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离上宫垣》 第1页 《离离上宫垣》作者:陶西莫【完结】 简介 永安二十六年大雪,太子昭文得嫡女晔,帝甚爱之,赐封号明月郡主。 永安三十六年春分,太子谋逆事破,东宫覆灭,明月郡主薨。 是年清明,千里之外的长洲城多出一家医馆,名「回春堂」。 永安三十七年,永安帝三让帝位于摄政王赵渊。次年,赵渊即位,改国号丰庆。 丰庆九年,二皇子赵璟之赴任安南都督府,于长洲城偶遇牵涉进命案的医女宋离。 两人携手屡破奇案,却发现每个案件似乎都与京城、与前朝旧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繫…… 第一章 丰庆九年,长洲城南。 淅淅沥沥下了一整日的雨,新月挂柳梢时,素来热闹的苜蓿河畔只有三两画舫亮起了荧荧烛火,横跨东西的青石拱桥无声自照,徒留寂寂月色空泛潋滟。 「吱呀——」 窄巷错落的苜蓿西岸矮房成簇,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道开门声,蓦然打破了春夜宁谧。 水色瀰漫的石板路上倩影幽长,略有些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桥下河水轻漾起层层浅纹。 少时,提着药篮的清秀女子出现在青石拱桥上。 「咚!咚!」 打更声自遥处传来。 宋离蓦然驻足,抬眼遥望画舫方向。 皎皎星河入眼,那双纯澈见底的杏眼中似有涟漪轻泛,转瞬即逝。 环顾四下无人,她抱起药篮,提步朝画舫方向匆匆而去。 苜蓿东岸声色暖,虽不及十里秦淮金粉地,也不缺茶楼戏子美人骨。 「唉哟——」 梨香院近在眼前,宋离闷着头赶路,一个不小心,竟与岔路里踉踉跄跄而出的人撞了个满怀。 酒气混杂着粘腻的脂粉香气扑面而来,她后退半步,抬眼看向来人,眸色紧跟着沉了几分。 沈环,前知州沈珞外室所出,安邦侯沈思邈的远房子侄,长洲城中人尽皆知的纨绔。 他年约弱冠,身着宝蓝华服,腰佩琳琅玉饰。原也是浓眉大眼的好样貌,如今却因日日饮酒而双目浮肿,脖颈粗红。 「沈公子。」宋离垂眼敛袂,福身行了一礼。 「哪个没长眼的,敢撞小爷……」 沈环闷头骂了半句,这才慢悠悠把头抬起。 春月温婉不及女子冰肌芙蓉面。 他骤然睁大双眼,又似不可置信般晃了晃脑袋,眼神直勾勾盯着宋离,咧开嘴,一边谄笑,一边发出粗俗的哼哧声。 「小娘子可是迷了路?可要小爷我,带你赴巫山?」 宋离原本正低头望着满地药草沉思,闻言微微一怔,唇角跟着下压。 酒色误人,让纨绔猖狂至此。 她沉下面色,缓缓抬起头。 视线相触,沈环全然不惧她周身清冷,倏然弯下眉眼,迈步上前,目光垂涎在她锁骨向下,试探着伸出右手。 一街之隔的梨香院丝竹欢歌依旧,近旁的邻人故旧门户紧闭,灯盏扑朔。 宋离指尖轻动,垂下眼帘,轻轻嘆了一声。 纨绔花名在外,沈府又不同寻常布衣人家,即便有人在旁,也不会为她开罪沈府。 粗短五指近在咫尺,她侧身避过,蓦然抬首,沖他轻轻一莞尔。 沈环呆愣在原处,怔怔凝望着她。 宋离眼眸轻转,并不说话,只顷身捡起了滚落在旁的药草篮。 「小娘子……这是何意?」 沈环目光直愣,像是不敢相信此等良辰幸事。 宋离低着头翻找,少顷,从篮中寻出碧叶红花一朵,眸光流转凝望了他几眼,唇边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抬手递了过去。 沈环两眼放光,紧握住她的手,如视猎物般紧盯着她,指腹重重揉搓过她如脂肌肤。 宋离唇边笑意倏隐,眸色骤沉,正要开口,却见沈环松开了她的手,接过火鹤红,双目灼灼望着她。 宋离唇角轻勾,冷眼望着他醉意朦胧的三角眼,伸手指了指他手里的红花,又指了指自己紧闭的双唇。 沈环追随的视线落向她水润泽光的双唇,情不自禁咧开嘴,轻舔了舔下唇,垂眼看向手里的红花。 四目交接,宋离唇边笑意不散,眸底清寒愈浓。 沈环举起那红花,放到鼻下轻嗅了嗅。清苦溢满鼻腔,他微微蹙眉,抬头瞥了她一眼,又恢復镇定,依她所示放入口中,轻轻咬了一口。 见他咽下火鹤红,宋离心头一松,错眼看向地上纷乱。 「你……」刚要开口,沈环似被自己的喑哑声色吓了一跳,瞪大双眼看了看手里的红花,一边扯开领口,一边粗声粗气道:「你敢害我?你可知我爹爹是谁?」 宋离置若罔闻,淡淡瞥了他一眼,神态自若蹲下身,收掇起满地药草。 「你……哎呦!」沈环刚向她迈出一步,忽然一声惊唿,反手护着后背急转过身,一脸愠怒地扫过四处。 宋离心下莫名,跟着抬起头。 左右人家尽皆户门紧闭,只烛影浮动的窗子口偶尔可见人影憧憧,交头接耳。 她还没看出个中蹊跷,忽见沈环再度迴转过身,满脸怫然沖她奔来。 「是你?!」他圆瞠双目,叉着腰怒骂道,「你个贱……哎呦!!」 月下柳影轻动,浮光微掠,宋离顾不得原地跳脚谩骂之人,微眯起双眼,抬头望向高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页 苜蓿东岸香阁鳞次,其中以梨香院为首。此地与之一街之隔,却正是它二楼雅间的正对之处。 月色靡靡处,一抹修颀剪影静静落在虚掩的梅花窗棂上,似正凝目而视。 宋离眉心轻凝,正细思应对之策,忽见沈环停下了吵嚷,望向他的眼神里渐渐浮起惶恐之色,一边喃喃着「妖怪」,一边攥紧火鹤红,疾步而去。 左右窗口的人影浮动随他跌跌撞撞远去的身影隐形匿迹。 青石板道长,苜蓿河影幽,十字街口重复人声寂寂。 宋离轻抿了抿唇,低眉思忖片刻,忽又抬眸望向彼时沈环所在处,提步走了过去。 她不知所寻之物为何,但必定细小且寻常,一眼扫过只是寻常,却又足以伤人于无形,至少能让沈环惶然又生惧。 夜风过柳絮,浮云聚又散。 宋离踩过泥泞,掠过杂草,来回寻了数次,才在两块青石板的中间发现了一块略有些突兀的圆形木头。 她连木带泥挖出那块指甲盖大小的木头,举到月下细看。 那是块质地坚实的桃花木,粗看是个囫囵吞的球形,凑近了便能发现几处刀刻过的痕迹。若是换个角度,倒有些像只圆滚滚的兔子。 她浅眸星动,徐徐收拢五指,抬眼望向高处。 明月高阁依旧,柳风残影如昨,只窗棂上再无剪影裊裊,彼时凝目好似一场春夜虚妄的错觉。 宋离摩挲指尖桃木,缓缓收回视线。 南州桃木松软易碎,做不得雕饰玩物。那二楼雅间里的客人,应是位远道而来的他乡客。 * 春夜长,晓风香,一夜愁花落断肠。 寅时刚过,憋闷许久的春日便急不可耐地攀上了苜蓿山头。 林间晨光经碧波万顷,循药香满园,轻轻一跃进入城南草堂,悄悄笼住了那一抹俯身锄草的纤秀身影。 花了一整个时辰清理完药圃杂草,宋离轻出一口气,正想起身喝口茶,忽见院中老槐无风自动,树上群鸟喧嚷着振翅而出。 只不多时,嘈杂纷乱的脚步声自遥处响起,听着颇具声势。 她抬头望向大门方向,眉心跟着蹙起。 长洲地处偏远,是文人墨客偏安之地。往日此时的长洲城应当还在「春眠不觉晓」,却不知今日是何缘故。 「离姐姐—离姐姐——不好了!!」 她刚刚收好锄具,忽听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她顾不得多虑,三步并做两步走上前,一把拉开大门。 「小松子……齐大哥?」看清门外来人,宋离神色一怔,「你二人怎么在一处?」 唤她「离姐姐」的稚子只六七岁的年纪,大名唤李松,是苜蓿西岸老李家的老来子,昨日她替李大伯看腿时还曾见过他。 她唤「齐大哥」的青年已二十有三,名为齐安淮,是同她自幼相携的邻里兄长。 「齐大哥今日休沐?」 见他穿着一身月白常服,宋离露出恍然之色。 齐安淮行伍人家出身,叔父是宫中统领,自己也在安南都督府做事,每月仅一日休沐。 齐安淮点点头,转向李松道:「刚刚在屋里听见小松子的声音,怕他有什么急事寻你,就跟过来看看。」 话音未落,李松已经一个勐子扎进宋离怀里,语带哭腔道:「离姐姐,我娘让我来寻你。」 「李阿娘?」宋离眉心轻蹙,蹲下身与他视线齐平,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柔声道,「小松子慢慢说,阿娘找离姐姐何事?可是阿爹的腿又疼了?」 李松紧攥住她的袖口,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是!是……」 「宋姑娘,跟我们走一趟吧!」 一道略显疲懒的声音自不远处冷冷响起。 宋离神色一怔,后知后觉那些纷杂无序的脚步声不知何时已渐渐息止,而头顶那一方倏然投下的巨 大阴影并非齐安淮一人之功。 她护住李松,起身走到齐安淮身侧。 草堂正前已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最前头是十数名披甲带刀的衙役,他们身后是闻风而动的邻人,眼下正毫不避讳的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张骥……」宋离不急不缓扫过众人,又抬眸看向那领头的衙役,徐徐道,「何事敢劳诸位大人一早动身?」 「去了不就知道了。」张骥瞟她一眼,口中轻「啧」一声,似乎颇为不耐。 宋离柳眉轻蹙,还想再问,忽听人群中传来一声高唿:「沈二死了!」 重磅入人潮,惊唿声似轻波荡漾开去。 宋离眉心一跳,心口倏然下沉。 沈二即沈环,她昨夜才见过。 「死了?」 她刚要开口,齐安淮已先她一步拦在她身前,沉声道:「沈二死了,为何来找宋姑娘?」 张骥脖颈一缩,瞟了一眼齐安淮,讪讪道:「小齐将军,我们只是奉命请宋姑娘去一趟县衙,其他一概不知。」 安南都督府守南疆安宁,齐安淮统领万骑,军职在身,区区县衙差役不可与之相提并论。只是县衙事务非他权责之内,以上威下非他行事之风。 「齐大哥,」宋离微凝眉心,缓缓开口,「或许周大人只是想让我去协助一下仵作。」 齐安淮眸色沉敛,看了她两眼,又转头睨着张骥,蹙眉道:「带路,我与你们同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页 第二章 「宋姑娘,小心脚下。」 形同游街般巡过半座城,抵达县衙时,宋离的身后已跟了乌泱泱一群人。她恍若未闻身后动静,侧身朝齐安淮轻轻一颔首,提步迈入满堂春晖里。 「大胆刁民,见到知县大人还不下跪?」 闻主簿厉声急喝。宋离眉心微微一蹙,敛袂顷身,循春光掠过台上众人。 知县周谨危坐正中,一边提袖拭汗,一边状若无意瞟过身侧之人。 众人这才看清那明镜高悬的匾额下不止知县一案一椅,案头左侧另置一梨花木椅与他齐平。那座上之人年近不惑,尖嘴猴腮,正是长洲沈府一人之下的主事,沈忠。 皇命路远,沈氏为尊。 细数歷任长洲知县,尊「沈」者平步青云,忤逆者不復录用。观他二人情状,周大人亦是「懂礼」之人。 若如此,今日有沈忠坐镇,她生路几何? 「大胆刁民,你可认罪!」 见她近前,周谨怒拍惊堂木,吊眼抬稍睨过台下。 宋离微垂下眼帘,徐徐顷身下跪,声色如常道:「大人明示,不知民女所犯何罪?」 周谨抬眼轻掠过沈忠,见他正面色安然闭目养神,下意识轻咳一声,挺直腰板,朝躬身候在一旁的主簿挥了挥手。 主簿直起身,肃整形容,朝堂下迈出一步,朗声道:「沈氏次子环,昨夜于城南苜蓿画舫内遭贼人所害。经仵作范氏验明,沈二公子系中毒而亡……」 门外喧嚣如蚊蝇恼人。堂下人低垂眉目,叫人辨不清神色。 主簿稍作停顿,又道:「宋家女离与沈二公子素来有隙,昨夜亥时,有证人目睹宋离尾随沈公子至苜蓿画舫……」 「宋姑娘,你可认罪?」周谨待门外吵嚷稍歇,沉声开口。 能在此时称她一声宋姑娘,或已是周知县所剩不多的文人风骨。只她两岁识文,五岁作诗,十二岁通岐黄,十五岁南琉语能成章,偏生听不懂主簿口中言。 她何曾与沈环「素来有隙」? 「周大人,口说无凭,可有人证物证?」齐安淮身在门外,却将主簿之言听了个一清二楚。 听他出声,围观民众纷纷应和。 周谨斜眼瞥过沈忠,又抬眼望向门外。 齐安淮八尺身长,本就生的威风凛凛,此刻廊下春晖暖融,他周身似有浩然之气轻拢。 周谨蓦然收回视线,转过头瞪了主簿一眼。 「带更夫范三!」 少顷,更夫范三上堂,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草民范三,见过青天大老爷。」 宋离正低眉凝思,余光里瞥见范三腿脚不便,正想侧身搀他一把,忽见范三霍然起身,如避蛇蝎般连退数步,与她瞠目而视。 宋离抬起一半的手轻轻一蜷,眸色蓦然沉敛。 门外的窃窃私语瞬息变了风向。 主簿似对堂下对峙颇为满意,缓声沖范三道:「老范,昨夜亥时过后,你可有巡夜?」 范三额头点地,颤声道:「回大人,老范每晚巡夜,五载有余,不曾间断。」 主簿抬眼瞟了一眼沈忠,又道:「昨夜可有异常?」 「回老爷的话,昨儿个约莫亥时过半,老范巡至城南苜蓿河,见到了宋丫头。」 「她没瞧见你?」主簿上前一步,厉声追问。 「回老爷,她跑的很快,没看见小的。」 宋离垂敛眉眼,十指交错轻叠在身前,默然不语。 主簿斜睨着她,轻「哼」一声道:「还看见了什么?」 「回老爷,彼时亥时已过,苜蓿河边少有良家女子行走,老范心里惊疑,追过去一看,发现沈二公子趴在画舫内,已没了生气。」 宋离攥拢十指,眉心微微蹙起。 「当时沈公子是何情状?」主簿声色愈厉。 范三微微一顿:「口吐白沫,人事不省,不等老范喊人便没了气。」 周谨沖他微微颔首,又沉声道:「宋姑娘,可还有话说?」 宋离指尖一顿,抬眼掠过台上两人,又侧眼看向老范,稍稍沉吟了片刻。 「范叔,」她稍侧过身,垂眼望向五体投地之人,淡淡道,「昨夜打更时,叔可有带火烛?」 「自然没有。」老范亦侧过身,一脸谨慎凝望着她。 宋离不置可否,轻轻下压唇角,缓声道:「敢问范叔,昨夜见到晚辈时,晚辈着何色长衫?」 老范浊目轻颤,抬眼打量过她周身,神色迟疑道:「夜色浓重,许是靛青。」 宋离的唇边浮出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她转身朝向高台,扬声道:「大人,民女昨日所着并非长衫,也非靛青色。」 不等他人开口,她又转向老范,轻眨了眨眼,徐徐道:「范叔,去年冬至,范婶来草堂要了二两决明子,说是你患了眼疾,常常夜不能视物……可有此事?」 她声色轻柔,却无端叫人心尖发颤。 「我……」老范浑身一怔,连磕了好几个头,惶恐道,「大人,小的没有说谎,小人的眼疾开春便已痊癒……」 台上之人似乎并不喜宋离能言巧辩,他冷眼扫过堂下,重重落下惊堂木,沉声道:「看见什么便说什么,范三,昨夜到底有没有看清宋女面容?」 「小的……」老范躬身伏地,偷瞄了几眼宋离,低声道,「大人,苜蓿河畔常有画舫停泊,夜间只如白昼。小的虽未看清宋女面容,却瞧见了墙上的倒影,定是宋女无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页 宋离的脑海中蓦然浮现春夜桥头灯火寥落之景,双睫轻落,不动声色。 「周大人,这便是所谓人证?」齐安淮上前一步,朗声开口,「一个影子便能定罪?」 周谨被呛却不敢发作,冷冷瞪了他一眼,挥挥手道:「带李阿娘。」 宋离一怔,抬眼望向偏室入口。 李阿娘仍穿着昨夜那件碎花短衫,见她端身跪在堂下,眼底蓦然浮出痛惜之色,哆嗦着扑到她身侧。 「姑娘?小松没……」 「放肆!成何体统!」 惊堂木落,李阿娘浑身一颤,梗着脖子转过身,双眼瞠若铜铃。 宋离瞭然,轻垂眼帘,拍了拍她紧攥着自己的双手,柔声道:「阿娘别怕,如实说即可。」 周谨似乎并不领情,鼻中轻「哼」了一声,沉声道:「李阿娘,昨日宋女从你家离去后,遇见了何人,做了何事?」 「民妇……」李阿娘手上力道一松,低垂下头,轻声道,「回大人,民妇在门口目送宋姑娘,见姑娘在路口撞到了沈二爷。」 「然后呢?」周谨朗声追问。 「然后……」李阿娘微微一顿,抬眼瞥过沈忠,缓缓道,「沈二公子言语调戏了宋姑娘。」 沈忠怫然睁眼,目光如刀飞掠向堂下。 主簿微微侧身瞥了一眼,掩口轻咳一声,道:「沈二公子与宋女招唿,宋女有何举动?」 李阿娘面色煞白,侧过身注目宋离面色,又飞快扫过沈忠,低声道:「姑娘送了一朵花给沈二公子。」 「什么花?」主簿瞪大双眼。 李阿娘十指轻攥成拳,声似嗫嚅道:「瞧着……绿叶、红花、金蕊。」 「大人!」主簿霍然转身,朝两人抱拳作揖,高声道,「此乃本案物证!画舫内别无外物,唯沈二公子手中所持火鹤花。那花瞧着艷丽,入口即会喉咙嘶哑,肿痛难忍。」 周谨眉目舒展,沖他连连颔首:「宋姑娘,可还有话说?」 宋离稍作思忖,抬眼望着主簿,缓缓道:「大人博闻,既识火鹤花,必也知晓此物非剧毒,不出三刻便能自解,此为其一。」 她淡淡抬眼环顾左右,又道:「其二,民女通岐黄之事,城人皆知 ,若是民女所为,为何要将那火鹤红留在画舫,叫人怀疑?」 主簿面色微赧,不顾门外喧嚣,愤愤道:「城人皆知,沈二公子世家出身,风评如玉。你虽巧舌如簧,但于同一日内与他生隙,又有人证见你流连苜蓿画舫,且又知药识毒,不是你,还能是谁?」 「民女……」「周大人,」沈忠眼帘轻掀,淡淡瞥了周谨一眼,沉声道,「既然人证物证俱全,这一案可定下了?」 堂上堂下一片阒然,唯离枝飞絮晃晃悠悠随风缱绻。 宋离心头一颤,面色蓦然下沉。 「这……」周谨满脸愁容倏忽即逝,避过宋离追究的视线,轻摇了摇头,「这是自然。沈管事所言极是……来人!」 「周大人!」「慢着!!」 齐安淮之外,另有一道清亮的喝止声从门外传来。 宋离心下莫名,转过身去看,正见众人齐齐侧目,给来人让出一条通路。 春光无限好,比不过少年玉树风华茂。 来人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腰饰锦衣只是寻常,周身气度却能与齐安淮日月辉映。 两侧交头接耳不绝,他唇角轻扬,步履从容迈入堂内,站定在宋离身侧,沖台上之人躬身行了一揖:「大人,这个女子我要带走。」 「放肆!」主簿抬袖轻挥,左右衙役应声上前,作怒目而视状。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少年郎星目皎皎掠过堂上,歪着脑袋略作沉吟,又垂眼睨过宋离,朝前方躬身抱拳,道:「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周谨面色微沉,蹙眉扫过少年周身。迟疑不过片刻,他抬袖摆了摆,吩咐主簿道:「请沈管事去梅花厅稍歇。」 说罢不顾沈忠面沉似水,他再度眯起眼睨着堂下少年,少顷,拂袖轻轻一扫,一边起身走向偏门,一边道:「公子请。」 玉珏清音同那少年人的足音一道响起,宋离眸光浮动,抬眼掠过他腰侧配饰。 南人精细雅清,衣饰多绣花卉竹石,北人粗犷豪迈,袖间多纹雁鹤呈祥。如他腰间霞纹彩织,则多为京官大户所喜,寻常人家不可得。 宋离双瞳轻缩,指尖微微蜷拢,袖口那枚独出北地的桃木雕骤然变得分明而坚实,隔着丝巾依旧硌得她生疼。 长洲偏远,少有京官无诏自来。能压县衙一头、且不惧沈府者,怕只有安南都督府一邸而已。 统领万骑的齐安淮不识来人,那少年又负京中风尚,若她所料不差,少年所侍当是即将赴任的安南大都督,二皇子赵璟之无疑。 宋离紧扣住桃木雕,眸色愈发幽沉。 永安三十七年,永安帝因病体羸弱,下无子嗣,三让帝位于摄政王赵渊。次年,赵渊即位,改国号丰庆。 丰庆元年,赵渊整顿兵戎,于东、西、南、北界设都督府四座,各屯兵数十万。为防军权旁落,大都督一职歷来由皇亲国戚遥领,唯战时会另行册封兵马大元帅。 是年元月,京城风言二皇子赵璟之不为帝喜,安南大都督一职明赏实罚…… 南城多烟雨。前尘故人如梦,抵不过世情无常,尘世轮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页 春光入明堂,宋离眸中如有轻舟过春湖,水光依依潋滟。 第三章 醉墨楼与县衙署门数街之隔,步出府衙时可远观朱门檐角琉璃瓦,走到近前时能耳闻碌碌尘世蝼蚁嚣。 「不知公子要带民女去往何处?」 行经醉墨楼,宋离于人来人往处顿住脚步,微凝起眉心打量眼前这位自称为「小四」的少年。 他与周谨密议不过盏茶功夫,再出门时已是主随客便。周谨不仅任他带走自己,还主动领他二人至后门,以避人潮。 「姑娘莫急。」小四回身莞尔,指了指醉墨楼道,「就是此处。」 宋离侧身回眸。往日此时,醉墨楼前早已门庭若市,今日因她这一出,众人都在县衙门口徘徊,倒让此处显得几分冷清。 「姑娘,请——」 宋离眸底暗流涌动,随即低垂下眉目,先他起疑前提步朝醉墨楼大堂而去。 「爷?」二楼雅间门口,小四状若无意回身四顾,确认堂中无可疑之人,他轻轻叩门三下,躬身退至一旁。 「吱呀」一声,门里探出一张更为青涩,同他有八分相似的脸。 「可算回来了,快进来!」那少年明眸皓齿,唇角轻扬,错身退步至门边,抬手示意他二人入内。 一抹斜影自室内越过朱门,静静落到廊上。她在春光不顾的阴影里,轻轻翕动睫翼。 小四踩过浮尘,先她一步迈入屋内。 「宋姑娘?」见她并未跟上,他略有些诧异地转起身,「怎么了?」 宋离的指尖微微舒展,又稍稍蜷起,垂落的睫羽不由自主一颤。 依稀仍忆金粉十里京城风月,懵懵回顾,如一场竹篮打水,万事皆空。 「姑娘?」见她神色踟蹰,年幼些的少年大步上前,一把推开木门。 宋离十指轻攥,蓦然抬眼望去。 春光盈室。 临窗之人亦在此刻迤迤转过身。 四目交汇,宋离心头悠悠一盪,猝不及防的眷慕混入无法言说的悲悯,倏然转成细若游丝的酸楚,拉扯着掠过心头。 杏眼映玉容,她一时忘了错目。 他与幼时并无很大改变,只是眉目更为疏朗清明,身姿也更显修颀飘逸。 京城风言,二皇子璟之「性如游侠,颜比宋玉」,此话观之不虚。窗扉树影亦对他心生偏爱,轻柔描刻眉眼,触之流连不去。 浮云聚拢,春日掩容。她从那双澄澈的眸子里识出一丝一闪即逝的莫名,蓦然回过神,垂敛下眉目快步走入房中,顷身下跪。 「民女宋离,见过大人。」 「宋……梨?」不知想起何事,他轻轻拧了拧眉,睨眼落到她身上,「抬起头来。」 宋离眉心轻蹙,轻抿了抿唇,缓缓抬起头。 他的衣饰不似南锦奢华,却如雨后井般清雅素淡。他的腰间也不见华宝珪璋,仅用红绳坠着一枚明月玉佩。 此时此刻,宋离垂敛的杏眸里正映出那枚经年日久的璟玉。 美玉润泽,那悬系的红绳却已诸多磨损。分明心爱之物,玉上却有一道分明蜿蜒的裂痕,即便以金缕护着,还是让人不自觉生出唏嘘之意。 似是不悦她眸底浮光,他微微蹙起眉头,抬手覆住了腰间玉佩。 宋离的眸光跟着一滞:「桃花人面各相红,不及天然玉作容。宋梨,好名字。」 宋离收回视线,低眉望向他鞋尖处:「回大人,此』离』非彼』梨』。民女的名字,是』彼黍离离』之』离』。」 「彼黍……离离?」 宋离轻轻颔首。 房中一时阒然无声。 良久,宋离听见头顶上方传来略有些低沉的吟诵声:「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爷?」唤作小四的少年似有犹疑,试探道,「可要让宋姑娘起身回话?」 座上之人轻拢玉佩,声色转瞬如常:「起身回话。」 「谢大人。」宋离款款起身,又侧身谢过小四,徐徐走向下首。 须臾功夫,那覆拢周身的清冷和从容似乎重新回到了她身上。 上座之人眼帘轻掀,漫不经心扫了她一眼:「我三人皆是都督府的侍卫。他二人名明松、明柏,唤小四、小五即可。」眸底迟疑一闪即逝,他稍稍一顿,又道,「姑娘也无需多礼,唤我萧西即可。」 宋离微微一怔,掠过他面容的视线如蜻蜓点水,一触即收:「萧大人,两位明大人。」 萧西指节轻叩桌沿,缓缓道:「姑娘喝什么茶?」 宋离摇摇头:「不知萧大人唤民女前来所为何事?」 萧西剑眉轻挑,凝目望了她两眼,徐徐道:「方才在县衙,你回周谨说,昨夜并未去过苜蓿画舫?」 宋离眸光轻动,低眉不语。 萧西轻轻摩挲手边茶盏,淡淡道:「姑娘昨夜在何处?可有人证?」 宋离的指尖轻轻一动,原本紧蹙的眉心倏然舒展:「回大人,民女原本同梨香院的莺莺姑娘有约,因路上耽搁,亥时一刻才至梨香院。吃了茶,约莫三刻离开。」 「亥时一刻……」 萧西凝望着她,眸色渐渐暗沉:「为何约在亥时?」 宋离蓦然抬眸。昨夜苜蓿河畔潇潇处,风月漫无边。香阁侧影落惊鸿,莫非是她一席清梦盼故人? 「大人有所不知……」她略略思忖,缓缓道,「梨香院白日里不开门。昨夜晚间城东的李叔发了急症,民女先去河西替李叔包扎了腿,是以耽搁了时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页 萧西眼帘微垂,不置可否。 「从李家出来后,直接去了梨香院?」 宋离眸光微隐:「……从李家出来时亥时未至,过苜蓿桥,在梨香院后巷偶遇了沈二公子。因莺莺姑娘的药湿了水,民女先回家取了一趟药,再去往梨香院,是以过了亥时。」 萧西端起茶盏,眼帘微掀扫过她周身上下 「昨日莺莺姑娘穿了何衣?你二人所饮何茶?」 宋离眉心微凝,抬眼掠过他手 边热气裊裊的清茶。 「莺莺着桃红色长裙,我二人所饮……明前碧螺。」 萧西稍顿,垂眼望向手里的茶。 「明前碧螺?」唤作小五的少年上前一步,朗声道,「宋姑娘,这杯中就是明前碧螺,可要尝一尝?」 宋离错眼避过:「现下……不觉口渴。」 萧西放下茶盏,沉吟片刻,道:「宋姑娘应已知晓,姑娘是沈二公子去画舫前见过的最后一人。李家阿娘和附近几户邻人皆目睹了他与你的……龃龉。」 宋离面色清冷,兀自垂眸不语。 「沈环被人发现时,面色青紫,呈中毒之状,偏手中还握着姑娘赠予的火鹤红。沈府疑你,倒也不算无的放矢。」 宋离心口空悬,不知他所言为何。 「若寻不出真兇,却偏信姑娘一家之言,沈府那边怕是不好交代……我观姑娘心思细腻,又通岐黄,你看这样如何?」 宋离抬眼凝目。 萧西唇角轻勾,脸上笑意微浮,不达眼底。 「都督府予你三日。这三日里,明松任姑娘调遣……」他稍稍一顿,沉声道,「若是三日后,姑娘没能找出真兇,都督府怕也爱莫能助。」 宋离心头一颤,又很快错目,敛袂起身道:「宋离谢过大人。」 「萧西。」 他抬手一挥,似想遣人离去,不经意觑过她黛眉杏眼,瞳色倏然暗敛,脱口而出道:「姑娘见过这玉佩?」 宋离星眸轻动,双唇紧抿成一线,轻摇了摇头道:「大人说笑。」 萧西的唇角轻轻一抽,眸底似有轻嘲一闪即逝。 「姑娘,这边请。」小四起身,先她走向门边。 宋离轻敛衣袂,心不在焉点点头,低垂着视线跟在他身后。 春日拂窗棂,脚下落影一步一短,如经年光阴一去难返。 小四已候在门前,只需一步,她便能回到那个只是宋离的世界。 可……她闭上双眼,轻轻吁出一口气。 「萧大人。」不等小四出声,她蓦然睁眼,转身回望过去。 萧西望向她时,眼中还带着未散尽的柔软,似璟玉倒映的温润辉茫。 她心尖一颤,双手紧握成拳,错目盯着身前倒影,缓缓道:「人事变迁只是俗世寻常,大人切莫忧思,于身子无益。」 屋中三人俱是一怔。 「姑娘何出此言?」萧西面色骤沉,望向她的眼神里透出一丝防备。 宋离心口一松,隐下心头懊恼,缓缓施了一礼,淡淡道:「民女逾矩,方才近看大人面色,似郁积于心,多年少眠多梦……大人心慈,待自己也应宽心。」 经年梦魇成疾,此症药石罔效。 萧西眸色如墨,静静凝视她许久:「劳姑娘挂心。」 宋离低垂着眉目,快速福了福身,转身推门而去。 第四章 「宋姑娘可有法子……」 小四和宋离两人将将走出房门,便听楼下吵嚷沸反盈天,争先恐后扑面而来。 或是百姓后知后觉县衙里已无热闹可瞧,转道醉墨楼听书品茗,一享春日芳辰。 两人默契止住话头,低垂着眉目挤进摩肩接踵的人潮。 「宋姑娘!」 才出大门不多时,宋离听见身后有人唤她,转过身一看,齐安淮正奋力推开一名壮汉,急急忙忙跑出门。 「齐大哥?」她侧身看向他身后,神色疑惑道,「小松子没跟你一块?」 「让李阿娘领回家了。」他眯起双眼,谨慎扫过小四周身上下,「宋姑娘,这位是?」 宋离侧身半步让出身后的小四:「齐大哥,这位是安南都督府的明大人。」 「明松,唤我小四便好。」小四上前一步,朝他躬身行了一礼,「小齐将军,久仰大名。」 齐安淮眸色骤沉,上前一步拦在宋离身前。 「安南都督府?」他反手扶着宋离,小心翼翼退后半步,「你既认得我是谁,便该知道我每三月便要去都督府述职一次,怎得从未见过明大人?」 小四微微一怔,又倏然莞尔:「将军好记性。小四抵达长洲城不足十日,尚未去过都督府,是以还不曾与将军照面。」 「抵达?」齐安淮微微蹙眉,「你从何处来?」 小四:「……京城。」 「京城?」齐安淮目露警惕,「除二殿下外,无人需从京城来我都督府任职。你的意思是,你是二皇子身边的人?」他轻轻一哂,「殿下的任命元月才下。假使殿下次月便启程,此刻也才过青州。怎得主子还没到,侍卫却先到了?」 「齐大哥,」不等小四出声,宋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微凝着眉心摇了摇头,「明大人的确是都督府的侍卫,现下正要陪我去县衙。」 「去县衙?」齐安淮转过身,眉心跟着蹙起,「还回县衙作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页 「沈二公子之死尚未了结。」小四替她开口,「若宋姑娘能在三日之内找出真兇,都督府护她无虞。」 「三日?」齐安淮双瞳轻缩,「县衙之人都不一定能在三日内找到兇手,公子何必强人所难?」 小四失笑,摇摇头道:「说服沈府多留三日已是艰难,若不如此,小齐将军可有良策?」 宋离微微一顿,望向小四的眼神里多了几丝错杂。她原以为这三日之期是萧西心之所至,与沈府并无关联。 齐安淮不知她心中云涌,神色稍赧,回身道:「周谨唯沈府之令是从,这时候去,他必会闭门不出。要查出沈环死因,不如直接去沈府。」 宋离收回视线,轻点点头道:「的确如此。只是观沈忠早前态度,怕不会让我二人进门。」 齐安淮微微蹙眉,沉吟片刻,沖她轻一颔首道:「我与你们同去。」 * 长洲东南青山接绿水,坊榭依楼阁,皆由粉墙黛瓦,一府纳之。 朱门高廊偏静处,齐安淮带两人避过正门,折身转进一道不起眼的偏巷。 「这儿是?」 四处偏静,宋离不自觉压低声音。 齐安淮举目望去:「看那儿。」 垂柳依依处,一道不起眼的窄门蓦然出现在三人面前。 「平时下人进出不走偏门,都是走这后头的小门。」 他嘱咐两人稍待,自行迈步上前,轻轻叩了几下门。 只不多时,那窄门被人一把拉开,门后探出一张少年人的脸,神色谨慎瞧了瞧左右。 「小齐将军?」 齐安淮轻「嗯」一声,抵住半边门廊,居高临下看着他:「小允子,沈二公子的灵堂可是置在后头?」 名为沈允的少年轻咬下唇,梗着脖子觑看他身后,面色红赧却不吭声。 齐安淮跟着垂眼瞥过宋离,轻一挑眉,淡淡道:「宋姑娘瞧过后,你母亲的病可好些了?」 沈允瞟了一眼他身后,神色很是为难:「小齐将军,您与沈府相熟,进来看看自然不成问题……可今儿个忠老爷回府时特地关照了所有下人,说宋姑娘和这位爷是万万不能进来的。」 齐安淮眉心微蹙,语气略有些不善:「你们何时换班?」 沈允脖子一缩,肩膀跟着一颤:「快了,大约还有 一炷香的时间。」 齐安淮点点头:「无妨,你先去吧。」 「齐大哥,」宋离稍作思忖,提步走到他身侧,抬眼望了望重又紧闭的木门,轻蹙着眉心道,「换了班怕也无差。不如……换个身份?」 齐安淮眉梢轻挑:「怎么说?」 「不如我们先去一趟东市……」 只不多时,沈允交班离去,新任门房见春日正暖,正想趴着偷个懒,忽听窄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谁啊?」他一边伸着懒腰,一边走向门口。开门一看,却是三名灰头土脸的市集小贩推着满车蔬果,正战战兢兢低目望着空无一物的廊下。 「怎么这个时辰来了?」他微微蹙眉。 「回大人的话,」宋离十指交叉垂于身前,哑声道,「昨夜落雨李阿爹摔了腿,让我几个替他走一趟,耽搁了些许时辰,还望大人莫怪。」说完上前一步,也不看他脸色,急急塞了一锭碎银到他手中。 那门房垂眼扫过手中碎银,轻「哧」一声,慢腾腾挪动身子,让出半边侧口,懒散地抬了抬手:「今日府中有事,放下就走,不要乱跑。」 「小的们记下了。」 三人躬身行至偏静处,扔下板车,急匆匆折道而去。 沈氏族人多在京城谋生,长洲祖宅本就人丁寥落,又逢白事之期,宋离几人所经之处,竟显出几分萧索之气。 原本她还担忧府中人多眼杂,他几人不好行事,等远远瞧见几位丫鬟与他们匆匆照面,又急急绕道而去,便知他几人身上只花了几个铜板的破烂衣裳另有他用。 「小齐将军可知府中布局?」 她上前两步拉住小四,压着声音道:「你闻。」 小四神色迷茫,回身四顾,少顷便又露出瞭然之色:「香灰?」 宋离轻轻颔首。 只不多时,三人便循着愈发浓郁的香灰气寻到了偏厅后头的白幔绕窗处。 观灵堂偏陋,宋离想起那则流传甚广的市井传言,说这沈二少爷的生母本是勾 栏院里卖笑的歌女,因着几分姿色连哄带骗成了沈老爷外室,生下的儿子平日里只知声色犬马,很不受沈氏待见。 沈环在外光鲜,在内不过伏低做小之辈。 宋离举目廊下白幔迎风,想起他三人一路走来几不见人,再观这院中声色萧萧,守灵僕从亦不知所踪,心知那市井传言多半属实。沈忠容不下她,所卫不过沈氏门楣。 她收敛思绪,正欲提步上前,忽见齐安淮蓦然转身,沖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蹑手蹑脚朝窗口而去。 「谁?!」 宋离刚迈出两步,忽听小四一声低喝。齐安淮双目一凛,飞身回到廊下将她挡在身后。 未几,一道藕荷色身影无声出现在偏院转角处。 宋离探出身去,正见来人眉目舒展,眸中浮出惊喜之意。 「齐将军?!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人年不及弱冠,眉宇间还带着几丝不谙世事的少年气,身条却很修颀健硕,与齐安淮相比亦不遑多让。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页 他似毫无所觉几人置身此地的异常,三两步迎上前,看了看左右道:「这两位是?」 「楚子青?」齐安淮卸下周身防备,抬眼望向他身后,确认四下无人,才道,「你怎会在沈府?」 那人唇角轻轻一扬,朗声道:「方才在醉墨楼,将军走得太急,还没来得及告知将军,子青现下寄住在沈府。」 齐安淮微微蹙眉:「你住在这儿?」 「谁在那里?!」或是他几人不自觉扬了声,又一道高喝自墙外霍然响起。 齐安淮面色骤沉,错步拦住宋离,转身望向门外。 楚子青面露瞭然,扬起唇角狡黠一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大步朝门口走去。 「是我。」 「原来是楚公子……」 隔着院墙的脚步声越行越远,宋离收回视线,略有些不解道:「齐大哥,那是你朋友?沈府的门客?」 她与齐安淮比邻而居十年,城中与他相熟之人多数也与她相熟,楚子青并不在列。 齐安淮的眼里亦浮出一丝疑惑:「倒算不上是朋友。你可还记得三年前落霞县的水患?」 宋离略一回想,点点头道:「齐大哥去救的灾。」 齐安淮轻轻颔首:「他也是落霞灾民中的一员。彼时有灾民聚众闹事,是他和另外几人挺身而出,帮着安抚其他良民。」 宋离秀眉微蹙:「他方才提起醉墨楼,是何用意?」 齐安淮摇摇头:「我与他已三年未见,也是凑巧,方才在醉墨楼等你二人时,正巧遇到他在用膳,便说了会话。」 「这位少年四肢修颀,行路时落地无声,瞧着身手不俗。」 齐安淮转身沖小四轻一颔首:「说来也是一桩机缘,三年前我见他空有一身根骨,练的功夫却不成章法,临走时留书给他家人,嘱咐了几句。看他今日身手,也不枉费那日多管了这』闲事』。」 小四点点头,抬眼望了望天色,轻道:「此地不宜久留,且去看过沈环要紧。」 第五章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 城南的梨香院便是这样一处佳人云集,酒香满院,才子趋之若鹜之所。 沈环是梨香院的常客,院里有几分姿色的姑娘都陪他吃过酒,赏过花,听过春闺怨。 听闻这样一棵摇钱树在离开梨香院一个时辰后丢了卿卿性命,主事的香妈妈三魂去了两魄半,又听说宋姑娘也被牵连其中,她七上八下的一颗心真真提到了嗓子眼。 想起主家贺先生托她照看宋姑娘之言,她暗自忖度半日,迟迟拿不定主意。 春日垂西头,人流如织过,剎那功夫,她改变了主意。 正对着窗子下方,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有衣着素雅的主僕二人驻足梨香院廊下,正神色晦暗凝望着高高在上的匾额。 衣饰只是表象,贵气在于风骨。香妈妈阅人无数,一眼辨出楼下来了贵人。 「哎哟,两位公子今儿个赶早,快请进——」香妈妈生怕两人改变主意,急急开门迎客。 那匾额上的「梨香院」三字颇具柳骨风韵,萧西原本还想品阅一番,见她出门,眉心不自觉蹙起。 「妈妈可认识宋离姑娘?」 小五难得机灵,先他一步挡住来人。 香妈妈动作一顿,微微睁大双眼打量来人,待确信两人并非县衙中人,她才又稍稍收敛笑容,徐徐点了点头:「自然,长洲城人皆识得宋离姑娘。」 小五:「这是为何?」 香妈妈唇角轻勾,像是漫不经心瞟过他二人周身上下:「两位公子不是本地人?」 小五面色微凛:「你回话便是。」 香妈妈笑着点了点头:「城南的回春堂专供着那些个高门大户,贫苦人家,包括咱们院里的这些个姑娘,若是有个头疼脑热,全都仰宋姑娘关照。」 萧西蓦然想起宋离清冷冷的眸色,那女子的表里似乎并不如一。 「这楼上最左侧的雅间可还空着?」 小五眼帘微掀,示意香妈妈前头带路。 「空着空着!」香妈妈挥动着手里的帕子,双眼弯如新月,「两位公子是第一次来?瞧着眼生。」 小五斜眼瞪她:「不该问的别问。」 香妈妈神色不变,从善如流:「公子是想听曲还是?」 两人跟着走进雅间,四下看了看。少顷,萧西转身朝向门口:「莺莺姑娘可在?」 「莺莺?」香妈妈指尖微动,双眼微微眯起。 昔年一曲歌舞动南州的莺莺早已是明日黄花,如今再无恩客为她一掷千金买歌笑。 萧西稍稍侧目:「如何?」 香妈妈手指微蜷,瞬间堆出满脸褶子,沖他福了福身:「公子,莺莺姑娘今儿个身子不适,若是……」 「无妨,」萧西神色不变,「只是想同她说几句话,不会耽误很长时间。」 香妈妈眼帘轻落,敛袂行了一礼,又躬身退了出去。 「爷,那莺莺姑娘昨儿个才出来跳舞,怎的今日就身子不适了?」 萧西抬眼望向门外,轻摇了摇头。 「你方才说,安南军的万骑统领也姓齐?」 小五探过左右,轻声合上房门。 「正是。」 萧西一手端起茶盏,一手抵着木桌轻叩:「和齐大统领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页 小五:「叔侄关系。估摸着因为齐大统领的关系,这儿的百姓都称他为小齐将军。」 萧西:「此人如何?」 「即便没有齐大统领这层关系,小齐将军也是一等一的好儿郎。」小五双眸一亮,掰着五指如数家珍,「家世好,形貌佳,待人亲切有礼。长洲城有闺女的人家没有不想把女儿嫁给他的。对了,他就住宋姑娘邻里。」 萧西轻一挑眉,眼里风过无痕:「守在县衙外头,替她开口那个就是这位名声赫赫的小齐将军?」 「正是。」 少顷,小五骤然抬头望着门口。 只不多时,轻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至门前。 「公子——」 是轻轻柔柔,隐含怯意的女子声音。小五站定在萧西身后,朝门口喊了句:「进——」 房门徐徐开启,一道婀娜倩影款款折进门内。 「莺莺见过公子。」 门口女子眸光如水,正沖他二人盈盈敛袂福身。莺莺姑娘人如其名,一身鹅黄翩跹及地,身姿柔软娇媚,眉眼含羞带怯,开口言谈犹如糖水清甜。 「此』离』非彼』梨』……民女……是』彼黍离离』之』离』……」 萧西的脑海中蓦然响起另一个声音,不似耳畔莺语甜糯,不带攀附奉迎之意,如空谷清泉,清悦自芳。 满园春意,只不及空谷幽兰色。 「爷?」 萧西徐徐收神,垂眼看向欠身之人。 「莺莺姑娘。」 「是。」莺莺美目顾盼,抬眼便见一双眸底清寒的多情目。 「昨夜可见过宋离姑娘?」 莺莺神色一顿,满脸笑意倏隐,惶惶自眸底一闪即逝。 她敛下顾盼的双目,十指青葱紧攥着纤薄的丝帕,沖他轻轻一颔首:「昨夜……见过的。」 萧西将她神色变化尽收眼底,眸色略有些沉:「什么时辰?」 莺莺朱唇轻抿,稍作思忖:「亥时一刻。」 「在何处相见?」 「前门热闹,宋姑娘约在后门短巷。」 「巷中可有明火?」 「宋姑娘带了灯笼。」 萧西稍作停顿:「宋姑娘来时身穿何衣,可有配饰?」 「雾蓝色长裙,头戴水莲簪花。」 萧西的眼前出现前一日晚间惊鸿一瞥的雾蓝色身影。 月色昏沉,他不曾瞧见宋离鬓边簪花。 桃李吐芳,万蕊争春,小女儿家戴花别钗都属寻常,只是水莲花本轻,爱莲之女子并不多见。 「宋姑娘送了什么药过来?」 「女子补气之用。」 「她是左手提的药?」 「右手。」 萧西蓦然抬眼,唇边勾出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 风过了无痕,房中一时只剩烛影轻摇。 莺莺轻凝着眉心,静静盯着自己的十指,因这突如其来的寂静,眸底泄出一丝不安。 待她第三次抬眼看来,萧西才慢条斯理整了整自己并不凌乱的衣袖,缓缓开口:「莺莺姑娘,昨日晚间 你的衣服是何色?」 莺莺慌忙收回视线,十指重又交叠到一处,面露迟疑道:「桃红。」 萧西收拢衣袖,轻斜了她一眼。 「可有戴簪?」 莺莺的唇重又抿紧,指尖微微一动:「一支玉钗,名燕归来。」 萧西侧过头看她,眸底仍旧清冷,唇边却带着笑。 莺莺手指微微一曲,眼里露出不明所以。 小五睨看着她,面色怫然:「莺莺姑娘,你连自己所穿衣物都要思忖再三,怎的宋姑娘的衣饰却倒背如流?」 莺莺双眸浅颤,指尖不自觉一松,丝巾跟着滑落在地。 萧西的视线随那丝巾落到地上,未作停留又蓦然上扬,幽幽凝望着她:「莺莺姑娘,昨日亥时一刻,你在何处?」 莺莺指尖轻勾,这才后知后觉丝帕落到了地上。 「梨……梨香院。」 「昨夜见过宋姑娘?」 莺莺眉眼顾盼,偏不敢直视萧西,双颊亦隐隐泛白:「见过。当然见过。」 萧西任烛影轻摇,却不再开口,只神色淡漠打量了她片刻,才挥了挥手道:「香妈妈说你今儿个身子不适,既如此,先出去吧。」 莺莺怔在原处,抬眸瞥了好几眼,才敢敛起裙摆,躬身而去。 「爷,莫非宋姑娘并没有来过梨香院?」 听脚步声渐远,小五重又把门合上。 萧西眸色沉敛,轻轻摇头:「或许来过,但时辰不对;或许没来,可莺莺……」 「爷!」小五上前一步,双目炯炯,「莫非是宋姑娘去了画舫,莺莺帮她遮掩?可此等生死攸关之事,莺莺为何要帮她遮掩?」 萧西眸若寒潭,轻蹙着眉心走到门边,垂眼睨看楼下虚与委蛇,迎来送往。 「去查。」 * 沈府偏厅,沈环灵堂。 「宋姑娘,已过了大半日,可还能看出什么?」 齐安淮拧眉扫过沈环尸身,一边替她抬起右手,一边捏着嗓子说话。 宋离的指尖伸向沈环的嵴骨,寸寸向下,她的眉心却愈收愈紧。 「除脑后一处凸起外,全身上下并无外伤,脏器嵴骨亦无破损,确实是死于中毒。只是面部已被修容,七窍血痕也已拭去,此处无其他物事,看不出所中何毒。」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页 齐安淮抬眼看向他脑后的凸起:「那个伤口不致命?」 宋离双眸轻闪,飞快摇了摇头:「看起来严重,实际只是皮外伤。」 「咦——」另一侧的小四蓦然睁大双眼。 「如何?」两人快步绕到他身侧。 小四伸手指向沈环颈侧,笑着摇了摇头:「只是看到他有个梅花形胎记。落梅高洁,与他并不相称。」 齐安淮轻吁一声,转头看向门外:「天色将晚,此处不宜久留。我们出去再议。」 沈府外巷,三名「市集小贩」长吁短嘆。 「宋姑娘,不如去周大人那儿碰碰运气?或者去梨香院问问画舫之事?」 宋离敛眉思忖,少顷,她抬起头扫视过两人:「不用回县衙,我们去找范叔。」 「范叔?」 宋离点点头,朝小四解释道:「是县衙的仵作。」 小四侧过头,神色不解:「宋姑娘怎会与仵作相熟?」 宋离眸光轻闪,还没想好说辞,另一侧的齐安淮已先她开口:「宋姑娘的师父孙老先生与范叔是旧交,范叔待她如自己晚辈。」 「孙老先生?师父?」 宋离眸色一黯:「走吧。」 小四正要跟上,忽觉右腕被人一把抓住。 「明大人!」 小四莫名回头,正对上齐安淮略显不虞的目光。 「宋姑娘自幼与孙师父两人相依为命,可孙师父也已于去年春日仙去……」他眸色一凛,又道,「说这些不是为了交代什么,只是要提醒明大人,不要在宋姑娘面前提起父母家人这些,徒惹她伤心……」 小四神色一怔,转头看向春日下踽踽独行的身影。 同样自小失怙,他还有小五相依为命,还有爷护着他二人,可宋姑娘…… 「明大人?」见他走神,齐安淮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小四蓦然回神,转身沖齐安淮轻扯了扯唇角:「多谢齐将军提醒。」 第六章 「离丫头今儿个怎么有空来看范叔?」城西一条杳无人迹的巷子里,仵作范言大开户门,眉梢带喜迎向宋离几人,「小齐也来了?这一位是?」 与死者打交道的人家或多或少都沾些阴晦之气,是以许多百姓不愿与之为伍。久而久之,邻里人声渐息。难得有客人上门,范言已是喜不自胜,更不提此人还是自己看着长大的晚辈。 「范叔,这是明松,和齐大哥一样在都督府做事。」 「好好,和小齐一样俊秀。」范言笑弯了双眼,拉着宋离的手,亲亲热热往里间走,「丫头啊,叔这儿的碧螺春喝完了,今儿个喝龙井可好?」 「范叔不忙,我们说几句话就走。」 宋离小心翼翼搀着范言,不曾注意她身后小四微微一怔的神情。 「你说沈二?」 少顷,范言替几人斟上热茶,问清了宋离几人的来意。 「沈二同你有何关联?」 宋离端起茶盏,并不多做解释:「叔,昨儿个是你去查验的?」 「是我。」范言放下茶壶,神色蓦然严整,「这沈二的死,确实有些蹊跷。」 宋离轻轻放下茶盏:「不是中毒?」 范言十指交握,认真点点头:「蹊跷的不是中毒而死这件事,而是中的毒本身。」 宋离微微蹙起眉心:「范叔,沈二死于何毒?」 范言微微眯起双眼,徐徐道:「丫头可曾听说过』七步摇』?」 「七步摇?」宋离思忖片刻,摇摇头道,「不曾听闻。」 范言轻轻颔首:「我也是很久之前听你师父提起过。这毒性子极烈,顾名思义,七步之内就能要了人命。」 「叔,沈环是如何中的毒?可有查过画舫内的酒菜饭食?」 「自然查了。」范言皱起眉头,「此乃第二件蹊跷事,画舫内并无七步摇踪迹,连带他用过的碗碟勺筷,叔都一一做了查验,并无任何问题。」 「……范叔可有瞧见,那画舫里可有其他可疑之处?可有沈环之外的脚印?」 范言摇摇头:「只有一个破碎的花瓶,按说这七步摇已是剧毒,也不知为何还要用花瓶砸他脑袋。」 宋离:……她转头望向门外:「范叔,天色不早,我们改日再来看你。」 「好,」范言撑着桌子起身,「有空常来。」 静巷外头,三人再一次面面相觑。 「宋姑娘,要不我遣人打探打探这七步摇之毒?」齐安淮微微凝着眉,语带迟疑。 宋离静默不语,少顷,她抬眼望向薄暮笼罩的苜蓿山巅,微微眯起双眼:「先去画舫看看。」 齐安淮跟着转头眺望霞色烟拢之处,缓缓点了点头:「只是天色将晚,走官道怕是会来不及。」 「我们走小沟里。」 「小沟里?」静候一旁的小四露出不解之色。 两人目光交汇,齐齐眸光浮动。 苜蓿山地处偏隘,往来城中有两条道可选。一为官道,绕路颇远,适宜驾马行车。一为小沟里,是处蹚水过膝的污秽之地,平时就多瘴气蚊虫。县衙出过几次不准取道小沟里的告民书,奈何效果不彰。 「若明大人有疑,可不与我们同行。」齐安淮三言两语分说,又抬眼凝望着小四。 小四莞尔:「齐将军多虑,小四非县衙中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页 「既如此,那便动身吧。」 春雨细濛,三人眼见山峦隐入夜,冷月高空悬,抵达苜蓿山脚时,夜色已四合。 不知是县衙还是沈府的命令,那倒映星河的十里春水里不復往日里的灯火画舫流如织,沈环丧命那一艘画舫也早无踪影。 「宋姑娘?」 宋离的眸光悠悠一颤,视线从空荡荡的溪面上收回,轻轻摇了摇头:「无事,今日太晚,明日再论其他。」 流水冷无声,寒月照归客。 小四问清宋离住处,约好第二日相见的时辰,先他二人离去。 齐安淮与宋离并肩走在归家路上,眼里满是忧切。 「明日一早我再去一趟县衙,周谨总要给我几分面子。」 「不可。」宋离勉强扯了扯嘴角,「齐大哥不必担心,现在至少已经知晓沈环死于七步摇之毒。师父留下藏书过百,范叔也说曾听师父提起过此毒,待我回去翻一翻师父的藏书,定能有所发现。」 「……那我明日一早过来。」 城南草堂门口,宋离浅眸寒星,沖他轻轻颔首:「齐大哥早些歇息。」 齐安淮站在廊下,颔首看她进门。 唇边笑意在木门闭拢的剎那消散殆尽,她背转过身,头抵着木门,长长吁出一口气。 烟雨寒月满中庭,昨日明月何相见? 藏身长洲半生,宋离唯一惦念便是远在京城的二殿下璟之。偶尔听莺莺提起恩客的话,说二殿下如何风流恣意,如何文采昭昭,如何惹了事又受了罚,如今好不容易相见,本是良辰美景,奈何屋漏偏逢连夜雨,她头顶莫须有之罪。 良久,翻涌的心绪稍稍平復,她 掌灯走进书室。 春月西落,晨星忽闪。窗缝里熘进一缕细风吹灭了案头灯。 宋离放下药册,揉了揉酸涩的双眼,转头望向窗外。 夜雨初歇,天幕清朗,今日会是个好天。 万物沐浴月华,饱饮春水,苜蓿山上的草木,包括那极难得的回心草,必定长势喜人。 回心草难得,但对少眠多梦之症有奇效。 一夜未睡,宋离的识海有些混沌,她记不清谁人需要这回心草,只知此事万分紧要,不得稍待片刻。 晓风微凉,旭日迟迟不肯露面。 长洲城还在安眠,城南草堂门口,一抹纤嫚身影拉开木门,提起比她粗壮了好几倍的药筐,披着昏晨交替的清朗星光,大步朝苜蓿山而去。 自十年前落户长洲伊始,孙师父牵着她的手踏过苜蓿山每一寸土地。 苜蓿山南遍生药草,苜蓿山北夜枭鬼哭,传入宋离耳中,亲切如同亲朋旧友。 她无需认路便知何处可得最喜人的回心草。 即便如此,或是一夜未眠的疲倦姗姗来迟,她不时停下歇息。半个时辰后,她才手脚并用抵达那条横跨南北的深涧。 满涧绿波招摇,宋离笑眼如月,放下药筐便忙不迭地挖起了药草。 旭日初升,天幕渐明,宋离装满了一整个药筐,心满意足地站起身,忽觉眼前蓦然一暗,天地跟着倒转,一个重心不稳,她踉跄着摔了出去。 山泉潺潺,早莺欢鸣。 宋离抬手挡住直刺的晨光,徐徐睁开双眼。 朝日灼灼处,大片的火鹤红正迎风摇曳,婀娜多姿。 宋离下意识放下挡着阳光的手,默默睁大双眼,一动不动盯着那片火鹤红,眸底已是一片清明。 那日晚间为避开沈环纠缠,她递出了一朵火鹤红,彼时抬眼掠过他颈侧。 彼时他的颈侧光洁如瓷,并无什么梅花胎记。 * 前一晚的后半夜,梨香院里红浪翻涌正当时。 小五虚掩上房门,循楼梯一路向下,正不知从何查起,忽闻那满堂喧嚣中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莺莺」。 他抬眼望去,原是两位衣饰俗艷的公子哥正巧看见莺莺经过,正挥动着双手指指点点。他似漫不经心看了看四处,又朝那两人的方向挪近了一些。 「刚刚那过去的就是柳莺莺?」 「可不就是她。」 先开口之人轻「啧」了一声,神色有些厌弃:「怎的这副鬼样子?昨日隔着帘帐,当她仍是那个一曲歌舞动南州的花魁。」 应声之人面露唏嘘:「翠柳莺莺春意浓,可嘆,可嘆……」 「一曲歌舞动南州,那可不是她柳莺莺一人能成的。你们忘了,彼时是莺莺的歌舞配燕燕的曲子,方成万人空巷之景。」第三人不请自来。 「经你这么一说,似乎已很久没见燕燕姑娘,可知她现在何处?」 「不知。似乎听谁提过一次,说是从良了?」 「嘘……」第三人忽然顷身,作讳莫如深状,「我可是听说,那燕燕姑娘动了凡心,还怀了孩子,结果转头就被那男人给抛弃了。她一个想不开……」 那头忽得没了声音。小五抬眼看去,却见那人伸长了舌头,翻着白眼,作出一副吊死鬼模样。 小五心头一沉。 空穴来风,非是无因。这不曾露面的燕燕姑娘会否也与今日之事有关? 过道不远处,通向后头的门恰巧被人从里拉开。 小五眼疾手快,趁那缝隙合上之前,箭步飞掠了进去。 前日之因种下今日之果,直觉告诉他,莺莺燕燕或有牵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页 梨香院这样的地方从不缺少流言,厨工和僕役便是散播流言的最快途径。 只不多时,小五便在后厨外头发现了符合他心意的偷闲之人。 「燕燕?」那闲人身材走样,双目浮肿,双眼因他手上的白银灼灼发热,「是有个叫燕燕的姑娘,大概一年前给自己赎身了。」 「赎身?可知是哪家老爷给她赎的身?」 「老爷?」那闲人一声冷哼,颇为不屑地睨了他一眼,「哪来什么老爷?你刚不是问莺莺和燕燕什么关系?不瞒你说,她二人实际是嫡嫡亲的姐妹。两人一道入梨香院,一道成为花魁,一道名扬南州,结果那燕燕姑娘看上了哪家少爷,说什么都要给自己赎身。莺莺姑娘花光了自己所有积蓄,替她妹妹赎了身,结果呢?听说孩子都六个月了,那男人面都没出现。」 小五还在愣怔,那闲人啧啧摇头:「最惨的还是莺莺,钱没了,妹妹走了,自己身子也坏了……你看现在,哪还有客人多看她一眼?」 小五心头一颤,双眼蓦然睁大:「你是说,那燕燕姑娘和她孩子一尸两命?」 男人斜他一眼,没有搭腔。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小五上前半步,眉心紧蹙。 男人垂眼盯着他手里的银锭,只等银子入手,他才又露出一口黄牙,堆起满脸褶子道:「没多久,也就两三个月之前。有个娃大清早来给莺莺递口信,正好被我听见了。那会燕燕已经不行了,估计姊妹俩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第七章 春月凌空,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梨香院雅间,莺莺端坐萧西下首,柳眉微微蹙着,眼神有些飘忽不定,交叠在腿上的双手不自觉攥紧了丝巾。 若是那几个熟识的县衙中人,她必能从容应对,可这位公子气度丰华,询的却是宋离之事。明明已起疑,却不深问,过了一个时辰又来唤她……莺莺蓦然抬眼轻掠,那萧公子的神色淡漠如常,她却莫名生出无所遁形之感。 「莺莺姑娘,节哀。」 莺莺指尖一顿,只当自己听岔了,大着胆子抬眼望向萧西。 「公子这是何意?」 萧西眼帘微垂,指尖摩挲茶盏边缘,面露沉思状:「燕燕姑娘之事,非你之过。」 莺莺双瞳骤缩,十指微微一曲,那丝帕便再一次落到了地上。 萧西微微抬眼,视线经她面庞一扫而过。原本只是稍作试探,莺莺的反应已让答案唿之欲出。 「令妹爱慕之人,可是姓沈、名环?」 听见沈环二字,站在他身后的小五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日在醉墨楼,他比萧西听得清楚,那更夫老范在县衙声泪俱下,称在前一夜亥时见到了一身形肖似宋离的女子。 若那人不是宋离……小五悄悄打量莺莺周身,莫非老范并非胡诌,确实有其他女子出入画舫? 若那人是莺莺,她因燕燕之死怨恨沈环,趁他来梨香院买欢之时,骗他饮下毒酒,岂非顺理成章? 小五微微睁大双眼,正想开口提醒萧西,忽觉脑中灵光滞涩,眸中跟着浮出一丝疑惑。 若真是如此,那位让爷一反常态的宋姑娘又在此间扮演了什么角色?她为何要替莺莺说谎?为何甘愿顶着谋害沈环的罪名,也不供出莺莺? 这厢的小五还在电光石火,那厢的莺莺已经攥起手边的茶盏,急急喝了一大口茶,呛得眼里一片润泽。 「公、公子何意?」 萧西依旧不徐不缓,等她平復少许,才復淡淡道:「燕燕姑娘的孩子,也是沈环的?」 覆着茶盏的五指青葱蓦然收紧,萧西瞥见她眼里骤然泛出的血丝。 不等莺莺应答,他移开视线,轻轻嘆了一声。 「今日上楼时遇到香妈妈,说了几句话。她说城南的回春堂眼界高的很,这院里的姑娘有个不适,都仰赖宋姑娘关照。」 莺莺抬眼看他,似乎有些不解其意。 萧西依旧垂着眼,像是漫不经心瞥过腰间玉佩,握在掌中轻轻摩挲着。 「如此说来,第一个知晓燕燕姑娘有孕之人,十有八九是宋姑娘……听闻女子孕期最是艰难,你被困在院里脱不开身,沈环又对令妹不闻不问,忙前忙后照顾令妹的,可是宋姑娘?」 莺莺不知想起了什么,五指渐松,整个人像是撒了癔症般愣怔着不动。 见火候已足,萧西松开玉佩,蓦然抬眼:「莺莺姑娘,你说宋姑娘悬壶济世,她与沈环往日无冤,近日无雠,为何要害沈公子?」 「不……不……」莺莺如梦方醒,哑着嗓子开口,「不会是宋姑娘。」 萧西凝望着她,眉心微微蹙起。她说的是「不会是」,而非「不是」。 少顷,他指尖微动,徐徐开口:「莺莺姑娘,宋姑娘教你的那些话,有心人一探便知是假。若让别人以为她许了你好处,让你说了那些假话,不止她,你自己也会身陷囹圄……她对你姊妹二人如此,你可忍心?」 「奴家……」莺莺喉口一哽,颤动着双目说不出话。 「莺莺姑娘,知道什么便快些说吧。」小五性急,紧皱着眉头上前一步,「我们爷是来帮宋姑娘的,你瞧不出来?若真让县衙之人认定是你二人杀了沈环,谁都救不了你们。」 萧西微微一怔,侧过身斜了他一眼,又轻轻垂下眼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页 他是来「帮」宋姑娘的? 是了,那女子分明处处可疑, 可内心深处却总有个声音在喃喃个不停,说「此事与她无关」。 萧西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向腰间的明月玉佩。 这原本是一道迫不得已的任命。 萧西闲散之人,虽挂过闲差,不曾领过军职。是年上元,吴后再次进言丰庆帝,称二皇子璟之二十有三,虽未纳妃,也已到了封王立府之时。 军改九年,大都督一职从来都由皇亲国戚遥领。偏在当下,御史中丞上书朝廷,称「大都督」乃国之柱石,需到地巡边,以当歷练。 旨意到达永熙宫,萧西并无太多意外,只孤身去昔年东宫旧地呆了半日,随后便轻装简行出了京城。 寻常贵戚游山玩水、走走停停,没有两三个月到不了南州。萧西眼不见春色,将一众侍从女婢甩在身后,自己带着小四小五先行入了长洲。 十日布衣百姓足够萧西看清长洲城以「沈」为尊,还未赴任已生了倦意。 直到那日,「声色犬马」的二殿下偶然间瞥见了那抹雾蓝色身影,沈府的公子没能在她那儿讨到一点好。 再到次日,名同「彼黍离离」之人告诉他,人事变迁是尘世寻常。 …… 是他从来堪不破红尘事。 萧西指尖一颤,那明月玉佩跟着发出一道润泽的辉光。 「昨夜,原本是莺莺与沈二公子有约……」 静默良久的莺莺终于鼓起勇气,脉脉开口。 萧西蓦然抬眼,心里如有沉石落湖底,涟漪经久不绝。 烛影摇红,孤女娓娓诉平生。 家道中落,父母相继离世,莺莺燕燕姊妹幼无所养,阴差阳错入了梨香院。数年风雨相依,姐妹共赴韶光不足一年,沈环成了燕燕的座上宾。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任莺莺苦口婆心相劝,燕燕早芳心暗许,非君不嫁。 彼时郎情妾意意正浓,莺莺不忍见她夜夜垂泪,散尽多年积蓄,许她自由身。 奈何尘缘未尽,华胥梦短。 燕燕有了身孕,性子一日比一日骄纵。沈环日渐不耐,不出两月便没了踪影。 正月初一那日,万家灯火人团圆,无人知晓苜蓿寒梅俏,燕燕穿上了莺莺亲手做的嫁衣,只身赴溪空对月,一舞清绝换大地一片白茫茫。 噩耗次日,莺莺在梨香院遇见了神色如常的沈二公子。 都说青楼女子多薄情,她的么妹不过初尝情滋味,何至于此? 冬日宜进补,宋离三不五时送来滋补之物,无意间提起几份方子不可同食,否则补便成了毒。莺莺记在了心上。 她央宋离教她辨物识药,名为药补,实为药毒。不想还没等来沈环,宋离便发现了她错漏百出的计划。 昨日亥时未至,宋离给她送药时提起药性相冲之事,莺莺悲从中来,忽然恸哭不止。 「宋姑娘知晓我与沈环约在亥时过半,让我好生歇息,一切有她……」 「宋姑娘……替你去了苜蓿画舫?」 萧西不知自己声色干哑,小五却是吓了一跳,忍不住转身看他。 莺莺轻拭眼角,轻轻点了点头。 萧西神色漠然,握着茶盏的五指一点点收紧,直至指尖泛出青白。 「除你三人之外,可有第四人知晓你与沈环约在了何处?」 莺莺睁大泛红的双眼,思忖片刻后,轻轻摇了摇头:「短巷偏狭,晚间无人行走。除沈环外,应当只我二人知晓。」 萧西的脸色一如往常,只有亲近如小五之人能够看出,那眸底黝色是风雨前兆。 「爷,会不会是误会?会不会是沈环漏给了旁的什么人?」 「误会?」萧西忽然一哂,眸底嘲讽一闪即逝,「去了苜蓿,却能在县衙大堂面不改色,反将证人说的哑口无言是误会?还是』周全』到预判了所有问题,还能提前教她如何应对是误会?」 连同初见时,那人眼里一闪即逝的莫明情愫,分别前,那人口中情不自禁的拳拳关切,会否都只是她恰到好处的误会? 萧西垂下眼帘,指尖一点点收拢。 「爷,你且别急。」小五一边续茶,一边絮叨,「宋姑娘是不是做戏,等小四回来一问便知。」 「我没……」「布谷——」 窗外子规忽啼,屋里的三人齐齐一怔。 少顷,萧西视线下移。小五上前一步,沖莺莺作了一揖:「今日有劳姑娘。」 莺莺蓦然抬眼,睫翼忽闪,迟疑了片刻,才徐徐敛袂,垂下眼帘沖两人行了一礼,躬身退出门去。 木门闭合未几,一缕春风挟柳絮悠转而入。 「爷。」小四出现在屋内。 茶盏波纹一悠而散,萧西轻嗅碧螺清香,轻轻一颔首:「说。」 * 晨星倏隐,旭日渐升,苜蓿山头雾岚缥缈,霞光绰影。 早鸟在枝头欢歌嬉戏,早起的农人抹去脸上细汗,刚铲起一锹土,忽闻官道另侧传来轻快脚步,迅疾如风过。他停下劳作,抬起头眺望,见是三名模样出挑的青年面色凝重,一路朝城南草堂方向飞掠而去。 「宋姑娘家也忒热闹了……」农人眯起眼睛嘀咕了一句,重又回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姿势。 「爷,宋姑娘家的门似乎开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页 萧西抬起头。恰是新日过山头,晨曦冲破早间雾霭,万物沐浴晨光,熠熠生辉的金丝线漫山遍野,恣意蔓延至山脚,笼罩着那户离群索居之所。 「怎的开着门?宋姑娘出门了?」小五先他出声。 萧西放缓脚步,沖他两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绕后门。」 小四小五目光交汇,齐齐轻点足下,循大门朝两侧而去。 「爷,院里有人。」 那道唿吸声既轻又浅,却逃不过小五的耳朵。 萧西轻轻蹙眉,不作犹豫翻身上了院墙。 此间视野开阔,药田如盪。院里有老槐一棵,槐下安了一张石桌,两把石椅。 轻风过处,老槐沙沙作响。树下浅酣之人只露出了半边侧脸,却仍能看清她分明眉眼,青丝如泻。 三人落地如风。 青丝如柳轻轻扬,萧西错综的目光掠过她翕动的睫羽,在她紧闭的双眸上稍作停留,又轻轻落到了宋离微凝的眉心处。 耳畔传来一声细碎的倒吸凉气声,萧西微蹙起眉心,转头看向身侧。 「小四,」小五大睁着双眼,顷身探向小四,「你们昨日去了山上?怎得宋姑娘身上……」 萧西眸光一沉,视线跟着回到老槐树下,斯人睡颜温婉依旧。第二眼,他瞧见了宋离袖口的泥泞、腕间的挫伤,还有那一整桌饱饮春水、翠碧欲滴的回心草。 小四没有应声。 从发现那些回心草开始,他的注意力便在萧西身上。