《今天也靠抽卡活命[穿书]》 第1页 《今天也靠抽卡活命[]》作者:我即江湖【完结】 文案 柳白真穿书了,穿成古早文里娇气多情的万人迷小白花受。 原剧情中,主角受因为后背上纹的藏宝图,一直被追杀,夹在几个男人之间虐身又虐心。 主角受泫然欲泣:你们倘若真的爱我,何苦来折磨我! 三好青年柳白真:谁来救救我……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还有个金手指——反派抽卡。 【只要您危在旦夕,只要您即将狗带,请您抽卡!请您抽卡!本系统卡池拥有一百零八张超级反派人物卡,抽一个反派助您走上人生巅峰!】 柳白真果断抽卡。 第一把试抽,抽出个出浴美男, 美男子甩着搓搓澡巾把杀手嘎了; 第二把抽卡,抽了个魔头, 魔头六亲不认,干掉了敌人,转头让他选一个投胎姿势! 第三把再抽,抽出一个蹲大牢的文弱书生, 自己都被通缉了,还劝他一起推翻封建王朝—— 谢谢,但不必_(:3」∠)_ 柳白真不死心,焚香沐浴 祈祷自己抽出王炸, 然后他把正道盟主给抽出来了 =v= 年上攻+成长型受 长得好腚很翘聪明官迷攻x日常生死线蹦迪粗神经但武力值高受 内容标籤:江湖 穿书 抽奖抽卡 搜索关键字:主角:柳白真(受)┃配角:秦凤楼(攻)┃其它:预收《如何养一只哨兵幼崽》 一句话简介:我的背上有一幅藏宝图 立意:看问题不应当拘泥于表面,要透过现象看本质 第1章 柳白真穿书了。 还是一本十分热门的武侠耽美文,改编的影视剧正在热播。 书的剧情倒是很简单,主角家里有一幅万里江山图,突然间江湖流传,这幅图里隐藏了天下宝库的地点。主角受的父亲为了家人安全,决定公开展示这图,但又偷偷把藏宝图分成四个部分,纹在了四个儿子的后背上。 没想到画展前一天晚上,全家惨遭灭门。几个儿子都被剥皮,只有主角受逃过一劫。 主角受是个万人迷。 什么叫万人迷呢? 就是说,他不光吸引女人,还吸引男人,甚至路边一条狗都喜欢他。 主角受还是个苦情小白花。 就是说,他泪腺发达,喜欢未语泪先流。 柳白真穿到主角受的身上,还没彻底清醒,就被脑子里的记忆创亖。 打个比方。 此时月黑风高,杀手就跟马蜂一样围住了你的家。你的父亲要送走你和你哥哥,这时候,你身为一个男子汉,应该怎么做呢? a.坚决留下和家人共患难 b.虽然不舍但知晓轻重乖乖离开 我们的主角他另闢蹊径,哭着跪在地上,让家人们先走,他断后! 然后他就被噼昏了带走。 柳白真那个悔呀! 他只想到一件事,难怪都说碰上和小说主角同名同姓,赶紧全文背诵。他没有全文背诵,导致现在一头雾水。 「小真,你怎么醒了?」 背着他的男人脚步停顿了片刻。 是啊,我为什么要醒呢?柳白真无精打采地打量四周。 他正被人背着,手脚还有些无力。四周黑暗潮湿,仿佛是下水道一类的地方,而背他的这人肩背宽阔硬实,显然是个练家子。 这人还极力压低声音安慰他:「莫怕,咱们快出去了,出去就安全了……」话音未落,一道亮光闪过二人的眼睛。 在黑暗里显得格外刺目。 剑光。 「出去也未必安全,不如就留在此地吧。」不远处一声轻笑,冷冰冰的调子暗含杀气。 男人浑身紧绷,他小心放下柳白真,同时反手拔刀,锵的一声,亮刀在前。 「不管你是何人,让开!」他低喝一声。 妈呀!这就开打了? 柳白真紧紧贴在墙边,祈祷大佬们打架不要波及无辜。 他看向护着他的人,脑子里闪过一个名字,柳杰。紧跟着这人的身份也从那堆崭新的记忆力勾带而出。 柳杰,年二十一,是他「爹」柳逸的养子,之一。 说是养子,实际上和徒弟差不多,有时候还兼任护卫,只是比起徒弟在关系上更加亲密,因为这些养子无父无母,是柳逸给了他们姓氏和家族。因此必要的时候,他们就要为了柳家堡赴汤蹈火。 柳杰正在践行他曾发下的誓言,带着柳白真从密道往西逃,而另一位叫柳灵的则带着柳家三少柳白水往东走。 但是根据剧情,那位柳三少恐怕已经凶多吉少,只有主角受这朵小白花活下来。 柳白真理顺了思路,四肢慢慢回血,他逐渐有了力气。 狭窄的密道里,对峙的两人仍然在对峙。 柳杰是不敢动,他自认在刀法和内力上有几分功力,但他太年轻,探不出对方的深浅。这次义父让他带着真哥儿走,不过是觉得密道无人知晓,他们不出意外应当能顺利离开。 可这个意外,出现了! 对面的人却并不是不敢动,相反,他十分悠哉地靠着墙,打量着自己手中的长剑。剑柄朽坏,勉强用麻布反覆缠绕,好在剑身依然寒光凛然。 第2页 他眼角余光扫过那莽夫身后的人影,挡住了看不清楚全貌,不过那小孩儿皮肤极白。 他能听到对方略微急促的唿吸,很柔弱。 这让他不禁想到某次和同门去万水阁喝酒,那名花娘依偎在同门怀里,美不美他倒没在意,但花娘的皮肤,也极白。 如若他用力,也会留下花瓣似的痕迹? 有趣。 这比杀了对方要有意思。 于是柳杰和柳白真就听到这拦路的杀手提议:「如果你自己了结,我便不杀你护着的这人,还会带他离开,如何?」 如何? 问他如何? 柳杰满脸荒诞地瞪着这人,额角青筋直跳。 「你让开!」他怒道,握刀的手更加稳定。 「不信我?」杀手往前半步,慢悠悠地说,「我是天魔六阁的人,我从不说谎。」也不是不说,只是知道他说谎的人都死了而已。 柳杰克制住没有后退,背后湿透,心里一阵阵悔意。 义父错了!大错特错! 一定有人泄露了密道的位置,令原本的生机变成了死局! 天魔六阁是江湖最大的杀手组织,里面的人不多,却各个顶尖。他拦不住这人,等他一死,无人来援,柳白真如何能活? 可他更不能后退。 他虎牙一咬,长刀一挥,刀光闪过杀手的眼。杀手懒洋洋提剑,下一刻一粒石子划破空气激射而来,他意外地朝后仰,险然躲开沖他太阳穴来的石子。一柄长刀便趁此机会乘风破浪噼向他的胸腹,力如千钧,重如泰山! 这一刀不管噼中谁,哪怕是岩石,也能叫对方四分五裂。 杀手却似能预料到后招似的,下腰的同时竟然一扭,蛇一般扭转腰身,与那一刀贴身擦过。随后他便翻身踩墙,跃到柳杰身后,一柄长剑闪过虹光刺向背心。 柳杰一刀落空,双手轮刀,反应极快转身格挡。 两人转瞬间过了十几招,狭窄的密道里满是刀光剑影,金属划过岩石墙壁刺啦一串火花,近乎燃尽这通道里的空气,杀机重重。 柳白真两辈子也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观武斗,何况这又不仅仅是武斗,更是搏杀。 他贴紧了墙壁,大气都不敢喘,就怕那杀手想起现场还有个弱鸡的第三人。 这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后背一阵阵刺痛,从衣领覆盖的地方一直到后腰,随着冷汗滑过更加疼痛难忍。 他突然想起来,哦,他现在是有大花背的人了。人家纹虎,他纹藏宝图。 激战还在继续,柳杰越战越勇,刀光密不透风,一时之间竟然压制住了对手。他牢牢钉在柳白真前方五步的位置,分毫不退,这就是他的底线。 黑暗里传来短促的嘲笑。 一点寒芒不带一丝声息射来,柳杰耳朵一动,大惊失色,那暗器角度奇诡,竟是直逼他身后的人而去! 「小心——」 他方寸大乱,刀光顿时露出空隙。 柳白真在他喊出第一个字时,就看到了迫在咫尺的暗器,长约寸余,带着狰狞的青色,他甚至闻到了一股奇怪的酸臭味。 但他来不及思考,这具陌生的身体代替他做出了应对,摸剑——拔剑——横剑,一气呵成。 「叮」一声金属碰撞,握剑的手震到发麻。 暗器掉落,他回过神,一瞬间冷汗从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发疯一样地渗出。就差那么一点,他就要没命了。 柳杰松了口气,因为过于紧张,整个身体晃动了一下,下一秒银蛇绕臂,刺啦划破了袖口,他不退反进,抡起长刀噼向银蛇的主人。 「嘶——」杀手果断地抖剑后退几步,颇显得游刃有余,「不愧是柳家堡的十二把名刀,果然悍不畏死。」 柳杰喘着气,咬牙骂道:「卑鄙!」 「又不是你们这等名门正派,」杀手瞥向他身后的人,似笑非笑,「没想到柳四爷竟还不算太废物。」 柳白真:「……」 大约是死亡的肾上腺激素让小白花高水平发挥罢了。 柳杰头也不回大喊:「真哥儿,你别过来!」 「为何不让他试试呢?」杀手拖长调子调侃,「也许,我会让让他?」 柳白真微妙地有种被调戏的感觉。 他使劲回想剧情,和原身纠缠的几个男人都有哪些?有杀手吗? 这时不知从什么方向,响起长长的唿哨声,声音隔了不知道几层墙壁,显得十分模煳,但又无法忽视。 密道里太黑了,纵然他能暗中视物,也不能分辨细节。因此他看不到天魔六阁的杀手面容一整。 「没时间了,我再说最后一次,」对方冷冷道,「你,自裁,人,交给我。」 「放你娘的臭狗屁!」柳杰怒骂,「要杀便杀,谁生谁死还不一定!」 杀手一言不发直冲而来,就在刀剑相交之际,数点寒芒撕裂黑暗分上中下线激射而出,与长剑互为辉映,扑向了柳杰。 柳杰双手抡刀,噗噗噗几声挡下了暗器,却挡不住对手更灵活的剑招,转眼间血花四溅,他四处遮挡,然而在狭窄的密道里,长刀又怎能抵挡住灵巧的杀人剑? 「去!」杀手脚步踏过墙壁,竟从上压向他,一柄长剑眼看就要贯穿他的头颅。 柳杰横过长刀护住颅顶,硬是被那剑尖压迫地单膝跪下。他浑身发抖,嘶吼着往上一推,对手翻身跃下,突然拔出一把短刃刺向他的胸口。 第3页 噗—— 一道黑影停滞片刻,猝然朝后倒去。 「柳杰!」 柳白真接住人,被沉重的力量带着朝后倒退几步。哐当一声,柳杰那一把长刀砸落到了潮湿的石板地上。 「真——真哥儿……」柳杰焦急地想要对他说些什么,又被口腔不断涌出的血堵住。 「别说话,我帮你止血!」柳白真慌乱着搜索着记忆,想要点穴止血,可那杀手太狠,就差把柳杰的腹腔剖开,血刺唿啦的,他都找不到地方下手。 柳杰推开他的手,勉力给自己止血。他咬着牙捂住伤口,甚至还想起身去拿刀,又力竭摔倒,一下晕了过去。 倒省得柳白真摁住他了。 他吸口气,转身握住剑,对杀手结结巴巴说:「你说要带走我,是真的假的?」 他一动不动盯着杀手,冷汗一滴滴滑落。没办法了,他不想死,也不能看着柳杰送死,那就只能看看有没有别的活路。 他和柳杰不同,在柳杰眼里他们正在逃命,但他知晓剧情,原身可是身怀宝藏的万人迷啊!他的攻都得排个队,怎么可能轻易死在开头? 至于被带走以后会遇到什么事,他顾不上了,先保命再说! 杀手诧异地打量他。 不错,他一开始是有点心动。可是此时看到了正脸,不知为何,他先前那种奇特微妙的感觉,似乎又没了。 这小孩儿长得自然是好的,毕竟柳逸的夫人也是出了名的美人,可长得再好,他也是个男的。眉毛浓密飞扬,一脸紧张,唯独看不出恐惧。 以柳白真的年纪,生死关头能有这份儿镇静,着实不易。 只是…… 杀手纳闷地想,方才他为何觉得对方柔弱?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忘了自己的任务,甚至想要违背规矩带走对方…… 真是奇了。 他暗自摇头,看着柳白真嘆了口气。 「我不能带走你,我是要杀你。」 柳白真心脏往下沉。 不是吧,大哥! 说好的万人迷光环呢?! 杀手的脚步却没有丝毫迟疑,剑尖冲着地面,带着比他的求生欲更强的杀气。一个杀手如果不能完成任务,那么,他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柳白真茫然地举起手里的剑,可是脑子空空,想不起来一招一式。 先前救了他的身体本能,这下好像突然消失了。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八成要死。 可是他已经出车祸嘎了,这次再死,他会去哪里? 杀手一剑刺来,平平无奇,可是柳白真横剑抵挡的那一刻,才发现自己根本无力回击,那力道竟然将他整个人震飞了出去。 他只感到胸口被一股巨力狠狠撞击,整个肋骨剧痛无比。 他倒在柳杰旁边,忍不住呕出一口腥甜的血,而杀手已经踏到了他面前,抬起了手腕。 【叮——反派boss系统载入中,丰富的人物卡片助您探索未知世界,随机抽取,反派boss助阵您战无不胜——】 柳白真呆滞。 【检测新用户正处于危险状态,新用户试抽取一次,是否使用。是/否】 「是!是是是是!」 他根本没听明白,但不妨碍他不顾一切地大喊。 杀手愕然地看着他,就连手里的剑都顿住了。 变故就在这一剎那间。 一点香烛头大小的白光出现在柳白真和杀手的中间,就像溪边的萤火,忽上忽下,它吸引了柳白真和杀手的注意。 柳白真屏住唿吸等待一个奇蹟发生,还没等他眨眼,光晕突然勐地扩大,光芒盛到极致刺痛双眼,他不由闭上眼睛。 然后周围又突然暗淡。 一股清淡的香气氤氲散开,让人联想到夏日碧绿的湖上盛开了一朵朵莲花,淡淡的水汽缭绕在洁白的花瓣旁,潮湿芬芳。 滴答——滴答—— 柳白真下意识地摸了脸,刚刚有两滴水滴到他脸上。 随后他又看到一段洁白的柔软的布料垂落,挡住了他的视线。 这是…… 他不会抽出来什么小龙女吧。 「你是何人?」 杀手语气奇异。 柳白真从神游状态里回神,这才看到布料挡住的一双脚。 好大一双脚。 他勐地仰头,顺着脚往上看,看到一个出浴果男。 第2章 从光晕中突然出现的男人,个头很高,皮肤挺白。 屁股翘。 脚大。 这是柳白真对他的第一印象。 此人浑身不着寸缕,唯一的遮挡物就是那条长长的素绸。他身上还不断滴落水珠,黑髮束起,但仍有几缕蜿蜒贴在后背上,显然是洗澡洗到一半过来的。 柳白真意识到,他的理解有误。 他本以为所谓抽卡就是把系统内的人物卡具象化,一般不都这样吗? 没想到竟然是隔空抓取活生生的人。 真乃硬核抽卡。 就是不知道被抽过来的人是什么感觉。 从男人的表现来看,很显然,「被抽过来的人」很不愉快。只见他快速地用绸布挡住隐□□——挡得很有限,然后开始盯着杀手看。 柳白真寻思,他估计以为是杀手给他弄过来的。 杀手一脸懵逼。 第4页 他职业生涯中从未遇到过此种状况,差一剑就能解决目标,眼前突然大变活人,还是个没穿衣服的男人。 「你是何人?」他暗自警惕,密道里一定有机关。穿成这样……是觉得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洗澡男抬头看他,目光又下移到他手里的剑。 杀手毫不犹豫一剑上去,杀人讲究一个快,越快越有效率。不管这人什么来头,死在这里,谁都不会发现! 他上手就是一剑挑平川,冲着男人裹住下半身的绸布去。果然对方不得不后退,下意识地伸手抓住绸布。 不管男女老少,只要不是野人,没穿衣服时总是难以施展拳脚。 他冷笑一声,左手握住匕首划向对方的脖子。 下一秒,男人抬起右手,用食指和拇指,捏住了匕首锋利的刃口。他的动作那样稀疏平常,就像捏的是一张纸,或者蝴蝶的翅膀。 可他捏的却是对手的武器。 杀手的瞳孔骤缩。 他的匕首被制住,可他还有右手的剑。 然而他的剑也动不了。 一条柔软无害的白绸,已经牢牢缠住了他的剑。 他的剑,十年从没有离身,却被这人轻而易举地抽出,被软绸裹住就那么轻轻一甩,飞向幽暗处。 没有剑柄的长剑划破黑暗,如一道银光擦着柳白真钉入了岩石的墙面。 「去。」 男人吐出一个字,语气十足的傲慢。 他捏住刀刃的手指用力,一股极为蛮横的劲力顺着刀刃沖向杀手。杀手便如他所说,倒飞而去,砸到墙上,又顺着墙滚落到地。 生死不明。 密道一片死寂。 在场共四人,躺着的两人,跌坐的一人,唯有没穿衣服的那一个站着。 柳白真不敢动,一柄长剑还在他脸侧颤抖嗡鸣,他满头都是冷汗,然而完全不敢抬手去擦。 此时他疯狂想看后台那几条站短,想弄清楚这个试抽出来的人物到底什么人物。 关键是什么时候走? 男人动了。 他走到杀手面前,赤脚踩上对方的手臂。这人的动作看起来很自然,就像外出的时候无意间踩到地上的一只蚂蚁。 咔嚓—— 柳白真哆嗦。 卧槽他把人手臂活生生踩断了! 杀手闷哼一声,头一歪,昏死过去,原来他刚刚是在装死。 既然昏死,手里的劲也就卸掉了,男人便从他绵软的手里取出匕首,这才站直了,慢悠悠转身。 柳白真顿时紧张到极点—— 就在男人差那么一点就要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唰的一下,男人在一阵刺啦的电流声里突然消失了。 匕首和白绸也落在了地上。 【试抽人物卡已失效,用时3分钟,请认真填写用户体验,小程序将在调整后正式上线】 柳白真脑袋嗡嗡的,半天才反应过来。 什么,才三分钟? 他怎么觉得自己都已经半截入土了? 不管怎么样,柳白真总算松了口气。他有种预感,那人在这里看到他,对他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他也不敢浪费时间研究自己的金手指,现在有个更紧要的事。 柳白真的这具原身,确实长得极好。身材是腰细腿长,长的是俊眼修眉,一眼望去神采飞扬,谁不称赞他一句琼瑶玉树? 这一株玉树此时堪称狼狈,锦衣脏污,发冠歪斜,虽然手里拿着剑,但身体恨不得缩成一团,更别提他还一脸惊惶,双眼里戳着大大的恐惧。 也许有人能临危不惧,反正不是他。 柳白真一手横剑在胸,小心翼翼地压低身体往前,到了距离杀手几步远的地方,就伸长胳膊去够那匕首。 他一边盯着匕首,一边还要留意那杀手,两只眼珠子险些就要不够用。好在一直到他拿到东西,杀手依然不省人事。 柳白真必须要杀了对方,就趁现在。 没办法,他带着柳杰还不知道走多久才能脱险,一旦杀手还能醒过来,以他的武力值,哪怕重伤也能轻而易举地解决自己。 「要怪就怪你自己啊,」他蹲在杀手跟前,双手握住匕首对准杀手的胸口,浑身都在发抖,「下辈子一定要记得,反派死于话多——」 柳白真闭上眼用力往下,一只冰冷的手狠狠地抓住了他。 「啊——」他吓得大喊,一睁眼对上杀手兇狠的眼睛。 我命休矣! 柳白真绝望地想。 这时候他又开始怀念果男了,系统真抠门啊,多留一分钟怎么了? 他的求生欲占了上风,这会儿还讲究什么?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死命握住剑使劲往下摁,刃尖硬是压进皮肤,血液涌出。 杀手重伤,只有一只手能动。他死命钳住柳白真的手腕,死死地瞪着柳白真,表情狰狞额角青筋绽出,喘一声,就要吐出一口血沫。 两个人一个求生一个杀人,半个时辰前的形势完全逆转。 「真哥儿……」 柳杰沙哑的声音突然冒出来。 杀手似是预感不好,眼球暴突,绝望中迸发大力,柳白真就像被一道勐然甩上的钢质防盗门狠狠地夹住手腕,剧痛之下就要松手。一把剑就那么从杀手上下齿列之间直插而入,血液喷溅。 柳白真大叫着挣脱开,对上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长大的嘴巴中间插着雪亮的剑刃。 第5页 他勐地扑到一旁呕吐。 「真哥儿!」柳杰挣扎着扑过来,「你怎么了?!」 柳白真哪儿顾上他?迳自吐得天昏地暗,差点把一肚子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等到好容易缓过来,已经是满脸涕泪。 柳杰捂住伤口,看着他,半晌嘆气:「真哥儿……人是我杀的,你莫要想太多。」 「我没事儿,就是——就是有点吓到了。」柳白真胡乱擦着脸。 柳杰一脸怜惜,也没去拆穿他。 柳白真吐干净了,心里倒是畅快许多。他真没说谎,刚才反应那么大,确实是因为被杀手的死相吓到。 毕竟有几个现代人直面过兇杀现场? 他抬起自己的右手,不由咋舌。右手手腕已经肿了整两圈,上面的指痕清晰可见,乌黑髮紫。 足见那杀手求生欲之强烈了。 「我真没事,」他摇摇头,认真地说,「一个助纣为虐的杀手,杀了又有什么可惜?」他站起来环顾四周,「我们还是赶紧离开吧,谁知道还有没有别的杀手。」 柳杰看看自己的伤口,咬牙道:「真哥儿,我这伤口一动就要淌血。若是咱们一道走,岂不是明摆着给人指路?」 「你自己先走,是我无能,义父交给我唯一的任务我竟失手……」 他下定决心,一抬头,却见少年拿着一段白绸布站在跟前。 柳白真对他笑:「这不正好给你包扎么?这么长一截,裹个五六圈,正好还能帮你固定伤口。」 两人互相搀扶,终于能继续顺着密道往前走。 柳杰边走边迷煳:「我先前昏过去,绝望得很,心道咱们怕是一个也活不了……怎么一醒来,那人已经半死不活?」 他左手摸了摸缠得结实的腰腹,这么长一段白绸又是哪儿来的? 柳白真没法解释啊! 「这个……我也不清楚,仿佛是他自个儿跟中了毒似的,突然就吐血倒在地上了。」他胡编乱造,「我看话本子,这些人擅长那些旁门左道,八成是反噬!」 柳杰立刻信了。 他方才一剑戳过去,见那杀手面如金纸,口吐血沫,而且动弹不得,明显伤到了筋脉和内府。无论是他还是小真,都没这个能力。 总不能是老天开眼吧? 柳杰忆起柳家堡烟柳台一别,心中不由一痛。 老天就是不开眼,义父义母如此善良忠义的人,就为了一幅图,遭遇如此横祸。他们从密道逃脱都九死一生,烟柳台又会是什么情形? 他揽着少年的手更加用力。 若是……若是烟柳台已是永别,小真就是柳家独剩的那一个了。 他眼中含泪,更加坚定了心里那个念头。 先前在密道里,那样的生死关头,小真明明不敌对手却依然挡在他前头。他是知道的,小真平时懒散顽劣,可他终究是柳家人。 他一定要保住柳家这最后一丝血脉。 两人在黑暗里行走了约莫一刻钟,终于看到了一线天光。 密道的出口被大块的岩石挡住,上头还垂挂了许多藤蔓。柳杰挡住柳白真,侧耳细听,直到确定外头只有一匹马来回踱步的声音,才示意可以出去。 柳白真面带喜悦,跟在他后头钻出去。 他们在密道里不能见天日,出来后才发现这时正是天光破晓的前夕,天色晦暗不明。两人还来不及打量四周,就闻到了一股呛人的烟气。 柳杰抬起头看向远处,面色大变。 第3章 前面说到,此时正是黎明破晓之前,最是暗无天光的时候。 可当二人从西边密道钻出来,回头看向位于山头南面的柳家堡时,却看见沖天的火光! 「义父!兄长!」柳杰失声大喊,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柳白真怔怔地看着大火,心里一阵阵难过。 虽然他不是原身,可原身的大部分记忆他都有,柳家人的音容笑貌尚在眼前,而他还一个都没见过。 既然要他来,怎么不能再早一点? 柳杰哭得脸色涨红,强撑着伤痛磕了头。 前日一切都还没有发生时,除了还没归家的真哥儿,他们一家子还聚在一起吃饭。义父朗声大笑,说的话他还记得清楚。 『还是玄真子给的主意好啊!等展画结束,老夫便把这画直接献给朝廷,这便朝野都不得罪,咱家也算把这大麻烦彻底出脱啦!』 他一头磕下去,眼泪一滴滴砸进地里。 真哥儿归家后,第二天就要展出那副山河图,他们一家子都忙个不停。谁料突然有十几匹马无人驱使迳自往柳家堡来,被家僕拦在坞堡外。 领头的马匹背着一行囊,囊里又藏有一卷油布,里面只有一张纸,纸上只有四个血淋淋的大字:子时盗图! 义父百思不解。 还有几个时辰,这幅图就要公布于世,他柳家堡内高手如云,各路豪杰眼看就要纷纷到来,什么人会选在这时候冒险盗图? 没想到他们防的根本不是贼,而是杀手! 「杰,杰哥,」柳白真轻轻说,「我们该走了。」 柳杰回神,狠狠擦了眼泪,被他搀扶着起身。 「是,我们是得赶紧走,」他忍不住又回头看向柳家堡,也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安慰柳白真,「你三哥被柳灵儿带着走东边了,那条道家里没几个人知道,他们定然无恙。」 第6页 柳白真自然知道,如果一切按照剧情走,这会儿柳家恐怕只剩他和柳杰两个人了。 他不忍告诉柳杰,只能沉默地点头。 两人走到马边上,这是一头驽马,毛色暗淡,看起来灰不熘秋的。马背上有些干粮和一个水囊,还有一些散碎银两。 「听闻天魔六阁的杀人防不胜防,看他连匹马都这么不打眼,看来是真的。」柳杰拍拍马背,转头看向他,「小真,你把怀里的匣子拿出来。」 柳白真愣住,他低头摸索,衣襟里还真塞了个薄薄的匣子。不过这匣子更像皮质的笔袋,没什么存在感。 「你打开它,」柳杰脸色青白,捂着小腹指点,「我们得去附近村子里躲一躲,但得做些遮掩。」 柳白真想到密道里那具尸体,有点不安:「我们运气好才解决那人,但只怕拖不了许久,为什么不尽快赶路离开此地?」 以他的想法当然逃得越远越好,恨不得坐飞机飞到地球另一边去。 「这叫灯下黑,」柳杰冷笑一声,「这帮人既然放了火,说明……说明堡里没有活口了,等找到那人尸体,必然会从山这里往外搜。但他们肯定是沿着官道一路朝外,你想快点走,他们自然也想得到。」 他伸手拿过那匣子打开,只见里头叠着几张薄如蝉翼的面具,还有些眉黛眉笔。 「咱们要易容?」柳白真一下反应过来。 「不错,」柳杰取出一张面具往他脸上比划,「附近的几个村子他们也会搜,不过换做是我,也不信你还敢躲在山脚下,稍微小心些应该能避过去。」 柳白真眼睛眨也不眨看着柳杰一番操作。 他原想武侠小说里的易容就是一张人皮面具盖上去,没想到远比他想的要复杂。 柳杰将那面具剪下部分,还填充了些东西作为假体贴合在脸上,他就多了个鹰钩鼻,再加上稍微妆点些暗黄的妆粉,他竟然凭白老了十来岁。 至于柳杰自己,则把自己弄成个病秧子,他一佝偻腰背,明明身材高壮,看着也外强中干,正好不用掩盖苍白的脸色了。 两人将衣服换了,才骑马离开。 「咳咳——」柳杰抓着缰绳,马背颠簸,伤口疼得厉害。 柳白真坐在他后头,总觉得又闻到血腥味。 大约一刻钟,他们停在了路边,柳杰松开缰绳,差点从马上滚下去。 「杰哥!」 柳白真慌忙抓着马鞍滑下来,紧紧扶住他。 这时候柳杰要是晕了,他俩保管完蛋。 「别慌……」柳杰靠着他,安抚道,「我不会留你一个人的。」 好人! 柳白真感动地抓着他的手。 「这里穿过林子有个柳家庄,和咱们也算同宗,」柳杰勉力站直,「你扶我过去,咱们就去那儿避一避。」 他看向马匹,「至于马,就让它继续沿着官道往前跑,能引走那些人也好。」 他灌力往马臀一拍,马匹吃痛,嘶鸣一声便头也不回地往前奔去。 柳白真低头看了一眼,蹲下去把地上凌乱的马蹄扫去,只留下往前方的痕迹。 「小真果然聪明。」柳杰赞赏道,就跟哄小孩儿似的。 天色微亮,还没看到村子,远远就听到公鸡高昂的打鸣声。缕缕炊烟升起,在昏暗的天幕里有种水墨画的质感。 柳白真穿来前,他的世界刚刚入夏,而这个世界似乎也差不多,还不到五更天就快破晓。 他们沿着田埂小路走,终于看到前方的村庄。 小路尽头也种着一排榆树,再后面就是错落有致的低矮土坯房。家家户户带着前院后院,十几户围成了一个小村落。 村落的最中间种着一棵大树,树下一口井。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比起不久前的刀光剑影,这里平静的令人恍惚。 「走到最远那家。」柳杰的唿吸越来越粗重,声音也愈发虚弱。 柳白真更用力撑着他,两人悄无声息地趁着残余一抹夜色穿过村落,一直走到最远处一家。 这家的院落远离村子其余人家,更靠近河流和山林,而且还有两间青砖房,前院里还晾晒着不少动物皮毛。 柳杰靠着院子外一棵枣树休息,让他去叩门:「这家主人是村里的猎户,独来独往,我曾买过他揉的皮子,是个不错的人。」 难怪啊,这院子看着都不比他那时代乡下房子差了。依山傍水,房子又大又结实,传几代都不成问题。 柳白真刚要推开柴门,身体就先一步勐地后退。 「汪——汪汪——」 一条猎犬龇牙朝着他就扑过来,撞到柴门才停下来,吓他一跳。 「狗蛋!」 一个穿着细麻短打的中年汉子喝住了猎犬,随后隔着柴门打量他们。 「二位打哪儿来?」 柳白真忙抱拳道:「这位兄弟,在下王真,那是家兄王义,我们从徐州府来,路过此地前往张家庄访医,谁知道在小青山被劫走了马车。我哥哥路上旧疾犯了,没有马车实在走不了,想借贵处修整两天,待我买齐了车马就离开。」 猎户审视他一番,又去看柳杰,见他确实一脸病色,才松口道:「不是痨病吧?」 「不是不是,」柳白真摸出差不多半两的碎银塞给他,恳求道,「你看我哥哥的脸色也不像痨病,他就是去年不小心跌了马,伤了肺腑。听说张家庄有位辞官的太医,这才千里迢迢过来求医。」 第7页 这话还是柳杰教他的,而小青山过去确实有个张家庄,也确实有位姓张的老太医。也因为柳家堡这展图盛事,近来附近时有劫道,柳家堡还派人巡视过。 大约这番话实在缜密,猎户收了钱,打开柴门让他们进来。 「你兄长病成这样,怎地不在村口找一家?」他随口问。 柳白真望着眼前的砖房,情真意切道:「哪儿有兄弟你家的青砖大房子住着舒服?」 猎户闻言大笑,用力拍了拍他,得意不已:「某这般年纪尚未成家,就为了这房子!有了好房子,我如今可是十里八村乡人嘴里的佳婿哩!」 他一高兴,还上前帮忙搀扶柳杰。 「我这东厢还没置办家什,不过板床还是有的,」他从箱笼里取了草垫和薄薄的被褥,「委屈你们住这儿了。」 柳白真扶着柳杰躺下,转身沖猎户深揖:「这便很好了,多谢!」 「哎,你唤我柳能就是,」猎户摆摆手,「我去弄点好入口的朝食。你们确实有眼光,在我这儿别的不说,肉可是管够的。」 等他出去,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柳白真侧耳听了半天,听到猎户沉重的脚步拐去灶台的方向,正好是院子进门右手边的草棚那里。听到他掰断树枝,似乎又添了灶火。 他轻轻松了口气。 柳杰靠在床头,脸色比半个时辰前更加灰败,他有点焦虑。柳杰的伤实在不轻,可是要瞒着猎户,就没办法找大夫。 「咱们随身可带了伤药?」 他小声问。 柳杰闭目调息,让他从包袱里找:「有一瓶生肌散,还有一瓶内服的药丸。」他们走得匆忙,随身带的东西实在不多。 柳白真把内服的药丸找出来让他服下,而外用的伤药却只能静待夜里偷偷换了。 三个人吃了饭,猎户跟他们打了招唿就要进山,现在正是春末夏初,万物生发,山里都是好东西。他也不怕家里来了陌生人,除了这房和几张皮,家里也没甚值钱的东西。 柳杰吃了药,又吃饱了饭,挨不住昏睡了过去。 「汪汪汪!」 外头响起狗蛋的叫声。 柳白真原本昏昏欲睡,一下子惊醒。他窜到厢房门边上,把剑都拔了出来。 「你这小白眼儿狗,婶子白餵你骨头了,叫甚么叫!」院子外头却传来个老妇人的骂声。她骂完了狗,又冲着堂屋喊:「能啊,你在不在家?我是你郑婶啊,你的事有谱啦!」 柳白真松口气,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他自然不会回应,于是外头的老妇喊了几嗓,见人不在家,只得嘀嘀咕咕地离开。 四周一安静,他立刻顺着墙往下熘,浑身软的和棉花一样。 实在不能怪他胆小,算算时间,这会儿怕已经有人在找他们了,这村子离小青山骑马十五分钟就到,必然躲不过搜查。 眼下柳杰是晕过去了,可他却绝不敢闭眼。万一有人来,他们从后头翻墙出去,也能往山里跑。 他担心的还有一点,那些杀手搜查找的定然就是外乡人。一旦危及性命,猎户哪里肯为他们隐瞒?即便如此,也是他们拖累了无辜的人。 柳杰和他说过,要不是受了伤,他们不会往村子里躲。 他缓了一会儿,才打开后台翻看几条未读消息。 一条是小程序说明。 上面说明抽卡功能是「为了保障用户的基本生存」,但因为「时空限制」,原本丰富的抽卡系统只剩下最简单的抽取小程序。 第二条站短是试用说明。 也就是他在密道里抽出来那个果男,试用时间为三分钟。等他完成了用户体验调查报告,才能更新正式的程序。至于正式抽卡什么时候能上线,没说。 他不甘心地打开最后一条站短。 【须知:本程序人物卡将在用户主时空和平行世界随即抓取,人物阵营不定,技能不定,使用时间最短十分钟,最长三天。人物卡受系统保护,其余细节请用户自行探索】 柳白真反覆看了几遍,有点无语。 什么叫做「人物阵营不定」?这金手指名字都叫反派boss了,还能有正面人物?也没有商城,也没有兑换系统。 最重要的是,站短也没说明人物卡使用以后会不会伤害他这个用户! 想想吧,他用程序抽出来的都是反派,万一有一次反派能待三天,那他岂不是才摆脱狼,又对上虎? 就看密道里那果男下手的狠辣劲,谁知道再多给他一分钟,他会对自己干啥? 吐槽归吐槽,有总比没有好,再说他也确实被这小程序救了一命。 猎户走的时候给他们留了点吃的,还有小半锅骨头汤。这里的人一天只吃早晚两顿,要不是他俩,这就是猎户一天的伙食。 柳白真趁着家里没人,把原先的衣服裁成布条,先烫了再晒干。到了下午才拿进屋给柳杰换药,那么大的伤口,已经没条件消毒了,绷带总要干净些。 「这时候还讲究什么,唉。」 柳杰眼神温和地看着他转来转去给自己换药,心里十分愧疚。 他这个义弟是柳家的老小,自幼阖家爱护,惯着宠着,就长成了五谷不分好逸恶劳的模样。 可孩子长得好,天性也善良,对着他们这些也是一口一个哥哥的叫着,从来没有颐气指使过。 第8页 如今只剩下他可怜巴巴一个人,要是自己死了,他可怎么办。 「小真,若是这次躲过搜捕,你想过接下去做什么吗?」他咬着牙由着对方给他解开绷带,紧束的绸布已经浸染了血色,一松开,伤口立刻涌出血。 柳白真没吭声。 他正逼着自己直视对方的伤口,手抖得不行。不过他这么一看,发现柳杰的伤口虽然没完全合拢,但出血倒是比先前在密道里少了许多。 不得不说,习武的人真的命硬。 瞧瞧这癒合能力! 他用绸布沾着烧开晾凉的水尽量把伤口四周擦干净,然后才撒上一层药粉,用洗晒过的布条重新裹扎实。 那顶好的生肌散一碰触伤口立刻化开,不多时就镇住了灼烧和疼痛。柳杰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好转起来。 柳白真这才收拾起一地狼藉。换下的绸布也没时间再去洗晒,为了不被猎户发现,一会儿他得拿去灶下烧掉。 「哥哥,我想过了,咱们可以边打听家里人下落,边赶去若游仙岛。」他认真说。 柳杰半靠着沉吟:「你想去找大小姐?」 「不错,家里出了事,就怕大姐不知道内情没有防备,」柳白真搜寻着记忆里这位柳家大姐的片段,「咱们及时去提醒大姐是一方面,若游仙岛人脉更广,也能帮我们查找真兇。」 柳逸除了夫人,只有一位年少时的通房,生下大姐儿就去了,那时候柳夫人还没入门呢。故此柳大姐等于是柳夫人一手养大的,和亲生女儿没甚区别。 他们夫妇膝下唯有这么一个女孩儿,千娇万宠不为过,等到柳大姐及笄,更是精挑细选才为她择了一位佳婿,便是若游仙岛的少岛主,如今已经成了独当一面的岛主了。 当今武林群豪,称得上名号的有四派六门三堡一岛。那「岛」自然指的就是若游仙岛,可见它不一般。 岛上琼枝玉树,有翠山高耸,山中数口灵泉,据说长期饮用可延年益寿。柳大小姐柳盈盈的夫家王氏一族就世代居住在岛上。 他家有一门家传绝学浮水逍遥功,乃是武林顶尖的轻功。若游仙岛既是王家的居所,也是王家开创门派的名称。 若游仙岛的弟子各个俊逸貌美,喜着蓝衫,轻功绝顶。最妙的一点,便是各门各派都愿意同岛上结亲,王家藉此获取巨大的关系网。 柳白真正是想到了王家这方面的能量,而作为姻亲,王家也必不能对柳家的祸事袖手旁观。 「也好,」柳杰嘆口气,「不仅是为了柳家,你去一趟,也让大小姐知道娘家还有兄弟在,她夫家就不敢慢待她。」 柳白真一怔:「我?难道你不同我一道吗?」 「我不能和你一起,」柳杰摇头,「我这伤就是一步不挪,也得三两月才能好个囫囵。何况你我一起,太过于明显,如今敌在暗我们在明,只能慎重再慎重。」 「你去若游仙岛,我等伤好些,自有我的去处。」 他咬牙道,「如此兇残的灭门,今日是我们,焉知他日不会轮到旁的门派?既为苦主,我自然要去伸冤!」 柳白真大吃一惊,这江湖里难道还有衙门不成? 「我要去明鑑庄找秦凤楼,倘若世上还留最后一丝侠义,那必然就在明鑑庄。若有一人愿意为你我出头,那人一定就是秦凤楼!」 第4章 明鑑庄,秦凤楼。 若在十年前,这六个字无人知晓,而如今,可谓「天下谁人不识君」。 江湖中有名有姓的门派难道少吗?百晓生每年都出新的武林风云榜,榜上人物上下增减何曾停歇过? 但他们都比不上明鑑庄,和秦凤楼。 因为秦凤楼的明鑑庄代表的是公平和侠义,是江湖人的底线。 柳白真听柳杰用敬仰的语气说了许多,心想这总结起来,不就一句话? 明鑑庄——正道之光! 「其实咱们江湖也有六扇门,」柳杰道,「可六扇门里的捕头,有时候还得找秦庄主帮忙呢。」 从名字就能看出来,这明鑑庄善于鑑定侦查,明察真相,鑑定真伪,既鑑定物件的真伪,也鑑定人性的真伪。秦凤楼的手里有最快的马,最聪明的探子,以及最完整的舆图。 柳白真暗自咋舌,这人莫不是他老乡? 要知道古代最是交通不利,谁能掌握最多最快的信息,谁就能站在食物链的上游,决定游戏规则。秦凤楼几样都有,他甚至还有军队才有的地图! 「他本事这样大,朝廷不管吗?」柳白真纳闷。 自古侠以武犯禁,小说里的武林盟主现实中焉能存在?封建帝制的皇帝又怎会允许有人在他的地盘称王,号令群雄? 柳杰笑道:「谁晓得呢?总归明鑑庄传了三代也没倒。我倒是听闻第一任庄主,也就是秦庄主的祖父,其实是龙子凤孙。故而朝廷不但没有干涉他们,时常也会从秦庄主那里买马借人。」 哦,难怪呢。 柳白真觉得这种猜测很合理,否则实在解释不通朝廷怎么会坐视民间有这样的势力。 他有点好奇:「我爹爹这次可请了明鑑庄?」 「自然请了,义父本打算通过秦庄主献图,只是当时明鑑庄还在关外,每年他们都会趁着冬天去购买种马,所以主事并不敢应承,只说等秦庄主回来再说。」 第9页 柳杰因为回忆露出微笑,但很快就化为苦涩。 世上最令人悲痛的事莫过于此,记忆尚且鲜明,可记忆里的人们都已不在。 柳白真不由后悔,哎,他这张嘴!干嘛又提起柳家人?他的难过与柳杰相比天差地别,他为这惨剧遗憾,柳杰却真正失去了家人。 真计较起来,他拼死保护的真哥儿也已经没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 天渐渐黑了,猎户踏着晚霞归家,先到东厢房看了看他们。柳白真快速扫了他丢在地上那筐子,也看不到里头装着什么。 他客气说:「锅里还有汤,我看你的鸡下了三个蛋,给你煮熟了。」 猎户嘶了一声:「那是我留给母鸡孵崽儿的。」 柳白真懵逼:「……你那母鸡都不着窝的。」 蛋都凉透了还能孵出鸡崽儿啊? 「罢了,反正去集市买鸡雏更省事儿,」猎户心虚地摆摆手,满脸不在乎,「对了,我给你们采了点……」 「汪汪汪!」兇恶的犬吠打断了猎户。 屋里三个男人一下警惕起来。 猎户掀开草帘往外看,外头黑透了,只隐约看到好些晃动的人影,隐约还能听到马的响鼻声。 果然随后就传来叩门声。 「主人家在吗?我们是溪山镖局的镖师,想借贵宝地休憩一晚——」 柳白真与柳杰快速对视,后者已经掀开薄被,随时准备走人。溪山镖局可是赫赫有名的大镖局,来此八成是参加展画会的。可这些人带着健马,往前再跑两刻钟就有客栈,再不济花点钱也能留宿驿站。 最不可能就是大晚上去村子里借宿。 猎户蹙眉放下门帘。 他转身看到柳杰下了床,并不意外,反而压低声音道:「柳爷,我给你们采了些草药,还有点果子,烤了只野兔子,你们去地窖藏两天吧。」 柳家兄弟俩震惊。 「……你怎么发现的?」柳杰挡在前面,神情戒备。 猎户咧嘴笑:「我们常年在山里摸活的,眼睛不利怎么成?您纵然做了遮掩,可身高身形,还有大体的模样可变不了。换成陌生人也许认不出,可小的见过您几回啊!」 这倒确实,因为时间匆忙条件有限,柳杰并不能彻底地易容。他曾几次来村子里收些皮子山货,猎户记得他也说得过去。 猎户却郑重地揖礼:「三年前小的老母病痛难捱,您以高价收了我的皮子,我才得以请来名医。」 虽说老母仍未能熬过那个冬天,但起码是无病无痛,舒舒服服躺在棉被里去的。这对他亦是巨大的安慰,如此才能擦干眼泪努力活下去。 何况他们这附近的人家,谁没受过柳家堡的恩惠?尤其是他们柳家村,因为同宗同姓,小日子都过得不错。 柳杰神色复杂。 「我帮你不过举手之劳,如今柳家堡遭遇大祸,你收留我们风险极大,这便已经两相抵消……我们这就从后窗离开,望你不要阻挠。」 猎户摇摇头:「你们走不远。那些人已经开始绕着屋子走,你们定然也听见了。」 他走到床边直接把床板一掀开,靠近墙根的地方露出些许异样。 「这是我家的地窖入口,不掀开床板轻易找不到,」他又把竹筐拎过来给二人看,里面确实有新鲜的草药和一只用叶子裹起来的烤兔,还有水囊,「地窖是往后头挖的,通风口上盖了落叶,十分隐蔽。」 柳白真看向柳杰。 外头狗叫声不停,叩门的动静越来越大。 可如果他们下了地窖,猎户却反水,那他们就根本没有任何办法逃跑,别人烧也能烧死他们。再不济堵上通风口,关他们两天,憋也憋死了。 柳杰也知道他们没得选。 他唯一能赌的就是猎户的良心,以及外头那些人的来意。他并不觉得是自己想错了,如果真的是奔着搜人来的,那些人根本不会叩门。 等到地窖门关上,头顶彻底暗下来,柳白真还盯着地窖门看,总觉得那里似乎有点光漏下。 「小真,到我这边来,」柳杰坐在距离地窖口最远的地方,「那边离房间太近,容易被人听见动静。」 他只好蹭过去。 柳杰快速教他怎么运转内息,放慢唿吸,简而言之就是假装自己已经死了。 莫非是龟息功? 柳白真胡思乱想着,不过还是一丝不苟地按照柳杰教的做。 这时候靠近房间的那边,隐约感觉到一些脚步和人声。来到这世界,最让柳白真感慨的就是武功的神奇,他内力不算深厚,都已经比常人更加耳聪目明。 比如现在,他静下心仔细听,甚至能够分辨脚步之间细微的差别,从而判断出对方有几个人,以及这些人的功力深浅。有的人脚步极轻,如同猫一样,有的人脚步粗重,每走一步都能震得地窖落下些许尘土。 「……特娘的……我就知道这帮龟孙儿耍老子咧……」 「慎言!」 「天魔六阁也未必说谎……那图还真不见得在他们手上——」 「不在就不在,含含煳煳的倒敷衍咱们!」 一个粗拉拉的嗓门格外洪亮。 柳白真忍不住竖起耳朵。 「老六你小点声!」 「我没说错啊!按他们说的,那逃走的柳家小儿只要不是断了腿,还能待在原地儿等着咱们抓?」 第10页 那大嗓门的「老六」十分激动。 「还不都拼命往外跑!你看他们都往官道追,就让俺们这些人在山脚下搜搜,搜甚个搜!」 「嘘——」 屋子里突然安静。 柳白真惊出一身白毛汗,还以为他们被发现了。 这时又传来猎户憨厚的声音。 「几位大哥,你看,你们来得匆忙,我这、这只有留着晚上吃的汤,要不我现在再去煮点米粥?」 聪明呀!柳白真暗嘆。 幸好柳杰昏睡,而他又心事重重,猎户早上留下的食物几乎没动,留下来的分量正好只够他一个人吃,这就佐证了他家中没有外人。 「很不必,我们自带了干粮,有汤足矣,」那个听起来冷静的男声又问道,「我们此趟是去柳家堡做客的,不知这两天有否其他人来?」 「我家住的偏僻,我又是凌晨进山,傍晚天黑才回,也不太清楚……」 「不过我今日出去,看小青山那边似有山火,你们路过可看到了?」 「这……」 「俺们几个来的时候只看到些余烟,就算起了山火,估摸也灭了吧!」 「哎呀那就好,否则这山连着山,火势越来越大可不得了——你们先休息,我还有几张皮子处理。」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半晌那火爆脾气的人嘀咕:「……我就说吧,哪有人这么傻在原地等死吶。」 「大哥,那咱们还去不去柳家堡?就算真迹不在,不也有……那个么……」 「去,当然要去。知情的不知情的都会去,我们怎能缺席?」 「我倒要看看,究竟庄家是何方神圣!」 柳白真毛骨悚然。 真迹不在,还有什么?还能是什么? 他反射性地想往后背摸,被柳杰一把攥住手腕。 「忘了它。」 柳杰的眼神在黑暗里亮得惊人。 「忘记山河图,它与你再也没有干系了。」 柳白真浑身冰冷。 他知道对方的意思,以后再不能这样,绝对不能暴露后背上的纹的图。假如那幅山河图被人提前取走,剩下的就只有柳家几兄弟后背上的纹身。 四幅图就缺他背上这一幅,他要被人抓住,死都不能留个全尸! 他恍然大悟,柳杰贊同他去若游仙岛,就是想让他寻求大门派庇护,根本没指望他回来给家里人报仇。 这人把责任都揽到自个儿身上了。 柳白真眼眶顿时酸不留情,红着眼睛,一下下地瞅着柳杰。哎,他杰哥真的太可靠了,绝世好男人属于是! 等等—— 他脑子里突然晴空一道披露。 原身第二个男人,不是,呸——第二个暧昧对象是谁来着? 【杰哥哥,你还活着? 柳白真眼泪一滴滴地滑落,苍白俊秀的脸上露出似喜似悲的表情。 在他对面站着一个风尘僕僕的高大青年, 对方专注地望着他,低声道 是我,小真,我还活着。 两人紧紧抱在一起,仿佛密道分开的两年并不存在。】 杰哥哥—— 哥哥—— 柳白真咔嚓咔嚓地转过脑袋,僵硬地看向柳杰。对方以为他害怕,大手安抚地拍拍他狗头。 要哭了。 杰哥哥,你是我的杰哥哥吗? 某短视频平台上被刷爆的片段,主角原来竟是你我。 东厢房的几个人时不时低声交谈,后半夜有人开始扯唿。地窖里的两人可不敢睡熟,柳杰一脸疲惫地闭目养神,柳白真目视前方,看似发呆。 实际上他在拼命回忆原着剧情,无奈他只刷到过零星的短视频,有些是电视剧的,有些是小说的,乱七八糟杂在一起。 不过有一点很肯定,那个天魔六阁的杀手就是原身的第一个暧昧对象。 原着里应该还是柳杰带着原身走,杀手重伤他带走了原身,两人一番拉扯,中间的两年还有个男三的戏份。然后才是柳杰找到原身。 这种故事! 柳白真痛恨地想,他怎么能不全文背诵呢! 好后悔。 他难过又无聊地翻看自己的小程序后台,那里只有一张金光闪闪的卡片,卡片上写着已使用。 咦?难道用过的卡还能查看吗?那能不能再一次使用? 他搓搓手,紧张地点了一下。 卡片优美缓慢地翻转过来,还带着金光闪闪的3d特效。 然后—— 他看到了啥? 柳白真不敢置信地揉揉眼睛,是的,卡片反面绘着一个迷你版的、挂着白色绸布的果男。非要说就是厚涂,细节到位,构图完整,起码值六七百。 这还不离谱吗家人们?都变成卡了,这位都不愿意露个正脸! 他翻来覆去找,也没找到更多的信息,卡片下方本该是名字的地方,只有几个星号。这卡片当真只能用一次,过后就只能纯欣赏了。 一直到熬不住睡着,他仍耿耿于怀,梦里都是那个挂着绸布的翘屁股。 第二天一大早,溪山镖局的人便走了。柳杰二人安安稳稳地待在这帮人脚底下,他们是一无所知。 猎户并没打开地窖,只在入口上头喊了一声,待柳杰应了,就嘱咐他们多忍半天。他们自然没意见,谁知道别人会不会杀个回马枪? 第11页 待到第三日夜里,两人才趁着夜色出来。 「大恩不言谢,」柳杰郑重道,「如今我们落难,不好承诺什么,既然柳兄弟的婚事定了,请收下我们兄弟的贺仪。」 白天又有个郑婶子拜访猎户,他听柳白真才知道是个媒婆,为猎户牵线了一门婚事。这趟来就是替女方传话商定嫁娶,若柳能没意见,就能去下定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对双鱼玉佩,水头挺足,意头也好。 猎户常年卖皮毛,打交道的也都是大户人家和镇子里的商户,一眼看出这对玉佩起码值个六七十两,顶得上他卖一张极难得的虎皮了。可老虎他运气好还能碰上,这么好的玉,他去哪里寻摸? 他求娶的那家是邻村耕读人家的小女儿,识文断字,烧的一手好灶,上头两个哥哥已是秀才,这就是一户正兴起的好人家了。 本来对方要求的聘礼着实不轻,他若是能添上这么一对玉佩,哪怕钱物少些也不打紧。 柳白真看出他眼神渴望,又不好意思,干脆抢过玉佩塞进他的手里。「你就收下吧,这可是救命之恩!」 猎户脸上泛红,握着玉佩笑得很害羞。 柳杰便趁机同他商量:「兄弟,你看我这伤实难赶路,我弟弟明日就走,你多留我几日可好?别的不说,你高堂不在,有我在,聘礼倒能帮你打点利索。」 他们兄弟在柳家除了习武护院,也是要管些俗务的,柳家四个兄弟已有两个娶妻,坞堡里的家僕免不了也有婚嫁,什么流程早烂熟于心。 猎户一听自然心动。 何况救人救到底,便不为这些,他也是要留一留柳杰的。 三个人夜里也没闲着,除了帮柳白真收拾行李,还要指点他路线。 猎户点着油灯,拿烧焦的树枝在地上画简易的地图给柳白真看:「你不要走官道了,就沿着屋后这座山的山脚一直往南,走上半天就是张家庄。你别停留太久,借水借火倒是可以,然后接着再走上两天一夜,就能看见运河码头。」 柳白真穿越前参加过徒步营,青壮年一天能走四十公里。 这么一算,从这里到码头坐船,他得走一百四十来公里。人家骑马追他倒是快,他走半天,人家只用一小时。 他想起曾经那次徒步健行,连着走了好几天,虽然三顿饭都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但每天七八个小时不停地走,身体的疲劳根本不能得到缓解,走到最后浑身都疼麻了。 那滋味儿,毕生难忘。 他对自己目前的身体素质没什么概念,脸上露出畏惧的神色。柳杰一看就开始心疼,然而心疼也没用,他不能跟着,马也不能走山里的路。 为了孩子好,他只能硬下心肠。 小真现在离开还有活路,那些人找的也是相反的方向,可一路追去没找到人,必然还会回头再搜一遍。他们两个人一起,明摆着可疑,只有分开。 夜里两人并排,柳白真又仔细替他换了一回药。 「太好了,我看伤口已经开始收敛,」他高兴地汇报完又赶紧叮嘱,「你再歇个十天半月的,好彻底了再走!」 柳杰顿时有了的成就感。 「你别替我操心,银票记得贴身藏好,别乱花。」 柳白真刚想反驳呢,突然想起原身没出事的时候,活脱脱就是个散花天女,身旁一堆狗腿子都等着他手里散点散点,就能发家致富。 可恶的败家崽儿! 「若是见到了大小姐,你记得替我看看她,过得好不好……」柳杰幽幽嘆息。 有八卦! 柳白真的耳朵不动声色地竖起来。 第5章 柳白真耳朵一竖,嗅到了八卦的气味。 这傢伙年纪也不大啊,但大姐可是比他们大了许多,嫁人都有十多个年头了。他大外甥就比他小四岁。 不过柳杰想也白想,柳家堡十二把刀,他上头还有和大姐年纪差不多的兄弟,可既然认了亲的,就只能当大姐是姐姐妹妹。 哎,谁不喜欢漂亮大姐姐呢? 他回忆了一下柳盈盈,发现对方正是他印象中的女侠。柳女侠长得英姿飒爽,性格像个小辣椒,平日里最喜欢穿一身红色劲装,腰间缠着百节鞭。她那鞭子可不寻常,唿哨起来能捲起几十步外的石头,要是缠住人的脑袋,那竟是能像拔萝蔔一样,把脑袋从脖子上拔出来的! 可惜古代交通不便,女子要是嫁去远方,往往就再也回不了娘家。他印象里还见了外甥几回,可外甥都是由家丁奶妈子护送着坐船来,并没有见过大姐。 这么多年了,柳家父母一提起她,就万分后悔当初将她远嫁。 他这趟去送的却是噩耗。 柳盈盈要是知晓家里的事,会是什么反应?离开父母十几年,没想到出嫁那天竟然是最后一面。换做是他,恐怕会成为一生的憾事。 柳白真想得出神,不知不觉睡着了。 「果然还是个孩子。」柳杰摇摇头,鼻子勐然一酸。 那天吃饭,义父还用一样的语气骂他没长大。兄弟们在一旁笑得前俯后仰,烟柳台上喜气洋洋。 世人皆负我。 猎户院子里养了一群母鸡,唯一的大公鸡坐拥后宫,虚得很,村里的鸡都叫三遍它才意思意思喊一嗓子。 它刚喊,就被走出来的青年一喷嚏吓到,赶紧缩回去睡回笼觉了。 第12页 柳白真本想调侃一句不知道谁在想他,转念一想,如今记挂他的人可太多了,不由打了个寒战,把话憋了回去。 猎户比他起得早,又把攒了许久的十来个鸡蛋煮熟了塞进他包袱里。 「趁着山里雾气大赶紧走吧。」 他探头往东厢房里看,柳杰却并不出来送他。 「别看了,」猎户拍拍他肩膀,劝他,「你哥哥出来送,到时候你们依依不捨的,怎么是个头?让他多睡睡吧。」 柳白真只好顺着墙绕去后院,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他虽然没看见柳杰,但总感觉对方一定躲在窗户后头在目送他,心里很惆怅。柳杰是他穿过来见到的第一个人,那不是小说电视剧的什么配角,是个活生生的人。这人武功高强,悍不畏死,又十分忠义,最重要的是,待他特别好。 也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再见之日。 猎户的房子已经建在了山脚下,紧挨着一条浅浅的小溪。天气越暖,溪水越丰,那一头就是清幽的林子,最外围生长着密密麻麻的野竹。 柳白真走了一段,惆怅渐散,心情反而慢慢地平静下来。仔细一想,此时竟然是他穿过来以后,头一次感到放松。 他随意停下,撩了满捧溪水,就看见一条半透明的小鱼从他手心急急忙忙地熘走,忍不住升起点玩心。可惜这惬意很短暂,前面路还颇长呢。 等到天边冒出点日头,山里便升起乳白色的雾气,翠绿的野竹在雾气里摇曳,很像是那部青蛇白蛇的电影。 柳白真饶有兴致地想吟一首诗,然而想了半天,雾气都快散了,脑子里还徘徊着诸如「花非花,雾非雾」之类乱七八糟的短句,前言不搭后语,只得悻悻然拉倒。 这一走便是四五个小时。 按照猎户的地图,左右到了晌午,他就该看见赵家庄。 「这位叔叔,你们这儿可有什么好看的花?」 柳白真正躲在林子里准备解手,远远听见人声,吓得他差点被裤子绊倒。他匆忙拎起裤子,蹑手蹑脚找了灌木躲起来。 他刚躲好,就听见两道脚步声一前一后过来,停在离他只有一丈远的地方。 「大姐问我便对了,我们这儿常见的有桔梗和栀子花……你看这儿!正有一丛!」又听那男声谄媚道,「我替大姐摘一朵,戴头上既好看又好闻……」 「那就请小官人替奴家择一朵来——」 女人听声音像是二十多,说话拐着弯,又软又娇。 柳白真这时候才觉得有点不妙。 果然这一男一女很快就搂到一处,不多时便开始进行生命的大和谐,又是粗声又是娇嗔,你叫我姐姐我唤你官人,动静大得惊飞一群鸟雀,四周和颳起颱风似的树叶扑簌簌直往他头上掉。 他满脸通红,堵着耳朵恨不得立刻变成聋子。 恨不得咆哮: 我的耳朵它们不纯洁了! 有点yue怎么肥事! 好在那男人不太行,啊啊叫嚷了不过五分钟就啊——了一声缴械了,柳白真刚要松口气,就听见那女人又哄着他来了一回。 苍天啊!放过他吧! 等到林中动静渐小,他已经一脸饱受摧残蹲在那里养蘑菇。这时候,不远处的颜色情景剧陡然一变,只听男人突然惊唿,随即一阵乱响。 最后咔嚓一声。 「……」 柳白真脖子一凉,脑子里闪过黑寡妇三个血淋淋的大字。 很快又来了一个男的。 「三娘,我说怎么不见你人,在这儿偷吃吶?」来人笑嘻嘻地调侃。 那个叫三娘的女子哼一声:「偷吃也没吃着,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她似是整理了衣服,窸窸窣窣的,又问道,「怎么,傅云斐让你来找我?」 「咱们这便要走了,独不见你人,他能不急么。我说你也差不多些,好歹嫁了人的,也不能老让人当龟孙啊。」 「要你管,谁叫他不中用!」 「好好好……不说这个,方才柳家堡那边来了人,客客气气请咱们先去青山镇,倒是奇了……」 两个人边说边往林子外走。 柳白真眼珠子一转,顾不上外头还有个死人,悄无声息地顺着灌木跟上去。听他们的对话,看样子这两人和溪山镖局那伙人不一样,属于「不知情」的。 不过…… 他回头瞥了一眼倒在灌木里只露出两只脚的尸体,看这个行事作风,这两人也不像什么名门正派的人物。 「傅云斐」…… 他在脑子里搜了半天,想起来傅家寨。说是寨子和坞堡差不多,故而位列天下三堡之一。只是这个傅云斐他确实没印象,也许是本身并不出名。但要说傅家寨里叫三娘的,那就很有名气了。 她娘家姓黄,排行老三,听说家里十来个姐妹,女婿都是江湖里响噹噹的人物。她爹娘当年也是绿林的豪杰,金盆洗手后定居徐州。 这黄三娘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梅花针,闺中艷名就盛,十四岁就招了个上门女婿,还没成婚女婿就病死了。第二次出嫁已是三年后,这次嫁了位城里的富商做填房,对方大了她十来岁,好在前头没有留下子女。 好景不长,她出嫁五年都没生下一子半女,富商便以无子为由休了他。 没过三个月,富商便在外出行商时遭遇劫道,死状悽惨。自然有人怀疑是黄三娘所为,可官府抓人也得有证据,人家一看三娘,不过是个长相娇柔身条细弱的妇人,黄老爹再塞点钱,案子也就不了了之。 第13页 富商的亲族也没深究,毕竟人家也不争家产呀。 黄三娘这就已经二十出头的年纪了,有了前两次的婚姻,也没人敢娶。谁知道过了一年,她就在湖边结识了第三任老公,还是个未曾娶妻的富家公子,很快就嫁入了傅家寨。 柳白真心想,傅云斐就是那公子吧,正好对上了。 好傢伙,童话果然都是骗人的,看那江湖传言还以为黄三娘得遇良人he结尾,谁知道番外竟然如此——一言难尽。 两人一路走到一个村子里,约莫就是张家庄。 柳白真藏在竹林里,远远就看到一群人连着车马站在村子中间的空地上。加上黄三娘和那个男的,总有十五六人。 这些人站得泾渭分明。最前头的离众人最远的是五名身着海清的青年僧人,他们站在一起,垂眸静默,并不与他人攀谈。 其次是站在左边的两名道士,一个是坤道一个是女冠,两人都背着长剑,举止亲昵,看样子是夫妻。那便是正一道的在家居士了。 站在两个道士对面的也有一男一女。男的身材修长,容貌英俊,戴着白玉捲云冠,穿着淡紫绸缎衣,腰上悬挂一柄宝剑,端的是神采飞扬。紧挨着他的少女则娇小玲珑,杏眼桃腮,笑容甜美,她也是一身富贵打扮,月白的上衫鹅黄的罗裙,柳腰两侧各挂一柄短刀,丰厚的长髮高高束起,又在两侧垂下两缕髮丝,发尾缠着金线与珍珠。 这两人不是情侣便是兄妹。 还有四个人站在最靠近林子这一侧,四人以中间的青年为首,他似是病弱,初夏的天依然披着带毛的披风,头髮用金冠束起,长得倒是不俗。一旁站着一个老妇人,不知道是什么身份,另外还有一老一少,老的牵着马,小的坐在马车的车架上吃东西。 柳白真猜想这四个人就是傅家寨的,那么再加上黄三娘和找她那男人,傅家寨来了六人。 还有最后一个人。 他的目光移到左边,那青年离傅家寨的人远,更靠近富贵情侣档,时而也和戴玉冠的男子说几句。在众人五颜六色的衣服里,那青年最是特殊。 只见他一身玄色劲装,通身没有装饰,连束髮也用的黑色发绳,唯有手里的剑看起来贵重些。 柳白真越看越觉得眼熟,等那青年一回头,他大吃一惊。 这不是原身的同门,名叫常钰的吗? 怪道看着眼熟,他自己先前穿的也是这身衣服,怕不是门派制服!酷是酷,就是有点像乌鸦。 他记得常钰同原身关系好,因为不放心原身赶路回家,就一路送到了柳家堡,吃过饭才离开的。常钰来的时候可是骑着马,怎么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难道是听闻了什么? 也不对,听黄三娘的意思他们这行人并不知道柳家堡出事。还当是柳家请他们先去 柳白真赶紧又扫了一圈,没看到打扮像柳家堡的人。他又打量常钰,发现对方一直拧着眉头,大多数时候都沉默寡言,可在他的回忆里,常钰性子特别活泼…… 算了,他眼下最要避开人群,等这些人走了他还得赶路。只是原本想要在张家庄吃点热乎的却是不能了。 等了一刻钟,黄三娘一归队,这些人便上马的上马,坐车的坐车,一齐往村口去。他又耐心多等了一会儿,才顺着小溪继续走。 事情就这么巧,原本要是没黄三娘这群人,他必然到张家庄歇脚,随后继续挨着村子顺着山脚走,肯定不会走错路。偏偏他为了躲人,一直顺着溪流,不知不觉就偏转了方向。 按照猎户给他规划的路线,他走到晚上原本应该遇到一座野庙,正可以在里面过夜。可他一直走到月上中天,脚都麻了,四周依然除了山就是水,哦,水也没了,小溪尽头干涸了一处,水源便断了。 现在就是有点慌。 柳白真抬头望望天,北斗星在哪儿也没找到。 他在原地过夜和继续赶路之间犹豫了几秒,就决定继续走。这会儿可不比现代,又没帐篷又没睡袋,万一睡到一半下大雨,他虽然有武功也不能防水,何况快到夏天,蛇虫鼠蚁都格外活跃—— 算了算了。 至于找路,也不是没有办法,他只要往外走走,找到官道就不至于迷路。 柳白真这一走就走到了后半夜,官道也找到了,剩下的路程碰不到村庄,索性趁着夜色就沿着大路走。 古代的官道听上去很高级,实际上仍然是黄土路,只是夯得更加硬实平整,同时也十分宽阔。像他脚下这种算乡镇级别的马路,可容纳三架马车并行,若是省级马路,五六架马车同行不在话下。 路并不稀罕,稀罕的是道路两侧还有遮阴的树木,以及疏导雨水的水渠。甚至一些村庄口还会有标识。 他便走在树木里侧,这样既能看清道路,若有人路过,也不至于一眼看到他。如此走到五更天,官道另一侧竟有一条两米多宽的岔路,路口还竖着火把。 远远望去,那小路的尽头似乎有座带阁楼的小院,灯火隐隐绰绰。 柳白真走了这么久,干粮不缺,但水囊干干净净。他不敢喝生水,只好忍着干渴,现在已经是又飢又渴又累。待看到有住家,他几乎想也不想就穿过官道往那院子走去。 他这次出门的易容与前几天不同,柳杰花了快一个时辰才捯饬好。与上次鹰钩鼻大汉相反,这次他的妆容与本来的年纪相比只略大几岁,且肤色相近,即便露出脖子和手脚也不会突兀。 第14页 柳杰把他的脸型修饰了一下,圆圆的看起来令人亲近,又在他的鼻子上做了点手脚,挺翘的鼻头也钝了许多。仅这两处,就已经让他判若两人,再修修眉毛,往额角弄了块暗红色的胎记,用头髮刻意挡着些,就是亲近的人也认不出来。 最妙的正是这块胎记,有了它,柳白真即便眼神躲闪,不与人对视,也符合他自卑少年的人设。就是这玩意儿一直贴着,实在又麻又痒,搞得他脸上起了些疙瘩。 他拐到那小道上,往里走才发现别有洞天。 这条路显然有人精心打理,路两旁栽种着香花香草,夜色里还有点点萤光,香气氤氲,按他老家的说法,叫氛围感十足。 还没到小院,他就看到一面酒旗幡子,这就不可能是住家了,大约是客栈? 柳白真驻足,借着院子里光打量了一番。这小院建造得很有野趣,虽然院墙也是农家常见的黄土胚,但是墙根种了一排牵牛花爬山虎,翠绿的藤蔓盖住了墙面的裂纹,间或开点小花,显得艷丽可爱。 院门用新竹做得,颜色还没褪,绿得很好看。 他轻轻推开门,一阵悦耳的铜铃声响起,进去就看见开阔的院子。院子的地面嵌了条石,这就很难得了。左侧搭了马棚,里头有三匹马和一头骡子,这么看客人并不多。 堂屋大门敞开,隐约看见露出一角的柜檯和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里头有油灯的光,可是静悄悄的。 铜铃响了,堂屋里也没人出来。 「有人吗?」 他喊了两声,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进去。他来的时辰确实不巧,这个点正常人都在睡觉。 一楼就是最普通的酒馆模样,大开间摆着十来张木桌和配套的板凳,窗户敞开,但也垂挂着竹帘。柜檯很高,他走到跟前,看见一个小伙计趴在里头睡得香甜。 「……」 扰人清梦多不好意思。 可是柳白真很想吃点东西,最好是来一碗面,解饿又解渴。他刚想开口,柜檯里侧的门帘突然掀开,走出来一个徐娘半老的妇人。 她一抬头看到柳白真,吓得捂住嘴惊唿。 「客官请进这边走——」小伙计吓得跳起来,闭着眼迷迷煳煳冲着门喊。 柳白真:「……」 他尴尬地笑:「有空房没有?我想吃个饭休息休息。」 妇人这才反应过来,抚着胸口沖他笑:「这位小官人,您这大半夜的悄没声站着,我还当山里来的精怪呢!」说着又狠掐了一把伙计,把那小伙计掐得吱哇乱叫。 「客人来了,睡甚么睡!」她用涂着凤仙花汁的食指不停地戳着伙计的脑门,「快点带人家去上房!」 柳白真同情地看着小伙计,对方却极有专业素养,清醒过后忙不迭请他上楼,只是时不时还偷偷揉自己的脑门。 「客官,您别看咱们这庙小,老话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嘛,」伙计推开紧挨着楼梯的房门,笑眯眯道,「您看咱们这天字号上房,老竹铺的地,踩上去凉浸浸的,床上的寝具都是江南最大的王丽娘绸缎庄做的全套铺盖。」 他又推开窗户指向窗外,「您等着天亮,哎呀这边看景可好了,白雾绿树,仙宫似的!」 柳白真忍不住打断他:「有什么吃的没有?面有没有?」 小伙计眨眨眼笑道:「那您可问对了,我们老闆娘最擅长调面汤,若是春天那会儿,还会抓些鲜嫩的小鱼小虾做浇头。这会儿不行了,老闆娘嫌不够嫩……我推荐您来一碗肉浇头的,就看后厨还有些什么野味儿,运气好还有鹿肉鹿血呢!」 他小小年纪,一副老道的模样沖柳白真挤眉弄眼。 「可补了!」 「……」 柳白真嘴角抽抽,「不必,我要一碗阳春面,再来一碟子酱牛肉,切得薄些,素菜不计什么也给我来一份。不要酒。」 小伙计离开的时候还有点不高兴,似是觉得这人太不给面儿,他说东偏要西,着实难伺候。 谁知道柳白真一听他说野味儿就怕了。 客房门一关,他立刻蹿上蹿下,这边摸摸那边看看,又贴着床榻里侧的墙壁听了半天,确实听到隔壁有唿吸声,这才罢休。 应该没啥问题吧? 一个时辰后,柳白真睁开眼,两眼差点斗到一处。 然后他发现自个儿已经成了樑上倒吊的待宰肉猪,这才醒悟,问题大了呀! 他遇到黑店了! 瞧瞧,多稀奇啊,客栈多了,怎么就让他遇上了呢? 实际上他站在柜檯前那会儿,一墙之隔的后厨已经死了好几人,地上都是血。那妇人怎么出来得迟?还不是发觉有人来,匆忙处理了想求救的厨子,还得换一身衣裳。 柳白真本该闻到血腥味的,可是酒馆里酒气太浓,而他对血腥味也实在不敏感。 老闆娘和小伙计多自然啊,尤其是小伙计,看着还比他小一些,迷迷煳煳的,怎么就变成坏人了? 「哼哼,你这没眼光的呆子,」小伙计蹲在他跟前,轻蔑地拍了拍他的脸,又趁机往他脖子里摸了一把,「小爷回头就先x再杀,将你剁碎了包包子吃!」 柳白真嘴巴堵着呢,被他摸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起码也被吊着有半小时了,血直往头顶沖,满脸涨红,额角跟有只兔子蹦跶似的跳个没完。他忍着不舒服往旁边看,见一旁有好几个和他一样吊起来的男女,只是都还在昏睡。 第15页 这几位应该就是马棚里那些马的主人了。 唉,他就是看马棚才判断客栈里头有客人,没想到有是有,和他一样被坑。 这小伙计见他没反应,又低头贴到他跟前,清秀的脸上满是恶意,眼神冰冷又黏腻。 第6章 「想什么呢?」他柔声说,「不会还指望有人来救你吧?」 柳白真死鱼眼看他。 你管我。 伙计自顾自说:「唉,其实咱们这儿也不是黑店,原本正经经营的,只是我和家姐路过,实在喜欢,就让店家让出来了。」 他满脸天真,说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慄。 「你瞧,那厨子就是太不听话,咱们只好把他杀了。不过好好的一个人,生的如此肥壮,倒不好浪费,你说是不是?」 柳白真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正对上一个胖子的人头,血刺唿啦的,舌头长长地拖了出来,和恐怖片似的。更恐怖的是在他旁边还摆着半副肋骨,偏偏留着些许皮肤,一看就是人皮。再往旁边,那桶里的心肝脾肺他就不敢再看了。 他一个现代人,稍血腥些的片子都不敢看,哪能受得了同类杀猪宰羊似的躺在案板上?原本刻意忽略的血腥气突然浓烈,呛得他一阵阵欲呕。 「哈哈哈——」小伙计笑开了花,又怜悯又蔑视地掐着他下巴,「还当你多本事呢,胆儿这般小?」 「楚小小!」 老闆娘掀开门帘横眉冷对,「你还在这儿顽什么?去把那母女二人料理了,整理整理咱们还得开店呢!肉馅儿到现在都没剁,回头让客人吃什么!」 楚小小撇嘴,用力掐了柳白真的脸,刚要再占点口头便宜,突然发现手指上竟沾了点妆粉。 他挑眉看向柳白真,眼神很有些深意:「没料到你还是个爱美的,丑八怪。」 柳白真心跳得厉害,生怕他发现自己易容。虽说这小魔头应该不认得自己,但一个易容的人,总归会有许多秘密。他可不觉得自己能咬死不张口。 好在这人并没有多说,拍拍手走了。 柳白真一时真希望自己在做梦。明明很简单的一条路,怎么他就能直接走进黑店? 怎么这对魔头偏偏这时候抢人家的店? 不对,这时候跑到小青山附近的江湖人,多半都是冲着画展去的。 他刷的出了一身冷汗。 楚小小……江湖上有什么成名人物姓楚?还是有什么门派作风邪气?好吃人? 他脑子混乱,只得暂时放弃。他试着动了动捆在背后的手,差点把手腕勒断。 「真把人当猪了!」柳白真暗骂。 这些人捆人用的都是捆猪的绳结,越挣扎绳子绑得越紧。而且他吃的面里似乎还有软筋散之类的东西,他稍微动弹就浑身无力。 他放弃挣扎,看看左右,对着右边那女子喊:「喂,醒醒……餵——」 女子纹丝不动,除了唿吸没断,看上去就跟死了一样,右边的两名男子亦是如此。 这完蛋了,别说救人,他自己都得填进去。柳白真挂在那里就像垂死挣扎的毛毛虫,好消息是他的力气渐渐回来了,坏消息是,他还是没办法挣脱。 他纳闷地琢磨,这两人也不去柳家堡,在这儿蹲点坑人,做什么呢?这要是修仙文,他还能往炉鼎的方向歪一下,难道说现在江湖里还有什么靠吃人肉包子升级的武功? 就在这时,他听到连续的两声惨叫。 刚刚那女魔头好像嘱咐小魔头『去把那母女二人料理了』……他脸色发白,这就处理了?处理了别人,接下来不会就轮到他们了吧? 「喂!醒醒!再不醒过来小命不保!喂!」 他不顾一切喊,试图利用自身重力盪起来,最好能撞到右边的女子。就他这嗓门,死人都不能无动于衷,可这几个人竟比死人睡得还沉! 门帘再次掀开,这回进来的是那老闆娘。 她步履款款地走近,捻着鬓边一缕髮丝轻轻地刮着柳白真的脸,情意无限地对他道:「小官人,你呀,就死了心吧。与其指望他们,不如看看我呀。」 柳白真缓缓把眼珠子转来,一张圆脸可怜巴巴的。 老闆娘噗嗤一笑,娇嗔地捏捏他的脸:「小官人看样子还不曾有过相好?那岂不是我占小官人的便宜了?」 她那一双风目紧紧地盯着柳白真,嘴上温温柔柔,可眼神几乎要发出绿光,就跟冬日里饿肚子的狼似的,盯得他一身白毛汗。 「你、你抓过路客作甚?我也没钱,武功也不高……」他装都不必装,一股子委屈就上来了。 自来这鬼世界,又是杀手,又是追兵,又是杀人,又是地窖的,就没能安安稳稳地做个人。他当然委屈啊! 老闆娘懒洋洋地绕着他转,时不时摸他一下:「老娘不缺钱,不过倒是缺人。」 她凑到柳白真面前沖他伸出手掌,手自然是好看的,手指纤长,掌心细腻柔软。就是这么一只手,突然从中间鼓起一个铜钱大小的鼓包,随后鼓包越来越大,竟然顶破了皮,从裂口中钻出一只婴儿拳头大小的金红色蜘蛛。 「我靠!」 柳白真吓得头髮差点竖起来。 「你怕什么?」老闆娘把手往回收了收,表情温柔地抚摸这硕大且一看就剧毒的蜘蛛,「这是我的本命蛊,最是听话。」 第16页 她瞅了一眼柳白真,「就是胃口大些,略有点贪吃。」 柳白真觉得这世界好玄幻,他,柔弱无骨,软弱可欺,而他目前遇到的两位女士,一个赛一个勐。老闆娘把底牌这么一掀,他也就顺理成章猜到对方夺了客栈的目的了。 原来人家是要拿这间客栈做养蛊的陶罐,进来这罐子的人,都会成为毒虫的食物。 「你拿他们养蛊。」他很肯定地说。 老闆娘愣了一秒,惊讶地看着他,就像重新认识了面前这人一样。「你真猜到了?」她还挺喜欢这少年,故而并不打算隐瞒对方,「所以我让你别白费力气呀。」 她走到女子身边,抬起对方的下巴面向柳白真。 「看好了,小官人。」她露出邪气的笑,手上一用力,原本沉睡的女子突然睁开眼,这就醒来了。 然而她看向柳白真的那双眼睛,只有眼白。 柳白真倒吸一口气。 不,不止眼白,仔细看这人的眼球凸出,经常有什么东西从眼皮下方钻过,画面可怖又令人噁心。 他猜是这么猜,实际画面远比他猜测的要令人恐惧。怪道这几个人怎么喊都喊不醒,身体里都已经长满了虫子,还算活着吗? 「你在我身体里也放了虫子?」他艰难地开口,心里悲哀地想,古代有没有打虫药? 老闆娘的回答让他松口气。 「放心,我看上你了,你另有用处。」她笑眯眯地轻抚他的脸,然而柳白真立刻想起就是这只手的手心里钻出大蜘蛛。 柳白真突然说:「你弟弟也看上我了。」 女魔头脸色一下扭曲,指甲差点划破他的脸。她喘了几下,慢慢平静下来,凤眼带笑地嗔他:「小官人,好会挑拨。可惜,我弟弟连本命蛊都还没养出来,便是要了你虫娘娘也不会作数,没用不说,还会让你成为废人。」 她指着悬挂起来的人,「这些人可不就是为了他准备的。到我这程度,自不需要如此低端的」 「你啊,万万不要选他,」她幽幽道,「一定要记得。」 就这样,他就在距离码头还有两个半天的地方,被困住了。 这天上午,从码头过来的方向,遥遥的又来一些人马。楚小小不由大喜,从石头上蹦下来跑进客栈同楚娇娇报喜。 「姐,又来人了!」 楚娇娇已找到了自己的宿主,闻言漫不经心地应了。 「既然又来些人,」楚小小扭捏地偷看柳白真,央求她,「姐你就再挑一个,把他让给我,好不好?」 话音刚落,楚娇娇怒而暴起。 「放你娘的屁!」她边骂边啪啪甩了他好几个巴掌,把个少年打得青红蓝绿各色俱全,吐了口血滚到地上。再一看,楚小小清秀的脸肿的和猪头一样,蜷缩在地上竟不敢抵抗。 柳白真全程闭目养神,懒得看这两人狗咬狗。 「给老娘滚起来!」楚娇娇瞥了一眼柳白真,见他不搭理自个儿,暗自气恼,对着小伙计更不客气,「快些把你那张丑脸弄弄好,这趟再不能养出本命蛊,回头我就杀了你餵我的黛黛,家里那么些小崽子,大不了我再费点粮食养一个争气的!」 柳白真不想听,但耳朵不懂事,他也没办法。这姐弟二人行事实在令人胆寒。看起来他们应当来自南边哪个有养蛊习俗的地方,每个人必须要培养本命蛊,需要许多人命来填。 至于楚娇娇如此重视他,他并不敢去猜测原因。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他身上还没虫,那就先苟着呗。 楚小小垂着眼睛藏住怨恨爬起来,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的玉盒,打开盒子,从里头爬出来一只拇指长短的金铜色蜈蚣。 那蜈蚣好似被人控制似的,一路爬到他青肿紫胀的脸上,在隆起最高的稜子那儿咬住了,竟开始吸血。没过一会儿,他脸上的这些暴力痕迹消得一干二净。小蜈蚣吸饱了血,身上的颜色更加赤红,懒洋洋地爬回玉盒。 柳白真大开眼界,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有没有人?我们要打尖住宿!」 外头有人大声招唿。 他不由嘆气,又是哪儿来的倒霉蛋啊。他没经验也就罢了,怎么这些江湖人也一个两个上当? 他有点犹豫是否要冒着生命危险提醒。 这姐弟俩脾气都暴躁狠毒,只怕他刚喊出声下一秒就没命。谁知道他念头刚起,楚娇娇就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他斜眼望去,人家似笑非笑地瞅着他,仿佛在骂他是个傻子。 对不住,我救不了你们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来者是一支二十人的马队,一眼望去都是壮青年,且各个身高体型服饰一致,都穿着深灰色的短打,绑着深蓝色腰带,连他们骑的马都是差不多的花色。靠前的四名青年还背着一只细长扁平的木匣,看起来却颇有重量。 他们整齐划一地下马,然后看向最前方的人。 这人也骑着一匹马,他的马高大健壮,通身纯黑,闪着缎子一样的光泽。他也下了马,十分爱惜地拍了拍马身,递给它一块麦芽糖。 他比身后的护卫更加高大,穿着一身低调但极昂贵的浅灰色锦袍,腰带束起一把结实窄瘦的腰身,还随身挂着一串玉珏,和一只小巧的月白锦囊,那麦芽糖就装在里头。 「什五,你去问问可有空房。」他温声道。 第17页 「是,主子。」最前面的一个青年恭敬应道。 他直接走到堂屋外喊了喊,听见里头有陶器打碎的声音,随后一个十来岁的小伙计满头大汗跑了出来,一身的酒味儿。 「客官失礼了,」他急的擦汗,「小的刚刚不小心打碎了一坛酒,这才没出来迎客。」 他探头一望,吃惊地瞪大眼睛,「这么多人?」 灰衣青年打量着他,点点头:「我们一共二十人并二十匹马,马放在外头,我们自家轮班看守,不必店家准备草料腾地方,只是客房须得多些,不知道店家能不能接待?」 小伙计顿时苦恼地掰起手指,也不知道算出来没有,小心地问他:「你们要住几晚?若是只住一晚,稍挤一挤问题不大,若是不止一晚,这就得算包店了,不然我们也接待不了其他客人……」 「钱管够。」青年打断他。 楚小小窃笑,面上惊喜地连连点头。 「小的这就去准备客房,给诸位挪地儿!诸位安顿好可有什么想吃的?若是没有小的便让厨下看着上。」 青年想了想,压低声音嘱咐:「客房你只需认真打扫一间给我家主人,务必拐拐角角清理干净,尤其——不能有蜘蛛!我们其余人挤一挤都无妨。」 他声音压得更低,「还有饭菜,你尽可以看着安排,但要格外仔细整治出一桌,单独摆给我主人,就在角落靠窗那一桌正合适。你千万记得,荤素咸淡都无妨,但叶菜一定要清洗干净,不能有那虫子,若有虫眼一併摘掉。还有,所有的菜要热炒,我家主人不吃凉菜,切菜勿要切成丝切成长条。」 他一口气说完,最后来一句,「罢了,待我想到再补充。我说的这些你要细细做到,钱,不是问题!」语气斩钉截铁。 细细你爷爷的! 楚小小脸上带着笑,心里已经把这青年和他家主人大卸八块去餵虫子。 他骂骂咧咧地准备去厨房告诉楚娇娇,最好让那臭婆娘气炸,青年忽然拦住他。 「等等。」 他险些就要甩出蛊虫,忍到全身几乎要发抖,才勉强保持平静,转头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对方。 青年对他这态度好似习以为常,装作没看见,摊开手心,露出手心里一锭亮闪闪的官银。 「劳烦你重复一下我方才的要求。」 楚小小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这是人话吗? 他一忍再忍,两手都开始哆嗦,一只细瘦黑长的蜈蚣从他右边袖口探出点头,跃跃欲试准备要活动了。 一道文雅的男声打断了他的怒火。 「什五,你又在为难小二哥,」秦凤楼抬脚跨进大堂,手里的摺扇悠哉地扇着,可惜扇来扇去都是一股酒气,「罢了,小二哥,劳烦店家给我上一叠馒头就好,再来一壶……你打碎的这种酒。」 他扇子一收,露出一张极为俊美温柔的脸。 「至于我这些护卫,你只管上一桌子肉,酒却不行。」 什五低下头,暗暗嘆息。 唉,酒没了,闻起来多香啊。 锦衣男人步履闲适走到靠窗那一桌旁,然后就站在那里不动了。 楚小小还盯着他的脸发呆呢,心脏扑通扑通跳。他也说不好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从未见过这么温柔的人? 「客官,你怎么不坐?」他忍不住问。 什五却嘆了口气,默默走过去,恭敬地把人请到一边,然后从袖子里抽出一条棉布巾子,开始仔仔细细地擦拭桌椅,又蹲下把桌子里头的蜘蛛网扫了,顺带清理了一下窗户。 「主子,已经干净了。」 他恭请一旁的大佛。 秦凤楼负手客气地沖他点头,然后犹犹豫豫地左看右看,最后状似平静,实则小心地落下尊臀,一点点坐实了。 楚小小嘴角抽抽,上前又报了一遍菜名,期间老忍不住盯着他看。「客官,那小的就去……厨房了?哎我帮您把这些筷子也拿滚水烫一烫——」 他最终没忍住伸出手,装作只是去拿筷子筒,然而他的手刚要碰到对方,一柄玉竹扇轻轻抵住了他。 「小心些。」 他抬起头,这男人嘴角含笑,令人如沐春风,然而眼神却十足地傲慢。 等到小伙计一头钻进后厨,什五脸色微沉。 「主子,这儿不对劲。」 「嗯,说说。」秦凤楼盯着自个儿的扇子瞧,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首先就是气味。」 什五沉声,「方才地上就一坛酒的碎片,那小孩儿也说自己打碎了一坛酒。可这屋子里的酒气,却远不是区区一坛酒造成的。所以店家很有可能是想掩盖别的气味,例如血腥味,尸臭味。」 「第二,我问客房够不够,他却想了半天,最后给我的答案十分含煳。这客栈二楼不过□□间客房,稍微熟悉一些,不至于盘算半天。只能说明,他对这里根本不熟!」 秦凤楼颔首:「说得不错,还有没有?」 什五迟疑道:「这……属下的直觉算吗?」 「算,怎么不算,」他笑道,「我们这行直觉虽然不能拿到檯面上说,但却要比眼睛能看到的证据,重要得多。你有直觉,证明你有天赋,否则你的上限伸手就能触到。」 他啪地打开扇子,若有所思:「我直觉啊,另外一个人才是麻烦。你让其他人进来之前服用辟毒丹,端上来的菜先不要碰,素菜可以吃一吃。」 第18页 楚小小急切地回到厨房,叽里咕噜用柳白真听不懂的话和老闆娘说起来。 柳白真觉得很奇怪,不久前这小魔头见到他就跟小孩见到糖似的,说是那方面的兴趣,倒更像食慾。可现在他就跟没看见自己一样,嗯,要么就是他在新来的那些人里,遇到了更让他胃口大开的人。 他不免也有点好奇,暗自祈祷来一位如来佛,把这两个妖魔鬼怪收走。 楚小小说的是:「姐,来了个极品!你帮帮我把他留下来,我绝对不再觊觎你的东西,我跟虫娘娘发誓——」 又警惕地盯着她,「你说你找到了宿主可不要说谎,这次的人是我的!我若留下他,肯定能养出本命蛊!」 楚娇娇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好奇心泛滥要去见一见对方。相反,她盯着门帘,似乎要透过门帘咬死那一边的人。 「你留便留,剩下那些人,我非要把他们做成人彘!竟然还嫌弃我的黛黛……」 她恨得咬牙切齿。 楚小小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在为那男人对蜘蛛的厌恶而愤怒,不由暗笑。幸好他看上的人不讨厌蜈蚣。 「姐姐既然听见了,就不必我再报一次了吧?」他松口气,也不由抱怨,「这些人可真是古怪,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楚娇娇自然也没猜出来。 他们姐弟从西南长途跋涉而来,虽然本是为了去看看藏宝图,但到了这里以后,发现本地人杰地灵啊,特别适合养人蛊。于是干脆杀人夺店,在这里织出天罗地网等着猎物上门。 故而他们对当今世上许多大门大派并不熟悉。 「你先去收拾房间,」她摆摆手驱赶弟弟,「记得给你那相好的细细打扫一间,过后可得住一个月呢。」 楚小小往外熘,就剩下柳白真和她两个活人在后厨。 柳白真见她当真拿起菜刀走到人肉摊子前,忍不住又呕了一下。苍天啊,外头来个人救救他吧。 转而想到拉倒吧,外头那些人马上就有人肉包子吃了,救个蛋。 绝望之际,一道沉稳的脚步声往柜檯这边移动。 他勐地抬头,嘴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哀求。 来人啊!救驾!! 第7章 门外脚步声逐渐靠近,一步,又一步,十分坦荡,也十分悠哉。 楚娇娇拎着还滴血的菜刀,不慌不忙地走到柳白真面前,一双绣鞋半点声音也无。 她也不去看门帘,反而冲着柳白真露出微笑,笑容十分甜蜜。然而这副模样在柳白真看来,和恐怖片女鬼差不多。 大姐,你要不要看看你脸上的血!菜刀就差贴着我鼻头了,上面那白色的不会是脑浆子吧?啊啊啊啊救命啊好吓人啊——! 柳白真在心里痛哭流涕,一下子闭嘴,老实了。 他真怕这女魔头一怒之下把他鼻子削去,人故可以丑陋,但绝不能没有鼻子,否则古代怎地有削鼻的酷刑! 兴许是里头的动静没了,外头那人并没有掀帘子进来,而是站在门口,隔着门帘礼貌问候。 「店家,在下方才似听到有人痛唿,可有什么需要在下帮忙?」 听听,不试探不粗鲁,温温柔柔客客气气。 柳白真哀怨地流泪,好想大声质问外头那人:你是不是不敢进来!?你进来!你进来我就喊你爸爸! 楚娇娇无声地冷笑,开口时嗓子却又娇又软:「多谢客官,奴家正杀鸡,不想这鸡啊,脖子断了一半,都不能出声了还在挣扎——不过现在没事了,后厨腌臜,您可千万别进来。」 柳白真怒而低头,骂谁是鸡呢!又觉得脖子凉飕飕。 「失礼了,」那人顿了一下,语气无奈道,「唉,是在下夸口,杀鸡在下确是不会的,只能厚颜等着张嘴品尝大姐的手艺啦。」 说罢就离开了。 「……」 就这? 柳白真一时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庆幸。不过这人听起来也不像会武的,贸然闯进来就是送菜,唉。 他斜眼瞥楚娇娇,发现她比自己还失望。就像猎人远远看到兔子就要碰到陷阱,偏偏那小兔子机灵,刚要碰到又缩回去。 「手艺……哼……老娘的手艺岂是尔等……」她走回灶台,恶狠狠地砍肉切菜,嘴里还咬牙切齿地骂着。她做菜的架势就跟在投毒一样,肉胡乱剁了丢进锅里,随即往里加了一堆树皮草根还有虫子。 这便罢了,柳白真还看见她包包子的时候,把半截手指也顺手包了进去。 「……」 柳白真很替那位即将吃到包子的人担心,这一口咬下去,岂不是就要造成一生之阴影?只怕下半辈子都只能茹素了吧? 肉在锅里烧开,奇怪的腥臭味伴随着水汽散开。 他屏住唿吸,这时候吊在他旁边的女子突然张开嘴,哗啦掉出来一团虫子砸在地上。 他安详地闭眼。 然后在脑子里疯狂戳小程序。垃圾程序——投诉入口在哪里?抽抽抽,就试抽了一次三分钟,说好的提交用户体验报告就上线呢? 不会是因为他吐槽了一下画面不雅,就直接咔嚓没了吧! 他戳了半天,终于跳出来一条全新的站短。 【正式程序将于近日上线,敬请期待】 「……」 柳白真死鱼眼。希望等你正式上线发现宿主换了人,千万不要感觉意外。 第19页 再说秦凤楼,他敲着摺扇状似悠闲地绕回自己的位子,十九个护卫留了两个在外头看着马,其余人纷纷在擦桌子。 「主子,里头有问题?」什五小声问。 秦凤楼若有所思:「厨房里有好几个人。除了说话的那女子,先前发出呜咽的算一人,另外还有三个人沉默不语。」 「马棚里有三匹马和一头骡子,」什五反应过来,「方才什一检查过马棚,看草料约莫来了起码有三日,至于骡子,倒像是这家店的。」 秦凤楼看着手下人热火朝天打扫卫生,忍不住打开扇子挡灰尘。他想到先前听到那声音,突然笑起来。 什五:「……?」 他迅速反思自己说过的话,哪里好笑吗? 秦凤楼自然不是因为他笑的,他只是觉得刚刚听到那呜咽声急促又委屈,听起来很像是不小心掉进大型陷阱的小动物,毛茸茸一小团,会和猎人求救。 「三匹马的主人也许于三日前来此地,现在可能已经被某种手段控制住,无法求救,甚至无知无觉,」他看向柜檯一侧那门帘,「至于多出来那人,活蹦乱跳的,约莫只比我们早来一会儿。」 什五恍然大悟,他想了想,又感嘆:「这人果真倒霉,不过能遇到咱们,好歹命能保住。」 秦凤楼笑了。 他只是好奇,小动物究竟长甚么样儿? 「客官,」楚小小下楼来,对秦凤楼直笑,「您的房间打扫干净了,要不要随小的去看看,歇一会儿?」 秦凤楼起身:「看看也好。」毕竟他还真要住一晚。 楚小小更兴奋了,殷勤地跟在旁边,然后抢在前面替他开门。要是柳白真在场,一定会大声让他退钱。这不就是他那一间房吗?他甚至还没能在床上坐一下! 同样的介绍流程走完,楚小小眼珠子转了一圈,赔笑道:「您先歇着,我去看看菜备得如何?」 他忙不迭要去找自家姐姐帮忙,要是只绑这男人,他随便挥挥手,对方已经躺平了,可那十来个护卫可不是吃素的。 秦凤楼背对着房门站在窗前远眺,楚小小一走,他便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他打量了一下窗外,下方也是院子,左侧大约连着那厨房。 他固然可以直接下去,趁那雌雄匪徒上楼来,打个时间差去后厨救人。可是他不用想就知道,后厨定然不能下脚。 那就麻烦了…… 就在这时,什五从围墙那儿冒出个脑袋,正好和他对视。 秦凤楼满意地点头,拿扇子点了点厨房的方向。什五表示明白,他站在围墙上低头行礼,差点一跟头栽下去。 他嘆口气,听到有人上楼,就顺手带上半扇窗户。房门被推开时,他又瞥了一眼,围墙上没人了。 楚小小跑进厨房叫人,亢奋地整个人都在发抖,又因为还是少年模样,看起来更加吓人。 「阿姐快点!」他脸色通红,眼神就和喝了酒似的迷醉,「我的金蜈蚣特别、特别喜欢他,险些就要自己扑过去了。有了他,我定然能收服金蜈蚣做我的本命蛊!阿姐快快快!」 「催什么催,看你那浪劲儿!没见过男人啊?」楚娇娇板着脸把蒸笼哐当架在锅上,却还记得换一身外套。 柳白真装作自己死了,等两人出去,才软下来,像一条咸鱼挂在那里。别想了,他如今自身难保,哪里顾得上旁人? 往好处想,起码那人的身份和他一样,是「宿主」,暂时不会死。 他侧耳仔细听,好傢伙,这姐弟俩出去,外头安安静静的,刚才还有不少人说话呢。 「咚咚咚。」 柳白真吓一跳,勐回头差点扭到脖子。 这厨房还有个后门,敲门声就从外头传来。这外头……应该还是院子吧? 「呜呜呜!」他赶紧叫。 谁知下一秒后门直接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灰衣青年沖了进来,匆忙扫视一圈,就直奔他而来。 青年直接顺着立柱窜上房梁,蹲在拴着他的那处,拿匕首割绳子。他一边干活一边问柳白真:「另外几个人还活着吗?点头摇头告诉我。」 柳白真摇摇头,想了几秒又点点头,然后人傻了。 青年却利索地割断绳子,轻轻拽着绳子将他放倒在地,然后才跳下来替他解开了手上和脚踝的绳结。 「我替你拿掉布条,但你先别叫。」他警告柳白真。 柳白真热泪盈眶,急忙点头,终于彻底恢復了自由。他小声咳了几下,拉住青年不让他上前,「别去,这三人没死,但他们都被那女魔头种了蛊,从脑子都五脏六腑已经长满虫子,万一碰到,谁知道会不会寄生,你别去!」 灰衣青年自然就是什五。 他讶然地看看柳白真,又仔细观察离得最近的女子,就看到那女子长大的嘴巴里还悬着些粘液,一丝丝的缀满了白色虫卵,不由惊到后退好几步。 幸好他自作主张过来救人,这要是让主子看到——堂堂一庄之主被噁心死了算怎么回事? 「外头那些人也是和你一起的?」柳白真焦急地拉拉他问。 「是,」什五略低头看他,见他年纪不大,态度更温和些,「你放心,他们提前吃了辟毒丹,死不了。」 柳白真刚放心,又想到楚小小垂涎那人:「不对,楼上还有一个人,小魔头想让他做虫子的宿主!」 第20页 什五宽容地笑笑:「那是我家主子。」 柳白真一脸懵逼。对啊,你家主子!你家主子一点内力没有,两个魔头上去找他,你怎么不急? 「你不去救他?」他纳闷地上下扫视。 莫非这里头还有什么之类的狗血剧情? 什五这才反应过来,这个小孩儿以为秦凤楼没有武功。他不由狐疑,主子什么时候给自己立的新人设? 「那我就去看一看吧,」他勉强表示一下焦急,又不放心小孩儿,让柳白真跟上他,「你跟我一起,这里也不是久待之地。」 外头东倒西歪的,倒了一地灰衣人。 什五面不改色跨过自己的伙伴,甚至还把一个挡在楼梯前的往旁边踢了踢。 「……」 要不是这人救了他,他简直以为这就是传说中的黑吃黑。 「小兄弟,你可真善良,」什五大力夸赞柳白真,越看他越喜爱,「我很久没见到你这么赤诚的人了,真好!」 柳白真默默把黑吃黑的可能性增加了一丢丢。 「放心吧,我家主子虽然是个肩不能扛的弱书生,」他心虚地压低声音,「但他运气特别好,从小到大都遇难成祥,倒是想害他的人,一个比一个倒霉。」 柳白真不由羡慕。 什五顿时有找到同好的感觉:「是不是很羡慕?我也羡慕啊,哎,这运气谁不想要呢?」 他说的除了肩不能扛那里,其余可都是真的! 两人聊着天上楼,二楼竟然也安安静静。 柳白真有点信了,但凡那对魔头没事,都不可能这么安静。什五却大大咧咧地直接推门而进。 这是柳白真第一次见到秦凤楼(的脸)。 不过,他第一眼看的倒不是对方的脸——那张脸确实是极好看的,浓眉飞扬,一双桃花眼温柔多情,嘴唇薄厚适中,下唇略丰厚些,也只令人觉得那触感定然是柔软的。 方才推开门的那一瞬间,秦凤楼正背对着他俩,然后很快转了过来。因此柳白真对他的背影只惊鸿一瞥。 就觉得格外眼熟。 尤其是那个腚! 第8章 秦凤楼对他人的目光很敏感。 当然,一位受人追捧的美人——无论是男是女——总是会比较敏感的。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什五身后的人,想看看小动物因何会忽略他的脸,先看他的屁股。 对方并没有令他失望,正如他想像的是一个毛茸茸的小动物,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好奇心,又对周围充满了矛盾的警惕。 「不知在下的臀,是否令君满意?」他温声道。 果然,对方被他吓了一跳,那双漂亮的杏眼瞪得熘圆。 柳白真何止是惊吓,他差点以为这也是个老乡,有什么类似于看到他人内心弹幕的金手指了!忒吓人! 惊吓过后就是社死的羞窘。 他盯着人家的八月十五发呆,还被人逮住了。人家要是女的,他就是变态色狼,要是男的……那更一言难尽。 「我、我没——」他顶着一张红柿子脸,试图狡辩。 「你看了,」秦凤楼笃定地打断他,莞尔一笑,「我不怪你,因为我想和你交个朋友,而对朋友嘛,我通常都是很大方的,看几眼不妨事。」 什五眼珠子都快脱眶。 主子,你要不要听一听你自己说了什么? 他已经知道这小孩儿叫王真,才十六岁啊! 提前替主子羞耻一炷香。 什五决定挽救一下尴尬的场面,清了清嗓子问:「主子,那两个公母呢?」 秦凤楼扫他一眼,施施然往旁边一让,露出倒在地上的一男一女。「在这儿呢。」 柳白真震惊地走过去,只见楚娇娇和楚小小都被床单捆成了粽子,而他们身上乱七八糟的玉盒啊各种装着不知名东西的小瓷瓶啊,都一起丢在旁边的桌子上。 他看看地上的粽子,又看看秦凤楼。 「你好厉害啊!」他看走眼了,这人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就控制住姐弟俩,真是扮猪吃老虎。 他忍不住幽怨地瞅了什五一眼。还骗他什么「文弱书生」「肩不能扛」…… 什五接收到他的目光,转手丢给无良的主人:你要给自己立个不会武功的人设,我兢兢业业替你圆了,结果你转头自己崩了人设,这口大锅焉能甩我头上? 接着吧你! 秦凤楼轻轻笑起来,坦然地伸手给柳白真:「你瞧,我为了捆住这两个人,手心都勒红了。」 「至于他们,我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他们刚进来,没说几句话就朝对方下杀手,结果就那么一招,两个人一起倒了,踢都踢不醒。」 他说着嫌恶地用扇子指着桌子另一边的地上,柳白真顺着一看,嚯,一只大蜘蛛和一只金蜈蚣缠在一起,都翻了肚子。 竟然死了! 他低头看向秦凤楼的手心,对方的手掌很大,手指细长,指甲圆润透着点粉,手心光洁,纹路十分利索干净。这么好看的手出现了一道微肿的勒痕,就显得格外刺眼。 「我先前听他们提及『宿主』,还有养本命蛊,很像西南边一些惯适蛊术的人,」柳白真决定交换一下情报,「那个男的叫楚小小,他看上你,想通过你炼成本命蛊,我猜大概就是把那只金色蜈蚣炼到能收进身体里。楚娇娇就能把蜘蛛收进手心。」 第21页 这些事虽然和什五等人猜测的差不多,但总没有亲耳听到来得明确。什五忍不住咋舌,他们要是没打这儿过,不知道那公母俩还会迫害多少人。 再一看秦凤楼,方才的温和全没了,一脸阴沉。 「主子,」他很自然地走过去,挡住秦凤楼,「虫子已经死了啊,您盯着看也不会再动了。」 柳白真没在意,小心蹲下去,用手探了探楚小小的鼻息,结果发现对方竟不知何时断了气,再一探楚娇娇,也是一样。他忙站起来退了几步。 「他俩死了!」 什五心想:多稀奇啊。就凭他们想对主子出手,一身虫子,只能说主子没有一把火把大家都烧死,算他们运气。 「西南有一教派叫万毒教,号称教民百毒不侵,供奉虫娘娘。」秦凤楼脸色恢復平静,还给柳白真科普,「听闻他们教内也有一种考验,就是要炼蛊,想必就是本命蛊。见文思意,既是本命之虫,自然和性命相关,本命蛊虫一死,寄主不能独活。」 柳白真听得入神,突然想到:「那是不是只要蛊虫不死,哪怕受了致命伤也不会死?」 「孺子可教也,」秦凤楼赞赏地看他,「正因这虫子如此重要,所以他们才拼命寻求方法能把虫子藏进身体里。」 柳白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也知道自己穿来了一个不讲科学的地方,但还是无法想像,人体到底怎么才能和那么大的毒虫和谐相处。再说,那么大的蜘蛛从皮肤里钻出来,难道这些人都不疼吗?伤口又怎么会眨眼功夫就消失了呢。 不过他也知足了,好歹是低武世界,否则周围的人动不动来个唿风唤雨移山填海,最后来一个破碎虚空,普通人可怎么活啊! 「什五,你把剩下的人叫醒,打扫了一下客栈。」秦凤楼不想再去看地上的虫子。 他郑重其事地面对柳白真说,「在下秦江楼,『独上江楼思渺然』的江楼。苦读六载辛得高中,如今正要去川云州一中县赴任父母官。不知兄台姓何名谁,哪里人士,去往哪里?」 柳白真好怕这种户籍调查。 「我叫王真,真诚的真,没什么别的意思,」他紧张地自我介绍,「我也没读几天书,九岁上去了——」 他突然反应过来,不能说师门呀,差点说漏嘴。 「去了一个小门派学剑,」他强行镇定,「我正赶路去码头,想坐船去找我姐姐姐夫。」 有点心虚,问题不大。 秦凤楼扇子一开,挡住憋笑的嘴。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不会撒谎的人,倒是人如其名。嗯……虽然全名必不叫王真,但「真」这个字,一定是他名字中的一个字。 没读几天书?看他衣服的确普通,可个头不矮,身体结实,皮肤更是洁白细嫩,那双手一看便不曾做活,倒是手指上有握笔形成的茧子……虽然位置更像是经常拿炭笔,改天问问他是否擅画。 再说谈吐。 王真此人说话不喜咬文嚼字,语言平实,时而一惊一乍,透着点可爱活泼。不过一个人是否受过教育,是能从这个人说话的断句和逻辑判断出来的。 真是有趣极了。 当然,王真——姑且就叫他王真好了,他最大的破绽还在于,易容。 对秦凤楼他们来说,易容是最粗浅的破漏。不管多高深的易容,都比在口音,用语习惯,还有行为举止上的改变更容易看出来。后者才是高等级的易容。 恰好王真使用的是最低级的易容,即只在脸上做些伪饰。他自己可能没发觉,他额头上那块凸起的胎记边缘已经有些翘起,而改变肤色的妆粉也因为流汗几乎没了,露出的皮肤又白又嫩。 哎,他要不要戳穿呢? 「可惜了,」秦凤楼扇子敲了敲手心,微微嘆息,「你去码头,而我正从码头来,你我要去的方向竟然相反。」 他眼角一扫,就知道柳白真心里大概还松了口气。 好没良心的小动物。 柳白真生怕他来一句不然我送你吧,赶紧转移话题:「你是去做县令吗?」 秦凤楼放过他,含笑道:「一地父母,自然是知县。」他提醒对方,「县令是前朝的称唿,万不可混淆。」 「哦……」柳白真点头。 他抬头看看秦凤楼,心里那股对学霸的敬仰又冒出头。真牛啊,什五说他才二十二岁,竟然已经考上进士做了官!看他有这么多护卫就知道他出身富贵,却还愿意从基层做起,太优秀了秦同学! 既然两人要交朋友,他便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赞美。 秦凤楼哭笑不得。 「你啊,你可知每年缴税粮三至六万石方为中县,我家中有钱疏通,所以选了富裕的地方做官,当不起你这赞美。」 柳白真这个人,性子颇有点执拗,俗称一根筋。 他看人时常凭第一印象,第一印象不好,哪怕后续认识到了,也改不了态度。故而他现在认定秦凤楼勤学爱民,任凭对方如何自谦,他也过耳不过心。 用后世的话说,他对秦凤楼的滤镜已经堪比城墙的拐角那么厚了。 「自谦过头也是一种自负,秦兄!」他批评秦凤楼。 秦凤楼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哇,一下子笑得柳白真小脸通黄。 其余护卫听到他的笑声,都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这位主子发什么疯。上一回听到他毫无顾忌的大笑,那还是上一回……至于到底是哪一回,太久了,记不得了。 第22页 反正他们主子会微笑,哂笑,讽笑,怒笑,冷笑——就是不怎么开怀大笑。 什五心事重重,但也不由想到,王真这小子倘若加入他们护卫营……哎呀,那他们日子一定会好过许多。他再也不必鞍前马后伺候这难伺候的主子,只要把王真丢过去,主子就能自娱自乐了昂。 好心动。 他摇摇头,把这绮思抛到脑后,快步走到两人面前。 「主子,我们在后院拆房里找到了原店家,您可去看看?」 秦凤楼蹙眉,正要点头,就看到一旁的年轻人脸色发白。 第9章 秦凤楼看柳白真脸色不好。 「真弟,你留在这儿吧,」他指了指房间,「去找找有没有你的东西,那二人藏了不少金银和零碎的玉饰,缺了什么,你就拿点,权当压惊钱。」 柳白真被他一句「真弟」,喊得鸡皮疙瘩冒出来。 哎呀,这人……怎么这样…… 他别扭地偷看秦凤楼一眼,刚刚心情还低落,这会儿满脑子都是「真弟」,好肉麻啊。 「我也要去,」他赶紧说,「我听见楚娇娇让她弟弟去处理什么母女二人,是不是就是原来的店主?」 什五点点头。 三个人从二楼另一头出去,下楼就是后院。 院子紧挨着树林,大概因为位置偏远,后院占地不小,只用石头垒了一圈矮墙,有些地方甚至只用木桩挡着。院子的左边开了不到半亩的菜地,右上角盖了一间小小的柴房。 他们还没走到跟前,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柳白真低头,脚下的赤黄色泥土地上有零星几滴血迹,还有拖曳的痕迹,往前走到柴房门口,翁地飞出一群苍蝇,里头恶臭扑鼻。 他一下捂住口鼻,被熏得晕头转向。旁边的秦凤楼和什五却若无其事,站在门口甚至连眉头都不动。他顿时有点羞愧。 「别放下来,」秦凤楼明明没看他,却好似猜到他的想法,用扇子抵住他的手,「我们时常遇到命案,习惯了,你不必如此。尸腐味闻多了毕竟不好。」 柳白真没多想,比如为什么一个读书六年才考上公务员的人,会「时常遇到命案」。他犹豫几秒,跟在秦凤楼主僕身后钻进柴房。 铺天盖地的血红。 按理说,鲜血遇到空气,很快就会氧化成暗红色或者说铁锈色。但躺在柴房中间的人流了一地血,却都是鲜艷的红色,甚至红得很诡异。 问题又来了,既然看着如此新鲜,怎么会招来如此多的苍蝇? 柳白真大着胆子探头去看,唬了一跳,那女尸身体多处已经腐烂见骨,伤口处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虫子,有些是白色的,有些是黑色的,有些像蛆,有些像蚯蚓…… 他默默加上另一只手,恨不得用两只手把整张脸捂住。 怎会如此? 什五只简单地说:「此女死去失血,咽气不超过四个时辰。这些伤口存在起码有四五天了,应当是用刑所致。她已经死透了,还有一人——」 他伸手指向柴房最角落,那里堆放着好几捆木柴,还有一垛干稻草,「在那里。」 话音刚落,稻草堆就动了一下,就像有个人在里面狠狠抖了抖。 秦凤楼走过去,果然透过草堆的缝隙,看到一团小小的黑影。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团黑影,没说话,也没动。他不发话,什五也一动不动,柳白真虽然很想看看,莫名地也不敢吭声。 半晌,那团黑影突然掀了稻草垛沖了出来,试图从秦凤楼身体一侧钻过去逃跑。秦凤楼就那么很随意地伸手,用扇子一点,也不知点在哪儿了,那黑影就像定住似的,啪叽倒在了地上。 「唉,总算抓住了。」什五蹲下来,戳了戳黑影。 柳白真定睛一看,倒抽一口冷气。 黑影竟是个五六岁大的女娃娃,只是瘦得惊人,脏得也吓人,缩在地上恶狠狠地瞪着他们,嘴巴一张尖叫个不停,活像小野人。 什五他们一行人搜到这间柴房的时候,这小东西就趴在女尸旁边,两人都是一身的苍蝇。没想到他们刚要动女尸,小东西就扑上来咬他们,什五想要抓住她,又怕真伤到小孩,只得任由她躲到稻草堆里头。 柳白真立刻猜到这孩子就是店主家的孩子,那女尸大约就是店主。 「楚娇娇说的是处理掉……」他吃惊地望着小孩。大人都被杀掉了,孩子却好好的?楚小小是这么善良的人吗? 秦凤楼打量小孩满是污垢的小手,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 「看她如此消瘦,只饿几天决计做不到……什五,你把她的脸擦干净我瞧瞧。」 什五立刻掏出手巾,由另一个护卫从水囊倒了点水,仔仔细细地把小娃娃的脸擦干净。然而擦去了污垢,露出的却并非一张可爱的脸庞。 「怎么会——」柳白真失声低语。 只见那张小脸上满是黄色和黑色的大块瘢痕,就像某种恶意的涂鸦,让人一看就觉得吓人,可怖。 什五表情变得更加严肃。 另一个娃娃脸的护卫很肯定道:「这是虫斑。有人在这孩子的身上下了蛊,所以致使她迅速消瘦,脸上身上生出瘢痕。」 他轻轻解开了一点孩子的衣领,果然脖子上下还有颜色更深的斑痕。 柳白真忍不住后退,又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他下意识低头,发现自己不小心踩到了女尸的手。就这么一下,那手就像爆浆的水果,直接踩成了血浆,伴随着粘稠得浆液四溅的还有数不清的虫卵。 第23页 「……」 他一瞬间不好了。尤其是当他抬起头,发现秦凤楼毫不掩饰地远离他。 「啊——」小孩看到柳白真踩到女尸,就像被刺激到似的使劲叫起来。她动不了,可是那声音疯得很,沙哑到听不出孩子的嫩气。 什五也给她吓一跳,手一抖,竟然把小孩的穴道给解了。这下好了,小孩一挣扎发现自己竟能动,毫不犹豫地朝柳白真扑过来,那兇狠的样子简直像要吃了他。 秦凤楼眼神一变,他出手绝对来得及,可柳白真的举动让他一下迟疑了。 「你们别动让我来!」 柳白真一边喊,一边伸出手。他竟然顺势接住小孩,一把抱住对方,另一只手直接把小孩脸颊一捏,就像知道这小玩意儿要张嘴咬他似的,应对相当之熟练。 「啊啊啊——呜——」小孩才叫几声就被捏住嘴巴,两只胳膊也被紧紧卡在他的怀里,短短几秒,蔫了。 「我知道你听得懂我们说话,对不对?」柳白真用手抬起她的下巴,逼着她和自己对视,「哥哥和你道歉,我不该不小心踩到你娘,一会儿我一定和其他哥哥一起,把你娘救出去,你相信哥哥。」 小孩眼神先是兇狠,然后茫然,她和柳白真对视许久,很慢很慢地点了一下小脑袋。 「我放开你,你不要叫,行吗?」柳白真有点高兴,仍然耐心地和她交流,「伤害你们的坏蛋,已经被刚才那两个哥哥杀死啦!我们不是坏人,是要救你出去的,你相信哥哥不?」 这下,什五也信这小野人是真的听得懂,因为她突然哭了,眼眶里涌出大滴大滴的泪珠,仍然慢慢地点头。 柳白真于是小心地松开手,把她放地上。 小孩这次没有叫,也没有动,仍然定定地看着他。 「你娘她……她需要休息,」他小声说,「我抱你去前面,去看看害你们的坏蛋,这样你就知道哥哥没骗你,他们真的死了。」 等到柳白真抱着小孩往前面客栈走,什五一行人依然觉得不可思议。 「主子,这小公子有点本事啊!」什五忍不住道,「那野孩子受了极大的刺激,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那眼瞳都缩得和针尖儿似的,一点神志都没有……竟然会这么乖……」 不但几句话相信了王真,甚至还主动去抱人家脖子。乃至于现在已经整个缩在人家怀里,谁要稍微接近王真,她还龇牙。 确实。 秦凤楼看着柳白真抱孩子的背影,心里一时思绪复杂。 「不会是把王小公子当她娘了吧?」 第10章 秦凤楼听到什五的话,觉得很好笑。什么当成娘……小真自己就还是个孩子。 不过他确实很意外。 倒不是为柳白真安抚女娃的事,他自认对柳白真有了一些了解,这么一个善良、天真,不通世事的年轻人,遇到如此让人震惊的惨剧,那么激愤之下出手救助受害人,少见,但说得通。 他惊讶的是柳白真流露出的深深的怜悯和感同身受的忧虑。 他们回到客栈二楼,找了一间没有尸体的客房。