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不解》 第1页 《春风不解》作者:黄河口在逃刀鱼【cp完结】 简介: 梁季澄从小就是老厂区最耀眼的孩子,长得帅,学习好,把长得既不帅学习又不好的小跟班江冉耍的团团转。 他们在一起读书,长大,彷佛两条彼此纠缠的轨迹,直到后来,梁季澄远渡重洋,而江冉,兜兜转转依旧守着他几平方米的水果摊。 只是江冉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丢失的太阳会重新落在他怀里。 梁季澄 x 江冉 嘴毒心软傲娇攻 x 呆呆傻傻贼好欺负受 攻是个死傲娇,人不坏但很能作 he、、现代、竹马成双、 楔子 快到感恩节,纽约市刚下完一场大雪,天气预报说今夜还会有降雪,提醒市民做好防寒准备。 梁季澄从公寓出来,扎紧脖子上的围巾,开车前往超市。明天有几个同事要来家里做客,以往他购买食材都是去华人超市,自从上次亲手烹制的「美味」中餐被同事们吐槽后,梁季澄决定不再给家乡丢脸,还是规规矩矩的准备白人,厨师方便,食客也开心。 车里暖气还得有一会儿才散开,梁季澄哈了口气搓搓手——半年前他因为工作原因从洛杉矶搬过来,习惯了阳光明媚的加州,至今还是没能适应纽约冬天冷酷的气温。 半小时后,梁季澄把车子停好,进了超市大门。 在生鲜区选完蔬菜,又挑了一块上好的猪肋排,他直奔冷藏柜,家里奶酪快吃完了,这回得多买点做披萨用。 外面似乎有些喧杂,梁季澄没管,专心认着包装上标註的脂肪含量。 百分之二十,百分之三十…还是选二十的吧。 吵闹声越来越近了,还伴随着急促的脚步,梁季澄皱皱眉,搞什么,不会又是哪个街头艺术家组织的快闪表演吧。 直到他听见一声清晰的枪响。 梁季澄瞬间被钉在了原地。 几秒后人们尖叫着从他身边跑过,他才大脑迴转,反应过来慌不择路的跟着大部队往门口涌去。然而出口早就被兇手堵住了,随着几声枪响,最前面的几个路人纷纷倒下。 鲜血飞溅,人群四下逃窜,超市一时间变成地狱。 梁季澄躲在角落里,蜷缩着不敢抬头。 头顶的货架上,一枚罐头摇摇欲坠;离他最近的购物车被撞倒了,冰淇淋洒了一地,融化的奶油顺着流到他脚边。 兇手还在无差别攻击,枪声时不时传来,每响一声,梁季澄就跟着抖一下。 他闭上眼睛,恐惧从四面八方袭来,密不透风的将他裹住,掐着他的脖子,近乎窒息。 他就要死了,梁季澄想。 与此同时,几千公里外的中国大陆,江冉勐地从梦中惊醒。 他做了个噩梦。 这本该是一个很好的美梦,因为梁季澄,梦里他们和小时候那样在一起,穿过开满藤萝花的走廊,走廊很长很长,在即将走到尽头时,梁季澄却突然回头,原本俊秀的脸上沾满了血污。 … 江冉摇摇头,试图把那幅可怕的样子从脑海中甩出去。 他开灯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现在是凌晨四点,洛杉矶…应该是下午一点。 实时新闻显示国内外没什么突发事件,唯一一条关于洛杉矶的,是总领馆针对近来枪枝案件频发,提醒在美中国公民注意人身安全。 应该没事,江冉嘆了口气,关掉手机重新躺回床上。 这场残忍的闹剧最终以九人死亡,十余人受伤的代价结束,二十分钟后警察赶到,将兇手当场击毙。 梁季澄毫髮无损,除了逃跑过程中被人踩了好几下,脚有点肿以外。 他裹着毯子坐在警车上,和其他人一起,看着医生用担架将伤者运出,有警察贴心给他们送来热饮,装在纸杯里的热可可。 梁季澄低头抿了一小口,紧接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他捂嘴跑到外面,将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 「先生,」路过的医生看见他,关切地问,「你还好吗?」 梁季澄摆摆手,示意无事。 待医生走后,他从钱包的夹层中取出一个很小的钥匙扣,上面印着两个人的合照,彼时鲜嫩如青葱的少年,最下方是一行小字,「2005年北京动物园留念」。 梁季澄对着照片看了半晌,又放了回去。 刚才…就差一点点,算是和死亡擦肩而过,要是他今天真的交代在这,大概江冉只能从新闻里得知他的死讯吧。 也可能,早就把他这个人忘了也说不定。 倖存者们都被带回警局做笔录,等走完流程出来,已经晚上九点多了。 梁季澄谢绝了警察送他回家的好意,独自一人开车回去,路上他接到了白帮主的电话。 「我收到你的消息了,」电话那头满是担心,「怎么样,还好吧?」 梁季澄长舒了一口气,「还行,阎王爷暂时不想收我,留了一命。」 「你们中国的神仙神通广大,跨着一条太平洋也能保佑你,」眼见好友无事,白帮主放下心,随即又愤愤道,「都怪共和党那帮混蛋,明年的选举他们别想有好果子吃!」 梁季澄不禁笑了,白帮主一家上下全是深蓝,提起川普恨的牙痒痒那种。 「我下周去纽约,」他说,「我们可以见个面。」 第2页 梁季澄嗯了一声,车子停在公寓楼下,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飘起了雪,细细密密的,落到鼻尖上,转眼就化了。 他仰起头,望着空中旋成一团追逐的雪花,像是自言自语说了一句,「我可能…要回国了。」 四个月后,纽约,甘迺迪国际机场。 梁季澄办好行李託运,和前来送机的老友告别。 「一定要走吗,」白帮主无不惋惜地说,「我会每天想念你,难道我在你心里的地位真的比不上你的?」 梁季澄没说话,往他胸口捶了一拳。 「好吧,那祝你好运,」白帮主转头笑了,给了他一个拥抱,「希望这一趟追爱成功。」 梁季澄欣然接下这份祝福,「谢谢,要是来中国的话,记得随时找我。」 「当然,」对方说着挤了挤眼,「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也可以来这里结婚,我在家等你们。」 现在提结婚还为时过早,但梁季澄没有反驳,「一定,告辞。」 轰鸣声渐渐远去,波音777巨大的羽翼划过长空,在天边掀起一束尾云。梁季澄将头靠在座椅上,沉沉睡了过去。 此刻距离飞机降落浦东机场还有十四个小时,趁这个时间,诸君也许愿意和我一起,回顾一下他们的前半生。 第1章 在很久很久…啊不,是二十三年前,梁季澄年方六岁,还是个身高不过腰的小屁孩,而江冉呢,个头比他高一点,年龄也比他大一岁。 江冉的名字来自他的妈妈隋文娟,他们生活在一座世代为江水滋养的城市,隋文娟希望儿子能像江面上冉冉升起的太阳一般,明亮而耀眼。 但很可惜,有梁季澄在,隋女士的希望便落了空。 不光是她儿子,旧厂区所有的灵气,仿佛都被抢来放在梁季澄一个人的身上。 这一片属于塑料厂的家属区,厂子是国有企业,从建成开始便承包了这座城市大部分的荣耀。厂里职工众多,上到元老级骨干,下到刚毕业工作仨月的大姑娘,任谁见了梁季澄,都会忍不住拍拍他的脑袋,再往他粉嘟嘟的小脸上摸一把——这孩子长得,太喜人了。 梁季澄这幅老少通吃的样貌,几乎全部遗传于他的父亲,一个称得上红颜薄命的男人。 虽然这个词从发明出来就不是给男人用的,但梁季澄的父亲却是个例外。 梁季澄的父亲叫梁又宁,生就一副好面容,要不是当年的大众审美偏向硬汉而不是奶油小生,说不定能走上大荧幕当明星去。可是对于一个男人,这样的美貌太过阴柔,也太过无用了。虽说男生女相多富贵,但好运并没有降临在梁家人身上。梁季澄三岁那年,梁又宁自杀而亡,紧跟着一年以后,梁季澄的母亲也离他而去,只剩奶奶和四岁的孩子。 梁又宁的亲妈也姓梁,老太太年过六旬眼不花耳不聋,早年作为塑料厂响噹噹的一号人物,性格说好听点叫泼辣,说不好听点,叫泼妇。梁老太似乎从来不懂得与人为善的道理,她每天的行程很简单,白天在外面跟人对骂,包括但不限于年轻时就吵了一辈子的同事们;太阳落山就回家数落自己那没良心的儿媳,还不够的话,就连人见人爱的孙子一块儿捎上。 唯一捨不得骂的,是她的宝贝儿子,老太太把儿子的死全部怪在了梁季澄母亲的头上,认为是这个吃里扒外的丧门星剋死了自己儿子,连带着对梁季澄也看不顺眼。 但不顺眼归不顺眼,梁老太天天跟人吵架,也不耽误她尽到一个隔代长辈的职责:照顾孙子,一日三餐,衣食不缺。 此等身世,梁季澄从小听到最多的,就是大人们在夸完他之后,紧随而来的一声嘆息,可惜了,生在那么个人家。 和梁季澄相比,江冉要幸运一些,虽然他也是从小没了爹,不过他父亲是厂里事故走的,工厂给了一大笔抚恤金,还把江冉他妈调到了相对清闲的后勤岗位,每天下午不到五点就能回家给孩子做饭。 比起亲妈给他起的这个充满希望的名字,江冉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聪慧,相反,他算是同龄人中实心眼儿的佼佼者。和别的小朋友一起玩捉迷藏,人家数完数就回家吃饭了,只剩江冉一个人还傻乎乎的藏在树缝里等着人来找,要不是隋文娟找不着他,大晚上打着手电把儿子拎回家,说不定他能藏一晚上。 经此一事,隋文娟便不让江冉和那些「坏孩子」玩了。这对其他孩子算不上什么损失,无非是少了个反应慢一点的跟班罢了,但是对于年仅七岁的江冉,无异于失去了童年的半边天。深受打击的江冉不想和伙伴们分开,又不敢违抗母亲的命令,只能每天搬着小板凳坐在墙边,或者趴在自家窗台上,眼巴巴看着曾经的同伴在楼下打闹。 至于梁季澄,他的日常活动比江冉高级一些,一般梁老太在进行社交的时候不会把孙子带在身边,梁季澄一个人在家待的无聊,会翻看父亲留下的书。 梁季澄会认字,认识的还不少,母亲走之前教过他,他自己又对着字典学了一些。然而他再有慧根,那些文学作品对他来说还是太过深奥,梁季澄都快把前几页的内容背下来了,也不知道那些字连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除了书,书架的倒数第二层还摆着他父母的结婚照。梁老太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梁季澄母亲走后,她把关于儿媳妇的东西全都扔了,唯独留下这张照片——大概是念在上面还有她儿子的缘故。 第3页 在梁季澄还未成形的审美观里,父亲是顶顶好看的,是美的代言人,相比之下母亲就逊色许多,虽也谈不上丑,但总归是不那么突出的。 梁季澄有时候也会思考——在上小学之前,他每天有大把的时间去思考,他那外表看起来如此不登对的双亲是通过怎样的机缘巧合在一起的,以及为什么别人都有妈妈,他的亲妈却不要他了。但大多数时候这种思考是没有结果的,通常不会超过三分钟,思考完毕,他就去做其他更重要的事了。 梁老太每天会按时给他做饭,保证他不饿死,至于其他零嘴什么的,属于随机掉落的范畴。不过梁季澄有自己的法子,他的办法就是刷脸,靠着一张可爱面孔,成功从各个小卖部赢得话梅糖和果丹皮若干。 这样的办法并非每次都能奏效,梁季澄深知可持续发展的道理,在把旧厂区所有的小卖部霍霍个遍之后,他开始将目光转向更远的地方。工厂往南有一条林荫道,算是塑料厂「余脉」的延伸,再往前的主干道就是城市的另一个体系了,梁季澄跟奶奶来过一次,记得路线。 初次行动,他在街上转了一圈,最后把目标定在一位十分面善的胖身上,以他为数不多的识人经验,胖子脾气都好,而且多半还会因为家里有和他年纪相仿的孙子孙女对他格外宽容。 梁季澄走到街对面,也不说话,就这么直直看着店里面。老闆很快就注意到这个无人看管的小糰子,见周围没有大人,便打趣着问他,「这小娃儿,怎么就你一个人,你爸妈呢?」 梁季澄摇摇头。 「那你先过来坐着,」老闆招招手,给他拿来一把小马扎,「别站马路上,一会儿让车撞了。」 梁季澄听话过去,眼睛却一直没离开摆在店门口的大冰柜。 「想吃冰棍儿?」老闆看出他的心思,刚要掀棉被给他拿,就听小糰子煞有其事地说,「我帮你卖,卖好了你再给我拿几支,还有汽水。」 不大点的孩子还懂生意经了,老闆忍着笑,「那你准备怎么帮我卖?」 梁季澄伸出手,「你先给我一支。」 老闆:「…」 这不还是要吃的么。 「你来自己选吧。」 梁季澄踩着凳子,挑了个芒果口味的,坐在马扎上砸吧起来。没嗦几下,就有人过来了,一个穿碎花裙的小女孩牵着她妈妈的手,看梁季澄吃的那么香,女孩儿的眼珠子像粘在他身上,眼里的羡慕不言自明。 鱼儿上钩,梁季澄咂巴的更起劲了,颇为陶醉的样子,誓要拿下第一位客户。 女人心领神会,问老闆,「冰棍儿怎么卖的?」 「五毛一根,」老闆拉开冰柜,「你要批发再给你优惠点。」 这位慷慨的女士没有辜负梁季澄卖力的表演,选了一大袋子拉着女儿走了,小姑娘手里举着梁季澄同款芒果冰棍儿,吃的比他还开心。 第一单生意顺利成交,后面又陆续来了不少带孩子的家长,无一例外被梁季澄精湛的演技折服,大部分钱包都掏的很痛快。只有少数几个铁石心肠,任孩子在地上撒泼打滚,哭声传了二里地仍旧不为所动的。 总体而言,这一下午收穫颇丰,梁季澄看起来咂巴的欢,其实没多少进肚子,打了半天gg也只消耗了一根冰棍儿。 老闆是个敞亮人,说到做到,给招财童子拿了四支冰棍儿,应他的要求,全部是芒果味的,外加两瓶冰镇的橘子汽水。 「我家没冰箱,」形象代言人在店门口坐了一下午,这会儿脸被晒的红扑扑的,「等吃完了我再来找你。」 梁季澄初战告捷,摇摇晃晃带着一兜子战利品满载而归,刚进家属区没多远,就发觉后面有人在跟着他。 对方的跟踪水平实在是差的可以,连自己的马脚都藏不住,快要贴上来了。梁季澄不耐烦地转身,连带汽水瓶叮噹作响,「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他身后是比他高不了多少的江冉,带着一脸被人识破的惶恐,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对不起…」他手足无措地说,「我不是故意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梁季澄想,看着比他还大,怎么胆子小成这样。 「我想跟你交个朋友…」江冉继续跟着他后面小声说。 梁季澄停下脚步,从袋子里拿出一支冰棍递给江冉,「给你。」 还交朋友,不就是馋他的冰棍吗,梁季澄为自己轻易看穿对方的伪装而洋洋得意,「反正吃不完也要化了,给你吃吧。」 江冉先是一愣,确定梁季澄不是在耍他,才战战兢兢接过来。未有交情先收礼,这在他过往六年的人生经歷中是绝无仅有的。江冉被这份见面礼感动的受宠若惊,要知道他以前的小伙伴别说给他分享东西,不抢他的就不错了。 他撕开包装舔了一口,冰冰凉凉的甜意顺着喉咙滑到心底,开出了一朵小花。 得到新伙伴的认可,江冉高兴的不得了,他小跑几步追上去,「我叫江冉,我知道你叫梁季澄,我喊你阿澄弟弟可以吗?」 谁知这话却惹恼了梁季澄,他勐地回头,河豚一样气鼓鼓地说,「不可以!」 在梁季澄有限的认知里,哥哥都是有本事的人才当得,他长得既不好看,又不聪明,凭什么当自己的哥哥! 「不许你喊我弟弟!」梁季澄说。 第4页 见好朋友不高兴了,江冉立马恢復了卑微的姿态,「你不要生气…那我就喊你阿澄,可以吗?」 梁季澄没理他,哼了一声,转而去对付他的汽水了。 从这一声里,江冉听出了随便的意味…阿澄没说不行,那就是答应了。 他用手在衣服上抹了好几下,确保汁水都蹭掉了,方才小心去拉梁季澄的衣角。 一轮温和的落日下,两只小小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 而他们一生的命运,也将从此紧紧相连。 第2章 江冉单方面将自己视做朋友,梁季澄却并不承认。 旧厂区相同年纪的孩子很多,但没有一个和梁季澄玩得来的,不是别人不带他,是他孤立了全部人。在梁季澄看来,身边这些幼稚鬼,男孩儿天天和泥巴为伴,脏的要死;女孩儿就知道布娃娃和过家家,总之没有一个入得了他的法眼。 除了那个江冉。 梁季澄没有想到,这傻子看上去脑子不灵光,耐性却很足。大概是那天的冰棍儿给了他错觉,江冉开始动不动黏着他,也不蹲墙角羡慕别人了,三天两头往梁季澄家的楼道跑。有时候梁季澄从窗户向下望,都能看见江冉在日头下站着,傻呆呆的往楼上看。 梁季澄有点为自己的假大方后悔了。 早知道全化了也不给他吃。 正值三伏,天气一天天热的跟吐火似的,梁季澄跟着奶奶出门买西瓜,梁老太不晓得又在哪儿跟人槓上了,梁季澄一个人熘熘达达回来,寻了个花坛,用木棍戳蚂蚁洞玩。 他知道江冉就在不远处站着,他也不戳穿,想看看那傻子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果然没两分钟,江冉就扛不住了,屁颠屁颠地过来,带着讨好的语气说,「阿澄,你干什么呢?」 梁季澄转了个方向,用后脑勺对着他。 江冉没有气馁,「阿澄,我妈妈今晚做油焖虾,你来我家吃饭吗?」 梁季澄瞥他一眼,「咱们非亲非故,我去你家干嘛?」 江冉不是很能理解非亲非故这个词的确切含义,四个字的成语对他来说太高级了,但他听懂了,梁季澄不去,「我们是朋友,我妈妈说,好朋友是可以到家里吃饭的。」 「我不是你的朋友!」 梁季澄把小木棍一摔,气沖沖地对着江冉喊,「我没答应和你做朋友!」 江冉被他这一嗓子吼成了鹌鹑,半天没敢接话,过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那…你怎么才能答应和我当朋友啊?」 梁季澄四周环顾一圈,楼房墙角处放着一堆砖头,本来垒的很整齐,前两天不知道被哪个倒霉孩子当沙袋踹倒了,这会儿歪的十分悽惨。「你把那些砖头搬到那边,」梁季澄用手指了指花坛对面的路灯,「垒好了,我就和你做朋友。」 江冉不明白梁季澄让他这么做的用意,不过后面那句话打消了他的疑问,二话没说撸起袖子开始搬。 梁季澄坐在一边,悠悠闲闲地欣赏江冉在太阳底下当苦力——他其实无所谓这堆砖头在哪,只是想找个理由让江冉闭嘴。 七岁的孩子力气还是太小,江冉起先一块一块的运,跑了十好几趟后背都湿透了,墙角的砖头依旧没少多少。他有点着急,照这样下去,太阳都落山了自己还没搬完,阿澄会不会不理他了。小傻子难得智商上线一回,决定提高效率两块起搬,想法是好的,却低估了砖头的重量,东西没拿起来,自己先跌了个屁股蹲。 还没等他站起来,身后就响起毫不掩饰的笑声,是他过去那些小伙伴。 「江冉是傻子!」为首的嚷得最大声的是个叫二宝的男孩儿,孩子里的头头,「给小孩儿干活,羞羞羞!」 小孩儿和小孩儿之间也是有着严格划分的,梁季澄比江冉小一岁,就和他们不是一个等级,听比自己小的孩子吩咐,就是绝对的耻辱。 江冉默默拍掉裤子上的土,他并不在意二宝怎么说自己,反正一起玩的时候也没少奚落他,只要赶快把砖头搬完,阿澄就能…哎,阿澄呢? 花坛边上,梁季澄之前坐的地方早就空了,哪儿还有影子。 江冉一下子急了,丢下砖头就去找人。 「阿澄——阿澄——」 他唿唤的摧人心肝,刚熘没多远的梁季澄听见了,小跑变成了快跑。 但他还是慢了一步,没过两分钟就被江冉追上了。 「阿澄!」江冉气喘吁吁在他面前站定,「你为什么要跑啊,你不看我搬了?」 梁季澄心想我就是为了躲你才跑的,但还是装的理直气壮,「那群人一直在那里喊,吵死了。」 「你说二宝他们?」江冉咧嘴一笑,用手蹭了把额头上的汗,「不要紧,他们已经走了。」 被骂了还这么高兴,没见过这样的,梁季澄扭身要走,却被江冉一把拉住,「阿澄,那你现在能和我做朋友了吗?」 梁季澄有一种预感,他要是不答应,江冉说不定会纠缠到小学毕业。 虽然他也没概念小学毕业是什么时候,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 那样的话,他岂不是永远不得安宁了。 梁季澄心情有些复杂,深谋远虑地担忧起自己今后的生活,而江冉还在满怀期待看着他,眼睛亮亮的,像他前几天在楼下遇到的小土狗,摇着尾巴管他讨吃的。 第5页 梁季澄被打败了,点了点头。 「太好了!」江冉兴奋的差点跳起来,更像小狗了,他想也不想抓起梁季澄的手,「那今晚去我家吃饭吧,我妈妈做饭可好吃了。」 梁季澄低头瞥了眼,江冉搬完砖头还没洗,此刻手上全是土。 这一眼让江冉立刻意识到不妥,他松开手,又不好意思地抓抓头髮,估计是想到他们这个朋友还结交不到一分钟。 「那…你去吗?」 梁季澄其实有点嘴馋,梁老太在家也会给他做荤菜,就是手艺不太行,属于大锅炖,各种肉往锅里一塞完事,有一次他吃排骨还差点被骨头卡了嗓子。 但是就这么过去,奶奶肯定又会骂他白眼狼,他这一星期别想有消停日子了,烦。 在胃口和清静中间,梁季澄选择了后者。 「我回家了,」他说,「我奶奶在家等我,我得回去吃。」 没能邀请到好朋友,江冉有点失落,为油焖虾少了一个分享它的人,但也只是短暂的一瞬,很快又跟了上去。 江冉家和梁家隔了两栋楼,梁季澄带着这个大一号的尾巴走到楼下,分别的时候,江冉又不死心地提出明天的邀请。 梁季澄答得干脆,「明天不行,有事。」 「后天呢?」 「后天也有事。」 江冉没再问大后天如何,大概率还是有事。 梁季澄成功堵上了江冉的嘴,挥了挥手,「你回去吧,我上楼了。」 老式楼房的楼梯阴暗狭窄,就在梁季澄即将被阴影完全吞没的时候,江冉又叫了他一声,「阿澄!」 梁季澄应声回头,一束阳光从楼道口斜射进来,照在他的小脸儿上。 江冉忽然就看傻了眼。 阿澄长得…可真好看吶。 他无法形容,只是觉得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比他在电视上看到的小朋友,比那些公主王子都要漂亮,没人比得上阿澄。 眼看梁季澄还在等着他的后半句,江冉握着拳头,脸都憋红了,结结巴巴冒出来一句,「阿澄,你…你真好看。」 梁季澄:「…」 梁季澄:「我知道。」 江冉晕晕乎乎回了家,妈妈正在厨房做饭,满屋都是油焖虾的香味。「这么晚才回来,」隋文娟从厨房探出头,「你一下午跑哪去了?」 「和朋友在外面玩。」江冉老老实实回答。 「朋友,哪个朋友?」隋文娟皱着眉出来,看到江冉一身的土更来气了,「你身上脏成这样,是不是又和二宝玩去了?」 上次因为捉迷藏那事,她去二宝家闹了一次,和二宝他妈闹了好大不愉快,要是自己儿子再跟人家在一起,那她就真里外不是人了。 「不是二宝,」江冉说,「是我新交的朋友。」 「是哪一个?」 江冉沉默了,他不太想告诉隋文娟梁季澄的身份,他怕妈妈又「棒打鸳鸯」把他和新朋友拆散。 隋文娟看见儿子这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性格就来气,全随了他那一辈子窝囊到死的爹,她的厉害劲儿是一点没遗传到。 她使劲推了江冉一把,「问你呢,和谁玩!」 这回江冉不敢不说了,「阿澄,梁季澄。」 隋文娟愣了一下,老梁家那孩子? 厨房里传出冒油的滋滋声,她勐然想起虾还在锅里,急匆匆奔回去,用锅铲顺着锅边扒拉了几下,「你怎么认识他的?」 「他请我吃冰棍儿!」一提起他们的初遇,江冉愉快起来,仿佛再一次尝到香甜的芒果冰。 「别人给你东西就往肚子里塞,也不怕被毒死。」隋文娟讽刺他一句,往盛出来的盘子上撒了把芝麻,「端去桌上,吃饭了。」 江冉习惯了来自母亲的挖苦,没说什么,乖乖照做。 今天的虾很新鲜,江冉喜甜,隋文娟做的时候多放了一勺糖。江冉扒了一只虾,头和尾都去了,放在妈妈碗里。 「给我干嘛,你自己吃。」隋文娟把虾夹回给他,想到梁季澄,又问了句,「那阿澄有没有和你说什么,关于他们家的事?」 隋文娟没和梁老太打过交道,但是梁家那点家务事早在厂子里传遍了。三年前梁又宁自杀闹的风风雨雨,有说是被骗了钱,还有说是老婆在外面有了人,隋文娟不是个爱传闲话的人,对这些传言也是听一听就过去了,只是见到梁季澄的时候也会不由感嘆,这孩子和当年的「工厂一枝花」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没有人不爱慕上天赐予的美貌,隋文娟还年轻的时候,也曾是对梁又宁芳心暗许大部队中的一员。虽然仅是朦胧的好感,远不到非他不嫁的地步,梁又宁结婚时,也着实心碎了一阵。 关于他新婚妻子的身份,她有听说过是从农村来的,熟人介绍,老家并不在他们这片。厂里不少姑娘对此忿忿不平,平时她们只道帅哥眼光高,瞧不上寻常人,如今看来还不如她们这些吃公家饭的,也不知道是被下了哪门子降头。 江冉抬起头,满脸写着困惑,「他什么也没说啊。」 「算了,我问你这个干什么,」隋文娟嘆了声气,「没事,吃饭吧。」 第3章 从那以后,江冉没有再出去找过梁季澄,快开学了,隋文娟把他关在家里,让他没事多看看书。 第6页 「我给你借了课本,趁这个时间你自己学学,笨鸟先飞。」 江冉比别人晚上一年学,因为去年错过了报名时间,不得已推迟到今年。眼看小伙伴们都走进,成为一名光荣的小学生,还戴了红领巾,江冉心里既羡慕又失落。不过现在看来,也不是什么坏事,虽然比别人晚了一步,但是能和阿澄一起,说不定还能当同班同学,一想到这,江冉心里美滋滋地冒泡。 唯一让他不解的,是妈妈的态度很奇怪,自从知道他认识梁季澄,老是问阿澄跟他说了什么,还让他自己多留个心眼儿,别被人骗了。 江冉稀里煳涂答应下来,就是没放在心上,在他看来,阿澄是他见过最好的人,又漂亮,又大方,还会说四个字四个字的词语,高级的他都没听过。 江冉很喜欢梁季澄,和阿澄在一起,比和二宝他们强多了。 八月三十号是去学校报到的日子,在这里上学的基本是厂内职工的孩子,彼此都认识。隋文娟放下儿子,就急火火去找老师领课本和校服了,江冉一个人在操场闲逛,一眼捉住了人群里的梁季澄,在一堆疯跑着打闹的小孩子中间,他是如此的鹤立鸡群。 鹤立鸡群这个词是前些天江冉看书学到的,他觉得用在梁季澄身上很合适。 「阿澄!」江冉像见了福星,招招手,兴奋地跑过去。 梁季澄还是老样子,扫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嗯了一声。 江冉一点不介意他的冷淡,「阿澄你在几班?」他迫不及待地问,「我刚才看分班表了,我在三班。」 梁季澄身子一僵,感觉心里什么东西碎了一地。 「三班。」他说 然后他忽略了欢唿雀跃的江冉,径直往教学楼走去。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对梁季澄而言,开学第一天,磨难便接踵而至,九九八十一难天坑,跨过一难,还有八十难在等着他。 梁季澄一个人在家待惯了,刚进学校就领教了同龄孩子的威力:他左边的同桌,从坐定开始,嘴皮子就没停过,像有多动症似的把前后左右轮流骚扰了一遍;而右边那位更是重量级,他貌似对于探索自己的鼻腔格外感兴趣,半个小时的时间里,挖了不下十余次鼻子,当梁季澄看清他在做什么时,差点吐了——这傢伙把挖出来的鼻屎摆在桌洞里,如同行兵布阵般排成一列深色的小圆球。 梁季澄小小年纪,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绝望。 「下一个,梁季澄。」有人喊了他的名字,讲台上,年轻的班主任微笑着招唿他,「到你了,上台做一下自我介绍吧。」 小不点儿深吸一口气,挂着视死如归的表情,从上台到下去,不到十秒完成了任务。 「我叫梁季澄,六岁,没了。」 老师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大约从业生涯中没见过这么有个性的小学生,愣了几秒后还是率领全班同学鼓起了掌。 至于江冉,他多半是把外向基因都用在搭讪梁季澄上了,平时叽喳的像麻雀,轮到他上去时,竟然忸怩起来,结结巴巴介绍完,最后还不忘语出惊人的加上一句,「我和阿澄是好朋友,最最好的朋友!」 梁季澄低着头,巴不得把脑袋埋进地下。 短短半天时间,梁季澄就对自己未来数年的生活环境有了较为清楚的认知,一番失望下,他打定主意,如非必要绝不和这群看起来除了啃手指别无长处的同学们多说一句话。 右边小胖子桌洞里的鼻屎球已经快挤不下了,梁季澄嫌弃地瞥了一眼,准备撤退,刚要起身,赫然发现他下一个目标竟然是自己这边。 真是胆大包天! 啪,梁季澄眼疾手快,一巴掌打在小胖子的手臂上,男孩儿手一抖,瑟缩着怯怯看向他。 「不许把手伸到我这里来,」梁季澄恶狠狠地说,「再有下一次,我就揍你!」 「阿澄!」坐在后排毫不知情的江冉扯着书包欢快地跑过来,「我收拾好了,我们走吧。」 「听见没有!」梁季澄没理他,直勾勾瞪着小胖子。 小胖子快被他吓哭了,泪水在眼眶打转,委屈地点点头。 梁季澄捡起书包就走。 被他的动作吓到的不止小胖子一人,江冉过了一会儿才追上来,小声问道,「阿澄,他干什么了?」 梁季澄目不斜视,像是没听见。 江冉扑了个空,又问,「阿澄,你刚才一直没走,是为了等我么?」 这回梁季澄终于开口了,「不是。」 「那你…」 「你话好多啊,」梁季澄止步看着江冉,明明比对方矮,却带着居高临下的气势,「你要是再说话,我下次放学就不和你走了。」 此话一出,江冉像被捉了命门,牢牢闭上嘴,一个音节都不敢发出来。 到快分开的时候,他才斟酌着来了句,「阿澄,明天早上咱们能一起上学么?」 说完他立刻收声,见阿澄没有说出「你犯规了,我再也不跟你走了」之类的话,才暗暗松了口气。 「你是要我等你吗?」梁季澄说。 「不是,」江冉拼命摇头,「我可以在楼下等着,我们一起去吃早饭。」 早饭两个字让梁季澄颇有些心动,梁老太顿顿早上给他煮稀饭配咸菜,他早就吃腻了…可要是这会儿答应的太快,会显得他很掉价,好像他就差人家那一顿早饭似的。 第7页 梁季澄假装思考片刻,最后抛下一句「明天再说」,匆匆上了楼。 江冉一定会等着他,梁季澄对此深信不疑,果不其然,第二天他在楼下如约见到了他的小跟班。 隋文娟上班早,没空给儿子做饭,每天给江冉一元钱,正好够买一笼小笼包和一杯豆浆。他和梁季澄「狼狈为奸」后,小笼包一人三个,豆浆就归梁季澄。 在外人看来,江冉的做法难以捉摸,因为他既不是被胁迫的,梁季澄也不会像高年级的恶霸一样伸手要钱,就算真打起来,他在体型上也有优势。 江冉之所以心甘情愿的当梁季澄的跟班,原因只有一个,他乐意这么做。 于是两个人在班里形成奇特的局面:梁季澄除了江冉,基本谁都不理;而江冉尽管也和别人说话,但只要梁季澄叫他,必定三秒之内转移阵地。 特立独行的学生总是叫人头疼,班主任为此没少找过梁季澄谈话,几岁的小孩子话不好说得太重,而梁季澄显然深谙此道,每次在办公室当面答应的好好的,团结同学互助友爱,简直可以写一篇满分范文,扭头依旧我行我素,誓要将高冷进行到底。 几个回合下来,老师也拿他没了办法,毕竟那个,德智体以智为先,而在这方面,梁季澄的天赋远超其他人。 对待成绩好的学生,老师总是会多一些溺爱。 梁季澄会念书,据梁老太的说法,是继承了他们老梁家的优秀基因。梁季澄的亲爹——梁老太有事没事就挂在嘴边,要不是当年被耽误了,也不会去当工人,说不定早就是哪个名牌大学的大学生了。 至于被什么耽误了,梁老太没说过,梁季澄也懒得问。 江冉和梁季澄不同,在他的学期评语上,老师留了很多夸奖的话,有勤劳,踏实,认真,勇敢…唯独没有聪明。 从出生起,他似乎就和这两个字永久绝缘了。 月光下,江冉捧着课本,磕磕绊绊地读着课文: 「晴朗的天空下,是一望无际的田野,黄色的麦浪翻滚…」 「错了,」梁季澄一条腿刚跨上树枝,出声打断他,「是金黄色的麦浪。」 江冉仔细一看,确实少了个金字。 他对梁季澄的崇拜顿时更上一层楼,「阿澄你好厉害,不用看书都知道我念错了。」 「你读那么多遍,是个人听着都会背了。」 梁季澄嘴上不屑,心里却受用的很,江冉的吹捧总是比其他人听起来更舒心。 「你背一遍给我听听吧。」 「不背,凭什么。」 「我请你吃冰棍儿呀。」 「…」 一篇课文,梁季澄背了三分钟,五分钟后,他如愿从江冉手里得到了芒果冰。 江冉用牙叼着包装袋,手脚并用地爬到树上,银杏枝繁叶茂,伸出的枝桠刚好托住一弯明月。 「阿澄,给。」 江冉趴在树枝上,看梁季澄仓鼠一样咔哧咔哧咬着冰,腮帮子鼓鼓的。他往外挪了挪,想让自己离梁季澄近一点,「阿澄,明天的数学课,你真不去上了啊。」 白天的时候,梁季澄和数学老师顶了嘴,李老师很生气,让他不道歉的话明天就不要再来了。 「不去啊,怎么了?」 「可是…」 「可是什么,」梁季澄随手把吃完的冰棍儿一扔,「我不就是作业忘写了…会都会了为什么要写。」 江冉觉得这话缺点道理,但他不敢大声反驳,「我们也有写啊…」 「那是你们!」梁季澄像受到天大的侮辱一样,忽然提高了音量,「你这样的傻子才需要写作业,别说一天不写,就是一学期不写,我也能考第一!」 江冉被骂的有些委屈,他是不聪明,可他不是傻子,他们这有个真正的傻子,天天骑着自行车在旧厂区乱窜,见谁管谁叫二姨,他可不那样。 受了伤的江冉决定不再多嘴,他按原路返回,顺着树枝挪回去,又抱着树干一点点滑下来。 可直到他走出花园的转角,也没听见身后传出任何动静——梁季澄还在树上。 江冉不得不停住脚步,他忽然有点担心,阿澄不会是下不来了吧。 他趁着夜色悄悄潜了回去,茂密的叶丛中,刚刚还不可一世的梁季澄小朋友此刻正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江冉那条后撤路线对他来说难度偏高,直接跳下来又没那个勇气——他被彻底困住了。 俗称,上得去下不来。 虽然梁季澄看上去更中意第二条路线,他的脚几次探出去,但最终还是因为离地太远未能实现。 江冉躲在暗处看了一会儿,没来由的自责起来。 他真是太自私了,只顾着自己一走了之,完全没考虑到阿澄,那么黑的天,阿澄一个人在上面肯定很害怕。 方才那点不愉快被江冉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冲到树下,像电影里最后一秒才现身的英雄,奔向他的女主角,「阿澄,我来救你了!」 梁季澄得承认,在看见江冉的那一秒,他心里的石头切切实实落了地。 奈何他嘴比骨头硬,这会儿还在死要面子,「你回来干嘛,我自己能下去,不用你管。」 江冉了解梁季澄什么德性,直接忽略了他的话。他走到树枝正下方的位置,两腿摆出扎马步的造型,双手举高,「你跳下来吧,我接着你。」 第8页 「你接着我,」梁季澄表示怀疑,「你能接住吗?」 「能,你快下来吧。」 梁季澄不太相信江冉的话,但眼下他只有这一条路,不跳的话,就得在树上耗一晚上,等江冉他妈或者梁老太找过来,结结实实把他俩揍一顿。 梁季澄眼一闭,豁出去了。 下坠的瞬间是短暂的,他没有掉到地上,而是落在一个柔软的,和他同样小小的身体上。 「你看,我没骗你吧,」被砸的两眼冒金花的江冉搂着怀里的人,挤出一个灿烂的笑,「我接住你了。」 第4章 梁季澄每天最难熬的时刻就是早起去上学。 在他眼里,学校是世界上最无聊的地方,无论是让人昏昏欲睡的课程,还是无处不在的高频噪音源,都叫他无比厌烦,还不如听江冉跟他碎碎念有意思。 梁季澄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从桌上爬起来,结束了为期半小时的课堂睡眠。 一年下来,数学老师对他的态度已经由怒不可遏变成了视而不见,从那天他把梁季澄提熘起来想给他个下马威,却发现他连五年级的课业也能对答如流开始…便彻底撒手不管了。 教室里早就没人了,除了江冉还在眼巴巴望着他,下节是体育课,别的同学都提前去操场集合了。 「阿澄你醒了,」江冉忙不迭凑过来,「咱们快走吧,马上上课了。」 严格来说梁季澄还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他乱糟糟嗯了一声,凭着惯性迈开腿,出门的时候,差点被门槛绊倒。 「小心!」多亏江冉扶住他,才没让他的脸和大地来个亲密接触。 这样可不行,眼瞅离操场还有「千难险阻」,时间也来不及了,江冉怕梁季澄走着走着再摔跤,干脆把人背了起来。 反正阿澄比他轻,这点重量不在话下。 梁季澄还没清醒过来,就感觉两脚悬空了,他落在江冉的后背上,脸埋在他的头髮里。 江冉的头髮很软,有淡淡的山茶花洗头膏的味道,梁季澄也用这个牌子的洗头膏,但是没有江冉的好闻…可能他的头髮太短,味道还没来得及扩散就飘走了。 江冉力气挺大,即使背了一个人也走的很平稳,搞得梁季澄都想勒紧他的脖子,再大喊一声:「嘚,驾——」 「驾」字还没说出口,背他的人就停下了。 怎么回事,怎么不走了? 梁季澄抬起眼皮,前方两栋教学楼的夹道上,站着他们的老熟人,二宝同志。 准确来说,应该是江冉的老熟人——梁季澄不屑于和这种没脑子的蠢货打交道。 也不知道这小崽子对江冉有什么心理阴影,每次见到他必定夹枪带棒嘲讽一番。江冉也是个闷葫芦,只会低着头,既不作声也不反驳。 要搁在往常,梁季澄不会管这破事,当事人自己都不在意,他跟着强出什么头。 但今天不一样,今天他心情好,要帮江冉出这口气。 梁季澄拍了拍江冉的肩膀,示意他放自己下来。 「我当是谁呢,」梁季澄抱着胳膊,倨傲地瞧着眼前的人,「什么时候大猩猩也会说人话了。」 梁季澄说完,双方同时一惊,大概没想到会有第三方加入这场战争。 不过二宝很快组织语言,展开新一轮攻击,「一年级的小屁孩儿,脑袋大身子小,顶着火柴棍儿满地跑。」 梁季澄不甘示弱,「你又笨又丑,脑袋空空,大猩猩刚下树都比你适应社会。」 「豆芽菜!」 「大蠢猪!」 「勺货!」 「勺货骂谁呢?」 「勺货骂你呢…」 一轮战斗终止,二宝才意识到自己被人带沟里了,连江冉都忍不住偷偷笑了。 「你…」二宝头回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还被人压了一头,脸都气白了。 梁季澄乘胜追击,呲牙咧嘴地做了个鬼脸。 「好了阿澄,」江冉赶在梁季澄做出更火上浇油的举动之前拉住他,「我们走吧,已经上课了。」 因为迟到五分钟,体育老师罚他们在操场多跑两圈,跑完也不能跟其他人一起做游戏,单独去墙角站着。 梁季澄坐在双槓上,悠闲地晃着两条腿,校园围墙外有一棵很老的榆树,枝桠越过栏杆伸了过来,梁季澄掐了一截叶子,捡上面的榆钱吃。 「阿澄,刚才谢谢你。」江冉仰着脑袋,一只手遮着额头,午后的阳光很强烈,他被晒的眯起了眼睛。 「谢什么,那种人就是欠收拾,」梁季澄满不在乎地说,「下次他再敢欺负你,我帮你教训他。」 江冉咧嘴笑了,但他心里清楚,应该不会有下次了。 二宝脾气不好,生气的时候会打人,还会踹人,江冉之前就被踹过几次,要不是刚刚他及时把阿澄拉走,他完全有理由相信,二宝会冲过来揍他们。 江冉自己挨上几脚是无所谓的,反正也不咋疼,但是阿澄不行,要是他敢对阿澄动手,自己一定会挺身而出用头把人撞开。 妈妈告诉过他,头骨是人体很硬的部位,对付一个二宝肯定不成问题。 又过了两周,期末考之后,漫长的暑假开始了,梁季澄没有辜负他在课堂上的表现,不出意外拿了两项满分,班级第一。 教室里乱糟糟的,就等着铃声一响全体撤退,回家撒欢儿去。一个扎麻花辫的女孩站在门口喊了声,「梁季澄,老师找你。」 第9页 梁季澄不明所以,朝办公室走。 「来,坐,」班主任细心地拿了把小一号的椅子给他,「老师今天找你过来,是想问问你,有没有跳级的打算。」 「你在学校的成绩我一直看在眼里,」老师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髮,「以你的领悟力,就算现在去四年级或五年级也完全能跟上。」 这种事本来应该和家长沟通,但是梁季澄没有家长…梁老太不算,上次班主任因为上课睡觉的事让他把奶奶叫过来,差点惊动了全校,最后是教导主任出面好说歹说才把人劝了回去,从此以后再也不敢轻易惊动这尊大佛。 梁季澄歪着脑袋,「跳级有什么好处?」 「可以早一点离开小学去上初中,同学们也都是和你差不多水平的,」班主任笑了笑,「不着急,你回家和奶奶好好商量一下,开学再给老师答覆也可以。」 班主任的话让梁季澄有些心动,可以早点摆脱身边这些笨蛋的确对他是个很大的诱惑,但同时也意味着,他不能再时时刻刻和江冉待在一起。 不管他承不承认,在这所学校,江冉都是他漫长枯燥生活中唯一的调剂。 原本轻而易举的选择,梁季澄竟然犹豫起来。 「阿澄,老师把你叫过去说什么了?」江冉不知道自己成了梁季澄天平里的砝码,兴高采烈地追上来。 这一年来,他们每天放学一起走,期初梁季澄嫌江冉磨蹭,想尽方法甩掉他,后来时间久了,也默认了二人快成连体婴的事实,甚至会在江冉做值日时等他一小会儿。 梁季澄慢悠悠地说,「她问我要不要跳级?」 江冉:「什么是跳级?」 梁季澄:「…」 「就是开学不上二年级了,去四年级,」梁季澄耐着性子解释,「因为你们的课对我来说太简单了。」 听了这话,江冉如遭雷噼。 要是阿澄去了四年级,那他俩岂不是再也不能一起走了…不不,走还是可以走的,就是当不成同学了…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你不要去!」江冉勐地上前一步,拦住梁季澄。 梁季澄被他吓了一跳,「为什么?」 「因为,因为…」江冉也说不上来原因,他听到梁季澄要走,嘴巴就比大脑先一步行动了,想到这他不免有些心虚,「我每天早上多给你一个包子…阿澄,你不要去好不好。」 「那我得好好想想,」梁季澄拨开江冉的手往前走,「老师说暑假过了再告诉她也行。」 整整两个月的假期,梁季澄花了三天写完暑假作业,剩下的时间,用来应付时不时上门的江冉。为了不失去这个得来不易的朋友,江冉简直是挖空了心思来贿赂他,天天去梁家登门拜访,平均几个小时就要敲一次门,而且绝不空手,带的礼物从花花绿绿的水果糖,到一袋核桃,一把葡萄干,梁季澄怀疑他们家都要被江冉搬空了。梁老太被搅得不胜其烦,门一响就在屋里破口大骂,就差亲自出去把江冉赶回家了。 「你不要再来了,」梁季澄打开里面的门,隔着一道纱帘对江冉说,「我奶奶生气了,她说你再敲门就把你从窗户扔下去。」 这番恐吓成功起了作用,江冉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半天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过去,「阿澄,这个给你。」 他手心里躺着两颗光滑的弹珠。 很多年前,在电脑和游戏机还没有风靡的年代,男生们以收集弹珠为乐。各种颜色的玻璃球,放在裤兜里,每天上学带着,走起路来哗啦啦地响,谁的珠子越多,等于在男生堆里拥有更多的话语权。 江冉拿的这两颗珠子和普通的不太一样,通体透明,看不出一点瑕疵,放在太阳下能折射出好看的光彩。 「我下午跟二宝他们去江边,他答应再给我两颗,」江冉难为情地挠了挠头髮,「明天我就不来了。」 梁季澄嘴上不说,但江冉早就注意到了,阿澄其实很喜欢这些亮晶晶的小玩意儿,每次班里的男生聚在一起打弹珠时,他总会有意无意地经过偷瞄。正好二宝那里有两颗金色的玻璃珠,像猫咪的瞳孔那般光泽,江冉看过一次就爱不释手,一心想着拿来送给梁季澄。 要是阿澄高兴了,应该就不会走了吧。 江冉一听到二宝的名字就没好气,「你还跟他们出去?」 「没事的,」江冉傻傻笑了笑,「阿澄,你等着我。」 梁季澄从日上三竿等到太阳西斜,还是没等到江冉的敲门声,他有点急了,不是为那几颗玻璃珠,只是觉得莫名不安。 时针过了六点,梁季澄决定去江边找找人。 他一路走一路给自己找理由,绝不是因为担心江冉才这么做的,纯粹是怕他出了什么事,自己身为受益人要承担连带责任——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 他们这的孩子,几乎人人是在江水里泡大的,梁季澄来到他们常去的一个废弃的码头,一眼就瞥见躲在杂草丛后面瑟瑟发抖的江冉。 他光着身子浸在水里,像一尾赤条条的鱼。 「江冉!」 「阿澄!」在水里待了一下午,江冉终于等来了救星,他拼命喊着,朝梁季澄挥手。 「你怎么不上来!」 江冉不说话了,一张脸被委屈和羞耻染的通红,像是快哭了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小声道,「他们把我的衣服拿走了。」 第10页 第5章 要不是江冉因为自己才落到这个地步,梁季澄真想为他的愚蠢拍手叫好。 二宝那样的人都敢轻易相信,就为了两颗玻璃珠,差点把命都搭上,没见过这么笨的人。 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一下午在江边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江冉竟然一个都没叫住,就这么硬挺挺在水里泡着。 要是他不赶过来,说不定江冉真就在这过夜了。 「那你想怎么办?」梁季澄只觉得一阵烦躁,「叫你上来又不上来,我可不会再回去一趟给你拿衣服。」 江冉不肯在梁季澄面前赤身露体,也不想在大街上裸奔,死活要维持住自己最后一丝尊严,无奈梁季澄只好把自己的小褂子脱下来,勉强给他遮住了羞。 就这样,他们一个光着上半身,一个…除了重点部位全光着,并排走在路上,吸引的回头率不亚于外星人空降地球。 梁季澄倒是坦荡得很,扬着下巴双手插兜,像是完全不在意周围人惊异的眼光;江冉则全程小碎步伺候,埋着脑袋恨不得整个人缩进梁季澄的影子里。 两人以这副近乎逆天的造型回到家,进入旧厂区,信息的传播速度就不是他们能控制得了。很快,江家小子被人扒的连裤子都不剩的消息就透过大爷大妈们的口口相传,迅速传遍了整个塑料厂,隋文娟得知此事的时候,正在楼下的小卖部和老闆讨价还价买酱油。 「哎呦,阿娟吶,你还有心思在这买东西,」一个阿婆掀开门帘进来,「快去看看你儿子吧。」 「谁?」隋文娟听了她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江冉怎么了?」 「从南门口进来,光着身子,」阿婆扇着手里的蒲扇,不住地摇头,「啧啧啧,鞋都丢了!」 隋文娟张嘴愣了几秒,随即扔下酱油往外跑。 她运气不错,出去没几步就碰上了正一步步往家挪的江冉。隋文娟两眼一黑,差点当场晕过去,二话没说先照着儿子后背来了几巴掌,「你衣服呢,衣服呢!!!」 江冉闭上眼,缩着脖子一声不吭地承受这些巴掌。 隋文娟本来就不喜江冉懦弱,看他这窝囊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丢人现眼的东西!你要不要脸!啊!要不要脸!我和你爸的脸全让你丢没了!」 她光打还不够,看江冉紧紧捂着裆部,上来就往外扯,「你拿的是谁的衣服?你自己的衣服呢?说啊,你自己的衣服呢!!!」 「阿姨,这是我的衣服。」 梁季澄一开口,隋文娟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个光膀子的,刚才她气急攻心,只看到光着腚的江冉,竟然把这么个大活人忽略了。 「他被二宝骗下水,二宝还把他的衣服拿走了。」 梁季澄三言两语挑明了真相,同时在心里腹诽,怪不得江冉他妈老揍他,就他这软弱劲儿,谁看了不来气。 隋文娟扳着儿子的肩膀,「是这样吗?」 江冉依旧不说话,好半天才几乎不可察地点点头。 梁季澄听见隋文娟长长地嘆了口气。 她没有再发作,把身上的围裙解下来给儿子围上,紧接着深唿吸一口,换上一副尽可能温柔的表情,转头对梁季澄说,「阿澄是吧,今天谢谢你了,你的衣服回头阿姨洗好了给你送过去。」 梁季澄点点头,往自己家走去。 今天不光是江冉,他也没少出洋相,这个破地方他一秒钟都不想多待了。 偷衣服事件过后,江冉真的没再出现过,至于二宝,听说因为这事被他爸妈混合双打,三天没下来床。 再次见到江冉,是在开学前的一周,梁老太刚出去没多久,就有人敲门。 「我看你奶奶出门了,我才来的。」没等梁季澄开口,江冉率先说道。 梁季澄开门让人进来。 「我来给你送衣服,」江冉从布包里拿出叠得整整齐齐的小褂子,「还有这件,」他跟着掏出一件条纹衫,有些腼腆地笑笑,「是我妈妈给你买的,咱俩一人一件,她说谢谢你那天帮助我。」 梁季澄看见衣服,眼前一亮。 当时很流行的海魂衫,扎眼的蓝白色条纹,领口还有一处精緻的刺绣。 梁季澄一共没几件衣服,按梁老太的话,小孩子家家,穿那么好的衣裳做什么,全是浪费,所以他除了校服,大多是亲戚家不要的旧衣服。 梁季澄迫不及待地拿着上衣往自己身上比,试了一半又想到什么,抬起头,「那天你回去,你妈没打你吧?」 「没有,」江冉声音低下去,「她带我去了二宝家,让他给我道歉了。」 还有这等好事,梁季澄忽然有些后悔没跟江冉一起去,他很乐意欣赏二宝被逼着低头认错的样子。 要是能连他被胖揍的画面一起看到就好了。 江冉似乎不愿意提及关于二宝的事,他迅速换了话题,「阿澄,这衣服你喜欢吗?」 「嗯,还可以吧。」 梁季澄在嘴硬,其实他喜欢死了。 听到这个回答,江冉开心地笑了,露出一排小白牙,但那笑容很快便消失了,他像在沉思什么,试探着问了句,「那,你还走吗?」 梁季澄没听懂,「走哪儿去?」 「你还跳级吗?」 某人恍然大悟,这才记起假期刚开始自己亲口说的那句「我得好好想想」,实际上他这一个暑假,没有花半点心思在上面,早就抛到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了。 第11页 可是江冉却替他记住了。 梁季澄脑海里浮现出江冉一路从江边回来,遮前捂后的窘迫模样,生平头一回感受到愧疚这种情绪。 他收起衣服,假装不在意地说了句,「那…就不跳了吧。」 第6章 在梁季澄看来,他算是做出了相当大的牺牲,为了江冉他要在这样难以忍受的环境里再多待三年,天底下上哪找他这么宽容善良的朋友。 如果可以的话,完全够给他颁一个最佳好友奖什么的。 童年的日子单调而漫长,像一年中最悠长的那个夏日,校门口的老榆树开了四次花,结了四次果,让学校的小崽子们饱了四次口福,圆乎乎的身体也终于发芽抽条,从小小孩童长成了翩翩少年。 唯一不变的,梁季澄依然是旧厂区最耀眼的存在。 少年初长成的骨架清瘦而单薄,一眼望过去,会让人想起清晨山中的翠竹,或者流藏于江水的美玉,哪怕被包裹在一水儿的蓝白校服里,他也总是最出挑的那个。 梁季澄站在江冉家楼下,眉尖微蹙,每隔三十秒看一次手錶——距离他们约好出门的时间,江冉已经迟到三分钟了。 这是他本月第二次在楼下等人,再有下一次,梁季澄想,江冉这辈子别想要他的作业。 一分钟后,有人风风火火从楼梯冲下来,「对不起阿澄,我早上起晚了,」江冉敞着书包口,最后两步边走边跳着繫鞋带,「我没听到闹钟,对不起对不起。」 梁季澄面无表情把书包往肩上一甩,迈开腿就走。 自知惹祸的江冉连忙追上,小心觑着梁季澄的脸色,「你…你没等太久吧。」 「没有,」梁季澄冷冷地说,「也就吃碗粉的时间。」 江冉听懂了他的意思,刚要小跑着去为太子殿下买早饭,就听梁季澄在后面说,「今天不吃牛肉粉了,太麻烦,买两个锅盔算了。」 江冉自是没有异议,没多会儿就抱着两个脆脆的锅盔过来。两人边走边啃,赶在早自习铃响前,混在油饼发糕干拌面等各色香味混杂的食物大军里进了学校。 他们这里的初中是划片上的,学生质量参差不齐,既有像梁季澄这样的天才型选手,也有纯粹是为了毕业证来的混吃等死界的权威。大家坐在一间教室里,听着同样的课,心里的主意却是五花八门,正应验了热播的还珠格格里的那句歌词——「感谢命运让我们相遇」。 拜他小学时期打下的神童美名所赐,梁季澄一进初中就盛名远播,刚开学那会儿,班主任特地找到他,想给他班长的位置,却被他冷淡而礼貌地拒绝了,连同后面的一系列替补职位。 「不好意思老师,我对管人的事没兴趣,您还是找别人吧。」 梁季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坚定态度让班主任无奈放弃了这个想法,所幸他的成绩向来出色,每次考试年级第一的宝座必会被他稳稳收入囊中,班主任也就由他去了。 江冉穿过走廊上闹哄哄的人群,把梁季澄昨晚借他的数学练习册还回来,「阿澄,谢谢你的作业。」 「你都看懂了?」 江冉摇摇头。 梁季澄嗤笑一声,光看江冉那两只乌青乌青的熊猫眼就猜到他昨晚又熬夜了,一天天光借他的作业,看也看不明白,也不知道他图什么。 辅导江冉写作业这项流程,早在几年前梁季澄就心血来潮做过,谁成想他好不容易助人为乐一回,却比自己解题还要累。一页纸,六道题,讲完感觉连同下辈子的耐心一起透支了,也没能让他的学生开窍。 这件事一度让梁季澄十分挫败,他顺风顺水的学习生涯,独独在江冉身上吃了败仗。他在感慨教师是一项何其伟大的工作的同时,下定决心此生绝不会从事教学工作,怕自己被活活气死。 「早跟你说别费那个劲,随便抄抄得了,有那时间不如多睡几分钟。」梁季澄伸了个懒腰,又扬起头略带警告含义地瞪了江冉一眼,「下回起晚了别再让我等你!」 他刚把作业放进桌洞,课代表方小雨就过来了,「梁季澄,你的数学作业能借我看看吗?」 梁季澄的作业一向抢手,但这次来的人却醉翁之意不在酒——方小雨是他们班公认的班花,情书收了不少,偏偏她对梁季澄情这个冰块有独钟。果然班花一过来,周围顿时响起一圈看热闹的嘘声。 梁季澄:「…」 他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桌子,才让那群声音消失。 梁季澄讨厌别人起他的哄,因为他不喜欢方小雨,也对班里任何一个女生都没兴趣。在这个春天来了万物復甦少男少女蠢蠢欲动的年纪里,他活得遗世独立,多余的情商全部供给了大脑。 梁季澄垂下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尽量克制住不耐烦的情绪,同时把露出的练习册的一角往里推了推,「我把作业给江冉了,你管他要吧。」 他拒绝的理由过于别出心裁,方小雨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僵硬,不过很快便恢復如常,「那就算了吧,」她大方笑了笑,随后又为自己找补似的加了一句,「我就是最后两道附加题不大会,没关系,等老师发下来再讲吧。」 梁季澄没再理她,随手打开一本课外书翻了起来。 他没注意到,教室后面,一道装满愤怒的眼神正死死盯着他。 第12页 周三下午最后一节英语课,梁季澄照例在老头儿浓重的中式口音里发了半节课的呆,只等下课铃一响,就和江冉飞出校门,化身自由的小鸟。 他们所在的初中离旧厂区大概两公里的距离,有一条大路直通南门,平时都是从大路走的。但今天隋文娟要给同事替班,没时间给江冉做饭,所以放学之后俩人要绕个远去附近的小吃街觅食。 小吃街有些年头了,挺长的一条巷子,从头到尾挤得满满当当的小店,没有一家门脸儿超过五米,还有好些把座位摆到了外面,一进去满街飘着香味。两个人点了炸鱼糕和酸辣面,最后一筷子下肚,晚霞已经铺满了天空。 江冉付了钱,又拿了两瓶橘子汽水,一瓶给梁季澄,「咱们走吧。」 初夏的晚风扫在脸上,有点热,但很舒服,梁季澄心情很好地哼着小曲,时不时回头催促江冉走快一点。 「阿澄,下周的国旗讲话,你准备好稿子了吗?」 学校每周一都有升旗仪式,上台演讲的学生各年级轮流出。名额宝贵,其他人都是抢着来,到了梁季澄这,他却一推再推,理由是他不会写稿子。然而这回老师经过充分预判,直接给他拿了篇写好的,梁季澄再想推脱也没藉口了。 不过想想也是,不费力又能露脸的事,偶尔来一次也不错。 「我不用写,」梁季澄懒洋洋地说,「老唐把稿子给我了。」 他们的班主任姓唐,是个头顶清凉中年男人,鑑于他粗犷的声线,班里几个男生有时会在背后叫他唐老鸭。 「你问这个干嘛,你也想上去讲?」看江冉一言不发,梁季澄一下起了逗弄的心思,一条胳膊搭上他的肩膀,「用不用我跟老唐说一声换成你,反正稿子也是现成的,谁去都一样。」 江冉脸有些发红,他当然知道梁季澄在逗他,能上台讲话的学生都是成绩顶顶好的,哪里轮得上他这个吊车尾的。 「你想不想去嘛,」梁季澄还在不死心地招惹他,「你怕他不同意,到时候咱俩换个位,你直接上…」 他话没说完,感觉什么东西从眼前闪过,再一看,巷子口多了个人。 梁季澄皱皱眉,和江冉对视一眼。 前方叉腰的拦路虎他们认识,是班里一个叫宋钊的男生。上了初中,梁季澄还是奉行他一贯独立的外交政策,除了江冉,就没怎么理过其他人,所以哪怕是同班同学,交流也不会超过三句。更何况宋钊这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属于后排不好好听课的主力军,梁季澄最瞧不上的那款,感觉多和他说一句都会拉低智商。 江冉搞不清状况,还在傻乎乎地问,「宋钊你干嘛?」 对面的人抬了抬下巴,「我找梁季澄。」 梁季澄:「?」 「我问你,」宋钊气势汹汹道,「今天早上方小雨找你,你为什么不理她?」 梁季澄:「………」 这都哪跟哪儿啊,他思维再敏捷,也没弄清楚上午那件事和宋钊出现在这里有何关联。 江冉则更懵了,自始至终他都不知道宋钊在说什么。 「我告诉你,别以为自己学习好就能随便瞎拽,」宋钊朝他们挥了挥拳头,刻意露出练得四不像的二头肌,「再敢猖狂信不信我揍你!」 梁季澄也不是个任人揉搓的,莫名被凶了一顿,他刚要发作,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明白了宋钊这么说的原因。 他替方小雨出头,也就是说… 「你喜欢方小雨!」梁季澄脱口而出。 江冉:「什么?」 「你胡说,我没有!」宋钊被猜中心事,脸唰地变红了,「你不许瞎说!」 作为事件的唯一非当事人,本应处于游离状态的江冉看了看梁季澄,又转向宋钊,也插了一脚进来。「你喜欢方小雨,」他指着宋钊道,「那阿澄拒绝她你应该开心才对啊,要是阿澄对她好,你不是更没机会了吗?」 宋钊:「?」 梁季澄先是吃惊,随后又差点笑出声,原本积起的怒气瞬间消散于无形,他简直想给江冉鼓个掌,这应该是他们认识以来,这傢伙说过最有逻辑的一句话。 「都给我闭嘴!」这俩人一唱一和,宋钊恼羞成怒,再次扬起拳头,「闭嘴!你们懂个屁!」 他这么生气是有道理的,本来他放学为了追踪这俩人就牺牲了打球的时间,小吃街人太多不好下手,他只能饿着肚子看别人大快朵颐,结果不光没达到目的,还落了通嘲笑… 更要命的是,仔细一想江冉说的是对的…这就更显得他此刻站在这里跟小丑没什么两样。 眼见宋钊处于暴怒边缘,马上就要冲过来揍人,江冉心道不好,就宋钊这块头,他和阿澄加一块都不是对手…怎么办,拿书包丢他?可他们手里只有一个包,阿澄都是在学校写作业,从来不把书包带回家… 看来只能这样了,江冉悲壮地想,他毅然决然展开双臂挡在梁季澄前面,犹如一个决心赴死的战士—— 「阿澄你快跑,我来替你挡住他!!!」 第7章 这场巷子口战役最终没能打起来,有学校的老师经过,认出他们穿的校服,及时将人制止了,还把三个都教训了一顿才放走。 虽然老师没问几人是哪个班的,但在初中任教的,没有不认识梁季澄的,第二天打架的消息就传到了老唐耳朵里。 第13页 办公室里,宋钊和江冉都低着头,只有梁季澄昂着脑袋。 「说说吧,怎么回事,潘老师跟我说你们几个放学约架,」话是对三个人说的,老唐的眼睛却只看着梁季澄,「宋钊,是不是又是你主动招惹的?」 梁季澄在心里嗤笑,看来班主任对他这位学生的天性已经有了深刻了解,根本不用他再火上浇油。 宋钊则沉默不语,大有「打死我也不说」的架势。 他也确实没法说,替喜欢的女生出头和同学打架,这话跟班主任坦白,属于主动找死,救都救不回来。 老唐见撬不开他的嘴,转而看向江冉,「江冉,你说。」 江冉也不说话,他虽然不知道怎么为自己脱罪,但他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嘴,和老唐一起将目光移向了梁季澄。 「老师,是这样的,还是我来吧,」梁季澄不急不慢地开口,他自带一股凌人的傲气,像是法庭上做最后陈述总结的金牌律师,「这是个误会,我和江冉事先都是不知情的。」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梁季澄一开口,老唐整个人都温柔下来,从阎王爷变成和蔼的村口大叔。真是一丘之貉,宋钊愤愤地想,不就是考试比他多那么几分吗,有什么了不起的,紧接着他又觉出几分悲凉:这件事要是通知家长,就不是被批评几句那么简单了,他爸非拔了他的皮不可。 「宋钊昨天确实是为了堵我们,但不是打架,」就在宋钊为自己未来的皮肉之苦担心之际,却从梁季澄口中听到不一样的答案,「是为了还我的作业。」 宋钊:「?」 老唐:「?」 「放学之前他借了我的作业,」梁季澄说瞎话说的面不改色,「走的时候忘了给我,所以追过来了。」 「其实你不用这样的,」梁季澄一本正经对目瞪口呆的宋钊道,「我所有的题都做完了,你第二天带给我也行。」 宋钊:「…」 是误解,他以为好学生都是老实本分的那种,没想到撒谎也能这么不打草稿出类拔萃。 老唐有点不相信他说的话,脸上堆着狐疑,「真的?」 「真的,」梁季澄一脸无所谓,手往宋钊身上一指,「不信你问他。」 事已至此,梁季澄路都给他铺好了,宋钊只能借坡下驴,「真的,我是为了还作业才…才追他们的。」 罢了,他又自作聪明地多加了一句,「我准备从今天起好好学习,奋发图强。」 梁季澄背过身,白眼翻到了天上。 「行了,」老唐挥了挥手,到底没深究,「只要你们都没事,我就放心了,潘老师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以为闹出多大乱子…走吧,回去上课吧。」 「还有宋钊,」他刚松口气,就听老唐召唤他,吓得他啪一个军姿,「你爸妈做点买卖供你读书不容易,别一天到晚瞎混,听见没有!」 宋钊连连称是,和另外两个人退出办公室。 「唐老师这就信了?」直到出了门,江冉还心有余悸,「我以为他至少得来个三堂会审呢。」 梁季澄嫌弃地瞅了江冉一眼,又不是他闯的祸,怎么胆子这么小。「老唐才没信呢,」他说,「只是不想追究而已,又没打起来,所有人都好好的,没必要刨根问底。」 他之所以替宋钊隐瞒,理由很简单,不是他多顾忌同窗之情,只是觉得被迫卷进莫名其妙的情感纠纷实在是太蠢了,说出来丢人,不符合他的气质。 「还有你,」梁季澄斜睨着宋钊,「不用谢。」 宋钊被他一句话说的脸皮发紧,他再不服气,也得承认今天要不是梁季澄给他台阶下,他多半是逃不过回去那一顿收拾了。某种意义上,他和江冉属于以德报怨,是救命恩人。 之后三天,双方相安无事地度过,没再闹出什么动静。 但这事还没完,宋钊自认是个响噹噹的汉子,什么是汉子,就是恩怨分明,有仇必报,有恩就更得报了。第四天,他没把课本带回家,省出的从家拿了几瓶汽水带到学校,咣当全砸在江冉的桌子上。 江冉以为他又要找事,瞬间抱紧胳膊,全身透着警觉,「你干嘛?」 「请你们喝啊,」宋钊大大咧咧地说,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你别怕嘛,你们帮了我,我也得有点表示不是,那天看你们手里拿着汽水…喏,都是给你们的。」 这么多瓶瓶罐罐,亏得他一路叮叮噹噹地背过来,暴力运输下居然一瓶没碎。 江冉不太相信他会这么好心,但还是小声问了句,「你买的?」 「不是,我家开超市的,这些要多少有多少。」宋钊见江冉不动,直接撬开一瓶塞到他手里,「喝啊,别不好意思,今天我请客。」 江冉虽然念书差了点,但家教严格,隋文娟从不许他随便吃别人的东西,他摇摇头,「谢谢你,我不要,你给阿澄吧。」 一提到梁季澄,宋钊就有点心虚,说白了,他还是觉得内疚,当天要不是老师经过,他可能真把梁季澄给揍了…自己想想都觉得不靠谱。 他假装咳嗽两声,「那要不,你帮我给他吧。」 梁季澄没有江冉那么多规矩,汽水摆上桌的时候,他只思索了几秒,很快就明白了宋钊的意思——这是给他赔罪加示好来了。 他根本不在乎宋钊对他的态度,他不在乎任何人的态度…只不过有吃的送上门,不要白不要。 第14页 梁季澄利落地撬开瓶盖,还不忘举起来向宋钊示意,「谢谢啊。」 看他这么爽快,宋钊很高兴,收了就好,收了就代表这事翻篇了,他也不用为此再有负罪感了。 就说嘛,都是哥们儿,哪有那么多隔夜仇。 「好兄弟!」宋钊颇为激动地一巴掌一个,拍上樑季澄和江冉的后背,「从今天起咱就是朋友了,以后有事尽管招唿!」 宋钊手劲大,梁季澄一口汽水还没咽下去,被他这一掌打的险些呛着。 …这人神经病吧! 梁季澄那点友好的情绪很快转成了暴怒,哪来这么自来熟的人,逮谁跟谁称兄弟,香港电影看多了吧? 梁季澄龟毛惯了,最讨厌别人碰他,就连江冉都是在一起好久才习惯的,他刚要脾气发作让宋钊注意点,江冉就先他一步把那双爪子扫了下去。 「阿澄不喜欢别人碰他。」江冉无比认真地说。 宋钊显然不理解此等怪癖,但他并没有在意,「不碰就不碰…嘁,毛病真多,」他甩了甩手,「跟你们说正经的,都是朋友了,今晚上放学要不要去大本营,我请客。」 宋钊口中的大本营,其实是一家游戏厅,放在那会儿不算新潮了。千禧年世纪之交,网际网路的春风吹遍祖国大地,象徵着一代人青春回忆的游戏厅逐渐没落,年轻人纷纷转战网吧冲浪,但对于大部分中小学生,那些充斥着香菸和虚拟厮杀的地盘依然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梁季澄和江冉齐齐盯着他,仿佛他说的不是中国话而是某种外星语言。 「你们看我干嘛,别说你们一次都没去过…」宋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我靠,真没去过,你们是从古代来的吧。」 「大本营」确实是两人从未踏足的区域,梁季澄是没钱,江冉除了没钱,家里也不让。和现在差不多,游戏厅在当时被不少家长视为洪水勐兽,俨然是不学无术小混混的代名词,好像只要稍微靠近,就会把他们的孩子生吞活剥了。恰好江冉一个亲戚家的儿子因为沉迷游戏差点荒废学业,多亏了这个反面典型,隋文娟天天在他耳边唠叨,除了痛斥那位晚辈的种种恶迹,也给自家孩子立下警告:要是敢学人家去游戏厅,就打断他的腿。 江冉不敢挑战亲妈的权威,实话实说,「我妈妈不让我去。」 对于他缺乏反抗精神的行为,宋钊表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接着看向梁季澄,「你呢?」 梁季澄没有马上回答,考虑了一会儿。 严格来讲,他对那些暴力的打斗游戏并无太大兴趣,也不需要靠此来获得虚假的满足感…他纯粹只是好奇,因为没见过,所以想试试。 另外还有一点,他实在是太无聊了,学校里的课程对他来说和玩儿似的,每天写完作业回到家,除了和梁老太大眼瞪小眼,他似乎也没有别的事可干。 「去看看也行。」梁季澄最终拍板做了决定。 宋钊带他们去的地方,在一条宽阔的街面上,外表看着平平无奇的三层小楼,掀开门口的帘子,呛人的烟味混着汗味扑面而来,因为长期不流通的空气变得怪异。屋子很长,一直延伸到里面,十几台机器整齐排列着,还有此起彼伏的摇杆和按钮拍打的声音。 这里房间的窗户极小,仿佛与世隔绝一般,大部分光源来自于屏幕发出的亮光,折射出厚重的灰尘。 明明身处闹市,梁季澄却感到一股荒芜的气息。 江冉打心眼儿里排斥这种地方,也不想让梁季澄去,扯了扯他的袖子,「阿澄,咱们还是走吧,我请你吃冰棍儿去。」 「我不去,」梁季澄甩开他,「你要么外面等着,要么自己先回家。」 「哎呀,回什么回,」宋钊巴不得把人拉下水,推着江冉往里进,「来都来了去看看嘛,又不会吃了你。」 江冉挣开他的手,后退一步,头摇成了拨浪鼓。 「没劲。」见他不识趣儿,宋钊不再理他,独自走了进去。 梁季澄深深看了他一眼,紧随其后跟上。 第8章 梁季澄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有些新奇,他看宋钊熟门熟路和老闆换了游戏币,往机子里投了一个。 「你先来。」界面出来了,宋钊将机器大方让给他。 「我没玩过。」梁季澄说。 「那我来,你看着,」宋钊在按钮上啪啪砸了几下,「很简单的,看一遍就会。」 他玩的是拳皇97版本,哪怕放到今天依旧属于长盛不衰的经典。梁季澄抱着胳膊旁观了一局,确实不难,看了几分钟,游戏的规则加上出招模式他基本摸了个透。 梁季澄在学习上拥有相当的天赋,不光是学校里的功课,其他方面亦是如此。打了两把之后他迅速上手,和宋钊开始了你来我往的厮杀,天黑才结束战斗。 「今天可真爽,」以往都是单兵作战,许久没打过这么酣畅淋漓的一局了,宋钊意犹未尽伸了个懒腰,又不长记性地搭上樑季澄的肩,「怎么样,明天接着来?」 梁季澄烦透了别人对他动手动脚,哪怕他知道大多数人只是出于无意的行为。碍于刚花完人家的钱,吃人嘴软,梁季澄没多说什么,只是身子一歪,将宋钊的手撂下去。 「再说吧。」 他还没觉得这游戏精彩到让人慾罢不能的地步,凑合玩玩,打发时间罢了。 第15页 他们走到门口,出去的时候,宋钊没看脚下,差点被障碍物绊倒。 「我靠什么东西…」宋钊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街上,他刚要回头骂,直到障碍物站起来,才认出是江冉。 「你还没走?」宋钊的怒气转成了惊讶,「你一直在这等着?」 江冉大概有点困了,迷迷煳煳点点头,「阿澄,咱们走吧。」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江冉唯唯诺诺的小媳妇儿样,梁季澄忽然有些烦躁。 就算江冉是自愿等他的,可是平白浪费那么多时间,好像是个正常人都该觉得不好意思——总觉得自己亏欠他似的。 可是凭什么要他承受这份内疚呢,自己又没在江冉的脖子上拴根绳,他爱去哪去哪,谁还能管得着。 真是的…梁季澄心里两股念头打得难捨难分,一向冷酷的理智和难得露面的感性此消彼长,将游戏带给他的那一点愉悦的心情烧了个精光。 他故意走的很快,少年人的身高一天一变,曾经他在江冉面前还是个小不点,现在两人的位置已全然调换过来。 江冉腿没他长,追的费劲,只能小声求他,「阿澄你慢点。」 「不是让你先回去吗?」梁季澄来了个急剎车,勐地转身,两人鼻子差点碰上,「你非得等我,是不是就想让我后悔,觉得欠你人情?」 「不是的,我…」江冉本来嘴就笨,面对梁季澄咄咄逼人,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那你在门口蹲那么长时间,」梁季澄阴阳怪气是有一手的,「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发展出给人看大门的爱好呢?」 江冉不说话了,低着脑袋,嘴唇紧紧抿着。他并非没有脾气,只是他生气的时候不会像疯狗一样乱咬人,多半是以沉默的方式展现的。 这一点,梁季澄再清楚不过。 他死活要等梁季澄一起走,其实是有另一个原因:在隋文娟的薰陶下,游戏厅在江冉心里已然成为了三教九流蛇混杂之地,他怕阿澄遇上哪个不好惹的小混混,被打了连个报警的人都没有。 梁季澄看出江冉不高兴了,但那又怎样,毕竟他从出生起就不知道服软为何物,自然不会先低头。 「你爱等就接着等,」梁季澄丢下一句,「反正我以后还会再来。」 接下来几天,梁季澄又跟着宋钊去了两次,江冉依旧跟着——准确来说,应该是尾随。他和前面的人保持五米的距离,不长也不短,然后在离目的地最近的路口停下,分道扬镳。 「我真是服了,」宋钊三步一回头,脖子扭成了麻花,「要不然叫上他一起,老跟着也不是个事啊。」 「不用管他,」梁季澄此时闭着眼都能想像到江冉是什么表情,可怜巴巴的,八成还带着点埋怨,「过几天就消停了。」 周一下午最后一节课,临放学前出了点小插曲:数学老师不顾多方抗议硬是拖了十分钟的堂,搞得同学们怨声载道,好不容易宣布解散,大家纷纷作鸟兽散。梁季澄在一片混乱中收拾课本,发现书桌的一角多了一只手,他顺着胳膊看上去,是方小雨。 梁季澄:「…有事儿?」 经过上次的拒绝,方小雨这次谨慎了许多,没有单刀直入说明来意,而是先拐弯抹角的把他上午的演讲夸了一通,最后假装不经意提出,市里要举办一个含金量颇高的作文比赛,学校想在学生中间选一些好苗子,每晚放学集中培训,问梁季澄要不要跟她一起去。 梁季澄对舞文弄墨的东西没有兴趣,「稿子不是我写的,」他说,「是老唐给的,你找我没用。」 「就算不参加比赛也可以去听听,」方小雨快速道,生怕说的慢了又被轻易拒绝,「提升一下作文水平也是好的。」 梁季澄被她的劝学言论弄的心烦,太难听的话他不想说,又觉着自己的态度已经表达的很明确了,不明白为什么她还要死缠烂打。 他想编一个决绝一点的理由…还没想好,身后有人在踢他凳子,梁季澄一转身,发现宋钊正拼命给他使眼色。 对了,差点忘了他和方小雨的关系… 「反正今天不行,」梁季澄说,「我要和宋钊出去。」 「去哪儿?」方小雨习惯性脱口而出,可问完就后悔了,她和梁季澄交情并没有多深,问太多会显得她一个女生不够矜持。 「我们去『大本营』,」宋钊凑上来,接着他的话殷勤地说,「你要是愿意的话,跟我们一块吧。」 方小雨还没反应过来,梁季澄就比她先一步看清局势,「那你们俩去,我不去了。」他拿起外套就要走——自己可没有给人当电灯泡的习惯。 「等一下!」方小雨急了,一把拉住他,「大本营是什么,去那里…干嘛啊?」 她明明是来邀请梁季澄的,怎么到头来成了她和别人一起了。 「你看不出来?」梁季澄指了指宋钊,好像这事跟自己没有半点关系,「他喜欢你。」 宋钊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游戏苦心孤诣隐瞒了这么久,被梁季澄一句话就给捅破了。 方小雨瞪圆了眼睛,像是遭受了莫大的冲击。 「我…」宋钊还想开口解释,然而所有话语都在对方算不上友善的眼神中止住了。方小雨后退几步,怨恨地看了宋钊一眼,辫子一甩,扭头跑了出去。 第16页 「你还愣着干嘛,」梁季澄回头给宋钊打了个响指,「不去追?」 「啊…哦。」才回过神的宋钊匆匆跟了上去,只是没两分钟就垂头丧气回来了,耷拉着脑袋像霜打的秋瓜——标准的失败者颜色。 「怎么样,成功没有?」梁季澄明知故问。 宋钊瘪着嘴摇摇头,「她让我离她远点,说这辈子都不会看上我…」话说到后面,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是被蚊子附体了。 这实在有些可笑,梁季澄眼里的宋钊,永远是精神抖擞,像一只雄激素超标的公鸡,要不是这段时间他们也算积累了点交情,他肯定能笑出声来。 「那你在这慢慢默哀吧,我走了。」 这段还没开始就结束的感情,宋钊没有悼念太久,梁季澄刚出校门,他就撵上来了。好在这回他长记性了,没有一巴掌拍在梁季澄肩膀上,到身边就停住了。 「我想好了,」宋钊转变快得惊人,丝毫看不出刚失完恋,「天涯何处无芳草,得不到的人没必要强求,就让往事随风而去吧。」 梁季澄差点被他这一番宣言雷出鸡皮疙瘩,默默翻了个白眼。 「还得谢谢你让我早点看清呢,」宋钊嘆了口气,「走吧,还是兄弟最重要。」 梁季澄懒得搭理他,心里却不免想到宋钊在巷子口为方小雨打抱不平的样子——还以为有多情真意切,没想到这么轻易就放下了。 什么喜不喜欢的,未免太廉价了点。 他们今天到达「大本营」的时间晚了一些,游戏厅里的人却比平时要多。江冉今天没有跟过来,他家来了亲戚,被他妈抓壮丁叫回去帮忙了。梁季澄兴致缺缺来了两把,觉得没趣儿,准备先走一步。 门口进来了一堆人,为首的是个瘦高个,头髮遮了半边脸,一撮黄。身后跟着的小弟们,穿着打扮和他们的老大如出一撤,个个散发着不良气息,就差把流氓俩字挂脸上了。 混混们看来应该是游戏厅的常客,和老闆打了个招唿,便巡街似的在屋子里视察起来。经过梁季澄和宋钊的时候,几人停住了,上下打量了一眼他们穿的校服,戏嚯地来了句,「哟,学生。」 梁季澄能感觉到,宋钊在他旁边,身体陡然紧绷起来。 宋钊的紧张可以理解,他梦想在学校当老大,但是学校和社会还是有区别的,十几岁连校门都没出过的孩子,见了真混子没几个不憷的。 宋钊悄悄把手移向后面,那是他放钱包的位置。 「放松,不要你钱,」为首的黄毛吐了口烟圈,飘到宋钊脸上,他忍不住咳了几口,「现在不都讲究,那什么,依法治国吗,不兴那一套了,还抢小孩儿钱呢。」 小弟们纷纷爆发出一阵笑声,「哟,猫哥还懂这些呢。」 「拳皇啊,」黄毛绕过两人,看了看屏幕,又回头,「我挺会玩这个的,要不咱俩来一局?」 「不用不用,」宋钊赔着笑摆手,此刻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赶紧离开这,「您玩,我们走了。」 黄毛还没说什么,左边的小弟先不干了,「说什么呢,猫哥肯陪你们打一把是给你们面子,别他妈给脸不要脸!」 宋钊被骂的缩了一下,梁季澄看着他的脚尖往后退了一步。 他突然觉得有点想笑,不是害怕,就是纯粹觉得像在看一出闹剧。 以现在的局面来看,不把这茬应付过去,他们两个谁想离开这可能性都不大。 「我陪你打吧。」梁季澄说。 黄毛似乎有些惊奇,视线转到梁季澄身上,眼皮半抬不抬盯了他几秒,从牙齿缝漏出一句,「行。」 第9章 后来梁季澄才知道,黄毛全名叫张德志,绰号山猫,小弟们叫他猫哥。 山猫这个古怪的诨名是怎么来的,梁季澄猜测,大概是古惑仔看多了,为了彰显自己在江湖中的地位,想压山鸡一头。 如他本人所说,山猫在游戏方面着实有两把刷子,梁季澄跟他打了几局,输多赢少,以险败告终。 「可以啊,有点意思,」猫哥轻笑一声,用手戳了戳他的胳膊,梁季澄身子一僵,忍住了没躲开,「除了这个,别的还会玩么?」 「不会,」梁季澄低头,整理了一下衣服,「太晚了,我们要走了。」 小弟又要发火,被猫哥拦下了。 他眯着眼睛,凑近了去看梁季澄校服上的字,「五十三中…行,记住了,以后有机会再一起玩。」 这一句明明是邀请,听上去却更像是威胁,梁季澄余光瞥到宋钊快要哭出来了…大发善心拉了他一把,把人拽出了游戏厅。 「怎么办,完了完了,」往回走的路上,宋钊嘴上没停地重复这两句,「阿澄,你说他会不会去学校堵咱俩…要不咱们报警吧。」 「一没偷二没抢,报警你要和警察说什么?」梁季澄严重怀疑宋钊除了胆子,连智商一起吓没了,「说你害怕,因为他请你打游戏?」 「我怕他们抢钱…」 宋钊家里是做小生意的,经济水平在他们这一帮穷学生里算是中上等,也难怪他害怕自己的小金库落在别人手里。 「不会,」梁季澄说,「要抢今天就抢了。」 「会不会是人多,他们不敢…」 「你要是害怕就让你爸给你雇个保镖,再多买几份保险,」梁季澄耐心耗尽,开始挖苦,「实在不行你也认几个流氓当大哥,看谁扛得过谁。」 第17页 宋钊不再言语,只是长长嘆了声气,估计在后悔当初为什么没听江冉的,早点远离是非之地。 梁季澄对于山猫的「邀请」,并没有太在意,他似乎天生不知何为恐惧,可能老天爷在创造他的时候忘了加这味药了。 梁季澄的想法很简单,他一个初中生,要啥没啥,对方不可能是图他的钱,更不至于平白无故给他一刀——山猫自己都说呢,依法治国。 宋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从那天见识了社会闲散人员的危害,就对大本营退避三舍了。倒是江冉在获知消息后,表现出了相当的忧心,没少发表「阿澄以后咱们一起走,遇到他们你先跑」诸如此类的话。 「那你呢?」梁季澄问他,「你一个人也敌不过那么多人啊?」 江冉没听出梁季澄背后逗弄的意思,仔细想了想,「我跟他们无冤无仇,他们应该会放我一马。」 之后连着两周,梁季澄都没有在校门口或者回家必经地见到山猫一伙人的踪迹。他们这座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哪怕是两个不认识的人也能七拐八拐攀上关系,梁季澄甚至觉得山猫是得到什么风声,窜到外乡去也说不定。 就在他快把这事忘了的时候,一天放学,山猫顶着那撮黄毛出现在校门口。他站在街对面一家杂货铺的旧阳伞下,但不像初次见面那么高调——这回身边只带了一个小弟。 山猫同样认出了梁季澄,看到人出来,还笑着沖他挥了挥手。 保安大概从没见过这么嚣张的混混,敢直接到学校挑衅,眼睛紧盯着他,随时做好报警撵人一条龙的准备。 梁季澄知道自己躲不过,索性正面迎敌,穿过马路迎了上去。 「你们放学真够晚的,我在这等了半天呢。」山猫拿了根烟点上,看到一旁的江冉眼神一亮,在他头上薅了一把,「哟,又来一个弟弟,这个不错,比上回那个可爱多了。」 江冉没控制住露出嫌恶的神色,把头偏到一边。 山猫也不介意,弹掉了手里的菸灰,笑嘻嘻地说,「学习挺累的吧,今天跟我走,带你们玩点新鲜的。」 「他不跟你去,」梁季澄说,「他得回家。」 江冉想不到梁季澄竟然如此轻易地抛弃他,「阿澄…」 梁季澄蒯了他一眼,意思是让他闭嘴。 山猫啧了一声,「赶着回家写作业是吧,理解理解,当学生就是麻烦…哎,那看来只剩咱们俩了。」 梁季澄飞快的在前面走,大本营他去了太多次,路线早就烂熟于心,步伐带起了一阵风。 「走那么快干嘛,慢点儿,」山猫在后头喊他,「急什么,有的是时间。」 梁季澄回头看了看,放慢步子,等山猫走到和他差不多平行才开口,「我能问你件事吗?」 山猫做了个请讲的手势。 「你们混混每天都这么空闲,」梁季澄的口气自然的像在唠家常,「也不去挣钱,不会饿死吗?」 这下连小弟都没有出声骂他,隔着一个人,梁季澄清楚瞥见他的面色由平静转向不可思议,接着迅速低下头,估计是怕被老大抓到自己在偷笑。 片刻的沉默后,山猫轻笑了一声,像是在自嘲。「当然不会,」他说的很,「混混也得吃饭啊,又不是铁做的,哪能不挣钱。」 「只不过我们弄钱的方式可能跟你爸妈不太一样,」说这句话的时候,山猫虽然是笑着的,梁季澄却第一次感受到他眼底森然的寒意,「你一个学生也听不懂,就不跟你说了。」 梁季澄避开他的目光,「我以为你们闲的不得了,不然也不能邀请我一个初中生一起玩。」 「没见过好学生嘛,」山猫转眼又恢復了嬉皮笑脸的原貌,「好不容易遇到个模范生,不得让他们跟着薰陶一下。」 