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花西月锦绣》 第1章 午夜,孟颖孤单地站在公寓电梯中,飞行的时差还未倒过来,电梯镜明白地映照着她出差归来的疲惫,原本狭窄的移动铁盒意外地显得有些空旷。 叮!安全电梯直接将她送到了顶层公寓的门口 熟悉而昏暗的猫咪感应灯亮起,两只暖光猫眼反射在冰冷的大理石地砖上,温暖的家离她只有一门只隔,令她的的心情好了起来,她决定给她温柔体贴的丈夫,俞长安一个惊喜。于是她在门口用力甩了一下头,深吸一口气,飞快地从手提包时取出粉饼扑了粉,还有那支快用完的唇膏在唇上轻抹一遍,她将脑后的大辫子解开,一头浓密秀发蓬松解放,她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他们已结婚五年了。 她轻轻掏出钥匙打开门,轻手轻脚地进了门。客厅里只开了一盏灯,卧室门微敞着,有极轻微而缠绵的音乐轻轻流出。她有些惊讶,平时她加班晚归,长安总替她留着灯,但他很少会在这么晚的时候听音乐,而且她这次是因为签约失败才提前回来的,他根本不知道她会这么快回来。 她想给他一个惊喜,但想起新来的副总因为回扣,突然改用长沙的供应商,不禁心里又是一沉,明明那个新供应商的价格要比原来的贵二倍不止…… 她郁闷地思索着,仍然愉悦地打开了卧室的门,然后她如脚上生根,笑容僵在脸上,再也挪不开眼。 宽大的床上,一个比她年轻许多的女子浓妆艳抹却全身赤裸。她妖红的长指甲紧紧抓着床单,樱唇中发出快意的呻吟,丰满的酥乳剧烈地摇晃着,白晃晃地映在孟颖的眼中。她身后的男人浑身因情欲而泛红,口中不断发出低吼,这,正是她的长安…… 孟颖全身的血液好像一下子涌出了身体,只觉得浑身冰冷。那对激情男女看到她,猛然出声尖叫,慌乱地七遮八掩。 长安总是对她说,他喜欢沉默地在黑暗中摸索她,点燃她的情欲。长安喜欢温柔而缓慢地在床上折磨她……不,这不是长安。 长安总是对她说,他的情欲不是很旺盛,有她一个就可以了……不,这不是长安。 长安总是对她说,他喜欢她选的丝质床单,在上面做爱很快乐,可是现在却是另一个女子在上面婉转承欢……不,这不是长安。 然而,长安却披了睡衣,尴尬万分地走过来,“颖,你、你、你怎么今天……”长安对她讨好地一笑。 她以前最喜欢看长安的笑,现在却觉得这笑容实在很刺眼,她神经质地笑了笑,“你们……” 然后,她转身奔出卧室。她记不得自己是怎么上了电梯,怎么下了楼,怎么出了小区的大门……直到冰冷的雨落在她早已泪痕满面的脸上,她才意识到她已经来到了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一阵尖锐的车鸣响起,强烈的灯光射来,她本能地抬手遮挡那光芒,恍惚中听到长安疯狂的叫声…… 然而,无尽的黑暗向她袭来。 …… 火红的彼岸花大朵大朵开在脚下的黄泉路上,仿佛是鲜血做成的地毯,无限地延伸出去,直至地府的尽头。那瑰丽的红色与灰暗的天空形成鲜明的对比,化作了地府的景色。 我精神恍惚地飘荡在黄泉路上,前面两个黑袍帅哥,也就是地府赫赫有名的公差——牛头马面。他们在前面唾沫横飞地谈论着手腕上明晃晃的rx,好像是今年最新发行版,那彼岸花的花香飘进我的鼻间,我的眼前闪过我生前的种种,包括我死前最后一秒所见那极致香艳的情景。尽管我的丈夫和一名年轻女子做了主角,硬是让我戴上了顶绿帽子,可奇怪的是,现在我心中却没有半点愤怒。 难道是这彼岸花的花香迷醉了我所有的感知,还是但凡是人,只要入了黄泉,便将往昔一笔勾销,只能感到无穷无尽的虚无? 我抬头看四周,来者形形色色,有大有小,有老有少,有古有今,有中有外,有木然,有平静,有狰狞,有恐惧,有努力抗拒,有哭爹喊娘,甚至还有哈哈大笑的,任由不同的黑衣使者费力地将其挪移。 我正要开口询问这黄泉路有多长,忽然,我前面的两位帅哥停了下来,拉着我退到一边,其他的地府官差也都拉着手头的魂魄在两边停了下来,面容严肃。 过了一会儿,天空中出现了一群四蹄、口鼻喷着火焰的飞马骑兵,巨大的马蹄之声震得我的耳膜直疼。骑兵过后,飞来一座大型金属制囚笼,由一头壮硕的神牛拖着飞奔。四个无比俊美的男子分别着红、绿、蓝、白的盔甲,持着兵器飞在囚笼的四周。他们的额头上嵌着与盔甲同色的宝石,面容严肃,周身闪耀着神圣的光芒。 我的目光再移向那囚笼之中,哇!好酷!那囚犯穿着单薄的玄衣,身上缠绕着条条锁链,镣铐加身,却仍掩不住身上肌肉纠结。乌玉般的长发垂及膝盖,在黄泉路上迎风飘荡,那面容俊美得雌雄难辨,令人窒息。尽管他的形容间疲惫不堪,然而那双妖异无比的紫色眼瞳却波光流转,看着便让人觉得难以呼吸,瞬间魂魄已被夺去了七分。他的身上不停地混合散发着神圣清明之光和乌黑的妖气,凡是他经过的地方,必是有一半彼岸花迅速生长,另一半则黯然枯萎死去。 我前面的公差牛头悄悄地说道:“喂!这不是天界新任的朱雀、青龙、白虎和玄武四大神将吗?看来,总算是捉到他了。” 马面扯了他一下,“听说上一任的基本上都是死在他的手上了,这一任的可花了近百年时间才捉住这个流窜各时空的紫瞳妖孽。” “我就说,别学人间基因改良、克隆什么的,结果整出这么个妖不妖、仙不仙的东西,当然搞不定啦。” “嘘,别说了,等这紫浮过了奈何桥,我们就去新天地庆祝一下。” “不好,我想去三里屯……” “土了吧,现在三里屯已经不流行啦!” 明明是灰暗的天空,却因为这不速之客意外地光明了起来,我的脑中因为这人而暂时模糊了俞长安的长相。我直直地看着那叫紫浮的囚犯,不想他那琉璃紫瞳眸光一闪,瞥向了我,然后他转过头来,对我微微一笑。 这一笑明明是国王在对民众庄严挥手…… 这一笑明明是法鲨对着花痴的女地球人优雅而笑…… 这一笑明明是李佳琦在教训粉线卖口红…… 反正完全不是等待判决的罪犯游街。 正是因为这颠倒众生的微笑,让他身边的四大神将疑惑而严肃地朝我一并看来,我立时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僵在那里。 囚车慢慢飞过,大家又站了起来,我好奇地问身边的官差道:“两位官爷,请问那人是谁,为什么要让什么四大神将来押送呢?” 无人答话。 我想了一想,从颈子上解下白金项链,递上前去。 话匣子猛地打开,马面抢着答话道:“这位是天界赫赫有名的紫微天王,天界第一战将,只可惜他是仙妖的实验结合体……” 牛头道:“你看见他那紫瞳没有?那可是只有纯正血统的大妖怪才有的紫色眼瞳。” 啊?是这样的吗?以往看过的漫画在脑海中一一闪现。好像犬夜叉的爸爸是个大妖怪,他的眼珠是灰色的吧?不过,好像杀生丸大人的眼瞳的确是紫红色的。 马面接话道:“于是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妖性,背叛了天帝,血染宫廷。他杀了很多上仙,霸占了很多仙子,还想自立为王,与伟大的天帝分庭抗礼。” “哦,就像当年的孙悟空吧!”我若有所悟。 “比起当年的斗战胜佛,这位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他还在人间各空间作恶多端,引起天灾人祸,严重扰乱了人间的秩序,比如说地球空间,美国那场飓风。” “katrina飓风?” “正是,那阵子人间太惨了,我们人手根本不够,一个官差往往要引好几十个魂魄,实在是累得不得了。”牛头帅哥沉声说道。 马面也侧身仰面长叹兼流泪,五指上各色宝石戒指熠熠生辉:“最后,我们都荣幸地得到了鬼道主义勋章。” 来到终审厅,轮到我了,严肃的阎王宣读着我前生的种种,结论是我由于所做善事很多,所以被判入六道轮回中的第三道玉桥。那玉桥是给在世积聚了功德的人经过的,转世后便会成为权贵之人,一生享尽富贵荣华。 我木然地站起来,随着牛头马面飘向了麻绳扎的苦竹浮桥——奈何桥。 桥下是红水横流的山涧,六个巨大的旋涡狂肆地张着大口,对岸的赤名岩上,有斗大的粉字四行: 为人容易做人难,再要为人恐更难。 欲生福地无难处,口与心同却不难。 一个鹤发童颜的妇人站在桥头,似乎是为了安抚众鬼魂,根据他们死去时所处的时代和空间不停改变着自己的妆容和服饰,可无论古今中外如何变化,她始终面容安详地给众鬼魂递上一碗汤药,那便是孟婆阿奶和她的孟婆汤了。 奈何桥上歌声缥缈,是亡魂不舍昼夜地歌唱,我的心跟着幽怨起来,我的这一生就这样结束了吗?我的父母看到我的尸身该是如何伤心?而长安,他会伤心吗?还是会和他的情人更肆无忌惮地疯狂缠绵…… 排在我前面的鬼魂,或半推半就,或颤颤巍巍,或豪气万千地端起那孟婆汤一饮而尽。 若有刁蛮、狡猾的鬼魂,不肯吞饮此汤,他们的脚下立时会现出尖刀将他绊住,他们便痛得哇哇大叫,最后终是屈服地饮下此汤。 我和众鬼魂看得胆战心惊,孟婆却神色不变。 轮到了我时,孟婆的眼神闪过一丝悲怜,身上的白衫子化作了一身我从未见过的血红灿烂的古式华服,好像是一种婚服。我不由一阵惘然,正欲伸手去接,目光触及孟婆那冰冷幽深的眼瞳,不由浑身一颤。 我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道:“请问有一次性杯子吗?” 孟婆也不说话,只微笑着对我身后一指,我扭身看去,只见一牛头正用尖刀绊住一个不肯就范的外国鬼,外国鬼淒楚地一会儿喊着上帝,一会儿叫着佛祖,一旁的马面冷笑着用铜管刺破那外国鬼的喉咙,令其受尽痛苦后,再强行将孟婆汤从那铜管中灌入,最终外国鬼安静下来,痴痴地走上了奈何桥。 我震惊地乖乖接过孟婆汤,诚恳地说:“非常感谢。” 忽地鬼群分了开来,只见四个光华四射的神将押着那位据说是曾经在三界无恶不作但又耀眼得不像话的天人走了过来。 然后那四位神将连同孟婆一同跪了下来,孟婆极其恭敬地端上汤水。 那位一身朱红的神将朗声道:“恭送紫微天王入第六道轮回,望天王修得正果,早日得回天宫。” 哇!第六道是竹桥,那是给伤天害理、恶贯满盈之人经过的,将分作四种形式投生:一为胎,如牛、狗、猪等;二为卵,如蛇、鸡等;三为湿,即鱼、蟹、虾等;四为化,如蚊、乌蝇、蚂蚁等。 这是很重的惩罚,真的很难想象这么帅的人会变成一只狗、一头猪,更别说会变成苍蝇、海参,甚至是蚂蚁什么的,当然也说不定,会有什么改良品种出现。 紫微天王接过那碗汤,高傲地冷冷一笑,“天帝对我真是仁慈,不但没有让我魂飞魄散,还让我有机会变成牲畜修行,汝等替我回禀天帝,紫浮多谢他的再造之恩了。” 他的话语中不无讽刺,可那四大神将只是垂首称是,并无其他反应。紫浮抬手,将孟婆汤一饮而尽,转过身来便慷慨地走向奈何桥的彼端。我明显感到那四位天王松了一口气。 “投胎插队”结束,我喝了一口那似酒非酒的孟婆汤,似乎甘、苦、辛、酸、咸五味杂陈,也许这便是要让人明白这一世人生中的甜、酸、苦、辣、悲皆已了尽,一切又要重新开始了。 我转过身来对着众鬼魂大声叫道:dies and gentlemen, 弥那桑,油勒奔,各位亲故、各位朋友,各位同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 语出【俄】普希金诗歌《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相信吧,我们还能去投胎!大家一定要忘记这一世所有的混蛋事,投个好胎,来世睡觉躺银行,美人来伺候,万事皆如意,快乐且无忧!” 很明显,这种鸡汤地府人员听得太多了,而众鬼魂绝大多数也是心有戚戚焉,根本无人理我。管他呢,我要去做贵族千金了,享受我下一世的荣华富贵去喽! 忽然,背后一股阴风扫过,我被一只结实的手臂扼住咽喉向后走去,好难受。我勉强回头,眸光对上的正是那双美艳的紫瞳,他对我妖魅诡异地一笑,我立刻打了一个哆嗦。 这、这、这、这妖孽要做什么? 他头也不回地拖着我过了奈何桥,我的碗早已不知被甩在哪里。四大神将惊慌失措,那白虎神将提着一柄锋利的大剑喝道:“紫浮,你已喝下孟婆汤,为何还要伤害人命?” 估计他又一想,这里只有鬼,没有人,便改口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何苦改变这个女、女鬼的命盘?下世入牲畜道乃是天帝旨意,与她何干?休要再造孽。” “对啊,与我何干……您要学会感恩……”他手一紧,我便说不出话来。 他看了我一眼,慵懒地笑道:“来世路上太寂寞,我总得找个人侍候。”说罢,便拉着我向下跳去。 天哪!我不要做苍蝇,不要做鲍鱼,更不要做胖胖的海参……难道变成海参后,我还要再侍候另一只海、海参…… 我想象着大西洋底,一只紫色的大胖海参对着一米开外的另一只瘦小的海参说:“过来,给我挠痒痒。” 于是小海参花了一年的时间,气喘吁吁地挪到了大胖紫海参身边,兴奋而疲劳地吐着舌头道:“主人,我来了……” 大胖紫海参扣着鼻屎说:“噢!我已经不痒了,回去吧……” 神啊!这……这怎么伺候? 在跳下去的一刹那,他狂笑着说:“谁说我要去做畜生来着?” 忽然,身后飞来一个光球,一下子打中了他,似乎使他偏离了本欲跳的玉桥,我听到他狠声说道:“该死……” 五光十色的世界立刻包围了我们,在进入黑暗前,我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孟婆汤使用说明书上明确写明:孟婆汤,在世为善,饮之令其眼、耳、鼻、舌、四肢较以往更精、更明、更强、更健。作恶之人,使其声音、神志、魂魄、精志消耗,逐渐疲惫衰弱,俾令自我警惕、忏悔,重新为善。 这个紫微天王喝了一碗孟婆汤,而我只饮了一口,其余的全被他弄洒了。 注: 所谓六道轮回是指金桥、银桥、玉桥、石桥、木桥、竹桥。 第一道是金桥:给在世时修炼过仙法、道法、佛法,积有大量功德的人通过,以升仙或成道。 第二道是银桥:给在世积聚功德、善果、造福社会的人通过,成为担任神职的地神,如土地等,得享人间香火。 第三道是玉桥:给在世积聚了功德的人经过,转世为权贵之人,享富贵荣华。 第四道是石桥:给在世功过参半的人经过,转世为平民百姓,享小康之福。 第五道是木桥:给在世过多于功的人经过,转世为贫穷、病苦、孤寡的下等人。 第六道是竹桥:给伤天害理、恶贯满盈的人经过,分作四种形式投生:一为胎,如牛、狗、猪等;二为卵,如蛇、鸡等;三为湿,即鱼、蟹、虾等;四为化,如蚊、乌蝇、蚂蚁等。 我呼吸困难,一张薄膜隔住了我生命的源头,求生的本能让我努力挣了出来。在一片嘈杂之声中,有人抱起我,然后我睁开了眼。 哈哈!宝宝又投胎了,我快乐地看着四周,丝毫没有理会产婆的惊呼。 破旧的桌子,破旧的凳子,破旧的帐子……咦?莫非我投胎到乡下了? 我安慰着自己,很多农村暴发户住平房,但是银行存款颇为可观。不对,为什么这里的女子都是头上梳着发髻,穿着长裙…… 我又安慰自己,可能来到了未来,我前世已有人流行唐装了,家庭装修主张返璞归真…… 直到有人把另一个如猫儿的女婴放到我的边上,她对我慢慢地睁开了一双灿烂的紫瞳! 天呐! 女婴对我骨碌碌地转着紫瞳,地府的一切在我的脑海中掠过,我终于停止了自我安慰,这个紫浮一定是挟着我错投了木桥。 我绝望地大哭了起来,可她却笑出声来,屋内的女子们啧啧称奇。 我委屈地哭着,控诉着这个紫浮的恶行。 我、我、我做不了富二代,官二代,壕二代,房二代,煤二代还有星二代……竟被迫落到这个莫名其妙的时代,而且超级贫穷!可惜我所有的控诉全都化为初生婴儿的语言,嗷嗷大哭。 我挣扎着伸过小手要打她,没想到她却一把抓住我的小手,继续咯咯笑着。 坏家伙,没想到你还挺有力气。我挣不脱她的小肥手,只能哭得更大声。笑什么笑,小屁孩。 这时,一个衣衫上带补丁的清秀男人走过来。他叹息着抱起我们,略显失望地道:“若是两个男孩多好啊。” “秀才莫要着急,第三胎一定会是个男的。你看你两位千金,长得多标致。老二还和你娘子一样,是紫眼睛的美人。”产婆笑着劝他,拒绝了他那一吊黑油油的钱,“花秀才,你留着这钱给小娘子补身子吧,头一胎生两个是很辛苦的。” 哼!还读书人呢,重男轻女!我对这一世的爸爸十分不爽。一抬头,只见这一世的妈妈倒长得十分和善美丽,是个紫眼睛的外国美女。哦!难怪他们不会奇怪那妖怪的眼睛了。我愤愤地捧着娘亲的乳房,狂吸着,我还真饿了。那个讨厌的紫浮霸占着另一个,十分平静地吮着。长而卷的睫毛,紫瞳潋滟,额头一颗美人痣,一如当初在地府所见一样惊艳,可是他为什么投胎成女孩了呢? 我的娘亲喜欢木槿花,于是我的名字就成了木槿,俗!真俗! 而紫浮同学太过漂亮,且甫一出生便大笑,景色秀丽,我的秀才老爹便以花团锦绣中的锦绣,谐音景秀,取其名为锦绣。 我刚会讲话,便急不可待地说出我和她的恩怨。失去一切记忆的她总是一脸茫然,无辜地看着我。我更生气了,一有机会我就打她,想把她逼出原形来,好为天地除去一害。 然而,我被无知村夫们认为鬼附身,在烟熏火燎中被绑着作了三天法,那臭道士还说要饿我三天,才能饿死附在我身上的恶鬼。 大冬天的,我被绑在村头的大柳树上,只半天就晕了过去。就在我以为我很快就又可以投胎时,锦绣偷偷过来给我松绑,还给我披上棉衣。她端着她自己省下来的饭,胆怯地试着与我沟通,“木槿,你先吃饱再打我成吗?” 别说打人了,我当时早已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她便一口一口喂我,然后跟我说娘的眼睛都快哭瞎了,爹一晚上老了好多。她哽咽着叫我快好起来,只要我好了,她死也愿意。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夜我在锦绣的怀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连我自己也不太明白我是被她感动哭了,还是在哀叹这尴尬的今生。 四岁那年,我接受了我这一世的命运,接受了这个不知道叫紫浮还是锦绣的妹妹。 五岁那年,我那背井离乡的胡人娘亲,得了一场重病,结束了她命运多舛的一生。 那一年,教书匠秀才老爹开始教我们识字。我这才知道,原来我在中国某一个历史洪流中,有秦有汉,却穿越到了一个叫庭朝的时代,后世诸史把这个庭朝称为东庭。 那些四书五经、孔孟之道、楚辞汉赋,我皆过目不忘,还能举一反三和老爹探讨一番。这对于有前世记忆的我并不是难事,却难为他对我惊为天人,直仰天长叹道:“奈何女子乎。” 喝过孟婆汤的锦绣似已彻底忘却了曾经的辉煌前世,对于读书十分头痛,倒难得一心一意做起女人来了。她温柔羞怯,女红一流,对自然科学也十分钟爱,时常对着蛇鼠爬虫研究半天。有一次,她对着一条毒蛇说了半天话,我看那蛇已经游走了,才汗流浃背地挪移过来。她嘻嘻笑着对我说,那条毒蛇告诉她,将来她必会称霸天下。 她对我说,若真有一天能成为天下之主,她一定要把这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我。 我的心一沉,难道她前世的孽缘未了吗? 我想了想,对她诚恳言道,称霸天下者必是万兽之王,那就是说要当老虎了,浑身要长毛的,你可愿意? 她果然惊恐地抖着身子说不要了。 六岁的锦绣已变成“村花”了,几乎是所有男孩的梦中情人。明明她有异族的血统,可在民风淳朴的花家村,大家对她十分友好。偶尔有人想欺侮她,这人便会成为村中男孩的头号公敌。果然,无论古今中外,颜值始终是“正义”! 曾有一个邻村的王半仙对秀才老爹说,锦绣前世罪孽太重,一定要在八岁之前送到庙中,长伴青灯古佛旁,方可解其前世的怨气,不然今生必定祸乱人间。而我是前世冤魂投错胎,我俩相生相克,必得将我俩拆开,方可两个都保平安。 我兴奋地怀疑这个算命先生不是普通人,正要问他还有什么方法让我回到原来的轨道,一回头,却见他在淫笑着摸锦绣……嗯? 我怒不可遏,上前就把那瞎子痛打一顿。那瞎子一瘸一拐走的时候极其嚣张地说,我必会因为锦绣而孤独终老一生。 我正欲破口大骂,却看到一向懦弱胆小的锦绣,捡起一块石头,准确无误地砸到了那瞎子的后脑勺,肿了一大包。 她浑身颤抖着说:“谁、谁想拆开我和木槿,我、我就和他、他没完。”她噙着泪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对我说:“木槿……锦绣永远陪着你,我、我们……永远在一起……你、你、你不会孤独终老的。” 我的身体在南方的严冬中瑟瑟发抖,她和我的口中皆呵着白气,然而一股暖流分明渐渐在我的心中漾开。对于经常迷失在前世记忆和混乱今生的我而言,一个什么都听你的,这么爱你的妹妹是何其宝贵。 我和锦绣都甜甜地笑了起来,我终于有了家的感觉! 后来锦绣的一个死忠fans,疤瘌头小四告诉我,这王半仙只要见着哪家有姐妹,都这么说来骗钱骗色,幸亏我们家没听他的呢。自此以后,锦绣fans团只要一看那王半仙出现在村口,便联合起来狠狠捉弄他一番,那王半仙就不敢再出现了。 可惜好景不长,让所有失去母亲的小孩感冒的问题出现了,秀才爹续弦了,他娶了一个戏精后妈,在秀才爹和众乡亲面前,温柔贤惠无比,可是秀才爹一出门教书,她便开始使唤我和锦绣做牛做马。灰姑娘的后母闪亮登场。知道她本性的只有我、锦绣,还有我们家很酷的大黄狗。 十个月之后,旺财——我和锦绣异母同父的小弟弟出生了,她抛弃了戏精身份,后娘嘴脸完全显示了出来,不过我们的秀才爹乐得合不上嘴,早已不太管我和锦绣的委屈了。 一年以后,结束我和锦绣灰姑娘生涯的是一场水灾,秀才爹又生了一场大病,本就贫穷的家里变得更揭不开锅了。后娘想把大黄给杀了,我和锦绣拼了命护住它,连秀才爹也不同意,当然也没有人敢告诉她这是胡人娘在世时养的。 这一天,我无意间偷听到,在后娘的怂恿下,秀才爹终于同意她叫牙婆子来,把我和锦绣领去。 明天牙婆子就要来领人了,锦绣和她的fans举行了集体以及个别的告别仪式,我陪着她在大柳树旁,见完了最后的第五拨小伙伴。 晚霞就像各色绚丽的彩缎散开在天际,她伏在我肩头,哭得凄凄惨惨。我谨慎地看着四周,就怕她的哭声又招来那条经常对她说话的毒蛇,幸好它没有出席今天的告别演唱会。 我低头,shit,这丫头又把鼻涕眼泪都蹭在我身上了,我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明天牙婆子来领人了,再哭,小心变成鱼眼睛,把你卖给东村老张头家当童养媳。” 那老张头是个独眼的鳏夫,以卖豆腐为生,儿子是个痴儿,村里的小屁孩常欺侮他的痴儿哄笑取乐,要被老张头逮住了,就连亲爹妈过来也逃不过一顿狠揍。故而,村里的大人们哄孩子的一大法宝就是,再闹,就把你送给老张头。百试不爽。 她果真害怕了,呆了呆,然后在我的左脸上拧了一把,“你又骗我,老张头他儿子上个月饿死了。” 我的脸一定肿了,我捂着脸,“那就给老张头做续弦。” 没想到她又想在我的右脸上拧了一把,“老张头前天刚下葬,你还把他家的豆腐架子给偷出来,说什么要开豆腐公、公司。木槿,你这坏丫头,一天到晚就知道吓唬我。” 我一毛腰躲过,“谁叫你把我的衣服又弄脏了。” 我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边轻手轻脚地进了院子。大黄汪汪叫了几声,嗅出是我俩,又趴回去睡了。 屋里头传来爹爹的咳嗽声,我即使前世没读过医大,也能感觉出来他可能是肺部感染了。我原本想利用老张头的豆腐架子学做豆腐启航我的商业帝国,好治爹爹的病,现在看来不管怎样都得跟着牙婆子走了,不然上哪去凑医药费? 后娘的声音从窗户里传出来,“下作的小娼妇,你老子都病成这样了,还三更半夜不知道着家。” 我望了望天边的最后一丝霞光,暗嗤她不但毫无逻辑而且骂人带脏字,毫无水准可言,可是又怕爹爹信了她的话,更气得不行,只得平静地回道:“太阳快下山了,我们刚给爹去采板蓝根了,马上就睡了。” 夜里,锦绣依然八爪鱼似的抱着我,抽泣着道:“木槿,我怕,要是牙婆子把我们分开怎么办?” “别担心,姐姐会有办法的。”我一般只有在特殊时刻才用上“姐姐”两个字来加强效果,果然她渐渐放下心来,进入梦乡。 然而,黑夜中的我却比她更加茫然。 第二天,下巴上长着一颗大痦子的牙婆子陈大娘来了,不出所料,她一眼看中了锦绣,我和她讨价还价,由三两开到五两,而我则以二两贱价自己把自己给卖了,条件是和锦绣卖去同一户人家好照应。 当时后娘和那个大痦子牙婆子的表情完全一样,像是在看着外星人,估计没想到我如此能说会道。 莫道我可是惯于和任何小贩血拼杀价的大都市小姐,更别说当年我从英国mba留学回来,何其风光地挑选五百强外企,哈哈…… 唉,好汉不提当年勇,如今的我,身价也就是这二两银子了。 锦绣很欣喜能和我在一起,但又泫然欲泣地望着我,我表面淡定,内心却如刀绞。 我拉着她跪在秀才爹的窗前,默默地磕了三个头,大声说道:“爹爹,我们这就跟着陈大娘去西安有钱人家做丫鬟了,木槿会照顾锦绣的。请爹爹养好身子,别惦记着咱们,等过些年,我们有机会出来了,一定会回来孝顺您的。” 这些都是浑话。我和锦绣按下小手印的原是倒卖的死契,虽然牙婆子说是带女孩子出去做丫鬟,可谁也不知道到底是做什么勾当的,西安路途遥远,哪还有可能活着回来? 我抬头望着破旧褪色的窗棂,一阵寒风吹过,去年被旺财的小手捅破的旧糊纸向外干巴巴地向外卷着,随风发出啪啪的声响。我思忖着那秀才爹是躺床上睡着了,还是坐起来透过窗子看我和锦绣最后一眼呢? 风停了下来,屋里安静得过分,连平时吵得我头痛的咳嗽声也没有了。看来他还是太过重男轻女,有了旺财,卖掉两个女儿无所谓了吧! 我牵着锦绣,黯然欲走,却听见屋内传来男人虚弱的声音,伴着轻不可闻的抽泣,“你们、你们要照顾好自己,莫叫人欺侮了,爹爹……对不住你们。” 我再也忍不住,流下泪来,大声说:“爹爹,请放心,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大黄摇着尾巴慢吞吞过来,依旧很酷地蹭着我和锦绣。它有些迷惑地看看我们,又看看陈大娘,嘴里呜呜悲鸣着。我颤抖地摸着大黄的脑袋;旺财的小身子在后娘的怀里挣着,哭着要我们抱,连一向凶悍的后娘也十分伤感。 陈大娘开始催我们上车了,围观的街坊邻居们纷纷掉眼泪。 我一咬牙,拉着锦绣登上陈大娘的牛车。 那一天,花家村的小伙伴们都坐在柳树上,齐声高呼着:“木槿、锦绣,早早回来。” 而大黄跟在我们的牛车后面跑了很久很久。 就这样,我们被长着大痦子的陈大娘用牛车载出了花家村,那一年,我和锦绣刚满八岁,正好是可以进入小学的年龄。 第2章 一路北上,天气越来越冷,我和锦绣的天涯沦落人也越来越多,由原来的八个变成了十二个,黑了心的人贩子给的食物少得可怜,活动空间也小。他们为了省钱,能不住店就不住店,一天只吃一餐,我又把二分之一的食物给了锦绣,所以一路上大部分时间我选择睡觉来养精蓄锐。即使如此,我依旧观察形势,同行十二个小孩,只有五个女孩,除了锦绣、碧莹,勉强加上我,都姿色平平。 而那些男孩子,一律都把目光落在我家锦绣身上。所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想着如何能在这些人里面交几个朋友,若是卖到一个地方,也好有个照应,于是我怂恿锦绣尽量友好地微笑,加上我的巧舌如簧,原本沉闷的车厢有了笑声。 那群男孩中老爱哭鼻子的叫齐放。长相颇为清秀俊俏,目似朗星的叫宋明磊,他身上有一股我那秀才爹的儒生味,而且他的衣服也是我们所有人中最为干净的。 比较有意思的是那个黑脸膛,说话像雷鸣似的山东小子,比我们都年长,个子也最高,在车厢里站起来都得弯着腰,很有张飞的味道,却偏偏有着和历史上最娇娆的皇后同样的名字——飞燕。哇,他叫于飞燕呀! 当时,我有点瞠目结舌。 锦绣及时推了我一把,紫瞳难得白了我一眼,咦?莫非她喜欢这种调调的男人? 他倒是很大方地搔一搔头,嘿嘿笑道:“俺娘生俺的前一天,梦见一群燕子在飞来飞去,就给俺取了这个名字。” 见他如此豁达,我倒不好意思起来,弥补地告诉他赵飞燕的故事,并表示未来他会大富大贵。他听得一愣一愣,小黑脸红扑扑的,真像前一世我可爱的侄儿。如果不是我现在的年龄太小,而且看样子锦绣对他挺有好感的,怕破坏姐妹之情,我真想去捏捏他的小脸。 言归正传,总之车厢里的气氛一下子热闹了起来,那些原本盯着锦绣的目光都刷刷地转到我身上,连那个家道中落的碧莹也把眼睛从脑门上移回了眼眶,和我攀谈了起来。不过当她知道我们是小山村出来的,而不是和她一样是书香门第出身,眼睛又立刻长回脑门上去了。整个车厢里,她只和宋明磊讲话。哼!小丫头片子。 那个宋明磊,有问必答,不问则不答,惜字如金,相当内敛。 总之,齐放、于飞燕和我们姐俩一路上也算成了发小。牛车颠簸到了江陵府,齐放哭着被张姓的书生买去做书僮了,到了襄州,两个女孩子进了杨员外府做女戏子,费解的是另外四个男孩又在此地转手给了另一个男性人贩子。 于飞燕晚上小解的时候,听到陈大娘和那个车夫在野地里兴奋地说那四个男孩被通州知府订了下来,那知府素来喜欢娈童,每个月府里面抬出来的男童尸首就有很多。陈大娘说是有出必有进,这定是笔好生意,下次还要多进几个男孩。 孩子们听到死人都很害怕,一阵沉默之后,于飞燕对我不耻下问道:“何为娈童?”我看看碧莹和宋明磊,没想到他们也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望着我,而我只能干笑连连。 为了孩子们的健康成长,我扯开话题,主张我们义结金兰,即使不能卖到一处,如果将来有缘,我们再见面时亦能把酒言欢。古人对于结拜这档子事果然极其热衷,出乎我的意料,连那个碧莹也加入了我们,于是我们偷偷地下了牛车,在月光下的野地里,一字排开,对月结义。 “我于飞燕,十三岁。” “我宋明磊,十二岁。” “我姚碧莹,十岁。” “我花木槿,八岁。” “我花锦绣,八岁。” “按长幼之序,对月盟誓,义结金兰,从此荣辱与共,富贵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我忽然想起大黄那刚出生的五只小狗仔,为了生存而拼命地挤成一团取暖。 我们这些孩子都对自己飘零的命运忐忑不安,尽管来自不同的地方,有着不同的背景,然而共同的际遇使我们多少有些惺惺相惜。 野地小五义成立之后,一种莫名的喜悦充盈着内心,掉队的孤雁仿佛又找到了雁群而不再孤单。深冬的午夜如此寒冷,我们的心灵却是如此温暖,于是我们都单纯地微笑起来,锦绣依然抱着我的胳臂,却笑得格外开心。 然而谁也不知道,甚至就连后来以神机妙算而闻名天下的宋明磊,在当时的月光下也没有推算出我们五个人日后会成为那个时代翻天覆地的人物。 于是一路上我们开始以兄弟姐妹相称,陈大娘自然免不了又瞪眼看了我们一阵。 一日,在薄薄的晨曦中,我们来到一片平原。牛车停在河边。我正冻得直打哆嗦地掬着水洗脸,一抬头就见陈大娘一声不响地细细端详着我,把我给唬了一大跳,差点摔到河里。 她蹲下来平视着我说:“老娘一辈子走南闯北,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丫头,你肯定不是一般人。” 我呵呵干笑,“陈大娘,您见多识广,我算哪门子的不一般。” 她眼波一转,对我飞了一个媚眼,当时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对我一个八岁的小屁孩飞媚眼,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她对谁都这样,只听她说道:“只可惜,你跟着你家天仙样儿的妹子,这辈子是没好果子吃的。” 她什么意思!她不会真要把我和锦绣卖给妓院吧!我急了,“您不会是要把我和锦绣卖到什么下三烂的地方吧?” 她哈哈一笑,那颗大痦子也随之颤抖,“放心吧!我陈玉娇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也从不把女娃子往妓院里面推。再说了,你们五个正好是西北原将军要的人,我怎么敢把你们随随便便给卖了?” 西北原将军?我很纳闷,正想再问,她已扭着腰肢找她那赶车的相好去了。 又过了月余,沿途的柳树开始冒绿芽,冰冻的河面也渐渐破冰融化,牛车进入了一座气象万千的城市。我们向窗外瞧去,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这一日我们终于到了西安古城,豪强大族原氏的祖荫封地。 出了西市,沿着盘山道,上得一座翠绿的山峰,开阔处,蹲着两只威武的大石狮子。视线所及,皆是金色的琉璃瓦,屋宇起伏,富丽堂皇。 正对着眼前的是一座高大的汉白玉牌坊,巍峨地耸立于眼前,两旁石柱上九龙翻云吐珠,坊上气势显赫地隽刻着四个大字:“紫栖山庄”。 我仔细看了一下落款,不由倒抽了一口气,竟是本朝先皇的御笔。再看两边门柱上刻着一副对联:勋业荣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亦是御笔。难怪这陈大娘要把我们几个,所谓最好的货色留给这西北原将军家了。 我悄悄问锦绣可喜欢这里,她瑟缩了一下,紧紧挽着我的手臂:“木槿,那柱子上的龙,我怕。” 我们从西边角门进入,陈大娘禀声敛息,恭恭敬敬地走在前面是,几个拐弯,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二个婆子冷着脸出来,陈大娘堆着笑,轻声耳语一番,一人塞了一吊钱,才得进了垂花门。我们几个跟着陈大娘一路沿着抄手游廊,过了穿堂, 转过一座富贵镶宝紫檀大插屏,就是正房大院。但见正面六间上房, 皆富丽堂皇, 两厢游廊檐下,悬着各类五色鸟雀,正叽叽喳喳叫得欢,有一只大画眉子还特地隔着笼子啄了我后脑勺一口,倒把我唬了一跳,可也不敢抱怨。 上了台矶, 只见两边有序地立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 皆眉目清秀,垂手恭敬而立。最上面的一个身量颀长,容颜最为秀丽,可谓珠圆玉润,唯目光清冷以极,见我们来了, 便不慌不忙地打起帘笼向里传话:"夫人,建州的陈大娘领着新来的人到了。" 听到这话,我的心彻底放了下来,总算是这陈大娘还真没把我们卖到妓院。 那高个丫头令我们到了屋里,那富豪华丽让我眼前一亮,百合熏香盈盈而饶,西洋的金摆钟滴答滴答,我的同伴们几乎眼睛都看直了,我们跪在外间,隔着微晃的珠帘,里间的坑上坐着一个华服的妇人,华丽而繁复的鹿缕发髻上压着金灿灿的掐丝八宝冠,一身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姿容秀丽,不怒而威,身旁站着一个明蓝轻裘的年青男子,微弯着腰,纤尘不染地梳着书生髻,髻上一根迎客籫。 我隐隐地听到那年轻男子对那妇人回道:“……各色妆蟒绣堆,刻丝弹墨并各色绸绫,大小幔子八十架,金丝藤红漆竹帘二百挂,五彩线络盘花帘二百挂,‘富贵长春’宫缎十匹,‘福寿绵长’宫绸十匹,‘紫金’笔锭,如意锞十锭,金梅花簪二对,金喜荷莲簪二对,金锦松石如意计六柄,伽南香念珠一盘,汉白玉各色小扇坠子四件,所有宫中御赐之物皆已收好。今儿清早将军的飞鸽传书说是和大少爷已平安到京了,请夫人放心。” 那夫人优雅地抿了一口茶,“嗯”了一声。 “伺候二小姐的初云上个月得急症没了,她老子娘说是明儿来把骨灰领了去。” “言生,记得多赏几两银子,可怜见儿的,也算是和非烟一起长大的。” “是,太太真是慈悲心肠。还有,白三爷想搬到西枫苑去住,说是嫌紫园里太吵。” 那夫人犹豫了一下,“那西枫苑如此冷清,他腿脚又不方便,跟前统共就韩先生和谢三家的两人,这怎么好?将军那倒也罢了,让外人知道了,倒还以为我这个做后娘的排挤他呢。” “我原也这么想,不过这倒是韩先生亲自过来提的,说是西枫苑的温泉对白三爷的腿脚有好处,住紫园里边,成天往西枫苑里跑也费精神头。” “那也罢了,随他去吧,不过明儿个给将军说一声。” “夫人说的是,还有珏四爷那里,说是如果夫人不让他去西域,他就……” “得了,又为了要上西域那档子荒唐事儿吧?叫他别烦我了,真真跟他狐媚子的娘一样,整日介想着往外跑。” 我约莫听出这个家的情况,这是将门之家,有三子一女,老大跟着父亲上京城了,老三和老四好像不是她生的,而老三的腿脚有毛病,老四像是个热衷于荒野探险的热血青年驴友。 就在我们都快跪得腿麻了的时候,晶莹的琉璃珠帘被两个小丫头小心翼翼地挽了起来,微微发出悦耳的碰撞之声。 “夫人要的五个孩子,我给您找齐了,您看看吧。”陈大娘讨好地说着,一脸谄媚。 那原夫人凤目在我们脸上一扫,停在了锦绣的身上,“中间那个,抬起头来。” 锦绣抖着小身子抬起头来,只听咣的一声,有人摔落一个杯盏,而原夫人倒吸了一口冷气,“陈玉娇,看看你找来些什么人呀!紫眼睛的妖孽你也敢送上府?还不快撵出去!” 锦绣从小在花家村长大,即使是后娘也从未如此辱骂过她。我猛地抬起头,只见她眼中噙满了泪水,不知所措地望着我。一旁的婆子冷着脸就要架她出去,我心头一紧,一咬牙,便上前死死抱住了她,大声说:“慢着,请夫人再好好看看我家锦绣。她不是妖孽,而是紫园的贵人。” 所有人都一愣,连那夫人也怔住了,她挥了一下手,那两个婆子便走了。她俯视着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一整衣衫,“我叫花木槿,这是我妹妹,叫花锦绣。我们姐儿俩从建州来。” 夫人的眼中闪过一丝狐疑,“那你倒说说,你的妹妹,如何是紫园的贵人了?” 我暗自平静一下内心,不慌不忙地答道:“我和锦绣千里迢迢从远在东方的建州而来,锦绣生就一双紫瞳,木槿没读过什么书,但也曾闻所谓紫气东来,这是其一;您再看她眉心的美人痣,正是二龙戏珠之痣,大富大贵,这是其二;我家锦绣之名也正是取自花团锦绣,意为原府必会繁荣无比,这是其三;三项合一,木槿推断,定是原将军为国鞠躬尽瘁,原夫人德容恭俭,感动上苍,老天遣锦绣来紫栖山庄暗示吉瑞之兆,原家上下不出十年必定光照日月,贵不可言。” 我说完后,恭恭敬敬地拉着锦绣,伏在地上。一片寂静中,我的汗水滑下额头。过了一会儿,只听原夫人轻轻一笑,我的心中一紧。 “你们俩抬起头来。” 我和锦绣再次抬起头来,我看到那原夫人的目光高深莫测,“木槿花的木槿?” 我微微一愣,才醒过神来,她是在问我的名字,“是,夫人。” “珍珠,”夫人对那领我们进来的高个丫头说道:“把紫眼睛的花锦绣和旁边那个丫头送去给二小姐看,让她定哪个补初云的缺,两个男孩就充作紫园的子弟兵,这个叫木槿的丫头,先去杂役房吧。” 不管怎么样,我和锦绣可以一起在此安身立命,总好过姐妹二人,天各一方,倚门卖笑。我松了一口气,对着锦绣微微一笑,用手比着我的秘密记号,v形胜利指,意即我会想办法去见她的。 我的那些结义兄姐们似乎也是松了一口气。我那黑大哥于飞燕看着我的目光相当崇拜,然而很多年以后,他才告诉我,其实当时他一点也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我跨过高高的门槛,即使隔着帐幔,也感觉背后有一道森冷锐利的目光盯着我,让我浑身发冷。我扭头看去,只见一把轮椅上坐着一个白衣少年,少年身后立着一个颀长的青衣身影,可惜隔着重重帏幔,看不真切他们的样子。直到走远了,我才听到那带我出去的婆子说道:“那不是白三爷吗?他可难得来太太房里请安啊。” 远山如黛,静默无声。潺潺的溪水旁,一群仆妇在洗着衣服。冻得人发抖的水流中,一双双白玉般的手在快速地搓着衣服,仿若与游鱼比赛。 我趁着漂衣服的时间,直起身子,轻捶着因为长年弯曲而隐隐作痛的腰,然后微微拢了一下被汗水黏在脸上的黑发,迎着晨风看着清晨的阳光。 不远处,雅致的西枫苑里红梅探出了头,那火红的花朵燃起我纯粹的快乐。 也不知道前几年给我折过的那枝胭脂梅今年有没有开花。 忽地一个婆子叫道:“木丫头,锦姑娘差人来找你了。” 我回头,瞧见不远处,一个清灵俊俏的姑娘,身上穿着一件笼着淡烟似的青色绫罗。仆妇们知道她是紫园里来的人,便收起了喧哗之声,恭恭敬敬地指着我。 我心中一动,莫非锦绣有什么事? 我赶紧跳上岸,放下裤管,然后到了那姑娘跟前,鞠了一躬,“木槿见过初画姐姐。” 那姑娘的眼珠一转,对我笑笑,“你以前见过我?” “回初画姐姐,木槿以前不曾见过姐姐。” “那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木槿听说前儿个庄子里比武,只有初画姐姐和锦绣二人的双剑合璧,赢了园子里所有子弟兵,夫人赏了初画姐姐和锦绣宫中御赐的秋香色软烟罗。刚刚看姐姐走过来,好似霞光烟雾笼身的仙女,木槿就猜您定是和锦绣一起伺候二小姐的初画姐姐了。” 那是于飞燕上个月告诉我的,说的时候唾沫星子乱飞,黑脸涨得通红。刀中冠军的他直呼看了那场双剑合璧,才明白自己当初选错了兵器,狂悔自己没有学剑,不然也能有机会练那合璧双剑。 我很为锦绣感到骄傲,却又担心她锋芒过露而被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我的二哥宋明磊,当日兵策谋略中的魁首,只是淡淡地一笑,“大哥莫要着急,有空寻得五妹切磋一下就是了。”然后他转过头来对我说:“四妹不用担心,这六年来,五妹很得二小姐和夫人喜欢,为人处世又颇圆滑,过一阵子想必就能向夫人告个假来看你和三妹了。” 六年了,原来不知不觉中我在这西枫苑的杂役房过了六年。 那姑娘咯咯一笑,又上上下下看了我好几眼,“难怪锦绣那小丫头,成天见儿地在我面前夸说她姐姐有多冰雪聪明,原来是真的呢。” “谢姐姐夸赞,不知初画姐姐找我何事?”我仍然眼睛看向地面,不敢造次。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这是锦绣要我给你的。她陪着小姐和夫人上法门寺烧香去了,恐是十日后才能回来,所以叫我给你送新配的人参养荣丸来。” 我接了那瓶子,还有锦绣的一封书信。信上大抵是说她要出门一些时日,要我和碧莹好生照顾自己。怪不得锦绣许久没来看我了,原来是陪着小姐夫人去烧香了。我心中惆怅,却又为碧莹的人参养荣丸有了接续感到高兴,她现在几乎是靠着这个活命了。 我抬起头,正要谢那初画,却见她正歪着小脑袋,充满好奇地盯着我瞧,“你和锦绣一点也不像,她可比你长得好看多了,你们真是孪生的吗?”她问得很直接。 事实上,这几年几乎每一个知道我和锦绣的关系的人都这么好奇地问。 六年前,我为了让锦绣留下来,就顺口说紫气东来,真没想到,三天后,京城就飞鸽传书,报来天大的喜讯。皇上召见了大公子和将军,颇为喜欢大公子,当即下诏赐婚,将长公主许配给原家大少爷原非清。原将军由原来的镇国大将军,官拜兵部尚书,原夫人连氏亦封为一品诰命夫人,全家荣宠。这几年更是权倾朝野,声望一日高似一日。 于是锦绣真的如我所说,成了原家的贵人了。 她成了二小姐的贴身丫鬟,与二小姐同住同吃同睡,还一同习文练武。锦绣温柔贤良,待人和善,再加上我对她在处世上略作指点,不久夫人由对她十分的讨厌变为十二万分的喜欢,甚至还有人说夫人喜欢锦绣都快超过二小姐了。 我看着初画清澈的双眸,瞬间明了锦绣何以能和她双剑合璧,独步紫园,是以能把如此重要的东西交托给她。心下好感顿生,笑着点点头,“是的,不过我只比她早出生大约十秒钟而已。” 她不解地看着我。对了,古人的时间没有精确到秒,我就笑笑说:“我就比她早出生几个弹指罢了。” 她点点头,走近我,拉着我的手,满眼期盼道:“其实我同你和锦绣是同岁,我是元武三年九月出生的,说起来还比你们小呢,不如你叫我初画吧,木槿姐姐。” 我也不好拒绝,“好,多谢初画妹妹了。” 午时得了空,我拿上饭菜,一溜烟地小跑回西枫苑偏北的小破屋里。我轻手轻脚地拉了门,掀起了帘子进来,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床上躺着一个削瘦无比的美人,脸皮有些发青,都瘦得皮包骨了,见我进来了,努力挣扎着想从床上起来。 我赶紧上去帮她坐起来,“别急,别急,慢慢来。” 病美人咳着,喘着气看了看我身后,“锦绣又没来,她还好吧。” “她没事,夫人房里的初画说了,她陪夫人和二小姐上法门寺烧香去了。”我轻描淡写地说着,顺便把桌子挪过来,把厚厚的棉袍脱了下来,把里面捂的中饭拿出来,“看,今天李二娘做了你最爱吃的扯面,我没敢给你浇上油泼辣子,不过我的那碗加上了,可香了。来,试一小口,可别吃太多,要不又咳起来。” 我搅了搅那三寸长的宽面,果真“扯面宽得像裤带”,小心翼翼地喂了她一小口,然后我也尝了一口。嗯,还真香,我夸张地学着西安人说道:“油泼辣子冰冰面吃着燎乍咧!碧莹。” 她看着我咂着嘴的滑稽样,终于露出了一丝清清浅浅的笑容,称得那苍白发青的病容终于透出了些微少女应有的青春气息。 这便是我那心比天高,却命比纸薄的结义三姐,姚碧莹。 她的时运实在无法与锦绣相比,到了二小姐房里,我这个三姐啊,得罪了二小姐的宠侍香芹,在二小姐房里不到一个月,就被人栽赃陷害。仆妇们在她的枕头下面搜出了二小姐不见的玉佩,也不问青红皂白,立杖三十,撵出了园子,贬到了我所在的杂役房,同我一道做杂重苦活。碧莹本就是千金大小姐出身,哪里做得了这种粗活,加上杂役房里的管事周大娘一天骂到晚,“一个偷主子东西的下作娼妇,狂得以为自己是什么了,漫说是千金大小姐,真就算是公主皇后到了咱这,不也得乖乖给咱刷粪洗衣。”她气上加气,身上伤还没好,还要天天被罚刷洗粪桶,结果就一病不起。 一开始周大娘要禀了夫人把她撵出去,我大惊,运用我的三寸不烂之舌,谎称碧莹乃是忠臣之后,不但年幼受抄家离散之苦,还被亲舅卖了出去,终于使周大娘改变了主意。我们小五义想尽办法,找来了一位叫赵孟林的大夫为她诊治。赵大夫说她外伤不愈,气郁于心,得慢慢调养。 这几年,她成了药罐子,尤其每到年关,更是咳得厉害,我成天都担心她能不能活到过年。 幸好“野地小五义”中除了我和碧莹比较落魄以外,于飞燕、宋明磊却同锦绣一样在紫栖山庄大放异彩。于飞燕在东营凭着一把九环刀,同年龄的少年中勇毅无人可及;宋明磊在西营机智过人,冷静善谋,成了原家大管家柳言书的得意门生。 有了他们三人的接济,碧莹的医药费总算解决了,这两年碧莹的病终于有了起色,赵大夫说是关键在于人参养荣丸。 想起人参养荣丸,我跳下土炕,把初画捎给我的那个小瓶掏出来,“你看,锦绣让初画把人参养荣丸给我了。等吃完了冰冰面,咱们就吃一丸。” 碧莹的眼中放出一丝光彩,转瞬即逝,幽幽道:“这药丸太昂贵,锦绣肯定又支了自己的月钱了,我看还是别吃了,都这么多年也没个起色,别再糟蹋你们四个的心血了。” 又来了,我最讨厌碧莹这个调调,“唉!你这么说可差了,就是这么多年,虽辛苦些,你还好好的,就说明阎王爷现在不想要你,看,好不容易都快好尽了,别说这种丧气话。” “你又没去过黄泉,怎么知道阎王爷不要我了?”她坐在炕上叹着气,忧愁地看着我。 我取了大木盆和搓衣板,头也不抬地搓洗着碧莹和我的衣服,“我就是知道,我还真去过黄泉,你爱信不信。”我认真地说道,然后对她嘻嘻一笑,“其实,你要是真怕糟蹋我们的心意,就赶紧好起来,给宋二哥生个大胖小子,给咱们小五义快快添个侄儿,就是人生赢家啦。”在人贩子陈大娘的牛车里,碧莹就对宋明磊颇有好感。 她果然脸红了,让她的病容添了几分艳色,她又羞又恼,“木槿,你这丫头片子,你、你、你,又、又来调戏我。我这样的病痨,哪里配得上宋二哥。” 我戏谑地看着她的恼样。古代女子在她这个年龄早已是孩子的娘了,碧莹这样的美人,如果不是生病,恐怕早已被园子里的哪个爷收房了吧! 我看她羞恼得要摔人参养荣丸,才收起玩笑,向她告饶。 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传入小屋,“好热闹,今天三妹好些了吧?” 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年掀开了厚重的帘子,清秀俊朗的面容出现在面前。说曹操,曹操到了,正是宋明磊。他的头上还沾着几点白雪,不知外头什么时候下起雪了。 碧莹脸红得像火云,羞答答地坐在那里,只有我知道这是她这几年唯一快乐的时光了。我赶紧给宋明磊抖了雪,倒了热茶,捧起大洗衣盆,笑嘻嘻地就往西厢房闪,“宋二哥,烦你照应一下三姐,我去把衣服给洗了。” “都是自家兄妹,何必这么客气,木槿,一起来坐吧。”少年的眼睛明亮得如夜空中的天狼星。可我哪敢坏他们的好事,还是开溜了去。 我走向屋前的小溪,想趁着雪下大以前,赶紧漂了,正要蹲下,一阵疾风擦过我的耳边,我吓得跌坐在冻土上。大木盆滚到碎冰面上,衣服撒了一地。一根扎着红缨的银枪正插在我的脚跟边上的一堆衣服上,还在轻微晃悠,显见力道之大。 我那唯一一件还没有补过的单衣啊!我的心当时那个疼啊,不过脸好像更痛一点,我一摸,果然脸上给擦着了,正流着血。 “木丫头,我这回又没有迷路,可又找着你了。”我不及回头,一米八零的高大黑影挡在我的眼前。他棱角分明,五官坚毅俊美,红发也不梳髻,披散于肩头,那双眼瞳仿佛葡萄美酒,流光溢彩,正极其得意而兴奋地瞪着我。 呀呀呀!我的心咯噔一下,是珏四爷,现在他怎么这么容易就找到我了? 说到这里,我需要介绍一下紫栖山庄家主人的子女情况。 原青江将军,字然之,现升任兵部尚书,已育有三子一女。 老大原非清,当今长公主的驸马都尉,今年二十有二,和二小姐原非烟是原将军的原配夫人秦氏的孩子,可惜秦氏死于难产。 然后,原将军扶正了秦氏的陪嫁丫鬟谢氏,生三子非白,人称白三爷,今年一十七岁。据说原将军最喜欢的就是这位白三爷,他六岁能诗,八岁善射,御前献艺,惊才绝艳。今上御弟靖夏王也曾赞道:真乃龙驹凤雏也。 可惜白三爷十岁那年,突然从马背上掉下来,摔断了双腿,从此断送了白三爷的神童生涯。其母谢氏一夜之间急怒攻心病故,于是白三爷和他神秘的仆人,传说中的韩修竹先生,隐居在拥有疗养温泉的西枫苑。 那韩修竹先生,原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岁寒三友中的“轻风傲竹”,与幽冥魔教一战后,他是岁寒三友中唯一幸存下来的人。据说他的武功高深莫测,原将军对他极其敬重,连现在的原夫人也敬他三分。以他的赫赫名声及江湖地位,却甘愿为这样一个少年做仆从,令人匪夷所思。 而原将军接下来又续娶京都百年望族连家的女儿,当今皇后的亲妹,即现在的当家主母连氏,比较不幸的是连夫人至今无所出。 就在连氏进门的第二年,原将军远征突厥凯旋时,带回来一个十岁的男孩。这男孩一头红发,哭声洪亮,被称其为第四子,原非珏,珏四爷,也就是眼前这个极其猖狂的十六岁少年。 传言珏四爷的生母非常神秘,曾经做过波斯舞女。事实上他并不怎么讨原将军的喜欢,而他的红发红眼令他的后母也不怎么待见他。他本人对于中原文化毫无兴趣,琴棋书画也无一精通,又是个出了名的路痴,明明住在玉北斋,却总是莫名其妙地走到西枫苑,于是自然而然地被西枫苑的主人白三爷,误认为是接二连三的挑衅。 就是这位珏四爷,一次又一次被韩先生打得找不着北,可遗憾的是“知难而退”四个字从来没有出现在珏四爷容量不多的字典里。他被打,再迷路,再挨打,反倒是韩先生对他的“照顾”将他变成了一个地道的武痴。他对西域和高强的武功有着不可遏止的热情,天天吵着闹着要去西域。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拜武林第一高手金谷真人为师,可传说中的金谷真人早已不知行踪。 以上情报都是平时丫头婆子同我八卦来,或是宋明磊和于飞燕闲时告诉我的。 我与这位少爷的相识也颇有戏剧性。我九岁那年,碧莹病入膏肓。那时别说药了,就连吃的都困难,我拼命想着如何为她补充营养,最后只好把主意打到大自然身上了。 我趁着天色将晚,偷偷在西枫苑的莫愁湖里放篓子,抓了些鱼蟹,而且还意外地网到了一条金光灿灿的水蛇!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水蛇,这蛇汤可是好东西啊,蛇胆亦是止咳圣药啊,当然,如能让于飞燕帮我去卖了这金蛇皮就更好了。 正当我对着那条水蛇狞笑不已,一颗火红的脑袋忽地出现我的左边,好奇地问着:“你捉这剧毒的金不离做什么?” 这便是我第一次遇到本山庄的名人珏四爷,其时他正好再一次迷路到西枫苑,而且在旁边闭息偷看了我很久。 我当时吓得差点滑到水里,慌忙道:“你胡说,这明明是水蛇,哪里是毒蛇。” 黑暗中,他的眼睛闪着红色的幽光,像在黑夜里活动的兽的眼睛,灼灼地盯着我,“这莫愁湖是死水,亦是西枫苑的护苑湖,你以为韩修竹那老匹夫还能在里面养什么?” 此时,我必是面如土色。我慢慢离开湖边,只是手上还抓着那条金不离的头和尾,放也不是,捏着也不是。明明已是月华凉如水,我却如同在炭火上炙烤,汗滴如雨:“请问这位小哥,能帮我捏着这金不离的七寸吗?” “哼,我为何要帮你?”他直起身,双手负在身后,傲慢地仰着下巴。月光下,他没有梳起的红发流动着柔和的光芒,如洗发水广告里名模的秀发,迎风飘扬,光彩动人。 我立时猜到他的身份,也想起了宋二哥告诉我他的一大特点,“今日若得了珏四爷的恩情,我一定结草衔环来报。先让我送四爷回玉北斋吧!” 秀发名模立刻回头瞪我,恶狠狠道:“谁要你送,我自然认得回去的路,再说,就算我在这西枫苑,那韩修竹又能拿我怎么样?” “可是,韩先生好像往这里过来了。”我正说着,远远地就有人影往这里闪。其实我连韩修竹的面都没见过,只是瞎猜的,没想到那珏四爷却信以为真,脸色一变,只手往那蛇的七寸一劈,那蛇就断成好几段。 我满手蛇血,惊恐得瑟瑟发抖。他一下子抱起了我,飞到了一旁的槐树上。 他一手堵着我的嘴,一手紧紧搂着我的腰,两人的身体挨在一起。他聚精会神地看着来人,气息吐到我的脸上。 那时的原非珏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少年,月光下,白玉也似的肌肤,红发似锦,红眸如酒,俊美无俦,我看得似乎也有些醉了。 底下的那人只是个巡夜的。他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才发现我呆呆地看着他,便凶恶地在我耳边吼着:“看什么看!我是红头发、红眼睛又怎么样,你个下人也敢这么看我?” 这样盯着人看的确很没有礼貌,也很容易让人误会我是个肤浅的女性。 我摩挲着耳朵,笑了笑,“对不起珏四爷,恕奴婢无礼,奴婢只是觉得珏四爷的眼睛好像是葡萄酒的颜色,很漂亮哪。” “葡萄酒?你一个下人怎么会见过西域进贡的葡萄酒?”他狐疑地望着我,脸色却好了很多。 那个时代,进贡的葡萄酒只为皇家所有,每年至多也只赏赐一二瓶到权臣宠臣家中,极为珍贵。我又笑笑,正要搪塞过去,忽地发现他的衣襟裂了个口子,一定是刚才拉破的。我从腰间翻出针线。说实话,我的针线活绝对不能同锦绣相比,但和前世相比,仍然有了长足的进步。没想到那珏四爷往后一仰,警觉地一闪,“你想做甚?” 我的手架在空中,有点尴尬,我干笑了几声,“四爷的衣襟扯破了,奴婢想替您…..。”说着话,仍探手过去。 他却往后躲,“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这下人莫非想刺杀我?” 嘿!他以为自己是川普吗?值得我动刀子吗我? “珏四爷,别过去……”我着急地喊着。 可惜他一意往后退,“你定是大房派来杀我的。不然,男女授受不亲,你也是不知廉耻…… 啊!”他终于跌下了树。 其实我想提醒他的是,那根树枝不怎么结实,前天我为了摘槐花给碧莹,刚爬过的。可是他却总往我不知廉耻那方面想,明明听说他对汉人的诗书礼仪毫无兴趣,这一点他倒是学得很好啊。 他的轻功自然不错,没怎么摔着,然而下面还有个泥潭,我也曾中过招的。唉,果然,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 我慢慢地借力跳了下来。 他满身污泥地爬起来,神情古怪地瞪着我。 我憋着笑,一本正经道:“珏四爷,天晚了,男女授受不亲,那我就不送了。” 我转身就走,然而他一把拉住我,“你叫什么名字,我以前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大胆的丫头,莫非你是花锦绣?” 我愣了一下,“为什么我是花锦绣?”好像人人都知道我家锦绣是紫瞳的吧!现在天黑是黑了点,可是我能看出他是酒眸,他应该也能看出我是正宗的黑眼睛啊!莫非他不但如传说中那样是路痴,还是色盲? 他似乎有些失望,“那你叫什么名字?” “珏四爷想知道我的名字做什么?”我不着痕迹地轻轻挣脱了他的手臂,忽地面色惊慌,“韩、韩先生。” 我趁他回身的工夫,一溜烟跑了。 第二次见到他,已是一个月以后。他一身绛色缎袍有几处划破,发上还沾着一片青叶,神情憔悴。我猜,他又在西枫苑迷路了吧。 大太阳底下,我和小丫头们正在赏今年的新樱花,本来唧唧喳喳的,看见他都不敢作声,几十双妙目看着他冷着一张脸经过樱花树下。他既不看我们,也不抬头瞅一眼那满树嫣红。 我正踌躇着,他已视而不见地与我擦身而过了。 我以为他忘记了那晚的相遇,没想到他忽地转过身来抓住我的胳臂,兴奋地说道:“是你,我记得你身上的槐花香。” 众丫头吓得一哄而散,只剩下我和他。 我笑笑,指着树上樱花,“珏四爷,您看今年的青梅长得多好。” 他抬头看了一眼,胡乱点了下头,专注地盯着我的脸,“你叫什么名字?” 我恍然大悟,原来他不是个路痴,而是眼睛有着严重的问题。 第3章 樱花树下,嫣红的花瓣随风翻飞,渐渐地飘落在他的头上、我的肩上。 他专注地盯着我,静静地等着我的答案。那个样子很像以前在建州有人来家串门,大黄狂吠被怒斥之后,偷偷躲到一边,认真地用那双明亮的狗眼打量着陌生人,仿佛想记住那个人的长相似的。 一时间,我的母性本能被最大限度地激起。这样一个孩子,高大俊美,锦衣貂裘,出身名门,却偏偏看不见人间的美景,一时间很多疑问在我心中盘旋。这个红发少年,为什么不说出他的苦衷,让人来为他医治呢?他的眼睛是先天弱视吗?还是和白三爷一样,他在紫园意外受了伤呢? 他终于有些不耐烦了。在他开口之前,我一手轻轻拉起他的手掌,另一手从他的肩头取下一片花瓣,放在他长年练武而粗糙温热的掌心里。 我微笑着柔柔答道:“回珏四爷,奴婢的名字和这樱花一样,也带着花,奴婢叫木槿,花的颜色也有红色的,您可记住了。” 他浑身一震,快速收回了手,后退了一步,却没有甩掉掌中的嫣红。他俊脸一红,下巴高仰,用那双不太灵光的大眼睛斜睨着我,“你是夫人房里的还是大房里的?” “回珏四爷,两边都不是,木槿是杂役房的。”我恭恭敬敬地回答。 他有些怀疑地盯了我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略显疲惫地点了点头,又往前走。 我正纳闷他这是要去哪里,却见他忽地一头栽倒下来。 说实话,我从没有去过玉北斋,而且整个紫栖庄园大得如同一个国家级森林保护区一样,我曾在里面迷过好几次路,于是,我索性把他拖回就近的小北屋,自然把床上的碧莹给吓得咳了半天。 他太重了,不得已,我叫来了于飞燕和宋明磊。 略通医术的宋明磊说他是给饿的,可能有两天没吃东西了。于飞燕在旁边哈哈大笑。 啊?饿的?我明白了,他一定是迷路好几天了。 宋明磊他们俩去玉北斋报信,离开没多久,原非珏就醒来了,我给他一个本来是我们存粮的锅盔。这种当时服役的军人工匠发明的烙饼,为了便于保存,硬得就跟头盔似的。他一个阔少爷硬是吃得津津有味,愣把碧莹看得连咳嗽也忘了。 他吃完后,似乎才发现土炕上还躺着个人,于是爬上去,像狗看到大骨头似的上上下下瞅了半天。 我为两人互相作了介绍。 碧莹看到我点点头,才怯怯地叫了声珏四爷。我们的珏四爷一个劲地盯着她,打了个响亮的饱嗝,算是打了个招呼。 我实在没忍住,噗哧笑出声来。珏四爷向我这边扭过头,瞪了两眼,忽然裂开嘴,对我灿烂的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弯了一双酒瞳:“你叫木槿,像樱花一样是红色的,我记住了呢。” 我心头一热,碧莹也放松下来,跟着笑了起来。 终于,一个光头的突厥老人出现在我们的陋室里。他虽然穿着玉北斋的红色下人服,却神情倨傲,脸上如万年冰霜凝结,鹰钩鼻,有点像老年版的刘德华,年轻时应该也是个让众多女性垂涎的人物。 原非珏难得害怕地唤了声:“果尔仁,你来了。” 果尔仁凌厉至极的目光看得我直发毛,碧莹吓得差点就接不上气来了。就这样,原非珏灰溜溜地被果尔仁大叔领走了。 从此,原非珏和我成了朋友。于飞燕说这果尔仁曾是突厥第一勇士,在战场上单打独斗败给原尚书后,愿赌服输,便真的在玉北斋做了原非珏的仆从。 我想那原尚书可真不是简单人物啊。大儿子成了当今驸马;女儿听说也是国色天香,武艺高强,有望选秀进宫;三儿子的仆从是武林名宿;正房夫人手下有子弟兵八千;诸葛亮再世的柳言生做总管。就连这位看似最没有地位的原非珏都有个曾是突厥第一勇士的老家人。 我真的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人才有能力网罗并支使得动这么多奇人呢。 宋明磊挑眉告诉我,兵部尚书原青江自少年时代起,他的政敌便传颂他:关陇原氏有青江,智谋诡谲甲天下。于飞燕在一旁眼神崇拜地深点头以表附合。 我们的家主是这个时代神一样的人物, 难道当初我说锦绣会令他们家贵不可言,是无意间说中了原家的心事,他们真的想改朝换代? 这个念头出现在我的脑海,我不由得心惊肉跳。这不是不可能。这个时代外戚当权,原氏又掌握全国五分之二的兵权,全国各地还有那么几个拥兵自重的藩王,边界似乎也不怎么太平。 这种动荡年代,搞个什么朝代更替不算什么难事,然而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们小五义在他们原家的事业里又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 幸好这几年,原家没什么动静,而夫人待我家锦绣亦如亲生女儿,我的心也渐渐放了下来。 有时我会问原非珏,他的眼睛怎么回事。他却总是冷哼一声,死也不肯说。 我曾问过宋明磊能否治他的眼睛,他说他的眼睛不像是天生弱视,可能是被药物所迷,以他的程度很难治好,然后他神色凝重地对我说:“木槿,这是主子和主子之间的事,二哥知道你心地善良,但这次听二哥的话,我们做下人的还是少管为妙。” 我明白宋明磊的意思,看来原非珏很有可能是和白三爷一样出了场“意外”,变成了残疾。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这个紫栖山庄里到底有多少可怕的秘密? 且说那原非珏自此隔三岔五地在西枫苑迷路,必会准确地顺道溜达到我们这里来,奇迹啊! 一米之内,他对谁都是睁眼瞎,却偏偏在很远的地方就能认出我来。 我沾沾自喜。嗯,就跟我们家大黄很远就会嗅出我和锦绣一样,动物的本能啊!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一旦他发人来疯,就会用他的长枪先跟我打个招呼。一个弱视的孩子舞刀弄枪是很危险的,偏偏又爱现。 比如说现在,我又惊得一身冷汗。这回我也恼了,跳起来,指着他的手抖得厉害,“珏四爷,你、你、你,如果你不小心扎死我怎么办?” 红发少年仰天狂笑,“本少爷武功高强,怎么会扎死你?” 我气鼓鼓地把衣物一收,就往回走。 他在后面亦步亦趋,一手拽着我的袖子,歪着脑袋问我:“上哪儿去?” 我一甩他的手,“你那枪方才把我的脸擦伤了,我得去请人给我上药,疼死啦!”可千万别留疤。虽然我是不准备在这个错误的时空再嫁人了,可爱美依然是人的天性。 他忽地扳过我的身子,捧起我的脸,照着伤口就是一舔,于是我的左半脸全是口水。 我又受了一回严重惊吓,他莫非真的要做犬夜叉?我立刻把他推开,僵在那里,“你、你、你,做什么?” “果尔仁说了,女人的伤只要男人一舔就不疼了。” 如果不是他非常严肃认真,我绝对会以为是黄世仁在轻薄喜儿。不过我倒真没看出来那个冷如冰山的果尔仁,如此有写言情小说的天赋。啊,不对,这人是怎么教育小孩的? “珏四爷,男女授受不亲,你不可以这样轻薄一个女孩的。”我暂时忘记我的悲愤,耐心地教导这位青春期少年。我心里也把他算作我圈子里的人了,我的朋友里是不允许有黄世仁之流出现的。 “哼,果尔仁说了,这些都是狗屎。”他振振有词,毫无羞愧可言,“再说了,你迟早是我的人,舔个脸又算个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说这种话,我一下子愣在那里。而他气不喘,脸不红,弱视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 我很想提醒他,他当初见面时,不也觉得果尔仁口中这堆狗屎是很有道理的吗? 我也很想告诉他,你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屁孩,该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时候,而不是沉溺于早恋的旋涡。 我最想让他知道的是,对女孩告白,同小狗之间表达友情似的舔来舔去完全不同,不可以这么粗鲁且毫无浪漫可言。 就在这时,一只健壮的手臂把我拉到了身后,是宋二哥。 他还是温和地笑着,眼中却有一丝冰冷,“珏四爷,男女授受不亲,我家四妹虽是个下人,也是正经女孩。如果珏四爷真中意木槿,也请回了夫人,由夫人做主才行。” 我的心中淌过一股暖流。前一世的我是一个标准的独生子女,童年过得十分孤独,一直希望有个把兄弟姐妹,最好是能揍流氓的那种…… 宋明磊的形象忽然间如此高大! 我牵着宋明磊的袖子,侧着身子偷偷看了一眼原非珏,没想到他正夸张地弯着腰想看我。 原非珏终于发现宋明磊的碍事了,很不高兴地问:“你是哪棵葱,敢挡着本少爷?” 这句话是他前几天跟我学来的。我扑哧一笑。这个原非珏在整个紫栖庄园里可能只认得出四个人,他老子、原夫人连氏、果尔仁,还有,就是我花木槿了。 “回珏四爷,小人宋明磊,是紫园西营的子弟兵。”宋明磊一抱拳,垂目第一千次向他自报家门。 “你便是那有西营小韩信之称的宋明磊,宋光潜?”原非珏双目微眯,面色一整,几年来第一次对宋明磊的自我介绍有了反应。 我在那边得意地一笑。以我家宋二哥的文韬武略,百步穿杨,在紫园可是如日中天了。而我那大哥,乃是勇冠东西两营无敌手的勇将,九环烈火刀于飞燕。还有我家锦绣,有“钟灵神秀”之称。 三个月前,难得原尚书回西安省亲。他亲自检视八千子弟兵后,对于飞燕、宋明磊青睐有加,曾对人云:“此二子,颇有关云长及韩信之风也。” 他回京城时带走了于大哥。前日宋明磊兴冲冲地告诉我们,大哥已顺利摘得了武状元的桂冠,将来封侯拜将,前途无量。 这些紫园的名人都是我的亲朋好友啊,我想不得意不自豪都难。就因为裙带关系,这几年我和碧莹的日子才稍微好过一些,连周大娘也对碧莹客气多了。 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这两位正大眼对大眼,面无表情。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原非珏拔起银枪,看也不看我一眼,对宋明磊一点头,“花木槿我志在必得,而于你,总有一日,我必击之。” “光潜拭目以待。”宋二哥微微一笑,目送着他离去。 不过他好像又走错方向,往西枫苑去了也……我暗叹一声。 宋明磊转过身来,“你没事吧!” 我笑着摇摇头,对他道谢。 他看着我,目光深幽,“木槿,他是个痴儿,又是个不得宠的庶子,可毕竟也是世家出身,我等想入原家做妾也是难事,你还是莫要与他多交往为妙。” 我知道他是为我好,可是他说得好像我特想攀高枝似的。本来脸被划花了,心情就不怎么好,听了这话,我更是不乐意,当即闷闷地说着:“二哥放心吧,木槿不会去攀高枝的。”说完,我收起衣服往回走去。 宋明磊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木槿,生二哥的气了?” 我摇摇头,也没回头,继续往回走。 回到屋里,碧莹正一脸幸福地缝着宋明磊的衣服,看我进了屋,就说:“二哥刚走,你可见着他没?” 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不声不响地忙东忙西。 她笑问:“这是怎么了,又跟谁怄气了?” 我告诉碧莹刚才发生之事,少不得埋怨宋明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什么的,她却扑哧一笑,“如此说来,过些日子,我们小五义中可要多个珏四奶奶了。” 这回我可火大了,“你们一个个就会欺我,要是我有那份心,就让我如此报应。”说罢便折了一根筷子。 没想到,碧莹这丫头接下来说的话更过分,“既然你不愿做珏四奶奶,那就跟了宋二哥吧,反正你们俩总有说不完的话。” 我瞪着她达五分钟之久。莫非这小丫头病糊涂了不成?我抄起一个枕头跳上炕,“你个下流东西,又胡说什么?难为我这么卖力地帮你,三天两头拉拢他,你还这么调戏我。” 没想到碧莹笑着躲过我的枕头。嗯?看样子她的身体,今年还真有起色了。 等闹过了,她忽地拉住我的手,正色道:“木槿,我们几个是一起进园子的,你是什么样品格的人物,偏这几年舍弃了多少进园子的好机会,在这儿起早贪黑地刷粪浣衣,还不是为了我这没用的人?如果不是你,我早已是一抔黄土了。” 我张口欲言,她却用瘦得皮包骨的纤指捂住我的嘴。她长长的黑发披散着,衬得肌肤愈是白皙,青紫的血管清晰可见。那清灵的丹凤双眼,如一汪春水。她非常诚恳地说道:“好妹妹,姐姐无以为报,漫说是夫君了,便是要我这条性命,亦只管拿去,这些都是姐姐的真心话。” 我久久愣在那里,竟找不到任何语句精准地表达我的心情。 但不可否认的是,我很感动,亦很感叹。我这位义姐,真是…… 过了几日,躺在病榻上将近六年的碧莹终于下地了,我开始帮她进行物理治疗。又过了月余,她走路多了,还略微有些气喘,但已能做些简单的家务了。我抱着她大笑说苍天有眼,而她热泪滚下,瘦骨嶙峋的双手紧紧抱着我。 可惜小五义中,只有我在碧莹的身边。锦绣仍在法门寺烧香,于飞燕在北方镇守边界,宋明磊这厮最近似乎很忙,而我怨他上次管我管得太宽了,决定和他冷战,也不去请他,所以很久没有见他了。这个傻丫头想宋明磊想得都快疯了,整天流泪望天涯,我没办法了,只好捧着碧莹精心缝好的那件冬衣,硬着头皮去西营找宋明磊。 我寻了个下午,来到了一座灰墙高院内,正是西营子弟兵的居所。门前两个站岗的士兵,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我对着其中一个屈膝行了个礼,“劳烦这位哥哥通传,我给我家二哥宋明磊捎东西来了。” 那个头矮一点的小子听到“宋明磊”三个字,立时堆起了笑容,“啊,宋大哥提起过,这位一定是木槿姐姐吧!” 嗯?宋明磊这小子莫非是知道碧莹病好了?他一准儿知道我会为了她而来吧,比起我这个现代人,他还真是神机妙算,难怪人称西营小韩信呢。 那守门的小子见我点头,便道:“小的叫原武,宋大哥说了让小的引姐姐进营子来。” 进了营子,一路经过校场,明明午休歇觉时分,仍有不少人或张弓习射,或四五一堆角力格斗。树下三两个健壮的子弟兵蹲着,捧着碗叽叽呱呱用当地话聊着,间以呼哧呼哧地吸溜着面条。 一个特黑的少年手里端着碗,从我的背后绕过来,身形是我的两倍有余,高大得如同铁塔。他的暗影将我完全置在其中。我一惊,他却嬉皮笑脸道:“不得了,武赖子,你相好的真俊哪。” 旁边的人哄堂大笑。 原武的小脸涨得通红,急得双脚跳,“槐安,你别瞎说,这是宋大哥的义妹,你不要命了?” 槐安立时噤了声,所有人都害怕地看着我。我对他们笑笑,也不说话,就跟在原武后面快步走了。我心想,宋明磊果然了得,看来在西营中颇有权力。 原武一路上不停地解释营子里的弟兄都是些粗人,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什么的。我心中好笑,面上还是一副温柔贤良的古代女子相,一路不停地说请他不要放在心上,我不介意的。 来到一片竹林前,原武指着清幽的馆舍说道:“那便是宋明磊的居所——清竹居。” 原武到底是个孩子,可能还记着刚才众人的调笑,红着脸向我鞠了一躬,便一阵风似的跑了。 我来到近前,只听得里面有个陌生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当今天下早有乱象,不如早择明主而栖……何人在外面?” 一个青衫人影忽如鬼魅一般出现在我的眼前,向我头顶抓来。 “先生住手,那是我家四妹。”宋明磊焦急的声音传来。 那人虽中途撤去了力道,可一股余力仍然将我扫倒。我啊的一声向后仰去,眼看就要跌在地上,已有人快速掠过来,及时拦腰将我扶起。阳光透过碧绿的竹叶洒了下来,我眯着眼看到一个俊秀少年担心地看着我,正是碧莹的心上人宋明磊。 宋明磊将我扶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经历武林高手施展绝技欲杀我,所以仍在惊吓中,抬起头,我望见了一双深如幽潭的黑眸。 我扭头,只见一人四十开外,长须美髯,迎风飘扬。此时,他负手而立,星眉朗目,精光毕现,正默默打量着我。一想起刚才他那凌厉的杀意,我还是有些后怕,不由自主地向宋明磊那里凑近了些。 宋明磊的声音从上而来,“四妹莫要害怕,这位是名满天下的韩修竹,韩先生,他是白三爷的老师,与二哥相约品茗而来。” 原来这就是原家神童的老师韩修竹先生,也就是经常把原非珏同学修理得咬牙切齿但又真心崇拜得不得了的老匹夫。你们刚才不像是在品茗这么简单吧! 我定了下神,向韩修竹福了一福,“韩先生万福。” “光潜既有义妹来访,吾择日再来叨扰。”韩修竹向宋明磊和我点了一下头,一拱手便走了。 “四妹还好吧?”宋明磊正热切凝视着我,有一刹那我还误以为那是思念若渴。我甩了甩头,恢复了笑容,“还好!多谢二哥救我。” 走进屋内,一众家私甚为简朴。三面墙中,倒有两面全被高大的书架填满。这简直就是一个私人图书馆。 宋明磊很热情地招待我,亲自端茶倒水,还专门拿出了一碟我爱吃的桂花糕,一点也没有拿架子的意思,弄得我倒有些不好意思。 然而当我告诉他碧莹的身体大好时,他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欣喜和意外,可见他早知道了。 他微笑着说:“真是件大喜事,三妹的身体大好,都是四妹的功劳啊。” 我摇摇头,“二哥此言差矣,真正的功臣是你,不是我。” 他一挑眉,目光如炬地望着我,“四妹何出此言?” 嘿!这么聪明的人装傻。我正要同他说说碧莹对他的相思之情,他忽地站起来,指着一堆木制的微型城市,对我说:“四妹见多识广,可知这是哪座城池?” 他既然扯开我的话题,再绕回去不免有些奇怪。我只得走过去,看了一眼那熟悉的模型,不由得露出笑容,“二哥,这是紫禁城吧?” “紫禁城?”他一愣。 “这不是京都的皇城紫禁城吗?”我也迷惑了。难道在这个时空里,紫禁城不叫紫禁城,那叫什么? 他笑一笑,“正是京都的皇城,不过叫昭明宫,连二哥也不知道它还有个别名叫紫禁城,四妹从哪里看来的?” 啊,说漏嘴了。我照老规矩,说是从建州老家的一本破书中看到的。 旁边一张地图吸引了我的注意。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古代的地图,果然和历史课上看到的一样。他见我感兴趣,便兴致勃勃指着地图为我讲解当前形势。 我有些傻眼,属于当今大庭皇朝的土地竟比南宋年间的土地还少: 南边一大片土地都是南诏国的,西北边是突厥和楼兰的地界,东北我们有强大的邻居契丹,东面的东瀛和高句丽这时幸好还没有怎么强大。 突厥于元武元年分裂为东西突厥,东突厥同我们的关系不错,前几年西突厥被原尚书打败后,大庭一直采取和亲政策。现在两国关系还算马马虎虎,但西突厥连年骚扰楼兰边界,而楼兰是大庭的属国,这场战争,其实意味着突厥和大庭在争夺丝绸之路上的控制权。 然而这几年大庭皇朝忙着和拥兵谋反的淮南王、胶东王开战,无暇顾及。 比较严重的是南诏越来越不满足于做大庭的属国,大有独立的意识,而南诏的国土早已包括我那个时代云南全境和西藏、贵州、越南、缅甸等地区。