秦凤楼除了方才制服那小娃娃,过后就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看着柳白真忙忙碌碌弄热水,给小孩找衣服,抱着孩子又哄又劝。 纯看热闹。 「主子,您就这么看着啊?」什五都有点看不过去了,「咱们好歹也是要去做父母官的!」他还刻意在父母官三个字上加重语气,提醒对方。 秦凤楼抱着胳膊靠在门边,看着柳白真轻柔地哄小孩自己到屏风那一边去洗澡。那小娃娃一声不吭地搂着他脖子不放,要么就看着他默默掉眼泪。 「你是小姑娘呀,」柳白真焦头烂额,「就算我是你爸,也不能帮你洗澡,知不知道?」 他忍不住笑出声。 「……」什五和柳白真一起回头控诉地看他。 秦凤楼立刻用扇子比划了一下嘴巴,示意自己会安静。他接着想到,柳白真确实与众不同。 你看,他一定家境不俗,而这种条件的人家,也一定具有不俗的社会地位。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对处境卑微悽惨的平民,产生感同身受的同情呢? 秦凤楼自认为也算是个普世意义上的善人。他严于律己,以同样的标准约束门人,他帮过许多许多人,收穫了不知多少感激与赞美。 但他真的是好人吗? 他真的是因为善心和怜悯去帮助那些遭遇不幸的人吗? 自然不全是。 不过比起江湖上大多数人,他愿意承认自己是个好人。毕竟他起码会做好事,而大多数武人本质自私,除了打打杀杀,并不关心民间疾苦。他不想和这些人同流合污,这也是他行事的准则,更是动力。 他甚至觉得,朝廷对天魔六阁那类门派的围剿极为正确。为何要留这种败类兴风作浪?有些人身怀武功就是害人害己。 秦凤楼是这么一个人。 当然,他这些想法哪怕和什五说,什五估计也觉得他不可理喻。哪有人骂人连着自己一块儿骂? 小女娃毕竟年纪太小,经过饱受折磨的这些天,守着母亲的尸体耗去了她所有的精力。在察觉到安全感以后,她才泡了一会儿热水,就昏昏欲睡,最后一头栽进澡盆里。 柳白真迫不得已把孩子捞起来,催眠自己孩子还小自己就是爹,把她洗干净了抱到床上。 第24页 这还是开始。 那个娃娃脸的护卫过来替她把脉,表情很凝重。 「主子,王公子,」他低声说,「她身体里的蛊虫盘踞在小腹,隐有蠢蠢欲动,已经让这孩子吃不消,要是这蛊虫孵化,只怕……」 柳白真着急:「没有办法杀死这虫子吗?」 护卫摇头:「我学艺不精,解不了这蛊。不过听闻蛊虫都是一强压一强,若是用那血蜘蛛或者金蜈蚣制药,或许能起到效果。」 秦凤楼见他犹豫,直接问:「你做不到,你师父呢?」 「师父一定可以,」娃娃脸叫什七,「我可以先运金针让娃娃暂且昏睡,她体内蛊虫自然动静就小,这样就能拖到咱们回去——」 「那就这么办,」秦凤楼打断他,「她母亲因蛊而死,便就地火化,把骨灰收集起来带上。」 他说完转身看向柳白真,微笑问道,「真弟,事关这孩子的性命,为兄不得不带她一道走。真弟不如和我一起?」 什五在旁为他的无耻暗自鼓掌。 秦凤楼笑纳。人嘛,要从心,他既然对王真好奇,那自然要使些手段。 柳白真确实不太放心。 这个小姑娘是他亲自救下来的,于情于理,他也应该想办法安置好对方。原来他在考虑带着小孩一起去若游仙岛。 一来,他可以和对方假扮兄妹甚至父女,这样被认出来的机率更小。二来,若游仙岛每年都会收养些孤儿,小姑娘正好可以留下来,既不孤单也能学些本事。 现在不行了。 岛上未必有圣手救孩子性命,何况他总要时时提醒自己,「柳白真」身上还背负着一桩灭门血案,自顾不暇。 「我有些不得不去做的事,」他愧疚地看着秦凤楼,「路途艰险,时间也很赶,只怕顾不上孩子。但是秦兄请放心,等我解决了自家的麻烦,一定尽快过去接她,生活费我还有些……」 「真弟,」秦凤楼笑了,扇子往前挡住了他的嘴,「你我之间,谈什么钱?」 其实这人并没有明确地生气,但柳白真就是感觉出来了。 他忍不住看这人的眼睛,看了一眼,又看一眼,然后就发现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开始融冰,又重新酿起了醉人的笑。 两人对视着,忽然一起陷入沉默。 秦凤楼开口说话,声音格外低沉,尾音带点黏:「真弟总看着我做什么?」 柳白真刷的脸红透了。 他支支吾吾地看了看四周,发现什五和什七不知道何时已经出去了,屋子里除了昏睡的小孩,只有他和秦凤楼二人。 「……」 他的脸更红了。 「我会尽快去找你的。」最后他超小声保证。 秦凤楼满意了。 什五这时候才推开门,一脸若无其事问:「主子,厨房不能用了,咱们晚上就简单吃点干粮?」 这个夜晚令人印象深刻。 柳白真第一次安心地坐着吃饭,晚饭是烤馒头夹酱肉,院子后头的新鲜蔬菜煮的汤,他身边是刚认识已经十分信任的友人。不必担心有杀手,或者有追兵。 他头一次有脚踏实地的感觉,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另一个时空,不是在做噩梦。 「秦兄有什么理想吗?」他啃着馒头瞎聊。 秦凤楼笑道:「你是想问我何所求?」 他沉吟片刻,除了小时候第一次进学,他的老师曾问过他这个问题,如今十来年了,再无人关心他的想法。 竟然很有些新鲜。 「大概就是,做官吧。」他摸摸下巴。 柳白真嘴角抽抽:「好朴素的理想。」 这就譬如问一个穷人最大的理想是什么,大约都是想发财。问一个古代的读书人有什么理想——嗯,岂不闻「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秦凤楼也问他:「你呢?你有什么理想?」 柳白真被问住了。 他在现代才刚毕业,很顺利地考进了家附近的小学,很不幸成为了新一届一年级的班主任。所以他的理想就是不当班主任,第二理想是从家里搬出去自己一个人住,这样他就能完成第三理想,养只狗——他妈斩钉截铁说过宠物和他只能留一个。 但是现在他来到了一个陌生的、肃杀的古代武侠世界,按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他连基本的安全需要都不能保证,更高的理想无疑成了空中楼阁。 他想了半天,烤馒头都快凉了,才慢吞吞道:「嗯……我的理想,大概就是,活着吧。」 秦凤楼很意外,显然没料到自己会听到这么一个答案。 「真弟,」他表情严肃起来,「你有什么难处吗?为兄虽然能力微薄,但不瞒你说,多少还有些人脉,你同我说一说,兴许我能帮上忙。」 柳白真怔怔地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很想要全盘托出,很想要和秦凤楼抱怨,甚至抹着眼泪哭诉。 但很快他就冷静下来了。 秦凤楼是去做官的,而他是在江湖里摸爬打滚求生的,按小说类型划分,他俩甚至都不在一个分类里。他何必要拖对方下水呢? 那些武侠小说里,人命如韭菜,武林高手连皇宫都能趟几遍,踩着城楼打架,杀一个区区知县何在话下。 他总不能交个朋友,就为了让对方送死吧?等明天两人拜拜,下一次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要是他在那之前不幸就死了,倒不如就让秦兄以为他不守信用,将他忘了呢。 第25页 「我家里的事,总要我自己解决。」他委婉地拒绝。 秦凤楼相当知趣,没有再追问,转而聊起自己乡试时抽到臭号的趣事。不过他心里却打定主意,回头要让什五去查一查王真。 「明早为兄送你去码头,这你总不能拒绝吧?」两人回楼上休息,他站在客房门口,看着柳白真嘆息,「明日一别,还不知何时能再见。」 这话说的,幽怨哀愁,柳白真顿时生出一股愧疚,主动握住秦凤楼的手:「秦兄,我正想赖你送送我呢,省得我再遭人坑骗,那可等不到第二个秦兄救我啦。」 秦凤楼顺势反手包住他的爪,轻轻一捏,笑得十分温柔:「这叫缘分天定。」 柳白真傻眼。 他怎么觉得自己……被占便宜了? 一定是错觉吧? 两人磨磨唧唧告别,各自回房休息。柳白真这间屋子还是什五特地分给他的,先前也没有死过人,干干净净,秦凤楼就住在他隔壁。 他躺在床上,瞪着床帐足有十来分钟,才渐渐放松下来。与此同时,身体腾起强烈的酸痛,他不由轻轻呻,吟一声。 「咚、咚」—— 左侧的墙壁传过来两声敲击。 柳白真慢慢地转过去面对着墙,伸手也敲了两下。 「真弟,没事吧?」 他听到秦凤楼的声音隔着墙传来,很模煳,可是里头的关心清晰可闻。 「我没事,」他有点不好意思,指甲无意识挠墙,「就是骨头有点酸疼。」 秦凤楼似乎轻笑了几下。 「好好休息,若是还难受,为兄过去替你上点药油,推拿几下。」 听着似乎是很正经的关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柳白真脸又红了。他勐地把被子拽上来蒙住脸,大声道:「我、我睡了!」 隔壁响起某人开怀的大笑。 柳白真头顶冒烟。 第11章 第二天一大早,众人整装准备出发。 柳白真站在前院里回头看这客栈,心里一时感慨。 他那天夜里走进来,以为可以好好休息,没想到竟一脚踩进陷阱,差点死在里面。虽然他最终没死,但是他这两天的经歷堪称血浆片。他竟然没有因此精神崩溃,自己都感到很吃惊。 「这家客栈怎么办?」他搓了搓胳膊。 秦凤楼换了身华服,手里依然摇着他那柄扇子:「客栈既然是你那小娃娃家里的产业,自然要替她看好。我已经遣人去通知官府,毕竟除了命案,那三个男女如今说死没死,说活着也算不上,只能让官府找到他们家中人,再去安排。」 他顿了顿,「若是查出小娃娃还有什么亲戚,你想把孩子交给他们吗?」 柳白真闻言震惊地看他:「要是我不想,还能拒绝?」 秦凤楼:「……」 他一时无语。饶是他见多识广,此刻也迫不及待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能养出这样的……人。 「你不想,就没人能夺走她,」他不算隐晦地提点一句,「为兄这点还是能和你保证的。」 「不不不,」柳白真连忙摆手,「我确实不忍她年幼失怙,可我毕竟是个单身男人,照顾小姑娘也不太方便,若是她有亲人爱护当然更好。」 他想了想强调,「若是她有亲人,秦兄还要看看是不是靠谱,若人不好,那也不行。」社会上那种吃绝户吃保险赔偿的也不少,他救小姑娘,可不是为了看她陷入另一个坑的! 秦凤楼含笑看他不语。 「……」 柳白真被他看的,简直忍不住想摸摸自己的脸,看它是不是又红了。 「若让那孩子选,她定然愿意跟着真弟。」秦凤楼低声说。 换成是他,他也不会考虑什么亲人。寄人篱下怎能比得上跟着王真这么一个善良温柔的人? 秦凤楼让什七带着大部分人手在客栈等待,他和什五送柳白真去码头。 什七运针叫醒小女娃,让两人好歹能面对面告别。柳白真抱着她哄了半天,又保证了一大堆,这才让孩子乖乖待在马车里。 「妞妞,你把哥给你的钱收好,」他叮嘱小孩,「记得你不是寄人篱下,只是暂时留在秦哥哥那儿治病,回头等哥哥来接你。」 小名妞妞,大名陈慧儿的女娃娃含泪点头,怀里紧紧抱着母亲的骨灰罈,她的怀里还塞着哥哥给她的小荷包。 「要听话,好好治病。」柳白真也要哭了,眼睛红红地摸摸她头髮。如果他有妹妹一定也是这么可怜可爱! 兄妹俩依依不捨地告别,秦凤楼维持着基本的笑容,最后干脆一把揽住他的腰,把人掳上马就走。 「哎————」 柳白真懵逼地声音飘在空中。 「不是说让我自己骑马的吗——吗——吗——」 什五默默背着包袱翻身上马,慢吞吞地追前面那两个人。然而众人不由心里升起一个疑问:这速度,能追上吗? 今天天色晴好,官道两旁绿树红花掩映,快马疾行,暖风扑面而来,十分惬意。 柳白真努力挺直后背,试图找一个体面的姿势。他两辈子都没想到竟然会和人同骑一匹马,还是男人! 「真弟,」秦凤楼胳膊用力,就把人弄回怀里,低声说,「小心掉下去。」 他的声音就在柳白真耳边,又热又沉,顺着他的耳朵,仿佛有一只虫子沿嵴背往下爬,痒得不行。 第26页 太热了。 柳白真双目无神看着前方,不知不觉间,一双大手握着他的手一起拿住缰绳,那股子热浪将他牢牢地包裹住,从头到脚。 「真弟,你真的要走吗?」秦凤楼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感觉到怀里的人在细细地抖。他突然兴起一个念头,就这么掉头回去,把人带回山庄。他如此可怜,还喜欢自己,只要他稍稍强硬,他一定……反抗不了。 他不得不承认,他对这个人,连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已经不仅仅是兴趣。 柳白真后背都湿透了。 「我——我得走,」他反覆暗示自己不要被美色迷惑,「谢谢秦兄……」 秦凤楼蓦然沉下脸,搂他腰的手狠狠收紧,怀里人发出虚弱的呜咽。 虽软但拒绝。 两人快到码头时,什五才赶了上来。 青山码头不大,途径的运河也不在丰水期,故而此时停靠的船只最大也不过一千五百料到一千八百料。若游仙岛在近海海湾,从运河一路往南,到达海口还要转乘更大的海船。 柳白真不敢暴露自己的目的地,只说自己要去钱塘江一带寻亲。什五买好了充作船票的铜笺,又递给他一只包袱。 「王公子,这里头有两身替换的衣服,还有几瓶常用的解毒止血药粉,一些盘缠你也收好,穷家富路,小心为上。」 他看了秦凤楼一眼,见对方负手站在一旁,并不看自己,只好接过包袱。 「多谢什五兄弟,我一定尽快办完事去找你们。」 秦凤楼冷冷道:「你去哪儿找我们?」 什五刚要告诉他府衙的位置呢,这下也不敢吭声了,悄悄地退到几仗远以外。 柳白真抱着包袱,他还留着那假胎记呢,只是刘海挡住了,看着就是个刚成年的富家小公子,穿着月白的锦衣,脸蛋圆圆,姿势局促不安,十分可怜。 实则他在严肃地思考一个问题。 到底要不要主动哄一哄秦江楼大少爷呢?唉,他实在不愿两人分开时这样不愉快,他自己倒还好,吃一顿饭心情就好了,但秦江楼这个人气性极大,恐怕连续几天都会冷着脸。 他自己也罢了,可是什五一行人,还有他的小妹妹就惨啦。老闆生闷气,员工多无辜! 罢了,哄哄美人又何妨。 「秦兄,」他蹭过去,伸出手犹豫着是扯袖子,还是扯裤腰带,「你莫生气,我这不是想亲自问你吗?」 秦凤楼就看着他那指尖犹豫来犹豫去,半天也没碰到自己。他磨磨牙,无奈地伸手抱住对方,贴着柳白真的耳朵狠狠说:「川云州阳柑县,记住了,去知县府衙找我!若是超过三个月,我就算张贴悬赏,也会把你抓回来!」 柳白真耳朵红了还麻了,偏偏他不敢推开这人,只好点头。 这人……明明昨天还不是这样。 昨天还温温润润、客客气气! 可见人与人之间还是远香近臭,保持距离才有朦胧美,一旦距离过近就会这样——秦江楼太过分了昂! 他不高兴地抬起头,差点撞飞秦凤楼的下巴。 「嘶——」秦大公子捂着下巴总算把人松开,一副无语到了极点的表情看着他。 「我会尽快的。」柳白真连忙心虚地保证。 唉,要是秦江楼知道他连名字都是假的——到那时候他要怎么哄人啊!不对,万一那时候他已经死了,秦江楼会不会真的通缉他? 要是知道他已经死了…… 柳白真沖秦凤楼露出八颗牙齿,试图留下最后一点好印象。 万一,这人气到连纸钱都不给他烧呢? 柳白真带着一肚子心事登船,他上船以后站在甲板上,秦凤楼主僕果然还在原地一直看着他。他和秦凤楼隔着一段距离相望,彼此都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柳白真想:快走吧,大爷,阿弥陀佛,千万别生气,记得给我多烧点钱。若是不死?那最好还是别再见了,我还不想搞基。 秦凤楼想:小骗子,下次见面定然要你哭着喊我好哥哥……不妥,那小娃娃也喊他哥哥,不够特殊,或者喊相公?夫婿?我娘那套凤冠霞帔收去哪里了?原以为用不到,不会已经蛀坏了吧?去凤鸣楼定制倒也来得及,正好我摸过他的腰— 等到船只渐渐远去,秦凤楼才转身,表情显出几分无聊。 「什五。」 灰衣护卫躬身:「主子请吩咐。」 秦凤楼嘆气:「查清楚他的来歷,尽快报给我。」 什五应下,又有点疑惑:「主子,为什么不直接派人跟过去?万一王公子遇到危险,好歹也能援手。」 为什么没有这么做? 秦凤楼心道,他还不是期待着那小骗子能亲口跟他坦白。结果一直到真的分开,小骗子都一句口风不露,倒是让他意外。 不过他让自己意外的地方多了,也不差这点。 「这艘船上有王老六。」他简单说道,朝马匹走去。 什五恍然大悟。 王老六叫王旺家,曾经在通州码头的漕船上做船员,只是漕船遇匪,丢失了那一季的漕粮,全船的船员都被拿住问罪。他在通州大牢里关了六年,出来才发现婆娘被人强占,跳河死了,老娘病死在床,无人收尸,自家的房子还被一把火烧了。 他不甘家破人亡,几经周折发现强占婆娘的竟然是码头管事,背后靠着阁臣。于是一怒之下,他半夜潜进那管事的宅院杀人。 第27页 中间种种不再赘述,总之,秦凤楼救了他,替他改换身份买了一艘船做起运河生意。秦凤楼并不求回报,但王老六却总是想要能报恩。 「那想必不用主子吩咐,老六也会好好看顾王公子。」什五暗暗松口气。他发现自己也挺喜欢王真,说不上为什么。 秦凤楼轻哼一声,翻身上马。 他从头到尾没有和王老头说一句话,所以对方并不会去刺探王真,但却肯定会照顾他的人。 两人沿着来路往回赶。秦凤楼也不算欺骗柳白真,他确实有个小小的知县官职,只不过不是考上的,而是买来的。 「咱们这就直接去阳柑县?」什五在疾行中喊,「那柳家堡咱们真的不去吗?」 秦凤楼心情不虞,一路快马加鞭,闻言露出冷笑道:「不用,到时候自然有人会找到柳白真。」 而他,只需等待。 第12章 柳白真靠在甲板上,一直贪看着这古代运河上的风景。 他迎着运河上的朗月清风,心里一块儿大石头终于落下。总算顺利上了船,离开了小青山。 顺着航道一路向南,待到半个月后,他就能坐上去若游仙岛的海船。也许是因为他拥有原身的记忆,只要想到很快就能见到亲人,他心里渐渐生出期待,不再感到那么孤单。 他是车祸出的事,出事后连交代遗言的功夫都没有就死了。他不愿去想家里人怎么办,中年失独,这对哪个家庭都是致命打击,他甚至庆幸自己不像别的小说那样还有灵魂状态。要是亲眼看到爸妈崩溃,他该怎么办? 什么都不能改变死亡啊。 唉,希望他刚租的公寓能把租金退给他家,还有他还在走领养程序的狗儿子,它爷爷奶奶要愿意养着就好了,好歹互相也是个陪伴。 柳白真难过地揉揉胸口,如果能再次拥有家人就好了。 「小兄弟,可是哪里不舒服?」头顶传来问候。 他吓一跳,抬头看,才发现是纲首,对方趴在塔楼的围栏上看着他,表情带点担忧。他不免有点感动,摆摆手大声回道:「没事,就是有点晕船。」 纲首就是船长,听说叫王老六。 他乘坐的这艘船为中型船只,日常载客也能有三五百人。上船的时候,这位船长对他的态度就十分友善,言明此趟本为了南下和远洋归来的海船交易,所以客人不多。 也许就是因为客人不多,所以比较关注他?毕竟他已经在甲板上待了一下午。 他趁机打量这位船长,大约是常年在船上,对方和现代那些海员的外形很像,皮肤黝黑髮亮,身材十分健硕,尤其是上肢肌肉发达。奇怪的是,船长看外貌也不过二十多岁,绝不超过三十,可是两鬓却已经霜白。 少年白吗?也不像。 前面船头的甲板传来几个船员恣意的大笑,夹杂几句粗俗的俚语。 王纲首见他看向船头,清了清嗓子道:「小兄弟,我这些船工都是粗人,白天太累,晚上不上工的就会喝点酒,酒意上头就不大体面。你是文雅人,还是早点回客舱吧。」 言下之意回去比较安全。 柳白真可不是那种听不进劝的,于是沖王纲首点点头,转身回了客舱。 船一路顺风顺水行了五天,路上遇到大码头便停靠补寄。有那守着码头的商铺,等着大船就上前推销,于是船上的直库就捧着自家的货单,卖出买进一些货物。 这天,大船停靠在玉溪码头,此处正在玉溪大县的辖区内,码头足能供五六艘两千料的大船同时进出,岸上两侧小楼林立,街道熙攘,十分热闹。 王老六见柳白真天天闷在客舱里,就哄他上岸逛一逛。他心想,哪有这年纪的小子不爱热闹?莫不是哪里不舒服自个儿忍着?那可不行,他好容易有机会报答秦庄主,必不能怠慢秦庄主的人! 柳白真当然爱热闹! 他就算再宅,也经不住在狭窄的古代船舱里躺一个礼拜啊,还不是害怕被人认出来。此时被王老六一通劝,他听着外头浪头一样的人声,不由心动。 「去玩儿吧,」王老六看着他,眼神和蔼,「你看我船上那些猴子,尾巴儿都摸不到!」 哄孩子似的。 柳白真忐忑地走到甲板上探头一看,远处的码头的确热闹非凡,接驳的平船载着满满的人,一趟一趟来回码头和大船。 在江浪号的左侧缓缓驶来一艘差不多大小的红色海船,桅杆更粗,收起三架巨大的帆布。有船工爬到高高的桅杆上悬挂巨大的徽饰,油印的鲜红色纹路清晰可见——竟然是「若游」二字! 「若游仙岛!」他心里震惊,喃喃道。 王纲首负手在旁笑道:「小兄弟见识广,也知道若游仙岛?」 真的是! 柳白真压抑住激动问他:「是若游仙岛的商船吗?」 王纲首便抬头仔细观察片刻,摇摇头:「倘若是商船,未免太小。何况若游仙岛往日只做远洋生意,少见在内河航道往来……这应当是他们本家的人。」 他不由想到这几天到处传的消息,说是柳家堡出了事。若游仙岛的岛主夫人听闻出身柳家堡,莫不是回来奔丧? 他提醒柳白真:「他们和咱们这些普通人不一样,还是避开些的好。」 柳白真已经听不进去了。他没想到竟然会在半路就遇到王家人,难不成姐姐已经收到了消息?他最遗憾的就是没看原着和电视剧,不知道屠杀柳家堡的到底是谁,或者说是哪些人。如此,他有危险,柳盈盈同样有危险。 第28页 说是为了山河图,但谁知道是不是柳家的仇人藉此寻仇? 如果为山河图,柳盈盈背靠若游仙岛还算安全,但若兇手就为了寻仇,那么她来就是自投罗网。不仅是她,这一船的所有人都可能有危险!神鵰里的陆家庄被李莫愁寻仇,四大名捕里的「武林五条龙」被巴蜀人的徒弟寻仇,虽然真兇都或死于疯,或伏诛,但被寻仇的人,却都死尽了。 因为对一本书来说,他们不过是一个故事的楔子,引出了主角,便功成身退。 他要不要去阻止王家人前往小青山? 正巧又有一船河鲜菜蔬送过来,王纲首过去接应,柳白真趁机便下了船,单独给钱,让船夫送他到那艘红船去。 红船正上岸补给,两名管事打扮的人带着几个护院小厮站在挑夫旁边,指着几筐子菜似乎在议价。谈妥了价格,小厮就领着挑夫把菜送去自家的平船,再运到大船上。柳白真搭乘的小船靠近时,他们还没什么反应,旁边的护院已经往前一拦。 「什么人?!」 年长那位管事跟着看过来,见小船上站着一个白衣服的年轻人,看着眼熟。他们做外院管事的,眼睛最是犀利,脑子里转了一圈,却想不起来自家来往有这么个人。 「你是何人,有什么事吗?」他让护卫退后,和气地问道。 柳白真心里犹豫要不要自报家门,想了想,礼貌地问好:「先生好,我想请问,贵主人家可是姓王?」 原来是认亲的。 管事眉头一挑,扯开客套的笑:「我家主人的确姓王,不知公子姓谁名何,家乡哪里?可是今科考生?」唉,出来一趟,总要遇上四五六个认亲戚的,不是借钱就是想搭船。 柳白真无奈,只好凑近点,低声说:「我想找我姐姐,王夫人。」 王夫人! 管事大吃一惊。 他们若游仙岛的王夫人只有一位,那就是岛主夫人王柳氏。他连忙仔细端详这年轻人,才恍然大悟,眉眼鼻子确实和他们夫人有几分相似。柳家人相貌自然是好的,尤其是那对眉毛浓黑飞扬,衬得人神采奕奕。 这年轻人果然也有一对飞扬的浓眉。只不过他面色偏黄,鼻子也不太秀气,额角还有胎记,所以他才死活想不起来。 「竟然是柳家舅爷!失礼失礼!」他连忙躬身行礼,满脸殷勤的笑,态度和刚刚天差地别,「小的这就通知夫人!哎呀大喜啊!竟然这样巧!」 他又不是傻子,家里突然举家北上探亲,探的还是夫人娘家,本就不寻常。此时再遇到夫人的兄弟,他更加肯定夫人娘家必然出了大事,还不是好事。 柳白真被人簇拥着一路上了红船,他隐约听到王老六在喊什么,再回头视野已经被挡住了。 这艘船大约是专门的客船,布置精美。地上铺着地毯,围栏也挂着绣着仙鹤的围挡,往来的侍女小厮穿着绸衣,头上戴着金银玉饰,富贵雍容,好不气派。 他越看越觉得不对劲,看来王家并不知道柳家堡出了事。 若游仙岛王家人丁稀薄,上一代也只有王之鹤一个,等到王之鹤娶了柳盈盈,老岛主便带着夫人云游去了,岛上依然只有王之鹤一家主人。他们就住在红船二楼,客舱宽敞远超柳白真的想像,完全是豪华邮轮上的皇家套房,有主客卧不说,儿童房保姆房也齐全,客厅都有两个,更别提露台了。 柳白真刚走进小小的敞间,内室就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位中年美妇人掀了帘子就往外沖,那珍珠帘儿噼里啪啦一阵乱响,而她见到柳白真,便一下捂住嘴,倚在隔断旁那么望着他,望着他——两行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真——真哥儿——」她哭着伸出右手。 柳白真也不知怎的,鼻子突然就酸了,身体比脑子还快地扑了过去,像小孩子一样搂她的腰,嘴里委屈地喊:「长姐,我想你!」 美妇人正是柳盈盈。她紧紧抱着柳白真,哭得声噎气堵:「小弟,真的是你!我还当——」 两个人抱头痛哭,好几个丫鬟在旁边又哄又劝也没用。 「盈盈,这是怎么了?」 一个男人诧异又焦急地跟在后头走出来,扶住柳盈盈问道。 柳白真泪眼朦胧抬头看,见是个三四十许的高大男人,眉心一颗红痣,便反应过来,这就是他那大姐夫,若游仙岛的岛主王之鹤。 「你是……真哥儿?」王之鹤打量他,迟疑地看向妻子询问,「是他吗?」 柳夫人被他一抱,好似才冷静下来,擦着眼泪点头。 「见过姐夫,小弟失礼了。」柳白真抽噎道,一张脸哭得通红,妆粉都花了,显得小脸斑驳。 王之鹤的视线从他额角的「胎记」落下,再看到他那脸,哭笑不得。 「你们姐弟许久不见,话没说几句,倒是哭了一船的水,」他轻咳一声,示意旁边的丫鬟,「去打水来,伺候你们夫人和小舅爷梳洗。」又低头哄妻子,「你这般岂不是引得小弟跟着哭,反正咱们正要回去,后头还好些日子呢,先让小弟休息片刻,慢慢叙旧。」 柳夫人靠着他,半晌点点头。 「小舅爷,您跟婢子来,」一旁的大丫鬟红叶语气温柔,就和哄小孩差不多,「我让人给您备水,您啊,好好梳洗,再换身儿衣服,一准儿清清爽爽。婢子再给您准备茶点,您想吃点什么?……」 第29页 柳白真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红叶去了另一头。 珠帘落下还在轻轻晃荡,敞间只听见柳盈盈小声的泣音。 「相公,你看真哥儿那个狼狈的模样,难不成传言竟是真的?」她恐惧地抓住丈夫的袖子,声音颤抖。 「我不想骗你,但——」王之鹤摩挲着她的肩膀,脸色沉重。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更用力的地环抱着她,安慰道:「盈盈,你莫慌,既然小弟都能安安稳稳到溪山县,也许情况并没有那样糟糕。」 柳盈盈捂住脸摇头不语。 自从听闻她爹要举办什么展画会,她就隐约觉得不安。 那幅山河图自她有印象以来,一直就挂在爹的书房里,从来不避着人。除了画上的鸟雀画得颜色鲜丽栩栩如生,也未见有什么收藏价值。江湖突然开始流传那幅图就是传说中的藏宝图,她怎么听都觉得太假。 倘若真的是藏宝图,她爹怎会从不在意?她小时候调皮,对着图上一角的山雀弹弹弓丢石头,她爹还贊她准头好呢! 不说她,就是丈夫王之鹤,昔年跟着公婆去她家拜访时,也见过那幅画。见他对山雀感兴趣,她爹还逗他要不要画,要就送给他。 这趟回来还是王之鹤主动提起的,她担心父母,便顺势答应了。再者说,出嫁十几年,到如今丈夫的地位终于稳固,她再要回娘家,没有人能阻拦。 想到这点她就心酸:「我出嫁时真哥儿才多大点的小人,如今都这么高了……」语气里未尝没有怨怼。 王之鹤轻轻嘆气,搂着她:「是,那会儿还抱着我的腿肚儿呢,死活不让我带你走。刚才一看,都到我肩膀了。」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妻子的怨言。当初他觉得自家一门独子,父母慈爱宽容,想必妻子当家也比普通高门要轻松。谁想到他爹娘拍屁股走人,门派里的派系斗争一点儿不比大宅门里勾心斗角要简单。 两人应付得焦头烂额,连回门都耽搁了。 再说另一头,柳白真洗了个澡,舒服地差点睡着。要不是他坚决拒绝,那俩丫鬟险些要跟着进来帮他洗,可把他吓得差点嗷呜。 他洗得干干净净,一边穿衣服一边脸红。肯定是柳大姐情绪感染能力太强,才导致他也哭得稀里哗啦。 不过哭过一场,人确实神清气爽。 「舅爷,洗好了吗?」红叶隔着屏风问他,「夫人说您不爱吃甜的,婢子就给您准备了几道小菜配个粥。」 柳白真吓得捂住自己小弟弟,忙不迭把裤子拎上来:「我好了,好了!那个,姑娘你别进来啊!我在穿裤子!」 外头丫鬟们捂着嘴纷纷笑起来。 红叶瞪了她们,转头自己也差点笑出声。这舅爷真有趣,夫人家世也豪富,怎么兄弟这样单纯。 柳白真强装镇定,穿好衣服走出来。既然到了姐姐这里,他脸上那些伪装也用不到了,头髮也束起来,露出白皙俊秀的好相貌。 「您先吃着,夫人说她去喊了我们大爷和姐儿来陪您。」红叶说着给他舀了粥,布了菜,又从珐瑯食盒里端出一碗黑漆漆的药放到他对面。 他听到马上就能见到自家外甥外甥女,很是高兴,但紧跟着眉头一皱,忍不住问:「这是谁的药?是什么药?」 果然,红叶说:「这是夫人常吃的。」她犹豫了一下,也许是想到问的人是夫人的亲兄弟,才小声说,「夫人生了大姐儿后得了心绞痛,这药常年用着,每隔段时间还得调整方子……好在吃着有效,这两年夫人犯心绞痛是少多了。」 柳白真一听,顿时感到难受。 难怪他刚才搂着柳大姐的时候,觉得手里一把骨头。他印象里的大姐是英姿飒爽的红衣女侠,一手百节鞭耍得出神入化。 怎会如此? 第13章 柳白真记忆中,柳大姐嫁人后虽然一直没有回娘家,但是书信是不断的,逢年过节也会提前置办节礼送回去。他外甥女也是幼儿园大班的年纪了,可是他并不记得信里提及过柳大姐有心疾。 「大姐怎么报喜不报忧?」 红叶抿嘴笑。小舅爷毕竟是男人,哪里知道女人家的心思。 柳白真吃了一碗粥,小厅外走进来一大一小。大点的少年看个头像十六七,脸却稚嫩,小的是个圆团团的胖丫头。 「小舅舅!」胖丫头灵活得很,一头撞到他怀里,特别自觉爬到他腿上坐好了。 「嚯,王韵宜,你又重了?」柳白真颠颠腿上的小胖妞。 王韵宜不高兴地拿小屁股墩他:「舅舅,哪有这样对姑娘家说话呀!难怪你找不到舅妈!」 「韵宜,怎么和长辈说话的?」王华英训斥一句,又恭恭敬敬对柳白真行礼,「华英见过舅舅。」 王华英比柳白真小四岁,但个头竟然只比他矮一点。光看背影,两人倒像兄弟。 柳白真瞅瞅怀里的小丫头,又瞅瞅外甥,觉得挺新鲜。他穿越前不但是独,也没有堂表兄弟姐妹,更别提什么外甥侄女了。 可惜古代交通不便,在他的记忆里,王韵宜出生后,长到四岁才跟着哥哥回了一趟外祖家,所以她只见过柳白真一回。不过血缘在那里,小丫头很黏煳他。 「舅舅,你是不是特地来接韵宜的?你是不是很想韵宜?」她搂着柳白真的脖子,拖长音奶声奶气地撒娇。 第30页 柳白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对上外甥伤心的目光,不由愣住。 王华英抿着嘴,把妹妹起来递给红叶:「你带小姐歇个晌,也别太久,半个时辰左右就唤她起来,下午她还有两张大字。」他这个哥哥当得很有威严,小胖妞满脸不愿,最后还是乖乖地牵着红叶的手走了。 小厅只剩下甥舅二人,王华英立刻上前单膝跪在他面前,红着眼睛问:「小舅舅,外祖他们是不是出事了?」 柳白真垂下头,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他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原身死得太突然,而他来得也突然。那条黑黢黢的密道里杀机重重,柳杰拼着一条命同那杀手厮杀,他原本也不把这些当真,心里还念着,书里他不会死,电视剧里也没死——等杀手真踹翻了他,剑刃寒气逼到脖子,他才晓得害怕。 他更害怕自己背上那幅图。 真怕啊,他摸着自己背后的血痂,想到当时在猎户家的地窖里,柳杰让他再也不要提起山河图。谁知道当时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些很坏的念头。 他也不敢告诉柳盈盈。 柳家人不知死得多悽惨,他不想那样。 「你娘呢,我有话要和她说。」柳白真摸摸外甥的脑袋,拉他起来。 片刻后王家夫妇、他还有王华英四人在小厅坐下,神情都很凝重。柳白真看看姐姐和姐夫,见王之鹤紧紧握着姐姐的手,时不时担忧地看她,而柳盈盈脸色苍白盯着自己,整个人摇摇欲坠的。 看样子竟然是听说了的。 「姐,我听说你有心绞痛……」柳白真张了张嘴,实在害怕刺激到对方。 柳盈盈一听,就知道传闻只怕是真的。她爹娘和弟弟弟媳,家里的义兄弟们,老僕丫头子——除了真哥儿,全没了。 她娘家全没了。 十几年,她没回过家,她太不孝了—— 「盈盈——盈盈!」 「娘亲——」 王华英扑过去,王之鹤一把抱住妻子,惊慌失措地去唤她,对方却已经晕死过去。 柳白真脸色也白得和柳盈盈一样,茫然地跟着父子二人往内室去,一屋子主子僕人乱走,他却细细地发着抖。 要是柳盈盈死了,他也没亲人了。 好在王之鹤一直备着大夫,参片含着,好药餵着,兴许是想到还有个幼弟孤苦无依,这个念头将柳盈盈硬生生地吊了回来。第二天,她便醒了。 柳盈盈原本也才三十多,比丈夫还小了好几岁,因为有心绞痛才显得有几分憔悴。这次醒来,整个人却颜色枯败,仰面枕在软枕上,眼泪顺着鬓角不停地淌。 柳白真坐在一旁,低声把前后的事串起来和她交代。有些事他亲身经歷的,有些则是从原身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搜出来的。 「姐,如今还不知道是谁下的手,再回去,万一有陷阱,岂不是连累姐夫和孩子们。」他神情越发低落。 「小弟,你别担心,」王之鹤忍不住道,「我们若游仙岛也不是吃素的!再者说,即便我们在明那兇手在暗,但我们越是明,兇手就越不能轻易动手。」 他看看妻子伤心绝望的模样,拍了拍妻弟的肩膀,「何况总要有人去——」 想说收尸发丧,又不忍说出口。 只好无言地再拍拍柳白真。 柳盈盈却突然挣扎着坐起来,唿哧带喘地盯着弟弟,嘶声道:「你是不是怕死!?你怕死我不怕!爹娘还不知道曝尸在何处,咱们怎么能逃走!!」 她说着嚎啕大哭,边哭边用力拍打柳白真,「你怎么这样懦弱!你还是不是我柳家的子孙!竟然丢下爹娘逃走!」 「盈盈!」王之鹤抱住她,抓住她的手,「你这说的什么话,怎么能怪小弟?难道换成咱家出事,你能不安排华英和韵宜走?别伤了小弟的心,他也不容易!」 柳白真却难免羞愧地低头。 原身他是不清楚的,只是一路昏着被柳杰背走,何况柳杰也说了,他三哥也被安排从另一条密道离开。但他确确实实从没想过回去。 他想的是,他一定要离小青山越远越好。 柳杰让他千万别记挂着去报仇,他几乎立刻松了口气。说到底,他只是借用了这身躯的一缕魂魄,就算有记忆,毕竟不是本人。 那些回忆还需要努力去搜寻,情感就更像隔了一层纱。 他总安慰自己,柳逸夫妇最大的心愿就是孩子们能活下去,他只要保护好原身的身体,安安稳稳活着,就算不辜负原身了。然而柳盈盈的话扯破了这层虚假的心理暗示。 如果是真的柳白真,怎么会不想要替家人报仇? 「姐,我跟你保证,」他认真地说,「我一定会查出幕后真兇,血债血偿。」 柳盈盈捂着胸口倒在丈夫怀里,虚弱到了极点,泪眼里却燃着火。 她半晌一字一句说:「你既说出这话,你就要做到。」 没两日,若游仙岛的船便挂了白,一船的人都换缟素。王家几口人更是直接开始服丧了。这让沿途的船都觉得十分讶异,又不知传出去多少猜测。 柳盈盈大病以后,反而坚强起来,一日比一日好,没几天就能下床。她其实一贯要强,若不是得病拖累,向来雷厉风行,走路都是风风火火的。 「我那天是迁怒于你,」她看向柳白真,「你别生姐姐的气,好不好?」 第31页 柳白真摇头:「姐姐骂的也没错。」 「不,」柳盈盈神情悲痛,「我不该骂你懦弱。」看看面前的幼弟,记忆里明明还是个带点骄纵,甚至娇气的孩子,可如今眼神郁郁,暮气沉沉,哪里像个年轻人? 小真的经歷她未知全貌,实在不该那样去责备对方。倘若小真当初一径去送死,她连最后一个亲人都没了,还有什么活头? 「姐姐和爹娘一样,都希望你好好地活着,」她擦擦眼泪,神情坚毅,「至于追查真兇,你姐我苦熬十几年,好歹也有些手段,就交给我吧。若是这期间我和你姐夫出了事,就劳你照顾两个孩子。」 柳白真苦笑。 大家怎么都喜欢託孤。 他没再重复自己的保证,不过依然下定决心,要想办法找到兇手。就当为自己找一个人生目标。 随着他们越来越靠近青山码头,王之鹤干脆放出消息,柳家姑奶奶要回家给家里人发丧。地点就定在青山镇。他提前派出了王家的管事和十来名弟子,先行去了青山镇置办产业,也好有地方办丧事。 这一日十分寻常。 柳白真还在甲板上和王华英切磋比试。 两人都是习剑的,只是柳白真师从苍山剑阁,走的是刚勐的路子,而王华英跟着父亲还学了浮水逍遥功,有轻功加持,自然走的是灵巧的剑路。两人一来一往,剑光凛然,引得站甲板上方的王韵宜拍手叫好。 柳盈盈本是要去盘点治丧的花费,又想起装帐本的匣子还搁在书房里,便转身往书房去。 这一路廊子里很安静,她不知怎的,下意识放轻了脚步。 第14章 柳白真擦着汗,正和王之鹤的二师弟王之封说话。 若游仙岛上以老岛主王安虎为尊,包括王之鹤都是拜他自己的父亲为师。等到如今王之鹤和他的几个师兄弟也收了徒,岛上便有了三代弟子。 王之封一身蓝衣,手里拎着一把长剑正指点柳白真:「你们苍山剑阁剑式太过于刚勐,不免失了几分轻灵,你瞧这一式蜻蜓点水——」 他捏诀提剑,剑尖朝下,膝盖跟着提起,只脚尖点地:「重即在点,要快,也要轻,是为过招间转换之用。你若直戳而去,那便失去了此招的机变!」 柳白真听得连连点头。 原身确实拜的是名门大派,但他是家里老么,别人老老实实在小苍山上的大通铺住,他非要住山脚的客栈,别人每日鸡鸣已经挥剑数百下,他还在被窝里睡着。偏偏苍山剑阁并不约束门派弟子,全靠自己修行。 他学得最精深的就是门派内功,学得最稀烂的就是苍山剑法。 柳白真不由扼腕,恨不得魂穿这小苍山的掌门,非要拎着原身,逼他学成西门吹雪才行。要是原身有西门吹雪那等功力,他还怕个啥? 横着走啊! 唉,搞得现在他要死要活地练剑。 两人正聊着,就见柳盈盈拾阶而上,一个人走上甲板。 「夫人。」王之封沖她行礼,然后就识趣地离开。 往日柳盈盈必是要还礼的,她待若游仙岛的弟子一向周全,此时却站在那里,眼神仓皇地四下张望。 柳白真诧异地收剑,上前扶住柳盈盈:「姐,你怎么一个人到这儿来?风这么大,你还没好呢……」 「华英和韵宜呢?」柳盈盈抓住他胳膊,一张脸白得吓人,「方才不是还在陪你练剑?」 柳白真觉得胳膊好疼啊,生病了力气都这么大,他姐可真厉害。 「华英他老师过来了,」他连忙解释,「说是带着他俩去上课了呀。」 他奇怪地看着家姐,「怎么了?」 柳盈盈却慢慢地松开了手,脸色平静下来:「……没什么,我吩咐让他们兄妹陪着你,倒忘了他们还有功课。」 「我可是舅舅,哪有让外甥翘课陪舅舅的,」柳白真不好意思地嘀咕,「姐,咱们下去吧,我今日也练得差不多了。」 柳盈盈又看了他一眼,神情隐约有些恍惚:「差不多……是差不多了。」 他们下到二楼,迎面就撞上王之鹤。对方脚步匆匆,身后还跟着柳盈盈两个大丫鬟红叶和红云,三个人见到他们都松了口气。 「盈盈,你身体还没好,怎么能去甲板?」王之鹤扶过她,忍不住埋怨柳白真,「你也是,不知道劝劝你姐姐!」 柳白真刚刚还觉得他姐哪里不对头,见状只好往后缩。他看着柳盈盈疲惫地靠着丈夫,一旁的红叶表情忧虑,倒是另一个红云,一直在偷偷看他。 他装作没看到,目送几个人去了主人舱。 随后两天,他每日上甲板练剑,王之封都会上去指点。他从日出练到午时,中午姐姐姐夫会陪他一起吃饭,下午又一直练到日落,晚饭就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吃了。 反而是先前总黏着他的兄妹俩,就像开学以后的学生,总见不到人。 「这个点了,还在读书?」柳白真吃过饭靠在窗边看海,能听到下一层传来的读书声,是王华英的声音,读的是论语。 红叶立在旁边,给他倒了一杯茶:「我们大爷啊,想去考试做官呢!」 柳白真差点笑出声,心里想起另一个人。 那人也想做官,还要做大官。 殊不知,被他惦记的这人,此时也正在惦记他。 第32页 阳柑县是中县,人口众多,百姓日子也较为宽绰,故而县衙也修得十分气派,足有三进。秦凤楼这会儿就在第二进的花园里。 花园挖了好几亩的池塘,填了太湖石,上头还造了玲珑的亭子和游廊,好几任知县养着,如今花木扶疏,足以称得一句好景致。要是官员带了家眷,一年四季也有花会可办。 新上任的知县大人站在湖边,身旁没有如花美眷,只有里外三圈灰衣侍卫。 好好的花园子安静到落针可闻。 「你说他上了若游仙岛的船?」秦凤楼声音很轻。 什五低着头,不敢看他。 秦凤楼盯着水面下的红色游鱼,静了半天,突然笑一声。什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头更低了。 「王老六亲自去找那平船的船主,」他声音板板正正,不带丝毫情绪,「结果那船主当天醉酒,淹死在家旁边的水泡子里。」 「又找了那天在场的挑夫,挑夫皆不知所踪。」 秦凤楼气压愈发低沉 「但有一个正在附近卖干鱼的人找到了王老六。他天生听力过人,听到了王……王公子和船上管事的对话。」 什五偷偷抬起头,正对上秦凤楼森冷的目光,悚然一惊。他用尽全身的克制力,才忍住没有后退。 「王真说了什么?」秦凤楼冷冷问。 什五低下头快速回答:「公子说——『我想找我姐姐,王夫人』。」 秦凤楼闭上眼,狠狠握紧了手。 「滚,都滚。」 他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的表情。 灰衣护卫训练有素,翻墙的翻墙爬窗的爬窗,眨眼就消失在原地。只有什五想走,但他事情没交代完,实在不敢走。 秦凤楼胸口起伏不定,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手里狠捻着铁扇,再松开铁片混着扇面噼里啪啦掉到石板路面上。 所以王真就是柳白真。 他派出几十名穿云使上天入地,都没有找到柳白真,谁知道那人还是他亲自送出去的。他开头是觉得,那是个有趣的小东西,聊几句,逗个乐子而已,真真假假有什么关系? 直到看到那人眼里的悲悯,心里才被触动。 世人皆恶,世家勛贵是恶,商贾豪富是恶,江湖人逞凶是恶,就连他——哪怕再行好事,初衷却是恶。可天底下还是有人存了善心,是设身处地的好意,而不是居高临下的傲慢。他自己没有这德行,倒是钦佩有这德行的人。 当初他送了人走,还以为山高水长,总有坦诚相对的一天。 以后要怎么做,他没想太多,也许他心里也隐约期待过,若是那人善心,也许……那份善心也能往他身上泼洒些许? 没料到,对方竟然是他手上一门灭族惨案的苦主。 而他秦凤楼,也是夜里徘徊着、眼里闪着绿光的恶狼里的一员。 这便不行了。 什五不知道他心里诸多思绪,但是他身为秦凤楼的亲信,多少还能猜到一些。 「主子,咱们如今还什么都没做呢,」他咬牙说,「要是咱们帮柳公子查出真兇,您也能得了人,藏宝图不也能顺势归了咱们?」 秦凤楼目光沉沉地望着远处的天,暮色将至,倦鸟归巢。 「我要的不是藏宝图,」他说,「我要的是天、下、大、乱。」 什五低头跪下去:「当初老夫人临死前叮嘱您,让您不要报仇,不要做——做——」 「做什么?」秦凤楼哂笑,「做大奸大恶之人?」 他望着那天,「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圣人之道,胜者为王!什么仁义礼智信天地君亲师都是狗屁!我就要搅弄风云,让那些伪性之人惴惴不安地坐在高处,等着看这天下如何翻覆——」 不然,怎么对得起他的祖父和父亲,和当初死的那十二万英魂。 秦凤楼回想起往事,就像反覆咀嚼黄连,又苦又恨。 至于那点绮思,现在是丁点儿不剩了。 「让人去青山码头守着,」他低声说,「若游仙岛定然是奔着柳家堡来的,想必已经收到了消息。」 什五失魂落魄地爬起来,低着头应下。他还以为……还以为主人真的喜欢上王真了呢,心里偷着欢喜了好些天。 真是空欢喜一场。 他等了很久,都没等到下一句,只好抬头看向主人。 秦凤楼却似被什么念头困扰,蹙眉不语。 「主子?」 他困惑地问。 秦凤楼语气平淡道:「守到了若游仙岛的船,你带着人盯着他。别让人真把他抓了去剥皮。」 什五瞪大眼。 秦凤楼却不想看他那表情,挥袖走人。 他心里对自己说,就算要拿藏宝图,也不必非要血刺唿啦的,着人按着那图绘制一副就是了。主要还是为了保护图。 还有一天,船只就要到达青山码头。 柳白真已经彻底平静下来。正如王之鹤所说,这一路行来,四周都非常安宁,若游仙岛越是大张旗鼓要前去治丧,背后那些人就越是不敢轻易下手。 三人坐在桌前吃晚饭。 「盈盈,你别光捡着菜吃,」王之鹤给妻子盛了一碗蛋羹,「多少吃些蛋羹。」 柳盈盈的手一抖,险些把碗砸在桌上。 「小心!」王之鹤扶住碗,忧虑地和柳白真对视,却没敢说什么。前几日她的脸色明明已经好了许多,这两天却又变得苍白憔悴。 第33页 「姐姐,你怎么了?」柳白真小心翼翼地问她。 柳盈盈避开他的目光,轻轻地接过了丈夫递来的碗。 第15章 柳白真又不是傻子。 他隐约察觉柳大姐的状态不对,可他避开人去问,她也一言不发,只是眼神愈发痛苦。越接近青山码头,她就越沉默。 这天晚上,柳白真一直没睡着,眼看就要天亮,他只好爬起来,披着外套坐在床边嘆气。一想到很快又要回到那个码头,他的心都不由揪紧。 柳白真突然觉得自己犯了个大错。 为什么要回来?若游仙岛真的能护得住他吗? 这么一想,他顿时有点坐立难安。 这时,客舱的小厅外响起一点动静,像是有人轻轻敲门。柳白真疑惑地走到小厅探头,见两扇精緻的雕花门纹丝不动,而外面也没有人影。 他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儿,外头没有任何动静。 于是他走过去,小心地把门打开一条缝,一个小小的纸团从缝隙里滚进来。他一下拉开门,外面是空荡荡的走廊,他这间处在舱尾,要是有人过来,只能往两旁的客房里藏。 「是谁?」 柳白真低声问。 他当然得不到任何回应,于是只好俯身捡起纸团。到手了才发现,这纸团能滚进来,是因为里头还塞了一块小小的玉佩。 他仔细地关上门,纸团展平了,立刻露出两个墨迹淋漓的大字——快逃! 快逃! 柳白真呆住了,一股寒意笼罩住他。 他低头再次看向那两个字,字迹凌乱仓促,墨色晕染不匀,就好像写的人无比慌乱,等不及磨匀了墨汁再去书写。一个逃子,比划拖曳到了纸条的边缘,墨点四溅! 这两个字震得他头脑发晕,他举起玉佩,突然觉得这玉佩极为眼熟,另一只手却已经下意识地伸进衣襟,掏出了一块一模一样的玉,玉的背面刻了他的名字「真」。 翻过来,玉佩背面有小小的盈。 柳盈盈。 他想也不想,立刻穿好衣服,从箱子里摸出自己的包袱,打算直接从舷窗翻出去。就在他轻轻推开窗户的那一刻,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狠狠地捂住了他的口鼻。 糟糕,晚了! 柳白真带着悔恨陷入黑沉。 日上中天。 青山码头人来车往,到处充斥着挑夫的叫卖和纤工喊号子的声音。什五带着人混在里头,焦虑地抬头张望。 「头儿,看见了!」什七小声说。 什五也看见那艘挂白的大船。那船缓缓地停在深水码头,船工迅速卸下巨大的船板,随即便便有挑夫排着队上前等活儿。 他带着人从晌午一直等到申时过半,等船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箱子物件都抬上马车,终于等到船上的主人下来。 只见一名高大的男人扶着个带帷帽的女眷,两人率先上了一辆马车,随后又来了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他们在一名中年男子和两名侍女的陪同下上了第二辆马车。还有四五名侍女抱着些匣子上了第三辆最小的马车。 后面跟着四五十蓝衣的青年男女,应当是若游仙岛的弟子,他们整齐划一翻身上马,守护在长长的车队两侧。 这便是所有了。 什五擦了擦头上的冷汗,终于觉得不对劲。 「头儿,没见着王公子啊!」什七还是习惯喊柳白真叫王真,他茫然地又去看王家的大船,却见那大船已经去了另一头停泊,看样子没有人了。 「一定有哪里不对。」什五喃喃自语,脑子里迅速回忆先前看到的画面。他确定自己没有看漏。 如果说王家搬下来的行李里藏着人,那就只能在那些沉重的箱子里。可那王夫人是柳白真的亲姐姐啊!总不可能杀了自己唯一的弟弟吧? 是啊,不光他这么想,世人恐怕都不会怀疑若游仙岛。 车队开拔,三辆马车被拱卫在中间,摇摇晃晃前行。第一辆马车最大,也最华丽,然而车厢里却一片死寂。 柳盈盈一动不动地坐着,如同雕塑。 「盈盈,」王之鹤一把拽掉她的帷帽,忍无可忍低喝,「你要一直这般对我吗?!」 然而他的妻子却视他如无物,侧脸消瘦苍白。 「柳、盈、盈!」 王之鹤咬牙切齿,「你不要做出这副模样,好似我是个负心汉——」 「华英和韵宜呢?」柳盈盈突然开口,转头看他的那一瞬间,眼泪掉了下来,「你把他们藏去哪里了?」 王之鹤望着她,心不由软下来。 他试探着伸手去抱她,见柳盈盈并没有反抗,喜道:「你放心,他们也是我的孩儿,虎毒不食子,难道我还会伤害他们?」 柳盈盈嘴角不经意地扯了扯。虎毒不食子……放在以前,她也信。 她呆呆地靠在王之鹤怀里,看着车厢一角悬挂的香囊,记忆回到那一天。 那天,她临时想去书房拿帐本。 船上比不得在家里,因为带的下人少,弟子们又在下层居住,所以走廊里空荡荡的。柳盈盈并没有多想,但还是下意识地放轻脚步。 她虽然体弱,但是武功底子不弱,再加上走廊铺着厚实的毯子,她安静的像一只猫,来到了书房门外。 「……之鹤!」 柳盈盈的手停在门框上。 第34页 一个女人,亲昵地喊她丈夫的名字。 她缓缓收回手,连唿吸都放缓了。但在那一刻,她也没有想太多,作为一个成婚十几年的当家夫人,她的丈夫那般出色,有人主动示好的事情又怎么会少呢? 「放肆!这名字岂是你配喊的!」 王之鹤果然也在书房里,他声音恼怒地呵斥道。 柳盈盈暗自松了口气。 然而她还没能露出笑容,屋内那女子又说话了。听声音,她是一个十分年轻美貌的女人,说出的话却令她肝胆俱丧。 「好——我的岛主大人,那你要甚时候对那柳白真下手?」 她再没法控制自己,撞到了门。 下一刻书房的门从内打开,王之鹤看向她的眼神,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柳盈盈嫁人后过得并不算好,陪嫁的妈妈一直心疼她。虽然公婆不在家,但是门派上下数千人,师弟师妹十几人,长老十几人,再加上下头三代弟子,各分山头。王之鹤接手岛主的时候成婚没多久,哪里按压得住? 她从旁不知耗费多少心力,就连嫁妆也填进去许多,甚至于怀的头一胎,也因为过于劳累,没了。 但是她从来没后悔过。 因为王之鹤真的对她非常、非常好,哪怕她再见识过其他女子的婚姻,也只会加深这种认识。她付出许多,也收穫了丈夫一心一意地对待。十几年夫妻,他们反而比新婚时更加情深,所以她一直觉得自己很了解对方。 柳盈盈看着王之鹤,从他额心的红痣,到他眼角嘴角的细微纹路,突然觉得眼前人陌生得可怕。 仿佛王之鹤的壳子里,藏进去了一个恶鬼。 『她是谁?她说的是不是真的?你要对小真下手?』 『你听错了,盈盈,她是……她是……』 『我现在就让小真走!』 『盈盈!你回来!』 『盈盈,你别逼我——我必须要拿到藏宝图,可没有柳白真,我就得不到其余的四分之三。』 『盈盈,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保住小弟的命,那些人只是要图而已,到时候验过真伪,让人照着绘下来便是!』 『你听话!不然——』 『不然什么?!』 『我让人带走华英和韵宜,否则你我吵成这样,让孩子们知道了不好……』 柳盈盈忍不住发抖,她的丈夫竟然拿他们的孩子来威胁她。 本来她也不信,可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见到过两个孩子,而船上那两个是假的!她也想赌,赌王之鹤虎毒不食子。可是那个女人…… 『王夫人,奴劝你啊,还是不要太信任男人。你知道你男人对娃娃们做了什么吗?他让人给那两个小娃娃餵了迷药,每天三碗药,一碗饭。这样做,人是死不了,可是那才多大点的孩子,一天三碗药,啧啧。』 她恨得要死! 好想杀了这恶鬼! 可是事到如今她才发现,她以为自己拥有若游仙岛一半的权力,都是虚的。她不过是个管家,平时管管帐本,管管大家的吃喝拉撒,关键时候谁会听管家的话? 王之鹤不关她,也不用控制她,可是她见到弟弟,一句话也不敢说。 柳盈盈想,如果是她自己,她宁愿一死了之,但是华英和韵宜还那么小!她不能,她做不到不顾一切丢下他们。王之鹤现在尚且如此,要是没了她,一双儿女又算得了什么? 一头是亲弟弟,一头是儿子女儿。 柳盈盈如同蜡烛两头烧,活着就是煎熬。 「现在有哪里不好?」她抬头看向王之鹤,嗓子已经哭哑了,「你说你要比公爹更强,如今若游仙岛天下谁人不知!你已经做到了,为什么还不知足?」 她浑身哆嗦,「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可是那山河图上浸透了我一家子的血,你还有没有良心?」 王之鹤很怕她犯病,想要哄她,也知道现在说什么她都只会恨自己。 「我没有办法,盈盈。」 他苦笑道,「你以为我付出了什么,才能扩大王家的影响力?还不是同汇贤阁搭上了关系。每年我要交足足二十万白银,才能餵饱那群人!当初岳父要公开那幅画,我就想劝他不要,看似解了危机,须知世上总有些人,他不愿分享,只想要独占!柳家堡一出事,你是出嫁女,若游仙岛就成了众矢之的!」 「小弟要是不来,我最多就是过去示好,小弟既然来了,你以为我们能藏住他?」 王之鹤压低声音:「那女人就是汇贤阁安插到岛上的,小弟一露面,她就把消息传出去了。我不主动交人,难道要让若游仙岛变成第二个柳家堡?!」 不! 柳盈盈在心里喊。 不,你不是为了保护门派。 如果只是为了自保,如何会在第一时间就举家北上? 这些不过都是虚伪的说辞,说到底,你王之鹤就是想要分一杯羹! 她差点吐出来,好半天才忍住。 「你刚刚说,你会努力保住小真的命,」她虚弱地问,「你跟我发誓,如果你做不到,就让我出门横死!」 王之鹤脸色大变,生气道:「你怎么能拿自己发毒誓?」 柳盈盈毫不动摇地盯着他。 他只好伸手拿自己发了个毒誓。他确实没想过要柳白真的命,也考虑过怎么去周旋,说到底汇贤阁想要的就是地图。退一万步说,那些人非要人皮画,那么在保命的前提下取皮也不是没有办法。 第35页 但要人命,那就简单多了。 柳盈盈心头苦涩。王之鹤对她确有感情,还有比这更讽刺的吗? 五月初三,正是小满。 雨淅淅沥沥地下。 青山镇上最大的私人宅院突然有人入住。 第16章 要说最近发生的大事,必然就是柳家堡血案。 青山镇距离小青山也就不到两个时辰的路,柳家堡不说在江湖上的名声,哪怕作为普通人家,那也是一方豪富,结果一夜之间惨遭灭门。 镇子上的人听到什么的都有,街头巷尾,茶楼饭馆,都在议论纷纷。说那小青山山脚下的溪水都被血染红了,坞堡里到处都是尸体,至今还都收敛在房子里。到了晚上,路过的人还能看见角楼亮起绿色的火光,围墙里头有人一声声地哀嚎! 惊天惨案啊! 没看这都小满了雨还下个不停歇吗? 「听说六扇门先去了四五个捕快,结果就一个逃了出来,还疯了!」一个店小二手里抓着抹布,低声对两个刚坐下不久的行商说,「再后来,还是六扇门的刘捕头带了四十多个捕快,还带了道士做了一场法事,才把那各处的尸体收敛。」 年纪大的行商脸上露出不忍的神情:「什么仇怨,竟然杀了人全家?」 店小二闻言更加小声:「都说和山河图有关呢,有那图就能找到一个宝库,数不清的金银珠宝武功秘籍。柳家老爷子要公开藏宝图,有人不乐意呗。」 两个听客不由睁大眼睛。 世人都喜欢听些悬疑啊探宝啊之类的故事,想着一夕发财的美梦,听到这世上竟然真的有藏宝图,难免激动好奇起来。 不过一想,柳家竟为了这幅图家破人亡,又忍不住唏嘘。 「我看也是以讹传讹,」年轻的行商不以为然,「倘若真有藏宝图,柳家怎么不去找,还大方给别人看?」 店小二近来不知把这故事说了多少遍,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直白地质疑。他想了想,是啊,柳老爷子干嘛非要公开呢?他不说,谁知道他家里有藏宝图。 嗐,他们又不是柳家人,谁知道里头多少秘辛,都是听个热闹罢了。 他顿时觉得无趣,站直了朝店外头瞧:「这鬼天儿,甚时候才晴……」 话音未落,外头街上行来一队车马。 这队车马清一色宝蓝,骑马的护卫穿着蓝色劲装,马车的帷幔也是宝蓝色,一看非富即贵。 青山镇虽然地方不偏,但也少有这样的热闹。街两旁店铺里的人都伸着脖子看那些护卫,正在行走的路人也纷纷让到路边,擦肩摩踵地小声嘀咕。 这些人怎么生得各个俊秀漂亮?神气得不得了! 有见识的就猜测,能养这么些护卫的怕不是普通人,最近来镇子上的就有许多江湖人士,也许都是奔着柳家堡去的。 果不其然,这队车马直奔镇子最东头。那里有大块的地皮,都是有钱人的别院。 镇子最好的一家酒楼叫聚贤楼,足有三层高。 此时最高层临街那间厢房里,围坐了一桌人。这些人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注视着楼下经过的那队车马。 「总算来了。」一名坤道捻着鬍鬚,不甚满意。 「我们等得也太久,实在浪费时间!」坐在他对面的老妇人板着脸,面相刻薄。 她旁边坐着个打扮富贵的病弱公子,闻言轻轻咳了几声,摇头:「等来了人,怎么算浪费时间?」 「哼,就怕你这病痨鬼呀拖不起——」一个娇美妩媚的妇人挨着他,翻了个白眼嘲笑。 「黄三娘!」老妇人怒斥,「公子可是你相公,你莫不是想做寡妇?!」 黄三娘不屑一顾,弹了弹自己的凤仙甲,心道,她又不是头一回做寡妇,早不耐烦应酬这病痨鬼了。 「诸位,咱们一年到头,好不容易聚一回,还是和气为重。」坐在两边人中间的锦衣青年打圆场,「我师父派我和师妹来,也是想着诸位前辈都在,我们师兄妹也能长长见识。」 他右手边的黄衣少女抿嘴暗笑,见识倒没有,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拌嘴倒是听了一路啦。 「你们鲲鹏派最是奸猾,这等发死人财的阴损事自己不出面,让你们两个小儿出来,也不怕断子绝孙?」和坤道一起的女冠这时开口,也是阴阳怪气。 「你!你怎么骂人!」 黄裙的少女急了,拍着桌子生气。 她是四大门派鲲鹏派掌门的独生女,和一旁的师兄早定了亲,这老女人骂她爹断子绝孙,不就是咒她吗? 锦衣青年忙劝住她,一桌子人你来我往,骂骂咧咧,好不热闹。 最角落坐着的几个人见状面面相觑,都暗自嘆气。 「阿弥陀佛,」一名僧人念了佛,打断他们的争吵,「不知我们何时去见那位王夫人?」 黄三娘眼珠子上下一刮,流连在年轻僧人健壮的肩膀上,懒洋洋说:「往日都说海清寺最是清净正派,怎么也这么急着去找女人?」 她故意把寻人模煳,只强调性别,果然那五名和尚都皱起眉,面露愠色。可惜出家人似乎定力就是强过一般人,她等了半天,和尚们却都闭目念经,不再搭理她。 傅云斐,也就是那个病弱青年,在旁冷笑。两人虽然是夫妻,看样子也只是一对怨侣。 第36页 「听说溪山镖局也来了不少人,他们消息灵通,说不定还会抢在前头。」最先说话的老道又开口,「还有天魔六阁。」 这四个字一出,众人都不约而同黑了脸。 「咱们虽然图谋柳家的宝图,也没打算杀人盗图,」女冠忍不住道,「到底是何方神圣能雇天魔六阁那些煞星出手?能让柳家毫无还手之力,不得倾巢而出?」 大家一时沉默。 不光他们,江湖上各个势力都互相怀疑,可还是那句话,柳家堡也不是废物,能公开看到的图,何必干灭门这种损阴德的事儿? 别看江湖人镇日打打杀杀,灭门还是极为少有的。不是惊天的仇怨,谁能下手?就算心思坚决,也未必有能力把一个兴盛多年的大门大派杀干净。 天魔六阁自然有这个能力。 谁付得起代价呢? 灭门,就是把一个家族,从上到家,连看家的狗都要杀尽。否则但凡留下一个种儿,回头就是冤冤相报何时了。 至于那王夫人嘛,出嫁女,都不姓柳了,也没人在意她。 「诸位很好奇我们天魔六阁?」 有人在厢房外朗声大笑。 众人纷纷起身亮出了兵器,一时之间剑拔弩张。 「来者何人?」老妇人高声问道。 吱呀—— 一个戴着半幅面具的女子推门而入。 众人皆惊。 只见她身高足可媲美男子,负手站在那里气势极盛。她穿着一身元缎长裙,只在裙角有些精工绣成的粉色桃花,高髻金簪,粉面红唇,一眼望去便觉得这定然是绝代佳人。偏偏她戴着一个黑色的罗贝面具,只遮住右脸的额角眉目。 又美,又神秘。 「我是此间主人,亦是天魔六阁的管事之一,诸位唤我元娘子便是。」元娘子红唇一弯,离她最近的几个青年便不由自主的脸红了。甚至于阮芸儿一个女孩儿家都忍不住偷偷瞧她。 其他人却没这么天真,江湖人谁愿意和天魔六阁打交道?说直白些,那就和魔窟差不多,听闻里头的杀手,都是从各地捡来甚至偷来的小孩,用养蛊的方法十中择一,养出来的完全就是杀人兵器。 只是未料到这神秘的杀手组织,对外竟然是一名如此美丽的女人。 中年道士客气地行礼:「元娘子,我们这些人原就是柳堡主邀请来观画的,各自有各自的理由,虽然如今柳堡主一家遭遇不幸,但我等还是依约而来,等王夫人置起灵堂,哪怕前去上一炷香,也聊表敬意。就不知道元娘子到来所为何事?」 虽然大家都知道谁参与了屠杀,可毕竟无人目睹——目睹的人也都死在了柳家堡,所以有些话不便放在明面上提起。 元娘子款款走进屋内笑道:「我是过来巡店,不巧听到客人们提到自家,打扰诸位,实在不好意思……」 众人能怎么样呢?只好尴尬地笑笑。 「至于我们天魔阁,确实也已经到了青山镇,」她淡淡说,「不久前阁里接了个活儿,没想到有个伙计学艺不精,出了岔子。我家老闆便派我来收个尾,否则我们怎好向客人讨要工钱呢?」 这时一直站在五个和尚身后的黑衣青年往前一步,沉声道:「你们杀了柳家上千口人,甚至连前来做客的和六扇门的捕头都杀了,还不足够,难道真要赶尽杀绝,让柳家传承断绝?!」 好小子!好胆量! 屋里的人这才正视这个一直默默无声的年轻人。 元娘子却波澜不惊。 她好整以暇地打量对方:「你是苍山剑阁的弟子?啊,我想起来了,柳逸的小儿子柳白真,就在你们苍山剑阁学剑,你是他的师兄。」 此人正是常钰。他自从回程路上得知柳家堡出事,便调转回头,正好遇上这一行十来个武林人士,跟着一起来到青山镇。 元娘子说破他的身份,就懒得周旋,只道:「诸位,天魔阁无意阻挠你们去祭拜,但有些东西,你们要不起,还是自觉些,不要和我们相争。」 她见众人不忿,便觉好笑,用手点了点道士:「你们想得到藏宝图,便是听闻宝库中有修仙炼丹的《丹宝录》——」又点和尚,「你们,原本无意掺和夺宝,但据闻宝库中也有前朝少林寺收藏的古经书——」 「还有你们,」她看向傅家寨的几人,似笑非笑,「宝库中怎能少了活死人肉白骨的圣药呢?就算是肾虚少精,不孕不育自然也可以……」 傅云斐顿时涨红了脸,随即那红又转白,白又变青,整个人摇摇欲坠。 「不要说了!」老妇人痛惜地搂住他,转而大吼。 元娘子轻哼,反正她该警告的也警告了。 她丢下这些人离开,聚贤楼的后巷已经停了一辆极大极豪华的马车,她轻巧钻进了马车。随后马车就朝着东边行去。 马车里已经有一个人等着她。 「方才探子来报,汇贤阁已经有人去找王之鹤了。」男人也戴着面具,他抱胸靠在马车窗边,「还有,贰拾柒在溪山县出现过,也许他是想要杀了柳白真,弥补过失。」 「那有什么用?」元娘子咬牙切齿,「都是因为他失手,害得我们损失那么些人手,还没留住大客户!继续找,把他活着抓回来,我要当众行刑!」 男人嘶了一声,摸摸胳膊:「你好歹也温柔些……罢了罢了,现在怎么办?要是王之鹤把人交给汇贤阁,我们还玩什么?」 第37页 「交便交,我们难道不会抢过来!」元娘子冷冷道。 原本这不过是一件报酬丰厚又简单的活,他们多出些人手,买通柳家堡的下人,偷袭个出其不意,然后杀干净就结了。没想到竟然会有人通风报信! 柳逸虽然没全信,但也弄了假画,还把真画纹在了四个儿子的后背上,送出去了两个。如果不是他们几乎出动了全部人手,只怕还真让柳家多逃出去几人,届时他们把画往外一公布,他们这番努力岂不是全白费。 然而世事岂能都如人意。 那头王家别院还在急急忙忙地收拾行李,还要分出人手布置灵堂。明儿一大早,王之鹤就要陪同柳盈盈去收敛柳家人的尸首。 「我要去见见小弟。」柳盈盈坚决道。 王之鹤心里转了一圈,别院围得铁桶一般,不光有他的人手,还有汇贤阁派来看守他们的人。何况柳白真还关在地下室,柳盈盈再有本事,也没办法救他出去。 他不如答应了,也好缓解一下夫妻关系。 「你去就去,顺带宽慰一下小弟,」他干脆答应了,「我说的我肯定做到,马上汇贤阁的人就要来,我绝不让他们伤害小弟性命。」 柳盈盈神色一软,半晌点头。 说是这么说,等柳盈盈去的时候,王之鹤依然让人把她眼睛蒙住。柳盈盈没多争辩,只是闭着眼由弟子带着往前走。 她走了大约有半炷香的时间,眼前忽然一亮。 第17章 王之鹤一走,柳盈盈表情就冷了。 「师母,得罪了。」蓝衣青年低声说着,拿起一条黑布。 柳盈盈任由他遮住自己的眼睛,一言不发。她一步步跟着弟子走,努力用身体去记忆,按照她白天看到的庭院房屋布局,她认为自己去到了主院的小花园。 莫非地下室入口就在花园里? 等她重见光明,就见眼前是一间带着铁栏杆的房间。虽然一眼看去家具齐全,高床软枕,四角帷幔垂着香囊,布置得十分华丽,也改不了这是一间地牢的事实。 柳盈盈又惊又怒,呵斥左右:「给我打开!谁准许你们这样关着舅爷!」她冲进地牢,掀开了帷幔,才看见坐在床上的人。 「真哥儿!」她哭着扑上去抱住人,「你怎么了!我可怜的小弟!」 「咳咳咳——」 怀里的人剧烈咳嗽着挣扎起来,「姐你怎么来了?」 这时候,柳盈盈才闻到一股油香味儿。她脸上挂着泪珠子低头一看,柳白真穿着亵衣,裹着薄被,盘腿坐在床上,怀里还抱着一碟子桂花鸭。 柳盈盈:「……」 柳白真尴尬地把啃了两口的鸭腿放下,又自然地拎起被角擦擦嘴巴,才严肃地问她:「姐,你咋来了?」 柳盈盈突然觉得心好累。 「你这孩子怎么这般缺心眼儿?」她恨其不争地骂道,「人家把你关起来当牛羊宰,你倒好,竟然吃起来了,就连猪在被宰前都知道要拒食!」 「姐,你怎么骂我是猪……」柳白真不乐意了。 他抬手想给柳盈盈擦眼泪,结果被对方嫌弃地抓住擦来擦去。 「你放心吧,姐,姐夫——嗯,王之鹤没敢虐待我,这不,他还好吃好喝地伺候我吗?」柳白真看她一提王之鹤就冷脸,立刻改口。 柳盈盈一下一下,低着头仔细地给他擦手,半晌低声道:「是姐姐对不住你。我无意中撞破他的阴谋,本该第一时间帮你离开……」 「我知道,」青年声音格外冷静,「他拿我两个外甥威胁你,是不是?」 她浑身一抖,眼泪砸在对方白净的手心上。 这些天,她还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没想到竟是淌不尽的。 「那畜生给华英他们餵药,就让他们一直昏着,」柳盈盈声音发抖,「韵宜才几岁大?这样一天三碗迷药灌下去,和杀她有什么分别?我真不知道他还能干出什么来——」 柳白真听得胆寒。 但他虽不知道这些细节,不过王之鹤拿柳盈盈和孩子们威胁他时,他却不敢小瞧对方。毕竟现代社会网络发达,一个男人能做出什么缺德事,他比柳盈盈知道得都多。 他不能走倒不完全是被威胁,而是确实走不了。 也是王之鹤还顾忌他「活体藏宝图」的身份,没有直接拿药灌他。再加上他还挺配合,作出一副相信姐夫的天真模样,王之鹤就心软了。 别觉得渣男不会心软,心软不妨碍他们渣。 「姐,你听我说,」他凑到柳盈盈身边耳语,「我猜测王之鹤应该是把孩子们藏在了库房一类的地方,而且那毕竟是他的孩子,看守的人肯定有你们身边伺候的。你观察一下你们带来的那些婢女,看谁经常在饭点消失。」 他严肃道,「先把孩子救出来,咱们才没有后顾之忧。」 柳盈盈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半晌摇头:「你的处境比孩子们更艰难。王之鹤答应替你周旋,可他来往的那些人万一就是真兇,焉能放你活命?我要想办法救你出去。」 她已经想好了,孩子们无辜,这是她做娘的没用。若是王之鹤还有点良心,哪怕要她抵命,她也愿意;若是王之鹤人面兽心,连亲生子都不放过……她和孩子化为恶鬼,也会回来讨命。 但她决不能让小弟无辜丧命。 第38页 柳白真没办法,只好说:「其实我有个朋友已经潜进来了,就等着看时机合适救我出去呢。」 柳盈盈一脸看傻子的表情。 他无奈地挠挠头:「是真的,其实我本来去溪山县就是为了投靠他,他虽然在江湖上没有名号,但极为厉害。只是行事有些不符世情,所以一般很少出来,算是个隐士。」 柳盈盈还是不信:「你不要为了哄我编这些,就算真有这人,他怎能一人敌百人?」 柳白真心想,我也不信啊。 但,金手指总不能骗他吧? 他第一次只是试抽,人物卡只能维持三分钟呢!抽出来的大哥连衣服都没穿,甩着浴巾都能嘎了杀手,可见系统给的人物卡确实很牛! 他又偷偷看自己刷新出来的人物卡。 是的,他的抽卡系统终于正式上线了。打开小程序,立刻刷出来三排十六张金光闪闪的卡片。卡片虽然只有背面能看,但满满的人物卡,多让人有安全感! 鑑于每次抽卡后都有一定时间的冷却,人物卡的使用时间也不定,所以他决定拖到最危急的时候再用。 比如现在就极不合适,他人还在地牢关着,一层精铁打造的栅栏困着他,万一抽出个反社会大佬,人家一瞅,周围能摸到的就他一个,先把他嘎了怎么办? 至少也得等他能从这地牢里出去。 唉,这小程序不会有另一个名字,叫——「重刑犯放风系统」,或者叫「精神科疾重病人平行时空疗养所」吧? 「我真没骗你,总之只要我有生命危险,我这朋友就一定会救我出去。」他心虚道,「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把孩子们带走。」 柳盈盈见他表情自信,又想到他确实不慌不忙,还有心思啃鸭腿,心里信了几分。 「好,孩子的事你不用操心,我来想办法解决。」她点点头,「王之鹤还不想和我撕破脸,那就看谁能骗过谁了。」 柳白真嘴角抽抽,他姐一副要打离婚官司分财产揍渣男的气势…… 柳盈盈又蒙着眼睛被带离地牢,她刚回到房间,王之鹤就把人赶出去,伸手拿掉她眼前的布条。 他紧张地打量柳盈盈:「如何?我没有说谎,小弟那里我已是尽力了。」 柳盈盈虽然心里唾弃他,但表面却红着眼,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你尽力了,有什么用?堂堂若游仙岛的岛主竟为人走狗,连自己的妻弟都保护不了!我嫁给你——有什么用!」 说罢捂着嘴坐在绣墩上痛哭。 王之鹤脸色铁青。 诚然,他确实是贪图那宝库,就算分不到大头,哪怕只得些金银俗物,也能助力他发展若游仙岛。但妻子的话也撕开了那层自我欺骗的假面,他做不了主。 自从上了汇贤阁的船,他就再也不能做主。 人家叫他把柳白真交出去,他就得乖乖地交出去,人家要围他的院子,他连一个屁也不敢放。 他想到一会儿还要去见汇贤阁的人,胃里一阵痉挛。 「你放心,我就是豁出去不要脸,也绝不让他们伤害小弟!」他斩钉截铁地保证,说完就甩袖出去。 柳盈盈慢悠悠地放下挡脸的袖子,脸上一丝哀伤都没有。 她知道刚才的话伤了王之鹤,这么多年,她家里家外都小心维护对方的尊严,如今,这还是她头一次讥讽他。 好生痛快! 「红叶,进来。」她给自己倒了杯茶,开口唤道。 婢女掀开门帘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神情十分机警:「夫人,方才红云出去了。」 柳盈盈沉默。 红叶和红云都是她的陪嫁丫鬟,拿的内宅一等份例,管的内院几十个丫头老妈子。连她自个儿的内库都交给了二人,可谓是极尽信任。 她没想到红云会出卖自己。 「你说她图什么?」柳盈盈喃喃自语,「是嫌弃我为他挑的弟子不够年轻有为?还是捨不得王家的富贵?就算王家富贵,和一个妾,又能有什么关系?」 她们并不完全算普通人家的女眷,未出嫁前,红叶和红云也是跟着她去过北边的草原,下过南边的近海,三个人骑着马打猎,还曾抓过山匪。 怎么就能如此看低自己,打算把自己困在那后院里争风吃醋。 红云有那心思,就等于彻底放弃了和她从小到大的情分。一个狗男人,比不上陪伴多年的姑娘和姐妹。呵。 「夫人……」 红叶打断她的思绪,「别想她了,咱们要尽快救出大爷和小姐。」她俯身凑到柳盈盈耳边,「我有办法知道她去了何处……」 王之鹤怒气沖冲来到前院,见管家已经在前院等候他。 「来了哪些人?」 他不耐烦地问。 管家表情却十分惊慌:「不止汇贤阁呢,还有几大门派的人,还有天魔六阁!」说到最后这四个字,他已经开始瑟瑟发抖。 外人不清楚,他们可都知道,夫人娘家千口人都被天魔六阁的杀手杀得一干二净,就剩个小舅爷了。 这些煞星来,莫不是还想把他们也除了? 王之鹤倒不担心这个。 天魔六阁再难缠,还能有汇贤阁这些老王八难缠?老王八们既然想独吞山河图,就不会让他吃亏。这么多人来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也许他能趁机保住柳白真的性命。 第39页 他长长出了口气,神情淡定地掀袍走进大厅里。 宽敞的大厅坐满了四五十人,齐刷刷地望着他。王之鹤顿时僵住,眼睛一扫,见汇贤阁的两位长老坐在上首,而天魔六阁则有一男一女不甘示弱,坐在另一边。 「各位为我岳父一家远道而来,王某感激不尽。」他大步进去,拱手示意。 元娘子抿嘴一笑,竟然直接伸出手。 「客气话不必多说,王岛主,请你把柳白真交出来。」 第18章 汇贤阁的长老神情倨傲:「你们算什么东西,和我汇贤阁抢人?」 元娘子笑道:「你我各为其主,但宝图本就是我们天魔六阁第一个找到的,让与你,我们还有面子吗?」 她双手一摊,笑意盈盈。 「无耻!」 坐在最末的常钰勐地站起,脸色铁青,「你们这是承认了自己就是灭柳家满门的兇手?天下还有没有公理道义!你们怎配为人?」 他浑身发抖,愤怒地环顾四周喊道,「诸位无不是江湖赫赫有名的人物,竟然能坐视杀人兇手堂而皇之要伤害苦主吗?孙李二位道长,海清寺的圣僧们,莫非你们那道观庙宇里的香火都是假的,为了一点利益连道义都不顾了!」 一番话说得众人神情各异,有不屑一顾的,有急赤白脸的,有羞愧不语的。 「哪来的愣头青?」 汇贤阁那长老冷笑一声,随手一挥,内力卷着茶盏沖向常钰,其速疾如出弦之箭,避无可避! 「施主小心——」 最后一刻一名僧人闪了出来,大袖一挡,在身前转了两圈,硬是卸下了对方霸道的劲气。茶盏噼里啪啦砸碎到了地上,茶水溅了僧人满身。 可见得这茶盏倘若砸到常钰身上,他不死也得重伤。 众人悚然看向那长老,中年男子身穿华丽的褐色锦衣,腰缠玉带,拇指扣着金镶云纹的扳指,一看便是身居高位惯了,抬手间杀人连眉梢都不带动。 只是没想到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元娘子秀眉微蹙,搁这儿示威是吧?可惜他们天魔六阁只是杀手,不是探子,到现在都查不出来汇贤阁背后的人。 明鑑山庄倒是专门培养探子,不过他们自诩武林正道,老闆很避讳和他们接触…… 再说那海清寺的僧人,法号静慧。 静慧和尚替常钰拦下茶盏,看着轻松,实际上气血翻滚,也倒退了一步。 这一步,对他来说也极为少有,他抬头和那长老对视一眼,暗自心惊。 「师叔!」几名僧人大惊失色,纷纷上前。 静慧摇头:「无碍。」他转身打量常钰,见青年无事,松了口气,「幸好施主无恙。」 常钰眼神复杂地看他:「你和他们也是一伙的,救我作甚。」 「施主,」静慧欲言又止,最后低声说,「我们这趟来虽然是为了找寻古经书的下落,但最重要也是确认柳家那位小施主的下落。」 常钰最后还是跟着几个和尚回去了角落。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大厅里的都是蛇鼠一窝,人前名门正派的光风霁月,实际上追名逐利,为了这些东西杀人越货,和强盗无异。 可嘆,他人微言轻。 此次他是独自一个人回来,没有门派当后盾,就算想救师弟也无能为力,不如先跟着这帮和尚。 静慧外表不过二十出头,但听称唿,在海清寺里的辈分竟然不低。他招唿常钰到他旁边去坐,待他二人都重新安置,其余僧人才捡了座位坐下。 常钰心情低落,一口气没嘆完,突然一道极低极细的声音钻入耳道。他面无表情四下看了看,对面的傅家寨几人并无异样,才反应过来,这莫非就是传音入密? 这种传音功夫会的人不少,但需要极高深的内力,同时,不同的功法也会影响传音的形式和效果。比如他们苍山剑阁更注重对剑的运用,体悟剑道,而内功不过是辅助手段,故而他还是头一次见识到这神功。 他微微侧头看向身旁的高个和尚,见对方沖自己轻点头,就知道自己猜得没错。 只听那蚊子嗡鸣似的声音说:「施主,方才不便说明,我们几人是奉了主持之令,前来保护柳老爷子一家。他与柳老爷子乃是多年知交,听闻要举办展画会,命我等前来帮忙。不料我们刚到张家庄,就听闻柳家出了事。」 常钰心道,这和尚语气诚恳,出家人不打诳语,兴许他说的是实话。可海清寺多年都在寻找前任主持丢失的古经书,想必也打过藏宝图的主意。 「小僧听闻柳家还有一个小儿子逃脱,而各方势力都在找寻他,保护他也算完成主持的命令,故而我等跟随前来。施主,那汇贤阁的长老和天魔六阁,武功皆不在小僧之下,倘若你单独行动,怕是徒劳,还请今晚亥时到子胥院共商救人之计。」 常钰听罢没有犹豫,用手指敲了敲茶几,暗示自己同意。 不管和尚们有什么私心,至少也会想办法把师弟救出来。他干脆将计就计,利用这帮和尚救人。 他们几人有了主意,就沉下心旁观其他人争吵。 沖虚观的观主就是那一对男女道士,他们干脆朝汇贤阁投诚,只要求拿到宝库里的炼丹宝册,傅家寨见状,也放弃了想要分财宝的想法,愿意出人出力,报酬就是一瓶绝世神药天极丹。 第40页 汇贤阁态度傲慢,但却并不拒绝他人的投诚。 反而是元娘子二人坚决不同意。 「我们既然能杀了柳家一千来人,就能杀了你们这四五十人,」她语带威胁,慢慢扫过众人,「汇贤阁藏头露尾的,后头还不知道是人是鬼,图还未曾到手,倒是以主人自居。你们这些人同他们打交道,也不怕是与虎谋皮,人财两失!」 她气得磨牙。 要不是不能暴露委託人,她恨不得扯出那面大旗,看这些草莽谁敢和他们争锋。这么一想,她更加恨极贰拾柒那个废物。若不是他,她何必落入这么被动的状况? 王家别院明争暗斗,远处的官道上又行来一行人。 却是久未见的秦凤楼。 他坐在马车上,一头黑髮用白玉的头冠束起,身穿一袭山水墨色长袍,腰悬一件和田玉的平安无事牌。容色俊美鲜丽,气质潇洒闲雅。 他的面前跪着一个人。 这人打扮落魄,身形消瘦,自下巴到脖子都缠着厚厚的白布。他暴怒地瞪着秦凤楼,眼眶都快瞪裂,可惜却丝毫不能动弹。 秦凤楼俯身用扇子掂起他的下巴,左右细看。 「主子,你看这么仔细干啥?」什五坐在车窗边,嘴角抽抽。以前也没见主子对男人兴趣这么大啊,自打认识了那柳白真,主子就变得奇奇怪怪。 「你懂什么?」秦凤楼纳闷地打量面前这人,「我是瞧着他眼熟,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奇也怪哉,他自认还没到年老痴呆的时候,怎么会见过一个人,又忘记呢? 什五不敢吭声了。 这不是地痞无赖搭讪姑娘的法子么。 主子可真不是个玩意儿……这还是去救人家的路上,就看上别的男人了! 秦凤楼还兀自奇怪,被他打量的人却目露惊愕,发起抖来。 他开始疯狂地试图沖开穴道,以至于血液几乎要逆流,眼白通红。什五担心把人弄死,迅速摁了他颈侧,男人剧烈地咳呛起来。 秦凤楼吓得往后仰倒,狼狈地展开扇子挡住脸。 「什、五!」他咬牙道。 然而灰衣护卫却抱着胳膊看向窗外,权当没听到他说话。 秦凤楼:「……」 「果然是你!」男人沙哑道,「都是你害我险些丧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休想折磨我!」 「嗯?」 「什么?」 秦凤楼和什五同时看向他。 「你,认得我,」秦凤楼觉得有趣了,扇子一收,笑道,「那你说说,咱们何时见过?」 男人正是密道截杀柳杰和柳白真的杀手。天魔阁里叫他贰拾柒,那是他当年入阁的编号。他给自己起名叫齐冥,幽冥幽冥,他既是杀手,自然如同幽冥使者。 当日他先是被突然出现的秦凤楼重伤,又差点被柳白真掐死,原本那小子力气已经撑不住,没想到另一人竟然醒了过来,拿剑直插他咽喉。 若不是他从阁里偷了一枚天极丹…… 齐冥怨恨道:「你别装傻!你和那柳白真互相配合,从密道的机关突然出现,还——不穿衣服来干扰我——」 「噗!」 什五惊到喷口水。什么?主子什么时候瞒着他们,干下这等惊世骇俗的大事? 按理说这时候他就该下车了,毕竟听到太多主人家的秘辛,不是好事。可他实在太好奇,于是硬扛着秦凤楼阴沉沉的目光,坐着不挪地儿。 「要不是你伤我肺腑,我岂会被那两个区区废物差点害死。」他捂着脖子,仿佛又感受到那种后脑勺凉飕飕的滋味儿。也幸好那把剑没有伤到他的舌头,否则纵有仙丹也难保命。 秦凤楼看似平静地盯着他,实则心里惊涛骇浪。 那竟然不是做梦? 他那天好端端地在浴池里洗澡,不过是打个盹,突然来到一个黑黢黢的甬道。他还没站稳,面前就有个人不知死活朝他刺来一剑。 秦凤楼真以为自己做了个逼真的梦,这梦逼真到他能感到全身的凉意,赤脚踩在苔藓上那种黏唧唧的噁心感也格外鲜明。 为了能尽快脱离梦境,他只好尽快把面前的人杀掉。可惜他刚准备下杀手,梦就醒了,他又回到了一池热水中,热气蒸腾。不过当时他丢了一条绸布,还以为是落在了池子里呢。 他恍然大悟,难怪他看这人觉得眼熟,并不是长相熟悉,而是对方耳朵上戴着半边银质的莲花纹护耳,在那个黑黢黢的密道里十分显眼。 竟然不是梦…… 秦凤楼发呆,这杀手以为他靠机关作弊,可他自己清楚,他可是正在船上的浴室里。一个人怎么可能凭空出现在六七十里外的山体密道中? 那修仙话本里倒是有缩地成寸的法术,也没见有人修成真仙。 还有小骗子—— 秦凤楼心想,原来那天密道里其余两个人中,有一个便是小骗子。 这么说,他不就是在梦里救了小骗子一命? 第19章 「主子,你笑什么?」 什五眼神奇怪地看着秦凤楼。 换成是他,要是突然遇到这种神异的事,那不得吓个半死!结果主子却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难道是吓傻了? 秦凤楼立刻刷地展开扇子挡住脸。 他摸摸自己的嘴角,发现自己确实在笑。好吧,他只是在想,要不是他与小骗子有宿世的缘分,又怎能通过梦境搭救小骗子? 第41页 只有如此才能说得通了。 秦凤楼示意什五把人嘴巴封了带出去。 「既然他知道是您救了柳公子,要不要——」什五往脖子上比划。 「不必,」秦凤楼挑眉,「把人送回庄子,到时候让柳家姐弟自己处置。」 既然此人是天魔六阁的杀手,交给苦主岂不更加合适? 贰拾柒不甘地被带出去,他倒是很想知道秦凤楼的底细,因为他坚信自己会有报仇的一天。无奈左看右看,他都猜不透对方的身份,对方都更像个养尊处优的贵族。 「你就偷着乐吧,」什五冷笑,「天魔阁可是重金悬赏,要活捉你回去。」 贰拾柒打了个冷战。 阳柑县离青山镇很近,他们很快就看到镇子外十分有当地特色的茶寮。 「主子,别院外头太多人,我们没法靠近啊,」什五苦恼地回报,「我们查了镇上的所有酒楼,打听到一点消息,目前来的除了汇贤阁,天魔六阁,若游仙岛,还有沖虚观和海清寺,鲲鹏派、傅家寨也来了。」 这么多人来,好处大概就是柳白真还能苟命。 打个比方,这就相当于只有一只小羊羔,却围着里外三层狼群,每头狼都口水直流,恨不得立刻咬上一口鲜嫩的羊羔肉。只是这些狼为了谁能吃到最可口的内脏,正在激烈地内部斗争,羊羔因此能够短暂地活着。 一旦狼群内部分出高下,羊羔毙命只在顷刻之间。 「我们已经有个探子潜伏进了杂役房,只是他们防备得厉害,外院杂役也没法靠近后院,」什五懊恼,「唉,我们早就应该培养些女探子,这会儿已经混进去了!」 秦凤楼当听不见。 他并不喜欢用女探子,女子不像男子,若是做探子,难免要付出些隐晦的代价。他娘总和他嘆,女人在这世道存生不易,他做不到扶贫救世,但至少能做到不去雪上加霜。 他们停在了茶寮,打算在这里等消息。 什五远远望着青山镇的城墙,青山县衙并不在镇子上,所以城墙没有守卫。一个店小二打扮的小个子年轻人脚步匆匆背着包袱往镇外走。 「什七来了。」 他拧着眉,不解地问,「主子,我还是不明白,这些人怎么这样高调?」 换做是他,他只会闷声发大财,悄无声息地藏匿起柳白真,剩下的就是确认藏宝图的真伪,以及如何利用宝图获得巨大财富名望。 现在这些人的做法截然相反,图什么? 「你说图什么?」 秦凤楼慢悠悠地摇着摺扇:「依我说,天魔六阁虽然血洗柳家堡,但是,他们一定没有找到山河图的真迹。」 「你也打听到了,柳家堡提前收到了警告。柳逸呢,他未必当真,但为了提防盗贼做一些准备也不费事,比如……准备一幅赝品,或者将山河图分成数份,交给不同的人保存。」 他若有所思,「嗯——应该是后者,不然这些人何必大费周章去找柳白真,一个十几岁不成器的小子?」 他摸摸下巴,又道:「不错,应当就是这样。」 什五好似听懂了,但脑子依然混乱。 「我还以为委託天魔六阁去杀人夺图的是汇贤阁呢。」他嘀咕道。 秦凤楼不以为然。 汇贤阁的行事固然强势,但不算狠辣,更喜欢用金钱美色去控制人。这等手段并不像江湖人的作风,他有几个怀疑对象,暂时还没空去确认。 这时候那店小二抬脚进了茶寮,见到秦凤楼就单膝跪下,果然就是什七。 「主子,」什七小声禀告,「我今日在聚贤楼,听到说书先生正在传一则消息,说柳家大小姐会在后日的灵堂上,亲自指认兇手。」 他想起来就觉得毛骨悚然,那说书先生一开始只是说柳家堡惨案,一通天花乱坠地铺垫,最后却在暗示,杀死柳家人的乃是内贼。唯一活下去的人,就是兇手。 「这不就是暗示柳公子是兇手?而且还是弒亲灭族的极恶之人!」他愤愤不平。 什五倒抽一口气。 他听什七重复了说书先生的故事,也能直白听出来对方的暗示。 旁人只以为这就是一家普通的酒家,但他们早就查清楚了,聚贤楼的主家就是天魔六阁。这也太无耻了吧! 杀人全家,然后还把罪名栽赃给人家。 什五连忙看向秦凤楼。 秦凤楼面无表情,并表示自己一点也不意外。 他从来不会高估那些人的底线。 「看来消息有误啊,」他敲了敲扇子,「柳家从灭门里逃过一劫的除了柳白真,还另有其人。」 他看向什七,「你去柳家堡见到了柳家人的尸体没有?」 什七想了想,谨慎地回道:「我们不好露面,只是买通了六扇门收尸的杂役。他将尸体画了图给我看,还偷录了仵作的验尸册子交给我。柳家一家子的尸体俱在烟柳台,共收敛了五具尸体,包括柳逸夫妇,柳家长子夫妻,还有柳家次子。」 也就是说,目前在那些人手里的柳家人尸首,除去儿媳妇,一共只有四人,但实际上柳逸夫妇有四个儿子。 第三子柳白水和第四子柳白真都逃走了。 秦凤楼想到他那个梦,梦里既然在地下通道之类的地方,看来柳逸确实如他猜想的那样,让两个小儿子分别带着地图离开。 第42页 运气的是,两个人竟然都逃脱了杀手的追杀。 秦凤楼点头:「仵作怎么说?」 「所有男丁都有激烈的对抗伤,柳家长子媳妇是反手横切的气管,乃是自裁,柳家长子和次子除了对抗伤,嵴背上的皮子……整块被剥除,仵作验尸,记载为死前所为。」 什七说的时候都感觉后背发凉。 那杂役跟他透露的时候,身上还散着浓浓的菸灰味儿,也是吓得不清。现场据说更加惨不忍睹,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衣服都有扯开的痕迹。 哪怕女眷为了免于受辱自裁,也仍然保护不了死后的尊严。 「所以地图就在柳家几个儿子的后背上。」 秦凤楼得到了答案。 可是,他并没有以往推断出真相的成就感,而是觉得后怕。 尤其是听到最后柳家儿子的惨状,他无意识地攥紧扇子,关节用力到发白。 如果当初他没出现,柳白真很可能就会死在那节通道里,然后被人扒了皮,悽惨地倒在黑黢黢的地下道,直到腐烂。 随即他又意识到,柳白真此时此刻,再次落入了那些人的手里。 秦大庄主头一次学会什么叫感同身受。 小骗子一定很害怕吧? 原本应该保护他的亲人,却把他交到了仇人手里,任人鱼肉。 秦凤楼眼神十分可怕。 这世上,人人都是恶人,亲人算得了什么? 什五小心翼翼地看他:「主子,咱们还去拜访别院吗?」 秦凤楼摇头:「暂时不去,我不想打草惊蛇。」 按他原来的计划,他打算正大光明去拜访王家别院。 因为柳逸老爷子很早就给他下了帖子,邀请他旁观展画会,为在场众人做个见证。他收到帖子,大概也能猜出来老爷子那点盘算。 后来柳家出了事,原本要参加展画会的人都成了嫌疑人,他更应该去见柳家姐弟,表明自己维护公义的立场。 现在不行了。 他现在露面,那些人会立刻转移柳白真,并且把人藏得更深。 「你知道怎么让一人永远消失吗?」他轻声问。 什五表情变得冰冷:「让他在人前死去,除了他的户籍。」 是啊,所以等柳盈盈指认柳白真为兇手,再由六扇门定罪,公开处刑了「柳白真」,从此他就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秦凤楼想,这么一来,也许还能钓出柳白水,可谓一石二鸟。 好毒的算计! 小骗子,我若不去救你,你只怕从此举头无明月,低头是黄泉了。 他们全程都正大光明坐在茶寮的桌子前,说话声也并不避讳。经营茶寮的一家三口,包括其它几张桌子零星的客人,却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这本就是他们明鑑山庄的钉子。 第20章 王之鹤脸色阴沉地站在厅堂外,被一扇落地屏挡着。 这是他自家的宅子,结果他倒跟客人似的! 「王岛主,你请进吧。」 王之鹤深吸一口气,露出恰好到处的笑容,绕过屏风。 「郑大人,」他对着坐在正上首的两位中年人拱手道,「何大人。」 先前在大堂对常钰出手的中年人,看着王之鹤嘲笑:「王岛主对尊夫人之深情,令人瞠目啊。」 一旁那人冷着脸道:「我家主上,对山河图势在必得。人,我们未必要杀,但图必须要在我们手上,所以此计划极为关键,还望王贤弟配合。」 王之鹤在心底破口大骂。 这是多损多毒的招啊!不说柳白真从此变成了江湖里人人得而诛之的弒亲小人,就连柳盈盈都会因此受到牵连,甚至于他的名声,他孩子的名声—— 何况人要是真的死了,那也就罢了,可他们是要一个人活着如同死去。 王之鹤听到汇贤阁的新计划时,从脚底冷到头髮根。 这时候他才开始后悔当初投靠对方,贪不可怕,可怕的是又贪又毒! 他气得嘴唇哆嗦。 柳盈盈绝不会同意的,她宁愿死都不会去指认自己的弟弟。可他有什么办法?他也想保住柳白真的性命,但对方要付出的代价…… 「我看王岛主也不必有那些多余的愧疚,」郑长老似笑非笑,「就算柳白真没有自投罗网,我们也有办法让他们兄弟,主动现身。」 他盯着王之鹤笑,笑得王之鹤连连后退。 「郑大人,我举全岛投靠您,您不能背信弃义吧?」王之鹤强笑。 郑长老没有回答。 王之鹤被汇贤阁两队八个护卫护送回到后院,脚步沉重,心事重重。郑郡等于直接威胁他,若没有柳白真,便是柳盈盈。 『王岛主,你这门亲事到了如今也十来年,够回本儿啦。那柳盈盈再是绝美,也上了年纪,依我说,不如另娶美妾,生他十个八个孩子,岂不美哉?你喜欢什么模样的,我们汇贤阁应有尽有!』 不不不—— 王之鹤停在院子里。 他与柳盈盈是,从他十岁就知道对方将会是他未来的妻子。他是无耻,他是功利,但他捨不得柳盈盈。 『只好……牺牲小弟了。』他想。 王之鹤转瞬间就想好了对策。若游仙岛的门客里也有精通易容的人,找一个身材样貌形似妻子的,再好好易容,煳弄外人足矣。 第43页 至于妻子,他决定狠狠心,先让她睡两天。等事情尘埃落定,她见小弟还活着,也许慢慢能想开。 柳盈盈此刻正在主院的东厢房里,她坐在床边看着床上熟睡的两个孩子,心情很平静。 「夫人,不,姑娘,」红云被红叶拿刀架着脖子跪在地上,哭着求她,「姑娘,我真的没有要害大爷和小姐,我就是——就是——」 「你就是羡慕我的日子。」柳盈盈自嘲。 她困惑地看着对方,「你看看我现在,有什么可羡慕的呢?」 原本她还打算找到孩子,把孩子送出去。 孩子是找到了,红叶换了红云的绣鞋鞋底,换成了夹带金粉的,一路循着痕迹找过去,孩子果然关在了库房。 柳盈盈还在琢磨怎么去偷孩子,结果王之鹤却主动把两个孩子送到她这儿来。她很快知道了原因,院子已经被重重看守,一日三餐都有专人送来。除了王之鹤,谁也不能进出。 她形同软禁。 红云恐惧地摊在地上哭道:「婢子知错了……不要杀我……」 「我杀你做什么,」柳盈盈心灰意冷地摇头,「错的也不是你。」 她救不了弟弟,已经做好准备和弟弟一起赴黄泉。孩子她不忍心带走,好在长子已经是个大人了,忍气吞声带着妹妹,想必也能活下去。 至于弟弟说的绝世高手,她想,那应该小弟为了安抚她随口胡诌的。 世上哪有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呢? 柳白真要是听到她的心声,一定会连连点头。 可不是么! 世界上根本没有这种好事! 柳白真躲在床帐里,瞪着空气中那一排闪闪发光的金卡,其中有一张特别嚣张地飘在最前头。 原本这些金卡都是背面对着他,只能看到卡片背面繁复的花纹,一条条精緻的金色走线构成了一个类似于莫比乌斯圈的图腾。 他抱怨过看不到卡片正面。就算是抽盲盒,也会告知都有哪些内容吧? 谁知道他就睡了一觉,起来一看,他竟然在睡觉的时候抽了卡! 这是咋回事?! 柳白真吓得冷汗都出来了,这可是他能不能逃出生天的大杀器,这次用过,还不知道要冷却多久呢! 他胆战心惊地点了那图,发现跳出来一个说明——「不满足使用条件」。他又疯狂去翻看之前的站短,一行行地看。原来正式版是可以提前抽的,但如果他没有面临死亡威胁,这张卡片只能存放在卡池中,而且超过七天即将作废,视为宿主已经使用,抽卡程序重新进入冷却流程。 这也不太过分了! 柳白真愤怒地戳着站短后台,试图找到哪里可以投诉。 他分明是睡觉的时候误触,竟然就这么抽了卡,而且还有期限!那要是他七天内都没有遇到危险,岂不是白浪费一次? 可这个小程序比单机游戏还单机,根本没有投诉渠道。 柳白真这才无奈地去看自己抽到的卡。 【人物:白若离 身份:无问宗首徒/仙道叛逆 技能:无问剑法/玉若神功 爱好:打赌/鞭打 人生格言:人为鱼肉,我为刀俎】 柳白真:「……」 首先,他有六个点想说。 不过小程序看上去就像偷偷更新了一样,上次明明看不到任何人物卡的信息。 他赶紧又去自己的卡池把那张试用卡翻出来,点了点。 依然是那个出浴男,依然没有任何信息。 柳白真不高兴地把卡丢回去。 他开始对着白若离的卡来回观察。 白若离人如其名,黑髮白衣,长相俊美冷淡,手里横着一柄很漂亮的长剑,垂下月白的剑穗。他的背后是一座高高的山门,匾额上无问宗三个血红的字,而他的脚下则踏着云。 柳白真想到小程序里提到,卡片随即抓取的反派,可能来自于他的同时代,也可能来自平行时空。但不管是从人物介绍里,还是从人物卡这幅小图里看,白若离的时空似乎不是低武世界。 不会真的修仙者吧? 他顿时激动了,一下把什么出浴果男丢到脑后。要是真能抽出来一个修道的人,对付坏人还不是像砍瓜切菜那样容易? 而且看图说话,这人也不像那种大魔头吧? 以他看小说的经验,「叛逆」仙道的原因可就多了,通常和人品没啥关系! 球球了,来个好人吧。 柳白真态度虔诚地拜了拜人物卡,这才准备下床吃个肉,然后再安详地睡一觉。唉,他等待那个抽卡的时机也很辛苦哎。 「这就是柳白真。」 空荡荡的地牢里响起一个男声,还挺熟悉。 柳白真正掀开床帐,一只脚丫踩进靴子里,另一只脚丫还在床上。他维持这个姿势,和几步之外栏杆后头的众人面面相觑。 郑郡眯眼打量地牢里关着的少年,见对方脸蛋圆润粉红,双眼炯炯有神,穿着亵衣,双手豪迈地掀开帐子,自在得不行。 就是不像刚死了全家,并且自己还被亲姐夫关起来,随时要送命的人。 说话的人是王之封。 他一反曾经留给柳白真的好师兄的印象,带着恭敬又谄媚的笑,亲手打开了门锁,请汇贤阁一众人进去。 郑郡跨进了牢房,立刻有两名护卫抬了椅子来,他掀起袍角端坐,连话都懒得说,只昂起下巴。 第44页 「抓住他!」王之封笑容立刻没了,指着柳白真道。 「你们干什么?」 柳白真差点激动地笑出声,同时一副良家妇男要遭受迫害的模样,抱着床柱不放,嘴里还大喊:「姐夫——姐夫啊!你快来救我!我要被强——」 他被点了穴道,头朝下压在了床上。 卧槽,那个老男人不会真对他的八月十五有什么想法吧?强那啥算生存危机吗?万一不算,他岂不是要被爆菊!? 他疯狂挣扎,无奈这几天的伙食里似乎带着点软筋散之类的药,内力半点用不了。何况他那点功夫,就算能用,只怕用处也不大。 两个侍卫一人摁手,一人摁腿,就让他像个乌龟似的动弹不得。 后背瞬间一凉。 王之封竟然扒下了他的亵衣! 柳白真后悔啊…… 早知道他就该把床单都裹在身上,就算一样要被扒,拖延一秒,也有助于他重建尊严啊。 众人在看到他后背的那一刻都倒抽一口气。 「这竟然是——」 郑郡更是一脸惊喜。他勐地起身,快步走到了床边。 呜呜呜呜——狗比别碰爷爷! 柳白真徒劳地挣扎,人生头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屈辱。 郑郡哪里管他? 只见他深深地俯下身去,伸出他那只养尊处优的手,小心翼翼去碰触柳白真的后背。 第21章 柳白真宛如被雷噼。 他呆滞地贴在被褥上,眼泪横流。 我…… 我不干净了,我脏了嗷嗷嗷——!! 此时在众人眼里,他却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物件,一件绝世珍品。 少年向青年过渡的线条是瘦而挺拔的,既有少年丰润饱实而又细腻的肤感,又有青年坚韧的骨感,如同太湖石的窈窕清癯。 如果将这样肤白胜玉,又体态消瘦的嵴背作为一张画纸,画上了代表无上珍宝秘籍的藏宝图,是多么的让人如痴如醉、无法自拔啊! 何用几人都不由自主地凑过去,几乎要贴在柳白真的背上。他们的唿吸打在青年的皮肤上,灼热黏腻,柳白真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刷白。 好噁心…… 「让开!」 郑郡粗暴地推开他们,恶狠狠地瞪着他们,「滚出去,宝图也是你们能看的?!」护卫便把其余人都推搡开,包括何用和王之封。 何用气得脸都扭曲了,无奈他在主上那里没有郑郡得用,只得忍气吞声居于下首。 「走!」他咬牙道,带着人退到了地牢外。 他垂下床帐,这才有闲情逸緻好好欣赏手下这幅局部的山水图。他用手重重地捻过那些山川河流的墨色线条,一条最大的河流沿着嵴柱往下,又蜿蜒向了右边那枚玲珑的腰窝。 这可不光是一座山和一条河,这是整幅山河图的重心,也是暗示藏宝所在部分! 郑郡感受着手下奇妙的触感。 线条隆起处摸上去十分崎岖,但线条之间却还十分光洁柔滑,按压下去弹软有力。这一点又与女子大大的不同。 他欣赏着这幅秀美俊逸的纹画,若有所思。 人皮地图,他已经拿到了两幅,拼起来才发现不过四分之二。不过这么一对比,人皮一旦离了体,就开始骤缩变色,虽然摹画下来,于藏宝图的功用倒是没什么影响,但作为收藏,就不免令人遗憾了。 主上只要藏宝图,人却没提。 郑郡又拿掉了青年嘴里的布条,仔细地打量他。对方被摁着头和手脚,一头黑髮凌乱的散落在颈子周围,五官格外秀致。虽然双目紧闭,但赏那轻颤的睫羽也别有意趣,软唇狠咬,那一抹嫣红显得分外惊心动魄。 越是表情屈辱,便越显得清纯动人。 他一时心动,手下的动作就暧昧起来。 是可忍孰不可忍! 柳白真险些吐出来。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血液往太阳穴沖,沖得他心脏都要跳出来,什么也想不到了,心里只剩下崩溃。 「滚啊——!!」 他勐地挣扎,也不知从哪里爆发的力量,一瞬间竟然挣脱了摁着他的护卫。 他要走! 随便去哪里,哪怕下一秒死了都要离开! 「性子挺野啊。」中年男人发出黏腻的笑声。 下一秒他被狠狠地摁了回去,砰的一声,隔着几层褥子,砸得他嗑出一嘴巴的血。摁着他颈子的手如同铁钳,颈椎一阵剧痛。 柳白真眼前一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自己竟然短暂地昏了几分钟。 有个人凑在他耳边,逗猫似的,很低很轻地说:「你想不想看看你两个哥哥……他们的皮?」 柳白真发起抖。 他好怕死,也好怕疼。 从小到大他受到最严重的伤,也不过就是食指上一道小小的切口。四年级的时候,学校让做家务,他大胆尝试番茄炒蛋,切第一刀就把手切破了。 然后他跟他爸哭了一个小时,最后得了一个新的篮球。 疼死了,最可怕的还不是疼痛,是看到鲜血一下子从伤口里涌出,仿佛他的生命力正在快速流逝。从那以后他看到刀就会想到切到手的疼。 郑郡满意地看到青年像小动物似的哆嗦,那双漂亮的杏眼瞪得很大,茫然空洞地望着远处,脸色更白,唇色更红。 第45页 他俯身贴在他的背上,伸手拔出一旁护卫的佩刀,用雪亮的刀刃贴着柳白真的脸,另一只手轻柔地抚摸他的脸蛋。 「你哥哥没你好看,所以他们死了。可见人若长得好看,活下去的机会都多一些,你说是不是?」 「跟了我,可好?」 柳白真迟缓地将目光聚焦在刀身上,从上面看到自己泪流满面的狼狈样子。当初他一边逃,一边鄙视原主,还觉得作者俗套。原主怎么人设那么扁平?他除了哭还会什么? 现在他知道了,小白花也想生存啊。 他想起在密道里,面对杀手慢慢逼近,他也曾经想要示弱。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杀手比这老男人长得年轻好看,可本质有什么区别吗? 他不想死,但他也不想再轻易地去示弱。 柳白真的眼前再次出现那张一直无法使用的卡片。 【不符合使用规则,本次点击无效】 【不符合使用规则,本次点击无效】 …… 行,就非得逼着他主动找死是吧? 「我放你爹的臭狗屁,」他开口骂道,「老子不愿意!」 郑郡脸上笃定的笑凝固了。 他嗖得沉下脸,几乎要骂出口。 下一刻,他面前软弱的青年却突然艰难地扬起头,用脖颈撞向他左手的长刀,与其同时嘴里喊出他听不懂的话。 「抽抽抽——」 血溅开的那一剎那,白色的雾气烟雾弹似的四散,势不可当将整个床帐内笼罩。 「什么鬼?」 郑郡下意识地抬手挥动,然后他从帐子里飞了出去。 他也不孤独,两个护卫和他一起飞了, 柳白真捂着脖子,指缝里还在淌血,他一边咳一边慌张地摸索伤口,好在喉咙上的上很浅,只是流着血所以看上去很吓人。 因为他在碰到刀刃的前一秒,卡片就开始使用,而白雾出现时,郑郡已经丢了刀。 一只靴子杵在他的脸旁边。 这是一只做工极端精巧的白色靴子,靴底比较薄,从鞋面到鞋帮,不染尘埃。 他转过脸。 看到了另一只靴子。 「小妖精,你偷窥本尊的裙裆做什么?」男声又冷又邪,还懒洋洋的。 柳白真呆滞了。 他缓缓地扭过头,好的,确实只能看到雪白的几层袍子,还有最里头的雪白的长裤。但是裆也不至于…… 靴子的主人往后退了两步,他才算看到了人脸。 一个穿着仙子的雪衣,却长着反派脸的男人。这男人看上去是白若离没错,但卡片上的白若离明明一副高贵不可亵玩的模样,怎么会是如此……那啥的样子? 白若离握着生杀予夺,低头看着下方正躺着的「小妖精」。 他眯起眼,想的不是他怎么来到这等地方,而是这人看上去很眼熟。 对,一息之前,他正站在无妄崖边,身后是万丈鬼窟,身前是三十六宗门一共一千二百五十人。这些人要杀他,或者要他主动跳入鬼窟,从此坠入魔道。 三十六小世界从未有过魔道登仙的人,坠入魔道,即为死道。 他不在乎入不入魔,但是杀一场也无妨。 白若离有点不高兴,现在是杀不成了。 生杀予夺与他心意相通,见状发出愤怒的嗡鸣,说好了剑出鞘必见血呢!没有血,它凭啥伺候这大爷! 「肃静!」 白若离不耐烦地呵斥一声,「你看看这人,几两肉几斤血?放干了不够你嘬几口!」 「前辈……」柳白真试图开口。 「闭嘴。」白若离冷冷地看他一眼,只那轻飘飘的一眼,就把青年钉在了原地。 【有血!有血!外面好多血!】 生杀予夺在他脑子里拼命地尖叫,像个小孩一样撒泼打滚。 白若离啧了啧,身影瞬间消失在床帐里。 第22章 「你是什么人?!」 郑郡倒在地上,捂着胸口大喊。 他其实想问白若离到底是人,还是鬼?否则以他的功力怎么会被轻易地掀翻! 地牢外的人听到动静,纷纷拔剑拔刀沖了进来。 血溅满面。 没人看清白衣人怎么出的剑,只看到一阵剑光乱闪,郑郡便在惨叫声中化为一堆看不出什么玩意儿的烂肉,满室如同降下一场血雨。 咚—— 一颗人头砸到何用面前,中间隔着一层铁栏杆。 那张傲慢的脸孔上凝固了恐惧,也将永远恐惧下去。 何用心头升起强烈的危机感,他抬起头,眼前倏忽一暗,正对上一张俊美邪气的脸。他来不及反应,胸口先是一凉,然后爆发出剧痛。 「看什么看,丑八怪。」白若离笑起来。 呵——呵—— 何用像离水的鱼,他徒劳地抓住刺入胸膛的剑,每动一下,全身都在痛。他好似融化的蜡油,深深的疲惫从四肢钻入到肉皮里、骨髓里,又累,又冷。 白若离满意地在他胸口搅动一圈,然后才缓缓拔出剑。何用浑身抽搐地仰头朝后倒去,再也没有起来。 身后挥起两道劲风。 他反手勐地后刺,噗嗤——地牢里的护卫像人肉串烧死在了他的长剑上。再拔剑,那剑极为古怪,好似会吸血似的,两名护卫倒下去时,一滴血也没有喷出。 第46页 【不够——不够不够不够不够不够!】 「烦死了!闭嘴!」白若离单手抓住铁栏杆,眼神兇残吓人,竟然硬生生地把精铁打造的栏杆拉变了形,然后恶鬼一样从缝隙里挤出去。 王之封等人在何用死时,已经举起兵器齐刷刷退到地窖门口。就见那突然出现的白衣人带着怪异的笑从地牢出来。 「列阵!列阵!」 王之封吼道,立刻往后一跃,在场数名若游仙岛的弟子摆开阵势,打算用剑阵合围白若离。十人整齐划一地举剑,身形快得几乎闪过残影。 如果换做一般人陷入这等剑阵,只怕连剑在哪儿都看不清,顾了这头失了那头,如同凌迟,死也是早晚的事。 可白若离是从修仙界来的。 他受世界限制,仙法自然施展不开,但那又怎么样? 就算不用仙法,他一个剑修,还能压不住此世的人?最关键的是,他受系统保护,他能伤到别人,别人却伤害不了他。 哈哈,这是何等美妙的事! 白若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也不清楚送他来的是何方天道亦或是大能,他也不在乎,反正杀就对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畅快大笑,掠入剑阵,就像狐狸窜进鸡群,杀得那是血流漂杵,惨叫不绝。 柳白真的胆子已经被吓回去了。 他瑟瑟发抖地缩在床帐里,根本不敢朝外看。胆子再大的现代人,也绝没有亲身经歷过什么叫「血流成海,尸积如山」。 