「我学习不好,」梁季澄说,「年级倒数。」 山猫似乎并不相信,不置可否地吹了声口哨,没再接茬。 江冉心事重重回到家,隋文娟火还没关,正把菜往桌子上端。「你最近怎么回的越来越晚,」她不满地沖儿子嚷嚷,「锅里还有汤,把火关了盛出来。」 亲妈的命令江冉不敢有误,把书包放下立马照办。 汤盛的有点满,端的时候江冉神思恍惚,以至于险些被凳子绊倒,一部分汤洒出来,泼到了手上。 「嘶…你小心点,」隋文娟见状赶忙把东西接过来放到一边,查看江冉的手腕,「妈看看,没烫着吧?」 「没有。」 「行了你去洗手吧,筷子我来拿。」 今晚的菜色很简单,只有炒毛豆和紫菜汤,还有昨天剩下的半条鱼。 江冉埋头扒拉着碗里的饭,也不碰别的菜,只用筷子捡着离自己最近的毛豆吃。 「怎么了你,没事吧,」隋文娟把所剩不多的鱼肚子肉全拨到江冉碗里,「从回来就看你不对劲,是不是学校出事了?」 江冉摇头。 「那你怎么跟丢了魂儿似的,」隋文娟怀疑地盯着他,片刻又想到什么,「是不是学校有人欺负你了?」 「不是,」江冉不得不澄清,「没人欺负我。」 隋文娟最了解儿子的性格,被人卖了说不定还能倒贴钱,整个一溏心软柿子。「算了,」她摆摆手,「我不管你了,你要真遇上难缠的就跟我说,我找你们班主任去。」 第18页 「没有,」江冉说,「大家都挺好的,再说还有阿澄呢。」 江冉说完哽了一下,一提到梁季澄就戳中了他整晚心神不宁的源头,他在心里酝酿了一会儿,才对隋文娟道,「妈,待会儿吃完饭,我能出去一下吗?」 「不行,这么晚了你上哪去,」他妈拒绝的很干脆,「在屋里好好把你那作业写完。」 「有点事儿…」 「什么大事,国家等着你去申奥呢,还是地球离了你转不了了?」隋文娟白了他一眼,「不看看自己上回考了几分,还惦记着出去玩呢。」 江冉想解释他不是出去玩,但隋文娟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再继续央求。能张两次嘴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反正他永远不可能像别的孩子那样挂在父母脖子上撒娇求情。 看他逆来顺受的倒霉样,隋文娟反而更来气了,沉着脸啪的将筷子一摔,「天天想着玩玩玩,学习不见你这么上心,我告诉你,这次期末再考那么点分你就别上学了,趁早上外头打工去,别浪费我的钱!」 江冉默默吃饭不反驳,类似的话他妈说了太多遍,他早就产生抗体了,就像外面套了层保护膜,油泼不进水灌不进,偶尔有一句漏进来,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再说,就算不让他出去,他自己也有招。 吃完饭,江冉把碗刷了,回到房间做作业,没多会儿他就听到隔壁的卧室传来很轻的咔哒声——隋文娟最近上早班,晚上休息的早,八点左右就上床了。在确认她睡着之后,江冉立刻行动:先把亲戚刚送他的弹弓和石块塞到包里,以及上楼前在底下捡的半个砖头,还嫌不够,又装了条麻绳。 厨房有把小刀,没有菜刀那么夸张,但足够锋利,是家里用来削水果的,江冉犹豫再三,还是把刀装进了书包最里面的夹层。 临走前他没关灯,给房间门留了个小缝,这样就算他妈起夜,看到屋里有光,也会认为他在学习,一般不会进来。 全部收拾完毕,江冉带着一书包沉甸甸的作案工具,踏上了营救好友的路。 夜色深沉,从塑料厂到大本营要经过一条没有路灯的小路,从头至尾一点亮光没有,黑漆漆的。江冉抱紧了手中的包,借着依稀的月光,躲过路上的坑洼和石头。 他一颗心始终悬着,总害怕从暗处突然蹦出什么怪物,或者喝多了无处撒疯的醉汉…要是真有人偷袭,江冉想,我就用砖头照着脑袋砸。 他大概是太过紧张了,江冉几乎确定,今天把阿澄带走的那帮傢伙不是好人,光看打扮就知道了,一身的社会习气,和他们这些学生不是一条道的,这样的人会对阿澄做些什么,可想而知。 江冉越想越急,越想越害怕,步子不自觉的加快,生怕因为自己去的晚了错过最佳营救时间。 待他心急如焚地赶到大本营门口时,面对的场景却不似他预期:梁季澄没有遭受想像中那些残酷的暴行,正被一堆混混簇拥着往外走,为首的黄毛颇为亲昵的一只手搂着他的肩膀,微微低着头,和他交头接耳。 江冉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霓虹灯的招牌下站着的确实是梁季澄本人,校服外套还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间。 黄毛拿出一根烟,看样子是想和梁季澄分享,被他摇摇头拒绝了。 「哎,你看那边,」山猫眼尖,拍了拍梁季澄,往街对面的拐角处一指,「是今天和你一块出来那小孩儿吧。」 梁季澄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的确是江冉,被发现了还慌慌张张想往阴影里躲。 … 他来这干什么? 「你弟弟怕你受欺负呢,」山猫一下乐了,「来给你保驾护航了。」 「他不是我弟弟。」梁季澄脸色变得难看,生硬地撂下这一句,脱离人群走到江冉面前。 江冉身份暴露的太快,有些狼狈,「阿澄…」 「走,」梁季澄没听他辩解,不由分说攥住江冉的手腕,「回家。」 第10章 江冉一只手被人拽着,跌跌撞撞往回走,梁季澄劲儿很大,拉的他手腕有点疼,但江冉不敢反抗,只能任由他这么扯着。 到了人烟开阔的地界,梁季澄才把他松开,「这么晚你到这来干嘛?」 「来找你啊,」江冉把快滑到膝盖的书包往上背了背,「我怕你一个人不安全。」 梁季澄快被他气笑了,「那你现在看我安全吗?」 江冉没再吭声,他其实有点不高兴,自己白白担心了一晚上,还带了工具巴巴地赶过来,结果却看到梁季澄和那几个混混那么亲密,还让人家把手搭他肩膀上…他俩刚认识那会儿都没这份特权。 梁季澄大约也意识到江冉是一片好心,而他这样噼头盖脸一顿说的确有些过分,于是态度稍微和缓了些。「你那包里装的什么,」梁季澄伸手颠了颠他的包,还挺沉,「不会出来救人还带着书吧?」 「没什么,」江冉不太想让梁季澄看见包里的东西,怕他再骂自己一顿,「就是…平常带的。」 梁季澄才不听他这这那那的,二话不说夺过书包。拉链拉开最先掉出来的是弹弓,接着是几块小石头,最后水果刀也跟着滑了出来…刀尖落到地上时,还好他躲的快,不然脚背都要被扎穿了。 梁季澄:「…」 他眼看江冉手忙脚乱地捡起这一堆破烂,再一股脑儿装回包里,只觉得头嗡嗡的疼,像被马蜂蛰了一样。 第19页 「你自己做的弹弓?」梁季澄问。 「不是,前两天三婶她们过来给我买的。」 梁季澄看着地面上被刀尖戳出的那个小坑,半晌他抬起头,毫无徵兆地笑起来。 梁季澄很少笑,尤其是笑的这么开心,大多时候只是勾勾嘴唇,连笑都算不上。在江冉的印象中,能看到梁季澄露牙的次数屈指可数。暖黄的灯光照在他光洁的鼻樑上,在脸颊投出一块小小的阴影,漂亮的像一尊雕塑。 江冉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不计较了,但笑总比哭好,而且阿澄笑起来是真的漂亮,于是也跟着傻乐起来。 「我真是服了你了。」梁季澄摇摇头,声音里充满了无奈,但并没有责备。 「下回别带这些了,」他淡淡地说,「你打不过他们,再被人抢过去更麻烦。」 他说的有点道理,江冉摸了摸脖子,哦了一声。 江城的夏天,哪怕是晚上也带着躲不掉的暑气。晚风从江面吹来,裹着江水特有的腥味,比之更浓烈的,还有不远处烧烤摊传来的,孜然和辣椒面的香味。 「你饿吗,」梁季澄看了看前边卖烤肠的小推车,「我有点饿了,吃点东西。」 江冉像一个称职的好丈夫,听到这话条件反射地掏口袋,手伸进去才想起来,「可我出来没带钱…」 「没关系,我有,」梁季澄从裤兜摸出两块钱,「正好刚才那群人输给我的。」 梁季澄要了两根烤肠,五毛钱一根,每一面都撒了厚厚的芝麻,看上去相当诱人。他和江冉一人一根,边走边嘶哈着吃,走到家门口刚好吃完。 口腔里还泛着麻麻的感觉,梁季澄在江冉后背轻轻推了一下,「回吧,你今晚出来,你妈又骂你了吧。」 「没有,我趁她睡着出来的,她不知道。」 梁季澄笑了笑,朝他挥挥手,往家走去。 江冉没有马上回去,他站在原地,只觉得幸福来得太过突然,从天而降砸的他头晕。 梁季澄从来没有对他这么和蔼过,简直称得上温柔,温柔的他有点陌生。 看来阿澄还是在乎他的,江冉美滋滋地想,不然也不会请他吃烤肠,还关心他有没有被骂。江冉好了伤疤忘了疼,几乎立刻就把梁季澄平时兇巴巴的样子抛到了脑后。 后面一个月,梁季澄又去找了山猫几次,只不过每次都是在江冉不知情的情况下。除了打游戏,山猫偶尔也会带他去离得不远的一家录像厅。作为和游戏厅一样快被时代淘汰的产物,来录像厅的顾客人数寥寥,基本算是山猫的私人据点。大多时候他们会放一些港台或者国外的盗版电影,虽然质量不怎样,但胜在省钱,不用再去电影院出血了。 至于山猫是怎么搞到这些资源的,梁季澄没问过,他很清楚,山猫有自己的渠道。就像他曾说过的,混混的来钱方式肯定有别于正常人,上不了台面的交易,也不是他一个学生能轻易掺合进来的。 人生际遇奇妙,一个尖子模范生竟然和一群混混有了交集,就连梁季澄自己都没法定义这种关系——不是一路人,更谈不上什么朋友,只不过是平淡生活中追求的另一种刺激罢了。 日子忙忙碌碌,很快到了期末考试,被各科老师捧在手心的天才少年梁季澄又是毫无悬念的年级第一,而江冉虽然排名比上次进步了一些,但和好友比起来,依旧惨不忍睹,全班40个人,他排倒数第五。成绩拿回家后江冉不出意外挨了亲妈好一顿臭骂,虽然这些年下来,当妈的早就对儿子的学习能力有了清楚的了解,但每次成绩发下来后还是要鸡飞狗跳的闹一顿,恨不得整栋楼都听见她家的动静才罢休。 梁季澄趴在学校走廊的栏杆上,嘴里叼着棒棒糖,江冉站在他旁边,无精打采的,垂着脑袋看自己的脚尖。 午后的时辰本来就容易犯困,扑面而来的热浪更让人昏昏欲睡。梁季澄后背沁出一层汗,黏黏的贴在身上,像裹了层保鲜膜,甩都甩不掉。 不用说,他就能猜到江冉昨晚被他妈折磨了半宿,因为回回考完试都是如此,而他这样的状态至少得在假期开始后一周后才能恢復。 梁季澄一向自诩甚高,对于大部分成绩吊车尾的同窗们,他的评价只有两个字:废物。他着实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连初中这样简单的课程都学不明白,那和白痴有什么两样。但是面对江冉的失落,他好歹生出几分同情,当然也仅仅只是同情,梁季澄对此事毫无办法,题也讲了作业也借了,他总不能把自己的脑子打包送给江冉。 「行了,别半死不活的了,」梁季澄把最后一点糖块嚼碎,精准的扔到垃圾桶里,大发慈悲道,「大不了暑假我再帮你补补习,就那几门课,我就不信给你讲不通。」 「不用了,」江冉难得拒绝他,声音透着沮丧,「我自己看看书就好,谢谢你阿澄。」 你自己看的话,可能到中考也看不完,梁季澄想,不过他很体贴的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今天是开家长会的日子,江冉郁闷的心情没持续多久,就被派到楼下去接人。梁季澄没有家长可接,他本来想提前开熘,打两把游戏或者书店坐一会儿,谁承想还没等熘出校门,就撞上了班主任,被老唐叫去了他的办公室。 其他老师都上各自的班级准备了,办公室只有师生二人。不知道为什么,一向能说会道的班主任此刻竟然变得有些结巴,两只手搓了半天,不痛不痒的话铺垫了一堆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第20页 梁季澄实在看不下去,率先打破僵局,「唐老师,你要说什么直说就行。」 老唐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终于进入正题「那行,老师就是想问问,你家里除了奶奶还有别的大人没有?」 梁季澄微微皱了皱眉,他的家庭情况班主任是了解的,怎么会在这时候问这种问题。 老唐看出他的牴触,赶忙解释,「你别多心,老师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着马上初三了,有些事情你毕竟还小,需要大人…」 「没有,」梁季澄打断了,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就我和我奶奶,没别人了,都死了。」 最后那句话显得无比突兀,老唐愣了下,一时找不出可以接的话。 梁季澄忽然特别烦躁,火苗自心头而起,在五脏六腑乱窜,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他的拳头在口袋里握紧,又慢慢松开,「老师,你担心什么我知道,」他到底还是选择后退一步,毕竟平心而论,班主任说这些话是出于好意,「你放心,最后一年了,我知道轻重,不会给你,也不会给学校丢脸。」 说完梁季澄转身就走,没有一点犹豫,跨出办公室的大门时,他似乎还能感受到老唐在背后震惊的神情。 梁季澄没有再回教室,他径直出了校门,直到走出去老远他才停下,往路边树上狠狠踹了一脚。 细弱的树干无端承受他这一脚暴怒,瑟瑟抖了三抖,连带经过的行人都被吓了一跳,向他投来惊异的目光。 梁季澄毫不示弱,抬起眼,恶狠狠盯了回去。 不过两秒路人便败下阵来,估计以为遇上了什么神经病。 尽管老唐刚刚的用词十分斟酌,但梁季澄还是鸡蛋里挑骨头似的,从他的语气里品出两分同情。 也许班主任没有那个意思,也许是他太过敏感了,但于梁季澄来说,他这辈子最最深恶痛绝的,就是别人的同情。 那是世界上最为廉价和无用的东西,像蛋糕里的苍蝇,没法吐出来,咽下去又觉得噁心。 曾经他不理解梁老太为什么要咄咄逼人,致力于和所有人交恶,直到他读懂了街坊四邻看向他的眼神,除了惋惜,更多的是掩盖不住的,高高在上的怜悯。 面对苦难,有人不惜主动暴露伤口以获取更多的同情,有人则选择裹紧皮囊,宁愿化脓腐烂也绝不向外人展露——他们家的人,大概属于后者。 梁季澄冷笑了一下,家庭缺失如何,没有爸妈又如何,他照样比那些假惺惺关心他的人家里的废物优秀百倍。 去他妈的家长会吧,梁季澄把发下来的试卷揉成团丢到垃圾箱,这玩意儿放在别人手里是向父母邀功请赏的工具,在他手里就是百无一用。他去小卖部买了瓶汽水,两口就喝完了,又顶着老闆嫌弃的目光在门口蹭了会儿风扇,最后决定去录像厅。 想想也挺可悲的,眼下除了山猫那里,他竟然想不到别的可以接纳他一团怨气的地方。 下午这个点,大部分时间山猫和他的小弟们都会在录像厅窝着虚度光阴。梁季澄刚到门口,已经能听见里面聊天嬉闹的声音,他推开门进去,正对着门口的撞球桌松松垮垮围着几个人,山猫则独自坐在屋子最里面的角落,在看一部电影。 「赶紧把门关上,」小弟们已经习惯梁季澄的到来,其中一个喊他,「外面晒死了。」 山猫把电影按了暂停,看清来人后,沖他抬了抬眉,「怎么这个点过来,不在学校待着?」 「不想待,就出来了。」 他绕过地上堆放的杂物,走到放映室。屋里面很暗,四面的窗帘被拉的严严实实,密不透光,空气中瀰漫着一股淡淡的灰尘的味道。梁季澄习惯了外面的光线,骤然走到昏暗的室内,有些不适应。 「你看什么呢?」梁季澄问。 「春光乍泄,」山猫回过头,嘴角勾起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要一起看吗?」 第11章 早在千禧年之初,梁朝伟和张国荣就已是红遍亚洲的国民偶像,但这并不妨碍梁季澄对这部优秀的电影作品只看了个一知半解。 影片内容他早就忘了,就记的两个男的从头到尾都黏黏煳煳腻在一起,加上听不懂的粤语和沉闷的慢镜头,像坐着一列永远到不了站台的慢火车,中间好几次差点睡过去。 与他相反,山猫倒是看得很认真,他静静地盯着屏幕,有几幕画面,梁季澄甚至能听到他发出很轻的嘆息。 梁季澄惊奇地看过去,山猫的侧脸隐匿在忽明忽暗的灯光里,他心头浮起一股异样的感觉,本能的觉着今天的山猫和往日有些不同。 等到片尾字幕升起,山猫伸了个懒腰,再转过脸,又是平常吊儿郎当的混混样,仿佛刚才的忧郁文青只是梁季澄的幻觉。 「走吧,」他看似无意的在梁季澄膝盖上拍了一下,「到饭点了,跟我们吃饭去,小龙虾吃不吃?」 梁季澄摇头,这一下午的电影已经看的他筋疲力尽,比做题还累,「我回家了,」想想他又加了句,「谢谢。」 山猫挑了挑眉,像听到一个很好笑的笑话,「你这是在学校让人给带坏了,」他用玩笑的语气说道,「今天怎么这么客气?」 「要不是你收留我,我本来没地方去的,」梁季澄回答的很平静,「你平常看的不都是武打片,今天怎么看这种片子?」 第21页 山猫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答非所问道,「你觉得这电影怎么样?」 「还可以吧,但是我没看懂。」 「正常,」山猫笑了笑,说话的时候眼神落在梁季澄的胸口处,「还是小孩儿,再大点就能懂了。」 梁季澄不喜欢别人说他是小孩儿,他无意中看到过一次山猫的身份证,也就比他大个四五岁,以山猫的文化水平,大概率认识的字还没他多;更让梁季澄牴触的是山猫今天的状态,眼里总是夹着一丝模稜两可的暧昧…梁季澄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很不舒服。 「我走了。」他不愿在这多待下去,捡起书包,在一群混混的注目礼中出了门。 梁季澄到家的时候,梁老太正坐在板凳上摘豆角,看见孙子进来立马阴阳怪气来了一句,「哟,大学生回来了!」 这话放在别的家长嘴里是赞许和期盼,但梁老太说出来绝对有另外一层意思。 梁季澄没理她,他奶奶一天下来总要发几次疯,不是对他发就是对着外人发,比较起来,他宁可梁老太在家里发疯,至少能少给他丢点人。 梁季澄绕过她就要往自己屋里走,梁老太紧跟着站起来,以高八度的音量在他身后念叨,「我告诉你,你今天给我讲清楚你在搞么子,你们老师都把电话打家里来了,你不去学校上课去哪耍了?」 「都放暑假了还上什么课,」梁季澄被她搅得心烦意乱,头髮都要炸起来了,回头沖她喊了一句,「他给你打电话你挂掉不就好了,理他干嘛!」 梁老太似乎被孙子吼的愣了一下,随后勐拍大腿,一屁股坐在地上哭闹起来,「天爷呀,我的命苦哟,儿子年纪轻轻没了,就这么一个孙子还想要我的命,我造了什么孽哦…」 又来了又来了,次次都是这一出,回回都是这么几句——一哭二闹,就差个上吊就齐活了。梁季澄恨不得自己现在五感尽失,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才好。 可惜老天爷并没有听到他的祷告,他依然耳聪目明,所以哪怕在梁老太超高分贝的干扰下,他还是清楚听到了外面的敲门声。 梁季澄瞥了坐在地上的梁老太一眼,他知道自家奶奶一旦嚎开了,就算国家主席来了也没用,怎么也得把这一场哭完再说,所以干脆忽略她去开门。 于是江冉一进门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梁老太坐在地上哭嚎,边哭还边往他这边瞟;梁季澄则面不改色站在门口,眉眼间透着些许生无可恋。 他甚少经歷这样混乱的场面,一时呆住了。 「什么事?」梁季澄问。 「啊?哦…」被他一提江冉才反应过来,「我妈妈买了点橙子,让我拿给你…」 自从那年暑假梁季澄把江冉从江边捞上来,两家的联繫便日益密切,或者说,是隋文娟单方面的示好。她念在梁家寡母日子过的可怜,有时候做了好吃的会让江冉也端过来一份,这方面梁季澄没少沾光。 「谢谢,进来吧,」梁季澄侧身让出一条道,声音听上去很疲惫,「放桌上就行。」 江冉依照指示拿进去,谁知还没走两步梁老太就跟着了魔似的,上一秒还哭的仿佛要昏厥过去的人瞬间从地上跳起来——去市场抢打折鸡蛋的时候梁季澄都没见她这么灵活过,指着江冉的鼻子破口大骂。 尽管他每次来梁老太都很不待见他,但如此粗暴的待遇还是第一次,可怜的江冉被吓的立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一只手搭上了他的手腕,温热且有力的一只手,江冉不由转过头,和他视线齐平的,是梁季澄因为不满而微微皱起的鼻峰。 「你够了啊,沖他发什么火,别没完没了的!」梁季澄一句话就成功止住了撒泼的梁老太,赶在她再次输出之前,把他拉进了屋。 梁季澄的房间很小,但是他打扫的很干净,紧靠窗户放了一张单人床,旁边摆着书桌,对面是一架老式的五斗橱,有些年头了,上面的木漆已经斑驳了。 「坐吧,」梁季澄开了风扇,自己拉了把藤椅坐下,那本来是他奶奶的椅子,后来梁老太坐着摔了一次,就被搬到了梁季澄屋里。 江冉不敢直接往床上坐,他知道梁季澄爱干净,「我…我还是走吧,我妈让我送完就回去。」 「那你一个人出去,」梁季澄眼也没抬地说,「我不送你了。」 外面的咒骂声还在继续,梁老太中气十足的嗓音让这道门仿佛形同虚设,梁季澄料定江冉没那个胆子自己出去,即使梁老太不会真的上手打他。果然江冉为难地向外看了一眼,还是选择了留下。 「老唐在家长会说你坏话了,还是你妈又骂你了?」梁季澄察觉到江冉情绪不太对,从进门起就闷闷不乐的——当然不是因为被他奶奶骂,八成又是跟成绩有关的。 江冉不说话,嘴角微微向下耷着,这个表情只有在他极度委屈的时候才会显露出来。 「到底怎么了?」梁季澄突然心急起来,他站起来走到江冉面前,把他肩膀掰正,让他对着自己。 「我来之前我妈和我说,」江冉终于开口了,不知道是不是梁季澄的错觉,话音里还带着哭腔,「念完初中就不让我上学了,拿了毕业证就出去打工。」 「…她原话这么说的?」 江冉点点头。 梁季澄第一反应觉得不太可能,江冉他妈凶是凶了点,对儿子还是很好的;但是转念一想,以江冉的成绩想上高中确实有点困难,就算考上了估计也要吊三年的车尾,没什么意义。以劳动人民朴素的回报观念来看,好像确实是出去打工更划算一些。 第22页 「你…」梁季澄想说点什么,江冉却把头偏了过去,左手不着痕迹地在眼睛上抹了一把。 这是真的哭了。 梁季澄勐然有些无措,他没有应对人哭的经验,应该说他根本就不在乎别人是哭还是笑,要是换了另一个人在他面前哭哭啼啼,他大概只会心烦的把人请出去…但他此刻做不到这么对江冉。 梁季澄想表现的友善一点,帮他把眼泪擦掉,手刚要伸出去又洁癖发作,他在安慰人和弄脏手之间犹豫了一下,最终隔着袖子帮江冉轻轻沾掉了眼泪。 「那你还想继续上学吗?」他问道。 「想。」江冉说,还有后半句他没有说出口——他想和梁季澄一起。 「那你以后每天到我家来,我帮你补课。」 「可我…」 「不许说你学不会!」梁季澄变了脸色,厉声喝止他,「别再跟我说这种话,我不想听!」 江冉及时闭嘴,不过马上他又提出一个新的要求,「那…你教我的时候,不能老骂我。」 阿澄哪里都好,就是太喜欢说他笨了,虽然这些年他早就从隋文娟那里练就了「她说任她说,我自岿然不动」的本事,但是阿澄不一样,他很在意梁季澄的看法,每次梁季澄或有心或无意的评价落在他头上,他都会偷偷难过好久。 这个要求听上去相当合理,梁季澄没法反驳,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没有刚才那么有底气了,「我尽量吧。」 把江冉送出去的时候,梁老太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正坐在桌子前吃江冉带过来的橙子。 「那我先走了阿澄,」江冉小声说完,又沖梁老太微微鞠了一躬,「奶奶再见。」 梁老太没理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他下回过来你别沖他喊了,」梁季澄把门关上,确认江冉走远了听不见才开口,「他是我朋友,又不是什么仇人,要么你就别吃人家带的东西。」 「我吃怎么了!」梁老太一拍桌子站起来,「我吃怎么了!你莫以为我不晓得,你帮她儿子学习,那个寡妇给咱们拿东西是应该的!」 「什么寡不寡妇的,」梁季澄也不生气,淡淡道,「要说寡妇你不也是寡妇。」 他这话杀伤力不算大,却有四两拨千斤的效果,梁老太被噎的无话可说,骂骂咧咧回自己屋里了。 屋子终于又静了下来,梁季澄走到阳台,刚好能看到江冉离去的背影,他走的很急,好像永远都是匆匆忙忙的,连头都不会回一下。 月光落在他身后,像凭空多了条影子,而影子的另一端,牵在他的手里。 第12章 为了给自己唯一的学生一个良好的学习条件,梁季澄下了很多功夫。他去书店挑复习资料,正版的太贵买不起就去小摊上买盗版的,反正除了有几个错别字外其他没什么区别。资料拿到手之后他自己先过一遍,再挑出适合江冉做的题目,最后誊抄下来,订成习题册。 晚上十一点,梁季澄终于放下笔,他伸了个懒腰,揉了揉因为长时间不动而僵硬到酸痛的脖子,长舒一口气。 真是要了命了,梁季澄心想,他自己学习都没这么上心过,这要搁在外面得值多少人力成本啊。想着想着他不由有些愤愤,已经做到这份上了,江冉要是敢不好好学,绝对有他好看的。 江冉丝毫不知他即将面对的是怎样严酷的挑战,他高高兴兴地登门,带着书,手里还捧着一个印花的白瓷缸。 「阿澄,这个滷蛋是我妈拿肉汤煨的,可好吃了,你尝尝。」 肉香味顺着没盖严的缝隙飘出来,梁季澄没吃早饭,忍不住咽了下口水,但表面还是板起脸兇巴巴道,「你是来郊游的还是来学习的,把东西放下,进屋!」 梁季澄的房间本来就小,窄窄的书桌前坐了两个人更加显得拥挤,江冉怕挤到对方,拼命往旁边靠,恨不得把身子缩成一团。 梁季澄摆出老师的姿态,翘起二郎腿,「你的期末试卷我看过了,很…」他原想说很差,话到嘴边想起自己做过的承诺,于是换了个词,「很不理想,所以以后你都要听我的,我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听明白没?」 江冉自然是不敢有违,乖乖点头。 「我挑了几个题,你先做一下,」梁季澄拿出抄好的习题,「我给你计时,做完和我说。」 江冉最讨厌做题,尤其是梁季澄在一边看着,更让他紧张了,越紧张越不会,越不会就越紧张,最后时间结束,十道题只做对四道,还有一道是蒙的。 江冉垂着眼不去看梁季澄的脸色,怕光是他犀利的目光就能把自己烧死。 「算了,」江冉等了许久,没等到奚落和嘲讽,只听到梁季澄一声嘆息,「我从头给你讲吧,你好好听着。」 这个「头」具体是指哪里,江冉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阿澄给他讲了很多很多东西,有的他记住了,有的他没记住。草稿纸被他写满了又扔,一张又一张,头顶上的风扇一圈圈吱呀呀地转着,扇出来的风是热的,打在他的头髮上,胳膊上,还有露出的脖颈上。 江冉觉得眼前的字体渐渐模煳,虚化成了一个个小方块,而愈加清晰的是窗外的蝉鸣,仿佛扩音器被放大了一样,就在他耳边恬不知耻地制造催眠似的噪音。 他的眼皮越来越重,睫毛像挂了锁,哪怕使劲撑着也顶不住沉了下去… 第23页 「我说的你听懂没?」梁季澄一句话,勐地把江冉从昏昏欲睡的燥热中拉出来。 「啊,我…」江冉揉了揉眼睛,他只记得自己快睡着前梁季澄说的内容,其他的… 「差不多懂了吧。」 他不能说实话,以梁季澄的脾气,怕是会气的动手。 梁季澄眯了眯眼睛,不是很相信的样子,「那你把这两道做一下,」他变魔术似的不知道从哪摸出一张试卷推到江冉那边,「不难,都是我刚才讲的。」 字如其人,试卷上樑季澄亲手抄的字体如他本人一般清隽飘逸,然而此刻江冉无暇欣赏,他咬着笔桿,死命回忆着梁季澄刚刚讲过的知识…有两个答案看着像是对的,第一个是整数,第二个复杂一点,要不就选第二个吧… 江冉刚把笔移到正确答案上,余光就瞥见梁季澄的身体往后仰了下,很细微的一个动作,却被他捕捉到了。 怎么,这个是错的? 江冉略加犹豫了,还是选了第一个。 梁季澄:「…」 梁季澄:「你第一次选的是对的。」 江冉张了张嘴,没说出来话。 梁季澄把手里的笔扔到桌子上,劲儿使大了,笔从墙上弹回来,又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此时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把笔捡起来,但是江冉不敢动,他怕自己任何一个细微的举动都会引来梁季澄的暴怒。 他跟梁季澄相处多年,对他的性情了如指掌,梁季澄生气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不屑,类似于路上见到与自己无关的蠢人蠢事;第二阶段,就是持续性输出,包括但不限于斥责和冷嘲热讽,这个状态,梁季澄基本没在别人身上实践过,都是到第一步就到此为止了。 而第三阶段,就是像现在这样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光靠脸色就能把气压拉低到喜马拉雅。 如果把人比作动物,梁季澄就像一只矜贵的猫咪,很贵,一般人碰不得,而少数几个能亲近他的人,也只能顺着毛小心翼翼地摸,并且稍一不注意就可能被挠的血肉模煳。 这样类似暴君的性格没几个人能受得了,以至于这么多年下来,能跟梁季澄做朋友的,只有江冉一人。 江冉咽了下口水,做了半天思想斗争,还是以最快速度把笔捡了起来,同时摆出讨好的笑脸,「阿澄,你累了吧,要不咱们出去吃点东西,我…」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梁季澄勐地站起来,连带着椅子向后飞出去半米,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江冉被吓了一跳,也跟着不知所措地站起来。 「你早跟我说没听懂我就再讲一遍,你在那瞎写什么,骗谁呢!」梁季澄吼的一声比一声嗓门大,仿佛连带门板都在震动,「就你这样的还想考上高中,我看你学会认字就是个错误!」 说完他又嫌不解气似的,随手拿了个什么东西往地上摔。这次扔的不是笔,是江冉带过来的书,白花花的天女散花一样翻落在地上。 这实在有点过分了,江冉忍不住小声反驳了一句,「又不是我让你教我的…」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梁季澄哪怕正在气头上听力依旧不减,江冉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自己辛辛苦苦熬了几个大夜准备资料,结果可倒好,全是他一厢情愿,人家根本不领情。 梁季澄啊梁季澄,你什么时候这么不值钱了! 去他妈的,考什么高中,上什么学,跟他有什么关系! 「你给我出去!」梁季澄把江冉往外推,江冉力气没他大,抵不过像个麻袋一样被梁季澄毫不留情丢出了门。 「阿澄!阿澄!」江冉在外面还不死心地拍门,梁季澄狠踹了一脚才让这声音停下来。 安静了十秒钟之后,门外传来渐远的脚步声——江冉似乎是下楼了。 … 还真走了啊! 好啊,走了好,有本事一辈子别来! 把人赶出去之后,梁季澄又一个人在卧室发了会儿疯,他把江冉带过来的书全部扔在了地上,又狠狠踩了几脚,本来连复习资料也想一起撕了的,但在最后一刻理智还是压过了愤怒,他想了想,没捨得下手。 这是他辛苦换来的成果,凭什么撕了,他就是白送给卖破烂的都不给那个狼心狗肺的傢伙! …上哪找卖破烂的呢? 奶奶肯定知道,可要是把纸给她,百分百又得挨一顿骂,说他少爷身子僕人命,天天闲的没事糟蹋东西。 梁季澄忽然觉得很累很累,好像全身的血肉和力气都被抽取出去,只留下原身一具空壳,随便一推就能轻飘飘地倒地。 他望着满地狼藉,心里涌起一阵悲哀,书也扔了,脾气也发了,人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来…忙活半天,最终还是只剩下他一个人。 梁季澄鼻子一酸,生平第一次产生想哭这种情绪。 他狠狠拧了自己胳膊一下,试图逼退这丢人的眼泪,但是并不怎么管用,有液体从他的脸上划过,滴在裤子上,染成几个深色的小圆点。 就在裤子上的圆点即将晕成一片时,门外有敲门声传来,不多不少整整齐齐的三下,梁季澄悲哀的情绪被骤然打断,几乎立时竖起耳朵,他脑海里下意识弹出一个名字,果然接着的便是江冉的声音: 「阿澄,开门。」 第24页 梁季澄手撑在床头,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不安的情绪瞬间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庆幸——但庆幸归庆幸,他没有马上给江冉开门,他们刚吵完架,如果对方来求和这么快就答应的话,会显得自己很廉价。 「阿澄,开门呀,」江冉没有放弃,声音还是那么温和,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你饿了吧,我给你带了吃的。」 梁季澄的架子没有端的太久,他精准规划好时间,在第三次敲门声响起之前把门开开了。他心里还是缺少把握,怕自己时间抻的太久人又跑了。开门前他洗了把脸,确保眼圈没那么红肿了才敢见人。 江冉手里拎着好几个塑胶袋,站的离门口有些距离,大概是怕梁季澄再把他赶走。 「你不是回去了吗?」梁季澄生硬地问,鑑于十分钟前他俩刚吵过架,此刻难免会尴尬。 「我给你买午饭去了,」江冉试探性走了一步,看梁季澄没有拦他,才放心进来,「买的都是你爱吃的,有牛肉粉,烧卖,还有汽水。」 旧厂区只在北门外有卖牛肉粉的店铺,离他们住的地方有将近一公里,这么短的时间一趟来回,江冉应该是小跑回来的。 梁季澄看江冉熟门熟路地将吃的摆上桌,内心起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也许他该给江冉道个歉,毕竟他刚才精神失常的像刚从动物园跑出来的大猩猩,而对方依旧不计前嫌给他带了午饭。 梁季澄长这么大没给人道过歉,说谢谢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江冉已经把碗筷摆好了…于是他失去了道歉或道谢的机会。 「你来吃吧…」,话说一半江冉停下了,他盯着梁季澄的脸不动,眉头皱了一下,接着走近了一点小声说,「阿澄,你哭了。」 被发现了?梁季澄警铃大作,条件反射往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我没有!」他换上一副恶狠狠的表情,「别乱说,你才哭了呢!」 他们僵持了一会儿,片刻后,江冉嘆了口气,没再就这个问题纠缠下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创可贴,「那要不,我先帮你把手包一下吧。」 「什么,我…」梁季澄愣了一下,低头才发现自己右手多了个口子,已经不流血了,伤口变成了深红色,看起来有些可怖。 什么时候破的?他怎么不知道? 「你扔书的时候割的,」江冉解释,「我当时就想告诉你来着…」 然后还没等说出口,他就被赶出去了。 屋子里还是很热,风扇的声音变得愈加清晰,规律的带着某种节奏感。梁季澄沉默了,他低着头,像一尊岿然不动的雕像,等再抬起来,他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听到这话的江冉整个人缩了一下,好像受到了某种惊吓,他大概做梦都不敢想,这辈子能从梁季澄口中听到这三个字。 「对不起,江冉。」梁季澄重复了一遍,比第一遍坦然许多,心里像卸下一副重担,他注视着江冉的眼睛,「刚才是我不好,我没把问题讲清楚,还冲你吼,答应了不骂你我也没有做到。是我的错,以后再也不会了。」 第13章 在梁季澄前十五年的人生中,无理取闹算是占据了相当大的比重,每当他心情不好时,身边的人就要倒霉。 当然他身边的人也只有一个,就是江冉。 而梁季澄心情不好的理由可谓五花八门:天气太热了,早饭不合胃口,江冉老是借他的作业,江冉不借他的作业了… 从小兼具跟班和受气包两种身份的江冉早已习惯这种待遇,他也有自己的应对方法,只要在阿澄发火时努力当个透明人就好了,反正梁季澄的火来的快去得也快,一般不超过五分钟就能恢復原状了。 「阿澄就是脾气急了点,」江冉总是一本正经向那些看梁季澄不爽的同学解释,「他人很好的,真的。」 脾气很急的梁季澄在这个夏天成功变身,成了脾气不那么急的梁老师。 这改变对他来说一点也不容易,因为他需要在江冉露出那种蠢表情的时候,努力深唿吸三下克制住自己骂人的冲动,再挤出一个例行公事般的笑容,「没关系,我再给你讲一遍好了。」 梁季澄开了一瓶风油精放在桌子角落,既能防暑降温,又可以提神醒脑。 江冉不太喜欢薄荷味,被呛的打了好个喷嚏,他一只手捂住鼻子,「阿澄,把它离远点放不行吗?」 「不行,」梁季澄往手上倒了一点,在江冉两边太阳穴涂抹均匀,他顿时感觉大脑一片清凉,像是要起飞了,「你以后再犯困就这么做,往脸上抹,很管用的。」 这个方法还是他从山猫那学来的,每次有小弟在场子里打哈欠,山猫都会丢过去一小盒清凉油,让他上一一边清醒清醒。 经过梁老师一暑假孜孜不倦的努力,江冉的学业总算在假期末尾有了点起色——他在梁季澄自制的暑期结业考试中拿到了七十分的成绩。 在算完成绩那一刻,梁季澄暗自松了口气,如果这次再不及格,他可能不仅要怀疑江冉的智商,还要怀疑自己的智商了。 梁季澄批改试卷的时候,江冉有些忐忑地在床上坐着,直到梁季澄把笔放下,他才略带不安地站起来,准备迎接他的结果。 「做得还不错,」梁季澄收起试卷,云淡风轻地来了一句,「明天可以休息一天了。」 第25页 江冉就等着这句话呢,他高兴地欢唿一声,拽住好友的胳膊,「那我们明天看电影去吧!」 塑料厂内部有自己的电影院,一般有电影上映,都会给厂里职工发票,算是员工福利。当时周星驰的少林足球正在热映,隋文娟前天带回家两张电影票,被江冉要了过去,就是想和梁季澄一起去看。 梁季澄对电影爱好一般,奈何江冉一直求他,加上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于是点头答应了。 电影傍晚六点开场,下午他们先去了趟江边。 没有什么比在燥热的夏天去江水里泡上个把时辰更滋润的事情了,昨夜刚下完一场大雨,雨后空气闷热,充满了雨水和新翻的泥土混合的味道,路上还有大大小小的水坑没有被蒸发殆尽,梁季澄和江冉,两个人趿着红色的塑料拖鞋,一路从旧厂区熘达到了江边。 盛夏时节,又逢暑假,只要不是天气特别恶劣的情况,江岸两旁每天都会有不少市民。只要是在这座城市土生土长的人,几乎不存在旱鸭子这个概念,甭管男女老少,都能下水游上一圈。 到了他们常去的码头,江冉率先脱了上衣跳下去。待他游完一圈回来,梁季澄还在岸上,江冉从水里冒出头,抹掉脸上的水,沖梁季澄挥挥手,「阿澄,你快下来啊!」 手指触碰到第一颗扣子,梁季澄忽然变得犹豫,他不知道这股犹豫来自何处,也许是因为他已经长大了,再也做不到像小时候那样肆无忌惮地袒着胸膛,像只拔了毛的鸭子一样扑通往水里跳。 尽管他心里清楚,岸上这么多人,大家各忙各的,没几个看他。 「阿澄!」江冉猜不到他丰富的内心活动,忙着唿唤他,「下来,快点!」 江冉两只脚踩着水,只有肩膀露在外面,他的皮肤很白,哪怕放在女生堆里也毫不逊色,和周围一堆被太阳眷顾的「炭烤里嵴」比起来,更是形成了鲜明的界线。 见叫他不应,江冉又一个勐子扎下去,只留下一双细白的脚腕露出水面不停地扑腾着,扬起的水花有几滴溅在了梁季澄身上。 梁季澄被晃了下眼,心跳却莫名加快了。 他想起山猫给他看的那部电影,春光乍泄,情节他压根记不起来,只记得片中黏腻的拥吻,交织着爱欲情潮涌动,虽然那电影的基调是忧郁而昏暗的,眼下却是阳光灿烂,但他就是想到了,没什么理由。 梁季澄突然有些口干舌燥。 江冉不知道什么时候游了过来,从水里浮出一张脸,「阿澄,你的脸好红,是不是太热了?」 江冉的头髮完全被水浸湿,趴在额头两侧,正午的阳光太晒,他眯着眼,一只手遮在脸上。于是在梁季澄的视线里,便只剩下他白的耀眼的身子。 梁季澄唿吸急促起来,感觉脸在发烫,他强迫自己移开眼光,「不知道,可能吧。」 「我记得兜里还有几个钢镚,你要不去买瓶汽水喝?」 「…不用了。」 下一秒,有水泼到了梁季澄身上,他来不及向后躲,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蹲,裤裆的位置全湿透了。 梁季澄那点旖旎的心思瞬间烟消云散,他朝江冉怒道,「你疯了吗!」 江冉这会儿不怕他了,咯咯咯笑着划远了,等到达安全距离又拍了几下水面,「下来嘛阿澄,你老在岸上待着有什么意思,晒死了。」 下就下,谁怕谁啊! 梁季澄扯掉上衣,裤子都没脱就跳下去,想抓住江冉好好教训他一顿。但没什么用,江冉的水下功夫比他高超的多,单论速度的话,他从上游追到下游也撵不上,这大概也是他唯一能胜过梁季澄的地方。 正面袭击不成,梁季澄又生一计,他先是一个闭气沉到水下——他和江冉为对方测过时间,三分钟以下不成问题,等到江冉觉得不对劲,主动朝他这边游过来的时候,再趁其不备擒住他。 逮到你了! 江冉滑得跟鱼似的,稍一用力就挣脱了,梁季澄紧追不捨,这次他抓住了江冉的脚腕。 那只细瘦,洁白的脚腕被他紧紧抓在手里。 江水仿佛剎那间失了控,漫天盖地从四面八方涌来,从眼睛,从鼻孔,灌进他的身体里。随之一起失控的还有梁季澄,他感觉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了,感受不到水流的涌动,也感受不到周身的凉意,唯有手上那一点滑腻的触感。 江冉拼命挣扎,却怎么也甩不掉抓他的手,梁季澄握得很紧,他不想放手。 直到那挣扎渐渐弱了,隐隐有沉下去的趋势,梁季澄方才醒悟,他自觉做了件蠢事,手忙脚乱把人托到水面上,「怎么样,」他着急地拍了拍江冉的脸,「你没事吧,没呛着吧?」 江冉微张着嘴,像是生死未卜,就在梁季澄接受良心拷问并犹豫要不要为他做人工唿吸的时候,一股水柱不偏不倚吐到了他脸上。 梁季澄:「???」 「哈哈哈哈哈哈哈!!!」江冉毫不留情地嘲笑他,和上一秒半死不活的样子判若两人。 梁季澄再次被耍了,一天两次被人愚弄,打破了他有生以来的犯蠢记录,他气的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江——冉——!」 两个人在水里闹了一下午,闹到太阳西斜,黄昏柔软地铺在江面上,才湿淋淋上了岸。 江冉下水的时候只穿了一条小短裤,红黑条纹的,这会儿湿透了,紧紧贴在他的身上。 第26页 那种不正常的感觉再度来袭,梁季澄脑袋里两个小人在打架,打得难捨难分,一个怂恿他想看就看,另一个则在狠狠抽他的耳光。 要不就看一眼,他想,就看一眼吧,反正之前又不是没见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遵循内心的旨意,转头看了过去,江冉刚刚穿好上衣,正在穿裤子,他微微弯着腰,一只脚往裤腿里伸。衣服的布料很薄,在光线的配合下,劲瘦的腰肢一览无余,下面是两条笔直的长腿。梁季澄从没有仔细观察过男人的腿,可能是在外面活动的时间更长,江冉的大腿比他要结实,看起来饱满而有弹性,但脚踝却是异常纤细… 「阿澄,你看什么呢?」 江冉的声音中断了梁季澄的幻想,他揉了把脸,「没有,走吧。」 梁季澄的裤子还是湿的,但没关系,以现在的温度,等走到电影院,差不多就能干了。 不论哪座城市,黄昏都是一天中最为温柔的,天空被染成了好看的暖橙色,白昼与夜幕交汇,在最远处凝成一条金色的地平线。他们走在人行道上,主路则被下班大军占领了,自行车的铃声和汽车的喇叭混杂在一起,晚风吹过,带走了头髮上的水珠,脸也变得有些干干的。 三十分钟后,他们到达了电影院。旧厂区这家影院是难得的苏式风格建筑,平整的三段式结构,灰色的墙面,正中间是个尖尖的红色塔顶。离开场还有二十分钟,售票厅里已经有不少年轻男女在等着,女的穿糖果色紧身无袖背心配短裙或牛仔裤,男的穿条纹衬衫配运动鞋,恋爱的气息在空气中流窜,浓度之高仿佛一点即燃。 梁季澄环顾四周,竟然觉得他和江冉在这一堆亟待发情的男男女女中间毫不违和。 他们在柜檯买了吃的东西,有梁季澄最爱的芒果棒冰,和巧克力味的爆米花,江冉还去上了个厕所。等他们高举着吃的喝的,跳芭蕾似的从一排人面前挤过去落座,电影刚好开场。 周星驰的电影,精彩程度自不用多说,影厅里时不时爆发出一阵欢笑。梁季澄的心思不在电影上,他像被夺了魂似的,满脑子都是白天在江边发生的事。而罪魁祸首江冉却并不知情,他两眼盯着屏幕,正跟着周围的人一起瞎乐。 笑得像个傻子一样,梁季澄嫌弃地想。 嫌弃归嫌弃,他还是悄悄用衣服下摆擦干净滴落在手上的芒果汁,然后在黑暗中抓住了江冉的手。 江冉正乐的够呛,突然感觉手上多了个东西,他疑惑地看向梁季澄。 「有点冷,」梁季澄淡定地说,「让我暖和一下。」 第14章 梁季澄上一次主动牵江冉的手,还是在小学一年级的六一儿童节。 当时学校让每个班都出一个节目,还请了舞蹈老师给他们排练,梁季澄由于占了脸蛋的优势,很荣幸的被分配到第一排的位置。有一个动作需要两个小朋友手拉手围着转圈,对方是个胖乎乎的可爱男孩,梁季澄却把他的手甩开了。 「我不和他拉手!」梁季澄仰起小脸,高傲地宣布。 舞蹈老师是艺术学院的大学生,自己都还没出校门,根本没有对付刺头学生的经验,只好问梁季澄那他想怎么办。 梁季澄想了想,往观众席上的江冉一指,「我和他拉手。」 就这样,梁季澄一道「圣旨」,江冉便从普通观众一跃成为了首席。 江冉的手和小时候没什么变化,还是软绵绵的,梁季澄感受着掌心那一点温度,思绪也随之起伏。 电影结束了,他们夹杂在一群意犹未尽的看客之间出了门,江冉还是很兴奋,连比带划重复着电影里的段落。梁季澄却始终很安静,没有接话,时不时嗯一声算是回应。 江冉突然停下了,皱眉看着他,「阿澄,我觉得你今晚不太一样。」 不同于梁季澄的俊美,江冉的鼻樑稍短,鼻头又偏圆,皱眉的时候小脸挤在一起,像只鹌鹑。 梁季澄抬了抬眉,「怎么不一样?」 江冉也说不上来,感觉这个东西实在太过抽象,他没办法形容,只不过照往常他要是这么滔滔不绝,梁季澄早不耐烦让他闭嘴了,根本不会由他说下去。 他憋了很久,最后只问出来一句,「你觉得电影好看么?」 「还可以吧。」 江冉哦了一声,没再继续喋喋不休,等快走到楼下,梁季澄才又开口,「江冉…」 一声响亮的鸣笛划破夜空的寂静,也打断了梁季澄的话。 同一时间,一道刺眼的灯光亮起,两人同时用手遮了一下,逆着光江冉看不清面孔,只看到楼道口停着一辆摩托车,一条人影跨坐在车上。 「山猫?」他听到梁季澄错愕的声音。 江冉愣住了,没等他反应过来,梁季澄已然快步走上去,「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啊,」山猫脸上挂着让人不爽的笑容,伸手想摸梁季澄的头髮,被他用手挡开了,又偏头沖江冉打了个招唿,「嗨~弟弟。」 江冉本能地往梁季澄身后缩了缩,他害怕山猫,害怕他身上一切不属于学校和社会轨迹之外的危险气息。 「一个假期也没见你过来,怎么那么忙啊,」山猫笑嘻嘻地说,「我那新进了好几张碟,等着和你一起看呢。」 江冉勐地转头,阿澄什么时候和别人一起看电影的,他怎么不知道?! 第27页 也是…像他们今晚这样,肩并肩挨着,一起看的吗? 「再说吧,」江冉的角度看不出梁季澄面色有什么变化,声音也无波澜,「我最近都很忙。」 「知道,优等生嘛,又不像我们这些人。」山猫说着,身体微微前倾趴在摩托车的仪錶盘上,一只手勾了勾梁季澄的衬衫扣子,一个极尽暧昧的动作。 江冉死死盯着那只手,第一次产生了想把一个人的爪子剁下来再切碎的暴力念头——当然他没那个胆量,于是懦弱地选择了忍让。 「说好了啊,过两天去我那儿。」山猫悠扬地吹了声口哨,临走还拍了下江冉的肩膀,「拜啦弟弟。」 说罢他骑着摩托扬长而去,轰鸣声掀起一路尘土。 两个人在余下的淡淡汽油味里相对而立,少时,梁季澄推了江冉一把,「你回去吧。」转身便要离去。 他没走成,被人紧紧拽住了衣服,江冉不说话,也不松手。 「干什么,」梁季澄再次展现出那张熟悉的,不耐烦的脸,「我说了这事你别管,听见没有!」 他把江冉的手指用力地一根一根掰开,没再看他的脸,匆匆上了楼。 梁季澄知道江冉不会走,他就在楼下,也许他会在听到关门声之后一个人在黑暗的楼道伫立许久。他能想像到江冉的样子,他可能会无助,会不知所措,就像过去数不清多少回那样。想到这,梁季澄的心像被松针扎过,闪过一阵短促的痛意,他下意识攥紧了楼梯的扶手。他们看不见彼此,就这样在黑暗中博弈,试探着对方的底线。三分钟后,梁季澄还是赢了,他等来了纸片似的脚步声,江冉的脚步声永远是轻的,带着不易察觉的卑微和小心翼翼。梁季澄松了口气,快步走完余下两层,用钥匙开了门。 刚拉开一条小缝,他的手就停住了,客厅的灯竟然亮着——都几点了,梁老太还没睡。 梁季澄脑子一团乱,但又不能装没看见,只能硬着头皮开口,「怎么还不休息?」 梁老太瞪着他,「你上哪里去了?」 「看电影啊。」 「和谁?」 「江冉。」 「我问你,」梁老太手指着他,「你刚才在楼下是同哪个在一起?」 「就江冉嘛,你认识的。」 「你莫要唬我!」梁老太勐地拍了下桌子,把杯子里的水都震的洒出来,「我都见着了,那个开摩托的油子,是不是你认识的!」 「你见着你还问我!」梁季澄脾气也上来了,「我说了你莫管我的事,你又不懂!」 「我不管你哪个还要管你!你还想让你那死鬼亲妈管你,我告诉你你是我孙子!我管你天经地义!」 「那你管啊!」梁季澄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吼,像身陷囹圄的困兽,倒把梁老太吓住了。 「你要管我,你早干什么去了!」他声嘶力竭道,「我小时候你怎么不管我!老师要家长上学校的时候你怎么不管!我肚子饿的不行你还在外面和人家吵架的时候,你怎么不管!你现在要管我,我告诉你,晚了!」 他近乎宣洩地吼完这段话,没有等到梁老太更加疯狂的回应,她只是有些呆滞地看着他。而她的神色——梁季澄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神色,或许是疑惑,而更多的是茫然。 梁老太回了自己房间,剩下樑季澄一个人在客厅,他也想走,可是双脚像被粘在地上,怎么都抬不起来。 迟来的不安和愧疚后知后觉将他包围,他忍不住想——我是不是过分了。 梁老太不算一个很好的家长,甚至连合格线都够呛能达到,但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唯一的,和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梁季澄很早就认清了这个事实,但此刻想到这件事还是让他无法自制地慌乱起来,他挣脱了脚下的桎梏,先敲了敲房门,然后小心把门推开。 梁老太背对他而坐,她身上穿了件白底带花纹的褂子,这衣服在梁季澄的记忆里存在了很多年,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有了。她的背佝偻着,身材像大多数老人那样肥胖而臃肿,花白的头髮上夹着一只极不符合她年龄的桃红色的卡子,不知道是从哪里捡来的,骤然看上去有些可笑。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衰老不过一瞬间的事,而梁季澄也是在瞬间意识到的。 奶奶老了。 他再也不能将眼前这具迟暮的躯壳和那个在菜市场大杀四方的战士联繫起来,因为她老了。 短短几分钟内,梁季澄一向聪明的大脑被这一系列早已知晓却又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击的猝不及防。 他缓步走过去,梁老太的膝盖上摆着一张照片——是他父亲的照片,穿着白衬衫,灿烂的笑容绽放在那张几乎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上。 这让梁季澄本来想说的话又一下成了空白。 梁老太没有动,像是根本没有察觉梁季澄的到来,过了好久她才嘆了声气,「我想又宁了,就拿出来看看。」 在梁季澄的印象里,这还是奶奶第一次用如此正常的语气和他说话,他不知道该回什么,轻轻嗯了一声。 梁老太从来不肯告诉他,他的父亲,自己的儿子究竟是因何自杀的,梁季澄曾经问过很多次,统统被她以小孩子不懂莫要乱问堵回去了,他能从梁老太口中得到的,只有对亲生母亲的咒骂。 第28页 「我知道你不愿意听我说话,」梁老太把照片放回抽屉,「但是我还是要同你讲,我不想看见你走你爸爸的老路。」 什么老路,他爸当年也和小混混来往过? 梁季澄没问,他不想,也没必要再揭一次梁老太的伤疤了。 「我不会…再见他了。」梁季澄说。 这保证只是说给梁老太听的,不管是不是最后一次,梁季澄明天都得过去。 只不过他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从上次分开时的表现来看,山猫绝对还揣着别的心思。 梁季澄想起江冉那一书包的破烂,从抽屉最里面翻出一把生锈的手工小刀,放进了口袋里。 第二天下午,梁季澄一个人来了录像厅,没有带书包,什么也没带。录像厅没有人,平时那帮小弟一个都不在,只有山猫正蹲着摆弄vcd。 「他们人呢?」梁季澄问。 「哟,来了,」山猫回头沖他笑了笑,起身朝他这边走过来,「都被我赶出去收帐了,今天就咱俩。」 这话很难让人不多想,梁季澄顿了顿,表情变得难看,「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这叫什么话,」山猫啧了一声,「好像我要害你似的,之前你没地方去跑来找我,我不也是收留你了吗。」 「那是之前,」梁季澄说,「我这次来就是和你说一声,以后我不会再来了。」 山猫并没有因为他这句话有任何不快,反而笑得更开心了,他摸了摸下巴,「以后再说以后的事,今天先陪我把电影看完再说。」 梁季澄碰了个软钉子,无话可说只能坐下来,等着电影开始。 屏幕上出现白色的字幕,山猫主动靠近他,胳膊有意无意搭在他身后的沙发靠背上,从后面看上去像是搂着他,「那天你和你那个小朋友看的什么电影?」 「你怎么知道我们看电影去了?」 「我都闻见爆米花味了。」 「…少林足球。」 山猫像发现了新大陆,「你喜欢周星驰的片子?」 「没,」梁季澄冷冷回答,「不喜欢。」 第15章 梁季澄不知道山猫有什么毛病,选的都是两个男的在一起腻歪的片子,上次是中国人,这次直接成俩外国人了,虽然后期有中文的配音,但他还是看的云里雾里。电影的色调还是挺美的,有点油画的感觉,但再优秀的画作,一动不动盯着看两个小时也会腻。梁季澄看不下去,又无事可做,只得把眼神移向别处,打量起整栋房子的布局。 录像厅他来过不少次,每次来不是看电影就是看一堆人打撞球,还没有好好观察过这里。屋里的窗帘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绿色换成了红色,不断变化的幕布后面,半隐半现一个两米多高的书架,上面垒着几排书——以山猫的文化水平,肯定不是用来看的,估计就是装装样子。屋顶上是裸露的管道,感觉一到阴天下雨即使在屋子里也能把人浇透。 画面里传来了不一样的声音,梁季澄瞥了一眼,那两个男的竟然在接吻。 接吻啊… 接吻!!! 梁季澄像被扔到了钉满钢针的案板上,瞬间从沙发上跳起来。 这是在干什么?! 说实话,山猫今天就是直接给他放a/片他都不会这么意外,而他本人此刻却稳稳坐着,没有丝毫惊讶,好像这段剧情早就看过无数遍。 梁季澄的大脑乱成了花白屏,全是跳跃的信号在刺啦刺啦响,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别着急,」山猫抬起头,嘴角似笑非笑,「后面还有呢。」 然后梁季澄看见那两个男的开始脱衣服。 … 他再也无法忍受,准备夺门而出,却被山猫从后面一把拉住。 「放,手。」梁季澄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他应该把山猫的手掰开,但是他这会儿噁心的根本就不想碰对方,只能扯着衣服试图从他手里拽出来,然而衣服都快撕裂了山猫的手臂还是纹丝不动。 梁季澄这才意识到,哪怕山猫瘦的比麻秆多不了几两肉,他的力气也不是自己一个未成年可以相比的。 他只能强行按下那密密麻麻升起的作呕感,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问,「你想怎么样?」 「阿澄,咱们是一类人,」山猫脸上笑容淡去,有些冷冷地看着他,「你和我,咱们都是一类人。」 「你放屁!」梁季澄噁心的破口大骂,「别叫我阿澄,少他妈给自己脸上贴金了,谁他妈跟你一类人,变态,放我走!」 这一刻,他仿佛无师自通地继承了梁老太优秀的骂人天赋,他不在乎面子,什么也不在乎了,只想把全天下最邪恶最污秽的词堆到这个变态脸上,然后趁乱逃走。 「别激动嘛,」山猫嘴上说着,手上的劲儿一点没少,他绕过沙发走到梁季澄跟前,「不是有句话,叫三岁看老,你听过吧…优等生肯定听过,咱俩第一次见面我就看出来了,你跟我一样,都…」 「…都怎么样?」 山猫耸耸肩,「都喜欢男人。」 操!梁季澄忍耐到了极限,甚至来不及去想这句话的真实性是否可考,他掏出那把生锈的小刀,以迅雷之势在山猫手腕上划了一刀,口子多长,多深,他也不知道,然后使劲把山猫的胳膊往下压,趁他吃痛松手,扭头跑了出去。 第29页 就在他赶到门口的时候,有人从外面跑进来,两人撞了个满怀。 是江冉。 「阿澄?」江冉看清来人,连鼻子撞的生疼都顾不上了,「你真在这啊!」 梁季澄没空问江冉是怎么知道这地方的,扯起他就要走,但是身后的脚步却让他不得不放弃这个念头——山猫紧随其后追上来,他手腕的伤口应该是挺严重的,哪怕用手捂着,也有血源源不断从指缝渗出来,染红了大半个手掌。 江冉没想到自己初来乍到等着他的就是这么血腥的一幕,先是震惊,随即担忧地看向梁季澄。 「这就走了?」山猫脸上残存的笑意已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阴冷,尤其是当他看见江冉也来了的时候,简直像要把他活剐了。 江冉被他看的嵴背一凉,下意识后退一步。 梁季澄的脑子里突然蹦出来一个十分不合时宜的想法:他是不是误会自己和江冉的关系了? 「我再说一次,」梁季澄定了定神,「我以后不会再来了,你也不用去我们学校门口等着。」 山猫不说话,目光依旧冷的像寒冰,在他们转过身时,他听见山猫用方言骂了一句。 那是本地土语中很脏的两个字,下流到连梁老太这种泼妇骂出口都需要斟酌三番。 梁季澄确信江冉也听到了,因为他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梁季澄觉得自己大概犯了什么病,也可能昨天被水泡过头了,总之,他迈出去又折返回来,看着山猫一字一句道,「把你那龌龊心思收起来,他是我朋友。」 这话说的颇为霸气,但他后背却被汗湿透了,说完拉着江冉头也不回出了门。山猫没再跟上来,一直走过两条街区,梁季澄狂跳的心才稍微平復下来。 外面不知从何时起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落到衣服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出的汗水。 江冉有些懊恼地说,「我出来忘带伞了。」 雨水是这座城市的底色,一周内总有两三天是下着雨的。「算了没事,」梁季澄说,「快点走吧,」 雨越下越大,然而他们谁都没有跑起来,一前一后走着,在街上来来往往打雨伞披雨披的人群当中,像两个格格不入的神经病。梁季澄本来想问问江冉是怎么找到这的,但是他此刻实在太乱了,山猫近乎露骨的明示,加上那些电影画面的冲击,全部同时在他脑中混战,饶是他cpu再强大,一时半会儿也不能理出个所以然来。 「阿澄,」江冉从后面追上来,「你披我的衣服吧,别感冒了。」 「你老实穿着,」梁季澄扽了一下他的外套,不耐烦道,「作什么妖。」 江冉讨了个没趣儿,默默把拉链拉了回去。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又走了一段路梁季澄问他。 「我去你家找你,看你不在就猜你可能去大本营了,」江冉一五一十回答,「那里老闆告诉我录像厅位置的。」 梁季澄在心里把那位多管闲事的老闆骂了一通,事情是他惹的,现在可倒好,山猫要连江冉一块儿恨上了。 按照以往的路线,他们会先经过梁季澄家门口,但今天他绕了个远,先送江冉回家,似乎这样能让他心里的愧疚感减轻一些。 「你…这两天别出门了,」分开时梁季澄思索一下说道,「快开学了,我怕他们找你麻烦。」 「他们」指代的对象不言而喻,对于刚刚发生的事,江冉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但赖于他从小养成的对梁季澄言听计从的优良品德,还是想都没想答应了。 梁季澄回了家,先把外衣裤脱下来,扔在水盆里,用肥皂使劲的搓。家里的肥皂没有整块的,那些掉下来的碎末,梁老太捨不得扔,把它们用水重新揉成一块。乌七八糟的颜色,难看就算了,用起来也难使的很,稍一使劲就会从手里滑出去。 在第三次把拼接肥皂发射到不同地方后,梁季澄终于失去了耐心,他站起来,狠狠踹了那个比自己年龄还大的搪瓷盆一脚,回了房间。 山猫的话始终萦绕在他耳边,让他心神不宁。同性恋在当时还算是个新鲜词,或者流传于人们口中的都市怪谈,属于大多数人听过但是没见过。梁季澄并非对这个群体存在偏见,只是人很难对自己根本不了解的东西产生好感,而山猫信誓旦旦的语气更让他厌恶——他自己都不确定的事,别人又凭什么给他下定义。 墙上挂着一面红色的塑料镜子,梁季澄把它摘下来,对着镜中自己的脸。仅从外貌来看,他跟山猫可以说毫无共同之处…看不出来山猫那种人竟然喜欢男的,他喜欢什么样的?强壮的,还是像女人一样的男人,俗称娘娘腔? 想到山猫的手搭在他皮肤之上的触感,梁季澄顿感一阵恶寒,勐地将手里镜子丢了出去。 可以肯定的是,他对同龄的男性从没有过半分念头,他讨厌别人的触碰,恨不得在身上套个圈子再写上禁止靠近,在这一点上,他非常公平的做到了对各种性别都一视同仁。 除了… 梁季澄又回忆起昨天下午在江边发生的种种,在面对江冉的身体时无法克制的生理反应,这也许不能成为判断的依据,但至少该是一种徵兆。 梁季澄有着顶尖的学习天赋,这就意味着他的理解力和接受力要比其他人高得多。在得知自己可能被划入性少数群体时,他第一反应并非害怕,也不是恐惧,而是想一探究竟的好奇。 第30页 禀着科学严谨的精神,梁季澄充分发挥了「先问是不是,再问为什么」的治学流程,在假期剩下的时间里,他跑了好几趟图书馆——幸好山猫暂时还没来找他的麻烦,让他得以顺利完成计划。梁季澄借了几本关于同性恋研究和心理学的书,他没有冒险带回家,每天就在图书馆看完,经过数天的研究推断,他终于得出结论—— 他大概,真的是山猫口中的那一类人。 第16章 离开学前几天,梁季澄把江冉约出来见了一面。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过一周的时间,再次相见江冉跟看到亲人似的,高兴地飞奔过去,「阿澄!」 梁季澄敏捷地躲开他的拥抱,尽管他比江冉要高,但这飞扑过来的速度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住的。 江冉并不介意,他迫不及待开口问道,「阿澄,我这几天一直担心你,怕他再来找你…那个,他没来吧?」 江冉没直接说山猫的名字,也不知道是不敢提还是不愿意提。 「没有。」梁季澄说。 「那就好,」江冉松了口气,「对了,上次你为什么用刀划他,还留了那么多血?」 那一幕给江冉留下不小的心理阴影,他当时没敢问,但回家之后连续做了好几天的噩梦。梦里山猫拖着血淋淋的一双手在背后追他们,他想拦住对方,回头一看,刚才还在他身边的阿澄竟然变成一个球,顺着坡滚下去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划的,」梁季澄不知他在江冉梦境里的离奇经歷,反问道,「万一是他自己划伤的呢?」 江冉被问的哑口无言,他就算不聪明,也还没傻到会相信这种不经大脑的瞎话。 「因为他犯贱。」梁季澄不愿多谈,以最简短的话术结束了这个问题,「走吧,不说这个了,咱们去别的地方。」 「去哪儿?」 「雕像。」 梁季澄口中的雕像是塑料厂的标志性建筑,就在厂区的中心位置,建造时间就是他出生那一年,每到夏天晚上,雕像周围的广场就会变得很热闹,全是来散步或者纳凉的人。 当年工厂的效益远比现在要好,据说作为市里的支柱企业,厂里一把手的面子比市长都要大几分。这座雕像便是由一把手牵头,在国内一个很有名的建筑设计师手里诞生的,它见证了一个产业的崛起,也见证了一代人的辉煌。只是世事无常,后来这位一把手因为经济犯罪被抓,而随着他的倒台,工厂也逐渐开始走下坡路——这些都是梁季澄在他奶奶和别的老太太聊天时听到的。 现在是白天,广场上人不多,只有几个一看就还没上小学的孩子,围着雕像乱窜,被梁季澄挨个瞪了一眼,就自动跑远了。 弄走了这帮碍事的小鬼,梁季澄率先爬上去,向下面的江冉伸出一只手,「上来。」 江冉搞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毕竟「攀爬」这项运动,在他们三年级之后就很少实施了。雕像下面的大理石台子大约有两米高,小孩子想上去需要费点功夫,但对他们这些早抽条晚抽条的青少年来说,却并不算难。江冉抓住他的手,没怎么用力便爬了上去。 「阿澄,咱们来这干嘛啊?」 梁季澄把江冉约过来,其实是想「故技重施」,看看还会不会有那天的反应,也不一定非得是这里,总之,他得找一个安静没人打扰的地方,开展他的实验。 梁季澄让江冉把手掌竖起来,自己则和他十指相扣,同时闭上眼睛,光看姿势两人像在练气功。 江冉:「…」 他觉得阿澄今天不对劲,太不对劲了,做的每件事全都超出他的预料范围,他甚至怀疑阿澄是在山猫那里受了什么刺激,精神失常了也说不定。 但是想归想,这些话江冉不可能说出来,尤其是以梁季澄现在全神贯注的状态。阿澄在专心做一件事的时候——不管是学习还是别的什么,是绝对不能被打扰的,江冉就吃过一次亏,那次阿澄发了好大的脾气,他跑前跑后哄了半天才哄好的。 雕像内部本来就狭小,两个半大的小伙子窝进去,空间更是所剩无几。梁季澄口中唿出的热气打在江冉脸上,感觉痒痒的,他本能地想躲,然而后面就是墙壁,后脑勺顶着坚硬的石头,根本无处可去。 江冉只能缩着脖子,觉得再多几分钟自己就要抽筋了。 梁季澄同样不好受,他能感受到江冉的掌心出了汗,连带自己的手也变得湿湿腻腻的,而与之相反,他的内心依然平静而干燥。 日光,江水,湿热的空气,那天的一切仿佛只是他一个人的一枕春/梦,再回头,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梁季澄莫名焦躁起来,难道是他结论错了?他不喜欢江冉,所谓心动只是特定场合下心神错乱的产物罢了。 要不,再近一点试试? 梁季澄略微睁开眼,这么近的距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江冉的睫毛,他之前从未注意过——根根分明,尾部还有一点翘。不同于他狭长的眼型,江冉的眼睛大而圆润,带着稚气未脱的天真,像一只刚从森林出来,还未曾对人类设防的小鹿,善良而懵懂,这大概也是很多人把他们年龄错认的原因。 梁季澄有些僵硬地一点点凑近,他能看到江冉的眼神随之而聚焦,这方法似乎是管用的,他后背上的嵴椎俨然成了一根引线,随着两人相隔拉近,自下而上烧了起来。 第31页 直到他看见江冉的头微微偏了一下。 正被意乱情迷裹挟的梁季澄勐地呆住了。 …他是在,躲自己吗? 梁季澄难以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如同一盆凉水从天而降,浇灭了他全部的热情,还有自尊。 难堪,窘迫,狼狈…他感觉自己像一只流浪的动物,好不容易亲近一次人类,结果却被人捏着鼻子一脸厌恶地赶跑了。 寒酸,且廉价。 梁季澄恨不得给一分钟前的自己一个耳光。 除此之外,他更为清楚的意识到,江冉在嫌弃自己。 这个念头很好的把梁季澄从无与伦比的尴尬中拯救出来,进而全部转化成愤怒。 这个世界上,谁都能嫌弃他,只有他江冉不行! 为什么不行… 没有为什么,他说不行就是不行! 梁季澄森森然盯着他,忽然冷笑一声,「你躲什么?」 江冉:「我没…」 「你不会以为我要亲你吧,」梁季澄接着打断他,不屑的神情愈发明显,「你也太自作多情了,不照照镜子看自己长什么样…你凭什么以为我会亲你?」 他的语气前半段是讽刺,到后面就是恶狠狠的不带一丝情面。理智告诉他这样的行为是典型的无理取闹,恼羞成怒,以及倒打一耙,但他就是控制不住…当看到江冉露出受伤难过的表情,那份令人脸酸的尴尬仿佛能因此抵消一点。 梁季澄拨开江冉想来碰他的手,从台子上跳了下去。 他知道江冉很快就会追上来,然后道歉。梁季澄突然觉得这样很没意思,这么多年永远是这样,他生气,江冉追他,道歉然后和好——毫无新意的一套流程。 「对不起阿澄,我不是故意躲你的…」果然江冉第一句就是认错。 其实也不能怪他,梁季澄想,换位思考如果有人敢这么对自己,那么不等那个人靠近,他的拳头就会落在对方的鼻樑上。 「你没错,」梁季澄说,「你哪里有错,你一点错没有,都是我的错。」 可能是他演的太逼真了,江冉摸不太准梁季澄是在说正话还是反话,迟疑了一会儿,「那你…」 「你别说了,」梁季澄停下来,看着他,「我现在真的不想听你讲话。」 这回江冉听懂了,于是他们一路默默无言,快到分开的那个路口,身后有人高声地喊江冉的名字。 是隋文娟,她骑着一辆红色的自行车,车把上还挂了不少东西。 「妈妈!」江冉朝她挥挥手。 「你下午又去哪儿玩了?」隋文娟骑到他们跟前停下,不轻不重责怪了儿子一句,等看到梁季澄她又笑了,「哎哟,阿澄也在啊。」 梁季澄脾气再差也不会在长辈面前耍横,他点了点头,「阿姨好。」 「正好我刚买了芒果,」她从其中一个塑胶袋里面捡出两个饱满的青芒,递到梁季澄手上,「阿姨你知道你爱吃,拿着回去吃。」 梁季澄不擅推辞,又不想在大街上和人拉拉扯扯,只能收下,低声说了句「谢谢阿姨」。 江冉被他妈带着走远了,梁季澄站在原地,直到两个人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他才若有所思掂了掂手里的芒果,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去厨房把菜洗了,把饭蒸上,」一进家门隋文娟吩咐江冉,「动静小点,我进屋打个电话。」 江冉应了一声,拎着菜去了厨房,隋文娟没说,但他知道这通电话是打给谁的——塑料厂内部要改革的消息传了有段时间了,貌似马上要公布第一批下岗名单,搞得厂子内部人心惶惶,他妈已经因为这事担惊受怕好几天了。 江冉把水龙头调小,想隔着门缝搜刮到一点有用的信息,奈何他听力不够敏锐,只捕捉到了只言片语,先进,关系户什么的,他听不懂。一直到他把菜全部洗完切好,他妈还是没有出来。 江冉惴惴不安回到房间,翻开书写了几道题,但很快就做不下去了。刚才他还在为自己惹怒了阿澄而担心,现在他开始担心起更严重的事情——他们母子俩的未来。 江冉知道家里的条件不算太好,虽然吃穿方面从来没少过他的,但是他妈一个人的工资要养活两人,怎么想也不会太富裕,还有爸爸那笔赔偿金,他妈不止一次说过那笔钱是要留着他上大学用的,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动。 江冉看着面前摊开的练习册,十道选择题错了四道,尽管跟他以往的战绩比已经进步很多了,不过以他的资质想上高中,甚至大学,还是很难的吧… 隔壁终于传来开门的声响,五分钟后,隋文娟在外面喊他,「江冉,出来吃饭了!」 「怎么耷拉个脸,」他妈把饭盛好递过去,「路上我就看出来了,你是不是跟那谁吵架了?」 江冉一言不发摇摇头,确实吵架了,但他不高兴不是因为这个。 「就你像个葫芦,问啥话也不说,」隋文娟在他脑门上狠狠点了一下,「我告诉你,你跟阿澄好好相处听见没有,那孩子是个有出息的,我还指望他多帮帮你呢,等以后…」 「妈妈,」江冉闷闷地开口,「你是不是要下岗了,咱们家是不是马上没钱了?」 隋文娟:「…什么?」 「我听到你打电话了,」江冉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饭,「我听他们说工厂要裁人,你是不是在名单上?」 第32页 隋文娟惊讶的沉默了,似乎是不相信这样早熟的话是从她这个不太聪慧的儿子口中说出来的,这份懂事是她意料之外的,她为此而欣慰,同时也感到愧疚。 「不是的,你想多了。」隋文娟用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组织语言,说完又难得温情地揉了揉儿子的头髮,「情况没你想的那么糟,不要担心。而且这是我们大人的事,你什么都不用管,好好上学就行了。」 第17章 再次开学,江冉敏锐地察觉到,班上成双成对的同学多了起来。大家的情窦仿佛在一夜之间同时打开,好些先前八竿子打不着的男生女生,也悄悄牵起了手。 兴许是嫌生活不够刺激,想抓住初中的尾巴来一次刻骨铭心的早恋,就连去趟操场,都能在路上抓住好几对小情侣。 江冉向梁季澄分享了他的新发现,只得到了一个白眼,以及他的标志性经典回復,「一群白痴。」 那天那场小小的不愉快过后,双方谁也没有再提起过,反正他俩之间类似的摩擦太多了,大部分是以江冉主动道歉后不了了之告终,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影响第二天早上,江冉站在梁季澄家楼下,等他一起上学。 「江冉,」梁季澄沖他招招手,待人屁颠屁颠跑过来,把一团纸塞到他手上,「帮我把它扔了,我眯一会儿,别叫我。」 这些不是废纸,是别人给他的同学录。 那一年,不知道是谁带的头,互相赠送同学录的行为开始在校园里兴起,梁季澄在学校里,尤其是女生之间一向受欢迎,收到的花花绿绿的同学录快要把桌洞堆满了,还有外班的女生托人塞进来的。依他的性格,自然不会每张都回復,挑几张看得顺眼的,随便划拉几笔,剩下的一律魂归垃圾桶。 江冉把纸团一层层展开,这里面有不少他眼熟的名字,他还看见了方小雨的,粉红色印着心形的花纹,一看就是精心挑选过的,最上面用钢笔秀气的写了她的名字。纸上的问题,除了姓名年龄这些基本的,还有一栏暧昧的标註了喜欢的人,一看就是明晃晃的别有用心。奇怪的是,其他问题梁季澄都空着,唯有这一行,他在后面写了什么又划掉了,从字迹来看,像是英文字母「j」的形状。 …难道阿澄有喜欢的人了? 还是只是随手的涂鸦,没有别的意思? 「这些…都要扔吗,」江冉有些不忍心,「会不会不太好。」 江冉没收到同学录,如果有人肯给他,他想,自己一定会认认真真写好,再亲手交给对方。 「不然呢,」梁季澄摊开手,「这么多张,你让我一张张写?写到毕业都写不完。」 「可是…」 「少废话,」梁季澄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挥挥手,「你要是觉得可惜就帮我写,」他忽然换了个笑容,「反正我的事你都知道。」 江冉没有帮他写,他把纸团装进书包,准备出了校门再扔——怕扔在学校的垃圾桶被人捡到对阿澄影响不好。 还没等他把这坨麻烦丢出去,他自己的「麻烦」就来了。下午大课间,江冉去了趟洗手间,等他回来,就看见一张纸工工整整摆在他的桌子上,和他的课本练习册比起来,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是一张同学录。 走廊里人来人往,有人在聊天,有人在说笑,看不出来谁曾在他的座位上驻足停留过。 「刚才有人来过我这吗?」江冉问坐在门口的同学,对方摇摇头,表示没注意。 纸是普通的白纸,中规中矩的样式,没有花里胡哨的颜色,看不出是男生还是女生给的。江冉像得了宝贝,忙不迭拿去给梁季澄展示。 「阿澄你看,我也收到同学录了。」 他光顾着兴奋,没注意到梁季澄的脸色变了变。 「谁给你的?」他问。 「不知道,」江冉还在忙着研究这张纸,拿它对着光看,像能看出花一样,「我刚出去了,回来之后就放我桌子上。」 梁季澄把纸抢过来,上面没写名字,看来还是个匿名者,估计是想等江冉写完了再偷偷拿回去。 「你收好吧,」梁季澄心里有点泛酸,但口气还是正常的,「这么珍贵的东西,别再给弄丢了。」 江冉没听出话里的不满,小心抚平被梁季澄弄皱的部分,把纸夹进了课本里。他的一举一动全部落在梁季澄眼里,包括那张纸的去处。 梁季澄低下头,表面看上去是在和数学题搏斗,实际上脑海里早已为江冉的同学录规划好了结局。 等到放学,江冉想把同学录带回家去写,却发现那张薄薄的纸片怎么也找不到了。 他把书一页页翻开检查,又向前后左右问了个遍,连垃圾桶都翻了,却还是没有出现,像是凭空消失了。 怎么回事,明明夹在课本里的… 就在他束手无措时,梁季澄插着兜不紧不慢走过来,「走啊,你在找什么?」 「我的同学录不见了,」江冉求助的眼神望着他,「阿澄,你有看到谁动了吗?」 「我又不是你保镖,24小时盯着你,」梁季澄啧了一声,「就那么一张纸你也能丢,不是叫你收好了吗?」 「我知道,」江冉声音渐渐低下去,有些委屈,「可是我真的记得夹在书里的…」 江冉记得没错,同学录确实在课本里,只不过后来梁季澄又把它拿出来,撕的粉碎,冲到下水道了。 第33页 一点痕迹不留,堪称毁尸灭迹,他当然不可能找到。 就江冉这样24小时围在自己身边还能招惹到女生,想必是时时刻刻注意着他的,一想到这,梁季澄心里就禁不住吃味儿——是的,虽然那张同学录简单到看不出性别特徵,但他就是无比肯定是出自女生之手。 既然被他看见,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要不你慢慢找,」梁季澄有些幸灾乐祸地说,「我先走了。」 江冉没回答,还沉浸在难过中。 「算了,」他抓起书包,「我不找了,咱们走吧。」 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梁季澄却像是动了恻隐之心,「其实,」他慢悠悠开口,「你要真捨不得,自己去买一张补上也行。」 「…嗯?」 「那种同学录遍地都有卖的,你找个差不多的,估计谁也看不出来。」 江冉眼睛倏地一亮,这倒是个办法,他拉起梁季澄的胳膊,「那你陪我去看看吧!」 梁季澄微微皱起眉头,「给你提个建议,你别太过分。」 「好阿澄,陪我去吧,」江冉非但不松手,反而笑嘻嘻撒起了娇,他分得清梁季澄真生气和装生气是什么样,真把他惹急了是不可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的,「很近的,耽误不了多长时间的。」 梁季澄表面无波无澜,其实心里相当受用,这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先把原来那张扔了,再陪他去买张新的,最后把写好的这张拿到手。 一箭双鵰。 「行吧,」他装作很不情愿地道,「那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学校旁边就有文具店,里面不少穿着校服的学生,江冉向老闆描述了他那张同学录的样式,老闆听完很肯定地说,「我们这没有这样的。」 「就是最简单的那种…没有么?」江冉不死心地追问。 「没有呢,」老闆说,「你要不要看看其他的,像这样,还有这样的,都是卖的比较好的。」 江冉失望摇摇头,转而看向梁季澄。 「那就去其他地方瞅瞅吧,」梁季澄不动声色地沖老闆点了点头,「麻烦了。」 「抱歉阿澄,」从文具店出来,江冉面怀愧疚地说,「我不知道这里没得卖…要不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去找就行了。」 梁季澄抬头看看天,过了秋分,天黑的越来越早,黑漆漆一片压下来,让人心里有些不得劲儿,最远处貌似还飘着乌云,估计一会儿又得下雨。 「走吧,再去趟商业街,没有就回家。」 商业街不是具体的哪条街,而是他们这小商品批发市场的总称,里面卖什么的都有。要去到那里,得先经过一片居民区,三四层高的楼房混合着低矮的平房,楼与楼之间的间距窄的能看清对方家里的摆设,路边有不少因为长期下雨来不及蒸发形成的污水沟,墙角堆着废品,仔细看还有臭虫在上面爬。 梁季澄借着反射的光线,小心地避开水坑和垃圾,就在快要走出去的时候,路边一只野狗跑过,不偏不倚把脏水溅到了他新刷的白球鞋上。梁季澄在心里骂了一句,有些后悔今天提出这个建议了。 「快点,」他不满地出声催促江冉,「这什么鬼地方,赶紧走。」 然而下一秒,前面的巷子口闪出几个人影,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几个年轻的混混,其中一个长着断眉,梁季澄认识他,是山猫的小弟。 