南诏的疆域比大庭的要大得多,我们的国家倒越来越像南诏的属国了,而且南诏最近也在边境不断扰民。 宋明磊侃侃而谈,分析时势,还真是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有些所谓当世英雄的苗子。 连我一介女流也听得热血沸腾,我心中一动,“二哥,刚才你和西枫苑的韩先生也是在论天下时势吗?” 他当下点头,直言相告那个韩先生有意要他归到白三爷帐下。我渐渐笑不出来了。 他盯着我的眼睛,轻轻道:“四妹觉得有何不妥?” 我皱着眉头道:“木槿深信大哥和二哥是当世少有的少年英雄,未来的风流人物,只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宋明磊轻叹一声,幽幽说道:“四妹所言极是,我们小五义本都是家中遭逢变故的不幸之人。别说是愚兄,就连大哥也常叹生不逢时。然则若没有原家,我等又将何去何从?可能流落街头,沦为市井苦力,又或烟花柳巷之所。”他苦笑一声。 我不由赞同地点点头。如果没有原家,我和锦绣还真的可能会被卖到娼门中。 只听他语调一变,“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荣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既入了原家,也命中注定入了这浊世。四妹,如今轩辕氏倾颓,奸臣窃命,外戚专权,外族入侵,欲夺我华夏九州。天灾人祸,民不聊生,韩先生推算十年之后大庭皇朝必定江山移主。”他轻嗤一声,目光炯炯地望着我,“何须十年,四妹信不信,愚兄断言,不出五年,天下将大乱,原家必能逐鹿中原。若能助其成就霸业,必能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使我华夏不为外族所侮也。我等亦能创一番事业,流芳百世。”他停了下来,略略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望着我,朗朗道:“我一向引四妹为知己,不知四妹以为如何?” 我张口结舌,久久说不出话来。我暗自思忖:是应该吟诵一下,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还是立刻建议他先定西川为家,后取荆州建基业,以成鼎足之势,然后中原可徐图也? 望着那张年轻而坚毅的脸,那眼中热切的信任,回味着那句引我为知己的宣言,让我想到了前世那个曾在飞行大队服过役的小叔叔。虽然他退役后下海成了富商,但依然深切地关注时势。他一生除了爱好攒钱之外便是谈论古今中外战争。我高考加的是历史,所以黑色七月那阵子没事就往小叔叔家跑。 相比起小叔叔的爱好,小婶婶可能对于prada的包包和香奈儿的服饰更感到亲切,于是难得他将我这小屁孩当作绝佳的倾吐对象。每每说到北宋遭受的外族屈辱史,近代鸦片战争后中国饱受帝国主义的侵略史,他便捶胸顿足,长吁短叹,毫无ceo形象可言,恨自己不能生逢其时。 我当时听得如痴如醉,以后便效法小叔从商以经济强国,直到遇到长安偷情,紫浮大闹地府,莫名其妙地到了这个奇怪的时空。 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炸时,小叔叔曾激愤地挥舞着手臂说:“如果祖国需要,我还是能够重上蓝天的。” 我的心一动,小叔叔的脸庞和宋明磊的脸庞交叠在一起,一时间我恍惚起来,不知究竟在哪个时空。 去岁建州老乡传来消息,花家村遭遇百年洪涝,整个村子都冲没了,爹爹,后妈和旺财再无生的踪迹,我和锦绣痛苦一场也别无他法,如今我生命中的亲人只剩下锦绣还有小五义了,也许在这个时空,我可以替小叔叔完成他的梦想,亦可保护这一世的亲朋好友…… 宋明磊说得对,我们生不逢时,卖身为奴,然而若没有原家,我们可能会更惨。自从踏入原家大门的一刻起,我们的命运已然和原家连在了一起。 我朝宋明磊笑着点点头,“二哥志向远大,木槿好生佩服。”对面的年轻人明显脸色一喜,我接着道:“既然二哥引木槿为知己,我亦唯二哥马首是瞻。前几日二哥提到大哥来信,提及和突厥的战法,我回去想了想,现在就写给二哥看看,不知能否帮到大哥。” 我掏出自制的鹅毛笔,蘸了宋明磊的墨,写了几个曾在小叔叔的战争书籍里看到的古代保卫战的战法,比如雀杏、行烟、扬尘车,还有令美国人很头疼的化学武器。其实,我们中国早在北宋年间便有毒药烟球,这在本朝肯定是没有发明。历史中的宋朝有着太强大的若干个邻居,可惜由于政治上错综复杂的原因,在那个时代,一直处于下风,最后灭亡于蒙古的铁蹄之下。 宋明磊看了,双眼一下子亮得惊人,一把夺过我的纸,细细地看了起来。他用力过大,把我长满冻疮的手给弄破了,钻心的疼。 我吃力地掏出手绢,要包起那红肿的手,他慢半拍地发现我右手血流如注,一把抓过我的手,皱着那好看的剑眉,责问道:“我给你的金创药呢?” 早用完了,这几天不是忙着和你冷战嘛,当然没好意思问你要呗! 我口中讪讪说着:“刚用完。” 他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生气。他从柜子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拍开我欲接的手,仔细地帮我抹着药。我疼得龇牙咧嘴,还得口中称谢,心想这浑小子绝对是故意的。 “宋大哥……” 一个娇美的声音传了进来,救了我的手。我和宋明磊望去,只见门口俏生生地站着一个可人儿,正目光闪烁地盯着我们。这不是二小姐身边那个很红的香芹吗?她是大房兄妹乳母的独生女,又和大少爷、二小姐一起长大,据说如果大少爷没有娶当今长公主,原夫人是打算送她去大少爷那做二房,如今她很有可能是做二小姐的陪房丫鬟。 我对她福了一福,“香芹姐姐。” 看在宋明磊的面上,她对我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她冷漠地经过我,径直走向宋明磊,绽出一丝无比甜美的笑容,“二小姐从法门寺回来了,让我来传个话。” 锦绣回来了!我难掩喜色。 香芹看了我一眼,便闭了口。 明白了! 我立时便向宋明磊告辞,他也是明白人,并未挽留,只将我写到一半的战策、鹅毛笔卷在一起,又塞了两盒药给我,一盒是金创药,还有一盒是治哮喘的稀有灵芝蛇胆粉,是给碧莹的。 他不顾香芹的脸色有些难看,温言道:“天色已晚,恕二哥不能远送,四妹路上小心。你定要按时抹药,记得代我问候三妹。” 我心头一热,将手卷塞入衣袖,嗯了一声,在香芹冰冰冷冷的目光中,走出了清竹居。 我接过原武递上的一盏“气死风”,道了谢,慢慢往回走。边走边猜原非烟要香芹给宋明磊传什么话。看他也不吃惊的样子,想必这原小姐经常让贴身丫头给他传话啊! 莫非是要学《西厢记》里崔莺莺私会张生不成?虽说宋明磊这样文武双全的优等生,原非烟看上他是一点也不奇怪的,可是他毕竟只是一个身无功名的家臣啊。 我改明儿得问问锦绣,如果原非烟看上宋明磊,那碧莹二女事一夫的甜蜜计划,很有可能会变成原非烟和香芹霸占小韩信的噩梦了。 想起苦命的碧莹,我暗叹一声,选了条小道,加快脚步。 天渐渐黑了起来,入了幽密的西林,浓雾忽地降了下来。我看不清方向,只能按照感觉摸索着。 “气死风”微弱的光芒在风中飘摇,忽明忽暗,如苦海中的小舟颠簸不已。 忽地脚下一绊,我摔倒在地,双手摸到一片湿润,不小心踏进泥塘了吗?我赶紧扶着灯笼,稳住了火芯子,往手上一看,悚然一惊,手上竟满是鲜血。我打着灯笼一照,原来前面横着一个身着西枫苑青色下人服、浑身是血的人, 我大着胆子往他鼻前一探,没气了! 我哆嗦着正想回去求救,却听到前方脚步声传来。我吹灭了“气死风”,爬到大树后。夜色中飘来两个身影,一高一矮,其中一个打着火把,来到尸体边。 高个子看着地上的死人,对矮个子说:“中了我的九品断肠红,还能撑到这西林,不愧是幽冥教的人。” 矮个子对高个子甚为恭敬,“大人果然神机妙算,难怪主公如此信任大人。” “废话少说,查探如何?可找到东西了?” “玉北斋里里外外都搜遍了,没有结果,至于那西枫苑……大人恕罪,那韩修竹布下的梅花七星阵着实了得,小人实在……无法潜入。” “没用的东西,那上房的紫园呢?” “紫园的兄弟回话说也是一无所获,除非紫栖山庄有暗阁。我本想将整个庄园翻个遍,但柳言生陪着夫人回来了。” “主公马上就要起兵了,在那以前,一定要比幽冥教早一步找到《无泪经》。不然等大军进了西安城,人多眼杂,就难办了。” “是!请问大人,小人是否该按老规矩处置这厮?” “去吧。” 树后传来奇怪的嘶嘶声,伴着阵阵的恶臭。我偷偷瞄了一眼,那两个人已经飞向夜空,瞬间消失了。哇,武打片!而那尸体正在起着某种化学反应。月光下,尸身混着血水嘶嘶地融化为白沫。我的鸡皮疙瘩满身爬! 我看那尸体化得快差不多了,便软着脚跑出来。我抖着手,弄亮了火折子,点燃“气死风”,却见那尸体原来的地方只剩白沫。 月黑风高夜,一灯幽灭,一个柔弱的美少女(自我陶醉)独自对着一滩尸水哆嗦得如同寒风中的枯叶。忽然,一丝呼吸毫无预兆地在我耳边吹起,像是贞子在我身后似的,我更是胆破心惊。 “你将他化尸了?”一个男子的声音轻轻从背后传来。 我“啊”一声,把“气死风”丢在地上,跳了开去。瞥见一个颀长的身影,长发飘飘,白衣如雪,脸上戴着陶制的面具。那面具轮廓分明,没有眼珠的五官如古希腊的雕像深邃冰冷,透着诡异。 我惊骇得跌倒在地上,张嘴想说什么,半天没发出声音。这究竟是人是鬼?莫非是刚才那个死人的鬼魂? 那个白影越飘越近,我好不容易找到我的声音,“不、不、不,不是我做、做的,你、你、你,是、是、是谁?” 白影忽地在我面前消失,正当我以为那只是受了严重惊吓而产生的幻觉时,呼吸声又在我的耳边响起。 “你是幽冥教的?锦官城那边来的?抑或是南诏国派来的?”他的声音冷若冰霜。 “我、我,我不、不是奸、奸、细、细,什、什么油、油米饺?”我爬开一米远,脚那个软哪。 “乖乖告诉我,你的主上是谁,《无泪经》在哪里,”他很轻很柔地说着,“不然我让你求生不能,求生不得。” 我提起勇气,指着那白衣人,“你、你、你又是什么人?黑夜里穿一身孝服,戴个白面具,像吊死鬼似的,你、你、你以为你在拍电视剧吗?” 话一出口我相当后悔,而那个神秘的白衣人也是一阵奇怪的沉默。 许久,他伸出了一直背负在后的双手,他的手指很修长,我很不恰当地胡思乱想起来。那双手啊,比那些做护手霜广告的女明星的手都莹润柔美。莫非那面具下的是一个美貌的女子,故意发出男子的声音来迷惑我? “你说话很有趣,只可惜这么有趣的人要离开这世间了。”沉默许久的白衣人终于开口了,没有波澜的声音结束了我的春梦。 身影一闪,我的胸口已受了一击,钻心疼痛。噢,这浑蛋居然打了我这一世刚发育完成的胸脯!浑蛋,很痛的。 我口吐鲜血,他伸手握紧了我的咽喉,我呼吸越来越困难,就在我以为又要见到牛头马面之时,眼前忽然人影闪动,传来一声娇喝:“快放手,你是何人?” 而我完全陷入了黑暗。 第4章 醒来时,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有些混乱地思索着身在何处,昨夜那恐怖的白面具出现在脑海,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木槿,你还好吧!”一个十五岁的绝色少女站在窗前,她头上梳着总角,插着两支银簪,紫瞳如夺目的紫水晶,熠熠生辉,她惊喜地走向我。 我激动地跳了起来,“你这小丫头,总算回来了。”她一下子投入我的怀中。 这正是我的双胞胎妹妹,花锦绣。她揉着我的脖子扯得我生疼,我不由得轻叫出声,她赶紧放开我。 我让锦绣为我取来铜镜照伤口,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原来脖子一圈竟全紫了。想起昨日那白衣人的狠毒手段,害怕地直打冷战。锦绣心疼地将化瘀膏轻轻抹揉在我脖子上,“昨儿你为何不叫宋明磊送你,一个姑娘家的大路不走,走那么偏的西林,你要死啊!” “昨天是你救的我?” “那当然,你以为还有谁会为你去那可怕的西林?”她白了我一眼。 我急道:“那你没受伤吧?” 她摇摇头,“我和初画一块,那白衣人占不了什么便宜,那人到底是何人?” 我把昨日的情境大致地说一遍,她听得眉头越蹙越紧。这时碧莹端着热腾腾的稀粥上来,我的口水泛滥。锦绣还在唠叨着西林是禁地,我的胆子大得不要命什么的,我什么也没听进去,只是点头如捣蒜,伸着手像狗儿似的向碧莹讨吃的。 锦绣冷着脸,一把打掉我的手,对碧莹绽开笑颜说:“三姐,让我来喂这只馋虫吧!” 嘿,这丫头越来越长幼不分了。是碧莹对她笑着点头,递过粥去,我不乐意地嘟囔着:“喂,我的手好着呢,自个儿会喝。” “是啊,是啊,你好着呢,自个儿还会半夜去西林逛呢!”她吹凉了一勺粥,递到我面前。 我板着脸喝着粥。 碧莹笑道:“木丫头,别不高兴了,五妹昨儿个一回来就巴巴往德馨居赶,听说你去西营又赶去西边,一晚上都担心得没合眼呢。”她爬上炕,帮我拢了拢头发,熟练地拆了我的辫子又编上。 我这才注意到锦绣的眼圈黑黑的,心下有些过意不去,握住她端着碗的小手说:“别喂我了,你快去歇息会儿吧,等会儿夫人若传你去应着,你的身体怎吃得消?” 她摇摇头,“无妨,我已告诉柳总管昨夜之事,和夫人告假了。我担心那白衣人认得你的面目,来杀你灭口,这几天我都陪着你。” 我听得一打哆嗦,“那油米饺是什么来历,还有什么南诏国、无赖经,这些都是什么呢?” “那是幽冥教,不是油米饺,你就知道吃!”锦绣瞪着我,“那可是江湖上最大的魔教,势力极广,总部设在苗疆,自从败给中原十大高手,就很少涉足中原了。相传那幽冥魔教使一种蛊虫来控制死人,有很多武林高手神秘地失踪了,恐怕是被幽冥教掳去做活死人了。还有你说的那是《无泪经》,也不是无赖经。”她白了我一眼,“是武林秘宝《无相神功》中的一部,那《无相神功》分《无泪经》和《无笑经》两部。这《无相神功》是旷古绝今的武林绝学,练成它便能称霸武林,一统天下,这是每一个练武者的梦想。不过南诏国可能近来有异动,柳总管已在和夫人商量良策了。” 我只听得云里雾里。 碧莹帮我梳完头,下了炕说:“木槿,我替你给周大娘告假了,你和锦绣好好聊,回头好生歇着。”说完便去浣衣房了。 我赶紧扒着坑沿,冲外喊着:“你身体才好,别太撑着干活,小心旧病复发。” 碧莹远远地回了一句“知道了”,我这才放心地缩回身子继续去喝粥。 锦绣喂完我,拖着我到溪边散步。天气还是很冷,看着西枫苑冒出的红梅花,像小时候一样拉着锦绣的柔荑,我的心情从未有过的放松,我充满期盼地笑着说:“快过年了吧,锦绣,今年我们一起过完年,就及笄了。” 她望着我开心地点头,忽地面有难色,“木槿,开春后二小姐就要上京选秀了,所以、所以,可能今年我得陪夫人小姐一起上京过年。” 我不由自主地一呆,笑容垮了下来。事实上我和锦绣已有三四年没一起过年了,她一年比一年更得宠,夫人小姐越来越离不开她,我和她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 作为姐姐,我真的很高兴,可是我又不由自主地感到寂寞,深深体会了父母不求孩子做多大贡献,只求孩子常回家看看的心情。 她见我沉默不语,拉着我的手,“别急,木槿,我想办法让你进紫园吧。现在碧莹的身子也大好了,哪怕进不了紫园,上三爷四爷的房里也比在浣衣房里好啊,对吧!” 我强笑着点点头。 她忽地想起一件事,“木槿,我们都快及笄了,男女有别,别再和宋明磊独处了。” 我一听乐了:“你什么时候这么长幼不分,别宋明磊、宋明磊这么叫,得叫宋二哥。” 她叹了一口气,掏出一张纸来,“这是不是你的文章?” 前些日子,为了纪念碧莹渐渐好转,我将居住了六年的破屋正式改名为德馨居,当时一时文兴大发,便默写下来刘禹锡的《陋室铭》。 “是的。”我嘿嘿傻笑着,点了点头。 “那何时成了他宋明磊的大作了?”锦绣同学柳眉倒竖。 “前些日子,他凑巧看到了,很是喜欢,我、我、我便主动让宋二哥以他的名义发表的。”我怯懦地回道,全无姐姐的风范。 她在那里一副气结的样子,忽地出手如电,拧了我一把。 我大叫起来:“你个女流氓,想干吗?” “怎么了?你、你这傻子可知这篇文章已传到原老爷手里?他对此赞不绝口,说是连年战乱,朝纲败乱,贵族骄奢淫逸,百姓流离失所,饱受战乱之苦。此文堪作家训,以示子孙勤俭治家。皇上看了此文,亦是龙心大悦,现在朝野纷纷流传。那宋明磊是什么东西,怎可如此抄袭舞弊,他以为他是谁啊?” 我轻轻一笑,“看样子,我们小五义中又有人要冲出紫园,青云直上了。” 她越发生气了,“你还笑?我真真不明白,这庄园里多少人削尖脑袋,变着法子想在主子面前展露才华,偏你要留在这破屋子里守着一个病人,还甘心如此被小人利用。” 我收了笑容,“花二小姐,请注意你口中的病人是你的结义三姐,而那个小人正是你的结义二哥。” “那又怎么了?好,我不说碧莹了,就单说那个宋明磊。你那破脑瓜究竟在想什么?为何不让我把你脑子里的东西都搬到将军夫人那里,为什么要便宜宋明磊那小子?” “你和宋二哥有何误会了,怎么好好的……” “哼,我们现在各为其主,我是大房里的,他却已投靠白三爷。” 我明白了,这就是为什么于飞燕上京了,可宋明磊却还得留在紫园,连那篇《陋室铭》也没能令将军调动他。 我拉着锦绣的手,坐在一棵枯树上,望着锦绣轻轻道:“锦绣能这般为我着想,我很是感动,只是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你想过我为什么那时要结小五义吗?” 锦绣别过头看着溪水,幽幽道:“卖身为奴,前途难测,结义相助,共渡难关。” 我点点头,也望向那潺潺的溪水。一朵西枫苑的红梅悄然落下,顺着清澈的溪水打着欢快的转儿,漂过我们的眼前。 “正是如此,锦绣,我们小五义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宋明磊、于飞燕,还有你能得紫栖山庄主人的青睐,正是我们小五义的福气。我们应该相互扶持,而不是争相践踏。”我对锦绣微笑着。 锦绣却满脸不屑,活脱脱一个青春期叛逆少女。哼,小丫头片子! “即便是各为其主,你和宋二哥相争之时也绝不是现在,当是原家问鼎中原,成就霸业之时。”我故意加重语气。 锦绣惊愕地回过头来,“你如何知晓?” 为了显示我作为姐姐的睿智练达,我决定不告诉他宋明磊都对我摊牌了,只是自如一笑,一挑眉,“因为我是你姐,花木槿。” 她回味了许久,轻哼一声,“我原也不想与他相争,只是心里气不过他总厚颜无耻地抄袭你的文章,欺你为人厚道。” 这还像话。我心中一暖,尽量放柔声音,循循善诱,“锦绣,你可知道这是个封建帝制的男人世界,自然不能容忍爬到男人头上去的大女人,只好迂回作战了,我给他我的文章,一则掩我锋芒,可助他平步青云,增强我们小五义的实力,二则我们小五义中你最先腾达,常年不在庄中,他和大哥常给我和碧莹照应,这权作姐姐对他的答谢,难不成你要姐姐以身相许吗?” 锦绣扑哧一笑,眼中促狭之光毕现,“你若真以身相许,讲不定他宋明磊还不乐意呢?” “那是,我这等蒲柳之姿,风流潇洒的宋二哥自然是看不上的。”我从善如流,心中却很是气恼。这小丫头片子,我是长得不及你风华绝代,但也用不着说得这么直接吧,我毕竟还是有女人的尊严的。 “三则碧莹又对他有意,我也把他当三姐夫了,总要百般拉拢才是,四则你现在得宠是真,但总免不了有人嫉恨,在你背后说你的坏话,他得了姐姐的好处,总会在人前照顾你些。”我捋了捋她鬓边长发,“说来说去,姐姐还不是为了你,你这个不懂事的小丫头。” 锦绣同学倒竖的柳眉终于弯了下来。她愣愣地看着我,渐渐地眼睛红了,鼻子也红了,所有的凶悍气势全无,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她抱住我放声大哭起来,“木槿,这世上只有你对我最好了。” 我承认此时此刻,我的内心是充满温情的,相当感动,相当自我肯定,但口头上还是相当谦逊地说:“小傻瓜,这个世上还有好多人对你很好的,连宋二哥也是对你极好的,对不?” 锦绣只顾哭得天昏地暗,根本没有空答我的话。 这丫头,又把鼻涕眼泪蹭我身上了,不过看在今天我教化亲妹妹很有成就的分上,算了。 我忽然想起这件衣服不是我昨天穿的,那么,那件衣服里的东西呢? 我的心一沉,“锦绣,你昨儿个看到我衣服里的东西没?就是、就是你老笑话我的,那支鹅毛笔,还有我和宋明磊一起写的一些策论什么的。” 她收了声,抬起梨花带雨的小脸,茫然地哼哼唧唧,“我们急着把你救回来,三姐和我给你换的衣裳,什么也没见着啊。”说完她继续沉浸在自我感动中,用力抽泣。这是她的特色,要么不哭,要么就一定要哭他个天地为之变色。 然而,这回轮到我哭丧着脸了。万一那个白面具借着那些东西找到我怎么办,而且那策论上还有宋明磊的墨宝哪,讲不定还会连累他呢! 我们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这一年的最后几个月,然而紫园的主人并没有在意这件事,反而急调三千子弟兵秘密入京,其中包括我才见面的妹妹花锦绣和碧莹的心上人宋明磊。因为这时候发生了更为重要的事情,不仅影响了原家,连整个大庭皇朝都为之震动,甚至间接地改变了我们所有人的命运。 元武十七年,当朝英宗皇帝生了一场重病,为祈早日康复,改年号为永康。 永康元年,这位性情多疑的皇帝梦见一群小人在跳舞,认为有人“蛊道祝诅”,命大理寺卿文复允彻查此事,于是动摇整个大庭皇朝的“巫蛊之乱”开始了。 文复允在京城闹出几宗“巫蛊之术”之后,英宗对自己的判断更加深信不疑,示意文复允在宫中各处掘蛊,最后竟然在凤藻宫中掘出桐木做的人偶。英宗盛怒之下,不问青红皂白地绞杀连皇后,并连夜将国丈、左相连如海投入大理寺。连如海在大理寺受尽酷刑而死,太子轩辕本泊涉嫌蛊乱,被英宗幽禁在芳容殿,而连皇后正是原夫人连氏的亲姐姐。 永康元年十二月一日,连如海的死对头,张贵妃的父亲,川雍侯张世显乘机联合朝中反连氏的势力,联名上书逼宫,要求废太子本泊为庶人,立张贵妃之子槐安王炽为新太子。英宗急怒攻心,陷入深度昏迷,药石无效。 张世显为掩人耳目,提前选秀。兵部尚书原青江冷静如常,表面上帮着张世显打压连氏家族,暗中却命驸马都尉原非清调动原军偷偷南下,于十二月十二日混入秀女护骑,由司马门进入昭明宫,一举击退张世显所控制的禁军,绞杀张贵妃,释放太子。 原尚书同日以弥留中的皇帝传旨诏告天下,川雍侯张世显、大理寺卿文复允、禁军统领张禹、贵妃张氏以巫蛊构陷皇后,毒害太子,是为大逆,又欲使女侍医淳越进药杀皇帝,欲危宗庙,逆乱不道,所有参与巫蛊之乱的人皆腰斩于市,诛灭九族。 张贵妃贬为庶人,赐白绫三尺;槐安王炽贬为庶人,又赐鸩酒,厚葬于东陵。 永康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英宗驾崩,享年四十四岁,举国服丧。年仅二十岁的太子轩辕本泊继承大统,改年号为永业,是为东庭末年的永业皇帝,庙号熹宗。 永业元年,新帝下诏追封连皇后,谥号恭肃慈文皇后。兵部尚书原青江平定叛乱有功,升左相国,加授武安侯。原连氏封为秦国夫人。驸马都尉原非清拜忠显王。等国丧一过,新帝便迎娶原氏长房原氏非烟为皇后,一时间原氏荣宠无以复加。 在这场史称“司马门之变”或“双十二之变”的事件中,我家锦绣和宋明磊立了大功,因为他们是第一批冲入司马门,血洗皇宫的原氏子弟兵。锦绣生擒了欲从皇宫密道溜走的张贵妃,宋明磊及时诛杀了欲鸩杀太子的宫人,解救了差点吓疯的太子本泊。 同年,西北部边界的西突厥终于吞并了楼兰。彼时,西突厥认为庭朝皇室内乱之际,必定无暇顾及西北边陲,于十月入侵大庭国,却没想到在河朔地区遭遇到自原青江退居内阁以来最猛烈的阻击,五万大军败于仅有二万兵力的庭朝守军。其时守城的将领正是庭朝史上最年轻的武状元,仅从五品的飞骑尉于飞燕。他以不要命的打法,单人独骑闯入敌营,身中数箭,俘谷浑王,后率庭军斩敌一万九千余人,追击突厥军于五百里之外,夺回了水草肥美的河朔地区,创造了军事史上的奇迹。 一时间,朝野轰动。河朔大捷一扫巫蛊之乱以来人心不宁之风,民间盛传于飞燕忠肝义胆,勇毅绝伦,乃关公再世。这一支由于飞燕统领的原家精军在民间又被称作“燕子军”,在西北大草原上纵横驰骋,神出鬼没,成了不折不扣的民族英雄。 而现实中的于飞燕却在来信中告诉我他之所以大败突厥是急着回来和我们过年休假,以免搅得他过不好这个年。 我们四人看得瞠目结舌。他在信中特地谢了我和宋明磊两个人,因为于飞燕对西突厥的突袭战法,正是我们俩的建议。这策略就是让他仿效西汉名将霍去病,训练一支虎狼之师,以敌养军,再直插突厥内部,出奇制胜。 这个新年对于原家来说是无上光荣而又惊险紧张,因为新帝即位,有无穷无尽的人事、经济以及国际问题等着他们去解决。 不久,原非烟带着立了功的子弟兵回紫园。这样,一方面可以在老家过完春节,另一方面可亲自过来接原青江的继室秦国夫人进京,以示孝心。这也倒成全了我们小五义久违的大团圆。 我们小五义总算可以平平安安地过年了,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而经过司马门之变的宋明磊,得到了太子青睐,已被破格升为四品带刀御前护卫,更加成熟自信。他笑得云淡风轻,好像于飞燕的胜利早在他的料想之中。 这个小年夜的大清早,我爬到屋顶上收干辣椒,只听得平地一声吼,“四妹!” 那一声声若巨雷,硬是把我惊得摔下来,旋即掉入一个怀抱。只见那人身长八尺,豹头环眼,满脸胡子,正是一年没见的于飞燕。 历经北地荒漠,使他略显憔悴。北地的大风令他的肌肤有些干燥脱皮,北地的骄阳则更添他肤色黝黑,可身板却比以往更加高大强壮。此刻,他正双目如炬地俯身看着我。 我不由得狂喜,“大熊,你终于回来啦!” 我一头扑到他怀里,使劲扯着他的硬胡子。他嗷嗷痛叫几声,也不气恼,抱着我转了几圈,仰头豪迈大笑,“四妹还是像以前一样调皮,可想死你大哥了。四妹,你的大哥现在已是上骑都尉,加授广威将军了。你若把大哥的胡子拔光了,整个西北燕子军可都来找你了。”宋明磊在我们身后轻轻笑着说。他旁边站着春风得意的锦绣。 我刚下了地,碧莹便掀着帘子出来,她看到一个大胡子先是唬了一大跳,然后认出是于飞燕,也是惊喜万分。我们五人久久地相视而笑,犹如当初结拜时那样感动万分。 除夕之日,我和碧莹里里外外地张罗着,就等宋明磊、于飞燕和锦绣参加完紫园里的家宴后,齐齐来到我们的德磬居。 到了哺时,雪下得特别大,我怕他们迷路,特地让碧莹在屋里和面,自己亲自到路口去迎他们,只见于飞燕背了个大包狱走在最后,同宋明磊有说有笑的,他已修整一番,换上了家主特地赏赐的暂新枣红色闪缎袍,加了根镶金白玉带,掩了强烈的军中阳刚之气,垂眸不语时更显内敛沉静,足见战场和朝堂对其成功的磨砺。 隔着风雪,我对他们用力挥了挥手,学印地安人仰天大叫一番,这哥俩立刻认出了我,也学着我仰天嗷嗷叫了阵,于飞燕裂开憨直的大笑脸,同宋明磊赛跑着奔向我,最终老大快一步向我跑来,指着背上那个大包袱,大声嚷嚷着说这里面全是他为我们精心准备的礼物。 说话间有人就给于飞燕脸上投了一个个在大大的雪球,我们一起扭头看去,只见二个一身红裙的绝代佳人正一人捏着个大雪球对我们嘿嘿笑着,正是锦绣和初画。我没想到初画也跟着锦绣一起来了。于是,我们五人一边打着混乱的雪仗,时敌时友,一边往回走,笑声传了一路。 我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我们五个雪人笑叫着冲进小北屋,碧莹早就烧热了银炭,温暖随同碧莹甜美的气息一同扑面而来。 于飞燕即刻解开大包袱分发新年贺礼。送给锦绣一件上好的海狸子银白披风,外加一大堆绫罗绸缎。 而宋明磊得了一把西域宝刀,名曰秋静。弯弯的刀身发着幽暗的乌光,极是锋利。他还不知从哪里得来了一方青州红丝灵芝砚,那红丝砚乃是天下名砚之首,砚质滑润细腻,纹理自然精美。宋明磊笑着道谢,接过。我看他眼神中明明爱不释手,可面上却并没有表现出特别惊喜的样子。 如往常一样,于飞燕给碧莹的还是珍贵药材,不过这一次是一盒千金难买的名贵珍珠粉,不但强身健体,亦可养颜滋补。除此之外,又加了绸缎两匹、打造精巧的翡翠镶金凤宫钗两支、青白玉双鹤衔牡丹玉佩一对,还有一副荷花银手镯。他郑重其事地说这是在大殿上新皇问他要何赏赐时,专门为碧莹求的。他说三妹身体好了,年轻女孩身上也应该多些衣裳首饰。 我看着碧莹充满惊喜感动的脸,暗叹于飞燕看上去五大三粗,其实很细心,比起宋明磊给我们几个清一色的玫瑰露加绫罗绸缎可要有心多了。他似乎也心怜碧莹无依无靠,所以才厚礼相送,而那一番话又分明是暗示碧莹到了出阁的年纪了。大家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瞟向宋明磊,后者平静地扭头看着纷飞的雪景,碧莹的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失望。 于飞燕又说没想到会遇见初画妹妹,来不及准备见面礼,就摘下腕子上一串雕工精美的红玛瑙手珠郑重地递给初画。他摸着脑门憨憨笑说,方才家宴上,靖夏王就坐在他正上首,同他亲切地交流了几句,然后从自己手腕上摘下这串玛瑙手珠赐给他,也算借花献佛,还请初画妹妹不要嫌弃云云。初画本来一个人待在角落不出声,这下反倒很不好意思,推辞不过,红着脸收了,谢过于飞燕。 轮到我了,我兴奋地问着:“大熊,今年你给我什么新年礼物?” 于飞燕神秘地一笑,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只有着精美雕花的狭长木盒,笑着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只见一把匕首躺于盒内,匕首柄端及刀鞘皆雕纹华丽,兼以镶满红绿宝石。我抽出匕首,烛火下,刀身精光四射,一看便是削铁如泥的稀世珍宝。这也太珍贵了吧! 我一愣,“这么珍贵的礼物,我怎么好意思收?” 于飞燕不以为意,“大哥除了你们四个就没有亲人了,咱们结拜时就说过,荣辱与共,富贵同当。若没有四妹和二弟的妙计,于飞燕又如何能得到皇上和侯爷的青睐呢?”他宠溺地看着我,“大哥知道你这丫头不爱花啊粉啊,这是谷浑王的贴身爱物,叫作‘酬情’,侯爷赐予我的。前些日子我听说你在西林遇袭了,你这丫头素来胆大,但亦要懂得保护自己啊。” 我很感动,就收下了。宋明磊脸色明显一黑,我想他一定是在自责那天没有送我回去吧。我对他甜甜一笑,伸出两个指头,意即不要放在心上。他回我温柔一笑,轻轻点头。 大伙坐在大炕上,围着桌子包饺子。眼看馅不够了,宋明磊便笑着到院子里,将堆的雪人上那做鼻子和眼睛的萝卜给拔了下来。 锦绣接过萝卜,认真地削皮剁馅,还不忘跟我们大伙唧唧喳喳地说着这几年的遭遇。连不大说话的宋明磊也多说了几句,其乐融融。 等到下饺子的时候,我们又迎来了一位稀客,竟然是原非珏,他一进门,我们所有人一呆,他带着束发嵌宝赤金冠,发丝沾着汗水粘在客际,凌乱不堪,身穿鹤嘨九天如意云纹宝蓝箭袖长衫,外罩大黑貂毛袄子,早被树枝之类的硬物刮得乱七八槽,厚底小羊皮靴上亦沾满着雪和污泥。 很显然他又迷路了一阵子过来的,不过他还是很有精神,用力嗅了嗅说:“好香,好香,木丫头,我要吃你包的饺子。”然后大摇大摆地跳上炕。 我们所有人如鸭子下水般纷纷下炕,恭敬地垂首站在一旁,只剩他一个坐在上面,直嚷嚷着我的名字要吃的。我怀疑所有人都听说了那关于我迟早是他的人的宣言,因为他们都极暧昧地看着我。 于飞燕虽是朝中功臣,可炕上毕竟是恩主的小儿子,也不敢造次。初画嘟囔着,“珏四爷,您不是应该在紫园里听戏吗?” 原非珏朝她的方向看了看,不屑道:“几个男人学娘们似的咿咿呀呀的,有什么好听的?” 初画俏脸微微一红,垂首不语。我暗想,其实是你看不见演员华美的妆容,听不懂那昆曲的精华,才说没什么好听的吧! 我笑说:“珏四爷,您要吃我包的饺子可以,不过我这儿只有牛肉萝卜馅的,而且绝对是牛肉少,萝卜多,您能吃吗?” “只要是你做的,本少爷都爱吃,”他神情愉悦地看着我,“我真的饿了。” “今儿是除夕,在我的德馨居,只有兄弟姐妹,没有主子,我们可不拘礼了。”我笑着对他说。 没想到他哈哈一笑,“那又如何,一起上炕吧,本少爷还怕你们小五义不成?” 初画先跳上炕,像小麻雀似的盯着原非珏,“珏四爷,你可别告诉果尔仁或是夫人,不然,我们虐待主子的罪名可担不起。” 原非珏哼了一声,算是回答她。 他坐在炕上,凑近桌子,看了半天我们包的饺子。 我笑着上炕,替原非珏解下紫金冠,微微理了理他的一头红发,问道:“珏四爷,这样可舒服些?” 他对我笑着嗯了一声,然后专心研究手中捏着的一个大个的饺子。好像是于飞燕包的山东大饺,个儿特大。眼看他就要往嘴里送,众人赶紧一拥而上,抢下这只宝贵的大饺子。 我在后面下饺子,锦绣过来帮我,她很“三八”地用手肘捅捅我,“喂,我听碧莹说他看上你啦,是真的吗?” 我一抬眼,活泼的初画正怂恿男孩子们玩掰腕子游戏,输者罚喝酒,那酒是宋明磊送来的凤翔。于是,原非珏玩心大起,听到大破西突厥的“燕子军”首领于飞燕也在,便点名要和他玩。我叫了一声:“大哥,小心别伤着四爷。” 于飞燕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捋起袖子专心玩,而原非珏不乐意地瞪了我一眼。 我回头对锦绣说:“别瞎说,珏四爷只不过是个孤单可怜的孩子,承他抬举,把我当朋友罢了。” “你看谁都可怜,独独不可怜你自己,”锦绣瞪我一眼,正色道:“别跟他,他是紫栖山庄里有名的傻子,我可不愿你嫁个傻子。”我正要开口反驳,她忽又想起什么紧要的话来,抓着我的手臂,压低声音认真道:“也别跟宋明磊。他肯定宠着碧莹,让你做偏房,还天天逼你写文章,好给他抄。”说着说着,她打了一个寒噤。 我一乐,这丫头就是讨厌写文章。我逗她,“那你的意中人是谁啊,不会是于大哥吧?” 她脸一红,捶了我一下,“谁会看上那大野人啊!” 我更乐了,奇道:“你还真有意中人了。坏丫头,你竟瞒着我和人私定终身了不成?快说,快说,那人是谁?” 她红着脸低低道:“他是个很特别的人。别人第一次见我,要么是死死地盯着我,要么就骂我是妖孽,可他却很温柔地对我笑呢。”说罢她甜蜜地一笑。 啊呀呀,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啊。 我正要追问她,这时屋里传来一阵欢呼,原来于飞燕赢了,出乎我意料。原非珏倒是很有奥林匹克精神,也不耍任何脾气,干脆地仰头,将一杯凤翔一饮而尽,然后换了另一只手臂立在桌几之上。 宋明磊待在角落里,一边看着原非珏满头大汗地和于飞燕再来一局,一边和满面娇羞的碧莹聊着。他留意到我的目光,朝我看了过来,那目光中竟有一丝落寞。我不由得一愣。 饺子好了,我和锦绣喜气洋洋地把五大盘子饺子端上来,大伙便兴奋地端起各自手中不同样式的盛酒家什,或杯或碗或盆的,抢着倒满凤翔,像样的几只酒杯还是问周大娘借来的,好在大伙也不见怪。 于飞燕端起自己手中一个缺了小口的大土碗(我大前年磕的),肃然道:“各位小五义的弟妹们,今年得佛祖保佑,俺们真是团圆了,又幸蒙主公隆恩,我和老二行事也算平顺,今日承四爷,还有初画妹子赏脸来俺们德馨居赴宴……,飞燕深感荣幸……。“ 话未说完,大伙都嘘他,宋明磊笑说:“老大,今儿可不听场面话啊,来点纯爷们的真话。” 原非珏也瞪着于飞燕不屑道:“这里又不是父亲大人的仰止堂,说这些虚头八脑的,真真无趣了!“ 于飞燕咧嘴哈哈大笑一番,随即大声吆喝着:“诸位且饮了这杯新年团圆酒,在座爷儿们武运昌隆,娘儿们身强体壮,越长越水灵,总之,那个……大伙发达又发财啊”。 大伙憋着笑琢磨着几个姑娘怎样才能又身强体壮,又长相水灵,听到最后,由衷地欢喜起来,跟着大叫“发达又发财啊”,却见空中各式酒杯和碗盆轻脆相撞,琼浆在空中微洒,空中酒香四溢,大伙心头火热,仰头喝下这终身难忘的炽热一杯。 暖流在我们年青的身体里流淌着,大伙嘎嘎乐地咬着饺子,原非珏的脸都快凑到碗里去了,口中连连说着好吃,说是比他刚在紫园里吃过的饺子宴还好吃,我们大家都被他逗乐了。 外面下着鹅毛大雪,银装素裹;屋里热气腾腾,嘈杂热闹。我暗叹着如果现在变出个电视机来,调大音量放着热闹的春节联欢晚会再喧腾一番,那就更美了。 吃完饺子,玩了一会儿掰腕子,原非珏依然是赢少输多,倒也不急,反而兴致越来越浓了。因为宴中女孩居多,宋明磊建议不如让男孩陪着一起玩行酒令、抽花签什的。 于飞燕大叫“大丈夫万万不可沉迷闺阁戏玩”,被我和锦绣扯了几下胡子,只好小媳妇似的坐下,委屈地望着我,将军形象全无。原非珏同学本也想强烈反对,但见我坐在他身边板着脸看他,以及燕子军广威将军的下场,只好扁扁嘴,勉强同意。 碧莹拿了一个竹雕的签筒来,里面装着花名竹签子,是锦绣前年送来的新年礼物。 大伙都让碧莹作主,她便微红了脸将竹签筒子放在坑桌上,又取了骰盒来摇了一摇,羞怯怯地揭开。大伙伸头往里一看,倒是个五点,宋明磊心算极好,立时就报出锦绣的名字.锦绣嘻嘻笑道:“那各位兄姐,小五就僭越啦。” 锦绣伸手把竹签筒子卷了过来,狠劲摇一阵,伸手进去抽出一根,只见那面签上正画着一支富贵牡丹花,上书“艳冠群芳”四字,下面又镌着小字七言一句:任是无情也动人。又注云:“幸遇万花之王,在座诸位当恭敬陪饮。” 大伙看了,皆唏嘘此签神准:锦绣原是长得风华绝代,贵不可言,也堪配牡丹花。于是,大家哈哈笑着共贺锦绣一杯。 我向锦绣使了个眼色,锦绣会意地笑着:“三姐弹一曲为我们助兴如何?”众人也拍手叫好。 我想这正是碧莹向宋明磊展现精妙琴艺的大好机会,便取了前几年宋明磊送的那具古琴,我嚷嚷着要听高山流水觅知音,因为这是她最拿手的曲子,定能向宋明磊以音喻情,众人却以为此曲颇合今日之聚,皆叫好,宋明磊但笑不语,碧莹红着脸道了声现丑了,便弹了起来。 这几年碧莹卧在病榻上,稍有精神便以此琴排解,那琴音入耳只觉飞珠溅玉,轻落银盘,当真如群山连绵回响,流水迢迢呼应,如知音乍然相逢,霎时心意相通,狂喜渐盈于心。 一曲抚罢,余音缠绵,绕梁不绝,众人皆迷醉其中,连宋明磊的眼中也露出感动而惊艳的神色来。 锦绣掷了十九点,却是宋明磊,在于飞燕同情的目光中,他轻轻一笑,用修长的手指,大方的抽出一根来,上面画着一枝杏花,写着“春风得意”四字,我念出那小诗:日边红杏倚云栽。注云:“杏者,幸也,得此签者,必得贵婿。” 锦绣,初画笑得直不起腰来,于飞燕和碧莹目瞪口呆,原非珏亦是一脸唏嘘,我强忍笑意,向似笑非笑的宋明磊敬酒道:“咱们府里出了一个附马,马上要有皇后,这回子又要多一个贵妃了,来,来,来,我们敬宋贵妃一杯。” 众人哄笑声中,“宋贵妃”瞪着我,无奈地摇摇头,笑着饮了下去。 宋明磊掷了个十点,轮到原非珏,他伸手取了一支出来,却是画着一枝妖娆海棠,题着“沉疴一梦”四字,那面诗道是:只恐夜深花睡去,旁边还画着一只断线风筝,注云:“掣此签者不便饮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饮一杯。” 上家乃是宋明磊,而下家正好是我,这签真正奇怪,众人都道原非珏是有福之人,香梦不觉醒,原非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我和那宋明磊对饮了一杯。 下面便轮到碧莹了,没想到掣了一根并蒂花,题着“并蒂花开”四安,诗云:连理枝头花正开,注云:“共贺掣者三杯,在席诸位陪饮。”我们自然饮了酒,连连说她必得好姻缘。 我对她附耳笑道:“这回子放心了吧!” 碧莹轻嗔了我一口,明眸流盼,双颊嫣红,分不清是因为饮了酒还是害羞。 接着是初画,伸手取了一支出来,却是一枝桃花,题着“兰陵别景”四字,那一面旧诗写着道是:桃红又是一年春,我笑道:“莫非小初画要有桃花运不成?” 初画假意恼着要罚我喝酒,脸却不由得红了,喝便喝,我仰头一饮而尽。 初画正好掷到于飞燕了,他无比镇定地摇了一摇,掣出一根来一看,笑道:“真真有趣.你们瞧瞧。”原来那签上画着一枝老梅,写着“凌霜傲骨”四字,旧诗为:竹篱茅舍自甘心,注云:“自饮一杯,未抽签者开一题。” 坐席上只有我没有抽签了,我想了想便说请于大哥为我们歌一曲吧,我本是存心想看看于飞燕发愣的模样,没想到在众人的笑声中,他豪气干云道:“好,诸君且听飞燕一曲。” 我们还未准备好,高昂如惊雷的秦腔便响了起来,他唱的乃是“张翼德大闹长坂坡”。秦腔本就高昂激扬,原始粗犷,加之于飞燕正是武曲星下凡,嗓音浑厚,这一出戏被他唱得更是动人心魄,充满霸气。一曲终了,屋顶有大量粉尘震落于我们的头上,可是我们被震撼得无以复加,竟毫无知觉。 先大力鼓掌的是原非珏,他亲自倒上一杯酒,敬于飞燕,“好一曲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于将军果然是烈血真男儿,请受本少……请受原非珏这一杯。” 原非珏竟连少爷的称谓也省了,两人欢欣鼓舞地对饮着,颇有“我就是喜欢你”的惺惺相惜之感。我们回过神来,大声喝彩。女孩子们轮番敬酒,对此赞不绝口,却绝口不提“再来一个”。于飞燕倒不好意思地脸红了。 终于轮到我了,我按捺住心中激动,伸向那堆签子,抽出一支,一瞧…… 真没想到啊,我这一支竟是和宋明磊一样的杏花,这回轮到我被人调笑了。我大声嚷嚷着,这签肯定不准,我今生不会成亲,而且也绝不可能有福气嫁与贵人什么的。众人不允,我被强灌一杯。 我有点晕了,连连说着刚才那签不对,一定要再抽一次。众人大方地让我抽了一次。我摇了半天,抽出一支,天哪,还是一模一样的瑶池仙品! 可恶,这一大帮子人便哄笑说是天意,硬说我必须舞一曲以自罚。 我一定是醉得厉害了,又许是今夜的玉兔跳在木槿梢头上迷惑得我一时兴起,我竟一口答应了。 我跳下炕,取了一把破椅和宋明磊的雪帽,便跳了一支珍妮特·杰克逊当年赖以成名的椅子嘻哈舞。我在椅子上跳上跳下,手中摇着雪帽,口中还唱着霉霉姐的shake it off。 我shake完毕,却见众人的嘴没有一个合上的,连一向以冷静自持的宋明磊手中的筷子也啪嗒一声掉落在桌上。只有原非珏起劲地鼓掌,“好,木丫头,再来一段!” 我一喜,心想虽然目前而言,我的嬉哈舞是惊世骇俗了点,总算在这个时空还是有知己的,可恶原非珏那弱视东西偏要认真地加上一句:“不过跳慢点,小心闪着腰。” 这一夜我们闹到五更时分。碧莹喝得两腮似涂了胭脂一般,眉梢眼角也添了许多风韵;于飞燕和宋明磊击节高歌;我困得不行,趴在炕上昏昏欲睡;原非珏也是醉得倒头便趴在我的身侧睡了。朦胧间,我似乎听到原非珏反反复复地呢喃着“木丫头”三个字。 第5章 我迷迷糊糊地醒来,已是大年初一的中午,只觉得头痛欲裂。回头除了眼睛通红,犹自坐在床沿上发呆的碧莹,早已空无一人。我揉着涨涨的脑袋,呻吟着问碧莹,同志们是什么时候走的,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她说于飞燕、锦绣和宋明磊天还没亮就去紫园拜年了。至于珏四爷,是果尔仁过来拉他去紫园的。那果尔仁真乃神人也,昨晚竟然整夜守在屋外,还是今早于飞燕他们出门时,才发现屋外多了一个雪人。那雪人猛地动了,把他们唬得大叫,他却睁开精光四射的眼睛,伸了个懒腰,也不理惊愕的他们,跳进屋抱了原非珏就走。原非珏同学走时还揉着眼睛喊着我的名字呢,我听得唏嘘不已。 因新年里不扫旧尘、不洗新衣,我便又赖在床上半日,方才懒洋洋地起床,携着碧莹到各处拜年。 正月里,我们小五义时常聚首,偶尔原非珏也来掺和,我们这才发现每次原非珏到我们家,果而仁大叔都是上天入地暗中相护,要么在树上做树枝,要么坐地上当雪人,比起现代的中南海保镖或是火影忍者之类的,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我也终于明白了原非珏何以敢到处乱闯。 美好的时光总是太快,一破五,原侯爷就急召宋明磊和锦绣入京。因是急召,他们什么也来不及准备,更别说是和我们来个告别宴会了,只是匆匆一见,说是等安定些,就接碧莹和我入主公新赐的宅子里。我和碧莹强颜欢笑,洒泪送别二人。 而元宵一过,于飞燕便得圣旨又去西北镇守河朔了。 本待和于飞燕好好聚一聚,偏碧莹又着了风寒,于飞燕便亲自来德馨居看了一下碧莹,对她说一定要好生养病,才刚大好,万万不可操之过急。碧莹自然是含泪应下了。 到得屋外于飞燕又偷偷塞给我很多银票。 我推辞道:“大哥莫要再给木槿银票了。平日里大哥就差人将每月的饷银都给了我和碧莹,二哥和锦绣临走时也给了很多财物,早已是不缺了。现在碧莹又大好了,原也用不了这么多,大哥是我们小五义之长,还是留着娶嫂嫂用吧。” 没想到于飞燕嘿嘿笑了两声,戏谑地看着我,“四妹,大哥自知驽钝,只是四妹可知我平生最不解的是什么吗?” 我不解地看着他。 他笑笑继续说:“咱们小五义中,四妹年纪虽小,为人处世却稳重如大人,事事总想在我们几个前头,连我这个大哥都自愧弗如。四妹明明胸藏大智慧,却又大智若愚,欺瞒众人。” 嗯?这位是在夸我呢,还是在骂我呢?!我正要辩解,他却硬把银票塞到我的手中,说道:“大丈夫既从了军,便注定马革裹尸方显英雄本色,谁知道可有一日能娶妻生子。四妹替我存着,若有幸能活着再见,就权当大哥给三位妹妹的妆奁。若是从此一别,天人相隔,就请四妹从中取出一些来,算是飞燕的入殓资费吧。” 他明明还是很豪气地笑着,眼中却露出一丝伤感。 我的眼眶湿润了,“大哥休要胡说,四妹还等着大哥封侯拜相,我们三个女孩子,也能做做千金大小姐!还有碧莹也等着你做她和二哥的主婚人哪。大哥是一诺千金的汉子,断不会失言于四妹的,对不对?”说到后来,我哽咽起来。 于飞燕的表情由感动到欣喜,再到错愕,最后有点古怪地看着我,“四妹刚才提到二弟和碧莹?” “正是!大哥一定要回来,主持他们的婚礼。”我期盼地看着他。 “可据我所知,光潜的意中人恐非三妹吧。”于飞燕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我的不安一下子涌出来,“那他的意中人是谁?”猛地想起香芹,我无力地叫道:“得了,我知道了。” “啊,你又知道啦?”他一脸诧异。 “除了原非烟,这园子里还有谁能让二哥如此魂牵梦萦?”我叹了一口气,一把抓住于飞燕结实的手臂,“大哥,看样子,碧莹的终身只有靠你了!” 于飞燕的脸有那么一分钟的扭曲,他强自镇定道:“莫非四妹要给大哥和你三姐做媒吗?” “想什么哪,大哥!”讨厌,莫非我看上去像恶媒婆,又喜欢乱点鸳鸯谱?我叹了一口气,“唯今之计,只有大哥建功立业,或请天子为二哥和碧莹赐婚,或请咱们主公成全二人,总之,碧莹就终生有靠了。大哥以为如何?” 于飞燕明显地吁了一口气,想了一下,很开心地道:“此计甚好,只是万一二弟他不允……又当如何?” 他说得亦有道理,我说道:“二哥是心高气傲了点,不过碧莹如此貌美温柔,德才兼备,娶得碧莹,他必会生活顺意,两相和睦吧。” 他点了点头,“四妹所言极是,大哥也就你们四个亲人了,若是能亲上加亲自是更好了。那四妹就等大哥的好消息了。”他顿了一顿,“四妹和五妹要及笄了,大哥倒是有些担心。” 呵呵,我的这个大哥还真是个模范家长,担忧完这个,再担忧那个。 我笑说:“大哥不用担心锦绣,她志不在嫁人生子,总要闹腾一阵子才好。不过好在她素日也洁身自好,我想让她自己挑一个喜欢的,或是等她累了倦了,咱们再为她选一个好的也不迟。” 须知,事业型女性一般都不早婚的。 他歪着头笑了笑,“四妹想得周到,却不知大哥最担心的是你啊!” “我?”我笑出声来,“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四妹才高八斗,心存高义,实非一般凡夫俗子所能匹配,就连二……”他的眼神忽地一黯,谨慎地看了看我,又说下去:“就连二弟也时常与我说,不知何人有幸能娶四妹为妻……” 这顶高帽子真大,也算是给古代女子的最高称赞了吧,只可惜曾经沧海难为水啊。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我淡淡一笑,望着静默的远山说道:“木槿此生能结交小五义众兄妹,已是大幸,只求平安一生,便不再有他念了。倒是哥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要早早寻个嫂子才好。” 于飞燕仰天哈哈大笑起来,“好好说着你的事,怎么又调笑起你大哥来了。”他看了我一阵,小心翼翼地执起我的手,仿佛捧起一件精美的瓷器,柔声道:“我虽与妹妹相交六年,亦不敢斗胆问妹妹到底有何故事,时时刻刻怕触动妹妹的伤心旧事。” 我一惊,抬起头来。只见他静静微笑,双瞳如一汪秋水,泛着温柔真挚的光芒,“只望妹妹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飞燕永远在你身边听候差遣。妹妹即便一生不愿嫁人,只要飞燕击退突厥,能活着下了这庙堂,亦可一生不娶,陪着妹妹游历天下,泛舟碧波,了此一生。” 真没想到,我此生的结义大哥,看去那么粗线条的一个人,竟有如此细腻的心思…… 刚进子弟兵东营那阵子,比起天资聪颖的宋二哥,他总被教头训斥。别人在吃饭、休息时,他却仍在烈日之下接受体罚。有些年长的子弟兵,总拿他悲惨的身世拼命取笑,然而当他凭着自己的刻苦努力获得世人注目之时,却从来没有给那些伤害过他的人穿过小鞋。 我这个比谁都宽容,比谁都勤奋的大哥啊。 我愣在那里,他已放开了我的手,微笑着跨上马,带着几个亲随,疾驰下山而去了。等我回过神,半山坡上已多了几个高大的身影。我眼中热泪滚涌,奔跑着追随他的身影,用力挥着双手,迎着大风,高声叫着:“大哥武运昌盛,木槿等你平安归来,发达又发财。” 他高高举起两个指头,微笑着向我点头,随即如风一般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过了几日,碧莹高烧不退,且腹痛难忍。我急急请了常给碧莹看病的赵郎中前来。他诊看之后说是不用担心,只是受了些许风寒引起高烧。 至于腹痛,许是误食了辛辣之物,又或是受了些许刺激,以至于血瘀经闭,阴阳失调。我单细胞地认定她准是年三十那晚酒喝多了。 赵郎中开了一味女性调理常用的四物汤。这个配方比以往可简单多了,只是常见的当归、熟地、白芍、川芎四味药而已,故名四物汤。 可能是对老病号特别上心,赵郎中想了想,又很体贴地加了一味可破瘀散结的虻虫。他还很认真地叮嘱我到药房定要买那夏秋捕捉的雌牛虻,捏其头部致死后晒干的方可有效。 我听得头皮发麻,碧莹还得吃牛虻啊! 我取了些碎银,嘱咐原武将药材都配来煎了,晨昏定时给碧莹服了。 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碧莹的烧退了。我和碧莹去周大娘屋里取要洗的衣服,到得门口,我轻轻唤了声:“周大娘,木槿来取要洗的衣服啦。” 屋里走出一个年纪和周大娘差不多的妇人,神态高傲,略显不悦,穿着缎袄轻裘,腰间挂着紫园的紫漆腰牌,正是园子里颇有权力的管事。连夫人的陪房连瑞家的连大娘,也就是长房兄妹的乳母,她的宝贝女儿正是碧莹的大仇人香芹。 她上下看了我们几眼,皱了皱眉头,“我当是哪里来的野娼妇这么大呼小叫的,敢情是你们两个妖精,一个偷主子东西,一个教唆着妹妹勾引主子,真不要脸。” 我们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青天白日的竟被人当头泼得一身脏水。碧莹的脸色变得苍白,洁白的贝齿咬得嘴唇一点血色也没有,眼泪在眼眶里转。 我也急了,冷笑道:“连大娘,漫说碧莹是被人冤枉的,即便她真做错了什么,也自有主子来教训,哪轮得着您来教训?还有,我家锦绣是承蒙夫人抬爱,备受赏识,可是再怎么着也比不上你女儿得宠啊,您老这是想说在主子面前侍候的都勾引主子了不成?” 碧莹和从屋里出来的周大娘都惊了。周大娘在那厢劝着连瑞家的不要和我这个不懂事的丫头一般见识,碧莹在一边紧紧拉着我的袖子,流泪求我不要说了,可见在她们的心里我已经失去了理智。 她的老脸白得像纸一样,嘴也哆嗦起来,可能没想到今时今日有人敢这样说她,“反了,反了,仗着侯爷宠着你们的姘头,你们就这么目无尊长,这还有没有天理啦?” 哼,姘头?反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重重哼了一声,“什么反了,什么姘头,我们小五义行事光明磊落,上对得起侯爷夫人,下对得起兄弟姐妹。我大哥在西域出生入死地保卫江山社稷,我二哥、亲妹子在宫廷里保卫皇上,你不过仗着你给大少爷和二小姐奶过几天,就要仗势欺人,竟敢辱骂朝廷命官,那才是反了,没有天理啦!”说到最后一句时,我几乎是吼了。 这场轰轰烈烈的对骂影响甚大,周围的婆子媳妇、丫头小厮都出来看热闹。我气得脸通红,眼泪直流。后来劝架的群众声势浩大,终于将连瑞家的劝回去了,临走时,她阴着脸扬言要将我这个小妖精挫骨扬灰。 哈哈,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我很不怕死地对着她喊:“来呀,看谁怕谁啊?” 周大娘平日里得了我许多好处,故赔着笑脸,“她本就是个口上逞强的老货,姑娘和莹姑娘现在都是尊贵人了,何苦和那婆子一般见识。” 我逞强道:“我也不想与她争吵,只是她怎可如此污辱我的义兄姐妹!” 碧莹抽泣着从怀中掏出手绢,我接过抹着眼泪。 周大娘看着我俩相顾垂泪,充满怜惜地叹了一口气。她看看周围无人,偷偷对我们说:“她也是个可怜人,她当家的不成器,一寻着钱便偷偷到庄子外头吃酒赌钱,嫖女人。她统共就香芹这么一个女儿,长得标致又伶俐,本来都已是清大爷屋里的姑娘了,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大爷去了趟京城,娶了公主。”她又叹了一声,“我们这些婆子,也就是盼着儿子女儿能让主子宠着,有一天攀上了高枝,自个儿脸面上也好看些。这个香芹也是命苦,好不容易这两年得了二小姐的宠,能跟二小姐进宫也是天大的荣宠,偏生……” 我收了眼泪,奇道:“偏生怎么了?” 周大娘左右看了看,压低嗓门对我们说道:“咱们家二小姐做皇后的名头给革啦!” “这是为何?”我和碧莹大惊。这事非同小可,新皇敢拒绝和亲,理由只有两个,要么是宠幸他人,要么是疑忌。 “我是个妇道人家,原也不懂,刚才那老货来哭诉说是新皇的原配窦家也在平乱中立了大功,那窦丽华长得倾国倾城,几天前又生了一对龙凤胎,且又是太皇太后的侄女。新皇本就宠爱窦丽华,现在又有太皇太后的懿旨,所以便诏告天下,立窦丽华为皇后。她的儿子是太子了,看来咱家二小姐只能做皇贵妃了。” 原来如此,新皇宠幸窦氏,而那窦氏不但有太皇太后的懿旨,恐怕还有足以和原氏北军分庭抗礼的窦家南军撑腰吧。既然新皇选择了窦家,同原家当面悔婚,那原家不想反也要反了。 我怔忡间,周大娘又说道:“冤孽呀!谁家父母舍得让女儿去做偏房?不过也有好事,咱夫人这几年操劳,不知流掉了多少胎,大夫说是没指望,不想又怀上,足有五个月了,所以我劝姑娘能忍则忍,免得又有人在夫人面前编排你们两个,惹夫人心烦。” 我和碧莹谢过了周大娘,闷闷地回去。 过了几日,碧莹去周大娘家,要把于飞燕送她的玉佩打个络子。我正在屋里歇午觉,紫园里的大丫头珍珠急急地来传我进紫园。我刚睡醒,闷闷地问珍珠夫人唤我何事?那珍珠平日里就以冷脸著称,可是今天她的脸更冷,说是她也不知。 到了上房,久违的百合熏香扑鼻而来,精致的摆钟依然明亮耀眼,但见炕上正端坐着一个粉光脂艳的妇人,繁复华丽的高耸云髻上压着金灿灿的镶红宝九凤大步摇,上身裹着雪白无瑕的雪狐袄子,胸前挂着八宝璎珞,下身大红蜀锦十二破褶裙,只觉得混身珠光宝器,贵气逼人,正是当家主母连夫人。她一手按着微笼的小腹,一手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闻名天下的柳先生面无表情站在炕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红漆茶盘,盘内一个小小的油纸包,略显眼熟。 我请了安,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夫人也不答话,只管拨手炉内的灰。过了许久,长年浣衣落下的腰疼让我快直不起身来,汗水沿着额头慢慢流了下来。 夫人这才慢慢地抬起头,目光犀利地看着我。我心中咯噔一下,莫非是连瑞家的打我小报告了? 只听她冷笑道:“好个海棠春睡的人啊!你干的事,以为我不知道呢?” 我一惊,抬头,“木槿不知夫人问的是什么?” “我素来待你们小五义不薄,你仗着两个义兄发达、妹妹得宠,目无尊长,欺侮有资历的婆子,现今还蹬鼻子上脸欺侮到我头上来了?我肚子里的孩子与你无冤无仇,你这下作娼妇,如何要使人下药害我?” 果然这和连瑞家的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是我下药害她肚子里的孩子,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急急地辩解道:“上次木槿和连大娘顶嘴是不对,可是木槿万万不敢下药害未出生的世子啊!” 原夫人冷哼一声。 柳言生将茶盘递给我,冷冷道:“你可认得此物?” 我一看,油纸包内有一小堆黑漆漆的东西,是前阵子赵郎中开给碧莹的牛虻。我老实地回说:“若木槿没有认错的话,这想是入药的牛虻吧。” 原夫人垂泪道:“我自进原家门七载,好不容易怀上,言生发现有人在我的安胎药里多放了一味牛虻。” 柳言生在一旁沉声道:“牛虻,性微寒,有毒。可治血瘀经闭、跌打损伤,然孕妇禁服!” 我隐隐觉得自己像只无头的牛虻,正慢慢掉入一个别人早已张开的大口袋,强自镇定地说道:“木槿的确曾购进牛虻,那是木槿的义姐碧莹腹痛难忍,请郎中开的药。这庄园里有上千人,夫人何以断定这牛虻是木槿的呢?” 柳言生冷冷道:“带原武。” 两个健壮的子弟兵拖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进来,那人由臀至小腿,鲜血淋漓,竟无一点好肉,显是受了重刑。那人挣扎着抬起头,鼻青脸肿,只能依稀认出是原武。 我吓得跌坐在地上,浑身冷汗。 柳言生说:“原武,这牛虻可是花木槿给你让信儿下在夫人的药中?” 原武不敢看我,吃力地点着头,口中吐着血沫。 “你怎么说?” 我一抬头,不慌不忙地说着:“木槿只是心怜原武的妹妹也和碧莹一样血瘀经闭,但又请不起郎中,所以便把碧莹吃剩下的药给了原武,还给了他五十两银子,不知原武有没有都回了夫人。” “原武自然都回了,你还叫他去串通我房里的信儿给我下药,忘了吗?你这贱人。”夫人大声喝道。 我看向原武,只见他目光空洞,竟和死人没什么区别。柳言生当着我的面问他,他只是傻傻地说是。 人证物证俱在,看样子我是死定了! 我问原武:“小武子,可是有人拿你家人威胁你,还是你屈打成招了?” 原武无神的眼睛一下子慌乱了起来,嘴唇抖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望着我痛苦流泪。 “莫要再惺惺作态了。花木槿,你曾言你在西林遭人偷袭,只怕是你的疑兵之计,快快招认谁是你的主上,”柳言生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免得受皮肉之苦。” 我望着夫人和柳言生,“请夫人、柳先生明鉴,木槿用牛虻是遵从赵郎中开的方子,只因碧莹身边除了我没有人可照应,所以才请原武帮我去抓的药,夫人可差人去山下请赵郎中来对质。” “花木槿,你是怨我待你不如待锦绣一般好,才这般害我的吧!”夫人叹了一口气,“其实我本已打算这几日便调你入紫园听差的,没想到,你竟……”她垂泪不止。 柳言生叹了一口气,“夫人莫要为这种不知好歹的人伤心了。花木槿,昨儿个我们已去城中寻过赵孟林了,可是他已连夜离开西安城了,定是见事情败露,畏罪潜逃了。” 我的头嗡一下子大了,只觉得口干舌燥,“我屋里还有赵孟林的四物汤加牛虻的药方在,请太太差人去找一找。” 夫人冷冷一笑,“你不用急,你前脚出的屋,我后脚就派人去搜了。言生,槐安可回来复命了吗?” 这时铁塔似的槐安走进来,捧着一大堆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禀夫人,这是槐安在花木槿屋内搜到的所有可疑的物件。” “可发现有任何药方?” “不曾发现。” “撒谎!”我冷冷一笑,“碧莹自六年前病倒,今年过年才刚好,我把所有的药方和这些珠宝都藏在一起,加上最后一张,总共五十六张方子。如果槐安搜到这些珠宝,何以搜不到药方?还是槐安收了某人的钱财,将方子都毁了?” 槐安忽地过来,狠狠甩出一掌,将我打得眼冒金星,左颊生疼,口中血腥味蔓延开来,最后血丝沿着嘴角流了出来。我维持着微笑,望着满面阴狠的槐安,“我二哥待你不薄,可你却嫉妒我大哥和二哥同是子弟兵所出,比你年幼,却早一日比你腾达,所以,你与人合谋诬陷我,好打击我兄长。如果有一日我兄长知道了,你必死无全尸。” 槐安听着便面露惧色。 “够了,”夫人操起桌上的莲花白玉杯,向我脸上砸去,直砸得粉碎。我的额头剧痛,鲜血流进眼睛里。我看不见夫人的表情,只听见她气得发颤的声音,“你以为你的义兄做上了区区四品官便狂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吗?我今儿个偏要试试,动了你,我会不会死无全尸?” “夫人息怒。”一个温柔至极的声音忽地传来。 我努力睁眼,只见一个削肩细腰、身材高挑的绝色美女款款而出。她俊眼修眉,顾盼神飞,令人见之忘俗,竟与锦绣难分高下。她身后跟着满面得意的香芹和连瑞家的。 看来,今天我的对头要来与我算个总账了。这个二小姐既同宋明磊很有交情,应该是来帮我的吧! 原非烟柔声道:“夫人有孕在身,何必与她一般见识?既然她口口声声说是为了给碧莹治病,不如将那叫碧莹的丫头叫来对质,也好让她心服口服。” 我心头一紧,为什么要扯上碧莹?我心中的恐惧越来越深,这个原非烟是来帮我的,还是来害碧莹的? 夫人拉着她的手长吁短叹,说什么孩子,我们娘俩的命怎么都这么苦啊。 原非烟可能是想起皇后落选一事,一脸难受,不发一言。 不久,碧莹被带了过来,神色不宁地道了万福,看到我额头流血,眼泪立刻夺眶而出,“木槿,这是怎么了?” 柳言生也不说话,上前抓过她的手便把脉,用脚指头想柳言生也会说没有血瘀经闭,只是曾得过伤寒罢了。 “哟,方才我就觉着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呢,她就是前几年偷非烟玉佩的那个小丫头吧。”夫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二小姐轻移莲步,走到夫人面前,端上一杯茶,然后叹了一口气,“真没想到她不但没有悔改,现在又……夫人看在于将军和宋护卫的分上,对她们从轻发落吧。” 碧莹脸色煞白,紧紧抱着我。 我不停冷笑。 夫人厉声道:“你笑什么?” 我自知今日之祸是躲不过了,索性狂性又发了,在临死之前再出一口恶气,“我笑可怜主公苦心经营半生,却是大业未成,家中已有小人竞相践踏,残害忠良。” “死鸭子嘴硬,拖出去,狠狠地打,若没打死,便叫牙婆子领出庄子卖了。”原夫人强忍怒火说道。 我被两个壮汉架着。碧莹大哭起来,跪行过去欲抱住夫人的脚求饶,可是香芹却早一步上前,一脚踹在她心窝上,把她踢下座踏,冷笑着斜睨她,“贱婢,就你这肮脏身子也配碰夫人?” 碧莹口吐鲜血,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又转头看着我,眼中一片死灰。 我的腰腿被夹棍固定住,板子一下接一下,结结实实地打在我的屁股上,疼痛渐渐堵住了我所有的话语。 就在我疼到已在考虑可以屈打成招,然后如何翻案的问题时,碧莹忽然高声叫道:“求夫人让他们停手,我有话说。” 夫人一声令下,沾血的板子停了下来。我看着碧莹,眼中落下泪来。这个高洁的碧莹,当年被诬偷窃,受尽杖刑,皮开肉绽时,也不曾出声求过饶,可如今却为了我向人低头,受尽侮辱。 我哈哈大笑,感慨于小人物的悲哀,果然不过蝼蚁,生杀予夺尽在这些无耻卑鄙的权贵手中。 我悲愤异常,竭力出声道:“碧莹,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无须再求他们了,让他们打死我,也好寒了众多义士的心。我做了鬼也要看看,还有谁敢助原家夺取天下?” 碧莹看着我凄凉一笑,“木槿,我自小家道中落,父母双亡,仅有的家产又被亲舅所占,舅母将我卖到西安。这一路上我看尽世态炎凉,不想遭人陷害,复又患上伤寒,本欲一死了之,却承你和众兄妹照顾,才苟活到今日。没想到我不但无以为报,还要拖累你至此。如此看来,只能、只能来世结草衔环了。” 我疼得说不出话来,心中却大喊:碧莹,你千万不要做傻事啊! 她恭敬地向夫人一叩首,望着夫人道:“夫人,木槿虽然伶牙俐齿,却品性正直,她是个有情有义的好人,断然不会做出此等害主背上的行径来。碧莹愿以这条贱命来证明她的清白,请夫人明鉴。”她说罢,再不看我一眼,猛地朝石柱撞去。 所有人均未想到她有如此举动,想阻拦已是来不及。我嘶声痛叫着碧莹的名字,却浑身动弹不得。 我放声尖叫,在众人的惊愕中,碧莹的额头已触到冰凉的石柱。 千钧一发之际,一片红影掠过,满脸是血的碧莹倒在一个人怀中,竟是果尔仁救了她。 我依然不敢相信,心扑通扑通直跳。碧莹说得对,果尔仁真乃神人也。 那些子弟兵许是吓傻了,松了夹棍。我乘机挣脱出来,一路爬过去,身后拖着长长的一条血痕,爬到果尔仁脚下。 我喊着碧莹的名字。果尔仁将碧莹交给我,面容还是冷如万年冰山,看向碧莹的目光却带上了一丝赞赏与惋惜。 我哭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果尔仁。 他非常简短地说道:“只差一点天灵盖就碎了。” 还好。我用袖子擦净她脸上的血,任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她美丽却没有一丝血色的容颜上。我撕了下摆,小心地包扎她的伤口。 碧莹,你怎么那么傻?我们早已是比亲姐妹还亲,难道你不知道我只是喜欢耍耍酷而已,关键时刻我还是会见机行事的。你口口声声说什么报答我,却不知我只是本着人道主义精神看护你,哪里值得你为了我的清白而自尽? 傻瓜,你这个大傻瓜,十足的大傻瓜! 这时夫人发话了,“果尔仁,你来做什么?” 果尔仁拱了拱手,连腰也不弯,毫无下人的姿态,“我前来为我家少爷讨两个丫头。” 夫人冷冷道:“不知你要哪两个丫头?” 果尔仁用手一指我和碧莹,“就是这两个。” 我愕然地看着夫人和果尔仁。 夫人的目光冷到极点,而冰山大叔也是面无表情,气氛十分紧张。 夫人使了个眼色,子弟兵便将果尔仁围在中央,而他只是冷笑着睨着他们,毫无惧色。 柳言生笑道:“先生来得不巧,这两个丫头涉嫌用牛虻毒害世子,正在堂审中,不如让言生另挑两个貌美的丫头,给珏四爷送去如何?” 果尔仁冷冷道:“我家少爷指名要花木槿和姚碧莹。” 柳言生道:“如若不予呢?” 果尔仁道:“那就不要怪果尔仁不敬夫人,今儿个要向名满天下的柳先生请教了。” 柳言生沉声道:“果先生如此庇护这两个嫌犯,莫非你家四爷是主谋不成?” 冰山大叔不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尽管这个笑容有点像希区柯克恐怖片中那些凶手的笑容,“你说我家主子是主谋,无非也就是为了原家这点家业罢了。只可惜我家少爷迟早要回西域继承大统,漫说是这原家,便是整个中原拱手相让,也不入我家主子的眼。今日里夫人听信小人之言,难道真要逼死无辜之人方才罢休吗?” 理解,的确什么也入不了原非珏那弱视的眼。 原夫人冷冷道:“哦?此话怎讲?” “这个叫碧莹的丫头,是这庄子里有名的药罐子,就连屋里头搜出的这些珠宝绸缎上也有一股子药味,怎会连一张药方都搜不着?”果尔仁转向槐安,“你可识字?” 槐安点点头,“小人识字。” 果尔仁掏出一块玉佩,“那你念念!” 我看了一眼,那玉佩上写的好像是“莫笑功成无泪下,泪如泉涌终须干”。 哟!真看不出来,冰山大叔有这么感性的东西。 槐安的脸一下子绿了,哼哼唧唧半天也憋不出来,不过夫人和柳言生的脸更绿。 果尔仁说:“你念不出来,是因为你根本不识字,在德馨居你根本分辨不出究竟哪张是你主上要的,所以你将所有的方子都销毁了。” 槐安的身影一下子矮了半截。 果尔仁又转向夫人,“夫人,果尔仁虽非中原人士,却也曾师从中原,对医理略知一二。刚才拉这姚碧莹时,我已探过她的脉象,虽然她现在没有血瘀经闭,但依然内外失调,分明大病刚愈,从此推诊,有过血瘀经闭史不是没有可能,用四物汤加牛虻乃是对症下药。”他顿了一顿道:“还有,若是真如原武所说,花木槿是主谋,要神不知鬼不觉地下药害夫人,那前几日她和紫园亲信当众争吵树敌,岂不是故意引起紫园的警惕吗?”说到这里,他朝我看了一眼,那目光分明就在说:你怎么这么蠢呢? 我不由满脸通红,心中暗自记下这个教训。 只听他继续说下去:“那郎中昨夜既已畏罪潜逃,为何花木槿这主谋没有逃匿,反倒安安心心地睡午觉,等着夫人来抓?” 我不知道柳言生和原夫人以前有没有听果尔仁说过这么多话,反正我肯定没有。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何以果尔仁曾被称作突厥第一勇士、大突厥王座下第一保镖了,他根本就是古代西域版的名侦探柯南啊! 沉默之后,柳先生终于发话了,“那依果先生之意,该如何?” “闻名天下的柳先生说是黑,哪有人敢说白?我本不是紫园中人,也不想理紫园的是非,只是小少爷非要这两个丫头,还请夫人通融一下。” “果尔仁,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仅凭口头推断,如何能说服众人?今日若没有真凭实据,便休想将人带走。”夫人恢复了高雅的姿态,轻轻一笑。 “对啊!拿出证……据来!”香芹猖狂地开了口,可惜果尔仁的灰瞳一瞟过来,立马吓得往原非烟身后一躲。 “这两个丫头,今儿个果尔仁是定要带走了。”果尔仁微微一笑,灰色的眼珠瞟向柳言生。 柳言生也轻轻一笑,缓步走向果尔仁。两人的视线在空中胶着,没有人看清是谁先出招,也根本没有人看清来往过招,最后两人倏地分开。果尔仁面色如常,道了声:“承让了。” 柳言生面无表情,左手有些不自然地下垂。很显然果尔仁赢了。 他稳步迈向我们,忽地面色大变,停了下来,嘴唇青紫,他浑身发颤地站在那里,冷笑出声:“堂堂原家的大总管,天下闻名的柳言生竟如此卑鄙无耻,你竟然使毒害我?” 柳言生阴阴一笑,“果尔仁,当年金谷子制出这无色无味的十里香是为了对付幽冥十三鬼,如今用在你这个突厥毛子身上,也算是你的荣幸了。我本不想与你为敌,今儿个你既然一意孤行,开罪夫人,我也只好对你不起了。” 果尔仁脸色灰白,“江湖传闻金谷真人未入道门时,曾有一名弃徒柳风,撵出师门时盗取了十里香,真没想到柳言生竟然是那个欺辱师母,逼死师兄的卑鄙小人柳风。” 柳言生的脸有一阵扭曲,但立刻恢复了常态,“还请果尔仁先生走好,我会替你好生照顾你家珏四爷的。”他一步步走向果尔仁,右手袖中兵器的光芒闪耀。 果尔仁的眼中满是不甘,而我的一颗心绝望地跌进了深渊,果真天将灭我和碧莹吗? 就在这时,忽地一声爽朗的笑声传来,“今日紫园好生热闹。” 只见一个青裘美髯的人飘然而入,正是西枫苑的韩修竹,他身后跟着一个人,竟然是赵孟林。 韩修竹笑得爽朗,对荣宝堂内的剑拔弩张、血溅三尺视而不见。他恭敬地向夫人鞠了一躬,然后状似无心地发现果尔仁僵立在那里,后欣然地走过去,口里说着:“久违了,果先生,一向可好?珏四爷很久没到西枫苑来坐了,他可好啊?”他亲热地执起果尔仁的手。 好像原非珏曾经唾沫横飞地告诉我,他们俩经常为了各自的少爷在梅花七星阵里大打出手仅仅是传言而已。他挡住了柳言生的视线,从我这个角度,正好看见他的手中银光飞快地一闪,然后果尔仁的汗流了下来,那汗水竟是黑色的。一会儿,果尔仁的脸色明显缓和了下来。 韩修竹放开果尔仁的手,果尔仁坐在我们身边,盘膝调息起来。 柳言生和气地同韩修竹寒暄着,仿佛刚才那个使用卑鄙手段想杀人灭口的冷血杀手根本不存在一样。 韩修竹不着痕迹地站在碧莹、我和果尔仁中间,说道:“我听说夫人在堂审,木槿涉嫌用牛虻毒害世子,正在查找一名关键人证,赵孟林郎中。恰好,我刚刚请了一位朋友来给我家三爷瞧腿,也姓赵,名孟林。据说他曾进过园子来给丫头们看病,不知夫人找的可是他?” 赵孟林微微欠身,拱手道:“我便是医治过姚碧莹姑娘的赵孟林,不知原夫人有何见教?” 这时,许久没有说话的原非烟开口笑道:“若是我没有猜错,这位便是在江湖上有‘妙手医圣’之称的赵孟林先生吧?” 所有人都是惊诧万分。赵孟林乃是当世名医,据说他可活死人,肉白骨,素有妙手回春的盛名,但为人脾气古怪。有时他会拒绝千金诊金见死不救,有时又一文不收白给人看病,故而有人称他为“怪医神”。 众人不由齐齐看向赵孟林。 而他只是捻须一笑,“那是江湖上的朋友给在下取的诨号,‘妙手医圣’四字万万不敢当。” 那人的确是给我们看过病的赵郎中,可说实话,当时我们请他看病,是因为他是我们唯一能请得起的郎中,也是唯一愿意给“恶名在外”的碧莹治病的郎中。 他怎么可能是响当当的武林名人,还是韩修竹的朋友呢? 韩修竹拍手叫好,“二小姐果然熟知江湖典故,‘倾城诸葛’之称当之无愧。” 原非烟柔柔一笑,“先生又取笑我。非烟哪里当得起如此称号,只是运气好,胡乱猜中罢了。”她走向赵孟林,福了一福。 赵孟林一欠身,还了个礼。 她有礼地问候道:“真没想到经常到府上来给丫头看病的赵郎中,原来竟是妙手医圣。非烟代家父家母给赵先生赔礼,望恕失敬之罪。” 赵孟林不卑不亢道:“小姐折杀小人了。小人只是个江湖卖艺的,初来贵府,赵某原本是应修竹老弟之请,为白三爷瞧腿来的。赵某有个臭毛病,向来只医想医之人,之所以给莹姑娘诊断,是感于这五个结义孩子虽穷苦潦倒,却义薄云天。前几日莹姑娘血瘀经闭,是在下开了一帖四物加牛虻汤。只因这莹姑娘也算是我的老病号,故而我留了所有的药方。这便是我为莹姑娘所开药方的所有复本,还请柳先生过目。” 赵孟林递上一个蓝本,柳言生接过的时候,赵孟林看着他的眼睛说:“十里香乃天下奇毒,十里飘香,不但闻者毙命,对使毒者也会造成伤害。金谷真人亦以此为恶,故此乃其不传之秘也。柳先生虽已改其成分,不伤一步之外,但对于使毒者本身仍不减毒性,先生若常用,必会祸及自身及房中之人。” 柳言生的脸色变了几变,越变越白,最后冷冷说道:“多谢妙手医圣指点。” 他将那药方呈上给夫人,夫人只略打眼,便冷着脸扭过头去,一时间大家的脸色都很难看。 夫人冷哼了一声,“有劳赵先生了。” 果尔仁调息结束,抱起碧莹,向柳言生一点头,“今日多谢柳先生的招呼,改日必当加倍奉还。”说罢,扶起我一同出去了。 我一扭头,只见赵孟林正对我微笑,我正想出声道谢,却被果尔仁拉出了荣宝堂。 第6章 等韩修竹赶上来的时候,赵孟林却不见踪影。 出得紫园,我再也忍耐不住,双脚一软,就要趴下,幸好韩修竹及时将我扶起,“姑娘还好吗?” 我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扶着旁边一棵小柳树,勉力站着。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耳边只听得果尔仁冷冷说道:“我生平不愿受人恩惠,尤其是你韩修竹的恩惠。说吧,我该如何报答你此次救命之恩?” “果尔仁果然是条铮铮铁汉,难怪主公放心将小少爷交给你。你我二人虽各为其主,但也算是十几年的老交情了,怎说得如此见外。”韩修竹状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果尔仁冷冷一笑,“你助我只是因为这小五义已渐露风采。宋明磊背叛了柳言生,花锦绣与将军暗通款曲,夫人打破了醋缸子,故而设圈套诬陷此二人,再攀连花锦绣而除之,然则宋明磊已然是归于白三爷帐下,你自然也想要这两个丫头投其所好吧?” 