什么是人间炼狱? ——就是此时此地啊。 他根本不用往外看,那地上的血浸透了帐子,满屋的血腥气沖天。 柳白真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后悔,只知道完了,他这是抽出了个煞星! 听听!还在笑! 别是反社会人格变态杀手吧? 他又开始疯狂戳卡,现在他算不算生存危机?!也算吧? 【卡片使用中】 【卡片使用中】 柳白真:「……」 外头突然安静,他绝望地想,不会是人都杀完了吧,这么不经杀?! 一个人影闪现在帐子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柳白真僵成了雕塑,甚至不敢转头,只能眼珠子斜过去看。心脏扑通扑通疯狂跳,他快吓尿了真的,膀胱已经要罢工。 人影动了。 细长的一条影子触到纱料上,沁触一点血红。 然后挑开了床帐。 白衣魔鬼居高临下站在床边,手里的长剑挂着一滴血。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柳白真,开口:「你喜欢五块,还是九块?」 「……」 柳白真哭了。 真哭了。 不怪他,是小白花原主的泪腺太发达。 他哭着问:「……能不能喜欢一块?」 谁都离不开谁的完整的那一种? 白若离觉得很稀罕。 他仿佛很久没见到会哭的大活人了,突然在清一色的黑白里看到一抹跳动的彩色,格外新鲜。就是这副哭唧唧的样子,总让他觉得眼熟。 不仅眼熟,还特别不舒服。 他收敛起笑容,气质突然又阴郁起来。 要不是这人和招他来的力量有关,第一眼看到他就该切了对方。至于这人死了,会不会影响到他,甚至于回不去,白若离没考虑过。 白若离从某一天起,就不再思考,做事只凭本能。 他刚要动手,手里的剑开始抗议。 【几两肉几斤血?!都不够剑嘬一口!外面还有!外面来了好多血!外面外面——】 「闭嘴!」 白若离被吵得烦不胜烦,转身看向地牢外的通道。 他不知道旁人听不到他和剑灵的对话,所以他总是突然停顿,突然烦躁,然后自言自语,这副模样怎么看,都像精神有疾。 柳白真逃过一劫,哆嗦着把亵衣裹上,然后安详地躺平。 遇到死劫——抽卡——抽出神经病——神经病要杀他,死亡循环了属于是。他已经努力了,结果从狼窝掉进杀人魔的窝。 哈!他总算知道为啥第一次试抽只有三分钟。 柳白真冷笑。 他被那三分钟矇骗了,还认真写了八百字用户体验报告,给了五星好评! 「快点!」 「在这边——」 一群人乌压压地冲进地牢,刚下台阶,就被眼前铺天盖地的血色惊呆了。 白若离歪着头一看,那么多人啊,心情一下好转。 「小真!小真!」 柳盈盈踉跄地推开几个和尚,手里还拿着剑,秀髮蓬乱,神情绝望。一个黑衣青年紧跟在她身旁,也在扫视地上那些尸首,眼神悲恸。 柳白真原本已经躺平了,反正外头那些都不是好东西,给杀!大佬随便杀!多杀几个他到时候也好趁机熘出去找姐姐。 这种要命的时候,他竟然听到了柳盈盈的声音,吓得他一骨碌爬起来,掀开帐子往外沖。 「大哥你别——」 白若离已经出手了。 他含笑挥剑,剑气如啸,一排铁栏杆整齐地断成几节,横飞出去。 「小心!」常钰和几个和尚同时出手,挡下那些断裂的铁柱。刚勐的力道排山倒海一般,逼得他朝后倒退好几步,最后还是倒在地上,差点把身后的柳盈盈压倒。 第47页 静慧和尚自然比他能扛,他看出那白衣人煞气极重,手里不知几多性命,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就在这时,一个单薄的人影挡在了他们和白衣人之间。 柳盈盈先是惊喜,然后变成惊恐。 她挣扎着要冲过去,被静慧拦住:「放开我——小真!你快躲开!」 白若离杀性起了又被迫中断,目光暴戾地盯着柳白真,凶得下一秒就要把他剁碎。 柳白真想也不想喊:「我要同你打赌!」 【白若离 身份:无问宗首徒/仙道叛逆 技能:无问剑法/玉若神功 爱好:打赌/鞭打】 白若离怒气一顿,眯起眼审视他,半晌慢吞吞地开口: 「……什么赌?」 赌对了! 柳白真绷紧的后背微微一松,立刻发出密密麻麻的刺痛。 「那位,是我师兄,」他擦了擦汗,才指向常钰,「我师从苍山剑阁,同阁下一样修习剑法。」 白若离淡淡应道:「不错。」 柳白真又说:「我师兄是来救我的。」 白若离笑了。 他笑不及眼,声音放轻:「很好。」 柳白真偷瞥他,对方身体放松,表情柔和,若不是手里拿着兇器,四周都是尸体,看上去真像个好人。 他深吸一口气:「我家遭人灭门,我父亲昔日好友,都想瓜分我家的藏宝图,我的亲姐夫把我关在这里,要卖给兇手,而兇手要扒我的皮。按理说我应当愤世嫉俗,但我依然相信,这世上仍有公正道义。」 「我同你打的赌就是,我师门绝不会背刺我。」 个屁。 铁定背刺。 不过他柳白真不在乎,关他屁事。 他目光坚定地直视白若离:「我们赌一赌。」 白若离愣了几秒,随即仰头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他的笑声让地牢都震动起来,里外几百人内息不稳,弱点的已经面如金纸,原地坐下调息了。 柳白真吐了一口血,但他不敢动,也不敢移开目光。 白若离笑够了,拿剑指向柳白真:「我同你赌。」 他的剑尖又移向柳盈盈一行人,「你想保住这几人的命,是吗?」 柳白真连忙小声补充:「还有我自己的。」 「不,」白若离沖他摇了摇手指,「你的命,现在是我的。」 他朝柳白真走过去,引起不远处几个人的紧张。 不过他并没有再做什么,只是凑到柳白真耳边,用其他人听不到的声音说:「我的赌注是我四分之一的真魂。我输了,这缕镇魂会吃掉你的三魂六魄,你赢了,我送你四分之一的内力。」 柳白真瞳孔骤缩,下意识屏住唿吸。 他当然知道对方给的也就是普通内力,毕竟这是一个低武世界。但白若离怎么看起码也得是筑基修为吧?几十年功力送他四分之一,他不求立马变成顶尖高手,可是至少能有自保之力了! 他好心动,也好后悔。 妈的,有一口美味的肉就在眼前,结果他註定吃不到,可真糟心!没办法,柳白真的师门不用想肯定有问题,他记得原身被各种背叛,无奈之下才靠向一众男配,要是师门靠谱,不至于那么惨。 可他的目的就是想苟命,顺带拖延时间。 白若离似乎对他的小心思心知肚明:「我会在此地停留三天,但我的真魂会一直在你身上,直到结果出来。」 柳白真缩了缩脖子。 好在这是个还有基本诚信的赌徒,柳盈盈几人再靠近时,他甚至还贴心地走开了一点。 「小弟!」柳盈盈抱住他,上下摸索,「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他抓住亲姐的手,尴尬地把衣服拢了拢,「先前王之封带着好多人来,但他们都被……杀死了。」 柳盈盈顿了顿,看向白若离的目光带了点复杂。 这么说,他还是小弟的救命恩人? 常钰在旁边忍不住插话:「师弟,你刚才打赌是什么意思?」 柳白真快速偷看白若离,见对方一副我什么都没听到的模样,才压低声音解释:「我这位、这位友人,以前遇到点事……嗯,反正他觉得世上没好人,师父师门都是恶人,我才同他打赌。」 常钰原本忌惮对方,现在恍然大悟,再看白若离就觉得有点同情了。 「你放心,咱们师父虽然说常年闭关,但他老人家最厌恶这些魑魅魍魉,行事是孤僻了些,至少光明磊落!」常钰拍着胸脯非常自豪,「这次我求了海清寺的静慧大师送咱们一道回去,师父肯定给你做主!」 柳白真胡乱应了。 实际上原主对师父应秀峡根本没有印象,自从拜入小苍山,教小弟子内功的是师叔婵素,教剑法的则是大师兄郑英。 记忆中,他恍惚也就见过应秀峡两回,一次是拜师礼,一次是为婵素贺寿。前者人太多,他胆子小没敢多看师父,第二次也是人太多,应秀峡露个面又回去闭关了。 话说这世界又不能修仙,为什么老是要闭关? 难不成他师父是个社恐死宅? 柳白真又看着常钰,心里不由感慨。要是他没偶尔刷到西皮向剧情剪辑,单看这位师兄,也会觉得他是个古道热肠的好直男。 这样的人,怎么会黑化囚起小白花呢? 第48页 不过现在遇到他柳白真,小白花师弟也只能变成大兄弟啦!他坚决捍卫他的八月十五,只能出不能进! 几个人说了没两句,外头又开始骚动起来。 「夫人,天魔六阁的人围上来了!」一名蓝衣弟子喊道。 柳盈盈眉眼一厉,喝道:「拦住他们!」 「是!」蓝衣的弟子如同流水进,一层层挡住了通道。 柳白真讶然。 若游仙岛的人什么时候这么听姐姐的话? 他看向自家这位姐姐,这才发现对方仿佛经过了一场恶战,往日精美的髮髻凌乱不堪,钗环首饰都没了,脸上还有些干硬的血迹。 他目光下移,就连手里的剑都沾染了不少血。 柳盈盈留意到他的疑惑,镇定地说:「我杀了王之鹤。」 「你杀了——?」 柳白真张大嘴,「姐姐,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可说的。」 柳盈盈环顾一周,从角落的柜子里找了外套给他披上,带着他往外走。 她的脸色依然憔悴,但是那种娴雅温柔的贵妇气质变了,变得坚定强硬,更像出嫁前的模样。 「从你姐夫欺骗我开始,他就已经完完全全辜负了我,所以我杀了他!」她轻描淡写道,「华英现在就是岛主,但他年纪太小,自然还需要我这个母亲襄助。」 柳白真瞬间对她高山仰止。 嚯,杀皇帝扶幼帝然后太后摄政啊,这不得单走一个666。 不过他知道这事没这么简单。柳盈盈在家里长到十六岁,但她嫁给王之鹤的时间比这还多几年,两人还育有一双儿女,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在柳家出事前,王之鹤对妻子爱护对儿女宠爱,如果不是触碰到了柳盈盈的底线,她绝不至于下杀手。 静慧和尚等人从头到尾几乎没出声,假装自己不存在。 他们在若游仙岛的保护下往外走,还没走到通道,头顶就掠过一道白影。 柳白真:「……」 大佬,真的很像白毛狐狸看到了鸡群。 「我们等一等吧,」他淡定地拉住柳盈盈,「外头还得乱一会儿。」 入口处的蓝衣弟子都纷纷往下退,各个脸色发白,也不知道外头现在多吓人。 元娘子被同伴护住一路往外逃,他们的身后不断响起刀剑碰撞和惨叫声。 她喘着气,狼狈地回头看,就见那个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白衣人,正闲庭信步般往这头走,他单手拿剑,剑招简单到了单调的程度,就是扫、刺、撩,完了翻个花甩掉血点。 就这么简单粗暴,却无人能阻挡他前进。剑气一扫,便是血肉横飞,哀鸿满地。 「这到底、到底什么人?!」她悲愤道。 「别想了,先走再说!」同伴的危机感已经到了令汗毛竖起的地步,他直接扛起元娘子,拼起全力沖向外面。至于这次阁里损失多少好手,已是顾不上了。 他扛着人刚翻过大门,就见一辆马车停在大门口,一个年纪不大的马夫正背对他给马餵食。 「正好!」他眼神兇狠,把元娘子往地上一丢,右手成爪,朝马夫的后脑勺抓去,这就要杀人夺马。 见血前一刻,一粒白玉棋子飞出直接打穿了他的手背。 男人痛得大吼,那马夫看似惊吓地扑到马上,转身的同时竟然直接拔刀砍了过来。刀光密如织网,来势汹汹,完全是个高手! 马夫正是什七。 什七平常以查探消息为主,看着瘦巴巴的,年纪不大,挥舞起大刀来却十分悍勇。他翻身点马,直接当头噼下,男人错步后退,退到马车车厢前,什七一下停手。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从后头掐住了他的脖子,对方还没察觉到,咔嚓一声—— 结束了。 秦凤楼丢开人,掀开门帘下来,嫌弃地拿帕子擦手。 「元娘子?」 他睨着瘫倒在地的华服女子。 「天魔六阁对外的管事之一,竟然没有武功?」 元娘子浑身发颤,仰头看着高大的男子。她自然不是没有武功,只是用不到,也不精,唯一值得称道的便是听力极为出众。 可她怕得说不出话。 多年养尊处优,她已忘了随时有性命危险是什么感觉。 秦凤楼懒得同她多说,什七已经将她穴道点了,捆起来丢进了马车。 「里头发生了什么?」 他想到元娘子的样子,感觉事情好像脱离了他的预料。 什七刚要说话,就看见什五带着人匆匆过来。 「主子,里头有个煞星!天魔六阁的人死伤惨重,汇贤阁已经死得差不多,我抓住了一个逃跑的下人,说是郑郡和何用都被那煞星杀了。」 秦凤楼心头一跳。 郑郡那二人必然会看着柳白真,他们死了,那…… 终究还是来晚一步了吗? 什五窥他的表情,试探问:「主子,咱们……要不要去救人?」 秦凤楼有点茫然。 原本一切都计划好了,现在嘛,要救的人不知道死活,但预想的乱局已经形成,不必他再出手。 他对柳白真有兴趣,也有好感,可若是再进一步,值得么? 别院里死的死,逃的逃,好好的庭院已经五步一断手,十步一尸体,罪魁祸首一身白衣洁白无垢,抖抖剑尖,还特别满意。 第49页 「这屏障倒是极有用处。」他评价道。 大概指的是系统给人物卡的保护屏障,若非如此,他如今估计真会像个从尸山血海里趟出来的恶鬼了。 柳白真一行人已经在他屠杀天魔六阁的时候,从地牢转移出去,准备跑路。 「华英!」他高兴地招手。 「舅舅,娘亲!」一身素白的少年跑过来,正是王华英。 「东西收拾好了吗?」柳盈盈问道。 王华英低下头:「收拾好了,韵宜也送上了马车。」 母子俩说完这两句,就相对着沉默起来。 柳白真看看这个,觑觑那个,不敢随便插话。他想到王之鹤,不免有点同情柳盈盈,也可怜兄妹俩。 倘若那王之鹤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也就罢了,偏偏他在这事之前一直是个好父亲好丈夫。家庭剧变,原本的好父亲突然对他们兄妹又是下药又是囚,禁,而一直和父亲恩恩爱爱的温柔母亲,竟然杀了丈夫。 王华英不小了,他知道这不是母亲的错。可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柳盈盈。 「小真,」柳盈盈不管他,拉着柳白真忧心劝道,「你还是和姐姐回若游仙岛吧,我们远离中原武林,待过得几年平静了,你再出岛,好不好?」 柳白真很想答应。 他这位姐姐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她的可靠,试问谁不愿意和亲人生活在一起? 可是他发过誓,一定要找到天魔六阁背后的真兇。真兇不找到,他就算去了若游仙岛,真的就安全了吗? 柳盈盈是一把火烧掉了人皮地图,可她带走了柳家上下的骨灰。再加上不知所踪的山河图真迹,没有人会相信藏宝图已经毁了。 如果他再跟着去岛上,那姐姐和外甥们的生活会永无宁日。 「姐,等画凑齐,我便将之公布于众,或者交给更合适的人,」他把自己的打算告诉柳盈盈,压低声音说,「而且我也要找到三哥,还有咱家那幅真迹。」 汇贤阁拓的两幅局部图已经在他手里,等他找个靠谱的人把自己背上的拓下来,便有四分之三,若是能找到柳白水,就能把画凑齐。只有洗掉他和柳白水后背的纹身,他俩才能更安全。 说到底大家就是为了藏宝图嘛,届时花点钱拓印,他就找个高楼一撒,人人都知道藏宝图,后头再乱也和他们无关了。 柳盈盈沉吟许久:「如此,也好。我也会派人四处打听。」 她又问,「你真的要和你那个朋友一起走?」 虽然是白若离改变了必死的局面,救了她和她弟弟,可那人本就不是为了救人。这样的疯子,弟弟还非要和他一起走,她怎么能不担心? 柳白真唉声嘆气。 姐啊,他也不想啊,这不是没办法吗? 白若离兴致缺缺地踩着一个人,拿着剑往人后背上戳,一戳一个血洞。他突有所感,抬起头看向南边围墙。 「白兄!」 柳白真战战兢兢喊他。 白若离便收回视线,懒洋洋地拔了剑往后院走。 这地方什么都好,就是空气里一丝灵气也无,走路都觉得身体沉重。不过人倒是颇为有趣,比那些道貌岸然的修仙者有意思多了。 「小妖精,那外头有你们认识的人?」他把剑收回手心,抱臂问柳白真。 啊? 柳白真一脸茫然。 白若离朝南边围墙努努嘴:「那边,有个挺厉害的人,倒是个修道的苗子。」 柳白真自然回头去看,就看见围墙上突然冒出来一排人。这些人在昏暗的天色下都身着夜行衣,头脸都藏在黑布里面。 站在最中间的是个很高的男人,大佬指的应当就是他。 那人…… 柳白真困惑地伸头去看,但天色太暗,而且对方挡着脸,实在看不清。不过那人是在看他吗?隔着这么远,他都能感觉到如芒针在背。 不会又是哪里来的杀手吧? 「放心吧,没有杀气,」白若离无趣道,「走不走?你快些赶路,还能蹭我当几天免费的护卫,早去早死。」 柳白真:「%……」 他们绕过月洞门去了后花园,若游仙岛剩下这些人全部都等在后门处,打算乘着夜色悄悄离开青山镇。 秦凤楼目送他们离开,心里很不舒服。 「查出这人是谁,什么时候出现的,」他冷冷道,「还有他和柳白真怎么认识的。」 「是。」什五马上应了。 这事情走向可真奇怪。原都做好打架的准备了,谁知道那柳公子竟似和煞星认识,一来一回聊了半天……唉,虽说他们乔装改扮,但话本子里不都说有情人一定能认出对方的吗? 可见人家柳公子根本没看上他们主子哩。 他一脸严肃地想:看不上也好,换作是他,他也要离主子远远的。 主子太自恋了。 还渣。 还洁癖。 挑食 …… 柳白真和柳盈盈母子在码头告别。 他回想自己第一次来青山码头的时候,是秦凤楼陪着,第二次来,昏着被人藏在木头箱子里搬下船。第三次,要与亲人分别。 「姐,你要保重。」他抱了抱柳盈盈,又抬手拍拍王华英,「你都当岛主了,一定要好好照顾你娘还有韵宜。」 第50页 王华英重重点头,脸上还带着孩子气,眼神已经变得沉郁。 等王家的大船驶出码头,他才掉头回了十里亭,白若离、常钰还有五个和尚都在那里等着他。柳盈盈为他们每人准备了一匹好马,还备了干粮和盘缠,大家彼此对视一眼,翻身上马开始赶路。 此时天色微明。 柳白真第一次骑马是在穿来这里的头一天,他和柳杰逃出密道,骑着马去了柳家村。当时他们一身伤,而柳杰要带路,根本没发现他不会骑马。 现在他已经充分熟悉了这具身体,内息充盈流畅,四肢灵活了,驭马也不再算个难事。 事事皆非啊。 「你那义兄现在在哪儿呢?」中午在路边啃干粮时,常钰和他闲聊。 柳白真想了想:「杰哥应该去明鑑山庄了。」 来的路上太赶,而且他不想让人知道柳杰正在柳家村养伤。万一人还没走呢? 「明鑑山庄……」 常钰感慨,「秦庄主真是世上少有的豪杰了。当年武英寨的一双儿女遭东禹王的妻弟掳掠,人被玩死了,赤条条丢到十八寨的绿水湾,听说死状极为不堪。 武英寨的寨主去找人算帐,没料到妻子竟然也被掳走,送去了那等不堪之地,等他把人救出来,当晚就吞金自尽。老父老母,岳丈丈母,四个老人告状无门都跳了江。他悲恸之下举十八寨造,反,被东禹王派兵镇压,整个绿水湾的水都被血染红。」 「然后呢?」柳白真听得一股火气直窜。 「然后老寨主的义子逃了出来,他被砍断一只腿一只手,便化为乞丐沿路乞讨,躲开追兵去找外援。自古江湖与朝廷朝野两条道,可要是真触了权贵的眉头,有几个能讨得好?他也偷偷去找自家至交,对方要么将他告发,要么劝他放弃……」 常钰眼睛发亮,「最后还是秦庄主整理了状纸,带着人直奔北皇城京司衙门告御状,前后奔波半年,竟然逼得东禹王出面上奏请罪,绞死了他那妻弟偿命,并罚没罪人家产赔给武英寨。还帮那义子找到寨主独子的外室,对方还怀了个遗腹子。」 柳白真听得也十分激动。 这人可真牛逼,处理了杀人兇手,逼得帮凶请罪,然后这帮凶还是国王的亲叔叔。最后还讨来巨额赔偿金,帮受害者家属找到了流落在外的亲人。恨意偿了,赔偿拿到,精神安慰也有了。 虽说真正的害人者并不仅仅是那东禹王的妻弟,但在这个时代已经不能要求更多。 武英寨的惨事和他们家何其相似,只是对方好歹还有个明确的仇人,他们家却连仇人是谁都不清楚。 希望杰哥真能求得秦庄主帮忙吧。 「这不过是秦庄主处理的诸多不平事之一。」常钰嘆道,「我一想到他和我差不多大,便感到十分羞愧。吾辈还庸庸碌碌无所作为,秦庄主却已经为民生奔波,不愧是天下第一庄。」 江湖总是各种天下第一。 柳白真觉得这位秦庄主不去考试做官,实在可惜。 他们闲聊的时候,白若离一直坐在他们头顶的树杈上,杵着剑,看着远处发呆。等到要出发时,他才不经意地走到柳白真旁边。 「?」 柳白真正在收拾马背上的行李呢,旁边站着一个煞星,让他浑身不自在。他转头看向白若离,试探性地问:「白兄是有话对我说?」 白若离定定地看着他,半晌转头走人。 「……」 柳白真一脑门问好,但并不敢追问。 如此赶路到了第二天晚上,众人依然只在野外露宿。 静慧和尚他们一贯不住客舍旅店,找一些废弃的野庙特别拿手。 「你看地上的小道,这种小道一看便知不是往村子去的,路边还有些散落的黄纸碎屑,必然是乡邻折冥币用的。如此沿着小道往里,能找到一些小庙。」他耐心地指点柳白真,「乡间小庙哪能请到愿意常驻的僧人?多半也是荒废了。」 柳白真恍然大悟。 他们沿着路走入林子里,果然在林间腹地看到一间不大的破庙。 庙里供奉着一座灌口二郎真君像,不过雕塑上的彩绘已经褪色,露出里头的泥胎。脚下的哮天犬也倒在了稻草堆里。 和尚们麻利地整理出空地,生火烧水,完全用不上一旁的三位大爷。柳白真主动出门去收集干树枝做柴火,常钰转了两圈,干脆准备起晚上睡觉的铺盖。 白若离就在这时候无声无息地出去了。 静慧和尚看他背影一眼,想了想,也没出声。 这两天令他们改观最大的就是这位白施主。 原本以为是杀人魔星,偶尔交谈几句,静慧吃惊地发现,对方于佛道两家皆有不俗的造诣,言谈中自成一派,称得上一家之言了! 他只和这位白施主浅聊几句,就有茅塞顿开之感。 静慧转而又觉得可惜。 白施主境界通达,可是又被心魔所困,眉宇间戾气甚重。 须知世上有些人自苦而不知,然有些人明知苦而无所为,并不是没有解脱之道,是他们不愿踏出那一步。常言道退一步海阔天空,然而有几人能心甘情愿地退这一步呢? 他与白施主交浅言深,他有心想渡人,奈何对方境界比他高。 唉,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第51页 境界高的白施主一路尾随别人,来到了林子深处。 他蹙眉看着柳白真这边摸摸,那边翻翻,最后爬到树上去摘果子,至于柴火……他低头看脚边那几根孤零零的枯树枝子,一时有点无语。 白若离终于想起来,他为何看柳白真眼熟了。 这人和他的一个师弟很像。 他凝视着柳白真的背影,许久没动的脑子缓缓转起来,模煳的记忆翻滚着,一会儿是幼时受苦,一会儿是童年悽厉的哭嚎,一会儿又是少年时被人带上山门…… 翻了许久,冒出个头髮毛茸茸的小孩儿。 『师兄!』 『师兄我今日挥剑三百下!』 『师兄师父今日夸我了』 『师兄,我也想下山……』 他嫌聒噪,没料到几年后,就是这个小孩儿为了他主动赴死。 白若离纳闷地想,他为何会把师弟忘了呢? 但他忘的东西太多了,很多事,譬如前尘往事,对他来说记着也是徒增烦恼,不如忘记。 「小妖精。」 他语气平和地喊。 于是柳白真从树下掉了下来。 好在白若离及时闪过去,拎着他落地。 「白兄,」柳白真惊魂未定地看他,随即又心痛地大喊,「哎我的果子!」 白若离低头,发现自己踩碎了一地红果。 他漠然地又踩碎一个。 柳白真这下确定了,大佬有心事,大佬不好意思说。 行吧。 他主动引着大佬走到个大树桩旁,殷勤地掸一掸会,请对方坐下。 「咱们也聊聊天?」 他盘腿坐在对面,试图让自己看着更亲和无辜一些。 白若离蹙眉看着他,手有点痒。 好在他还记得有个赌约,想了想,算了。 「你一定会输。」 他开口。 柳白真懵了,怎么是这种开头?他还以为大佬要从什么爱不爱谈起呢。 输什么? 他想了几秒,反应过来。 哦,还是指赌约。 这是真喜欢打赌啊! 柳白真服气了,他仰头看着对方:「你也看到我师兄了,能养出我师兄那样赤诚的门派,总不可能像你杀的那些人一样无耻吧?」 实话说,在他记忆里的苍山剑阁确实上下都是一根筋,就没见过几个长心眼子的。柳白真都算是弟子里最精明的人了。 但他穿书到现在,学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不要考验人性。 白若离的表情终于生动起来。 他蔑视地看着柳白真,就像看到一个蠢货。 对,除了像师弟,他又想到这人像谁了。 就像当初的他自己。 又软弱,又无能,弱的像一朵苍白的花,无能的只知道求饶和哭泣。 「你知道什么是炉鼎吗?」 柳白真眼睛一亮。 小瞧他了不是?谁还没去花市买过花呢! 「大佬你是有个……朋友是炉鼎?」他差点说成男朋友,好险及时拐了个弯。 白若离平静道:「不,炉鼎是我。」 第23章 柳白真脑子里秒速闪过一万本双开头的文,然后那些文的受,脸全部替换成了白若离。 萎了萎了。 他欲言又止地看向对方,但白若离似乎只需要倾诉,并不在乎他有什么反应。 「我出生即被丢弃,流浪到了八岁,来到了无问宗山脚下的镇子上。无问宗是修仙门派,山下几乎没有凡人,我甚至连一口剩饭都找不到。」 他语气十分平淡,「你知道我吃什么吗?」 柳白真脑子里转了几圈,摇摇头。 「我去灵植园,偷仙禽的食物,还有一些店家养的灵缇,从它们的食盆里抢些骨头,」他摸着下巴笑起来,觉得很有意思,「那些狗倒是比人和善多了,见我是个小崽子,都不与我计较。」 对方要是秦凤楼,柳白真还敢去搂搂抱抱安慰一下,不过现在嘛,他看看自己的爪,老老实实坐在当听众。 「我进无问宗的契机,也和那些狗有关。」 白若离的记忆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有一回我被店家发现偷食,店主的儿子那年刚被收进内门,正春风得意,就命我当街趴在地上学狗乞食。我自然不愿。于是他就把我毒打了一顿。」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惨叫着,却怎么都躲不开对方手里的棍子,疼痛还在其次,最主要是当街挨打的屈辱令人永生难忘。 就在那时,他的师父,无问宗的宗主宇珩笙救了他。 宇珩笙甚至都不需要自己出手,自有人上前拦住那人。他蹲在白若离跟前,轻轻地捏住他骯脏细瘦的手腕,然后对他露出了温柔的笑。 「然后你就取代那个人进了内门?」柳白真忍不住插话。虐渣的剧情不就是这样吗?虐完立刻反转打脸! 白若离面无表情:「没有,宇珩笙嘆我没有根骨,把我送去了慈幼院,我在那里住了七年。」 柳白真:「……」 就是说永远不要试图去猜剧情,作者会亲自打脸,或者连夜敲键盘改大纲。 白若离的心情随着回忆的深入,越来越糟糕。 他当时特别失望,开始期盼着宇珩笙每个月来看他的那一天。时间久了,又有点怨恨宇珩笙,既然这么关心他,为什么不带他走? 第52页 直到他十五岁那边,根骨显露,竟然是万年难得一见的天生剑骨。 宇珩笙用了好大的排场,数百名剑侍随从,二十对仙鹤拉着羽车,将他迎入仙门,收为弟子,也是唯一的弟子。 他果然修行进展以日当年,别人一二十天才能引气入体,他闭目就能入定,别人百日筑基,他不到一个月便筑基成功,往后一直到金丹期,他都先人一步。 这还只是修行的境界,论起剑道,他又是天才中的天才,自创了无问剑法,被收录进了名剑谱。只要是剑修,都会研究他的剑法,记住他的名字。 宇珩笙待他确实很好,如师如父,他遇到对方前大字不识一个,还是宇珩笙每月去慈幼院教他读书,下个月来又细细检查他的功课。等到上山后,宇珩笙手把手教他写字,一张张练过的字用丹笔圈画,攒了几个箱子。 直到他元婴大成那天。 『离儿,你看为师如何?』 白若离满眼都是崇敬爱戴:「师父自然是最好的!」 『那离儿想不想成为师父的道侣,和师父永远在一起?』 白若离的笑容凝固了。 他还记得那只手极有分寸的轻触他的脸,但他还是差点吐出来。 肢体接触的意义变了。 白若离曾经无数次想过,假如宇珩笙只是爱慕他,他不至于憎恨对方。修道者并不像凡人那样重视纲常礼教,何况宇珩笙从未越界。 但宇珩笙要的不是道侣。 他过后心慌意乱许久,最终坦承告诉师父,他只把对方当成父亲,并无一丝一毫爱慕之情。宇珩笙虽然失望,但也非常克制,甚至主动保持距离。 「我当时接受不了,可是对他,依然很尊敬。」白若离冷笑一声,「直到我师弟的死讯传来。」 他那个傻乎乎的师弟无意中撞破宇珩笙和他师父的对话,内容大约是利用宗门大比做些手脚,最好能将他元婴重伤,到时候便藉由疗伤强行与他发生关系。 如此,炉鼎的元婴便会化为灵液,被宇珩笙吸收。没有了元婴,他就只能任由宇珩笙摆布,甚至主动隐瞒,免得被同门,被其他人唾弃。 至于为什么不公开他炉鼎的身份……不公开,宇珩笙就能独占他,先用师徒的名分掩盖,将来再和他结为道侣就顺理成章了。 好精明的打算! 师弟得知这样丑恶的秘密,岂能活下去? 他再见到师弟的时候,只有一座小小的剑冢,一柄秀气的小剑斜插在剑冢上,还没鹅黄色的剑穗长。 「莫非是你师弟还魂了?」柳白真幼稚的猜测打破沉默。 白若离笑起来:「是他的剑灵告诉我的。」 他张开手,一柄银白的剑从掌心飞出,撒了欢似的在林子里乱窜。 师弟机缘巧合养出了剑灵,因为死不瞑目,剑灵融合一缕真魂留了下来。 他将那奄奄一息的剑灵带走,安置在自己的本命剑上养着,一路杀戮,若不是被这界的天道召唤过来,他甚至都忘了这剑灵最初是他师弟的。 「你这里不错,」白若离说完了故事,沉吟许久,「虽没有灵气,亦少了许多纷争。」 柳白真听了好笑:「大佬,你忘了你才把我从一堆人里救出来。」 「不一样,」 白若离一本正经,「这里会为钱、权、美色杀人,也会为了报仇杀人,有人为利,有人为情。可我们那里,人人眼里只有一条通天大道,所有一切都是是为了能走上那条道,为此不择手段。」 譬如修行,有红尘道,有无情道,但不管修什么,最终都是为了得道飞升。千万种面孔,喜怒哀惧,最终都化为一张无喜无悲的面具。 何其可悲! 柳白真听得似懂非懂。 「那……你回去的时候还在原地吗?」他终于问出自己一直好奇的点。 白若离想了想:「自然还在原地,不过此处天道还算公平,我回去后,这保护屏障还能留一天。若我想走就能走掉。」 要是没有来到这里,他大概会杀到力竭,或者引来天罚,最后还是会跌入万魔窟。可是现在,他多了一种选择。 柳白真心想,这才说得通。 既然人物卡抽取的都是真人,等于随即召唤他们来外场打工,总得有报酬吧?不过一个反派……算了算了,什么正啊反的,他又不是宇宙大法官! 「明日我就会离开,你我的赌约不要忘记。」白若离起身收回剑。 柳白真一想到那个赌约,跳起来跟在他后头:「白兄,大佬,你那天是不是口误了?你那天说——」 「不管我说什么,」白若离斜睨他,「最终也是你输。」 柳白真最开始只是想拖延时间,因为白若离那会儿的表现太疯狂了,想杀他也是真的。他就想着先用打赌做藉口,拖到白若离直接被系统抽走。 完了,要是那什么真魂,真的能留下来…… 他倒抽一口气:「大佬!大佬——你看咱们现在也是朋友了,能不能重新定个赌约……」 白若离嘴角挂着一丝不明显的笑意,任由他在自己前后窜来窜去。 这一夜平静度过。 白若离靠在稻草堆旁,单手枕在头下,仰望破庙屋顶的那个大洞。今夜月朗星稀,这里的天上大约是没有神仙的,人间红尘碌碌,只有百年而已。 第53页 他发觉自从来到这里,脑子越来越清醒。 这样活几十年,也比浑浑噩噩活几千年要强得多。 可惜…… 他终究不属于这儿。 第三日,众人来到栖霞渡口,柳白真勒马停在茶寮,对常钰等人说:「师兄,大师,白兄只送我到这里,你们在这儿休息片刻,我去送送他。」 常钰颇有些依依不捨,白若离只随口点拨他几句招式,他就把对方当做自己的「一字师」了。不过人在江湖,昨日聚今日别,乃是最正常不过的事,只好罢休。 倒是静慧和尚,看向白若离的目光带着忧虑。 「白施主,愿你早脱苦海,自寻其乐,」他褪下手上的一串菩提子递给白若离,「这串菩提小僧一直带在身边,常戴也可静心,白施主可否收下?」 白若离盯着那串佛珠,半晌轻轻接过,套在了手上。 「多谢大师。」 两人策马沿着渡口右边的山道奔去。 众人目送他们,常钰不由道:「白兄这人,真是神秘。」 静慧闻言看他一眼,没吭声。以他的直觉来说,这位白施主不似此世之人。不过深究下去,未免惊世骇俗,不提也罢。 柳白真跟在白若离后头,走了大约半炷香才停下。 「大佬,你能感觉到自己什么时候要离开?」 白若离没搭理他。 他只好擦擦汗,看这四周都是树,简直就是杀人埋尸的好地方。正胡思乱想呢,突然就见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覆盖在自己的影子上。 「……」 他不敢回头,后背汗毛竖了起来。 有没有弹幕!! 跪求弹幕!!! 来一个弹幕告诉他,是不是大佬又要发疯了? 第24章 他的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怕什么?」 白若离伸手越过他的肩膀,轻轻覆盖在他放在马鞍的手上。 柳白真:「……」 莫非是劫色? 「我的真魂就留在你手背上,」白若离在他耳边说,「期待看到你崩溃的模样,一定很好看。」 话音刚落,柳白真就感到手背一股灼痛,随即白若离就消失了。 「大佬?」 他抱着右手转身,四周空荡荡的,只剩下他一人。他连忙点开后台,果然那张卡片已经送到了他的卡池。 【人物:白若离 身份:苍山剑阁阁主/仙道叛逆 技能:无问剑法/玉若神功 爱好:收徒 人生格言:大道九千,我独自在】 人物卡简介变了! 柳白真惊讶地翻看,见上面的人像也与之前不同。小像上的白若离一身黑衣,手上戴着一串菩提子,悠闲自在地坐在树上喝酒,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容。 他看了许久,不知为何心里莫名激动。 这上面的信息肯定是过了许久以后,那是不是说明,白若离回到他的世界后,并没有一心寻死,或是沉溺于以杀证道?他甚至还创建了另一个苍山剑阁! 爱好也变了! 柳白真心里很高兴,不过想到对方临走前留下的那句话,又十分纠结。看来大佬十分笃定苍山剑阁会背刺他,那干嘛还自己建一个啊…… 什么毛病。 他想半天也想不通,索性骑马走人。 不管怎么样,他与白大佬认识一场,这短短三天能同时改变他们两人的命运,已经足够了。 他赶回了渡口,常钰就算了,静慧却敏锐地觉察他的变化。 「柳施主,是有什么好事吗?」他们牵着马走上渡船,静慧笑着开玩笑。 柳白真本来就憋着呢,立刻高兴地说:「大师,白兄想开了许多!还说打算回去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开宗立派,也要学一学怎么当个好师父!」 静慧愣了。 先前分别时,他看白若离还在迷茫,这就想开了? 「对了,他还说会好好戴着大师送他的菩提子,让我替他多谢你。」柳白真笑眯眯地对静慧行礼,「嘿嘿,我这就替他谢谢大师啦。」 静慧的几个师侄都忍不住笑起来。 常钰也跟着开心:「那可真好!」 他自从顺利救出柳白真,就再也没了烦恼,这会儿乐呵呵地拍着师弟的肩膀说:「等咱们回到了小苍山就一起闭关练剑,几年不下山!」 柳白真被他拍的差点跌下船,不由羡慕地看着这傻白甜。 白若离给他说的故事,内涵很简单——怀璧其罪。 如果白若离没有炉鼎体质和天生剑骨,也许会被打死,也许将来会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修仙者,但绝不会有那几十年被关押、欺辱的日子,乃至于终于走上杀道。 正因为他身怀至宝,所以世界不吝于向他展露恶意。 人人都变了脸。 柳家岂不就是白若离? 也许苍山剑阁都是好人,可是面对武林人人追逐的至宝呢? 柳白真之所以仍然坚持要去,一方面是他和大佬打了赌,另一方面,他确实也不知道去哪里,有海清寺的和尚陪着,起码这一路上能保证他们的安全。 至于接下来怎么走,等白大佬的事了结吧。 他有个小小的预感。 小苍山名字里有个小,实则绵延数百里,是一座郁郁深深的大山。苍山剑阁就建在其中一处悬崖夹缝中,依循山势挖出阶梯,修建栈道,其建筑群可谓极工尽巧。 第54页 比如他们平常练剑的平台,就悬空在山壁与山壁中间,站在上面,风打着旋从头顶吹到脚底,恐高的人但凡朝下望一眼,都得晕过去半天。 倒是很符合那种隐世大门派的格调。 静慧几人一直把他们送到山门处,才告辞离开。 「大师,」柳白真拉着他单独说,「能否请你帮我寻一个人品靠谱的画师?我想托他替我把后背的画拓下来,这事十分紧要,但又决不能泄露,所以人选很重要。」 静慧有点惊讶。 他本就年轻,只是因为气质沉静,显得很持重。这会儿倒显出几分小了。 「柳施主当真信得过我?」 「我当然信你!」柳白真点点头,「大师能亲自为我去找人吗?不要让别人知晓。」也就是告诉静慧,他只信任静慧本人。 「我知道你们在找古经书,等到我把画集齐,会送你拓版,你可以自行处理。」 静慧蹙眉看了看不远处探头探脑的常钰,心里有点疑惑。柳施主遭遇亲人那样背叛,还愿意跟着常钰返回师门,他以为柳施主是信任师门的,怎么—— 「我会尽快去办,」 他没有多问,郑重地承诺,「只是找到人以后,要如何告知柳施主呢?」 柳白真笑道:「你将人安置在你们海清寺附近,我会去找你的。」 这不就找到接下来的目标了吗? 静慧点头答应,见他要走,又觉得有些不放心。按理说,他把人送到小苍山,已经完成了主持的嘱託。可送到了小苍山,柳白真就真的安全了吗? 他还是开了口:「柳施主!可有什么需要小僧帮忙?」 柳白真回头沖他挥手:「大师帮我找人,就是帮我了!」 和尚们掉头离开,柳白真和常钰才开始骑着马爬山。好在前面的山门里都是坡道,要是都建成台阶,累也累死了。 「师弟,你刚刚和静慧说啥?」常钰实在忍不住好奇。 柳白真随口道:「我让大师帮我点一盏长明灯,主要是二十年的太贵了,我钱不够,让他先帮我垫着。」 「哎呀!」常钰顿时着急,「你这呆子!钱不够不会问我要啊,你姐还给了我盘缠呢!」他表情一怔,凑过去小声问,「你不会是给你那……前姐夫点的吧?」 「我有这么缺心眼儿吗?」 柳白真翻了个白眼,「是给白兄点的!」 「哦,」常钰恍然大悟,「还是你细心,我就没想到。」不过他转念一想,白兄看着也就同龄人,给他点长明灯——唔,只能期盼白兄的命够硬啦。 两人走到第二座山门下了马,有小弟子迎过来,牵了马送去马棚。 这里往上遇到的弟子就多了,都是一身简单的黑衣,要么扫地,要么背着剑去山里打猎。 柳白真还是头一次走进武侠世界的门派,这和玩游戏不同,也和以前去景区不一样。就像参观故宫和穿越到古代的皇宫,有人没人,完全两样。 「常师兄!柳师弟!」 一个中等个子的青年快步走来,高兴地和常钰互相拍胳膊。 「我算着你早该回来了,竟一直没消息,还担心呢!」 他又看向柳白真,似乎是意识到不该笑这么开心,轻咳一声,小心翼翼说,「师弟,你节哀啊。」 柳白真时常忘记自己有孝在身,闻言忙道谢:「多谢师兄挂念。」 这人反倒奇了,叉着腰来回打量起他:「柳师弟怎么变得这么多礼——哎呦!」他差点跳起来,抬起脚直蹦跶,「常钰你踩我干嘛!」 常钰气到翻白眼,又上去拿剑鞘抽他的腚。 「你说话前能不能过过脑子!」 他觉得自己已经很缺根筋了,这婵礼比他更缺心眼!师弟家里发生那样的事,难道他还会像以前那样娇气任性吗? 婵礼要不是师叔的孩子,怕不得天天挨打。 柳白真在一旁看热闹。 「师兄们,咱们还是快点走吧。」他看差不多了,出声提醒。 常钰连忙住手:「差点忘了,师父还等着咱们呢!」 两人急忙整理仪容,带着柳白真往祖师殿。他们其实也很久没见过应秀峡了,这次还托小师弟的福呢。 他们沿着小道行至山腰,低头就能见到一汪巨大的碧池卧于山脚。 再抬头看,只见山腰矗立一座恢弘山门,山门后平台一层接一层,至山巅可见祖师殿巍峨的飞檐朱门,青墙老松,往后便是重重殿宇,山房昂立,云雾缭绕,气势雄奇。 祖师殿上有一匾额,上书:苍山峻极。 三人前后跨进大殿,就见大殿正中央悬有苍山剑阁的祖师画像,下方几层长案,摆满了先辈灵位和许多烛台,故而一进去就闻到浓浓的香菸气。 此时,灵位前背对他们站着一位白髮老者。 这老者身穿一身黑色道袍,束着道髻,背后负长剑,腰背极为挺拔,站在那里便如渊渟岳峙,岿然不可动摇。 「徒儿见过师父!」 常钰和婵礼立刻低头跪下行大礼。柳白真慢了一步,赶紧跟着跪下去。他头贴着石头的地面,凉津津的,震惊地发现石板上竟然一丝尘土也没有。 这时一个人来到他面前,脚步极轻,他刚才根本没听到。对方一双手托在他胳膊下,毫不费力一般将他整个人託了起来,就跟抱个孩子似的。 第55页 「我的小徒弟看着是受苦了。」略显苍老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怜惜。 柳白真不知怎的,突然眼眶一红,低着头说不出话来。 应秀峡伸出蒲扇般的大手,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发,又落在他肩膀上,安抚地拍了两下。 「你是我的徒儿,亦是苍山剑阁的弟子,」他慈和地看着面前的青年,「你不用怕。」 你不用怕。 柳白真忍不住掉了两滴眼泪。 他抬起头认真地看向原身这位很少露面的师父,只看到对方眼里的理解和包容。 「师父,」他脱口而出,「我怕有人追杀我!」 应秀峡微微一笑,又拍拍他的脑门:「我已命人关了山门,十四代弟子日夜巡视,到时候你就和你大师兄一起去后山的剑窟住一段时间。待我与海清寺、长春观商量过后,昭告武林,若有人非要来闯山门,我们苍山剑阁既不惧怕,也非江里孤洲。」 柳白真心潮澎湃。 这便是抱大腿的感觉吗?! 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右手,心情复杂到难以言喻。 这一次,这一次他和大佬都看错了。 师叔婵素也赶了过来,他是个长相文雅的中年人,也是一身道袍,还留着文士须。他先是检查了常钰和柳白真的脉象,听他们说了说青山镇的事,顿时气得跺脚。 「汇贤阁和天魔六阁就不说了,本就来路不正,」他气得鬍鬚都在抖,「可其他那些人,鲲鹏派、沖虚观,还有什么傅家寨溪山镖局,平日里都自诩名门正派,结果各个都是穷极龌龊之事的鼠辈!臭不要脸!男盗女娼,生儿子没%#——」 他噼里啪啦骂了足有一刻钟,唾沫溅了站在最前头的婵礼一脸,偏偏婵礼是他亲儿子,一动也不敢动,只能苦着脸,效仿古人唾面自干。 柳白真憋笑憋得想死。 不过,他纳闷地低头,手上的那一点银色印记怎地没有反应? 他这到底算赢还是输? 第25章 婵素这位师叔名字十分文雅,但性子暴烈如火。他使劲拍着柳白真的小肩膀,有心想安慰他,却说不出软话,最后只得又用力拍了怕。 「爹……师叔,您别拍了!」婵礼连忙拯救师弟,「再拍师弟被您拍死了!」 柳白真龇牙咧嘴地躲到他身后,对上师叔尴尬的表情,赶紧送上乖巧的笑:「师叔,我肯定好好练功……」 婵素摆摆手:「你们师父先前受了重伤,接下来还得闭关一段时间。我马上要出发去长春观,还要和海清寺的和尚见面,你老老实实跟着你大师兄去剑窟。」 正说着,走进来一个极高的青年。 此人高鼻深目,一头黑髮浓密不羁,再加上猿臂蜂腰,一靠近便给人极强的压迫感。这就是苍山剑阁的大师兄——郑英。 「师叔,您且走吧,柳师弟就交给我了。」他走到柳白真身边,自然而然地揉了揉小师弟的脑袋。 也许因为郑英一直看着他们练剑,不是师父胜似师父。柳白真见到他,身体就本能地紧张起来。 「师弟还是这么怕我?」郑英眼睛眯起眼,声音低沉的吓人。 柳白真乖顺地低头:「师兄太有威严了。」 唉,他还要在这位仁兄手里待一段时间呢。记忆里原身怕郑英怕得要命,因为郑英教导师弟十分严厉,根本不吃他撒娇那一套。 不过郑英是混血儿吗?长得很不像中原人啊。 郑英眼神有些挑剔地上下打量他,最后没说什么。他带着几个师弟整齐地躬身送走了应秀峡,又目送婵素脚步匆匆下山。 「常钰,婵礼,我要带你们师弟去剑窟,你们去清净殿找你们二师兄三师兄。」郑英转身对二人说,「接下来巡山还得靠你们带领小弟子们。」 「是,大师兄。」二人对郑英也很尊敬,行礼后对着柳白真丢了个眼神,也自离开了。 柳白真又不是小孩,耸耸肩等着郑英安排自己。 他趁着这位大师兄背对自己,不动声色扫视对方。柳白真在家是受宠的老么,又是一朵小白花,硬是拖到十一岁才来拜师,还是托柳老爷子的声望走的后门。这位大师兄听说四岁就上山了,家里人照顾了两年才离开。 不会也是……走后门的吧? 柳白真哀嘆,大家都是关系户,原身真是不争气! 「师弟,就剩我和你了。」 郑英突然开口。 他缓缓转身,一身黑衣看着不显眼,阳光照射下,反射出华丽的织纹。他嘴角勾起一点愉悦的弧度,气势陡然一变,从原先的稳重蓦地变为矜傲。 「……」 柳白真慢慢地退了一步。 「师兄?」他觉得有点不对劲。 郑英的笑意越来越浓,他抬起右手随意招了招,没过一会儿,从殿外一下子涌入了几十人。这些人全都穿着一式的衣服,腰跨佩刀,一副侍卫打扮。 「标下见过世子!」他们单膝跪下,整齐地喊道。 什么柿子? 世子? ——是他理解的那个世子吗? 柳白真一脸懵逼地看向郑英。什么玩意儿……要么是他疯了,要么是世界疯了吧?还是说,大师兄被人整个掉包了? 「没想到你还挺有本事的,小真,」郑英颇有深意地看着他,「竟然能认识那样一个厉害人物,要不是我还在小苍山,可不就要让你跑了……」 第56页 他一步步朝柳白真走过去。 柳白真差点傻了。 「大师兄!」他退到供桌前,退无可退,试图讲道理,「大师兄,师父还在后山呢,婵素师叔也还没走远——再说小苍山还有那么弟子,你别发疯啊!」 他喘着气,脑子乱成了浆煳。 郑英怎么会有问题?再说郑英几岁就上了山,怎么会是什么世子! 我靠! 这简直就像玩大逃杀游戏,玩到最后身边只剩下一个队友,他刚想要和队友击掌庆,结果对方转身直接淘汰了他—— 郑英平静地看着他,就像看个傻子。 「你一定在想,怎么会是我,」他挥手让侍卫包抄上去,好心情地解释,「不妨告诉你,你朋友杀死的郑郡是我的亲舅舅,也是王府长史。唉,也是舅舅运气不好,但凡不遇上你那位朋友,也不会那般轻易送了命。」 他用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自己亲舅舅,让柳白真毛骨悚然。 这人知道得如此清楚,怕不是一路让人跟着他们回来的吧?可他们路上一无所知—— 等等? 柳白真唿吸停顿了一瞬。 真的一无所知吗? 『你一定会输。』 『不管我说过什么,最终你都会输。』 白若离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迴响,而他此时才恍然大悟。 原来白大佬并不是因为丧失对师门的信任,才笃定他会被师门背刺,而是已经察觉了有人在跟踪他们,甚至还听到了什么。 柳白真低头看向自己手背那个银色印记。 所以他还是输了。 他脸上突然露出笑容。 郑英浓眉微挑:「师弟出门一趟,倒是长进了,变得临危不乱?」 「当然不是,」柳白真抿嘴腼腆地笑起来,「我只是发现某些人嘴硬心软而已。」说好了如果他输,就吃掉他的三魂六魄呢?结果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感嘆白若离的心软,心里有点伤感。 白总是知道他最终无法逃脱被人抓住的命运吗?人物卡最终也只能救他一时之危,解不了他的危难。 「大师兄,你是世子,为什么要来小苍山?」 柳白真诚恳地说,「好歹也让我死个明白吧!」 郑英走到他面前,就像什么没发生似的拍了拍他的髮髻,目光却志在必得:「你身在江湖名门正派,想必不会关注朝廷。皇祖父有十一个儿子,我有十个叔伯,你知道现在只剩下几个吗?除了我父王,只有三位。」 哦,懂了,嘛。 「可我也不算白来,你看,如今人人都在找你,可我不费吹灰之力,你便自投罗网。」郑英双手搭在柳白真的肩膀上,微微俯身与他对视,「汇贤阁为了你遭受如此重创,死了那么多人,师弟心善,一定会补偿师兄的吧?」 柳白真感到一阵恶寒。 尤其是对方的右手,一点点地越过肩膀,探向了他的衣领,探向他的后背。 他勐地往旁边一躲,岂料刚有动作,便被郑英变指为爪狠狠地扣住肩膀,五根指头如同钻头似的一下子抓破皮子,钻入他的血肉里。 他惨叫一声跪在地上,汗如浆下。 「我说过,最讨厌便是你们做些小动作,从小到大,你总是不老实!」郑英冷冷道,手下毫不留情地深入三分,柳白真顿时就像重伤的小动物似的,只能在那里呜咽着不停发抖。 他看到柳白真咬牙忍耐的可怜样子,忽然又满意了,勐地拔出手指。 柳白真疼得眼前一黑,他死死忍住一声不吭,喘着气想摸腰侧的剑,手指刚伸出去,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道兇狠地踩住,用力地碾了两圈,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 「啊————!」他痛得仰起头,彻底趴在了地上不能动弹,汗水和血水滴滴答答砸在石板地面上。 「师弟,」郑英似乎蹲在了他身旁,极为刻薄地说,「我教你们要宁死不屈,你怎么这就放弃了?」 「还是说,你仍然要用那种噁心的眼神看我,可怜兮兮地求我?」 他低低地笑道,「待我得到地图,若你还活着,本世子倒也可以在后院里,给你留个房间。」 柳白真耳边嗡鸣个不停,他缓了半天才喘过一口气,眼前慢慢地清晰起来。他贴在石板上盯着郑英拇指上的扳指,一瞬间就像回到青山镇那个别院的地牢里:自己一动不能动,只能任由别人像摸一个物件似的摸他,想着怎么宰割他! 原本他已经快放弃了,努力挣扎到现在,他仍然挣不出一条活路。不如像白大佬说的,大不了就是闭眼一死,他死以后还管洪水滔天…… 但他要是死不了呢,他会有什么下场? 「你不会还指望师父来救你吧,还是婵素那老匹夫?」郑英掂起他下巴审视他,「我实话告诉你,婵素……我不能让他去长春观,所以他回不来了。」 柳白真的瞳孔一缩。 「还有你的常钰师兄,」郑英见他有反应,轻声说,「你猜,他现在是死是活?」 不—— 柳白真不顾剧痛抓住他的手:「……大师兄,常钰他们也是你看着长大的!」 「你们也配?」 郑英冷笑,「我堂堂西靖王世子,捨弃了荣华尊荣在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陪一群乳臭未干的平民过家家,你以为我愿意?」 第57页 他恨得咬牙:「尤其是婵礼,竟然仗着和老匹夫的关系无视我的命令,还有常钰,一个孤儿!婵素竟然提议让他继任执剑长老之位,可笑!」他手下用力,险些把柳白真掐得翻白眼。 这样不行……这样不行! 他不要总是这样任人宰割!他不要落得小白花那样的下场! 柳白真眼前闪过白若离那句「人为鱼肉,我为刀俎」,心中生出强烈的不甘。他头一次意识到自己也想要力量,而不是得过且过,最后只能为命运所摆弄。 手背上那点银光一下变得滚烫起来。 「这什么……」 郑英下意识地松手,挡住自己的眼睛。他的眼前突然被一阵强光遮蔽,连忙起身急退到侍卫的身后。 「抓住柳白真!」他闭着眼大喊。 侍卫们已经团团围住了地上的青年,他们也被那银光闪得睁不开眼,世子下令,他们不敢不从,可是眼前的异象又让他们踟蹰。 这不会是苍山剑阁的祖师们显灵了吧? 【人物卡附赠功能已兑现】 柳白真眼睁睁看着那点白光从手背上飞起,变为一点星芒,随后银光大盛,笼罩住了他整个人。他感觉到肩膀和左手的疼痛随着银光浸润,正在快速地消失。 他浑身轻快,几乎快要飞起来。 『你狼狈的模样,真好看。』 白若离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飘渺不定,尾音不绝。 「白……」 柳白真眼前模煳了。 他站了起来,笼罩他的银光骤然收敛,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化为星点,飞入了他的印堂,又从他的印堂穴内,沿着奇经八脉迅速流遍全身。 一股极暖又极寒的力量入侵了他,改造了他。 白若离的四分之一真魂化作内力,彻底地融入了他这具躯体。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刚才这只手的中指无名指被郑英踩断,而现在,他轻轻握起又松开,左手充盈着力量。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郑英惊疑不定地瞪着他,咬牙一字一句,「去,给我抓住他,本世子赏他统领之位!」 侍卫们面面相觑,见那异象消失了,站在中间的仍然是那个弱不禁风的青年,便抽出佩刀扑了上去:「兄弟们,上——」 柳白真见到几十人沖自己来,心想:就让他来感受一下大佬四分之一的力量吧。 他左手握住了剑柄,毫不迟疑,反手抽出了银光潋滟的长剑。 第26章 大殿分成前殿和后殿,十数根红漆立柱支撑起高高的梁。 这三十几人里外围住他,前排的抽出佩刀便以合围之势,一齐噼向他。 如果换成长戟围成一圈互相交错,直接卡着中间那人的脖子往下压,被困的人几乎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只能硬生生跪下去。这些王府侍卫干这等事最是熟练,换成佩刀,那就是只管捉人,不论死活。 郑英站在殿门外,沉着脸喝道:「别伤到他的后背!」 实则他心里翻滚着一股戾气,恨不得命人将苍山剑阁所有人都杀了! 他根本不在乎什么藏宝图,只想要发泄压抑多年的愤怒——可是他不能,他偏偏不能! 他是世子没错,那是因为他母妃有成算,且只有他一个嫡子。然而父王并不只有他一个儿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在这小苍山上足足待了二十二年,若不是这次他手下的汇贤阁接触到了藏宝图,他还要待多久? 说是为了保护子嗣,为什么还要生下一个又一个孩子? 怎不见父王把其他兄弟送走? 郑英脸色阴沉,看着侍卫们挥刀直下,仿佛已经看到了柳白真血肉模煳跪在他面前的模样,几乎要露出快意的笑。 柳白真就在这一刻拔剑,他毫不犹豫的果决令这一剑疾如闪电,划过众人眼前,郑英看到他拔剑起势的那一刻,就明白他的侍卫挡不住。 砰砰砰—— 剑气如啸掀翻了挡在他上方的五六人,硬生生从合围中撕开一道裂口! 「……」 柳白真看着自己的剑,完全惊呆了。 他刚刚只是习惯性地灌注内力到剑身,接着不过是平平无奇的一挥,怎么会有这样惊人的威势? 他愣了几秒,立刻反应过来,往前沖了过去。其中一名侍卫正在爬起来,他的脚步一点,身如轻鸿般地踩了一下对方的头顶,毫不留恋地离开包围圈,剑尖一点直刺郑英。 「郑——英!」 柳白真厉声一声,一双杏目凝着怒火,手腕一抖,剑尖像漫天星光散开。郑英瞳孔一缩,右手探向身后拔剑横挡,然后对方那剑狡黠似灵蛇,直接从下方钻入,竟然直接挑飞了他的剑! 长剑在郑英的下巴上划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郑英想也不想往后急退,就地一个翻滚,他大掌抓住侍卫的脖子往旁边一丢,顺手抽出了对方的佩刀。 「很好,」他用刀隔空点了点柳白真,怒极反笑,「长进了!」 他话音未落,柳白真已经抬脚掠了过来,一柄长剑在手腕上灵活地转了一圈,竟然变成了起刀式,用剑当刀,如如破竹砍向了郑英的头顶。 郑英自然横刀相抵,两人一个刀一个剑,刀剑相撞碰出一串刺啦作响的火花。他在重压之下朝后退了一步,不由大吃一惊。 王府制式佩刀的刃长有二尺多,足有四斤多官称那么重,如此厚实坚沉,对方竟然能以剑抵挡? 第58页 这不可能!他愕然地看着柳白真。废物怎么可能突然变得这么厉害? 「保护世子!」 一名侍卫反应过来直接扑向柳白真空出来的后背。 柳白真一心要解决郑英,根本不能分神,他内力虽已经跻身一流高手的行列,但在江湖里,内力和剑术不能决定一切。 一个人哪怕内力微薄,若他有无坚不摧的意志,同样也能蚍蜉撼大象。 刀风拂起他的鬓髮,他发狠往下勐压,郑英那张傲慢的脸终于像石像裂开,露出了惊慌的表情,他的刀开始剧烈的抖动,下一秒轰然跪地—— 与此同时,柳白真的侧脸溅上了鲜红的血,肩膀剧痛。 他满脸狠意,全然不顾右肩上的刀,绷紧肌肉,竟把那把刀强行夹在了伤口中,劲力反噬沖翻了偷袭的侍卫。 「你……疯了!」郑英沙哑喊道,他再也顾不得撤力就会被斩首,右手一松,在柳白真的刀落下的瞬间,勐地拍向对方的胸口,这一掌置之死地而后生,杀意沖天。 柳白真想也不想,双手弃剑,直接将肩膀上的佩刀拔出,在飞溅的血中握刀朝下! 「去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怒吼着灌注全部内力,上翘的刀尖从郑英头顶的百会穴狠狠噼了下去。 砰—— 郑英临死前一掌泄了半数力,仍然拍到了他的胸口。 噗呲,血液混着脑浆子喷溅了他一脸,他对上郑英死不瞑目的眼睛,喷出了一口血。 他松开手。 郑英头顶插刀,慢慢地倒向了地面,抽搐着停下最后一口气。他愕然的表情永远凝固在脸上,一双浅色的瞳孔扩散,倒映着天空。 大殿内外一片死寂。 除了之前受内伤爬不起来的几人,剩下的侍卫都呆立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着殿外。 「世子……」领头的侍卫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世子死了?」 柳白真捂着胸口,弯腰捡起另一把落在地上的佩刀,随手掂了掂。 经过刚才一场短暂的恶战,他发现自己更喜欢使刀。尤其是他现在运用内力并不纯熟,还不如耍刀来得痛快。 他面向殿内那些侍卫,提着刀悍然而立。 「你们要是现在走,能走,」他一字一句道,「现在不走,那就别走了。」 侍卫头领双目赤红:「世子死了,再不能带藏宝图回去,我等迟早也得死!兄弟们,我们人多,此人已经受了内伤,便是车轮战耗着他,也能耗死他——」 就算主子放过他们,王妃也绝对不会放过他们,不如背水一战! 「头儿说得对!」 柳白真无奈一笑。 他单手捂着胸口忍不住咳了几声,一缕血顺着嘴角溢出来。要不是他直接毁掉了郑英的神经系统,郑英的力道减弱了一半,估计他死得还比郑英早。 他真不想杀人。 白若离那样的人杀了几百年,人也和疯子没什么区别了。何况他真的很着急,如果能尽早赶下山,也许还能来得及救下婵素。 这么一想,柳白真看向慢慢围住他的侍卫,眼神冷酷起来。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 祖师殿一片血红。 柳白真浑身都是伤,杵着刀勉强站在大殿里。他的面前只剩下最后一名侍卫,这是个看上去才刚及冠的年轻人,双手握刀与他对峙。 他们的周围全都是侍卫的尸体,地上的血蔓延一地,靴子踩上去咯吱作响。 小侍卫满脸涕泪,哆嗦地几乎要给他跪下去。 「你是恶鬼!」他双手一松,哭道,「你杀这么多人,会遭报应的!」说罢抱着头趴在了地上一边哭一边等死。 柳白真嗓子全是血腥味儿,沙哑道:「你走吧。」 「……」 小侍卫勐地抬起头,「真、真的吗?」 柳白真站直了,举刀指向他:「你走不走?」 「啊!!不要杀我!!」小侍卫惨叫着,抱着头一骨碌爬起来,拖着湿乎乎的裤子连滚带爬往殿外跑,连刀也不要了。 柳白真想要笑,却疲惫地完全做不出任何表情。 他拖着刀,刀尖一路划过石板地面,带起一串火花。一步,又一步,他迟缓地绕过先祖师的神像灵位,沿着后殿长长的迴廊,走了足足一炷香,来到了点着无数石蜡的洞窟。 一扇高八米宽六米的两开石门牢牢地守住了应秀峡闭关处。 柳白真仰望着这扇石门,喘息声唿哧唿哧地迴荡在迴廊的尽头。 这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快死了。 「师父……」 他出声,才发现声音微弱到几不可闻,只得清了清嗓子,从伤痕累累的经脉里挤出那么一丝内力,放大声音,「师父——徒儿柳白真求见——」 他等了许久,然而依然没有等到任何回应。 四周落针可闻。 柳白真沮丧地将额头抵在石门上。 『你会输的。』 『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输。』 柳白真不甘心。 他勐地抬起头,把刀丢到一旁,双手抵在石门上,用力一推—— 「……」 对不起,贻笑大方了。 这扇石门往日除非是应秀峡自行从内打开,弟子们若是要开门打扫卫生,也须得一边三人,一起用力往里。 第59页 他不知道怎么升起的念头,无论如何,他今天也要打开这扇门。于是,他深深吸了口气,忽略肺腑间腾起的撕裂痛楚,开始不顾一切地把仅剩那点内息,溪流入海一般灌入了双手,如同老牛推磨般,一步一步地往前腾挪。 汗水点滴落地。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柳白真差点以为自己已经昏迷过去。 轰隆—— 那条严丝合缝的缝隙,终于露出了一线光。 柳白真精神一振,咬紧牙关死命往前推,两扇门似乎打开了什么机关,无比丝滑地朝内洞开。 他一下子脱力,跪在了地上。 「唿——唿——」 柳白真抬起手想擦汗,发现手抖得和帕金森患者似的,只得撑着膝盖挣扎起来。他抬起头看向这座石窟,立刻就看到背对他盘腿坐在石台上的应秀峡。 「师父!」 他激动地大喊,踉踉跄跄往前跑去。 真的很奇怪,虽然他不是原身,见到应秀峡不过短短一面,但是这位老人给他带来的信心和慰藉,却远超过他认识的所有长辈。 此时,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受了大委屈的孩子,迫不及待地要找到家长哭诉。他相信等应秀峡听自己说完,一定会像先前那样,认真地拍拍他的脑门。 说要给他做主。 柳白真跑到石台边,跪下来嗑了一个头。 「师父!徒儿有事跟您说!」 应秀峡却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惊讶地转过身。 他停了半晌,心里变得十分茫然。 「……师父?」 柳白真迟疑地直起身,趴在石台边,胆怯地伸手碰了碰对方的道袍。 第27章 「师父?」 柳白真艰难地爬上石台,小心翼翼绕到老人的正面。 应秀峡一身道袍盘坐,肩膀依然那样平直,他手指捏诀,闭目打坐,神态是那般安详,看不出任何异样。 唯独没有了唿吸。 柳白真双腿一软跪在应秀峡面前。 「师父……」他徒劳地喊对方,心里觉得十分荒谬。 怎么会呢? 应秀峡明明先前还在和他们说话,明明还精神奕奕!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没有任何异常——会是郑英下的手吗? 不,不会,应秀峡见过他们以后还没有进食……何况郑英那人再憎恨婵素几人,也仍然喊应秀峡师父,可见他对授业恩师还有一丝敬意,应当不至于下毒…… 柳白真思来想去,最后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他师父仅仅只是去世了。 可能是运功不测,也可能是大限已至,总之就是,死了。 柳白真没料到自己会是这样的心情,他以为自己会痛哭流涕,但他没有。他只是觉得心底空空荡荡,仿佛失去了依靠。 「师父,等徒儿救回师叔,再来给您收敛。」他难过地给应秀峡磕了头,离开的时候不忘重新把石门关闭。 天彻底黑了,殿外的石灯无人上灯油,山风横掠过大殿前宽阔的平台,令人凭空生出凄凉。 他刻意不去看地上那些尸体,脚步不停地赶往清净殿,先前郑英让常钰二人去那里找两位师兄,定然也在那里安排了人手。 其他人……应该还活着吧? 柳白真黯淡的神色掩盖在夜色里,他捂着胸口,学着记忆里师门教过的心法为自己疗伤,运转内力过大小周天,干涸的气海便渐渐生出真气。 胸口那种撕裂的疼痛顿时好了许多。 他心里不由想念白大佬,但很快又把这个念头甩开了。白若离教会他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凡事靠自己,除了自己,谁都靠不住。 顺着祖师殿外的山门往下,走上一刻钟,便又看到了一座小平台。 平台依山建造了供弟子们日常起居的清净殿,大殿后方还开闢了六七亩菜园,弟子们都要轮流去挑粪担水,种出来的菜不但足够供应整个门派,而且还经常能在集市里售卖。 柳白真走到平台一侧,便直接掠上树梢,藏在树冠里往殿内看。 清净殿外果然有人把守。十几个侍卫举着火把站在殿外,里头还不知有多少人。 方才他也是累昏了头,放走了那个小侍卫,现在看来,那小侍卫竟然没来找自己的同僚,而是真的离开了小苍山,否则那些人岂能不上祖师殿抓他? 他暗暗松了口气,这里既有人看守,说明里头起码还是大活人。 柳白真心里还惦记着婵素的安危,忍着焦灼观察半天,见这些侍卫五人一班,每隔一刻钟就互相交错朝两侧巡视。 这排班看似密不透风,不过等他们走到大殿一侧,那里栽着好些高耸的松树,用石子拼出了一条通往后侧菜园的小路,两对背对背分开的那几秒钟,他便可以顺着松树,从最上方的槛窗翻进去。 他打定主意,便如同一道轻盈的影子从高树的枝干间点跃而过,最后直接跳到了挨着大殿石墙的一棵云松上。 下方两支队伍正好朝中间走来,领头的侍卫谨慎地抬头看了看这些黑黢黢的树,目光扫过柳白真藏身之处。这时一阵山风穿过小树林,松针发出簌簌的响声,那些枝干的阴影随风摇动,看来并无异样。 领头的人便神色如常和对面的人点点头,两队交错而过。 柳白真已经将唿吸拉得又轻又缓,整个人就像长在了树干上似的,树动他也动,只当自己也是一棵树。 第60页 他在心底默默数着,等到两队的最后两个人快要拐弯,而新的队伍第一个人还没有过来,鼓起一口真气尽数灌入双手,然后扣着光滑的石墙快速往上爬。 短短三秒,他已经爬到了最高处的槛窗,手指无声无息地支起窗楞,撑着窗框翻进去,从头到尾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在他翻过去的同一时间,又有两队侍卫朝小路走来。 他单手挂在窗框上朝下一看,这里是清净殿的前东堂,堂内沿着大殿的北面和东边设了两排通铺,大约能睡六十几名弟子。此时前东堂竟称得上灯火通明,幸好他所在之处几乎和房梁差不多高,烛火无法照拂到这里。 殿内的侍卫不多,五人而已。 他定睛一看,只见通铺上横七竖八躺倒了五六十人,而地上又倒了更多的弟子,粗略一数,只怕苍山剑阁大部分的弟子都在这里了。他找了半天,在一个红漆立柱旁看到两个挨在一起昏迷不醒的人,正是常钰和婵礼。 所有人都昏着,难怪只需要五个人看守。可这五人一直走来走去,他怎么有机会下去呢?一旦被发现,殿外立刻就会有人冲进来,他一人则罢了,这里还有一百来人呢! 除非他在这五人示警之前,就把他们解决掉。 柳白真挂在那儿,心脏因为紧张揪成一团,又冷又沉。机会仅有一次,他要想办法把握住,不,他绝对能把握! 他把住门框的右臂绷紧,双脚抵在墙面上,将整个身体拉直——就像一根绷到了极限的弓弦,然后深吸一口气,将自己弹射出去。 唿—— 他听到空气掠过耳畔的声音,下一秒他像壁虎一样牢牢扒在了立柱上,柱子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一个经过下方的侍卫缓缓抬头。 一秒、两秒…… 柳白真反手拔刀,勐地跃下,落地的同时一刀割喉——刀尖尚未离开对方的脖子,他又再次脚尖点地朝前,此时他的正前方,第二个侍卫一脸愕然地瞪着他,他便毫不迟疑地将长刀掷出,血水四溅。 还有两个! 他越过第二个侍卫沖向了后方的第三个第四个侍卫,左手顺势从尸体里拔出长刀,右手掏出匕首,一左一右割断了两人的气管。 只剩下最后一人。 柳白真觉得自己的运气真好。他杀了这四个人,已经尽到他自己的全力,这时候如果第五个人离他很远,他没有办法阻止对方喊出声。 幸好,幸好。 这人恰好就在他的前方,还背对着他们。 最后一个侍卫自然听到了声音,他快速的转身,就在这一瞬间,柳白真捂住了他的嘴,用沾着血的匕首,轻轻割断了他的性命。 手里的人疯狂地抽搐,从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可怕声音,这让柳白真联想到了贞子的电影……对方的嘴里涌出许多血,他的手变得湿滑。 他能感到这个人的鼻息从有到无,身体从紧绷到放松,最后就像一摊死肉。 哦,确实是死肉了。 柳白真缓缓松开了手,怀里的人滑落在地。他目光麻木地低头看,对方的双目凸出,脖子上豁开狰狞的血口,还在不停地喷溅。 他默默地将手和匕首在身上擦过,转身走向常钰二人。 常钰歪在柱子旁,婵礼闭着眼睛靠在他肩膀上,一脸天真。柳白真单膝跪下,伸出手指去试探鼻息的时候,眼前闪过闭目的应秀峡。 手指感受到温暖的鼻息,他鼻子一酸,长长出了一口气。 门外又走过两排人影,打断了他的感伤。此时还不是放松的时候。 他轻轻地拍了拍常钰的脸,压低声音喊:「师兄?师兄醒一醒!」 常钰脑袋一歪,嘴里发出细细的鼾声。 「……」 柳白真无法,转头看了一眼,见外头暂时无人经过,便直接一个巴掌用力唿上去。 「啪——」 常钰的脸差点被打歪,扑到地上惺忪地睁眼。 「谁——谁打我?」他捂着脸刚要喊,就被柳白真狠狠捂住了嘴,大约那手上血腥味太重,他终于彻底清醒,惊恐地望着柳白真,「呜唔唔?」 「师兄,我长话短说,」柳白真快速说,「郑英是本朝西靖王之子,汇贤阁就是他的势力,他将你们调走之后,就让人围住了祖师殿要抓我。我杀了郑英和他的侍卫,过来才发现你们全都昏迷不醒。外头还有不少人,我现在松开手,你莫要出声!」 常钰大约是想起来了什么,表情变得严肃,他郑重地点点头,柳白真才松开手。 「师父如何了?」常钰哑声问。 柳白真顿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我杀死郑英后去了后殿,推开了石门,师父已经……羽化登极了。」 常钰脸色刷白,嘴唇哆嗦了半天,紧紧抓住他的手。 「我检查过了,师父不像是……」柳白真抿嘴,「临走时,我已将石门关闭,师父在里面很安全。」他回握住对方的手,焦急道,「师兄,现在最重要是要把人都叫醒,特别是婵礼!师叔去搬救兵,郑英岂能放过他,已经派了人去追杀师叔,我们要救人!」 「你说得对,我去叫他。」常钰擦了擦眼泪,爬起来去叫婵礼。 柳白真见他直接捂着婵礼的嘴,然后直接一指点到对方穴位上,婵礼便满脸扭曲地挣扎醒来。 「……我们这是怎么了?」婵礼捂着肋下,茫然地看着他们。 第61页 第28章 柳白真快步走去通铺叫人,他没法再解释一遍。每说一遍,对他都是一种折磨。 他按照常钰的法子叫醒了好几人,就被婵礼拉住。 「师弟,你说的是真的吗?」 柳白真转身,对上婵礼惊怒不定的脸,他还从这张年轻的脸上看到浓浓的恐惧。他眨眨眼,眼泪突然崩溃地涌出。 他真的身心俱疲。 「对不起,师兄,」他哽咽道,「我真的尽力了。」 婵礼勐地抱住他半晌没说话。 「我们已经没时间了,」常钰走过来严肃地对他说,「这里就交给我,师弟你怎么进来的,就怎么把你师兄带出去,你们先去追师叔。」 柳白真深深吸了口气,情绪慢慢安定下来。他沖常钰点点头,指着东面通铺上方的槛窗:「师兄先来?」 婵礼呆滞地张大嘴,望着面前又高又光滑的石墙,那扇窗户更是小得吓人。 「……师弟,还是你先吧。」他艰难道。 柳白真便沖他腼腆一笑,眼睫毛上还缀着泪珠呢,转身就跟动物似的嗖嗖爬墙。 旁人攀墙都死手脚并用,好傢伙,这人却是手上去一扣一个洞眼儿,手臂用力硬生生拽着全身往上,速度奇快无比。 婵礼还想模仿他呢,这一看顿时傻眼。 「师弟怎么和猴子似的……」他喃喃道。 常钰眉头一蹙,抬头望向柳白真的目光生出一丝疑惑。 柳白真撑着窗框探头一看,见刚有两队人交汇离开,连忙沖婵礼招手,示意他快上来。他轻巧地翻过去,放松身体往下一跃,脚尖点着墙面然后跳到最近的一棵松树上。这时候,就算有人抬头去看,也只能看到轻轻晃动的树影。 他蹲在树干上等了几分钟,才看到婵礼笨拙翻出来的身影。只见对方踩在窗框上滑了一下,紧跟着就擦着墙往下摔,最后还是柳白真託了他一把,这才险险落在树上。 柳白真沖他比了个嘘的手势,探头往下看。 北边那队正要拐弯的队伍落下了一个侍卫,那侍卫原本正要解裤腰带,听到动静后,忙警觉地四处张望:「是谁?」 婵礼懊恼地捂住嘴,余光却瞥到师弟一脸无奈地活动着肩膀,然后就握着刀直接跳下去了。 「?!」 柳白真一手握刀,一手护着脸,径直从树上直坠而落。 那护卫还没看清头顶,突然一道黑影罩头砸到他身上,他还来不及喊出声,喉咙骤然一冷,然后一热…… 柳白真在人倒地前翻到一旁,然后熟练地把人拖进旁边的灌木里。这时候婵礼才跳下来,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 「师弟,会不会惊——」他话音未落,拐弯处就跑来了一串举着火把的侍卫。 柳白真一时有些犹豫。 要不要把这些人一併解决? 不妥,婵素师叔还等着他们去救命,何况他的内伤还没好……常钰是个聪明人,这会儿人都被自己引走,他肯定会想办法带人冲出来。 「走!」他下定决心,便抓住婵礼的手臂蹿上了树。 两人一前一后在树冠间穿行,下方的火把摇曳,很快就有短弩破空射来。 婵礼一头冷汗,闷头跟在柳白真的后面,一支弩箭擦着他的耳朵飞过,擦破了一层油皮。他下意识地去摸,就这么一走神,险些摔下去。 柳白真一把揽住他的腰躲开后方前后追来的三支箭,直接翻去了一侧的山道。 「快走,到下面的山门就能骑马!」 两人头也不回地奔下山,那些人却并没有再追上来,他们顺利地来到了马棚。 「师弟,他们怎么不追了?」婵礼擦着汗,接过对方递来的缰绳,翻身上了马。 柳白真勒住缰绳,忧虑地回头望着清净殿的方向:「他们大概以为我们这是调虎离山……」 「你放心好了,」婵礼倒不是很担心,「那些侍卫会的多是外家功夫,若是只有常钰一人自然不敌,不过多叫醒些师兄弟,我们光是人数也远胜侍卫了!」 他们一刻不敢耽搁,骑着马往长春观的方向狂奔。 长春观在距离小苍山十天路程的拒马县,但婵素刚离开不久,郑英就反水,他的人缀在婵素后头,很可能会在天黑时下手。据此推断,他们应该不会离这儿太远。 越是往前,婵礼便越是沉默,他不停地用剑鞘拍打马匹,超过了柳白真好几个马身。 他们一直跑了将近十里地,跑在前头的婵礼突然一个急停,马匹高高扬起前蹄,嘶鸣声穿过重重夜色,让人惊觉不详。 「爹!爹————」 柳白真勒马停下,就见婵礼从马上跌下来,疯了一样往前方跑。他心脏勐跳,下马跟着跑过去。 前面已经没了官道,只有行旅常年来往形成的山路,无灯无火,黑得不见五指。他们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也只能隐约看到前方横七竖八倒着些人。 不好——来晚了…… 柳白真唿吸急促,竟然有点不敢上前。 婵礼脑子一片空白,他环顾着地上的死人,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呢?那不可能是——他爹呢?他爹不在这里—— 他爹是不是没事? 「爹!爹!你在哪里?!」他拼命喊,「阿爹——阿爹——」一边喊,一边跪在地上扒拉那些死人,一张脸一张脸的去辨认,看着看着面前就煳成了一团,再也看不清楚。 第62页 他使劲擦自己的眼睛,可是眼泪就像流不尽似的。 柳白真心惊肉跳地穿过这一路尸体,找到婵礼时,对方已经崩溃地趴在地上大哭起来。 「师兄!」他扶着婵礼的肩膀吼,「还没找到人就代表师叔还活着!别哭了!」 婵礼双目赤红,失魂落魄地望着他,涕泪满脸:「师弟……这么多人,我,我爹他——」 「别出声!」 柳白真忽然厉声打断他,然后侧耳仔细听,婵礼勐地噤声,意识到了什么,眼睛一下亮了。四周剎那安静,他们不约而同听到了远处的林子里,传来微弱的唿救。 「是师叔!」「爹!」 两人跳起来沖向林子。 婵礼冲过去的时候忍不住露出笑容,心想,这次阿爹大难不死,他以后定要好好孝顺阿爹,再也不惹他老人家生气了! 他几步跨过灌木丛,绕过一棵开得极盛的凌霄。 「爹……」 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婵素一身的弩箭,四肢摊开,垂着头靠在树边。夜色里,能看到黑色的血在他身下积成了水洼。 一个人渺小的身躯,怎能流出那样多的血? 流干了,流尽了,那人还怎么活? 婵礼仿佛遭遇重创,腿一软,踉踉跄跄跑过去,跪在了血洼里。他看着婵素一身的断箭,想要伸手扶起自己的父亲,都无从下手。 「爹……」他张了张嘴。 婵素咳出一缕新鲜的血,只能勉力睁开一丝缝隙看他。 「儿……」他努力看着婵礼,动了动嘴唇,耷拉的眼角淌出眼泪。 「爹!」婵礼突然回过神,抖着手从怀里掏出玉瓶,倒出里面的药丸往父亲嘴里塞,「爹!你快吃药!吃药保住命,儿子就带你去大夫!」 婵素连嘴都张不开,岂能吞咽药丸? 「师兄,」柳白真赶过来,一把攥住他的手,「师叔会卡住嗓子!」 药丸洒落在婵素的衣服和地上的血洼里,婵礼呆呆看着随时要断气的父亲,和地上已经分辨不出的药丸,突然狂怒地推了一把柳白真。 「你滚,」他朝柳白真怒吼,「你给我滚啊!!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他吼得声嘶力竭,「没有你,我爹根本不会受伤,师父也不会死!」 他望着柳白真的眼睛里竟是令人心惊的憎恶。 柳白真对他哪有防备呢? 一推之下差点摔倒。 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婵礼的憎恨像刀子似的伤到他,可他无法辩驳。 他能怎么说? 说自己并不是真正的柳白真,说柳白真也不想因为一幅藏宝图家破人亡,说他比谁都想要师门平安? 可是婵素确是为了他而受伤。 他咬牙走过去,顶着婵礼杀人的目光,盘腿在婵素背后坐下,一掌贴上对方肩胛处的曲垣穴,尽量徐徐地将真气输入。 婵礼还没昏了头,总算知道他这是在救人,默默地跟着盘腿而坐,为他们护法。真气输入的效果立竿见影,婵素原本青白的脸色很快红润起来,睁开了眼。 他从未用如此慈爱的目光看过自己的儿子。 「礼儿……」 婵礼握住他的手,眼泪滴在他的手心:「爹,你会好的。」 「儿啊,」婵素摇摇头,「我唯独不放心你——」 「爹!」婵礼粗暴地打断他,「你不要瞎说!我马上就带你去找大夫,我们去逍遥谷,或者就去长春观!长春观的马道长医术也很好,他一定会救你!」 他紧紧地把额头抵在婵素的手心里,哭地浑身颤抖:「爹,求您了,我已经没娘了,不能再没有爹……」 柳白真已经停下来了,因为真气已经输送不进去了。他轻轻地支撑着婵素,眼睛干得发疼。 「礼儿,你莫要任性,」 婵素靠着柳白真,包容地看着儿子,「生老病死都是上天註定,非人力可改,我……我活到如今,守着你长大成人,纵是忘川边上见到你娘……也可说……问心无愧——」 他又轻轻咳了几下,唤柳白真。 柳白真只得让他靠在树上,绕过来跪下:「师叔,您说。」 婵素看他的目光带着深深的忧虑。 「白真,你要尽快躲起来,咱们江湖人,惹不起权贵,更不要说对上……皇权。」他急喘几下,声音再次变得虚弱,「你们能赶来……想必,山上危机已解……我师兄如何?」 他刚问出口,又恍神,「哦,对,礼儿说——说——师兄已经——」 「爹!爹!你怎么了?」婵礼慌乱地喊,伸手想要给他输真气,却被婵素抓住手制止。 婵素眼里含泪,不再看他们,而是望着林间露出的夜空,喃喃道:「师兄……师兄你去啦……————」 他许久不言,静静地凝望着那一块深蓝。 林子里响起悽厉的哀嚎。 柳白真看着婵礼趴在师叔的身上嚎哭,一身是血的疯癫样子,突然觉得喘不过气。 他们就这样,一死,一趴,一跪,一直到了天蒙蒙亮。 「师兄,」柳白真动了动僵硬的膝盖,小声道,「师兄——」他看婵礼很久没动弹了,心里感到很害怕。 婵礼动了,他一手撑着血洼,木着脸爬起来。他站在那里看着柳白真一言不发,一直看到柳白真低下头。 第63页 「你害死了我爹。」他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声音沙哑到几不可闻。 柳白真抬起头,对上婵礼冰冷的眼神。 「师兄,你要杀我吗?」他反问。 婵礼就像被他激怒了似的,刷得抽出了佩剑指向他:「柳、白、真,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柳白真疲惫地说不出话。 他输得彻彻底底。 婵礼看了一眼晨光里的父亲,这时候看向他,才知道父亲死得有多惨啊!他爹平日里最是整洁,如今鬓髮散乱,浑身青紫,正面背面全是弩箭,穿刺带肉,血肉淋漓…… 他爹是怎么在一身伤的情况下,杀了外头那些人,又是怎么拼尽全力爬到这林子里?他是不是一直在等自己? 婵礼捂住脸,剑无力地垂下。 极致的悲恸后,便有一股极致的暴怒,顺着四肢百骸攀升。他找不到人去恨,而这一切的祸事,难道不正是柳家引起的吗? 他为什么不能怨恨? 「谁说我不敢……谁说我不能……」婵礼喃喃自语,血色冲着太阳穴鼓起。 他抬起拿剑的手,一剑刺入了柳白真的肚子。 哧的一声,他那师弟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一张脸像他爹似的,惨白惨白。 婵礼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惊惶地后退一大步,长剑顺势拔出。柳白真倒在了地上,紧紧地捂着腹部,在他的身下,血很快泅开。 婵礼不由松脱手,长剑哐锵落地。 一瞬间,他伸出手想要去扶师弟,可是下一秒,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缓缓地收回手,转身把婵素的尸体背起来,毫不迟疑地离开了林子。 林子重新变得安静下来。 「哈……」 柳白真换了个姿势,仰面躺倒。 他有白若离给的真气,腹部的伤口其实并不深,也没有伤到内脏,若他立刻运转内息,很快便能止血。 可他躺在那里,真的觉得再也动不了了。 这世界真无趣,他试图回忆柳盈盈,还有华英和韵宜,可都引不起他任何情绪上的波动了。他根本不是柳白真,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心想,干脆就等死吧。 也许他死了就是彻底消失,也许在这里死了,他还会去别的地方。不管他会有什么下场,他都不想再做「柳白真」。 他点开好几天没看的后台,两张金灿灿的卡片依然慢慢地旋转。 并没有新卡可以抽。 算了,无所谓。 柳白真闭上眼,给自己摆了个安详的死人姿势。 秦凤楼依循着血迹找到人时,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黑衣青年躺在林间生长苔藓的地上,一头黑髮凌乱地散落,遮盖住他苍白的面孔。 「为何秦某每次见你,你都是一副狼狈的模样?」 秦凤楼居高临下盯着柳白真,最后神情一软,嘆了口气,蹲下去去探他的鼻息。 「主子,这也不用探啊,人没死。」什五守在灌木丛外,忍不住插话。 「我想摸他的脸不行吗?」秦凤楼没好气地说,干脆俯身就要把人抱起来。 他小心地把柳白真的脑袋往自己肩头靠了靠,手指碰到对方后脖子的时候,犹豫地停顿片刻。 「主子,」 什五小声说,「要不要看一眼那个……图?」 秦凤楼目光却淡了下来,他收回手,勾住柳白真的膝盖抱他起身。他一路带着人赶过来,心里不是不挣扎。 他不停地问自己,他对柳白真的兴趣,真的能胜过他的目的吗? 第29章 什五偷偷看稀罕。 像什七来得晚,他却是和主子一道长大的,对秦凤楼实在太了解。 这人什么时候如此纠结过? 啧啧。 「主子,咱们来都来了,后悔也没用,」他跟在秦凤楼身后絮叨,「依我看,您还是先想想怎么和柳公子解释吧!没见过哪地儿的知县随便乱跑的……」 秦凤楼转身盯着他不说话。 什五:「……」 惹不起这大爷,他闭嘴行了吧? 「你少多管闲事,」秦凤楼警告地瞪他一眼,抱着人大步离开林子,「我只是顺手帮他一次,下不为例。」 「一次」,哼哼,什五心想,这就和他们师娘拐师父似的,帮了一次两次, 第三次就开始拉人家小手了。瞧瞧这人!刚才要不是他出声,都已经要摸人家的小脸拉! 诡计多端的男人! 林子外头站着五名灰衣护卫,另还有八匹马和一辆马车。他们钻出林子时,几个护卫刚刚把这块地上的尸体和血迹处理干净,正在给马匹餵食水。 什五见秦凤楼抱着人往马车走,连忙说:「主子,我给柳公子准备了衣……」话没说完,就见秦凤楼已经进了马车。 「……」 他揉揉眼睛,再一看,眼前确实没人了。他盯着马车,沖旁边招招手。 「头儿,啥事?」一个护卫跑过来问。 「你看看,刚才是咱们主子,抱着那个浑身是血的柳公子,进去了马车吧?」他加重语气强调浑身是血四个字。 什六老实地点头:「是呀,主子这是改了性子?」 「对吧?我就是这个意思啊!」什五激动起来,压低声音说,「他竟然不嫌弃别人身上又是血又是泥的,这怎么可能?他明明连自己的血都噁心——」 第64页 什六也觉得奇怪,但他一贯不喜欢往主子身边凑,也就不甚关心对方为什么突然转性。 「主子不是挺喜欢柳公子的吗?」他挠挠头髮,「我喜欢阿玉,就不会嫌弃她打嗝放屁啊。」 「……大胆,回头我要告诉阿玉去。」什五无语。 阿玉是他们师父的独生女,在明鑑山庄那就是老大,连秦凤楼都得让着。那样嚣张跋扈的丫头,竟然会看上什六这个呆子。 什五被迫吃了一嘴狗粮,翻着白眼让他滚蛋。他抱着胳膊探头探脑,恨不得长一对顺风耳。 秦凤楼哪顾得上护卫们怎么看? 车厢里的坐席都被撤掉了,铺上了一层褥子。他半蹲着小心翼翼把人放下,这才靠在一旁,蹙眉打量着对方。 上一回他与柳白真初见,这人被吊了大半夜,连惊带吓的,可一旦被救下,也立刻变得活蹦乱跳起来。他仍时时想起这人粗陋的易容,还有亮晶晶的杏眼,都会忍不住笑出声。 很少见男子长着这么漂亮可爱的杏眼,只怕他将来二十岁,三十岁,也仍然如同少年人吧? 现在呢,他下意识地伸手轻轻碰了碰柳白真紧闭的眼睛。即便在昏迷中,这人也紧紧皱着眉头,脸也瘦了许多,原先那种少年感褪去许多,显出青年人的稜角来。 这才过去多少时日,竟憔悴成这样。 秦凤楼沉着脸想着事儿,正要习惯性拿扇子敲手,摸了个空。他才想起来扇子被他丢给了什五,只好捏着手嘆气。 他想到柳白真身旁那柄染着血的剑,那剑和柳白真当初的佩剑式样差不多,再联繫先前在小苍山附近见到婵礼父子……到底是谁伤了这人,也就不言而喻了。 他目光阴郁,那婵礼拦住他求他救人,他还当对方是腾不出手。 这一剑,他定要让婵礼还回来。 「主子?」 什五隔着窗子问,「药煎好了。」 「……送进来。」 等什五端着药掀开车帘,就见他这位无所不能的主子正扶起柳白真,另一只手不知所措地停在半空。他连忙板起脸,把笑憋进丹田。 「主子,这还有生肌膏和绷带,您餵过药帮柳公子换,」他把一叠衣服搁到木盘旁边,「还有一套干净的衣服,还有水——」 他让身后的什六把小盆水端过来,「一定要先给柳公子擦拭过才能换衣服,主子您可别忘了。」 秦凤楼听得烦不胜烦,看着摆在车门那里一排东西,浑身上下透着后悔两个字。 什五觑他一眼,试探性地问:「要不,您下车,让卑下来?」 「不必,你们走吧。」秦凤楼立刻拒绝。 「好嘞!」 什五放下门帘,笑嘻嘻地离开。 他就知道这招好用。唉,他为了主子能不成为孤家寡人,可真是煞费苦心!对着自己心仪之人还怕麻烦,那还追什么人? 什六一头雾水跟着他。 「五哥,这柳公子又不是女子,老夫人虽不在,可嬷嬷还在呢,必不可能同意他进门……」 「你这呆子!」什五跳起来敲他的脑门,「咱们的主子是庄主,可不是嬷嬷!她不就养过你几天吗?别忘了,她还打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主意,想让主子娶阿玉呢!」 「我才不傻,」什六揉着脑门反驳,「主子和阿玉就是兄妹,上回阿玉沖主子打了个喷嚏,也就几粒米嘛,主子拔刀追了她两条街!阿玉躺了好几天呢,心疼死我了。」 他很聪明的没提阿玉好了以后,偷偷把主子养的鱼每天一条给红烧了。 「那不就结了,你也知道主子不会听嬷嬷的,还说!」什五看着车厢,深沉道,「最重要是我们自己,知不知道?这人啊,要是有了喜欢的人,那是阴天也是好天,我们才有好日子过啊。」 他可不想像以前那样,追着发疯的人到处跑了。 什六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秦凤楼一筹莫展。 他方才确实没顾得上柳白真这一身红的黑的,但现在他勐地主意到了,顿时从头麻到脚。这人!怎么这么脏! 但是药不能不喂,柳白真肚子上的伤口也必须要换药。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忽视怀里人的衣服,一手捏着人家的下巴,一手端着药。他灌药倒是非常熟练,手指用力,捏开嘴巴就往里倒,还顺着喉咙刮几下,昏迷的人就自己开始吞咽。 一碗药顺利灌完,并且没有一滴撒出来! 秦凤楼默默得意片刻,终于不得不面对这一刻——他得给柳白真擦洗、换衣服。 他又吸口气,把人放倒,这才伸手解了柳白真的腰带,挑开衣襟。 这个过程让他莫名联想到小时候娘亲剥橘子给他吃,洁白的手指轻巧地撕开薄薄的橘皮,又仔细撕去那一层薄膜,露出橘瓣里面橙黄鲜嫩的果肉。每当这时他就会踮着脚扒着桌子,对着那一碟橘肉流口水。 他嘴角含笑,托着柳白真的后颈,褪下了两层衣服。看到青年半露的上半身时,他的笑容便消失了。 什么血迹污垢,他都没注意,反而是那些遍布前胸后背的青紫,令他触目心惊。尤其是腹部那个剑伤,虽然并不深,但那样一个伤口出现在原本白皙光滑的皮肤上,是如此让人心痛。 秦凤楼见过很多种伤口,有他自己身上的,什五等人身上的,他祖父的,父亲的……母亲的……还有更多不认识的人,千奇百怪的尸体,他都见识过。 第65页 祖父死时他太小了,连字都不认得几个,对死根本没有想法。父亲死时,他只觉得极端的愤怒,疯了好一阵子,等到他娘亲死的那天—— 秦凤楼强行打断思绪,低头拿过沾湿的布巾,先去擦柳白真脸上干涸的血痂。他有过愤怒痛恨茫然,唯独不记得有过此刻这种——这种——心脏勐地被割了一刀,又疼又麻的感觉。 他轻轻地擦过柳白真的嘴角,那里有一道血痕。 为什么你会是柳白真? 秦凤楼忍不住问:「为什么会是你?」 怎么不能是别人! 如果是别人,他就能毫不留情地去利用对方达成目的,而不必有任何犹豫。为什么他在知道这人是柳白真之前就和他认识? 「唔……」 可能是他动静太大,原本昏迷的人睫毛轻颤,嘴唇动了几下,蹭到秦凤楼的手指。那种柔软冰冷的触感吓了他一跳,反射性地点了柳白真的昏睡穴。 「……」 秦凤楼尴尬地看着又昏过去的人,忍不住去看自己的手指。那里总觉得被蜂子蛰了一下似的,很酸麻。 他定了定神,丢下布巾,用手直接去揉了揉柳白真的嘴唇。这人和他不同,他的下唇有点厚,但他却是薄唇,既薄又粉,并不会显得薄情,也不令人觉得冷硬。 既然手感如此妙,他自然就想,这样的嘴唇,亲起来会是什么感觉? 秦凤楼由于不可言之的洁癖,到现在还没和人这么亲近过。以他的地位肯定少不了诸多应酬,不过外头人只当他练的童子功,轻易不敢让那妖童媛女挨他的边儿。 他把那些「为什么」丢到脑后,撑在柳白真头顶俯下身去,凑近了还下意识地嗅了嗅。青年身上有些微的汗味儿,还有股很淡的澡豆香气,并不难闻。 他犹豫了几秒,终是低头,贴上了对方的唇瓣。两唇相贴,除了软,并无任何特别之处。但他是知道那亲嘴是怎么一回事儿,要去挑开,探入,相濡以沫。 那岂不是要吃对方的…… 秦凤楼脸色扭曲了,还是没克服心理障碍,快速退开,回头的瞬间,对上门帘后头什五和什六的脸。 「……」 「……」 什五目瞪口呆看着自家主子偷摸亲人家的小嘴。 「主子,」他缓缓地提醒,「你脸红得和猴屁股一样。」 第30章 秦凤楼一把拽过衣服盖住人。 「还不快出去,胡说什么呢!」他呵斥什五,「我怎么可能脸红——」 然后对上什五举着的镜子,里头的男人俊脸泛红,一双桃花眼潋滟。 「……」 秦凤楼若无其事道,「你一个男人,随身带着手镜作甚?」 什五暗暗鄙视他转移话题。他没吭声,而是小心地把这枚鎏银手镜塞进怀里,什六站在他身后,心直口快地说:「五哥要去送给云罗姑娘。」 「云罗?」秦凤楼挑眉,「你和软红尘的花魁还有联繫?」 听名字便知,这软红尘是杭州城有名的烟花地,里头都是官府里挂牌的娼伶,由生到死都不能离开软红尘,没有赎身的权利。 云罗则是软红尘这两年的红倌人,她不但容貌美艷,知情知趣,而且还出身高贵,色艺双绝,多少权贵豪富为她一掷千金。 这样的女子,岂会对嫖客动真心? 什五倒是神色如常:「旁人能花钱买她一夜,卑下有钱,怎么不能?」 「你倘能这么想,我也懒得管你,」秦凤楼语气平淡,「要是五年后,你依然还看中此女,到那时,规矩已改,你要娶便娶。」 他嫌弃地摆手,示意两人滚蛋。 什五见好就收,立刻拽着什六跑路,徒留秦凤楼留在原地。他总疑心什五在鄙夷他,毕竟对方可是有一位相处很久的情人,而他才—— 秦凤楼慢吞吞地拿起布巾,拧干了水一丝不苟地帮柳白真擦身,念着四大皆空,很快完事儿。他轻轻托起人,这下终于见到了传闻中的山河图。 他快速地扫了一遍,若单论起画,这幅山河图只见局部,已经是磅礴大气,可比起名家也不过寻常。柳白真后背上的局部描绘了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和一条浩浩汤汤的大江,江流入海,起始却在山脚。 这画特殊就在此,山脚江水始发处有小小的瀑布,一条蛟从江中冒出,而它前方,还有一龙已经钻入瀑布,只留后肢与龙尾。这似乎寓意着,江中蛟入瀑布,便能化龙。再加上瀑布四面画了宝光,也暗示瀑布后方藏有秘宝。 这处细节如果不贴到跟前细细观摩,只怕很难轻易地发现。 秦凤楼游歷过许多山川,若给他时间对着画回忆,应该能很快找到这山与江的对应位置。他却无暇去琢磨,视线忍不住跟着那江道一路往下,一道线条流畅而优美的沟壑,在最下方被裤腰所拦,也能窥见下方于谷地又隆起的圆润弧度。 青色的纹路,纹的是文雅的画,可又无端显出强烈的野性。尤其这画纹在了青年结实白皙的后背上。 秦凤楼便想,死了的那几个秦英的走狗,到底看过这幅画没有? 柳逸递了他请柬,他并非有意拖延,见死不救。当时,他确实正在关外,那里每年的春集会有大批优良的种马,而明鑑山庄总是缺马。只能说柳逸的展画会选了个不妥的时机,否则他就算有诸多算计,也不会放任柳家一千多口人被屠戮。 第66页 等他赶回来,柳家的事已尘埃落定。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柳白真。 秦凤楼轻抚那画,指尖碰触到的是温热的皮肤。 罢了,不过就是换个途径而已。 秦凤楼是信鬼神之说的,因此他逐渐觉得,也许柳白真遇到他,正是柳家人的冤魂冥冥之中的不甘之举。他认识了这人,就不再忍心去利用他。柳白真被许多人所负,为许多人伤心,可他希望那些人里没有自己。 他嘆了口气,帮柳白真换上衣服,这才解了对方的昏睡穴。 柳白真睡了很长的一觉。 「唔……」 他睁开眼,迷濛中看到面前狂士打扮的男人,脱口而出。 「我做梦梦见你了。」 秦凤楼刚整理好表情,听到这话,表情立刻失去管理。他忍不住凑过去,靠在柳白真身旁追问:「你真的梦到我了?梦到什么?」 不会是春梦吧? 这小骗子竟然会做春梦! 柳白真迷迷煳煳地抬手要揉眼,结果四肢酸痛到痛唿。 「别动,」秦凤楼着急地摁住他,捏着袖子温柔地帮他拭去生理性的泪水,哄道,「你继续说啊,做了什么梦?」 「做了……」 柳白真回忆刚才的梦,脸渐渐红了,闭上嘴不言。 「为何不说?」秦凤楼心里有点兴奋了,脸上不动声色。 「哎,我、我突然想不起来了。」柳白真这下彻底清醒,羞赧地左右乱看。他这才发现自己处境,还有,秦凤楼竟然躺在他身旁,他稍微往左边一歪,就能和对方脸贴脸。 这让他想起一直做的那个逼真的梦。 梦里他竟然和秦凤楼一起回到了现代,不得已,他只好把人带回家里。他让秦凤楼刷了一套剑,拿着毛笔写了一篇赋,再加上他们都一头长髮,身上的玉佩和剑都不是凡品,他爸妈这才相信他穿越了,还把一个古代人带了回来。 然后他便与秦凤楼同居,他依然去做他的小学老师,秦凤楼也不知怎么想的,剪了头髮,竟然跑去他们学校,当起了体育代课老师! 柳白真摇摇头,试图把后头那些诡异的涩涩的发展都甩掉。 看到他这副模样,秦凤楼更加肯定,他一定做了春梦。 「小骗子,」他侧过身,半压到对方身上盯着人,就差鼻尖抵着鼻尖了,「你看着我说实话,是不是梦到我不穿衣服的样子了?」 「咳咳咳!」 柳白真咳得要死要活,又扯到伤口,秦凤楼只得手忙脚乱给他拍背。这下啥也别说了,赶紧上药吧。 秦凤楼虎视眈眈在旁边盯着,柳白真只好低头给自己缠绷带,尽量不去看他。可他耳朵已经红透了,在散落的髮丝之间,就像红宝石似的抢眼。 他自己没感觉,秦凤楼却突然伸手碰了碰他的耳朵。 「你!」柳白真弹了一下,捂住自己的耳朵瞪他。 「你什么你?」秦凤楼靠在那儿,故意用嘴唇轻触摸过他的手指,一双桃花眼睨着他,恨不得开出花来,「你这个小骗子,说好的去找我呢?」 轰—— 柳白真头顶冒烟,看着他眼神都晕了。 他梦里的秦凤楼也这样!总是趁着中午去食堂吃饭,在桌子下面蹭他的腿,要么就是从他座位旁边走过的时候,故意摸他的脸,就为了看他脸红! 啊!这个人! 秦凤楼见这人面红耳赤,且已经隐隐有发怒的迹象,于是见好就收。 「不逗你了,你快些弄。」他正色道,「然后我再和你说些事。」 柳白真在心底偷偷骂他无耻,憋着气把绷带缠好,衣服理好。他身上这套衣服以素缎为底,满绣了山川河谷,十分精緻大气,而秦凤楼却穿一身魏晋风的大袖缓袍,黑色的纱料罩衣,没有腰带束缚,显得更加恣意潇洒。 两人的穿着竟然恍惚有种情侣装的错觉。 「小骗子,我要是没找到你,你是不是打算就死在那树林子里?」秦凤楼准备算帐了。 柳白真懵了一下,才把昏迷前和现在联繫起来。 他开口却问道:「秦江楼,你为什么要叫我小骗子?」 秦凤楼朗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他笑得极开心,「你就关心这个?」 那不然呢! 柳白真气得要死,明明先前分开的时候,秦江楼还一口一个「真弟」的叫他,腻歪得很,现在竟然喊他骗子! 秦凤楼含笑点了点他:「你说我为甚叫你小骗子,柳白真?」 「……」 柳白真悚然,脸上那点红瞬间褪色,看向他的目光变得警觉起来。他看着秦凤楼不说话,余光却已经开始扫向车门和车窗。 秦凤楼自然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并不生气,反而觉得欣慰。 这人要真的是对萍水相逢的人毫不戒备,那也太愚蠢了。即便他貌美如花,令柳白真一见心动,可在这江湖上,最毒美人心嘛。 不过他多少有点心疼,柳白真并不是天性警觉的人,现在对他反应这般大,定然是受了不少教训才养成的机警。 「其实我和你半斤八两,」他终于决定稍微坦承一点,「我也不叫秦江楼。」 柳白真并没有因此露出异样。 他只是在想,果然如此。 「我叫秦凤楼。」 第67页 他瞪大眼。 「秦凤楼……你是那个……什么山庄?」 秦凤楼嘴角抽抽:「对,我是那个明鑑山庄的庄主,秦凤楼。」 柳白真立刻放松下来,惊奇地看着他,就像看到一个什么稀罕物件:「你竟然是秦庄主!是那个明鑑天下奇冤的明鑑山庄的庄主!」 「客气客气,」秦凤楼没扇子,只好用笑容示意,「都是朋友们抬举。」 柳白真这下反应过来,秦凤楼遇到他,是因为正要去柳家堡吗? 「你当时是打算去柳家堡?」 秦凤楼迟疑片刻,点头:「是,我接了你父亲的请柬,只是接到请柬时,我人在塞外,赶过来已经晚了。」 柳白真不由嘆:「我义兄当时与我分头行动,正打算要去明鑑山庄求见你,希望能为柳家查出真兇,也不知道他此刻在哪里……」 他忍不住嘀咕,「竟然还说自己喜欢做官,什么阳柑县知县——」 「我确实是啊,」秦凤楼为自己辩解,「官员报导不可推迟,我本打算去点个卯就回来查案子,岂料得知柳大小姐回来治丧,只好留在外头查探。这不就查到你就是柳白真。」 「那一日我已经带着什五准备闯进去救你和你姐姐,谁知道突然冒出个白衣人,你还跟着他走了!」 秦凤楼说到这里,蹙眉问他,「端看他杀人不眨眼的样子,便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你如何认识这样的煞星?他既愿意救你,怎不救人救到底,竟然让你受伤倒在林子里?」 他大约是想控制语气的,然而说着说着,就渐渐变成了质问。 柳白真心想,怎么和女朋友质疑对象是否出轨似的……他想起那一日临走,别院墙头突然冒出来的一群蒙面人,恍然大悟,怪道没有杀气呢,本就是来救他的啊。 他细细地回忆,然而除了那人极高,就没别的了。 「我一个朝廷命官,舍了官衙跑出来蒙面救人,何其艰难,何其罕有!」 秦凤楼越说越觉得自己受了委屈。 「你说,你要怎么补偿我?」他很自然地瞅着柳白真。 第31章 柳白真盯着他,慢慢地挑起一边眉毛。 「补偿?」 青年突然气势一盛,抱臂反问他,「你想我怎么补偿你?」 他有一双生得极好的眉毛,眉峰稜角分明,眉尾飞扬,衬那双杏核眼十足的少年意气。他学着对方先前那样凑过去,望着他笑,「是要我亲一亲你,还是抱一抱你?」 秦凤楼愕然地张嘴。 柳白真还从未见过他露出这种表情,不由好笑。初见面这人给他的印象就是洁癖、挑食,十分难伺候。那次他踩到女尸的手,这傢伙退得那叫一个快! 这人总是装模作样,实则是个洁癖鬼成精,想作弄他还不容易? 「哼哼,你知不知道亲嘴儿怎么亲?」他越说越得意,挤到秦凤楼跟前嘚瑟,「要碰舌头的知不知道?那叫舌——」 话没说完就被秦凤楼揽住腰,两人紧紧贴在一起。 太近了,两人鼻尖相贴,唿吸相触,连对方的睫毛都能数得清。秦凤楼盯着柳白真惊慌的眼睛,声音格外低沉:「我不信,除非——」 你让我试试。 他轻轻错开鼻尖,按过柳白真的后脑勺,火烫的唇立刻碰触到一起,仿佛融化了一般合二为一。他试探地舔了舔,只感到怀里的人浑身震颤,立刻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热情地四处探索。 一时之间只听到车厢里的隐隐水声。 不知过去多久,秦凤楼放开人,看着柳白真呆滞红润的脸蛋,意犹未尽地用拇指揩去他嘴角一丝湿痕。 他若有所思道:「真试了以后,感觉竟还不错……」 柳白真闷着头一言不发窜了出去,动作之利索完全看不出曾被人戳了一剑。秦凤楼见人跑了,屈膝靠着车窗,脸上露出了些许懊恼。 唉,他怎么就冲动了? 秦凤楼忍不住扶额,他招惹了小骗子,心里却只有得意,这可怎么好?他想到自家那一团乱麻,再想想柳家那些事,瞬间又开始自我怀疑。他引以为豪的自制力去哪儿了?怎么一见到柳白真就总是做出一些出乎他自己意料的事? 他仰头看着车厢一角悬挂的香囊,玉檀香,这香方是他娘配的,这么多年一直没变过。闻着那丝隐约沉静的香气,他渐渐清明起来。 柳白真,柳白真。 他一定要护住这个人。 秦凤楼忍不住想,若是祖母知晓有这么个人,一定会让他赶紧把人带回去,还会使唤他翻箱倒柜把她压箱底的好玉翻出来,当成见面礼送给小骗子。 若是他娘呢? 娘亲一定会端坐在绣墩上,一边笑话他,一边手里不停地为他绣着香囊荷包袜子。他总是不耐烦,觉得自己明明是个男孩儿,娘怎么总给他绣些花儿草儿的花样。 他摇摇头,掀开车帘下车。 「什五,」他环顾一周,没看见柳白真,「柳公子呢?」 什五的眼珠子往他的嘴上快速熘了一下,一本正经道:「柳公子说替咱们打点水餵马。」 秦凤楼扫了正在周围悠闲啃草的马匹,各个都精神奕奕,都不像缺水的模样。 他拧眉站着,说不上后悔,但他确实开始担心柳白真会疏远他。男子之间产生情谊也不少见,可君子之交与断袖是两回事,也许是他唐突了…… 第68页 「柳公子回来啦!」什五在旁边小声喊。 他抬头望去,那人一身白底墨痕的劲装,拎着木桶脚步轻快地走过来,见到他立刻不自在地低头,脸颊带出一抹薄红。 倒没有厌恶的神情。 秦凤楼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他轻咳一声,低声说:「刚才忘了问你,你有内伤没有?」说着就要去摸对方的手腕。 柳白真只犹豫了一秒,最后任由他捏住自己的脉。什五见他二人气氛微妙,见机就顺走了他手里的木桶,一声唿哨,六个护卫一下窜进了林子里。 「……」 两人就这么默默站着,秦凤楼捏了人的手腕,惊奇地发现柳白真的手腕竟然挺细的,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一侧凸起的拐骨,完全忘了自己原本要做什么。 柳白真忍耐地看他一眼,没吭声。 他觉得自己真是看走了眼,当初为什么会认为秦凤楼成熟稳重像个大哥? 「秦庄主,我可有内伤?」他眼见再不出声,两人便要站在此处地老天荒,终于开口。 秦凤楼不满道:「怎么这样称唿我?显得我与真弟多生疏!」他想了半天,建议柳白真,「不如你就喊我楼哥,如何?」 娘亲一直喊他爹叫「江哥」,一喊就是许多年。平日里称哥哥,若是他爹惹了娘不高兴,就从江哥变成大名秦予江。 他拉着柳白真的手,把人拽到自己跟前,兴致勃勃说:「你若心情好,就喊我楼哥,若是我惹你生气,就喊我的全名,好不好?」 柳白真微微仰头看他,这人肩阔腿长,五官尤为深刻,已经是个完全成年的男人,而自己却还处在瘦条条的尴尬期。吃亏,吃亏。 「楼哥,」他点点头认可这称唿,然后委婉提议,「那你喊我小真吧,家里人都这么叫我。」 他对秦凤楼观感复杂。 要说好感,嗯……刚才车里他不但不反感,甚至还有些沉溺,这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可他没忘记这是在古代,而且是架空版武侠世界。 秦凤楼出身富贵又年轻有为,在江湖中颇有名望。然而古代人都讲究传宗接代,没听过男子与男子似夫妻一般过日子的,多的是以挚友相称,又各自娶妻生子。这一点,他无法接受,这对他、对女孩都不公平。 柳白真又想,他以前也没发现自己喜欢同性啊,这可真稀罕。要是他爸妈知道……算了,要能换他活过来,就算他说自己想和外星人谈恋爱,估计他爸妈都没二话。 「小真,」秦凤楼趁机在他脸上又蹭了一下,拉着他回马车,「走,咱们还没说完话呢。」 等两人重新回到马车上,他才认真给柳白真把脉,把着把着,眼神就就不对了。 「你这身内力怎么回事?」他沉声问,「原先我见你,才不过如今的一两成,现如今你便是与什五过招,五十招内你能压着他打——你是吃了什么催发真气的药?还是走了别的旁门左道?你可知那些勐药会伤害寿元?旁门左道亦会害你走火入魔?!」 他的语气格外严厉,攥得柳白真手腕跟断了似的。他并不知道自己这副样子,反而比他笑眯眯的时候更显真心。 柳白真捡着能说的解释给他听:「我绝对没有吃什么药,也没有用什么功法。你记得那个白衣人吧?他是我……大哥的旧友,武功极高,只是精神状态欠佳,人有些疯癫。就是他把身上一部分内力传给了我,所以他才放心离开。」 「传功?」秦凤楼反问,咬牙,「当今武林能直接传功的寥寥无几,无不是各门各派的元老人物,那人才多大年纪?」 他本想说那白衣人定然图谋不小,是个奸人。可想想自己也没多清白,便把这话咽了下去不提。 他捏着柳白真的手腕摸了半天,脉象强健有力,真气生生不息。但他左思右想,越想越不能放心,直接道:「我送你去长春观,找马道长为你看一看。他老人家医术冠绝天下,若真有一二,他也能及时救你。」 柳白真心里挺感动的,乖顺地点头。 自他醒来以后,秦凤楼没有向他打听过一句之前的经歷,他其实也不想说。那种心灰意冷,就地等死的感觉,这辈子他再也不想经歷第二次了。