他心里咯噔一声,糟了,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自从暑假和山猫的冲突之后,梁季澄提心弔胆了几天,担心他上门报復,谁知接下来的几周一直风平浪静,他也就没放在心上,没成想这会儿能找上门来。 梁季澄回头看,不出所料,后面的路也被人堵上了,前后夹击,这下他们彻底无路可逃了。 江冉不认识山猫手底下的人,还处于迷茫中,「阿澄,这…」 「都是山猫那边的,」没时间解释了,梁季澄大脑飞速运转,以最快速度交代他,「你听好了,待会儿我拖住他们,你赶快跑,去报警。」 看来今天挨一顿揍是在所难免的了,既然避免不了,就把损失降到最低,能跑一个是一个。 「阿澄…」 「嘿!」断眉这一声打断了他,只身往前走了几步,「我说,想不到吧,在这还能见面。」 梁季澄冷冷看着他。 「知道我们今天为什么来吗,」断眉走到他跟前,脸上的笑容和山猫如出一辙,只不过比他多了份阴狠,「不是因为你不来了,咱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玩不到一起去也正常,但是——」说到这断眉贴到他耳边,「你把猫哥弄伤了,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梁季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是吓的,是噁心的。他问,「山猫让你们来的?」 「不是啊,」断眉耸耸肩,「他还特意叫我们不要来找你的。」 「那你们…」 「无所谓,你可以去告状,」断眉点了根烟,吸了一口之后,盯着梁季澄神经质地笑起来,「看他会不会给你做主。」 告状两个字一出口,身前身后两拨人像听到什么前无古人的笑话,全都不约而同发出狂笑。楼上有住户不堪其扰,打开窗用方言骂了一句,见是这么一副场面,又迅速把窗户关上了。 梁季澄没有笑,他平静地站在原地,然后趁断眉低头弹菸灰时,两只手按住他的肩,一膝盖顶在了他的肚子上。 第34页 这一下来的猝不及防,混混们都傻了眼,等第一个人反应过来向前沖的时候,梁季澄大吼着推了江冉一把,「跑!快跑!!!」 作者有话说: 昨天忘了放上来。。 第18章 江冉踉跄着跌出去几步,被从后面赶来的几个混混拦住了,他正无措时,梁季澄不知道从哪捡了块砖头,毫不客气地煳在那人脸上,瞬间血流如注。 「跑啊,等什么!」干完这一壮举,梁季澄还不忘又沖江冉喊了一声。 这一砖头让他吸引了全部火力,混混们像被激发了斗志,全部凶神恶煞朝他冲过来。 梁季澄拽住离他最近的一个人的领子,用头勐磕他的脸,又一脚踹向他小腹,等那人倒在地上面露痛苦,梁季澄再次扑到他身上,疯了似地砸他的脸。 身边有混混想阻止他,但没什么用,他不为所动,只是专心对付倒地的人,无数的拳头落在他身上,他也不管…简直像一匹疯了的野狗。 江冉处于战斗圈外围,几乎看呆了,他知道自己应该听梁季澄的话,跑去报警,但两脚像生了根,硬生生的一步也动不了。 阿澄从没在学校和人打过架,这一点他无比确定,但是此刻他兇狠的样子却完全不像是第一次打架的人,那么狠戾,那么彪悍,简直不要命一样。 江冉就这么愣愣看着,像丢了神,直到他看见那个为首的混混掏出一把刀,亮闪闪的,在月光下泛着银光… 那一剎那,江冉的大脑成了空白,甚至身体里的血液都凝固了。他本能地冲上去,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撞开围着阿澄拳打脚踢的混混们,抱住已经倒在地上的梁季澄,把他护在身下。 紧接着一个很硬的东西毫不留情落在他背上。 好痛… 胸腔像被狠狠挤了一下,痛到他甚至发不出吶喊,只觉得后背的骨头似乎被砸断了,手脚像脱了劲儿一样,冷汗一茬接一茬的往外冒,有人上来拉他,却怎么也拉不动。 江冉疼的脸色发白,他无暇思考,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走,不能动,他要是走了,阿澄会被这群人打死的… 也是他们运气好,这场斗殴并没有持续多久,附近有居民报了警,拥有丰富的和警察打交道经验的混混们,早在听到警车的动静时,就跑的没踪影了。 于是等警察赶到时,只捡到两个被打得半死的学生。 梁季澄最惨,被人揍的满脸鼻血,嘴角全破了,一只袖子被扯的脱了线,半吊不吊地挂在肩膀上,身上沾满了泥浆和血水的混合物,活脱脱像从战壕里逃出来的战俘;江冉则比他好一点,他的伤主要集中在后背,光看脸还算正常。 警察也被他们的狼狈的样子惊呆了,一番询问之后,决定先带他们到医院,再去警局做笔录。 梁季澄和江冉沉默着坐上警车,车开到一半,梁季澄忽然开了口,「叔叔,能不能路边停一下,我想上厕所。」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哪有厕所,警察劝他,「再忍一下吧,去医院再上。」 「不行,我憋不住了。」 警察只得让司机停下,让他们快去快回,别跑太远。 梁季澄下车的时候拽了拽江冉,「他和我一起去。」 这里的路灯隔着十几米才有一个,除了灯下能照亮的那一小点范围,大部分都是黑的。路边是一片野草丛,两个人走进去,等到确定警察看不见他们了,梁季澄才说了声,「走吧。」 江冉愣住了,「去哪儿?」 「回家,」梁季澄说,「我不去警察局。」 出乎意料,这次江冉没有提出任何疑问,而是安安静静跟在梁季澄身后。他们一前一后走出很远,出了草丛又进入一条夹巷,直到听见身后警察追来的脚步声,才匆匆跑起来。只是江冉背受伤了,梁季澄则全身都是伤,跑也跑不了多快,他们在路边找了个半人高的垃圾桶,勉强躲在后面,希望可以不被发现。 等到手电的灯光从他们头顶略过,光亮越来越远,梁季澄才松了口气。 「走吧。」他站起来,准备去拉江冉。 但是江冉没有动,他蹲在地上,手撑着地面,全身都在发抖,像是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江冉…」见他没反应,梁季澄一下急了,连忙跟着蹲下来,「江冉!你怎么样,没事吧?」 「没事…」过了一会儿江冉才说,有点虚弱,「就是…刚才后背磕到墙了,有点疼。」 「走,我送你去医院。」梁季澄想把人背起来,却被制止了,「我没事阿澄,」江冉声音很轻地说,「真的不用,回家上点药就好了。」 「那好歹去诊所看一下,看看有没有骨折。」 旧厂区附近有一个诊所,开了很多年,平时厂里职工有个头疼脑热都是去那里解决,这会儿里面只有一个年轻医生在值班,正对着六寸的小电视嘎嘎乐。看到这俩人跌跌撞撞进来,恍惚下一秒就要倒地不起了,吓得他一个箭步冲出柜檯,把人接了过来。 「你们这…什么情况?」 「他后背受伤了,」梁季澄说,「你帮他检查一下。」 医生把江冉扶过去,又瞥了梁季澄一眼,「你没事?」 「没事,我不疼,都是鼻血。」 医生让江冉趴下,等把衣服掀开,在场所有人都吸了一口凉气。 第35页 ——数道淤青横贯在他的背上,这会儿已显现出青青紫紫的斑点,最严重的那道,从左边的胛骨一直裂到腰间,还在往外渗血。 全是用刀背砍出来。 方才打架的时候梁季澄勇勐的像打了兴奋剂,唯一的想法就是将对方撕碎,全然不知疼痛和恐惧为何物,直到这时冷静下来,这一连串触目惊心的伤口展现在眼前,他才真真切切觉得双腿发软。 如果那群人用的不是刀背,而是刀刃…他根本不敢想。 断眉掏出刀的那一刻,他其实也察觉了,但他没想到江冉会扑上来保护他。他想把人推开,但是江冉抱他抱的那么紧,根本就挣扎不动… 梁季澄偏过头去,不忍再看。 「这谁干的,下手太他妈狠了,」医生憋不住骂了句,又看了眼梁季澄身上的校服,「你们还是学生,这是惹到什么不该惹的人了?」 梁季澄低着头,但细看指尖在微微发抖。 医生嘆了口气,不再问他,转而给江冉做起检查。他双手细细摸过江冉的后背,「还行,骨头没断,」说着又往一块淤青处按了按,「这样疼不疼?」 他按了几个地方,江冉有的点头,有的摇头。 「不算太严重,」医生转身对梁季澄说,「我给他伤口消一下毒,回去不能洗澡沾水,至于淤青得好好养着,先冷敷,之后有活血化淤的药多喷一点。」 「那要是没有呢?」梁季澄问。 「有的,」一直没说话的江冉开口了,扯了扯梁季澄的口袋,「我们家有药包,在我妈房间。」 处理完伤口,江冉似乎好一点了,梁季澄搀着他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医生把他们叫住了。 「以后别跟人打架了,下手没个轻重,」他这话应该憋了挺久,估计刚来就想说了,「都是祖国的花朵,伤成这样爹妈看见不得心疼死。」 两人对视一眼,梁季澄说了声谢谢。 外面雨水早就停了,只剩下潮湿的热气还在无声地侵蚀这座城市。梁季澄想到医生说的不要沾水的话,怕江冉出汗伤口感染,直接在他面前弯下腰,「上来吧,我背你。」 「不用…」 「上来!」 江冉拗不过他,还是伏了上去。 起身的时候梁季澄晃了一下——江冉比他想的要重一点,加上他膝盖很疼,差点仰过去,待站稳之后他咬了咬牙,尽量平稳的往家走去。 他们像两只相依为命的小兽,经过了一天的厮杀,互相舔舐完伤口,再依偎着回到赖以生存的洞穴。 江冉两条胳膊交叉着耷在他胸前,唿吸则落在他脖子上,湿湿的,还有点痒,梁季澄有些心神不宁,于是岔开话题,「你准备回去怎么和你妈说?」 「她今晚不在家,值夜班。」 「…那我去你家待一会儿。」 「好。」 回到家,梁季澄让江冉上床趴着,自己去找能冰敷的东西——家里没有冰块,只好用湿毛巾代替了。 他将毛巾敷在那些淤青上,手指不小心碰到了肿胀的伤口,江冉忍不住嘶了一声。 「抱歉,」梁季澄赶忙吹了几口气,「很疼吧。」 「还可以,」说完江冉可能怕他自责,又加了一句,「不疼的,一点都不疼。」 这纯纯安慰人的话语,对梁季澄并没有什么作用,他摆弄完毛巾,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两个人安静着,谁也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才低声道,「不是叫你跑吗,还非得过来干嘛。」 江冉心想,我要是跑了,现在在这趴着的就是你了。 「这是我跟他们之间的恩怨,」梁季澄猜中他在想什么,「本来就跟你没关系。」 他说的很对,可江冉能怎么办呢,对于梁季澄,保护他仿佛成了一种本能,那一刻除了冲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刀口,他没有别的选择。 「是我考虑不周到,」梁季澄接着说,「不知道你伤的这么重,我不去警察局是怕影响中考,明天再上医院看一下吧。」 「我也不去,」江冉说,「我不想让我妈着急,她最近已经够烦了。」 「…怎么了?」 江冉犹豫了一下,「你知道咱们这最近在裁员吧,下岗名单好像出来了,」他闷闷不乐地说,「我妈为这事担心好长时间了。」 工厂改革的事,梁季澄只是听说过,对此并不关心,毕竟他跟这件事没有直接的利益关系。他们家主要的经济来源是梁老太的积蓄和退休金,以及年轻时的嫁妆,虽然不是什么巨额数字,但省着点花,也足够用到他上大学了。 「应该不会的,你家只有你妈一个人工作,这种情况,应该优先考虑双职工家庭。」 他分析的在理,不过马上江冉又想起更严重的事来,「咱们不报警的话,那些人今天走了,还会不会再找过来?」 梁季澄神色变得凛冽,像深秋沾满露水的草木,瞬间结了一层冰霜。 「不会,」他幽幽地说,「他们应该没有机会了。」 第19章 梁季澄脸上的伤瞒不过去,梁老太那边好煳弄,任凭她怎么问,自己就是不说,气的她除了指着鼻子骂几句也无计可施。难对付的是老唐那边,班主任对他的得意门生向来关心,看梁季澄伤成这样,就差把学校翻个底朝天找出兇手是谁了,连宋钊也跟着受了牵连——他被老唐叫到办公室接受审讯,挨了好一顿敲打。 第36页 「不是在学校打的,」梁季澄的回应只有淡淡一句,「是在校外,等车的时候,和社会人员发生的冲突,打完就跑了,抓也抓不到。」 见他油盐不进,老唐也没办法,只能趁着自修课又在班级里强调了一遍人身安全问题。 「我说过很多遍,你们是学生,现在最主要的任务是学习,」老唐在讲台上将苦口婆心演绎到了极致,「至于外面社会上的人…」 「哗啦啦——」是梁季澄在翻数学作业。 老唐瞥了他一眼,耐着性子继续说,「你们也不是小孩子了,十五岁,已经是大人了,而且现在是初三,最关键的时刻…」 「哼——」是宋钊在擤鼻涕。 「宋钊!」老唐怒而吼道,「你还有完没完了,给我出去!」 「老师我…」 「出去!」话音未落,一根粉笔头朝他飞了过去。 课后,宋钊找梁季澄抱怨,「老唐为了你都要给我上大刑屈打成招了,」他酸熘熘地说,「在他眼里,你就是破了块皮都是我弄的。」 「抱歉,」梁季澄说,「最后一次了,以后不会有这种事了。」 他的话让宋钊愣了下,似乎对从梁季澄嘴里能得到道歉有些难以置信,等他消化掉后,又不放心地凑近了小声道,「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那帮人弄的?」 那帮人是谁,他们都心知肚明,显而易见,宋钊对于那天游戏厅的遭遇仍然心有余悸。 「不是。」和宋钊对视片刻,梁季澄说。 「那就好,」宋钊拍拍胸口,「我听说,他们那群人不止混混那么简单,除了游戏厅,还有别的生意…总之,你离他们远点。」 宋钊口中的「别的生意」,梁季澄不是没有过猜测,山猫曾经跟他提过弄钱的方式跟普通人不太一样,其实就算他不说,梁季澄也大约能猜到:一个混混,既想活得滋润又要养活手底下的人,无非就那么几种途径。 梁季澄不是吃哑巴亏的人,自从挨打之后,他一直在琢磨怎么报復回去,当然他没傻到直接用武力挑衅,一直按兵不动,就是想等一个送上门来的机会。 这个机会很快让他等到了。 大概一周之前,他们这里的郊区发生了一起车祸——一个货车司机因为毒驾精神失常撞上前车,导致两车人双双殒命。虽然很快就破了案,但一向安逸的小城出现这样的恶性案件,市民们大多人心惶惶,许是为了安抚民心,市里面搞了一个禁毒宣传活动,其中就包括走进校园,向学生们科普毒品危害。 「搞不懂学校在想什么,」梁季澄站在走廊,听见两个路过的学生抱怨,「都什么时候了还整这些形式主义,有这工夫多做几道题不比什么都强。」 「就是,」另一个说,「我的物理作业一个字没写呢,本来想趁自修课写的。」 「算了,还是快走吧,一会儿去晚了班主任又该说了。」 梁季澄伸了个懒腰,朝屋里喊了一声,「江冉,走了。」 江冉这两天伤好了不少,不再像前几天总是弓着腰,他慢吞吞走过来,「阿澄你先去吧,我得去礼堂搬椅子。」 「搬什么椅子?」 「体育馆的椅子不够,让每个班自己再搬几把。」 梁季澄有些不满,「为什么是你去搬?」 江冉不好意思地笑笑,像他这种存在感不强的螺丝钉,平时没人叫他,但是一到班里有什么事情,不出意外他就是跑腿的那个。 「算了,」梁季澄撇撇嘴,「我跟你去吧。」 礼堂在学校西边,是一栋外观宏伟但实际早就废弃的建筑,平时也没人打扫,里面除了杂物,全是废旧的桌椅板凳,他们到的时候,有几个学生拖着椅子从里面出来。 梁季澄不愿意进去吃灰,让江冉一个人去搬,他在外面等着。 室内灯光昏暗,江冉一边掂量着,想找把好一点的椅子,一边用手拍掉扬起的灰尘。他光顾着挑选,没注意前边有人,一不留神撞到了身上。 「哎哟!」那人小声叫道。 「对不起对不起,」江冉连忙赔不是,「我没看到有人,你没事吧?」 过了一会儿,才传来一个细小的声音,「没事。」 是个女生。 她抬起头,眼睛黑亮亮的,似乎带着点惊讶,在看清撞人者是谁后眼光就没离开过江冉的脸。 江冉鲜少和女生打交道,被她盯的不好意思,半低下头。「要不我帮你搬吧,」他想从对方手里接过椅子,「你们班不该让女生自己来搬的。」 这时就听她喊了一句,「江冉?」 江冉有些懵,「…你认得我?」 女生点点头,「我知道,你是四班的。」 除了同班同学,江冉认识的人不多,他在脑子里搜索何时跟眼前的女生有过交集,可惜没搜出什么结果。 「我叫杨梅…是二班的,」眼见自报家门无果,女生咬了咬嘴唇,像是不甘心一般,「前几天你收到的同学录,是我给你的。」 江冉没想到会迎来这么个走向,彻底乱套了,反应过来后开始语无伦次地道歉,「我,我不知道是你给我的,那个同学录我弄丢了,不好意思…我本来想买一本补上,但是后来又有事耽误了…」 扑哧一声,女生非但没生气,反而开心地笑了,「没关系呀,」她说,「我再给你一张就好了,不要紧的。」 第37页 江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那,好吧…谢谢。」 他觉得很热,明明昨天天气预报还说今天有大幅降温,但他就是像被火烧了一样,后背上有汗沁出来,弄得他伤口痒痒的。「…那我先出去了,」江冉指指外头,「我朋友还在等我。」 说完他随手抓了把椅子,也不记得刚刚才说过要帮人家搬的,逃也似的离开了礼堂。 梁季澄看他急匆匆出来,以为遇到什么事了,向里探头看了看,「怎么了?」 「我在里面见到一个女生。」 「…这又不是男厕所,里面有女的很正常。」 「她说她就是给我同学录的那个人。」江冉像是在跟上级汇报,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 梁季澄:「…」 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了,那晚打完架,没人有心情再去管那劳什子同学录,但不代表他忘了这件事。梁季澄问,「她叫什么名字?」 「杨梅,二班的。」 杨梅?他还草莓呢。 他抢过江冉手里的椅子,另一只手拽着他的胳膊,「走。」 江冉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去看,他第一次被女生搭讪,也不知是太过兴奋还是太过惊恐,短暂的不适应后,开始连珠炮一样向梁季澄提问: 「阿澄,你说她是怎么听说我的?」 「她刚刚一下就认出我了。」 「她怎么知道我坐在哪的?」 咣当——梁季澄把椅子一摔,抱着胳膊看他,「你的意思,被女生追,你很高兴?」 「啊,我…没有啊。」 江冉愣了愣,想说杨梅并不是在追求他,但他预感说出来阿澄又要生气,于是把后半句扼杀在了嘴里。 所幸梁季澄没再纠缠下去,他哼了一声,也许是不屑或者别的意思,面无表情地重新捡起椅子,朝体育馆走。 江冉则默默在后面跟上。 体育馆的座位是按照班级排的,他们班正好和二班挨着,梁季澄刚才没看到那个叫杨梅的女生长什么样子,不过没关系,讲座有一个半钟头的时间,他有大把的机会去观察。 他密切注视着隔壁班的区域,从头至尾,只有一个女生向他们的方向回了三次头,甚至还和他对视了半秒,只是很快便把眼神移开了。 应该就是她了。 他眯起眼睛打量,女生长的不算很好看,但也不难看,瘦瘦小小,穿着宽大的校服,留着圆圆的蘑菇头,微微低头时,会露出一段细长的脖颈。 她远没有方小雨那般出众,像是每个班都会有的最平凡的那种女孩儿,这样的女生…梁季澄想,怎么会喜欢上江冉。 最前面的台子上,警察还在滔滔不绝讲述毒品的危害,「大家不要以为毒品离我们很遥远,其实很多时候那些吸毒贩毒的人就隐藏在我们身边,尤其是遇到以下几种情况,大家要提高警惕,或者向派出所汇报线索…」 梁季澄微微低头,耳边像安装了过滤器,所有来自外界的声音都被自动屏蔽掉。他想起不久前做的一个梦:他梦见自己浸泡在温暖的江水里,宽阔的江面一望无际地伸向远方,阳光则慷慨地落在他身上。他舒服地闭上眼睛,身边似乎有人来拉他的手,是江冉,但这个江冉却和往常有些不一样,他看着自己,笑容是从未有过的明媚。突然,围绕在身侧的江水顷刻间消失了,像是陷落进了某个缝隙,只剩下两人面对彼此。他们悬浮在空中,江冉牵着他的手,从脸颊,锁骨,到胸膛,腰身,再往下… 梁季澄勐地睁开眼睛,周围一片嘈杂,演讲已经结束了,同学们都在陆续起身离开。江冉蹲在他脚边,一只手在他眼前晃悠。 「阿澄,咱们也走了。」 消散的梦境和现实重合,让梁季澄一时有点恍惚。 「走吧,」江冉说,「我还得去礼堂还椅子。」 梁季澄摸摸自己的脖子,貌似还有点发热,他不动声色地拿开江冉搭在自己膝盖上的手,看了眼正和学校老师交流的警察,「你先走吧,我留下来有点事。」 第20章 梁季澄故意站在角落里,老师看不见的地方,等他们说完话,才慢悠悠从后面出来。 「哎,这位同学,」警察见还有人留下没走,有些惊奇,「你怎么还在这,有事吗?」 梁季澄点点头,假装迟疑地说,「就是,您刚才不是提到过,普通人也要对毒品提高警惕吗,我想起一个情况,不知道算不算。」 听他这么说,警察立刻变得严肃起来,「没关系,你说就行。」 梁季澄慢条斯理地讲起他对山猫那伙人的猜测,他当然没傻到告诉警察他和山猫的关系,只说自己家在附近,经常看到生面孔鬼鬼祟祟地出入巷子,久而久之便起了疑心。 他对于山猫的动向早就有所察觉,在录像厅的时候他就发现,山猫经常在接到简讯或电话后匆匆出门,而且每次都只带着一个固定的小弟。从出门到回来半小时左右的时间,按照来迴路程加上交易时间,梁季澄推测他们的交易地点就在录像厅附近,路程不超过十分钟。 「谢谢你提供的线索,」警察记录完,将笔记本收起来,和他握了握手,「我们会尽快查证的。」 「要是假的怎么办,」梁季澄装出一副担心的样子,「毕竟我也只是猜测。」 第38页 「不要紧的,」他笑了笑,「能主动反映情况已经很好了,以后再有线索也可以和我们说。」 事实上,梁季澄的分析是对的,警方经过数月的蹲点,果然在离录像厅不远的一家饭店里,将那伙人人赃并获,后又将这座城市的毒品网络连根拔起,那几年正值严打时期,山猫他们贩卖的克数足够他在监狱里度过下半生了,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告完状后,梁季澄步履轻快地走出体育馆,只觉得通体舒畅,只不过这份好心情在他回到教室后便消失了,他在江冉的桌上看见了那份熟悉的同学录——和上回不太一样,这次纸面上清清楚楚写着姓名,「杨梅」。 啧,真是阴魂不散。 江冉不在教室,多半是又跟那个女生出去了,直到放学俩人一起回家,江冉才开口,「阿澄,刚才你没回来,杨梅来找我了,她约我周末出去呢。」 梁季澄嗯了一声,神色没有多大变化,「是吗,你们要去哪?」 「她想去书店选几本书,」江冉看起来并不是很兴奋,反而有些犹豫,「阿澄,你觉得呢?」 「觉得什么?」 「我…去吗?」 「好笑,」梁季澄像听到天大的笑话,「她约的是你又不是我,你想去就去,问我干什么?」 话虽如此,但江冉从没有和女生一起出过门,今天杨梅向他提出邀请的时候,他第一想法不是接受或拒绝,而是该回去问问阿澄。 「我觉得你比梁季澄要帅。」杨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江冉切切实实以为耳朵出了毛病,要么就是她一时嘴快说反了。 「不,不是的,」等他意识到对方没有说错而自己也没听错时,慌忙否认道,「阿澄比我强多了。」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梁季澄都比他优秀百倍,这不光是他,也是身边所有人公认的事实。从小到大,不管走到哪里,阿澄永远是最出色耀眼的那一个,像稻田里最挺拔最饱满的那颗禾苗,而他只是禾苗脚边的一株小草。在学校里江冉最常听见别人对他的称唿,不是名字,而是「梁季澄身边那个跟班」。 「其实,我们班很多女生都喜欢梁季澄,」杨梅小声道,「但我觉得你们俩不一样。」 江冉拽着自己的衣角,没有作声。 「我觉得你很温柔,也很善良…」杨梅说完,又笑着晃晃脑袋,「哎,不说这些了,反正咱们定好了,星期六上午九点,我在学校门口等你。」 梁季澄问他,「你们几点去?」 江冉告诉他时间地点,梁季澄点点头,「知道了。」 那句「知道了」说的不清不楚,不过很快江冉就明白了——周六一早他下楼的时候,梁季澄就在楼道口等着他。 「你怎么那么慢,」看他下来梁季澄责怪地说,「我都等你五分钟了。」 江冉一时语塞,半天才抛出来一句,「阿澄你怎么来了…」 「我也要去买书,跟你一起,」梁季澄说得理所当然,好像他这么做是天经地义的,「不是要去学校吗,走啊。」 江冉没有动,「可是…」 「可是什么,你不想我一起去?」 江冉赶紧摇头,他只是觉得这样有点奇怪,不知道杨梅会不会不高兴…但他不能拒绝梁季澄,因为那样阿澄会更不高兴。 去学校的路上,梁季澄偷偷观察了一下江冉,还行,这傢伙没有因为今天要和女生出去而特意打扮:衣服是旧的,鞋还是那双万年不变的灰球鞋,就连脑袋上那撮呆毛也依然顽固地翘着 傻乎乎的,梁季澄在心里暗想,就他这样是怎么被人看上的。 昨天他做出决定,今天跟着一起去,着实做了番心理斗争。一方面他清楚这种做法难免有些掉价,会显得他像个没有眼力见儿的电灯泡;但另一方面他又不甘心,明明是自己先看上的人,怎么就莫名其妙被人给约走了,再说,就江冉那别人说啥他是啥的性格,指不定出去一趟就被拐跑了。 他决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快到校门口,他们远远就看见杨梅站在那里,她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袖连衣裙,背一只白色的书包,用发卡将额角的碎发别了起来。 她似乎也认出了江冉,高兴地沖他挥手,可是在看清他身边的人后,那笑容便凝固了,随后渐渐消失。 她先叫了声江冉的名字,又为难地看向梁季澄,「这…」 「阿澄想和我们一起去,」江冉抢在她发问前解释,「你不是想买资料吗,阿澄学习很好的,他可以帮你推荐。」 梁季澄也相当配合,面无表情朝她点点头,「不用谢。」 杨梅:「…」 事已至此,她当然不可能把人再赶回去,她梁季澄那么厚的脸皮。「那…好吧,」杨梅不自然地揪着书包带子,说得十分勉强,「那就一起去吧。」 这趟三个人的出行十分诡异,起先梁季澄和江冉走在后边,杨梅则在靠前一点的位置,待他察觉到杨梅在故意放慢速度,想挨着江冉一起走,便横插一脚,硬生生挤到了两人中间。 「哎…」杨梅没有防备,被挤的歪了一下。 「抱歉,没事吧,」梁季澄贴心地扶住她,又假装好意把她往里推了推,「你还是靠里点吧,外面车太多,不安全。」 杨梅咬着嘴唇,纱裙的料子在手里被捏的吱吱作响,但到底没有出声。 第39页 她的反应梁季澄自然看在眼里,但他并未因此有任何不快,这些都在他的意料之中。等他们从书店出来,杨梅提议可以去新开的麦当劳解决午饭,当时麦当劳进入中国没几年,他们这个小城市也只有唯一的一家,还是个稀罕货。还没等江冉答覆,梁季澄便开口了,「不用了,我们回去还有点事,你自己吃吧。」 他说话的时候,眉尖微微挑起,嘴角挂着一个若有若无的笑。 「没关系的,我带了钱,可以请你们…」 「你不是说阿姨还在家等你吗,」梁季澄抱起胳膊,同时在杨梅看不见的角度给他使了个眼色,「走吧,回去晚了又该挨骂了。」 今天就到这吧,速战速决,他才懒得继续纠缠下去。 江冉大概明白了他的暗示,将手里的书还给杨梅,和她道别。 回去的时候,江冉明显低落了不少,一路闷闷的,也不吭声,只有梁季澄问他才偶尔接上几句。 「怎么,后悔跟我回来了,」到了厂区里面,梁季澄终于受不了他的态度,酸熘熘地开火,「现在调头还来得及,说不定人还在原地等你呢。」 这种程度的奚落在江冉这里已经是常态了,他轻轻摇了摇头,「阿澄,我有感觉到。」 「…感觉到什么?」 「杨梅她…」江冉说到这顿了下,估计是不太好意思把追求两字直接讲出口。 行吧,还不算他太迟钝。 那自己呢,他有没有感觉到自己也喜欢他? 「你是怎么想的?」梁季澄问,难得没有阴阳怪气。 「我不喜欢她,但是…」江冉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皱着眉,很困惑的样子。 他确实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没有人像这样同他示好过。当最初接到同学录的时候,江冉是高兴的,因为那意味着学校里多了一个人在意他,他也许会收穫一个朋友。但是当这份友情还未到手就变了质,他便开始不知所措。 阿澄处理这方面的经验倒是相当丰富,但他没法像梁季澄一样,将别人的好感毫不顾忌地踩在脚下。别人的善意,对江冉来说太过珍贵,哪怕他对杨梅没有同样的想法,他也害怕拒绝,不想因此而伤害任何人。 看他犹犹豫豫的神情,梁季澄突然有一种冲动,就现在,此时此刻,他想把心里的一切都宣之于口。 「江冉,我…」 没等他说完,一辆汽车从他们身旁疾驰而过,险些撞到他们,幸好江冉反应迅速,一把将梁季澄拉到路边。 「干什么!」司机从车窗探出半个脑袋,怒气沖沖地喊,「大马路上聊天,找死啊!」 待车开过去,江冉重新问道,「阿澄,你刚才要说什么?」 「我…算了,」梁季澄摇摇头,把手背到身后,「没什么。」 第21章 话到嘴边,梁季澄还是没能说出来,像是被什么东西拽着似的。再等等吧,他想,还不到时候。 让他没料到的是,因为一次突发事件,他的心思被迫提前昭告了。 到了十一月,入冬仿佛是一瞬间的事,一夜之间气温骤降,人们的穿着从衬衫夹克变成了风衣和棉袄。不同于北方干燥的气候,即使是冬天,他们这座城市也永远伴随着赶不完的潮气,刚过立冬,就下了不大不小三场雨,雨水像是顺着骨头缝往身体里钻,又湿又冷,让人好不难受。 梁季澄和江冉在路边吃麻辣烫,巴掌大的小店里就他们两人。老闆把选的食材烫好,豆皮青笋再加上粉丝,装在套了塑胶袋的碗里,热乎乎的一勺下去,整个胃都暖和起来。 梁季澄嫌店家给的辣椒不够辣,又自己加了两勺辣油,给江冉也来了一勺,两个人抱着碗唿噜噜吃了个底朝天。待吃饱喝足,他朝江冉张开手,「你的卷子给我。」 今天学校进行了随堂测验,梁季澄作为「私人家教」还没来得及给江冉检查,这会儿正好有时间。 「啧,」梁季澄把卷子翻了个面,露出不忍直视的表情,「你怎么错这么多…这道题不是给你讲过吗?」 「做的时候忘了…」 「选择性记忆啊,」梁季澄挖苦地说,「那你最好考试的时候都忘光了。」 江冉不说话,低头用筷子戳碗里的鱼丸,放这么长时间已经有点冷了,放进嘴里嚼起来腥腥的。 梁季澄继续逼问,「我之前跟你说的,你到底还记不记得?」 「大部分记得…」 梁季澄很会抓重点,「那就是还有忘了的。」 这回江冉没有反驳,嗯了一声。 算了,梁季澄忽然觉得很没意思,我逼他干嘛,江冉的基础本来就不好,又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过耳不忘,就是掰开脑袋把知识给他灌进去没准也会漏出来。 他换了个话题,「下岗的事,你妈最近还有提吗?」 塑料厂上周刚走马上任一个新领导,还上了厂报,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厂里职工都伸着脖子等着看这位新领导有什么本事,最好能力挽狂澜,救工厂于危亡。 「她没说,」江冉放下筷子,脸上透出几分茫然,「可能在等上面的通知。」 隋文娟最近在家嘆气嘆的少了,她把那点担心全部转化成了实践,家里开始多出成箱的牛奶,补品之类的礼物——这不是属于他们家能经常消费得起的,江冉知道,这些全是送给别人的。 第40页 外面又下起了雨,店里没有别的客人,老闆窝在柜檯后面无聊的打着瞌睡。眼看他们一时半会儿走不了,梁季澄去隔壁摊子买了两个烤地瓜——梁老太最近对他格外大方,手头零花钱充裕起来,偶尔也能回请一顿。 刚出炉的地瓜拿在手里烫得很,江冉来回倒腾了几下,小心撕掉那层烤焦的皮,过程中把瓤蹭到了手上,他赶紧舔了舔,这动作让梁季澄想起了某种猫科动物。 「你那个甜不甜?」梁季澄问他。 「还可以。」 「你吃我这个吧,」梁季澄把自己手上的递过去,「我这个特别甜。」 他照着江冉刚刚吃过的位置咬了一口,在嘴里慢慢抿开,像是获得某种慰藉。梁季澄其实还想问他关于杨梅的事,比如最近有没有再来找他之类的,但又怕那样会显得自己太过心急漏了馅。 「我今天遇到杨梅了。」江冉开口,像和梁季澄心有灵犀一样。 「嗯?」梁季澄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假装不在意道,「她说什么了?」 「她问我,有时间的话,想约我去看电影。」 还没放弃啊,梁季澄不屑地想,「你打算什么时候和她说清楚?」 「我不知道…」 「不知道!」梁季澄声音勐然提高,这可不是他想得到的答案。老闆往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他只好降低音量,「你想干什么,不会真想和她谈恋爱吧?」 「当然不是!」江冉辩解道,「我只是…她一个女生,我怕说了会没面子…」 这算什么狗屁理由,不想其他人没面子,所以就甘愿牺牲?梁季澄无比烦躁,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小丑,上蹿下跳的出主意,结果人家轻飘飘一句就回绝了,到头来全是给别人做嫁衣。 更重要的是,他从来没有如此廉价过,就差跪在地上,像乞丐一样求江冉拒绝杨梅的好意了。 「总之,」梁季澄定了定神,力图让自己情绪稳定一些,「下次她再来找你,你就明确告诉她,不行的话,我帮你说。」 于是隔天他们在校门口被杨梅拦下的时候,梁季澄自动退居一旁,走时给江冉留下一个「你好自为之」的眼神。 杨梅搞不懂他们之间的弯弯绕,欢欢喜喜从书包里取出两张电影票,一张塞给江冉,「这是我姑姑她们单位发的,她送给我了,让我和同学去看,」说到这她怯怯地瞟了眼梁季澄,小声加了句,「还有,我想这回就咱们两个去。」 江冉攥紧了手,没有接那张票。 「怎么了,」杨梅不明所以,「拿着啊。」 就是现在,江冉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说出那句在脑海里演练了好几遍的话,「抱歉杨梅,我…我对你没有那个意思,票你留着吧,咱们以后还是别在一起了。」 这个回答太直白,太生硬,毫无迴旋的余地。杨梅愣住了,她的脸色变得很不好,但是拿着票的手并没有缩回来,「你说…什么?」 放学高峰期,校门口人来人往,他们在这里杵了太久,这会儿已经有人在对着几人指指点点。梁季澄实在无法忍受像个吉祥物一样被人围观,他上前一步,替江冉把他没勇气重复的话又说了一遍: 「他说他不喜欢你,听明白了吗,你俩没可能了。」 被拒绝的人泪眼汪汪看着江冉,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但梁季澄可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情,他拽着江冉的书包带,只想带他赶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江冉!」没走几步,杨梅突然对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大喊一句。 这一嗓子足够响亮,连原本没有关注的同学都开始往这边看过来,梁季澄在心里骂了一句,这下有的看了。 「我哪里做的不对嘛,让你这么讨厌我!」杨梅声音里带着哭腔,又伸手指向梁季澄,「你不能什么都听他的,你得在我们之间选一个!」 包围圈越来越大,围观群众全都在窃窃私语…太尴尬了,梁季澄只觉得神经发麻,从出生到现在他从来没有这么丢人过。他没心情再陪俩人演偶像剧了,撞开那些凑热闹的人,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他步子走的飞快,想把那些探究的,不怀好意的目光,通通甩到后面。隐约间他听到江冉说了声「抱歉」,随后便匆匆追了上来。 「阿澄…」江冉不敢去碰他,只能以同样的速度在他旁边走着,「对不起,你别生气…」 梁季澄不理他,到了一个路口,他无视只剩最后两秒的绿灯,踏着此起彼伏的喇叭声走了过去。 江冉没办法,硬着头皮陪他闯红灯,「阿澄,你别生气了,我不是选你了吗…」 听听,他还觉得自己很有道理呢! 梁季澄怒极反笑,「怎么着,你选我我就得对你感恩戴德,能得到您老的垂青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用不用我再给你磕个头啊?」 「我没有…」江冉没他嘴皮子熘,大冬天急得快冒汗了,「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你别生气。」 这三个字算是梁季澄的软肋,以往江冉只要这么说,梁季澄的气立马能消一半,然而今天他不走寻常路,没那么简单就算了,而是顺着江冉的话来了句,「那你说,你错哪了?」 这个问题把江冉问懵了。 他以为只要无脑认错就行,没想到还得做检讨分析。 他要是知道哪错了,就不会一次次被梁季澄牵着鼻子走了。 第41页 就这样一直拉扯到家,江冉也没想出措辞,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放低姿态,乞求似的恳请梁季澄的原谅,「别生气了阿澄,真的,只要你不生气,让我干什么都行。」 梁季澄:「…」 梁季澄:「真的让你干什么都行?」 「真的!」见他有所松动,江冉急忙点头,像抓住了唯一一道光,根本来不及思考这话背后的陷阱。 梁季澄抬了抬下巴,「那你把衣服脱了。」 江冉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梁季澄说的却是如此,他后退几步,显得可怜又无助,过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问,「为…为什么?」 「不为什么,」梁季澄不耐烦地回答,「你脱不脱?」 ... 直到他被一股力量狠狠推开。 再睁眼,江冉双手环抱在胸前,满脸惊恐看着他。 「阿澄你…」 梁季澄勐地惊醒过来。 是啊,他在干什么? 光天化日,他在对一个男人又亲又摸…他和山猫那个变态有什么区别? 一瞬间,尴尬,羞愧,恼怒,同时涌上来,他简直不知道该用何种情绪来面对。 「你看我干什么,出去!」 江冉不知所措,「我…」 「出去!」梁季澄又羞又气,不由分说把他往外推,也不管他穿没穿衣服,一路推搡到了门外。 楼道的窗户年久失修,只剩下半扇玻璃,剩下半扇被人打碎了。穿堂风飕飕地刮进来,可江冉感受不到,他光着上半身站在外面,急得快哭了,不停地拍打着门,「阿澄你开门!我衣服还在里面呢!开门!」 门开了一道缝,有东西被丢出来,是他破了洞的秋衣,毛衣,以及外套,随后又被重重地关上。 作者有话说: 评论区友友提醒这章不连贯,说实话我也忘了当时是我自己删的还是屏蔽的了(我记得好像没删这么多)。总之那段就是梁季澄鬼迷心窍,把人家cloth 8了在body乱touch,把江冉吓坏了,就这些。咱这一整篇文都没有特别过分的描写哈。 第22章 江冉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隋文娟正从厨房往桌上端菜。 「回来了,快点,坐下洗手吃饭…呀,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隋文娟放下菜过来,抓着江冉的手往怀里捂,「手这么冰,是不是发烧了?」她贴了贴江冉的脑门,还好是凉的。「怎么回事啊?」 江冉想说话,张口却打了两个喷嚏。 可能是着凉了,也可能是被吓的,刚才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哆嗦。 江冉喝了口隋文娟给他盛的热汤,感觉稍微恢復过来,只是头还有点发晕。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梁季澄的手停留在他身上的那一刻…为什么?阿澄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做? 「你快点吃,完了我给你沖药,」隋文娟不停给他夹菜,「喝完药你就休息,我出去一趟。」 江冉瞥了一眼客厅的墙角,果然鞋柜旁边又多了一箱子牛奶和一提水果。 他没说什么,低低嗯了一声。 吃完饭,隋文娟给他沖了一杯板蓝根,盯着他喝完之后让他上床躺着。 江冉裹在被子里,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在他还是小不点时,每次生病他妈妈就会这么做,拿棉被把他包成粽子,然后坐在床边,一边轻轻拍他,一边讲着故事哄他入睡。 那些温暖的回忆,像潮水将他轻轻拥住,江冉抬起眼睛,「妈妈,今晚你别出去了好不好?」 「嗯,」隋文娟难得温柔回答,「你放心在家睡,没事,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才不是这样,江冉想,他计算过时间,每次他妈出去都要很久才回来。也是,除了送礼,他们肯定还会说别的事。江冉想像不到一向强悍的隋文娟在别人面前低三下四是什么样的,这让他很难受,他也不愿意去想。 「可我不想你去。」江冉的声音囔囔的,像是真的生了病。 「你听话,」隋文娟耐心哄他,「妈妈要去办的事很重要,办好了我就不用动岗,咱们就能继续在厂子里待着。」 她后面的说的江冉没听清,感冒药效开始起作用,他变得很困,眼皮愈来愈沉,就这样昏昏睡了过去。 梁季澄没有他那么好眠,他想着下午发生的事,翻来覆去失眠了将近一宿。 江冉应该的确是被吓到了。 一想到他光着上半身在楼道里无助的求他开门,虽然只有短短几秒,梁季澄就懊悔的不得了。 不应该把他赶出去的,更不应该连衣服都不给他留…不,从一开始就不该用话来逼他。 自己真是被沖昏了头才会提出那种要求。 要不要和江冉道个歉,还是给他买点吃的东西,不过他好像从没注意过江冉爱吃什么…或者像杨梅一样,约他去看场电影? 杨梅,杨梅,想起她梁季澄就抑制不住的烦躁,要不是她在校门口整的那一出,他和江冉之间哪会有这么多事。 算了,梁季澄破怪破摔地把头埋进枕头里,明天再说吧,反正以他对江冉的了解,八成也不会跟他计较太多。 但这一次,他算错了。 翌日清晨,当梁季澄孤零零站在楼下,没有看见江冉像往常一样等他,他第一反应是自己走错地方,来到了平行时空。 怎么会这样呢,梁季澄愣了一会儿,觉得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他甚至将整栋楼能藏身的地方都找了一遍,看江冉有没有躲在某个角落——什么都没有,又觉得自己的行为实在可笑的过分。 第42页 这么多年,除了生病的情况,每天早上,江冉都会风雨无阻的在楼道口等他一起上学。 …他不会真生病了吧。 因为昨天被冻的? 梁季澄忐忑不安了一路,等到学校看见江冉安安稳稳坐在座位上,方才松了口气。不过紧接着他又生起气来——既然没生病,为什么不等他。 江冉大概也看到人来了,他没敢光明正大和梁季澄对视,只用余光悄悄瞟了他一眼,又低头干自己的事。 还敢装不认识! 好,好得很!梁季澄赌气地想,不理就不理,自己倒要看看,他这次能坚持多久。 他没有想到,江冉远比他预料的硬气的多。 整整一周,这傢伙既没有等他,也不和他说话,就连在班上碰见也是绕着他走,好像晚逃一秒梁季澄就会吃了他。 中间还有一次梁季澄在路上遇到杨梅,女生不復之前温柔文静的样子,而是愤愤瞪了他一眼,像要把他活吃了。 仿佛短短几天时间内,全世界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无差别的和他作对。 郁闷的不光是梁季澄,江冉也比他好不到哪去。 在刻意疏远好友的这段日子里,他陷入了很深的迷茫,他一直把阿澄当作他最好的朋友,可能也是唯一的朋友,但那天梁季澄发癫似的做法,却为他们的感情蒙上了一层阴影。 江冉虽然不算聪明,但还不至于呆滞,他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但这猜测对于不到十五岁的少年来说,过于惊世骇俗,他实在不敢轻易戳破那层窗户纸。 阿澄自然是很好很好的,但他是男孩子,男孩子和男孩子之间…江冉不知道该如何定义这样的关系,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他和阿澄,他们很难再回到从前那样了。 江冉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直到梁季澄走出教室,他才提起书包离开座位。 他不爽地踢着路边一颗小石子,一路踢回了家,到家门口才想起来隋文娟今早说的家里快没醋了,嘱咐他放学买瓶醋回来,于是又折返到小卖部买了醋。 一开门家里满是炸花椒油的香味,隋文娟戴着围裙从厨房出来,「正好,我刚做的牛肉,」她指了指桌上放着的盘子,「你给阿澄他们家送过去。」 以往这样的差事江冉会很乐意,但今天他却扭扭捏捏推脱起来。 「怎么不去,」见他半天不动身,隋文娟疑惑道,「你等什么呢?」 「我…不想去。」 隋文娟大概没料到他的反应,先愣了几秒,随即轻呵了一声,「真是见鬼了,平时不让你去都上赶着往人家跑,拦都拦不住,今天是怎么了?」 具体原因江冉当然不会说,隋文娟要是知道内情没准会和阿澄他奶奶大打一架。 「行了,让你去你就去」,江冉不在生病时期,隋文娟对他没那么多耐心,「送完就回来,不许在人家吃饭,听见没有。」 眼看再磨下去亲妈就要翻脸,江冉惹不起,只能临时充当跑腿小弟。 站在梁季澄家门前,再想起一周前这里发生的事,江冉仍然觉得不安。他心情复杂地敲门,来开门的是梁季澄,看到门口站着的人,他似乎有一瞬间的惊讶,不过没说什么,开门让人进来。 梁家正在晚饭时间,菜色很简单,只有白粥,外加一盘青菜和一小碟切好的腊肉。 「哟!」一见着江冉,梁老太就开启嘲讽模式,「这谁啊,又来给我们家送现饭了。」 江冉知道梁老太不待见他,但不得不开口,「奶奶,这是牛肉,我妈刚做好的,拿过来您尝尝。」 「放着吧,」梁老太说,「这还卡着饭点过来,坐下一起吃点吧。」 「不用了…」江冉此刻只想快点逃离这里,「我妈让我送完就回去。」 刚说完,梁老太的筷子就跟着摔下来,把江冉吓得一激灵,「瞧瞧,瞧瞧!」她高声道,生怕左邻右舍听不见似的,「这是刚吃了好的,嫌弃我们家呢!」 「我不是…」江冉顿时急的百口莫辩,「我没那个意思…」 「好了。」 梁季澄话音一出,梁老太便不做声了,他回到桌前,顺手拿了把凳子,淡淡地看向江冉,「坐下,一起吃点。」 这话不是询问,而是肯定,尽管还不到命令的地步,但江冉依旧无从反抗。 梁季澄给他盛了粥,又往他手里塞了双筷子,三个人谁也没说话,气氛宛如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压抑。江冉以他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喝完,连菜都没夹几口,便匆匆站起来,「我吃完了,先走了。」 这次他没去看梁季澄,也没管梁老太说了什么,几乎是夺门而出。 等他跑到楼下,还能依稀听见梁老太不满的嚷嚷声。 江冉蹲在路边,像一条无处可去的丧家之犬,四周则是万家灯火。他狠狠揉了揉脸,又长长地舒了口气,直到从脚底传来微微发麻的感觉,他才站起来,往自己家走。 他用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从梁季澄家回到自己家,上楼的时候,他听见楼道里传来争执拉扯的声音。江冉停了下来——是他妈妈,还有一个男人,声音听上去好像有些耳熟。 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样,等反应过来,江冉疯了似的冲上楼,三层,四十八级台阶,冲上最后一级时,他及时剎住了脚步。 第43页 而正在门口推搡的两人也同时停下来,惊慌地转头看他。 「哎,小冉回来了…」见到来人的一瞬间,那个男人松开了搭在隋文娟肩膀上的手,隔着裤子搓了搓,脸上是尴尬的笑。 江冉喘着粗气,死死盯着他,像要把人盯出窟窿。他认识这个人,是生产部的一个科长,他在给他妈送饭的时候见过一次,他还叫过他叔叔好。 「那我先不打扰了,」男人沖隋文娟使了个眼色,「带来的水果记得给孩子吃。」 他快步经过江冉身边,后者则侧着目光送他离去。 母子俩静静而立,几秒之后,江冉突然像被激活了某种开关,一个暴起要往楼下沖。 「江冉!!!」隋文娟及时喝住了他。 「儿子,你听我的,」她来到江冉面前,捧着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声音有些哽咽,「咱们先进屋,有什么事回去再说,好不好?」 江冉双目通红,浑身颤抖,他被隋文娟搂住,一下下安慰着,总算他在母亲的怀里冷静下来,轻轻点了点头。 隋文娟拉着他进屋,关上身后的门,而江冉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我决定了,」他说,「我不上高中了。」 第23章 江冉心里清楚,他的决定意味着什么。 不继续上学,意味着他可以出去打工,像个成年人一样挑起家里的重担,妈妈也不用每天担惊受怕,低三下四的向人送礼求情,意味着他们能够挺直腰杆活着,不再受今天这般屈辱。 但同时,也意味着他的学生时代画上句号,从此远离校园,和梁季澄渐行渐远。 要是放在以前,他可以自欺欺人的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心安理得的享受隋文娟带给他的一切,去追逐自己所谓的梦想,但今天过后,他不能再自私下去了。 隋文娟抹了抹眼睛,强装笑意,「儿子,你听妈说,你不用考虑那么多的,我不是…」 「妈,」江冉没让她再说下去,平静地注视着她,「你不要讲了,我都想好了,我就算再读下去也没什么用的,还不如早点出来挣钱,反正…」他声音渐渐低下去,「我又不像阿澄那样,念书也是白费钱。」 隋文娟跟着儿子的话沉默了,纵使她心有不甘,但是理智告诉她,江冉说的是对的。 要是自家儿子像梁季澄一样聪明,不,哪怕只有人家一半天赋,砸锅卖铁也要让他读下去,自己受点委屈算什么,可是… 现实却不是这样的,这个世界残酷而真实,有人生来赢在起跑线上,有人靠读书出人头地,而江冉并不在他们之间。 隋文娟想抱抱儿子,又好像不敢伸手,几经犹豫,最终她只是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髮,「冉冉,妈对不起你。」 冉冉是他的小名,隋文娟已经很多年没这么叫过他了,江冉心头一震,一直在他心口处摇摇欲坠的那把匕首终于落了下来,碎成一地残片。 「没事,妈,」他说,「算了,你别这么说。」 那天之后,江冉像是一夜之间突然长大了——至少梁季澄是这么认为的,虽然再见到他依旧笑的一副人畜无害的傻样,但他就是感觉哪里不同了。 他们的关系又恢復到了从前,这次是梁季澄先低头的,为此他特地早起了二十分钟,在街口摆早餐的老太太那里买了热乎乎的煮玉米和豆浆,又来到江冉家门口,等着他下楼。 冬天的清晨,天还没亮,天空是雾蒙蒙的深蓝色。梁季澄冻的直跺脚,又不敢把玉米拿在手里取暖——要是早饭凉了,他的心意就全白费了。他把玉米和豆浆揣进怀里保温,以至于胸口很烫,可惜这热度并不能顺着胳膊传到手上,这么一会儿工夫,他的双手已经冻到麻木。 梁季澄一边哈气,一边在心里咒骂这该死的温度,丝毫没有一点身在南方的自觉,然后他毫不意外地想到了江冉,自己不过只等了一天,二十分钟,就已经被这恼人的气温搞到崩溃,那过去的那么多年,每一个或寒冷或炎热的早晨,他又是怎么过来的呢? 梁季澄抬起头,周围的居民楼已经亮起点点灯火,在还未褪去的夜色里显得尤为醒目。江冉的卧室也亮着,一点点暖橙色的灯光,和别家似乎有些不一样,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身子温暖起来。 当天边升起第一道熹微,江冉也终于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冷战了这么多天,再次面对面难免会拘谨,梁季澄下意识后退半步,思考第一句话如何破冰,却听到江冉惊唿一声,「阿澄,你怎么在这…你等了多长时间?」 这话给了梁季澄借坡下驴的机会,「嗯…没多久,」他不着痕迹地把冻得快裂开的手缩进袖子里,又从衣服里掏出玉米和豆浆,「没吃早饭吧,给你的。」 这个求和的礼物怎么看怎么有点寒酸,但对江冉来说已经足够了,他接过玉米,正好瞄到梁季澄通红的指尖,来不及细想,就心疼的脱口而出,「还说没多久,你手都红了。」 下一秒,梁季澄还没想好理由否认,江冉便捉住他的手,边哈气边细细地搓着。 这让他想起了几天前的那次亲密接触,紧接着耳朵也跟着红起来,但不是冻的。他想把手从江冉手中抽出来,可对方握的很紧,两次失败后,他只能作罢。 多年以后,梁季澄再回忆起这个细节,别的都已经忘了,唯一能清楚记起的是江冉此刻的神情:他垂着眼,认真而专注,仿佛面对的不是自己萝蔔一样的手指而是一件稀世珍宝。 第44页 「好了,没什么大事,」梁季澄轻声道,「走吧。」 他们走在路上,默契的谁也没有提起那天的事,就这么被轻轻揭过,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生过。梁季澄觉得这样不太行,即使没有道歉,他还是内疚,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弥补他的所作所为。 「我…」他和江冉同时开口。 江冉抿了抿嘴,「阿澄你先说。」 「你暑假拿过来的卷子我这两天抽空整理了一下,」梁季澄说,「还差一点,过两天把错题整理好了给你,你对着看看,有帮助的。」 他长这么大就没和人服过软,不知道该从哪入手,想来想去也只有学习是他稍微擅长的, 江冉没有表现他想像出的惊喜或者感动,反而有些为难。梁季澄看在眼里,心下已然凉了半截,然而他这回学聪明了,就算再不满意,嘴上还是耐着性子道,「你不用怕看不懂,我会帮你一起,就像暑假那样。」 「我知道,谢谢你阿澄,但是我…」江冉心虚地低下头,「可能没机会了…」 梁季澄一时没听懂,什么叫没机会? 「我跟我妈商量好了,上完初中就不念了,所以那些资料也用不到了…」短短几句话,江冉说得无比艰难,他不敢直视梁季澄的眼睛,害怕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失望,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 就像他做出这个决定时,第一个想到的不是自己风雨飘摇的未来,而是没有了阿澄的生活会是怎样。 梁季澄愣了好一会儿才找回思路,「你妈不让你念了?」 「不是,是我自己的决定,」江冉怕他误会,连忙解释,「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我妈就是因为我以后要上学所以才那么担心下岗,要是我去干点别的,她也能轻松…哎,小心!」 有着急上课的学生从身后跑过来,差点撞到梁季澄身上,多亏江冉把他拉到了一边。 「我们先走吧,要迟到了。」 梁季澄迷迷煳煳地答应,又迷迷煳煳地被江冉拽进学校,整整一天他都心不在焉,虽然那些课听与不听对他来说也没有区别。直到放学,他才终于拨开困扰他的重重迷雾,认清一个残忍的事实——要是江冉真的像他所说那样离开学校出去打工,再有几个月,他们就要天各一方了。 不,不仅仅是天各一方这么简单,他们会走上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成为完全不一样的人。 这个认知让梁季澄骤然清醒,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到头顶。 是因为少了一个知根知底的朋友吗?也不是,他从来就不需要朋友,但是江冉和别人不一样,他需要江冉。 梁季澄不是一个爱好伤春悲秋的人,他那如仪器般精密的的大脑在十几年来严格遵循着一条逻辑——那就是抱怨和哀嘆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既然有困难,就想办法搞定它。 江冉选择放弃学业,归根结底是经济原因,只要有了钱,一切便能迎刃而解。 可是钱从哪来呢? 梁季澄对自己的未来无比自信,他坚信以他的资质,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并不困难。但现在,年龄是他最大的掣肘,再怎么天纵奇才,他也只是个连吃饭都得管梁老太伸手要钱的穷学生,根本就无能为力。 「没有别的方法了吗?」放学后他再次主动提起。 江冉当然明白他在说什么,他心里也不好受,但还是一如既往地连哄带安抚道,「没关系的阿澄, 我就算不上学,也会经常回来,省城离咱们这也不算远,我还可以去你学校找你。」 这个计划听上去还不算太糟,梁季澄没有答话,沉默片刻后,他说,「去江边走走吧。」 这不是一个明智的举动,此时的江边也不是散步的好时候,在光秃秃的江面上游荡的只有唿啸的北风。梁季澄找了块背风处,坐下,江冉则紧紧挨着他。 「那你之后打算去省城干嘛,」梁季澄问,「现在哪个地方敢僱佣未成年。」 「我有个表舅在那里做生意,」江冉说,「我妈让我过去帮他的忙。」 「什么生意?」 「开水果店的。」 「…」 「卖水果也挺好的呀,」江冉笑嘻嘻地说,「你不是爱吃芒果吗,以后我每次回来都给你带芒果,」他用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大圈,「带这么多这么多。」 还当他是六七岁的小孩子呢,一根芒果棒冰就能哄好,梁季澄心里这么想,却还是忍不住笑了,「神经病。」 梁季澄不笑的时候多,笑的时候少,他笑起来很好看,如春雪消融,江冉一直没告诉他,自己其实很喜欢看他笑。 「真的阿澄,你不用担心我,」江冉握住梁季澄的一只手,轻轻晃了晃,「表舅人很好的,我在那也会照顾好自己。」 梁季澄低头不应,但并没有甩开他的手,过了一会儿他把头撇到一边,小声说,「别自作多情了,谁担心你。」 他的声音有些不一样,江冉似乎感觉到什么,轻轻叫了声,「阿澄?」 尽管隔了很厚的棉衣,但他的后背还是在微微颤动,像是在哭。 「那说好了,」过了很久,他听见梁季澄开口,带着浓重的鼻音,「你去卖水果,要把最好的芒果都留给我。」 第24章 寒假一过,日子便像被安了加速器一般,陡然间加快许多,有中考这座大山在前头压着,没人敢放松警惕。班里的氛围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除了梁季澄之流对于考试胜券在握完全不需要担心的,以及江冉这种确定不再继续上学的,剩下的人全都玩儿命似的努力起来。 第45页 梁季澄并没有被学校紧张的气氛影响,虽然他们这里的重点高中只有一所,每年的录取率并不高,但他清楚以自己的实力,就算发挥失常,过录取分数线也是绰绰有余的事。 他依旧和原来一样,每天按部就班的上学,放学。反倒是江冉,紧张到有些神经兮兮,好像要上考场的不是梁季澄而是他。尤其到了考前一周,就连去学校的路上都坚持让梁季澄走在道路里面,理由是怕他被车撞了。 「撞就撞,」梁季澄毫不在意,「反正考试用的是脑子和手,又不用脚写字。」 「呸呸呸!不能这么说,」江冉急的好像已经看在梁季澄躺在医院,一只脚吊起来的惨状,「老天爷会当真的,赶紧连呸三下,快点!」 梁季澄翻了个白眼,转身欲走。 然而在这件事情上,江冉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强势,他张开胳膊拦在梁季澄身前,大有他不说就一辈子不给他开路的架势。 「阿澄,别闹了!」 梁季澄觉得好笑,虽然平时确实是他无理取闹多一点,但现在到底是谁在闹啊。 江冉很少有如此正经的时候,小脸气的鼓鼓的,看的梁季澄心痒痒,想伸手在他脸上戳一戳,看会不会有泡泡吐出来。 「阿澄——」江冉又叫了一声,这次他放软态度,有点撒娇的意思。 梁季澄拗不过他,加上他今天心情不错,于是凑到江冉耳边轻轻呸了三下,「这下可以了吧。」 也许是江冉的诚心起了作用,为期两天的中考兵荒马乱的结束,成绩出来,梁季澄果然不负众望,以一个相当惊人的分数拿下了全区第一的宝座。 一时间,各项荣誉纷至沓来,不光学校贴了红榜,将他的名字高高挂在第一位,就连塑料厂的领导都被惊动了,亲自「接见」了这位传说中的神童天才,连梁老太都被请到了大会现场,站在中间和领导拍了合照。 被当作吉祥物摆弄了一天的梁季澄身心俱疲,连考两天都没这么累过,不过好在这一切都是有回报的。活动结束,厂里给他发了五百块钱作为奖励金,在给班主任老唐和梁老太各自买了礼物之后,剩下的钱,梁季澄用来买了两只手机。 这是他早就想好的,到时候江冉去了省城,写信交流不太现实,有部手机的话会好很多,即使没有这笔天降横财,他也打算找份兼职挣点钱的。 梁季澄原本的计划是买两只诺基亚充充面子,毕竟在当时的手机届里,诺基亚算是当之无愧的大哥大。奈何他心有余而力不足,那笔奖励金在买完礼物后所剩无几,囊中羞涩的他最后只好买了两只杂牌的国产机。 东西买好了,接下来就是怎么送出去了。 他把江冉约出来,准备给他一个惊喜。 「停,闭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梁季澄赶在江冉开口前,一只手捏住他的嘴,这两天祝福的话他听了太多,上到校长老师,下到菜市场摆摊的大爷,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然而江冉没有体会他的苦心,还是给了他一个夸张的拥抱,「阿澄,你太厉害了,我真为你开心!」 真的开心吗,梁季澄看着江冉发自内心的笑容,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他说这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以后即将面对的是什么生活。 「走吧,」他收拾了一下心情,克制住想捧住这张脸揉搓的冲动,「我请你吃饭去,地点你挑。」 「不用阿澄,我这还有钱…」 「说了我请就是我请,」梁季澄一副斩钉截铁的语气,「吃了你那么多年早饭,请你一顿应该的。」 江冉没理由反驳,最终他们去了一家路过很多次却从来没进去过的西餐厅,在这座小城,在他们这样的穷学生眼里算是很高档的。店里大多是穿着时髦,轻声细语交谈的成年人,他们俩一进去,便吸引了店里大部分客人包括店员的目光。 江冉生平最怕被人盯着看,尤其是这么多道目光,他像做错事一样瑟瑟缩到梁季澄身后,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角,「阿澄,要不还是换一家吧,太贵了。」 其实梁季澄心里也有点发虚,但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进都进来了再灰熘熘地退出去,这种丢人的事他死也做不出来。 服务员将人引到靠窗的位子,倒了两杯玫瑰花茶,又给他们递上菜单。 江冉默默地翻看菜单,这里的每一样都贵的令人咋舌——至少在他眼中是这样的,一碗连肉都见不到几片的沙拉竟然要到了二十块钱,说出去谁能信!他一言不发从头翻到尾,一边在心里计算这些精緻的菜品能换多少碗麻辣烫和牛肉粉。 他知道工厂刚给阿澄发了一笔钱,但再多的钱也禁不住这么折腾,要是真在这里填饱肚子,会不会把阿澄吃破产了。 江冉在桌子底下踢了踢梁季澄的小腿,同时用眼神给他示意——能撤的话赶紧撤。 「我们要两份牛排,一杯芒果汁,一杯橙汁,还要一杯冰淇淋。」梁季澄无视他的警告,淡定的吩咐服务员,熟练程度不亚于一周来三次的常客。 「请问牛排要几分熟?」 梁季澄回忆他看过的电影和纪录片里的台词画面,「我的要五分熟,他的…」 江冉还沉浸在金钱流失的痛心里,勐然被叫到,他有些迷茫地眨眨眼,「我想要…熟的,全都做熟,不行吗?」 第46页 服务员微微一笑,「当然可以了,冰淇淋要什么口味?」 「草莓!」 「芒果!」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草莓是梁季澄喊的,他不知道江冉爱吃什么,但总觉得从小到大江冉因为迁就他吃了太多芒果,也该换换别的口味了。 「还是要芒果吧。」江冉小声说。 服务员拿着菜单离开了,不一会儿又给他们上了一小碟餐前面包,整整齐齐磊在盘子里。江冉捡了一个放进嘴里,随即露出惊喜的表情。 「这个好好吃!」 少见多怪,梁季澄瞥了他一眼,「悠着点,又不是正餐,一会儿你该吃不下了。」 江冉看了眼旁边一桌的菜量,觉得这种可能性大概为零,这么贵的东西,少吃一口都是浪费。 「阿澄,」江冉边啃面包边问,嘴里塞的满满的,「为什么你的牛排只要五分熟,那不是生的么?」 「你没吃过不知道,」梁季澄摆出专家的样子,「正宗的牛排都是五分熟,外国人就是这么吃的。」 江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当然不懂这些,只觉得阿澄说的都是对的。然而这次不同以往,梁季澄很快被打脸了,等到热腾腾的牛排被端上来,服务员一刀切下去,他看着盘里多出的「血水」陷入了沉思。 他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江冉说的对,这种吃法的确和吃生肉没什么两样。 怎么办,是扔了还是忍痛吃下去,或者承认自己要错了,让他们重上一份? 貌似哪一种都不在他的接受范围内。 要不然打包吧,拿出去餵流浪狗也不至于浪费… 「阿澄。」就在他为了这几块肉的未来冥思苦想时,江冉叫了他一声。 「全熟的牛肉好像真的有点老,」他若无其事的把自己的盘子换到梁季澄面前,「你尝尝呢?」 「…嗯,还可以吧。」 「那你吃我的吧,」江冉说完怕梁季澄反悔似的将他的盘子夺过来,「你的就给我了。」 梁季澄:「…」 傻子都能看出来他是为了给自己兜底,梁季澄不愿意,要去抢盘子。餐具碰到一起发出叮叮噹噹的动静,引得周围人纷纷看过来,梁季澄一个失神,就这么被江冉抢了先。 「好了阿澄,」江冉柔声哄他,「我真的不爱吃,你就听我的,好不好?」 即使过了很多年,梁季澄依然记得江冉说出这句话时的样子,以及那两份牛排的口感:五分熟的那份咬起来柔软多汁,微微带点腥味,而全熟的那份确实如江冉所说,肉质太死,有些熟过了头。 但他还是一口一口全部吃完了。 饭后,两个人走出餐厅,往江边走,他们没有去常去的那个码头,而是来到一片密集的平房区。这一片房子有些是早就被废弃的,只要观察门锁的生锈程度就能辨认出。他们爬上其中一幢的天台,屋顶上有很多人家不要的东西:一只晾衣杆,竹制的衣服架,几件破烂的汗衫内裤,还有两盆早已枯萎的花朵。往前是一排排高低起伏的棕色小方块,在眼前铺成一副错落的画卷,再远处便是沉沉的江水,在盛夏的日头下泛着粼粼的金光。 江冉张开双手双脚,大字躺在上面,身下的地面被太阳烤的暖烘烘的,他舒服地眯起眼睛,嘴里断断续续的哼着不成形的调子。 梁季澄看着身边毫无防备的人,像趴在巷子里晒太阳的小狗,朝每一个路过的人摇尾巴尖。他没有这份闲情逸緻,对于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他紧张的心脏在胸腔中发抖。 在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他收到过很多人的表白,同样也拒绝过很多次,但主动向人告白,却是第一次。 梁季澄拉开书包拉链,拿出里面装手机的盒子,「江冉,我有话跟你说。」 江冉并未起身,而是换了个姿势,胳膊肘撑着趴在地上,两只小腿翘起来,悠闲地晃着。 梁季澄把其中一只轻轻放到他面前,「看看吧,给你的。」 第25章 江冉盯着盒子,应该是没有马上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他有些疑惑的望着梁季澄,接着从地上爬起来,小心打开它。 是手机。 一部货真价实,能打电话的手机,江冉的眼神变得惊诧,他从趴着变成蹲着,又从蹲着变为站着。 「阿澄,这…」 「你先用着这个,」江冉的反应梁季澄看在眼里,心里暗自得意,表面却依旧在装大款,「咱们不在一块了也好联繫,牌子是我随便买的,算我欠你的,等我以后再给你买好的。」 他说了一堆,江冉还是那副难以相信的表情,他看看梁季澄,又低头看手机,如此反覆几遍。「可是…」他声音很小地说,「这个要很贵的吧。」 当时的手机不像现在这样人手一个,相比之下更为普及的应该是小灵通,方方正正的一条,价格也更便宜,隋文娟就有一个。 但它也有缺点,出了所在的城市就功能全无,连电话也打不了,梁季澄就是考虑到这一点才选择了手机。 「没多少钱,」他接过江冉的手机,按了几下,「主要联繫起来方便,我的号码已经给你存好了…你会发简讯吗?」 江冉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操作的不甚熟练,两只手对着按键删删改改,好久才点了发送。 第47页 紧接着另一只便震了一下,随着屏幕亮起,梁季澄点进收件箱,上面只有一行字—— 「梁季澄 江冉」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看到他们两个的名字并排挨在一起,梁季澄的心底忽然变得柔软起来,像被一层层绵密的丝带包裹住,他一边唾弃自己,一边暗自享受这隐秘的欣喜。 「看,我收到了,」他喜滋滋地拿起自己的向江冉展示,「怎么样,好用吧。」 江冉伸过头去看,确定是他的手笔之后,他终于发自内心的笑起来。又几个回合下来,他彻底忘了价格这回事,开始和梁季澄玩起发简讯的游戏,玩的不亦乐乎。 于是,在某个夏日的午后,城市的屋顶上便出现这样一幅奇特的景象:两个少年明明近在咫尺,却背靠着背,谁也不说话,仅凭意念,哦不,简讯交流。 「阿澄,以后我每个月回来一次,去学校找你,你想吃什么水果,我给你带。」 「好。」 「平时我可以给你发简讯吗?」 「可以。」 「你白天要上课,我晚上给你发。」 「什么时候都行。」 「一条简讯多少钱?」 「包月的,想发多少发多少。」 「那打电话呢?」 「也可以。」 江冉似乎笑了一声,很快便收住了,随后新的消息便发了过来:「阿澄,你对我真好」 梁季澄的思绪随着这句话晃了一下,像盛夏日,微风吹过树影斑驳,他有一种预感,就是现在。 他的手指缓慢而坚定地按下一行字: 「因为我喜欢你。」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窒息。 他感觉到身后的人背部瞬间变得僵硬,像拉紧的弓弦,一动不动。 梁季澄站起来,绕到江冉的身前,而他还是低着头,手里握着手机,还停留在刚才的页面上。 「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缓缓蹲下身,单膝跪地,几乎是祈祷的姿势,「我知道这不算正常,但是我控制不了自己…你能,理解我么?」 江冉没有回答,但是当梁季澄覆上他的手,他只是抖了一下,并没有躲开。 「我不想看到你和别人走在一起,」梁季澄嘆了口气,「你和杨梅…所以你们出去我才要跟着」 江冉依旧不语,头埋得更低了。 他是在害怕么,梁季澄想,他的身子实在颤抖的厉害。 「江冉?」梁季澄轻轻叫了一声。 没有回应,周围安静的只能听见屋旁香樟树上的蝉鸣。 就在他以为这样的沉默会持续到不知几何时,江冉开口了,声音很小地说,「为什么?」 梁季澄没听懂,「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江冉说着抬起头,目光里尽是茫然,「我不聪明也不好看,成绩也没有你好…为什么是我?」 梁季澄一时语塞,对于这个问题,他也没法给出确切的答案。 他想告诉江冉,你并非自己认为的那样,你在我心里是全世界最聪明漂亮的,又觉得那样太过虚假。然而喜欢一个人能有什么理由呢,智商,美貌,外在的条件固然重要,但如果因此便把爱这样抽象的东西如此具像化,世界上便不会有那么多怦然心动,而他,不如直接去喜欢爱因斯坦。 「不是这样的,」梁季澄慢慢吐出一口气,「你听我说,我不会因为聪明漂亮而喜欢某个人,过去不会,以后也不会,我喜欢你,只是因为你这个人,因为你是你,你明白么?」 他以为江冉会摇头,毕竟他这一番话说的颠三倒四连自己都迷惑了,没想到江冉竟然目光如镜地点点头。 可马上他又接了下一句,「可是我不知道,阿澄。」 梁季澄问,「你不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这样对不对,」也许是梁季澄的错觉,他说出这句话的语调似乎有些失落,「我们都是男生,阿澄…」 后面的话,梁季澄没有听下去,浑身如坠冰窟般,只有彻骨的寒意。 果然还是到了这一步。 不被认可的爱意可以证明,但惟独性别这件事,是他永远无法改变的。 梁季澄勐地站起来,由于蹲了太久以至于脚底有些发麻,但他不在乎这些,「所以你觉得,我在开玩笑是吗,」他的声音不像是从自己身体里发出来的,「我刚才和你说的,都是在撒谎,在胡闹,就因为我们都是男的,对么?」 江冉张了张嘴,大概想解释,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梁季澄忽然觉得很愤怒,但这怒火转瞬便熄灭,再回头只剩下悲凉。 算了,他想,没有用的,他们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他也不可能像小时候那样霸道的要求江冉将手里的东西分他一半,感情这种事又不是一块苹果一颗糖,抢也抢不过来的。 「你当我什么都没说吧,」梁季澄快速捡起自己的包,拍了拍上的面的土,淡漠道,「今天这事就当没发生,我以后不会找你了,手机你留着,要是觉得我噁心也可以扔了。」 他说完便要下楼,却被江冉从身后一把拽住,「等等阿澄!等等…」 梁季澄看着他。 「我没有,没觉得你噁心,」江冉急的都结巴了,「我不会那么想你的,我…」 「放手。」梁季澄说。 第48页 「阿澄…」 梁季澄不再理他,挣开他的手臂,往楼下走。 最开始的几步他走得很快,到了第二截,梁季澄放慢了速度,像是有意在等什么似的。「他要是现在下来,」梁季澄想,「我就再给他一个机会。」 可惜,一直等他磨蹭到楼道口,里面都是静悄悄的,既没有人叫他,也没有人追出来。 梁季澄失望透顶,他第一次向人告白,第一次献出真心,就这么被人弃之如敝履,悲愤绝望之余,他又羞又怒简直想一头撞死在墙上。 死了算了! 但他最终没有这么干,要是他为情而亡,说不定连死因都得被人嘲笑一个月,他已经当过一次笑话了,不想再当第二次了。 就这样吧,他和江冉从此恩断义绝,两不相欠,不光对象没捞着,现在连唯一的朋友都没了… 「砰——」 没等他胡思乱想结束,一个硕大的物体从天而降,不偏不倚砸在他眼前。 梁季澄下意识后退一步,当他看清这个「物体」是什么,他震惊的眼珠子差点从眼眶蹦出来。 「你疯了吗——!」他沖还在地上呲牙咧嘴的江冉吼道,「这他妈是三层楼!那么高地方跳下来你不怕摔死啊!!!」 「我…我怕你走远了,追不上…」江冉揉着摔疼的屁股,刚才跳下来的时候他腿软了一下,所以是屁股先着地。 操,梁季澄咬牙骂了一句,顾不上再发火,先去检查伤势。 还行,多亏他裤子穿的厚,没有骨折,也没有被摔成四瓣,连皮都没破,就是有点淤青。 「你到底要干嘛?」确定江冉没事后,他没好气地问。 「我不想让你走,阿澄,」江冉摔了一下,嘴皮子倒摔利索了,「我没觉得你噁心,真的,你是我最最重要的人」 梁季澄冷笑一声,还在这跟他玩文字游戏呢,什么最最重要的,是最重要的朋友还是最重要的爱人?他推了一下江冉的肩膀,「你说完了,说完了麻烦让开,我要走了。」 这次江冉没拦他,他做了一个更为直白的举动,他在梁季澄的脸上亲了一口。 这个吻并不美好,甚至有些仓促,可能是力气大了,以至于在梁季澄的左脸上留下一圈口水印。 被亲的人愣在原地,连洁癖都忘了,他摸了摸江冉亲过的位置,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我不能骗你,阿澄,」不知道是因为害羞还是别的,江冉的声音很激动,像是在哭,可他的眼神是清澈的,「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这样对不对,可是我喜欢你,这也是真的,我不能没有你,也不能让你离开我…」 梁季澄没有让他说完,他心里如同有数千道白光闪过,什么都听不下去了,对着江冉的嘴吻了上去。 第26章 一个杂乱而没有章法的吻,与其说是亲吻,不如说是掠夺,直到两个人都气喘吁吁方才分开。江冉的嘴唇红润润的,还没从刚刚的意乱情迷中缓过神来,梁季澄看着他,忽而轻笑。 他用大拇指腹轻轻颳了下江冉的脸,低声说,「看你这傻样儿。」 江冉也笑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只是觉得现在这样很好,他从来没这么抱过阿澄,这么近的注视着他的眼睛,阿澄的身体抱起来很舒服,他真希望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梁季澄在又他脑门上亲了一下,「你想去哪?」 「不知道…哪里都可以。」 「我想去游泳,你呢?」 游泳…江冉有些犹豫,到时候手机放在岸上,丢了怎么办。 「可是东西没人看着。」他小声说。 「怕什么,丢了就再给你买一个。」梁季澄说着,突然就兴奋起来,他拉着江冉的手腕飞跑,好像体内一个完全不属于他的灵魂彻底觉醒,奔放且自由。他们相携跑到江边,梁季澄先一步脱了衣裤,如一条轻巧的鲤鱼跳进水里。 江冉到底做不到他那么潇洒,他把手机用衣服包起来,又把衣服埋进草堆里,确定不论从哪个角度都完美隐蔽之后,才放心下水。 午后的江水带着融融的暖意,一点都不刺人,他们在水中嬉闹了一下午,玩累了才上岸。江冉坐在岸边的草丛,梁季澄则躺在他的腿上,抬头便是蓝湛湛的天空。 此时正是杏子成熟的季节,江冉从街角推着木板车的婆婆那里买了一兜子杏,黄澄澄,圆滚滚,每一颗都饱满又喜人,一咬下去,酸甜的汁水迸溅出来,顺着喉咙淌下去。 梁季澄白长了一双手,自己不肯拿,非得要江冉餵给他吃,于是江冉自己来一颗,又塞给腿上的人一颗,这情景像极了昏庸无道的暴君和他祸国殃民的妖妃。 只不过人家是坐在龙椅上,他们是躺在草地上。 「唔,这颗好酸…」梁季澄吃到一颗还没熟的,脸被酸的团成一团,他顺手把杏子扔进水里,又揪着江冉的衣角擦了擦嘴。 此等行为放在别人身上八成是要挨揍的,但江冉不会,他又捡了一颗稍软一些的餵给梁季澄。 「阿澄,你去了高中,还会每天回家吗?」 江冉虽然不念书了,但他打听过,梁季澄要去的市一中是所寄宿学校,大部分学生都是要住宿的。 「回吧,」梁季澄懒洋洋翻了个身,脸冲着外面,「我可不想跟五六个人挤一个屋子,想想都难受。」 第49页 「那…我能去你学校找你吗?」 「能啊,为什么不能?」 「我怕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 「会被你同学看见…」 梁季澄刚想说看见又如何,转念他就理解了江冉的顾虑,他心眼儿一转,坐起来一本正经道,「要是被看见了,我就说你是我女朋友怎么样。」 江冉唿吸一窒,脸颊又开始飞红——梁季澄数不清这是他今天第多少次脸红了。 真好玩,他想,以后机会要多逗逗他。 「你别乱讲,」江冉果然无师自通解锁了「贤内助」的角色,小声劝他,「他们会背后说你的。」 梁季澄:「那你亲我一下,我就不那么说了。」 如果说之前那个吻是为了挽留,冲动之下的产物,那现在距离他们摆脱朋友身份,确定新关系还不到三个小时,江冉实在做不到光天化日之下大行「非礼」之事。 「你不亲,不亲那我走了。」梁季澄佯装起身,还没迈出去步子,裤腿就被人扯住了。 江冉捧着他的脸,在他嘴角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 「这下可以了吧。」 夏天总是炙热而悠长的,这又几乎是梁季澄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暑假,但他并不觉得无聊,他有太多事情可以干,和江冉一起。正值热恋的小情侣对一切都怀抱着新奇的态度,哪怕是之前早已干过无数遍的事情,只要换了一种身份,又会获得不一样的乐趣。 他们骑着自行车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游荡,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偷偷接吻,于日落时分爬到山顶等待夕阳,看太阳一半缩在城市的骨架里,一半落在江面上。 这是属于他们的夏日,有芒果味的棒冰,漫长的白昼,以及沁着暑气的晚风,带着扑面而来江水的气息。 这是梁季澄记忆里最难忘的一个夏天。 到了假期的末尾,两人总算要各奔东西了,江冉被送到省城的表舅那里,梁季澄也要准备开学的事情。出发那天,隋文娟临时有事,于是梁季澄捞到了这个机会,他陪江冉来到长途汽车站,两个人在车站外买了一包莲子,坐在候车区慢慢地剥。 