韩修竹快乐地一笑,手抚长髯,“不愧是大突厥第一勇士,什么也瞒不过你的眼睛。” 我的头嗡的一声大了。什么?锦绣和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连瑞家的脏话和夫人的憎恨模样重重击在我的心上,一切都是因为锦绣和宋明磊吗? 难道原将军就是她口中所说的意中人吗?我疼得手脚发颤,心中如万蚁啃噬。 果尔仁冷哼一声。 韩修竹正色道:“既然我们家少爷也看上了这两个丫头,不如这样吧,果先生,你一个,我一个,大家莫要伤了和气。这个叫姚碧莹的丫头虽是个药罐子,却也是庄子里有名的美人,如今妙手医圣也开了口,必是大好了。正所谓美人配英雄,再说我临出门时,三爷叮嘱我万万不可夺人之美也,这姚碧莹就送先生了。西枫苑里只是缺个看看苑子、烧水做饭的粗使丫头,我看这花木槿倒合适,我这就带回去了吧?” “我家少爷指明了要这个丫头,万万不可给你。”果尔仁正色道,“不如你到玉北斋,去挑几个千年灵芝给白三爷,算是我还你的人情,如何?” 韩修竹摇摇头,一脸不屑道:“老果真小气,一个丫头而已。姚碧莹本就长得比花木槿标致得多,我打赌,你家少爷必定喜欢你怀中这个女子。” 果尔仁摇摇头,“你却不知,他现在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我渐渐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了,只觉耳边一片喧闹,我的心中翻来覆去全是锦绣和将军的新闻,后来只感觉到似乎又有人在打斗。 我努力睁眼,却看到果尔仁单腿跪在地上,恨恨地对韩修竹说:“你、你们汉人便是这般卑鄙无耻,只会使诈偷袭而已。” “此言差矣,老果,兵不厌诈嘛。好了,我家少爷既然答应宋明磊看着这个丫头,就……” 我什么也听不见了,无尽的黑暗吞没了我。 …… 好热,我仿佛在火海中挣扎。 连瑞家的和香芹恶狠狠地磨着刀,然后狞笑着向我走来。 夫人不停地对我冷笑,“你中了我的十里香了……” 锦绣站在我的身边,却不理我的求救,只是挽着一个健壮的男子,高高兴兴地离去。 原非烟和宋明磊在花园里漫步,含情脉脉地互相凝视着。我恨恨地上前怒斥宋明磊的不义,宋明磊惭愧地泪流满面,手托一个锦盒,声称要向碧莹赔礼,我打开锦盒,却见盘中放着一个人头,竟是满脸是血的碧莹。 我大叫着醒来,才发现我趴卧在床上,脸上满是泪痕,浑身已被汗水浸透了,下身被纱布裹得像粽子一样。 阳光透过缠枝梅花纹的窗棂射进来,我不由得抬手挡了挡,这一动作,一下子牵动了全身,腰腿以下便如火灼一般。我忍着疼,试着动了一下腿,还好,都能动。 “喂,你醒了?”一个非常难听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 我慢慢扭过头,却见一个头上扎着两个总角的小少年,也就十二三岁的模样。他看我的眼神似不屑,又似不耐,加上满脸青春痘,与“可爱”二字相去甚远。 我虚弱地问着:“这是何处?” “这是三爷的西枫苑。若不是我家韩先生救你,你早死在荣宝堂了。喂,快快喝了这碗药吧,我也好去复命。”那少年捏着鼻子,递来一小碗黑乎乎的药。 我接过来喝了一口,天,真苦。我皱着五官问道:“请问这位小哥,可是你帮我上的药?” 没想到他立刻跳开一大步,满是青春痘的脸可疑地一红,然后又上前一步,恶声恶气道:“喂,我娘说了,男子见了女子的身子可是要对女子负责的。自然是我娘替你上的药,你这丫头莫要坏我名节。你长得如此难看,休想诈我娶你。” 我一听,噗的一下将口中的药尽数喷了出来,喷了他一身。他大怒,我急急地道歉,正乱作一团时,一个三四十岁胖胖的中年妇人走了进来,见状,拧着他的耳朵,大声骂道:“素辉,老娘就出去这一会儿,你连个病人都看不好?” 那男孩竭力挣脱,龇牙咧嘴地揉着耳朵,嘟囔道:“这哪能怪我,是她自个儿将药吐了出来。再说了,我是爷的护卫,将来要为爷出生入死平天下的,谁愿看个丫头?” 他见那胖妇人似乎真生气了,抡着巴掌要扇过来,急忙大叫一声,消失在屋里。那妇人叹了一口气,转过身,看着我惊惧的脸,赔笑道:“姑娘没烫着吧?” 真是好有活力的一对母子啊! 她见我呆滞地摇摇头,和颜悦色地笑道:“这孩子乃是我唯一的骨肉,叫素辉,名字还是三爷给取的。他爹去得早,他仗着三爷和韩爷宠他,整日无法无天,姑娘千万别见怪啊!” 我自然是摇摇头,“请问这位大娘怎么称呼?” “我夫家姓谢,排行老三,是去世的谢夫人的陪房,姑娘叫我谢三娘就得啦。”谢三娘麻利地拆了我的纱布,又给我换药,缠纱布。 几日下来,韩修竹没有再出现,而我也没有任何机会见到我的新主子,传说中的白三爷。 我挪动不便,连上厕所也困难,方才觉得碧莹这六年着实不易。幸好谢三娘细心照顾我,换汤换药,无不尽心。我心中感激,想取一些珠宝、绸缎感谢她,可惜这些东西全都遗落在了荣宝堂。 偶尔,那叫谢素辉的小少年会被他娘逼着来给我送汤药,不过每次他都带着极不情愿的神情。谢三娘逼他称我为木姑娘,可他却认为他在西枫苑的资历比我深,理应做我的领导,每每趁谢三娘不在时就叫我木丫头,我倒也无所谓。 谢三娘极爱说话,又爱逗乐子。她告诉我那日果尔仁输给了韩先生,给点了麻穴,所以我就被带回来,而碧莹就被带回玉北斋。我默然无语,不知这是幸还是不幸。 我问谢三娘碧莹的情况,谢三娘朗笑道:“姑娘放一百二十个心,那果老头虽是个冷脸子,却最敬忠肝义胆。那四爷整日又不着家的,莹姑娘一定在玉北斋,吃得好,喝得好。” 我不由得想起原武,便问起谢三娘。 她面色一凛,叹了一口气,“那小武子是庄子里出了名的孝子,可惜啊,就这样死了。听说是埋在西林,他老子娘也算是庄子里的老人了,同他妹妹都哭得死去活来的。” 我心下恻然,后来我得知槐安是在我进西枫苑的第二日得暴病死了,死得急,又死得奇,只好被火化,埋在西林里。 过了七日左右,我终于能下地了。谢三娘怕我伤势才愈,容易着风寒,硬是让我穿上了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又围着大貂鼠风领,看上去似乎比她还要胖,方才出得门去。 我踏着碎琼乱玉,慢慢来到中庭,只见阳光明媚,琉璃世界里,满园子的红梅如红色烟花怒放,分外明艳动人。 以往我都是在西枫苑外一边浣衣,一边数着出墙来的红梅,从未想过会有机会在这苑中,细细品味这红梅吐艳,不由看得痴了。 “三爷来啦!”谢三娘恭敬的声音唤回了我的思绪。循声望去,只见韩修竹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少年静静站在雪中。 红梅花雨飘飘洒洒,漫舞人间。那少年白衣如雪,似洁玉无瑕,若明珠灿烂,那让人遗憾的轮椅,竟无法影响其一丝一毫的风采。 那少年平静地看了我一眼,我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无礼,不由低头朝他福了一福。 他微微一笑,只觉若春晓之花绽放,如中秋之月露颜。四周雅乐轻奏,仙鹤环飞,昏昏然间,我的三魂七魄已被夺去了一半。 那白三爷示意韩修竹推他到已破了冰的莫愁湖边。我回过神来,像企鹅一样摇摇摆摆地跟了上去。韩修竹说道:“木姑娘,从今儿起,你就是西枫苑的人了,定要好好守护少爷。” 我点点头,真诚道:“多谢白三爷和韩先生的救命之恩,木槿没齿难忘,有生之年必定相报。” 不管怎么样,这个恩是一定要报的! 我正思忖刚才是否应该在“相报”前加个“以死”更煽情些,忽然那如谪仙般的少年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轻轻开口道:“你不用谢我,既然我救了你,你须心中有数,这条贱命便是我的,终有一日是要讨回来的。” 啊? 音乐忽然停止,春花立时凋谢,秋月躲回云中,小鸟也嘎嘎叫着飞走了,只剩下我木然地站在那里,和谪仙少年无语对视。 就这样,“牛虻事件”结束了我和碧莹的德馨居生活,我与原非白的西枫苑生涯正式开始。 过了月余,我的伤彻底好了。 我的工作很轻松,甚至比韩修竹说的还要轻松,真的也就看看苑子而已。至于烧水做饭,那是谢三娘的活,作为新人,我当然不能和老人争来夺去。 平日里我在杂役房的工作虽辛苦些,可有碧莹陪着,还有一大帮子丫头婆子一起聊天,整天东家长、西家短的,偶尔还仗着嘴皮子学居委会大妈调解仆妇间鸡零狗碎的纠纷,日子倒也过得轻快。可是现在轻松得有些发闷,我想去看看碧莹,原非白总是淡淡地说现在夫人还没上京,若一个人出了这苑子,我就小命不保。 原非白和韩修竹出人意料地比这苑子里任何人都忙,忙着会见一拨又一拨的幕僚。他们中有些人是光明正大地持拜帖来见,有些则在月黑风高夜来会。 鸡鸣时分,原非白和韩修竹总会起来检视谢素辉的武功。晚饭过后,原非白便察看他的功课。一般这时候,我会被要求在此研墨伺候,谢三娘则坐在一边做针线活。韩修竹对于谢素辉的武功似乎还蛮肯定的,可素辉同学面对诗书琴画却是头大如斗。 春天到了,原非白要求他作一首有关春天的诗,考虑到他文学根底的薄弱,所以也就放低了要求,可以赋其所赋。这小子愁眉苦脸了整整一天。我一看,那大大的白纸上就写了五个字:“春饼可食也。” 我心中暗笑。晌午到了,这小子八成是饿了吧,我便对素辉说:“素辉,你想不想去吃饭?” “我都快饿死了,真不明白,三爷干吗一定要我写诗呢?”他皱着一张小脸趴在桌子上,青春痘显得更多了。 我便笑说:“其实作一首和春有关的诗原也不难,我帮你如何?” 我本想写孟浩然的《春晓》或朱熹的《春日》给他,但原非白肯定一眼看出来不是他作的,我便将我自己作的一首《春桃曲》写给素辉: 一夜春风过,千里桃苑芳。 风使入帘里,罗裙沾露香。 从此,素辉在文学上相当依赖我,开始在他主子和他娘面前说我好话了。谢三娘自然对我更加殷勤,而原非白看我的眼神更冷,但也开始让我伺候他吟诗作画。 万树湖边梅,新开一夜风。 满苑深浅色,绯影绿波中。[ 【唐】王涯《春游曲》] (这与木槿的自制春桃曲不是一首诗,请勿像前版一样合在一起) 翌日清晨,西枫苑里忙着收拾苑子外面送来的柴米油盐等日用物品,我也被叫去帮忙清点物品。 很快我就忙完了,正要去跟谢三娘回话,一阵春风飘过,将我的绢子吹落在地上。那送东西的汉子比我快一步弯腰去拾,递给我的时候,压低声音说:“小人张德茂,是宋二爷吩咐留在紫园的内应,姑娘可大好了?” 他掏出一块木牍,上面镌着两句七言:燕子楼东人留碧,木槿花西月锦绣。 我们小五义所有人的名字都在里边了,前一句是宋明磊作的,后一句是我和的,落款是一个v字。周围五朵木槿花,是我的独家设计,那时锦绣还笑我这木槿花画得像蘑菇。 我抬头看那汉子,他长的绝对是一张大众脸,涮在茫茫人海中,绝对没有人捞得出来。 只听他继续说道:“上次在荣宝堂来不及救护姑娘,小的死罪,宋二爷叫小的传话给姑娘,于大爷和原侯爷都知道此事了。现在夫人还在气头上,两位姑娘先在三爷、四爷园子里躲躲也好,等再过些时日,他和锦姑娘回来,再与您详谈不迟。”他佯装递给我货册,“宋二爷特地要小人转告姑娘,千万小心白三爷。您若有急事唤小人,将此绢子绑于探出苑外的梅树梢头即可。有人来了,请木姑娘保重。”他恢复一脸谄媚,说道:“姑娘,您看东西都齐了,小人先走了。” “木丫头,你怎么这么慢?”素辉一脸不耐地揉着肩膀。 我赶忙帮他搬货入库。走进梅园,我便听到熟悉的呼喝声,竟是原非珏。 不知道碧莹怎么样了? 我奔向中庭,只见一白一红两条身影在相斗,过了一会儿,红影跳开。原非白依然一身白衣坐在轮椅上,手持一条乌黑大鞭,神色自如,额头略微冒汗。 原非珏的脸色有些发白,手里拿着那根他硬说是长矛的红缨枪,指着原非白,“三瘸子,快把木丫头交出来。” 原非白冷哼一声,“男子汉大丈夫,整天到我这来找个丫头,你也就这点出息。” 原非珏理直气壮,“木丫头本来就是我的,你和韩修竹两个使诈,封了果尔仁的穴道才把她抢去了。我今天非要带走木丫头,木丫头快出来。”他激动地喊起来。 “四爷,今天也练得差不多了,莫要再打扰三爷了,咱们回吧!”果尔仁看看日头,面无表情地说道。 “不行,今天我一定要见木丫头。”他倔强地说着,眼神相当郁闷,“都怪你,我要木丫头,可你偏给我弄回个莹丫头来。” “哼!那天你自个儿走错路跑到东营去,还怪果尔仁?一天到晚惦记着木丫头,羞不羞?传出去,大突厥的王储是这么个沉溺于女色的脓包,我这个做哥哥的都替你丢人。”原非白冷哼一声,原非珏同学的脸色由绿变为咸菜色。 果尔仁的脸色也不好看。 韩修竹干咳了一下,似乎觉得原非白说得有些过头了,“天色还早,不如,果先生和四爷喝完茶再走吧!” 原非珏忽然咬牙切齿地说:“丫头生的就是丫头生的,就喜欢抢人家的丫头。” 所有人的面色一变。 俗话说得好,骂人别揭短,打人别打脸。此时,原非白的脸冷到了极点。 我正要出去劝原非珏,没想到原非白接下来说的话更过分,“丫头生的又怎样,总比人尽可夫强!” 我走出来的时候,原非珏已大吼一声扑过来。原非白的长鞭子结结实实地抽在他的脸上,印下血痕,他却毫无感觉地将原非白扑倒在轮椅下。 韩修竹面色尴尬地向果尔仁赔着不是。果尔仁则面色铁青地看向中场扭打成一团的两位少爷。我脑子里想的是原非白的腿脚不便,原非珏如果用蛮力伤了他怎么办? 最后,原非珏成功把原非白压在身下,举拳就打,我冲过去,把原非珏扑倒在地,“珏四爷,有话好说,是韩先生救了我和碧莹,还有果先生……” 原非珏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我的话?他反手一巴掌,我痛叫出声,他这才听出是我,停了手。而我同原非珏打小胡闹惯了,便本能地当众甩了他一巴掌,这回把他打愣了,“木丫头,你为了他打我?” 被一个练武的男孩盛怒之下重重甩一巴掌,自然是痛得齿颊流血,直掉眼泪。我正要张口辩解,没想到原非珏却用指尖沾了我的泪水,自顾自痛心疾首地说了下去:“你还为他哭成这样?” 我站在那里,张口结舌。这人的想象力未免也太丰富了吧。 原非珏猛地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木丫头你打我,你为了原非白打我……木丫头不要我了。” 我彻底惊呆了,一个人高马大的少年,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多少有点孬,还有些滑稽。 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啊? 我捂着肿脸左看右看。在场所有人紧锁眉头,却无一人有惊诧表情。我终于有些明白,何以人人都说原非珏是庄子里有名的痴儿了。 果尔仁终于忍不住了,光光的脑门上青筋暴起,大喝一声:“男儿有泪不轻弹,哭哭啼啼成何体统?”然后拖起原非珏就走。 原非珏哼哼唧唧地拖着红缨枪,全无半点少爷风范,却不时回头看我,眼中有委屈,有怨恨,还有浓浓的不舍。 这时,韩修竹推着轮椅过来了。原非白冷着一张俊脸,一撑扶手,跃上轮椅,动作完美得如大鹏展翅一般。 我问道:“三爷,没事吧!” 小屁孩不但不谢,反将鞭子一甩,将我隔在离他两步之遥处,眼中满是警告的冷意,然后就被韩修竹推走了,剩下右脸肿得像猪头似的我站在梅园里。 素辉走过来,叹了一口气,拍拍我的肩头,看看我的脸,说道:“没事,好在你长得够难看,打烂了也没关系。”说完,他放肆地仰天大笑着走了。 啊呀呀,死小屁孩。 噢,这个架劝得真真郁闷哪! 接下来几天,我总梦到原非珏对着我回眸流泪的模样。韩先生和颜悦色地让我伺候原非白的饮食起居,可原非白依然对我不理不睬。 哼,不睬就不睬,长得帅了不起吗? 颜值高便目空一切,甚至为所欲为那是何等扭曲的价值观啊?好像我很稀罕做你的丫头似的!切! 我偷偷央求韩先生让我去趟玉北斋看看碧莹,我的借口是怕珏四爷把气出在碧莹身上,没想到他竟同意了,还说让素辉送我去,不过天黑之前一定要回来。 我说:“少爷那儿不准怎么办?” “无妨,”韩先生微笑着说,“三爷一个人过惯了,不太懂怎么安慰女孩子。老夫知道姑娘上次受委屈了,不过姑娘放心,少爷明白你对他的心。”说完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啊?这什么意思?原非白这个“身残、志残、心也残”的小屁孩明白我什么心了? 谢三娘给我送来了很多新衣裳,说我好福气,马上就能伺候少爷了。 我不是一直在被迫伺候他吗?连上次谢素辉出疹子,晚上我都替谢素辉睡在赏心阁的外间,半夜里我还伺候过他起夜。 那一晚我验证了即使是天仙美人,撒出来的尿也一样是臭哄哄的。 还要我怎么伺候他啊?莫非以后天天让我伺候他起夜? 有一天素辉贼兮兮地塞给我一本书册,里面夹着一幅奇怪的山水画?又也许画的是蛤蟆?。 哦,我拿倒了,转过90度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幅画得很烂的春宫图。 要死了,小屁孩不好好读书,才几岁就看这玩意儿? 我狠狠地揪他的耳朵,他的痛叫之声响彻整个西枫苑! 我这才想起,以前看小说或是电视连续剧什么的,古时大户人家的男孩子初夜是要由家里干净的丫头来伺候的,而那个丫头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侍妾。 天,他们指的不会是这个吧?可是原非白依然没有多看我几眼,或是对我的服务表示非常满意。 于飞燕总说我脑袋比身体大,我有时照照镜子,好像是有点…… 个子不满一米六,这个年代没有高跟鞋让我看起来高些是挺遗憾的一件事…… 眼睛算明亮有神,可惜是单眼皮…… 鼻梁也不是特挺,嘴唇还算饱满性感,可惜身材有那么点洗衣板的味道。 唉,就连久病初愈的碧莹都比我婀娜多姿啊! 总而言之,我绝对不是个美女。我安慰自己,我才刚满十五,没长开呢。 不过回头想想,他们要的不过是个开发少爷性智商的性奴隶罢了,只要是个清白的健康处女就行了。这世上能配得上原非白这样的美男子的,恐怕也只有锦绣之类的绝色了。 长年练武的他是个猿臂蜂腰的肌肉男,除了脾气怪了些,性子冷了些,腿脚不便了些,嘴巴刻薄了些,我不得不承认,他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令人垂涎的性伴侣…… 啊,啊,我在胡思乱想什么啊? 于是我决定:我,花木槿,做人是有格调的!我,花木槿,是不会同这种心理有严重问题的青春期少年发生任何关系的! 我选了一个风和日丽,原非白特别忙的日子,一大早就让素辉送我去了玉北斋。到了门口,他却死也不肯进去,理由是:“庭人不入鞑虏之地也。” 我目送着他一溜烟走了,心想:其实你是怕被原非珏狂扁吧! 开门的是个金发碧眼的突厥小孩,也就比我高半个头。他探着脑袋,充满警戒地看着我。我自报家门,说明来意,他瞪着蓝眼睛看了我足足有五分钟之久,然后用突厥话激动地叫了一声。 不久,我被迎进了玉北斋。一进门,很多人涌了出来,有汉人,有突厥人,大部分是少年。每个人都毕恭毕敬的,用好奇的眼神看着我。那开门的小孩自我介绍说叫阿米尔,他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四爷在操练,请木姑娘到花厅喝茶。” 我慢慢地跟在他后面,这才发现玉北斋比西枫苑要宽敞得多。我经过一面高墙,里面似有千军万马在嘶吼。门虚掩着,我往里一瞄,只见一片空地上,几十人正在围攻一个少年,似乎是在用木器演练攻防。那少年红发高束,黑甲在身,脸色一片肃杀,此人正是原非珏。场子另一端的高台上是同样着紧身黑甲的果尔仁,他不停地用突厥话呼喝,那几十人便跟着他的口令不停地改变进攻角度。而原非珏一人独对几十人,毫无惧色,反倒有几人被他撂倒了。 我从未见过原非珏的眼神如此凌厉,神色如此冷酷,我的心脏有那么一阵子收缩。 到了花厅,有人递上碧螺春、两碟点心。我等了快一个时辰,其间吃了两碟点心,撒了两泡尿,拉了一泡屎。昏昏欲睡之时,终于迎来了一个遍身绫罗,穿金戴银美人儿,正是碧莹。 我们彼此激动得拥抱了半天,落了一缸子的泪。我撩起她的刘海,细细看着她在荣宝堂留下的伤疤,还好,已经不肿了,不由得哭着骂了她几句傻瓜,她却只是笑着流泪。 我放下心来。谢三娘说得没错,碧莹过得不错。她告诉我,果尔仁对她十分礼遇,玉北斋上上下下都对她好得很,连珏四爷也从不对她大呼小叫,只不过总爱向她打听我的事。我不由得想起今天的来因。 她拉着我的手笑说:“少爷自上次从西枫苑回来,一直闹别扭,幸好你来了,不然,我们可不知道该怎么才好。” 碧莹熟门熟路地拉我到月牙形的一个人工湖边,告诉我说,这个湖原来叫月牙湾,少爷硬改名叫木槿湾。她指着前方一个红影说:“看,少爷为了迎你,刚刚准备了半天啦!” 我呆在那里,木槿湾边千丝万楼的杨柳枝随着春风,柔情地拂着水面,一个红发少年,玉冠锦袍,流苏缨络,鹤纹玉佩,衬得他如健树骄阳迎风而立。 他一手背负身后,一手拿着一卷书册,以面前那棵柳树干上的一只天牛为目标,眼神笼着朦胧诗人的光彩,宽大的袖袍随风鼓起,翻飞,然后他缓缓回过头,深情而缓缓地说道:“木丫头,你来啦。” 我承认,他那酷酷的pose摆得很好,基本符合了那个时代的贵族美男子意境,然而唯一的败笔,是他手中的那本书册——拿倒了。我忍住笑意,知道他故意做样子吸引我,心中自然没有生我的气,便放心了,慢慢走过去,一本正经地福了福,“珏四爷好。” 他冷哼一声,“你来做什么?不是忙着伺候你那瘸子少爷吗?” 嘿,好大的醋味。我笑道:“上次惹珏四爷不高兴了,木槿心里不安,过来看看少爷。” 他别过头,又冷冷一笑,“本少爷只爱江山,自然不会被一个女人伤到。” 好,颇有王者之风,一定是被果尔仁洗过脑了。我等着他再说些什么,他却潇洒地坐在太湖石上,继续保持着帅帅的样子,也不说话。我一时想不出说些什么,只好搔搔头,“少爷既没什么事,那木槿就先告退了。” 我刚转身,两条猿臂从我身后将我环住,“别走,木丫头,别走。” 我侧过脸,唇无意间滑过他的脸颊,我的心一阵狂跳。而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柔声道:“木丫头,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我,一定会来看我的,你……别走。” 心中仿佛有一个不知名的角落变得异常柔软,我低声道:“我不走,四爷先放开我吧。” 他盯着我,依言慢慢放开了我。 我的脸一阵发烧,“今儿来,我还给少爷带了一样东西。” 我拉着他坐回刚才的太湖石上,从怀中掏出一本诗集,里面写的都是我最喜欢的一些唐宋名家的诗词,不过都做了特殊处理。 果然一开始他明显兴趣缺缺,但碍着我的面子,勉强挂着笑。我拉过他的手,轻抚在满是针孔的页面上,然后一字一字念给他听: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是我最喜欢的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不过是花氏傅立叶盲文版。他的眼神先是疑惑,然后有些恼怒。 我依然对他坚定地柔笑着,抓紧他的手抚摸着,一字一字轻轻地,更缓慢温柔地读来。他的眼神渐渐柔和下来,后来越来越明亮,看着我,带着一种复杂的喜悦和激动。 我很高兴,情况比预期的要好得多。他不但没有被激怒,还接受了我的帮助。 当我念完《青玉案·元夕》,他反手抓住了我的手,有些痴迷地说:“木丫头,这首词作得真好,是你作的吧……”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在这么老实天真的孩子面前,我实在撒不出谎来,只得笑而不语。他又摸着那首词一会儿,跟着念了一会儿,说道:“木丫头,你真聪明,想出这法子来,难怪果尔仁说你机敏狡诈,城府极深,口蜜腹剑……” 嗯?你在夸我,肯定没错,可是果尔仁是在骂我吧? 只听他喃喃说着:“这首词说得对,有些人你一直在找啊找,急得你晚上睡不好,吃不香,练武时候也老走神……其实那个人就在你身边,一回头就看见了。我明白了,你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木丫头,原来你一直都在我身边。” 我抬头迎上他明亮的眼眸。这个孩子多聪明啊,一下子就明白了。 如果有一天,他能和我一样看到这世间的美景该多好? 我在那里暗暗想着,而他却快乐地起身,郑重地把我送他的诗集放在怀里,然后拉着我的手说:“木丫头,我喜欢你送的东西,我也送给你一样东西。” 没等我回话,他单手拉着我飞快地跑起来。 我一开始还能跟上,后来,他越跑越快,拉着我就跟扯着一个破布娃娃似的。 最后,他终于停了下来,我只觉满头满眼小鸟乱飞,若不是他扶着,怕早摔在地上了。鞋丢了一只,早上精心梳的发髻早散了,我索性把头发都放下来,在脑后简单扎个大辫子。忽然,一片粉红的花瓣静静飘在我的手上,像在羞涩地向我问安。好香。我慢慢直起身来,立刻被眼前的美景给深深吸引住了。 我们正在一片樱花林中,千树万树的樱花怒放,空中静静下着嫣红的花瓣雨。风轻轻吹着我的脸,淘气地夹杂着樱花的芬芳。这里的空气仿佛都是甜美的,悄然渗进我们身上的每一个细胞。 澄净的万里碧空下,小鸟在枝头歌唱,小松鼠好奇地跳到枝头,透过樱花丛看着我们。 我回首,红发酒瞳的俊美少年在花雨中对我朗笑出声,“木丫头,我记得你就是在这种叫樱花的树下面告诉我你的名字的,对吧?” 我愣在当场,真没想到原非珏这弱视,竟也算是制造浪漫的高手了。 我怔怔地点头,看着他的俊脸离我越来越近,忽地,他深情的脸色一变,不悦地抬头大叫一声:“出来。” 我四周看看,没人啊? 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对着一棵樱花树猛踢一脚,那棵几个人都合抱不了的樱花树剧烈地摇晃起来。随着一阵樱花雨纷纷而下,十来个少年利落地跃下树来,把我唬了一大跳,本能地躲到原非珏的身后。我一看,原来都是玉北斋的仆从,其中包括那个给我开门的阿米尔。 原非珏双手抱胸,面目狰狞,“你们鬼鬼祟祟地跟着我干吗?” 阿米尔轻轻拍着衣衫,笑嘻嘻地用突厥话说了一句话,后面那群少年挤眉弄眼地重复着这句话。原非珏的脸色立刻变成猪肝色,跑过去用突厥话吼了两句,那群少年立刻哄笑着四散逃开了。 我好奇地问原非珏他们在说什么,他只是涨红了脸,躲躲闪闪地看着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当时阿米尔笑说:“少爷,汉人这套多麻烦啊,还不如把这个木丫头直接抢回去,扔床上得啦!” 于是,原非珏同学的第一次表白就这样被这些日后的精英将帅们给搅得稀烂。 第7章 我走出玉北斋时,碧莹递给我一个木盒,我打开一看,竟是于飞燕送我的“酬情”匕首。她笑着附耳对我说,那张德茂真不简单,竟把夫人抢去的财物全部盗了回来。 我问她要了一些银票,一心想谢谢三娘对我的照顾。而素辉见了碧莹,惊艳得脸红了半天。 一路上我满脑子都是樱花雨中红发少年的微笑。素辉在前面赶着车,突地转过身来,看了我两眼,说道:“别笑了,像个花痴似的,三爷可不喜欢你和珏四爷在一起。” 我奇怪地问素辉为什么,难不成是他老人家喜欢我? 素辉正色道:“三爷和四爷虽不是一个娘生的,但毕竟四爷是他的兄弟,将来三爷要继承原家大业,断不会让一个小婢女做弟媳妇。” 素辉的话如黑夜中的明灯。我这才想起那天原非珏来西枫苑大闹,原非白虽然对原非珏出语严厉,但句句都是作为一个兄长应该说的话。 原非白是个极其隐忍的人,又绝顶聪慧。当年他出“意外”的时候只有十岁,亲生母亲又突然去世,从众星捧月落到身边的仆人只有韩修竹,谢三娘母子三个必是防人甚深,心机似海。 我相信单细胞、少根筋但又热情活泼的原非珏给他寂寞的童年带来了很多乐趣,他其实很珍惜他这个弟弟吧! 既然果尔仁认为我机敏狡诈、心机深沉、口蜜腹剑,那韩修竹和原非白也可以这么想啊,这就是为什么他一定要韩修竹把我带回西枫苑。 素辉越说我好话,他越会认为我在故意笼络他周围人的心,而我对他越好,他越会认为我或小五义对他有所图谋,且其志不小也。 那他安排我成为他的开苞丫头,到底是为了控制小五义还是为了拆散我和原非珏? 我闷闷地回到屋里,一头扑在床上就再也不想动了。 我忽然觉得好像还有另外一个人在屋里,我不由自主摸到了我的酬情。 一个人影在我的床边移动。我猛一翻身,酬情跟着出鞘,在暗夜中闪出一道光影。光影下,一个戴着白面具的白衣人正站在我的书桌前翻看我的文章,此人正是那天在西林袭击我的人。我胆战心惊,尖叫着冲出门外,好死不死的外面又是月黑风高夜,我吓得六神无主,本能地朝原非白的赏心阁冲去。 当我看到赏心阁的灯光的一刹那,终于明白了巴金先生的《灯》的全部意义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了进去,只见室内热气腾腾,原来原非白刚沐浴完毕。他拄着拐棍站在那里,不悦地看着我,“你大呼小叫作甚?” 他的头发没有梳髻,披散了下来,像一匹上好的乌墨缎子一般。他身上穿着一件松松的白丝袍。苍白的脸颊在水蒸气中染上红晕,如染了胭脂一般,真真是人间极品。 可惜,此时此刻我的性命毕竟更重要些。我向他扑去,他嫌恶地一闪,我便跌倒在地。我飞快地爬过去,抱着他的腿,狂呼救命:“三爷救命,那西林里的白衣人来杀我了,三爷救命啊!” 我一定是吓破胆了,如八爪鱼般拼命抱着他的腿,他竟然挣不脱。 “你快放手!”他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你简直不知廉耻……” 我这才发现他的上衣给我扯得七零八落,袒胸露乳,春色撩人,更要命是他宽松的裤子也被我扒下来了,于是这一夜,原非白所有的男性秘密统统暴露在我的眼前…… 哇,真的…… 哇,好像还在起反应…… 我咽下一口唾沫,偷看原非白的脸色。他又气又窘,俊脸通红,狭长的凤目怒火滔天地瞪着我。他扬起拐杖,我这才慢半拍地夺门而去,后面跟着飞出来木盆、毛巾、椅子……最后连一人高的大浴桶和八仙桌也飞了出来。 第二天,谢三娘和韩修竹分别对我进行了严肃式和开导式的谈话,说什么我仰慕三爷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要给三爷足够的心理准备,才可以让三爷早日宠幸我,说得我活脱脱一个女色魔似的。在我再三解释加赌咒下,他们才半信半疑地走了。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出三天,整个紫栖山庄上上下下传遍了我觊觎原非白的美色,硬闯浴室欲对其非礼之事,然后这又成了整个西安城的新闻,后来搞到京城也传得沸沸扬扬。于是,原非白艳名远播,盛况空前,江湖人称“踏雪公子”。 西枫苑里引来了大量的龙阳型采花大盗,那一阵子,我们西枫苑的上空非常热闹,经常有自愿赶来的侠士或是原非白的门客与慕名而来的采花贼在空中激战。 而原非珏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在果尔仁的默许下,开始热情地帮助这些采花人进攻西枫苑,直到一部分采花人自动将目标改成他,他这才加入原非白的抗暴行动。不过,和原非白的劝退政策不同的是,凡入得玉北斋的贼人,无一生还。渐渐地原非珏被人称作“绯玉公子”。 同年,御花园赏春会上,宋明磊以一首清泉诗,技压群儒,新帝金口御赐“清泉公子”。 这时,南诏文武招贤会上也出现了一个获得文武双冠的“紫月公子”。 于是就在那一年的春天,民间开始流传着四大公子的雅号:秦川双璧,踏雪绯玉;京都清泉,南诏紫月。 我怀疑一切都是素辉起的头,因为那天只有他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和一大堆杂物逃出赏心阁。 总算自此以后没有人再跟我提什么伺候少爷的事,除了素辉每到原非白沐浴时,就一脸严肃地跑过来通知我其具体沐浴时间和地点,然后大笑着扬长而去。死小屁孩! 这件事情影响之广,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以至于很多年以后,当我站在权力的顶端,我的政敌们依然轻而易举地拿我这件少年时的糗事大做文章,对我进行猛烈抨击。更有好事者以我的旧事写了一篇极其畅销的艳情小说,主人公以我为原型,讲述了一个丫鬟垂涎少爷的美色,趁其洗澡不备,勾引其行那不道德之事,后又见异思迁,抛弃了少爷,嫁给了突厥贵公子,却又暗中和大理商人勾勾搭搭,最后客死异乡。那痴情少爷遭抛弃后浪子回头,发奋读书,高中状元,娶了公主,荣归故里,而那大理商人娶了一大堆女人,纵欲过度,暴死家中,那突厥贵公子因家道中落,终于领悟世间无常,出家当了和尚。 本书极具警世意义,描写大胆,其文学地位堪与《金瓶梅》相媲美,其文学影响与歌剧《卡门》不相上下,大力推动了当时的造纸行业、印刷行业、笔墨行业以及古典情色文艺复兴运动的诞生。 闹得沸沸扬扬的采花贼事件渐渐平息了下来。 这段时间里,宋明磊不停地让张德茂传信于我,叫我万万不可插手采花贼事件,怕我被误采了。 他实在多虑了,澡堂事件后原非白防我像防sars似的,我被禁足在西枫苑里的小屋里,他不准任何人接近我,甚至连碧莹也不让我见! 我托张德茂调查那白衣人,他回我说,紫栖山庄里的幽冥教徒和大理的细作各分一半势力,想要具体打听得费些时日,叫我不用担心。于飞燕已经班师回朝,而宋明磊也在赶回来的路上。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原非白欲祭奠他的母亲,而素辉吃坏了肚子,躺在床上直哼哼,谢三娘只得留在苑子里照看他,于是我终于被放出来喽。 一路上我兴奋地掀着布帘看外面的景色,回头一看,原非白一身素缟,面色清清冷冷,也不理我。 我心想这是他母亲的忌日,按理原侯爷也应该前来,可出乎意料的是,只有他一个人和两个亲随,加上我这个女色魔丫头。 赶车的熊腰虎背,相貌堂堂,我见过他,他在采花贼抗暴行动中出过力,是原非白的门客,好像叫韦虎。 我们行了许久,来到后山的一座孤坟前。我不敢相信,堂堂一品诰命夫人的坟竟是如此凄凉,甚至没有入原家祖坟。这莫非是谢夫人的衣冠冢? 上完香,我和韩修竹先生及韦虎站得远远的,他一个人坐在轮椅上,和他母亲聊天。 过了一会儿,我们走在下山的路上,忽地马车剧烈地摇晃,然后停了下来。韦虎在车外恭敬地说:“三爷,车子卡住了,不如请三爷到前面的茶铺歇歇,一会儿就好。” 我跳了下来,伸手想扶他下马车,没想到这小子一闪,不理我,扶着韦虎下来了。 啊呀,这小子怎么这么记仇呢? 我们要了一壶碧螺春,小二勤快地递上了几个破碗。韩先生认真地用银针探着,说道:“无碍,大家用吧。” 我因为出门时喝了一大壶水,不怎么渴,也就没动。韩先生这时候也不忘体察民情,认真问着那茶铺老板收支情况,而那老板见我们衣着不凡,就躬身殷勤答着。 这时走进来一个老者和一个年轻女子,像是祖孙俩。那老者拄着拐杖,鸡皮鹤发,双眼明亮。是我的错觉吗?老者一身灰袍,走路时却隐隐露出了鲜红的裤腰带。女子十七八岁的模样,长得颇为俊俏,双目灵动,娇声道:“爷爷,我渴了,咱们喝杯茶吧。” 他们坐在我们身旁的桌子,我看那女孩子的衣衫样子很新,不觉多看了几眼。 而那女子灵动的双眼却盯着原非白不放,“爷爷,那位公子好俊哪!” 我一听乐了,总算碰到个比我更大胆的。原非白依然冷着一张脸,很显然已经习惯了做偶像的感觉。老者怒斥了几句怎么这么没规矩之类的,女子嘟着嘴不做声。老者颤颤巍巍地过来要给我们赔不是,韩修竹急忙还礼,两厢又坐定。 这时又进来了两个五大三粗的军人,嚷嚷着要茶,看到那个俏丽的姑娘,二人不由得走过去,“哟,真想不到在这种破地方还有美人啊。” 另一个稍矮的却叫道:“别闹了,兄弟,这是原家的地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怡红楼的小翠可等着你哪。” 那个起了色心的却不听,走向那俏姑娘,“小娘子,叫什么名字?陪军爷我玩玩吧。” 俏姑娘叫了起来:“哪里来的王八蛋?爷爷,这人真讨厌。” 老者急忙拱手,“这位军爷,我孙女还小,不能伺候您,让我请您喝茶吧。” 军人却一甩老者,上前拉了那俏姑娘,摁在桌上就撕她的衣服。姑娘露出雪白的香肩,大声呼救,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因施暴的是军人,店主不敢出来管。我大惊,这光天化日之下还有王法吗? 我回头一看,原非白脸色不变,韩修竹也不作声,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韦虎过来,对那一幕同样漠然,道:“三爷,车好了,可以走了。” 我正要出声,韩修竹却一把拽住我要走,这时那老者过来,一把抱住韩修竹的腿,“求大爷救救我孙女吧。” 韩修竹不但不扶那老者,反而踢出一脚,“花大侠还是快起来说话吧。” 没想到那老者却灵活地跳开去,哈哈一笑,“轻风傲竹果然厉害,你是如何识破我的?” 韩修竹一笑,“阁下在清明时节却系着红腰带,怎不引人怀疑?江湖传言,‘蝴蝶飞至,玉郎常伴’。不知情者皆以为花蝴蝶及玉郎君乃是一对情人,却不知采花始祖常化作祖孙二人行事。阁下应是花蝴蝶,那边的玉郎君还是快停手吧。” 韩修竹说到‘江湖传言’时,那韦虎已飞掠过去急攻那两个化装的军人和玉郎君。那姑娘果然一纵身,露出平坦的男性胸部,飞离斗圈,来到老者身边,娇嗔道:“蝶儿,我就说韩修竹不好对付,你却还要试?” “玉儿,你有所不知,主上说了,若能对付韩修竹,我俩的赏金可加倍。只有收拾了韩修竹,我才能得到原非白。这样吧,原非白身边的那个丫头就给你吧。上次黄员外的闺女可是让你先尝鲜了,这回该我先尝鲜了吧。” 玉郎君噘着嘴,勉强点点头。 花蝴蝶上前摸了一下他的臀部,亲了一下他的嘴。 玉郎君用手指一点花蝴蝶的脑门,“死相,有人在这里,不要啦。” 我第一次看到同志采花贼当面你侬我侬,还在认真商量怎么掰弯原非白,所以还在震惊中。 原非白拦腰抱起我,飞身跃向马车,举鞭策马就走,留下韩修竹攻向玉郎君。 花蝴蝶飞身冲上来,淫笑着一掌击向原非白。原非白单掌迎击,被震下疾驰中的马车,连带拉着我摔下谷去…… 我晕晕乎乎地醒来,发现独自一人躺在一堆厚厚的松针上,四周是谷底密林,我浑身疼得像散了架,原非白却不知去向。 我慢慢爬起来,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话,是花蝴蝶的声音。 “心肝儿,我活了五十多年,从没见过像你这么美的人。你已中了我的独门迷香,一个时辰之内若没有人和你交合,你必爆体而死。莫怕,我会好好疼你,让你知道男人的好处。” 我一惊,原非白这么快就被俘了?我悄悄一伸头,只见原非白坐在那里,衣衫尽破,嘴角流血,满眼恨意,显是经过了一场恶斗。 花蝴蝶正一手颤颤地抚上了原非白的脸,一手伸向他的下身。我躲在暗处一阵作呕,我该怎么办?就这么冲上去救他,肯定一掌被花蝴蝶劈死,说不定他一高兴,把我先奸了…… 不出去,等搞完了原非白,如果他杀了原非白灭口,我也饿死在这谷中了。唉,如果他不杀原非白,我出去,原非白肯定会杀了我泄愤。真是流年不利啊,怎么最近老碰上这种事呢?怎么办呢?难道眼睁睁看着这大好尤物,不,这大好少年被这采花老贼肆意蹂躏吗? 以原非白的个性,如果不是被打伤或是被药物所迷,他必定情愿自尽也不会受这污辱,而且那老浑蛋会不会真得掰弯这天下第一美男呢? 胡思乱想间,我摸到怀中一个小瓶,是韩修竹给我的麻药,是原非白发病时用的。有了,横竖都是死,我决定冒险一试。我脱了外衣,只着亵衣和肚兜,又把亵衣领口拉到最大,将肚兜的绳解开,露出乳沟,将裤子撕了一个大口,然后放下头发,假装摔断了腿,一点一点爬出,尽可能娇嗲地叫道:“三爷,你在哪儿?三爷,奴家的胸口撞得好疼,快来帮我揉揉。” 果然,花蝴蝶站了起来,向我走来。 我假装害怕,却又媚眼如丝地仰头看他,“你、你、你莫要过来,三爷快救我。” 我故意露出不怎么深的乳沟来,心想如果有文胸,可能效果更好。 他的目光立时浑浊不堪,“小宝贝,你是从哪里出来的,可是想来救你家三爷?” 我假装害怕地理着衣服,却不着痕迹地将亵衣领口扯得更大,狠狠心,将雪白的大腿也露了出来,娇声道:“你是何人?要对我做什么?三爷快救我。” 果然,花蝴蝶眼中欲火更盛,向我走来,“原非白,你真是艳福不浅,身边竟有如此清纯又野性的骚货,难怪你对男色没有兴趣,定是日日欢歌,夜夜销魂。来,小宝贝,让爷替你暖暖身子。” 老浑蛋,咱们走着瞧!我继续假装害怕,朝逆风口挪着,“呀!三爷救我,我还是处女呢。” 这更激起了花蝴蝶的欲望,他猛地上前撕了我的亵衣,“原非白,你先看着我怎么要了你的丫头,再来搞定你。” 他扑来,抓住我的脚踝。我手一挥,将麻药喷向他的双眼、鼻口。他立刻大叫道:“臭婊子,死荡妇,想不到老子中了你的计。” 我跳起来,绕过他走向原非白,没想到他却抓住我的头发,疯狂地打我。 我抽出酬情,往前一送,正中他的胸口。他杀猪般地号叫出声,放开了我。我跌坐在地上,只见他在原地乱叫,血水不停地往外涌。 我坐在那里,根本动不了,直到他吐着鲜血在地上乱爬,摸到我的脚,我才吓得大哭起来,蹬掉他的手,连滚带爬地跑到原非白身边,抱着他的腿。我想我抱他的腿都抱出瘾来了。 过了一会儿,花蝴蝶不动了,我这才发现原非白没有挣扎,也没有骂我。我抬头,只见他的脸异常的红。 我忍住恐惧,拿了花蝴蝶衣物里的所有药瓶,统统放在原非白面前,问他:“三爷,您看哪瓶是解药啊?” 可惜,他没有说话,只是满面潮红地看着我。 想起花蝴蝶的话,我偷偷咽了一口唾沫。这可如何是好啊? 我是把所有的药给他灌下去,还是脱了衣服扑上去呢? 原非白吐了一口鲜血,昏了过去。我更害怕了。完了,莫非一代红颜祸男就这样被憋死了吗? 我探了他的鼻息,还好没死。我想了想,还是救人要紧,便脱了他的裤子。 天,肿得都不像话了,我开始用双手为他“治疗”。我不断告诉自己,我在抗牛奶,我在助人为乐,我在救人…… 原非白口中开始发出愉悦的呻吟。我别过头,忍住剧烈的心跳,不去看他迷离的眼睛,不去看我手中的动作。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累得双手酸疼,筋疲力尽。当我用丝绢擦干净他的下身,为他系上裤带,他慢慢睁开眼睛,看着我,目光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我尴尬地走过去,想扶他坐起来,“三爷,你还好吧……” 没想到这小子一挥左手,甩了我一巴掌,冷冷道:“滚开,别碰我。” 我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捡起一块石头,冲过去,把他砸得头破血流。他在那里哭着求我……唉,这只是我的幻想而已。 我抚着脸,心中惊怒交加,木然地走出去,站在山洞外,拼命吹着冷风,让自己冷静。 可恶!可恶的原非白,你以为我很愿意为你杀人,为你做这种事情吗? tmd我多无辜啊,我就应该让你被人采了,也免得受这闲气。 我跪在溪边洗手,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想起今日还是他母亲的祭日,又觉得他异常可怜。像原非白这样十七八岁、出身豪门的权二代绝世美少年,正是一出门就满头满脸地被少女们娇羞地扔着水果、花朵、丝帕等等定情物件的时候,可在这笑傲人生的时节,他却双腿残疾,而且偏偏在最伤心的日子遇到采花这种恶心事,还被一个姿色平庸的丫鬟夺去了宝贵的童贞! 过了一会儿,我冷静了些,忍着恐惧,取回了酬情,把花蝴蝶衣服里所有的东西都掏出来,然后把他的尸体拖到沼泽里,处理了血迹,以免他的同伙找到我们。 我采了些山果,走回洞中。原非白坐在那里发愣,我从没见过他如此孤独狼狈。我暗叹一声,离他远远的,用干净的丝帕包裹了山果,滚了过去,“三爷,先吃些果子充饥,我去拾些柴火取暖。” 花蝴蝶那厮身上最多的竟然是火折子,可恶,一定是晚上偷鸡摸狗用的。 我亮了个火折子,燃了柴火,山洞中亮了起来。对面的少年双目紧闭,脸如红霞。我注意到那裹着山果的丝帕没有动过。 不对,他好像有些不太对劲。我大着胆子走近了些,“少爷,你没事吧?” 他不作声,我这才醒悟,他双颊绯红是因为发着高烧,那是毒没解还是急怒攻心呢? 我只得用水给他擦遍全身,不断绞着丝绢,敷在他额头,他口中开始说胡话,俯下身,我才听见,他好像是不停地在叫“悠悠”。 悠悠是谁?莫不是他的心上人吧!真想不到这个冰冷得像寒铁一样的原非白,也会有心上人。我不由暗赞一声,他的心上人真勇敢。 我累了一天,浑身乏得一动也动不了了。入夜,本想睡得离原非白远一些,免得他一醒来又要发疯,对我动粗。可我实在不放心他,晚上潮气又重,两个人靠得近些也好,万一有贼人或是野兽来,我也可以拿他当一下挡箭牌。 当然最主要的是我也有逆反心理! 我倚在洞壁上,让原非白的头枕在我的“玉腿”上。大胆地弹了一下他的脑门,狞笑道:“你不是老以为我是女色魔吗?你不是不让我碰吗?我如今碰你了!你又能怎么样!” 一个时辰之后,整个山谷都陷入黑暗,唯有火光微微闪动,再怎么嘲笑毫无知觉的原非白也无法带给我得意和安全感。我胡乱地啃着山果,望着黑漆漆的夜,忧愁地想着韩修竹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来救我们。 清晨,我在鸟鸣声中迷迷糊糊地醒来。原非白还躺在我的腿上,我探了探他的额头,还好,退烧了。我轻轻将麻了的大腿抽出来,一瘸一拐地走到洞外。 小鸟婉转鸣叫,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射进我的眼中,我微微眯了一下眼。脚下溪水潺潺,曲折萦迂。溪边桃杏野花林立,花瓣青叶五彩斑斓,漂于溪水上,顺着那清澈见底的水流,恬静前行。 我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心情好了很多。我站直,做了一节伸展运动,然后就着溪水,漱漱口,洗了一把脸。一侧脸见颈子上有些灰,想是昨夜柴火的黑烟熏的。我回头,见原非白还在睡,索性脱了外衣,只着肚兜,用泉水擦了个身。 嗬,好凉的水。抬头只见一只鲜绿的小鸟停在对面探出的苇子上,转着小脑袋,好奇地看我,不时发出清脆的叫声。好可爱!我便吹着口哨和着它的叫声,它似乎对我更感兴趣了,啾啾叫着,我也啾啾和着。 玩得正欢,那小鸟忽然飞走了。我扭头一看,原来那个如玉似雪的少年不知何时醒了。他倚在洞壁上,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收了笑脸,赶紧穿上衣服,“三爷什么时候醒的?看人家洗漱,怎么也不出声?” 原非白平静地偏过头,“我一睁眼,你就光溜溜的,还来怪我。” 哦!还是我的错,怪我咯! 我暗自气恼,穿好衣服,走向他,在离他二米远的地方停下来,问道:“三爷昨夜烧了一晚上,可觉得好些了?” 他轻轻点头,“你且过来。” “三爷有何吩咐?”我警惕地站在那里,心想,过来干吗?再给你打右脸吗? 他瞥了我一眼,淡淡说道:“你莫不是要我在这里解手不成,还不快过来扶我?” 我“哦”了一声,慢慢走过去,抬起他的手,扶他站起来,没想到他突然反手扭过我的双手在背后,将我拉近,紧贴在他的身上。 我大惊失色,只见他的凤目闪着寒意,紧盯着我的眼,“下次若再让我看到你对别的男人那浪样儿,我就拧断你的手。” 他加了几分力气,我痛叫出声,忍住愤怒和眼泪,“我还不是为了救三爷!” 他眼中戾气加深,又加重了手上的力气。我的手快断了,眼泪再也忍不住,流出来,心中大骂原非白这个大浑蛋、大恶魔、大变态。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只好哽咽着点点头。 他松了我的手。我泪水涟涟地揉着酸痛的双手,推拒着他沾了几滴血的胸脯,可他却揽紧我的腰肢,没有放开我的意思。他的黑瞳深不可测,如魔鬼般阴狠。忽然,他的俊颜俯向我,我吓得扭过头,紧紧闭上了眼睛,只觉得他的气息吹在我的脸上,然后他的唇落在我的左颊、我的眼上。我一下子愣住了,他竟在吻去我的泪水。 我看向他,他却恢复了冷淡,扶着我慢慢走出山洞。 那一天,我稀里糊涂的,愈加觉得他是个怪人。 一般人,表达感激之情会拉着我的双手……如果他像原非白一样脚有问题,可以选择跪着或躺着,再拉着我的双手,涕泪交加地说道:“木槿,你受苦了,今生今世,感激不尽。”然后我们可以在鲜花丛中热烈亲吻,情定今生。 实际主义者也可以爽快地说:“钻石、珍珠、金子、银子,你随便挑,以后跟着哥倒a货,有哥一口稀的,就有你一口干的。” 可是只有原非白,哄我过去,还差点拧断我的双手。 如果昨天他被强暴了,他是不是还要打断我的腿? 想了许久,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世上只流传英雄救美人的佳话,却不流传美人救英雄的传闻。 因为英雄救了美人,美人会以身相许作为报答,然后英雄之名更盛;而美人救英雄,英雄很有可能恼羞成怒,扇美人一巴掌,或是把她的手拧断! 许久不见救兵,我开始上天入地觅食,摸了些鸟蛋,摘了些山果,又用酬情削了根树枝,绑着手帕做了渔网,捋起了破烂的裤管,在溪水中捕了一些小猫鱼,然后刮鱼鳞,挖肚肠,忙得不亦乐乎。然而,无论我到哪里,做什么,总觉得原非白的视线在跟着我。 午时,我又累又饿,毕恭毕敬地为原非白献上三条烤好的小鱼,然后离原非白远远的,再也顾不得形象,大嚼起来。味道真不错,要是有盐那肯定是人间美味了。 当我吃完第五条小鱼,我偷眼望去,原非白纤长的玉指正轻轻捏着乌黑的树枝,不紧不慢地轻咬第二条烤鱼。他长长的睫毛如香扇半卷,轻掩明眸,好像是前世我家里养的名种波斯白猫,正在秀秀气气地吃着猫粮。 哦,美人就是美人,落难到这地步,那吃相依然好看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哇!还一样不吐骨头。这个时代没有宠物化毛膏,不知道会不会不消化呀! 他忽地一抬浓密的睫毛,平静地看着我,“怎么了?” 我结结巴巴地说道:“三爷一定吃不惯这种东西吧?” 没想到他却回我一个颠倒众生的笑,“无妨,在这荒山野地,我腿脚不便,有劳你做出这样的野味已是不易了。” 哇,这是自我进西枫苑以来,原非白头一次对我如此朗笑。我几乎要捧着脸,感动地尖叫了。好一个回眸一笑百媚生、体恤下人的主子! 那个要拧断我手的人是谁?我见鬼啦? 夜晚降临了,我多加了些柴火,好抵御夜晚的潮气。然后,又弄了些干草,给原非白和我分别做了一个厚厚大大的床垫。 我在他对面,隔着火选了个地方,正要倒头睡下,原非白对我说:“木槿,过来睡吧,下风口容易着凉。” 我一想也是,哪怕千千万万个花木槿倒下了,一个原非白也站不起来,所以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我便点头收拾了一下,到他那一头。隔着他一步之遥,正要睡下,他却伸长猿臂,将我拉过来。我吓得不停挣扎,心想:完了,又中了他的奸计,他又要打我了。我抱着头,毛着腰,做好防御工作,没想到,许久没有动作,只听他叹了一口气。 我谨慎地抬起头,他眼中闪过一丝怒气,将我抱在怀中,拉好外衣,在我耳边轻轻道:“你莫要怕我,木槿,只要你莫再忤逆我,我是不会伤害你的。” 我进紫栖山庄六年来,可能以往他对我讲的所有话都加起来,也不及今天对我说的话多。 我抬起头,望进他漆黑如夜空的双瞳,怀疑地“哦”了一声,稍稍离他远一些,转过身背着他,怀中紧紧抱着酬情,闭上了眼。我的身体疲惫万分,精神上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我心想,千怪万怪,只怪果尔仁那时着了韩修竹的道,不然,此刻我也可以像碧莹一样,吃好穿好,闲着没事干给原非珏绣肚兜。哪会被人笑作女色魔,随这个冷酷的恶魔跌落山谷,受尽虐待,过着野人的生活。 我想起原非珏,脑海中出现了樱花林中红发少年那脉脉含情的眼神,心中不由一甜,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 第8章 八宝酱鸭、红烧狮子头、油焖肘子、水晶蹄髈……油泼辣子越浓越好,雪碧可乐要打包。我坐在馆陶居,于飞燕不停给我夹菜,原非珏给我倒可乐,碧莹给我上菜。我的口水直流,正要大快朵颐,忽地迎面来了一个乞丐,抢了我手中的蹄髈。我大怒,一把揪住他,“浑蛋,你敢抢我的东西?” 那乞丐一回头,竟然是俞长安…… 我惊醒过来,浑身湿淋淋的,连嘴边也湿了。好奇怪的梦,除了结局,真得是非常美好,连口水都流这么多……还把枕头全弄湿了,我舒了口气,换个舒服姿势打算继续睡,暗想这枕头真舒服……!枕头? 我慢半拍地发现我居然张大了嘴反扑在原非白的胸口,口水全流在他的前襟上,而他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他静静地问道:“长安是谁?” 我的脸红了,擦着口水一跃而起,“回三爷,长安就是西安的别称,我去给三爷弄吃的。” 我一溜烟来到溪边,拼命往脸上泼水,心中不断问自己:为什么我会梦见俞长安?更要命的是我怎么会睡到原非白那恶魔的怀里,还把口水全流到他身上? 天空下起了绵绵春雨,我把山洞口用大芭蕉叶遮着,只露出天空一角。 原非白在洞里盘膝练功,我只好无聊地望着那一角灰暗的天空,想着救兵什么时候到呢?难道要和这个阴阳怪气的原非白在这一辈子? 我打了一个哆嗦。前世经常看的影视情节,就是原本是一对仇人的男女无意间流落到荒岛上,不但没有相互残杀,反倒成了情侣,还生了一大堆孩子。那我和原非白要在这山洞有了孩子,我得大着肚子上天入地找吃的,而且生了孩子,还肯定得是我带,那我岂不要累死? 一个蓬头垢面的美丽少女背后背着两个婴儿,肚子高高隆起,手里还不停哄着一个婴儿。对面坐着胡子拉碴的原非白,对着少女猛甩着鞭子,恶狠狠道:快去给我找吃的。可怜的少女孕妇委屈而艰难地坐起来,悲凄地捂着嘴:“是,三爷。”原非白又狠狠甩了一鞭,对她淫笑着:“不准偷懒,你快去快回,我还要和你再生一个孩子。”她恐惧地盯着原非白,悲淒地捂着嘴:是,三爷。 啊?我在胡思乱想什么呢?我甩甩脑袋,又愁眉苦脸地想着怎么样给外界通风报信。 一阵悠扬的山歌若有似无地传来,原非白的双目一下子睁开,精光毕现,我也精神一振,正要出去,原非白叫住我道:“小心有诈。” 我点点头,把自制的鱼叉递给原非白防身,然后穿过芭蕉叶,遮好洞口,钻入蒙蒙春雨中,往那歌声方向悄悄迎去。 离得越近,歌词听得越清楚。我听过这首曲子,好像叫什么《尘世上灭不了人想人》,以前宋明磊和于飞燕闲来无事,向当地的少年学来唱给我听过。 莜花开花结穗穗,连心隔水想妹妹。 想你想得着了慌,耕地扛上河捞床。 淹死在河里笑死在河处,谁知道我心里想妹妹。 昌花泉子长流水,打盹瞌睡梦见你。 你在家里我在外,各样心病都叫咱二人害。 满天星星没月亮,害下心病都一样。 妹妹你夜里细想想,燕子楼东人留碧。 我细细听那歌声,最后一句竟是“燕子楼东人留碧”。我一喜,小五义的人定在附近了。我站在坡上,隐在树丛中,走调地高声和着: 金盏盏开花金朵朵,连心隔水想哥哥。 玉茭茭开花一圪抓抓毛,想哥哥想得耳朵挠。 走着思慕坐着想,人多人少没有一阵儿忘。 灶火不快添上炭,想哥哥想得干撩乱。 远照高山青蓝雾,这几天才把我难住。 单辕牛车强上坡,提心吊胆苦死我。 哥哥你夜里细想想,木槿花西月锦绣。 果然,那歌声停了一会儿,然后向我这个方向更欢快地传来。我一遍又一遍唱着,那歌声近了,正当我欢天喜地时,忽地一阵打斗之声从山洞处传来。我跺跺脚,恨恨地赶回去。 我来到山洞口,只见一个着鲜绿绸子鱼尾罗窄袖衫子的阴柔男子和坐着的原非白在过招,短剑飞舞,挪来腾去,衣摆翻飞,鲜艳得就像昨天那只小绿鸟,正是那玉郎君。 我暗自叫苦不迭,怎么都快获救了,又杀出这小子来? 玉郎君咯咯媚笑着,“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我寻了好几日,总算让我寻到了你。心肝儿,俗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玉儿我现在倒像是隔了一世没见你似的,想你想得我的心都碎了。”他叹了一口气,像女子一般幽幽道:“我断不会怪你杀了花蝴蝶那老货,他那么逼你,原是不对的,我也恨他强占我。”他沉默了一会儿,忽地一笑,“心肝儿,我绝不会像花蝴蝶那样逼你,只要你别再离开玉儿就是了。” 嗯,这个小受很爱原非白,我可以从他看原非白那痴迷而深情的眼神中看出。不过,这么禁锢着原非白的自由也还算逼啊。 我该怎么办呢?必须拖延时间才好,怎么办?有了! 我藏好酬情,大大方方走了进去,看到玉郎君假装一惊,然后指着原非白慢慢地大声骂道:“原非白,你这个没良心的,我才出去一会儿,你就勾三搭四起来。你忘了你要奴的身体的时候曾说过,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今生今世不离不弃,可是现在却喜新厌旧,始乱终弃。苍天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我陶醉在自编自导自演的苦情戏中,双腿跪地,一手西子捧心,一手无力地伸向苍天。我满脸悲戚,心里一边念着救兵救兵快快来,一边苦心钻研着接下来的台词。 原非白忽地一挑眉,哦了一声,冒出一句,“我始乱终弃?那你和原非珏在后山的樱花林里卿卿我我又算什么?” 我去! 我的抽泣猛地呛在那里,剧烈地咳嗽起来。我捶了捶胸,好容易平了喘,错愕地瞪他,他却平静无波地盯着我。 原来你也是个戏精啊!可你这么半真半假地来一句,是充分入戏地帮我呢,还是故意要拆我的台呢? 我张了张口,我该说些什么?还有他怎么知道我和原非珏的事? 我慢慢爬起来,竟然不自觉地有些结结巴巴,“那、那个……” “那个什么?还有你昨儿晚上在我怀里死去活来地叫着长安的名字,那长安又是谁?”他的嘴角带着一丝冷笑,睨着我,活脱脱一个捉奸在床,激愤的大丈夫模样。 那一直在我和原非白之间脑袋转来转去的玉郎君,竟然也认真地问了一句:“对啊,长安是谁?” 于是,血讨负心汉变成了严审潘金莲。 玉郎君激动地对我伸着兰花手指,“你这个长相丑陋的恶妇,须知踏雪、绯玉二位公子是多么尊贵的人物,你怎么可以如此玩弄二人于股掌之上,还要寻花问柳,贪欢寻新……” 他在那里说得如此义正词严,完全忘了自己是干哪一行的,好像不杀我不足以平民愤似的。他一探手当胸向我劈来,原非白轻弹手指,玉郎君痛叫着收回了手。 我定睛一看,那暗器竟是小猫鱼的骨头,怪不得以前每次吃完小鱼,我这边总是一大堆骨头,可是原非白那儿只有一点。 那时我就纳闷这美人怎么处处跟人不一样呢,连吃鱼也跟波斯猫似的,不吐骨头。其实他是偷偷留着,那他是防着我还是防患于未然? 心中带着一丝受伤,我逃回原非白身边。原非白连连发着鱼骨,玉郎君退至洞边,用一根大木头挡住鱼骨,回身欺来,一把甩我出去。他出手如电,连点原非白五处大穴,当胸抓起原非白,有些痛心地说道:“我如此护你,你却这样害我,你、你当真如此无情?” 原非白毫无惧色,坦然道:“原某非龙阳之辈,实在不能报答玉郎君之深情厚意。” 玉郎君心碎地看着他,咬牙切齿地一指我,“莫非你是为了这个下贱庸俗的女子?” 彼时,我被撞得头昏脑涨,拼命揉着脑袋,怎么又扯上我了? 我看向原非白,只见他嘲笑地瞥了玉郎君一眼,然后漂亮的眼睛看向我,对我微微一笑,说道:“不错,原某今生非她不娶。” 我的脑子轰一下子充血了,明明知道他是在激怒玉郎君,将重心转移到我身上,可是心中还是有了异样的感觉,无法控制地痴痴看着他那绝世笑容。连玉郎君放下了原非白,满心怒意地向我走来,我都毫无知觉。 原非白连唤数声:“木槿,快逃。” 我这才回过神来,可惜玉郎君已站在我的跟前,五官扭曲地看着我。 噢!红颜祸水就是红颜祸水啊,我的小命就这样被你给祸没了。玉郎君狠狠打了我一耳光,踢了我肚子一脚,我狂吐鲜血,痛苦地蜷着身子,偷眼看着原非白,他波光潋滟的眼中出现了一丝不忍。 玉郎君一脚踢来,正中我的心口。 我吐着血,猛地紧紧抱着玉郎君的脚,然后摸到酬情,刺入他的腿肚子。他痛叫出声,我却无力再握紧酬情拔出来,只能看着他从小腿里拔出酬情,向我刺来。我平静地闭上了眼,耳边传来原非白的叫声和兵刃相交之声。 一瞬间,我又回到了那芬芳嫣红的樱花林,我和原非珏在那里捧着诗册,慢慢念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红发少年抬起头来,对我灿烂一笑,深情地唤着:“木槿。” 然而,他的脸忽地化作原非白的面容,我努力睁开眼,原非白颤抖着手抚在我的脸上,正抹去我嘴角的血迹。他的玉颜在我的上方,眼神焦急万分。 远处两个人影在激斗,而我陷入了深深的黑暗。 “木丫头,木丫头,快起来了,天都快亮了。” 素辉雄鸭子似的变声期嗓子把我从梦乡中唤醒,我稀里糊涂地睁开眼。咦?又是鸡鸣时分了吗?真讨厌! 我慢吞吞地爬起来,慢吞吞地进了厕间,慢吞吞地穿衣服,慢吞吞地…… 素辉终于看不下去了,飞快地帮我套上衣服,泼了几下水算洗了个脸,他一边埋怨着,一边像拖着根白菜一样扯着我冲进练武场。 点将台前一只绝代波斯猫,不,绝代美少年,一身如雪地坐在轮椅上,目光冰冷而沉静地瞥了我一眼,“你又来晚了,木槿,今儿个多练两个时辰。” 我彻底吓醒了,“三爷早,韩先生早。” 原非白旁边的美髯公很有礼貌地向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自上次落难获救后,我和原非白回到西枫苑已有两个月了吧。那时我昏迷了许久,一个自称是“南人”的侠士救了我们,并放信号通知韩修竹。后来我才知道,那侠士竟是张德茂易容的,我开始怀疑此人不但是优秀的民族歌手,还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我便问他在江湖上可有名号,他笑说,他在江湖上的朋友称他作千面手。原来如此,那张德茂那张脸也是易容的吧?我再问他,他但笑不语。 我被救回来时断了三根肋骨,据赵孟林回忆说,第二根断骨差一点刺破我的肺部。当时情况十分危急,所以连妙手医圣也是险险地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不过,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我能下地的第一天,原非白和颜悦色地来看我,微笑着说给我听他所谓的报恩改造计划,其实很像报仇计划的,他要求我学武。 我想那时我的脸色一定越来越难看,因为我天生就讨厌暴力,追求不战而屈人之兵。再说女子去练武了,那要男人做什么? 可惜,在西枫苑,他是老大啊,从此我得鸡鸣时分起床。素辉自然不愿意我来霸占他的少爷,一开始每每都在练功时来找碴。我练完马步,往往腿抖得像迈克尔·杰克逊跳舞,他还会来偷点我的穴道,要么从后面偷袭我。 不幸被原非白发现了,他勃然大怒,我第一次看到原非白对素辉发这么大的火。韩先生和扑在地上呈狗啃屎状态的我都惊呆了。谢三娘自然将他暴打一顿,他对我大声哭泣,非常不情愿地意识到了,在原非白的心目中,我已经无可挽回地成了西枫苑的一分子。 而在原非白对素辉的怒斥中,我终于明白原非白要我练武的原因了。原来我的旧伤落下了病根,以后每逢季节交替,或阴雨天气,肋下必会疼痛难忍。赵孟林嘱咐我一定要强身健体,且时时保持心平气和,情绪不可激动,不然,很有可能引发旧伤,英年早逝。 红颜薄命啊!我先是呆愣异常,然后苦笑连连。 已是初夏了,虽不见得寒冷,可起得这么早,肠胃依然有些不适。我和素辉蹲着马步,心中却思念着很久没见的碧莹和原非珏。 听说我和原非白失踪那几天,他也跟着果尔仁和韩修竹寻了好几趟,却一无所获,急得差点吐血。我养伤那一阵子,原非白倒经常放碧莹进苑子来看我,有时谢三娘顾不得我,还让她住下好照应我。 原非珏来闹过好几次,原非白估计还记着原非珏帮采花贼整他那事,尽管他使了所有的计策,软硬兼施,叫骂阵前,原非白也不理他,他只好伤心地走了。 他偷偷托碧莹给我送来些好玩的珠宝玉饰、灵药圣丸,还有他自己抄写在绢帕上的一首词,歪歪扭扭的,勉强认得出来是那首《青玉案》。遗憾的是都被原非白发现了,当场阴着脸用内功化为灰烬,吓得碧莹差点旧病复发。后来我的伤好转了,无论我怎么央求,他也不让碧莹进西枫苑了。 我刚醒过来那几天,一睁眼总见原非白在旁边满心焦急地看着我。他眼圈黑黑的,还在床前笨笨地喂过我几次药,严重烫伤了我的舌头。我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那还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是望着他流眼泪。我心说:你绝对是为了折磨我才生在这世上的。可他却以为我是伤口发作了,痛心地唤着赵孟林。 赵孟林自然一下子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碍于原非白的面子,也就干笑几声,安慰了他几句,然后偷偷开了个治烫伤的方子给韩先生。 原非白拉着我的手,难受地替我抹眼泪,像哄小娃娃一样说道:“木槿,别哭,再忍忍,素辉这就去煎药,我再喂你喝啊,喝了就不疼了啊!” 知情的众人个个都瞪大了眼睛同情地看着我,我的泪流得更凶了。 可能是相处久了,我慢慢也不再那么怕他了。刚练武那阵子,我有时跟他胡搅蛮缠,总是练着练着不是跳芭蕾舞就变成了嘻哈舞。 于是,这个变态原非白,一生气就冷冷地道:“若要出这个苑子,除非你能打败素辉。” 唉,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碧莹和非珏啊。我叹着气,一侧头,原非白的俊脸就放大在我眼前,他正拿着钢鞭坐在我的旁边。我吓了一跳。 他用钢鞭把我的手举高些,淡淡道:“你又走神了。” “三爷,今儿下午兵部王侍郎家的宝婵小姐来拜访您,我能抽空去瞧瞧碧莹吗?”我探过头,讨好地问着原非白。不知道他在闹什么,现在就连韩先生同意了,他都不让我出这个苑子,真过分! “你去瞧了她,莫非就能让你的武功突飞猛进,打败素辉了吗?”他懒洋洋地道。 “我听说碧莹最近身体不大好,怕她旧病复发,所以想去瞧瞧。”我小心翼翼地答道,偷看他的脸色,果然深不可测啊。 他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犀利,“你是去瞧她,还是去看她的主子?” 神童就是神童,一下子就猜到我的心思了,不过我是坚决不会承认的。 于是,我高傲地仰头,表示了我高度的革命忠诚,“那哪能啊,我是三爷的丫头,忠仆不事二主,自然不会再去见这个苑子以外的主子。”停了一下,我又沉痛地道:“只是碧莹是我的三姐,木槿要尽仆人之忠,亦要尽小五义手足之义啊。” 这一忠孝自古不能两全的千古难题就这样扔给他了,当初我在床上就用过这招,成功地见到了碧莹。 原非白看着我的目光阴晴不定。 我壮着胆子,用极其无辜的纯情目光迎向他。 最后,他叹了一口气,“你的伤还没大好,不宜去北边偏僻之地,明儿个还是让素辉去请莹姑娘,让赵孟林先生给你和她都把个脉,顺便陪你玩一会儿吧!” 我高声欢呼,欢快地跳跃起来,又想起还在练功,别惹他不开心,就蹲回马步,对他甜甜一笑,喜滋滋地道:“三爷真是天下最好的人。” 他嘴角微弯,算是给了我一个笑容,看着我的目光也柔和了很多。韩修竹冲我们投来诧异的目光。素辉同学一开始也很高兴,毕竟又能见到他的梦中情人碧莹了,过了一会儿却又苦着脸喃喃说道:“三爷又让我去突厥人的地方啊。” 自从回来以后,原非白完全让我照料他的饮食起居,谢三娘也开始腾出空来督促素辉的功课。我伺候完原非白用过早饭,他和韩修竹去见幕僚,我想编一篇新的傅立叶文,让碧莹带给原非珏。 写些什么呢?碧莹上次来说,在我失踪那阵,原非珏天天抱着那本《花西诗集》,以泪洗面,反复念着:“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不巧让果尔仁给听到了,不悦地称其为忧词败曲,丧气之调,差点给没收了。 那这回我就写些有深度的、能振奋人心的诗词吧,该写什么呢,岳飞的《满江红》吗?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不行,估计果尔仁看了立刻就会杀了我,还是换一首吧! 写着写着已到了午时,谢三娘传话来说王侍郎府里的大小姐来了,三爷让我好生歇着,不用过去伺候了。我应了一声,这才发现鹅毛笔用坏了。 我决定去问友好的鸟类借一根羽毛。我来到鸽子棚,想找根散落的羽毛,结果这群友好的信鸽淋了我满头满脸的屎。我逃出来,擦干净脸,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我是动物保护主义者,不要紧的。梅园里放养的仙鹤在姿态高雅地散步,我偷偷绕过去想拔一根仙鹤毛,不想这些仙鹤好像是训练好的,一只曲项向天打了一个鸣,另外六只便一起合击我,让我再一次领教了梅花七星阵的厉害。 我恼了,连自己人也不认识了,好歹我还喂过你们呢,竟如此忘恩负义。我用我学过的几招花拳绣腿,正与仙鹤激烈地搏斗中,忽然一声清啸传来,七只仙鹤一下全飞开了。 我满头包地站起来,只见眼前立着一赤一白两匹骏马。白马上坐着我们家的波斯猫主子原非白,枣红马上坐着一个粉衣美女。那美女美则美矣,只是眉目间透着浓重的杀气。她马后面跟着个身穿绿袄的俏丫头,一脸刁蛮且鄙夷地看着我。正是王宝婵和贴身丫头绿萼。 素辉忍笑忍得脸都抽筋了,而原非白似笑非笑地从马上俯视我,“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讨厌!干吗在我的仇人面前说我呢。我揉着脑袋,“回三爷,我只是想问仙鹤借根羽毛罢了,谁知它们这么小气呢?” 原非白无奈地摇摇头,策马和王小姐经过我身边,扬长而去。我望过去,王小姐柔情万种地对原非白笑着,原非白保持着他不冷不热的笑容。她掏出一块锦帕,含情脉脉地替他拭着额头,原非白居然握着她的手放了下来,她趁机反握着原非白的手,就是不放,还一边对他说着什么…… 我暗暗冷笑。摸吧,你就摸吧,小心一出门就被采花贼砍死,一下车就被少女fans团泼硫酸…… 原非白也真奇了,可能为了向世人证明,尤其是向断袖们证明,他不是一个gay,又抑或是突然间意识到这世上还有很多叫作“女人”的东西,自回到西枫苑不多久,他开始和各种各样的女性交往,有达官显贵的千金小姐,有江湖闻名的女侠,还有酒国名花、红尘名妓等等。 今天是赵小姐,明天是王千金,那些女孩都是忐忑不安地来,痴痴迷迷地走,连西安醉仙楼的头牌小醉仙也曾来过西枫苑。可惜那时我正好在床上静养,只听到阵阵娇笑和琴音传来。老实说,论琴艺,我还是觉得碧莹的更高些。 在这些千金小姐中,我最最讨厌的就是这个兵部侍郎王年参的女儿王宝婵,也就是这个正无礼地瞪着我的女孩。 我们的梁子是这么结下的。我久病初愈那一天,小醉仙叫丫头媚儿来送诗帕,说是要原公子一个回复。我收了正要送进去,彼时王宝婵主仆正好来拜访原非白,绿萼正站在王宝婵的轿子旁,便猛地过来,一把抢了我手中的帕子,送给王宝婵看,还对媚儿骂着什么下作的小娼妇,敢到官邸来勾引世家公子。 那媚儿是勾栏出身,倒也不惧官府千金,当场吵起来了,一定要回那帕子,两人就这么打起来了。绿萼是将军府上的丫头,习过几年武,直把媚儿打得披头散发、鼻青脸肿的,坐在地上直哭。王宝婵却在轿子里怎么也不出声,想是要给小醉仙一个下马威。 我看不下去了,就把她迎进来上药,绿萼却打上瘾了,说是不打死这个小贱人不解气。我好生劝着,绿萼却口出狂言,“哟,木姐姐这么护着这小骚货,莫不是也从勾栏里出来的?怪不得这西枫苑里就你这么个使唤丫头啊,敢情是功夫好啊。” 啊呀!这女孩,这么小年龄嘴巴就这么毒,这还了得?我也就不客气了,甜甜一笑,“绿萼妹妹真会开玩笑啊。我功夫再好,又怎及得上妹妹啊。我家少爷一直在我面前提,不见绿萼,想得紧,一看绿萼,就有精神,怪不得王小姐收着您,将来好一块伺候我家少爷啊!” 绿萼一听,脸一下子红了,急急回头看向王宝婵的官轿,又结结巴巴地说:“你莫要胡说,我才不似那窑子里出来的妖精,一天到晚就知道勾引男人……” 呵呵,中计了。我故作惊讶,“啊?绿萼姐姐上次来送鸡心饼时,可是在三爷屋里待了很久啊。后来三爷还作了一首词呢,什么绿萼佳人,数枝清影横户牖。玉肌清瘦,凤帐轻摇红影。无限狂心乘酒兴。犹自怨邻鸡,道春宵不永,断肠回首,只有香盈袖。” 这是原非白新作的一首词。那《绿萼词》只是有天他对着西枫苑的绿美人蕉即兴所赋,结果流传甚广,我故意将后半段全改了。绿萼估计也大体明白了词中含意,脸一下子红了,可眼中又狂喜莫名。嘿,没想到她还真想要做陪房丫鬟。 一直沉默的王宝婵终于下了轿子,喝退了绿萼,对我浅笑道:“真没想到姑娘如此伶牙俐齿,难怪三公子对姑娘青眼有加了。自古以来风流灵巧惹人厌,望姑娘好自为之。” 她对我一瞥,满含警告意味,然后将帕子交给绿萼,在她耳边说了几个字,便回了轿子。绿萼走时,朝媚儿摔回帕子和一锭银子,“臭不要脸的,这银子给你瞧伤用,这可比你脱裤子挣的要干净多了。” 我扶起大哭的媚儿,“乖,不哭,把这银子给路边的叫花子好了。姐姐一定替你把帕子给三爷啊。来,跟姐姐进去上药。” 过了几天,小醉仙叫龟奴送来了一盒上好的胭脂,算是谢礼。在原非白的同意下,我收下了这友谊的象征。以后小醉仙来拜访原非白,媚儿就会亲亲热热地来找我玩,倒也算交了个朋友。 可惜传到王宝婵的耳朵里,变成了小醉仙用一盒胭脂收服了我,同她一起蛊惑原非白,于是我与王宝婵主仆结成友谊的可能性成了零。 “别瞧了,小心眼珠子都抠出来了。”绿萼在旁边忽然恶毒地说道,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哼,”我云淡风轻地一笑,“瞧妹妹说的,我是最不愁瞧爷了,天天见得都烦了,倒是妹妹多瞧瞧,过了这一回,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着呢。可别一个人在闺房里想得发慌!” 绿萼的脸又红了,这丫头一定是想原非白想得发狂了。她恨恨道:“你别得意,等我家小姐进了门,有你好看的。” 她家主子进了门,自然她也成了原非白的丫头。所谓同行相争,分外眼红。若是成了侍妾,她们主仆二人美艳多情,又心狠手辣的,那我的确境况堪忧啊。看来,我得认真想想跳槽的问题了。想来想去,只有跳槽到原非珏那里最称心如意了,不过口中还是要逞一下强的,“那又怎么样,就算你家小姐进了门,只有她来月信,或是有身孕时你才能和少爷圆房。再说了,新人不及旧人好,我家爷一直说只有木槿最贴他的心了,你就自求多福吧。” 她的脸气得像烟囱里出来的。我哈哈一笑,高昂着头从她身边经过。她猛地一伸脚,将我绊倒了。 啊呀,你敢在我的地盘向我挑衅?我向她扑去,两个人打了起来。我自然不是她的对手,一会儿就大声痛叫着被踢倒在地。我凄凄惨惨地爬着,躲着那小蹄子的拳脚。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果然原非白急得策马过来,一下子将我从地上拉起来,抱在怀中,顺便一甩鞭子,将绿萼逼退三步。 他冷着脸一手把我的脉,一边沉声问道:“旧伤可痛?” 我看王宝婵拉着一张脸过来了,心想:呵呵,不就是为了原非白吗?不如就气气她,让她进门时,逼原非白将我送给原非珏算了。 于是,我一反常态,反手拉着原非白的手,孱弱地躲进他的怀里,泪眼蒙眬地望着他,娇滴滴地对他说:“我的爷,可吓死奴了,奴还以为这一生再也见不到您啦。” 嗯,原非白身上的熏香还真是好闻,比古龙水都好闻,怪不得这么多女人想扑进他的怀抱。 原非白有那么一刹那的失神,不过很快就若有所悟地看着我,估计识破我的小把戏了。他嘴角一勾,眉头一挑,“放心吧,我保证你这一辈子天天看见我,想逃也逃不了。” 