他家爷微微睁大的双眼,眼里一闪即逝的错愕,还有垂着身侧、不自觉抬起又落下的手,全都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回心草难得,不只因它喜阴恶阳,生长在沟壑之地,还因此草的药效需得饱饮春水和月华,再于昏晨交替时摘取,才可保留十分之二三。 身上污泥微不足道,可她的眼前还有一桩说不清道不明的命案,那才是性命攸关之事,这些个回心草能值几斤几两? 是此事太过紧要,还是她已成竹在胸?是惺惺作态,还是出于本心? 春色靡靡迷人眼,萧西看不分明。 第八章 院中一时杳然。直到开门声响起,这份宁谧才被悄然打破。 三人齐齐转过身,同门口的齐安淮大眼瞪小眼。 「你们是?」他环顾众人,视线在触及萧西沉敛的目光时多停留了片刻,又很快偏过头转向小四,「明大人怎到的这么早?这两位是?」 「我们也是……」「宋姑娘?」不等小五说完,他已越过几人,迈到宋离身侧,「怎的睡在了院里?」 宋离微微凝着眉心,睫翼轻轻一抖。 不等她睁眼,齐安淮已掠身至屋内,只不多时,又抱了件外衣回到老槐树下。 浅寐之人悠悠转醒,神色迷茫看了看左右,又拢了拢外衫,朝萧西嫣然一笑:「站着作甚?」 萧西心头一颤。 「宋姑娘?!」 风过庭院,如荫老槐沙沙作响。宋离动作一顿,蓦然回神,转头看向齐安淮。 「齐大哥 」 她错开视线,低垂着头沉吟片刻,又抬起头,沖他几人轻勾了勾唇角:「失礼。」 天时尚早,他几人不请自来,总不会是为闲谈叙旧。 「几位大人一早到访,不知所为何事?」 她收拢衣襟,轻轻扫过几人。 小四侧身觑了萧西一眼,稍作思忖,关切道:「宋姑娘,可要先去换身衣裳?这院中风大,可别着凉了。」 「无妨……」「昨夜苜蓿画舫,去见沈环的人是你?」 话语截断在舌尖,宋离原本上扬的唇角一点点压下,烁动的眼眸恢復沉静,一动不动凝望着萧西。 「你是何人?」齐安淮面色不虞,先她一步起身,拦住了两人交汇的视线,「此事与你何干?」 「齐大哥,」宋离撇开视线,轻轻拉了一下齐安淮,抬眼望去时面色似又苍白了几分,「这是都督府的萧大人,是他让小四 帮忙解的围。」 齐安淮侧过身去,面色并不见缓。 小四和小五面面相觑片刻,又抬起头看向宋离。 树荫之间落下斑驳光点,如鸟雀在她脸上轻盈跳跃。宋离已松开齐安淮的衣摆,垂敛着眉眼,不紧不慢拾掇起桌上的药草。 「萧大人,昨夜去了梨香院?」 良久,宋离抬眸看来,徐徐开口。 萧西的视线随她指尖起落,神色淡漠而疏离。 其他几人像被齐齐点了穴,只敢偶尔挪动视线,窥看他二人面色。 宋离却不着急。她从里屋取出一个药钵,分出一小撮回心草放入钵中,将它们一点点碾成粉末。 「老范看见的人,确实是我。」 「宋姑娘慎言!」 宋离原本低垂着眉目,闻言轻颤了颤,掀帘掠过齐安淮,沖他轻颔了颔首。 「想必萧大人已经知晓,原本是莺莺与沈环相约画舫……因为一些缘故,我代替莺莺去赴了约。」 她从袖口掏出一只药瓶,小心翼翼收起钵中粉末。塞上瓶盖后,又徐徐坐回桌边,凝望着手里的药瓶,面色似有些怅惘。 「宋姑娘,你为何要替莺莺姑娘前去?」齐安淮忍不住开口。 宋离握紧手里的药瓶,闭上双眼,轻吁了一声。 未几,她缓缓起身,走到小四面前,将手里的药瓶递了出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页 「放入香囊随身带着,或加入香炉,皆可。」 小四蓦然抬眼。 萧西仅在一步之遥。翕动的睫影挡住眸里无边风月,无人知晓那眸底有涟漪轻漾。 「爷……」心宽如小五,也品出了几分不同寻常。 这厢的小四和小五还在发怔,那厢的宋离已拂去身上尘土,缓步走到萧西面前,盈盈福了福身。 「萧大人公谨,多允了民女三日。若想提前收回成命,民女亦无怨言。」 萧西静静凝望着那双皎皎如月的杏眼,久久不语。 「萧大人,这其中必有误会!」齐安淮大步迈到宋离身侧,急急开口,「昨日之前,宋姑娘甚至从未听说过七步摇之毒,又怎会用此毒害人?」 萧西的目光自齐安淮紧锁的眉心掠过两人相触的肩头,又经宋离沉静的眉眼撇向山明水秀的遥处,缓缓开口。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若三日之后仍找不出真兇,都督府也无能为力。」 世间女子环肥燕瘦,于萧西眼中不过过客云烟。 南国春风醉人,那一方只余灰烬的心田里似一夜生出离离春草,拉扯着逐风而生。 宋离浅眸轻颤,指尖微微收拢,沖他福了一礼。 其他三人轻出一口气。 「宋姑娘,」小五第一个上前,「你到画舫之时沈环可还活着?你二人可有说话?可有发现可疑之处?」 「沈环见到我,有些……喜悦。」 萧西眉心轻蹙,转头看向宋离。 「那花瓶,是他扑过来时,我随手抓的……」 「你把他敲昏了?」 宋离十指相扣,轻轻颔了颔首:「我以为留他一人在画舫,不会有事。」 「非你之过。」 宋离心尖一颤,抬眼掠过萧西,又蓦然收回视线,淡淡垂下眼帘。 「你离去之时,可有见到旁人?」 宋离稍作思忖,又轻轻摇了摇头:「昨夜落雨,点着灯的画舫只那一条。」 「点着灯……只那一条?」 宋离会意,沖他几人点点头:「若有人藏在临近的画舫中,那便是沈环与我在明,兇手在暗。」 「宋姑娘和老范在路口相遇,换言之,从宋姑娘离开画舫到沈环中毒期间并无他人靠近苜蓿。」 小四沖齐安淮点点头:「换言之,兇手是跟着沈环到了画舫,听到宋姑娘的脚步声,不得已躲进了临近的画舫。」 齐安淮面色一凛:「他目睹宋姑娘与沈二的冲突,知晓只需躲在暗处,等人离去后再出手,宋姑娘便会成为沈环之死的替罪之羊。」 「可……」小四微微凝眉,又轻摇了摇头,「若是如此,那人动手的时机便是在宋姑娘离去后,更夫赶来前……」 他抬头看向齐安淮:「小齐将军,以你的身手,可以做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来去画舫、毒杀沈环,还不被人看见影子吗?」 「这……」齐安淮微蹙眉心,面露迟疑。 「若连小齐将军都做不到,这长洲城中还有谁人有此等身手?此外,依宋姑娘所言,彼时沈环已经昏迷,他又如何咽下七步摇?再有,你二人从未听说过七步摇,这毒又是从何而来?」 万顷绿波如涛,一树早鸟齐鸣,草屋后院杳无人声。 「有一事尚未告知两位,」少顷,宋离轻咳一声,抬眼看向齐安淮和小四,「明大人可还记得,昨日见到沈环时,大人在他的颈侧发现了一枚梅花形胎记?」 小四点点头:「自然记得。落梅高洁,沈环不衬。」 宋离垂下眼:「前日晚间,我在梨香院的后巷遇到了沈环,同他说了几句话。」 萧西轻捻着玉佩的手蓦然一顿,瞳中悄然掠过一丝浅影。 「沈环大约吃多了酒,领子扯得很开。」 小四微微睁大双眼。 宋离唇角轻勾,沖他轻轻一颔首:「彼时他的颈侧并无梅花印记。」 「你的意思是……」齐安淮微蹙眉心,「兇手故意在他颈侧留下了一枚梅花印?那是何意?」 宋离摇摇头:「我的意思是,齐大哥,你可知江湖之大,可有哪门哪派有这种功法,初时不显,死后半日到一日,身上会浮出一枚梅花印记?」 「这……」齐安淮面露难色。 「有。」 宋离蓦然抬首。 萧西收拢明月玉佩,临风收袖,翩翩回首。 「东临剑阁有一偏门姓唐,专修旁门左道。你所说之状,是唐门中人口中的』梅落』。」萧西微蹙眉心,视线偏向别处,「此法修行不易,却无甚大用,是以修者寥寥,知道的人不多。」 宋离微微一怔。她和齐安淮虽不行走江湖,却知江湖事。她二人不曾听闻之事,久居宫中之人怎会知晓? 「这』梅落』有何讲究?」齐安淮先她开口。 萧西稍作思忖,道:「修习者需用极高内力,将涂有剧毒的唐门针催入对方体内。毒药留于体,棉针却会从另侧横出,死者身上不会留有痕迹,只针孔处因毒素凝聚,死后三到四个时辰方落成梅花状。」 「是以宋姑娘和更夫不曾瞧见他人踪影,仵作和衙役也不曾发现第三人出入画舫,」齐安淮眸光一亮,「那人自始至终都藏在另一艘画舫上,不曾露过面。」 小四接过话头:「范叔辨出了七步摇之毒,却只字未提梅花印,想来是他查验之时,梅花印还没落成。若非你我无意中发现,除兇手之外,怕再不会有第二人知晓沈环真正的死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页 迷雾渐散,齐、明两人双目皎皎。萧西静听他二人分说,眸色依旧疏冷。 他二人的推论有一前提不容更改:宋离所说尽数为实。 可昨日在县衙堂下,宋离分明已用三言两语证实,她要引导他人想法易如反掌。 若这长洲城中确实藏着一位与沈环有隙的唐门高人,宋离所说皆能自圆,余下便是设法寻出那名「高人」。 萧西眯起双眼,静静凝望槐花雨纷。 可若是这庭中知晓「梅落」者不止他一人,那人只需在沈环颈侧落下红梅一朵,再让小四几人无意中瞧见……一可无中生「兇手」,二可洗去宋离嫌疑。 孰真、孰假? 春日渐升,云遮雾绕的苜蓿山顶仍旧烟岚缥缈。萧西眸色渐沉,急欲将世情看个通透。 「小四,带路。」 见他收袖转身,小五提步跟上:「爷,我们去哪里?」 小四微微一怔,很快意会,转身沖槐下两人抱拳行礼:「宋姑娘、齐将军,昨日匆匆一瞥,怕不能看清。以防万一,不如再去一趟沈府,让殿……萧侍卫再确认一遍,那印记可是』梅落』?」 「言之有理。」齐安淮不作他想,起身便要跟上。 宋离指尖微动,凝目眺望萧西离去的方向。 岚光缥缈,风月无边。二皇子璟光风霁月,本应潇洒恣意,尊享荣华,何至困于边陲,步步谨慎? 「宋姑娘?」 宋离蓦然回神,轻弯起唇角:「容我换件衣裳。」 第九章 春日高升,晨岚散尽,长洲沈府绮秀依旧。 「都督府?」管事沈忠一声冷哼,「便是他大都督亲访,怕也要给我沈府几分薄面,你当这是何处?」 家丁数十木棍横前,将萧西几人拦住门外。 沈忠站在廊下,吊眉抬稍,睨眼扫过几人。 瞥见宋离,沈忠一声冷哼,转头朝京城方向躬身作揖:「沈侯国之柱石,贵妃皇子生母……」他冷冷环视过几人,「区区都督府侍卫,也敢在沈府放肆?」 宋离的视线越过齐安淮肩头,落到眉目疏朗的「都督府侍卫」身上。 皇后膝下十余年,如此宵小狂言,他何以安之若素? 「忠叔,」齐安淮先他走到人前,沖沈忠躬身行了一礼,「都督府几位大人 与忠叔皆是忠人之事,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忠叔体涵。」 他直起身,向旁处迈出一步,让出身后三人:「忠叔不在军中,或许还不知晓,年前陛下有了新的旨意,安南大都督一职现属二殿下,而非三殿下。」他眼帘轻掀,淡淡开口,「忠叔虽是无心,可若被有心人知道此事,传到陛下耳中,说三殿下目无尊长,不把安南都督府放在眼里……不知陛下会作何想?」 三皇子赵珲之乃贵妃沈氏所出,沈氏一脉与三皇子休戚相关。 齐安淮此话句句在理。沈忠梗着脖子,瞪着三角眼,一时说不出话。 反观堂下五人,除那年纪最小的侍卫稍显出几分急躁,其他四人竟都面色如常,一派云淡风轻之相。 沈忠有些下不来台,顾不得邻人议论纷纷,轻哼一声,甩袖回了屋内。 被晾在外头的一众家丁面面相觑,一时进退两难。 见沈忠让步,齐安淮眉目舒展,取出碎银走向一众家丁。 「烦请几位兄台带一下路?」 家丁中走出一位骨瘦如柴、神色奸猾之人,接过他手里的碎银,沖他几人讪讪一笑,侧身让开大门。 「各位大人,里面请。」 齐安淮沖他轻一颔首,转身示意宋离跟上。萧西三人紧随其后。 一行人由那家丁领着,经由前厅穿过满园芬芳,又经九转迴廊朝后院方向走去。 途径一处交叉路口,那家丁目不斜视朝右路前行。齐安淮错后一步,忽听左侧拱门里传来两道细碎脚步,说话声紧跟着响起。 「楚公子可起了?」 「还没呢。」 「头一回见他起这么晚……」 齐安淮足下一顿,微蹙着眉心看向拱门方向。 「齐大哥?」宋离跟着停下,顺他视线看向左侧,「怎么了?」 拱门两侧藤蔓舒饶,上刻「乐来居」三字。 齐安淮摇摇头,沖前头那家丁道:「兄台,敢问那是什么地方?」 那家丁转过身,随意瞥了一眼:「沈府客室,现下住着几位门客。」 「有何不妥?」萧西三人走到二人身侧,神色不解。 齐安淮眉心拧起:「许是我记错了……萧公子,此前你说,』梅落』出自东临剑阁?」 萧西颔首:「唐门针非唐门弟子不可得。」 齐安淮眉心愈蹙,眼底泄出一丝突如其来的焦躁。 「明公子可还记得昨日助我们脱困之人?」 小四稍怔,又点点头道:「楚子青,楚公子。」说完又侧过头偏向萧西,「身法了得,轻功不在我之下。」 宋离心下一动:「齐大哥,他是唐门中人?」 齐安淮眸底一阵飘忽,脸上跟着掠过一丝犹疑:「昨日在醉墨楼,他似乎提及三年前落霞水涝后,家人筹得百金,送他到东临习武……三年学成方归……」 宋离眸色微沉:「不如……」 「啊!!!」宋离话音未落,一声悽厉惊叫自拱门另侧骤然响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页 不等家丁阻拦,几人已提步朝拱门处飞掠而去。 * 府中多芳菲,乐来院里另有一番天地。 沿鹅卵石路朝里,一路可见木兰成簇,松苗菊圃。行经一处流水,左侧琴丝竹绕,右侧幽水奇石,若逢春日曲水流觞,真真是件赏心悦事。 寂寂无声的乐来院北院,一湖春水光洁如镜。尖叫声猝然响起,湖畔丝竹轻摇,湖面波纹抖生。九曲桥上接连响起四五道脚步声,转瞬即逝,徒留湖面水痕轻漾。 丝竹掩映处,一间偏僻的客室若隐若现。 「爷,在那儿!」 萧西沿小四所指方向看去。 春光倒影挡住了客室的半边门廊,廊下瘫软着一名女子,正倚在门边瑟瑟发抖。 几人快步上前。 「姑娘?」宋离走到那女子身侧,正想扶她起身,俯首间恰瞥见门内情景,双瞳勐得一缩,心口似被人攥着,身子摇摇欲坠。 「宋姑娘!」齐安淮的惊唿自身后传来。 顷身欲坠至极,宋离只觉一股沁人心脾的温热自腰间传来,如春风轻柔,似杨柳柔韧。她蓦然回神,侧过身去看,却见萧西神色冷寒,一掌推开那扇虚掩的朱门。 腰后温热一触即收,如和煦春风过境,转瞬杳无形迹。 户门大开的客室,春光大片涌入,浮尘四下奔逃。 萧西几人齐齐变色,大步迈进房中。 墙上的老子像慈眉善目,静静旁观俗世人来人往。 墙下的青年头抵墙面,衣冠楚楚,姿态如常,只七窍处挂着血珠,将坠未坠。 「他……」宋离攥着门栏,用力咽下喉头干涩。 齐安淮紧蹙着眉心探向他颈侧,又同其他三人一般,黯然收回手,缓缓摇了摇头。 「看这样子,莫不是吞了金子?」 「小小年纪,怎么想不开了?」 「……」 姗姗来迟的三两门客聚在门口,频频交头接耳。 「站住!」 宋离正要进门,忽见萧西面色一沉,低喝出声。一阵轻风过耳,小四小五绕经她左右,朝门外飞掠而去。 宋离面色一凛,霍然转身,这才瞧见那疏影横斜的竹林深处,一名衣饰不俗的婢女一脸惊慌,正朝拱门方向疾步而去。 未几,小四小五把人拦下,抬头示意萧西。 几人举步上前。 「你是哪个房里的婢女?」 萧西刚刚开口,拱门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闹的脚步声。 宋离抬眼望去,见是沈忠领着初时拦住他们的数十名家丁,气势汹汹而来。 「来人吶!」 家丁持棍在手,以萧西几人为中心从两翼包抄。院里一时尘土纷扬。 时间紧迫,宋离顾不得深思,轻蹙着眉心打量那眉清目秀的婢女。 「小贱蹄子,谁允你在客院乱走?」沈忠双目一瞠。那婢女闻之一颤,双手攥紧两侧衣摆,低着头快步向前。 宋离的目光自她赧红的双颊落向她泛白的指尖,眸底似有浮光轻掠。 「小齐将军,」待那婢女离去,沈忠面色稍缓,缓步踱了两个来回,又睨看着众人,「老朽允各位进门,是看在二殿下的面子上,可不是让诸位不拿自己当外人,在府里横走。」 齐安淮剑眉轻轻一挑,上前躬身作揖:「忠叔,贵府门客楚子青横死于室,事出突然,宋姑娘粗通医理,或能助……」 「此乃沈府家事!」沈忠杂眉倒竖,拂袖轻扫,「若需用医,府中自会有人去请仲景先生;若已亡故,县衙自会联繫仵作。至于宋姑娘……」他抬眼睨过宋离,冷冷道,「二公子在天之灵,且都看着呢。」 「忠叔……」 「老爷夫人的身子需要静养,」沈忠沉声打断,「几位公子,请吧。」 两侧家丁齐齐竖棍,凛眉睨着这几个「不识好歹」之徒。 齐安淮虽领军职,却不参与城中事务。都督府虽有督管县衙之权,几个「侍卫」不足以让沈府却步。 萧西抬眼掠过狐假虎威之狐,侧首示意小四小五:「走。」 * 轰—— 「此事未免过于巧合。」 偏门窄巷,几人背对沈府而立,各自凝眉静思。 小四转向齐安淮,凝眉开口:「齐将军,可否细说一下这位沈府门客?」 齐安淮眉心轻蹙,眼底浮出迟疑之色。 「我所知不多,但能确定楚子青乃落霞人士。上东临习武三年,下山不足半月。」 「既是落霞人士,为何不回落霞,却来了长洲?」小四眉心愈蹙,「即便他下山就入了沈府,这才半个月,怎会与沈环交恶至此?」 「不喜沈环不足为奇,」齐安淮眸色沉敛,徐徐道,「楚子青侠义心肠,十有八九看不惯沈环言行作风……可若他自诩正义,为何不逃,反而……」 「齐将军就这般确信……」萧西眼帘轻掀,缓缓开口,「楚子青是死于吞金?」 齐安淮面色一怔:「萧公子这是何意?」 萧西转身瞥了一眼门匾,又淡淡望向宋离:「无论如何,楚子青已死,宋姑娘待如何破局?」 且不论楚子青动机为何,假使沈环确死于「梅落」,死于楚子青之手,如今兇手已死,她可还有「火鹤红」在怀? 宋离稍稍一怔,唇角跟着勾出一道微不可察的弧度:「还有一事要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页 萧西眸底浅漾:「何事?」 宋离伸出右手,掌心摊开向上,垂眼望着自己的五指若有所思:「许是看错了……刚刚那婢女,指尖浮肿且泛红,似中毒之症。」 小五迈步向前,不假思索道:「可是七步摇?」不等宋离开口,他又皱着眉头摇了摇头,「不可能,若是中了七步摇,她早就没命了。」 宋离轻捻指尖,垂首思忖片刻,又蓦然抬首,目色沉敛望着小四:「明大人可还记得,昨日去往苜蓿时曾说起,去往苜蓿画舫有两条道可选,官道绕路,小沟里偏狭?」 小四点点头:「自然记得,不知与此事有何关联?」 宋离垂眸望着指尖,缓缓开口:「偏狭之地多毒物,这几日雨落不止,小沟里两侧应当长出了红酥手。」 「红酥手?」 宋离轻轻颔首:「 长洲城内仅小沟里两侧长有红酥手,此物形如柔荑却含剧毒,若是一不小心沾到身上,便会浮肿溃烂,瘙痒难忍……那女子指尖之症,看似极轻的红酥手之毒。」 「可……」齐安淮面露迟疑,「那女子并非练武之人,不可能运出梅落。你怀疑沈环之死与她有关?」 宋离的眸色蓦然疏远,眉心跟着轻轻蹙起:「她形迹可疑,且手染红酥手之毒……无论如何都应一问。」 齐安淮抬眼瞥过静默在旁的萧西,又转头看向沈府门廊,轻摇摇头道:「再想进门,怕是不能了。」 宋离眉间一弛:「齐大哥忘了方才沈忠说了什么?」 齐安淮神色莫名:「什么?」 宋离轻咳一声,学着彼时沈忠模样,柳眉倒竖,睨眼看向众人:「『若需用医,府中自会有人去请仲景先生……』」 「仲景先生!」齐安淮双眸一亮,迈步上前抓住宋离的手腕,抬腿便要离去。 「齐将军。」萧西缓缓开口,视线如鸿羽轻柔,轻轻触及宋离被紧握的手腕,又蓦然轻跃,淡淡扫过她瞬间清冷的面容,一触即收,「不知仲景先生是何人?」 「是先师旧识。」宋离一边示意齐安淮松手,一边向萧西解释,「城南的回春堂原是师父与仲景先生一道创办,后来师父身体不适,便将回春堂託付给了老友。」 「回春堂?」萧西微微蹙眉。 「这红酥手之毒不会自解。」宋离似不愿多提,轻瞟了他一眼,又道,「沈府问医只信仲景先生一人,是以若沈府中有人问过红酥手的解药,回春堂必然知晓。」 萧西眸色沉敛,淡淡望了宋离一眼。 「小四,你一同前去。」 「是!」 「爷,咱们上哪儿?」小五见他收袖欲行,急急跟上。 萧西足下一顿,沉下眸光,缓缓开口:「……都督府。」 「爷,咱们终于要去府里啦……」 「要不要让齐物……」 青石板道足音稀,两人身影渐行渐远。宋离淡淡凝望巷口方向,不作声响。 「宋姑娘,我与你二人同去。」 宋离蓦然回神,朝齐安淮轻摇了摇头:「齐大哥,你昨日休沐已为我奔波一整日,小四与我同去便可。」 「……那好吧。」 春日渐升,早市街头熙熙攘攘。偶有路人认出宋离,便停下脚步与同行者交头接耳一二,大部分人行色匆忙,早不闻他人昨日事。 小四侧身看向春光顾盼之人,轻道:「宋姑娘……不担心找不到兇手?」 宋离抬眼眺望他处,眸中揽尽二月春色。 她道:「人生百年如寄,且开怀,莫强求。」 第十章 料峭轻寒,乍暖还寒时节最易病痛。 宋离两人急急赶到回春堂,远远便见门前迎来送往,一片繁碌。宋离足下不停,带小四越过人潮,绕路至后巷偏门,径直推门而入。 后院开阔,一眼便可见药草成堆,一高一矮两名伙计正分头忙碌。 听见声响,两人齐齐转过身,又不约而同露出憨笑。 「宋姑娘今日怎么得空?」瘦高个伙计停下手中事,一边净手,一边上下打量小四,「宋姑娘,这位是?」 「杜衡,仲师父可在?」 名为杜衡的伙计拖来两张马扎,招唿他二人坐:「你找师父?那不巧,师父马上要出门。」 宋离一顿:「这么早?谁家相请?」 杜衡轻撇了撇嘴角:「还能是谁家?」 宋离眸色微沉:「莫不是沈府?」 「可不就是沈府。」杜衡甩出一把药草,连珠放炮似的抱怨,「沈府那个小夫人,三天两头头疼脑热,一有个不舒服就请师父过去。这医馆里只靠师兄几人怎忙得过来?」 「小夫人?」宋离与小四四目交接,一时有些迟疑,「沈府请仲景师父过去只是因为小夫人身体不适?」 「不然还能是什么事?」杜衡神色不解,眨眨眼道,「是小夫人房里的丫鬟来传的话。」 宋离微微蹙眉:「你说的小夫人……沈老爷纳妾了?」 杜衡一声冷哼:「是沈二房里的侍妾。原本是鸣凤绣庄的绣女,给沈府送衣时被沈二瞧见了,当晚就把她留在了府里。现下沈二都没了,还这般拿腔拿调。」 「什么夫人,不过是名侍妾而已。」另一名圆脸伙计也跟着搭腔。 「鸣凤绣庄……?」宋离眉心轻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页 长洲鸣凤绣庄,以针作画,誉满九州。其主家姓张,是沈府外戚。因沈侯之故搭上安南织造,绣庄之物独供内廷。沈贵妃独获恩宠,沈氏得赐皇家同绸。是以每逢换季,鸣凤绣庄皆会遣人送新绣至沈府。 沈环浪荡不止一日,此前却从未如此出格。不知这小夫人是何等天人之姿,能叫他忘记高门府规,作出这般荒唐事。 「宋姑娘?」 宋离蓦然回神,稍作思忖,又道:「杜衡,最近几日,沈府可有人来问过红酥手之药?」 「红酥手?」 「有的有的。」那圆脸伙计忽然开口,扬声道,「昨日是我在前头。记得是午时刚过,那侍妾遣了人来,说了症状,师父就给配了红酥手之药。」 「侍妾的人?」小四神色微凛,「你可确信?」 那伙计面色一怔,略有些不解地看向宋离:「确认啊,往日都是那人来请师父,不会错的。」 「仲师父出门了吗?」宋离霍然起身。 杜衡一脸茫然:「宋姑娘,怎么了?」 宋离眸色暗敛,缓缓道:「我陪仲师父一道去沈府。」 万般巧合或有因果。沈环的侍妾遣人问过红酥手之药,楚子青院中那名身份不明的婢女身中红酥手之毒,而沈环丧命之处途经小沟里——长洲城中唯一生长红酥手之地。 宋离跟上杜衡走进回春堂内室,脑中电光石火。 楚子青院中那婢女指尖症状之轻,似浣洗沾有红酥手的衣物所致。她替楚子青浣衣,是为她自己,还是为她主子? 若是为她自己,此间线头仍旧纷乱难疏。可若是为她主子,余下之事,便是釐清小夫人与楚子青之间有何关联。 「宋姑娘,」小四蓦然开口,面露忧色,「仲景先生虽是沈府的座上宾,那一众家丁却能认出你来。就这么前去,怕是不妥。」 「无妨。」宋离摘出一朵火鹤红,三两口吞下,又拿起一堆药草,举到他面前扬了扬,笑道,「让他们认不出来即可。」 「可是……」小四听出她瞬时沙哑的音色,握着剑柄,无法分说心中不定,「沈府已生戒备,你一个人去,总是不太妥当。不如由我代为前去……」 「小四,」宋离攥紧手中药草,蓦然黯淡神色,「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无需告诉萧大人……那瓶回心草你可收好了?」她抬眸望来,睫羽跟着轻轻翕动,「记得给你们爷用……也不要常用,常用伤身。其他……」她轻轻垂下眼帘,唇边浮出一抹若有似无的嘲意,「我与这世间本无挂碍,皆无妨。」 小四双瞳骤缩,心头重重一跳。 本无挂碍? 父母亲朋俱在,知己两三同游,赏春色满园,品芳菲未尽,这才是宋离这般女子应做之事,怎的她的脸上只剩「眼看他楼塌了」之悲? 「宋姑娘你……」 「离姑娘,师父在前门候着了。」 杜衡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宋离沖小四摆摆手,急急应了一声,抓起手边物事夺门而去。 直到目送宋离与仲景进入沈府,小四才黯然回神,小心潜行至沈府西北角檐廊之上,极目眺望府中情形。 却说宋离入了沈府,一路低眉顺目跟在仲景身后,目不斜视。 少顷,头顶上方落下一大片阴影,前头两人跟着停下脚步。宋离听仲景师父缓声道了句「有劳带路」,那引路之人渐行渐远,她才默默抬起头,举目四望。 这一望却让宋离的心口勐得一颤,提着药箱的双手不自觉收紧。 头顶落荫不是他物,却是粉墙另侧的竹林繁茂,旁支斜出——小夫人的院落与乐来院北院只一墙之隔。 「走吧。」 宋离收敛形容,三两步跟上仲景:「仲师父,这院里一贯这般清静吗?」 仲景抬眼观望四处,蹙起眉心摇了摇头:「不似平日,以往小夫人的贴身婢女总会候在此处。幸得今日你与我同来,不然总不好直接进门。」 宋离凝目不远处的修竹黛瓦小阁楼,眉心不自觉蹙起。 沈二之死让此处别院陡然清冷并不足奇,只是眼下这般杳无人迹,更似故意叫人支开了僕从,却不知为何。 咚咚咚—— 「夫人。」 仲景先她走到门前,轻叩了叩。 吱呀一声,那门无风自动,朝里敞开一条缝。像是主人知晓有客到访,故意留了门。 两人四目交汇,皆躬身敛眉,小心翼翼推门而入。 女子闺房多脂粉香气,这小夫人的房中却无馥郁,反透着一股久不见光的陈腐气息。 宋离按下心头不定,屏住唿吸,抬眸看向里间。 一幕珠帘 间隔内外,外头阴沉,里头却有春光满室。那大开的窗口轻尘纷扬,像是无心斜出一抹春日疏影。梅花窗棂本只寻常,落到墙上却似停驻了光景。 从那窗口向外看,隐约可见粉墙黛瓦,绿竹随风。 风起处,竹声沙沙诉。 小夫人日闻竹林绕春风,心头所念何人,所惦何事? 「咳咳——」 仲景轻咳出声。宋离后知后觉两人已站了近一炷香时间,里头依旧无声无息。 宋离悄然抬眼,这才瞧见内室的另一端,春日不落的阴影里有一方美人榻,一眉目难辨的女子似半卧在榻上,一动不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页 宋离略作思忖,稍侧过身,轻声道:「师父,小夫人许是在小憩。」 仲景无声抬眸,又沖她轻轻颔首。 「堂中忙碌,不宜在沈府耽搁太久。夫人与我还算熟识,你且稍待片刻,容我先行通禀,再近前来。」 宋离颔首应下,等他越过珠帘,轻巧挪动碎步,转身朝墙边架柜而去。 雁过留痕。若小夫人同楚子青确有牵连,这房中或许留有证据也未可知。 仲景的请安声低低传来,宋离加快步子,急急环顾四处。 这房中样样精贵,处处奢靡,想来小夫人曾获恩宠一时无两。若是如此,知晓沈环三心二意,起了妒意似不足奇。 回首间,宋离瞥见柜前书案,文墨具齐却簇簇如新。 只扫了一眼,宋离心头便升出细微的异样。她近前细看,只不多时便发现了案头那一方格格不入的信笺。信上字迹齐整,勾划有力,只是那宣纸纤薄脆弱,似与其他纸宣造价迥异。 宋离眯起双眼。 妾年初二八,公子同舟渡 一别三岁长,我心寄子青 …… 落霞绣花女,罗裙命本轻 …… 宋离拈起信笺,正要细读,忽听内室传出「哐啷」一声巨响。她浑身一震,胡乱将信笺塞入袖中,疾步奔向内室。 珠帘嘈嘈不定,药箱落地那般振聋巨响,榻上那眉目如画的小夫人却仍紧闭着双目,面色安详,如醉华胥梦中。 宋离顾不得礼节,绕过仲景快步上前,而后双瞳骤缩,倒吸凉气。 想来是仲景远观小夫人神色如常,问过礼后又等了好一阵。直到久候无音,他逾矩抬头,才如她现在这般,看清小夫人眼下红坠非胭脂胜血,而是一滴真的血泪。 宋离心如坠石,缓了好一阵才被枕边那两锭金子吸引了目光。 「师父,她……」 仲景满目怅然,摇着头长嘆了一声:「吞了金子,救不回了。」 砰—— 宋离还在发怔,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两人回过头,却是管事沈忠带着数十名身高体壮的家丁蜂拥而入,挤了满屋。 「来人吶,将这个装神弄鬼的煞星轰出去!」 翻掌之间,宋离已被瞠目如煞的家丁拽入院中,围成了一圈。 仲景只来得及抓了一把她的衣角,便被两名壮汉拉住,近前不得。 嘭—— 第一下棍子落在背上时,宋离耳中嗡得一声响,遥远的地方传来仲景的哭诉声,似在跪求沈忠手下留情。 嘭—— 第十下棍子落在背上时,宋离忽觉当头棒喝,灵台一片清明。 仲景门下无女弟子,她虽在脸上抹了些香灰,被沈府之人认出是早晚的事,并不足奇。 小夫人吞金自尽,这一点怪不到她头上。楚子青之死众目睽睽,亦与她无由。 只是偏生这般巧,沈环、楚子青、小夫人,沈府里的这一连串意外都让她一个外人瞧了个遍,这声「煞星」倒似名副其实。 沈府这般门户多的是不可为外人道的隐秘。既被人道破了秘辛,失了颜面,总要有人来承受高门大户的怒火。 多管闲事的都督府动不得,声名在外的仲师父不可动。只她自己无所依仗,还敢再三入沈府。若无动作,倒似叫人看轻了沈府。 嘭—— 宋离唇角轻勾。 来此世间匆匆二十载春秋,前面十年叫人捧着,享尽世间荣华,后面十年叫人护着,亦未遭过皮肉之苦,却不想生命尽处,还能见此等刁民乱象。 视线模煳前,宋离蓦然瞧见醉墨楼台,斯人回眸,身后天青山秀。一如那年京城三月,玄青水暖,公子宛立水中央。 幸甚,大都督仍不识她这破落户;幸甚,她已得见故人,了却心头一桩旧愿。 嘭—— 若是今日沈府没有尽兴,改日必会迁怒都督府。若能叫他们撒够了火,不再迁怒旁人,她这偷来的命,亦算是值得。 唯憾京城路迢迢,父母泉下有知,可会怨她偷度浮生,不问昭雪? 「爷,再打下去,会不会出人命啊?」 宋离脸上时而甘之如饴,时而痛不欲生,动手之人止不住心颤。宋姑娘才貌双全,长洲城里人尽皆知。他虽不得不从主家之言,亦不想断送姑娘卿卿性命。 沈忠远远站着,淡淡斜睨了她一眼,一边却也知晓若是在院里出了人命,传出去对沈府声名无益。 「来人吶,」沈忠错开视线,懒洋洋挥了挥手,「』请』宋姑娘和仲先生出府。」 「是!」家丁齐刷刷收了棍子,半架着仲景,半拖着宋离,将两人「请」出了偏门。 「宋姑娘!」 斜巷春日晒得人眼疼。宋离刚咽下仲景塞进她嘴里的药,身侧寒风忽起,小四如秋叶翩落至她身侧。 「仲师父,发生了何事?」 小四一眼瞧见她背上斑斑血迹,眉心猝然成了死结:「我不过离去片刻,怎会如此?」 仲景面沉似水,一边替她看伤,一边唏嘘摇头:「沈府之人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说离姑娘是装神弄鬼的煞星……」 「岂有此理!」小四一拳挥到沈府墙上,双目愠火,「这长洲城没有王法了不成?不行,我得告……」 「不……」宋离紧闭着双眼,睫翼轻轻颤动,抬手攥住他的衣角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页 「宋姑娘这是何意?」小四垂眼看向她泛白的指尖,眉心愈蹙。 「不要说……」宋离眉心紧锁,气若游丝,一字一顿道,「沈府背后是赵珲之,不能……」 黄泉路前走一遭,宋离似沉湎身前事,一时忘了南城医女本不该知晓三皇子名讳。 听清她嘱咐,小四早睁大双眼,愣怔在了原处。 宋姑娘聪慧,却不曾想她对京中事也能如数家珍,更没能料到她能一眼识出都督府与沈府的相互牵制。 跟随自家爷多年,小四歷来知晓二皇子不受恩宠,无心皇权。奈何大皇子早薨,他人总言嫡子为尊,意指吴后膝下二皇子当承大统。 因着这层关系,沈贵妃所出之子,三皇子赵珲之总将他视作绊脚之石。 若叫三皇子知晓都督府与沈府起了冲突,必会认为爷起了其他心思,此后蛰居南州的日子怕也不会平顺。 只是眼下,宋姑娘身负重伤,命悬一线,怎得心心念念仍是自家爷的处境? 她所图为何? 「这位小公子,先别说话了。」仲景举起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快去找辆马车送离姑娘回家,得马上给她上药。」 宋离却仍紧拽着他的衣摆,甚至稍稍睁开泛红的双眼,乞求般望着他。 小四心尖一颤,快速错开视线,轻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衣摆处蓦然一松,宋离似被陡然抽空了力,颓然飘落到地上。 第十一章 是日晚间,上弦月如钩。 山峦泛银波,画舫压星河。有山间狸猫叼着麻雀,一路轻巧蹿进城南草堂。 轻风拂过,墙上疏影憧憧。狸猫双耳高耸,双眼如照,忽然浑身一颤,转眼没了踪影。 药香靡靡中,墙头暗影忽而高耸,渐成人形。未几,院门被人悄声推开,那人影负手立于窗前,凝目良久,等不及月上中天便又杳然而去。 草堂里头药香浮动,月华凝霜。 床上之人半梦半醒,不分今夕何夕。 她恍惚瞧见昔日之东宫,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满园莲叶田田,池畔故人如旧。又似瞧见车迟马慢好山水,她在帘后画地为牢,眼里再不见春色。还似瞥见满山绿波盪,恩师牵着她的手,边走边说,边说边走。十年光阴似流水,不舍昼夜。 梦里不知岁月长,宋离恍惚瞧见一道模煳又熟悉的身影,迎风而立,昳丽无双。 奈何相逢却不识。 若是在梦中,璟哥哥可还识得她? 生出这个念头,她的唇边忽而浮出一抹清浅笑意,「璟」字唿之欲出。 「宋姑娘,你醒了?」 谁在近旁扰人清梦? 宋离五指微蜷,眉心微微蹙拢,缓缓眨动双眼。 少顷,梦里宫垣与几无落脚之处的偏陋草堂在她眼里渐渐融为一体。梦里人斜倚在墙边,撩起眼皮淡淡瞥了她一眼。 目光相触的剎那,宋离陡然清醒,撑起双臂就要起身。 「嘶——」 背上的疼痛席捲而来,额头上的汗水如珍珠断了线。她面色如雪,紧咬着下唇倒吸一口凉气。 原是小四怕她梦中漏话,早早出声示意。她睫羽微颤,朝对方颔首示意:「什么 时辰了?」 齐安淮站在床尾方向,眉心拧成了川字。许是白日里知道萧西的身份后多了几分忌惮,他的目光在她两人间频频来回,举止间多了许多拘谨。 听出她嗓音的喑哑,他快步走到桌边,倒了杯温茶递到宋离手中。 宋离牵动嘴角,朝他轻轻一颔首。 「宋姑娘,你昏睡了一天一夜,现在已是第二日晚间了。」小四偏头看向萧西,又很快敛下眉眼。 「宋姑娘,你脸色好差,简直比梨香院里的梨花还白。」小五是个心大的,他全然不识几人眼里的风起云涌,箭步走到床前,蹲下身细细端看着宋离的脸色,「可是饿了?可要吃什么东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宋离的唇边漾出一丝笑意,她轻眨了一下眼,摇摇头道:「劳明大人挂怀,不妨事。 不等小五应声,她揭开被褥走到床下,低敛着眉眼屈膝行礼。背上的伤口重又裂开,她动作微滞,眉心微微蹙拢。 瞧见她鬓边重又沁出的香汗,小四伸手想要搀她起身,还没碰到宋离,忽听房间另侧静默许久的自家爷蓦然开口。 「三日之期已到,宋姑娘可有定论?」 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悦,小四伸至半空的手轻轻一蜷,又似无事发生般垂落到身侧,低垂下眼帘默然不语。小五不似他心细,瞪他一眼,转身朝萧西道:「爷,你快让宋姑娘起来回话。」 宋离不欲惹人不快,顾不得背上的伤口,伏下身重又行了一礼。 房中只有烛影轻摇。 萧西的目光停留烛辉留驻的眉眼间,眸光幽浮晦涩难辨。 宋离低敛着眉眼直起身,又从袖中小心翼翼掏出一物,双手捧着托举过头顶,沉声道:「萧大人,请允民女呈上重要物证。」 萧西眸光微垂。她温婉如玉的眉眼被藏在信笺后,只一段纤长白皙的脖颈映入眼帘。蝤蛴之上,茶水洇过的双唇莹润如赤玉,配以苍白如雪的肌肤,姿容更比书中颜如玉、初雪映寒梅。 一滴汗珠顺着眉骨滑过面颊,无声坠落在地上。宋离的双唇紧抿成一线,额头上的汗水不知何时连珠成了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页 萧西在那晶莹的水光里蓦然回过神,偏过头,朝小四轻眨了一下眼。 小四立时会意,接过宋离手里的证物,快速扫了一遍,而后平展至萧西面前。 与此同时,宋离双手交叠在身前,缓缓道:「今日,应当已是昨日,民女随仲景先生入沈府探访沈环侍妾楚氏,于她房中得此遗信一封。照信中所书,楚氏本为落霞人士,与子青,即此前大人见过的沈府门客,为,早在多年前便已互定终身。三年前,楚子青上东临剑阁学艺,楚氏入鸣凤绣庄谋生,却叫沈二看上,强占为妾。不久前,楚子青学成下山,知晓楚氏已为人妇,伤心欲绝。」 萧西的目光停留在那页沾了血的薄宣上,久久没有作声。 宋离轻咳一声,又道:「而后,楚子青以剑阁弟子身份入沈府为门客,很快知晓沈环为人,知他不仅夜夜流连花丛,还在府外另置了别院。更有甚者,别院那女子竟被他逼上了绝路……」 小五剑眉轻挑:「此外室指的是燕燕姑娘?」 宋离微微一顿,轻轻点了点头,继续道:「这般做派自非良人。楚子青不忍楚氏受屈,亦替其他女子不值,乘沈环再赴梨香院之时,尾随其后,于苜蓿画舫内下了杀手。回到沈府后,两人心知沈府势大,怕是逃脱不得,只愿来生比翼双飞,故而双双赴了黄泉。」 烛影轻摇,春夜无声。 萧西轻轻抚平纸宣边角处的褶皱,视线越过纸张上缘,轻落到宋离脸上:「宋姑娘信了几成?」 指腹处传来分明又清晰的砂砾感,案上烛火无风自摇。 萧西错觉那烛火摇颤在心间,他似在期盼眼前之人如故人聪慧,能将隐情一眼通透,又似不愿她如故人,过慧惹天妒。 堂下人颦眉轻蹙,想了想,轻道:「大人,沈环死于楚子青之手,此事当无疑议。只是,楚子青与沈环侍妾之死,民女尚有几处不解。」 萧西眸星一颤:「讲。」 宋离抬眸瞟了他一眼,稍理一理思绪,道:「楚子青与侍妾死状不同,时辰不同,若是相约同赴黄泉,不至如此,此为其一。其二,侍妾房中的物事大多徒有其表,却不实用,案上没有文墨,却独独留了一封遗书。若她一心求死,这遗书又是为谁而留?再者,侍妾自幼家贫,后入绣庄,知文识字的可能性极小。此信文采平平,字迹却苍劲有力,不似女子手书……」 疑是故人来。 萧西蓦然收回目光,盯着手里的信笺顿了顿,又折了两下,随手递还给一旁的小四。 「宋姑娘,你的意思是有人伪造书信,想让我们以为此案已了,不再追查下去?」小五双目炯炯,伸长了脖子想去瞧那书信。 「宋姑娘,其实……」小四一边接过书信,一边开口。 「小四!」 小四动作一顿,随即敛下眸光不再出声。 萧西面色如常,好似方才的低喝与他无关。 他负手在后,绕着窄小的草堂踱了两圈,又蓦地停下脚步,转头瞥了宋离一眼,沉声道:「沈环案已破,姑娘已无嫌疑。此案后续种种,皆与宋姑娘无由。」 宋离眸光微滞,不置可否。 少顷,萧西踱步至桌旁,从袖中掏出一个明黄色的小药瓶,一边放到桌上,一边朝身后道:「小四小五?」 小四小五会意,各自掏出随同他二人奔波过千万里的宫廷御用金疮药,小心放到桌上。 「后会……」萧西抬眼扫过堂中各处,又轻掠了宋离一眼,改口道,「保重。」 小四小五只来得及朝宋离两人轻一颔首,便急匆匆夺门而去。 春月随人走,夜半幽长的弄堂里只有花树轻摇,足音轻点。 一路急行,临近都督府时,小五已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哥,爷怎得这么着急?府里有要事?」 小四一把把他的手扒拉下去,抬起头看向正前方。 南国春夜的月华轻轻披在萧西身上,他踽踽独行的背影依旧孤绝如往昔。 小四轻轻摇头:「许是公文积压愈多,爷心下着急。」 「爷会对这些事上心?」小五叫嚷出声,随即拍了他一把,大声道,「话说,宋姑娘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你昨日怎么没说?」 「小四,」萧西先他两人迈进都督府的大门。 廊下暗影如晦,时明时灭的灯火错落倒映在他分明如刻的面颊上,深邃如潭的眸子里似有波痕一闪即逝。 他陡然转过身:「书房。」 「是!」小四心下一沉,顾不得小五不知所谓的嘀嘀咕咕,加快步子跟了上去。 * 安南都督府,书房里头西窗照月,满地月华凝霜。 萧西负手立于窗前,垂眼赏看风过竹影动,半边侧脸隐在暗处,瞳底的颜色晦暗不清。 「爷?」小四抬眼看他,试探着开口。 「明松,你好大的胆子。」 小四心口一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萧西的语调并无异常,神色甚至比平日里还要更平稳些,可二殿下璟之从未在人后唤过他大名。 仍忆昔年西凉城外兵马乱,凉州军与安西军虽同属安西都督府,却时有龃龉,纷争不断。彼时他才外傅之年,父兄战死沙场,他与么弟幼无所依,只得流落街头乞讨度日。是路过的萧西发现他二人,不顾旁人阻拦带回京中,又带他两人结识了老大明柳、老二明桦、三姐明桉……后来他两人入宫为侍,殿下亲自带他两人上统领府,央求齐大统领指点武艺……如此才有他兄弟两人的今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页 他和小五是殿下的耳与目。 他没有说出宋离重伤之事,一为她的请求,二为免去都督府与沈府的纷争。通透如自家爷,自能一眼明了其间是非因果。 是以他眼下的慌乱不仅因为萧西唤他大名,更因为近身八年,殿下从未在人后大喜或大怒。 京城多风月,酒席应酬如流水。萧西长袖善舞,旁人眼里的二皇子时时恣意快活,日日纵情欢歌,只有近身之人知晓,二殿下从不知忧喜,从不生牵挂。 宋姑娘不同于旁人。 或许从初见那夜,殿下忍不住出手相助开始,她已不同于京城的俗粉三千。 「说。」 西落的春月拉长倒影,小四盯着地上的寒霜,隐下脑海中七上八下的思绪,沉声道:「爷,沈府中人先行知晓了楚子青与楚氏的丑事,怕丑事外露,将气都撒在了宋姑娘身上……」 萧西分明如青竹的指节蓦然收紧:「为何隐瞒?」 小四把头埋得更低,闷声道:「爷,是宋姑娘在重伤时央求小四,说若是让爷知晓,怕会让都督府与沈府生隙……」 窗外竹影随风动,萧西举头遥望天上月,许久没有出声。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若是明月还在,会是何种模样? 「彼时你在何处?」 「宋姑娘和仲景先生走进沈府大门后,小人便上了屋顶,正好瞧见一黑衣人从小夫人房中遁出,便追了上去。」 萧西陡然转过身:「有何发现?」 小四摇摇头:「那人的身法极快,追到城东一处民宅前便没了踪影。不过爷,」他抬起头,拧着眉头道,「这种干净利落的转嫁手法有点像是……」 萧西眯起双眼:「小五已去北岗,你明日一早去一趟落霞,找齐物庄的人一起,查一查楚子青和楚氏。」 「是。」小四站起身,又蓦地停下脚步,神色迟疑道,「爷,宋姑娘那边……」 「不用知会。此案已与她无关。」 「……是。」小四敛下形容,轻轻颔首。 第十二章 城南草堂,烛影随风动。 齐安淮目送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夜里,起身闭上大门,又忙不迭地扶起宋离,替她续了一杯茶。 「多谢齐大哥。」宋离接过茶盏,垂目看向桌上的药瓶。 齐安淮恍若未闻,低头盯着盏中的潋滟水痕,陷入了沉思。 前日沈府一别,他急匆匆去往都督府述职,刚进门便被人告知二殿下已到长洲,恰与他前后脚进门。撞见书房门口那两道熟悉的身影,诧异之余,他反而长舒出一口气。 二皇子的调令抵达都督府之时,他曾收到过叔父的来信。信中说即将赴任的二殿下或与坊间传闻不同,让他安心便是。 彼时他还忧心会否叔父识人不明,如今见到萧西,述职之余又多聊了几句军法用兵之类,他便知晓帅才难得,二皇子璟之确与旁人口中混混度日那人不同。 遑论他不恃身份,亲自为宋离奔走之事。 他摩挲着茶盏边缘,忍不住抬眼偷觑宋离。 长洲的生活清贫却安稳,不告知她萧西的身份,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初见那年他才舞勺之龄,父亲在细雨连绵的春日里收到一封京中来信,说有老友携女来长洲定居,让他一家多加照拂,「万事罢论」。 犹记昔年春雨菲菲没有尽头,一个月后的某个午后,他在庭中练剑,听父亲和门客提起太子谋逆,东宫倾覆,宋离师徒便是在那时敲开了齐府的大门。 朝廷巨盪,千里之外的南州亦不能倖免。他齐家得了功勋,叔父升职,他亦获地恩准得入都督府做事。 叔父从未言明宋离师徒的身份,只是隔三差五交代务必仔细关照她二人。 彼时的场景仍歷歷在目,他从那时起便知晓,隔壁的离妹妹和孙伯伯或许并非常人,甚至可能与朝中旧人有牵扯。 十年悠悠如流水,城中旧貌换新颜。前朝旧事已如过往云烟,说书先生再不会提起。 若他猜测有误,宋离并非事中人,萧西的身份便与她无由;若她的确是前朝旧人,当朝二皇子与她总不会是良缘。无论何种情况,都是瞒下萧西的身份为宜。 思及此,齐安淮敛下惶惶不定的心绪,復又抬起头:「宋姑娘,天色不早,我扶你去床边?」 宋离的目光正停留在那三瓶明黄色的药瓶上,闻言低垂下眼帘,摇摇头道:「齐大哥,可否陪我去一趟苜蓿山阴?」 「山阴?现在?」齐安淮神色一怔,下意识看向暗沉沉的窗外。 宋离握着茶盏的双手微微一曲,眸色蓦然悠远:「清明将至,想去看看师父。」 苜蓿山阴无日月,那处埋着师父的骸骨,还有一座不刻碑铭的衣冠冢。良辰春月夜,故人相逢不得言,黄泉路口兜转復回首,她闻心口空荡,风过余冰凉。唯山阴夜色能纳俗尘万千。 齐安淮收回目光,眉心一点点蹙起。 苜蓿山北终年阴寒,夜间尤甚。为兄、为邻,他都应出声劝阻,可他太熟悉宋离的脾性,若是不答应,她定会孤身前往。 若是如此,还不如与她同去,还能照应一二。 「只一个时辰,可好?」 「多谢齐大哥。」宋离的眸间水色潋滟。 * 枭鸟栖枝,月随人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页 半个时辰后,两人终于深一脚浅一脚地抵达苜蓿山阴林深处。 齐安淮扶宋离近前,自己则退至可见不可闻之处。 泠泠月色透过横七竖八的枝丫在她脸上投落下错落的暗影,随风颤摆的杂草间,两块墓碑并排而立。 宋离跪在孙慈珍的墓前,伏身三叩首,清理完坟上的杂草,又起身走向另一座坟头,跪在碑前,久久没有开口。 若是在白日,当能看清那碑上无字无铭,只在一朵水莲安居在右下角,皎皎迎风开。 立无字碑者,或因立者不知死者姓名,只为悼念之故,又或者如同宋离这般,地下埋着「不可祭」之人。 「爹,娘……」 只她知晓,这地下三尺并无她父母的骸骨或衣冠,而是她初来长洲时的一身锦缎,满头青丝。 盖棺入土之时,世间再无郡主明月,唯有民女宋离。 「女儿见到璟哥哥了,他现在是二皇子了……」宋离倚着墓碑浅声低喃,一如昔日拥在母亲怀中耳语撒娇。 永安二十六年大雪,太子昭文得嫡女晔。帝甚爱之,赐封明月郡主。 「那玉佩,还是到了璟哥哥手里。他去了……他定是去了玄青河畔的晚照亭……若女儿多等片刻,会不会……」 永安三十六年春分,太子谋逆事破。是夜,东南飓风引东宫大火,明月郡主薨。 「娘,可是璟哥哥他不认得我了……」 是年清明微雨,长洲春意浓。宋离孤身跪坐无字碑前,眼里再不见春色。 「娘,幸好他不认得女儿了……」 是夜如斯,十载春秋如一梦。 「咕——咕——」 枭鸟夜啼,夜风席捲。不知过了多久,宋离的双腿已无知觉。想起还有事要办,她撑住墓碑,缓缓站起身。 「碰到伤口了?」见她起身,齐安淮快步跑向前,小心搀住她:「腿麻吗?」 宋离借着他的力道站起身,转过头朝他轻摇摇头:「齐大哥,既已来了苜蓿山,再去一趟北岗如何?」 「北岗?」齐安淮又是一怔。 苜蓿北岗处于长洲与落霞的交界,俗称乱葬岗,是个三不管之地。 齐安淮抬头望向天边月,眉心不自觉蹙起:「非得今夜去不可?」 沾了夜凉的落叶掠过鬓边,宋离抬手轻挥,转头望向遥处。满山月华如水,白日里不可见光的人与物都会在夜间褪去伪装,露出真实的一面。 「楚子青与楚氏之死仍有疑处,若等到明日,怕是连尸身都无处可寻。」 给沈府蒙羞之人,北岗是他们唯一的归处。 齐安淮神色一怔:「你怀疑他二人不是吞金而亡?」 林间碎影点缀在眸间,宋离收回目光,轻摇摇头:「若是吞金,何必把金子放在床头,生怕人不知?且这吞金的时辰未免太过巧合,每次都在旁人进门前……」 齐安淮的眼里露出迟疑:「话虽如此,可你身上的伤……」 宋离眸光坚定,摇摇头道:「皮肉伤而已,不妨事。」 齐安淮轻嘆一声:「切不可强撑,若有不适一定要告知于我。」 「多谢齐大哥。」 又是崎岖不平的半个时辰过后,迎面而来的风里多出了一抹若有似无的陈腐气息。 齐安淮抬起头看。凄清月色照出一方高耸入云的石壁,石壁上刻着歪歪斜斜的「北岗」二字。 凉风不知从何而来,平地飞沙走石忽起,掠过面颊的冷风似要把寒意吹进骨子里。 他转身看向宋离,对方的面色似乎比不时之前更为苍白,紧拧的眉心已许久不得舒展。他剑眉轻蹙,担忧道:「可要歇息片刻?」 「没事。」宋离轻抿朱唇,握着他的手腕,轻轻牵起嘴角,「我不累,马上就到了。」 「谁?!」她话音未落,齐安淮忽地一声低喝,反手将她拉到身后,横臂拦在身前。 宋离顺着他的目光抬起头,却见彼时还空无一物的石壁上不知何时多出一名衣袂翩翩的黑衣人。 他身长七尺有余,腰佩三尺长剑,姿态从容而洒脱,被人发现也不紧不慢,只低下头静静凝望他两人。 此时进山又对他两人毫无防备……宋离心下瞭然,蓦地弯下眼角:「小五,是我和齐大哥。」 齐安淮一怔,转头看向宋离,又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高处。 小五见自己被识穿,歪着脑袋想了想,足下轻轻一点,身如春燕飞掠而下。 「宋姑娘,齐将军,你二人为何在此?」小五揭去面纱,沖他两人抱拳行礼。 齐安淮神情一松,一边回礼,一边道:「明大人为何会在此?莫非是二、萧公子让你来的?」 宋离撩起眼皮瞥他一眼,朝小五道:「大约与你我来此处的目的一样,小五可找到了?」 小五剑眉轻挑,眸色蓦然幽沉:「寻什么?」 宋离敛下眸光,淡淡道:「沈环侍妾楚氏、侍妾房中的婢女以及沈府门客楚子青。」 小五不置可否,视线在 他二人脸上来回片刻,颔首道:「都在此处。」 宋离眸光一凛:「可有看出死因为何?」 山里的风萧萧又起,几人的衣摆扬起又落下。 春月已西倾,枭鸟的凄鸣碎落在永无止境的夜风里。 小五注视她良久,终于在她浑身颤抖前紧拧着眉头轻点了点头:「婢女是鹤顶红,楚子青和沈环的小妾心口处有掌印,全身经脉尽断,应当江湖中人所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页 「江湖中人?」齐安淮正走向上风口替宋离挡风,闻言蓦然转过身,「子青死时房中并无挣扎痕迹,且他武功不弱,长洲城里何时有了这样一位高手,能让他在一招之内毙命,全无招架之力?」 「除非,那人并非陌生人。」宋离凝眉静思,似乎并不太在意山野寒风,天色将明,「他对来人毫无防备,来人又是突然出手,才会没有打斗痕迹……」 「宋姑娘,」见她如此,小五忍不住出声打断:「我告知你二人是怕你再吹山风,伤了根本。此事与你已无关联,安心养伤便是。」 宋离眸间盛月,轻眨了一下眼。 第十三章 落霞毗邻长洲,相距不过半日脚程。小四骑名驹赤影前往,加之有齐物庄相助,一日功夫,他已将楚子青和楚氏的来龙去脉查了个一清二楚。 皓月当空时,他回到安南都督府。书房里依旧明灯高悬,萧西和小五正在等他。 「爷,那侍妾楚氏的信中有两处不实。」小四从小五手中接过茶,轻啜了一口,正色道:「其一,楚子青和楚氏并非什么青梅竹马,他二人是嫡嫡亲的姐弟。因为父母早亡,楚子青能去东临学艺全赖楚氏筹谋。」 「姐弟?」小五瞪大双眼,催促道,「其二呢?」 小四轻放下茶盏,抬头看他一眼,蹙起眉头道:「其二,楚氏的确曾在鸣凤绣庄做事,只是她被沈环看似似乎并非被迫,而是主动勾引……」 「主动勾引?」小五惊唿出声,忽闪着双眼道,「这是为何?」 小四轻垂下眼帘,轻轻摇摇头。 明烛垂泪,夜枭阒声,都督府内仅余娓娓低诉声。 楚氏名子绯,与楚子青是一母同胞的姐弟。因父母早去,家中只姐弟两个携手相依。 丰庆六年春,落霞城春洪泛滥,楚子青帮助安顿灾民时结识赈灾将军齐安淮,得其指点一二,生习武之心。 楚子绯替他整理衣物时瞧见齐安淮的留书,知晓幼弟根骨极佳,是天生的练武之才。出门三日,她携白银百两而归,替他打点好行装,送他上东临习武。 楚子青问她钱从何来,答曰:谋得鸣凤绣庄绣工之职,庄主仁厚,提前支银百两以供开销。 楚子青喜不自胜,第二日便坐上了前往青州东临的马车。同一日,楚子绯入鸣凤绣庄。 次年春三月,沈环随张家长子入绣庄游玩,楚子绯趁端茶送水之便,屡次以色诱之。四月,绣庄依例送新衣入沈府,楚子绯主动请行,着轻薄凉裳前往,遂愿。 …… 烛影轻摇月如水,茶水如夜凉。 小五双目圆睁,满脸的不敢置信:「楚氏主动勾引沈环,只为了入府为妾?」 小四觑了他一眼,摇摇头道:「你可听清了?」 小五下意识看向萧西。他的脸上覆着薄薄一层烛晕,墨色瞳仁藏在纤密的睫影下,叫人一眼看不清眸色。 「什么意思?」小五一脸莫名。 小四抬眼看他,提示道:「你且想想,那楚子青拜师门的一百两银子从何而来?」 小五圆眼扑闪:「不是鸣凤绣庄提前支取的吗?」 「你可曾听说哪个绣庄会如此大方?」小四神色无奈,摇摇头道,「况且,你可记得齐将军说过的话?楚家姐弟是贫苦人家,家中既无嬷嬷教习,又无父母教养,楚氏的女红,若无意外,应当不会太出色。既如此,鸣凤绣庄又为何会对她另眼相看?」 小五一怔:「你的意思是,那白银并非出自绣庄?可她确实去了鸣凤绣庄,也没听说她负债纍纍,否则肯定早被沈府轰出家门了……」 「只怕来路不可告人。」小四敛下眉眼,神情唏嘘道,「楚氏的邻人说,她姐弟性情温和,皆是朴实之人。这样性情的女子,又为何会一夜生出高攀的心思,一而再再而三勾引沈环?」 小五唿吸微滞:「难道有高人指点?」 「高人?」小四的唇边溢出一抹苦笑,「楚子青自始至终不知白银来处,还当沈家纨绔迫他阿姊做了小妾,还夜夜流连花丛。少年人心高气盛,眼里容不得沙子,估计是想为民除害,再带阿姊远走高飞,奈何天不遂人愿……不知楚氏可曾后悔到死都不曾告知她阿弟真相。」 「哥,你的意思是这高人还与沈环有关?」 小四看向萧西,颔首道:「楚子青去往东临后,曾有邻人看见一姿态柔媚、相貌娇艷的女子频频出入楚家,此后楚子绯便一日比一日妩媚,一日比一日讲究,直至嫁进沈府。我去鸣凤山庄打探时,其他绣女告诉我,楚子绯早在着急筹钱之时便去过鸣凤绣庄,寺庙、当铺、酒楼、茶馆,招人之地都去了个遍。若我猜测不假,那所谓的』高人』应是在她求助无门之时才出现在她面前……」 「那这高人所图又为何?」 小四睫羽轻落,缓缓道:「这高人相中的怕并非她的女红,而是美貌与走投无路的境地。你可还记得,鸣凤绣庄是沈府外戚张家所有,两府往来密切,时有走动?」 小五重重颔首:「这是自然。」 「这『高人』于楚子绯而言怕不是救世主一般的地位,不仅解她燃眉之急,还助她加入鸣凤绣庄,索取的报酬不过一点魅惑之术,以及她安于沈府的下半生……」 小五终于听懂他话里的意思,蓦然圆睁双目,大声道:「你的意思是,那高人将她培养成了善用媚术的一枚棋安插在沈府中?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自愿,只是不愿楚子青心怀愧疚,是以不曾告知他真相,只假称自己是被迫嫁入沈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页 小四轻嘆一口气:「如此便不难理解楚子青为何会杀了沈环。」 「可是,」小五眉心紧锁,继又道,「他姐弟两人为何要死?沈环怕是沈府唯一的破绽,如今沈环已死,那『高人』再想送其他细作进府怕没有那么容易。」 摇颤的烛影里,久不作声的萧西指尖微蜷,眸光倏然黯淡。 小四飞快瞟他一眼,低下头想了想,轻道:「你我路过醉墨楼那日,若是没有救下宋姑娘,她会被被当作沈环之死的替罪羊。若如此,楚氏姐弟便无需死。」 小五下意识看向萧西,双眼蓦然睁大:「这和宋姑娘还有关系?」 春月斜照进窗,地上的倒影错落又斑驳。 四下阒然,唯有落影瑟瑟不定。 少顷,小四轻轻颔首,缓缓道:「宋姑娘聪慧,发现了沈环真正的死因,加之小齐将军想起楚子青师从东临剑阁,他与沈环之死有关这件事,迟早会被发现。」 小五福至心灵,接口道:「若叫沈府知晓沈环之死与门客楚子青有关,必会深究背后根由,到那时,楚子绯这枚棋子便有暴露的可能性。那』高人』心思缜密,必然不愿此种情况发生。」 小四点点头:「他二人在开口之前被杀并非偶然,楚氏已成弃子,只有伪造成为情自杀,此事成了沈府里的一桩丑事,府中人才会停止追查。如此,幕后之人便又能高高挂起。」 「南州竟有如此人物?谁人会如此大费周章地对付沈府?」小五低下头轻声嘀咕,忽地一顿,抬起头道,「爷,难道是京中的手伸到南边来了?」 春夜过半,案前月华凝霜。 萧西盯着烛火沉吟良久,抬起头道:「小五,把北岗的发现告诉小四。」 小五面色稍凛,转头朝小四道:「楚子青姐弟并非死于吞金,他两人皆是内脏俱损,经脉寸断,外表看着无恙,只在胸前留下了一枚乌青色掌印。」 「乌青色掌印?云水掌!」小四双目圆睁,颤声道,「云若水来了南州?」 小五摇摇头:「云若水的掌法已臻化境,若是她动手,那掌印应该更轻更浅。若我所料不差,应是她的亲传弟子。」 小四:「亲传弟子……爷,难道是吴相?!」 萧西眸光微滞,神色倏然清冷。 今日之朝堂绕「沈」「吴」两姓而转,沈侯乃两朝元老,关系遍及朝中上下,牵一髮能动全身。吴门新贵亦不遑多让,吴相风头正盛,两派几已成水火不容之势。 小四口中的吴相名子昱,青州东临人士,自幼「文采斐然,形貌惊鸿」。 云若水,江南第一大帮逍遥门门主之女,豆蔻之年即以「一掌云水破山河」名扬江湖。及笄之年,她上剑阁论道,于玄武大街偶遇吴子昱,一见倾心,不惜与父决 裂,委身彼时籍籍无名的吴「潘安」,为他诞下一女。 庙堂江湖,才子佳人,梨园茶楼最喜此种桥段。吴相与云若水的廿年纠葛被写入话本,编成故事,举国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难道吴相不知,此举一不小心便会让都督府与沈府交恶?」小五脱口而出。 萧西淡淡觑了他一眼,沉声道:「若如此,岂不是恰好遂了他的愿?」 小四神色微怔,随即冷下脸色。 吴相与沈侯同为丰庆帝股肱,却水火不容。祖籍长洲的沈侯与沈贵妃和三皇子血脉相连,同气连枝。若有一日三皇子荣登九五,吴相一派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 萧西虽长于吴后膝下,却从无九五之心,此前十年也不曾与相府有过来往。 沈府盘踞南州百年,此前从未有吴门中人涉南州事,是以萧西不曾料想吴相已将棋子安入沈府中。 沈环之死是意料之外。相府中人快刀斩乱麻,利落弃了楚子绯这枚棋。 二殿下的介入是意外之喜。 ——若无人发现楚子青胸前的掌印,云若水及其弟子便可继续深入沈府的计划;若有人认出了云水掌,萧西此前所为加上他与吴后的关系必会让沈府认定他是相府的同谋。到那时,为求自保,萧西只得立于相府同侧。 灯下三人心头透亮,萧西或萧北,自愿或被迫,相府浑不在意。吴子昱所需,不过「二皇子」这一身份而已。 惟有如此,相府和侯府才能真正的「势均力敌」。 小四抬头看向面目表情的萧西,眉心微微凝起。 京都浮华地,龙椅咫尺间。初到京城时,小四也曾怀疑二皇子是不是「王莽谦恭下士时」。 跟在他身边的第二个春分,萧西吃多了酒,一边嚷着「何处可採莲」,一边往宫外跑,说什么玄青河畔明月有约。后来累极,他抱着酒盅在荒废的宫墙边睡去,口中还在嘟囔「京城琼浆不若西凉烧刀」。 心思阴沉之人不会叫侍卫看见醉酒之态。君子如璟,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又想起前年春分,殿下弱冠,丰庆帝不赐封号,不赏府邸,小五在永熙宫里气的跳脚,他却安之若素。 今岁春至,群臣旧事重提。丰庆帝口头答应,转头便诏封他为「安南大都督」,「发配」到了千里之外的南州…… 九州广袤,京城路远。 小四本以为自家爷终于能远离是非,偷个三年五载的闲暇,却不想吴相的手已伸得这般远。 南州早非桃源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页 「好在沈府的人没有察觉异常。」思及此,小四微微舒展眉头,「爷,只要咱不露锋芒,相府也奈何不了都督府。」 「不露锋芒?」萧西眸光浮动,凛然道,「谁跟你讲过这些话?」 小四面色微怔。若非此前宋离提及,他确实不能瞧得这么清楚,想得这般深远。 萧西眸中烛火轻摇,灼灼如灯照:「齐安淮还是宋离?」 「齐将军和宋姑娘?」小五想起北岗所见,大喇喇道,「说起他两人,我昨夜在北岗还碰到了,还真是到哪儿都形影不离。」 小四眼见萧西黯淡下神色,转头瞪了小五一眼,调转话题道:「小五,不是说白日里调查了宋姑娘吗?可查清了?」 小五有些不明所以,视线在他两人脸上来回片刻,颔首道:「爷,长洲城人皆知宋姑娘是十年前随她师父来的长洲,说是家乡连年灾祸,父母相继离世,是留她孤身一人。孙师父精通医术,加上有齐家照拂,两人很快在长洲城扎了根。对了,苜蓿山北有两座墓,一块碑上是她师父的名字,另一块是无字碑……」 「十年前?」萧西握紧腰间玉佩,眸光陡然一颤,「她家乡是何处?」 「家乡?」小五摇摇头,「这倒是没听人提起。」 案上烛火发出噼啪声响,萧西的眸光隐在暗处,许久没有出声。 小四回想片刻,轻道:「爷,之前听醉墨楼的伙计提起,说宋姑娘偏爱青州风味。或许是青州人。」 「青州?」萧西摩挲着玉佩耳语低喃,散乱的目光掠过他二人,又落向靠墙的香案上。三脚金兽香炉里腾起裊裊青烟,书房里浮动着回心草的香气。 「青州……」 「报——」 房中杳然无声时,门外忽而响起一道急促的脚步声,通报声紧跟着响起。 三人齐齐抬起头。 第十四章 「何事情急?」 萧西本就夜难成眠,半夜通秉是府中大忌。小四面色不善睨着来人。 来人抬头瞟他一眼,随即抖如筛糠,哆嗦道:「明大人,是、是落霞县衙有急件送来,说、说是务必立即呈到殿下面前。」 小四蹙起眉心:「所为何事?」 侍卫埋下头:「说、说是落霞连日暴雨,郊外房屋塌陷,数十户百姓被困家中,米粮尽绝,病痛祸延。县衙实在无法,只得派人来寻都督府。」 「可有伤亡?」萧西略显清冷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 「回殿下,那人说已有多名妇孺受伤。落霞城中似已无余粮药草,再拖下去,怕会引起灾祸。」 萧西轻揉眉心,转身朝两人道:「小四,去请齐安淮。小五,整点行装,明日一早同去落霞城。」 「是!」 天公不作美,第二日早间,三人抵达落霞城时,阴雨斜丝依旧连绵。城中花谢草凋,天不见日,路上斜雨瑟瑟,人迹寥寥。 「这位小哥,烦请通报一声,安南都督府拜会。」 落霞县衙门前,春雨在门廊下坠出朵朵碎花,小四几人眯眼找了许久,才在暗沉的角门内侧瞥见一双倒竖的三角眼,随即躬身致意,递上名牌。 