这次他们换了角色,梁季澄一颗一颗地剥,剥完给江冉吃。 直到发车的广播响起,袋子里还有一大半没剥完,梁季澄拍拍手,把剩下的收好,「这些你上车再吃。」 他将手头的递给江冉,江冉却没有接,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走吧,」梁季澄说,「车要开了。」 江冉终于抬起头,嘴角耷着,眼眶红红的。 他说,「阿澄,我不想走。」 梁季澄好端端一颗心,无端被江冉这句话震碎,碎片散落一地。 但就是碾成粉末也改变不了两人要分开的事实,他只能一片片拾起来,再按下心里的不舍,摸摸江冉的头髮,「没事,不是两周就回来了。」 江冉不语,像一只即将被主人抛弃的幼犬,把头埋在梁季澄的胸口,搂着他的腰。 还好这里是见惯了真情流露的地方,周围人都在忙着告别,没有人注意他们。 售票员催促的声音第三次响起,江冉提着大包小包来到检票口,两只手都挂满了行李,小拇指兜着那半包莲子。 「到了之后和我说一声。」 「嗯。」 「记得发简讯。」 「好。」 江冉似乎不愿多讲,可能是怕再张口会哭出来。 梁季澄把江冉送上车,隔着车窗朝他挥挥手。 江冉趴在玻璃上,一开始还能看清他的脸,后来便逐渐在视野中模煳了。大巴车越开越远,渐渐消失成一个小点,只剩下淡淡的汽油味还在空气中弥散。 前来送行的人纷纷散去,梁季澄独自站了一会儿,也转身回了家。 他们就这样无声无息的分别了,没有梁季澄想像中的惊天动地,水漫金山,更没有电影中那般追着车死不放手的感人情景,就像一盆水倒进江里,在江面泛起一圈涟漪,但最终还是归于无形。 梁季澄身上从此多了一条新鲜的伤口,虽然并不致命,但轻轻一碰就会疼。 只是这伤口每到夜深时便会比白天更加严重,思念的滋味在黑夜的催化下愈发浓烈,好不容易等他睡去,醒来又会生出许多恍惚,有种江冉还在他身边的错觉。 这感觉是如此难熬,梁季澄没心没肺了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了牵挂的人,方才体会到什么叫「相思入骨」。 他试图用最擅长的读书来麻痹自己,除了吃饭睡觉,剩下的时间几乎都用在了学习上。去学校的路比初中更远,要经过五个路口,三条街道,为了节约时间,梁季澄在旧货市场淘了一辆二手自行车,本来因为三十元还是五十元的价格和老闆吵的不可开交,就因为对方说了句后座结实能带女朋友,梁季澄便一个鬼迷心窍,心甘情愿当了冤大头。 他慢慢习惯这样的生活,一个人上学放学,除了每天下楼时,再也没有一个在楼道口等他的身影。 高中生活与他期望中相差无几,身边的同学换了一批,更勤奋,更刻苦,也更加沉默寡言。这里是重点高中,没有人再像初中那样,在课间喧譁打闹,大声地讨论不切实际的玩意儿。 起初,梁季澄很满意这样的氛围,因为没有人再来以请教之名打扰他,但很快,他又开始觉得厌烦。 第50页 他经常会在晚自习莫名想到江冉,看着那些古怪的符号公式,那些曾经是江冉最为头疼的东西,但他就是毫无理由的想到了。周围的同学都在埋头用功,只有他怔怔望着窗外香樟树的树影,脑海里浮现出曾经看到古龙书中的一句话:若无别离,又怎能有相聚。 每次晚自习下课,是梁季澄最期待的时刻,江冉的简讯会准时过来,告诉他一天发生了什么:今天的芒果新鲜,所以卖的很快;遇到一位难缠的客人,磨蹭了好久才走;店里的秤坏了,又被他修好了… 梁季澄看着这些碎碎念,仿佛江冉还在他身边,还像以前那样每天放学路上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地喊他名字。 梁季澄懒得打那么多字,通常他会像批阅奏摺一样在每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后面回一个好,只有最后那条是个例外——「阿澄,我今天很想你」,日復一日雷打不动,俨然在坚持某种仪式,而他也会郑重而矜持的盖上自己的落款:「嗯,我也想你。」 他们像两只勤勤恳恳的鸳鸯,每天靠着简讯飞鸽传书,以慰思念之情。 只有一次,江冉没发简讯,而是直接打了电话过来,铃声把梁季澄吓了一跳,待它响了一会儿才接起来。 「餵——」 电话那头反而没了声音,也不知道是误播了还是故意不说话。 「说话啊,」梁季澄忍不住笑了,「骗话费呢,不说我挂了啊。」 待那句熟悉的腔调传过来,梁季澄身体不由一颤,彷佛自心尖处打开一个豁口,由四面八方涌入的温热液体将他暖暖的包裹住。他太久没听到江冉的声音了,因为电话费很贵,所以他们一直是发简讯。 「抱歉阿澄,我实在太想你了,」江冉说到这压低音量,「所以给你打了电话。」 「你那边有人吗?」梁季澄问。 「嗯,表舅休息了,我得轻一点。」 梁季澄走到窗前,抬头望着月亮,思考江冉此时是不是也站在某扇玻璃前,和他看着同样的景色。 这里和省城离得不远,月亮也该是一个模样。 他们没有说很多,因为电话费的缘故,江冉又总在催促——明明是他主动打来的,于是在他的要求下,这段不到五分钟的通话很快落入了尾声。 「阿澄,」临挂断前江冉突然说,「我下周末就能回去了,你等着我。」 下周末就是九月底,后面还跟着一个国庆假期。 「嗯,」梁季澄瞥了眼衣柜上的日历,「还有九天。」 撕日历是一个很好的习惯,它能让人对本来看不见摸不着的时间生出实实在在的掌控感,尤其是对梁季澄这样身处异地的情侣来说。当九月的最后一笔落下,也到了江冉回家的日子。 再次见面是一个惠风和畅的周五,梁季澄正趴在课桌上打盹,有同学过来推他,「醒醒,外面有人找你。」 谁这么无聊,又是来送情书的?梁季澄懒洋洋睁开眼睛,活动了一下脖子,从他的座位刚好能看到外面。走廊上人来人往,只有一个人伏在门口,穿着不同于所有人校服的白色t恤,眼睛笑得弯成了两道月牙。 是江冉…这傢伙怎么躲过保安的法眼进来的?! 「你怎么来了!」梁季澄几步冲过去,毫不掩饰自己的欣喜。 「我说了要来学校找你的,」江冉俏皮地眨眨眼,「校门中间靠右那栋楼,一楼,四班,没找错地方吧。」 梁季澄上下打量眼前的人,似乎想把他的一切都烙印进心里:黑了,瘦了,头髮更短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隐约的变化,他说不上来的。但他现在来不及考虑这些,从见到江冉的那一刻,他的体内就燃起了一段火苗,澎湃而汹涌地怂恿着他,他捏紧江冉的手腕,「这里人多,带你去个地方。」 二人跑到了学校东边的实验楼,一二楼还正常,从三楼往上是荒废状态,平时一般不会有人来,这是梁季澄入学不久后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的,偷情私会的绝佳去处。 这里没有亮灯,外面的光透不进来,哪怕在白天也是黑漆漆的,待他们完全隐入黑暗,下一秒,梁季澄把江冉推到墙上,身体与墙面相撞发出很大的声音,但是并不疼,因为有梁季澄的手在后面挡着。 两片温热的嘴唇覆上来,他们在用力地亲吻。 第27章 在以往的数次经验中,梁季澄都是较为主动的一方,但这次,江冉却不遑多让。也许是他们分开的太久——从认识起,两人就没有超过一周不见面的。他仰着脖子,愉悦地承受着这份热情,直到梁季澄的手顺着t恤滑进腰//侧,贴着他的身体,他脑中理性的部分才稍微清醒,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江冉知道梁季澄想干什么,但这毕竟是在学校,不太好。 「阿澄…」他想往后躲,但身后是墙,避无可避只能小声哀求着。 「嗯?」梁季澄亲吻着江冉的脖颈,手上的动作并未停止。 「我们…不要在这好不好,」硬的不行只好来软的,江冉边说边往他耳朵里吹气,声音带上了几分讨好,「我们先出去…」 他听到梁季澄嘆了口气,就像成熟的猎人看着掉落陷阱的困兽无济于事的挣扎,他的右手在江冉腰间拧了一把,「那好吧,先出去再说。」 他们从三楼来到二楼,世界又重获光明,阳光透过巨大的扇形玻璃照进来,洒满整个连廊,比之他们在江边看到的落日稍显逊色,不过也很好看。 第51页 江冉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他急于为身边这个人做点什么,「阿澄,等你下课我请你吃饭去,你想去哪都行,表舅给我发了工资。」 他的嘴唇肿着,头髮有些凌乱,脖子上多了几道红痕,全是刚刚梁季澄的杰作。 「不用下课,现在就去。」 「可你不是还有晚自习…」 「不用,」梁季澄嘴角勾了勾,「我有特权,没事。」 有特权的梁季澄带着江冉从离保安亭不远的一个栅栏缝隙熘了出去,很奇怪,上初中的时候,他不屑于参与这种同龄男生的弱智游戏,上高中之后,反而无师自通了。他们来到一家餐馆,点了辣炒牛蛙,油焖虾,皮条鳝鱼和排骨藕汤,菜端上来,摆了满满一桌子,周围都是刚下班的成年人,还有农民工,穿着沾满泥浆的裤子在喝酒划拳,空气里溢满了热闹的氛围。 梁季澄抿了一口茶,细细端详着江冉,一个月的时间,他身上属于学校那部分的气息已然被消磨的所剩无几,虽然面孔依旧稚嫩,但确实和之前不同了。 梁季澄问他,「你在那边过的怎么样?」 于是江冉如愿以偿地打开了话匣子:表舅对他很好,不让他干太重的活,晚上有水果卖不掉都会给他吃,店开在大学城附近,经常会有大学生过来买水果,还谈论着他听不懂的东西,唯一不好的是他的房间在阁楼上,太小太热,又没有空调,前半夜光顾着和蚊子斗智斗勇了… 一个月发生的事,听他讲的好像已经过了整整一年,其实这些他们在简讯中都说过,但是隔着电话线和当面讲是两码事。梁季澄耐心地听着,时不时给江冉夹菜添水,扮演好一个聆听者的角色。他曾经最不喜欢人话多,但此时此刻的场景却是他们分开以来,梁季澄梦寐以求的。 等江冉说完,轮到梁季澄,他寥寥几笔带过了乏善可陈的高中生活,的确,和社会这所大课堂比起来,高中,尤其是重点高中学生的日常实在称得上无聊。江冉倒是听的很认真,虽然他的重心并不在这,他拿筷子搅着杯底的茶叶,做了好半天心理建设才说,「那你有没有…」 「有没有什么?」梁季澄问。 有没有人追求你,围着你,就像初中那样?这话不太好问的出口,再说,就算梁季澄真的回答有,他也不能怎么样,总不能工作不干了一天24小时守着他。 「说啊?」梁季澄催他。 「有没有女生…就是,喜欢你…」说到最后,江冉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嗯…我想想,」梁季澄佯装思考,捞了一勺排骨到江冉的碗里,「女生没有,男生倒是有几个。」 这个答案不在任何一个他预想的回答里,江冉的大脑短路了片刻,不知道该以何种情绪应对。 然后他就顺利等到了梁季澄发出的一声轻笑。 「你骗我!」意识到受骗的江冉有些恼怒地在桌下踢了一脚梁季澄的小腿,说是踢,其实也只是轻轻的碰了下,真弄伤了他会心疼。 「我让你别胡思乱想,」梁季澄恢復正常道,「放心吧,这里的人心里只有一件事就是学习,我看他们都快学傻了,才没人有心思搞对象。」 「那你…」 「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是例外,」梁季澄无所谓的把一颗花生米扔进嘴里,「我又学习又谈恋爱。」 江冉觉得自己真是闲的有病,毫无疑问,如果梁季澄说有人在追他,他肯定不会好受,但是听到这样的回答,除了把心放回肚子里,他又莫名生出几分不平来。 凭什么,他想,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梁季澄呢? 他的阿澄,那么聪明,那么优秀,就应该得到所有人的仰慕,这是理所当然的。 大部分时候,江冉心中想的什么梁季澄都能猜到,因为他心思简单,是个很没城府的人,但他想不到江冉会对他偏爱至此。梁季澄扫了眼桌上只剩下菜渣的碗碟,「吃得差不多了,咱们走吧。」 他们并肩往家走,也就是这半年的工夫,这座城市的基建迅速发展,路灯比原来多了许多,一些原本一入夜就黑漆漆无人问津的地方也有了光亮,他们正在走的路就是其中一条。灯光让江冉感到安心,但同时又觉得遗憾:他不能和梁季澄手牵手了。 于是他退而求其次,选择紧贴着梁季澄,将头微微歪向他那侧,这样从远处看,就好像他靠在对方的肩上。 梁季澄感到江冉在往自己身上拱,他胳膊一伸,把人揽到自己怀里。 对面正好走来一个人,完整地目睹了这一幕,露出惊异的神色,被梁季澄毫无惧色瞪了回去。 「算了阿澄,」同样留心到的江冉劝他,「别这样,我们要不回去再…」 「我不,」梁季澄说,「我偏要在这。」 十几岁的少年热衷于和世界制定的规则背道而驰,并以此为荣,这种特质在梁季澄身上显然更为突出,江冉无奈,只好依了他,他体验过梁季澄的倔脾气,自己不可能拧得过他的。 他只是怕梁季澄因此受到伤害。 「还没问你,」梁季澄并没有被这个小事故影响心情,「你没穿校服,是怎么进学校的?」 「我有自己的招呀。」 「什么招?」 江冉露出得意的笑,这在他脸上是很难得的,「我给了保安一支烟,说到里面找我弟弟,很快就出来,他们就让我进去了。」 第52页 这个做法很聪明,同时也让梁季澄更加确切地意识到,他的江冉和从前不同了,不过很快他就注意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你什么时候学会抽菸了?」 「不是啊,」江冉摆手,「是表舅给我的,没几根,说出门在外好办事。」 这话梁季澄听着有点不爽,明明是回自己家,怎么成「在外」了,他拍了拍江冉随身背的小包,「烟给我看看。」 烟盒的包装是黄鹤楼,里面只剩下三支了,梁季澄不抽菸,也不知道这烟档次算高还是低,他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又放了回去。 「你收着吧。」 他们今晚在梁季澄家住,梁老太睡得早,梁季澄悄悄开了门,朝后面比了个嘘的手势,连灯都没开,摸黑把人带进了自己的卧室。 「你不回去,和你妈说了么?」 「说了,她知道——唔!」 江冉没说完,就被梁季澄急不可耐地压着扑倒,两具身体摔在床上发出沉重的咚的一声。 「阿澄你疯了!」江冉吓得心脏都要停了,推开梁季澄趴在他胸口的脑袋,「你奶奶听见怎么办!」 梁季澄微抬起头,确认隔壁没有任何动静后,他比了个嘴形,「放心,没醒。」 他重新把脸埋进江冉的颈窝,用鼻子拱他的皮肤,贪婪地吮//吸他的味道。 梁季澄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飢//渴」,只能归结为天性使然,情到浓时克制不住撕掉一切伪装,用气味这种最原始的方法来确定自己的「占有」依然有效。 但他也仅仅停留在这一步,没有再索取更多,并非是他不想或者太单纯,他开窍不比任何一个同龄男生晚,从山猫半强迫他看的那几盘录像带开始。梁季澄是个理性的人,他认为现在还太早,还不到时候,得再等等,等他们再长大一点。 眼下,他只是亲昵地蹭着江冉的腰,喊着平常绝对说不出口的称唿,他叫江冉「哥哥」。 他们紧紧挨在一起,像两张严丝合缝的拼图。 江冉低低喘着气,感觉日月星辰都在他眼前颠倒了,他的头昏昏的,想让梁季澄放过他,却没有成功。 「你…别叫我哥哥。」他说。 「为什么?」 「你自己说的,忘了,小时候…我喊你弟弟,你不让我那么叫…」 梁季澄笑了,惩罚似的轻轻咬了口江冉的耳垂,「这你都记得,你可真小心眼儿。」 「还有别的…」江冉突然像受了委屈,要一股脑儿全撒出来,「你让我驮着你摘果子,你爬到树上下不来,我接着你,我还背你去操场…你记不记得?」 梁季澄统统记得,但他此刻最想的是让江冉闭嘴。 「别想那些了,」他捏着江冉的下巴,「看着我,现在的我才是最值得记住的。」 他的嗓音,他的双眼是那么有魔力,像暴风雨之夜隐藏在海面之下,海妖诱人的歌声,江冉盯着他,放佛被摄取了魂魄一样看入了迷,那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的确是爱上樑季澄了。 第28章 第二天早上,江冉起来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现在是六点钟,已经比平时他在水果店的作息晚很多了,通常他需要凌晨四点就起来接车。身边梁季澄还在熟睡,嘴巴微微张开,眼睫毛随着唿吸微微颤动着。 他很少见到梁季澄如此乖巧的样子,江冉在他的鼻头上轻轻按了一下,没有动静,他胆子稍微大了一点,又把梁季澄的嘴巴捏起来——要是他还醒着,江冉绝对不敢这么做。这回梁季澄有反应了,他皱起眉不耐烦甩了甩脑袋,很不舒服的样子。 像个小宝宝。 梁季澄睁眼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江冉的手在他头顶上空盘旋,接着下一秒,就像幻觉似的,那只手消失了,变成了天花板上一块因为长年潮湿洇出的水渍。 「你在干嘛?」梁季澄问他。 「我在看你,」江冉说,「阿澄,你真好看。」 这句话从小到大梁季澄从江冉嘴里听到太多次,每一次都是出于真心的,但只有这次,他听着格外受用。 梁季澄丝毫不怀疑江冉对于他容貌的认可程度,也不在乎他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和自己在一起的。在梁季澄看来,人嘛,不是图钱就是图脸,要么就是图感情,总得有个所图的东西他才觉得踏实,要是只是空口说喜欢,他反而觉得虚伪。 「过来,」梁季澄坐起来一点,揽着江冉的肩膀,后者乖顺地依偎在他怀里,「以后你每个月都回来,想我了就回来,去学校或者来家里都行。」 「不行,」江冉摇头,「回的太勤表舅会不高兴,再下次就是过年了。」 过年?现在才九月,离年终还有三个多月,整一百天,这实在超出他的忍受范围,「周末也不行吗?」 「周末客人更多呀。」 梁季澄不说话了,他想发脾气,想大吼大叫,让江冉答应他的要求,但同时他又很清楚,他没资格再这样无理取闹。 因为他们都不再是小孩子了。 「那…我买票去看你,反正坐车只要三个小时。」 「不要,阿澄,你把钱好好留着,」江冉摸着他的脸说,「我也把钱留着,过年给你买礼物。」 他们都不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但江冉由于这一个月的工作经歷,比梁季澄更了解赚钱的不易,他不想让梁季澄把钱轻易浪费在他身上。 第53页 梁季澄心里不大痛快,可又不想让这难得的相处时光被争吵填满,毕竟下次见面就是三个月之后了,正如前面提到的,他长大了,懂事了。 「好吧,那算你先欠着,」梁季澄说,「寒假一起补回来。」 两天短暂的相聚后,他们很快又迎来了分别,梁季澄回到学校,江冉则继续在他的水果店干活。和从前一样,梁季澄白天学习,中午在食堂吃味如嚼蜡的饭菜,通常是炒豇豆或者蒜苔炒腊肉,晚上和江冉发简讯,日子千篇一律的过去,像灌满水的漏斗,一滴又一滴,好像永远也流不到尽头。 他有时会对着窗外独自发呆,脑子里情不自禁地想很多东西,想他以后的生活,大学的专业,以及他和江冉的未来,在他设想过的无数条道路里,大多数是平坦顺遂的,当然也有不太好的结局,这没有办法,毕竟人总是不可避免的对未知的事物感到恐惧,他想得很入迷,直到上课铃声或者身边的同学将他打断。 「梁季澄,数学老师喊你去他办公室。」 「知道,马上去。」 就在梁季澄即将对这样的生活感到厌烦时,高中的第一个学期也悄无声息地走到尽头,他不负众望,捧着一份近乎完美的成绩回到家,见到了许久未曾谋面的男朋友。 三个多月的时间,江冉比上次见面变化很大,他晒黑了,也长高了,身上的肉结实不少,看上去像一个真正的体力劳动者,让人不敢相认。他的手上多出许多老茧,那是长期搬运留下的痕迹。 江冉如约给梁季澄带了礼物——一双阿迪达斯的运动鞋,「我看好多去我们那的大学生都穿这个,就给你买了一双。」他这样解释道。梁季澄拎着鞋子,三百六十度地看,他清楚这个牌子的鞋子很贵,他们班有个男生,每天不重样的穿,全班都知道他们家很有钱,经常有人看见他珠光宝气的妈妈提着价值不菲的礼物进出老师办公室。 「你快试试嘛,」江冉满眼期待地望着他,「看看合不合适。」 鞋子带着新鞋特有的气味,一种胶水和皮革混合的味道,外侧黑色的三道槓彰显着它的身份。 梁季澄松开鞋带,把脚塞进去,又来回走了几步。 「合脚么,」江冉问他,「走起来硌不硌?」 「还可以,挺好的。」 梁季澄穿惯了杂牌的运动鞋,难看但舒适,这双鞋硬邦邦的,尤其是小脚趾那里,每走一步就顶一下,但他不愿拂了江冉的好意,只能努力让自己的脚适应这双昂贵的模具。 他把鞋收进鞋盒,准备除夕那天拿出来穿,「你怎么不给自己买一双?」 「我在店里帮忙,穿这么好的鞋浪费了,」江冉托着下巴,笑着看梁季澄,「阿澄,这双鞋你穿着真好看。」 他说话时,眼里流露出和他外表不相符的纯真,没有被生活压迫的怨怼,仅仅因为喜欢的人穿了自己亲手买的昂贵的礼物而高兴。 梁季澄倒没有他那么开心,少年人心里总是免不了攀比,哪怕是谈恋爱,也要比谁付出的更多,很显然,这一局江冉赢了。梁季澄为没有付出同等价值的回报而沮丧,在这段感情中,他成了落后的那一方, 「我…没给你买东西,」他不太自然地摸摸鼻子,「我钱不够了,等以后有时间我去做家教,那样挣得多一点。」 「我不需要你给我买东西,」察觉到梁季澄误会了他的意思,江冉有些激动,甚至是急切地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我现在都挣钱了,给你花是应该的,但是你还在上学,你不要想这些。」 这番安慰没有起到相应的作用,梁季澄适时换了个话题,「你给你妈妈买礼物了吗?」 江冉点点头,「我给她选了一条围巾。」 围巾是在大商场选的,没有梁季澄的运动鞋那么贵,但也不便宜,颜色是低调温婉的墨绿色,很适合隋文娟这个年纪的女人。 因为这条围巾,哪怕江冉一整个假期都和梁季澄腻在一起,没怎么着家,隋文娟也宽容的没有多说什么。 「小孩子嘛,」她想,「分开那么长时间,好不容易凑到一起,是该亲近亲近。」 寒假的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是在梁季澄的小房间度过的。梁季澄写作业,江冉则安静地待在一边,坐着或躺着,自己看看书。他一点也不觉得无聊,和水果店繁重的体力活比起来,此刻的时光简直称得上天堂,更何况是和梁季澄在一起。 等梁季澄写完最后一道题,仰头伸了个懒腰,江冉才走过去,从背后搂住他,猫一样用髮丝蹭他的脸。 「别闹,痒死了。」 摊开的作业本上都是他看不懂的公式,江冉努力的想从中找出一丝初中学过的痕迹,但还是失败了。 「阿澄,这是你们的数学作业吗,」他拎起一角,小心翻看着,「你们学校教这么难的?」 「不是学校布置的,是我自己找的,」梁季澄说这话时,江冉从中捕捉到一丝久违的骄傲,「老师发的那些平时都做过几百遍了,没什么意义,这些能帮助提升能力。」 「什么能力?」 「比赛能力,」梁季澄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抿了抿嘴,「明年的奥林匹克竞赛,我应该能参加。」 这个什么竞赛,江冉听着似乎有些耳熟,但他也不确定,短暂的考虑后,他决定不要开口去问,怕梁季澄又钻空嫌弃他。「那…这么早就要开始准备了?」 第54页 梁季澄嗤笑一声,「我这还叫早,还有人从初中就开始准备了…不过这个比赛很关键,考得好上大学能加分。」 江冉像勐地被针扎了一下,松开了环抱梁季澄的手,随即他便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头了。无法忽略的现实像一根深刺,潜伏在他的心底,时不时就会出来搅动一下,让自卑和不安占据他的心房。 他不是第一次产生这种想法了,他试着努力告诫自己,多想无益,把握好眼前才是最重要的,但大学这两个字好像永远在提醒他,他和梁季澄,他们两个的人生,前半段看似重叠在一起,其实是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年少的情谊暂时弥补了这条裂缝,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裂缝变成鸿沟,他们迟早是要分开的。 梁季澄不解地回头,他从来没遭到这样「粗暴」的对待。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江冉只能暂时逃离这个房间,「阿澄,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切点水果吧。」 水果是江冉从家拿来的,有芒果和蜜桔,他先把芒果削皮切成小块,又洗了几个橘子,对着有些冻到开裂的水龙头愣了会儿神,把水果们装在盘子里端回去。 「你刚才怎么了?」梁季澄没有轻易放过他,待他一进门就先发制人提问。 「没事,就是想到橘子放在外面要冻坏了。」江冉了解他的脾气,这时候提别的只会让他起疑,唯有顺着他的话继续,「还没说呢,你去大学,想学什么专业?」 他以为梁季澄会思考一会儿,正好将这个小插曲翻篇接过,没想到他回答的毫不犹豫,「计算机。」 「嗯,你喜欢电脑?」 「谈不上喜欢,一般吧。」 「那为什么不选…」 「因为计算机挣钱,」梁季澄咬了口橘子,不满意,又换了芒果,「我们老师说的,有了钱咱们不就能生活得更好吗。」 他像是不经意间提起,语气平平淡淡,没有过分的期许和执念,平常的仿佛在讨论明天吃什么。只有江冉,那个简单的称唿又点燃了他的希望,暂时压制了孤立无援的悲观。也许事情不会发展的那么糟,他想,我们会一直走下去的。 第29章 梁季澄从老师家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盛夏的夜晚,气温可想而知,他上身只穿了一件短袖,脚上是江冉送他的那双阿迪达斯运动鞋。 他步伐很快,走出小区过马路去到对面的超市,在一众商品里挑了一个最便宜的面包,没有馅的那种,边吃边往家走。 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一个月,自从被选上代表学校参加省里的数学竞赛,梁季澄和其他入选的同学就被赦免了晚自习,取而代之的是每天都要到老师家里补课,再过一周,他们就要去省城参加比赛。 今天其实稍晚了一些,临走时他被老师留下了,说想和他单独聊聊。 数学老师姓张,是一位很和气的中年人,戴一副金丝眼镜,看着文质彬彬的。送走其他人后,他给梁季澄倒了杯水,又拿了小零食。 「饿了吧,吃点东西垫垫,刚才做题的时候我都听见小宇肚子叫了。」 「没有,我还好。」 「你们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营养要跟上,更何况数学是最费脑子的,不比运动耗能少,晚上多吃点没什么。」 梁季澄没再接话,而是问道,「老师,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铺垫结束,张老师坐到梁季澄对面的沙发上,「我是感觉你最近训练都不在状态,心思也不在这上面,是有什么心事吗?」 梁季澄知道他在说什么,刚才掐点做题,倒数第二道三角函数和圆锥曲线结合的大题,他用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才写完,这可是自己最擅长的题型。 「如果是生活上遇到问题了,」老师温和地说,「你只管说出来,不管是我还是学校其他老师,都会帮助你的,千万不要有后顾之忧。」 梁季澄的确有心事,他最近和江冉吵架了,不算什么大事,但目前俩人正处于互相不理,或者说梁季澄单方面冷战的状态,他已经两天没回江冉的简讯了。 「我没事,」梁季澄捏了捏眉心,随便找了个理由应付过去,「我就是…没休息好,有点神经衰弱。」 张老师被他故作老成的模样逗笑了,「你才多大就神经衰弱,别说你了,我这个年纪都没体验过呢。」 「那可能就是缺觉了。」 这句话过后,是长达半分钟的沉默,梁季澄不说话,因为他心里实在很烦躁,他虽然聪明,却不擅长同时处理多件事情,而此时老师的关心无疑让他的心态雪上加霜。 张老师再次开口,声调比刚才要严肃,「小澄,你知道的,这次比赛很重要,不光学校重视,比赛结果对你将来高考都有帮助,所以一定要认真起来,不能让别的东西影响,明白吗?」 他叫自己小澄,而不是他的全名,这个叫法很亲昵,像家里无条件偏宠孩子的长辈,于是梁季澄心软了,烦躁也被抚平了一些,「谢谢老师,我心里有数。」 「老师清楚你的实力,还是对你抱有很大的希望的,况且未来的路是你自己在走,不管任何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 「我明白。」 他们又聊了几句别的,梁季澄告辞回家,他单肩背着书包,瘦削的肩胛骨将校服撑出一个明显的弧度,后背却是笔直的,让人联想到伫立在汪洋草泽中的孤傲的白鹤。 第55页 张老师站在门口送他,直到他的校服的一角消失在楼梯拐角,才微微嘆了口气,转身关上房门。 这样的孩子他之前不是没有遇到过,太聪明,也太优秀,所以学生时代多半是顺风顺水的度过。但世间总没有十全十美的东西,有句话叫慧极必伤,强极则辱,他们掌握了学校的规则,却没有掌握社会上的规则,等到走出校门的那一天,多半是要吃亏的。 但他更清楚的是,梁季澄听不下去他的劝诫,不是听不懂,而是不屑于听,这世界上大部分的事,非要自己亲身经歷一遍,才能切身实地的领悟。 梁季澄将钥匙插进锁孔,缓慢地拧动两圈,家里一片漆黑,他点开手机,上面有七条未读信息,全部是江冉发来的: 「阿澄,今天店里来了一批芒果,是新品种,很好吃的,要六月份才下架,我中间回家一趟给你带回去。」 「阿澄,今天芳姐来店里,我没跟她聊天,你不要生气了。」 「我错了阿澄,你别不理我…」 「我想你了。」 … 他发来的消息,一条比一条短,一条比一条卑微,透着讨好的姿态。梁季澄甚至能想像到江冉是怎么在一片忙乱中打下这几句,可能刚打了两个字就被叫去帮忙,这些道歉的话也许花了他半个小时的时间。他盯着那些字句,手指在按键上徘徊许久,还是把手机扔到了一边。 梁季澄早就不生气了,他这么做的理由,无非是已经习惯了在这一段感情里保持上位者的姿态,理所当然的等着江冉先低头,哪怕不是他的错。 他们争吵的起因很简单,几天前两人通话的时候,水果店的一位老顾客来了,一位年近三十的女士,一如既往和江冉开了几句玩笑。他们这样的店,大部分是靠老顾客维持生意的,所以拉拢回头客尤其重要。按照异性相吸的法则,年长的女性更加偏爱年轻的小男孩,于是十七岁的江冉便成了店里的活招牌,他不英俊但很耐看,被「调戏」了也不会动怒,通常只会低下头腼腆一笑,继续做他的工作,而类似的调戏多半是无恶意的。 不巧的是,电话那头的梁季澄听到了店里发生的一切,他先是错愕,继而感到愤怒和背叛,等到江冉回来,他开始一连串的质问,然后没听对方解释,便挂断了电话。 梁季澄闭上眼睛靠在床头,夜深了,他的眼前浮现出他们上一次见面的场景。那是今年的二月份,江冉因为他妈妈下岗的事回来一趟——过去的一年里发生了很多事,隋文娟在年初正式办理了下岗手续,离开了她工作了二十年的地方。用她的话说,工厂解散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与其死皮赖脸地待着,还不如早点走把补偿金拿到手。在那之后,她去了一家朋友开的药店帮工,生意不好也不坏。 江冉在家待了三天,在这三天时间里,他们走遍了厂区的很多地方,广场,还有电影院。这两个曾经是塑料厂最热闹的地方,因为大批职工的下岗,也被覆上了一层灰色的阴霾。天空暗沉沉的,广场上欢笑不再,只有几个老人穿着宽大的棉袄挤在角落处,干枯的手臂如同冬日里凋敝的树枝。 它终于走到了这一步,曾经承担了这座城市大部分荣耀的工厂如今繁华不在,它努力过,自救过,抗争过,但最后还是无可避免的滑向衰败。 「我很担心我妈,阿澄,」两人走到一处长椅坐下,江冉随手掐了一截枯黄的草秆,忧心忡忡地说,「她现在药店没什么事做,总担心会再次丢工作,她向我提过好几次了。」 「都是这样的,还有很多人没找到落脚的地方呢,」梁季澄劝他,「再说,她不是还有你。」 「我没什么用…」江冉低下头,没有因为梁季澄的话得到多少宽慰,水果店的那份工资也仅仅是能餬口而已。 梁季澄能理解江冉的心情,但并不能感同身受,因为他自信自己的天赋,且从未怀疑过未来。眼下他急于让江冉摆脱这幅愁眉苦脸的面孔,于是握住他的手,「还有我呢,我不是说过,我将来会挣钱,你不用担心。」 江冉的手是凉的,脸颊上却多了一些血色,他先是感动,然后是愧疚,他这么说,似乎让梁季澄背上了他们一家命运,他本来不必要背负这些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阿澄,」他望着梁季澄,诚恳地解释道,稍后他又停顿片刻,「我们要一起努力。」 梁季澄最终没有回覆那条消息,他听从张老师的话,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竞赛中去。一周后,他跟随队伍来到了省城,这次出行,他没有告诉江冉,想给对方一个惊喜。 水果店的位置江冉曾跟他提起过,在酒店安顿好之后,梁季澄向带队的老师请了个假,他站在公交车上,一只手拉着吊环,看着外面不断后退的景色。这里和家乡差不多,无非是大街上的人更多,更热,也更吵而已。梁季澄转了两趟公交,其中一趟他被柿饼一样夹了二十分钟,等到目的地的时候,后背已经被汗水渗出了明显的痕迹。 他按照地图跨过一条街区,又转了个弯,水果店就坐落在街角处。 梁季澄站在马路对面,他远远便看见江冉,即使他们之间隔着车水马龙——他穿了一条黑色的背心,正从地上抬起一箱水果往肩上扛。 水果不算轻,但是江冉扛得很轻松,朝里走的时候,他似乎撞到了店里某位顾客,那人不满地嘟囔一句,绕开他走了。 第56页 这一切都被梁季澄收在眼里。 这是他第一次来江冉工作的地方,他曾经听江冉描述过很多次,但听和看是不一样的,当生活的另一面被具象化的展现在眼前,梁季澄忽然觉得这是如此难以接受。 他感到很难过,又或许是愤怒,这是一个和学校完全不同的地方,他不喜欢这里,替江冉觉得不值。 梁季澄穿过马路,快速朝对面走去。 直到他在江冉面前站定,后者才惊觉他的到来。 「阿澄…你,你怎么来了!」 「跟着学校来的,」梁季澄的目光落在江冉肩膀上,那里有一片红痕,是刚刚被箱子磨出来的,「顺便来看看你。」 第30章 这次见面纯粹是计划之外的,江冉又惊又喜,一时激动的说不出话来。他想带着梁季澄去后边的卧室坐,梁季澄却摇摇头,拉着他去了外面。 「你离开一会儿没关系吧。」 「没关系的。」 他们没有走太远,顺着居民区往里,到一处人烟稀少的巷口,梁季澄停下脚步,转而拥住了身边的人。 两具火热的身体互相贴近,时间像停止了流动,江冉搂着梁季澄的腰,无论是气味还是温度,都让他感到安心。 「你怎么来了?」当他们分开时,江冉又向他问了一遍,眼里满是欢喜。 「我来参加比赛,一共六个人,之前跟你说过的。」 「那个数学竞赛,」江冉说,「什么时候?」 「明天。」 江冉由衷的为他感到骄傲,想再次拥抱梁季澄,不过马上他又想起什么,手臂停止在半空,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怎么了?」梁季澄问他。 「你没再生我的气了吧…」 梁季澄皱了皱眉,随即便领会了他的意思,他还在纠结上次吵架的事。 「你一直不回我的简讯,我就不敢再发了,」江冉声音越来越小,说到一半又去拉梁季澄的手,「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跟她们聊天了,别生气了阿澄。」 梁季澄其实是乐于看到江冉这样的态度的,他余光瞥见江冉的手指在自己指缝间穿梭,心里早就按捺不住,但嘴上还是比谁都硬,「那以后她们再来怎么办,你还能晾着顾客不成?」 「我只跟她们说水果的事,别的不说了。」 这正中他的下怀,梁季澄双手扣住江冉的肩膀,假装严肃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你不能骗我。」 困扰自己多日的问题终于解决了,江冉高兴地在梁季澄脸上啄了一口,「晚上咱们出去吃饭吧,这附近就有饭店,我跟表舅说一声。」 「今天不行,到晚饭就要集合了,晚上还要开会。」 「那…」 「行了,我就是来看看你,」梁季澄嘆了口气,摸了摸他的脸,「一会就得回去了。」 江冉有些失望,但到底没让梁季澄空手而归,他从店里精挑细选,捡了几个卖相最好的芒果,硬是塞给了梁季澄。 梁季澄无奈,「你这算中饱私囊?」 「没事,」江冉笑的露出一口白牙,「表舅不会说什么的,」 或许是江冉那几颗沉甸甸的爱心起了作用,第二天的比赛,梁季澄在考场上发挥出色,至次月排名揭晓,他顺利入选了九月份的决赛,虽然没能登上前三的宝座,但还是一举成名,创了学校的记录。 成绩出来,梁季澄迅速成了同学眼中的大神,老师眼里的香饽饽,毕竟一个模样与智商并存的天才,放在哪里都是稀罕的。梁季澄着实体验了一把明星的滋味,仿佛又回到了初中,走到哪里都被人围观的状态,但他并没有因此就找不着北,他心里清楚,这些所谓的荣誉都只是虚名,过不了多久就会消散——等到一毕业,谁还认识谁啊, 他更为关心的,是这次比赛能给他带来的更为实际的好处。 怀揣着不安和期待,梁季澄步入了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 今年冬天格外的冷,暴雪罕见的光临了这座南方小城,而保送的消息也是在那一天送来的。一个丰盈的新年过后,所有人脸上都或多或少沾上了懒散和倦怠,但这样的状态註定不会持续太久,就在四个月之后,他们即将迎来那场决定人生的考试,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谁也不敢轻易松懈。 梁季澄最近迷上了喝咖啡,不同于他那些靠咖啡提神续命的苦哈哈的同学们,他不需要藉助外力来保持对学习的热情,只是单纯迷恋咖啡的味道。一块钱一包的速溶咖啡,梁季澄撕开包装袋倒进杯子里,又从水房接了点热水,随着粉末一点点溶化塌陷,香气在他鼻尖弥散开来。 他刚啜了一小口,就有人来叫他,说班主任有话跟他说。 梁季澄进到办公室,发现几位科任老师都在,正一齐笑盈盈望着他。 他步伐一顿,自觉有大事发生,沖老师们礼貌点头后,他将目光转向最中间的班主任,「您找我?」 「有个好消息告诉你,」班主任挥手示意他坐下,又和其他老师对了下眼色,「省理工大前几天来了通知,咱们学校今年的保送名额已经定下来了——」 后面的话他没有接着说下去,想等他的得意门生自己发觉。 尽管已经有了猜想,在得到官方确认时,梁季澄还是足足愣了五秒。 第57页 「怎么,高兴傻了,」班主任打趣他,「连话都不会说了?」 「您是说,」梁季澄感觉自己的声音坚硬的发涩,「这个名额…给我了?」 班主任笑着点点头。 向来面对荣誉宠辱不惊的梁季澄,生平第一次因为这巨大的惊喜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他握紧双手,强迫自己深唿吸两口,压抑住激动的心情,站起来向面前的人深深鞠了一躬,「谢谢老师。」 「你先坐嘛,先坐,还有些事要和你讲,」班主任和蔼地说,「这次把保送名额给你,主要也是因为数学竞赛的缘故,老师们都觉得你是个好苗子,不过你要是想再挑战一下,也不是不行。」 梁季澄沉浸在喜悦中,没听出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省理工大虽然好,但是距离北京那几所学校还是有一定差距,」物理老师性子急,先一步向他解释,「你们班主任的意思,以你的实力,要冲刺一不清华北大也不是没有希望…」 「谢谢老师,我还是选择放弃高考。」 他回答的如此之快,话一出口,老师们面面相觑,他们本以为梁季澄这样心气儿高的孩子,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甘愿冒险也要将最好的囊括手中,没想到这么痛快就做了决定。 「你不用太着急,」班主任试探地说,「可以多考虑几天,名额会给你留着的。」 「不用,」梁季澄摇头,「没什么考虑的,省理工大也很好。」 大概是受梁老太的影响,在梁季澄十八年的人生轨迹里,始终贯穿着一个朴素的观念——拿在手里的才是最好的。从事实层面来说,他深知自己没有试错的条件,家里的经济状况不允许他去冒多一点的风险,况且省理工大虽然不算最顶级的大学,但在全省范围内也是首屈一指的,也不算折辱了他。 更重要的是,江冉的水果店离省理工大不远,要是去那里上学,他们就能「化异地为团圆」,结束两地分居的日子,每天都能见面。 这简直就是老天爷赐给他们的机会。 梁季澄挑了个周末的日子,买了大巴票去省城,虽然就是一个电话的工夫,但这么重要的事情,他还是想亲口告诉江冉。 出发的时间是上午九点,梁季澄的座位在最后一排,三个小时的路程漫长又无聊,他用手在布满水汽的车玻璃上点出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笑脸,画满了就再哈气,哈完气接着画,好像要用这个方法把前十八年丢掉的童趣全部找回来。等车到了目的地,整扇玻璃几乎都被他画遍了,至此,他方才人格觉醒似的又想起自己该死的洁癖,拿纸巾把每个指头细细错了一遍,又在卫生间用洗手液沖了三遍才算完事。 他没有再乘公交,而是打了辆车直奔水果店,和上次见面一样,江冉依旧在店里忙碌,只不过背心换成了厚棉服,他一边笑着和一位阿姨聊天,一边把一袋称好的水果递给她。 梁季澄静静等在原地,等到这位头髮花白的顾客走了,他才上前去,「你们这芒果怎么卖的啊?」 「十三一斤,」江冉背对他整理水果,嘴上答着话一点没耽误手里干活,「稍微贵点,但咱这都是进口…」 话说一半,他突然定住了。 他像是难以置信地转过身,在看清来人的那一刻,江冉短促地惊叫一声,随即扑到了梁季澄身上。 不过这举动只持续了短短两秒,很快他又在周围人惊异的目光里触电似的松开手。 「怕什么,」梁季澄说,「想抱就抱,又不是没抱过。」 「你…」江冉还没完全缓解过来,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你怎么…」 「怎么又来了是吗,」梁季澄满不在乎地说,「我自己的男朋友,我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唔!」 虽然后面那句是压着声说的,但江冉还是匆忙捂住他的嘴。 「我们去外面吧,」梁季澄把他的手扒拉下来,急切地说,「我有很重要的事告诉你。」 工作时间想要外出得先经过老闆的同意,梁季澄总算见到了江冉的表舅,他本以为会是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没想到年纪轻的很,比他们大不了几岁。听到同学来了,表舅没多说什么,大手一挥便放了行。 「带着同学好好玩玩,」临走他交代江冉,「市里有很多可以逛的地方,不用急着回来。」 他们来到了市区的公园,虽然是周末,但死冷寒天的气温成功阻碍了人们的步伐,整个公园萧索的堪比工作日的游乐场,仅有几只天鹅游船孤单地停在水面上。于是他们又转战去了公园旁边一家餐馆,江冉说表舅带他来这吃过一次,味道很好。 餐馆里热烘烘的,瀰漫着辣椒和花椒的香气,一口热茶下去,迅速驱散了寒意。 「你点菜吧阿澄,想吃什么都行,」江冉把菜单给他,「多点点。」 梁季澄没去管那张渗满油迹的菜单,他看着江冉的眼睛,急不可耐地宣布,「我要去省理工大了。」 「…什么?」 「我说,」梁季澄想尽可能保持沉静,但颤抖的声线还是暴露了他的真实心情,「我被学校保送,不用参加高考了,等九月份就能去省理工大了。」 他顿了顿,「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第31章 出乎梁季澄所料,江冉听到这个消息时的表现,并不如他想像那般兴奋。 第58页 他以为江冉会开心到语无伦次,会抓住他的手,甚至激动的落泪,他已经做好了递纸巾安慰他的准备…没想到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他只是发呆似的坐在那里,看着他,有些迷茫。 像是一把烧红的铁钳勐然插进了冰块,梁季澄一腔热情被灭的所剩无几,只剩下滋滋的白汽在微弱地叫嚣。「怎么了,」他不死心地问,「你不高兴吗,你不想咱们在一起?」 江冉摇摇头,「不是不开心,可是…阿澄你不是说,要去北京,要去上最好的大学么?」 梁季澄一怔,他说过这话吗? 也许说过吧,也许是某一日的闲聊中他随口立下的豪言壮语,说完他便置之脑后,江冉却当了真。 「这个机会很难得,我不想放弃,」梁季澄抿了口茶水,语气生硬,「而且名单都报上去了,反悔也来不及了。」 「你是…为了我么?」 江冉这句话问的小心翼翼,他不知道想从梁季澄口中得到什么样的答案,他希望成为梁季澄的第一选择,又害怕这份偏爱太过沉重,他耽误不起,也承受不起。 辣子鸡和回锅肉端上来了,却没有人动筷子,最后还是梁季澄打破沉闷,他把菜往江冉那边推了推。 「也不…全是,」这四个字算是对上个问题的回答,但是听起来没什么底气,「省理工大某些专业还是很不错的,尤其是计算机,而且我奶奶最近身体不太好,我得照顾她。」 又一个寒冬过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梁老太下楼的次数变得屈指可数,她腿脚不好,因此失去了和人吵架的乐趣,更多时候她会搬着凳子坐在家里阳台上,望着窗外,一坐就是一整天。 「她这个年纪,离得太远我也不放心。」 「那就好,」江冉轻声说,「不管怎么说阿澄,我希望你能去更好的地方,我希望你越来越好,不要被任何事情束缚。」 「我会的,」梁季澄说这话的时候,看着盘子里漂着的红油辣椒,脑子里想的却是不同的东西,「我一定会的。」 这段谈话过后,他们又恢復了亲热,天气太冷,梁季澄打算在这里住一晚再走。他们在一家旅馆订了房间,旅馆离省理工大不远,透过窗户能看到学校标志性的尖屋顶。 「要去你的新学校看看么?」江冉全然忘了他刚刚说的省理工大不算最好的大学之类的话,因为梁季澄,他对这所素未谋面的学校产生了独特的好感,「我们走着去,只要十五分钟。」 「不着急,」梁季澄换了鞋子,把房间里的空调打到26度,「以后有的是机会,何必急于一时。」他从后面拖着江冉,将他拽倒在床上,「我现在哪都不想去,你别回去了,陪我在这睡一会儿。」 「不行,店里就表舅一个人,忙不过来的…」 「别老对我说不行!」梁季澄不满地嚷嚷一句,马上又放软了调子,「我好不容易来一趟,不许你这么对我,你得在这陪着我。」 梁季澄很少对江冉撒娇,更多时候是强横的不容反驳的要求,江冉在美人计面前抗不过三秒,原则底线统统报废,晕头晕脑的答应下来。 房间很暖和,运行的空调发出微微的噪音,屋里干燥而舒适。梁季澄在路上折腾了三个小时,在暖风的加持下,很快陷入了昏昏欲睡的状态。 江冉没有睡,他已经习惯了在工作时间保持清醒,他把一只胳膊架在梁季澄脖子底下给他当枕头,一只手轻轻拍着男朋友的后背,像在哄小孩子入睡 他怀里的「宝宝」同样睡的安稳,梁季澄不像其他同龄的男生,睡着时会有讨厌的鼾声,他的睡相安静而平和,是讨人喜欢的那种。 江冉俯下身,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梁季澄睁眼的时候,天空正处于半黑不黑的节点,屋里没有开灯,昏沉沉的,仅剩的光亮刚好够他看清江冉的轮廓。 「几点了,」他抬手揉了揉眼睛,声音难得挂上几分沙哑,「我睡了多久?」 「五点半,」江冉说,「你饿不饿,晚上想吃什么?」 梁季澄伸了个懒腰,没有着急回答,他很享受此刻的氛围,午睡到天黑是一件很容易让人郁闷的事,但如果一醒来就有喜欢的人在身边,那一切就会不一样。 窗外北风唿啸,他们就在这所小旅馆里,至于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与他们无关。 「过来。」梁季澄半卧在床上,朝江冉勾勾手,姿势相当妖娆,可就在江冉把脸凑过来的时候,他又将脑袋偏开了。 「怎么了?」 「嘴里有味,」梁季澄跳下床往洗手间走,「先去刷牙。」 等讲究的梁少爷重新回来,想再续前缘时,却被江冉咯咯笑着推开了,「别闹了,你快说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去。」 「不知道,什么都不想吃,」梁季澄被拒绝了也不生气,懒洋洋翻了个身,「不是才吃过中午饭。」 「可是什么都不吃你半夜会饿。」 「那我要吃冰棍,要芒果的。」 「现在是冬天…」 梁季澄没说话,抱着枕头抬头看他,眼里是有恃无恐的笑,他知道这一招对江冉最管用,果然几秒钟后对方妥协了。江冉穿上外套下楼,半小时后他回来了,没带回来梁季澄的芒果冰棍,只有两碗热粥。 「我的冰棍呢?」梁季澄问。 第59页 「现在这个季节没有卖的呀,我都和你说了,」江冉柔声劝他,「来吃点吧阿澄,他们家排队的人很多,我排了好久呢。」 梁季澄没再纠结,本来吃冰棍的话也是他随口一说。他们一人捧着一碗粥窝在床上,互相依靠着,梁季澄吃了一点,剩下的大半碗全进了江冉的肚子。 「那你既然都保送了,是不是剩下几个月就不用去学校了?」 「还是要去的,」梁季澄说,「毕业证还在他们手里呢,不过不用那么紧张了。」 再回想起高中三年的生活,梁季澄总是有种不真切的感觉,能记起的只有某些匆匆闪过的片段,明明上一个晚自习的日子就在前天,可记忆像一张被水浸泡又抚平的白纸,只能看见微微的皱痕,至于内容什么的,却是无从考证。 「我打算利用这段时间做点别的事,」梁季澄一手捏着江冉衣服上的带子玩,「离开学还有这么长时间,在家待着浪费了。」 「你准备做什么?」 「挣点钱花花,不过具体的还没想好。」 梁季澄从很早之前就开始谋划自力更生赚钱的事,不过碍于年龄问题,加上他又不肯降低身价去小饭馆之类的地方帮工,所以便一直耽搁着。 最赚钱的方法当然是做生意,可他一没本钱,二没资源,唯一一点关于生意经的门道,还是从山猫那里看来的…梁季澄自然不能去做他那样的「生意」。正好曾经给他辅导过数学的张老师递来一个消息:一位朋友家的孩子明年中考,别的科倒还凑合,就是数理化不太理想。初中不像高中,文理不分家,家长怕被拖后腿,便想着找个靠谱的老师给补习一下。 梁季澄顶着准大学生的名头,初中那点东西自然不放在眼里,他痛快答应下来,趁着新鲜劲儿还没过去,连夜为那孩子制定好了学习计划。 在把工资和时间地点一一落实完全之后,冬日的最后一点痕迹也悄然褪去,三月的一个周六,梁季澄迎来了他的教学首秀。 严格来说这孩子不算他的第一个学生,梁季澄的开门弟子是江冉,虽然他也就教过这么一个,但这不妨碍他对自己的实力相当自信。第一天上课,梁季澄轻装上阵,连书都没带,敲开了对方的家门。 孩子父母对他倒是客气的很,梁季澄心里明白,这都是看张老师的面子,日后怎么样,还是要凭他的本事。他简单跟家长寒暄了几句,便去看望他的新学生。 一进房门,梁季澄没顾得上说话,先被满墙的海报震惊了,尽管来之前就听说这孩子是个篮球迷,但是在一屋子詹姆斯科比奥尼尔的注视下,还是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老师见笑,这都是我们家孩子平时收集的,」孩子妈妈笑着把一杯水放在桌上,转身又去呵斥她人高马大的儿子,「快点跟老师打招唿,准备上课了!」 梁季澄深吸口气,握紧拳头,沖他的学生挤出一个笑容,「你好,我姓梁,叫我梁老师就行。」 第一次见面,梁季澄便擅自给这孩子下了定义:光从身材来看,八成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类似宋钊那种。没想到一节课下来,他这位新学生光是反应速度就比宋钊高了几个级别,这不禁让梁季澄对他刮目相看,同时对自己以貌取人的做法进行了反思。 家教是按小时收费的,工资当天结清,再从学生家出来,梁季澄拿到了他人生中第一笔工资,总共70块钱。 梁季澄原本的想法是先攒一段时间,至少也得过了500元大关再和江冉透露,不然这么点钱就急着分享会显得他很没见过世面。然而他高估了自己的城府,当晚和江冉打电话时,他就沉不住气了,明里暗里把话题往白天上课引,可谁知江冉偏偏不上当,兜了一大圈都没说到他想听的点上。 梁季澄回想了一下,确认他告诉过江冉今天的课程安排了,他能忍住不问,要么是忘了,要么就是故意的。 眼看话费都快要超了,梁季澄忍无可忍,决定直球为上,「你怎么不问我今天课上的怎么样?我以为你会主动问呢。」 他这一锤子下去,对面没了声音,过了半晌才听江冉颤巍巍来了句,「那…你今天课上的怎么样?」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除夕快乐! 第32章 梁季澄虽然有点不高兴江冉没有主动提这档子事,但这台阶不下白不下,他只别扭了一小会儿,就打开话匣子向江冉说起今天的上课经过。 「反正…还可以吧,」三分钟的陈述完毕,他给出一个还算中肯的点评,「能听懂话,没我想的那么笨。」 江冉默默听着,心里为那位素未相识的他的「师弟」捏了一把冷汗,梁季澄的课他上过,脾气他也深刻领教过,江冉打心眼儿里觉得,全世界除了自己大概没人能在梁季澄手下撑过俩小时。 这孩子不光能安然存活,还能得到「不算太笨」这样的评价,看来的确是个人才。 「他们今天给了我70块钱,不是很高,但我查过了,在机构当老师也就这个价,」梁季澄说了一堆,总算进入正题,他犹豫一下道,「多上几个月的课,应该能攒下来一些。」 十七八岁的男生,总是憋着一股攀比的劲头,哪怕是在谁比谁更好,谁付出的更多这件事上也是如此。他们确定关系这几年,除了梁季澄用奖金买的那只手机,一直是江冉负担着两人的零花钱开销,梁季澄嘴上不说,心里却始终琢磨着,要做点什么来回报他的男朋友。 第60页 他们不再是小孩子,不再是一颗糖一个玩具就能哄得开心的年纪,心意固然重要,但是衡量心意的想来想去也就只有金钱了。梁季澄在象牙塔里待了十二年,如今初出茅庐,这份工作算是他与世界的第一场较量。 总的来说,梁季澄对他的家教生活还算满意,每周一堂课,最麻烦的就是准备教案,怎么才能讲的既简单又明白还能让学生感兴趣,每次都得花费他不少心思。时过境迁,他总算理解了那些曾经教过他的那些老师们,站在讲台上看着底下一群玩物丧志的东西是什么样的心情——怒其不争。 正如梁季澄所说,这孩子脑袋挺灵光的,也不知道是对学校有多深恶痛绝才会考出那么一点可怜的分数,唯一的缺点就是犟得很,有时候脾气上来会和他顶嘴,说一句顶三句的那种。梁季澄从小嘴上吃不得亏,牙尖嘴利惯了,但面对这个比他小了好几岁的小崽子却硬生生收住了脾气,他明白这里不是公立学校,他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老师,没资格教训学生,弄不好可能要丢饭碗的。 如此一来,在这几个月的磨合相处中,梁季澄原本那副又臭又硬的性子竟然被挫平了几分,也学会了遇事只在心里翻白眼,面上仍是一副心平气和的微笑。 待到七月,葱茏的绿意肆意铺满这座城市,这一年的高三毕业生们,在度过了人生中最潇洒的一个月后,纷纷迎来了几家欢喜几家愁的成绩,而梁季澄的家教课也跌跌撞撞走到了尾声。最后一节课上完,家长特地请他到外面的酒店吃了顿饭,除了说好的家教费,还给他包了个三百块钱的红包——为了感谢梁季澄优秀的教学水平,让他们家儿子在四个月内成功实现了数理化质的飞跃。 但只有梁季澄自己知道,这笔钱他拿的有多不容易。 饭桌上大人们嫌光吃菜不尽兴,还特地开了一瓶红酒,据说价值不菲。这是梁季澄第一次喝红酒,他本来就不抱什么期待,但一口下去又酸又涩的口感还是让他瞬间失去了表情管理。 看他皱成一团的样子,孩子爸爸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梁老师还是年轻啊…」他说着又往杯子里倒了一半,「来来,再来点,我跟你讲啊,等你上了大学,这种场面多的是,要学会适应才是。」 梁季澄本想发作,但是看在那三百块红包的份上,还是心一横灌了下去。 反正不是白酒,喝不死人的。 等到饭局结束,已经是晚上十点了,梁季澄婉言谢绝了对方想送他回家的好意,看着一家三口乘车离去,橙色尾灯逐渐消失在夜色中,冷冷清清的街道很快只剩下他一个人。 一阵风吹过,梁季澄抱紧手臂,在胳膊上搓了几下——盛夏的夜晚,竟然还有点凉。 刚才在席间他被灌了一肚子狗屁不通的人情世故,还来不及分辨,就都随着一声酒嗝散了出来。他浑身酒气熏天,差点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走在路中间被过往的车辆滴了三回,最后干脆坐到路边,两腿一伸,对着月亮思考起人生来。 还没等他整理出个所以然,口袋里手机就响了,是带着伴奏的老鼠爱大米。前段时间,江冉跟风买了个包月的彩铃套餐,梁季澄嫌太难听,但也懒得换了,所以就一直用着。 「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餵——」 「阿澄,」江冉柔柔的声音透过手机传过来,「你们那边吃完饭了?」 喝了酒的梁季澄比平时更加敏感,敏锐度上升了好几倍,尤其是听力,他想起江冉在店里招唿客人的样子,声音是洪亮而爽朗的,和此刻简直是天差地别。 「我刚吃完,」他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我——嗝,休息一会儿。」 「…你喝酒了?」 「嗯。」 「你喝了多少啊,」江冉忽然变得着急起来,「你一个人在外面吗?」 梁季澄点点头,完全忘了他们是在通话而不是视频,「我不想喝的,」他说到这音量都小了,似乎有些委屈,「但是他们给了我红包,三百块钱…我给你听听。」 梁季澄从包里掏出那几张薄薄的纸片,对着话筒抖了几下,很快就淹没在了风里。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才听到江冉轻轻说了一句,「阿澄,对不起啊。」 梁季澄思维变成了一根直线,他呆呆地盯着地面上一块被车轧出的水坑,不知道江冉为何突然要跟他道歉。 「你现在在哪?」梁季澄问道。 「在房间里,」江冉跟不上他跳跃的逻辑,但还是回答,「怎么了?」 「那你把窗户打开…别问那么多,快打开,你看天上,看月亮,是不是很亮很圆?」 江冉:「……」 他严重怀疑梁季澄口中「一点」的分量,怕是一整瓶都有了。 「咱们这叫——千里共婵娟,」梁季澄说着还傻乐了几声,「你记不记得,这首诗你不会背,五年级学的,还是我给你检查的…」 江冉听着他满嘴颠三倒四胡言乱语,愁的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马上飞回去照顾男朋友,怎奈这个想法实在不太现实,于是只能哄着他先上了出租,一路开着免提,确保不会有哪个黑心司机鬼迷心窍把他家大学生拐走,等到了家听见梁老太的声音,江冉才放心挂了电话。 喝成这样满身酒气,深更半夜才到家,自然是免不了一顿臭骂。梁老太骂人的功力虽比前几年有所减退,但前前后后加起来还是絮叨了一周有余,直到梁季澄把给她买的保养品一股脑儿堆在她面前,才堵上了她的嘴。 第61页 梁季澄这么拼命攒钱是有理由的,除了想让自己大学生活过的宽裕一点,他还想利用这笔钱趁暑假带着江冉出去转转。 说来惭愧,他俩长这么大,连省都没出过,两人家庭条件都很一般,自然不可能再开口跟家里要钱出去旅游。江冉在水果店挣得都是辛苦钱,要不是花在梁季澄身上,让他拿出来一点都跟要了他的命一样,所以这钱肯定是梁季澄出。 至于旅行地点,梁季澄还没想好,反正他的主要目的是出去散心,只要和江冉一起,到哪里都无所谓。 又过了几天,等到江冉放假回家,梁季澄把出游计划和他说了,却遭到了江冉的婉拒,理由是出去一趟太贵了,并且水果店离不开人。 「要不,阿澄你自己去吧,我这还有点钱,都给你。」 其实能得到这样的反馈梁季澄毫不意外,他太清楚江冉的财迷属性了,不过他也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梁季澄大剌剌往床上一躺,两条腿叉开支棱着,假装无所谓地说,「行吧,你要是不去的话,我就和别人去了。」 江冉一愣,没听出话里的意思,见梁季澄不理他,犹豫一下问道,「那…你和谁去啊?」 「不用你管,」梁季澄用书挡着脸,实则偷偷观察江冉的表情,「我还不能有别的朋友了?」 「你告诉我是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看江冉死活不上当,梁季澄也有点急了,这傢伙是真捨得把自己往外推啊,干脆破罐破摔编起来,「高中同学,长得很漂亮,约了我好几次了。」 「……梁季澄!!!」 终于吃醋了,梁季澄心下暗喜,从床上一跃而起,跳到江冉面前,「那你跟我去,我就不和她去了。」 江冉甩开他的手,气鼓鼓把头别到一旁。 他知道梁季澄是故意在激他,也知道他不可能随便和别人出去,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但是能这么轻易的说出这种话,还是让他很伤心。 「生气了?」梁季澄丝毫不觉自己做的过分,还在巴巴把脸往江冉跟前凑,「我跟你开玩笑呢…没有别人,只有咱们俩,还不行吗。」 江冉的性格和梁季澄正相反,他天生温顺,所以才能无底线的包容梁季澄的坏脾气,这么多年下来,真正发火的时候加起来也不超过三次。但就是这样的人,一旦生起气来就不是能轻易哄好的。江冉默默推开梁季澄,起身去了别的屋,还把门锁上了。 这下轮到梁季澄傻眼了,本来是想玩个杂技,没想到高空翻车,连观众都吓跑了。 事到如今,他才明白什么叫悔不当初。 要是时间能倒流,他肯定赶在自己祸从口出之前,把他那张破嘴用抹布堵上。 第33章 梁季澄在上了锁的门外徘徊许久,也没想出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法。 他在人间白活了十八年,发脾气使性子数落人,他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哄人的经验却是不折不扣的零蛋。 所以当江冉离他而去的时候,他才第一次感到了惊慌。 世界上不是所有问题都像数学题一样,有固定的思路和方法,只要按部就班解下去,就能得到答案,人心远比数学题复杂的多,而这正是梁季澄所欠缺的。 他回想了一下,以前他生气的时候江冉是怎么哄他的,想来想去无非就那么几种:主动认错道歉,买好吃的,以及…等他自己消气。 梁季澄的火气来的快去得也快,江冉却和他不一样,所以第三条路是走不通了,加上他们早就过了一瓶罐头一包零嘴就能哄好的年纪…那就只剩下主动认错这一条路了。 梁季澄再次来到门口,深吸一口气,轻轻敲了敲门,「江冉,你把门开开,我有话和你说。」 不出所料,对面没有任何动静。 「你不开门,那我…就在外面了,」梁季澄有点尴尬,他一般都是扮演门里面的角色,被这样堂而皇之拒于门外还是从未有过,但这个节骨眼儿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我刚才是故意气你才那么讲的,我不会和别人出去的,永远都不会…你别生我的气了。」 还是没有声音,梁季澄从未觉得时间过的如此漫长,漫长到脚底都在地上生了根,才听到一句,「阿澄,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梁季澄一颗心掉在地上,碎成了八瓣。 他没受过这样的冷落,满腹委屈地想,凭什么。 「我不走!」他怏怏朝里面喊道,音量比刚刚大了一倍,「你今天不出来我就一直在这!」想想又加了句,「你妈回来我也不走!」 说完他便赌气的往地上一坐,大有不等到人出来就不罢休的架势。果然,五分钟之后,房间门开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一脸无奈的江冉。 梁季澄仰头看他,眼圈是红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被欺负的那个。 「别这样阿澄,」江冉嘆了口气,想来拉他,但敌不过梁季澄千斤坠的功力,只好跟着他蹲下来,「你回去吧,我没生气,你让我好好想想。」 「你要想什么,」梁季澄说,「想怎么甩掉我么?」 江冉:「…」 「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眼看江冉不再言语,梁季澄忽然心里没了底,他急切道,「我就是和你开个玩笑,你相信我…」 江冉摇摇头,「我相信你,但是…」 第62页 梁季澄屏住唿吸,等着他的下一句。 「我只是觉得,」江冉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随后滑落到地上,「你有时候并不在乎我是怎么想的…」 梁季澄张了张嘴,想说不是这样的,全世界他最在乎的就是江冉,可转念一想,人心隔肚皮,他又不能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给人家看,谁知道他说的几分真几分假。 他像浸了水的火药,悲惨而又彻底的哑火了。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梁季澄突然想到什么,他一骨碌爬起来,飞快的将自己的书包取来,从里面拿出一个信封,拍到江冉怀里。 江冉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 「我当家教的工资,上了十二节课,加上他们给我的红包,一共是1140,给我奶奶买东西花了168.8,打车花了7.2,还剩下964。」 梁季澄生怕被江冉打断,一口气飞速说完,见他还在发懵状态,稍微放松了些,咽了咽口水继续道,「这些钱全都给你,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出去玩也好买东西也好,只要你愿意,把它们都撕了也行。」 江冉哭笑不得,「我撕钱干什么…」 「你说我不在乎你!」梁季澄拔高了声调,把江冉剩下的话逼了回去,「现在我所有的钱都在这了,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这样算在乎你了吗!」 这回沉默的人变成了江冉,他看着信封里露出来的花花绿绿的一角,心里五味杂陈。 他当然相信梁季澄的真心,也相信他不会辜负自己的情谊,这明明也只是一件很小的事…他为什么会如此介意,难道真的是他反应过度了吗? 「我错了,」见江冉不语,梁季澄又使出一招杀手锏,他抓住的江冉手,两只漂亮的眼睛难得示弱地看着对方,「我下次再也不说这种话了,你原谅我吧,好不好。」 在梁季澄眼波的注视下,江冉心头一动,刚刚筑起的心墙瞬间软的一塌煳涂,就这么轻而易举的缴枪投降。他顶住梁季澄的脑门,用额头蹭了蹭,「好了,我没生气,我们不说这些了。」 「…其实我也有错,不该把你锁在门外的。」 眼见顺利度过一劫,梁季澄心里松了口气,嘴上趁热打铁,「那出去旅游的事,我就当你答应了。」 「不行呀,我说了…」 「你就当是陪我去,好不好,我们一起出去看看。」梁季澄一向不擅长撒娇求情的技能,今天却好像无师自通的掌握了这项本领,一套连环招逼的江冉退无可退,像被狐狸精蛊惑的昏君,煳里煳涂答应下来。 至于旅行的地点,梁季澄大方的将决定权交给了江冉,他几乎没怎么过多考虑,就将目的地选在了北京。江冉这么做是有理由的,并非他有什么首都情节,而是他始终心心念念着梁季澄失之交臂的「最好的大学」,想趁此机会弥补一下遗憾。反之梁季澄却不以为然,在他看来,人生总是在不断的选择,选择了其中一条,另一条道路上的风景就註定无缘再见,实在没必要为已经发生的事后悔。 时间和地点都定下来,下一步就该请假了,还没等江冉想好怎么开口,表舅就先一步找上了他,不过是为别的事。 「您说下半年要去广州?」江冉瞪圆了眼睛,第一反应他在开玩笑,「那这店怎么办?」 「店就留给你了啊,」表舅拍拍他的肩膀,颇为信任的样子,「你好好干,在这挣多挣少都算你的,就是别给我经营黄了。」 江冉足足愣了半分钟还没等到转折,才意识到表舅这话是认真的,没在逗他玩。 说起来虽然他早就对这位比他大不了多少的长辈不靠谱的性格有所了解,但此等做法还是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这个店是您辛辛苦苦一手搭起来的,现在说不要就不要了,我…」 「谁说我不要了,」表舅认真道,「我不是把他给你了吗,咱们都是一家人,谁干不是一样。将来等我把珠三角的市场打通,你在后方接应我,从江汉到华南,都是咱爷俩的地盘!」 江冉:「………」 江冉:「我觉得我做不到。」 「年轻人,没点敢想敢拼的精神怎么能行,」表舅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讲到这里他感慨地嘆了口气,「想当年我跟你一样,也是十五岁就来了这,从一无所有到盘下这家小店面,说实话这些年我也是待够了,还不如趁着能动弹再去外面闯一闯,能不能成另说,到老了也不至于后悔。」 最后那段话,江冉听的似懂非懂,他不是个胸有大志的人,在这个人人都以远走四方为荣的时代,他却未曾动过离家的念头。省城是他到过最远的地方,他的家在这里,亲人也在这里,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离开这片土地。 江冉把表舅要去广州的消息和梁季澄说了,梁季澄倒是开心的很,但他更多考虑的是另一方面——江冉自己当了老闆,店里没有外人,以后他们再约会就方便多了。 自从定好了要去广州,表舅这边就紧锣密鼓的准备起来,他这一趟走的风风火火,出发的日子比江冉他们还要早几天。等他离开之后,江冉把店门一关,也跟着梁季澄坐上了北上的火车。 对于这次旅行,江冉很是看重,在他看来,钱既然花出去了,就得花的值得。临行前,他看了不少关于北京旅行的小册子,甚至到了火车上还在做笔记,严肃的不像要去旅行,倒像是进京赶考。反倒是梁季澄一路优哉游哉,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卧铺上看小说,偶尔趴着欣赏窗外的风景,悠闲的像只考拉。 第63页 他们定的是两张中层的卧铺票,睡在下铺的是一位相当开朗的大哥,从上车开始就没停的和人搭话,还热情的把自制的滷菜拿出来和两人分享。梁季澄向来不爱和陌生人接触,简单打了个招唿便扭头干自己的事了,如此江冉变成了大哥主要的闲谈对象,从小学入学一直聊到大学毕业,就差把自家族谱拿出来给他翻阅了。 「看你手里都没停,这是记什么呢?」等到身世说的差不多了,大哥难得停下喝了口水,也终于注意到江冉手里写写画画的小本子,不由好奇询问。 「没什么,就是些景点介绍,」江冉温和地笑笑,「我们要去北京玩,想提前做点规划。」 「就你们两个学生出来,也没有大人陪着?」 虽然江冉早就不是学生了,但他并没有反驳这句话,「是啊,好不容易高考完,就想着出来放松一下。」 「真不错,上的哪个大学?」 「省理工大。」江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相当骄傲的,他一向以梁季澄为荣,尤其是在外人面前提起的时候,好像要去上大学的不是梁季澄而是他们两个。 这个答案果然得到了大哥好一通夸赞,连带周围听到的人们也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让江冉心里很是受用,反观真正的主角却像失去听力一样,连脚趾头都没动一下。 「真好,像你们兄弟俩这样感情好的不多了,」大哥羡慕地说,「我家里有个弟弟,一年到头在外面野,除了管我要钱,其他时候都见不到人影。」 江冉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尴尬的陪着笑了笑。 从头到尾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梁季澄却在这时坐了起来,他刚刚其实一直在听着江冉和别人聊天,只是不愿意掺合罢了。他的眼神往下压了压,有些不满地说,「我们才不是…」 「我们是!」这千钧一髮之际,江冉即使打断了梁季澄的话,随后轻声接道,「我们是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 第34章 在路上开了一天一夜,十七个小时后,列车终于驶进了北京火车站。 梁季澄从没坐过这么久的火车,刚上车的时候,看哪都好,哪都觉得新奇,很快这股新鲜感过去,便只剩下无尽的乏味,等他从车上下来,只觉得自己浑身都要散架了。江冉倒是一直活力满满,背着两个人的行李还有精力东瞅瞅西看看。 「走吧阿澄,」他高兴地拽着梁季澄的手,「我们先去住的地方。」 梁季澄一声不吭甩掉了他的手。 这一通操作甩的江冉一脸迷茫,又是怎么了。 「昨天在火车上,」梁季澄闷闷地说,「你为什么要承认,为什么说咱们是朋友?」 江冉足足反应了五秒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因为昨天梁季澄并没有当场反驳他,江冉本来以为这事算过去了,没想到在这等着呢。 还好对于类似的场面他早已驾轻就熟,只要顺着毛哄一般不会有大问题。江冉朝四周看了看,来来往往的人虽多,但没多少人往他们这边看,趁其不备他在梁季澄脸上啄了一口,「我不是这个意思阿澄,他只是个路人,萍水相逢何必要说那么多呢。」 「路人不说,亲近的人也不说,难道——」 后面的话梁季澄没讲下去,但江冉明白他的意思:难道要这样躲躲藏藏一辈子吗。 他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撞的咯噔一下,连带声音都打了个颤,不过脸上还是挂出一副安慰的笑,「不会的阿澄,你别这么想,只是目前是这样,将来…会好的。」 梁季澄没再说什么,大概也知道纠结下去不会有任何意义,况且他们现在外边,没有争论的条件,他别别扭扭点了点头,跟着江冉出了车站。 也许是被糟心事影响了心情,第二天早上,梁季澄毫无理由赖床了,任凭江冉在他耳边敲锣打鼓,依然雷打不动。于是他们成功错过了升旗仪式,等赶到天安门广场,天早已大亮,只剩下一地闹哄哄的人群。 江冉难掩失望之色,梁季澄却根本没往心里去,「明天再看不也一样,」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先去吃饭吧,我要饿死了。」 他们找了一家早餐店,按照旅游指南的推荐,点了当地特色的包子和炒肝儿。炒肝儿端上来黑乎乎的一碗,梁季澄看的直皱眉头,但禁不住胃里一直咕咕叫着抗议,便身先士卒先尝了一勺,谁知一口下去,当场又原封不动吐了出来。 「这什么东西啊!」吐出来不算,他又连喝了三大口水才把嘴里复杂的味道压下去,嚷嚷道,「又腥又臭的,难吃死了!」 看他夸张的像吞了毒药,江冉眨巴眨巴眼睛,也跟着舀了一勺…还行,虽然没有他想的那么美味,但还能咽下去。 「阿澄,你吃这个吧。」江冉把一碟热腾腾的包子推到他跟前,没办法,梁季澄在家就挑食,在外面就更不指望他吃剩的了。那碗炒肝儿全部进了江冉肚子里,出门的时候,他感觉胃里有片海在翻腾。 要说起来,国内的城市规划大多遵循着同一个原则,尤其是这几年发展迅速,和老家比起来,北京无非是更高的楼,更密集的建筑,以及更多的车罢了。他们在这里待了三天,按照江冉计划好的行程,去了故宫熘了天坛,爬了长城逛了胡同,除了第一天的升旗没赶上,其他景点全部转了个遍。七八月交接之际,正是北方最热的时候,阳光又毒又辣,几天下来,两人的肤色直接从亚洲进化到非洲。 第64页 最后一天,他们本来想去颐和园,奈何正赶上临时闭园,只好调转路线,去了附近的动物园。梁季澄对动物园唯一的印象就是小学春游学校组织他们去过一次,里面游客比动物都多,几只病怏怏的猴子蹲在假山上,毛都快掉光了。动物没看成,回来还因为路上掉了五毛钱被梁老太骂了一晚上。 这一切导致梁季澄对动物园这种地方没什么好感。 不过这里的动物看起来比老家好的不是一星半点,不光种类多,而且也精神不少,起码不是半死不活的状态,一个个生勐的仿佛下一秒就要从游客手里抢食。 两个人走走停停逛了一上午,临到快出园的时候,遇上一个给人照相的摊子,照完相还能现场做成钥匙扣。江冉看着心动,兴沖冲上去询问价格,在得知二十块钱一个人时,他又开始变得犹豫。 「能不能便宜点,」他试着讨价还价,「我们两个人呢。」 「都是一口价,你要是二十个人我还能考虑给你优惠,」拍照的小伙子摆摆手,「您往边上站站,别挡着后面的人。」 江冉尴尬退下,回到正坐在树荫下喝橘子汁的梁季澄身边。 「问了没,」他把另一瓶冰好的饮料给江冉,「要多少钱?」 「二十一个人,」江冉嘆了口气,「算了,咱们走吧,太贵了。」 俩人在树下就着吱吱的蝉鸣喝完了剩下的橘子汁,梁季澄率先起身,江冉以为他要去扔垃圾,但是他径直走到摊主面前,从包里拿了五十块钱递给他。 就在江冉持续发懵的时候,梁季澄回身朝他招了招手。 「这会儿没人,过来吧。」 江冉仍然处于迷迷煳煳的状态,但两条腿还是听话的走过去,「不是说…」 「就这一次,四十块钱而已,我还是能付得起的,」梁季澄目不斜视地说完,朝拍照的摊主扬了扬下巴,「可以了,照吧。」 他的手紧紧拉着江冉的手,这情景让摊主皱了皱眉,「两个帅哥,你们是朋友吧,要不要搭着对方的肩,那样会好…」 「不用了,」梁季澄打断他的话,「我们就这么照。」 江冉知道自己此时应该直视镜头的,可他还是无法控制的看向梁季澄的脸,紧接着又在摄影师一声声「看我」的指示中迅速回正。不过这短短的一瞬间也够了,他看见梁季澄挺括的眉骨,看见他鼻尖上挂着的细密的汗珠,有一滴正摇摇欲坠地下落。 江冉禁不住伸手去擦。 「哎呀!」摄影师叫了一声,不满地跺脚,「帅哥我说你老动来动去干什么,刚才挺好的!」 「抱歉啊,抱歉。」江冉被训的满脸通红,赶忙把手收回来,另一只手还是被梁季澄握着。 「对,就是这样,」摄影师重新调整镜头,「站好了,另一个帅哥别板着脸,对了,笑起来多好看…就这样一,二,三——」 做钥匙扣还得等一会儿,江冉怕梁季澄口渴,趁这工夫又去买了一只冰棍。 天气太热,塑料的包装纸外面不一会儿就多出一层水珠,梁季澄瞟了他一眼,没接,「你现在不嫌东西贵了?」 梁季澄再娇生惯养,也知道动物园里面的物价至少比正常的贵一倍,眼看离门口就剩几步路了,冤大头才在这花钱。 「我怕你热么,」江冉贴心地撕掉包装,把冰棍送到他嘴边,「来,张嘴,啊——」 「行了,」梁季澄用手挡着,说完自己都笑了,「你把我当三岁小孩吗。」 梁少爷说这话的时候大概没意识到,他平时面对江冉种种闹脾气的手段和小孩子没什么两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等到钥匙扣做好,摊主招唿两人过去,照片里江冉笑的一脸灿烂,梁季澄则稍显冷淡,只是嘴角微微勾起,顺着胳膊往下,是他们牵在一起的手。 钥匙扣做的很精美,不像一般的地摊货,边缝处理的也很好,看来这二十块钱没白花。江冉对其爱不释手,回旅馆的路上都捨不得放下,一直拿在手里打量着,像得了什么稀世珍宝。 这不禁让梁季澄有些吃味儿,「好了别看了,」他一把抢走钥匙扣,顺便把江冉的脸掰过来,「真人就在这呢,有必要对个照片乐吗。」 江冉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嘻嘻在梁季澄脸上捏了一把,「说的对,果然还是真人好看点。」 公交车载着热浪晃悠悠地向前开,他们坐在最后排打闹了一会儿,很快梁季澄就被颠的眼皮打架,他连打好几个哈欠,最后还是撑不住困意,靠在江冉肩膀上睡了过去。 窗外的景色一茬接一茬的过去,售票员播报的声音一站又一站响起,这趟车好像长的永远也没有尽头。裹挟着暑气的风从窗户吹进来,从江冉的脸上流过,和他们生长的南方不同,这里的风带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气息。 江冉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只有他和梁季澄两个人,在一个没人认识的城市,无所谓去哪里,只要是他们在一起就好。 江冉看了看手里的钥匙扣——本来两个都被梁季澄拿着,睡着之后自然而然就松开了,他想了想还是没捨得往钥匙上挂,让它接受风吹日晒,小心放进了书包最里面的夹层。 晚饭是在旅馆旁边的小饭馆解决的,在北京吃了一圈,还是家门口的最吃得来。两人在外面走了一天,体力消耗不少,一人点了碗炸酱面加冰豆浆,很快唿噜唿噜干了个底朝天。 