什么意思啊?你这人怎么这样拆台啊?我回瞪他时,他已换上一张酷脸了,把我递给素辉,让他送我离开这女人的战场。我回首看去,绿萼跪在地上哭个不停,王宝婵在那里训斥着。原非白也不说话,玉树临风地坐在马上,目光追随着我,嘴角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我回到自己的屋里,对着铜镜,放下头发,自己上药。嗬,绿萼这女人练过鸡爪功吗,把我的嘴唇都抓破了! 明天碧莹看了又要眼泪汪汪了,不如用那小醉仙的胭脂试试,看是不是遮得住吧。旋即,我调着胭脂,涂了上去,还真管用。 媚儿说这是小醉仙亲自去老字号镜月堂挑的,且是镜月堂的绝版存货,仅此一色。她果然是个场面上的人物,没见过我的人,只听媚儿的描述,却已知道什么样的颜色适合我。 这颜色淡雅适中,衬得我的肤色愈加白嫩,又添了几分媚态。 前世的我长得什么样,我已经差不多全忘了。这几年忙着照顾碧莹,念着锦绣,想起前尘往事又觉得荒谬,人生在世不过一具臭皮囊罢了,所以也从不曾认真地照过镜子。如今看着镜中的我,这张脸熟悉又陌生,长发如乌玉墨缎,及至腰间,朱唇红润,肤如白雪,虽不是绝世芳华,那双眸亦是不笑而含情…… 我捧着脸,痴痴看着。是啊,我几乎忘了我现在正处在一个女人最宝贵的年华啊! “你觉得如何?”忽地,耳边传来一个的声音,我这才惊觉镜中出现了另一张绝代容颜。不是那恼人的波斯猫,又是谁? “三、三爷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怎么也不出声啊?”我结结巴巴地放下手,这位仁兄为何老是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我身边。 他微微一笑,看着我说:“你自己看呆了,又来赖我。” 他指指椅子要我坐下,然后拿起梳妆台上的梳子,一手挽起我的一缕乌发,一手慢慢梳了起来。我大惊,正要回头,他平静地说道:“别动,一会子就好了。” 我不安地绞着双手,不停自镜中偷窥为我梳头的他。 他今天怎么了?为何兴致大好来玩我的头发呢? 一时间,两人在铜镜中相顾无言,唯有青丝万缕在他手中游走…… 他忽地打破了沉默,开口道:“你已过了及笄,为何脑后总挂个大辫子,不学学其他年轻女孩子,梳上流行的发髻呢?” 我对他轻轻一笑,说道:“回三爷,我成天上窜下跳的,梳得再好也给我弄散了,不如编个辫子,也好打理些呢。” 他平静地看了我一眼,又沉默地继续他手头的工作,不再说话。 他纤长的手灵活地穿过我的发,帮我绾起一个髻子,然后信手从他的头上拔下常年戴的那支东陵白玉簪,插上我的发,固定了下来。 我莫名地慌张了起来,“三爷,用我的簪子吧。这是谢夫人的遗物,奴婢不敢……” 他双手搭上我的双肩,成功地堵住了我的嘴。 他从镜中看着我,“我的母亲是秦夫人的陪房丫头,不懂诗书,如果不是生了我,秦夫人又难产去世,侯爷打仗受了重伤,要娶个新人冲冲喜,可能她一辈子也不会被扶正。”他静静地说着往事,“她虽生得美艳些,但心地仁慈善良,不懂口角之争,又时常自卑是丫头出身,所以总被其他姬妾欺侮。而侯爷早年忙着追名逐利、贪欢寻新,待过了母亲的新鲜劲儿,便不大进她的房了。小时候,我最常见到的是各房在母亲的门外叫骂。没有侯爷的庇护,她这个正房倒像个偏房,整日躲在屋里以泪洗面。” 他苦笑一声,继续说道:“直到我五岁那年写了一篇文章,让夫子赞叹不已,侯爷才意识到我这个儿子不太一样,我的母亲也绽开了笑容。我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见到她的笑容了,于是,我觉得若在侯爷和他的朋友面前写几篇文章、射几支箭、耍几套拳,便能让侯爷多去看看我母亲,让她多笑笑也不错,反正于我而言,这些也不是什么难事。”他轻笑一声。 不是什么难事……我倒! 真的是这样的吗,原非白同学?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你那时才五岁好吧? 只听他继续说道:“可惜好景不长,后来我被人设计摔下马来,母亲一急之下病故了。” 我心下恻然,转过身来,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 第一次,我慢慢探出手来,主动地握住了他的,不想他也反手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的心跳得厉害,头垂得更低。 两人沉默一阵,却听他忽地一笑,“第一次见到你,是六年前吧。我听到你为了救你妹妹胡诌的话,心想,好一个机智的丫头,若我母亲有你一半的口舌之利,也许就不会这么命苦了。” 我抬头,愣愣地望着他,“原来三爷一直知道我是谁呀!” 他轻轻一笑,并不答我的话,“后来你们小五义渐渐在这庄子里出了名,你二哥投到我门下,我万万没想到他求我的第一件事却是,要我好好照应你。” 啊?我纳闷了。这个宋明磊怎么叫原非白照应我而不是碧莹呢,我有什么好照应的? “那时我也腹诽甚多,他不去关怀那个病美人,紧着你这个活蹦乱跳的疯丫头做什么?”他看着我的眼,静静地表态。 太过分了。我气愤地瞪着他。我哪里是疯丫头了,我心理年龄比你大好多好不好? 而他却不以为意,笑着点了一下我的鼻子,道:“你还不疯吗?三更半夜,擅闯我沐浴的地方,扒光我的衣服,还自说自话地解了我的春药。” 哪有一个男人可以这样说出自己的糗事?我全身从脸开始一直红到脚底板,整个人都快燃烧成灰烬了。我语无伦次道:“那、那、那、那是为、为、为了逃命,为、为、为了救、救、救人……三爷,你、你、你不、不要乱讲,我、我、我的名、名声已经够、够臭的了。” 原非白朗笑出声,拉着我坐进他的怀中,一下一下抚摸着我的青丝,轻轻吟道:“云凝青丝玉脂冠,笑吟百媚入眉端。” 他忽地一手抬起我的下巴,狭长的凤目深深地注视着我,然后吻上我的唇。 我今天受的惊吓太多,愕然中我开启了我的唇,他的舌头趁机滑进我的口中。 我这一世的初吻啊,就这样被这个变态夺去了,不过我打赌,这也是他的初吻,因为其吻技实在有待提高。这也使我的心情莫名地大好起来,要命,我可别真成了女色魔了。 他结束了这个深吻,吃干净了我所有的胭脂,双颊染上了红晕,闭上眼睛,抵着我的额头,轻轻喘着气。 我凝视着他的脸,在心中再一次感叹,他真是俊美得没有天理了。 他忽地睁开眼,一本正经说道:“木槿,今晚到我房里来吧。” 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突突跳起来,这人怎么这样想起一出就是一出呢,而且把这档子事说得像是,木槿,今晚陪我一起吃顿饭吧。 原家的人怎么都这么不浪漫呢? 我的脸色刚刚恢复自然,这回肯定又成了猪肝色了。我只好结结巴巴道:“不、不、不行,不行,回、回、回三爷,我的月、月、月信来了,等下个月再、再、再说吧。” 要命啊,这样下去,我一定会变成一个真正的结巴! 真真没想到,一向以冷傲著称的原非白同学,故作诧异道:“我要你到我房里来,是因为素辉才刚和绿萼比武折了腿,今晚不能伺候我了,这和你的月信又有什么相干了?你倒说说,我要你到我房里来做什么?” 我的老脸一阵红,一阵白,然后再一阵红,一阵白…… 在我出手以前,他已极其愉悦地扯出一抹可恶的微笑,推着轮椅到门外去了。 我羞愤异常,拿起一堆东西往外扔,忽地发现桌子上多了一个大长盒。刚才回屋的时候还没有呢,是那个死变态原非白拿来的吧。 我恨恨地打开盒子,立刻愣在那里。那长长的锦盒里,黑丝绒上排列着三十几根色彩绚丽无比、大小不等的羽毛。 我刚刚就说了一句而已,他竟记住了。 我抚着那些光滑的羽毛,心中涌起一种无法言喻的情感。 结果那一夜,原非白不知为什么并没有让我去伺候,我却彻底失眠了。 第9章 第二日,和素辉练完武功,我挂着大大的熊猫眼,在中庭呆呆地修剪花草,一想起昨天原非白的那个吻,脸还会烧得厉害。 今早,我这个紫栖山庄有名的女色魔,在练功时头一次红着脸不敢看原非白,但最后还是忍不住,在和素辉对练时偷眼望去,没想到他却神态自若地和韩修竹聊天,一回头碰到我的视线,他便立刻露出一抹戏谑的笑。 噢,我多么希望他仍然能保持在闹采花贼以前的那种对我冷若冰霜的态度。为什么现在他老对我笑呢? 唉,他的笑容可恶归可恶,讨厌归讨厌,却依然如明月清辉般静静地洒向我的心间,让我在恼恨中无法移动目光,直到在呆愣中,素辉的右拳不客气地光临在我的左眼上,我痛叫着被打倒在地。 唉,果然,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啊。该怎么办呢?我满心满眼全是原非白那抹倾国倾城的笑,再这样下去,我快连我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嗯?是谁一直在叫布谷鸟、布谷鸟的?原来是素辉。他的青春痘脸凑在我面前,大声叫着:“木姑娘!” “干吗大呼小叫的?嫌打了我的眼睛还不够,还要折磨我的耳朵不成?”我揉着耳朵道。 “哼,不叫你,能醒吗你?”小屁孩指着我修剪的那棵石榴树,“你这是修剪护枝还是摧花撒气啊?你看看,好好的一株石榴,愣给你剪得像秃子似的。” 我定睛一看,还真是,心中愧疚难当。我讪讪道:“你、你不懂,这是我最新创作的艺术作品,回头等长出来了就好看了。” “切,别蒙我了。你今天一天就不对劲,一看三爷就两眼发直。三爷也是,我打小跟着三爷,还是头一遭看到他一整天都笑眯眯的呢。”小屁孩摇头晃脑地分析,看看四下无人,凑过他的青春痘脸说:“喂,说实话,你是不是得手了?” “什么得手了?”我红着脸,移向下一棵兰花。 素辉一把抢过我的剪子,阻止了我对花花草草的进一步毒害,目光灵动地看着我,“还装蒜!是不是三爷和你那个了?” 小屁孩!不好好读书,就知道想这些黄色的事情,尽管我平时也是想一点点的…… 于是,我两只手爬上他的青春痘生长园,把他的脸像做饼一样往两边拉,笑嘻嘻地说:“素辉同学,你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要一天到晚尽关心你的三爷和哪个女人相好……” 素辉叫着,从我手中逃出来,“你这个恶妇,我就不信三爷会舍了这么多美女,看上你这么个丑丫头。” 我心中一动,再次笑眯眯地走近素辉。他往后退了一大步,“你要干吗?我喊人啦!” “素辉,你可见过一个叫悠悠的姑娘?” “悠悠?”他迷惘地看着我,“从没听说过,更别说见过了。” “应该是三爷特别喜欢的一位女子吧。你再想想,在我进苑子以前,三爷可有经常往来的女子。” “你进苑子以前?你进苑子以前?”素辉喃喃地说,忽地一拍脑门,“对,是有一个女孩子,经常半夜里来咱们苑子的,和三爷关在赏心阁里弹琴画画,有时琴剑相和的,长个那个漂亮啊。不过她不叫悠悠,她……” “素辉!” 韩先生忽地闪进苑子,大声叫住了他。素辉立刻闭上了嘴。 韩修竹和颜悦色地对我说:“木姑娘,三爷叫我来传话给你和素辉,说是今儿三爷有贵客来访,所以给你们姐儿俩放个大假,上玉北斋找莹姑娘玩儿去吧。” 我和素辉欢呼一声,乐得屁颠屁颠的。我也把悠悠的事放在脑后,进屋子换了身新衣,收拾了一下头发。想了想,还是摘下原非白送我的那根白玉簪子,将宋明磊送的一支木槿花银簪插上。来到马车处,远远地就见韩修竹正严肃地跟“小青春痘”谈着什么,小青春痘则是一脸恐慌。 咦,又怎么了?我蹑手蹑脚地过去,想偷听他们说些什么,韩修竹却突然转过身来,把我唬了一大跳,“姑娘快去快回,莫要让三爷等急了。” 不愧是韩修竹,武功就是高得不可思议,我这猫步也听见啦,当然也可能是我的轻功太烂了。 我乖乖“哦”了一声,跳上马车,素辉便急急地赶车走了。 我看韩先生严肃的脸越来越远,回头问素辉发生了什么事,素辉却和韩修竹一样板着脸,不回答。无论我怎么软硬兼施、连哄带骗,他还是什么都不说,只冷冷道:“军令如山。” 小屁孩,有什么不能说的?把我的肚肠给痒得…… 哼,不说就不说! 来到久违的玉北斋,马上可以见到原非珏和碧莹的念头让我的心情大好起来。可惜,开门迎接我的只有越来越漂亮的碧莹和以阿米尔为首的十个少年,原来果尔仁和原非珏出去了。 难怪原非白肯放我来玉北斋呢,我就说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方了,原来他早就知道原非珏不在啊。 真郁闷!我的笑脸不可遏制地垮了下来。碧莹便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安慰我,说讲不定四爷马上就回来了,等一下就好了。我不想让她操心,也就强自笑着,一同看着宋明磊的飞鸽传书,聊着大哥、二哥的近况,讨论着小五义的正经大事。 就在原非白忙着对付采花贼那阵子,在大庭王朝内,原家和窦家的明争暗斗也开始了。窦家以窦丽华的哥哥窦英华为首,倚仗着太后和皇后在宫中的势力,拼命积聚钱财,终日弹劾原氏,离间君臣,结党营私,欲谋大逆。而原家手中则握有一大堆窦氏仗恃皇宠目无国法、贪污纳贿、草菅人命、欺压百姓的罪证。 熹宗的皇权被太皇太后架空,整日走鸡斗马,淫乐后宫,对于两党之争听之任之。 宋明磊的来信中还说,原非烟进宫的日子已被无限期搁浅,甚至连长公主及驸马忠显王原非清都被剥夺了出入宫禁的自由。 东突厥又犯境,于飞燕被调回河朔,而南诏则闪电出兵,攻占了鄂州城。 窦家南军拒不出兵,置黎民百姓于不顾,反而三番两次奏请熹宗颁旨,令原青江亲自出京迎战南诏。 永业二年,也就是今年四月,窦英华又以兵部左侍郎封依为对象,发起新一轮攻击。这一次,他的手段非常毒辣,竟然伪造了一份废黜熹宗的诏书,署上“封依”的大名,并大造原氏谋逆的谣言。封依的后台是侍郎任时峭,而任时峭又是原青江的得力助手。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窦英华此举的真正目标是不言而喻的。“图谋废立”是何等大逆不道之罪,今年六月封依已被投入大理寺,死于施酷刑的审讯中,而任时峭被贬为河南府尹。窦英华在这非常时刻,又再次奏请熹宗下旨,让原青江北调羽林精锐出战南诏,以期削弱原氏精锐。 这对原家来说是一个重大打击,原青江相当于失却一只右臂,当他得到消息后当场捶案大怒,吐了一口鲜血,扬言深恶窦氏,不诛其九族断不能快其意,于是原氏便想于近日逼宫。 我看罢,想了想,问道:“碧莹,觉得如何?” “木槿,你又来笑我,都这么多年了,我哪一次发过高论来着?大哥的意思是,若再按兵不动,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是不知木槿的意思。二哥和侯爷即日起程,要入西安城对付占领鄂州的南诏军,你和二哥得赶紧想办法才是。” 我想了一阵,掏出鹅毛笔,拟出当下应急之策。以宋明磊的机智,定会在我的计策上锦上添花,变成扭转乾坤的妙计。这就是我们小五义的秘密,所谓的“木策明计”: 其一,侯爷万万不可离京,一旦离京,原家这十年在京都的心血全部付诸东流。现在如果逼宫,名不正则言不顺,即便侥幸得胜,一则窦家南军实力仍保存在南越一带,不动分毫,东山再起太过容易,而且会给窦家纠集天下兵力围剿原家的理由。二则天下虽有乱象,但是没有大的天灾、叛乱,没到让人民不得不反的地步。于飞燕的精锐部队牵制在东突厥那里,如果攻下京都,东突厥和南军必成南北夹击之势,反扑京都,则原家必兵疲,且无百姓民意所支持。 其二,先稳住南诏,力主议和。素闻南诏王喜女色,请宋明磊多多挑选美姬,尽快送入南诏,所有南诏的其他要求皆可答应。 其三,厚待大儒,也就是利用原青江最看不上眼的那些整日夸夸其谈的书生。天下的舆论,实际上都是随着那么几支笔杆子走的。著书立说,传播原青江乃是千古忠臣,因势利导,终成气候,万不可让窦家人控制舆论,掌握天下悠悠之口者,便是握住决胜的关键。 其四,一定要离间熹宗与太皇太后和皇后的感情,要让熹宗感到窦氏在架空皇权,而原氏是真正支持皇帝的。必要的话,要用非常之法除去太皇太后,因为她是窦氏力量的源泉。只要把这个眼堵死了,再波澜壮阔的长河都会有干涸的一天。 其五,战略方向一定要变。仅仅掌握窦家鱼肉百姓的证据是不行的,是绝对不能让熹宗以得罪窦太皇太后为代价来站在原家一边的,要像窦家暗插原家心腹那致命一刀那样回敬。自古以来,让任何一个皇帝心惊肉跳的,除了“图谋废立”以外,还有一个便是“投敌卖国”。窦家南军与南诏极近,只有南军最适合打南诏,若能假造窦家南军与南诏谋夺天下,意欲让窦家取轩辕氏而代之,再让舆论散播,传到熹宗耳中,我打赌,他再怎么喜欢女人、促织、斗鸡、骏马,也会派人彻查窦家。只要皇帝有心,原家便可挟天子以令诸侯,狠狠整窦家了。即便他依然沉溺于窦丽华的美色,只要天下众心归于仁义之师,舆论导向原家军,便可以打着“诛窦氏,清君侧”的名号,名正言顺地逼宫,灭窦家,逼熹宗禅位,则大事可成。 我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篇,碧莹看得眼都直了,“木槿,你若是男儿身就好了,一定是诸葛再世,封王拜将易如反掌。” 我真心实意地摇摇头,“碧莹谬赞了,我们与原家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说实话,现在我的这些粗招实在是狗急跳墙之举,若能有些时间定要好好研究,重新部署一番,好能在保存原家实力的情况下,出其不意地击败窦家,方为上策。不过相信二哥定能滤其精华,想出对策的。” 碧莹点点头,唤了一声:“小忠。” 一只油光乌黑的小犬跑出来,颈间勒着一个银项圈,对碧莹汪汪叫了几声,然后亲热地打着转,吐着舌头舔她的脸。她示意它安静坐下,在它的项圈处摁动机关,放入我写的回信。小忠第一次见我,嗅了半天,做友好状地对我耷拉着舌头,摇着尾巴,但看我的眼神却异常防备。 这分明是一条训练有素的犬。碧莹告诉我,玉北斋与别处的不同,在于其一切日用品都派人自行从外面采买回来,是以张德茂难以接近,他便嘱她央求原非珏给她养只小狗玩。原非珏的日常生活现在全由碧莹照应,自然一口答应了。然后张德茂不知用什么法子,便将这条小犬经阿米尔的手送了进来,没有引起任何怀疑,于是它成了碧莹联系外界的方法。 我赞了这妙招半天,心中愈加觉得张德茂此人绝不简单。我们在碧莹的房里又聊了半天,日头略略西斜,小忠回来了,项圈内早已空无一物,只有一张信笺上画着小五义的标记,显见信是成功送出了。小忠向碧莹吐着舌头,哈哈地讨吃的,她便咯咯乐着喂它。 久久不见原非珏回来,我的心被失望和思念磨得隐痛不已。 碧莹同小忠闹着,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将她琥珀色的眼瞳照得分外清澈动人。我知道碧莹是美丽的,但却从来没见过她像现在这样无拘无束地笑,那种从心中映出的快乐,将她的美又淋漓尽致地散发出几分,好像沐浴在爱情雨露之下。 爱情雨露,这几个字蹿进我的脑海中,我的心不安了起来。放眼望去,只见碧莹正仰着脖子躲着小忠的舌头,雪白的颈项上隐约露出一点嫣红。 我笑着说:“别动,碧莹,你脖子那有个小虫子,我来帮你抓。” 趁她一愣的时候,我翻开她的衣领,果然是个红红的吻痕。 我坐回椅中,心中如打翻了无数的五味瓶。这个玉北斋里,人人都对碧莹恭敬有加,那敢对碧莹这样做的只有原非珏一个人了。碧莹是他的贴身丫头,又是这样一个温柔体贴的美人,在古代,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我忽然觉得她的笑很刺眼,却不敢质问,也问不出口,只是掏出给原非珏的《花西诗集(二)》摆在桌上,惨然道:“那我、我就先回去了。” 碧莹对我的脸色剧变显得很茫然,她无辜而伤感地看着我,“天色还早,木槿,再坐会儿吧。这园子里只有我一个女孩,我可想你了,咱们姐俩再聊聊好不好?” 可是我却如坐针毡,起身就走,背转身时,一滴眼泪还是滑落了下来。 我坐在马车里,偷偷落了半天泪,觉得实在憋闷,就和素辉一起坐在马车前头驾车。我空洞地看着快速向后移动的绿色,脑子里全是漫天的樱花雨和碧莹幸福的笑容,还有那吻痕…… 又是一阵难受,我索性闭上了眼睛。 “喂,别哭丧着脸了。”素辉忽然出声。 我一下子睁开眼。有这么明显吗?我正要反驳,他却接下去说:“反正你早晚都是三爷的人,就这样断了你对四爷的念头也是一件好事!”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冷冷道:“你在胡说什么?” 他叹了一口气,“我刚和阿米尔那小突厥毛子过招时,他跟我说现在四爷可宠莹姑娘了,不但对她百依百顺的,上哪儿都要带着她。今儿要不是四爷要去做件大事,一准儿莹姑娘也跟去了,咱们可谁也见不着。”他看看我的脸色,想了一会儿,又说:“再说了,莹姑娘本也长得美,现在我看是越来越标致。你再看她的吃穿用度,哪里还是个丫头该有的寸度?分明是个当家姨奶奶的样子!唉,木丫头,四爷是不错,娘亲是突厥女皇,为人实诚,可是那果尔仁哪里是善类?阿米尔说了,果尔仁他就是不喜欢你,嫌你太过奸猾。终有一天,果尔仁和四爷要回西域,他绝不会同意四爷带你回去,你和四爷终是无缘。我还是那句话,咱们都是三爷的人,这世上能容得下你我的也就是西枫苑了。我看得出来,三爷是真心喜欢你,我娘和韩先生也喜欢你,我呢,跟你相处久了,觉得你除了难看点,别的还凑合……喂,你别这么瞪我。好好,不说你难看,你长得好看,就比莹姑娘差一丁点而已。别难受了,木丫头,你的心就定下来吧,就跟着三爷吧!等三爷夺了天下,报了大仇,咱们少不了皇后、贵妃什么的,比去那劳什子西域可好多了……” 素辉唧唧呱呱地越说越多,我转头望向四周,心中无限凄凉。 我凄凉地再回头,玉北斋变成一个小点了,那里曾是我做梦都想去的地方,现在竟如此不堪回首。 我坐正身体,又抹了一把鼻涕眼泪。 素辉看着我,没有像平时那样又来笑话我一顿,反而像小大人似的叹了一口气,吟道:“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嗯?我抹着眼泪的手停了下来。这是李清照的《一剪梅》啊,我把它抄写在《花西诗集(一)》中,素辉怎么知道的? “你怎么知道这首《一剪梅》的?”我惊问。 “这又怎么了?前阵子闹采花贼,三爷出不得门,天天就在家呆呆地念这句话,我听得耳朵都出茧子了。” “三爷从哪里得来这首词的?” 素辉终于发现自己说错话了,看着我,支支吾吾了半天。 说实话,我并不奇怪原非白从宋明磊那儿得知我和原非珏的情谊,可他不但知道我同原非珏约会的具体时间、地点,连我送原非珏诗集中的每一首词都知道,所以那天碧莹将非珏题着《青玉案》的帕子送来,被他撞见,我明明撒谎说是我写着玩的,他却铁青着脸一把销毁。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这个该杀的克格勃,这个浑蛋加变态!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是他手心里的孙悟空似的,无论我做什么、想什么,他其实都清楚吧,却又装着什么都不知道。他肯定一早就知道非珏喜欢我,一早就知道我帮素辉做功课,那他为什么把我从非珏手里抢来?还有他昨天对我那样又算什么?还有那个变心的原非珏,还有那个和锦绣传出绯闻来的原侯爷…… 我越来越烦躁,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原家的男人都是自以为是,耍着人玩的浑蛋! 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素辉警惕地手搭凉篷向后看了看,我则沉浸在对原家男人的无限郁闷和痛骂之中。 “木丫头……” 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传来,我的心莫名地雀跃起来。 是非珏!他来了…… 我心中所有的郁闷一扫而空。我一下子跳下马车,素辉急着喊:“木丫头,别这样,想想我跟你说的!要是被三爷知道了,可有你好瞧的。” 可惜,他说的我什么也没听见,只见烟尘滚滚中出现了一骑,一个英挺少年,黑衣劲装打扮,端坐在极高大的骏马上。他红发披散,随风飘扬,如同天神一般,正是我朝思暮想的原非珏。我提着裙摆迎了上去。 正当我兴高采烈地小跑上去,在离我三百米远的地方,他口里仍叫着木丫头,却忽地向左一转,向西林去了。 我那个气啊…… 花木槿啊花木槿,关键时候你怎么可以忘了原非珏眼睛弱视呢,同时又懊悔万分刚才没有出声引他过来。我的心一下子又沉入海底,再也浮不起来了。我绝望地坐在地上,满腔辛酸地大哭起来。 素辉叹了一口气,过来扶我起来,强拉着抽泣的我回马车上。马车摇摇晃晃地行在路上。我抽抽搭搭,脑中翻来覆去的便是那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不,我再也找不到非珏了,非珏也找不到我了。 我闭着眼睛,在黑暗的车厢里默默流着泪水。过了一会儿,马车停了。 想是到西枫苑了吧。我懒洋洋地挪动身子,掀了帘子出来。 迎面一匹乌油油的高头大马,马上一个衣服被刮花得破破烂烂的红发少年,满脸汗水,惊喜万分地看着我,“我追上你了,木丫头。” 我愣在那里,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一把将我掠上他的大黑马跑开了。一开始素辉在后面大声叫着“木丫头快回来,三爷知道了,你可完了”之类的,后来慢慢就变成了“木丫头快来救我……” 我扭头望去,原来以阿米尔为首的一帮少年将他团团围住了。 原非珏终于停下了马。正是樱花林中,可惜樱花已全凋谢了。 他放我下地,紧紧地抱着我,“木丫头,木丫头,你可想死我了。那个可恶的三瘸子,他就是不让我见你。” 他在我耳边喃喃说着,我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满心欢喜又酸楚地伸出双臂想抱住他,想起碧莹,我却又心中一疼,放了下来,委屈道:“你不是有碧莹了吗,还想着我做什么?” 他拉开我一段距离,疑惑道:“莹丫头?莹丫头怎么了?关她什么事啊?” 还狡辩?我的泪流得更凶,“你不是已经把碧莹收作你的通房丫头了,还要装蒜?原非珏,你有了一个碧莹还不够,还要来骗我!你欺人太甚……” 我挣脱他的怀抱,委屈地哭泣着。我很少在人前这么大哭,更别说是在原非珏面前了。 他一开始慌乱异常,后来终于明白了我的意思,脸涨得通红,“我、我、我哪里将她收房了,你、你有何凭证?” 你个臭流氓,这种事难道还要我拍下av来做凭证吗?我指着他伤心欲绝,“你个下流东西,碧莹脖子上的吻痕不是你做的,又是谁做的?” 原非珏对我瞪大了眼睛,脸红脖子粗地站在那里半天,就在我以为他是做贼心虚说不出话来时,他极其认真地问出一句:“何谓吻痕?” 我拿着帕子,正哭得稀里哗啦的,听到这,呆呆地望着他。这下流胚,都开苞了还不知道吻痕为何物,这未免也太离谱了吧。 忽地扑哧一声笑传来,树上落下五个少年。原非珏的脸色相当尴尬,正要发作,阿米尔跑过来,在他耳边耳语一番,他的脸可疑地红了,问道:“这玩意儿就叫吻痕?” 阿米尔忍住笑,抽搐着脸点了点头,又跳回原位,和那四个少年站成一溜,在三步之遥处望着我们。 原非珏想了想,冷冷道:“把衣服脱了。” 我立刻抱住自己,后退三步,恨恨道:“下流胚!” 原非珏红着脸看了我一眼,轻声道:“我没说你,木丫头。”然后转身吼道,“阿米尔,你给我过来,把衣服脱了。” 阿米尔慢吞吞地过来,赔笑道:“主子,你要我脱衣服干吗?” “叫你脱你就脱,哪那么多废话。” “少爷,木姑娘可是有名的女色魔啊。”阿米尔看着我,小心翼翼地说。 啊呀,死小屁孩。 “你胡说什么?圣铁券在此,你还不快脱!”原非珏急了,从怀中掏出一块铁牌,上面写着我所不认识的突厥文。 阿米尔立刻将上身脱个精光,红着脸,双手环抱胸口,在原非珏的喝令下,才勉为其难地放下手,露出没多少肌肉的结实平整的少年身体,还一边恼恨地看着我。 看什么看,你又不是女孩,有什么不能露点的?而且你的身材就一挂排骨,毫无看头,还带着几许红痕作点缀。嗯?红痕?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看向原非珏。他面无表情地一指“标本”阿米尔,解说道:“韩修竹那老匹夫养金不离和七星鹤做护苑阵法,而我的玉北斋里则是阿米尔他们十三人的战阵。最近果尔仁正在试验玉针蜂,那玉针蜂不怎么好打理,有时也会叮上自己人,奇痒难熬,如果没有解药,不出三刻就毒发身亡了,所以前儿个刚毁掉所有的玉针蜂,玉北斋里人人都有你以为的那个劳什子吻痕,我身上也有好多。”他停了停,看着我的眼睛,有点僵硬,又似带些期许,“你……可要我也脱了……衣物……给你看?” 一时间,我惭愧得无地自容,讷讷道:“不、不用了,是我错怪你和碧莹了。” 偷眼望去,原非珏还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第一次看到他这么严肃,真的生气啦? 一阵风吹过,所有人沉默着。袒胸露乳的阿米尔终于忍不住了,强自镇定地问道:“主子,我能穿上衣服了吗?” “穿上吧,你们都退下!”原非珏冷着脸点点头,然后向我走来,轻轻执起我的手,吟道:“霁霭迷空晓未收。羁馆残灯,永夜悲秋。梧桐叶上三更雨,别是人间一段愁。睡又不成梦又休。多愁多病,当甚风流。真情一点苦萦人,才下眉尖,却上心头[【宋】赵长卿《一剪梅 雨夜感悲》]。” 我的泪又流了出来,心中却全是甜蜜的醉意,看着他的深瞳道:“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宋】李清照《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 》]。” 原非珏一脸狂喜,双目闪烁着激动,“木丫头,你可知我想你想得有多苦啊。” 我们俩紧紧相拥。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少主,女皇所赐的圣铁券是为了十万火急调兵之用,您却为了一个妇人而轻易亮出,实在让老奴失望。” 原非珏放开了我,“果尔仁,我意已决。你以前不也说过,木丫头早晚是我的人吗?” 果尔仁的脸冷如寒霜,“少主,今时不同往日,这位木姑娘现在已是西枫苑的红人,三爷对她宠爱有加。岂不知,天下传闻木姑娘要一根羽毛,踏雪公子便八百里加急令其门客在一时三刻之内广搜得天下珍禽华羽献于佳人眼前,只为博佳人一笑吗?” 原非珏脸色一灰,而我满心惊诧。原非白真的是就为我要一根羽毛作鹅毛笔,而下令其门客为我搜集珍禽华羽吗?他为何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这件事,这不是将我置于炭火上烤吗? 原非珏冷冷一笑,“那又怎样,他能给的,我照样能给木丫头。” 果尔仁冷冷道:“少主是大突厥帝国未来的皇帝,荣登大宝之时,美女唾手可得,何必着迷于这样一个女子,”他看了看我,仿佛也是为了让我自己心里明白,继续毫不避嫌地说道:“木姑娘虽也是个可人儿,但相貌、脾气及德操如何比之咱们园子里的碧莹?而且现在少主眼睛不好,心智也未完全恢复,等过一阵子,武功大成之时,看清这天下美人如何销魂艳色,那时若少主对木姑娘失去兴致,又让木姑娘如何自处?” 我终于明白了原非珏的眼睛和痴儿的问题了,原来是练武功所致,什么样奇怪的武功要让他以牺牲光明和智慧去苦练呢? 果尔仁又字字句句在提醒我,他想让碧莹做原非珏的枕边人。 是啊,论相貌,碧莹比我漂亮得多;论脾气,碧莹也比我温柔顺从得多;论德操,碧莹为了救我而欲撞墙自尽…… 而原非珏练武的秘密必是玉北斋不传之秘,今日里说出来,是想我出不了这个园子吗?我的心紧紧揪了起来,慢慢松开了握着原非珏的手。 没想到原非珏却一把抓回我的手,对我轻笑道:“木丫头,你想撇下我吗?” 我的眼泪流了出来。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心事呢?他不是又瞎又痴的吗? 他的双瞳绞着我的眼睛,坚定地说道:“你记着,木丫头,休想撇下我。即使是死,你也不能撇下我。” 他对我笑弯了那双好看的双眸,轻轻用另一只手抹去我的泪,拉着我走向果尔仁,静静说道:“果尔仁,你所说的句句言之有理,为了练《无泪经》,我的确双目不识一物,只能勉强识些事物的影子轮廓,有时做事也控制不了自己,回首想想甚是荒谬可笑。” 我心中一动,真没想到,令奸细们疯狂搜索的《无泪经》却是在原非珏的手上,而且人家都快练成了! 原非珏自嘲地笑笑,继续说道:“君人者,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将有所作则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惧满溢则思江海而下百川,乐盘游则思三驱以为度,忧懈怠则思慎始而敬忠,虑壅蔽则思虚心以纳下,惧谗邪则思正身以黜恶,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罚所及则思无因怒而滥刑。总此十思,弘兹九德,简能而任之,择善而从之。则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争驰,君臣无事,可以尽豫游之乐,可以养松乔之寿,鸣琴垂拱,不言而化。何必劳神苦思,代百司之职役哉!”他停了停,看着果尔仁清朗笑道:“你乃突厥名臣,辅佐两代君主,见多识广,不知以为如何?” 果尔仁听得愣了半天,激动地说道:“少主博闻广深,刚才所言,老臣亦不能明其智,若先王能有此胸怀,何以有侫臣乱国,分裂至东西二处,至今不能一统?臣泣喜,突厥何幸,少主将来必是有为之君也。” 我却呆住了,这不是我告诉过他的魏征的《谏太宗十思疏》吗? 很久很久以前,我还和碧莹住在德馨居。有一次原非珏又迷路到这儿,我正在河边浣衣,他就一边笑嘻嘻地帮我胡乱搓揉着衣服,一边和我一起蹲在河边乱侃。我已记不清说了些什么,使我们扯到治国之道上。他在那里胡吹,说要一统东西突厥,攻下契丹,称霸西域,顺道吞并大庭朝,然后还要进军南诏,让原非白给他做马夫,韩修竹给他扫地什么的。那时我心中自然想,你就吹吧,反正吹牛又不上税,可嘴上还是忍不住问道:“若珏四爷真的做到这些,天下大定之后,又该如何呢?” 当时十二岁的原非珏一愣,道:“自然是再去不断地拓宽彊土啊。” 这个战争狂人!我笑笑道:“战乱不休,百姓疲惫,长久必反。” 他歪着脑袋想了一阵,“那、那就守业。” 我问他:“如何守业?” 他掰着手指头半天,也就支支吾吾说出个减赋来。我一时骄傲,便说出《谏太宗十思疏》,他在那里听得嘴巴半天没合上,我就哈哈笑着回屋了。等我回头时,他依然蹲在那里看着我。 没想到啊,这个原非珏才是紫栖山庄里演技最好、最可怕的人物。 我幻想着自己用奥斯卡的小金人狠狠砸倒他…… 我恼怒地瞪着他,而他不好意思地对我一笑,然后转头,面色一整说:“果尔仁,你错了,刚刚那番妙论,不是我说的,正是眼前这个你认为德貌皆属一般又奸猾的花木槿所发。” 果尔仁怀疑地看向我。 原非珏继续道:“莹丫头为救义妹舍身赴死,我也万分敬佩,是以礼遇有加。然则木丫头为了照顾莹丫头,以此等才华,躲在那破败的德馨居,辛勤劳作整整六年,又是何等高义?所谓天下之美,非珏以为不过是表象幻境,过眼云烟罢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更何况我的知己是像木丫头这般七窍玲珑、胸怀宇宙之人,非珏此生当是无憾。” 我抬头仰望着他,他正好也转过头来,对我微微一笑。阳光照在他俊美的脸上,反射出一轮灿烂的金色光环。我这才感觉到,原来我从未发现他如此高大。 我想,那就是所谓的帝王霸气。 第10章 夕阳西下,整个世界沉浸在绚烂的霞光之中。回到了西枫苑,我哼着《鬼迷心窍》,快乐地跳下车,醉在无限春风里。满头包的素辉恨恨道:“你就等着三爷罚你吧!” 我手中紧握一个布偶,这是临走前,原非珏从怀里掏出来给我的。这是他和那些少年逛街市时发现的,少年们都说这个布偶长得像我,连碧莹也说像,便买来送我。 真的很像耶。这个布偶还和我一样后脑勺扎个大辫子。正当我满怀欣喜地接过时,他却趁机在我耳边轻声道:“千万小心原非白。” 我想要问他一系列重要问题,比如他的眼睛是不是和他的智商一样时好时坏,他几时喜欢上我的,他知道我长的什么样吗,什么时候他在骗我,什么时候他又是在说真话。他却一本正经地对我道:“好木槿,以后你想要看男人的身体,就看我的吧,千万不可去偷看别的男人的,啊?” 于是这一极其美好浪漫的时刻被彻底打破了。我在那里目瞪口呆,认真思考他是否又开始智商紊乱,还是在故意调侃我。他立即化语言为行动,潇洒地扒光了上衣,露出健美的胸肌和腹肌,摆了个pose,骄傲而认真地问道:“木槿,我的身体比之三瘸子的如何?” 我木然地看着他。 不管怎么样,爱情中的女人是盲目的。即使面对残暴冷酷的原非 白,一想起原非珏,我心中的恐惧也立刻烟消云散。 不过好像还是有一点点怕原非白,我对素辉嘻嘻笑着,“你别告诉三爷不就结了?” 素辉冷冷哼了一声,安置了马匹,就要往回走。我慢吞吞地跟在后面,凉凉道:“如果你告诉三爷,我就告诉三娘你偷看春宫图。” 果然,素辉停了下来,转过身来,咬牙切齿道:“你这个坏丫头、丑丫头。” 我嘻嘻笑道:“那我们成交了,坏小子、丑小子。” 素辉挥着拳头向我冲来,我哈哈乐着往里跑,险些撞上迎面走来的谢三娘。素辉立刻收起了拳头,“娘、娘,您别苦着脸,是、是木丫头先惹我的。” 谢三娘没理他,只是叹了一口气,拉我到一边,轻声道:“姑娘快去看看三爷吧,今儿个三爷心情不太好。” 啊!这么快就知道我和原非珏私定终身了?内奸是谁?原非珏好像知道他的少年里面有内奸,难道他们哥俩喜欢搞无间道什么的? 我迷惑道:“三爷不是今天有贵客来访吗?” 谢三娘看看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那个客人好像是个女的。两人在赏心阁谈了很久,然后那个女孩走了,三爷心情就很不好。” 我愣了一下。闹了半天,原来他是为了个女人啊,没准儿就是那个叫悠悠的吧! 我正要追问下去,素辉冲上来说:“娘,您这么多嘴做什么,快让木丫头去见少爷吧。” 我来到梅园时,原非白正靠坐在一棵老梅树下,一腿平放,一腿支起,静静地望着夕阳下波光粼粼的莫愁湖。他好像真的很不高兴啊。 被天下人炒得沸沸扬扬的珍禽华羽,他的微笑,还有他那个亦真亦假的吻,果然是在骗我。一个男人去刻意讨好某个不喜欢的女人,一般有两个理由,一是那个女人身上有利可图,二是为了做戏。 本人一穷二白,长得又一般,所以第二种可能居多。表面上原非白让所有人都感到他对我宠爱有加,其实是在掩护某个人吧! 坏小子,不管你和你的女人有多少苦衷,爱得有多深,也不应该利用我移祸江东,以后我可怎么出门呀?一出门一准就被你的少女fans团泼硫酸,被采花贼乱刀砍死…… 我暗自气恼,哼了一声,仰头高傲地甩辫子走人。不想韩修竹忽地闪了出来,大声笑着对我说道:“木姑娘,你可回来了,少爷等你多时了。” 我的脸抽搐着。他如果真是在等我,我花木槿三个字就倒着写。 我看向他,他头都没回,依然看着湖面,慢慢开口道:“木槿,过来陪我坐一会儿。” 我踌躇不前,韩修竹却笑说:“姑娘别让少爷等了,快去吧!” 我嘟着嘴,心不甘情不愿地走过去,抱着膝坐在原非白的身边。 他不说话,我也懒得和这种人说话,两人一同欣赏着湖光山色,想着各自的心事。 夕阳渐落,那晚霞更是五彩缤纷,像是打翻了神的颜料瓶,映得天边绚丽无比。我起身道:“三爷,天晚了,我扶您回去歇着吧。” 我刚站起来,那个布偶就掉了下来,原非白快我一步拿在手里。 坏了! 他的脸一半隐在夕阳的阴影中,另一半脸看起来异常冷然而惨淡。他看着那个布偶,出现了一丝奇怪的表情,“这是什么?” 我嘿嘿笑了两声,“这是、这是我的三妹妹,叫花姑子。” 我尽可能自然地从他手上抽出来布偶,他的目光却冻得我直打哆嗦。 我拿着布偶在他面前晃了两晃,学着小叮当的声音道:“原非白少爷,幸会、幸会。” 他看看我,然后飘忽地对着花姑子一笑,“花姑子,你为何和你的木槿姐姐长得一样丑呢?” 这个布偶很丑吗?不愧是素辉的主子,原非白,你终于吐露了你真正的心声了,你终于表现了你只重视外表的肤浅本色了,哼! 我在心中冷笑数声,继续用小叮当的声音说道:“三爷,我虽然很丑,但是我很温柔的,而且还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学富五车。三爷心中好像有个解不开的疙瘩,不如说出来,让花姑子来帮你吧。” 说吧,说出来吧。原非白你就认真交代你利用你的外表,欺骗纯真少女的犯罪经过,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当然也好让我有理由快乐而幸福地跳槽到非珏那里去吧。 然而,他对花姑子好像失却了兴趣,转过头继续看夕阳,不再理我。 我胡思乱想着,莫非那个女孩真的是悠悠,而原非白是单相思,刚刚被甩了?敢甩原非白的人可不多啊!还是那悠悠是有夫之妇,原非白和人家私会,被捉奸在床,所以极度郁闷? 就在我决定离开他时,他忽地出声,“花姑子,给我讲个故事吧!” 啊?讲故事?我想了想,在他对面坐下,“那花姑子就说一个小美人鱼的故事吧。很久很久以前……”于是我扔给他一个安徒生童话巨著《海的女儿》。 在海的深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 海王最小的女儿要算是最美丽的了。她的皮肤又滑又嫩,像玫瑰的花瓣;她的眼睛是蔚蓝色的,像最深的湖水…… 那致命的邂逅,令小美人鱼坠入情网。为了爱情,她舍弃了安适的仙界生活和三百年的寿命,失掉了美妙的声音。她忍受了鱼尾裂变的巨大痛苦,忍受着每走一步就像走在刀尖上一样,义无反顾地来到了陆地,陪伴她心爱的王子。 前世我参加过讲故事比赛,荣获二等奖,然后做过话务工作,深谙如何用声音蛊惑人心。这一世的声音又清脆动人,于是原非白从心不在焉,慢慢变得专注起来。 很久没有讲这个故事了,想起小美人鱼面对残酷的选择,故事所反映的人类伟大灵魂、坚韧不拔的意志和自我牺牲精神,自己也有些感动。 当我说到美人鱼面对选择,她会杀死根本不爱她的王子,重新回到大海怀抱,继续无忧无虑地生活,还是化作海洋里的泡沫,以拯救她心爱的王子时,我卖了个关子,问原非白,如果他是小美人鱼,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原非白认真地想了想,然后道出下列问题:“若我是那小美人鱼,我爱那王子至深,何不一开始就叫那女巫施法,让那王子爱上她?何必变成人类,受尽苦难,反倒一事无成?还有,我既是海王的女儿,那海王必定手下能人异士甚多,亦可想办法逼那个施法的女巫再施个法术,将那美人鱼救回海中便是,何苦定要去杀那王子或是化作大海里的泡沫呢?” 我绝倒在当场。他不愧是六岁能诗、十岁善射的神童,这想法亦是高人一筹。明明是感人的时刻,他却极度理性,毫无浪漫可言。回顾一下我的朋友圈里,和他一样的回答,也就只有宋明磊了。 说到这里,我向大家交代一下我其他的亲朋好友的抉择: 碧莹热泪滚滚,泣不成声,“我、我一定要救那王子,便是化作泡沫,亦不会后悔。”然后旧病复发,躺上一两个月不稀奇。 锦绣嗤之以鼻,“我是断不会让自己变成泡沫去成全那个蠢王子的,杀了他,一了百了,再占了他的王国,岂不快哉?”那一天我反思了很久,觉得我这个做姐姐的相当失败。 宋明磊轻笑,和原非白差不多的反应,反问我一大堆问题。 原非珏呆滞,长吁短叹,疾步来回走几圈,看看我,然后再呆滞,再长吁短叹,再疾步来回走几圈,最后忧虑地问道:“变成泡沫后,还能再变回来吗?” 于飞燕虎目含泪,紧紧握住我的手,“四妹何处听来此等惨烈的故事,实在发人深省。大哥定要结交那写故事之人。那还用说吗?若大哥是那小美人鱼,定是要成全自己心爱之人,只是即便化作泡沫,亦要守在那王子身边,看着他幸福生活。”当时我感动地点头,心想安徒生在这个时空也算是有知己了。 我收回思绪,笑着看向原非白,说出了美人鱼的选择。最后她变成了海上的泡沫,却拥有了一个完整的灵魂,得到了前往天堂的机会。 我开始循循善诱,“三爷说得好。对于这个故事,木槿以为最重要的是让人们知道爱的意义。爱情是世上最甜蜜的美酒,让人沉醉,亦是最烈性的毒药,让人生不如死。若爱是可以用法术施来的,若小美人鱼能去向她的父亲求救,那岂能叫作真爱?一旦你陷入情网,便有很多的后果要去承担。你的选择可以改变你的人生,也能改变对方的人生。如果小美人鱼选择杀死王子以自救,木槿以为那是很正常的事,因为那是求生的本能。但若是她这么做了,即使回到大海里,窃以为她也变不回那个无忧无虑的海公主了,所以木槿能理解她为何愿意变成泡沫。这也是一种成全,成全了她的爱人,也成全了自己。” 所以说,原非白,你要想明白,早一点放了我,自己快点变成大海的泡沫,也好成全我和非珏。 我再一次站起身,拍拍尘土,向原非白柔柔微笑着伸出手。他的眼神渐渐聚焦,散发出凌厉的神色来,我的笑容僵了下来。 他忽地一把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入他的怀抱,吓得我的心脏停跳了。 “木槿,你想来对我说教吗?”他的声音轻轻柔柔,我却觉得是来自地狱,悔不该告诉他这个故事,我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强笑道:“这是花姑子说的,不是我说的。” 他凝注我许久,终于轻笑一声,在我耳边喃喃道:“木槿,永远不要背叛我……” 这人真不讲理,明明背着我和别的女人幽会,还来对我说不要背叛他? 我抬起头正要抗议,暮色中,对上他明亮的眼,只听他继续说道:“不然我让你变成大海中的泡沫。” “好,三爷,”我从善如流,“不过在你把我变成泡沫以前,我们能先回去吗?我都快饿死了。” 原非白的眼睛眯了起来,我意识到我又说错话了。 他不悦地瞪了我一眼,放开了我,唤了声韦虎,韦虎就推着轮椅过来了。 走在回去的路上,我在他身边打了一个哈欠。他趁机从我手上抢过花姑子,对我说道:“我很喜欢花姑子讲的故事,就把她送我吧。” 我把花姑子又抢过来,“那可不行,三爷,她是我妹妹。” 给你?开玩笑,这可是我和原非珏的定情信物。 “你人都是我的了,你的布偶妹妹自然也是我的。”他懒洋洋地说着,像无赖一样又抢了过去。 韦虎瞪大了眼睛。 于是一路上,我们两个人一边聊天,一边抢夺花姑子。我怕他把可怜的花姑子给抢坏了,便在我一轮夺得花姑子后,提着裙子往前小跑了一阵,大笑着回头,“三爷,我问过花姑子了,她说不愿意跟你。” 原非白哦了一声,一手支额,优雅地对我轻笑道:“那是为何?” “花姑子说,三爷不是好人,所以她不愿意跟你。”我大声说道。 原非白忽地大笑出声,“我如何不是好人了?” 韦虎同志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我也哈哈大笑,“三爷自己想吧!” 我又度过了悲欢离合的一天。玉兔悄悄从云中钻出,细细看着西枫苑。 月光下,原非白对我高深莫测地微笑着。 天气渐渐热起来。谢三娘早已为我准备了好多夏季的衣衫。这一日我换上了碧绡水纹裙,正想歇个午觉,谢三娘忽地唤我前往莫愁湖的湖心小岛,给原非白送上冰镇莲子羹。 我顶着大太阳,来到湖心的亭子时,原非白正在专心致志地画画。他只着一件家常如意云纹的缎子白衣,乌发也只用一根碧玉簪别着,却依然飘飘若仙,一身贵气。韦虎照例在旁边伺候着。 “三爷,莲子羹来了,您先歇一歇,喝一点消消暑再画吧!”我放下汤盅。 原非白听出是我,抬起头,对我微微一笑,“我就说是谁这么大嗓门,果然是木槿,快快过来吧。” 讨厌,把我说得跟菜市场大妈似的。我瞪了他一眼,走过去,依言坐在他的身边。 这一个多月来,他的心情好像好了许多。自从上次他听了《海的女儿》,他开始对花姑子的故事产生了浓厚兴趣,于是我挖空心思把记得的《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一千零一夜》、《聊斋志异》等古今中外故事一个一个说给他听。 一开始也就是茶余饭后偶尔为之,素辉只有在这时才很真诚地称我为木姑娘,韩先生和三娘渐渐加入了我们,后来我发现韦虎亦站在门外认真听着,他看我的眼神也渐渐由防备轻视变得温和了些。 素辉喜欢听圣斗士星矢,葫芦娃之类的热血青春故事;三娘则不厌其烦地让我一遍遍讲述芳汀[ 【法】维克多·雨果长篇小说《悲惨世界》中的人物]的悲惨故事,即便每每会令她潸然泪下。韦虎总是红着脸问我像玛普尔小姐[ 【英】阿加莎·克里斯蒂娜侦探小说《玛普尔》系列中的主人公,终身未婚的女神探]这样聪慧的女神捕为何一辈子没有成婚。 说实话,我之所以愿意一箩筐一箩筐地讲故事,是因为真心喜欢原非白听故事时的神情和看我的温柔眼神。即使他会提些让我无法回答的问题,比如说睡美人的父母为什么不早点把睡美人嫁出去;小王子为何不带上驯养的狐狸一起回去呢,何苦流下羁绊的泪水[ 【法】圣埃克苏偑里《小王子》]云云等等,但他至少不再是那么冰冷、阴沉,令人害怕接近。 出于母性本能,我有时也想,如果我和原非白早些认识,我能早些告诉他这些真善美的故事,还给他一个真实幸福的童年,那他是否会更快乐些呢? 他接过莲子羹,慢慢喝起来。我看向他的画,只见画中有一湖盛放的荷花。不愧是当世著名才子,当真是笔墨宛丽,气韵高清,巧思天成。他的设色以浓彩微加点缀,不晕饰,运思精微,变换莫测,神气飘然。 我不由看向原非白,真心赞道:“三爷画得真好。” 估计是听多了这样的赞颂,他仅是淡淡一笑,“这画中,你可看见你了?” 哇,他竟然把我比作这满湖荷花了!如此清新高洁!朕甚欣慰啊! 我正自我陶醉地看向他,他却用纤长玉手慢慢一指画里湖中戏水的那一群鸭子,还是最小、毛最稀少的那只…… 我的笑容一下子垮了,他却朗笑出声。这个讨厌的原非白,我有时是自作多情了些,可你也不用这么消遣我。 我不悦地站起身来正要走,他却拉住我,“真生气了?木槿,我是逗你玩儿的。” 我又坐了下来,瞪着他。他愉悦地笑着,“好木槿,别生气了,来,替我题字吧。” 哼,敢笑我是丑小鸭。我一生气,抽出一张纸,掏出鹅毛笔写道: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高人隐士者独爱菊;自盛世以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当世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 写完,我这才发现他早已收了戏谑之笑,非常认真地念着这一篇周敦颐的《爱莲说》,眼神中那凌厉的锋芒又现。 坏了,这是我第一次向他展示我的文学才华。 他慢慢抬起头,莫测高深地看着我。 天气实在太热了,我的汗水直流。我拭着额头,站起来端起茶盅,“三爷,我再给你端一碗吧。” “不用了。”他收回目光,又恢复了温雅,对我笑道:“木槿写得真好,光潜的诗词已是流传甚广,不想其妹的文才亦是如斯高绝。” 现在如果再说是宋明磊作的,似乎又太唐突了些,我只好不安地道:“三爷缪赞,是木槿献丑了,木槿如何能和宋二哥相提并论?” 我想取回我的鹅毛笔,他却拿在手中细细端详着,“我以为你要羽毛做什么,却原来是为了做这样一支……笔。” 他给我的那些漂亮羽毛中,我最中意天蓝与鲜黄相间的那支羽毛,所以用它做了这支长长的羽毛笔。他试着用我的鹅毛笔写了几下,点头道:“果然巧思妙想,你是如何想到的?” “嗯,木槿以前在建州老家,有时同村大叔搭船下西洋,带回来些稀奇玩意,木槿的毛笔字又差,就央爹爹帮我买了下来。”这是实话。 他眉头一挑,对我微笑,然后认真地用他的毛笔在画上题下我写的那篇《爱莲说》,只是写到“莲之爱,同予者何人”时,在后面悄然加上“墨隐是也”,而墨隐正是原非白的字。我一惊,正要出口相阻,他已写完,并叫我过来题上落款。 你这个浑小子,这幅画和这《爱莲说》若是流传出去,你是不是又想我被你的fans砸死,好掩护你的梦中情人啊! 我慢吞吞地过去,慢吞吞地题上我的大名。然后心中一动,对原非白露出崇拜的眼神,说道:“三爷,木槿实在喜欢这幅画,您能送给木槿吗?”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出乎我意料,他粲然一笑,“木槿既然喜欢,那就让素辉将此画裱了,你好生收起来吧!” 太好了,我长吁了一口气。我柔声谢过原非白,然后眨巴着眼睛,做受宠若惊状,满心欢喜地再去看那幅画。说实话,他画得真好,等他的绯闻过了,想办法让宋明磊帮我把这落款给去了,然后再拿到市面上去卖了。踏雪公子的得意之作,必然是一本万利,价值连城啊!然后再拿这钱去请宋明磊和碧莹吃一顿,剩下的就存到钱庄里…… 我胡思乱想间,一股灼热从我的腰际传来,原来我没提防,原非白的手不知何时悄悄环上我的腰。我大惊抬头,原非白却乘机吻上我的颈项:“木槿,你真香。” 我啊地惊叫一声,这小子莫非热昏头了?我推着他的胸膛,“三爷,你、你……多想想那只丑鸭子。” 他根本不理会我的挣扎,只是在我耳边喃喃地说:“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酥酥麻麻的感觉连同无边的热意,传遍我的四肢百骸。我向四周看去,哪里还有韦虎的影子? “三爷,光潜的飞鸽传书来……”韩修竹兴冲冲地进了凉亭,撞见这偷香窃玉的场面,自然是尴尬地住了口。 原非白总算放开了我,我窘得满面通红,跳起来就想走,他却像没事人似的,硬环着我的腰,继续逼我挨着他坐下。浑小子,你也不嫌热! 原非白自如地道:“韩先生,但说无妨。” 韩先生迟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说道:“恭喜三爷,光潜的计策果然奏效了。他挑选了二十名绝色美女给南诏的光义王,又拿出二十万两银子给南诏左丞相苏容,南诏昨日退出了鄂州城。” 啊,宋明磊果然采用了我的计策。 原非白面露微笑,“好一个宋光潜!明日他便前往洛阳吗?” “正是。”韩先生又看了我一眼,“三爷,您可要即日起程去洛阳诗会,然后与光潜会合?” “不错,劳烦韩先生替我打点一下。” 韩修竹临去前古怪地看了我一眼。原非白对我微笑道:“刚才是我唐突了,木槿可怪我?” 我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很没用地红着脸,摇了摇头。 他抬起我的下颌,温柔地看着我,真诚地说道:“我本欲带你一起去看看洛阳名胜,只是又怕你的身体经不起这一路上的劳顿,而且那会诗访友只是其次,我欲笼络些文人大儒,为原家造些声势,恐是无暇带你四处游玩,这也是你宋二哥的妙计。望你见谅。” 我点头称是,然后一溜烟逃走了,身后传来原非白的朗笑声。那一夜我失眠了。 原非白不在的这段时间,我在西枫苑和玉北斋之间出入自由,但原非珏却又和果尔仁神秘失踪了,我只好和碧莹整天比着小忠的传信快,还是西枫苑的飞鸽传书更快些。事实证明,两方人马在传信方面是一样快的。 永业二年五月十九,南诏接受了庭朝的议和,得了无数的钱财布帛、美女宫娥,又将鄂州城抢掠一空,于五月二十五正式撤出鄂州城,原家的危机得以解除。 六月初一,一向不参与原氏与窦氏党争的清流一派礼部尚书陆邦惇提出关于扩建皇家书院的提议,意外地得到了原氏的支持。一向崇文的熹宗亦是对这个提议表示赞同,窦氏却担心国家要支付巨额的战争赔款,国库空虚,无力建造学院,因而对于此项提议竭力反对。原氏声称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主动把庐陵府的老宅让出,并提供三分之一的书帛费用。熹宗龙心大悦,当即赐名大义书院。 从此,清流一派开始明显偏向原氏,忠显王及长公主进出皇宫的自由得以解禁。 六月初六,大庭皇朝一年一度最大的文人集会——洛阳诗会,又名“六六文会”,如期在风景瑰丽的洛阳城召开。这次诗会盛况空前,因为迎来了京都的几位贵客,风流王爷——忠显王原非清,及素有“京都清泉”之称的清泉公子——宋明磊的到来。 然而最让广大儒生疯狂的是四大公子之首——踏雪公子原非白的出现。 如果说驸马原非清的光临,显示了原家对当代大儒的支持,宋明磊的出现,表明了原家对各文学流派的友好,那么原非白的到来,则是一种征服,他征服了整个洛阳城,征服了整个大庭的笔杆子。 在那个时代,文人士大夫之流往往流行峨冠博带,高屐宽衣。而原非白依然是一根玉簪束发,白衣飘飘,不以显赫的家世压人,亦不以双腿残疾引人垂怜,谈笑间,锦绣文章脱口而出。原非白本就成名甚早,叔父辈的名人自然对他大力夸赞,而年轻一辈见识到他的绝世风采,立时倾倒。他的每一首诗词都流传甚广,小至井边打水的妇人,大到当今皇帝皆能念出他的几句成名诗句。但凡原非白出入街市,洛阳老少人人皆争先恐后地群以围之,皆以能一睹其绝代风华为傲。城中不论男女,皆争相仿效其举止打扮,玉簪的价格一夜之间暴涨数倍,供不应求。一时间原非白成了大庭文化时尚的代言人,而原氏在文人心中擅权专政的粗暴武人形象开始改变,舆论走向开始因为小五义的妙计以及原非白的风采而渐渐导向了原氏。 我看了忍俊不禁,和碧莹笑得肚子都痛了。谢三娘在月圆之夜翻出原非白亲自画的谢夫人遗像,在后院设祭坛,含泪向谢夫人祷告说三爷助将军成就大业指日可待,如今又有了木丫头在旁照应,夫人在天有灵,当含笑九泉。 她强拉着我给谢夫人上香,当时我只是在心中赞叹那画上的美人如此衣带当风,栩栩如生,可见画功之高,然后目瞪口呆地发现那画的落款年代,竟是辛丑年。今年是己酉年,也就是说这幅画是原非白十岁时画的,果然是当世神童。 我心中一动,这也就是谢夫人去世那一年他为她画的吧!不由得心中恻然。 我只好硬着头皮向谢夫人磕了个头,暗中祝祷:谢夫人,您可以安心而骄傲地去了。你的儿子是这么出色啊,他征服了整个大庭的学术界,总有一天他会征服并得到整个大庭皇朝的。希望您能保佑他早日站起来,有一天能开怀大笑,早日找到一个比我更好更美更爱他的女孩子来照顾他。说实话,您的儿子实在太有魅力了,我还真不知道我能抵挡多久。 这个念头一出现,我自己吓了一跳。我抬眼看向谢夫人的遗容,她只是在画里静静地对我温和微笑,好像活生生地站在我眼前一般。 六月二十,荷花开得更盛。热闹的蝉鸣声中,满面春风的原非白回来了,后面站着我久已未见的宋二哥,他在那里微笑着看我。 我满脸笑容地走向他,原非白却拉住我,叫我先去沏茶。 对,沏茶啊沏茶。趁原非白和素辉说话时,我对宋明磊悄悄伸出两个指头,他也背着原非白,歪头对我眨了一下眼睛,竖起了两个指头。 是我的错觉吗?宋明磊一向是英俊的,但在我的印象中他一向是羽扇纶巾、清澈如水的少年形象,如今他俊秀依旧,但嵯峨高冠下风流一笑,华服锦袍下衬得体格更是猿臂峰腰。那轩昂的眉宇间竟然透着一种超越性别的艳丽?那种艳丽居然和那玉郎君有一拼! 第11章 原非白这次不但带回来宋明磊,还带来了几个年轻书生。他们看原非白和宋明磊的样子几乎跟看神没什么区别。 西枫苑很久没这么热闹了。我被谢三娘叫去帮忙,伺候着一大帮子人用过午饭,原非白便和他的一堆客人在前厅品茗。 我回到屋中,正想歇个午觉,宋明磊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赶紧将他迎进来。 宋明磊拉着我的手,仔细地看看我,轻声道:“二哥没用,让四妹受委屈了。” 我明白他是想起牛虻之祸来了,回首想想,也甚是可怕,只好强颜欢笑,“二哥莫要再提,是木槿自己沉不住气,让人有了把柄可抓,倒是连累了碧莹还有众位兄妹了。” 他的双眸幽深如瑰丽的黑宝石,看着我难受地叹了一口气,忽地轻笑一声,“将军知道了这件事,痛责了夫人一顿。夫人生了个女儿,取名非云,自是无法与大爷和三爷相抗,想必不会再为难我们了。妹妹不用担心。” 我点点头,迟疑地问道:“锦绣和将军……” 宋明磊看着我,斟酌一会儿,道:“木槿,你不用太担心,侯爷他……很喜欢锦绣,对她亦是很好。” 我心中难受。原青江,一个可以做她父亲的男人,真的能带给她幸福吗?她可是我唯一的亲妹子啊。 宋明磊拉我坐下,“明日锦绣就会回西安,到时我做东,我们小五义在馆陶居聚首如何?” “嗯!”我点点头,想到可以见到久违的锦绣,心情稍微好了些。 宋明磊自怀中掏出一个锦盒,“这是为兄的在洛阳为你买的礼物,也不知是否称你的心?” 我轻轻打开那锦盒,里面是一对镏金点翠花篮耳坠。我由衷赞道:“二哥,这耳坠好漂亮,不如给碧莹吧!” 宋明磊挑眉微微一笑,“放心吧,三妹的礼物,我都已准备好了。这是专门给你买的,来,二哥给你戴上。” 还没等我开口,他已弯腰取了一只戴上我的左耳,乘机在我耳边轻声道:“木槿,这对耳坠里放的是雪珠丹,可解世间奇毒。你定要日夜戴在身上,以防原非白给你下毒。” 我心中大惊,宋明磊已绕到我的右边,大声道:“看看,我家四妹现在总算不像个假小子了。” 我目瞪口呆。好你个宋明磊,莫非这是你的真心话?他又低声道:“当初不得已,二哥求他照顾四妹。不想这西枫苑内暗道重重,而这世上万物历来便是墨者非墨,瑜者非瑜。原非白此人绝非等闲,四妹万万小心。” 我正要开口,他忽地拉开了同我的距离,对我笑道:“木槿,可喜欢为兄的礼物?” 我看着他的眼,笑说:“多谢四哥,这耳坠木槿好生喜欢!” 话音刚落,素辉的声音便传来,“木姑娘,宋护卫可在你处?三爷打发人四处找他呢!” 宋明磊对我眨了一下眼,起身开门,春风一笑道:“有劳素辉小哥了。” 素辉的眼中闪着崇拜的目光,连声道着客气,紧跟在宋明磊身后去了。 而我呆在那里,看着窗外,回味着宋明磊的话:世上万物,墨者非墨,瑜者非瑜…… 他是在告诉我,原非白是个披着天使外表的恶魔,而我绝不能爱上这个恶魔,这些我都能理解…… 我看着那一对漂亮的新耳坠,这耳坠中藏有雪珠丹。宋明磊为什么认为原非白要对我下毒呢? 在谷底,他偷留着鱼骨自卫,连我也防着。如果不是张德茂及时赶到,玉郎君就杀了我了。 我冒死救了他,他却用移祸江东之计来害我。 这几个月他有两次强吻了我,却从不坦诚相告他要保护的女孩是谁。 墨者非墨,瑜者非瑜…… 而这西枫苑中暗道重重,他是在暗示有人可以从苑子外面进来杀我吗? 明明是火烧火燎的天气,我忽而觉得冷如冰窖。 “你可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原非白的声音忽地自耳际传来,我吓得跳起来。 “一个月不见,你爱发呆的性子一点也没变。”眼前是一张天人之颜,凤目正含着炽热凝视着我。 我愣在当场。经过洛阳诗会,他更是成熟自信,笑容也愈加飘逸出尘。这样天使一般的美少年,为何想下毒害我? 他拿出手绢,轻轻替我拭着汗水,“都这么大姑娘了,为何不懂照顾自己,真让人不放心啊。” 我不着痕迹地拉下了他的手,强笑道:“恭喜三爷,这一次洛阳之行,旗开得胜了。” 他对我淡淡一笑,并没有回我的话,反而抓住我欲抽离的手,替我把脉,无奈道:“你最近疏于练武,还偷吃油泼辣子了是吧。” 我嘿嘿装傻,“哪有啊,三爷明鉴啊。” 事实是,自原非白走了之后,我和素辉总偷偷跑到玉北斋去找碧莹玩。赵孟林曾言,要彻底治愈我的旧伤,一定要修身养性,阴阳调和,不能吃辛辣之物。在西枫苑里把我给馋的,所以这一段时间,在碧莹那里,油泼辣子还真没少吃。 他不悦地瞥了我一眼,回头叫了声素辉,“拿进来。” 素辉应了一声,气喘吁吁地和韦虎搬进来一个半人高的大盒。我好奇地站了起来,“三爷,素辉和韦壮士在捣鼓什么呢?” 原非白一笑,“你二哥既在洛阳的宝玉祥专门为你订了这对耳坠,我这个做三爷的怎好空着手回来见你?” 啥意思?我疑惑地回头,只见素辉和韦虎已在我的床前支起一盏小巧精美的琉璃宫灯来。我这才想起,洛阳宫灯冠绝天下。 天渐渐黑了。我的房中一灯璀璨光明,灯中锦画慢慢转动,正是一幅美人戏蝶图。我深深地被吸引住了,好美! 素辉在外面狂喊着:“木丫头,快出来看看,三爷让我们把西枫苑里所有的灯都换作洛阳宫灯了,可漂亮了。” 我冲了出去。真的,西枫苑从来没这么明亮过。我和素辉到处蹦蹦跳跳地赏灯,红纱圆灯、六色龙头灯、走马灯、蝴蝶灯、二龙戏珠灯、宝塔灯、玉兔灯、仙鹤灯、罗汉灯等等。每盏皆造型款式不同,灯中的锦画、诗词每一盏也都不一样,却都是流行诗赋,名家作画。 一时间,西枫苑流光溢彩,灿烂生辉,我们好像身在元宵灯会一样。 我兴奋地回头,原非白正让韦虎推着出来,淡笑着问我:“木槿可喜欢这洛阳宫灯?” 我开心地点着头,蹲在他面前,“好喜欢,三爷,咱们苑子里这下好亮堂。” 他轻轻捋开我前额的一丝刘海,对我温和笑道:“这下你不怕天黑了吧?” 我的心中柔情涌动。他是如何知道我怕黑,晚上总要点一盏灯才可入睡呢? 这时素辉过来拉着我四处乱逛,小嘴叽叽呱呱不停地说着这灯好看,那灯漂亮,连三娘也咯咯乐着。韦虎面带微笑,韩修竹抚须轻笑。 素辉大笑,“你看,木槿,咱们家多亮堂啊。” 家?我心里一动。自从三年前听到消息,那场特大水患将建州夷为平地,花家村里的人全部失踪,家对于我和锦绣而言是多么遥远而奢侈的东西啊! 想起素辉说过,这世上只有西枫苑才是容得下我的家,如果真是这样,我又该如何走我的路呢? 还有非白,我该拿他怎么办呢?我猛地想起宋明磊的话,一丝阴影又掠过心头。这宫灯又是为了保护他心爱的人才做的吗?然而这又似乎太隆重了些,让我实实在在地有了被宠爱的感觉。我不由得偷偷扭头看向原非白,不想那个如玉似雪的少年也正在那里静静地凝视着我。 次日,我向原非白告了假。宋明磊亲自来接我,天知道我有多久没踏入西安城的街市了,更别说久病在床的碧莹了。 一路上我和碧莹在马车里掀着帘子,极其兴奋地点评街景,活像两只聒噪的麻雀。难得宋明磊只是在那里看着我俩微笑。 来到馆陶居内,掌柜恭敬地迎我们入二楼雅间,里面早已坐着一个绝代美人。 那美人双眸若紫水晶灿烂,额上一点玛瑙血痣,一身名贵真青油绿色的怀素纱,内衬玉色素纱裙,右耳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珍珠,左耳上戴着一串翡翠镶金长坠子,越发显得面如满月犹白,眼若秋水还清。她正是我许久未见的亲妹妹花锦绣。 我上前一把抱住她,“你这没良心的小丫头,这么久了也不来封信,姐姐担心死了。”说着说着,我泪如泉涌。 锦绣慢慢环上我的双肩,亦是抽泣出声。过了一会儿,我们三个女孩子抹着眼泪坐下来。宋明磊忙着点菜,而我却急不可待地问锦绣,和原侯爷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的,他们说的都没有错,我已是侯爷的人了。等夫人的孩子满月,侯爷就会纳我做如夫人。”锦绣昂着头微微一笑,渗着得意,回看我时,又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媚态和慵懒,“姐姐可又要来说教?” 我的心痛了起来。为什么?我那最亲的妹妹,从她眼中,只有骄狂和得意,却看不到那应有的幸福和甜蜜呢? “我没见过原侯爷,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他的妻子正怀着他的骨肉,他却宠幸一个年龄可以做他女儿的女孩,这难道不让人心寒吗?”我看着她的眼睛,静静地对她说着,仿佛也是对我自己说着,而她慵懒的笑容渐渐消失,“妹妹细想想,原氏钟鸣鼎食之家,娶个三妻四妾本是平常之事,有朝一日,他再娶个比你更年轻漂亮能干的?你又如何自处?好,咱们退一万步,就算侯爷真心喜欢你,可这种在权力巅峰上拼杀的男人,名利功勋永远是第一,将来面南背北之时,后宫不得干政,你莫非要做他后宫里的一只金丝雀不成?等你人老珠黄,你又拿什么和后宫三千粉黛争宠?” 我上前一步,道:“妹妹这等绝代风华的人物,找一个一心一意敬你、爱你、疼你,永远把你放在第一位的,做他们的堂堂正妻多好,何苦去做人妾室,看人脸色呢?”我牵着她的纤纤玉手,流着泪道:“你看,大哥上次来信就说已在江南富庶之地置办田产,我们五个不如退出原家这个是非圈,到个没有战乱、没有强权争斗的地方,咱们小五义替妹妹找一个真心相爱之人。姐姐这一生反正名声已臭,本也不打算嫁人,那姐姐就永远守着你,快快乐乐地过完这一辈子。就像你以前老说的,锦绣永远和木槿在一起,我们不会孤独终老,好吗?” 心中不由得出现非珏的笑容,我一咬牙,甩头忘却。我满心期待地看着锦绣,锦绣漂亮的紫瞳里映着我,被我握着的玉手轻颤着。她的眼泪慢慢流出来,张口欲言,却又什么也说不出。她的眼神是如此的悲哀绝望。为什么,锦绣?我只觉心中一阵绞痛。 她忽地甩开我的手,仰天一笑。我呆在那里,看着她。 “木槿,为何你总是这么天真?你以为我可以和你一样缩在自以为美好的小世界里,安安心心地享受着大哥和二哥的庇护,然后照顾一个病人,陶醉在重情重义的梦幻中吗?”锦绣对我大声喝道,“那是痴心妄想,这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乱世。” “我从来就和你们不一样。”我们所有人皆被她的一喝给怔住了,她哽咽着缓缓道:“我天生一双紫瞳,人见人怕,比别人长得好些,更是成了别人口中的祸水降生,妖孽转世。”她猛地掀起右手的宽袖子,露出皓腕,上面一道狰狞的烙痕爬在她大半个手臂上,“在这紫园里,几乎每一个女孩子都被柳言生侵犯过。夫人是紫园之主,却不闻不问,因为那美其名曰调教,因为我们都会成为色艺双全的杀人利器。还有二哥,你可知道他被……” “够了,锦绣,别再说了……”一直沉默的宋明磊忽然暴喝出声。 我从来没见过他如此生气。碧莹抽泣着过来扶住我,不停地抚着我的背,在我耳边哭着说些什么,可我却似被这晴天霹雳劈到一样,震撼得什么也听不见。 我唯一的妹妹,锦绣,她被柳言生这个变态、这个畜生…… 锦绣站在我对面,流泪不止,“我们进紫园那年,总共还有二百多个孩子从四面八方同我们一道被卖到紫栖山庄来,可是活下来的,算上我们小五义,只有十五个而已。那司马门之变,你可知道三千子弟兵中又有多少人活下来,回到紫园过新年的不过百十来个罢了……”锦绣拭去泪水,坚定地对我说道:“我只是要活下去,别人九死一生,都换不来侯爷一眼,可如今,我能轻易得到所有的荣华富贵,我为什么要拒绝?”她看我一眼,嘲笑道:“姐姐自命清高,老说那什么乱七八糟的前世长安,说什么一生不嫁,那为何紫园上下人人都道姐姐勾引三爷,就连侯爷都知道三爷、四爷为了你,骨肉相残,而三爷为了独宠你一人,广集珍禽华羽,命人连夜赶造上千盏洛阳宫灯,只为博佳人一笑……姐姐才真是好手段……” “够了,花锦绣,别再折磨你姐姐了……”宋明磊比刚才更厉声地喝了一句,大步走到她的前面,想抓住锦绣的胳臂。 忽地蹿出一个黑影,那人向宋明磊急攻了一掌,将宋明磊逼退到我身边。泪眼蒙眬中我看到一个满脸伤疤的青年,一身劲装黑衣,熊腰虎背,阴冷无比地看着我们。 宋明磊冷笑一声,“原来是侯爷身边的乔万。这是我们小五义的家务事,难道你也想来插手吗?” 乔万冷冷道:“侯爷有令,任何人不得伤害锦姑娘,还请宋爷多多包涵。” 宋明磊沉着脸,和乔万对视着。 冷不丁锦绣走到乔万面前,狠狠扇了他一巴掌,“那是我宋二哥,你好大的胆子。” 乔万当即跪下,冷然道:“属下办事不力,请锦姑娘责罚。只是侯爷有命,乔万不得不从。” 锦绣冷笑一声,“好啊,乔大爷现在是侯爷面前的红人,我也支使不动你了。” 乔万看锦绣真的生气了,慌忙道:“姑娘息怒,乔万刚才得罪了宋爷,还请宋爷原谅。” 锦绣决然地看了我一眼,头也不回地跃出二楼,衣袂飘飞,宛如仙子。乔万随即跃出。刚出屋檐,乔万已将一把油伞遮在她的头上。他痴迷地看着她,而她却在雨中对乔万冷冷说道:“若侯爷知道半个字,我便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乔万恭敬地应了一声,回头阴狠地看了我们一眼。 我站在那里,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直往下滴。碧莹扶着我,“木槿,莫要难受,你的身子还没大好,莫要听锦绣说的那些气话啊,她还是个孩子啊。咱们先回去吧,反正锦绣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离开西安。” 我没有动,也没说任何话,只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望着锦绣消失的方向,反反复复地回味着她说的每一句话,仿佛有千万把刀在凌迟着我的内心。 碧莹忽地捂着嘴惊叫起来,泪水如决了堤一般。宋明磊也是满面惊痛地呼唤着我的名字。我这才发现,我的口中一片苦涩,胸前一团团殷红,原来我竟吐血了。然后,好像有人把我所有的力气从身上抽空了一般,我脚一软,倒在宋明磊的怀中。巨大的黑暗向我扑来,可是我的眼前依然是锦绣的泪容。 接连几天我高烧不断,时醒时睡。梦中总有无数的恶鬼啃咬着锦绣,而她在那里对我伸手哭泣,我却被众恶鬼包围,无法过去救护。我的胸口剧烈地疼痛着,仿佛有人在硬生生地拆我的肋骨。我不停哭喊着锦绣的名字,原非白焦急惊慌的脸不时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梦,有时梦到宋明磊嘴角带血地跪在地上,他面前高高坐着满脸怒意的原非白,他冷冷问道:“你们到底对她说了些什么?是想活活把她折腾死吗?” 宋明磊倨傲地擦着嘴角的血迹,对他冷笑道:“三爷此话差矣,真正折腾她的人是您吧!您忘了当初您是怎么答应我们小五义的了?” 有时我又梦到锦绣满脸泪痕地站在我床前,痛苦地看着我,后面站着那个想杀我的白衣人。我想出声提醒她,却发不出声音,只听见那白衣人对她冷冷说道:“她快死了,这下你可称心如意了。” 然后我又陷入昏迷了。几日后,我在一阵悠扬悲哀的琴声中恢复了意识,耳边传来素辉和谢三娘的声音。 “娘,木丫头会不会死?”素辉的声音有些苦涩。 “死小子,别乱说,给三爷听到了,他可又要急了。”三娘的声音有些哀伤,“真是可怜,她才刚十五岁啊。” “可是赵先生说,如果木丫头今天再醒不过来,她以后就再也醒不过来了。”素辉说着说着,忽然抽泣起来了,“娘,木丫头是好人,您能不能别让她死?” “傻孩子,连赵先生都这么说了,娘又有什么法子?娘也喜欢木丫头,自木丫头来了咱们这个苑子,三爷比以前开心多了。娘也想让她醒过来啊……唉,你还是去回三爷,叫三爷别弹了,是不是得先给木姑娘穿上衣裳,准备让她上路吧。”谢三娘说着说着,再也忍不住哽咽出声。 素辉哇地大哭起来,然后随着推门的声音,他的哭声渐弱。我努力睁开眼睛,只见我躺在自己的房间,房里空无一人。估计素辉先去向原非白报我的死讯,而谢三娘一定是替我准备寿衣去了。 我努力想坐起来,可是肋骨处的旧伤疼得我直冒冷汗。我想起素辉刚才的话,心想:赵先生说如果我今天醒不来,就永远醒不来,那我这是活过来了,还仅仅是回光返照? 我冷笑一声,如果是回光返照,那我也要先杀了柳言生。我咬牙翻身下床,重重摔在地上,满头大汗地扶着凳子站起来,拿了梳妆台上的酬情,向外挪去。 外面忽然闪电惊雷,下起大雨,可见老天是不赞同我这个时候去报仇的。然而一想起锦绣绝望悲哀的泪容,我疯狂地向紫园的方向挪去,可惜刚移出几步,身后便传来素辉的惊叫声,“三爷,木丫头,她、她、她……” 我不理他的叫声,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走。我真恨我的轻功那个烂啊。眼前人影一晃,韦虎已挡在我的眼前。他在雨中单腿跪下,沉声道:“姑娘大伤未愈,请姑娘千万珍重身子,快快回去吧。” 我默默地绕过他,向前蹒跚地走去,不理他在身后替我撑着雨伞焦急地在我身边大喊。我又艰难地走了几步,心中只有杀了柳言生,为锦绣报仇这个念头。 一个人影飘然而至,我抬起头,竟是拄着拐棍的原非白,他全身都淋湿了。几日不见,他绝色的容颜憔悴不堪,雨水顺着他满是细小胡碴的下巴滴下。