那人原本瑟缩着脖子不愿出门,瞧见他几人腰间的玉佩,立时整理衣冠,点头哈腰打开了门。 「几位大人在此稍候,小的这就去通报大人。」那人拱着手后退至门边,轻轻带上偏厅的门。 小四几人颔首谢过,各自落座两端。 在厅中一候便是半日,茶水续过三回不止,那位连夜呈送急文的落霞县令李冀仍没有现身。 廊外骤雨初歇,雨打芭蕉不成景。几人正要拂袖而去,门外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小四抬眼瞥了一眼萧西的神色,随即坐回原位。还没来得及端起茶盏,偏门被人轻轻推开,一名身形佝偻、面色蜡黄的老者捂着手绢走了进来。 看清来人的剎那,小四蓦然沉下脸。 朝堂之上,入仕为官者不仅要文学武功,还需相貌周正。推门而入之人双目浑浊,脚底虚浮,断非县衙本人。 「小人李平见过几位大人。」 不等几人发问,那长者已经颤颤巍巍倾下身,作势欲跪。 小四一把将人搀住,一边打量老者,一边道:「你是?」 老者拱着手直不起腰,哑声道:「小人是落霞县衙主簿。李大人身体不适,怠慢了诸位贵客,还望大人见谅。」 萧西揭起茶盖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放下茶盏,偏头望来。 小四眸光微凛,搀着老者的手不自觉用力。 二皇子造访,县衙本人推病不出,却推个年迈蹒跚的主簿到他几人面前。怕是吃准了二皇子不为帝喜又声色犬马,全然没把人放在眼里。 直到老者吃痛出声,他才蓦然回神,一边将人搀至座椅上,一边道:「大人何症?一日内起不了身了?」 怠慢都督府只是小事,依照昨日公文中所说,城外涝患已成灾,县令却推病不出,莫非要让灾民自生自灭不成? 小四斜眼一瞪,老者的额头上随即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神色讪讪不敢抬头。 「大人这是老毛病了,一碰上阴雨天就浑身乏力,非得躺着才成。」 萧西:…… 小四小五:…… 主簿是李冀推到他几人面前的受气筒,主子如何做全由不得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页 萧西几人皆是明理之人,虽有愠怒却不想为难长者,加之实在担心郊外的涝情,沉默片刻后,小四与萧西目光交汇。 「李大人醒后,烦请到西郊知会一声。」 「一定一定!」老者轻吁出一口气,一边拭汗,一边走向大门,「小人恭送几位大人。」 檐角落雨成串,几人走出县衙大门时,守门的衙役仍躲在角门里侧交头接耳。看来这落霞县衙的散漫风气不是一日之功。 萧西面色微沉,顾不得外头重又飘起的急风骤雨,凛然拂袖而去。 「爷,那李大人既不愿见我们,为何又遣人送信?」小五耐不住性子,三两步跟上萧西,一边帮他挡雨,一边心急火燎地开口。 小四把人拉住,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聒噪,等拉开些距离,才压着声音道:「若是他不送信,落霞水涝成灾便是他一人之责。」 小五抬眼看向雨幕里的萧西,神色不解道:「可他送了信,自己又闭门不出,不怕得罪都督府?」 「你莫不是忘了,此前的安南大都督皆由三皇子遥领,且大都督从未亲自赴任。」 小五双眼 忽闪:「那小齐将军呢?」 小四摇摇头:「他只领兵,并无问事之权。」 「你的意思是,李冀也是侯府门生?」 小四轻嘆一口气:「看他的态度,十之八九。若没有三皇子和沈侯撑腰,区区一县令怎敢如此?」 山高水远路漫漫,殿下的前路风雨如晦。 一路急行,不知不觉临近西郊涝患处。 几人瞧见高处有座凉亭,不假思索飞掠而去。 亭外雨幕如倾,小四小五还在拧干身上的雨水,萧西已迎风而立凉亭边,微蹙着眉头静静眺望遥处山水。 「落霞县衙不可倚仗,小五,等晚些时候,你拿上都督府的令牌去周边三县借粮,以备不时之需。」 「是!」小五抖了抖皱巴巴的衣摆,随同小四一併走到萧西身侧。 举目四望,亭外烟雾缭绕,雨幕如泼,低洼处有青田泱泱,矮舍几所。 地势平缓的山腰处,齐安淮已命人支起数十顶帐篷。士兵们进进出出,有条不紊。 他正欲感慨齐安淮的治军有方,令行禁止,忽听小四发出「咦」的一声。 「怎么了?」小五偏头看他,又很快沿着他的视线看向营地。 川流不息的灾民中间,似有道熟悉的身影出入其间,如同雨蝶翩跹不止。 小四下意识看向萧西,神色迟疑道:「似乎是宋姑娘。」 话音未落,亭中蓦然卷进一阵冷风。回过神时,亭中已没了萧西的身影。 「爷?!」小五望向雨幕里飞奔而去的人影,情急道,「小四,你确定是宋姑娘?」 「还不快跟上?」小四「啧」的一声,双手举过头顶,朝营地飞奔而去。 「哎呦——我的腿——」 「快,来搭把手!」 「大夫!大夫在哪里?」 「大夫,我这腿还有救吗?」 「……」 再有条不紊的灾营也总是充斥着哭喊、叫嚷、绝望和哀嚎。来来往往的人个个眉头紧锁,步履匆匆,空气里瀰漫着血腥气,药草香,还有遮盖不住的霉烂气味。 萧西几人挟风而至,又被眼前混乱不堪的场景吓了一跳。 「让让!快让让!」他几人还在发怔,几名士兵抬着担架飞奔而来。 三人只来得及侧过身,泥水飞溅而起,落了他们满身。 「这位小哥!」萧西顾不得身上污泥,赶紧追上最后一名士兵,着急道,「可见过宋姑娘?」 「宋姑娘?」那士兵一边喘,一边转身看他,「你说宋大夫吗?就在前面的营帐里,你跟我们走。」 「好!」萧西帮他抬起担架,一路飞奔而去。 「小四,爷这是……」 小五还在发怔,小四一把拍在他背上:「快跟上!」 * 救治伤患的营帐里更是哀鸿遍野。 凉风掀起帐门一角,透过雨幕和人群,萧西一眼看见蹲在地上的纤细身影。他将担架交还给士兵,一把掀开帐帘,大步朝她走去。 「袖子提起来些。」宋离正在给一名妇人把脉。 许是察觉身后陡然扬起的风,她微微侧过身,蹙眉道:「帐里多伤患,不要扬风。」 四周伤者不约而同抬头看来,又时不时交头接耳,目光交汇。 宋离心下莫名,正要转过身,忽觉肩上一沉,一件厚实的氅衣披到了她肩上。熟悉的回心草香气轻掠过鼻下,她的心口微微一缩。 「宋姑娘并非都督府之人,为何会在此处?小齐将军让你来的?」 头顶上方传来的声音沉比夜半古钟,清如林间清泉。 宋离手上的动作蓦地一顿,思绪跟着凝滞。 直到眼前的妇人发出一声惊唿,她才蓦然回神,慌忙松开手。 好在那妇人是个好相与的,并不介怀她的一时失神,只抬头朝来人笑了笑,打趣道:「这位小公子,可否让宋姑娘先给我包扎伤口再陪你说话?」 「大娘,我来给你包扎!」姗姗而来的小四眼疾手快,一把夺过宋离手中的纱布,转身朝没眼力劲的自家兄弟招手,「小五,你也来帮忙。」 宋离盯着瞬间空无一物的双手扯了扯唇角,低敛下眉眼站起身,朝萧西屈膝行礼:「萧大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页 如此一对璧人站在一块,即便泥泞满身也掩盖不住半分风华。 营里的哭喊连天不知何时成了窃窃低语,出于好奇的指指点点转而成为蜚语漫天,姑娘小伙的脸上全都绽出别样的神采。 离得最近的妇人双眼弯成了新月,打量的视线在他几个脸上来回数次,忽地一把拉住小四,抬了抬下巴,满眼狡黠道:「小相公,这个模样比小齐将军还俊的,是哪家的公子爷?」 京中的夫人小姐各个持重,小四何曾被妇人这样拉扯过?还没来得及出声,颊边先泛起了一层赧色。 妇人不明所以,拉着他的手腕晃了晃,又道:「说话呀!还有,你家爷说的话是啥意思哟?莫非小齐将军和宋姑娘是……」 「大娘!」小四勐地出声打断,中气十足道,「还是先包扎伤口要紧!」 「哎哟——你这孩子!」妇人瞪他一眼,很快又拍着胸脯开起了玩笑,「要吓死大娘啊?年纪轻轻没见过世面,又不是第一次春汛了,不要慌。」 小四配合他干笑两声,忽地神色微变,瞪大双眼道:「大娘,听说三年前落霞城也犯过春涝,也是此处吗?」 「是的呀。」妇人伸长了胳膊任小五摆弄,转头朝他道,「我们在华琉河下游,一发水肯定先淹我们这儿。」 小四抬眼扫了一圈,不解道:「大娘,既然知晓此地多涝,为何不搬去别处?」 「因为都修好了呀。」 对上小四浑圆的双眼,妇人扑哧笑出声,大声道:「三年前那次桃花汛淹了十里八乡,亏得小齐将军带了人来。他不仅救了乡民,还给朝廷上书,说落霞城地势特殊,若能修坝建堤,必能惠泽万民。」 说到兴头上,妇人手舞足蹈,双眼发亮:「那之后,朝廷还真派了人来。现在华琉河两端的堤坝,上下游的堰口皆是那时所建。自那以后,我们村再没有受过春汛之苦。」 「那这次是?」 「数十年未曾见过的连月落雨,水漫洪溢才会如此。」 「原来如此。」小四点点头,「小齐将军心繫百姓。」 「那可不是!」妇人扯着嗓子舞动双臂,抬头看见一旁的宋离,双眼滴熘一转,以自以为小声的声音道,「小官人,听说小齐将军年过二十尚未娶妻,可是心有所属?是不是宋姑娘?」 「是香妈妈。」宋离侧耳细听许久,见妇人重又扯回「才子佳人」「儿女情长」之类,忍不住偏过头,抬头看了一眼萧西。 「香妈妈?」 宋离轻轻颔首:「不是齐大哥喊我来,是梨香院的香妈妈。她本是落霞人士,几日前收到家书,说是落霞连日落雨,侄儿生了重病却求医无门,她便央我走一趟落霞,替她侄儿看病。」 萧西仔细端看她脸色:「你的伤……」 宋离轻撇开脸:「已无大碍。」 若有似无的安神香轻掠过鼻下,她眸光微滞,蓦地解下氅衣,低头递至萧西面前。 「萧大人,此次水患不算严重,灾民也已全数安顿。若无意外,晚间可回长洲。」 萧西的视线下移至氅衣,双唇紧绷成一线。 营中嚣嚷纷纷又起。 少顷,他垂着身侧的手微微一曲,轻声道:「姑娘与小齐将军一道回城?」 宋离的眼底水痕轻漾,很快又平復如初,低着头道:「若无不便。」 萧西摩挲着玉佩想了想,颔首道:「也好。」 「萧大人!」 话音方落,帐门又被人一把掀开,一名身形魁梧的男子挟风带雨沖了进来。 萧西抬起头看,见是齐安淮的亲侍停在门边,喘着粗气。 「何时情急?」萧西后退一步,点头示意他近前。 「谢大人!」侍卫抬眼扫过各处,随即附到他耳边,压着嗓子道,「殿下,小齐将军让小的来知会大人一声,说巡抚周谦益已到落霞城外。」 萧西剑眉轻挑,看着他道:「直接来了落霞?」 奉旨巡边的钦差于情于理都该先去都督府,周谦益直接来落霞,不知是打探到他在此处还是别有所图。 亲侍点点头:「说是半路听闻落霞城犯春汛,特地折道而来。」 萧西拧眉静思:「你家将军还说什么?这位周大人知水善工?」 亲侍再次颔首:「说周大人在工部任职,知水善工。」 萧西抬头看向帘外渐渐止歇的雨幕,敛下眸色琢磨片刻,朝他道:「让齐将军放心。」 「是!」亲侍抱拳行礼,利落而去。 第十五章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风雨渐息,拧眉静思的萧西瞥见宋离提起了药篮,眸光一闪,提步上前道:「姑娘可是要上山採药?带在下一起。」 宋离动作一顿,还没来得及转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经绕过她身侧,以不容抗拒的力道抓住了药筐。 「我来。」 耳畔的吐息带着京华春日的温软,宋离心口一慌,下意 识松开手。 萧西双手接住,看向她的视线里多出一丝莫名。 宋离随即撇开目光,微蹙着眉心看向空无一物的药篮:「萧大人,这不合适。」 她的神情素来清冷,难得有些波动,萧西眉梢轻挑,唇边噙了笑意。 「姑娘聪慧,可否告知在下,小齐将军为何要特意让人来告知巡抚将至之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页 宋离下意识后退,颊边却因他若有似无的清润声息泛起一层薄红。 巡边之人为帝王耳目,本应不偏不倚,一心为君。当今朝堂沈、吴相争,连带巡抚亦不能独善其身。 派来巡查南州之人素来亲沈远吴,周谦益也非例外。 南州人不识二皇子,周谦益却能认出萧西。若叫他知晓在京中时「声色犬马、不理朝政」的二皇子到了地方上竟「勤政爱民、身先士卒」,消息传回京中,不知又将引起怎样的风雨。 眼下涝患已控,周谦益又有治水之能,萧西既不想居功,避其锋芒,让他接手后续事务是这道难题的最优解。 可「避其锋芒」并非易事。 若是即刻返程,一来有可能与他正面相遇,二来营中人多口杂,匆忙离去反而惹人怀疑。 反之若是上山採药,既能避开周谦益,又不至让人生疑,算是一举而多得。 「宋姑娘?」瞥见她颊边的薄红,萧西眼里的笑意愈盛,「如何?」 宋离不知他心里是何主意,撇开视线扫过堂下,紧蹙着眉心想了想,忽地一把抓起桌上的氅衣塞进了药篮里:「山上风大。」 萧西提起药篮背在身后,错身让出通路:「宋姑娘,请。」 「爷,你们去哪?我也要去!」 小五将将开口,小四立时起身,一把捂住那张惹事的嘴:「你给我闭嘴!」 抬眼再看,萧西两人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外。 * 连雨初霁,苜蓿山间草茂林深,山岚缥缈如水墨写意。密林深处万径人踪灭,只玉佩叮噹作响,流水鸟歌以和。 道路两旁枝蔓斜出,两人走得艰难,行至山腰时,暮色已四合。 歇息的当口,萧西走到崖边俯瞰山下,遥处灯火如洗,近前烟拢雾罩,广阔天地间似只剩一山一鸿一双人。 路过一叶碧草,盛满月色的水珠成串滑落,两人的衣摆蓦然沾上点点写意。 萧西抬眼望向水色霞光里的纤弱背影,积压在心上多日的猜测和疑惑如碧波万顷的华琉河水,唿之欲出。 草色菲菲迷人眼,他忽地停下脚步,攥着药筐往上稍稍一抬,沖前头道:「宋姑娘是哪里人?」 宋离本就提着衣袂行路艰难,闻言一个踉跄,竟直直朝前栽去。 「小心!」萧西双瞳骤缩,不假思索飞身而去。 好在两人距离不远,他急跨出两步,拦腰挡住了宋离下栽的势头。 低头瞥见她额头上的细汗,萧西不自觉松开手:「吓到了?」 宋离垂目盯着脚尖,双手紧攥着衣摆默然不语。 「那是,脚崴了?」萧西上前一步,伸手探向她的额头。 宋离蓦然偏过,抬头瞟了他一眼,轻声道:「快下雨了,找个地方躲雨。」 话音未落,天边闷雷骤起,乌云席捲而来。 萧西抬头看了看天色,眉心不自觉蹙起:「姑娘可知道哪里可以躲雨?」 宋离眼里的忧色一闪即逝,随即撇开目光,轻轻点点头。 风雨欲来,萧西顾不上多问,只得跟在她后头,仔细看着脚下。 只不多时,一块横出的山石出现在两人面前。 那山石之下不过方寸之地,好在有棵老槐挡住风口,能容两人栖身。 宋离依旧不发一言,回身确认萧西已跟上,不声不响走进洞内,找了处平整的石块,靠着石壁闭目养神起来。 萧西只当她太过疲倦,轻手轻脚跟在她身后,放下药篮,同样找了块山石坐到山洞口,靠着石壁遥看山川水景。 水阔云低,孤鸿照影。微雨淅淅如丝竹声声,耳畔的声响悉数远去,不知不觉间,萧西也进入了梦乡。 「璟儿,母亲对不住你……」 「璟儿,这是你妹妹明月。」 「璟哥哥,今岁生辰,玄青河畔晚照亭不见不散……」 「……」 轰隆隆—— 雨水淅沥渐成滂沱,不知过了多久,洞外惊雷落地,困于梦境之人骤然睁开双眼。 洞口雨帘如幕,洞中寒风倒灌。 萧西蹙着眉心拢了拢衣襟,正想起身,忽见一道闪电凌空而下。旷远天地好似被人豁开了一道口子,山下照如白昼。 借着光亮,萧西垂目看向山下,双瞳紧跟着一缩。 玉带绕城是华琉,此乃落霞城美谈。 若在天清时登高,便能在此处俯瞰华琉舒展蜿蜒,如玉带飘逸崇山峻岭间。 华琉河的重要不仅因它界定了大辰与南琉的边界,还因为它流经南、青两州六十八县,是名副其实的母亲河。 可眼前的华琉河早不復「玉带绕城」之景。 滂沱大雨如倾,一路挟沙带泥奔向山下。白日里碧玉温婉的华琉河上堰口不復,眨眼功夫,百亩青田已被滔天怒浪一口吞噬。 萧西眼里万物变相,营地的灯火荧荧扑朔,似已奄奄一息。 他心头狂跳,撑着石壁想要站起身,忽觉衣摆一沉,身后紧跟着响起重物倒地声。他转身一看,枕着石壁的纤弱身影如同夜半流火直直撞入他眼中。 他心口一颤,旋即蹲下身。 这般撼天动地的惊雷声,宋离却仍紧闭着双眼。似是觉得很冷,她双手环抱胸前,睫羽颤动如翼。 萧西的视线经她轻轻翕动的睫羽落向苍白如雪的颊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页 那处散乱着几缕碎发,发梢错落于蝤蛴间,轻风一过便左摇右摆,晃得人心颤。 他下意识抬起右手,又蓦然放下,收回到身侧又轻轻蜷拢。掌心太过空荡,非得握住些什么才行。 下一刻,青丝如风绕指柔。 他不自觉屏住唿吸,收束碎发的动作轻柔如蝶吻。 整理完碎发,他正要抽回手,食指指腹一不小心擦过宋离的面颊,动作勐地一顿。 她的颊边滚烫如灼,似乎不只是山风受凉而已。 萧西抬手探向她的额头,眉心紧跟着蹙起。 唿吸可闻的距离,寻常的药草香外,他似乎嗅到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血腥气。 洞内月色昏沉,他心跳如雷,圆瞪着双眼扫过洞中各处,直至宋离靠过的石壁。 若隐若现的石壁落了满目殷红,如同夜半照亮天幕的烟火,刺目得让人心颤。 他本不应如此大意。 她已做好回城的准备,从没说过要上山採药。是他想要避开周谦益,误解了她提筐的动作。 他不知她背上的伤有多重,可小四说过,沈府将怒火全数撒在她一人身上。即便有宫廷御药,高门之怒岂是一两天便能痊癒的? 洞外风雨潇潇又起,看见她重又扬起的鬓边发,萧西蓦然回神,忙不迭地掏出氅衣,将她拢在其中。 许是察觉到暖意,宋离的眉心稍稍舒展,口中咕哝着什么,换了个姿势枕到他肩上。 「宋姑娘?」萧西一边掖好氅衣,一边试探着开口。 宋离的眼睫微微一颤,眸子在眼皮子底下转了几个圈,又蓦地仰起头,朝声音来处扬了扬嘴角。 萧西心尖一颤,情不自禁道:「知道我是谁吗?」 梦里人似有些不明所以,撅起嘴角皱了皱眉,又蓦地舒展,仰头朝向萧西,睁开双眼,轻轻眨了一下。 萧西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没能出声,眼前人又倏然弯下眼角,似醒非醒的懵懂眼神里泄出一抹动人心魄的欢喜。 「璟……哥……」 忽如其来的风雨声盖住了她没说完的话。 萧西莫名心慌,下意识攥紧了腰间的明月玉佩,凑上前去听。 轰隆——隆—— 左耳惊雷,右耳呢喃一道砸在他心上,引起的震颤竟不分伯仲。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拥着宋离想要追问,喉咙口却被钝痛感淹没,疼的他发不出声音。 怀中人已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再次闭上眼。睡去时,脸上似乎还挂着若有似无的笑。 萧西一动不动盯着眼前人,不敢挪动分毫,生怕一个眨眼便会梦幻泡影,眼前所见只是黄粱春梦又一场。 何需再问一次? 梦里明月照高楼。跨过迢迢山水、十载光阴,掺着风声雨声、晦暗前路,「璟哥哥」三字终于再一次落入他耳中。 茫茫世间路迢迢,这样唤他之人仅明月郡主一人。 是年玄清河畔晚照亭,东宫大火烧了一夜,他在亭中候了一夜。 天上明月西隐,旭日掠过寂寂皇城。他借朝日一缕,于角落处觅得碎玉一握。 明月一诺千金,不曾忘却与他「不见不散」之语。 自此梦魇相随,每每回顾皆成泡影,直至今日。 洞口的老槐树抖落一阵夜凉雨,萧西如梦方醒。 他轻轻放下宋离,让她躺平在氅衣上,又从里衣上撕下一大片棉布,起身走到洞口。 夜雨如冰,他似毫无所觉,直等那帕子凉透才收 回手,拧干了走回到宋离身边。 他将帕子叠成方块,小心放到她额头上。 宋离的眉心微微一凝,很快又露出适意的表情。他轻舒出一口气,捏着明月玉佩坐到她身侧。 原本该是件大喜事,可指腹摩挲过金缕线的剎那,后怕感再次攥住心尖。 像那年杏花微雨,风火连天灼了京城,他着新衣徘徊玄青河畔,逡巡半夜却只等到一枚明月玉佩。此后年年岁岁常相见,惟有明月独照时。 像此刻风怒云嚣,为全他藏锋露拙之意,她自弃高枕春日暖,听风枕石,血染冰肌。 璟玉迎月而辉,明月遇璟则黯。 如何能不怕? 他更怕南柯一梦春宵短,错把相思当相逢,明夜如许愁。 第十六章 「爷?爷!」 天暮雨歇,萧西抱着宋离下山时,小四和小五已围在他帐前急得团团转。 原本变天之前就该派人去寻他和宋离,岂料夜半雷雨迅疾,下游河堤突然决口。百亩青田被淹,小灾将成大祸,齐安淮组织兵民紧急抢修决口,哪还顾得上上山採药的两人。 「宋姑娘怎么了?」 远远看见两人出现,小四拉着小五急行数里迎上前,走到近前才发现萧西怀里的人面色苍白,虚汗直流,似乎受了重伤。 「遇到野兽了?还是流民作乱?」 小四和小五一左一右迎上前,正想如往日那般接过伤者,萧西忽地侧身避过,朝背后微偏了一下头:「拿药篮。」 小四微微一怔,随即接过药篮,侧身让出通路。 「爷,把宋姑娘交给我们吧。」 看不懂眼色的明小五不知畏惧,张开双手就要去抱宋离,被小四一把拽走,随手把药篮塞进他怀里:「拿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页 「喂!」小五狠狠瞪他一眼,大声道,「塞给我干嘛?你要抱宋姑娘啊?」 小四忍住把筐扣到他头上的冲动,拎起后衣领朝营地方向疾走:「宋姑娘身上的氅衣湿了,捂久了有潮气,我得拿着氅衣。」 「拿氅衣就氅衣,你拎着我干嘛?」小五骂骂咧咧跟在后头,又忍不住回头看,「爷身上也湿了,要不然还是我们去抱宋姑娘吧?」 「你给我过来!」小四忍无可忍,蒙住他的眼睛,不让他往后看。 「明小四!看不见路了!」 走到营帐前,小四长舒一口气,耐下心道:「你快些,爷的营帐里只垫了一条褥子,咱得先回去,再添一床软和的被褥。」 小五眨巴着双眼歪过头:「这是为何?爷火气大,寒冬腊月也只睡一床褥子,你忘啦?」 小四一掌拍向眼前那只晃来晃去的爪子,恨铁不成钢道:「宋姑娘受了伤,你让她睡哪儿?那群大老爷们的帐里吗?还是四面漏风的棚里?」 「喔——」小五拖长了调子露出恍然大悟状,「你早说嘛。爷的帐要给宋姑娘睡,所以要添一床被子,对不?」 安静不过半刻,小五又开始咋唿:「不对啊,宋姑娘睡爷的营帐,那爷睡哪儿?咱们帐里?」 小四狠狠瞪他一眼,咬牙切齿道:「别问了,把你的金疮药留下,然后去找张大夫过来。再找个手稳的姑娘,一会儿替宋姑娘上药。」 「对对对!宋姑娘救死扶伤,可不能倒下。」小五脚底生风,旋即没了身影。 小四刚将中帐收拾妥当,萧西抱着人走了进来:「加被子了吗?」 「加了。」小四掀开被褥,退身向后,待萧西放下宋离,才低敛着眉目递上金疮药,「爷,小五去找张大夫了。一会姜茶送给来,爷先喝一碗驱驱寒。」 萧西坐在床边,时不时掖动被角,脸上已挂满疲惫,眼里依旧绽放着奕奕神采。 小四敏锐,一眼瞧出他家爷对宋姑娘的态度似已全然不同。具体来说,最初时虽也另眼相待,出于种种考量,爷对宋姑娘总是敬而远之。从知道宋姑娘的身世开始,爷的态度似乎有所转变。到今日,他似乎瞧见爷封闭多年的心上豁开了一道口子。 ——南城的月光越过千山万水,照进了他心里。 「你找可靠的人守着此处。」 小四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忽听萧西开口:「让小五去借粮。你去找齐安淮和周谦益,让他二人去你帐中。」 「周谦益?」小四一怔,「爷,可是他……」 「总避着他们也不是个办法。」萧西转过头,眸子里的温柔消散殆尽,取而代之以一如既往的清冷,「过问境内灾情本就是都督府分内之事,若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想要发难之时,依旧多的是由头。」 「可是爷,若是传回宫里……」 「周公恐惧流言日……」萧西敛下眉目,轻轻牵动唇角,「小四,命本无常,无愧于心便好。」 「人生百年如寄,且开怀,莫强求。」 小四的脑海中蓦然响起宋离的声音。莫非这便是伯牙子期,知音之人? 「是!」 * 一炷香后,小四的营帐里。 帐外风雨晦暝,帐中烛火荧荧、杳然无声。 萧西摩挲着指腹独坐案前,面沉似水睨着堂下。 周谦益顶戴鹤袍端坐下首,腰背挺直,眉眼低敛,瞧之仪表堂堂。 齐安淮披甲带刀立于萧西身侧,垂目打量着滴水不漏的巡抚大人。 「齐将军,现下情况如何?」小四送走小五掀帘而入时,萧西已开始问话。 齐安淮低头走到案前,抱拳道:「回殿下,申酉交替时,城中突发暴雨,华琉下游堰口决堤,除原本的灾田外,另有百亩春苗被泱,民宿悉数被毁,百余名乡民被困。」 萧西的双手蓦然紧握成拳,神情清冷如月,下颌线分明如刀刻。 「安南军外,另有乡勇十余人一同抢修,现下下游决口已修復,但仍有三名村民不知所踪,二十八人受伤,其中半数为孩童,大夫说……」 萧西面沉似水:「如何?」 齐安淮把头垂得更低,声音暗哑道:「有几名孩童的情况十分严重,若救治不当,怕活不过今晚。另外,张大夫说可能会起疫疾……」 萧西眸光一滞:「李冀可有来过?」 齐安淮抬眼瞥向周谦益,继而敛下视线,摇摇头道:「属下僭越,酉时遣人去县衙请李大人,彼时他仍卧病在床。主簿大人呈上了药草米粮的清单,只是库存稀少,于今日之情况怕是杯水车薪。」 巡抚既至,这些事本应由巡抚与当地县衙直接交涉。彼时萧西不在,周谦益又高高挂起,怕是齐安淮别无他法,才不得不採用「将在外」之宜。 萧西透过颤动的烛火看向堂下神情各异的文臣和武将,脑中电光石火,面上滴水不漏。 现下小五已去临县借粮,若明日能归,药草米粮应能及时补给。 河堤决口的罪责往往会归于最初筑坝之人,他本不应怀疑李冀,只是对方的行为太过违背常理,由不得他不多想。 「周大人,」他陡然抬眸望向周谦益,沉声道,「素闻大人知水善工,不知大人可去看过下游堰口了?」 京官面前的萧西素来恣意不羁,形容放浪,今日之正色倒是难得一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页 或许见惯了表里不一、两面三刀之徒,这副脸孔的萧西并未让周谦益生出丝毫诧异。他抬眼一瞥,随即轻放下茶盏,波澜不惊道:「回殿下,日暮时分,臣与小齐将军同去下游巡看,彼时十里长堤稳固如常。只是,依照老臣为数不多的经验,若是那堰口的砖墙里掺了泥沙,肉眼怕是瞧不出来,唯有筑堤之人知晓。」 他话里的指向性太过明显,萧西不禁蹙起眉头。他抬眼看向一旁的齐安淮,后者颔首以应,示意周谦益没有说谎。 萧西摩挲着玉佩拧眉沉思,直到周谦益手边的茶盏再无热气冒出,他才转头朝向小四道:「小四?」 小四会意,朝他轻一颔首,转身朝帐外走去。 片面之词不可尽信,周谦益既暗示此乃前人之祸,总得先找出修坝前人,再来论真假。 细风潜入帐帘,案上的烛火一阵颤动。 萧西眸光轻漾,语气谦卑道:「周大人,眼下这情形,我等可还需做什么其他准备?」 周谦益抬眼看向萧西,触及他眼里的「诚挚」,旋即露出瞭然之色,摆摆手道:「殿下莫急,水利工事非一日之功,等南州雨季过去,再做筹谋不迟。」 萧西的眼底轻掠过一抹浅痕。 以己度人乃人之常情。 他经手的工事背后几多「莫慌」「莫急」与「筹谋」? 「如此,便有劳周大人指点。」萧西敛下双眸,起身与他作别。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帘外,齐安淮才箭步上前,愤愤不平道:「殿下,周大人是何意?他以为你要和他抢功?」 萧西抬手示意他噤声,确认人已走远,才朝他道:「小齐将军,你二人同去堰口时是何情状?他可是懂水之人?」 齐安淮略一回想,点点头道:「的确知水。他并非纸上谈兵之徒,彼时也是身先士卒 到河堤下方查探,还请人画了许多图纸。对了,彼时他还说,上下游两道堰口互为补充,缺一不可,当是能者所为。」 「缺一不可?」萧西神色突变,「他真这么说?」 「是。」齐安淮蹙起眉头想了想,颔首道,「原话是,此两道堰口瞧之一道护落霞,一道保长亭,实则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萧西悍然起身,沉声道:「小齐将军,现下小四小五皆外出未归,有两件事需由你亲自去办。」 「但凭殿下吩咐。」 「小五归期未定,你去查明营中余粮几何?现在灾民翻倍,营中的余量还能支撑几日?若有衣物药材短缺,也一併报来。」 「是!」 帐外寒风唿啸不止,案上的烛火时明时灭。萧西抬眼望向帘外,眼里蓦然浮出忧色。 「此外,若这上下游的堰口构造相同又缺一不可,长亭的堰口怕经不住下一轮暴雨。明日一早,你带人去长亭堰口,定要在下一场暴雨前加固,以防决口。」 齐安淮眸光一凛:「是!」 惦记着宋离的伤势,萧西起身欲走,抬眼见齐安淮揉搓着双手站在原处,不解道:「齐将军还有事?」 齐安淮蓦地低下头。少时,他抬眼瞟向萧西,支支吾吾道:「殿下,听侍卫们说,宋姑娘是和殿下是一道下的山,不知殿下可知晓她人在何处?」 萧西背在身后的手微微一蜷,看向齐安淮的眸光微微一颤,陌生的酸涩感涌入喉口,他张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案上烛影轻摇,他窥见记忆的尽头,牙牙学语的赵珲之占据了明月全部视线。他躲在门廊边,只觉浑身上下爬满了细脚伶仃的蚂蚁,无一处适意。 齐安淮不同于赵珲之,他和宋离的熟稔有目共睹。 他和小四小五去城南草堂是擅闯,齐安淮却能自由出入。他替宋离挡风是恩赐,可宋离对齐安淮的照顾却已习惯成自然。 在他浑浑噩噩、避迹苟安的十年里,是眼前这人陪在明月身侧,陪她赏春花秋月,度似水流年。 即便在他已经认出明月的当下,齐安淮能光明正大说出关心,可他不能。 无论是恣意风流的萧西,还是困于宫庭的二皇子,皆不能。 「小齐将军,」他握住腰侧的玉佩,垂眸想了想,缓缓道,「你与宋姑娘相识多久了?」 齐安淮微微一顿,很快敛下眉眼,回他道:「回殿下,臣与宋姑娘自幼相识,已逾十载。」 萧西眸光微颤,颔首道:「听她的口音似乎不像本地人?」 齐安淮眸光一滞,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蜷拢,低头道:「许是她师父的缘故。孙大夫在京城待了好些年,是以说话带京中口音。」 萧西盯着莹莹烁烁的烛火,声音愈发轻柔:「小齐将军可知宋姑娘是哪里人?」 此间关切已远远超过皇子对平民,齐安淮的眉心微微蹙拢,摇摇头道:「孙师父说宋姑娘家遭了大难,既是伤心往事,不提也罢。」 明烛垂泪,春月无声。 许久,萧西轻眨一下眼,朝他道:「宋姑娘在我帐中休息,等她醒来,我让人告知将军。」 齐安淮神情一怔,很快敛下眸光,拱拱手道:「有劳殿下。」 「无妨。」 第十七章 寒风瑟瑟,夜幕无星,中军帐前孤影独徘徊。 春月西斜,萧西依旧不知如何面对帐中人。 他期望宋离是明月,又惧怕明月成了宋离。他期待旧人新颜,相知如故,又惧怕逝水流年,云泥两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页 徘徊许久,一步之遥的营帐里忽然传出窸窣声响。 少顷,幽弱的烛光倏然大盛,两道曼妙身影照落在营帐上。 寒风送来熟悉的低语声,如琴音琮琮,似夜莺婉转。 他眉心一跳,快步朝帐门方向走去。 「这方子里,黄芪、白朮两味比较难得。若是营中没有,你去找齐将军帮忙,让他去一趟回春堂……」 中军帐内,宋离一边举起药方,一边细声嘱咐静候在旁的小桃姑娘。 案上灯火如豆,一轮昏黄的光晕隐在她眸间,落在她白皙如雪的脖颈侧。 手中的药方还没来得及递出,帐帘被人一把掀开,细风袭扫而来。 她动作一顿,抬眸看向门边。 帐帘在风里摇颤,月光作笔勾勒出一抹清绝身影,濯濯如春月柳。 小桃见她戛然收声,跟着看向门外,看清来人的剎那,浑身一哆嗦:「萧、萧大人。」 萧西恍若未闻,只一动不动盯着宋离。 帐中阒然无声。 小桃的目光在他两人脸上来回片刻,忽然朝前一步,大声道:「萧大人,宋姑娘有伤在身,不能吹风。」 萧西陡然回神,下一瞬,案头烛火復燃,帐帘落定在他身后,扬起一阵瑟瑟轻尘。 小桃抬眼偷觑萧西,又转头看向宋离,神色侷促道:「宋姑娘,要不我一会儿再来拿方子?」 「什么方子?」萧西蓦然开口。 宋离眉心微蹙,偏过头看着萧西,清浅的眸子里似有不解一闪而过。 小桃毫无所觉,躬身行了一礼,恭敬道:「回大人的话,是宋姑娘担心营地里会有疫病,写了个预防的方子……」 「营中只你一个大夫?」 小桃又是一怔,又不知自己做错了何事,只得低敛下眉眼默不作声。 宋离凝眉看向萧西。少顷,她拿起案上的方子塞到小桃手中,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先去。 小桃会意,一把抓住她手里的方子,慌不择路夺门而去。 「身上的伤还没好,怎么起身了?」 小桃的身影将将消失的帘外,萧西大步走上前,又在临近书案时勐地剎住脚步。 宋离盯着他晃动的衣摆瞧了会,又撩起眼皮扫过帐中各处,最后落定在他深不见底的瞳仁里。 夜半烛火最动人。 山洞里发生的事她并非全无印象,但也只依稀记得昏昏沉沉时,萧西的脸蓦然放大在眼前,而后便是头晕目眩,不知今夕是何夕。 醒来时已是半夜,偌大的营帐里只她一人,床边有高烛,案头有兵书,不必问他人,她也知晓自己身在何处。 之后,照顾她的姑娘推门而入,提起夜半风雨,堤毁苗泱,她一时情急,想着留下方子或能帮上一二,再然后,营帐的主人掀帘而入…… 素闻西凉人最是心性豁达,不想风起京都十年寒,率真如明月的璟哥哥,也会被京都风雨逼着学会口是心非。 她敛下眸光想了想,一边起身行礼,一边道:「多谢大人,民女的伤已经无碍。」 眼角余光里,萧西负在身后的手勐地抬起,又在触到她的瞬间微微一缩,转而抵到唇边,掩饰般轻轻咳了一声。 宋离心下一沉,眉心紧跟着蹙起。 萧西的态度与昨日全然不同,是何处出了错?是她昏沉时泄了什么心思,还是有不得宜的举止让他看出了端倪? 「大人,」她低垂下眼帘,淡淡道,「若无他事,民女先行告退。」 「等一下!」萧西下意识抬起手,又飞快收回到身侧,习惯性握住玉佩,微微一顿,一边摩挲,一边道,「宋姑娘稍坐。」 宋离垂敛的眸光轻掠过他腰间,又蓦然收回,不动声色坐回到原处。 烛光拉长他的身影,绕着书案来来回回不知多少圈。 直至案头烛火发出「噼啪」一声响,他勐地停住脚步,轻轻眨了一下眼:「之前听莺莺姑娘提起,姑娘独爱莲?」 烛影照进眸间,他清亮濯濯的眸子如同一汪星夜下的湖。 湖随心动,滟滟随波千万里。 宋离下意识错开视线,琢磨片刻,淡淡道:「夏莲冬松,春兰秋菊,皆为民女所爱。」 萧西眸光一滞。 「木兰秋菊虽好,明月独爱莲。」 仍忆彼时玄青水长,浅笑明眸,人比花娇。 十年匆匆逐流水,如今的东宫断壁颓垣,莲花池中杂秽丛生,再难见浅洲远渚,亭亭清绝。 是他错认,还是她不敢相认? 他缓缓踱出两步,又道:「沈、张乃长洲城大姓,除姑娘外,似乎无有姓宋之人。在下冒昧,敢问姑娘可是青州东临人士?」 宋离蓦然攥住袖口,沉敛的眼底似有水痕一闪即逝。 离离春草上宫垣,故人莫言归。 「不瞒公子,」少顷,宋离牵动唇角,轻眨了一下眼,徐徐道,「昔年故里逢灾,民女重病了一场,此后前尘皆忘,只记得自己名唤宋离。」 「前尘皆忘?」萧西骤然睁大双眼,「那你……」 「大人!」宋离蓦然出声,而后不顾眼前人满脸怔忪,一边起身,一边道,「昨日之日不可留,大人切莫沉湎旧事。」 不等他应声,又道:「方才听小桃姑娘说起,说昨夜多出伤者逾百,而医者仅有两三。若萧大人不弃,可否允民女相帮一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页 烛火悠悠一颤,她纤密的睫下蓦然多出两道月牙形的影。 萧西敛下眉眼,双手握拳,许久开不了口。 非他优待卿卿,只她旧伤未愈,若是太过操劳,落了病根该 如何是好?可他有何理由劝阻?有何立场干涉? 「方才大夫交代,说姑娘背上的伤需得静养,不宜过分劳累。」萧西微微一顿,神色黯淡道,「即便我让姑娘出门,小齐将军也不会应允。为他着想,姑娘多多保重自身才好。」 「小齐将军?」宋离仰头看向萧西,正碰见他猝然收回的目光。眼底的黯然转瞬即逝,好似只是烛影昏沉里她一晃眼的错觉。 难道是白日里那妇人的胡乱之语让他生了误会? 「民女和小齐将军……」宋离脱口而出,瞥见明月玉佩的剎那,又戛然而止。 说是误会,而后如何?她所求为何? 来路不明的南国医女与当朝二皇子,再如何云影湖心,也只是竹篮打水、梦里乌有。 「无事。」宋离避开他的视线,摇摇头道,「民女谢大人。」 萧西微偏过头,侧脸一半在光下,一半在影中。 未几,他紧握着玉佩的手陡然一松,敛袖朝外走去。 夜风唿啸而过,营帐发出不堪其扰的呜咽声。他在门边静默许久,直至狂风又起,他陡然转过身,举起玉佩道:「姑娘当真不记得?」 看清他眼里的惊涛骇浪,宋离的心陡然空悬,好似他手中紧攥的并非玉佩,而是她那颗空茫许久的心。 连日里的「处处留心、时时在意」化作难以名状的涩楚和酸软,急如桃花汛湍,渐成滔天之势,轻易便能破人心防。 漫漫夜色凉如水,梦里无归人。 热意漫上眼角的剎那,她紧咬下唇,蓦然低下头,不敢叫人看出分毫。 「萧大人,」她闭上双眼,咽下喉咙里翻涌而起的酸涩,轻道,「璟玉温润,赠玉之人定深知大人品性如月,辉泽万物。」她眸光一晃,轻道,「此乃南州万民之福。」 萧西指间一松,紧绷的唇角泄出一抹带着嘲讽的笑。 杨花三月天,明月郡主赠明月,怎止一句「君如明月辉」? 寒风潜入夜,中军帐中孤灯照只影。 ** 小四去县衙查地方志,小五去临县借粮未归,帐中只萧西一人。 是日身心俱疲,他本以为自己能安眠一夜,岂料狼烟烽火、西凉黄沙一如既往造访梦境,待他撑着沉重的眼皮驱走东宫大火时,帐外已然辰星高悬。 掀开帐帘一看,早鸟啼鸣,风止雨歇,天地间换了颜色。 他深吸一口气,拎上外衣,合上帐帘,田畦信步而去。 漫漫春水如镜,沿田埂往下游方向走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一大摞垒成小山似的沙包堆蓦然映入眼帘。 心知堰口就在那下方不远处,萧西不自觉加快脚步。 华琉河水如玉带横流,岸边的垂柳依依照水,拂春风落下一斜又一斜夜凉雨,惹碧水泛起潋滟微波。 堰口近在眼前,萧西没来得及看清,忽听「扑通」一声响,光如明镜的华琉河水霎时水花四溅、浪潮汹涌。 他抬头一看,却见落水之人扑腾了几下,河面上方转眼只剩一只指节分明的手在上下挥舞。 「明月?」 萧西不知直觉从何而来,思绪还没理清,脚下已如离弦之箭飞掠而去。耳畔风声萧萧,两岸垂柳如练。 「明月!」他大喝一声,飞身跃入河中。 水面恢復平静,而后波澜又起。 晨光斜照过垂柳的剎那,大片水花扬入空中,气喘吁吁的萧西抱着奄奄一息的宋离跌坐在河堤上。 岸边垂柳轻斜,一树麻雀腾空而起。 倚在树下的人柳眉轻蹙,肤白胜雪。细风拂过,她的颊边泛起两抹不自然的嫣红,白皙纤长的十指扣在胸前,仍止不住颤抖。 萧西还没来得及升起的怒火因她这幅模样转瞬化作满腔春水。他拾起散落在田埂上的外衣,抖落干净,又轻轻覆到她身上,仔细掖了掖领口。 「跳河里去作甚?不要命了?」 他用三月春风的语气表达着夏夜惊雷的情绪,话没说完,眼底的懊悔和后怕已经翻涌而起:「若是我没有经过此处……若是……」 宋离在他颤抖的声音里缓缓睁开双眼。 晨曦水色摄人心,杨柳芙蓉面。明月的璟哥哥潇洒磊落,本不应如此这般瞻前顾后,为俗事所累。 直到萧西睫羽轻颤,陡然抬起头来,她才惊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伸出手,拽住了他湿漉漉的衣摆。她下意识一松,轻敛下眸光摇了摇头:「无事。」 萧西的目光还停留在她猝然缩回,又蓦然蜷起的手上,少顷,他看向她的眼睛,正色道:「既不会凫水,为何流连河畔?」 恰有凉风袭面,宋离刚张开嘴就呛了口凉风,直咳得双目泛红,上气不接下气。 「先回营。」 萧西抖落干净身上的泥水,起身想要扶她,却见宋离伸出手,一边咳嗽,一边用力摇头道:「先别回。」 萧西皱起眉头:「这是为何?」 宋离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却不解释,只眯起双眼望向营帐方向,露出沉吟之色。 泱泱水田盖住春花新绿,亦盖住恍恍不可告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页 少顷,她低垂下眼帘,窸窸窣窣掏了好一会,才从怀中掏出一物,仰起头看向萧西:「大人,若是昨夜的决口另有因由,你当如何?」 萧西看见她蓦然摊开的掌心,她的掌纹清晰而分明,唯有生命线半路分叉。 此时此刻,半截用过的火摺子正静静躺在她生命线的分叉处。 萧西唿吸微滞:「那底下?」 宋离合拢掌心,一边递上火摺子,一边颔首道:「有火药痕迹。河堤决口或是人为。」 玉带华琉潋滟如旧,流深静水不知掩下多少不为人知、不可告人。 萧西盯着手里的火摺子,眸色愈发黯淡:「从何处看出的异常?」 宋离一怔,很快听懂他话中意,摇摇头道:「并非有意寻找,是昨日睡了太久,醒来后再难入眠,便想去,」她微微一顿,掀起眼帘瞥他一眼,又道,「便想出营走走,恰好听见帐中有孩童大哭不止,便折去那帐中瞧了瞧。」 萧西抬眼看她,不置可否。 宋离轻蹙起秀眉,又道:「那几名孩童的身上长了一模一样的疹子,问过几位母亲,吃穿用度无有相似,只一处相同。」 萧西举目望向洪水漫过的村舍,接过话头:「都住在此处?」 宋离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平静如初的华琉河,点点头道:「若是越靠近堰口,症状越严重,想来问题的根源便在此处。」 萧西黯淡的眸光里映入泱泱长河东逝水。直至初日升过柳梢,晴丝裊裊荡漾,他才收起火摺子,转头朝向宋离:「走吧。」 春水照影成双。 天光大亮时,中军帐重又出现在两人面前。 第十八章 「爷?宋姑娘?怎么从外头回来?又去採药了?」 中军帐前,小五伸长了脖子朝他两人身后张望。 小四轻啧一声,忍不住回身瞪他。莫不是因为听力太好,才让他的眼力见短缺至此? 「爷,我们去取姜汤。」他大跨一步拦在小五身前,抱拳行了一礼,不等萧西应声,又立时拎起「小鸡仔」的衣领转身离去。 「姜汤?小四,欸,欸,明松!」小五一个趔趄,随即转过身,张牙舞爪扑到他哥身上,「走这么快作甚?」 小四步子不停,一边朝炊烟裊裊处走,一边道:「没瞧见爷和宋姑娘身上都湿了?怕是落了水又吹了风,可别着凉才好。」 「落水?」小五忍不住回头望,「怎会无缘无故落水?」 小四蓦然停住脚步,举目望向缓缓流淌的华琉河水,轻轻嘆出声:「这华琉河的水,可真深啊……」 * 「大人预备如何处置这火摺子?」 营帐内,萧西将替换衣物交给宋离,正要转身离去,忽听宋离轻声开口。 他步子一顿,转头看向错落光影里的人:「姑娘希望在下如何处置?」 宋离撇开视线,盯着帐帘缝隙里漏进的一线光亮出了会神,才道:「民女僭越,还望大人莫怪。」 萧西转过身:「但说无妨。」 「昨日听小四提起,说李大人一直推病不出,巡抚大人又远道而来,只凭半截火摺子,怕不能定罪,反而打草惊蛇。」 萧西的柳叶眼斜眯成一线,看了她好一会,忽地扬起唇角:「姑娘是在担心在下?」 不等对方应声,他扬起手里的衣物挂在肩头,一边掀开帘帐,一边背对着她挥挥手:「莫怕,京都十载且无恙,落霞十日能奈我何?」 一寸天光斜照进帐帘,外头春日昭昭,晴丝裊裊。 这般从容姿态,才似传闻里的二殿下。 直至那抹修颀身影融于万丈天光,宋离才抱紧怀里的衣物,转身朝里走去。 不多时,小四和小五端着姜汤去而復返。 掀帘而入时,萧西已换过衣物,正端坐案前提笔丹青。宋离捧着书卷坐在书案另侧,时不时抬眸轻扫。 「咳咳——」小四放下姜汤,轻轻咳了一声,「爷,宋姑娘。」 「来了?」萧西放下狼毫,朝 他两人轻一颔首,「说说看,查到什么了?」 这是无需迴避宋姑娘的意思? 小四微微一怔,很快敛下眉眼,沉声道:「爷,落霞城的《地方志》中记载,三年前朝廷派来修筑堤坝之人是工部主事杜洵,西州安隐村人。此人自小才名远扬,是丰庆五年的探花。齐物……」他忽地一顿,抬眼觑看萧西,见他神色不变,才又道,「齐物庄的消息说,此人性情稳重,无有巨细,事必躬亲。若落霞堤坝是杜大人监造,以次充好的可能性极低。」 「爷,大哥的消息不会有误。会不会是周大人多虑了?」小五上前一步,接话道,「河堤决口或许只是因为昨夜的惊雷暴雨?」 萧西稍作思忖,忽然转向宋离道:「小五口中的大哥唤作明柳,是齐物庄的庄主。」 小五两人齐齐一怔。 不刻意隐瞒是一回事,主动告知则是另一回事。 二皇子不受帝宠非宫闱秘闻,在宫外置些产业也不算忤逆,只是举国上下,除他五人外,再无旁人知晓那始于西凉,遍及大江南北的齐物庄是二皇子之物。更无人知晓,齐物庄三十八家分号,书画玉石皆是表象,传书递秘才是本职。 相较于小四小五,宋离的惊诧则略有不同。 明、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页 她怎会听不出话中意? 玄青河畔杨柳岸,昔年明月曾笑言,若非生在帝王家,定要在静街开间玉石铺子,得璟玉满室,赏金玉满堂。 「小四小五,看这个。」 萧西面色如常,好似彼时「惊雷」只是随口一提。小四小五面面相觑时,他已掏出那半截火摺子,招招手示意两人近前。 「爷,这是?」「千里眼」小四不等靠近便怔在了原处,「火摺子?」 「火摺子?」小五大步走上前,拿起那火摺子举到亮堂处细看,「爷,你的意思是堰口被毁是人为?可若是人为,为何没听见爆破声?」 帐中瞬时杳然无声。 谁说没有爆破声,明明声声皆惊雷。 彼时电闪雷鸣,雨势吞虹,谁能分清天怒还是人力? 「莫非是,」小四蹙起眉心,迟疑道,「……周谦益?」 若是人为,谋事之人必有所图。李冀不能从中获益,巡抚则不同。 若在巡边时安抚灾民,相帮地方工事,自是大功一件。只是…… 他想起堰口被毁后巡抚大人的反常态度——不仅不主动救援,甚至连知会县衙一事都由齐将军越「周」代之。 说他为了救灾之功绩如此大费周章,未免太过牵强。 萧西摩挲着玉佩,目光倏然悠远:「暂且按兵不动,等入夜后找水性好的人到河底一探。」 「是!」 「这位杜洵,杜大人,」萧西沉吟片刻,又道:「可知现在何处,所任何职?」 小四一愣:「爷怎知他已不在京中?」 萧西剑眉轻挑:「勤恳耿直不知变通之人,京城何以容身?若不然,何以从未听说工部有这号人物?」 沈侯任工部尚书职,要处理一小小主事易如反掌。 小四点点头:「爷可还记得玄青河入广陵江处常有淤泥堆积、水路不通之事?」 蓦然听见玄青河三字,萧西神色一怔:「什么?」 宋离眸光轻闪,掩下书卷,看向书案另侧之人。 玄青河怒始于十年前,东宫大火的第二日。彼时街头巷尾流言纷纷,说是河神动怒,皆因天理昭彰。 小四不知旧事,仍在不急不缓说着杜洵之事。 「杜大人回京第二年,玄青水路之事便轮到了他头上。往年每位被委派的工部主事皆只需一万两白银疏通水路,岂料杜大人考察过下游水路后,直言往年之法皆治标不治本……」 小五瞪大双眼:「然后呢?」 「他上奏称,若要彻底解决玄青河之祸,需十万两白银。三日后,杜大人便接到了外调西凉的旨意……」 春光照影,中军帐里落针可闻。 小四小五年不及弱冠,却也曾听闻昔日的先太子昭文是何等风光霁月、贤名远扬。若非谋逆事破,永安帝一病不起,何来之后的三辞三让帝位于摄政王? 虽无人敢说丰庆帝帝位不正,前东宫之事终究疑云重重,稗官野史亦众说纷纭。 传言里的玄青河水患与前东宫之祸有关,是以水患一日不除,天下人一日不敢忘「天理昭彰」。 杜洵不曾揣摩帝王心思,却敢直言前人之失、治水之事,也不知是诤是莽。 好在外调之地是西凉,还在他够得着之处。 萧西眉心舒展,暂且按下不表,朝小五道:「小五,借粮可还顺利?」 小五回过神,点点头道:「爷,长亭与栖凤两县今日便会派人送粮来。不仅衙门中人,长亭县数十乡勇听说落霞水涝,主动请缨随我回营,说任我们调遣。」 「当真?」萧西双眼发亮,「人在何处?可告知齐将军了?」 小五点点头:「回营时恰巧碰见齐将军带着人出门,说要去加固上游堰口,那数十乡勇义不容辞,跟着一同去了。」 「甚好。」萧西陡然站起身,转念一想,又坐回到原处,一边提笔,一边道,「小四,你让明柳把信转交给定远将军府,让他们多多关照杜卿。小五,你去准备茶水点心,一会一道去找齐将军。」 「是!」两人齐齐应声。 定远将军府远在千里之外,是前朝大将军萧远的府邸。 萧远年少成名,戎马一生。舞象之年收北域,弱冠之龄定南疆,定居西凉后,柔然十年无敢犯。年三十有二,他逐柔然于万里,凯旋迴城时染时疫暴毙而亡。妻宋氏不愿独活,与君同去。 自那以后,定远将军府黄沙盖朱楼,人去楼成空。 永安帝感念萧远功勋,恭迎其像入凌虚阁,并将府邸赐于其弟萧巡。巡子世受其荫。 如今的定远将军府虽无实权,却受恩荫。西凉城人依旧「只识将军,不知天子」。 若杜洵能得将军府关照,西凉之仕当能助益良多。 「大人,」萧西正奋笔疾书,宋离忽然站起身,屈膝行礼道,「民女愿同往。」 萧西指尖微颤,一滴浓墨坠落笔端。 齐安淮还在上游奔忙,她想同去合乎万般情理。 他将废纸揉作一团,一边提笔,一边轻轻颔首:「小五,照顾好宋姑娘。」 小五的目光在他两人脸上来回:「那爷,我们先去?」 萧西笔尖微顿:「……好。」 ** 「齐将军,安南都督府还缺兵不?以后俺们都跟着你干可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页 「齐大哥——」 上游堰口,宋离两人抵达时,齐安淮正与长亭那几名乡勇的领头人并肩遥看华琉水。 黎白——乡勇的领头人——瞧着是个五大三粗的莽汉,实则是个心细的。 瞧见小齐将军在听见来人声音的瞬间眸光湛亮,他心下瞭然,扬起嘴角转过头。 「宋姑娘,小五,你们怎么来了?」小齐将军已先他迎向两人,一边接过宋姑娘手里的食盒,一边侧身让她两人先行。 这位宋姑娘衣饰寻常,面容却昳丽无双,一颦一笑皆如画,真真不输说书先生口中「阆苑仙葩」。 黎白看得双眼发直。直至几人走到他身旁,一边取出茶水吃食,一边招唿他近前,他才蓦然回过神,一脸赧色朝他几人走去。 「齐大哥,你且让乡民们都过来歇一歇。」 听她开口,无需齐安淮吩咐,黎白已疾步转过身,招唿众人上岸休息。 晓风轻拂杨柳岸,赏春踏青正当时。 这厢的宋离和齐安淮配合默契分发着点心,那厢的乡勇们笑嘻嘻凑到一处,一边倒茶,一边交头接耳。 「黎大哥,这宋姑娘是不是小齐将军没过门的媳妇?」 黎白大口饮尽碗中茶,一边擦嘴,一边回身张望:「我瞧着,十之八九。」 「当真?」几个乡勇情不自禁大声,七嘴八舌道,「小齐将军这般风度,哪家姑娘这么好福气?」 「你看宋姑娘,是小齐将军好福气才对……」 「照我说,两人郎才女貌,相配得很……」 春风送来乡勇的感慨和艷羡,耳力过人如小五,自然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虽不懂情爱且常被小四嫌弃没有眼力见,可时至今日也已对自家爷的心思摸了个一清二楚。再说宋姑娘这边,初见时的关切,雨夜里的回心草,如此种种皆在眼前,说她对爷无意,小四第一个不答应。 思及此,小五起身欲辩。 正巧一阵春风起,他眼见齐安淮错步向前,张开双臂挡住了突如其来的狂风和细尘。他和宋离的距离极近,从小五的角度看,好似抱在一起般。 乡勇几人越说越大声,齐安淮退回到宋离身侧时,耳廓外缘已浮起一层薄红,宋离却面不改色,好似浑不在意,直到—— 「爷?」小五蓦然出声。 「哐嘡」一声响,宋离手里的茶碗落了地。 水湍汛急不待,春意柳新迟迟。 她自然听见了乡勇口中的「胡言乱语」,也看清了 齐安淮和小五的脸色,只她所虑深远。 军无威不立。 将军之「威」不止军纪严明,令行禁止,还包括士兵眼中「将军」其人的行与得。 女儿慕将军,这是士兵和寻常布衣心中理所应当之事。若她当着众人的面着急否认她和齐安淮的关系,不止齐安淮颜面扫地,也会让万骑统领的威信受损。 军威受损于他、于南州、于大辰皆有害而无益。 此般妥帖周全止于小五开口之时。 她心头一颤,勐地抬起头。 垂柳依依照影处,萧西和小四迎风而立,不知站了多久。 第十九章 「这几位便是长亭来的义士?」 春日斜照过垂柳,倒影错落在萧西疏阔的眉宇间。 见来人容颜俊秀,姿态清雅,小齐将军又态度恭谨,黎白几人瞬间瞭然来人身份,忙不迭地站起身,一边拱手行礼,一边忍不住抬眼偷觑。 「都、都督大人!」 萧西轻一颔首,正想让众人不必多礼,变故抖生。 十几名乡勇全挤在一处,也不知是沙袋松动还是旁人推搡,最外头的少年一个趔趄,竟直直朝河里栽去。 「哥!」他满目惊恐,双手全凭本能一阵乱抓,乱舞间正好拽住了黎白垂在腰侧的半截腰带。 黎白五大三粗,若是在平日定能将人捞回来。偏巧此刻的黎白满脸振奋,正脚步轻快走向萧西,高抬着一条腿。 众人只听扑通一声巨响,水花飞溅向四处,淋了众人满脸满身。眨眼功夫,黎白和少年滚作一团,齐齐消失在滚滚湍流中。 众人还没回过神,又听「咚」「咚」两声轻响,扬起的衣摆还不及落定,两道身影如孤鸿掠影,瞬时消失在茫茫激流中。 「萧西!」宋离双瞳骤缩,心口陡然空悬,想要追上前,不想双腿一软,直直跌坐到了地上。 小四和小五目光交汇,前者依旧朝岸边飞掠,后者转道宋离身旁,一把扶住她。 「姑娘别急,爷善水,现下水位不高,不会有事。」 宋离满脸怔忪,双手紧攥着小五,许久说不出话。 眼前的情形仿佛辰时落水事故的再次上演。 若萧西认定了她是明月,若他以为明月曾葬身于火海,又在重逢后消失于水中……彼时他会是什么心情? 「小五,」她咽下一口唾沫,颤声乞求,「扶我过去。」 言语可弄虚,行止能作假,生死攸关时的反应可还能骗人? 小五看着她的眼睛,轻轻颔首:「走。」 滚滚华琉东逝水,奔流到海不復回。 两人走到岸边时,齐安淮和萧西已经浮出水面,一人拖着一个朝岸边游来。 小四和其他几名乡勇半身蹚入水中,高举起双手准备接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页 宋离一眨不眨盯着游向她的人,心绪如潮涌。 世间难求失而復得。 医女宋离和萧西只是萍水相逢,可明月郡主和赵璟之花光半生运气,耐住孤苦流年,才换来一场十年后的重逢。 若有一日,她或萧西无今日之运气,她要如何只身赴黄泉? 东逝水难返,相逢岂有时? 几步之遥,萧西已从背后勾住少年的脖子,站稳在清泠泠的华琉水畔。他转身朝小四招招手,示意对方接住少年。 眼看小四已抓住少年的前襟,宋离提到嗓子眼的一口心落至一半,那呛了水的少年突然睁开眼。看清眼前的情形,他双瞳骤缩,双手下意识拽住小四,双脚一阵扑腾。 「别动!」 小四喝声未落,那少年郎攥着他的臂腕勐地向后一踹,好巧不巧,将将好踹在重心不稳的萧西肩上。 「爷!」「大人!」 宋离眼见那双素来从容的柳叶眼底飞掠过一抹惊骇,下一瞬,浪头翻涌而至,萧西的身影消失在滚滚急流中。 冷寒自心底侵入四肢百骸,周围的一切倏然远去,眼前恍惚只剩空茫茫一片。再然后,她身子一软,失去了意识。 「姑娘,泪多伤身,快别哭了……」 「姑娘,活着才有希望。人生路啊,长着吶……」 是谁?谁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却又让人心安? 宋离的眉心拧成川字,双手紧握成拳,一点点撑开沉重的眼皮。 师父? 床头的长者慈眉善目,原是梦里忽还乡。 「姑娘,隔壁的齐小公子送了几样点心过来,可要起来瞧一瞧?」长者轻放下药碗,替她掖了掖被子。 这场景……是她初到长洲,缩在草堂不愿出门时。 是永安三十六年春分,璟哥哥的生辰,她的世界一夕倾覆,醒来已是千里之外。可纵是天翻地覆的昨日,还有恩师护她周全,还有璟哥哥无恙的消息支撑她度过似水流年。 如今恩师已去,若是萧西出了什么意外,她与这茫茫世间还有何牵连? 「宋姑娘?」「宋姑娘!快醒醒!」 拂过面颊的风里带着华琉河的潮气,岸边的嘈杂渐渐回到耳中,她听出小五的声音。 见她悠悠醒转,小五长舒一口气,随即松开掐着人中的手,别开脸小声咕哝:「还好醒了,不然爷不定怎么骂我……」 萧西? 宋离顾不得满身尘土,勐地坐起身,拽住他手腕道:「萧西呢?上来了吗?」 小五蹙起眉心,歪头打量她。 眼前这人,此前不解释和齐将军的关系,对着爷一口一个「萧大人」,好像生怕和他扯上什么关系。可爷入水救人时,四处虽喧嚣,那声「萧西」却没能逃过他的耳朵。 何必口是心非? 他歪下头轻眨了眨眼,而后转动手腕摆脱她的桎梏,朝她右后方努努嘴。 宋离陡然转身。 春光浮掠的杨柳岸,萧西被一群人簇拥在中间,面色虽有些苍白,双目依旧灼灼如流光。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语出屈原《九歌 少司命》。 四目相触的剎那,他的眸光骤然一璨,随即垂下眸光,朝簇拥着他的人说了句什么。 人们自发让出一条通路。 云破日出,水木清华。 宋离看向款款向她而来的人。他的眼底倾泻出漫无边际的欢喜,好似眼前所见是经年所求,除此以外再不见五色。 她心尖一颤,随即起身跑向他。 「无事。」临到跟前,萧西若无其事阻止她诊脉的动作,一边牵过她的手,一边低下头打量:「倒是姑娘的脸色瞧着不怎么好。」 宋离仰头看向萧西,正要开口说话,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他身后响起。两人刚转过身,只听扑通一声,浮尘扬起,黎白拽着少年齐齐跪在了两人面前。 「大人!」 宋离绕过萧西朝地上看,那落了水的少年郎面色苍白,瑟缩着脖颈不敢抬头。 黎白却是虎背熊腰挺得笔直,他双手抱拳在前,神色凛然道:「大人,愚弟黎芝少不更事,误伤了大人,还望大人恕罪。」 「快快请起!」萧西松开宋离,连忙将两人搀起身,「你兄弟二人披星戴月来我落霞城帮忙,饭没吃上一口,已经忙碌大半日。如此高义,我等佩服还来不及,怎会怪罪?」 他又转头看向黎芝,轻拍了拍他的背,关切道:「倒是黎小兄弟身体可还好?若有哪里不适,随时来都督府找我。」 「我,」话没说出口,七尺儿郎倏然红了眼眶,「小人没事,谢大人挂碍!」 「阿弟,来——」 黎白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再次跪下,而后不顾萧西连声劝阻,跪倒黎芝身侧,与他一道伏身三叩首。 「大人,」叩礼毕,黎白顾不得污泥满身,再次抱拳在前,仰头望着萧西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从今日起,我兄弟二人的命就是大人的。刀山火海,大人只管吩咐,我二人绝无二话!」 「好!」十数名乡勇已再次围拢在旁,不知谁人高喝了一句,而后贊声叠起,渐成一片。 为将者,金戈铁马易,人心所向难。 人群外的宋离抬眼扫过一张张诚挚又热切的脸,又将目光落回到春光留驻的萧西身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页 阴差阳错也好,命中注定也罢,今日伊始,从无实权的安南大都督于南州落霞城觅得一立锥之地。 「我要你兄弟二人的命作甚?」 四周唿声震天,萧西心如明镜。他扶起黎家兄弟两人,恳切道:「我只需你兄弟二人平平安安活着,为我南州城百姓出心出力,可好?」 黎白两人眼眶泛红,连连颔首道:「但凭大人差遣。」 「齐将军?」 久候在旁的齐安淮正一脸黯然望着不远处的宋离,闻言蓦然一怔:「殿下?」 二皇子莫非是想让这些乡勇加入安南军?可各府士兵的人数皆由朝廷钦定,若是无故增兵,怕会惹人猜忌。 萧西看他一眼,一边颔首,一边大声道:「长亭义勇二十又三人,各个英勇无畏,能以一敌十。若此后安南都督府有缺,当以他们为先。」 齐安淮眸光一颤:「是!」 心细如髮,方能看清长亭乡勇共二十又三人。通读军规,才能知晓安南军採用「替补制」,无战事时,缺一方能补 一。 只这一句,齐安淮便知叔父信中所言非虚。京中关于二皇子的传言,除样貌外,大多做不得数。 「这个月的月俸可发下来了?」萧西不知他心头震颤,偏过头问他。 齐安淮又是一怔,很快敛下目光道:「是,昨日刚发下来了。」 萧西点点头,转又朝黎白道:「黎大哥,安南都督府清水衙门,大都督的俸例没有多少。还望黎大哥不弃,代为转交各位义勇。」 「大人,使不得!」黎白双目圆瞠,连连摆手。 萧西握住他的手,轻摇摇头,缓缓道:「黎大哥,以后还有麻烦诸位的地方。你收了这银子,我才好再找你们。」 黎家兄弟与长亭乡勇面面相觑。少顷,他神情一凛,郑重道:「既如此,小人代各位乡亲谢过大人。」 「咚咚咚」几声,萧西的身前跪了一大片。 「诸位快快请起!」 风起处,青丝如柳轻轻斜,叶絮不沾身。 「爷,此处风大,还是先回营把湿衣服换下来吧。」小四走到他身侧提醒。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正能让数十数乡勇听清。 果不其然,乡勇们纷纷直起身,七嘴八舌道:「是啊是啊,大人快回去吧,可别着凉了……」「此处有我们,大人不必担心……」 萧西再三谢过,又细心叮嘱了好几句,才被众人簇拥着往下游而去。 等乡勇散去,萧西的身旁只小四和小五,宋离和齐安淮匆匆话别,而后马不停蹄朝他三人奔去。 萧西几人还在原地没有移动。 宋离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赶上几人,大声道,「大人,可否让民女为大人诊一下脉?」 一盏茶功夫,「萧西」又成了「大人」。 小四和小五面面相觑,默不作声后撤了一步。 萧西转身看向她,许久没有开口。 直到风里的唿吸声渐渐平缓,他才收回目光,朝前方不远处抬了抬下巴:「可会骑马?」 宋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看见不远处的枯柳旁拴着两匹高头大马,交颈相靡,情态亲切。 「民女……」 宋离还没来得及开口,萧西已走向其中一匹黑马,拍了拍它的脖颈道:「这是青骊,那是赤影。」 青郦立时跑了两圈,马尾甩得极为欢快,又很快停在萧西身前,歪着脖子拱他。 见它嘚瑟模样,小五笑出声,远远道:「爷,赤影陪着他还不知足呢。」 萧西跟着扬起嘴角,回头看向他几人时,眼里还带着没褪尽的笑意。 这是这抹笑意,叫宋离想起少年昔日之爱马。 卧风听沙,执鼎问月,策马扬鞭萧萧万里,那是西凉儿郎故归梦。 如今却只能在梦中。 青郦引颈长嘶之时,宋离蓦然回过神。 她朝萧西走出两步,扬声道:「大人,民女不会骑马。」 「无妨。」萧西已经翻身上马,任青郦原地踱了两圈,而后一手勒住缰绳,一手伸向她,「上来。」 新日掠过春田枯柳斜照而来,光影点缀在周身,勾勒出他身形颀如松,晴丝盪如线。 「春风得意马蹄疾」,「鲜衣怒马少年郎」,都不及此刻,公子明眸盛五色,她在五色间。 「姑娘答应与在下同骑,在下便让姑娘诊脉。」萧西任青郦围着她转,左手始终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看样子,今儿个姑娘要是不上马,青郦能绕到地老天荒去。」 宋离仰头看向旭日春风里的他,眉心一点点蹙起。 心门紧闭之人从来如此,她有太多事需要思量,不会因为一时的门户洞开忘了近十年的步步谨慎。可自打心墙裂开一条缝后,想要回到刀枪不入时,便再也不能了。 与此同时,马背上的人也同样看着她,神情固执,不肯收回手。 