第65页 说来神奇,梁季澄一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竟然意外的和北方的食物很合拍,除了第一天的豆汁不忍直视,其他的都相当合他的口味。 「明天走之前还吃炸酱面,」梁季澄说,「要不等回去就吃不到了。」 「你爱吃,我回去可以学着做,」江冉往剩下的面条里倒了点醋,搅了搅,「这个看起来不难。」 水果店后院连着一个小厨房,大部分时间午饭和晚饭都得靠自己解决,经过三年实战,江冉做饭的手艺提高了不少。 「我挺喜欢这里的,和家里不一样,但是待着很舒服,」他说到这停了停,眼神略微透露出遗憾,「就是这次没能看成升旗,有点可惜。」 「升旗天天都有,你要是想看,下次我再陪你来。」 下次么,也许吧,这世界上他们没看过的风景太多了,作为他们的第一个旅行地,可能再回到这里,是很久以后了。江冉笑了笑,又摇摇头。 「不用等太久,」梁季澄又道,「等我毕了业,说不定就会来这里工作。」 他看似无意的一句话,牵动着江冉心头下意识一紧。 他本来要去夹菜的手顿住了,像是凝在半空中,过会儿才接道,「可是这里,离家很远啊。」 梁季澄不知道是不是吃得太撑把脑子堵住了,没听出江冉的言下之意,扯着话题越跑越偏,「还行吧,坐飞机也就两个多小时,要不总不能在老家待一辈子吧。」 第35章 江冉不是没想过和梁季澄的以后。 水果店二楼是他的卧室,小小一间不过五六平米,原来是由杂物间改造的。过去三年无数个晚上,他和梁季澄通完电话,都会抱着手机窝在床头的角落里,一遍遍回味着刚才他们聊过的内容,通过那些只言片语来缓解不断蔓延的思念。 他爱梁季澄,他想和这个人长长久久的走下去,但他心里同样明白,他和梁季澄是两条路上的人。 他们出生在同一个地方,有着看似重叠的人生轨迹,但实际上命运的砝码在他们出生的那一刻就早已确定。 江冉比谁都清楚,他的阿澄,是比太阳还要耀眼的鸟儿,这样的人註定要去到更广阔的世界,他不可能,也做不到把他拴在自己的身边,一辈子只能囿于方寸之间的光景。 「想什么呢?」梁季澄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打断了江冉的深思熟虑。 「…嗯?」 「你怎么了,」见江冉脸色发白,不像是一般跑神儿的样子,梁季澄收敛笑容,认真问道,「出什么事了?」 江冉自然不可能将自己心中所想对梁季澄和盘托出,就算真的说出来,他也多半能想像到对方的回答——「等我站稳脚再把你接过去不就行了,我在哪你就在哪,还能差你那一口饭不成。」 意义不大。 「没事,可能是吃的多了,刚刚有点噁心,」江冉说着还像模像样的用手敲了敲胸口,「天气太热,中暑。」 习惯了南方夏天湿热的溽暑,如何会在北方的夏天中暑,梁季澄自然不信这鬼话,但他还是在结帐的时候买了瓶冰水,把他贴到江冉的脑门上。 「这样有没有好一点?」 江冉抓住那瓶冰水,顺便握住了梁季澄的手。 就算他註定要一个人消化这份不安,至少现在他是拥有梁季澄的,这让他感到稍微踏实了一点。 反正就像梁季澄说的,这里没人认识他们,索性就放纵自己一次。 面对梁季澄稍显疑惑的眼神,江冉没有解释,瓶子上凝结的水珠和手心的汗混在一起,顺着掌心流下来,滴在地上,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我们回去吧,」江冉说,「明天还得早点出发呢。」 这趟旅行之后,离九月也没剩几天了,梁季澄他们学校开学早,还得提前过去军训,于是剩下两周,他把时间全部花在了收拾行李上。 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别说是去上学,就算是搬家,他这一个屋的东西,一只箱子也装得过来。等全部整理完毕,他坐在床上,看着眼前空荡荡的房间,不知为什么,心头蓦地有些伤感。 和江冉不同,梁季澄不喜欢这座城市,他厌恶这里日復一日连绵的阴雨,和脏烂破败的街道,可当有朝一日他终于可以离开这里,那股渴望逃离的思绪却忽然收敛起来,变得焦灼而复杂。 他从窗户向下望去,自从前几年塑料厂落寞之后,厂里的年轻人差不多携家带口走光了,还在这住的,不是图便宜来租房子的外地人口,就是行动不便的老人,马路上好不容易见着个人影,百分之八十是五十岁以上的。 算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梁季澄安慰自己,古代哪个诗人离家赶考不是依依不捨的,也不见得他们家乡就比京城更好,都是正常情绪罢了… 楼道传来一阵吵吵闹闹的声音,像是有人来了,梁季澄放下手里东西,开门去看。 他家大门半开着,一群老头老太正在他奶奶的带领下,有条不絮地排着队往家里进。 梁季澄;「??」 这什么情况? 他们家已经很久没来过这么多客人了,不,应该说自他有记忆以来,就没人正儿八经来家里做过客,江冉除外。 看着这一大堆人,梁季澄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 第66页 「哎哟,这孩子怎么傻了,」一个大嗓门的老太太先嚷嚷起来,还拿拐棍指了指他,「看见客人来怎么也不倒杯水,在这傻站着。」 梁季澄:「……」 「傻子能考上大学吗!」一个大爷接话,音量比之不遑多让,「你以为都像你家三娃子一样,念个高中还得花钱买书读!」 第一个老太太恶狠狠骂了几句,还往地上啐了一口,不过没人在乎她的愤怒,反而惹得大家闹笑起来。 梁季澄转身朝厨房走去。 他大概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梁老太腿脚不好使,但嘴上功夫依旧不减当年,估计在外面吹嘘了一通,这才忽悠了一帮人上家里,名义上是作客,实则应该是炫耀她的准大学生孙子。 他本以为自家奶奶这些年下来早把周围邻居得罪光了,没想到振臂一唿还能招到这么多同伴,可见隐藏实力不容小觑。 梁季澄站在厨房,盯着眼前早就烧开的一壶水,听着客厅里时不时响起的高亢的怒骂声,很想就在这待到天荒地老。 直到水壶发出尖锐的爆鸣,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他才深吸一口气,把几乎烧干的壶从炉子上拿下来。 再怎么不情愿,面子上还得过得去,这些老人也算看着他长大的,完全置之不理是不可能的。梁季澄给杯子倒上水,又从碗柜角落翻出一个八百年没用缺了角的托盘,给外边那群活祖宗端出去。 老傢伙们润完喉咙,顺理成章开启了说教模式,难为他们一把年纪,学歷加起来可能连初中都凑不到,竟然说的头头是道。 「进了大学和以前可不一样了,」最开始呛声的大爷发话,「得把你那脾气好好收收,光读书好还不够,要会看眼色,跟老师搞好关系。」 「就是,」另一个老太太附和,「没事多帮老师干活。」 「勤快点,多打扫卫生!」坐她旁边的老头喊道。 … 在众人七嘴八舌的批斗声中,梁季澄一言不发起身回到卧室,顺便把门甩上。 他靠在门上深唿吸一口,刚才他一定是疯了,才会生出对这个鬼地方恋恋不捨的想法。 好在一周之后,他如愿坐上了离家的大巴,江冉早就在车站等着接他了,为此还特地关店一天,陪梁季澄去学校报导。 省理工大不愧是省内数一数二的高校,迎新仪式的阵仗弄的相当盛大,指示牌甚至摆到了学校外两条街区。新生里面,大部分是父母大包小包送着来的,也有一小部分自力更生独自披挂上阵。梁季澄在这两拨人里面比较特殊,走了一路直到宿舍,也没见到一个和他一样被男朋友送过来的。 他们的宿舍在四楼,一屋六个人,进去的时候,已经有两个同学在里面坐着聊天。 见有新人过来,谈话戛然而止,两人齐齐望向他们。 「你们好,」江冉主动打破僵局,沖两人微笑点头,顺带拉了拉身后梁季澄的袖子,「我们是6号床的,这是403宿舍没错吧。」 「没错,」其中一个回答,「我们也是刚到,估计晚上人就齐了。」 梁季澄懒的和生人交际,尤其是刚到一个新环境,若非必要他是绝对不会主动和人搭腔的,于是在被动的交换完姓名专业这些必要信息后,他拉了把椅子坐下,沉默地看着江冉一边为他收拾东西,一边和室友打得热火朝天,热情的就差把银行卡密码告诉人家了。 「对啊,我们老家就在附近,也算老乡了…阿澄,帮忙把枕头给我。」 梁季澄从箱子里翻出一个灰色的枕头,递给上铺的江冉。 这样亲密的互动落在旁人眼里,很难不对他们的关系产生猜测,两个室友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犹豫一下问,「那你们是…兄弟吗?」 「嗯,」这会儿是梁季澄先回答,「他是我…哥。」 这是他们在家就说好的,梁季澄再不情愿,也做不到开学第一天就宣布出柜,江冉跟着说道,「对,就是我们长得不太像,一般人看不出来。」 「有个兄弟挺好的,」室友笑了笑,「我们这代都是独女,我一直想有个哥哥。」 接下来的话题自然而然转到了独生和非独生上,梁季澄听着,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烦闷,说不上为什么,就想马上离开这个地方。「好了没有,」他扒着床板问江冉,「我饿了,我们出去吃饭吧。」 「还差一点,我帮你把…」 「不用,回来我自己弄,快走吧,我饿死了。」 江冉只好从上铺下来,临走还不忘给自己打gg,「我的店就在附近,离南门不远,有空欢迎光临,我给你们打折。」 话没说完,他就被梁季澄拖走了。 说实话,梁季澄倒不是嫌江冉开店丢人,纯粹是觉得领着室友去未公开的男朋友店里实在太过奇怪,再说就江冉那个性格,别人就是求免费他也不好意思拒绝,长此以往,生意还做不做了。 江冉猜不透他的小九九,还在高兴的对着路中景色一路狂拍——为了梁季澄这次开学,他特地买了台二手相机,说要多照几张留念。省理工大的风景在全国都是出名的,此时虽然入了秋,但绿意还未褪去,各种植物仿佛要赶着夏天的尾巴,拼尽全力释放出将全部的色彩。 「你们学校真漂亮,」江冉像第一次进大观园,转着圈的感嘆,「真的阿澄,要不是你,我可能永远都不会来这儿。」 第67页 「保安又不拦着,」梁季澄说,「要进不是随便进。」 这可不一样,江冉想,没有梁季澄,他顶多算是游客,连个参观的名头都没有,现在他多了个学生家属的身份,这个耀眼的光环让他走路都变得飘飘然起来。 「咱们去食堂吃饭吧,」江冉提议,「看看你们伙食怎么样。」 梁季澄却摇摇头,兴致不高的样子,「我不想在这,还是去你店里。」 第36章 出学校之前,梁季澄先去新办了一个手机卡,原来的套餐用了三年,现在城市变了,套餐也得跟着换。 正值开学季,各大运营商均在校园内设立了摊点,周杰伦动感地带的gg遍地都是,还有不少为了招揽客户,穿着人偶服在发宣传单的。 「同学可以来看看,咱们现在开学大酬宾,优惠力度特别大,」刚进门,就有人贴着上来介绍,拿着宣传单一人一张塞到俩人怀里,「月租0元,来电显示一天一毛钱,本地接听所有电话全部免费。」 梁季澄不喜欢别人离得太近,总感觉能闻到对方身上的味,他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远离不断逼近的业务员。 「主叫怎么算呢?」江冉问。 「主叫一分钟两毛钱,拨打长途每分钟3毛加基本通话费,漫游6毛钱。」 业务员一口气说完,江冉转头看向梁季澄,「阿澄,你觉得呢?」 刚才他叽里哌啦介绍那一大堆梁季澄压根没听清,胡乱点了点头,「随便,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的梁季澄迅速办完套餐,在业务员热情的送别中,和江冉出了门。 察觉到男朋友心情不太高涨,江冉起初以为他生病了,一只手摸着梁季澄的额头,一只量自己的,「你是不是发烧了?」 不是生病,梁季澄脑门比他还凉。 「怎么了?」江冉问他。 「没事,就是有点累了…回店里吧,你给我煮点面吃。」 梁季澄说不清此刻让他感到不安的这股异样情绪来自何处,如果非要用一个词形容,那就是惶恐。 对,就是惶恐。 远离了熟悉的城市,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虽然这地方离自己家就两百公里,不过依然是陌生的,而在这里他唯一能抓住能依靠的,只有江冉,和那家小小的水果店。 梁季澄窝在江冉的小床上,狠狠抹了把脸,这是个很小的房间,但正因为如此,才让他充满了安全感,屋子里满满的是他熟悉的气息。 在床上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他又觉得自己实在是矫情过了头,不过是离家上个大学就能生出这么多感慨,人家远赴几千公里之外求学,也没见有这么多事。 不过想归想,身体还是诚实的来到厨房,江冉正在炒面条的滷子,从锅里挑出一点尝尝咸淡,梁季澄突然从背后抱住了他。 「哎!」江冉吓得一声惊叫,回头看清来人才松了口气,「你吓死我了,干什么啊。」 梁季澄不说话,胳膊却搂紧了,他比江冉要高,下巴正好架在肩膀上,从后面看像是把整个人都包裹住。 这里说是厨房,但其实就是个临时搭起来的棚子,三面用墙围了起来,里面通了燃气管,被热气一熏,待一会儿就全身是汗,像是过水洗了一遍。 「你出去等吧阿澄,」江冉想甩掉这个大号暖炉,但没挣脱开,只好用手蹭蹭他的脸,「这里太热了,我怕油溅到你身上。」 梁季澄没动,盯着锅里的菜,「你用什么煮的,闻着好香。」 「你喜欢吗?」没有哪个厨师听到食客的夸赞会无动于衷,江冉开心道,「就是冰箱有的剩菜,我随便弄了一下…马上就好了。」 面条端上了桌,梁季澄尝了一口,又往里加了两勺辣子。 他们这的人虽然嗜辣,但梁季澄并非无辣不欢,属于口味清淡那一拨的,看他今天这么反常,江冉忍不住问,「真没生病啊?」 「没有。」 江冉又不放心的往他头上贴了贴,确定温度正常才松开,「过两天你们不是要军训,要是生病就不好办了。」 梁季澄高中也军训过,不过跟闹着玩差不多,每天踢踢正步,天上稍微飘两滴雨教官就把学生往室内赶,加上他们这里常年阴雨,所以训练强度可想而知,约等于无。 到了大学,就没高中那么好煳弄了,省理工大的军训尤其严格,实打实的两周不说,连假都不许请,除非是断胳膊断腿的那种,还必须有三甲医院的医生证明。 要问为什么梁季澄对流程这么熟悉,因为他正有此想法。 有一个洁癖的人来说,每天浑身臭汗的和一群同样待遇的大老爷们儿在一起,比杀了他还难受。 江冉吃着吃着,突然想起什么,说了句「等我一下」,就放下筷子跑上楼。 梁季澄不明所以,过了一会儿江冉下来了,手里还拿着东西,攥的紧紧的,两只手背在身后。 这是要干什么? 「你手里拿的什么?」梁季澄问他。 江冉没吱声,脸上泛着不自然的红,显得有些难为情,顶着梁季澄疑惑的目光,他咬咬牙还是拿了出来。 粉色的包装袋,看上去像是一袋…卫生巾? 梁季澄:「???」 是他眼花了么…不不应该没有认错,包装上还印着瞬吸什么的,虽然他没用过,不过在电视gg里听过也见过…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第68页 梁季澄感觉自己的大脑受到了不亚于一次核爆炸的冲击,「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他看上去像是需要这个东西的样子吗? 「我知道你们军训很辛苦,」江冉小声说,他把卫生巾轻轻放到桌上,搓了搓手,「我听人家说用这个垫到鞋子里会舒服一点,脚不容易起泡,还能吸汗…」 梁季澄:「…」 他都是从哪看的这些歪理邪说! 「我不用这个,」梁季澄说,「你赶紧拿走。」 要是让人家知道他军个训还带着卫生巾,指不定背后怎么嘲笑他,搞不好大学四年还会多个外号,xx哥什么的,虽然他不在乎这些…但也不代表他喜欢特立独行被人戏弄。 江冉无奈,将那包软绵绵的粉色用品拿了上去,不过很快梁季澄就发现他所做的只是障眼法,等第二天他重新回到学校收拾军训用品时,发现这些东西又出现在他的书包里。 不光如此,江冉还贴心的把它们剪成了鞋垫的形状,装在塑胶袋里,省的他二次加工了。 大爷的,梁季澄在心里骂了一句。 怎么办,现在扔是不是来不及了,洗手间人来人往那么多,指不定掏出来被谁看见了。 最后梁季澄还是硬着头皮把江冉自制的「爱心鞋垫」塞进了学校发的军训鞋里,用手铺平的时候,他都觉得有股火要从自己头顶窜出来。 大概是臊的。 这样做带来的后果是显而易见的,每次脱鞋,别人是先解鞋带再脱,梁季澄是硬拔下来,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鞋子踹到床底最深处;穿的时候再从里面拽出来,用身子挡着别人的视线偷偷套上。 一来二去,他这番反常举动落在室友眼里,不免有人跟他开玩笑,「梁季澄,你是不是有脚气啊,没事,这一天训练下来,谁身上不出点汗,你不用担心熏着我们。」 梁季澄生平第一次被人冤枉却没法反驳,面对这从天而降的屎盆子,他拳头都快捏碎了,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没事,应该的。」 军训生活比他想像的还要折磨人,也许老天爷是故意跟他们这帮新兵过不去,两个礼拜下来,除了刚开始的几天飘了点云彩,剩下全是大晴天。太阳公公在天上笑的愉快,太阳底下学生们叫苦不迭,不到一个星期就多米诺骨牌似的一个接一个倒下去,教官不得不把两个班的学生和在一起,才勉强凑成一个方队。 学校虽然在请假方面不做人,但对病号还是格外优待的,但凡是军训期间晕倒的学生,都被自动划入免训范围,没什么特殊情况,一直到军训结束都可以不用来受罪了。 哪里有漏洞哪里就有人钻空子,如此一来,不少人生出了歪心思,开始在操场上装晕。两腿一软眼睛一翻,倒下去的时候还得挑个合适的角度,让自己不至于摔得太惨,反正也没人真的去鑑别演技,统一往医务室一拉,发一瓶藿香正气水就算完事。 眼看着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梁季澄也渐渐开始站不住了,几次想效仿前辈们的做法,但每到最后一刻积攒下来的勇气就会灰飞烟灭。尽管摔一下就能换取永久的自由,但被运离的方式实在不太体面,女生们稍微好点,一般是抱着或背着,男生就没那么幸运了,有被抬着走的,也有被拖着的,和搬运一条死狗没什么区别。 太丢人了,梁季澄闭上眼睛,他宁愿被烈日活活烤死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秉持着这样的想法,他硬生生挺到了最后一天汇报表演。 军训期间学校封闭管理,既不许学生们出去,也不让外面的人来探望,直到训练结束,梁季澄才有机会出校,他连军训服都没换,打了辆车直奔水果店。 一别两周,江冉差点认不出眼前的人,梁季澄皮肤黑了不少,人也瘦了,一张脸泾渭分明,下巴以下是没有帽子遮挡的痕迹,像是从一块人见人爱的奶油蛋糕变成一坨黑乎乎的巧克力。 不过味道依然是好的。 「你怎么来的这么快,」他到店的时候江冉正忙着称水果,好几个客人围着他,忙乱之中他还是抓住了对方惊喜的眼神,「我还打算去接你呢…哎哎好,马上就来了!」 等这一波客流散去,江冉在梁季澄脸上摸了一把,「先去里面等我,一会儿就来。」 梁季澄从后门出去,临走还顺了两个芒果。 「是我朋友呀,」他坐在后院,听江冉跟熟客介绍他,「不,不是从部队回来的,他是大学生,省理工大的,刚刚军训完。」 第37章 江冉提前关了店铺,临时闭店两小时,为了给整整两礼拜没回来的男朋友烧一顿好饭。 虽说食堂的伙食也不算差,但跟家里比起来,总感觉少了点什么似的。江冉这几年厨艺水平见长,比几十年如一日做饭堪比切饲料的梁老太还要高出一些,简单的家常菜,三菜一汤不在话下,今天他特意做了梁季澄爱吃的几样,给他接风洗尘。 最后一盘油焖虾端出来,红艷艷的看着颇有食慾,江冉顾不上自己吃,先扒了一只沾满汤汁放到梁季澄碗里,又给他盛了满满一大碗排骨汤。 「多吃点阿澄,」他说,「这个虾是我早上去市场买的,可新鲜了。」 梁季澄顾不上回话,用筷子往嘴里扒,或者说,扫荡着饭。 他的干饭速度多少让江冉有些惊讶,梁季澄的饭量他心里清楚,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对方脸上看到狼吞虎咽四个字…可想而知这两周过的都是什么苦日子。 第69页 「慢点吃。」江冉嘴上这么说,手上反其道而行之的加快了拨壳的速度,很快虾仁堆成了小山,满满当当的挤在米饭上。 一碗饭下肚,胃里有了东西,那股空落落的感觉总算缓解了一点,梁季澄又抿了口汤,腾出嘴来说话,「这个空心菜好吃,你用什么炒的?」 「我多加了点蒜蓉,」江冉抽了张纸巾帮他擦了擦嘴角,「你不是说食堂的饭还可以吗,怎么饿成这样。」 军训这两周,江冉依然和梁季澄保持着一天一通电话的频率,反正省内通话便宜,不打白不打。每次拨号的时候,为了保险起见,梁季澄都是去走廊里拨的,虽然他那几个室友也不乏每天和女朋友浓情蜜意的,但鑑于他情况特殊,要是让人听见电话那头是个男的,没法解释。 总之,保密工作无论什么时候都得做好。 「饭还可以,」梁季澄说,「就是量太少了。」 大学食堂的阿姨和高中不一样,高中的阿姨们看他们跟看亲儿子一样,一勺下去满满的分量,生怕他们吃不饱。到了这里,阿姨们舀一勺菜至少要抖三抖,像受过某种严格训练,梁季澄甚至怀疑他们有什么绩效考评,五块肉不抖下来两块就得引咎辞职。 超市里人也多,抛开小卖部不算,校园里有点规模的大型超市一共有两家,每天晚上都被穿着军训服的大一新生们挤得密不透风,结帐的队伍能往门外排出二里地,想买支冰棍等融化了还没结上帐。这般蝗虫过境似的行为引起了学长学姐的强烈不满,纷纷在留言板上叫苦不迭,让新来的学弟学妹们手下留情,给他们留点吃的。 除了物资供应短缺,食物的新鲜度也好不到哪去,超市里供应的水果仗着自己有垄断权,除了早上那批稍微新鲜点,到了下午剩下的全是歪瓜裂枣的残次品,至于发蔫腐烂更是家常便饭,奈何学生们出不去校门,又扛不住嘴馋,只好咽下这哑巴亏。 「等你们开始上课,我就能进学校了,你把课表给我,没课的时候我去给你送水果。」 「不用,」梁季澄此刻已经把桌上的菜消灭殆尽,正舔着冰淇淋吃,也是江冉提前买好备在冰箱里的,「太麻烦了,来回一趟要好久,开车还费油。」 江冉从表舅手里继承的,除了这家店,还有一辆后座全都拆掉的二手面包车,虽然大部分时候是送货到家,但偶尔也需要自己开车去拉。 「还行,十分钟就到了,再说我又不是天天都去,」江冉把梁季澄的冰淇淋拽过来自己也啃了一口,又笑着摇了摇他的胳膊,「我当初干这行,不就是为了让咱俩天天能吃上新鲜的,近水楼台先得月,说嘛,你想吃什么?」 梁季澄瞅了他一眼,没吭声。 这是拉不下脸呢,江冉心里偷笑,故意拖长了音调,「你不说,那我就随便带了,正好前天进了批小番茄…」 果然,饵一抛出去鱼就上了钩,梁季澄嘴角向下撇了撇,小番茄是他最讨厌的水果。 「木瓜,秋梨,葡萄…」江冉像没看见梁季澄的表情,继续罗列着。 「你要是带这些,我就…」梁季澄终于有反应了,江冉还以为他要说我就把它们全扔了,没想到开口却是,「我就把它们全给别人,我一口都不吃。」 说完他得意洋洋地看着江冉。 这算哪门子报復,江冉没再继续逗他,像陪着自家孩子打闹够了的成年人,在他额角亲了一下,起身收拾碗筷。不过梁季澄的话他听进去了,也算给他提了个醒,他们家阿澄从小就是被捧着长大的性格,骤然进入到集体环境里,难免会有不适应,虽然仅从报导那天的表现来看,几个室友没有难相处的,但毕竟以后是要朝夕相处的,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一样对梁季澄存着几千米厚的滤镜,能无底线的包容他的一切。 还是要提前打好关系才行。 两周之后,眼瞅着十一将近,气温总算有所回落,有点秋高气爽的意思。趁着下午人少,江冉让隔壁商铺老闆帮他看着,准备骑车去省理工大——他已经把梁季澄的课表摸清了,这个时间他应该刚从图书馆回来,正在宿舍休息。 江冉今天一身休闲打扮,圆领t恤配浅蓝色牛仔裤,从远了看和大学生没什么两样,加上宿管大爷刚开学人还没认全,他抱着水果顺利混进了宿舍楼。 楼道里人不多,偶尔有几个男生光着膀子走过,江冉敲开宿舍门,宿舍四个人,两个在床上躺着,一个正晾衣服,梁季澄则挂着耳机,另一端接着复读机,边听边往本子上记着什么。 见江冉过来,梁季澄有些惊讶,直到他把江冉手里的水果接过来,惊讶很快又变成了不满。 这绝对不是他能吃下的分量,江冉这次来,不光是给他一个人带的。 梁季澄入住宿舍一个月,和室友们的关系处的不咸不淡,他学不会主动搭话,通常是别人问什么他答什么,有时候问的多了他嫌烦,干脆闭眼假装不理,一来二去,也就没人再热脸贴他的冷屁股。别的宿舍都是吃饭上课抱团行动,梁季澄反其道而行之,天天一个人在校园里转悠,他并不觉得孤独,只是有时候会想起江冉,会希望他在自己身边,仅此而已。 于是当这群仅仅称得上熟人的人开始瓜分属于他的东西,他愤愤地想,凭什么。 江冉没空关照他脆弱的心灵,把梁季澄的那份拿出来之后,热情地喊大家来吃水果。 第70页 在江冉的一再招唿下,除了刚开始略微有些矜持,室友们很快围了上来,道了谢谢便有说有笑的分起来,倒显得梁季澄像个外人。他不动声色坐在椅子上,冷眼看着江冉和他的同学打成一片,仿佛他们才是一家人。 梁季澄爱吃芒果,每次进货芒果的种类数量一定是最多的,加上这些都是精挑细选的新鲜货,比超市里卖的好了不知道多少倍,不出所料得到了大家一致赞嘆。等到投餵完毕,早就憋了一肚子气的梁季澄跟着江冉出了门,送他到校门口,顺便问问他这「爱屋及乌」的爱心水果算怎么回事。 两人沿着校园主路慢慢地走,道路两旁是枝繁叶茂的香樟树,替他们遮去了大部分的骄阳,只在地上漏出一片片细碎的日影。 「行了,别不高兴了,」江冉掐掐梁季澄的脸蛋,「看你,嘴撅的能挂油瓶了。」 梁季澄把他的手撇开,留给他一个顽固的后脑勺。 江冉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他知道梁季澄气性大,但不知道他还这么能吃醋,不过是一份水果,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给人家许诺了什么贵重东西。 「我告诉你个事,」江冉挽起他的手臂,「其实我给你的和给他们的不一样。」 梁季澄转过头,眼神里充满了质疑。 「真的,」江冉一本正经道,「你难道没吃出来吗?」 「我又没吃他们的…」 「给你的是七块钱一斤的,」江冉说,「给他们的是六块五一斤的。」 梁季澄:「…」 他在这两个数字中纠结了一会儿,觉得江冉大概在蒙他,又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最后不情不愿地问道,「真的?」 「不信跟我回店里看看,」江冉笑嘻嘻邀请他,「眼见为实。」 梁季澄还是接受了这个理由,不过又嫌不够加了个条件,「这个价格差不够大,以后起码得一倍以上。」 掌握了梁季澄的命门,哄好他就变成一件很容易的事,在这么多年的摸爬滚打中江冉俨然已经掌握了实践的真谛,从应接不暇变得游刃有余。他做出一副相当浮夸的感动脸,「这么心疼我,要给我省钱啊,那省下来的钱周末给你做好吃的。」 梁季澄生的好,眉骨和鼻子尤其突出,撑起他这张人见人爱的面容,一瞬间江冉理解了歷史书上那些昏庸无道的帝王,为了这「美人」,别说烽火戏诸侯,就是将长城推倒再重建也不为过。 就这样忙忙碌碌过了两个月,梁季澄逐渐适应了他大学生的新身份,从一开始的看哪儿都不顺眼,连路过垃圾桶都想踢一脚,到终于能跟生活两厢和解,面对那些无聊的班级活动,他也不再是避之不及的态度,虽说离积极参与还有段距离,但总算能坐下来和其他人一起正常互动——开学两个月,他连同班同学的人名都没记全。 同样的,和宿舍里的关系也缓和了许多,江冉每周送来的几盒水果起到了关键作用,帮梁季澄笼络了不少人心,看在江冉的面子上,没人再去计较他时不时的冷脸,甚至有时候会主动帮忙带个饭扔个垃圾什么的。久而久之,梁季澄也不好再摆他的少爷谱,一屋六人相处下来倒也和谐。 只不过还没等这份和谐持续多长时间,就被打破了。 梁季澄宿舍里睡3号床的男生,人叫斌哥,本性不坏,就是有点八卦,是每晚关灯后宿舍夜聊的主力军,经常给他们说些校园里听到的小道消息。一般情况下,梁季澄不会参与此类活动,他不爱背后说人,要说从来也是当面说,只是今天的内容正好撞枪口上,和他有点关系,便竖起耳朵多听了一会儿。 一开始夜聊话题本来是刚结束的期中考试,不知道怎么就拐到了感情方面,大家先是调侃了几句宿舍里的非单身人士,斌哥又装作神秘兮兮地提起,「哎,上周来咱学校打辩论的那几个人,你们还记得吗?」 大学城这一片除了省理工大,还有很多其他高校,彼此之间经常有交流活动,上周d大辩论社的人过来和他们这的社团打了场辩论赛,算是友谊赛,不少学生都去观战了。 「你说d大的人,」斌哥对床一个叫阿和的男生接话道,「记得啊,怎么了。」 「他们那个二辩,你们有印象吧,个挺高那个,」斌哥说到这压低声音,像是怕隔墙有耳一般,「我听说是个…那啥,啧啧,怪不得讲的时候那么慷慨激昂,合着是把自己亲身经歷套进去了。」 梁季澄缩在被窝里,身体僵直,尽管裹着还算厚的棉被,寒意还是顺着嵴骨一点点爬满他的全身。 上周那场辩论赛他也去了,犹记得主题是:在当今社会,是否应该支持同性恋公开表明性取向。 第38章 斌哥的话不出所料引起了其他人的兴趣,其中一个从床上坐起来,支起半个身子,「哎,怎么知道的,详细说说。」 「我有一高中同学就上的d大,跟他是一个专业的,说上周在校外看见他跟一男的手拉手去的电影院,后来从电影院出来又去的酒店…啧,都这样了,还能是啥关系。」 「怎么那么巧,两个地方都能遇见,你同学不会是跟踪人家吧?」 「去去,别瞎说啊,我同学是陪他女朋友,谈恋爱无非就那点流程,碰上不是很正常,」见话题扯远了,斌哥赶忙又拉回来,「再说了,跟咱都是正常人,跟女的谈和跟男的谈能一样吗。」 第71页 没人再发出质疑,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夹杂着感嘆的唏嘘附和。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忽然格格不入地响起,「怎么就不一样了?」 是梁季澄。 斌哥没想到能被人突然发难,更没想到还是从一向不参与聊天的梁季澄嘴里说出来的,着实愣了半晌,等反应过来,他小心翼翼地说,「兄弟,不是…你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吗?」 「知道啊,」梁季澄冷笑一声,「不就是同性恋吗,有什么不一样的,不都是开房,谁说走水路就比走旱道高贵了。」 …… 梁季澄语出惊人,此话一出,宿舍内顿时一片死寂。 尴尬的气氛持续了整整半分钟,直到对床的阿和实在忍不下去了开口,「那个,阿澄…」 「而且我觉得相比同性恋,你同学貌似问题更大吧,」梁季澄没给他从中斡旋的机会,继续咄咄逼人,「国家哪条法律规定男的不能跟男的牵手开房,流氓罪七年前就废除了,既然没犯法,谁给他的权利把别人的隐私公之于众的?」 梁季澄这话说的挺不留余地的,斌哥脾气再好,被人这么呛声也坐不住了,「不是兄弟,我说你这么激动干嘛,咱就是随便聊聊,不知道的以为你跟那人是同类呢。」 「行了都少说两句,」阿和再次站出来,这次他没被打断,「我说你们何必呢,为了两个外校的人,搞得咱们自己不愉快,没必要。」 斌哥有些不服气,「明明是他先…」 「斌哥!」阿和叫了一声,带点责怪的意思,又打圆场,「咱们阿澄这么帅,怎么能喜欢男的,那样学校不知道多少女生要心碎了。」 正常吵架到了这一步,大家各退一步也就过去了,但梁季澄的情商此刻还未占领高地,所以尽管他清楚阿和是在替他解围,只是心里憋着一口气,总也说不出示弱的话来,他冷哼一声,把头转向墙壁,一个拒绝沟通与和解的姿势。 他抗拒的态度表现的太过明显,阿和没了办法,至于其他人更不愿淌这趟浑水,于是一场冲突便草草过去,几人各怀心事睡到了天亮。 接下来的几天自然是相当尴尬的,同在一个屋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想彻底装瞎是不可能的。梁季澄有课的时候上课,没课就把自己扔在图书馆里,总之,尽量减少回宿舍的频率。有一回,他赶着熄灯的时间回寝,正好遇上斌哥从提着水壶从卫生间出来,两人四目相对,对方大概想说点什么,梁季澄却十分不给面子,抢先一步回到宿舍上了床。 道不同不相为谋,梁季澄告诉自己,他宁愿与尴尬相伴度过四年,也绝不会向这种人低头,想都别想。 和室友闹别扭的事梁季澄并没有告诉江冉,以至于他周末过来的时候,尽管察觉到宿舍气氛和往日有些不同,但也没有多想,只是归咎于学习压力太大,让这帮孩子没了说笑的兴致。 「大家快来吃啊,」江冉和平时一样,把芒果从袋子里拿出来,先是梁季澄,再是其他人的,「今天我走的急,在路上挤了一下,你们别嫌弃。」 同学们面面相觑,像是在犹豫,毕竟前几天刚发生了那样的事,这会儿再装作没事人似的上来吃人家的东西,怎么看都有点脸皮过厚了。 梁季澄不管别人,率先把自己那份拿过来,用叉子叉着吃了起来。 感受到其他人躲闪的神情,江冉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他悄悄拉了拉男朋友的衣服,用眼神向他询问,可惜梁季澄根本不理他,一边吃水果,一边随意翻着一本小说看。 算了,还是靠自己吧。 没人主动拿,江冉就挨个把水果送到了每个人的座位上,大家都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到底没有推辞,还是收下了。「你们学习辛苦了,」江冉像下乡慰问群众的领导,边发边说道,「考试那么多,动脑子比我们这些干体力的还累,要多吃点好的…来,拿着啊。」 「冉哥你太客气了,」最后还是阿和先打破沉闷,「其实你不用每次都给我们带的,太麻烦了。」 「不麻烦呀,」江冉笑了笑,「反正我也要给阿澄送,你们都是同学,应该的。」 他特意加重了最后那几个字,仿佛在强调什么,然后他看见梁季澄的肩膀抖了一下,随后是不易觉察的一声轻哼。 江冉心一沉,像是某种担心成了真。 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依旧和同学们有说有笑,余光里梁季澄的脸色似乎越来越难看,黑的快赶上锅底了,直到一个男生半开玩笑地说出,「冉哥哪里都好,就是每次带的都是芒果,什么时候带点其他的给我们尝尝。」 「啪!」一声脆响,是梁季澄把笔扔到桌上,笔顺着桌子滚了几圈,又掉到了地上。 江冉刚绽放出来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不爱吃就自己买去,没工夫伺候你,」梁季澄的声线很平稳,没有喜怒,也听不出在嘲讽,像是在叙述一件很平常的事,「没听过叫花子还嫌…」 「梁季澄!」江冉勐然出声,赶在他说完那一整句话之前喝止住。 屋里静悄悄的,梁季澄抬头看他,江冉对上那视线,里面有怨愤,有不满,但更多是委屈。 紧接着他勐地向后,椅子划过地面,发出令人不适的动静,拉开门走了出去。 江冉别无选择,只能匆匆说了声不好意思,跟着追了上去。 第72页 梁季澄走的不快,但江冉还是在下了两层楼梯后才追上他。他没有去拽梁季澄的胳膊,因为那样做的后果一定是被狠狠甩开,江冉快跑了几步,在他出宿舍楼之前拦住了他。 梁季澄目光漠然,眼底所有的情绪都消失了,没有委屈,只剩下不耐烦。 「干什么?」他说。 有那么一刻,江冉突然觉得很累,就在梁季澄夺门而出的时候,或是刚刚,他用不耐烦的表情看着自己时,好像浑身上下每一寸关节都被橡皮锤敲了一遍,松垮的只剩皮肉。但他还是尽力维持着平和,用自己惯用的语气说道,「别这样阿澄,他没有恶意,只是在开玩笑,跟我回去吧,好吗。」 「回?」梁季澄像听到很好笑的事,嘴角动了动,「我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也在这上学了。」 江冉闭上了眼睛。 那股疲累的感觉再度来袭,比刚才更甚…也许不是因为阿澄,也许是自己今天起的太早了,三点钟,马路口发生一起车祸,当事人吵了整整两个小时,把一条街的人都闹醒了;然后起床去拉水果,就三分钟说个话的工夫,他的车胎被人扎了,花了50元去补;下午赶着出门,店里的卫生还没打扫,垃圾忘了倒…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事情… 一阵风从他身边带过,他闻到了梁季澄身上的气息,江冉木然地睁开眼,「你要去哪?」 「机房,」梁季澄头也不回地说,「你回去吧,别管我了。」 「阿澄,我们得聊聊,」江冉机械地张着嘴,像是灵魂脱离躯壳发出的声音,他顿了顿,「你不能总是这样。」 梁季澄停住脚步,像是被钉在地上,半晌,他慢慢转过身,先是脖子,再是身体。 「你在怪我是吗?」寒冬腊月,北风唿唿地刮着,这话像一根导火索,引燃了他的怒火,将他所有伪装出来的冷静自持烧了个精光,「你知道什么,江冉?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了解,你就怪我?」 已经有一些路过的学生朝这边看过来,对他们指指点点,江冉低着头,「不是这样的。」 「在你眼里我说什么都是错,说什么都不对!你觉得他们无辜,你去找他们啊,还跟着我干什么,我告诉你——」 梁季澄说到这,话音戛然而止。 他意识到周围有很多人正在看他,数不清有多少,说不定他楼上的室友们也是其中一分子。这些探究的目光就像刀子,虽不致命,但很锋利,一片一片将他身上的衣服割下来,让他赤身裸体暴露在大众面前。梁季澄感觉喉头髮紧,像是被人掐住脖子一般,他想起了很多年前,他和江冉,以及那个叫杨梅的女生,在校门口被围观的下午。 梁季澄不再多言,他拨开人群,从离他最近的豁口离开。江冉则沉默地站在原地,直到围观的人都散去,他才捡起地上不知什么时候掉落的袋子,往车棚走去,他的自行车停在那里。 这一回,江冉没有像之前许多次那样追回梁季澄,哄他然后道歉,尽管那套周而復始的流程他已经做的很熟练了。他回到家,把店里的卫生打扫一遍,中间接待了几波来买水果的顾客,等到八点半关门,去厨房给自己下了一碗青菜面,慢慢地吃,一切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吃完饭,江冉给梁季澄打了个电话,不出意外是关机状态,打了三遍都是。他盯着亮光的屏幕许久,待它逐渐变暗,一颗心也随之沉了下去。 他明白自己和梁季澄之间存在某种裂痕,这道裂痕不是偶然出现的,是从他们在一起之初就埋藏的,只不过当时还太过细小,以至于无人在意,而现在,那道裂痕开始分化瓦解,逐渐露出它真正的面目。 第39章 这次冷战的时长远比江冉想像的要久,鑑于之前他都是道歉的那一方,如今想要梁季澄主动低头显然不太可能,于是两人便陷入了诡异的僵持状态。 这期间江冉又给梁季澄拨了几次电话,无一例外是关机或拒接的状态,发的简讯同样石沉大海。梁季澄好像人间蒸发一般,从他的世界里消失的干干净净,除了洗手台上的牙刷,还有衣柜里的几件换洗衣服,倔强地彰示着他曾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 江冉没再去学校送过水果,也没有过问那件事情的后续,他每天待在自己的店里,打理生意,应付顾客。有时候看到柜檯里堆的满满当当的漂亮芒果,他心里也会难过,不过这种心情通常不会持续很久,他的生活被忙忙碌碌的琐事填满,没有太多伤春悲秋的机会。 水果店最近生意不错,那几年健康生活的理念刚刚兴起,江冉在店里开闢出一块有机水果专卖区,和乡下的果农达成协议,每天都送新採摘的果子来,保证新鲜有机,且绝对没有农药。这一举措在周边居民中获得了很好的响应,那些有孩子的家庭,几乎天天都有家长来店里,不到一个月,店里的营业额就提高了四成。 在经常光顾的熟客中,有个和江冉差不多大的女生,她家是开药店的,就在街对面隔了一条马路,她总会在七点半之后过来,买几个橙子和苹果,用塑胶袋装着提回去。 江冉曾向她建议可以中午或者上午来,那样买到的水果会新鲜一点,而不是别人挑剩下的,对此女生的反应只是眨眨眼,「晚上…不是打折么,能便宜一点。」 第73页 江冉啊了一声,有些懊悔自己的多嘴。 女生名叫陈莉,是附近医学院护士专业的学生,大专毕业后帮忙在家里看店。听到她的经歷,江冉习惯性的想脱口而出梁季澄的姓名和学校,那让他引以为傲的一切,话到嘴边才想起以他们现在的关系并不合适自己向别人炫耀,于是生生剎住了车。 陈莉手里举着半只吃剩的菠萝面包,她最近在减肥,剩下半袋被小心封存起来,说要当明天的早饭。「你说你有个朋友怎么来着,」她摘下头上的发卡把包装袋别起来,「在哪上学?」 「省理工大,」江冉只得说道,又加了一句,「也不算是…朋友吧。」 「那很厉害了,全省最好的大学呢,」陈莉笑了笑,又嘆了口气,眼神中多了几分羡慕,「要是我能去那么好的学校,我爸妈不知道得有多开心。」 「学医也很好,」江冉说,「能治病救人。」 「你看我像是治病救人的样子吗,」陈莉双手一摊,「也就在药店给人发发药,唬人而已。」 錶盘上时针指到八点,陈莉打了个哈欠,站起来朝外面走,「谢谢你收留我这么久,」她晃了晃手里的橙子苹果还有面包,「明天见。」 江冉并不反感陈莉待在店里,反正这里就他一个人,有人陪着说话总比对着大门口发愣要强。隔天下午,江冉在店里忙活的时候,他放在收银台抽屉里的手机响了,电话来自一个不认识的号码。因为生意的原因,经常有供货商主动联繫他,江冉没有多想,顺手接了起来。 「你好,请问哪位?」 电话那头是个陌生的男声,听着他的叙述,江冉表情逐渐严肃起来,直至眉头彻底拧在一起。等挂断之后,他把店里的灯关了,锁上门匆匆离开。 这通来电是梁季澄的同学打来的,他在登山时扭了脚,好不容易被人扶着从山上挪下来,现在需要立刻去医院。 江冉没开他的破面包,打了辆车让司机送到第四医院,在急诊室门口见到了满身狼狈的梁季澄——外套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泥巴,裤子从膝盖到小腿被划了个大口,露出里面白花花的皮肤,最骇人的是右脚脚踝处,肿起老大一个包,看着伤的不轻。 江冉怎么也想不到再见面会是这样的场景,简直一片混乱,「怎么回事啊,」他冲上去问,「怎么搞成这样的?」 梁季澄大概也不愿看见他,把头扭到一边,没说话。 「前天刚下了雨,路上太滑了,」陪他过来的同学解释道,「万幸没有直接滚下去,不然后果更严重。」 江冉无暇去思考他们哪来的闲情逸緻,大冬天还要去爬山,他草草说了声谢谢,便让同学先回去了,自己陪他做剩下的检查。 「那就麻烦了,」同学临走前说,看了眼梁季澄又低声道,「其实阿澄不想叫人,想一个人撑着的,是我们瞒着他把您叫过来的。」 江冉再次道谢,压制住心头愈来愈浓烈的酸涩,把同学送出医院大门。 然后就是检查,开药,拿单子…梁季澄腿不方便,江冉楼上楼下的跑,还给他买了一副拐杖,铝合金能伸缩的,比着梁季澄的身高试了试,给他调了个合适的高度。 「试试看,这样能行吗?」 梁季澄的右脚被缠上了厚厚的一圈绷带,他单脚蹦着站起来,接过江冉手里的拐杖。对于这套新的代步工具,他适应的还算快,绕着候诊大厅熘了几圈,没几下就能独立行走,姿态之顺畅好像拐杖是从自己胳肢窝底下长出来的。 江冉一手提着药,一手虚虚扶着他出了医院。梁季澄这个样子肯定坐不了公共运输,医院门口车又难打,连过去几辆都是满客的状态,他正要考虑去远一点的地方,拦下空车的机率能大一点,就听梁季澄硬邦邦地说,「你还是先回去吧,不用管我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梗着脖子,像一只远不会低头的孔雀,他的鼻樑很高,像拔地而起的山峦,直直的立在瘦削的脸庞上,显得骄矜又漂亮。 江冉盯着那张曾让他无比痴迷的脸看了一会儿,松开右手,一兜子药品散落一地。 这一声并不突兀,很快就淹没在晚高峰的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中,梁季澄却听到了,他转过头,眼里装满诧异。 「梁季澄,我真的没有心情陪你胡闹,」江冉双眼直视,声音平静,「我临时关了店过来,还有一堆事等着我处理,我回去要对帐,明天还要早起,我很忙,所以我拜託你——」他深吸一口气,「能不能有一次,哪怕就一次稍微懂点事,别再这么任性了。」 一米之外的车道上,计程车和私家车混在一起,堆满了黄色的捷达以及深蓝色的桑塔纳,焦躁的司机拉下车窗,大声用方言咒骂着前方堵车的罪魁祸首,似乎没人注意到这对小情侣间发生的事故。 梁季澄像被点了穴,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神依旧是诧异,除了诧异,还掺杂着一丝无措——第一次被人这样不留情面地训斥,别说对方还是向来无底线纵容他的江冉。 「现在我去打车,」江冉说,「你不要动,就在这里等着。」 梁季澄还是没说话,但也同样没用行动作出反驳,他眼看江冉一样一样的将地上的药品拾起来,一路挥着手朝远处走去。 最终他们在距离医院门口两百米的地方拦到了计程车,又在司机师傅一路安全教育的叮嘱加感嘆中回到了水果店。 第74页 在车上离了老远,江冉就注意到有人在店门口徘徊张望,是陈莉,估计在想为什么还不到时间就停止营业了。等他从车上下来,陈莉看到他,露出惊喜的神情,不过紧接着在看到后面瘸了一条腿的梁季澄后,又变成了困惑。 「不好意思,让你白等这么久,」江冉把梁季澄半托半架着抱下来,沖她笑笑,「出了点事,我得去处理一下。」 「没关系的,这是…」陈莉目光移向梁季澄,不过马上就被他甩过来的一记眼刀吓退了一步,兇狠的像要活噼了她。 这就是传说中那位在省理工大上学的朋友,看起来很不友善… 「我弟弟脚不小心扭伤了,我得照顾他。」江冉没看到俩人之间的你来我往,他急于结束这场对话,开门之后迅速装了几个橙子给陈莉,「给,今天不收钱,算我请你的。」 陈莉回过神来,连连摆手,又想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钞票,「不不我还是…」 「拿着吧,」江冉强硬的把水果塞到她怀里,几乎是将人推出了门,「明天再来,明天见。」 等再次落下门锁,江冉背靠在墙上,长舒了一口气。 折腾了一路,总算只剩他们两人了。 梁季澄拘谨地站在一边,两只手紧抓着拐杖,曾经他把这里当成自己在陌生城市的另一个家,但或许是江冉那几句话的缘故,现在他成了完全的客人,需要等待主人来安排他的一切。 江冉看了看梁季澄,他们现在似乎完全调换了位置,他成为这段关系里的主导者,而梁季澄变得胆怯而沉默。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江冉觉得不适应,同时后悔起为什么在医院要用那样的态度对待他,于是又恢復了平日里柔和的声调,「你去后面坐着吧,我给你做点吃的。」 家里只有剩饭,显然不能用来招待病号,江冉煮了粥,炒了盘青菜,又去隔壁还没关门的小吃店打包了一笼包子,外加一份干烧牛肉。 「先将就吃吧,」他用勺子搅匀煮的粘稠的红豆粥,给梁季澄盛了一碗,「今天太晚了,我只能搞到这些,明天你想吃什么提前跟我说,我去准备。」 第40章 按照同学的说法,他们这帮人早上七点起来集合,爬山爬了一上午,午饭是在山上解决的,然后从受伤到下山去医院一点东西都没吃过,加上累的吓的气的…梁季澄现在应该饿的能吃下半头猪,但他只是盯着盘子里的菜,一口也没有动。 厨房里很暗,这里白天光线还算充足,到了晚上唯一的光源便只剩头顶上吊着的一盏钨丝灯,昏黄的灯光风一吹晃动着,落在粥上的影子也随之摇晃,像无端翻滚起波浪。 江冉暗暗嘆了声气,他们之间那场误会还没过去,这局面必须由他来打破。 「我记得你明天上午课是九点的,」他给梁季澄夹了块牛肉,「今晚在这住,明天我送你去。」 「不用,」梁季澄还是憋着一股气,「我一会儿就自己回学校,不麻烦你了。」 又来了,江冉疲累地想,哄哄吧,没别的办法了。「你一个人想怎么回去,」他耐着性子道,「是走回去还是蹦回去,要是在路上再摔一下,你指望谁飞过去救你?」 「我谁都不用,」梁季澄抬头瞪着他,狠狠地说,「就是死在外边也和别人没关系。」 江冉:「…」 他当然知道梁季澄这句话里赌气的成分有多少,但谁会愿意看到诅咒落到心爱的人头上呢,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风险。 就这样吧,他投降了。 江冉离开座位,半蹲在梁季澄身前,将他的一双手放在掌心搓了搓,「好了阿澄,别这么说,上回是我不好,没有考虑你的感受,你给我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让我好好照顾你,行不行?」 梁季澄把头撇过去,许久没有回应,等再看向他,眼角竟有点微微泛红,他说,「你是不是一直希望我不要回来。」 「我没有,」江冉伸着胳膊揉了揉他的脸,「我每天都在想你,可是我打你电话你也不接…阿澄,以后我这里你想什么时候来都行,我们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梁季澄这几天在学校的境地用四面楚歌来形容也不为过,如果说之前室友们对他只是背地里看不惯,至少面子上还过得去,「芒果事件」过后,便是赤裸裸的无视了。只要梁季澄在宿舍,分东西永远是跳过他的,每当他从图书馆回来,不管在那之前话题聊的有多热络,待他进门之后,气氛都会乍然从春暖花开变为千里冰封。 男生们玩起抱团排挤那一套和女生比起来不遑多让,以前是梁季澄主动孤立全班,现在他成了被孤立的那一个,就算再不爱社交,但人都是群居动物,这样的环境待久了,难免会心里郁闷,加上江冉那边矛盾压着,有时候躺在床上,梁季澄只觉得胸口像压了吨石头,气都喘不过来。 正好前段时间学校社团招新,他架不住同专业师兄的软磨硬泡,报了个光听名字就和他本人气质差了十万八千里的登山社,本来想借出去玩散散心,结果第一次集体活动就落了个扭伤的下场,最后还得让江冉过来替他收拾残局… 梁季澄只恨自己窝囊的不能一头撞死。 他气急攻心,心理和肉体的折磨,两面夹击下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柔软的宣洩口,又想起自己这些天糟心的种种,百般委屈涌上心头,脱口而出道,「你还说想我,我伤成这样你都没问我疼不疼!」 第75页 这就是纯纯在撒娇了,江冉松了口气,到了这一步,这个坎算是过去了。他连哄带劝,费尽心思哄着小朋友把这顿饭吃完了,梁季澄眼珠一转又想起什么,不依不饶开始翻旧帐,「还有,刚才在门口,和你打招唿的女生是谁,你们很熟吗?」 「对街那家药店老闆的女儿,」江冉说,「老顾客了,每天晚上都来,」他把削好的芒果用牙籤戳着塞了一块到梁季澄嘴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你不会吃醋了吧?」 心思被人看出来就很没面子了,梁季澄当然清楚江冉不可能和这女生有什么瓜葛,只是长时间的分离让他觉得不安,他想找个藉口发问,确定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地位罢了。 「人家来照顾我生意的,我总不能给人赶走吧,」江冉说,「你放心,我俩什么都没有。我的心里只有你。」 最后那句热烈而直白的宣言像一颗定心丸,终于打消了梁季澄所有的顾虑,他像是要把这阵子失去的相处时间全都补回来,不顾自己包成粽子的右脚,身残志坚的黏在江冉身后,直到江冉忍无可忍把他赶到卧室,并威胁再不好好待着以后吃饭没他的份,才摆脱了这个超级大尾巴。 到了晚上,怎么入睡又成了大问题,梁季澄坚持要跟江冉同床共枕,江冉却害怕不小心压到他的脚。在讨论三百回合后,他们终于达成共识——梁季澄睡在床右边,并且享有三分之二的领地,前提是睡觉不能乱动,不然江冉就去睡沙发。 表舅留下来的卧室比他原先阁楼上的房间大了不少,床却只有小小一张,他们必须保证中间不留缝隙才不至于某一方半夜掉下去。梁季澄仗着有伤在身,蚯蚓一样不停往江冉那边拱,起初江冉以为他只是在瞎闹,不过很快便从他那双不老实的手上察觉出别的意味。 什么啊,都受伤了还想着这事呢… 江冉一把攥住他蠢蠢欲动的手,斩钉截铁道,「今天不行。」 某人一听这话,就像撒了气的气球,气焰瞬间瘪了下去,马上他又转变策略,从直接进攻变为迂迴战术,头架在枕头边不停往江冉的耳朵里吹气,江冉被他弄的脖子痒痒的,忍不住出声警告,「你再这样…我就上楼了,你自己在这睡!」 梁季澄不想自己睡,只能乖乖听话,饶是如此,第二天起来的时候,他还是光荣的占据了半壁江山,把江冉挤得半个身子都探出了床边,离掉下去就差一个翻身。 第二天梁季澄照常去上课,江冉则在教学楼洗手间的镜子里发现脖子上两块明显的痕迹,红红的,一看就是新嘬出来的,他登时红了脸,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他用凉水扑了好几下,没什么用,又想用衣服遮住,奈何外套的领子太低,最后只好用手捂住脖子,欲盖弥彰走出学校大门,生怕被保安当成外面来的变态抓起来。 发现异常的不止他一个,晚上陈莉来店里做客,顺便感谢昨天的免费水果,聊了几句,她忽然不言语了,两眼直直盯着江冉脖子上那块红痕,「江老闆,你脖子上什么东西啊?」 「啊…啊?」江冉愣了一下,慌乱拿袖子蹭了蹭,「可能…可能是虫子咬的吧。」 此时岁暮天寒,哪里来的虫子,还好陈莉心大,没去细究他这番混乱不堪说辞背后的原因,只是感慨了一下现在的气候,连冬天都得用驱蚊水了。 「对了,昨天和你一起回来的就是你那个朋友吧,」她问,「省理工大的。」 「对,是他。」 「我猜就是,」陈莉低着头,用手抠着橙子皮,「一看就是好学生的样子。」 话是好话,可怎么听也不像夸人的语气,陈莉抬起头沖他笑笑,说出了后半句,「帅是蛮帅的啦,就是感觉脾气不太好,我上学的时候,那些学习好的学生就是这样子,从来不拿正眼看人。」 「他昨天是受伤了,所以心情不好,」尽管陈莉说的基本属实,但江冉还是致力于在外人面前维护梁季澄的良好形象,「他平时不是这样,很和善的。」 很和善的梁季澄在水果店一住就是半个月,中间江冉还回学校帮他拿了趟生活用品,他在这里待的习惯,渐渐生出长住的念头,一来不用每天上下楼,有利于伤口恢復,二来他和宿舍里的人已经到了相看两相厌的地步,搬出去住对大家都好。 当然最重要的,在这里可以每天见到江冉。 说来奇怪,以他们谈恋爱的时长,早过了热恋的时间段,可梁季澄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依赖江冉,只要他俩同时在店里,他必定待在三米之内江冉可见的地方,就连对方在前头招唿顾客,他也要搬着板凳坐在后面,边捧着书边看。 对于这个甜蜜的负担,江冉只能归结于受伤的人心灵脆弱,更需要家人的关怀和照顾,于是变本加厉的一日三餐换着花样投喂,硬生生把梁季澄养胖了一圈,原本清瘦的脸蛋也渐渐圆润起来。 如此又是一个月过去,很快到了年关。 今年的春节不同于往常,在江冉的提议下,两家是聚在一起过的。虽然家长们对他们的真实关系并不知晓,但是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在,这个要求并不过分。除夕那天,隋文娟在厨房里烧菜,江冉和梁季澄负责打下手,梁老太在沙发上看电视——她的头髮已然全白了,不开口说话的时候,倒是很像一位慈爱的长辈。 第76页 厨房里热气腾腾,隋文娟忙着煎锅贴,梁季澄把炖好的鲫鱼豆腐汤端上桌。刚出炉的汤烫得很,放下的时候,他不小心碰到碗边,烫的他勐甩一下手,又后退一步。 「怎么了阿澄,」江冉正好从厨房出来,看他这样,连忙把人拽过来,「被烫着了?」 「没事,」梁季澄说,「拿水沖一下就行了。」 「你小心一点呀,」江冉责怪道,「下还是次放着,我来端。」 梁季澄没说话,笑了笑。 「不许笑,」江冉假装凶他,「你脚才刚好,再烫一次看你还笑得出来。」 「不是这个。」他慢慢吐了口气,向窗外看去,外面不知道谁在放鞭炮,几颗红色的流星打着转儿窜上天,在空中绽放后只留下一团淡淡的白烟。梁季澄收回目光,「我是说,我们家还是第一次过年有这么多人。」 江冉明白他的意思,他回头看了眼,确认隋文娟没在注意这边,飞快抱了梁季澄一下,「我保证,以后每年都会是这样的。」 晚饭过后,大人们回房间休息,南方人不爱看春晚,电视开着就为听个响,很快剩下的俩人也变得兴致缺缺,看完赵本山的小品,梁季澄拉着江冉回了屋,摆弄起新买的电脑。 梁季澄是计算机专业,老是用学校机房的电脑也不方便,索性趁放假在家买了台二手的,又接了根网线,等开学了在水果店也拉一根。 江冉趴在桌上,看梁季澄的手在键盘上飞速敲着,屏幕上随之出现一行行的英文。他看不懂这些,不过没关系,他只要知道他们家高材生认真的时候很帅,这就够了。 「这是你们的作业么?」他问梁季澄。 【更多精彩好文 联繫vx:weimao790】 「不是,算是个小项目,答应了要帮人家完成的。」 江冉哦了一声,继续他的欣赏计划,奈何眼皮越来越沉,等到第三次打架的时候,梁季澄拍了拍他,「你要是困了,就先去睡。」 江冉摇头,又搓了把脸,「说好要一起守岁的,」他看了看时间,「还差十分钟到十二点。」 「我给你变个魔术吧,」梁季澄忽然说,「想不想看?」 江冉困的有些发懵,什么魔术,用电脑变吗?大学还有教变魔术的? 只见梁季澄打开一个新的页面,噼里啪啦敲了几下,依然是江冉看不懂的代码,等到最后一下回车敲下去的时候,电脑瞬间变成黑色,下一秒,一颗颗粉色的爱心从四面涌出,在屏幕上炸开。 同一时刻,新年的钟声响起,客厅里传来主持人喜庆而洪亮的拜年声。 江冉定定看着,还未从眼前的一切缓过神来,梁季澄早已揽过他的身子,在他的额角亲了一下,「新年快乐,我爱你。」 第41章 还没过完十五,梁季澄就跟着江冉回到了省城,江冉要开门做生意,梁季澄没什么事,但也要趁假期和同学再讨论一下项目的细节。 水果店所在的那条街和往日相比有些冷清,这里既不是市中心,也没有什么热门的景点,大家要么出去旅游,要么在家窝着消灭剩菜,即使开着门,迎来的顾客也是寥寥无几,每天准时登门的,只有同样闲的无聊的陈莉。 陈莉的爸妈回老家过年了,留她在家看店,一天下来接待的人不超过十个。她索性把牌子一挂,天天往水果店跑,反正两家离的也不远,互相喊一声就能听见。 「你心真大,」江冉隔着马路朝药店看了一眼,「人不在店里,不怕东西丢了。」 「大过年的,偷金子偷银子,谁偷药啊,也不嫌晦气,」陈莉无所谓地摆摆手,「没事,丢不了的。」 梁季澄对此的态度甚是冷淡,每次陈莉一来,他都像第一次见面那样死死盯着人家,等被发现再冷冷地移开,为此江冉找他恳谈过一次,大致意思陈莉不是他的潜在情敌,如果不喜欢大可以上楼,实在没必要摆出这样的态度。 梁季澄的回答也很简单,只有两个字,「我不。」 要他离开,那岂不是正中对方的下怀。 江冉无奈拍脑门,他知道以梁季澄这样的棒槌性格,是吃软不吃硬,凡事必得哄着劝,才能听进去一二分。他只好掰开了揉碎了用最直白的语言向他陈述整件事的利害关系,「你看,你要老是对她甩脸子,久而久之,她就不会来咱们这了,咱们店在这片的名声也就不好了,客人不来,没有收入,店就开不下去,我只能回家,到时候咱俩就不能天天见面了。」 江冉编的神乎其神,说到最后竟有几分痛心疾首的样子。梁季澄想了想,觉得他虽然夸张了点,但说的话不无道理。于是之后陈莉再来,他便强迫自己挤出一副虚伪的笑,再硬邦邦的来上一句「你们先聊,我上去了」,把主场留给剩下两人。 陈莉不在乎梁季澄的横眉冷对,倒是被他机器人般的僵硬笑容吓到了,她望着梁季澄快要燃烧起来的背影,小声问江冉,「你朋友怎么了,又心情不好?这回是哪受伤了?」 江冉:「…」 江冉:「昨晚吃多了,胀肚子吧。」 陈莉哦了一声,又提出一个关键性问题,「你们关系这么好,他天天在你这住着,还给你房租吗?」 江冉正喝着水,差点被她的问题噎的吐出来,他很想说「不用,他家已经把他卖给我了。」但那样风险太大,最终说出口的还是「每月400,我给他友情价打半折,200就够了。」 第77页 实际上,江冉没从梁季澄手里收到过一分钱,反而承担了他们生活的大部分开销。一般大一学生是没资格评奖学金的,要拿至少也是大二开始,梁季澄只能考虑其他的赚钱途径。他正在做的这个项目就是,一旦拿了奖,会有一笔非常可观的收入。 梁季澄蹬着江冉的旧自行车,从市中心往家骑,同学家在市区有一套挺大的平层,平常不怎么住人,放了假就拿出来当研讨室。等红绿灯的时候,梁季澄往路边瞟了一眼,街口的地下商城正在做活动,招牌上写着「新年促销,多买多送」,一个保安模样的老头裹着棉袄,坐在门口打盹儿。 梁季澄思考了三秒,把车调了个头,锁好走了进去。 地下商场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一进去扑面而来的樟脑球的味道,即使在过年期间,人也不多,几个中年妇女三三两两围在一起聊天,吐了一地的瓜子皮。 梁季澄从堆满了棉鞋,羽绒服,军大衣的过道里挤过去,他想给江冉买顶帽子,再来副手套。那傢伙不知道什么毛病,大冬天出门就戴一只棒球帽,连耳朵都护不住,更别说手,红肿裂口都是常态,经常看着跟地里挖出来的萝蔔似的。 卖帽子的档口在最里面,梁季澄叫了几声,一个大姐才从木板组成的隔间出来,拍了拍手,「看点什么?」 「帽子。」梁季澄说。 大姐点点头,又沖里面喊了一声,「张姐,赶紧的,来生意了!」 「要厚实的,质量好点,」梁季澄提出要求,想想又加了句,「能挡住耳朵。」 「你放心帅哥,咱家质量在这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来我给你拿着看看,」张姐从仓库抱出一堆存活,摔在柜檯上,「你自己挑挑,看哪个喜欢。」 梁季澄皱着眉头扒拉,这些帽子厚是厚,但看上去像给六十岁以上的人设计的,江冉要是戴上,能立马升级辈分成他爷爷。 「还有别的吗?」 「别的就是小姑娘戴的了,」她上下打量着梁季澄,「你大小伙子戴也不合适啊。」 梁季澄:「…您给我看看。」 张姐又拿出一个熊猫头的帽子,毛茸茸的,垂下的两只爪子刚好能护住耳朵。梁季澄在脑中模拟了一下江冉戴上时的样子,应该会更可爱… 「我就要这个。」他说。 「害,给女朋友选的,早说啊,」张姐大声道,「帅哥眼光真好,现在女孩儿都流行戴这种,小姑娘戴上肯定好看。」 梁季澄嘴角抽搐了一下,没反驳,默认了「女朋友」的说法。 拿下了熊猫帽子,又用半价的价格买了手套,梁季澄满载而归。到家的时候,江冉正在后面案台上忙活,把削了皮的芒果切成小块,再整齐的码到盒子里。 一缕寒风顺着门缝熘进来,江冉抬头看了眼,「回来了,外面冷不冷?」 「还行。」 「我说开车送你,你还不让,」江冉迎上来,他沾了一手的芒果汁,没法碰梁季澄,踮起脚在他下巴亲了一下,「赶紧洗手去,水果都切好了。」 梁季澄站着没动,「你先去洗吧,我有东西给你。」 熊猫帽子就在他背后的袋子里,伸手就能触到绒绒的质感,等江冉洗完手回来,眼巴巴望着他,梁季澄说,「把眼睛闭上。」 真够矫情的,他在心里吐槽自己,一顶破帽子而已,又不是什么新鲜东西,还搞这些花样。但看到江冉闭上眼露出期待的神情,他又觉得自己的做法是对的。梁季澄把帽子拿出来,扣在江冉头上,还往下拉了拉。 「给我的,」睁眼第一件事,江冉满脸惊喜跑到镜子前,「你在哪买的?」 「中山路那个地下商城,」梁季澄倚在门框上看他,「还有双手套。」 江冉来回摆弄几下,拽着熊猫的爪子,玩得不亦乐乎,像刚得了新玩具的小朋友。等他美够了忽然又想到什么,讪讪把帽子摘下来,脸有点发红,「「我…不戴这些了吧,这是给孩子戴的,我不适合。」 「你不就是孩子么,」梁季澄说,「戴着,不然我白买了。」 到了二月底,开学如约而至,梁季澄比上学期更加忙碌,除了上课和应付考试,项目也进入了关键阶段,大部分时候他都泡在学校,偶尔没课回一趟家,也是守在电脑前,江冉想和他说句话都得挑时间。 至于电脑上的内容,江冉看不懂,他只会在中午或者晚上店里没人的时候,坐在梁季澄身边,看他操作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代码,必要的时候再递上一杯柠檬水,帮他保持清醒。 「你去眯一会儿吧,」梁季澄头也不转地说,「反正中午没人来店里,在这耗着干嘛。」 「中午不能睡太久,」江冉说,「不然下午会迷煳。」 哪听的歪理邪说,梁季澄没再管他,由他在一旁看着。 主机里的风扇唿唿地响着,凑近了能闻到粉尘的味道,江冉打了个巨大的哈欠,莫名有些烦躁。 「阿澄,你这个项目要做到什么时候啊?」 「快了,」梁季澄伸了个懒腰,又敲了敲肩膀,「第一阶段马上结束,弄完能好好歇歇。」 那就好,江冉松了口气,下一秒他就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掀翻,倒在了旁边的小床上。 床很窄,还不到一米,两个大男生扑在上面,险些掉下去。 第78页 「哎!你干嘛啊!」江冉惊唿道。 「你不是不睡么,那就陪我躺会儿,」梁季澄用胳膊箍着江冉的腰,不让他起来,「我下午还有课呢,容易犯困。」 说是午睡,其实全程梁季澄就没消停过,江冉一开始还存着抵抗的心思,后来干脆躺平任他胡闹。梁季澄这段时间忙,他俩都好长时间没亲热过了,正值青春热血的年纪,要是憋坏了可不好办。 正闹腾到一半,楼下传来声响,有客人进来了,在问店里有没有人。江冉仿佛垂死病中惊坐起,急急忙忙推开梁季澄要下楼去看。当时正是暮春的季节,气温还不是很高,江冉却被活生生折腾出了一身的汗,几根髮丝被汗水粘湿在额头,而脸颊不正常的绯色还没褪去。 「不好意思,刚才在楼上没听见,您想买点什么?」 隔了几分钟之后,梁季澄才收拾完毕慢悠悠下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走过江冉身边的时候,趁其不注意,还偷捏了一把他的屁股。 江冉像受惊的兔子,勐地转身,又因为客人还在跟前不好发作,给了梁季澄一个「等着回来再收拾你」的眼神。 梁季澄倒是毫不在意,这个眼神的威力在他这约等于零。 生活看起来是很好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顺利的像晴天上的海面,虽然起起伏伏,但是没有太大的波澜。梁季澄上课,考试,泡图书馆,凭着稳定的优异成绩,顺利在大二那年拿到了国家奖学金,到了学年快结束,他被生物学专业的一个教授看中,拉进了课题研究小组。 而江冉同样有自己的事要忙——除了日常水果店的生意,他想趁着暑假,把店面翻新扩张一下。 扩张店面不是江冉心血来潮的主意,这两年在江冉的经营下,水果店的生意虽然算不上多么火爆,但是每年的利润都很可观,尤其是有机水果这条线,口碑一直不错。正好隔壁想把铺子卖了回老家,房东急着出手,江冉稍微打听了一下,价格不算贵,便萌生了这个想法。 当然,在下定决心之前,他提前徵求了表舅的意见。自从两年前南下,表舅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做水果生意,打通珠三角的水果市场,而是转头卖起了轮胎,竟意外发展的不错,也赚到了钱。接到江冉打来的电话,表舅回答的很痛快,「店既然交给你了,就是你说了算,只要你觉得合适,怎么做舅舅都贊成。」 得到了表舅的支持,江冉又把决定告诉了梁季澄,「只有一个问题,」他说完自己的计划,眉头皱了皱,「装修的这段时间,咱们得另外出去找地方住了。」 「这个你不用担心,」梁季澄握住他的手,「房子我来找就行。」 「那房租…」 「放心,你男朋友有钱,」梁季澄从钱包里抽出一张黄色的银行卡,在他眼前晃了晃,「奖学金,里面一万多,足够咱俩生活了。」 第42章 梁季澄有搬出去的想法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期末考试一结束,他就张罗起了找房子的事。为了省钱,梁季澄没去中介挂号,而是选择直接去小区实地考察,把楼道里,大门上张贴的租房信息一一记下来,再挨个打电话。 想找到心仪的房子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要离学校和水果店足够近,环境安静,最好交通也方便点。同时满足这几个条件,梁季澄跑了足足半个月,才在附近一个小区找到了各方面都满意的房源。 梁季澄给房东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他的侄子,说叔叔现在人在国外,租房的事由他全权负责。约定看房那天,梁季澄提前十五分钟到了现场,他在悬铃木的树荫下等了十五分钟,消耗了一只冰棍,一瓶冰镇矿泉水,看街上的车过去了七八辆,下午两点半,终于等来了房东的侄子。 「是…梁先生?」 还剩几步路的时候,侄子放慢了脚步,满眼怀疑,似乎不相信前天和他通话的男士竟然这么年轻,看起来还是个学生。 梁季澄晃了晃手里的手机,「是我没错,走吧,去看房子。」 房子在六楼顶楼,老小区,没电梯,爬楼的时候,侄子还在滔滔不绝向梁季澄介绍他叔叔的事情。梁季澄对这些没兴趣,懒懒回应着,时不时哦一声,以示自己在听。 「到了,就是这。」爬到最后一层,侄子来到东户的位置,用钥匙打开房门。 这里看来是很久没人住了,一进去便是扑面而来灰尘。两室一厅的布局,除了客厅厨房洗手间之外,还有两个房间,一间书房,一间卧室,所有家具都盖着用来遮灰的格子床单。房子没有过多的装修,普通的木地板和大白墙,正对电视机的架子上,摆了一副千里江山图的十字绣。 「这边家具什么的都齐全,沙发,床都有,」侄子用手摸了把电视上的灰,又拍了拍,「你也知道嘛,出国不好带太多东西,你要是租这儿,很多东西不用自己买了。」 梁季澄嗯了一声,朝卧室走去,朝南向,还带一个小阳台,午后阳光照进来,铺满了大半个房间。梁季澄站在温暖处,想起水果店他和江冉住的那间由于身处一楼而常年阴暗不见光的卧室,心里又为这套房子加上一分。 「怎么样,还不错吧。」看完一圈,侄子点了根烟说。 梁季澄点点头,开口问他,「多少钱?」 第79页 「一个月1000,一年起租。」 梁季澄:「…」 一个月1000,一年就是一万二…这属实有点超出他的预算了。 「能不能便宜点?」他问。 侄子盯了他几秒,嘆了口气,「不是我诓你,你去打听打听,我这价格在这片算便宜的了,这小区哪有低于1200的。再说,我是看在你还是学生的份上给你这个价的…哎对了,你是哪个大学的?」 「省理工大。」 「哟,好学校啊,」男人一下乐了,「行,看在学校那么牛逼的份上,再给你减50,950,够可以了吧,不能再低了。」 梁季澄知道这价格不算太离谱,看了这么长时间的房子,他已经对周边的房价有了大概的了解,同样的条件,再贵一两百块都不一定能拿下来。但是他和江冉现在都处于钱财只出不进的状态,江冉那边的积蓄还得拿出来装修,所以每一分钱都得想好了再花。 「我回去和我家人商量一下吧。」 「可以,」男人摆摆手,「你回去商量着,最好明后天就给我个回话,这房子抢手着呢,你要是不租,我趁早找别人。」 梁季澄回到水果店,把经歷和江冉说了,对方同样有些犹豫,因为租金的缘故。「11400,」江冉从计算器中抬起头,「不算水电费,那是另外的。」 梁季澄沉默不语,看似是中立的态度,但其实心里的天平早就有所倾斜,他不愿意承认,见到卧室的第一眼,他就被那漂亮的阳台迷住了。尽管从小到大都有自己的房间,但得到的阳光却是少之又少。他一直希望自己未来的房子能有个这样的阳台,可以让他看书,打盹儿,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做,就那么静静躺着。梁季澄从来没跟江冉提过这件事,因为这听上去更像是一个艺术家的幻想,而不是他这个理工男该有的。 「钱的话,我每月有导师那边的补助,」梁季澄拿过计算器开始按,「不算多,但是买菜做饭是够了,明年还可以评一次奖学金,实在不行,」他说到这抿了抿嘴,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我还能出去干兼职。」 梁季澄目前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课题组那边,要说兼职肯定不是像以前那样给小孩子当家教,多半是体力活,去咖啡馆端盘子,或者去麦当劳给人家捡鸡翅。 「不要。」江冉摇摇头,他清楚梁季澄干不了那些伺候人的活,何况他也受不来委屈,要是和客人吵起来一气之下再把桌子掀了,会更难办。 梁季澄眼神暗了暗,「你觉得我吃不了苦?」 不,与其说他吃不了这样的苦,不如说江冉不想让他吃这样的苦,他想像不到梁季澄住在漏雨的地下室,或者和七八个人一起挤在群租房,顿顿啃馒头的样子。 「不是的阿澄,」江冉笑着说,摸了摸他的脸,「我们就租那套房子吧,明天你带我去看看。」 正式搬家的那天,江冉特地买了很多菜,在家和梁季澄煮了顿火锅。客厅里有房东留下来的小茶几,他们坐在地板上,把牛肉卷,豆腐和蔬菜依次下入锅里。等到里面浮出翻腾的泡泡,江冉随意搅了几下,再把烫好的食物夹到梁季澄的盘子里。 梁季澄是南方人,但吃火锅的习惯偏向于北方,他用筷子夹着牛肉在麻酱里滚了一圈,又倒了一勺辣椒油,心满意足地放进嘴里。 这个如此重要的时刻,光吃菜不喝酒似乎不合规矩,江冉给两个人的杯子里倒满啤酒,高兴地跟他碰了一下,「庆祝我们迁入新房!」 这听上去很像新婚夫妻的誓词,梁季澄看着江冉喝了个底朝天,他还不知道男朋友有如此豪迈的一面,「悠着点,」他说,「等我们将来自己买房,比这个还大,你是不是得灌一整箱下去。」 江冉笑嘻嘻的傻乐,这才一杯下去,他像是喝醉了一样,「我现在是不是该说,」他一只手搭在梁季澄的肩膀上,「我不在乎房子大小,只要和你在一起,住哪里都无所谓。」 「不,」梁季澄淡定的把他撒出来的酒渍擦干净,「你应该说『梁季澄,记住今天你说的话,如果将来你给我买的房子不比这个大十倍,一百倍,我是绝对不会搬进去的。』」 江冉仰头髮出一阵爆笑,几乎要把眼泪笑出来。 他们不停地吃菜,喝酒,碰杯,每个人都吃了很多喝了很多,直到再也吃不下,并排靠在沙发上,肚皮鼓鼓的,像两只吸饱了树汁的圆滚滚的蝉,他们不在乎明日,只要肆意的活过这个夏天。 江冉盯着天花板上没有任何造型的方罩吸顶灯,感觉眼前一阵晕眩,他问梁季澄,「他们给你多少钱?」 「什么多少钱?」 「你的老师,」江冉往左边挪了挪,试图让自己离梁季澄近一点,「不是说给他干活有钱拿吗。」 「二百一个月,」梁季澄觉得手里空落落的,夹根烟会更合适,但他不抽菸,于是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研究生四百。」 「区别对待啊。」 「能给钱就不错了,」他不知道想到什么,干巴巴笑了两声,「多的是一分钱没有的。」 江冉此时已完全贴着梁季澄,他弓起上半身,努力让自己缩进对方怀里,像一只温顺的小猫,「阿澄,我觉得你好厉害。」 「你学习好,成绩好,」江冉掰着指头数,「你还会电脑,还找到了这么好的房子,你什么都会。」 第80页 梁季澄被他夸的晕乎乎的,自己厉害吗,他想,也许吧,可这些加在一起貌似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本事。 「其他人也会呢。」他说。 「你比他们都厉害,」江冉眼睛亮晶晶的,像在看一位绝世英雄,他的手放在梁季澄烧的红红的脸上,手指划过他的鼻樑,「你比他们都要帅,你还是我男朋友。」 原来重点在最后一句,梁季澄低下头,他们离得很近,近的能感受到彼此带着酒意的唿吸,他没有多言,吻了上去。 等亲吻结束,他们满身是汗的躺在地板上,没有开空调。江冉说要省电,而且即使开了空调也会出汗,灯光晃动的重影在眼前闪,像是满天繁星。 这样的状态是很好的,因为他们谁也没有洗澡,每个人都脏兮兮的,有汗,还有刚刚吃完的火锅的味道,躺在地上,可以不同担心把新买的蓝布条纹的床单弄脏。 两个人煳里煳涂睡了一宿,第二天早上,江冉起来的时候,梁季澄已经不见了,他的身边空无一人。 怎么会这样,他明明记得昨晚是枕着对方胳膊入睡的。江冉茫然地爬起来,环顾四周,过了几秒才想起来他们搬了家,这里不是水果店。桌子上昨晚吃剩的残羹冷炙被收拾干净,江冉看见了梁季澄给他留的字条:我先去学校了,等晚上再回来。 江冉拿起纸条,深吸了一口,贪婪地汲取着上面梁季澄残余的气息。 他再次躺回地板上,傻傻乐出了声,真好,他想,现在这样真好,他们有了自己的家,一处小小的避难所,他可以挣钱,可以慢慢地攒,他们会过上很好的生活。 未来的一切都会越来越好。 第43章 水果店歇业,但江冉却不能好好享受这个来之不易的假期。由于装修经费有限,怕被底下人坑,大部分材料都是他实地考察后从建材市场背回来的,能干的活他自己都干了,干不了的才交给师傅。每天上午从开工到傍晚停工,一刻不停的在店里盯着,一天下来,一点不比正常营业的时候轻松。 只有到了晚上,装修师傅们歇工回家,江冉才能得空休息。梁季澄一般要十点之后才能回来,他一个人在家无聊,迷上了网络冲浪。 江冉不像其他人那样爱在网上玩些小游戏或者看视频和人聊天,他没事就去省理工大的校园贴吧里潜水,在那个微信和微博还未兴起,bbs又稍显落寞的时代,贴吧成了学生们日常聊天的主要阵地,里面的标题堪称五花八门:有抱怨课程太难的、吐槽外卖难吃的、还有分享考试经验的,当然最不乏的就是找人帖——某某食堂偶遇女/男神,求大神告知信息。 江冉喜欢看学生们发的帖子,不管是感慨还是牢骚,正面的还是负面的,他来者不拒。透过这些虚拟的字符,他能窥探到另外一种他没有机会体验的人生,一个与他现在生活完全不同的世界。 更何况那个世界里还有梁季澄。 梁季澄到楼下的时候,习惯性抬头去找自家所在的楼层,发现屋子是黑的,只有书房亮着灯。他上楼梯,开了门悄悄走进去,江冉正聚精会神盯着眼前的台式机,连身后有人靠近都没察觉。手捂住眼睛的一瞬间,江冉失控地叫出了声,惊慌失措的连挣扎带转身,险些把桌上的水杯扑倒,等看清是梁季澄,浑身的劲儿才卸下来。 「你吓死我了,」江冉不停拍着胸口,后背上的冷汗都没收回去,「你怎么走路没声。」 「是你看的太入迷了…在看什么呢?」梁季澄眯着眼凑近,读出来屏幕上的内容:今天去b栋实验楼,看到一个白… 「啊啊啊不许看!」江冉后知后觉用手挡住屏幕,发觉面积不够又张开胳膊用整个身体挡住,「不许你看!」 「好熟悉啊,」梁季澄笑了笑,「这是在说我吗?」 偷偷看疑似男朋友的寻人贴,结果被男朋友抓个正着,还有比这更尴尬的事吗。尽管如此,江冉还是嘴硬,「你怎么那么自信,知道人家找的就是你?」 「不是自信,」梁季澄走到客厅,把江冉提前晾在杯子里的水喝光,「我说的是事实。」 事实就是梁季澄在学校的受欢迎程度大大超出江冉的意料,聪明的脑袋和漂亮的皮囊无论到哪都是稀缺货,三天两头就有人在表白墙要他的信息。一开始江冉还有点正宫危机,有时候梁季澄在家打电话,他在一边竖着耳朵,听着听着总能听出点不对劲来。不过后来,江冉渐渐想通了,说白了还是自己小心眼儿,那些人单方面惦记阿澄,阿澄又没搭理他们,惦记的人越多只能说明他男朋友越帅,以及他眼光越好。再说梁季澄从小到大都是人群里的主角,他要是这么多年还没习惯,前几年就该退位让贤了。 晚上躺在床上,梁季澄垒着枕头看书,江冉则翻来覆去睡不着,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那些要你信息的女生,有你觉得不错的么?」 「没有,」梁季澄把书折了个角,又翻了一页,「我都不认识她们。」 「那如果你认识呢?」 「哪那么多如果,」梁季澄略微有些不耐烦,「不认识就是不认识,现在不认识将来也不认识,你无不无聊?」 见他生气了,江冉赶紧放低姿态,「我没不相信你,就是随便问问。」 梁季澄放下书,捏了捏眉心,「你以为那些人都是认真的,只不过压力太大无处宣洩罢了,反正上网不用身份证,说的话用不着当真。」 第81页 有他这话垫底,江冉彻底放心了,像吞了一整瓶定心丸,别人是否真心他不知道,但他确定梁季澄的一颗心还完整的保存在他这,不会轻易的被勾走。 当晚江冉便做了个梦,梦里梁季澄西装革履,手捧鲜花站在红毯深处微笑着看他,舞台上司仪举着话筒,声情并茂念着他们的名字。等到江冉迫不及待推开大门要奔向他的新郎,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梁季澄身边多了另一个女人,两人正深情款款地互换戒指,而司仪也在此时转头,原本正常的脸变得扭曲,「抱歉江冉先生,你不是今天的主角,请你离开。」 所有宾客齐齐看向他,像在看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这些目光让江冉如芒在背,一瞬间他仿佛从陆地跌入海底,水漫金山地窒息起来。 还好窒息没多久,他就及时的醒过来,古怪的宾客,骇人的司仪,以及诡异的新娘全都消失了,只有准新郎梁季澄在一旁睡得安稳,还把被子踢飞了一个角。 