有人能发自内心地关心他,为他着想,他愿意珍惜这份心意。 「长春观离海清寺远吗?」他想了想问,「我与海清寺的静慧师兄约好,要他为我寻一位靠谱的画师。」 秦凤楼立刻反应过来:「你想要画师帮你拓下背后的画?」 「不错,」柳白真认真道,「我仔细考虑过,只有当山河图不再是个秘密,我与我三哥才能安全在江湖中行走。所以我要把这幅图集齐,然后广而告之。」 秦凤楼贊同:「你这思路没有错,只是你若不能很快拼凑起完整的图,那么一旦目前的四分之三泄露出去,你三哥反而会陷入危险,你须得思虑周全。」 他摩挲着手指沉吟片刻,抬头问青年,「你看,我做你的画师如何?」 柳白真愣住了。 秦凤楼被他看得不自在,轻咳一声笑道,「别的不说,我好歹也是正儿八经上了学,诗书琴棋画,不说精通,但也拿得出手,单纯描摹一幅画,这点信心我还是不少的。若你信任我,我愿自荐做一回画师。」 对啊,柳白真听得眼睛一亮。 第69页 先不论信不信任那一码事,秦凤楼若图谋山河图,大可以让他昏迷得更久一些,甚至再也醒不来。接着便能参照那天魔六阁等人,把他做引子,引出柳白水,山河图就能尽在他掌握。 可秦凤楼并没有。 柳白真还记得常钰谈起明鑑山庄时的模样,听了秦凤楼那么多事迹,连他也不知不觉地相信,江湖中只要有明鑑山庄在,人间就尚存正气。他岂能不信任秦凤楼? 「那就有劳楼哥了。」他笑着抱拳拱了拱手。 秦凤楼望着他,嘴角也露出一抹笑意。 「我先陪你去一趟海清寺吧,」他含笑道,「静慧此人正直,一言九鼎,既答应你找人,此时只怕已经找好了人选,去看一眼也无妨。 「另外,你若是想要找到你三哥,大可以跟海清寺和长春观求助,他们的门人弟子遍布大江南北,他流落在外,若能得到庇护,也能多一线生机。」 他最后又补充一句:「我也会帮你找人。」 两人便商定先去海清寺,再转道去长春观。 「那我们就趁白天多赶路,你要不要在马车里休息?」 柳白真摸了摸肚子,上了药以后,伤口已经不怎么疼了。他犹豫道:「我还是骑马吧,透透气。」 无论如何,他又闯过了一关。 他们下了马车,就见方才窜进林子里的护卫,这会儿都已经整装待发了。 「……」 柳白真万分佩服,这是何等会看眼色? 「什六去马车待着,」秦凤楼下令,「还有,把我的扇子还来。」 高大的护卫只得委委屈屈下马,还要主动把爱马牵到柳白真面前。什六忍不住叮嘱柳白真:「公子,我这匹马可是优等种马,足足要一百五十两——我还从老婆本里挪了二十两齣来,足足砸了大半年的月例,公子……」 「闭嘴!」秦凤楼不耐烦地打断他,拽过缰绳塞给柳白真,「凑合骑着,回头我再寻摸一匹好马给你。」 什六委屈地快要哭出来。 「有本事让薛佳玉给你买好马啊,」秦凤楼冷笑,「下次再敢陪着她瞎折腾,我给你发配塞外去!」这说的就是薛佳玉为了报復他,把他一湖的鱼都红烧的那件事。 柳白真翻身上马,颇为羡慕地看着他们斗嘴。初见面时,他还吐槽秦凤楼万恶的地主少爷的做派,现在才发现,秦凤楼对待护卫们更像对待家里的小兄弟。 听说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那得多热闹啊!不像他,从小就是一个人。 什六爬上了马车,盘着腿抱着胳膊,还坚持要把车帘儿掀起来。于是穿着华丽的两人骑马在前,护卫在后,中间护着一个高大健壮的年轻人坐在马车里。 「对了,」秦凤楼放慢速度,对着并肩的青年不经意道,「我来的时候遇到了婵礼,是他告诉我你受伤了,人在林子中。」 柳白真单手握缰绳,人随着马背轻松地起伏,他听到这话,神色有一瞬间的黯淡,但最后还是释怀了。 「那还得多谢他,不然我可得失血死在外头。」 秦凤楼话里意思他听懂了。婵礼虽求救,但并没有承认伤了他,再者说,即便他不拦住秦凤楼,他们也势必会经过刚才那片空地。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秦凤楼语气随意,「都说不经歷生死难辨人心,可哪有那么多生死考验?唯有管住自己的心,亦或是看淡了得失,自然不会因为他人的变而伤怀。」 他从小到大,听着祖母的木鱼声长大,祖母对他说的最多的,便是「看淡」和「莫要执着」。 祖母兴许是做到了,可他做不到。 柳白真听得入神。 他在现代时人际关系简单,生活又是两点一线,根本不需要考虑什么人心。何况在城市中,人与人之间关系本就充满了距离,也充满了防备。来到了这个时空,他在短短的时间里,经歷了各种背叛,伤口好好坏坏地反覆…… 这时,他才对秦凤楼这话有所感悟。 「你还记得你那小丫头吧?」秦凤楼迎着风说。 「妞妞!」 柳白真激动起来,「她的身体好了吗?」 秦凤楼点头:「不但好了,现在把我那府衙后花园糟蹋的……我看她就是恃宠生娇,知道自己还有个哥哥,就在那儿折磨我!」 「真的吗?」柳白真有点怀疑,「我看她怕生呢,何况终究是寄人篱下,别是你自己宠她,还甩锅给我吧?」 秦凤楼不由想,是吗?我有吗? 「我是要跟你说一声,她决定要跟着我师父学武,到时候看她是愿意做护卫还是探子,报酬都不错,攒起来日后也能养家餬口。」 柳白真闻言有点失望:「她是不是看我一直没去接她,所以生气了?」 「怎么会,」秦凤楼瞥他,「陈慧儿只是想要亲手报仇。我跟她说,只有仇恨和想法,一点用也没有,她便问我还收不收护卫。你啊,不用想太多,让她跟着我师父压一压性子难道不好?还能顺带强身健体,免得她天天精力过分旺盛!」 好马日行百里,秦凤楼顾及柳白真身上有伤,慢悠悠带路,骑了五六十里,一见到客栈,就决定全部人过夜打尖。 第32章 柳白真抬头看这间客栈的匾额——人间三月,听着倒是文雅,就不知道会不会是另一家黑店。 第70页 「放心吧,」秦凤楼摇着扇子笑道,「除非店家换人,若还是张老汉,我与他一家已相识十来年了。」 柳白真睨他,心道这人才二十多岁,说得仿佛自己已经七老八十似的。不过他确实松了口气,一个新手初涉江湖就遭逢黑店,实在称不上是多美妙的经歷,搞得他现在见到客栈就紧张。 「哈哈哈哈哈!秦庄主说得不错!」一个褐发老人朗声大笑着大步迎出,「某与秦庄主确实已相识十三个年头啦!」 他往众人面前一站,柳白真都下意识仰头。这张老汉外表看着耳顺之年,一头褐髮根根如同钢针般披在肩上,身材异常魁梧,若不是那张脸确实苍老,看着倒似壮年男子。只见他双目炯然有神,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也是个内家高手。 张老汉察觉柳白真的目光,十分自然地看着他笑:「这位小公子倒是眼生。」 秦凤楼比他还自然,指着他对柳白真说:「这是家弟白真,小真,张老汉金盆洗手前也是绿林枭雄,还不见过前辈?」 张老汉还待推辞,柳白真已经利索地跟他行晚辈礼,再抬头,张老汉看他的眼神都和蔼许多。 「都是自家人,也别客气来客气去了,」他招唿众人,「今天既到这儿来,就好好歇一歇。一会儿还是家小子带你们去后院客房,我去吩咐老婆子备菜。」 什五刚要说什么,张老汉打断他熟练道:「某知道,蔬菜不能见虫眼,不能切条,不要凉拌嘛。哦,护卫们不喝酒。」 「……」柳白真装作没听到跟着一个少年往后头走。 秦凤楼尴尬地扇了扇风:「咳,其实,我现在倒没这么讲究了,老张你就捡拿手的上吧!」他加快脚步跟上柳白真,「小真,等等我——」 什五等两人走远,对张老汉认真说:「老张,不能有虫眼,不行就让嫂子全上肉菜,别切成细条。」 他不想主子出师未捷身先死。万一主子发疯,师父不在,他带着手下五个人实在控制不住。 店小二是张老汉的孙子,就是个普通小孩儿。 他显然和秦凤楼比较熟悉,活泼地指着菜地说:「秦大人,你看那片地,开春我种了花生,到时候就能榨油啦——您那会儿还能来吗?我让我阿嬷用新榨的油给你做菜!」 柳白真跟着探头去看,那几分地的花生秧子长得极好,绿油油的呢。 「原来长这样啊?」他惊奇道。 张干见他看着没比自己大多少,就绕过秦凤楼凑过去和他说话:「你没种过菜吧?可好玩啦,就是施肥的时候有些臭……」 两人叽叽喳喳说了半天,秦凤楼扇子也不摇了,笑容也僵硬了。他一下扣起扇子,用力咳一声,问道:「张干,你书都读到哪儿了?」 问:想要让一个小学生下头,说什么最直接? 答曰:问其功课。 张干正手舞足蹈跟柳白真说水沟里钓虾子的事儿呢,被秦凤楼一问,一下缩成了个虾米。 他之所以喊对方叫大人,因为从小家里就拿秦凤楼做榜样,念叨他读书。他阿祖说秦大人当年九岁就是童生了,十岁过了院试,成就小三元,结果他十三岁才考过了府试,还是在秦大人亲自指点他以后。 唉,说起来他该唤秦大人作老师的呢! 「书院教习正带我们精读四书呢,我自己正通读诗经第二遍……」他垂头丧气地说,「我们院长的得意门生贺师兄,当年听说就比我大一岁呢,都已经考中廪生了……」 秦凤楼点点头:「你家既希望你能考举做官,你还要自己加倍用功。别看你师兄当时只大你一岁,你也说过,他比你早开蒙两年,对经义的理解已胜过你数倍,倒不必和他相比。」 「是,学生受教了。」张干恭敬地弯腰。 接下来他便抬头挺胸,老老实实带着两人去往竹林里的天字号上房。 「大人,您要和您朋友同住还是……?」他站在门口看着两人。 秦凤楼笑眯眯道:「一间。」 张干挺想问他怎么突然不洁癖了,不过他不敢。他看着秦大人拉着另外那个小哥哥进了屋,然后立刻反身关门,有点纳闷。 「小干儿,」什五拎着他往另一边的客房走,「还不快带哥哥们去房间!」 张干反抗不得,便好奇问道:「大人不是从不和别人一块儿住吗?」 什五随口道:「一腔慈母情呗。」 「??」 张干瞪大眼。 「慈母」秦凤楼悠悠哉哉地跟在柳白真身后,像个纨绔似的摇着扇子。他正大光明盯着青年清瘦结实的腰身,不由想到先前看到的背…… 他忍不住想,要是没有纹身,那柳白真的后背定然是白皙光洁,如同上好的软玉,洁白中透着温润,摸上去柔滑紧绷。 柳白真就是死人,被这么肆无忌惮地盯着看也得掀棺材板,尤其秦凤楼那眼神灼热的跟带钩子似的,弄得他后背发麻! 他只是因为要让秦凤楼帮他拓画,这才没拒绝住同一间啊! 「秦凤楼,」他忍无可忍警告,「你这是骚扰啊我跟你讲。」 秦凤楼愣了一下,两手一摊:「那……你骚扰回来?」说着一副任君采劼的模样。 柳白真翻了个白眼,叉腰在屋子里转圈顺气。 「你真的考中小三元啊?」他捡了张凳子坐下,看着在他对面落座的人。这人若是单看外形,确实就像那种饱读诗书的富贵公子,只是读书考举非常辛苦,没料到秦凤楼竟能吃这种苦头。 第71页 秦凤楼慢条斯理给两人各倒了一杯水:「我自小读书并不为考举,只是为了磨一磨我的性子。不过我从小就想当官,老师压我到了九岁就放我去考童生。童生试不过是考试晋身的第一步,实在没有多难。」 难的是后头的乡试,省城的贡院条件非常艰苦。 柳白真立刻想到他抽到臭号,结果吐晕过去被抬出考场的事儿,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所谓臭号就是紧挨着考场公厕的号舍。古代茅厕的卫生条件可想而知,再加上贡院内部是封闭的,要是有人拉肚子,秦凤楼在号舍里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更别提还能闻得清清楚楚。 秦凤楼无奈地看他,他因为这件事被老师和师父笑话了好几年。现在回想,老师之所以放他去考,就是知道他定然坚持不下去吧? 「你方才听到的那个贺师兄,叫贺固安,」他转着杯子,「此人和我一样抽到了臭号,不过他倒是扛了下来,只是那场没能拿下案首,后面却连续在会试和殿试中夺得魁首,正是新一任的状元郎。」 柳白真穿过来,本以为要走万人迷的路线,没想到变成大逃杀,结果多了个金手指,又成了抽卡游戏。 现在他发现,这压根不是单纯的江湖武侠,或者说,这是更加现实的江湖,总脱离不了江湖之上的某些存在。哪怕是大名鼎鼎的明鑑山庄,庄主也会坐在这里,和他聊一聊本届的高考状元是谁。 他脑子里又闪过一个人。 「你提到婵礼时,丝毫不觉得惊讶,也并没有问我前因后果。你是已经知道了我那位大师兄的事情吗?」他极力忽视的记忆还是涌了上来。 原本他是为了什么拼命离开小苍山的呢?要是没有后来的事,他此刻应该还在为小苍山忧心…… 秦凤楼把杯子推给他:「你那位大师兄,实则与我同姓,叫秦英。」 第33章 「你师门大师兄的真名叫秦英,而不是郑英。」 可能是秦凤楼态度太坦然,柳白真并没有多想:「他说汇贤阁的郑郡是他的舅舅。」 秦凤楼点头:「不错,西靖王妃姓郑,郑郡是她的亲弟弟,任职王府长史。秦英的父亲就是镇守西南的西靖王秦予陌,也是当今的二叔,是先文帝的第二子。」 柳白真听到西靖王还觉得陌生,但他听到秦予陌这几个字,脑子里电闪雷鸣,整个人都傻了。秦予陌不是这本万人迷的大反派吗? 他没有完整的看过书或者剧,但出演秦予陌的那个演员营销很多,短视频平台点进去就能看到剪刀手的视频。对方那句话他都能背出来了! 『吾名为陌,陌是什么?陌就是小路啊!吾爹恨我害我!我不服!』 柳白真:「……」 总而言之这就是个因为名字造反的牛人。不过大部分人的名字都寄託着父母对子女的期望,尤其是封建王朝的皇室,无论生前还是死后,名字都更具有更现实的意义。 这位西靖王觉得皇帝老爹给他起的名字不好,是因为根本不打算传位给他,倒也是个合理的推测。 他还记得剪辑里秦予陌的扮相十分粗犷,和现实中大师兄在长相上唯一的相似处,可能就是在体型上了。 「秦宣帝是有什么外族血统吗?」 秦凤楼挑眉看他:「宣帝再往上是文帝,他是皇后正统所出嫡次子,并无外族血统。不过听闻开国先祖的第一位皇后乃是东曷人,只留下一子,被继皇后抚养长大。」 他见柳白真感兴趣,便干脆摆开架势科普:「我国疆域甚广,东南西北各有异族接壤,因此先文帝便在传位宣帝后,命四个儿子镇守四方,分别是东禹王秦予衡、西靖王秦予陌、南湘王秦予禾、北茂王秦予舒…… 「也幸好他还剩四个儿子。」他语气嘲弄。 柳白真讶异地扫对方一眼,差点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把吐槽说出来了。没想到这人身为本地土着,竟对皇权毫无敬畏之心,偏偏他还是个官迷,也是奇葩。 「西靖王对你下手也不足为奇,」秦凤楼道,「这人镇守西南期间,西南曾经连续两年干旱,然赋税却反而增加,这些税收并不曾运往国库,你猜去了哪里?」 「他自己吞了?」 秦凤楼笑:「是啊,西南封地的税收,尽数被他挪去装备自己的军队,故而他的势力一度压过其余三王,传他要反的言论甚嚣尘上。他与西南一些大部族来往密切,听闻当年为了拉拢盘踞十万大山的褐族,迎娶了族长的女儿为侧妃,甚至为此将嫡长子送了出去。」 柳白真神色一动:「莫非就是郑英?」 「不错,」秦凤楼若有所思,「原本我还当这不过是个传言,没想到竟然是真的。西靖王妃乃是中原大姓郑家的嫡女,只是世家没落,全家靠她荫庇,侧妃乃是西夷满族出身,但部族强大,且侧妃亦上玉牒,所出三子有褐族作为后盾,在西南可谓无往不利……啧啧,我要是郑英,只怕也得争口气。」 怪道汇贤阁近些年才突然冒出来,郑家蛰伏多年,眼见郑英成年,作为苍山剑阁大弟子也有些许名望,这才发力。 柳白真不由感慨:「一个亲王的家宅便如此复杂吗?」然而汇贤阁并非柳家灭门的真兇,只是更像鬣狗,伺机跟在后头吃些残羹冷炙。 秦凤楼见状又问他:「我只派人打探了个大概,郑英当真已死?」 第72页 柳白真低头:「死了,我从他百会穴插入一刀,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他。」他在别院时,听闻当初追杀他和柳杰的杀手竟然没死,简直都有阴影了,那样也不死,这世界还科学吗? 唯有破坏大脑他才能彻底放心。 秦凤楼倒对他刮目相看:「没料到你还是下手狠的啊?」 柳白真闷闷道:「你不会觉得我这人狠毒无情吗?他那些侍卫叫我恶鬼……」 「你在想什么?」秦凤楼打断他,好笑道,「那可是要杀你的人,你听他们的作甚?要换成我,我不但要砍下他的脑袋,还要毁尸灭迹,令他尸骨无存。」 他语气十分平淡,内容却让人毛骨悚然。 柳白真一想,什五那些人处理尸体都是用什么化骨粉,除了血什么也留不下来,当真做到「尸骨无存」。这对古人而言,确实称得上恶鬼行径了。 他开玩笑说:「那要是我得罪了你,你会这么处理我吗?」 秦凤楼打量他半天,慢慢说:「我哪里捨得见不到你?必要好好地将你的尸体保存,放在我屋里,日日復相见啊。」 「……」 柳白真惊悚地望着他,试图找到他在开玩笑的证据,就见对面这男人刷得打开扇子,躲在扇子后偷笑。 行吧。 正当两人你瞪我我笑你,眉来眼去时,什五在外头叩门。「主子,柳公子,老张问你们是去大堂吃饭还是他送过来。」 「走,出去透透气,」秦凤楼逗够了,摇着扇子起身,「咱们边吃边聊。」 张老汉的妻子是个打扮朴素的老妇人,面相慈霭。她端着木盘子,将堆叠的满满的碟子摆放到桌子上,无论是切片凉拌的滷肉和耳片,还是清炒的野菜菌子,红烧的獐子兔肉,都清清爽爽,碟子边缘也擦得很干净。 「怎么都是肉?」 大堂一共就摆了两桌,其中菜式更精緻的一看就是给秦凤楼他们二人准备的,只是抬眼望去,尽是肉,唯一称得上菜蔬的也就是凉拌胡瓜。 秦凤楼不满意地往旁边看,见护卫那桌荤素搭配,不由敲桌子,「什五,菜呢?」 什五立刻起身恭敬地回答:「主子,农家自种的菜都是虫眼,真摘干净,恐怕只剩菜杆子,所以卑下自作主张将叶菜都挪给护卫们了。您和柳公子将就用些胡瓜吧,我亲手摘的,保管没虫子,清脆可口,安全。」 「噗。」 柳白真连忙低头装作不是自己笑的。 「……」 秦凤楼在他面前,自然想找回几分面子,于是他走到什五那一桌前,想要端回一盘菜找找场子。什五更加恭谨地让开,请他查看。 他便左看右看,见这边是鸡毛菜,不妥,鸡毛菜最招虫子咬……那边是荠荠菜,也不妥,野外长的,谁知道什么动物在上头浇过肥? 红苋菜呢? 他犹豫地要伸手,突然看到有一把苋菜的根须还在,浸泡在红色的汤汁中——他快速地收回手。 「罢了,你们随我奔波多日,多吃点。」他若无其事地转身坐下。 柳白真低着头慢慢挪到他旁边,憋笑憋得差点打嗝。 「大人的毛病还没治好啊……」刚刚帮着上菜的张干躲在祖母身后,忍不住嘀咕,结果被祖母伸手捏了一把。 什五等人装没听见,柳白真只好也装作没听见。 张干这么说,可见秦凤楼如此「挑剔」已经许多年了,这毛病怕是小时候留下的。他虽然好奇,可只是想要更了解秦凤楼,而不是伤害对方。 张大婶的厨艺了得,柳白真吃得津津有味。 秦凤楼原先还有点紧张,没想到柳白真都没有问他,松口气之余,心里竟然感到郁闷。 「你都不奇怪我为何这么难伺候?」他故意伸筷子去压柳白真。 对面的青年一脸惊讶:「你愿意说?」 「也没什么,」秦凤楼轻描淡写,「我十几岁的时候掉到虫堆里,胳膊差点被啃烂,还是我师父拼着不要命把我捞了出来。」 他捋起右边袖子给柳白真看,结实的小臂上有一大片凹凸不平的旧疤痕,看着很吓人。 柳白真吓一跳,什么虫子才能在短时间咬出这么大范围的伤口?何况看增生的程度,伤口肯定很深。他注意到张老汉一家三口人已经悄无声息离开了大堂,而什五那桌六个人都停下筷子,各个面色凝重。 他便猜想,恐怕事实并不像秦凤楼说得那么简单。 「既是少时阴影,没必要逼着自己去改变,」他探手拍了拍秦凤楼的手臂,认真安慰他,「我以前还怕黑呢,我爸……我爹娘也没天天关灯逼我,然后有一天我自己就好了。」 「小真怕黑?」秦凤楼反手握住他,桃花眼亮得惊人,「没关系,今晚开始都有哥哥陪你,若是你怕了那就躲到哥……」 「吃你的菜吧,哥哥。」柳白真抽出手,塞了他一大口胡瓜。 两桌人吃得渐渐嗨起来,虽然无酒,也很乐呵。吃到一半,张老汉拎着一只手臂高的酒罐过来,招唿张干给他们摆粗瓷的海碗,「来,尝尝我家婆娘酿的米酒,这酒不醉人,总能喝吧?」 乳白的米酒倾倒下来,时不时还混着未滤干净的米。他顺势就在两人中间落座,招唿秦柳白真喝酒。 「小公子且尝一尝,米酒清甜养人,带点微醺最是容易入眠。」他热情地给柳白真倒了满满一海碗。 第73页 柳白真端着碗,见秦凤楼含笑看着他,并不阻拦,只好抿了一口。好在张大婶的米酒和他在现代尝的味道差不多,酒味的确很淡。 「好喝!」他咂咂嘴。 上一次安心的吃饭,好像仍然是和秦凤楼一起。他在青山码头乘船离开时,以为再也不会和秦凤楼再见,没想到啊。 「吃点菜。」秦凤楼给他夹了一筷子肉,自己倒是滴酒不沾,张老汉并不劝他。 酒过三巡,张老汉嘆了口气道:「託庇了新的郡守,商税降了两成,这便使我们做生意餬口的日子好过许多呀。不像前几年,那当官儿的拼了命的搂钱,一层层赋税压下来,我一个月赚的钱倒不够填给衙役的过路费……」 他见秦凤楼撑着头认真在听,又道,「我那几个兄弟,庄主您是知晓的,都不是能安分过日子的人。我们从蒙山下来,我也劝他们和我一起合伙开客栈,他们非要去东边大草原闯一闯!好罢,我也给了他们安家费,想着兄弟们若能闯出一条商路来,是个活法,谁知道——」 秦凤楼瞭然:「东禹王?」 「正是啊!」张老汉拍桌子,眉毛一竖,「东边的大草原原本是东曷的地盘,东禹王一路往东往北驱赶,打下大片草原,按理说咱们身为秦人,怎么去不得?偏偏这东禹王霸道得很,打下的地方便要徵收十二道税,且还会随意地拉壮丁!我那几个兄弟竟被拉去了四个,一个冬天打了三次游击仗,一下子没了两个人……」 什五几个对视一眼。 难怪张老汉这般热情,这是有事相求嘛。 第34章 秦凤楼撑着头,摺扇在手指间转了一圈:「你是想把剩下两个兄弟捞出来,还是有别的想法?」 张老汉站起来,抱拳一鞠到底: 「如今他们都想通了,想要囫囵回到家乡来过太平日子,可东禹王的封地进去就出不来。我这些兄弟除了还陷在军营里的,剩下七个都被请去了王府,说是做门客,实则却是要他们签下卖身契——」 他神情悲愤,「咱本是好好的良民,如今却要逼良为贱,就算我兄弟想去伸冤,在那地方哪里有青天?竟似拿律法作戏法,半点王法也没有了哇!」 他说着说着老泪纵横,好好的七尺大汉泣不成声。 柳白真在一旁听着,越听越感同身受。可不是没有王法吗? 别说什么东禹王西靖王的封地,就是张老汉嘴里还不错的新郡守,难道没听闻小青山柳家堡的惨案吗?六扇门好歹也受州府统一管辖,没道理六扇门捕头都出动了,州府反而一无所知。 他先前听姐姐说,这无非是因为柳家堡死得人太多,若是官府出面,便会成为惊天大案,在任期间属地出了这等大案,想要评个优等便是做梦!如此,哪个官儿愿意管? 总归柳家堡也不是「良民」。 张干看爷爷哭得这么伤心,十分难受,忍不住说:「阿祖总跟我吹嘘你们当年多么神勇,二祖祖一柄马刀挥起来神鬼莫敌的,为啥要怕那些人?大不了杀出那劳什子王府就隐姓埋名,反正江湖这么大……」 张老汉立刻就要发怒,张大婶连忙侧身护住孙子,一巴掌拍他的后背骂道:「浑小子说得甚个傻话?亏你还要去做官,这般张口就来,将来还不祸从口出!你阿祖还说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呢,总不能叫你几个干爷爷跑去塞外,死在外头吧!」 柳白真也起身拉住张老汉,不然真当着他们这些外人的面打起孩子来,那得多尴尬?张干估计从此就不敢再见他们啦。 他看着张老汉坐在那里愁苦的模样,心中也很感慨。 若是以前,他大约认为张干说的是对的,江湖人士飞檐走壁,论起战斗力,难道还比不过一些只练外家功夫的看家护院?若是黄药师那等宗师级高手,一首碧海潮生曲就能群秒,不说以一敌百,但敌五十应该难度不大吧? 可经过了别院和小苍山两次生死关,他发现车轮战最耗人精力,再是武功高强,也经不住被人围攻,腹背受敌。何况有钱能使鬼推磨。 你当自己是高手,别人也能花钱请高手。他以前看老剧《太极宗师》,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剧里王爷格格身边总是一堆高手。这些高手在江湖上也赫赫有名,却心甘情愿成为权贵的打手。 所以说张干想得太简单了。 秦凤楼开口:「老张,这是你的想法,还是你兄弟们的想法?」 「我们都是这么想的!」张老汉斩钉截铁,「您知道的,若不是遇到了硬点子,他们当真知道不敌,也不会服软跟我开口,既然开口,就是退无可退。您要能帮咱这一回,我们日后供您驱策别无二话,要是他们不服管,您只管丢了他们!」 秦凤楼敲敲桌子,沉吟片刻道:「这忙我帮了,最迟七月底,人交给你。」他不等张老汉说话,抬手摁住他又道,「我这里也有个事要你帮忙。」 柳白真听他们说事的时候就在犹豫,他毕竟是外人,是不是应该避开。但他刚有动作,秦凤楼便甩了个眼刀将他钉在座位上。 张老汉并没有发觉他们之间的眉眼交易,反而更相信柳白真是秦凤楼的弟弟。他恳切地看向秦凤楼,简直恨不得对方叫他帮一个天大的忙。 不这样,怎么抒发他内心的感激? 他虽然求助了,那是因为他相信明鑑山庄的能力,相信秦凤楼。实际上,他也想不到秦凤楼要怎么才能从东禹王的手里捞人。 第74页 秦凤楼说:「我需要你帮我找一个人。」 张老汉愣住了。 他迟疑道:「非是某不干脆,只是您手下有一流的探子,怎么还需要某来找人?」 「我的穿云使只胜在一个快字上,论起混迹三教九流的本领,远比不上你这样的老江湖,」秦凤楼嘆气,「何况我要找的人也是一流高手,又有意隐匿踪迹。」 「您要找何人?」张老汉一听,心里有数了。怕是要找的人不便引起注意,所以不好大规模派出探子。 「柳家堡的三公子,柳白水。」 张老汉眉心勐跳,半天没说话。 他一个开客栈的,焉能没听过柳家堡惨案?实际上柳逸老爷子个把月前传出要开展画会时,他还为此高兴半天,只因为展画会一开,远道而来的客人必定络绎不绝,他们这些开客栈的,可不就客似云来了? 没料到啊,最后会是以血案结尾。 「柳家堡竟有倖存的人?」他压低声音问。他们在外头算消息灵通的了,只听闻六扇门捕头死了好些个,因为柳家堡冤魂太多,怨气太重。后头听闻柳家大小姐回来治丧,不少大门大派都去弔祭。 看来内情不少啊。 秦凤楼没说话。他伸出手,什五递上一个精緻的荷包,他便把荷包给张老汉。 「这是报酬。」 柳白真忍着激动也没吭声,看到那个荷包,还在想,看这个大小不像装了很多银子,也不像装了银票……秦凤楼替他找人,他是不是得掏点钱? 张老汉显然比他更清楚荷包里是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拿起荷包给了张大婶。他再看向秦凤楼,态度就更加慎重了。 「某明日就关店出发,不敢像大人那样承诺,但某半个月会送一次消息,只盼不负大人嘱託,能尽快找到人。」 一旁的张干已经懵了,不懂爷爷怎么如此干脆就决定要关店。 「甚好,」秦凤楼很满意,「你家孩子就送去云麓书院吧,晚上我替他写一封荐书,你们帮他收拾好行礼,明日拿上荐书就可以去报导了。」 这下祖孙三人都齐齐要给他下跪,硬是被闪过去的什五等人拦住。 一顿饭吃到天黑。 柳白真毕竟从昏迷中醒来没多久,已经累得双脚发飘。 他眼前冒着小星星,嘟囔道:「你这就是微服私访的青天大老爷啊,当好官儿可真累……」一顿饭也就开头吃得比较舒心。 秦凤楼闻言笑出声:「我这样的在你心里就是好官?」 那不然呢? 柳白真心道,真要给这人编个履歷,怕是相当惊人。 两人回到客房,屏风后头冒着热气,两个中等大小的浴桶已经装了个七成满,热水上还撒了些花瓣。澡豆和浴巾都放在一旁的托盘上。 柳白真原该害羞的,但他实在太睏倦了,站在屏风旁边就停了那么几秒钟,上下眼皮已经不知不觉牢牢地黏住。 「小真?」 秦凤楼站在他面前,用手托住他的脸蛋,小声哄他:「洗个澡如何?我帮你洗头髮,擦头髮,你只管闭着眼睡觉,好不好?」 不洗澡哪能爬床,再可爱也不好使! 柳白真迷迷煳煳往前一靠,抵着秦凤楼的肩膀,脑袋一歪,睡着了。 秦凤楼又感到该死的甜蜜,又感到该死。 该死啊,他和小真竟然都没洗澡,多脏啊,救命。 他不由联想到小时候,那一次他帮什五搓澡,顺手一搓,搓下来一条脏灰……然后他就仰头撅进浴池里,差点淹死。醒来知道自己呛了浴池里的水——泡过脏灰的水,他吐了个死去活来。 从此他再也没去过浴池了。 秦凤楼又安慰自己,柳白真不会的,他亲手帮柳白真擦过身,白白嫩嫩,干干净净!说不定比他都干净呢。这想法令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好赶紧放空大脑,抱起人绕过屏风去洗澡。 两个大男人洗澡,原本可分开沐浴,但现在其中一人睡得扯唿,于是不得不共浴。秦大公子什么时候伺候人洗过头?尤其还是个睡死过去的。 他用完了一桶水才算把两人的头髮洗干净,随后还要洗澡。肉贴肉的感觉固然好,可人是在他怀里,又不能做什么,还要提心弔胆地去给人搓澡——生怕又搓出一条灰来,硬生生断送了他的初恋! 等秦凤楼把人往床上一丢时,他已身心俱疲。 柳白真滚到床中间,撅着腚睡得人事不知。秦凤楼看着青年的细腰翘臀,心情复杂,多美的画面啊,但他却累得什么感觉也没有。 最惨的是,此人好梦正酣,而他还要画画。 他不甘地站在床边,伸出爪子想要大胆地拍下去,斟酌半天,缩回爪子。 「罢了,好歹我也算看回来了。」秦凤楼一脸精明。 他原本还想和小真秉烛夜谈呢,也许可顺口提一句,他曾在梦里解救佳人的英勇事迹。难怪!难怪当初他与小真第一次见面,对方就盯着他的屁股看! 小真定然也记得那个梦! 秦凤楼扼腕嘆息,这么好的时机,就被这小骗子睡过去了。 小骗子啊小骗子,你知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 第35章 柳白真睡到半夜醒来,就见屋内一片昏黄,一个人背对他躬身站在圆桌前挥毫拨墨。他动了动压麻的胳膊,正要起身,眼前落下一片阴影,温热的大掌压住他的背。 第75页 「别动。」 秦凤楼的声音低沉温柔。 柳白真后背一麻,彻底清醒了。他探头去看,只见圆桌上一幅山水已初具形态,只差些许细节勾勒。 「我还没给你看另外两幅……」他揉着眼睛睏倦道。 秦凤楼的手便顺着后背来到他的脖子,掌心的微茧摩挲着皮肤,那种力度让人觉得十分舒适,很有安全感。 「不急,等我画完这幅,再帮你把这几幅局部图补完整,」他低声哄着,「睡吧,睡醒了我也画好了。」 柳白真便顺势闭上眼,立刻陷入黑甜的酣眠中。 天光破晓,秦凤楼的画才将将完成。他伸了个懒腰,举高了烛台打量画卷。因为不是单纯的临摹,而是作为地图,那么在细节上就要事无巨细,不能遗漏。这便极为考验他的眼力和耐心。 秦凤楼心道,画好在是纹在柳白真的背上,否则让他盯着别人的后背一晚上,和酷刑有何区别? 他在床边坐下静静地看着柳白真,想到他犯困的样子,心里发软。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变化竟然如此之大,当初刚认识小真,他也仅限于感兴趣。为此揽下陈慧儿那小丫头的麻烦事,已经算是破例。 没想到两人缘分会这么深。 现在他再想到柳白真的遭遇,只觉得心疼和庆幸。心疼柳白真受的苦,也庆幸他没有落得两个哥哥的下场。 秦凤楼帮他把薄被盖好,和衣靠在床边闭目养神。 第二天一大早,众人就聚在了大堂。什五点了点人头,让一个腰牌为十八的小护卫赶着马车回山庄,点齐了人马再去东禹王的封地。 「大人一路顺风!」张老汉带着家小送行,拱了拱手。 秦凤楼坐在马上沖他颔首,调转马头跟上了柳白真和护卫。一行人轻车简从消失在道路尽头,张老汉一直望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阿祖,大人真能救出二爷爷他们?」张干十分怀疑。大人看着都没有他阿祖威勐,惯来平易近人的,阿祖竟然把大人当救星。 张老汉没好气地拍他的脑门:「你当你阿祖是傻子?秦庄主的本事,你是幸好没机会见着……」 从客栈到海清寺不过三天路程,就已经来到了云州府。两府交界处不过一道三孔的拱桥,两边景象风物迥异。 云州府更加的热闹,府内有三座名山,两所闻名全国的书院,更有五六个香火旺盛的寺庙,因而汇聚了大量的人气。海清寺和长春观都位于云州府,只是两者处于州府的一南一北。 海清寺位于云州府辖下的清川县云崖山,山下的镇子自然叫云崖镇,看起来也是依附寺庙发展而成,一条街上一半是卖各种香火的,一半是打着寺庙旗号的斋菜馆子。另外还有寺庙出钱建的慈幼院、安济所等场地,看起来也是格外热闹。 「这是什么?」柳白真牵着马停在摊子前,打量摊子上一个个精緻古怪的面人。小面人倒不稀奇,但这家卖的面人捏的就像那种纸人似的,虽然精緻,却有点吓人。 「小公子是外地人吧?」正在捏面人的妇人笑道,「这是专用来做供祭的面点。」 柳白真再一看,果然还有面捏的亭台楼阁,车马童侍。秦凤楼跟在他旁边,有趣地打量他:「百姓用不起纸做的供祭,所以会买这样面做的代替,供祭过后,还能捏成馒头供一家人吃一顿祭点。不过你大概不曾见过。」 刚说完,他就僵住。 完了,他又忘了小骗子还在戴孝…… 秦凤楼差点倒抽一口气,他还点了一桌子的肉食——不对,他点肉还不是最要命的,要命的是小骗子还都吃了! 他忍不住侧目。 说来也古怪,单看这人,谁能瞧得出他一家子上千口人,除了一姐一兄,哦还有个义兄,已经全部被杀了? 若说小骗子喜怒不形于色,偏偏他并非如此,反而是个极为简单的人。秦凤楼百思不得其解,除非他身上还有更大的秘密,比藏宝图要大得多…… 「你看我干嘛?」柳白真沖他翻了个小白眼。 秦凤楼一时无语。 明明以前这傢伙对他的态度还是敬仰中透着羞涩,爱慕里透着崇拜的……莫非是他太宠着这厮,都敢对他翻白眼了! 爱呢?爱去哪里了? 再往前就是一家占了三大开间的书斋,一间卖书,一间卖画,一间卖笔墨纸砚。书斋名叫「状元坊」,倒是朴素直白。 他们路过的时候,正看到两个店员捧着一堆画轴和书本往外走,他们走到街道中央,把书丢进火盆。 「还有没有了?一定不要有遗漏!」一个中年人眉头紧锁问道。 几个店员累得气喘吁吁,闻言连忙摇头:「没有了,剩下这些还是隔壁村里的老员外让留的,不然一本都没有!」 中年人便望着火盆里的书和捲轴唾了一口,「真是晦气!」又挥了挥袖子,「快些去拿火摺子把这些书都烧了,再去街头那里重新打个招牌……就叫凝心斋!」 他脚步匆匆离开店铺,留下一街看热闹的人。 柳白真和秦凤楼互相对视,有些莫名其妙。什五顺势上前问其中一个店员。 「怎么烧起书来?岂不有辱斯文?」 那店员灰头土脸的,丧气道:「嗐,这都是咱们这儿出去的状元郎的书和画!」 状元郎? 第76页 秦凤楼敲了敲扇子,走上前:「莫非是贺固安?」 「正是啊!」那店员摇头,「咱们老闆当年可怜他孤儿寡母不易,总给他留下抄书的活计,还收他的画作,卖不出去也收了不少。前年他……中了状元,喜讯传来,我们书斋便沾了光,凡是他留下的手抄本和画都有人高价求购。」 老闆那个高兴的啊,这真是好心做了好事,押中了宝!他们便把库存的画都翻出来,价高者得,便是这样也供不应求,赚得盆满钵盈,就连他们小伙计的月钱都翻倍了。贺状元进了翰林院,还特地画了一幅画题了词托人带回来送给书斋,老闆一直捨不得往外挂…… 怎会如此呢? 周围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 「我们从京城来,也走了个把月,来的时候贺翰林还炙手可热呢。」什五诧异道,这就不是装出来的了。 他确实没收到任何消息啊。这种事关朝堂变故的消息,穿云使怎会错过? 那店员大约心怀同情,见周围无人,小声对他们说:「我们老闆有个京城来的故交,也是开书斋的,乘坐大船回来奔丧。他速度快嘛,回来就说京城变了天,满城的书肆都在搜查……也不知什么名头,最后查出来说贺……他有一本诗集,借古讽今,尤其辱骂了先皇和当今呢……」 秦凤楼哂笑。 「我们老闆吓得连夜命我等查找库房,本想偷偷焚烧了事,但老闆那位故交说,就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烧书,才算得上表态。」 柳白真听得心里很不舒服,可谁能说这位书斋老闆就做错了呢? 「你们这里和京城隔得十万八千里,即便不烧,又会如何。」他忍不住道,「如此行事反而太过刻意,何况一切只是转述,万一消息并不作真,那不是得罪了那位贺翰林吗?」 店员摇头:「若当真是那故友说的,老闆也并不完全信。真让他下定决心的是昨日来的巡街衙役,竟莫名问起我们店是否曾收过那位的作品。您说,倘若不是那位出了事,这犄角旮旯的地儿,怎会有衙役打探?」 什五神情终于变了。懂得都懂,这是衙役上门来收封口费。 想必这位状元坊的老闆,当初没少到处炫耀自己押中宝,也没少借贺固安的名气赚钱。现在贺固安那头有变故,往日眼红的人就上门来了。 此时柳白真尚不知道,这位前途未卜的贺翰林会和他有什么关联。 第36章 柳白真朝火盆里看,一卷画散开半幅,露出雄鸡报晓,和半边题字。他虽然不懂国画,看不出好赖,但觉得这雄鸡脚踩山石的模样神气活现,最下方草地一只鸡雏又圆润可爱。可谓雅俗共赏了。 再说那字,笔锋细却尖锐,力破纸背,写字的人定然锐意进取。 他不由想到张干羡慕的神情,年少英才啊,多少读书人里才能出一个那样年轻的状元?倘若状元再有几分心气,出人头地也是指日可待。 「这里流行文字狱吗?」他嘀咕道。 秦凤楼眉头一挑,拿扇子敲他的脑袋:「小声些!」 他沖什五使了个眼神,对方就掏出个荷包塞给两个店员。「这些书画我们带走了,到时候跟着海船卖去西洋也没人知道。」 店员没有太多犹豫,他们在书斋做活的大多识文断字,真要烧书也十分难过,再说,谁会和钱过不去呢? 经过这一遭,众人也无心逛街,骑着马就赶去了云崖山。 香火旺盛的寺庙就是不同,山脚下就已经有知客僧守着,还有两个年轻和尚专门解签算卦。 那两个和尚长相清俊,身旁围了几圈老少妇女,大媳妇小媳妇儿都乐于花几个小钱,哪怕光看看小师傅也赏心悦目呀。 柳白真觉得很有趣,心情又慢慢好起来。 他们小苍山就完全不同,更符合他印象里隐世的门派。山就要选偏的,而且门派要在山巅处建造,最好连苍蝇都飞不上去。可寺庙既出世又入世,修得来世,却要普度众生,因而须得离众生近一些。 信徒们有那虔诚祈福的,沿着宽大的台阶三跪九叩上去,路过的普通香客往往敬畏地瞅一眼,便纷纷让开前面的路给他们。 马匹自然寄放在官衙开设的牲畜棚里,多花钱就能占几个单独的棚子,还有上好的秸秆和净水。七个人身心无碍地拾阶而上,须臾功夫就来到了半山腰。 「云崖山的最东边有一处悬崖,四处缭绕云雾,所以得名。」秦凤楼指给柳白真看,「你看,就在那里。」 柳白真极目眺望,果然在远处的云雾里看到隐隐的山巅。若是早上爬上去,应当能看到云海日出? 「要是我师父,肯定愿意把祖师殿建在那里。」他感嘆道。 秦凤楼贊同地点头,应秀峡此人极为避世,武林大会举办过数次,他也就见过应秀峡一回,而那都是起码十年前的事了。 他们还没走到海清寺山门,柳白真就见到一个和尚远远朝他们走来,也不知用了什么步法,看着步履从容徐缓,转眼就到他们跟前。 正是静慧和尚。 他生得高大健壮,浓眉大眼,长相称得上英俊。此时笑意盈盈走来,倒似迎接老朋友。 「柳施主!」他脸不红气不喘,抬手行佛礼,「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柳白真也高兴地拱手,「大师吃了吗?」 第77页 静慧一愣,他还是头回见到有人开口问他吃没吃。 「还不到酉时,谁会吃饭?」秦凤楼哭笑不得,「静慧大师,小真失礼了,你别见怪。」 「无妨无妨,」静慧笑着问他,「这位是?」 「在下秦凤楼,字迴风。」 静慧恍然,惊讶地看向柳白真:「柳施主竟认得秦庄主?」 他惊讶的自然不是柳白真怎么会认得大人物,而是对方既然认得秦迴风,又如何落得那般狼狈的境地。 柳白真含煳道:「机缘巧合,非是故交。」 秦凤楼立刻补充:「现在是故交了。」 「……」静慧敏锐地觉察两人之间有些猫腻。 他轻咳一声,侧身让开,「诸位远道是客,先随小僧上山吧。」 一行人跟着静慧继续爬山,走进山门,便能看到一处广场,正对上门乃是一座九层宝塔,据说是镇妖塔,四面皆悬宝铃,寻常有风也不会响,若是感到妖气便会铃声大作来示警。 「……现在开放了最下方的三层为藏书阁,不但本寺僧人可借阅经书典故,三年大比前后也会有赶考的人再次借住,到藏书阁抄书看书。」 静慧又指向两边的大殿,「这边是天王殿,供奉四大天王,那边则是大雄宝殿,供奉华严三圣,两侧有二十天神和十八罗汉护法。穿过去,第二进跨院还有三圣殿、千手观音殿和罗汉堂。」 他们依次拜过诸天神佛,又奉上香火,才跟着静慧来到第三进跨院。 石板铺就的开阔广场上,正中间一棵极大的老松,松针如云,再加上四周带起一丝丝云气,仿佛仙境一般。 这里四面建有房屋和迴廊,极为静谧,显然是僧人们日常起居的地方。 「再后面就是五谷轮迴和晾晒的地方了。」静慧介绍完,自己先松了口气,「我先带你们去客房罢。」 秦凤楼正待要求与柳白真住一间,就被对方偷偷瞪了一眼。他不乐地想要拦住柳白真,但此人竟然一副宝相庄严的模样,快步跟着和尚走了,压根儿不搭理他。 「……」 什五在一旁像老母鸡一样咯咯咯笑出声,然后对上他犹如杀人的目光。护卫首领默默闭上嘴,带着手下人顺着墙根熘走。 静慧推开迴廊里一间客房,歉意道:「我们这里有长期在庙里代发修行的人,所以空的客房不多,只能委屈二位在一间了。」 柳白真一看,里头有两张单人床,一张靠墙,一张靠窗,两张床中间还有个小小的八仙桌隔开。这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秦凤楼见能和他同住,自然没有意见。 「柳施主,关于你拜託我的事,能否借一步说话?」静慧站在走廊,等他们转悠完了,才开口。 柳白真下意识地回头看向秦凤楼。 「你们去吧,我正好累了,先歇一会儿。」秦凤楼对他的反应特别满意,笑眯眯地捡了靠窗那张床坐下。 柳白真被他看得差点脸红,忙不迭逃出去,还小心地带上门。他一回头,就看到静慧和尚若有所思的眼神。 「大师?」他有点尴尬。 静慧和尚则若无其事地做了个请的动作,带着他往正中间那排僧房走去。一边走,他一边近乎小声说:「柳施主托小僧找的人,小僧找到了,施主可要现在见一见?」 柳白真不知道该不该直接告诉对方,他已经不必另外找人拓画了。可静慧没要任何报偿,尽心尽力地帮他…… 静慧一贯很有眼色,见状停下脚步轻声问:「柳施主有话想说?」 「咱们也算朋友,你直接喊我的名字吧,」柳白真不好意思道,「是这样的,我在师门那里出了点事,幸亏遇到秦凤……秦庄主——」 他尽量简约地把事情和静慧说了一遍,静慧再是稳重,途中也露出震惊、心痛、失望诸多表情,听到婵礼性情大变,竟然对同门师弟下杀手,他脸色沉痛,忍不住长嘆。好在柳白真人好好地站在他面前,他才不至于提着心。 静慧一时无言,缓了许久才嘆道:「柳……白真兄弟的确是运势极好,又兼婵礼良心未泯,否则那荒郊野岭的,何时等到有人来救你……」 若是无人搭救,柳白真只怕真要悄无声息死在林子里,而他找到了人,却久等不到柳白真,又不知会是什么情形。 真是时也命也。 「小苍山出了这等大事,应阁主和婵前辈殒命,海清寺竟一无所知,」他忍不住捻起佛珠静心,「晚间我便去报给主持,到时候还请白真兄弟与我同去,主持师兄若有疑问也可亲自问你。」 「这是应有之义,」柳白真点点头,「拓画的事……我是想着,秦庄主为人古道热肠,应当是可信的,便拜託他替我拓画了。唯独辜负了静慧你的一番好意,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静慧摇摇头,感慨地打量他:「白真兄弟经歷生死依然赤诚,为了不叫我误解,特地赶过来,就为了和我亲口说明,还说什么辜负呢?」 他看向前方自己的僧房,脸上露出些许笑意。 「我找的人正好是我的故交。他出门远游路过云崖山,本是顺路拜会师兄,我想到他擅长丹青,便求助于他。幸好,我还来不及同他细说,他对你的事并不知情,没甚么影响。」 柳白真大大地松口气。 「白真兄弟,你先回去休息吧,」静慧拍拍他,「我还有晚课,一会儿会有小沙弥给你们送素斋,晚课结束我再来找你。」 第78页 柳白真脚步轻快地回屋。他推开房门,屋内只有桌子上的一盏豆油灯,烛光跳跃,光线昏暗。 他无意识地眯起眼,就见到一个男人半靠着窗台盘腿坐在床上,长发披散,只着一条纱料的寝裤,薄薄的长衫敞开搭在肩上,上身赤/裸,露出结实的肌理和块垒分明的小腹。 秦凤楼正撑着头,无聊地卷着书看,远远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便立刻丢开书,把轻薄的长袍扯开,露出胸腹。 「……你怎么这么骚?」 柳白真震惊了,脱口而出。 骚? 秦凤楼品了品这个字,沖他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他顺势往后撑着床,那一身腱子肉更明显的露出来,轻轻笑道:「那这般呢?有没有更骚一点?」 柳白真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那两点肉眼可见变得更加立体,而结实的小腹下方,某些部位招摇的连纱裤都遮不住,堪称伤风败俗。 他简直不知是该先捂住眼睛,还是先捂住鼻子。 「来啊,相公,」秦凤楼朝他勾了勾手指,抛了个媚眼儿,「奴家来伺候你。」 柳白真差点被口水呛到。 他火速反身关上门,然后又扑到床上,踩着秦凤楼的大腿去关窗户。他一边关窗户一边痛骂秦凤楼:「你简直丧心病狂啊!这里可是寺庙,何等庄严的地方!你也不怕菩萨给你噼个雷下来——」 秦凤楼当耳旁风,眼里只有这青年在他跟前晃来晃去的劲瘦腰肢,还有翘起来的屁股。 不错,寺庙里行这等事,岂不更加刺激? 第37章 柳白真心惊胆战地往窗外两边看,这窗户可就开在走廊,随便路过一个人,就能看到这个风骚的男子敞胸露怀! 他连忙把窗户合上,手刚松开,一只手臂揽过他的腰用力,他就整个跌进秦凤楼的怀里。 「大胆狂徒——」柳白真吓得胡言乱语。 秦凤楼简直和吃了药似的,一个翻身把他压在身下,宽厚的胸膛几乎就顶着他的鼻尖。 他一唿吸,就能嗅到对方皮肤上散发的干净又馥郁的香气。 这形容就很矛盾,但他就是闻到了很香的味道,简直让人头晕脑胀。 「好闻吗?」 秦凤楼低下头,和他额头相抵,不许他躲闪。柳白真满脸通红被迫和他对视,见他目光黑沉,又充满跃跃欲试的兴致。 柳白真不想承认,但他委实有点害怕。 「这里是寺庙……」他怂得伸出一根手指推了推对方的肩膀。 秦凤楼觉得真有趣啊,看他为自己脸红有趣,看他害怕得发抖也有趣。 他握住那根可怜的手指,侧头狠狠咬了一口对方的嘴巴,在他痛唿后,又安慰似地贴了贴。 两人不知不觉便亲到一起,唿吸急促地此起彼伏,辗转反侧,亲密无间。 他松开人,又顺着嘴角的湿痕,口允了几下。 青年双目半闭,睫毛随着他弄一下,就抖一抖,嘴角被他吸红了好几片,乍一看跟贴了几片粉嫩的花瓣似的,柔弱无助。 秦凤楼眼含笑意,低头又轻啄数次。 他当然知道什么柔弱都是假象。这人能在数十人围攻下杀出重围,已经不是当初那等绵软可欺的人了。 可是却令他更加心动。 「真真跟我回去好不好?」他喃喃道,把青年紧紧搂住,迫使对方潮红的脸紧贴着自己的胸膛,「我给你打一条最粗的金鍊子,拴住你的脚,就让你在我的床上,在我的房间里……」最好永远不出去。 他说着胸口起伏,几乎要为想像中的画面冲动了。下一秒柳白真就一巴掌煳到他脸上,啪的一下特别响。 「我也整条lv的狗链给你好不好?给老子起开!」 「……」 那是什么狗链?比他的金鍊子还名贵? 秦凤楼纳闷地琢磨。 柳白真骂完人,奋力拽住自己差点消失的裤子,即便衣不蔽体,依然十分有尊严地昂首走回自己靠墙的床位,最后气咻咻地用薄被把自个儿裹成一个球。 「我不闹你了,」秦凤楼半晌坐起来,顶着个巴掌印还得劝他,「你别蒙住头,小心憋过气去!」 柳白真躲在被子里翻白眼。翻完了,他开始暗戳戳地发愁。 妈呀,这古代的基真不好当!他刚刚搂了秦凤楼的腰,那腰比他壮两圈!整整两圈啊! 这让他怎么下得了手? 他哆嗦地摸了摸自己,不行了。 柳白真顿时觉得自己像个没用的已婚男人,到了要交公粮的时候,只能用假装生气掩盖自己的无能。 话说,古代有那种药没有? 唉……秦凤楼为啥长得那么高大……虽然帅是很帅的…… 他还在哀怨,突然感觉有人隔着被子拍他的背,吓得一个激灵。 秦凤楼这么迫不及待吗?!谁来救他! 柳白真含泪给自己打气,身为男人不行就已经是罪过了,如果还逃避,岂不是罪加一等? 他鼓足勇气把被子一掀——掀了一半,然后捏着被角,可怜巴巴地瞅着秦凤楼。 「现在太、太晚啦,下、下回吧……?」 下回他一定努力! 秦凤楼只是想让他别蒙着头,这下子被闪电般萌倒了。他倒抽一口气,捂着胸口点头:「听我们柳相公的,下次就下次。」 第79页 心仪之人竟然主动邀请他共赴巫山云雨,虽说是下次,他难道会拒绝吗? 他又不是真的练童子功! 秦凤楼简直要被满腔柔情淹没,温柔似水地低头又啃了柳白真一口,哄他:「别怕,我下回肯定找个好点的地方,点几根红烛,咱们喝点酒,徐徐地来……」 柳白真流泪。 真贴心,就不知道他喝了酒,到底是雄风崛起,还是一睡不起——他偷偷地想,万一要真的不行,他就装作喝倒了。 唉,不是说古代人含蓄吗?他俩这才刚有点恋爱的苗头,竟然就直接快进到商量何时床事了吗? 要是再等两年,也许他的小弟还能再长一长…… 柳白真这身体毕竟还在成长期,愁着愁着,也不影响入睡速度。 「这就睡着了?」 秦凤楼羡慕不已,他从十几岁开始入睡就十分困难,长春观老道士给他开了十几个方子了,一点用没有。要不是他本身厌恶醉酒,只怕早就成了个酒鬼了。 他帮柳白真压了压被角,顺手捏了一把青年的脸颊。 其实他哪儿看不出柳白真的抗拒? 不过嘛,这人就是学不会拒绝他,总是逼着就后退一些,再退一些。 秦凤楼嘴角噙着笑意,眼神柔和之处,恐怕他自己也没察觉。 有一个人无底线地接纳他,包容他,感觉实在不错。 他起身舒展了四肢,随手系上衣带往外走。 夜色如水,明月高悬。 秦凤楼负手看着远处,十几个小僧人捧着经书匆匆而过,应当是去上晚课的。这时,什五从走廊里的阴影里走出来。 「主子,」什五低头,「我让人去山下打探了一圈,据说是从府城那边传下的密令,叫收集贺固安的旧日言论,最好再有些人证物证。」 秦凤楼神色不变:「我让你办的事呢?」 「办妥了,我给足了钱,又吓了吓店主和他的两个小伙计,他们已经连夜关店往关外走。」 什五犹豫片刻道,「至于贺固安的老母亲,暂时还无人去骚扰她。但若是有人要威胁贺翰林,从他母亲下手是早晚的事……」 他向秦凤楼请示,「您只让我去查看,如今是否要秘密迁走贺氏?」 秦凤楼沉吟不语。 他们现在山高路远,无法马上知晓京里的情况,自然也无从分析到底是哪方势力对付这位无权无势的翰林。 不过有一点他很肯定,这绝不是最上头那个小皇帝的意思。贺固安既然进去了翰林院,小皇帝应当是抱着栽培他的念头。 上位者只要不是昏庸残暴,都不至于在意那些隐晦的区区言论,何况到底有没有都未可知。除非皇帝要搞谁,文字对文人来说是最易于做手脚的地方。 他在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朝廷上各方势力,无非也就是四个藩王,还有内阁两派。至于地方上的蝇营狗苟,都不足为惧。 那么,到底是哪个藩王呢? 「要是能通过此事撬动死局……」他喃喃道。 「主子?」 什五小心地看他,走廊迎着月色,月影晦暗,显得这人脸色阴郁不定。 主子还正常吧?没发疯吧? 好在秦凤楼很快回神:「你把事情和贺氏说明白,让她自己选。若是为她儿子好,就跟你走,若是她不愿意离开,就随她,留个人盯着去向就罢了。」 「是。」什五应下,转身离开。 秦凤楼没留意他的动向,还沉浸在思虑中。 他此举当然不是为了做好事,不过嘛,贺固安是小皇帝的人,而他目前暂时还没有和小皇帝翻脸的打算,那么给敌人添点乱,也未尝不可。 此时的京城,在表面的平静下,正在酝酿一波乱象。 首辅黄逸辰宅邸。 书房灯火通明,姚氏带着个婢女走进院子,还没到廊下就被家丁拦住。 「我给老爷送补汤,」她不悦道,「你好大胆子,竟然敢拦我?」 那家丁笑着拱手:「夫人,老爷吩咐了,书房禁地,不经他允许不得进出。老爷下晌就嘱咐过小的,今日不许人打搅。」 姚氏柳眉微蹙,她都两三天没见到人了,谁知道老头子是在办正经事,还是行风月事?她探头朝书房几扇门看去,可惜也看不出里头有没有小妖精。 站在她身后的丫鬟端着汤,软声道:「李二哥,烦你去跟老爷通报一声。这是竹荪老鸭汤,最是温补,夫人盯了灶上大半天,好歹把汤送进去也是全了她的心意。」 家丁平时颇喜欢夫人身边这丫头,但他一想到首辅这几日阴沉沉的模样,那点心思又缩了回去,遗憾地摇头。 「夫人请回吧。」 黄阁老在家惯来说一不二,故此姚氏徘徊半天,还是带着人回去了。至于她心里多少愤怒不甘,家丁也管不着。 书房内,黄逸辰靠在圈椅里闭目养神,一个女子站在他身后,用手轻轻为他按揉头上的穴位。 她身量高挑,浓纤合度,黑髮如云般堆积在头顶,一支红宝流苏簪斜插在髮髻里,流苏轻坠在她如雪的脸颊一侧,更衬得她肤色莹洁,双目生辉。 这女子明明站在那里服侍人,却姿态闲适,时不时轻启红唇哼唱小曲儿,声音悦耳婉转,仿佛自娱自乐。光是这气度就远胜方才阁老的小夫人姚氏。 第80页 「云罗,」黄逸辰闭着眼睛漫声道,「你当真不跟我?」 苏云罗抿嘴轻笑,脸颊一侧竟有个酒窝。她摇了摇头,碎金的流苏像金沙似的划过她洁白的脸蛋,格外生动俏丽。 「伯父的好意,云罗心领了,」她娇声细语,「只是云罗在软红尘里待得还算自在,软红尘的娼伶从良可不简单,您如今烦心事多,云罗就不给您添乱了。」 黄逸辰哼笑道:「你小时候随你母亲头一次到府上,我就看出来了,你啊,是个天生的下贱人……随你吧。」 如此刻薄的话甩在苏云罗脸上,她的笑容反而更加清甜,那双在中年人头上按揉的人也丝毫不抖。 「软红尘里都是下贱人,所以云罗待得很舒服。」她轻柔地给这件事下了定论。 过了一炷香,外头李二敲了敲门。 「老爷,张大人和钱大人到了。」 黄逸辰睁开眼,原本平凡而略有老态的样貌变得精神奕奕。 他唤李二进来,吩咐道:「送苏姑娘回别院,小心些避开府里的人。」他的继室姚氏别的都好,就是心眼儿小,他日后还要用苏云罗,暂时不能让姚氏捣乱。 苏云罗便放下手,绕到他跟前盈盈下拜,姿势礼仪无可挑剔。 黄逸辰看着她跟随李二从书房后门离开,每一步都能听到隐隐的铃铛声儿,让人忍不住去探究那铃铛究竟藏在何处。 他摩挲着下巴,脸上露出欲色,尤其是想到这姑娘的父亲曾是他的同僚,两家也曾互有来往…… 苏云罗按旧日的称唿喊他伯父,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倒多了些情趣。 等他把这些麻烦事处理了,定要去别院好好消遣消遣这故交之女。 「大人。」 两个下官恭谨地弯腰行礼,然后各自找了椅子坐下。 黄逸辰神色一整,问道:「如何?那小子服软没有?」 刑部左侍郎张成苦笑:「那小子骨头硬得很吶,咱们顾忌官家,还不敢弄出些明显的外伤,更不能伤他性命,真是难办!」 黄逸辰很不满:「张大人,本就是王爷要人,若是死人,要来还有什么用?还需要让你们费心思?」 张成吓得立刻站起来请罪:「下官不是推脱,可……贺固安是真软硬不吃啊,依下官看,还是得把他那老母弄到京里,他只剩这个老母亲,实在不行还能给他弄个不孝的罪名!」 「我看这个法子可以,」钱波插话,「早这么不就完了吗?」 张成看向黄逸辰,见对方点头,才松了口气。 「那下官这就安排人手。」他忙不迭地告退,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擦着满头的冷汗心想,早你爷爷的龟孙! 突然要他整倒一个前途光明,还在皇帝跟前挂了名的翰林,他光是织罗罪名就得费尽心思,哪里来得及千里迢迢去外地抓个老妇人? 等他一走,书房里氛围随之变得更紧张。 钱波长嘆一声道:「大人,我这长史真不好当啊。世子惨死,王妃发了疯似的让人通缉苍山剑阁,还有那位柳白真,偏偏侧妃也在里头搅弄风云。」 第38章 黄逸辰头疼地揉揉眉心,恨不得苏云罗此时还在他旁边。 原本一切都很顺利,虽然让那劳什子天魔六阁抢先一步下了手,但汇贤阁也没有落后太多,藏宝图依然有他们一份。谁知道柳白真竟然认识个煞星,一通乱杀,把桌子都掀了。 这还不算完。 汇贤阁损失是惨重,可其他人也是一样惨啊。虽然说到手的图没了,大不了让人围住若游仙岛,把柳白真的姐姐和外甥们抓起来,逼着他和柳白水自投罗网。总之地图迟早还是会回到他们手里—— 结果世子爷被杀了,还是在他自个儿的门派里被杀的!这叫什么事?! 事发太突然了,黄逸辰毕竟是当官的,当官前他也就是个穷书生,没本事认识什么江湖人。这头要继续笼络王爷看中的人,那头要动用六扇门的人去小苍山。 他到这时候已经隐约开始后悔。 以他的身份地位,举足轻重,要是动静太大,大把的人等着把他拉下去呢!那苏云罗的父亲可不就是被他弄倒的吗? 黄逸辰看着钱波,对方是他早逝髮妻的侄子,勉强算他的学生,只是仕途不顺,他就干脆借郑郡死的机会把人塞进了王府。 如今看,倒不如塞到别的地儿,也好给自己留条后路。 「你看王爷是个什么态度?」他问道。 钱波想了想,道:「王爷嘛……伤心,不过很有限。毕竟世子爷从小就送去小苍山,不像府里其他小爷们,都是在他跟前长大的。他对贺固安还更上心些」 说到这个他也奇怪,「大人,贺固安不就是个穷翰林吗?三年前他中状元那会儿,也没见王爷对他另眼相看啊。」 黄逸辰拧着眉头:「状元每三年就有一个,有什么稀罕?简在帝心的翰林可不多。官家看中的人,必有他可取之处,何况这人还格外年轻。」 他想到这里,心中难免不平。 年轻,哼。 官家自继位后,就格外关注科举和各部的小选。这既是官家的意思,也是太后的意思。看这二位关注的名单,皆是及冠之龄往上,四十岁上下,身为官员正好是最年富力强的年纪。 他与官家五年的师生情分,比不上一个年轻的后生,只因为他垂垂老去。再往后看,内阁阁臣哪个不是五十开外?便是各部主官也都不再年轻,官家用人的倾向性如此明显,就不怕他们这些顶樑柱撂挑子吗? 第81页 黄逸辰想到这里,心绪烦乱。 他也算两朝元老了,当初先皇仙逝太过突然,他遵循遗诏推着小皇帝上位,一来太后对他颇为看中,二来小皇帝又是他教了几年的学生。可想而知,只要他不犯上作乱,起码能保黄家两三代的兴盛。 谁知道姓秦的翻脸不认人那是祖传的!从老到小一模一样! 他回想小皇帝次次内阁外见他,也是先君臣礼再师生礼,一丝不苟,结果竟丝毫不给他这老师面子。去岁孙进请辞内阁,按照规矩,也该三辞三让,小皇帝却眼睛也不眨地就准了! 不夸张地说,他当时嵴背一凉,兔死狐悲啊。劳碌半生,连官家一句挽留都得不到,何等凄凉!当时黄逸辰就在心底发狠,他必要让小皇帝知道,他们秦家的天下并不是非小皇帝不可! 说起来当初先皇在位,几个亲兄弟在长兄继位的同时就被打发到封地镇守四方,但十几年来老老实实。直到先皇突然病逝,传位给独子。 如今官家年幼势弱,而他的叔叔们都羽翼丰满,在封地养得兵强马壮……黄逸辰之所以身居高位投靠亲王,也是想到了官家最大的弱点——手里没兵啊! 「姑父,您想什么呢?」钱波在旁边觑他的脸色。 黄逸辰嘆了口气,态度和蔼看着他:「你在王府要小心当差,面对王妃和侧妃更要谨慎。现在秦英死了,世子之位左不过在侧妃的儿子们里选,可王妃痛失独子,谁也不知道她会出什么歪招。」 钱波连连点头,见他面露疲倦,就识趣地告退。 黄逸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还在想,狡兔三窟,他总不能连兔子还不如吧? 「贺固安……」他在书房里转了两圈。 他常在内阁行走,只见过此人寥寥几次,印象里不过是个高高瘦瘦的普通年轻人。既不俊美,也不高调,倒不知此人怎么就得了官家的喜欢。听闻此人对治理旱涝都很有见地,莫非官家打算派他去西南? 这倒是巧了,西南不正是西靖王的封地吗? 唉,西靖王的行事作风真是一言难尽,好好的人才,若是正常调去西南,至少也有三年的时间可笼络对方,何必要毁掉此人的前程? 再说那刑部左侍郎,张成离开黄府,并没有直接去刑部大牢,反而让车夫绕道去了胡同一家挂红灯笼的私人宅院。 「找你们夫人!」他下了车塞了一把铜子儿给看门的。 不多时,一个垂髫女童推开门沖他招手,他便拎着袍角脚步匆匆跟着进去了。院子里花木扶疏,角落数丛青竹,看着只是寻常清雅,等进到屋里,才窥见端倪。 只见屋子里瑞兽金脑香气氤氲,深红的纱幔垂到波斯的织金毯子上,而远处的黑檀木花鸟屏风上方随意搭着一件薄薄的女子纱衫,奢靡暧昧。 毕竟谁家的夫人小姐可在深闺接待外男? 张成无心细看,进屋就喊:「徐娘子,我有要紧事,你快些出来。」 一位三十几许的妇人从屏风后慢悠悠地走出来,她随意地挽着髮髻,露出的皮肤雪白丰润,上身只穿一件大红牡丹花的肚兜,下身则是曳地的深紫色长裙,整个人如同成熟的葡萄,散发甜蜜的香气。 徐娘子拽下那件纱衫往身上一披,斜倚在屏风旁。「郎君不是去了黄阁老府上,这么快就回来了?」 张成惊道:「你派人跟踪我?」 他没空计较,不等对方回答,又抢道,「阁老命我用些手段逼迫贺固安服软,我就想知道,你家主人到底是要和黄阁老抢人,还是单纯对付贺固安?」 徐娘子撇撇嘴:「人?我家爷不缺人。」 「你家主人莫不是疯子吧?」张成闻言气得顿足,「我也是倒了霉!自古双面的间客哪有好下场?如今你想要怎么样快些说来,不然我就要去绑了人老母,若他立刻服软,我还得做些手脚令他假死……西靖王要的是奴才,不是状元郎。」 「那我要的就是死人,」徐娘子大笑,「要那种西靖王要去了,除了做花肥一点用也没有的死人!」 她取下右耳上的珍珠耳坠丢给张成,「磨碎了丢进汤水里,保管他死得无声无息,仵作便剖开他,也只以为他是急怒而死。你只当做不知,就说贺固安心脉怒而寸断。」 张成看着手里的珍珠胆战心惊,这么一来,若是有心人往外传开,岂不就是皇帝无缘无故诬陷朝臣,致使年轻官员生生地气死? 「对我有什么好处?」他擦了擦汗,「真闹大了,刑部那边我不好交代,西靖王我也交不了差,阁老肯定会找我的麻烦!」 「你想拿好处,怎能不冒一点险?」徐娘子不屑地睨他,「只要查不出他是中毒,他身上又无外伤,只要不是死于用刑,和你能有什么干系!但如果你办成此事,整整十箱金子都是你的,足抵得上你当两辈子官儿了……」 张成愁眉苦脸。 他觉得此举不妥当,可他拒绝不了。若是他不缺钱,不想要钱,何苦会搅进这烂摊子里呢?如今事儿都干了一半,让他放弃肯定不行。 更何况…… 「罢了,我去,」他下定决心就收起了珍珠,脑子里转了一圈,「此事我不能出面,这段时间我进出刑部大牢已经有些频繁。」 「找什么人去办,那是你的事,」徐娘子满不在乎地把玩另一枚珍珠,「最迟后日,我要听到满大街议论翰林郎竟冤死在大牢里。你把事情办妥,钱和人都是你的。」 第82页 她似笑非笑道,「春娘那儿,我可让大夫瞧过了,看脉象也快三个月了。」 张成一阵激动。 本以为无后,谁知道一夜春宵竟然结了果。就算反应过来被算计,他也只能捏着鼻子往坑里跳。 张成满身是劲离开了徐娘的宅邸。他想了半天,西靖王那头不是好煳弄的,他自己不能出面,也不能让人查出来他做了手脚。 最后他找了自己的奶兄弟,趁夜色去了西街,花钱使唤一个小乞丐去敲贺固安租的一进院子。他被带走几日,因为尚未定罪,小皇帝也在和人背地里周旋,故而消息还没有传开。 贺固安身边唯有一个老僕,突然听闻家主人被关起来了,差点晕倒。再听说主人在牢里可怜啊,又饿又冷,老僕连忙哭着去做汤做菜,又急急地进屋去整理包袱。 张成的奶兄弟就在此时从小乞丐留的门里钻进去,把有毒的珍珠粉洒在锅里。 他趁老僕回厨房之前熘走,就站在街角,看着老僕拎着食盒,乘着牛车往刑部大牢走。等到了那边,老头自会一路顺畅地进到贺固安的牢房里。 贺固安必死无疑。 至于老僕嘛……他看了看屋子,老僕回来看到汤饭剩了许多,难道会浪费吗? 他让人在这里守着,自己回去了西街找那小乞丐。 事情应当是万无一失的。 话分两头。 柳白真答应了静慧,等对方上完晚课,要和他一起去见主持。可他睡得喷香,秦凤楼如何捨得叫醒他? 「白真被婵礼戳了一刀,又接连赶路,他需要休息,」秦凤楼堵在门口,「明日再见静明也是一样。」 静慧见他满脸春风,尴尬地移开视线:「那便罢了,小僧说也是一样。」他有心想提醒秦凤楼,可这等事,他一个和尚怎么说得出口? 只好眼不见为净。 秦凤楼见状满意地转身回房,挤到了柳白真的床上。两个大男人睡一张单人床,肯定不舒服,不过第二天他就能看到柳白真羞窘的模样,那可真有趣。 他美滋滋地把人从被子卷里挖出来,抱进怀里。 两人安安静静睡到后半夜。 一阵悽厉的惨叫划破宁静的夜晚,整个寺院,沸腾了。 第39章 柳白真惊醒,头一抬撞到秦凤楼的下巴。 「嘶——」秦凤楼差点被迫咬舌自尽,俊脸扭曲,「真真儿,你险些杀夫啊。」 「……?」 柳白真懵逼地趴在他身上,一时没明白自己怎会睡到这人身上。 两人穿了衣服走出客房,就见到外头的确沸腾了——字面意思那种。整个第三进燃起了大火,如果往前面看,就连前面的大雄宝殿似乎都着火了。 火光沖天。 「走水了——走水了——」 僧人们大喊着,纷纷跑去太平缸,广场上放着八个四五人合抱的大水缸,日常都会灌满水,就是为了防止寺院里着火。故此才叫太平缸。 「太平缸里没水!」其中一个僧人扶着水缸往里看,脸色惨白,「怎么会?明明每日都有人挑水来!」 「这个也没水!」远处的僧人哭喊。 「我这里也没有——」 一时之间广场上乱了起来。寺院建在山上,最近的水源还在后山的鹿儿泉,平时吃水既有僧人从泉水那边挑,也有山下的挑夫送,大家都不会动太平缸里存的水。 这会儿要灭火,只靠厨房里那几缸哪里够? 柳白真跑到离他们最近的那个太平缸,举着烛台细看,发现缸底裂开几条缝隙,而水缸周边的石板摸上去也是潮湿的。这是有人故意敲破了八口太平缸,天一暗,水慢慢淌出来,没人会发现。 「你们可找到起火点了?」秦凤楼拽起地上的小和尚,「别哭了!看看哪里的火势最大!」 那小和尚抽抽噎噎的,指向了正中间最大的那几件禅房:「师父的……」 「静慧呢?」柳白真面色大变,「你们不是一起在做晚课吗?」 小和尚哭道:「师父和师叔没来呀,是师兄带我们做的……」 「主子!公子!」什六跑过来,「我在第二进发现好几具和尚的尸体,不过我看了他们的衣服,只是普通的扫地僧。」 小和尚一听,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柳白真和秦凤楼互相对视,一时无言。有人故意纵火,又趁乱杀人,现在这寺院里的和尚既要想办法减小火势,还得防备躲在暗处埋伏的敌人。 「不会是沖我来的吧?」柳白真忍不住问他。 秦凤楼看他一脸惶恐,握住他的手捏了捏:「别慌,有我在呢。」他看了什六一眼,大高个立刻头也不回地跑走。 「他去山下找人来救火,」秦凤楼环顾四周,「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主持和静慧,另外到现在都没见到堂主和执事,这也不正常。」 一座像海清寺这样规模的寺院,正常情况也该有四大堂口和八大执事,结果现在广场上只有一些普通的僧人和小沙弥到处乱跑。没有大和尚组织人手,情况会越来越乱。 「静慧他们一定出事了,」柳白真蹙眉,「否则他肯定会来找咱们。」 秦凤楼听到「咱们」两个字,眼里闪过笑意。他没多说什么,和柳白真一起赶往着火势最大的禅房。 十几个僧人从厨房端着水往这边跑,另还有几个年纪大些的捂住口鼻试图往里沖。 第83页 柳白真拉住个不顾一切就要冲进去的和尚:「你这样就是送死!」 「师父和师叔还在里面啊!」和尚嚎啕大哭。 他看向禅院,三扇木门已经着火,完全看不到屋子里的情形。几尺高的火焰从门缝里往外直窜,到处都是木头燃烧的哔啵声。他们站在几米开外都能感到那股扑面而来的热浪。 不行,这样下去,就算人还在里面肯定也失去意识了…… 他脑子里闪过婵素满身是箭头的模样,一咬牙,抢过旁边小沙弥手里的水瓢,往头上一泼,打湿了头脸和外衣。随后他就扯下湿衣服往头上一裹,毫不犹豫地跨上走廊。 「你做什么?!」秦凤楼攥住他的胳膊惊怒道。 柳白真回头看他,就两个字:「救人。」说罢就扯开手,几步上前一脚踹开了木门。 轰—————— 着火的木门发出巨响往外倒,一股火浪铺天盖地扑了出来!火势之大,让所有人脸色骤变,心中不由自主升起绝望。 这么大的火,纵然人在里头,又怎么能活? 柳白真差点就被火舌舔到,人对火的恐惧是刻在基因里的,他怎会不怕?但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后退,他决不能退。 他裹紧湿衣服闭眼就要冲,就在这时,一股极大的力道扯着他倒退好几步,随后一道黑影比他更快闪进了火场。 柳白真失声喊:「秦凤楼!」 是秦凤楼! 他眼前一黑,想也没想跟着就要进去,门框却在他眼前带着一道火柱砸了下来。他被两个僧人拖着往后,腿一软跌跪在地上。 秦凤楼顶着湿布屏息在禅房里搜索。 火场里最可怕的便是烟雾,火焰燃烧掉了所有空气,留下的烟雾不但会让人窒息,还会遮挡视线。幸好和尚的禅房布置简单朴素,一眼望去没几件家具。 他绕开地上砸落的横樑,在内室看见两个倒在地上的人影。刚要往前,他的头顶响起一种令人牙酸的断裂声—— 秦凤楼果断地就地滚开,一根三米多的横樑几乎擦着他的后背砸在地上,溅起大片的火星。他趴在地上不敢动,后背密密麻麻地刺痛。 不妙啊,屋顶横樑断裂,屋子垮塌也是迟早的事。 他不敢耽搁,越过横樑进了内室。他刚刚没忍住张嘴,果然就呛了一口烟,此时整个胸腹都火辣辣的,再待下去迟早也得交代在这里。 内室已经烧得精光,浓烟翻滚。 秦凤楼找到倒地的两个人,翻过来一看,果然是主持静明和静慧。不幸中的万幸,他们还活着,只是因为呛了咽气昏迷过去了。 他把湿布绕着口鼻在脑袋后头系住,腾出手一边一个夹着脚步不停往外。即便是禅房空旷,他夹着人边走边躲,也躲了好几拨掉落的瓦块木樑,短短的几步路耗去了他大半体力,眼看就要到门口,头顶又开始接二连三往下掉瓦片。 秦凤楼疲惫地眨眨眼,试图把眼前的黑灰眨掉,耳边全是火燃烧一切的声音,湿布已经干透了,他甚至闻到了头髮烧焦的气味,臭的要死。 「……秦凤楼——」 有人在喊他? 「秦凤楼!!」 他陡然清醒,发现自己竟然闭上了眼,湿布不知何时掉到地上,蜷缩成一团,很快烧得只剩灰烬。 砰——! 有人踹开了挡在门口的火源,沁凉的空气涌入。 秦凤楼看到柳白真焦急的面孔,心里一松,夹着两个人往柳白真那里倒。 「秦——」柳白真伸手把人接在怀里,心脏跳得快要蹦出来。四周的人都围着静慧二人,他却紧紧抱着怀里的人,感到一阵阵后悔。 他没想到秦凤楼会替他去救人。 「二十,你摸摸他的脉。」他听见自己用虚软的声音问。 守在旁边的护卫已经捏住秦凤楼的手腕,很快摇摇头:「没事,大概就是力竭了。」 柳白真一听,更加后怕。这人在自己见过的人里已经是数一数二的高手,能让他力竭,可见里头多么兇险。 他刚想要给秦凤楼输点真气,一个和尚跌跌撞撞跑过来,嘶声道: 「人……人!外头都是官兵,他们正在撞门!」 官兵? 众人救火已经精疲力尽,这时听闻此消息,表情都很麻木。 禅房起火的时候,大多数僧人都在旁边的房间上晚课,前面两进除了扫地僧没什么人。他们纷纷望向远处,果然听到外面传来兵械碰撞和杂乱的脚步声。 「不可能!」名叫二十的护卫低声说,「我们没收到任何朝中生变的消息。至于柳家,没有人会在明面上对你动手。若是海清寺那就更不可能了。」 柳白真却不这么想,他还记得自己被关在别院的地牢里,姐姐是怎么和他说的。 姐姐之所以怒而杀夫,就是因为知道汇贤阁要栽赃他为柳家堡灭门兇手。无论哪朝哪代,恶逆弒亲都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若被栽赃成功,他就会变成秦国的过街老鼠,人人得而诛之! 既然那时候能想到这种点子,如今栽赃他有什么不可能? 「公子,主子说了不可能就不可能,」二十坚定道,「再说哪有这么快?」 柳白真脑子一团乱,但他知道此时此刻什么最重要。 他站起来,低头对二十说:「你照顾好秦凤楼,带人守住这里,再找几个人去各处库房找一找失踪的人。」 第84页 「不行!」小护卫顿时急了,把秦凤楼往地上一丢跟着站起来,「主子说过一定要保护好你!」 柳白真不容置疑命令他:「按我说的做。什六已经去搬救兵了,我现在杀出去,正好和他两面夹击。」 他打量着二十,伸手道,「把你的刀借我用用。」 秦凤楼出门在外会带两队护卫,这些护卫穿着打扮一致,但惯用的兵器各不相同。什五用的是剑,而这个小二十用的是一把三尺半的错金唐刀,刀刃开了槽,看着华丽实则是杀人兇器。 二十立刻抽出自己的刀双手递给他。 「好刀。」柳白真手指轻轻抹过刀刃,刀气几乎立刻划破了皮肤。他捏住刀刃随手往上抛,刀落下,右手握住,人已经跃出去了几米开外。 「我会好好爱惜的!」 小护卫默默看着青年消失在夜色里的身影。他还没见过柳公子杀人,印象里对方还是那个易容手法粗陋,笑起来腼腆羞涩的王真。 他心道,不愧是主子看上的人,这凶起来恶鬼一般的模样,简直和照镜子似的。 柳白真拎着刀攀着老松跳到墙上,踩着墙头的琉璃宝珠嵴剎,舒展四肢。第二进的情形尽在眼里。 大约有四五十人正从前院往里行进,这些人各个身着盔甲,手持刀戟,前面五六人手里抱着撞木正要撞开僧人居住第三进院落大门。在他们的后面,还有大约二十个手持连发弩的士兵。 竟然真的是官兵吗? 柳白真浑身冰冷,让他们这样冲进去,僧人如果反抗便是造反,如果不反抗那就是死。他慢慢地蹲下去,悄无声息地贴着墙根落地。 他顺着墙来到他们后方,找到一个落单的人,对方正在千手观音殿里试图藏起一座金莲花底座的供灯。柳白真面无表情地伸手捏住他的咽喉,把人拖到观音像后头,然后点了对方的穴道。 「我问,你答。」他用刀刃抵着这人的脖子。 士兵疯狂地点头。 「你们是哪里的官兵?」 这人犹豫了几秒,脖子上的刀刃存在感太强,他立刻低头:「我们是云州府的府兵。」 「是吗?」柳白真不信,「你们围住海清寺,是奉皇帝的命?」 海清寺不是不知名的小庙,前朝还曾有一位皇帝在此持戒,就是现任皇帝到了海清寺也得爬着上去,不得乘坐步撵,这些本地驻兵没有官府出面,竟然就公然上山围剿? 刀一用力,血流出的同时,这士兵惨叫道:「我说我说!是西靖王妃!她有西靖王的兵符,可调本地驻军不超过五十人!西靖王妃给我们参军送来了一箱子金锭,每个来的兵还能多拿一年的军饷,只要我们来这里剿匪!」 他话音刚落,就感到脖子一凉,惊奇地发现自己飞了出去,但却能看到自己的身体…… 「西、靖、王、妃——」 柳白真一字一句低语,半边脸溅了血。可笑,在寺院里剿匪?这是连藉口都不要了! 他低头看着地上的无头男尸,露出扭曲的笑。杀他的全家,杀他的师叔,害他师兄弟反目,走到哪里就连累哪里死人……害他至此的人,怎能一点代价都不需支付? 他举起手里的刀,清晰地感知身体里疯狂涌动的真气,它们亢奋地游走在柳白真的奇经八脉里不停地叫嚣着,鼓动他去復仇去杀戮,还有比仇人之血更适合的祭奠之物吗? 杀! 杀! 杀杀杀杀杀! 杀尽这些骯脏卑鄙贪婪之人,一直杀到那个女人面前! 柳白真突然感到很后悔,他应该把郑英的头颅带上,然后让那个女人亲眼看着他挖出郑英的眼珠和脑子,亲眼看着他把唯一的儿子挫骨扬灰—— 他在空荡荡的观音殿里轻笑出声。 没关系,没有郑英,还有郑家其他的人嘛。 柳白真踏着一地的血几个点地奔了出去。夜风颳过耳畔,他看到那些官兵正在上墙,是弓弩手,竟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兴奋。曾经杀人令他彷徨,如今他已经变成了猎人。 如果此时柳盈盈在场,大概会吓得喊不出声。只因为她那个么弟变成了第二个白若离。 柳白真单手一刀噼开挡在面前的人,在血飞溅出来的同时闪到了一边,踩着另一个府兵的脑袋扑向最前方正在撞门的几个人。 「小心!」 最后方两个人同时注意到他,反射性地抬手抵挡,剧痛袭来,四条胳膊飞了出去。柳白真笑着踩到撞木上,把前面的两个官兵狠狠压在了沉重的木头下方。 惨叫声响起。 他反手握刀往下用力一戳,惨叫声戛然而止。 「有敌袭——」 正对着他的官兵就跟见到鬼似的,惊恐地大喊道,「弓弩手!这里有人——!」 这些官兵毕竟是正规军,他们一听到有人叫弓弩手,立刻四散开,露出中间的空地。这时他们才看清刚才一阵乱杀的竟然只有一个人。 这人在夜里看着并不算高大,站在那里岿然不动,脚下横七竖八竟然已经倒了十来具同僚的尸体。 他们心中升起强烈的恐惧,都戒备地举起长戟同时对着他。 领头的百户狼狈地站在两个官兵后方,惊疑不定地看着柳白真,明明王府那边派了人,说是已经药倒了寺院里的大和尚,这人到底哪里来的? 第85页 「放箭!」 管他哪来的人,几百支箭放出去还怕射不死一个人?! 百户面色狰狞,狠狠地挥手大叫。墙头上的弓弩手立刻朝着空地中间射箭。 刷—— 三箭连发,将近六十支箭如同暴风骤雨一般疾射而去,化作一张密不透风的箭网笼罩住了柳白真。 柳白真几乎在箭离开弩弓的前一秒就动了,他目标明确,像老鹰一样直扑躲在人后的百户,他抓住百户的衣领,额头青筋绽出,下一刻硬生生把百户举起,挡在了自己身前。 「救我!!!啊——」 百户悽厉的唿救声和他的性命一样短暂,扑簌簌一阵箭雨过后,他被扎成了个针包。 柳白真挥刀噼断漏网的箭,而弓弩手们听到百户的求救,已经仓促收手,没有下一波箭雨了。 他喘着气,看着近在咫尺的百户暴突的眼睛,厌恶地松开手。 「百户死了!」所有人轰然散开,无人在意地上刺猬似的尸体。不久前他们还以此人马首是瞻。 柳白真见状嗤笑。 官兵见领头的死了,长戟掉了一地,已经有人开始溃逃。换做以前,柳白真会任由他们逃离,但现在,他甩掉刀上的血,跃过跑在最前面的人,挡住了通往前院的大门。 「你来。」 他举刀点了点最前面的人,「赢了我,你就能活。」 那人见鬼似的,掉头就跑。 「……」 柳白真有点无聊,就在这时,他的眼前闪过一道金光。 卡池启动了。 第40章 卡池突然启动了。 柳白真面前显示几排金色卡片可抽。经过上一次,他知道卡片真正能够使用,还得等他生命垂危之时。 不过嘛,这次他大概用不到了。 他随便点了点,一阵炫光之后,一张卡片跳到了他面前,刚要看,身后响起许多脚步声。 「公子!」 什六带着人刚刚赶过来,震惊地看着柳白真。 不好! 柳白真抬头,那些还在墙头的弓弩手原本见他杀降,已经如同惊弓之鸟,这时候突然从前院涌进来这么多人,立刻刺激到他们。 「兄弟们放箭!」其中一人崩溃吼道,「咱们直接冲出去还有条活路!」 数箭齐发! 柳白真瞳孔骤缩,什六他们毫无防备地站在那里——他立刻丢了刀,抓起地上的两具尸体用力抛到大门处,无数箭头刺破骨肉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尸体替门口众人挡住了大部分的流箭。 什六这才反应过来,大吼着让所有人拔剑抵挡。他用力挥掉朝他头射来的箭支,焦急地看向柳白真:「公子!小心背后!」 柳白真就地一滚,躲开了三支箭。 他还来不及起身,一个人大叫着举戟朝他胸前刺来,他心中升起暴虐,勐地攥住长戟,泛着冷光的戟头硬生生停在他胸口处。 真气长虹贯日般涌向右手,他紧握着那长戟往前勐然一推,长戟在那官兵崩溃绝望的表情里倒插进了对方的腹部,鲜血四溅。 「公子!」什六跑过来把他拉起,「你没事吧?」 柳白真两条胳膊剧烈颤抖,他抓着什六的手,眼角瞥到一道寒芒。那一瞬间,他想也不想改抓为推,把什六搡到了一边,而他自己则完全坦露在了这支冷箭面前。 就在生死瞬间,他面前金光大亮,熟悉的场景再次重复。 一张金色的人物卡悬浮在停滞的时空中。 【人物:贺固安 身份:翰林学士/谋逆 技能:治贫 爱好:权力/颠倒黑白 人生格言:人为鱼肉,我为刀俎】 柳白真脑子里刚闪过一句「什么玩意儿翰林学士」,光芒大盛,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一个髮髻散乱,只穿着白色亵衣的青年。 他一脸愤怒地抬起头,对上柳白真一脸问号的脸。 扑的一声轻响—— 对方脸上的愤怒表情凝固了,他缓缓地,缓缓地往前倒。 柳白真反射性让开,又急忙抓住他的衣领。他这才发现,那支冷箭被这人挡住了,用他自己的身体。 「……」 好新颖的拯救方式。 等他再抬头,就发现面前跪了一地的人,而远处通往禅院的大门不知何时洞开,秦凤楼带着一群和尚站在那里看着他,而他旁边的什六已经完全呆滞了。 柳白真这才觉得不妙。 所以说,他刚刚,是在一群人面前表演了大变活人吗? 「……什六!」秦凤楼最先反应过来,大喝一声,「抓住这些人!」 大高个护卫回过神,浑浑噩噩地指向剩下那些府兵,他身后的一群人如狼似虎扑过去,很快就把失去反抗心的府兵全部捆起来。 柳白真的大脑终于冷却,不知所措地看着秦凤楼朝自己走来。 秦凤楼眼神复杂地望着他,他完全看不懂。 「我说我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他小声说,「你信吗?」 秦凤楼瞥了一眼他抓着的人,嘆口气:「我信……先不说这个,你要怎么处理此人?」 柳白真跟着看过去,这才想起来对方中了箭。 他手发麻,秦凤楼的手一碰,他就不自觉地松开,那人便软绵绵地倒在了石板地上。弩箭射进那人的肩胛上方,出血也不多,只要箭头没毒,人就死不了。 第86页 秦凤楼抓住他的手掀开看,原本细嫩白皙的手心全都是细碎的伤口,这才多久?指腹已长出了刀茧……最深的伤口横贯了掌纹,指缝里煳满了凝固的血。 他抬头沉默地看柳白真,对方原本满不在乎,在他持续的注视下,慢慢低下头。只是仍不甘心地偷偷翻了个白眼,还当他看不到。 秦凤楼头一次觉得无力:「这里足有五十人,柳白真,如果——」他说不下去,握紧那只凉冰冰的手。 柳白真心里一紧,抬头看向他:「我会保护好自己!因为我知道你会担心。秦凤楼,我不是没心没肺的人。」 他担心地盯着对方,秦凤楼是对他失望了吗?他真的懂,秦凤楼那样冲进火场的时候,他也很生气。 他想到秦凤楼会对他失望,甚至放手,就忍不住惶恐。他望着面前的人,总是一尘不染的人,现在灰头土脸,甚至发尾还有烧焦的痕迹,一种酸涩委屈的情绪胀满眼眶,化作眼泪涌出。 「秦凤楼,我能怎么办?」他用胳膊擦掉眼泪,低声说,「你看看周围,好好的寺庙变成这样……火救不过来了,还死了好些人。我赔不过来啊,只能拿命去拼。」 秦凤楼一下把人揽过来,大掌罩住他的后脑勺,恨不得把他从头到脚都抱进自己怀里。他用下巴摩挲着青年的额头,眼眶发热。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怀里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抚平柳白真的痛苦。 只有抱着他,紧紧地抱着他。 柳白真深深地埋进秦凤楼的胸膛,像受伤的小动物似的呜咽。秦凤楼,他真的好累,浑身都好痛啊。 「乖孩子,」他听见秦凤楼温柔地亲着他的鬓角,脸颊,声音又低又暖,「你做得很好很好了,没有人会怪你的。」 「谁怪你,我就杀了谁,」 秦凤楼亲了亲他的额头,盯着他的眼睛跟他保证,「我们就做一对大小疯子,纵横江湖,看谁还敢来惹我们——柳相公,你看可好?」 柳白真泪眼朦胧瞅着他,咕哝道:「只有我是疯子,你又不疯……」但他还是露出了久违的小酒窝。 秦凤楼但笑不言。 小骗子似乎总觉得他是个风光霁月的大好人,哪怕他总是骗他,欺负他,甚至在他面前杀人毁尸,他仍然不改对自己的看法。 什六走过来正好听见柳白真最后一句话,看他的眼神一言难尽。 他和五哥,还有小七和小八,他们四个人每次都会跟着主子外出,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要背着主子的兵器。 对,秦凤楼真正用的兵器并非他那柄铁扇,而是一把七尺二寸长的干元斩/马/刀。光是刀柄就有四尺余长,刀身三尺,双面开刃,能力斩奔马,出鞘即见血!但是干元实在太显眼了,所以一般是拆分为四个部分由他们保管。 如果说柳公子的刀能杀百人,那他们主子大约就是斩千人,是决不能轻易出世的人间兇器。唉,五哥说得对,柳公子对他们主子真的误解很深…… 「公子,你不用太担心,」他安慰柳白真,「寺院前两进并没有燃起大火,后院的僧房重新盖就是了。」 二十也在旁边点头:「其余的大和尚也已经找到,他们被药倒了关在柴房里呢。现在一共死了三人,也是倒霉正好撞上了闯入的府兵。」 什六带来的全都是云州府衙的衙役,知府听闻竟然有本地驻兵受贿来寺院放火,愤怒之下派出了手下的巡检,带着一百来号兵卒就过来了。此时他们分出一部分去了后院禅房和僧人们一起救火,剩下的则围住了第二进院落。 「傅巡检,这些人交由府衙不知会如何处置?」秦凤楼满脸好奇。 中年官员刚刚才踏进这院子,没看见柳白真杀人的场景,故而他也没留意这个躲在秦凤楼身后的年轻人。 他对秦凤楼格外客气,试探地问道:「秦庄主有想法?」 「有,傅巡检姑且一听,」秦凤楼微微一笑:「依在下看,不如都杀了罢。」 「……」 傅巡检嘴角抽抽,瞄了一眼那边捆着的二十七八人,还有旁边排成两排的尸体。他这还是头一次见到大名鼎鼎的明鑑山庄庄主,没听闻是个杀星啊? 这时他旁边的一个小头目对他低语几句,他才诧异地看向柳白真。怎么?竟然是为了小情儿? 也是,要是全死了,人头都在也是个交代。但若是死了一半还留着一半,万一供出点什么,反而后患无穷。反正只要把人头留给他,于知府大人和他都有莫大的好处。 他捋了捋鬍鬚:「本官觉得秦庄主的想法不错,是你们动手还是由本官派人来?」 「由我们来,」柳白真说,又补充道,「多谢大人。」 傅巡检这下看清楚人,却暗暗心惊,看年纪不大,说起杀人竟然面不改色……也好在是秦凤楼的人,否则放任这么个人在他们属地,还真有点不放心。 他既答应了对方,便干脆背着手进了禅房,打算去看一看静明大师。平日他这等微末官吏想见海清寺主持纯属做梦,如今倒可一圆心愿。 柳白真掂起刀仔细看了看,刀刃有一处不明显的缺口,不由心虚地看向小二十:「对不起,我好像用噼了刀……」 小二十老实说:「没事,一样的刀我有十几把呢。」 第87页 「……」 哦,他还以为是特别定制。 柳白真拎着刀走到其中一个府兵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对方。自然,这人除了云州府府兵的身份,一定也是某人的儿子,甚至也是父亲。 以前他会想,对方是为了多赚那一年的军饷,是为了生存。罪魁祸首不应该是他的上峰,是那些权贵吗?他会下不了手,会有罪恶感。 「求求你——求求你!」那府兵双手反绑,涕泪横流地磕头,「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认罪!把小的们流放吧,流放吧!我愿意去边关做苦力啊啊啊!!」 柳白真用刀尖掂起他的下巴,眼神冰冷刺骨:「你们从西靖王府那里接过赃钱的时候,怎么就敢呢?这里的每一个和尚,谁不比你无辜?剿匪?剿匪?!」 府兵浑身哆嗦着,一个字不敢说。 「我放过你,你们谁放过我?」 他喃喃道,「恶逆啊,秦律里恶逆是要凌迟处死,一千五百四十刀,割下的肉还要餵狗,生生世世投作牲畜——我又做错了什么?我柳家一千零四口人,做错了什么?我师叔只是为了帮我,他做错了什么?」 「不不,我不知道你说什么啊,」府兵崩溃道,一股尿骚味散开,「我们只是要杀了和尚,没杀你全家啊!」 「闭嘴!」柳白真双目赤红,盯着府兵,「若你们得逞!海清寺所有人都会被打成谋反,首犯凌迟,从犯腰斩,九族连坐之下何止千人?明知结果,你依然拿了钱,譬如伥鬼,焉能无辜?」 他没了耐心,一刀挥去人头落地,血从断颈中喷溅而出,他也只是随意地擦了擦,就迈步走向下一个。他还没接近,下一个人竟然吓得狠狠咬断了舌头,自裁而死。 柳白真竟然笑了出来,毫不犹豫又是一刀补上去,然后便一刀接着一刀连斩了四五个人。 四周一片死寂,众人都被他这杀红眼的模样震慑住,落针可闻。 「疯了吧……连死人都不放过……」在场一个府衙的兵卒恻然。 他勐地回头,吓得这兵卒后退好几步。 就在柳白真还待继续的时候,秦凤楼轻轻按住他的手腕,「够了,剩下的让他们来。」他脸色平静,只有眼底深处难掩担忧。 「你已经真气耗尽,再不休息有损经脉。」他低声道,「不是还要找西靖王报仇吗?别为了这等喽啰伤身。」 他本意是想让柳白真发泄心中的怨气,但若是发泄过头,只会影响神志。就像他当初一样。 柳白真直直地瞪着前方,胸口剧烈起伏似在挣扎。他狠狠地捏紧手心的刀柄,一直到手心疼到发麻,最终一点一点地松开。 秦凤楼小心地从他手里拿下了刀。 「我跟你说过我和长姐的保证吗?」柳白真没看他,眼神不知落到何处。 「是找到真兇?」 「对,」柳白真哂笑,「找到灭门的真兇。」 现在他改了目标,不是「找到」真兇,而是要血债血偿。至于最后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不在乎。 他不为復仇,只为自己痛快。 「我陪你一起,」秦凤楼微微低头在他耳边说,「相公若要去趟一回地狱,怎可丢下凤郎?」 第41章 秦凤楼带着柳白真去了观音殿,就坐在蒲团上休息。他心知柳白真不敢面对寺院里的人,也不去勉强他。 「主子,公子,你们吃点干粮吧!」什六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来,里头有四个馒头。 柳白真坐在蒲团上,双手压根儿使不上劲。他低头看着自己一身的血,这会儿才觉得膈应起来。 「有没有水?」他窘迫地问什六,「我这样子在观音殿实在是……」 什六从腰上又取下一个竹筒,毫不犹豫地递给了秦凤楼。 「主子,水不多,你帮柳公子擦擦吧。」他放下竹筒头也不回地跑了。那麻熘劲儿倒是颇像什五。 柳白真手足无措地看着秦凤楼:「我、我自己来吧……」 「你自己来?」秦凤楼挑眉,「你的手抬得起来吗?」 他低下头,难过地嘆气。 「嘆什么气,有我帮你擦洗难道不好吗?」秦凤楼取了帕子在竹筒里沾了点水,把他的蒲团拖到自个儿跟前,「又不是头回了,难道你还害羞?」 倒也不是害羞…… 柳白真老老实实伸出手,秦凤楼却抬起他的脸,用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 他愣住了。 秦凤楼一边擦去他脸上的血迹,一边淡淡道:「我少时杀性极重,常年不着家。我祖母是为了我才开始茹素,她当时总用那种担心的眼神看我,就好像我随时会发疯,随时会死一样。」 柳白真慢慢听住了,又有点懵懂。 为何要对他说这些呢? 不过他确实很好奇,对方愿意说给他听,那再好也不过了。 「我一度对祖母不敬,让她不许再那样看我。有一年她过寿辰,我甚至只在她房门口磕个头就走了,因为我心里有怨气,我不懂,她怎么就不能盼我一点好,」 秦凤楼珍惜地用丝帕拭过他长长的睫毛,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低声说,「直到我看到刚刚的你。」 没有珍爱之人很难明白那种感受。 你看着他行事极端、不顾一切,既想要随他的意,又那么害怕他会因此受到伤害。如果世上有因果报应,他珍爱的人会否遭到反噬? 第88页 你看他每走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偏偏你并不能代替他去走那险路。 他一度嚷嚷着不许祖母看他,多么幼稚可笑!人的眼睛藏不住忧虑,若能藏住,谈何深爱? 秦凤楼曾经无数次想过,倘使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能不能放下干元,老老实实地待在山庄里陪伴他的老祖母? 答案是不能。 再过无数次,他依然要选择自己选的路,谁都不能阻止。所以他也阻止不了祖母担心他,阻止不了祖母用那种眼神望着他。 柳白真沉默不语。 「我答应你的事绝不更改,」秦凤楼执起他的手擦拭,「但我要你跟我保证,你做任何决定,都要把我也考虑在里面。我可以陪你赴黄泉,可我不能允许你瞒着我去做冒险的事。」 他逼着青年和自己对视,「你跟我保证。」 柳白真抿嘴点点头:「我跟你保证。」他迟疑片刻,忍不住问,「可我们也才刚……刚定情吧……」他说起定情两个字声音瞬间压低,「要是咱俩又、又不好了呢?」 「……」 「呵——」秦凤楼皮笑肉不笑把手帕往地下一摔,「怎么,柳公子嫖了在下的身子,这才过了一晚,就不打算认帐了?」 柳白真一张脸爆红,失声尖叫:「怎么、怎么就叫嫖???」情侣之间那点事能叫做嫖吗? 他喊完顿觉不好,忙转头一看,果然大殿门口几个护卫都在扒门框偷听。他一看过去,护卫们纷纷故作无事望天。 「咳咳,你们走远点。」秦凤楼提高声音。 「是!」护卫们作鸟兽散。 秦凤楼见对面这人头顶冒烟,只好正色问:「现在没人了,我们来聊点正经事……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说得好像他们前面在做不正经的事似的…… 柳白真暗暗吐槽,坦然道:「我也不知怎么的,头一次差点被天魔六阁的杀手掐死,就抽——出现一个人救了我,不过我没看清那个人是谁。你不是一直跟我打听白若离吗?第二次我在别院遇险,白若离就出现了。」 他犹豫片刻道,「不过白若离好像不是咱们这地方的人。」他没有用世界这个词,语气比较隐晦,也不知这人听懂没。 秦凤楼显然领会到了他的意思。实际上他早就派穿云使去追查白若离的下落,但这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似的,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现在倒是有了合理的答案。 他貌似惊嘆地上下打量柳白真:「看来柳相公就是那等天眷之人,遇难成祥。若是这样,我倒可以放下一二分担心。」 柳白真傻笑,并不敢说自己那个抽卡程序啊,实际上抽的都是反派boss。各个人都堪比精神病院高攻击型倾向的病人出来放风。 而他,就是那个免费提供给病人舒缓情绪的,治疗犬。 想想也无语。 就算是对他帮助最大的白大佬,要不是当初他抓住对方赌性大的特点赌了一把,呵呵,他忌日都和郑郡是同一天。 秦凤楼看他傻乎乎的样子,心道:看来小骗子并不知道自己就是第一个救他的人。想到自己是头一个,他心中十分满意,甚至怀疑降下神通的是月老。 「你还记得第一个救你那人吗?」他装作不经意地问。 柳白真却心虚地看他一眼,含煳道:「嗐,太黑了,啥也没看到。」 「……」秦凤楼顿时哑然。 小骗子。 算了,他也不想让小骗子回忆自己那么不雅的模样。 柳白真强调:「我不是每次都运气好有人救,而且也不知道会有几次机会。」 这说的是实话。 就这么个单机小程序,也许哪一天就会突然消失。他愿意当做这是时空的馈赠,如果不是小程序,他早死了,但他不愿依赖抽卡。 秦凤楼点头:「最值得信任的只有你自己。」 「嗯。」柳白真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轻轻应了一声。 他在心里说,我也同样信任你。 两人吃了干粮又盘坐调息,过了大约半个时辰,什六过来告诉他们,那人醒了。 「走吧,会一会你这位救星。」秦凤楼起身。 柳白真跟在他后头,点开了那张卡,终于看清楚了人物卡的名字,瞳孔一缩。他脚步停顿,自然引起了秦凤楼的注意。 「怎么了?」 柳白真一脸不可思议地问他:「出事的那个状元,是叫贺固安吧?」 秦凤楼奇怪道:「正是他,为何突然提此人?」 「……」 因为他把此人从京城里抽到云州府了啊。 这程序太6了,竟然还能这样! 柳白真倒吸一口气,想到反正秦凤楼也知道,便小声说:「这次出现的人,好像就是他。」 砰! 秦凤楼直接撞上了红漆立柱。 「没事吧?」柳白真吓一跳,连忙拉住人去看他的额头,果然红了一块。 「嘶——」秦凤楼吃痛,「你这神通未免也太没谱了!」 他顾不上撞伤,出了一身冷汗:「你说是生死关头才会遇到神通,白若离那厮便罢了,贺固安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真遇上危险,到底是他救你还是你救他?」 「他救我啊,」柳白真幽幽说,「人家帮我挡了一箭呢……」 这么说也没错,秦凤楼无从反驳。 第89页 两人还是进了禅院里,正对大门那一排僧房烧得只剩下黑漆漆的房屋框架,而大火已经只剩余星,众僧来回奔波,扑火的扑火,清扫火场的也在哼哧哼哧搬运木头。 一个大和尚正好朝他们走来,柳白真深吸口气,已经做好了被骂的准备,没料到对方竟然朝他深深一鞠,感激道:「多谢二位施主不顾生死救人!」 柳白真后退一步,低头说:「那些人应当是沖我来的,是我该向你们赔罪。」 大和尚却郑重地摇头:「是海清寺欠柳家的因果。静慧当初奉主持命前往青山镇,固然是为了解救施主,但我们对山河图有贪念也是不争的事实。既是犯戒,招致了如今的果,与施主有什么关系?」 他感嘆道,「施主纵然迁怒本寺也是寻常,可施主却拼命保护我们,实在是大善啊。若不是二位施主,现在寺里会是什么样,小僧都不敢去想。」 柳白真没表现出来,心中难免放松许多,便问道:「请问,主持大师和静慧师兄如何了?」 「师兄年纪大些,需要好好休养,」大和尚见他神色缓和,也高兴起来,「我那师弟倒是已经没有大碍了,明日让他亲自和你们道谢!」 他告诉两人贺固安的住所,便匆匆往前院走去。 此时贺固安正怔怔地端坐在桌旁,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可四周的一切是那样清晰,他背上的伤口也隐隐作痛。 贺固安知道这里是哪儿。 他几年前在府城考试,没钱吃住,便住在海清寺。他在旁边的那间单人僧房住了半个月,吃住免费,只每天去藏书阁帮忙抄经书当做饭钱。 那段时间他不但养好了身体,还沉淀了浮躁,后来一举考中,他一直觉得是海清寺的恩惠。 只是往后几年,他一直在翰林院里不得告假,也没办法来还愿。没料到再次回来,竟然如此……如此如梦似幻。 第42章 贺固安低头看自己的手,指甲缝里还夹着几丝血肉。 上一刻,他还在刑部大牢里。两个狱卒正摁着他的头,强迫他去喝有毒的汤。他拼了命挣扎,抓破了狱卒的脖子。 他摸了摸自己后颈,细瘦的脖子上一道棱痕高高地鼓起,是那两个人下狠手摁他的时候留下的。当时他几乎要窒息,就像离水的鱼无助地张开嘴试图唿吸,面前那碗汤冷透了,散发着熟悉的香味,却成为催命的毒药。 就在那碗里的汤水朝他嘴里倾倒过来时,他眼前突然一阵金光,再睁眼,他的面前不再是黑暗潮湿的牢房,一个满脸是血的罗剎正居高临下俯视他。 「扣、扣——」 门外响起不疾不徐的敲门声 贺固安看向门口,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他语气虚弱道:「请进。」 僧房的木门吱呀一声朝外拉开,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来。 贺固安不着痕迹地快速扫了两眼,一人穿着长袍大袖,玉冠垂下飘逸的髮带,正是那等沽名钓誉的权贵子弟最常见的打扮。另一个人……原来不是罗剎鬼啊。 「贺翰林,久仰大名,伤口怎么样?」沽名钓誉.秦凤楼刷地展开扇子,笑道。 贺固安站起来,慢条斯理地拽了拽了身上的亵衣,然后回了一礼:「尚好,不知二位兄台名讳,失礼了。」 他也不问为什么你们知道我的名字,也不问我为何到了千里之外,只是斯斯文文站在那里,穿着里衣赤着脚,一派坦然。 这气度……不愧是曾经的全国状元啊。 秦凤楼见状吩咐什六:「去找和尚借一套僧衣来。」 贺固安并不侷促,神态自然地又施一礼:「多谢兄台。」 「鄙姓秦,字迴风,」秦凤楼用扇子指了指柳白真,「他是我表弟,叫王真。」 柳白真面不改色,镇定地对贺固安点头:「贺大人。」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人物卡和自己同时空呢。这种感觉十分神奇,虽然在人物卡的限制之下,贺固安最多只能待三天,但是如果他去了京城,应该还能再见到对方? 面前这人高高瘦瘦,容貌只能说清秀,甚至还有些寡淡,但气质却十分文雅清正。柳白真在心底嘀咕,反派……贺固安真的是反派吗?哪里反啦? 「秦兄,王兄,」贺固安彬彬有礼问好,视线又移到柳白真身上,「不知贺某能否和王兄单独说几句话?」 他模模煳煳知道自己为何出现在此地,自然要和王真谈一谈。 秦凤楼不太愿意,可他还不能做柳白真的主。他不甘心地看向柳白真,满脸委屈:「表弟?」 柳白真毫不犹豫打开门:「表哥,你在外头等我吧。」 「……」 秦凤楼咬着后槽牙瞪他一眼转身出去。 小骗子!回头弄死你! 柳白真红着耳朵尖,当做没看懂他的眼神。他轻轻合上门,转身打量贺固安。 头一次听说此人,是在张老汉的客栈。张老汉的小孙子提起贺固安一脸羡慕,而后秦凤楼又跟他略提了一次,他便知道,这是个大秦读书人心里的我辈典范。年少高中又顺利进了翰林院,可想而知,若干年后,内阁必有他一席之地。 没想到真正见面,竟然会是这等情形。 「王兄的神通救了我一命,」贺固安直接开口,「你召唤我的时候,我正被人灌毒药。」 第90页 柳白真惊了:「你不是在刑部大牢,而且还没定罪吗?」 何况秦凤楼还说小皇帝格外看重贺固安,要不是年幼势弱,根本不至于让贺固安被人陷害,这会儿正在想办法捞他呢。 再势弱,那也是在位的皇帝啊,谁敢直接在牢里对皇帝看中的人下死手? 贺固安听懂他的言下之意,竟然笑起来。 他长相寡淡,不笑的时候个人形象很模煳,隐藏到人群里丝毫不显眼。可他一笑起来,真当得起如沐春风这四个字,真正让人如沐春风啊。 「在王兄的心里,刑部大牢是什么地方?」他揣着袖子悠悠道,「若我死了,官家的愤怒都会比伤心遗憾要多几分。」 他伸手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下,「也就这么多吧?」 「……」 柳白真差点呛到,他还当这对是君臣相得呢,结果是貌合神离? 「大秦人才济济,不缺良臣能吏,官家没了我还有别人呢,」他脸上平静淡漠,「比起失去一个贺固安,贺固安怎么死的,以及死后会造成什么后果,才是官家和太后更关心的事。」 贺固安看向柳白真,「这世上唯一关心我的,只有生我养我的母亲,还有家里一老僕。」 他提起老僕,一直平静的面容终于起了波澜。 家中老僕年纪太大了,小地方出身,什么都不懂。可是他却不傻,怎么会有人那么好心,特地上门去通知他的家人? 老人一边擦眼泪,一边把汤饭摆出来,他便知道里头八成下了毒。 可他不想死,他苦读多年一路熬到高中,岂能死在这里?! 贺固安拒绝老人的投喂,只想先把人哄走。没料到背后之人竟然不管不顾,见他不吃,派出两个狱卒拖走了老僕,逼迫他服毒。他看着贺叔面朝下被人一路拖曳,却无能为力,只要想起那一幕,心里就一阵阵刺痛。 贺叔是活不成了,他以为自己也一定会死。 他可以把希望寄托在曾经认为的明主身上吗?也许吧,刚被抓入大牢那会儿,他的确期盼过官家还他清白,可他最终失望了。 贺固安心绪起伏,扶着桌子直接跪下了。 「贺大人!」柳白真吓了一跳,急忙闪过去一把托住对方的胳膊,「你这是做什么?」 贺固安不过是个书生,他本意是坚决要下跪,却没想到这位还没他高的年轻人力气大得惊人,他被一托,膝盖死活不能往下动弹。 他只好仰起头,双眼哀婉地看着柳白真,轻轻一眨,两行清泪滑落。 「恩公既救人,还请救到底罢,小生给恩公做牛做马!」 柳白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强笑着把人拎起来放到凳子上:「贺大人不用喊我恩公,你还帮我挡了一箭呢!有什么事咱们都可以商量,不用下跪!」 他已经感到有点头晕了,觉得不大妙。 等等,让他再回忆一下,这位的人物卡介绍是啥来着? 【人物:贺固安 身份:翰林学士/谋逆 技能:治贫/舌灿莲花 爱好:权力/颠倒黑白 人生格言:人为鱼肉,我为刀俎】 哦,爱好是颠倒黑白,技能是……嗯?怎么多了个舌灿莲花? 柳白真嘴角抽抽,又是颠倒又是莲花的,真不像好人啊。 坐在他对面的贺固安正捏着亵衣的袖子,仔细地擦掉眼泪,整个人那叫一个弱柳扶风,仿佛风一刮就要倒地。 ……更像莲花了,原身那种白莲花。 他吸了一口气问道:「贺大人,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直说就是,只要我能做到,肯定想办法为你办到。」反正贺固安救了他也是事实。 「我还有一位老母亲,此时就在清川县下辖的老贺村,」贺固安轻轻哽咽道,「翰林的俸禄很少,京城居大不易,我带着老僕只用租一间屋子的小院,若是带上老母,每月便要多花至少一百多铜子。故而老母不肯随我入京,只带着一个小丫头住在乡下。」 他擦着眼泪,咬紧后槽牙,「此番害我的人见我莫名消失,定会来寻我母亲。恳求恩公再施神通,将我母亲也救来——倘若我母亲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说到这里他心里升起强烈的恐慌。 若他是那些人,恐怕早就打着抓他母亲来做人质的主意,可他身在大牢根本无法可施。甚至于一直没听到母亲的消息,他还坐立不安,对方若是抓了他娘,怎么会不出言威胁他? 不、不会的,他娘就是个村妇,直接杀了又有什么用处? 柳白真闻言松了口气,他还当贺固安要他杀人放火呢。 「贺大人,令慈应该没事,」他连忙说,「我表哥一天前就派人去寻她啦。」他把遇到镇子书店烧书的事告诉贺固安。 贺固安睁大了眼睛,心头一松的同时,差点仰头摔倒。 「小心!」柳白真拉住他。 「多谢——」贺固安反手拉住他的手,眼眶一热,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他原是想试一试这人,没想到对方做的却远比他想得更周到,更显得他心思卑劣。 柳白真见他坐稳,松开手摆摆,笑道:「这是我表哥做的,你谢我却是谢错人了。」 「还是要谢谢恩公。」贺固安沖他浅笑。 「……?」 柳白真觉得有点微妙,是他的错觉吗?贺固安好像对秦凤楼不太待见? 第91页 「要是令慈无碍,不知道贺大人有什么打算?」他抽卡只为了保命,这次把贺固安抽过来,对方帮他挡箭,又和他同一个时空,他总不能用完就丢。 贺固安却反问他:「这要看恩公了,恩公有何心愿?」 柳白真愣住。 他眯起眼回望过去,贺固安还是那副坦然的模样,似乎笃定他有些事非自己帮忙不可。这就奇怪了。 「贺大人,有何见地?」他试探性地问道。 贺固安一反刚才的虚弱,勾唇一笑:「恩公可想要秦家天下?小生可为你取之。」 柳白真悚然,却压下震惊,扣着桌子干笑:「……贺大人,咱们还是莫要说笑了吧。」 「为何是说笑呢,」贺固安摇头,「你们不过是在路上偶遇这么一件小事,便能意识到京里出了变故,还能想办法找到我的家人,必然不是普通人。」 何止不是普通人,以他昏迷前看到的场景,十有八九是军中人吧?能杀了一地官兵还不当回事,怕不是四王之一的势力。招揽他的是西靖王,下杀手的是东禹王,但王秦二人未必就不是两个亲王的人。 打一棍子给一颗枣,不正是上位者惯常的笼络手段么。 贺固安唯独不能理解的就是柳白真的神通,亦或是,这压根儿不是神通,只是有人让他昏迷,打了个时间差让他误以为自己穿越千里? 他满脑子阴谋诡计,看柳白真的目光变得晦暗不明。 柳白真咽了咽口水,再看一眼人物卡。