萧西看清了自己落水时宋离眼里的松动,也知道险情过后,横亘在两人间形同天涧的鸿沟便会捲土重来。理性会重返高地。 可暂开心门之人,又岂止她一个? 人生短短数十载春秋,他等不及另一个十年蹉跎浪费。若有心门如墙,他来攻城略地。若有断壁颓垣,他来平地起高楼。 「姑娘?」 「……大人身上有伤,不可疾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页 四目交汇,宋离的眼里出现一丝松动,垂在身侧的手蓦地一颤。 她将将抬起手,萧西湛亮的双眸陡然放大在眼前。下一瞬,她伸到半空的手被人一把抓住,春水青柳飞掠向后,劲风袭扫过面颊。仿佛只轻眨了一下眼,回过神时,她已坐在青郦背上,萧西的身前。 「这是自然。」 浑厚又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上方罩落下来,拂过耳廓的风带着细绒的暖意。隔着春衫和一掌宽的距离,宋离依旧能清晰感觉后身后传来的温度和他说话时胸腔里的震颤。 她面颊微热,心口处跟着泛起一丝痒意,好似有只迷途不知返的蚂蚁在心上来回游盪,逡巡不止。 她下意识前倾上半身,拉开距离的同时,转过身问:「肩上的伤可还好?」 变故只在一瞬。 宋离还没听见身后人的回答,忽听「咴儿」一声,身下的马儿顿住脚步,蓦然仰起脖颈。 「小心!」 身后传来萧西的惊唿声。惊唿声过后,耳畔的嘈杂倏然远去,宋离眼前的一切好似成了一幅幅清晰又缓慢移动的水墨画。 她看见自己失去重心,整个人朝前飞扑出去。 满目惶恐时,一只强有力的手出现在她腰侧,拦腰挡住了她飞身而出的势头。 下一瞬,青郦引颈长嘶,马上人重心回落。她被那只线条分明的手紧紧护着,不曾挪动分毫。 「哼——」 吃痛的闷哼声从头顶上方响起,五色和五官随之回来了她的世界。 萧西的怀抱近乎严丝合缝,连珠成线的汗水滴落在她发间的剎那,她的耳朵尖忍不住一颤。 「别动!」她刚想转身,萧西扣在她肩上的手蓦然用力,声色喑哑道,「再来一次,我俩都得下去。」 「……」 宋离不敢再动弹,只能伸出手轻搭在他扣在自己的手腕上,轻声问他:「肩上的伤可还好?」 彼时水下那一脚,出于求生的本能,黎芝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否则也不至于把他踹回到水里。现下又被她撞过,不知肩上的伤已严重到何种程度。 她刚刚蹙起眉头,头顶上方又传来萧西云淡风轻的声音,好似彼时的闷哼和冷汗都只是她凭空产生的错觉。 「不妨事……」 回答她时,萧西也正垂目看着眼前人。 春风拂过鬓边,牵动散落在她肩侧的髮丝,将若有似无的药草香送到他鼻下。 经年梦魇,一朝雾散,他的的确确寻回了明月。 他松开环着她的手,想要拨起那几丝碎发,忽见眼前人偏过身,凝目看着某个方向,发出「咦」的一声。 「如何?」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这个时辰,县衙的人为何会在此?」宋离指向阡陌尽头。 第二十章 「大哥——」 华琉河旁的王家浜鲜有外人来访,今儿个却是热闹。 王武前脚刚将几名官差大爷送走,后脚便听门外传来清亮的唿唤声。 他抬眼一看,见是两名模样标緻的年轻人牵着匹高头大马朝他走来。 那马气宇轩昂,两人又气度不凡,瞧着与杂草丛生的乡间小路格格不入。 他虽没读过什么书,公子小姐的故事听过不少,看两人生得漂亮又般配,心下有了计较。 「姑娘你找谁?」王武迎向宋离两人,搓着手露出一口黄牙。 「大哥,我俩人投亲路过此地,实在是口渴得厉害,可否问大哥讨碗水喝?」 王武挺着肚子站在田埂上,仰起脸瞅了萧西好几眼,而后才扬袖一挥,一边朝家门口走,一边摇头晃脑地感嘆:「现在的读书人吶……」 宋离两人顾不得他心中所想,安顿好赤影,急匆匆追他而去:「多谢大哥……」 「我王家浜如此偏远,你二人怎会跑来此地?」 王武家中,他随手拿起两个缺了口的碗,一边倒水,一边和宋离两人搭话。 没等她应答,王武蓦地掷下水壶,一屁股坐到两人面前,瞪大双眼道:「你二人是不是……」他吞下一口唾沫,转头看了看空无一物的左右,压低声音道,「那什么……小姐和书生……就是说书先生经常说的那个……」 宋离:…… 他二人无需费心杜撰身份,落霞城的说书先生功不可没。 她含羞带怯瞟了「情郎」一眼,又很快敛下眸光,神色不安道:「不瞒大哥,家里人容不下他,我俩人是来此处投奔远亲的。」 「远亲?」王武双眼发光,亢奋之情溢于言表,「然后呢?亲戚搬走了?」 宋离撇开眸光,神色蓦然暗敛,又长嘆一声,细声细气道:「还在的。只是方才有官兵敲门,亲戚将我两人赶了出来。」 「赶出来了?」王武陡然直起身,神情极为愤慨,「这是为何?」 不等宋离措辞,他勐地一拍头,嚷嚷道:「大哥愚 钝,你二人的亲戚定是和大哥家一样,新苗被泱,存粮不足,养不起多两口人……」 宋离的眼底掠影浮光:「大哥说的是。」 「的确难办。」没等宋离提起官兵之事,王武挠了挠脑袋,忽又一掌拍在颤颤巍巍的木桌上,扬声道:「小月姑娘,你方才说有官兵敲你亲戚家的门,你亲戚也是王家浜的?」 宋离颔首:「正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页 「那便好办了!」王武满脸通红,颊边横肉细颤,双眼发光道,「你且再去求求那远房亲戚,等过两天县衙把田收了,多养两人必不成问题。」 「收田?」萧西食指微曲叩在桌上,陡然抬眸看向王武,「大哥这是何意?」 「就是把田卖给落霞县衙。」王武弯下眼角,搓着手道,「你两人刚来此地有所不知,前些日子桃花汛,地里的新苗全泱了。如今再下春苗已是来不及,若是不把田卖了,便只能等到下半年了。」 萧西眯起双眼:「那若是卖了呢?」 王武理所当然道:「卖了就听县老爷的吩咐,改种桑树。」 「桑树?」萧西眸光轻闪。 王武点点头,眸光灼灼道:「小公子你有所不知,咱们南州的南绣是出了名的,连宫里的娘娘都爱穿。小公子你想,要织绣,必得先有蚕,而要有蚕,必得先有桑,是不是这个理?若是把田卖给县老爷,咱们这些平头百姓不仅能拿到卖田的银子,还能拿到种桑的银子,岂不是一举两得?」 如此有条有理必然出自他人之口。萧西眸光微凛:「这些话是方才进门的官爷说的?」 「对!」王武连连点头,「估计一会儿就到你两人的远亲家了。」 屋里一时阒然。 宋离两人目光交汇,随即转过头道:「王大哥,听你这么说,县太爷确实是做了件天大的好事,为何小月见你仍似有难处?」 王武浊目微转,迟疑道:「不瞒姑娘,我王武祖孙三代都是本本分分的农民,从未听说过天上掉馅饼之事。如今这齣,官爷们说的天花乱坠,反让王大哥我心里不踏实……」 一亩三分地是他一家老小全年的生计,自当慎之又慎。 此事不宜他两人插手,再多停留便是叨扰。目光交汇,两人默契起身:「多谢王大哥相告。今日天时不早,我二人还需再去一趟亲戚家,便先告辞了。来日再来探望王大哥。」 「好好。」王武跟着站起身,学他两人的样子拱拱手,嘱咐道,「要是你二人的远亲还是不允,且先回来将就一晚再走,可别着急赶夜路。」 「好。」两人颔首应下,拂袖而去。 回到官道,春风习习如旧,两人的神色却不见缓。 「春苗被泱,改种桑树确实是落霞县人眼下最好的出路。」 宋离转过身:「大人是担心?」 萧西轻摇摇头:「许是我多虑了,只是往后农人们没了田产,若是桑田出个什么意外需得他们赔偿……生计或难有保障。」 走出没两步,宋离又转过头:「只是担心这个?」 萧西举目望向落霞县衙方向,摇摇头道:「水涝伊始,李冀便推病不出。堰口决堤,他依旧卧病在床,齐将军三顾县衙仍不出。如今春苗被泱不出几日,他怎就劳心劳力,替百姓考虑起来了?」 「大人预备如何?」 萧西的目色倏然悠远,轻道:「李大人卧病在床日久,于情于理,都督府都该上门慰问才是……」 宋离蓦然蹙起眉心,仰起头道:「大人的身上还有伤,不如让小四小五代为探访?」 想起初次拜会的场景,萧西轻摇摇头:「只小四小五前去,怕是连李大人的面都见不到。」 「可……」「小月姑娘,」宋离没来得及出声,萧西突然唤她彼时的化名,倒把她吓了一跳。 不等她应声,萧西目露狡黠,贴近她耳边问:「为何叫小月?」 悠悠春水照春色,春光无限长。 宋离避开目光,轻轻抿了抿唇,低下头道:「长洲城里的姑娘十个有八个叫小月,如此不容易出错。」 萧西眼角下弯,唇边似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姑娘可知,与你同岁的女子,为何多以月为名?」 宋离睫羽微颤。 昔年只当福泽深厚,得与明月郡主同名。之后明月坠落,「小月」们同隐入烟尘,再无人提起这名字的来处。 萧西没看清她神色,追问道:「姑娘可曾听说过明月……」 「大人,」宋离陡然转过身,抬起头时眸色已疏离如昨,「天色将晚,大人若是想今日去拜会李大人,需得快马加鞭了。」 浮尘纷扬,细柳如烟,萧西望着春风里的人,久久没有出声。 「小——四——他们在干嘛?为何又停下了?」 小四和小五跟在后头,任赤影驻足流连,缓步慢行。 不必回头,小四也知道身后那个少根筋的必定圆瞪着双眼,一眨不眨盯着前头两人。 「你听不见?」小四偏过头斜他一眼,懒得理会。 小五轻啧一声,拍拍他的肩道:「哥,你说咱们爷素来直来直去,什么事都干净利落,怎么遇到宋姑娘后哪哪不对劲,扭扭捏捏的……」他眯起双眼看向前方,凑到小四耳边道,「要我说,还是三姐和爷最配……」 「住口!」小四回身瞪他一眼,沉声道,「你这是出宫太久了,什么话都敢乱说?回去给我把《远行军》抄上十遍!」 小五:…… 因为这段插曲,是日晚间,宋离煎好汤药去找萧西时,中军帐中只小五一人一脸幽怨地趴在书案前。 「他二人去县衙了?」宋离放下汤药,转身走向他,「怎么没有同去?」 「抄书。」小五掀起眼皮瞥她一眼,答得有气无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页 「抄书?」宋离走到近前,低头看向书案,「无缘无故,抄书作甚?」 案头的书册纸张泛黄,瞧着经年日久,边角却无一处褶皱,想来书册的主人必定妥帖收藏,极为珍视。 宋离垂眼瞥见书上的注释,眸光微微一怔。 她下意识伸出手,合上书册。 「《远行军》……」 果然如此。 「说错话了,小四说抄完十遍才能出帐……」小五撇撇嘴,一脸不悦。 宋离轻抚书册扉页,纤睫下眸光扑朔而悠远。 少顷,她动作微动,抬起头问:「这书册,是你们爷的?」 小五瞟她一眼,答得有气无力:「是啊,宋姑娘你且小心着些,小四说了,这是咱们永熙宫的镇宫之宝,爷去哪里都要带着的。」 宋离轻抚书卷,蓦然不语。 * 却说萧西和小四急急赶至县衙,府中的情形与初次上门时别无二致——日暮等到天黑,茶水凉又续,李主簿在偏厅打起了瞌睡,李冀依旧没有出现。 走出县衙大门时,暮色已四合。 又是一日无功而返,萧西面有薄怒,亏得小四眼力过人,一眼瞧见角门后头有个尖嘴猴腮的小厮在探头探脑。 初次见面时小四便看出,那小厮是个「识时务」的「俊杰」,或许也是这县衙里头最容易撬开的口子。 趁门卫换班,他快步掠至角门前,以一锭金子撬开了小厮的口。 于是两人知晓,久病在床的李大人实则早已生龙活虎。且恰在今日日暮时分,那小厮亲眼看见李大人坐上了一顶不起眼的轿子,从后门熘了出去。 事出反常必有妖。 又得到一锭赏银后,小厮眉开眼笑告诉他两人,府中的轿夫讲,李大人下轿之处正是落霞城中最繁华的酒楼——天清阁。 夜寂天清,声色伊始,碧落黄泉一线间。 彼端的乡民还在为青苗农桑之事愁苦,此端的长街冠盖如云,丝竹管弦如昨日。 月光泠泠洒向金箔门廊琉璃瓦,又汇成一缕星辉映入萧西眉眼间。 他驻足廊下,仰目凝望许久。直到门童带着两名身材彪炳的莽汉气势汹汹迎上前,他才收回目光,淡淡瞥了一眼。 小四错步拦住几人,一边掏出银两,一边陪着笑道:「小兄弟别误会,我二人久闻天清阁之名,今日是慕名拜访。」 「谁是你兄弟?」门童淡淡睨他一眼,神情很是倨傲,「我天清阁从来只招待熟人生意,你二人既不是我们老闆的朋友,赶紧从哪来的回哪去,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小四赶紧把他拉到一旁,一边往他手里塞银子,一边求他通融。 岂料门童年纪轻轻,却是个见过世面的,见到银子全然不动心,只朝身后指了指,傲慢道:「别说我没告诉你二人,瞧见那上头的阁楼没?今儿个阁楼里可是坐着几位你我都开罪不起的大人物。要不想惹祸上身,赶紧走!」 萧西两人目光交汇,随即极为「识时务」地扬长而去。 天清阁虽高,于萧西两人算不得什么难事。后巷四下无人,两人如同春燕翩飞,眨眼落定在屋檐之上。 月色尚明,只揭开一片屋瓦,两人便将阁楼里的情形看了个透 。 简言之,丝竹管弦欢歌笑,美酒美人香。 「……此次多亏周大人从中斡旋,落霞城得有今日。」 巡抚周谦益坐在主位,一名浓眉大眼的中年人正躬身给他敬酒。 萧西眉稍微挑。若他没猜错,那敬酒之日便是落霞城的知县,李冀。 周谦益神色慵懒,许久没有动弹。待怀里的美人被李冀讪讪的模样逗笑出声,他才懒洋洋掀起眼皮,瞥了一眼唯唯诺诺的李冀。 「一切为了圣上。」 萧西眸光一滞。 这是何意?陛下与落霞城之事有何关联? 来不及细思,堂中又有动静。 只见周谦益拍拍美人背,示意她起身,而后端起杯中酒,转头朝桌上的第三人道:「张卿,如此一来,这桑田便不成问题了吧?」 那「张卿」衣饰华丽,穿戴讲究,只上挑的眼尾泄出一丝商人的精明。 「哎——」他偏过头长嘆一声,只等周谦益和李冀面面相觑,才不慌不忙端起手边的酒盏,摇着头道,「周大人有所不知,若是按照知县大人所提议之价格置田,鸣凤绣庄做的可都是亏本买卖……」 萧西:…… 出自鸣凤绣庄的张姓之人,又能与周、李二人同桌对饮,此人是鸣凤绣庄之主,沈府外戚张润锦无疑。 早些时候王武曾提起,李冀大人一心为百姓着想,桃花汛初便与鸣凤绣庄庄主商议过购田之事,想来今夜之局便是为商议个中细节。 「张卿莫急。」周谦益放下茶盏,抬袖一挥。丝竹美人各自退下,房中转眼只剩三人。 「张卿可曾听李大人提起,在下不才,会些观星之术。」 张润锦捻动扳指,眯起双眼道:「周大人这是何意?」 周谦益轻啜一杯,唇边带着笑意,不紧不慢道:「在下夜观天象,看出今夜必有雷雨,且较昨日有过之而无不及……」 细风倏过,房中高烛悠悠一晃。投落在周谦益脸上的暗影跟着一颤,瞧着喜怒不分,善恶难辨。分明良辰春月夜,萧西却觉背后阴风阵阵,寒毛根根竖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页 张润锦立时会意,墨瞳一闪,声色不动端起酒盏,颔首道:「如此甚好。」 杯酒下肚,他又转向李冀,淡淡道:「不知李大人这边如何了?」 「如周大人所料。」李冀笑眯眯嘬了一口酒,裂开嘴角道,「在下让人去王家浜那头走了一圈,现下已无人不晓县衙购田之事。」 张润锦轻点一下头,徐徐道:「那依两位大人之见,鸣凤绣庄购田几亩合适?」 周谦益早有思量,大手一挥,不假思索道:「泱田千亩,则购百亩;泱田百亩,则购十亩。如此这般,无需你我多言,乡民自会折价……」 张润锦凤目忽闪:「那剩下的田……」 周谦益举起酒盏,凤目轻勾,慢条斯理道:「若有乡民自愿折价至一成,鸣凤山庄多置几亩又有何妨?倒时还不是张卿你一人说了算?」 萧西双瞳微缩,抬起头朝小四做了个手势,悄无声息匿迹而去。 第二十一章 周谦益的「未卜先知」的确高妙,萧西两人离开天清阁没多久,一道闪电凌空而下,黝黑的天幕似叫人撕开一道口子,而后惊雷滚滚,大雨如注。 相较于他在天清阁里说过的话,浇在身上的这些只能算是和风细雨。 那些话盘踞在萧西脑海中,久久不得平静。 当世为官者,或为民,或为己,损人利己之事常有,他本不应如此惊愕。 或许在宫中待了太久,出仕之前,他以为吴、沈相斗只在京中,当与平民百姓无由,不想京城路漫漫,层层剋扣层层官,最后背负者,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之人。 春雨倾灌凉如是,萧西任雨水扑面,片刻不停朝营地飞掠。 回到营地时大雨已成淅淅沥沥的小雨,隔着蒙蒙水雾,营里的灯火显得稀稀落落,冷冷清清。 小四不知何时已折去自己的营帐。萧西拖着疲惫的步子踱至中帐前,眼角余光里忽而跃进一簇迷离灯火。 他抬眸望去,唿吸随之一滞,柳叶眼底映入漫天水雾,细雨微濛,帐前有伞轻轻斜。 潋滟水色映出阑珊灯火,油纸伞下,伊人翘首望君归。 四目相触,他蓦然踩碎满地灯火倒影,疾步跑上前。 「站在风里作甚?快进来!」他一边接过宋离手里的油纸伞,一边掀起帐帘示意她进门。 宋离仰头看他:「这么大的雨,怎么没寻个躲雨的地方?」 彼时萧西已放下帐帘,收起雨伞,闻言停下拧水的动作,看向她道:「雨势迅勐,没来得及。」 见他已提步往里间走,宋离收回目光,转身走向另侧汩汩冒着热气的红泥小火炉。治疗肩伤的药已熬了半日,现下取出刚好。 「齐兄那边可有消息?」换完装出来,萧西一刻不停问起现下最紧要之事。 宋离正敛着衣袖,举起药罐,闻言看他一眼,摇摇头道:「让人递了话回来,说以防万一,安南军和乡勇分守在上下游,不让人有可乘之机。」 萧西提了张凳子坐到火炉旁,看她前后忙碌的身影,只觉心口熨帖,忍不住靠进椅背,长舒一口气。 至少长亭不会再有涝患之险。 「先喝药。」见他眉心舒展,宋离端着药碗走到他面前。 萧西抬头看她,又低头看向那碗热气腾腾的汤药,眉心復又蹙起。 「良药苦口。」宋离瞥他一眼,忽又转身走到桌旁,在几个纸袋里窸窸窣窣寻着什么。 萧西深吸一口气,捏着鼻子把药灌下。待他苦着一张脸把碗递还给宋离时,忽觉掌心一满,有个东西递了过来。 他低头一看,是个包装精细的油纸包。 心尖上似有细柳轻拂而过,他按住心口,蓦然合拢掌心。 仍忆昔年西凉苦寒,三月草木稀。被接入京中那年,他因「水土不服」卧床三月不起。 彼时的太子妃,明月郡主的母亲宋依楚与他母亲是手帕交,听说他被接来了京城,带着明月郡主一同到摄政王府探望。 彼时的他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见他捏着鼻子喝完一大碗药,明月的脸皱成一团,不听母亲打趣,吭哧吭哧掏出怀中所有零嘴,一边往他面前推,一边挥舞着小手说,以后都归他所有。 此后药苦尽头总有清甜,偌大的京城有了归处。 帐中烛火稀,萧西抬眼看向烛辉里的人,恍惚以为经年离散只是梦一场。 大梦方醒,他的明月依稀仍在烛火阑珊处。 宋离转过身时正见他眸间浪涌雾罩,下意识撇开目光,随口道:「梨膏糖润肺止咳,与此药搭配相宜。」 萧西轻轻颔首,但笑不语。 烛火照影成双。少顷。 「今日见到李大人了?」 宋离先萧西开口。他回营时满身泥泞,若是从县衙回来当不至于此。 萧西听懂她话中意,沉下脸,轻摇摇头,而后斟起明前碧螺,将天清阁里的见闻一一说与她听。 「本以为沈侯是这南州百姓的头顶青天,却不知,这满城百姓皆是他沈氏门人的囊中物。最可气,周谦益竟说所行之事皆是为了圣上……」 夜风舒捲,明烛瑟瑟,帐中一时无声。 宋离替他续上茶,又垂眸盯着茶盏里起落不定的茶叶出了会神,朝他道:「此前听梨香院的姑娘们说起过一件京中趣事,大人可愿一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页 萧西仰起头,目露探究。 宋离敛下眸光,低头想了想,徐徐道:「这故事说的是,宫里的沈娘娘得了种怪病——日不能同裳,裳不能重样。」 「闻所未闻。」萧西轻置下茶盏,眉心跟着凝起,「无稽之谈从何而来?」 宋离依旧盯着茶盏中形同无根浮萍的茶叶,微微一顿,继又不紧不慢道:「出处不可考,只是,贵妃爱南绣之事,不见得为假。而后商人为利添油加醋,有此传言传出,也并非不能理解。」 萧西面色微沉,蹙眉不语。 宋离陡然抬眸,直言道:「上有所好,下必甚之。」 案头烛火摇曳。 「……沈妃出南州,沈家与张家又有姻亲之谊,为鸣凤绣庄,也为沈府,她定会竭尽所能给陛下吹耳旁风……」萧西双手握拳,眸光一闪,「姑娘的意思是,增产南绣、改农为桑,或许本就是圣上的意思?」 宋离轻轻颔首:「只是沈门中人不满足于迎合圣意,还想中饱……」她抬眸看向萧西,又道,「白日里听营里的灾民提起,说不止落霞,实则开春时各县衙都已遣人询过改农为桑之事,只是彼时春雷未动,乡民们都等着下春苗,只有少数人家愿意出售,却又都虚高田价,县衙不得已只得作罢。」 「贵妃和陛下皆爱南绣,达官显贵必然纷效仿之。安南织造和鸣凤绣庄想要从中获益,必得多田多桑,多丝多绸……」萧西眸光微滞,蓦然息声。 宋离眸色暗敛:「改农为桑,于圣上是博妃子一笑,于沈氏则是京官 至地方数百人之利……巡抚大人无所不用其极,并非不能理解。」 细风倏过,夜寒骤临。 「泱泱青苗靡有孑遗,黎民何辜?」萧西攥拢茶盏的手微微颤抖,眼里似有秋霜凛寒,「闻上不闻下,此便是十年寒窗闻得圣贤者之道?」 * 疾风骤雨夜,驿馆客室灯盏扑朔,窗前赏雨之人神色骤变,晦如风雨。 「什么?!」周谦益陡然转过身,眼底暗潮汹涌,「没有得手是何意?」 灯火寥寥的暗影里步出一人,锦衣加身,如鬼似魅,似乎随时能隐于墨夜。 「大人,上下游两处堰口皆有重病把守,河堤十里亦有巡逻之人。安南军似乎早有防备。」 周谦益眸光骤凛:「下游亦有人把守?」 黑衣人轻一颔首:「不止如此,属下看见有旁人下水,地点正是下游堰口。」 周谦益怒目圆瞠,厉声道:「不是你的人?」 来人摇摇头:「那几人并未易容,若属下没看错,当是都督府之人。」 窗外雷雨如注,闪电破空,正照出周谦益骤然收缩的瞳仁,寒茫迸射而出。 * 枭鸟栖,辰星现。 小五回营时,圆月西倾,天幕欲晓。 华琉水急,一日过后,河底痕迹已所剩无几。 好在下水之人颇有经验,寻了好几个淤泥堆积处,又往下游游出好几里,终让他几个找到几块带有火药痕迹的碎石,连同火线、火摺子一併捞了上来。 「爷,这些证物可够?」他将碎石一股脑摊开在桌上,转头朝萧西和小四道,「今儿个就写摺子吗?」 「不可!」宋离脱口而出。 小四小五齐齐一怔,面面相觑,又很快将视线投向他两人,眨眼间来回了好几次。 「咳咳——」宋离后知后觉此举的不合时宜,抬眸看向萧西,见对方神色如常,又低敛下眉目思忖片刻,正色道,「此事牵连甚广,下至推病不出的李冀,上至万人之上的沈侯,皆是事中人。且不论这摺子会否上达天听,即便可以,沈侯和沈妃皆在陛下眼前,易地而处,你二人可会因为无关……」 她蓦然一顿,「无关人等」四字被生生咽下,而后轻眨了一下眼,改口道:「……可会因为旁人一言,随意怀疑眼皮子底下的爱妃和老臣?」 她抬眸看向萧西,眉心微微一凝。还有些话她无法宣之于口。 二皇子璟之素来少理朝堂事,才能在腥风血雨的京城「安度」十载春秋,如今初到南州就被迫蹚入这趟浑水,若在证据不足时上奏揭沈氏之短,丰庆帝会作何想?沈、吴门人又会作何想?他可还能安守本心,片叶不沾身? 「难道就任他们胡作非为?」 小四还在因为「无关」两字打量萧西的神色,小五抬袖一挥,火急火燎道:「此次尚有证物,若是宋姑娘不曾发现那火摺子,落霞和长亭乡民是否需得再歷一次涝患?待到乡民争相出手泱田,是否还会对他几人感恩戴德?若是农人都成为了佃户,来日灾年田中欠收,城中百姓当何如?」 小五越想越气,双脸涨红道:「再有,若是周、李二人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修坝筑堤的杜大人含冤不白,他两人却能加官进爵……此世道,可还有公义可言?」 「小五!」小四厉声喝止,抬眼瞟向门边,示意外头有人不请自来。 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匆匆而来。不多时,门外响起侍卫的通禀声:「殿下,巡抚周大人求见。」 「周谦益?」小四眉梢轻挑,压着嗓子看向萧西,「爷,天色尚早,他这个时辰过来作甚?」 萧西眸光暗敛:「请他进来。」 第二十二章 「殿下!大事不好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页 小五几人将将收起桌上物事,周谦益已经扶着头上顶戴跌跌撞撞冲进帐中。不等萧西应声,他扑通一声伏倒在地,唿天抢地不止。 小四小五看懂萧西神色,只等他嚷到声音干哑,才不紧不慢走上前,慢悠悠道:「周大人,有什么话起来慢慢说。」 周谦益立时止住哭嚎,不等他两人碰到自己便利落爬起身,朝萧西作了个长揖,哑声唤他:「殿下——」 朝臣多善变脸,萧西不追究他与前日全然不同的态度,只不紧不慢吃完一盏茶,才淡淡掀起眼皮,徐徐搭腔:「周大人今儿个早起。」 周谦益抬袖轻拭鬓边汗,姿态恭顺道:「回殿下,臣家中住得远,每日上下朝需得一个时辰,是以习惯晨起。」 萧西轻放下茶盏,一边颔首,一边应他:「周大人一早前来,是有急事?」 周谦益眸光微闪,不等小四搬来椅子,他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殿下,若无急事不敢叨扰殿下。昨日回驿馆路上,臣被数十百姓拦下,说是落霞水涝后,有数十流民流窜作乱。百姓不堪其扰,不得已才向臣求助。」 「什么?」小四剑眉微挑,「何处有流民作乱?」 落霞城灾民皆在营中,何来流民作乱之说?以周谦益的智计,当不至于撒此种一戳即破之谎。 萧西亦敛下眸光,冷眼睨向堂下。 「殿下,」周谦益声色如此,似早已将说辞烂熟于心,「并非我落霞城人流窜作乱。那几个乡民称,贼人说话带长亭口音。他们听闻我落霞犯涝,诸多百姓家中夜不闭户,是以连夜前往,将灾民家中物事洗劫一空……」 小四心口一沉,上前道:「那是……」「还说什么?」 萧西轻轻摇头,示意小四稍安勿躁。周谦益敢如此信口开河,必定早已知晓黎白几人身份,只不知他后招为何。 却见他微微一顿,似欲仰起头,又蓦然垂得更低,低眉顺目道:「幸得我安南都督府能人辈出,落霞城人得殿下庇佑,贼人潜入长、落两县交界时,恰与巡防的齐将军迎面相撞……」 萧西轻敲茶盏的动作蓦地一顿,眉心一点点蹙起。 堂下人毫无所觉,依旧不紧不慢道:「……齐将军颇有齐大统领昔年之英姿,一举拿下作乱者数十人,流民之乱才未成祸。此皆为殿下与齐将军之功!」 小四倒吸一口凉气,圆瞠双目瞪着堂下鹤袍顶戴之人。 彼时小五说他惯会指鹿为马,惯会颠倒黑白,此话观之不假。堂堂朝中四品要员竟能如此不分是非曲直,真真让人嘆为观止。 可他所图为何?为何认为爷会任他污衊临县乡民? 另侧的萧西不似他这般惊诧,听懂话中意,他陡然沉下眸光,黯然不语。 堂下人太过「聪慧」,太过自以为通透人心。 水至清则无鱼,周谦益和李冀之流看来,无官不为功与禄,皇子亦然。 可论及功劳之大小,自古至今皆如是,九五之尊从来不忧民穷,只忧民反。 是以无论前朝今朝,镇压「谋逆者」从来都是一等一的大功勋,与之相比,修堤筑坝、安抚灾民皆不足一提。 精明如周谦益,自然知晓萧西不会立时上书,可证据在他人手中,他无从知晓对方会在何时、以何种形式落下铡刀。 宦海浮沉二十载,他从不会放任利刃悬于顶。 辗转反侧一夜,他堪破近在眼前的破局之法——送刚刚上任的二皇子一件不容抗拒的大功勋,诱他成为风雨同舟渡之人。俗话称之曰,一根绳上的蚂蚱。 「……周大人果真国之栋樑。」萧西幽微的视线落在他因伏身跪地而弯折的嵴梁骨上,攥紧茶盏,黯然无语。 * 「爷,就让他就这么走了?」 宋离掀帘而出时,小五已怒目圆睁,双手叉腰朝周谦益离去的方向连珠放炮:「什么栋樑?他就是个蛀虫!」 「你待如何?」萧西掀起眼帘瞥他一眼,「趁夜黑风高揍他一顿?」 「可以吗?」小五双手撑在桌上,前倾上半身,两眼放光道,「爷,要不今儿个晚上我和小四去堵他?」 「堵什么堵?」小四恨铁不成钢,曲起食指叩在他脑门上,「少说话,多动脑。」 「爷都纵他上报流民之乱了,还动什么脑?」 帐中忽而阒然,只平地而起的风细扫过案头纸页,唿啦啦不知止歇。 后知后觉说错了话,小五抱着脑袋看向小四,轻声道:「不对吗?不是放虎归山?」 小四看向萧西,又很快瞥他一眼,神色无奈道:「你没听爷说让他不要提及都督府?」 「有何不同?」小五的目光在他几人脸上来回,眉心拧作一团,「这份平乱的摺子里依旧会提到齐将军,也会提到』为民请命』的巡抚大人和』身先士卒』的知县大人,这不是替他二人做嫁衣?」 小四轻蹙起眉心,眼底亦浮出几分迟疑:「爷,只是不提及都督府,会否为虎作伥?」 萧西揭起茶盖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抬眸扫过小四小五两人,思忖片刻,又转头看向宋离,缓缓道:「姑娘许久没有开口,可是也觉得在下此举是为虎作伥,替他人 做嫁衣?」 宋离眸光忽闪,而后轻掀起眼帘,静静看着萧西沉敛如潭的双眸,轻轻摇了摇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7页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大人不让巡抚大人提及都督府,一来是不想都督府蹚这趟浑水,二来是想经周大人之口告知沈侯,都督府并无邀功争权之心,南州依旧以』沈』为尊。」 她敛眉细思片刻,转又朝小四小五道:「民女拙见,萧大人此举是想让巡抚大人卸下防备,以免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小五眸光忽闪,「这是何意?爷还有后招?」 宋离杏目微敛,思忖片刻,又举目朝萧西道:「或许大人心中已有人选,能让水底捞出来那些物事派上用场?」 十年不知春色,一夕览尽芳华。 午夜梦回,萧西也曾忧心「十年生死两茫茫」,「纵使相逢应不识」,原来是他庸人自扰。郡主或医女,东宫或草堂,明月依旧如初。 「爷?」 他的眼里盛着不自知的秋波潋滟,转向小四时依旧没有收尽:「逍遥门据点可确认了?」 「逍遥门?」宋离神色一怔,随即会意,偏过头朝小四道,「云若水回逍遥门了?」 「可还记得楚氏姐弟?」萧西接过她的话。 「楚氏?」宋离蹙起眉心,「此前在北岗,小五说楚氏姐弟之死是江湖中人所为,莫非那江湖中人指的就是逍遥门?」 萧西轻一颔首:「昔年为吴相之故,云若水不惜遁出逍遥门。如今门主病重,再多旧日恩怨都抵不过血脉亲情。回到逍遥门两年,几个长老虽还是不服,云若水到底有了自己的亲信。」 「……原来是吴相。」如今才知沈环案的全貌,宋离敛下眸光沉吟良久,而后才道,「听大人方才的意思,逍遥门并非只听命于云若水一人。若如此,大人如何能保证信息一定会传至吴相耳中?」 萧西扬起嘴角,转头朝小四道:「小四,你来说。」 小四上前一步:「说起来,此事还得感谢宋姑娘。」 「从何说起?」 「姑娘可还记得自己从沈氏房中带走了一封信?」 宋离黛眉轻挑:「那信有问题?」 小四再度颔首:「齐物庄虽没能认出那纸宣,却认出了那方独出青州的吴门松烟墨。」 「……青州吴门?」宋离眸光忽闪,双唇紧抿成一线。 小四不知所以,只道:「吴门松烟墨难得,且多为高门大户所有。南州墨轩不少,有吴门墨的铺子却不多。排查之后,齐物庄确认城东头一家名为云水轩的文墨店,背后之人即为云若水。」 宋离微凝起眉心:「如何确认?」 小四看向萧西,得对方颔首以应,才道:「前几日找出这个铺子后,齐物庄人曾让人去试探过。只要买墨时提起过一两次沈氏门人的不是,比如私相授受之类,不出几日,系属吴门的监察御史便会上奏弹劾……」 宋离:…… 她一直以为「居隆中知天下」是无稽之言,放到眼下,齐物庄遍及大江南北,京城或南州于萧西原来并无差别。 说清个中弯弯绕绕,萧西朝小四轻一颔首,接过话头道:「把决口之事连同河里的东西一併漏给云水轩。做得巧妙些,最好让他们的人自己下趟河。如此良机,吴相总不至于错过……」 飞鸽传书总快过周谦益的摺子一层层上呈至天听,萧西予吴相足够多的时间先发制人。若能救黎民于水火,他不介意坐山观虎斗。 「爷,」小四低头看向小五手里的东西,眉头久不得舒展,「鹬蚌相争虽好,可若是新来的知县仍是沈门中人,或者还不如周谦益或李冀,该如何是好?」 萧西眸光忽闪,黯然不语。 宋离抬眸瞟他一眼,转头朝小四道:「小四莫忧,昔人有因噎而废食者,又有惧溺而自沉者,皆矫枉防患之虑。唐 陆贽《奉天请数对群臣兼许令论事状》」 萧西蓦然颔首:「正是此理。 你我还在长洲,恁他三头六臂,还能翻天不成?」 第二十三章 小四小五掀帘而出时,恰见新日过山头。 连日雷雨染天幕烟霞色,漫山碧波如翠,映山下玉带绕城流。营中人纷纷驻足,赞嘆声渐成一片。 一帘之隔依稀仍有乌云罩顶。 中军帐内,宋离抬眸看向神色郁郁的萧西,问他:「大人在担心小四?」 彼时的萧西正凝目望向帐外欢声笑语聚成群的灾民。 寻常的雨后初霁之景便能让他们眉梢带喜,全然忘却有家不能回之苦。生命之韧性非得于此种境地方能窥得一二。 「……鹬蚌相争,池中浮萍何辜?」萧西敛下眸光,声若蚊蚋。 且不论此次博弈沈吴双方谁赢谁输,也不论下一任落霞县令为谁,如今灾情已成事实,青苗已被毁,卖田与否依旧是横在灾民面前的难题。 宋离忧他所忧,拧眉思忖半晌,轻道:「民女浅见,照如今之情形,改农为桑是不二之选。」 萧西轻轻颔首,揉了揉眉心道:「依你之见,若是以都督府之名强令鸣凤山庄不得折价购田,可解两难否?」 「不妥。」宋离蓦然摇头,「如此必会开罪沈府。」 萧西眸光暗隐,无奈自他眼尾倾泻而出:「世事难两全,若实在没有其他法子,能护一方黎民便好。」 四目相触,宋离的心里泛起细密如同江南三月春雨的涩楚,她搭在桌上的五指微微一蜷,随即敛下眸光,黯然看向青山连绵,巍巍如同仙人走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8页 「慕南绣者愈多,求蚕丝者愈众;求蚕丝者众,则桑田必定无虞;桑田无虞,则乡民生计无忧……」 未几,宋离自连绵青山间觅得灵光一缕,陡然抬眸看向萧西,眸光灼灼道:「乡民不敢改农为桑,非怕米粮短缺,只怕天子薄情。」 「天子薄情?」萧西蹙起眉心,「此话何意?」 「如今沈妃受宠,陛下为博她一笑可日日穿南绣,来日美人色衰,百亩桑树烂于田,乡民当何如?」 「……圣上心思沉如海,如此一来,岂非无有破局之法?」 宋离转又望向连绵青山,低声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萧西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遥处,眸光紧跟着一怔:「南琉国?」 * 以华琉水为界,华琉以北为大辰,以南为琉国,大辰人称之为南琉国。 一水之隔,地域风情天差地别。较之大辰,南琉多山、多水,亦多奇珍异草。 永安年间,南、辰两国通商频繁,往来甚密,落霞城常见琉人来往,华琉河上常有商船如织过。 赵渊即位,朝臣进言大辰乃天朝上国,不应纡尊降贵顾拂边地小国。丰庆元年,大辰设督府,封疆域,此后国人封关不出,万寿节外再难见他国使臣来往。 此时的落霞营区,春光越过连绵青山照进山腰中军帐,萧西依旧颦眉紧锁:「南琉国?姑娘何意?」 宋离的眸底映着山外青山楼外楼,她顺着熠熠夺目的晴丝线转头看向萧西,颔首道:「若世人爱南绣,非因沈妃一人之好恶,来日圣上偏宠旁人,桑农的生计便不会受到影响。」 齐物庄再如何耳听八方,域外之事也是鞭长莫及。南琉国之事,萧西并不比寻常高门更清楚。 「姑娘的意思是,让南州与南琉国通商,将南绣卖予南琉国人?」萧西眉头不舒,又道,「南琉国人亦喜南绣?」 宋离低眉斟酌片刻,徐徐道:「民女曾听城里的老人讲起,说琉国人素爱南绣。曾有高门女眷掷千金求掌宽双面绣一副,其珍视可见一斑。」 萧西眯起双眼:「听姑娘的意思,落霞百姓与琉国依旧有来往?」 宋离眸光一闪,沉默片刻,才轻轻颔首道:「……极少。百姓多安居乐业,只有被逼无奈才会越过华琉河,到南琉国边境与之交易。」 萧西敛眉思忖片刻,斟酌道:「都督府统管一州事,将商路放到明面并非难事,只是陛下歷来恶蛮夷,南琉之『蛮』尤甚,若叫他知晓南州自开商路,后果难料。此外,有来有往方成贸易,南琉人爱南绣,琉国可有何物事可供南州?」 宋离轻轻颔首:「圣上的心思虽非民女可以妄测,左不过策略权衡,利弊相关而已。若是通商后国库充盈,国民安乐,想来朝堂上定有纯良之臣会力谏陛下恩准通商事。至于其二,」她再度望向遥处青山,指着绿波荡漾的山头道,「苜蓿山东连长洲与落霞,南连南琉国山脉。大人有所不知,与南琉境内的奇珍异草相比,苜蓿山中物仅为万分之一。」 萧西剑眉微挑:「南琉国的药草于我大辰子民大有裨益?」 宋离颔首:「极为难得。」 「此事需得从长计议。」萧西眸光沉敛,静思许久才又徐徐开口:「大辰与南琉来往甚少,除万寿节外连使团都少有出入,要通商路,怕是道阻且长……」 一州民生 之大计,即便提议出自宋离,也容不得他信口应下。 宋离不以为意,略作思忖,又道:「大人,闭门造车实非良策,落霞之灾又刻不容缓,若大人不弃,与民女一道去南琉一趟如何?」 「不可。」萧西脱口而出,「如姑娘所说,南琉国山险峰峻路难行,且对我大辰子民态度不明,不可只身犯险。」 道理如此,他可否说服自己偏安都督府,不问百姓疾苦流离? 「大人,」宋离看向那双她曾凝目过无数次的柳叶眼,牵动唇角,徐徐道,「落霞与南琉以物易物之地极为偏僻,若你与小四小五不知目的地,随处转悠,反容易惹人怀疑。再者,民女本就知药理,出现在药市合情合理。」 「可……」 「再有,」宋离眼角下弯,悬如柳梢上弦月,「伪装身份只是其一,其二,民女不才,恰好知悉南琉语。都督府中人不习南琉语,百姓中习过南琉语者又非大人亲信,是以……」 萧西听她分说一二三,眸光忽地一黯。 宋离蓦然一怔:「大人,可是民女说错话了?」 萧西凝目半晌,轻摇摇头。 「巍巍皇城人心鬼蜮,」他覆住明月玉佩,黯然开口,「长洲城安宁偏远,女子何必胸怀?」 宋离瞥见他眼底泛涌而起的怜惜与不舍,瞳仁微颤,久不能言语。 他或许并非不知「偏安一隅」或「家国天下」只在宋离一念间,也清楚知晓她会做出何种选择,只是于他而言,总隐隐期盼明月不知人间苦,阴晴圆缺总婵娟。可十年匆匆并非清梦,今日之宋离已非昨日之明月。 于她而言,思量和筹谋不只为旧日牵绊,也为璟玉投影心湖,她心有挂碍。 或许早在京城风言随长风万里一字不落飘进城南草堂时,今日之情形早有註定。 她黯然敛下眸光:「大人是答应了?」 「……安危为上,任务为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9页 宋离轻眨了眨眼:「好。」 * 「不可,我不同意!」 营帐正中,萧西和宋离并肩立于一侧,小四小五立于另一侧,齐安淮在他两人的斜前方。 萧西刚说出他和宋离乔装成夫妻暗探南琉之计,小五箭步上前,口中立时连珠放炮:「宋姑娘,你快劝劝爷,至少带我和小四同去,只你两人太过危险。」 跳脱如小五都听出此计之仓促与不妥,小四更是眉头紧锁。 来回打量两人片刻,他道:「爷,小五言之有理。爷身上还有伤,宋姑娘又不懂武,若有个三长两短……」他眸光沉敛,不安道,「齐物庄都鞭长莫及,都督府又如何能确认你二人平安无恙?」 「你二人才是关心则乱。」萧西悉数隐下不时前的忧思与忧虑,扬起唇角,语调轻快道,「南琉人心性豁达,待客亲厚,我二人扮作寻常夫妻,又非官府中人,何险之有?若是不信爷,你们且问问小齐将军,他最是熟悉南琉人。」 安南军驻守边地多年,若问如今之大辰谁人了解南琉,齐安淮之外,无人能出其右。 其时齐安淮正盯着几步之遥的宋离发怔,闻言陡然抬眸,眸光重重一颤。 幼时唤她「离妹妹」多年,后来生出些兄妹以外的心思,离妹妹三字反倒再唤不出口。经年相伴,他以为宋离的清冷只是性子使然,他终究不同于旁人,直至几日前的长亭堰口,他第一次瞧见宋离如此失态。 被诬陷谋害沈环,生死一线时都能面不改色之人,在目睹萧西落水时花容失色,甚至站立不稳乃止晕厥……二皇子面前的宋离,并非他熟识的离妹妹。 换言之,他心如明镜,自己并非宋离目成心授之人。 说不伤怀未免有故作姿态之嫌,只是十年比邻不虚,总角之交不假,大丈夫担得起情深一往,亦承得住流水无情。 目及当下,他依旧站在宋离回眸可见之处,是她得以倚仗的「齐大哥」。 敛下千般浮涌思绪,他提步走到宋离身前,从腰间掏出两枚巴掌大小的哨箭,摊开在掌心递到她面前:「万事小心。」 宋离的视线飞掠过那两枚崭新的哨箭,又轻轻上移至他皎如清月的双眸,凝目许久,才如往常般牵起唇角,莞尔一笑:「多谢齐大哥。」 将此情此景逐帧纳入眼底的小四和小五唿吸微滞,蓦然息声。 萧西下意识伸出手,又在牵到宋离的瞬间蓦然收回,同齐安淮说了好几遍「护宋姑娘周全」之类的车轱辘话,才收回目光,转头看向噤若寒蝉的兄弟两人。 「我不在这几日,齐将军代我掌都督令,遇事不决找齐将军商议。」 小四小五举目看向齐安淮,眸光齐齐一凛:「是!」 「京城那边……」他微微一顿,又道,「若是吴相之人有了动作,或者落霞城有了新的调令,查清背景,早做准备。」 「是!」 交代完他二人,萧西解下腰间令牌,郑重交到默然不语的齐安淮手中:「齐将军,此去归期未定,南州便劳你看顾了。」 对于齐安淮的信任并不只因南州城里的美名远扬,更因他与齐大统领的叔侄关系。 昔年潜鳞卫突袭东宫,大火连天整夜不熄,谁人能救下明月郡主送其出城? 九州地阔,南州路远,怎会如此凑巧,明月藏身之处恰在齐家邻里,长洲城内? 君子高义,唯以信报之。 如齐家男儿,投之以木桃,他必报之以琼瑶。 将安南都督府託付给他,都督府得安矣。 第二十四章 三月艷阳天,华琉河上滟滟千万里。一叶孤舟顺流而下,眨眼已过万重山。 「小相公,你家娘子身子不适,怎就自个人赏春景?」 萧西迎风而立,本想趁此机会多看两眼南琉山水,闻言神色微变,立时掀帘而入。 开口之人自称阿原,是这船的主人。他长得眉高目深,看着不似大辰子民。 春日正盛,他一席凉衫已被汗水濡湿,湿哒哒粘在背上,两端袖子挽到腕间,露出分明而清晰的小臂线条。许是常年在外行走之故,露在外头的肤色黝黑髮亮,反衬出他一双黑瞳炯炯有神。 为扮作新婚燕尔的农家夫妇,萧西问乡民借了件极寻常的天青色竹纹长衫,除却腰间玉佩,再无多余坠饰。宋离仍是她平日里的装扮,只将髮髻上挽成新妇,又问营中女子借了条蓝底印花头巾系在头上,除却样貌出众,倒与城里的新妇没有太大差别。 此时此刻,「新妇」正双目紧闭靠在栏杆侧,眉心因为晕眩而微微蹙起。艷阳透过曳动的船帘在她颊边落下纤长睫影,河上吹来的风撩动髮丝,更衬得她面色如雪。 萧西躬身站在身侧,双手抬起又落下,来来回回不知多少回。 「你二人去南琉作甚?」阿原搁下船橹掀帘而入时,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副不上不下的场景。 「小相公你先坐下。」他轻啧一声,捡起个软垫扔到角落,又推推萧西的背示意他坐到宋离身旁,「已经成亲了,还客客气气的作甚?」 萧西蓦然回神。 他原本担心船上太过摇晃,要是他一个不小心碰到宋离的伤口,反而会弄巧成拙,可旁人眼里的他们已是新婚夫妇,太过束手束脚更惹人怀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0页 齐安淮说阿原是长居落霞的行脚商,可看他面目分明是南琉人。若说他是南琉人,满头直发又与大辰人无异。 想起宋离曾提起永安年间辰、琉两国往来甚密,阿原又年近弱冠,若无意外,他应是辰琉两国人的混血。 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言有失偏颇,可此去南琉前路未卜,小心些总非坏事。 思及此,萧西朝他轻一颔首,摆正软垫坐到宋离身侧,倾身凑到她身旁,低喃道:「小月,靠我怀里可好?」 拂过耳际的风里沾了回心草香气,宋离鼻翼轻动,缓缓睁开眼。一抹金黄色暖晖恰巧跃入船帘落在他颊边,随轻舟起伏走笔成画,久久流连不去。 船帘轻落,春晖转又化作满眼星河,掠经颊边,映入眉眼,风华不减锦衣华服时。 「相公,」她听清了阿原的话,轻扬起唇角,朝萧西眨眨眼,「华琉河太宽,从来不知坐船竟会如此不适。」 萧西的眼里映出纤姿弱柳梨花面。「相公」两字出口的剎那,他的眸光重重一颤,随即接住她伸向自己的手,张开双手,示意她靠近。 「这就对了嘛。」 他刚将手搭在宋离肩上,还没来得及细看她脸色,阿原蓦地开口:「小相公怎么称唿?」 「姓萧,单名一个西字。」萧西脱口而出。 「……萧?」阿原蓦地一怔,直起身将他二人细细打量,墨黑的眸子在眼眶里转了又转,少顷,「小娘子呢,怎么称唿?」 萧西的眸光柔比三月春湖水,闻言依旧不假思索:「小月。」 滟滟春水映春情,艷艷惹人醉。 阿原凝眉细思半晌,忽然低下 头从腰间掏出一物,揭开塞子递到萧西面前。 清凉如新雪的气味蓦然横溢,萧西下意识抬起头:「这是……」 阿原看他一眼,又将视线下移至宋离脸上,扬了扬瓶子道:「南琉国的东西,坐船时不适,嗅一下便好。」 萧西蓦然蹙起眉头。 宋离曾说南琉国多药亦多毒,他本不该接受这来路不明的好意,可怀里人不由自主的轻蹙如烈日刺目。眼见她面色愈发苍白,颦眉愈蹙愈紧,他已心急如焚。 再者,这一路追风逐浪二来,莫说齐安淮识得阿原,即便没有这层关系,阿原想害他两人,早该在华琉河中间动手,而无需等到此时临近南琉时。 思及此,他眉头微松,一边接过药瓶,一边颔首致意:「多谢阿原。」 「小月,闻一下。」 听见萧西的声音,宋离微微侧过身。 沁凉拂过鼻下的剎那,她如闻霁雪长风拂过松林万里。林稍积雪瑟瑟轻颤,脑中混沌随之溃散。 未几,她识海恢復清明,悠悠睁开眼。 四目相触,萧西紧蹙的眉心蓦然舒展:「有劳阿原!」 阿原的视线掠过他两人,一边接过药瓶,一边摆摆手。 春山远,暮云低,搭在横栏上的手不知松紧多少轮,他陡然转身朝向帘外,指着一座形同卧佛的山道:「若是来寻独出南琉的药草,沿那座山往南走。看见一道形同斧凿的山门,再一路往东走,你们要去之地便是那儿。」 萧西两人不疑有他,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跟着点点头:「有劳。」 又过不多时,扁舟搁浅,烈日收束,阿原一把掀开船帘,先他两人走了出去。 萧西让宋离稍待,跟着掀帘而出。抬眼正见巍巍青山高耸入云,他被漫山青绿晃了眼,许久没有挪步。 待细风吹拂,他转身去接宋离时,掀帘的动作蓦地一顿。 「阿原呢?」宋离恰好掀起船帘,「怎不见他?」 岸上岸下,船里船外,哪还有阿原的影子? 萧西眸光骤沉。 彼时感念他善心,一时没能忆起大辰子民本不该如此熟悉南琉集市。如今人去船亦空,他二人后无退路,只能依他之言去往药市。 不想宋离担忧,萧西借假扮夫妻之名牵起她垂在身侧的手,举目望向林深处:「无需他带路,你我自去便是。」 宋离低头看向两人交握的手。 练剑之故,萧西的掌心里从来不止京城风月的温软,亦有西凉风沙的粗砺。 他蓦然收紧的五指里传递出的惶惶不定,虽细若游丝,依旧没能逃过宋离的指尖。 她轻轻摩挲过他掌心里早已落成疤的茧,敛下眸光,扬起嘴角,轻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走。」 * 「麻沸散……」 「溯阳丹……」 「连翘八文一把,十文一篮……」 走入林间不多时,环绕山谷的叫卖声自四面八方传来。 两人经由阿原口中的一线天穿过一片石林,而后柳暗花明,一道开阔又平整的山谷蓦然出现在两人眼前。 站在凹字形山谷的入口处眺望,远处悬落日熔金,近处泛绿波连绵,谷底却又开阔如席。传说中的南琉药市就在那一马平川的谷底。 远远望去,百十来家药草铺子井然有序排列其间,往来者络绎不绝,热闹全然不输上元佳节的玄青河畔。 近前一看,摩肩接踵的人潮里不仅有南琉人和大辰人,还有远道而来的胡、夷等异邦人。久居此地的南琉人分明早已习惯外来者,金髮碧瞳亦不能让他们侧目。 反倒是初见此景的萧西愣怔在了街道中央,许久没有挪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1页 药香瀰漫间,行人如织过。萧西还没回过神,肩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公子外来的吧?」 萧西蓦然合上张了许久的嘴,回身一看,见是位样貌平平的大辰青年在和他搭话。 许是看他的神情太过惊诧,青年张开双手舒眉一笑,又朝他道:「公子是第一次来?」 彼时宋离正在近旁的摊位前逗留,萧西蓦然侧过身,挡住她的同时朝来人轻一颔首:「读先人游记,还以为南琉国同书中所述,各城邦间自行其是,偏狭混乱又固步自封,却不想还有如是繁华处。」 那青年扑哧笑出声,一边打量萧西,一边挑眉道:「固步自封?混乱偏狭?公子读的可是前朝旧书?如今的琉国早不同以往,南渊君墨城于八年前一统城邦,赫赫威名远扬海外,公子不知?」 瞥见萧西眼底一闪即逝的错愕,那青年促狭一笑,睨着他道:「怪不得公子,天朝上国封邦定界,怎瞧得上蛮夷之地?」 谁人固步自封? 听懂他话中意,萧西眸光微黯,倾身作了个长揖,温声道:「在下失言,公子莫怪。」 那青年并非不好相与之人,见他谦恭知礼,敛下眼里翻涌而起的讥讽,朝他身后一瞥,挑眉道:「你娘子知南琉话?那人好像要跟她吵起来了。」 萧西一愣,转身一看,宋离不知何时已离他几丈远,正蹲在一个堆满药草的铺子前和后头的老人说着话。 「公子,在下先行一步。」不等青年应声,萧西飞身而去。 「那卡不卡哟卡……」那老人腰系蓝绸,头戴方巾,是个地地道道的南琉人。 萧西赶到时,老人正横眉怒目说着他听不懂的南琉话。 不知那话是何意,宋离忽地眸光一颤,眼里掠过茫然无措,然后不顾老人劝阻,捡起药草就要往嘴边送。 萧西正欲唤她,又见那老人怫然起身,一把打掉她手里的药草,双手叉腰一顿叫嚷。 「小月——」见宋离弯腰去捡,萧西蓦然开口。 他原本只想提醒宋离小心脚下,不想听到他声音的瞬间,宋离浑身一颤,捡到手里的药草再度晃晃悠悠落了地。 萧西蓦然蹙眉,目光越过那几株晃晃悠悠的药草落在她脸上,眼里满是不解:「可是身体不适?」 除却与他相关之事,宋离极少于人前失态,可眼前人面无血色,惶惶然摇摇欲坠。 「璟……」她嚅动双唇,却发不出声音。 萧西双瞳骤缩,下意识握住她的手:「小月?」 宋离仰起头看他,泛红的眼眶似有横波潋滟,只轻轻一眨眼,一滴清泪自眼角溢出,滚落颊边,灼了他的眼。 「璟哥哥……」 萧西的唿吸陡然粗重,握住她的双手蓦然收紧。 认出明月后,他畅想过许多次两人相认的契机,都不同于此刻,也不应当是此刻。 那老者是谁?和她说了什么?明月何故如此? 第二十五章 「我去让掌柜上茶。」 春日西落,街上行人落影纤长。 闹街尽头的茶摊宾客寥寥,萧西扶宋离坐下,起身环顾掌柜所在。 「璟哥哥!」宋离一把拽住他衣袖,仰头看向逆光里的他。 萧西动作一顿,垂着身侧的手蓦地一抽。许是晚风轻拂浮尘乱,夕照晃人眼,他忽觉双目酸涩,一时竟有些不敢转身。 谁人曾言「近乡情更怯」?莫非正如此时? 经年所求一朝得偿,心曲百转化作一眼目成,横波如潮涌。 万语千言相思意,临到跟前却只剩一句:「璟哥哥在。」 他回身看向宋离,轻眨了一下眼,而后隐去眸间酸涩,一边落座,一边轻声问:「那位长者同你说了什么?为何……」 何人慾染璟玉尘埃? 触及他眼里切切,宋离蓦然撇开目光。怔忪片刻,她从怀中掏出绢布,一边取出那几株药草,一边道:「此草名为碧落断肠草。」 「碧落断肠草?」萧西垂目看向那几叶药草,「有何特别之处?」 能让明月惊慌失措至此? 宋离轻抿朱唇,蓦然不语。少顷,她陡然抬眸看向萧西,颤声道:「断肠,顾名思义,此草乃剧毒之物;碧落,因服下之初非但无中毒症状,且会自以为』乘风游碧落』,便是毒发之时……」 暮色昏沉,晚风骤起,瑟瑟轻尘迷人眼。 萧西眸光微滞,一阵没来由的惊慌猝不及防席捲周身,他一把握住宋离的手,着急道:「毒发之时,如何?」 「毒发之时,」宋离一眨不眨看着萧西,心疼已如潮涌倾泻而出,「毒发之时,症如时疫,片刻即魂归碧落……」 「来来来,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哇咔啦咔呜咔咔……」 「……」 嚣嚣街市声色依旧,茵茵草木春色如翡。阳春三月天,何以瞬息如秋凉? 如画眉眼倏然远去,嘈嘈切切喧闹四起。他眼见朱楼成颓垣,残阳照如血。他眼见西凉风沙逐万里,英雄冢荒无人问,无人祭乃翁…… 定远大将军萧远,能举千斤不折腰,能逐柔然于万里,区区时疫,怎会让他三日赴黄泉? 萧家忠义之士三千,也曾流言随风起。 流言称,定远军出征前夕,摄政王赵渊曾独自赴西凉,代天子犒送定远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2页 时萧远独子萧璟尚且年幼,永安帝念其幼无所养,也为安定远军之心,同摄 政王商议将萧璟接入宫中。 彼时摄政王府嫡长子遭逢意外,摄政王妃吴氏因丧子之痛一病不起。为平流言,亦为安帝心,摄政王赵渊自请过继萧璟至吴氏名下,成赵家嫡子。 次月,萧璟入摄政王府,改名赵璟之。 昔年情形歷歷在目,萧西数次张口,依旧口竭无声。 初入摄政王府即因「水土不服」卧病在床三月有余,病癒那日,吴王妃遣人来问话。他谨记太子妃嘱咐,回来人:「此地何地?吾名何名?今夕何夕?」 流言一夕遍京城,定远大将军之子「大病一场,前尘皆忘」。 此后世间再无萧璟,唯有赵璟之。 其后种种不堪与人言,唯有明月时时来相见,照暗夜满清辉。 两载岁月长,明月一夕落云端,而他身不由己成了大辰国的二皇子。 二皇子不受帝喜,二皇子无心九五……因他从来只是西凉萧璟,不是什么二皇子赵璟之。 若父亲之死并非意外,若陛下与此确有关联…… 十年「父王」,该如何清算? 晚风忽起,头顶凉棚发出凄咽声响, 宋离拢住他不自觉颤抖的手,心中亦闻漫天飞雪。 十年养恩在上,若事实如她两人猜想,萧西要如何接受自己认贼作父,唤了那人十年「父王」? 或许她应当再谨慎些,确认清楚后再告知于他。可若是易地而处,她如何能原谅对方自以为是的好心? 「或许是巧合……」闻大道三千堪不破红尘因果,宋离凝目望着他雷云滚滚的双眸,思量半晌依旧不得劝解之语。 「巧合?」萧西眸星微颤,「若是巧合,为何要定督府,封……」「小心!」 话说一半,棚外变故抖生。 两人凛然转过身,却见嚣嚣嚷嚷的街市尽头,一头高头大马不知为何发了狂,只片刻便已掀翻半条长街,眨眼朝茶棚方向发足狂奔而来。 两旁药铺纷纷撤让,行人避之不及,退闪的愣怔的跌坐在一处,吵嚷与哭闹并起,街上一时沸反盈天。 茶棚外头不远处,一名牙牙稚子不知怎的没拉住母亲的手,跌坐在马路正中嚎啕大哭。 「哒哒——」「哒哒——」「咴儿——」 眼见浮尘四起,暗影罩顶,稚子即将丧命马蹄之下,宋离双瞳骤缩,心跳如擂鼓。口中凉气还没来不及吐出,颊边碎发应声扬起,她惶惶抬头看,彼时萧西所在处,一张木椅斜支在空中,轻轻晃了两圈,而后哐嘡一声摔落在地。 与此同时,目瞪口呆的众人依稀瞥见翩翩惊鸿掠轻尘。 仿佛只轻眨了一下眼,眼前残影未歇,街上浮尘未止,马蹄依旧高抬在半空,街心已然空无一人。 「咴儿——」烈马长嘶,民众陡然回过神,纷纷抄起手边物,气势汹汹逐疯马而去。 「主人何在?」 萧西刚将孩子交给母亲,正欲婉拒她双目濡湿的千恩万谢,街尾方向忽而传来烈马嘶鸣声,一声怒喝紧跟着响起。 他凛然转过身,却见街边百姓不知何故悉数敛眉低首,纷纷嘈杂倏成窃窃私语。 长街尽头不知何时来了几名披甲带刀的壮汉,看装束像是此地的「巡防营」。 彼时焦躁的疯马已横躺在来人脚下,正发出悽厉又痛苦的呜咽声。每声呜咽皆伴有鲜血汩汩,很快汇流成溪,流过那几人脚下。 空中血腥未散,为首之人已然收剑回鞘。他上前一步,怒目扫过左右,喝道:「自己出来,饶子不死。」 那人足有八尺身长,身形魁梧如松,目光灼灼如炬,视线过处,鸦雀无声。 只不多时,一处摊子里忽然传出一阵窸窣声响。未几,一名胡人少年哆哆嗦嗦走到人群,刚被那壮汉瞪了一眼便双腿发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白大人饶命!」 萧西蓦然眯起双眼。 乱世用重典。 南渊君墨城能在短短几年内一统混乱百年之南琉,必有雷霆手段。只不知这「统领」是何人,竟能有如此声望。 他还没来得及收回打量的目光,眼角余光里忽而跃入一抹凛然视线。他视线轻移,却是那统领发现他所在,忽地弃胡人少年于不顾,疾步朝他走来。 萧西眉心微蹙,负在身后的手蓦然收拢成拳。 他的装扮与街上乡民无异,何以惹人注目? 「羽鹰军统领白归一见过公子,」壮汉在他身前一丈远处站定,躬身抱拳行大辰礼,一口大辰话更是流利如母语,「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街边百姓和商贾纷纷投来打量的目光。 萧西不动声色,一边抱拳回礼,一边「诚惶诚恐」道:「小民见过白统领。回白统领的话,小民姓萧名西。」 「萧公子?!」白归一陡然直起身,一手拉住他手腕,一手指着其他几名士兵道,「公子快随我回行宫去面见君上。公子高义,君上定然重重有赏。」 几句话说得漂亮,周围的夸赞声渐成声势,萧西微眯起双眼,挑起剑眉。 重典配重赏,这位南渊君必然深得民心。 如是人物,自当结交才是。 他正欲顺势应下,白归一忽又松开他的手,伸长脖子朝他身后张望:「不知萧夫人何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3页 萧西心里一动,蓦然沉下脸。 白归一出现时他已离开茶摊,宋离自始至终不曾出现在他面前,他何以知晓「萧夫人」的存在? 是他不小心泄了身份,还是进入集市的每个人都逃不过南渊君的眼睛? 触及白归一探寻的目光,萧西立时低下头:「大人,小民……」 「民女宋氏见过白统领。」 萧西还没说完,身后忽而传来宋离清冽的声音。他动作一顿,陡然转过身:「小月你……」 白归一看不到的地方,宋离微微偏过头,朝他飞快眨了一下眼。 萧西一顿,很快敛下眸光,回身朝向白归一。 若他二人早已引起南渊君的注意,如今身处南琉地界,无论拒绝与否都没有差别——南渊君总有方法见到他想见之人。 若如此,倒不如应下上宾的身份,让街边百姓目睹他两人于此时此地随白归一离去。若真出了什么意外,也算是给小四小五留下的线索。 明了她的意图,萧西隐下心头不安,朝眸光灼灼的白大统领轻一颔首:「有劳白统领。」 「甚好!」白归一立时舒展眉目,提步走到萧西面前,拍了拍他的肩,「君上定喜不自胜。」 路见不平的平民当不至于让一国之君「喜不自胜」。萧西掀起眼帘瞥他一眼,不置可否。 「公子与夫人且稍等片刻。」不等他开口,白归一忽又转身朝向山石高耸处,伸出两指放到口中,微微前倾上半身。 清亮的口哨声随之响起。三长两短,像某种不为人知的暗号。 口哨声方落,山腰处的老槐树后头忽而冒出一座轿子尖顶。 萧西还没理解此举用意,那轿子已如灵蛇摆尾巧妙避过左右横生的枝节,凹凸不平的山路,朝他几人飞掠而来。 「白统领!」不多时,轿子落稳在街边,四名轿夫飞快列成一排,朝他几人躬身行礼。 看他几人身形壮硕,形容肃整,分明不是寻常轿夫,应是白归一口中羽鹰军无疑。 从军之人向来都是上阵杀敌易,令行禁止难,越细微处越能瞧出军纪之如何。南琉羽鹰军,或能与昔日定远军一较高下。 「公子,夫人,请上轿。」白先勇上前一步,掀开帐帘,倾身迎他两人入轿。 萧西垂眸打量那几名轿夫,依旧不动声色。 宋离在他身侧,抬眸望向那顶余晖轻笼的四抬轿。帘幔裊裊掠浮光照花影,瞥见角落里银光熠熠的茉莉花,她蓦然眯起双眼:「咦?」 萧西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下意识上前一步:「这花……」 角落里的茉莉花针脚细密,迎风婀娜,分明南绣无疑。 白归一只当他两人疑惑轿子来处,颔首道:「是君上特意为两位准备的。」 君上?南渊君墨城知道他两人会来? 萧西微垂下头,睫影下的眸光倏然暗敛。 第二十六章 乱花迷人眼,浅草没马蹄。 夕暮斜照里,南绣为饰的四抬轿离开嚣嚣街市,穿过庸庸民宅,经由阡陌交通,一路往林深草茂、花香鸟语的皇家行宫而去。 耳畔喧嚣渐息,宋离任漫漫春景随风过,脑中仍在揣度南渊君墨城其人。 万年之后,世人对昔日一统南琉之主或许会褒贬不一,众说纷纭。 誉他者贊他「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南琉城邦混战百年,南渊君凭一己之力平定百年之乱象。休养生息数年,如今盛世之相已显。 谤他者斥他暴戾恣睢,不通人情。重刑重典定城邦,所经之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开国之君不同于守城之主,大辰安稳百年,宋离不知现世之「枭雄」是何模样。是喜怒不形于色,还是阴晴不定性无常?是面目可憎如阎罗,还是平平无奇泯然众人? 又或者,他也如萧 西那般,纵流言遍天下,他依旧固收本心,八风不动? 进入南琉邦界伊始,各地各族自由往来的街市,无惧无畏纪律严明的羽鹰军,自在论道风乎舞雩的南琉国人……再多「意外」于今日之南琉似乎也只是寻常。 是以待两人随同白归一行出半个时辰,举目望见晴丝摇盪的半山腰上,一座与南州沈府相差无几的精美府邸映着漫天绯色,破开碧波万顷,娉婷裊裊映入眼帘时,宋离已心如止水,不为所动。 「白统领,这落霞行宫……」 确信那金丝点缀的雕栏朱阁琉璃瓦非琉国风尚,萧西蓦然开口。 「吁——」 白归一转身看向萧西,一边指着半山腰上的行宫道:「此乃落霞行宫,是君上为讨凤娘娘欢喜而建。」 「落霞行宫?」萧西望向霞光掩映下的碧瓦朱檐,神色一怔,「是因……此地毗邻大辰落霞?」 白归一点点头:「一来因此地近落霞,而君上以为『落霞』两字极美,二来则因后山多枫。若在秋日霜后登顶,或能见层林渐染,如霞色落九重。」 萧西两人举目眺望,默然不语。 宋离琢磨片刻,忽又探出帘外,侧身朝白归一道:「白统领,民女怕不时面见君上时失了礼数,敢问白统领,不知大人方才提及的凤娘娘是何许人也?」 「凤娘娘?」白归一转身看他,眼里蓦然涌出崇敬之色,「君上无有后宫佳丽三千人,凤娘娘是我琉国唯一的君夫人。是君上读你们大辰的书画时知晓凤凰乃衷情之鸟,因此昭告天下,封君夫人为凤娘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4页 宋离半个身子探在轿外,闻言蓦地一怔。眼角余光里,一叶青梧悠悠离枝,裊裊轻坠如纤蝶摇曳春风里。 她下意识抬起头,视线越过蔼蔼丛林投向行宫所在的山腰处。 漫山晴丝盪如线,万顷碧波同风舞。昭昭梧桐坠,那抹跃入空中的朱色檐角好似鸾凤翘首映苍穹,回首栖落青梧间。 果真衬得起「凤娘娘」三字。 南渊君待她之心,落霞行宫可见一斑。 「开安和门——」 须臾功夫,四抬轿在白归一浑厚如同暮鼓晨钟的怒喝声里稳稳落定在落霞行宫前。 两人来不及起身,白归一已利落翻身下马,一边掀起轿帘,一边恭敬道:「萧公子,萧夫人,请——」 话音未落,身后朱门发出「吱呀」一声响。 宋离抬头看,却见朱门后头探出一张清秀的脸。四目相触的瞬间,那侍女的眼角立时下弯,而后一把拉开大门,大大方方走了出来。 「可算是到了。白统领,君上可等了有一会了。」 「山路崎岖,还请昭姑娘莫怪。」白归一抱拳行礼。 待白归一介绍过双方,宋离才知那姑娘是凤娘娘的贴身侍女小昭。