他看着我的目光有惊喜,又有伤痛,“你、你终于醒了,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想绕过他,可是就在这一刻我所有的力气全都用完了,手一松,酬情掉在地上。我猛地倒在原非白的怀里,竟把原非白也压倒在地上。上方韦虎早已遮上大油伞。原非白紧紧搂着我,颤声问道:“你究竟要去哪里,木槿?” 我看着那伞,想起乔万给锦绣打伞离开馆陶居的情景,向后望去,我才发现,我只是走出了几十米而已。 锦绣,我可怜的妹妹啊,怪只怪你的这个姐姐是那么没用啊,在身体好的时候没有能力保护你,现在病成这样,我该怎么样来保护你啊! 我绝望地放声大哭起来,然后我又很没用地失去了知觉。 第二天,赵孟林过来把脉,说是静养几天就无碍了,还有就是以前说过的那些,什么强身健体、修身养性、千万不可食辛辣之物、忌动怒之类的。 我这一病也算是把西枫苑闹得鸡飞狗跳了。我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盘算着如何为锦绣报仇,无论谁对我说话,我都一直痴痴呆呆地不搭理,就连宋明磊和碧莹来看我,我也不理不睬,他们只得伤心地回去了。我听说锦绣一直在西安,却再未露面。 原非白见我不愿答话,也不逼我,只是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亲自喂药喂汤,还不时为我抚琴排忧。 这一日,我终于能下地了,便起一个大早,来到练武场。 过了一会儿,素辉推着原非白过来了,后面跟着韩修竹。素辉一见我就惊叫起来:“木丫……木姑娘今儿头一个到,真是稀奇!” 原非白看了我一阵,眼中有一丝了悟,向我微笑道:“看来木槿心意已决了!” 我回了一个微笑,向原非白和韩修竹福了一福,“以前是木槿淘气,不懂事,请三爷和韩先生多多包涵。从今天起,请三爷和韩先生在武艺上严格教导木槿。”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练习武艺。因为我想通了一个道理,想要保护身边的亲人,首先要自己强大起来。 即使我很有可能活不过三十岁,我也必须赶在奔赴黄泉以前,为我的妹妹做好一切。 所谓最了解你的人永远是你最厉害的敌人,我开始要求张德茂帮我调查柳言生其人。 我又向原非白借了各类书籍,其中以兵书居多,一有空我便往他的私人图书馆跑。我还很虚心地向他和韩修竹求教。素辉总说我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笑容格外平静,像佛祖一样。 韩修竹看我的目光一天比一天深沉。原非白待我如常,对我提出的问题总是耐心解答。如今时间宝贵,我亦不再掩饰自己的才学,同他讨论一个问题时,时常举一反三。我们有时秉烛夜谈,直至鸡鸣,浓兴不减。他不愧是天下才子,对于时政要事常有超越前人之见解,甚至很有现代人的看法。可以说,他是自宋明磊之后唯一一个可以和我谈得这么深远的人。他看我的眼神亦是愈来愈温柔欣喜,他对我比以往更关怀备至,时常嘘寒问暖,可惜我已无力再陪他玩感情游戏了。我不想去探究他如此对我是真是假,抑或是为了他的神秘情人,因为我的心中只有杀了柳言生为锦绣报仇这个念头。 原非白开始让韦虎教我骑射,骑马时,我摔了几次,原非白便让韦虎放慢节奏,过了两天,我方才学会。而对于射技,我却有些天赋,只一个时辰就掌握了要领,而且奇准无比,只差功力火候,连韦虎也啧啧称奇。 我在休息时研究弓箭,心中一动,问韦虎:“韦壮士,咱们大庭可有连射数十支,乃至数百支的弓弩?” 他沉默了半晌,回答说:“回姑娘,小人曾在骠骑营中看过最厉害的弓弩,只可连发十支而已。江湖能人异士虽有连发暗器,连发数百支的恐是至今天下还未有吧。” 我想起了古龙的《绝代双骄》,一时兴起,便问道:“你可曾听过暴雨梨花针?” 他瞪大了眼睛。接下来的几天,我和韦虎满头大汗地躲在他的木工铁实验室里,和他一起研究能同时射出数百支箭的武器,韦虎也渐渐入了迷。原非白为我们找来了一个名为鲁元的能工巧匠,他比韦虎更沉默寡言,脸部被严重烧伤,据说是鲁班的后人。 七月初一,我们成功地研究出能同时发射一百支的弓弩,须两人同时操作,一人抬,一人放箭,射程可在四百米左右,这在那个时代而言是相当有威力的。 我正在考虑是否要取名神舟一号或锦绣的名义什么的,背后传来鲁元极其可怕而嘶哑的笑声。我回头一看,他的眼中正发出兴奋的光芒,那烧毁的面容在月光下仿佛是狞笑的恶鬼。我犹自害怕,不自觉地往后退,回头一看,韦虎的笑容竟更可怕。我开始怀疑那个时代搞科研的人员都是如此。 想到初步模型已成功,我放下心来。我忍着怯意,向鲁元说着我的下一步计划。我想请他把这弓弩缩小尺寸,可缚在手腕,最好能打造成寻常首饰的样子,还要放些剧毒,没想到鲁元却上上下下凌厉地看了我几眼,然后猛地上前一步,扣住我的双肩,厉声喝道:“你小小年纪,为何心肠如此歹毒?” 看着那鬼脸,我吓得不轻,肩胛骨像是要被他捏碎了。韦虎赶紧上前拉开鲁元,但经鲁元一提醒,他亦是充满疑问地看着我。 我理了理衣襟,镇定地说道:“等鲁先生制造出来时,我自会告诉您我的用处。” 第二日,张德茂如往常来送日常用品,我趁点货的时机,将偷描下来的弓弩制造图及最新的腕缚珠弩设计图夹在账册中递给他。他目光闪烁,含笑接过。 转眼间,七夕将至。在古代七巧节是女孩子相当重要的节日,因为这一天女孩们会祭祀双星,乞求自己能玲珑智巧,好与心上人相亲相爱,福祥一生。 第12章 绣闼瑶扉取次开, 花为屏障玉为台。 青溪小女蓝桥妹, 有约会宵乞巧来。 谢三娘兴冲冲地来找我时,我正头发凌乱、满面污泥地在韦虎的工匠房里,还在苦思冥想如何将火药和珠弩相结合,耳边插满炭笔,跪坐在一堆制图中,和一个普通的装修民工无异。谢三娘自然是惊诧万分,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把我拉到园子里,对我严肃教育了一番,说是十五岁的大姑娘了,将来还要伺候三爷,怎可如此不重视妇容。 我正低头听得头皮发麻,不想原非白和多日不见的宋明磊正好经过梅园,看到我这样子,也是吓了一跳。 宋明磊眼神中闪着一丝心痛。 原非白叹了一口气,向我招招手,让我坐到他身边的小椅子上。他一手捧着我的小脸,一手用他的袖子轻轻擦着我的脸,轻声道:“莫怪三娘多嘴,这回可连我这个做少爷的也看着心疼了,莫要再捣鼓那些东西了。你究竟要做什么呢?让我来帮你吧。” 我看着他白袖上的一片污迹,心中一颤。他一向有洁癖,不近人身,今天不避众人为我擦污衣裳,又是为何? 我抬头,正对上他的凤目,一时间心中有千言万语欲对他倾诉,然而最终无法开口,只得转过脸去。宋明磊的脸上清清冷冷,看我的眼神竟是一片凄怆。 七夕之日,谢三娘帮我用天河水沐浴洗发,然后替我换上最好的淡紫绫罗花裙,头上梳着朝月髻,髻上戴着香香的白兰花,轻描画眉,抹上脂粉,微点绛唇,额上印上淡粉花,然后又用凤仙花汁染了指甲。 经过这番打扮,连素辉也啧啧称赞说原来木丫头也可以这么漂亮。宋明磊在角落里温柔地看着我,原非白则对我深深凝视不语。 夜色初暮,出人意料地,我们迎来了阿米尔和盛装打扮的碧莹。 原来阿米尔送碧莹来我们西枫苑陪我一起过七夕,他恭敬地跪禀原非白,“启禀三爷,我家主子来信说是还有些要事未结,还得留在西域数日,赶不回来陪莹姑娘过乞巧节。想着木姑娘和莹姑娘是结拜姐妹,乞巧节又本是女孩子聚在一起的日子,就遣小人送莹姑娘过来,请三爷照顾一下。” 原非白和蔼地让他起来,笑道:“你们四爷可真替你家姑娘想得周到,还怕她一个人过不了乞巧节。”他瞥了我一眼,接着说道:“早听说非珏极为宠爱莹姑娘,现在一看,果然不假。” 碧莹的脸一下子通红,害羞地看向我和宋明磊。宋明磊只是冷冷地别过脸去。尽管我十分怀疑那封信的作者是果尔仁,可我的脸色想必也不怎么好看。 不过,我还是很高兴能再见到碧莹。她趁人少时,对我解释说她只是想趁乞巧节来看看我,不知道这个阿米尔竟会这么说,然后又有些语无伦次地叫我不要误会,可眼光却飘向宋明磊。我心中觉得好笑,她明明就想来见宋明磊,拿我做个托。 于是,我笑呵呵地拉着宋明磊过来,就像去年我们小五义过乞巧节那样,三个人一起用稻草扎成个一米多高的“巧娘娘”。我们帮“巧娘娘”穿上绿袄红裙,坐在庭院里,供上瓜果,并端出事先准备好的“种生”,就是豆芽,又称巧芽芽,剪下一截,投入一碗清水中,浮在水面上,看月下的芽影,以占卜巧拙。 我们点亮了西枫苑里的所有宫灯,并在庭院中陈列阿米尔带来的西域瓜果以乞巧。 然后我和碧莹便按惯例以五色细丝线穿针引线,竞争快慢,然后举行剪窗花比赛,以争智巧,结果我是样样皆输,无意间丢了西枫苑的脸。阿米尔面露得意之色,素辉则是看着我干瞪眼。 碧莹又取来古琴,为大家奏了一曲《越人歌》。她的眼光不时看着宋明磊,其意不言而喻。宋明磊却始终不动声色。一曲终了,我们拍手叫好。原非白也是古琴高手,表情相当讶异,显然没想到我家碧莹是个难得的高手,便温婉地邀请碧莹与他合奏一曲《广陵散》,把大伙听得迷醉了半天,宋明磊看碧莹的脸色总算缓过来一些。 我在那里微笑拍手,不由想起锦绣现在又在何处过节呢?不禁心下黯然。 忽听得一阵银铃般的娇笑传来,“好一曲《广陵散》。” 我们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男装佳人站在垂花门前,紫瞳在七夕的星光下分外耀眼。她绝世玉颜上带着一丝谑笑,右耳戴一串紫晶长珠链,一身白衣,英姿飒爽,眉宇间风情万种,身后跟着一个健壮的黑衣侍卫,神情恭敬异常,这正是我日思夜想的胞妹花锦绣和她的贴身侍卫乔万。 我笑逐颜开,立时跑过去想拉她的手,没想到她却看也不看我一眼,同我擦身而过,直接走向原非白,单膝跪地,向他行了个大礼,恭敬道:“七夕之夜,锦绣思念家姐,贸然造访,还望三爷恕罪。” 我尴尬地站在那里片刻,一边慢慢地往回走,一边难受地看着锦绣。 原非白默默地看着垂首跪在地上的锦绣,又飞快地看了我一眼,淡淡一笑,朝锦绣伸出手来虚扶一把,“姑娘实在客气,姑娘光临寒舍,蓬荜生辉,何罪之有,快快请起。” 锦绣这才抬起头来,紫瞳看着原非白的凤目,借着他的手站了起来。 原非白本来坐在我的左边,碧莹坐在我的右边,她见锦绣来了,便乖巧地让出座位,让锦绣坐在我的旁边,自己乘机到宋明磊身边去了。 原非白让素辉又备了椅案,摆上小菜、瓜果,两厢落座。 锦绣的忽然造访令大家感到有些突兀,场中一阵沉默,锦绣和乔万也不说话。她说是来看我,竟不正眼看我一眼,我心中一阵气苦,正想对她开口,韩先生已出来活跃气氛,“听闻锦姑娘的剑法冠绝武林,今日乞巧,不如姑娘舞剑以助兴如何?” 众人立即附和,锦绣也不推辞,笑道:“那就献丑了。” 丑字一出,她已如惊鸿一般落在场中,衣袂飘飘,出尘绝世。众人不由一阵喝彩。 她对原非白说道:“不知可否请三爷奏一曲以助剑气?” 原非白沉吟片刻,微微一笑道:“有何不可?” 原非白玉指轻扬,一阵深情优美的曲调响了起来。我凝神细听,正是他传遍天下的得意之作——《长相守》。锦绣的银剑清啸一声,已随她飘然的身影,闪着银光飞舞起来。 一时间,我神为之夺,魂为之摄。星光下,那一琴一剑如多年的故交一般,配合得竟如此默契。 紫瞳佳人的银剑翩若惊鸿,宛若游龙,随着原非白惊才绝艳的琴艺,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一曲终了,我们每一个人都还沉浸在那美轮美奂的剑舞中。我感动得热泪盈眶,回首正要同原非白夸耀,却见他在那里凝视着锦绣,而锦绣也是回望着他,他们的眼神竟如此深切纠缠,火花四溅,但一瞬即逝。她微笑着回到座位上落座,原非白亦含笑赞叹锦绣的剑舞得已入化境。 我的心却剧烈地颤抖了起来,锦绣这样一个绝代美人与原非白本是相得益彰,我忽地想起原非白曾在昏迷中痴痴地呼唤过悠悠的名字。 那悠悠,那悠悠……会不会是我听错了,而是绣绣呢? 素辉曾说过原非白曾有一个红颜知己,经常和三爷关在赏心阁里弹琴画画,有时亦琴剑相合。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俩一琴一剑如此默契的原因吗? 我下意识地抓紧了裙子。 “木姑娘,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韦虎的声音自耳边传来,原来他正给我倒着酒,我立时回了神,和众人一起叫好,心中却如一把利刃割开了一道口子。 难道除夕那夜,锦绣所说的心上人根本不是将军,而是原非白?所以她才会对我如此生气,看我的紫瞳之中甚至有了一丝妒恨? 阿米尔很显然还记着上次的祼体之仇,趁我发愣,大家都在夸赞锦绣和原非白的琴剑配合得如斯高妙之时,他忽地说了一句:“不知木姑娘在这七夕之夜有何智巧之物来供巧娘娘?” 于是,众人都齐刷刷地看向我,而我只好在那里默然汗颜。 阿米尔正扬扬得意,素辉忽然出声道:“我家木姑娘满腹经纶,虚怀若谷,那些寻常女子的玩意儿有何可比,只不过怕取出来吓傻了你这个土包子。” 我正要辩解,锦绣却轻轻一笑,“家姐自幼性喜摆弄些新奇玩意儿,不知三爷可见着了她的那支笔?七岁那年生辰,爹爹问我俩要什么,我便说要那糖人,可她硬是什么也不要,就是央爹爹买下邻村大叔头上插的羽毛,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那是一支笔。” 原非白转过头来,对我了然轻笑。 这时素辉和韦虎二人交头接耳一阵,之后素辉跑出来,跪在我的面前,说道:“姑娘,鲁元已制成了您要的珠弩,何不拿出来以争智巧?”说罢,他挑衅地看着阿米尔。 我回过神来,看向原非白,征询他的意见,他欣然同意。我便向韦虎点点头,鲁元立时兴奋异常地去屋中取了一个铁匣子出来。 我暗叹一声,正要接过铁匣,没想到鲁元好似捧着自己的孩子,我强挣了几下,他才恋恋不舍地放开手。 我强笑着向原非白走去,“三爷,今儿乞巧,木槿驽钝,女孩子家的玩意儿还真拿不出手。幸好这几天我和韦壮士、鲁壮士一起为三爷设计的护腕做出来了,索性就供给巧娘娘,顺便提前送给三爷吧!” 我打开铁匣子,取出一副银光闪闪的护腕,那上面雕着二龙戏珠及海水江崖流云纹。我小心地替原非白戴上,扣上暗扣,扶着他的手指慢慢指向院中一盏灯,然后轻轻将他的手往下一掰,立时触动机关,珠弩连射十支小铁箭,力道狠准。那盏灯已碎成多片,掉在地上,那火慢慢引燃灯身,在众人的惊骇中燃成灰烬。 我平静地回到我的座位,众人的目光各不相同地投在我的身上,有赞赏、有骇然、有深思…… 而在这一刻,别人对我和珠弩的看法也罢,目光也好,我根本已不在乎,因为此时此刻,原非白和锦绣相爱的想法,正在我的心中慢慢起着某种化学反应,令我的心绞痛着,然后又迅速结痂,不断沉淀着,使我措手不及。 过了一会儿,原非白朗笑出声,“你这个丫头,怎的如此与众不同?我当你和鲁元、韦虎在一起做什么新奇东西,原来却是这个。” 我微微一笑道:“木槿做这个是为了保护木槿的亲人,三爷虽武功盖世,终归腿脚不便,如果一时一刻有贼人偷袭,而众护卫不在身边,这个珠弩亦可替我等保护三爷。” 这是我的真心话。柳言生其人,十岁拜名满天下的金谷真人为师,十五岁即成名,十七岁那年调戏师娘而被逐出师门,从此投到连氏门下。连夫人十五岁那年,随其陪嫁至原氏门中,武功名列江湖十大高手之内。为人阴狠狡诈,性喜渔色,尤擅使毒,绝技十里飘香,除夫人外寻常人不得近其三步之内。 既然不可近其三步之内,此人又擅使毒,我便想唯有厉害的暗器可以杀死这个畜生,为锦绣报仇,故而让张德茂拿去替我复制一份,复制的一份我要求加入毒药及火药,比给原非白的那件要可怕多了。 我曾想过,如果我复仇之后不能全身而退,自是再也见不到原非白了,那做这个珠弩,也可算是我与他相识一场的纪念。 众人再也说不出话来,有些感慨地看着我俩,估计都以为我对原非白情深得比马里亚纳海沟还要深了。 原非白凝视着我,在这一刻他的眼中似乎只有我,迷惑而深切。他伸手想来握我的手,而我赶紧吓得扑过去压住他的手,关上暗扣,额角流汗地对他说:“三、三爷,您、您可要注意,现在您的手腕上多了件东西。” 素辉扑哧一笑,接着大家被逗乐了,连原非白也对我朗笑出声,轻轻问我:“这珠弩可有名字?” 我看看他,又看看锦绣,心想: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而你的心上人真的是锦绣的话,那就请你好好照顾她吧。 于是我柔柔地对他笑道:“回三爷,这珠弩名曰长相守。” 我看向锦绣,她也笑了,笑得那样凄惨。 夜空中划过流星,我在心中默默许愿,希望我能顺利报仇,和锦绣一起离开原家。 如果我真报完仇,和锦绣离开原家,那我还能再见到非珏吗? 原本在一旁兴奋地看着我演示珠弩的鲁元,忽然如同看到恶鬼一样,定定地看着锦绣,烧毁的面容扭曲起来。他跳到中场,伸出满是伤疤的手,颤抖着指着锦绣嘶声喊道:“你、你、你是那紫眼睛的恶魔,是你杀了我鲁家村一百三十二人,是你命手下奸杀了我们村里所有的女子,连尚在襁褓里的婴儿也不放过。你这恶鬼,纳命来……”他猛地冲向锦绣。 这实在出乎在场每一个人的意料,乔万早已一脚将他踢翻,出手如电,连点他十三处穴道,冷笑道:“你这肮脏的竖子,也配碰锦姑娘?快说,是谁指使你前来行刺的?” 鲁元吐着血沫,眼睛死死盯着锦绣,“是你,你这紫眼睛的恶魔,你化作灰烬我也不会认错。” 锦绣神色不变,缓缓地饮着酒,淡笑着,“你说我是杀你全家的凶手,那你说说我是何时何地因何去你家杀人了?” 鲁元口中食着尘土,眼中却流出血泪,“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们鲁家村人人皆是能工巧匠,只因你要我们帮你做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千重相思锁,便在去年腊月十日,我交给你那锁和匙后,杀了我沧州鲁家村所有的人。” “那你可看清了凶手长什么样?” “你戴着面具,但你的紫瞳,我看得千真万确。” 我心中一惊,看向锦绣。 锦绣对乔万说道:“乔爷,你可记得去年腊月十日,我们在做什么吗?” 乔万恭敬地答道:“回姑娘,去年年底,我等三千子弟兵正冲进司马门内诛杀张氏逆贼,保卫帝都,哪里去得了什么沧州不毛之地?” 锦绣耸耸肩,一口饮尽杯中佳酿,轻蔑笑道:“天下生有紫瞳的何止我一人?君不闻大理段氏,闻名天下的四公子之一紫月公子亦是天生一对紫瞳。西域也多是紫瞳之人。我看你是认错人了,丑八怪。” 这时,韦虎跑出来急急跪禀,“请三爷饶了鲁元,他也是报仇心切,才会冲撞了锦姑娘。” 乔万哼了一声,道:“侯爷有命,敢对锦姑娘不敬者杀无赦。” 锦绣在那里自斟自饮,唇边挂着一丝浅笑,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我的心一时间绞痛,我的妹妹,你究竟经历了些什么,才会让你对痛苦如此云淡风轻呢? 这时一直沉默的原非白冷冷发话了,“割去舌头。” 我一惊,知道这已是对鲁元最轻的惩罚了,没杀他只因他是个巧匠,还有利用价值。我站起来,笑着为原非白倒了一盏酒,“三爷,今儿是七夕,我们比的是智巧,又不是比割舌头,看在巧娘娘的面上,就饶了鲁壮士吧!”我走过去,为锦绣倒了一盏酒,“锦绣你说好不好?” 她抬起头深深看了我一眼,接过来笑道:“姐姐总是慈悲心肠,”她看向乔万,“还不快放了这丑八怪!” 乔万道:“可是姑娘,这厮如此凶暴,放虎归山,若是再来害姑娘又当如何?” 锦绣冷冷道:“你现在的话真真越来越多了。” 乔万立刻放了鲁元。 韦虎赶紧上前谢了锦姑娘、三爷,向我投来感激的一瞥后,暗点了鲁元的哑穴,拖了他下去。 锦绣长叹道:“真是扫兴!今夜七夕,听说西安城里夜市开放,不知三爷可否放家姐及小五义一众与锦绣前往一游,两个时辰之内必当送还!” 我面露喜色地看向原非白。他看了我一阵,点头道:“那有劳锦姑娘和乔壮士了。素辉,你跟着姑娘,不得有误。” 素辉喜滋滋地嗯了一声。我兴奋地走上前去,拉着锦绣的手。 她轻颤了一下,终于回握了我的手。 西安城原是日头一落就关城门,城市里面实行夜禁,连燃烛张灯也有限制,若有违反,就要受到处罚。然而七夕节的星空下,西安夜市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一行行团行、店肆,像春天的花朵,竞相开放,谁也不甘落后。掌柜们都向顾客献上最殷勤的微笑,那厢叫卖像黄鹂唱着歌儿,这厢的糖行又送来浓浓的甜香。 空地上到处被比赛风筝、轮车、药线的少年们占满,他们仰望夜空,欣赏着夜空里有史以来最灿烂的烟火。 太平车从城中出发,乘着夜色,缓慢而又稳健地走向堤岸,为明日远航的船只送去货物。 新鲜的果子,在摊位上争芳斗艳,在烛光下别是一番颜色。我们围在一堆桃子面前,挑来挑去。我为锦绣挑了个最大最红的。锦绣开心地接过,好像又回到小时候总爱跟在我后面讨吃的,当然这回全是宋明磊掏腰包了。 时间仿佛突然放慢了脚步。我们几个含着香糖、啃着桃子边逛边看,仔细品评,如鱼游春水一样无拘无束,悠闲地欣赏着这说不尽的绮丽、数不完的雅趣。 玄武大街上,林立着密密麻麻的医药铺:金紫医官药铺、杜金钩家兽科、柏郎中儿科…… 这些店铺均有独具特色的招牌,我们正在笑杜金钩家用只硕大肥猪形象作标记,忽地发现有家卖咽喉药的,竟在铺面上装饰原非白上次画的盛莲鸭戏图的临摹,《爱莲说》落款则是我花木槿歪歪扭扭的大名。这无疑抬高了这家药铺的品位,果然吸引了很多市民争相观看。 我暗暗叫苦,原非白不是答应我把这画送给我了嘛,为何又流传出去了呢?锦绣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她冷淡地看了我一眼,“好一篇《爱莲说》,恭喜姐姐,可随三爷名动天下了。” 我正要辩解,眼前到了北山茶坊,这里专门建了一个“仙洞”、一座“仙桥”,吸引仕女结伴来此夜游吃茶。锦绣嚷了声渴了,也不顾我们,走了进去,乔万立刻跟了上去。 碧莹走过来,轻轻道:“木槿,别气,她还是个孩子呢。” 我苦笑着点点头,随他们一起进了茶坊。 进了仙洞,只见一位上了年纪的“点茶婆婆”,头上戴着五朵金花,老相却偏要扮个俏容,让人忍俊不禁。她吟唱着叫卖香茶配物,一面唱,还一面敲盏,掇头儿拍板,有板有眼,甚是动听。我们便向她点了一壶紫阳毛尖和一些苏杭蜜饯,稍作歇息。 婆婆对碧莹笑说:“姑娘好相貌,将来必得贵婿啊。” 碧莹的脸立刻红了,眼睛不由得瞟向宋明磊。 我试着跟锦绣说话,她却只殷勤地拉着碧莹和宋明磊说话,又不理我了。小丫头片子。 过了一会儿,我们出了茶坊,来到著名的潘楼夜市。那潘楼所卖乞巧之物,伪物逾百种,烂漫侵数坊,可是西安市民仍每逢夜市必蜂拥而至,竟使车马不能通行。 我们挤不进去,我便亲自掏钱在夜市门口给我们几个都买了黑脸塌鼻的昆仑奴面具戴着玩,锦绣的脸色才稍稍好些。 将近夜半,来到渭河边上的丰怡楼。一艘画舫停泊靠岸,一个服饰鲜丽的贵公子带着十几个姬妾、歌童、舞女在画舫中歌舞狂欢。一时间,丝管弦乐、娇声莺语自画舫之上传到岸上,让人忘记了这是深夜…… 我们一路嬉闹着,又来到满是字画古玩的朱雀大街。锦绣径直走到一个卖诗文的少年书生那里,要他以“浪花”为题作绝句,以“红”字为韵。书生长得极白净清秀,他看了一眼锦绣,眼中闪过惊艳,欣然提笔写道: 一江秋水浸寒空,渔笛无端弄晚风。 万里波心谁折得?夕阳影里碎残红。 我们都一怔,没想到这市井中还有如此诗词高手。他在那里标价每首二十文,停笔磨墨罚钱十五文。 这时有一位妇人过来,要求以“白扇”为题作诗,那书生要举笔,妇人又要求以“红”字为韵。他不假思索写出了: 常在佳人掌握中,静待明月动时风。 有时半掩佯羞面,微露胭脂一点红。 宋明磊微微一笑,掏出一张芦雁笺纸给他,也不说话。那书生看着宋明磊,略一沉吟,即以“纸”为题写道: 六七叶芦秋水里,两三个雁夕阳边。 青天万里浑无碍,冲破寒塘一抹烟。 我们啧啧称奇,卖诗极需敏锐才情,非长期磨炼、知识广博者不能做到,况且这个少年书生的诗词又使人耳目一新。我们不由得问这书生的姓名,他儒雅地向我们一笑,两颊便露出可爱的梨窝,“小生姓齐名放,字仲书。” 齐放?这名很耳熟,眼神和面相也似曾相识! 宋明磊付了一两银子,比应付的报酬要多得多。那书生正要推辞,忽地大街上来了一支舞龙队。随着锣鼓吆喝声,人群开始亢奋了,一作堆地挤向那舞龙队,巨大的人群一下子涌了过来,我和锦绣、宋明磊他们一下子被冲散了。 我手里拿着昆仑奴面具,到处唤着锦绣的名字,可是人群实在太拥挤,我不断地被挤到远处,根本看不见锦绣的身影。过了一会儿,舞龙队似乎过了,河畔开始放焰火,人们向河畔涌去,我又被人群挤向岸边。焰火下,我隐约看到一个修长的身影,我再走过去,那人正向我侧过头来,脸上戴着和我手中一模一样的昆仑奴面具,一双紫瞳在灿烂的火焰下熠熠生辉。 我心中一喜,走到她跟前,紧紧拉着她的手,生怕再和她走散,“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了,让姐姐好找。二哥他们呢?你和他们也走散了吗?”我絮絮叨叨地说着。 而她只是默默地任我牵着她的手走,也不回答我,估计还在生我的气吧。 我在心中暗叹一声。 人群往河畔涌去,街市显得空旷了许多。我拉着锦绣来到一个小巷,她的手凉得如冰一样,我替她搓着手,心疼地说道:“叫你出来多穿些,就是不听,都这么大了,还不会照顾自己。” 她冷冷地看着我,也不答话。我有些气馁,一想起她受的苦,心又隐隐痛了起来,“我知道你恨姐姐无能,可是你知道姐姐听到你受苦,心里有多难受吗?姐姐恨不能自己长一对紫眼睛,好替你去受罪。现在这么说也晚了,我知道你肯定不信姐姐所说的话,不肯原谅姐姐。” 锦绣一向长得比我高,灿烂的星光下,她显得比往常更修长飘逸。 “你莫要听信那些谣言,什么三爷独宠我一人,三爷心中只把我当他那心上人的挡箭牌罢了。姐姐给那珠弩取名叫长相守,是想他能早日和他的心上人相聚,长相厮守,那姐姐也好自由自在地生活……”我望着她,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好妹妹,你就和姐姐一起离开西安,咱们投奔大哥,忘记原家一切的不愉快,重新开始生活,好吗?即便有一天姐姐不在了,离开了原家这个是非窝,有大哥的保护,你也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了。”我满腔热忱地看着她。 她默默地凝视着我,过了一会儿,慢慢伸出手来拭去我眼角的泪。 我心中一喜,紧紧握住了她替我拭泪的手,“好锦绣,你答应姐姐了吗?” “木槿,你在哪儿?”宋明磊的声音传来。 我放开锦绣的手,兴奋地回身,向宋明磊喊道:“二哥,我们在这里!” 宋明磊的身影出现在转角处,我正要过去,他的身后慢慢踱出一个一身白衣的男装丽人,紫瞳潋滟,波光流转间顾盼生姿。她手中拿着和我手中一模一样的昆仑奴面具,对我不耐烦道:“我和二哥找你半天了,你上哪儿溜达去了?” 一刹那间,我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来。眼前是紫瞳的锦绣,那刚才的紫瞳人又是谁?难道我是见鬼了吗?我再回首,身后幽黑的巷子里早已空无一人,唯有手中似乎还有那人的冰冷。 正当整个大庭皇朝犹自沉浸在七夕的甜蜜中,永业二年七月初十,浙江府布政使报,瓜州、嘉州、绍兴三府海啸,毁民居数万间,溺数万人,海宁、萧山尤甚。 七月十七,河南布政使八百里急报,河南发生了一次特大的蝗灾。 中原的广阔土地上,到处是成群的飞蝗。蝗群飞到哪里,哪里便是黑压压的一大片,连灿烂的阳光都被遮没了,庄稼都被啃得精光,连根茎也无一幸免。 那个时代,没有科研论证,人们普遍认为蝗灾是老天为了惩罚人间而降下的灾难,各地都设坛作法,拜神求佛。 然而这一回神明却没有保佑大庭,蝗灾越来越严重,受灾的地区渐渐扩大到了大庭的湖北府以及南诏的黔中。地方官吏不断地向朝廷告急。 朝廷为边事筹饷,又要为河南府及浙江府重灾区赈灾,海内日渐差繁赋重,而腐败的地方官仍然纳贿贪墨,中饱私囊,拒发赈灾物资。河南开封的百姓以齐伯天为首,发动了起义,虽然在一个月内起义被剿灭了,却极大地动摇了大庭皇朝的基石,慢慢揭开了乱世的序幕。 我想到大唐名相姚崇的治蝗之法,向原非白进言,务必要让他的那些崇拜者说服天下人,那蝗虫不过是一种害虫,只要各地官民齐心协力驱蝗,蝗灾不但是可以扑灭的,亦是一个打击窦氏的好借口。 在原非白半信半疑的目光中,我让素辉随便捉了十几只蚂蚱,然后熄灯,在一片漆黑中,又慢慢点燃了一盏灯。昆虫的趋光性让蚂蚱向光爬去,然后被那火灼烧殆尽。众人看着我,惊诧万分。 于是原非白飞鸽传信将我的灭蝗之法修书给原侯爷,同时下令门客以蝗灾为借口,指出天降蝗灾乃是警示朝堂之上有窦氏妖孽作乱,于是一时间天下人对鱼肉百姓的窦氏更是深恶痛绝。 七月二十八,熹宗急召重臣入宫商议赈灾事宜,窦太皇太后依然垂帘听政。大庭名臣陆邦惇在朝堂上提议为助黎民百姓渡过难关,所有官吏及后宫俸禄减半。以原青江为首的原氏一党表示附和,并提出了我所建议的灭蝗之法,竭力说服了窦太皇太后、熹宗和众臣。原氏便以此立下了军令状,若在一个月之内灭不了蝗灾,原氏将被满门抄斩。 七月三十,原氏下令,要百姓一到夜里就在田间点起火堆。等飞蝗看到火光飞下来,就集中扑杀,同时在田边掘个大坑,边打边烧。 我的方法渐渐奏效,成功灭蝗的消息不断传来,光汴州一个地方十天之内就扑灭了蝗虫十五万担,灾情缓和了下来。于是窦氏一败涂地,原氏成了民族英雄。熹宗对原氏青睐有加,原非烟的进宫事宜重又提上日程。 这一场灭蝗大捷,我自是幕后的特大英雄,极少显露情绪的原非白喜不自禁,欣然拉着我的手久久不放,“花木槿啊花木槿,你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啊!” 我被他吓了一大跳,可见打赢这一仗对于原氏和非白而言有多么重要,而我的手被他捏得痛得要死,还要谦虚地推辞说三爷谬赞,半天才拉出来。 自此,韩修竹待我甚是亲厚,目光却是愈发深不可测。素辉则满面崇拜地称我木姑娘,极少再叫我木丫头了。 宋明磊和碧莹笑着说四妹真乃神人也,锦绣但笑不语。等只剩我俩时,她扑到我怀中,在我颊上亲了一口,说道:“我的好木槿,你这么做就对了。这回没再便宜宋明磊那小子,总算是为咱姐俩好好争了口气。” 我这才知道,锦绣亦在给原青江的信中力荐我花木槿,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情待我了。望着她笑颜如花,我受宠若惊。 然而,我们谁都没有料到,我这灭蝗之法,不但救了大庭百姓,救了原家,还意外地、间接地救了一位异国仁兄,那便是南诏豫刚亲王段刚唯一的儿子,十五岁的段月容,正是四大公子中年龄最小的紫月公子。 豫刚亲王乃是南诏国光义王的亲弟弟,身边美女如云。虽有女儿无数,老年时纳了一位紫瞳胡姬,于五十岁方得一子。其子诞于月圆之夜,同母亲一样天生一对紫瞳,花容月貌,便取名段月容,亦是一个和原非白一样的神童,但个性阴冷乖戾,喜怒无常,崇武力,好杀戮。豫刚亲王只此一子,对他宠爱有加。 豫刚亲王溺爱他这个紫眼睛的儿子到什么程度呢? 野史传闻,有一次,他下朝回家,看到他的宝贝儿子正和一个女人颠鸾倒凤,本来古人成熟就早,更遑论是王侯贵胄了,这按理也没什么。坏就坏在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最宠爱的十七夫人绿水,而且还比他的乖儿子整整大十二岁。光天化日之下,段月容同学硬生生地让他这个做爹的成了个绿毛龟,而且还是个乱伦牌的。但他这个做爹的也只是随便训了儿子几句“岂可调戏庶母,乱伦纲常”什么的,事后他竟然还将这用一千金纳来的南诏第一美女杨绿水送给段月容做了侍妾! 南诏国的选贤大会上,段月容一人夺得文武双冠,其时他也就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这被世人称作四大公子之一的紫月公子,就连光义王也十分宠爱他,经常召他入宫伴驾。传说金谷真人云游到南诏,相其面后断言,此乃是贵人降世,只可惜戾气太重,应从小修习佛经义理,消其戾气,为世之福也。 然而,豫刚亲王哪里舍得将唯一的爱子送到庙里去,依旧视其若掌上明珠,直到蝗患危及南诏,南诏众人惶惶不安,认为紫月公子乃妖孽降世,唯除之方可救南诏。 经过几天激烈的思想斗争,正当光义王不顾哭倒在大殿前的豫刚亲王,准备下旨发兵绞杀段月容时,豫刚亲王在紫园的细作们及时地将灭蝗的方法传到了他的耳中,于是南诏的蝗患得解,已经准备跑路的段月容这才放下心来,但也极大地动摇了豫刚亲王父子对光义王的不贰之心,豫刚亲王开始暗中囤积粮草,招兵买马。 这些都是原非白应我所求,让在南诏的细作传信来报。我看着段月容的生平介绍,久久震撼不语。果然,他的生辰八字竟然与我和锦绣的完全相同,七夕之夜,我错拉的莫非正是此人吗? 我不禁疑惑,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紫浮呢?如果段月容才是紫浮,那为何我会有一个紫眼睛的妹妹呢?我甚至开始怀疑,莫非那蝗灾的确是老天在警示妖孽降世? 八月十五中秋之夜,我帮着原非白穿上喜庆之服,准备上紫园听戏。我跪在地上为他整理袍角,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听说原非珏回来了,等原非白去了紫园,我就悄悄去会原非珏。 原非白的声音忽地从上方传来,“木槿,这次灭蝗你立了大功,你可要什么赏赐?” 嗯?赏赐?我抬起头,他看着我,目光中竟隐隐透着一丝期许,他在期待些什么? 我扶他坐到贵妃榻上,一边蹲坐在踏脚上给他穿鞋,一边笑道:“三爷,君子无戏言,木槿要什么,三爷就一定给什么吗?” 他看着我淡淡一笑,“你不用妄想到四毛子那里了。” 四毛子?我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是指原非珏。 可恶,小屁孩!我的笑容略微一僵。 他又认真地补上一句,“今儿个到紫园去应酬的可是侯爷的世交靖夏王和小王爷,侯爷亦与驸马、公主同归,少不得也叫上非珏去紫园作陪呢!我已新增护卫,好生看着园子,你可别又想诳他们带你去玉北斋,免得你白跑一趟是真!” 嘿!我在心中咬牙切齿,死原非白,你也太好心了。 我心中又升起一股捉弄之意,笑道:“那好,我要天上的月亮,三爷给得了吗?” “你这丫头,半天没个正经。我本事再大,这明月却是摘不到的,你还是要些别的吧。”他笑着对我说道。 “那我请三爷替我杀了柳言生。”我看着他,认真地说道。 原非白沉默了一阵,道:“柳言生如今是侯爷面前的红人,我暂时动不了他。你且放心,终有一日,我必会为你杀了他,为你们小五义一报当日荣宝堂之辱。”原非白一直认为我同柳言生结仇是因为当日的牛虻事件。 可终有一日,这话就跟没说一样! 原非白见我沉默不语,便执起我的手,柔声道:“你若是不信我,我便准你再讨一个赏赐吧!” 忽然想起过年时于飞燕对我说过泛舟天下,逍遥一生,我便淡笑道:“那就请三爷荣登大宝时,给木槿自由吧!” 原非白显然没有想到我会提这个要求,愣了一愣,然后冷冷道:“给你自由,好让你去和四毛子长相厮守不成?你莫要忘了他总有一日会回西域去的,等我成就大业,他定是妻妾成群,哪里还会记得你这个丑丫头……”话一出口,他似乎有些后悔,在那里看着我,再不言语。 我心中一痛,面上仍嘿嘿笑道:“不用三爷提醒,木槿自知身份低微,蒲柳之姿,断断是配不上四爷的。” 我帮他穿好鞋,站起身来,搔搔后脑勺,真诚地说道:“说实话,我并不喜欢帝王家的钩心斗角,也不适合这样的生活。我此生最大的愿望便是游历天下,泛舟江湖,自由自在地了此一生。三爷说得对,等三爷和四爷都成就了大业,必然是如花美眷充陈后宫,哪里还记得我这个丑丫头?所以,到那时就请三爷放了木槿吧。当然前提条件是,木槿这条小命还没有报销掉的话。” 我在那里嘿嘿强笑着,说到后来自己不觉也有些苦涩,等他们成就大业,还不知道我这个短命鬼在哪里呢。 原非白一下子将我抓进怀中,紧紧抱着,“你休要胡说,我一定让赵孟林想办法替你医治的……” 他那刚穿好的挺括新衣又被揉作一团,他却不放开我,紧紧抓着我的胳膊,狠狠吻上了我的唇。我的惊呼淹没在他那带些偏执的热吻中,我的脑海中闪现出锦绣那惨然的笑容,便使劲挣脱着,“三爷,新衣都弄皱了,您脱下来,我再给您拿一件吧。” “我就要这一件,”他少见地执拗着,凤目看着我,“花木槿,你给我听着,即便你的寿命只有三十年,我也要完全拥有,你别再痴心妄想原非珏或是宋明磊会从我身边将你夺走了!” 我挣着离开他的怀抱,喘着气,愤愤地摸着咬破的嘴唇,都流血了。 我暗骂这个咬人的绝代波斯猫,听到后来,又忍俊不禁。得,这人真是听风就是雨,绝对属于心理变态的小屁孩。 “好!好!没问题,我的三少爷啊!”我在心中摇摇头。小屁孩,拿我当玩具啊?你说不放,我还不信我就真走不成了! 我面色一整,“今儿个是中秋,咱们就不要再聊我的去向问题了。等您成就帝业的时候,还记得我……再说吧。” 我无视他恼怒的样子,走过去扶他起来,替他整理袍子,还好没太起皱。我正要唤素辉进来,他却又一把抱住我。我挣不过他,索性就轻轻微笑着看他。 他眼中的戾气渐消,凤目静静凝视着我,装满了我看不懂也不愿去懂的东西,然后慢慢地双手抚上我的脸颊,又吻了上来。这一回他没有用强,温温柔柔地吻去了我唇上的血。 意乱情迷间,素辉同学在门外喊道:“三爷,紫园来人催了,说是靖夏王、小王爷、清大爷、长公主和主公已到西安城外了,夫人请三爷务必尽快赶到东门同去迎接。” 原非白慢慢地放开了我,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凤目如一汪深潭。他扶着桌子慢慢走向门外。赵孟林真是神医,他说过今年原非白的腿必定大有起色,果然,现在的他已不再那么依赖拐棍。 他上马车前,深深看了我一眼,“我去去就回。你若是闷,便找三娘说说话吧,可别忘了我说的。” “知道了,三爷!您可要加油,在侯爷面前好好表现,打败清大爷啊!”我高高地握着右拳,笑着对他欢欣鼓舞。 他终于松了眉头,对我露出个颠倒众生的微笑,上得车去。 我送走了原非白、韩修竹、素辉还有韦虎,趁谢三娘转身烧水的工夫,悄悄来到梅园,想偷偷溜出园子去。可惜还没出大门,两个我不认识的护卫凭空出现,把我唬得跌坐到地上。他们向我单膝跪曰:“三爷有令,在三爷回来以前,姑娘万万不可出苑子,还请姑娘回去好生歇着,三爷即刻便回。” 原非白果然新增了护卫。我爬起来,拍拍衣服,对他们道:“我想去看锦绣不成吗?” “木姑娘恕罪,三爷吩咐了,我等恕难从命。”那两个护卫极其有礼却冷淡地垂目答道。 我正打算硬闯,身后传来谢三娘的声音,“姑娘这是要去哪里?还不快回来帮我做点心。” 我对那两个冷脸子护卫恨恨地跺跺脚,悻悻地回转身。 第13章 小厨房里,我无精打采地捋起袖管,揉着面团。 “三爷最喜欢吃这鸡心饼了。夫人的手艺是咱们府里的一绝,三爷小时候,夫人经常亲自下厨给三爷做,那味儿香啊,就连清大爷和二小姐也偷偷过来吃。有一回三爷吃得太多,肚子疼了一晚上,把侯爷给急坏了,还狠狠训了夫人一顿,三爷以后便再不敢多吃了。”谢三娘一边教我做鸡心饼,一边絮絮叨叨地说道。 我心中一动,不由得脱口而出,“三爷真是个孝子啊!” 谢三娘见一直沉默的我开了口,便兴奋地说:“那是,夫人在世的时候,总是背着人偷偷地哭,三爷打小就不爱说话,可一见他娘亲哭啊,就会打开话匣子,逗他娘笑,可懂事了。所以木姑娘,你可是个有福的人,一定要好好伺候三爷……” 话题忽然一绕,又变成原非白个人崇拜主义思想教育课。我在那里讪讪笑着,硬着头皮听。 忽然,门外一阵骚动,一个冷面护卫进来说是押往京都的朝廷钦犯齐伯天越狱了,可能是逃进咱们苑子里来了,锦姑娘带人来瞧瞧动静。 我擦着双手上的面粉,想着那可是大庭皇朝有史以来最大的农民起义军的领袖人物啊,千年之后便是要进历史教科书的,便问那个护卫道:“三爷也回来了吗?” 话音刚落,锦绣银铃般的笑声就响了起来,“姐姐现在可真是紧着三爷,才刚分开多久,就想得不行了吧?” 我无奈地说道:“小丫头越来越不正经了。三娘刚做完鸡心饼,想让三爷尝尝而已。” 锦绣笑着从背后抱住我,顺手捞了一块鸡心饼往嘴里一塞,下巴靠在我的肩上,嘻嘻笑道:“三娘,您说我姐姐多矫情,明明就是想三爷了,还装!看,小媳妇都亲自下厨了。” 三娘知道锦绣是原青江身边的红人,恭敬地给她福了一福,唤着“锦姑娘好”,听到她这么说,便暧昧地看着我,掩嘴而笑。 我结结巴巴说道:“你、你莫、莫要胡说,你再说,就不给你吃了。” 我欲拍掉她伸向鸡心饼的小魔爪,她的动作却很是灵敏,左躲右闪,我怎么也碰不到她的手。 “嗯,真好吃,果然充满爱的味道。姐,还记得吗?你以前给我做烙饼,可老这么说,来,挑一块小花样儿的,我尝尝。”她在那里咯咯娇笑,男装佳人的绝色脸庞更是美艳动人。外面的侍卫都不禁有些眼神发直,甚至包括我们西枫苑那两个新调来的,据说是很professional的冷面护卫。 正笑闹间,侍卫搜查完毕,前来复命,锦绣点了一下头,便拉我到僻静处,“木槿,明儿个是我们的生辰,你要什么礼物?” 我轻轻摇头,“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就好了。你要姐姐送你什么礼物呢?” 她敛了笑,凝视着我,“木槿,其实我和你想的一样,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了……” 我一阵心酸,眼中落下泪来,“锦绣,姐姐没有本事,让你受苦了……” 锦绣慌张了起来,“木槿,你不要哭,锦绣从来没有怪过木槿的。锦绣也从没有忘记,锦绣要永远和木槿在一起。你不会孤独终老,所以,你不要哭啊。” 我却哭得更凶了。锦绣替我拭着泪,自己也流下泪来,“你这个大傻子,总是为别人着想,真气人……” 我和锦绣相视破涕为笑了,互相拭着对方的眼泪,好像又回到小时候,互相扣纽扣,互相梳辫子,互相洗脸,互相拭眼泪,互相擤鼻子…… 谢三娘硬让锦绣给在紫园中赏月的众位贵宾带了些鸡心饼,说是家常做的,刚出炉的好吃。我便偷偷给锦绣也包了一些,笑着送她到门口。 垂花门外,锦绣替我拉拉衣服,“天凉了,多加些衣服。现在也是个姑娘了,可别让人笑话,明儿个我差人送些好东西给你。” “放心吧,三娘都给我预备好了,我这儿什么都有,你自个儿留着用吧!”我乐呵呵地将鸡心饼塞到她怀中。 她无奈地撇撇嘴,忽地凑近我的身边,用只有我才能听到的声音道:“看样子三爷的功夫是不错,不过你们也得节制些。” 我一开始没明白,还傻呵呵地看着她促狭的笑脸,回首猛地醒悟过来,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抖着手,指着她明艳动人却可恶无比的笑颜,“你个小屁孩,你又胡说些什么?” 她状似无辜地大声说道:“谁是小屁孩了?你们都做了,还怕我说?看看你那樱桃小嘴儿,我倒奇怪,是哪只猫儿偷了腥啦?” 所有的侍卫齐刷刷地看向我,眼中尽是暧昧。好,这回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气恼地跺脚,转身就走,锦绣在我背后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我转身进了自己屋里,脸上还烧得慌,看着铜镜里因红肿而分外艳丽的嘴唇,自己也有些怔忡。锦绣今天为什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故意调笑我?以前她不是这样的。 得,锦绣这一闹,紫园更会传遍了我和原非白卿卿我我,如何如何。如果传到非珏耳中,他会怎么想呢? 正烦恼间,一个黑影蹿过,我的鸡皮疙瘩竖了起来。所谓“艺高人胆大”,我摸到了酬情,就出鞘刺去。事实证明,我高估了我的三脚猫武功,而且我绝对属于“盲目大胆”,几招以后,我张口结舌地看着我的酬情成功地帮对方斩断了铁链,然后顺利地落到了对方的手上,直指我的咽喉,“你若出声,俺便杀了你。” 昏暗的灯光下,只见一人乌黑的头发披散,和污泥纠结在一起,胡子拉碴,衣衫破烂,四肢戴着沉沉的手铐脚镣,唯有双目精光毕现,嘴边闪着一丝嘲笑。我想起了锦绣刚刚说要搜捕的囚犯,那此人便是齐伯天了? 我看着这位日后将在农民起义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人物,飞快地转动着脑筋,慢慢地对他点着头。 他绕到我的身后,“你带俺出去,俺便放了你。不然,俺便让你再也见不到你的情郎。” 我的手指触碰到右手腕上的珠弩,可巧的是张德茂帮我找人制作的珠弩,前天才刚刚送来,比原非白的那“长相守”看上去更精巧,而且里面的精钢小箭弩都染了剧毒,我给它取名“护锦”。 我对准他的大腿,正打算悄悄转动珠弩,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看样子他听了我和锦绣的所有对话。我心中灵光一闪,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机会,出去见非珏啊!恋爱中的女人果然胆大包天,盲目无比! 我在心中呵呵奸笑着,对他说道:“好说,齐壮士,我一定带你出去,请你莫杀我。” 他阴狠地看着我,“你莫要耍花样,不然俺立刻让你人头落地。” 这小子说话还挺有意思,不过就这么出去,那两个护卫肯定会怀疑,而且他们也不会放我出去啊! 我侧脸看着他说:“齐壮士,你这副尊容,一出去就被人认出来了。我建议你稍微修整一下,换件衣服再走吧!你带我翻出苑子,我送你出西角门,逃进山里躲一宿,明天披金戴银地出来,必定无人认得出你来。”我说得唾沫横飞。 他呆呆地看了我一阵,点头道:“此计甚好。你为何要帮俺?莫非是耍诈?” 咦?这人真的是那位农民起义军首领?很单纯嘛。你这么问,答案必然是否定的哇! 于是我诚恳道:“不瞒你说,齐壮士,我和我妹子也是穷苦人家出身,为了给爹爹治病,才卖给原家的。你为咱们穷人出头,所以我一直心中敬佩。苍天在上,我断不敢欺瞒齐壮士。”我在那里发誓赌咒,手在背后打着叉叉,心说:老天爷,这个不算,这个不算。 他半信半疑地看着我,慢慢放下了酬情。 我对他说:“你赶紧用我的匕首剃了须发,我的柜子里有一件三爷的替换衣裳,你快快换上,然后在三爷没回来以前,我送你出紫栖山庄吧。” 我指着柜子,他让我去拿,我尽可能地放慢脚步,拿出那套衣服。这齐伯天的运气还真不错,正好原非白有件团福字白缎褂子,破了一道口子,他素来节俭,家常衣衫都是补了再补,谢三娘便一定要我亲自为他缝补一番。前几天我才让碧莹偷偷帮我补好送来,还没来得及拿回给原非白呢,要不然,以我的手艺,原非白是绝对不会穿一件前襟上爬着一条“蜈蚣”的衣服,今天就将它送给这位农民起义军领袖吧。 他见我还算顺从老实,放下些戒心,一边对着铜镜刮胡须,一边从镜中谨慎地看着我。一会儿,一个长相不俗,颇有男子汉味道的青年出现在我面前。还真看不出来,刚刚还像个四五十岁的老头子似的,这会儿也就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小青年罢了。 他穿上原非白的衣服,我实在忍俊不禁,扑哧笑了出来。人果然还是气质更重要些。原非白穿这件衣服明明一身贵气,飘然若仙,这位同志穿上却怎么看怎么像王宝强。 他看了我一眼,脸上红了一红,出现了庄稼人特有的老实巴交的局促不安,“你莫笑,俺还从来没穿过这样好的衣衫呢。” 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当下躬了躬身,歉然道:“对不起啊,齐壮士,我不该笑你,给你赔不是了。” 他举着酬情就要来扶我,我吓得赶紧躲开了。他在那里扭捏地脸红了,我则更怀疑这位仁兄是不是赏银一千两纹银张榜捉拿,据说是极其阴狠狡诈的朝廷钦犯了。 他的轻功不俗,带着我轻轻巧巧地翻过了西枫苑的高墙。我们穿过恐怖的西林,一时片刻便出了紫栖山庄的大院。我看着天上光亮四射的玉盘,吁了一口气,拱拱手,“好了,齐壮士,我已送你出了山庄,你在这山里躲一宿,明日便可出去了。” 我从头上拔下两根银簪子,又摘下两只玉镯,塞在他的手里,“我出来得急,身上没带银票。这些首饰,你拿去当了,买几件新衣,好好过日子吧。” 齐伯天虎目含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这、这……俺强迫姑娘送俺出来,已是过分,若被人撞见,便是连累姑娘,怎好再收姑娘的东西?” 我赶紧扶他起来,笑着摇摇头,“我平生最敬壮士,区区黄白之物,何足挂齿?而且我看齐壮士也不像是那作奸犯科的亡命之徒,齐壮士为何要反朝廷呢?” 齐伯天咬牙切齿道:“不瞒姑娘,俺们家乡虫子闹得太厉害了,县太爷那里又不准灭蝗。俺们这些庄稼人,收成就是命啊,眼看没有收成了,俺的爹娘、三个妹妹都饿死了,俺那幺妹的尸体还未下葬,就被那些蝗虫给啃干净了。那地主儿子齐子雄趁火打劫,把俺的媳妇强抢去抵债,俺跑到地主家中去要人,他们便硬说俺要反朝廷。”说着说着,血泪相和着流了出来。 我暗叹一声。自古以来,农民果然是处在生活的最底层,难怪古代帝王总是重农抑商,而那些狗官靠着吸食这些贫苦百姓的血肉,还要光天化日之下鱼肉乡里,最后这些穷苦百姓只能是官逼民反。 我暗中记下了那个地主的名字齐子雄,又问齐伯天,他可知他的媳妇现在如何了。 他的泪流得更凶了,“秀兰被抢进齐府后,受不了折磨,悬梁自尽了。听说齐子雄将秀兰的尸身给喂狗了,俺一气之下,冲进齐府把齐子雄给杀了。” 我沉重地点了点头,“齐壮士,莫急。不出一年,定会有人为你平冤昭雪,让你回归故里的。现在赶路要紧,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他向我感激地拱拱手道别,正要转身,我这才想起酬情在他的手上,便唤住他:“齐壮士,这把匕首乃是家兄所赠,可否还给我?” 齐伯天刚想把匕首递给我,一个声音冷冷传来,“大哥,莫要上当了。” 一把冰冷的利刃搁在我的脖子上,我的汗水慢慢流了下来,不过这个声音有点耳熟啊。 齐伯天赶紧说道:“小弟快放下剑,这位木姑娘乃是俺的救命恩人,快来替大哥谢过她才是。” 那声音又传来,“大哥真是糊涂,无论如何,她看了你的真面目,放了她,后患无穷。而且你刚才以武力相胁,她必记恨在心,带你出来只不过是为了脱身。你还了这把绝世兵刃,她必找机会杀你,不如让我斩草除根,一了百了。” 身后那人慢慢转了过来。月光下,一个身着夜行衣的少年出现在我眼前,风流俊秀,却是满脸杀气,竟然是夜市上那个卖诗文的少年齐仲书。我越看他越觉得眼熟,脑海中忽然跳出一个哭泣的小孩形象,我不由得脱口而出,“你、你是齐放吧,我是花木槿啊,一起被卖给陈大娘的那个花木槿啊,你还记得吗?我们那时候一起坐牛车的……” 齐放的手腕微抖,一个完美的剑花成功地堵住了我激动热情的认亲演说。他慵懒地说道:“那又怎样?你的妹妹是原青江面前的红人花锦绣,姚碧莹现在是玉北斋的丫鬟,还有那死小子宋明磊和于飞燕都升了四品官,上次在夜市里都见过了。” 我心里一冷。六年不见,原来老爱黏着我和锦绣的爱哭鬼竟然变得这样冷漠了。 他冷冷地看着我说道:“现在你们五个混得风生水起,而我和我哥凄惨落魄,沦落江湖,自然是不配与你们相认了。”他侧头对他那不知所措的哥哥说道,“大哥,你可知道这位小姐是何许人也?她便是同我一起被牙婆子卖掉的花木槿,如今却已是踏雪公子的宠妾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淡淡一笑,“我不是宠妾,但我们小五义的确同在原家效力。原侯爷乃是当世英雄,独具慧眼,以你和齐大哥的才能,若能在原氏帐下,以原家的势力,不但能为齐大哥沉冤昭雪,得报大仇,更能富贵显赫,胜过一生逃亡,流落江湖。小放,跟我回去吧。”说到后来,我忍不住想拉他的手。 他剑一晃,我的手便已拉了一道口子,伤口并不深,却足以令我立时闭了嘴。 “真是巧言令色啊,我原以为你这等姿色,不过是靠着花锦绣他们才混在原非白身边,原来还真有几分口才。”他冷哼一声,不屑地看着我。 我在那里有些气结。 “你以为我同我大哥一般老实易哄吗?你们这些贵族,有哪个心肝是白的,满口的仁义礼智信,却在光天化日之下鱼肉百姓,无恶不作,到死又怕自己平时坏事做多了,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便又叫僧道急急地诵经超度,真真可笑至极。你以为我和我哥反皇帝老儿只是为了荣华富贵?哼哼……”他冷冷一笑,“你说得天花乱坠,说来说去无非想骗我和我哥堆上一冢枯骨,帮原家打下江山。哼,宁可断头死,安能屈膝降?我们要杀光所有的贵族,来偿还我们穷人所受的苦,今天就从你开始。”他咬牙切齿地说着,俊秀的小脸在月光下扭曲了。 我不得不承认,齐放同学的境界是很高的,起码他没有被荣华富贵所迷惑。可惜以暴制暴,岂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还要杀光所有的贵族,这完全是孩子般的激愤想法,难怪原非白和宋明磊嘲笑他们是一群无知流寇,不足为惧。且他们虽然自称是替天行道,却只在汴州地区纠集些流民占山为王,杀些贵族,劫富济贫,却并没有很明确的纲领条规,以及清晰有步骤的进军路线和军事计划。而且聚集在一起的大多是地痞流氓、趁火打劫之辈,他们杀人劫财,却又不满齐伯天和齐放将太多的钱物分给穷人,故引起内乱,十天半月间便被官府剿灭了。 我暗叹一声,不慌不忙道:“小放,我打心眼里敬佩你和你大哥一身傲骨,不畏权贵。可是有一点你弄错了,我虽然在原三爷门下,却不是个贵族。我和你、小五义本身,还有你大哥,以及千千万万个穷苦百姓一样,是因为天灾人祸和腐败的朝廷而家破人亡,无法安身立命。小时候在陈大娘的牛车里,你总说你想你的爹娘,想你的大哥,你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卖了你……” “闭嘴,死到临头,你还想挑拨离间吗?”他厉声喝道。 他的剑尖已刺破我颈项的肌肤,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脖颈往下流。我轻轻一笑,直视着他,“小放,我很高兴我们又再见面了,可惜,仇恨已腐蚀你的本性,你心里住着一个魔鬼。所谓替天行道,杀尽天下贵族,不过是杀人劫才的借口,其实你已对杀人习以为常了吧。你明明知道无辜如我,却也因为杀太多人,不再有真正的怜悯之心。你以为杀了全天下的贵族真的有用吗?今天你杀了一个贵族,明天便会有千万个贵族靠吸食无辜百姓而生出来,这如何杀得尽?便是真杀尽了天下贵族,上梁不正,下梁必歪。轩辕无道、窦氏跋扈,天下百姓仍是在水火之中。既然大乱早成定局,真正能改变这乱世的,唯一可行之计便是早日推翻这腐朽的轩辕氏,彻底清洗社会风气,重建一个清明的政府,还百姓一个平安度日、和谐生活的乐园,不再有受苦的齐仲书,齐伯天。”我在心中默念着,还有最重要的是不要再看到锦绣绝望的泪容。 他在那里,眼神渐渐变得专注起来,而齐伯天的眼中闪出希望的光芒来。 “自古每五百年,必有明主兴,”我柔声道,“小放,我不想否认,我帮助原家亦是为了我们小五义能安身立命,可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我认为原青江和原非白便是能推翻浊世、救民于水火之中的当世英雄。你想想,以我一介女流,尚能得到三爷的赏识,那以小放和齐大哥的才华,如何又会错过原三爷的慧眼呢?我不想说什么良禽择木而栖,只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既然反了这可恶的世道,”我看着他的剑渐渐放低了,眼中出现了迷惑,毅然上前一步。他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却又抬高了利剑,紧张地看着我,我则紧盯着他的眼睛,抬高音量坚定地说道,“索性彻底地改变命运吧,完完全全脱离现在的生活,让那些伤害过你、嘲笑过你的人看看你是如何建功立业、扶助无辜、扬名天下,这总胜过亡命天涯,流于盗匪。小放你是聪明人,难道不明白我的一片苦心吗?” 我终于明白,为何果尔仁和韩修竹说我机敏狡诈、城府极深、口蜜腹剑了。 我说得唾沫星子乱溅,难为他倒不以为意。我看着他眼中的震撼,那杀意慢慢动摇,渐渐丛生的是对正常生活的希冀,我心中窃喜不已。我鼓励地看着他,“小放,人世沉浮古犹今,谁识英雄是白身?”我自怀中取出一块木牍,正是小五义的信物,递了过去,“小放,我绝不强人所难,你好好想想。这是我们小五义的信物。若是有一日想好了,你便拿着它找我们小五义。你若觉得这是侮辱,亦可拿着它去西域投奔我大哥于飞燕从军,先建军功,驱除鞑虏,我们再来把酒言欢。” 我举着那木牍,一片清明地看着他。我们三人在秋风中陷入了沉默。 明月下,少年定定地看着我,思索着,犹豫着,挣扎着。最终,他的剑尖极其缓慢地离开了我的咽喉,放了下来,然后谨慎地接过了我的木牍,向后退了一步。 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笑着对他说:“小放,谢谢你能相信我。” 他在那里上下看了我两眼,忽地又架起长剑对准了我,我不由一愣。 “你果然还和小时候一样能说会道,不过,你又如何让我相信,你要回这把匕首,断断没有想要对付我大哥?” 孩子,你也太能折腾了!我在心中暗恼一阵,又思忖着,那时齐放不是卖给了一个看似斯文的读书人吗?他究竟经历了什么痛楚,才会变得如此不相信人呢? 我对他一笑,慢慢抬起手,像表演魔术一般,潇洒地向他摊摊手心,翻翻手背,意思是你看过了啊,没有问题啊。他略微疑惑地伸头看着我的一举一动,却紧握手中利剑。齐伯天一脸茫然。我挑了挑不怎么浓的眉毛,然后手臂直直地向右一伸,依然轻笑着看他,继而轻抬右腕,五支利箭已离弦而出。 我等了许久…… 怎么没有动静?明明有东西射出来的! 我得意的笑僵了下来,看着莫名其妙的齐放和齐伯天。秋风吹来,一只乌鸦在我们头顶飞过。三个人大眼瞪小眼。 我在心中暗骂张德茂,你做不出来也不要骗我,现在害得我多丢人哪。 齐放面上出现嘲讽,正要开口,一阵极轻微的爆裂声自右方传来,然后一声巨响,一棵两人合抱的参天大树慢慢地向我们倒了下来。我们往后退了一大步。 齐氏兄弟满面惊惧地看着我,而我及时地收回惊诧,干咳了几声,强自从容地笑道:“现在你相信了吧,我若要害你大哥,有千百个机会杀了他,何必一定要用这把酬情呢?”我心中惊喜交加,原来张德茂已将火药加进去了,不过,你这位同志也得先告诉我啊! 幸好,幸好,没射眼前这棵,不然非得重伤不可,那就更狼狈了。 齐放看着我默然半晌,目光极其复杂。 他再一次举起宝剑。我在心中叫苦,你这小子怎么这么拧呢,又要杀我啊! 然而他却没有向我砍来,反倒退了一步,将宝剑高举过头顶,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小姐果然世之高人,我兄弟得罪小姐在先,小姐仍然真心待我兄弟,为我等谋出路,然则我方疑忌,且对小姐不敬,猪狗不如,今日羞惭难当,请小姐用此剑杀了我吧。” 齐伯天愣了一下,然后激动地看了我一阵,手忙脚乱地跪在他兄弟身边,很虔诚地给我磕了一个响头,脑门上肿了一个大包。我彻底呆了,半天回过神来,手脚有些发软地跨过那棵横在我们当中的大树,踩到的树枝弹了我的脸好几下。我磕磕绊绊地走到他面前,想扶他起来,但看着那把银光闪闪的利剑,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一手改放在背后,一手做优雅状轻抬,小心翼翼地说:“小放,别这样,男儿膝下有黄金,快起来。” 齐放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看着我,“若是小姐还心怜我二人的贱命,那就请收了小人兄弟,我等今日月下立誓,齐氏兄弟从此愿为小姐效犬马之劳,若有背弃,乱箭穿心,鬼神同诛,以此清风剑饮血为证。” 我正要开口,他已干脆地用那把宝剑划过手掌,鲜血汩汩而流。我惊呼,他已取过兄长的手心也深深划了一道。 这一夜玉华焕彩,我为了见原非珏,将计就计地出走西枫苑,却万万料不到这样的情境。唯今之计,若是说不,以他这样疑忌的心态,万一再恼了,又要杀我,恐是护锦也不顶用吧。我只好硬着头皮,笑着扶起他,“我一介弱质女流,万万不可折辱小放和齐大哥,我一定会向原家力荐二位,委以重任。二位亦可堂堂正正地回归故里,重新开始你们的人生。” 齐放冷哼一声,“小姐以为我等是利令智昏的无耻小人吗?侍候原非白?我等兄弟没有兴趣。小姐一定很讶异当年的爱哭鬼变得如此可怕吧?” 我张了张嘴,正要说话,他却接着说道:“我六岁那年,算命的瞎子说,我会克死周围所有人。我的父母对此深信不疑,便将我卖给一个张秀才。那张秀才自号读书人,数次落第,抑郁难当,便成了个在半夜里折磨小孩、女人的衣冠禽兽,”他扯下左肩,只见苍白的肌肤上满是触目惊心的烙痕、刀疤、剑伤,一道道、一块块,竟无一块好肉。 我心中激愤难当。那一年齐放卖给张秀才时,比我和锦绣都小啊!我的泪水不由得流了下来。他看着我,有些凄凉地说道:“南诏打进了江陵府,杀了张家满门,我便被掳作南诏贵族的奴隶,过得更是猪狗也不如。后来我九死一生地逃回了汴州,齐家村的人却硬说是我招来了灾难,差点被亲爹爹在祠堂里打死,若非大哥相救,我便死在亲生父母手中了。”他忽地面色一整,继续高举长剑,“师父金谷真人,曾为我算过命,父母相弃,流于盗匪,亡命天涯,除非命中遇到一个花样贵人。师父说妖孽降世,天将大乱,唯有那个月华溅玉的花样贵人,仁义智勇,必当风云天下,平定乱世,亦唯有此人可以改变我的命运。名利于放不过粪土,富贵于放亦如浮云,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小姐若是瞧我不起,便杀了我吧。” 我正琢磨着这个理由如此怪异而牵强,他师父其实说的是花锦绣而不是花木槿吧,像我这等姿色平庸之人如何能称为花样贵人、仁义智勇,还要风云什么什么天下,平定什么什么乱世? 他却真的说着要抹脖子了。我惊出一身大汗,赶紧上前死死抱住他。这古人也忒偏激恐怖了吧。于是我只好收了这两个农民起义军首领做了兄弟。 然而,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当时我最不放心、最狡猾多端的齐放却真为了他师父区区几句话,为了今夜月下的誓言,便从此荣辱与共地跟随了我整整一生。 可无论如何,齐放却再也不愿直呼我的姓名,于是这一夜是我们重逢后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唤我的名字。 我记得宋明磊曾说过西安东城有一处小五义的别馆,有紧急要事便持木牍去别馆找李姓老板娘,我曾怀疑那是张德茂易容的,汗!于是我让他们先到那里躲一躲。 月上中天,我拿回了酬情,送走了齐氏兄弟,一屁股坐在地上,抚着激烈跳动的心口,抹着一头一脸的冷汗,定了定神,然后施展不怎么高明的轻功,向玉北斋飞去。 西林,可怕的西林! 我尽全力在西林穿行,然而所有可怕的过往全在我眼前浮现,第一次在这里被白衣人追杀,然后原武和槐安葬在这里,他们的鬼魂会不会来找我聊天? 我打着哆嗦,总觉得有人在背后跟着我,于是不时地回头查看,好几次被前面的树枝扫到。 然而想见非珏的念头是如此强烈,我仿佛是一个在沙漠中饥渴万分的旅人,而那绿洲的影子却都化作了非珏的笑容。 终于出了浓密幽暗的西林,我回首,长吁了一口气,正满心欢喜地再想举步,好像后面有轻微的声响。我再一次回头,月光下只有阴森森的树林随着秋风摆动,发出巨大的呼呼声,好像是恶鬼的呼吸。我浑身一颤,倒退了几步,离西林更远了些,然后转过身疯狂地向北边跑去。 我心中害怕,口中不停地唱着《害虫歌》,驱逐恐惧,“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正义的来福灵,正义的来福灵……一定要把害虫杀死,杀死……” 我唱着唱着又觉得歌里面带了个“死”字更不好,胡思乱想间,一座灯火辉煌的园子已在眼前。我紧绷的神经才放松下来,玉北斋到了。 这是我第一次夜探玉北斋,来到近前,只听不断有明快的异域音乐传出,偶尔夹杂着男男女女的欢声笑语。我一怔,看这架势,非珏一定是从紫园回来了。这么晚了,玉北斋还这么热闹,莫非是有客来访?我还是从“后门”进去查探查探再说。 我绕到西北门,看到离墙根一米高处,有一块凸起的青石板,我借着这块青石板施轻功跳上墙。墙内那边正好有一棵大榆树,我便挪到榆树上,再慢慢爬高了些。 这时,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声音传来,“非珏哥哥,你这次去西域,为何待了这么久?我和我王兄可为了见你一面,硬是逼父王将行程拖了又拖,就想着能在西安见你一面。不知神圣女皇陛下的身体可好?”那声音娇美轻柔,充满关切之情,连我这个女孩子的心也一动。 原非珏的声音传来,“有劳淑仪郡主操心了,母皇陛下一切安好。” 我有多久没有听见非珏的声音了呢?现在怎么这么磁性迷人哪。我不由心中一荡。那喜悦如平静的深潭丢入一颗石子,泛起涟漪,由心底传遍我浑身每一个角落,唇边不由自主地溢出了一丝笑意。我拨开了枝叶,想看得清楚些,可是实在太远了,周围又全是陌生的护卫,可能都是这位淑仪郡主带来的。 既然我已在明月之夜冒着生命危险来玉北斋,还爬上了心上人的墙头,不偷窥一下,还真对不起我这女色魔的名头。嗯! 我从怀中摸出让鲁元和韦虎用琉璃做的望远镜,我本来是想做副老花眼镜给原非珏,没想到在制作过程中,我和鲁元却先成功地搞出个望远镜来。我想给于飞燕用来探测军情不错,当然在行刺柳言生时也能派上用场,总之,我是深深感受到了人类的欲望推动着世界的发展,然而,我从没想到有一天可以用它来偷窥原非珏。 当时被原非白发现了,他先是在那里激动地摆弄了半天,过了一会儿他又回过神来,似乎有点琢磨出来我的本意,阴冷地看了我半天,把我看得那个毛骨悚然啊……然后,我的好玩意统统被他没收了。 不过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幸好我藏了一架微型的,嘻嘻! 嗯?原非珏同学这次回来变化很大呀!不但比以往更加丰神如玉,连吃穿用度也比以往不同了。只见他穿着一身月白锦袍,外罩银色对襟软烟罗纱衫,斜坐在大红织锦富丽团纹的波斯地毯上,神情慵懒,一手支头,一手拿着一盏雕纹精美的金托玉爵杯,而双手上都戴满了五色宝石的戒指,在火光下闪闪发光,怎么看,都有点像《阿凡提》里瘦了身的巴依老爷。 他魁梧健壮的身边紧紧挨着一个窈窕娉婷、花朵儿一般的宫装丽人。那丽人头上绾着京城最流行的、繁复华丽的乌云髻,一身火红的通袖麒麟袍,束着鹅黄织锦裙子,玉带宫靴,翠珠凤髻,因是坐在地毯上,金莲三寸随便一勾,鞋尖便露出龙眼大的两颗圆润明珠,颤颤巍巍地摇着,好不耀眼。 而他的右边坐着一个满脸酒晕的青年。青年披着天蓝金寿纱外套,大红金蟒结罗长袍,锦帽微斜,双眼色迷迷地盯着场中旋舞的四个波斯舞娘,一边打着酒嗝,一边口中叫着好,手中玉爵杯微倾,琼浆玉液溢了出来。酒香混合着那些半裸舞女身上的香粉味,冲击着我敏感的鼻子,伴着女子的咯咯娇笑,空气中流窜着一种暧昧的旖旎,那令人热血沸腾的靡丽散布在玉北斋的每个角落。 我心中一凛,原非珏这家伙竟敢背着我找小姐! 我的好心情正一点一点地坠向马里亚纳海沟,我继续咬牙切齿地看下去。那醉了七八分的青年,抱着身前的镶琉璃铜壶,咯咯笑道:“非珏,你真是好福气,身边美女如云,尤其是你旁边这个丫头,简直是羞花闭月。” 他借醉抓住了正给他斟酒的碧莹,碧莹吓得惊叫一声,怎么也挣脱不了。 “非珏,把这个丫头送给我吧,我用我王府里十个美女跟你交换如何?” 一直微笑的非珏,笑容不变,但眼中闪过一丝恼恨,哈哈一笑,“本绪小王爷,我这玉北斋里统共就这么一个粗使丫头,如何与你王府里的众多艳姝相比,还是将这几个舞姬送予你吧。” 不等轩辕本绪回应,非珏已向那四个舞姬使了个眼色,四人立刻绽放出最妖艳摄魂的笑容,团团围住了轩辕本绪,雪白迷人的身体蹭着他,拖着他到场中跳起舞来。碧莹这才得以惊魂未定地脱身。 一曲舞罢,乐呵呵的轩辕本绪跌跌撞撞地回来了,待喝了一口波斯美人手中的酒,转头看了一阵,又问非珏:“喂,那美女呢?我记得她叫碧莹吧,真是碧玉莹润,人如其名啊。你如何让此等美人做粗使丫头了呢?当真是糟蹋了,还是送予我吧。这么着吧,我再给你五个精于厨艺、妙解宫商的宫人换了她便是……啊……” “王兄,你喝醉啦……不怕王嫂啦?还有你忘了父王怎么嘱咐你来着,你倒好,正事未办成,倒先看上人家原四公子的丫鬟了。”轩辕淑仪娇声捏着轩辕本绪的耳朵。 轩辕本绪痛叫出声,酒醒了不少,面上呆愣了一阵,不悦地瞥了一眼轩辕淑仪,却绝口不再提要碧莹。非珏朗笑出声。我这才想起原非白对我说过,靖夏王爷的小儿子轩辕本绪是出了名的好色,又是出了名的惧内,是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 我心中暗想,这位靖夏小王爷素来与非白交好,今日为何到非珏的府上来?原非白还说是去应酬靖夏王爷和小王爷,却不告诉我这京城名媛轩辕淑仪也来了。看原非珏和轩辕淑仪聊天那亲热劲,绝对是旧识啊,可是连原非珏也从不告诉我他与轩辕兄妹相熟。 果然,是男人就都有撒谎的本性。我这才想起,既然宴会结束,非白定已回到西枫苑了,他也许已经发现我失踪了,指不定这会儿正到处找人呢。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只听小王爷清了清喉咙,“非珏啊,我父王马上就要正式跟原侯爷提亲了。放心吧,我家淑环可比淑仪要温柔漂亮多了,你莫要看着淑仪,心里担心未来的突厥皇后像她似的是个刁蛮丫头。” 闻言,仿佛有人突然从头顶上给我浇了一大桶冷水,冻得我直发抖。 非珏轻轻一笑,“淑环妹妹可是皇族第一美女,非珏如何配得上她?” 轩辕淑仪抿嘴一笑,“非珏哥哥,你有六年没见着淑环姐姐了吧。你小时候老把我们搞错,还记得吗?” 非珏喝了一口酒,平静无波道:“不是我老搞错,是你们俩老爱戏弄我。我可记得你们俩没事就爱往三瘸……三哥那里跑。” 轩辕淑仪脸色一僵,尴尬地笑了几声,“非珏哥真爱记仇,我们只是心怜非白哥哥腿脚不便,怕没人找他玩罢了。” 轩辕本绪笑着给非珏亲自斟了一杯酒,“非珏,小女孩懂什么,你莫要和她们一般计较,莫非你嫌淑环品貌不够当突厥皇后?” 非珏轻轻一笑,“非珏自小愚钝,哪里敢嫌弃皇族公主,更何况是淑环那样天香国色的品貌?只是三哥早就到了适婚年龄,兄长尚未成亲,非珏如何敢僭越?他的腿脚不便,更需要人照顾,淑环从小也喜欢他,不如让淑环嫁给非白吧。至于我嘛,等再过几年让母后做主便是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嘻嘻笑着猛给轩辕兄妹斟酒。 轩辕淑仪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同她的哥哥面面相觑,有点不知所措。 非珏四两拨千金地将淑环郡主推给原非白,我不由得在树上捂住了嘴,以阻止快乐的笑声泄露。他现在竟如此机智! 轩辕本绪嘿嘿笑了几声,“莫非你是为了那个叫碧莹的美人?” 非珏眼中忽地闪出一丝诡异,非常令人疑惑地叹了一口气,正要开口,轩辕本绪却潇洒地一甩沾满美酒琼浆的袍袖,“非珏,如此美人,要宠要疼,为兄甚是理解。美人楚腰纤细,不盈一握,拥在怀中定是让人销魂不已……”轩辕本绪一脸神往的色相,待轩辕淑仪咳了几下后,方回过神来,正色道:“只是,江山美人,孰轻孰重,非珏你心中应是有数啊!东突厥摩尼亚赫可汗当年谋逆篡位,杀父弑君,竟然把你舅舅和外公的人头挂在城头上,还逼迫你母皇充当宫廷舞女,卖到波斯,幸得果尔仁和原侯爷拼死相护,才从波斯逃回西突厥称帝。” 我听得心惊肉跳。 非珏也是咬牙切齿,恨声喝道:“摩尼亚赫,我必生食你的血肉,一雪我家族和母皇的耻辱。” 轩辕本绪沉痛地叹了口气,却不时揣摩着非珏的脸色,接着道:“现如今,东突厥残忍好战,时时欺辱你母后的西突厥,又屡次扰我大庭的边界。皇上和太后素来疼爱淑环,你也知道大庭向来不会有真正的公主和亲,如今却为了你破例,只要你点个头,他便封淑环为荣国公主。到时你带着淑环回西突厥荣登大宝,你我两家便是亲上加亲,能和我大庭联手,一举歼灭摩尼亚赫,为你母皇雪耻,岂不两全其美?” 非珏沉思不语,我的心意沉沉。这时果尔仁来到近前,他一向倨傲,这次却亲自为轩辕本绪恭敬地斟了一杯酒,“小王爷的美意,老臣代少主谢过。请小王爷放心,待老臣回过女皇,一月之内必有佳音。” 非珏猛地抬起头来,厉声喝道:“果尔仁,你胡说什么?母皇还未知晓此事,你怎可妄下断言?” 他的这一声大喝,所有人都被惊了一跳。四周突然诡异地静了下来,舞女们停止了旋转,呆在中场,害怕地看向非珏。连乐匠也忘了演奏。然后所有人都跪倒在地,三呼少主息怒。 果尔仁单膝跪地,却毫无惧色,目光如炬地看着非珏,“少主,老奴真的是胡说吗?素有雅名的小王爷和淑仪郡主尚且知道哈尔和林之耻,难道身为西突厥的继承人,少主您反而忘了您母皇所受的屈辱了吗?”他渐渐加重了语气,说到后来几乎是从牙齿缝中迸出来的。 非珏额头青筋暴起,却不再说话,只是在一边猛灌酒。 轩辕本绪有点吓着了,而轩辕淑仪看着非珏,唇边露出一丝轻笑。 阿米尔站起来大喊:“你们愣着做什么,快奏乐啊,快跳舞啊!” 欢快的音乐又起,舞娘们的笑声传来,腰肢扭得更是勾魂摄魄。那清脆急促的腰铃随着狂放的节奏,穿破这夜空,惊破了我的美梦。 我已记不清是怎么下的那棵大树,又走了多少路,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已在莫愁湖边。明月高悬,湖面上月影微漾,我形单影只,旁边的大槐树静默无声。 我轻抚粗糙的树干,唇边溢出一丝轻笑,原来我竟鬼使神差地来到了第一次认识非珏的地方。 有人说过,所谓爱情只是荷尔蒙作用下的化学反应,不过是促进人类繁衍后代的一种催化剂。岁月蜿蜒到现代,古今中外的人们依然在热血沸腾地歌颂着爱情,然而爱情在很多人的心中已悄悄地蜕变成了一种激情。 在前世,很多人告诉我爱情的保鲜度最多不过三五年时间,然后就会荡然无存。 我前世的女性独立刚强,自问潇洒,然而面对着不断的背叛、变故,尚且混乱不堪,狼狈收场,一如我的归宿。对这个时代天生敏感、柔弱无助的女子而言,渴望爱情的忠贞,是否更是一种奢望? 冰凉的秋夜,月儿在黑丝绒般的夜幕中静静地看着我。我回头,玉北斋早已不见踪影。然而那欢快的音乐,却在这深寂的中秋之夜依稀可辨。我的面前是波光粼粼的莫愁湖,再越过这湖面便是原非白囚禁我的金丝牢笼,里面有着原非白最华丽的鸟食,那便是一直诱惑着我的长相守。然而他看着我的眼神分明就是在看锦绣,那是我唯一的妹妹啊,我一直发誓保护却又伤痕累累的妹妹啊…… 进退两难间,我苦苦地问着自己,究竟要何去何从。我浑身的力气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一股腥甜在喉间涌起。我不由得捂住口,跌跌撞撞地走到湖岸,双腿跪地,满口的血腥随着泪水涌出我的指间,滴滴落在莫愁湖中。 我忍着胸肋的剧痛,急喘着气,看着湖中波影破碎的我,一脸凄怆,苍白如鬼,而月影在湖中幽幽荡荡,一如我飘荡忧郁的灵魂。 就在这一刻,我忽然有种奇特的感觉,我之所以迷迷糊糊地穿越两世,无论是穿着吊带超短裙在淮海路上闲逛,还是现在病弱不堪地倒在莫愁湖边,血溅石榴裙,仿佛都只是为了寻觅一个人,一个能与我长相守的人。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前世我将那人当作长安,最后被撕裂得体无完肤,今生我又在心中将长相守画作非珏,那非珏心中可有我?即使心中有我,他背负国仇家恨,又如何长相守? 