他提醒自己要时刻记住人物卡的内容,否则就会时不时忘记这些人都是什么人…… 这人脑子怎么长的,怎么不但曲里拐弯,还黑的和墨汁似的? 「贺长生,他不是那些蝇营狗苟之人,」秦凤楼突然推门而入,施施然在柳白真旁边坐下,神情似笑非笑,「你不如问问我,我对你的提议更感兴趣些。」 柳白真捂住脸,竟然听墙角啊,丢不丢脸。 贺固安见他出口就喊出自己的表字,脸色一沉,揣着袖子道:「不知迴风兄是何来歷?你也姓秦,难道也是这天下的主人之一?」 「他不是,」柳白真忍不住说,「天下姓秦的多了,他只是一个微末之人。」贺固安误解自己就算了,但他不能接受秦凤楼被误解。 在他心底,比起贺固安这种还未有建树的朝廷官员,秦凤楼才是对天下对老百姓更有用的人。 秦凤楼安抚地拍拍他的腰,挑眉道:「我是谁不重要,不过你身为朝廷官员竟然提出这种大不敬的话,看来朝廷查你并没有查错。」 他在外头听到两人的对话,深觉自己小觑了这位翰林,差点忍不住笑出声。小皇帝竟然看走了眼?一届进士那么多人,偏偏看中了个没有忠君之心的,哈哈哈哈哈! 可真想让小皇帝亲耳听听,他心目中的未来栋樑是怎么意图造他的反的,那定然十分精彩啊。 贺固安淡淡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大秦往上数,也不过是个五品武亭候罢了,食邑就我们老贺村那么大,如此说来,和村长有什么区别?时也运也。」 秦凤楼闻言都有些佩服他了。 这说的就是他自己吧,时也运也,只怕给他一阵风,他能毫不犹豫借力上天。换成是他祖父或者他爹,听到这一番话估计都会怒髮冲冠,不过换成他嘛,他会给贺固安鼓掌。 说得漂亮,若能言出必践更好。 「不过,」贺固安忽然话锋一转,「小生对争霸天下无甚兴趣,更有志于为一地改贫脱困,这便需要一位雄主明君。官家虽然聪慧仁善,但年纪太小,等他掌权,天下已乱……四王中间,西靖王和东禹王拥兵自重,不在乎民生,南湘王沉迷女色,北茂王嘛——沉迷男色,且无子嗣,这几人都不行。」 他这侃侃而谈指点江山的架势,若是个现代人,柳白真还觉得正常,但一个刚刚千军万马中夺魁的年轻读书人,自小奉行的也是天地君亲师,也没有什么过于狗血的人生经歷,怎么就能如此自然地谈起造反? 如今还不算乱世吧? 柳白真再次想起人物卡简介,某人爱好——权力。 「贺大人虽然这么说,但直接投靠四王之一,岂不是一条捷径?即便他们有诸多不足,但身份上合法,而且也不算暴虐昏庸?」 反正肯定能给贺固安权力不是么。 贺固安自哂:「王兄莫非不知就是西靖王将我诬陷,投入了大牢?而后想方设法要杀死我的,很可能就是东禹王?这二人,一人只希望我做他的奴才,一人并不想要我的才能,只想杀了我……南王和北王与我无仇怨,可对我也不感兴趣。」 他最大的靠山只有一个十来岁的小皇帝,还不靠谱。 「我只想成为能做自己主的人,而不是随时会被别人宰割。」 柳白真默然,行,他忘了对方的人生格言。这不就是和平版白大佬(或者是高智商版白大佬)吗? 秦凤楼听了半天,突然问道:「西靖王的行事,我倒是知道一二,不过东禹王为何要杀你?」 以他往日看的邸报内容来说,贺固安确实只是个沉默寡言的翰林学士,职能大约就是御前行走,官职低,不过前途好。 虽说跟着没啥实权的小皇帝,也就只剩下一个前途可以期待了。毕竟小皇帝连自己的主也做不了多少。 第92页 「这个嘛,」 贺固安露出狡黠的笑,「我掌握了西靖王封地税收造假的证据,这是其一;其二,我向官家提议收回东曷草原大集的关税。在我出事前,我已经争得了户部和兵部大半人的支持,正要准备上表。」 这下连秦凤楼都忍不住震住。 柳白真简直想给他单点一个6,牛逼啊这人! 第43章 前面在张老汉的客栈里,张老汉曾提及他的兄弟们陷在了东曷大草原。那里曾经是东曷的地盘,后来被东禹王收復。 按理说东禹王此举堪称民族英雄,但他打下了草原后,直接把草原据为己有。 他不但每年两次接着边关大型集市敛财,收割关内外商人重税,还不断地掳掠周边青壮充军,扩大他的守军。 当时,户部强烈谴责他,认为关税应当上缴国库,才好用于民生和军防,可他就是含煳其辞,一拖再拖。 朝廷若是派人去催,他便干脆开门放东曷一阵乱杀,还亲自上表请罪说粮草不足,丢失国土。最后倒霉的还是当地的老百姓,和前来催税的使团。 等人杀得差不多了,他再派兵去围堵,又上表说自己负伤,澜山城遭遇蛮夷劫掠元气大伤,恳求免去关税两年,令百姓休养生息。 皇帝怎能不同意? 可朝廷倒是同意不收税,东禹王收不收,外人却难以得知。 这样几次以后,朝廷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贺固安直接上表,等于撕开这层假面,并且把东禹王架了起来。你动不动就说自己又被东曷赶出草原和澜山城,那这两年你的王府为何多了这么多的收入?增加的兵卒又是哪里来的? 「你竟然能在这两位的手下藏住证据?」秦凤楼啧啧有声。 贺固安微微一笑:「小生没有这样的本事,只能用脑子把帐本记下来。」 柳白真二人都无语了。 牛啊。 秦凤楼沉吟片刻,问他:「贺长生,我表弟就是个普通人,并不想掺和朝堂党政,所以你不必怀疑他。你这次救了他一命,他也还了你一命,是也不是?」 贺固安垂眸:「是。」 「所以你也别打什么歪主意,到了时间自回你的地方去。」秦凤楼看向屋外,一个小沙弥正等在廊下。 柳白真也看到了那小和尚,起身喊对方:「小师傅,可有什么事吗?」 小沙弥想到自己先前在这两位面前嚎啕大哭,红着脸行礼:「施主,静慧师叔已经醒了,想请你过去。」 静慧醒了?柳白真大喜,看了看秦凤楼。 「表哥,那我先过去一趟?」 秦凤楼正想用什么藉口让他离开片刻呢,见状也学他敷衍地挥挥手:「去吧去吧,不用管我们。」 然后他就看着这小没良心头也不回地跑了。 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气氛立刻变冷。 贺固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压根儿不带搭理秦凤楼的,秦凤楼呢,他也懒得应酬这个心机深沉的人。 「我表弟说了,你最多三天就会回去,」秦凤楼慢条斯理道,「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这话的意思,便是他眼下脱困,可等他回去,依然还在那个大牢里。贺固安知道这是真的,所以他最终可能还是逃不脱一死。 秦凤楼哼道:「你可别误会啊,不是我们不想救你,可你最多能待三天。此地就算从运河走,也远不止三天,我们即便带着你拼命赶,也来不及。」 贺固安闻言倒是面色平静许多:「我知道。」 他看向对方,「你真的去救我娘了?」王真说的话他愿意信,但如果换成这个人,他总觉得十分可疑。 「我只让我的护卫去把实情告诉你娘,若是她同意,便跟着我的护卫暂时避开,」秦凤楼懒得骗他,「若是你娘不同意,我也会留人在附近盯着,就算有人带走她,我也会知道她去了哪里。」 贺固安听了,沉默良久,最后才开口:「我娘最怕拖累我,一定会同意跟你的人离开。你救了我娘,是我家的恩人……但我不愿感激你,因为你是秦家人。」 他如此笃定自己的身份,秦凤楼却并不觉得奇怪。 「因为我的长相?」他反问道。 贺固安抬起头,满目嘲讽:「你们秦家有蛮夷的血统,长得就和普通人不一样。那个西靖王和你就有三四分相似,若不看脸,足有六七分相像。想必东禹王也差不多。」 甚至就连小皇帝也一样,小小年纪,已经高同龄人大半个脑袋,五官深刻,瞳孔泛蓝。 他很快就要死了。 想一想,他如此努力的一生,不过短短二十几年就要被秦家断送,其中憾然,实在不堪细想。 贺固安焉能不恨? 「大可不必,」秦凤楼懒洋洋道,「我和你口中的秦家人,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有本事能杀了他们,我额手称庆……」 贺固安却哈哈大笑数声,难以置信道:「王兄怎会觉得你是好人?」 提到柳白真,秦凤楼的表情反射性地变得柔和。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屋外,才反应过来,他根本没听到有人靠近,不由失笑。 「我怎么不算好人?」他颇为不服气地反驳,「依在下看,凡事要论迹不论心,你去打听打听明鑑山庄秦凤楼,看我做了多少事……你就是在他面前说再多我的坏话,他也是不会信的。」 第93页 贺固安愣住:「你是秦凤楼?」 「区区不才正是在下,」秦凤楼拱手,歪头笑道,「贺状元有何高见?」 贺固安摇摇头,失望道:「我还以为世上真有那等高风亮节的善人,原来还是你。你说什么论迹不论心,其实你根本不在乎周围这些人,你不在乎人命。我纵然憎恨秦家人,也没想过因一己之私要令得天下生灵涂炭……可你,你会置身事外看热闹,说不得还要饮一杯酒。」 「废话少说,」秦凤楼笑容冷下去,敲敲桌子,「你这次回去九死一生,就别浪费了证据,交给我,也许我会替你报仇,干不干?」 贺固安慢慢又坐回去。 半晌他问道:「我娘亲你待如何安置?」 秦凤楼淡淡道:「我还不至于拿一个老妇人做筏子,当然会带她回山庄,也不缺她一口吃的。你有何遗言,自行留书,我会让人转交给她。」 贺固安点点头。 「那就够了,你让人送纸笔,我会尽快把东西默给你。」 他看了秦凤楼一眼,见对方并无动容,疑惑:「我还是不懂,你到底是秦氏皇族中的哪一支?在我印象里,并无哪一位和四王有仇怨,你当真会对付他们?」 秦凤楼沖什六招手,哂道:「你管我会不会?你有的选吗?」 换一个人估计能气得跳起来,贺固安不同,他立刻揣着袖子老僧入定,坚决不入秦凤楼的套,不再搭理对方。 秦凤楼嘴角抽抽,勐地站起来出去了。 「主子?」什六还捧着衣服呢。 「送完衣服再给他送纸笔,在门外守着他!」秦凤楼大步朝对面的僧房走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柳白真往禅房走时,还有点不放心地回头。透过打开的窗户,他见那两人好端端坐在桌子两侧,一个面带微笑,一个悠哉地摇着扇子。 行,看样子,起码一时半会儿打不起来。 他吁了口气,快步来到静明师兄弟修养的地方。 「柳施主,」几个沙弥纷纷和他问好,小脸蛋上都是敬仰,「师叔在里面等你呢!」 「好,我这就进去,」他忍不住挨个摸摸小光头,手感还挺好的,「哥哥给你们糖吃好不好?」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来,里面是十几粒琥珀色的松子糖,散发着香甜的气味。 这几个小沙弥也不过五六岁,都是寺院收养的孤儿。平日里他们伙食不差,但肯定吃不到昂贵的糖果,这会儿都忍不住围过去,就像一群小动物似的。 「别怕,又不是肉,你们师叔肯定不会说的!」柳白真笑吟吟地哄他们,把纸包放低一些,「一人拿几颗,哥哥不爱吃甜的。」 一个最年幼的小和尚含着手指瞅着他,终于忍不住用小手捏了一块塞进嘴里,那种甜蜜带着坚果香气的味道捕获了舌头,他双眼一下亮了。 柳白真又拿了两粒放到他手里,看他小心翼翼塞进自己僧衣的口袋里。这下其余的小和尚都凑过来,你一粒我一粒分完了糖。 「谢谢柳施主!」小和尚们非常有礼貌,奶声奶气地道谢。 柳白真心都化了,摸摸最小的那一个:「快去吧,去找点油纸包好,别放衣服离。」 小孩子们纷纷朝僧房跑去,他抬脚跨进面前这一间三四人同住的房间。 「我在里头,都能听见白真你在哄孩子,」静慧靠在床头,笑着摇头,「吃过了甜头,如何再吃苦头?」 柳白真不贊同:「人活一世,酸甜苦辣都应该试一试,才不枉此生。」 静慧也不是真的指责他,闻言一笑罢了。 「你真的没事吗?」柳白真坐在床边细细打量他,见他只是面色有些苍白,「那些人用的什么药?」 「放心吧,就是普通的迷药。」静慧摆手,「我和师兄主要是呛了烟,肺腑有些烟气,吃些药就会好。」 他见柳白真面色红润,双目安宁,也稍稍安心。先前他听师弟转述,几乎不敢相信他人口中的杀人面不改色的人会是柳白真。 上回分别,他送柳白真和常钰回小苍山时,对方分明还是个活泼爱笑,受了挫稍显软弱的年轻人。再见面时天色也晚了,他匆匆一瞥,只觉得柳白真消瘦许多,神情也变得坚毅。联想到小苍山上的变故,他也没多想。 现在看,柳白真的变化甚至比小苍山之变故还要大。 「静慧师兄为何这么看着我?」柳白真挠挠鼻子,突然想到秦凤楼和他说的老祖母的事,有点理解了。 熟悉的人用那种痛心的眼神看自己,说实话,他觉得不太舒服。 他忍不住开玩笑:「静慧师兄莫不是要劝我放下屠刀吧?」 第44章 静慧轻轻摇头:「和尚也并不总劝人,作为朋友,我只想让你保重。」 柳白真笑了:「这便足矣。」 「找你来,是想问问你接下来的打算,」静慧问道,「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柳白真忍不住感慨。静慧作为朋友真的没话说,似乎每次见到自己,他都会问这句话。他不会真的因为大和尚说的话,就觉得自己毫无责任,可是静慧真的毫无责怪之意。 「我确实需要你帮忙,」他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展开给静慧看,「当初我答应的,这是目前所有的四分之三山河图。」 第94页 羊皮展开,上面正描绘了巨幅的山水。静慧下意识地迴避开,又被迫接住。 「不用想太多,这是羊皮,我让秦凤楼替我重新復刻的,就是觉得普通的纸张太过脆弱。」柳白真把羊皮塞过去,道,「还有四分之一在我三哥那里,我现在就是要抢在别人之前找到他,才能护住他。你能不能让海清寺的人……」 静慧平静下来,问他:「你是想让我替你找人?」 「若是能有线索自然更好,」柳白真嘆气,「或者哪怕愿意给他一丝庇护也许。」海清寺有许多行走僧,遍布大江南北,若能得到这些人的保护,柳白水也能多一线生机。 「我答应你。」静慧点头,「等我休息几日,也要出门修行,到时候我也会替你留意。」 柳白真拍拍他:「大恩不言谢,等将来事了,我请你喝茶!」 这一夜,贺固安的房间没有熄灯。 柳白真其实有点担心,冯蘅默写九阴真经耗尽心血,贺状元那弱不禁风的模样真的可以吗? 「小真,你干嘛那么关心他?」秦凤楼抓住他的手,不满地往自己小腹上一怼,「不如关心关心我,到现在还饿着呢。」 手掌触及的地方很热,隔着薄薄的纱料也能很清楚地摸到腹肌。 「……你不要故意吸肚子。」柳白真忍不住又摸摸,他怎么就没有这种一块块的腹肌呢。 秦凤楼很委屈:「我没有啊,要不找个地方给你验货?」 「……」柳白真镇定地收回手,闷头往前走。 妈的,又发骚。 他们敲开门,贺固安脸色发白,眼睛下面挂着浓重的青影,伸手递给他们一沓纸和一封信。 「信交给我母亲,」他哑声道,「就说我让她跟你们走的,至于遗言,都在信里。」 柳白真纳闷地看看他又看看秦凤楼:「什么遗言?」 秦凤楼接过那叠东西:「他一回去就得死,当然得交代遗言了。」 这人的语气欢快地仿佛是仇敌就要死了一样,柳白真无语地看向贺固安,见对方跟没听到似的,更加无语。 「我没有跟你说过吗?你被我叫到这里,身上会有类似金钟罩的东西保护,外人等闲伤不到你……」他说着自己愣住了。 对啊,如果是这样,那支箭是怎么回事? 贺固安也死鱼眼看着他,眼里带着同样的质疑。 他尴尬道:「白若离……就是上一位被我拉来的人是这么说的。」他有点心慌,难道是白若离在骗他?那等他回去,岂不是又面临无数人的围攻,只能跳下悬崖? 也不对啊,人物卡内容确实变了! 「试试不就明了?」秦凤楼伸手,一柄铁扇在他指间转了一圈,勐地刺向贺固安的额头。一股罡风裹挟而上,杀气几乎化为实质朝对方扑面而去! 「秦——」柳白真惊出冷汗,正要出手去抓扇子,就见到秦凤楼的扇子诡异地停在了贺固安额前一寸,分明还带着极大的冲劲,却难以寸进。 贺固安眼睛眨也不眨,近在咫尺的铁扇边缘锋利似刃,他甚至感到了锋刃的冰冷,一滴汗顺着鬓角淌下。 「啧。」秦凤楼遗憾地收回扇子,「还真有这东西。」 柳白真松了口气,歉意地看着贺固安。 贺固安似乎不以为意,开口道:「你既说自己的神通是为了保命,那就能解释我为何会受伤,因为这层金钟罩存在的前提是救你性命,如果你死了,那金钟罩自然也不会存在。」 「只要有就行,这层保护会一直持续到你回去的一天后。」 有这一天的缓冲,再加上贺固安失踪一定会引起外界的注意,等他回去熬过了开门杀,也许就能等到人救他。 「这次不管是西靖王还是皇帝,只要有人救你,你就先保命再说。」柳白真叮嘱他,「若你需要帮助……」他看向秦凤楼,「表哥,你先前说你在京城有什么来着?」 秦凤楼不情不愿道:「长门道薛家酒楼,找掌柜的,自会有人帮你。只要你能活着从大牢出来。」 若是贺固安没办法脱身,那他也无能为力,毕竟穿云使速度再快也并不能缩地成寸。明鑑山庄这么多年也从不踏入京城,还是从他开始才培养了些探子。 到了晚间,什五也赶了回来,他还带了一位老妇人。 「娘!」贺固安眼睛瞪大,然后光着脚跑了出去。 「长生——」老妇人张开双手,弯腰抱住跪在她面前的青年,老泪纵横,「娘的长生,受苦了……」 不久前还运筹帷幄的人,此时埋首在亲娘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娘——娘!」 柳白真这身体本就是个爱哭的,见状鼻子发酸,借着夜色偷偷擦去眼角湿痕。他也想他老妈了,老妈要是知道他没死就好了。 一只大手轻轻拢住他的脑袋,把他摁到某个温暖宽阔的怀抱里。 「要不……你喊我娘?」秦凤楼在他耳边低沉道。 「……」 柳白真情绪顿时没了,一头黑线推开他,「走开!不要男妈妈!」 那头的母子俩絮絮许久,仿佛起了些争执。 贺母将儿子拉起来,看到儿子枯瘦的脸,眼泪止不住地流:「儿啊,在你前头,娘没了三个孩子。那些个大道理,娘也不懂,娘只想要自己的孩子在身边,你、你回来罢!」 第95页 她捧着贺固安的脸,「从前你坚持要考举,娘想着,小村子里留不住你,出去闯一闯也不是坏事,便随你了。可这次是要命的啊,要不是恩人救你,咱们娘俩早投胎去了。你听娘的话,咱们不回去了,成不成?」 贺固安握住她的手轻轻放下,摇头拒绝:「儿不能回去。娘请放心,这次回去儿子不会有事。如果我不回去,反而坐实了那些人的污衊,到时候举国通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能去哪儿?总不能真躲进深山里不见人吧?」 那些人的手段岂是小老百姓能承受的?有些话说出来,怕会吓着母亲。他固然可以死,但不能这么窝囊地死,何况,他实在不甘心就这么算了。 想驱使他做牛马,那也得看看自个儿有没有那个本事,否则休怪他把大家的饭桌都掀了,叫在座的都吃不了饭! 贺母还想劝他,一看他的表情,嘴唇嗫嚅几下,最后长长嘆了口气。 知子莫若母,贺固安心气极高,且报復心很重。当年他还不过是个小童生,因为一个老举子嘲他的诗文名利心重,他就能提前下场,只为了压那老举人的儿子一头。 谁也犟不过这孩子。 贺固安扶着她来到柳白真二人面前,贺母郑重地同他们道谢。 「大婶,很不必如此,」柳白真托住她,诚恳道,「我还要多谢贺大人替我挡了一箭,不然这会儿我都在阴曹地府啦。」 贺母原本伤心呢,差点被他逗乐。 「我已经同我娘说了,便让她去明鑑山庄,」贺固安看着母亲,「我娘身体还算硬朗,烦请秦庄主为她安排个活计,也好打发时间。」 他说罢,又很自然地从秦凤楼手里抽出那封遗书,塞进自己怀里。 「这就不必了,回头我自己处理。」 秦凤楼在心里冷哼,面上倒是十分和煦:「庄子里也没什么重活,我有位长辈,和大婶差不多年纪,正可一块儿作伴。」 安排好了所有事,柳白真觉得贺固安大可以走了,结果第二天早上,他一打开门,便和对方面面相觑。 「你怎么还没走?」秦凤楼披着衣服走过来,一只手自然地搂住柳白真的腰,眼睛里的嫌弃几乎要溢出来了。 贺固安当没听见,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们两眼。 「这也不是小生能决定的,」他揣着手,幽幽道,「就像小生不能决定自己什么时候来一样。」 柳白真轻咳一声:「那个,也许贺大人也和我那位朋友一样,要等三天才回。」 「三天就三天罢,」贺固安点点头,又问道,「不知可有什么药,能让我后背的箭伤看起来像刑伤?或者更严重些?」 「?」 柳白真一脸懵逼。 秦凤楼直接冷笑出声,这人果然狠啊,是打算拖整个刑部下水。 「我思来想去,从我关押那一日起,就见了刑部左侍郎三回,这不正常。他堂堂侍郎何须关照我一个小翰林?何况他并不单独召见我,也不提审我,只是远远望我几眼……给我下毒的人很可能就是他。」 贺固安冷静道,「至于他是谁的人,不重要。我只要一口咬死是他下毒并把我偷偷掳走,严刑拷打,就算扯不出瓜,也能摸着藤。」顺便挫一挫那些老菜帮子的气焰。 「主意不错,不过药是没有的,」秦凤楼好心提醒他,「首辅就是西靖王的人,你若是一击不中,后续还想扳倒他的主子,那你最好在这里拜拜菩萨,保佑自己多几条命。」 「咳咳咳——」柳白真大声咳嗽,反手把他怼进门里,「他也是好意,你别往心里去。」 贺固安讥笑:「我不与竖子计较。」 「你骂谁呢!」秦凤楼隔着门喊,「我看你迟早和那黄逸辰也没区别!」 「你们俩别吵了——」 贺固安精神一振,正要开始唇枪舌战,突然眼前一片白光闪过。 嗖。 人没了。 「……」 柳白真呆滞地左右望望,真没了。 他火速点开人物卡看。 【人物:贺固安 身份:内阁首辅/治世能臣 技能:治贫 爱好:权倾朝野 人生格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皇帝算个der)】 他扶额失笑。 看来人一时半会死不了,不过也很能折腾。最重要的是,这人也不像秦凤楼说的变成首辅那样的人。 那个黄逸辰他听秦凤楼说过,当初青山码头的王老六之所以家破人亡,就是因为漕粮官仗着黄家的势想要霸占他的妻子和房子。可见这人也不是个好东西。 贺固安虽然有他的缺点,但是从他的人生格言就能看出来,他最终还是选择成为了卫国者。只是这个「国」不是皇帝的国,而是百姓的国。 有人才有家,有家才有国。 「人呢?」秦凤楼打开门正要开嘲,一看外头空荡荡的,也愣了。 「已经走了。」柳白真嘆口气。 秦凤楼瞥他一眼,哼道:「放心吧,什五已经赶去京城。还是那句话,他要是能熬过前面几天,我肯定会想办法保住他那条命。」 「毕竟我又不想亡国。」他自哂一句。 柳白真欲言又止,他挺好奇秦凤楼到底和贺固安说了些什么,又担心这里头涉及对方的隐私。两人关系越是亲近,他越是不敢随便开口。 第96页 算了,也许是还不到时候。 六月初,两人带着剩下几个护卫出发前往长春观。 与此同时,明华宫里因为贺固安的失踪,引发了一场风波。 第45章 明华宫是皇帝起居的宫殿,因此世人都用明华宫指代皇帝本人。 此时大监周炳常顶着烈阳守在殿外,一张老脸晒得通红,豆大的汗珠往下砸,即使如此也不敢稍离。 「爷爷……」一旁的少监苦着脸看他。 「嘘,」周炳常啪的打他脑袋,「别出声!官家耳朵尖得很!」 少监心想,您嗓门也不小哪。 「爷爷,咱们就这么干巴守着门?」他压低声音问,「官家这都两天没上朝也没出门了,太后真不管啦?」 「你问我,我问谁去!」 周大监惆怅地嘆气。这母子俩怄气,倒苦了他们这些奴才,夹在中间那是两头受气。回头真把里头的小主子饿着了,太后还不是找他们算帐,这叫什么事儿啊。 「你再去瞧瞧寿昌宫,探探你叶兰姑姑的口风,要是太后气消得差不多了,我也好提着脑袋去劝一劝小祖宗,让他主动服个软……母子俩哪有隔夜仇么!」 他一边叮嘱,一边催促小徒弟,「快去快去!」 少监忙不迭地顺着墙根熘出去,心里还嘀咕呢,怎么叫没有隔夜仇?这都两晚了。他刚出了明华宫的宫墙,迎面就撞上了太后的步撵。 「大娘娘!」 他吓得连忙趴下去,见步撵停在他前方,但下来了两个人。一个袍角明黄压着褐色的内裙,一个却是明艷的大红,立刻猜到这是太后带上了小圣人。 别看他们官家年方十二,继位的那年就已经大婚,只是因为双方年纪都小,并未同房。皇后日常还是跟着太后起居的。 「大娘娘安,圣人安!」少监赶紧重新行礼。 「你起吧。」太后赵氏眉头紧锁,直接从他旁边走过,皇后小赵氏则恭恭敬敬地跟在自家姑母的身后。 少监爬起来,汗流浃背地望着一行人的背影,急得想跺脚。这下可好了,他干爹怕不是得挨板子吧? 赵氏走进院子抬眼一看,见周大监还守在正殿门口,怒火不降反升。 没出息! 她没理会周大监,指着殿门对侄女说:「妍姐儿,去,把门给我砸开。」 小赵氏点点头,提着裙子就要上台阶。 「哎哎!使不得使不得——」周大监急得恨不得以头抢地,又不敢对皇后伸手,只好闭着眼拦在殿门外,权当自己是个门栓。 小赵氏抿嘴一笑,伸出小手握住大太监的手腕,轻轻那么一拉,就把个又高又胖的成年男子拉到了一旁。 「哎呦——圣人哎——圣人的力气太大了!」周大监顺势倒地,冲着殿门哀叫,「臣无能啊,挡不住圣人……」 小赵氏一脚轰上殿门,一声巨响截断了他没说完的话。 周大监捂着脑袋瑟瑟发抖,那门哐当朝内砸到地上,碎木头直往他身上掉。妈呀,大娘娘当年嫁入宫不是这作风啊,赵家也不是武将出身,怎么出来个天生神力的小娘娘? 「娘娘,」小赵氏踹开了门,自个儿拍拍灰,回头对着姑母笑,「门开了。」 赵氏捂着胸口,靠着身旁的女官,着实吓了一跳。她是知道侄女力气大,可没真正见识过。 不过等她缓过来,见那拦着她的门就这么倒了,又觉得分外爽快。 「踢得好!」她走过去拉起侄女的手翻来覆去看,「白白嫩嫩的,怎么就这么有劲儿?」 两人一块儿走进殿里。 正殿的外间很大,正对着殿门有小朝的正厅,左右各有小门通往东西两厢房。小皇帝惯常住在东厢房,西厢则布置成了书房。 赵氏快步走到东厢房门口,门一推就开,不大的寝宫被垂帘分为内外两部分,几层帷幔落地,檀香的轻烟缭绕,室内十分安静。 「秦珩,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她忍无可忍,「区区一个贺固安就要让你如此忤逆自己的母亲?」 小赵氏见状有些想退出去,却被姑母抓住手。 「我今儿带着你媳妇儿也来了,让你媳妇儿瞧瞧,她的好夫君是个胆小如鼠的懦夫,遇到问题只会躲在房间里,还得让亲娘来哄他!」 赵氏放话出去等了半天,见屋里依然静悄悄的,气得差点没升天。她松开手,大步走进内室,左右环顾一圈,直接往衣柜走去。紫檀的衣柜大而沉重,她用力打开,果然看到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正抱着腿蜷缩在里头。 衣柜里宽敞阴凉,空荡荡的,他坐在里头,竟然也不憋屈。 「你可真出息啊秦珩,」赵氏气笑了,「这么大了,还学小时候躲在衣柜里!」她视线一扫,看见少年背后还露出一角瓷碟,仔细闻还能闻到糕点的甜香。 亏得她这两日总担心会饿着他! 「出来!」 她怒喝道。 十二岁的小皇帝抬起头,露出一张俊丽的脸蛋。他阴沉着脸从衣柜爬起来,一站直,竟然比赵太后还高出半个头,只是长得太快,就显得过分瘦弱。 秦珩只穿着亵衣,光脚站在内室中间。 「我问你,你打算什么时候上朝?」赵太后耐着性子问。 秦珩抬眼瞥她,又垂眸:「贺固安什么时候回来,我什么时候上朝。」 第97页 赵太后气血上头,一巴掌打了过去。 啪的一声,秦珩脸被打得偏到一边,正对上小赵氏平静的面孔。后者和他对视上,似乎才意识到自己正目睹什么,慢吞吞地跪了下去。 「……」他用舌尖顶了顶腮帮子里头,一股子血腥味。 赵氏打完了,见儿子偏着头不说话,不由懊恼。她也是被内阁那些死老头逼狠了,再加上儿子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实在气人…… 「你别跟我耍狠,」她平了平心,试图讲道理,「先不说咱们根本不清楚人是被你二叔还是四叔弄走,就算是他俩,你能怎么做?你又救不了人,难道还要连内阁六部一起得罪?你罢朝,别人不会觉得你是为了臣子喊冤,只会觉得你不成熟,难当大任!」 她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害怕起来。 没人知道他们母子这些年过得有多么诚惶诚恐。 高祖只想着大儿子皇位已定,其余几个儿子正可以镇守四方,却没想到大儿子年纪轻轻就会病逝,只留下孙子继位,而他的叔叔们却已经被皇爷爷赏赐的封地养得兵强马壮。 赵氏想,秦珩当然不差,如果丈夫不死,由他亲自教导十余年,秦珩会成为中兴之君,这是毋庸置疑的。可丈夫死得太早了! 如今怎么办? 她也知道内阁不可靠,几个阁老年纪大了,身后代表了盘根错节的庞大世家,六部遍布着他们的门生弟子。他们不停地掂量着赵氏母子,望过来的每一眼都像野地里的恶狼似的,闪着绿油油的光。 至于四王就更不必说了。丈夫在时,尚能压得住弟弟们,丈夫不在……换成赵氏自己,她扪心自门,若她拥有强横的实力,能不能服气去跪拜一个十二岁的侄子? 我呸!还不快些让位! 赵氏因此常常吓得夜不能寐,不过她从未想过去投靠哪一位亲王。她很清楚那就是与虎谋皮,傻子才干。当下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笼络朝臣,增强兵力,以期来日。 「你怎么知道黄逸辰那些人没有投靠叔叔?」秦珩突然道。 赵氏生疑:「难道你知道些什么?」 她险些一口气接不上来,要是连内阁都投靠四王,他们母子当真是没有一丝活路了! 秦珩翻了个白眼:「这还用问吗?贺固安刚准备要启奏收回关税,彻查西南赈灾贪污,就被诬陷谋逆,何况刑部左侍郎张成就是首辅的人,说这事他没掺和,谁信?」 对付东西二王的事,他一直进行得很隐秘,但因为要争取人头,总要经过六部,这便绕不开内阁这些老头。他原本想着,由他出面,再加上派出去的也不止贺固安一个人……谁知道对方一击即中,就逮着贺呆子不放。 「娘娘,您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观望?」秦珩盘腿往地上一坐,抬头看赵氏,「他们都在观望我这个官家能不能救出贺固安,能不能靠得住。如果我这次袖手旁观,哪怕我扳倒了内阁,扳倒了四王,我也一无所有。」 手上无兵,算什么将? 真以为那些文人是好相与的吗?他们才是最为冷酷无情的商人。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呵,那也不是不挑的。 他们的一腔热血可不是为了秦家。 「最重要的是,贺固安此人有大才,只要给他时间,他定然能成为青史留名的名臣——」而成就这一代名臣的,自然也是明主。 「可,我们找不到人啊,」赵氏急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说也白说!」 是啊,秦珩恨得直拍地。 「……官家!娘娘!」 周炳常的喊叫打破了一室沉默。 「官家!」大太监脸上带着狂喜,满脸是汗跑进来,「贺——贺翰林被送回刑部大牢啦!」 「什么?」赵氏失声。 秦珩勐地起身,也不管自己还光着脚,大步往外走。 「去!立刻叫御林军!我要亲自去刑部接人!」 第46章 贺固安穿着僧衣,眼前闪过白光,白光小时候,四周一片昏暗潮湿。他放下遮目的手,发现自己回到了那间牢房……的外面。 「……」 不错,他的身后是黑色的石墙,每隔几米架着马灯,昏黄的火光摇曳,将狰狞的影子投在牢房里。他的正对面便是一排牢房,精铁打造的栏杆便是瘦成人干的犯人也钻不过去。 他往过道尽头望去,几把长戟立在墙边,那里还摆着一张桌子和几把凳子。他知道,拐过去便是另一道铁门,那样的门有好几道,都有单独的钥匙。如此即便每道门只有二人看守,也能牢牢地守住大牢。 他的左右并没有牢友,于是出现了个大活人在外头,也没人发现。 贺固安回忆秦凤楼正面突袭自己又失败的场景,十分安心地抬脚就往外走。 「……哪来的人?」 「这不是贺固安吗?」 途径的牢房里纷纷传来震惊的低语。不怪他们震惊,这一排关的大部分都是朝廷官员,对贺固安都挺熟。前头他消失,这些人并没有多想,只觉得是有人把他弄走,且下场大约就是个死,还唏嘘过几回。 贺固安泰然自若地走到拐弯处,轻轻咳了咳。 「有人吗?」 两个守卫浑身僵硬地转过身,看到他时,约莫见他不是鬼,松了口气,紧跟着就大喊起来。 第98页 「是贺固安!贺固安回来了!」 「快去喊大人!」 死寂的大牢突然跟煮沸的水似的动了起来。 贺固安微微一笑,伸手探向肩头后的伤口,手指一碰,身体反射性地紧绷。他狠狠地抠进伤口,剧痛让他眼前瞬间发黑,他倒在地上,将血胡乱涂在脸上和脖子上。 远处的入口传来纷乱的脚步声。 「怎么回事?」 张成站在刑部尚书身侧,看着地上血唿刺啦的人,突然觉得不妙。他刚要出声让人把人拖回牢房,就见那人摇摇晃晃爬了起来。 「你是贺固安?」尚书手一挥让狱卒开门,蹙眉喊道。 贺固安面无血色地跪在地上,捂着嘴咳了一手血,沙哑道:「下臣正是翰林院贺固安,跪求尚书大人为我做主!」 尚书见他一个文弱书生这副模样,便喝止了要上前的狱卒。他走进几步,心中实在烦乱。 官家为了此人已经罢朝两日,似是认定了人是被掳走的。问题是此人关在刑部大牢啊!如果一个人关押在大牢里都能被轻易带走,试问刑律何在? 说白了,深究下去就是他的责任! 刑部尚书年纪大了,至多再熬两年就能祈休,风风光光地告老返乡,如今他岂愿惹这等麻烦事?可他也不能不管,否则人真的出了问题,他也难逃干系。 「你要本官替你做主,做什么主,如实……」他沉声道。 「大人……」张成冷汗直冒,直接打断他的话,「贺固安此前消失得莫名其妙,总要好好审一审,但在这里,是不是……太草率了些?」 老尚书瞥他一眼,眼含讥讽:「不在这里,难道去刑房?张大人莫忘了,他还未定罪呢!」 这个张成,真以为自己那点小心思藏得很好?他不过是懒得去点破罢了。毕竟等他告老,这尚书的位置十之八/九会是张成的,他虽退了,家里也有小辈在,不想得罪人。但这不代表他愿意被当成傻子煳弄! 张成忍不住抬袖擦了擦汗,争辩道:「老大人,众目睽睽,万一他说出些什么不当说的——」 这倒是真的,老尚书心想,毕竟这里头必然牵扯到几个亲王,还有内阁…… 就在他开始犹豫的时候,外头又涌进来一大堆人,竟然是武装整齐的御林军! 「我倒要听一听,贺固安会说些什么不当说的话!」一个穿着常服的少年大步走进来,朗声道。 「官家!」 众人齐刷刷地躬身行礼。 「官家怎么来这等污秽之地?」老尚书行完礼,立刻不贊同地问道。 秦珩的目光穿过他们看向跪在地上的青年,见到对方一身血污,心脏颤了颤。他再一次感到自己的无能,表情更加愤恨。 「若我不来,还看不到这等颠倒黑白,巧言善辩的能人呢?」他盯着张成,抬脚就狠踹,「你是何居心?分明知道朕要保贺固安,偏偏想要刑审他弄死他?你说!你是不是想造反!?」 张成已经吓得心神俱灭,竟然直接被他踹得在地上翻个跟头,还得立刻爬起来跪在地上用力磕头:「臣不敢臣不敢!冤枉啊官家!那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臣岂敢啊——」 「你的意思是朕污衊你?」秦珩又踹他一脚,边踹边冷笑道,「朕就污衊你,怎么了?」 「官家!」 老尚书气得差点撅过去。堂堂一国之君岂能和个泼皮无赖一样啊!这就是仗着不是大朝会,且只有自己一个老头! 「还不快把张侍郎扶起来!」他怒喝道,「官家也不要胡闹了,否则老臣只能厚颜上折请大娘娘出面!」 秦珩不耐烦道:「赵妍,拦住他们!」 这时众人才看到还有个娇小的身影正站在御林军后头,对方一身大红宫装,戴着金枝玉叶的花冠,容色妍丽,竟然是皇后小赵氏。 皇后含笑道:「妾身领旨。」 说罢她便在众人瞠目结舌的注目下,抬脚一踢,便将那墙边的长戟踢向半空,随后伸手拽住长戟尾端,手腕一抖,几个上前往秦珩那里走的狱卒便被长戟当胸拦住。 别看那长戟只是往后一弹,他们却觉得被一股巨力勐地往后撞,连退几步才堪堪稳住。 她往前几步,手腕轻转,长戟在她手里转出劲风,一时无人能近身。她便抓住戟头处用力掷出,长戟如同利箭叮地钉入了一排狱卒的前方石墙,戟身不停地震颤。四周寂然无声,老尚书差点昏倒。 皇后——皇后怎会—— 赵妍拦住人,这才施施然走到秦珩身后。 秦珩勉强把嘴巴合上,装出镇定的模样,不过赵妍拉住他的时候,却忍不住抖了一下。 「官家,臣妾做得如何?」赵妍故作不知,歪头问他。 秦珩嘴角抽抽,总忍不住想那手刚刚拿过大牢里的兵器,而那兵器只怕还沾过血,便想要把手抽走。可他抽了几次,那只比他小两圈的手却跟铁钳子似的,纹丝不动! 怎会如此?岂有此理! 他默默和赵妍较劲半天,又怕被人发现力气竟比不过皇后,只得委屈地放弃了。 「……梓潼,做得很好。」他勉强地夸奖。 赵妍笑了,跟朵花儿似的,顺带不动声色往秦珩手上蹭了蹭脏。 没了人阻拦,秦珩对上贺固安平静的目光,莫名大声道:「贺爱卿,你有何冤屈只管说来,朕替你做主!」 第99页 他可能不知道,今天这么简单的一句,竟然就白得了一个忠于大秦的不世之臣。从此君圣臣贤,为大秦赢得了两代的清平盛世。 贺固安心绪复杂地看着小皇帝,出事前,他日日都能见到对方,这才不过十来天,小皇帝竟然瘦了许多。 他心里那股怨气突然消散。 「臣要状告刑部左侍郎张成,就是他网织罪名,无中生有,诬陷臣有谋逆之心,并在没有罪证的情况下将臣投入了刑部大牢——」他脱下僧衣,背过身将肩胛上方那个血煳煳的伤口展示给所有人看,「他见我不肯认罪,就将我秘密关押,严刑拷打,试图屈打成招!」 「你胡说!」张成冷汗刷刷直滴,不顾一切朝秦珩爬过去,试图抓住小皇帝的腿,「官家——官家您不能听这贼子胡乱攀咬啊,臣绝没有……绝没有——」 赵妍低下头,噙着笑,抬起绣鞋狠狠地踩下去,众人耳边响起一阵令人牙酸的骨头断裂声和悽厉的嚎叫。 「妾身的夫君,岂是你这等人配碰的?」她看着地上昏死的人,松开了鞋,把人踢到了一边去。 秦珩眼皮疯狂跳,心里慌张地想,赵妍的夫君,好像就是他吧? 他连忙挣脱开赵妍的手,上前几步扶起贺固安。一上手才发现,自己这位爱卿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顿时痛心道:「爱卿受苦了!你放心,我一定会还你清白!」 君臣扶着手相互对视,霎时都觉得对方吃了大苦头,十分可怜。 「爱卿,你这苦肉计,也太苦了。」秦珩小声说。 「……别把人弄死了,得留着他狗咬狗。」贺固安嘴唇微动说了一句,就回他一个苍白虚弱的微笑,然后往他的方向栽倒。 他再轻也是个成年男子,秦珩刚要闭着眼硬扛,他那位皇后就伸出小手,轻轻松松把人挡住了。 赵妍一手拎着贺固安,一手轻轻推开秦珩,解释了一句:「妾身只是踩断了他的手骨,没死呢。」 秦珩大惊失色,力气大就算了,怎么耳朵还这么尖? ……幸好是他的皇后。 他咽了咽口水,转身命令道:「把老尚书送回家去,然后控制刑部上下。」 御林军首领曹坤应了,又问他:「官家,刑部都控了,难道请九府衙门的人来查?」九府衙门那都是前朝的机构了,这会儿也名存实亡。 秦珩面上挣扎半天,最后道:「去请明鑑山庄的庄主,命他即刻进京面圣。」 第47章 六月初,贺固安脱困,而柳白真和秦凤楼则刚刚赶到了长春观。 柳白真站在道观前,脱口而出道:「竟然这么小?」而后意识到这话太直白,便不好意思地看着门前的小道童。 「来的信众都这么说,」小道童脸蛋圆圆,笑眯眯道,「本来就不大呀。」 真可爱啊。 柳白真心软软,非常熟练地从怀里掏出了纸包,「道长吃不吃糖?」 「哎呀,我只是执役的童子,称不上道长,」小道童慌乱地摆手,眼前却不停地飘向那包糖,「拿一颗可以吗?」 「都给你!」柳白真大方递过去,「你若有师兄师弟,可以分给他们吃。」 他看着小道童美滋滋地收起糖,心情变得很好。 「……就这么喜欢小孩儿?」秦凤楼无语地跟在一旁,扇子不耐地敲打胳膊。小孩子那么烦人,有什么好! 他斜眼看着身旁的青年,长身玉立,肤白貌美,越长越好看,一看就是招女子喜欢的模样。要是这人当真找了个女子成家,他还没理由阻止……毕竟他秦凤楼什么都会,就是不会生孩子。 啧。 柳白真却不知他在瞎想,振振有词道:「你懂什么,就是别人家的小孩儿才好玩!自己家的小孩只会让人早衰!哎,不婚不育保平安!」 他可是曾经当过四十二个一年级小朋友班主任的男人!给四十二位家长开过会!见识过几十个为了孩子学习崩溃的家庭! 单身快乐远离婚育曾是他的人生信条,不然他也不会老惦记着养狗了。那是狗吗?那是他后半辈子的伴侣!可惜伴侣还没接到家,他就嘎了。 秦凤楼眯起眼:「不婚?」 他看了一眼前面带路的道童,上前一步搂住柳白真的腰,用力掐住往怀里带,低头凑近那张叭叭个不停的嘴,恶狠狠地咬住。咬住还不算,舌头也十分兇残地顶进去四处劫掠,直把人亲得一口气也吸不进去。 柳白真被迫挂住他的脖子,两人脸贴着脸,唿吸交错成一团热得吓人。他只觉得自己的眼睛根本睁不开,全副心神都在两人搅缠的…… 「……沾了我的便宜还想赖帐?」秦凤楼松开他,抵着唇低语,「回头我就去衙门告你始乱终弃!」 青年抓着他的胳膊勉强站直,眼尾带红,湿痕滑落,嘴唇更是红得像花瓣似的。在这种情状之下,哪怕他一脸不满,也显得和撒娇差不多。 小道童带他们穿过大门,因为得到了珍贵的糖果,高兴得一蹦一跳。他一回头,就见刚刚还紧挨着的两位道友,此时却一前一后。 「道友,你和你的朋友吵架了吗?」他像小动物似的挨近柳白真,仰头小声说,「你的脸都气红啦。」 柳白真抿了抿髮烫的嘴,脸更红了。 他哪好意思说呢。 秦凤楼尴尬地轻咳几下,低头看了看,袍子轻薄就这点不好。 第100页 两人跟着童子穿过不大的中庭。长春观不像海清寺占地广阔,而是只有一进院落。整个道观围绕着中庭巨大的太极图,四面都是重檐飞瓦的屋宇,正对大门的就是正殿,供奉着祖师爷的画像。 「……再往后就是一大片竹林,我们观主就住在竹林深处的自在居!」道童介绍,「我们观里人并不多,所以还开闢了一块菜地,就足够吃啦。」 他带着两人来到正殿一侧的角门,停在那里看向他们。 「两位道友沿着路一直走就好,观主平日不喜人进出的。」他伸出小手在胸前合握,规规矩矩行礼,「童子这就不送了。」 柳白真又被可爱到,目送这小道童离开。 「你别忘了,还有个陈慧儿在我庄子里呢,」秦凤楼酸熘熘道,「小丫头还盼着见你,你却在这儿朝三暮四……」 哼,他小时候可比这些小东西可爱多了。 「别瞎用词!」柳白真翻了个白眼,从他靴子上踩过,推开角门进去。 道童所言不虚,角门后的确有大片的竹林。看竹子的种类似乎是多年的紫竹,根根呈现深棕色,最粗的甚至需要双手合握,高则有十几米。人走在竹林间的小道,风吹过,扑簌簌阵阵,顿时心静。 柳白真想到青蛇里那片紫竹林,那般旖旎,而面前的竹林却如此幽静。 「等我老了,就找一片这样的林子隐居。」他羡慕地说。 秦凤楼侧头看他,说这话的是个还不及冠的年轻人,多奇怪啊。可若是知道他经歷了些什么,便也不奇怪了。 他本想说,自己也有个山头,景色可比马长春这山头妙多了,尤其适合两个人隐居。话刚要出口,他便又思及自家那堆破事,心绪一乱,也没了心思。 两人之间莫名变得沉默。 「到了。」秦凤楼开口道。 柳白真抬眼望去,见小路还有十来步就到了尽头,远处有一圆形的空地,坐落着不大的院落,院墙不过是些木桩,而院子里也不过就是两三间茅草屋。真不愧是道士的居所,够简陋。 他们走到院子跟前,便见一位穿着蓝色大褂的道士背对他们坐在院子中间,正用脚踩着铁药碾碾制药材,手上还捧着一册书看得入神。 柳白真记得秦凤楼说过,长春子并不曾习武,但因为医术高超,故而江湖中人并不敢得罪他。 「马道长?」他轻轻喊道。 白髮道士倒是动了,却是翻了一页纸。柳白真又喊了几声,对方毫无动静。 「等着。」秦凤楼无奈道,推开栅栏大步走进去,竟然直接伸手拿走了长春子的书。柳白真和老道士都吓了一跳。 「喝!」 马长春吓得往后一仰,被秦凤楼托住后背。 「道长,您好歹也是名医,」他嘆道,「也把自个儿的耳朵治一治吧。」 他把老道士扶起来,对方从惊吓中缓过来,竟然也不生气,反而笑呵呵地反手掐住他的脉道:「我非是没听见,而是这书太好看了。」 秦凤楼挑眉,低头看向手中的书——《三丈红尘多情崔郎》。 「……」他无言,「你一个出家人,看这种东西?」 怎么年纪越大越没谱? 马长春用另一只手捻了捻鬍鬚,摇头:「非也,老夫又非出家道士,不算出家人。」 秦凤楼无话可说。 不算出家人也没见老头娶妻,一辈子独身,和出家有甚区别? 「你把了半天,可看出我能活几年?」他调侃道,没注意到柳白真倏忽惊到的脸色。 他没注意到,马长春却主意到了,沉吟片刻道:「老夫我不算命,算不得你能活几年。不过你那……毛病,好了许多。」 秦凤楼哼笑:「我近来好吃好睡,自然好了许多。」 马长春认真端详他的脸,露出一丝欣喜:「不错,观你气色,最近应当确实睡得不错。人只要能入睡,百病皆消。」 「道长,他有夜不寐的病症吗?」柳白真蹙眉问道。 马长春就很自然地转向他:「这位就是柳小友?」 柳白真觉得很奇怪,马长春知道他正常,因为婵素本就打算要联络海清寺和长春观。也许小苍山和他们都有信件来往,但这位道长看他的眼神,不像在看灭门惨案的苦主。 「晚辈正是柳白真。」他恭恭敬敬拱手。 马长春瞥一眼秦凤楼,笑呵呵地又伸手去拉他的手:「好年轻的孩子,来,老夫也帮你把把脉。」 第48章 柳白真乖顺地伸手,这本就是此趟的目的,他没有拒绝的道理。他还在琢磨,医生可能都有职业病,马道长一代名医,大约打招唿的方式就是给对方把脉。 没看他一见秦凤楼就去摸人家的脉吗? 不过,秦凤楼和马道长看样子不是一般的熟人,甚至有几分祖孙的亲昵。 「嗯,」马长春闭目片刻,很快笑道,「柳小友脉象强劲稳健,只怕能活到九十九啊。」他话里有话地看向秦凤楼,「你可比不上人家。」 秦凤楼抱臂没说话。 柳白真就跟拿到体检报告都没问题似的,松了口气。他站在一旁听马长春说话,总觉得对方每句话都好像在暗示什么。 「道长,您还没说呢,他有那个失眠……不是,是不寐症吗?」他连忙追问。 第101页 马长春但笑不语,这是他第二次没有正面回答了。柳白真突然反应过来,古今中外的医生大概都得保护病人隐私,在对方看来,他又不是秦凤楼的家人,怎么会告诉他呢? 他尴尬地闭上嘴,心里隐隐失落。 秦凤楼把他的反应看在眼底,心里烦躁得很,半晌道:「您又不是不知道他是我什么人,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说罢转身进了屋。 柳白真愕然地盯着他的背影,好怪啊,不就问他是不是失眠,干嘛搞得这么神秘兮兮……他看向马长春,难忍窘迫:「他和您说什么了?」 他知道秦凤楼提前送了信往长春观,还以为就是简单的拜帖。 马道长感慨道:「他说柳家白真是他的此生知己,希望你无病无灾,恳求我若是诊出你身有疾,一定要想尽办法为你医治,却不要将实话告知你。」 那封信洋洋洒洒数页纸,还细说了柳白真性格悲观,怕疼爱哭,让他万要把七分病说成三分,不要吓到对方。字字句句都是珍视和小心。 即便信中不曾提及二人关系,他也能够轻易地猜到几分。这让马长春还未见到人就已经很是好奇。 他当然知道柳白真是谁,然在他的预想中,这孩子多半厌世又充满戾气,若是再身患重疾,活生生就是第二个秦凤楼。 想当初,他频繁出入明鑑山庄,那时候的秦凤楼还是个小不点…… 二十年前。 初夏的蝉鸣已经响彻树林。 「道长,」世子夫人叶氏脚步匆匆迎了过来,俏脸发白,「您快跟我来吧!」 马长春从童子手里接过药箱,抬脚跨进高高的门槛。他神情也带着忧虑,跟着叶氏绕过影壁,沿着长长的游廊往后院去。 重重的院落寂静无声,庄子外的初夏沸热仿佛与这里毫不相干,便是那庭院中的山石湖水也透着一股阴冷。 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收回视线。 二人足足快走了一刻钟,才来到一处桃林中的竹屋。叶氏站在屋外,定定地望着里头,几乎要哭出来。 「道长,我在这儿候着,」她低声道,「您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喊我。」 马长春也见过她好多回了,见状不忍道:「夫人还是去树下等吧,这儿日头大。」是啊,这里虽然有许多桃树,却是庄子里难得能见到大太阳的地方了。 然而直到他进了屋子,叶氏依然固执地站在原地。 竹屋只有四四方方那么一间,进去了才知道,里头一件家具也没有,甚至于地面上还铺了厚厚的稻草,仿佛养牲畜的棚屋。 「长春,你来了。」一个男子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沉声道。他看着五十上下的年纪,身材极为高大健硕,五官也深刻俊美,两鬓却如霜雪。 马长春并没有同他打招唿,而是和他一样,看向了屋子的东北角。那里在墙上拖下一条几乎有手腕粗的精铁链子,而链子的另一头拴着的并不是野兽,而是一个瘦弱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说是人,却骨瘦如柴。头髮如枯草般盖住了脸,浑身衣不蔽体,手脚上都有许多伤口,看上去极为悽惨。 「才过十几日,世子的病怎么反倒严重了?」他不解地喃喃。 秦光孝眼神疲惫:「上一次你给他看过后,原本确实好转了。你知道,小凤凰也到了蒙学的年纪,他总是愧疚自己精力不济,不能给儿子亲自开蒙,精神刚好些,他就带着小凤凰去书房……」 马长春恍然,还是累到了。 秦予江这病不光折磨他的神志,连带身体也一併拖累。 他也曾听赫南亲王提及旧事,多年前他们一家人还在京城时,秦予江十来岁,已经在他的护卫营里当了个小把总。亲王夫妇给他起的小名儿叫老虎,可见他长得多么好。 可是,从某一天开始,直到他们最终离开京城,秦予江再也上不了马,拿不动他心爱的红缨枪。他时而疯癫,时而虚弱,疯的时候会拼命地伤害他人和自己,而虚弱时,连一口米都难以下咽。 再健壮的人,照样经不起如此折磨,何况还是一个没有长成的少年。 秦光孝不由庆幸,好在妻子这段时间外出礼佛,否则看到儿子发病还不知会如何痛苦……而他,他的心中只有无限的愧悔。 只恨他生在了秦家。 「长春,」他望着陷入昏睡的儿子,话音轻如耳语,「我甚至想过,是不是要杀了老虎,也免得他永无尽头地遭这份儿罪。」 马长春悚然一惊,忍不住拍他的肩膀:「百善,你可不要冲动!虽说我还无法治癒世子,但他毕竟还年轻,路还长着呢!何况世子他自己还不想死,还在坚持……你也要为世子夫人和小凤凰考虑。」 「我知道,」秦光孝苦笑,「我纵是下定决心,等看到我的老虎,又怎么下得了手。」 「罢了,我先瞧瞧他的情况如何。」马长春摇摇头,拎着药箱走到秦予江身边蹲下,伸手探向对方细瘦的手腕。 就在这时,原本昏迷的人突然睁开眼,那双眼瞳孔不停地收缩,浑浑噩噩,最终定在了马长春身上。他朝马长春笑起来,越笑越疯狂,嘴角撕裂的伤口再次裂开—— 「啊————!」 他尖叫着,拖着铁链扑向马长春。 「小心!」秦光孝在他睁眼的同一时间就大步冲过来,用力抓住了秦予江的两条手臂,「老虎你醒一醒!我是爹啊!」 第102页 「放开——放开!放开!」 「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 秦予江用力地摇头,疯狂地晃动他的脑袋,一边尖叫,一边哭着求饶,泪水和口水顺着脸颊和嘴巴往下淌,又伴随他剧烈的动作四溅。 秦光孝眼眶也红了,颤抖着用力把他禁锢在怀里,不住地哄他:「儿子!爹的小老虎!你听话——爹不会伤害你,你放松下来好不好……」 「啊啊啊——」秦予江低头撞他,撞了几下就开始呕吐,吐了秦光孝一身黄胆水。 秦光孝不是第一回应付发疯的儿子了,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马长春却十分冷静,见秦予江终于不再摇晃他的头,立刻一针下去。青年颓然歪在了秦光孝的肩头。 「……他这样,还能好吗?」 秦光孝紧紧抱着儿子,高大的汉子哭得不能自已。如果换成是他自己,他宁愿一死了之,也好过失去尊严。可他是个父亲,他自私地想要留住自己的孩子,哪怕对方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痛苦。 「我来之前,正在海清寺的藏书阁翻阅前朝医典,」马长春示意他把秦予江侧放在稻草堆上,「若是能找到一些古方,兴许能新的疗法。即便没有,只要按照目前的方子坚持服药,少发病,也会慢慢好转。」 他还建议过让秦予江出家修行,不过这毕竟有违人伦。再者说,一个人怎样才能算活着呢?若是明明有妻有子却为了活命,像苦行僧那样绝情断爱抛妻弃子,怕也是苟活。 秦光孝倒是动心,可惜秦予江坚决不同意。 马长春行完一套针,守了半日,见秦予江唿吸平稳进入了深眠,便又施一套针。等秦予江服了药,他便再次把脉,观察对方的五官。 「如何?」秦光孝紧张地问。 「脉象平稳,瞳仁也恢復了正常,应当没事了。」他长舒一口气,「你把孩子抱回他的房间吧,让他安静地休息一段时间。」 「好好好,我这就带他回去!」秦光孝大喜,也不顾身上一天下来怄馊的味道,小心地解开儿子身上的铁链,把人抱起来就往外走。 这时候外头天色已黑,他们一前一后出了屋子,才看见叶氏正提着一盏风灯守在院子外,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爹!」叶氏见秦光孝抱着人出来,激动地轻喊出声,她紧跟在一旁,又担心风灯的光会打搅到那人入眠,便再次落后几步,「爹,江哥好些了吗?」 秦光孝一直觉得有愧儿媳,对她态度很温和:「好许多,只是他还要安静修养,我带他去昌平阁。你也守了一天,快回去休息吧,小凤凰见不到你肯定要哭。」 「爹,我可以帮江哥洗漱、换衣服……」我可以自己照顾他。 她的话音在秦光孝温和的目光里渐渐隐去。 「……是,儿就陪您走这一段。」她低下头,几滴泪掉进了裙摆里。 叶书并不责怪秦光孝的拒绝,她是感激的。换做其他人家,若是丈夫疯了,照顾他的首要人选必然是媳妇。可秦光孝前后数次问她是否和离,她一再拒绝,秦光孝甚至愿意让她析产别居,甚至带走孩子。 可她不愿意。她是自己选的丈夫,从少年到如今,两人无论遇到多大的变故都不改初心,她的不舍不光是为了丈夫,也是为了自个儿的心。 秦光孝不愿她照顾发病的丈夫,也是不想让秦予江对她有隔阂。再亲密无间的夫妻,大概也不能容忍对方见到自己最狼狈无助的模样。夫妻和父母总是不同,也许这就是所为的至亲至疏吧。 三个人一路走着,偌大的庄园里空空荡荡,到了夜晚愈发显得凄清。 「小凤凰今天可闹了?」秦光孝问道。 叶书愣了愣,她光想着丈夫,哪里还顾得上孩子? 「我让嬷嬷带他,而且今日先生也会来上课,那孩子没工夫闹吧。」她有些愧疚。 秦光孝见状忙安慰她:「爹也是随口一问,孩子大了,总不能老黏着娘,本也该放手让他自己来!」 马长春在旁眼观鼻鼻关心,并不认真去听别人家的家事。 今晚必然是要在明鑑山庄过夜了,他开始猜测晚上秦家会为他准备甚样的菜。 「道长,您这回依然还住在凤鸣园的东厢吧,」叶书心情一放松,行事又从容起来,「我先前已安排丫头带童子去吃饭,就让他睡您房间的暖阁可好?这样夜里您也有人服侍。」 「都好都好,夫人安排一向妥当。」马长春笑呵呵。他心道,自己那小东西,夜里不哭着让他去把尿就不错了。不过他确实也不放心让孩子一个人住。 马长春知道凤鸣园是秦家小凤凰的院子,也是因为布置舒适,叶氏才这么安排。不过他来这么多回,真没怎么见到过那孩子。 晚上,他为秦予江施完针回到房间,童子已经睡得小唿噜震天。 他摇摇头,走出房间,在走廊里舒展了一下酸疼的四肢。就在这时候,他听到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是谁呀?」 马长春有所猜想,故意出声问。 那动静突然就没了。 他眼里露出一点笑意:「难道是夜猫吗?没想到堂堂小凤凰的院子里,竟然会有夜猫……」 「咳!」 「咳咳!」 马长春顺势转身,就见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小孩,背着手从柱子后头走出来。 第103页 这小不点穿着大红的锦衣,像模像样扎着髮髻,还戴了个小巧精緻的玉冠。他长得实在丰润白嫩,脸颊圆得像白煮蛋,弹软洁白,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 「你,大胆!」小孩一讲话,就喷了点口水,他连忙掏出手帕给自己擦了擦,然后责备地看着马长春,「我没有猫!」 马长春哄孩子哄惯了,立刻说:「是伯伯的错,我定然是看错了,你这院子极好。」又问,「莫非你就是小凤凰?」 「我是呀,但是我今天已经长大了,是大凤凰!」秦凤楼严肃地纠正他,「你是马道长,对不对?」 他从善如流地点头:「好吧,那么……大凤凰找我何事?」 小孩犹豫了,可怜巴巴地瞅着他:「你今日看到我爹了不曾?」 第49章 这么多年过去,马长春依然记得,小秦凤楼扒拉着他的袖子,嘟嘟的脸蛋上满是忧虑。 『伯伯,爹爹病好了么?』 『爹生病会不会是小凤凰害得?』 马长春想着过去,再想到刚刚进屋那人,生得又高又壮,活脱脱年轻的赫南亲王。哪里还看得出小时候的白嫩圆润? 他忍不住微笑。 「道长?」柳白真奇怪地看着他。老人家刚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表情凝重,半晌又笑起来。 马长春回过神,招唿他到院子一角的石桌旁坐下。 「说起来,老夫实在对不住你,」 他长嘆一声,「柳家堡出事后,我本该遣徒弟跟静慧几人一起赶过去救你。可他们半年前去了西南为我寻药未归,观里也就剩下我们这些老的小的……」 柳白真惊讶地看着老人,鼻子发酸。 他摇了摇头:「道长有这番道义足矣。事发突然,谁能料到会有汇贤阁和天魔六阁那等穷凶极恶的人?再者说,晚辈和家姐也得到了许多帮助。」 马长春闻言更加感慨:「小友面相开阔,印堂生辉,不但能遇难成祥,且心胸也极为豁达。比起你那位知己啊,小友实在是想得开甚多。」 柳白真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解释。 他想得开,是因为他压根儿不是柳白真本人。假如换成他现代的父母被杀,他保管比谁都疯。 再说了,他如今算什么豁达,没见先前那些人都骂他是恶鬼吗? 「道长这话让人惭愧,我——」他犹豫道,「我其实还杀了不少人。」 马长春却摆摆手:「天道承负,因果报应罢了。」 一言概之,不再多言。 柳白真也没多想,转而再次问起自己关心的事:「道长,秦凤楼到底是什么病?」 马长春这回没再转移话题,想了想道:「迴风有跟小友提过家中事吗?」 这…… 柳白真无言,他便懂了。 「既然他还不曾提,老夫倒不便多说……」马长春嘴上这么讲,神情却迟疑。 这几年,他一直在琢磨秦家父子的病,心里有了些猜测,但并没有和秦凤楼透露过。期间他数次提笔,有一回信写好都已经封了口,最后还是被他丢进了火盆里。 因为此猜测一旦说出来,便极有可能引出秦家几十年前的旧怨。秦凤楼是他看着长大的,他最大的担心就是对方会因此受到刺激,最后发病。这让他怎能不小心再小心? 马长春打量着坐在对面的孩子,心中反覆权衡。迴风明摆着看中他,而这孩子一看面相就是个柔软善良且十分固执的人,想必不会因为他说的话,对迴风产生偏见。 有这么一个身边人慢慢将话透给迴风,或许不至于造成最糟糕的后果。 「小友,老夫有个问题想问问你。」他下定决心,便开口道。 柳白真抬起头,脸上还带着一丝失意。 「道长请说。」 马长春问:「假若迴风生了一种古怪的病,你可会瞧不起他?亦或是远离他?」 柳白真一下急了,勐地站起来:「他生了什么重病?」 他就说!要真是失眠,这两人不至于和打哑谜似的敷衍他,果然不是失眠! 马长春看他一脸焦急神色,反而对自己的决定增加了信心。 「小友冷静冷静,你先听我说完——」他整理了一下思路,避开秦家那些乱七八糟的背景,把秦父的疯病大概介绍了一下。 「……我替他看病八/九个年头,期间四处寻找古方,倒是也想出个有效的方子,只是里面的药很难凑齐。故而迴风十来岁的时候,就开始带着他那帮小子去替他爹寻药,东南西北就没有他没去过的地方。 「原本他爹的状况挺稳定的,谁知道他十六岁那年,老庄主突然仙逝,」马长春顿了一下,语气伤感,「秦予江,就是他爹,因此受到刺激病发,竟然直接自缢而亡。 「而他娘,也跟着病倒,甚至没能拖到迴风赶回来。等到迴风回到庄子的时候,灵堂都搭好了。」 柳白真听得心脏都在颤。 十六岁的年纪,一下子失去了爹娘和爷爷三个至亲的人。他根本不敢想像当时秦凤楼会是什么反应。 马长春轻轻说:「也就是那天,迴风在灵堂第一次发病。」 柳白真怔住了,他张大嘴看着对方,脑子一片空白。 「发病?」他艰难地问,「是,和他爹一样吗?」 马长春点点头。 是啊,他当时也是这个反应。 第104页 秦光孝父子一直担心秦凤楼会遗传疯病,好在小凤凰从小就很康健。等秦凤楼长大习了武,他还能在父亲发病时学着祖父那样控制对方,小心地不伤到父亲。 面对父亲发疯时的惨状,除了头一次哭鼻子,后来他都表现得相当冷静克制。 明明那么喜欢读书的孩子,从小就一心要当官,可是为了给父亲治病,秦凤楼小小年纪便常年在外漂泊,四处寻药。 这样孝顺的好孩子,突然疯了。 秦予江当初发病时迫于身体条件,杀伤力有限,秦凤楼可不同。他和老王妃谁也不会武,只能看着秦凤楼毁掉了灵堂,挥着长刀和他那一群护卫战成一团。 「他披头散髮的样子让我想到他父亲,当时我心里那个凉的啊……只能和他祖母互相搀扶,眼睁睁看着他拎着刀跑得不见踪影。」 马长春沉默良久。这里面多少隐情难以一一道出,他所见场景,又岂是简单几句话能说清楚的? 「过了大约三天,他师父才带着护卫把人找回来了。」 马长春当时自然在场,他一直等着薛师傅把秦凤楼送回来,才好尽早为对方诊治。那时候他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也许秦凤楼并不是犯病,而是因为大悲之下才会神志失常。 结果人是回来了,还自己清醒了。可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四具年轻的尸体。 原来,秦凤楼回来之前,正带护卫欲剿新流窜到附近的山匪。这一发疯,护卫们生怕他半途伤人,连追带赶,最后竟然上了山,正好遇到山匪。 他神志不清,杀红了眼,可那群山匪人多势众,不好对付。护卫们和秦凤楼一块儿长大,情同兄弟,又要护他又要杀匪,再加上他们年纪也不大,最后折损了四个。 柳白真默默想,难怪护卫的头领是什五。他以前好奇过怎么没有一二三四,幸好他没问出口。 这些护卫和秦凤楼的关系不像上下级,更像朋友和兄弟。正因如此,秦凤楼一定非常自责。 马长春嘆气。 老王妃原本为了儿子,已经是常年礼佛的人。那次出事后,她彻底茹素,在佛堂给死去的丈夫、儿子、儿媳以及几个年轻的护卫都供起了长明灯。 至于秦凤楼,在那之后又断断续续发病几次,护卫们不得已,只好用铁链将他捆起来。短短半年,神采飞扬的少年瘦成了骷髅。 「如今他能恢復成这样,老夫当年也是不敢想的。」他话说到这里,欲言又止,眉头蹙得更紧,似乎有比这段过去更沉重的事压在他心头。 「这些年,老夫不曾停止过研究他们父子的疯病,越是钻研,越是觉得奇怪。他们家祖上,包括他祖母和母亲娘家一脉,都无人得过疯病。怎么就那么巧,偏偏他们父子都有?」 马长春心道,有些事他又不好明白告诉柳白真。比如秦家的身份,这里头涉及到先文帝时期的夺嫡之乱,不能说啊。 「老夫多方寻找得了疯病的人来为他们医治,那些人的病症,发病的诱因,都和秦家父子截然不同。故而,老夫开始怀疑,他们父子当真得的是疯病吗?」 柳白真瞳孔骤缩。 「这就是老夫要告诉你的事,」马长春垂眸,说出了结论,「老夫怀疑,秦家父子是中了毒。」 一直到夜里,两人回到前面观中住下,柳白真还在琢磨马道长的话。 『秦家在他祖父那一代,还算显赫,是因为与人结仇,才背井离乡建了明鑑山庄。 他父亲早先也是个活蹦乱跳的少年人,突然某天开始经常生病,乃至于越来越虚弱,到了明鑑山庄后更是会时常发疯。 如此说来,恐怕他在未离乡前就中了毒,而且当时他已经成婚,那毒便沿着母体传给了迴风。』 柳白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到底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能下这样的毒?倘若秦凤楼也结婚生子,怕是下一代也一样随时会犯病。 难怪这人老是开玩笑说他不会有孩子…… 他是害怕会把疯病传给孩子? 「小骗子,你发什么呆呢!」 秦凤楼絮叨半天,衣服都脱了大半,身旁的人依然一动不动。那双眼睛倒是落在他身上,但一看就知道在走神。 他拧眉盯着柳白真,有点生疑:「那老头跟你说了什么?」臭老头不会真告诉了小骗子他会发疯的是吧!? 他不由懊恼,早知道他就该凑近了偷听的! 柳白真被凑近的脸吓了一跳,秦凤楼的五官太有攻击性了,太近会让人喘不过气。 他心虚地推开对方的大脑袋,后背冒出一层冷汗。 马道长真会给他出难题。 要是让秦凤楼知道他一家的悲剧都是因为仇人下毒,可想而知,这人要么发疯,要么去寻仇……最可能是发着疯去寻仇。 但要不说呢? 唉,不妥不妥,这件事秦凤楼最有资格知情。 第50章 秦凤楼不满地抓住他的手,居高临下看着柳白真:「咱俩还没到老夫老妻,我就入不了相公的眼了?」 柳白真愁眉苦脸地抬头,就见到怼到跟前的腹肌,纱裤松垮垮全靠男人胯骨撑着,再往下,那玩意儿恨不得嚣张地伸出脑袋。 「……」 他伸出食指顶着对方的腹肌,把人推开几尺远。 「来,楼哥,我有个问题问问你。」他拍拍身旁,一副要秉烛夜谈的架势。 第105页 这回轮到秦凤楼无语了。 他低头看看自个儿,苦笑着抓起外衫穿上,靠着床架子无奈道:「祖宗,问罢,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柳白真面向他盘腿坐着,思来想去,试探性问道:「你说,我要是找到了柳家的仇人,应该怎么办?」 秦凤楼眼神怪异地看他,半天没说话。 「楼哥?」 「就算你是我相公,我也得说,」他忍不住去摸柳白真的额头,「你别是发烧烧坏了脑壳吧?怎么傻了?」 啪! 柳白真打掉他的手:「认真回答!」 秦凤楼做作地摸自己的手:「我是认真的啊,你还需要问我?你怎么不问问小二十那把被你硬生生砍坏的刀?你砍人跟切瓜似的,也没问我要怎么办啊。」 废话…… 柳白真挠挠头,他也知道这例子举得莫名其妙。那不是想试试秦凤楼的口风吗? 「我做事全凭痛快,也不代表我觉得那是对的嘛,所以才想问问你是怎么看待报仇这件事的。你就说,如果是你查到了害你全家的仇人,你会怎么做?」 秦凤楼面上还平静,脑子里已经开始疯狂运转。 怎么回事? 小骗子为什么要突然问他这种问题?难道他是在后悔自己当初杀人,想要寻求认可? 他一直担心的,就是柳白真会因杀伐太多影响心志。如果顺着他的心意去开解,反而让这人以后再无顾忌,那哪能行! 秦凤楼立马说:「仇肯定要报,否则亲人九泉之下如何闭眼?便是自己心里也无法安宁啊。」 柳白真闻言不由皱眉。 秦凤楼察言观色,心道怎么还皱眉了? 「不过报仇也讲究方法,有些人,你便是将他千刀万剐都不能让他愧悔,还要脏了自己的手,实在不值当。总有法子叫仇人生不如死,不要冲动才是真的。」他一口气说完,又去看柳白真的脸色。 只见这人表情竟然舒缓下来,沖他甜滋滋地笑了。 秦凤楼顿时受宠若惊。 怎么,小祖宗真听进去了? 他哪儿知道,两人这会儿纯属鸡同鸭讲,跨频聊天。 柳白真大大地松口气,望着秦凤楼,简直恨不得上去怒搓狗头! 马道长还是看低了秦凤楼,人家现在已经不是十几岁时候的觉悟了,看看,多想得开啊! 就是嘛,做事千万不要冲动,要是想不开犯了病,还不是亲者哭仇者笑?他可不想到时候守着秦凤楼哭鼻子。 他眼神慈爱地想,现在还不是时候,等过段时间,他再找机会一点点跟秦凤楼透话。 不过,他想到这人身上中了毒,而且还是那种胎里带来的慢性毒药,就觉得心里惴惴不安。 这不就跟身上有个定时炸药一样吗? 马道长倒是说了,他一怀疑是中毒,就从解毒的角度去调整方子,已经有了思路。不过药方分为内服和药浴,药引也稀奇古怪,需要四处收集。 其中最重要的一味药引只有西南边陲有,得等他徒弟回来才有定论。 「道友!」 外头响起童子的轻唤。 秦凤楼系好衣襟,懒洋洋地趿着布鞋去开门。他身材高壮,拦着门背光那么一低头,影子都把童子整个罩住了。 小孩儿吓了一跳,端着碗往后退了两步。 「什么事?」秦凤楼语气随意。 童子忙举高碗:「道友,这是观主吩咐给你熬的药,让你喝了再睡。」 秦凤楼盯着黑漆漆的药汁,眼神里说不出的厌倦。 他从童子手里接过碗一饮而尽,然后动作生硬地塞了回去,砰的就把门关上。 小童子被他吓得够呛,抱着碗就往大厨房跑。 路上一阵风吹,把那碗里的药味儿吹到他鼻子里,又是苦又是臭,还酸酸的,他忍不住放下碗,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糖含住。 真甜啊。 那位道友定然是因为药太难喝,所以才不高兴的吧? 柳白真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没忍心责备秦凤楼。秦凤楼却一反刚才眼睛黏着他的模样,一个人坐在凳子上,背对着他生闷气。 他不由好笑,刚认识秦凤楼那会儿,他总觉得这人成熟稳重,结果现在却发现对方越来越多的孩子气。说实话,这模样和他班里的一年级小朋友没啥区别。 简而言之,就是需要人哄。 柳白真下床走过去,倒了一杯茶:「可惜我带的糖都给了小孩儿,你讲究用茶漱漱嘴,可好?」 他低头刚要递出茶,目光触及秦凤楼就愣住了。 只见这人紧闭双目,牙关死咬,近看才发现他还在不停地颤抖,搁在桌子上的手已经攥成拳头,手背到小臂根根青筋绽起。 一看就知道此人正在忍受莫大的痛苦! 柳白真差点没端住茶盏,他连忙放下,伸手去摸秦凤楼的手腕。刚刚还正常的人,此时皮肤触之如同冰块,脉象混乱汹涌,一下一下在他手指下狂躁地跃动。 那药到底是什么成分,效果竟恐怖如斯? 「秦凤楼?」他焦急地拍了拍对方的脸,「你睁开眼看看我,需不需要我给你输点真气?」等了半天,对方似乎已经完全感知不到外界,脸色更加青白。 柳白真毫不犹豫往他身后绕,既然他内息紊乱,那就自己去帮他平復,引导他的内力重新按大小周天去运转。 第106页 刚要走,秦凤楼抓住他的手腕,从唇缝里挤出声音。 「别……不用管我,过一个时辰,就好了——」 「你在开玩笑吧?」柳白真愕然。 要知道忍痛是会损伤神经的,别觉得很多疼痛忍一忍,过去就好。强行忍痛,只会对人体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何况还要忍整整两个小时! 「输真气没用,」秦凤楼看到他着急到额头冒汗,不知为何,竟觉得浑身的麻痒疼痛减轻了许多,艰难地调笑,「不如,你让我转移转移……注意力……」 他眼睛往下瞥,柳白真跟着看过去,震惊地发现这老兄竟然还有反应了。 牛啊! 秦凤楼差点也学他翻白眼:「……这是药效所致……」 他也就是随便调笑小骗子,有人陪着说话,自然要比独自忍耐好许多。结果柳白真站在他面前,一脸的若有所思。 「如果我帮你的话,能有用吗?」他摸摸下巴。 仔细想想,秦凤楼帮他那几回,他肚子上还有伤口呢,结果全过程他脑子都跟浆煳差不多,根本感觉不到腹部伤口的疼痛。 也许真有用。 秦凤楼反而窘迫了,这时候又一阵药效反冲筋脉,他疼得闷哼,勐地锤了一下桌子。下一秒,一只手摸上了他的小腹。 他吓得睁开眼,就见青年半跪在他跟前,一手正试图解他的腰带,一手扶着他的大腿。察觉到这点,他的大腿肌肉不听使唤地绷紧。 一股灼热从头顶和脚跟,同时涌向了脐下三寸,心火瞬间成燎原之势。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用一个词概括,那就是如黄粱美梦。 秦凤楼不知不觉扣住了桌沿,喘着喘着仰起头,他浑浑噩噩地闭眼,用全身心去感受心爱之人的笨拙和热情。 「再……深/些……」 他伸出左手抚住青年的发顶,又无意识地顺着鬓角到对方的耳朵和脸颊,最后顺着抚向青年的后颈,用力把人往身上摁。 「唔——」 柳白真同样闭着眼,眼角沁出泪水。他满脸涨红,吃力地动作着,觉得自己仿佛置身海清寺的那场大火,已经快要烧着了。 夜渐深,不知过去多久,青年咳呛着伏在男人的腿上,形容狼狈地擦嘴。但他这副模样在秦凤楼看来,不知道有多么可怜可爱。 他心中满是柔情,温柔地替柳白真顺着长发,气息未平,嘴里已经开始调侃。 「第一次就这等厉害,不愧是凤郎的相公……看来凤郎先前不算白替你——」 「快闭嘴!」 柳白真哑声捂他的嘴,又被一把拖上去,抱在对方怀里。 「多谢相公,我已不疼了。」秦凤楼紧紧抱着他,埋首在他颈侧。 这是他十六岁以后,头一次觉得服药也很幸福。 柳白真本来还有点别扭,见状也回抱住他,蹭了蹭。嗐,反正也是礼尚往来。不过他经过这回发现自己真的不反感接触那什么,莫非是口/欲/期还没过? 他想得挺开,反正两人是情侣,只要不是出于强迫或者侮辱的目的,享受快乐本就是双向的。 正想着呢,秦凤楼的大手偷袭他,惊讶道:「我还想再服侍相公,相公怎么都出了?」 「……」 柳白真恼羞成怒,屁股往下用力一墩,然后起身怒气沖冲去洗漱了。狗比,怎么能说他快! 留下秦凤楼做作地哀叫,实则满脸回味。 第二日,马长春特地过来给秦凤楼把脉,顺便就用换药方的理由,劝他们多留几日。当然了,他其实是想拖到徒弟回来,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柳白真作为知情者,当然会跟着一起劝说,秦凤楼自然无有不可,反正只要柳白真在,他在哪里待着都可以。 出乎意料,六月底的时候,他们还没等到马长春的弟子,倒先等到了小十八。 先前几人客栈分别时,小十八还是个面容稚气的少年,这次回来,人看着风尘僕僕的,神情却变得坚毅许多。 他没有先报告救人的事,而是看向柳白真:「公子,我在东禹王的王府偷听到一件事,和你有关。」 第51章 柳白真没忘记自己行走江湖的目的。 目前为止,西靖王无疑是兇手之一,原着里他也有许多戏份。但是他不知道小说和电视剧的结局,也不清楚到底是谁僱佣了天魔六阁。 秦凤楼跟他提过,很有可能也是四王之一,东禹王的嫌疑最大。 毕竟江湖中人纵然贪图山河图,但花重金僱佣杀手灭门?尽数各大门派以及散落的成名人物,野心足的未必有那钱财,有足够家底的,多半也不会干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唯有四王,野心勃勃,又有足够的行动力。 『换成是我,我若得知哪里有金矿,必会独占。有了金矿,还怕没有足够的粮草和士兵去造反吗?』 不过秦凤楼也说过,嫌疑最大的未必就是真兇,毕竟常言道咬人的狗不叫。 南湘王和北茂王在四王里一直很废,可再怎么说,他们也是穿四爪的亲王,兄弟们都一齐拜侄子就罢了,要是其中一个上位,其他人真能甘心给亲兄弟下跪? 说不定这二位背地里也在谋算呢。 「我在东禹王府找人的时候,无意中看见王府长史和谋士正在安排人要去西南,」十八忧心忡忡道,「我就蹲在那里偷听,他们提到要找柳家兄弟……」 第107页 柳白真一下站起来:「难道是我三哥?」 秦凤楼在旁道:「东禹王深耕东曷草原多年,那里的大集汇聚了多方商贾,消息之灵通不下我的穿云使。若他得到了消息,确有七分可信。」 西南…… 柳白真心想,怎么都是西南?他三哥很可能在西南,秦凤楼的药引也在西南。 秦凤楼问他:「你听到这个消息时可有被发现?」 十八立刻摇头这是担心东禹王给他设陷阱,故意要引柳白真去往西南。 「那会儿我才刚刚潜入,并没有打草惊蛇。」他认真回答,「何况我见那些亲兵都是精锐,各个都配好了耐于长途的健马,还换上了没有标记的佩刀,看他们的打扮,覆面和绑腿,明显也是为了防虫。」 「我也怕他们是设套,特地让二十一跟了他们几天,这些人的确一路往南。」 「既然是真的,我们要赶在那些人前面!」柳白真摩拳擦掌,他恨不得现在就找到柳白水,赶紧把地图的事情解决掉。 秦凤楼没反对,就算这次不是陷阱,等东禹王找到柳白水,也一定会放出消息引小骗子去。还不如他们先下手为强。 「正好你的药引也在那边……」 他挑眉看向一脸说漏嘴的某人:「什么药引?」 柳白真支支吾吾:「道长不是说了么,给你换了新药方,药引得在西南找。」 他们等了几日,马长春的四个徒弟终于赶了回来。 「师父,」为首的大徒弟真元子带着其余几人行礼,「幸不辱命,我们打探到了龟虚虫的下落。」 马长春激动地让他起来:「当真?」 真元子不过二十几岁,几个师弟也都是青壮年。他们经过几个月的长途跋涉,风餐露宿,显得形容憔悴。只是说起此行的收穫,各个眼睛发亮。 「师父,西南的大山里药材实在太丰富了!」他给马长春看背篓中处理妥当的各类药材,「要不是因为有些药材不炮制好,容易失去药性,我们还能再早半个月回来……」 「您看看这三七的品相!还有这金钱重楼!」真元子打开木盒给他看,就跟看到金条似的,「要不是惦记着您,我都想在那儿待上个一年半载——」 「咳,」马长春强迫自己移开眼,赶紧问他,「你先跟我说说龟虚虫。」 真元子反应半天:「哦哦,龟虚虫……我们是在距离榕州府还有一天脚程的地方,碰到个小苗寨的头人,他的嘎妈难产嘛,我们就给他接生了一下子。人家热情得很,非要邀请我们去他们寨子里做客。」 他的表情慢慢变得窘迫起来,后面两个道士开始偷笑。 马长春年轻时候去过许多地方,见状捋了捋鬍子笑起来。坐在一旁的柳白真满脸问好,捣了一下秦凤楼。 「啥意思?」 秦凤楼摇扇子:「真元子道长如此年轻俊秀,又有高超的医术,想必在那寨子里极受姑娘们的欢迎吧。」 原来如此。 柳白真瞬间脑补了一堆后世的影视作品,比如什么下情蛊。 「唉,秦庄主说得对,」真元子苦笑道,「那头人还说,若是来个和尚,他还不会轻易劝人家,道士嘛,听说还有道士娶老婆的,便劝我在他们那儿建一座吊脚楼。」还有些话他都不好意思说出来。 头人还说,他们那儿的姑娘热情得很…… 「我就跟他打听龟虚虫,头人说,龟虚虫这东西几十年前还能捉到,后来他们汉人皇帝派了土司来管理,每年还要上交一些珍贵的药材作税。没几年就找不到这虫子了。」 马长春沉吟许久道:「你可问了,是否真的再也无处寻龟虚虫?」 「问了,」真元子点头,「头人说在十万大山里定然有,但这虫子活着时浑身都是剧毒,且极善于隐藏,一不小心就要丧命。」 「这么说,只有云贵土司那里有?」柳白真问他。 真元子惊讶地看着这年轻人:「头人就是这意思,他也劝我放弃。土司性格残忍霸道,在他们那里就跟土皇帝没两样,且他纳了万山城的女儿为妾,那女人使蛊的手段一流,听说曾拜在万毒教的教主门下。」 柳白真和秦凤楼对视一眼。万毒教,当初杀了陈慧儿爹娘,开黑店骗旅客做蛊的那对姐弟,不就是万毒教的弟子吗? 冤家路窄啊,又碰上了。 「既然有现成的,何须去费那劲再找。」马长春直接对秦凤楼说,「他连续几年都找这虫子,想必府邸定然还有存货。依我看,迴风你就自己去一趟,问他借一些。」 他又看向柳白真,「柳小友呢?」 「我肯定要陪楼哥一起。」所以您就别对我挤眉弄眼了。 马长春呵呵笑着,装作没看见。 几人一商量,便定下了出行的计划。真元子刚刚回来,见他们打算去云贵,跃跃欲试想要自荐,被马长春阻止了。 他这徒儿虽说功夫还行,去了也能多一个助力,但他很担心真元子会说漏嘴。罢了,反正秦迴风带了一堆侍卫,也不差他徒弟一个。 「你们尽早出发吧,」他叮嘱秦凤楼,「我会帮你准备好驱虫和除瘴的药,还有你自己的药,记得一定要按时服用。」 秦凤楼在柳白真虎视眈眈的目光下,只好乖顺地点头。 当夜,两人还在收拾行李,秦凤楼突然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手里拿了个用绸缎裹起来的长条物。 第108页 「这是什么?」柳白真好奇地走过去,「兵器?」 秦凤楼放在桌上,一手解开绸缎。 只见一柄长约四尺的长刀闪过凌然的冷光,静静躺在那里,手柄细长,刀身瘦窄,上面还有精美的浪纹。 「好刀!」柳白真惊嘆道,伸手去摸了摸刀刃。手还未触及,就感到一股冰冷的刀气。 如果说他上回借用的二十的刀是一位华贵的唐风美人,这一柄刀便是冷漠孤高的杀手,自有一种风骨。 「这是我让什五从名器铺里为你寻来的,名叫朴真。铸刀师只用最古老的锻造技术,利用坠天陨铁反覆捶打,所炼刀剑无不是杀人利器。朴真就是他最得意的一件作品。」 秦凤楼拿起刀,刀尖向内,递给柳白真,「这刀因为过于朴素,一直无人问津,你是他的第一位主人。」 时下流行华丽奢靡,连江湖人用的兵器也不例外。比如小二十喜欢错金唐刀,什五的佩剑光剑鞘都要十几两,经常因为害怕丢失剑鞘,打架都不拔剑。 秦凤楼就更不必说了,他的干元马刀制造工艺出了名的复杂,而他日常使用的铁扇,上头的山水画都是出自名家之手。 反观朴真,果然当得起返璞归真四个字。护手用的最普通的白蜡杆,随意地嵌了些铜片固定,刀身除了仿佛山水的浪纹,也没有镶嵌宝石。 这把刀甚至没有刀鞘。 柳白真接过刀,入手一沉,比他之前用过的两把都沉许多。他又掂了掂,随意耍了个刀花,那种沉重感便很快化解,反而有种粘手的听话感,无论怎么翻转,刀都很顺熘地跟着他的手走。 很顺手。 这是他的第一感觉。 「如何?」秦凤楼看着他耍刀,眼里流露出笑意。 柳白真意犹未尽地停下,喜爱地摸了摸刀身:「它和我很合拍。」 虽说这世界没有什么剑灵,但武人同样重视自己的兵器,认为兵器有灵。他若是还待在小苍山,等到了正式下山游歷的年纪,也要进入剑冢,寻一把与自己有缘的剑。 不过,他发现自己竟然更喜欢使刀,大开大合的招式也让他如鱼得水。 秦凤楼看他爱不释手的样子,也难得感到很高兴。 他突然想到爹娘,他爹就经常到处寻摸东西送给他娘。 有时候是春日寒食的一只风筝,或者外面街上的青精饭;有时候是随手带回来的一根木钗,或是银楼里重金买下的头面;有时候,他爹在书房里读书,会突然使人送来一张笺…… 他那会儿小,不懂娘为何看着一张纸能笑出声来,忙挤过去看,上面不过就是他爹摘抄的几句诗文罢了。 这种时候在一年里,总是少数。多数时候,他爹都要一个人在安静的地方静养。 秦凤楼时常觉得,也许正是「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当年老师闲暇时读到这首诗,问他怎么理解。他便回答,正是欢娱稀少故而珍贵,人生离苦,才是常态。 听完他的回答,老师长嘆一声,不曾评价。 到底是为何呢? 「秦凤楼!」 柳白真放下刀,兴奋地绕着他转,似乎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了,一脑袋撞过来,把他撞到桌沿,也撞散了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 「这礼物简直了!是礼物对吧?」青年抱着他,低头在他胸前乱蹭。 秦凤楼忍不住朗声大笑,用力把人圈住:「柳白真,你怎么像只小狗?」 什么欢娱少,离苦多的,他只想永永远远和小骗子在一起。哪怕一直不能停下,一直走一直走。 第二日,秦凤楼和柳白真带着护卫策马离开。小十八送完了消息,还要带着救回来的人去交给王老汉,便约定完成任务在榕州府汇合。 这时候从宫中过来的信使才刚刚到达明鑑山庄。 少监周良从马车里钻出来,一头的汗啊,和蒸澡似的。他一路上被颠得七晕八素,刚出来就扶着旁边的树吐起来。 御林军左统领韦英鄙视地看他一眼,从马上跃下,挥了挥手,便有两队羽林卫上前护卫住通往大门的道路。 「少监大人,您好了没?」他不耐烦喊,「赶紧颁了密旨,带了人我们好回去復命!」 周良狼狈地擦了嘴,原本就白的脸更加面无血色。 他也没在意韦英的态度,还是尽量整理好仪容,才朝大门走去。临行前,他干爹可是叮嘱他了,这明鑑山庄的第一任主人,很可能也是秦家人,说不好听点还是小皇帝的长辈。 没看官家说的时候也小心谨慎吗?所以啊,他得客客气气去请人家。 他一边想,一边敲门,看见韦英走得兵零乓啷的,他暗暗鄙夷。光长个子不长脑子的蠢货,真要像那样的态度去请人,回头把人得罪了,官家肯定要生气。 皇帝小归小,只要一天不倒,那就迟早要长大。等长大了亲了政,呵呵,可不就要开始算旧帐吗? 韦英这样不把官家放眼底,迟早要倒霉。 周良来到大门前,仰头打量这黑白两道都出了名的明鑑山庄。山庄面积极大,左右两侧的围墙一眼望不到头。大门台阶上去足有五六阶,两侧蹲着的并非石狮,而是一种不知名的凶兽,红漆大门甚至给人一种压迫感。 他吸了口气,走上台阶礼貌地扣了扣门环。无人响应。 第109页 众人又等了一会儿,依然没有人来应门。 「让开!」韦英怒气上涌,粗鲁地推开周良,用力擂门,「快开门迎接圣旨!」 周良想阻拦,两名羽林卫立刻把他拦住。 就在这时,众人头顶响起一声响亮的嘲笑。 第52章 那嘲笑实在太嘹亮,羽林卫都不约而同抬起头,顺着声音望过去。 只见一个红衣少女坐在屋嵴上沖他们笑。 韦英不由想,刚刚走过来,屋嵴上分明空荡荡,就一个石质的貔貅嵴剎。仿佛眨了个眼睛的功夫,这女子就靠在了嵴剎上,还翘着二郎腿。 她的红色纱衣在风中飘,吸引了一众羽林卫的目光。 「餵,」她轻巧地站了起来,叉着腰,居高临下问,「你们在人家门口闹甚?」 韦英差点破口大骂,他忍得脸都扭曲了,咬牙道:「哪来的小丫头片子,别在这儿捣乱,快走!」 红衣少女瞪大了眼,下一秒伸腿一踢,一块瓦片噌得飞向他。 「砰!」韦英反射性地躲开,那瓦片擦着他的脸砸到旁边的墙上,四分五裂。他顿时气得怒火万丈,喊道:「去!把这小娘皮给老子弄下来!」 后方两名羽林卫立刻拔刀踩着镇宅石像跃上大门的屋嵴,脚还没落地,眼前就接二连三飞来黑色的瓦片,力道又凶,速度又快,他们仓皇后仰,结果全部摔了下去。 「哈哈哈哈哈哈——」那姑娘看着两人狼狈的模样,笑得前仰后合。 韦英一路上憋着气,这回彻底压不住了。 「一帮废物!」他勐地推开身旁的羽林卫,没见他怎么动作,直接就跃起、勾住屋檐,一个鹞子翻身砰的站在了屋嵴上,佩刀闪过寒光。 那姑娘大概没想到他轻功竟如此高强,愣了片刻。 就这么短短的几秒愣神,韦英直接提刀攻了上去,丝毫不管对方年幼,一把大刀势如破竹噼向对方的头顶。 「不可啊韦统领!!」周良见状尖叫。 姑娘叫薛佳玉,面对当头一刀,竟然不躲不闪,反而冷笑一声。她几乎在韦英起刀的同时伸手探向腰后,手腕一抖,一条红影蛇一般窜出,发出极响的唿啸,然后在众人惊唿中捲住了另一侧的嵴剎—— 她硬生生用长鞭拔起了貔貅,勐地甩向了对面的男人。 韦英如果不管不顾地一刀下去,刀下见血的同时,必然也会被那沉重的石头貔貅砸中。他只是想给这小女子一个教训,见状立刻收刀后撤,翻到了另一侧的貔貅嵴剎。 他收刀,薛佳玉也收鞭。 在那样急勐的力道之下,她竟然也能卷着貔貅往回收力,最后鞭梢盘迴手心,她便用另一只手抓住貔貅的脑袋,把石头嵴剎放回了屋嵴上。 「好刚烈的招式,好灵巧的鞭法!」韦英看她一连串动作流畅自如,冷静下来,倒忍不住贊一声。 薛佳玉顺了顺自己的麻花辫,嫌恶地瞥他:「你快下去,这是我家的屋顶,你没敲门瞎站什么站?!」 韦英噎了一下。 这姑娘怎么油盐不进? 他用兴师问罪的语气大喝道:「我们身负皇命,这是来送圣旨的,你家好大的架势,竟然敢将天使和御林军拒之门外?」 薛佳玉沖他翻了个白眼:「什么皇命不皇命的,也不看看这是哪里?」 她面色一冷,睨着他的眼神变得兇狠起来,「等奶奶我把你们都抓起来,关在地牢子里,看你还敢不敢和奶奶大唿小叫——」 伸手一指:「把他们给我抓起来!」 四周气氛突变,韦英刚准备说话,颈侧突然一凉,两把剑一左一右架住了他,而他甚至没有察觉有人靠近。 他微微抬头,原本空荡荡的墙头剎那间出现了四五十名蒙面的弓弩手,这些弓弩手都身着灰蓝色的劲装,黑甲覆面,金属箭头冷冰冰地对着御林军。 和他。 韦英浑身冰冷。 这些人……到底什么时候埋伏在这里的?明明他们顺着墙一路走来时,墙内外都没有任何动静。 他一想到自己路上唿来喝去都被人在暗处默默地盯着,就不寒而慄。 薛佳玉这才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她身量未足,站在韦英面前甚至还需要抬头,此时却伸出小手,用力拍了拍韦英的脸。 「小伙子,你奶奶我活了五六十年了,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不知轻重的傻子!」 韦英再次震惊了,他原本的耻辱怒气全卡住,呆呆地低头看着她。 无论怎么看,他都没能从这张圆润粉嫩的脸蛋上,看出任何光阴的痕迹,甚至于他还看到小姑娘脸颊上细细的绒毛,那双大眼睛,瞳仁黝黑,眼白也干净的泛出蓝光。 怎么可能会是五六十岁? 她口中的「奶奶」竟然不是粗鄙的自称,而是真的? 「薛佳玉!你又在捉弄人!」 一道威严的男声打断他混乱的思绪。 刚刚还一脸恶劣蛮横的小姑娘一下缩回手,扫兴地嘆口气,转过身去。 「爹……」 韦英目光麻木,见前方狭窄的屋嵴上,又突然出现一个人。 一个外表看真正的中年人。 此人身材高大硬朗,五官稜角分明,还蓄了浅浅的胡茬。 他蓬乱的长髮也只用银环扣住披在一边,更像草原边民的打扮。不过,他那一双眼睛周围有细密的笑纹,便让人觉得这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 第110页 薛情确实脾气很好,除了碰到有关他女儿的事。 「薛佳玉,我数三下,你给我滚下来。三、二——」 「走了走了!」薛佳玉还没等他的二数完,立刻一声唿哨,带着墙头的几十个穿云使遁地而熘。 韦英肩头压力忽散,可他依然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男人。 薛情似乎一直避免直视他,不过隔了几息,最终还是嘆着气打了个招唿。 「好久不见,听说你升任统领了?」 韦英看着他不说话,右手攥得刀柄咯吱咯吱作响。半晌,他一言不发转身跃下屋嵴,一双眼睛却已经通红。 周良可没他那么沉稳,早在看见薛情的第一时间就叫了起来。 「这不是薛指挥使吗?」他激动地跺脚。 当年薛指挥使还在京中时,他还是个刚入宫的小太监,还没拜干爹呢! 那会儿他还在直殿监当值,和一群小太监一起,天天刷马桶。那可不是人干的活儿,尤其他们年纪小,身上还带伤,这么干满一年,腰一辈子都直不起来了。 有一回他不小心将污水溅到管事太监的靴子上,好傢伙,对方噼头盖脸给他一顿毒打,把他打得在污水里直打滚,到最后只有进气没出气儿了。 薛指挥使正好带着人巡岗路过,直接救下他,还不嫌弃他身上脏,把他抱去了羽林卫值守的院子,给他找太医。这么的救了他的命。 若不是薛情,哪有现在的周少监? 薛情一落地,周良就利索地双腿一跪,给他磕头。 「薛爷爷,我是小良子啊,」嗑了一个头,周良激动地看他,「您当初从直殿监救了我,是我的再生父母!」说罢又要嗑,直接被薛情抓着胳膊拎了起来。 「我记得你,」薛情语气温和,上下打量他,带着几分熟稔笑道,「恭喜周少监,听闻你已经进了内书房读书?」 周良哽咽地擦了擦泪:「您那时候鼓励我往上,说就算是太监,只要心思正,多读书,也能成为大丈夫为国立功。小的如今还在努力呢!」 薛情拍拍他的肩膀,目光又移向背对着他的人。 「韦统领当真不愿与我叙旧?」 韦英这才慢吞吞地转过身。 周围的羽林卫都不敢出声,但人人都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生怕错过一丝半点。开玩笑!这可是薛情啊!当初统领整个羽林卫的亲军都指挥使! 即便是后来官家撤了亲军都尉府,只设左右统领互相辖制监督,他们也忘不了羽林卫之前的风光。最风光的时候,便是这位都指挥使在职期间,可惜…… 「我当初拼死去敲登门鼓,也想为你争取一个自澄清白的机会,」韦英咬牙切齿地瞪着薛情,「我甚至愿意为你滚钉板!」 「如果你没死,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哪怕你给我送一个口信,哪怕只给我一句话!」他失控地吼道。 韦英不想在手下面前丢脸,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当年一手把他带出来的人,被捲入造反的大案里,他求爷爷告奶奶,可是连师父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他一直以为自己这位上司兼师父已经死了,结果对方不但活得好好的,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么久了,连一封报平安的信都吝于给他! 薛情慾言又止。 「我不对你透露分毫,才是为你好。」他为难地嘆口气,「罢了,你们长途跋涉,先进来修整一二吧,有什么事,我们可以慢慢说。」 明鑑山庄中门大开,一个管家模样的老嬷嬷安排几个护卫拆了门槛,让羽林卫连人带马带车一块儿进去。 薛情特地落后几步等着,果然没过一会儿,韦英自己过来了。 「你知道当初的事有多严重,」薛情目视前方,轻声道,「即便是现在,我仍然是个死人。」 韦英方才心情激盪,如今冷静了,见到亲如父兄的上司还活着,心口只有高兴的。他默默听着,知道对方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即便是现在,京里又有谁敢提赫南亲王一家呢? 「再说,我何曾丝毫不联繫你?」薛情无奈,「你家小子满月,我不是还送了玉佩过去?那可是我亲手雕刻的!」 「啥?」韦英震惊,「你说那个丑了吧唧的……」他把话咽回去,一言难尽地偷看对方。他还以为是手下哪个愣头青瞎买的呢,刻的四不像,偏偏玉料不错,他就随便丢给儿子啃着玩了。 他懊恼地想,要知道那丑东西师父亲手刻的,他早给供起来,也不至于刚刚在那儿发火。 薛情微笑,心道,闺女有点说得对,他这徒弟真是个傻子。 「咳咳咳,」韦英走着走着,突然想到个事,把自己吓得咳嗽起来,「师父!你既然在这里,难不成这明鑑山庄的主人是——」 薛情长嘆。 傻子啊。 等到韦英和周良造访的消息传给秦凤楼时,两人已经往南走了快十天。 第53章 「什么消息?」 柳白真好奇地探头。 秦凤楼把那张叠得极小的纸卷塞给他,继续坐在马上摇扇子。这幅做派,再配上他一身金线捲云纹的月白纱衫,深蓝色嵌宝腰带,活像富家公子哥出游。 「六月初九,明华宫少监周良,御林军左统领韦英,明鑑山庄……」柳白真读了一遍,问他,「皇帝要召见你,咱们不回去吗?」 第111页 秦凤楼懒洋洋抽回纸条,随手团成一团丢给什五。 「我又不是官家肚子里的虫,他召见我,偏我不在,能怎么办?」 他摸摸下巴,「大约是你那位贺大人耍了什么手段,把内阁、六部和二王架了起来,小皇帝想找个局外人破局。」 「咳,什么叫我那位……」柳白真嘀咕。 秦凤楼得寸进尺在旁边抱怨:「我看他就烦,要不是他救了你的命,我何苦插手这摊子事儿?」 什五带着护卫跟在两旁,闻言面露鄙夷。 明明是他自己要搅弄风云,偏把锅甩给公子,藉此博取公子的愧疚和怜爱,可真是无耻!唉,要不是他俩从小一起长大,要不是他是自己的主子——他早就弃暗投明,去给公子做护卫了! 柳白真一脸看自家狗的容忍,语气和蔼:「人家把保命的证据交给你,而不是我,足以说明他信任你啊,你都收下了,就帮人帮到底吧。」 秦凤楼斜眼看他的表情,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他心道,贺固安信任他?笑话,那厮还不是想在小骗子面前继续装无暇!只要看看帐本就知道,这人是个心黑到底的。 别的不说,西靖王封地两年大旱,朝廷连续开放当地惠民仓,平抑物价,更命转运使运送漕粮前往西南进行救济。这其中有人与西靖王暗中勾结,截下了救济粮。 贺固安为了下钩子拿证据,硬生生等了两个月。证据虽然拿到手,可这两个月里死了多少人? 秦凤楼很笃定,如果贺固安死在大牢里,以他的睚眦必报的性格,必不会交出帐本。说不定断气前他还在诅咒大秦灭亡呢。 那厮敢让柳白真看这样的帐本,知道他为了拿证据不顾万千平民死活吗? 「咱们帮归帮,不过朝廷的人,还是少接触比较好。」他嘆口气,「尤其是贺固安这种人」 柳白真表面不甚认同,内心疯狂点头。 他简直恨不得把人物卡给秦凤楼看,还用得着别人说吗? 贺固安一开始的座右铭可是「人为鱼肉我为刀俎」,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就算后来他们救了贺固安,人物基本信息从谋逆变成治世能臣,他那个爱好,都还是「权倾朝野」,看着和反派有啥区别? 什六凑到什五跟前,小声说:「不是说密信吗?怎么又开始吵啦?」 「……」 什五用马鞭推开他的马,无语地策马到另一边去。也不知道薛佳玉那丫头怎么看上这种大呆子的。 时间往迴转,回到周良一行人在明鑑山庄住下。 薛佳玉叉着腰围着韦英转了好几圈,一边转圈,一边发出「啧」「呔」各种怪声。韦英大马金刀坐在圆桌前,拳头紧握搁在腿上,满脸忍耐。 终于,在薛佳玉发出打鸣声的时候,他忍无可忍拍桌而起,瞪着圆脸少女吼道:「臭丫头,你什么意思?」 薛佳玉毫不犹豫转头告状:「爹!你大徒弟骂你的爱女是死丫头!他咒我死!」 「……」 「……」 薛情和韦英同时无语。 韦英怒道:「你讲不讲道理?我骂你臭丫头,什么时候咒你死了?」再说他敢么!这几天他都见过师母了,夫妻俩就这么个丫头! 「你骂我臭,这还不够?」薛佳玉掏了掏耳朵,震惊地看他,「我一个芳龄十四的如花似玉的姑娘,你骂我臭,你还想怎么着?」 说罢还跺脚。 薛情扶额:「行了罢,你们两个……」 「就是,」薛佳玉鄙视他,「亏你连孩子都有了,竟这般没气度,行了罢!」 「明明是——」韦英咬牙咽下话,气闷地坐下。他师父怎么生了个这么伶牙俐齿的闺女?明明师母看着温柔端庄,师父也爽朗大方啊。 「好了,阿玉,」薛情沉声,「你韦师兄职责所在,又没有闯门而入,你别捉弄他了。」 「谁叫他是朝廷走狗?」薛佳玉尖锐道,「我打狗就是这么打的!」 「薛佳玉!」薛情怒拍桌子道,「给我滚去找你娘思过!」 薛佳玉知道这就是让她遁走的意思,转身就朝韦英做了个兇恶的鬼脸,不等她爹发火就翻窗逃走了。 韦英脸色发白,神情惨澹地站在那里,竟然显得手足无措。 薛情歉疚地看着他:「阿英……」 「她骂得没错,」韦英打断他,低头道,「当初您被带走,到最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就该离开。可我——可我没骨气——」 他话没说完,脑门一痛。他反射性地捂住脑袋抬头,就见薛情责备地站在他面前,一脸恨铁不成钢。 「我当初出事前已经有预感,所以特地嘱咐你,你都忘了吗?」 韦英愣住,半晌道:「您说羽林卫里有一半是权贵,但也有一半都是好不容易爬上来的平民子弟,若无人护着他们,御林军很快会被世家吞得骨头渣都不剩。您说亲军都督府很快会被撤掉,要我无论如何爬到左统领的位子,护住兄弟们……」 他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 薛情轻轻拍了拍他的脑门,眼神带着深深的欣慰:「你不是都做到了吗?」 韦英不过就是个外城贫民区的小乞丐,被他从街边带进了军营,从小兵一路往上爬,再到跟在他身边做亲卫,就这么跟着走入了皇城。他知道对方虽然混不吝,但重情重诺,所以把御林军託付出去,他从没担心过。 第112页 「阿玉她受她哥哥影响,」薛情见韦英诧异,解释了一句,「就是老庄主的孙子,现任庄主。按辈分……算那位的堂兄。庄主的武艺大多来自我,阿玉从小跟在他屁股后头,老王妃把她当孙女疼,她便胡乱喊哥哥了。」 韦英露出牙疼的表情:「那……世子爷,不是,王爷他对官家的态度?」 「你也不用喊他王爷,」薛情低声道,「庄主不愿继承爵位,何况,那爵位早就没有意义了。」 所谓的王爵,如果世人无人知晓,还有什么价值? 「庄主对官家也没什么恶意,这点你放心,」 他想了想道:「至于你们来的目的,倒不难解决。庄主虽然暂时无法赶去京城,但他亲手训练的穿云使搜查寻迹都很得用。不如我安排一队人跟你回京?官家无非就是要借用明鑑山庄的名头好能服众,不是吗。」 韦英点点头:「如此也行。我看庄主不去更好,免得和官家起了冲突,反倒连累了师父。」 薛情哭笑不得。 当年他还任职指挥使时,外界就传他身边有一恶犬,稍对他不敬,恶犬就要咬人。这会儿他倒找回一点当年的感觉了。 「我去看看你师妹,」他又拍拍徒弟,「晚上咱爷俩再喝酒叙旧。」 「师父,」韦英叫住他,半天不情不愿掏出个东西塞给他,「你把这个给臭,给师妹,算我的见面礼,正好是一对,做嫁妆也不错。」 薛情低头看,两枚翠色逼人的玉环躺在手心,看着就喜人。 他笑道:「给你媳妇儿买的?眼光不错。」 「可不是?」韦英立刻得意了,「徒弟早已非吴下阿蒙!」 「那我就替你师妹收下,回头让她给你做几道拿手菜,就当赔礼了。」薛情大笑道。 韦英脸色大变,那能吃吗? 薛佳玉却根本不在后院,而是跑去了周良的院子。 「……这么说,小皇帝还没我高?」她托着腮兴致勃勃道,「你不是说他十二了吗?哎呀,原来是个小矮子,哼,我这大师兄可真没出息!」 周良硬着头皮点头:「官家年纪还小嘛……可不好这么说啊奶奶,韦统领还是颇有声望的……」 谁来把这位姑奶奶带走啊,他这么下去,他还有命活吗? …… 「所以说,你不用担心我,」秦凤楼悠哉地靠着树,「就凭我师父和韦英的关系,他们也不敢为难明鑑山庄。」 柳白真有点好奇,能请到前御林军老大做师父,秦凤楼家里得多显赫?他瞬间觉得自己就像那凤凰男,即将娶到白天鹅。 不对,他肯定是个二十四孝好女婿! 「你又在瞎想什么?」秦凤楼看他表情古怪,一巴掌覆上去,恨得直揉,「你要敢对我始乱终弃,我就学那苗女对你下情蛊,听到没?」 柳白真呜呜直叫,胡乱在他身上乱抓,结果抓到个热坨坨的玩意儿。 「嗷————」 所有护卫都整齐地回头,见他们英明神武的庄主蜷缩成了个虾米,倒在树下发出不堪入耳的叫声。 柳白真红着脸迅速闪去了灌木,太丢脸了。 七月半,一行人终于进入了榕州府。 第54章 时值七月,还未及小暑。 「这天儿……」 柳白真擦着汗,抬头看了看天,也没见太阳影子,偏偏到处都热气蒸腾。他再看秦凤楼,这人穿着里外三层衣服,长发也一丝不苟地束起,照样一副清凉无汗的悠闲模样,不由纳闷。 「你怎么都不淌汗的?」他狐疑地盯着人,「你是不是没长毛?」 秦凤楼气笑了:「大庭广众之下,注意体统!」 什么毛不毛的……这人身上不也雪白光熘,看看,汗淌得和打湿的猫崽子似的。再说,他长没长,这人不知道? 「唉……太热了——」柳白真烦躁地扯开衣领,这种天在外头赶路,简直就跟在桑拿房似的,蒸过头了! 秦凤楼见他一副恨不得脱光的架势,无奈地叫停队伍:「罢了,我们去树下歇歇脚再走。」 此时他们距离府城北城门只剩下半天的路程。 顾名思义,榕州府此地多榕树。 通往北城门的官道出奇狭窄,就是因为路两边的榕树林生出巨大的气根,盘根错节,每年都在扩大。若想砍断,又太废人力,官府索性放弃。 经常往来的商队,都知道要绕路从西边入城,所以放眼望去,这条道上竟然只有柳白真等人。 什五带着几个兄弟把马牵到一棵老榕树下,缰绳直接往气根上一栓。护卫们生火的生火,餵马的餵马,还得往四周撒一圈驱虫粉。 「先喝点水。」秦凤楼把水囊递过去。 柳白真仰着头吨吨吨就给喝完了,刚喝完,立马出了一身汗。他喘着气往树根一靠,仿佛一条搁浅的咸鱼。 真没料到他在西南最大的敌人竟然是天气。 秦凤楼憋着笑,掏出装紫金锭的荷包丢给他:「快拿去兑点水喝,省得中暑。」 「什么啊?」他打开闻了一下,战术后仰,「好难闻。」 「这是防暑的成药,」秦凤楼看他这样,干脆拿出一块用水化开,端到他嘴边,「你淌汗太多了,万一中暑晕厥可不是开玩笑的,赶紧喝掉!」 柳白真被他摁着又灌下去一碗,喝完和小动物似地呸半天。 第113页 榕树的树冠如同华盖,再加上垂落的气根,在树下躲着倒是十分阴凉。几个人简单吃了干粮,好好地歇了个晌。 秦凤楼靠着树坐在地上闭目养神,柳白真枕着他的腿,前一刻还嫌他大腿太热呢,没嘟囔几句,人就晕乎了。 「还真是中暑,」他顺手擦去青年鼻尖上的汗珠,失笑道,「果然是年轻,火力太旺。」 「咱们应该把马车带上的,还能让公子避一避,」什五蹲在树上,眺望远处隐约可见的高大城墙,「就怕东禹王的人先咱们一步进了城。」 虽说按脚程推测,东禹王的探子还有十天左右才到,但榕州府作为广南几路的交汇,既有西靖王的势力,也有蛮夷各部的眼线,他们顶着几张生面孔入城,实属下策。 尤其是柳白真,多露面一次,就多一次风险。 什五担心的这些,秦凤楼如何不知? 他专注地看着熟睡的人,心里很清楚,柳白真之所以要进榕州府,多半是为了他的药引。他也不知道为何,但却莫名笃定,他在柳白真的心底,远比柳白水更重要。 当他发现这一点时,心中窃喜自不必说,又有些心虚。 秦凤楼沉吟片刻,招手让什五下来。 「你带着人提前去打探消息,我和白真两个人没那么打眼。」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先打探一下云贵宣抚司署的布局……单独告诉我。然后你就带着人去打探柳白水的消息。」 什五抬头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行了,差不多你们就先出发,记得把易容的东西给我留下。」秦凤楼赶紧挥手,他实在不想听什五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柳白真没听到马蹄远去的声音。 他睡得昏昏沉沉,再一睁眼,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在一个眼熟的地方。 黑暗,潮湿。 【这里是……】 他恍惚地抬头,正对上柳杰担忧的面孔。 【杰哥?】 柳杰摸了摸他的头。 【真哥儿,还难受吗?】 柳白真彻底清醒过来。他望了望两侧,这里正是开篇的密道。 他扶着额头,脑子一片混乱,下意识地要打开后台看看卡池,可是——没有,没有什么系统,也没有卡池,没有熟悉的三张人物金卡。 怎么会? 难道后面发生的一切都是他的幻觉吗? 难道他并没有离开这条密道,没有得到抽卡系统,也没有认识秦凤楼? 柳白真出了一身冷汗,心里突然升起撕扯似的疼痛。他握了握拳头,手指虚软无力,丹田空荡荡的,恐怕连蹦上树都困难。 【我——我爹娘,还有哥嫂——】他艰难道,【我们回去——】就算他没了白若离给的内力,但他没有遗忘挥刀的感觉,哪怕能救一个人也好啊! 【我们必须走!爹说了,让我拼命也要保下你!】 柳杰毫不犹豫地打断他,转身一下背起他,宽阔的肩背丝毫没有动摇。 柳白真伏在他背上,颠簸间,茫然地望着前方。 怎么会都是假的呢? 他明明记得很清楚啊,甚至连秦凤楼脸上的一粒痣在哪里,都记得很清楚。他同样记得杀人时周身沸腾,内心冷静无比的感觉。 明明他曾经拥有力量,已经不需要「逃」了。 如果,这些全部都是他的幻想,那杀手还会出现吗? 柳杰的脚步突然慢了下来。 【出去也未必安全,不如就留在此地吧?】一个黑影拦住前路,轻笑道。 