行宫里没有太多侍婢,南渊君怕他两人拘谨,特地唤性子活泼的小昭前来相迎。 从大辰风物到琉国山水,从市井传言到宫闱秘闻,小昭几乎无话不说。 走进偏殿前,宋离已知晓她忠心耿耿的凤娘娘是朝廷重臣阙大将军的爱女,闺名兰若。还知晓凤娘娘与君上亦是青梅竹马,总角之交。后来提起凤娘娘受了寒,宋离见她脸上浮出忧色,便让她无需陪在此处,照顾凤娘娘要紧。 小昭神色松动,给他两人续上茶水后,匆匆告罪而去。 只不多时,玉佩琮琮清音绕樑,门口珠帘细颤。 萧西的茶盏还不及放下,宋离只轻眨了一下眼,门口珠帘摇颤成乱,南渊君墨城站定在门边,掀起眼帘轻瞥一眼,而后低眉颔首,信步款款而来。 明珠争相逐其影,皎皎清辉映出他不怒自威、清隽温雅好容颜。 宋离眸光一怔。 市井传言果然不可轻信。经过民居时,她亲耳听见父母临街训幼子,说不上学堂便叫三头六臂的南渊君抓了去。方才小昭亦笑言,说有高门怒目告稗官,称其曾亲眼目睹墨城一夜屠满城,于明月清辉下露出青面和獠牙……时人或褒或贬,只无人提起他形貌殊美不输昔日兰陵王。 今日之南琉果真时时处处皆意料。 「草民萧西……」 宋离一怔,下意识接口:「民妇宋月……」 「参见君上!」 两人正欲下跪,门口珠帘又落下一串细碎轻响。 两人蓦然抬起头,看清来人的剎那,神色齐齐一怔。 「阿原?」萧西墨瞳轻缩,垂着身侧的手蓦然收紧。 普通的行脚商如何能自由出入君王行宫? 无怪乎一下船就没了人影,要来行宫通风报信,自然行色匆匆。 无怪乎羽鹰军统领会突然出现在闹市,且知晓萧夫人的存在,原来并非南渊君耳目遍地,而是他两人一早就泄了行踪…… 阿原是齐安淮相熟之人,说齐安淮有异心,萧西断然不信。 莫非他本就是南琉派至大辰的细作?珠帘瑟瑟掠心头,萧西的心直直往下坠,愁眉久不得舒展。 另侧的南渊君已不急不缓敛袖落座,久不闻声响也不见怪,只淡淡掠过他几人,转身朝阿原道:「阿原?」 阿原的身上依旧穿着那件汗水濡湿的薄春裳,袖口挽至腕间没来得及褪下,看向南渊君的目光却平和如常。姿态之从容,好似早已习惯此般相处模式。 他朝墨城轻一颔首,而后转身朝向萧西两人,倾身作了个长揖,恭敬道:「范原见过萧大人。」 范姓乃南州之姓。若他确为大辰人,如今这齣又是何意? 「阿原一介布衣,萧大人看在孤的面子上,不要与他为难。」 若说阿原的「萧大人」三字只是让他怔了怔,待到南渊君不紧不慢开口,萧西便确信,他和宋离的伪装只是自欺欺人。 他举目望向墨城。 传闻里一人两面的「暴君」和「民主」年不过而立,一席墨色龙袍拖曳至地,眉心若蹙岁月留痕。看向他两人时,眼底似有熹光一闪即逝,转瞬淡漠如轻尘。 四目相对片刻,萧西的眸光陡然暗敛。 阿原之事只是其次,及至此刻,他依旧不识南渊君其人,不知他带两人回宫所为何事。虽说为南州计,与对方见面是迟早之事,可主动与被动,失之毫釐,谬以千里。 珠帘被阿原轻轻掀起又瑟瑟落下,斜照过帘幕的暖晖散落成一串细碎光影。琮琮清音绕樑去,萧西盯着明堂上的人,眸光一动不动。 碎影轻轻漾,房中近乎落针可闻。 少顷,他眸光微颤,举目朝墨城道:「君上知在下是谁?」 墨城正透过颤动的冕旒垂目打量堂下人,闻言微微一顿,轻掀起眼帘扫过左右,徐徐道:「南州以沈为尊,张、范、周、王亦属常见,近二十年不曾有姓萧之人往来。」 彼时华琉水急,他太过忧心宋离,不曾多虑便将「萧西」两字说了去。此时再看,若「阿原」本就可以自行出入南州,谁人不知萧西与安南大都督本为同一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5页 纵观南州上下,有多少「阿原」往来其间?南州之外,可有「阿原」深入大辰腹地?雄韬伟略如南渊君,若得民心所向,若得休养生息十余年,可会偏安南琉? 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先秦屈原《九歌 云中君》。 或许他早该认清,闭目塞听者从来不是南琉。泱泱天朝目无下尘,早不復昔日荣光。 「君上好大辰风物?」 他正暗自思量,静默许久的宋离蓦地开口,问出久踞在他心头的疑惑。 墙上所悬《湘夫人》笔力遒劲,飘逸自如,有昔日贺公之风范。左右浮雕鸾凤栩栩,亦是大辰今日之风。加之落霞行宫之名,墨城通大辰语之实……如此种种无一不说出同一桩事——墨城慕大辰风尚。 墨城的视线轻落在宋离身上,轻眨了眨眼,徐徐道:「南琉百年流离,苦无先人传承。大辰国学深厚,一日不可胜学。」 宋离轻轻颔首,又敛下眉眼依依福了一礼,不卑不亢道:「不知君上接我二人来行宫所为何事?」 墨城似乎并不尊崇男尊女卑,对她的「越俎代庖」也无甚反应,只又凝目看了好几眼,形容淡淡道:「行宫清冷,请二位来此有失礼数,只是听闻萧大人进了南州,一来,孤一直想见一见萧大人……」 萧西蓦然仰起头:「君上欲见在下?」 听南渊君话中意,他似乎知晓萧西已久,可萧西「闲散之人」,何以引起对方的注意? 南渊君沉若寒潭的双目里轻掠过一丝浮光。 他端起茶盏轻啜一口,一边挥手示意他两人落座,一边道:「孤有一桩陈年旧事想说与两位听,不知两位可有闲情?」 第二十七章 「孤依稀记得,永安帝时,两国边门不闭,华琉客船如织。我南琉稚子亦可自行出入落霞而无不得归之虞。」 斜照进偏殿的春光透过冕旒在墨城眼里投落下一抹细碎光影,素来沉敛的眸子里横过名为岁月的悠远与轻波。 宋 离两人闻言一怔,皆不曾预料他开口所述竟会与前朝相关。 不等他细述,萧西的眼里已有忧色横过,而后不顾失礼,绕过茶案覆住了宋离轻搭在案上的手。后者的唇角下压成一线,投在南渊君脸上的目光一动未动。 堂上人似毫无所觉,依旧望着虚空,徐徐低诉当年事。 「孤彼时也才总角小儿而已,日日流连落霞不知归。落霞人亲厚,大辰风尚又与南琉不同,今时想来,或许是从那时起,孤便对大辰风物……」 「彼时大辰之盛,四海之内无人能及。彼时之朝堂,文有先太子昭文治世有方,武有先将军萧远御敌有勇,永安帝勤政且爱民,真真是』君臣相须,事同鱼水』。」 「萧远」二字出口,萧西的眸光重重一颤,覆着宋离的手不自觉握紧。此间情形没能逃过南渊君的眼睛,他忽而抬眸投下重重一瞥,沉敛的寒潭里似有横波轻泛。 「永安二十三年,萧将军来南州巡边……」 萧西唿吸微滞,心口重重一颤。原来南渊君口中的前朝事并非先太子昭文,而是始于「萧」之一字。 「彼时孤六岁,听城里的孩童讲,晚些时候会有将军骑马过落霞。孤从未见过那般盛景,自然兴奋……」 他轻啜一口茶,落入虚空的目光復又悠远且平静:「昔日之落霞真真人满为患,长街两端水泄不通,姑娘忙着掷花,小伙忙着欢闹,几个幼童流窜在人群里,因看不见将军模样坐地大哭……孤不似他几人无用,要看清将军游街,自然要到高处。孤记得,那是座酒肆的二楼,视野开阔,正能将将军英姿看个清楚。」 宋离两人似有所感,提着一颗心,不敢开口惊扰。 墨城却蓦地轻笑一声,投向萧西的目光里泛出隐匿经年的柔软,好似昔年春风越过迢迢岁月,重又拂动在他颊边。 「一头栽下时,孤只觉颊边春风如利刃,靡靡春色成了虚影。孤已闻慈母声声泣,只当那日必死无疑…… 「彼时将军离我三丈远,四周喧闹如年节,他如何能看见一总角小儿闷头栽下?如何能弃街上秩序不顾,欺身去救一无足轻重的南琉小儿?」 宋离回握住一动不动的萧西,轻眨了一下眼。 「孤迄今不知将军做了何事,只知十里长街阒然无声,回过神时,街边民众的欢唿声似要震破天际…… 「昔日繁花同今朝,那是孤生平第一次骑马。前有百骑开道,后有将军护身,万民齐唿将军之名…… 「孤本南琉一小儿,若非将军,何以活命于乱世?何以日游落霞城?何以知晓将军之威,民心之重? 「将军不曾怪罪孤擅闯之罪,分别时赠书一本,教导孤:』敢勇可贵,只为下勇。上不循于乱世之君,下不俗于乱世之民,此为上勇。』」 墨城的声调自始至终徐徐如春风,及至此时,与故人之子四目交接,他的声音里终泄出一丝不经意的,沾了光阴细尘的喑哑。 「昔日小儿成今日墨城,唯将军之故。」 「那将军……」萧西喉头哽咽,翕动着双唇发不出声音。 墨城美目潋滟,侧过身细思片刻,又道:「临别前,孤大胆问将军,大将军游街有昭彰四海昇平之意,为救一南琉小儿险些毁了游街,值或不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6页 墨城看向萧西,眼里浮起不自知的轻柔:「将军并未明言,只说,』前日喜闻夫人有喜,来日有缘,让我儿唤子一声兄长,子可要护弟一程……』」 萧西目色怔然,眼里的不可置信满溢而出。 父亲去得匆忙,他本以为父亲留给他之物只一本《远行军》而已。却曾不想,早在他来此世间之前,父亲的一切善缘已与他有关。 「君上所说之巡边将军,可是姓萧?」耳畔传来宋离的声音。 永安朝萧姓之大将军唯萧远一人。 南渊君看着萧西,眸光渐渐沉敛如常:「有一人,萧大人或想一见。」 不等萧西应答,他抬袖朝珠帘方向轻轻一挥。 不多时,轻巧的脚步声响起,一张俏丽的面容随即出现在珠帘侧。 「民女若菲见过君上。」 萧西一怔。进门之人约莫桃李之年,瞧装扮应是寻常人家女子。 只不知她有何紧要,需得墨城在两人叙过先人旧谊,他心绪浮动之时引荐。 「君上,若菲姑娘是?」萧西不自觉蹙起眉心。 女子落落大方走上前,朝他两人盈盈一福身:「若菲见过萧大人、夫人。」 「有些事,需若菲姑娘亲口告诉。」 萧西眸光微黯,眯起双眼看向她。 「萧大人、夫人,若菲家住华琉河上游,家中世代以药田为生。」 萧西还没出声,宋离却蓦然一挑眉,一边打量,一边确认:「药田?」 若菲朝她轻一颔首,单刀直入道:「不瞒两位,君上遣若菲前来,是因民女家中有一处药田在山阴处,地虽偏狭,却极适合一物生长。」 宋离的心口重重一跳,眉心锁起的同时,眸光已不由自主转向萧西。 后者柳目圆睁,双手成拳,已然忘了眨眼。 若菲轻敛下眉眼,一字一顿,字字如同重石落心上,压得他两人喘不过气。 「……碧落断肠草。」 堂下落针可闻。 直至轻掠过堂下的光线昭彰暮色的深重,萧西眸光忽闪,沉声道:「街市上的碧落断肠草,皆出自你家药田?」 若菲轻轻颔首:「昔日药田被破毁殆尽,民女花了大力才恢復如初。尽管如此,今日之碧落断肠草依旧不及昔年之一半。」 「昔年?」宋离微微拧眉,眸光愈发凝重。 若菲再度颔首:「听闻夫人亦善医理,应当知晓,药毒本不分家。碧落断肠草虽为剧毒之物,若是处置得宜,亦是救命良药。也因为此,虽时有人诟病,父亲依然如旧,只在卖出每株断肠草时,必会附上手书一份,细细告知求药者用药之法……」 「令尊高义。」宋离轻轻颔首。 不想若菲却眸色骤黯,敛下眉眼轻摇摇头,轻道:「大约十三年前,大辰与琉国可自由往来。有一日,一群大辰人来寻我父亲,说亟需碧落断肠草入药。价钱不论,只是需要亲自看过药田。大辰人素来多疑,父亲不作多想,将那一行人领去了山阴……」 堂下细风轻拂,暮色罩拢,眸光难辨。 碧落断肠草、田毁人亡、十三年前……巧合之外,谁在翻云覆雨,只手遮天? 宋离轻揉眉心,又朝若菲道:「若菲姑娘可见过那些人?可还记得是何模样?」 若菲蓦然抬头,目色坚定道:「那些人去而復返,以为家中仅我父亲一人,实则彼时我正藏身药柜,想要吓我父亲……」 「你看见了?」萧西陡然抬眸,目光灼灼看着若菲。 若菲重重颔首:「那领头之人样貌平平,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只一点,彼时正值盛夏,那人却戴着皮子手套。因此举不同寻常,若菲记到今日仍不敢忘。」 皮子手套? 萧西霍然抬头,圆瞠双目发不出声音。 酷暑炎夏还手套不离身,萧西所知唯有一人。 隐知秋,潜鳞卫首领,初时只是摄政王府影卫,后助赵渊组建「潜鳞」,是其最信任之人。因其人皮面具不离身,除却那手套外,无人知晓他真正的长相。 潜鳞,顾名思义,无影可溯,无迹可追,普天之下唯帝命是从。名义上是禁军之一,实际地位高于禁军,是丰庆帝的心腹。 若她所言为实,意即他唤了十年父王之人,永安帝和昭文太子都不曾疑过之人,早在十三年前便派隐知秋深入南琉,得碧落断肠草的同时毁田杀人,意图抹去一切痕迹。 十二年前,摄政王赵渊至西凉,赐天子酒,送不归人。 十年前,为绝后患,初承帝位的赵渊封关锁国,不见南琉。 此后十年,琉人再不入九州,大辰再不知碧落断肠草…… 萧西眸光忽闪,许久不得平静。 他既知自己身份,从来无心皇权,若说南渊君如此大费周章是为搅弄大辰朝堂,未免有本末倒置之嫌。 反倒是沿途所见所闻一而再再而三说出他的不同寻常,说他重情重义,将父亲之言一记二十余年,反而更让萧西相信。 「君上早知家父之死别有隐情?」敛眉细思片刻,他朝南渊君躬身行礼。 对方并不见奇,只淡淡瞥他一眼,一边示意若菲退下,一边缓缓道:「孰真孰假,需贤弟自行判断。大辰人常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萧将军于孤有救命之恩,孤自当报之以醴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7页 萧西不解其意,蓦然仰起头。 墨城的扳指轻叩在扶手上,清音声声锵锵不绝。 他眸光沉敛,正色道:「萧大人虽不知令尊昔年之旧事,孤却记得有位幼弟在朝中。孤今日许弟一诺——弟在朝一日,南疆一日无忧。」 此诺之重,非一语可尽诉。 萧 西两人眸光一颤,齐齐起身,朝墨城倾身作揖:「萧璟代大辰子民拜谢君上。」 玉漏声声别芳辰,萧西正想问南渊君接他两人来此「其二」为何,珠帘被人掀开,内侍碎步走了进来。 「君上,晚宴已齐备,可要传膳?」 墨城朝他轻一颔首,转头朝萧西两人道:「时辰不早,若贤弟不弃,今日且住在行宫,明日再议其它,如何?」 萧西两人目光交汇,齐齐颔首。 第二十八章 「凤娘娘呢?」 落霞偏厅,烛光熠熠照瓷盏明珠色。几样精美的小菜装在温润清雅的碧色瓷碗中,色泽香绕,只等贵客上桌。 左右两名侍女躬身候在门边,闻言低垂下眼帘,一边朝墨城行礼,一边道:「回君上的话,凤娘娘方才让小昭来传话,说是今儿个身子不适,不好扰了贵客。」 许是顾忌旁人在场,墨城没再多言,只关照内侍备下凤娘娘爱吃之物,趁热送去她房中。得内侍一一应下,他才转身招唿萧西两人,一边落座,一边吩咐内侍上菜。 内侍侧身朝向门外,轻轻一击掌,五六名婢女立时端着佳肴鱼贯而入。 看清桌上菜色,宋离不自觉一怔,转身朝墨城道:「君上偏爱大辰风味?」 彼时墨城正细品莼菜鲈鱼羮,闻言轻放下汤勺,颔首道:「南琉口味既酸且辣,你二人怕是吃不惯。不过,」他蓦地转身看向萧西,笑道,「如此良辰幸事,若是贤弟有心想尝一尝南琉风味,倒不如吃一盅孤亲手酿的杨梅酒,如何?与西凉烧刀是全然不同之物,孤的杨梅酒,更似江南杏花烟雨柔。」 萧西两人无有不应,急放下茶盏温声致意。 不多时,婢女取来夜光琉璃盏,替三人一一斟上杨梅酒。 杨梅酒色艷,配上琉璃盏更显风情无双。 三人推杯换盏,自漠漠西凉至碌碌京城,自潇潇南州至遥遥南琉,仿如高山遇流水,频生相见恨晚意。 及至半夜,春月中空悬,萧西举盏望月,朝墨城道:「君上政事繁忙,仍有闲情自酿美酒,大辰君子之风,不及君上。」 墨城抬眸掠过他二人,沉吟许久,欲语还休。少时,他抬眸看向萧西,墨瞳潋滟道:「陆羽知茶,杜康知酒,萧西知孤……」 庭外落英随风舞,漫山青梧醉。 不等萧西应声,他仰头饮尽杯中酒,空盏对春月,慨嘆道:「萧将军在天之灵,得见今日,当能安息……」 一轮春月轻入盏,晚风微拂,萧西的酒盏里泛起涟漪一片。 西凉寒风烈,萧璟错眼成璟之。若父亲知晓他认贼作父十余年,不入故土,不祭先人,直至今日方知碧落断肠草……可能安息? 杯酒入愁肠,春夜同萧瑟。不思量,自难忘。 连饮数杯,萧西的颊边泛起细微酡红,眸间跟着泛起潋滟水色,如同山岚霭霭写意。 月下对酌觅知音,若是过量反而少了意蕴。 见他已有醉意,墨城命人收起酒盏,又嘱咐内侍近送两人各自回房。 随侍婢回到房中,宋离依旧放心不下。问清膳房所在,她让对方自去歇息,自已则转道小厨房,煮了一盏醒酒汤。 直至春月西落,她才身披月华缓缓归。 萧西所在的小院里,残月挂稍,枭鸟夜啼。 她捧着热气腾腾的醒酒汤推门而入,正见月华泛轻波,残月落疏影。银色月华掠过恣意舒展的芭蕉叶,其后春光不顾的暗影里,一抹修颀身影正静坐九转迴廊侧,如青竹昭昭映月,任夜风拉扯依旧不动不移,不知已举目望月多久。 皎皎春月漫无边,习习春风笑多情。良辰春夜月,萧西依旧夜难成眠,形单影只。 裊裊热气四散,宋离依旧驻足廊下,凝目九转迴廊方向。 十载光阴同流水,不可尽数的无眠夜,她也曾一人望月,枯坐到天明。 彼时年幼,「不如同去」的想法曾无数次浮上心头,每次又因恩师和千里之外的惦念隐作梦里烟尘,枕边清泪。 如今落霞之事未了,昔年真相又似疾风骤雨急赶而来,易地而处,她又如何能安枕? 思及此,她轻眨一下眼,隐下眸底盈盈,提步朝萧西走去。 盏中的醒酒汤早已凉透,加之萧西目色清明,并无醉意,她将汤碗放到一旁,敛袂坐到他身侧,而后轻挽起衣袖,伸出手,轻覆住他交叠在身前、沾了夜凉的手。 萧西敛在睫影下的墨瞳重重一颤,而后如梦方醒般陡然转过身,看向她的同时,翻转手背,蓦地扣住她掌心。 四目相触,他眼里的山岚写意倏然四散,取而代之以皎皎春月映春湖,细风微拂便能引涟漪成潮涌,轻易便能叫人沉溺。 与此同时,扣住她五指的力道亦陡然加重,好似要将她融入骨血一般。 「明月……」萧西的音色沾了夜凉,入耳如同秋水清冷。 春夜总多情,如是月色配以如是眸光,「明月」二字入耳的剎那,宋离只觉心尖处蓦地一抽,心绪百转悉数化作绵绵涩楚,叫嚣着肆虐过心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8页 被萧西扣住的手指下意识一蜷,指腹划过掌心,名为岁月的茧子拦住指尖去路,无声宣告横亘在两人面前的十载光阴。 褪去华服那一日,她将「明月」二字连同京城种种一併埋于苜蓿山阴,从此再不曾提起。若非萧西,她以为世间再无人记得,迢迢如同前世的昨日里,她姓张、名晔,是大辰国的明月郡主。 十载悠悠同流水,她不曾忘记,千里之外的璟哥哥姓萧名璟,是定远大将军萧远之子。如同萧西一刻不敢相忘,晔晔照夜,是他的明月。 尘世路茫茫,因为彼此,他二人回身有来处。 夜鸟栖落丛林稍,清月无声照。 月光绕经芭蕉投落向九转迴廊,掠经萧西身侧,他腰间的明月玉佩忽而绽出一片润泽辉茫。 辉茫跃入眼帘的剎那,宋离陡然醒转。如今两人身处落霞行宫,并不适宜忆往昔、叙别情。 她垂目瞥向萧西腰间,敛眉思忖片刻,轻道:「……非你之过。」 萧家倾颓非你之过,明月蒙尘非你之过,认贼作父亦非你之过…… 萧西的目光顺着月华投落在她盈盈横波间,闻言倏地一滞,眸光陡然暗敛。 其间是非忠义难断,过往歷歷,岂是一句「非你之过」得以抚平? 春月照无言。 直至「你待如何」四字落入耳中,他手指微蜷,蓦然抬眸看向宋离。 他二人自相识之日便是如此,无需多言,便知对方意。 是以萧西听得清楚,「你待如何」四字不止于父亲之死,不止于昔日真相。 浮云遮月,院中只她美目盈盈。 萧西沉吟半晌,徐徐开口:「齐物庄设立最初,一为全故人旧愿,二为给明柳几人一处栖身之地。多年之后才知晓,京城浮华地,『二皇子』註定无法独善其身。我本无心与物竞,奈何鹰隼竞相猜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 ——唐代.张九龄《归燕诗》……」 他微微一顿,握着宋离的五指蓦然收紧:「世道如此,那些错了的、冤枉的、背负的……总要有人替他们说话。若天理昭昭不在人心,只在皇权,便是覆了这皇……」 「锵锵——」 恰在此时,一道清悦弦音随同习习晚风越过巍巍朱墙,破开寂寂夜色,悍然落入两人耳中。 萧西两人目光交汇,齐齐变色,陡然抬眸朝声音来处望去。 南端不远处,泠泠清音若山间冷风,煞了春夜月。 明明落英习习正婵娟,风里的箜篌声却声声哀婉如诉。 「这个时辰,」宋离举目望向月影憧憧处,轻道,「……是凤娘娘。」 除她之外,这行宫里怕也无人敢扰墨城清梦。 「走,」萧西站起身,「是与不是,一探便知。」 步出院门不多时,眼看南院近在眼前,两人被值夜的侍卫拦了下来。 「萧大人,」知晓他两人是君上的贵客,侍卫躬身抱拳,极为恭谨,「落霞行宫地处偏远,又在山腰上,时有鸟兽夜半出没。若有急事,让小人代劳便好。」 萧西不予为难,只朝侍卫轻一颔首,抬眸朝他身后道:「许是夜半无眠之幻,方才似乎听那院中有丝竹雅音传出?」 侍卫转身一瞟,颔首道:「大人没听错,凤娘娘善箜篌,时常夜半弄弦。」 「夜半?」宋离下意识蹙起眉头,「为何要夜半抚弦?」 「白日里往来者众,娘娘怕弦音扰人。此处寝殿偏远,入夜后少有人至,如此便不会扰了旁人。」 宋离:「……娘娘平日里弹的曲子,也和今日这般无二?」 侍卫一怔,侧耳倾听片刻,摇摇头道:「今儿听着轻快不少。许是娘娘知晓宫中来了贵客,心中欢愉之故。」 轻快? 宋离两人皆通音律,闻言不免心惊。若此刻的曲子称得上欢快,往日里的调子会是如何哀哀欲绝? 他人口中琴瑟和鸣一双妙人 ,凤娘娘得墨城万般偏爱,何至于此? 「凤娘娘,」宋离斟字酌句,试探道,「平日里身子可还好?」 侍卫敛下眸色,神情倏然黯淡:「凤娘娘素来体弱,将养多年也不见效。不瞒夫人,君上已遍访南琉名医,依旧无甚效用……」 宋离轻轻颔首。 「阿原」既知萧西身份,此前沈环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她通岐黄之事自然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无怪乎白归一会特意提及「萧夫人」何在,怕是墨城遍访南琉医者无果,想着死马当作活马医,欲找大辰医者前来一试。 ——此便是墨城寻他二人来此的第二桩事。 只是……宋离细听弦音,眉心愈发蹙拢。 心疾难医。 凤娘娘心中所念,怕已成执。 第二十九章 本以为见到凤娘娘还需费些功夫,不想几个时辰不到,宋离便在早膳时分见到了这位「幽独空林色」的妙人儿。 彼时她和萧西将将行至偏殿正门,抬眸便见廊下落了一顶华美无双的春花轿。 春风恰拽起轿帘一角,暗香浮动,春光迫不及待一涌而入。 花香掠过鼻下,宋离下意识驻足。 还没看清轿中情形,一道暗影倏然罩落,抬头再看,却是墨城不知何时越过他二人,倾身掀起轿帘。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两汉《青青河畔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9页 阙兰若抬眸望来的剎那,宋离忽而明了何为冰肌玉骨桃花面,何为姿容绰约同仙人。若要一一细数,鬓边垂绦花簪,耳下琇莹明珠,周身云纹锦衣倒不似世无其二,只放她身上,多一分则赘,少一分则乏,非得如她这般,才知何为六宫粉黛无颜色。 观气色、听声息乃医者寻常。 宋离细看凤娘娘颜色,却见她举止从容,神态大方,全不似久病无医之人。 宋离两人目光交汇,皆不动声色。 只等她轻放下玉箸,敛袂告退后,两人才放下碗筷,抬眸看向愁容满面的墨城。 「君上,凤娘娘她……」 墨城的目光依旧落在早无人影的门边,闻言眸光一颤,敛下眉眼,轻轻嘆了一声:「孤听闻小月姑娘擅长医术,想来已看出端倪。」 宋离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春色寥寥的门边,颔首道:「君上但说无妨。」 「两位方才所见,并非孤的兰若。」 什么?! 宋离双目圆瞠看向墨城,待见他神情恍恍,一时又有些不敢确信:「君上的意思是,方才那位,并非凤娘娘?」 「是……亦不是。」墨城眸光暗敛,掠过他二人的视线中似有幽愁暗恨生,「孤与兰若自幼相识,孤的兰若从来心无城府,天真烂漫……」 可彼时所见之人美则美矣,却无灵气在眸中。就好似缚在绢上的侍女图,时时处处恰到好处,却无一丝人气。 遑论夜半弦音声声如低诉,她所诉为何? 「初入宫那两年,兰若的性子依旧动如脱兔……」墨城的眼底似有痛惜一闪即逝,「约是两年前,也在这落霞行宫中,她无缘无故生了一场病。缠绵病榻三月有余,痊癒后,她似换了个人,白日里端庄温婉笑不露齿,到了夜间又颦颦若蹙时时垂泪……」 门外春晖愈盛,门里声色萧萧。 墨城的眸色愈发暗敛:「若只是变了性情,只要兰若喜乐如常,孤不至忧心……可自那之后,兰若日渐少食,夜不能眠,与孤也再无一句体己话,只将万般愁绪倾注弦端,甚至常常彻夜不眠……」 宋离颦眉若蹙:「不知南琉国的医者怎么说?」 墨城的唇边泛出一抹苦笑,摇摇头道:「宫中御医皆查不出病由。这两年孤已遍访名医,巫医说她中了邪,鬼医说她被附身……此等无稽之言,孤自是不信,却依旧寻不出病由……」 宋离眉目不展,又道:「敢问君上,凤娘娘性情大变之时,家中可有变故?宫中可还如常?」 「皆如常无异。」墨城轻摇摇头,「阙将军乃我琉国柱石,孤对将军素来倚重,并不曾听闻他家中有过变故。宫中更不必提,后宫只她一人,何来变故之说?」 「凤娘娘生病前夕,可见过什么人?遇过什么事?」 墨城依旧摇头:「彼时的行宫与今日并无两样。宫中并无外人,随侍也都是亲信……」 宋离眉心愈蹙:「君上可问过随侍在娘娘身边的人,小昭姑娘怎么说?」 「自是逐一问过,」宋离的问题皆如其他医者无异,墨城早已答过无数次,如今再答,神情更是黯然,「小昭几人皆是从小跟着兰若身边,皆不知情由……」 宋离:…… 性情巨变通常与重大变故有关,譬如明月成为宋离那一日,譬如萧璟成为赵璟之那一时……阙兰若却不相同。 若她心里的巨震连至亲之人都无从知晓,初来乍到的宋离自然更加不得而知。 要治癒心疾,需得她亲口说出心上惶惶…… 宋离的目光在他两人脸上来回。春光掠影处,她柳眉轻挑,计上心头。 「君上可还记得,与凤娘娘初相识之情形?」 …… 漫山青梧摇盪,院中花开正好。 阙兰若小憩醒来时,身上依旧有些乏累。想着小昭或许还在院中煎药,她信步而往。 不想前脚刚踏进院门,后脚便听黄莺初啼,空灵如天乐。 她循声音来处望去,恰见裊裊晴丝盪绿波,漫天花雨纷。 如是桃花雨……阙兰若下意识伸出手,接住花瓣的剎那,心口处蓦地一烫。 如是春三月,她在桃下舞春风。一曲未毕,身后忽而传来鼓掌声,她回眸一看……昔日情形歷歷在目,眼角余光里,竟也有个人站在彼时君上所在处…… 她蓦然蹙眉,定睛再看,却是早些时候见过的宋姑娘。 「娘娘,君上见你早膳没吃几口,亲手做了红豆汤让民女送来。」宋姑娘款款走到石桌旁,一边打开食盒,一边抬眸看向她,「娘娘且尝一口吧。」 阙兰若垂目看向她手里的红豆汤。 左不过又一名「神医」而已。墨城怕是实在无法,竟连大辰人都寻了来。 只不知这宋姑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抬眸看她时,眸光澄澈如赤子,情态亲切似姊妹,却全然不提「几时睡」「几时起」「可有梦魇」之类老掉牙之语。 她声色不动,顺势接过红豆汤,品了一口。 竟真是君上的手艺。 她动作微滞,随即敛眸放下瓷碗,一边轻拭唇边,一边打量来人。 若她所料不差,待她喝完,宋姑娘总该进行到望闻问切之「问」这一步。 事情的走向似乎并不如她所料。 宋姑娘的确不慌不忙收起了碗筷,也不紧不慢开了口,只是所说的内容——若她没听错——似乎是她和萧公子之间的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0页 她说她二人亦是青梅竹马,说她二人在上元佳节偷熘出家门赏灯,吓得府尹连夜封了半条街。 说她两人出门赏月,她撺掇萧公子爬到高处,险些害他摔断腿。 又说萧公子曾卧病在床三月有余,她于心不忍,偷熘进医馆偷了好些药。萧公子比她年长,却依旧纵着她喝了那些药,最后上吐下泻三日不止……医馆的孙师父吓得三魂没了两魂半,却依旧将她视如己出,将毕生所学授予她一人…… 阙兰若久居深宫,已数年未去茶楼听书品茗。 今日桃花雨下芙蓉面,听宋姑娘说起昔年事,她恍惚自己也成了事中人…… 听萧公子受伤,她心有戚戚;听萧公子被侮,她面有薄怒;听萧公子赠出花一朵,她与宋姑娘一道面若桃李……如是心绪,已是久违。 待漫天桃花雨歇,宋姑娘提起家道中落时,她和萧公子天各一方…… 眼里情切做不得假,阙兰若正欲缓言宽慰,却见对方倏然起身,提起食盒,福身行了一礼。 阙兰若一怔,适才惊觉春日上中天,不知不觉已是午后。 「若娘娘不弃,」宋姑娘眸光盈盈,好似彼时情切皆只是她一眼错觉,「明日民女再来陪娘娘说话。」 阙兰若抬眸看她。直至又一片花瓣坠落髮间,她才微微颔首,敛眉应下。 如是三日。 宋离每日皆会带一道墨城亲手做的甜汤来,再不紧不慢讲一段自己的故事。 阙兰若心知肚明她的用意,每每轻啜甜羮,再在她的故事里窥一段自己与君上的过往,心口涩楚如同漫天缤纷花叶雨,如何能不动容? 第四日,阙兰若瞥见食盒里的糯米糖藕,眸光重重一颤,而后抬眸望向遥处青山,徐徐开了口:「难为姑娘日日来,听姑娘说了许多事,今日春色好,兰若还姑娘一个故事……」 宋离不动声色,挽起衣袖将糖藕夹入她碗中,一边让茶,一边颔首。 阙兰若垂目凝着盏中茶,静等涟漪轻逝,才缓缓道:「华琉河上游有大户人家,花开两朵,姊妹成双,一为桃,一为李。桃姑娘烂漫不知事,李姑娘绰约多风情……」 漫山绿波如旧,庭中春色 如许。阙兰若置若罔闻,只低眉轻啜,喃喃开口。 「……春月百花开,双姝同游城。李姑娘一眼目成心授君,桃姑娘折枝问君安……」 庭中花雨如故,昔日君上回眸,为桃姑娘之舞?抑或是李姑娘之音? 阙兰若举目遥望桃林稍,黯然许久:「……桃姑娘与君定终生,李姑娘郁郁撒人寰。」 宋离顺着她的目光仰起头,眉心不自觉蹙起。 桃、李姑娘之事听来已有年头,若是在她入宫前,「李姑娘」便已魂归碧落,她又为何会在多年后性情大变? 满树落英徐徐坠,红消香断有谁怜《葬花吟》? 另侧的阙兰若似有所感,映着落英的浅眸微微一颤,轻道:「……桃姑娘只当命里姻缘天註定,直至误闯书……」 瑟瑟落英同风舞,庭中忽而杳然无声。 宋离抬眸望去,却见戛然收声之人已收袖起身,微凝的眸中似有懊悔之意。 「姑娘请回。今日过后,兰若不会再见姑娘。」 不等宋离应声,阙兰若拂袖而去。 第三十章 与凤娘娘称得上是手帕交,又早早魂归碧落之人并不难寻。 只是待宋离于晚膳时分提起此事,墨城却告知,自己从未听说过此人,也从未与阙兰若之外的女子往来过密。 既如此,李姑娘香消玉殒无觅处,桃姑娘心病又从何处起? 想起阙兰若性情大变之处便是在这行宫内,宋离忖度半晌,略有些僭越地开口:「敢问君上,这行宫中可有何处是凤娘娘不可去之地?」 墨城蓦地一怔:「姑娘何出此言?」 宋离摇摇头:「只是想起凤娘娘是在落霞行宫落了病,民女想着或许是这落霞行宫有何特别之处……」 见墨城如此,她只当自己多虑,正欲揭过这一页,却见他忽地敛下眸光,琢磨片刻,沉声道:「是有这么一处地方。」 宋离柳眉轻挑,作愿闻其详状。 「是个不常用的书房。」墨城一边放下茶盏,一边抬眸看向两人,「姑娘可还记得,孤曾说过阙大将军乃国之柱石,孤甚为倚仗?」 「自然。」宋离面露不解。 「贤弟知晓,」墨城却不应他,只转头看向萧西,眸中浮出惺惺相惜之意,「为君者最忌偏宠独断,孤坚持后宫只留一人已叫朝臣诟病,若是前朝亦独倚仗阙老,朝中必定人心浮动,到时怕会引朝纲不稳……」 宋离两人轻轻颔首。君王的制约权衡亘古如是,此事并不新鲜。 萧西剑眉微敛,接过他话头道:「如此说来,每日谏言论阙老将军功过之人必不在少数……」 墨城抚着茶盏的动作微微一顿,颔首道:「每日送来行宫的摺子,有多少邀功之人,便有更多论过之人。孤从不瞒兰若任何事,只是这些摺子,一来国事本就无需她操心,二来议论阙老的摺子叫她看见了,反惹人不快,是以……」 是以他和兰若有了默契,他处理要务之地,兰若从不入内。 「……书室有人值夜轮守,应当不会有人误入才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1页 宋离依旧凝眉不展。 虽说「书」之一字确能与阙兰若所述对上,可抨击阙将军的摺子应当不至于让她如是低迷。易地而处,阙兰若更应感念君上对阙家的信任才是,而非反其道而行之。 「若是近日无有要文,」宋离看向墨城,「君上可否允我二人去书室一看?」 墨城只怔了一瞬,随即颔首道:「正巧今日的摺子都已送走,姑娘随意便是。」 是日晚间,行宫中足音寥寥。内侍将他二人带至书房门口,嘱咐他二人随意,而后便转身离去。 宋离两人推门而入。 或是知道他两人今夜会来,房中依旧明烛高照。 此处房间虽只是暂作书房之用,君上批阅奏摺之地,自然日日有人清扫,以至乍眼看去齐整非常,说是纤尘不染也不为过。 步入房门没多久,一方齐整的紫檀木书案蓦地映入眼帘。书案后方是幅双龙戏珠浮木雕。木雕左侧是个齐人高的黄梨木书柜,柜中齐整堆摞书册过百。右侧的红漆描金龙纹柜则满布奇石砚台一类,看样子应是墨城觅来的大辰风物。 正对着书案的墙上悬了几幅字画,字画下方是张平平无奇的云纹香案。香案左侧有株木兰盈盈欲放,右侧则是个收纳字画用的的青花瓷缸。缸中的几个捲轴边缘泛黄,似已经年日久。 书房各处一目了然,以至于宋离两人左右环顾,一时竟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之后半个时辰,两人分工合作,将书房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翻了个遍,除确信墨城对大辰风物之尚外,别无所获。 转机发生在宋离起身时。 彼时她已翻看至红漆描金龙纹柜的最下层,依旧一无所获,正欲起身,忽听身后传来萧西的惊唿声:「小心——」 她原本不会站得太急,因为这声唿喊,她下意识转身望去。 那扇被夜风吹开的窗棂将将好停在她鼻尖前头,方寸之间。 彼时她的腰微微向后倾,双手顺势向后探。若是撑住后方的黄梨木柜便也不会趔趄,偏巧萧西的注意力已悉数在她身上,眼见那窗棂推开,惊唿出声的同时,整个人飞掠向她,一把拉住她右手手腕,朝后轻轻一拽。 「呲啦——」 宋离眼见方寸之间的梅花格窗棂骤然远去,整个人失去重心,直直朝后仰。与此同时,刺耳的木柜错位声随之响起。 下一瞬,头顶上方传来闷哼声,熟悉的安神清香随之覆拢。她被人护在怀中,「摔」得稳稳噹噹。 「萧西?!」她急急转过身。被她压在身下的人却在与她四目交接的瞬间蓦地撇开眼,素来从容的脸上倏地浮起一层薄如蝉翼的红晕。 宋离一怔,视线随之下移,这才后知后觉她一手撑在他腰间,一手抚在他胸前,两具身子近乎严丝合缝。 燥意忽如其来。 她下意识撇开目光,正欲爬起身,眼角余光里忽而映入错了位的黄梨木书柜。 彼时被书柜挡住的角落里滚出半截格格不入的捲轴,看样子像是一不小心滚进书柜底部后,一直没被人发现。 「那是什么?」她蓦然出声。 * 次日日暮,倦鸟归巢,庭中嚣嚣不止。 阙兰若身上疲乏,正欲和衣歇下,小昭高举着几枝杏花枝跑了进来。 「娘娘,你快出来看,日暮春风起,杏花园里真真如同漫天飞雪飘……」 旁人的请求她大可置之不理,可小昭是自小跟在身边,情同姐妹之人。阙兰若接过杏花枝,无奈摇摇头:「与你去便是。」 小昭眉开眼笑,一路拉着她叽叽喳喳个不停。 及至杏花园门口,圆月拱门近在咫尺,一墙之隔忽而传来熟悉的说话声。 「君上可曾听说过黄氏芷汀姑娘?」 阙兰若眸光一颤,立时拉住小昭,躲到拱门后。 「似有耳闻。」 拱门另侧脚步声骤停。 阙兰若想像得出君上此时的模样,必定是眉心微蹙,神色不解,而后微转过身,垂目看着宋离,问她:姑娘何出此言? 「无甚印象。」 脑海中的话与一墙之隔的话语一併响起,阙兰若的眸光蓦地一怔。 她心知转身离去才是正途,双腿却不由自主,紧攥着衣摆的十指不知何时泛了白,连带着颊边也已血色尽失。 另侧的宋离似乎轻「嗯」了一声。 足音又起,两人离拱门越来越近。 「君上可见过黄姑娘?」 宋离不知发现了何事,今日句句不离黄芷汀。 「不曾。」墨城脱口而出。 许是看在萧公子面上,他并未介怀宋离的僭越,只是略有些不解地问她:「宋姑娘认得这位黄姑娘?还是有结交之意?」 门外足音又止。清风过处,杏花跃过墙头,轻舞在阙兰若眼前。 「昨日在君上的书房……」 阙兰若眸光一滞。漫天飞雪无颜色,她似唿吸不能。 宋离却不紧不慢,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她的声音如在耳畔,语调却既轻又缓:「民女发现一幅美人像。看题字,画中人即是民女方才说的黄家芷汀姑娘……」 「美人像?」墨城的声音听来惊诧无比,「什么美人像?孤的书房里怎会有他人画像?」 「……君上当真不认识芷汀姑娘?」宋离似嫌火候不够,不容墨城细问,又道,「那画上有题词曰『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君子兮未敢言』,此词恰出自落霞偏殿所悬《湘夫人》,此为一。」她微微一顿,又道,「其二,黄家芷汀姑娘的容貌与凤娘娘有七分相似。不瞒君上,初见美人图,萧西与民女皆以为君上是求黄家女不得,退而求其次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2页 夕照正温婉,满园杏花纷如雪。 翩翩花雨间,阙兰若却觉头顶夕照刺目得紧,满目粉白真真如同漫天飞雪,冻得她四肢麻木,心口抽疼。她久匿于心,不可告人的伤处被宋离以此种不留情面的方式一把揭开。昭昭日 光如刺,此后所有辗转反侧,自欺欺人都将无所遁形。 若真相如此,她当何以面对墨城?又要如何说服自己,只要「成为」黄芷汀,便能取而代之成为墨城心里的「湘夫人」? 「胡言乱语!」 墨城的怒喝凌空而来,将将撑住摇摇欲坠的她 。 「孤从未见过黄家女,何来退而求其次之说?」他的声音里透出从未有过的愠怒。 上一回见他如是恼怒还是八年前,一城之主不愿和谈,连夜屠戮半城百姓。彼时墨城双目赤红,将他千刀万剐才作罢。正是从那时起,城中有了他茹毛饮血的传言。 「……孤与兰若一见倾心,此生再不会有旁人。」粉墙另侧的怒意还未消退,声声如晨钟暮鼓撞入阙兰若耳中,「你可知兰若为何是凤娘娘?落霞行宫为何遍植青梧?凤鸟衷情,一心只一人。孤对兰若即是如此,恁弱水三千,孤只需一瓢……」 彼端的宋离不动声色,抬眸瞥了一眼墨城身后的圆月拱门,颔首道:「民女听闻阙家尚武,阙家女大多不善女红,亦不善文墨丹青。君上尚大辰君子之风,难道不觉得才情高远的大家闺秀更适合入主后宫?」 晚风细拂,杏花皎如雪。 墨城后知后觉宋离的不同寻常,下意识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拱门方向,而后对着脉脉斜阳轻怔了片刻,转身朝她道:「兰若跳脱,孤心悦便是跳脱之人;兰若沉静,孤心悦便是沉静之人。孤心悦兰若,不会因为她善女红而多一分,亦不会因为她不善乐而减一分。孤胸怀天下,她与天下并重……」 「娘娘——」 拱门后头忽而传来枯枝断裂声,压着嗓子的惊唿声紧跟着响起。 墨城两人没能反应过来,匆忙离去的脚步声已然愈行愈远。 墨城神色微变,抬眸一看,宋离依旧泰然自若,仿佛成竹在胸。 「君上恕罪。」四目相触,她蓦然敛下眸光,倾身行礼。 墨城顾不得多问,提步逐阙兰若而去。 第三十一章 琉国京都狴犴街有两户高门相依,南端的黄家崇文,北边的阙家尚武,两家有连襟之谊,家主又同在朝中做事,自然常来常往,亲如一家。 阙家女兰若与黄家女芷汀年纪相仿,自幼相携长大,是名副其实的手帕交。 墨城不忆,阙家庭院初相遇那日,桃花树下不止阙兰若一人。 彼时满庭落英纷飞雨,情窦初开者亦不止他两人。 年少不知世情无常,还当庭中落花无有尽头。 昔日姊妹同游城,总听旁人连连夸赞,黄家女温婉,阙家女灵动,桃李双姝,各有千秋。 及至阙兰若入宫,黄芷汀郁郁寡欢魂归碧落,街头巷尾的流言不知不觉变了风向。 流言称黄家女才情高远,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阙家女成日只知舞刀弄枪,除却样貌一无是处。流言还称黄家女娴静端方,有国母之风,若非红颜薄命,「凤娘娘」之称与阙家女何尤? …… 言语无锋,伤人尤甚。 久而久之,那些言语成了阙兰若心尖处的刺,轻轻一触便疼痛难忍。 好在墨城待她始终如一。 直至那日误入书房,她在无意中窥见了书画缸里的「湘夫人」…… 那些被遗忘的、按捺的、有意忽略的流言倏然化作漫天飞雪,将久立深渊侧的她裹缚其中。心上的尖刺陡然化作万千利刃,她逃脱不能,直至一病不起…… 缠绵病榻之际,她于满眼朦胧里瞥见一个不一样的开端——灼灼桃花雨,墨城的目光并未停留在她身上,而是越过她,落向了纷飞花雨中抚琴弄弦的黄芷汀。 她旁观墨城和「她」杏花雨中眉目传情、上元桥头依依照水、中秋月下你侬我侬……她和墨城的经年过往和相惜悉数笼上了一层名为黄芷汀的暗影。 那道魂归碧落的芳魂自此如影随形,藏身在她看得见或看不见的每一处。 自此之后,每一次四目交汇,每一次云雨缠绵,她都能从墨城深情款款的眸子里窥见另一道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岁岁年年如云走,她渐渐学会笑不露齿,诗画琴棋,终于在两三年后活成了那个「病如西子胜三分」的黄芷汀,却再也无法用自己的眼睛看向墨城,也无法用黄芷汀的目光直视镜中那个全然陌生的自己…… * 第二日晚间,宋离于晚膳时分见到不请自来的阙兰若,提了好几日的心终于落回到实处。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阙兰若的心结始于墨城,也唯有他一人能解。 观眼下情形,他两人的彻夜长谈似乎成效显着。 待近前行礼,宋离看清她眸间灵动,适才了解何为真正的「幽独空林色」。与几日前不食人间烟火的疏冷相比,眼前人明眸璨璨,不见国母端庄,却更让人不忍错目。 「君上,兰若有一不情之请。」 久不闻她开口求请,墨城微微一怔,随即弯下眼角,一边牵她落座,一边颔首:「兰若想要何物?」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3页 阙兰若盈盈一福身,而后半偎在他怀里,仰头露出右下方清晰又分明的下颌线。从宋离的角度看,盈盈烛光映睫影错落,一双眸子里真真如有星河横淌。 「君上,兰若想将宋姑娘认作妹妹,此后她便是我琉国的王女,地位与我同尊,可好?」 几人齐齐一怔,一时不知她何以心之所至,开口替宋离要如此大的封赏。 待与她四目交汇,宋离忽而明了她的良苦用心。 她能在短短几日间窥见阙兰若心结所在,所倚仗不过几分有情人的同理心。 真心唯有真心能换。那几日里所述之事,三分为假,七分是真。 聪慧如阙兰若,自能一眼看出她与萧西的情真意切,也能瞧出他两人间依稀仍有鸿沟横亘,譬如——在阙兰若看来或许是最紧要的一环——她两人云泥两端的身份之别。 情之相关外人难断,她能相帮之处亦有限。于阙兰若而言,若是宋离能被赐予琉国王女的封号,身份上或许能与大辰国皇子相配。 可于宋离而言,「琉国王女」之称并无太大用处,她和萧西之间的天涧也远不止外人眼里显而易见的身份之差。 她垂敛下眸光,正欲婉拒阙兰若的好意,不知墨城是纵任阙兰若还是另有考量,竟大手一挥,一口应了下来。 「孤本就不知如何感谢宋姑娘才好,」他牵住阙兰若,一边颔首,一边一寸寸抚过她肤若凝脂的指节,「如此甚好。」 不等宋离两人出声,阙兰若已轻推开他,款款站起身,回身朝他盈盈一笑,而提步朝宋离两人而去。 「兰若为宋妹妹备了礼?」墨城剑眉轻挑,似乎毫不见怪她的举止。 阙兰若的眼里三分狡黠,四分俏皮,回眸沖他盈盈一笑,又不紧不慢走到宋离身侧,深深看了他两人一眼。 「小小薄礼,不成敬意。」 宋离两人目光追随,看清那东西的剎那,双眸蓦地睁大。 她纹路分明的掌心里多出一双两指宽的小金铃,铃身是用金丝线缠络出的鸾凤纹样,瞧着纤巧又精雅。烛辉过处更是流光溢彩,夺目非常。 「此铃名凤求凰。」阙兰若合拢掌心,将那一双铃铛一分为二,一只交给宋离,另一只送到萧西手中,「凤铃与凰铃相触之时,便可闻锵锵凤鸣,萦绕耳畔。」 她抬眸看向墨城。四目交汇,灼灼情意似林间清泉汩汩不绝,满堂明烛不能堪其盛。 「南琉国人皆知此乃君上与凤娘娘之定情之物,今日一併交由你二人。」她敛下眸中灼灼,垂目朝宋离道,「来日若遇急事,设法将铃铛交给阿原,君上与我定会竭力相助……」 「娘娘,」宋离连忙站起身,「此物太过贵重……」 阙兰若颔首示意她安坐,摇摇头道:「姑娘对我二人之恩才是重于泰山,又岂是一双金铃能比?世情无常,宋姑娘,且惜良缘才好……」 宋离起身的动作蓦地一顿,眸光微微一颤。 阙兰若字字句句皆心意,只她与萧西之事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 一声嘆息没能出口,垂在身侧的手蓦地一暖,锵锵凤鸣声忽如其来,耳畔似有天籁缭绕。她偏过头一看,原是萧西不知何时牵住了她的手。在墨城两人看不见之处,凤凰交颈,十指相扣。 西凉路漫漫,京都秋水寒,悠悠生死别经年,魂梦与君同。 她眸光微颤,默然不语。 * 陪阙兰若清谈那几日,萧西与南渊君已将南绣之事谈妥。 忧心落霞城中事,次日清早,二人登上满载杨梅酒的客船,匆匆作别南琉国。 回程虽是逆流,许是阿原尽心尽力之故,又或是两人心境不同以往,一路只觉春风吹绿江南岸,一草一木皆成景。 回到落霞城,两人得知灾民已被悉数送回家中,安南军也已随齐安淮回了长洲城。 萧西循着小四小五留下的记号寻至城 东的源来客栈时,天已过晌午,客栈里却依旧川流不息,客似云来。 彼时小四小五正在用膳,抬眸瞥见两人,齐刷刷停杯投箸,疾步朝二楼而去。 萧西步子一顿,不动声色扫过左右,确认无可疑之人,才转头示意宋离,急追两人而去。 天字一号房门前,萧西确认再三,而后轻叩三下门,后退一步等他两人开门。 「爷。」 「怎的这般谨慎?」萧西示意宋离先进,而后一边关上门,一边打量他两人,「还穿成这样?」 许是为避人耳目,两人都穿着粗布麻服,乍眼看去极为褴褛。 「爷,最近老有尾巴跟着我俩。」小五跟着他两人走到桌前,一脸不悦地抱怨,「总甩不掉。」 「尾巴?」萧西神色微变,「什么人?」 「对落霞城很熟。」小四接过话头,「看样子像是侯爷这边的人。」 「沈侯?」萧西微拧起眉心,「京中来消息了?」 小四一边替他两人倒茶,一边颔首:「二哥的飞鸽传书昨儿个刚到,说是周谦益的摺子还没来得及递上去,相爷那边先上了个摺子。」 萧西将茶水递给宋离,抬起头问:「摺子里说什么?」 小四轻放下茶壶,眸光陡然暗敛:「吴相的摺子里说,南州有童谣传唱,南州百姓只知沈侯,不知天子……」 萧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4页 君王之心自古如是,「民心所向」和「功高震主」一样罪无可恕。只是不曾想,吴相会在此时便动用如是威力之招数,不似他平日里稳扎稳打的风格。 或许是因为沈侯门人已上请「平乱」之功,非得「民心所向」之过方能抵消他功绩。 萧西眸光暗敛,曲起的食指一下下叩在木桌上。少顷,他动作一顿,追问道:「没提落霞决堤之事?」 小四摇摇头:「吴相那边没上摺子,但似乎是把东西漏给了潜鳞卫。」 柳叶眼底寒茫轻掠,萧西冷哼出声:「老狐狸。」 若吴门中人直接上呈不在其辖内之南州事,一来不符合大辰国朝堂论事之章程,二来涉事之吴门人或许会被丰庆帝认定有中伤同僚之嫌。 丰庆帝不喜群臣结党,亦不喜臣子将争斗放到明面上,他的眼皮子底下。 「无意」间泄给潜鳞卫则不同。潜鳞卫是丰庆帝的耳与目,凡隐知秋查获之事,皆等同于「天理昭昭」,「天佑大辰」,丰庆帝从不生疑。 低眉细思片刻,萧西轻放下手中茶,问道:「接替李冀和周谦益之人可有人选了?」 「爷为何如此确信他两人一定会被调走?」小五上前一步,一边给他两人续茶,一边开口。 「不只如此,爷还知晓,他二人名义上会是右迁。」 盏中茶水轻漾,映出他眼底一闪即逝的嘲讽。 「沈氏盘踞南州百年,陛下再如何忌讳他,也不能只凭一首莫须有的童谣就定他之罪。朝中牵连盘根错节,陛下并非沉不住气之人,不想打草惊蛇,又不想沈氏牵连更深,自然只能以升迁形式调走沈门中人,再派其他人来接手改农为桑之事。只是,」他眸光微黯,摇摇头道,「一个不小心便会得罪沈侯与吴相之事,不知是哪个不讨喜的会被推出来……」 听他分说完,小五的脸已皱作一团。小四看他一眼,接过话头道:「爷,二哥那边说,沈、吴两派争论不休,最后被派来南州的极有可能是最近在京中述职的应昀大人。」 「应昀?」萧西抬眸,「是何人?」 「应昀大人是西州府知事。二哥说他出身贫寒,性情板正,并不与谁特别亲近。下放到西州十年,无有过错且时有功绩,却一直没被升迁,怕是不通人情,不阿谀讨好之故。」 萧西眸光忽闪,颔首道:「若是个做实事的,来南州后尽量多帮衬。」 「是!」 第三十二章 窗内茶香裊裊绕青瓷,窗外斜阳脉脉水悠悠。 缭绕白雾里,萧西闻小四再度开口:「爷,二哥还提及一事。」 「说。」 小四:「南州歷来富庶之地,周大人称落霞有民乱,陛下震怒不已。二哥说,旨意已传至各州府。陛下让各州府出谋划策,论治民抑乱之法。」 「治民抑乱?」萧西的眉心蓦然蹙起,白雾后头的视线紧跟着落入虚空,「之法?」 静坐在旁许久,宋离忽而抬眸看向萧西,又转头望向小四两人:「小四小五,你们二哥的信中可有提及都督府相关事?」 「都督府?」小四面露不解:「宋姑娘何出此言?」 宋离秀眉微敛,摇摇头道:「落霞城春汛在前,民乱在后,此间事已惊动沈、吴两派,各州府都已接旨议治乱之法,都督府怎可能置身事外?是赏是罚,都该有个说法才对。」 即便周谦益上呈的摺子里一句未提都督府之功,事情发生在南州,丰庆帝又生性多疑,怎会不过问萧西在其间扮演的角色? 圣心难测,久不闻旨意或许并非好事。 房中一时杳然。 直到茶香裊裊四散,凝思许久的萧西倏然回过神,转身朝小四道:「取纸笔来。」 小四一愣:「爷要写摺子?」 萧西不置可否,只转身朝向霞光漫天的窗外,凝望波光潋滟的华琉河许久,缓缓道:「南州虽非虎踞龙盘之地,倒也风清水暖,四时皆景,吾心甚悦。」 小四小五不知所以,忍不住面面相觑。 萧西不以为意,不紧不慢道:「是以,璟之欲奏请……」 宋离眼见他张开双唇,似要说出「父王」二字,嚅动半晌,终只是黯然垂首,轻扯了扯唇角,徐徐道:「是以,璟之欲奏请圣上,赐华琉河畔良田百亩,以作陵寝之用。」 「陵寝?!」小四小五神色大骇,「爷,这是何意?」 自家爷年不及而立,何以念起百年之后,陵寝之事? 另侧的宋离却不见怪,抬眸扫过他两人,又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向萧西,垂敛下眸光,不置可否。 请旨于南州修建陵寝,一为告知丰庆帝,他虽有嫡子之名,并无心京城风月,只愿安居南州一隅。二来……宋离眸光忽闪。 那些尚不能示于人前之事,便应循地下之法。 落霞行宫未尽之语,她或已有了答案。 「小五,收拾行礼,一个时辰后启程回长洲。」 不等小四小五收起脸上错愕,萧西已不慌不忙提起笔。 宋离亦提步上前,一边挽袖研墨,一边偏过头观他笔下行云。 春光悄然覆在她纤若蝤蛴的脖颈边,细风拂动鬓边发,送来春柳清新,亦捲起文墨缱绻。颈边青丝漾,依依好似新柳照春水。 小四两人正讷讷于红袖添香之美,走笔如飞的萧西已轻放下兔毫,抬眸朝他两人道:「另外备些元宝纸钱,明日要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5页 「明日?」小四一怔,脱口而出道,「爷,明日是春分。」 春分是爷的生辰,亦是爷从不展颜之日。 即便今岁不在京中,且有宋姑娘陪在身旁,何至于先想起陵寝,又想起纸钱?他二人在南琉经歷了何事? 没等他看清宋离的神色,萧西已抬眸望来:「春分如何?」 小四又是一愣:「爷,要在春分这日出门?」 触及小四眸中惶惶,萧西后知后觉他忧从何来。 诸多春分日,他醉卧断壁颓垣间,举目琼楼玉宇,俯首春草离离。 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 只是今年他无需形影相弔空对月。 思及此,他紧蹙的眉心稍稍舒展,看向宋离的同时,颔首朝小四道:「时近清明,纸钱是祭奠家中长辈之用。」 小四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宋离,眸中不解更甚。莫非是要祭奠宋姑娘家的长辈?宋家长辈的忌日也是春分?是巧合,还是……? 萧西却无解释之意,只又问宋离道:「正巧有杨梅酒,明儿个一併带上?」 宋离的眸底掠过一阵春寒瑟瑟。春分是父母忌辰,亦是萧西生辰,她如何能因几之悲剥夺他人生辰之乐? 眼角余光里映入萧西明眸皎皎如曜。 易地而处,她又何来心思享生辰之乐? 她抬眸看向萧西,轻轻颔首:「好。明日辰时,苜蓿山脚不见不散。」 * 回到长洲已过亥时,宋离忙碌到夜半才匆匆就寝。 惦记着萧西生辰,卯时刚过,她迎着未散的晨岚去往南街早市,同交好的掌柜买了半斤沙米磨成面,步履匆匆而归。 沙米糕是西凉小食,宋离也只在幼时尝过宋嬢嬢的手艺。 宫里的萧西是不忆过往的赵璟之,赵家嫡子不偏爱西凉口味,亦不会对西凉物事多留意半分。如今身处千里之外,若能一品故乡味,或也能算作因祸得福。 灶头炊烟升起又裊裊四散,笼里的沙米糕熟了又冷,冷了再热。如是三番,直至米糕凉透,宋离揉着酸痛的脖颈仰头望向窗外高升的春日,忍不住轻嘆一口气。 世情总无定数。 怕不是那道早该到来的圣旨,姗姗来迟直至今日才抵达 ,不然萧西不至于无故爽约。 她在灶前发了会怔,而后提起锡箔纸钱等一应物事,提步往苜蓿山阴而去。 春草落影,昏鸟栖枝。 熟悉又清浅的脚步声响起时,新月已在她身后落下一道纤长倒影。 萧西并未出声,只提步走到她身侧,垂目看向夜幕里的两座墓碑,而后轻放下杨梅酒,倾身伏地,久跪不起。 直至枭鸟夜啼,宋离沁凉的指尖落到他肩上,他才浑身一颤,仰起脸看向对方,眼眶里已然嫣红如桃李。 倾过三杯酒,萧西伸出手抚过碑上铭文。 「孙慈珍?」他的指尖蓦地一顿,「……孙太医?」 宋离顺着他的指尖垂目看向月光斜照里的墓碑,眸光暗敛,久未出声。 接明月郡主来此世间,任牙牙学语的她自行出入太医院,一次次破例纵容,一次次苦口婆心……东宫之乱时放弃大好前程一路护送她至南州,蛰居偏远之地十年直至客死异乡……孙太医待她之义,岂「师父」二字可说清? 「他……」萧西微微蹙眉,转身朝宋离道,「是先太子南巡时从劫匪手中救下,又为他所救,最后带回宫中,常出入东宫那位?」 宋离的目光停在月色流连处,神色晦暗不明。萧西收回手,与她并肩静坐在墓前。 直至拂过颊边的风里染上春夜微寒,投落向墓碑的月华凛若寒霜,盘桓而至的枭鸟声声哀婉如低诉,他举目望向天边月,轻声道:「子夜时分来了两道急文。」 宋离轻眨一下眼,偏头看向月光描摹的侧颜。 「代替李冀出任落霞知县之人,如明桦所料,是应昀大人。」 没等宋离出声,萧西忽地黯然垂首,隐下眸底错杂的同时,声调徐徐道:「第二道文是圣上亲笔,说皇后娘娘身体抱恙,责令二子不日归京。」 宋离:…… 他两人适才知晓一些事,还需确认更多事。之后的许多事,更适宜离京千里来筹谋。 此诏来得急,是丰庆帝有所感,还是后知后觉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更能「看顾」?毕竟那个华美无双的金笼里,潜鳞戢羽,遍地是耳目。 「吴后身体有恙,是真是假?」 萧西眉心微蹙,摇摇头道:「自嫡长子去后,吴后时常缠绵病榻。如今又是春日,病情反覆并非不能。」 宋离轻轻颔首:「她待你如何?」 萧西眸光微敛。初入摄政王府时对他的防范是真,此后多年的看顾与照拂亦不为假。彼时吴王妃刚歷丧子之痛,待嫡长子之情半数转嫁至萧西身上,于明月离去后的他而言,正如旱地及时雨。 「……待我不薄。」 十年父王清算不出,十年母后又当何以偿还? 思量片刻,宋离伸手探向萧西:「何时启程?」 萧西眼里的错杂更甚:「后天一早。」 月光昏沉,宋离看不清他的眼色,只轻轻颔首,而后握拢他的手,轻道:「我与你同去。」 「不可!」萧西脱口而出,似早在她开口前就已想过答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6页 宋离双眸忽闪,凝望着婆娑月影下的人,许久不语。 头顶的枭鸟盘桓不去,她终于听懂风里哀婉,声声皆是泣别离。 许久,她敛下眸光,轻勾住萧西小指指尖,缓缓道:「师父是京城人士,因我之故才飘零异乡十年不得归,送他回乡是我分内之事。」 萧西环住她指尖,眸中沉敛并不见舒缓:「我替你送他回京。」 宋离动作一顿,指尖松开的同时,眼底忽而泛过铺天盖地的怆然。 寒凉月色倒映凄凄暗影于眸底,此间悲意让萧西心尖发颤。 「璟哥哥,」宋离凝眸而望,「来日九泉之下復相见,明月何以见故人?十年苟安又忘祖,奈何桥头,故人且都看着呢……」 夜风习习如诉,心尖上的涩楚化作凛凛寒风,倏然倒灌进心口。萧西凝眸望着宋离,许久没有开口。 他迫不及待想要知晓西凉城里的真相,明月何尝不是? 昔日朝堂君臣相须,帝位本是囊中物,先太子昭文身体康健,何以情急至此? 彼时他常出入东宫,亦常闻先太子风姿。「忠君爱民」是他常挂嘴边之语,如是纯臣,怎会谋逆? 并非堪不破其间事,正因旧事罔罔,他心有惶惶,不愿明月涉险,更不愿他二人来之不易的重逢化作镜花水月梦一场…… 「京中风云地,前路太过兇险……」 宋离眸光似水,并不否认,只道:「易地而处,璟哥哥当如何?」 萧西手指微曲,黯然不语。 宋离眸光不变,又道:「殿下,宋离只是你在南州偶然遇见,医术尚能入眼的医女。娘娘身子不适,殿下心急如焚,无有出力之处,只能将南国医女带回……此皆殿下一片孝心。」 萧西的眉心紧紧蹙起,又在如水月色的拂照下徐徐舒展。 四目相触,他眸光轻闪,而后轻轻一颔首,幅度几不可察。 宋离的唇边漾出笑意:「今日为何事忙碌?」 「与小齐将军商议安南军之事。」萧西动作微顿,夜风里的声息忽而轻落,细微如同春风拂绿草,「还有黎白几人。」 宋离眸光微滞:「在都督府?」 萧西摇摇头:「齐物庄的铺子里。」 月光幽浮,月下人眸光暗敛,声色不动:「事关?」 萧西附耳低喃:「修陵之事……」 宋离眸光忽闪:「丰庆会不会……」 萧西轻摇摇头:「届时我已在宫中,他有何放心不下?」 夜风拂过春色万里,苜蓿山阴寂寂如故。 第三十三章 月上中天,萧西神色稍舒。他从袖中掏出一物,托在掌中,平举到宋离面前。 宋离举到月下细看,双眸跟着一亮:「这是,玉兔?」 萧西点点头:「宫外的庄子里还有一些,到时再给你。」 桃木清香轻掠过鼻下,宋离的唇角不自觉勾起。她将那小巧玲珑的桃木兔揣进怀中,又从袖中掏出一方自己的丝帕,一边展开,一边给萧西看:「原本是这只?」 丝帕里躺着一块初具雏形的桃木雕,正是那日她与沈环生隙时,梨香院阁楼里凭空落下的那一块。 萧西拢住她掌心,颔首道:「明日来都督府,后日一早启程。」 宋离一愣,摇摇头道:「明日还有地方要去。后日一早,都督府后门见,可好?」 萧西稍作思忖,而后轻一颔首:「如此也好。多带些秋装,回京之时或已入秋。」 「入秋?」宋离又是一怔,「不是直接回京?」 萧西扶她起身:「我们走东路,过青州。」 「青州?」宋离一个趔趄,险些摔进他怀里,「为何要过青州?」 淮水东南阔,无风渡亦难。淮水东端入海处,有巍巍高山入云端,连峰去天不盈尺。 青州东临林深庙集,自古便是文脉汇聚,富庶之地,书香世家中以簪缨宋氏为最。 十年春华同流水,长者依稀仍忆昔年,大辰文坛以宋氏为尊。文人墨客徘徊门下,「类宋」乃时人褒赏。 宋氏女子才情高远不输男儿。前宗文大学士之女宋依楚,礼部尚书之女宋雪芝,时人盛誉「宋氏双姝,星月同辉」。 世人知宋家女,不仅因其才情貌姝,更因二人夫家声名。 宋依楚夫张昭文,时大辰太子。宋雪芝夫萧远,时定远大将军。 十年淮水奔涌如故,青州东临再不闻书香如初。 萧西搀住宋离,敛下的眸光蓦然暗沉:「理应如此。」 幼年听过青州之事无数,只苦无机缘踏足。如今他与明月同在,怎能相顾而不入? 宋离被他握着的五指微微用力,神色迟疑道:「南州回京并不一定要过青州,若被有心人知晓……」 「无妨。」萧西轻摇摇头,「素闻东临雁盪山有寺名灵岩,很是灵验。儿臣听闻母后身体抱恙,忧心不已,特地转道东临,欲亲自为母后求取平安符……」 宋离:…… 明月无声照,林间小道足音寥寥,只两道纤长身影并肩而行,迤迤朝山下而去。 同一时刻的山脚下,小四小五守着赤影和青骊,正百无聊赖举目望月。 小五随手揪起一根狗尾巴草,晃悠晃悠凑到小四面前:「腿麻了没?」 小四斜他一眼,并不搭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7页 小五转身看向暗影憧憧的半山腰,自顾自道:「十两银子,我赌宋姑娘和我们一道回京城。」 小四跟着转过身,盛着夜色的眸底浮出一缕猝不及防的怅惘。 小五眉梢轻挑:「捨不得宋姑娘?」 小四轻敛下眸光,依旧不搭理他。 「这是何意?」小五凑到他身旁,仰着脸问,「你既也认为宋姑娘会一道北上,如此落寞又是为何?」 许久,小四轻嘆出声:「你莫不是忘了,京城不同于南州。爷在南州可自行其事,到了京中,连出宫都不得自如。」 小五一怔:「这可如何是好?」 小四神情唏嘘:「若是不同去倒还好,天各一方,相忘并非难事。若是同去……小五,咱们爷何曾 有过软肋?」 「咴儿——」 夜风轻拂,风里只有青骊嘶鸣不止。 * 翌日清晨,春日初升,宋离提着两坛杨梅酒,一路朝梨香院而去。 院里的姑娘还在歇息,香妈妈一人倚在门边,双目垂耷,很是倦怠。 瞧见宋离,她双眸一亮,忙不迭地迎上前,上上下下打量个不停:「姑娘怎么才回来?这都十天半个月了,香妈妈的一颗心哟,没一日落到实处。」 宋离轻摇摇头,笑着应她:「妈妈莫忧,我没事,你家里人也都安好。」 「如此便好。」香妈妈拍着胸脯长出一口气,眼角余光瞥见她手里的杨梅酒,她眸光一滞,「姑娘今儿个是来?找贺先生?」 宋离提起杨梅酒,颔首道:「许久不来,先生莫要怪罪才好。」 「说的哪里话?」香妈妈侧身迎她入内,一边朝里间走,一边道,「贺先生最是疼你,怎会生你的气?」 行过脂粉瀰漫的厅堂,穿过天光大盛的庭院,香妈妈依旧步履不停。莲步款款迈进梨香院后头的弄堂,七拐八折好一阵,她才在一处不起眼的平房门前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宋离。 「妈妈进去不便,且送姑娘到此处。」 说罢朝她盈盈一福身,又莲步款款而去。 宋离目送她走远,确认四下无人,这才伸出手,轻推开眼前这道残破斑驳的木门。 木门虽颓败,内里另有干坤。 宋离推门而入,一方齐人高的石碑蓦然映入眼帘。碑上以柳体书刻《归园田居》。春光浮掠处,隐隐似有秋菊盎然,落英缤纷。 绕过石碑往里看,眼前豁然开朗。庭院四周竹林掩映,松柏怡然,花圃两端小桥照流水,水榭倚奇石,春色一眼不可穷尽。 自小来过无数次,宋离无心细看湖石绕青柳,提上杨梅酒,一路朝里疾步而去。 来到一处窗明几净的书室前,她停下脚步,确认仪容得宜,又轻唿出一口气,适才敛下眉眼,轻叩房门:「先生。」 「进——」 宋离推门而入。尚不及开口,房中人放下手中狼毫,抬眸扫过堂下,沉声道:「何时走?」 宋离一怔,下意识抬眸望去。 书案后头的长者一席羽衣及地,虽两鬓霜白,举手投足依旧翩翩如出尘。 