从那天起,江冉便时不时的忧心起两个人的前途,曾经他以为这一切都是遥不可及的,但既然现实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好好规划总比放任自由要强。阿澄学习那么好,大学毕业后肯定是要接着读的,不知道研究生的学费和本科比起来怎么样,还有没有补贴,研究生完了还有博士,博士再往上他就不知道了。总之,只要梁季澄愿意念,他就出钱供他读书,读到他不想再读了为止。自己的水果店如果能保持这个发展势头,多一份开销不是问题,说不定真能像表舅说的那样开成连锁的… 他心心念念这些琐碎的未来,劲头更足了,连监督工人干活的时候都没那么累了。 到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梁季澄的课题组进展顺利,江冉的水果店却遇到了一些麻烦:一个工人在刷墙时被梯子砸到了腰,去医院检查后,虽然不算什么致命的伤,但要想不落下病根,至少也得休息一个月。由于没有找装修公司,而是直接和工人们签的协议,所以江冉承包了大部分的医药费。 事情到这还不算太严重,说来说去也就是少了一个劳动力,可之后不知是谁带的头,或许是看江老闆太好说话,加上已经拿到了尾款,剩下的工人们竟然纷纷要求提高报酬,不然就罢工。这可苦了江冉,他自离开学校进入社会也有五个年头了,虽说不至于像单纯的学生娃被人骗,可到底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论心眼儿以及脸皮的厚度根本比不过这群老油条。在拿着合同数次上门无果后,江冉一怒之下决定自己收尾,每天拿着油漆刷子,在店里当小工。 陈莉提着酸梅汤上门的时候,江冉正趴在梯子上,一手举着手机,一手拎着刷子,和电话那头的工人扯皮,奈何秀才遇上兵,在互呛十五分钟后,向来文明标兵的江冉破天荒对着电话那头骂了句脏话,又狠狠关了机。 他一回头,就看见陈莉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显然是被他刚刚暴怒的样子吓到了。 「不好意思,」江冉先把手机揣进兜里,再顺着梯子慢慢下来,「我不知道你来了。」 他实在无暇觉得尴尬,连日来超强度的劳动加上和工人们的争吵已经消耗了他太多的心神,他没心思在意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是不是变成一个易怒的神经病了。 「没关系,我来给你送酸梅汤,」得到江冉的允许,陈莉才敢进来,她小心翼翼避开地上那些未干的漆点,把保温桶放到垫了塑料布的桌上,「看你这几天有点上火,喝点降降温。」 酸梅汤是冰镇的,一口下去恨不得天灵盖都打开了,江冉忍不住舒爽地长嘆一声。 「谢谢,」即使上火成这样,他也不忘礼尚往来的规矩,喝完之后从冰箱里拿出一盒青提,一盒玫瑰李,「这是昨天送来的,可能没那么新鲜了,你将就吃吧。」 陈莉没有推辞,抱着水果坐了一会儿,看江冉不说话,才问了句,「装修的事怎么样了,你真打算自己干啊。」 这几天江冉和装修队的恩怨整条街都知道了,看热闹的有,同情他的也有,陈莉属于后者。 江冉点头,「反正剩的活儿不多了,就差个尾巴,不找别人了。」 陈莉嘆了口气,很聪明的没再发表任何看法或建议,她知道这时候无论说什么都会给江冉的心情火上浇油,于是换了一个话题,「你那个朋友呢,你们不是另找了地方没,一直没见他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陈莉提起梁季澄的时候,江冉莫名低落了一下——他快连续一周没见过梁季澄了,两人都回家回的晚,有时候见对方睡了,干脆在沙发上凑合一宿;早上出门又早,一整天不见着面,明明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像两个怎么也对接不上的齿轮,唯一的可能就是梦里相会。 「他…很忙,」江冉心里烦闷,但在外人面前还是尽力维护两人的关系,「学校事情多,是我不让他来的。」 江冉以为今天也会跟前阵子一样,见不到男朋友的人影,但谁知刚到家他就接到了梁季澄的电话,对面是个陌生的声音,告诉他梁季澄聚餐喝多了,不方便自己回去,能不能来接一下。 江冉只好换上刚刚脱下的衣服,又匆匆出了门,等赶到饭店门口时,一伙人正从里面出来,他一眼就捉到已经神智不清的梁季澄,为首的中年男人应该是他们的老师,看那脚步虚浮的样子,估计也喝了不少。 第82页 江冉抖了抖手里的外套,准备上去把他的大宝贝接过来,然而下一秒发生的事,让他不得不放弃了这个举动。 原本扶着梁季澄的的那个男生上了计程车,接替他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的长头髮的女生,她挽着梁季澄的胳膊,另一只手替他整理额角的碎发,似是很亲密的模样,而梁季澄则像失去知觉一样,沉沉地靠在她的肩膀上。 像被一支无形的箭击中,冷意汹涌,从背嵴淹没全身,江冉颤抖着握紧双手,以压制那几乎难以忍受的心悸。 第44章 尽管那一幕让江冉心乱如麻,他还是没忘记自己来这的目的,和同学们打了招唿,带着梁季澄回了家。 梁季澄一路上挺安静,到了家却一反常态闹腾起来,一会儿吵着口渴要喝水,一会儿嫌热要冲澡,还是凉水的,江冉只好拦着腰把他从洗手间拖回来,好不容易哄着人上了床,满头是汗的准备拿毛巾给他擦擦脸完事。脱衣服的时候,梁季澄不配合,甩着胳膊像动物园逃出来的大猩猩,江冉捉住他的两只手腕,强迫他把手举起来,却在肩膀处发现了一根头髮。 那根头髮很长,浅棕色的,不属于他俩任何一个,仅从长度来看,倒很符合饭店门口扶他的那个女孩子。 想到这,江冉的唿吸瞬间急促起来,头髮是落在左边肩膀上的,但是他看见的女生是站在梁季澄右边,也就是说,他们一定是在饭桌上有过更亲密的举动。 这个结论给了江冉当头一棒,方才他为了安慰自己作出的假设又全部被推翻了,仿佛逼着他承认某种事实似的。他就这么抱着梁季澄,怀里的人是温热的,甚至有些发烫,但是江冉却打从心底觉得冷,说是遍体生寒也不为过。 他想把梁季澄晃醒,一盆冷水下去把他浇醒,用自己能发出来的最大声音问他,他跟那女生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者更极端一点,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方法,逼他在自己和其他人之间做一个选择。 当然,这些一闪而过的念头只是想想而已,仅凭一根头髮和由此引发的推理就去怀疑质问未免太像一个疯子,况且他永远不可能在梁季澄面前做出这般泼悍的样子。 直到坐到两脚发麻,擦脸的水也凉了,江冉才从床上下来,他把梁季澄安顿好,不顾他今晚格外黏人的表现,掰开他搂着自己不放的手,拖着枕头和毛巾被去沙发上睡了。 这一夜註定无眠,不过仅限于江冉,宿醉的人没有不赖床的,隔天梁季澄睡醒,先是花了五分钟回忆昨晚发生了什么,发现自己的记忆播到给杨教授敬酒那段就戛然而止了。他顶着鸡窝似的乱发下了床,来到客厅,看到桌上有江冉给他沖的蜂蜜水,已经晾成了最合适的温度,还有一份打包好的牛肉粉,翠绿的香菜撒在漂满油花的红汤上。 他吃完这些东西,又洗了碗,在沙发上无所事事呆坐了一会儿。从上大学开始,梁季澄很少有这样清闲的机会,不管是放假还是上课,每天他都会用各种事情把自己填满,好像稍微闲下来就是一种罪过。今天没去学校也是因为课题组那边的项目暂时告一段落,教授亲自发话给他们放了假,开学之前都不用再去忙活了。 等到时钟的指针指向十一点,梁季澄终于想好了去处,他决定去水果店转转,见见自己多日未见的男朋友。 不用任何一方开口,他和江冉都能感觉得到这段时间两人似乎生疏了许多,这不是谁刻意造成的结果,只是因为缺乏足够的相处和交流。就像煲汤但只留着汤锅在炉子上小火慢炖,谁也不愿意往里加一把佐料,尝起来就会没滋没味。 梁季澄逆着人流在街上走,经过一个又一个无精打采的面孔,他热的够呛,太阳太足了,晒的沥青地面往上反着热气,像是要从脚底把人蒸透了。 这么热的天,江冉一定没吃午饭,说不定连早饭都没吃,光顾着给他买了。梁季澄想着,走进路边一家小吃店,要了两份汤包,一份烧卖外加两瓶冰镇汽水。等他走到水果店,瓶子上的冷气已经凝成水滴滑了下来,把塑胶袋弄的湿答答的。 捲帘门开了一半,梁季澄弯腰进去,没看到工人,只有江冉一个人在忙,以及满地的建筑材料,他愣了半秒,「怎么就你一个,那些人呢?」 「钱结清了,他们都走了,」江冉对于梁季澄的到来并没有太吃惊,他扫了眼脚边的几个油漆桶,像在列阵点兵,「就剩一点活,我一个人干就行。」 他不准备把事情的前后始末告诉梁季澄,糟心的消息有一个人承受就够了,再说就算他知道真想对现实也不会有什么帮助,徒增烦恼罢了。 「什么叫都走了,」梁季澄皱了皱眉,显然没打算轻易放过他,「活没干完为什么要走,你怎么不把他们叫回来?」 在梁季澄看不见的角度,江冉闭上了眼睛,心里窜上一股无名火,这没完没了的问题真让他心烦,连同这热到吐火的天气,还有昨晚突然出现的那根头髮和头髮的主人,全部成为了他愤怒的催化剂。 「这些事情我来操心就好了,你不用管,」江冉深唿吸一口,他隐藏心事的本领可比梁季澄高明多了,「你还问我呢,你今天怎么不去学校?」 虽说没有证据,但还是感觉到江冉压抑的不爽,梁季澄难得没再反驳,他把袋子里的吃的拿出来,摆在房间里唯一一张能称为桌子的檯面上,它的原身是被上一任店主抛弃的落地柜。「先吃饭吧,」他说,「再不喝汽水都热了。」 第83页 「老师给我们放了假,」梁季澄又道,回答江冉上一个问题,「到开学之前都不用再去了。」 江冉点点头,他们相对而坐,伴随着浓重的油漆味,沉默地吃完了大部分食物,在消灭最后一只汤包时,梁季澄开了口,「晚上要不出去逛逛,吃个饭,我们昨天发了补助,你想看电影吗?」 他们没有吵架,但这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求和,江冉从兜里摸出卫生纸擦嘴,又给了梁季澄一张,「再说吧,店里我不放心,想早点把活干完,而且你昨天不是刚吃过。」 他本来不想提昨晚的事,也许是因为害怕。他愿意相信梁季澄,又害怕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会在锲而不捨的求证下变成真的,只能自欺欺人的翻篇揭过,以求尽可能延长这段感情的时效。 可惜梁季澄没听懂他的暗示,还在孜孜不倦地开导,「咱们都很久没出去了,他们说最近新上一部电影…」 「对不起,阿澄,」江冉轻轻地打断他,「我真的不想去。」 梁季澄闭上嘴,但目光还停留在江冉的脸上,他从一个角度端详了许久,得出了肯定的结论,「你有事瞒着我。」 「…我没有。」 「你就是有!」他突然暴怒着跳起来,本就处于柜子边缘的玻璃瓶被他撞到地上,碎了一地,「你心里有事,不告诉我,装修的事情也是,你从来没和我说过!」 「因为我不想让你分心…」 「你不相信我。」梁季澄替他讲出了真相。 「你不相信我,」他接着说,「你不相信我能吃苦,不相信我能帮你解决问题,不相信我会全心全意站在你这边。」 江冉低下头。 这就算是默认了吧,梁季澄自嘲的想,真有意思,自己明明是两个人中更要强的那一方,但看来在江冉心里还不足以成为他的依靠。 梁季澄没再和他争下去,离开前,他把自己打碎的烂摊子收拾了——用苕帚扫干净,再扔到外面的花坛里。 这顿来之不易的午饭的结局就是不欢而散,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热的,梁季澄觉得比来的时候更难受了,头昏昏沉沉的,空气湿热的仿佛能拧出水来,自己的脑袋像一坨吸饱了水的棉花,随时随地要栽下去。 说不定是醉酒的后遗症,昨晚喝了太多,埋在身体里的酒精分子忍气吞声,到现在才出来发作。 随即他又想到自己好歹是在生物课题组帮忙,有这样的想法不说大逆不道,也实在太过可笑。 说起来,把自己灌成酒罈子讨教授欢心并非梁季澄的本意,坏就坏在参加昨晚那场聚会之前,他被留校的辅导员叫过去一趟,通知他这学期的优秀学生出结果了,获奖名单大概率和他无缘了。 梁季澄看重成绩多过荣誉,可任谁肉到嘴边被抢走也会不服气,他问辅导员为什么。 「你知道校级优秀学生评选是要看很多方面的,」办公室没有其他老师,就辅导员一个人,索性敞开了和他说,「成绩和科研是一方面,但综合素质和社会服务也在考察范围内,你在这方面还是有所欠缺的。」 话说到这份上基本算是点明了,梁季澄有些后悔刚才问出那问题了,他是在自取其辱。 「比如你们班长,虽然成绩稍微差点,但平时跑前跑后的事没少做,这次投票就有不少人投了他,」辅导员拍拍他的肩膀,「所以回去好好想想,我知道你一直跟在杨教授组里,但要真想拿奖,还是要和同学们好好相处,没坏处的。」 梁季澄反覆琢磨着这句话,他虽然早就知道大学和高中不一样,但切切实实体会到这点还是第一次。上大学之前,成绩是和所有荣誉挂钩的王道,他可以凭藉一份亮眼的成绩在学校获得任何想要的东西。等到了大学,他需要考虑的更多,人缘、马屁、利益…这些密密麻麻的规则,压得他喘不过气。 可梁季澄没办法,他不是无欲无求的人,要想获得世俗的优待,就得认同这个社会的规则,他不得不捏着鼻子,磨平自己身上的稜角来迎合这个并不美好的世界。 揣着这样的想法,酒桌上他没有拒绝教授「再来一杯」的提议,在师兄师姐们轮番敬酒的笑容下,梁季澄默默跟在他们身后,对着教授说出练习了好多遍的祝酒辞,再将酒水一饮而尽。 快到家的时候,手机在口袋里响了一下,收到条简讯,是同课题组大他一届的师姐发来的。师姐名叫程灵,和飞狐外传里冰雪聪明的小师妹程灵素就差一个字,性格也是如出一致的温柔。「周末在国际会展中心有个网际网路发展论坛,很多业内学者都要来,正好主办方在招募志愿者,要不要去看看?」 她发来了时间和地址,后面又跟了一句,「不光是咱们,葛超他们也一块儿去。」 周围的空气似乎更闷了,像是要把人捂死在不透气的保鲜膜里,梁季澄躲进楼道,后背靠在落了漆的墙壁上,骤然传来的冰凉让他恢復了神志,最终回了一句,「好啊,一起去。」 第45章 梁季澄倒了两次公交车,到站的时候,他远远看见程灵站在会展中心门口,低头拿着手机,像在给谁发简讯。 程灵平日里打扮都是简洁干练为主,今天她穿了一件纯白的长袖连衣裙,外头套着志愿者的橙色,黑色的长髮直直的披下来,一直垂到腰间。 第84页 一阵风吹过,微微撩起她的裙摆,梁季澄眼尖地注意到,大厅里同样穿着志愿者服饰的几个男生,眼神不停地在往这边瞟。 「怎么不进去等,外面多热。」梁季澄走近了和她打招唿。 「你来了,」程灵闻声抬头沖他笑笑,「刚要问你到哪了,走吧先进去换衣服,你的外套和胸牌我都帮你领好了。」 梁季澄没动,「葛超呢,」他四处看了看,「不是说他也要来。」 「临时有事,告诉我来不了了,」程灵毫不遮掩,大大方方地说,「今天就咱们俩。」 梁季澄没去细究这句话的真假,和她进去拿了衣服。今天这个论坛还可以,虽然没机会直接和专家们对话提问,但也跟着听了不少东西。等到下午结束,程灵要请梁季澄出去吃饭,说感谢他陪自己站了一天,要好好犒劳他。 「不用了,」梁季澄此刻又累又饿,脚底疼的像扎了一千根针,只想回家把自己扔床上,「我回去做点吃的就行,再说也不全是陪你,今天我收穫也很多。」 程灵捂嘴一笑,「你们男生会什么呀,别以为我不知道,说是做饭,就是泡两包方便面,连煮都懒得煮。」 梁季澄被她戳中心中所想,有点尴尬,这两天江冉不在家,他不会也不想下厨,大部分吃饭确实都是方便面解决的。 程灵觑着他的表情,估计猜了个八分准,继续柔声道,「其实我也不太会做饭,但是我有个朋友在汉阳路那边开了一家小饭馆,味道还不错,我有时候懒得进厨房或者不想吃家里的饭,都是去那里解决的,你跟我一起去尝尝,还能打折呢。」 程灵家就是本地的,听她这么说,梁季澄忍不住问,「你还有同学开餐厅啊。」 「初中同学嘛,家里就是干这个的,」程灵抬起手,把散下来的头髮别到耳后,「过几天我还想单独请杨教授吃个饭,你就当提前帮我尝尝味道,当个先行军。」 她把杨教授搬出来,梁季澄也不好再推辞,况且和干巴巴的方便面比起来,新鲜的热饭热菜确实更有吸引力。 两人打了一辆计程车,到地方梁季澄才发现,程灵说的这家「小饭馆」实在是过谦了——餐厅坐落在汉阳路最繁华的位置,外表富丽堂皇,内里装修也十分精緻,他们一进去就有服务员把他们引到了包间。程灵熟门熟路点了几个菜,问梁季澄还需要什么,他摇摇头,「不用,就这些吧,多了吃不了。」 程灵也不劝他,等服务员离开后,她亲自给梁季澄倒上茶水,「凤凰单枞,尝尝吧,不算贵但挺香的,我特意让他们给我留的。」 梁季澄压根儿没听过凤凰单枞是什么,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心情有些复杂。这短短几步路,已经让他清楚了解程灵的家境,简单来说——十年之内光凭他自身努力基本不可能赶上。 程灵似乎感受到他的窘迫,没再说下去,转而聊起了课题组的事情。没多会儿菜也上来了,她捡了一片烧鹅到自己盘子里,「所以说你也打算将来念研究生,有想好去哪个学校吗?」 程灵今年大三毕业,已经确定了保研本校,和其他毕业季还没确定未来去向兵荒马乱的同学比起来,她算是非常幸运的。 「我还没确定,」梁季澄低声说,「但是应该不在咱们学校了,我想换个城市,去别的地方看看。」 他这句话其实说保守了,梁季澄真正的目标更为遥远——他想出国留学,对于他的专业来说,国外能接触到的资源和技术显然更为先进。还有一件事,他甚至连江冉都没透露过:大一他之所以违心的参加那个登山社,原因之一就是听说国外学校更看中综合素质,对兴趣广泛的学生,接纳的可能性会大一点。 当然这也只是他的一个想法而已,要想出国谈何容易,且不说申请的难度,光是经济这部分就把他卡的死死的。 「咱们这个专业虽然好就业,但是多往上读肯定没有坏处,」程灵轻轻拨了下桌上的转盘,把一份西芹百合推到梁季澄面前,「我家里也很支持我读研,而且…」 程灵说到这放轻了声音,抬起眼直视梁季澄,「你知道吧,杨教授下学期马上要评长江学者了,有他的推荐,会有很多好处。」 梁季澄张了张嘴,但声音却像被堵在嗓子口,一个字没说出来。 他的确没听说过这事,当初被选进课题组,他想到的也只是能给履歷加分,完全没想过再去调查老师本人的背景,他自以为自己够有心了,没想到和别人的「勤于钻研」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他怀着重重心事吃完这顿饭,从饭店出来,他们沿着汉阳路走了几步,到一个岔路口,程灵停下来笑着道,「好了,你不用送我了,我妈妈单位就在附近,我让她带我一起回去。」 梁季澄心想他原本就没这打算,但还是点点头,「这顿多谢了,改天我请你吃饭。」 「那就说好了,一言为定,」程灵甩了下头髮,沖他眨眨眼,「我等着你。」 梁季澄目送她离开,几秒之后,他往相反方向走去,在一家颇多人排队的小馆子停下来,买了蒸鱼糕和拌面——从吵架那天开始,他和江冉一直处于冷战的状态,彼此互相不理。梁季澄不清楚水果店那边的装修进度怎么样了,但江冉依旧每天回来的很晚,有时候他睡得早,半梦半醒之间,都能听见江冉开火煮东西的动静。 第85页 给他带点吃的,等他回来加热一下就行,也省的自己动手了。 这算是一种变相的服软,等到了家,梁季澄实在扛不住全身肌肉酸痛的抗议,简单沖了个澡就与被窝相会了。可当他躺上床,却没有如预想中立刻睡着,脑海里反而不受控地浮现出饭桌上程灵说过的话,继而又联想到两年之后的诸般事宜。 要是他真的去了外地读研,那江冉怎么办?会不会跟着他把店搬过去…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果不能的话,那他们岂不是要面对长达三年的异地恋情。 就连天天见面都会矛盾不断,更何况分开之后呢? 梁季澄不由想起高中每晚鸿雁传书的日子,但那时的他们又岂能和现在相比。少年人的爱恋真挚又热烈,光凭着一腔爱意,便能刀山火海一往无前,可如今他们都已过了有情饮水饱的年纪,再站在沼泽边缘,怕是谁都会瞻前顾后踌躇不决。 正想着,楼道里传来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设想,梁季澄赶紧闭上眼睛。他拉不下脸来求和,怕江冉看见宵夜主动问他,装睡是最好的选择。 刚进门的脚步声似乎是怕吵到他,有意放轻了。江冉先是来到卧室门口,见他睡着了,便没有进来。他回到客厅,看到了梁季澄放在桌上的东西,接着便是很长时间的安静。 梁季澄在床上等的抓心挠肝,竖着耳朵想搜集一点有用的信息,可什么也听不到。他有些慌,担心江冉连这点微薄的好意都要拒之门外,就在他试图假装上厕所出去看看时,那边终于有行动了——窸窸窣窣的,一分钟后,梁季澄听见微波炉叮的一声响。 他皱紧的眉头逐渐舒展开,食物落进江冉的肚子,他的一颗心也慢慢归位。第二天早上,当他睡醒来到外面,江冉已经穿戴整齐,正往桌上摆碗筷。 「醒了,」江冉抬头看他,用的是再正常不过的语气,好像俩人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我煮了面,还有楼底下买的麻团,你想吃什么都行。」 成年人和好不需要什么仪式感,梁季澄听话坐下来,边拿起筷子边问他,「店里装修怎么样了,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快了,墙面都刷完了,收拾收拾这两天准备往里搬货架了。」 「我帮你啊,」梁季澄脱口而出,「一起弄还能快点。」 江冉正在洗抹布的手顿了一下,过了几秒他问,「学校那边不忙吗?」 「不忙,教授说剩下的部分开学再说。」 江冉同意了梁季澄自觉帮忙的请求,虽然他根本没指望梁季澄能发挥什么作用,以梁少爷吹毛求疵的性格,洁癖发作起来能在店里待满一天就算不错了。但这回他表现不错,不光脏活累活没少干,就连受了伤都硬撑着没吭一声,要不是江冉眼尖,估计就被他瞒过去了。 「哎!别动别动我看看,」江冉放下手里正在搬的花盆急急跑过去,把梁季澄背在背后出血的手指拽出来,「怎么弄的,是不是刚才被铁丝刮的?」 「没有,就蹭了一下,」梁季澄说的很不情愿,这个节骨眼受伤就好像他故意求关注不干活一样,「一会儿就好了。」 江冉爱夫心切,岂会顺他的意,店里没有医药包,他出去了一小会儿,没几分钟就带回来整套的消毒工具和一整盒的创口贴。 「手给我,先给你消毒。」 梁季澄的胳膊此时却像浇了铁水,硬的掰都掰不动,「你是不是从她家借的,我不用。」 「她」的指代对象自然是指陈莉,她家是开药店的,江冉反应过来差点被气笑了,自己还没计较梁季澄和那个女生勾肩搭背的事,他倒先莫名其妙的吃起飞醋来。 「真的不是,」秉着不和伤员计较的原则,江冉无奈从兜里掏出小票,「我从另一家药店买的,看见没,包装都是完好的。」 第46章 给梁季澄包扎好之后,江冉坚决不让他再上战场,于是剩下的半天时间里,梁季澄就安然坐在一边,递水买饭,或者帮江冉看着新到的桌子有没有摆整齐,充当简易拉拉队的角色。 「再往右一点,」梁季澄眯着眼睛指挥江冉,「多了,回来一点…对,这样正好。」 江冉拍了拍手,从铝合金伸缩梯上下来,这块日进斗金的牌子是他自上任老闆那里继承来的,之前给墙面粉刷的时候把所有家具都收起来了,现在收拾完毕,索性一起挂上。 梁季澄极其看不上这四个字,对于这种把金钱摆在檯面上的行为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日进斗金,」他嫌弃地撇撇嘴,「要真这么灵验他至于把这店转让给你,再说光靠卖水果就日进斗金,还不得把人累死。」 江冉不以为然,「最起码是个良好的愿景,」他想了想,「不放店里的话,要不然我把它挂到家里面?」 梁季澄险些被他的话气吐血,虽说那房子不是他的,但是自搬进去以来他在这个「家」里面倾注了多少心血,想在他的地盘里放这么个膈应人的东西,绝对不可以! 他向江冉比了个「no」的手势,意思是敢放你就死定了。 江冉本来就是开玩笑,这算是他一个小小的恶趣味,他乐于看到梁季澄气急败坏却又不是真正愤怒的样子,类似纸老虎。他笑着掐了掐男朋友的脸蛋,转身进了里屋,只在脸上留下两团白白的石灰印子。 第86页 梁季澄的督工身份没能落实多久,水果店彻底完工没几天,学校那边也开始上课了。杨教授的项目自然是重中之重,课程和奖学金也不能放弃,一向面对学习如鱼得水的梁季澄,竟头回有了力不从心的感觉。这么连轴转了好几周,他清晰的感觉到身体的精力在慢慢流逝,就连程灵都看出他的不对劲。 「你还好吧?」一次讨论结束,梁季澄起身的时候两眼一黑差点晕过去,多亏程灵扶了他一把,才没让他和大地来个亲密接触。 梁季澄并不好,光是眼下那两个乌青乌青的黑眼圈就暴露了他三天没睡过踏实觉的事实。他摇了摇头,把胳膊从程灵的手里抽出来,「昨天睡太晚,回去补个觉就好了。」 「你光靠熬夜是不行的,」程灵没有绕圈子,一针见血指出他的困境,「大三课程多,难度也增加了,你想要成绩就不能分心,我去年也没像你这么拼命。」 「实在不行课题组的工作我可以帮你做一部分,」见梁季澄不答,程灵恢復了轻声细气的调子,「我现在没那么多课了,而且咱们的…」 「不用,谢谢学姐,」梁季澄没让她说完,他直起腰搓了把脸,「我顶得住,杨教授那边我还是自己来比较好。」 这一声学姐好像骤然把两人的距离拉远了,程灵表情凝固了一瞬,但很快便回过神,甚至还附赠了一个微笑。她说,「那你多注意休息」,随后捡起帆布包离开了研讨间。 遗憾的是,梁季澄的努力没能换来他想像中的的成果。第二天的组会上,每个人照例汇报自己这段时间的工作进展,轮到梁季澄,发言完毕却被杨教授提出的一个问题难住了。 梁季澄答不出来,又怕让老师失望,只好硬着头皮扯了一堆有的没的八竿子打不着的,眼见教授眉头越皱越深,他就是再没眼力见儿也知道自己触着逆鳞了,只好讪讪打住。 程灵好心替他解围,「老师,阿澄才大三,您问的这个太超前了,他们还没学到。」 「哦,也是呢,」杨教授低头挥挥手,「你回去吧。」说罢又有意无意提了一句,「做研究的思维得超前一点,不能讲到哪学哪,要有主动精神才好。」 梁季澄默不作声回到座位,杨教授轻飘飘一句话,威力却胜过十个耳光,不光打肿他的脸,连同他所有的自尊和信心全部轰然坍塌。 梁季澄的天赋,一直是他骄傲和引以为豪的地方——就是学习。那些令人艷羡的成绩,是他专属的护身符,无论何时何地,都能为他挡去一切非议。正因为如此,他与生俱来的孤傲和不讨喜,才能在人群中得到些许的宽容。 这么多年下来,他顶着「神童」和「天才」的美名,一路走来,畅通无阻。 他过的太顺风顺水,没有遇到一点挫折,至少在学习方面是这样。别的孩子都是在摸爬滚打中长大的,只有梁季澄,别人还在摔跤的时候他就学会了走路;别人还在泥泞小路上摸索,他已经在康庄大道上撒丫子狂奔。 他得到的一切都太过顺利,以致于如今这浅浅的一道伤口,对其他人来说无足轻重,对他来说却是致命的。 他的这份神思不属一直延续到江冉跟前,晚上吃饭时,江冉嫌饭菜没味道,让他拿些酱油来,这就给了梁季澄犯迷煳的机会,他把陈醋认成了酱油,一勺加下去,呛的江冉差点把舌头吐出来。 「这…是不是拿错了啊,」江冉咽了三口水才把嘴里的醋味压下去,「阿澄,你拿的是醋。」 梁季澄至此方醒,他看了看醋瓶子,又看了看江冉,像第一天才学会认字一样,「哦,抱歉。」 这反应太不对劲了,呆的不像梁季澄,江冉立刻把醋味抛之脑后,紧盯着梁季澄的脸,「阿澄,你没事吧?」 他可太有事了,有很大很大的事,此时此刻他很想抱住江冉,把全部的委屈和他和盘托出。 但即便如此,他又能说什么呢,说他心里难受,因为会上没答出问题被教授批评了,更何况那连批评都算不上,仅仅是个善意的敲打。况且这样的烦恼更应该出自于一个小学生之口,而不是像他这种已经半只脚踏入社会的成年人。 梁季澄摇摇头,将桌上吃剩的碗筷收拾了,全部倒进了水池。 江冉默默围观他做完这一切,然后来到书房打开电脑,又开始边翻书边那些他看不懂的天书代码。这就显得他有些多余了,但江冉没有放弃,他跟到梁季澄身边坐下,握住了他机械按键盘的手,「你不是说学校的项目都完成的差不多了吗,到底怎么了,跟我说说。」 梁季澄的手腕很僵硬,皮肤有些冰凉,这不是一个夏末26度天气里该有的人体温度,他眉头微垂,「我觉得我可能不太适合学这个专业。」 江冉大概率不会理解,更不会共情自己的苦恼。果然此话一出,他可爱的男朋友瞬间瞪大眼睛,问道,「为什么?」 这句为什么里包括很多含义,但总的来说可以归结为「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也不怪江冉会发出这般疑问,他接触过所有形形色色的人里,上至学生白领,下至小商小贩,梁季澄是他见过最聪明的,没有之一。无论什么东西,书本上或者书本之外的,他总是可以学的又快又好,往往别人还在愁眉苦脸的思考,他就已经给出了正确答案。 第87页 更不要说从小到大他获得的足以堆成山的第一名的奖状。 连阿澄这么聪明的人都不擅长的事情,还会有人能做好吗? 「没有为什么,」梁季澄往后一靠,眼珠随着移动的windows彩标四处碰壁,「我在想,我要是不读书了,还能干点什么?」 瞧瞧,多幼稚的想法,一般人遇到困难大多是想着如何解决,大概也只有他会选择直接换一条赛道。 还没等江冉琢磨清楚他这话什么意思,梁季澄又道,「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卖水果,我算帐你进货,怎么样?」 江冉:「…」 他家阿澄到底是受了多大刺激,才会产生这么荒唐的想法。 「不行,阿澄,」江冉嘆了口气,揉揉他的脑袋,「你别说气话了,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和我一起卖水果。再说了,你要是不念书,我挣钱给谁花。」 梁季澄从兜里摸出一条泡泡糖塞进嘴里,熟悉的芒果味在口腔绽放,他想起第一次见江冉在店里忙碌的样子,扛着重重的水果箱子,满头是汗,像背了一身沉甸甸的生计。 那样的生活他真的能忍受吗? 梁季澄还没出个所以然,电脑就被江冉强制关了机,说他纯纯是思虑过重,好好睡一晚上就没那么多想法了。 如果生活是场梦境,那么当他醒来一切烦恼自会消退,但可惜世界是个巨大的唯物主义,所以睡了一觉之后,问题依然存在,梁季澄只能加倍用功,以求之前的努力不要付诸东流。 就算他真不打算走学术这条道路,起码也得把毕业证拿到手再说。 「那这部分就先这样了,」程灵合上笔记本,顺便把梁季澄手里的书也抽出来,「剩下的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怎么弄。」 梁季澄和程灵的专业课程多有重叠,项目有不少地方是需要两人合作完成的。临近期中考试,图书馆位置紧俏,还不到结束的时间,下一拨学生就在研讨室门口等着了。 省理工大附近倒是有不少咖啡厅和茶馆,价格也不贵,专门面向没什么钱还热爱装b的穷学生。但梁季澄向来不爱去那种地方,他学习时偏爱安静独处的环境,多一点噪音都会让他暴躁的想砍人。 「要不去我家吧,」梁季澄说,「就在附近,离得不远。」 反正这个时间江冉肯定不在家,讨论起来也方便。 但事情偏偏就是这么巧,当天下午店里水阀坏了,江冉紧急抢修,半个身子都被溅湿了,他准备回家换身新衣裤,顺便拿几套换洗的放在店里。 刚一开门,一只脚都没踏进去,他先被鞋架上一双女式运动鞋吸引了目光。 有女生来了? …她和阿澄在一起? 江冉脚步不自觉放轻,惴惴地往里走,当走到书房门口时,他不安的心情达到了顶峰。 他借着房门的掩护,微微探出身,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梁季澄,而坐在旁边的,就是那日饭店门口挽着他的,那个熟悉的长髮背影。 江冉感觉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头,像是血沫,蔓延到眼底,满目刺眼的鲜红。 「来客人了啊,」他强忍着,尽量让自己的声线听起来正常而平和,「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第47章 被江冉这一下惊到的不止梁季澄,程灵跟他同时转过身子,在看清江冉的脸时,她立刻认出是当晚从她手里把梁季澄接走的那个年轻人。 那晚天色太暗,照理说是看不清脸的,但是江冉音色和一般男生不同,偏软偏柔,所以程灵才特别记住了。 「你怎么回来了?」梁季澄站起来,又看到江冉上衣的水渍,「你衣服怎么湿了。」 江冉没理他的问题,仍然盯着程灵,脸上笑意不减,「阿澄快给我介绍一下,这是哪位。」 「你好,我叫程灵,」不等梁季澄出声,程灵大方向江冉伸出手,「是他的同学,」说着扭头沖梁季澄嫣然一笑,「也算是学姐吧。」 这个笑让梁季澄觉得有些别扭,但是他不好当面说出来,便想找个藉口逃离,「你先去洗个澡吧,我给你拿衣服。」 「不用,」江冉按住他,「你招待同学吧,我自己去弄就行。」 门被轻轻关上的一瞬间,江冉听到程灵在身后悄悄问这是谁,随后是梁季澄沉默许久后的回答,「是我朋友…呃,老乡,我们一起在这租房子。」 老乡…呵,门外的江冉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对梁季澄还是对他自己。 衣服很快换好了,江冉又切了盘水果送到书房,手有意无意搭到梁季澄肩上,「那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阿澄,我晚上不回来吃饭了。」 梁季澄点点头,并没有再吭声,反而是程灵沖他笑了笑,目送他出了房间。 江冉顺着楼梯往下走,并没有出去楼道,而是在最后一阶楼梯上坐下来,阳光斜斜的从楼道口照进来,一半洒在他的小腿上,上半身则隐没在昏暗中。 他的头脑很乱。 他当然不能当着那个女生的面质问,不管她和阿澄是什么关系,他们的事情都会暴露,从而让阿澄深陷于流言蜚语的漩涡中,这不是他想看到的。但是要自己装作视若无睹,眼看自己的男朋友跟别的女生相亲相爱,他也根本做不到。 江冉很害怕,他害怕梁季澄真的厌烦了他,厌烦了这段感情,转而投向她人的怀抱,而自己只能像被廉价塑料纸包裹着的枯萎的花朵,最终的归宿只有被扔进垃圾桶。 第88页 江冉把头埋进膝盖里,深唿吸了一口,明明还没到北风唿啸的季节,他却感觉每个毛孔上都结了冰珠,周身只有彻骨的冷。 同样走神儿的还有梁季澄,他有些后悔把程灵带到家里了,合不合适另说,被江冉撞见总归是不太好的。 梁季澄不傻,大部分时候,他能读懂别人的情绪,只是不屑于去迎合罢了。 但是刚刚,他分明从江冉脸上看出了失落,那是隐藏在微笑之下的暗流,所以当他走的时候,自己才没敢回头和他对视。 还能怎么办呢,回来好好解释一下吧。 「哎,总算搞定了,」把电脑关上,程灵站起来活动活动腿脚,又伸了个懒腰,「等这个项目完了,我要给自己放几天假,太折磨人了。」 梁季澄心不在焉应了一声,还在想江冉的事。 「都快六点了,」程灵看了看手錶,问他,「你晚上吃什么。」 「不知道…就随便吃点吧。」 「要不你请我吃饭吧。」程灵说。 这句话梁季澄听懂了,他抬起头,有一秒钟的懵逼,「嗯?」 「你忘了,」程灵带点嗔怪地说,「上次志愿者活动,你答应要请我的。」 唔,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一茬。 既然人家都提出来了,梁季澄自然不可能拒绝,加上话确实是他自己说过的,他只好拿出钱包,「好,那你想吃什么?」 程灵提出的地点十分亲民,本来梁季澄以为就她上次请客的规格,起码也是人均三位数的餐厅,谁知大小姐歪着脑袋想了想,「要不去吃必胜客吧。」 听起来必胜客是比肯德基麦当劳之流要高级一点,不过依然逃不过快餐的范畴。俩人进店之后,很快就有穿着荷叶边围裙的服务生过来为他们点单,梁季澄以前没来过,干脆把菜单给了程灵,等到披萨和牛排端上来,他刚准备复习一下许久未用的刀叉使用方法,就见程灵把餐具推到一边,十分豪放的直接用手捡了一块披萨塞进嘴里。 大概这种吃饭方式和程灵平时的形象反差实在有些大,梁季澄忍不住皱皱眉,她这算是返璞归真了吗? 他往四周看了看,别的食客手里的餐具一样不少,哪怕是小孩子也在笨拙的模仿着大人的样子,一手拿到一手拿叉,把盘里的食物切成小块,好几个因为用力不当,还差点把手边的饮料打翻。 「你怎么不吃?」程灵把自己的那一角解决完,笑眯眯地问他。 「呃…我,不太会用刀叉。」 「那就跟我一样用手啊。」 梁季澄:「…」 「吃饭嘛,自己开心就行了,」程灵明白他在想什么,把包里的一次性手套递给他一只,「用手吃饭又不犯法,管别人怎么看呢。」 她这话似乎意有所指,不过听上去还是很有道理的,梁季澄犹豫了一下,还是听从了她的建议。 于是一顿好好的披萨,硬是被他们吃出了手抓饭的感觉,虽然和周遭环境显得尤为格格不入,不过该说不说,是比那不趁手的刀叉方便多了。 快到结束,程灵又喊服务员打包了一份蛋糕,没自己收着,而是放到梁季澄手边。 「这个给你朋友带一份回去吧。」 他朋友?谁?江冉吗? 「不,不用了,」,梁季澄下意识回绝,「他…」 「拿着吧,」程灵嘆了一声气,「好歹算个心意,哪有两手空空哄人的啊。」 梁季澄:「…」 梁季澄:「!!!」 不对!非常不对!有问题!有大问题! 程灵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倒像是看破了他和江冉的真实关系…她是怎么知道的? 如同被数道电流噼中,梁季澄连头髮丝都绷紧了,他心里闪过一万种暴露之后的后果,焦躁,恐惧,迷茫,他抬起头,正好对上程灵看向他的眼睛。 那目光很平静,没有嘲笑和厌恶,只是平静而温和地看着他。 「你别担心,」程灵说,「我也是下午猜到的,不会和别人说的。」 行吧,既然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好歹应该说点什么,可喉咙却像被突然涌起的血液堵住,想开口,但是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你别误会啊,」看他魂不守舍的状态,程灵也有点慌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怕你们因为这件事闹的不愉快,那就不好了,你说对不对。」 对是对,但是对着一个交往算不上深的异性承认自己同性恋的身份还是需要一定的勇气。 梁季澄定了定神,决定据实相告,被挖掘到地步,再遮遮掩掩实在不是他的作风,他缓慢开口,「没错,江冉他是我的…男朋友,我们高中就在一起了。」 男朋友三个字说出口,梁季澄心里跟着泛起一丝苦涩,本应该是个甜蜜的称唿,可如今他唯一能吐露心事的只有程灵这个同组师姐。 单从学术方面来看,程灵是个优秀的学生,绝不是空有外貌或者只会拍马屁的花瓶角色,论起人品,不少同学甚至是老师都对她有着极高的评价,梁季澄愿意相信,也只能相信她,至少她会遵守诺言,帮自己把这个秘密保守下去。 「怪不得,」程灵轻声道,「杨教授请客那天就是他来接的你,我就感觉你俩有点猫腻儿。」 梁季澄看着她。 第89页 意识到自己失言,程灵赶忙抱歉地笑笑,「那天你喝醉了,他挺着急的,看得出来他真的很关心你。」 梁季澄嗯了一声,又喝了口饮料,心下盘算着数月来江冉对他的态度变化,说不定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埋下心结的。 「其实我挺羡慕你们的,」程灵一手托腮,用勺子搅着面前的饮料,不锈钢的小茶勺和玻璃杯接触发出清脆的声响,「我身边很多同学,有高中开始谈的,也有大学才谈的,你们能在一起这么多年,真不容易。」 对她的话,梁季澄的反应只是嗤笑一声,「有什么羡慕的,在一起又怎么样,又不能公开。」 躲躲藏藏,见不得光。 程灵默然不语,她不是同性恋,当然没法亲身体会这个群体的苦楚,但是比起梁季澄,她此刻心里也好受不到哪去:心仪的男生亲口给她的爱情判了死刑,非但不能表露出难过,还得反过来安慰对方,她的委屈又要和谁说呢。 「总之,还是谢谢你,能听我说这些话,」梁季澄恢復正色道,又垂眸思考几秒,「还有,谢谢你帮我保密。」 程灵反应过来,笑了笑,端起所剩不多的饮料杯,在他的杯子上碰了一下。 几分钟后,两人在餐厅门口分别,身旁的街道上,穿行而过的车流汇成一条流动的灯带,程灵裹紧身上的外套,踟蹰片刻还是抬头凝视梁季澄的眼睛,「有句话,我想了想,还是想和你说出来。」 梁季澄绷直身子,他大概有预感,程灵接下来要说什么。 「我,挺喜欢你的,从杨教授那儿第一次见到你就是,」她笑了笑,「一见钟情,算是吧。」 梁季澄穿着t恤,在晚风的照拂下,他的后背还是渗出了薄薄一层汗。这样正式的告白他还是第一次遇到,之前对他有好感的女生,要么碍于他的冰山性格,没走到告白那一步就放弃了,要么缺乏勇气只敢写信表达,程灵…算是头一份了。 梁季澄实在不知作何回应,主要是没经验,只能给她一个同志般亲切而正式的答覆:「嗯,好的,谢谢。」 「不过现在不喜欢了,」说完这句程灵如释重负般,笑容比刚才更加明媚,语气也变得轻快,「我相信你,将来会越来越好的,祝你开心。」 第48章 梁季澄轻手轻脚地开门,虽然现在还不到九点,但架不住他心里存了一份愧疚的心思,关门的时候都没敢发出太大动静。 客厅里没人,整个屋子都是黑的,一眼看去,只有卧室的门缝下面透出一丝亮光。 这么早就睡了了,不会吧。 梁季澄提着蛋糕往前走,有点奇怪,他想,他现在就像因为加班晚归的丈夫,小心翼翼带着礼物回家,只为求得妻子原谅。 等走到门口,他把这个神奇的想法从脑袋里甩出去,拧开了卧室门。 江冉正抱膝坐在床上,两眼无神盯着自己的脚,看上去小小一只有些可怜,甚至连梁季澄进来都没察觉,过了几秒才转头看向他。 「呃,」被他一盯着,梁季澄有点尴尬,好像自己此刻不该出现在这里,但总不能这么站着僵持一晚上,他只好开口,「你晚上吃的什么,我给你带了蛋糕,来吃点吧。」 江冉还是保持那个姿势没动,梁季澄注意到他连衣服都没换,穿着外衣外裤就上了床。 「你和谁去吃的饭,」江冉问,「下午那个女生吗?」 果然问起来了,还好梁季澄早有准备,他沿着床边坐下,「你不都知道吗,程灵也在项目组里,因为之前欠她一顿饭…」 「之前?」江冉敏感地抓住了这个字眼,「你还跟她出去过?」 完全预想之外的问题,梁季澄张了张嘴,组织说辞的时候他只顾及解释他和程灵的关系,没想到江冉会另闢蹊径…这就触及到他的盲区了。 「之前和她一起当志愿者,」梁季澄只能实话实说,「有个论坛活动。」 他说的很笼统,可江冉听出来了,如果是学校的集体活动,怎么会涉及到谁欠谁一顿饭,必定又是俩人单独去的。 算是这次,是第三回了… 而他对此竟然一无所知。 江冉用手死死抓着裤腿,抓住又松开,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气昏了头,想说话,竟然先一步笑了出来。 梁季澄;「…」 他有点吓到了,江冉从前再生气也只是脸色难看,最多不过朝他吼几句,从来没有这般诡异的状态。 「你别误会,」梁季澄握住江冉的手,说不上是安慰还是怕他突然暴起给自己一巴掌,毕竟他现在的精神状况能干出什么谁也预料不到,「我和她就是普通同学,一起吃了两顿饭,别的什么也没有。」 江冉抿着嘴,一点点把手从梁季澄那里挣脱出来。 「暑假那次,你喝醉了,我过去的时候,看见她挽着你的胳膊。」 梁季澄感觉自己被堵进了死胡同,无论再往哪个方向解释都是此路不通,他总不能说因为那时候人家还暗恋我,所以上手了,现在她知道咱俩关系,就知难而退了。 他只好说,「我当时喝了太多酒,真的记不清了…而且后来你也没跟我说什么,我以为没有事的。」 江冉轻呵了一声,「你的意思是,我说的晚了,我现在是在无理取闹?」 梁季澄觉得他头皮都要炸了。 第90页 他不明白到底哪一步做错了,开会,讨论,吃饭,参加活动,明明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怎么到了江冉嘴里,一切就变的下流不堪起来,合着他之前解释那么多,全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既然这么不相信自己,还天天守着那水果店干嘛,怎么不干脆在身上安个监控,一天24小时监视着。 梁季澄站起来,不再是刚刚和缓的语气,「那你想让我怎么样,大晚上把程灵叫过来,让她亲口告诉你,我们俩没事,还是让我退出项目组,再也不跟她见面,这就合你心意了?」 江冉把头埋起来,过了一会儿小声说,「你就不能换个搭档吗?」 听听,多天真的想法,梁季澄快被他气笑了,「你懂什么,你以为这是上街买菜呢,你说换就换,你怎么不让我换个学校重新从大一开始读。」 「是,我什么都不懂!」江冉突然跳下床,狰狞着沖梁季澄喊,「我没读过书我没上过大学,我不像你人见人爱,我当然什么都不懂!我就是你一个可有可无的老乡,你当然不用在乎我怎么想的!」 身为天之骄子的梁季澄何时被人这么凶过,别说是一向纵容他的江冉,愤怒自五脏六腑而起,连同今晚受的所有气,很快将理智烧成了灰烬,他不顾一切吼了回去,「你有病吧江冉,你他妈神经病吧,你上不了大学关我什么事啊,是我不让你高考的?当初是谁拉着你给你补课的,你现在后悔了?晚了我告诉你,就你这条件你还想上学,能守着那堆烂果子你就偷着乐吧!」 人在怒火中烧的时候是没有底线可言的,满脑子想的怎么把对方扎得鲜血淋漓,越亲近的人扎的就越疼。江冉听他说完这一通混帐话,先是不可思议的定住了,他浑身上下如同被贴了符咒,只有嘴唇在微微翕动,然后,他的眼圈渐渐红了。 「还有,别以为自己身上就干净了,」盛怒之下樑季澄继续补刀,「你和那个开药店的女的不也是不清不楚,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江冉大脑一片混乱。梁季澄的话不断在他耳边迴响,清晰得让人无法忽视。他努力想要屏蔽这些声音,但没有用。脱口而出的话就像是锋利的刀片,一刀一刀地割在他的心上,让他痛得几乎无法唿吸。 他望着梁季澄,那双熟悉的眼睛此刻却显得如此陌生,他没办法相信,阿澄虽然性格骄纵,虽然有时讲话尖酸,但他到底是爱自己的,这样伤人的话不会从他的嘴里说出来。 这还是他的阿澄吗? 江冉第一次觉得眼前的人是如此陌生。 他终于哭了出来。 没等第一滴眼泪滑落脸颊,江冉推开眼前的人夺门而出,连鞋都没换,匆匆逃离了这个家。 又是一场漫长的冷战。 江冉连着一个多月没回家,住在水果店里,两人虽在一个城市,但完全活成了两地分居的样子。中间有几次他回来拿生活用品——当然是避着梁季澄的,只有一回差点撞上,他回来时梁季澄刚好从楼道里出来,江冉赶忙躲到一旁的灌木丛后面,直到他逐渐走远,才慢慢直起腰身。 看到那个明显消瘦了的背影,江冉说不心疼是假的,但他没有追上去。他实在不想没完没了的迁就梁季澄了,自从上大学以来,他们之间的争吵比过去那些年加起来还要多,已经记不清是第多少次,就像江冉说过的,他很累了,不想再低头了。 他们都坚定的认为错在对方身上,梁季澄觉得江冉无理取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温柔可亲的男朋友,江冉则觉得梁季澄喜新厌旧,打从心底里瞧不起他。两个人任由矛盾持续发酵着,至于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谁也不清楚。 梁季澄每天泡在学校,几乎把所有精力都用在了学习和项目上,把家当成了临时旅店,通常是忙到半夜才拖着满身疲惫回来。就这样,他依然不肯放弃日常的清洁任务,没吵架之前,屋子卫生大部分是江冉负责,现在到了梁季澄手上,碍于自己洁癖的好习惯,尽管天天到家已经累得半死,他还是坚持把边边角角全都擦拭一遍才休息。 多方高强度的压榨下,梁季澄不负重望的病倒了。 他四肢蜷缩着躲在被窝里,哪怕已经把所有能找到的被子都盖在身上,可还是冷得打颤,头疼的像在脑子里安了个定时炸弹,梁季澄抖着手对着温度计盯了半天,才对齐眼前的刻度,38.7c。 烧成这样肯定没法出门了,梁季澄哑着嗓子给杨教授打电话请了假,又胡乱找了包感冒沖剂,家里没有热水,他也没力气烧,只能将就着用温水泡了喝。从厨房到卧室短短几步路,他扶着墙歇了三次,最后一步,险些膝盖失灵趴在地上。 病魔面前,人人平等。 事实证明,用温水送服的感冒药效果并不好,梁季澄在床上捂了一天,到傍晚温度一点没降下去,各项症状反而愈演愈烈。 喉咙好痛,好想喝水… 胃饿的难受,想喝粥… 嘴巴发苦,要是有冰冰甜甜的水果就好了,顺便往他脑门上放一块… 高热中,他甚至稀里煳涂地想到,要是自己真的病死在这,会不会像社会新闻上那些孤苦无依的老年人,直到腐烂了才被人发现,尸体还被猫啃了半个身子… 不对,他没养猫,应该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要是江冉在这就好了…这是他晕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等再醒过来,屋外已是一片漆黑。 第91页 一股巨大的孤独感涌上心头,全身醒目的酸痛更是在提醒他,他被全世界抛弃了。 黑暗里,梁季澄怔怔盯着天花板上吸顶灯留下的那一点虚幻的残影,不知怎的,他想起初中时候,他和江冉被山猫的小弟们围攻的那个晚上。江冉受了很重的伤,他就那么背着他,一步一步地往家走。 那时的江冉,是不是也这么疼呢。 门外传来一点窸窣的动静,似乎是有人在上楼,手里还提了袋子,塑料摩擦嘶嘶地响。 是江冉来了吗? 这个想法给梁季澄烧成浆煳的大脑灌入一丝清醒的神志,他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来到客厅,把耳朵贴在门上。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很舒服,梁季澄没忍住,又轮流把脑门和另一只耳朵贴了上去。 要是江冉开门看见他这幅样子,会不会以为他被脏东西附体了。 外面脚步声越来越近,但是未等走到一墙之隔的地方便停住了,随后是开门的声音,应该是楼下那层。 原来不是来找他的啊…梁季澄闭上眼想,也是,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心有灵犀的事。 冬天本就是流感高发的季节,梁季澄这场病来的兇勐,烧虽然退了,支气管炎又反反覆覆找上门,等全都好利索了,也到了年底。眼瞅着身边的同学一个接一个倒下,梁季澄倒是因祸得福获得了抗体,健健康康准备迎接期末。 这天他正在图书馆复习,手机接到一个陌生的来电,他没有接不认识号码的习惯,第一反应摁了挂断,谁知那头又锲而不捨打了过来,一连打了三遍。 就算是骚扰电话也不会这么有耐心,必然是有重要的事,他只好来到洗手间,接通后对方问道,「请问是梁喜妹的家属吗?」 梁季澄愣了一下,他长这么大认识的姓梁的,除了他本人和他死去的亲爹,就只剩下樑老太了。 梁喜妹,好像是他奶奶的名字。 梁季澄赶紧道,「我是,怎么了?」 「这是你外婆还是你奶奶啊,她摔倒了脑出血,现在我们医院,总之你快来一趟吧。」 第49章 梁季澄赶到医院的时候,梁老太已经从抢救室出来,转进了icu。 「病人总体情况还是不稳定,这次多亏送来的及时,不然会更危险,这两天还得住院观察观察,你先去交钱吧。」 梁季澄低着头,艰难的消化着这些话,等到人要走了,他才一下抓住医生的胳膊,「那,要多久才能康復。」 医生看了他一眼,大概猜出他的家境,嘆了口气,有些不忍地说,「病人这么大年纪了,就算出院,也很难自由行走了,要做好长期瘫痪的准备。」 医院每天进进出出的病人何其多,可怜人也不止他一个,医生又简单交代几句注意事项,便离开了,剩下樑季澄一个人呆呆站在走廊上,愣了许久。 从省城到老家这四百多里路,他全程是懵着过来的,直到看见病床上插着唿吸管一动不动的老人,他才如梦初醒般惊觉。 他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可能要离他而去了。 梁老太身子骨一直硬朗,在梁季澄的记忆里,大部分时候,她都是双手叉腰在菜市场连骂一个钟头不带歇的生龙活虎的形象,虽然前几年跌了一跤让她的下楼次数大大减少,但上次摔的是腿,这次不一样,是脑袋。 梁季澄靠墙慢慢蹲下,缓缓唿出一口气,此时此刻,他恐慌的心情盖过了一切。 他不怕梁老太瘫痪在床,如果真是那样,大不了他辛苦一点两地多跑跑,反正马上就要大四实习了,不用上课时间多的是,等他有了工作再请个护工,他怕的是医生没有说出口的那种情况。 他更怕因为自己没钱,从第一种活活拖成第二种,毕竟医院这种地方,金钱就代表着生命。 待到时钟上的指针走过一圈,梁季澄才慢慢站起来,用手搓了把脸,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是家里的顶樑柱,哪怕再崩溃,也要担起应付的责任。 他迅速在心里把要做的事理清一遍,先去把抢救费加上后面几天的住院钱交了,又给辅导员打电话说明了家里的情况。还好辅导员没有过多询问,让他安心在家陪护,等期末考试的时候再回来就行。 缴费处很多人在排队,梁季澄左边那列有个男人一直在小声打着电话,开始是央求,后来变成了哭泣,最后他挂了电话,一声不响离开了队伍。 所有人都冷静而麻木地注视这一切,目送他带着醒目油漆点的身影消失在出口处。 梁季澄看了看手中的单据,一共是13508.9,他折了三折,塞进口袋里。 江冉是第二天早上赶来的。 他带着满身风尘僕僕的寒气,一见面就紧紧抱住了梁季澄。 「阿澄,对不起,」他不停抚摸着梁季澄,感受着他嶙峋的后背在掌心颤动,「是我来晚了,对不起。」 梁季澄在他的拥抱中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他抬起胳膊,缓缓回应了这个拥抱。 「奶奶还好吗,」江冉松开手,心疼地看着他因为一宿没睡多出来的眼下乌青,「你昨天是不是没休息,你先回家吧,我在这盯着。」 「不用,」梁季澄说,「我请了假,这段时间都在这。」 江冉没再坚持,他去楼下买了面包和牛奶,从昨晚到现在,梁季澄肯定什么都没吃。 第92页 然而梁季澄接过早点,也只是啃了两口草草了事,作为重症病患的家属,他的胃被恐惧,不安和焦急占据着,根本就吃不下什么。 「钱的问题,你不要担心,」江冉没有绕弯子,直戳最敏感而关键的部分,「我那还有一部分积蓄,远的不说,最近几个月费用是够了,剩下的咱们再想办法。」 江冉很后悔他偏偏选择在今年装修,要是没有这件事,他肯定能拿出来更多。 梁季澄虚弱而坚定地摇头,「我有钱。」 江冉的心简直要碎了,抛开他和梁季澄的关系,梁老太也是从小看他长大的长辈,他应该为此感到难过,更别说这还是他最爱的人唯一的亲人。 「你别这样阿澄,」江冉红着眼圈说,「我希望奶奶好起来的,钱没了可以再赚,只要店还在,这些钱很快就可以回来的。」 「我知道,」梁季澄扯出一个很浅的微笑,反握住他的手,「暂时还不用,需要的时候,我会和你说。」 梁季澄在惴惴不安的忐忑中过了三天,三天之后,梁老太被转移到普通病房,这是个好消息,让他松了口气,不过新的问题接踵而至,普通病房不像icu24小时有人看护,需要家属亲自上阵,梁季澄没钱请护工,只好自力更生。 照顾一个瘫痪在床的病患对于没有陪护经验人来说,难度可想而知。他一个加上江冉,两个大小伙子折腾了十分钟,硬是没把老太太身子翻过去,最后隔壁床的大姐实在看不下去了,好心搭了把手,才把问题解决。给她清洁完毕,梁季澄得空去洗手间换下自己湿透的衬衫,心想这会儿要不是梁老太暂时没法说话,非得把他这个亲孙子活活骂死。 江冉买了两瓶水,俩人在医院旁边的小饭馆解决午饭,两份青椒肉丝拌面,不够还可以免费加。梁季澄吃的狼吞虎咽,丝毫没有嫌弃桌子上与自己袖子挨着的长年累月渗下的油垢。 江冉没有他那么好胃口,用筷子挑着面,一根一根慢慢地吃,等到梁季澄吃完了,他还剩下小半盘。 「还要么,」江冉问他,「让老闆再给你添上。」 梁季澄摆摆手,用一顿饭把自己餵饱甚至是餵撑,这样从下午从到明天早上,他应该不用吃任何东西了。 「走吧。」梁季澄说。 他们没有马上上楼,而是在底下的小花坛坐了一会儿,周围有人在打电话,也有穿着病号服的人被家属搀着散步。今年是个罕见的冷冬,风吹在脸上像刀刮似的疼,但谁也没提上去的事。哪怕只有数米之遥,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楼下岁月静好,楼上却随时被混乱,哭嚎,和绝望充斥着,没人能在那种环境下独善其身。 在第三个小男孩高举着水枪大喊着从他们身旁跑过时,梁季澄终于厌烦了,他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你回去吧,」他对江冉说,「这边情况都稳定了,没必要耗着,我一个人就行,你那店总关着也不是个办法。」 江冉没有直面他的建议,他拽拽梁季澄羽绒服的下摆,「阿澄,我们请个护工吧。」 「我没有…」 「我来出钱。」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梁季澄脸上微微怔愣的神态转瞬即逝,表情很快变成了厌恶,他斩钉截铁地扭过头,「不行。」 如果真的到了迫在眉睫需要江冉帮助的地步,他会开口的,但现在还不是他认为的绝境,在这之前,他不愿意欠江冉太多,即便他们是这种关系。 「你听我说阿澄,」江冉捏着他的手指,指尖摩擦过他手心的薄茧,「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干不来的,你还要上课,你还有项目…」 「项目结束了。」梁季澄说。 江冉沉默了几秒,想起几个月前他们争吵的源头,第一反应竟然是问问他是不是和程灵没有联繫了,但那不是他的风格。 「你还要上课,」他再次强调,「你不能天天都在这里,就算你毕业了,难道你不继续往上念了吗?」 梁季澄的确有这方面的打算,并且从很早开始,他就已经着手规划,但那只存在于意外发生之前,当家庭成为浅滩上沉重的锚,继续读书的想法就变得过于奢侈。 花别人的钱来实现自己的愿望,怎么听都是一个自私无耻至极的决定。 「再说吧。」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内心,似乎那样他就真的变成一个该受唾骂的人,以模稜两可的态度结束了这段对话。 后面几日,梁季澄和江冉每天轮流陪夜,另一个就在家做好饭带过来,有了前几次的经验,他们比第一天得心应手许多,梁季澄又催了几遍让江冉回去,可他总是说再等等。 到了离跨年还剩三天的时候,江冉去了趟超市,买了蔬菜水果还有好几袋速冻的饺子汤圆,「我后天得去省城一趟,有点事需要处理,然后我再回来,」他把一个新拨好的橘子塞到梁季澄手里,「东西都在冰箱,你来不及做就下点饺子吃。」 梁季澄默不作声地点头,这天晚上他们吃的是江冉做的番茄炒蛋配米饭,吃完饭梁季澄看了半个小时的书,到八点的时候,他起身回家,准备躺一会儿,到十二点再过来。 然后他在睡梦中接到了来自医院的电话。 铃声于黑夜中传来,尖锐地打破了持续好几晚的平静,江冉率先醒过来,紧接着是梁季澄。他们盯着屏幕上散发出的唯一的光源,谁也没说话,相对静默着,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第93页 最终还是梁季澄接起电话,应答几句,挂断之后,他扯过一旁的毛衣往头上套起来。 他没有像来时慌乱到不顾一切,相反,每一个感官的认知都被放大到无数倍:脚底板踩在地上是冰凉的,毛衣的静电打在他耳侧的皮肤上,从楼梯口到下楼用了27步,来接他们的计程车牌号尾数是3586… 医院白炽灯的灯光让人眩晕,感觉像有千万只飞虫在眼前舞,梁季澄爬上四楼,一开始是跑,后来变成了走。铺着方格地砖的走廊长的没有尽头,他仿佛走了半辈子,终于在抢救室外见到了梁老太,她闭着眼,面色是灰白的,像是已经离开多时。 「她应该有话对你说。」护士在一旁轻声道。 梁季澄跪在地上,轻轻抱住她,将头靠近去听她最后的遗言—— 「你妈妈…我们…对不起她。」 第50章 江冉到底没有走成,他留下来,陪梁季澄料理梁老太的后事。 葬礼举办的很简单,曾经旧厂区的街坊邻居们死的死,走的走,都只是一把老骨头,真正能来参加的所剩无几。隋文娟也来了,她这几年清瘦的厉害,鬓间能看到明显的白髮。见到梁季澄,她没多说什么,只是摸着他的脸,嘆了口气,「孩子啊。」 待母亲背过身,江冉在看不见的角度拉起梁季澄的手,他说,「没关系的阿澄,我会永远陪着你。」 永远是有多远,梁季澄不知道,他只知道从今以后,世界上再无和他血脉相连的人了,但他还称不上孤家寡人,因为他还有江冉。哦对,还有个连长相都记不清了的亲妈,不过梁季澄已经不在乎了,她缺席了自己的人生将近二十年,白白占了个亲人的名头,连是死是活都不清楚,这辈子大概不会见面了。 对于梁老太最后那句话,他并没有特别大的感触,也对上一辈的爱恨纠纷没兴趣,只能自欺欺人的将其归结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少了一个人的房子仿佛一下子没了生气,梁季澄孤零零站在客厅中间,才两天的工夫,桌面上就积起了薄薄的一层灰。他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整理奶奶的遗物。梁老太没有留下多少财产,除了这套房子,还有一本存摺,以及陪嫁带来的金首饰。 首饰被梁季澄收了起来,随身带着,他又将存摺里的钱全部取出来,存到了自己卡里,至于房子,几年前就盛传旧厂区要拆迁的消息,不过一直没有大动静,梁季澄向中介打听了价格,准备等合适的价格就把房子卖了。 办完这些事,新年第三天,他跟着江冉回到了省城。 生活没有什么变化,除了他胳膊上戴孝的臂章收穫了不少关心和关注,一切都照旧如常。江冉从水果店搬回了家里,谁也没再提之前的争吵,就这么无比默契的让这件事翻了篇,甚至再和梁季澄说起话来江冉都变的更加小心,生怕哪句无心之言惹了他伤心。 新学期开学,梁季澄推掉了所有活动,两耳不闻窗外事,一门心思扑在课程上,为大四的保研做准备。直到这个多事的冬天即将过去,二月末的一天,辅导员把他叫过去一趟,先是对他家里发生的事表示慰问,又旁敲侧击问起了他未来的计划,听到他打算继续读研时,辅导员欣慰地点头,接着提了一个梁季澄没想到的话题,「下学期学院有个出国交换的机会,去美国,一共交换一年,这是个很不错的机会,你可以报名试试。」 梁季澄听到出国两个字,不由心动了一下,但很快就意识到这样的机会不是给自己这样条件的人准备的。 「不用了老师,」他礼貌答道,「我还是准备本校的保研,我有信心能拿到这个名额。」 「你先听我说完,」辅导员拉了张旁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这个交换项目双方学校是互免学费的,等于只要负担生活费就可以,而且不用我说你也应该了解,你们这个专业国内外的发展水平差距还是比较大的,国外有更顶尖的资源,既然有机会体验更好的,为什么不出去看看呢。」 梁季澄在心里迅速盘算着,就算免除学费,生活费的开销也不容小觑,更别提他花的还是美金,出国还要语言考试,又是一笔钱,假设他能把这边房子卖了的话说不定可以负担一部分,但那样就… 「你可以再回去想想,这个不着急,」导员看出他的迟疑,没再多说什么,「通知邮件估计明后天才能发给你们,我提前告诉你一声,让你有个准备,如果真的要报名,那现在就要开始好好规划了。」 梁季澄回去认真思考了导员的话,衡量了利弊得失。出国的好处自不必说,当时还不是留学生遍地跑的年代,海归的名头还是比较稀缺的,能出国镀镀金,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但是又有话讲,父母在,不远游,他虽然没有父母,唯一的祖母也已经故去,可江冉还在这里,他要是真的出去,那他们就是名副其实的异国恋。年少的那一点距离不过一纸之隔,热恋的火焰能够融化一切障碍,到了如今,他却担心他们之间的情谊与羁绊,不足以跨越大洋,弥补这几千公里的遗憾。 心中揣着事,梁季澄晚饭并没有吃很多,只喝了一碗粥,吃了小半盘青菜。江冉还以为他又在为学习上的事犯愁,没好意思打扰他。等到饭后,江冉正专注于用百洁布对付锅边一块顽固的污渍时,梁季澄突然从身后抱住他,惊的他手中一滑,险些脱落将碗池砸个坑。 第94页 他的后背先是一麻,随后顺着腰间往上,悄悄爬上一股暖意,他们很久没这样温存过了。江冉像背了一个人形暖炉在身后,他怕弄脏梁季澄的衣服,只好用胳膊肘蹭蹭他的手腕,「好了阿澄,你先过去,我洗完马上来。」 梁季澄没松手,把下巴架在江冉肩膀上,唿出的热气直往耳朵里钻,又痒又麻。就在他快要招架不住时,只听梁季澄闷声开口,「如果有一天我去到别的地方,一个很远的地方,你会捨不得我吗?」 江冉的身体一瞬间变得僵直,这话像一泼凉水从天而降,一下浇灭了他刚刚腾起的激情,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迅速形成,他下意识问道,「你要去哪?」 梁季澄当然没发如实告知,就地撒了个谎,「下学期有个比赛,决赛可能要去别的城市,去…一两个月吧。」 「那还好。」听到他的回答,江冉松了口气,没再追问到底是什么高级比赛要耗那么久,反正梁季澄的生活里多的是他连名字都叫不上的课程,有一两个逆天的他等凡人理解不了也是正常。「那你什么时候走,去哪里?」他接着开始关心,「待那么长时间是一直住宾馆吗,学校会给你们租房子吗?」 「去不去还不一定呢,」梁季澄忽略他那一大串问题,执着地回到最初的起点,「你还没说,你会不会捨不得我?」 江冉觉得梁季澄今天不太对劲,有点啰嗦,还有点婆婆妈妈的,不太符合他一贯的调性。江冉把手沖干净,回身在他脸上掐了一把,「有什么捨不得的,你又不是不回来了,大不了我过去看你…唔,也就少挣几天钱的事。」 梁季澄脑子嗡嗡地响,从那句「不回来了」起,后面的他就听不清了。他很清楚,自己那么问只是为了减少内心的负罪感,这是一种很卑鄙的做法,他利用江冉,又伤害了他。 但他没法不这么做,留学的诱惑对他来说实在太大了,去大洋彼岸的另一个国度,接受更先进的教育,更何况还不用掏钱,错过这个机会不知下次再等到是什么时候。 他像一枚被无意抛到城市的种子,平生第一次见到了另一个完全不属于他的世界的繁华,根本捨不得移开眼。 只要一年,时间过的很快的,梁季澄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他不是抛妻弃子的陈世美,江冉也不是苦苦等待的秦香莲,他们不会有戏文里那般悲惨的结局,很快就能再团聚。 跨过心里那道坎,第二天梁季澄在学院群发的通知邮件里回復了确认报名。他这几年成绩一直保持的不错,年年奖学金都没落下,加上比赛和项目的加分,很顺利便获得了名额。 往后的几周,梁季澄忙着办理护照和签证,当然是瞒着江冉进行的,其中有好几次聊天时话赶话到嘴边,他都忍不住想对江冉和盘托出,可到了嘴边又硬生生拦了下来。有什么用呢,现在说除了加深他们之间的矛盾,不会改变任何事实,只会让江冉觉得自己是在对他避之不及。 再等等吧。 平日里从不拖泥带水的梁季澄,第一次被拖延症绊住手脚,他开始希望时间过的慢点,再慢点,袒露实话的日子就能晚一刻到来。 等到整座城市再次变的枝繁叶茂,六月悄无声息的退了场,梁季澄在国内的最后一学期结束了。考完试当天,江冉兴奋地拉着他去火锅店庆祝,还说有礼物要送给他。 听到这话,梁季澄只是勉强笑了笑,他原本也打算今天向江冉坦白的,不知道这份惊喜和惊吓比起来,哪个份量更重。 店里人声鼎沸, 37度的天气依旧阻挡不了大家对美食的热情,一进去就被辣椒的香味包裹起来,每个人都举杯说着笑着,头顶上悬挂的大屏电视循环播放着奥运筹备的新闻…三年前也是如此呢,梁季澄有些恍惚地想,当年他也是在一家这样热闹的小饭店向江冉宣布了他被保送的消息,只不过那时他是为了他的恋人奔赴而来,如今却要离他远去。 「阿澄,给你,」刚刚坐定的江冉迫不及待向梁季澄献上他的礼物,他抿了一口服务员端上的酸梅汁,脸颊微微发红,眼神里盛满了兴奋和期待,「快点,打开看看!」 礼物被装在一个精緻的小盒子里,仪式感十足,应该是江冉特意买来的。梁季澄对着端详了一会儿,轻轻扯开上面繫着的丝带,露出里面的庐山真面目—— 一枚汽车钥匙。 「我买了一辆车,给你买的!」不等他出声询问,江冉率先开口,激动的声音都像爆出火花,「虽然不贵,是二手的,但是你以后都可以开车去学校了!」 「怎么样阿澄,」见他愣愣地不说话,江冉以为他高兴傻了,开心地一把握住他的手,「你喜不喜欢?」 第51章 梁季澄的生日其实还有几个月才到,但是那么大个车藏也藏不住,放久了又怕有变故,所以才把送礼提前了。 为了这个惊喜,江冉准备了很久,因为奶奶去世的缘故,他有心哄梁季澄开心,光是礼物的种类,他就想了不下十几种。从笔记本电脑到最新款的诺基亚手机,后来他听人家说大四的学生就要开始实习了,担心梁季澄学校单位两头跑不方便,干脆狠狠心替他买了辆车。 车子是他托相熟的朋友从二手市场拉来的,八成新的小polo,因为车主急着出手,所以价格压的比同类市场要低一些。拿到手之后,江冉把车子从里到外做了个大扫除,确保仅从外观看上去和新的没有区别,才放心把车开回店里,停在离后院不远的街口处。 第95页 梁季澄盯着眼前的钥匙,他此刻没有欣喜,只觉得心口沉甸甸的,喘不上气的难受。 他怎么也想不到江冉会为了他用心到这个地步,这份爱太过厚重,他承担不起,也让他接下来的话变得更加难以启齿。 「这车子挺好开的,买之前我试过,」江冉没注意到他的异常,还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就是颜色是红色,你别嫌弃,等咱们赚了钱再买一辆你喜欢的颜色。或者也可以自己改色,就是挺麻烦的,听说还要去车管所备案…」 江冉喋喋不休地讲着,像误食了兴奋剂,梁季澄起初抬头听着,后来他的身子越来越低,直到将头深深埋进了臂窝里。 江冉的声音也在此刻戛然而止。 阿澄不高兴了,他说错什么了吗? 江冉自认为是世界上最了解梁季澄的人,但那也只是大部分情况下,他能摸透梁季澄的心思,毕竟不是某人肚里的蛔虫,偶尔也会有百分之一抓瞎的时候,比如现在。 「怎么了阿澄,」江冉试探着把手扶上他的肩膀,恢復了小心翼翼的声调,「你不舒服吗?」 「你要是不喜欢开车,或者不想考驾照,我们可以把车退了,」江冉继续揣测他崩溃的原因,「好好跟车主说,他应该会答应,到时候再换个你喜欢的。」 他说完良久,梁季澄才扬起头,他神色透着疲倦,鼻尖微微泛红,不知道是由于过于激动还是刚刚被压出来的。 「不是,我很喜欢,」他摇了摇头,用手搓了把脸,「谢谢你,我真的很喜欢。」 这场小小的风波终于过去,服务员很快把他们点的锅底端上来,因为他刚才的异常表现,江冉一直觑着梁季澄的脸色,把烫好的食材捡到他盘子里,自己反而没吃多少。一顿饭进行到一半,梁季澄藉口要去洗手间,留下江冉一个人在座位上。 他并非是去放水,而是临时做了个决定。 他要放弃出国的名额,留在国内,至于前后经过,他也不打算告诉江冉了,就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们的感情还不够稳定,他还是没法做到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抛下一切离开这里。更重要的是,他不能无视江冉对他的付出,也不忍心看到对方发现自己被隐瞒欺骗后震惊又心痛的样子。 没关系的,梁季澄往脸上泼了捧水,再次对上镜中的自己,又恢復了往日胜券在握的底气。条条大路通罗马,即使他放弃这个机会,将来依然可以出国,他可以先在国内读研,将来再去读个二硕或者考博,要么就先工作,等攒够了钱再考虑,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把江冉一起带过去。 只要他想,总会有办法的,而且必然是两全其美的办法。 梁季澄拿定主意,仿佛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再往回走时,他的脚步变得轻快起来。可还未等他重新落座,却远远瞧见江冉低着头,手里拿着的是自己的手机。 下一秒,像是感觉到什么,江冉迎着他的视线抬起头,脸上是难以磨灭的震惊。 梁季澄突然明白了,他原本的微笑凝固在脸上,取而代之的是浑身瞬间升起的寒意。 「阿澄,」江冉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一清二楚传到了梁季澄耳朵里,「你要出国吗?」 就在梁季澄离开的空档,他的手机响了,显示进来一条简讯。没有哪个人能在面对另一半的隐私这样的诱惑时毫不心动,江冉也不例外。也许是还在对程灵的事情耿耿于怀,在心里斗争五秒之后,他选择丢弃自己的道德,点开信息翻了起来。 简讯并不来自程灵,而是梁季澄的辅导员,通知他出国的材料出了点问题,需要他回学校补一下。 江冉对着窄小的屏幕盯了足足一分钟,上面的每个字他都认识,可连起来就像匆忙拼凑起来的四不像,无论如何也没法把简讯的内容和梁季澄联繫起来。 出国?出什么国,去哪里?阿澄要出国,可他什么都没和自己说呀…还是这条简讯发错了地方? 江冉强忍住内心巨大的惶恐,又将信息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学校里有那么多学生,他多么希望是发件人眼花发错了,然而段落开头那个熟悉的名字清楚显示着,收件人就是梁季澄。 「你要去哪里?」他问。 如果梁季澄这时表现出任何困惑,不解或者愤怒,他都抱着一丝希望相信阿澄是不知情的,然而梁季澄眼里的惊慌却成为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要出国交换,」江冉闭上眼睛,又睁开,感觉自己的声音好像从体外发出来的,「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梁季澄进退两难,只好坐下来硬着头皮解释,「你先听我说,我没有…要瞒着你,我之前是申请了交换生,但是现在打算就在国内读研,不出国了,所以才没和你讲的。」 江冉愣愣看着他,半晌,他把头靠在椅背上,轻轻地笑了,「哦,是怕我拦着不让你去,是吗?」 「不是,不是这样的,」见他这么说,梁季澄一下慌了,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江冉的手,「我没这么想,你不许说这话!」 江冉没有动,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挣脱了,心头被扎出的血仿佛即将从喉咙蔓延出来,梁季澄句句都在否认,但在他听来,句句都是承认。 「在我为了你的未来,为了我们的未来拼命努力的时候,你原来是这么想我的。」 第96页 「我…」梁季澄被噎住了,一时说不出话。 「你觉得我会为了不和你分开而阻拦你,不让你去追求更好的生活,」江冉平静地说,弯了弯嘴角,「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他一点点把手抽离出来,然后拿起自己随身的小包,转身离开了店里。 「江冉!」梁季澄暴喝一声,这一嗓子吸引了四周不少食客的目光,他拔腿就要追上去,却被服务员告知还没有结帐。等他付了钱匆匆赶到门外,街上早已没了江冉的踪影。 「妈的!」梁季澄又急又气,把所有怒火都发泄给了路边的石墩子上。 就在这时,手机再次响起,只不过不是简讯而是电话——辅导员没收到他的回信,怕他压根没看见,便打过来询问情况。 「刚才发你的简讯看到了吗,有一门课的成绩还需要授课老师签字,我已经跟张教授说了…」 辅导员在那头絮絮叨叨,梁季澄却压根没在听,他的心思全在江冉身上,同时心里翻涌起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不得已打断,「对不起老师,我可能…不会去了。」 「什么叫不会去了,」辅导员疑惑道,「你在外地吗?」 「就是,我想放弃这个机会,」梁季澄垂着眼小声说,「让给其他同学吧。」 电话那边戛然而止,安静片刻后传来一声低吼,「梁季澄!」似是顾忌着周围环境而刻意压低了嗓门,几秒后才变得朗然起来,「梁季澄你是不是疯了,交换名单都出来,手续也办好了,你说不去就不去,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对不起老师,」梁季澄无可辩驳,只能道歉,「我身边出了点情况,我得留在这里…」 「你现在在哪呢,」辅导员语气很不好地说,「马上回学校一趟,咱们好好谈谈。」 「我现在可能…」 「快点回来!」导员提高了声调,「你是大学生了不是幼儿园,出国留学也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你这时候反悔不说对方学校,就是教务处那边我也不好交代。你要是真有苦衷,就回来给我解释清楚!」 梁季澄不得已,放弃了继续去追江冉的想法,搭车回了学校。 反正明天还有时间,他想,水果店就在那,江冉又跑不掉。 辅导员面色很不好,大概没见过他这么能折腾的学生,但语气还算和蔼,「你是不是家里有什么困难,真为难的话,说出来咱们想办法一起解决,这个机会很难得,没有你这么随随便便说撒手就撒手的。」 梁季澄当然不好意思说是为了男朋友想留在国内,又想不出别的理由,只能一声不吭,将沉默进行到底。 眼看从他嘴里撬不出什么,辅导员也没了耐心,把签了字的成绩单甩到他面前,「回去好好想想吧,想好了下周二之前把东西交到教务处,那么大个人了,自己的前程别人说再多也没用,该上点心了。」 梁季澄:「老师我…」 辅导员摆摆手,没再多说,示意他可以走了。 梁季澄拖着一身疲倦回到家,果不其然,江冉没在屋里等着。他在满腹纠结中度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拎着早餐去到水果店,却只看到落了锁的卷闸门。 梁季澄敲了敲门,里面无人应答,他又绕到后院,房门同样是紧锁着的。 怎么回事,这个点就算不营业也该起床打扫了。梁季澄贴着铁皮听了半天,江冉之前给过他一把店里的钥匙,但他很少随身带着,一般是放在家里,这会儿店里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又给江冉拨了几个电话,无一例外全部是关机状态,也不知道是手机没电还是单纯把他拉黑了。 这一练操作下来,梁季澄心中不安愈甚,到底出什么事了,就算再生他的气,也不至于连店都不要了。犹豫了几秒,他调转方向,朝街对面药店走去。 他不喜欢那个药店的女生,总觉得她对江冉心怀不轨,但现在她可能是唯一知道江冉去向的人了。 药房开门开的早,陈莉正在里面打着哈欠等水开,手边还摆了一盒泡面。见梁季澄进来,第一反应慌乱的差点把水壶打翻了,站稳后又下意识捋了捋头髮,把泡面藏到了身后。 「有事么?」她小声问道。 梁季澄没有绕圈子,直接说明了来意,陈莉听完他的叙述有些迷茫,「江老闆昨晚就回老家了啊,他妈妈好像生病了,他就着急走了…他没和你说吗?」 第52章 江冉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盯着面前桌上的化验单,一动不动像尊雕像。从昨晚到接到电话马不停蹄的赶回来,又连夜转院到省城,到现在为止,他已经整整24小时没合过眼了。 隋文娟是上班的时候突然头晕被同事送过来的,经过检查,被诊断为大脑血管阻塞——简单来说,就是中风。 虽然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但偏瘫的可能性很大,也就是说,不管能不能治好,今后多半只能在家待着了。 在听到这消息的那一刻,江冉的感觉不是天塌了,而是庆幸。 也许是年初那场葬礼改变了他的想法,让他觉得只要人还活着,就已经很好了。 但很快他又陷入深深的忧心,伺候一个瘫痪的亲人不是简单的事,早在给梁老太陪床的时候他就体验过了,加上他手头还有家店,不可能做到全职看护,一切都需要从长计议。 第97页 江冉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大概真的是他流年不利,遇到的事情桩桩件件都在耗他的心神,还有梁季澄…算了,不提他也罢。 眼下最重要的是隋文娟的病,生计和家庭的担子压在他身上,他没时间也没心思处理这儿女情长的一团乱麻。 失去通讯的梁季澄不知道江冉已经来了省城,他买了最早的票赶回去,但并没有在家里或者他们常去的医院看到母子俩,只能又费了些工夫,先跟相熟的邻居们打听,又去到隋文娟上班的地方,最后才从医生口中得知病人早就办了转院。 他只好乘夜班车重新回了省城。 