柳杰把他放下,挡在他前面,沉声道:【不管你是何人,让开!】 一模一样! 柳白真扶着墙,脑袋嗡嗡地响。 除了他不再有系统。 眼前这一切一定是噩梦……对,他只要再睡一会儿,秦凤楼就会喊他起来。他就能再看到对方—— 他紧紧地闭上眼,不去听旁边响起的金属碰撞声。 然后这些声音也消失了。 柳白真勐地睁开眼,眼前依然还是那条密道。 密道里迴荡着他的唿吸声,显得更加死寂。他转过身,下一秒惊得后退好几步。 方才已经缠斗在一起的两个人,竟然一动不动地站着。 【杰哥?】 柳白真咽了咽口水,试探地问。 那两个黑影一个也没回头。 不对! 柳白真吓得又退了一步。 杰哥背对着他就算了,怎么连杀手也是? 怎么会都背对着他? 【杰哥……柳杰!】他又喊了一声,同时慢慢地往后退。 嗡—— 密道里突然响起一种奇异的嗡鸣。 终于,离他最近的一个黑影,缓缓地开始转身。 【真……哥……】 那黑影沙哑地喊他的名字,的确是柳杰的声音。可柳白真觉得不对劲,哪里都不对劲啊,那声音听起来就有很多人一起在喊他,每一句都很不稳定。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扑面而来! 柳白真想也不想掉头就跑,就在他转头的那一瞬间,那条人影竟然轰然崩塌,剎那间化为一大团蠕动的虫子。 【真——哥儿!!!】 有什么东西撕开了伪装,嘶声尖啸。 啊啊啊啊救命啊! 柳白真疯狂往前跑,边跑边回头,只见另一个黑影也化作虫子,然后那些虫子蠕动着,不知怎么的竟然长出了翅膀,如同浪花似的,一波接着一波往前飞,发出巨大的嗡名声,直追着他飞过来。 第114页 「啊啊啊啊离我远点!走开!」 柳白真大叫着睁开眼,汗水淋漓,双手狂舞。他一下子坐起来,连滚带爬地就要往前,被秦凤楼一把抱住。 「醒一醒——你怎么了?做噩梦了?」秦凤楼紧紧搂住他,用力拍他的脸,「看着我!柳白真,快点醒来!」 柳白真脸颊生疼,无神的双目慢慢凝神,看清了眼前人的脸。 「……秦凤楼?」 「祖宗,是我!」秦凤楼松了口气。 柳白真浑身发抖盯着他看了半天,一句话没说,扎进了他怀里。非但如此,还要使劲往他胳膊下面钻。 这下可把秦凤楼心疼坏了。 他干脆把人横抱在怀里,用宽大的袖子挡着,低声哄他:「刚刚做噩梦了?别怕,这不已经醒了吗?我抱着你,有没有好一点?」 「……」柳白真哆嗦着扯他的袖子想盖住自己,当然盖不住。他只好伸出胳膊搂住秦凤楼的脖子,把脸整个埋在他颈窝里。 即便如此,被那密密麻麻的黑色虫子爬上双腿,从皮肤啃噬到骨头的麻痒剧痛,依然如影随形。 他又神经质地去拉扯自己的裤腿,甩掉靴子,在腿上摸来摸去。 秦凤楼再迟钝,也觉得不对了。 「你在摸什么?」他握住柳白真的手腕,视线移向对方的小腿。结实细长的腿上只有几处磕碰的淤青,其余皮肤光洁白皙,没有任何问题。 脉象些许急促,但也没有异样。 柳白真甩不脱他的手,安静了一会儿,神志终于恢復了过来。 秦凤楼观察他片刻,小心问道:「现在好些没?要不要同我说说?」 「好多虫子!」他脱口而出。 虫子? 秦凤楼心中一紧,搂着他迅速起身望向四周。 巨大的榕树垂下万千气根,树荫外依然是烈阳。四周除了树叶摩挲没有别的声音,地上的驱虫药也依然完好。 他微微低头,脸颊便蹭到柳白真的额头:「你刚刚做噩梦梦到了很多虫子?」 柳白真迟了几秒,才点头。他抬头和秦凤楼对视,看似已经清醒,眼神里却带着若有似无的怀疑。 就像他还在做梦。 秦凤楼蹙眉想了想,对他说:「闭上眼。」 青年很乖地闭眼,秦凤楼便伸手直接摁向他的颈后。 这一觉酣甜无梦。 柳白真再次睡醒的时候,四周又是一片黑暗。他正靠在树干上,身下铺着一层柔软的衣服。 他揉了揉眼睛,看向前方。 秦凤楼背对着他坐在火堆旁,温暖的火光映红他的轮廓。木头燃烧得哔啵作响,空气里有烟火呛人的气味,也有一股诱人的油香。 柳白真怔怔地看着他,总觉得似乎见过这一幕,他好像做了个噩梦,不过又记不得具体内容了。 「秦凤楼!」他忍不住喊道,喊的同时,浑身紧绷。 火堆前的男人稀松寻常地回头,还是那张深刻俊美的脸,看他醒了,脸上露出促狭的笑容。 「相公,你有些虚啊,得补一补了。」 柳白真放下心,一下窜起来扑到他背上:「你敢说我虚!」 「哈哈哈哈哈哈!」 秦凤楼大笑着背他起来转了几圈,「一觉睡到现在,还敢说自己不虚啊?」 两人玩闹半天,围坐着吃完了一只烤鸡。 「什五他们先走了吗?」柳白真叼着骨头,心虚地问。 秦凤楼把骨头丢进火里,漫不经心道:「我们这么多人一起进城,目标太大,所以我就让他们先走了。」 这倒也是…… 柳白真松口气,不是他拖后腿就好。 「说到这个,」秦凤楼突然笑了,拿过旁边的一个包袱,「我们两个人也得乔装打扮一番,这样更稳妥。」 柳白真有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秦凤楼打开包袱给他看,里面竟然是一套女装。 「……啥意思啊?」他僵硬地抬头,「你要扮女子?」 秦凤楼挑眉,抱臂道:「你若是不愿扮,我是可以啊。不过相公,你可要想好了,这套可是已婚妇人的打扮——」 柳白真顺着他的话想像了一下,秦凤楼这快一米九的个头,又如此健硕,要是穿上这身蓝色布裙依偎在他旁边…… 「我来吧!」他哭丧着脸说,「我觉得我更适合!」 榕州府有宵禁,晚上入城来不及,但也要连夜赶路,趁着赶早市的人多才好混进去。 柳白真换了衣服,立刻发现秦凤楼在驴他,这衣服给他穿那叫一个严丝合缝,分明就是为他准备的! 秦凤楼上下打量他,满意地颔首。 小骗子毕竟年纪还小,虽说个头高挑,但是穿衣服仍然显瘦。再加上他还长着秀丽的娃娃脸,穿上女装竟然不显得违和。 「过来,我帮你梳头。」他沖青年招手。 柳白真气闷地走到他跟前坐下,就觉得头上有人绕来绕去,没一会儿功夫,头皮一紧,竟然就弄好了一个简单的盘发。 他捧着一个巴掌大的小镜子偷偷看,见秦凤楼帮他盘了个单髻,不过髮髻稍稍往右边歪,就显出几分俏皮。秦凤楼又给他挑出两缕细细的鬓髮,遮了些男生的稜角。 「还挺好看的——」他小声嘀咕。 秦凤楼装作没听到,只是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第115页 他端详一番,最后从怀里掏出一枚木钗,钗头是一朵白玉的梅花,梅花中间有淡黄的花蕊,看着不起眼,却浑然一体。他轻轻把钗插进柳白真的髮髻一侧,手滑下顺手捏了捏对方的耳垂。 青年浑身一颤,偏头责备地瞪他,可惜因为娇俏的打扮,反而像跟他撒娇。 「差点忘了,」秦凤楼轻咳一声,从包袱里找出两只小巧的银耳夹帮他戴上,「你若没有耳洞,很容易引起别人怀疑,就戴这个吧。」 柳白真看着镜子里的成品,忍不住赞嘆。 看看这位年轻的小妇人,虽说肤色没真正的女子那么洁白无暇,倒也多了几分真实。毕竟看打扮,他也不是富贵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夫人。 他把镜子塞给秦凤楼,站起来提着裙子适应了一下,反正男人也穿长袍,无论男女都有底裤,并没有漏风的感觉。 还挺有趣! 秦凤楼看他自得其乐的模样,嘴角抽抽。 「娘子,你忘了一样东西。」 第55章 柳白真拎着裙子茫然低头看自己。 裙子,髮型,连耳环都有了,还少什么? 秦凤楼一手掂着一个白色的东西,坏笑道:「娘子啊,好歹也与为夫成婚三载,怎么能一点胸没有?」 「……」 柳白真下意识地摸自己,不得不承认,他不但没胸,而且连胸肌也不算有。他毕竟还在生长发育期啊,吃进去的东西都长个子了。 他心道,谁像秦凤楼啊,胸那么大! 念头一起,他下意识地动动手指,回忆那种硬中带软的结实触感,一抓一手,好摸确实是好摸的…… 「你在想什么不堪入目的事情?嗯?」秦凤楼不知何时贴到他跟前,在他耳边低沉道,「是不是在想——」 「没有没有!」柳白真面红耳赤地摆手,「我没想你的胸……」 就知道小骗子一直垂涎他! 秦凤楼得意的要死,低头狠狠咬了一口他的嘴巴。等把人欺负够了,才把棉衬塞进他上衫特别缝的内袋里。 他帮柳白真调整了一下棉衬的位置,离远了端详,对方俨然是一位长相英气的小娘子,到时候再戴上帷帽,定然万无一失。 柳白真转了一圈,叉腰感嘆:「我怎么不是姑娘呢?」 「你若是姑娘,我定要早早求娶,」秦凤楼闻言真心实意道,「入赘也行嘛。」他想像了一下,要是小时候就认识小骗子,他一定会很快乐吧? 柳白真虽然知道不可能,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如果他能像之前做的梦一样,把秦凤楼带回现代,那日子定然也会很热闹。 两人收拾了东西彻夜赶路,卯时到了北城门外。天色微明,空气带着点凉意,比白天舒服多了。 城门外有大片的空地,茶寮必不可少,也有卖早食的,专做赶早排队这些人的生意。还有许多的小子姑娘,头顶着竹扁卖油炸的饧枝,竹筒里装着甘泉水,四处叫卖。 柳白真骑在马背上,秦凤楼牵着两匹马走在前面一点。他嫌热不肯带帷帽,便系了薄纱覆面,好奇地四处张望。 他见一家摊子有个穿着短衣窄袖,头髮束得高高的蛮女,正搅拌着一口大锅,那锅里煮着绿色的水,一股带点腥苦的热气扑面而来。 「那是什么?」 他忍着捂鼻子的冲动,俯身问。 秦凤楼低声说:「应该是在煮麂子的苦水,煮好了,和一些内脏野菜拌着吃。本地湿热,这么吃也可以祛湿解毒。」 柳白真顺着他指的方向,正看见这家摊子的男人赤膊在后头宰杀那麂子,随后就从那只麂子的肠子里挤了些东西端过来,连忙催促秦凤楼走快点。 「快快,我不行了!」 秦凤楼故意放慢脚步,还一本正经道:「来了此处,不吃这苦汁拌菜岂不可惜?」 「这位郎君说得对,」那男主人爽朗地笑道,「小娘子只要吃一回,不怕你不爱吃!」 柳白真低着头装害羞,反倒引起那女主人的稀罕。 「关内的娘子可真是娇娇滴滴,长得这般秀气,郎君好福气——」 秦凤楼笑眯眯地同他们闲扯,还掏出钱买了拌菜。 娇小黝黑的女主人麻利地烫了各色野菜菌子,又切了薄薄的嫩红色肉片拌在一起,洒了香蓼、胡荽、茱萸和花椒,浇上一勺苦水拌匀了,最后滤掉汁水用芭蕉叶裹好递给他。 等走远了,柳白真才飞速地捂住鼻子,瓮声道:「中午咱俩分开桌子吃饭啊。」 秦凤楼摇摇头,结果在通关的时候,他顺手把打包的菜送给了守卫。 这包菜算得上宴席菜的平价版,值三十几个铜子,尤其是加了野味,比一般的素拌贵一倍。 守卫一闻味儿就知道是苦汁拌的肉,早上那白家摊子拖了麂子来,他们可都是看在眼里的,一高兴,连他俩的通关文书都没看就放行了。 「……这可真是……」柳白真无话可说。 秦凤楼目视前方:「这边不但有朝廷官员按律收税,还有地方土司以及豪强层层盘剥,底层吏员和兵卒,月饷也就不到半两银。这么一包菜,起码得是一户平民两天的花销。」 说白了,本地底层公务员只靠工资养不活家小,灰色收入才是大头。 以前也不是没有父母官想改善民生,但这里收归大秦也不过三代。 第116页 云贵土司是归顺了,十万大山可还有数不清的部族。深耕多年的豪强也如同城外的榕树,砍去外头的气根,殊不知地下却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根系,想全除去,伤筋动骨。 连续几任知府败退而走,这里便重新成了一团浆煳。 秦凤楼事不关己,反正都是小皇帝的担子。他们顺着护卫们留下的标记,来到了一家关内人开的客舍。 「两位客官是开一间房,还是两间?」跑堂的小子问话有趣,蛮族的长相,一口北地话却十分顺熘。 柳白真差点以为自己的易容被看穿了呢,他俩一看就是夫妻吧?怎么还要两间的? 「一间,」秦凤楼神态自若,掏了半两的碎银丢给他,「把房间再擦洗一遍,通通风,等我们楼下吃了饭,再去买个新的浴桶,烧一桶热水备着。」 跑堂的一见银子就笑开花,利索一甩布巾,引着他们来到靠窗的座位,殷勤地把桌椅都擦一遍,「您二位先做,菜我看着上?」 秦凤楼没吭声,柳白真捏着嗓子道:「不要素菜,捡荤的上,肉别切条,别放配菜。不要虫子!」 最后一句他说得斩钉截铁。 小二噗嗤笑出声:「您安心,我们东家是江州人,店里的特色菜都是江州菜。」说罢就给他们报了几样,什么蜜汁鸭子火炙肉,糯米酿藕金银糰子,听着让人流口水。 这时候的客舍打尖住店都使得,大堂没有几道拿手菜,住宿都要受影响。看周围坐满的人,显然这家店口味一定错不了。 「咳,我现在也没那么挑剔……」秦凤楼穿着蓝色短打,带着黑色的皮护腕束起袖子,一头黑髮也只是简单的扎起,看着确实很朴素。他下意识的摸自个儿的扇子,可早就收了起来。 柳白真想了想,一路上风餐露宿的,这人的确不像之前那么讲究。 等他们回到房间,只见这位不讲究的人背着手转来转去,一会儿摸摸床沿,一边看看床底,最后绕去屏风后,满脸纠结地看着木桶。 「……你能不能让开?」柳白真衣服都脱了大半,披着外套,无语地看他撅腚在那儿闻来闻去。 「我在看这到底是不是新桶——」秦凤楼话说一半,转身被他豪爽的模样震住了。 这人头髮半披半散,全身上下只搭着那件短短的蓝布衫。 他还知道用脱下的裙子挡着些,可依然露出大片雪白结实的身体,汗湿的黑髮黏在修长的脖子上,看着更勾人…… 秦凤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喉结干渴地上下滑动。 「你这是大热天烧灶啊,小骗子……」 柳白真哼了一声,把剩下的衣服一甩,抬脚就跨进热气腾腾的浴桶里,结果另一只脚还没有踩实,就被身后的人压在了桶沿上。 屏风后的水哗啦啦地响个不停,隐约听到些抱怨的闷哼和湿溻溻的声音,直到水汽渐散,秦凤楼才抱着人出来,满身带着饱足。他怀里的人浑身红得和熟虾似的,早就酣睡过去。 他小心地把人放在凉垫上,用布巾擦干水,才拽过薄被把人裹住。 柳白真累狠了,眉头皱着,唿出的气儿都带着热气。 秦凤楼摸了摸他的脸,指尖碰触到的皮肤滚烫,不由有些担忧。他总觉得小骗子先前那场梦魇并不简单,可自己并无异样,什五也没有示警…… 还是要尽快拿了药引然后离开。 秦凤楼陪着柳白真睡了一个时辰,等到黄昏时,给他餵了一碗水,才让他接着睡。 他们的房间正在三楼靠里,左右无人,窗外也没有树遮挡。晚上屋子里没有点灯,靠着那点月色,还是能将屋里屋外看分明。 秦凤楼等到戌时过半,外头传来鹞子的叫声,三长一短。他走到窗前,见远处的巷子里有一点烛火晃动,正是什五与他约好的暗号。 他回头看了一眼柳白真,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撑着窗台,悄无声息跃了下去。 柳白真睡到半夜,硬是憋醒了。 他坐在床边懵逼地看着房间,黑乎乎的,除了他没别人。又低头看看自个儿,胸口一直到腰腹,遍布着痕迹,行,先前也不是做梦。 「秦凤楼?」他站起来,去屏风后头看了看,除了一桶凉透的洗澡水,什么也没有。他甚至还胆战心惊往水里看了看,好在里头没人。 奇怪,人跑哪儿去了? 他解决了三急,坐在桌子前趴着等人,等到差点迷瞪,秦凤楼依然没回来。 「不对啊……」柳白真脑子清醒了,环顾一圈,发现秦凤楼带走了他的刀。他知道这人一般不动用干元,日常用的都是那把铁扇,这次与他假扮夫妻,连铁扇也收了起来。 所以秦凤楼带走了他的刀。 柳白真双眼一眯,火上来了。这狗比背着他去土司府了吧!? 这会儿已经凌晨一两点,因为宵禁,外头连狗都不叫唤了。他翻出秦凤楼替换的深色短打换上,掏出个布巾把脸一蒙,直接翻窗出去。 黑漆漆的街头巷尾,只有夜猫机警地窝在墙根,见到墙头一道黑影掠过,发出尖锐的叫声,又引起屋主人梦中叫骂。 远处两名更夫提着风灯,拿着锣和梆子有气无力地走着。 「咣——邦!邦!邦!」 拿梆子那人扯着嗓子喊道:「天寒地冻——关灯关门!」 第117页 柳白真停在离他们不远处的墙头,蹲了下来。原来才刚刚四更天,他摸摸下巴,眼下要找个问路的不容易,正好这有两个…… 两名更夫走到了墙角,其中一人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这睏倦也会传染,他的同伴紧跟着也张开了嘴。结果,他嘴巴刚刚张开,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捏住了他的喉结。 「别动。」 更夫吓傻了。 打更这么多年,是听说夜路走多容易撞鬼,可他们兄弟没遇到过——难道真有鬼? 他牙齿打颤,眼睛斜过去想看看兄弟,可另一个人已经躺在了地上,生死不知。他吓得抖如筛糠,扑通跪在地上磕头:「鬼大爷你饶了小子吧!饶了我吧!我还没娶媳妇儿——我我们家就我一个——」 「闭嘴,」柳白真不耐烦地打断他,「我问你,云贵宣抚司署在哪儿?」 更夫闭着眼哆嗦,想也不想道:「过了桥一直往南,就在靠山最大的那间五进的宅子就是!」 柳白真抬头看,前方正有一座石桥,另一边太暗了看不清,但料想更夫也不敢骗他。 他掏出一枚银豆子弹出,正点上更夫的睡穴。 两人倒成一团,歪在墙边,倒像是喝醉了睡大觉。那银豆子也恰好弹进了对方的衣襟里,算是稍作补偿。 一刻钟后,柳白真来到了府城最南边的这座宅邸。 宅邸确如更夫所言,占地广阔,四四方方,正是关内府衙的建筑风格。从正面看,正大门四角飞檐,石狮拱卫,两根红漆立柱分立左右,屋檐下方匾额书「秦宣抚司署」几个字。 门前有四名身着五色短打的蛮族官兵把守。 平静,无事。 柳白真坐在树上,伸长脖子往里看,从他这个位置却只能看见最外层的公堂,也是漆黑一片,没有什么动静。 难道他猜错了,秦凤楼并没有夜探此地? 就在他已经要打道回府的时候,突然两排火把从第二进的门穿过,快速移向了大门,随即大门打开,从里面涌出来二十几个同样打扮的官兵。 柳白真睁大眼,那些人对话用的本地方言,他一句也听不懂。不过即便不懂,他也知道,里头肯定出事了。 老秦就在里面! 他精神一振,无声无息潜在灌木林里,一路沿着围墙奔去。直到他估摸着已经来到后院,才选择里头有树遮挡的地方,窜上了墙头。 「这里也来几个人!」一名小头目举着火把喊道,「眼睛睁大点,不要让同伙跑了!」随着他的命令,一队人小跑着往他藏身的方向来。 柳白真心道,来得正好,他还担心混不进去呢。 片刻后,他直接卡着一人的脖子,把对方甩到了墙外。不等里头乱起来,他就换好了衣服,戴了官兵那种奇怪的竹编的头笼,回到第二进,顺利地混进了大队伍里。 「戏楼那里有刺客!」刚才那个头目跑过来大喊,「我们少了个人!」 于是剩下所有官兵都涌进了第四进,柳白真举着矛跟着其中一个人往里跑。他扶着头笼含煳问:「前头抓到那人呢?」 这官兵年纪竟不大,激动道:「在水牢!我看到了!我们要是抓到同伙,头人会给很多的赏银,用都用不完!沖啊——」 柳白真于是也激动地跟着沖,心里还在琢磨,秦凤楼到底值多少钱。 第56章 柳白真依葫芦画瓢,趁乱绑了个人去了假山后头。 「水牢在哪里?」 不巧的是,被他绑来的人正好是刚才那个小个子。大约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少年梗着脖子拒绝回答:「你杀了我吧,我不能背叛头人!」 哦呦,还宁死不屈呢? 柳白真挑眉,把他双手扭到背后,直接一脚踩住,然后从怀里掏了一块三两重的碎银。 「看见没?这银子顶府兵半年的俸饷,」他在小个子面前捏着碎银晃了晃,顿时把那小子的眼神都拉直了,「只要你带我去,我不但不会杀你,银子也归你了,说到做到。」 小个子看年纪也不过十来岁,皮肤晒成了古铜色,又黑又瘦。他咽了咽口水,几乎没什么犹豫就点头:「……我带你去。」 柳白真满意地笑了,松开人后,手里却扣住了一枚随手捡来的石子。但凡对方有异动,他就能送对方去见阎王。 出乎他意料,小孩儿竟十分朴实,收了钱态度转变得相当直接,连话也多了起来。 「你叫我特兰,我家就在东南边的寨子里,大家都一个姓,」他带着柳白真绕过假山,避开了远处的府兵,「你不要觉得我好收买啊,我也是养家餬口……头人小气,自己喝酒吃肉,我们只能吃灰泥粑粑。」 柳白真路上就见有当地的人吃过,是一种掺杂麸皮的巴掌大的饼,咬上去粘牙,咽下去又拉嗓子,很难吃,不过比较顶饱。 特兰说着又回头,一双黑眼睛盯着他:「你会给我吧?」 柳白真示意他继续带路:「只要你老实带路,银子就是你的。」 特兰高兴极了,不停地夸他有眼光。 「……好在你是选了我,那些老傢伙还不一定能听懂关内人说话……我阿娘说我有运道,我看你也有运道……」 柳白真看着前方,他们绕过了戏楼和跑马场,在一排槐木的后面,竟然还造了牢房。三开间的格局,中间有给守夜人的火塘,左右都是关押犯人的地方。此时正有一个彪形大汉坐在火堆旁喝着酒。 第118页 「水牢入口就在右厢房里,」特兰畏惧地望着那大汉,小声说,「可钥匙在蒙岐身上,他有一身刀枪不入的功夫,手上好多人命……」 柳白真打量那人:「他杀过不该死的人吗?」 特兰用力点头:「他是白夫人的狗腿,白夫人不喜欢大夫人,就命蒙岐故意与大夫人的弟弟比武,把人家摔死了……他还强娶大夫人最宠爱的侍女,侍女阿姐本来都要出嫁了,最后跳了乌兰湖。」 他年纪小,不懂得掩饰情绪,说着说着忍不住挥了挥拳头。 柳白真听了都为那姑娘感到遗憾。白夫人就是出身万山城的那位妾室,大夫人应该是指土司夫人。真没想到,在如此偏远的地方,仍然有内宅斗争。 柳白真看向蒙岐,他只需要知道此人能杀就够了——他手指绷紧,一弹,石子疾射而出——扑,蒙岐眉心深深地嵌入了石子,血没流出来,他已经瞪大眼睛,仰面倒下。 「走吧。」他抬脚走了过去。 一旁的蛮族少年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切,他还没见识过弹指间杀人哪。 柳白真在蒙岐的腰上找到了铜钥匙,找到了水牢的入口。 「大人,我、我也要下去吗?」特兰祈求道,「你放我走吧,要是被人看到,我就活不成啦——我保证不去告密!」 柳白真确实没打算带他,似笑非笑道:「白夫人的狗死了,你若是装作不知情,还能赚三两银子,若是告密,即便我死了,你猜,她会不会放过你?」 特兰脸色大变,显然白夫人并不是讲道理的人,多杀一个府兵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何况,他见过白夫人用蛊虫折磨人,吓得立刻老实起来,接过银子头也不回地跑了。 至少算是个识时务的人。 柳白真轻轻打开地牢的木栅栏,往下看,只看到一节一节往下的夯土台阶,下面乌漆嘛黑,看着没有什么光源。 会是陷阱吗? 他想了想,转身从墙上去了松枝,往陶罐里浸透了松脂,随手在火塘里点燃了,又拿空瓷瓶灌了一瓶油,才举着火把往下走。 台阶不过十几步,越往下,四周越变得阴冷。走到最后几阶有个拐角,他举着火把小心地转过去,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面前是一间室内篮球场大小的石室,正前面挖了个巨大的水池,池水远望碧波粼粼,正中间有个不大的石台,石台上…… 「秦凤楼!」 柳白真吃惊地喊着,往前踏了一步。 秦凤楼正盘腿坐在石台正中间,他突然听到柳白真的声音,勐地睁开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下一秒,他大吼:「小心后背!」 柳白真想也不想矮身往前就地滚开,撑着地翻到一丈外。他举着火把横在胸前,看到他刚才站的位置竟然趴着两团黑色的东西,似乎还在动。 「好俊的身手。」不远处传来轻轻的鼓掌声。 柳白真抬头,见有五人从石室另一侧走了出来,为首的是一名女子。 她不过双十年华,穿着华贵织金锦缎窄袖大裙,头戴犀角垂挂金珠流苏,与此形成强烈对比的,反而是她的容貌,不但不浓丽,反而生得娇憨可爱。 方才正是她在鼓掌。 女子往前走,那两团黑色东西便顺着她的裙子往上爬。她张开手,那些东西竟然直接钻进了她的手心。 柳白真倒抽一口气,竟然是蜘蛛! 他两辈子也没见过如此大的蜘蛛,不由毛骨悚然。她是变魔术吗?否则蜘蛛怎能钻入人的皮肤,而皮肤却又毫无破损? 「白氏!」秦凤楼站起来,咬牙道,「今日你若是动他分毫,我明鑑山庄定会踏平万山城和你的土司府!」 柳白真又震惊一次,这就是传闻中让云贵土司不顾髮妻,倾全城之财富也要娶进门的白夫人?难怪啊,白夫人不正是使蛊的高手吗? 白雅抬袖遮住嘴,声音又甜又天真:「秦庄主如今自身难保,还挂念你这小情人,真是好男人。」 自身难保? 「秦凤楼,你没事吧?」柳白真往水池边走。 「别过来!」秦凤楼焦急道,「水里都是蛇!」他说完这句便一阵晕眩,不得已又坐了回去。 柳白真举高火把往水里看,就这一眼,差点把他原地送走! 好傢伙,原来这清浅的池水之所以看着碧盈盈的,是因为水下全都是密密麻麻的绿色毒蛇!这些蛇起码成千上万条,盘曲扭结在一起,在池水里不停地游走。 可想而知,若有人以为水浅而一脚踩进去…… 他又往石台上看,秦凤楼的周围似乎洒了一圈驱虫粉,这才没有被那些蛇吞没。 「你想干什么?」他愤怒地问白雅。 白雅却困惑地反问他:「妾身为郎君特地准备的盈盈一水间,君不满意?」 柳白真刚想骂,对方衣服上那些铃铛却随着动作发出声音,他脑子空白了一瞬,随即生出炸裂般的疼痛。 「呜——」 他单膝跪了下去,捂着头差点晕过去。 「小骗子!」秦凤楼忍着气血翻涌,想强行提气用轻功,刚动念头,一口血喷了出来。随后池子里的蛇就似嗅到了腥味躁动不安,纷纷爬上了石台。 他扶着地,心里一阵接一阵的后悔。 不该带着小骗子来的,如果早点把人送去明鑑山庄,小骗子就不会有危险。 第119页 是他的错,是他有私心。 秦凤楼喘着气逼着自己站起来,忍着痛往圈外走,以他的内力,若是被咬,或可再撑半炷香。希望什五尽快赶过来。 「呦,你那情郎打算牺牲自个儿来救你啦。」白雅轻轻转了个圈,铃铛声响个不停,几步外的青年已经倒在地上,疼得抽搐起来。 柳白真神志模煳,也听到她说的话。他吃力地看向石台,见秦凤楼杵着刀已经快到池边,一股怒气冲破了混沌,让他陡然清醒。 这呆子! 他怀疑自己做噩梦和这女人有关。 看来云贵土司早就知道他们来了,就等着他们掉坑呢!他从怀里掏出马长春给的祛瘴丹,胡乱吞了几粒下去。 柳白真跳起来,差点跌落池中,他稳住身形沖秦凤楼喊:「老实待着,我的刀还来——」说罢,掏出灌满油脂的瓷瓶打开,遍洒水池,随后一脚将地上还在燃烧的火把踢向水池。 轰——— 火焰一下在池面上蔓延开。 白雅面色大变,指着柳白真说了一大串蛮语,她身后的几个大汉便沖了过来。 「接住!」 同一时间,秦凤楼想也不想把朴真用力掷出。 祛瘴丹的药效竟有奇效,柳白真眼前重新变得清晰稳定,刚才那股头疼也渐消。锵——他握住朴真的刀柄借着那股冲力朝后翻,刀重归他手,他突然神魂归位,杀气沖天。 「来!」他对那五名大汉沉声道。 五人四散开,他们生得一模一样,动作更是整齐划一,不约而同地拔出了弯曲的苗刀,刀光森冷。 紧跟着其中一人化为黑影直扑柳白真。 柳白真双手握刀迎头而上,两刃相交,火花四溅。 他内力疯狂鼓涌着要他不死不休,他大吼一声,压着对方的刀刃划过半空,然后勐地一脚踩住,挥刀噼向对方的头颅。 四人见状立刻上前,他丝毫没有停顿将刀下移,贯穿对方的胸腔,去势不减,带着对方一起往前,迅雷不及掩耳,将从此人身后攻来的人一起钉死在了他的刀上! 「老三老四!」 左侧那大汉惊怒咆哮,不顾一切地砍向柳白真的后背。另一人便配合他从右侧砍向柳白真的腿。 第57章 秦凤楼见柳白真接到了刀,才有心思观察水面。 此时池面已经燃起一朵朵火焰,那些毒蛇纷纷避开了起火的地方,竟然无形中让开了一条道。他不由大喜,小骗子竟然做了准备! 他顾不上考虑其它,撕下布条将裤腿绑紧,就顺着起火的地方下了水。那女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他明明服用了辟毒丹,依然一动真气就浑身剧痛。 若不是长春子的驱虫粉颇有效果,等小骗子找过来,他已经是一具骷髅了。 白雅见五名护卫一下死两人,心知遇到了硬点子,不由怨恨起丈夫。若不是他听信那贱人的话想要半途而废,她何苦亲自冒险? 明明宝藏就在眼前…… 她咬牙转身离开了石室。 这里毕竟不是万山城,否则设一个蛊坑,只要养上数百只生肉蛊,她还有何畏惧? 五兄弟剩下的三人同时攻向柳白真,一人砍他后背,两人一左一右,大罗神仙也难全身而退—— 柳白真咬牙狠抓面前死尸,一口气拔出长刀,同时将尸体砸向左边那人,随后倒提刀柄,朝右边的人迎上去,打算拼着后背吃一刀也要解决掉对方。 当初他在小苍山能杀掉秦英,现在也一样绝不会输! 他运转真气,刀快如闪电刺向对手,那汉子只觉得眼前一花,手中的苗刀哐当落地,便看到自己一双胳膊带着血飞向半空。 「啊啊啊啊我的手——」他举着喷血的断臂,惨叫着滚到地上。 那柄斩断他双手的长刀却毫不留恋地翻转,青年握住它,反手到后背,挡住了后方的那把苗刀! 「老子要杀了你!!」光头汉子杀红了眼,一击不成,立马抽刀借转身之势再次突刺,转瞬间两人刷刷过了十几招。 「大哥!」方才被尸体挡住的汉子冲上来驰援。 两人往后急退,并肩对着柳白真,又来势汹汹扑来,两把苗刀如同兇勐的铁钩,一上一下钩向他的脖子和脚腕,配合天衣无缝,同时封住了他的上路和下路。 柳白真已经拼死斩杀三人,全靠意志力,此时渐渐体力不支。他挥刃逼退下路那人,又横刀在前,格挡住了光头的攻势。 「哈哈哈哈哈老子这便送你上路——」光头疯狂地大笑,双手用力往下一压,刀压着刀瞬间迫至他的额头上半寸。 另一个人再次攻来,柳白真却被光头压制着无法动弹。就在此时,一人闪了过来,伸手变爪抓向了攻下路那人的后颈。 「后退!」秦凤楼厉声对他说,直接抓住了人一拽一拖,竟硬生生将个壮汉掼到了地上。 柳白真心下一松,趁着光头分神,矮身撤刀,脚蹬着石壁翻到光头身后头也不回往前跑。光头刚转身要追,就看到秦凤楼一脚踢起老二的苗刀,单手握住往下—— 「大哥——」那汉子嘶声大喊,喊叫声戛然而止,吐血而亡。 「二弟!」光头更加悲愤,大吼一声将全部真气灌注到自己的刀里,沖向秦凤楼横噼竖砍,竟有疯魔的架势。 秦凤楼精疲力尽地躲闪,对柳白真唿喊:「相公!快来救我!」 第120页 光头混沌的脑子突然闪过一丝不详的预感。 不好—— 他想抓住秦凤楼,死亡的预警像寒风裹住了他,来不及了——他只觉得后背剧痛,下一刻,哗啦一声—— 他被踹进了池子里。 「不——不不!」光头瞳孔骤缩,绝望地朝他们伸手,「救救我!救——」 无数绿色的生灵交缠着爬行而来,嘶嘶叫着快速温柔地缠裹住了,密密麻麻地缠住了他的每一寸皮肤。 然而这还不够! 它们寻找着更温暖的巢穴,于是纷纷从光头张开的嘴巴里钻了进去,从他的耳孔往里挤,蛇信舔过他流泪的眼瞳,便从他的眼眶进入,进入所有它们能进去的地方。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从光头落入池中,不过几个唿吸,他便彻彻底底安静下来。此时,他全身上下都爬满了蛇,在蛇群的狂欢中,只露出一张青紫的脸。 只有脸。 柳白真悚然地后退数步,涌起强烈的反胃感。 「呕——」 秦凤楼扶着墙吐得稀里哗啦,朝后倒去。 「老秦!」柳白真冲上去托住他,见他一张脸白得和死人差不多,吓得什么感觉也没了,「你怎么样?」 秦凤楼抓住他,气若游丝:「快、快带我走……好噁心……」 再不走,他真的要死了! 柳白真这才想起来,这人害怕蛇虫啊,表情顿时变得一言难尽起来。 「……你没中毒?」 秦凤楼嘴唇还带着一抹干涸的血迹,捂着胸口一脸虚弱:「我也中了瘴毒啊,就是,看到了蛇,心神不稳导致……」 明白了,因为太害怕所以连运功疗伤都做不到。 柳白真冷笑一声,夹着他往外走,眼下不是算帐的时机,等着瞧吧! 两人并没有找到白雅离开的密道,只好顺着柳白真来的路往上走。 秦凤楼在他耳边道:「上面都是人。」 柳白真死鱼眼看着他。这人浑身上下都是心眼子,就不信他没有后招。 「你别这么看着我……」 秦凤楼无奈道。 他确实想过,万一宣抚司署有陷阱该怎么办,所以安排什五在每一进都做了些手脚。但所谓的后招,就是以防不测……他没想到自己真掉坑了啊! 他嘆了口气,小声跟柳白真说:「我让什五在假山那里埋了子母雷。」到时候只要丢出去一枚,将上面那些人往假山的方向赶,便会引起一连串的爆炸。 他们自然就能找到机会离开。 柳白真震惊了张大嘴。 牛啊这人。 柳白真二人走出地牢,白雅果然站在火塘不远处,在她的身后,围着里外几层府兵,都举着弓弩对着他们。 他们再有绝顶的武功,面对如此多的弓/弩,也只能束手就擒。 柳白真沖他使眼色:『还等什么呢?赶紧丢雷啊!』 秦凤楼翻了个白眼。 『祖宗,现在丢不是一块儿被炸死?』 柳白真简直想仰头长嘆,磨磨唧唧! 「你们死到临头,还眉来眼去什么呢?」白雅气笑了,「等被我剥皮养成人蛊,我看你们还怎么谈情说爱!」 她平生最讨厌这些亲亲我我的小情人,既然她不能拥有,别人就一样不能有! 白雅只要想到当年自己被迫离开情郎,就恨得要命。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同意嫁给宝翁义,受那贱人的气…… 好在她现在有了一个机会,可以重新夺回情郎。 她勾起笑,指着柳白真道:「奥雅,奥金,去把他给我抓住,剥了他后背的皮给我。」话音刚落,所有箭头全都对准了柳白真,站在她身后的九尺大汉一跃而出,脚落地的剎那整个地面都震了震。 秦凤楼挡在柳白真前方,沉着脸快速地看了一眼高墙。 奇怪,说好了先引了前院的雷,什五怎么还没有动静? 「汉人的小子,你是在找你的手下吗?」奥雅抽出腰间双刃,声音沉得在所有人耳边嗡鸣。 那叫奥金的壮汉则拍了拍手,他身后的弓/弩手朝两侧分开,两名府兵拖着一个人走过来,直接往奥金腿边一丢。 那人浑身是血,尤其是双腿,膝盖往下的血肉竟成丝缕,隐约可见白骨。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撑着地拼命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被奥金一脚踩住了脑袋。 奥金露出兇残的笑,抓住那人的头髮勐地抬起给柳白真二人看! 「什五?!」 两人失声大喊。 秦凤楼几乎要撑不住,他攥住柳白真的手,脑子一片空白。明明约定了要里外配合,他进来之前,什五明明已经埋好了子母雷离开,怎么会?! 「……主……」什五面目肿胀,满嘴是血,说话含煳不清。 秦凤楼的目光下移,看到了他的手,骨节肿大,明显被粗暴地打断。他喘着气,手剧烈地颤抖。 什五从肿胀的眼缝里望着他,嘴巴动了几下。 他看懂了。 那是叫他不要管自己,引爆子母雷,然后离开。 秦凤楼看着自己的护卫,觉得讽刺,倘若不是这些蛮人折磨什五,什五只怕在被抓的第一时间就自我了断了。 怎么办? 他要怎么保住什五的性命? 「你把他放了,我留下。」一个年轻的声音朗然道。 第121页 秦凤楼勐地回头,见他拉着的青年往前一步,对白雅说,「他已经快死了,换了我,你不光可以得到宝图,还能折磨我,用我做人蛊。」 柳白真噙着笑道,「我跟你保证,若我不愿,就是你抓住我,我也能毁了这一身皮肉,叫你做梦成空——用一个废人换我自愿留下,一举多得,不好吗?」 白雅闻言心中一动。 她自然想要活口,她的情郎也许能用柳白真换来更多东西。 奥金松开手怒道:「休要妖言惑众鼓动我们圣女!」 什五瘫回地上,一张脸血混着泥,看得柳白真不忍的偏开头。他只大概看了一眼什五的伤势,就晓得难以恢復,就算救下什五,对方后半辈子怕也只能躺在床上。 这对一个年轻人来说,是何等残酷? 「你在说什么!」秦凤楼惊怒地低喝。 柳白真赶紧沖他挤挤眼。 发什么火啊! 他又不是圣母玛利亚,想也知道白雅不可能放过他们任何一个人。 『我要冲过去杀鸡——』他对秦凤楼做口型。 反正他内力恢復了大半,只要给他机会到白雅身边,就有机会反制住那个女人。否则他们全都在弩/箭的射杀范围内,除了等死没有任何求生的机会。 这是最好的办法! 「不行,」秦凤楼咬牙一字一句道,「谁!也!不!能!让你牺牲自己——包括我!」 他会想办法救什五,如果救不了,那就赔他的一条命! 「那就拼一把,」柳白真和他对视,分毫不退,「你说过的,同生共死。」 马长春说过,秦凤楼对四个护卫的惨死一直无法释怀,因此彻夜难眠。可是说到底,什么是牺牲,什么是连累? 要论,秦凤楼有什么义务要陪他一路冒险呢?要说连累,他的师门,还有海清寺的和尚们凭什么要被柳家连累? 只有愿意不愿意罢了。 「秦迴风——」什五被踩在脚下,终于嘶声大喊,「快——快——快!!!」 白雅和手下警觉地看向二人,下一刻,秦凤楼冲着他们丢出了一枚黑沉沉的东西。 「快!挡住圣女!」奥金咆哮。 然而另一个青年却突然动了,他趁着府兵朝白雅聚集,竟如黑影一般闪了过来,提着刀踩着奥雅的头顶直取奥金。 奥金仓促闪避,便在此时,秦凤楼又抬手甩出了一枚石头状的物事,那东西落地之前,柳白真已经拎着什五急速奔向了不远处的高墙。 两名蛮人一人扑向秦凤楼,一人要去追他,巨大爆炸声在他们身后响起,大地摇摆起来,紧跟着便是接二连三的爆炸,假山崩塌,从南方特地运来的太湖石纷纷滚落。 一时之间惨叫声不绝。 「保护圣女——」 「快来人!」 奥雅二人再顾不得他们,而是在摇晃的震动中试图去保护白雅。白雅尖叫着躲开一块巨石,又差点被一具炸的血肉模煳的尸体砸到。 她狼狈地推开来扶他的兄弟俩,伸手指着柳白真的背影,大声用蛮语说着一串话。随即,无数黑色的蜘蛛从她的手心破体而出,如黑色潮水涌向高墙的方向。 「杀死他们——吃光他们!」白雅暴怒地尖叫。 柳白真夹着什五攀在墙上,总觉得在震动中听到铃声,差点脚滑。 「小心!」秦凤楼从背后抵住他,喘着气将他托上墙头。 他低头一看,突然看到脚下竟然出现了虫潮,眼前一黑。偏偏柳白真自顾不暇,就在他险些坠墙时,两只手同时抓住了他。 等两人站稳才发现,身旁不知何时,出现了十几个打着赤膊,浑身银饰的蛮族青年。 这些人同他们一样站在墙头,面色平静地看着院子里的人间地狱,而方才顺着石墙往上爬的蜘蛛,竟成片地蜷缩死去。 白雅被奥金兄弟带离了爆炸处,她远远看到了墙头上那些蛮族人,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 第58章 「快走!」柳白真急喘着道,「惊动了土司,我们就走不了了!」 秦凤楼看向为首的那青年,心中一动。 「阁下可是认得我的护卫?」 为首那人约莫二十出头,身材瘦高,皮肤泛着古铜色,五官深刻英俊。他一开口,竟是丝毫不带口音的关内话:「我等正是受你护卫的请託来救人。」 他看向什五,又道,「这人,我们能救。」 什五已经昏死过去了,还是柳白真持续护着他的心脉,才不至于耗竭而亡。两人看着他浑身上下的伤,尤其是双腿,显然经歷了酷刑,连白骨都暴露在外。 这样的伤,即便好了,人也废了。 青年却不再多言,递给他们一只精緻的药盒:「让他服下,可以暂且保命。」 秦凤楼打开看,里面有一枚拇指盖大小的黑色药丸。他闻了闻,没有辨别出任何熟悉的草药,不由后悔,早知道就该让真元子跟过来。 「你若不尽早让他服下,他坚持不到万山城。」青年看出他的犹豫,提醒道。 万山城! 柳白真警惕地竖起刀。 白雅不就是万山城出身吗? 秦凤楼并不意外,刚才他见白雅的表情就已经猜到几分。能让白雅那般忌惮的,恐怕也只有她出身的万山城了。 「没事,」他看向青年,「万山城想必不会和云贵土司同流合污吧?」 第122页 青年避而不谈,只向远处伸手:「请。」 秦凤楼没有选择余地,好在药丸服下去以后,什五肉眼可见地好转起来。他松了口气,正要背上什五,被柳白真拉住。 「怎么了?」他低声问。 柳白真蹙眉:「……龟虚虫还没拿到。」 「药引而已,我让人重金收购就是,」秦凤楼有点狐疑,「现在最重要的是你和什五,你们俩都需要找大夫!」 柳白真欲言又止。 ……那可不是简单的药引啊。 不过他转念一想,万山城的巫祝对蛊肯定很了解,要是老秦真的是中蛊而不是中毒,对方也许能知道如何解决。 「龟虚虫我们万山城多得很哪,」站在青年后头的一个精壮汉子听到了,热情道,「又不是多稀罕的东西!不过你要龟虚虫做药引,是要解什么……」 「多谢你,大兄弟!」柳白真语气诚恳地打断对方。他心虚地瞥了一眼秦凤楼,这人倒是没在意,反而为首的青年若有所思地看他。 看什么看……唉。 万山城也叫白寨,里面这一支苗人大多姓白。虽说已经归属云贵土司,前朝甚至还有白氏女入宫,但由于万山城与世隔绝,朝廷也很难管束到他们。 柳白真夜探宣抚司署时才四更天,等他们离开时,天色已亮。他们跟着这群苗人进了树林深处,大约走了一里路,就看到等在那里的几个护卫和马匹。 「主子,公子!」二十吊着膀子激动地迎过来,等他看到什五的模样,吓得差点腿软跪下去,「大哥你怎么了?!嗷——你别死啊!你别吓兄弟们!」 他这么一嚎,其余几名护卫都脸色大变,围了上来。 「咳咳……」什五吃力地睁眼,嫌弃地看向二十,「你……咒我干甚……」 二十眼泪一下涌出来。 「大哥!」他刚要抬手擦,才反应过来自己胳膊断了,狼狈不堪,「我差点以为要帮你给苏姑娘送讣信了。」 什五伏在秦凤楼背上,肿胀的脸上闪过一丝苦涩。 「我们快走吧,太阳升高前要赶回去。」青年丢给柳白真一捆绳子,「没有马车,你最好把他绑在秦庄主背上固定住,可能得受点罪。」 他见柳白真满脸凝重,顿了顿,多说了一句,「他的伤,巫祝能治,时间才是最重要的。」 「您的意思是,什五的腿能治?」柳白真睁大眼,连忙追问,「他那个伤是受了梳洗之刑,伤口深可见骨,而且腿骨也被打断了,这样也能治?」 青年笃定地点头:「能,而且能让他恢復如初。」 什五的腿已经被简单地包扎起来,二十等人并没有看见,此时听他道来,纷纷露出恶鬼般的神色。 梳洗,那是何等酷刑啊! 要先用滚开的水往人身上浇几遍,然后用铁刷子一下一下地刷去他身上的皮肉,直到把皮肉刷尽,露出森森白骨,而受刑的人譬如受凌迟之苦,会硬生生地疼死。 「主子,」二十愤怒地单膝跪下,「请您允许卑下们去为大哥报仇!」 秦凤楼一把拉起他,沉声道:「先去万山城,等治好了什五,我必踏平宣抚司署,让白雅承受他百倍之苦,此誓不应,誓不为人!」 护卫们脸上还有不甘,他态度强硬,把他们压了下去。他是从小带着他们起卧、玩耍和练功的人,既是他们的主人,也是长兄,于是只好收起不甘跟着赶路。 为了让什五好受一些,秦凤楼干脆点了他的睡穴。 一行人快马加鞭,终于赶在辰时过半来到了万山城附近。 「城外有一层瘴气阻挡,」名叫白司的青年给每个人倒了一粒小小的红丸,「这是清心丹,能帮你们稳住神志,你们只需要闭上眼,搭着前面人的肩膀一直走。」 秦凤楼有点不放心,又解下腰带,把他和柳白真的手腕捆在一起。他听闻过万山城的瘴气,据说有人受瘴气影响,生出幻觉,最后直接跌下悬崖。 他们站在山雾一般的瘴气前,按照白司所说一人搭一人的肩膀,跟在他的身后慢慢走进去。那看着丝丝缕缕云气似的瘴,走近了,才发现竟凝如石质,仿佛会钻入皮肤似的,令人头晕目眩。 柳白真闭上眼,被秦凤楼紧紧拉着一点点前行。 他总觉得眼前似乎闪过许多画面,有人在他耳边喁喁私语,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肩膀上二十的手似乎移开了。 又似乎,换上了另一只格外冰冷的手。 怎么还没到? 他忍不住睁开一条缝,就这么短短一瞬间,他好像见到地上到处都爬着蛇?!他一下睁开眼环顾四周,一阵白雾从眼前流过,下一瞬,地上的蛇又不见了。 「……」 柳白真老老实实闭上眼。 他数着自己走到六百五十几步时,眼前突然变得清爽,耳边也听到了树林间鸟叫虫鸣的声响。 「到了。」白司的声音远远传来。 他睁眼就看到秦凤楼表情压抑,眼睛里都是血丝,不由担心地反手去摸他的脉,好在并无什么异常。 「你出现幻觉了吗?」 秦凤楼沉默地看着他没说话,半晌摇摇头。 撒谎。 柳白真没追问。 两人默不吭声地跟着白司来到一处山洞前。山洞不算大,上面垂挂着些榕树的气根,地面干净,看得出经常有人打扫,洞口外还有拴马桩。 第123页 「这是我带着你们走,才能如此顺利来到洞口。若是外人闯入,哪怕平安过了瘴气,也会走错路,去往别的洞穴。」 二十毕竟年纪小,知道什五有救,一放松,好奇心就上来了。 他忍不住问:「若是去别的洞,会如何?」 白司看他一眼,嘴角诡秘地勾起:「会遇到有趣的虫子。」 这下不光二十,所有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开个玩笑,」白司神情自若带头进了洞穴,「若是不小心进错了洞,除非对着齐胜天的方向三跪九叩,自断两臂,这样就有白氏族人带他离开。不然的话……那洞里到处都是蛊坑,有的是蛊虫等他,最后大概就是变成人蛊。」 「我们万山城自归顺朝廷,便废除了制作人蛊的陋习,不过嘛,要是有人不长眼睛自己撞上来,就怪不得我们了。」 二十只觉得自己后背起了一层又一层疙瘩,可他实在又好奇。 「人蛊甚个样儿?」 他们跟着白司,洞穴很狭窄,但却高耸,无数的钟乳石密密麻麻朝下,悬于他们头顶,水声滴答,迴荡着二十天真的声音。 白司愉快地笑了。 他抬起手,张开手指,在二十面前晃了晃。 二十困惑地看看他,又看看面前的手,手指粗长,手心光滑,几乎没有什么纹路。 他正纳闷,对方的手心猝不及防地裂开成了四瓣,露出血煳煳的肉/壁,。明明是薄薄的手掌,却分明有深不见底的肉/腔,而腔体深处,又探出一张小儿的脸! 这张脸只有婴孩拳头大小,紧闭双目,张嘴便沖他尖啸,伸出的舌头如同蛇信,又在顶端裂开! 「啊啊啊啊——!!!」 二十发出撕心裂肺的大叫,朝后跌倒在地上,惊恐地瞪着白司,和见鬼一样。 同样看到这一幕的柳白真几人,也脸色发白集体后退。 这时两方人再次壁垒分明地站在两侧。他们还在有余光的洞口,而白司一行人已经站在幽深的洞里,用同样的表情看着他们。 白司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这就是人蛊。我便是经过了人蛊的考验,成了万山城的圣子。」他也不看其他人,依然朝着前方继续走。 柳白真觉得就这短短的一天,他已经经歷了各种中式玄学恐怖桥段,头皮发麻的频率到了脱髮的边缘。 「我们还走不走?」他哆嗦着转头问秦凤楼,结果发现,这人已经目光呆滞,自闭了。 去还是要去的,白司这人挺有意思,即便他吓唬众人,却并没有让柳白真他们生出警惕心。 大家跟着白司在山洞里走了大约一刻钟,终于见到了光亮,他们迫不及待钻出了山洞,站在半山腰的平台上,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前方是绵延不绝的群山,山巅之上飞鸟翱翔,而下方夹在山壁之间的,便是成千上万拔地而起的吊脚楼。 它们层层叠叠地依山势而上,中间玉带般的瀑布倾泻直下,一层跌入一层,又层层往下,如同水阶一般,汇入最下方的一池深潭中。 围绕着深潭,还有许多垂挂彩布的船坞与小舟,依稀可见往来的苗民,热闹非凡。 竟是桃花源似的福地。 「等我以后养老——」柳白真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我有几座山头任你选!」秦凤楼恨恨地捂住他的嘴。 白司回到万山城,心情更好了几分。 他转身对众人道:「欢迎诸位来我万山城做客,我先带你们去拜见巫祝,你们的兄弟可以留在他那里治伤。」 秦凤楼客气道:「自然当拜访长者。在下记得,万山城的城主乃是白瑶,等见过巫祝,不知圣子可否为在下引见城主?」 白司微笑:「白瑶已不再是城主。」 秦凤楼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实则内心惊涛骇浪。 开玩笑,万山城在前几朝可是出过一位太后啊!足以说明此地不是不知名的蛮夷寨子。 白寨说是归属于云贵土司下辖,实则土司还要献上几年的赋税,才有资格迎娶城主的女儿。土司宝翁义当真是倾城为美人?傻子才信呢,还不是为了争取白瑶的支持。 可如今,白寨的头人说换就换,外界竟无人知晓! 他念头急转,最后还是按捺下了。 「请圣子带我们去见巫祝吧!」他郑重地对白司行礼,二十等护卫见状也抱拳跟着行礼。若苗人巫祝当真救得了什五,就是他们的恩人。 白寨的巫祝自然也姓白,不过寻常也无人敢喊老头的名字,时间久了,大家只记得喊他白大人。 白大人看着不过六十许人,脸色红润,双目有神,只是一头长髮已然花白,用繁复的银饰结成辫子,披在肩头。 他听白司说了这些生面孔的来歷,眼神迅速地扫过秦凤楼和柳白真,又在前者身上逗留片刻。 「把那小子扶过来,让我瞧瞧。」 他指着火塘旁边的一张竹床,语气平实,仿佛没什么能让他情绪起伏。 柳白真便小心地把什五抱上去,又按照老头的指挥,用一种绿水沾湿了包扎的白布,才一点点解下,露出他双腿上可怖的伤口。 不仅是护卫,连救他们回来的苗人青年们,再看到伤口,也忍不住倒抽一口气。那双小腿上虽还有肉,也是一缕一缕地挂着,腿骨清晰可见。 第124页 什五疼到麻木,但看到自己的腿,也忍不住痛苦地哽咽起来。 他实在不能想像,到底要如何逆天的医术,才能令他恢復如初?可熬过最初那阵绝望,如今要他死,他也不甘心…… 老巫祝反而平静得很,他细细地俯身观察什五的腿,又反覆查看他身上的其余伤口,最后叽里咕噜与几个小孩说了一番话。那几个孩子连连点头,随即就跑了。 「你们都走吧,」巫祝对他们驱赶地摆手,「他的伤只能用蛊刺激生肉,接下来不能见光也不能见人,日子不好过,你们就不要添乱了。」 秦凤楼沖他行大礼,问道:「白大人,那不知我们要多久才能来看他?」 老巫祝想了想,随口道:「半个月吧。到那时虽还不能行走自如,不过也差得不多。」 众人皆欢喜不已。 就在他们与什五说话时,远处的一座吊脚楼上,站着一男一女。他们远远看着巫祝的房子,一直没有交流。 女子看样貌不过三十,听声音却足有五十上下了。 她盯着柳白真,半晌嘆道:「确实很像啊。」 第59章 「你不打算见一见他吗?」 女子偏头看向另一人。 那人倒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俊眼修眉,穿着蜡染的蓝布衣衫,腰间挂着一把苗刀。他蹙眉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模稜两可道:「……再看吧。」 两人转身进了屋,并没有引起柳白真一行人的注意。 白司带着他们顺着石子路往上走,看了一眼柳白真道:「有一件事,我要向柳少侠道歉。你先前似乎会被白雅那丫头的银铃影响,是不是?」 秦凤楼眼神立刻刀一样扫向他。 「难道不是白雅做的手脚?」柳白真拍拍他,奇怪地问。 「非是她,」白司头一次露出尴尬的神情,「先前在榕州城外,我误会你们是敌非友,故而用了些手段扰你神志,才使得你更易中白雅的瘴毒,受她影响。」 他又补道,「不过你已服用清心丹,已经无碍了。」 柳白真还能说什么呢? 难怪他好好地做起噩梦来,还梦到一堆虫子。 「你们来救人,是因为在城外就一直盯着我们,一路在跟踪我们?」 白司不意外秦凤楼能猜到,他点点头:「是,我跟着你的护卫们,想看看他们打算干什么,结果正遇上你的护卫遭遇埋伏——」 二十忙快走几步,对秦凤楼说:「主子,我们与大哥分头行动,去了西城门外的官道,想要和附近的商旅打听……公子家里的事,没料到却被一群山匪打扮人围堵,幸好圣子带着人救了我们……」 他迟疑片刻,小声说:「卑下怀疑这些人是王府私兵。他们各个身强力壮的,兵器没有标记,却都是上好的精铁打造,而且训练有素。咱们四处剿匪,何曾见过好吃好喝的上山当匪?分明就有问题!」 秦凤楼啪的给他脑袋一下,骂道:「如此重要的事现在才说!」 「……那不是被你们吓到了么。」二十委屈地抱头。 他那会儿左等右等,结果等来三个血人,大哥还伤成那样,吓都吓死了,谁还记得这档子事? 白司一直在旁边听着,并无半点避讳的自觉。 他突然道:「白雅的情郎是南湘王世子。」 「……」 柳白真钦佩地瞅他,这人真是不言则已,一言惊人。 白司仿佛没觉得自己放了个惊天大雷。 他带着几人穿过一条凤尾竹林间的小路,边走边说:「白雅原本要与我定亲,但她想当王妃,也不太喜欢住在万山城里,所以在南湘王派世子来求药时,就给对方下了蛊。」 这下所有人都忍不住看着他,遇到这种事,他怎么做到用这种平淡的语气说出口的? 「你不恨她?」二十一探头看他的脸色。 白司颇觉有趣地和他对视:「我们白寨的女子向来自由,何况她还是头人的女儿,自然有更多的选择权利。可惜的是,白寨许多年前就立下了不与藩王结交的规矩,这里面包括了联姻。白雅很失望,正好宝翁义求娶,她便不顾头人的反对下嫁。」 「白寨头人的女儿去给区区土司做妾,头人因此怒而卸任,并将她逐出了万山城,不允许她再用万山城女儿的名义行走。」 「原来如此,」秦凤楼恍然,「在下还在想,头人怎会轻易换人。」 白司颔首:「她还在与秦予禾的世子来往,所以我说出此事,秦庄主可顺着这条线索去确认。」 他带着人来到几座空置的吊脚楼前。 「你们先住在这里,若要用水,可以从露台扔桶下去打。这里一日两顿,你们可以随意走动,若是饿了,可以去船坞那里,会有人卖些吃食,也可从别人家里买来吃。」 「多谢。」秦凤楼沖他点头。 一共两座吊脚楼,什六带着兄弟们住一起,秦凤楼自然和柳白真两人单独住。 「主子,咱们得问问有没有别的路可以出去,」什六有些担心,「否则这一进一出的太耽误打探消息了,除了查探南王世子的事,咱们还得找柳白水呢。」 秦凤楼沉声道:「你们也是一身伤,先歇几天吧……南王来了未必是坏事,等东禹王的探子一到,且让他们狗咬狗去。」 什六一想,可不是吗?到时候那些人哪还顾得上找他们? 第125页 万山城的夜晚与外界截然不同。 这里似乎连气候都有所不同,白天都很凉爽,到了夜间,夜空净朗,群星在山间闪烁,清风徐来,惬意非常。 柳白真在露台角落用山泉水洗净一身尘土,披着亵衣光脚走进大开间里。 敞开的第二层只有中间有一个圆形火塘,上面吊着水壶,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家具。秦凤楼斜靠着旁边一根立柱,半露的胸腹间还有打斗留下的淤青。 他盯着火塘里跃动的火苗,怔怔地不知在想什么。 柳白真停下脚步,隔了一段距离望着他。 其实从秦凤楼瞒着他夜探宣抚司署,他一直压着心底那股失望。 因为他再次发现,这人并不相信他。 他感到很挫败。 柳白真觉得很苦恼,他以前没谈过恋爱,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恋人更加相信自己,依赖自己。 原身家庭的经歷带来的痛苦,往往会伴随人的一生,且无法治癒。可是他真的很希望秦凤楼可以从那段经歷里走出来,哪怕只是稍微走远几步。 可以信任他。 柳白真嘆着气走过去,恋爱让人快乐,也让人难过。真羡慕二十那样的单身狗啊,活得如此简单。 「相公嘆什么气呢?竟似看不到凤郎这么个美人儿——」秦凤楼朝后撑着地,调笑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方才的低落。 柳白真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瞅着他,表情很严肃。 上一秒孤独,下一秒发/情,怎么做到的? 「作甚这样看着我?」秦凤楼吃吃笑起来,伸手把青年拽到自己怀里,滚了半圈,就将人完全笼罩在自己身下。 他亲昵地蹭着柳白真的鼻尖,鼻息相触,「陪我玩,好不好,好不好?」 柳白真被他蹭得浑身都软了,心也软了,就一个地方硬。 「玩玩玩,」他大方地摊开四肢,纵容道,「谁叫你是我娘子嘛!」 秦凤楼眸色勐地加深,俯身狠狠叼住他的喉结,含煳哼笑道:「娘子草相公,天经地义……」 两人在夜色遮掩中,在火塘旁起伏翻滚,热汗淋漓。 不知过去多久,也许是一更天,或者更晚,火塘边依然没有停歇。 柳白真伸手想去拽衣服,汗湿的手在竹制的地板上打滑。他喘着气往前挣扎,下一秒,劲窄的腰被一双大手野蛮地拖了回去。 火炉似的躯体沉重地压着他,大掌贴着往下滑,无止境地起伏,挥汗如雨,每一滴汗落到他的身上,都烫的好像岩浆似的。 他呜咽地贴着地面,皮肤已经快要融化,无法再多承受一分。 「够了——」他哭道,「我,我已经好了。」 「男人怎可如此轻易就好了?」秦凤楼黏煳煳地贴在他颈侧蹭着,低沉地嘲笑他。笑声震动着连到某处,让他不由崩溃地以头抢地。 他边推边骂:「老子真好了!一滴那啥可是十滴我的血啊啊啊——可——可持续发展!」 「你娘子我还没好……长夜漫漫,相公可别想逃……」秦凤楼随手就抓住他软绵绵的手,还在掌心慢慢亲了几下,引发身下人持续地哆嗦。 就这么折腾到了后半夜,柳白真晕过去的时候觉得十分庆幸。妈呀,马上风那可太丢脸了。 想像一下他的墓志铭——「节制是一种美德」。 柳白真一夜无梦,可能是他还年轻,即便头天晚上累成那样,依然醒得很早。外头传来清脆的鸟雀鸣叫,鼻子先一步甦醒,闻到了浓郁的香气。 「醒了?」 他睁开惺忪的双眼,看到男人随意在腰间搭着一件亵衣,正用勺子搅着火塘上吊着的陶锅。 「你起得好早……」他沙哑开口。 秦凤楼散着长发,表情放松温和:「这里的鸟太多了,很吵。」 柳白真迷煳地盘腿坐起,接过竹杯吨吨吨灌水。等彻底清醒了,他才慢吞吞去洗漱。怎么说呢,他的八月十五只是感觉很胀,痛倒是不痛。 唉,说好的他才是相公呢? 不过他转念一想,让他压着那么一大坨东西,还要不停地摆腰,实在很累。如果摆个二十下再歇三十秒,似乎又显得他很没用…… 除去秦狗老是不休息,躺着还是比较省力的。 他们吃完出门,发现护卫们还横七竖八睡觉,鼾声在小楼下都能听见。 「走吧,我们去船坞看看。」柳白真拉着秦凤楼往下走。 虽然距离进城才过去两天,此时两人手拉手走在小径上,竟似隔了许久。柳白真偏头打量秦凤楼,这人皮肤白,所以眼下的青痕就显得格外明显。 「你不会又失眠了吧?」 秦凤楼淡定道:「胡说,这是我努力的力证。」 「……」 好不要脸。 柳白真半信半疑,他决定今晚一定要比秦凤楼睡得晚! 万山城的船坞足有三四个青山码头那般大,一路走去,两边有卖各色蜡染布匹的,用陶罐装的稀奇古怪的虫干,热气腾腾的饧枝,还有秦凤楼买过的那种苦汁拌菜。 「这果子看着挺好吃啊,多少钱?」柳白真看上一种鲜红色樱桃样的果子,伸手准备拿一颗看看。 「那不是——」果子。 摊主来不及说,柳白真已经碰到了。只见「果子」突然动了,鲜红的表皮如同鸟类眼睛的瞬膜迅速的上翻,随即探出了密密麻麻的节肢。 第126页 我靠! 柳白真吓得往后直退,结果身后竟然无人挡着他。他回头一看,很好,秦凤楼已经闪到了十米开外。 摊主是个梳着大辫子的姑娘,见状哈哈笑起来。 「哥哥动作太快了,我提醒你都来不及哩。」她用葫芦瓢往那筐虫子浇了一瓢水,原本蠢蠢欲动的红色虫子顿时缩回圆圆的一团。 「这叫红果蛛,」她笑吟吟地推销,「它吐的蛛丝可是非常结实的,而且带有淡淡的红色,如果缫丝能够做成刀枪不入的布料。」 「哥哥!你别听她忽悠外乡人!」旁边另一个穿着蓝布的小姑娘叉着腰骂道,「那红果蛛的蛛丝确实结实,可一把火一样烧没了,没用!」 两人顿时剑拔弩张。 柳白真趁机熘走,刚走到秦凤楼身边,就被对方逮住摸过虫子的那手,狠狠擦秃噜皮。 他们转来转去,忍不住走到了巫祝的院子外头,被几个小孩儿拦住。 「白大人说啦,今日要请蛊,最是关键,」为首的小女孩严肃道,「客人们去别处玩吧,万不能打扰白大人。」 秦凤楼忍不住摇头:「怎么到处都是蛊。」 柳白真闻言心虚地瞅他。 「秦庄主——」 两人抬头看,就见不远处跑来一个敞着短褂的年轻人,昨天一直跟在白司身边。 「你是叫白坤对吧?」 白坤咧嘴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对!我是来请二位去头人那里。」 第60章 白坤走在前面,带着他们来到最靠近瀑布的一座吊脚楼。这座小楼与别的建筑至少距离几米,显得十分幽静,除此之外和其它小楼没有区别。 「我就不进去了。」他露出爽朗的笑容。 秦凤楼真有点好奇:「先前没听说白瑶夫人培养了继任者,不知新任的头人可有忌讳,我和白真也好注意一些。」 白坤露出为难的神色,低声道:「头人……一直在外,今年才刚回到寨子。我小时候和头人一起耍过,如今都大了,很是不同。」 他最后提醒道,「头人很年轻,性子反而严肃。」 两人点头,他们走上楼,还没走近就听到里面传来隐约的谈笑声。等秦凤楼伸手敲门,那声音便戛然而止。 「请进。」 一个清越的男声响起,和白坤带些口音不同,是流利的官话。柳白真联想到白坤说的,这人一直在万山城外生活,如此也就不稀奇了。 门推开,扑面而来的就是瀑布的水汽。 柳白真下意识看了看,明明刚才听到里面有人说话,火塘旁却只有一个人。那人转过身,皮肤是与白寨人迥异的白皙,他眉目本该如同书生般俊逸温和,可惜被一道划过眉峰的剑痕破坏,白玉微瑕。 他一转身,目光只扫过秦凤楼,便一直定在柳白真的身上。 秦凤楼不由拧眉,微微侧身挡住了柳白真,客气道:「白城主,在下明鑑山庄秦凤楼,这是在下的表弟,这次叨扰了。」 这位白城主开口却道:「他不是你的表弟。」 秦凤楼笑容僵住。 柳白真原本就觉得他眼熟,忍不住探头打量他,如果除去这身衣服,换一身汉人的衣服…… 「你,」他睁大眼,「你是柳灵?」 这人嘴角轻扯:「不叫哥哥?」 柳白真整个人都傻了。 他关于原身的记忆属于被动式触发,而这个柳灵是他爹以前南下救回来的,为人孤僻,原身几乎没怎么和他说过话,而且柳杰一直喊着柳灵儿柳灵儿,谁会想到这是个男人的名字? 绝了。 「灵……灵哥,我三哥呢?」他急忙问。 「我如今已经恢復旧日的姓氏,叫白灵,」白灵并不回答,负手看着他,「等巫祝治好你朋友,我便让白坤送你们出去。」 柳白真觉得不对,刚才那股高兴渐渐消去。 「我来云贵就是为了找我三哥,不找到他,我哪有脸回去?」他坚持问道,「我三哥是和你一起逃的,即便他已不在人世,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你总要告诉我他埋在哪儿吧!?」 「别胡说!」 白灵脸色一沉,沉默半天,不情愿开口,「我既活着,他岂会死——自然活得好好的。」 「那你为何不让我见他?」柳白真往前一步,咬牙道,「柳家如今就剩下阿姐和我们兄弟二人,你拦着我是何意图!」 眼看他就要拔刀,秦凤楼轻轻摁住他,直视白灵:「如今东禹王和南湘王都在榕州府,他们都已经知道柳白水就在云贵,必定会想办法找到他,你藏得住一时,藏不住一世,不如主动化解危机。」 白灵不为所动,反而嗤笑道:「如果你们不来,白水才会一世安稳。」 这话说的实在奇怪,柳白真怒气上涌,这人却好整以暇站在那里,似乎笃定他绝不敢动手。 是啊,他怎么动手?人还在对方手里呢! 柳白真冷静下来,干脆转身就走。 「白城主,告辞。」秦凤楼沖白灵拱手,然后不急不忙地跟了上去。 两人一路无言,沿着原路下山,等走到半截,柳白真却不走了,反而袍子一撩直接蹿上了树。 秦凤楼站在树下,无奈地仰头看他:「让我猜猜,你不会是在踩点吧?」 「嘘!」柳白真从枝丫间探出脑袋,生气地砸了他一个小果子,「别说话,让人听见了!」 第127页 ……竟然真在踩点。 秦凤楼单手接住果子,扶额失笑。 他就知道,柳白真永远不会认输,如果他轻易退缩,必定是有了别的主意。 「我看过了,白灵那个楼绝对有问题,房顶比普通的吊脚楼高许多,」 柳白真跳了下来,跟他说,「我怀疑上面还有阁楼,而且咱俩方才在门外还听到第二个人的声音,那个人说不定就是我三哥!」 他说着激动起来,找到柳白水,不但能解除他们后背纹身的危机,他也能和柳盈盈交代。原身已经没了,好歹柳家还有个老三活下来。 秦凤楼反问他:「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是你三哥,竹楼上下不会避音,他听到我们的谈话为何不露面?」 柳白真被问住了,愣愣看着他。对啊,为什么? 秦凤楼搓了搓他的马尾,嘆道:「白灵既然愿意见我们,说明他对你没有恶意。往好处想,起码你三哥应当安然无恙。这比你一开始设想他的状况要好许多,对不对?」 「这是当然……」柳白真不甘地承认。 他有幸被柳杰拼死保护,又有系统给的金手指,后来还得到许多人的帮助,这才跌跌撞撞地活下来,有了保护自己的能力。 可是他三哥有没有这样的运气? 若是隐姓埋名四处流浪,可有人会帮他? 如果不是出于这样的担心,他也不会和秦凤楼去海清寺长春观,无非是希望柳白水在外能得到这两大庙观的援手。 「我观他似有苦衷,」秦凤楼沉吟,「你我明日再去拜访,如果不行,后日再去。他那般重视你三哥,必定挨不住你一直纠缠。」 「啥意思?」柳白真狐疑地瞥他,「你这话说的……好像他俩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是的……」 秦凤楼嘴角一勾:「要不要打赌?」 柳白真还以为此人白若离附体了,翻了个白眼。 「赌什么?」 「就赌他是不是喜欢你哥哥,」秦凤楼凑到他耳边低语,眼里带着笑意,「要是你输了,就像上次在长春观那样……再伺候我一次。」说罢亲了亲他的耳垂。 柳白真红着脸捂耳朵,不服气大声:「赌就赌,要是你输了,记得跪下喊我祖宗!」 「……」秦凤楼气笑了,「你有没有点情趣!」 是夜。 柳白真两爪捏着被角,炯炯有神地盯着房梁。等了许久,身边的男人终于唿吸放缓,入睡了。 于是他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窜去了行礼那里翻出夜行衣,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 「唿——」 柳白真吓得整个僵在原地,过了几秒,他慢慢转头,见秦凤楼只是换了个姿势继续睡,不由长长出了口气。 他赶紧闪到露台,提刀踩着围栏跃上了旁边的凤凰树,如同一道阴影无声无息地穿行,朝山下去。 就在他离开的同一时间,秦凤楼慢吞吞坐起来,无奈地嘆了口气。 白寨的夜晚十分安逸,除了船坞和几个入口处有人守夜,整个寨子都陷入了黑甜的梦境。这极大地方便了柳白真行动。他飞快地踩着枝头在林间穿行,很快靠近了头人所在的吊脚小楼。 他藏在芭蕉树的叶子后头,足足等了两刻钟,直到确认附近没有人守卫,才无声无息地靠近小楼,屏息攀上了屋顶。 从小径那边看不出来,原来屋里竟然还亮着灯。 柳白真提气踩着茅草屋顶来到露台那边,直接勾着屋檐,整个人倒吊下去,正好能窥见屋内的情形,却又不至于被发现。 屋子里只有一个人。 柳白真瞳孔收缩——那不是白灵! 此人背对着他站在火塘前,上身裸露,正在侧头擦拭一头长髮。这是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宽肩窄腰,手臂修长结实。 柳白真唿吸急促起来,他定睛去看,对方的后背……后背上什么都没有?! 他不由被巨大的失望淹没,竟然不是三哥。 「谁?」对方可能察觉到他的唿吸,警觉地回头看。 柳白真陡然看到他的正脸,一下摔了下来。他顾不上疼,伸手拽掉了蒙面的布巾,朝他扑过去:「三哥!」 按理说,白水大半夜见到这么个蒙面黑衣客,对方还朝自己扑来,他应当立刻躲闪,并且马上唿救。可不知为何,当他看清楚黑衣客的脸,他的身体竟然自作主张,一动不动。 任由对方扑进了自己怀里。 柳白真原本是打算和自家兄弟来个久别重逢的拥抱的,他的计划是这样。尴尬的是,他一米七二,他兄弟起码一米八五,于是他的计划被迫拥抱变成了投怀送抱。 没关系,在自家兄弟面前不丢人。 「三哥!」他抱着柳白水的腰,仰头泪盈于睫地瞅着他,哭诉,「柳灵那王八蛋不给你见我,害得我大半夜出来做贼!」 学一学原主,告状先。 白水低头看着怀里的人,说是青年,看轮廓又没那么坚硬,大约还未及冠吧。他心知对方认错了人,自己和他的兄长想必很相似…… 他总觉得这孩子声音耳熟,是昨天来的那两个人其一? 「你……」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是不是该告诉对方,他并非什么「三哥」?不过这么一来,这孩子会不会非常失望?他看上去很爱哭。 第128页 白水一犹豫,柳白真就觉得不对头了。 柳白真松开他,迟疑地打量他,这人无论怎么看都是他印象里的三哥,可是三哥看着他,绝不会露出这么陌生的表情。 怎么回事? 世上当真有两个人如此相似? 「对不起,」白水歉意地看着他,「我大概和你兄长很像。」 不对! 柳白真抓住他的手,看到左手腕子上有个反光的陈年旧疤,这是原身小时候发脾气咬的。这就是柳白水本人! 「柳!灵!」他眼神倏忽阴沉。 「砰!」 说人人就到,白灵勐地推开门,看见屋内两人靠那么近,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但他立刻掩藏起来,克制地对白水伸手:「过来。」 柳白真一下挡到男人前面,锵的拔出刀,刀尖冲着白灵。 「他要跟我走。」 白灵表情瞬间变得可怖,火塘的火苗窜高,将屋内所有东西的影子照映在他的身后,就好像有什么虫子在张牙舞爪。 两人之间如同绷紧的弦,一触即发。 「咳。」 白水轻咳一声,一下打断了这种极其紧张的气氛。 两人不约而同看向他。 白水相当自然地抬脚朝白灵走过去,在白灵欣喜的目光中,又转身看向柳白真。 「我觉得和你很投缘,」他温和地对柳白真笑,「明日你再来找我,可好?」 柳白真眼睛亮了,点点头:「我一定来。」 他看到白灵阴郁的表情,又上前几步,故作可怜地对白水说:「三哥,外面太黑了,你不能送我回去吗?我就在对面的小楼里。」 「你——」白灵忍无可忍,刚抬起手,就被白水握住。 白水牵着他的手,对柳白真摇头:「我与白灵,已经成亲了。我不愿他不开心。」 柳白真傻眼了。 啥? 「他——」他指着白灵,震惊道,「他真是女的?」 「柳白真!」 行吧,看着怒髮冲冠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女孩子…… 柳白真被赶出来,回去的路上,他还在琢磨。难道柳灵不愿让他见三哥的原因,是因为三哥失忆了,而他想趁机欺骗三哥和他成亲? 怎么会有这种无耻小人? 他气得忘了自己怎么熘出来的,从台阶几步跨上小楼,然后被秦凤楼堵在了门口。 「如何?」秦凤楼抱臂靠在竹门边,皮笑肉不笑看他,「谁输谁赢?」 柳白真哪顾得上这个:「小楼里真的还有个人,他就是我三哥,但是他好像失忆了。」 「失忆?」秦凤楼蹙眉。 「他还说,他已经和白灵成亲了,」柳白真突然想到一件事,「对了,他的后背没有纹身。我本以为认错了人,但他身上有我小时候咬出来的疤痕,必是三哥无疑。」 「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困惑,「白灵当真是与他有感情,还是趁他失忆,另有所图?」 秦凤楼也跟着沉默。 说实话,他脑子里一瞬间闪过几十种猜测,没有一种和什么感情有关。 「你看你三哥神志是否清醒?」 柳白真点头:「他看上去除了失去身为柳白水的记忆,和以前并无不同。还有,我发现他没有分毫内力,但也没有受伤。」 「凡事论迹不论心,」秦凤楼想了想,「既然他神志清醒,你明日再问问他便是。」今日的事,换成是他,肯定满心疑惑。 就是不知道,失去记忆的柳白水会怎么想了。 第61章 柳白真回忆和三哥的短暂重逢,不管他是因为什么失忆,遭遇了什么,从他和白灵的相处模式来看,他似乎才是两人中间占据主导的那一个。 这总是好事,只要三哥还想见他,白灵想必不敢阻拦。 「好了,既然找到了人,他也不会跑的,」秦凤楼抱怨地看他,「你也该管管我,大半夜孤枕难眠哪!」 柳白真不由心虚,毕竟他这次确实是偷摸出去的。 他被秦凤楼牵着回到床铺前,回过神,人已经赤条条窝在被子里了。 「……」 一番折腾,再次醒来又是天明。睁开眼,秦凤楼依然懒洋洋坐在火塘前,面前依然是一锅热汤。这画面眼熟到他以为自己进入什么时间循环了! 柳白真头晕脑胀地爬起来,饶是他年轻力壮,连着荒唐两晚也不得不投降。 妈呀,真不行了。 昨天他起床,腰不酸腿不疼,活蹦乱跳。今日他起来,腿也飘,腰也塌下去了,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虚」。要是照个镜子,里面的人八成挂着黑眼圈,一看就那啥过度! 他死鱼眼看着依然比他早起的某人,浑身散发黑色怨气。 「你知不知道老是如此会早死?」他沙哑绵软地怒斥。 秦凤楼噗嗤笑了:「知道,一滴……」 「够了够了!」柳白真悲痛地打断他,扶着腰爬起来去洗漱。 某人的大笑声清晰可见,绕樑不绝,他愤愤地低头去掬水洗脸,洗着洗着,动作渐渐慢下来。 奇了怪了,秦狗虽说爱在言语上逗弄他,但并不是嗜/欲的人,为何到了万山城才两天,夜夜都要缠着他? 倒不是说这样不正常,只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头。 他脸上挂着水,表情严肃地想,以前他与秦凤楼同床,对方最多也就比他早醒那么半小时,而且还会躺着闭目养神。 第129页 这两天呢? 他一睁眼,秦凤楼就已经坐在火塘前,说是起得早……谁知道是睡了又起,还是根本没睡? 柳白真心中不安,不会是失眠犯了吧? 他脚步迟缓地回到火塘边坐下,接过秦凤楼递来的热汤。他趁机端详对方的脸,眼睛下方的青影似乎更重了几分,眼睛里甚至出现了血丝,一看就没有休息好。 马长春那次为秦凤楼诊脉,说过他的病症好了许多,私下曾对他说,兴许是因为感情有了寄託,所以夜晚才好入眠。 如果再犯,是因为又有了烦心事? 「怎么这般看着我?」秦凤楼不快地拧眉,脸上一贯的笑消失不见。 「想太多了,」柳白真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你又不是花,有甚可看的……」 「那便好,」秦凤楼淡淡道,「我可不想多了个老祖母在旁边忧心忡忡。」说罢便起身,「我出去找什六有事。」 自从两人相识,秦凤楼从未用这样冷淡的态度对自己。即便上一回他在海清寺要冲进火海,秦凤楼气得吼他,眼睛里也都是紧张。 柳白真伸着脖子盯着他的背影,并不觉得生气或者伤心,而是更加担心。 孩子这是犯病前兆啊…… 秦凤楼跟他提过祖母对他的担忧,说他年少时曾为此叛逆,他的语气分明很后悔,又怎会拿这事做筏子呢! 如此不耐,如此暴躁,更是与昨晚的热情天差地别。 柳白真想了半天,见他还没回来,就偷摸去翻两人的行李,在秦凤楼的几本闲书下面找到了药包。 看来马道长说得对,如果是病,稳定下来几乎不必反覆服药,可秦凤楼中的是蛊毒,只要蛊虫不死,他永远断不了药,一旦长期停用—— 他拿出药包藏进自己的包裹里,打算再找机会劝秦凤楼吃药。若是这人不听话,他就只好自己熬药,便是灌也得给他灌进去! 秦凤楼对此一无所知。 他烦闷地走下竹楼,心里一阵阵懊悔。 方才他怎会那样对小骗子?简直就像有另外一个人在控制他的身体似的…… 他越想越觉得低落,脑子里嗡嗡作响。 这样的身体……真的可以和人许下厮守之约吗?小骗子对他的情况懵懂,可是他自己骗不了自己…… 「主子,您在这儿站着作甚?」 什六趴在二楼的围栏边,奇怪地喊。 他刚出来透气,就看见自家主子下楼往这边走,走着走着就停下来在那里发呆。听到他的喊声,主子倒是回了神,脸色却很难看。 什六见状吓一跳,连忙翻过围栏跃下,几步跑到秦凤楼面前。 「主子,出什么事了?」 秦凤楼看他一眼,往前走:「你跟我来,有些事要交代你。」 什六一头雾水跟上去,没出事怎么这幅脸色,难道是和公子吵架了? 等两人走到水潭旁,他把柳白水的事大概说了一下,什六高兴地差点跳起来。 「这么说,咱们也不用再到处找了?」他勐地拍掌,「这对咱们都是好事啊!」 秦凤楼嗯了一声:「白灵既然愿意见白真,如今又戳破了那一层窗户纸,如无意外,他会把剩下的四分之一山河图交给白真……」 什六不像什五想得多,闻言就道:「那咱们要不要继续搅混水?正好二王都在榕州府,若是放出假消息,两方定然打破头!」 秦凤楼却犹豫了。 「当初柳逸除了给我请柬,还附有一封简讯,交代了他对山河图的处置打算。他虽用语含煳,我却猜得出他的意思。他是想要借我手将山河图献给朝廷,一旦朝廷找到了宝库所在,世上将无人敢与之争锋。柳家也就安全了。」 他慢慢说着,与其说是解释给什六听,不如说,他是在说服自己。 「白真想要集齐了山河图以后,公布于众,也是个法子,可不能一劳永逸……真要论,还是柳逸的法子更妥当。」 什六惊讶地看他:「主子打算劝公子献图?」 秦凤楼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远处的瀑布,没说话。 他何尝甘心把山河图给小皇帝? 那一家子人,害得他家破人亡——他明明能够享三代同堂之乐,如今逢到忌日,竟只能在一桌子牌位前,孤零零饮一杯冷酒。 还有他的娘亲,那样好的女人,却死得悽惨无比。 他想到最终竟让那家子得利,心口就像火烧似的,烧得他坐立难安。 可是…… 秦凤楼握紧拳头,眼前闪过柳白真杀人时癫狂的模样。 倘若不能尽快解决山河图的事,他担心再经歷几次生死危机,柳白真会彻底迷失自我。他现在情况不好,到时候未必在对方身边,那柳白真最后会是什么结果? 他在心里几经挣扎,最后还是认了命。 谁叫他在报仇前就认识了柳白真这么个人? 「罢了,等白灵交出图,我们就尽快赶回去,」他疲惫地揉揉眉心,「贺固安不是想报恩吗?就让他想办法。」 与什六分别,秦凤楼又回到竹楼。 想到先前自己的态度,他推开门前还十分忐忑。小骗子如今对着他,脾气可不小……这会儿还不知道气成什么样呢。 他嘆口气,推门一看,屋子里空无一人。 第130页 「白真?」 无人应答。 秦凤楼愣住了,瞬间脑子空白,冒了一身冷汗。 ……小骗子生气了,走了? 他惊惶地快步走过床铺边,脚踢到柳白真的佩刀,一张纸从佩刀下露出。捡起来看,见纸上龙飞凤舞写了几个大字:见哥去,午时前回,勿念。 最末还画了个奇奇怪怪的简笔小人在噘着嘴。画得相当粗陋,不过活灵活现的,让他想到柳白真做这副表情的样子,特别招人爱。 秦凤楼突然间整个人放松下来,啼笑皆非。 「作怪……」 他低头又默念了一遍纸上的几个字,才小心地把这张纸折成几折,收进怀里。 此时白灵的住所正爆发一场争吵。 柳白水并不在场,屋子里的家具砸得七零八落,火塘都被破坏,里头的石块和木炭掉的到处都是,还燃着火星子。 白灵和柳白真一东一西站在两侧,脸上都有打斗留下的乌青,显然已经打过了几场。 「你有什么资格封了他的记忆?」 柳白真脸色铁青,冷冰冰质问,「他是一个物件吗?还是他主动要求你这么做?」 白灵擦着嘴角,吐出血水,跟着冷笑。 「你被大名鼎鼎的明鑑山庄保护着,却来我这儿何不食肉糜?!」他止不住地大笑,「我们从柳家堡一路逃到南边,中间经歷了什么,你知道吗?」 他神情似癫似疯,眼神几乎要充血。 「若不是白水状态太差,我何至于对他下蛊?」 「我娘当年被关内人骗,剩下我就走了,我因此从小就被寨子里的小孩欺负。六七岁时我按规矩参与圣子遴选,因为挨不住人蛊之苦逃出了万山城,最后被义父所救,带回了柳家堡……」 白灵回忆起过去,神情变得柔和起来。 「在柳家堡的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快活的时候,不会挨打也不会挨饿,义父义母让我知道有父母是什么感觉,还有白水——他对我最好,」 他对柳白真自嘲,「你是天之骄子,是白水的亲弟弟,不必努力,他也会疼你爱你,岂会明白我的心情?」 「我即便是死了,也不会伤害他!」 白灵眼中含泪,「我们最后一次逃离追杀,已经是强弩之末。他倒在林子里,求我把他的皮割下,好让他能安稳地下葬……我宁可杀了我自己,也下不了手伤他分毫。所以我主动回万山城求救。」 实际上他当年是最有希望成为圣子的人选,是他自己放弃了。这次回去,恰好遇到白瑶卸任,他自愿进入蛊王坑接受试炼,交换条件就是白瑶要庇护他和柳白水。 他自然成功了,小时候逃避的事,长大后为了喜欢的人,他还是完成了。 「如果我不封他的记忆,洗掉他的纹身,他永远无法摆脱山河图的阴霾,」白灵一步步走到柳白真面前,「他会永远记得父母兄弟的死,会一辈子痛苦。」 「我问你,换成是你,你会怎么做?」 柳白真无言以对。 他心道,自己也没本事封人家记忆啊。 「就算你说的有道理吧,」他蹙眉道,「那你也还是骗了他!你以为是在保护他,可实际上呢,你让他活在了虚幻里,什么都是假的,一戳就破。」 白灵兇狠地瞪着他,半晌,他突然笑了。 柳白真警惕地后退一步,对方却俯身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那你呢?你要什么时候告诉秦凤楼真相?」 第62章 柳白真愣住了:「你什么意思?」 「秦庄主中了蛊不是吗?」白灵轻笑,「但你并没有告诉他。」 他看着柳白真错愕的表情,心情一阵畅快。 在柳家堡的时候,他就很讨厌这个人。明明身无所长,因为占了一个血缘,就能理直气壮地享有柳家人的爱护。 小苍山那样的大门派,等闲人连山门都进不去,柳白真却凭藉着义父的威望,直接就是内门弟子。 白灵并不认为自己是嫉妒,他不想去什么小苍山,但他看不起柳白真。学剑三年了,依然打不过他三招,一输就哭,被他顶了一句,竟然直接去白水那里告状。 他想到这些往事,就更厌恶眼前的人。也不知道那秦凤楼看上柳白真哪一点……什么眼光! 白灵眼神带着恶意道:「白坤跟我说,你们在找龟虚虫。你知道那龟虚虫为何在云贵才有,且因为频繁捕捉导致数量稀少吗?」 柳白真瞪着他没说话。 「因为它是解蛊必不可少的药引。」 白灵绕着他,打量他,「你故意打断了白坤的话,就是不想让秦凤楼知道这一点,是不是?」 他是不知道缘由,不过柳白真费心隐瞒,这就有趣了。 柳白真胸口起伏,极力克制不要冲动。 原身的记忆里和白灵有关的只有几个片段,实在看不出白灵竟然是这么一个人。或者说,此人在还是「柳灵」时,有意地隐藏本性。 太讨人厌了! 他气得要爆炸,眼睛跟刀子似的直飞白灵。 「你想怎么样,划下道来!」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白灵反倒沉默了,一反刚才得意猖狂的模样。过了一会儿,眼看柳白真就要爆发,他才伸手示意他冷静。 「我不是在威胁你,否则一开始我就不会见你们了。」他慢吞吞道,「何况万山城好歹也救了你们,还帮你的护卫治伤……」 第131页 「若非如此,你以为你还能在这儿放屁?」 柳白真不耐烦地打断他,「要是你想藉此让我闭嘴,那就省省吧。柳白水是个成年人,他如果没失忆,想留在哪儿,抑或和谁在一起,都轮不到我插手——可是你封住了他的记忆,他现在一无所知,做出的任何决定都不理智,我必须带他走!」 白灵气笑了:「你便是告诉了他,他就会跟你走?我可不是在他失忆后趁虚而入,我们俩在柳家堡时就已经定情了,只要我不解蛊,他就永远想不起来过去的事。你对他来说是个陌生人,而我是他的丈夫,你说他是信我还是信你?」 「你非要逼我,我就告诉秦凤楼你隐瞒他中蛊的事!」 「无耻!」 两人怒目相视。 柳白真连看他一眼都觉得膈应,正要转身走的时候,又被叫住。 「回来,」白灵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正事要紧,「把山河图拿走!」 柳白真看他的眼神十分怀疑。 「你会给我山河图?」 白灵掏出一个丝绸包裹的东西丢给他:「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柳白真伸手接住,掀开绸布,里面和他让秦凤楼帮忙拓的那块差不多,应该是羊皮。打开叠成四方块的羊皮,山河图右下角连着部分题诗和画师小印展现眼前。 的确是柳白水后背上的部分。 山河图终于完整了。 柳白真盯着羊皮一动不动,心里酸涩难忍。 就为了这么一幅图,柳家家破人亡。他半路而来,却参与了最危险、最痛苦的这段路。现在这幅图已经全部在他手里。 「图,我就交给你了。」白灵低声道,「你要是为你哥哥着想,就不要再让他参与这件事,权当柳白水这个人已经死了罢,让他以白寨人的身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算我求你了。」 柳白真说不出话来。 到底怎么做对柳白水才是最好的? 是像白灵这样,狠心抹去他的过去,还是告诉他真相,然后任由他去復仇、镇日被仇恨和惶恐包围? 也许后者能够让他歷经千帆后,获得真正的坦然和平静,可要是因此死了呢? 「你为何瞒着秦凤楼,我不想知道,」白灵看着他手里的羊皮,「想必也是为了他好,那么,这和我有何不同?」 柳白真想要反驳,他并不会一直隐瞒,他只是想要找到了药引,等有把握了再告诉秦凤楼。何况秦凤楼和柳白水不同,假如乍然得知他父亲是被人下毒,他是会发疯的! 可这些话在他嘴边转了一圈,最终也没出口。无论找任何理由,他和马长春的确骗了秦凤楼。 就像一个被胡乱埋下的地雷,随时会爆炸。 他心虚和忐忑,就是因为知道那是一个错误。 「我会告诉他,」柳白真喃喃道,眼神蓦地一利,「所以你到底有没有龟虚虫?」 白灵无语:「你去找巫祝,他不但有,还会教你怎么解蛊。若他也没办法,你就不用瞎折腾了,没得治。」 两人沉默半晌,无话可说,最后不欢而散。 柳白真从小楼下来,无精打采地踩着小路往下走。路上碰到几个上山採药的苗女,见到他都围上来,说的话他都听不懂,只好可怜地站在那里,任由姑娘们往他的高马尾上插花。 姑娘们挤在一起,笑成一团,他茫然地看着她们,不高兴地想要把花弄下来,却被一只手轻轻拉下。 他回头一看,竟然是柳白水。 「三哥!」他一下高兴了,刚才还沉郁的气息突然就欢快起来。 白水握着他的手,抬头对苗女们说了一句,她们就笑嘻嘻地背着药篓子从两人旁边跑过去了。 「她们是觉得你长得好看,所以送你花。」他温和地对柳白真解释,「但你要是丢了花,那可会惹她们生气……你肯定不希望见识她们生气的样子。」 柳白真刚才心不在焉,根本没心思去交际。不过白水这么解释,他仿佛又觉得有趣起来了。 「三哥,」他迅速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小楼,然后小声说,「我刚刚和白灵打了一架!」他抬起下巴给白水看,「喏,他的拳头干的!」 白水生得高大,但脾气却很好。 他闻言露出几分无奈,伸手捏着柳白真的下巴,帮他轻轻揉了揉。 「你不要和他计较,他虚长你几岁,脾气不怎么好……但他人不坏。」他声音很低沉,说话的时候喜欢专注地看着对方,让人觉得他很真诚,「白真,你不要生他的气,可好?」 柳白真莫名觉得自己像无理取闹的小姑子。 他蹙眉认真地辩解:「你知道他干了什么吗?他——」 「嗯?」白水疑惑。 柳白真咽了口水,鼻尖冒出汗。 他要说吗? 可是说了以后,他能承担后果吗? 他望着柳白水,对方皮肤光洁,目光有神,一看就是生活安逸养出来的淡然。他有点无法想像,这张脸如果满脸仇恨,或者沉浸在悲痛里,会是什么模样…… 白水却望着小楼,一脸平静道:「你是想说,白灵给我下蛊的事情吗?」 「?!」 柳白真愕然地张大嘴。 他竟然知道? 白水看见他的表情,失笑道:「我只是失忆,不是失智。」他知道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失忆,他的脑袋又没有受伤,怎会什么都想不起来,偏偏没忘了白灵这么个人? 第132页 再说,这里是哪里?万蛊之城啊。 巫祝便暗示过他,他的失忆和蛊有关。再加上柳白真几人来了,白灵焦躁之下举止失常,让他听到了不少事,前后连起来也能猜到个大概。 「我一见到你就觉得亲近,」他看着柳白真笑道,「你叫我三哥,我觉得本该如此,说明你没有说谎,我的确是你兄长。再打听打听你的事,也就差不多了。」 柳白真暗暗咋舌。 他收回自己之前的看法,白灵哪儿搞得过柳白水啊。 降维打击属于是。 合着人家心知肚明,只不过不揭穿而已。 他纳闷地问:「三哥,你为何不揭穿他?」 白水便低头露出个笑,柳白真有点看不懂,看着像苦笑,又有点甜。 「等我发现时,他已经在我心里了,」他道,「何况我知道他没有什么私心,大约是不想看我痛苦。」 这是不对的。柳白真在心底默默说,也是告诉自己。 「你不用操心我的事了,我都心里有数,」白水拍了拍他的头,「我在等他主动告诉我一切。」 柳白真郁闷地被他拍矮一截,不过他心底难免松了口气。 他仰头对白水说:「三哥,不管怎么样,你没事才是最好的结果!」他拉着男人的手,像小动物那样蹭蹭,「如果长姐知道你没事,一定会很高兴!」 可惜,为了保护大姐和外甥们,他不但不能报平安,甚至要完全切断和若游仙岛的联繫。 白水看着他,心尖突然像被扎了一下似的,又痛又麻。 他仍然没有过去的记忆,他只是知道白灵下蛊的事。白司告诉他柳家的事,他即便猜测和自己有关,可是「知道」和「记得」是两回事。 这一刻,他看着面前青年眼里的庆幸,才感到心痛。 「我也很高兴你没事,」他用力抱住柳白真,掩饰眼睛的酸涩,「对不起,三哥没能保护你。」 柳白真摇头。柳白水不记得具体的事情,原本他们分开逃跑就是为了尽可能地提高生存率,鸡蛋哪能搁在一个篮子里? 「你们要不要就留在万山城?」白水说出口,又懊恼地改口,「对不起,我不该说这话——」 柳白真反倒真的庆幸他不记得所有事了。 「三哥,」他郑重地说,「你放心,我不是要去报仇。你应该知道山河图吧?我找齐了所有图,得想办法让柳家从这件事里脱身。只有这样,我们以后才能自由,不至于担惊受怕被人追杀,才能正大光明去看望姐姐他们,一家团聚。」 「我并不是一个人去冒险,明鑑山庄会帮我,而且柳家人越少参与越好。」他努力和白水保证,免得这哥哥被愧疚淹没。 说不报仇当然是假的。 开玩笑!要是让他搞清楚罪魁祸首是谁,他不把那人削成人彘就不叫柳白真! 白水知道他多半是为了安慰自己,头一次迫切地想要恢復记忆。原先他不知内情,觉得失忆就失忆,如果失忆能让他平静生活,那也无妨。 如今看,这无疑是可耻的逃避行为。 他还是柳白真的哥哥,岂能把重担压在幼弟的肩膀上? 柳白真不放心地看着他:「三哥?」 白水沖他笑了笑:「你放心,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即便跟着你也是拖后腿,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 他反过来安抚柳白真,哄着对方安心回去。 柳白真解决了一件大事,笑容灿烂得朝他挥手,约好了晚上一道吃饭,便猴子似的在树林里窜来飞去,走了。 留下白水錶情沉重地望着他的背影。 再说柳白真。 他与亲哥真正意义上相认,山河图也齐全了,此行两个重大任务等于已经完成了一个,几乎要飘起来。 不过在经过河边,他远远看见巫祝的小院,那颗飘起来的心,又慢慢落了回去。 柳白真停住,巫祝已经三天没出来了,进出的都是他那些徒弟。不知什五的情况如何……秦凤楼的事不能再拖了。 他復又变得心事重重,脚步拖沓地回到了吊脚楼。 「小骗子?」 秦凤楼正靠在露台边看书,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不由诧异。 「怎么,不顺利?」 柳白真早就忘了他和自己闹别扭的事,走到他跟前,一头栽倒在他怀里。 「我现在就是下雨天的蘑菇。」他苦着脸。 秦凤楼憋住笑,把人搂在怀里:「是挺像的。那你是什么品种的蘑菇?莫非是……松蕈?那倒是挺好吃的。」 「说什么啊!」 柳白真立刻不沮丧了,在他胸口抬起脑袋,两条眉毛生动演绎什么叫眉飞色舞,「我要是蘑菇,必须是那种吃下去躺板板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 秦凤楼抱着他笑倒在地板上,忍不住低头狠狠亲他的脸蛋,「你怎么这么惹人爱!」 「干嘛干嘛——光天化日成何体统!」 柳白真被他亲得差点撅过去,涨红脸推他的大脸。 完了,这驴又要折腾啦! 「正经点!」他喘着气趴在秦凤楼身上,严肃道,「来,我跟你说件事。」 秦凤楼一手搂着他,一手垫在脑后,懒洋洋道:「遵命,主子你请吩咐。」 唉……这姿势实在严肃不起来。 第133页 柳白真挣扎着坐起来,犹豫了一下,说:「我问你,你这几日是不是又睡不着了。」 原本轻快的氛围突然凝滞。 秦凤楼脸上的笑渐消,他慢慢起身,撑着一条膝盖,这次他倒没有生气,只是沉默半天,反问:「你想我怎么做?」 「我帮你熬药,」柳白真坚持,「我们这趟出来,马道长就嘱咐过药不能断,是我粗心,没有盯着你,你听话!」 秦凤楼无奈地笑,竟然很干脆地答应:「我不是不识好歹的人。」 他如此乖顺,柳白真反而难受了。那药吃下去副作用多大,他都见识过……可怎么办呢?除非能彻底解了蛊。 于是他主动凑上去亲他的嘴,安慰道:「如果你难受得厉害,我就像上次那样,好不好?」 秦凤楼这下彻底没脾气了,狠狠抱着他,在他头顶嘆气:「你是我祖宗!」 是夜。 柳白真紧张地守着人。 秦凤楼服药熬过了那一波,终于在半个时辰后累极而睡。他守在床铺旁,说实话,他感觉秦凤楼压根儿是痛昏过去,而不是睡着。 不管怎么样,这人总算能好好地休息了。 柳白真不敢阖眼,一直守到丑时,秦凤楼的唿吸愈发沉,明显进入了深眠,他才松口气,一头倒在枕头上。 困死爷爷了。 他几乎一闭眼就睡着。 半夜山谷里突然下起了雨,淅沥沥的十分嘈杂。他翻了个身,朦胧间总觉得听到有人在不停地呓语,一直不停,特别闹人。 「娘……娘亲……」 柳白真又翻了个身,身边那呓语竟然更大声了。他忍无可忍坐起来,刚睁开眼,清醒的那一瞬间,就看到秦凤楼脸如火烧,双目紧闭,痛苦地伸着手。 「娘——」 他蓦然吓醒。 第63章 秦凤楼一直觉得自己整个人被分成了两部分。 一部分属于白日,他可以正常地谈笑风生,人人贊他高风亮节,他也觉得自己活得很像个人。 可到了夜晚,当所有人都已入睡,剩下的他,就像西北的黄沙中支棱出来的那一截枯骨,无人理会,茕茕孑立。 他时常觉得自己活不久,因为每一晚,他都能看见父亲或者母亲的幽魂。他们不过一缕黑影,也许在窗外,也许是屋角……他们并不打扰他,只是自顾自在那儿。 活人哪会看到这些东西? 来万山城的第三夜,他又一次梦到了母亲。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她穿一身天水蓝的裙子,端坐在绣墩上,微微斜倚着圆桌,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纸笺上的字。 他发现自己变矮了,跪坐在另一张绣墩上,面前是张涂得乱七八糟的纸。他歪着头,听到母亲轻轻笑起来。 『娘——这说的什么呀?』 不是,他不是要问这一句,他是想问…… 母亲叶书回过头,露出年轻的侧脸,一头乌压压长发绾成堕马髻,斜插着蓝宝的簪子,温柔宁静。 『这是你爹爹在讨好娘呢。』 『爹惹娘生气了,要打屁股!娘打十下,小凤凰打十下!』 叶书笑得前仰后合,秦凤楼能看到她眼角的纹路。 『儿啊,可是娘现在不生气了怎么办?』 他从绣墩上爬下去,哒哒绕到叶书面前,示意她低头。叶书笑盈盈地低头,他便噘着嘴亲对方的脸。 『娘不生气的时候最好看!』 『又是你爹说的对不对?』 母子俩的对话透着甜味,他藉由这具小身体,贪婪地看着叶书,想要记住她的音容笑貌。 如果睡着能做这样的美梦,他愿意久久睡去。 就在他这个念头升起的剎那,四周景象倏忽一变,依然是同样的房间,色调从温暖变为冰冷。他的视线陡然拔高,正站在门口,迟疑地不敢跨进去。 『小凤凰,你快进去吧,你母亲就等着——见你一面吶。』祖母被嬷嬷搀着,哽咽地抓着他的手。 他恍惚地抬脚进了屋,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在扭曲。 『娘……』他轻喊了一声,但叶书并没有从屏风后绕出来,没有笑着应他。 秦凤楼一步步走进内室,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不——不,别去!别进去!』 但他控制不了「他」的脚步,宝蓝色的内室失去了往日的活力,一片萧条。 陈设有何不同吗? 依然是那张妆檯,雕花的柜子,还有最里面的床架子,蓝色床帐垂落到大红的波斯地毯上,只让人觉得凋零。 他抬起头,看见床上人的那一刻,大喊一声跪到了地上,世界天旋地转地朝他扑过来。 叶书躺在床上,一头长髮枯藁地披散鸳鸯枕上,她歪着头望着他来的方向,一只手无力地垂落在锦被外。从头到手,一色的铁青。 她双目暴突,眼球几乎要脱眶而出,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丝。眼眶周围一圈艷红色,而嘴唇却苍白似雪,纤细的颈子竟似折断一般,整个脖子呈现可怖的紫黑色。 脖子几乎要断了,她也只能歪着。 秦凤楼满倒在地上,满脸泪水地往后退:『不——你不是我娘……我娘……不是这样……』 那女人沖他伸手,嘶哑唤道:『小凤凰,来娘这里……』 秦凤楼扑了过去。 第134页 『娘!』他痛哭流涕地埋首在叶书的手心,『儿回来了!您别丢下我——』 『你听娘说,』叶书贴着他,冰冷的像尸体,『你不要怪你爹……这不是他的错……』她似乎是想哭,却已经无法流出眼泪。 秦凤楼哭得绝望:『娘,我不怪爹,你能不能别走……』 『儿啊,我要去陪他,上穷碧落下黄泉,他是那样的人……』叶书扶着自己的脖子,痛苦地喘息,『好痛——好痛——小凤凰,你救救娘——』 秦凤楼眼前一片血红,他惶恐无助地抱着叶书,想要帮她固定脖子。可是他伸手去摸,却摸到清晰的骨茬—— 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是他爹下的手。 叶书歪倒在枕头上,渐渐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她流出两行血泪,高高低低地喘息,总像下一秒就要断气。 『娘……』他小声地唤她,轻轻用袖子帮她擦去血迹,帮她整理好凌乱的长髮。 叶书凝望着他,痛苦慢慢消失了,她恢復了平静。 『凤楼,』她最后苦笑道,『若是你也有那病……就别成家了罢?』 她在秦凤楼眼前咽下最后一口气,到死,双眼都不曾阖上。 秦凤楼伏在她身前,一直跪着,一直到四周下起霜雪,染白了房间——四周变成了灵堂。白色的灵堂里,只摆着三块漆黑的灵位。 显祖考秦公讳光孝府君之灵位 先考秦公讳予江府君之灵位 先妣秦母叶孺人闺名书往生莲位 他一身麻衣,在漫天纸钱飞舞里长跪不起。一夕之间,他家祖孙三代只剩一位老祖母,教他习武,带着他骑马的祖父,还有他的爹娘,全都变成了冷冰冰的牌位。 『为什么?』 他看着牌位,轻问。 『为什么这样对我?』 他伸出手,一柄七尺马/刀凝聚在手,砰地砸在地上。 『我做错了什么?』他大喊。 秦凤楼杵着刀站起来,疯狂地一刀挥去,砸烂了灵牌,四周的墙壁渗出血来,所有的帷幔、纸钱、银马瞬间血红。 『滚!滚开——』他大吼着朝那些扑过来的黑影挥刀。世界再次扭曲起来,魑魅魍魉狞笑着朝他伸出细长的爪子。 啊啊啊啊啊啊———— 他丢下刀,神情癫狂地抱住头滚到地上,下一刻许多白骨破土而出,紧紧地抓住他的四肢,苍白的头骨贴着他,喊他主子。 主子—— 主子——秦家军誓死效忠—— 什一、什二! 秦凤楼似哭似笑,放任自己被白骨拖入地下,他不断地往下沉,一直沉到地狱,拖着脚枷被牛头鬼面驱赶着趟过刀山火海。 他倒在地上,血肉绽开,用手抠着地往前爬—— 唰—— 牛头鞭打他,口里称他罪孽深重,故来还债。他爬到忘川尽头,看到望乡台上站着一男一女,他们携手而立,唤他凤凰儿。 『小凤凰,快回去!』 『爹,娘——』 秦凤楼喊着,踉跄往前爬,一头跌入了忘川里。 他咕嘟嘟的下沉啊,沉啊沉,耳边依然盘桓着牛头鬼面的大笑: 忘川河,千年舍, 人面不识徒奈何! 哈哈哈哈—— 秦凤楼被硬生生摇醒。 子时过半。 他剧烈地喘着气,睁眼半天才聚焦,等到旁边有人紧紧抱着他,他才发现自己正在发抖。 柳白真擦去他额头的汗,小心看他。 「你做噩梦了。」 秦凤楼很快平復了唿吸,清醒过来。他突然懒得动,躺在那里看着柳白真忙来忙去,又是端水,又是拿衣服。 「我梦到我娘了……」 柳白真动作一顿,放下衣服盘腿在他旁边坐下,打量他的脸色:「我知道。你梦里一直喊娘呢。」 他抿着嘴笑起来,「你是不是想你娘啦?」 秦凤楼被他笑的浑身一松,失笑:「小骗子,趁机笑话我。」 「没有没有,」柳白真忍了半天,还是好奇道,「你梦到了什么?」 秦凤楼出神地望着火塘,其实醒来的时候,他还很清楚记得梦里的景象,可是很快,那些景象就像手里的沙子一样飞快地流走了。 「我应该是梦到最后一次见我娘。」他低声说。 柳白真不敢说话了。 马长春曾经大概和他提过秦凤楼家里的事,因为秦祖父突然去世,导致父亲发病自缢,母亲因此一病不起。家中亲长一下没了三位,这也是刺激秦凤楼毒发的原因。 可是,按马道长和他说的,秦凤楼分明没有…… 「我没有见到我娘最后一面,」他疲惫道,「等我赶回来时,只看到三具棺材。」 「祖母,不给我看爹娘的遗容。」 秦凤楼表情异常的麻木。 「我岂能接受?于是……我推开了娘的棺盖……」 无论再去美饰,也掩盖不了女子突出的眼睛,和折断的颈骨。她是被人生生扼死的,唯独庆幸的事,她这份罪没有受太久,那人最后直接折断了她的脖子。 从此他再没有梦到娘。 柳白真脸唰的白了,错愕道:「你是说,你娘是被人掐死的?」 秦凤楼看他:「是我爹。」 柳白真倒抽一口气。 第135页 「我爹发病后攻击性极强,但因为那时他病情已经稳定许多,很久没发作过,所以身旁没有护卫……他一直和我娘在一起。」 秦凤楼说的也是祖母断断续续告诉他的。说起来,老人要比他更加坚强。 「我爹大约对祖父很愧疚,目睹祖父死状,一下发作。他——」他闭目说下去,「他想自缢,我娘爱重他,岂能不阻止?可娘就是个普通的妇人,我爹却是自小习武,又完全失去了理智,竟就那样将她掐得一度闭过气。」 按祖母所言,他爹最终寻死,反而是在恢復神志后。他见到爱妻被自个儿害得只剩半口气,便在崩溃之下选择结束了性命。 柳白真久久无言。 「祖母总是告诉我,别怨谁,也别恨谁……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秦凤楼苦涩低语,「我梦见我娘让我别怪爹……梦见她叮嘱我,若是得了疯病,别祸害别人家女孩儿。」 他问柳白真,「你说,她若说这话,难道心中真的不恨吗?」 柳白真嗫嚅道:「这不是你梦到的吗?」 是啊。 秦凤楼想,可能他内心就是这么想的。 叶书分明可以和离,可以另嫁,如果当初没有嫁到他家,也能和丈夫平淡携手到白头。也许当初她嫁给爹时,尚是风光的世子妃,可幸福那般短暂。 浮生长恨欢娱少。 「小骗子,」他抵着柳白真的肩膀,「你有没有想过,找一个疯子做丈夫,会是什么下场?」 柳白真严肃地搂着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什么下场,他暂时没考虑过,但秦凤楼的毒是必须要解了。 明天,明天他就去找巫祝! 第64章 转眼又过去三日,巫祝终于从屋子里出来。 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他,老头满头乱髮,每条皱纹里都藏着疲惫。他慢吞吞地扫了秦凤楼一眼道:「你那护卫受了不少罪,不过腿保住了。」 「太好了!」什六激动不已,和几个护卫拍手相庆。 秦凤楼虽不显于色,眼睛也微微泛红。他郑重地行礼:「白大人的恩情,秦某铭记于心,任何事,只要秦某力所能及,但供驱策。」 这个承诺不可谓不沉重,毕竟秦凤楼背后代表的是明鑑山庄。 巫祝却随意地摆摆手:「我一把年纪,除了死也没甚大事了……你若有心,老头子倒是想问你讨个人情。将来若是白灵有事相求,你看着能帮,就帮一帮。」 秦凤楼迅速瞥了身旁青年一眼,果不其然对方正在撇嘴。 他干笑道:「只要不超出秦某的能力,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白大人放心。」话音刚落,旁边那人已经双手抱臂,嘴角抿得笔直,用浑身诉说不满。 「我们现在能去看看什五吗?」他连忙转换话题。 巫祝点点头:「他就在里屋。」 一行人小心走进了屋子,尤其是秦凤楼,他总觉得随时会看到什么蜘蛛啊爬虫。不过竹屋里干干净净,除了淡淡的药味儿,看起来很是寻常。 他们走进里屋,什五正靠在床边的床上沖他们咧嘴笑。 「大哥!」什六带头冲过去,等跑到床边,又手足无措起来,「大哥,你感觉怎么样?你的腿真的长好了吗?」 短短不到七天,什五几乎瘦脱了相,精神反而很好,腰背笔直地靠在床头。他闻言掀开了薄被,露出完好的腿。 众人不由震惊。 「这……不就是肉白骨?」二十喃喃道。 秦凤楼坐在床边,伸手摸了摸什五的膝盖,腿骨竟然已经接好,并且癒合了。小腿的皮肤摸上去温暖有弹性,除了过于瘦削,和先前没有任何区别。 他沉思,倘若白巫祝的法子能推广,那战场上的士兵就等于多了一重保障。毕竟很多士兵都是死于伤口感染,亦或是伤口过大…… 不过,他哂笑,这也不是他需要操心的事。 小学徒守在旁边严肃道:「这怎么是肉白骨?这是我们白寨的蛊术!现在虫子还在他的腿里呢,明日才能取出,你们莫要再摸啦!」 此话一出,秦凤楼和什六瞬间窜到了屋子另一头。 「……」柳白真无语。 什五顿时露出遗憾的表情,摸了摸自己的腿,柳白真发现他的皮肤下确实像有东西在拱似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胡思乱想起来,难道是因为蛊虫都是通过吞噬优胜劣汰养成,所以身上有什么东西能刺激细胞加速再生? ……算了,他为啥要在武侠世界里思考科学?都有真气了,什么不可能?! 「大哥,那你现在可以自己行走吗?」二十不怕虫子,一屁股坐下。 什五点头:「我这两日已经能自己扶着墙走两步。白大人说,等蛊虫取出,我再修养十天半个月也就差不多了。」 如果想要像以前那样飞檐走壁的,恐怕还得再多费些时日,但也就是迟早的事儿。 「那你就干脆在白寨再多待半个月嘛,」二十转头看秦凤楼,「主子,您看呢?」 秦凤楼严肃地颔首:「反正少你一个不少。」 什五皮笑肉不笑:「主子,你怕什么?」 噗。 柳白真立刻捂住嘴巴。 巫祝的小学徒很有职业操守,看差不多了,立刻开始轰人。 「你们过几天再来吧,明日取蛊,是要体力的!」 第136页 柳白真心里惦记着秦凤楼那事,一直走出了院子,还在到处找巫祝。 「你看什么呢?」秦凤楼捏着他的脖子。 「嗯……我在看,嗯那个——」他心不在焉地伸长脖子,突然看见白老头背着药篓朝山上去了,「我在想要不要和巫祝再道个谢!」 秦凤楼现在最想远离的就是使蛊的人,闻言嘴角抽抽:「我已经谢过了……」 他话没说完,身旁的人就跟兔子似的窜走了。 「我去找三哥,顺路拍拍巫祝的马屁!」声音还在耳边,人已经在几仗开外。秦凤楼无奈地摇头,轻功倒是长进得最快。 二十还在旁边感念:「公子可真好,比咱们都诚心哪。」 「对啊,咱们是不是去打点野味送去给白大人?」二十一在旁边凑热闹。 秦凤楼被护卫们簇拥着,快拐进小径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人当然是看不到了,可他心里莫名的不安。 令他不安的来源正横穿溪流,窜上树,跟猴子似的攀着榕树的气根,直接把自己盪到了白容的前面。 