轩辕兄妹和果尔仁的话又浮现在我的脑海,心中绞痛,原来我错了,错得多么离谱…… 待要从头反悔又何其可笑,原来这世上根本没长相守,只有女人自欺欺人的幻想罢了。 我再也支撑不住了,倒在河岸湿润的泥土上,胸腹一片疼痛,眼前渐渐模糊。我又要死了吗? 我有多久没有想起我以前的名字了?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叫孟颖。孟颖也好,花木槿也罢,为何你总是那么蠢呢,又和前世一样在心碎中死去…… 一阵悲悯的叹息在我耳边传来,我感到有人把我扶起,在我的嘴中塞了一粒东西,好苦。那东西滑入我的喉间,一股辛辣传遍我的全身,我不得不苦着脸睁开了眼睛。 一个容貌不凡的青年男子扶着我,关切地看着我,他的身后站着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那人只着一身青布衣衫,薄唇上方蓄着八字胡,修剪得极是精致漂亮。他凤目炯炯,眉宇间高贵轩昂,令人见之忘俗。 这个男人拥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魅力,明明那个扶着我的青年要比他年轻俊美得多,然而站在他的身边,便完全失了色。 “主子,小人已喂她服了雪芝丸,把她的血气压下去了。小人刚替她把过脉,应是无碍了。”青年慢慢地扶我站起来。 真是灵药啊,我的胸肋依然隐痛,但已能通畅呼吸了。我靠着旁边的树轻轻喘了几下,顺了顺气。 那青衫男子走上来,青年立刻躬身退了下去。男人递上一方帕子,关切地问道:“姑娘可好些了,为何小小年纪就有吐血迷症了呢?” 我看了他几眼,确定他的凤目明亮,不似坏人,应是被紫园邀来赏月的嘉宾吧,然而这两人穿着如此简朴,又像是原家的幕僚。 我接过帕子,轻轻拭去嘴角的血迹,躬了躬身,轻声道:“多谢两位先生的救命之恩。” “姑娘不要客气,只是举手之劳,倒是夜寒露重,对姑娘的旧疾实在不好。不知姑娘是哪个园子的?让奉定送你回去歇息吧!”青衫人温柔地说道。 我的心中淌过一丝温暖,他说是举手之劳,可那治我的药明明就是名贵的灵芝丸,我怎好白占人家便宜? 我看了看莫愁湖的另一边,艰难地点点头。 青衫人若有所思,“西枫苑乃是三爷的住处……那姑娘必是花木槿吧?” 唉,都是非白惹的祸,我这回还真成名人了。我讪讪地点点头,“小女子正是花木槿,不知这位先生怎么称呼?改日一定登门拜谢。” 青衫人却没有回答我,只是在那里沉思着看我,复杂难测。那叫奉定的青年也看着我目光闪烁。 我被这两位恩人看得实在是越来越不自在,便轻轻一笑,“两位先生一定见过我妹妹花锦绣吧!” 青衫人轻轻一笑,缓慢地点头,“方才在紫园的中秋晚宴上……的确见过锦姑娘。” 我呵呵一笑,“我猜,您一定在想我和我妹长得一点也不像,她比我长得好看多了。” 青衫人一怔,有些赧然,“花木槿果然冰雪聪明,”他转过头,“奉定,你快送木姑娘回西枫苑去吧。” 奉定点头称是,提起搁在地上的一盏白帽方灯,在前面向我恭敬地一躬身,“木姑娘请随我来。” 奉定便在前方提灯引路,我见他明明是步履轻盈,想是轻功极佳,但却极缓前行,应是考虑到我刚恢复,不敢走得很快。我便心生一丝感动,和青衫人慢慢走在后面。 “还不知这位先生尊姓大名,木槿改日也好登门拜谢。”我再一次问起这位恩人的大名。 “鄙人姓原,乃是原氏宗亲。木姑娘既是非白的人,万万不要同原某客气。”青衫人在我旁边客气地回道。 我心下感叹,我哪里是非白的人了? 这原先生一路上也没怎么说话,我回想着刚刚在玉北斋的所见所闻,黯然沉默着。 刚近西枫苑,两个人影立刻凭空闪现在正门边,正是新调来的那两个冷脸侍卫,活像我以前看过的动画片中忍者的闪亮登场,一看到我,二人都面色惊恐地跪了下来。 这时门吱呀一声打开,素辉看到是我,立刻从里面跳了出来,蹿到近前,“我的姑奶奶,你可回来了,你知不知道你把三爷给急、急、急……” 他看向我身后,愣住了,“急”了半天也没“急”出来。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急急急,你到底急什么呀你?” “木槿姑娘好生歇着,已是近冬,万万莫要在此凉夜散步了。”原先生和蔼地说了一句,倒也没在意目瞪口呆的素辉,向我和素辉微笑着点点头,转身便走了。 素辉继续在那里发呆。我累了一天,心力交瘁,想着既然素辉认得这个原先生,那就明天起来再盘问他这个原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我直接进了自己的屋中,黑暗中也不点灯,闷闷地卧在床上。 一阵温暖的呼吸喷到我的脸上,原来竟有人早已躺在床的内侧,我吓得爬起来,正要尖叫,并思索是摸酬情还是用护锦,一双猿臂早已快一步将我紧紧抱在宽广结实的怀中,原非白的龙涎熏香直冲我的脑门。 我惊魂不定地闭了嘴,抬头只见黑暗中,原非白的两点寒星闪烁着无边怒气。我害怕地结巴道:“三、三、三爷,人、人吓人,是、是要吓死人的。” 他的目光如万年冰霜,在我头顶冷哼一声,“你也知道这个道理?那你又把我说的话当耳旁风,竟敢私自出走?明明就是你想要吓死我!” “我哪有?”我便把齐伯天闯苑子挟持我逃出去的事告诉他,又把他们所受的冤屈一并说了出来。不过,我把他们兄弟俩归顺的事改说成我已将他们说服了要做个本分的老百姓。 我迎着他冰冷的目光,坐直了身子,说得唾沫横飞。他在床里,一手支着脑袋,看着我,将信将疑。 我给他看我脖子和小臂上的伤,道:“三爷,你看,这是他的清风剑划的。虽然我花木槿狡诈多端,但是惜命得很,总不会自己划自己一道吧,请三爷明鉴!” 他看着我许久,终于扑哧一声笑了,“你花木槿倒真是个神人了,连两个杀人亡命的逃犯都肯听你的规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他忽又想起了什么,收了迷人的笑容,改对我微眯着狭长的凤目,犀利地看着我,“你莫非、莫非是借着他俩去看非珏了吧?” 聪明!聪明!聪明!我在心中连赞三声。不过你这人这么聪明做什么呢? 幸亏夜色中他看不清我的脸色,于是我清了清喉咙,“三爷,忙着逃命哪!哪还有如此浪漫的心怀。”我加重了语气,心说:其实我花木槿就是比你浪漫多了。 “那齐氏兄弟虽是大逆不道,却也是身世凄苦,被逼无奈方才走上这条路。木槿也是家破人亡,无家可归,所以木槿能理解他们。木槿打心眼里希望三爷能是平定这个乱世的英主,好让我们这些穷苦百姓过上平安日子,不要再背井离乡,饱受颠沛流离之苦。”我说得情真意切,他在那里动容地看着我一阵,眼神渐渐温柔起来。 他坐直了身子。借着床前的月光,我这才发现,他身上仍是出门时穿的一身宝蓝吉服,可见是一回来连衣衫也没来得及换,便往我这儿跑,我的心不由一颤。 他轻轻叹了口气,又把我拉进怀抱,“你哪里是无家可归了?这西枫苑就是你的家啊。木槿,我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让你的心定下来呢?我常常自问胸中有丘壑,却独独对你无奈……你、你这丫头……究竟在想什么呢?” 他轻轻抚摸着我的青丝,尖削的下巴搁在我的头上。我的泪串串掉下来,滴滴沾在他名贵的吉服前襟,满腔莫名的辛酸中,我不由自主地双手环住了他。他的身体犹自一震,更加紧搂住了我。 许久,他在我耳边轻轻道:“木槿,你、你可愿嫁给我?” 我惊抬头,离开了他的怀抱。月光下他的目光透着坚定和期许,我终于明白了他出门前问我要何赏赐的用意,然而我的内心却不由自主地害怕了起来,“三爷,天晚了,我、我扶您回房歇着吧。” 我转身想下床,他却把我揪了回来,凤目带着海啸般的怒气,还有那一丝丝羞辱的受伤,“看来韩先生说得没错,我果然是自讨苦吃,你、你不识好歹……” 我的手被捏得生疼,却无惧地回视着他,“多谢三爷的美意,木槿只是一介蒲柳之姿,生来野性顽劣,从来没有妄想过要飞上枝头变凤凰,还是请三爷找个识好歹的美人做枕边人吧。” 他眼中狂猛的戾气丛生,在月光下看得我胆战心惊。他的手中又加了劲,于是齐放刺的剑伤刚刚止了血,又裂开了,鲜红的液体流了出来,沾染了我和他的衣衫。我疼得冷汗直冒,却倔强地不愿出声。 就在我以为我会热血流尽而死时,他终于松开了我,我立刻热泪滚滚地倒在床上,握住伤口,蜷成一团,低泣不已。 过了一会儿,我感到原非白下了床,就在我暗自松一口气时,他又回到了床上。我害怕地往床里缩,他却轻而易举地拉近了我,只见他的手里多了一瓶金创药。他的目光恢复了平静无波,默默地替我上药,小心翼翼地包扎着我的伤口。 于是,那一夜,我在原非白的拥抱中沉沉入睡,迎来了我的十五岁生辰。而心碎魂伤的我,在昏昏沉沉中,只记得原非白不停地吻去我的泪水,似乎在我的耳边低吟道:“木槿,今生今世我是不会放手了,你就死心吧……” 第14章 永业二年八月十六。阳光射进我的房间,我头昏脑涨地睁开眼睛,身边的原非白早已不见踪影,蹿入脑海的是昨天的一连串荒诞遭遇,满心的不可思议,就跟做了一场五花八门的梦似的!但撑起左臂,那阵阵疼痛和惊心的纱布又提醒我,昨天不是梦。 今天是我和锦绣的生辰。我打起精神,伸了个懒腰,决定好好梳洗一下,等锦绣过来陪我过生日。 这时三娘的声音从屋外传了进来,“姑娘醒了,三娘能进来伺候姑娘梳洗吗?” 我应了一声,三娘兴冲冲地进来,身后那两个冷面侍卫抬着一大桶热水进来,“姑娘净身吧。” 我奇道:“三娘,大清早的您干吗要让我净身啊?” 三娘呵呵笑着,“到底还是个孩子,昨儿个三爷既在你这儿过了夜,你总得清洗清洗。三爷今天还专门嘱咐我,说是你昨儿受了伤,要好好照顾你。” 我在床上浑身烧得冒烟了,三娘犹自说下去道:“三爷也真是的,虽说庄子里上上下下都知道木姑娘早晚是三爷的人,但也该给你准备一身新嫁衣,你昨儿个还受了伤。真是的,怎么样,三爷昨儿个没伤着姑娘吧?” 我张了张嘴,还没回话,谢三娘已径自扶我进了大水桶,“不过姑娘别介意,我打三爷一出生就跟在三爷身边了。我看得出来,三爷是越来越离不开姑娘了。今儿一早,去紫园给老爷太太请安之前,三爷还痴痴地站在姑娘门口好一会儿哪!说是昨儿在这儿过了夜才知道这西边的房子太阴冷,对姑娘身体不好,以后姑娘就搬到东边的赏心阁去,和三爷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三娘小心翼翼地将我的手搁在桶边,轻轻地替我擦拭着身体,看我耷拉着头,便又说道:“姑娘莫担心,三爷虽是王公贵胄出身,但绝非寻常的花心少爷,他是我看过最有情有义的孩子了,所以我断言,姑娘跟着三爷定是终身有靠了。再说现在锦姑娘也得宠,说不定等姑娘有了身孕,还能当上正室呢。”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一下子滑入浴桶。三娘肥嘟嘟的脸在我上方惊呼着,我躺在桶底无声而笑。 用过早饭,三娘硬是押着我坐在梳妆镜前给我梳妆,光一个头发,她就花了一个时辰。她给我梳了个时尚的双环扣月髻,梳得水鬓长长的,插上了原非白送给我的东陵玉簪和步摇簪。我本想换件新的湖色绫花裙,三娘说是太素净,硬让我换上了银红纹锦斗绫衫,白绫披肩,月下白衣水纹绫裙子带织金沿边小幅圆摆,红白相间,甚是漂亮。她又给我搽上了脂粉,嘴上抹上了小醉仙送的胭脂。打扮停当,我凑近铜镜,自是从未有过的美艳,不过我琢磨,怎么越看越像电视剧里的小妾打扮呢? 这时素辉手里拿着一个泥罐冲了进来,“木丫头,你看我的常胜将军……”他看到我,愣了一下,啧啧赞道:“啊呀呀,木姑娘,你这三分人才,果然是要七分来打扮……” 他还没说完就给三娘捶了一拳,“竖子,你又胡说,木姑娘本就长得好看。你怎么又玩虫子,还嫌蝗灾闹得不够啊!” 三人正笑闹着,这时侍卫打着帘笼回话,说是锦姑娘差紫园里的初画前来送东西给我。 我赶紧让侍卫迎初画进来。许久未见的初画又长漂亮了许多,我本想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说话,没想到她却一闪,疏离地向我福了一福,恭敬地称我为木姑娘,“木姑娘,今日锦姑娘本要过来和您一起过生辰,只是没料到侯爷在紫园为她摆生日宴了,就让我来告诉您一声她晚上再过来。侯爷本来想请您过去,和锦姑娘一起热闹一下,只是昨日见您旧症复发,恐人多,您身体支撑不住。” 我一愣,“侯爷怎么会知道我昨日旧症复发……”我惊叫出声,莫非昨日的那个青衫原先生便是原青江? 初画疑惑地看着我,然后递给我一个花梨木首饰盒,“姑娘难道没见过侯爷吗?这是他给您的如意八宝首饰盒,说是昨日初次见面,没怎么准备见面礼,趁着您生日他就一并送您了。里边是些已故谢夫人用过的珠宝。侯爷亲自加了些名贵的药材放在里边,他嘱咐您千万收下,好生养病。” 初画见我呆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连唤数声,我才回过神来。这时三娘过来了,看到了那首饰盒,连连惊呼道:“这不是谢夫人以前的首饰盒吗?” 她打开首饰盒,里面珠宝的光辉映着我们的脸庞,她不由热泪盈眶地说:“这首饰盒是侯爷迎娶谢夫人的时候专门送给夫人的,夫人过世后,这首饰盒就怎么也找不着,原来侯爷一直好生收着,这里面的首饰竟然一件也没少。” 初画的眼神透着一丝黯然,正想回紫园,我拉住了她,递给她一面用油布包着的银镜,这是我让鲁元专门为锦绣做的生日礼物。我便请初画带给锦绣,又偷偷塞给初画一对珍珠琥珀耳坠,“初画,这是上次在七夕夜市,我给你挑的,一直都想着什么时候能给你,所幸今儿个见着了你。” 我帮初画戴上,她有些感动地看着我,“好姐姐……”她见三娘在旁边,欲言又止,“谢谢姐姐的耳坠。姐姐要好生照顾自己,初画回去了。” 我望着初画远去的背影,心想初画要对我说什么呢?还有昨晚为何那么巧会遇见原侯爷呢?而且在莫愁湖边…… 不好,莫非自西林到玉北斋、莫愁湖,我一路上都被他跟踪了?那他岂不是知道了我和齐氏兄弟的对话,看到了我偷窥原非珏…… 我浑身冒着冷汗,而三娘犹在那里细细抚摸着首饰盒,流着眼泪,激动地对我讲着每一件首饰的故事。 “姑娘大喜了,侯爷既然把这首饰盒赐给了你,必是把你当他的儿媳妇了。”她忽地蹦出一句。 我打了个冷战。原青江果然看到了我昨日偷窥原非珏。谢夫人是出了名的贤惠忠贞,他赠我这个首饰盒也是在告诉我,我得本本分分地做非白的枕边人,再不能心猿意马。 我颓然倒在座位上。三娘见我脸色不好,以为夏秋交替,我旧伤复发,便急急地送我回房歇午觉。 昨夜我没有睡好,于是一沾床便进入了梦乡,然而我竟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中,一棵巨大的木槿树开满嫣红的花朵,一个俊美得雌雄难辨的神人靠着粗大的树干,一手支着额角,平静地休憩着。他的乌玉墨缎流泻腰腿,长长的睫毛覆着双眼,木槿花瓣静谧地在空中飘落成雨。他的周身流转着说不出的祥和平静,而看那面容竟然是那个紫浮? 我害怕起来,心想我怎么进入这样的梦境,就在我拼命想醒过来时,那个人睁开了眼,向我转过头来。 我吓得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他那妖异的紫瞳透过木槿花雨凝视着我,对我温柔地微笑起来,那微笑就和地府中对我那莫名其妙的微笑一模一样。旋即,他微启朱唇,对我温柔道:“你来了。” 疑惑间,他已来到我的眼前,他比我想象中更高大壮硕,他依然对我微笑着,手抚上我的脸颊…… 我惊醒了过来,然后发现一个红发少年正在痴痴地抚摸着我的脸颊,我惊喜地发现竟是非珏。 “非……” 我刚一开口,他就捂住了我的嘴,“嘘……木槿,我是偷偷从紫园你妹妹的寿宴上跑出来的。快,跟我来。” 他拉着我熟门熟路地出了西枫苑,来到莫愁湖的对岸,我们又来到了那棵大槐树下,也就是我昨天吐血的地方。 他左右探头探脑一阵,确定无人,便回过头来,抱着那棵大槐树,低声道:“木丫头,我可想死你了,你最近受苦了吧,为何脸这样粗糙呢……” 我用手指捅了捅他的腰,泄气地咳了几下,“非珏,我在这儿。” “啊?”他在我和槐树间转头转脑一阵,最后选择抱住了我,“木丫头,我可想死你了。” 我的手环上了他健壮宽阔的背,泪水慢慢盈满眼眶,颤声道:“非珏,我也好想你啊!你怎么才回来?” “我、我……母皇让我熟悉宫廷的情况,所以就耽搁了,你莫要生气啊!”他捧着我的脸,难过地说:“我听说你旧伤复发了,差点过不了夏天,现在可好些了?” 我流着泪点点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已经大好了。非珏,你现在整个人看上去都不一样了。” 我拉着非珏坐在太湖石上,拿出一方丝绢,替他小心地擦拭着额角的汗渍,“你的无泪神功练好了吗?能看到我了吗?” “无泪神功已经练好了,可是我的眼睛和脑子还是会有时好,有时乱,大约得半年时间才能恢复到正常人的状态,所以,我还是看不到你……”他越说越小声,然后讨好地对我一笑,“你别急,木丫头,我虽然看不到你,可是认得出你,你身上有一股特别的芬芳,就像昆仑山上的玫瑰一样诱惑着我。无论我在哪里,我都忘不了你。”他紧紧拉着我的手,痴痴说道。 他从怀中掏出一根银链子,“这是有一天我偷偷溜出皇宫,逛集市的时候,一个楼兰老头给我的。他说这可是稀世珍宝,我只要把这个挂在情人的身上,那无论她到哪里,无论她改变了多少,我都能一眼认出她来。你拿着,就算是、就算是我给你的生辰礼物吧。”他小心翼翼地给我挂在脖子上。 我看了看,那是一根普通的银链子,而那坠子是椭圆形的,银片上用红松石镶成了一朵小花,做工十分粗糙,可勉强臆想成一朵玫瑰。我想那老头一定是见非珏眼神不好,故意骗他的。 我也不说破,只是满心欢喜地拿着,“非珏,这链子好美,你又花了好多钱吧。” “还好,我只给了他五十个金币,他一下子乐得离开了。阿米尔他们硬说这件宝贝是件假货,说我被骗了,你若也不喜欢,就算了。”他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非珏,我好喜欢这链子。”昨夜那满腔酸楚霎时间柔柔地化作春雨洒向心间,我双手捧着那廉价的银链子,仿佛捧着世间最宝贵的珍宝,对他甜笑。 他这才回过头来,脸上带着一丝欢喜、一丝羞涩,低低说道:“你喜欢就好。” 他将我圈在他的怀中,我轻轻靠着非珏的猿臂,静静享受着这温馨一刻。我问非珏:“非珏,你想知道我长什么样吗? 非珏认真地点点头,用大眼睛看着我,深情地说:“木丫头,我天天做梦都在想你的模样。” 我拉着他的手慢慢抚上我的脸,“非珏,那你好好‘看看’我的脸。” 他抚摸着我的脸,露出孩子一般纯真的笑意。他的掌心因为长年练武而长满茧子,轻轻触碰着我的肌肤,一丝丝奇妙的酥麻传至我的全身。 我痴痴看着他的痴眸红发,心中不禁想要时间就停在这一刻多好,我愿意穷尽一生在心中印刻下他此时的模样。 我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可我还是开了口,“今儿个既然是我的生辰,干脆、干脆……”我握住非珏的手,看着他的笑颜,脱口而出,“你、你就把你自己送给我吧!”话一出口,我的脸一下子烫了起来。 非珏像触电似的收回了他的手,他向后一退,站了起来。 他俊美的脸通红,弱视的双瞳却闪着奇异的光彩。他在那里定定地看着我,却没有我所想象的惊慌失措,只是嘴角渐渐勾起一丝笑容,憨憨的,又傻傻的。 浑小子,我怎么觉得其实你就是想让我说这句话呢? 不管了,我还不知道有没有十五年可活,还不知道明天的紫园又会怎样! 此时此刻,我只想拥有非珏,哪怕只拥有一时一刻。 我鼓起勇气,也站了起来,向他进了一步,而他,竟然退了一步。 他依旧挂着那丝傻笑,呵呵乐着,脸更红了。我气呼呼地扑进了他的怀中,他总算没有退后,只是紧紧拥着我的腰肢。我仰起头,心扑通扑通直跳,非珏好像又长高了,他这样温情脉脉地看着我,多么英俊啊! 我双手挂着他的脖子,轻轻将他的脑袋拉下来,“非珏,我要你永远记住我……” 我喃喃自语着,淹没在我给他的第一个吻中。我轻轻啃咬着他的唇,他在惊愕中开了口,我的舌滑进了他的口中。他的口中残留着家宴上葡萄酒的味道,甘甜醇美,我贪婪吮吸着他的味道…… 非珏,非珏,你可知道,自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便彻底沉醉于你这双深情的酒瞳了。 忽然,非珏叫着离开了我,委屈地捂着嘴看着我,“木丫头,你怎么咬我呢?” 一阵秋风吹过,一只青蛙有气无力地呱呱叫了几声,扑通一声跳进莫愁湖。 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他又开始智商紊乱了? 只见他对我抽抽搭搭地道:“你干吗咬人呢,你看看,都流血了。” 苍天啊,大地啊,为什么你偏要选择在这个时候脑袋发昏呢?这不存心坏我好事吗?莫非我真是和你八字不合,今生无缘吗? 我本待发作,大声骂他几句,然而看到他在那里孩子一般伤心哭泣,心中慢慢地酸酸楚楚地涌上一阵爱怜。他还不是和我一样是个痴儿啊,我和他的不同,只是在于他背负国仇家恨,为了练绝世武功而走火入魔,而我却痴心于追求那可遇而不可求的长相守! 我叹了一口气,走过去,拉着他的手,低声下气道:“对不起,好非珏,你莫要怪我,我以后再不这样咬你了……可好?” 以后恐怕也没有机会再咬你了。我在心中黯然想着,伤心地看着他在那里点点头,抽泣了几声,止住了哭声。 我拉着他并肩坐在那棵大槐树下,一手拉过他的猿臂圈着我,“非珏,咱们是在这棵槐树下第一次见面的,你还记得吗?” 非珏认真地想了想,泪痕未干的脸上笑开了,“对,我记得这树的味道。那时你在捉金不离。对了,你到现在都还没告诉我,你捉金不离做什么呢?” 于是,我们开始聊着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慢慢诉说着对彼此感情的渐变、加深,两情缱绻,有诉不尽的相思。 他搂着我,兴奋地说着他在西域的所见所闻,感慨着他的国土是如此辽阔,物产是如此丰富,民风又是如此淳朴,总有一日他要带我到他的疆域上去好好欣赏这西域壮丽宏伟的山川土地。 我笑吟吟地听着,想象着西域的美景,不由得激动了起来。 忽然,非珏似又想起了刚才生日礼物的问题,略显疑惑地问:“木丫头,我记得你方才问我要什么东西来着?我怎么记不起来了呢?为何我的嘴唇流血了呢?” 我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苦笑不已。他看着我,捧着他那颗脑袋苦苦思考起来,过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啊……我、我想起来了……” 我的脸又烧了起来,不由自主地别过脸,但忍不住又回头看向他。他定定地看着我,酒瞳蓦地闪现那奇异兴奋的神采。他一下子跳了起来,捧着脑袋疾步走了几圈,红着脸看看我,又疾步走了几圈,然后猛地抱起我,飞舞了几圈,大笑着叫道:“我的木丫头,我就知道,你肯定会要我的。” 我害羞地将头埋在他的胸膛中,他那欢快的笑声从他的胸腔里传出,震撼着我的心。我抬起头,阳光在他那难得梳得一丝不苟的红发上流动着,闪烁着耀眼金光。年轻的脸庞洋溢着我从未见过的愉悦,那瑰丽的酒瞳深情地凝视着我,如红宝石一般熠熠生辉,里面映照着我娇羞的容颜。 许久,他闭上眼睛,光洁的额角轻轻抵上我的,满足地呢喃:“木丫头,为什么我会这么喜欢你的气味呢?你可知道,我有多渴望就这样、就这样,永远永远就这样抱着你。” 大槐树在秋风中轻轻摇曳,几片树叶悄然地、淘气地飞到非珏的脸上、身上,我正想轻轻替他拂去,他却忽地睁开眼,喜滋滋道:“木丫头,我们去樱花林吧,你……我、我就在那里把我自己送给你吧。” 我的脸烫得厉害,还没开口,他已腾空飞起。 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到非珏的轻功,彻底叹服,这才叫真正的高手啊。像我那三角猫轻功,勉强也就能跳个一米左右,而且还得借着物体才能跃起。可非珏竟然轻轻地凭空一跃,就已跳过大槐树的树顶,转眼间,已不见踪影。 啊,不对啊?樱花林在北边后山,而非珏好像带着我往东边的紫园方向飞去啊? 疑惑间,非珏已来了个紧急着陆。他放我下地,像小鸡啄米似的,在我的脸上啵啵亲了两口,严肃而着急地说道:“木丫头,我想起来了,我们突厥人在行成人礼以前定要净身祭神的,你先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 当他说到那个“回”字,人已在百米之外了。我再一次目瞪口呆站在那里,张了张口,欲唤非珏的名字…… 很多年以后,当我再次回想起我的这个生辰,我才发现很多事情,可能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了。 非珏的身影渐渐消失。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心想,待会儿非珏还能找到这里吗? 一阵浓郁的香气飘进我的鼻间,抬起头,才发现我在一丛洒金飘逸的桂花林中,周围是一片江南雅韵的山石园林、亭台阁楼。这里好像是紫园的月桂林吧! 我心下暗暗叫苦,非珏果然又搞错方向了,怎么好好的带我到紫园来了呢?原侯爷早就下了谢客令,今天不准我上紫园来,这回万一碰到紫园的人,肯定以为我要沾锦绣的光,不请自来,可怎么好? 算了,我还是先回去吧,非珏找不到我,一定还会回西枫苑来的。 我刚抬起脚,却听到前面好像走过来两个人,我匆匆忙忙地往旁边的假山里一毛腰,躲了起来。 “宴席才刚开始,三爷这是急着去哪里?”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传来,甜美如甘泉,却隐含着一丝不悦。 我的心一动,这不是锦绣吗? “非白一身酒气,甚是不雅,想回去换一件衣裳。”非白淡淡的声音传来,犹如天籁。 我悄悄一伸脑袋,洒金桂林下,一对璧人站在那里。原非白一身银灰金寿纱外套,内里一身月白锦袍,腰间缀着他最常戴的镶珊瑚透雕青鸟八仙花玉佩,玉冠高束墨发,站在桂花树下长身玉立,如白玉无瑕。 锦绣穿着一件月下白透地春罗,淡紫红绘纱女袄衬底,系一条素白秋罗湘裙,刚露那绛瓣蝴蝶弓鞋,织银沿边大裙摆拖曳着满地金黄桂花,胸前挂着八宝璎珞,头上斜插一支金掠细巧金凤鬓钗,凤头咬着一颗稀世紫水晶,映着紫瞳更是光华四射。那绝色面容上做了精心妆点,更是沉鱼落雁,惊艳异常,那满树飘摇桂花竟在她面前黯然失色。 她轻轻走近非白,勾起一丝浅笑,那笑容里却有丝苦涩,“三爷急着回去,是为了见姐姐吧?” 非白抚着桂树,点头道:“木槿昨日被逃犯伤到,非白想回去看看她好些了没。” 我听得一愣。锦绣的身形一顿,潋滟的紫瞳不由看向非白身侧的桂树,迎着桂花雨,她淡淡地说:“三爷对姐姐的深情真真让人感动。古人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今方才过了一个多时辰,三爷便相思若渴了。”说到后来,锦绣的声音冷若冰霜。 非白凝视着锦绣。黑眸绞着紫瞳,惊才绝艳的两人一高一矮,一白一紫,映着桂花飘香,耀眼无比,仿若仙境天人。在假山里窝着的我不由得痴了,柔肠百结,痛郁沉杂,像打碎了五味瓶一样,翻来覆去,最后唯一沉淀的想法是一点悲凉的感叹:这两人是如何的相配啊! 久久地,非白终于移开了目光,轻轻叹了一声,“今日是姑娘的寿宴,姑娘久不出现,侯爷定会遣人四处寻找,姑娘还是回宴席吧。” “三爷为何现在对我如此冷淡?”锦绣忧郁地道。 非白微一欠身,彬彬有礼道:“此处乃紫园重地,人多嘴杂,侯爷现在宠爱姑娘有加,一时半刻都离不开姑娘……为了姑娘的前程,所以……非白还是请姑娘回宴席吧。”说罢转过身,扶着桂树向西走去。 锦绣的面色煞白,一片气苦。她紧咬朱唇,提起精工绣制的裙摆,上前一步走到非白的面前,直视着他,“你这般待我,是果真爱上了我姐姐花木槿了,还是气我马上要嫁给侯爷?” 非白身形一震,神情不变,眼神却冷了下来,“姑娘忘了吗,当初是你让我留住你姐姐的。” “是啊,是我让你留住木槿的……”锦绣凄惨地看着非白,反复地说着这句话,那浓重的忧郁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我的心如被人猛击一拳,疼痛得颤抖了起来。 锦绣,你……原来是你让原非白禁锢我的自由的吗?为什么呀? 我恍惚地听到锦绣喃喃说道:“我原本想,姐姐是我们小五义的智多星,其才华比之宋明磊高强百倍,而且大哥和碧莹也都听她的,只要你拥有了她,能让她为你所用,小五义便也为你所用了,那你成就大业必是指日可待。”锦绣颤着声音,紫瞳渐渐噙满泪水,终如断线珍珠,悄然滑落,“然而、然而我自问是有些私心的,若你有了姐姐,我也可以多些借口时常来看看你,可是、可是看到你和姐姐那情投意合的模样,我又忍不住心里难受,好像在我的心上生生插上了一把刀一样。” “你这又是何苦呢?”非白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痛苦,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想给锦绣拭泪,可手在半空中却又停住了。 而锦绣却一下子牢牢地抓住他修长的玉手,伸向自己的脸颊,泣不成声,“每当我看到姐姐那越来越美丽幸福的脸,我就忍不住嫉妒,那种幸福本该是我的……我的。” 那晶莹的泪珠滴滴落在非白的手掌心,非白的玉手剧烈地颤抖着,再也无法收回,只是紧紧反握住锦绣的双手,朱唇微启,饱含情感地唤着一个名字:“绣绣……” 锦绣猛地抬起头来,梨花带雨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笑容。那笑容是我再熟悉不过,如朝阳初升,月辉轻洒,然而那笑容却又好像是我从未见到过的,那是恋爱中的女人特有的,带着一丝凄艳、一丝辛酸、一丝浪漫。她扑进非白的怀抱,深深啜泣。 非白的双臂欲环上她的娇躯,可是挣扎许久,却又终于放了下来。 “绣绣……昨日之日早已过去,而今……一切皆是不同了。”非白飘忽而苦涩地说着,忽地面色一沉,“有人在附近,快躲起来。” 非白轻推锦绣,锦绣也立时敛住了泪水,收了涕泣的小儿女之态,眼神中出现了一丝惊慌。 “言生刚才好像看见锦姑娘往月桂林去了,今年的桂花开得香气袭人,侯爷不如到桂园走走吧,顺便去寻寻锦姑娘也好。”柳言生的声音阴阴柔柔地传来,吓坏一双小儿女,惊破满腔怀春梦! 锦绣面如白纸,用唇语对非白说了几句话。非白的脸色亦是大变,冷冷一笑,凤目迅速环顾四周,便抬手向我所藏的山洞一指。锦绣一点头,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她已迅速躲了进来。一见到里面藏的是我,她立时如遭电击,怔在当场,那眼中的震撼恐惧,我根本无法用言语描述。 小时候,我记得我们还在建州老家的时候,总是和花家村里的小伙伴们玩捉迷藏。我们的规矩是,谁找到了锦绣,谁就能在玩家家酒时,做锦绣的小相公。 锦绣对于这个游戏总是乐此不疲,她拉着我,一次比一次藏得深,一次比一次躲得远。有一次我们躲得实在太好了,我们左等右等,怎么也等不到小伙伴们来找我们,我终于渐渐累得打着哈欠,最后昏昏睡去。 醒来时,夜空已满是璀璨的星星,锦绣却依然抱着腿,伸着小脑袋,强打精神张望着,最后我只好背着她慢慢往回走。我记得那时她在我肩上伤心地流着眼泪,怯怯说道:“木槿,要是有一天我藏得连你也找不到了,怎么办呢?” 我安慰她,“不要怕,姐姐有的是办法找到你。” 听了这话,她才破涕为笑,在我肩头安心地睡着了。 那一夜,我整整走了两个时辰才回到家,到家时我的双脚早已磨出泡来,而还在世的娘亲和爹爹眼睛都熬红了,见到了我们俩喜极而泣。 想来,我和锦绣已有多少年没有玩捉迷藏了? 今时今日,对面依然是我此生唯一的孪生妹妹,一起毛腰躲在这假山洞中,恰如童年时我们所玩的捉迷藏。如今的锦绣没有了小时候的胆怯懦弱,虽竭力保持镇定,我却能感应到她是如何的惶恐。她的眼神有些尴尬,有些心虚,有些害怕,甚至有些怨恨地看着我,而此时此刻的我却无法开口,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锦绣啊,我的妹妹,什么时候你已经开始藏得这么好,连我这个做姐姐的也根本无法找到你的心了呢? 她透过我看向山洞外面,依然泪水涟涟。我的心中绞痛异常,本能地,我伸出手想帮她拭去眼泪,然而锦绣却害怕地一偏头,好像误以为我要甩她一巴掌。 刹那间,我的心更是疼痛,抖着手伸过去,慢慢地替她抚去那两行清泪。她愣愣地看着我,眼中愧色难当,泪水流得更猛。我回过头去,只见非白已恢复了冷傲沉静,平静无波地看着自前方而来的几个人影。为首的是一个紫袍中年文士,正是我昨日所见的那个气宇不凡的青衫人,想是原青江。一旁跟着昨夜的奉定和恭敬的柳言生,身后还有一个着绛色道袍的道士。 原青江看到非白站在桂花树下,先是一愣,继而眼神犀利地闪过一丝狐疑,轻笑道:“非白,戏才刚开演,你就不见了,原来是来赏桂花了。” 非白恭敬地欠身道:“今年桂花开得甚是雅致,孩儿正想着西枫苑里是否也种上几棵为好,恰好素辉和木槿都爱吃桂花糕。” 嘿,这死小子,又扯上我了,可是他怎么知道我最爱吃桂花糕?我看向锦绣,她伤心地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妒色。 原青江沉静地一笑,悠然将目光洒向满园的桂花,雍容醇厚的声音如上好的丝绸滑过每个人的心间。他状似无心地说道:“真是好巧,绣绣也爱吃桂花糕。” 非白的脸色不由微微发白,柳言生却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我的心一紧,看来锦绣和非白的桂园秘会早被柳言生发现了,而原青江也心中有了怀疑,却依然旁敲侧击。 在古代,女子与人通奸是何等重罪,何况是最讲体面的豪门大户,对此更是深恶痛绝。 今日桂园秘会若袒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光是这不贞的罪名就足以让锦绣被千刀万剐了,更何况是父子争一个女人这样的丑事。即便非白和小五义力保锦绣,原青江在这么多人面前,顾及原家的面子,也断不会让锦绣活着出了紫园。而且牛虻事件后,夫人与我们小五义结怨已深,她必会趁此机会,将我们几个斩草除根,一了百了。 我心思百转,越想越怕,渐渐冷汗湿透了背心,看向锦绣,她绝艳的脸上也是一片惨白。 只听非白镇定地答道:“她们二人乃是孪生姐妹,口味相同,乃是常事。” “是吗?”原青江轻轻一笑。 我的心中一动,到底是亲生父子,连笑容也与非白甚是相似。 我和锦绣所在的假山,名曰“石桂清赏”。层峦叠嶂、清泉飞瀑虽都是人造,却宛若真景,以武康黄石叠成,出自江南叠山名家张民鹤之手,与溪流、廊亭、花墙一起组成了这座小型却极其雅致的月桂林。庭院内的景物布局紧凑,园亭相套,轩廊相连,花木葱茏,泉水潺潺,一目了然,唯有此处可以藏人。 柳言生的目光四处搜查,果然,最后落到这里。非白的面色不变,一向冷静的目光却闪过一丝恼意。 我和锦绣不由面色大变。我以前为了凑碧莹的医药费,多少次曾经偷偷到这桂园摘过桂花,让于飞燕和宋明磊帮我带出山庄去卖了换钱。我知道有一条小路,就在锦绣身后。我用下巴向那里一指,锦绣立刻心领神会,向我含泪一点头,闪身躲去。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假山之中,便闭上眼,靠着假山,慢慢地坐了下来,开始苦苦思索着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假山之外,柳言生轻轻一笑,“这石桂清赏果然是张民鹤的绝响,金桂、清泉、奇石果是剔透雅致,不过,依言生看来,亦是个藏人的好地方啊。” 众人的面色一变,尤其是非白。昨日见过的青年奉定朗声笑道:“柳先生真会说笑,莫非先生想要同我等捉迷藏不成?” “奉定此言差矣。此处玲珑剔透,吾看倒是与美人幽会的好地方,莫非三爷藏了个美人在此处?”柳言生依然笑得柔和,却在最后的“美人”加重了语气,利芒扫向非白。 非白嘴角一勾,如三月春风,眼中却是万年寒霜,“先生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莫非影射非白在这月桂园与人私会不成?” “侯爷,戏已开始了,锦姑娘必是早已回去了,不如我们先陪邱道长回园子看戏吧。”奉定微笑着向原青江,建议着,继而深不可测地看向非白。 原青江若有所思地看了非白片刻,轻轻抚着长须,挑了一挑眉,点点头,“言生,我们还是先回园子看戏吧。” 柳言生笑着点头称是,慢慢跟在原青江和原非白身后,轻轻扶上一枝桂花,攀折了下来,放在鼻端轻嗅,“八月桂花香,迎风送客愁啊。” 他的“愁”字未开口,已出手如电,急射向我躲藏的山洞。 桂枝来得电光石火,我躲闪不及,右手臂早已划过深深一道,瞬间血流如注。我痛叫出声,那浓郁的桂香随着血腥飘向空中,所有的人再一次停下了脚步。 “谁人在那里?”奉定高叫着,转眼已飞到月桂清赏——我的藏身之地。 我抬起头,眼中噙着委屈的泪水,故作娇羞地看着同时出现的两张俊脸——原非白和奉定。 奉定先是惊愕万分,然后挑眉轻笑,复杂地看向旁边的原非白。 若干年后,当原非白成了中原叱咤风云的乱世英雄,权倾天下之时,众人膜拜,引无数豪杰为之折腰,然而却没有人知道,他那令人叹服的镇定和冷静精确的判断力,却源于少年时代的非人锻炼,其中亦包括在感情上千疮百孔、魂断神伤的痛苦纠缠。 很快,非白镇定了下来,收起了眼中的震撼,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向我居高临下、宛若天帝般缓缓地伸出手来。 多么巧啊,就是这只手,大约十分钟以前锦绣正紧紧地握住痛哭失声。我黯然神伤。天知道,我有多想立刻打掉这只手,顺便使劲甩他一巴掌,然后再狠狠踹他几脚…… 我俩久久凝望彼此,眼神牢牢纠缠。他坚定地向我伸着掌心,我终于收回目光,轻轻握住那只莹润之手,出了石桂清赏。满腔的酸楚随热泪滚涌而出,脸上的委屈竟不用装假,而他的手心则满是冷汗,可见他的内心刚才必是极度紧张。 非白的眼中一阵沉痛,掏出丝帕,替我轻轻缚上伤处止血,喃喃道:“可是、可是疼痛难忍……” 我看着他,轻轻摇了一下头。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轻叹之中,猛地抱起了我,在我的惊呼声中,他已抱着我慢慢地走出阴暗,来到阳光之下。 奉定看着我们,眼中一丝冷意一闪而过,垂目闪身让过。于是我犹带着两行清泪,暴露于众人眼前。桂花飘香中众人的惊诧各不相同,柳言生一脸不甘心,眼中阴沉的恨意尽现,而原青江的眼中却一片幽深,不可见底。 原青江轻轻一笑,“看来言生说得果然对,石桂赏清之中还……真是藏了一个……美人。” 原非白轻轻放下了我。 我立刻双膝跪倒,额头触地,不敢抬头,“昨夜对侯爷无礼,罪该万死。今日私自来月桂园给三爷送醒酒药,更是罪无可恕。” 非白也跪了下来,“请父亲大人恕罪。木槿挂念孩儿心切,怕孩儿饮酒伤身,前来给孩儿送药,只因她昨夜被逃犯所伤,孩儿顾念她精神不济,故而不敢惊动父亲大人。父亲大人要怪就怪孩儿吧,莫要为难木槿。” 我俩双双跪倒在原青江面前,他又牢牢握住我的手,我想缩回,可他却紧紧拉住不放,一副情之所依的样子。我表情惶恐,内心颇不以为然。 原青江默默凝视了我们片刻,淡淡一笑,“非白,你可知道你有多久没叫我父亲了?” 我一愣,偷眼望去,非白的面色也是一怔,缓缓抬起头,“孩儿……知错了……”然后他便哽在那里,难得一脸凄惶。 原青江轻叹一声,走过来,一手托着非白,一手托着我,将我二人扶起来,“真是两个痴儿,既是互相思念,又何必彼此折磨?” 我的心一动,看向原非白,不想他也转过头来,潋滟的眸子竟带着一丝疑惑、几许深情,幽幽地看我。我一时千言万语,又恨又怜,全化作无语凝噎。 “木槿的伤好些了吗?” 原青江和蔼的问候让我回过神来。我这是怎么了,心中有团莫名的烦躁带着强烈的受伤感袭上心头,不由悄然使劲挣脱了非白的手,转向原青江,垂目温驯地回道:“多谢侯爷的关怀,服了侯爷的灵药,精神好了很多。多谢侯爷的礼物。” “侯爷的药……礼物?”非白疑惑地看向原青江。 原青江向非白点头道:“昨夜为父一时兴起,和奉定在西林散步,却遇到一个女子,如何巧舌如簧地降服那齐氏兄弟,只因距离太远,听得不真切,故而当时还不知她便是木槿。本待见见这位奇女子,不想她旧病复发倒在西枫苑外,这才让奉定出面相救。说起来,你原也该谢谢奉定才是。我与你的木槿甚是投缘,今日便将你母亲的首饰盒送给木槿做生辰礼物了。” 我心下暗暗叫苦,原青江果然看到我偷窥非珏了,可是他故意略去这一段,是想保护非白吗?我有些心虚地抬起头,原青江却心怜地看着我。 非白一向冷然的脸上,猛地闪过一丝狂喜,再一次跪倒在地,“多谢父亲大人成全。”然后又把我硬拉下地,给他磕头。 “奉定早听闻,花木槿姑娘虽在小五义中排行老四,却有孔明治世之才,又是此次我原家的灭蝗英雄,奉定当恭喜侯爷有了如此聪慧的三儿媳。”奉定躬身道贺,却冷冷瞟了我一眼。 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心说:谁告诉你我有治世之才?这会子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位姑娘姓花?”这时一直不说话的那个道士好奇地走上前来,好像也想掺和这已经很让我头疼的局面。 他在那里上上下下打量着我,像是三姑六婆相媳妇似的。我终于受不了了,正待向非白那里靠去,非白却早一步优雅地大袖一甩,将我藏在身后,对那道士温言道:“邱道长,不知有何指教?” “这位姑娘气度不凡,可否告知生辰八字?”那道士有礼地问着。 我不解地看着非白,他也是满眼疑惑,将目光投向原青江。 原青江一笑,“这位姑娘名唤花木槿,与然之的爱妾锦绣是孪生姐妹,生辰八字当是一样的。” “什么?”邱道长大声叫了起来,把在场所有人唬了一大跳。 他围着我转了几圈,像是高手过招,又像是在欣赏维纳斯的雕像。总之我是越来越发毛,最后连非白也看不下去了,也不管他是不是原青江的贵宾,便上前一步挡住了他的视线,冷冷道:“道长究竟看出什么了?” 邱道长终于收回了目光,对我不住点头,然后恭恭敬敬地对我躬身到底,微笑着离去,也不管我和非白如何瞠目瞪着他。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扫向我,疑惑、震惊、深思、阴沉……我吓得不轻,这个道士究竟意欲何为? 后来,非白告诉我,这位邱道长是清虚观的住持,当世有名的得道高人,精观天象,精炼丹药,善卜吉凶,本是那些寻求长生不老的皇亲国戚争相结交的对象。窦英华闻其名,便带着家眷来清虚观上香,顺便请他为窦家占卜十年内的运程。邱道长一开始推说是非尘世中人,不便行法,窦英华就以武力要挟,那邱道长无奈,实诚地来了一句:“乱臣贼子”,窦英华大怒,查封了清虚观,收监了所有的道士,并以妖道惑世的罪名要将邱道长处以火刑,幸被原青江所救,从此他便成了原家很特殊的一位客人。 我心力交瘁,只想回西枫苑去见非珏,然而,原青江却出乎我意料,热情地邀我同去看戏,我不得不跟着非白一行人回到了梦园。 梦园里,娇娥们的香粉扑面而来,原青江的姬妾们那五颜六色的各色丝罗绮裙,珠钿宝钗交相辉映,一片莺莺燕燕地娇声道着“侯爷万福”。然后便掩着香扇,露出一双双明眸,对着非白身边的我窃窃私语。 戏台上立刻敲锣开演,我忐忑不安地站着,非白却执意拉我坐在他的身边。珍珠恭敬地为我准备牙箸、玉杯,却不看我一眼。我想起荣宝堂的可怕遭遇,心中瑟缩不已。 “饿了吧?”非白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抬起头,半个时辰以前,他还和我的妹妹在月桂园凄凄切切,可现在就像没事人似的。我忽然觉得害怕。 非白微笑着给我夹了一块桂花糕,“多吃点,木槿,这紫园我尚能入眼的,也就是这桂花糕了。” 估计我笑得比哭还难看,硬着头皮咬了一口,嗯?还真不错,想是刚做出来的,比以往宋明磊、锦绣带给我的要新鲜得多,滋味也更香浓,入口即化。 原非白见我的脸色缓和了下来,又笑着给我夹了一块桂花糕。 原青江回到首席,左边坐着冷冰冰的连夫人,右边空着,下面是久未见面的原非烟,亦是打扮得美轮美奂。她的目光总是若有若无地瞟向对面的宋明磊。宋明磊身边坐着如痴如醉的轩辕本绪,正摇头晃脑地倾听戏文,不时同身边一个我从未见过的青年说话。那青年嵯峨高冠,锦衣玉带,肤白如雪,眉眼间与原非烟极为相似,谈笑间比原非白与原青江更多了一丝阴柔的风流气度,想来应是当今驸马忠显王原非清,但不知为何没有和公主同时出席。他见到我和原非白同坐,原本温润的眼中划过利芒。而宋明磊见到我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给了我一个温柔的笑,奇迹般地安定了我的心。 过了一会儿,锦绣和初画出现了。她换了一件淡紫怀素纱,绝艳的脸庞重新妆点过,精致绝伦。她走到侯爷面前千娇百媚地福了一福,说了些什么,便在侯爷右边的空座上坐了下来。初画的笑容却很牵强,走路亦有些迟缓。 锦绣看到了我,故作惊喜,和原青江交头接耳说着话。锦绣的笑容微僵,立刻恢复了正常。一片喜气洋洋中,连夫人的脸色极是难看。我正疑惑间,珍珠已捧着一个雕花盒子送到我面前,“禀三爷,这是锦姑娘送给木姑娘的生辰礼物。” 我道了声谢,珍珠冷着脸离开。 我徐徐打开那盒子,一枚红灿灿的拌金丝大同心结静静地躺在黑丝绒上。我不由得愣住了,原非白也是一时失神,我们俩不约而同地抬首看向锦绣,她却正和原非烟掩着嘴,交耳轻笑。 我心中苦不堪言,台上的戏文怎么也进不了我的耳。这时宋明磊起身如厕,目光有意无意地瞟了我一眼。我心中立时明白,同原非白说了一声,起身离席。 刚出垂花门,没有见到宋明磊,迎接我的却是一个高大的人影,竟然是昨夜的青年奉定。他对我欠身笑道:“侯爷有命,姑娘请随奉定走一趟。” 他对我态度极是恭敬,但目光有着一丝冰冷、一丝轻视,语气更是不容拒绝。我悄悄环视四周,却没有发现宋明磊的踪影。 “姑娘是在找宋护卫或三爷吗?那就不必了,现在他们二人都很忙,即便得了空,您还是得随我去一趟。”奉定看着我,语带嘲讽。 我暗暗叫苦,强自镇静道:“那便请公子带路。” 奉定对我笑了笑,转身便走。我在他身后跟着,七拐八弯之后,来到一座清雅的小院。 上面题着“梅香小筑”四个字。我心中一动,记得谢三娘以前无意间跟我提过,谢夫人的闺名叫梅香,又特别喜欢梅花,所以非白就在西枫苑开辟了一个梅园纪念谢夫人。 常听人说原青江并不宠爱谢夫人,为何他又建了这个梅香小筑呢? 我正思忖着,奉定转过身来,轻轻打开门,道:“木姑娘请。” 我咽了一口唾沫,跨入了正堂。屋内陈设极为简单,屋子中间一个气度不凡的紫衣蟒袍之人正在认真地赏着一幅画,正是原青江。而那幅画竟然就是原非白的《盛莲鸭戏图》,一旁是我的《爱莲说》。 我正呆愣着,原青江便回过头来,对我微微一笑,“木槿来了。” 我纳了个万福,心中忐忑不安,温驯地垂目道:“不知侯爷叫奴婢前来,有何吩咐?” “这篇《爱莲说》是你作的?”原青江问道。 “是,是小女子作的。” 原青江点点头,在首座上坐了下来,又指指椅子,笑着说:“你的身子还未大好,就不要站着了,快坐下说话吧。” 我自是不敢坐,他一摆手,站了起来,“都是一家人,莫要与本侯客气。” 我心说:其实离一家人还是很远的吧。不过我还是赶紧一屁股坐下,“谢侯爷赐座。” 他这才满意地回到座位上。这时奉定前来上茶,然后站在原青江的身后。 原青江喝了一口茶,道:“木谨的文才之高,莫说是光潜了,恐是连非白的诗文也不能及啊!” 我自然是惶恐以对,“侯爷谬赞,木槿不过偶得一文,哪里敢同宋二哥、三爷相提并论。” “木槿过谦了。昨日我在玉北斋检查非珏的功课,看见两册《花西诗集》,里面诗句精妙绝伦,令人过目难忘,而且颇为有趣的是这两册书满是针孔。后来问了果先生,才知道原来是木槿送给非珏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来了,来了,正题要出来了。 我鼓起勇气看向原青江,果然他的温和眼神尽褪,利芒乍现,仿若要扎进我的内心,“木槿可知道邱道长如何批言你的?” 我汗流浃背,努力保持镇定,“木槿不知,请侯爷明示。” 完了,别是那老道士说我是什么祸国妖人、淫娃色魔之类,然后要将我当女巫活活烧死什么的吧?毕竟我的名声可不怎么好啊。而且原青江昨天看到了我偷窥原非珏,今天找我来是执行家法来的? 原青江的温笑不变,“但凡邱道长的批言无一不准。他方才对我说,侯爷,您的如夫人乃贵人之相,而这位小姐却是贵不可言,浴血凤凰落九天,乱世国母平天下。” 我看着原青江,如被九天惊雷劈着一般,呆在那里。我万万没有想到那牛鼻子老道会这么说。 我犹在震惊,原青江忽地念起一首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不是《花西诗集》中的《江城子》吗? 只见原青江的脸上出现了一阵恍惚,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眼中却依稀残留着一丝伤魂。他对我一笑,“听闻木槿见识广博,腹内有妙趣故事无数,今日本侯给木槿也讲个故事吧!” 啊,他连这也知道了?还有他不知道的吗?我在脑海中搜索着可能的泄密者。 原青江开始讲故事,“从前有个骄傲的世家子弟,自命不凡,目空一切。一天,他在法门寺上香的时候遇到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一下子动心了。他暗暗记下了那位小姐官轿上的姓氏,原来是秦府千金,便央求父亲去求亲。巧得很,秦家也正好要和这世家子弟政治联姻,于是他如愿以偿地娶到了这位小姐。然而等到他去秦府迎娶新娘时,却惊讶地发现他的心上人没有蒙着红盖头羞答答地坐在轿子里,而是就站在轿子旁边。原来这个世家子弟犯了人生中最大的错误,他的心上人是连府千金的丫头,而不是小姐。 “当晚,他浑浑噩噩地揭开红盖头,出乎他意料,他的妻子也很美,竟然不输给他的心上人。那时他太年轻了,他只能茫然地听着别人说着,得妻如斯,夫复何求?后来他渐渐发现,他的妻子是个嫉妒心很重的女人,仗着有权有势的娘家,平日里骄蛮任性,对公婆出言不逊,而且根本不让他碰任何女人,连他偷偷看一眼他的心上人,她都要发半天脾气。他写了很多情诗在丝帕上,悄悄塞给他的心上人,可惜他的心上人总是傻傻地对他说她的丝帕够多了,不用再送了,原来他的心上人不识字!” 原青江哑然一笑,思绪似乎回到了很久以前,那眼底浮出单纯的快乐温柔。片刻后,他的语调忽地一变,“于是,他偷偷地以教他的心上人识字为由,多找时间相处,却让他无意间发现他的心上人早已爱上了别的男人,于是这个世家子弟终于在暴怒中强占了他的心上人……他永远不会忘记她眼神中的痛苦。” 原家的男人果然个个都有疯狂的占有欲因子,我握着茶杯的手忍不住抖了起来,心中狂喊,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把你们家族里的秘密告诉我了。虽然我已经够短命的了,好歹我还是很想活满三十岁啊,你再说下去,说不定我连明天的太阳都见不到了。 原青江继续说下去:“妻子敏宜难产死后,我顺利地扶正了梅香,为此我和秦家的人反目成仇,连我的老父也被秦家的人整死了,可是我依然不后悔。为了对付我的老丈人,我不得不整日流连于青楼、酒肆,联络反秦势力。秦相爷最大的支持者明宁,字惠忠,势力庞大,雄霸一方,等到我最终击溃了他时,我开心地回到梅香小筑,想和梅香团聚。可惜,梅花已经凋谢了…… “梅香是我所有的妻妾中最贤惠最美丽的,也是最不幸的,所有的人,包括非白,都以为我并不宠爱梅香,却不知我有多喜欢她,只是不想她积销毁骨、众口铄金。即便如此,也不能护她周全……连我们的孩子也不能免于伤害……”原青江一阵黯然。 我一会儿如在冰窖里冰成块,一会儿如在炭火上烤。连非白都不知道这个秘密,原青江却毫无保留地告诉我,他想做什么? 他忽地抬起头,对我笑着说:“木槿你说说,如果你是本侯,该当如何呢?” 我勉强发出声音,“若我是侯爷,必然想极力弥补三爷……” 原青江点头,“本侯昨夜见一个女子三言两语便降服了名震中原的流寇齐氏兄弟,一时好奇,便跟随她,想看看她是哪一房中的幕僚。不想她夜探玉北斋,然后听到非珏欲娶轩辕氏,便伤心欲绝,差点吐血而亡。 “当时本侯心想,非珏好能耐,忍人所不能忍,练成了无泪神功,而且还能让如此才华的女子为之倾情如斯,于是本侯在心中有个决定,即便非珏不喜欢这个女子,或是他不能娶之为正室,本侯也会想尽办法让这个痴情女子跟随他一生一世,了却这女子的心愿。然而本侯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痴情女子竟然是花木槿,是非白和锦绣信中皆提及的花木槿。 “非白在他母亲去世时,虽然年仅十岁,但个性极其像我,倔强独立。他心中恨我,自然再未求我做任何事情,可这次却在信中要我允他娶你为妻,而且锦绣也要我将你许配给非白,所以……”原青江说得斩钉截铁,“这世间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跟随非珏,唯独你花木槿不能。” 我不由得一阵气苦,再也忍不住,开口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侯爷既然知道当年拆散谢夫人和她的爱人,她有多么的痛苦,为何还要如此相逼呢?” “因为非白。”原青江看着我的眼说道,“你既然是他的贴身婢女,便应该知道他是如何的惊才绝艳。” 的确,非白的才华令人无法忽视,可是这与我又有何干? 原青江继续说下去:“只有他才是我真正的儿子,能继承原家大业的也只有非白一人。既然你是命中贵不可言,母仪天下,便只能属于非白一人,断不能嫁给其他枭雄。非白虽有图大业之心,但却还不至于北进突厥之地。而非珏现在虽是个痴儿,但他将来本性恢复,比起非白必然剽悍百倍。以你的才华,如果跟着非珏,想要吞并中原,实乃易事,到时万一非白兵败而亡,我汉家江山也会被鞑虏铁蹄所践踏。” 奉定满面崇拜地看着原青江,原青江略微平复了一下激动,对我笑着说:“本侯看得出来,非白他已经离不开你了。” 我正要辩解,原青江唤了奉定一声。 奉定便捧出一个红漆托盘,上边放着一个小瓷瓶。 “本侯是过来人,自然明白你的内心总有些摇摆不定。本侯不相信你对非白一点也没有动情,不然,你今天亦不会帮着他演这一出好戏了。” 我的手一抖,茶盅摔落在地,一声响亮,裂个粉碎。 奉定嘴角一勾,露出一丝嘲讽的笑。 原青江的声音响起,“木槿,不如让本侯来帮帮你,彻底断了你对非珏的念想吧。”原青江笑得云淡风轻,“这瓶子里装的乃是我原家独门秘药,名曰生生不离,是给原氏最爱的、亦是最不听话的人用的。服下此药,你和任何一个男人交合,那男子轻则武功尽废,重则一刻暴死,而那女子亦无法生育,除非那男人有解药。而这解药,目前为止,我所有的子女中,我只让非白在很小的时候服过,至于那女子的解药则只有我才有。”原青江的笑容仿若毒蛇,我的身子再也止不住抖了起来,“你助非白图得霸业,在我百年之前,我自然会将女子的解药传给非白,只要非白愿意,他尽可放你自由,即便到时你想和锦绣二人共事非白也是小事一桩。”他笑得如此和蔼,宛如一个慈父在殷殷叮嘱,全然不觉得他说出的是如何残忍的事,“如果你不愿意服用生生不离,本侯亦可以让锦绣服用另一种药丸,那种会让她一生痴痴呆呆的秋日散。到时你也罢,非白也罢,得到的不过是一个傻子罢了。木槿是个聪明人,明白本侯也不愿对锦绣如何,所以一切皆看你的决定了。” 生生不离?多么缠绵的名字,仿佛每一个有情人心中最美丽的幻想。可服下之后,除了解药人,便不能与其他男子交合。如果解药人不是自己心爱的人,甚至永远失去了爱的权利,亦剥夺了一个女人最神圣的权利——生儿育女。这样一个婉约钟情的名字——生生不离,却是怎样的残忍和无情啊! 我忽地想起宋明磊给我的镏金点翠花篮耳坠中所藏的雪珠丹,莫非当初他便是担心原非白要给我下这生生不离的毒吗? 难道是非白信里面还叫原青江为我准备这生生不离吗? 非白啊非白,你和锦绣联手欺骗我,我尚且能看在锦绣的面子上原谅你,然而你若是想用这种无耻的毒药来控制我,即便我穷其一生,也不会宽恕你的。 我若是不从,锦绣便会被他下药逼疯。即便原青江不去残害锦绣,小五义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是控制我的筹码。如今之势,我不服也得服了。 我努力平复悲愤的内心,脑子开始飞快地转动。然后我缓缓地双腿跪倒,抬起头,慢慢说道:“木槿愿意服下这生生不离,也愿意辅佐三爷问鼎中原。木槿请侯爷答应我几件事,不然即便木槿服下这生生不离,也不会心甘情愿地跟随三爷。” 奉定大声喝道:“大胆!今时今日,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同侯爷谈条件!” “奉定!”原青江却哈哈大笑起来,看着我,仿佛看着砧板上快死的鱼在对他说话一样,“有趣,有趣。你果然胆识过人,难怪非白如此看重你。那你倒说说你所谓的条件。” 我深吸一口气,大声道:“我请侯爷依我三件事。” “哪三件事?”他高高在上地看着我,眼中兴味盎然。 “第一,我家锦绣对侯爷一片忠心,求侯爷好好对待我家锦绣。无论她的选择如何,您万万不可迫害她。” 原青江傲然一笑,“好,我答应你,本侯从来不会亏待投怀送抱的女人,也从来不会强迫女人……”说到后来,他的语气微微一低,“梅香……除外。” “第二,三爷荣登大宝之时,您和三爷可以不用给我解药,我也不求封侯拜将、荣华富贵,只望您给木槿自由。木槿只想泛舟碧波,了此一生。” 原青江看着我,有些诧异,缓缓道:“你果真决意如此,我也不会让非白为难你。” “木槿谢过侯爷。第三……第三,柳言生在紫园里欺凌弱小,草菅人命,处处为难我们小五义,求将军杀之以安小五义的心。” 原青江沉吟半晌,轻轻摇头,“这第三件事本侯不可答应你。” “那是为何?”我心中一凛。 “现在正是原家用人之际,本侯只能答应你,当原氏权倾天下,我必为你杀柳言生。”原青江的凤目冷酷而明亮,和非白生气时一模一样。 果然是老谋深算!我暗暗冷笑,口上却认真说道:“既然侯爷不能答应我的第三个要求,那就先……欠着。” 奉定上前一步,正待大喝,原青江一摆手,凤目一闪,笑道:“好,第三个要求就先欠着,等木槿想到了再问本侯爷,也不迟。” “木槿记住侯爷的话了。”我上前一步,颤着手伸向那“生生不离”。 我脚步有些踉跄地出了梅香小筑。 身后的奉定也不管我,只是冷笑一声,轻蔑地看了我一眼,转身便回了梅香小筑。 我见他的身影消失,便努力加快脚步,来到僻静处,扯下耳坠,扭开机关,将宋明磊送我的雪珠丹倒出来,急往嘴里送,狂咽着。然后再也忍不住跌坐在地上,浑身颤抖得如狂风中的枯叶,脑中一片涨痛,竟无法思考。 “木槿,你……”一个低沉的男声传来。我回过头,是宋明磊。他看到是我,眼中一阵惊喜。他疾步过来,蹲在地上,平视着我,“你、你怎么了?奉定带你去见侯爷了?” 我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想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手轻抚上我的脸颊,手心一片潮湿。 “你为何怕成这样?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他眼中恐惧异常,见我木然地摇摇头,略略松了一口气,然后他的手移到我空着的右耳,“你服了我的雪珠丹?” 我呆呆地点点头,宋明磊的脸色立刻变了,“他、他是不是逼你服、服那生生不离了?”宋明磊的声音也变了,脸色煞白。 那句“生生不离”将我带回现实中,刚才那紧张、那恐惧、那羞辱,全部回到我的内心,涌进我的脑海。我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如决了堤一般。我扑进宋明磊的怀中,“二哥,我好害怕。” 宋明磊紧紧地搂住我,俊俏的脸扭曲起来,眼中闪出我从未见过的仇恨光芒来,如来自地狱般可怕,令人瞬间冰冻。 “原家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木槿莫怕,我让你随身带着雪珠丹就是为了这生生不离。”过了一会儿,宋明磊平静下来,轻拍我的肩,“二哥没有用这雪珠丹真正试验过,不知它是不是真可以解其全毒,但……应是无碍。” 我的心沉得更低,暗暗叫苦,原来还没有经过临床试验啊。 “你还能撑得住吗?二哥要你回紫园去。”他轻叹一声。 我害怕地看着他,他对我温和而坚定地笑了,“木槿,勇敢些,永远不要在害你的人面前示弱。” 他的话奇迹般地让我的身体涌起一阵温暖,令我的心平静了下来,勇气如野草般生长。我擦干了眼泪,倔强地点点头。 宋明磊眼中露出嘉许,对我点点头,“好妹妹。” 第15章 我如常回到原非白身边,原非白沉着脸坐在那里,看到我似乎松了一口气,“你上哪里去了,让我好等。” 我冷冷地看了他半天,然后露出一个微笑,“我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桂花糕,闹肚子了。” 非白这才释然一笑,忽又担忧地伏在案上,替我把了半天脉。 我抬眼望去,却见轩辕本绪的旁边多了一个英挺的红发少年,正是非珏。我的心中无限酸楚,而他也是呆呆地朝我这个方向看来。 轩辕本绪带着一丝笑意,对他说:“我说非珏,你方才明明说是去加件衣服,怎么我看你是越加越少了呢。虽说你武功高强,但毕竟已是冬近,小心着凉啊。” 非珏看着我,一口一口猛灌酒,头也不回地哼了一声,说道:“本少爷乐意。” 我这才注意到他只身着一件白色冰绡提花绸衫,虽是极为风雅,对于秋天而言的确是穿得少了些。想起在月桂园分手前,他说要去做准备,这一身必是他净身祭神后换上,专门为了要同我行周公之礼所用。我不由得又想笑,又想哭,只能强咽下泪水,低下头,躲闪着他疑问的目光。 非白收回搭在我腕上的手,看着我的眼眸深不可测。 他迟疑着正要开口,忽地有个小太监急急地进来,气喘吁吁地用尖细的嗓音禀报道:“禀告侯爷,宫里传来消息,今日晨时太皇太后游幸御花园,不小心摔了一跤,晕厥过去,至今未醒。” 席间所有人大惊。台上的戏子停止了表演,呆在当场。 原青江面色凝重地站了起来,喊了声“撤宴”,示意原非清、原非白跟他回紫园。 非白走时捏了捏我的手,轻声道:“你的脉象有些奇怪,先回去歇着,我去去就来。” 宋明磊跟着非白回紫园前,担忧地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对他挤出一个笑容,他方才舒展了眉头,跟了进去。 素辉和韦虎跑过来。素辉看着我,笑嘻嘻地说:“木姑娘,我刚才听奉定公子说,你偷偷进紫园来给三爷送药被侯爷撞见,他把你许配给三爷了。” 我微微一笑,估计比哭还难看。 素辉愣了一下,“你怎么了?咱们以后就是当姨奶奶主子的人了,该高兴才是,干吗哭丧着脸?” 韦虎咳了一声,“素辉,天色不早了,咱们还是送姑娘回西枫苑吧。”说罢,眼睛向对面非珏坐的方向瞟了一眼。 素辉立刻点头如捣蒜,“对啊,对啊,木姑娘,我们走吧。” 素辉拉着我往拱门那里走去,我再回头,只见原非珏从凳子上一跃而起就往我这赶,果尔仁闪出来,拉住了他,然后冷着脸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他的脸便一阵剧变,僵在那里,痛苦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回看着那双充满悔意和气愤的酒瞳,秋风瑟瑟中,我多怕他着凉,我多想赶过去给他披件衣衫,可我的双脚就像生了根一般,无法移动半分。非珏啊非珏,你我终究是有缘无分,从我一开始错入西枫苑,便注定今生无法与你相守。如今服了生生不离的我,恐怕更是无法接近你了。 我站在中庭,黯然与非珏遥相看顾,热泪翻涌,那咫尺一步却若远隔天涯,心中如刀割一般痛苦。 素辉强拉着我进了马车,韦虎在前头赶车。我坐在马车里,抱着腿,不停地掉眼泪。 素辉偷眼看我,不时递上帕子让我抹眼泪,可能想张口说些什么话来安慰我,却又无奈地闭上了嘴。 回到西枫苑,我走回自己的房间,却发现屋内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素辉告诉我,三娘已经把我的东西都搬到赏心阁了。于是,我如行尸走肉一般,昏昏沉沉地来到赏心阁。我的东西都收拾到外间了,里间就是原非白的“闺房”。三娘絮絮叨叨地说着阿弥陀佛,侯爷将我许配给三爷,三爷和谢夫人总算了了心愿,于我是天大的福气,今晚要给我和非白圆房什么的。我坐在象牙床沿上呆呆地听着,最后什么也听不见了,连三娘什么时候离开房间我都不知道。透过窗,看着晚霞灿烂地点缀着天空,思念着非珏纯真的笑容,我不由得无语泪千行。 天色暗了下来。三娘特地为我换了件新嫁衣,屋里也换上了红灿灿的灯笼,铺盖都换上了新的。结果原非白没有回来吃晚饭,只是着人传话,说是与侯爷商议要事,要晚一些回来。 三娘有些失望,但还是安慰我不要介意,男儿当以事业为重,我和三爷的好日子还长着呢。我点头称是。等三娘一回头,我鞋底抹油回屋换了件家常衣服,心里暗中舒了一口气。 我想和非白好好谈一谈,大家毕竟还是文明人,虽然我中了你家变态老头子给我下的古艾滋系列,但爱情是不可以勉强的。我雄赳赳气昂昂地坐直了身体,像包青天上堂审犯人似的坐着,等啊等,等啊等…… 可惜我等到三更天,他还是一点踪影也没有。最后我实在撑不住了,趴在他平时写文章的花梨木大书桌上睡着了。迷迷糊糊间,一股龙涎香飘进鼻间,有人在轻轻擦我的嘴角。我惊醒了过来,原非白目光潋滟地站在我身边,正微笑着轻拭我嘴角的口水。我触电似的跳起来,赶紧用袖子胡乱地抹了几下嘴,张口欲言,却不知从何说起。 不行,我必须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我虽然中了你老子下的药,这世上除了你之外,我不能和任何男人上床,可是我爱的毕竟是原非珏那傻小子,尤其是你还和我妹有一腿,我心甘情愿和你上床的可能性等于零…… 一灯如豆,微弱飘摇,柔和暗淡的灯光洒在非白的绝代玉容上,他的俊美是以一种空气的方式散落到这屋子的每一个角落。明明我是这样恨他,恨他和锦绣联手骗我,恨他禁锢我的自由,恨他拆散我和非珏,恨他给我下生生不离,可是看着他那淡淡的微笑,我的心依然会变得柔软。不行,花木槿,你不能这样愚蠢。我恨他,我恨他,我恨他…… 于是我很凶悍、很仇恨地瞪着他,可是原非白却收回了目光,脸转到别处,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地喃喃道:“你这丫头总是这样盯着我,像我没穿衣服似的,让我这个做男儿的,倒不好意思起来。” 莫非我真的经常这样,直勾勾地看着他吗?难怪人人都说我是女色魔啊…… 不对啊,我突然想起这位仁兄捣糨糊的本事,是和我花木槿有一拼的,尤其是在山洞中遇采花贼那阵,就是他差点把我的小命给捣没了。 “你……”我扬起我的手指,颤抖着指向他。 果然,他笑着,闪电般欺近我的身体,轻拥我入怀,正色道:“我知道,你今天受委屈了,多谢你护我周全。” 我推开他,冷冷道:“三爷,你莫要误会,我这么做只是为了锦绣罢了。” 听了这话,非白伸出来的手有些尴尬地停在空中。半晌,他脸上泛着一丝丝苦涩,收回双手。他深深地注视了我一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拿了烛台,轻轻递到我手上,“我明儿一早要跟将军回京都。今天你也累了,早点睡吧。” 我满腔委屈,好你个原非白,让你老子给我下了药,也不和我解释你同锦绣的故事。果然从古至今,男人都懂得用冷处理的方法来应付风流韵事,全然不顾女人的痛苦。 我恨恨地夺了烛台,转身就到外间躺下,再不看他一眼。 我有择席的习惯,再加上这一天发生的事太多,怎么也睡不着,脑海中偶尔闪现非珏那阳光般的笑容,竟仿佛是天地间最美好的事物了。 里间,非白的呼吸均匀,却也总是在床上翻来覆去。 我们两人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窸窸窣窣地闹到四更天。非白在里间说口渴,我不情愿地点了一盏灯,倒了杯茶,端了进去。他的乌发不知何时放了下来,玉面发白,黛眉紧皱着,就着我的手喝了几口,便重重倒了下去。我觉得他有些不太对劲,“三爷,你怎么了?” 古老的宅院中,寂静无声。他半倚身子,一身雪白的内衣,乌黑的长发衬着苍白而绝代的五官,深幽如夜色的双眸盯着我,在摇曳不定的烛光下有一种妖异的美。他拉着我的手不放,手心冰冷而潮湿,还有些打战。 我有些害怕,想去找韩先生来给他瞧瞧,他却拉着我,轻喘道:“只是白日里被驸马强灌了些酒,腿有些抽筋罢了。这么晚了,莫要再兴师动众的,你替我揉揉就好。” 我心想:我还一直以为你是愧疚才睡不着,原来是旧疾复发啊。幸亏灯光暗淡,照不见我抽搐的脸皮。于是我扁扁嘴,上了榻,替他轻轻揉着小腿。 过了一会儿,他的脸色渐缓,呼吸平缓了些,小腿的肌肉也放松了下来。他看着我,怜惜地拿了块松绿汗巾,擦着我满头的大汗,“辛苦你了,来,躺下歇歇。” 疲惫不堪的我毫无抵抗力地被他拉在怀中,他的淡香围绕着我,即便闭着眼,背对着他,我却依然能感到背后他灼热的目光。非白清浅的呼吸喷到我的耳廓,温温的、痒痒的。他的手悄悄地环上我的腰腹,让我紧贴着他壮实的胸膛。 我心烦意乱地转过身,“你干吗?今晚你休想……” 月光的清辉洒在非白的脸上,他的墨瞳泛着银光,绞着我,声音却苦涩难当,“在你们进庄子的第二日,我便认识锦绣了。” 我的心中如遭重击。他替我拉了拉被子,握住我的手,继续说道:“我们时常一起弹琴画画,习文练武。我怜她天生一双紫瞳,遭人白眼;她怜我双腿残疾,寂寞度日。她总在我面前提起你,说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乃是小五义凝聚所在。 “她的武功在我的指点之下,渐渐大成,夫人和二姐也对她日渐宠信。慢慢地,她越来越忙,便不能经常来西枫苑。我们便用飞鸽传书通信,后来连信也越来越少。我四处遣人打探她的消息,我的密探却说侯爷看锦绣越来越不一样。”他的声音低下去,目光也越来越冷。 “我当时怒不可遏,可是韩先生却对我说,此乃天佑我原非白。岂不闻勾践献西施于夫差,大败吴国,王允之用貂蝉灭董卓,吕不韦送爱妾给异人而权倾秦国?此时的侯爷已经多年没有纳妾了,邱道长曾为锦绣批言乃是天相贵人,想必他是动了心。若我强求侯爷交还锦绣,即便他应允,父子之间必有嫌隙,此乃下下之策;若将锦绣安插在侯爷身边,可为耳目,乃是中策;锦绣之绝艳若能宠冠后宫,使侯爷疼之宠之,好其所好,恶其所恶,枕边进言,则大事早晚可成矣。” 我听了只觉浑身凉飕飕的,半天才冷冷道:“所以你便怂恿锦绣嫁给你家老头子……” 他一下子坐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在你心中,我就是这样一个用女人换取天下的无耻之徒吗?” 我霍地坐起来,与他面对面,恨恨道:“那你说说,锦绣怎么会到侯爷身边去了呢?” “是锦绣自己愿意去的……”他的面容一下子惨白,“那时韩先生正说着,锦绣正好奉茶进来,站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不等我答话,她便闯进来说她愿意去侯爷身边,为我夺取天下。我根本不答应。韩先生那时难受地叹了一口气,说想不到我不为清大爷或珏四爷所灭,却是死于一个妇人之手……” “你胡说,你胡说!我不信,我不信我的妹妹会这样,一定是你逼她的,你这个浑蛋!”我泪如泉涌,捂住自己的耳朵,疯了似的拼命摇头,拒绝这个让我肝胆俱碎的事实,然后愤怒无比地捶打他的胸膛,“你怎可如此对她,你怎可如此对她!你知道她吃了多少苦吗……” 非白并没有还手,只是痛苦地闭上眼睛,等我打累了,他拉着我的双手,突然语气一变,冷冷道:“我从来没有逼你的好妹妹,”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那天夜里,我温言安慰她,一切都是天意,若靠她一介女流就能得天下,那如何还有众多英难为天下拼命?可是那天之后,她便失踪了。我拼命打探她的消息,却音信全无。司马门之变后,她更是侯爷的贴身保镖,天天与侯爷形影不离。然后她给我来了一封信,说她和我有缘无分,这辈子最牵挂的人是我,最不放心的人就是你花木槿,要我好好照顾你。恰好彼时你的二哥宋明磊投我门下,也将你托付于我。我虽收留了你,那时心中还是万分气恼锦绣,并没有将你放在心上,对你也是照料不周……”他顿了顿,说道:“后来侯爷不知从何处听来我和锦绣曾经秘密交往过,于是我便整天和不同的女子交往,好移祸江东……” “然后,你就将主意打到我身上,因我是锦绣的姐姐,你可以伺机报复她。你又想,万一她真的爱上侯爷而背叛你,你也能用我来要挟她,可谓一举数得。再然后,你发现我这个又疯又丑的丫头还有几分本事助你夺得天下,所以你便假戏真做,求你家老头子将我许配给你,又担心我同非珏藕断丝连的,就索性叫你家老头子给我下跟那生生不离,一辈子只能对非珏望梅止渴。原非白,你好狠的心啊……”我愤然甩开他的手,在那里对他冷笑。 他的墨瞳一下子收缩,脸痛苦得扭曲了起来,“你一派胡言……你何时中了生生不离?你、你以为是我让侯爷给你下的生生不离?还有,我何时想过要利用你来报复她,要挟她?我在你的心中就如此不堪吗?” 这时,我所有悲伤的引擎被全面发动了,那辛酸、那委屈、那悲愤止不住地往我心上冒,连带着那前世的深深痛苦,再也不能理智地思考,我口不择言道:“何止不堪,你简直不是个男人,为了功名利禄,牺牲自己喜欢的女人,让她以身侍狼,表面上又要装得跟个没事人似的和我打情骂俏,哄我为你卖命。现下又下毒害我不能和心爱的男人在一起生儿育女,拆散我和非珏。原非白,你敢做不敢当。像你这样的男人,若我是锦绣,我也会从心底里鄙视你、痛恨你,离你而去……” 非白的脸色苍白到了极点,极度的冷然阴沉中,一扬手甩了我一耳光。 这一耳光可能比我和他想象的都要重,我一下子摔倒在床上,嘴角流血。他立刻满脸悔意,想要来拉我,然而我的酬情已本能地跟着出鞘,银光一闪,他的几缕墨发似轻羽般飘逸而缓慢地落在我和他之间,他的脖子上一道血痕隐现。不一刻,血珠整齐而缓慢地沿着他那光洁柔白的脖子,如珠帘一般无力地垂落。 他那苍白的脸、颀长的身躯在银子般的月光下,异样的森然。我与他之间本就如同雾里看花,此时此刻更是如隔千山万水,永远永远地无法愈合。 我一手擦着嘴角的鲜血,一手用酬情指着他的咽喉,胸中怒意翻滚。我决然冷笑道:“三爷,这是你第二次赏我耳光了。”我强忍住喉间的血腥气,咬紧牙关迸出来一字一句,“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绝对是最后一次,哪怕我中了生生不离,哪怕我一生孤独终老……你此生休想再碰我……” 他的黑瞳幽如深潭,看似古井无波,实则满是惊涛骇浪,又如翻天的怒火,欲汹涌喷薄而出,又夹杂着我看不懂也无力去懂的痛楚和绝望。他没有再近我身,亦不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抿着唇,墨瞳绞视着我,慢慢地取了汗巾擦拭着脖子上的血迹。 这一夜,我和非白如两头激斗得两败俱伤的兽,各自占据着宽大的象牙红木大床的两头,彼此冷冷地怒目而视,心中各自酝酿着挣脱和征服这两种截然不同的,但又强烈无比的愿望。 西安原家素以家教森严著称,凡家中贵客辞去,所有下等奴仆皆在原地跪请送安,而在各园子里伺候的中上等奴仆,都必须在紫栖山庄门口跪地恭送贵客离去,方可起身回原处当差。 