贺瑜,字敛光,自号陶然居士。前太子少师,东宫近臣。幼时曾求学于青州,与前宗文大学士宋瑾书有同窗之谊。 永安三十五年,贺瑜丁忧去职回长洲守孝。翌年春分,东宫事破。次月,他收到宋公手书,知晓对方已被流放边地,恐无归期。 丁忧期满,他上书丰庆帝告老还乡,自此不问朝中事。 他有心学陶公独赏南山悠然,不想竟会在「南山」脚下得遇故人。 他是太子恩师,亦是宋公旧友。宋离好学,他自然倾囊相授。 孙太医医术高绝,却不通诗画。宋离所知诗词歌赋,包括南琉语在内,多数来自先父恩师,贺公敛光。 「先生怎知我要走?」 贺瑜沉吟许久,摇摇头道:「那日在县衙,出手相助那人颇负京中风尚。」 宋离又是一怔:「那日先生也去了县衙?」 贺瑜依旧不置可否,只凝目看她许久,沉声道:「宋公和昭文在天有灵,定不愿见你只身赴京华。你如今只是南城一医女,玄青河畔随意一户便能轻易置你于死地……阿离,你当真想清楚了?」 宋离眸光一颤。 贺公予他父女二人之恩义尚不及回报,如今反让长者忧切她前路茫茫。 她蓦然伏身在地,叩首三次,才又起身看向贺瑜,郑重道:「先生,此去京城归期不定,先生予我父女之恩,宋离来世再报。」 贺瑜一生无妻无子,前半生太子,后半生宋离已倾尽心血。如今听宋离泣别,他心生不忍,转身平復许久,才徐徐上前,搀她起身的同时,从袖中掏出一物递到她手上。 「这锦囊你且收好。实在无解时再打开,或可助你们一次。」 宋离睫羽轻颤,刚将锦囊收起,贺瑜大手一挥,转过身道:「且快些走。萧家那小子有其父之风,当是良人难得。此去京城多风雨,切切珍重,切切珍重。」 满室春光如前。十载光阴历歷在目,宋离抬眸望向春光浮掠处的落寞身影,攥紧手中锦囊,清泪几欲盈眶。 * 杨柳风,杏吹雪,十里长亭离人愁。 「齐将军,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会。南州诸事,有劳将军看顾。」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8页 萧西与齐安淮并肩立于长亭外,飒飒如同松柏迎风。 「殿下放心。」齐安淮躬身作揖,正色道,「应大人已在路上,桑苗也已至田埂,诸事皆如殿下安排。」 春风吹拂杨柳岸,萧西的嘱託细散在风中:「若有急事需南琉国相助,去寻阿原,他或有法子帮衬一二。」 齐安淮眸光一怔,随即垂眸看向脚下,思量片刻,沉声道:「殿下莫忧,我与南琉虽无来往,却也不曾互相干扰,南州不至成患。」 「此前在宫中偶遇齐大统领,」萧西的目光落入虚空,似乎只是心之所至,随口提起,「常听大统领说起,兵不动则怠……小齐将军,南州虽安,安南军亦不可懈惰……」 春风绕长亭,旌旗烈烈如君心。 齐安淮静默许久,忽地倾身抱拳,沉声道:「安南军唯殿下是从。」 萧西不动声色,状若无意瞥过左右,又道:「黎白几人虽有敢勇,却无甚章法。齐将军若得空,帮忙多提点几句才好。」 「长亭乡勇高义。」齐安淮郑重颔首,「理当如此。」 燕栖长亭,依依待离人。 萧西正举目望向长亭另侧,忽见齐安淮復又抱拳行礼,神色极是郑重。 「将军何意?」 「殿下,」齐安淮蓦然起身,「恕安淮僭越,有句话不得不说。」 眼角余光处轻掠过一抹翩婉身影,萧西若有所悟:「齐兄但说无妨。」 齐安淮转过身,目光随即逐宋离而去。 百花齐放争春艷,空谷幽兰独轻尘。离妹妹终究不同于旁人。 「……宋姑娘虽无血亲,却有家人。」他徐徐开口。 萧西亦顺着他的目光抬起头。亭下莺歌燕语熙熙如市,唯她绝世独立皎皎出尘。 风里传来齐安淮的声音:「宋姑娘不只是我邻家小妹,亦同我齐家贵女。若有一日小妹受屈,长兄责无旁贷。」 萧西眸光忽颤。 齐家儿郎多君子,担得起金戈铁马重,承得起情义两全难。 他郑重颔首:「得长兄如此,是宋离之福。得将军如此,是南州百姓之福。」 第三十四章 「驾——」 长鞭扬虹,赤影一马当先,踏雪紧随其后。 出城队伍算不得太过浩荡,却也有轻尘十里相逐。 「哥,爷这回怎么带了这么多人回京?」小五赶上小四,与他并肩同骑。 萧西素来不喜排场,来南州的一路不曾惊扰旁人,三人三骑将随行侍从远远甩在身后。 如今两月不到,回程的队伍较来时翻倍不止。更有甚者,素来爱马的二殿下竟躲进车里,已半个时辰没有露面。 爱驹青骊绕着马车打转,时不时嘶鸣一声,似是百无聊赖。 小四顺着他的目光向后看,摇摇头道:「上京路遥,多带些人总是妥当些。」 春风掀起车帘一角,裊裊茶香四溢,掩住盎然春意芙蓉面。 「离家万里,可有不舍?」萧西一边倒茶,一边看向举目遥望的宋离。 遥处青山如画,绿水如绸,蜂围蝶舞正闹春。 宋离轻放下车帘,抬眸接住他蓦然投来的目光:「西凉黄沙万里,京城十丈红尘,孰美?」 萧西眼角弯敛,眸中浮出释然之色。他二人别无二致,身无故土,心有归处。 他将七分满的茶杯递给宋离手上,敛袂坐到她身侧,指尖掠起青丝一缕,落在她眸间的目光盈盈如秋水。 「方才在长亭,」宋离将茶水一饮而尽,仰起脸看他,「我见黎大哥走时面有忧色,他寻你何事?」 萧西动作一顿。 车马嚣嚣忽而恼人,他松开指尖青丝,蹙眉看向窗外,摇头道:「不是什么大事,回京后再作打算不迟。」 宋离看他半晌,倾身放下茶盏的同时,神态自若道:「齐物庄可能支应?」 萧西又是一怔,不多时又舒展眉心。 卿卿心细如髮,何以不知其间情由? 说服黎白及其乡亲为己所用不难,难的是养兵所需银两与装备。长亭乡勇皆有一家老小要养,恩义再重,总不能强令一家老小不吃不喝,只等都督府偶尔接济。 齐物庄不为牟利,本身又有几百号「闲人」要养,每年打点朝中上下已是笔不小的开支,哪还有闲钱可挪用? 「回京再作打算」亦非敷衍,朝中局势易变,萧西又身不由己处于风口浪尖,非得审时度势,方有可能掌握一丝先机。 见他脸色愈沉,宋离抬眸扫过左右,意图寻出些趣事。 转头见青骊正拿眼斜她,她伸出手去摸它颈侧。 不想青骊傲气的很,眼见她靠近,霍地一昂首,避开她手的同时,趾高气扬逐赤影而去。 宋离轻笑出声,转身朝萧西道:「萧大人,过几日到路段平稳处,可否将小四借给民女几日?」 一抹浮光自柳叶眼底飞掠而出,萧西的眉尾跟着上挑:「作甚?」 宋离脸上笑意不减,纤纤玉手指向青骊方向,应他道:「等学会骑马,便不用拘在车里,也能早日入青州。」 萧西凝目看她,而后倾身朝前,一手抓住她伸出帘外的五指,一手放到唇边吹了声口哨。 青骊兴高采烈近前,瞟他半晌,又不情不愿梗下脖子,凑到窗前让宋离轻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9页 「姑娘若是想学,萧大人亲自教你。」 温热拂过耳际,宋离下意识偏过头。春光斜照,菲菲春色映入眼。 萧西盯着她眸间春色,凑到耳边「咬牙切齿」:「宋姑娘可听清了?萧大人亲自教,不准去找明小四!」 宋离「扑哧」笑出声,一边轻揉泛红的耳多,一边回身瞟他。窗边晴丝轻漾,只不及她眸间春色盛。 看见她眼里的自己,萧西下意识伸出手。指腹触及如羽纤睫,宋离蓦然撇开。 睫羽扫过指腹,痒意自指尖一路漫至心底。 「早知就让小五跟着你。」萧西挤到她身边坐下,恶狠狠道,「看你要谁教。」 宋离眼里笑意不散,偏过头的同时轻勾住他指尖,附耳低喃道:「谢大都督恩赏。」 不远处,顺风耳小五只恨自己耳力过人。他狠狠瞪向小四,甩起鞭子,扬长而去。 小四一脸莫名:这是听到什么了?发什么疯? * 春色烂漫正当时。 半个月后,萧西一行人裹着暖融春意步入青州地界。 小四照旧单骑在前,先大部队去往青州驿站一探。 青州不止是旧时的文墨书香地,又因毗邻东海而设卫兵驻防,是以青州驿站素来人来人往,繁碌异常。 是日亦非例外。小四前脚刚将赤影牵入马厩,后脚便见二三十号人携车马辎重浩浩荡荡而来。 他留神细听,很快便知这声势浩荡的一群人正是从京城来,此次是为给青州驻军运送例行补给而暂歇此处。 听到这些,小四下意识蹙起眉头。 兵部尚书由吴相兼任,虽说驻军补给之类小事不至于经他之手,可万一这二三十人中恰有他亲信,或让有心之人认出萧西,转头飞鸽传书给吴相……凝眉静思片刻,他转身牵起赤影,疾步朝大部队而去。 「兵部?」 车马暂歇处,萧西站在河边枯柳下,正举目遥望不远处的一人一马。 青骊在河边啜饮,宋离在替它刷毛。一路笑闹,现下的一人一马已较初时亲近不少。 青骊高傲,不一时又斜她一眼,毫不客气扬起脖颈,抖落一串细碎水珠。 水花扬入空中照出七彩色,盈盈好似虹桥落九重。晶莹漫入眸间,隐入青丝,又迫不及待拢宋离入怀,惹得河边倩影一阵细颤,裊娜亭亭如春柳。 小四收回目光,颔首道:「说是给青州驻防的例行补给,每年都会来。」 河边春景愈盛,萧西眸光愈沉。 被人发现折道东临仍有转圜余地,若被人发现宋离并非寻常医女…… 「若不去驿站,」他陡然转身,「最近的客栈在何处?」 「爷,若是走小路,一个时辰就能到雁盪山脚下。」小四还在掐算,小五已提着水壶走了过来,「据说雁盪山香客众多,来往者众,山脚下一定有人家。」 萧西抬眼看了看天色,颔首道:「小五带路,即刻启程。」 一行人绕过阡陌交通,成群牛羊,蹚过急流飞湍,泥淖矮丘,日暮时分,浩浩巍巍的雁盪山终于「千唿万唤始出来」。 「可要歇息片刻?」 进入雁盪山地界,林木遮天蔽日,地势陡然起伏。骑马尚且难耐,车里定然更为颠簸。萧西让青骊与车同行,倾身和宋离说话。 「无妨。」宋离举目看天,「天色不早,早些寻到住处要紧。」 「若是不适,不可强撑。」 宋离正要应下,忽见一大群鸟雀从草茂林深的半山腰振翅而出,声势之盛只如遮天蔽日,乌云压城。 「咦?」她下意识眯起眼:「这是何故?莫非那前头有鸾凤现世?」 萧西早听见林间动静,抬眼见群鸟过境,神色骤变:「小四小五!」 最前头的小四顿然高举起右手,等队伍停下,两人一左一右绕至萧西面前,肃然道:「爷?」 萧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听。」 「哒哒——」「哒——」 漫山绿波招摇,林风瑟瑟如盪,如是深林,几声疏落的马蹄声外,再无其他声响。其时天色已昏,倦鸟何以齐齐离巢而不归? 小四两人神色骤变。 「有埋伏?」小四转过身,「小五,听出什么没?」 小五正侧耳细听。 不多时,他眸光一闪,陡然转身望向西南山腰处。 小四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奈何山间林深草茂,目之所及皆是深深浅浅无有尽头的绿。 「大概有多少人?」 小五又凝神细听片刻,倾身凑近萧西两人,声若蚊蚋道:「不少于二十人。」没等小四应答,他又嘀咕出声,「不说青州富庶不输南州?即便宋氏没落,怎会有匪寇出没?」 「小四小五,」林间人影浮出前,萧西只来得及低喝一句,「不得离开车前半步!」 话音未落,狂风穿过万顷碧波而来,山间丛林摇盪,天地变色。 怪叫声紧跟着响起,幽幽空谷回声以和,一时如有成百上千人盘桓山巅,啸叫不止。 山下车马骤乱,数十随从面色惶然,齐刷刷看向萧西几人。 「安南军听令!」一少年横剑在前,策马疾驰至队伍最前端,朗声号召众人。 萧西抬眼一看,见是齐安淮的副将林森,此次是应齐安淮要求,一路护送他几人回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0页 「不急。」萧西横臂拦住他的去路,摇摇头道,「山谷回音才显得他人多势众,实际不超过三十人。」 「呦,这次人倒是不少。」 他话音方落,一道尖细的声音自半山腰处落下。 众人齐刷刷抬起头。 正是落日熔金时,林中光影错落,很是晃眼。 萧西伸手挡住光照,抬眸望向声音来处。 西南山腰上不知何时多出三道人影。领头之人约莫四五十岁,仰视之故,身形看来很是彪炳。他双耳肥大如弥勒,鼻樑却又扁平如刀削,手上长刀与身上泥泞格格不入,看举止气度倒更似常常出入田间之人。 匪首身后站左右护法,一高瘦,一矮胖,全都鬍子拉碴,不修边幅,颇似终日无所事事,游荡街头之人。 彼时那道尖细的嗓声正属于高高瘦瘦的「左青龙」。 萧西打量的目光经由左青龙细若竹竿的臂腕移向匪首扁如刀切的面盘,悬起的心復又落到实处。 藉由山势装成人多势众,再由夕照晃花人眼,此举虽高妙,却也显出这群「山匪」的中空与不成章法。 看他几人模样,与其说是穷凶极恶的流匪,倒不如说是田中欠收的农人,许是被逼无奈才落草为寇,也未可知。 不等萧西琢磨出二三,林森已凛然上前,朝他三人怒喝道:「尔等何人,竟敢拦官家车马。」 「哈哈哈——」 领头之人尚不及出声,两名护法已笑弯腰。 高瘦青龙上前一步,挑眉睨过山下众人,尖声尖气道:「拦得就是你官家的车马。这年头,除官家外,谁还会从此地入东临?」 第三十五章 「啰嗦什么?」 没等萧西琢磨出「青龙」话里的深意,领头之人忽而失了耐性。 他扬手一挥,粗声粗气道:「今日来得早,一会还赶得及回家吃饭。兄弟们,沖啊——」 以匪首为中心,啸叫声环绕群山復又响起,渐成一片。深深浅浅的绿里涌出高矮胖瘦的人,各个高举长刀,龇牙咧嘴直奔山下而来。 晃晃夕照,层层林波,乍眼望去如有千军万马,声势极为唬人。 「爷?」 见是一群没有章法的散兵游勇,小四小五反有些放不开手脚,只得转头看向萧西。 萧西举目环顾,而后沖匪首所在处抬了抬下巴,飞快道:「留下青龙白虎,别伤人。」 「是!」小四小五齐齐颔首。 下一瞬,赤影和踏雪背上一轻,扬起的鬃毛还不及落下,两道身影已如鸿羽破开悠悠林风,掠过婆娑树影,落定在横出的山腰巨石上。 「你们要干什么!」 片刻前还威风凛凛的匪首看见顿然出现的少年,下意识后退一步。适才扬起长刀,两名少年已飞身而至。他只觉颈边轻掠过一缕凉风,不及出手,少年的身影已消失在眼角余光里,与此同时,一缕碎发划过颊边,颤颤悠悠坠了地。 若是那凉意再近一寸…… 「哐啷」一声响,长刀坠地,匪首双腿发软,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 「啊——」身后传来青龙和白虎的惨叫声。 他双 瞳骤缩,回身一看,却见那两名少年已移形换影至身后,一左一右梏着青龙和白虎,眼下正满脸无奈看着瘫软在地,厉声尖叫的两人。 匪首陡然回神,顾不得旁人死活,拎起长刀连滚带爬而去。 「哥,就这么让他跑了?」 小五将「白虎」扔到地上,狠狠瞪他一眼,神情很是不满。 「听爷的。」小四提起「青龙」,三两轻点回了山下。 「啊——」 两声惨叫划破深林,无需安南军动手,前赴后继的山匪已纷纷剎住脚步,又后不约而同四散而去。 「爷,追吗?」小五把白虎扔下,兴致勃勃便要去追人。 「不必。」萧西睨向瘫软在地的两人,摇摇头道,「林中地势复杂,不宜在此时深入。先问过他两人再说。」 小五得令,寻来破布阻断他两人惨叫的源头,又和小四一人一个提到马背上,神色不解道:「爷,此地离东临不远,怎会有山匪作乱?」 小四举目望向山匪离去的方向,补充道:「看他们熟门熟路的样式,应当已得手过多次,也不知是哪些官队遭过贼手。」 「官队?」车窗帘被人一把掀开,宋离探出头,蹙着眉道,「小四,之前你说在驿站遇见了何人?」 萧西眸色骤沉:「若没被我们碰到,今日路过此地之人极有可能是现下还在驿站里的兵部中人。」 「兵部?」小四小五怫然作色,「兵部辎重岂可儿戏?这些山匪,要造反不成?」 林深草茂暮色压枝,如同萧西的墨瞳沉不见。 他垂目思忖,许久没有言语。 * 「老巴?」 「是、是我。」 雁盪山脚下,灵岩客栈的柴房里,高瘦黝黑的青龙不停往墙角挤,不敢直视神色如常的小四,生怕一个对视就被灭口。 小四轻一颔首,居高临下道:「东临人?」 「不、不是。」老巴浑身一哆嗦,抬眸瞥他一眼,又飞快摇头。 两人的反应别无二致,小四耐心渐消,挑眉道:「不是东临人,那是哪里人?」 「我、我二人是南琉人。」老巴一边斜眼瞟他,一边壮着胆子开口,「小乙和我都是从琉国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1页 「哦?」小四眸光愈沉,「不知两位是南琉哪里人?又是为何要来我大辰境内?」 老巴两人又是一阵抖动,身后的稻草跟着一阵窸窣。 少顷,他咽下一口唾沫,战战兢兢道:「就、就是华琉河对岸,坐、坐黑船过来的。」 「黑船?」小四剑眉轻挑,不紧不慢道,「不知贵国君上尊讳为何?」 老巴两人目光交汇,眸光復又闪躲不已:「我、我二人来青州日久,已不知南琉近况。」 小四:「……既是琉国子民,为何又要打劫我大辰官车?」 「只、只要成功一次,弟兄们可半年无忧。」 「你们……」 没来得及细问,只听「吱呀」一声响,萧西和宋离推门走了进来。 不及开口,宋离径直绕过他,朝老巴两人说了一通他听不懂的话。 老巴两人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来青州日久,连南琉话都不会了?」萧西骤然开口。 老巴两人一怔,双脸立时涨得绯红。 青州与琉国相距甚远,大辰与南琉又久无来往,谁成想此地竟会有人通南琉语。 不知所措之时,那刚进门不久的公子哥再度开口:「为何做贼?」 老巴两人梗着脖子默不作声,如同被人点了哑穴。 宋离退身至萧西身后,打量片刻,不紧不慢道:「东临人均良田过亩,看你二人样子,莫不是贪心不足,被家人赶出了门?」 「良田过亩?」身形矮胖的白虎蓦然昂起头,恶狠狠瞪她一眼,厉声道,「姑娘怕不是醉心诗词歌赋,久不闻窗外事日久,也不知我东临今日之景……」 「你东临?」 「小乙!」宋离不及细问,老巴已厉声打断。 后知后觉说漏了嘴,小乙脖颈一缩,像只鹌鹑似的蜷在稻草堆里不吭声。 萧西双目如炬,凛然凝向老巴。 老巴不自觉吞了好几口唾沫,一双三角眼左右来回徘徊了好几次,最终落在萧西脸上,小心翼翼道:「贵人见谅,小乙年纪小不知事,别和他一般见识。」 萧西依旧凝眸不语。 老巴再度扫过左右,哆哆嗦嗦道:「山上落寇之人,皆是家贫无田,不得已而为之。」 萧西眉头不舒:「为何装成南琉人?」 触及他眼里凛寒,老巴不自觉一颤:「回大人,是怕万一被抓会累及家人,若说是南琉人,则无人会深究家人之责。」 宋离眉梢轻挑。 若落草为寇之人是东临人,当地县衙认出他几人身份应当不是难事。南琉与青州素无往来,是何人告知他们伪装成南琉人便可万事大吉? 可她几人此行只求避人耳目,若是牵涉过多,会否得不偿失? 「小四,」萧西忽而开口。 「爷?」 萧西指向蜷缩成团的两人,沉声道:「把他两人送去东临县衙,留信说明山匪一事。」 「是!」 宋离轻舒一口气。 她能看出之事,县衙中人自然也能看出。如萧西这般安排,既能解决山中匪患,又能隐匿行踪,是为两全其美之法。 「若县衙中人问起,是何人抓了你们……」萧西拎起墙边木柴,抛入空中,又稳稳接住,拿在手中若无其事地把玩。 「我两人全程皆被蒙着双眼,什么都没看见!」无需对视,老巴已连珠放炮做出保证。 萧西轻扯唇角,扔下木棍,转身示意小四接手。 无需他再吩咐,小四拿起破布重又塞回到两人口中:「爷,我和小五去去就回。」 萧西两人并肩步出门外,举目遥望巍巍雁盪,灯火人家。 漫天星辰交相辉映,只待明月出东方。 「素闻灵岩峰上观月甚美,卿卿可愿一道上山?」 宋离映着灯火的浅眸蓦地一颤。 雁盪山巅灵岩峰,草茂林深处,依稀仍闻风里丝竹,琮琮清音经年不绝。 ——宋氏书院,「惟楚有材,于斯为盛」。 昔年宋门之首宋瑾书惊才绝艷,师弟贺敛光才追子建,南贺北宋一时佳话,引多少文人墨客竞折腰。 宋家祖宅虽在东临城内,宋氏书院却已近在咫尺。 宋离不曾开口,萧西心如明镜。 「可要等一等小四小五两人?」 「无妨。」萧西笑意盈盈伸出手,「他二人还要连夜去县衙。山道偏窄,三人同行太过拥挤,卿卿与我刚刚好。」 宋离敛下眸光,但笑不语。 ** 「明月不曾出过宫,不知长河落日之壮阔,不知连绵山川之巍巍。雁盪山间风与月,是娘亲迄今念念不忘之瑰丽……」 「雁盪山?」母女两人信步御花园,满目花红柳绿,「娘亲,雁盪山上可有如是百花开?」 宋依楚举目环顾四处,眸光倏然暗敛:「雁盪山上草木欣荣,却无此处盛景,亦无百花争艷……」 「既无百花开,春日又有何意趣?」小明月不解其意,歪着头看向娘亲。 宋依楚并不见怪,笑着抱她起身,又抬眸望向宫墙外,目光倏然悠远。 「山里有野草成簇,有鸟雀成群,有春风十里挟书声琅琅,有少年芝兰成明日将相。晔儿,」宋离依稀记得娘亲彼时目光,疏阔辽远同今日之雁盪别无二致,「若有一日去青州,记得回宋氏书院看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2页 十载岁长,梦里宫阙。 昔日明月不能料想,十多年后踏足青州之人已非明月,已非张晔。 月色如水拂照雁盪山间,林风悠悠恍如故人呢喃。 踩过枯枝,绕过泥泞,穿过比苜蓿山阴更为茂密的杂草,宋离已然满腹迟疑。 「方才那伙计说,上灵岩峰只这一条道可走?」她转头看向萧西,「依宋氏书院之声名,怎会在如是偏僻之地?」 「宋……」萧西双唇微张,又蓦然收声。 宋离心口一沉,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视野尽头,一轮新月高悬山巅。道路前方不远处,一截被雷噼过的焦黑枯木横挡路中,正将视野里的新月一分为二,盈月蓦然成亏。 亏月正下方,一道爬满藤蔓的矮墙蓦然映入眼帘。墙下暗影憧憧,似与触手可及的明月清辉格格不入。 宋离的双目被那暗影所灼,双唇微张,许久发不出声。 娘亲善丹青,宋氏书院曾无数次见诸于娘亲笔端。 月下日出,夏雷冬雪,宋离见过各个季节、各种模样的雁盪山巅,却不曾见过眼前之景。 春草如席,藤蔓如瀑,月影凄凄照归人。 前方那道若隐似现的凋敝檐牙,莫非就是娘亲念了一生的宋氏书院? 第三十六章 灵岩峰下旧书院,泠泠夜色漫无边。 萧西恍见招招白幔迎风舞,万里黄沙成皑雪。又见半城宫墙照白昼,灼火连天成颓垣。 宋氏书院,多少将相少年时?如今离离春草生,再不復昔日南贺北宋之盛景。 憧憧暗影落斑驳,亦落在两人空不见底的心上。 「去前头看看?」萧西走到宋离 身侧,声若呢喃,好似夜风习习如诉,一不小心便会惊扰不得安息旧魂灵。 倾颓而已,何以生悲? 宋离的目光随同一只不知归的夜鸟盘桓过凋敝颓垣,最后被那冷月所灼,不自禁轻眨了一下眼。 「好。」她低敛下眸光,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颤。 萧西没再出声,只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牵起他的手,并肩朝荒芜处走去。 不多时,焦黑的枯木近在眼前,萧西步子一顿,提起头的同时,蓦地「咦」了一声。 宋离顺着他的目光抬起头,眸光紧跟着一滞。 枯木前方不远处,隐隐似有烟火裊裊升空。影影绰绰处,若有似无的说话声穿过漫漫夜色,幽幽落入两人耳中。 「有人?」她偏头看向萧西,「是山匪还是?」 萧西摇摇头:「听声音应只是寻常百姓,去看看?」 若是寻常百姓,会否是宋氏书院故人,迄今流连不去? 宋离眸光微颤:「走。」 月下两道身影步履如飞。 * 「文公保佑我儿夜夜安寝……」 「文公保佑我老文家一举得男……」 「文公保佑我相公身体康健……」 「……」 圆月下,枯木旁,宋氏学院旧门庭,一群信众口中喃喃,正虔诚跪拜。 他们所叩拜之人……宋离的视线穿过缭绕香火,看向宋氏书院旧门庭。 门庭正前方供着一尊泥人,既不似菩萨,也不似观音。面目虽然难辨,依稀可见是个执卷在手的读书人。 受供之人虽是文人,信众所求却是五花八门。 只片刻功夫,宋离已听见求子求财求平安者,却不闻「状元及第」、「一举夺魁」之类,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今日是,」宋离举目望向天边月,「十五?」 萧西颔首:「这是哪路神仙?为何要在月夜敬香叩礼?」 「无知者休得胡言!」 恰有耳聪目明者听见他两人口中「闲言」,放下手中香烛,气势汹汹跑了过来。 抬眼见来人年不过十五六,长的眉清目秀,穿的老气横秋,萧西不自禁一愣。 「少年郎,」他提步上前,一边拱手,一边将来人上下打量,「如此春日良辰,你一不读书习字,二不迎风赏月,却来此处求神拜佛,这是为何?莫非此人,」他举目望向廊下,「是文曲星君?」 少年十五六,真是舞象射御时,若是参拜文曲星君,倒不算出格。 少年微微一顿,回身张望片刻,想了想,颔首道:「类同。」 「类同?」萧西抬眸扫过「木氏书完」四字,问他,「小公子莫非也是这书院里的学生?」 「书院?」少年蓦然挑眉,「既是他乡客,又为何要夜半来此荒山?」 萧西眸光微敛:「何以见得我二人是他乡客?」 少年睨他一眼,不屑道:「若是山中人,又怎会不知东临无书院?」 「东临无书院?!」萧西蓦然一怔,很快又道,「既无读书人,又为何参拜文曲星君?」 少年愈发不屑:「我只说类同,并未说此人是文曲星君本人。」 萧西蹙眉望向前方:「还请小公子明言?」 少年蓦然挺胸抬头,似乎甚为志得意满:「你二人或许也听说过,我东临本是文脉汇聚地,我等所拜便东临文曲星,宋文公是也。」 「谁?」宋离正提步走向萧西,闻言一个趔趄,险些没能站稳,「你说此人是谁?」 「你二人连宋文公都没听过?」少年撅起嘴,似乎对他两人极为不满:「永安年间的大学士宋文公,我东临赫赫有名的大才子,你二人不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3页 漫漫长风拂林海,皎皎明月照离离。 巍巍雁盪夜裊裊,原是故人恇扰,久不得安。 梦回青州千万遍,她隐隐祈盼乡音不改,故人如旧,或许仍有人记得宋公昔年风姿,宋门昔日荣华。只不曾想,他日重逢,会是此情此景。 ——院门凋敝,泥塑斑驳,文公像面目难辨,参拜者无一从文。 若宋公魂归此地,何以安息? 宋离心尖发颤,缭缭青烟灼人眼,一时竟有些站不住。 萧西亦眉头紧锁,脸色极为阴沉。 「既不读书,为何要拜宋文公?」他轻挽住宋离,沉声开口。 少年依旧满脸不屑,回身瞥过文公像,扬声道:「你怕是只知宋公才名昭彰,却不知宋氏一门的下场何等凄凉……」 宋离眸光一颤。 少年不察,摇头晃脑道:「文公因才扬名,也因才学丢了卿卿性命,最后落了个客死异乡的下场。如是下场,他又如何会再护着读书人?昔日之宋门如何繁盛,今日之宋门如何凄凉,真真见者唏嘘,闻者落泪……」 少年拂袖轻拭眼角,摇着头道:「你可知,时至今日,宋家祖宅仍可见鬼影飘,鬼夜哭?其冤之重天可见,世难昭……」 「什么?!」萧西蓦然出声,又立时偏过头看向身旁。 宋离的眼里映着盈盈春月,双唇不自禁张开,却发不出声音。 宋氏书院百年声名,没落是因先太子之故。 因文字含冤只是稗官野史,梨园戏言,怎会众口相传至人尽皆知? 谁在散播谣言?谁藉故人之名,行神鬼之事?他目的为何? 「这位小公子,」萧西握在她肩侧的五指微微用力,而后举目望向青烟缭绕处,沉声道,「可否请教,是何人塑宋文公金身在此?公子又是从何处知晓宋文公家事?」 「你二人怎如此无礼?」 见他两人不仅不动容,隐隐似有愠怒之相,少年圆瞪双眼,不耐道:「告诉你也无妨,如此清楚宋家事,自然是宋文公后人。这尊像便是宋氏后人所请。」 「宋氏后人?」萧西眉心愈蹙,「宋氏既已没落,后人想必同样潦倒,何以他随意请了尊金身,乡民便信奉至此?」 「自然不是胡说。」少年瞪他一眼,回他道,「宋文公含冤不白,特地託梦给后人,说要塑金身,上供奉。作为回报,文公也会保佑上供之人。」 宋离的眸光又是一颤。宋氏一门株连五族,宋氏学院尚且凋敝至此,若真要託梦,也该托给他自小疼爱的明月郡主,何必大费周章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寻出这样一名来路不明的后人来? 「这后人,」萧西眸光忽闪,「听小公子的意思,这后人似乎也得了文公照拂?」 「这是自然。」少年连连点头,「如公子你所说,宋氏后人生活潦倒,是以梦里得见文公,他求文公照应家中一二。第二日去河边抓鱼,他在往日里常去的河堤边捡到金砖一块,上书,』潜龙在渊』。公子你说,我东临之潜龙,舍宋公其谁?」 「金砖?」萧西眸光暗敛,眉心已然紧蹙成结,「公子可知那宋氏后人现在何处?又是从何处捡到的金砖?」 「既是宋氏后人,自然在宋宅附近。」少年舒展身姿打了个哈欠,脸上现出几分睏倦,「只那祖宅夜夜有鬼痛哭,他亦不敢住在祖宅内,总归离得不远。」 萧西轻一颔首,拱拱手道:「多谢公子解惑。」 「如何?你二人要去宋宅?」少年已困得泪眼婆娑。 萧西转头看向身侧。 若是故人流连不去,何惧之有?若是旁人藉故人之名装神弄鬼,他两人更是非去不可。 宋离轻敛下眸光,默然不语。 * 宋家祖宅位于东临城南,距离宋氏书院约莫两个时辰脚程。 山匪风波暂歇,加之小四小五已去过东临,一行人熟门熟路,很是轻快。 「近乡情怯?」临近东临城,萧西将青骊交给小四,自行掀开车帘陪宋离同坐,「还是这点心不合口味?」 宋离瞥过矮几上的点心,摇摇头道:「方才忽而想起,幼时听娘亲说过,东临城有家点心铺子乃当地一绝,十里八乡都爱他家的的莲花酥,据说能齿颊留香三日不绝。」 「阊门外的雪酥坊?」 宋离眸光微颤:「宋嬢嬢也提过?」 萧西转身掀开车帘:「小四。」 「爷?」小四快步上前,「如何?」 「转道从东边入城。」 「东边?」小四一怔,抬眼瞟过宋离,不解道,「爷,走东门绕远路。」 「无妨。」萧西摇摇头,「耽搁不了多少功夫。方才听灵岩客栈的掌柜提起,说是东临城东有家点心铺子的雪花酥当地一绝。难得有机会来此,带你二人去尝尝。」 小四颔首:「那爷,林森他们?」 「一道进城太过显眼。」萧西环顾左右,交代他道,「让林森寻开阔处扎营,若有必要再让他们进城。」 「是。」 半个时辰不到,四人轻装简行抵达阊门。 抬眼瞥见「东临阊门」四字,宋离眸光一滞。她能认出「宋体」风骨,亦能看出此地之斑驳与凋敝较宋氏书院有过之而无不及。 东临城乃青州之首,三千驻军在此,城门本不该如此残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4页 萧西的视线经由满墙斑驳掠向墙角边打盹的老兵,眸光蓦然沉敛:「你二人昨日从何处进城?」 「爷 ,是南门。」看出他眼底郁色,小四的眸光跟着黯然,「爷,也是这般颓败,像,」琢磨片刻,他道,「像荒城,似久无人居住一般。」 萧西的眉心拧成川字,许久不曾言语。 直到老兵的鼾声打破风里寂寂,他眸光轻转,朝宋离道:「走,进去看看。」 畅通无阻至峰迴路,四人在交叉路口停住了脚步。 东临阊门至峰迴,依照他两人娘亲昔日之言,本应商铺林立,琳琅满目,十里飘香…… 一片残叶掠过空荡荡的街市,几人眼前的「闹街」行人寥寥,铺子几无所剩,入目皆是斑驳与衰颓。 是宋家双姝的记忆齐齐出了错,还是十载岁长同云烟,东临城如同昔日之将军府,昔日之东宫,昔日之宋氏书院? 可一城非一邸,宋氏之外还有其他名门,东临何至如此? 「大娘,此处可是以前的雪酥坊?」峰迴路南第三间铺子,萧西蓦然停下脚步。 春光掠过对街屋檐,轻掠过妇人眼底,她双目半张不抬,懒洋洋扫看他一眼,忽而扬动手中蒲扇,懒洋洋道:「雪酥坊?闻所未闻?」 「闻所未闻?」萧西眯起眼。门里的妇人已年近花甲,若是长居东临,怎会不闻雪酥坊? 「大娘,可曾听说过莲花酥?」宋离上前一步,蓦然开口。 妇人懒洋洋掀起眼皮,看清宋离的剎那,浑浊的双目蓦然一凝,又很快敛下,好似彼时停顿只是春光幽浮的一眼错觉。 第三十七章 「大娘?」 妇人很快收回视线,一边摇动蒲扇,一边望向虚空。许久,她动作微顿,敛下眸光道:「老婆子年纪大了,记不清了。」 宋离拦住眉头紧锁的萧西,朝那妇人莞尔颔首,又道:「大娘可曾听说过那位得了金砖的宋氏后人,可知那人如今何在?」 妇人摇着蒲扇的五指蓦然攥紧,又很快松开,下耷的眼皮慢悠悠向上抬,打量宋离许久,才眯起双眼,举目望向南方:「城南文公庙,一看便知。」 宋离的眼底浅痕轻漾:「大娘可是东临人,可知东临怎会寥落至此?」 眼缘乃善缘之首。妇人虽对萧西不理不睬,自见到宋离,不仅神色舒缓,瞧他几人的眼神都温和不少。 「姑娘方才问起宋氏后人,可是与宋氏有旧?」 不等宋离回答,她又摇动蒲扇,不紧不慢开了口:「东临落败,先因宋氏蒙尘,族人与弟子皆被科考除名,与宋门相关之人一下没了出路。」 「科考除名?」 彼时宋离年幼,又远在南州,不知诛五族之外,宋氏还受过何等重惩。科考除名波及所有宋门子弟,东临哪还有入仕之途?无怪乎书院凋零,无人知书。 妇人神色唏嘘,轻轻嘆了一声,又道:「赋闲者众,余粮不足只为一,后又逢暴雨连月地动山摇,田中欠收三载有余……」 飢肠辘辘时,谁人还忆莲花酥? 宋离听懂她未尽之语,一时竟说不出话。 萧西垂目看她,又道:「宋家之故才使东临凋敝至此,何以城人只拜文公?」 妇人睨他一眼,淡淡道:「天地不仁,你当何如?」 说罢不等他几人应答,收起蒲扇拂袖而去。 宋离两人心有戚戚,不声不响走在前方。 小四小五紧随其后。 「小四,你记不记得此前在南州时,你说宋姑娘许是青州人?」 小四瞥他一眼,并不搭话。 小五性急,拉住他道:「这一路走来皆闻宋氏如何如何,宋姑娘也姓宋,莫非……」 「嘘!」 小四作出噤声的手势,抬头示意他看向前方不远处,蓦然停下脚步的两人。 一街之隔,青砖黛瓦栖身古槐垂柳间,漫漫春晖不顾,只有飞翘入半空的琉璃檐角依稀能见几分旧日风姿。 没来得及上前,迎面而来的风里忽而多出几分街市喧嚣。 几人步子一顿,抬眼再看,却是宋宅南面不远处有个矮小却簇新的「道观」,观前候着不少人。 其时观门紧闭,只临街的这端有个红木窗子虚掩着。数十百姓便是有序候在窗前,时不时交头接耳,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若那妇人所言为真,这「道观」怕不是「宋氏后人」之所。 道观不远处恰好支了个茶摊。 宋离几人目光交汇,转而折道茶摊,想要瞧一瞧那宋氏后人意欲何为。 「几位不是本地人吧?」 宋离正惊诧于观前百姓的老弱病残,耳畔忽而响起一道陌生声响。回身一看,见是位四十五六的汉子不知何时落座几人隔壁,慢条斯理倒着茶。 「那是在等符水呢。」 没等几人开口,汉子挑眉看向前方,一边摇头,一边同他几人搭话。 「符水?」萧西蓦然蹙起眉头,视线在那汉子和道观间来回数次,犹疑道,「兄台的意思是,那些百姓是在等文公庙的符水?」 汉子放下茶壶,抬眼瞥向对街,颔首道:「据说文公庙里的符水能治百病,每日都有百姓候在此处。」 宋离眉心微凝,投向对街的目光里染了怒意。装神弄鬼不够,这宋氏后人还要以此等愚昧伎俩败坏宋公身后名,她如何能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5页 「宋姑娘!」小四情急,下意识出声提醒。 「姑娘姓宋?」 岂料那邻座的汉子甚是耳聪目明,视线在他几人脸上兜转数圈,直言道:「宋文公之宋?」 宋离陡然回神,抬眸瞥他一眼,淡淡道:「姓明,名松,他几人唤我松姑娘。」 小四双目微睁,双颊蓦然绯红,不敢抬眼看他家爷的神色。 只小五「缺心眼」之疾再度发作,凑到宋离耳边问:「姑娘唤明松,他唤什么?」 「盐吃多了?」小四一脚踹到他椅脚上,沉声呵斥,「闲得发慌?」 「唤月姑娘。」萧西不看他两人,只朝宋离道,「去看看?」 宋离颔首,才及起身,忽听「吱呀」一声响,一街之隔的矮窗里探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隔着如是距离,依旧能看清那手上端了只缺了口的瓷碗,碗里浊物浑不见底。 而那接过瓷碗的妇人竟在千恩万谢,递上钱袋的同时,眉开眼笑抱起幼儿,不顾他拼命挣扎,将那浊物一股脑倒进他口中,一滴不剩。 宋离指尖一颤。 宋氏百年清名如烟尘,今日竟让此等宵小泼墨满身。她怎能袖手旁观? 可东临城人不知她是谁,正面相抗实非良策…… 思量片刻,她仰头看向萧西:「先去宋府。」 「宋府?」萧西看向对街,「就任他在此胡作非为?」 宋离摇摇头,举目望去的眸光蓦然坚定:「符水不能治之疾,我来治。符水不能医之伤,我来医……」 宋氏清誉,总得以宋门之法来维护。 萧西微微一怔,随即瞭然:「你想在宋府门前设摊问诊,让那后人主动来寻我们?」 宋离轻轻颔首,又蓦然仰起头,迟疑道:「只是如此一来,会否太过招摇了些?我们……」 「无妨。」萧西轻摇摇头,「宋氏之名非你一人之事,耽误不了几日。」 说罢转身朝向小四,轻声问:「最近的齐物庄分号在何处,距离多远?」 「爷,最近的齐物庄临近颍州,快马加鞭需得半日时辰。」 萧西敛眉思忖片刻,吩咐他两人道:「让林森他们乔装进城,去各个医馆跑一遍,一看药材是否齐全,二看坐堂问诊之人是否知晓文公庙符水治病之事。」 「是!」 「你二人分头行动。」他转身看向荒凉破败的长街,轻轻嘆了一声,又道,「小四去齐物庄,让分庄中人将开设医馆所需一应物事齐备,再一併送来东临。小五去县衙一趟,报备新医馆是其一,其二再查一下《地方志》,看十年前的东临知县是何人?三年天灾,朝廷不可能袖手旁观。灾银去了何处,且看清楚些。」 宋氏没落不至于波及黎民百姓,此事怕是另有玄机。 小四两人会意,眸光陡然一沉:「是!」 * 宋宅大门久无人出入,门上的封条已经摇摇欲坠。 门边老槐沙沙如昔,宋离任凛风袭面,仰头望着掉了漆的门匾,许久没有出声。 萧西牵起她的手,轻轻晃了一下。待宋离回神,他偏头朝向身后,示意对方跟上自己,循人迹罕至处翻墙熘进宋宅。 久无人居住之地,宋离本以为宅中定然荒草离离,蚁鼠成群也未可知。 往里走出没几步,她的步子勐地一顿,双眸蓦然睁大。眼前所见竟是绿柳如烟,香雪成海,雕栏画栋如往昔,全然不见颓败之相。 她不由自主加快脚步。 九曲迴廊照清池,池中游鱼正相偎。风乍起,一池春水如皱,滟滟随波千万里。 正堂近在眼前,宋离敛目站在廊下,垂着身侧的双手蜷起又松开,如是数次,依旧没能举起手。 精心照料宋宅之人,是流连不去,夜夜悲泣的故人,还是另有玄机? 若是故人,她当如何相见? 「天色不早。」萧西垂眸看他 ,恍若未闻她神色变化,声调平缓一如往常,将将能抚平她经久不散的心湖涟漪,「先拾掇拾掇,如何?」 宋离指尖微蜷,而后仰起头,朝他轻轻颔首:「好。」 拾掇完卧房内外,暮色已四合。 长夜漫漫,只不知那「鬼魂」会从几时起夜哭。 翻遍府中上下,两人只在厨房里寻出两罐陈茶还留有余香。 洗净茶盏,泡上热茶,两人将房中物事恢復原状,而后端着热茶轻手轻脚去了视野开阔的后院。 宅中上下空无一人,若那魂灵要从后门出入,莲池水榭是必经之地。再者,水榭离前庭后院都不算远,若有鬼影飘,他两人必也能一眼看见。 若无「故人」造访,此处也是听风赏月的好去处。 清风裊裊,茶香习习,两人举杯对月,忙里三分闲。 「……老二老三都在京中,若有什么事,与他们商议便是。」 宋离举杯轻啜,颔首道:「他二人也是宫中侍卫?」 「不是。」萧西摇摇头,「老大是将军府旧人,现在也还在西凉。京中齐物庄如今已繁碌过西凉,平日里都是老二和老三在打理。小四小五领侍卫之职,方便出入宫中。」 宋离再度颔首:「他们都是西凉人?」 「老二老三不是。他两人都是家道中落,机缘巧合下才为我所用。」 宋离正欲细问,一缕细风掀动帘幔忽如其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6页 烛火熄灭的剎那,长风扫过莲池水榭,纤纤纱幔迎风扬起。 两人陡然噤声。双眼还没来得及刚适应周遭,暗中浮尘又起,一时古槐沙沙,垂柳绕风,暗影憧憧好似魑魅横行,久不止歇。 正当宋离以为柳影与纱幔便是宋宅冤魂夜行之真相,悠长舒软的晚风里忽而夹杂进一丝女子低泣,缥缈如同秋风哀婉,凛凛却比冬雪寒凉。 宋离只觉背上寒毛倒竖,霍然站起身。 萧西同样满脸骇然,紧握住她手的同时,凛然转身环顾四处,意图寻出声音来处。 暮春三月夜,宅中蓦然如秋凉。 第三十八章 风中低泣哀柔凄婉,如春风绵绵不绝,亦如春风飘忽不定。 萧西两人将将听出声音进了正堂,不及进门,低泣声又往西厢掠去。 刚追进西厢,哭声又从内室传来。 如是来回数次,循过大半座宅院,两人依旧一无所获。 及至一声清啸止于文公书房,万物归寂,整个宋宅只三两落英迎风起舞。 「这鬼魂,是想带我们来书房?」萧西两人站在书房门口,面面相觑。 他两人从不信怪力乱神,可那哭声掠过的每一处皆已被两人细细翻找过,并无任何可疑。若非鬼神,怎会无形无迹?若是鬼神,所求又为何? 便是诉冤,也该留下只言片语才是,只夜泣一场,有何用处? 「咚咚——咚——」 正当两人来迴转悠,百思不得其解之时,门外忽而传来敲门声。落入如是春夜,真真突兀又惊悚。 「这是,」萧西掠至宋离身前,凛然抬眸望向大门方向,「有人敲门?」 荒废十年之邸,谁人夜半造访? 「咚咚咚——」 敲门声復又响起,宋离蓦然回神,探出头问他:「会不会是小四或小五?」 萧西摇摇头:「他两人不会这么快。」 他牵起宋离,一边朝大门方向走,一边偏着头道:「再者,若是他二人,也不会让你我去应门。」 宋离步子一顿,眸光微微沉敛:「除他二人外,可还有旁人知晓你我在此处?」 会否有人一路尾随,直至他两人翻墙进屋? 听懂她话中意,萧西亦是一怔。 若如此,那人的功力必定不俗,或许不在他之下。 「萧公子?」 久不闻声响,门外之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萧西两人齐齐变色。 来者虽是活人,却并非他两人熟悉的声音。换言之,彼时的猜测十有八九为真。来人不仅清楚他两人在此,还知晓他姓萧,若非尾随,何以知晓? 「走!」萧西眸光暗敛,一路急行而去。 宋宅内外无灯,门里依旧漆黑一片。 萧西让宋离藏身门后,小心翼翼拉开一条缝。 门外烛火陡然映入眼帘。 他眯眼细看,原是个小厮高举着灯笼,伸长了脖颈左右张望。 「来者何人?何以知晓宅中有人?」 小厮被唬得不轻,双瞳骤缩,哆哆嗦嗦举起灯笼,圆睁着双目看向门后。待看清门缝后头不知何时多出的人影,他蓦然扬起唇角,一边倾身行礼,一边道:「萧公子!」 萧西不动声色:「你知我是谁?不知主家是谁?」 小厮躬身颔首,笑意盈盈道:「回公子的话,小人的主家是东临知县梁世安、梁大人。大人遣小的过来请公子,说是有位明公子在府中做客,提起公子在此处暂歇,想请公子过府一叙。」 萧西剑眉微挑:「明公子告知你们大人,说我在此处?」 小厮连连颔首:「听明公子说起,大人才知昨日扔在县衙门口那几名山匪是萧公子几人义举。梁大人说,几位公子于我东临百姓有大恩,为表谢意,他已备下好酒好菜,还望公子能给他个面子。」 萧西将他上下打量,却不言语。 小五性子跳脱,却不莽撞。若无特别情由,他不会说起山匪之事,更不会提及宋宅相关。 可如今他人还在县衙,即便梁世安设下了鸿门宴,他也不能不去。 思及此,他伸手探向门后,正欲摆手示意宋离藏好,对方的声音已先一步响起:「既如此,有劳梁大人费心安排,烦请小哥带路。」 * 春月挂柳梢,东临县衙门前,灯笼高悬,照如白昼。 随那小厮抵达县衙,萧西才知这县府衙门与宋宅仅一巷之隔,只因大门朝向不同,才显得相距甚远。 带路的小厮没来得及通报,一席月白色长衫的梁世安已满脸堆笑迎了上来。 「萧公子,久仰,久仰!」 萧西一边拱手回礼,一边抬眸打量。 梁世安颧高眉耸,鼻宽唇细,面相很是精明,体态却又丰腴圆润,似心宽体胖之人。 他躬身行礼时,萧西的视线已越过他,看向灯火通明的正堂。 正对着大门的墙上悬着一张走笔恣意的《云鹤图》,右上方题曰:「绝顶人来少,高松鹤不群。」 《云鹤图》下方置了一张簇新的八仙桌。桌旁明烛高照,照得金盏银碗熠熠生辉,叫人不忍错目。 瞥见满桌大鱼大肉,萧西眸光骤沉。 东临半城百姓还在忍飢挨饿,身为父母官却能夜半飨宴,莫非这梁世安与李冀之流无有不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7页 他垂目睨向梁世安,作揖道:「草民萧西见过梁大人。」 不等对方应声,他单刀直入:「听闻明公子也在府内,不知大人可否让明兄出来一见?」 梁世安直起身,又笑意盈盈迎他两人进门:「你二人刚刚好前后脚,明公子才走,萧公子你便到了。」 萧西心下一沉,一边扫看左右,一边道:「既然明兄已不在府内,萧某改日再来拜访。」 「公子留步!」梁世安大步上前,将将好挡住两人去路。 他恍若未闻萧西眸中怒意,一边倾身作揖,一边不紧不慢道:「明兄虽有急事,萧公子,这一桌饭菜不可浪费。萧公子替我东临解决山匪之患,于情于理都该受梁某一杯酒。」 萧西垂眸扫过盏中酒,忽然抬袖掩口,一边咳嗽,一边皱着眉头道:「多谢梁大人美意,只我二人初来东临似有些水土不服,实在没有胃口。大夫千叮咛万嘱咐不可饮酒,还望大人包涵。」 梁世安动作一顿,却不动怒,只轻敛起衣袖,抬眸打量两人半晌,忽然道:「宋姑娘莫非就是明公子口中那位能够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医?」 萧西凛然抬眸,还没开口,双脚已自发侧移至宋离身前,沉声道:「大人何意?」 「萧公子别误会。」梁世安似乎并不觉唐突,依旧笑意盈盈摆着手,「不瞒萧公子,连夜请二位前来,替东临百姓道谢是一事,此外,梁某还有一件私事相求。」 「私事?」 四目相触,梁世安朝宋离憨憨一笑:「不瞒两位,家母如今年近古稀,身子是每况愈下。往年都是冬日犯病,开春便会好转,可今年,不知为何,身子一直不见好转。城里的郎中看了不少,却不见效果也没有。是以白日里听明兄提起姑娘善医术一事,私心里想着若能请姑娘过来瞧瞧我母亲……梁某知晓此举有不妥当之处,还望两位看在梁某孝心一片,不做计较……」 宋离两人目光交汇,双双蹙起眉头。 梁世安的种种举动皆不合常理,可小五来过县衙不假,同时知晓这些事之人,小五之外似乎也无旁人。 若是小五在上报医馆之事时恰巧听人提起梁母重病之事,为得梁世安相助,主动提起宋离善医并非不可能。 再者,大辰朝堂素来注重「孝道」,梁世安再如何贪敛民脂民膏,总不 至于拿母亲的身体说笑。 思及此,萧西敛目扫过八仙桌,推脱道:「大人,用饭只是小事,既然令堂身体不适,不如我们先去看望令堂?」 「萧公子高义!」梁世安连连鞠躬。待萧西再三催促,他才接过小厮手里的灯笼,点头哈腰迎两人入内。 「令堂,独居后院?」 一炷香后,萧西终于忍不住开口。 是时天不见月,开阔的庭院里只他几人的脚步声时起时落。烛火迎风摇曳,目之所及唯见野草萋萋。 「萧公子有所不知,」梁世安语调轻快,似乎极为愉悦,「家母性子安静,从来不喜旁人叨扰。前几年还在这园中种些花花草草,如今一病不起,园中才荒颓至此。」 「原来如此。」萧西心中稍定,转身示意宋离不要离得太远。 宋离刚要应声,眼角余光里忽而灯光大盛。 她抬眸一看,原是梁世安停下脚步,高举起灯笼,示意两人近前:「萧公子、宋姑娘,家母的小院到了,里边请——」 两人颔首以应,三步并作两步跟了上去。 梁母的小院颇为简陋,加之夜风凄凄,灯火靡靡,入目很是荒凉。 宋离心生疑惑,正欲开口问询,梁世安已先他两人推门而入,举起一豆烛火,转身朝两人行礼:「家母觉浅,现下怕已歇下。」 「房中还有几样拿得出手之物,」他转头朝向墙边书柜,低声道,「两位且先随意看看,容我问过家母,再请两位进门。」 「理当如此。」宋离两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书柜,颔首道,「梁大人不忙,若是令堂已熟睡,明日再来便是。」 「有劳宋姑娘。」 等梁世安消失在帘后,萧西两人举起桌上烛台,仔细扫看左右。 许是老人独居之故,房里的装饰很是古旧,桌椅也不似正堂那般齐整亮堂。 唯一可看之处便是墙边那个黄梨木柜,如梁世安所言,那柜子里置了不少古物,瞧着成色不俗。 房里只有一盏烛火,两人一起走到墙边,凑得极近。 宋离就近拿起一本旧书。 萧西一边替她照明,一边随手拿起一方砚台。 不知是旧书之故还是砚台,亦或两者皆是,萧西没来得及看清砚台样式,却听「轰」的一声响,两人的脚下陡然空悬,劲风声霍然涌入双耳。 「小月!」萧西扔掉砚台,下意识伸手一捞。 宋离没来得及惊骇,铺天盖地的黑暗里忽而掠过回心草香气。下一瞬,她空悬的心陡然落回实处,萧西的唿吸取代劲风落入她耳中。 「哼——」闷哼声后,四周倏然安静。 「可有受伤?」「嘘——」 宋离会意,立时屏息静听,除却偶尔交错的唿吸,四周没有丁点声响。 确信四下无人,她伸出双手探向萧西颊边。确认眉骨所在,又经由双肩沿挺拔颀长的腰线一路朝尾椎方向探去。 洞中不见一丝光亮,只药草香随同两人交错的唿吸裊裊四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8页 「小月,」萧西的唿吸忽而粗重,「你先起身。」 第三十九章 「受伤了?」 宋离动作一顿,偏过头时唇瓣扫过萧西的面颊,唿吸倏地一滞:「璟、璟……」 萧西下意识收紧手上力道,好不容易挤出声的嗓子不知何时已喑哑如干柴灼火:「你、你先起身。」 察觉腰上传来的力道,宋离蓦然收回手,身子向后仰。 「嘶——」 耳畔传来倒吸凉气声,宋离杏目圆睁,双手举在半空,不敢再随意动弹:「伤在何处?」 「无事。」萧西前倾身子枕在她肩上,如怀抱花狸般抵在她颈边,深吸一口气。 待药草清香漫入鼻腔,周身不适倏然远去,他舒展眉心,抵着香肩轻摇摇头:「落地时撞了一下,歇一下便好。」 颈边的存在感太过强烈,宋离的腰颈紧绷成一线,不敢移动分毫。 直到耳畔的唿吸声渐渐平稳,她轻舒出一口气,学着萧西的样子抵在他肩头,交颈相拥,细听心跳。 不多时,耳畔响起窸窸窣窣的摸索声。 萧西微偏过头,凑到她耳边呢喃道:「小月欲坐到几时?」 听出他语气里若有似无的揶揄,宋离颊边生燥,一把推开他,撑着地面站了起来。 「密室开启时房中动静不小,梁世安不可能没听见,加之已过去不少时辰,现下仍无动静……看来眼下这情形,并非意外。」她一边拂去身上尘土,一边开口。 彼时萧西已站起身,摸索着捡起滚到一旁的烛台,又掏出随身携带的火摺子。 「且不论他是否知晓小五的身份,困住你我又是为何?」 「噗——」火光亮起的剎那,宋离蓦地一怔,又在四目相对的瞬间骤然瞪大双眼:「你、你早知烛台也一併掉了下来?」 尾骨处无足轻重的疼痛早已消散,见她如是模样,萧西不自觉翘起唇角,倾身凑到她耳侧,「嗔怪」道:「方才怀有至宝,起不了身。」 烛辉映照下的明眸立时泛起潋滟水痕,宋离抬眸瞪他,想要说些什么,又都不合时宜。 「这里似乎,是个陷阱?」,她顶着双颊绯红走向墙边,蹙眉道,「你我才入东临,和县衙相关之事只山匪那一桩。听梁世安话里的意思,他似乎不只知晓山匪之事与我们有关,还知晓我姓宋……」 看来那面相憨厚的老巴和小乙并不似表面看来那般淳朴老实。 萧西举着烛台走到她身侧,颔首道:「你的意思是,山匪之事或许另有隐情?或许梁世安早知匪患,只是任其为所欲为?」 「此事之后再说。」 宋离紧蹙起眉心:「此处不似新挖的密室,看墙面斑驳,倒更似用了许久的暗道。」 「暗道?」萧西顺着她的目光环顾四处。 此间密室约三尺见方,东西南三面皆是修葺齐整的石墙,北面却是随意堆叠的泥墙。 萧西顺着泥墙踱出两步,转头看向她道:「何出此言?」 「你看那边,」宋离抬手扫向东西南三墙,扬了扬下巴道,「若是陷阱,墙面不至于如此整齐。」 若此推断正确,他二人唯一的出路便是在—— 她提步走向北墙,时而抬手轻叩,时而贴耳倾听,探得极为仔细。 萧西跟在她身侧,时不时回身四顾:「县衙府内有密室并不奇怪,可此处——无论是陷阱还是密道——为何全无第三人痕迹?莫非刚刚落成?」 「这儿!」宋离蓦然出声。 萧西低头望去,却见宋离指着的角落里有堆随意堆摞的泥土,似从地里新长出的一般,颜色明显不同于其他。 「这是……」 「你还记不记得,昨日雪酥坊那婆婆提过……」 「连年暴雨引地动山摇?」萧西会意,飞快道,「你怀疑此处原是个密道,这面土墙便是因地怒而起。去路被堵遂成今日之陷阱,实则此处该有同路?」 萧西倾身凑到泥墙前,如宋离先前那般边叩边听:「若如此,梁世安定是在地怒之后才发现此地,而后便在上头建了个小院以掩人耳目。」 宋离轻轻颔首:「只不知是何人所为,又为何要将密道建在县衙下方……」 另侧的萧西已在直起身的同时再度蹙起眉心:「可这北墙敦实无比,全然听不见另侧声息,怕是进出不得……」 宋离却不见疑,只转身走向东墙,一边轻叩,一边朝他道:「来这儿听。」 「这儿?」萧西依她指示凑到墙边,双眸蓦地一亮,「是回声?」 「嗯。」宋离从他手中接过烛台,来回照亮东北两墙,正色道:「若此处真是暗道的一部分,有入口必然有出口。设计者心有七窍,明路非路,明墙非墙……」 「明路非路,明墙非墙?」萧西蓦然蹙眉,「小月何以知晓这些机关术?」 宋离一怔。贺公并未传授过机关术,她何以知晓? 她敛目细思之时,萧西已后退两步,提掌至身前。出招的瞬间,他又蓦地收回手,转身朝她道:「不可,小五还在县衙……」 「不会。」宋离回过神,摇摇头道,「彼时你我因鬼魂之事分心,一时没能听出梁世安口中破绽。」 「什么破绽?」 「我们与小四小五约定归云楼见,并未告知他二人会在宋宅过夜。若真是他让梁世安来请,该去归云楼才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9页 「如果不是小五……」 「听梁世安彼时所言,他似乎以为你与』明公子』是友人,而非主僕。换言之,他很可能并未见过小五,亦未与他有过攀谈,只是听下人提起医馆之事,知晓我善医术而已。」 萧西眸光微沉。若真是尾随之人泄露了行踪,那人是谁? 宋离会意,提醒他道:「茶水摊。」 「茶水摊?」萧西剑眉微挑:「那个主动搭话的汉子?」 宋离眸光暗敛,沉声道:「可记得他是何时离开的茶摊?」 萧西的心口勐地一沉。 若他不曾发觉对方何时离去,那人尾随在后,他自然也发觉不了。 如是高 手为何会为东临县衙所用? 「此事出去后再查。」宋离将烛火举到他面前,轻轻晃了晃,「先脱身要紧。」 「好。」 萧西蓦然挥拳。「轰」的一声响,东墙瞬间四分五裂。 宋离两人默契让到远处。直至尘埃落定,头顶上方依旧悄然无声,他两人才高举起火烛,小心翼翼走到东墙前。 如她所料,东墙的后头是条砖块齐整的暗道,只是久无人至,烛火皆已熄灭,一眼望不到头。 萧西转身接过她手里的烛台,忧道,「这烛火已撑不了多久,若是贸然入内……」 「有法子。」宋离凝眉细思片刻,忽而低下头,从腰间掏出一物。 「这是,」萧西一怔,「入南琉前,齐兄交给你的哨箭?」 宋离轻轻颔首:「哨箭自带明火,正适合用在此处。」 「可哨箭的声音……」 「墙塌都无人发现,」宋离扯起唇角,「怕是梁世安早离开后院,没个三五日,不会再入此处。」 萧西眸光微颤,默然不语。 宋离亦不再多话,提步走到横七竖八的砖墙前。 「啾——」箭鸣过处,照如白昼。 「可看清了?」待强光消失,宋离眯眼看向身旁。 萧西双目圆睁,语速飞快道:「左右两侧各有一转弯。左侧的转弯在十步之外,影子较浅,怕是折进三步就需再转;右侧的转弯在百步处,影子较深,应当是一路直行。」 没等他说完,宋离忽地眸光一滞,眉心紧跟着蹙起。 「怎么了?」 宋离轻摇摇头:「此前你问我,何以知晓机关术?适才想起,我并未学过机关术,但娘亲曾让我记过一幅地宫图……」 萧西眸光一闪:「你是说……」 宋离轻摇摇头:「娘亲并未告知那图中所示是哪里的密道,只是听你方才的描述,似有相似之处。」 宋依楚让明月熟记之地图,若非皇宫,必定与宋氏相关。 若此暗道是宋氏先人所建——县衙本就在宋宅隔壁,东临县又有过多次地怒——许多事便有了解释。 「还记得多少?」萧西将烛火高举过头顶,望着前方道,「可还记得那密道的出路?」 宋离敛眉静思片刻:「应当可以。」 「好。」萧西牵起她的手,「走。」 「你不怕……」 萧西蓦然加重手上的力道,轻摇摇头道:「时辰不早,得加快脚步才行。」 宋离轻抿双唇,回握住萧西,大步朝里走去。 半个时辰后,又一堵砖墙挡在两人面前。 「这是?」萧西看向宋离,「和同先前一样,明墙非墙?」 宋离站在墙边凝望许久,而后转身朝南,以手作尺丈量片刻,在萧西满目错愕中,朝着一块看似平平无奇的石砖按了下去。 「轰隆——隆——」 一阵石灰颤落,左右墙面跟着颤动。漫天浮尘四起,石墙倏然化作石门,抵着青石板一寸寸朝里挪去。 不多时,一缕珠辉透过石缝,斜映入两人眼帘。 萧西唿吸一滞:「这是?」他的双目陡然圆瞠,「宋家密室?!」 见惯好物如萧西,依旧惊得合不拢嘴。 金玉满堂不足以诉其纷,九天明月能与其相辉映。 十尺见方而已,南面字画丹青,北面翡翠玉石,东面书册文玩,后头还有瓷器与木雕……堆摞如山,不可胜数。 素闻昔日之宋门纳尽天下奇珍,眼前情形或可见一斑。 不知过了多久,萧西从最初的震颤中回过神,忽而察觉宋离已许久没出声。 他回身一看,却见她正驻足一幅丹青水墨前,眸光盈盈,一动不动。 他提步走到她身侧,看清画中景像,眸光又是一滞。 画中所绘是栩栩如生的宋宅春景。遥处是后院边门处的香雪满园,近处是莲池水榭旁的垂柳一株。槐下鞦韆迎风盪,一少女笑容恣意,正仰脸沐浴春光。身后之人眉眼如月,似正笑她没个正形。 左下有词题曰: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是……」他下意识伸出手,又在触及绢页时蓦地一顿。 不敢高声语,恐惊画中人。 画中笑闹之人有宋离的眸,伴她之人有萧西的鼻樑与双唇。 宋氏双姝,原是如此风华绝代之人。 第四十章 「这是,文公亲笔?」 宋离垂眸扫过题词处,轻轻颔首。 萧西转身环顾四处,后怕道:「还好梁世安并非心细之人,若叫他几个发现此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0页 「无妨。」宋离依旧低敛着眉眼,轻道,「方才若是强行破门,过道两侧会有百十流矢射向此处,寻常人进不来。」 「流矢?」萧西下意识转过身,「门边?」 「还有一路走来的许多处。」宋离亦转身看向门外,「方才你我已数次跨过鬼门关,可觉后怕?」不等萧西回答,她神色忽变:「嘘——」 萧西屏息凝神,下一瞬,若有似无的流水声落入耳中,细听却又辨不清方位。 「水声?」他眉心微凝,「此处是河底?还是有山泉林瀑从近旁经过?」 宋离从珠玉柜上取下两颗夜明珠,一颗递给萧西,一颗揣进兜里,转身朝门外道:「有流水必然有出路,走。」 步出库房不多时,萧西步子一顿:「这些东西……」 宋离步履不停,转过身道:「不知齐物庄之人是否方便来此?」 「齐物庄?」萧西一怔,「你想带回京城?」 宋离摇摇头:「挑几样紧要的带走即可,剩下的交由齐物庄打理,之后若是黎大哥那边有需要……」 萧西眸光一颤,黯然不语。 行出不多时,两人再次被泥墙挡住去路。 「这是,」有了前车之鑑,萧西很快发现眼前这堵泥墙的颜色也有些不同寻常。他垂目看向角落,眸光倏然一凛,「那儿,好几摞不同颜色的土层,似乎也是由地怒而起?」 宋离垂目盯着濡湿的墙角发了会怔,忽又仰起脸:「原来如此。」 「如何?」 宋离指向角落里的水渍,转过身道:「可还记得宋氏后人?」 「宋氏后人?」萧西目露不解,「与宋氏后人有何关联?」 「幼时娘亲让我忆诵那地形图时,总是三番五次考我是否记得其中两个地方。」 「一处是你我刚去过的密室?」 宋离颔首:「那密室里收藏虽多,却无一锭金银。若我没猜错,另外那个地方便是宋氏藏纳金银之处。」 萧西蹙起眉头:「你是说,宋氏后人的金砖?」 宋离点点头:「你可还记得当地乡民何以信任他的话?」 「得文公託梦,于宋宅附近的河边捡到金砖一块……」萧西一怔,神色迟疑道,「因为地怒,密道的格局已大不相同……」 「我本以为捡金砖之类是他自己杜撰之言,照今日情形看,倒极有可能确有其事。」宋离转身朝向泥墙,指着角落里的濡湿道,「地怒之故,藏纳金银的地库很可能被捲入泥里,而后连月暴雨,金砖被冲到岸边,恰好被那人捡了去。」 此处的水流声较不时前湍急不少。萧西凝神细听,又道:「依照城中传言,那宋氏后人是在宋宅附近的河里捡到的金块,可还记得来时路?可能判断出我们现下所处方位?」 宋离的脑海中蓦然浮出两张地图,一张是自小熟忆的地宫,一张是来回过数次的宋宅。 两厢一重合—— 「这是,」她蓦然仰起头,「莲花池引水入池,引得便是宋宅后头桃溪里的水。」 「此处正对宋宅?」萧西眯起眼,「文公书房可在此处?另侧出口可在这附近?」 宋宅鬼夜哭,莫非是有人潜入地道,假做冤魂? 听懂他话中意,宋离蓦然颔首:「这边走,有另一个出口。」 此后没再生出波折。 一炷香后,两人在愈发清晰的流水声中瞥见一线天光,步子不自觉加快。 待爬出洞口,两人才知此出口并不在他两人原本以为的溪岸或宅中,而是个桃溪中央的浅汀。湖石做掩,水草为障,若非凑近细看,极难发现洞口所在。 宋离先他抵至岸边,举目四望片刻,眸光忽地一颤:「你看那儿。」 萧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见水天一色的旷野尽头有座孤零零的茅草房,正对着两人的窗子口依稀似有孤灯闪烁,正与高悬于天幕的晨星相互辉映。 如是旷野竟只一户人家,加之此时辰时未至,那户人家却已点起荧荧烛火。 萧西眉头微蹙:「走,去看看。」 一路急行至草屋近前,两人这才瞧清那窗子上的身影似有些步履蹒跚。 「……是位老人。」宋离步子一顿。 若是长者,夜半少眠是常有之事,现下叨扰会否太失礼了些? 正当两人迟疑不定时,只听「吱呀」一声响,木门被人从里拉开。 两人齐齐抬起头,目光又是一怔。 「大娘?」宋离脱口而出,「是你?」 独倚在门边之人,不是雪酥坊中那妇人,又是谁? 「你独居此处?」宋离下意识回身看向隐在夜幕里的宋宅,不解 道,「你和宋家……」 那妇人这才看清门外的不速之客,眸中霎时露出警惕。 「若大娘没记错,」她眯眼望向两人身后,冷声道,「桃溪上游水流湍急,无路可走。敢问两位,方才是从何处来?到此处所为何事?」 宋离心思急转。 雪酥坊在城东,宋宅在城南。妇人已上了年纪,腿脚也不灵便,为何不住在雪酥坊,却要每日来回城南?只为了孤身住在杳无人迹的「鬼宅」附近? 她上前一步,倾身执晚辈礼,恭敬道:「小女冒昧,敢问大娘可是宋家旧人?」 大娘握着门把的五指蓦然收紧,凝向两人的同时,眼底飞掠过一抹冷寒:「姑娘何出此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1页 宋离忽而直起身,端看少顷,轻声道:「莫非是,宋秋婆婆?」 「什么?」木门发出剧烈震盪,妇人抵住门框摇摇欲坠,「你、你方才说什么?」 宋离轻舒出一口气,一边行礼,一边道:「婆婆,宋家女依楚亦是小女故人。」 不畏悽苦为宋门守宅之人,与宋家之渊源必定不浅。宋门弟子三千,有如是渊源之女子屈指可数。 加之她年岁不小,守着宋宅之余还费心守着娘亲最喜欢的点心铺子……除却娘亲的奶娘宋秋婆婆之外,哪里还有第二个人选? 「你是,」宋秋上前一步。 春风拂过两鬓斑白,话没说出口,双眸已盈盈:「姑娘她……」 宋离敛下眸光,黯然不语。 「姑娘你……」 「大娘,」萧西忽然出声,搀住她的同时,小声提醒道,「此处风大,不如先入屋再说?」 「对对,先进屋。」她一把抓起宋离的手,拽着往屋里走,「昨日初见姑娘便觉面善,婆婆还以为自己老眼昏花看叉了。」 回到暖意融融的房中,宋秋忙不迭地招唿两人坐。不等宋离开口,她已折身寻出藏了许久的茶。 