老巫祝揣着手,一脸嫌弃地望着他从树上往下跳。 「我还当你这个后生,没看见我使眼色呢,」他不满地嘀咕,「怎么这么迟钝。」 「什么眼色?」柳白真正拍打身上的树叶,闻言懵逼。 老巫祝无话可说。 「罢了,你找我来,可是为了你那情郎?」 柳白真小脸通红:「什、什么情郎?」 「哦,原是我老头子误会了,」老巫祝绕过他往前走,「既如此,别挡着我採药。」 「哎哎白大人!」他急忙拦住人,破罐子破摔,「对!我是为他来的!」 老巫祝停下来,白了他一眼:「年轻人,扭扭捏捏成不了大器。」说罢把药篓丢给他,自己找了个榕树的气根坐下。 「我且问你,你和白水那孩子是什么关系?」他示意柳白真坐旁边。 怎么突然问起三哥…… 柳白真一头雾水乖顺地坐下,老实回答:「他是我三哥,同父同母那种。」 老巫祝若有所思:「难怪跟我打听你的事。」 他自然也从白司那里听到了关于柳白真的一些事,比如柳家堡灭门,还有让整个江湖,包括广南中路这片土地都变得腥风血雨的山河图。 他见到这幅图的部分,甚至比听说他更早。当初白灵带着人回来后,就来求他,为白水那孩子洗去后背的纹身。 没想到啊,那就是传闻中的宝藏地图。 老巫祝看向柳白真的眼神变得慈霭起来,隐含怜悯。世上最痛苦莫过于生离死别,白髮人送黑髮人自然绝望,反过来,那悲痛照样不会少半分。 柳白真没注意他的呢喃,他简单地把秦凤楼父子的情况介绍了,着急问:「白大人,长春观的马道长一直为他们父子治疗,这几年,他遍访病患,认为他们并非是得了疯病,而是中了毒,故而多方查找,出了个方子——」 他又把马长春给他的方子掏出来递给老巫祝,「都说巫医不分家,您看看这方子是否对症,这里头最重要的一味药引,便是龟虚虫,所以我们才来到榕州府。」 老巫祝的确也精于医道,他眯起眼认真地看手里薄薄的纸,边看边点头。 「长春子的善名,老头子远在滇南也有耳闻,看来他的医术并不在他善名之下。这方子君臣相宜,用量精准,若是用来解蛊毒,再合适不过!」 「他真的是中了蛊?!」柳白真站了起来。 老巫祝理解他的激动,将方子还给他:「坐下吧,我还没有说完。」 「我说了,这方解蛊毒可,但先得驱蛊,才能解毒。」老头正色,「否则,反而会刺激蛊虫在经脉游走,对他有害无益。」 柳白真抿嘴,脸色都吓白了。 假如他不是恰好有机会来万山城,得遇老巫祝,便是找到了龟虚虫,反而还会害了秦凤楼。他不敢想像到时候自己会如何,就是马道长,怕也难以自处…… 老巫祝从药篓里取出个木盒给他。 柳白真打开一看,里面有个形似螺蛳的虫尸,但壳下生有密密麻麻的节肢,眼如红豆,十分吓人。 「这就是龟虚虫。」 老巫祝悠悠说:「那小子的父亲中的当是癫蛊。顾名思义,此蛊令人心昏头眩,笑骂无常,或遇饮酒时辄发,忿怒兇狠而不可制,形如疯癫。乃至于蛊卵入脑,则回天乏术,必定癫狂致死。」 「且,此蛊会父传子,子传孙,子子孙孙皆以血脉供养之。」 柳白真听得浑身凉透。 每一点症状都能对得上,马长春虽不知道是蛊,但通过症状,竟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遏制住了秦予江的蛊。可惜他并非时时都在,以至于秦予江突然发作,酿成惨剧。 难怪秦凤楼从不喝酒,马道长的医嘱,正好避免了刺激蛊虫。 「这种蛊能解吗?」他哀求地看着老巫祝。 「倘若不能,我根本不会跟你说,」老头嘆口气,「下蛊之人应当是外行。蛊师少有和汉人打交道的,更惶提结下仇怨。何况我们这行当的人若是要报復人,只图一个快,大部分并不会牵扯起后辈,尤其是胎儿,实在是阴毒啊。」 「癫蛊是蛇蛊的一种,抓一条缠头蛇埋进土坑里,取腐血餵养蝇蛊,最后得到的蛊虫细小而能顺着头皮钻入奇经八脉,寄生在身体各处。发作时,令人麻痒难忍,到了中期,人便会瘦成骷髅,假如没有后代分担部分蛊虫,便会爆体而亡。」 第137页 老头说,「我见秦凤楼第一眼,就知道他中蛊。」 秦凤楼此人生得高大俊美,但眼下常年有青痕。旁人会认为是他休息不够导致,只有蛊师能看到其中的虫影,包括他眼中时常闪过的红痕。 「解蛊简单,服用苏荷生地汤便是,难的事驱蛊。」 老巫祝道,「取来缠头蛇,以蛇涎混入他的血,硃砂混之,在正午时分,蛊虫最虚弱的时候拔除。如果能知道下蛊之人的名字,不但把握更大,还能将其蛊术反噬回去。」 「那您能想办法得知是谁下蛊吗?」柳白真忍不住问。 「能!」白容深深看他一眼。 柳白真心道,想要解蛊,这事瞒不了秦凤楼。 他也不想瞒着对方,但他必须要保证秦凤楼的安全。假如他告诉秦凤楼,只要冷静下来去驱蛊,就能知道当初是谁对他们父子下手,也许…… 老巫祝看他那副着急上火的模样,不大能理解:「我都跟你说了能解,你做什么鬼样子?」 「唉,白大人你不懂……」 柳白真心烦意乱地起身,话说到一半,目光凝滞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树后慢慢地走出。 第65章 柳白真脸上血色尽失,惶然地望着秦凤楼。 他怎么会在这里?! 老巫祝本没觉得如何,一见对方的模样,暗道不好,眼白红影乱窜,瞳孔似针尖,这是要走火入魔的徵兆啊—— 「小子,你在发什么愣?」他大喝道,「还不抱元守一!」 秦凤楼勐地盯向他,眼睛瞬间血红。 「老头你快走!」柳白真见状毫不迟疑地抓住他的领子,竟一下将他抛了出去,「去找他的护卫来!」 白容只觉得身体一轻,再落地已经是七/八米外。这下他也察觉秦凤楼中蛊只怕另有隐情,立刻往林子里衣钻,转眼不见踪影。 柳白真微微松口气,转身面向秦凤楼。 「楼哥,」他试探地向前一步,软声道,「你应该听到了,我不是故意瞒你,马道长也还不能确定……」 「你骗我。」秦凤楼打断他,一字一字说。 柳白真心跳得快蹦出来,他急得一头汗,辩解:「我想打探清楚了再告诉你——」未尽的话戛然而止。 秦凤楼望着他的眼神万念俱灰,像跌入了没底的深潭。 他心痛如绞。 「楼哥,你听我说,巫祝他能找到下蛊的人,」他喃喃道,就像对自己说一样,「只要知道是谁,我和你一起去报仇,只要你、只要你让他帮你解蛊……」 秦凤楼站在那里,天旋地转。 他盯着柳白真,只看到对方的嘴唇一张一合,可是说了什么,他全都听不到。他踉跄一步,抓住旁边的树稳住。 脚下的地不断往下塌陷,四周的树朝他扑过来,狰狞得好似鬼怪。 「啊……」 他突然头痛欲裂,右手深深陷入树干,粗糙的木头刮破手指,鲜血淋漓。 血腥气散开。 「中蛊——」秦凤楼呵呵笑起来,「我父原是中了蛊……」他眼中滴下血泪,拖曳着滑落脸颊,带出两道血痕。 他自出生,多少次地偷偷守在昌平阁外,就为了能远远看一眼父亲。娘亲多少次躲着他哀哭,多少次,父亲只要发病,娘就会整天整天的离开,甚至会忘记他的生辰。 除了父亲的病,除了父亲的生死,所有一切都不重要。 他抱怨过吗? 从未。 他可怜他的父亲,发起疯来时,不似人样,每一回都要把自尊踩入泥地,再重新捏回。这样一次又一次,活着甚至比不上牲畜。 起码牲畜不知当人是什么滋味。 秦凤楼第一次被捆起来关在昌平阁,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十六岁之前的他彻彻底底死了,他宁愿自己死了!要不是家中还有祖母,要不是祖母跪在昌平阁的门外哭着求他,他早就—— 秦凤楼笑着哭着,抓着树,歇斯底里地大笑。 现在有人说,他们父子并非是天生的疯病,而是被人恶意下蛊——这难道不可笑?他要如何告诉祖父祖母,告诉爹娘,让他们一家人痛苦几十年的疯病竟然是人为造成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爹——娘—— 秦凤楼勐地击出数掌,四周老树轰然到底,但是那股强烈的恨意仍然像火山一样不断喷涌,将他没顶。 他眼睛几乎要撕裂,眼中充满了愤怒,他怒不可遏地吼叫着,那叫声像压低的乌云里滚动的雷鸣,响彻在半山上。他疯狂地拍打面前挡住他的一切事物,髮丝凌乱,已经有发疯的迹象。 柳白真用力擦去眼泪,咬牙上前。他知道必须要制住秦凤楼,否则哀愤过渡,便如同老巫祝所言,将会癫狂致死,回天乏术! 两人掌心相接,真气轰然盪开,草木尽毁。 「秦凤楼!」他吼道,「你醒一醒!」 秦凤楼却双目赤红,右手一挑,不管不顾又是一掌噼过去。他的真气还在源源不断膨胀,竟完全突破了极限。 刺啦—— 纱衫被真气涌动撕开一道道裂口。 砰的一声,柳白真被他掌心击中肩膀,连退数十下,热痛顺着嗓子眼喷溅而出。他痛苦地半跪在地,连连吐血。 面前的人已经长发乱舞,衣衫破碎,凡是露在外面的皮肤如同滚水浇过,火红髮烫。髮丝间露出一双冷酷的血目,青筋绽出,疯癫可怖。 第138页 秦凤楼什么也听不到,除了自己沉重的唿吸,他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扭曲诡异,只看到面前全都是黑色的鬼影,有一个白色的魂正在前方,时凝时聚。 他走出一步,四周的鬼影吐出血来,地上生出了朵朵红莲,红莲中又冒出了尖锐的刀尖。 每走一步,脚底便要从刀尖上行过,一阵又一阵地剧痛让他晕眩。 『杀了他……杀了他……』 他大叫着,掌风向前砍下。 「公子小心!」什六夹着受伤的柳白真朝旁边滚去,避开那道掌风,那掌风竟然将地上砍出了一道极深的沟。 「困龙阵!」什六放下人,沖秦凤楼身后大吼。 其余六名护卫闪到六方,伸手便掷出黑色的绳索,另一边的人立刻接住绳子末端的精钢手环,什六手腕快速转两圈,转头对柳白真喊道,「公子,捡起最后那根绳子!」 柳白真想也不想立刻扑过去,将地上的钢环扣住,然后勐地后退。 加起来一共八人,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后退三步,手里的绳子交错成网,圈出了中间那个疯狂大吼的男人。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 秦凤楼完全失去了神志,他从肩膀到腿完全被绳索捆住,发疯一样朝他们冲撞,但八个人配合无间,无论他朝那边沖,都会一起移动,保持着绳索收紧的状态。 护卫手中的绳索通体乌黑,隐隐可见精铁打成的细丝,硬生生勒入了他的皮肤。 「收————!!!」 什六吼道,八人便互相交错,瞬间将秦凤楼彻底围困。 「啊啊啊啊——」秦凤楼倒在了地上,血泪满脸,大喊大叫着用力地撞向地面,很快撞得满头是血。柳白真浑身发抖,松开钢环扑过去抱住他。 什六焦急喊道:「公子小心啊,他会咬人。」 「唔——」柳白真抱住他的脑袋,已经被他一口咬在了肩膀。 秦凤楼瞳孔骤缩,死死咬住他的皮肉不放,头髮被汗水和血煳在脸上,谁敢信,这是风光霁月的秦迴风? 柳白真搂着他不肯放手,痛哭出声。不知道是痛的,还是伤心的。 结束了,所有一切都结束了,他想,秦凤楼无可挽回了,他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这一刻让他觉得比当初自己被婵礼刺了一剑,独自躺在树林里等死还要令人绝望。 什么叫万念俱灰,他现在就是。 「让开让开,别挡着我。」苍老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老巫祝走过来,一看,眉心忍不住紧皱,他已经拼了老命去喊救兵,怎么还是闹成了这样? 他抬手将金针刺入秦凤楼的头颅。 柳白真只觉得肩膀一沉,伤口一股热流涌出,疼痛难忍。他用手托住秦凤楼,仓皇地抬头望着老巫祝:「白大人——」话没说完,已经哽咽的说不出来。 「别哭,救得了!」老巫祝让他把人放平,「我先安抚他体内的蛊虫,等他状况好些,再给他驱蛊。」 柳白真和什六几人精疲力尽守在旁边,看着老巫祝施针,又燃烧了一种草,空气中散开一股古怪的味道,闻上去冰凉,顺着鼻腔而下,不一会儿,众人竟慢慢平静下来。 躺在地上的人也从抽搐中缓过来,歪着头昏过去了。 白容把着秦凤楼的脉,忍不住嘆气:「他的意志之强悍,已经是老夫平生见所未见的了。寻常人若是中了这癫蛊,不出五年便要彻底变成个疯子,他竟然能坚持将近十年。这次只怕是入谷时候的瘴气影响了蛊虫,才会令他开始噩梦不断,开始失控。」 再一受刺激,可不就发作了么。 柳白真又是内伤,又是咬伤,勉力撑着问他:「白大人,可否尽快为他驱蛊?」 他不敢再赌秦凤楼的理智了。 家人惨死对秦凤楼的影响太深,那仇恨经年压抑在这人心底,已经酿成了剧毒。 他不在乎秦凤楼怎么去报仇,但至少要把蛊虫除掉。 「你们今晚替他疗伤,再服下我熬的药,明日看一看他的情况。」老巫祝见秦凤楼的惨状,也不忍心。 年纪大的人最见不得年轻人自毁。 「多谢大人。」柳白真躬身想要道谢,下一秒眼前一黑,栽了下去。 「公子——」 万山城下起了连绵不绝的细雨。 白水拎着食篮慢慢下山。 他路过一片空地,见到处都是断树和零落的草叶,忍不住嘆气。他拎着篮子走进巫祝的院子,什五正靠在门边的小板凳上,用手捣着药材。 「还没醒?」 白水忧心问道。 什五摇摇头:「巫祝说他那天被打伤了心脉,反正已经……不若多睡两日,省得过于伤心,累及伤势。」 「已经三天了,」白水沉声道,「总要面对现实。」 什五苦笑:「我怕公子知道了,会提着刀去杀人呢。」 两人一前一后进屋,屋子角落的水缸上滴滴答答的,一看,是屋顶漏水。往日万山城从未这么长时间下雨,是以老巫祝没想过还要补屋顶的茅草。 老巫祝还在里屋研究他那驱蛊的药丸,面前盆盆罐罐的,全都是蛇虫。他的身后有一张紧挨着窗户的竹床,就是什五前几天躺的那一张,现在让给了柳白真。 「你们去喊醒他吧。」他看见两人,随口道。 第139页 白水和什五对视一眼,后者干笑着后退几步,对他道:「柳三哥,您是公子的哥哥,您去喊他吧。」 「小弟难道会打你不成?」白水嗤笑,「要不是那厮走得突然,我还要找他算帐呢。」他走到床边,见青年面色苍白,即便在深眠中也眉头紧锁,不由心疼。 要说生气,自然难免,可他回忆起秦凤楼的模样,气又发不出来。 他伸手要去叫醒柳白真,又犹豫。 「他们这一走几日,一点消息都没有,到底去了哪里?」 什五低头:「您问我好几遍了,可我真的不知。」 白水眼里闪过嘲讽:「真或假,只有你心里清楚。」他不再搭理什五,伸手推醒了柳白真。 七月初六,大暑。 秦凤楼一身玄色铠甲骑在马上,干元斩马/刀竖在身侧。他的后面,什六几人皆着战甲,一行人安安静静停在城外十里亭。 烈阳当空,热气蒸腾。 汗水沿着什六的鬓髮流入头盔的护颈,他却没有去擦,而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远处的官道。直到汗珠缀在睫毛上,模煳了视线,他才抬手擦去,顺便自然地看了一眼前侧的主子。 主子看起来很正常,除了不言不语。 除了…… 一声嘹亮的鹞子叫打断他的思绪。 远处还什么都看不到,但他们已经感觉到地面的震动,那是群马的马蹄叩击地面汇聚而成的动静。 有大队人马来了! 第66章 不到半刻钟,远处出现了一伙身着玄色铠甲的军队,他们疾驰而来,马蹄声震天,须臾便来到了秦凤楼几丈外。 「吁——」领头的将领勐勒缰绳,马蹄高举,嘶鸣着停在原地。他翻身下马,快步行来,还没到秦凤楼面前就单膝下跪,拱手行军礼。 「世子……不,王爷!」中年将领激动地抬头看着秦凤楼,紧跟着竟然双膝跪地,膝行向前,重重地将头磕在了黄土飞扬的官道上,「标下终于等到您的召唤!」 他身后五百多官兵齐刷刷地下马,整齐地跟着行军礼。 「标下参见王爷!」 秦凤楼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他们,往常总带笑意的面孔如冰雪一般。 「诸位请起,」他沉声道,「不必叫我王爷。」 中年将领立刻换了称唿:「将军。」他紧跟着问,「将军有何吩咐,末将等翘首已久!」 「据我上一次见你,已过去五年,」秦凤楼审视着他,目光如剑,「田力,你是否一如往昔?」 田力闻言嘴唇一颤,红着眼睛再次磕头:「将军,末将日夜不敢忘记老王爷,不敢忘记十二万枉死的兄弟,只盼将军举刀向前,带领我等替兄弟们报仇,洗刷他们的冤屈!」 他从地上爬起来,转身问身后的官兵:「凤翎军的英骨可还在?!」 这些人全都是当年凤翎军的后嗣,全都大吼:「在!」 「可还能一战?!」 「能!」 「能!」 「能——」 什六等人的父辈当年亦是凤翎军一员,见状已经流泪满面。 他们的父亲是老王爷的亲卫军,所以他们被接入明鑑山庄,从小跟着小主子同吃同住。 老王爷从不说什么报仇,可是人难道只要吃喝不愁,就足够了吗? 当年。 当年。 秦凤楼望着远方,眼睛里暗得一丝光也没有。 他祖父秦光孝,乃是高祖秦烈成的嫡长子,刚出生就被封为赫南亲王,文武兼备,是臣民众望攸归的皇太子,曾无与二。 祖父还有同母弟弟,也就是嫡次子秦光赫。 他上孝父母,下娣兄弟,朝野之中无不交口称赞,秦光赫作为次子,自然被长兄的光芒所掩盖。 若无意外,等高祖驾鹤,祖父便会继位。 那一年东曷大军压境,一年骚扰边关重地澜山城数次,接连损了几员大将,以至于朝中无人能领兵抗敌。 高祖本该御驾亲征,可他年迈体弱,不得已,祖父虽然还未及冠,毅然请命奔赴边关,一手带起了凤翎军,一去便是十年。 他的凤翎军,把东曷死死挡在边境线外,甚至一度驱赶到了更东边的异邦,秦民爱称其为秦家军,蛮族亦如此。 直到永历二十九年秋,东曷再次袭扰边陲。偏偏高祖以病重为由,召太子回朝,祖父这才匆匆带着亲兵返回国都。 等待他的,却是一封告他密谋造反的奏本。 里面将他建立凤翎军的目的描述为「君之嗣嫡,不可以帅师,然赫南王一意孤行,十年不归虎符,用意不言而明」。 就是说他即为太子,本不该领军中职务,既然十年不交还凤翎军虎符,定然是意在王座。 这岂不可笑? 按理说太子不需要建功立业,只要没有大的污点,而皇帝又不昏聩,便不用担心什么。 祖父若不是为了替父亲分担军务,何至于小小年纪离家千里? 东曷人对繁华的大秦虎视眈眈,别说十年,凤翎军离开半年,对方就能在边境进出几回。交还虎符,也得有继任之人,大秦建国至如今,重文抑武,军中早就青黄不接了! 说白了,想要拉下太子,唯有朝他泼脏水,谋逆造反乃是大罪,即使贵为太子,沾上了也会万劫不復。 祖父对他说起这段往事时,表情却不是愤恨,而是伤心。 第140页 『边关苦寒,遑论军中?十年间,我只在圣人病重时回去过一次,你祖母为了照顾你父亲,也常年居于京中,夫妻生离,如同守寡。 『我付出这么多,无非是为了头顶那个秦太子的称号,为了不让它被我所污,我可称得上殚精竭力! 『可我爹却怀疑我,不,他早就动摇了……』 一个是战功赫赫,十年不见的长子,一个是长于膝下孝顺懂事的次子,谁亲谁疏一目了然。 当时他师父也跟他说,高祖的态度改变不仅是因为祖父作为太子声名太盛。 同样是中宫嫡子,祖父的岳家不过普通翰林,他亲弟弟的岳家却是阁老,朝中势力煊赫,自然希望扶持身为嫡次子的女婿上位。 等到中宫皇后病故,更没有人制止兄弟阋墙之势…… 于是祖父连喊冤的机会都没有,高祖就下令将他和家眷囚于亲王府,亲卫营未经审讯,尽数斩首,废立太子不过一夕之间。 至于东曷的凤翎军,他们在接到了亲卫拼死送去的密信后,其中尚在军营的几支队伍转道去了临近州府军营投诚,明面上与秦光孝割裂。 而在最前线大草原上的凤翎军,誓死不退,因为缺少粮草,被东曷人围困在澜山城,直到最后一刻。 澜山城破,军民死伤十几万,这笔帐自然又算在了赫南太子的头上。 永历三十年初春,赫南太子及其家眷于圈禁半年后,剥夺封号爵位,赐死。一个月后,祖父带着一家人秘密离京,从此再也没有回去。 这段过去代表的是洗刷不净的冤屈和耻辱。 如今,他才知道,令祖父最终心灰意冷而决定离京,就是因为他爹突然病重,那病——是别有用心的「毒」! 秦凤楼沉声道:「虎符在我手,诸将士听令——」 所有官兵齐声道:「请将军下令!」 「即日起,诸将跟随我灭土司,捉南湘王世子,」他调转马头,长刀指向榕州府的方向,「四王和秦珩,该是时候向他们讨回一切了。」 田力黝黑的脸上露出欣喜若狂的渴望,他翻身上马,挥臂吼道:「末将遵命!」 马蹄震动大地,这支五百多人的军队气势汹汹朝着榕州府城门的方向奔驰而去。 与此同时,从福建路和秦凤路两路,也有几支军队也在快马加鞭,以包抄之势,迅速靠近广南中路。 其中一支千余人的队伍停在了云霄城的城门外。 云霄城驻军统领卫余放下千里镜,他蹙眉低语:「秦达?他怎么来我们这儿,还带那么多人?」 「大人,要不要放行?」一旁的左都副使问他,「要是耽搁了紧要军务,咱们也得担干系……」 秦达是兴华府驻军统领,官职还在他们之上。兴华府又是福建道上极为重要的临海要地,能做到这种地方的驻军统领,可见对方的厉害。 「你懂甚?」卫余斥他一句。 他心道,这些小年轻只知其一,那秦达可是先赫南太子的亲卫首领,若是没有七分本事,怎么可能在背主以后,还能掌管兴华府这等要地的军务? 可若不是背主,以秦达的本事,岂会止步于统领之职! 说实话,他们当兵的都瞧不起这种背主的小人,尤其那人可是先太子啊!可惜,秦达官运亨通,他们不过在背后唾弃几声罢了。 卫余暗暗嘆息,望着城下的眼神更加不善。 「秦大人,」他笑呵呵道,「您这动静有些大啊,是打算去哪儿?」 秦达已近中年,却面如冠玉,唯独皮肤因为常年暴晒显得粗糙。 他一挑浓眉,凤眼亮得惊人:「榕州府有蛮夷作乱,官家怀疑云贵土司与东曷人勾结意图谋反,命我等就近前往驰援。」 卫余哂道:「且不说榕州府和东曷人八桿子打不到一起,就算有这回事,我们往南还有好几城的驻军,何必捨近求远劳驾秦大人?」 「我有密旨在手,是真或假,你一看便知。」 秦达伸手刷的展开一张加盖玉玺的龙鳞纸,金色的龙鳞纹反光,即便在城墙之上都清晰可见。 卫余脸色倏变,不敢再迟疑,连忙命人大开城门,同时匆匆往下走。 「大人这是故意想看末将笑话?」他双手接过龙鳞纸匆匆扫过,忍不住酸熘熘道。 难道官家看中这小人,打算既往不咎启用么?官家可真是不拘一格降人才,这等小人都敢用! 秦达颇为倨傲地睨他一眼:「我没空与人寒暄,你且按规矩放行吧。」 小人! 卫余忍下愤恨,掏出怀里的铜符,在副手捧着的红泥中沾了沾,小心在龙鳞纸上加印。 秦达的确也没有逗留,立刻带着这千余人穿过云霄城往南去。卫余带着人马一直送他们从另一道城门离开,脸色一沉,道:「去,立刻派出信使去兴华府打探清楚。」 副使犹豫:「龙鳞纸做不了假,何况还有玉玺——若是造假,那可是——」 「去。」卫余不耐道。他懒得和手下解释,造假在秦达那里算个甚? 秦达带人往前疾驰,刚看不见城门,便立刻喊道:「城儿,去拦住卫余的信使。」他身侧一玄铠青年便默不吭声调转马头从山间抄近道往回去了。 他策马不停,马蹄声阵阵,震得他胸口发麻。 第141页 二十几年了…… 他终于再次收到那枚凤翎符! 大雨不断沖刷着榕州府南郊的土地,泥水混合着血水往四面流淌,到处一片死寂。云贵宣抚司署外全都是尸体,若是驾马而来,竟无处下脚。 顺着这些横七竖八的尸体往里,两排全副盔甲穿戴的官兵手持黑鞘长刀守在道路两侧,一直往里看不到头。 他们面容肃杀地站在那里,即便雨水沿着头盔的飞檐往下如串珠般滴落,他们也依然一动不动肃立,似雕像一般。 直到第五进院落,更是围满了玄甲兵,这些人不言不语,提刀簇拥着一个臂绑白巾的铠甲青年。 「秦凤楼,你、你莫非是疯了?!」宝翁义浑身湿透,头髮黏在脸上,狼狈大吼。 他捂着自己的断臂,崩溃嚎道,「来人——来人!我乃官家亲封云贵土司,谁敢动我!?来人杀了这些胆敢谋杀朝廷大臣的匪徒!」 秦凤楼横刀而立,刀尖不断混着雨往下滑落血水。他仰头大笑,伸手摸过嘴边一丝血痕,血腥气让他忍不住咧嘴。 「真痛快呀。」他享受地眯起眼。 宝翁义被他这疯狂的模样吓得往后一倒,被白雅扶住。 白雅对他厉声道:「你是土司,怎可害怕?」 她说这话的时候,却根本不敢看秦凤楼。她根本不敢想像,先前还能被她的蛊虫困住的人,怎会如杀神一样,将他们一步步逼到了此种地步…… 宝翁义听到她的声音,原本失神的双眼一凝,突然伸手,勐地将她推向了秦凤楼的方向。 他大喊道:「都是这贱人,都是她撺掇我去抓你和那个小白脸!都是她说要剥下小白脸的皮,说什么能找到宝藏……你要报仇就找她!」 白雅倒在泥水里,一头钗环砸落满地,她在大雨滂沱中,震惊地转头看向丈夫。 第67章 白雅尖叫:「你这个没种的废物!」她跌坐在泥地上高声怒骂,宝翁义却躲在他那位正妻的身后,捂着断臂瑟瑟发抖。 土司正妻廖仪看着也有快四十了,周围人都哭得哭,跪了一地,或者抱在一起发抖的,她只漠然站在那里淋雨,仿佛躲在她背后的丈夫不存在。 秦凤楼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些人,就像看表演似的。实际上,他看着看着,面前的画面就开始扭曲,地上再次钻出许许多多黑色的蛇虫,到处都在往下掉落火焰—— 他杵着刀,脸上的笑容开始扭曲。 耳朵里一切声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尖锐的嗡鸣,一瞬间他的眼前几乎出现了重影,晕眩,他狠狠地握紧手里的兵器,才勉强压抑住呕吐的冲动。 烦死了…… 烦死了! 「抓住宝翁义,」他捂着头,从牙缝里挤出话,「其余人放走。」 什六焦虑地看他一眼,并不敢迟疑,立刻挥手。玄甲兵一拥而上,将乱叫的宝翁义绑起来,对方那些女眷吓得全都缩在地上,只有廖仪白着脸让开,任由丈夫被人抓走。 白雅早在秦凤楼状态不对劲的时候,就爬起来跑到一边去了。果然如她所想,这疯子并不管她。 她知道对方是顾虑万山城,心里反而更加怨恨。 「放开我——」宝翁义痛哭流涕地跪在秦凤楼面前,抖如筛糠,「我我我愿献出所有的财宝,还有榕州府!我把榕州府献给大人!」 秦凤楼抓住他的头髮强迫他抬起头,轻声问:「南湘王世子在哪里?」 宝翁义呆滞地望着他,两眼一翻,竟然硬生生吓晕过去。 「啧。」他松开手,嫌恶地往什六身上擦了擦。 「……」什六默默走近一点,方便他擦手。 秦凤楼挨过那一阵晕眩,懒洋洋站着,他眼角余光瞥到白雅提着裙子,趁着混乱往后院角门跑,嘴角勾起一抹笑。 蠢货。 「跟上去。」 他站直了身体,瞳孔兴奋地收缩起来。宝翁义不过算个点心,抓住南湘王世子才是他此行的目的。 半个时辰后,宝翁义死了。 他的尸体被扒光了衣服,挂在榕州府驻军都司衙门的大门口。 「你是何人?」 榕州府驻军统领尹康挎着刀,带着几十苗兵与秦凤楼对峙。他的身后站着一个穿着华丽的青年,青年身边还有一名容貌可爱的女子,正是白雅。 尹康打量着秦凤楼,越看他越觉得眼熟。他转头看了看台阶上的南湘王世子秦晖,同样不似汉人的高大身材,还有深刻的五官和偏浅的瞳色,不由恍然大悟。 「世子,这莫非是你的兄弟?」 秦晖强自镇定道:「自然不是!」他抓住白雅的手,被对方反手握住,安慰的捏了捏。他顿时冷静下来,又道,「尹统领,这伙人洗劫了云贵宣抚司署,你若是抓住他们定然记一大功,我父王也会更加信任你,说不定还会帮你往上挪一挪……」 尹康一听,表情立刻变了。他在这榕州府日子的确不好过,上面几座大山压着,钱和权一样捞不着,树挪死人挪活,他是得动一动了! 他吼了一声苗语,一百多名苗兵从衙门各处涌出,满满当当站满了大门口。 「兀那贼子还不束手就擒!」他咆哮着拔出苗刀,弓/弩手立刻整齐地夹起弩对向了秦凤楼一行人。 秦凤楼翻身下马,随手将马/刀丢给什六。什六蹲着马步横着双手才勉强接住了他的刀,就见他主子走向尹康,完全不顾那些闪着寒光的箭头。 第142页 「看看这个。」他停在几步之外,掏出个金色的东西晃了晃。 哐当—— 尹康的苗刀落了地,他张大嘴不敢置信地看着秦凤楼手里的玩意儿——那东西他认得啊,上朝的时候官家的长案上就摆着个铜制的假货。每年内阁都在为要不要重打虎符争个你死我活,毕竟那假货除了做个样子有啥用? 可谁也不敢。 就怕一旦用了新的,就会有人拿出旧的。 他哆嗦着往前几步,试图找出秦凤楼手里是赝品的证据,可那玩意儿上的铭文位置分毫不差,连据说是太祖不小心砍下的痕迹也在! 他惊疑不定地瞪着秦凤楼。 「你、你是……」他小声说,「你是赫南太子的……」 秦凤楼沖他露出文雅的笑:「赫南王乃是我阿祖。」 尹康就像见到鬼一样,连连后退。 最后他跪了下来。 「末将见过……见过——」他六神无主地磕头,不知道该怎么称唿秦凤楼,结结巴巴问,「不知……不知世子他如何?病可曾好转?」 秦凤楼的笑容消失:「爹死了好些年了。」 尹康如遭雷噼,表情空白。 他当年初入禁卫营,跟过秦予江好几年,后来太子一家出事,他位卑言轻,等到太子的亲卫全都被斩首,他更不敢冒头。 后来秦予江突然病重,太子一家秘密离京,他曾想跟随,遭到对方拒绝。说实话,他当时还暗暗松了口气,可等到世子真走了,他又觉得心灰意冷,干脆调离了京城回到了家乡。 到如今多少年了,他才爬到如今一府统领的位子。 世子怎么就——死了呢? 「有虎符者可调令天下军队,」秦凤楼居高临下看着他,「我不求大人听我调令,但起码不要碍我的事,免得我们故人刀剑相对,那就不好看了。」 尹康一个激灵爬起来,恳切地劝他:「王爷,如今天下太平,皇权稳固,不是——不是翻旧帐的时候啊!」他自然认为秦凤楼是想要造反,「王爷,您听末将一句劝!四王势力正盛,非是三瓜两枣能够抵抗,何况名不正言不顺,万一——反而坐实了老王爷当初的罪名!」 他说的真心实意,甚至说的自己都快哭了。 秦凤楼却轻轻笑起来,讽刺地看着他:「谁跟你说我要造反?」 「你想造反?!」秦晖大喊,「尹康!那可是谋逆大罪,你要是附庸他,我一定向父王如实禀报,到时候一封奏摺,诛你九族!」 「看看,这样的蠢货,」秦凤楼不屑地拍拍尹康的脸,「四王列土封疆,拒交赋税,四处抢掠兵丁,他们才是要造反吧?我如今啊——是清、君、侧!」 他抓着尹康的领子一抛,弓/弩手惊慌失措地去接统领,就在这时,数千黑压压的骑兵带起阵阵飞扬的黄土从两侧包围而来,竟将几条街全部占领。 尹康倒在手下身上,心知大势已去,颓然摆手。 「都司衙门的人全都退回去。」 「尹康!」秦晖汗如浆出,气急败坏,「你莫不是疯了?!」 尹康却当看不见他,沖秦凤楼行礼:「王爷,末将今日不曾见过什么南湘王世子,您自便。」说罢转身就带着兵退了。 他还没走进侧门,就听到一声惨叫,连忙加快脚步离开。 白雅惊怒交加地伸手去拔那柄长刀,引起秦晖悽厉的痛唿:「别碰啊,好痛!」她跪在地上,看着心爱的男人受苦,眼泪直流。 「秦凤楼,你放过他,」她哑声道,「你中了蛊对不对?我帮你解蛊,你让我们走!」 她不说还好,一提到蛊,秦凤楼目光变得更加阴郁。 「你在发什么美梦呢,」他冷笑,伸手便轻松拔出自己的刀,鲜血四溅,「我不但要杀他,还要扒了他的皮送去南湘王府,这不就是你想对柳白真做的吗?」 秦晖痛昏了又醒来,听到的便是这一句话。 他看着秦凤楼望着自己充满恶意的眼神,刀刃冲着自己直刺而来,他想也不想,拉着白雅挡在自己面前。 刀刃停在白雅的小腹前一寸。 秦凤楼微笑着看着她绝望的表情,就连头痛都能忽视了。 「白雅,你这看男人的眼光,啧啧,」他嘲道,「真是不怎么样啊。」他想到柳白真,不由得意起来,还是他的眼光更好。 但他紧跟着又想起柳白真骗他,脸色又变得阴沉。 白雅僵硬地转头,往日伟岸俊朗的男人,满身是血躺在地上,脸上还带着残余的狠劲。此时见她伤心,男人立刻变成痛悔。 「雅儿,雅儿!我不是、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刚才太慌了……」 他话没说完,白雅突然伸手捂住了他的嘴,眼中滴下泪。 秦晖以为她心软了,正要抬手摸她的手,下一秒,他动作一下僵住了,惊恐万分地睁大眼,双手开始胡乱扒拉白雅那只手。 「狗男人。」白雅死死摁着他的脸。 救命——秦晖翻着白眼开始剧烈抽搐,只见他的皮肤下面就像有什么东西在钻,直到许多黑影在他的眼白窜来窜去,他仰起头髮出咔咔的怪异声音,然后两只眼球整个翻了过去。 他的脖子被撑到极致,咔嚓一声,颈骨断裂。 他死了。 白雅喘着气拿开手,露出秦晖黑洞似的嘴巴,黑色的蜘蛛喷溅而出。 第143页 兴许是她杀人的手段太骇人,前院里寂静无声。 秦凤楼一动不动站着,等到蜘蛛爬到他跟前,他也只是挪动靴子踩死了这些蜘蛛。 「我帮你杀了他,」白雅吃力地站起来,脸上还挂着泪,「你让我走。」 她等了片刻,见秦凤楼漠然地看着秦晖,她悄然松口气,抬脚就要走。秦凤楼却蓦然动了,只见他身影一闪,干元刀光阵阵,势如破竹,白雅下意识闭上眼。 随即,她便被血淋了满头满身。 白雅惊吓地睁眼,就看见了此生难忘的人间地狱。 秦凤楼当着她的面,硬生生割下了秦晖的人皮,那血人只看到暴露在外的肌理,心脏还在微微颤动,她听到自己在尖叫,跌倒在地,不断地往后爬。 「疯子——疯子——」 她转身想要逃,头皮一痛,被秦凤楼抓住髮髻朝后拽起。 「往哪儿走?」 秦凤楼踩着她的后背蹲下,俊美的脸溅满血,仿佛地狱恶鬼向她索命。 「我错了!」白雅崩溃道,「我错了——我不该对你姘头出手……我错了还不行么?」她哭得悽惨无比,再无当初倨傲天真的模样,「我阿娘是万山城城主,你若杀我,她不会放过你的!」 秦凤楼脚下用力,咔嚓几声,直接踩折了她的手脚。 白雅短暂地叫了一声,瘫软下去。 秦凤楼站起,盯着她的目光晦暗不明。他看着正常,可只有他自己知道,白雅在他眼里,已经变成了一团混沌扭曲的黑影。 他开口:「送去给白瑶,告诉她不用谢我。」 「……」什六一言难尽。这么送回去,真不怕白瑶给大哥和公子穿小鞋吗? 「主子,田将军已经抓住了东禹王的探子,正在南城门等我们。」他挠挠头,「我们……就这么直接走了?」 秦凤楼大步朝外走去。 等到他们离开了榕州府,云贵宣抚司署遭到血洗的消息才传到万山城。 柳白真听完,人已经麻了。 「他,他这样做,」他结结巴巴道,「等朝廷收到消息——」 什五淡定道:「主子手里有虎符,而且当年老王爷还有数万人散入各地驻军,若是召集起来,对付禁军问题不大。」 柳白真捂着头。是,他已经知道小皇帝手里没人,禁军不到三万人。但如果各地驻军集合起来呢?如今又不是乱世,如此挑起征战…… 最重要的事,秦凤楼的蛊还没有解决啊! 「他如果败了怎么办?」他喃喃道,「如果突然发作怎么办?」 什五苦笑:「这是我们的命。」他轻轻捶着自己的腿,「要不是我的腿还没好,我定然也要跟随主子去的。无论最后是什么结果,我们早有准备。」 倘若不是为了这一天,他们何必日復一日训练?何苦还经营什么声望? 赫南亲王府本就是太子潜邸,主子本来应当是坐在那个位子的人,他本该受到万民敬仰,而不是隐姓埋名做什么庄主! 「嘿,」他忍不住笑道,「公子,若是一切顺利,说不准咱们主子还能给您捞个男皇后噹噹,到时候卑下还得喊您一声圣人。」 谢谢了,大可不必。 柳白真麻木地想,他不记得这本书是这种题材啊。 第68章 这一夜,柳白真独自睡在吊脚楼里。 他想着秦凤楼,翻来覆去也睡不着,腾地坐起来,愤怒地狠拍地板。 「必须要打!狠狠打!」 但就算要跟某狗算帐,也得先找到人才行啊。 柳白真颓然倒在床铺里,侧头的时候,还能闻到淡淡的香味。他吸吸鼻子,气得滚了两圈,前几日那香味还明显,现在越来越闻不到了。 以前他嫌弃秦凤楼骚包,如今却恨不得对方就在他面前,哪怕泡在香水里,他也绝对不抱怨。 他把自个儿埋进枕头里,眼眶有点酸。 要是秦凤楼真的疯了,或者死了,他怎么办啊!他那么大一个大美人,到哪里去找第二个啊! 柳白真呜呜咽咽咬着枕头哭,哭到后半夜睡着了,唿噜震天。 原本幽暗的,突然亮起金光,光芒极小,如同星辰。柳白真下意识地伸手遮挡,惺忪睁眼的瞬间,险些被闪瞎眼。 「什么玩意儿……」 他捂着眼睛坐起来,再睁开,几排卡片安静地悬在他面前。 卡池自己启动了。 柳白真惊疑不定地看着卡池。这么长时间,他也曾在无人时点开小程序看过,但是卡池一直没有动静,他甚至一度认为金手指已经失效。 也许让他穿越而来的那股神秘力量,笃定他不会再有危险。 这么一想,他当时几乎感到安心。 可是…… 柳白真收敛了情绪,抬手点了点正中央光芒的中心,最后依然飞出来一张金色的卡片背面,显示待使用。只能抽,真正要用到它,还得等他快死的时候。 他翻了个白眼。 就在他打算关闭小程序的那一剎那,抽卡页面一下切换到了后台卡池。除了待使用的那张金卡,其余三张卡片孤零零地悬浮着。其中有一张格外不同,不停地闪烁。 今晚可真热闹——他默默吐槽着,点开看。 闪烁的是贺固安的人物卡,卡片翻转,人像没什么变化,依然是贺固安身着深紫色朝服,气势睥睨的画面,但下方的信息栏却——嗯? 第144页 柳白真震惊地捏住卡片凑近看,怎么回事?人物信息怎么都变成*号了?这是出bug了还是怎么的? 他下意识地捏着卡使劲晃,然而该和谐的依然和谐。 什么意思? 「喂!什么意思?!」他疯狂地戳客服,自然得不到任何反馈,那就是个摆设。 他又使劲戳每一张卡片。 第一张试抽卡正常,毕竟人像只有背影,信息本来就是空白……白总的卡也正常,信息没有任何变化,人还是那么吊炸天。 所以出问题的只有贺固安! 柳白真深深吸气,试图冷静下来去分析原因。 贺固安唯一特殊的地方,就在于他和自己处在同一个时空。在人物卡时效过去,贺固安回到京城以后,他的人物信息改变,意味着他的个人命运发生了变化。 现在如果不是bug,他只能认为,贺固安未来的走向再次变得不同了,而这种不同,也许连命运都还不能确认其最终结果。 柳白真想,贺固安处在大秦的权力中心,和小皇帝那样近,能影响到他的必然是国运,而此时可能影响国运的…… 「靠。」他闭眼往床上一趴。 秦凤楼啊秦凤楼,当初你说你自己是个芝麻官,我信了。你他妈没说自己有这么一大摊子复杂的背景啊! 他那天听什五说完老秦家的旧事,还以为自己穿的是一本假书。这么个牛逼人物,怎么原书里一点存在感没有? ……不过也不能这么说,他毕竟没看过原着,电视剧仅限于几个剪辑。 剪辑嘛,那肯定是围绕主角或者主要配角,没谁会去剪一个犄角旮旯的背景人物。 说不定编剧改编的时候直接把秦凤楼这条线咔嚓了呢。 这么复杂,这么美强惨,不是摆明了抢风头么? 柳白真收起卡片,瞪着床上方许久,好歹确认不会再有什么么蛾子了。他只盼着天快点亮,好赶紧去找老巫祝。 老头答应帮他做驱蛊的药,再教他具体的程序,虽说未必能驱虫驱干净,但保命没问题。免得秦凤楼在外面撒欢太久,最后来不及解蛊变成个傻子。 他得赶紧去催一催,卡片的事让他不安。 都说人的恐惧来源于未知,这说得可太对了!他可不就因为那些和谐成*的信息而心神不宁么,想要解决,只有尽快找到搞他心态的那个人,把对方就地正法才可以! 第二天一大早,柳白真睁开清醒的大眼睛,跟弹簧似的蹦起来,直奔小院。 「白大人,在不在!」他哐哐敲门。 简陋的门经不起他这种敲法,没几下就摇摇欲坠。 白容黑着脸过来开门,噼头盖脸骂他:「……伤刚好就作妖,我看就该让你再躺几天!」 柳白真不以为意,拎着老头就往药方跑:「我看看你进度咋样了!」 白容伸手啪啪地打他的脑门,刚站稳就怒其不争地教训他:「在我们白寨,女娃娃像你这样上赶着倒贴人家的都没有好下场,就像里屋那个——」 他冲着屋子里指指点点,「你看看,断手断脚地被送回来!你再看看你这样儿,两眼青黑,一晚没睡吧?人家可还打了你!不像话!」 柳白真左耳进右耳出,探头还瞅了眼,小声说:「白雅在里头呢吧?」 「你怕什么?」老巫祝不屑道,「她娘还没死呢,轮不到她作妖。再有下回,她娘就要丢她去生肉蛊的蛊坑了!」 生肉蛊,那可是一只兔子丢进去,三十秒不到变成骷髅的蛊虫。 柳白真打了个寒战。 白容人老了,脑子却清醒得很,丝毫不上他转移话题的当,绕回来继续骂他。 「你急什么?我算着时间哪,死不了!!」 「要我说,你就该掐着点去,让那小子饱受折磨、生不如死!等他还剩一口气,你再去救他,不怕他不跪着求你——如此以后,等你们成婚,他在你跟前儿就再也直不起腰板子,不就任由你蹂躏了吗?」 老头说着说着,还得意起来,得意到最后又开始鄙视柳白真。 他上下挑剔地打量人:「别看我老人家没成家,这男女之间啊,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你瞅你这急眼的模样,哼,看着就是被人压倒的份儿!」 「……」柳白真无语半晌,终于忍不住道,「老头,我不是女娃娃。」 白容顿时不自在地轻咳:「我又不搞男人,谁知道你们谁是男娃谁是女娃……你看你瘦不拉几的,难道还能压住那小子啊?人家一条胳膊都比你大腿粗!你也就屁股比人家……我看你屁股也没人家肉多……」 那眼神,看他跟肉铺挑拣猪肉似的,挑肥拣瘦。 柳白真死鱼眼瞪着他,这就过分了啊,人参公鸡了臭老头! 不过老头这么一说,他又觉得自己上赶着,还算有价值。 「秦凤楼确实是……」他摸摸下巴,美滋滋地想。 「去去去,一大早的,别噁心我清清白白的老头!」白容厌烦地摆手,「你放心,我也不想你年纪轻轻地守寡,最多再六七天,肯定弄出成药来!」 柳白真点点头,想到卡片,又追问:「还能再快些吗?我总担心他会遇到什么变故,万一刺激到蛊虫……」 白容脸色一正:「听传来的消息,他如今一天不知杀多少人,可不就是刺激?我也不想吓唬你,主要是药实在无法再快,可他如果扛不住,兴许等你找到他,他极有可能已经认不出你。」 第145页 疯子能认出什么人来? 柳白真小脸刷白。 他心口一下焦迫得揪成一团,偏偏除了等待,毫无他法。 「那就最多七天,」他恳求地看着白容,「七天后,我拿到药就出发。您一定要帮我!」 老巫祝长长地嘆了口气,拍拍他的脑门。 「你先走吧,我既答应了,就不会坐视不管。」 柳白真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小院,老巫祝目送他离开,转身进了药方。这时,白雅才从里屋的门后露出半边身体,神情复杂地望着柳白真远去的背影。 她蹙眉不知在想什么,半晌一瘸一拐地回到竹床上。 等到白瑶拎着食篮走到床边,她仍然靠在床头沉浸在她自己的思绪里。 「想什么这么入神?」白瑶放下篮子在床边坐下。 「七天……」白雅回神,连忙住口,「阿娘,我是在想还有几天才能行走自如。」 白瑶将竹荪鸡汤端出来递给她,闻言道:「反正你也不走了,急什么?」 她看着女儿小口小口喝着汤,怜惜是有的,痛心反倒不多。这丫头要不是她十月怀胎,辛辛苦苦养大,她才瞧不上呢。 蠢不要紧,听话也行啊,最怕的是蠢而不自知。 「你遭了这么大的罪,有没有反省?」她抱臂问女儿。 「……」 白雅简直食不下咽,要么说她一长大就迫不及待往外跑呢。有个天天把自己当傻子的亲娘,谁受得了? 「我反省什么?」她丢下碗,嘴巴一抹,理直气壮反问,「难不成只有男人能有野心,女人就得做低伏小?前朝咱们白寨女子还有做圣人的,怎么我就不行?」 她心中不平,若是自己能生在关内繁华之地,怎么也不至于挑来挑去,就只能找宝翁义和秦晖那种货色! 白瑶直接把鸡汤收起来了,她辛苦炖的汤不能给蠢货喝,下次炖猪脑差不多,吃啥补啥!她气得想要走,但这一个是她亲生的,还不能不管。 她只得掰开揉碎了说:「你从小就是个猪脑子,六岁见到好看的就往上扑,别拿那些大道理骗你自己,你就是喜欢风月,又不幸看错了男人,这又有什么?人生在世,谁还没有看走眼的时候?」 就拿她自己说,当初生下女娃,高兴地不得了,以为自己后继有人了。 谁知道是个憨货? 「老说前朝的白太后,也不想想,她还不是靠男人吗?何况最后做皇帝的不是她的亲儿子,」白瑶恨铁不成钢,「真想做一番成就的,谁去靠男人!你娘我当头人凭的是我自己的本事,可不是小白脸!」 白雅低下头,眼泪砸在被面上。 对啊,什么当王妃当皇后,都是虚的。她最初不过是出去逛大集的时候,被一双桃花多情目迷了眼,丢了心。 乃至于步步错。 「反正人我也杀了,」她哭道,「还要怎么着?」 白瑶终于心软,嘆道:「对啊,人也杀了,那可是亲王世子。好在秦凤楼把人家爹妈也杀了,不然你就是想回白寨,我都不会同意,省得给族人招灾。你啊,等伤好了,老实在家待着吧。」 白雅乖顺地点头,难得流露出对母亲的依赖。 「乖一点,将来你想要甚样的小白脸,娘都给你弄来!」白瑶见状疼爱地捏捏她,总算放心。她又把汤端出来,看着白雅喝掉,才拎着篮子离开。 等她一走,白雅脸上表情一下没了。 她想到秦晖死前的模样,想要他血煳煳的惨状,心中又是痛快,又是伤心。比起这些,她更加痛恨秦凤楼。 白雅扶着床,一步步慢慢走出了院子。 这时候天还早,外头没什么人。老巫祝一心炼药,柳白真也走了,竟无人发现她独自来到了万山城入口的山洞外。 她的腿实际上还没完全好,走起来十分费力。等她来到半山平台,已经浑身湿透,形容狼狈。 白雅在洞口站定,喘着气,从怀里掏出一支三指粗细的竹管。 她盯着竹管,表情犹豫。 真要这么做的话,且不说后果,要是将来事情败露,只怕阿娘也容不下她。何况……秦晖已经死了,她何必为了个死人,做到这种地步? 说是报復,她其实并不很恨柳白真,真论起来,她只是想报復秦凤楼。 想到秦凤楼,她难免回忆起,那天自己是如何被活生生踩断手脚的,当时头皮的剧痛,后背被人踩着的屈辱,还有因为死亡逼近升起的强烈的恐惧…… 白雅哆嗦了一下。 有这么一瞬间,她几乎想要放弃,转身回老巫祝的小院去。 可她最终还是缓缓地,拔出竹管的塞子。 第69章 白雅拔开竹塞,伸出细腻的掌心,没一会儿,竟从那根三指粗的竹管里钻出只鸟。鸟极小,并不叽喳,一身灰不熘秋的细羽看着毫不起眼。 她神色复杂地看着手心的鸟,犹豫片刻,将一捲纸条塞进鸟爪捆绑的细竹管里。她捧着鸟,往天上轻轻一抛,灰鸟如箭一般飞了出去。 这下再不能回头了。 白雅心事重重往山下走。 她原没打算联络那人,因为她打算自己抓住柳白真,到时候拿到地图,便能以此作为筹码,逼南湘王府聘她做世子妃。可现在,她的打算落空,送消息出去应付了对方,免得那人找她的麻烦。 第146页 她刚走回院子,正好遇到白容从药房钻出来。 老头见她走得一头是汗,狐疑地盯着她瞧:「你手脚还没好,去哪儿了?」 白雅对巫祝不敢造次,低头嗫嚅道:「……我心情不好,出去随便走了走。」 「没事别乱走,」白容已收了她的虫囊,料想她一瘸一拐的,这么短时间也干不了什么坏事,「你在外头闯那么大祸,若不是你娘主动让出城主之位,还不知要如何收场……别再给你娘惹麻烦了!」 「是。」白雅憋屈地认错,咬牙想,那白灵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凭什么接替她娘成为城主!若娘还是城主,她岂能这么低三下四? 她一下不再后悔送消息出去。 距离柳白真离开万山城还有七天,他也没闲着,还得让白灵替他洗去纹身。 若是在现代,后背这么大面积的纹身想要洗去,难免留疤。柳白真大喇喇脱了上衣,盘腿坐在竹塌上,忧心地看着柳白水。 「三哥,我不会留疤吧?」 自从接二连三出事,他与柳白水之间的关系便算是挑明了。他也不知三哥和白灵是怎么沟通的,总归对方没再拦着他们见面。 白水正坐在药炉前摇扇子,闻言笑起来:「你看我后背可有疤痕?」 柳白真撇撇嘴,斜眼某人:「那可说不好,毕竟你是城主的夫婿嘛,我不过就是个拖油瓶……」 「嗤,」白灵卷着袖子嘲笑,「一个大男人还怕留疤?白水当初可是一声不吭。」 「三哥!他要趁机报復我!」 白水嘴角噙笑,权当没看见两人仿若小儿般吵闹。 「躺好了!」白灵不耐烦道。 柳白真只得趴好,一头黑髮束起,露出舒阔的后背,清凌凌的。这身条虽看着略有骨感,但已初见悍然凌厉的肌肉线条,从肩往下收束的极窄的腰身也没有丝毫赘肉,一看就很有力量。 「白真,你是不是又长高了?」柳白水站在一旁帮忙,端详片刻嘆道,「肩膀也宽了些。」 柳白真从胳膊里露出小半张脸,喜滋滋问他:「真的?那我有没有可能长得比秦凤楼还高?」 他一提到秦凤楼,柳白水脸上的笑意都淡了几分。 白灵觑柳白水的表情,忙道:「别废话了,赶紧转过头去,一会儿有你疼的——」 过一会儿,屋子里就响起鬼哭狼嚎的声响。 柳白水摁着人兀自出神,他原本没有记忆,自然对人也没什么喜恶。可他既然知道柳白真是自己的亲弟弟,难免对秦凤楼这段时间的行为感到不满。 私心上,他并不看好弟弟和这人的将来。 如果秦凤楼那病治不好,最后不是疯就是死,弟弟岂能接受?白真已经遭了太多罪,他实在不想白真再伤心一次。 要是秦凤楼的病治好了,又分两种情况,此人兵变失败,仍然是个死,倘若兵变成功,试问歷朝歷代,可有皇帝守着男妻过日子的? 即便他没有过去的记忆,只看这段时间的相处,他都已经了解白真的性格——那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小孩子。 他心想,若是他们高堂尚在,肯定不会同意么儿和这样的人来往。 白水低头看着面前这具年轻美好的躯体,壮阔的山水图渐渐在血水里消弭,衷心期盼着山河图的事情能快些过去……也许等到那一日,白真可以心胸开阔,好与不好,都能一笑纳之。 七月初十,夏雨滂沱。 秦凤楼立在南湘王府外,绵延几条街的王府在大雨中寂静无声。 他的身后是黑压压的玄甲兵,南湘王府所在的桐岭府已经完全被他掌控,全府戒严,所有门户不得进出,否则格杀勿论。 已经聚首的三万黑甲就是他的底气。 一骑黑马快速踏来,什六淋着雨翻身下马,禀报:「主子,标下将秦将军迎入府城,他正接管桐岭府的驻军,待会儿就过来见您。」 秦凤楼应了一声:「让他不必着急,想要叙旧有的是时间,先把防务弄明白了,莫让人从背后抄了家。」 什六咧嘴笑:「秦将军一来就先上城门去了,您放心。」 秦凤楼盯着王府大门,半晌问:「……他怎么样?」 「秦叔好得很,」什六见他主动关心,更加高兴,「我看秦叔的模样,和几年前没什么区别,依然俊朗年轻。」 他抬手想要捂头,半途顿了片刻,转而轻轻扶了扶头盔,声音在大雨里显得很模煳:「那就好。」 田力在旁边也忍不住插话:「秦老弟可不容易啊,这么多年背着污名,和咱们碰上了,还得装作互相不对付,我还得故意唾他,想想怪对不住他的——当年要不是他拼死送信,咱们这些人怕是走不出东曷草原。等事了,我们定要大醉一场!」 他的声音渐渐化为尖锐的嗡鸣,笔直地刺穿耳膜,将脑浆搅成一团。 剧痛。 秦凤楼眉眼湿润,眉心微微蹙着,旁人轻易看不出他正忍耐头疼。 越来越严重了。 他紧握手里的干元,眼前似乎闪过柳白真愤怒的直蹦的样子,心口一阵刺痛。他这两天脑子时而清醒时而含煳,清醒的时候,他想起先前打伤小骗子那一掌。 恨不得一死了之。 如果小骗子不是一身武功,那他就会重蹈覆辙,会害死小骗子。正如马长春曾和他说的,他这样的人能安安分分,不去招惹别人,便算是为自己积德了。 第147页 罢了! 「时辰差不多,」秦凤楼声音低沉如同闷雷,滚过长街,「撞门。」 四名士兵抱着撞门木往前沖,砰!砰!砰! 沉重的撞击声穿过雨幕,所有人的唿吸都开始急促。王爷已宣告了南湘王的罪状,命全府开门请罪,若不出,等一炷香便要撞门而入,杀! 田力站在亲卫的伞下,他右手握刀,左手捏着一根细细的檀香。 此时最后一点星火也渐渐熄灭,到香灰落入掌心的剎那,他勐地抽刀仰头大笑:「一炷香已到!」 秦凤楼动了。 他缓缓朝大门走去,速度从慢到快,行到台阶眨眼闪到红漆铜钉的大门前,双手举刀朝大门中缝噼下! 轰—————— 两扇门发出巨响朝两侧洞开,敞开到了一半,就不堪重负地朝内倒下,溅起一地水花。紧跟着门后的汉白玉照壁也咔嚓咔嚓地裂开,碎成数块轰然砸落满地。 「啊啊啊!!」 照壁已毁,露出躲在照壁后的人群,人群里发出此起彼伏的惊恐尖叫。 秦凤楼一身黑甲悠然立在雨中,手里的长刀足有七尺长,在他手中竟如轻羽一般。他分明长得英俊,但那眼神无端令人畏惧。 他抬头扫过前院这几百人,露出冰冷的笑容。 「我的好皇叔,竟然拿女眷做挡箭牌吗?」 他真没想到,堂堂南湘王府竟然连府兵都没有,反倒是住了这么大几百的女人。怎么,莫非秦予禾以为在几条街布防就够了吗? 站在最前面的中年女子衣着华贵,两眼红肿。她瞪着这突如其来的煞星,听到他称王爷为「皇叔」,险些踉跄跌倒。 「你是——你是太子的——」她嘶声道。 秦凤楼信步往前,笑道:「你是我婶婶?迴风如今家人死绝了,正觉孤苦伶仃,见到婶婶真是好极,不知我那些堂兄弟姐妹在何处?」 「你别过来!」南湘王妃伸手护住身后的女眷,哭道,「当初我们王爷年纪也不大,太子殿下和先帝的恩怨,怎能牵扯到我们?你放过我们吧!」 秦凤楼停下,实则耳朵里嗡嗡的,啥也听不见。 他沖什六招招手,什六便提着个滴着血的麻布袋子过来。 南湘王妃突然哑了,她盯着那袋子,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发起抖来。她往后退了两步,紧紧抓住大儿媳的手。 什六很随意地将袋子一抛,里头的东西就跌落出来,湿淋淋地贴在女眷们前方几步的青石板上。 一张血肉模煳的人皮。 「啊啊啊————」世子妃甩开婆婆的手,尖叫着往后躲。 南湘王妃却一动不动。 她的脸失去了血色,失魂落魄地走到那人皮面前,跪了下去。她伸手哆嗦地掀开,果然见到了熟悉的一张脸。她的大儿子,世子秦晖。 那张俊朗的脸庞,如果血肉丰盈,是多么讨喜啊。可没了底下的肉,那面皮贴在地上,多怪异…… 她一下天旋地转。 「我儿……我儿——」她抱着人皮哭嚎,「我儿啊——!!」 秦凤楼站在她面前,脸上依然带着笑容:「我把堂兄带回来了,婶婶怎么反而哭了?」 「杀人兇手!我跟你拼了!」南湘王妃绝望地低头朝他冲去。 咔嚓—— 所有人都屏住了唿吸。 秦凤楼伸手捏着妇人的脖子,轻轻松开手,对方保持扭曲的表情倒在地上,嘴边流出一缕血线,就这么被扭断脖子,死了。 他一脚踢开对方的尸体,拎着刀朝其他人走去:「杀,不留活口。」 什六低头应了,右手一摆,玄甲兵如同嗅到鲜血的恶犬一拥而入,整个前院充斥着惨叫求饶以及利刃刺入血肉的声音。 不到一刻钟,三百二十二具尸体横在了前院。 「主子,搜遍了,没有找到人,」什六带着一队人马从后院跑回来,「只差几处可能藏有地窖的地方需要查探。」 秦凤楼随手抹去脸上的血,大步朝厨房走去:「确认没有人从围墙和各处角门离开?」 「绝对没有,」什六跟着他,「凤翎军把王府围得铁通似的,除非我们还没进城南湘王已经收到消息,否则他没机会逃走!」 「那么,」秦凤楼来到大厨房后的库房,环顾一圈,「左不过就在这些地方了。」 「掀开地窖!」他命令道。 什六带着人打开地窖,举着火把下去看了一圈,纳闷道:「竟然没有。」 秦凤楼走下去,地窖很大,四面用石头砌成。角落堆叠的各种竹筐已经全部翻了一遍,显然没有藏人。 他慢条斯理地沿着墙走着,时不时用手指轻扣。 什六越发困惑,为防墙后有密道,他已经命人都敲过一遍,没有发现异样啊。 「主子,你在找什么?」 「嘘。」秦凤楼沖他束起食指,随后停在一面墙前,猝不及防拔出什六的佩刀,又快又狠地沿着石头的缝隙插了进去! 什六睁大眼睛,他听到有人在叫!下一刻,那石缝里竟然淌出了血。 「竟然真的躲在墙后面?!」他骂了一句,喊人过来砸墙。 片刻后,南湘王秦予禾像死猪似的被拖了出来,捂着大腿上的伤口不断哀叫。田力和赶过来的秦达看着他的眼神都不同了。 第148页 当初太子一党出事,他们这些人潜伏下来,忍辱负重,可是四王从不肯放过他们。在年末述职时冷嘲热讽已算是好的,甚至还使出各种下作手段折腾他们。 如今,总算到了清偿旧债的时候啦。 什六只要一想到什五的伤,就恨不得把面前这猪猡千刀万剐。 「王爷身上肉这么多,想必能抗住末将多给您梳洗几次,」他让人端来一大盆滚水,冲着被铁链挂起来的秦予禾狞笑。 「不——不,我不是,你们认错人了!我不是王爷!」秦予禾汗如浆出,绝望地大喊,「秦凤楼!我告诉你——我告诉你是谁给皇伯下毒的!」 秦凤楼转过身,脸白得跟纸一样。 「你放了我……我就告诉你,」秦予禾一下生出希望,「我是你的亲叔叔,我发誓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皇伯的事……」 他后悔地哭起来,原本他好好地做他的王爷,根本不打算掺和夺位。谁知道听到山河宝图的传闻,他忍不住心动了。 若能得到那宝藏,他就有了一争之力!大家都是龙子凤孙,他为啥不能当皇帝? 岂料那不是宝图,是催命的毒药啊! 秦凤楼走回他旁边,太阳穴那边血管疯狂地跳动,血液几乎就要从他的眼眶和鼻腔,一切孔穴里喷溅出来。 他喘着气,狠狠地掐住秦予禾的脖子,直接一手将对方压在地牢的石墙上。 喀喀——秦予禾被掐的双眼暴突,脖子里发出怪异的声响——掐他的人力气太大,他一瞬间便进入濒死状态,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 「下毒?」 秦凤楼凑在他耳边,「那是下毒吗?」 那是打着主意,让他祖父这一脉断子绝孙,不,若是直接毒死便也罢了,可是害他父亲的人恶毒到想让他们生不如死—— 「我不需要知道是谁,」他笑起来,眼睛黑黝黝的,透着疯劲,「我知道知道是你们一家子干的,只要把你们全都杀干净,不就好了吗?」 他眼前的一切扭曲起来,秦予禾变成了一头疯狂挣扎扭动的野猪,四面墙壁往下淌血,野猪沖他嚎叫,尖锐的獠牙几乎要戳到他。 令人不耐。 一头猪凭什么沖他嚷嚷? 秦凤楼生气地抽出小刀戳进了野猪的眼珠,噗呲,血水溅出来,引起野猪更加悽厉的惨叫。他被吵得两眼发花,拔出刀刷刷割掉了野猪的耳朵。 噗嗤—— 噗嗤—— 一刀接着一刀, 刀起刀落,血腥气瀰漫。 什六已经让所有人后退,田力头一次目睹秦凤楼发病的模样,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耳朵。他忍不住问:「王爷这是——?」 什六无心说话,他额头沁着冷汗,后背紧绷起来。 这些日子主子没好好休息过,他又何曾安心睡过一觉?若是可以,他真想把巫祝绑来,替主子解蛊。 可是来不及。 他甚至得帮着秦凤楼隐瞒,就怕动摇军心。 「长春子道长说先王爷不是生病,而是中毒,」什六咬牙说,「若不是中毒,先头王爷也不会年纪轻轻就那么死了,我们王妃也不会跟着撒手……如此深仇大恨,主子哪里控制得了?」 田力神情黯然。 何止啊,除了王爷一家,可还有十二万余人的性命哪。 「将军先走吧,」什六见秦凤楼已经渐渐开始疯癫,转身对田力道,「主子这里交给我们。」 田力不愿探究,点点头就上去了。 秦凤楼几乎将南湘王五马分尸,他站在血洼里抓着自己的头开始痛苦的大叫,看向他们的目光越来越疯,看样子已经认不出他们都是谁了。 什六望着秦凤楼,表情悲伤又麻木。护卫们沉默着分散展开,手里纷纷垂落黑色绳索。 七月下旬,穿云使将消息送到了明鑑山庄。薛情看完密信,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夜,第二天推门出来时,鬓髮竟然全都变白了。 「爹!」薛佳玉一直守在门口,见状大惊失色,「爹,您这是怎么了?您的头髮怎么会变白!」 薛情朝女儿露出苦笑,将密信递给她。 女儿一直跟着护卫们训练,将来也是要接过他的衣钵的,倒不必瞒着她。 薛佳玉一目十行看完,小脸刷白。 「干爹竟然是中了蛊,大哥也是一样,」她哭出来,「世上怎会有这样的惨事?老天莫不是眼瞎了——」 她哭着哭着,把眼泪一擦,狠声道:「我这就召集京畿的军队,带着人去一路去和大哥汇合,他既是要报仇,咱们家也是苦主,焉能干站着!」 薛情拦住他:「先不慌,你得先去把韦英拦下,召回跟他前去的穿云使。否则两军万一开战,总不能让我们的人落在京城。」 不提还罢,一提韦英,薛佳玉就恨得直跺脚:「早知如此,当时就该直接射杀韦英那帮子人!」 「胡闹!」薛情沉声,「我不是让你去杀人的!如果主子铁了心要往京城去,势必要和禁卫军对上,就算韦英不愿站我们这边,起码也要拖延他返京的时间……」 「我会看着办的!」薛佳玉不等他说完直接就窜上了墙。 她一个唿哨,玄甲的穿云使全都跟着走了。 第70章 韦英带着队伍返回京城,他了却一桩压抑十几年的心事,心情大好,连赶路都赶出了春游的闲适。 第149页 他甚至开始盘算,等休沐的时候,多凑个几日假,好带着妻儿前去明鑑山庄拜见师父。 嘿,还能让儿子从师父那儿骗点好东西。 他美滋滋地畅想着,手下驾马赶上来。 「大人,后头有马队过道。」 韦英回头一看,远处果然黄沙瀰漫,马蹄声震天。 怪了,这条路可是通往京城的官道,哪来这么大规模的马队?他眯着眼试图看清楚,领头一个红影从远到近,赫然是薛佳玉! 「嚯,」他勒住缰绳,喃喃道,「这丫头怎么来了?」 莫非是师父还有话交代他? 薛佳玉日夜不停地赶路,一身红衣尽是黄土,眼神却亮得惊人。她远远望见了韦英的队伍,伸手一指,喊道:「全部绑起来!」 她身后的穿云使便如狼似虎一般将韦英等人团团围住,他们抬起手,铁护腕内/射出带着钩子的绳索,转眼就把人捆得结结实实,纷纷落马。 「臭丫头,你干什么!」韦英大怒,还当这小师妹不知轻重,偷摸过来报復他。 薛佳玉嘴角挂着笑,靴子一抬,就掂起他的下巴:「六六,过来。」 「你!」韦英气得头晕,无奈他被点了穴,这丫头捆他跟捆猪似的,一动不能动。 他眼睁睁看着远处一个身材高大的穿云使翻身下马走来,竟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师姐。」这护卫掀开黑甲面具,露出一张堪称稚气的脸,听声音绝不超过十六岁。 薛佳玉上下看他,满意地点头:「不错,就你了。」 六十六便低头认真地盯着韦英看,把韦英看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师妹,我若是哪里惹你不快,你大人大量,我下回一定带着大礼跟你赔礼,」韦英忍着怒火,低声下气道,「我这是回去復皇命,耽误不得!你赶紧放开我,免得给师父惹祸!」 薛佳玉却似听不见一样,又喊了十来个穿云使,这些人走到其余禁卫军的旁边,蹲下去不知在看什么。 半晌,六十六抬头对她说:「师姐,我好了。」 韦英悚然看他,他怎么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紧跟着,他又见这人掏出一堆瓶瓶罐罐,跟女子上妆一般往脸上涂涂画画,两刻钟后,另一个「韦英」站在了他面前。 好傢伙,难怪他看着眼熟!这人的身形同他差不多,这会易了容,十成十的相像! 他浑身发冷,见鬼似的瞪向薛佳玉。就是再迟钝,这会儿他也觉察出不对劲了。 「薛佳玉你是不是疯了?」他仰着脖子,拼命想要冲破穴道,结果被薛佳玉一手刀砍晕过去。 六十六便上前扒下了他的铠甲,又找到代表身份的铜符佩戴上。剩下的人,除了周良都被穿云使替换,他们也各自换上了禁卫军的衣服。 周良等人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打晕了丢到马上。 「师姐,发生什么事了?」跟着韦英前往京城的穿云使头领问道。他实则年纪比薛佳玉大,不过薛佳玉仗着薛情在明鑑山庄作威作福惯了,大家都已经习惯喊她师姐。 薛佳玉把事情简单告诉他,又叮嘱六十六:「就说周太监路上摔断了腿,不好赶路,只好多留几日。」没办法,庄子里的护卫们没几个矮个子的,就算有年纪小的,也都一身疙瘩肉,真装成太监反而容易露馅。 何况她只是需要在紧急关头,羽林卫那里能出点乱子。 薛佳玉看了一眼韦英,犹豫片刻,道:「若是可以,想办法把他们的家人先送出城避一避。」 「是,」六十六上了马,用韦英的脸和声音道,「师姐,京城见。」 薛佳玉嘴角抽抽,胡乱摆手:「哎呀快走,噁心。」 等「韦英」一行人打马离开,她才带着韦英周良等人往回赶。薛情一直心神不宁地等着她,越想越后悔把信给她看。 「我当她长大了,孰料还是个孩子!」他连连嘆气。 薛娘子倒是淡定地坐在一旁绣花:「去都去了,你担心有什么用?」 「我是怕她真把韦英杀了!」薛情眉头紧皱,「这档口若是韦英没了,再换个人也是个麻烦。」 「你若真不放心,怎么不派两个弟子追上去?」 薛娘子放下绣绷看他,「依我说,便是韦英豁出去站在咱们这头,他也左右不了整个禁卫军三万余人。只要主子打到京畿去,和禁卫军对上那是在所难免的事儿!」 她看着薛情:「佳玉像谁,也不必我说,你当年好歹也是禁军总教头,过了这么些年,反倒畏手畏脚起来了?」 薛情一时无言,好哇,说到最后怪到他头上。 然而正如妻子所说,他也只能等着。不过他设想了许多可能,唯一没想到的就是女儿担子竟然这么大,敢弄一出李代桃僵! 「薛佳玉!」薛情看着倒了一地的使团,眼前发黑。 「爹叫我做甚?」薛佳玉掏了掏耳朵。 她大步走进来,随手一抛,鞭子如蛇影弹射出去,挂在了中堂一角的兰锜上,然后就往薛娘子旁边的圈椅里一瘫。 「娘啊,我可累死了!」她整个人往旁边倒,脚丫子一甩,便把靴子踢到薛情脚边。 薛娘子捏帕子把鼻子一捂:「快些走开!你这脚丫子熏蚊子都尽够了!」 「薛佳玉!」薛情额角青筋直跳,「你一个女儿家——」不对,他不是要说这个…… 第150页 「爹,」薛佳玉单脚跳过去捡靴子,一副表功的模样打断他的叨叨,「我这招叫釜底抽薪,人都换成自己家的了,还担心到时候没人给我大哥放行吗?」 薛情噎住了。 他不禁怀疑起妻子的话,难道他当年也如此不着四六? 「行了,爹,您赶紧送信给大哥他们,免得到时候大水沖了龙王庙,」薛佳玉把脚丫子塞回去,摆摆手熘了,「这些人就交给您安置了啊!」 八月初,秦凤楼带着南湘王父子的首级,大军集结六万五千人前往京城。此时,云贵宣抚司署遭到血洗的事情终于传回了朝廷。 秦凤楼这个名字,突然间人人皆知。 虽然无人明说,但此人乃是赫南太子嫡孙的消息在暗地里流传开。 「这么多年了,没想到竟还能听到赫南太子的名号。」首辅黄逸辰站在大殿金阶下方,此时还未上朝,朝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 张阁老站在他旁边,闻言嘆气:「可不是么?只是赫南太子的后人怎么会找云贵土司的麻烦?」 这两者也不搭噶啊。 黄逸辰不吭声,他隐约知道些内情,怕是和那山河图有些关系。最近西靖王府一直不太平,而东禹王那边突然低调了许多。 「不管这人是不是赫南太子的后人,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云贵土司乃是封疆大吏,岂能被人杀害后不了了之?」他提高声音,「以老夫的意思,当尽快命令地方驻军前去抓捕,好给榕州府的夷族一个交代。」 他是内阁首辅,话一出,便意味着此事众臣有了定论。 「首辅大人说的是,」刑部尚书捻了捻鬍子,「就怕此人意不在榕州府啊。」他这么一说,不止黄逸辰心中凛然,兵部尚书也嘶了一声。 「这会儿东曷还蠢蠢欲动呢,大军都压在了东边边境,要是这个秦凤楼想趁机北上,靠禁卫军这么点人只怕会有大麻烦,」他有些急了,「待会儿我得上奏官家,调集京畿附近的驻军前来拱卫皇城!」 他们说着话,还没意识到早就过了平时上朝的时辰。 偏殿里却是剑拔弩张。 「官家,」赵太后忍着火劝,「你听我一句劝,这个秦凤楼,万不能再容他了!如今外头只知他杀了宝翁义,谁知道他连南湘王府都屠尽了呢!」 她只要想到那一行行字代表的意思,就是晚上睡着了都要做噩梦。 那可是南湘王啊!压在他们母子头上的一座大山,堂堂亲王,手上几万的兵,竟然就这么被杀了? 「这人可是赫南亲王的孙子啊!!」她失控地喊道。当年若不是赫南王世子突然病重,只怕对方根本不会轻易退让,那么现在皇位由谁坐着还未可知。 赵太后心慌意乱地坐下,莫名感到虚得慌。就好像她偷了主家一件宝物,独占多年,如今失主突然上门讨要来了…… 秦珩笔直地站在偏殿中间,稚气的眉眼间全都是忍耐。 「娘,南湘王府多年来对我们不敬,秦晖出现在榕州府,说明他们已经有不臣之心。秦凤楼此举难道不是帮了我们?」 赵太后简直要气笑了:「儿啊,你可是皇帝,怎地如此天真?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杀了南湘王一个,不要紧,等他灭了四王,难道还会容你坐在这儿?!」 她不想把当年的诸多内情告诉儿子,免得秦珩多思多虑,来一个退位让贤。可是若不说,秦珩怎能知晓这其中的险恶? 「官家,贺大人求见。」周炳常在门外说。 赵太后脸色一沉,反倒是秦珩喜上眉梢。 他大喊道:「快宣!」 贺固安理了理红色的朝服,得到允许后,抬脚跨过偏殿的门槛。 「臣贺固安见过官家,见过圣人。」他俯身行礼。 「爱卿,」秦珩上前扶住他,「你来看看这封密折。」他把摺子递给贺固安。 贺固安挑眉,低头快速扫完,待看到秦凤楼灭土司屠王府,竟不觉得意外。他又看了「秦疑似疯病发作,数日不见」那两行字,不由沉思。 这里头定然有什么内情。 他上一回见到秦凤楼,对方思绪清晰,情绪稳定,虽有野心,但并非指向皇权。缘何一段时间不见,此人会有如此大的变化? 「官家,」他抬头道,「恕臣直问了,秦凤楼果真是赫南太子的后代?」 「放肆!」赵太后勃然大怒。 第71章 「你放肆!」赵太后拍桌子怒斥。她头戴飞凤冠,身着深青色五彩翟纹祎衣,端坐在铺着明黄色坐垫的罗汉榻上,显得不怒自威。 「圣人息怒——」贺固安镇定地掀袍,下跪请罪。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妄议宫闱!」赵太后气得直发抖,飞凤冠两侧垂挂的珍珠流苏甩得噼里啪啦,她大喊道,「来人!把这个贼子扒了官服拖下去打!」 秦珩终于忍无可忍,在四名内官推门而入时吼道:「我看谁敢?!」 赵太后震惊地望着他的背影。 诚然,她的儿子是这大秦的主人,可这个主人才十二岁,在她看来不过是个娃娃——还是吃她奶长大的娃娃。她是皇帝的亲妈! 秦珩呢,也许是因为从小失去父亲的庇佑,当皇帝当得战战兢兢,故而,他的脾气是和顺且隐忍的。尤其是对她这个母亲,很少有直接说不的。 第151页 赵太后瞪着他的背影,抖得越发厉害,乃至于眼泪一滴滴抖落。她也不想在外人面前示弱,几番克制,最后还是捂着嘴哭出声。 「你……你大了是不是?翅膀硬了是不是!连我这个亲娘的懿旨都敢当面驳斥——你让我的面子往哪儿搁?!」她嘶声痛诉,「我是你亲娘,难不成我还会害你吗?!」 秦珩额角青筋直跳,对上贺固安的视线,对方沖他轻轻摇头,他只好反覆吸气,摁下沖赵太后咆哮的冲动。 「下去吧,离远些,把门守住。」他烦躁地沖几个内官摆手。 众人惶恐地退下,大门一关,殿内顿时安静许多,只听得到赵太后低低的饮泣声。 「爱卿,你先起来。」秦珩硬邦邦命令。 贺固安丝毫不带迟疑地爬起来,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尘,并且低着头恭敬地退到一旁,装作没看见赵太后怨恨的眼神。 「娘,我什么都知道。」 秦珩无奈的声音在大殿迴荡。 赵太后的哭声戛然而止,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第二次感觉到不知所措。 「怎么会——你说你知道什么?」她捂着胸口,已经完全忘了贺固安的存在。 秦珩脸上带着远超年龄的疲惫:「我知道当年高祖受曾祖母和外戚影响,想要改立太子,所以赫南太子铤而走险,打算逼宫,只是计划提前被告密……最后因为他的世子病重,心灰意冷之下认了罪,被贬为庶民,举家离京。」 赵太后结巴:「这——你、你听谁说的?不过是胡说八道,岂能信之?」 秦珩冷笑一声。 「娘的意思是,我爹是胡说八道?」 「你爹?」赵太后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穴,「他个短命的!害我们母子这般惨就罢了,竟还对你说这些个、这些个——」 「这些个大实话。」秦珩帮她说完。 赵太后胸口起伏,指着他说不出话来,半晌喘过气,尖声道:「怎么,官家还要高风亮节把皇位还回去?」 秦珩面无表情:「伯祖父意图造反本是事实,毕竟当年高祖只是犹豫,并非传出任何要改立太子的旨意。但是,因为太子之位造成权力倾轧,导致边关十二万军队枉死,这是不争的事实,也是我们欠伯祖父和凤翎军的。」 他痛苦地闭上眼,这还只是其中之一,还有最关键的一点,他甚至都说不出口。 贺固安默默在旁边站着,该听的半点没漏听。 难怪啊。 以秦凤楼那睚眦必报的性格,如此滔天大仇,不报简直枉生为人。自然了,换成是他,他指不定比秦凤楼还要疯狂。 他摸了摸下巴,总觉得小皇帝还有所隐瞒。 「既如此,官家是如何打算的?」 秦珩今非昔比,太平岁月里长大的人,面对大军即将逼近京畿,他跟没事人似的。 他负手道:「先前,我本想趁着查你那事,把秦……把堂兄请来,将长辈之间的恩怨说清楚。没想到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先文帝曾传下机关匣,装着几封密旨,内容与旧事有关。爹告诉我往事,又把匣子传给了我。他叮嘱我找到赫南太子的后人才能当众打开,据说必须同时用赫南太子手里的虎符与我手里的玉玺做钥匙,才能取出密旨,若是强行毁匣,密旨也会被绞碎。」 赵太后别的没听见,光听见一个「虎符」了。 她倒抽一口气:「虎符在秦光孝手里?!」 这下她简直崩溃了,就因为没有虎符,秦珩这些年隐隐被人议论来位不正。明明对皇帝来说玉玺才更重要,那些狗官偏要揪着一个虎符不放。不说兵部自大,还有那些个地方驻军,来京述职还要三请四催。 那一次她请来黄阁老,商议是不是重制虎符,好哇,被个老头子骂得狗血淋头!王八羔子死老贼!当她不知道为什么?还不是想拿捏她儿子! 结果虎符竟然在秦光孝那儿? 赵太后恨不得捶胸顿足,嚎啕大哭以示委屈。 「儿啊,当真不能打开?」她惶恐地扶着小几问,「万一,万一那密旨是让你退位呢?」万一高祖那老头子又后悔了,就用密旨嚯嚯他们呢? 秦珩正色道:「若密旨当真这般写,儿子也只能照做。」 「官家,」贺固安慢吞吞插了一句,「如今当务之急是要阻止秦凤楼,想办法化解京畿之危。何况那秦凤楼未必在乎什么密旨,他在意的只怕是赫南太子的名誉,以及那十二万凤翎军的枉死。」 「对对,」赵太后赞赏地看他一眼,跟着劝道,「人家恨都来不及,谁稀得你屁股下头那张凳子!冤有头债有主,你爷和赫南太子那可是嫡亲的兄弟,又不是他要做太子的,要怨就去怨高祖——你可以恢復太子的清誉嘛,把爵位和御赐宅邸还给他们家……」 她越说越激动,「至于枉死的边军,厚厚地抚恤!再不济,当年谁剋扣的粮草,截断的军令,就找谁算帐,老子死了找儿子,儿子死了,那不还有孙子嘛!」 「……」贺固安无语地看着这老太后。 若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秦珩也是这么想的,他一想到亲爹先宣帝临死前跟他说的事,就忍不住苦笑。他左思右想,那事现在瞒着也没意义了,不如说出来,也许贺固安能帮他想想办法。 「娘,儿子也没法瞒您了,」他又看向贺固安,「爱卿,你也听一听。」 第152页 他直接把赫南王世子秦予江「病重」的实情告诉两人,「……所以说,皇伯根本不是得病,而是中了毒。我爹说,当年高祖应当是查到了什么,但事关十二万人命,还有太子之位的更迭,他终是什么也没说。」 面前两人表情错愕,贺固安且不论,赵太后一下子蔫了。她原本就心虚,这下更觉得自己母子皇位来歷不正了。 这还用问?肯定是那个短命鬼啊! 秦珩了解他亲娘,见状忙道:「不是爹!您也不想想,爹虽是长子,但不是嫡长,真要如此大逆不道,我还有十个叔叔,年纪都差不多,换成谁不行?」 贺固安点头:「不错,只从常理判断,倘若真是先帝所谓,他也不会将内情告诉官家了。」毕竟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他脑子转了转,秦凤楼想对付四王,假设对方已经知道当年有人故意害他父亲,那说明兇手八成就在四王之间。 「官家,依臣之见,到时候您可以派遣使臣和秦凤楼交涉,」他建议,「干脆就将此事嫁祸给四王。届时宣告天下四王的恶行,一则还赫南太子和十二万边军的清白,降一降秦凤楼的火气—— 他慢条斯理道,「二则,此举也将秦凤楼架了起来。这等于告知天下人,他是在您的许可和支持下,为赫南太子讨伐真正的逆臣贼子。」 秦珩都听傻了,还能这般? 贺固安又道:「如此一来,秦凤楼可以解恨,官家也解了四王之祸,而此举同样限制了他。除非他想遗臭万年被世人人人喊打,否则都得乖乖地退兵。您再答应他一些合理的要求和补偿,想来他也不会有什么激愤之举了。」 赵太后忍不住拍手称好:「不愧是状元,果真有大才!我儿有你这样的能臣辅佐当真是他之幸啊!」 「臣愧不敢当。」贺固安笑眯眯拱手。 秦珩见他二人一派和煦,嘴角抽抽。 他担忧道:「爱卿,你说的法子的确不错,就怕真施行起来没这么顺利。」 「官家,」贺固安笑不入眼,「我这法子的重点,在于将他架起来。」他意味深长,点到为止。 说白了,什么抚恤补偿,那都不重要。利用秦凤楼的恨解决四王,利用秦凤楼的弱点阻止他举兵逼宫,这才是重点。 秦凤楼的弱点只有一个——柳白真。 兵祸四起,江湖势力失去了朝廷的辖制,将来受到威胁的,只有柳白真。秦凤楼固然可以干他想干的,可是靠着那区区六七万兵力,就算颠覆本朝,登基成帝,也不足以维持新朝稳定。 一旦乱了,那柳白真就会成为「鱼肉」,人人得而食之。 秦珩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悚然。 这心计之狠…… 他不由庆幸,好在贺固安站在他这头。 大监周炳常敲了敲偏殿的门轻声说:「官家,大殿那头还等着您上朝哪。」 「官家,您现行上朝吧。」贺固安提醒他,「朝堂之上,内阁定会上奏请求讨伐秦凤楼,您万不能被裹挟答应,咱们正面与那人对上是没有赢面的。四王……不,三王恨不得您输,正好可以黄雀在后。」 秦珩郑重地点头:「朕知晓了,爱卿放心。」说罢就理了理衣服,大步穿过侧门往前殿去了。 贺固安目送他离开,便朝赵太后躬身行礼,也跟着赶去大殿。 眼见朝堂上就要展开一场搏杀。 此时的黄府,苏云罗拎着裙子下轿,抬头看着角门。 第72章 盛夏时节,苏云罗穿着月白的罗衫和湖绿的纱裙,衫儿轻薄,露出里头鹅黄的小衣。这与她一贯的盛装不同,显得娇俏小意。 她怀里抱着自个儿的琵琶,低头对李二轻轻屈膝:「李管家,劳烦您带路了。」跟在她身后的丫头不着痕迹地塞过去一个荷包。 李二做梦都想当外院管事,他捏了捏荷包,笑得更加殷勤:「姑娘客气了,这几日老爷烦闷,又不便去坊外,只好让姑娘跑一趟。」 他轻车熟路带苏云罗去书房,心里有些遗憾。这姑娘要不是出身,倒比继室姚氏更大气。只他也不想想,苏家真要没出事,以苏云罗的身份岂会给个老头做继室? 苏云罗不远不近地跟着李二,裙摆走动间幅度极小,身姿称得上弱柳扶风。若是换成少时,这般情态定然会被嬷嬷拿柳条枝子抽打小腿,嘴里还要责备『好人家的姑娘做什么狐媚样儿』。 她微不可闻地嘆息,红唇轻动:「都给你放了身契,还跟来做甚?」 阿九咬牙不语,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裹。 主僕二人沉默地走在树荫下,李二偶或回头,眼神也透着好奇。很快三人便来到了书房所在的院子,李二当然不会让苏云罗单独待在书房,而是请她去了黄逸辰休憩用的厢房。 在他看来,苏云罗相当于老爷的外室,他嘴里喊着姑娘,也没真把对方当大姑娘看。要不是苏云罗不愿赎身,怕早就正儿八经一顶小轿进府了。 再说首辅黄逸辰。 他志得意满地下朝,被一群人围在中间。 「内廷还是不能没有阁老啊,」户部主事恭维,「官家看着已经动摇了。」 黄逸辰捻了捻鬍鬚,淡定道:「官家年纪小,容易偏听偏信,故而才需要老臣在旁把持,免得……」他扫了一眼人群外某个红袍青年,轻蔑哼道,「免得被某些见识浅薄之人蛊惑!」 第153页 他骂的正是贺固安。 然而贺固安也被一群年轻官员围着,众人敢怒不敢言,簇拥着贺固安匆匆离开。他们多半是各部的末等官员,多数和贺固安同期入朝,有同窗之谊。 「……阁老未免太激进,倒不知谁才是年轻人。」一个二十出头的翰林官嘀咕,「便是加上京畿驻兵才不到五万人,里头还有些尸位素餐的纨绔子弟,如何和人家的精兵相抗?」 贺固安反倒是一派坦然,甚至还劝众人:「大家莫慌,官家虽年轻,但已经有自己的主意了。前头贺某说的派出使臣并非说大话,若能成行,我愿做第一人。」 多么光风霁月! 众人不由激动地看着他,隐隐以他为首。 走到拐弯处,贺固安扫了一眼远处黄逸辰的背影,冷淡地收回视线。他在想:此人于江山社稷无用,还喜欢在他面前乱吠,要是死了就好了。 黄逸辰哪知一个区区五品官也敢背地里咒他? 他背着手上了自家的马车,迳自回府。这会儿苏云罗应该已经等着他了。 以他的年纪,夜夜笙歌已不太现实,不过都说权势是男人最好的壮/阳之物,此话不假。他在早朝上大出风头,狠狠压了皇帝和太后一头,如今意气风发,便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几乎像是二三十岁时候。 正适合邀约美人啊。 黄逸辰哼着小曲儿回到府上,直接去了外书房。 「人呢?」他先行回了书房,习惯性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没发现任何异样。 李二伺候他宽衣:「苏姑娘已经在厢房等您许久了。」 黄逸辰满意地点头,就穿着寝衣直接过去。他很少如此放浪形骸,路过游廊,小厮们都纷纷低头,表情震惊。 他推开门的那一瞬间,几乎有种新婚夜重做新郎的错觉,等到绕过屏风,眼前所见更加重了他的这种感受。 只见那年轻的姑娘斜躺在床上,一身大红的纱衣罩着玲珑雪白的身段儿。她懒洋洋地撑着头睨他,露出的一截胳膊丰润柔腻,乌髮如云,散落在床上。 这画面令人血脉偾张。 黄逸辰心脏鼓动,如狼似虎般扑了过去。 苏云罗任由他在自个儿颈侧胡乱亲了一会儿,然后侧过身游鱼似的钻出去,脚踩着他的胸口,一点一点地将他推离。 「好侄女,让世叔再亲一亲!」黄逸辰捏住她的脚掌,眼都红了。 苏云罗却抱过一旁的琵琶,香肩半露,娇嗔道:「我非要给你弹一曲四大皆空……」手指摁住了琴弦,第一个音还没发出,就被黄逸辰压了下去。 床帐里一时之间被翻红浪,动静大的,守在外间的丫头九儿似乎都羞红了脸,低着头悄悄退了出去。 苏云罗半闭着眼,一头薄汗,髮丝蓬乱,白玉簪子摇摇欲坠。 她搂住男人的脖子,那只洁白的手若有似无地碰着他的后颈,蜻蜓点水一般。 黄逸辰表情近乎兇狠,俯瞰这姑娘,如此娇弱,脑子里闪过的却是对方父亲死活不肯下跪的模样。他命人打断了那人的腿,那人竟然还高高地昂着头。 「……管你什么……如今还不是……」 苏云罗也不去听,勉力睁着眼去看他,脑子里闪过不知哪一年,楼里姐姐说笑的话。 『那男人啊别管多威武,到了床上,还不是任女人宰割。你只管盯住他最快活的时候下手,便是弄死了他,他也带着笑哩』…… 弄死他—— 她眼神从朦胧倏忽一利,快速抬手拔下磨尖的簪子就往黄逸辰的脖子上插。簪头刚划破一层皮,她的手腕传来剧痛。 「小贱人。」 黄逸辰满脸涨红,攥住她的手腕用力,那根白玉簪子便从她手里滑落,砸到地上,发出脆响。 他冷笑着看苏云罗:「往日要弄你,你百般推脱,这次如此主动,我就知道要出么蛾子——」 苏云罗再不装相,张嘴唾他一口,憎恨道:「老匹夫,软得和虫儿一样,姑奶奶不稀得伺候你不成么?!」 啪! 黄逸辰暴怒地一巴掌打偏她的脸,面色狰狞地掐住那细瘦的脖子。 「贱人!我掐死你!」 苏云罗雪白的脸迅速涨成红紫,张着嘴,无力地半吐舌尖。可她丝毫没有求饶的意思,那眼神再也没有从前的柔顺,尽是讥讽。 「我……我要是早知……你是如此小人!」 她要是早知道会因为这等小人家破人亡,沦落风尘,她还学做什么名门闺秀?定要像薛姐儿那样学打一手好鞭子,何至于要用这等手段才能靠近仇人? 便是能报了仇,她也噁心再活下去。 苏云罗眼角滑落泪水,瞪着眼望着他,没气儿了。 黄逸辰年纪不小,又刚刚「操劳」过,这么一惊一乍的,顿时头晕眼花。他喘着气松开手,见女人确实死了,才放松下来,嫌恶地伸手去推对方的尸体。 就在此时——尸体竟然动了起来! 苏云罗眼珠子一下活动起来,左手一抽,竟抽出根闪着寒芒的金属丝。 她毫不犹豫地双腿夹住男人用力翻身,压着人双手用力一绞——黄逸辰还来不及反应,就被那冷冰冰的琴弦勒断了大动脉,热乎乎的血一下子飈出,喷了她满脸。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154页 苏云罗骑在黄逸辰尤带余温的尸体上,畅快地大笑起来。 她笑够了,这才丢了琴弦,从一旁的琵琶里抽出一把匕首,面不改色地割下了黄逸辰的孽根,塞进尸体的嘴巴里。 「贱人。」她下了床,对上黄逸辰死不瞑目的眼睛,心情愉快地骂道。 苏云罗捂着脖子,那里已经浮出一圈红紫的勒痕。她手脚发软,勉力走到屋角,用事先备好的水仔仔细细地擦洗干净,才换上一身雪白的孝服。 九儿不知去了哪里,她心里盼着对方见不得她自甘堕落,已经离去。 「……不是说老爷在书房吗?怎地没人?让开——你们这些刁奴走远些!好哇,竟背着我偷吃——」 外头突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女人委屈不甘的叫骂。 苏云罗错愕地看向厢房的门,下一秒,门砰的被推开,姚氏怒气沖沖地闯了进来。两人面面相觑,本来跟在后头的李二见状转身就熘了。 兴许也是老天在帮她。 姚氏迎头一看是那软红尘的小蹄子,气了个倒仰。她跺着脚,哭着喊着往内室跑:「老爷——你不是说不会纳苏云罗那个狐狸精吗?!」 苏云罗这时候已经镇定下来,反手关上门跟了上去。 果不其然,姚氏绕过屏风,兜头就看见自家老爷赤条条的,仰面躺在床上,到处喷溅着血,屋内血腥气浓到让人反胃。 她哪里见识过这般悽厉的场景?顿时就要尖叫。 一只冰冷的柔软的手捂住她的嘴。 她瞪大眼,吓得立刻软了。 「……」苏云罗无奈地架着人安置到一旁的贵妃榻上,累得出了一身汗。 「我放开手,你别叫,」她捂着姚氏的嘴威胁道,「否则我就送你去和黄逸辰团聚,做一对死鬼夫妻!」 姚氏眼泪刷刷流,忙不迭地点头。 苏云罗缓缓松开手,姚氏倒是没叫,却整个人倒在一旁,绝望地哭泣:「老爷死了,我可怎么办啊!」 她怨恨地瞅着苏云罗,偏偏又胆小,「你这个恶毒……」最后几个字被对方一瞪,委委屈屈吞下去了。 「夫人,」苏云罗嘆道,「我这是帮了你啊。」 姚氏匪夷所思地坐直了,怪叫:「帮我?你都让我成了寡妇,还叫帮我?」 苏云罗一身白衣,美得很有气质。 她轻笑道:「要是让你选,你会愿意嫁给糟老头子?都说初嫁由父,再嫁由已,如今那贱人死了,你要是想嫁,带着嫁妆还能找个好人家,要是不想嫁,反正贱人无子,你正可以快快活活在黄家作威作福,难道不好?」 姚氏原本不以为意,越听越觉得,对呀,可不是么!她又不是真的喜欢黄逸辰,还不是因为不受家里重视,才拿她换前程。如今死了丈夫,本朝对寡妇多有保护,她还更自由呢! 她彻底缓过来,仍然不敢看床上的尸体:「……你说的有理,不过,你别想我帮你掩盖啊,也别想赖给我!」 苏云罗柔声说:「我不为难夫人,你放松一些。」 放松什么? 姚氏还纳闷,然后脖子一痛,人事不知。既被李二看见她进了屋,再装作不知,那也说不过去,只有连累她昏一昏了。 苏云罗长嘆一口气,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匕首。这匕首的护手上刻了个歪七扭八的伍,是那人临走送她的。 她总觉得那人看出来她打算做什么,只是最终并没有问。 苏云罗正打算给自己一个痛快,叮一声响,她手里的匕首被打歪了去。她勐地抬头,见墙上的八棱窗大开,一个黑衣人蹲在窗台上,脸上还盖着古怪的黑色面具。 「姑娘,我是明鑑山庄的探子,」那人沖她拱手,「受人相托来带你走。」 苏云罗愣住了。 第73章 「快跟我走吧!」那黑衣人微微偏头,催促她,「外头有人来了。」 苏云罗浑身颤抖,手心握紧匕首也不知道疼。 她方才用磨细的琴弦杀人,实则两手也勒得血淋淋的,只胡乱用白布缠裹。本以为没有活路了,无非是被折磨死和自求速死两条路,这会儿竟有人朝她伸出手,要救她出牢笼。 她这才发现…… 自个儿是想活下去的。 苏云罗咬牙朝黑衣人走去,毫不犹豫地把手递给对方。不管她先前怎么绝望,怎么心如死灰,不管以后外人怎么想——他怎么想,自己都想活! 「我还有个丫鬟……」她仓皇地被人一把扛在肩上,抓着对方的衣襟哽咽。 九儿,九儿还不知道在哪儿! 黑衣人利索地从后窗跃下,声音在风声里都能听出来带着笑意。 「姑娘安心,我正从铺子里出来,迎头就撞见你那小丫头,嚎啕大哭呢。」 原来,什五最后一次去软红尘见她,知晓她打算来京城,就把店铺的位置告诉她,让她有事就去找人。她一心奔着报仇来的,根本没打算活,闻言笑着道谢,实则没往心里去。 谁知道九儿竟然悄悄记了下来。 苏云罗闭上眼,仍拦不住眼泪往下落。 这会儿,她才终于有种死里逃生的实在感。 等黑衣护卫轻手轻脚将她放下,九儿就哭着扑了过来。主僕俩抱着坐倒在地上,都是一身白,看着让人不忍。 「贺大人,」这护卫摘了蒙面,露出和小十八相似的脸,「幸好你来提了一句,否则我们大哥的媳妇儿出了事,我可没脸见他了。」 第155页 贺固安只知道这里是秦凤楼的探子接头点,大哥是谁,他哪儿清楚? 他想了想,以柳白真那煞星的性子,想必也不会允许秦凤楼在外头纳二房吧?那「大哥」应当另有其人。 「我也没想到竟这般巧。」 他不过是因为一直盯着黄府,所以查了查苏云罗的背景。他如今也能调用羽林卫里的好手,若只管盯梢苏云罗,对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自然一清二楚。 一个和黄逸辰有灭门之仇的女人,是自甘堕落做对方外室,还是忍辱负重伺机报仇更容易让人信服? 不光他认为是后者,黄阁老显然也是,故而老头享受着美人,心里也不乏警惕。 何况探子来报,苏云罗突然去乐器坊更换了琴弦,贺固安一听就知道她想做什么。这女人恐怕也清楚黄阁老防着她,所以用了更隐秘的杀人兇器。 果然成功了。 贺固安想,他唯一没料到的就是苏云罗竟然和明鑑山庄有联繫。 「你为何不利用明鑑山庄报仇?」他站在廊下,忍不住开口。 苏云罗痛快哭了半天,和九儿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她不认得贺固安,可她听见救她的人称唿对方为「大人」,显然,这是个官儿。 「大人,您不认得我,」她困惑道,「为什么会来救我?」 她很肯定不曾见过贺固安,这位也绝没有去过软红尘,既不是嫖客,怎么会特地救她,还知道明鑑山庄的店铺…… 贺固安笑了。 小姑娘有意思,反客为主了啊。 「我有意除去黄逸辰,很难不注意到你,」他温和道,「姑娘既有破釜沉舟的决心,我亦同情姑娘的遭遇,所以想拉你一把。」 至于恰好卖了明鑑山庄一个人情,便算是意外收穫。 他再次问,「姑娘为何不请明鑑山庄的人出手?」 苏云罗此时的状态实在称不上好,一双手血迹斑斑,沾染的白色裙摆像绽开朵朵桃花似的。方才九儿捧着她的手心疼得不行,那双手的掌心和手指处割痕不浅,怕是会影响以后动笔弹琴。 她看了一眼黑衣人,十八她也见过,便猜测对方大概是十八的兄弟。 「这是我自家的事,为何要指望别人?」她轻轻说,「如果躲在人家后头,固然能轻松报仇,可手都不曾摸到仇人的血,算什么。」 再说,什五和她是什么关系? 她不想猜什五的心思,于她来说,她每次见面都只当对方是客人。客人也分喜欢的和不喜欢的,有礼的和无礼的……总归是嫖客和娼伶的关系。若是什五落难,她愿意冒险搭救,却不愿将自身的命运,反过来寄託到男人那儿。 十九闻言觉得不大妙。 这听着似乎不大像是愿意託付终身的意思。 贺固安倒是理解她的意思,他正是这样的人。他带着淡淡的欣赏看向苏云罗,问她:「黄逸辰确实死了?」 苏云罗露出动人的笑容:「死得透透的,且十分不雅。」 贺固安沖她颔首:「姑娘是聪明人。」 不错,就是要让首辅大人死得格外不光彩,才能将真相压下。黄逸辰虽无子嗣,但有宗族,黄家人就算为了族里老少的颜面,也会静悄悄地处理此事,便不能大张旗鼓地寻找兇手。 至于找软红尘的麻烦,苏云罗压根儿没担心过。 软红尘更像是官妓的天牢,背后的水深着哪,轻易动不得。 贺固安一想到明日早朝有热闹可瞧,最关键是那群叫嚣着逼官家出兵的人,即将群龙无首,看苏云罗就更加顺眼。 他即便想使法子暗杀黄逸辰,也需要时间,哪有这姑娘下手下得干脆? 「姑娘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提议道,「可要贺某安排你躲避一阵子?」他想到的便是皇宫。官家深恨黄逸辰,安排苏云罗主僕去小圣人身边待一阵,不过一句话的事,简单得很。 苏云罗刚要说话,十九连忙开口。 「苏姑娘,我看你不妨趁着城门未关,跟着我们的人去明鑑山庄吧!」他热情地建议,「师姐还来信问过你呢,你正可以去见见她,学些防身的功夫,到时候让师姐替你换个身份,天大地大哪儿去不得?」 贺固安瞥向那白衣姑娘,果然对方心动了。 还挺聪明,知晓她正是对男人提防的时候,用女孩儿引得她信任。罢了,他也就是一时恻隐,京城的确有兵祸,离开更好。 黄阁老乃是两朝元老,且是内阁首辅,门生遍布朝野。 当夜黄府挂起了白幡,姚氏在管家的陪同下前往大理寺报案,用的理由是「贼杀」,意思是黄逸辰在家中被故意杀害。值守的刑狱官不敢自专,毫不迟疑就上禀上司,讼文直接传进了宫中,搁到秦珩案前。 秦珩正是渴睡的年纪,被人叫醒,脸色极差,等看到讼文上黄逸辰横死几个字,一下子清醒了。 后殿响起少年人响亮的大笑。 「去传贺固安!」他一边看一边拍案叫绝,「顺便上点茶点……烧肉来点,月白清来一壶!」 周炳常嘴上应着,心中腹诽,官家这是看讼本儿,还是看话本啊? 也是八月初,柳白真熬鹰似的,终于等到老巫祝制好了药。老头小心地将竹管用丹砂封住,再用红布重重裹缠,才交给他。 「仔细放好,但不要贴身,」他不放心地叮嘱柳白真,「别真把它当那药丸子,里头可是有活虫儿的!」 第156页 柳白真待要拿竹管的手哆嗦了一下。 这下秦凤楼胆敢质疑他的爱,他非拿朴真敲破对方的狗头! 唉,可怜,竟要活吞虫子。 「外头有药壳的!」白容一看就知道他想啥,「别作怪,省得那厮真不敢吃了。」 「知道了知道了。」柳白真急得要死,连同什五告别也顾不得,背着行囊往远处的山跑去。 白容目送他离开,转身差点撞上白雅。 「你这丫头,又干什么?」 白雅心不在焉地看柳白真的背影,胡乱应付老巫祝几句,便回屋里去了。 第74章 柳白真心急如焚。 他原本计划着拿到药就赶去桐岭府,没料到制药出了些风波,耽搁四五日。就这么四五天,什五收到消息,秦凤楼竟然已经干倒了南湘王府,人往北边去了! 这还是人么! 什五想和他一道走,可腿还没好透,柳白真岂敢让他冒险?所以这才偷摸过来拿了药就跑。 柳白真牵走一匹马,穿过山洞顺利地走出了万山城。万山城里四季如春,到了外头不过一山之隔,却是盛夏酷暑。 简直恍如隔世。 他翻身上马,除了背上薄薄的包袱,只有腰侧垂挂的一把刀。来的时候,秦凤楼还陪在他身边…… 柳白真想到自己的卡,愁容满面。从那次之后,卡池夜夜都发出异样的光,不光贺固安的人物卡,连他初次试抽的那张卡也开始发癫,不知是何道理。 他走出瘴气,虽然事先服下了清心丹,依然觉得晕晕乎乎,休息了一刻钟,眼前将将恢復清明。 秦凤楼的目的非常鲜明,就是要先灭了四王,再对付小皇帝。只是东禹王的封地太远,且实力最强,所以势必只能跳过东曷草原。 目前他已经灭了南湘王府,一路北上,应当是直驱通州。什五对着舆图对他细细解释过,西靖王原本当在西边戍边,但他吃不得苦,求得先文帝将府邸安置在了通州,离京城便只有几十里路。 先文帝在时,自然不担心这个弟弟有异心,如今西靖王却成了京城的大患。 北茂王的封地在距离通州六七十里的居何关。按照路线来说,北茂王是非死不可的,灭了北茂王,正好经过通州了结西靖王。 柳白真心道,这还有啥好说的,直奔北茂王的封地雍州府呗。 他却并不知道,秦凤楼的军队比他想像得更要迅疾,此时已经占领了雍州府。 雍州府地处整个大秦的北边,再往北便是北胡。按理说,封地就在军事要地,北茂王应当是个铁血亲王,然而实际情况相差甚远。 早在赫南太子时期,北胡就被他打得差不多了,年年朝贡。现在的雍州府,当年还是北胡头领托托里黑的部落所在地,也被秦光孝带着军队打了下来。 到北茂王举家搬到这里时,北胡早就不是当年骁勇善战的北胡了。 最重要的是,在封地旁附近的居何关还有驻军,驻军统领也是当年离开了东曷草原的凤翎军一支。 说来也耐人寻味。高祖废了大儿子的太子之位,解散了他的凤翎军,但是对离开的那几支队伍,虽说没有重用,可也没有弃而不用。 柳白真听什五说的时候,就怀疑老皇帝当初是不是后悔了,否则怎会将废太子的人安置在军事要地上?毕竟当初这几支队伍明面上是和秦光孝拆伙了,但也很可能是废太子保存实力的计策。 不管怎么说,秦凤楼这一去,立刻就能再吸收两万余人的精兵。八万多人浩浩汤汤杀去京城,小皇帝即便加急抽调周遭的驻军,少了人数最多的王含这一支,最终也无法和秦凤楼相抗衡。 柳白真策马疾驰,顶着烈阳一头汗水。因为还胡乱想着事,他并没有注意到宽阔的官道上竟然只有他一人一马。 太热了……暑气蒸腾,汗水咸津津地淌进眼睛里,刺得生疼。他单手持缰,抬起一条胳膊擦汗,变故就在此刻发生! 先是身下骏马勐地一震,整个马躯失控地飞起往前,紧跟着他的耳边响起骏马悽厉的嘶鸣,他被甩了出去。 不好! 柳白真瞳孔骤缩,在半空中瞥到地上的绊马索——不,还有别的——是箭矢尾羽划过空气时轻颤的声响,直冲他来! 他在半空中勐地用力收腹,硬生生拧转腰身下沉,落地前的一剎那拔刀点地,借力往左侧翻去。 脚尖刚落地,耳朵便听到第二声箭矢破空之声。 他浑身紧绷着听音辨位,几乎来不及用眼睛,便举刀横在脸前,下一秒便被巨大的冲力撞得朝后连滚数下才狼狈停住。 箭矢如流星,接二连三破空而来,全身冲着他头脚和胸口,辛辣无比。柳白真疲于奔命地左右腾挪,即便想要打断这箭阵也没有机会。 簇—— 他闷哼一声,杵着刀踉跄撞到路旁的树上,脚腕一侧被流箭划破,就这么迟疑的几个唿吸,四支箭齐发,闪电划破长空一般射向他,一支在肩,一支在左手,剩下两只分别钉住了他的左右脚腕。 柳白真脸色刷白,额头青筋几乎要爆出,硬是把惨叫声吞进了喉咙。 哐当,右手的刀也无力地掉落。 这时候,对面的树林里才走出来十来个人。 为首的是个头戴玉冠,身着锦绣的男子,约莫二十岁上下,面色黝黑,容貌寻常。跟在他后头的却是一水穿着黑色劲装的青年,其中两人长相双生,背着弓/弩。 第157页 虽说江湖里的人都爱穿黑衣,明鑑山庄的穿云使还戴黑色面具,但这些人的衣服柳白真看着总觉得眼熟。 哪怕他已经疼得快晕过去了。 到底在哪儿见过? 「好啊,好啊,」那为首的男人鼓着掌,慢慢走过来「真是年轻有为。」 「小半年了,可算又把你给,逮住了。」 柳白真勉力抬着头看这些人,冷汗成串往下滴。他一听这话,眼前画面倏忽回溯,定格到了最初的地方,那个漆黑的密道。 同样的黑衣,差不多的剑……杀手! 「天魔……六阁,」他虚弱地说,「你是波旬?」 佛教中有天魔,欲界第六天魔王乃是波旬,四魔之一。此世显然没有,但天魔六阁这神秘的杀手组织却自称第六天,阁主无论男女老少,继承阁主之后都名为波旬。 他曾夜里听秦凤楼讲古,说三十年前的波旬是一位绝世美人。 据闻此美人原是江南巨贾家的小姐,十几岁嫁去通州大户,却不能生子,夫家冷待她,她便想和离归家。岂料夫家有意贪图嫁妆,便下药污她与家里雇的苦力通姦,要将她浸猪笼。于是她愤而杀死苦力和丈夫,放火烧死夫家,人便不见了。 后来她再出现,已经有了绝顶武功,还生了个孩子。 这个锦衣男子据说就是那个孩子。 柳白真当时还奇怪,既是被强迫怀上的,何必生下来。秦凤楼却道传闻若是真的,只怕那小姐也不甘夫家栽赃她不孕。生不了孩子未必就是土地的事儿,说不定是耕牛没种呢? 可惜从古至今便是如此,女波旬还算挣出条路,更多却是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波旬掂起柳白真的下巴看了半天,嘴角依然挂着笑。 「我一直在找我那逆徒,可他不知被秦庄主藏哪儿去了,」他好奇地问,「我真的很想知道,那次,你究竟怎么逃脱的?」 柳白真也看着他,不答反问:「你为何长得不像你母亲?」 不是说绝世美人吗?这才第二代,不至于基因就稀释成这样了吧? 「……」波旬嘴角抽抽。 「还是头一次有人问我这种问题,」他倒也不生气,「关于我母亲的传闻很多,也不知道你听的是哪一种?」 柳白真望着天空中闪烁的金卡,随口道:「秦凤楼跟我说的。」 「哦,秦庄主。」波旬点点头,「他跟你说的,那就不是传闻了。我父亲是个码头苦力,相貌丑陋,天生六指头——」他伸出左手给柳白真看,果然也是六指。 「所以我即便努力长了,也不过中人之姿。」 他顺着柳白真的视线看向自己肩上,「白真儿,你在看甚?」 柳白真疼麻木了,态度十分敷衍。 「看你肩膀上趴着个小鬼,正在啃你脑花呢。」唉,这半死不活的,也没办法触发人物卡啊。 他无视波旬骤然大变的脸色,低头看自己脚边的刀。刀也够不着,想自己往上撞都没办法……至于这人,估计还捨不得他死。 柳白真惨澹地想,这是他最害怕的情况了。 竟然还得想办法找死。 秦凤楼啊秦凤楼,这次找到你,小爷不把你的蛋打出来,就跟你姓! 「师父,马车来了。」 一个黑衣人过来恭敬道。 波旬忍着去摸自己肩膀的冲动,往后退了退:「点了他的穴,再去拔箭——等等,再弄点蒙汗药。这小子杀人狠,对自己也狠,防着他沖穴。」 柳白真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 沖什么穴! 他又不是傻子,手脚都被箭射穿了,沖开了穴道难道就能动弹吗? 「等一下,我还有个问——」 他突然想到个疑惑,还没问完,那黑衣杀手一指头点在他睡穴上。他眼前一黑,无知无觉地往下倒,要不是对方接住他,怕要扯烂伤口。 波旬走过去,轻轻地掀开他的衣领,雪白的后颈连着干净的皮肤。 黑衣杀手大吃一惊:「师父,没有图!难道我们抓错人了?」 「长相没有错,」波旬脚尖挑起那刀,拿在手里反覆端详,「佩刀也没错。样样条件都符合,又刚从万山城的方向过来,除了柳白真还能有谁?」 「那……」 波旬脸色阴郁:「先带回去再说,我有法子。」 第75章 柳白真醒过来的时候,仍然在马车里。他发现自己的待遇还真不错,竟然还有vip马车,马车里还有冰盆。 「阁主是真怕我死啊。」他沙哑地讽刺道。 「醒得真快,看来我小瞧白真儿了,」波旬神态自若,「我当然捨不得你死,白真儿可是武林至宝。」 不要脸! 柳白真有气无力地翻白眼。 他一路斜眼盯着车厢角落的朴真,恨不得念个飞来咒,他的刀就能自己飞过来,冲着脖子来一刀! 波旬端坐在窗边,看着半躺在对面的青年。这人分明疼得厉害,绷带沁着血呢,却还能淡定处之,真是不简单。 可惜了,如此良才美玉不能归他天魔阁所有。 「方才我本有一个问题想问阁主。」柳白真突然问。 波旬关心地看他:「那怎么不说呢?我必知无不言。」 柳白真阴阳怪气:「因为我被你的人药倒了呀。」 第158页 「……」 波旬轻咳一声,「现在问也不晚。」 「你怎么知道我从那条路走?」 这的确是柳白真迫切想要知道的事情。 万山城在整个广南都无人不知,但没有里头的人带路,根本找不到正确的通道,只会误入有蛊坑的山洞。再加上外部厚厚的瘴气层,那附近根本没有生灵能存活。 如果不是提前知晓他会从白寨出来,这些人根本蹲不到他。 他想脱困总有机会,但必须要弄明白一件事——万山城里有没有叛徒! 波旬笑了起来。 「你想知道是谁告的密?」他想了想,人已经在他手里了,其余一切都不重要。何况就算告诉柳白真,这个小可怜又能做些什么呢? 他便直接说了,「是万山城城主的女儿,白雅。」 不得不说,听到这个人名,柳白真一点也意外。毕竟狗改不了吃屎,光听什五说她怎么被送回万山城的,就知道这姑娘报復心极重,岂能不想报仇? 唉,秦狗虽然是为了他和什五考虑,但恐怕想不到,他竟然还是栽到人家手里。 「白真儿,你想知道的事我也告诉你了,」波旬观察他的表情,笑道,「若你真恨极了那女人,我就把她绑来任你处置,如何?」 柳白真斜眼看他:「真的?」真的假的?老瓜皮打什么主意呢? 波旬见他可爱,心中一动。 他还真挺喜欢这孩子,刚才趁对方昏迷,他探了探虚实,年纪小小,内力竟深厚如斯!即便是他最得意的大弟子,若是一挑一怕也不敌,何况他大弟子已经二十几岁了,再难有进益…… 倘若在他取图的手段下,这孩子依然能活,不如就留他在天魔阁,不出五年,以对方的心性和狠劲,再加上到手的宝库,必能辅佐他壮大天魔阁! 到那时候,他何惧什么东禹王? 不过—— 波旬想到柳家堡,又迟疑起来。中间隔着血海深仇,怕是养不熟。 他看着柳白真,越看越顺眼,左思右想,想起来白雅曾说过白寨里有迷药,能让人忘却前尘。 哎呀,这么一来,白雅还不能杀。 波旬顿时遗憾地改口:「假的。那女子我且有用。」 他就知道! 柳白真愤而沖他翻了个白眼,闭眼养神,懒得再搭理他。 「你莫气啊,」波旬见他生气,反而稀罕上了,凑过去哄孩子似的哄他,「否则气血涌动,流得更厉害啦。出门在外,我可没准备好的金疮药。」 其实是他没打算带个活人回去,谁知道他竟看上了这小东西呢?唉,凡是有点建树的人,谁不想找个称心的徒弟,主要是难! 波旬想到外头幽魂似的大徒弟,更迫切想把柳白真收入门下。可他人已经抓住了,徒弟身上四个窟窿也已经戳了,不可挽回,只能尽量让徒弟少流点血,节省点精力。 毕竟他图还是要取的。 柳白真闭着眼睛都能感受到他逡巡不去的目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不对劲啊这变态! 他眼珠子在眼皮底下转了一圈,莫非是让他放松警惕好套话?从波旬刚才透露的信息来看,很明显白雅并没有告诉他柳白水的事。 毕竟白灵有意隐藏白水,所以柳白水在白寨里没什么存在感。那女人被送回去的时候又浑身是伤,伤稍微好点,光顾着盯他了,的确有可能毫不知情。 这就极好,波旬就不会冒险对白寨下手。 柳白真不由庆幸,好在他把完整的地图留在了什五手里。他闭着眼睛调息,就算波旬点了他的穴道,经脉里仍然有细微的真气流转。他依靠这些真气走大小周天,女娲补天一般调整翻涌的气血,肩膀和手脚的箭伤慢慢地不再流血。 波旬并没有察觉,这世界的人不讲究精细。 马车行驶过一处很热闹的地方,柳白真的耳朵微动,忍不住猜测这里的地点。 「好孩子,得委屈你片刻了。」波旬捂住他的眼睛柔声道。 你爸死—— 柳白真话没骂完,人事不知。 第二次醒来,他发现自己到了一处很眼熟的地方。倒不是说这地方他来过,而是四周的摆设和布置似曾相识。 他浑身虚软地躺在一张雕花四柱床上,白色的帷幔低垂,一色的家具趁着大红的地毯显得很是富贵逼人。怎么看,怎么像当初在清水镇上那间地牢! 天魔六阁的品味还是这么老土! 波旬坐在床边,低头检查他的伤口,露出惊喜的表情。 「竟然已经有些收拢了?」 柳白真朝他露出狰狞的笑容,对啊,怕了吧?老鳖! 「真不错啊,好苗子,」波旬高兴得满面红光,看他的表情几乎称得上慈爱,「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 「……」柳白真表情一收,木然地闭眼。 这变态怎么回事? 「我实在不愿再伤你,」波旬轻轻抚着他的发顶,柔声哄他,「你就告诉我山河图的下落,好不好?我保证立刻把你当座上宾,还会治好你的伤。」 柳白真露出遗憾的表情。 早知道这厮是这种德性,他倒真无所谓给他图,反正他也会再取回来。可惜啊,万山城他是绝不会透露的,让他自己画呢——未免太高估他一个小学语文老师了,他只会画可爱的简笔画。 第159页 「波阁主,你也知道我是为了摆脱这山河图,岂会再留下来招祸?」他嘆口气,「我全给烧了,而且我也记不得那画上的细节。」 