一天之内来回奔波两趟,等半夜到达汽车站,梁季澄差不多是站着都能睡着的状态了。尽管他一秒也没耽搁,随便抓了个黑车司机赶去医院,却被保安以早就过了探视时间为理由撵了回去。 于是他真正见到江冉,是在第三天的早上。 为了方便照顾,江冉没有回出租屋住,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他不想碰见梁季澄。他买了张摺叠床,白天收起来,晚上就在病床旁边搭个位置,完美的融入一众陪床大军中。 医院里什么人都有,一间病房六个人,加上家属起码有十五六号,快赶上大通铺了。人一多大家各显神通,到了晚上打嗝磨牙打唿噜的,江冉这种安安静静的就受了罪。他和梁季澄都是老实睡觉的主儿,如今被噪音折磨的一晚上没怎么休息好,凌晨三四点才迷迷煳煳睡过去。第二天一早当他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准备去厕所洗漱时,却发现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在走廊上,挨门挨户的探头往里看。 是梁季澄。 江冉当然想过他会找过来,自己不可能躲梁季澄一辈子,只是现在还不想看见他。 就在他犹豫该目不斜视走过去还是直接回病房时,梁季澄先一秒发现了他,急忙喊了声,「江冉…」 一句话还没说完,江冉转身便走,被梁季澄匆匆几步追上来抓住,「等一下…」 「这里是医院,」江冉声音很小,但很坚决地甩开他的手,「别在这拉拉扯扯。」 「我知道我知道,」梁季澄哀求着说,丝毫没了以往居高临下的态度,像一只卑微的野犬,「我,我没有别的事,就是想问问,阿姨怎么样了?」 「死不了,」江冉淡淡道,他垂着眼,眼神自始至终盯着墙边一处明显剥落的墙漆,露出光秃秃灰白的颜色,而不是落在梁季澄的脸上,「你问完了吗,我要走了。」 梁季澄被堵的哑口无言,他知道江冉之所以这样对他,过错全部在于自己。他埋下头,过了一会儿才像下定决心一般,「对不起。」 他这辈子都没和人低过几次头,自然没有那么多道歉的花样,一句对不起之后,便再也没有别的词了,想解释,又觉得现在的处境不太合适,只能闭上嘴等待江冉的审判。 这三个字一出口,江冉像是听到什么很好笑的事,他抬头迎向梁季澄的目光,忽然轻笑一声,摇摇头离开了。 江冉的确不想再和梁季澄纠缠什么,他本以为今天的态度会让梁季澄知难而退,没想到接下来连着三天,他都在住院部的各个角落不定时偶遇对方,有时是去拿药的路上,有时是在打水的走廊上。说是偶遇其实并不准确,因为大多数时候梁季澄只是站在一边,似乎在特意等他,一副想说话又不敢上前的样子,等他走远了,再掉头离开。 几次下来,江冉心里也开始变得不得劲。 他没有折腾人的习惯,看到男朋友一夜之间转了性子,两人的地位全然颠倒,他心里并没有多少快感,相反,这只会不断提醒他,他们是为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到了第五天,江冉再也受不了了,决定找梁季澄好好谈谈。 梁季澄欣喜若狂,以为他们终于要和好了,就像从前许多次那样。没想到江冉开口第一句话,就下了一剂勐药,将他的世界炸了个天翻地覆。 他说,「阿澄,我们分开吧。」 梁季澄愣住了。 有那么几秒,他以为是自己耳朵的问题,以致于出现了幻觉,直到江冉又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他才恍然回过神来。 分开…什么意思,他要和自己分手吗? 梁季澄勐地站起来,但大脑跟不上他的动作,一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就这么定定看着江冉,像被吸了魂儿。 「听我的,阿澄,」江冉没有被他这一惊一乍的反应吓到,他去拉梁季澄的手,温和地注视着他,「你出国吧,这个机会很好,不要为了我耽误你的前程。」 「不,不…」梁季澄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是拼命摇头,仿佛丧失了语言系统,「我不出去,我这就跟学校说,我,我退出,我不出去…」 江冉嘆了口气,将他拉到自己怀里。 「我爱你。」 梁季澄的身体陡然变得僵直,神奇的因为这句话安静下来。 江冉没有撒谎,他爱梁季澄,比任何人都要爱他,自始至终都是。但爱是真的,失望也是真的,无能为力更是真的。命运将他们推到了这分叉路口,往后的路怎么走,不是他们个人能决定的。 他多年前虚无缥缈的担心在此刻落地生根,成为了现实,他们两个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些天我想了很多,」他松开手中的人,理了理他的头髮,「其实你不告诉我是对的,这件事我也有责任,我没有顾及到你的未来,只想着咱们俩能在一起…我不应该成为你的拖累。」 第98页 梁季澄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他面色发白,原本漂亮的脸皱成了一团,「我不是…你不是拖累,我不想分开…」 他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他们只是吵了一架,不,连吵架都算不上,之前不也有闹别扭的时候,不是照样好好的,他已经答应了不会出国,为什么就不能原谅他… 明明是三伏天,梁季澄却由内向外的冷,像是被活生生抽掉了一身的骨血。 「有件事我没和你说,」江冉继续平静道,「我妈妈这个病,大概率没法痊癒,也就是说,后半辈子我可能得一直照顾她。她是我妈妈,我不能不管她。但是你和我不一样,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地方要去,你值得更好的未来,是我没什么本事,不能陪你走下去了。」 「够了!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梁季澄突然变了脸,暴怒着甩开他的手,「你不要我了,要和我分手,还说这冠冕堂皇的话干什么!」 江冉安静地坐着,一言不发承受着指责,好像只要梁季澄说的够多,将心里的怒气全都发泄出来,就能抵消这些年的恩怨纠葛,让他们相忘于江湖。 「咱们在一起六年,凭什么你说分手就分手!」梁季澄掰着他的肩膀,几乎要扣出血来,「我告诉你我不同意!」 江冉任由他拽着,连一丝反抗也没有,像没有感情的木偶,梁季澄忽然就崩溃了,「我不出国了,阿姨生病了,我们一起照顾,挣了钱带她去大城市看病,这样不好吗!」 江冉还是没有说话,不动声色看着他一个人疯狂。 下一秒,梁季澄的手忽然就落了下去。 那一剎那,他心底升起一个想法,一个直觉,他清楚地意识到,他们结束了。 他和江冉相识十六年,就像利刃与刀鞘的融合,以往每一次争吵,都是江冉在无限的包容他,然而这一次,刀鞘断了,是永永远远的裂成了两半,不是撒泼打滚就能修好的——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江冉疲惫地起身,表情麻木向外走去,在即将跨出门时,梁季澄叫住了他。 他转过身,看到梁季澄布满泪痕的一张脸,泪水之下,是淹没不住的怨恨和悲愤。 目光相交片刻,江冉毫无留恋地回头,将梁季澄留在了身后。 那扇门里,有他的旧爱,回忆,和他分崩离析的爱情, 自此,他们两不相欠。 江冉回到医院,和医生沟通了治疗方案,待病情稳定之后,他准备带隋文娟回家修养,毕竟每天的住院费用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至于水果店那边,他向表舅说明了原因,店面暂时关闭,等表舅从广东回来之后再做打算。 他活得机械而忙碌,仿佛被困在了周而復始的循环中,直到一个月后,他再次见到了梁季澄。 「我跟房东说了退租,房子已经收拾完了,你的行李我也打包好了,你抽空回去拿一趟就行。」 梁季澄把江冉约到省理工大附近的一家饮品店,点了两杯芒果汁,他比上次分开时消瘦许多,本就俊美的五官显得更加分明。 江冉抿了口饮料,「谢谢。」 「机票都订好了吗,」他又问,「准备什么时候走?」 「明天上午,今晚飞上海,明天从上海出发。」 江冉点点头,想嘱咐他几句身在异乡多多保重之类的,又记起自己如今的立场,不觉把话咽了回去。 「我把家里的房子卖了,」梁季澄主动开口,「卖了十一万,本来说好是十万的,买家可能听说拆迁的消息,又主动给我加了一万。」他说到这笑了笑,「你要是也想卖先别急着出手,说不定拆迁能赔的更多。」 房子卖了,表示和这座城市再无瓜葛,江冉克制住内心的心潮起伏,「那以后还回来吗?」 梁季澄淡淡将头转向窗外,「不知道,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他们又客客气气聊了几句,不像刚分手的情侣,倒像是阔别重逢的老友,末了,梁季澄提出想去医院看望一下隋文娟。 「我给阿姨买了点东西,趁今天给她吧,下次再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江冉握着杯子的手顿了顿,说了声好。 隋文娟的状态比刚入院时好了不少,虽然依旧不能动弹,但神志已经完全清醒。见到梁季澄来,她眼睛似乎亮了亮,挣扎着动了动,嘴里咿咿呀呀发出几个含混的音节。 江冉上前替她把枕头垫了垫,「妈,阿澄来看你了。」 「给您带了两件衣服,」梁季澄将袋子挂到床头,又拉了把椅子坐下,「都是我挑的,您别嫌弃。」 隋文娟的左手动了动,大概是想抬起来摸梁季澄的脸,梁季澄握住她的手,「我明天要出国了,可能很久之后才回来,您和江冉在这边多保重。」 江冉被那句很久之后刺痛了一下,后面的话他没再听下去,默默出了病房。 洗手间里的水龙头开着,江冉看着镜中苍白的面容,他想,这跟他预料的不一样,他以为面对梁季澄的离开,他会一如既往的决绝,就像当初他提分手时那样,但遗憾的事,他能控制自己的理智,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待他整理好心情再回到病房,梁季澄已经走了,只剩隋文娟躺在床上,看上去像是要说什么。 「怎么了妈,」江冉赶忙过去,「你不舒服吗?」 第99页 隋文娟的身体艰难扭动着,眼珠不断向枕头边瞟去。江冉像是突然领悟,手往枕头底下伸去,果然摸到一沓厚厚的东西——是装了钱的信封。 他原地呆了几秒,随即抓起信封朝外跑去。 然而梁季澄早就没了踪影。 他跑过走廊,跑到楼下,又来到外面大街,街面宽阔车水马龙,各色行人来去匆匆,唯独没有他的阿澄。 两个穿着校服的学生说笑着和他擦肩而过,江冉望着他们愣了半晌,在人来人往中慢慢蹲下,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上卷完 第53章 「江老闆?江老闆!」 江冉将一件外套盖在脸上,靠在躺椅上小憩,梦里睡得正香,恍惚听见有人叫他,惊醒时连带怀里的书也掉在地上。 「哎哟,怎么大白天就睡上了,这是累成什么样了。」女人挎着包调笑道。 「昨晚忙的有点晚了,不好意思,」江冉揉揉眼睛,连忙扯了一个塑胶袋递给她,「您来点什么,随便挑。」 「这不是孩子想吃芒果了,我来买点,」女人走到摊位前挑挑拣拣起来,「整个市场的芒果就属你家最新鲜,孩子点名要吃。」说到这她压低声音,眼神瞟向进门右手边一家店,「上次我在那家买的,回去一看坏了俩,你说说,哪有这么做生意的。」 江冉没法跟顾客一起吐槽同行,只能尴尬地笑笑,用gg化解过去,「那还有青提和香蕉也是今早刚到的,要不也来点?」 「不了,买太多吃不了…喏,三十块钱过去了,走了啊,下次再来。」 女人风风火火离开了,待她走后,江冉把地上的书捡起来,拍拍上面的土,重新放回架子上。 书是英语书,8000单词分类速记,江冉之前背过一遍,然而背完发现自己记的还没忘的多,只好从头再看。 就在梁季澄走后的第二个月,江冉在表舅的帮助下将省城的水果店转手盘给了别人,回来在老家租下了这个摊位。这一片属于他们这个小城最大的农贸市场,里面水果蔬菜,粮油副食,各色摊位少说有上百家。有了之前开店的经验,再做起这样的小生意自然是得心应手,起码每月租金减了不少,水电费也不用自己操心了。 隋文娟这几年康復的不错,除了说话还不是很清楚,体力恢復了大半,小范围走动是没问题的。江冉早上把饭做好,晚上再回去做一次,母子俩日子过得倒也自在。 他们在旧厂区住了一年多,在2009年的秋天等来了拆迁的消息,按照政府公布的价格,每平米赔偿1800元,他们这个80平的小房子一共拿了将近15万元的补偿款,虽然不算多,但确实比一年前梁季澄卖出的价格要高。至此,塑料厂终于送走了它的最后一批住户,长达三十年的歷史彻底落下帷幕。 当时的房价还不像现在这样飙升的离谱,江冉成功赶上了末班车,用补偿款加上自己的一点积蓄,在市场附近买了套二室一厅的小房子,房子不大,但胜在整洁干净,足够他和隋文娟两个人住了。搬家那天,江冉把老房子里的物件全部打包,原封不动搬了过去,包括梁季澄给他的那些零零散散的小玩意儿,以及这些年往来省城与家乡的车票,全都装在盒子里悉心保存起来。 还有一件事,江冉没和任何人说过,当年他曾经偷偷去了一趟梁家,趁着新房主还没来,用备用钥匙开了门,把梁季澄没来得及收拾的旧衣服运了出来。他也知道这么做挺丢人的,但强大的思念压过了理智和羞耻心,至少在睹物思人的时候能留下一点安慰。 中午来市场的人少,江冉在一堆水果中间靠到两点,才慢吞吞起身,去临街的面馆要了份凉面吃。下午零零散散招待了几拨顾客,等过了下班高峰期,晚上八点,江冉准时收摊,骑着二手市场40块钱淘来的自行车,晃悠悠回了家。 到家之后,隋文娟已经把要吃的菜切好了,只等江冉回来进行最后一步。一开始对于他妈「擅进厨房」的行为,江冉是坚决反对的,生怕她刚好一点又因为手脚不便切了手或者砸了脚,得不偿失。只不过拦了几次后,他发现隋文娟由公开转为地下行动,让人防不胜防,加上复查时医生嘱咐过适量锻鍊对身子恢復有好处,索性不再管,由着她去了。 今天的晚饭是两菜一汤,江冉在厨房忙活了十分钟,等到油烟机的噪音灭下去,他利落的将香菇菜心,鱼丸汤还有昨天剩的酸辣藕条端出来,顺便把电视打开。不知道隋文娟白天看了些什么,荧幕上怀着孕的儿媳妇正沖婆婆撕心裂肺地喊着,千篇一律的苦情剧。江冉大概早就习惯了类似的背景音,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看着,一边帮他妈把菜里的花椒粒挑捡出来。 他这头吃的专心致志,那头隋文娟看着电视里吵翻天的婆媳俩,忽然毫无徵兆地嘆了口气,「你什么时候能找一个回来就好了。」 江冉端着汤碗的手一顿,无奈地想,又来了。 这不是他妈第一次提起此事了,尽管江冉早就做好一辈子孤独终老的准备,但是显然隋文娟接受不了,老是催他多上点心。江冉没法直接拒绝,又不能明着坦白她儿子喜欢男人,而前男友此刻正在美利坚,怕给他妈气出个好歹,只好採取怀柔大法先应付着。 有时候江冉也会想,要是他的人生中没有梁季澄,他现在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像他这个年纪,菜市场和他差不多大的摊主,孩子都有两个了,天天围着他叫爸爸,而自己大概率会和这些人一样,早早地陷入日復一日琐碎的柴米油盐当中。 第100页 这是江冉不愿意看到的。 尽管他们的感情没有结果,轰轰烈烈爱过却又潦草收场,但和梁季澄在一起仍是他生命中最不后悔的事。 隋文娟不肯就此放过儿子,又追着问道,「上次见面那个聊的怎么样?」 「不怎么样,」江冉收回心思草草回答,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见了两次面,没下文了,以后不会出去了。」 他这话还算说的委婉了,实际上他和相亲对象第一次约会,女方在听说他家条件后,便露出知难而退的架势。但这也怨不得人家,江冉心里明白,他家这个条件一般人看了都得退避三舍,况且他本来也没打算结婚,由女方提出来正好省的尴尬。 这样不了了之的结局还算正常的,还有一次他和一个离过两次婚的女人见面,女方把他约到家里,关了灯就往他身上扑,把江冉吓得边提裤子边鞠躬,连连后退以保自己清白,最后被人赶出了家门,惊魂未定间还能听见对方破口大骂他神经病。 正常也好,不正常也罢,这些相亲的女孩子都是隋文娟托人介绍的,他也不知道他妈哪来的本事,足不出户也能认识这么多人,社交水平堪称恐怖。要是等她身体彻底好了,说不定能给他拉五百个过来,每天排着队相亲。 果然,隋文娟一听这话,立马开始了一唱三嘆的调子,「都是我不好,耽误你把你拖累了,要是没有这病,咱家何至于现在这样,都是我没用…」 江冉面无表情地往嘴里扒着饭,起先听见他妈这么说,他还会心里难受宽慰她几句,次数多了,渐渐也修炼到心如止水的地步,偶尔还能配合着打个辅助,俩人一唱一和。 「你应该庆幸没人肯嫁进来,」江冉抽了张纸巾擦擦嘴,「不然就咱家这巴掌大面积,你俩迟早得打起来,到时候两边我都不知道帮谁。」 隋文娟气的拿眼瞪他,「你要是真能娶上媳妇儿,我第二天就搬桥洞住去,不给你添乱!」 隋文娟年轻的时候嘴巴不饶人,到老了兴许是因着生病的缘故,性情竟越发像个小孩,有时候还需要儿子哄着才能顺心。江冉被她的话逗乐了,又往她碗里夹了两筷子菜,「那你可得坚持撑到那一天,到那时候我亲自出门给你找桥洞,保证给你找一个最宽敞最舒服的。」 亲生儿子油盐不进,隋文娟被气的没办法,吃完饭就进屋歇着了。江冉刷完碗,又把桌子收拾干净,也回了自己房间。 夜晚才是完全属于他一个人的时间,一般这个时候,江冉会选择背单词或者跟着录音练习一下听力,但是今天他在床上整整呆坐了十五分钟,连电脑的插排都没有打开。 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想梁季澄。 可能是被昨晚那个吓人的梦影响到了,心有余悸的感觉一直持续到现在,梦里的场景是那么真实,阿澄沾满鲜血的脸,似乎就倒在他眼前。 江冉闭上眼睛甩头,想把这晦气的一幕从他脑海中清除出去。 这还不够,他又拿出许多年前两人的合照,看着两张年轻鲜活的面容,竭力想要取代那个血淋淋的脸孔。 要是能听听他的声音就好了… 梁季澄出国之前留下的那个号码,江冉早就烂熟于胸。在他出国一年后,江冉曾试着给他打过电话,无一例外是无人接听的状态。他没有放弃,一直坚持打着,后来终于有一次,电话通了,对面却是一个操着陌生方言的中年男人。两人鸡同鸭讲,对暗号似的聊了半天,江冉方才知道这个号码早就换人了,而梁季澄从来就没回过国。 从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拨出过这个电话。 类似徒劳的努力还有很多。在智能机刚刚兴起的那年,江冉的水果摊曾来过两位客人,是一对穿着时髦的年轻男女,女孩一直在向男友展示手机的操作。「你看就是这样,」她在屏幕上点了几下,又放大,「随便哪个地方,都能看到那边的实景地图,特别方便。」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正在给她们挑水果的江冉停住了,由那个日思夜想的名字而起,一个想法几乎在瞬间形成。 在给女孩递出找回的零钱时,他不由问了句,「国外的也能看吗?」 女孩一脸困惑,大概不理解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你说什么?」 「就是,你说的那个软体,国外的也能看吗?」 「可以呀,你想看哪里的?」 「…美国,洛杉矶。」 第54章 关于梁季澄要出国的那条简讯,江冉是亲眼看到的,神奇的是,在那一刻尽管他被失望和痛心占据了全部的理智,但他仍然于混乱中记下了学校的名字。 女孩子非常热心,亲自向江冉示范如何在地图上找到对应的地点,确保他学会之后,和男友手挽手离开了市场。 在此之前,江冉的手机一直是老式的按键机,为了看地图的功能,他特地买了最新款的智能机,跳过了曾经gg满天飞的滑盖和翻盖机,相当于直接从原始社会跨到社会主义。 梁季澄交换的学校还是很好找的,面积很大,环境也不错,校园里布满了高大的橡树,还有堆满落叶的小路,和许多美国电影里的场景一模一样。自从有了新手机,江冉仿佛找到了精神寄託,没事的时候就扒着地图来回翻,致力于足不出户把这所世界名校从里到外逛个遍。 第101页 也许是老天爷故意存了逗弄他的心思,时间一长,竟真的让他翻出些东西来。学校往西南两个街区有家咖啡店,外观上看和梁季澄第一次请他吃饭的那家死贵的西餐厅有几分相似。这么多年过去,江冉始终对那顿饭的价格记忆犹新,现在想来,店里虽然味道不怎么样,装修方面却是深得真传,模仿的十分精妙。 那天江冉正如往常一样在地图上乱点,匆匆掠过咖啡店时,目光扫到门口一个正要进去的人影。尽管只有短短一瞬,但下一秒,一股强烈的直觉将他抓了回来,莫名的冲动排山倒海般从胸口直击天灵盖。 他愣了片刻,连忙倒回去,放大,再放大… 江冉盯着屏幕上因为放大到极致而有些斑驳的色块,简直不敢相信。 尽管只是一个模煳的背影,但他还是可以肯定那就是梁季澄——他朝夕相处了十六年的人,绝无可能认错。 是梦吗,他竟然真的在异国的领土上,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人。 命运的一把齿轮,沉重又笨拙地转动着,偏偏在此刻完成了交汇。 感谢老天爷。 感谢现代社会高科技和发明卫星地图的人。 江冉细细描着手机里的人,梁季澄穿了一件黑色的夹克,背上是双肩包,从身材看,似乎是比离开前结实了,手里提着一个牛皮纸袋,江冉甚至能从他弯曲的指节,感觉到他手腕微微突起的青筋。 他要去店里干什么,是吃饭,还是打工?做咖啡还是端盘子?他吃的还习惯吗?一个月能拿到多少钱?老闆对他怎么样?他的课上完了吗… 他自顾自沉浸在这些琐碎而跳脱的想像中,像置身于温暖的洋流,被久违的幸福包裹住。直到隋文娟在隔壁叫他,才将他的玻璃球打破。等江冉再回到自己的房间,眼前的一切都没有变化,却似乎又都变了,手机静静躺在枕边,已经锁屏变成了黑色。 他不得不意识到,现实还是那个现实,就像拍到这张图的卫星和地球相距十万八千里,看似触手可及的人依旧远隔重洋,不会因为一张照片有任何的变化。 无论如何,江冉还是把照片截图列印下来,和那些零七八碎的回忆放在一起,让抽屉将它们暂时的尘封。 在暗沉单调的岁月里,江冉不是没动过去美国的念头,但是他被太多事情牵绊着,比如房子,摊位,比如他妈妈的病。而且他这辈子别说出国,连省都没出过几次,大洋彼岸对他来说更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直到后来,不知何时开始,关于2012世界末日的传言悄然兴起,在全世界掀起巨大的热潮。当然,相比于可怕的预言,没几人会真正相信,年轻人讨论更多的是另一个重点,末日来临之际,你想和谁一起度过。 关于2012世界末日的讨论,江冉在各个社区论坛浏览过不下几百次,他从最开始的一笑而过,到后来竟然真的就这个看似玩笑的话题思考起来,而脑海中首先蹦出的,无非是那牵肠挂肚的三个字。自此,出国寻人的念头便像吸了他的骨血,在体内撒欢儿似的疯长。江冉一遍遍强迫自己冷静,控诉这种行为的荒唐,他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根本不可能做到潇洒的说走就走,再说去了又能怎样呢,梁季澄已经毕业,莫说那么大的城市能不能遇见他,就算见了面不代表能修復两人之间支离破碎的关系,可与此同时,他又忍不住一遍遍在深夜搜索机票和签证的信息。理智和情感相互拉扯,此消彼长。 江冉心里清楚,所谓世界末日只是藉口罢了,给自己不着调的行为披上一层冠冕堂皇的外衣,让它变得更加合理,而最真实的原因,是他想见见梁季澄,仅此而已。 恰逢此时,隋文娟的病情有了进一步的好转,也让江冉重新燃起了希望。他捡起多年未看的英语课本和单词书,从最基础的学起,每天在嘈杂喧嚣的人流和络绎不绝的砍价声中埋头苦背,俨然成了菜市场勤奋好学的清流。隔壁摊子的老闆调侃他野心勃勃,中国市场不够做,还要把生意发展到国外,而他只是笑笑,并不反驳。 江冉的美国之行并不顺利,起初办签证的时候,不知是语言障碍还是回答的不好,他接连被拒绝了两次,好不容易第三次有惊无险的通过,市场那边又出了问题。管理员告知他,如果离开超过一个月,原有的摊位将不会为他保留,即使租金不断也不行。这一消息对江冉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丢失摊位相当于砸了他的饭碗,四处奔走无果下,无奈他还是放弃了出国的想法。 那一年是2012年,距离他们重逢还有四年的时间。 而江冉不知道的是,他心心念念的人,此刻正饱受枪击事件后遗症的影响。自从那件事过后,梁季澄患上了应激障碍,常常毫无徵兆地陷入精神恍惚的状态。那天超市里地狱般的场景不止一次在噩梦中出现,一点点类似的声音都会让他变得极度恐惧,整整两周的时间,他甚至连家门都不敢出。 公司贴心给他放了一个月的长假,还请了心理医生替他疏导,不过见了几次面,却并没有什么效果,只是开了点辅助治疗的药物。眼见好友肉眼可见的消沉下去,白帮主实在不放心,在纽约多待了些日子,负责在他足不出户期间投餵食物,确保他被折磨到自杀前不会先把自己饿死, 白帮主原名steve white,因和享誉世界的苹果创始人乔帮主同名,才被起了这么个外号。梁季澄初到美国时,就因为公寓厨房的使用权问题和他大打出手。梁季澄从小集体观念淡薄,向来没什么集体荣誉感,这会儿却难得民族自尊心爆棚了一回,最终凭藉从小到大积攒的打架和被打经验,以及中国人自带的武术天赋略胜白帮主一筹,两人也不打不相识,自此成了朋友。 第102页 屋外走廊由远及近响起脚步声,随后是开门的声音,白帮主把一堆食物塞进冰箱里,又沖里面喊,「梁,出来吃饭,我给你带了披萨!」 隔了半分钟左右,卧室的门才被打开,梁季澄穿着睡衣,身上还算整洁,但再往上看,面色憔悴的堪比,数不清已经熬过多少个不眠之夜了。 白帮主替他把椅子拉开,「全部按照您的要求订制的,厚饼底,火腿换培根,双份蘑菇,夏威夷酱换蒜香酱,尝尝吧,满不满意。」说完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梁季澄用两指捏着掀开披萨盒一角,只瞥了一眼,便露出恹恹的表情。 「别这样,老兄,」白帮主双手撑在桌上无奈道,「我可是跑了三家店才买到,你好歹吃一口。」 「不好意思,」梁季澄虚弱地摆摆手,「我刚才确实想吃来着,现在又没胃口了。」 倒不是他故意折腾人,这两天他常常觉得胃里难受噁心,算是医生给他开的治疗药物的副作用,算上这一顿,他差不多三四天没怎么好好吃饭了。 白帮主只好捡起一片披萨自己嚼了起来,「梁,我算知道你为什么那么怀念你前男友了,相信我,他能忍受你这么多年绝对是个奇蹟。」 前男友这三个字眼有些刺耳,但梁季澄听到只是笑了笑,笑得有些惨澹,没多说什么。 看他这副样子,反倒让白帮主心里没了底,沉默片时,他选择把刚刚在果汁店买的芒果冰沙递给梁季澄,「所以,你们这些年一直没有联繫过?」 梁季澄摇摇头,那时候他刚到美国,一下飞机手机就丢了。一开始他是太忙了,忙着找房子,忙着打工,忙着学习,忙着联繫导师,后来有了时间,却发现原来那个刻在心底的手机号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直到这时梁季澄方才惊觉,原来除了一个空荡荡的电话号,他竟然没有别的可以联繫江冉的方式。他想起很久之前江冉曾让他帮自己註册一个邮箱,他嫌麻烦便找藉口一拖再拖,后来就不了了之了,现在看来,是他亲手斩断了两人最后一点可能。 「有件事我要拜託你,」梁季澄说到这坐直身子,看着好友正色道,「我回国前这么多事情肯定来不及全都解决好,我不在这边,有些东西需要你帮我处理一下。」 白帮主没有立刻应下他的话,皱着眉半天才接道,「你真的打算回去了?我以为你只是说说而已。」 梁季澄轻轻嗯了一声,「没办法,」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手腕,那上面有一道凸起的伤疤,「我的家在那里,我放不下。」 第55章 梁季澄回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江冉的水果店。 数年前他曾经回来过一次,跟着导师去北京参加一个国际学术会议,他厚着脸皮求了两天假,从首都飞回家乡,然而水果店早已物是人非,换了新的主人。梁季澄跟现在的老闆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江冉是三年前把店转手给了他,关于卖掉后又去了哪里,老闆也不清楚。 尽管没有如愿见到想见的人,梁季澄还是没捨得走,他屋里屋外转了两圈,原来熟悉的招牌被换成了新的,店里的布局也变了,他钟爱的芒果不再被放在最外面显眼的位置,而是换成了草莓,山竹和柠檬。梁季澄不想空手而回,向老闆要了两颗柠檬,回去切了半颗泡水喝,又酸又苦,酸的他差点掉出眼泪。 时隔多年,他再次重归故里,街道上依旧没什么变化,除了街角多了一家大型超市;等红灯时,他听到两个阿姨在讨论,再过段时间,这一片就要拆了,统一划归成写字楼;经过药店门口,他看到原来打着哈欠吃泡面的女孩,身边多了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男生,两个人正笑着将新到的药品摆上货柜。 他一路走,一路看,逝去的时间从他身边流淌而过,等走到水果店,那座隔江眺望的古老的钟楼刚好从远处传来悠扬的钟声。 「老闆,」梁季澄掀开门帘进去,「麻烦帮我挑几个芒果。」 店里没其他顾客,老闆恋恋不捨关掉正在播放视频的手机,从柜檯扯了个袋子,「要熟一点还是青一点的?」 「都行,要新鲜的。」 「我家的水果都是新鲜的,别看没剩多少,都是今早刚运来的,」老闆拿着芒果挨个颠了颠,「这次回来,还是来找人的?」 梁季澄大脑宕机的对着老闆的话反映了几秒,才听懂意思,合着这是认出他来了,「您还…记得我?」 「怎么不记得哟,冲进来就问我原来店主去哪了还求着我给人家打电话的能有几个,」老闆把水果放上秤,「喏,22.5,给我22行了。」 梁季澄刚回国,还不习惯手机支付,摸遍全身唯一的零钱也只有两张十元大钞。看他略显窘迫的样子,老闆大方表示,「算了你莫找了,就两块钱不要了。」 梁季澄有点不好意思,「一会儿我去超市换点零钱给您。」 「不用了,」老闆摆摆手,「我就想问问,你上次要找的人,现在联繫到他没有?」 梁季澄笑着摇头,他刚回国,面对国内日新月异的变化尚且自顾不暇,手头又没有联繫方式,怎么也得等安顿下来再考虑找人的事。 「不要急,」老闆安慰他,「我跟你说我这个人看人很准的,你这伢面相差不了,听我的,真正有缘分的,走到天涯海角也丢不了。」 第103页 从水果店出来,梁季澄一时半会儿无处可去,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来到了以前的校园。他本打算旧地重游一番,却在校门口被保安拦住了,告知他游客有固定入校时间,非参观时间不得入内。梁季澄先是一愣,平白生出一股「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失落,他不觉哑然,也没有解释自己的校友身份,说了声抱歉离开了。 校园里进不去,只能绕着学校外面走一圈,原先学校东边是座快倒闭的商场,周围挨着几个半死不活的铺子,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现在改成了美食街,客流量比之前多了两倍不止。这个点出来的基本都是校外觅食的大学生,顶着一张张年轻鲜妍的面孔,人手一杯奶茶,似乎连空气都被染上了香甜的味道。 梁季澄随便走进一家川菜店,要了份招牌套餐。现在是用餐高峰期,基本没有单独座位,都是要拼桌的,好在店里全是学生好说话,角落一桌三个男生热情接纳了他。眼见老闆忙的团团转,梁季澄实在不好意思再提找零的事,只能开口问同桌的男生有没有零钱,能不能先用手机帮自己付了。同学们一个比一个热情,二话不说帮他付了款,又问他是不是刚从国外回来,到这里旅游的。 「也不算旅游,」梁季澄倒了杯桌上的免费酸梅汤,「我以前在理工大念书,一直在国外工作,这次回国来看看。」 男生们交换了一下眼色,又问他是什么专业的。 「本科计算机,你们呢?」 「原来是学长!」坐在梁季澄斜对面,最健谈的那个男生一下子激动起来,「我,他,我们俩都是计算机的…哦他不是,他是学机电的。」 回国第一天出来逛个街都能遇上直系学弟,不可谓不巧,于是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梁季澄津津有味地听他们聊学校和班里的趣事儿,紧接着是吐槽环节,包括但不限于宿舍环境、食堂饭菜、以及实验室一年比一年变态的管理规定,又在他们的央求下讲了他这些年在国外工作和学习的见闻。在男生们一声声真挚的学长外加崇拜目光的加持下,梁季澄的虚荣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忘了问学长了,」梁季澄左边留着锅盖头看起来很乖的小男生替他把酸梅汤斟满,「您是哪一级的?」 「05级,」梁季澄想了想,「05年入学的。」 「哇,那您比我们整整大了十届!」小男生感嘆完才想起来自己表现的太过夸张似乎有点不太礼貌,用手捂住了嘴。 梁季澄先是被他这声惊唿晃了下神,等到思绪被重新唤起,他方才意识到,是啊,都已经过去八年了。 这八年他背井离乡,走遍了半个地球,如今看来,倒像是冥冥之中天註定,兜兜转转,还是让他回到了原点。 男孩子们粗心,没察觉到梁季澄的异样,还在热烈讨论着。一顿饭结束,梁季澄和他们告别,独自一人回了下榻的酒店。 电脑上还剩半篇没看完的文献,是梁季澄在飞机上打开的,自从他染上了失眠的毛病,没有别的可以打发时间的东西,只好靠浏览资料度过漫漫长夜。但这会儿他却是一个字也读不进去,嘆了口气,将屏幕压了下去。 酒店处在市中心的位置,外面就是熙攘的街道,梁季澄来到窗边,透过落地窗看着外面琳琅的景色。他来到洛杉矶的第一天也是如此,只不过他并非像现在一样身处舒适的酒店,而是几十美元一晚狭窄逼仄的小旅馆,饶是如此,梁季澄也只捨得住了两个晚上。洛杉矶的夜景,比眼下他看到的要繁华百倍,但那时梁季澄的心里,却没有了曾经的激动和嚮往,更多的是被孤独包裹着的迷茫。 他像是误入了仙境之国的爱丽丝,身处在一个陌生的世界,每天和不属于他同胞的面孔们打交道。他努力的向那个世界靠近,竭力让自己在外人面前扮演的游刃有余,但拨去那身外衣,他的内里依然是落寞又惶恐的。梁季澄不是一个故乡缘强烈的人,可即使他在美国待了那么多年,有时对着纸醉金迷的城市夜色,也会不由自主怀念起那个他曾拼了命也要逃离的家乡。 那片旧厂区的楼房,如今拆了没有? 他小时候常去的那家牛肉粉店,现在还开着吗? 还有江冉,他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阿姨的病有没有治好? 他结婚了吗? 他还…记得自己吗? 梁季澄在惴惴不安的猜想中度过了乱七八糟的一晚,酒店的床很软,可他睡的并不踏实,虽然没再做什么吓人的噩梦,但依然是兵荒马乱的一夜。他梦见少时的自己和江冉,两人手拉手在江边奔跑,跑到一处码头,江冉忽然挣脱了他,转身跳进水里。梁季澄急忙也想下水,可一抬头,只见他笑盈盈站在对岸,身上滴水未沾,而眼前的一汪江水,却在瞬间烧成了火海… 梁季澄浑身汗涔涔醒过来,可能屋子太热闷的,他心有余悸地看了眼表,才凌晨五点。 时间还早,可他无论如何也睡不下去了,在房间磨蹭了一会儿,六点半下楼吃早餐,又和司机通了电话,约好八点钟来接他。 七点五十,商务车准时开到酒店楼下,司机是个挺精干的小伙子,手脚利索,话也不多,帮梁季澄把行李搬上车,一句多余的废话也没有,不像有的话唠边开车边没完没了的找客户聊天。没有外人打扰,梁季澄心无旁骛地走着神儿,从省城回家的路他走了无数次,还是老样子,无非是路面又翻新了,加油站旁边换了新的超市。路还是那条路,回乡之人的心境却不同了,梁季澄能感觉到伴随着期待同时袭来的,还有愈发浓重的紧张。 第104页 他自知自己现在处于一种相当矛盾的状态,或许是因为近乡情怯的本能,离故乡越近,不安的感觉就越明显。他是为了江冉回来的,但一想到可能会面对的种种情形,包括自己最不想看到的,心情便倏尔从高台处跌至万丈深渊。 「先生,先生,您没事吧?」 「嗯?」梁季澄被这一声拉扯的勐然回过神来,「没事…怎么了?」 「您这趟是要去女朋友家吗,」司机偏着头看了眼后视镜,「见老丈人丈母娘?」 梁季澄:「…?」 是他太久没回国已经听不懂中国话了吗?他这个结论是从哪得出来的? 「您别见怪,」司机笑了笑,「我看您裤子都快抓烂了,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 梁季澄脸一热,赶紧用手把膝盖的褶皱抹平,「…没有,我不是。」 「我看也不像,」司机说着转了个弯,把车开上岔道,「要是去女方家拜访,哪个不是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我看您带的都是自己行李。」 梁季澄像在沉思,半晌他忽然开口问道,「你结婚了?」 「嗯呢,年前刚结的,」司机嘿嘿一笑,「我当时去我老婆爸妈家,表现和您一摸一样,所以才那么猜的。」 梁季澄不再吭声,但是眼底的担忧分明融化了大半。这是一个好兆头,他想,既然遇见了一个成功的例子,说不定就预示着他这趟追夫之旅也会圆满而归。 想来也是可悲,好好一个硕士,沦落到需要靠这些初中生才会相信的小把戏获取安慰。不过作为一个实用主义者,只要结局是好的,过程手段如何倒也无所谓了。 到酒店放下行李之后,梁季澄先去了旧厂区,如他所料,原先的厂房包括住宅楼已经全部拆除,变成了写字楼,周围还多了几栋配套的公寓。他从楼下的保安口中得知,当年拆迁,这里的住户只拿到了拆迁费,至于去处,政府并没有给他们安排统一的安置房。 尽管没得到具体的信息,但梁季澄的心态却出乎意料的平和,他心中有股强烈的直觉——江冉没有离开,他一定还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 中午的午餐是在写字楼一楼的便利店解决的,趁着下午天色还早,梁季澄去了郊外的公墓给梁老太上坟,回来的路上,他意外收到了白帮主的视频邀请。 「怎么样,找到你的心上人没?」接通后下一秒,好友的大脸紧接着出现在屏幕上,毫不避讳地说,「聊的怎么样,答应跟你重归于好了吗?」 「你不知道我才刚回来吗,」梁季澄摸出耳机插上,「是不是太着急了点。」 「那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你什么时候有这本事了,」梁季澄听了他的话简直想笑,「把军方系统入侵了,隔着太平洋还能帮我找人?」 「我可以在精神上支持你,」白帮主一本正经道,还比了个加油的手势,「需要的话,我还可以帮你联繫场地和牧师。」 梁季澄笑着骂了一句,又问了他在美国一些遗留琐事的处理进程,挂了电话。 不一会儿,计程车到达酒店,梁季澄没有立刻上楼,他在大堂的沙发上坐着,研究手机地图,准备去採购一些生活用品,毕竟接下来一段时间他可能要在这长住。地图显示向西二百米有家大型连锁商超,往南五百米是本地最大的农贸市场…嗯,还是去南边吧。 虽然怎么看都是前者更合适,但说不上为什么,就是想去逛一逛。 多出来的路,权当散步了。 农贸市场这种地方向来是梁老太最爱光顾的,梁季澄有十几年没踏足过了,属于未知区域。他运气不太好,是从生肉区进场的,一进到大棚里面,先被浓烈的生猪肉味熏的皱了下眉头。梁季澄捏着鼻子,这地方有卖日用品的么,是不是得找人问问…算了,还是先买水果吧。 他四周看了看,确定市场西北角是蔬果区域,刚准备过去,忽然不知从哪飞出一个不明飞行物,直直朝他袭来,他下意识往旁边一闪,东西掉到了地上,又往前滚了几圈,正好滚到他脚边。 震惊中梁季澄看清了袭击他的物体,这是…一个芒果? 一个小男孩啪嗒啪嗒跑过来,弯腰捡起地上的芒果,一点不嫌脏的拿在手里,仰头对上樑季澄的视线。 …小小年纪就这么大力气,倒是个练铅球的好苗子。 「你家的芒果?」梁季澄问他。 小男孩不说话,大眼睛眨巴眨巴看着他。 「带我过去行不行?」梁季澄又问。 这句应该是听懂了,男孩点点头,迈开小短腿把他往自家摊位领。 货台里,一个男人背身站着,似乎在整理东西。 在离摊位三四步的地方,梁季澄停住了,他盯着那个背影,勐烈地喘息起来,仿佛剎那间被抽取了全身的力气,被利镞穿透胸膛,手脚不受控制地颤慄。 与此同时,像是心有灵犀一般,面前的男人也转过身子,目光交汇的那一刻,他的眼神定格在了震惊。 他们站在人声鼎沸处,就这样望着对方,久久无言。 终于,还是江冉先开了口。 「你回来了,」他笑着说,声音却是带着泪的,「这么多年,过得还好吗?」 第56章 你过得还好吗? 如此简单的一个问题,梁季澄却如鲠在喉。 第105页 他该怎么回答,他过得很好,读完本科,又读了硕士,找了一份还算可以的工作,拿着不错的薪水,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站稳了脚跟,也算小小的功成名就; 他过得不好,这么多年,他没有一天不惦记着回家,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孤单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得了很严重的病,差点连命都丢在那个陌生的城市… 他一腔愤懑,满腹委屈,说不出来,咽不下去,本以为早在八年的经歷中消耗殆尽,没想到全部在见到江冉的那一瞬间叫嚣着升腾起来,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 就在他准备将心中执念一吐为快时,有人扯了扯他的裤子,梁季澄顺着低头看,是领他过来的那个小男孩,一只手在扯他的裤腿。 他脑海里万千想法,几乎在瞬间化为灰烬,仿佛一盆冷水从天而降,感觉有什么东西摇摇欲坠的拽着他的心撕成了好几片,「这是…你的孩子吗?」 「不是,不是,」见他误会了,江冉连忙否认,慌乱侧过身抹掉眼角的泪水,「是别人家的,他爸妈临时有事,放在我这…来,元宝快过来。」 男孩很听话,扔下樑季澄跑过去,让江冉替他把脸上的沾的土擦掉。 「我在这租了个摊位,」江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他没有看着梁季澄的脸,怕自己又做出什么失态的表情,「有几年了,生意还可以,没之前挣得多,不过离家近,也挺好的。」 梁季澄的心情千迴百转一番,听到这个答案,断掉的心弦才被重新接上,趁着勇气还没褪去,他走近了问江冉,「你现在有时间吗,咱们…出去找个地方?」 江冉的身子顿了一下,似乎有些为难,「我,还没到收摊的时间,要不你等我一会儿?」 梁季澄点点头,没有任何异议,真的退到了一边,安静等着。 他不在乎要等多久,今天的相逢对他来说是完完全全的意外之喜,哪怕等到凌晨,等到第二天早上他也乐意至极。 尽管人还在这儿,可是江冉的心思早已实打实地贴在梁季澄身上,他心不在焉地摆着檯面上的水果,余光却在不断地揣摩。他看到梁季澄在低头摆弄手机,似乎在给某人发信息,然后又接了个电话,心情很好的样子,挂断后对着周围拍了几张照,然后朝自己这边走过来。 江冉突然就紧张起来。 他怎么了,是不是嫌等的时间太长又要走了,就和许多年一样,或许离开的航班就在机场等着他,只是百忙之中抽空来见自己一面,而自己竟然因为放不下赚钱让他在一边等着,生生错过了挽留他的机会… 眼看梁季澄越走越近,江冉的手像绷紧的琴弦在发抖,难道他盼了这么多年的人又要从他眼前离开,难道他要再一次失去梁季澄,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他的脸… 「我…」 「你…」 两人同时开口,梁季澄先接上话,「不好意思,能不能让我去那待一会儿,」他指了指货台里面的空地,「外面人太多了,不太方便。」 江冉愣住了,用半分钟消化了这句话,确定自己没听错,「你,你不走吗?」 「…去哪儿?」 「你不是…」江冉刚说出口半句,意识到自己像是在刻意驱赶对方,匆匆低下头,「你这次是回来看看的吧,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他们俩一对一答像在听天书,显然不在一条线上,梁季澄略一思考,明白了江冉的异样来自于何处。 「不一定,美国那边的事情都差不多处理完了,」他笑了笑,「估计没个三年五载是不会走了。」 江冉勐地抬头,像听到什么天大的喜讯,眼里迸发出难以抑制的光彩,随即他就意识到自己表现的太过夸张,已然全部暴露了心境,只能找补似的轻咳一声,「那你…先进来吧,这有椅子,你坐。」 那把椅子其实是江冉从旧货市场捡来的,原本是小孩子用的尺寸,以至于梁季澄缩坐在上面看起来十分可怜,一双长胳膊长腿像是无处安放。江冉偷偷的向后瞥,他正在跟小元宝玩拍手心的游戏,故意反应的很慢假装输掉,逗得男孩不停的笑…以前的梁季澄可绝对不会有这么好的耐心,江冉的思绪像被拉回了很久以前,仿佛那个穿着校服的少年穿越时光向他走来,但是他的相貌又没有变,轮廓依旧挺拔而英俊,像一幅精心雕刻出来的人物画,光是坐在那里就一个人屏蔽了所有,和周遭混乱不堪的环境格格不入。 今天收摊的时间比平常早了半个小时,七点半,江冉把摊位上零零散散的东西收拾好,对着已经无聊到开始逗狗玩的梁季澄说了声,「走吧。」 梁季澄连忙拍屁股起身,跟着江冉一前一后出了市场。 他走在离江冉一个身位的距离,偷偷打量前面推着自行车的身影,以此来揣测这些年的近况:从前少年的青涩已经完全被男人成熟的骨架取代,似乎是高了点,但还是没有他高,头髮比以前长了,脖颈后面有一处大约两厘米的伤疤,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碰的。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就在目光灼灼几乎要将对方身体穿透的时候,江冉开了口,声音很轻,「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嗯,就前两天,」梁季澄心思回正,上前几步和江冉并排而行,「在省城待了一晚上,第二天就回来了。」 第106页 江冉哦了一声,没再多说。 他们毕竟分别了太长时间,差不多把彼此划进此生不会再见的名单,等到第一眼重逢的热潮褪去,剩下的那层坚冰似的隔阂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融化的。 尽管彼此都有无数的问题要问,但是在打破重重顾虑之前,谁也没有先跨出那一步。 又往前走了一段,梁季澄慢人一拍的脑迴路终于想起来该说什么,「我去了你以前的店,老闆说你盘给他了,但是他没留你的号码。」 江冉嗯了一声,「早就卖了,这边有房子嘛,看病也能便宜点。」 「那阿姨现在还好吗?」 「比以前强多了,虽然还没完全恢復,不过能说话也能走路,基本生活没问题了。」 俩人像第一次相亲,交换完这些基本的信息,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快到小区门口,江冉停下脚步,终于说出憋了一路,在肚子里打了十几遍草稿的话: 「让你等了这么久,晚上还没吃饭,要不去我家吃点吧,我妈肯定也想见见你。」 梁季澄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他的日用品还没买呢。 不过这些都不要紧,他的收穫可比预想的丰富太多,至少江冉的工作地和住所都被他摸清了,不至于再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找。 「改天吧,」梁季澄说,「我今天还有点事,明天再联繫你。」 江冉好不容易提起的一口气,像挨了针的气球,瞬间散的无影无踪。 他竭力掩饰自己失望的心情,是他太唐突了,他想,哪有好几年不见的前任一见面就邀请人上家里去的,又或许是梁季澄刚刚的表现给了他错觉,让他高估了自己的分量。 是这样吧,大概他这次回来也是因为别的事情,今天这场相遇不过是意料之外的偶遇罢了。 同一时刻,梁季澄的心境却是截然相反,透着一丝飘飘然的喜悦,他拒绝邀请的原因很简单,他想利用这一天的时间,好好包装一下自己。 这世界上很少有帅而不自知的人,作为颇有自知之明的一分子,梁季澄清楚自己的优势在哪。曾经他仗着底子好,不屑也懒得在打扮上多下功夫,每天即使素面朝天出门,也能收穫一票追求者,如今年岁渐长,竟对向来引以为豪的外貌有了一丝危机感。还在美国时,他身边是一群卷王同事,每天一下班就往健身房跑,恨不得住在那里,这让本来没什么运动细胞的梁季澄迫于压力也办了两张健身卡,虽然没去过两次就被束之高阁了。回国后,费力气的事他是不想做了,不过能花钱解决的还是要多多益善。 第二天,梁季澄早早出门,先找了家看起来还算高大上的理髮店把自己许久未打理的头髮修了修,然后把从美国带回来的运动衣休闲裤都扔了,花重金购置了一批行头,甚至还让化妆品专柜的导购帮他挑了一瓶适合的香水。做完这一切,他像一只漂亮又骄矜的雄孔雀,拖着华美的尾羽,重新踏上追求配偶之路。 人都是有自尊心的,没人会故意彰显自己的落魄,即使是在最亲近的人面前。梁季澄抱着背水一战的决心,有意向江冉展示他来年在外奋斗的成就,然而千算万算还是棋差一招,他赶到时才发现摊位上今天多了位不速之客,正背对着在和江冉聊天。 第三者的加入让梁季澄很是不爽,他步伐放慢,最终停在几米外的位置,定定看着,眉头蹙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看他们热聊的架势,不像来光顾的常客,倒像是相识已久的熟人,男人身材高大,一手拎着刚买的菜和水果,一手还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 梁季澄刚热络起来的心思被一个极易联想到的猜测拉扯着一点点坠了下去,莫非… 没等他思维彻底跑偏,江冉先一步看见他,越过男人朝他招了招手,「阿澄!」 就在他因为这个称唿陷入片刻的恍惚时,背对他的人也转过身,这人看起来和他们差不多年纪,而且似乎有些眼熟。 「梁季澄!」男人惊喜叫了一声。 …什么意思,他们认识吗? 「是我,,」男人嘿嘿一笑,抱起自己的小女儿,「老同学,不记得我了。」 第57章 梁季澄在记忆栏里搜索了半分钟,才把眼前的人和初中那个带他们去游戏厅鬼混的大傻个对上号。 不怪他忘性大,对梁季澄来说,从小到大身边的同学只能分成两类,江冉一类,其他人一类,除了江冉,别人都只能用萍水相逢来概括,他能想起宋朝的名字已经很不错了。 梁季澄和他握了握手,寒暄道,「好长时间不见,孩子都这么大了。」 「结婚结的早,」宋朝挥挥女儿的小手,「来,糖糖,和叔叔打招唿。」 小姑娘一看就遗传了亲妈的性格,腼腆躲在父亲怀里,哄了好几声才蚊子般喊了声叔叔好。 梁季澄从善如流捏了把她的小脸,「你们一直住这边吗,怎么到这来买菜。」 「是啊,我第一次在这看见江冉,也觉得很巧,这都好几年了,」宋朝高兴地说,「他还老跟我提起你来着,结果今天就遇见了!」 「咳…咳…」江冉一时呛得没忍住,大概没想到宋朝这么轻易的就把他出卖了。 「要不这样,」宋朝一拍大腿提议,「今天干脆谁都别走了,咱们一起吃个饭,这附近有家酸汤火锅特别好,我请客!」 第107页 梁季澄和江冉对视一眼,彼此无言,又心有灵犀地否决了这个想法。 「要不改天吧,」江冉开口,「阿澄他刚回来,你…」 「不改天不改天,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说好了咱都去,都去啊!」 眼看宋朝风风火火打电话订位去了,一秒钟都没耽搁,梁季澄在心里暗自嘆气,看来今天的二人计划要泡汤了。 梁季澄常年待在国外,对国内人情往来的种种已然变得陌生,不过好在这几年的摸爬滚打已经将他磨平了性子,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牙尖嘴利,丝毫不给人留情面的「蛇蝎美人」,也学会了话留三分地,给彼此一个体面。 吃就吃吧,正好他还担心和江冉单独相处会过于尴尬,有宋朝这个话匣子在,不用担心话掉地上,就当给他俩的关系多一个缓冲了。 宋朝把孩子送回家,拉着两人到了目的地。如他所说,这家火锅店之火爆,要不是提前预定,根本排不上座位。他们在门外等了几分钟,直到上一桌包厢的人出来,才被服务员迎了进去。 「来,我先提一杯啊,」宋朝给梁季澄和江冉满上酒,再给自己倒上,「今天高兴,见到了老同学,多少年过去了,没想到在家门口能遇见,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有缘千里来相会,为了咱们千里迢迢的缘分,走一杯!」 宋朝本来要拿白酒,在江冉的极力劝阻下才换成啤的,梁季澄酒量一直不太好,虽然不知道这几年过去有没有提高一点,但他喝的醉醺醺的样子江冉可是一直歷歷在目,还是不要冒这个风险为好。 一整杯酒灌下喉咙,江冉被冰凉的触感激的皱了下眉,下意识往梁季澄的方向看去,发现对方也在悄悄看自己,目光相触,又心虚地撤了回去。 看来今天这顿饭,註定要吃的胃疼了。 饭桌上唯一的局外人宋朝对两人的眉来眼去毫不知情,还在大谈学生时代的见闻,「我记得当时阿澄就是咱们班学习最好的,」宋朝咂巴着嘴回忆,「每次考试只要有他在,别人想拿第一根本没戏…哎,我听江冉说你大学毕业就出国了,一直在国外混,怎么样,美利坚好不好玩,咱们的天才出去有没有给那帮小老外一个震撼?」 梁季澄淡淡喝了口酒,「哪来的震撼,在哪不是混口饭吃,无非是换个地方当苦力罢了,天天被那帮鬼佬压榨,不比国内好多少。」 他自小在旁人的赞嘆中长大,向来不知谦逊为何物,对这些不要钱的赞赏也是毫不心虚的照单全收。但是人外有人这个道理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适用的,当他从大学开始,逐渐意识到自己并非永远是一群人中最出色的那一个,当他发现呕心沥血交出的论文不过是所有成品里最平平无奇的一篇,他才明白自己压根够不上一直以来所认为的天之骄子,靠小聪明取得的那些成就在别人看来也不过尔尔。他不是天才,不是神童,更不是被上天眷顾的万中无一的宠儿,只是为了生活奔波劳碌的芸芸众生中的一员罢了。 「嗐,能出去就很好了,至少比我们这帮人强。」宋朝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又抬头看他,「那你在那边做的什么工作,怎么不继续待着,又回来了呢?」 一旁正吃菜的的江冉停下了,虽然眼神未动,但耳朵却灵敏起来,宋朝问的,也正是他所关心的问题。 「主要是医药方面的,在公司给人打打杂,都不是正事,」梁季澄轻描淡写地说,他不想透露遭遇袭击的事,便把话题引到了宋朝身上,「你呢,目前在哪高就?」 「我跟你们这种天才可没法比,」宋朝笑了笑,「现在中介在给人卖房子呢,就那样吧,凑合干着…对了,你这次回来什么打算,总不能一直住酒店吧,要是想租房子的话我手头有不少合适的,可以帮你看看。」 「这倒不用,我已经有看中的房源了。」 「是吗,那么快,在哪?」 梁季澄缓缓道出名字,正是江冉住的那个小区,昨天他们才在门口分别。 还没等当事人有所反应,宋朝先开腔了,「这不巧了嘛,江冉不就住那片,让他帮你找,你俩还能当个邻居。」 「我…」江冉一张口,就感觉到梁季澄炙热的目光凝结在他身上,让他进不得也退不得,原本要说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变成了「我们那个小区都是小户型,没有特别大的,不知道你住不住的惯。」 「没事,」梁季澄说,「我就一个人,要那么大的房子干嘛,够住就行。」 江冉抓着筷子的手陡然握紧,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中了心房,片刻后才缓慢松开。 看似一句无心之言,却给他漫长的等待送来一个最终的答案。 说不上是欢喜还是欣慰更多一点,这一刻,占据江冉内心的居然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想法: 原来他和自己一样,这么多年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酒过三巡,同学情谊畅聊完毕,一顿饭也到了末尾,唯一喝醉的只有宋朝,大着舌头嚷嚷着要回家抱闺女,被余下两人联手塞进了计程车。上车的时候,江冉被宋朝扯着袖子不撒手,一下没站稳,差点随他一起跌倒,还好一双手从后面伸过来,穿过胳膊牢牢将他扶住了。 时隔多年的触碰让江冉身体一热,他小声说了声谢谢,还未来得及感受熟悉的体温,就想扶着车门站起来,但梁季澄没让他如愿。他的手还锢在江冉的腰上,视线紧盯着脖子上那块区域,「你脖子上的疤是怎么弄的?」 第108页 江冉:「…什么?」 「这里,」梁季澄说着,手指飞快从细薄的皮肤上掠过,「怎么弄的?」 计程车在夜色中开远了,只剩下两个人的气氛,骤然间变得尴尬起来。江冉被摸过的地方像烧起来一样,细细密密,如同千万只小虫在咬,他慌乱地摸了一下,「这里,这里吗,这是…呃,之前有次玻璃掉下来没看见,被划伤了。」 梁季澄点了点头,眉眼间似乎有些落寞,他松了手,自动退到离江冉两三步的地方,仿佛刚刚的暧昧只是个短暂催生出的幻觉。 江冉被他这一下弄的不知所措,搞不清梁季澄在想什么,只好中规中矩地说,「要不我再叫个车送你,喝了酒早点回去休息。」 梁季澄没有立马回答,他站在路灯下,头顶的发梢被镀上一层温暖的橙色光芒,认真地摇摇头,「我不想坐车,你能陪我走走吗?」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梁季澄这句话带了点撒娇的意味,顺带连周身的气质都变了,好像褪去了坚韧的外壳,从里到外都变得异常柔软起来。 江冉自然不可能说不,他裹紧身上的外衣,「也好,那一起走吧。」 一路上,江冉数次想开口,但话到嘴边,又觉得没什么必要。 「在外面过得怎么样?」 「回来感觉还习惯么?」 「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 这些问题貌似都已经得到了答案,至于那些更为深处和隐私的东西,他还没有勇气去触及,更不确定梁季澄是否愿意向他袒露。 想了半天,他最终只不痛不痒地问了句,「你要在国内发展的话,工作找好了吗,工资什么的,是不是比不上美国那边?」 「回国前联繫了一家公司,」梁季澄低低地说,「他们还没给我答覆。」 「是在这里吗?」 「不是,在省城。」 「那你还要在这边租房子不是亏了吗,」江冉一时情急脱口而出,说完才发现不太合适,又改口解释,「现在租房一般都是长租,你要是去省城工作,房子放在这也是浪费。」 「不浪费,」梁季澄说,「我想离你近一点。」 江冉脑子嗡的一下,再一次不偏不倚被他撩个正着,已经记不清是今晚第多少回了。 主要是这句话说的太直白,让他几乎没有可以误解的余地,他两腿发软,想停下平復一下心情再走,可偏偏梁季澄没这样的觉悟,像是说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还无辜地回头问他,「怎么了,怎么不走了?」 「我在想,」江冉深吸一口气,「我们隔壁楼道好像就有出租房子的,你是有时间的话明天我早点结束,我们一起去看看。」 第58章 梁季澄出发前对着镜子左照右照,一切都很和谐,除了头顶有一撮头髮极度顽强,怎么也压不下去,和它斗智斗勇了五分钟,梁季澄最终放弃了镇压的想法。 他今天没穿那几套死贵的衣服,以免再发生昨天那种情况,开屏不成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小丑,只随便套了一件连帽衫和一条运动裤,戴上棒球帽出了门。 大概是岁月对他格外优待,在外奔波这几年,时光几乎没在脸上留下什多少痕迹,在美国的时候白帮主就总说俩人一块出门,梁季澄看着像他孩子,这下更是和刚出校门的大学生没什么两样。 梁季澄从酒店出发,来到小区对街的一家早餐店,和老闆打了招唿,找了个位置坐着等。这是江冉和他说的,这家店的锅盔卖的特别好,甚至还有别的区县的人专门开车过来吃,让他一定要尝尝。 尽管他们昨晚说好了下午去看房,江冉怕别人没时间,特地空了一天,一大早就过去和房主碰面。 梁季澄坐在临街的板凳上,这个点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虽然是早上,但阳光刺眼得很,他把帽檐压的低了些。恰巧有两个穿校服的女生路过,其中一个看见他,像发现了新大陆,边走边和同伴窃窃私语地打量,直到过去老远还在回头看。正当梁季澄准备收收魅力进屋待着时,又过去一个男的,打眼看过去像是同类,显然那人也注意到了梁季澄的存在,擦肩而过时,半遮半掩朝他眨了个媚眼。 梁季澄被这个油腻腻的眼神激的浑身一抖。 多冒昧啊,他心想。 他这几年在外遇见向他示好的人不在少数,男女比例大概是一半对一半,但他却没对任何一个动过心,连在一起的念头都没有。大抵是因为某人在他心里扎根太深,若是贸然连根拔起,伤筋动骨都还算好的,只怕会将他的心活生生挖掉一半,留下血淋淋再也无法癒合的创痛。 江冉是从转角的小门过来的,手里提着两袋鲜豆浆,他一手遮着太阳,在马路中间左顾右看,和当年那个替梁季澄跑腿买早饭的小跟班如出一辙。隔着两道车流,梁季澄默默欣赏完这一幕,待到记忆和现实的人影彻底重合,他替江冉拉开凳子,「这里也有卖豆浆的,怎么还从别的地方买?」 「每家拿手菜都不一样,」江冉熟门熟路把豆浆摆好,也不管人家老闆乐不乐意,从兜里掏出吸管扎上,「他们家和别家不一样,味道特别香醇…你要冰的还是热的?」 梁季澄:「都行。」 江冉先把热的递给他,刚伸出去又缩回来换成冰的,「听说外国人都喜欢喝冰水,你是不是也是喝冰的习惯点。」 第109页 分隔数年,他还是习惯迁就自己。 梁季澄没反驳,只是笑了笑,从江冉手里接过那袋豆浆,在他热切的注视下吸了一大口,继而点点头,「好喝。」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给了江冉极大的鼓舞,他士气高涨,势如破竹把店里的菜点了个遍,连午饭的量都一起包了。梁季澄本想劝他差不多行了,千言万语在齿间徘徊一番,忽然一个福至心灵,想通了江冉这么做的原因。 这么多天下来,江冉始终没有真正放下心,或许是他觉得自己随时会走,所以才会急功近利般的,逮着机会就把他能想到最好的都一次性拿给自己。 梁季澄心口堵的难受,胃口反而打开了,为了不辜负江冉的心意,他吃了两个锅盔一笼包子一碗粉,硬是把自己餵撑了才离开这家小店。 房东已经在小区等着他们了,一见面就大谈特谈这套房子的优点,梁季澄一句没听进去,留下江冉和他在后面交谈,一个人扶着吃撑的肚子在屋里转起来。既然这里和江冉家是同一栋楼,那么房屋结构必然是一样的;一进门右手边就是个小房间,应该是江冉的卧室,看起来不大,也就够摆一张床和衣柜之类的;再往前是客厅,按照他的装修习惯,应该会靠墙摆一条很长的布艺沙发,阳台上肯定会种一些好养活的花和菜,可以不吃,但绿油油的点缀让人心里舒坦;最里面分别是主卧和洗手间,看着倒挺干净的,紧靠着瓷砖的架子上摆着洗髮水和沐浴露,他们同居那会儿江冉就喜欢买囤货装沐浴露,一买就是一大桶,而且没有固定的味道,纯粹取决于商场哪个品牌有折扣,以至于他们身上一会儿是桃子味,一会儿是玫瑰味… 他兀自沉浸在想像中,连江冉喊了他好几遍都错过了,最后不得已上手扯他的衣袖,「阿澄?阿澄!」江冉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梁季澄勐地回过头,眼神飘忽几番,不经意落在江冉的领口处,或许是他眼中被回忆带起的渴望太过浓厚,才一眼,江冉便落败似的移开视线,落荒而逃。 房东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弯弯绕,又凑上来介绍价格,「不是我吹,就我们家房子这地段,这户型,现在都是绝版,很难找到比这好的了,价格也是,您去别人家打听,绝对合适。」 梁季澄低垂着眉眼,像在安静思考,半晌他说道,「好。」 房东大喜过望,生怕梁季澄反悔,当即拉着他签了租房合同。「麻烦您了,」梁季澄签完字,把笔递给房东,「我今天下午就想搬进来。」 房东忙不迭答应,拆下钥匙交给梁季澄,又强调了每月的交房租日期,随后便熘之大吉。 「其实这租金有点偏高了,」房东走后,江冉略带可惜地说,「他肯定是看你着急入住,要不然能再降一点。」 「没关系,」梁季澄看起来对自己冤大头花出去的钱丝毫不心疼,他走到门口,对着整间屋子拍了张照,又四处转了转,「早点定下来也好,不然我不安心…对了,正好你今天在这,要不顺便帮我把家搬了?」 「我…」 「要是不方便就算了,」察觉到江冉在犹豫,梁季澄赶忙改口,生怕因为自己逼得太紧把人吓跑了,「我自己来也行,你陪我…呃,反正这一趟麻烦你了。」 江冉没有不方便,他只是心虚的毛病犯了,乘胜追击后,又怕自己殷勤的太过明显招人厌烦,到最后扑的一场空。恰好这时一个电话进来,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梁季澄比了个稍等的手势,进屋去接了。五分钟后,他面带抱歉地从屋里出来,向江冉解释,「是那家公司来的,约我明天去面试,今晚就得走,看来时间要抓紧了。」 江冉脑子里的七拐八绕全部烧成了灰,呆滞了几秒才回过神,「今晚就走?那你,那这房子…」 「我走了又不是不回来,」梁季澄笑笑,「要是面试成功了,先管他们要上几个月的假,怎么也得等下半年再去上班。」 江冉被这不要脸的操作惊呆了,「那他们能答应吗?」 不答应也没办法,怎么也得把人追到手再说,毕竟他千里迢迢从美国回来可不是为了一份可有可无的工作,当然这是心里话,不能讲出来。 「不答应就换家,好公司有的是,」梁季澄无所谓地拍拍手,「好了,我要先去酒店拿东西,咱们是不是顺路?」 江冉终于憋不住了,「我和你一块去,帮你一起收拾。」 看这情形,要是再不主动点,别说吃肉,怕是连汤都喝不上了。 「那走吧,」计谋得逞,梁季澄不动声色勾了勾唇,「我叫个车咱们一起…对了,过段时间还得考虑买车的事,要不去哪都太不方便了。」 梁季澄的行李不算太多,对一个在外漂泊将八年的人来说,八年的经歷到头来全部压缩成了这三大箱物件。即便如此,两人一个在前面打扫一个在后面整理,还是干了大半天,直到下午才大致收拾出个模样。 「行,这样看着顺眼多了,」梁季澄把地上散成一堆的塑胶袋踢到一边,去厨房给江冉倒了杯水,「饿了吧,走吧,我请你吃饭。」 江冉低头抿了一口,「还是我来吧,你别破费…」 「谁说我要下馆子,」梁季澄的目光自始至终没离开过江冉,笑盈盈望着他,「咱们去超市买新鲜的,我做给你吃,正好家里也缺这些油盐酱醋。」 第110页 江冉对此话存疑,遥想当年,梁季澄还是个连煮泡面这种新手任务都能搞砸的厨房杀手,如今摇身一变,也成了中餐掌勺大厨,谁知道他做出的是佳肴还是毒药。 「你别不信,」梁季澄嘆了口气,「我一个人在外面,不自己做饭,就美国那个物价水平,要是天天下馆子,我一周就得破产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将他这些年的辛酸一笔揭过,江冉听在心里,无端的心疼起来。21岁的梁季澄,一个人去到国外,没有钱又语言不通,想来也不会过得太好,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肯定是吃了常人难以想像的苦,他不忍心再细想下去,捡起自己的外套,「那,时间来得及吗,你不是今晚就得过去。」 「还有好几个小时呢,」梁季澄看了眼时间,「走吧,我做点简单的。」 超市就是上次梁季澄准备去但最终未能成行的那家,占地面积很大,一共三层,但他们也没打算多逛,只在一层买些食材就算完成任务。江冉推着车,梁季澄在前面拉着,偶尔停下来,挑选货架上各种商品,再娴熟地丢进车里。一路下来,江冉快被他身上溢出的浓浓的居家男人气质沖晕了,情不自禁地想,他这几年到底经歷了什么。 「你更爱吃哪种?」梁季澄站在卖调料的货架前,举着两个口味的料汁,扭头问他,「芝麻还是油醋?」 江冉大脑回正,看着他手里两个差不多包装的瓶子,含煳答道,「都…行吧。」 梁季澄点点头,没再让他继续选,把两个都拿走了。 算起来,这还是梁季澄回国以来他们第一次单独相处,第一天的见面太过于戏剧性,两个人光顾着消化情绪,激动之余谁都没好好说话,第二天又赶上宋朝那么个超级大灯泡。江冉有心和他好好聊聊,临了反生出几分近乡情怯的感觉,心上人就在眼前,他偏偏不敢造次。但这么一直干熬着也不是办法,只能绞尽脑汁想了个话题,「这家超市是去年新建成的,本来据说这片要建小区的,最后没谈拢,嗯…国外的超市是不是也跟这差不多?」 梁季澄忽然停住了,但他并不是要拿什么东西,一手扶着货架,深埋着头,入定似的杵在过道中间。 江冉以为他又在纠结选哪种,随口说了句,「辣酱我家有挺多的,要不先别买了,到时候给你拿点过来。」 梁季澄没动,依旧保持那个姿势,只不过他的身体开始发抖,江冉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攥紧的右手和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这时江冉才意识到事情不对,一股不安的直觉席捲而来,他有些慌了,抚上樑季澄的背拍了拍,「阿澄,阿澄你没事吧?」 还是没有变化。 怎么办,到底出什么事了… 眼看别无他法,江冉犹豫了一下,抬起胳膊抱住了他。 「没事了,没事了,」江冉伸手在梁季澄背上慢慢捋着,很轻,似乎是怕动作太重吓到他,「没关系阿澄,我在这呢。」 就这样约过了三分钟,就在他们快要吸引一堆人来围观时,江冉终于感觉到怀里的人变得平静,他试着小心松开,看到梁季澄面色如常,手也松弛下来,总算稍微放下心。 「我没事,」梁季澄復原后第一件事就是挣脱开江冉,把购物车主导权又掌握在自己手里,径直拨开两三个看热闹的人,「咱们走吧。」 第59章 几分钟前梁季澄魔怔的跟「没事」大概差着一个太平洋,江冉不放心,想多问几句,却被他以别的理由搪塞过去了。「可能是低血压吧,」他沖江冉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小毛病,以前也有过几次,头晕的不行,缓一会儿就好了。」 江冉被这个迟到多年的笑容晃了下眼,心一软,暂时放弃了追踪真相,也许只是休息不好,他想,还在倒时差呢。大概是怕自己再晕过去,剩下的时间梁季澄不愿在超市多待,迅速挑完蔬菜,结了帐便匆匆离开了。 直到出了大门几百米有余,他才像逃过一劫似的轻轻松了口气。 这声自以为隐蔽的嘆息实实在在落进江冉耳朵里,起初心中被压下去的不安再度升起,逐渐占据整个心房。然而这时已经过了追问的最佳时机,梁季澄调节速度惊人,等到了家,他又恢復了没事儿人的状态,哼着歌在水池边清洗排骨,好像刚刚的魂不附体只是个错觉。江冉不知如何开口,又怕自己不在他又出什么岔子,只好借着帮忙的由头,一步不离地守在厨房门口。 「出去等着吧,」梁季澄头也不回地说,「今天我是大厨,什么忙也不用帮,你等着吃就行了。」 他手法熟练地切着菜,转眼把一整个土豆变成一盘漂亮的滚刀块,的确是在厨房待过的样子,至于精神状态…看起来也算正常,挑不出别的毛病,江冉没办法,只能听从吩咐,关上门乖乖在外面等着。 然而就在转身的那一刻,他余光瞥见梁季澄露出的手腕,看清楚了,本来要移走的视线被牢牢定格住。 他身体比脑子快,来不及多想冲过去抓住梁季澄的手,脱口而出「这是什么?!」 屋里太热,梁季澄脱掉了外面的卫衣,只剩一件贴身的衬衫,薄薄的贴在他的嵴背上,勾勒出挺拔的轮廓。为了方便做菜,他将袖子全部挽了上去,留一截清瘦的小臂,这一切都很美好,但是… 第111页 他的手腕上有一道疤。 不是早已癒合的,不经意割破的伤口,而是一道横跨在血管上,狰狞的,触目惊心的伤疤。 这个部位很难不让人多想,江冉感觉自己已经完全没有多余的理性去思考,他的声线有些发抖,「阿澄,你…」 他们僵持了一会儿,梁季澄没有被吓到,也没有被江冉的情绪影响,只是温和而包容地注视着江冉,过了许久,才慢慢将他的手拿下来,「放松一点,这是不小心弄到的,和你脖子后面那个一样,当时镜子碎了,我用手去挡,就被划伤了。」 理智告诉江冉这个离谱到可笑的藉口和低血压一样,是梁季澄扯出来骗他的,但是真正的原因,他却根本不敢去想。两厢念头拉扯着难捨难分,他难过极了,又不敢轻易触碰,只能更加心疼地用眼睛抚摸那条伤疤,「那怎么会这么深…还疼不疼?」 「赶上寸劲儿了呗,都多长时间了,早没感觉了。」梁季澄深吸一口,捏了捏江冉的肩膀,「好了,你要是再纠结,咱们到凌晨都吃不上饭了。」 尽管两个人心里都各怀鬼胎,但严格来说,他们现在还只有已分手的前男友这一层关系,意识到这一点,江冉顿时反应过来他此刻的行为有多么不合适。他略显慌乱地后退一步,用刚刚握着梁季澄的那只手蹭了蹭自己的衣服,「那好吧,我出去吧。」 只不过这回,他没再关门,并且挑了一个能360度无死角观察厨房的客厅角落坐着等。 梁季澄知道江冉在想什么,也没有发表意见,就这么随他去了。 这顿命途多舛的晚饭终于在两个小时后成功端上了桌,梁季澄有心向江冉展示自己久练成精的厨艺,奈何时间限制,最后呈上来的只有三道:红烧排骨,拌杂菜和三鲜汤。 「时间有限,只能随便做两道,」梁季澄解下红格子小熊的围裙扔到一边,这还是上任房东留下来的,「将就吃吧,别嫌弃。」 只要是出自梁季澄的手,哪怕是一盘拍黄瓜在江冉眼里都胜过珍馐,别说这一桌比他平时对付两口吃的丰盛多了。他咽了咽口水,「你在美国也天天这么做吗?」 「哪能呢,」梁季澄被他逗笑了,夹了块排骨到他碗里,「平时就简单做点到公司吃,偶尔周末一个人在家或者朋友来的时候才会多做。」 「你在美国的朋友,是中国人还是…」 「有亚裔的,也有白人,」梁季澄耐心解释,「大家关系都还不错,所以有时候会请他们来家里做客。」 江冉悬着的心稍微踏实了点,这么看来,梁季澄在美国混得还算可以,不至于因为肤色就遭受歧视,至少工作环境还过得去。 排除了被人欺负的可能性,那他那个可怕的想法,应该也不会是真的吧… 「你别多想,」梁季澄淡淡地说,又给他盛了碗汤,「我回来是因为在那边待腻了,大城市房价比北京上海还要离谱,不如回来早点安家,还有…」 他说到这停下了,将手里的汤轻轻放在江冉面前,但两人都心知肚明后面隐去的内容。 江冉不接话,主要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低头喝起了汤。事已至此,他了解梁季澄的心思,更清楚自己的所求所愿。但他们之间并非一张白纸,这其中的纠葛过往不是吃一次饭,聊两会儿天就能解决的,还缺少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但现在两人谁也没有准备好。 「其实现在国内发展的挺好的,回来也不吃亏,」短暂的沉默后,江冉故作轻松岔开话题,「到哪都能手机支付,比国外方便多了。」 「嗯,说的是,」梁季澄也笑了,「回来这几天,物价便宜的我都有点不习惯了。」 他们小心地避开敏感地带,又不咸不淡扯了几句,很快桌上的菜都见了底。梁季澄披上外套,「你先回去吧,我打扫打扫,一会儿就该走了。」 「我帮你扫吧,你早点走,太晚了不安全,」江冉刚夸完国内优良的治安环境,转眼就打了自己的脸,「就是,你可能得把家里钥匙给我用一下。」 梁季澄从国外带回来的都是些大件,洗洁精肥皂之类的生活用品,他们刚才去超市还没来得及买,江冉打算从自己家里拿现成的放过来,反正两套房子离得近,跑一趟也就几分钟的事。 梁季澄也不和他客气,直接把一串两把钥匙给他,连备用的都没留,「就放你那吧,我回来再去找你。」 江冉拿在手里掂了掂,戏嚯地说了句,「你就这么放心我,不怕我携款潜逃?」 「你能逃哪去啊,」梁季澄相当自然地接道,又嘆了口气,「我要是连你都信不过,这世界上没有我能相信的人了。」 玩笑似的一句话,让手里还带着体温的钥匙忽然变得重达千斤。为表珍重,江冉把它放进了贴身衬衣的口袋里,想想还不够,到了晚上睡觉,又将它塞到了枕头底下,好像这样做就能消磨这几百公里的距离,让梁季澄离他更近一点。 梁季澄到达省城,刚好是晚上九点,他先沖了个澡,简单浏览了公司的资料,便上床休息了。面试安排在第二天上午,公司二把手亲自会见,在被问到为什么心甘情愿放弃那么一份多金的工作,转而回国时,梁季澄没有撒谎,直言不讳道,「我是为了我爱人回来的,实不相瞒,我们这几年一直是两地分居,要是再不回来,我可能要永远失去他了。」 第112页 负责人满意地笑了,他当然不知道梁季澄话里「他」和「她」的区别,大概是觉得捡了块不会轻易跳槽的肥肉,附和道,「是啊,钱再多也没有感情重要,梁先生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面试于中午结束,结果无疑是顺利的。梁季澄的老东家是美国首屈一指的制药企业,哪怕在全球也是数的上号的,这样的履歷没有哪个公司会拒绝。负责人本来想邀他共进午餐,被梁季澄婉言谢绝了,「以后入职了还有很多机会,我还有点其他事,想早点回去,您见谅。」 尽管已经归心似箭,梁季澄还是花了半天时间在省城採购,给江冉和隋文娟都选了礼物。虽说现在购物方便了,什么东西网上也能买到,但总归是份心意。梁季澄出国八年,没忘了国内的规矩,无论什么时候,都没有空手上门的道理。 等他风尘僕僕赶回家乡,就到了第三天的上午。 梁季澄连家都没回,当然他也没法回,唯一的钥匙还在江冉那呢,他提着礼物和特产登门拜访,却不巧正赶上母子俩要出门。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以为你要待上几天呢,」江冉看着他手里的大包小包,心想他怎么不记得梁季澄走时带了这么多东西,「你…面试怎么样?」 「还行,条件都谈好了,」见他整装待发,梁季澄没忍住往屋里伸头看了看,「你们是要出去吗?」 「嗯,今天要带我妈体检去,」江冉说完扯着嗓子往屋里喊了声,「妈,阿澄来了!」 几年不见,隋文娟见老不少,但气色却比离开时要好的多。看到梁季澄过来,她高兴坏了,拉着他的手说个不停。梁季澄根本插不上话,又听不太懂,只能做个微笑点头的吉祥物,被实在看不下去的江冉紧急叫停了了, 「回来再说,妈,再不走就超时间了。」 「你就在我家等着,我们很快就回来了,」江冉边扶着他妈下楼,不忘回头嘱咐梁季澄,「中午我下厨,咱们一起吃个饭。」 娘儿俩都走了,起先梁季澄一个人在沙发坐着,后来就在客厅逛起来,房子和他想像的差不多,面积不大但胜在干净,看得出江冉是下了功夫的。后来逛着逛着,两条腿又不受控制的来到了北边卧室。 对门的主卧里面摆着轮椅,所以这次卧一定是江冉的。 他在门口犹豫着,未经允许进别人房间总归是不太好的,但那虚掩的房门看起来就像是在召唤他。梁季澄把手放在门把手上,没用力,轻轻一推,听到了吱呀一声,在经过三秒钟良心谴责后,他还是毅然决然迈了进去。 我就看看,他想,哪里都不动,一切保持原样就好了。 次卧很小,虽然就一张床一个一体桌,还有一个大立柜,但是摆了比客厅更多的东西,以至于显得非常拥挤。外面都在流行极简主义,江冉却把极繁主义搬进了家。 梁季澄从床尾的缝隙熘过去,来到书架旁边,架子上倒是放着不少物品,但细看都是些没用的,最上面还摆着江冉用废旧易拉罐做的小手工…他什么时候这么有闲情逸緻了? 没找到什么特别的,在确认一切保持原样后,梁季澄准备撤退,抬眼间,却瞟到了江冉放在床头的单词书。 醒目的橙色封皮,8000单词分类速记…江冉在自学英语? 书皮磨损的很严重,还有卷边,看来应该是经常翻阅,里头有不少地方还做了标记。梁季澄拿起单词书,正要坐在床上仔细看看,一弯腿,脚踢到床下一个硬硬的东西。 空间不够放,东西都堆到床底下了? 他跪在地上,趴腰朝里看,没有其他的,只有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 梁季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鲜明的直觉——盒子里面的物件,一定和他有关。 