等到房中茶香四溢,她又一刻不停端出瓜果点心,笑意盈盈盯着宋离看:「姑娘的眉眼和我家大姑娘真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婆婆,」续过一轮茶,萧西轻声开口,「宋宅闹鬼之事……」 「这位是?」 宋离转头看向萧西,又伸手挡住他上半张脸,朝宋秋道:「婆婆且再看看?」 宋秋眯起眼。 熠熠烛光轻掠,她的眸光重重一颤:「是,是雪姑娘家……」 宋离的唇边漾出浅笑,而后端起热气裊裊的茶盏,颔首不语。 宋秋的视线在他两人脸上来回数次,忽而有些不能自已。 她取出绢布轻拭眼角,连嘆了好几次「好」,而后执起两人的手,上下交叠在一处,一边摩挲,一边唏嘘道:「她姊妹两人自小亲厚,从来都是形影不离。雪姑娘远嫁之时,我家姑娘闷在房中哭了半个月。如今你二人竟有缘相识,真真再好不过。」 宋离的右手被上下暖意所灼,指尖不自觉一颤。 清楚娘亲旧事之人,举目世间,寥寥无几。 今日原本波折不断,不想朝阳初升前,她能先闻故人画像,又闻故人旧事,种种波折忽而化作不可言说的酸楚,被手心与手背的暖融一一抚平。 她端起茶盏,任氤氲热气挡住她微微泛红的双目。 萧西的另一只手落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 烛火颤动时,宋秋蓦然回过神。 她一边收起绢布,一边朝萧西颔首:「萧公子猜得不错,宋宅鬼夜哭,的确是婆婆每日进出密道所为。至于为何如此,想必你二人也已清楚。」 宋离两人各自收回手,朝她轻轻颔首。 不知想起何事,宋秋落在虚空里的眸光忽而悠远且哀戚。 「宋家出事时,婆婆才知何为大难临头各自飞。平日里看着有礼有节的下人全都露出了蝇营狗苟的真面目。为得一线生机,他们恣意杜撰莫须有之事,不仅随意辱骂主家,还将府中物事抢夺一空……婆婆不忍宋宅被毁,实在是别无他法,才会藉助密道装神弄鬼……」 「婆婆,那宋氏后人,」宋离握住她的手,沉声道,「莫非也是府中旧人?」 宋秋掩面低泣,颔首道:「姑娘猜得不错,那人名唤宋修,是宋家管事之子。老爷待人亲待,让宋修与族里的哥儿姐儿一道听学。京官来抄家时,他正巧在外求学,躲过了这一遭。」 原来又是桩「农夫与蛇」的旧事。 宋离轻轻颔首,黯然不语。 新升的朝日恰在此时越过山头,斑驳的窗棂里落进一缕三月明媚。 萧西转头望向窗外。 遥处崇林叠嶂,山峦如翠,巍巍雁盪经年如是。 山下人事更迭,再不復昔日光景。 「大娘,」他回身看向宋秋,「彼时宋家衰落,连年山怒,朝廷可曾派谁来过东临?」 第四十一章 「朝中人?」宋秋轻捋鬓边发,不解道,「公子何意?」 「地怒过后,可曾有过巡抚或专差大人到东临赈灾?」 「赈灾?」宋秋摇摇头,「彼时宋门余波未歇,街头巷尾流言纷纷,说东临地怒系因世有沉冤,才会天生异象。民间传言如此,朝廷怎会垂怜?」 「无人赈灾?」萧西眉心紧蹙,「县衙亦置之不理?」 宋秋的视线在他两人脸上来回,又垂眸低嘆道:「若有人相助,东临何至于此?」 「婆婆,」旁听许久,宋离蓦地开口,「婆婆可曾听闻雁盪山间山匪出没之事?县衙可曾张贴过《告民书》?」 「山匪?」宋秋陡然抬眸,「何处有山匪?闻所未闻?」 宋离摩挲着茶盏的指尖一顿,颦眉微微蹙起:「婆婆久住东临城,你可听说过』老巴』或』小乙』其人?」 「老巴?小乙?」宋秋的眼里闪过莫名,「我东临虽非人人识字,取名之时亦会问过博闻之人。如此姓名,听来不似东临城人。」 县衙不曾张贴告示,百姓亦不闻山间匪事,换言之,如同小乙之前所言,他们一行从未劫掠过寻常百姓,亦不曾出入东临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2页 可东临县衙分明知晓山匪所在,为何不告知民众?是笃信他们不会伤害平民,还是另有内情? 闭门造车并非良策。 冥思许久无果,加之天光已大盛,宋离两人作别宋秋,往归云楼方向急赶而去。 一夜已过,东临县衙却无半分异常。怕是梁世安笃信无人知晓他两人去处,要等尘埃落定,才会打开那道无人知晓的暗门。幸好他无比自信,甚至自负到不曾打开暗门查看,他两人才逃出生天之机。 桃溪畔春花照水,芦苇成林,萧西却无心细赏,他好似瞥见眼前有条无形的分岔路。 审问老巴与小乙时,他以为那几名山匪是家中贫寒,被逼无奈才会落草为寇。若如此,将人交由县衙处置是最适宜之法。 如今才知东临县衙梁世安亦是心思不正之徒,甚至可能与雁盪山匪私相授受。若如此,思及那些山匪劫掠之物包括军资、灾银等要物,此事之重已不可同日而语。 眼前这条分岔路的左端指向表明皇子身份之途。说出二皇子身份,接手东临县衙,追梁世安之责,再藉由县衙中的人与物追查肆意妄为的雁盪山匪。 分岔路的右端则是继续隐匿行踪。趁梁世安尚未发觉他两人已离去,派人重回雁盪山,寻出些蛛丝马迹,再以山匪为突破口,肃查梁世安之责。 左路落得清闲,却需大张声势。右路不可预料,忙碌半晌一无所获也未可知。 可他两人的眼前还有宋氏后人与密库之事,盯着他的京中耳目也不知在何处观望,透露身份有太多后顾之忧…… 「小五?!」 两人的惶惶不定和左右为难在迈进归云楼,见到小四小五的瞬间平息不少。 昨夜最忧切之事莫过于小五的去处和安危,如今得见他两人皆完好无损,悬了一夜的心终于能落到实处。 「可有受伤?」 宋离拉起他手就要把脉,惊得小五原地起跳,顶着个大红脸偷瞄萧西:「姑、姑娘这是作甚?男、男女授受不亲的。」 小四:…… 「爷,」小四不忍直视缺心眼的明小五,一边给萧西让座,一边来回打量两人,「怎得现下才回?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萧西接过他递来的茶盏,摇摇头道:「不急。此去可还顺利?可有见到分庄庄主?医药之类准备得如何?」 「一切顺利。」小四替他续茶,颔首道,「颍州分庄的庄主亲自做的安排。」 萧西放下茶盏:「人在何处?可有过来?」 小四颔首:「庄主没来,但派了庄中得力之人亲自送货。现下在后院盯着。」 「甚好。」萧西抬眸看向宋离,又转头朝他道,「一会让他来见我,有要事相商。」 「是。」 「小五,」这厢议定,萧西转又看向上蹿下跳的小五,招招手道,「别闹宋姑娘,过来坐下。」 小五三两步回到桌边,正色道:「爷,何事情急?」 「你几时回的客栈?」 「约莫一个时辰 前。」小五眨眨眼,又解释道,「东临县衙的档案室极为杂乱,我翻了好几个时辰才找到十年前的记载。」 「杂乱?」东临是人尽皆知的文城,即便今日之东临不同以往,十年前的档案也不至于随意堆叠才是。 萧西下意识蹙起眉头:「你昨儿个是先去报备医馆之事,再去的档案室?两处相距多远?」 小五蓦地一怔:「爷,出什么事了?」 萧西摇摇头:「你且先说。」 「爷,档案室离县衙大堂甚远,是一名上了年纪的簿记官守在门前。我原本想趁人不注意敲昏那簿记官,可他年纪实在太大,我怕一个不小心敲出个好歹来。」 萧西曲起指节轻叩在桌上:「后来用了什么法子进门?」 小五挠挠头,神色羞窘道:「那老簿问我要找何物,彼时我全身上下仅有一块都督府的腰牌,便推说有人向安南都督府举报,说有南琉恶民流蹿至东临为匪。我是接了都督府之命前来查探之人。」 萧西眯起双眼。 此由头合情合理,寻常主簿必然不会起疑,可若是那簿记官恰巧是梁世安亲信,也知晓山匪之事不会传入安南都督府耳中,小五之谎便不攻自破,且泄露出他知晓雁盪山匪之事。 思及前一日晚间凭空出现在县衙门前的「老巴」与「小乙」,他是何人已不言自明。 若与梁世安易地而处,萧西也会设法隔绝自己与小五的信息往来,再各个击破。 ——譬如先将眼前这个看来不甚精明的傻小子引到一处久无人至、杂乱不堪的旧档案室,再将擅闯宋宅之人请来县衙…… 萧西与宋离目光交汇,眉心愈发蹙拢。 如他两人猜测,梁世安定与山匪有勾结,才会如此惧怕旁人知晓,甚至不惜杀人灭口。 沉吟半晌,他道:「有何发现?档案室中可有山怒和赈灾相关的只言片语?」 小五骤然直起身,颔首道:「爷,此前山怒时,朝廷派来赈灾的官员全都碰到了雁盪山匪。灾银从未到过东临,更未到过百姓手中……」 「什么?」萧西一怔,「三年天灾,朝廷的赈灾定不只一次,每一次都遇见了山匪?」他的眉心紧拧成结,「县衙可有派人清剿?」 「有。」小五颔首,「去过几次,但收效甚微。据《地方志》中记载,雁盪山草茂林深,山匪对山中地势较官兵熟悉不少,每次剿匪皆无功而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3页 萧西:…… 思忖许久,他陡然抬眸:「林森他们可回来了?」 小四点点头:「都回来了,现下在房中歇息。」 萧西轻叩桌沿,吩咐他道:「他们昨日刚去过各大药房,让林森寻两名熟悉山中地势的大夫同行,集齐人马,回雁盪山。」 小四陡然睁大双眼:「爷,我们要清剿雁盪山匪?会否越俎代庖?」他求助般看向宋离,却见对方全无意外之色,「……可要知会东临县衙一声?」 萧西顾不上细说,摆摆手道:「你且去知会林森,晚些时候再与你细说。」 「是!」小四小五齐齐站起身,又在出门的剎那蓦地顿住,「爷,分庄那人……」 「无妨。」萧西摆摆手,「让那管事之人自己上楼来。」 「是!」 * 浮光轻掠,茶香正幽。 萧西和宋离刚刚议定宋宅密库之事,门外忽而响起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谁?」萧西凛然蹙眉。 那脚步声翩若细雪,来者定然身手不凡。 「怎么了?」宋离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门外,不急开口,忽听门外传来一声轻唤。 「爷。」 声音之清悦,箜篌琴音亦不能及。 宋离没来得及开口,眼前人已霍然站起身。 「明桉?」等不及开门,来人的名字已滚动在他舌尖,「你怎么来了?」 「吱呀」一声响,春风挟着清甜醉人的胭脂香一涌而入。 宋离瞥见萧西倏然湛亮的双眸,眸中映入一抹裊娜身影,艷若桃李,姣若春花。 她早已知晓「明老三」是位女子,却不曾料想她的姿容如是倾城。 宋离自知目力平平,今日却不知为何,明桉出现后的每一瞬都似被定格成了画。她瞧得真切且分明。 她瞥见萧西不假思索伸出的手,落在明桉肩上时轻揉了一下。 她窥见自己与萧西重逢的最初,与此处相差无几的醉墨楼雅间,初入南州的大都督召见刚刚救下的民女宋离。彼时他回眸望来的眼神淡漠如冷月,与眼前满溢而出的欣喜全然不同。 她忽而想起幼时误食过的青柑,酸涩且悠苦,与现下心绪无二。 …… 「这位是?」 四目相触,宋离清晰辨出明桉那一眼里的千迴百转。 先是惊,似不曾料想萧西的房中会有女子出现。再是疑,一时拿不准这么女子身份为何。再到惑,平民与皇子平起平坐,他两人却举止若常,好似本该如此。 迎她入内时,萧西的脸上还带着没散去的笑意。 「小月,这位是明桉,此前与你提过的老三。老三,这位是宋离,故人之女。」 明桉眸光微颤。 殿下久居宫中,何来故人一说? 再者,「此前与你提过」是何意?殿下将他几人与齐物庄之事透露给了眼前这名女子? 「爷,」她下意识唤出声,又在与之四目交汇的瞬间蓦然醒转。 她垂眸看向桌上,瞥见正中的糯米甜藕,弯下眉眼,笑道:「爷又纵着小五吃甜?」 这道糯米甜藕是宋离所好,并非为小五之故。 萧西垂眸扫过甜藕,却不解释,只轻勾起唇角,笑着摇摇头。 若是置身事外的旁观者,自能看清萧西此举是为隐下宋离相关事。她的前尘与来路不能为外人道,她上京所求更不能示于人前,可身为事中人,道理万千依旧抵不住心口空茫。她初尝涩果,心口酸胀得不像话。 十年孤苦,陪在萧西身侧之人是谁? 若他两人未能重逢,日后的二皇妃又会是谁 第四十二章 「小月?」后知后觉宋离已许久没有出声,萧西转头看向她,「可是哪里不适?」 顾忌明桉在旁,宋离蓦地撇开脸,又顺势端起手边茶盏,垂下眼帘轻摇摇头。 见他两人神态自若,旁若无人,明桉的双瞳勐地一缩。 并非宋离臆测,出京前的萧西表面恣意风流,流恋风尘不知归,实则能近他身之女子,除她之外别无旁人。 殿下是天边月,她是地上尘。她不曾妄图与殿下并肩,只是岁岁復年年,三殿下都已纳妾,二殿下的身旁依旧没有旁人。 许是小五的玩笑一不小心过了心,明桉亦曾在无人知处做过一席清梦,以为自己不同于旁人。 原来并无差别。原来殿下的脸上亦会浮出如是神情,会为她人的一颦一笑牵动心绪,错目不能。 同为女子,她在四目相触时轻易窥见宋离身子不适的源头,立时后退一步,拉开距离的同时,敛眉沉声道:「姑娘莫怪,明桉此行是来给爷送信,并非……」 并非惦念爷第一次离京,二哥没有交代却亲自前来;并非不知爷已在回京途中,不日便能见面。 惊觉自己言语失当,她立时收声,敛目看向空无一物的地面。 「信?」萧西瞟她一眼,伸出手道,「什么信?」 明桉连忙掏出怀中书信,展平递至萧西面前:「爷,是定远将军府来信。」 「将军府?」萧西接过信封,一边撕开,一边问她,「萧大人说什么了?」 明桉又是一怔。 看他样子,竟似丝毫不避讳宋离。 她下意识瞥向宋离,又很快低下头,恭声道:「萧大人说,他发现爷上回叮嘱他关照的杜洵大人的确是难得一见的栋樑之材。此前陛下下旨至各州府广纳治民抑乱之法,他上书千字细数闭门锁国之忧,陛下看后不仅没动怒,反而升任他为凉州知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4页 看完信上内容,萧西缓缓折起,而后一边递给宋离,一边仰起头问明桉:「除此之外,可还有其他事?」 明桉一顿,低眉想了想,轻道:「萧姑娘替爷置办了不少西凉的小玩意,明桉自作主张送回了京中。姑娘听闻爷不日会回京,说过几月要进京来探望爷。」 萧西略一颔首,提起茶壶的同时,偏头朝宋离道:「天乐,可有印象?」 茶杯举到一半,宋离动作一顿。 萧天乐,萧巡之女,萧西的堂妹,亦是她在幼时有过一面之缘之人。 她仰头看向萧西。 或许他并非全然无觉她忽如其来的低落,举手投足间漫不经心的「亲昵」,许是他熨帖人心的方式。 「预计在青州待几日,可着急回京?」 她还没能釐清思绪,萧西已放下茶壶,再度看向明桉。 后者一怔,顿了顿,闷声道:「二哥那边无甚急事,不着急回京,听爷吩咐。」 萧西轻啜一口茶,沉吟片刻,又道:「原本是想让齐物庄分庄主来操持,你来接手自然更好。一会儿随我二人去个地方,有 些古物需要齐物庄帮忙处理。」 「是!」 萧西轻放下茶盏,转又朝宋离道:「可要先歇会儿?还是现下就去?」 宋离的眸光在他两人脸上来回。 他两人的疏离太过刻意,刻意到她不得不直面自己不该有,也不合时宜的黯然。 书里所说不假,情之相关,从来由不得自己。 少顷,她在斜影寸短的春日里徐徐垂下眼帘,淡淡道:「医馆之事更为紧要,若是一应物事皆已齐备,张起铺子问诊要紧。」 萧西:…… 他垂目看向宋离,如有实质的目光透过纤睫落入她清冷如月的眸间,握着茶盏的五指骤然攥拢。 他借真心实意好不容易推倒的半扇心门隐隐似有捲土重来之势。 那些横亘在两人间的渊涧,譬如明面上的身份之别,譬如不曾交汇的十年光阴,皆因明桉的出现重新占据高地。 而他毫无办法。 少顷,他眸光一颤,徐徐颔首:「……好。」 * 春光过处车马慢。 十年前的宋府是闲人避让的高门大户,十年后的旧邸是春晖不入的凶宅险地。 十年前的宋文公前簇后拥,不能想见十年后的宋宅依旧门庭若市,往来者却是布衣白丁,贩夫走卒…… 是日天朗气清,前往文公庙求符之人不在少数。 久候宋修不至,城人正觉不耐,抬眼却见宋宅前来了一群人,又是设案,又是悬旗,瞧着很是热闹。 待几人忙碌完毕,城人定睛一看,却见宋宅前多出一条长案,两名姑娘端坐在案后。 左右两面旗子猎猎迎风,左书「妙手回春」,右书「诊金全免」。 或是图个新鲜,又或是那两名姑娘的样貌实在倾城,只不多时,案前便聚了一群人。 「烦请诸位不要推搡,沿玄武大街排成一列可好?」 三人分工明确:宋离问诊,明桉配药,萧西维持秩序,倒也有模有样,有条不紊。 及至午后,队伍终于如愿排到文公庙前。 许是候诊之人实在嚣嚷,又或是众口相传已成声势,一日不到,他们所盼之人已按捺不住。 时近日暮,餵么儿喝下符水的母亲去而復返,一边递上瓜果,一边泣谢两位姑娘救命之恩。 宋离没来得及推却,萧西的手忽地落到她肩上。 她蓦然偏过头,眼神示意:「来了?」 萧西敛下眉目,轻眨了一下眼。宋离两人会意,齐齐抬头看向人群外。 文公庙方向,一席灰袍的中年人蹑手蹑脚而来。 他生得贼眉鼠眼,脸上既不见寻常百姓之好奇,又不见走投无路之病气,行止却又鬼鬼祟祟,似乎拼命想要挤到前头来。 目光交汇,那人双瞳骤缩,顾不得人潮汹涌,转身就要离去。 多数百姓皆有序排在摊前,见他横冲直撞,哪里肯让,纷纷伸出手拦住他去路。 那人目露凶光,抬眼见一妇人跌跌撞撞而来,不顾左右勐地撞向她。 「是你?!」 认出宋秋,宋修怫然变色,提起她衣领,横拖倒拽而去。 「婆婆!」眼见两人消失在墙后,宋离大惊失色,一把推开长案。 「明桉!」 萧西话音未落,身旁清风顿起。 宋离没来得及眨眼,长案陡然错位。抬眼再看,明桉已如纤蝶越过人群,急追宋修两人而去。 「走!」 萧西环住她肩膀,足下轻点,急赶而去。 * 「又是你个不知好歹的老婆子,想断我财路?」 追至宋宅后院拐角处,宋离将将站稳,忽听另侧传来厉喝声。她下意识顿住脚步。 「啐!」宋秋的声音随之传来,「就你也配用宋氏之名?和吴子昱一个德性,忘恩负义的东西!」 周遭喧闹倏然远去,宋离扶着墙的五指蓦地一缩。 吴子昱?吴相与宋府有何牵连? 「明月!」萧西一把搀住摇摇欲坠的她,「怎么了?」 听见萧西的声音,明桉终于按捺不住,箭步上前,一记手刀噼在宋修颈后。 「他、他?」宋秋瞪向来人,「你是谁?你把他怎么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5页 「大娘别急,他只是晕了过去。」明桉把人提起,朝宋秋道,「大娘,是宋姑娘让我来接你,且随我来。」 宋秋正上下打量明桉,闻言长舒一口气:「宋姑娘?」 「婆婆,」宋离两人恰好绕过砖墙而来,「可有受伤?」 「姑娘,」看清来人,宋秋蓦地弯下眼,一边摆手,一边递上手里的食盒,「姑娘可用过膳了?」 「这是,莲花酥?」宋离眸光一亮,又很快凝起眉头,不安道,「婆婆今日来,就是为给我们送莲花酥?」 宋秋轻轻颔首:「家中余米不多,暂且只够做这些。姑娘先尝尝,若是喜欢,婆婆明儿个再做。」 宋离接过食盒,低敛下眉眼默不作声。 等心绪平復,她翘起嘴角,挽住宋秋,亲亲热热道:「先送婆婆回家……」 两人身后,提着宋修的明桉:「爷,这位是?」 萧西摇摇头:「跟上便是。」 * 「婆婆,方才和宋修争执时,好像听你提起一吴姓之人?」 清可见底的桃溪畔,青芦摇盪,春燕啼舞。宋离两人沐浴春光施施而行。 宋秋一顿,神色不解道:「圣上跟前的大红人,一人之下的吴相,吴子昱,是青州人士,姑娘不知?」 宋离轻抿朱唇,颔首道:「似有耳闻,婆婆所说之人是当今吴相?」 宋秋轻摇摇头:「姑娘有所不知,这吴子昱年轻时也曾是宋家门客,因他容颜清俊,才华斐然,亦有过几分薄名。」她眸光暗敛,声色哀缓如鸿雁低鸣,「也曾有信奉者称,若无文公在前,南贺北吴亦能相当……」 宋离心头微沉。南贺北宋匿迹的今日,世人只知吴相「文采斐然,形貌惊鸿」,却不知昔日之吴子昱只是宋家百位门客之一。 「……他,彼时为人如何?」 宋秋转身眺望春光拂照下的宋门旧宅,轻嘆一声,颔首道:「若是以出生论,吴子昱的确与青州吴门——那户以吴门松烟墨闻名于世的制墨名家——有关,只不过并非嫡出。他自幼好学,也算是少有才名。拜入宋门后,老爷对他极为赏识,经常亲自指点,可不知为何,科考却屡次不中。老爷不忍珠玉蒙尘,便给姑娘写了信,让……」 不忍提及先太子名讳,宋秋蓦地撇开脸,神情戚戚不堪言。 「婆婆,」宋离忽又顿住脚步,沉声道,「你是说,吴子昱入京为官并非经由科试一途?」 「科试?」宋秋轻拭眼角,摇头道,「自然不是。是老爷给姑娘写了信,蒙先太子相助,他才能入京做事。」 宋离杏目圆睁,一时竟说不出话。 东宫案牵连之广,不止宋门,诸多与宋门有往来之名门望族或多或少受了连累,吴子昱与宋门,与东宫如是密切,何以在大船倾覆时滴水不沾?反而在丰庆即位后青云直上? 莫非到京城后,他便与父亲交了恶? 「婆婆,」宋离沉声追问,「为何说他忘恩负义?」 「吴子昱入京后,姑娘曾来信说,先太子赏识他才能,举荐他到礼部做事,这才给了他结识摄政王,平步青云的机会,可、可……」 可东宫倾覆、宋氏衰颓、东临凋敝十年,扶摇直上的吴相子昱再没提起过当年事。 是他心性凉薄,不顾前恩,还有别有因由? 第四十三章 桃溪草堂前,明桉目送宋秋的身影消失在门后,转身朝萧西抱拳行礼:「爷,现在回客栈?」 萧西侧身看向宋离,却见对方眸光一闪,转身看向潺潺桃溪水。 萧西会意,转头朝明桉道:「把人绑在树上,你跟我们走。」 明桉举目望向桃溪,神色一怔:「爷,你是说那后头?似乎并无通路?」 萧西掀起眼帘瞟向几欲醒转的宋修,徐徐道:「别让他醒来,此事还无需第四人知晓。」 明桉眸光骤凛:「是!」 三人在地下忙碌半晌,回到岸边时,月已过柳稍。 「把人带回去,好吃好喝供着。」萧西指向耷拉着脑袋的宋修,交代道,「小四小五定已回到归云楼。你们先用膳,无需等我二人。」 「是。」明桉不动声色,颔首道,「爷,宋姑娘,明桉先行一步。」 目送纤影融于暗夜,宋离蓦地仰起头:「这是何意?」 萧西但笑不语,只牵起她的手,沿桃溪徐徐而行。 明月照归人。 少顷,萧西勾住她掌心,偏过头看着她,轻道:「小月可听过说颍州文家?」 寂寂春月夜,湖畔垂柳空照水,湖中落影忽地一晃。 「文家?」宋离的眼里浮出莫名,「为何提起文家?」 颍州文家是久负盛名的书香世家,父子二人书画双绝,时人趋之若鹜。文家家主与宋瑾书曾是莫逆之交,两家时有来往。 萧西眸光微黯,轻道:「明桉,是文家么女。」 宋离唿吸微滞,映了春月的眸跟着一颤。 文家虽与宋家交好,因无人入朝为官,东宫案时并未受牵连。 直至丰庆帝即位 ,帝位不正之言常见于街头巷尾,丰庆帝亟需杀「鸡」儆猴。 时潜鳞卫接颍州刺史举报,称文家父子盛名难负,诗词书画中常见明嘲暗讽,甚至有妄议宋公与先太子之言…… 诗画无罪,怀璧其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6页 因文氏「谤讪朝廷」,《文公文集》被列为大辰禁书。若有私藏,轻者落狱问罪,重者满门抄斩。大辰文坛一时风声鹤唳,再无人咏宋念文。 「罪魁祸首」文氏获丰庆帝「钦点」:不分老幼,男为奴,女为婢。 文氏多文人,有不肯折腰者当街高唿「广陵散于今绝矣」,怒而投身长河赴黄泉。老幼妇孺则被卖入各门各户为奴为婢。 姿色惊人者,譬如昔年之明桉,则被几经转手,堕入京城风月场。 「她是,」宋离喉中一哽,轻声道,「你从何处找到的她?怜香坊?」 萧西垂敛下眉目,黯然颔首。 京城怜香坊,顾名思义,公子逍遥地,红颜魂断时。 「明桉不愿屈从,被坊主打断一条腿送进客人房中。她趁客人不备,跳窗逃了出来。」萧西举目望月,目光倏然悠远,「那日恰好是圆月,明柳来了京城。我与他正漫步玄青河边,忽听怜香坊那头传来喧闹声。走进一看,原是有人妄图逃离,被坊主抓了个正着。她已被打得气息奄奄,可彼时我与明柳的处境,真真有心无力……」 宋离仰起头,正与他垂落而来的眸光交汇在半空。 「我二人本已转身离去,就在转弯的瞬间,鬼使神差般,我回眸看了一眼。那女子恰好抬眼望来……」萧西的眸光忽地一颤,眼底倾泻出的情愫见者心惊,「那晚月光极盛,一轮满月恰巧盛在她如水的眸子里。」 他伸手触向宋离的睫稍,如同自言自语般低喃道:「若是明月还在,也该是她这般年纪。若是明月落入困境……我助人一次,能否换旁人助卿卿一次?」 垂柳依依绕晚风,星河皎皎漾春水。 以我心,换君心,始知相忆深。 萧西微微停顿,而后凝眸望向她潋滟如水的双眼,又道:「因那眉眼处的三分相似,我让明柳将人赎了回来,留在了齐物庄。」 眸里的月华轻轻一漾,倏然四散,宋离轻敛下目光:「原来如此。」 * 「三姐!」 一声惊唿响彻归云楼,小四没来得及咽下口中茶,同坐之人已不见踪影。 「三姐,你怎会在此?」小五掠至明桉身前,一边提起昏迷不醒的宋修,一边低声揶揄,「捨不得弟弟们了?」 小四同样一脸惊喜,推开明小五,轻快道:「三姐此行可还顺利?大哥那边可还好?」 「都好。」明桉眨眨眼,而后扯住小五的耳朵,「恶狠狠」道,「就属你话多。」 「姐、姐,我错了!快放手!耳朵要掉了!啊——」仗着四下无人,小五扯着嗓子放声尖叫,「谋杀亲弟啦——」 一如既往的叫唤让明桉两个相视而笑。她松开小五,拍拍手示意对方安置好宋修,而后跟着小四走回里间,落座他对面。 「三姐从外头回来,可见过宋姑娘了?」 小五回来时,小四正在给明桉倒茶。听见宋离的名字,他蓦然开口:「姐,别伤心,还有二哥等着你!」 小四:……忘了堵他的嘴。 另侧的明桉原本有些失神,被他没头没脑一打岔,反而回了神。 她敛去颊边略显牵强的笑意,抬眸朝小四道:「小四,这位宋姑娘,是何人?你们可有查过她底细?」 「她,」小四动作微顿,而后轻垂下眼帘,徐徐道:「姐只需记得,她是爷的心上人。」 明桉手里的茶盏陡然一颤。 小四是明家五兄妹里最心细的那个,若是连他都这么说,此事便不会有假。 仍忆昔日年少,他五个闲谈时也曾笑言爷是佛骨石心,不会明了相思意。及至歷年春分,他们又猜测爷的心上人或许已不在,不然何以凭月寄相思? 明桉举目望向天边月,脑海中忽然想起傍晚时分爷脱口而出那句「明月」。 此明月可是彼明月? * 「在说我什么?」三人畅叙别情许久,门外忽而传来萧西的声音。 「爷,」三人忙不迭放下碗筷,齐齐站起身,「回来正好,小二刚把莼菜羹端来。」 萧西一边净手,一边扫看桌上,笑道:「哟,全是你们三姐爱吃的菜,倒是有心。」 小五嘿嘿一笑,一边拉开椅子迎他两人落座,一边朝宋离道:「宋姑娘这边坐,小二说这松鼠鲈鱼是他们当家的拿手菜,快来尝尝。」 宋离轻勾起唇角,抬眼朝明桉轻一颔首,而后才绕过萧西,走向小五。 萧西恍若未闻他几人眼里的惊疑,单刀直入道:「山匪之事如何?可有发现?」 小四两人立时正色,摇摇头道:「爷,我们把雁盪山翻了个遍,一无所获。」 「一无所获?」萧西蓦然蹙起眉心,「散兵游勇而已,怎会不留一丝踪迹?」 「就好似,他们从未在山中逗留……」 萧西眉心愈蹙。 如此干净利落,是提前收到了风声,还是另有情由? 他正凝眉细思,小四忽又开口:「不过爷,我们有其他发现。」 「我们在林中发现一个仓库。」小五接过话头,「在林中建个库房本是寻常事,可那仓库前却有重兵把守。」 「重兵?」萧西眸光微沉:「如何重兵?再有,何以认定那仓库与山匪无关?」 「爷,那群山匪连刀都拿不稳,看着就是半路出家的平民,可看守仓库之人披甲带刀,看身形就是练家好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7页 萧西蓦然蹙眉:「可有留人督视?」 小四颔首:「爷,留下八人轮守。」 「若有异动立时回报。」 「是!」 不等萧西开口,小四的眼里重又浮出忧色:「爷,那雁盪山匪之事?」 萧西慢条斯理喝完羹汤,而后轻拭唇角,抬眸朝他道:「可还记得那山匪头目是何模样?」 小四略一回想,颔首道:「双耳肥大,鼻樑扁平,眉毛短且粗……若是照面,应当不难认出。」 萧西轻轻颔首:「可还记得,那日动手前,他说过什么?」 小四神色迟疑,又下意识看向宋离。 宋离见怪不怪,接过话头道:「不记得原话,大概是说,』时辰尚早,还赶得及回家用饭』。既然已确认过他们不在山中,能步行回家,不出意外,他们应住在灵岩峰下那几个村子里。」 「言之有理。」小四眸光一亮,颔首道,「爷,既如此,明日我们再去一次雁盪山,把那几个村子都搜一遍。」 「无需这么麻烦。」宋离凝眉忖度片刻,抬头朝他道,「每日来回雁盪山容易打草惊蛇。晚些时候我去摘些药草,你们把药粉洒进水井中,而后跟村民说,东临城有神医能解奇毒。」 她环顾桌上众人,展颜道:「如此便无需再出兵,等那山匪头子自己送上门便可。」 小四一怔,似有些不可置信般抬眸看向萧西。 宋姑娘医者仁心,从来只救人,不害人,方才这话是何意? 「宋姑娘是说,要在灵岩峰下的水井里投毒?」 他还没能釐清思绪,明桉已沉声开口:「何谓东临有神医?意思是见过你才给解药?若是耽误了时辰怎么办?任村民枉送性命?百姓何辜?」 「啪——」 一片落叶拍进窗棂,绕着窗台转了两圈,而后晃晃悠悠坠了地。 堂下夜风忽凛,小四小五两个眼观鼻鼻观心,如坐针毡。 裊裊热气倏忽四散,宋离抬眸扫过桌上众人,又看向明桉,徐徐牵动唇角:「何辜?」 她眸光微黯:「被劫掠者何辜?因地怒而流离失所者何辜?村民包庇,山匪才可流窜自如。东临城三年无收,灾银全被私吞,万余百姓迄今仍在挨饿……」她声音骤沉,「只因无知便无罪?明姑娘,你说他们何辜?」 「我……」明桉喉头一哽,一时接不上话。 小四小五噤若寒蝉,不敢抬头看。 堂下凛风又起,落叶徘徊桌边,久久不定。 宋离看不清旁人神色,蓦然起身,拂袖而去。 第四十四章 「爷,不怪三姐,此法确实阴狠了些……」 小五扫过桌上众人,而后看着萧西,咕哝出声。 「小五!」小四厉声喝止,又飞快看萧西,神色迟疑道,「爷,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萧西蓦然抬眸,一记眼刀飞掠向小五:「明桉初识宋离暂且不提,你二人也是第一日认识她?」 「可,」小五张口欲辩,却被小四一个眼神吓回肚中,双颊立时通红。 萧西徐徐扫过众人,沉声道:「她何时说要投毒了?几时提过』毒』之一字?」 「若是误会,为何不解释?」萧西话音未落,明桉顿然开口。一双桃花眼媚里泛红,怒意勃发。 「这就是明柳教你的规矩?」萧西冷眼扫过,沉声开口。 视线交汇,明桉睫羽轻颤,脸色霎时刷白。 萧西 与他五人的相处,说是主僕,更似亲朋。久而久之,连她自己都险些忘记,她原本也无资格与他同桌而食,更不该口无遮拦,随意冲撞。 小四那句「她是爷的心上人」并非随意说说,是她没有过心。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另侧的萧西不知她心头巨震,又朝小四小五道,「若到今日还需她时时强调自己并无害人之心,易地而处,你二人当作何想?半个多月而已,南州那桩桩件件都忘了不成?」 小四小五一个窘迫,一个黯然,低垂着头,不敢作声。 萧西轻掀起眼帘,许是烛辉跃动之故,眸子里竟似有哀意一闪而过。 不等他几人开口,他已利落起身,追宋离而去。 是夜风寒,天边浮云来又去,如他心绪起起伏伏,飘忽不定。 仍忆昔日年少,御花园中百花开,群蜂起舞,彩蝶翩飞。几个小主不知事,令下人张起网子,各处追蝶扑蜂。明月急红了眼,拉着他的手问,离了娘亲,彩蝶当何如? 东宫倾覆无明日,明月才情无双,蛰居南州时却只以岐黄之术谋生,风尘之人受照拂,半城百姓受恩惠…… 如是明月,怎会为一匪首,害百余人? 南州城再如何自闭偏狭,齐将军能护她周全,梨香院能为她倚仗。此去京城迢迢无归期,若同行之人微词至此,她当何以面对前路风雨? 浮云聚拢,夜风骤寒。 萧西只觉心口抽着疼,脚下不自觉加快。 氤氲月色拂青山万里,潋滟桃溪成皎皎星河。 桃溪水畔,宋离孤身站在青芦深处,时不时驻足凝眸,不知在寻着什么。 「小月,」认出她身影,萧西疾步上前,一边拨开丛生的芦苇,一边道,「在找什么?此处昏暗,我去问宋婆婆借个火。」 「无妨。」不知看见何物,宋离忽然蹲下身,伸手朝泥泞处探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8页 她的颊边垂落下几缕碎发。萧西蹲在她身侧,伸手捋起她鬓边发,却被轻轻撇过。 碎发滑落指尖,如春风不留痕。 萧西骤然蹙起眉头:「明月?」 恰在此时,一把青芦飞溅而出,宋离握着芦草,不由自主向后仰。 「明月!」 萧西没来得及出手,她已稳住身形,拍拍身上污泥,抓着滴里搭拉的青芦根站起身,正色道:「殿下,此处没有明月郡主。」 那把青芦连根带泥,不一时便污了两人满手满身。宋离置若罔闻,依旧一动不动盯着萧西:「……只有民女宋离。」 秋日之芦花或能乘风扶摇,上九天揽月,今日之宋离依旧如她手里的青芦根,浊泥满身,低如尘埃。 若萧西惦念之人始终只是郡主明月,那人并非今日之宋离。 即便沉冤能昭雪,即便簇锦如往昔,蹚过泥泞、见过疮痍之人回不去曾经,变不回昔日之明月。 她眸光清冷,声色如常,只有用力至颤抖的指尖稍稍泄出内心惶惶,如秋叶飘零。 「是我言错。」 萧西似全然不察她陡然颓下的双肩,敛目思量片刻,又拉起她的手,轻抚去她指尖污泥,如获至宝般轻拢进掌心轻轻摩挲。 待指尖寒意尽散,他抬眸看向宋离,轻道:「茅屋草堂,玉宇琼楼,于我并无差别。唤你明月,亦非为昔日尊号。」 尘世惘惘,唯君如月。 宋离盛着月华的眸子倏地一颤,又顿然抽回手,掏出帕子,试图擦去他指尖泥泞。 见过污浊与不堪,才不忍九天清月落凡尘。 她惧怕之物远不止萧西分不清明月与宋离,更怕他看得通透,依旧不管不顾下云端,沾泥尘。 解不开的两难,在她心里纠缠成结。 * 「这是,鸽心草?」萧西垂目扫过那簇青芦根,眸光忽地一颤。 彼时距离太远,加之月色昏沉,他没能看清那把青芦根的特别之处。 现下浮云四散,他才看清那青芦的根部结满了红艷欲滴的小红果,正如此前在她书里见过的鸽心草。 「你怎知此处有鸽心草?」他抬眸看向宋离,笑意自眼角倾泻而出。 如他笃信,明月从来初心未改。 雁盪山盛产藜米。山里人皆知,红藜可食,绿藜含毒。 地怒三年,有藜作粮已是幸事,哪还顾得上有毒与否? 好在绿藜之毒症状轻微,偶尔误食并不会成祸。可若是连年食用,三年入肌,面色青黄;五年入骨,刮骨可愈;十年入心,回天乏术。 鸽心草是治疗藜疾的良药,三年以内皆可痊癒。 不尽人意之处在于,以鸽心草拔毒,服药后会有几日上吐下泻。若不知鸽心草偏性,极可能当成中毒之症。 「来东临的路上,你一直在翻看医书,是看出雁盪山人中了绿藜之毒?」 宋离偏过头朝向湖心方向,抬起下巴道:「那日出洞时恰好看见此处有成片芦草,想着或许会有鸽心草。」 萧西顺着她的视线看向昭昭青芦盪,嘴角忍不住上扬。 「那日我看祭拜文公之人面色青黄,还以为是菸灰之故,原是中了绿藜毒。」 宋离杏眸低敛,不置可否。 他倾身拾掇起鸽心草,轻道:「你想将其碾碎,让林森放入雁盪山下的水井中?」 不等她应声,他忽又仰起头,双目盈盈望着她,轻道:「小月,『夫大寒至,霜雪降,然后知松柏之茂也』《淮南子 俶真训》。璟哥哥信小月,如松柏之长青,如天地之亘古。」 宋离眸光一颤。 是时春月太盛,桃溪太清,她仿佛窥见柳叶眼底星河横淌。 昭昭青芦作证,朗月清风为凭,君心同我心。 不等她出声,萧西又提着洗净的鸽心草走到她身前,柔声道:「明家五子同我双目与手足,小月也信他们一回,可好?」 宋离仰头看他,轻眨了眨眼。 * 归云楼前,朗月照无眠。 明氏三姐弟分据屋顶、廊下和树梢,一眨不眨盯着茫茫夜色。 忽地一声口哨响起,小四小五飞掠至廊下,忙不迭地迎向来人。 不多时,夜色里步出两道熟悉身影。 「爷,宋姑娘!」小四飞身上前,一边接过鸽心草,一边打量两人神色。 萧西瞥他一眼,眼神示意回客栈再议。 「宋姑娘,你衣服怎么了?」目力「惊人」的小五飞掠至宋离身前,左右来回地看,「又掉河里了?」 宋离:…… 他几人变幻莫测的脸色没能逃过她的眼睛,凝眉思忖片刻,她蓦然停下脚步,朝他几人道:「小四手里拿东西,名唤鸽心草。」 几人齐齐一怔,又齐刷刷转过身,屏息凝神盯着她看。 宋离敛下眸光,想了想,又道:「雁盪山下十里八乡皆中绿藜毒,此物是驱毒良药。」 她走到小四身旁,指着鸽心草道:「若是方便,把青芦根上的红果磨成粉,明日让林森带去雁盪山。另外,带上几名城人与你们同行,由他们告之村民神医之事,会更可信些。」 小四下意识看向萧西,又在得到首肯的瞬间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原来如此!我就说宋姑娘怎么会,咳咳,」他的颊边泛起一阵红晕,又很快翘起嘴角,语调轻快道,「一举两得,妙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9页 是时他两人惊嘆于此计之高妙,不曾注意自家三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下不来台的模样。 反倒是宋离从眼角余光处瞥见她眼里黯然,眸光跟着一滞。 是日晚间,萧西受她所託来找明桉说话,却见房中灯火昏沉,明桉提着包裹,已经整装待发。 「走了?」萧西并不见怪,只道,「若是为宋离之故,大可不必。」 「不是。」明桉连忙摆手,想了想,轻声道,「爷,与宋姑娘无由,是此次离京太久,担心二哥一人忙不过来。」 萧西不置可否,思忖片刻,吩咐她道:「既如此,有两件事需你去办。」 「是!」 萧西扣住明月玉佩,轻道:「在萧宅附近另外置个宅子。相邻最好,若是没有,便寻相近处。」 明桉一怔。 萧西神色不变,又道:「若是老二那边没有急事,先处理宋家古物。要留下那些,一併带去京城。」 明桉回过神,立时倾身拱手:「是。」 萧西掀起眼皮扫过月下裊娜,而后轻摇摇头,没再多言。 风中脚步声渐远,明桉抬头看,廊下只剩落英飘零,冷月无声。 第四十五章 连日风雨,东临城里花谢草凋。 神医之说随同雁盪乡民的到来「甚嚣尘上」,一时无人不知神医妙手更甚文公符水。加之那宋氏后人已多日不曾出现,城民渐渐习惯过文公庙而不入,直接往宋宅寻宋姑娘。 连雨初霁,青砖碧叶正潋滟,他几人盼了几日的雁盪匪首终于在日暮时分姗姗来迟。 彼时昏鸟归巢,宋宅前已不剩几个人。 易容之故,那山匪并未认出萧西几人,近前时躬身拱手,点头哈腰,姿态与寻常乡民无异。 「从脉象上看,大哥体内的毒已有些时日。」宋离抬眸瞥过眉心紧锁之人,秀眉跟着微微 蹙起,等对方如坐针毡,才不紧不慢敛起衣袖,徐徐道,「大哥症状不轻,不知家中妻儿如何?可有同样症状?」 「有、有的。」匪首神色慌乱扫过众人,磕磕绊绊道,「姑、姑娘妙手仁心。只、只是我妻儿症状更重,先下已下不来床。姑、姑娘可否多配给我几服药,救、救我一家老小?」 宋离柳眉微蹙,举棋不定之时,身后一人高马大的「伙计」忽地拽住她衣袖,粗声粗气道:「姑娘,今儿个已无剩余。若要多配几服药,怕得要去后院另取。」 宋离轻轻颔首。不及开口,那匪首已急忙站起身,挥动着双手道:「无、无妨,姑娘若是不弃,让我、我跟这位小哥一同去、去取药便可,也省的你们来回折腾。」 「如此也好。」宋离眉头舒展,颔首道,「既如此,劳烦大哥与我们走一趟便是。」 「多、多谢姑娘!」 「大哥,这边请。」粗声粗气的伙计很是知礼,收拾完铺子便侧身让他先行。 匪首不作多想,揉搓着双手,先他两人迈入窄巷。 那巷子实在偏静了些,匪首躬着身子走出不多时,忽见一道高墙挡住了去路。 他神色一怔,下意识转身看向宋离两人。视线还没落到实处,伙计的脸陡然放大在眼前。他双瞳骤缩,正欲后退,一阵劲风自身后袭扫而来。 「你们……」匪首颈后吃痛,两眼一翻,没了意识。 * 「还没醒?」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忽而传来陌生的说话声。他心口一沉,顾不得颈后疼痛,陡然抬起头。 这是个斑驳又凋敝的柴房。他被五花大绑扔在草垛前,需得仰起头才能看清正坐之人。那人容颜周正,昳丽无双,并不似东临城人。 他紧蹙起眉头,拼命扭动身子扫看左右,好不容易看清那两名侍从的脸,熟悉感油然而生。他眸光微颤,唿吸跟着一滞。 「想起来了?」萧西淡淡掀起眼帘,漫不经心扫过堂下。 「你是……」匪首浊目圆瞠,刚要开口说话,不知想起何时,脖子一缩,双眼滴熘一转,结结巴巴道,「你、你们是何人?抓、抓我一介农户作甚?」 萧西:…… 「再装!我让你装!」小五狠狠瞪他一眼,抬脚就要踹他。 「小五!」小四厉声喝止。他垂目瞥过萧西,而后上前一步,沉声道,「可还记得老巴?」 匪首下意识看向小四,眸色迷茫,似乎不知所云。 小四眸光微沉,又道:「小乙呢?」 匪首梗着脖子眨眨眼,神情愈发茫然。 「你的左青龙右白虎,」话说一半,小四心口一沉,转身朝萧西道,「爷,他两人用了化名。」 匪首浑身一颤,双目陡然圆瞠:「你、你们……」 「想起来了?」萧西冷冷瞥去,敛目沉吟片刻,他道,「那日之后可还劫掠过其他车马?」 昔日情形再度浮出脑海,掠过他颈边的凉风穿过巍巍雁盪,重又迴荡在耳畔。 匪首下意识缩起脖颈,脸色陡然灰白。 萧西垂目扫过神色骤变之人,不紧不慢道:「令阃与令爱之毒……」 「不,」匪首下意识张开嘴,又不敢大声,只得维持着跪地的姿势朝前挪出两步,恐惧与乞求自眼底交汇而出。 萧西置若罔闻,接过小四递来的茶,举到嘴边轻啜一口,而后才不慌不忙看向来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0页 「大、大人,」匪首颤动着眸光扫过左右,又下意识咽下一口唾沫,哑声道,「我,我说,我什么多说,大人,可否让神医救我妻女一命?」 萧西恍若未闻,将茶盏递还给小四的同时,另侧的小五已递上丝巾。 他展开丝巾,低敛下眉目,慢条斯理擦拭起腰间玉佩。 「大、大人!」知晓自己并无讨价还价之余地,匪首立时慌了神,一边磕头,一边哭喊 道,「大人饶命啊——」 直到他的嗓音嘶哑如秋风,小四慢吞吞递上凉茶,淡淡道:「青州农人皆有田可种,为何为匪?」 匪首端着茶盏的双手蓦地一颤,瞪眼看着小四,却说不出话。 小四却不追问,只接过他手里的空茶盏,背转过身,慢条斯理拾掇起茶具来。 匪首不明所以,直到触及萧西重又蹙起的眉心,他眸光一颤,立时伏身在地,语速飞快道:「回大人的话,并非草民自愿做山匪,是、是有人令我等……」 「什么?!」小五耐不住性子,不等他说完便已箭步上前,厉喝道,「有人指使?你可知你们所劫之物为何?」 「小五!」小四垂目看向瑟缩在地之人,眉心不自觉拧起。 看懂萧西的眼色,他上前扶起壮汉,一边拂去他身前的尘土,一边道:「大哥怎么称唿?」 匪首被他陡然调转的语调吓了一跳,后退的同时,满墙稻草应声而落,不一时便盖了他满身。 「姓、姓陆,名青云。」他抬眸瞟向萧西,又战战兢兢回小四的话。 「陆哥,」小四看他一眼,神色如常道,「陆哥住在雁盪山下?」 「……是。」陆青云瑟缩着脖颈窥看小四,弱弱道,「你们怎知……」 小四并不应他,只轻扯起唇角凝眸而望,许久才道:「陆哥假做山匪多久了?」 陆青云垂下眸光,声若蚊蚋:「挺、挺久了。」 小四眸光一凛,继又道:「陆哥且仔细想一想,是何人让你们假装山匪?既然不知劫掠之物为何,那些物事又在何处?」 房中忽而落针可闻。 少顷,那陆青云忽地不再哆嗦,脖子一梗,抬眸朝他道:「不瞒小哥,假做山匪的乡民皆不知主家是谁……」 见几人眸光骤沉,他陡然直起身,飞快道:「是真的!那人每次都会在行动的前几日留下书信和银两,交代我们何时何地行事,可每次都是在夜间出没,无人见过他模样。」 房中一时杳然。 直到烛心发出不耐的噼啪声,萧西眸光一颤,沉声道:「劫掠之物如何处置?」 「那信里会有交代。」陆青云起着脖颈瞟向萧西,颤声道,「通常是送去某个山洞,之后之事便与我们无关,只需回家等着另一半银两就成。」 小四追问:「这么多货物,这么多次,你们就从没偷看过?」 「不、不敢。」陆青云的眼里浮出畏惧,「据说此前曾有几个胆大的偷看过……」 「如何?」小五厉声上前。 「后、后来再没在村子里见过那几人……」 房中又是一片死寂。 少顷,萧西眯起双眼,徐徐道:「你言下之意,为匪者不止那日那二三十人?」 陆青云一怔,很快又点点头。 「什么?」小五惊唿出声,「还有旁人?你们从何时起劫掠官兵?」 「大人,小的们真的是被逼无奈,」见他动怒,陆青云再度唿天抢地,「大人有所不知,彼时我东临连年天灾,连雁盪山都已无藜可吃。那人,」他陡然抬眸,神情激动道,「那人说,只要帮个小小的忙,每家可得米面二十斤。那时小人的妻儿已经奄奄一息,大人,若大人是彼时的小人,该当何如?」 饱暖方可思淫慾,若是路有冻死骨,仁义道德说与谁人听? 萧西眸光微滞。 若陆青云知晓那米面二十斤是以全城口粮为代价,他妻儿的饥寒是以半城百姓为交换,他又当如何? 忽如其来的夜风潜进门缝,牵起案头烛火。 烛影摇曳间,陆青云身后的暗影蓦然变大,倏又结成一张恢恢无漏的网。 陆青云匿身其间,无知无觉。 待晚风稍定,萧西的眸光回落至陆青云身上。思忖片刻,他道:「那日与你同行那两人,可回村了?」 小四一怔。他亲眼目送人进了县衙,为何会回村?爷的意思是? 他顺着萧西的眸光看向陆青云,却见对方脖颈粗红,神色惶恐,答案已昭然欲揭。 「说!」小五厉声呵斥。 「回、回了。」陆青云惶惶开口,「几、几日前便回了。」 小四倒吸一口凉气。 若是为匪之人能全须全尾而归,若护卫黎民之盾成伤人无形之矛,谁人能不惶恐? 「可还记得交货的山洞在何处?」萧西紧扣扶手,忖度许久,缓缓道,「带我几人前处,解药自会有人送去你家中。」 陆青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多谢大人!」 * 春日拂照林波万里,群鸟正欢唱,雁盪山下忽地浮尘四起。不多时,急促的马蹄声自官道尽头传来。 群鸟振翅齐飞,山间晴丝摇盪,一时鸟鸣马嘶,热闹不已。 「吁——」萧西急勒住缰绳,转身朝身后道,「小四小五,下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1页 「是!」 喧闹过后,山下恢復平静。 萧西几人由陆青云带路,转瞬消失在雁盪山的翠波林海间。 穿山过林一炷香后,陆青云蓦地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萧西几人。 「大人,」他畏畏缩缩瞟看几人,拱手作揖道,「那山洞就在这两棵槐树后头。」 萧西仰起头看。 几人 的正前方是两株亭亭如盖,交缠连理的老槐树,漫天晴光透过葳蕤树丛落下斑驳倒影,又在树后的某处戛然而至。那春光不顾的暗影处应当就是洞口所在。 「走。」萧西垂目扫过陆青云,示意他先进。 陆青云不敢再耽误,瑟缩着脖颈,奋力拨开身前杂草,而后大步朝茂密处走去。 萧西垂目瞥向他身前高低不一的杂草,步子忽地一顿,而后转身朝宋离几人眨眨眼,眼神示意他几个循陆青云的脚印而入。 小四小五轻轻颔首,一前一后飞掠而去。 行出不多时,一杂草掩映的矮土丘陡然映入眼帘。 拂开杂草往后看,如陆青云所言,那矮土丘下是个一眼望不到头的幽深山洞。 这山洞不仅地势隐蔽,而且冬暖夏凉,十分适宜存放货物。 那幕后之人定然十分熟悉雁盪山,才能寻得此等洞天福地,才能隐匿行踪,十年不为人知。 「进去看看?」见陆青云已先他几人入内,宋离走到他身旁。 「走。」萧西轻轻颔首,又转身朝小四小五道,「仔细听,仔细看,小心着些。」 「是!」 「爷!」得了指示,小四两人步步谨慎。走进洞口不多时,小五忽然出声。 「如何?」萧西两人疾步上前,「有何发现?」 这山洞吊顶极高,洞中干爽且阴凉,轻声说话也能闻回声飘荡。 「爷,你听。」 萧西两人停下脚步,学小五的样子,附耳贴到墙上。 少顷,他眸光一颤:「风声?」 小五眨眨眼,颔首道:「爷,这山洞不只一个入口。」 萧西眸光忽凛。 「爷,那边!」没等他开口,小四很快发现端倪,指着遥处道,「那边有光,只是很微弱。许是和入口处一样,也有杂草和林木做挡。」 「走,」萧西牵起宋离,「去看看。」 这山洞实在幽深,几人前后来回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才在拨开杂草后看清洞外大盛的天光。 「爷,此处有车辙!」萧西没来得及步出山洞,小四已再次惊唿出声,「难怪入口处只一道车辙,原来赃物都是从此处运出。」 萧西顺着他的手势看向地上密密麻麻的车辙印,敛眉忖度片刻,又拨开洞口丛生的杂草,凝望着茂茂无边的翠波林海,蹙起眉头道:「你二人巡山时可曾经过此处?可还记得此路通往何处?」 小四两人走到他身侧,举目遥望片刻,神色骤变。 「爷,」两人目光交汇,沉声道,「林森守着的库房就在前方不远处。」 第四十六章 东临山怒迄今已有八年,若从第一批灾银至今,指使乡民劫掠官家车马者皆为同一人,那人累下的赃银赃物已不可胜数。 山路难行,频繁来回雁盪山又会惹人注目,若由他来处理这些赃物,会如何行事? 裊裊晴丝漾过萧西眸间,拂过他紧蹙不展的眉头。 落影憧憧的洞口只细风呜咽。 藏在东临县衙太过显眼,挪来动去又容易留下痕迹,将赃物留在雁盪山,有用度支出时再趁夜取出,许是更周全之法。 可那仓库……萧西蓦然眯起眼。 听小四两人的描述,仓库前虽有「重兵」把手,地势却不够隐蔽。幕后之人对雁盪山极为了解,连暂存之处都如是隐蔽,长存之库会如是显眼? 「爷,这梁世安真真胆大包天!」小五耐不住性子,没等萧西开口,已目眦欲裂惊喝出声。 「非梁世安一人所为。」 萧西回过神,转身朝几人摇摇头,一边踱进洞口,一边道:「军辎被劫非寻常过错,若是追查起来,不只运送辎重之人,青州各州府,安东都督府上下都会被问责。梁世安没有那么大能耐。」 小四眸光骤凛:「爷的意思是?」 萧西轻捻指腹,黯然道:「运送辎重之人再不济,也都披甲带刀,也有久经沙场之人,如是山匪,」他垂目睨向陆青云,徐徐道,「他们会奈何不得?一两次倒也罢了,次次得手,且无人上报……」 小四倒吸一口凉气,压低声音道:「官匪勾结?」 进洞后再没出过声的陆青云双腿一软,蓦地瘫软在地。 萧西睨他一眼,轻摇摇头道:「此话有失偏颇,实情是,官雇民为匪、窃民必需、与民争利。」 话至此处,他的眼底倏地飞掠过一抹悲意,眨眼消散不见。 他垂敛着眉目踱了两圈,状若无意道:「古话说,不知者无罪。可如今祸已铸成,若叫东临城百姓知晓是何人夺了他们的救命粮,」他步子一顿,睨目看向抖如筛糠的陆青云,徐徐道,「陆大哥,若你是被人夺了口粮的东临人,知晓罪魁祸首后,会如何?」 林间清风摇盪,晴丝透过丛生的杂草,落下尖细如刃的落影。 落影掠过陆青云颊边,他似被真实的利刃抵住喉口,梗着脖子动弹不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2页 昔日情形依旧历歷在目,他记得入山采藜时见过的森森白骨,记得十里八乡连年不曾揭下的盈盈白幔…… 若让他们知晓本该到手的米粮去了何处…… 陆青云浑身一颤,蓦地伏身在地:「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萧西却不看他。 等斜照入洞口的落影缩短寸许,洞中哭声渐息,他偏头朝向小五:「小五?」 「爷?」 「你陪陆哥回一趟村里,把青龙和白虎请回归云楼。」他垂目掠过陆青云,淡淡道,「告知他们家人,陆哥要带他两人出一趟远门。每月的用度会在每月初一送到家中,让他们无需挂碍。」 「是!」 小五一把提起陆青云,一字一顿道:「走吧,陆、大、哥。」 「多、多谢大人!多谢大人!」陆青云千恩万谢,跟着小五哆哆嗦嗦而去。 待足音渐远,小四转身看向萧西:「爷,咱要带他们仨一道回京?」 见萧西的眉心已蹙成一团,宋离接过话头:「可还记得方才爷说了什么?」 小四一脸茫然。 宋离道:「东临县衙,青州州府,兵部中人都已同气连枝。此事牵连甚广,青州府内已无解决之法。」 「可是爷,」小四蓦地蹙起眉心,情急道,「安东大都督之职由四殿下遥领,雁盪匪祸已有八年,可四殿下年不及舞勺,这中间会否有什么误会?」 萧西轻轻颔首:「四弟不问朝中事,此事应与他无由。」 「爷的意思是?」 萧西眸光忽闪,徐徐道:「吴相兼任兵部尚书职,平日里政务繁忙,应当不会亲自过问地方事。兵部左侍郎,名唤秦礼泉,若我没记错,似乎是吴相的得意门生。」 「秦礼泉?」小四一怔,「可是爷、宋姑娘,朝堂上下皆知吴相是青州东临城人,秦礼泉若是相爷的得意门生,又怎会在恩师的家乡胡作非为?」 宋离眸光微颤,黯然不语。 若是告诉小四吴子昱曾为宋府门客之事,他可会有此一问? 「此处寒凉,」萧西忽地牵起她的手,拢在掌中勾了一下,又朝小四道,「先下山再说。」 「爷,」宋离正要应下,小四再度开了口,「若是推断为实,只靠几名山匪的证词,怕不能说服大理寺立案。」 萧西轻轻颔首:「梁世安养私兵,雇山匪,贪赃枉法,草芥人命……背后之人即便不是相府,怕也与之不相上下。几名山匪,如何能蚍蜉撼树?」 小四蹙起眉头:「爷的意思是?」 萧西眸光微敛,沉声道:「如今人证已有,物证不全。既已知晓密库所在,今日不回东临,夜探雁盪密库如何?」 山间林风起,洞口老槐忽而发出瑟瑟声响。 一缕春光越过丛生的杂草落入洞中,随同春风散作满天星。 宋离垂目看着那簇摇曳不定的星光,心口没来由地一颤。 「怎么了?」瞥见她神情有异,萧西收拢五指。 忖度片刻,宋离秀眉微凝,摇摇头道:「只是有些不解,梁世安困住你我已有三四日光景,依照方才所言,他能被幕后之人相中,又任东临知县十余年,应当不是粗心大意之人,何以三四日没能发现异常?」她微微一顿,又道,「再者,即便他自负到从未打开暗门查看,你我设摊问诊已有三日,即便易了容,城中百姓争相传颂,连雁盪乡民都有耳闻,他却从未起疑?」 从逃出东临县衙至发现雁盪山密库,此行似乎太过顺畅了些。 连山匪出没的痕迹都能在一夜间消散殆尽,何以存放要物的密库却大喇喇杵在林间,好似生怕他几人发现不了? 「再有,」四目相触,宋离眸光愈沉,「那仓库虽处于密林间,若真存了近十年的赃银赃物,何以只派十六人驻守?陆青云一行拦错了人,幕后之人定已早早知晓,所以才会派人跟踪我们,才会告知梁世安你我藏身宋宅。既如此,彼时还在驿站里的兵部中人又是何时入的山?那些官银现下又在何处?」 「宋姑娘言之有理。此时想来, 那暗库虽在密林深处,林森几人却并未花什么功夫。」小四转头看向萧西,「爷,这仓库会不会是幕后之人用以掩人耳目的陷阱?若在林中出事,外人无从知晓……」 萧西心口一沉:「瓮中捉鳖?」 思量片刻,他敛目望向洞口的车辙印,轻道:「幸得这几日连雨不去,赃银应在此处停了几日,车辙才会如此清晰。」 小四双眸一亮:「爷,我们沿车辙上山一趟?」 萧西轻一颔首:「走。」 * 千里桃溪始于雁盪。 几人步子极快,不一时便到了清风徐徐、春光漫漫的半山腰。 暮春郊游本是件赏心悦事,萧西三人并肩立于春水旁,不时眺望春湖与环山,又垂目看向消失在湖畔的车辙印,许久没有说话。 「爷,」小四小心瞟看他两人,轻声道,「他们这是,连货带车一併推进了湖中?」 萧西映着春湖的眸底蓦地一颤。 雁盪山巅灵峰毓秀,本该书声绕横樑,琴音浮云端,而不该如眼前这般,神鬼之说喧嚣尘上,金银俗物浊污春池,人鬼两难分。 幕后之人实在思虑周全。 把赃物推入湖底,若是一不小心被人发现,县衙便可推说是雁盪山匪将劫掠之物藏于湖地,天理昭昭才被人发现。若无人窥破,便可于夜黑风高时让善水之人入池,或顺流而下至浅滩,或逆流而上至群山峻岭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3页 蹚一次春湖水,一来可以洗去泥泞污垢等显而易见的痕迹,二来可以灵活着陆。桃溪上下逾千里,总有避人耳目之处。 昧下官银的每一步已如是周全,幕后之人还不忘设下「密库」陷阱——若有「萧西」之流窥得雁盪山匪之真相,便让「好管闲事之徒」永久消失在雁盪山。 如是用心,哪配为官?哪配为人? 「要不,」看出萧西眼里翻涌而起的愠怒,小四试探着开口,「让林森几个下水一探?」 「怕是为时已晚。」宋离轻摇摇头,朝小四道,「幕后之人任我们出入雁盪山却无动于衷,那批官银定已落袋为安。」 萧西陡然回眸:「你说什么?」 宋离和小四面面相觑,不解道:「梁世安几个高高挂起,怕是官银早已落袋为安。恁你我「兴风作浪」,于他无甚影响。」 萧西眸光忽凛。 宋离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泠泠春湖水,莫名道:「可是想起了什么?」 萧西垂目扫过他两人,沉声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彼身,小四,今日晚上,声东、击西。」 * 月上高楼,归云楼里声嚣如往昔。 城南的宋秋打米磨面,正挑灯夜做莲花酥。城东的梁世安左拥右抱,红浪翻滚正当时。 二十里外的雁盪山浮云寥寥,夜风萧萧。 「宋姑娘,你可看仔细了?今日之风只朝西北,不朝东南?」 宋离举目望向遥处,一双眸子被火光衬得皎皎如星。 「放心。」她朝林森轻一颔首,「只会往密库方向,不会蔓延至山下。」 「好。」林森上前一步,奋力扔出手里的哨箭。 「啾——」鸣声过处,火光四起。 数十支流矢自四面八方飞掠而出。所经之处,星火燎原成海,雁盪密库很快被大火吞噬。 同一时刻的东临城,梁世安正搂着小妾做着美梦,一风尘僕僕的侍卫急匆匆敲开了县衙大门。 「何事惊慌?」梁世安来不及穿上外衣,火急火燎开了门。 那人已被烟火灼得面目难辨,却依旧条理分明说清了雁盪山中事。提及桃溪上游有脚印出现,梁世安冷汗直流,来不及换衣便遣亲信牵来车马,慌里慌张出了门。 县衙车马驶出城门的剎那,东临县衙、梁家祖宅、梁府别院各自迎来了一群身手不俗的锦衣客。 锦衣客既不言语,也不伤人,只将房中上下的金银搜罗至堂下。看见军饷标记便收入囊中,寻常财物便归还原处。 不出半个时辰,锦衣客又跳窗而出,转瞬融于暗夜。 第四十七章 东临城外十里,冷月照长亭。 宋离坐在马车内,时不时掀开车帘遥望城门方向。 「姑娘别担心,明松明柏大人武艺高强,有他们跟在殿下身边,不会有事……」 林森话音未落,另侧的赤影忽而勐跺前蹄,引颈嘶鸣,似乎焦躁得不行。 宋离神色大变,顾不得失礼,一把掀开车帘探出头去。 不多时,茫茫月色下传来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数十骠骑快马加鞭,绝尘而来。 「吁——」 宋离没来得及松口气,疾驰至车前的萧西厉声开口:「小月,快!」 血腥气随同漫天浮尘掠过鼻下,她掀着帘子的五指顿然攥拢:「你受伤了?」 「不是我。」萧西侧身让出身后,哑声道,「小四?小四!」 宋离看清他身后面无血色之人,肩上的殷红汇流成串,看着灼目且惊心。 她双瞳骤缩:「小心别碰到伤口,快抬进马车里来。」 无需萧西吩咐,小五已飞掠至马下,与他合力将人抱了起来。 「小五,你坐进最里端,让他背对着我,靠在你身上。」 马车里,宋离一边取出药箱,一边示意小五扶稳小四。 他的箭伤在左肩上方,虽非要害,却需立时取箭。 「林森,走!」 里头的小五刚刚坐稳,外头的萧西已吩咐启程。 宋离心口微沉,却已顾不得多问,一边取出药箱,一边朝小五道:「行路颠簸,拔箭时小四极可能会剧烈挣扎,一定要把人扶稳。」 「姐,姐!」 待小五开口,宋离才看清对方搀着小四的手正在不停地颤抖,额头上沁出的冷汗几乎和小四不相上下:「小四还没带我回凉州,还没娶媳妇,他还要……」 「小五!」宋离厉声开口,又蓦地蹙起眉头。 她好似这才想起小四和小五本只是年不及弱冠的少年郎。这个年纪的少年郎本该会哭会笑,会怕会闹…… 等鼻中酸涩过去,她陡然抬眸,神色冷静道:「小四已流了不少血,车越颠簸,血流得越快。再拖下去,姐也无能为力。」 小五一句话哽在喉咙里,圆瞪着双目,说不出话。 「你信姐,」宋离垂目看向小四,轻道,「不会让你哥有事。」 月光透过跃动的帘子照进车中,车里明明灭灭,一如他两人起起伏伏的心绪。 少顷,小五轻舒出一口气,抬眸望向宋离时,眼底已不见彼时怯懦:「有劳宋姑娘。」 宋离抬眸看他,而后轻一颔首,举起手边的剪子。 「咦?」衣服还没被完全剪开,宋离忽地轻唿出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4页 小五心尖一颤,下意识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小四的伤口,眸光紧跟着一晃。 「宋、宋姑娘,」他轻咽下一口唾沫,颤声道,「那箭,有毒?」 说出「有毒」二字时,马车恰巧行经颠簸处,小四的尾音倏地颤了调。 斜照入窗的月光清清楚楚照出小四肿成一片的肩胛骨。以箭头为中心,他肩上的肌肤已呈出明显的黑紫色。 「无事。」宋离顾不得拭去鬓边汗,咬咬牙道,「扶稳了!」 她从怀中掏出药丸,一边往小四嘴里塞,一边道:「这是南琉的溯阳丹,能从阎王手中把人夺回来。小五,别慌。」 不等小五应声,她倾身探出车外,朝萧西道:「爷,能否让车马暂歇片刻?或者,何时能上平缓一些的路段?」 萧西倾身朝车里看,蹙着眉头道:「小四如何?」 宋离轻摇摇头,压低声音道:「箭上有毒,若是贸然拔箭……」 「林森!」不等她说完,萧西已厉声喝林森近前,「原地休整。」 「爷?」林森的目光在他两人脸上来回,不解道,「方才不是说后有追兵?若是现在停下……」 萧西转身看向东临城方向。 月色茫茫照垂柳长亭,一只落单的鸦鸟在空中盘旋不止,叫声凄哑如輓歌。 他落在半空的目光倏然悠远,沉声道:「无妨,若真敢追来,便问问他们是不是要对皇子下手?」 林森一怔。 他自然知晓东临县衙的重兵与冷箭只针对夜半擅入之人。若不透露身份,他们是不占理那方。 他同时知晓,从南州至青州的一路步步谨慎,正是因为殿下不想透露身份。如今为救小四,竟不惜自暴身份?如此一来,此前的隐匿又是为何? 宋离看他一眼,却不见奇,只朝萧西轻一颔首,飞快道:「清水、烛火、干布,我尽快。」 「小五,」不等萧西应声,她已转身回到车内,一边掏出帕子,一边朝小五道,「一条让他咬着,一条拿在手里。拔出箭后,立时按住伤口。」 小五双目炯炯:「好。」 「宋姑娘!」宋离轻轻颔首,她的手刚落在箭柄上,小五忽又扬声。 「无论如何,」他扶着小四的手蓦然扣紧,抬眸朝她道,「我们兄弟二人不会忘记姑娘今日之恩。」 「别担心。」宋离翘起唇角,柔声道,「来日且长着呢。」 * 与此同时的车外,凛凛 朔风拂过车马与古柳。 林森几人如同高门大户门口的石狮,一动不动望向东临城方向。 赤影若有所感,围在马车旁左右来回地转,时不时喷息低鸣。 萧西驻足古柳旁,不时转身看向马车方向,搭在树上的手不知何时已冰凉。 不多时,车里发出一声闷哼。枝头的枭鸟振翅而出,三两片落叶晃晃悠悠扬入空中。 下一瞬,车帘被人一把掀开,宋离探出头来。四目相触,她的嘴角不自觉扬起:「水。」 「林森,水!」读懂她口中话,萧西转身朝向林森,双脚已不由自主朝马车方向飞掠而去。 「爷,接住!」 水袋被林森抛入空中,萧西足下轻点,飞身而起。 凛风拂过鬓边发,宋离没来得及眨眼,萧西已接住水袋,稳稳落定在她身前:「给。」 宋离仰头看向月光里的人。她不知自己的脸同样落在月光下,月华凝霜,比不及她颊色如雪。 「不是给我。」她的眼里浮出笑意,「是小四,他出了太多汗。」 听出她嗓音里的喑哑,萧西隐在睫下的墨瞳重重一颤。 宋离没来得及起身,回心草香气忽又席捲周身而来。 「怎么了?」 两人时常牵手,偶而相拥,萧西从未如此,好似怀中至宝转瞬便会消散,拥着她的力量竟似要将她融于骨血一般。 「璟……」「小月……」 听出他喉头哽咽,宋离抵着他胸口的双手骤然一松。先被夺去至亲,再被夺去挚爱,如今亲如手足之人险些因他而去,易地而处,她如何能不怕? 察觉怀中人的松动,萧西愈发用力。 他同意明月一同回京,并非笃信前路平顺,而是自以为能护她周全。 今日事发突然,离开县衙时,他丝毫没察觉出身后异常,若非小四目力过人挡下这一箭……他连自己都护不住,谈何护住旁人? 