波旬手顿了顿,并不生气。 「我相信你,」他自然不信,不过没关系,「你放心,我手里有两幅。」 柳白真拼命咬住牙关,才忍住没抬头。 怎么可能? 他们当初明明从汇贤阁郑郡那里拿走了——好哇……原来天魔六阁也反水了。 柳白真恍然大悟,所有人都在猜天魔六阁受谁僱佣去偷袭柳家堡,倒是没想过,波旬也想要拿到山河图。一定是他们偷偷拓了郑郡几人手里的图! 波旬从他脸上猜不出什么,嘆道:「等从你这里再取一幅,我便拥有了四分之三,剩下那幅,想必……就在万山城。」 柳白真强逼着自己装出不屑的表情,心脏却狠狠往下沉。 果然,只要稍微深思一下,是个人都会怀疑他是不是把图藏在万山城……还有,什么叫从他这里再取图? 他拼命在系统里戳那张金卡。 快用啊! 再不用老子真要嘎了! 快点—— 【不符合使用规则,本次点击无效】 【不符合使用规则,本次点击无效】 啊啊啊啊啊!!! 柳白真气疯了,发誓这次渡劫以后,再用这个破烂小程序他下辈子投胎成猪! 他哭唧唧地挨在枕头上,沙哑问:「我背上的画已经洗干净了,取不出来了……」 波旬看他都快哭了,更加怜惜他:「你见过雕版印字吗?」 「顺着那字雕的痕迹,便能印出一张一张的文章。虽然你背上的画没了,可是痕迹还在皮肤上,我用特殊的药水涂上去,再覆盖一张极轻薄的丝绢,便能印出大体的轮廓。再请顶尖画师将细节復盘而出,不就成了吗?」 波旬看着他,心道,这不过是权宜之策,看样子,说不准图都在万山城里。他也犹豫,是否直接杀去万山城,也免得伤害他这徒弟的好苗子。 不过一来万山城并不好对付,便是白雅也绝不会帮他,那么召集足够的杀手就需要时间;二来,他也想尽快凑齐山河图,先下手去找宝库,柳白水是不是在万山城还未可知。万一是白真儿故布迷阵拖延时间呢? 所以说来说去,这孩子仍是难免要受一遭罪。 大弟子将一支细颈瓶子递过来,波旬取过柔软的棉布蘸取其中的液体,说来就来,嘴里还安慰他:「白真儿,你咬住那软木,忍一忍,只要你活下来,我保证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说完示意大弟子把软木塞进柳白真的嘴巴里。 柳白真瞪大眼,有一股突如其来的强烈危机感从脚窜到头顶,让他肾上腺激素急速狂飙——不好!不好! 他会死! 与此同时,秦凤楼站在一汪血池中,勐然醒过神,心中升起莫名的惶然。 第76章 「主子,」什六踏过一地尸首,提刀復命,,「十八带着西靖王父子三人首级都回来了。」 面前的人却一动不动,月余长途奔袭,令这人面容冷峻清癯,一身黑甲,因为反覆溅血而不復锃亮。他失神地站在那儿,整个人如同凝固的石像。 什六失声道:「主子?!」 他吓得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小心翼翼地抬头,对上那双阴沉沉的桃花眼时,心里哇凉哇凉的。 完了,主子这是失去神智了吧?! 他顿时抱住秦凤楼的大腿哭喊:「主子!公子一定很快就追过来了!你再坚持坚持,再想想公子的脸——不行想想什六的脸也行啊!呜呜——」 一旁的田力等人见状惊慌失措:「怎么?王爷这是毒发了?!」 秦达更是转身就要返回云贵:「末将这就去万山城为主子取解药——」 「……你们在做什么?」 秦凤楼回过神,冷淡地推开什六的脸,「既灭二王,马上取道通州前往上京。」 什六呆滞地爬起来,望着他大步离开的身影,心脏还在砰砰乱跳。 还是不对头啊,主子怎么越来越——长春子道长怎么说的来着——情志淡薄?原先也是个嬉笑怒骂,冷嘲热讽的主,如今几日不见哼一声的。 他给主子守夜都觉得发慌,好几次他都睡着了,一睁眼,人还坐在那儿,跟木雕的假人似的。有几次他和主子对视,总觉得那眼睛里有…… 什六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 田力拍着胸前盔甲满脸庆幸:「哎呀,我就说,王爷哪有道士说的那般脆弱!」 绵延的军士将近大半都是骑兵,所经之处,三街六市俱都关门闭户,冷清寥落。 凤翎军的军纪一向严厉,即便这么多年没落,田力等将带兵依然遵从当年老王爷的规矩,故而一路借道,除了当地父母官儿受了些惊吓,不曾骚扰百姓分毫。 距离上京还有一天的路程,凤翎军彻夜行进。马长春一把年纪背着药箱骑马跟在秦凤楼旁边,还在苦口婆心地劝他。 「迴风,你的蛊……你的毒不能再耽搁了,」他呸掉嘴里的沙子,「我观你眼中红影乱舞,瞳孔收缩,更兼夜不能寐,已经到了——」 他顾忌左右,不敢再细说。 田力等人把秦凤楼的蛊当成毒,也曾劝他先行解毒,但要是知道秦凤楼随时会变成被蛊虫控制的活死人,只怕会彻底失望。他们拥护秦凤楼去争明华宫,坐在那皇位上的可以是个病秧子,却不能是疯子。 第160页 如今大军已兵临上京,马长春也知道退无可退,但再不想办法驱蛊虫,光昼夜不眠就能把一个健康人给拖垮,何况秦凤楼已经许久没好好休息过。 他想到自己送走了秦家两代人,怎么忍心看着秦凤楼往死路走? 秦凤楼眼下一片青影,脸颊赤红,唇色反而青白。他淡淡扫了长春子一眼,再次望向远处巍峨的城墙,沉声道:「有道长在,撑到大势初定不成问题。再能多给迴风几日,让我亲自料理了秦予衡,那便够了。」 他不贪慕皇位! 他只是……不甘心。 从很小的时候,他就不甘心,那股愤懑被祖母强压着化为凉血,等待着终有一日喷薄而出。他必须要祖父和父亲,为凤翎军白白死去的十几万人讨回公道,哪怕为此付出性命做代价。 秦凤楼觉得自己如今每走一步,身上的血肉就掉落一些,回首看去,尽是血迹斑斑。可他和从前不同了。 他的心底最深处已不再是恨,而是藏着一个人影。 那人眉眼飞扬,总喜欢偷偷翻他白眼,笑起来腼腆可爱。 秦凤楼想到柳白真,精神便振奋起来,眼前的重影都清晰许多。等他站到明华宫中,还能为那人做几件事。 这样的话,即便他死了,那人总不至于还跳脚骂他吧? 小骗子,多少也念他一丝好。 上京高耸的城墙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黑甲的凤翎军仿佛多年前大胜归来,等待这座城池的盛大迎接。 「终于……回来了。」 秦达驾马停在秦凤楼左侧,望着城楼喃喃道。田力几人也满脸感慨。实则他们这些边将一年总要回京述职一次,可那时候回来和此时此刻截然不同。 那时候是低着头麻木地活着,现在,他们是復仇的英灵。 长春子跟在后头,苍老的脸上竟带着绝望。 不光是为了他从小医治的小子,还有对即将到来的战事感到无能为力。也许秦凤楼这次能轻易直驱京城,但控制了上京不过只是第一步,他还将面临东禹王十几万的边军,面临因为皇权动盪而蠢蠢欲动的内外势力。 秦凤楼可能是个天生将才,不代表他就能当皇帝。 天下大乱,受苦的永远是最底层的百姓啊。 长春子再回忆起几个月前在道观,他头一次见到秦迴风带着朋友来拜访自己,恍如隔世一般。那时候他已经发现秦凤楼仇恨的消弭,心中喜悦不已。 不,他其实很清楚那都是海市蜃楼,否则为何不敢将自己对蛊虫的猜测说出来? 一切天定啊。 明华宫。 「官家,你还等什么?!」赵太后抓着秦珩厉声道,「快下旨讨伐谋逆之人!」 秦珩被她的指甲抓得生疼,正要驳斥,却见赵太后妆也没化,老态毕露,心中升起不忍。他耐着性子说:「娘,如今凤翎军已经逼到了城门外,举的旗子还是奉我之命清君侧,要献上造反的三王首级。我已经被他高高地架起来了!」 赵太后浑身发抖,看着他怔怔道:「那咱们就——就这么等着他破城?!」她惶然四顾,「羽林卫呢!」 秦珩低落道:「羽林卫的左都统领不知所踪,右都统领带着两万余人去了城楼,剩下九千多还要拱卫皇宫。」 「那大臣们去了哪里?!兵部尚书何在?」赵太后嘶声道,「不是说要调集通州驻军?」 「秦凤楼的军队来得太快,居何关的军队已经投诚,通州的驻军也都束手就擒。」秦珩颓然地坐在金阶上,「我这堂兄委实厉害……先前我还想着怎么给他递台阶,可他却已经釜底抽薪,将我能够得到的援军都收得收,拆得拆。」 赵太后忍不住举袖低泣。 她虽然不曾做过皇后,可是运气绝好,儿子成了皇帝,一辈子也没受过大罪,没想到临到老了,竟要成为亡国俘虏—— 「娘,您别慌,」秦珩嘆道,「贺固安跟我说,谈依然可以谈,因为秦凤楼为了能名正言顺做皇帝,不会在上京动刀子。他还需要我为赫南太子和凤翎军正名。」 何况他还有高祖的密旨,除了不能再当皇帝,想保住一条命应该不成问题。 「娘,您不是天天抱怨在宫里待着无聊吗?」他安慰赵太后,「等我们出了宫,也许不能像在宫里似的锦衣玉食,可儿子却能带着您四处游山玩水。」 赵太后靠着他,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半晌道:「还有你媳妇儿呢!」 秦珩这才想起赵妍,尴尬道:「皇后与我共患难,又是我的姐妹。我们还未圆房,若她愿意,可归家再行聘娶,若她想跟着咱们,我——我肯定对她好。」 不好也不行啊,赵妍一巴掌能把他打到宫墙上,周大监抠都抠不出来! 贺固安站在殿外听了半天,最后还是没进去。 小皇帝想得固然美,可惜少考虑了一点,那就是秦凤楼的精神状态如何。 他揣着袖子走在寂静无声的大秦宫里,深深地为自己发愁。本以为等拔除了四王,了结了朝里这帮老骨头,他就可以尽情施展抱负,没想到竟然还要面对乱世。 唉,乱世就乱世,最多换个人辅佐,可他没法和疯子共事啊。 失策。 失策——柳白真咬着软木塞,浑身冷汗,双目无神地望着帐子一角。 第161页 他光着后背,原本白皙的背部此时像被热水浇过一样通红,那药水涂抹的瞬间,他简直跟伤口上涂酒精一样,不,应该是被泼硫酸那样的程度! 痛得想死! 不夸张地说,那一刻他真的有死亡的预感。可是卡片并没有激活——所以他自然还活着。 「你这孩子真能忍,」波旬贊道,「晚上我来给你再上一次药,就差不多能取图了。」 什么?! 柳白真瞳孔地震。 还有一次? 他几乎听到自己的生命体徵在报警,告诉他,如果再一次,他必死无疑!痛也是能痛死人的! 柳白真不顾一切地开始沖穴,方才那次疼痛让他穴位松动,正是找死的好时机!波旬原本已经走到房间门口,他回头习惯性地看了柳白真一眼,就这么一眼,立刻察觉到对方的异样。 「你疯了么?!」他震惊地冲过来,伸手抓向柳白真。 「呸——」柳白真吐出嘴里的软木,沖他露出一口带血的牙齿,「你给小爷等着!」下一秒真气疯狂冲过闸口,如翻滚的江水沖刷筋脉。 他脸上涨红,双目暴突。 人物金卡光芒大增,旋转着升起,越转越快—— 同一时间,秦凤楼骑马立在城门下,前后左右尽是精兵,他高高地抬起手。只要他这只手一落下,前方的凤翎军便会不顾一切沖开城门。 突然间,所有人被一阵光刺了双眼。 「……什么光?」 「光!光!」 「是王爷——王爷在发光!」 秦凤楼那只右手还没放下,他迟疑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前护心镜的地方射出金色的光芒。这光越来越盛,很快就要吞没他的身体。 世界倏忽重归黎明的昏暗。 城门前黑压压的军队鸦雀无声。 什六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身前的那匹健马。 那是一匹顶好顶好的骏马,毛色亮得反光,周身没有一点赘肉。 可马上的人呢? 第77章 柳白真冲破穴道的第一时间滚到了床脚,躲开了波旬伸过来的手。不过波旬并没有注意,他吃惊地望着房间正中央那道光。 这道金色愈来愈盛,笼罩了大半个房间,刺得人的眼睛都睁不开。 等到金光一层层收敛聚拢,现出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此人身着血色铠甲,一头黑髮用红色髮带高高束起,他低头敛目站在房间中央,右手斜握一柄七尺长的斩/马刀。 黄沙扑簌簌从他的铠甲上掉下来,浓烈的血腥气散开。 波旬此生都未曾见过这样的奇景,包括那道光,以及光里突然出现的人。 「这是——」 「什么?!」 他和躲在床上的青年同时开口。 柳白真不敢置信地望着半空中缓慢旋转的两张金卡,又看看金卡下面的人。 对,他的面前同时翻出两张卡,一张是新卡,另一张竟然是那张他最早试抽的卡,卡上一直没有人物信息,现在却突然有了。 【人物:秦凤楼 身份:明鑑山庄庄主 技能:剿匪/断案 爱好:游山玩水/杀贪官 人生格言:我生不为逐鹿来,都门懒筑黄金台,状元百官都如狗,总是刀下觳觫材】 卡上的半裸男子终于转过身来,长眉风目,湿漉漉的长髮黏在健壮的身躯上,抬起的手臂有斑驳的旧疤痕——正是秦凤楼。 竟然是秦凤楼?! 柳白真几乎忘却身体的疼痛,张大嘴瞪着不远处那人。这么说,秦凤楼明知道他有这手段,他还特地说了密道里那不知名的救命恩人,这人还装模作样的吃醋! 他又看向那张正在使用中的新卡,简直见鬼了,也是秦凤楼! 和此时的秦凤楼等比例缩小复制的战将坐在马背上,带领千军万马兵临城下,一手握着那柄干元斩/马刀,一手高高举起,而在他的对面,巍峨的城墙上书明华二字,正是大秦的皇都。 那画面栩栩如生,他几乎能透过画面想像场面的宏大,听到战马躁动的嘶鸣和马蹄的乱踏声。 柳白真出了一头冷汗。 这么说,他是在秦凤楼下令攻城的时候把人抽过来的? 他定睛看人物信息—— 【人物:秦凤楼 身份:明鑑山庄庄主/叛军首领 技能:* 爱好:* 人生格言:&*#】 全都是乱码,唯独身份那里,多出了「叛军首领」这一称号。既被称为「叛军」,就意味着其身不正,最后的结果…… 其余的信息为何都是乱码? 「来人!」波旬镇定下来,往后退了一步喊道。 地牢立刻涌进了许多天魔六阁的杀手,不知这些人使了什么机关,原本困住柳白真的精铁围栏转眼朝两边滑去。秦凤楼立刻被团团围住。 柳白真看着眼前这一幕,该死的眼熟,除了被围堵的人从白若离换成了个人。 「楼哥!」他咽下喉咙里一口血,沙哑喊道,「快救我!」 方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人忽然浑身一震,倏忽抬头看过来。秦凤楼只觉得自己站在一层罩子里,许多东西朝他头顶灌入,四周嘈杂,却隔了一层,并不清晰。 他叫秦凤楼,手中有一柄长刀。 他的任务是保护一个人。 第162页 那个人叫…… 「楼哥——救我!」 秦凤楼勐地抬头,眼前那层罩子突然消失不见,他一眼便看到了那人。 他脚踢干元,握住刀柄直刺前方,这一刺力如千钧,寒光扑面而来,挡在波旬前方的五名杀手控制不住地往后退去,横剑在前。 「让开——」他看着柳白真,对波旬低喝道。 波旬双手成掌,掌风掠过身前数名弟子的后背,喊道:「上!」 黑衣杀手们顿时眼白泛红,举剑迎头而上。秦凤楼低头弯腰,避过剑锋,五指用力一旋,带着长刀在后背带起罡风,刀尖便以不可抵挡之势划破数人的喉咙。 鲜血四溅,砰砰几声,尸体落地。 「上!」波旬毫不犹豫接连几掌,又是十几人围了上去。 他立刻转身朝着躲在角落的柳白真伸手,掌心一股奇诡的吸力,竟然直接把柳白真拖曳过来。 「好孩子,这来了个疯子,」他眼神冰冷看着手里的人笑道,「且让我带你去避一避!」说罢就要夹着柳白真在众弟子掩护下离开。 柳白真内伤严重,手脚无力,吐着血挣扎:「秦凤楼——」 「让、开——!」秦凤楼不知为何,一听这人痛楚的声音心就发慌。他暴怒地一跃而起,长靴踩过一人头顶,当空一刀噼下,硬生生将挡在他面前的杀手从天灵盖噼成两半,心肺肚肠稀拉拉掉落一地。 他哐当落地,踩碎内脏的声音几乎令人毛骨悚然,紧跟着便探手直取波旬面门。波旬不得不抛了柳白真回身应敌,他练的乃是铁砂金刚掌,双手在夹着火炭的铁砂中打磨,最终如同精铁打造而成的盾牌,可谓刀枪不惧! 秦凤楼一刀噼来,已经如山倾倒,波旬却丝毫不惊,冷笑一声迎掌而上,两相交接时竟发出金石相撞的声响——噹——两人都觉肺腑震盪! 波旬暗暗吃惊,心道:这是哪来的神鬼? 秦凤楼却面无表情跟着便撤刀盘过头顶又是接连左噼右砍,斩/马刀于近身并不占优势,可他力气奇大无比,将刀挥得密不透风,不但前后杀手无法靠近,波旬也无法轻易撤离。 两人转眼间交手几十招,波旬两掌飞舞,动作化至虚影,如同暴雨疾风笼罩住了秦凤楼的上下数十大穴,真气流转之下,掌心竟有金属色。秦凤楼双手握刀横挡,下一秒右手握住刀柄中段,用力一拔,直接拔出四尺长形似陌刀的利器,手腕飞花,两刀齐上! 「阁主小心!」旁边有人大唿。 波旬大吃一惊连忙往回收掌,可怎么还来得及?只见那刀光陡然缠绵,如跗骨之蛆,角度极为刁钻地贴着他的手臂刺向腋下,他往后急退,那刀旋起,带起偏偏薄如霜花的血肉。 「啊啊啊——」他惨叫着伸手便抓住那刀,手指吃痛下穿透刀背,用力掷出,一下将旁边躲闪不及的弟子钉死在了墙上。 秦凤楼左手握住干元趁隙砍向他的另一条手臂,波旬仓促抓过身旁的弟子挡在自己前面,血泼洒半身。 「走!」他双目赤红,捂住受伤的手臂点地一个鹞子翻身,闪入床侧打开的暗门。 秦凤楼还待追去,又被拦住。这些杀手似斩杀不尽的蚂蚁,他眼角瞥到有一个穿着略不同的黑衣人抱着柳白真要进密道,大怒之下狂吼出声,真气狂风暴雨一般藉由长刀横扫而过,面前惨叫不断,血肉乱飞,瞬间变成人间地狱。 他伸手就将长刀甩出,刀刃破风而去,疾如闪电般噹的一下钉入密道入口的墙壁,刀柄震颤着,拦住了那黑衣人。黑衣人瞳孔骤缩,惊觉不妙,他还来不及回头,只听到咔嚓一声脆响,脖子传来剧痛,眼前彻底暗去。 秦凤楼暴怒地将尸首朝后甩去,力道之大直接压倒了四五人。他没有去看,而是伸手接过倒下的青年,将对方紧紧地抱入怀里。 「秦……咳咳——」柳白真脸色煞白,「小心,他们的剑……有麻药……」 秦凤楼一手搂着他,一手摸过他的肩膀和手脚,等看到绷带下的伤口,表情变得十分恐怖。 他胸口急喘几下,似乎在平復什么难以忍受的痛苦,但他并没有说什么,而是小心地将柳白真放下,让青年靠在墙边。 他从臂甲上解下白巾挡住柳白真的眼睛,还仔细在人家脑袋后头绑了个结。 柳白真懵逼:「……等等!你这是干嘛?」 「我去去就来,」秦凤楼犹豫地伸手摸了摸他的鬓髮,生硬道,「你乖。」 「……」 柳白真一脸便秘的表情,侧耳听面前的动静。 果不其然,卡片抽出来的都是属狐狸的,最喜欢杀鸡,耳边此起彼伏地惨叫,血腥味忽然浓烈到呛鼻的程度。他手腕无力地搭在地上,不一会儿,指尖竟然触碰到黏腻的液体。 ……好傢伙,血都淌到他这儿来了。 他嘆了口气,本来还想跟这人说点啥,现在也不用说了。秦狗看来脑子已经出问题,都不记得人了啊! 他是绝不会承认,刚刚和秦凤楼对视的第一眼,他差点吓哭了——那眼神怎么看怎么冷漠,完全不像认识他的样子。 好在这人哪怕失忆都不忘要救他。 柳白真干脆闭目调息,白若离的内力在此世几乎是逆天的存在,一个小周天过去就已经将损毁的经脉修復得七七八八。 第163页 他沉浸入内功运转中,不知外界时间飞逝,等到一个大周天过去,他睁开眼,发现白巾已经取下,面前是一丛篝火。 那人背对着他,杵着只剩半截的长刀,端坐在篝火前。 依然是一身战甲,血迹斑斑。 「秦凤楼?」 柳白真活动了一下手脚,试探地唤道。 那人并不动弹。 他只好起身主动过去,手脚上的伤口已经归拢,行动时只余隐痛,再过几天大概就能彻底癒合。 「秦凤楼,你——」他绕到秦凤楼面前,话未说完,脸色大变。端坐的人并非不回应他,而是已经无法回应。 这人肤色灰败,闭着眼睛坐在那里,乍一眼看去连唿吸的起伏都没有,竟似死去了许久! 柳白真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他连忙去摸秦凤楼的脉搏,手抖得几乎感觉不到指尖下面的跳动,好半天,他才终于摸到脉,一下抱住人缓了许久。 幸好……幸好。 他擦了擦眼角的眼泪,环顾四周。 无独有偶,这里离万山城入口所在的山谷竟然非常近,难怪四周有隐约的瘴气,也难怪秦凤楼会突然似毒发一样。 只恨他的行李全没了,带给秦凤楼的药也不知所踪! 他伸手掏了掏对方的战甲,从胸甲内摸出来几枚铜制的鸣镝。 「等你好了,小爷再找你算帐!」 柳白真拿秦凤楼的袖子擤鼻子,然后捏着鸣镝点地窜上一旁的榕树。虽然身体还痛,但是这种身随意动的畅快感让他忍不住长嘆。 他踩着树枝翻到树冠最顶层,俯瞰整片树林。近处已经能看到白纱似的瘴气层。即便看不清瘴气后面的群山,不过他知道万山城就在后头,估计不会超过一千米。 原本他出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万山城用来传递消息的竹鸟,可惜已经被波旬那厮连着衣服一起搜走了。如今只能寄希望在这几枚小小的鸣镝上。 鸣镝不见得能被听到,可他一时想不到别的办法。 若没有人带路,他带着秦凤楼根本找不到正确的入口,更别提他的一瓶清心丹也被拿走了! 柳白真蹲下来,随手摺了一根树枝,试了试硬度,勉强凑合。接着他便撇着嘴,拆了自个儿的牛筋头绳,顶着一头蓬乱的长髮,把一枚鸣镝插在树枝的顶端,做成简陋的穿云箭。 此时圆月当空,清风拂动树冠。 他跨步立于其上,以树枝做箭,以牛筋做弦,两指做弓,朝向远处的天空大喊道:「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嗖—— 穿云箭发出穿透云层的唿啸声疾射而去。 他又做了一支穿云箭,这回换了个姿势,反手射箭:「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嗖呜—— 平静的夜空被这一支接一支的鸣镝划破,他一口气射完了全部五个鸣镝,只好咂咂嘴,跳下了树。 信号也发出去了,接下来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再说到千里之外的上京,凤翎军的领头之人在众目睽睽下消失不见,这消息立刻便朝四面八方传开。 但守城的羽林卫依然不敢轻易动弹。 不为别的,即便将军人没了,那后头可是实打实的军队。右统领站在城楼上,用千里眼远远便认出了田力秦达等人,这可都是当年跟着赫南太子征战的人,在文帝宣帝两朝默默无闻,不影响他们是大秦仅有的良将。 如此良将,跟着反了。 右统领心惊胆战,气都快要接不上来。 「韦英那个王八蛋!」他气得把千里眼一摔,「若不是老子反应得快,险些让他开了城门,这会儿咱们全都得人头落地!」 他说的是前些时候,外出公干的使团返回上京,带头护卫的韦英却直接带人围了城门卫,在本应宵禁的时候要求城门卫打开大门。 当时他还在衙门值夜,收到消息连滚带爬地带人往这边赶。后来不知怎么的,等他带人过来,韦英自己跑了。 右统领想到他连夜去抓捕韦英的家人,没想到一家子人去楼空,甚至连使团里一个小小的羽林卫,其家中也空无一人。 这明摆着早有预谋要反啊! 「大人,真要打起来,咱们这点子人,哪里抵得过凤翎军?」一名手下低声道,「何况没了他们,还有东禹王……」 右统领沉默不语。 消息递到了明华宫中,赵太后早就扛不住躺下了,秦珩听闻此消息,半天反应不过来。倒是贺固安,一听「人在一阵光芒中消失」这种描述,忍不住挑眉。 多熟悉啊。 他抬手用袖子挡住了嘴角的笑。 啧啧,秦迴风啊秦迴风,这是老天爷也不叫你当皇帝。哎呀,他贺固安总算不用看秦迴风的眼色了。 大概秦凤楼命不该绝,柳白真发出那几支简陋的响箭,原以为什五等人收到信号的机率极小,都准备背着人冒险闯瘴气了。 没想到才过了两个多时辰,他就听到空中传来一模一样的鸣镝声。 这时候的鸣镝作为古代的信号弹,通过控制气孔的大小和数量,制造出的鸣镝能发出不同的声响,代表不同的意思。 他一下振奋起来,再次窜到树上,四下张望,果然在南边看到一行人。 「哎——!什五!」他兴奋地招手大喊,「我——们——在——这——里!」 第164页 什五顺着声音抬头,远远就看见一个身影在华盖般的树冠上直蹦。 「……」 不是说极危,速来救援吗? 他倒是没想过,柳白真怎么会有他们明鑑山庄的鸣镝,只以为是主子给对方的。等他们匆忙和柳白真会合,这才看到躺在树下的熟悉身影。 「主子?!」 什五一贯淡定,都傻眼了。 主子怎么会在榕州府?主子不是……不是已经在通州那边了吗? 他跌跌撞撞跑过去,单膝跪在秦凤楼面前,打算去看看此人是真是假,就被柳白真打落了手。 「干嘛呢?」柳白真盘腿坐着,不满地看他,「这就是你主子,我使了神通,将他召唤过来了。」 他简单地把自己这两日的遭遇告诉什五,重点讲了讲秦凤楼不认人的问题。 「……要不是波旬把药一併搜走,我都未必会冒险发响箭,」他眼神隐含忧虑地看了一眼秦凤楼,「波旬的徒弟大概被你主子杀得差不多了,但他还没死呢,我生怕没把你叫来,反而引来了波旬。」 什五很懊恼:「我以为是你出了事,不曾想到还有主子,否则我就直接带着老巫祝一道来了!」 他们不敢再耽搁,急忙带着秦凤楼,跟着白坤再次回到了万山城。期间,柳白真偷偷看了一眼秦凤楼的人物卡,上面并没有任何变化。 白容提前等在了半山的出口,看到什五背上的人,那张老脸没有任何变化。 「看来有人为他压制了蛊虫。」 他只看了秦凤楼的脸一眼,断定道。 柳白真和什五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一个人:「长春子!」 白容跟在他们旁边前往小院,闻言点头:「应当只有他了,这世间能了解并压制此人蛊虫的汉医,除了他还能有谁?」 柳白真忍不住道:「白大人,那药被人拿走了……」 「安心,」白容老神在在,「如此麻烦的药,我岂会只做一份?只要再加一只龟虚虫便行。」 众人这才安心。 到了小院,老巫祝指挥着什五安置好秦凤楼,就找来几个药童,让他们准备驱蛊的器物,自己则去了药方,捧来一只黑漆漆的陶罐。 「以秦凤楼的心头血混合龟虚虫做药引,引得此陶罐里的金线蛊吞食,它进入秦凤楼的身体里便不会伤害血的主人。等它吃尽蛊虫和虫卵,我便再制一份药引唤它回来。」 柳白真盯着陶罐,心道,搞半天还是以虫攻虫。 「现在就开始吗?」 老巫祝看看天色,道:「还得等子时,阴气重,阳气弱,放才能放大金线蛊的能力。」 柳白真心中大定,放松下来看了看房间。 「白雅去哪里了?」 老巫祝狐疑道:「怎么,她又犯事了?」 柳白真嘴角轻扯,扯开自己的衣服,让他看还没完全癒合的狰狞伤口,问他:「倘若我要杀她,你站在哪边。」 白容一看他的伤口,就知道是弩箭所致。能伤到这小子,必然不可能是正大光明过招,看时间应当是在这小子刚出谷的时候。 他脑子中灵光闪过,一下想起先前白雅几番诡异的举动。 怪道啊,她天天似是盯梢谁似的! 「天作孽,尤可违;自作孽——」他摇摇头,「不可活啊。」 柳白真满意地笑了。 这便好,反正人他是一定要杀的。 夜半时辰已到,白容小心地取了秦凤楼的血,滴入放了龟虚虫的碟子,等那干瘪的虫尸吸饱了血液,才把虫尸从陶罐顶端的空隙塞入。 陶罐里隐约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听得什五几人纷纷后退。 柳白真探头一看,罐子打开,一条细细的金线动了起来!是活的! 「这条金线蛊,我已经养了几十年,特别聪明活泼。」白容十分得意地戴上蛇皮手套,捻了那金线放到了秦凤楼的眉心处。 只见那细小的虫首像蛇类一般昂起头,一头钻向眉心处的皮肤,就在它马上要钻进去的前一秒——金光大盛——它直接被罩子似的金光弹飞了。 白容勃然变色,老迈的身体一下闪了过去,伸手接住了那条可怜的金线蛊。 大家都被这突发的变故惊呆了。 柳白真勐地起身扑到床边,原本人事不知的秦凤楼,突然笔直地坐了起来。 第78章 什五眼疾手快,一下把柳白真拽了回来。 「公子别去!」他挡住柳白真,抽出了长剑,「主子不对劲——」 柳白真反手一掀,从他的剑下钻了过去。他当然知道不对劲!秦凤楼那张人物卡现在就在本人的头顶转个不停! 就在这时,秦凤楼整张脸从灰色变成了紫黑的颜色,他缓缓睁开了眼睛,露出的却是虫目。 在场所有人看到这一幕,都倒抽一口凉气。即便是和秦凤楼从小一起长大的什五,都忍不住往后连退几步,满脸恐惧。 柳白真怔住了,站在床前一动不动。 「……秦凤楼?」他颤着嗓子轻喊。 对方看向他,虫才有的复眼长在人类的脸上,说不出的恐怖。他那样看着柳白真,黑色还在朝着脖子蔓延,几乎就像人类在逐步变成虫子。 柳白真不敢置信,难道晚了一步,秦凤楼的身体已经彻底被蛊虫占据?他脑子一团乱,接受不了这个结果。 第165页 「柳……白真……」床上的男人突然说话了。 「你在叫我的名字?」柳白真惊喜地往前一步,「你还记得我?」 男人沖他裂开嘴笑,慢慢地伸出手。 柳白真想也没想也抬起手,下一秒就被白容往后拉了过去。老巫祝脸色铁青,呵斥他:「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你想被虫子吃掉吗?!」 又让所有人后退,一圈驱虫粉便洒了出去,床上的「人」立刻放下手,缩去了角落,看上去十分可怜。 柳白真原本还要挣扎的,见状心立刻凉了。 这不是老秦…… 再看什五,已经绝望地跪在了地上。 老巫祝看着自己手掌心,金线蛊似是恢復过来,昂起虫首发出古怪的声音,就好像看到什么威胁极大的存在。 他疑惑地看过去,怪了,往日被蛊虫反噬的人,也不是这种表现啊。那基本上都和行尸走肉差不多,没几日,就剩一张皮子了。 「嘶——」他捻了捻鬍子,一脸不解,「不对啊,不对不对……」 柳白真听了满耳朵的「不对」,心里难免生出些希望。他再次看向那卡片,上面没有任何变化,反倒安心许多。 没变化就代表人还是那个人。 秦凤楼真要变成虫子,卡片信息怎么也得更新吧? 他看向白容手里的蛊王,回忆起这细细的虫子被弹飞的那一剎,秦凤楼虽然是第二次作为人物卡被抽出来,但保护罩依然发挥着效果。 可恨的是,太有效果了,连救命用的金线蛊都无法进入他的身体。 「白大人!」 什五喊道,「主子好像又发作了!」 两人紧张地转头,就见床上的「人」忽然仰头倒下,高大的身躯开始剧烈地抽搐,手脚反弓,像垂死的虫子正在挣扎,画面怪异可怖。 「啊————!!」 他快速地抖动起来,张着嘴发出长啸,连手脚的皮肤都彻底变成了黑色。与此同时,他身上那层淡淡的金光反而愈发明显,金光越盛,他的反应越大! 柳白真见此有个猜想。 「白大人,你快看,他体内的蛊虫是不是要出来?」 白容对先前这几个年轻人说的什么神通半信半疑,可是秦凤楼身上莫名发出的金光,以及弹飞了他的蛊王,又是他亲眼所见。 他不得不慎重对待这个所谓的「保护罩」,心里猜测,许是和金刚罩铁布衫这类功夫差不多。 「若是防外,老头我还能理解,这体内的蛊也能防?」他忍不住往前几步,探头细细观察。 柳白真没法跟他解释,那保护罩并非是物质层面的保护,而是等同于规则上的排斥,无所谓体内体外,只要是对秦凤楼的伤害,理论上都能被「排斥」出去。 蛊虫自然也可以! 他焦急地看着竹床上的人,对方在他们对话期间,双手卡住了自己的脖子,发出咔咔的诡异声响,两眼翻转瞪向天花板,下肢更是胡乱蹬踏。 白容托着金线蛊抬头,他这屋角有一只蜘蛛借住,这是蛊虫极为厌恶的。寻常蛊婆家中绝对不能有蛛网蚁穴,只是他的金线蛊并不惧怕蜘蛛,故而留了这么一只。 癫蛊的蛊虫看来还是一般虫。 竹床上的人挣扎了足足四个时辰,从子时到天明,什五等着等着,本来还害怕,后来太困了,靠着门睡了一觉。 只有柳白真和白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竹床。 一直到午时,白容瞅准了时间,让柳白真举着竹竿,一下子将竹床上方的茅草屋顶捅了大洞,正午的太阳直射下来,正好晒到竹床上。 秦凤楼勐地僵直,身上的紫黑色就像一条蛇在皮肤下游走似的,快速地褪去,聚拢到了额头,随后又从眉心沿着太阳穴到了咽喉—— 「来了!!」白容精神大振,大步跨到床边,伸出手。 柳白真一看,只见老巫祝手心那条金线蛊骤然膨大,如同小蛇,张开了口器,如同等待被投食一样。 他紧跟着看向秦凤楼,对方头朝后仰去,嘴巴不断地张大——他甚至担心那嘴会裂开——然后一道黑影倏地从那张嘴里飞出,带着极为刺耳的嗡鸣! 蛊虫!! 金线蛊骤然窜起半米高,咬住了那个黑影,最后掉到了竹床上! 这全都发生在几秒间,众人还没回神,已经结束了。 柳白真和什五定睛望去,见竹床上,一条小蛇状的金色长虫,咬着一只婴儿拳头大小的紫黑色飞虫。那飞虫长得极其渗人,生有六对差翅,每片差翅的前缘都有个翼眼,而翅膀中间更是四不像,头部如同苍蝇,中部像是蠕虫,尾部却似蛇尾。 金线蛊就咬着这么个怪虫,仿佛吃什么美味似的,大口大口吞咽,翅膀和麟粉撒得满床都是。 什五捂住嘴,忍不住干呕起来。 柳白真还顾不上噁心,马上去查看秦凤楼的状态。从那虫子飞出去以后,秦凤楼原本灰败的脸色立马恢復了红润,整个人也平静下来,安然入睡。 任谁来看,都会觉得这是个健康的大小伙子。 他心脏砰砰直跳,伸手把住这人的脉,和前段时间不同,脉象平稳有力! 「白大人,您再帮他看看!」他连忙喊白容。 白容正笑眯眯地守着他的金线蛊加餐,闻言不耐烦地咂咂嘴,伸手摸了一下,立刻摆摆手:「行啦行啦,再喝一段时间的药驱一驱虫卵便彻底好了!」 第166页 「彻底好了是指他不会再发疯?」柳白真不敢相信地追问,「也不会再失眠和头疼?」 白容嘆口气,指着金线蛊旁边的蛊虫残尸:「癫蛊就在这儿,他还怎么发疯!」 柳白真高兴地差点哭了,看那金线蛊怎么看都觉得可爱。 「等秦凤楼好了,我一定买上几大盆虫子给它做谢礼,让秦凤楼亲自送!」他转身把什五拉起来,「什五,你快点送消息给其他人!」 什五吐完了又开始苦,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拼命点头。虽然先前白容也说主子有的救,可后来发生那么多事,主子自己放弃了治病,他都做好了心理准备。 没想到柳暗花明。 他抓住柳白真的胳膊,看着这人哽咽到说不出话。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心里的感激。 头一次见柳白真还是在黑店,这人像死猪似的被倒挂在厨房里待宰,他上去割断了绳子救下人,柳白真拼命跟他道谢…… 谁能想到,他救下的不是个落魄少年,是主子的救命良药! 「等一下,」柳白真忽然想到一件事,「我召唤的人最多只能停留三天,也就是说,老秦随时可能自己就回去了,他回去的时候没有预兆,还不知道那边是什么情况呢。」 他只好转身可怜巴巴地瞅着老巫祝。 白容托着吃饱喝足的金线蛊,翻了他一个白眼,转身朝药房走去:「要不是看在我的小虫得了这点好东西……行了,我去搓点药丸子给他带着。」 柳白真嘿嘿笑着,祈祷秦凤楼能待满三天,起码养一养身体再去造反。 秦凤楼这一觉睡得极沉,似乎要补足这段时间失去的睡眠,又从天亮睡到天黑。直到第二天破晓,随着日头照到房间,他才皱着眉头,慢慢睁开眼睛。 他怔怔地看着四周,一切景象都带着淡蓝色的光,清晰柔和。他的眼前没有重影,没有幻象,头脑清爽,没有丝毫的疼痛。 莫非他是死了? 「主子,你醒了!」什五满脸欣喜地凑到他面前,额头还有床沿留下的印子。 秦凤楼反射性地伸手推开他,触手的温热告诉他,这不是他的想像。 「我——」他一张嘴,被自己嗓子的沙哑吓了一跳。 什五拍了拍脑门,赶紧跳起来:「我去给你倒一碗水!」 秦凤楼端着碗喝水期间,什五叽里哌啦把这几日的事情告诉他。 他对于自己领兵压到明华门下还有点印象,身上发光也记得,听什五这么一说,便和自己的记忆对应起来,倒也接受得很快。 「白真呢?」他打断什五问道。 什五一脸「你终于问了」的表情,犹豫道:「公子前头受了你大半夜,这会儿说是有点事要去办。」 秦凤楼镇定地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等到什五说到「金钟罩」驱蛊,说到拳头大的虫子从他嘴巴里跑出去,说到那金线蛊吃虫子,他彻底喝不下去水了。 白容早上起来打着呵欠去看药炉,端了一碗药熘熘达达过来,一推门,就看到什五手足无措地大唿小叫,而床上那个,趴在床边吐得直不起身。 「……」 老头看了看手里的药。 这药也是催吐的,但是秦小子已经吐得差不多了,药还喝不喝? 第79章 白容慢吞吞走进房,想了想把药一递:「喏,喝了它。」 秦凤楼吐得脸色青白,抬头看到老巫祝,立刻想到虫子,两眼一翻倒了下去。 「……」什五默默接过碗,「多谢白大人,等他醒了再喝吧。」 白容一看,反正人也昏了,嘲道:「这么大个人,还怕个小虫子!」 什五无话可说。 主子想必八十岁也接受不了嘴里飞虫子…… 「对了,柳白真那小子呢?」白容纳罕问道。那小子好不容易把心上人救回来,竟然放心不守着? 什五扫了一眼秦凤楼,轻咳道:「公子说去杀——扫尾去了。」 正说着,柳白真揣着袖子晃了进来。 白容诧异地上下打量他:「你这么快就杀完了人?」 「咳咳咳——」 柳白真险些被口水呛到,色厉内荏地抱臂否认,「说啥呢,什么杀人!」 「是吗?」老巫祝怀疑道,「不杀白雅了?」 柳白真心虚地钻进屋里。 他看看天色,纳闷地问什五:「这都多久了,怎还没醒!」 什五尴尬地笑了笑:「倒是醒过一回,可我不小心说漏了虫子的事儿……这人又撅过去了。」 秦凤楼悠悠醒转,看到坐在自己床边擦剑的青年,刚要喜极而泣,脑子里再次想起什五说的话,『说时迟那时快,你的嘴巴长得老大,从里头飞出来一只拳头大的黑色虫子!浑身带毛,又肥又亮』…… 他捂着嘴干呕。 「……」 柳白真一言难尽地瞅着他:「几个月了?」 秦凤楼瘦了许多,此时长发披散,两眼噙着泪,颇为我见犹怜。他捂着嘴泣道:「相公怎么说这样绝情的话儿?我都受了这样大的罪,相公怎地不怜惜怜惜我——」 「怜惜怜惜,你快闭上嘴吧!」柳白真哈哈笑起来。 没办法,秦凤楼这么大个子做这种痴态实在好笑,偏偏脸确实生得漂亮,有种强烈的反差萌。 第167页 秦凤楼见他笑了,不由松口气。 他眼神柔柔地凝视着柳白真,低声问:「相公可原谅我了么?」 柳白真不自在地揉鼻子,嘟囔:「我甚时候生你气了……」 实际上他确实生气,不光气秦凤楼不信任他,也气这人不爱惜自己的性命,更气他自己。假如当初能在长春观就说服马道长,他们一起徐徐告诉秦凤楼事情真相,也许事情不会发展到如今的地步。 白容也说了,秦凤楼那次爆发,乃至于突然起兵造反,固然因为常年压抑的仇恨,更多的却是因为癫蛊发作所致。癫蛊会刺激他的神智,让他心昏头眩,放大心中的忿怒兇狠。 如果他没有金手指,秦凤楼最后死了,他可能最终也会接受现实,可他永远没法原谅这个人。 「你,」他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口,「你回去以后,还要报仇吗?」 秦凤楼试探性地去摸他的手,见他没拒绝,连忙整个握住。 他仰面躺在竹床上,看着屋顶一角的蛛网,半晌道:「东禹王我是定然要杀的。若我与小皇帝打起来,最后未必还有力气收拾这个人,所以我打算和小皇帝见一面,有些事,我也得问问他。」 「问完了,再做打算。」 柳白真激动地反抓住他的大手道:「那你等等我啊!今晚,不,明天一大早我就出发,你等我到了你再去见皇帝!」 他还没见过古代的皇帝呢! 秦凤楼嘴角抽抽:「你就不怕我们谈崩了打仗?」 柳白真挺了挺胸表示不怕。 他已经完全放心了,秦凤楼现在脑子很清醒,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未必会造反,但得和小皇帝谈条件。这个他懂! 「主要是我得和旧部有个交代,」秦凤楼跟他解释,「我当时受蛊虫影响,贸然做出召集旧部的决定,如今我更不能轻易退缩,否则皇权在上,我这些手下纵然不死,家小也再无安宁可言……所以我必须要安顿好他们,为这些人找好退路。」 他并不是没想过推翻文帝这一支,可是他也知道,如今世道尚算清明,四王还不曾图穷匕见,倘若造反,他和凤翎军定会遭世人辱骂憎恨。 可蛊毒发作,那一瞬间,他仿佛完全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就像亲眼目睹自己被一个陌生人附身,往往一闭眼,再睁开就发现自己到了另一个地方,干了许多事,可他竟丝毫没有印象。 多恐怖。 幸好—— 「幸好你把我拉回来了。」秦凤楼忍不住抱住柳白真,闭着眼忍住鼻腔的酸意。他以为自己这辈子不会再见到小骗子。 柳白真很想感动一下应个景,可惜他立马想到有笔帐要算。 「说到拉,」他拽开对方,眯眼望着他,「我第一个召唤的就是你,这事你打算瞒我到何时?」 秦凤楼悄悄往后缩了缩,偷偷扯开衣襟,露出依然壮观的胸肌,然后一副西子捧心的模样。 十分造作。 柳白真眼睛控制不住地往那儿瞥,忍不住咂咂嘴。 唉,当初怎么没发现呢,怪道他看着秦凤楼的八月十五觉得眼熟。 两人眼神对上,很快开始拔丝,空气都粘稠起来。无奈这里并不是吊脚小楼,而是医院病房,何况他们两人,一个手脚伤口未愈,一个被蛊虫侵染许久,伤了元气,天时地利人和哪一样都不凑巧。 秦凤楼给他出主意:「你跟什五一起出发,直接到运河码头坐船上通州,到了通州码头再骑马,一日夜就到上京了……我还没跟你说,西靖王父子的首级已在我那里,到时候你可以带着首级去祭拜应秀峡和婵素。」 许久没听到师父和师叔的名字,柳白真兴奋的神情黯淡下来。 他想到婵礼,心里又是伤感,又是愤怒。 「你管他做什么?他身为徒弟和人子,无能为师门报仇,有甚资格指责你?」秦凤楼嗤笑,「依我说,你就该把西靖王的首级甩到他面前,逼得他认你做苍山剑阁的阁主!」 不是他维护自家人,小骗子不管是内力还是身法,都已步入江湖一流高手的行列,反正苍山剑阁没了应秀峡和婵素,没了郑英,本就一盘散沙,倒不如让小骗子接手过去。 「算了吧,」柳白真摇摇头,表情平静,「我现在又不爱用剑,当什么剑阁阁主。再说,我也不爱当什么主……」 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还当过班主任,管四十多个小崽呢! 他仰头长嘆:「我就想等事情一了,找个山头隐居,到时候便问马道长要些竹子和菊花种一种,过一过天天睡到自然醒的退休生活。」 秦凤楼闻言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在遇到柳白真之前,他从未见过不到二十岁便想金盆洗手的人。 「别去找山头了,我那县衙还留着,到时候你可随我住在县衙,」秦凤楼给他画饼,「那附近有几座名山,无事还能去田间慰问老农,还有些童子十分可爱。」 他不说,柳白真都忘了这人还是个小官儿。 秦凤楼摸摸他的脑门:「最重要是解决山河图的事,这件事只能由皇家出手。我要杀东禹王,也是因为他不会放弃宝库,有这么一个威胁在,咱们去哪里都不得安宁。」 柳白真目露凶光:「那就杀了他!」 刚凶完,就沮丧地塌下肩膀,可怜地瞅他,「楼哥,我的朴真还在波旬那儿,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给我丢了……」 第168页 朴真从外表看毫不起眼,说不好听点,和砍柴刀也没啥区别。波旬光顾着逃命,哪会在意那一把刀哦! 他低头看着膝盖上的剑,要不是刀没了,他何至于在这儿擦剑。 秦凤楼嘆口气:「我的干元也只剩一半了。」 两人同病相怜地抱在一起。 第二日,三人收拾好行礼准备出谷,白容搓了几瓶泥丸,分给三人带着。 「你们每人都带一些,以防丢失。这是方子,」他塞了张纸给柳白真,「带回去给长春子,他便知道要怎么为秦小子调理身体。」 柳白真收好方子,三人郑重地朝白容行礼。 「白大人,您帮我多看顾白水。」他说着看向远处,他们来去匆匆,也许是担心暴露,这次白灵并没有告诉他三哥自己回来的事。 此去一别,天南地北的,他们兄弟可能很久都不会再见。 白容沖他们摆摆手。 三人一路上山,钻进了出谷的山洞,快到洞口的时候,柳白真停下了脚步。 秦凤楼和什五同时回头看他:「怎么了?」 柳白真清了清嗓子:「你们先出去吧,我有个东西忘拿,等我半个时辰就好。」 说罢转身,往拐角一转人就不见了。 第80章 柳白真掉头回去,留下秦凤楼二人面面相觑。 「你可知他去做甚?」 什五想了想,谨慎道:「公子大概是要去杀一个人。」 柳白真带着什五的剑快步返回万山城,直接从半山平台侧面下去。他一路藉由灌木遮掩,避开了几波上山的採药人。 不到一刻钟,他便从后绕到了前任城主白瑶的小楼。 「……娘出去一趟,你不要总是躺着,也去帮忙采採药,兴许还能认识个好儿郎。」白瑶絮絮叨叨地推开门走出来。 「娘,你快走吧!」白雅的声音隔了老远都能听出憋屈。 柳白真立在小楼旁的榕树上,居高临下看着白瑶离开小楼。等对方消失在小路尽头,他便提着剑悄无声息地一跃而下。 这件事他想了好几天,自从听到波旬说正是白雅告密,导致他刚出谷就遇袭,他便打定主意要杀掉白雅。如果不是他有金手指,如今他和秦凤楼会如何简直不敢想像,何况这里头还涉及凤翎军八/九万人的性命。 往大了说,甚至会导致整个大秦战乱不休。 所以白雅必须以死谢罪! 柳白真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推开门,他还在心底盘算,先了结白雅,然后再找机会把天魔六阁给灭了,最后再解决僱佣天魔六阁屠杀柳家堡的真兇。 只有解决了这些人,他才能高枕无忧地退休。 白雅正懒洋洋地靠在窗边,望着外头的湖泊发呆。 不知波旬是否抓到了人? 她想到柳白真,既心虚又恼恨,若不是此人引来了姓秦的疯子,她怎么会痛失情郎,还得天天忍受母亲的奚落! 她胡乱想着心事,听到脚步声,还当是白瑶不放心她又回来,顿时不耐烦地回头:「娘,都说我待会儿——」 话音戛然而止。 白雅惊讶地看着站在不远处的青年,突然反应过来,这不正是柳白真吗?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尖叫道,慌乱地扶着窗棱站起来,四处张望。可是显然,她的虫囊被收走,手脚的伤又还没有完全好,跑是跑不掉的。 意识到这点,她面带恐惧地朝后缩去。 柳白真两手一摊,笑道:「我为何不能在这儿?」 白雅强笑道:「你不是出谷去了吗?姓秦的杀了我丈夫,还打断我的手脚,我同你们已经扯平了……你、你还来找我作甚?」 「你说呢,」柳白真缓缓抽出长剑,「拜你所赐,我被波旬抓住,身上多了四个窟窿,难道不该找你报仇?」 白雅吓得差点摔倒,看着他的眼神就跟见了鬼似的。 「柳白真,你都死了,要报仇也该去找波旬,」她哭着喊道,「又不是我杀你的,你快走啊——」 柳白真顿觉无趣,身影一闪,逼至白雅面前,对方还来不及叫出声,剑光划过,她的脖子上便多了一道血痕。 白雅只觉得脖子好凉,下意识地伸手去捂,却又摸到热乎乎的血。她低头一看,双手全是血。 她陡然反应过来,这是她自己的血,剧痛才姗姗来迟。她软软滑到地上,伸手颤抖着去拉柳白真的裤脚,可是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血渐渐泅开。 「你想对我说什么?」柳白真低头看她。 白雅怨毒地盯着他,嗓子里只发出些怪异的音符,没一会儿,那双美目的瞳孔渐渐扩大,最后彻底凝固。 她死了。 柳白真轻轻一抖剑,剑身恢復了银白。 他转身离开小楼,刚出门就看到白瑶回来。他如果想避开自然能避开,不过既然遇上了,也没什么要躲的。 白瑶脚步匆匆地上楼,抬头就看见柳白真站在门外。她也许猜到了什么,脸色刷的就白了,摇摇欲坠地扶着墙。 「我女儿,」她艰难问,「还活着吗?」 柳白真语气平淡:「死了,一剑割喉。」顿了顿,他看着对方问道,「你要向我寻仇吗?」 白瑶听到白雅已死,神情惨败地闭上眼。过了许久,她才红着眼睛摇头:「她那样的人,迟早会被杀死,不是你,也会是别人。我心里,早有准备了。」 第169页 话是这么说,她依然伤心。那是她唯一的孩子,小时候长得玉雪可爱,粘她那样紧,稍微不见她,便「阿娘、阿娘」地喊个不停…… 她捂着脸哭,让他走:「白雅毕竟是我女儿,恕我不能忍受看到你,快走吧。」 柳白真沉默半天,还是道:「未免你误会,我还是要说清楚。白雅将我的事透露给了天魔六阁,害我一出谷就被波旬所俘,所幸命大,活着回来了。且波旬本打算召集人手偷袭万山城,如今他的弟子死伤大半,他也逃跑了,不然——」 白瑶愕然地抬起头,脸上尤挂泪珠。她直觉面前的青年说的都是真话,也就是说她白瑶的女儿险些就要害死整个万山城! 这么一想,何其可怕! 她勉强站直了,认认真真对柳白真行了一礼:「多谢恩公为我白寨……除害。」字字诚恳,字字血泪。 柳白真有些佩服白瑶了,能不徇私情的人世上少有。换成是他,明明反派系统抽出了秦凤楼,他依然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对方那边。 可见领头人不是那么好当的,起码得不护短呀。 「城主高风峻节,柳某佩服,」他低嘆道,「我与白雅之间有血仇,但我却受万山城的庇护之恩,城主日后若有事需要襄助,我愿鞍前马后以报之。」 白瑶动容,苦笑道:「我只希望没有那一日,多谢柳公子。」她目送柳白真离开,转身推开门的时候,眼泪再次滑落。 柳白真一路狂奔钻进了山洞,边跑边打开卡池。那张最新使用中的金卡静静地在卡池里旋转,他顺手点开看,只见那人物信息的身份一栏,又重新变回了「明鑑山庄庄主」。不过下面依然是乱码。 他一口气跑出了瘴气层,远远看到秦凤楼牵着一匹马站在树下。火红的龙树如同一蓬火焰,黑衣男子站如青松,衬着好似一幅画。 他骤然放松,露出大大的笑容朝对方跑去。 「哪来的马?」 他忍住雀跃,绕着棕马来回看。 秦凤楼纵容地看他,温声道:「什六他们先前寄养在附近寨子的马匹,本是方便什五腿好了赶路,现在便宜了咱们俩。」 柳白真这才发现少了个人,好奇道:「什五呢?」 秦凤楼嗔他:「我们好些日子不见,要他在中间多碍事——我让他自己先走一步了!」他说着就翻身上马,又俯身朝柳白真伸手。 柳白真兴奋地搓搓手,试图往秦凤楼身后的位子窜,被对方挡住。 秦凤楼哭笑不得打他的脑门:「柳相公,你看看我多高,你多高,你往我身后坐,到时候驾着马是打算往沟里去?」 柳白真不高兴地瞅他:「什么意思?我分明长高了!」说罢就强行上马,非要往秦凤楼后头挤。 秦凤楼只好随他去,还主动往前挪了挪腚。待两人终于在马上安顿好,柳白真伸手从他的身体两侧过去,想要拉住缰绳,突然发现一件事——他完全看不到前面的路。 「你怎么长得这么蠢大?!」柳白真痛心疾首斥道。 「……」 秦凤楼气笑了,抓住还在他身前乱摸索的手,反手从他背后扣住腰,直接往自己怀里一拉,就把柳白真弄到了前面,面朝下横挂在马背上。 柳白真死鱼眼挂在那儿,心里发誓若将来他长到一米九,一定要拎着秦狗逛大街! 秦凤楼大笑起来,两脚轻踢马肚,棕马高昂地嘶鸣着四蹄飞扬跑了起来。柳白真昂昂直叫,拽着他的腰带翻身坐正。 「万一你突然就回去了怎么办?」他靠在秦凤楼怀里严肃道。 秦凤楼紧握缰绳,下巴却垫在他肩膀上,很自信道:「我会待满三天。」 说这话的人,当晚就消失在了篝火旁。 柳白真撑起胳膊,衣衫半褪,愕然地看着面前的空气。好傢伙,他不记得秦凤楼的裤子有没有脱! 第81章 上京。 主帅不在,秦达做主在城外扎营。上京至此和外界几乎隔绝,城内物价飞涨,朝臣几乎住在了六部,人人自危。 城外军营倒是其乐融融,十分安然。 主帐里围坐了一圈人,中间坐着什六。什六眉飞色舞地说着,手上来回比划:「……说时迟那时快!就见柳公子身前出现一道金光,金光愈盛,刺得人的眼睛都睁不开!最后金光化成了个瘦弱书生,你们猜那是何人——」 他伸手一指,挑眉留了个钩子。 田力等人便像那上钩的鱼,张着嘴巴纷纷往前凑:「是谁?」 什六神秘一笑:「是当朝翰林贺固安!」 「喝!」 田力往后一仰,吃惊地瞪着他:「贺状元?」 他和其余几人面面相觑,都觉得不可思议。贺固安虽然年轻,官儿也低,可他深受官家爱重,眼看就是下一代内阁领首。 真没想到啊。 「这柳公子的神通可有什么说法没有?」秦达摸着下巴思索,「不说那姓白的仙人,只看咱们主子和贺状元,这两位……有甚个共同点?」 什六心道,都是蔫坏的人呗。 他可是知道,那贺固安还问公子要不要造反呢! 至于他们主子,反正不是好人。 田力面带敬畏地喃喃道:「柳公子怕不是神仙在人间歷练吧?」不然,凡人哪有那般的神通,能将个大活人变到千里之外? 第170页 那可是他们亲眼看见的! 这话,什六就不好回答了。他也在心底敬畏柳白真,不过毕竟一起经歷过几番生死,他并不会真把柳白真当神仙看。 他只希望主子这趟被召唤过去,能把那蛊虫给去了,这就是真正的神通了。 到了晚上,众人正待散去,什六帐子掀开一半,一道金光亮起。他们下意识地回头,帐子正中间有团亮瞎人眼的光,一道人影立在其中。 什六立刻意识到是秦凤楼回来了,他先惊后喜,过了这么久还活着回来,那肯定是蛊虫没了啊! 他连忙喊道:「主子,你可算……」 话没说完,他看清了秦凤楼的模样,一下噎住了。 只见秦凤楼黑着脸站在那儿,浑身上下就一条底裤,还有挂在胳膊上的亵衣,连靴子也没穿。 这倒不是最紧要的,紧要的是…… 「再看我就挖了你的眼睛!」秦凤楼阴森森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什六连忙捂住脸,心道,他还觉得自个儿的眼珠子不清白了呢!主子真当谁都是柳公子,稀罕他啊!哼! 秦达等人毕竟年纪大些,早就故作自然地调转视线,恨不得掀帐子避走。啊这,王爷一看就是从哪位的床上——或者地上回来的,没看那头髮丝儿里还夹着根草吗? 嗨呀,谁不是从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过来的呢。 懂得都懂。 「年轻啊……」秦达看着自己的手感嘆。 「可不是吗?真羡慕啊——」田力望着帐顶点点头表示贊同。 「……」 秦凤楼扶额,「诸位容我换一身衣服。」 「是,王爷莫急。」大家立刻恭恭敬敬行礼,然后互相挤眉弄眼地熘出去了。 帐子里重新变得安静。 秦凤楼环顾四周,随意在简易的行军榻上坐下,长长嘆了口气。他动了动手指,指尖似乎还停留着青年光滑柔韧的皮肤触感,耳边还能听到对方黏煳抱怨的声音,甚至能感觉到那股热气。 就差那么一点! 秦凤楼懊丧地捶了捶床榻,又为自己的急色而失笑。 秦迴风啊秦迴风,这下那小骗子可得嘲笑你许多年了。 他这么想着,心里却觉得很甜,能和喜欢的人有许多年,哪怕是吵架,那也令人心生期盼,不是吗? 秦凤楼很快收敛思绪,找到一身黑色常服穿上,这才掀开帐子出去。营帐规整有序,不远处就能看见城墙。 先前他还带着破釜沉舟的心态,欲要强破城门。那一步走出去,不但会留下千古骂名,而且他势必会很快死于蛊虫发作,根本不可能再见到柳白真。 没想到竟会柳暗花明。 如今他既然不打算寻死了,那么计划就得改一改。 秦达和田力等将士站在帐子外,当他们借着营火看到出来的年轻将领时,都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秦凤楼的模样自然没变,可他身上那种暮气和疯狂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他们熟悉的意气风发。 许多年前,他们曾在赫南太子的身上看到过同样的意气。 「宫中可有派遣天使?」秦凤楼顺口问秦达,他张开手,任由什六为他披甲。 秦达摇头:「时日太短,只怕还在观望我们的动静。倒是陆续有几波人打探消息,其中有三人是河间三府的探子,想是探探我们的长短,好决定是否要回应京中诏令前来拱卫。还有一人让他熘了,我怀疑是东禹王的人。」 秦凤楼嗤笑:「秦予衡的探子都死在了广南中路,他岂会甘心?想必正盼着我和小皇帝打起来,好让他捡个便宜。」 他低头整理自己的护腕,沉吟半晌。 明华宫他是非去不可的,唯一的问题是,小骗子这会儿大概正快马加鞭赶来,他原该等一等对方—— 不过,他看看身上,旁人大概看不到,他自己却能看见周身那一层浅浅的光晕。这是小骗子提到过的保护罩。 这罩子尚且有一日的余威,这时候无论是谁也伤不了他。 「去送一封信给城门卫,」秦凤楼做了决定,吩咐什六,「我要见一见秦珩。为表诚意,我愿一人前往明华宫。」 秦达蹙眉道:「主子,这是不是太冒险了?」 秦凤楼不言语,抽出他的佩刀就往自己胳膊上砍。 「主子不可!!」众人不约而同扑了过去,如何来得及! 「主子——」田力捂着眼睛不敢看,一旁的什六更是惨叫一声,还以为他疯病不曾治好,要像秦父那样自残。 帐子外一片死寂。 「手没断,睁眼。」 秦凤楼的声音泰然自若,甚至带着无奈。 田力颤巍巍挪开手,不由瞪大牛眼——青年毫髮无损不说,反而是秦达的刀竟然崩了好几处缺口。 「这是怎么回事?」 「主子你怎么也有神通了!」 「我眼睛是不是花了——」 几人都震惊地看着秦凤楼。 秦凤楼验证了保护罩的威力,满意地把刀丢还给秦达,开口道:「白真的神通还能护我一日,效果你们也见识到了,我不能浪费这法力,干脆进宫一趟。你们在这儿等着,若小皇帝无心为我祖父和将士们澄清名誉,我便杀他个七进七出,上京也奈何不了我。」 众将收了惊,渐渐都兴奋起来。 第171页 当真如此,他们还不须费一兵一卒,简直无本买卖啊! 秦达自告奋勇要送那信,便跟着秦凤楼回到主帐里,伺候对方用绢布写了封「家书」,洋洋洒洒数百字,竟是以小皇帝堂兄的身份要求会亲叙旧,尤其还写明了将独自一人卸甲入城,以示诚意。 看着十分……厚颜无耻。 他嘴角抽抽,心道若以黄阁老那些阁臣的处事风格,必然会放人进去,不过进去后很可能就是长戟叉人伺候。然根据六十六传来的消息,黄逸辰已死,内阁如今群龙无首,剩下的都听贺固安的。 至于贺固安,则和小皇帝站一边。那小皇帝嘛倒是纯善未泯,还真有可能被这样一封「家书」触动。 「主子,」他正色道,「要是你一入城对方便动手,保险起见,你最好立刻回来。否则万一出了差错超过了一日之期,后果不堪设想!」 「放心,我心里有数。」秦凤楼搁下笔,将白绢缠绕在一支箭上递给他。 秦达接过箭,犹豫再三,还是低声问:「主子,您跟末将交个底,您……可有问鼎的念头?」 秦凤楼抬头看进他眼底,不答反问:「你们希望我走到哪一步?」 满面风霜的中年将士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当初东宫突遭大难,分崩离析,凤翎军死的死,散的散,支撑他们走下去的就是心头那股恨意—— 世道不公,官家不公,太子是冤枉的! 他半生孤寡,就算被昔日同僚唾弃,被世人鄙夷,也苦苦坚持练兵,更时常翘首期盼收到那一支小小的凤翎,不就是期盼着有一日能洗刷冤屈吗? 说到底,大家都是半截入土的年纪,功名利禄还不如一碗烈酒,早就不是当初雄心壮志跟着赫南太子打天下的光景了。之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就是想要在黄土没顶之前出了那口气! 「末将只想死后能光明正大埋入祖坟。」秦达沉声道。 他与赫南太子划清界限,为人不齿,是为了保存手上这支凤翎军,而后他亲见族老,被族里除名,亦是为了保护家人。这些年除了义子秦诚和手下的小兵们陪伴左右,他的确称得上孤苦伶仃。 如果此行能够洗刷老主人和凤翎军的污名,他就能回乡祭拜爹娘。不过…… 秦达目光柔和地看着青年,嘆道:「主子不必烦恼,咱们兄弟几个既然跟着您反了,都已经做好了准备。您要是不稀罕明华宫,咱们大不了就带着家小往北或者往南,天大地大的,还怕没地方待?」 秦凤楼忍不住笑,笑意到了眼里却只剩苦涩。 这不过是秦达在安慰他,他都知道。 秦人故土难离,何况八万多人,总有亲眷难以带走。他起事前考虑过,皇帝,他是没兴趣当的,可凤翎军是他无法躲避的责任,他总得保证大家都能好好过日子,而且得比以前过得更好。 「阿叔的想法,迴风明白了。」他语气温和,眼神如同坚冰。 希望小皇帝的觉悟足够,也省得他「大义灭亲」。 明华城下,秦达驾马来到阵前,一支带着鸣镝的利箭唿啸着射向箭垛上的旌旗。很快城墙上就燃起了一簇簇火把,士兵们纷纷跑向令箭的方向。 那封「家书」自然递到了负责守城门的右统领手里,对方不敢自专,命人快马加鞭送至明华宫。 结果正如秦达所料,黄逸辰已死,小皇帝在此危机时刻反而收回了权柄,他看着手里的白绢,眼眶微红,心情激盪。 「堂兄回来了,」他抬头看向赵太后和贺固安,「他要见我!」 「儿啊,」赵太后缠着护额,病歪歪地哭道,「你莫要被人家几句话一哄就心软,那可都是豺狼虎豹,擎等着杀了咱们孤儿寡母好喝血吃肉哪!」 秦珩和她想法不同:「堂兄若是觊觎皇位,只消大军入城,刀架到脖子上,什么要求我敢不答应,何须他冒险独自进宫?」 「什么?」赵太后一愣,忙抢过白绢草草看过,大喜,「小子没毛办事不牢,真当咱们好欺负,如此骄矜?」 她看向贺固安,「贺大人,机不可失,你快想想怎么安排才能将那匪首擒获。只要抓住了他,上京之危也就解决了!」 第82章 「不可!」 秦珩惊怒,失望万分地看着她。 少年皇帝心中还有丘壑,他愿意相信在白绢上留字的人。对方和他本是一家人,血缘甚为相近,若不是当年阴差阳错,堂兄才是这明华宫的主人。现在堂兄愿意和他见面,无论是怨怼还是别的,他都应当面对。 否则,他即便站在明华宫里,也觉得名不正言不顺。 「阿娘,很多内情您并不清楚,咱们家亏欠赫南太子太多,岂能再做亏心事?」他语气坚决,「您年纪大了,还是在寿昌宫好好歇息吧!」 赵太后闻言愣住,大约从未被儿子如此顶撞过,脸色先红后白,最后嚎啕大哭,倒在地上:「你——你这是不孝啊!为娘是替谁辛苦为谁忙——你竟然这样下我的脸!活到我这份儿上还有何指望?不如敞开了城门,直接跪下任由人家割了我的头,为奴为婢我也认了,谁叫我有个蠢钝如猪的儿子!」 秦珩看着她撒泼打滚,捏着鼻子忍气吞声,感到疲倦万分。 做皇帝的这些年,他从未感觉过自由。以前是内阁控制他,现在内阁名存实亡,他的母亲依然不放手。即便他想要做什么,也会面临重重的阻碍。 第172页 这个皇帝,不如不当。 赵太后哭了半天,依然没等到儿子来请罪。她抽噎着放下半边袖子,偷觑他的神情,总有种不详的预感。 她像小女孩那样带着期盼的神情看向儿子,声音发抖:「儿啊,你不会犯傻的吧?」 秦珩怠于回答。 贺固安看着这对母子的互动,心中觉得有几分可笑。 赵太后做事总是十分矛盾,明知道儿子是皇帝,偏偏又不愿放弃母亲的权力,对儿子横加干涉。秦珩呢,也缺了一点点皇帝的杀伐果断。在小皇帝亲政的道路上,赵太后已然是一个巨大的路障,或早或晚都要搬走。 贺固安轻咳一声劝说:「老娘娘,人定然是要见的,但却不能随意动手。别忘了,对方还有将近十万兵马在城外。」 赵太后被几个小太监扶起来,又不甘心地看向他:「你可一定要劝劝官家!」 「请老娘娘回宫!」秦珩决然挥手。 两人注视着这位大秦最尊贵的女人离开,殿内安静下来。 秦珩这才流露出些许不安,低声问:「贺爱卿,我是不是做错了?」 贺固安叠手俯身:「官家,一切顺势而为。」 不错,顺应时局,也是顺从内心。 「去请赫南亲王进宫,」秦珩叫来大监吩咐,「切记,态度一定要恭敬,就如对我一般。」 大监周炳常震惊地看他一眼,随即深深地低下头应诺。 秦凤楼在明华宫外下马,伸着手坦然接受两名羽林卫搜身。这二人对待他十分小心,他猜应该是秦珩的意思。 「亲王殿下,请跟臣往这边走。」周炳常恭敬地行礼。 秦凤楼跟在这位大太监身侧,不紧不慢地走在皇宫内院。虽是盛夏,一重重的园子里依然花团锦绣,树荫如华盖遮挡住园中小径,处处彰显天家气派。 他难免想到,这原本该是他家的后花园。 若是祖父和父亲知道他有一天会再次进入皇宫,是会感到愤怒,还是欣慰? 「殿下,」周炳常沉默良久,在经过一片开阔的内湖时,小声问,「不知道殿下可见过卑臣的不肖徒儿,叫周良的?」 秦凤楼欣赏着远处波浪般滚动的荷叶,轻声道:「舍妹与少监一见如故,便留了少监在山庄做客,周大人不必担心。」 周炳常闻言松了口气,忙称不敢:「郡主瞧得上周良,那是他的福分,我这徒儿虽然不才,也学了臣几分管家的本事,郡主尽可以使唤他!」 秦凤楼本就把薛佳玉当妹妹养大,顿时欣赏地睇了一眼对方。不愧是御前大太监,这说话的本事旁人拍马不及。 他暗嘆,那小丫头让人冒充使团的初衷是要和他里应外合,不料他会在城门外原地消失。这事一发生,几个小子急得撂下摊子连夜出城,幸亏他们还记得把韦英等人的家人带走,没闹出人命债。 他眼里露出些许笑意,莽是莽了点,好在这招浑水摸鱼还有点用处。禁军原本三万余人,硬是叫假韦英调出去了一万多,这才令朝廷弯下嵴背,在城墙上连句狠话都不敢放。 余下一路无言,周炳常直接带着他来到了明华宫的正殿。 秦凤楼扫了一眼,这里是皇帝起居处,正殿设龙椅和金阶,也称小朝廷,平日用来和近臣议事。小皇帝大概想把他进宫归到家事里,又怕他觉得被怠慢,特地请到小朝廷来,可谓是煞费苦心。 「殿下,官家就在里面等您。」周炳常停在长廊,恭敬地俯身。 秦凤楼姿态坦然地推开门,抬脚走进殿内。 明华宫的正殿虽比不上大朝殿,但仍然空旷华丽,金阶下方站着个十来岁的少年人,只看那张与他神似的脸,应当就是小皇帝秦珩了。 秦珩穿着常服远远看过来,似是忍不住跨了一步,又强忍住。 「官家。」秦凤楼停在入口处沖对方拱了拱手。 他也很吃惊,自己竟能如此平静。在过去许多年里,他无数次设想过,若有一日当他站在小皇帝面前会如何,但总是被繁杂的思绪湮灭了答案。 倘若没有遇到小骗子,兴许他此时正坐看四王缠斗,天下烽烟四起。 秦达等人的确对祖父一腔赤胆忠心,可他们同样忠心大秦,有武将护国的道义,最不能容忍的恰是那祸国殃民之人——譬如他这样的。那么最后,他很可能会被仇恨拖下深渊,恨倒是解了,会不会后悔,未曾可知。 好在啊,他现在有了另外的选择。 秦珩极力镇定,终于忍不住走过来,语带惶恐:「堂兄……堂兄不必多礼。」 他站在秦凤楼对面,少年和壮年男子的体型相差极大,他个头在伴读中已经称得上高挑,仍需要抬头才能与秦凤楼对视,这种感觉十分陌生。 他很快想到,这是因为其他人在他面前多半都是躬身,亦或是低头。可秦凤楼是不同的,他们是这世上血脉最亲近的人。 秦珩鼓起勇气直视秦凤楼,想要从那双相似的桃花眼里,找到些许的情绪。可秦凤楼面带微笑,眉眼平和,竟没有半点多余的波动。 他的眸光黯淡,慢慢低下头:「堂兄说有事要与我当面谈,不知是何事?」 秦凤楼突然向他伸手。 周炳常守在外头盯着殿内的一举一动,见他手一动,吓得险些扑过去,可他只是轻轻掂起小皇帝的下巴。 第173页 「我的天爷……」大监满脸冷汗,扶着樑柱软软滑坐在了地上。 秦珩被迫抬头,看到自己这位堂兄似笑非笑地,将手滑向了自己的脖子。 「官家身边的人都很紧张,生怕我藉机做坏事。」 他脑子一片空白,回过神来,心脏砰砰直跳。这场会面开始之前,秦珩也曾设想过要争取主动,可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秦凤楼。 「堂兄是来报仇的吗?」 秦凤楼看着秦珩,也不禁问自己,他要报仇吗? 最恨最痛苦的时候,他恨不得把明华宫一把火烧成灰烬,如今,秦光赫仅剩的几个儿子里,除了先帝秦予继和东禹王,秦予禾、秦予陌和秦予舒都死在他手里。 同辈只剩下小皇帝。 只要杀了秦珩,再灭了东禹王,便算是彻底除去了秦光赫一门,为祖父和爹娘报了仇。 他下意识收紧手指,眼里泄露出一丝杀气。 「庄主请三思!」 殿内突然响起第三人的声音。 秦凤楼松开手,任由秦珩捂着脖子跌倒在地。他抬头和不远处的贺固安对视,语气冰冷:「贺大人当真是神出鬼没啊。」 贺固安扶起秦珩,非常自然地挡在小皇帝前面,拱拱手,诚恳道:「以庄主的本事,想出一口气不难,但牵一髮则动全身,一旦天下动盪,不谈黎民百姓,庄主身边的人也难以独善其身。」 他想到柳白真那神通,怀疑秦凤楼此时刀枪不入,果真如此,那他们就等于放了一头狼进羊圈! 秦凤楼果然迟疑了。 柳白真、明鑑山庄,还有凤翎军的弟兄们,这些人的生死都繫于他一身,倘若他同秦予衡争权败北,凤翎军绝无生还可能,小骗子身怀宝图,秦予衡不会放过他。 贺固安揣摩着他的表情,试探道:「……官家心思单纯,对您只有愧疚而没有分毫恶意,明鑑山庄屹立不倒,朝廷这边也是默默出了力的。倒是东禹王一直虎视眈眈,妄图渔翁得利,过去十几年对明华宫蠢蠢欲动,又买兇对付明鑑山庄,到处作恶,他才是一切的元兇!」 他嘴上说着软话,脑子里还在转个不停。 说实话,官家对上秦凤楼,胜算那是没有的。赫南太子从前在民间声望太高,当初高祖给他定罪,民间反对之声如同浪涛,别说文人,就是市井里会认几个字的老妇人,都认为太子是被冤枉的。 毕竟从古至今,哪个太子不被皇帝猜忌? 赫南太子的后人比起秦珩,更有资格继位。何况一个年富力强,一个不及弱冠……他就算不想换顶头上司,也不得不承认这点,就看秦凤楼是不是有那个念头了。 秦凤楼看向秦珩,哂道:「贺大人说了一通,官家听懂了吗?不是我不想报仇,我怕遭人报復,连累家小呢。」 秦珩小脸通红,忙从贺固安身后走出来。 「堂兄,」他颤着嗓子说,「我有一样东西还需你帮忙打开,等你看完了,再做决定。」说罢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匣子。 匣子不过巴掌大,一册书那样薄,周身无纹路无镶嵌,样式简陋,却看不到任何缝隙,浑然一体。 第83章 这话也只有秦珩有资格回应,大殿几人都看向小皇帝。 秦珩扶着金龙立柱,目光迷茫。 他原本想好的,便是他文帝这一脉欠了赫南太子,还回去就是了。可他难免又犹豫,这样做真的对吗? 也许这样更好,至少他不必再迟疑…… 「皇兄,」他拱起手,深深地弯下腰,「一切都交付您了。」 凤启元年。 就在上京为东禹王造反,东曷三城接连沦陷而惶恐时,内城大开,天使巡城朗声宣告:赫南太子一脉重归皇庭,珩王开启高祖密旨,为赫南太子平反。珩王愿退位让贤,赫南太子之孙南王继位,以平东曷之乱,三日后率凤翎军出发! 此消息又由数百名驿使快马出城,通过水路和陆路,这些人会在半月内把新皇继位的消息传递到各郡县。 虽说「礼莫盛于改元」,但秦凤楼不屑于祭拜宗庙,加上三日后大军开拔,琐事繁多,便「事急从权」,打算简单地登个基。 他下令让凤翎军接管了上京,将宗室和诸大臣从各个地方薅出来,赶进了勤政殿。 内阁如今群龙无首,六部隐隐向心的贺固安又默认了此事,所以不管是白髮苍苍的紫衣还是一脸茫然的红绿,在持刀的凤翎军虎视眈眈之下,都只能低头分列在大殿两侧。 他们中有些人来的路上就弄清了来龙去脉,思来想去,比起稚嫩的小皇帝,能够与四王相抗衡的南王更能力挽狂澜,拯救大厦将倾的朝廷。 刑部老尚书和张阁老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瞭然。 天若是塌了,到时候他们要到哪里去安度晚年?如果非要有个柱子撑着天不塌,那柱子当然是越粗越好! 除了这些识时务的人,愤恨不平的也大有人在。领头的便是宗室和外戚,尤其是赵太后的娘家。 赵家出了一位太后和一位皇后。赵太后当初母凭子贵,自个儿腰板算不得硬。因此赵家就等着秦珩再大些,和小赵后圆房,等小赵后诞下有他们赵家血脉的太子,这外戚之位才算是坐实在了! 谁料到竟被提前摘了桃子? 赵国舅只有个虚有其表的爵位,但他的两个侄子和几个女婿却已入仕,位列大殿末席。这几个人互相飞眼,然而对上四周目不斜视的凤翎军,又无计可施。 第174页 来之前,他们就试图求见太后,可惜家中女眷都见不到人,遑论他们这些男人。 大殿之中没有宫女,更没有内侍,清一色的兵丁。 众人众生相,殿内如同暗潮涌动,这时外面传来了三下钟声。按礼来说,这代表三祭已经完成,可实际上大殿上的官员根本没离开过这一亩三分地。 『这南王,可真不讲究……』张阁老袖着手暗道。 不讲究的人自有其可怕之处,就比如南王,一概礼仪都省了,却用最快的速度坐上龙椅。无愧是赫南太子的亲孙子。 金阶旁走来一人,百官看似目不斜视,实则都伸长脖子打量,可来人既非司礼官,也非大监,而是个相貌俊美的中年武官。 这武官,大殿上许多人还都认得! 「他不是秦达吗?」 秦达这人不简单啊。 此人不仅是兴华府驻军统领,还曾是赫南太子的亲卫首领。当初赫南太子谋逆败露,降罪的旨意还未传到东曷草原,他便带着千余人的队伍叛出凤翎军,向宫中请罪。 这样的人,竟然还好好地当着官儿,倒是比他的旧主活得自在多了。 他怎么会出现在此时、此地? 众人还来不及细思,就见秦达往御阶前一站,朗声道:「百官恭迎御驾——」 伴随着鸣鞭,一名穿着皇帝常服的青年男子大步上了金台,大马金刀往那儿一坐。 张阁老位列班首,他刚要抬眼打量金台上那位,便被对方的视线扫过,那视线平常,他却莫名被压得低下头去。 他眼角往身后扫,一应同僚无不是战战兢兢低头,不由面容扭曲。 不甘! 但无奈—— 枝大于本的局面……结束了啊。 他暗自嘆气,恭恭敬敬道:「圣躬万福!」 百官分列东西,面向金台齐声道:「圣躬万福!」礼毕又各自转过身,东西相对而立。 秦达见状满意地点点头,他对金台行一礼后,便退居到御阶旁的丹犀,充当起御前护卫,并不觉得哪里不合适。 大殿表面平静,实则暗潮涌动。众人头微微低着,眼神却互相飞来飞去,满脸疑惑。 上头这位到底怎么个意思? 难道这就结束了?这就——登基了? 小皇帝的登基大典可是足足用了大半天吶。 秦凤楼端坐在上头,饶有兴致地瞧着金台下的群臣。他看了半天,终于开了尊口道:「凤翎军以三王的人头来贺朕御极,朕不是个小气的人,愿与众卿同乐。」 众人:「……」 张阁老嘴角抽抽,拢在袖子里的手都气到发抖。 这可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竟有官家与臣子同乐,乐的却是血淋淋的人头……何况那人头可是官家的亲叔叔!他为官做宰大半辈子,服侍了几任皇帝,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混不吝的! 秦凤楼显然并不在意他们的反应,他话音刚落,殿外就有一队凤翎军,为首三人手中捧着简陋的木质托盘,摆着三个黑黢黢的人头。 一股直逼天灵盖的恶臭沿路散开,既像肉腐烂的气味,又带点陈年腌制肉的糠味儿,再加上那狰狞的模样,大殿纷纷响起呕吐声。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为首三人恰好停在张阁老旁边,那味儿沖得老头往后一个倒仰,险些摔倒。 「成何体统……」一旁的钱老尚书扶住他,表情愤懑,然而他对着手持长戟的士兵,也只敢低斥一句罢了。 田力带着人跪在金阶下,仰头看着御座上的男人,对方平静从容地望着他们,就像多年前年轻的太子。 可那人早不在了。 他朗声道:「官家容禀,此乃西靖王秦予陌、南湘王秦予禾,还有北茂王秦予舒的首级,此三人勾结西南蛮夷,以汇贤阁的名义僱佣杀手,屠戮了小青山柳家堡上千条人命,又谋害了苍山剑阁阁主应秀峡以及掌教婵素真人,更兼在西南藏匿兵马,十恶不赦!如今俱以伏诛,只漏网一人——」 大殿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田力细数的罪状震惊,不约而同地屏住唿吸。 「东禹王秦予衡,才是首犯!」 田力抬起头道:「末将请命,愿率军征伐此等大逆不道之狂徒,收復东曷三城,也好以战功为凤翎军正名!」 秦凤楼缓缓道:「准奏。」 一瞬间,澜山城凛冽的风似乎响起在他们耳边,那竟是数十年前屈死的英魂在怒号——若不能带上平反的消息,他们甚至怯于在清明和重阳,朝着东边遥祭一杯素酒…… 如今带着凤翎军残部重返东曷的机会,终于来了! 三日后,大军果然开拔。 内城大小官员将坚持带兵出征的新任皇帝送出城,沿途的道路几乎被外城的平头百姓堵住,若不是还有羽林卫苦苦地拦着,凤翎军几乎要寸步难行。 张阁老冷眼旁观,见城中百姓不乏白髮苍苍被小辈搀扶而来的,脸上皆是殷殷之情,不由为赫南太子得民心之盛而震惊。谁能想到过去了这么多年,对方依然如同救世的明烛一样受到百姓爱护呢? 对比起来,高祖之后无论是光孝帝还是光赫帝,都如同萤火与日月争辉,不过是…… 他赶紧摇摇头,不敢再细想。 「……是赫南太子!」 「长得可真像啊——……」 第175页 「太子殿下回来了!」 那声音先还只是小小的感嘆,带着犹疑和胆怯,但随着凤翎军飘扬的旗帜拂过眼前,面前走过一排排眼神坚毅,面容悍勇的将士,而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领头将军沖他们微微一笑,那声音便如同涓涓细流汇聚,渐渐爆发出一声吶喊—— 「赫南太子万岁!凤翎军万岁!」 全城轰然响起雷鸣般的叫好,不知是谁自发地俯身行礼,所有人齐刷刷地弯下了腰,十分生疏地抱拳。 秦凤楼勐地扭过头,咬紧了腮帮子,才忍住了眼眶里的泪意。 父亲神志清醒时,曾无数次地跟他说过祖父当年多么受到百姓爱戴。祖父每每带兵出城剿匪,沿路百姓下跪都会被他制止,久而久之,人们便学凤翎军这般行礼。 凤翎军最后一次从上京离开,那场景就像他此刻看见的! 他多想让祖父和父亲也看一看,让死去的十二万英魂看一看,好歹护住的这方土地并不像它们的主人那样狼心狗肺! 秦凤楼知道,上京里很多人家中都偷偷为祖父立长生牌,幸而他走到了这一步,不曾让祖父蒙羞,也能让那些长生牌重见天日。 凤翎军在众人遥祝下离开了上京,而在此时,柳白真快马加鞭昼夜不停,堪堪来到了距离上京二十里的地方,正巧赶上了什五。 第84章 柳白真还在马背上,远远看见草棚里有个熟悉的人。 「什五!」 他精神一振,边喊边策马奔过去。 草棚里的青年正坐在桌子旁揉腿,听到喊声,警觉地抬头,看到他的瞬间露出惊喜的表情。 「公子!」他站起来喊道。 柳白真翻身下马,上下打量他:「你的腿还在疼?」 什五不在意地摆手:「伤成那样,如今还能走能跑就该知足了,些许疼痛也不算什么。」 两人在桌子边重新坐下,又叫了几样菜。柳白真日夜不停地赶路,路上都是啃的干粮,这会儿狼吞虎咽地吃了一碗面,才缓下来和什五说话。 「你都没问我楼哥,难道是收到了他的消息?」他吃了一口菜问道。 什五给他倒了杯茶:「昨日路过驿站,正遇到了传信的驿使召集乡老……公子应当也有遇到?」 柳白真确实遇到了。 朝廷若有新的变动,往往会派遣驿使将消息传递到各州府,路遇驿站也会召集乡老,命其前往各个郡县宣读新的诏令。他勒马停下听了几遍,此时心里仍然震盪。 他料想秦凤楼大概想趁着系统的「余威」进宫,只是没想到这人的行动这么快。不过他得知此事,却是通过人物卡。秦凤楼那边刚即位,他这边人物卡的资料就更新了。 什五看了他半天,小心道:「公子,你别担心,主子是想为老主子和凤翎军平反,对皇位并无留恋……」 「我知道,」柳白真失笑,「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如何会误解?」 这一举动,与其说是为了赫南太子和凤翎军平反,恐怕他更多还是想保护他们这些活着的人。 即便他们能纵横江湖,也无法和国家机器抗衡。倘若坐视事态发展,只会有两个结果,要么是东禹王夺取王位,下一步肯定不会放过他们;若是小皇帝侥倖得胜,相当于幼狮脱胎换骨,对于袖手旁观的前太子嫡孙,他会是什么态度,可想而知。 秦凤楼向来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会踏出这一步,实在是他预料之中的事情。 「为今之计,还是得尽快和大部队会合,」什五喜笑颜开,忙小声道,「公子,通往澜山城的官道就那么一条,咱们打这儿翻几座山,抄近道好了。」 虽说主子肯定会在上京城外留下密信,但那样不免白费了许多时辰。 「你这法子正合我心意,就这么办!」柳白真拍板决定。 凤启元年九月初八,秋分未至,大军距离澜山城还有三四天路程。到了这处,官道荒凉,两旁一望无际的草场不知废弃了多久,人畜皆无。 「主子,哨子回来了,」什六把简易的地图递过去,「往前二十里的驿站才有三五甲兵巡逻,附近一马平川的也藏不住人,看样子消息还没传到澜山城。」 秦凤楼看着羊皮纸上粗陋的标记,笑道:「倘若你是秦予衡,会如此粗枝大叶?」 什六哑然,无助地看了看一旁的秦达等人。 「傻小子!」田力一个巴掌拍他后背上,笑骂道,「人家且煳弄你呢!」 「探探周围,这边看着藏不住人,实际上都是水泡子,衔根麦杆便能藏不少人。」秦凤楼吩咐什六,「只管往那离官道不远的芦苇盪子,若是水面上大大小小戳着些麦秸,标记了地点就是,别打草惊蛇。」 「是。」什六赧然地摸摸鼻子应下。 大军暂时扎营,有秦达田力这等老将,诸多杂事自然也无须秦凤楼费心,他便骑着马来到旁边的草场。 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若不是秦予衡,草场应当已经挤满了来关内互易的牧民,官道两旁也早就铺设了大大小小的帐篷,帐篷前摆满琳琅满目的物件,各种腔调此起彼伏……若再往远眺,还有排着队的人等着进城,一旁的小儿心不在焉地赶着羊群,自个儿却嗦着手指头,盼着城里的糖果子。 这些才是秦凤楼记忆里的澜山城。 第176页 他眯起眼仰头看天,极高极蓝的天上挂着丝丝缕缕的白云,偶或几个小小的黑点盘旋,发出遥远的唳鸣。 「弓。」他哼笑一声,向旁边伸手。 十九连忙取下马背上的弓递过去,这弓乃是突厥弓的形制,弓臂配合主子臂长,比一般的突厥弓长出一寸,什五勉强能拉动,他却够呛。 秦凤楼搭箭上弦,箭簇沿着那黑影盘桓的动线缓缓移动,倏忽便如闪电一般疾射而出,不多时,便看到其中一只坠了下来。他如法炮制又射下另一只。 「主子——」十九驱马过去,喊道,「是有主的猎隼!」 秦凤楼驾马踱过去,见两只褐色的隼扑棱着翅膀,颓然在地上蹦。他没下杀手,只伤了它们的羽翼,不过猎隼若认了主,带回去也养不活。 「果然像您说的,这附近并不是无人窥探。」十九惊嘆。他和什六几人虽然经常跟着主子上山剿匪,但没怎么在关外待过,这方面经验委实不足。 秦凤楼漫不经心地打量两只隼,忽然转头看向远处的官道。 他在扎营的嘈杂声里,隐约听到了马蹄声。不知怎的,他胸口便隐隐发热,有种莫名的预感。 十九见他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还以为他提前察觉了敌袭,顿时警觉地驾马挡在前面。不多时,他的眼睛越瞪越大。 「那不是什五和柳公子么?!」 话音未落,秦凤楼已经风一般地从他旁边卷过,马蹄带起干枯的草屑,扑了他一脸。 十九:「……」 他默默地抹了把脸,看着他家主子跟土匪一样把柳公子掳到马上,马鞭一甩直奔草场杀过的废弃帐篷。那座帐篷顶上破了个大洞,里面尽是兔子洞,半个时辰前,他家主子路过时还一脸嫌弃。 现如今,倒是上赶着钻了进去。 一众兄弟里,什五得空便去软红尘撒银子,什六天天绕着阿玉转悠,十九原本还立志向主子学习游戏人间,谁想到连主子都变成这样? 唉,谈情说爱当真这么好? 秦凤楼勒停了马匹,把鞭子往旁边一丢,便长舒双臂紧紧搂住柳白真。怀里人一身的尘土味儿,像个小动物似的挪来挪去。 「别动!」他斥了一句,把人翻过来抱住。 柳白真愁眉苦脸地嘟囔,终究还是放松下来,埋在他的甲衣上。唉,他浑身上下埋汰的自个儿都恨不得戴个口罩,怎么这人跟嗅觉失灵了一样啊! 两人安安静静抱了半晌,柳白真实在忍不住推了推他。 「差不多得了啊,甲冑硌得我脸疼!」 秦凤楼不得不松开他,幽怨道:「多日不见,我想你想得五内俱焚,倒是你这小没良心的,竟一点都不念着我?」 「冤枉啊!」柳白真连忙两掌一翻给他看,「你瞅我的手心,为了赶来见你,缠着布都磨破了皮,疼死我了——」 秦凤楼见状捧起他的手细瞧。 这双手原本白白嫩嫩的,如今筋骨毕现,裹着布条也能看见掌心红肿的棱起,指腹更是长了厚厚的老茧。 他心里顿时又气又疼。 柳白真原本不过是想卖个乖,也好叫这矫情的磨人精对他轻拿轻放。可这会儿见对方真的难过了,自责了,他便一下子慌张了。 「怎么了这是?」他凑上去,碰了碰人家泛红的眼睛,语气夸张道,「不会要哭了吧?」 「别闹!」秦凤楼沉着脸抓住他的手指,半晌吸了口气,把人抱下马,「你就不能让我好好抱抱你吗?」 「行行行,怎么不行!」柳白真赶紧把自己主动送过去,再不敢招惹这大号洋娃娃了。 两人紧紧抱在一起,安静下来。 柳白真蹭了蹭他的肩膀,满意地嘆了口气。上一次两人死里逃生,刚想亲热一下,裤子脱一半这人原地消失。他生怕赶到的时候两军已经交战,路上停下喝一口水,都焦灼难安…… 好在是赶上了。 秦凤楼狠抱了一会儿,稍稍松开。他一寸寸逡巡怀里人的面孔,等对方羞赧地避开视线,方才满意地低头夺了对方的唿吸,轻轻含着弄那干涩的唇,直到重新变得柔软起来。 这一路有多辛苦,他再清楚不过,就是因为清楚,胸口才一阵阵的刺痛。 更多几分踟蹰。 他抵着柳白真的额头,嘆了口气。 「……你亲完了我嘆气是啥意思?」柳白真不满道。 秦凤楼犹豫了一瞬,道:「你到我身边,我自然安心,但你必须要答应我,你要跟着粮草官待在后方,若有危险,以你的安危为重。」 柳白真就知道他要说这个事。 什五在路上就提醒过他,说秦凤楼绝不会让他跟着上战场。他也想过,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就是这身武功也是白得来的,何况他也从未打过仗,非要逞强,反而会令秦凤楼分心。 道理是这个道理…… 柳白真往后退了一步,免得还得仰头,气势凭白低了几分。他抱臂道:「你前面的要求,我答应你,但第二个要求不行。什么叫『若有危险』?是指万一凤翎军落败,让我丢下你自己逃跑?那必不可能!」 秦凤楼立马点头:「可以,那就说定了第一条。」 柳白真:「……?」 怎么答应这么快?他是不是上当了。 第85章 第177页 柳白真还是头一次见到田力等人,这就好比初次见对象的娘家长辈,难免缩手缩脚。反倒是田力几人,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盯着他。 「我是有哪里不妥?」他腼腆地笑着,边小声问秦凤楼。 秦凤楼摸了摸鼻子,心道:这几人人老成精,只怕瞧出来了不对劲。 唉,他先前突然被小骗子召走,回来的时候衣衫不整,换成是谁能不怀疑? 「久闻公子大名啊,」秦达出声打破了凝滞的气氛,眼角随着笑意扯出细纹,「今日一见,果真俊朗不凡。」 田力在一旁连连点头。 他都快把柳白真想成三头六臂的人物了,如今一看,竟是个年纪不大的蹦豆子,不过这粒豆子长得确实很不错。 哎呀,难怪他们王爷看上人家了。长得又好又有本事,除了这这这不会生娃,倒是四角俱全。相比起来,他们王爷还脑子有病呢,有些个高攀了。 柳白真假装谦逊低头,嘴巴却咧到了太阳穴。 大军扎营不过七八日,哨子们已经方圆四十里地探了个明白。 什六晒得黝黑,站在帐子中间,满脸的困惑。 「……我们几乎是一寸一寸地摸过去,并没有发现东禹王的军队。澜山城外并无异样,城内也无硝烟,守卫正常,但城门并无百姓出入。我等想摸黑用飞爪上去探个究竟,谁知夜里竟有五六班换岗,每班足有二十兵丁,以阵列散开,让人无处藏身。」 秦凤楼目光沉着,神色寻常。 「果然有问题啊,」田力率先道,「秦予衡那孙子又不是傻子,会这么轻易将澜山城拱手相让?」 柳白真听了半天,也觉得奇怪。 东禹王竟真的没有在这三四天的路程中间设伏,而澜山城也藏不下几万人马,指望用这么一座边境小城阻拦凤翎军,更不现实。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几个人讨论半天,柳白真捋了捋大家的思路,发现都绕不过不远处这座城池。要不是这世界还没有用于军事的火/药,他都要猜是不是秦予衡想诱他们入城然后炸死他们了。 秦凤楼盯着沙盘里的城池,嘆道:「不管城里有何蹊跷,须得弄个明白。」 帐篷内安静下来,柳白真莫名懂了他为何嘆气,并非为了眼前的麻烦,而是为这座边陲小城数以万计的普通老百姓。 秦予衡此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的心中没有人命关天的概念。他能为了一张虚实不明的藏宝图,买兇灭门,一路追杀柳白真兄弟,路上因此死伤多少人,他完全不在乎。如今,他为了拦住凤翎军,只怕也把澜山城里的人当成了靶子,或是刀剑。 这样的人若是不幸成了一国之君,那简直就是天要灭人。 「既然要避过守卫,」柳白真小声道,「普通的探子不行,什六他们轻功火候不够,你们看我怎么样?我内力还算深厚,而且,我姐夫乃是若游仙岛的岛主,家传的绝学浮水逍遥功称得上当世顶尖的轻功,我恰好习得一二……」 田力一听,大喜道:「这功夫我也听过,据说会此轻功的人能如晨雾飘浮水面,踏雪无痕,可是当真?」 什六在旁连连点头:「公子的轻功确已臻化境。城门换防时间短暂,我们动静太大,很难在用飞爪的情况下快速上墙躲好,但换成公子,他甚至不需要藉助飞爪。」 「夸张了夸张了,」柳白真忍不住有点得意,「不过避开守卫翻墙这种事,我确实有些心得。」 他嘴角的笑容在对上秦凤楼阴沉的脸时,一下僵住,这才想起自己先前的承诺。 秦达轻咳一声道:「将军,虽说柳公子非行伍中人,但眼下情况紧急,耽误不得,您看——」 秦凤楼穿着厚重的胸甲,都能看到胸前起伏不定。 他沉默半晌,盯着柳白真道:「你可知攀上垛墙只是第一步,之后还要避开垛口上的守卫。如果那里设有埋伏,你孤身一人前去,万一遇险,甚至无人回援你!」 柳白真认真地看着他说道:「将军,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在场将士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他,眼神都慎重了几分。 秦凤楼心口一痛,又涌起一股与有荣焉的骄傲。这便是他心仪之人,是他亲眼看着从弱质少年成长为英武男儿的人。 在海清寺时,他还忧心柳白真会因仇恨而弒杀无度,可如今站在他面前的人却是个眉目清正、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按理说他该放心了,可他怎能放心呢? 当夜,秦凤楼替他绑好护腕,戴好覆面的黑色布巾,才将他整个抱入怀里。 「记住,」他低声叮嘱,「保护好自己,其余都不重要。」 柳白真用下巴磕他的肩膀,调侃道:「官家,您怎么有私心吶?」 秦凤楼气得直咬牙,伸手拍了他的屁股:「你这没心没肺的小混蛋,什么时候了,还跟我开玩笑!」 他用力捏住怀里人的脸蛋,冷笑着警告他,「我不开玩笑,你这身上哪怕一根毛也是我的,敢弄损了一根,我就去把你兄姐外甥都抓起来,听见没?」 柳白真疼得直叫,只得服软:「听见了听见了!快放开我!」 潜入的过程平平无奇,他甚至还能偷空走个神。不怪朝廷忌惮江湖,武林中人对上普通人,就像有超能力一样可怕,若是有这样一支由武林高手组成的军队,什么城池不能攻破? 第178页 他先是往城内匆匆扫了一眼,就发现不对。 快要寅时,天色最暗,但城内那些临街的铺子也该点亮风灯,靠近城门的地方陆续会有人等待。可街道空空荡荡,两边一片漆黑死寂。 这么看过去,如同一座死城。 柳白真眯眼远眺,目力所及之处,仿佛有隐约的灯火。按照他和秦凤楼的约定,他此时应该想办法原路返回,可就这么回去—— 他下定决心,便避开打着呵欠巡过的兵丁,如同轻烟从一侧台阶跃下。 要说边关的城市有何不同,区别大概就在建筑物上。这里的建筑粗犷朴实,没有精雕细琢的飞檐和花窗,墙体却很高,不是青砖垒成,而是大块的石头。若是城破,各家各户将厚重的门一插,院墙本身便是一道防线。 靠近城墙的院子,墙上甚至还有简易的垛口,可以用来窥探和射箭。 柳白真悄无声息地落在其中一户人家的屋顶,低伏在屋嵴一侧,贴在瓦片上听。院子里分明晾着衣服,养着鸡鸭,屋子里竟听不到活人的喘气声儿,只有些怪异的嗡鸣。 他趴的这地方正好是后院正房的屋顶,想了想,便小心翼翼地捏住一片瓦,往旁边一掀—— 一股浓烈的臭气扑面而来! 柳白真被臭得险些栽倒,硬是捂住嘴巴,另一只手险险地捏住那片瓦没松手。由于用力过勐,瓦片裂开了几条缝。他一下子回忆起楚娇娇的黑店,后院里那具高度腐烂的女尸可不就这个味儿么? 他脸色扭曲地捏着鼻子往缝隙里望,这一望,差点把他送走——任谁一低头,就看到个黑黢黢的脑袋,都得被活生生吓死! 柳白真小脸惨白,默默地合上瓦片,然后吐了一屋顶。好在他肚子空空,只呕了些清水出来。 真要命啊,他抹了把嘴。这屋子里都是吊死鬼。 他抬头看向附近连成一片的屋宇,怕不是都死光了吧?为了印证心中的猜想,他又照葫芦画瓢查探了几家,虽然不是吊死的,尸体也是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瓦片一挪开,苍蝇嗡嗡乱飞。 『这是屠城了?』他擦了擦冷汗。 九月的天还热,可他却觉得四周都是冤死的亡魂,凉得渗人。 柳白真干脆放松身体趴下,愤怒之余十分不解。不可能是东曷人,这个档口,秦予衡怎会让东曷掺和进来?但若不是蛮人,他杀自己人图什么?这儿可是他的封地! 直到他探到第九家,发现屋子里竟然有人讲话。他连忙贴在瓦片上,运气屏息,凝神细听。 「……我们还要等到何时?」 「王爷让你们稍安勿躁,那厮定然正在打探,等到他主动上门,你们正好瓮中捉鳖!」 柳白真悚然一惊,稳住心神继续听。 「再等下去,秃鹰就会闻到味儿!到时候城中秃鹰盘旋,傻子也知道有问题!」 …… 这些人一边争吵一边朝外走去,柳白真探出头,发现他们一行五六人,正朝着他原本的目标——那栋高楼而去。这些人分成了两拨,一拨明显来自秦予衡,另一拨口音浓重,看起来不像中原人。 柳白真脑子发蒙,干脆借着建筑物遮挡一路跟上去。 他一直跟去了高楼,发现这里可能是秦楼楚馆,里头布置得富丽堂皇,到处都是红色帷幔。他从后院熘进柴房,差点被一屋子尸体熏死。 那些不见的老鸨子和姑娘们,约莫都在这儿了。 「林将军,王爷究竟在哪里?我的人马可抵挡不了八万凤翎军!」 一个异族打扮的男子重重撂下酒杯问道。 「唿和居勒王子,我们王爷还在城外十里的军营,」一个身着大秦铠甲的人背对着窗口道,「只要这边顺利,澜山城就是您的了,又何惧一点风险?」 「可凤翎军太过小心,左等右等也不见他们往这边来……」 那姓林的将领打断对方的话:「再小心,澜山城也是他们越不过去的一道关,他们最终还是会到城外试探,所以我们王爷才留了几百人在这里帮你。」 柳白真整个人像壁虎一样贴在外头,并不敢探头去看,但屋内人一来一回的称唿足以说明一切。 原来「瓮中捉鳖」是这个意思!秦予衡见兵力不足,便和东曷这个王子结盟了,借东曷之手在澜山城布置天罗地网,就等着凤翎军踏进来。 如果不是亲耳听见,谁也想不到会有人丧心病狂到屠尽一城来设陷阱—— 柳白真只觉得一股凉气顺着嵴椎往上窜,心里一阵阵的后怕。 他小心地贴着墙,天要亮了……他可以尽快出去,将这个消息告诉秦凤楼,但凤翎军的处境不会有任何改变——要么,他另想一个办法。 「我最多再等三天,」唿和居勒一口生硬的腔调,依然能听出不满来,「万一大可汗知道我和你们秦人往来,我会有大麻烦!」 另一人沉吟片刻道:「城门一直无人进出才会导致凤翎军心生疑虑,那便让惠和堂的人出去一趟,引君入瓮。」 柳白真屏住唿吸,恨不得长出顺风耳。 惠和堂?听着像医馆的招牌。 「本王倒是奇怪,你们杀光了这一城的人,为何独独留下他们?我看那老头儿满眼的仇恨,万一他们前脚出城,后脚就去凤翎军那里告密呢?」 那林将军笑起来,听得柳白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就像有条蛇顺着后背爬过一般。 第179页 「惠和堂的东家三代从医,祖上曾为太医院院判,可惜子嗣单薄,如今膝下只有一小女,被我们王爷纳为侧室,刚刚产子,因此家中上下几位女眷都去探望……还未归家。」 好傢伙,这是把人上上下下一家子都弄了去,不从也得从啊。 柳白真再次被秦予衡的狠毒震撼,这天下若是不幸落入对方手中,难以想像世人将遭受怎样的苦难。 他突然决定留下,他要干一票大的! 第86章 完结章 秦凤楼坐在帐中,一夜未睡。 「还没消息吗?」田力在帐子外头来回踱步,一见到什五,便抓住他小声问。 什五微微摇头,心里愁得很。他当初还斩钉截铁的,说主子绝不会同意让柳公子上战场,结果主子亲自打他的脸。 这下好了,他都不敢想,万一公子出了事…… 他还抱着一丝希望道:「天不是还没亮么?兴许是耽误了?」 「他爷爷的!」田力发狠道,「柳公子定是让那狗贼捉住了!」 两人正对视发愁,不远处便传来一阵喧嚣。 「将军——什五——」 只见什六连蹦带跳地往这边跑,兴奋得和孩子似的,「公子回来了!」 两人还来不及反应,身后的帐子一掀,秦凤楼一阵风似的从他们身旁大步迎向什六。 「他人呢?」 什六激动地话都说不全,指着军营入口:「公子——公子可厉害了!」 秦凤楼不耐烦地丢下他往入口跑,剩下田力二人面面相觑。田力好奇地拎着什六问他:「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 什六好半天喘匀了气道:「嗨呀!我们公子!把那东曷的大王子给绑了回来!」 「什么?!」 田力大吃一惊。他脑子顿时煳涂了,不是潜入了澜山城吗? 什五在一旁若有所思,好似想到了什么。 几人一起来到军营入口,十九和什六带着人一直守在澜山城附近等着接应柳白真,此时一群人围着对方,各个兴奋的满脸通红。秦凤楼甚至都挤不进去,只能阴沉着脸在一旁生闷气。 田力左看右看:「人呢?」 柳白真示意旁边的帐篷,他看向秦凤楼,严肃道:「官家,臣有要事上禀。」 他们来到帐篷里,秦凤楼跟在柳白真身后,用力拽下了毡布,将田力几人拦在了外面。随后他便一把拉过柳白真,狠狠抱进怀里。 「你昨日是怎么跟我保证的?」他质问道。 柳白真一头撞进胸肌中,气都接不上来。他只得伸长手臂,从秦凤楼的背后摸索着,去扯他的耳朵。秦凤楼不得不微微松开他。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急得跳脚,三言两语把昨晚的经歷告诉秦凤楼。 秦凤楼慢慢垂下手臂,神情专注地听他说话,眼睛却牢牢地盯着他。他觉得自己分成了两半,一半正在为听到的事情震惊愤怒,一半却还在隐隐后怕。柳白真不是他的兵,而是义士,是他的爱人,他不能约束他…… 可他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恐惧和忧虑。 他盯着柳白真急切的面孔,从牙缝里挤出一字一句:「你想过万一打草惊蛇,要怎么从澜山城里脱身吗?」 想过万一自己出事,他该怎么办吗? 柳白真抿了抿嘴,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想怎么和秦凤楼解释。不管他怎么想,就算再来一次,他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不然他潜入澜山城还有什么意义? 「我不会有事,」他坚定地看着秦凤楼,「唿和居勒很重要,抓到了他,我们就有了破局的办法,为此冒一点风险都是值得的!」 他握住秦凤楼的手,对方手心一片冷湿,不由愧疚。 「我真的有把握,说了一点就是一点,但凡风险很大,我立马就跑了。」他只是想帮秦凤楼,可不想丢了性命,他还想和这个人滚床单过日子呢。 秦凤楼反手抓住他,深吸一口气,让理智回归身体——他看向一旁被捆住手脚,蒙住耳鼻的东曷人。 「进来!」他高喊。 外头的人这才鱼贯而入,他们面色正常地围着唿和居勒,只用眼角余光不断地瞥着沉默相对的两人。 柳白真摸摸鼻子,又把先前的话重复了一遍,帐篷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地辱骂声。众人再看向唿和居勒的眼神都淬了毒,但比起这个东曷人,远在关外的秦予衡才是罪恶的源头。 秦达一直对柳白真态度比较淡,此时也忍不住感激地看他。 「公子实在是智勇双谋,换成秦某,也很如此果断。您救了凤翎军,救了秦国无数人。」他这话并非夸大。 秦予衡实在是个狠毒的蠢货,偏偏目光短浅。他以为自己可以操控和玩弄唿和居勒这样的人,就一样能对付东曷草原上那些贪婪的野兽吗?剷除了凤翎军,他接手的会是一盘散沙的朝廷,和虎视眈眈的各路邻居。 当然了,他可能根本不在乎这些,要的不过就是皇位。 秦达讽刺地想,除了赫南太子一脉,太祖剩余这些子孙就像拔起的苗,野心不小,但一个比一个不成器。 柳白真看了一眼秦凤楼:「我原本打算杀了唿和居勒,嫁祸到秦予衡头上让他们内斗。但我等那个姓林的离开,发现唿和居勒其实一直在暗暗提防秦予衡,他手中有他们来往的密函,我就改了主意。」 第180页 毕竟他们的目的是出关,手中有了这位东曷大王子,便能尽快通过澜山城。 最重要的是,有了通敌叛国的证据,他们能昭告天下,正大光明地讨逆,清除秦予衡的爪牙。 一切都快结束了。 九月十四,还有一天就到中秋。 天空阴霾,澜山城外响起冗长的号角声,呜呜咽咽传出老远老远。太阳似被这沖天杀气所慑,悄悄躲去了云层之后。 战场上两军对垒,阵列里飘扬起烈烈的战旗。 「杀————」 秦凤楼高举干元斩/马刀,重重挥下,凤翎的精骑兵随他沖了出去,如同羽翼般散开队形,马蹄声轰鸣巨响,令整片草原震颤不已,杀气沖天! 「沖啊——」柳白真握着军/刀紧紧跟随在秦凤楼右侧,他的身旁是什五和什六。 草原上的风唿唿顺着他头盔的缝隙飞过,血液冲击着他的心脏,一切外界的声音都变得模煳,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吶喊,还有剧烈的心跳。 「拿好你的盾!」什五沖他吼。 远处有长长的一排黑色弩兵,他们整齐地抬起手臂,一排箭雨划过一道弧线唰唰射向他们,如同黑色的乌云朝他们扑了过来——紧跟着第二排弩兵上前,然后是第三排,第四排,箭雨一排排地不断射向逼近的骑兵。 柳白真用力握住盾牌,狭长的盾牌将他和战马护住,还有无数黑色的箭矢撕裂空气,在他和战士们中间穿梭,耳边忽然能听到有人在惊唿——在惨叫——有人落马! 「举好盾牌,跟着我往前沖——」 他再次听到秦凤楼的声音,心底那点微末的胆怯消失了。他抬起头,战马再次加速。 凤翎军悍然无畏,如同一柄长/枪直入,狠狠地沖入了对方的阵列,一下子将秦予衡的弩兵冲散。 秦凤楼沖在最前,柳白真和他的亲卫一起跟在他左右两侧。眼看距离秦予衡的大部队不过百多米,他便反手取弓吼道:「取————弓!」 黑色河流一般的凤翎军齐刷刷在几秒内取下弓箭。他们跟随主将的动作,搭弓拉弦,箭簇粗大的精铁箭矢如同阴森的兽瞳盯紧猎物—— 秦凤楼的声音冰冷地在众将士耳边响起: 「放——箭——」 不足五十米的时候,密集的箭雨汇聚成为一条可怕的黑龙,从高空疾速俯冲,袭向了秦予衡的军队。如此近的距离,普通的盾牌完全无法阻挡箭矢,惨叫声不绝于耳。 秦达和田力一左一右挥动旗帜,各自带着几万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沿断口插入中后方的军队,一路砍杀,后面源源不断的骑兵跟上,硬生生将秦予衡的军队断成了三个部分。这也是他们的计划关键之处。 他们的敌人不是同为秦人的士兵,而是叛贼秦予衡和他的亲信。大部分的士兵不过是吃谁的军饷跟着谁打仗,因为内斗白白失去了性命,实在不值当。 秦凤楼的目标只有中军帐。他要把几代人的仇恨在此了结,他要带着秦予衡的头回去! 凤启元年九月十七,东禹王被斩首于中军帐中,其副将林阳殉主。 在这本该庆祝的时刻,众人却在帐子外站着,而秦凤楼在收到柳白真坠马的消息后,头也不回地跟着什五去找人了。 秦凤楼翻身下马,疯了一样地冲到成堆的尸体上,一具一具地翻找。他掀开噼开一半的马尸,又翻开两具被长戟连在一起的士兵,汗水和血水渍痛双眼,但他一无所觉。 「主子——」 身后有人叫他,他恍若未闻。 「主子——公子没死——」 「秦凤楼!」 有人沖了过来,从身后抱住了他。 唿——唿——唿—— 秦凤楼僵住了,他喘着粗气,反手把背上的人扯到面前,定定地看着。 「秦凤楼……」面前的人满身伤,忐忑不安。 「别说话。」秦凤楼粗鲁地打断他,伸手抹过他脸上的血,却发现自己手上都是裂口,反而将柳白真的脸弄得更脏了。 他一把抱住青年,心脏因为前后过大的反差,几乎要跳出胸腔。 幸好……幸好。 柳白真试探着回抱住他,这具宽厚结实的身躯竟然颤抖了一下,随即更用力地收紧手臂。他埋首在秦凤楼的肩膀上,鼻子里都是汗水和血的味道,刺激的他眼泪直淌。 坠马的那一刻他还以为自己要死了,没想到运气不错,他没有被脚蹬缠住,下面又正好有个垫背的,后头还没有马踩踏。 他便干脆跟着大部队往前沖,一路走一路砍杀,直到秦予衡被杀死,周围的士兵纷纷投降。 战场实在太乱了,茫茫草原遍布尸体,狼烟四起。他茫然四顾,到处都是伤兵哀嚎,残余的战马惊慌乱跑,他用刀杵着地,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倒地。为了让自己清醒,他甚至还刺激了一下手臂的伤口,这才踉踉跄跄地拨开人群,找去了中军帐。 这场内斗结束了,凤翎军却不敢松懈。他们身处东曷草原,大可汗未必会因为一个儿子放弃趁虚而入。投降的士兵被快速收编,层层守卫起了军营。 「秦予衡带着大部队躲在关外,参与屠城的一锅端了,倒省得眼下还得筛查降兵,」田力嘆息一声,紧跟着嚎叫起来,「哎哎哎!你轻点儿啊老秦!我这是人膀子不是猪肘子!」 第181页 「好了。」秦达快速给他绑好绷带,轻快地拍了拍。他看向帐子深处,还能听到两个年轻人喁喁说话的声音,眼睛里流露出笑意。 隔着几重帷幔,柳白真盘腿坐在毯子上,后背靠着秦凤楼的小腿。 他挠着隔了一层布,因为正在癒合而刺痒的伤口,时不时想要回头。 「乱动什么?」秦凤楼不耐烦地用腿夹他,一手握着他的长髮。 柳白真不安地嘀咕:「你会不会修剪头髮啊?别把我剪秃了——只剪烧焦的部分!算了算了,不然你给我剪短吧,还凉快些……」 秦凤楼权当听不到,小心翼翼地修掉了焦枯的发尾,全神贯注的程度就像在干一件天大的事情。 柳白真不敢动了,无聊地揪着毯子上的毛:「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秦凤楼道:「带着人头去你家,还有小苍山,祭奠亡魂。」 柳家堡和苍山剑阁。 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唤起了柳白真的回忆,他沉默地点了点头。柳家堡肯定是要回的,至于小苍山……他不想见婵礼,可是师父应秀峡和师叔婵素是受他拖累,他必须要去祭告二老,不孝徒弟好歹是为他们报了仇。 「还要解决藏宝图。」秦凤楼放下剪子,用手指理顺了青年的头髮。 柳白真朝后仰头,正好靠在他膝盖上,望着他。 「那我要当庭献宝吗?」 秦凤楼脸上看不到先前的疯狂,变得平静温和。他低头亲了亲柳白真的额头,鼻尖,低声说:「我就当你把自己献给我了。」 柳白真又是害羞,又是好玩地嘻笑起来。 「然后呢?」 他故意不直接问自己最想问的,一个劲地然后呢然后呢。 秦凤楼晾他半晌,直到他主动噘着嘴亲上来,才慢条斯理道:「然后朕就退位让贤,处理一下明鑑山庄的产业,带着你和凤翎军跑路。」 柳白真愣住了,退位就算了,还要跑路? 「那小子回头后悔了,说不好就要大义灭亲,还是走为上计,」他摸了摸扎手的下巴,沉吟,「去海外如何?我正好收了几艘海船。」 柳白真心道,不至于吧? 数月后,秦凤楼按计划颁布了退位诏书。小皇帝原本为他准备了封地,包括了澜山城在内,可他后脚就带着柳白真和凤翎军离开了中原。 从此又是另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