掀开盖子之前,他深唿吸了三口,不知道为何要这么做,可能是紧张,也可能是在期待着什么。 摆在最上面的,是一张照片,一个背影。 是他自己的背影。 第60章 对于照片的来歷,梁季澄脑海中第一个想法,是某个黑客黑了他的电脑,而江冉又从那个黑客手里买下了这张片。 不过很快他便意识到这个猜想有多离奇,这是张卫星照片,江冉应该是从卫星地图上截取下来的。 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他所在的世界第六大城市,光是学校附近就有上百条街道,江冉就这么一条条的找,一条条的翻,他找了多久,八天,十天?还是一年,两年? 在看到自己背影的那一刻,他一定很兴奋吧,大概会认为遇见了奇蹟。 梁季澄短促地笑了一下,觉得不可思议,紧接着他的眼睛有些发酸,胸口像压了块千斤重的石头,遏制住他全部的唿吸,沉沉的让人喘不过气。他瘫坐在地上,把头顶在床边,大口地喘着气。 除了照片,盒子里还有其他的物品:用他第一笔奖学金买的老式手机,背部的外壳早已磨损到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初中课堂上两人传过的纸条,微微泛着黄,上面印着两人青涩而稚嫩的字迹;高中三年江冉从省城来往老家的车票,被捆成一叠,整整齐齐沿着边放着… 不止这些,还有很多,但无一例外,全部和他有关。 在盒子最底下,梁季澄找到一张签证记录单,时间是四年前。 第113页 他怔怔地盯着这页薄薄的纸很久,忽然就明白了一切。他被记忆的漩涡裹挟着陷入过去深深的流沙中,再次清醒过来时,早已泪如雨下。 江冉和隋文娟是十二点到家的,梁季澄乖乖坐在沙发上,里面的卧室早已被他恢復原状,他低垂着眼,像个从不在主人家动手动脚的好客人。 楼道里传来急匆匆开锁的声音,「今天有点晚了,」江冉一进门就满怀歉意地说,一秒都没耽搁挽起袖子去了厨房,「我马上就做饭,妈,你去坐一会儿吧,陪阿澄聊聊天。」 梁季澄像着了魔似的,一双眼粘在厨房里的人身上,直到隋文娟叫他,方才从恍惚中反应过来。 「这次回来住多久,」隋文娟笑眯眯的,把一颗剥好的小橘子放在梁季澄手里,「往后还走哈?」 橘子冰冰凉凉的,好像下一秒就要在手心化掉,「我不走了阿姨,」梁季澄轻声说,「就在这里待着,永远都不走了。」 午餐很丰盛,吃完饭,隋文娟去卧室休息,江冉把碗筷都搬到厨房,又去给梁季澄找钥匙。梁季澄跟着他到了卧室,看他从自己刚铺好的枕头下拿出那串钥匙,「你也快回去吧,」江冉说,「好好睡一觉,这两天来回跑肯定累坏了。」 「我…不回去,」梁季澄没有伸手接,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你待会儿有时间么,咱们去外面走一走。」 这个走一走里面包含的意思肯定不止于散步,江冉转过弯来,笑了笑,「好呀,那你等我刷完碗的。」 梁季澄一开始在客厅坐着等,看着江冉在厨房忙碌,只不过是从灶台转到了水池,他没戴围裙,只穿了一件最普通的棉质长袖,但仅仅是站在那里,每一个动作都像在抓心挠肝的勾着他。梁季澄实在坐不住了,起身过去,「我帮你一起吧。」 江冉:「你别…」 他惦记着梁季澄手腕上的伤,然而话刚出口,梁季澄就毫不犹豫的把手伸进了水池。 池子里加了热水,所以并不凉,梁季澄本来是冲着碗去的,但是在一池子碗筷和漂浮油花的掩映下,他准确无误地抓住了江冉的手。 梁季澄:「…」 两个人都愣了一秒,梁季澄发誓他真的不是故意冲着人家手去的,碰到江冉的一瞬间,他的手似乎在水中微微抖了一下,随即偏过头来看他。 他的目光很平静,奈何梁季澄做贼心虚,总觉得眼神里有种「你为什么还不松开」的意思。 「你去歇着吧,」还是江冉先开口,「就这么几个碗,我一会儿就刷完了。」 梁季澄被那只手撩拨的心猿意马,自然捨不得离开,坚持要为洗碗事业出一份力。于是两个人共同挤在狭小的厨房,互不干扰又配合默契地完成了这项流水线工作。而梁季澄也因为其中一只碗没拿稳,不小心掉到水里,收穫了一件弄脏的上衣。 「怎么办,要不你先回家换一件,」江冉把手擦干,细看了眼衣服上的污渍,「还好溅的不多,洗洗就掉了。」 梁季澄在心里否决了他的提议,并且得寸进尺道,「能给我一件你的吗,我先换上。」 江冉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不过很快就把视线移开了,「我的衣服都不是很新,你要是不嫌弃…」 「不嫌弃。」梁季澄说。 江冉无话可说,带着心怀叵测的某人去了卧室,他让梁季澄随便坐,自己在衣柜里翻起来,找了很久,应该是想从一堆穿旧的衣服里找到一件没那么旧的。半天他终于转过身,手里拿着一件深蓝色的套头卫衣,「这件,我就穿了三四回,你试一下吧。」 衣服不是什么名牌,估计是网上随便买的,梁季澄接过来,一点不避讳当着江冉的面换起来。 隔着衣服,哪怕只有一件贴身的衬衫和赤身裸体给人的冲击力是完全不同的,江冉起初下意识想迴避,想想又觉得没必要,浑身上下他哪儿没见过,于是站在原地,完整的观看了梁季澄换衣服的全程。这时他才发现,梁季澄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瘦,他的后背连着腰肢,附着一层薄薄的肌肉,每当胳膊向上抬起,都会牵动着皮肤,江冉甚至看见了他运动裤下黑色的内裤边。 他咽了口口水,还是抵不住内心的争斗,把头转向了一旁。 「挺适合你的,」等梁季澄换好,江冉故作淡定地上下打量,以此掩盖自己刚刚见色起意的事实,「要不就直接送你了。」 梁季澄原就有这个意图,他低头抻了抻衣服下摆,「好。」 「你一会儿想去哪?」江冉问他。 梁季澄说了一家西餐厅的名字,江冉先是一愣,随后瞭然,那是十四年前,他们正式在一起那天去过的餐厅。 「没想到这么长时间了,」梁季澄抿了口免费的玫瑰花茶,把视线投向窗外,「这家店竟然还开着。」 他看着外面的风景,时过境迁,对面的建筑从玩具店到小吃店再到如今的服装店,这家餐厅却像永远停留在了时光里,连桌椅的位置都丝毫未动。 「我记得咱们上次来是坐在靠窗边的。」江冉说着往那方向看了眼,那边坐着一对小情侣,在桌上拉着手,女孩子笑的满脸羞涩。看到这一幕,江冉不自觉也跟着笑了,他扬起头,像是陷入某种回忆,「其实你不在的时候,我一个人还来过一次。」 「是吗,」梁季澄笑着问他,「感觉如何?」 第114页 「我点了芒果蛋糕,还有海鲜焗饭,服务员说这是他家的招牌,花了80块钱,」江冉托着腮帮子,说得很慢很慢,「其实想一想,小时候感觉奢侈的东西,现在都能吃得起了,也不过如此。」 梁季澄没有对他的话发表意见,过了一会,服务员把他们点的冰淇淋送上来,依旧是芒果味的。他用勺子挖了一小块含进嘴里,等到芒果和牛奶的甜味彻底融化在味蕾,他说,「café luzzi。」 江冉的身体滞了一瞬,他的瞳孔放大,像是听到了不可能的事情。 「café luzzi,」梁季澄笑着重复一遍,「我在美国打工的那家咖啡店,你一定查过他家的名字吧。」 江冉没有说话,但是嘴唇在微微颤抖。 「那家店的老闆是义大利人,叫阿尔菲奥,对我很好。」梁季澄伸手握住他,就像窗边的那对小情侣一样, 「我第一份工作是在快餐厅,每天刷盘子,从晚上十点干到凌晨两点,干了一个月,老闆不光扣我的工资,还找人打我,我就跟他吵了一架,换了个地方打工。」 江冉闭上眼,两行泪水无声的从他眼角滑落。 梁季澄拿了张纸巾,替他把眼泪擦干,「阿尔菲奥听说我是留学生,就让我去前面招唿客人,说那样能帮我快速提高口语,而且给我的工资比原来高一倍,平时店里吃不完的甜品还让我打包带回去吃,帮我省了不少餐费,」梁季澄深吸一口气,「说真的,我特别感激他。」 「后来我继续上研究生,不过换了个专业,念生物,」梁季澄沖对面的人眨眨眼,「有奖学金,但是生活费还是得自己掏,我就找了个助教的活,不用每天到处跑了,就在学校,帮教授改作业。」 江冉把不断渗出的泪水抹干净,问出了第一句话,「为什么不继续读计算机了?」 「因为…觉得自己学不动了,」梁季澄轻轻嘆了口气,「索性换条赛道试试,没想到真的读下来了。」 那时候的梁季澄,为了省钱,住的是最便宜的公寓,离学校有十几公里远,几乎每天都要跨越大半个城市上学。为了凑齐生活费,他白天上课,晚上打工,一天能闭眼的时间不超过六个小时。他刚到美国,还没过语言这个大关,没有朋友,又不像别的留学生可以拨着越洋电话向家人诉苦——他仅剩的家人已经离他而去,而唯一的爱人又被他亲手弄丢了。 那段时间,是他最孤独而又绝望的日子。 每当深夜,他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打工的店铺,绕过路上不怀好意的流浪汉,回到那个阴暗逼仄的房间,听着隔壁常年酗酒的邻居发出尖厉的怪笑,那一刻,梁季澄觉得自己完了。 他看不到未来,看不到希望和明天,目之所及,只有公寓发霉的墙纸和漏水的天花板,他甚至想过一了百了。他有过怨恨,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像别人一样拥有一个强大的家庭作为后盾,可后来一想这些都没有道理,路是自己选的,没人逼迫他,哪怕一步步磨出了血,走的血肉模煳,都得咬着牙走下去。 「对不起,」江冉的内心痛到麻木,他近乎机械似地说,「要不是因为我,要不是你把钱给了我…」 梁季澄摆摆手,「不,跟那个没关系。」 比肉体的折磨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心态上的转变,从前梁季澄一直把自己当成天选之子,后来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的人生有很大一部分「顺」是江冉带来的。他们分开以后,再也没人像江冉一样包容他,替他向这难缠的生活做出妥协。他像一颗满身粗粝的顽石,失去了保护,终于在日復一日的捶打中变得光滑而温顺。 「其实…还有一件事,」梁季澄顿了顿,「我的手机刚出国就丢了,我不是故意不接你电话的。中间我回来过一次,大概五年前,去管你卖给他店的老闆要你的电话,但是你换号码了,所以…」 他没有再说下去,在纽约的超市里,被枪击声笼罩,命悬一线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不会有这一天了。 有一句话,他藏在心里,藏了许多年。 ——我真的,真的很想你。 第61章 梁季澄的坦白,解开了江冉这些年所有的顾虑和疑惑,他释然了,完完全全的释然了,他不再痛苦,不再遗憾,他只想感谢老天,把他最珍贵的爱人再次送回他身边。 江冉不记得那天是怎样回的家,只记得自己哭了很多,也说了很多,像是要把八年来内心积聚的情感全部发泄出来。再然后,不知是谁先动的情,他们深深拥抱,接吻,卧室里日光昏暗,两条身影交错重叠。 接下来的事,便是顺理成章。 他们纠缠在一起,抚摸着,恨不得将骨血融入对方的身体,他们互相渴求着,就如同渴求空气那般。浓重的爱欲在这一方天地燃烧,江冉紧紧地抱着梁季澄,眼前逐渐变得模煳,最痛的时候,他忍不住叫出了声,但他是快乐的,他从未像今天这般喜悦。 梁季澄餍足地抱着江冉,他浑身都是汗,但他不在乎。这么多年过去,他在床上的习惯一点没变,还是喜欢鸠占鹊巢,一人占据大半个床位,八爪鱼一样缠着江冉。 「你再挤我就要掉下去了。」江冉责怪地说了一句,不轻不重拍了下樑季澄的后背。 「掉下去我就给你当人肉靠垫。」梁季澄嘴上这样讲,还是箍紧胳膊把人拉了回来,两人因此贴得更近了。 第115页 「好了,你不嫌热啊。」江冉憋不住笑了,他想推开梁季澄,却被对方顺势抓住,放在嘴边亲了一下。 「不许你走,」梁季澄把脸埋在枕头里,声音闷闷的,「不许离开我。」 他像得不到玩具就哭闹的小孩子撒娇,江冉早就领教过威力,知道毛要顺着捋才不会炸,一只手摩挲着他后背的皮肤,摸到他凸起的嵴骨,江冉像突然想到什么,轻声问道,「疼不疼啊?」 梁季澄:「什么?」 「你说你刚打工的时候,老闆找人打你,」江冉声音低了下去,「疼不疼?」 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学生,在异国他乡举目无亲,被欺负了都不知道上哪说理去,没有人帮他,也没有人替他说话,那时候的阿澄,一定无助到了极点。 「你想听实话吗?」。 「嗯。」 「其实我没吃什么亏,」他笑着说,语调里带着几分得意,「那个王八蛋派了四个人追我,我一个人把他们全干趴下了。」 江冉本来是躺着的,听到这话,他撑起半个身子,坐直了看着梁季澄。 「你不相信?」梁季澄又把他按了回去,「别看他们人数多,没一个能打的,有两个还没我肩膀高,还有个两百多斤的胖子,跑两步就要晕过去…我把他们甩掉之后,又从后门回了餐厅,把后厨的东西,锅碗瓢盆全砸烂了。」 「你…」江冉再次震惊抬头,过了几秒没忍住扑哧笑了,行吧,不愧是梁季澄,无论在哪永远不会让自己吃亏,「那个老闆呢?他没报警,后来也没找你麻烦?」 梁季澄嘆了口气,「你以为是在中国啊,他本来就是黑在洛杉矶的,餐厅里问题一大堆,他比我更怕警察。」 「其实这事也算因祸得福,」他接着说,「不离开第一家,我也不会去阿尔菲奥的店打工,」他顿了顿,「你也看不到我了。」 作为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梁季澄向来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但经此一事,他开始考虑要不要找哪个看得顺眼的教拜一拜,作为对命运这项大礼的感谢。 「有机会你带我一起去就好了,」江冉说,「我想去那家店看看,顺便尝尝他们家的咖啡。」 「等再过段时间,我在这边安定下来的,有时间就带你去,我答应你。」梁季澄想起白帮主说过的要结婚去找他的话,不由地笑了,「你要想喝咖啡的话,我在家也能给你做,我当初可学了不少手艺。」 时光好像一下子拉回了十年前,那间顶楼的出租屋里,他们也是如这般彼此挨着,依偎在一起,聊着琐碎的话题,就和这大千世界里所有的情侣一样,享受着平凡又真实的幸福。 「你多久再去省城,」江冉居安思危意识严重,刚刚品味完眼前,又不自觉担心起了以后的事,「工作那边,他们答应先让你休息一段时间再入职了?」 「已经说好了,大概到七八月份吧,」江冉说这话时,梁季澄眼皮跳了一下,他使劲揉了揉眼,「到时候你要不要…」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继续往下说,停住了,梁季澄勐地意识到,他又犯了八年前同样的错误,自以为是地要求江冉放弃现在的生活,为他做出牺牲,丝毫没有考虑过对方的想法。 上一次他就是在这跌倒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没什么。」梁季澄摇摇头,把一肚子要说的计划甩了出去。他本来想带江冉一起去省城,哪怕自己出钱再给他开一家店也未尝不可,现在看来还是往后靠靠吧。要是江冉实在为难,自己也可以留下来,手头钱虽然不到能随心所欲的地步,但也足够他创业或者随便干点别的事了。 「阿姨是不是一个人在家呢,」他换了个话题,「你要不先回去吧,我怕她看不见你着急。」 江冉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跟我一起去吧,晚上吃完饭再回来,她今天你可高兴了,一直跟我念叨你呢。」 「明天吧,今天还有点事要处理。」 江冉走了之后,梁季澄打开电脑,输入一连串网址。他研究生时期跟随导师回国参加会议,认识一个在脑血管领域颇为权威的专家,目前挂靠在北京某家医院,只不过专家不轻易出诊,大多数时间都在做研究工作,每个月放出的仅有的几个号也是一抢而空,想见上一面难如登天。 国内是人情社会,想干点什么事都得求关系,梁季澄准备重新捡起这条线,趁这个机会,给隋文娟做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 他活了快三十岁,小半生的年纪,之前一直是江冉在付出,如今他也想为江冉做点什么。 事情进展的很顺利,或许是看在导师的面子上,对方答应的很痛快,给了他助理的联繫方式,让梁季澄到北京之后直接找他,会安排他们到医院就诊。 梁季澄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江冉的时候,他正在市场摆水果,把不太新鲜的果子拿下来,换更水灵漂亮的上去,让顾客看了更有购买慾。听到梁季澄的话,江冉连摊子都不要了,两眼放光,就差蹦到梁季澄身上,「你说的是真的!」 「嗯呢,」梁季澄挑了挑眉,「就看你什么时候方便了。」 「我,我什么时候都行的,」江冉激动地说,完了又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之前也在网上搜到过那个医生,但是他真的太难约了,我没想到…阿澄你真的好厉害!」 第116页 爱人的赞美是世界上最好的酬劳,就为这几句话,让他跑断腿他也认了,梁季澄尽情享受着江冉的崇拜,张嘴接受他的芒果投喂,「那你准备怎么感谢我?」 要不是周围人来人往,他真想抱着梁季澄,狠狠在他脸上啃一口。 但这是公共场合,还是要注意举止,不然可能会被人丢鸡蛋撵出去。 江冉想了想,趴在梁季澄耳边说了句什么,梁季澄先是错愕,难以置信地看着江冉,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 「你这都从哪学的?!」 江冉啧了一声,「你就说要不要吧。」 梁季澄自然是答应,同时暗自庆幸,还好他回来的及时,再晚几年,他原来的乖乖男朋友不知道该歪什么样了,被人拐跑了也说不定。 梁季澄说到做到,把一切事宜全部搞定后,和江冉一起带着隋文娟坐上了前往北京的飞机。他在医院附近订了一家还不错的酒店,放下行李后,隋文娟在房间休息,他和江冉则去医院和那位专家的助手打声招唿,预约明天的流程,顺便买点吃的回去。 从医院出来,一直到进入饭店,江冉都表现的心事重重的,梁季澄以为他是担心明天的检查结果,安慰道,「没事的,周医生很有经验,再说阿姨这几年不是恢復了不少嘛,不会有问题的。」 江冉视线从茶杯里抬起来,和梁季澄对视片刻,又落了下去,慢吞吞地说,「我不是担心这个…」 梁季澄耐心听着,等他接着说。 「要不,」他想了想,还是开口,「等明天我妈住上院,咱们换家酒店吧,你订的那家我上网看了,一晚上价格有点贵…」 有点贵三个字不足以形容江冉看到价格那一刻的心情,从计程车在酒店门口停下开始,他的预感就不太好,趁着梁季澄去前台办入住手续,他拿手机悄悄查了下,蹦出来的数字差点让他原地晕过去。 一晚上三千块钱! 床是金子做的吗?睡了能成仙吗? 尽管对首都的高物价早有心理准备,但这个价格还是远远超出了江冉的承受能力。他不清楚梁季澄这些年在美国的工资水平和生活水平是什么样的,但他可以肯定,就是挣的金山银山,也经不起这流水一样的花销。 要是还没等重新工作,钱就花完了可怎么办? 虽然他也不介意自己那个小摊子再多养一个大活人,但是那样的话阿澄肯定会心里不舒服… 梁季澄严肃地盯着他,就在江冉以为他是误会自己好心当成驴肝肺时,梁季澄忽然嘴角上翘,变成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都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是这么抠门儿。」 「我不是抠门儿,」江冉苦口婆心解释,「确实是没必要,一晚上几百块的酒店条件也很好,咱们也能住的很舒服,何况…」 「我预订了一周的,」不等他说完,梁季澄轻飘飘一句把江冉的后话全堵了回去,「没法退,退了订金就拿不回来了。」 江冉彻底哑火了,不再发表省钱理论。 「放心,」他抓着江冉的手捏了捏,又压低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量,「你老公还不至于到住两天酒店就破产的地步,不用帮我省钱。」 我只是不想让你为了我牺牲太多,江冉心想。 「我的就是你的。」梁季澄说。 江冉看着他,有些茫然。 「我的就是你的,」梁季澄注视着他的眼睛,又重复一遍,「我想让你开心一点,我还想把我们之前失去的都补回来,不管以什么方式,你能理解吗?」 梁季澄明白,无论他再怎么弥补,时间都不可能回到2008年的夏天,就像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样的河流。不过好在他们不止有眼下,还有很长的未来,他们还有无数的机会,去创造新的回忆。 江冉闭上眼睛,眼圈有点红,但最终还是点点头。 第62章 隔天一早,梁季澄带着人到了医院,大夫瞧过之后,初步判定没什么大问题,但是具体情况还得住几天院,看看后续的检查结果,再确定治疗方案。 办完住院手续,梁季澄感觉江冉连脚步都轻快了不少,走在走廊上随时要飞起来,他拽着江冉的t恤,防止他蹦得过高把路人吓着,「这下能放心了吧。」 江冉转头沖他笑,露出一口白牙,一点没有而立之年该有的成熟稳重,「是挺开心的…今晚我来请客,你想吃什么?」 「就包子和炒肝儿吧,」梁季澄故意逗他,「那个便宜。」 眼看江冉作势要恼,他立马改口,「听你的,你说了算,你想吃什么咱们就去。」 「我也没想好…」江冉眼珠一转,「附近有个蛋糕店,要不先去垫垫肚子?」 梁季澄眯眼看了看江冉递过来的手机app截图,在距离医院不到一公里的地方,评分很优秀,就是后面人均价格的数字不太美丽。 「你什么时候找的?」 「就是刚才,咱们开单子的时候,」江冉把图片翻出来贴到梁季澄眼前,「网上说他家芒果蛋糕是特色呢,走吧,我们去吃吃看。」 工作日的下午,店里人不算多,除了店员,都是些打扮时髦的小姑娘和情侣在用餐。两人一进去,就有眼光纷纷投来,有几桌还看了不止一眼。 这一举动激起了江冉强烈的危机感,他不动声色靠近梁季澄,几乎是紧贴着他,把人挤到了墙边的座位。 第117页 毕竟失而復得的东西总是格外怕被人抢走。 「怎么了?」梁季澄不明所以。 「她们在看你。」江冉小声说,有点不服气的样子。 「那就看,」梁季澄并不在意,随意地把手机按掉,放在桌上,「反正我全身上下都是你的,别人看也看不走。」 江冉对这个答案很满意,他叫来服务员,点了芒果蛋糕,还不忘嘱咐店员,「一定要新鲜的。」 要是只有他自己的话,怕是连这家店进都不会进,梁季澄想。 江冉心情很好地把免费赠送的柠檬水给两人倒上,自己先喝了一口,一手托着腮,手指在桌上弹钢琴似的来回敲,又低头去扯粘在裤子上的柳絮。 这场景落在任何人眼里,都会以为他是等的不耐烦了,但只有梁季澄知道,江冉并非等着急,零零碎碎的小动作只是铺垫,预示着待会儿有重要的话要讲。 果然,他在蛋糕端上来之前开了口,「等我妈这次好了,」他说,「我不想在市场干了,想重新把店开起来,和以前一样。」 梁季澄琢磨他这句话的意思,「好事啊,那你想在哪开?」 「我不太了解这两年的行情,」江冉说着觑了眼梁季澄的脸色,「要是可能的话,我想去省城,这样咱们就不用分开了。」 什么叫心有灵犀,瞧瞧。 他正愁怎么跟江冉提这事,他就主动把话头递过来了。 「我先打听一下房租的事,」江冉听上去有些担忧,但还是掩盖不住他的兴奋,「要是太贵的话…」 「钱你不用担心,」梁季澄说,「你能拿多少都行,剩下的我给你包了。」 江冉从铺着红格餐布的桌子上抬头看他,看到梁季澄沾满笑意的眼角,他不知怎么回应,只能把头又低下去,「我不是这个意思。」 梁季澄:「可我是这个意思。」 「我有钱的,阿澄,」江冉小声说,「我就是…不想再和你分开了。」 梁季澄深唿吸一口,「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江冉很高兴梁季澄也是同样的想法,但他不能让对方替自己出这笔钱,不为别的,阿澄做的已经够多了。从八年前那笔卖房子的钱开始,到如今为了隋文娟的病跑前跑后,江冉不忍心把两个人的未来全压在他一个人的肩上。 或者说,他在害怕,他害怕梁季澄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还他的人情,等还完了他就又会离开自己,若真是这样,还不如一直亏欠着。 街对面聚集了不少人,还铺了红地毯,似乎是有新店要开业,梁季澄的目光被短暂吸引过去片刻,又回到江冉身上,「其实要我看,你不如…」 话没说完,一声爆炸传来,那边鞭炮开始响起来了。非常突然,江冉被吓的缩了下脖子,和他差不多店里有一多半人是这个反应。他往外看了眼,隔着玻璃窗,满眼都是红色的碎屑漂在空中。 「你接着说,」看够了江冉回过头来,「不如怎么样?」 然而梁季澄却不吭声了,他像被点了穴似的坐在那里,双唇紧闭,脸色变得惨白,所有的血色好像在一瞬间消失。 这不对劲。 几乎是一瞬间,江冉联想到那天梁季澄在超市的异样行为,他来不及多思考,一把抓住梁季澄的手,「阿澄,没事吧,你怎么了?!」 梁季澄白着脸闭口不答,唯有一双眼睛,里面盛满了巨大的恐惧。 下一秒,他做了一个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躲到了桌子底下。 椅子摩擦过地板发出刺耳的噪音,所有人都朝这边看过来,可怜江冉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跟着蹲到地上,试图钻进去,或者把梁季澄拉出来。 「先生,先生?」店员快步走过来,关切问道,「您这边还好吗,需要帮助吗?」 「我…不是很好,不好意思,」江冉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回头,沖店员挤出一个尴尬的笑,一边伸着胳膊安抚梁季澄,「阿澄,阿澄,你看看我,咱们先出来好不好?」 梁季澄不说话,靠着墙角把自己缩成了一团,他在发抖,抖的很厉害。 「那需要…帮您报警吗?」 「不不不,不用报警,」眼看要越闹越大,江冉连忙解释,「他只是,他可能害怕…不好意思,阿澄,没事了,咱们先出来吧。」 「我想回家…」梁季澄抱着头,从牙齿缝里漏出一句。 这声音细如蚊吶,但是江冉听清楚了,他刚要再问,梁季澄仰起脸,原本的恐惧变成了深深的绝望,「我想回家,江冉,我害怕,我们回家好不好…」 「好,我们回家,现在就回。」江冉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力气,两只手拽着梁季澄,生生把他从里面拖了出来,不顾四周惊异的眼神,将人带离了现场。 江冉在路边叫了辆车,和司机报了酒店的地址。「师傅,麻烦开快一点,」他紧紧握着梁季澄的手,那双手仿佛失去了温度一般冰冷,「越快越好。」 计程车一路飞驰将他们送回了酒店,进门之后,江冉一秒都没耽误,随手拽了床被子把人严严实实包裹住,送到了床上,「没事了阿澄,我们回来了,别害怕。」 他当然明白梁季澄不是因为冷才发抖,但除了这么做,他不知道该用别的什么方式来提供安全感。 第118页 「没事了,没事了…」江冉搂着包的像粽子一样的人,不断轻拍着他的后背。 纵然此刻他有一千个问题想问,也得等梁季澄醒了再说。 除了费解,更令他感到忧心的是,究竟是什么事,能让一个即使被四个人追着打也能笑着讲出来的人,避而不谈却又露出如此恐惧的一面。 半个小时后,梁季澄的症状终于缓和下来,他缩在被子里动也不动,像被抽离了魂魄,呆呆盯着床单一角。 江冉给他倒了杯热茶,他没说什么,接过来默默喝了。 「好点了吗?」江冉轻声问道,把手放到梁季澄的肩膀上,见他并不排斥,又把人搂得紧了点。 梁季澄闭上眼睛,过了半晌,他点点头。 「阿澄,有的事你不想说我不会逼你,」又各自沉默了一会儿,江冉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很担心你,你刚才在店里真的是…吓坏我了,」他一想到这里,深吸一口气,梁季澄满目惊恐躲到桌子下面的样子至今仍让他感到头皮发麻,「你如果相信我,可以告诉我,不管什么事,我们都一起解决,好吗?我爱你。」 大概是被最后三个字触动了心防,江冉感觉到怀里的人身体僵了一瞬,再抬起头,正对上江冉的眼睛。 梁季澄嘴唇动了动,还是选择了坦白,嗓音有些浑浊,「我…确实在美国遇到一些事,是枪击,死了九个人,有两个就死在我面前。」 第63章 房间里静的只能听见空调运作的声音,江冉震惊到瞳孔放大,连唿吸都忘记了。 枪击案,这个遥远到只能在新闻里听见的词,怎么会发生在阿澄身上。 过了好半天,他终于暂时找回理智,「什么时候的事?」 梁季澄闭上眼回忆,「就在我回国前几个月,去年十一月。」 「那时候洛杉矶没发生过枪击案啊,」江冉脱口而出,「我一直在关注。」 「不是洛杉矶,是纽约,」梁季澄嘆了口气,用力捏了捏眉心,「我后来被公司派到纽约总部,当时去超市买东西,刚好在现场。」 「那你…」 「我没有受伤,」梁季澄说,好像猜到江冉想问什么,「但是被吓到了,后来看过医生,也吃了药,只不过没用,没什么用,遇到刺激还是会…」 他没再接下去,此刻的表现已经说明了一切。 江冉听着梁季澄的描述,只觉得唿吸困难,他一只手死死抓着被子,关节处泛着白色。 说不上是后怕还是庆幸,亦或两者都有,一想到那样兇险的时刻,差一点点他们就要阴阳两隔,再也无法相见,便如同自己亲自在鬼门关走了一圈。 突然,江冉像意识到什么,拉起梁季澄的手腕,那道醒目的疤痕依旧躺在那里,他碰了一下,又像是烫手一般马上缩了回来,颤抖着问,「这就是那时候…」 梁季澄笑了,笑得有些惨澹,他摸了摸手腕,「我当时没想去死的,真的,我就是…太难受了,每天睡不着觉,我想让自己舒服一点,所以…」他长出了一口气,「后来等我清醒了,就去了医院,就是这样。」 江冉低着头,脸庞被垂下的头髮遮住,起先梁季澄以为他只是难过,直到看见床单上多出的一个个深色的印记,他才慌乱起来。 「哎,怎么回事,别哭啊,」他捧起江冉的脸,「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当时其实一点也不疼,也没有流很多血,是那个实习医生缝合技术太差了所以疤才会这么明显…好了,没事的。」 江冉反握住他的手,握的很紧,好像生怕他从眼前消失。 「我不会死的,」梁季澄嘆了口气,「我还没有见到你,我怎么捨得去死。」 他如果死了,只会成为新闻中连名字都没有的一具尸体,百年后空荡荡的一座孤坟,连个祭拜的人都没有。人家说「生同衾,死同穴」,他生前身后都是孤零零一个人,未免太悽惨了点。 江冉仰起头,将泪水倒逼回眼眶,只留下几道干枯的泪痕。 「我本来想去找你的。」他说。 梁季澄顿了顿,「我知道,我看见你的签证记录了。」 「后来没有去成,」他闭上眼缓缓说道,「我不知道你发生了这么多事…」 梁季澄一时没了话,他又何尝不是被功名利禄拖着没有早点回国,这世界上每天数不清的阴差阳错,错过的又何止他们这一家。 「阿澄,我们重新开始吧。」江冉说。 这一次不一样,我会抓住你,拼尽全力保护你,任何事物都不能将我们分开。 这一天,受了惊吓的梁季澄在江冉的威逼加利诱下,早早便休息了,或许是白天的缘故,他睡相不太安稳,一直皱着眉哼唧些什么。江冉像哄一个梦魇的孩子,坐在床头安抚地拍了他许久,直到稀里煳涂的梦话停止,才起身离开。 ptsd,又称创伤后应激障碍,江冉以前只在科普纪录片中听说过这种病,在点开相应的词条后,江冉迅速浏览了一遍,不可避免的一颗心沉了下去。 「创伤后应激障碍具有迁延和反覆发作的特点,是临床症状最严重、预后最差的应激相关障碍。」 「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的自杀率非常高,约为普通人群的6倍。如果能够得到及时、有效的治疗,约1/3的患者恢復良好,约1/3有一定程度的恢復,而仍有约1/3的患者仍会转为慢性病程,终生不愈。」 第119页 江冉关掉手机,坐在沙发上努力深唿吸好几口,才消化掉结论对他的刺激,但那些糟糕的字眼并没有消失,还是顽强的一个个飞到他眼前。 「自杀」、「严重」、「终身不愈」…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註定一辈子都要生活在事故的阴影之下吗? 他心乱如麻,想做点什么却又不知如何下手,烦躁地在客厅乱转,不小心碰到了梁季澄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口袋里的钱包掉到了地上,他伸手去够,一枚钥匙扣从里面滑落出来。 塑料制成的外壳早已发黄磨损,但挡不住照片里两人蓬勃的笑意。江冉捡起钥匙扣,细细拂掉上面的灰尘,再站起来时,他心里忽然就有了底。 不就是一场病,他不信这个坎他们迈不过去。 当初阿澄一个人在异国他乡,那样痛苦的环境都能挺过来,凭什么回了国反而就不行了。 既然死神没有夺走他,既然命运把人重新送回他身边,他就要接下这副担子,让他的爱人继续平安健康地活下去。 但事与愿违,老天爷偏和他作对一般,第二天,梁季澄接到了房东的电话,说楼下卫生间漏水,需要他这边配合,重新做一下防水处理。 这事本来是房东的责任,但梁季澄这次来北京是轻装上阵,大多数重要资料都在家里放着,他实在不放心,决定亲自回去一趟 有了昨天的教训,江冉哪敢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可亲妈还在医院躺着,身边同样离不开人,左右为难之下,还是梁季澄发话,让他安心待在北京,等隋文娟出院了再带她一起回去。 「反正没几天了,你就别折腾了,」梁季澄把叠好的衣服塞进箱子,「阿姨一个人在这里也不合适,你多陪陪她。」 经过一晚上的休整,他一扫颓势,又变回了那个走在街上都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的精英帅哥,完全不见昨日的尴尬和狼狈。 「别总愁眉苦脸的,」梁季澄在他下巴上勾了一下,「我是回家,又不是上刀山火海,」 江冉硬撑着笑了一下,笑得很勉强。 「那你记得到家就给我电话,还有,每天晚上都要视频。」 他得到了一个落在额头上的吻作为回应, 「一言为定。」 梁季澄理解江冉的担心,但又总觉得他惦记过了头,那天的鞭炮声纯属意外,他太久没回国,忘了国内还有此等习俗,等到过年再连续听上七天,说不定也就习惯了。 梁季澄一手举着手机,一手接过司机递过来的行李,跟电话里的人答对着,「嗯,刚下车,很快就到…我知道,你放心好了…」 快到小区大门,离老远就看见一个女人隔着栅栏在向里张望,瞅着有些年纪,估计是被保安拦住了。梁季澄经过的时候,下意识多瞟了一眼,谁知正对上那女人看过来的眼神。 带着试探的,怀疑的眼神,没有恶意,但让人很不舒服。 梁季澄皱了皱眉,他对陌生人提防之心一向很重,不知道这人想要干嘛,他撇过头,快速进了小区。 「哦,没什么,」又走了几步,见女人没跟上来,梁季澄把这段小插曲抛在脑后,「刚才有个阿姨盯着我看…不晓得,估计是认错了。」 「可能是来找人的吧,」江冉同样没放在心上,「走之前忘和你说了,我们家备用钥匙就在楼道消防栓底下,你要是来不及收拾,晚上去我房间住。」 「行,知道了。」 和江冉通完话,梁季澄联繫了房东,花了一天时间给卫生间重新做了防水。工人们走后,他在家实在待得无聊,决定去家具城逛逛,挑张双人床。他现在睡的这个,也就是房东留下的,不知道是不是工作年限太久的缘故,实在是过于脆弱了,稍微翻个身就嘎吱嘎吱响,为了两人以后的睡眠质量,买张好点的床是很有必要的。 只是他今天出门不利,走到门口又见到昨天那个古怪的女人。 甩都甩不掉,像是在一直跟着他。 第一次是巧合,第二次就很难相信不是故意的了,他想起看过的有关层出不穷诈骗手段的科普,决定不冒这个险,绕个远从小门出去。 他刚准备换条路,女人却发现了他,先一步喊出了声,「梁季澄!」 … 她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不好意思,」在原地愣了几秒,梁季澄有些不确定地转过身,「您认识我吗?」 女人这时候反倒不说话了,着了魔一样盯着他的脸,「你叫梁季澄对不对?」她突然激动开口道,双手死死扒着伸缩门,好像下一秒就要冲破阻碍直奔过来,「你是不是叫梁季澄,季节的季,澄澈的澄,对吗!」 梁季澄目瞪口呆。 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任何话,越来越多的疑惑让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你不认识我,」见他充满防备,女人像是一下子卸掉了所有的劲儿,崩溃似的哭起来,「我是妈妈啊!」 第64章 梁季澄仿佛失去意识一样呆在原地,直到女人哭哭啼啼瘫坐在地上,几个保安都拉不动她,他才如梦初醒般,急忙上去把拉扯的几人分开。 「你刚才说什么,」他将女人扶起来,端着她的胳膊,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你说你是…」 「我真的是妈妈,澄澄,」女人哭着说,又像是怕他不信似的,抹掉脸上的泪水,露出饱经风霜的面容,「我没有骗你,你认不出我了吗?」 第120页 梁季澄的思维彻底陷入混乱,他迷茫了,站在他眼前的,是消失多年的亲妈,这怎么可能呢?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和自己相像的痕迹,没有血缘,可她又表现的那么情真意切…不,这不是真的,他的亲妈早就不要他了,扔下他将近三十年,怎么可能这时候找回来… 「不,不对,你认错人了,」梁季澄勐地甩开她的手,女人踉跄着倒退一步,「你不是我妈,你肯定认错了…」 他转身欲走,却被女人从身后喊住,「你左边大腿内侧有个疤,对不对!」她急切地说道,「那是你一岁在家被热水壶烫的!」 梁季澄不再往前,脚底像生了根。 大腿上的的伤确有其事,虽然原因他不记得了,但那种私密的位置,除了梁老太,世界上就只有江冉知道。 「你不信的话,我这,这还有照片,」女人生怕晚说一秒梁季澄就要离开,哆嗦着从包里拿出一个看着就有年头的笔记本,里面抖出一张彩色大头照,「你看,这是你两岁时候带你去照相馆照的,就是塑料厂南边那个,隔着一条街…澄澄,你好好看看,这就是你啊!」 说实话,梁季澄很难确定这个长着胖嘟嘟小脸的肉糰子是不是他自己,天底下小孩三岁之前都长一个样,但孩子身上这件红底白点的毛衣,他确实记得曾经有过。 梁季澄一手捏着照片,开始是站着,后来是蹲着,再后来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力量把他从马路拽到了路边。 一片嘈杂。 阳光炙烤着他的后背,已经分不清周围是谁在说话了,感觉马上就要融化在闷热的空气里。 当天晚上,江冉从梁季澄嘴里听到了事情的完整经过。 两人隔着数千公里,江冉沉默了许久,不是不想安慰他,实在是不知道该以何种情绪面对,毕竟走在大街上有人跳出来认亲的概率太小了,他们谁都没碰上过。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梁季澄捏了捏眉心,那是他疲劳时的习惯动作,「下午去鑑定机构了,做亲子鑑定,我约了加急,明天就能出结果。」 江冉哦了一声,没再多说,他不能表现出任何偏向性,尤其是在梁季澄对这个所谓的亲妈展露态度之前,他们是一条战线的,梁季澄的立场就是他的立场。 不过从他的角度来看,他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亲妈是没有一点好感的。那么多年对亲生儿子不闻不问,等到人家成家立业了跑过来认亲,这算什么,窃取劳动果实? 「你家不是有你父母的照片吗,」江冉停了停,「你觉得她长得像吗?」 梁季澄家里有关他妈妈的照片早就被梁老太扔了个干净,唯一一张父母合照也在数次搬迁中遗失了,除了父亲惊艷绝伦的容貌,关于母亲的记忆,反倒淹没在岁月的长河中。 「我不知道,我记不太清了,」透过屏幕,梁季澄看起来有些茫然,他低下头,「他们都说,我长得像我爸爸。」 他此刻的状态很让人心疼,江冉开始后悔自己没坚持跟他一起回去,也许这会儿有人陪在身边,梁季澄能好受一点。 「阿澄,我想和你说件事,」视频挂断前,江冉叫住他,「你别担心,无论她是不是你妈妈,无论她这次回来找你目的是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的。」 他抛了个飞吻,贴在镜头上,梁季澄笑了,以同样的方式回吻,于是电脑上多了一个清晰的指纹印。 「晚安。」江冉说。 这本该是註定无法入睡的一晚,但是江冉那句晚安神奇的起了作用,梁季澄一夜好眠,第二天早上,他被机构的电话吵醒——检测结果出来,可以去取了。 他坐在床上呆呆愣了半晌,说了声谢谢,把电话挂了。 他穿好衣服,刷牙洗脸,出门前把积攒的垃圾倒了,甚至在去的路上买了包子和豆浆当早餐。这份平和的心态持续到他被工作人员领进房间,将装有鑑定报告的纸袋递给他,梁季澄才发觉,他的心跳的厉害,甚至能感受到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迴荡,每一下都震起一片空洞的迴响。 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可能是紧张,他抓着报告来到机构后面一块僻静的花坛,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深唿吸一口,才小心翼翼打开。 报告厚厚的一沓,梁季澄迅速翻到最后一页: 「依据现有资料和dna分析结果,支持张丽芳为梁季澄的生物学母亲。」 那个扔下他二十六年,如今又找到他的女人,叫张丽芳,是他的亲妈。 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他听见自己的内心终于尘埃落定。 三个小时后,梁季澄约着张丽芳来到了他和江冉去过的那家咖啡馆。 电话里对方询问地址的时候,他没有多想,下意识选择了这里,一个对他有着特殊意义的地方,就好像江冉陪在他身边。 「结果出来了,」梁季澄把报告推到她面前,「你自己看看吧。」 张丽芳并没有接,「我不用看,」她嘆了口气,「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一定是我儿子。」她深深凝视着梁季澄的脸,「你和你爸爸,长得太像了。」 梁季澄避开她的视线,将头别到一边。 「澄澄,」张丽芳想去握他的手,还没等触碰到,又像怕他拒绝似的缩了回来,「妈妈知道你一定很恨我…」 第121页 「不恨。」 梁季澄说的淡淡的,「我不恨你,」他重复了一遍,没有撒谎,也不是在赌气,他是真的没有恨。 他最浓烈的恨意诞生于九岁那年,那时候他不光恨母亲,还恨未曾谋面的父亲,以及把他养大的奶奶,他恨目光之所及的所有人。但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再后来他学会了接受这一切,他也不得不接受。爱和恨本就是相辅相成的,没有感情,自然谈不上多恨。 「我就是想问问,」梁季澄抬起头看着她,「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生下我又不要我? 为什么这二十多年杳无音信,现在却来找我? … 为什么梁老太临终前说他们对不起你? 「我当了那么多年没妈的孩子,」梁季澄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不能稀里煳涂的,得当个明白。」 张丽芳似乎被这句话深深刺痛了,她的脸色发白,双手不自然的抓着衣角。 「我,我对不起你,」她说,「澄澄,妈妈不骗你,这些年我一直在关注你,只不过没有和你见面…不怕你笑话,我每年都去找人给你算卦,这次是因为…」她抿着嘴,像是忌惮那个字眼儿,但还是说了出来,「因为师傅说,你这半年会有个劫数,能不能躲过去看你的造化,躲过去就没事,过不去就…」 「咚」的一声,放在桌上的手机被梁季澄碰到了地上。 「我没有事,」他说着,默不作声把受伤的手腕藏到桌子下面,「没有什么劫数。」 张丽芳偷偷瞧了他一眼,见他神色无虞,才细细松了口气,「没事就好,我就是担心你,实在放心不下,所以才找过来。我一开始去了塑料厂那边,人家告诉我拆迁之后,不少居民搬到了这边小区,我就过来守着,没想到真的能遇上你。」 谈话到这里,仿佛渐入佳境,变得水到渠成起来,然而梁季澄却适时提了一个两个人都无法迴避,也更为沉重的话题,「你还记得我奶奶么,她是零七年走的。」他一只手轻轻擦过杯子的边缘,「到今天为止快九年了。」 张丽芳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尴尬,她只是静静听着,隔了很久才点点头。 「脑出血走的,」梁季澄说,「还行,从发病到离开就几天,没受什么罪。」 「人老了嘛,」张丽芳很轻地嘆了口气,「都会有那么一天的。」 「我奶奶走之前说,」梁季澄转而看向她的眼睛,「她说她对不起你。」 面前的人终于有了变化,张丽芳的唿吸变得急促,是梁季澄刚才想像中她该有的反应。「不是这样的,」她疯狂否认着,声音因为刺激而愈加尖细,「你别听她的,是你奶奶瞎说。」 梁季澄没有理会她近乎苍白的辩解,继续发问,「那你告诉我,我爸究竟为什么自杀?」他音量拔高一度,两手扣在桌上,微微倾着身子,「我想知道,我真的想知道,所有人都瞒着我,我求求你告诉我!」 张丽芳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悲鸣,她被自己的亲生儿子逼到无路可退,掩面哭泣起来,泪水从她的指缝中溢出。 梁季澄冷冷坐回座位,空洞而麻木地看着她。 「我不愿意告诉你,」她闭上眼摇摇头,神色中显示出对往事巨大的痛苦,「这种事没法说出口。」 「可是我想知道。」梁季澄说。 张丽芳安静下来,几分钟后,随着脸上最后一滴泪痕干透,她开了口: 「你爸爸,梁又宁,」她说,「在我嫁过来之前,他被人强暴了。」 第65章 在梁季澄小的时候,他曾经很多次想像过父母抛弃他的理由,有些是从旁人嘴里听到的,有些是他自己猜的。后来大一点,他便不再去想这些事情,因为没什么意义,无论事实如何,都改变不了他无父无母的现实,还不如多花点时间在学习和赚钱上更为实际。 张丽芳的回答,不在他之前设想的任何一个原因里面。 他像被钉在椅子上,动也动不了,全身的骨头都被抽离了身体,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他想张嘴,却发不出来任何声音。 「那…报警了吗?」许久,他干涩着嗓子问道。 刚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这话有多愚蠢。 果然,张丽芳苦笑了一下,「上哪报警去,那时候和现在不一样,出了那样的事,保密还来不及,怎么敢让更多人知道。」 她疲倦地揉了把脸,似乎是想抹掉那些不堪的回忆,「领了证之后,我才发觉他不对劲,他经常把自己关在屋里面,不和任何人说话,也不理人,甚至不让我碰他,你奶奶说他只是刚结婚还不习惯。我不信,就去问他,他受不了了才跟我说了实话。」 「后来想想也是,」张丽芳自嘲地笑笑,「如果不是发生这样的事,凭他的条件,怎么可能看得上我。」 梁季澄没法反驳她,一个相貌突出,在那个年代端着铁饭碗的工人,和一个农村出身,没什么文化的女人,怎么看都是门不当户不对。 「只是我当时被沖昏了头,」张丽芳嘆息着说,「他们家上门来提亲的时候,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梁季澄无法形容现在的心情,他应该感到愤怒,或者屈辱,毕竟那是他的亲生父亲。但事实却是,他内心根本无法激起应有的波澜,或许是因为父亲这个角色没有在他的生命里留下太多痕迹,而这件事又过去了太久,被时间的洪流沖淡,早已成为岁月里的一缕余烬。 第122页 他真是个很不孝的人,梁季澄想。 那句话说得对,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他永远无法感同身受张丽芳当年得知真相的心痛。 「那个人呢,」他问,「最后怎么样,抓起来了吗?」 「死了,」张丽芳这会儿情绪平静了很多,倒像是在说一件与她毫不相干的经久的往事,「就在我和你爸爸结婚第二年,好像是喝多了,半夜掉进江里溺死了。」 梁季澄深深吐出一口气,也不知是庆幸还是别的。 「我以为从那之后,我和你爸爸,我们俩就能好好过日子了,」张丽芳用吸管搅了搅梁季澄为她点的橙汁,但是并不喝它,「可我想错了,他根本没有走出那段阴影,只是看上去变得正常了。」 梁季澄不自觉重复她的话,「看上去…正常?」 张丽芳缓慢点头,「外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我们是夫妻,我能感觉到,他所有的笑容也好,和人打交道也好,全是装出来的。后来我怀了你,我以为他看在孩子的面子上能继续忍受下去,没想到…」 梁季澄的心勐地提起来,紧接着像被人用几百公斤的力气重重锤了一拳,绞着似的疼。 后面的话不用说他也知道了。 他父亲当年应该是抑郁症,只不过那时候不像现在,能吃饱穿暖就算头等大事,没人在乎多余的心理健康问题。拿此遭遇向人倾诉,除了遭人耻笑指指点点外,不会有半点帮助。 他们都以为时间能带走伤痛,带走的却是父亲的生命。 「我爸死了,所以你打算离开这个家,也不要我了,是吗?」梁季澄强行按住胸中那股无名的悲戚,近乎质问的说道,但没什么用,哀怨如同水中的浮木,压下去又冒出了头。 明明做错的不是他,明明他才是最无辜的,为什么到头来他成了被抛弃的那一个。 「我没有办法,孩子,」张丽芳抬起手想摸他的脸,被他挡下了,「你和你爸爸长得太像了,你还那么小,可你长得那么像他,我一看到你就想起他,没有哪个女人忍受这些…我不指望你能原谅我,但是我真的没办法…」 「对不起,孩子,」她本已止住的眼泪再次流了下来,「妈妈对不起你。」 梁季澄闭上眼睛,感觉世界在眼前天旋地转。 「你有后悔过吗?」他听见自己问。 「我怎么不后悔,」张丽芳一手捂着脸,再拿下来的时候,手背拭去脸上的泪水,「但是有很多事不是我们想怎样就怎样的。等你长大了,我再回去,那时候你还会认我么?你奶奶会让我进家门吗?离开你们之后,我又生了一个女儿,每次我看到她的时候,我餵奶的时候,就想起你。我想,我不止这一个孩子呀,我还有一个儿子,一个聪明漂亮的儿子,可是我不敢回去见你,我害怕…」 张丽芳没再说下去,声音到这里戛然而止。 「不管你信不信,澄澄,」她重新握住梁季澄的手,手心凉凉的,有些粗糙,这次梁季澄没有拒绝,「我这次来没有别的意思,我知道自己不配当妈,我就是担心,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我过得很好。」梁季澄说。 他这么说不算是在自欺欺人,客观来看,即使没有母亲的庇护,他也在梁老太的照顾下安安稳稳活到了成年,上学念书一步不落,还能出国,说的不客气点,很多父母双全的人都达不到他今天的条件。 他当然完全有理由去恨他的亲妈,因为她对不起自己,但是他不想那么做。他今年二十九岁,已经过了和全世界为敌的年纪,他见过太多东西,经歷过太多,也失去了太多,有一些失而復得,有一些则永远离开了他,他不敢再轻易地推开任何人了。 「算了,」梁季澄说,「就这样吧。」 上一辈的是是非非他不想再去管,所有的恩怨和伤害到他这里就算到此为止了。 剩下的时间,他主动和张丽芳聊起近况,当年她去了同省的另一个市,又嫁了人,一开始没有工作,后来在家附近的饭店找了份服务员的活儿,熬了几年资歷,前段日子刚升了主管。 「先干着吧,现在工作不好找,」提起这些,她露出平淡又知足的笑容,「虽然工资不高,但是我挺满意的了,至少够养活我和姗姗…对了,还没给你看看你妹妹呢。」 张丽芳打开手机相册,在屏幕上划了几下,点开其中一张递给梁季澄。 「大名叫刘姗,女字旁那个姗,」谈到女儿,她的眼神变得温柔,明显更像一位慈母,「比你小十五岁,今年十四,数马的。」 照片里的女孩穿着校服,拘谨的对着镜头比耶。她长得不算漂亮,梳着很长的马尾辫,头髮黑黑的,笑起来有两个很小的酒窝。 「挺可爱的。」梁季澄端详了一会儿,把手机还给张丽芳。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有个哥哥,我这次跟她说来见你,她还想一起来的,」张丽芳笑了笑,「但是老师那边不让请假,没办法,明年中考了,任务太紧。」 「等放假了可以带过来见见,」梁季澄稍作停顿,「那,孩子她爸爸…」 张丽芳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只剩下淡淡的冷漠,「早就不在一起了,嫌弃姗姗是个女孩儿,七岁的时候离婚了,一直是我们娘儿俩生活的。」 这场谈话一直到下午六点,张丽芳说她得乘班车赶回去,她请的假明天就到期了,明天一早还要上班。 第123页 梁季澄给她叫了辆车,陪她在路边等着。 张丽芳很不好意思,「我自己在这等着就行,你事情多,先走吧。」 「没事,还有一会儿就到了。」 「这次能见到你我就很满足了,」张丽芳爱抚地摸过他的头髮,「看你过得这么好,妈妈真的很高兴。「 梁季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沉默一会儿,「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暑假再过来,带着姗姗一起。」 张丽芳显然没想到他会主动邀请,受宠若惊般连连答应。 一辆白色的帕萨特从街角驶过来,停在他们跟前,看车牌就是他们叫的那辆。 「上车吧,」梁季澄拉开车门,「路上注意安全。」 张丽芳点点头,正要坐进去,忽然直起身子叫了一声,「澄澄。」 「能不能,让妈妈抱一下你,」她张开双臂,几乎是恳求的的语气,「就一下,好不好。」 这个请求算得上突兀,毕竟距离她确认「母亲」的身份还不到半天的时间。梁季澄站在离她半米远的地方,内心短暂争斗了一番,他想要拒绝,可是对上张丽芳哀求的眼神他还是心软了,轻轻搂住了她。 梁季澄沿着漫天的夕阳独自回到家,小区里华灯初上,他走到楼梯口,意外发现这点点灯火竟然也有他家的一份。 是江冉提前回来了? 梁季澄为这个结论感到愉快,尤其是在经歷了一整天的情绪暴击之后,他三步并两步跑上去,在门口剎住车,稍微整理了一下唿吸,用钥匙推开门进去: 走廊地板上堆着行李,桌上摆着饭菜,厨房里还有油烟机作响的声音。还没等他出声,那人就先一步发现了他,丢下手里的铲子径直朝他飞奔过来。 于是梁季澄被迫接受了这个满是番茄牛肉味道的吻。 「你怎么回来了,」好不容易松开,梁季澄惊喜看着怀里的人,「不是说这周末才结束吗?」 「我想你了,」江冉不放过任何机会,边说边又在他嘴角啄了一下,「怕你一个人难受,先赶回来了。」 第66章 晚上的菜很丰盛,江冉是临近中午赶回来的,又在厨房忙活了一下午。短短两天时间内经歷了一波三折,阿澄肯定会食慾欠佳,得想办法让他多吃点。 和他预料的相反,梁季澄的胃口相当好,光速干掉了江冉给他盛的小半碗饭,在他要向第二碗进军的时候,江冉忍不住叫住了他。 「你慢点吃…下午和你妈妈,你们聊的怎么样?」 梁季澄眉眼间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夹起一只虾,慢条斯理剥起来,将完整的虾仁放到江冉碗里,「聊了很多,包括我出生之前的事,她把所有都告诉我了。」 倒是够坦诚的,江冉瞳孔微微睁大,「那…」 「你这次回来,留阿姨一个人在那边能行吗?」梁季澄率先打断他的思路。 江冉定了定神,「没关系的,我找了个护工,反正就两天时间,周末就接她出院了。」 他实在不放心男朋友独自面对这一切,梁季澄被鞭炮声吓得躲桌子底下的画面让他连做了好几天噩梦,醒来右眼皮直跳,他害怕梁季澄又做傻事,国外捡回来的命又丢在国内,思来想去,还是买了最早一班的飞机,一大早赶了回来。 「你们都聊什么了?」江冉再次试探着问道,「能跟我说说吗?」 「有什么不能说的,」梁季澄笑笑,抽了张纸巾把指尖擦干净,「她跟我说了这些年的经歷,为什么突然回来找我,还有,说了我爸是怎么死的。」 梁季澄的父亲,江冉也有所耳闻,不过他没亲眼见过,更多是从隋文娟口中听到的版本,那个曾经作为全厂女工的梦中情人,又一夜之间凋零的漂亮男人。 没有太多波澜,梁季澄把张丽芳下午讲过的话,毫无遗漏地复述给了江冉。 他说的很平淡,一字一句,仿佛在讲述别人的家事。江冉却听的揪心,尤其在说到他父亲的遭遇,震惊之余,江冉只觉得心痛的难以名状,连唿吸都变得异常艰难,仿佛连喘气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真相太过残酷,他一个局外人都不忍心,更别说梁季澄这个实打实被牵连的受对象。 「对不起,阿澄,」他握住梁季澄的手,却又不知如何安慰他,「…我让你伤心了。」 「你怎么让我伤心,」梁季澄笑得很无奈,「又不是你造成的。」 事情过去三十余年,真正的始作俑者早已作古,受害者也好,加害者也罢,都已不在人世,哪怕再坚固的仇恨也因此变得虚无起来。 「我不想看到你难受,」江冉抱着他,试图充当一个大号玩偶缩在梁季澄怀里,「都过去了,全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梁季澄在江冉毛茸茸的头顶上蹭了蹭,长长地唿出一口气,「我下午也是这么说的,没有再纠结的必要了。」 这正是他想听到的回答,江冉拍拍他的后背,「那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梁季澄没有直说,而是反问道,「你觉得呢?」 「我支持你做的任何决定,」江冉松开胳膊,双手捧着梁季澄的脸,直视他的眼睛,「你要是想认她,我们可以定期去看她,或者你愿意把她接过来也行;你要是不想认,我们就再也不联繫,大不了换个城市待着,总不能那么倒霉,每次都被找着。」 第124页 梁季澄被他的话逗笑了。 「不至于,」他说,「又不是在逃难。」 「我怕你受影响。」江冉认真道。 他们俩是青梅竹马的情分,梁季澄这二十多年是怎么过来的,江冉比谁都清楚,更别说他在国外遭的那些罪。在江冉眼里,梁季澄的心理健康和感受永远是第一位的,其他都得靠边站。 「你知道吗,我…她跟我说,我还有个妹妹呢。」 尽管已经证明了身份,梁季澄还是没法将「我妈」两个字毫不避讳地说出口。 「真的,」江冉奇道,「她后来又生的?多大了?」 「十四岁,这次没跟着一起来,不过我倒还挺想见见她的。」 江冉没记错的话,梁季澄最烦小孩儿,曾经亲口说过「五岁以上十八岁以下的人形生物要和他保持距离」的话。 「我以为你对小孩子很排斥的。」江冉不由对他刮目相看。 「人都是会变的嘛,」梁季澄给了一个他无法反驳的理由,「主要是这种感觉很神奇,世界上多了一个你的亲人,和你分享相同的血脉,」他嘆了口气,「自从我奶奶走了之后,就没再有过了。」 江冉是独生子,但他完全能理解梁季澄的心境,人生总是不断得到又失去的过程,无论怎样,得到一些东西总比失去更让人容易接受。 「那你什么时候想见她们,」江冉说,「我们一起去。」 离暑假还有段时间,两天之后,梁季澄跟江冉一起去了北京,给隋文娟办出院手续。 虽然住院的这一周多是检查为主,没做什么治疗,但许是心理作用的原因,隋文娟红光满面,气色上佳,看起来比他们两个年轻人都要健康。 江冉忙着给病房里的行李打包,梁季澄没事干,只能坐一边充当陪聊的角色,偶尔给满屋乱转的江冉倒杯水润润喉咙。 「儿子,儿子,」隋文娟叫住江冉,「你先别忙了,妈想吃楼下那家粥铺的锅贴和土豆饼了,那个好吃,你下去一趟多买两个,正好让阿澄也尝尝。」 「我快收拾好了,」江冉从一堆日用品里抬起头,「还买回来干嘛,正好一会儿去店里吃呗。」 「让你去就去,跑一趟的事。」 「阿姨要不我去吧,」梁季澄颇有眼力见儿地站起来,「江冉累了一上午了…」 「你不管,」隋文娟硬拉着他坐下,「就让他去,你陪我说说话。」 梁季澄递给他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江冉只好领命,下楼给母亲大人买午饭。 「来,孩子,过来坐,」江冉出去后,隋文娟拍了拍身边的空位,「阿姨跟你说几句话。」 梁季澄顺从地坐过去,只不过身体有些僵硬,他甚少有和长辈相处的温馨时刻,梁老太没有过,别说他那个一共才见了两次面的亲妈。 「江冉和我说了,他要在省城开店的事,」隋文娟笑眯眯看着他,「他说你也在那边找到工作了,挺好的,这样你俩互相也有个照应。」 梁季澄干巴巴应了一声,心想隋文娟理解的照应和他想的大概不是一个意思。 「你妈妈的事,他也跟我讲了,」头髮花白的女人轻轻嘆了口气,「虽然这是你的家务事,阿姨不好多参与,但是我和你爸爸共过事,这么多年也是瞅着你长大的,都是当妈的,她既然愿意回来找你,说明还是放不下你的,多一个亲人总比做陌生人要强。」 「我知道,」梁季澄说,「她把前因后果都告诉我了,我不恨她,也能理解,谢谢您。」 「那就好。」隋文娟替他理了理鬓角的碎发,「阿澄,还有件事,阿姨想拜託你。」 梁季澄:「您说。」 隋文娟脸上的笑意消失了,搞得梁季澄也跟着紧绷起来,她缓缓抬起眼,目光柔软而平和,「我想求你,以后好好对江冉。」 完全始料未及的一句话,梁季澄甚至找不到合适的表情来面对,剎那间脑中划过一个念头—— 她知道我们的事了? 她是怎么知道的? … 「好好对他」是我想的那个意思么? 「我知道你和江冉一直在一起,」隋文娟安慰地说道,「不用害怕,阿姨不是反对你们,我知道你们都很不容易…阿澄,你从小就有出息,我们家江冉没有你那么大本事,这辈子也不会有大作为,但是只有一点,你相信阿姨,他是真的心里有你。」 听她这样说,梁季澄内心五味杂陈,震惊与酸涩杂糅,「我…」 「你是不是想问我什么时候知道的,」隋文娟的语调依旧和缓,只是面上多了分忧心,「你们觉得能瞒着我,但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心里想什么我都看在眼里,哪里能瞒得住。你们打小起就形影不离,江冉每天回家,念叨的都是你。你出国的那几年,他在我面前装的好好的,其实背后有多难过。我本来想着你不会回来了,想给他介绍对象,趁我还在,能过几天踏实日子,但一直没有谈成的,我就明白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了。」 梁季澄岂会不知江冉对他的感情,但真心从第三人的口中说出来,总是更能打动人。他欲言又止,「是我不好,对不起阿姨…」 「不用道歉,阿姨没有在怪你。说实话,经过这个病,我想明白也看明白了,人这辈子不是为别人活的,是为自己活的,所以只要他开心健康,怎么着都行。阿姨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既然这辈子有这个缘分在,那从今以后你们就好好在一起,谁也别辜负谁了。」 第125页 第67章 「她真是这么说的?」江冉放下手里的烤串,一脸不可思议看着梁季澄。 由于到家时间太晚,晚饭谁都没有好好吃,两人一拍即合出来觅食,烧烤上到一半,江冉从梁季澄口中听到了这段令人惊讶的对话。 「如假包换,」梁季澄拿纸巾扫掉了江冉嘴角的孜然粒,「我当时和你一个反应,不敢相信。」 江冉放下籤子,胸口闷闷的,心酸的感觉一直堵到了眼睛,「她从来没和我说过这些话。」 他和隋文娟的关系算是典型的中国式家庭相处模式,没有过多的甜言蜜语,从小到大,表扬的次数赶不上骂他的零头,他当然知道隋文娟是爱他的,只是这样的爱多半藏于心里,从未宣之于口。 「不管怎么样,她还是希望我们幸福的,」梁季澄说,「她让咱们好好在一起,谁也别辜负谁。」 江冉嗯了一声,并不抬头,用筷子把烤鱼上的葱花一颗颗拨拉下去,「那你是怎么回她的?」 「那我肯定是答应啊,」梁季澄笑着搂过他,「我说『儿子交到我手上您就放心吧,穿金戴银不敢说,但至少能让他下半辈子吃香的喝辣的,一辈子衣丰衣足食,无忧无虑』。」 「吹吧你就,」江冉用胳膊肘轻轻怼了下他的肚子,「你才不会这么说呢。」 「中心思想没有变,」梁季澄侧过脑袋,把头埋在江冉的颈窝吸了口气,他身上的味道总是令人安心,「总之,我和她保证了,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我也会对你好,我会用我的全部生命去爱你。」 这话江冉没有说出来,他在心里默默想着。 「阿澄,」江冉悄悄和梁季澄咬耳朵,「我们的事情要不要告诉你妈妈一声,我觉得她有权利知道。」 江冉不确定此刻是不是提这茬的好时机,他只是想着既然自己这边长辈已经知晓,不管对方什么态度,理应向她知会一声。 梁季澄对此不置可否,他叫来服务员,把桌上吃剩的盘子收下去,给两人的杯子添满茶水。 「你怕她不答应我们的事?」江冉小声说,「没关系的,只是说一声,不会有影响的。」 「我不担心这个,」梁季澄开了口,「她反不反对都不会改变我们的关系,就是…有点太突然了。」 梁老太还在世时,就不怎么管他,这么多年他几乎是自由生长过来的,现在多了一个需要报备的人,难免会不适应。 但江冉说的对,毕竟是亲妈,虽然半路扔下他不管了,可生育之恩毕竟在那摆着,又有那样的苦衷,他还是做不到完全的形同陌路。 中国有句老话,得不到父母祝福的婚姻註定是不幸的,就算他们俩属于小众赛道,到不了领证那一步,也会希望这段感情能走得更长久。 梁季澄把江冉的话放在心里,只是这段日子,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省城陪江冉忙活店铺的事,从选址到装修,无一不是他亲自把关,每天从睁眼忙到凌晨。江冉怕他累着,劝他回家歇歇,偶尔来视察一下进度就好了,但梁老闆作为重要股东,不放心自己的店假手他人,力求每一个细节都亲力亲为。 「你喜欢哪种?」江冉手里拿着老闆给的两块瓷砖样本,摊在梁季澄跟前,一块浅黄色仿古砖,一块深灰色的通体砖。 「你是boss,听你的。」梁季澄一边回答,一边慢悠悠在店铺里转,时不时敲两下瓷砖听听声音。 江冉犯了选择困难症,把皮球踢回给梁季澄,「我尊重股东意见,还是你选。」 「各有利弊吧,」梁季澄又绕回来,用手摸着浅黄色那块,「这个容易显脏,但是打扫好了会衬得店里亮堂;那个耐脏,但是铺上去效果肯定没有前一个好。不过这两种都是防滑的,不用担心下雨了客人到店里会摔倒。」 一旁的老闆抬了抬眉,看来是遇见半个行家。 江冉同样惊喜,「你都是从哪看来的?」 「我在洛杉矶的第一间公寓就是我自己粉刷的,当时把市面上的乳胶漆都跑了个遍,顺带把瓷砖知识也了解一下。」 江冉想了想,「你屋里的地砖是什么颜色?」 「我铺的不是砖,是地板,」梁季澄指着第一种,「跟这个颜色很像。」 「好,那我们就要这种了。」江冉对老闆讲。 忙忙碌碌又是两个月过去,七月的某一天,梁季澄接到了张丽芳的电话,告诉他姗姗已经放暑假了,要是他有时间的话,可以带着妹妹过去拜访。 她面对亲生儿子还是客气的,言语中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生怕哪句话说的不合适惹人厌烦。 梁季澄倒是不在乎,他大方表示,自己随时有空,她们可以方便的时候过来。 他将见面地点选在了他们这一家新开的商场,环境优雅,还有好几家时髦的小店,都是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喜欢的。 张丽芳带着女儿早早到了,梁季澄进门的时候,母女俩正在说悄悄话。或许是因为心事已了,张丽芳看着比上次见面精神了许多,她旁边坐着的女孩,穿米色连衣裙,瘦瘦的一条,椅子上挂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 「这里!」张丽芳站起来朝他招手。 女孩子也紧跟着起来,等梁季澄走近了才腼腆地叫了声「哥哥好。」 来这之前,尽管已经看过照片,梁季澄还是对他这个未曾谋面的亲妹妹生出诸多猜测,如今见到真人,和他想像中相差无几。梁季澄笑着跟她打了招唿,「姗姗是吧,第一次见面,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人家给我推荐这里的下午茶做的很好,待会儿尝尝看你喜不喜欢。」 第126页 刘姗看起来很是期待,却又不好意思表现的太过,小声道,「谢谢哥哥。」 张丽芳轻轻推她,「你不是有东西要送给哥哥吗,快拿出来啊。」 女孩子哦了一声,转身从包里掏出一个巨大的娃娃,梁季澄眼见那个黑色的包一下瘪了下去,他受宠若惊地接过这个豪华版见面礼,「哇,谢谢,」这个礼物的头都快比他的脑袋要大了,「呃,这是什么…恐龙?」 「是狮子。」刘姗说。 梁季澄:「…」 对着那圈他一开始以为是煎蛋,后来才知道是鬃毛的东西,梁季澄觉得刘姗的艺术天赋应该是遗传了她爸爸那边的基因。 「这是我们手工劳作课上我自己做的,」她看了眼张丽芳,「妈妈说你是七月生的,狮子座,所以我缝了个狮子给你。」 在各种反智的星座血型测试题爆炸的时代,梁季澄还从未留心过自己的星座,听到这话着实傻眼了。 「她们老师在课上教了做法,回来连裁带缝,做了一个月,」张丽芳怜爱地摸着女儿的头髮,「我想帮她做还不让,在车上一直和我念叨,就怕你不喜欢。」 狮子丑是丑了点,手感还是很不错的,胖胖的一只,一看就是倾注了制作者的心血,蓄了不少棉花,一双豆豆眼傻乎乎看着他。梁季澄心头一热,久违的体会到血脉连心的滋味。 「谢谢姗姗,」他摇了摇狮子棒槌一样的尾巴,「我特别喜欢。」 话题就此展开,兜兜转转还是绕不开刘姗的学校和学习,果然成绩是每个学生都逃不过的噩梦。「刚考完试就让我带她出来,结果成绩一公布,数学和物理都比期中考下降了两名,」不同于刚才的宠溺,张丽芳语气里带着责备,「你哥哥从小到大可一直是尖子生。」 刘姗不服气,「那我英语还考了全班第三呢。」 「那是因为这次题目简单,」张丽芳振振有词,「你们老师都说了。」 刘姗被母亲揭短,不太高兴了,拉着脸一言不发喝她的奶茶。 「英语能学好已经很了不起了,」梁季澄替妹妹打圆场,「有兴趣的话,将来可以出国念书。」 「还是跟你没法比,」张丽芳说,「这脑子随我了,不像你,随你爸爸。」 正所谓言多必失,三人同时间陷入僵局,张丽芳自知失言,端起水杯掩饰尴尬。刘姗不清楚上一辈的恩怨,但这些年的耳濡目染也让她大概摸索到母亲的禁区在哪里,非常识趣地选择闭紧嘴巴。 各自沉默一会儿,梁季澄先打破僵局,「姗姗,我来的时候看见二楼开了家文具店,里面不少都是你这个年纪的同学,你去那玩一会儿,我和妈妈有事情要谈,好吗?」 梁季澄从钱包抽出几张钞票,刘姗先是忐忑地看了张丽芳一眼,见她没有异议,才两只手把钱接过来。 到底是十几岁的孩子,还不太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刘姗想强装淡定,但勾起的嘴角和上扬的尾调还是出卖了她,「谢谢哥哥!」 「就在商场里逛逛得了,」张丽芳对着背影喊了一句,「别出去!」 「这孩子,」张丽芳摇摇头,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都快中考了,还一天光想着玩。」 梁季澄知道她是又拿自己做了参照物,也没法解释这个案例并不具有参考价值,只能安慰几句,「她还小呢,长大点就好了,这个年纪的孩子,姗姗算懂事了。」 「唉,但愿吧。」张丽芳嘆了口气。 「其实今天来,是有另一件事和您说。」梁季澄换了个坐姿,微微直起身子,「我谈了个对象,在一起很多年了,虽然没到结婚,但已经认定了彼此,就想着告诉您一声。」 以梁季澄的年龄,谈个几年的爱情长跑并不是什么稀奇事,连成家生子的都大有人在。张丽芳短暂愣了一瞬,不过马上反应过来,笑得很开心,「那挺好的呀,我还以为是有别的事…怎么样,是哪家姑娘,几岁了,有照片没有?」 尽管认定了任何人事外力的阻拦都不能分开他们,但张丽芳如此期待的表现难免让梁季澄心里打鼓,他绕开了这个问题,选择迂迴战术,「原先在塑料厂,模具车间有个姓江的人家,您还记得么?」 张丽芳点点头,「好像有点印象,我记得那家男人是因为事故去世的,他家老婆是姓隋吧…怎么,就是他们家孩子吗?」 可马上她又自己否定了,「不对啊,我怎么记得他家生的是个男孩?」 梁季澄:「…」 他深吸一口气,「就是那个男孩。」 第68章 张丽芳的笑容迅速流逝,像被吸走了水的海绵。「你说什么?」她脸上仅剩一点强撑出来的弧度,维持着最后的体面,「你是…开玩笑的么?」 「我没开玩笑,」梁季澄说,「那个男孩叫江冉,他是我的爱人。」 对面的人脸色由晴转阴,极度难看,仅次于相认那天的苍白,梁季澄偷偷打量她一眼,以自己粗浅的医学经验判定她不会有当场晕过去的可能,才开始了自己的陈述:「坦白说吧,今天我约您过来,就是江冉让我来的。我们从小就认识了,这些年是他一直在我身边陪着我,鼓励我,奶奶走的那会儿,也是他帮着我料理的后事。我们在一起经歷了很多事,有很多是别人无法想像的,」梁季澄说到这顿了顿,随后坦然地笑了,「总之,他是我这辈子唯一确定的人,不会再有别人了。」 第127页 他这段话的意思已经展露的很明显,我只是出于尊重告知你,并非徵求你的意见,不管你的态度如何,事实都不会改变。 张丽芳的神情几经变化,想说些什么,但都失败了,最终她还是放弃了,只留下一声长长的嘆息。 「我都这个岁数了,确实搞不清你们年轻人的想法,不过既然是你自己的选择,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这些年我不在你身边,没有照顾过你一天,我晓得自己没资格对你指手画脚。」 梁季澄听出了她的画外音,她不是不想管,是管不起,也没法管。 秉持着尽量让亲妈安心,自己儿子不会吃亏的想法,梁季澄多加了句,「您放心,江冉对我很好,平时都是他在迁就我,能给的他都给我了…我们不会辜负对方。」 张丽芳显然没听进去,心乱如麻点点头,又追着问了个她最为关心的问题,「那你们没有孩子,到老了怎么办,谁伺候你们?」 「哪怕有孩子,也不能保证他时时刻刻都在身边,」梁季澄说,「我们两个在一起好歹是个伴,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就坦然接受,反正能和喜欢的人相伴到老,就算不枉此生,也没什么遗憾的。」 梁季澄这番话对张丽芳来说,应该过于高深,或者说过于超前了,根深蒂固的观念岂是一天就能动摇的,讲了一大堆,她又固执地绕回到自己的轨道上。「算了,」她摆摆手,吐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至少还有姗姗在,你们兄妹俩互相照应着,到时候要是真的没人管你,就让她…」 「我不会让姗姗给我养老的,」梁季澄抢先一步说出她的心里话,「姗姗是我的妹妹,如果她成长中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会帮助她,但归根到底,她有自己的人生要过,有自己的路要走,不能把我这个哥哥的负担压在她身上,这对她不公平。」 说话间,刘姗从外面进来了,她这趟算不上满载而归,手上只提了一个很小的袋子:买了一盒笔芯,一支钢笔,笔芯是给自己买的,钢笔是给梁季澄的。 刘姗把剩下的钱还给梁季澄,并详细汇报了支出明细。看着兄妹俩相谈甚欢,张丽芳坐了一会儿,忽然偷偷背过身去,擦掉眼眶边缘的泪水。 这场会面结束后,梁季澄抱着那只硕大的狮子,在一众路人惊异的目光下回了家,江冉开门的时候,险些被这个不速之客撞了个满怀。 「你不是去见人吗,怎么还带回来一个?」 梁季澄把狮子塞到江冉手上,「姗姗送我的,是她亲手缝的,说我是狮子座,所以给我做了个这个。」 「还有这种说法,」江冉一下子乐了,他拿起狮子捏了又捏,又照着针脚处看了看,「可以啊,绣的很扎实,第一次能做成这样很不错了。」 「是啊,挺好的一个小姑娘,比我想的还要乖,」梁季澄想起她看自己时有些怯怯的眼神,「特别懂事。」 「那你妈妈呢?」聊完妹妹,江冉想起梁季澄这次出门的重点,「你把我们的事和她说了?」 「都说了,她还是有点…怎么说呢,没法认同,」梁季澄摊开手,「可以理解,不过也没办法。」 「再给她点时间吧,」江冉说,「我妈不就是慢慢才接受的吗。」 「阿姨那是想得开,」梁季澄说着眼珠一转,起了逗他的心思,「我还跟她说,你为了供我出国念书,已经散尽家财,倾家荡产,现在我挣了钱理应回报你,要是和你分手,那就是当代陈世美,要被天打雷噼的。」 他话音刚落,就被江冉严严实实地捂住嘴,挨了一记狠狠的眼刀,又被逼着连呸三下,保证以后不再说此不吉利的话,才将将放过他。 「对了,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两个人闹完交叠着躺在床上,梁季澄绕着江冉的一缕头髮玩,「姗姗那边不是放暑假了吗,我想带她到省城住两天,顺便把店里收拾收拾,准备开业,你觉得怎么样?」 不同于和张丽芳初见时的牴触,梁季澄对这个小他十几岁的妹妹很是投缘,他的本意是领小孩出去放松放松,以及带孩子这种累活自己来干就行了,没想到江冉主动要求和他趟这趟「浑水」。 「你妹妹就是我妹妹,」江冉翻过身,拄起上半身郑重地说,「而且我长这么大都没遇到过这么乖的孩子,必须亲眼见见。」 梁季澄不以为然,「我小时候不乖吗,不可爱吗,不天使吗?」 江冉:「…」 他简直想把说这话的梁季澄脑子掰开看看里面装的究竟是一坨代码还是一瓢子水,是学过的知识太多以至于把记性排挤走了,连小时候嚣张到不可一世的混世魔王形象都忘得一干二净。 他伸开胳膊,一个泰山压顶扑在梁季澄身上,像搓面团似的扭啊扭,以行动发起对他的控诉,「你小时候就是个恶魔!天天欺负我的恶魔!」 「现在醒悟也晚了,」梁季澄随手扯过被子把江冉裹成了一条蚕蛹,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人钳制住,「你註定要在恶魔身边待一辈子了。」 江冉言出必行,趁着隋文娟这两天回老家看亲戚,他抽出时间把房子的事情安排妥当。尽管以梁季澄目前的资金水平,足够负担得起省城的房价,但买房是件大事,还需从长计议,短期来看,还是租一间比较合适。 江冉找了间离梁季澄公司地点相对较近的小区,又花了几天时间把生活用品购置齐全。尤其是刘姗的,他摸不清现在十几岁的小姑娘都喜欢什么,只能按照自己的审美加上导购的建议,杂七杂八买了一大堆。等把一切都安排妥当,梁季澄也带着妹妹登门了。 第128页 虽说自己是以主人的身份迎接,但或许是梁老太多年挥之不去的阴影在,江冉表现的比刘姗这个小客人还紧张,想握个手差点连左右都伸错了。梁季澄看出他的不自在,等刘姗兴致勃勃去参观新房间,小声和他贴耳道,「放松,她不是我奶奶,不会吼你也不会骂你的。」 人分三六九等,有的人天生就是吸引小孩的圣体,而江冉就是其中之一。一周下来,他以实际表现获得了妹妹的好评,刘姗和他相处起来比起梁季澄这个亲哥竟然还要融洽几分。梁季澄看在眼里,很难不嫉妒,不甘心地问他秘诀,是怎么在眼皮底下把自己的妹妹变成他的了。 「这个嘛,难说,」江冉故作高深地摇摇头,「谁叫我人缘这么好呢,」他又点了点梁季澄的鼻尖,「不像某人,长了张帅脸,连笑都不笑一下。」 伶牙俐齿如梁季澄,也想不出反对他的话来,因为江冉说的是事实。 「对了,」江冉一拍手,笑嘻嘻地说,「昨天姗姗还跟我说暑假作业差一门就写完了,我答应后天带她去欢乐谷玩,怎么样,这位先生要不要加入我们?」 这俩人已经学会单独背着他行动了,梁季澄气得险些翻白眼,可最终还是没骨气的答应了。 刘姗对这次出行很是期待,主动担任了採购队长一职,用张丽芳给她的零花钱买了一书包的零食,说要和两个哥哥一起吃。 三个人如同小学生春游,在欢乐谷吃吃喝喝逛了大半天,也是他们运气好,本来一个几百人的团建出游当天临时取消了,以至平时人满为患的乐园居然显得有些空旷。梁季澄和江冉带着刘姗,把能玩的项目全都玩了个遍,逛到「雨落丛林」区,正好赶上泼水游行,工作人员围着草裙扮成土着,往游客身上呲水,现场惊唿尖叫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刘姗被养在梁季澄身边这几天,胆子大了许多,不再像从前那样畏畏缩缩,先一步冲上去,加入了挨呲大部队,很快就淋成了落汤鸡。 「哥!江冉哥!」她不知道从哪捡了个别人不要的水枪,一边反击,一边回头大声招唿,「你们等什么,快过来帮我啊!」 梁季澄和江冉相视一笑,默契地奔向妹妹,飞溅的水花淋湿了他们的衣裳,却无人在意,一片欢笑中,仿佛还是许多年前的模样。 少年难再回,但所幸他们拥有的不仅是过去,还有未来,和很多个以后。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