次日清晨,原青江和轩辕氏宗亲出发回京。 碧空清朗,万里无云,紫栖山庄的汉白玉牌坊依然巍峨如昔,牌坊下黄金雕凤鸾舆前后护卫森严。 曲柄金线绣凤凰华盖下,一众宫婢宦官静默地整齐排列,焚着御香,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物,井然有序地垂目躬身而立。 非白脖子上套了件白狐狸毛风领,掩了一圈三娘给上的纱布。我的脸上敷了雪肤玉肌膏,一个时辰之后,五道指印基本上已消退,左脸微微红肿,我特意又抹了层厚厚的珍珠粉,所幸也不太看得出来。我倔强地高抬着头,对非白不理不睬。 我们两人沉着脸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到我们身上。 宋明磊满目心疼地望着我片刻,又将目光转向非白。 非白平静无波地回视着他,一副这是我家事,你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没事别插手的样子。宋明磊那一向如沐春风的俊容上难得地充满冷意。 不知为何非珏没有出现,玉北斋只有果尔仁带着五个少年前来送行。原青江和一个老者说着话。那老者精神矍铄,目光如炬,玉板束着杏黄色四爪蟒袍,想必是靖夏王。 原青江带着家眷向靖夏王等一众皇族告别,然后跪请长公主的鸾舆起驾。所有人都跪了下来。我的膝盖刚着地,非白便在我身边跪下,我刚想挪动膝盖,离这个浑蛋稍微远些,他一下子拉住了我的手。我挣脱不得,便暗中用指甲狠狠掐他,眼看都掐出血来,他却动也不动,也不看我。 轩辕本绪乐呵呵地盯着最后一顶轿子,忽见一只纤纤玉手掀开帘子,竟是在玉北斋所见的那四个曼妙的波斯舞姬。而轩辕淑仪的目光紧锁着我和原非白,看到他拉着我的手,她如花的笑颜依然盛开,只是看我的目光冷如冰霜。锦绣站在原青江下首,亦是玉面微寒。我只得紧咬牙关,头触石阶,一言不发。 这时金舆内传出一个柔和的声音,“昨日本宫身体不适,未及参加锦夫人的家宴,听说三弟新纳的如夫人聪明过人,灭蝗之法是她所献,不知可在?” 所有人俱是一愣,驸马原非清奇怪地看向金舆内的倩影。 我不由得和原非白面面相觑。他略显迷惑,但还是朗声道:“回公主,内妾微恙,恐惊扰公主。” “三弟说哪里话来,自家人何须客气?快快请来,让本宫一见!” 一个小黄门提着拂尘,毕恭毕敬地过来了。 非白无奈,只得由他领着我和非白过去,来到金舆前,双双跪倒。 两个宫女撩开彩凤飞舞的舆帘,我忐忑不安地抬起头来,只见一个盛装打扮的宫装佳人坐在里面,兴致盎然地看向我。她虽然没有锦绣的娇媚,不及碧莹的温婉,少有非烟的美丽,却拥有一种属于皇族的娴雅,雍容华贵中却又带着一丝天真。同样是金枝玉叶,比起轩辕淑仪的八面玲珑却又多了一分难得的亲切。 她含着笑,一双妙目充满好奇地看着我,“你便是花木槿,宋护卫的义妹,锦夫人的姐姐?” 我垂目称是。她便问我几岁到的紫栖山庄,平时读什么书,何以会想起用火攻来灭蝗什么的。我一一答来。然后她的问题越来越多,好像对我很感兴趣一样。 原非清无奈地对她温言笑道:“淑琪,天不早了,一大帮子人等着你起程呢!” “本宫知道了。”轩辕淑琪轻叹一声,想了想,摘下手上的金刚钻手镯,让小黄门拿给我,“这算是本宫给你的见面礼吧!”说罢便娇声唤道:“起驾。” 我双手捧着那耀眼夺目的金刚钻手镯,急急退到一边,与非白伏地跪送长公主的舆辇。 原非清看了看我,笑着对轩辕淑琪说:“我可记得上回淑仪妹妹问你要这个手镯,你都不给,今儿个怎么这么大方?” “夫君,我与她甚是投缘嘛……”轩辕淑琪撒娇的柔美声音淹没在太监的唱颂声中。 大队人马的开路扬起了秦地的烟尘,迷住了我的双眼。等我抬起头的时候,非白不知何时走得无影无踪,东门牌坊下的人也寥寥无几。 缘分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时时刻刻让人们如同深秋的两片落叶,在风里飘卷着,偶尔碰撞一下,却又各分东西。可是这种看似偶尔又仿佛是注定的撞击,有时也会在以后的生活中留下余音,甚至绵长恒久,影响一生,就如同我与这位轩辕氏的长公主。尽管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第一次与她的相见,也是我与她生命最后的交集,可她送我的这个手镯却在数年后险险地救了我一命。 至于原非白同学……昨夜两人的争执浮上心头,我心中又是一阵绞痛。这次他和锦绣一起回京,面对大庭皇朝的山雨欲来,两人又当如何平安度过?这两人的缘分、我与他的缘分、我与非珏的缘分又当如何化解呢? 黯然叹息中,韦虎和素辉走到我的近前,悄悄看着我的脸色。 非白带走了韩修竹,特地留下韦虎来保护我们。我正要开口说想骑马出去走走,忽地背后浓烟滚滚,一骑白马回驰而来。韦虎立时挡在我身前,过了一会儿,脸色又松了,让了开来。 我目瞪口呆地发现竟是一身雪白的非白,他怎么又回来了? 我桀骜不驯地仰起脸看着他,他也在马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电光石火之间,素辉来不及惊呼,他已将我抱上马,他的唇狠狠地吻上了我的。我拼命挣扎,他却不放开我,紫栖山庄里所有未及散开的仆人都不由脚下生了根,看着我们,下巴掉了下来。 这个吻,霸道而蛮横,辗转吮吸,故意带些挑逗。就在我快窒息时,他放开了我。 我立时甩了他一巴掌。在所有人的抽气声中,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满腔恨意地盯着他。 出乎我的意料,他并没有还手,只是在那里微微喘着气看我,目光坚定冷酷,深不可测。然后他绽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笑容,绝艳而邪佞,对我说道:“你不是说我这辈子休想碰你吗?我现在碰了,你又能怎么样?” “你……无耻!”我气结,羞愤,却无法自他的怀中挣脱,想要有所动作,他已一手按回出鞘的酬情,一手按住我的护锦,然后他英俊的脸庞又凑了过来。 我一侧脸,他的吻落在我微肿的左颊,“既然你心中认定我是如此卑鄙,那我索性如了你的愿,无耻到底吧。你若不想害非珏,那我不在的这段时日,就莫要去招惹他。” 我努力忍住眼中的泪水翻滚,倔强地不去看他,而他却状似亲密地在我的耳边如恶魔般低吟道:“至于生生不离的解药呢,我可以告诉你,就算侯爷放你自由,就算我得了这解药,你这一生也休想离开我,我死也不会给你的。”然后他猛地推开我,狠狠地将我摔给素辉。 素辉张开双臂想接住我,却因为非白用力过猛,让我和他一起摔倒在地上,可怜的他给我压了个四脚朝天。不过他反应还是相当快的,哼都不哼一声,一把抱住欲上前拼命的我,顺便点了我的哑穴。 “韦虎,”非白高高在上,看都不看我一眼,对单膝跪地的韦虎说道:“姑娘若少了一根头发,我唯你是问。” 韦虎沉着地应了一声,满怀欣喜地看着我。 素辉也是结结巴巴地赔笑说:“恭喜三爷,恭喜木姑娘。” 我眼泪直流,心中暗骂:你们这群浑蛋,没看出来我有多痛苦吗? 原非白又将目光转向咬牙切齿的我,他深深地凝视了我一眼,潋滟的目光中痛苦一闪即逝,旋即又恢复了冷淡,“乖乖在家等我,少则三日,多则半月,我去去就回。”然后,决然转头,骑着高头白马飞一般地离开了我们的视野。 素辉放下了我,刚解开我的哑穴,我便冲了出去。我拾起一块石头,向原非白离开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砸去,“原非白,你这个变态,我恨你,我恨你……” 第16章 过了几日,我平复了情绪,又同韦虎和鲁元摆弄暗器。我嫌护锦的火药一旦射出太过招摇,便请张德茂帮我把火药给去了。 这一日,我乘午睡只身骑马来到西安东城小五义的别馆福居客栈探望齐氏兄弟。 未进大堂,嘈杂之声便传了进来。一个三十上下、长相不俗的女子,正八面玲珑地招呼客人。一见我,她便目光闪烁着赶紧叫伙计来招待我。我闪身进来,只见中央一个高台上,有两个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地讲着燕子军抗击西突厥的英勇故事。人流进进出出,生意十分忙碌,店小二忙着给客人点菜上茶,其中一个竟是人高马大的齐伯天。他正忙着端盘子给客人上菜,看到了我也是愣了一愣,然后对我憨傻一笑,熟门熟路地迎我上二楼雅间。 我打开窗,从楼上往下看熙熙攘攘的人群,心想所谓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宋明磊安排的这个别馆果然不会引人注意。 这时帘子一掀,那大堂所见的女子莲步轻移走了进来,上下看了我几眼,明眸似水清澈,却又深邃无比。我正要开口道明身份,她却跪下,对我行了个大礼,恭敬道:“李如见过四小姐。” 我心想这必是宋明磊安排的李姓老板娘,赶紧上前扶起她,“李姐不必多礼,宋二哥不在,多亏李姐打理我们小五义的产业。” 李如起身,依然躬身垂目。 我问了她几句话,她一一答来,甚是拘谨,全没有了刚才的八面玲珑、谈笑风生。 说了一会儿话,依旧不见齐放的踪影,李如主动对我说齐放应在后院厨房做菜。 一开始我还不信,等她笑着领我偷偷到厨房,只见齐放头上扎着头巾,曾经拿着清风剑威胁我小命的右手,此刻正紧握大勺,神情专注地在大火中翻炒一盘辣子鸡丁,动作熟练,极具专业水准。 我讶异地探头探脑间,他已飞快地炒完两盘菜,那辣子的香味直冲我的鼻子。我正垂涎着流口水,他向我站立的地方瞥了一眼,我一下子缩回了脑袋。 拉着李如回了房间,李如问我这么安排齐氏兄弟可好,而我则陷入困惑中。一方面我很想让齐放帮我对付原非白,另一方面想起刚才他做菜时那怡然自得的神情,若再将他拉入血雨腥风中,又有些于心不忍。 齐放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李老板,木小姐,齐放能进来吗?” 我赶紧正襟危坐,齐放技巧高竿地端着四碟小菜、一个银酒壶、两个银杯、两双筷子掀帘进来,在炕桌上整齐地放好,恭敬地站在我身边,也不说话。 李如笑了笑,借口吃过饭了,要下楼看看,便出去了。我和他寒暄了几句,他只是垂目恭敬回答,也不多言。我有些泄气,正要决定就让他一辈子做厨子时,齐伯天兴冲冲地进来了。我清了清喉咙,问他俩报完仇有何打算。 这兄弟俩同时开口: 齐伯天说:“留在福居客栈……” 齐仲书说:“自然跟随姑娘……” 他们兄弟俩面面相觑,然后看着我不再说话。齐放的回答让我心中有了一些底,我笑笑说,我绝不强留二位,说完便告辞出了福居客栈。正要上马,齐放追了出来,拉住了我的马缰绳,坚定地看着我,“请姑娘允放生死相随,保护姑娘吧!” 秋风拂起他额角的一缕长发,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充满了惶然。我在马上俯视着他,心中不由一热,微笑着说道:“西枫苑里缺一个厨子,你愿意去吗?” 他一愣,然后欣喜地笑了,两颊露出那久已未见的酒窝。我习惯性地看看四周,然后对他勾勾手,示意他走近一些,俯身对他低声道:“不过你得先帮我个忙吗?” 齐放慷慨激昂地说:“放愿为姑娘万死不辞。” 我面露微笑,“那太好了,你走的时候给我弄一大缸辣子。” 齐放的酒窝僵在那里。 这一天我带着齐放和一大缸辣子回到西枫苑的时候,韦虎和素辉早已急得团团转,看到我立时双目放光。 素辉直埋怨:“姑奶奶,你进城怎么也不同我和韦大哥说一声,可把我们……”他看到了我身后的齐放,一下子沉下脸,“这位是谁啊?” 韦虎也戒备地看着齐放,我说齐放是我小时候的朋友,做得一手好菜,进苑子来也好帮着三娘。 素辉的区域保护主义开始作怪了,他对齐放非常戒备冷淡,而韦虎听到齐放的名讳便一惊,可见已揣测出齐放的真实身份了。 我暗想,莫非韦虎便是侯爷放在原非白身边的密探不成? 齐放自始至终保持着酷脸,韦虎和素辉交头接耳一阵子,素辉便跳出来说道:“看在木姑娘的面子上,齐壮士进苑子也成,但也得露一手让我们瞧瞧。”说着便露出动手的架势。 我不高兴了,正要出声,齐放却微微一笑,一撩棉袍下摆,“请。” 素辉和齐放年龄相仿,武功都出自名家之手,但交手之下,素辉满头大汗地退出圈外,齐放却岿然不动,连头发也不曾乱过一丝。 韦虎双目放光,“阁下莫非师出金谷真人门下?” 齐放抱拳道:“仲书正是师父的关门子弟,这位必是江湖人称‘震天虎啸’的韦虎壮士吧?” 于是这三人不打不相识,英雄惜英雄,韦虎和素辉把我花木槿给撂下,强拉着齐放转身进苑子喝酒攀谈起来,从此齐放开始有了个稳定的落脚之处。 八月二十一,原青江携连夫人、长公主及驸马回京探视窦太皇太后的病情。据掖庭令报,八月十五日,窦太皇太后在御花园里散步时忽然晕倒,熹宗急忙从早朝上退下来探视时,窦太皇太后已陷入重度昏迷。太医们束手无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昭明宫前乌云密布,又陷入紧张气氛。 永业二年十月,大庭的北方忽然提前天降大雪,这场大雪来得奇、来得猛,雪刀霜剑中,山东以北很多地方甚至冻死人了。然而比北方的大雪更为可怕的是,大庭剽悍的邻居,契丹的奇袭。十月十三,契丹大将耶律可丹,奉契丹史上最年轻气盛的皇帝世宗之命跨过松花江,率八万铁骑攻破原氏北军守备薄弱的营州,几天之内来到蓟州城下,直逼京都。而此时京都只有禁军一万、羽林军一万,加之京城守军多是贵族子弟,毫无实战经验,根本无法与契丹铁军相抗。大庭最精锐的部队有两支,一支是西北抗击突厥的燕子军,另一支则是防御南诏的窦家南军,契丹奇袭京都给了窦家一个绝好的理由召南军北上。原青江对于窦家的部署了然于心,于是一方面请熹宗旨意令蓟州守军抵死相抗以争取时间,另一方面向于飞燕发出十万火急金牌,令其赶往京都勤王。 在那个时代,蓟州乃是一个军备不足的小城,其统帅李实正是大庭末年的英烈名将,在接到熹宗密旨时,李实早已多次拒绝了契丹大将可丹的劝降,在严密封锁中苦苦支撑了一个多月。 蓟州军民在弹尽粮绝的情况下,打退了契丹的多次突击。存粮用尽,蓟州军民先是宰杀牛马骡等牲畜,后来只好烹煮弓弩、皮甲以充饥,而城中百姓则只能用糠麸和干草来果腹,最后甚至出现了人相食的惨剧。 人相食,意味着孤城蓟州的坚守已经支撑到了极限。腊月二十一,契丹破蓟州城,李实带领着疲惫不堪的守军仍坚持与契丹大军打了半日的巷战,最后李实背负着供奉于蓟州祠庙中的大庭太祖轩辕胜靳的御容像突围出城,契丹兵全力追赶,李实身中数十箭而死。 契丹兵得到李实的遗体后,驱战车踏其遗体为肉泥以泄愤。城破之后,蓟州城所有的当地官吏壮烈殉国。契丹兵屠城报复,在饥饿中幸存下来的蓟州百姓被屠杀一空。 契丹兵临京都,大庭官吏与熹宗乱作一团时,腊月二十三,于飞燕带着燕子军中最骁勇凶悍的八千军士早一步进入京都。原青江自是喜不自禁,但也有些讶异何以于飞燕敢只带八千人对付八万铁骑。于飞燕胸有成竹地命人将燕子军的秘密武器抬了出来,那便是由我和鲁元、韦虎发明并加入火药改良后的锦绣一号超级弓弩。 燕子军直插皇城永安门外,与契丹生力军狭路相逢,当第一轮猛攻开始时,于飞燕的“锦绣一号”重创契丹铁骑,血肉横飞,惊破皇城。 三天之后,燕子军弹药用尽,便以一敌五,展开了惨烈的肉搏战。于飞燕身先士卒,率领着燕子军和皇城守军击退了契丹的一次又一次进攻,经过了五天五夜的英勇奋战,保卫了京都城——大庭的心脏。 契丹被逐回了黑龙江以北,经过锦绣一号的摧毁,无论皇室,还是庶人,粮田尽毁,宗庙夷平。燕子军精锐几乎全军覆没,幸存者不过五十余人,而一直采取观望态度的窦氏南军却隐在南城,不损一兵一卒。 振奋人心的京都保卫战刚刚结束,窦英华便煽动那些因战事毁坏田产的贵族大臣,狠狠参了于飞燕一本,理由是糟蹋良田,毁坏宗庙,图谋不轨。 永业三年,大年初一,京都保卫战的第一功臣于飞燕,由上骑都尉罢为兵部废员,待罪家中,后经原氏一党力保,才由罢兵部废员改作降职五品校骑都尉,即日遣返玉门关,镇守河朔。 永业三年元月初三,我携着齐放和韦虎在西安城外迎到了被赶回驻地的于飞燕,他身上仍然着赤金战袍,铠甲上血迹斑斑。自打赢胜仗后,为安抚皇族,除去众臣疑心,于飞燕只带了两个亲随,缴械进皇城,然而迎接他的是当即下狱的圣旨,直至接到被遣返驻地的命令,他竟无一点时间换一身衣服。 于飞燕看到我似乎有些惊讶,立刻下了马。他的眉宇间多了一丝憔悴,但虎目依然如炬,本来充满惊喜地想跑过来给我一个熊抱,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头看了看自己左肩鲜红的纱布,就不好意思地笑了,退了一步,尴尬地放下了伸开的双臂,看着我。 我不由一阵心酸,热泪淌下,一个箭步飞奔上去,紧紧抱住了他,“大哥,你受苦了。” 于飞燕浑身一震,双臂慢慢环上我,然后越来越紧。他的大手按着我的脑袋,就是不让我抬头看他,只听他低沉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四妹,大哥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帮着于飞燕清洗伤口,又让齐放将那五十二个京都保卫战幸存下来的燕子军亲随安顿住下,遣了素辉去玉北斋请碧莹,一阵忙乱方才落定。 晚饭时分,碧莹果然到来。我们两个女孩自然是大骂窦氏黑心黑肺黑肚肠,祸国殃民,残害忠良,然后又是对着于飞燕心疼地流泪一番,难为于飞燕却乐呵呵道:“我现在活得不是好好的吗?你们俩莫要以为水豆子是不值钱的,殊不知女儿家的水豆子可比金子还贵咧。” 我们二人这才破涕为笑。我拉着他们到我以前住的北边的屋子,三人一起用了饭。 于飞燕说在狱中只有宋明磊冒死见过他一面,并买通大理寺的狱卒善待他。问起妹妹们的境况,宋明磊言辞闪烁,似有难言之隐。于是,此刻他有些焦急地问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碧莹面色黯然地看着我,而我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口中的饭粒竟如同嚼蜡一般。 一向温柔的碧莹猛地放下了筷子,咬牙切齿地说道:“还不是那黑了心的原非白!” 我惊诧万分地看着碧莹,她冷静地道出了原非白和生生不离。我心如刀绞,只见于飞燕呆在那里看着我,满脸震惊和不信。 我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道了声:“我给大哥去盛碗汤。”我连披风也没穿,便飞奔出去。 我来到梅苑中庭,用双手使劲捂着嘴,不让抽泣之声传出来。如果玉北斋的情报网已经知道我中了生生不离,这就是为什么非珏不来找我的原因吗?难道他以为我会故意勾引他,让他废了苦心修炼的武功吗?所以他不要我了?于飞燕会怎么看我呢? 里间传出一声巨响,我心里一慌,提着裙子又跑回去,只见一桌好酒好菜都被掀翻在地。于飞燕站在一片狼藉之中,额头青筋暴起,一声暴喝:“原家……原青江……欺人太甚了!” 我泪如泉涌,赶到门外,让于飞燕的亲随守在门口,不让西枫苑的冷面侍卫过来。我看向吓得发傻的碧莹,颤声问道:“碧莹,你是如何知道我中了生生不离的?四爷知道吗?谁让你告诉大哥的?” 碧莹扁了扁嘴,委屈道:“是宋二哥说的。我不知道果尔仁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就在你中了生生不离的那天,果尔仁就告诉四爷了。他不让我告诉任何人,可是我知道你和珏四爷两情相悦。木槿,我们不要再留在这里了,让大哥带我们离开这里吧。” 离开?我看向于飞燕。他的虎目圆睁,握着我的双肩,坚定地道:“木槿,我们走吧。这个世道越来越不太平了,窦家和原家迟早要火并起来。若是原家倒了,满门抄斩,我们小五义跟着遭殃;便是原家胜了,我们小五义也难全身而退,不如现在就走,我和老二在江南已置下田产,管他什么生生不离,大哥陪着你一辈子,也定能保各位弟妹生活无忧。” 离开原家,泛舟江湖,去过那无忧无虑的田园生活?多么美丽的理想。我微笑着摇摇头,“大哥,你带碧莹和二哥先走吧,我随后就来。” “那是为何?”碧莹和于飞燕看着我,同时出声。 于飞燕闷闷道:“莫非是怕那生生不离?” 我平静地笑道:“因为锦绣。” 我看向碧莹,而她却疑惑地看着我,显然她还不知道锦绣和原非白的渊源。锦绣为了原非白愿意吃任何的苦,然而可怜的她却不知道原青江已了然原非白和她的关系,甚至下药来要挟她的姐姐。若是我们都走了,锦绣的未来又当如何? 我打定主意,缓缓说道:“我也想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是现在锦绣已是侯爷的小妾,她是断不会走的,我要留在这里陪着锦绣。” 于飞燕慢慢放下双手,脸色十分难看。碧莹很失望地瞧着我。三人不欢而散。 次日,我同碧莹送别燕子军,于飞燕又对我和碧莹提了一次离开原家,而我竭力主张于飞燕带碧莹和宋明磊先走,那样也能为日后的生活寻个根基。 于飞燕长叹一声,“三妹意下如何?” 碧莹看了看他,温柔一笑,“若没有小五义众兄妹,碧莹早就一命呜呼了,一切都听大哥和木槿的安排。” 于飞燕看着她笑了,“一人为五人,五人为一人。大哥决定留下来陪着四妹、五妹过了窦家这一关,三妹愿意吗?” 碧莹笑得更是甜美可人,阳光洒下,映着她那琥珀眼瞳分外流光溢彩,“只要众兄妹不要嫌弃我这个最没用的人,我吃再大的苦亦甘之如饴。” 我的喉头一下子哽住了,热泪盈眶,紧紧拉住碧莹和于飞燕的手,千言万语,已是泣不成声。 于飞燕一会儿擦我的眼泪,一会儿又去抹碧莹的脸,手忙脚乱中,乐呵呵地傻笑着。身后那些幸存下来的燕子军士兵也忍俊不禁。 分别的时刻终于到了,于飞燕跨上那匹跟随他多年的西域战马“火龙”,对我们俯视着,坚定地说道:“二位妹妹千万珍重,飞燕此去定要击破突厥,剿灭窦家,好还天下苍生和小五义兄妹一个平安之地。” 我们三个互相举着v字形手势,含泪而别。 永业三年元月初十,已药食不进多日的窦太皇太后,忽然睁开了眼睛。太医认为乃是回光返照,于是急请正在城楼上慰问百姓的熹宗入宫。 窦太皇太后弥留之际,留下遗诏,要熹宗在她百年之后定要厚待窦家,罪无论大小万不可抄家灭族。然后她召见了窦英华与窦丽华,留下先帝所赐的免死金牌,并再三叮嘱窦英华道:“今上弱,原氏青江世之枭雄,吾薨日,必是吾氏灭门之日。汝能诛之,即当诛之。然窦氏侍奉轩辕氏三百多载,必当尽忠职守,万不可谋逆篡位。”言罢,撒手人寰。享年八十二岁。 熹宗哀恸万分,窦皇后更是在凤床前哭晕过去好几次,于是大庭皇朝陷入了新皇继位后的第二次国丧。 窦太皇太后的病逝意味着窦家和原家的斗争终于从朝堂上的明争暗斗演变到血溅朝堂的地步。 永业三年正月十四,窦太皇太后发丧之日,原青江携女扮男装的锦绣、奉定及一百名侍卫入宫吊唁,在宣德门遭到窦氏伏击,在锦绣和奉定的冒死相护下,才险险逃脱。随行一百名高手全部遇害,锦绣和奉定身中数剑,原青江本人也胸口中了一剑,险险生还,却落下了终生的痼疾。 西边宣德门原青江死里逃生,窦英华急往东边昌颐宫中,欲杀死长公主驸马原非清,幸得靖夏王的宦官内应趁乱从秘道救出原非清和靖夏王。窦英华扑了个空,只得前往拘禁未及逃离的长公主轩辕淑琪。 《旧庭书·淑德贞烈大义公主淑琪传》中详细记载了当时长公主正在昌颐宫内窦太皇太后灵柩前哭泣,窦英华带着血染重甲的羽林军冲入灵堂,仗剑质问长公主驸马何在。长公主厉声痛骂窦氏兄妹残害忠良,祸乱后宫,颠覆社稷。窦英华一怒之下,欲使兵士幽禁长公主于冷宫。长公主不堪受辱,自太后灵柩所放之处——凤临台上高高跳下。宫婢救护不及,长公主头触汉白玉石阶,脑浆崩裂,血染孝服,死时年仅二十一岁。 这场被称作“庚戌宫变”的政变,是东庭末年最为残酷的宫廷政变。窦氏将所有目击长公主之死,以及帮助驸马、靖夏王逃跑的宫婢宦官,连带牵连人员多达六百五十一人,皆用弓弦绞毙,随同窦太皇太后殉葬。熹宗赶到时只见到轩辕淑琪躺在血泊之中,没有看到亲姐惨死的全过程,也猜到她的死与窦英华是脱不了干系的。当时他惊怒交加,手脚抽搐,双眼翻白,口吐白沫,宫人惊慌地将熹宗抬入内宫。从此熹宗深恶窦氏,甚至与窦丽华的感情也大打折扣。 即日窦氏宣诏,原氏和靖夏王轩辕复昱谋逆叛乱,削去爵位,满门抄斩,所有原氏旧党皆抄家灭族。对于不满窦氏的皇室宗亲,窦英华以熹宗的名义赐鸩酒,内眷流放三千里, “庚戌宫变”中受迫害的王公大臣及无辜百姓多达二万余人。 原非白与其门客力挽狂澜,使得原氏和靖夏王一族安然退出京都。原青江以“诛窦氏,清君侧”之名召回于飞燕,遂以燕子军为主力,拥军五十万,退守洛阳,号召天下举事,讨伐窦氏。 “庚戌宫变”完全拉开了乱世的序幕。天下义愤,窦氏凶残,从此群雄并起,纷争不休,而我和小五义的命运巨轮也随着这乱世开始转动了起来。 第17章 永业三年元月十五元宵节,送别了于飞燕多日,我坐在赏心阁里,就伏在原非白平日舞文弄墨的书桌上,聚精会神地写着给原非白的飞鸽传书。 我看得累了,抬头放眼窗棂外,雅致遒劲的红梅怒放着,殷红的花瓣在白雪皑皑中飞舞,一晃四个月过去了。 我们俩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书信倒是通得很勤快。他告诉我他的每一件原家事务安排,我告诉他我的建议。对了他的主意,他会客套地夸几句;不对他的想法,他会和我耐心地在信中辩解,但两人却绝口不提生生不离,还有他去京都前的那场大闹,本来他说很快回来,却因为窦太皇太后的死,被原青江留在京都。 前两日,我提醒他,太皇太后的死意味着两家摊牌的时候,而宫变可能是最好的方法,原非白回答说,他已为原家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叫我不必担心。我们在信中讨论了关于我提出的洛阳屯军的建议。洛阳山川秀丽,土地殷实,人杰地灵,近临西安,又俯卧中原,北望京都,原家若是派军队驻守,退可据守秦中,进可入中原,又易北入京都,无论打短期战还是长期战都是最好的据点。 今天是窦太皇太后的发丧之日,我并没有接到原非白的飞鸽,却收到宋明磊的来信。我家这位二哥的写信频率基本上和原非白同学是一样高的,他告诉我如今京都城中兵甲林立,窦原两家一触即发,不过他经常有意无意地提到现在的原非白不仅是原青江的左右手,也成了京都淑女名媛们争相邀请前去画舫游湖、品茗吟诗的对象,然而在众多脂粉艳姝中,原非白似乎对轩辕淑仪姐妹更近乎些,频频出入于靖夏王府。 左胁一阵疼痛,让我收回了思绪。我轻叹一声,轻抚上左胁,天气冷了,旧伤总在隐隐作痛,原非白和宋明磊虽然都从京都寄回很多补品,赵孟林也来瞧了我很多次,却不见效,他看我的眼神一次比一次忧虑。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中老是突突跳着,只好再一次安慰自己可能是旧伤发作所致,我又检查了一遍给原非白的信,然后放在小竹管中。 我顺了顺气,自己亲自到鸽棚选了一只特肥的信鸽,系在它的小红腿上,然后将那只信鸽使劲扔向天空。韦虎在一旁莞尔。 看着大肥鸽消失在雪天之中,我打了一个哈欠,披上大红羽纱面白狐狸毛鹤氅,来到中庭。看着满园飘香的红梅,我的心情稍稍缓和了一些。 时光荏苒,碎琼乱玉中,又是红梅吐艳的季节,真没想到我进入西枫苑已经有整整一年了。 我伸出手接着一片混着雪花的胭脂梅瓣,看着那雪花融化在梅花瓣上,映着红梅愈加艳丽,不由想起红发的非珏,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还在恨我没有等他吗,或是因为我中了生生不离而嫌弃我了呢…… 我思绪万千中,没有留意齐放弯腰递上的银貂风领,“姑娘请戴上,赵大夫嘱咐您万万不可再受风寒。” 我回过神来,接过风领,正要回去,一声呼唤轻轻传来,“木丫头!” 我立时回头,怔在那里。一个红发少年,脸上挂着一丝微笑,一身貂毛白袍,还有苍白的脸颊同雪天一色,隐在天地之间。他静静地站在红梅花雨中,任长长的红发披散着,深深凝视着我。 梅花欲诉相思意,相思泪滴梅花雨。 我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贪婪地盯着他英俊安静的笑容,也对他挤出一丝笑。 齐放没有见过原非珏,但也明白来人既能无声无息地躲过梅花七星阵,定是绝世高手,他闪电般地向原非珏攻去,但是原非珏却轻轻一侧身,躲过了他的进攻。眨眼之间,他来到我的眼前,只见红发几缕飘到我的鼻尖。 他又对我柔和地笑了笑,毫不理会身后攻来的齐放,头也不回地,猛地搂起我飞离西枫苑。 我的双臂紧紧抱着非珏,脸深深埋在非珏的怀中。这一刻我不管他带我去哪里,不管他要对我做什么,我都无怨无悔,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好。 非珏带着我落在了一个人声鼎沸之处。我睁开眼睛,这才发现我已来到山下的西安城,城中火树银花,灯火辉煌,人山人海。我想起来了,今天是上元节啊! 虽是国丧,节日的规模已按例缩减很多,但那喜庆的气氛却依然感染着每一个人的心田。那灯火似乎要把世间每一颗干涸的心滋润,让每一具冰冷的躯体温暖起来。 我看向非珏,非珏温柔地笑起来,“木丫头,你忘了吗?今天是上元节啊。”他替我系上银貂风领,轻轻道:“我最喜欢你那首《青玉案》,所以想让你陪我赏灯。” 我没有动手去调整他帮我系歪的风领,只是紧紧握着他的手,笑着点点头说好。我拉着他沿着灯火最亮的朱雀大街信步游了起来。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灯影千光照,明月逐人来。 游妓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唐】苏味道《正月十五夜》] 此时,我们俩似乎都忘了可怕的生生不离,只是上元节上一对再普通不过的情侣,手拉着手,肩靠着肩,身心轻松地在人群中穿行。 我央着非珏给我买冰糖葫芦,没想到他却发现这不同于烤羊肉串的美味,于是他不仅将自己的那串冰糖葫芦舔得干干净净,还流着口水,眼巴巴地看着我手上已吃了一半的那串,我满怀爱怜地递上我的那串,看着他继续大嚼,心满意足。 我买了一条洁白的缎带,为他系上似锦的红发,露出脸来,愈显出年轻的脸庞一片俊朗,朝气盎然。 吃过汤圆,我们来到一座巨型灯楼前,广达二十间,高约一百五十尺,金光璀璨,极为壮观。 这座灯楼奇幻精致,美轮美奂,所要表达的是蓬莱仙境,与灯楼下踩高跷的八仙队伍互相辉映,似真似幻,众人更是身心荡漾在这人间仙境之中。 我和非珏笑着指指点点,他信口吟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这时锣鼓咚咚,舞狮队从灯楼处跳了出来,冲入拥挤的人群,我没有抓牢非珏的手,一下子被人群冲散了。 非珏的眼睛不好,会被人群推到哪里去?我的心焦急起来,大声喊着非珏的名字,可是却微不足道地淹没在震天的欢海声中。 半炷香过去了,舞狮队进入表演的高潮,我的心急得快要跳出来,心生一计,便施轻功跳上了蓬莱灯楼,也不管灯楼上一个身形臃肿的富家公子和他的几个姬妾先是发出惊呼声,然后是一阵热烈的鼓掌,只是居高临下,急切地搜索着非珏。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目光停留在灯楼对面,一个红影进入我的视线,心中的大石头终于放了下来。 然而我周围所有的美景却忽然失了色,所有的喧闹欢呼也悄然消去了声音,只剩下街对面那孤单的红影。 非珏高高地、平静地坐在对面稍小的三国灯楼上,双手抱着双腿,红发有几丝凌乱,被夜风拂向年轻的脸颊,那双明亮酒瞳,凄惶悲绝地、无助地、深深地凝视着我,仿佛是一只迷途而不知所措的小狗,惹人悲怜。 从此,这个画面永远地印刻在我的脑海中,一生挥之不去。 舞狮队终于过了,长龙般的人群渐渐往前涌去,灯楼前清了一些场地出来。我跳下灯楼,小跑到对街,非珏的视线一直锁着我,看到我仰起头,对他摇摇手,他才释然地笑了,一跃而下,紧紧拥着我,然后伤心地哭了起来,“木丫头,我还以为再也找不到你了。” “怎么会呢?我到处找你呢,你忘了吗?我有你送给我的法宝啊,”我掏出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银链子,和他双手交握着,轻抚上银牌,柔声安慰着,“只要我戴着这根链子,无论我到哪里,无论我变成什么样的人,我们都会认出对方的。” 非珏抽泣了几声,满意地笑了,然后他收了笑容,看了我一阵,似乎在努力地鼓起勇气,严肃地说着:“木丫头,马上就要开战了,你随我回西域吧。” “啊?”我奇道,“什么战争?” 正要详细询问,非珏却摇着我的肩膀说:“如果你担心生生不离,莫怕,我一定会想办法找到解药的。” 我含泪笑道:“那如果找不到呢?” “我……” 非珏的话音未落,一阵巨响传来,地面也随着抖动起来。人群开始有些不解,但是巨响不断传来,每响一次,地面跟着剧烈地抖动,人群开始骚动了。 我的心一惊,这不是攻城的炮声吗?这时,一列军队从南门冲了过来,焦急地喊道:“王总兵大人有令,南诏兵打进来了,大伙快躲起来。” 原家祖上是开国功臣,西安乃是太祖皇帝所赐的荫封之地,西安人世代接受着原氏豪强的保护,已有上百年没有经历过战争的摧残了,那极度的不信显现在每一个西安人的脸上,恐惧传播在每一个西安人的心中。 我的腰间一紧,非珏夹着我又跃回灯楼上,“没想到,南诏来得这么快。” 人群开始尖叫,四处升起凄厉的呼唤声,无情地取代了丝竹管弦。孩子哭着叫喊母亲,丈夫唤着失散的妻子,家仆寻找年幼的主人,人群互相拼命地推挤着,像是猛然间落入渔人网中的鱼儿,慌不择路,顷刻间,人间上元节的庆祝地竟然变成了人群挤压的修罗场。 人群从四面八方聚来,又蜂拥着消失在曾经喧哗的大街上。我和非珏跃了下来,非珏神色沉重,“我在南诏的密探告诉我,左相苏容十日之前以谋逆之罪被处死了,窦家秘密联络不满光义王的豫刚亲王,我来找你之前,果尔仁告诉我,就在辰时窦太皇太后的入殓之刻,窦家发动了宫变,长公主被逼死了,现在的变故一定是窦家让南诏奇袭西安,好借刀杀人,铲除原家的老巢。” 我大惊失色,“那怎么办,我们得回去通知紫栖山庄的人好准备开战。” 非珏看着我叹了一口气,“太晚了,木……” 炮声一阵接一阵传来,大地震动中,又一堆逃难的百姓涌来。非珏护着我,退到街边,人群中出现了一队黑甲骑兵,为首一人身形魁梧,戴着黑面纱,来到近前,他在马上略弯腰行了一个突厥礼,揭下面纱,双目如炬,难掩兴奋地俯视着我们,“少主,侯爷已向于飞燕发十万火急金牌,召其往洛阳会合,现在河朔守备空乏,摩尼亚赫定会乘虚而入大庭国,正是我等回故土的大好时机。”他忽地看到我,面色又沉了下去,“老奴遍寻少主不得,原来少主是同木姑娘在一起赏灯。” 非珏拉着我走到果尔仁面前,坚定地说道:“果尔仁,我要带木丫头回突厥。” 果尔仁冷冷道:“少主莫要忘了木姑娘中了生生不离,今生注定是白三爷的人了。” “那又如何,我看上的人,任何人都休想染指。” 果尔仁的脸色更是难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后面的碧莹,灰眼珠瞟向我,“少主,你想带木姑娘回突厥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你得先问一下木姑娘能同你回去吗?” 炮火比刚才更响更近,果尔仁身下的大宛良驹开始不耐烦地移动起来,不时低鸣。 “木姑娘,如今侯爷在洛阳举事,你的胞妹和义兄宋明磊日夜兼程赶死了几匹千里马,方才千辛万苦地赶回西安营救二小姐。但依老夫看,他们也是为了来接你而来。你若是跟我们回突厥亦可,那你须想好,从此再不能见小五义其他人了。”果尔仁的灰色眼珠冷如冰凌,他俯身对我厉声说道,“你若想侍候少主亦可,你必须同我发个毒誓,除非助我等入主中原,否则一生一世不能踏入中原一步,如违此誓,乱箭穿心。” 好毒的誓!我暗忖着,然而,若能和非珏去西域,从此挣脱了原家的枷锁,和心爱的非珏在一起,实现我的《长相守》,这有多么美好。望着非珏殷切的脸,霎时我的心动了,我也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木槿。” 碧莹的声音传来,她在马上担忧地看着我。我猛然间回过神来,想起于飞燕为了我而放弃了辞官,放弃了泛舟碧波的生活,还有我唯一的妹妹和冒死赶回西安救我的宋明磊……花木槿啊花木槿,你怎可如此自私,你难道忘了小五义对你的恩义了吗? 我放开了非珏的手,笑着说:“非珏,果先生说得对,我不能同你回去,因为我不能抛下锦绣和宋二哥。” 非珏却又抓回了我的手,“你莫要说浑话,现下南诏正在前往紫栖山庄的路上,你回去不是送死吗?” 我强自笑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自信些,“你放心,我知道一条回庄子的密道。你不用担心,我是花木槿,自然会想办法活下去,还有你的宝贝指引着我,无论我们相隔多远,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炮声更近了,有很多箭矢射了过来,果尔仁带着十三个少年挥着弯刀挡开,非珏的手松了开来,坚定地说道:“那……我同你一起回去。” “万万不可。少主,您忘了女皇陛下现下正涉险亲自在喀什城等您吗?我等没有时间了,快走吧。”果尔仁上前拉过一匹乌油油的大马,硬塞到非珏手中。 非珏紧抿着嘴唇,眼神苦苦挣扎。 许久,非珏跑过来,却将缰绳放到我的手中,“木丫头,它叫乌拉,以后就是你的了,你记住一定要骑着它来西域来找我。” 我握紧缰绳,使劲地点着头,眼中泪水翻涌,心如刀割。 碧莹驾马小跑过来,“木槿,我同你一起回去。” 我一摇头,“不,碧莹,你没有武功,和我回去会有危险。你先和四爷一起回西域,过了这一劫,我们一定会再重逢的。” 碧莹正待强辩几句,我厉声阻止了她,她泪如泉涌,不肯放开我的手,我拉着她到果尔仁那里,看着果尔仁的灰眼珠说道:“我家三姐就、就拜托先生照应了。” 果尔仁惊讶地看着我,“木姑娘好胆识。请放心,我等定会护着莹姑娘周全。” 我再看了一眼碧莹,一狠心甩开碧莹的手扭头上马就走,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 我逆着逃难的人流跑出一段距离,才悄悄扭头,只见非珏一行人也开始前行了,碧莹的双肩颤动着,早已哭花了脸,而我给非珏买的白缎带不知什么时候松了,他的红发在夜风中凌乱飘扬,他亦扭着身子,双目看着我,慌乱而心痛得没有一丝焦距,这乱世中的一景,根本没有安慰我,反而使我的心更加难受。 乌拉出乎我意料的温驯,而且不愧是大宛名驹,脚程极快,我驾着它抄小道从西林绕了回去,远远地就看见前方浓烟密布。我的心凉了一截,等赶到山庄里,我只觉口干舌燥。 紫栖山庄,我生活了六年的地方,曾是处处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一片富贵气象的紫栖山庄,竟然一夜之间变成了到处火焰、浓烟、死尸的地狱,各园的子弟兵和南诏士兵在厮杀,然而更多的南诏兵却在抢劫珠宝和丫环,玉器的碎片散了一地,凄厉的喊叫声充斥着耳膜。一个南诏兵看到了我,狞笑着扑过来,我向他一抬右腕,他应声倒地,我乘余下的士兵愣神的时机,一策乌拉,飞一般地往西枫苑赶去。 来到西枫苑近前,几只七星鹤的尸体,浑身插满箭矢、横七竖八地倒在莫愁湖边,十几具南诏兵的尸体浮在水面上,那曾经清澈的湖水全被血染成了红色,泛着刺鼻的血腥味儿,无声无息地流着。金不离的身影在湖面上翻腾着,偶尔冒出湖面凶狠地看着四周。苑子里面传来打斗的声音,我大声叫着“素辉、三娘”冲进了西枫苑,那两个冷面侍卫正苦战南诏兵,鲁元也在用他改良过的弓弩嘶喊着嗓子对着南诏兵发射,布满血丝的眼中疯狂无比。 出乎我的意料,谢三娘抡着两把斧头,满脸是血,冷静利落地砍着敌兵,咔嚓之间,南诏兵像是一个个西瓜似的被切开,喷血倒在地上。她一向臃肿的身形,却一下子苗条异常,灵活腾挪,她看到我,精神一振,狂喊着:“韦虎,木姑娘回来了,快带着她和素辉走。” 无数的南诏兵向我涌来,但是立刻有两个人影飞过来,舞出一道剑影,挡住了南诏兵,是素辉和满身是血的韦虎。 素辉喘着气,小脸阴沉着,一边挥剑,一边眼中闪着狂喜,“木丫头,你可回来了,齐放去找你,到现在都没回来。” 我转向韦虎,心中一惊,这才发现他的左臂已齐根截断,血流如注,浑身的血正是来自断臂处。 韦虎让素辉跳上我的乌拉,然后撂倒一大片,在前面开路,引着我们奔到赏心阁,他一踢大门,让我们进入门中,然后咬牙单手关紧房门,来到挂着谢夫人画像的神龛处,移动牌位后的机关,谢夫人的画像一下子收了上去,露出暗门。他打开暗门,让我和素辉进去。原本我以为乌拉进不了,没想到里面的暗道十分宽广,乌拉也乖乖地挤了进来。韦虎单手关了暗门,催促我们向前奔走,于是我们陷入了黑暗。 素辉拉着我,暗暗低泣,“木丫头,我还能再见到我娘吗?” 幸好地道的光线昏暗,他看不见我满脸的泪水,我强忍哽咽,“会的,一定会的。”我担心地问着:“韦壮士,你可好?你需要立刻上药。” 黑暗中,我没听见韦虎的答话,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眼前亮光出现,韦虎沉声道:“到了,木姑娘,这条地道直通到华山内原家的暗庄,二小姐和锦夫人都在那里,我们安全了。”话音刚落,他的身体如铁塔倾倒。 我和素辉哭着惊呼,引来一个熟悉身影,正是一脸疲惫绝望的宋明磊,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看到我们不禁喜形于色。 宋明磊连点韦虎身上多处大穴以止血,然后我们三人七手八脚地将韦虎抬回暗庄。 暗庄位于紫栖山庄后山,半山谷的一个天然大石洞中,据说是原家的第一代祖先秘密开拓的,是用来防止太祖皇帝固位后,诛杀功高盖主的原家,逃遁所用。那个大石洞位于群山密林之中,洞外长年被四季常青的蕨类植物所覆盖,是个遁世的绝佳之地。更可贵的是这个天然石洞内豁然开朗,竟然容纳了原家八千子弟兵,而且存粮够三个月的,显然原家的老祖宗很有先见之明,狡兔三窟,以备不测。 我们在洞内待了数日,紫园中的重要人物只有原非烟、锦绣、宋明磊还有阴险的柳言生而已,那些我认识的丫环,如初画、珍珠等等,就连那个很得宠的香芹都失散在战乱中。那八千子弟兵中三分之一是去年司马门之变后补充的少年新兵,稚嫩的脸庞显得有些慌乱而空洞,又有很多子弟兵是在南诏奇袭时受了重伤。 让人比较担心的是洞中唯一像样的医生只有宋明磊了,他忧虑地告诉我现下虽不愁粮食,但奇缺药材,这几日不断地有子弟兵因为得不到及时治疗而死去,我们不能把他们拖出去埋了,也不能扔进山谷,恐怕引起南诏兵注意,只能在白天将他们的尸首扔进火堆里就地火化了,于是每到白天,刺鼻的尸体焚烧的焦味飘出来,令人感到恐怖,不禁作呕。 但谢天谢地的是,韦虎奇迹般地从深度昏迷之中醒了过来。一开始我和素辉很担心他会难受,然而韦虎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便开始下地练习右臂用刀,并指天发誓要保护我安全地前往洛阳见原非白。 出去打探的人回来了。南诏在西安城烧杀抢掠,淫人妻女,无恶不作。已有六百多年光辉历史的紫栖山庄付之一炬,庄内所有财物和家奴被南诏掠劫一空,众人悲愤之余,恨不能食南诏兵血肉以泄恨。 正月二十,原非烟召集紫园中人开会,商讨对策。韦虎和素辉坚持要陪我去,未到议事“洞”就听见里面的争吵。 柳言生的声音冷冷传来,“侯爷既然有令,五更天在华阴与我等会合,言生以为,现在唯有一人冒作二小姐,带着一千子弟兵,冲下山去。段月容好色成性,必会为了活捉二小姐而全力追击,则我等可乘机突围,翻过峻岭,到洛阳同侯爷会合。” 我走了进来,他阴冷地瞥了我一眼,然后目光落在锦绣身上,“如今我等之中,唯有锦夫人的武功最高,身材也与二小姐相似,可以假乱真。只要锦夫人舍生取义,则我等都有活路。” 锦绣怒极反笑,“柳先生果然好计谋啊。” 原非烟潋滟的目光飘向锦绣,深不可测。 乔万怒道:“柳言生,你敢以下犯上吗?侯爷有命,任何人不可伤害锦夫人。” 柳言生叹了一口气,“乔万,你以为我愿意牺牲锦夫人吗?但随行的武侍姬都英勇殉主了,请锦夫人出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大步上前,“万万不可。锦绣虽然武功高强,但她一双紫瞳,别人一眼便知道不是二小姐了,反而会让他们起疑我们就在这山中。” 出乎我意料,柳言生点头称是,狡猾的光芒一闪而过,“木姑娘所言极是,那如今我等之中妙龄女子唯有锦夫人和你,不如请木姑娘代之如何?” tmd,这个阴险的畜生,我暗自冷笑。 这时韦虎提着刀杀气腾腾地进来,“你若敢碰姑娘一根头发,先跨着我的尸体过去吧。” 柳言生摇摇头,向韦虎走过去,悲戚道:“韦壮士,言生也知道此乃下下之策,实属无奈,莫非你想我等都命丧于这华山中吗?” 一直陷入沉默的宋明磊猛地一个箭步冲向韦虎,“小心。” 在所有人的惊呼中,柳言生右手微抬,韦虎已经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柳言生左手和宋明磊对了一掌,后者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撞到对面的石壁上。 原非烟冷冷道:“柳总管,你想谋反不成?” 柳言生恭敬地单膝跪下,“小人擅作主张,惊扰二小姐,死罪难逃,只是……”他抬起头来,冷酷地看向原非烟和锦绣道:“这是唯一一个能突围的方法,身为家臣,理当为原氏肝脑涂地。锦夫人和宋护卫一路赶来,当知三百六十位紫星武士为了保护侯爷全身而退,全部死在退回洛阳的路上。” 锦绣的面色一阵惨白。 柳言生的目光又看向我,“在下久闻小五义情深重义,不知木姑娘可愿意以身殉主?” 素辉咬牙切齿,“你这个小人,暗算我韦大哥,逼迫弱女子,为何你不冲下山去?” 锦绣哈哈狂笑,“你这么做,无非要逼死我们小五义罢了,我这就如你的愿,我……” “住口,我去。”我站出来大喝一声,所有人的目光转向我,我忍住心中的愤懑,心中有了一条计策,我大声说道:“我替二小姐下山去,请柳先生放我们小五义一条生路。” 柳言生一甩大袖,看我如同尘埃上的蝼蚁,眼中难掩得色,“既然木姑娘如此深明大义,就请二小姐脱下这怀素锦丝纱,天蚕金纱裙,与木姑娘换上吧。” 原非烟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宋明磊,神色犹豫不决,沉吟了一会儿,便转到里间,等出来的时候,已换上戎装,手里捧着换下来的怀素纱和天蚕金纱裙,递与我,轻轻道:“木姑娘,我知道你也不想你的义兄和妹子有事吧!若我和他们逃出生天,我定会禀报父侯,为你树碑立传。” 嘿,想不到,真想不到啊,我还能上英雄纪念碑! 我淡淡一笑,“多谢二小姐美意,只要小姐能保证柳先生给韦虎解药即可。” 原非烟看了看沉着脸的宋明磊,叹了一口气,点头道:“你放心,等你下得山去,柳先生自然会给韦壮士解药的。” 我看向宋明磊,右手假装无意地摸过耳垂。 宋明磊撑着身体站起来,撑着地面的手闪电般地露了两个指头的v字形,即刻收回。 我懂了,耳坠中的雪珠丹可以解柳言生的十里飘香。 我的心一定,但面上仍装着十分担心,走向柳言生,突然直挺挺地跪下,“求柳先生放过我们小五义。” 锦绣前来拉我,恨恨道:“不准你给这个禽兽下跪……” 宋明磊也沉声道:“木槿,我们小五义绝不跪不义之人。” 柳言生轻嗤一声,“你以为有了清大爷,就可以不用跪了吗?忘了当初是如何跪着求我要你的吗?” 我的心一惊,抬眼望去,只见宋明磊的脸色气得发白,紧握的双手不停地颤抖。原非烟也柳眉倒竖。 我的牙关紧咬,更坚定了我的信念,我继续泪眼婆娑道:“我们小五义实在不知道先生的厉害。” 我跪行过去,柳言生一脚踢来,我假装害怕,却一把抱着他的脚,继续苦苦求他,手腕微动,护锦已射向他的脸,他侧过脸,险险闪过,可是耳朵还是擦了一下,一道血痕出现在他的耳际,他大叫一声将我踢了出去。我被锦绣抱着摔倒在地,立刻站了起来,狠狠向他瞪眼道:“现在该你求别人了,我的护锦上面加了剧毒,见血封喉,禽兽,你就去死吧。” 原非烟向我劈掌过来,素辉过了几招,已被点了穴道,愣在那里,原非烟轻灵地闪过锦绣,猛踢乔万的腰间,乔万闷哼一声,应声倒地。 原非烟身如矫龙,手指微抓,银光闪闪,原来是她纤指所套的珐琅嵌银珠指甲套,优雅地闪过一道道银光,令人不敢相信这竟是她最具杀伤力的武器,转瞬她五指冰冷,紧捏我的咽喉,看着嘴角流血的宋明磊冷声道:“你们都别动,不然我就杀了她。”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睥睨道:“好一个阴险狡诈的花木槿,我理解你的感受,不过现在我们正需要柳总管,所以无论是我父侯还是我都不会让你们杀柳总管的,快拿解药来!” 我看着她冷哼一声,无惧道:“他既然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了宋二哥的事,就是想激我们对他出手,那样便有了杀我们的理由。如果小五义死在乱世逃亡之中,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侯爷也不好问罪,而且只要能救出二小姐,他断断罪不及死,讲不定还能更得侯爷的信任。” 锦绣和宋明磊的面色都大变,而原非烟的妙目看着我,既没有赞同,却也没有反驳我的话,只是叹了一口气道:“木姑娘,须知现在若是柳先生死了,就没有人带我们出去了。” 我微笑着看她,“此言差矣。二小姐,木槿知道,其实就连二小姐你都心里明白,没有柳言生,凭二小姐的智慧还有宋二哥的才智也一样能逃出西安,”原非烟漂亮的眉头依然紧皱着,我深吸一口气,微笑着,“我愿意去替二小姐引开追兵,所以在走之前,我一定要替我们小五义除掉这个大仇人,不然木槿死不瞑目,还请二小姐成全!” 原非烟满怀斟酌的目光转向宋明磊,而宋明磊亦深深地回看着她。 两人对视许久,她的眼神终是温柔下来,手渐渐地松开,对我冷冷道:“我现在终于明白,三弟和四弟为何都喜欢你了。” 原非烟选择了立场,便不再看柳言生,只是大步退开,露出了柳言生躺倒在地的佝偻身影,他的脸色越来越显得病态的黑,仇恨地看着我和原非烟,却忽地向锦绣扑去。 锦绣冷笑一声,长剑已闪电般地出了鞘,调息过后的宋明磊也加入了战圈,我绕过打斗的圈子,跑到素辉那里,解了他的穴道,摘下耳坠,倒出雪珠丹,和素辉二人赶紧给韦虎喂了下去,一会儿,他的脸色好了起来。 醒过来的乔万也加入了锦绣和宋明磊,打斗更是激烈。 此时,站在山洞外的子弟兵皆是原非烟的亲信,发现洞内不太平静,有人陆陆续续地闯进来想一探究竟,原非烟一摆手,只让为首一个彪形大汉过来,耳语一番,那人立刻安顿子弟兵处变不惊地站到了洞外,另外又不动声色地遣人前往擒拿柳言生的数十个随从,全部拉到外面处死。 柳言生的动作越来越慢,眼中有着我所没见过的慌乱和不信,永远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散乱地贴着满是黑色汗水的额角,最后终于颓然倒地,双眼充满了临死的恐惧,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会儿,他平静了些,恨恨地盯着原非烟和宋明磊,“想不到我为你父一生尽忠,却落得如此下场。原非烟,你终有一天会后悔的。”然后,他又转头看向锦绣,对她露出一丝奇怪的微笑,“我柳言生最后还是死在你们小五义的手上,你、你现在可称心如意了吧。”他吐出了几口乌黑的血,双眼逐渐变得涣散而悲伤。 他向锦绣伸出一只沾满血的手,颤抖着努力想攀住她的衣衫,宋明磊狠狠地将他踢开。 他的一只手如鸡爪般痉挛着,另外一只手却牢牢地捏着锦绣的一角华袍,迷离地看着她,“你现在还是那么恨我吗?为何你连仇恨时,都是这般的美丽呢?” 不一会儿,狰狞的柳言生浑身都发黑僵硬了起来。 锦绣厌恶地向他的尸首唾了一口。我走过去,想说些什么安慰话,可是看着锦绣的泪容却感到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心痛地抱住她。锦绣愣了一儿,反过来紧紧抱着我,全身剧烈地颤抖着。我的心更是又痛又怜又悔,只能抱着她无言地流泪。 锦绣忽地在我耳边低声说道,“我们杀了原非烟吧,到了洛阳便说她和柳言生都被乱军杀死了。” 我轻轻一笑,拥紧她附耳道:“锦绣,柳言生这条计策乃是上上之策,只要我一人去了,你们大家都能有一条活路了,即便杀了原非烟,到了洛阳,主公一定会猜出来是我们杀了柳言生和原非烟,他也会迁罪于我们的。”我轻轻推开锦绣。 锦绣的一双紫瞳,渐渐显出无限的恐惧来,颤声道:“木槿,你、你、你不会真的替二小姐去送死吧?” 我笑着流泪说:“姐姐马上就能上英雄纪念碑了,讲不定还能进《烈女传》哪,你哭什么?” “不!”锦绣和素辉同时叫了起来。 素辉一瘸一拐地跑过来,拉着我的手,“木丫头,你不能去,为什么得你去?” 素辉满是青春痘的脸上涕泪交加,又带着血迹,越发难看了,可是我看了却感动异常。 “木丫头,我答应过三爷要保护你的,我替你去。” “素辉,你如果替我去,谁来照顾你娘呢。”我微笑着,摸摸他的头。 他早已在那里哭得呜咽,几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依稀间只听得他来来去去就是一句,“我不管,我和你一起去。” “不,去洛阳的一路之上,你得留下来照顾韦壮士,他必须立刻得到治疗,咱们西枫苑的人都是有情有义的,谁也不能丢下谁。”我坚定地说着,见他依然哭着摇头,便心生一计,从头上拔下那根东陵白玉簪,塞到他的手中,对他附耳道:“这根簪子对三爷很重要,你一定要亲手交到三爷的手上,里面有救我的方法,只要三爷拿到这根簪子,他就知道如何救我了。” 素辉将信将疑地拿着那根簪子,抽泣了几声,也低声道:“这不是三爷常用的那根簪子吗,我怎么不知道里面有机关呢?你莫不是又诓我?” “好了,时间不多了,你快拿着这根簪子,护着韦壮士,等我冲下山,你就随二小姐翻山前往洛阳。记住,一定要亲手将这根簪子交到三爷的手上。”我忍住心若刀绞,装作若无其事地甩开他的手,不再看他,大步走向脸色煞白的锦绣,我轻轻抚上她的姣美脸颊,对她微笑道:“锦绣,姐姐没用,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我努力吸了一口气,挤出一丝笑容。 锦绣紧紧握住我的手,泪如泉涌,“不要,木槿,你这个大傻子,你别去,别离开我……” “好妹妹,姐姐知道现在即使没有姐姐,你也能好好保护你自己,但是你不要伤心,姐姐虽不在你的身边,可是永远住在你的心里,我们……永远也不会分开的,”锦绣疯狂地摇着头,热泪飞溅,我也是泪如决堤一般,模糊地看着锦绣,已是泣不成声,“你记住,锦绣,无论如何,你都要为自己的心自由而活,自由而笑……姐姐最想看到的是你发自真心的笑,就像小时候,你吃着糖人,看我跳嘻哈舞的……那笑容……”我泪流满面,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只能颤着手,一根一根地掰开锦绣牢牢握着我的手指。 她的眼睛如此哀凄慌乱,仿佛世界已经崩塌,口中只是翻来覆去地说道:“木槿,不要去。” 我硬下心肠,不去看锦绣的泪容,转头对原非烟说道:“二小姐,快二更天了,此时正是冲下山的好机会,我想带一千名子弟兵,马尾扎着树枝,前往去洛阳的大道,而你和余下的子弟兵就走那条通山小路,可掩敌兵耳目,不出两个时辰,便能到洛阳。” 原非烟微一点头,赞道:“好计,花木槿果然是天下奇人。” 她又让我待会儿骑上她的狮子骢,以掩耳目,我只能心疼地将乌拉交给素辉照顾。 她带着我们前往林中点齐剩余的八千名子弟兵,解释了刚才的骚动,是因为柳言生想杀原非烟,好卖主求荣,投靠南诏,现下已被正法。然后说明了下一步战略计划,讲明了需要一千名子弟兵陪着假扮成原非烟的我在鸡鸣时分,冲下山去,现下征求那八千子弟兵中,可有主动前往的,便请出列。 西安原氏,治军严明,家教森严,使我惊喜的是,那八千子弟兵,竟没有一丝惧色,反而争相请死,统统往前踏出一步。 我们感动之余,原非烟只得点了一千名没有家累,且非家中独丁的子弟兵,让他们选择战马,在马尾缚上树枝。这挑出来的一千个男儿是原家的铁卫,平静地做完准备工作,向我施礼齐声道:“听凭木姑娘吩咐。” 我翻身上马,看着那黑压压的肃杀之气,一股崇敬之情油然而生,我向大家抱拳还礼道:“花木槿能与诸君同去,乃是我的荣幸。” 众男儿异口同声道:“谢木姑娘。” 临行前,我单独到宋明磊的那里,向他笑道:“二哥,我们小五义相交六年,锦绣不在,承蒙二哥照顾我和碧莹。碧莹她对你一往情深,相信聪慧如二哥,定是早已发现了,如今我马上要去了,我求请二哥,即便有心上人,也多多照拂于她还有锦绣。”说罢我深施一礼,“还有,”我掏出一个染血的布娃娃,“劳烦你若有机会就请把这个交给珏四爷吧,就说木槿负了他,不能骑着乌拉去西域找他,我只有来世再来报答他的深情厚谊了。” 宋明磊凝视着我,默默地接下了花姑子,塞在怀中。 我深深地呼吸一口,对锦绣和宋明磊又绽出一个自认为很美丽、很木槿式的笑容,转身欲上马。 “对不起,木槿,”宋明磊的声音忽地从背后传来,我诧异地回头,他正用天狼星一般明亮的目光,坚定地看着我,“二哥不能答应你。” 只见那血染战袍的少年端坐在马上,夜风吹动战袍一角,拂动他的一丝乱发,扬过年轻的脸庞,他对我如春风一般地微笑着,仿佛是兴致盎然地准备去赴一场华丽的宴会,他缓缓说着:“因为二哥要和四妹一起去。” “不要。” 这回是原非烟和我同时出声了,从刚才柳言生下毒,我们小五义联手杀柳言生,原非烟一直隐而不发,沉着应对,比之男儿毫不逊色,不愧为将门虎女。然而此时此刻的她,那双美丽的凤目潸然泪下,满怀不舍地瞅着宋明磊,宛如一个寻常女子,苦苦挽留心爱的情郎,她颤声问道:“这是为何,光潜,我已让你们小五义,杀了柳言生,你为何还要去呢。” 宋明磊在马上对她微欠身道:“我们小五义结拜的时候就说过,荣辱与共,富贵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请二小姐成全在下。”接着他又回过头来看着我,对我柔声笑道:“四妹不让二哥同去……莫非在四妹的心中,是听信了柳言生的浑话,觉得二哥身子肮脏,不配陪着你吗?” “不,在木槿心中,二哥永远是勇敢、睿智、高洁的男子汉,只是……”我焦急地说道,“木槿除了锦绣,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我……”我哽咽着,伤心道:“我实在不想看到小五义再有任何危险啊,那样我会受不了的。” “木槿的心思就是二哥的心思。”宋明磊笑得那样快乐,完全不像是去送死,“那就请四妹紧紧跟随二哥身边,二哥定要护你周全。” 暖流涌上心头,我再忍不住泪流两颊,哽咽许久方才颤声道:“木槿……何其有幸,能得二哥相陪。” 宋明磊的笑容更是快乐,双目焕发着我从未见过的神采,不再理会身后流泪的原非烟,拉着着我驾马来到外洞,对着那一千名赴死队员,大声喊道:“诸君听着,只要能救出原二小姐和余下的兄弟,宋明磊与我家四妹,便与尔等同生共死了。” 那一千人中有很多是他的旧部老友,听到这话,皆满眼闪着崇拜,兴奋地挥舞着双臂叫好。这种兴奋感染了整支军队,到处都洋溢着英雄男儿那视死如归的豪情,亦深深地感染了我。 刹那间,宋明磊的神色一片肃杀冰冷,周身仿佛围着一圈可怕的地狱之火,与他身上的铁甲、双戟融为一体,好像是天生的复仇煞神,这与我一向熟悉的他,那时而清澈如水的少年气质,抑或是时而超越性别的华美气息,都截然不同。于是那时我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想法,其实在我周围的所有人中,我最不了解的,竟是我这位相处时间有时甚至超过了碧莹的结义二哥,宋明磊。 第18章 原非烟和余下的子弟兵开始紧张地做着准备,只要我们一下山,他们也会突围。 二更天了,我、宋明磊和一千个子弟兵最后一次告别众人,奔下山去,我和宋明磊最后一次回头,原非烟高高坐在马上,美丽的双目无限悲愁地凝视着宋明磊,伤心欲绝。 我知道,在宋明磊说要陪我冲下山去的那一刻,她的心就碎了,我想,如果她没有生在原家,也许她会更快乐些。 我看到锦绣泪流满面,痛哭出声地倒在地上,素辉哭着追赶着我们的快马,口中却在喊着:“木丫头,你又骗我,你为什么老骗我,连死也要骗我……” 我心如凌迟,回过头来,山中的寒风刺骨,很快风干了我的泪迹,吹得脸庞针扎一般地刺疼,然而队伍中的每一个人却浑然不觉,只有无尽的黑暗笼罩着我们,不断倒行的森林,如黑幽幽的恶鬼一般露着巨牙,阴笑着森然地看着我们。 前方出现了一丝光明,我们已来到华山下南诏兵扎营的谷中,宋明磊让我们放开喉咙,大喊着杀啊,围着原地跑着,扬起雪尘,让南诏以为原非烟的大队人马开始突围,而真正的原非烟则带着余下的七千余人翻山绕远路去洛阳。 前方南诏营开始骚动了,黑暗更加重了恐惧感,如野火一样燃烧着我,心脏剧烈地跳动声超越了一切,我汗流浃背,颤抖得几乎不能牵住缰绳,不由自主地策马挨近了宋明磊。 “木槿,你害怕了吗?”黑暗中,宋明磊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传来,他温暖的呼吸喷在我的耳廓,痒痒的,却分散了我对于死亡的注意力。我抬起头,黑暗中他晶亮的眼睛仿佛是兽的光芒,竟然混合着我从未见过的兴奋,他纤长的手指抚上我的面容,为我轻拭去没用的汗水“莫怕,二哥陪着你,我们俩不会有事的。” 宋明磊轻握我的手,他的手心温暖厚实,我的手平静下来,心也渐渐安定下来,反手紧紧握住了宋明磊的手。 他对绽放着无比快乐的笑容 ,“还记得小时候你和大哥翻墙去西枫苑偷摘那胭脂梅花吗?”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吧。宋明磊怎么了,生死时刻,大战之际,却提起我少年时的冒险?我点头说道:“记得,那、那次是为了凑碧莹的医药费。那时你竭力反对,因为梅花七星阵的七星鹤乃是神禽,攻击力相当于七个高手,可是我那时天真地想,仙鹤只是飞禽怎可同人相比?”我讷讷地说着,思绪飞回到我十岁那年的冬天。 “结果,你和大哥还是瞒着我去了,你们俩摘了一大堆梅花回来,可是都挂了彩,大哥伤得很重。” “那是大哥为了救我才被七星鹤伤成那样的。”往事袭上心头,那时我和于飞燕翻到墙头摘梅花,却惊动墙内的七星鹤,如果不是于飞燕拼力保护,我也会被伤得体无完肤吧。于飞燕,我的大哥,不知今生还能见到你吗? 宋明磊平静地说道:“你那时哭成了泪人儿,在大哥身边照顾了一夜,眼睛都熬红了,我怎么也劝不住你,”他的脸慢慢随着往事沉了下去,隐在阴影中,“四妹知道那时我在想什么吗?” “你一定是在心中骂我做事不知轻重,连累了大哥。”我小声地说着,惭愧之意浮上心头。 宋明磊慢慢抬起头来,却依然埋在阴影中,“四妹,我那时只是在想……” 话音未落,山下惊慌的厮杀声惊天响起,“原家军冲下山了。” 宋明磊抬起脸来,神情已是一片肃杀,声音一变,“各位兄弟,我等今日就为西安城的老百姓报仇,大家杀个痛快吧!” 话音刚落,那一千名男儿大吼出声,狰狞着脸冲下山去。 宋明磊紧握双戟,携着我,也紧紧跟随着众人冲下山去。 那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两军接兵,带火的箭矢如星雨飞来,血腥味立刻弥漫开来,夜空被火箭燃烧着,照亮了整个血腥的世界,如白昼一般。 我放眼望去,男人们互相如兽一般,恶狠狠地瞪着对方,拼命砍着、杀着,断肢、残臂在空中飞舞,被火点燃,发出刺鼻的肉焦味,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刺激着我所有的感官。 我的胃痛苦地翻滚着,几欲干呕。这是一个人间地狱,人们为了生存这个最简单也是最残酷的目的,互相残杀,我努力拉着狮子骢的缰绳,不至于倒下。耳边忽然一片寂静,所有的厮杀声离我远去,脑海中唯有嫣红的樱花林中,樱花如雨,红发少年笑意盈盈地读着青玉案,但立刻被漫天的血色撕个粉碎,我究竟在哪里? 眼前一片血红,一个身子被劈了一半的子弟兵,血淋淋的肚肠流出身体,正死死地拉着我的缰绳。他的年纪和素辉差不多,两只眼睛像死鱼一样凸出来,滴着鲜血,死死盯着我,口中吐着血沫,好像要开口对我说什么。我骇在那里。忽然,那颗年轻的头颅飞了出去,他的躯体像破棉絮一样倒了下去,身后站着一个同样年轻的南诏兵,手提大刀,凶狠地盯着我,浑身是血,他伸着手来拉我。 狮子骢长啸一声踢翻了那个南诏兵,疯狂地向前冲去,我紧紧伏在马背上,四处搜索宋明磊。然而到处都是满脸血污的人在互相杀戮, 不断有人倒下去,然而更多的南诏兵向我涌过来,兴奋地喊着:“活捉原非烟,活捉原非烟。” 很多人要过来拉我下马,震耳的喊杀声中,我的眼前一片血色,不知道什么人拉住了我的脚踝,我颤抖地摸到腰间的酬情,砍向那只手,一声惨叫,我得到了自由,于是我开始挥舞着手中的酬情,拼命砍杀,麻木的大脑已无法控制,任凭无数黏稠的液体喷射到我的身上,染红了一身名贵的怀素纱。 杀到谷底,天已微微发白。突然,我的马凄厉地嘶声长啸,猛地向前栽倒,我也狠狠地摔了下来。天旋地转间,我才发现我的坐骑,那匹原非烟的爱骑狮子骢,一身的白毛几乎被血染成赤色,浑身大大小小的伤口,却比不上它那一双前马腿的致命伤口。原来它的前腿早已被人生生地砍断了,狮子骢痛苦地睁着漂亮的马眼,看着我呜呜哀鸣。 隔着散乱的头发,我看向那个斩断马腿之人。眼前傲然站着一个高大的南诏将领,赤黑戎装,血污满身,乌盔下戴着可怕的鬼面具,面具的双眼镂空,一双潋滟的紫瞳盯着我,闪烁着猎食者的贪婪和兴奋。 刹那间,我的心脏一阵收缩,跳得奇快,我根本分不清这是华山雪谷,还是在深埋记忆深处的地府。 不,我一定还在地府中,这是一个噩梦,我还没有醒来…… 我完全被恐惧所征服了,有些歇斯底里地狂叫了起来,看着他向我伸来覆着盔甲的血手,明明知道要跑,知道要用酬情去砍……然而我却像被恶鬼施了定身术一般,无法动弹。 我的理智崩溃前,一双有力的手将我拉上了另一匹战马,使得那个紫瞳恶魔,只是扯到我的一片怀素纱衫。 我抬头,原来是披头散发的宋明磊,我瑟缩在他的怀中,浑身发着抖。 我伸头一看,那鬼面紫瞳的战将依然昂首站在那里,那双嗜血的紫瞳,冰冷而不甘地目送着我们离去。这时身后正好一个子弟兵袭来,他连头也不回,左手反手一挥偃月刀,已将那个子弟兵拦腰砍倒了,鲜血顺着他冷酷狰狞的鬼面具流下来。 而他覆着甲的右手紧紧捏着我的纱裙一角,在风中飘扬,形成了一幅无限凄艳,但却妖异无比的画面。 我看向宋明磊,他的头盔早已不知所踪,头发披散,额头滴血,身上也像是从血浴中捞出来似的,他一手牢牢地圈住我,一手拼命挥斩。 一会儿,我们离了战圈,他微喘着气的嘴角流着血,却依然向我微笑着,“对不起,四妹,二哥来迟了。” 他将我和他绑在一起,策马向玉女峰疯跑去。 我紧紧揽着他的腰,却发现满手是血。原来他的腰间受了重伤,正汩汩流血,一路洒下,我帮他捂着伤口,试图止住。 宋明磊比南诏兵熟悉地形,他东躲西闪间,来到两侧是悬崖峭壁的石眼沟,沟中一条羊肠小道,仅能容一人一马通过。他带着我狂奔,身后跟着十个同样全身浴血的原家子弟兵,通过石眼沟,身后的追兵不熟地形,跟上来的越来越少。 过了石眼沟,我们攀上玉女峰,最后战马实在上不去了,宋明磊这才让我们停下来,想弃马徒步前行,可是他一下马,就立刻跌倒了,双目紧闭,不省人事。 我们把他拉进一处深山老林的洞中,我为他清洗着伤口,这才发现,平时外表最为潇洒光鲜的宋二哥,那健壮的身上竟然伤痕累累,无一处好肉。那些伤痕中,有些年代已经非常久远,甚至可能在他进紫栖山庄以前就有了,我不由得泪流满面。宋二哥,你到底受过什么样的苦,你的伤又是谁加诸于你的?是柳言生还是原非清? 宋明磊告诉我们的身世非常简单,他说他是淮阴人,父亲本是青莲书院的一位夫子,强盗做乱,书院被毁,财物被劫掠一空,除他之外,家人全部被害,为葬家人,这才迫不得已这才卖身为奴。 他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那张德茂和李如可是他幸存的亲人? 他的身上究竟有着怎么样真正离奇悲伤的身世呢? 我们十二人在洞中点了堆柴火,化了些雪水,清洗伤口,安顿伤员。我分了两拨人马守夜,而我守在宋明磊身旁,在胆战心惊中了迎来了血色残阳。 半夜里,昏迷不醒的宋明磊忽然睁开了眼睛,看到我坐在他的身边似乎很高兴。 我暗中谢天谢地地流泪一番,对他哽咽着说:“二哥,你莫要再睡了,你答应要带木槿逃出去的。” 宋明磊使劲坐了起来,伸出手想抚我的脸,却牵动伤口,又倒了下去。 我吓得赶紧按着他,检查他是否又出血了。这个时代没有人工输血,流血过多的人只能听天由命了。 我强自镇定地查看着他的伤口,还好没有再流血了。他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看着我的眼神却很愉悦,他拉着我的手轻轻道:“四妹,你没有受伤吧!” 我故作很有精神地摇摇头,却不由泪花四溅,使劲揉着眼睛,强笑道:“有二哥在,木槿是不会受伤的。” 他也笑了,闭上了眼睛,轻喘着气,好像是在努力平复着伤口的剧痛,过了一会儿,他又忽然开口,“木槿,你可曾怪过二哥抄你的文章?” 咦,他怎么忽然扯这张锦绣最敏感的大字报呢? 我温言道:“二哥多虑了。现在二哥受了伤,现下最要紧的是好生休息,明日我们还要亡命天涯。” 宋明磊睁开了眼睛,眼中升起了一阵奇异的光芒,“对,明天我们还要亡命天涯。”他抓紧我的手,“木槿,明天让二哥带着你离开西安,离开原家,离开一切的一切,我们去过世外桃源的生活。” 我愣在那里,宋明磊却努力地半坐起来,将我拥入怀中,继续兴奋地说道:“当你坐在一大堆红梅花中,为大哥哭泣时,我心里想着,为什么和你去的人不是我呢,大哥是多么的幸福啊!” 我慢慢意识到他在说我们冲下山前的话题。 他轻推开我说道:“我们忘掉一切,忘掉所谓的国仇家恨,离开这个乱世,去浪迹天涯,就我们两个人,去过那自由自在的生活。”他笑得如此快活,眼中充满憧憬,“木槿,二哥知道,你不爱功名利禄,不爱绫罗绸缎,你一直向往的就是那样的生活,二哥的心中也一直渴望那样的生活,可是这一路走来,没有人给过我任何机会来选择。”他的声音忽然变得苦涩,那笑容也变成了扭曲的苦笑,眼睛也有些恨意,他复又抬起头,执起我的手,认真道:“你莫要怕生生不离,二哥、二哥其实有解药,我……木槿,我不要做你的二哥,我要做你的丈夫。” 我震惊得无以复加。看着那张年轻的俊脸在认真地凝视着我,心中的震撼、心疼、羞愧、懊悔排山倒海地涌来,混合在一起,让我接应不及。 花木槿啊花木槿,你一向自负拥有两世记忆,自命对风月无情,通达人世,然而、然而你竟然糊涂到,一个少年爱了你将近整整六年,一直到他慷慨地陪你赴死的地步,你方才知晓。 花木槿啊花木槿,你根本羞于两世为人,你彻底算是白活了你。 我想开口,声音却被泪水堵住,我根本无法拒绝他充满希望的眼睛。 非珏说爱我,却不得不奔向他辉煌的皇位;非白说要我一辈子,却不知身在何处,正保护着靖夏王的金枝玉叶。 在这动荡的年代,尤其是在这危难的时刻,现在守在我身边的,我万万没有想到会是宋明磊。 只有他浴血奋战、体无完肤地保护着我,而他原本可以和原非烟一起回到洛阳,立下大功,更会受到原家的重用,以他的才华,凭着原非烟对他的感情,早晚定当掌权原氏,在这乱世之中,大展拳脚,争雄天下,实现男人的雄心报负。 “二哥,我、我花木槿何德何能,何幸能让二哥青眼有加?”我流着泪,却再不敢直视他炽热而真挚的眼神。 宋明磊却轻轻拭去我的泪水,他那清澈的双眼,充满感情地看着我,“木槿,你可知道,当初加入小五义,我只是一时随性而为之,可是自从有了你,有了小五义,二哥……我才觉得原来、原来这肮脏的人世间亦有美好的事物,木槿,我……” 这时,一个子弟兵提着大刀冲进来,惊魂未定地说道:“南诏兵攻上玉女峰了。” 我们所有人一惊,宋明磊奇幻的眼神如明灯骤灭,他撑着我的肩膀,缓缓地站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最森冷的杀气,他没有再穿上甲衣,只是扯下布条,将双戟牢牢绑在手上,他对我回眸灿烂一笑,“看来,二哥注定是不能陪你过那梦想中的平静生活,然而……” 我随着宋明磊走出林子,来到崖边,只见山下南诏兵的灯火如巨龙蜿蜒,活捉原非烟的叫声此起彼伏。 “四妹,你知道吗?”宋明磊背对着我柔声说道,愉悦而深情,“宋明磊这一辈子,只做了两件随心的事,一件是结拜了小五义,还有一件,”他回过头,灿若星子的眼瞳看着我,微笑着,黑夜的雪落在他披散的发上,长发随风飘扬,如墨玉瀑布般瑰丽,“那便是今时今日陪你冲下山来,即使到这一刻,我也不后悔,所以……”他的语调一变,有些凄绝而坚定地说道:“木槿,你要答应二哥,绝对不能遵守小五义结拜时的誓言,无论二哥会怎样,无论你受多大的罪,吃多大的苦,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撑到大哥带着援兵到来为止。” 我明白宋明磊的意思。战争意味着身为弱者的女性将会受到地狱般的摧残,我的眼前闪现出在紫栖山庄里看到很多被轮暴的丫环尸首,有的被开膛破肚,横七竖八地倒在紫园里,如果我被生擒,即便没有被识破假扮原非烟的身份,恐怕也是难逃被敌军凌辱的命运。 然而宋明磊却一定要让我活下去,甚至不惜违背小五义的誓言,一股暖流在我的心中如野草般滋长。我看着宋明磊,心想大战在际,定要让他无后顾之忧,便使劲地点点头,微笑着,不让眼泪滑落。 我忽然间也不再害怕了,我也学着宋明磊,把酬情绑在手上,再不退缩,对着爬上来的南诏兵狠狠挥去,一刀接着一刀,任那刺鼻的血腥喷到我身上。 这时我看到队伍中有一个人貌似首领,正哇哇地用类似南方少数民族的语言指挥着军队。我取下一个南诏兵尸体边的弓弩,反手取出长箭,借着敌军的火把,对准他张弓即射,啊的一声,那个将领倒了下来,南诏兵的队伍开始乱了,暂时停止了进攻。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随着一声长啸,箭羽锐利地划破长空,直冲玉女峰上,我们只能用兵器挡着,不断往密林深处退去。黑暗又笼罩了我们,我不知道还有多少子弟兵跟着我们,也不知道宋明磊流了多少血,耳畔只有沉闷的脚步声,只听到前方的宋明磊,他的呼吸越来越重。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天际艰难地翻出鱼肚白,一轮红日如火球喷涌而出,仿佛欲燃尽世间一切的丑恶,照亮这个血腥的寰宇。我抬眼望去,我们身在一处断崖旁,身后最后一个子弟兵,如刺猬一般背上插满了箭羽,年轻的双目尽带血泪,一片迷离,他口中轻轻喊着:“娘,我回来了。”说罢,犹死不瞑目,仿佛满腔期望他的娘亲,前来迎接他,为他添上新衣。 我爬过去颤着双手覆上他的双眼。 此时,我的泪已哭干,心如荒原枯井,回过头去,宋明磊身中数箭,血流不止,他靠在大树上,大口大口喘着气,看着我亦是眼中死灰一片。 身后的脚步声传来,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我们的面前。那双紫瞳,鸷猛阴寒地看着我和宋明磊,我往日的噩梦,如今却活生生地站在我的眼前,再次提醒着我,原来我过去的十六年岁月是多么的幸福。 宋明磊挡在我的身前,咬牙冲了过去,口中狂喊:“快走。” 我根本就走不了,一群南诏兵团团围住了我,我挥着酬情狂砍,放眼望去,宋明磊被紫瞳战将逼到了崖边,他的动作越来越慢,我一晃身,提着酬情冲过去,想帮宋明磊,可是太晚了,紫瞳战将已把偃月刀捅进了他的左胸。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浑身热血滚涌,嘶声狂喊着:“不!”我飞奔过去。 紫瞳战将那潋滟的目光,嘲笑地看着我,手中却决然地自宋明磊身上抽出偃月刀。宋明磊血如泉涌,向后栽倒,坠下山崖。 我奔过去,探身崖边,他的身体如孤叶飘零,他的黑发如花瓣一样浮在空中,映着苍白的脸,对我笑着,那么凄艳,那么洒脱,宛如死亡之于他是莫大的快乐归宿。 我再也不能理智地思考了,刚刚答应他的话也抛在一边,此时此刻,我只想着纵身跳下去好将他拉回来,然而背后一阵剧痛,阻止了我所有的行动。 在陷入完全的昏迷前,我感到落入了一个充满血腥气的怀抱。一双兴奋的紫瞳,上上下下逡巡着我,好像在打量着最得意的猎物,他在我耳边得意地喃喃自语:“呵,性子这么烈,终于逮到你了。” 又是那个梦,那棵仙风飘逸的木槿树下,紫浮一手支颐坐在树下,面容恬静,他慢慢睁开了眼,他在槿花雨中对我微笑着,“你来了!” 忽然,画面一转,紫浮那潋滟的目光,嘲笑地看着我,手中却决然地砍向宋明磊。宋明磊血如泉涌,向后栽倒,坠下山崖。 我想出声,嘴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的耳边传来一些奇怪的呻吟声,然后是女子的咯咯笑声。我试着睁开眼,悄悄打量了四周,我周围三个满面凄惶的美貌女子,挤成一堆,瑟瑟发抖,我往那浪声所发之处望去,就在不远处的羊毛毯子上,两个雪白肉体肆无忌惮地交缠着,如蛟蛇盘缠。 就连我这个曾在二十一世纪生活过的人,见过无数沐浴露广告中美白肌肤的女明星,也不得不惊叹于身下那个正在媚声娇吟的女子,那肌肤何其白嫩,吹弹可破。 而正在狠狠折磨她玉肤冰肌的则是一具健美精瘦的少年身躯,那少年抬起头来,因为欲望而扭曲的俊脸,潋滟的紫瞳因为情欲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他忽地看向我,我赶紧闭上眼睛。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呢。没想到一醒来就碰到这种香艳刺激的景头,还是那个紫眼睛的混蛋主演的,看来那紫浮果然投错胎了。那锦绣是怎么回事?他的记忆有没有和我一样保留着,对于前世记得一清二楚,他来这个世道,看样子是又要闹个天翻地覆了…… 我胡思乱想间,一股很奇怪,极其浓郁的香气直冲我的鼻间,我感到有人不断地在我脸上逡巡,然后那香气混着阳刚的汗液,还有性爱之后强烈的味道,在我的鼻间流转,我的鼻子越来越痒,终于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于是我不得不睁开了眼睛。我的眼前坐着一个少年,毫不在意地张扬着健美的祼体,雪白的肌肤上处处是吻痕和抓痕,一双紫瞳如紫晶灿烂,充满了猎食者的兴奋和一丝不明意味的好奇,那张脸,正是我在地府所见紫浮之绝世容貌,妖冶美丽,雌雄难辨。 我睁大了眼睛,直直地看着那双紫瞳,同锦绣相处的岁月在脑海中像电影一般一一回放,最后定格在锦绣刚出生时对我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到底谁才是那个把我的命运拖入地狱的罪魁祸首,是锦绣还是眼前这个满身血腥、欲壑难填的天人少年? 若他是紫浮,喝了孟婆汤,未必记得前世之事,若是紫月公子段月容,那他定会以为我是原非烟而拥有利用价值。 想起七夕之夜,我误拉了另一个紫瞳之人的手,那人十有八九是他了。然而七夕之夜过去已久,而且当时灯火昏暗,他未必就能看得清我的模样。宋明磊坠崖前的话,言犹在耳,是的,我答应过他,无论多难、多苦,我都要活下去…… 紫瞳少年与我一径默然凝视,他忽然伸出手探向我的脸。 我心下大骇,一下子跳了起来,本能地向那几个俘虏少女缩去,离眼前那人远了几步,可能是我抱头鼠窜的样子无意间取悦了他,他哈哈大笑了起来。 正当我在思索着是该装疯卖傻,还是装晕过去,一声娇唤传来,“小王爷,那个原非烟醒了吗?” 少年身后的那个白肤美女大剌剌地挺着丰盈的双峰,扭着纤腰,裸着一身洁白无瑕的肌肤过来,趴在紫瞳少年健美的背上,一双妙目有些冷意地看了我几眼,“她真的是原非烟吗?妾素闻原非烟乃是天下至美,今日得见,却是长得不怎么样啊。” “她自然是原非烟,”紫瞳少年拉着白肤美女的纤纤玉手,烙上一吻,可是他的紫瞳却对我神秘地一闪,盯着我的眼睛笑道:“绿水,要知传言往往都是不可信的。” 原来这位就扬名天下的美人杨绿水,亦曾是他父王的第一宠妾。 杨绿水娇嗲地抱着段月容,玉手不停地抚摸着他健壮的胸膛,“那小王爷为何还留她在王帐中,听说她将胡参军射伤了,胡参军正气得不行呢,不如将她赏给胡参军得了。” “那可不行,我留着她还大有用处。”紫瞳少年微笑着站起身,离开了我。 我赶紧闭上眼睛,不去看他健美的裸体。 屋子里有一股兽的味道,和被捉的猎物那惊恐的气氛,我悄悄一摸身上,酬情和腕上的护锦都早已不知去向,我打量着四周,却不得其踪。 杨绿水帮段月容穿上衣物。 段月容一边懒洋洋地举着双臂,一边在我们这群女孩身上扫了一遍,侧头对杨绿水笑道:“给这几个换身新衣服,等会儿我一回来,便与你一同享用她们,何如?” 我听得心中一阵作呕,然而杨绿水却秋波一转,皓齿慢慢咬上朱唇,充满挑逗意味地轻声道:“那,小王爷可要早些回来啊!” 段月容挑起她的下颌,给了一个长而又长,热而又热的“段氏”长吻,看得我浑身发毛,然后志得意满地走出军帐。 杨绿水等他的身影一消失,甜美的笑容立刻一变,转过头来,冷得可怕。她蹲下来,目光逡巡我们一番,看着我左边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她好像是叫初蕊吧,也是太太房里的,以前锦绣和初画老在我面前笑她爱漂亮都爱疯了,成天拿着把铜镜,谁动她的胭脂粉盒,她就同谁急,如果不是南诏偷袭,原夫人可能已经把她送给原氏的一个表亲作侍妾了。 杨绿水用长长的指甲在初蕊的脸上画来画去,然后又绽出一丝柔笑,说道:“真没想到西安也有如此漂亮的女子,叫什么名字啊?” 初蕊不敢抬头,颤声说道:“初、初……蕊。” 杨绿水诡异地笑了,“初蕊,新生嫩蕊,带露娇妍,果然名如其人,难怪小王爷要多看你好几眼。” 初蕊不敢看她,脸更白了。 杨绿水笑道:“在我们那里有一种水果叫荔枝,外皮十分粗糙,可是内里却十分白嫩甘甜,就好像你的脸,你说说你的外皮在哪里呢。” 她的五个指甲猛地一滑,初蕊那荔枝般水灵白嫩的脸立刻血肉模糊。 我们所有的女孩都骇呆了,初蕊发出一声惨叫,我想跳过去帮她已经晚了,初蕊整张脸都起泡了,然后浑身发黑,一股难闻的腐味传了出来。我们吓得惊叫起来。 杨绿水却快乐地笑出声来,“哟,原来不是荔枝,却是个杨梅儿,哈哈。” 她唤了个兵士进来,叫他把初蕊的尸体拖出去。 那兵士看着初蕊乌黑的尸体,结结巴巴地问道:“绿、绿姬夫人,那、那小王爷回来要是问该怎么、怎么说啊。” 杨绿水冷笑道:“军中这么多美女,你以为小王爷真会过问吗,还不快去?” 那兵士立刻战战兢兢地拖着初蕊的尸体出去了。 杨绿水像是没事人似的,拿起桌上一只琼觞,轻抿一口,对着惊惧的女孩们笑道:“不就是仗着年轻貌美吗?有我在,你们一个也别想动王爷的心思。” 我怒瞪着她。 她冷笑着走上前来,“原非烟……”然后面色一冷,猛地对我甩上一个耳光,对我轻嗤一声,“等王爷用完你,你说你这水嫩千金之身,可怎么去侍候全军将士呢。”她仰头大笑。 我的怒火熊熊燃烧,正要冲上前去把那耳光甩回来,其中一个女孩却死命拉住了我,附在我耳边道:“慎行。” 我一惊,回头仔细辨认一番才认出来眼前这个头发散乱的女孩,却是紫园里以镇定冷静出名的大丫头珍珠。 这时她又唤了两个兵士进来,“带这几个去沐浴更衣,一路上就说是王爷的女人,莫让别的军帐给抢了。” 我们被押出军帐。我不由得用手遮住明亮的阳光,一路走过,才发现我们在紫栖山庄之中,应该是在紫园之内吧,珍珠只当我是原非烟,对我态度甚是恭敬。我心中想着绝不让敌人看轻,便高昂着头,视若无物。南诏兵三三两两猫在火堆旁,不停地吹着口哨,或交头接耳,目光闪处,看着我们的眼光仿佛我们没有穿一件衣服。 一阵惨叫之声传来,只见荣宝堂前架起一座高高的绞索,上面悬空吊着一个女子,上身裸着,被打得皮开肉绽,不见人形。拿着皮鞭的是一个光着上身、满脸横肉的南诏将领,左臂上扎着纱布,手不停地挥着皮鞭,口里不停地用南诏话咒骂着。 这个女子有几分眼熟,她右边耳坠上残缺的珍珠琥珀,在阳光下闪着凄惨的光芒,我的心脏一阵收缩,那是初画。 珍珠抓住我,冷冷地轻声道:“你若冲出去,可就保不了你自己了。” 我一甩手,抽出身边的小兵腰间的刀,猛地冲过去,将那个将领撞翻在地,一挥刀砍断吊着初画的绳子,将她放下来。初画浑身淌着血,漂亮的小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双目紧闭,眼看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我紧紧拥着她,忍住眼泪和满心的愤怒,轻唤她的名字。 那个满脸横肉的南诏将领爬起来,粗声大骂,看清了是我,更是暴跳如雷,押解我的小兵赶紧挡在我面前,苦着脸不停地磕头,“胡参军,这原非烟和这几个妞都是小王爷要的女人,我这就把她拖走,您就别生气了。” “本参军为他老爹南征北战之时,他还在娘奶怀里吃奶呢,这次也是老子打的头阵,凭什么好货色全被他一个人抢走了,”胡参军大声咒骂,不由引来了别的军帐的士兵争相观看,“这原非烟把老子射伤,就理当让给我,玩她个三天三夜。他倒好,一抓着就给藏起来,现在又放出来坏老子的好事……” 在胡参军的咒骂声中,初画悠悠醒来,看了看我,挤出笑容,“姐姐真是好福气,果然活了下来。” 我对她轻声笑道:“不要担心,初画,你也不会有事的。” “姐姐不用骗我,初画怕是不成了……主子们,能逃的都逃了,留下我们,糊里糊涂地就遭了难。还好临死前还能再看见姐姐,”初画看着我凄凉地笑道,“姐姐,初画是干净的,那肥猪得不到我,便往死里打我,”初画紧紧抱着我,想了想,眼中忽然流露出恐惧,“姐姐,老人们说,如果没有衣服去黄泉,小鬼是不收的。求姐姐,一定要给初画找件衣服下葬,不要像其他姐妹一样,被糟蹋得不成人形,连件遮羞的衣裳也没有,就、就去了。” 我的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就连一向冷脸子的珍珠也露了悲戚之色,跪在我身边,看着初画,捂着嘴低泣起来。 另外一个女孩早已放声大哭起来,“初画姐姐。” 这种哭声忽地串联着响起来。初画在紫园里甚是得宠,为人处世也厚道,很多被关在园子里的丫头,都与初画有交情,听到这话都纷纷出来,不顾兵士的阻挡,跪在我们周围,为初画痛哭流泪。 这时,从荣宝堂中走出一行人,为首一人,紫瞳潋滟,正是段月容,押我们的兵士苦着脸在他耳边耳语一番。他的面色微微不悦,走过来,挡在我和胡参军中间,冷冷道:“不过为了个女人,胡参军何以如此大怒,光天化日之下凌虐我送你的女奴,是对我不满啊,还是对我父王不满啊?” 胡参军仍然一脸怒容,“小王爷何必抬出老王爷来呢,”他一指我,狠狠唾了一口,“末将被这个臭婊子伤了,小王爷就应当把她交予末将,让末将好生整治她一番。且不说末将在攻西安城时立了头功,小王爷理当该把漂亮的女奴奖给末将几个,但只打发了这个凶悍无比的贱妇给末将,末将倒险些被她给阉了。” 南诏众将士忍俊不禁,有几个哈哈大笑起来,但看到胡参军的气恼样又立时噤声。 胡参军继续道:“兄弟们也都不满,小王爷只顾自己行乐,却不理兄弟们在前线拼死打仗,也不多赏几个女人和钱财予他们快活。” “大胆胡勇,以下犯上,目无尊卑,来人,还不快同我拿下。”段月容还未开口,他身边一个左颊文身的冷面青年已开口叫兵士上前。 那胡参军手下的兵士也不示弱,亮出兵器,“谁敢动胡帅?” 段月容面色不变,一挥手阻止了那纹面青年:“蒙诏。” 段月容对胡勇挑眉冷笑:“既然胡参军说攻西安城的军功分赏不明,那就索性当着兄弟们的面,说个清楚。我最先使计生擒了西安守备王侍郎的千金,以此要挟打开城门,放我等进城,”阳光之下,段月容的白肤更胜女子三分,紫瞳仿佛是光华四射的紫水晶,甚是夺目,就连旁边的军士,也有些看得目眩神迷,他边说边踱步,挡着的士兵皆神色痴迷地一一让开,“那王侍郎好不容易答应了投降,却不想胡参军看上了王宝婵,她不堪受你的污辱,上吊死了。于是我南诏本来可以不花一兵一卒便可取西安城,却只好血肉横飞地强攻。你胡参军坏了本王的大计,攻取西安城也是将功赎罪,分内之事吧!” 胡参军愣了愣,“那、那是……可末将哪里知道,那妞性子会、会这么烈。” 段月容叹了一口气,“这女人乃是汉人,又是将门女子,贞节对于她是何等重要。当然,胡参军攻下西安城,着实勇猛无敌,”段月容看那胡勇面有得色,便走过去。 他比那胡勇矮一个头,抬头说话时,忽然人如大鹏展翅,飞起一脚,快得令人反应不过来,直到胡勇庞大的身子摔在地上,满脸是血,在场的女人才惊叫起来。胡勇的亲信才刚刚想起拔刀,却早被那文面青年的部下统统当场砍头,血流紫园。 段月容冷冷看着在地上挣扎的胡勇,阴狠道:“你不经我同意,便擅自纵容兄弟们抢掠,试问你和你的部下得了多少女人,抢了多少财物?却还说我分赏不明?我没让你吐出来,治你个违抗军令,擅自行动,已是看在你是我父王的旧部的面上,现在还敢公然以下犯上,当真厚着脸皮。以为你是我的长辈了?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段月容收起阴狠的俊脸,走到我面前,看了看初画,皱了皱眉头,“蒙诏,我记得你向我讨过这个女人,你若还要,就赏给你吧。” 蒙诏连眼皮也不带抬一下,“多谢主人的赏赐。”他疾步走过来,对我有礼地说道:“原小姐,她需要治疗,你将她交给我,我自会替她找人医治的。” 我抬起泪眼,细细看着这人,刚硬的线条,灰黑的双目透着一丝冷酷,可是看着初画,眼中竟有着一丝温柔。 珍珠轻声对我说道:“小姐可将初画放心交给此人,他是唯一一个没有纵容士兵在紫园淫掠的南诏人。” 我脱下身上早已被血染红的怀素纱,将初画裹住,轻轻递给那个叫蒙诏的年轻人。 我正踌躇间,后面有人一把抓住了我的头发,我不由痛叫出声,仰头却见是那双冷酷的紫瞳。 “众兵士听着,这几天你们玩也玩够了,抢也抢够了,你们也该收收心了,别玩女人玩得脚软了。原家军马上就会反扑,以后这些新奴隶和胡参军手下的军士皆由蒙诏将军管辖,你等专心练兵,不得有误。这个原非烟专属本宫所有,谁敢动她,我就将他剥了皮点天灯。” 段月容放开了双手,我由于惯力作用,猛地摔倒在地。天旋地转间,我感到有人用尖利的指甲掐进我的手臂,将我拉了起来,一个尖细变调的女声在我耳边响起,“她不是原非烟,她不是原非烟。” 我惊抬头,却见一个衣衫破碎、长发披散的女子疯狂地抓着我的手臂,被一个形象猥琐的老头用铁链拉着。那老头小眼睛,酒糟鼻子,浮肿的手拉开了那个女子,然后一脸谄媚地跪在段月容的面前。 段月容嫌恶地看着,“干什么的。” 一个小兵急急地跑过来,跪曰,“这老头说自己以前是紫园管事的,她的女儿是紫园里的第一美女,说是来献给您的,小人才将这女子押进来。她自己忽然冲进来,小人拦也拦不住。” 我的心中一紧,这个女子竟然是香芹。 香芹恶狠狠地盯着我,“她根本不是原二小姐,她是白三爷的侍妾花木槿。” 我冷冷地看着她,她却又神经质地看着我,恐惧地说着:“不对,你不是花木槿,你是花锦绣。不对!你是个花妖精,你和你姐姐都是妖精,你们迷惑主上,心如蛇蝎,是你们小五义把南诏兵引进来的,你们要毁了原家才甘心。” 这时后面又闯入一个满身污渍的妇人,竟然是连瑞家的,抓打着那个牵着香芹的老头,哭诉道:“你这个畜生,造孽啊,你把好好的女儿打伤了,已是天理难容,却还要把亲生女儿送给南诏狗啊。” 连老头子将连瑞家的踢倒在地,唾了一口浓痰,“她既是我生的,老子打她又怎样,不打伤她能乖乖听老子的话嘛。”连老头回过头来,对着段月容谄笑道:“这位王爷,我女儿可是这紫园里有名的美女,原本是要送给清大……原非清做侧室的,若是王爷不来,她也要跟着原非烟做陪房的,您看这细皮嫩肉的,”连瑞老头抓着香芹的头发迫使她抬起头,露出那张惊惧的俏脸,“王爷放心,她包管能伺候好您。” 段月容瞥了一眼,轻蔑地一笑,“这分明是个疯妇,蒙诏,剩下的你看着办吧。” 连瑞家的哭着,“香芹,我苦命的儿啊,怎么摊上这么个黑了心的老爹。”然而她口中苦命的女孩却只是狠狠地看着我,不断骂着我花妖精。 连瑞家的看着我,也惊叫起来:“这是花木槿,西枫苑的花木槿啊,你怎么敢冒充原二小姐?” 连老头斜眼看了我一眼,也惊叫起来:“这可绝对不是原二小姐啊,老子可天天见着她。” 段月容冷冷地对着珍珠说道:“你是紫园里的大丫头吧,你来说说,这女人究竟是不是花木槿。” 珍珠镇定地看着连瑞家的和连老头,板着脸说:“原二小姐对你们不薄,你们怎可如此背弃恩主?” 连瑞家的和连老头还想再强辩几句,珍珠再一次显示了其在紫园丫环中的首领地位,再加上平时连瑞家的和香芹太过嚣张,于是那些丫环们都对连瑞家的一家三口骂了起来,什么卖主求荣,丧尽天良,良心都给狗吃了。 第19章 这一夜我和珍珠一众五个女孩与据说是紫园最漂亮的女人关在一起。 我的梦中全是打打杀杀,宋明磊血溅玉女峰,然后有人捂住我的嘴,我惊醒过来,发现黑暗中,珍珠正死死地捂着我的嘴,对我低低道:“慎言。” 我这才明白,她是不让我叫出些不该叫出的东西。可是蒙得也太紧了,简直就像是想要蒙死我。 她看见我瞪着她,冷冷地放下手,毫无温度地看着我。 我大口大口喘着气,低声道:“你为何要帮我?” “你既替二小姐引开南诏兵,我自然要帮你。更何况你是白三爷的人,也算是主子了。”珍珠低声地说着,黑暗中,我看不见她的脸,“我原以为你和你妹妹是一样的,现在看来,你果然不一般。” 我奇道:“我妹妹是怎样的人?你何出此言。” 珍珠正要启口,忽然屋门口有一道白影掠过,伴着一阵轻微的怪笑,我不由自主地向珍珠瑟缩着靠去。 守在门口的两个南诏兵站了起来,在窗外左边的一个,惊问右边一个:“你方才可看见了?” 另一个身影站起来,打着哈欠骂道:“作死,老子才梦到抱小醉仙上床。再一惊一乍,小心我告诉蒙诏将军,将你喀嚓了。” “我没有胡说,刚才我看见一个白影飞过去,不会是鬼吧?” “胡说什么,这里可是原家的官邸,怎会有鬼?” “你没听说吗?传说这里以前有个杀人如麻的大妖王,原家第一代老爷就是被皇帝老儿派过来剿灭这个大妖王的,明是赏他封地,实则将他贬到这西安,困在这紫栖山庄里,好镇守这个妖王的,”那小兵绘声绘色地说着,“传说这紫栖山庄下面全是地宫,那宫里埋的不是金银珠宝,全是他吃剩下的冤魂尸骨。” 两人一阵沉默,唯有风声低吼,吹得窗棂咯吱咯吱响,另一个干咳了一下,“莫要胡说,果真如此,这几日你在这庄子里抢珠宝玩女人的时候,怎么不见他出来杀了你。就算有,见了咱们紫眼睛的小王爷,也早吓跑了。” “那倒是,小王爷那紫眼睛,美则美矣,不过我看了心里就直哆嗦。” 窗外的两个南诏兵的话音渐渐低了下来,胆大的那个也不再睡了,两人窃窃私语的话题变成了段月容的紫眼睛。 珍珠起头来,黑暗中的眸子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南诏狗贼马上就要全完蛋了。” 我惊问道:“什么?” “他马上就要来了。”珍珠神秘地笑道,“他会把南诏兵全部杀光的。” 夜风悄悄吹入血腥的寒风,窗外敲着三更,此情此景让我联想到前世所看的恐怖片,我颤声问:“谁?原侯爷吗?” “不,”珍珠凑近了我的脸,她的妙目闪着神秘的光,对我低低道:“暗神。” “什、什么暗神?” “自然是原家的暗神……” 我正要对珍珠说,在这样月黑风高杀人夜里,不要这样凑近人的脸,诡异地说话,会吓煞人的。这时门外一通骚动,我正想着这所谓的原家暗神来得这么快,一大堆南诏兵涌了进来,将我押了出来,段月容卧在他那匹大灰马上,月光下,他的紫眼睛瞅着我,兴奋莫名。 南诏人凶神恶煞地催我坐上一辆囚车,我回头一看,珍珠和众丫头也探出头来,紧张地看着我。 段月容疾驰在我的身边,看着我,像是在看动物园里的熊猫。 囚车不停地颠簸着,我几乎被摇散了架,“深更半夜,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我扶着粗壮的栏杆,大声问着。 没有人回答我,只有兵甲相撞之声,冰冷地刺激着我的耳膜。 我的心中隐隐有着不安的预感,冷冽刺骨的寒风渐渐淹没了我惊慌的质问,冻僵了我的四肢。 鹅毛大雪纷飞中,我们进入了西安城,南诏兵的火把照亮了西安城的街道,昔日繁华的城市,如今处处断瓦残垣,奠祭的白幡飘扬,即使在黑夜中,仍有悲绝低泣之声相闻。 囚车驰过一片烧焦的屋楼,我觉得眼熟,仔细辨认之下,正是我同非珏分别之地,不觉咽气吞声,泪盈满眶。 不知过了多久,囚车穿越了西安城,到得城外,停在一处山丘,段月容让士兵做好战斗准备,又让人放我出来,押到阵前。 蒙诏驾马出列,大声叫道:“原二小姐在此,原家兵士快快出降!” 我正要出声,段月容已掐住我的脖子,我不得出声,他噙着一丝嘲笑,紫瞳瞅着我,却是一派了然。 我刹那间明白了,他果然知道我不是原非烟,留着我只是为了引出原家的余兵。 山丘之后有人影攒动,窃窃私语之声传来,黑暗中一个高大的秦中汉子,双目如炬,手握长枪,如战神一般,走了出来,沉声问道:“原二小姐在何处?” 话音未落,南诏的箭矢如飞蝗扑射,那人武艺高强,长枪舞得水泄不通,仍有一支长箭射中他的大腿,他因剧痛而面部扭曲,目光却坚如磐石,一瘸一拐地走向我和段月容,口中高叫:“二小姐,你可受伤?” 我拼命挣扎着下马,跑向他时,他已满身箭矢,血流如注,我来到近前,向他身后叫道:“原家军快跑,原二小姐已安然逃至洛阳,我乃是替身。” 可惜晚了,山丘后面人影晃动之际,已纷纷被流矢射中,挡在我前面的那个原家兵猛地转身将我压在身下,护住我不被流矢射中。 无数的惨叫之声在我耳边响起,血腥味在黑夜中无情地蔓延着。宋明磊和那一千原家兵士的惨死又历历在目,我泪眼模糊中,看着鲜血滑过那人的颈子,流到我的面上,滴滴灼热。 半炷香之后,流矢之声渐淡,我在成堆的尸首之中爬了出来,我将压着我的那人翻了过来,抚着冰冷的箭矢,颤声说道:“我不是原二小姐,壮士为何还要救我?” 那人吐着血沫,温然笑道:“多谢姑娘替二小姐受难,只求……姑娘……若是还能再……见到二小姐,就请对她说,戴冰海能为二小姐尽忠,死而无……憾。”说罢,那叫戴冰海的汉子双目迷离,含笑而去。 此人竟然是戴冰海!他正是于飞燕最崇拜的东营教头戴冰海,我在暗庄之时就听宋明磊说,东营教头戴冰海带着四千子弟兵拖住南诏兵,原非烟他们方才有了时间躲入暗庄。 我轻轻将戴冰海的头颅放下,忽然想起宋明磊说过,原家子弟兵都会在护腕处暗藏匕首,我偷偷摸到他的护腕,果然有一柄匕首。 这时,只听得身边一个南诏兵说道:“禀报小王爷,这原、原非烟的替身还活着,如何处置?” 我所有的血液沸腾了起来,愤怒地看向正在对我微笑的段月容,我袖中藏着那把匕首,一声不响地任由南诏兵将我架到段月容面前。我挥出匕首,眼看就砍到他了,可惜有人狠狠撞了我一下,我和匕首同时飞了出去,眼冒金星地重重落在早已被鲜血染红的雪地。我怀疑左手臂很可能摔骨折了,只觉撕心裂肺般地疼痛,然后有人抓着我的头发将我拖到火光通明处,火把炙烤着我,额头有血腥的液体缓缓流下,我陷入了黑暗。 我昏昏沉沉地醒来,发现我又在段月容的帐子,耳边又是那熟悉而奇怪的呻吟之声,不用睁眼也知道段月容和杨绿水在做何勾当。 我的身上已被换了身新衣,额头微痛,正包着纱布,过往血腥的种种浮过眼前,我慢慢坐起来,试着动了一下左手,剧痛仍在,不过好在没有断骨。 鼻间飘过一阵奇怪的香气,我抬起头,兀自一惊,眼前是那双潋滟的紫瞳,嗜血而得意。我突突的心跳渐渐定了下来。说句实话,我开始习惯了他每次在我面前出场,要么是满身血腥,要么就是一丝不挂。 这一次我却笑了,无惧地回视着他的紫瞳,淡淡道:“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花木槿,不然,你今天加诸在紫栖山庄和我身上的一切,我必十倍奉还。” “好大胆的女人!”杨绿水披了件玫红冰绡纱,过来对我扬起手来。 我避无可避,结结实实地挨了她这一掌,摔在地上。 杨绿水好像又对我举起了手,段月容在空中抓住了她的手,不悦道:“绿水,瞧你,这多扫兴!” “妾只是替小王爷委屈,她不过是原非烟的替身!紫园中美女众多,小王爷何以留着这个姿色平庸的贱人?”杨绿水在那里委屈地流泪道,“妾听蒙诏将军说,方才她还想行刺小王爷,如此凶残的贱人,小王爷何不将她犒赏众军士。” 我擦着嘴角的血迹,对着杨绿水冷笑不已,暗中发誓,总有一日我要你和你的姘头段月容生不如死。 段月容看着我,皱了皱他风情万种的眉,正要开口,却听见帐外蒙诏严肃的声音,“王爷,十万火急,飞鸽传书刚到,请小王爷移驾荣宝堂。” 段月容提起我的衣襟将我粗暴地摔到他和杨绿水欢爱的羊毛毯上,披上衣服,“在我没有享用她以前,你若私自将她处置了,我便将你送回南诏。”说罢头也不回地掀开帐帘走了,留下流泪的杨绿水。 杨绿水走过来,“这是小王爷和我的寝帐,你也配睡在上面。”她铁青着脸,扬手向我脸上抓来。 我一猫腰躲过,杨绿水扑一个空。我懒洋洋道:“真不好意思,我也不想睡在上面,可巧是你家小王爷将我摔过来,可见他有多想让我睡。” 于是她的脸皮更是气得抖了起来。 这时,有人在帐外叫着:“绿姬夫人,小王爷好像在前厅出事了。” 杨绿水面色一凛,对我狠狠道:“你等着。”说罢,匆匆穿上衣物,走出帐外。 帐中只剩我一人,我立刻忍痛站起来,四处寻找可有出逃防身之物。 一阵风古怪地吹在我的脖子间,帐中的灯火随即熄灭,黑暗中我急回身,一片白影掠过眼前,略显熟悉的白面具闪过我的眼前。我正疑惑间,帐外传来刀兵相接之声,我偷偷掀起帘子一看,远处火光冲天,南诏兵乱作一团,叫着粮仓失火了,快去救火。 报应来得如此之快! 痛快!痛快! 然后我想到粮仓对于一个出征的军队是何等重要,定是有人暗中破坏。莫非是原家军的内应?那样的话,说不定今夜大哥的援军就会来的。 我的心振奋了起来,找了把短刀,偷偷掀起厚厚的帐帘,咦,奇怪,守在门外的两个兵士不知所踪,可能是去救火了吧。 我大着胆子溜了出来,往黑暗处一闪,瞅准一个急行的小兵,对着他的脑袋用刀柄用力一敲,没想到他晃了两下,没事似的转过身来瞪着我,我正要再出手,他的身后飘来另一个南诏兵。 我暗叫不妙,不想后面那个南诏兵手中银光一闪,前面的小兵已软倒在地,我惊讶中,那出手的南诏兵摘下头盔,露出一对梨涡,对我低声道:“小姐莫怕,是我。” 我定睛一看,竟是失散的齐放,心中顿时大喜过望。 齐放手脚利落地剥下那小兵的兵服,“小姐快快换上这兵服,南诏国内出大事了,光义王正在彻查豫刚亲王谋反之事,豫刚世子牵涉在内,南诏的钦差刚刚到来,想是宣旨阵前换帅,我便放火烧了粮仓,索性闹腾死南诏狗,亦好趁乱救出小姐。” 我点头问道:“小放,你躲在哪里,如何得知的呢。” “小人在西安城里寻不得小姐,回西枫苑毫无人影,便连夜前往洛阳。原侯爷安抚说是你们同他的女儿安全躲在暗庄里,不日便可安然回洛阳,我便又折回来找大哥前往洛阳,不想他和福居客栈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路上遇上一位戴姓的教头,便同东营的兄弟一起躲在城外的兰陵坡。段月容前来绞杀东营的兄弟,这才得知小姐原来做了原非烟的替身,根本没有逃出西安。” 回想着戴冰海和宋明磊惨死的样子,鼻子不由得发酸。我七手八脚地换上兵服,齐放仗剑在前面开路,我们奔向西林,未到眼前,只见灯火通明,黑压压的南诏兵在西林密布,厚厚的积雪几乎被南诏兵踏平,冰天雪地中,层层叠叠的男人们口中哈出的热气几乎将雪地融化,南诏兵分作两方正在对峙,一面是段月容,另一方正是满脸横肉的胡勇。 我和齐放躲在暗处,只听得胡勇喝道:“大王已下虎符前来换帅,段月容你还不弃剑投降,跟随钦差坐囚车回大理领罪?” 段月容冷冷笑道:“胡勇,你恨我夺你兵权,尽可回南诏,向我父王发牢骚,然我父王对你不薄,不想你丧尽天良,帮着光义王前来害我。” 胡勇亦凶恶地笑道:“段月容,老王爷对我是不错,只可惜他年纪大了,老糊涂了,糊涂到让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来挂帅出征西安,甚至还要为了你反了光义大王?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儿无数,即便不归顺光义大王,等你即位,也会将我抄家灭族。怪来怪去,只怪你父王养了你这个紫眼睛的妖孽。如今你父已被下狱,大王吩咐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你识相点,老子还能赏你个全尸。” 段月容危险地眯起了眼睛,大声喝道:“豫刚家的兵士,快杀了叛将胡勇,随本宫突围。” 两边的南诏兵火拼起来,火光映着厮杀声,年轻的生命在互相践踏着,前朝还杀伐享乐,今夜已血溅同袍,亡魂异乡! 齐放护着我悄悄绕过战圈,我回头看去,段月容的头盔被击落,头发披散在血红的黑甲上,紫瞳鸷猛森冷,在深夜中如恶鬼嗜血,无人敢近,大刀过处,开出一条条血路,他的紫瞳一闪,忽地往我这个方向闪来,目光阴沉无比,他厉声喊道:“花木槿。” 这一声喝,微不足道地淹没在兵士的喊杀声,却清清楚楚地传入我的脑海中,我冷笑着,隔着人群,高高地对他比了一个中指,挑衅地从远处睨着他,你去死吧,妖孽! 没想到他的脸色更加阴沉,竟然挥舞着偃月刀向我这里疯狂杀过来。 我的汗水没用地流下来,他、他要干什么? 我加快脚步,跟上齐放,渐渐地,那混战的人群离开了我们的视线。 那双阴狠的紫瞳带给我的恐惧感,消失在重新获得自由的狂喜中,我们进入了西林深处,大雪飘飞着,我猛然停住了脚步,“小放,初画还有珍珠她们都还在紫园里呢,她们怎么办?” 齐放在前面也停了下来,凝重道:“小姐莫要担心,白三爷早已做好攻城准备了,只等小姐平安脱困。” 我心中一喜,“三爷的兵马就在城外?” 齐放点头,“正是,三爷的兵马由于大爷领着,今日刚刚秘行至西安城下。小人已经同韦虎在西安城约定见面,光义王之所以将豫刚亲王下狱,阵前换帅,全是三爷的安排。小姐可记得原家给光义王送去十名美姬,其中有一名唤婵婵的,已宠冠光义王的后宫,三爷已秘授其对光义王进言,将豫刚亲王秘密锻造兵器、私募勇士的证据呈给光义王,是以光义王才会大怒,下定决心在国内削藩了。” 我点点头,心想若能早些见到原非白,珍珠和初画也能早日获救,再说现在南诏正在内讧,以珍珠的镇定,必能保全身而退。 正要前行,却见前方薄雾和着大雪降了下来,齐放的面色凝重了下来,“小姐紧跟着齐放,万万莫要走散了。” 我和齐放奔跑着,不知跑了多久,齐放始终没有放开我的手,可是四周的雪雾却混着一股奇异的香气慢慢地浓了起来。 “小放,不太对劲啊,”我喘着大气,对齐放说道,“我们应该早出了西林才对啊,为什么还不见踪影。” 齐放也停了下来,神色严肃,左顾右盼,“这不是普通的大雾,我们进了别人布的阵了。” 我刚刚升起的希望泡泡,正一个一个啪啪碎去。 我多希望我只是进入了一场可怕的噩梦,我一睁眼,又是朗朗晴空下,非珏嚷嚷着木丫头,原非白冷着脸同韩修竹指点江山,三娘训着素辉,碧莹弹奏着《越人曲》,于飞燕和宋明磊拼着酒,而我在溪边和锦绣数着西枫苑的红梅花,紫园里脂粉飘香,歌舞升平。 “小放,是你干掉我帐子外面守卫的南诏兵吗?” 齐放摇摇头,“我只来得及放火烧了粮仓,想引开段月容,好进他的帐子里救小姐,不想中途遇到小姐了,小姐为何发问?” 我的心害怕了起来,忽然间想起珍珠提到的暗神,这不会是暗神来了吧。但又想到白面具,该死,那白面具会不会趁乱来杀我呢? 我正要开口,空中飘来两个黑影,夜色中兵刃闪过银光,夹着一道锋利的疾风向我们飞来。齐放挥剑一斩,击落一枚,我奋力一闪,另一支险险擦过我的眼际,一股清香伴着血腥蔓延开来,我低头借着齐放的清风剑舞出的银光看到,原来是一片柳叶。 我心中暗惊,何人的武功如此高强,能将柔韧的柳叶作暗器飞出?一阵咯咯娇笑由远而近迅速地传来,显示了轻功的卓越。 “小龙,你真的老了,连两个孩子都挡不住了。”大雾中走来一个年轻美女,胸口处大开,露出大半酥胸,春色撩人。 “你别在那里说风凉话了,须知这可是金谷真人的关门弟子,若是一般人,他又岂会让我俩出马。”黑暗中又隐出一个高大昂藏的男子,棱角分明,利目如飞鹰锐利,看着齐放和我如盯着猎物。 齐放单手护住我,“请问两位高人,有何指教,为何伤我和我家小姐?” 那美女正要启口,男子却开口道:“请问这二位是齐放公子和花木槿小姐吧。” 美女在那里噘起了嘴,不悦地横了那男子一眼。男子却不动声色。 齐放冷冷道:“是又如何。” 美女又要开口,那男子却又抱拳抢道:“京都有位雅人仰慕花木槿小姐久矣,想请花小姐前往锦官城一叙。” 美女的脸皮有些抽搐。 锦官城?这不是窦家的地盘吗? 我还没有开口,齐放已经冷冷道:“若是放没有猜错,这二位必是川北第一杀手的云从龙、风随虎前辈吧?” “错,是川北第一杀的风随虎、云从龙。”性感美女傲然说道。 那男子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她将两人的排名换了一下,我和齐放都一愣,这有什么区别吗? “敢问风前辈,您和云前辈何时变成了窦家的走狗了?”我感到齐放浑身的肌肉紧绷起来,看来这两人必然是很棘手的人物。 风随虎掩嘴咯咯笑道:“哟,小伙子,火气好大啊,什么猪啊狗的,我和小龙可不懂,我俩只知道替人消灾罢了,至于什么豆家菜家的,我们可是从不管。” “虎儿,你说得也忒多了点吧。”云从龙的声音依旧没有温度,眼神却紧紧盯着齐放手中的长剑。 “对不起,我家小姐要出西安城,烦请二位让一下。” 说到烦字,齐放已攻向云从龙,后者的手中多了一柄长长的蛇形长刀,风随虎依旧咯咯笑着,眼睛却随着云从龙,认真起来。 我的武功差得可以,往场中看去,似乎云从龙轻描淡写地化解了齐放几招,可是齐放却毫无败相,仿佛是在试探云从龙。我焦急间,一阵脂粉飘进鼻间,风随虎已飘然站在我身边,豆蔻指甲搭在我的肩上,“果然长江后浪推前浪,花小姐的这个长随不出五年,必名动武林。” 我想起二人名号,便看着她的媚眼道:“久闻风随虎是武林第一美女,云从龙的柳叶镖天下第一……” 风随虎果然面露得色,我继续道:“我家韩先生常对我说川北第一杀夫妇二人乃是杀手中的传奇,武林中数一数二的高人。” 她立时笑弯了那双桃花眼,有些激动地说道:“韩修竹先生果真如此说我和小龙?” 我点一点头,认真道:“正是,韩先生对风姐姐的机智,云哥哥的柳叶刀赞不绝口呢。”我揣测了一下她的脸色,继续道:“只是木槿有一事不明,还请风姐姐指教。” 风随虎笑道:“花小姐有话请讲。” 我接着道:“木槿只是不明白,既是天下第一杀,便是天下第一杀手,为何二位会变成了绑架犯了呢?” 风随虎叹了一口气,“花小姐有所不知,只怪我和小龙欠了一个人情,像我们在道上混的,最怕的便是欠人家人情,所以……” “虎儿,慎言。”那边的云从龙厉声喝道,风随虎立刻噤声。 我笑道:“只要姐姐肯放了我和小放,你欠你朋友的人情也罢,今日的恩情也好,我家三爷必十倍奉还,且我家三爷求贤若渴,广拥天下门客三千之众,以二位惊世之才,我家三爷必定重用,封侯拜将指日可待,二位何不随我前往洛阳再做道理?” 风随虎眼波一转,看了看我,“花小姐说得实在让我动心,难怪……只可惜,我和小龙必须将你送往锦官城,你再说什么也没有用的。” 显然风随虎根本不像齐放那样好说服,我暗自气馁,谈判的可能性降到了零。 我暗中挥出短刀,却被风随虎蔻指轻夹,“花小姐,以这等武功还是不要反抗了,免得多受皮肉之苦。” 战圈慢慢扩大了,齐放眼中的杀气和自信越来越多了,云从龙的面色严峻,目光向我们这里一闪。 风随虎面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略一沉吟间,闪电般地点了我的穴道,扭腰腾空跃起,足尖微点云从龙的肩,两人一上一下攻向齐放,当真如猛虎驾风,蛟龙腾云。 我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口不能言,刀不能舞,心中万分焦急。 齐放额头汗水渐渐冒了出来…… 浓雾中齐放的身影像断了线的风筝,落到我的眼前,他闷哼一声,被云从龙踩在脚下。 云从龙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金谷真人的武功果然出神入化,连一个不及弱冠的少年都能与我等过三十回合。” 风随虎拍拍手,正要开口,一阵笛声从远处飘来,显得突兀而古怪。风从虎脸色一变,“这不是幽冥教的幽冥笛吗?”她的脸一下子煞白,“原家一倒,连幽冥教都敢从苗疆过来了。” 云从龙冷冷道:“还不是为了那所谓的《无相真经》,虎儿,我们快走吧。” 她对地上的齐放说道:“少年人,看在金谷真人的面子,放你……” 话未说完,云从龙早已简略道:“要找你家小姐,就去锦官城,若要寻仇,且去西昌府。”说罢,再不看齐放,一边拦腰扛起我,一边拉起瞪着眼的风从虎腾空跃起,施轻功远去。 我看着地面倒去,血液渐渐聚到头顶,头晕目眩起来,依稀听到风随虎以悦耳的声音不高兴地说道:“我可不喜欢你抢我的话……” 然而传入我耳朵更多的是那奇怪的笛声,而且越来越大声,川北第一杀的速度一开始很快,可是后来却越来越慢。 最后川北第一杀把我放了下来,将我放在一棵树下,替我解了穴,我立刻眼冒金星地吐了对面云从龙一身。 然而没有人对我的不文明行为有任何意见。耳边的笛声吵得我头疼,我定了定神,喘着气,这才发现川北第一杀夫妇,面色凝重,如临大敌。 浓雾中的地平线上,闪出八个身影,只见八个童子打扮的小孩,唇红齿白,清一色穿着白色的短摆对襟衫,笑眯眯地站在我们面前。明明是十岁左右的孩童,明明笑得那样天真,可是为何那笑容天真得近于空洞,那属于孩童的目光晶亮却不清澈? “我们主人说要这个女人,川北双杀如若跪地求饶,便可赏尔等两具全尸。”为首的一个童子脆生生地发话了,笑容依旧甜美可人,手中却隐现一根银丝。 云从龙的面色剧变。 风随虎仰天大笑,“笑话,放眼当今武林,敢过我川北第一杀三十招之内的屈指可数,无知小儿,安敢……” 忽然,风随虎满口鲜血地住了口,我根本没有看清那几个小孩是怎么出的手,而风美人的牙齿已被击碎数颗,云从龙见爱妻受伤,眼中杀气陡现,扑向那群小孩。 八个孩童三个进攻风随虎,另三个围着云从龙,还有两个却闪电般地靠近我。 那两个小孩的脸庞显得异样的苍白,依然笑嘻嘻的模样,那笑容有些令人发毛,我也强笑道:“敢问小哥,你家主人是谁啊?” 其中一个小孩歪头一笑,“我家主人是天神,他要我们来接花姐姐回家。” 天神?回家?我猛地想起段月容带我去屠杀东营子弟兵时,珍珠对我说起的暗神,一个说是暗神,一个说是天神,这两者有什么联系吗? 我笑道:“你家主人既是天神,那你们岂不是天兵天将了吗?” 另一个小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天真地拍手笑道:“对,我们是天兵天将。”他向我伸出手,“我们主人就在附近,亲自来接花姐姐了,我们走吧。” 我站起来,拍着身上的尘土,“看样子,姐姐我是没有选择了……” 我飞快地向后施轻功跑去,还没起步,就已颓然地被绊倒,两个小童面带笑容地闪现在我面前,“花姐姐不乖,要受罚。” 我的腿传来一丝剧痛,低头一看,原来已被一根极细的银丝缠着,勒出血来了。 “花姐姐再乱动,这只脚就要被切断了。”那小孩笑着说道,手微一用力,我痛叫出声,血流得更猛。 另一个小孩跑过来点了我的穴道,然后轻触我的脸颊,“来,花姐姐,我们回家。” 我打了一个冷战,好冰的小手。 这时风随虎已经手握一个童子纤细的脖子,轻轻一捏,那个小孩的头颅应声而断,远远被抛在地上,小小的身子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云从龙也将两个童子击飞出去,两人又合在一起,一上一下对付其余的童子,不一会儿,六个童子全部倒地。 川北双杀向我走来,身上洋溢着我从未见过的可怕杀气,我再回头看我身边的童子,只见二人依然那样纯真地对我笑着,却对川北双杀视而不见,径自抬起我,向前走。 那笛声一变,只见刚刚打倒在地的童子一个一个如鬼魅般慢慢站了起来,就连那个头被拧掉的童子,也站起没有脑袋的身子,一步步向我们挪来,渐渐将川北双杀围成一圈。川北双杀的表情渐渐骇然起来。 那两个抬我的童子只是扯着那奇怪的笑脸向前走去,我这才注意到,他们的脸皮有些发青,眼眶黑黑的。这几天日日血腥,我不由得联想到,这些小孩的脸有多像那在战场上死去了很久的尸首样子,而童子们脸上那诡异的笑容自始至终没有消失过,亦没有变化过。 这八个小孩,根本不是活人! 我恐怖地放开嗓子大声叫起来:“救命啊,可有人救我啊。” 我猛然想起二哥已身坠危崖,吉凶难测,大哥要在黎明之际尚可进城,齐放又被川北双杀重创,如今又有何人来救我? 小童没有说话,双目发着幽光,维持着可怕的笑容,如飞一般地向前走着。 这时,浓雾渐消,新月露出颜来,两个小童抬着我向庄外跑去,风声鹤唳,加上我凄惨的叫声,却如何也盖不住那凄切的笛声,在这罪恶的夜晚,我几近胆破绝望。 忽然,一阵空灵而飘缈的琴声,如泣如诉,远远地传来,似与那笛声相和,却又隐隐地将那笛声盖了过去。 那两个抬我的小童停住了,用没有焦距的大眼前后看了一会儿,呆在那里,似乎有些迷惑。 原来这些小童是被那笛声所控制的傀儡,而突如其来的琴声定是破坏了笛声的波长,以至于这些小童无法辨认道路。 我细细听着,心中不由得激动了起来,我认得这琴音! 是《长相守》,正是原非白亲自弹奏的《长相守》,那首闻名天下的《长相守》啊! 那首委婉缠绵的《长相守》,从来没有被他弹得如此急切悲哀,仿佛是鸳鸯失偶而苦寻伴侣,孤雁单飞狂觅雁群。 第20章 我大声喊了起来:“非白救我,我在这里啊。” 琴音激越起来,如惊雷划破长空,照亮阴森的黑夜。那琴音仿佛回应着我的呼救,完全压过了那笛声,满含哀伤的甜蜜,失而复得的狂喜,又似切切的安慰,密密的承诺,悄然驻进我的心窝。 我的泪水汹涌而出,原非白在附近。可是齐放明明说大哥的援军要等天明之际进城,难道是原非白偷偷进紫园来了吗? 我正欲再喊,笛声却尖锐起来,似乎发怒了,抬我肩膀的小童一点我的哑穴,不声不响地继续走。 我小腿的鲜血洒下,听着《长相守》越离越远,笛声越加乖张清越,却是口不能言,焦急万分。这两个活死人般的小童要带我去哪里呢? 月轮清洒,我们的眼前忽然悄无声息地飘下一个白衣女子,她幽怨地站在那里,白衫,白裙,手中打着一把白油伞,慢慢转过来,她额上一条白色抹额,头上簪着白花,一张俏脸却如花旦一样,敷着极白的粉,黛眉深勾,双目如桃花飞艳,那双唇红得似要滴出血来。月夜下,竟比那可怕的小童还要令人胆寒。 她飞过我们身侧,白伞轻轻一转,那两个小童还没来得及出手,已四分五裂。 我眼看要重重地摔在地上,她那乌黑的指甲一伸,轻轻托住了我,单手扶我起来,但她没有解开我四肢的穴道,却解开了我的哑穴,把我往腋下一夹,往前飞去。 我疼得龇牙咧嘴一番,看着她妖媚的侧脸,竟然吓得开不了口呼救命,许久鼓起勇气,“请、请问您是谁。” 她头上的白纱在夜空中长长地飞舞,划过长空,飘过清月,她微侧头,水漾的目光瞥向我,冷冽得我不敢再多言,她的娥眉忧愁地轻蹙,朱唇轻启,“未亡人。” 她的声音很慢很轻,却在半空中引起悲伤的回响,我更分不清这究竟是人是鬼,抑或是一缕倩女幽魂在深山悲泣,总之濒临在崩溃的边缘,哆嗦得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笛声传来,我们的周围又有小童的身影飘至,原非白的琴声也隐隐地传来,好像是在搜寻我,那未亡人在空中呜咽了几声,如鬼咽泣,曼声唱道:“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她所唱的正是卓文君的《白头吟》,那声音明明清幽婉转,却如金刚利箭穿破夜空,瞬时那笛声不见了踪影,小童的身影在西林之中踯躅不前,非白的琴声戛然断裂,尾音变调着隐在夜空之中。 我听得耳膜疼了起来,头晕晕的,喉间血腥漫出,恍惚间,那未亡人带我来到一座熟悉的宅院门前,她停住了吟唱,解了我的穴道,将我推入门内。 我幽幽清醒过来,然后诧异地发现她竟然将我带入了西枫苑。 西枫苑的宅子没有被焚毁,月光下的梅花森森立在那里,幽冷地看着我们。庭院中大雪积了很厚的一层,以往非白总要韦虎和素辉把雪扫得干干净净的。去年我还和素辉在雪地上堆了个大雪人,谢三娘为哄我们高兴,在自己的箱子里给那个大雪人找了件红衣服。谢三娘身材胖,那件红衣服就正合适大雪人,素辉那时还瞎起哄,说这件红衣服一定是三娘嫁给他爹的喜服,三娘抡着肥巴掌要打他,他躲到非白的轮椅后面,非白还是冷着脸,淡淡地训了素辉几句,可是他漂亮的凤目却盯着红梅雨中的雪人,我知道,他其实也喜欢这个雪人。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我的脑海,我在那里痴痴地想着,未亡人把我拖进赏心阁,她附在我耳边,“暗宫入口在何处?”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冷冷道,退一步,离这个未亡人远一些。此人是敌非友尚不可知,不可轻信。 不料她如鬼魅欺近,双手紧扼我的脖子提了起来,“你既然做原非烟的替身,带着一千子弟兵从暗庄里冲出来,怎会不知道如何进入暗宫?” “你也知道我是从暗庄里冲出来的,哪里知道什么暗宫?”我拼命地呼吸。 未亡人的手收紧了一些,幽幽道:“暗宫的入口也就是暗庄的入口,须知如果你再不说,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那个弹《长相守》的人了。” 我的眼前开始模糊,心中赌着气,恨恨道:“我见不到他是我的福气。” 她猛地放下了我,艳红的双目杀气微消,迷茫地看了我一阵,轻轻地重复着我的话,“我见不到他是我的福气?可是我却还是要见他,”她毫无焦距地瞪着前方,“我为了找他在西域流浪了多少年啊……这世上有些人你总要见,有些事你总要面对。” 她忽地收了迷惑,诡异地笑了,另一只手却猛地一拧我受伤的小腿,我立时听到我小腿骨头断裂的声音。那伤口原本只是被那几个鬼童的银丝勒出血珠,如今却骨头断了,还扯裂了大口子,血流如注,痛如钻心,离地的小腿肚子上血滴滴答答地落在赏心阁的琉璃地板上。 我重重跌坐在血泊中,捂着流血不止的伤口大骂:“你这疯妇,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害我?” “你莫要怪我,亦不能怪我,”她幽幽道,“谁叫你被原家男人看上了,原家的男人都是魔,但凡是被魔看上的女人便是摊上了这世上最悲惨的命运,所以原家的男人要死,原家的女人更要死。”她的面上明明还是那样幽怨的神色,目光却闪烁着残忍的兴奋,对我邪佞地说道:“因为只有他们最宠爱的女人死了,他们才会更痛苦。” “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冷冷道,“我只是个小侍女,根本不是什么狗屁原家的宠爱的女人。” “你若只是个小侍女,那小孽障怎么会拼着震断心脉的危险来挡我的魔音功呢?” 小孽障?原非白?那她与原家,还有非白是敌非友了。我的命真苦,刚出虎穴,又入狼窝啊! 她站起来,美目缓缓扫视一周,最后目光落到谢夫人的画像神龛处,正是机关所在,她的目光对我一闪,扭转了画轴。 谢夫人的画像收了上去,露出暗门,她诡异地一笑,拖着我的伤腿闪进暗门,我痛叫着进入了黑暗的世界。 嗤的一声轻响,一团火光从一只乌色指甲的玉手中散发了开来,微微照亮了暗道里的世界,展现在我们眼前竟然有两条巨大的通道,她的美目又转向了我。 我喘着气道:“我是跟随别人逃命,黑灯瞎火的,根本不知道是哪条。” 她轻轻一笑,盈盈扭着腰肢,吟唱道:“梦里梦外俱是梦,路明路暗皆是路兮。” 她一拂长长的水袖,拖着我走了右边那个通道。 我暗暗叫苦,其实我隐约记得以前韦虎带着我和素辉走的是左边的通道进的暗庄。 她咯咯娇笑了起来,“西枫苑历来都是原家暗宫的入口,能住在西枫苑的人,也就是暗宫未来的主人。二哥既然把西枫苑赏给你家主子,他当然知道这暗宫的秘密。” 这个女人对此处如此熟悉?莫非她也是原家的人,既是原家人为何又对原家的男人恨之入骨呢? 我的主子是非白,她口中的这个二哥既然把西枫苑赏给非白,莫非她口中的二哥是原青江? 我冷冷道:“你说是未亡人,听你这口气,你莫非是原家未亡人?” 她停住了疯笑,眼中一片神往,“以前,这里叫西泉苑,因是这里有治病的温泉。可是大哥嫌这个名字不好听,就改名叫西枫苑了。二哥总是偷偷带我一起溜进来找大哥玩,后来这个西枫苑归二哥了,那时的二哥还愿意同我分享一切秘密,于是我和明郎便搬进来陪他一起住。” 她突然打开了话匣子,扯出一大堆人事,听得我晕头转向,不由问道:“那你的大哥呢?” 她转向我,一灯幽烛下,她涂满油彩的脸凑近我,勾画得过分鲜艳的双眸显得妖魅万分,看着我好像有点奇怪我不知道这个问题,她朱唇轻启道:“他……死了。” 我打了一个寒噤,她却继续神经质地说道:“他太弱了,误入这个地宫,碰到了一个暗煞,就再也走不出来了,”她伸出一根纤长苍白的手指,兴奋地指着我,“就是这里,他就死在你现在坐的地方。” 我骇然地单腿一蹦老高,踉跄地换了一个地方。 “他太弱了,在原家可以为奴为仆,可以无情无义,可以狼心狗肺、卑鄙无耻,可以痴可以疯,就是不可以弱,”她一脸鄙夷,仿佛说的不是她的亲哥哥,“在原家的弱者就意味着死亡,他连暗宫一个小小的暗煞也对付不了,怎么可能接替爹爹的大业和暗宫?暗宫的规矩,除了山庄主人可以来去自如,任何人不得擅闯暗宫。按理说,大哥是原家世子,原家的继承人,暗宫应该放他回到上面,可是那时的暗神太嚣张了,他认为大哥连家族也不能统领,更遑论是原家最厉害的暗宫了,于是他就由着那个暗煞将大哥活活打死了。” “何、何、何谓暗神,何谓暗煞?”我结结巴巴地问道。 “暗神是暗宫的管家,暗煞是暗宫的奴仆,无论是暗神还是暗煞都是暗宫的守宫人,而暗宫是原家的暗宫,原家的主人便也是他们的主人。若是一个主人不能收服这个管家,又如何掌管一个原家呢。 “可是我的二哥不一样,他进入这西枫苑的第一晚,就带着我和明郎不动声色地闯入暗宫,把那嚣张的暗煞杀了,为大哥报了仇,还将那暗神的武功废了,将他扔进莫愁湖里,选了新的暗神。他让所有的暗煞和暗神都知道,原家的人仍然是这暗宫的主人,他们想造反,自立门户的时候还早得很。”她轻扬额头,说得无限骄傲。 “那时的岁月是多么美好,二哥宠我,明郎爱我。我喜欢唱戏,爹爹大怒,把我锁起来不让我出去学习,可是明郎总是偷偷放我出去,有时爹爹发现了,明郎总为我求情,二哥也护着我,甘愿为我受廷杖之刑。我嫁给明郎那天,天气是极好的,太阳也好温暖,奶娘说那天是少见的吉日,我还记得那天外面好生热闹,二哥在外头招呼客人,洞房里是这样的安静,明郎掀开了我的红盖头,他一直痴痴地看着我,他对我说,青舞你真美,天上繁星在你面前也要羞得躲起来……”那烛火一明一暗,照着她笑颜如花,“恩从天上浓,缘向生前种,烛花红,只见弄盏传杯,传杯处,蓦自里话儿唧哝。匆匆,不容宛转,把人央入帐中,帐中欢如梦。绸缪处,两心同。”她愉悦地在那里吟唱着,疾舞如飞,水袖似霞光烂漫,眼神早已穿越到了生命最欢乐的岁月。 我的耳膜又开始疼了起来,不由得捂着耳朵烦躁地说道:“那你为何不和你的明郎好好过日子,跑到这里来呢?” 该死,她既称自己是未亡人,她的丈夫明郎定是死了,我这么说,岂不是要激怒她? 果然水袖在空中无力地垂下来,她蓦地飘近我,冰冷的脸上了无笑意,“你告诉我,男人的诺言有几分可靠?” 啊! 我想起长安,想告诉她有些男人的诺言,一钱不值。 我想起宋明磊、于飞燕、戴冰海,又想告诉她,真汉子血性一诺,便是一生一世。 我不知如何开口,她却早已眼神一片怨艾,“男人的诺言都是一场空。”她的手指渐渐用力,掐进我的双肩,“我想了这么多年,却还是想不通,明郎如何能忘了那甜言蜜语,五年的恩爱夫妻,却一朝判若两人,将你忘个干干净净,转眼爱上了别的女人?” 我喑叹一声,原来是一个因爱而疯的可怜女子,定是她的明郎移情别恋,伤了她的心。 我的口气不由稍稍软了一点道:“你唱得这么好听,长得又美,那么年轻,你的路还很长,你还有个这么好的哥哥。更何况,你那负心的明郎已经去了,你应该忘记他,想办法让自己快活起来,好好活……” 她的手间更加用力,眼中一片迷乱,“谁说明郎死了,谁说明郎是负心人?他只是迷路了,找不着回家的路了,所以我才出来找他的。”她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明郎没有死,没有负心,只是迷路了。 “明郎他被那个贱人迷惑住了,他被贱人给迷惑住了,我要杀了那贱人,救他、救他……我要把他救回来。” 忽然她的眼神一片惊痛绝望,甩了水袖卷住我往前拖。这回这个女人带我去哪里?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她带我去的绝对是我不应该去触及的可怕之所。 然而她的侧影却化作一种疯狂的执着,拼命地往前走。 我大声惊叫:“你究竟要带我去哪里?我根本不认识你,还有什么二哥和明郎,我根本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抓我?” 她不理我,只是扣着我的肩,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我一急之下,咬上她的皓腕,她却像毫无知觉,依然前行。 我害怕地挣扎着,血流了一地,有我的,也有她的,逶迤成行,我渐渐因为失血过多而有些眩晕,最后软软地放弃了挣扎,只能恍惚地感知眼前微弱的火光忽明忽暗。 不知过了多久,小腿的疼痛近乎麻木,她停了下来,发出一声,“咦?二哥果然改动了这里的机关?”她放下了我,不停地扭转着看似破旧的烛台,东敲西打,四处察看,“我记得以前这里便是暗宫的入口,为何现在没有了呢。”她又喃喃了几句。 我的意识有些模糊,我好冷,好想睡啊…… 我好像又回到了五年前,碧莹病入膏肓,深冬的寒夜,她整夜整夜地咳,我又惊又怕,流着眼泪,连着好几宿眼也不敢合地照顾她。将近天明之际,她才昏昏欲睡,可是我得起来去周大娘那里领浣洗的衣服了,我站在溪水旁,睡意浓浓,那冰冷的水也冻不醒我的睡意。好冷啊,那年的冬天多冷啊,冷得很多老婆子洗着洗着就掉进水里再也爬不起来了…… 我也好想睡……周大娘,不要打木槿了,让木槿睡一会儿吧。 可是周大娘不停地在那里骂,不停地踢着我的腿,我努力睁开眼睛,四周昏黄暗淡,身边一个白影在狠狠地踢我,原来是那个未亡人! 我摇摇晃晃爬将起来,靠在墙上拼命喘着气,她才停了下来,冷冷看了看我,眉眼间却有些焦急,“二哥到底把门石放在哪里了,为什么连个暗煞也不见踪影?”她的眼中闪着杀气,怨毒地看着我。 我抹去嘴角的血迹,冷冷道:“今天你将我伤成这样,我的兄弟姐妹一定会为我报仇的。” 她忽地狂笑起来,“你以为有那亲生兄妹,感情就真的如此好?你死在这里,永世不得见天日,十年二十年之后你那好哥哥好妹妹的,可还会记得你吗?” “我的哥哥是世上最有情义的哥哥,我的姐姐忠贞刚烈,我的妹妹疼我护我。”我傲然答道,看着她的媚眼,“你尽管杀了我,他们一定会为我报仇的。” 她凝着我的眼,火光暗了下来,我更看不清眼前,她许是累了,也挨着我坐在墙边,一片久久的沉默后,只听得她低低地说道:“我的哥哥们虽然同我不是一个娘亲生的,可是小时候对我也是极好,有什么好东西一定同我分享。我同明郎成婚那天,二哥还不顾爹爹的反对,专门学着民间的风俗,背我坐到花轿里,他说,就算我嫁出原家了,我还是原家的女儿,他心里最爱的妹妹,只要我开口,他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她柔柔地说着,“明郎是个武痴,又是独子,我成婚后,虽然对我也是百般爱护,可多半都在练功房里。二哥怕我寂寞,总是接我到府中玩,等明郎练完武功,让他到娘家来接我。爹爹却不乐意,说是兄妹感情再好,嫁出去的女儿,总是泼出去的水,没有道理总回娘家,同明家虽是世交,可早晚也是要说闲话的。二哥后来又娶了那个厉害的女人,便不能常接我回娘家,他便时常差人送来好些我爱吃爱玩的东西到明府。明郎还有一阵子吃味,说我的二哥倒比他这个夫君还要心疼我。”她笑出声来,那笑声极低,却极是愉悦,融化了她的冰冷,冲淡了她的鬼气,“我生下阳儿不久,有一日明郎兴冲冲地拿着一本秘笈来找我,他是那样高兴,抱着我转了好几圈,说他终于找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秘笈,我翻开看了,果真是天下罕见的精妙神功,任何一个练武者只要翻开第一页,就无法挪开他的目光。我也被吸引住了,可是这种武功练的时候好生危险,我本不想同意,可是他却软磨硬泡,有时趁我睡着了,偷偷拿出来看。我怕他这么偷着练亦会走火入魔,便同意他,一起瞒着公公婆婆来练,我在外面为他护阵,他则入关修炼。明郎的资质比我高得多,于是我俩总是等他学会了,再来教我。 “我们夫妻俩一心只练那神功,好不容易练过了第三重,明郎终于出关了,可是、可是……”她的声音猛然尖锐万分,眼神慌乱起来,像是看到世间最可怕的事情,“他出关了,武功大进,人却变得疯疯傻傻,人事不清,就连我,他最爱的青舞也不认识了。 “一向对我和善的公公很是震怒,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发怒,他大声责骂我身为明家的妻子,却不守妇道,欺瞒公婆,由着明郎去练那种明家禁练的武功,分明是想败乱明家,便想由着此事要将我休了,幸亏小姑在一旁求情。我直把头都磕破了,血流了一地,公公才拂袖而去,婆婆冷着脸说此后我再不能见明郎,我只能回娘家求救。爹爹是老好人,知道我闯了祸,只得老泪纵横地带着我到明府赔罪。明家虽不曾因此事休了我,却是铁了心不让我见明郎。爹爹安慰我不用担心,主张将明郎送到我们原家的寒烟岛上,慢慢地散功。可是寒烟岛上奇寒无比,二哥心疼我产后身子一直不好,受不得风寒,便为我将明郎诓出寒烟岛,让我和明郎住进了偏僻的西枫苑,说是那里有治病的温泉,对我和明郎都好,也能让我俩早日散了那神功。” 我不由得脱口而出,“那到底是什么神功,会让你的明郎变得疯疯癫癫了呢?” 她的眼神闪出异样的神采,四下看看,仿佛是确定没有人听到,这才凑近我,那桃红浓影的眼中分明有着极痛的绝望,可是口中却万般兴奋地对着我压低嗓子,一字一字地说道:“《无泪经》。”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僵在那里,《无泪经》,《无泪经》,是非珏练的《无泪经》! 我正想发问,那未亡人却如中了邪似的转开头,紧紧盯着火光咯咯笑着,“当我翻开无泪经的第一页,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上面写着:莫道功成无泪下,泪如泉滴终须干。”她大笑道,“那下面的小字批注写着:练此功者,练时神智失常,五官昏聩,练成者天下无敌,然忘情负爱,性情大变,人间至悲不过如此,故欲练此功者慎入……这、这是多么可怕的武功啊,我好害怕。可是明郎就像着了魔一般,他说,只要不练到最后一层,就不会性情大变,叫我不用担心,他答应我只练一层,可是他忍不住一层层练了下去,我在旁边为他护阵,也着了魔似的,跟着他练了一层,的确武功大进。” 那非珏练成了《无泪经》,是不是也会性情大变,也会走火入魔,完全不记得我了?我又惊又急,浑身冷汗直出,喉间血腥翻涌,又转念一想,非珏告诉过我,他已经练成了,那他明明还是记得我的,一定是这女子的明郎练功不得法走火入魔了。 我的心稍微平静了一下,心想这女子既成了未亡人,肯定是与这《无泪经》脱不了干系了,便脱口而出,“这种武功有多可怕啊,你们何苦去练它?” “再可怕,也没有那个贱人可怕。”她粗鲁地打断了我,然而那声音却渐渐有了哭腔,含着无限的悔意和痛楚说道:“如果我没有回紫栖山庄有多好,我和明郎没有住进那西枫苑该多好?”她尖声说道,“那明郎就不会见到那个贱人了,也就不会被她迷住了心神。 “我在西枫苑陪着明郎住了整整五年,天天忙着为明郎散功,可是明郎却不记得我,我无论怎么对他说我们俩的事,他就是不听,心智也变得如孩童一般,整天痴痴大笑地施轻功离开西枫苑。有时我也不敢告诉二哥,怕他们会将他绑起来弄伤了。然而有一阵,明郎忽然失踪了,我苦苦寻了他一个月,就在我绝望时,他出现了,他的神色是这样的疲惫憔悴,伤心欲绝,但神智却清醒,一身骇人的功力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在那里淡淡地唤了声青舞,我扑到他怀里,几乎哭晕过去了,心中无限感谢上苍,终于还了我一个完整无缺的明郎。可是明郎却如换了一个人,以前他是个标准的公子哥,总爱鲜衣怒马,同二哥两个人招摇过市,比谁更吸引女孩们的目光,可是如今他却终日沉默寡言,不爱装扮,武功也不大感兴趣了。 “我和明郎回到了明家,这才知道,世道已全变了,明家早在三年之前同我娘家决裂了,明家归附了秦家,我那正直的爹爹被我公公和二哥的老丈人投了大理寺,活活被折磨死了。明家人自然不会给我好眼色,唯有明郎拼死相护。他虽对我敬爱有加,却不再像以前那般同我亲近,闲时只是种花栽草,教阳儿武功,然后呆呆坐在中庭看着落日,我知道,他失踪的那段时间必是同那贱人在一起。” 一定是有了第三者!唉,没想到后来演变成了一出家庭伦理悲剧,想起前世的遭遇,心中不免同情丛生,我不由问道:“那你何不想法把你的明郎从你那情敌身边抢回来呢?” “我没有办法,我根本没有办法同她斗,”她无限恐惧,看着我怨毒地说道,“因为她已经死了,我如何同一个死人斗?她永远鲜活美丽地活在明郎的心中,而我却日渐枯槁,根本没有时间了。我们回明家才一年,风水轮流转,这一年先帝又扶原家上台,下旨抄了秦家,一并彻查明家的谋逆之罪,而带头抄家的就是我最亲爱的二哥。”只见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描绘精致的明眸中滚落,“我那二哥啊,口口声声说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仅仅一年不见,我求他放过明家,放过明郎和阳儿,他却冷冷地拒绝了我,还说秦相爷害死父亲,背后有公公在支持。他怨我嫁到明家,连明家帮着秦家害死了父亲也不知道,不配做原家的女儿,不配做他的妹妹。可是明郎同我和二哥一起长大,二哥应该比我更了解明郎啊。而且这几年里,明郎根本就在闭关练武,我一直在为他守阵,明郎出阵的时候根本就痴痴呆呆,他连我都不记得,如何还会同公公一起残害原家呢? “明郎对我大不如以前,我已经够痛苦的了,又怨又气,悔不该让他练那种武功,可是二哥还要怨我姓原却胳膊肘往外拐只知道帮夫家,他要明家万劫不复,要杀光明家所有的人来为父报仇,我在中庭跪着求了他一夜,他却不为所动。 “上天为何如此待我,我的公公为何害死了我的爹爹,我最崇拜的二哥为何要灭我公公的全家?连我唯一的孩儿都不放过?二哥还算念及兄妹之谊,用个女死囚,偷偷将我从刑场上换了回来,可是……”她在那里泣不成声,哭花了那张涂满油彩的脸,红黑斑驳,看上去更像个可怕的恶鬼,可是那眼中深重的绝望痛苦,分明是一个伤透了心的母亲,让人也觉得丝丝心酸,她看着自己的泪水混着油彩滴满双手,“可是我那可怜的阳儿啊,他死的那一年才七岁啊。我真的不明白,这个世道是怎么了?我不明白我的二哥,他小时候是那样疼我,对我百依百顺,他明明说过会答应我任何愿望的,可为什么连我的儿子也不肯放过?就算阳儿身上有明家人的血,可他也流着一半原家人的血,阳儿是他的亲侄儿啊。他也曾抱过他、亲过他,还亲手给他戴上原家的长命金锁。我真的不懂啊,他怎可转眼就要他身首异处,为什么,为什么啊。” 她在那里放声痛哭,直哭得声声断肠,杜鹃泣血,我原本对她恨之入骨,现在却不由得对她满腔悲怜,那恨不由自主地消了不少。 我叹了一口气,尽量柔声问道:“那你的明郎呢,也被下狱斩首了吗?” 她猛然抬起头,抓住我的前襟,“我的明郎号称秦中神剑,岂是如此容易被逮到的。”然后又大力甩开我,悲伤呜咽道:“可是明郎没有死,又去了哪里呢?我冒死天南地北一路搜寻,他所有的朋友那里我都去过了,却不想追到了这里。”她又自嘲地笑着,眼神一片凄苦,“他……终究还是放不下她。” 她忽而口气一转,同前面的幽怨判若两人,“不,明郎一定是去暗宫修习《无笑经》,好回来为明家报仇雪恨,对,一定是这样的。”她的眼中闪烁着残酷的笑意,“对,一定是这样的,他一定是要杀光所有的原家人,好为我明家三百六十一口复仇。那我们就从你开始吧!”她的眼神一变,杀机陡现。 “我从未见过你,也从来没见过你的情敌,”对她那柔化的感觉瞬间消失,我恨恨道,“那你又为何要来害我?” 她鄙夷地看着我,“至于你同我的关系可太大了,”她妩媚地笑道,“那个贱人正是我二哥的一个宠妾,我的儿子死了,可是那个贱人却还有一个儿子。君不闻,秦中踏雪,美而谦润,敏而博闻,智者千里,举世无双,而他有一个爱得死去活来的心上人,那个人就是你,花氏木槿。” 我怔在那里,口不能言,脑中一切都乱了。 疯了,疯了,整个世界仿佛都在疯狂地旋转,这个疯女人心中的贱人竟然是原非白的母亲,谢梅香? 她要利用我来引非白出现? 她欢乐地转了个身,她嘲笑着拉近我,姣美诡异的脸紧贴着我的,潋滟的目光扫过我在地上洒下的斑斑血渍,眼中有挡不住的疯狂笑意,“你说说,你可会活到你那孽障找到你?” 我捂着伤口,心中痛恨这个女人的怪僻残酷,冷冷道:“你自然会让我活着,因为你要用我的血迹,引他过来,好替你打开那劳什子暗宫之门。不过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现在原家军正在攻西安城,他自然是忙着攻城退兵,绝不会来这鬼地方,而且我也从来没听他提起过什么暗宫。” 她在那里盈盈轻舞,水袖甩得如雪花飘飞,得意一唱:“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你说这世间有多奇妙,原家的男人明明便是这天下最阴狠毒辣的男人,却偏偏又多情得紧,”她收下水袖,莲步轻移,坐到我的身边,“快看,他已经循着你的血迹和惨叫过来了。” 她猛地掰过我的脸,看向身后花岗石砌成的通道在微弱的烛火下忽明忽暗,前方有长长的人影显现,慢慢地自转角处挪出一个人来。 来人一身白衣似雪,乌髻插着一支东陵白玉簪,身背一具古琴,手持乌黑钢鞭,胸襟血迹斑斑如红梅吐艳,面色冷峻,形容苍白却难掩其风骨如月驻中天,鹤立鸡群,正是原家第三子原非白。 我呆在当场,只能与他的凤目深深绞视,再也看不到其他,他、他、他真的来了! 原非白收回了目光,缓缓地双膝跪倒,平静无波地向那未亡人深施一礼,“小侄原非白见过姑母大人。” 她果然是原家的人,她的水袖从后面环住我,她的螓首状似亲密地凑近我失血苍白的脸,在我耳边轻轻笑道:“看,他来了。虽然他的身上流着一半卑贱的血,可他毕竟还是原家的男人,只要你还在他心里,便会对你绝不放手,百般宠爱。可是一旦厌弃你,却任你漂流,不管你的死活。” 她的声音虽轻,却仍然足以让跪在那里的非白一字不漏地听到对他母亲的那一番污辱,非白的身躯微微一震,却一言不发。 “不要叫我姑母!我可不要那贱人生的孩子做我的侄儿,我也不是原家人。”原青舞鄙夷地对着非白笑了,盯着非白的俊颜道,“真没想到你的腿好了,现在竟然能过来亲自救你的心上人了。”她轻蔑地看了几眼非白,“你长得好像那个贱人啊,难怪二哥这么喜欢你!” 非白的脸色煞白,却依旧平静地说道:“姑母多年未回家中,人事早已全非,现在又值窦贼窃国,南诏屠戮,黎明之际,将有大战。即便躲在这暗宫,也难保平安,还请姑母大人随同小侄去见父侯,父侯对您也很是想念。” 原青舞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大的笑话。 大笑声中,地道之中石屑纷纷落下,我的胸中一片难受,吐出一口鲜血,而非白的面色更白。 “你的父侯要见我做什么呢?”原青舞猛地甩开了我。 我昏昏沉沉地趴卧在冰冷的地面上,艰难地喘着气吐着血沫。 他站在那里没有动,凤目却紧紧盯着我。 我仰起头想站起来,却感到背后忽然有人狠狠踩着我的背,于是我只能再次脸颊贴着地面,“他是后悔当年放我一条生路了吧。”原青舞的声音从上自下传来。 “他杀了我的阳儿,逼走了明郎,害得我明家上下三百六十一口全部腰斩于市,我的公公和叔公们都被凌迟处死,却不知他还有这好心?” “姑母大人的苦,小侄能明白。可是姑母的身上流着的亦是原家人的血,若对原家有恨,尽可对父侯报仇,若对小侄有怨,也可向小侄发难,只是您脚下的这个女子只是一个小小的婢妾,刚才小侄也听到了姑母些许旧事,明原两家,本是世代相好,七年前的恩怨,已是血流成河,如今何苦再滥杀无辜呢。” 我看不见非白的表情,只是觉得他的声音无限冰冷,“小侄就在此处,姑母要杀要剐尽管吩咐,只请姑母高抬贵手,放她一条生路吧。” “哼,要你这条贱命又如何?我要你打开暗宫!” “恕非白不能答应。这暗宫乃是原氏祖上重地,若非原氏家主之命,暗宫万不能开启。如今又值多事之秋,姑母既是在原家长大,又和父侯感情甚好,当知这暗宫之人世代受命,守护紫陵宫,无论上面的原家如何兴衰荣辱,无论改朝换代,只要没有原氏家主的鱼符,每逢战乱,便自动闭宫,他们断不会让入宫之人来去自如,姑母贸然前往,必有去无回,还请姑母三思。” “谁说要回来了?”她嘻嘻一笑,我暗自心惊,“我要去见明郎,我已经受够了没有明郎的鬼日子,”她明眸一转,“你既然住在这西枫苑,便是未来的暗宫之主,身上定有进入的鱼符,无非是没有拿出来罢了,安敢欺瞒于我?” 她一提我的后领,将我抓起来面对非白,好像是抓着一只猫似的。 非白的脸色苍白如纸,他看了看我,又看向她,她手中紧扼我的脖子,我低吟一声,原青舞冷冷道:“她身上顽疾缠身,冬寒浸身,加之连日苦斗,耗尽血气,本是大限将至,你若再迟半个时辰,恐是连她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了。她既为你家老二做了替身,也算是有恩于你们原家。说什么小婢妾,全天下人都知道你口中的这个小婢妾是你的宠妾,她这条腿再晚些,恐也是救不成了。怎么?为了她打开一扇暗门,也不愿意?你当真要同你父亲一样无情无义?” “父侯若真是无情无义,当初就不会用一个女囚将姑母从刑场上换了回来,还任由姑母出言不逊,污辱原家。” “住口,贱种。”原青舞尖声叫道。 向非白一挥长袖,长鞭一甩卷向我,将我拉向他的怀中,可是那原青舞柔韧的腰肢一扭,抓住了我的伤腿,拼命向后扯。一时间我好像拔河赛中的绳子,被两端同时使劲拉着,钻心的痛从腿上传来,我再也忍不住惨呼了起来。非白满面惊痛,终是不忍地放开了我,转眼我又在原青舞的脚下。 我蜷着身子,抱紧我的伤腿,心中愤恨如滔天的海水。为何我要遭遇这样的痛苦,原以为落在段月容手中,已是最可怕的境遇了,可如今却是小巫见大巫。 非白的脸阴沉无比,只是死死地盯着我,我的思绪疯狂地走着极端,想起他赏的两个耳光,想起他害我一身顽疾,想起他同锦绣联手骗我,像货物一样转让我、禁锢我、利用我,想起他无情地阻止我同非珏的来往,对,一切都是他,如今一切的恶果还不是为了那原家和眼前的这个天使般的美少年。 即使我再怎么愤怒,即使我再怎么痛恨原非白,只要稍微明智点,应当明白即便不开口求他救我,但也应理所当然地保持理智的沉默,然而我的汗如雨下,极度的痛苦中,我狂性大发,哈哈大笑道:“你这恶妇,上一代的恩怨,为何要扯到我的头上?有种,你就去杀了原青江啊,凭什么到这里来折磨我,我告诉你,我根本不是他的心上人,我既然可以做原非烟的替身,当然也能做他心上人的替身。你根本就抓错人了,他绝不会为你打开那个狗屁暗宫,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你这个丧心病狂的杀人犯、虐待狂、变态神经病。”我猛然向她撞去。 原青舞翩然一闪,我颓然倒地,血流得更多,却再也无力爬起来,只能使劲地喘着粗气,耳边只听非白厉声一喝:“木槿,你别再说了,”然而那声大喝到了最后却是颤抖不已,“你、你莫要乱动。” 原青舞却在我上方叹了一口气,满含悲怜地说道:“多么痴情的女子,多么忠贞的婢妾,原非白,看她是多么爱你啊,为了你情愿死在这里了,而你却是如此的铁石心肠。”说罢,阴恻恻地放声大笑起来。 我感到非白的视线绞在我的身上,他一向没有波动的声音里出现了一丝不稳,“姑母……小侄的身边只有进入的鱼符,”非白掏出一片鱼形的紫玉符,递上前来,“请姑母将她还给我,我也好给姑母带路。” 原青舞的长袖一挥,非白手中的紫玉鱼符已落在她的手中,她急切地抚摸着那巧夺天工的紫鱼玉符,细细看着,眼中闪过一丝伤感,“不错,的确是进入暗宫的鱼符,哥哥果然将暗宫托付给你了。” 我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从地上抛了起来,然后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 “木槿?”非白的声音传来,颤抖着,他冰凉的手拂在我的脸上。 我勉力睁开眼睛,他的凤目潋滟,却无法掩饰他的眼神如此惊慌哀伤,甚至有丝绝望的恐惧。他为什么要难受,为什么会难受呢,他心心念念的难道不是锦绣吗?是了,他这么难受定是因为答应锦绣要照顾我吧!要么就是遗憾这么好用的马吃了他这么多草,还没怎么跑就要挂了吧! 其实不用那疯女人说,我都知道现在的我很可能要翘辫子,我的血好像自来水似的不停地流,我从来都不知道我有这么多血,都快把这里的地道给漆成红色的了。我在心中悲哀地自嘲着,他为何要将那鱼符拿出来换一个将死的我呢,这样不是很赔本吗?天下闻名的踏雪公子怎么尽做这赔本生意呢? 我无力再问,只是虚弱地喘着气,定定地看着他,而他向我嘴里塞了一颗药丸,强自镇定地说道:“木槿,你……要撑住,韩先生马上也会进西安城,我们一定会救你的……木槿,你一定要撑住,你一定会没事的。”然后他对我低低道:“我要为你立即接骨,不然这腿就要耽误了……” 原青舞在那里残忍地掩嘴笑道:“对啊,得快一些,不然可就同踏雪公子一样是个残废了。” 非白并不理她的冷言冷语,“你……莫要怕,不过得忍一下痛……” 他的话音未落,嘎答一声,他早已出手如电,将我的骨正了。我嘶声惨呼,泪水哗哗地落下。他紧咬牙关,疾点我止血的穴道,掏出一方雪白的汗巾为我简单包扎。 原青舞打了一个哈欠,看着我和非白,快乐地笑道:“踏雪公子,我已还了你的心上人,你也做了你该做的,还是快快带路吧,不然你俩都死在这里,也救不了她。” 非白的眼中从未有过的冷意和杀气转瞬即逝,“请姑母随我来。” 他抱起我,我的血将他的白袍尽数染红,他慢慢在前走着,原青舞在后面举着火把笑嘻嘻地跟着。 我很想提醒她不要再笑了,须知她本来描绘精致的脸早已被泪水晕花了,奇丑无比,如今加上那诡异的笑容,偏执疯狂的眼神,真如恶鬼一般恐怖。 非白东折西转,来到一片看似破败残缺的破墙前,他对准一块看似平凡无奇的石头,轻轻一按,一片极其光滑的墙面露了出来,非白扶我坐在另一堵墙上,轻轻道:“不用担心,一切有我。” 【注:由于版权限制,请移步微信公众号阅读】 已关注ddxsw公众号请直接回复:5515继续阅读。 没有关注的亲,请按照下列步骤关注阅读: 01:打开微信,选择添加朋友,选择公众号 02:完整输入【ddxsw】,然后点击搜索 03:关注后,输入5515即可继续阅读。 或者扫描下方二维码(手机用户,直接截屏二维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