「莫怕,」拂过耳畔的风里带着熟悉的温热气息,「只是意外而已,小四和我都没事。」 昏鸟归巢,春月西倾。 少顷,萧西于此起彼伏的咳嗽声里回过神。他抬眼瞟向林森,又很快转身看向帘后。 小五立时指向小四,眼神示意他两人,小四已入睡。 萧西轻轻颔首,递上水袋,扶宋离下了车。 是夜走得匆忙,他们只赶了两辆车,现下一辆给小四养伤,一辆给不会骑马的陆青云几人。宋离无车可坐,只能与萧西同骑。 「小四的伤,可有大碍?」 确认身后并无追兵,萧西任青骊缓步慢行。 「没有伤及要害。」宋离后仰至他怀中,轻声道,「处理得及时,且服了溯阳丹,应当无有大碍。」 萧西垂目看她,又听她喃喃道:「梁府有埋伏?小四身手了得,怎会中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5页 萧西一手控住缰绳,一手环住她肩侧,让她靠得更舒适些。 「小四在县衙后头的偏院发现另一间密室,不仅重兵把守,而且机关重重。」 「嗯?」 萧西解下披风,拢住她周身,而后才道:「如他所料,赃银的确藏在那密室。原本一切顺利,只是不曾想,密室之外,梁世安竟会在自家府门前也安排了弓箭手日夜轮守……」 「嗯……」 萧西右侧臂腕蓦地一沉,垂目一看,原是怀中人已歪着脑袋会见周公。 萧西不自觉扬起嘴角,轻拍拍青骊的脖颈示意它停下,而后轻托起宋离的脸,让她枕到自己肩上,又仔细掖了掖领口。 「爷?」林森刚想问他何故停下,转头瞥见他的动作,脖颈紧跟着一缩。 「咳咳——」等萧西忙完,他轻手轻脚凑上前,捏着嗓子道,「爷,可要安营息马?」 萧西举目环顾四处。 天地旷远,夜色四合。他一行后无退路,前路茫茫。 他下意识搂紧怀中人,转身朝林森道:「过颍江后再落营。」 颍江是颍、青两州交界,唯有过了颍江,才算是出了青州地界。 「是!」林森领命而去。 「头,」他刚离去不久,一亲侍快马加鞭赶了上来,「头,殿下怀里那姑娘是谁啊?」 林森顺着他的目光回身望去,轻道:「我估摸着,许是日后的二皇妃。」 亲侍眸光一滞,又在萧西发现前陡然收回目光,扬起马鞭,急追林森而去。 第四十八章 「头,这鲫鱼现在就烤吗?」 「嘘——小声点!宋姑娘还没醒呢。」 颊边是习习春风,耳畔是窸窣碎语,烟火香掠过鼻下的剎那,宋离睫羽一颤,慢悠悠睁开双眼。 眼前所见仿佛是幅仙人走笔、世间难闻的名贵画卷。 远处是层峦起伏的连绵群山,近处是烟波浩渺的涛涛江水。江畔绿草如席,垂柳成排的矮坡上已扎起数个营帐,林森一行往来其间,各自忙碌却有条不紊。 她举目眺望炊烟裊裊的营地,一如齐安淮所言,南疆无战事日久,安南军却从未懈怠,即便是安营扎寨、搭灶生火一类的小事,他们依旧是箇中好手。 「醒了?」风里拂过萧西的声音,好似紧贴在她耳后响起。 她浑身一激灵,后知后觉自己所在处并非车马或草地,而是舒适如枕的萧西怀里。 「我,」触及萧西眼里泛涌而起的笑意,她颊边发烫,撑住他双肩就要起身。 「嘶——」 「怎、怎么了?」 大半个晚上不动不移,想也知道「高枕」已浑身僵硬至何种程度。 思及此,宋离颊边的热意更甚,手忙脚乱就要起身,恰好眼角余光里瞥见那两架马车,慌里慌张道:「我、我去看看小四。」 说罢顾不得萧西眼里的盈盈笑意,同手同脚夺路而去。 一声轻笑散落春风里。 营地里的众人纪律严明,见宋离红脸也不多问,只纷纷颔首,又问她所寻何物。 宋离转头望向不远处的马车,想了想,问众人要了两碗新出锅的清粥,又洗了几个野果,这才往马车方向走去。 怕小四受扰,两辆车皆停在绿柳成荫的颍江畔,距嚣闹的营地稍有段距离。 宋离掀帘而入时,小四还在昏睡。 看清来人,小五紧蹙的眉心稍稍舒展:「宋姑娘。」 宋离一眼瞧见他眼里的红血丝,不及放下清粥便伸手探向他额头:「一夜没睡?你去爷的帐里歇会,我来守着小四。」 小五却不起身:「宋姑娘,我来就好。」他抬眸瞥向帘外,轻道,「人多口杂。」 宋离:…… 同行之人皆知晓萧西待她不同,若又与小四独处一室…… 她黯然垂下眸光,轻道:「若是太累,就让林森来替你一会。小四已无性命之忧,你不能倒下,爷需要你。」 小五眸光忽闪,颔首道:「多谢宋姑娘,小五记下了。」 「既如此,」宋离转头看向帘外,「我去看看陆青云他们几人。」 小五接过她递来的水袋,小声道:「姑娘慢走。」 目送宋离的身影消失在帘外,小五取出绢布,小心替小四拭去额边汗。 忙碌半晌,他自己也出了一身汗,正想扶小四起身吃些东西,心口忽地一沉。 此处虽远离营地,耳力过人如他,既能听清营地嚣嚣,亦能辨出林间窸窣。 扶小四起身的剎那,萦绕在马车四周的莺歌燕语倏地消散,林中只剩春风轻拂,草木萧萧。 不及细想,他一把掀开帘帐,转头朝几步开外的马车疾唿:「宋姑娘!」 不远处的营地清风习习,炊烟正裊裊。 营中上下一片松懈,本不会有人注意到此处反常,偏偏萧西一路注目宋离,自她迈入马车起,视线便不曾挪动过。 帘子被掀开的剎那,萧西一眼辨出小五眼里的惊慌。 不等他开口,萧西已如离弦之箭朝他飞掠而去。 「唰唰唰——」 车旁柳叶纷飞,凛风乍起。 小五没来得及起身,五名锦衣客从四面八方飞掠而出,将另一架马车团团围在中间。 小五双瞳骤缩,急放下小四,飞掠而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6页 彼时的宋离还不知车外焦灼,听见小五的惊唿声,她心头一沉,转身就要离去。 掀起车帘的剎那,一道寒茫飞掠而来。 她双瞳骤缩,立时回身看向陆青云几人。谁人慌乱,竟敢追出青州杀人灭口? 「趴下!」宋离的脑中如同电光石火,若刺客的目标是陆青云几人,她便不能放他们不管。 陆青云几个早已神色大骇,不等她开口便已瘫软在了地上。 间不容髮,她飞快扫过车中上下,抄起手边的水壶,一把扔了出去。 来人齐齐一怔,似不曾预料车中人竟敢先发制人。待看清飞出的物事,又忍不住嗤笑一声。 有了前面这一遭,又一个包裹从帘里飞出时,刺客不怒反笑,立时挥剑而出。 「呲啦——」 谁成想,那包裹里并非寻常衣物。 剑身横刺的剎那,药粉如同漫天春雨铺天盖地而来。 刺客双瞳骤缩,下意识捂住口鼻,飞身后退。 此间功夫足够萧西两人飞掠而来。 「来者何人?」萧西横剑在前,怒目扫过来人。 刺客几人心知中计 ,立时目露凶光,直奔萧西而去。 剑芒过处,春叶纷扬四起。江畔剑影逐刀光,湖光山色骤成腥风血雨。 外头刀击剑鸣不断,宋离无暇顾及瑟瑟发抖的三人,忍不住掀起车帘窥看,不想恰与不远处的刺客四目相对。 看清她所在,刺客剑眉倒竖,不假思索甩出手中剑。 眼看寒茫掠过众人急追而来,宋离双目圆瞠,怔在原地动弹不得。 间不容髮,眼角余光里忽又掠过一抹青色身影,迅比春风,疾如闪电。 「哼——」 眼前场景如同帧帧被定格的画卷,她看见萧西身姿如雄鹰,掠过剑芒,飞身而来。 刺客的剑「哐嘡」一声摔落在地,萧西的闷哼声和倒地声一併响起。 趁浮尘肆虐,宋离快步上前,想要搀他起身。 「嘶——」 宋离的心尖处倏地一颤,凝目再看,却见萧西压在身下的右臂已被殷红浸染,伤口处还正汩汩冒着鲜血。 萧西却不变色,不等她出声,手中剑已在抬眸的瞬间飞掠而出。 「噗呲——」 那刺客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待浮尘落定,众人才看清他瞪如铜铃的双眼。 他涣散的视线似被人牵引着一寸寸向下移,直至看清没入心口的剑柄,他身子一软,鲜血自口中喷涌而出。 「哐嘡——」 「老大!」 刺客倒地的剎那,浮尘应声又起。余下四名刺客面面相觑,不等林森上前,几人神色骤变,而后两眼一翻,齐刷刷倒在了地上。 林森眸光骤沉,立时飞扑至刺客身旁,两指探向他颈侧,眉头紧跟着一拧,而后抬起头,朝萧西轻摇摇头。 竟是死士。 「嘶——」萧西捂着右臂坐起身,眉心不由自主拧作一团。 宋离眼见血珠溢出指缝串珠成线,心口勐地一抽。 「小月,」瞥见她霎时苍白的面色,萧西斜身拦住伤口,扬起嘴角道,「不妨事,皮外伤而已。」 宋离依旧满脸怔忪。 她不曾体会「医者不自医」之意。小四受伤,小五惊慌失措时,她以为那是小五年龄太小之故,原来并非如此。 她敛目看向自己颤抖到不能自已的双手,想要说些什么,偏偏发不出声音。 她轻蹙起眉心,蓦然闭上双眼。 她该是萧西的助力,而非拖累。她博闻广识,所知之事远不止几页医书,区区剑伤而已,能奈萧西何? 「唿——」思及此,她缓缓睁开双眼。 安南军中亦有不少人受了伤,虽不至性命垂危,却因她的「身体不适」,蹑手蹑脚,不敢发出丁点声音。 她何德何能? 「小五,」她举目望向远处,「取我的药箱来,送到那边柳树下。」 「好。」 陆青云几人在后,此地不宜说话。宋离扶起萧西,轻道:「去那边说。」 回到柳树下,小五刚巧拎着药盒走来。 「爷,此事有疑。」他将药箱放至宋离身侧,蹙着眉头道,「那几人似乎并不是用剑好手。」 萧西正垂目看着宋离剪开他衣袖,闻言目光一沉,转身看向远处,眯起双眼道:「此话何意?」 「方才林森在处理那几人的尸身,」他摊开掌心,凝目看了会,迟疑道,「他们的手上似乎并无惯常用剑之人那样的茧子。既是死士,为何不用平日里擅长的功法?」 萧西垂目看向他掌心,思忖片刻,沉吟道:「或许是因为,若是用他几人惯用的招数,我们便能轻易看出他几人的身份……」 「可,」不知想起何事,小五蓦然收声,眸光跟着一闪,「爷,若我没猜错,他几人应当擅长掌法。」 「掌法?逍遥门?」萧西眸光骤沉,「五人皆是如此?」 小五重重颔首:「是。」 「原来如此。」包扎完毕,宋离一边收起瓶瓶罐罐,一边开口。 萧西转身看她:「何出此言?」 宋离看他一眼,又举目看向一望无际的颍江水,徐徐道:「此处已是颍州境内,他们敢在此处动手,必定有所依仗。」 她杏目忽闪,转头朝小五道:「你且去检查一遍,看看这里头里头有没有熟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7页 「熟人?」小五一怔,却不多问,立时提步而去。 「你的意思是,这些刺客是特意等我们出了青州才动手,如此便能与东临县衙撇清关系?」 「爷!」宋离没来得及颔首,小五已惊唿出声,「这首领是那日在宋宅门前的茶摊上与我们搭话那名汉子!」 宋离眯起双眼:「彼时你我还以为是东临县衙与江湖中人私下往来,这汉子听命于梁世安。如今再看,私吞军饷这么大的事,吴相又怎可能放心交给非亲非故的梁世安?」 萧西眸光忽闪:「你的意思是,并非刺客听命于梁世安,而是梁世安听命于逍遥门?逍遥门中人才是东临之主,他们是吴相的眼睛,是僱佣山匪、劫掠军饷、凋敝东临的幕后之人……」 第四十九章 「爷,」小五接过话头,「会不会是这几人自行其事?吴相总想与爷同党,应当不至于……」 宋离举目朝向马车所在处,摇摇头道,「若他几人不知爷身份,为何不斩草除根,却只对陆青云几人下手?若他们真以为你我只是普通商贾,为何要隐藏身手,且等我们出了青州再出手?」 小五眸光一颤:「撇清吴相与此事的关系?」 宋离轻轻颔首:「他们既已知晓爷的身份,今日之事便不可能是自行其事。只不想弄巧成拙,原本还不能确认东临之事与吴相有关……」 「爷,」小五抬眸望向马车方向,目露忧切道,「今日没有得手,逍遥门会不会捲土重来?」 此去京城还需不少时日,若是前路埋伏不断,如今小四重伤未愈,萧西又受了伤…… 小五已经愁眉不展,宋离一把热油浇到火上:「下一次,逍遥门的目标怕就不只人证了……」 「姑娘此话从何说起?」 宋离与萧西目光交汇,各自黯然不语。 落霞县时,萧西将沈门所为泄给逍遥门,算是卖了吴相一个好,但也仅限于一次好。 二皇子不愿结党,相府还能选择少年初成的四皇子,牙牙学语的五皇子,可若是东临事发,相府倒台,吴子昱将再无翻身之日。 「爷,如今小四有伤在身,」小五举目环顾四处,压低声音道,「安南军中受伤之人不少,若是再来一次……」 萧西敛眉凝思半晌,又抬眸看向宋离,眼底似有忧色一闪即逝。 宋离黛眉轻挑,摇摇头道:「无需顾念。」 萧西牵起她的手,迟疑片刻,转身朝小五道:「此处离颍州城不远,你带两名伤者去城里求医。」 「求医?」小五面露不解,「爷,这是何意?」 萧西取下腰间令牌,正色道:「一个时辰之内,让颍州里的所有茶楼,所有说书先生都知晓,二皇子赵璟之听闻皇后娘娘凤体有恙,亲自叩拜灵岩山门,敲钟九十九次为娘娘祈福。」 小五蓦然瞪大双眼,眼里满是不知所措。 「却不成想,」萧西微微一顿,徐徐道,「离开青州时遇匪徒劫掠,为护下娘娘的平安符,受了重伤,如今命悬一线,只靠老参吊着命。随行的大夫说,能不能撑到京城还不好说。」 「爷?!」小五惊喝出声,正欲追问,却见萧西又不紧不慢摇摇头。 「莫慌。」他举目望向炊烟裊裊处,嘱咐道,「让林森统一众人口径。五名刺客横尸于此,吴子昱无从知晓此处情况,军中流言是为安他之心。只有二皇子命悬一线,路过之州府衙门才会尽心竭力护我周全,逍遥门才不敢在各州府衙门眼皮子底下妄为。」 「如此一来,」小五下意识看向宋离,「宋姑娘……」 「无妨。」宋离轻摇摇头,低声朝他两人道,「扮作男子,易容一下便好。」 ** 「小晔最喜欢哪个哥哥?可是璟哥哥?」 依稀应似春三月,明月正伏案丹青,闻言放下手中笔,糯声糯气道:「娘亲,今儿个小晔第二欢喜璟哥哥。」 「哦?」东宫春意闹,宋依楚眉眼如月,人比花娇,「那小晔最欢喜哪个哥哥?」 明月蹙起小眉头,冥思苦想片刻,摇头晃脑道:「若璟哥哥带桂花糖藕来,便最欢喜璟哥哥……」 「昭文,」宋依楚倚进太子怀中,假意嗔怪,「这可如何是好,小月这是认定璟儿了……」 「哈哈哈,也无不可……」 「哒哒哒——」昔日笑语言犹在耳,一声马蹄扰人清梦。 宋离心生惶恐,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抓住娘亲衣袖。 「啪——」梦境破碎,笑颜成空…… 「小晔……」「小月?!」 梦里与梦外的唿唤合二为一,她紧拧成结的眉心重重一颤,双手勐地一拽,而后徐徐睁开双眼。 「小月?」萧西凝着忧切的双眸蓦地放大在眼前,「做梦了?」 宋离轻眨眨眼,许久后才从梦中清醒,轻声应他:「无事。」 她松开紧攥在 手中的衣袖,挑起车帘瞧看向窗外:「到哪里了?」 萧西轻轻揩拭她濡湿的眼角,确认她心绪无异,才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轻道:「小月,我们到了。」 宋离唿吸一滞。 依稀仍忆昔日京城,郁巍巍雕樑画栋,齐臻臻碧瓦朱甍,十年光阴如流水,如今相逢已不识。 她收回目光,一把握住萧西的手:「要马上回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8页 颍江水畔,为躲过吴子昱的明枪暗箭,萧西将自己暴露于万众瞩目之下。 如他所料,回京之路自此顺风顺水,各州府就差亲自将人护送回京。 随之而来的后果便是,「天下谁人不识君」? 京兆尹迎他入城,齐将军已在迎驾的路上,他需在一盏茶内变回「气息奄奄,大病初癒」。 萧西轻握住她的手,摇摇头道:「不差这一时半刻,我们走南门,过玄青河。」 萧宅和宋宅皆在玄青河上游,如是便可寻无人处让宋离先下车。 宋离轻轻颔首,贴在他耳边道:「陆青云他们?」 萧西掀开帘子眺望遥处,回她道:「小五脚程快,现下应已入大理寺。」 「那小四?」 「他二人随我回宫,老二老三随你调遣。」 久不闻应答,萧西蓦地垂下眸光:「怎么了?」 宋离与他十指紧扣,沉吟许久,才仰起头道:「何时能出宫?如何才能知晓你安危?」 萧西将青丝绕指尖,思忖片刻,轻拥住她道:「若他不起疑,』静养』几日后,应当就能和以往那般随意出宫。」 宋离轻眨一下眼:「流连风月不知归?」 萧西一怔,随即眯起双眼,嘴角噙着笑道:「南州偏狭地,姑娘的消息倒是灵通。还听说什么了?」 「还有,」宋离假意吃味,掰着指头细数,「殿下夜宿怜香坊,花魁名妓无人不识。殿下……呜——」 宋离偏过头看,却见对方眉眼下弯,笑着抵向她额头:「哪里听来这么些胡话?」 宋离「扑哧」笑出声。 玩笑过后,离情又上心头。 眼见玄青河已在眼前,她敛目细思片刻,又从袖中掏出一物,双手递到萧西面前。 「这是?」 那是个针脚细密的锦囊,两株兰草纤巧若真,分明南绣无疑。 宋离垂目看向那锦囊,轻道:「说是能在紧要时护我周全,交由你或许更有用处。」 萧西会意,接过锦囊,小心翼翼取出书信。 信上是个意料之外的名字。 看清纸上名姓,萧西两人蓦地睁大双眼,又忍不住面面相觑。 不出片刻,宋离拢起纸宣,一口吞了下去。 车里唯余晴丝裊裊,清风漾漾。 ** 「宋姑娘?」 宋离正伫立河畔,举目眺望暮色覆笼下的巍巍宫城,忽听身后有人唤她。 她回身一看,见是位容颜清俊的青年站在身后不远处,正朝她倾身行礼。他身着竹月色长衫,姿容清雅且出尘,倒似与着碌碌纷扰的玄青河格格不入。 「明桦见过宋姑娘。」 宋离立时敛袂回礼:「见过明二哥。」 明桦凤目微凝,而后不动声色撇开目光,指着某条巷子道:「姑娘这边请。」 宋离提起包袱,轻轻颔首:「有劳明二哥。」 明桦抬眸瞥过她肩头,不置可否。 「就是这儿。」行出不多时,他蓦地停下脚步,指着身后道,「姑娘看看可还满意?」 宋离抬眸扫向他身后,从门楣便可瞧出,这是个上了年岁的老宅,不知歷过几多风雨,见过几多峥嵘,今日之门廊已显颓唐。 扫过「宋宅」二字,宋离的眸光蓦地一颤。那两字分明萧西亲笔,却有意模仿宋公笔墨。用心几多,无需言表。 「明公子,」宋离正端看,忽听「吱呀」一声响,边门被人拉开,一慈眉善目的长者躬身走了出来。 看见宋离,他立时倾身拱手:「宋姑娘到了。」 明桦轻一颔首,转身朝她道:「这是平叔,已打理宅院许久。姑娘若有什么不清楚之处,问平叔便是。」 「平叔。」宋离沖长者屈膝行礼,「有劳。」 「姑娘折煞老奴!」平叔急忙迎上前,一边接过她肩上的包袱,一边侧身向后,「姑娘、公子,这边请。」 说罢躬身推开正门,又低敛下眉目,侧身让到一旁。 宋离朝他轻一颔首,举目望向门内。 「爷交代说,姑娘不喜太过繁复之物。」她还没来得及跨过门槛,明桦的声音已先一步响起,「是以这院里只保留了莲池,没有多做修缮。」 他微侧过身,似若无其事扫了他一眼,徐徐道:「再过半月,此处也能见』接天莲叶无穷碧』之景。」 宋离的步子蓦地一顿,杏眼陡然圆睁。 萧西无从知晓她身份时,曾试探着问她,是否独爱莲? 为混淆视听,她答:夏莲冬松,春兰秋菊,皆为民女所爱……孰真孰假,因由为何,萧西从来分明。 眼前这莲塘左不过百十来步,与昔日之东宫不可同日而语,可晚风轻拂的剎那,宋离分明瞧见镜湖三百里,绿叶红菡萏。 「宋姑娘?」宋离陡然回神,偏过头朝他嫣然一笑。 「明桉不在?」绕过莲塘不多时,宋离忽然开口。 她与明桦不过初相识而已,若非明桉之故,他又怎会对萧西亲口关照之人如是防备?为人兄长,理当对这来路不明的女子多加留意。 只是明氏五人是萧西的手足至亲,宋离不能放任此种防备肆意增长。 明桦闻言却是一怔,下意识抬眸瞥她一眼,摇摇头道:「原本该是三妹在此,只这两日有事耽搁,实在是脱不开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9页 宋离连忙摆手:「是我叨扰了才是。我所知不多,只粗通医术,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明三哥尽管开口。」 明桦一边推开正厅的门,一边摇摇头道:「姑娘有心。不瞒姑娘,的确有人受伤,但并非明桉,而是她救下之人。现下也已请回春堂的大夫看过,无甚大碍。」 「回春堂?」宋离的眸中似有碎石落春湖,涟漪泛涌而起,「不知这回春堂在何处?」 第五十章 一抹暖阳透过西窗投落下细碎光影,正厅四处掠影浮光。 宋离之厅自无需松柏以明志,更不用云鹤示高洁,正对着大门方向是幅平平无奇,却又不失壮阔的《云破日出图》。 唯有心明眼亮如她,能从漫天山岚里窥出几分灵岩峰昔日之姿。 她下意识扶住门廊,一时竟不敢上前。 那是幅没有落款的丹青,只左上方有词题曰:春日景华。 那四字柔美秀气,却无大师之笔力,若放到齐物庄,怕是无人会顾。 明桦抬眸扫过左侧的瓷瓶与浮雕,又看向右侧的金鼎与香炉,而后顺着她的眸光看向墙上那幅平平无奇的画卷,眸中浮出几丝迷茫。 恰有春风细扫,晴丝掠过清眸,宋离蓦然醒转。 「那是?」 明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原是夕照透过西窗,恰落在窗棂下方的黄梨木案上。 木案的左端是盆姿态舒展的兰草,花盆右边放着几个木雕,却是一群活灵活现的桃木兔。 「那是,」话没出口,明桦的视线轻掠过她腰间,眸光陡然一颤。 「……那是爷亲手雕的桃木玉兔,刚从另个宅子里拿来。」他微微一顿,又道,「爷每年都会雕一只,今年,似乎也没落下。」 宋离敛目看向腰侧用红线络起的桃木兔,轻拢进手中,蓦然不语。 眼见天色不早,明桦轻咳一声,转身示意她跟上自己:「爷说姑娘喜明前碧螺,书房和厨房皆备了一些,姑娘若是……」 「喵——」 途经中庭迴廊,宋离正垂眸品赏庭中草木,忽听一声轻唤,一只通体雪白的霄飞练自石阶边站起,懒洋洋掀起眼帘瞥她一眼,又抵着卵石伸了个懒腰,而后才慢悠悠起身,大摇大摆走向宋离。 「这是,」它蹭着宋离的衣摆,仰起头唤了几声,见她不应,又忽地枕在她脚上,慢条斯理舔起了毛。 「姑娘别怕,它是……」「小梨?!」 明桦一怔,她怎会知晓小梨之名?莫非是爷…… 他还没能理解小梨一反常态的热忱,宋离已笑着蹲下身,先摸摸脑袋,又揉揉下巴,眉眼温柔,似相识已久。 见她两个怡然自乐,明桦不禁生出恍惚,一时竟不知是谁人初来乍到。 「它自小如此,梨子砸脑袋也不妨碍它会周公,它,」触及明桦眸中愕然,宋离蓦地一怔,立时撇开眼,笑道,「是听爷提起过,爷在京中可用萧西之名?」 明桦隐下眸中惊疑,不置可否。 「有时会用。」他轻凝起眉心,思忖片刻,解释道,「小梨原本养在对面宅子里,爷说此处空荡,让它先来陪着姑娘。」 宋离抱起小梨,眼里情不自禁漫出笑意:「有心了。」 明桦轻轻颔首:「怕引人注目,这宅子里现下只平叔一人。平日里我和三妹或有顾不上之处,可需再给姑娘添两个侍婢?」 「无妨。」宋离摇摇头, 「我本就习惯独处,三哥与明桉有齐物庄之事要忙,无需挂心此处。」 明桦又是一怔,他知晓爷的身边多出一人,却不知齐物庄之事已非隐秘。 宋离不知他心头云涌,顺口道:「明二哥,城中几时起宵禁,回春堂开到几时?」 「姑娘可是哪里不适?」听她再次提起回春堂,明桦蓦地蹙起眉心,「若是水土不服?可需平叔买些蜜饯点心回来?」 「并无不适,」宋离连忙摆手,解释道,「只是小女平生所学不多,唯一上得了台面之事便只有医术而已。若能在回春堂中找些事做,倒不算辜负先师多年教诲。」 「原来如此……」 ** 凤仪宫内,堂中上下金镂银镶,熠熠生辉。 皇后吴氏端坐美人榻,两名姿容平平的婢女蹲身左右,一人敲腿,一人捏肩,皆敛眉垂首,形容恭肃。 清风徐徐处,吴后不紧不慢开口:「璟儿,母亲知你孝心,只是下回再不可如是鲁莽。爬什么灵岩峰,若是真出了事该如何是好?」 萧西端坐左首,一双眸子隐在裊裊茶雾后,睫影翕动,叫人看不分明。 「母后,可去过灵岩峰?」他忽地合上茶盖,陡然掀起眼帘。 塌上之人年不过四十,凤眼狭长若飞,流苏皎皎若翠,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吴氏一怔,蓦地推开侍婢,眼里浮出探究:「璟儿何出此言?」 清香过后,舌尖只剩凉茶之涩。 萧西抬眸看向吴氏,欲言又止。若他真真前尘皆忘,年幼时亲手缝衣是她,重病时衣不解带是她,无论是否移情,这声「母后」从不勉强。 可她当真不知丰庆所为?当真不知兄长所图?她的万般好意与周全,是想困缚「二皇子」,还是舐犊情深? 吴氏下意识瞥看左右,左右侍婢已躬身退下。 她伸向果盘,又蓦地抽回手,而后一边轻拭指尖,一边蹙起眉头:「璟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0页 萧西收回目光,轻摇摇头道:「去灵岩峰时,听村人提起,说相爷乃青州人士。璟儿想起母后也是青州人,适才想起,才有此一问。」 吴氏眸光忽闪,迟疑片刻,摇摇头道:「随兄长入京时,母后尚未及笄,几乎不曾出过门,是以说是青州人士,实则对京城风物更熟悉些。」 萧西敛下眸光,轻轻颔首:「原来如此。」 吴氏端看他片刻,忽又屈起食指叩了叩扶手。 内侍应声而入,躬身道:「娘娘。」 吴氏垂目扫过萧西,沉声道:「去,看看小厨房的汤如何了?殿下已坐了一盏茶功夫,怎么还没端来?」 「是——」 内侍刚步出门外,吴氏又看向萧西裹得严严实实的右臂,语重心长道:「璟儿,别仗着年轻不当回事。若是近日里无甚大事,在宫中将养段时日再出宫,可好?」 萧西动作一顿。 「母后,」茶盏落桌的动静有些大,两人皆微微一怔。 「多谢母后挂碍。」少顷,萧西忽地扬起嘴角,轻快道,「只是璟儿一去南州好几月,如今已近半年未见慕云姑娘。」 他的脸上浮出几丝极少见的羞怯:「慕云姑娘长得美,璟儿实在惦念得紧。母后,就让璟儿出宫可好?」 「璟儿,」吴氏紧攥住丝巾,眸中忽而掠过一丝黯然。少顷,她抬眸看向萧西,徐徐道,「芳菲阁里的姑娘哪比得上大家闺秀?你如此惦念慕云姑娘,是家中无人之故。你今岁也已二十有三,若是娶了妻,便能顺理成章出宫去住,到时哪还用管母后恩准与否?」 「娶妻?」萧西眸光微颤,本就勉强的嘴角立时下压成一线,「不知母亲看上了哪家闺秀?」 吴氏一怔,似有些不可相信他竟会答应。 「还有哪家?」她的眼里飞掠过一丝窘迫,提起丝巾轻拭嘴角,轻道,「你云柔表妹年方二八,样貌比她娘亲有过之而无不及。舅母的相貌,你总听说过……」 见萧西眉目垂敛,并无不悦,她忽地倾身向前,略有些急迫道:「娶了云柔,亦是亲上加亲。」 萧西敛目望向腰间的明月玉佩,半晌无语。 吴云柔,吴子昱与云若水之女。他虽未见过,也曾听旁人说起,说相府千金回眸一笑百媚生,是个谪仙般的妙人儿。 吴子昱真真老谋深算,为保相府不倒,爱女姻缘亦能当作筹码。 若他真是沉湎声色之徒,听闻吴云柔要嫁,怕是不多思虑便会应下。 若他矢口推却,无需相府出面,丰庆便会疑心他「声色犬马」的脸孔是真是假。 吴后对他或许仍有几分母子真心,若非如此,若她不问自己的意愿直接上请丰庆赐婚…… 萧西蓦然攥拢五指,而后轻侧过身,将动弹不得的伤臂露在她眼前。 「咳咳——」他似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一边抚着胸口,一边喘着粗气道,「劳母后操持,只是云柔妹妹年纪还小,若是现在就嫁入帝王家,怕相爷与夫人不舍。既是母后的娘家人,再等两年不迟。」 「你啊,」吴后忽地后仰进凤榻,眸光暗敛,音调陡然低沉,「玩心太重……」 她再如何不愿,萧西的伤名义上是为她而受,于情于理不可太过苛责。 待内侍去而復返,吴后忽然面露疲倦。 萧西会意,接过食盒,倾身道:「母后且早些歇息,璟儿明儿个再来请安。」 吴后凝目看他,而后轻摆摆手,无力道:「……去吧。」 金线勾勒朱门琉璃瓦。 萧西被侍婢带出门外,回眸眺望金笔银钩的凤仪宫三字,许久没有出声。 待晚风四起,他朝侍婢轻一颔首,而后脚踩落英,信步而去。 行出不多时,小五匆匆而来。 「去了何处?」萧西状若无意环顾四处。 「爷,」小五跟着端看左右,压低声音道,「方才听说齐大统领今日当值,原本想去找他,不想半路碰见了吴相。」 「吴相?」萧西眸光忽凛。 时近日暮,朝臣早该出宫,吴相怎会在此? 「人在何处?可有看清去向?」 「正往宗文殿方向走,应是去御书房面见圣上。」 萧西步子一顿,蓦地眯起双眼。 天幕灼火,枯叶纷落,似在娓娓低诉日中则昃之理。 「爷,他定是知晓你今日回宫,怕你先见到陛下。」小五声若蚊蚋,「大理寺还不及立案,他却敢此时入宫,莫非已有应对之策?」 「先发制人,断尾求生,左不过这两样。」萧西轻垂下眼帘,摇摇头道,「巍巍皇城,何来新事?」 小五一怔:「爷的意思是?」 萧西转头眺望东南方,朗声道:「走,去给父王请安。」 第五十一章 宝殿嵯峨对紫宸,帘栊映碧云。 宗文殿前,萧西两人驻足而望。 「爷,」小五敛下眸光,神色谨慎道,「现下吴相在御书房,若是碰上,陛下会否……」 丰庆帝生性多疑,萧西十年「游手好闲」才换来今日父子和宜,若与吴相正面相撞,怕会惹之生忌。 「方才离开凤仪宫时,已告知母后会去给父王请安,」萧西凝目望向余晖里的宗文殿,淡淡道,「若是此时改道,不是更让人生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1页 小五会意,一边让到一旁,一边压低声音道:「吴相连个侍从都没带,不知御书房中是否只他一人。」 暮霞蔼蔼,宫城巍巍,宗文殿前夜风忽起。 萧西蓦然眯起双眼:「走。」 * 御书房位于宗文殿南端。 两人步入大门不多时,掌灯的宫人尚不及行礼,慈觉——御前的小慈公公——已轻动拂尘,碎步上前:「二殿下,」他眉目低敛,不卑不亢道,「陛下正与人商议要事,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 「慈公公,」萧西拱手作揖,朗声道,「公公近来可好?」 慈觉一怔。二殿下最不喜虚与委蛇,往日此时定已掉头就走,今日何故驻足? 「劳殿下挂心,奴才诸事皆宜。」他垂目盯着锃亮的大理石砖,款语温言道,「南州路迢迢,殿下此去奔波,才是辛劳。」 萧西不动声色,垂目打量许久,颔首道:「托父王鸿福,无有大碍。」 御前侍奉之人各个眼明心亮,倒是不曾听闻慈觉与谁往来密切,似乎是个安分的。 慈觉毫无所觉,恭声道:「殿下吉人天相。」 客套话已说完,直来直去的二殿下却依旧岿然不动。 忖度片刻,慈觉道:「不知殿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萧西握起腰间玉佩,少作思量,缓缓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在南州时觅得几坛桃花酿,甚是醇厚芬芳,便想献给父王。」 不等慈觉应声,他抬眼看向他身后那道严严实实的朱门,轻道:「只是太久不曾与父王对酌,不知一坛美酒够不够父王畅饮?」 慈觉眸光忽闪。谁人会将佳酿送来御书房? 他垂目瞟向身后,又很快朝向萧西,敛眸躬身,恍若未闻。 玉漏滴答声声催,廊下明烛时隐时现。 久不闻回应,萧西轻 嘆一声,拂袖便要离去。 「小五,」他没来得及转身,耳畔忽而响起「窸窣」声,细若蚊蚋,几不可闻。 「素闻南州桃花酿清韵芳醇,十里留香,陛下好酒,一坛怕不能尽兴。」 萧西睫羽翕动,却不动声色,只轻轻一颔首,仿佛自言自语道:「若是把三坛都拿来,不知会否太多?」 光可鑑人的大理石照出慈觉如常眉目,即便是最近的掌灯人也听不见风里低语,只以为二殿下一人摇头晃脑,自言自语。 「咱家估摸着,三坛不多不少,刚刚好。」 萧西握着玉佩的手顿然一松。 思忖片刻,他敛目看向慈觉,声色如常道:「素闻慈公公最善摆弄那些个花花草草,我宫里那两株山茶已养了五六年,不想出宫才几月,竟被那几个毛手毛脚的弄得花落叶凋。赶明儿公公若是得空,可否帮忙照看一二?」 慈觉眸光忽颤,拒绝的话已到嘴边,头顶上方又传来二殿下不明因由的自说自话:「实在是人手不及。」 萧西抬眸扫过他身后,不紧不慢道:「公公不必来我宫中,明儿个一早我让明柏送公公院里去…… 「……殿下心善。」慈觉轻唿出一口气,淡淡道,「既如此,奴才自当勉力一试。」 「甚好。」萧西眉目舒展,拱拱手道,「有劳慈公公转告父王,璟之明日再来给父王请安。」 「奴才遵令——」「小五,走——」 廊下足音渐远,慈觉眸光一颤,忽地抬头看向两人离去的方向。 宗文殿外夜风瑟瑟,月色凉如水。 「爷,你和慈公公打的什么哑谜?」 宗文殿外,小五三两步跟上萧西,不解道:「咱宫里何时有过山茶?」 萧西回眸而望,月光作笔描刻檐角琉璃瓦,夜色里的宗文殿好似一头蛰伏在暗里的巨兽,只需轻跺一跺脚便能地动山摇,震颤九州。 他收回视线,轻摇摇头道:「我宫里有几株山茶,慈公公比你清楚。」 「这是何意?」小五蹙起眉头,轻声道,「莫非是慈公公欢喜山茶?爷想要投其所好?」 萧西的眼里浮出笑意:「你听不懂无妨,慈公公知晓便可。」 三坛桃花酿,意指御书房中来人有三。吴子昱打定主意弃车保帅,房中之人应是大理寺少卿与刑部侍郎。 沈侯未曾进宫,青州之事,丰庆帝怕是已有定论。 吴子昱先发制人,若是此时上奏青州事,不仅动不了吴相,反而会打草惊蛇。 萧西举目望向茫茫夜色,许久不语。 少顷,他眸光微滞,转身朝小五道:「你方才说,今日是齐大统领当值?」 小五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宫门方向:「是,说是今日当值,明日休沐。」 萧西立时转身:「走,替小齐将军送家书去。」 ** 月光拂照宫墙柳,戏晚风裊娜而去。 齐浩然领着数十禁卫军,经宗文殿,过琼阳宫,沿红巷往永熙宫方向巡去。 夜风轻拂,十里红巷银辉瑟瑟。 行出不多时,齐浩然忽觉巷口一暗,抬眸一看,却是素无形状的二殿下携亲侍明柏优哉游哉而来。 「这个时辰还在外头游荡,怕不是刚回宫……」 咕哝声随同夜风轻落入齐浩然耳中,他耳尖轻动,不置可否。 「二殿下——」 见萧西举目望来,他凛然直起身,又立时敛眸拱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2页 一众侍卫紧随其后,齐刷刷抱拳行礼。 萧西缓步踱至他跟前,好整似暇睨向彼时多嘴之人,却不说话,只等对方冷汗涔涔,才不紧不慢收回目光,朝齐浩然道:「齐大统领,可否借一步说话?」 齐浩然一怔,下意识抬眸看向萧西。 与皇子私相往来是宫中大忌,他与二殿下至多点头之交,这一出又是何意? 「殿下,臣……」 「是齐兄有封家书托我转交给大统领。」不等他说完,萧西已慢条斯理打断他,「若是大统领不介意,当着大伙的面,也无不可。」 齐浩然飞快瞟他一眼,又很快转过身,不动声色道:「你几人先行,我稍后便来。」 「是!」 待禁军的脚步声渐远,齐浩然眸光骤沉,神色不虞道:「殿下所为何事,但说无妨。」 他与小侄安淮时有书信往来,侄儿知礼,断不会以下犯上,让殿下代转家书。 萧西轻眨一下眼,却不说话,只从袖中慢条斯理掏出一封信,一边递给齐浩然,一边大声道:「大统领,此乃令侄安淮嘱託我转交之家书,你且看看,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 齐浩然又是一怔。 二殿下言辞恳切,他一时竟有些拿不准,不知家书是真是假。 他下意识抬眸望去。 是夜月色清朗,飞檐碧瓦照月色漫无边。 恰在此时,一抹不同于月色的清冷辉茫越过檐角飞掠过齐浩然眼角,须臾又消散不见。 齐浩然陡然转身,抬眸再看,巍巍宫墙侧只剩柳影憧憧,夜风萧萧。 他捻着信封的五指蓦地攥拢。 无怪乎殿下要在人多处拦下他,若在宫中「私相授受」,再经「潜鳞」一通传,不知丰庆会做何解。无怪乎殿下始终声调朗朗,唯有如此,隐知秋及其弟子才会相信他手中所握只是一封家书。 齐浩然眸光忽闪,倾身行礼的同时,朗声应道:「多谢殿下代为转交,且容在下一看。」 他侧身朝向月色清朗处,三两下拆开信封。 月华透过纸宣落入他眸间,惊恐之色霍然席捲。 萧西眼见他双瞳骤缩,能举千斤的手颤抖如筛糠,却不动声色,只淡淡掀起眼帘,唇边漫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令侄可还安好?」 齐浩然下意识摆弄双唇,却没能发出声音。 入朝十余载,他见惯奴颜婢膝,两面三刀,见惯朝为将相夕为奴,忽喇喇似大厦倾,他早已习惯朝堂风雨过,滴水不沾身,如今面对年不及而立的二殿下,许是月色昏沉之故,他竟有些看不通透。 二殿下之城府,或已在他之上。 他眸星一颤,蓦地垂目看向手中信。 旁人眼里,即便精明如隐知秋,怕也看不出端倪。 「月是故乡明。」 侄儿惦念远在京城的叔父,诉一句家乡月正圆,合情合理。 只齐浩然知晓,安淮小侄并无此等小儿女情肠。也只他一人通透,「明月」故乡——是京城。 明月郡主回了京城,和二殿下一道。 此信由二殿下交到他手中,其间用意不言自明。 ——昔日所为,怕已瞒不过二殿下。 他原先只知殿下与郡主是青梅竹马,今日才晓,两小无嫌猜不输他拳拳忠「君」心。 「无事便好。」他正暗自揣摩二殿下此举用意,忽见对方神色舒展,举目望着天边月道,「齐大统领可去过芳菲阁?」 齐浩然动作一顿,想起街头巷尾与殿下相关之流言,眉心蓦然蹙起:「略有耳闻,不曾去过。」 「啧啧——」萧西忽又变成油腔滑调、不知轻重旧模样,摇头晃脑道:「齐大统领武功盖世,却不懂丝竹雅韵之乐,真真无趣。」 不等齐浩然蹙眉,他已转身朝向小五,朗声道:「小五,慕云姑娘何时演出《长相思》?」 「爷,是明儿个亥时。」小五亦朗声回他。 萧西眉开眼笑,追问他:「青梅宴也是明日?」 「是。」 「甚好!」他似全然忘了家书之事,转身朝大统领轻一颔首,飞快道,「若无他事,齐大统领,来日有缘再会……」 说罢不等人应声,大手一挥,扬长而去。 「爷,你上回答应了慕云姑娘,说要给她写首词……」 「记着呢,回去就写……」 晚风诉呢喃,红巷月影婆娑依旧。 齐浩然目送两人远去,许久没有出声。 直到两人的身影融于夜色,他收起「家书」,朝禁卫军所在飞掠而去。 宫垣之上,明月皎皎如故。 第五十二章 京城名利浮华地,不缺簪缨高门,亦不少奇闻异货。 以晚照亭为界,玄青河上游碧瓦朱甍,雕栏画栋,往来其间需得仔细避让高门大户。 下游则恰好相反,以晚照亭畔渡口为中心,玄青东市琳琅遍地,上至君臣将相,下至平民走卒,皆爱流连驻足,时有商贩挑灯夜市,宵禁不归。 据街头的老人讲,晚照亭自古有之,玄青东市却是近几年才风行。 或是「堵不如疏」之理同样适用于文事古物,「文公案」后三年,文人士族忽而盛行鬻古之风。好古博雅之士常满舟北上,于晚照亭旁泊岸,而后约三两同好品茗听曲,玩石赏画,偷得浮生半日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3页 久而久之,「古事」渐成「古市」,「古市」又成「集市」,之后才有今日摩肩接踵之玄青东市。 宋离穿行其间,无心细赏。 是日天朗气清,她穿过熙熙街市,一路朝一街之隔的静巷赶去。 回春堂便坐落在东市后头的静巷里。 宋离记得清楚,恩师孙慈珍曾提过,他将医馆唤作回春堂并非偶然。 偶遇先太子前,他只是回春 堂里的小学徒,后因救驾功,先太子赐下「妙手回春」之匾额,回春堂继而声名鹊起。 恩师仙去,他应太子之约入宫为太医,回春堂上下皆交由师弟杜卫孜打理。 邻街嚣嚣依旧,静巷两端青梧昭昭。宋离驻足巷口,忽而有些举棋不定。 几步之遥的门廊柱浮兰若,与长洲回春堂别无二致,若非要寻出些许不同,左不过门槛更高些,堂下更敞亮些。再有便是,先太子亲笔的妙手回春之匾高悬于堂,日日恭迎八方来客。 「你找谁?」 宋离陡然回过神。她竟不知不觉迈过门槛,凝目匾额许久。 回神再看,一名十五六岁的伙计站在丈余宽的长柜后头,正专心致志拨弄着算盘,彼时正是他先开了口。 「小兄弟,」她稍稍屈膝,而后一边走向那伙计,一边道,「不知主人家可在?」 那伙计明眸忽闪,忽地推开算盘,双手扣住柜沿,踮着脚睨目而视,端起架子道:「你找师父所为何事?」 宋离步子一顿。 少年年不及弱冠,算盘不精,却已学会凭衣冠将来客分成三六九等。 斯人已逝,今日之回春堂怕不是空享盛名,早不忆医者仁心。 「娘子,小心脚下。」 宋离正敛眉思忖,门口方向传来脚步声。 「喂!」她没来得及转身,那伙计一声厉喝,吊眉提须看向来人,兇悍道,「来此作甚?」 「哎哟——」「娘子!」 宋离顾不得伙计怒目,急忙转身看向来人。 门边是对穿戴素雅的小夫妻。 那相公身穿粗布灰袍,面容极为苍白,似不闻晴天日久。 娘子姿容俏丽,鬓边的梅玉花簪与她极为相称,只一席云纹短褂已隐隐泛白,难辨原本颜色。 娘子身怀六甲近临盆,伙计厉喝时没能扶稳,竟一个趔趄蹲坐在地,额上沁出一层细汗。 「娘、娘子……」 宋离转过身时,娘子已歪坐在地,捂着肚子哼唧。相公跪坐在旁,脸色煞白如雪。 「你你你、你二人作甚?」见此情形,伙计立时慌了神,尖声道,「是她自己摔的,你你、你们可别赖我!」 宋离本想让他帮把手,转身却见那伙计紧抱着算盘掀起门帘,竟想要夺门而去。 见惯人情冷暖如她,眼里也染了怒意。 「大夫!大夫!」她没来得及开口,那相公已伏身在地,磕头朝那伙计道,「大夫你行行好,救救我娘子!救救我娘子!」 情急至此,伙计却只圆瞠双目,紧攥着帘布不吭声。 「他不通岐黄。」 宋离的脑中蓦地浮出一句话。她顾不得细问,抬眸朝他道:「里间可有床铺?」 伙计一怔,虽不知所以,却下意识服从:「有、有的。」 宋离走向门边,冷静道:「把人扶进去。」 「娘子!」她话音未落,相公又是一声惊喝。 宋离低头看,那娘子满头大汗蜷成一团,裙摆下方已被殷红濡湿。 「去烧热水!」宋离示意相公搀起他娘子,沉声朝伙计道,「把门关上,别让旁人进来。」 「我、我……」「快去!」 伙计浑身一颤,手里的算盘应声落下。 宋离顾不上他,掏出溯阳丹塞进妇人口中,一道朝里间走去。 ** 杜洛彤出诊归来时,午时已过半。 往日此时的东市掌柜们会歇息个把时辰,连带着一街之隔的回春堂也会冷清不少。 是日日头高照,他还以为回春堂定然门庭寥落,拐进巷口一看,廊下人头攒动,乌泱泱一群人引颈翘首,不知在看些什么。 「李叔?张婆婆?」他一边往里挤,一边张望左右,爱看热闹的左邻右舍齐聚廊下,不知所为何事。 「今儿个什么日子,乡亲们都来探望小侄我?」 「杜郎君,」不等他看清门后情形,拄着拐的张婆婆已经颤颤巍巍开了口,「赶紧看看吧,有个娘子摔在堂前,怕是不中了。」 杜洛彤心下一沉,摔倒在堂前还被邻人瞧见,此事非同小可。他顾不得失礼,抱紧药箱挤开众人。 「吱呀——」 大门刚被推开一条缝,一线天光投落,一声嘹亮的啼哭自门里传了出来。 「生了?」「好了好了,生了就好——」 邻人的慨嘆落入耳中,杜洛彤眸光骤沉,一把推开大门。 「师父!」 大门被推开,手足无措的伙计勐地一怔。看清来人,他立时唿天抢地跑上前:「师父,你可回来了!」 杜洛彤眯起双眼,眸光越过他「一无是处」的徒儿落向轻轻曳动的帘布上。 「谁在里头?」 容融在此,接生是人为谁? 他利落关上大门,扔下药箱往里走。 「师父,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4页 容融话没说完,帘布被人掀开,一名面色苍白的男子抱着新生儿喜气洋洋走了出来。 「您是?」看见来人,那人神色一怔,见伙计亦步亦趋跟在来人身后,那人眸光一亮,「您是杜神医吧?」 没等杜洛彤开口,那人蓦地扬起唇角,躬身行礼道:「托杜神医的福,母子皆安。」 杜洛彤后退半步,睨眼扫看来人,神色不悦道:「令阃为何会在此处生产,谁放你们进来的?」 男子一怔,下意识抬眸看向伙计。 堂下正阒然,脚步声再度响起。 宋离听见堂前动静,掀开布帘缓步而出。 杜洛彤眉心愈蹙,满脸不耐看向来人。看清帘下倩影,他眸光倏滞。 往来高门大户日久,他也算遍览群芳,今日才知文人笔下「蓬荜生辉」四字为何意。 「姑娘,」不等旁人开口,他已不由自主迎上前,一边作揖,一边软语道,「敢问姑娘如何称唿?」 彼时动静一丝不落悉数入耳,见他如是模样,宋离不自觉蹙起眉心。 她抬眼看向神色怯怯的相公,又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局促不安的伙计,柳眉轻抬,淡淡道:「不如让容小哥来说?」 容融医术不精,看人脸色却很擅长。 杜洛彤一个眼神,他已看出师父心里不能宣之于口的小九九,立时不敢怠慢,囫囵吞说了个大概。 杜洛彤的神色较初时已全然不同,耐心听完他的话,一边颔首,一边挥手道:「去,给孙相公配两副补气补血之方带走。」 容融一怔,下意识瞥向宋离,又转向杜洛彤,嗫嚅道:「师父,这方子……」 宋离掀起眼帘扫向挤眉弄眼的主僕两人,轻嘆一声,徐徐道:「当归八钱、川芎三钱、桃仁两钱、干姜一年和炙甘草一钱。」 主僕两个又是一怔。 「姑娘善医?」杜洛彤朝伙计摆摆手,待脚步声渐远,他整肃衣冠,满脸堆笑道,「今日多谢姑娘仗义援手。」 堂中阴凉,孙如许怀里的幼儿忽地啼哭不止,一帘之隔传出妇人低吟声。 回春堂上下如是混乱,「妙手仁心」的杜大夫不管不顾,自始至终只盯着自己这个不相干的外人。宋离抬眸看他,眉头不自觉蹙起:「不知先生……」 「杜,杜洛彤。」杜洛彤提步上前,唇角上扬,眸光透亮。 宋离垂目扫过他周身,淡淡道:「杜大夫,王娘子刚诞下麟儿,现下还不能起身。若杜大夫不弃,且先让她歇息片刻。」 杜洛彤微微一顿,眼里几不可察的厌弃一闪即逝,随即堆出笑容,转身朝伙计道:「容融?」 「师父?」容融远远看来。 「抓好药后,去门外叫辆马车来,车里铺软和些。」 伙计一怔,又在瞥见宋离的瞬间蓦地撇开眼,颔首道:「是。」 宋离不置可否,只静静看孙相公躬身作揖,千恩万谢。 不等他说完,杜洛彤急不可耐摆摆手,又朝宋离道:「姑娘也是习医多年?」他举目环顾四处,大言不惭道,「回春堂处处都好,只是家父与我皆为男子,时有不便之处,若是姑娘能在我回春堂坐诊,日后再有闺阁女子上门,你我也好相帮一二。」 彼时容融和孙如许已步入内室,宋离举目环顾四处,而后凝眸望向「妙手回春」四字,许久不能言语。 今时不同往日。若恩师在天有灵,若家父早知今日,可会嘆怜铜臭浊污回春堂? 「宋离,」宋离黯然敛下万般心绪,轻道,「却之不恭。」 再如何铜臭满身,回春堂依旧声名在外,堂里的大夫依旧能轻易出入高门府衙。她来回春堂,本不是为治病救人。 见她应下,杜洛彤两眼放光,眼角眉梢皆染喜色:「姑娘刚来京城?是来投奔亲戚?」 宋离轻轻颔首:「敢问杜大夫,不知杜卫孜大夫是先生何人?」 「姑娘认识家父?」杜洛彤眸光忽闪,很快扬起嘴角,轻快道,「家父偶感风寒,现下正在家中静养。」 「原来如此。」宋离再次看向堂下匾额,颔首首:「既如此,今日已叨扰许久,若杜大夫不弃,小女明日便来堂中坐诊。」 「甚好。」杜洛彤莫有不从,侧身让出通路,笑意盈盈道,「东市素来嘈杂,姑娘若是怕闹,日后可从后门出 入。」 「后门?」宋离不动声色,「后门是通向?」 「玄青河下游。」 「吱呀」一声响,窄巷出现在两人眼前。 站在廊下举目眺望,依稀能见十里「怜香」,荼蘼花色。 待月上高楼,那处便会魍魉横行,成变相人间。 第五十三章 「宋姑娘?」 步入窄巷不多时,身后忽而传来马蹄声,孙如许的声音紧跟着响起。 宋离回头看,果然见孙如许掀开车帘,探出半个头来。 「孙大哥?」宋离迎上前,「你二人怎会在此?快把帘子合上,别让娘子吹风。」 「无妨。」孙如许掀开车帘让她看车里睡得正熟的母子二人,轻声道,「姑娘见笑,我家就住在东市下游的十三街旁。」 宋离顺着他的手势看向前方,眉心微微一蹙。 十街以下皆是破败凋敝之处,换言之,孙家不仅不富裕,甚至可能食不果腹。如此人家,为何要来回春堂讨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5页 「孙大哥,」思忖片刻,她道,「若是之后姐姐和孩子有不适,你让人来回春堂后门寻我,别走正门。」 「宋姑娘见笑,」孙如许的脸上掠过窘赧之色,他回身看向妻儿,少作迟疑,轻声解释道,「不瞒姑娘,并非大哥我贪慕虚荣,其实我娘子本就出身名门,只因执意嫁我为妻,母家同她断了往来才会……」 宋离神情不变:「王姐姐是?」 孙如许轻拭眼角,细声道:「钦天监监正王启书,王大人,是我丈人。娘子为我舍了荣华,我怎忍心见她样样低人一等?」 本以为回春堂声名远扬,有杜大夫看顾,娘子能少受些罪,谁成想,妙手仁心昨日事,今日之回春堂需得顶戴金银才能换笑脸相迎。 世情如此,宋离别无他法,细细嘱咐了好一阵,才同两人依依惜别。 时近日暮,宋离快步往宋宅方向赶。 拐进巷口不多时,身侧清风忽掠。 「小四?」不时之前的郁色一扫而空,宋离蓦然展颜,「只你一人?有事要办?」 「宋姑娘,」小四倾身行礼,笑道,「爷今儿个脱不开身,让我先过来看看姑娘。姑娘住得如何?对这宅子可还满意?」 「看宅子?」宋离顺着他的视线转过身,「里头的一草一木都过了你家爷的眼,还有何放心不下?」 小四的眼里漫出笑意:「瞒不过姑娘,实则……」 「小四!」他话没说完,一声少女唿声从巷口追来。 小四蓦地敛眸,神情里三分无奈,四分纵容。 宋离从未见他如是模样,下意识循声音来处望去。 「天乐妹妹。」「璟哥哥呢?怎就你一人在此?」 宋离不及眨眼,一道翩若惊鸿之影掠过巷口,直奔小四而去。 斜照而来的光恰巧落在她身上,婆娑碎影衬得她粉腮若雪,皓齿如贝,和萧西八分相似的眸子里似有星河横淌。 原是萧巡之女,萧西的堂妹,萧天乐。 萧天乐一席碧色长裙,上披秘色短褂,褂上两株菡萏发荷花。鬓边并未戴簪,只用一根湖色缎带束髮,行路时如同碧波漾漾,绿柳迎风。 「萧姑娘。」虽不能相认,故人重逢总让人欣喜。 宋离上前一步,笑意盈盈敛袂行礼。 萧天乐拽着小四的动作蓦地一顿:「你是……」 玄青河畔绮罗遍地,眼前人仅一席云纹布衫,乍眼看去素雅非常。与奼紫嫣红的绫罗绸缎相比,更似百花园外空谷幽独色。 萧天乐歪头打量,本已心生欢喜,瞥见她腰间木雕的剎那,眸光倏地一亮。 「嫂嫂?」她蓦然弯下眼角,疾步跑到宋离身前,如同故人重逢般挽起她的手,眉开眼笑道,「小四,她是我嫂嫂,是也不是?」 小四满脸无奈,抬头朝宋离道:「天乐小孩子心性,宋姑娘见谅。」 「无妨。」宋离偏头打量一夜长成的大姑娘,唇边噙着笑, 摇摇头道,「萧姑娘,民女宋离。」 「离姐姐,」萧天乐目露狡黠,拉起她的手道,「姐姐现下住何处,可是萧宅?」 宋离看向小四。小四神色无奈,颔首道:「宋姑娘,此便是今日第二桩事。」 宋离会意,转头朝萧天乐道:「不是萧宅,是萧宅邻里,姑娘且随我来。」 萧天乐毫不见外,一边跟上宋离,一边朝小四道:「小四,我要与离姐姐同住。你快去让人把我的东西送来,让他们几个回西凉去,不必跟着我。」 「宋姑娘?」 「无妨。」宋离摆摆手,「空屋多得是,依萧姑娘便是。」 「离姐姐真好!」萧天乐嫣然一笑,枕在她颈侧不起身,「姐姐唤我天乐便好。」 「天乐。」因着她笑靥如花,宋离的眼里跟着漫出几分笑意,「天乐此次来京,是来找二殿下?」 两人步入偏厅,宋离一边嘱咐平叔上茶,一边招唿她坐。 今日之定远将军府虽无实权,民心之盛仍足以让丰庆帝生忌。萧天乐乃萧巡之女,若是久留京中,又与萧西常来常往,怕会惹人猜忌。 「离姐姐,」西窗边暮景正好,萧天乐随手拿起一只桃木兔把玩,望向春柳的眸子里突然浮出几丝女儿家的娇羞,「姐姐是自己人,天乐说出来,姐姐可不准笑我。」 宋离凝眸打量,而后轻递上茶盏,唇边噙着笑道:「何人有幸,得天乐青眼?」 萧天乐笑靥飞红,羞得不敢睁眼看她:「离姐姐怎知?」 见她如是模样,宋离不免心绪翻涌,一面感慨吾家有女初长成,一面又担忧天乐之姻缘怕是不能自主。 晚霞灼灼其华,奈何只近黄昏。 她轻敛下眸光,摩挲茶盏许久,才道:「是哪家公子?」 不曾听闻有哪家子弟去过西凉,天乐又为何会来京中寻爱? 萧天乐轻啜一口茶,羞道:「是璟哥哥认识的人,离姐姐许也听说过。」 西凉女子心性耿直,认定所爱便会不管不顾。 宋离不及心惊她眸中坚定,天乐已放下手中茶,眸中盛着灼灼夕阳景,一字一顿道:「杜洵,杜大人,离姐姐可听过?」 宋离眸光微怔。 怎会是杜洵? 莫非是萧西让定远将军府多加关照,杜洵常来常往将军府,让两人生出了情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6页 她举起茶盏,默不作声。 杜洵能力过人,奈何性子耿直不知变通。如是纯臣,如遇明君定可扶摇直上,遇上丰庆,昨日能因直言外放凉州数年不用,明日亦能为莫须有之罪蒙不白之冤。 良臣不一定是良人。 「离姐姐记得,」她斟字酌句,徐徐开口,「杜大人任凉州知州事,为何会在京中?莫非是回京述职?」 萧天乐飞快颔首:「听府里的下人讲,杜大人要到万寿节后才回西凉,恰巧璟哥哥也回了京,是以……」 宋离凝眸不语,少顷。 「杜大人似乎比我二人年长一些,今岁应已近而立,还未娶妻?」 像是被戳中伤心事,萧天乐敛眉瘪嘴,神色黯然道:「家中曾替他定过一门亲事,是他青梅竹马的邻里。前两年妻子病故,杜郎说不会再续弦,不会娶我,亦不会娶旁人……」 神女有意,襄王无心? 萧天乐口中之杜洵不仅有治世之能,且对亡妻情深义重,能得她倾慕实不足奇。 定远将军府门第不俗,萧天乐品貌无双,如是高门却不得杜郎折腰,宋离未见其人,已生出几分敬重。 若是「襄王」并非无心,只是另有考量,譬如不忍辜负韶华,不愿流言谤她名…… 宋离眸光忽闪:「天乐同杜大人表明过心意?」 「我与杜郎说,不在意他有过婚约,也知晓他心里头住着姐姐,更不在意他出身寒门,只需我二人同心。」 「……杜大人如何回应?」 萧天乐眸光倏黯,轻道:「他说不值当。说大丈夫一言九鼎,既已许过一生一世一双人之诺,便不应再看旁人。」 宋离动作微顿:「他先说不值当,再说不应看向旁人?」 萧天乐蓦然抬头:「姐姐何意?」 宋离却不解释,只摇摇头道:「除此之外,天乐还做过何事?」 不知想起何事,天乐的颊边復又泛起红晕:「我西凉女子可不似南方女子婉约,不瞒姐姐,过去两个月里,天乐已给杜郎送过两次荷包,两次西凉美酒,还有璟哥哥送的那套夜光杯,也一道送去了知州府……悉数皆都被退了回来……」 宋离的眼里涌过一抹错杂,她轻握住桃木兔,正色道:「即便杜大人心中永远有亡妻一席之地,即便天乐不可得正妻之名,也愿意跟着杜大人?」 萧天乐一怔,思忖片刻,又道:「理应记挂在心,若他是见异思迁之徒,又怎会得我另眼相看?至于名份,亡人已不在,为妻为妾又有何差别?」 「哪怕杜大人心中,国高于家,百姓远重于你?」 萧天乐噘起嘴,咕哝道:「好嘛,我大人有大量,依他便是。」 宋离心口一松。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敛目思量片刻,她抬 头朝萧天乐道:「天乐,若你身上只剩一贯铜钱,街边有凉州沙梨,亦有南州水梨,你当如何?」 「姐姐何意?」萧天乐轻轻眨眼:「若是银两不够,天乐自也愿意吃水梨。」 宋离轻轻颔首:「正是此理。方才你说,送过杜大人荷包、美酒、夜光杯,可曾想过,这些物事皆如那沙梨,你心头所好,未必杜卿所喜。」 萧天乐眸光忽闪:「杜郎并非凉州人,他不喜沙梨,更喜水梨。」 宋离的眼里浮出笑意:「正是。杜大人一介读书人,于他而言,文房四宝或许重过葡萄美酒,天乐可知杜大人好何物?」 「似乎听他府里的下人提起过,」萧天乐秀眉微蹙,眸光紧跟着一亮,「杜郎好南州风味,爱吃赤豆元宵。」 宋离眼里笑意更甚:「离姐姐恰好会这道点心,天乐妹妹可想学?」 「当真?!」萧天乐掠至她身前,拉着她袖子就要起身,「姐姐教我!」 宋离极喜她天真烂漫的小性子,不仅不怪,反而笑着牵起她的手:「不忙,家中没有红豆,等明日……」 「现在便去!」她眸光灼灼拉起宋离,一边晃她衣袖,一边道,「现下还没休市,今日去可好?」 宋离转头看向外头天色,神色无奈摇摇头:「也好,听人说晚照亭观日落极美,现下正能一见。」 「走!」 「宋姑娘——」两人不及出门,小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宋离回身一看,却见庭中老槐忽地一颤,小四飞身落定在她面前。 「宋姑娘,」他朝宋离拱手行礼,担忧道,「东市人多口杂,不如让我……」 「不必。」萧天乐大手一挥,大喇喇道,「小四莫忧,我二人只是去买些赤豆,去去便回。再者,晚照亭畔夕阳景可不能让你代赏。」 不等他应声,萧天乐牵起宋离,扬长而去。 第五十四章 「离姐姐,这玄青东市怎的如是热闹?」 晚照亭前天幕灼火,宋离两人驻足而望。 宋离闻声回眸,朝萧天乐道:「玄青河在此变道,北上之舟在此泊岸,博雅之士往来渡口,久而久之才成今日之东市。」 「如此说来,东市多字画文墨?可有奇石古籍之类?」萧天乐眸光湛亮,拉着宋离道,「离姐姐,你方才说杜郎爱文墨丹青或许胜过美酒佳酿,此话言之有理,我们去东市里头瞧瞧,可好?」 宋离神色迟疑,又不忍拂她兴致,叮嘱道:「东市里鱼龙混杂,进去后不可随意与人搭话,紧跟在我后头,可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7页 「好。」萧天乐眸光盈盈,连连颔首,「若相中何物,我定告知离姐姐先,然后再上前。」 * 「苏黄米真迹——」 「唐摹《兰亭序》——」 「宋公墨宝——」 「……」 东市十里声嚣如往昔。 宋离护着天乐挤进摩肩接踵的人潮。行出不多时,一道清悦如林溪的声音破开芸芸嚣嚷,悠悠落入她耳中。 「此乃宋文公真迹?」 听见「宋文公」三字,宋离陡然停下脚步。 「离姐姐?」萧天乐不明所以,下意识顺着她的视线抬眸望去。 前方不远处,一平平无奇的古物摊前围着三三两两看热闹的人。 摊主生得贼眉鼠目,听来人开口,他双眸滴熘一转,忽地背转过身,窸窸窣窣掏了半晌,再转过身时,袖中俨然多出一本古笺,却只露出半寸,好似生怕人看清。 开口之人是个气度不凡的公子哥,循她两人的目光往外去,那人身形修颀,很是打眼。他一席缥色长衫配龙纹腰封,两枚玉坠垂腰间叮噹作响。握着玉扇的五指白皙且修长,一看便知是个手不能提的公子哥。 宋离侧过头嘱咐萧天乐稍待,提步朝他走去。 不出片刻,宋公的《诗文帖》已从摊主袖中递至公子手上。 那公子眉心若蹙,瞧得十分仔细,加之摊主口吐莲花,不多时便动了心,收起笺本就要掏出钱袋。 「宋公笔法紧劲严整,有遒媚风姿。公子手上这笺本,似乎并非宋公亲笔。」 公子动作一顿,下意识抬眸看向来人。 东市里少见女子流连,更不提来人容颜之清绝。 他收起笺本,拱手作揖道:「小生赵……」 「谁家女子不知礼数?」 赵公子话没说出口,摊主已拂袖起身,横眉冷目瞪着宋离,恶狠狠道:「姑娘年纪不大,口气不小。你读过几本书,练过几年字?年纪轻轻便敢妄议宋公笔墨,若非宋公文墨,这后头的文公跋文又从何而来?」 赵公子取出笺本,翻至跋文页,快速扫看一遍,又翻转书页至宋离面前。 宋离抬眸瞟过,而后轻一颔首,抬头朝摊主道:「将真跋附于伪本之后,此种作伪之法,若是在青州,总角小儿亦知一二,先生当真要我细说?」 那摊主眸光骤寒,阴沉沉盯着宋离,半天不吭气。 赵公子下意识拦住宋离身前,正欲开口,却见摊主箭步上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诗文集》,骂骂咧咧夺路而去。 文册真假不言而喻。 「小生赵珏之,见过姑娘。」 宋离正欲唤天乐上前,闻言动作一顿。 宁王世子赵珏之心性豁达,颇好古风,此言观着不虚。 只不知他是不甚在意名讳还是误以为平民百姓皆不记皇亲贵戚之名,竟敢在人头攒动的闹市大喇喇自报家门。 宋离眸光暗敛,回身一看,赵珏之正拱手作揖,姿态很是恭敬。 久居上位者极难设身处地为百姓着想,可大辰国内需他行此大礼者分明寥寥无几。 宋离敛袂福身,温声道:「民女宋离见过赵公子。今日扫了公子赏古之兴,还望公子莫怪。」 「姑娘何出此言?」赵珏之直起身,「若非姑娘,今日定被那鼠辈骗得团团转。」他的颊边漫出一丝赧意,「不瞒姑娘,小生家中虽有几帖宋公墨宝,却仍不能识其精髓,实在惭愧。」 京城藏龙卧虎地,平民百姓亦不能低看。宋文公存世之迹寥寥,宋姑娘只桃李之年,却对其真迹如数家珍,文识修养可见一斑。 思及此,他道:「宋姑娘,不知……」 「公子家中有文公墨宝?」宋离忽地出声,眸间情愫纷繁难辨。 赵珏之一怔,颔首道:「宋公今世之大才,珏之仰慕已久。」 世人皆称宁王闲散一世,其子珏之磊落洒脱,说是权贵子,更似江湖客,此言着实不假。 宋离敛眉忖度片刻,趁无人在意,稍稍近前两步,轻道:「不瞒公子,小女家道中落日久,家中只几册书法丹青尚能入目。他日有缘,再与公子同赏。」 药草香缭绕暮日晚风徐徐掠过赵珏之鼻下,那是同府里的胭脂俗粉全然不同的沁苦与清冷。 赵珏之下意识按住心口,欢喜自心尖涌入眸底,略有些口不择言道:「不知姑娘家住何方?拜帖递到何处为宜?」 宋离后退半步,偏过头莞尔一笑,轻摇摇头道:「赵公子,他日有缘,自会再见。」 不等赵珏之出声,她敛起衣袂疾步而去。 「离姐姐,可有瞧出他是宁王府世子?」 挤出东市不多时,萧天乐急忙拉住宋离,火急火燎道:「离姐姐,你别被他恣意风流的模样给骗了,珏世子天天只知品茗鑑古,观木玩石,是胸无大志之徒。」 「胸无大志?」宋离步子一顿,转身朝她嫣然一笑,「照天乐妹妹看来,谁人胸有大志?」 「那自然是,」「杜卿」两字不及说出口,萧天乐眸光一颤,双眼陡然睁大。 宋离不明所以,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前方。 日暮烟笼,碧瓦朱檐正亭亭。 霞光拂照,「芳菲阁」三字沾了落日余晖,正绽出熠熠辉茫。 她记挂心尖之人正大步流星迈过长街,目不斜视朝芳菲阁而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8页 许是刚出宫之故,他身穿朱瑾色长衫,头戴镂金白玉冠,周身气度矜雅非常。腰侧也不只明月玉佩,三两玉坠叮铃噹啷,珏音悠长。 「那是?二殿下?」 「他回京了?真是一刻不停就来芳菲阁……」 「谁说不是呢?这风流之名可不点不掺假……」 「……」 「离姐姐,璟哥哥定是有事才会去芳菲阁,这其中定有误会。」 萧天乐着急忙慌的劝慰连同左右喧嚣一併落入耳中,宋离举目四望,只觉天地茫茫,不分五色。 小五一如既往紧跟在萧西身后,迈入大门前,他步子一顿,蓦然转过身。 宋离陡然醒转,拉起天乐往反方向走去。 * 斗指东南,立夏尝新。 每逢夏至,芳菲阁后院青梅满园,慕云姑娘便会遣人收摘青梅,花上一整日功夫做成青梅酒,只等来年夏至,贵客盈门时再将佳酿取出,共品芳辰。 芳菲青梅宴是京城里的达官显贵人尽皆知的五月节。 二皇子是芳菲阁常客,亦是慕云姑娘的青梅宴上从未缺席之人。 京城纨绔者众,如二皇子者却不多见。 他属实风流,常常流连 「芳菲」不知归,又很是专情,除慕云姑娘外,很少留宿其他风尘女子房中。 今日之香闺茗香悠远,琴声习习。 裊裊青烟中,斜倚卧榻之人摩挲玉佩,悠悠睁开双眼:「听清楚了?」 小五没来得及应声,一帘之隔的慕云姑娘指尖一颤。一声杂音破开裊裊,轻落入萧西耳中。 他抬眸扫过堂下,又转身朝向小五:「嗯?」 「应当没错。」小五将茶盏递到他手上,颔首道,「天乐妹妹似乎还看了我一眼。」 萧西放下茶盏,来回堂中踱了好几圈,又道:「小四没跟着?」 小五摇摇头:「定是天乐不让,说不定就是她闹着要出门。」 「进门时为何不说?」萧西坐回榻上,眉心愈发蹙拢,「几时了?」 小五举目看向窗外:「爷,二更天了。」 「明桦那边可有消息?」 「爷,二哥还没回来。」小五微微一顿,又道,「爷,你怎知齐大统领一定会来?昨日只是随口一提,他或许根本没有多想?」 萧西眸光忽闪,一边轻叩扶手,一边敛目静思:「不急,再等等。」 话音未落,身后珠帘被人一把掀开。 三人齐刷刷抬起头。 「老二,」萧西立时起身,「来了?」 「爷,」明桦躬身行礼,颔首道,「来了,已请入二楼雅间。」 萧西点点头,转身朝他两人道:「你二人守在此处,别让任何人进门。」 走出两步,他又转身看向「慕云姑娘」:「明桉,琴声至三更再歇。」 「慕云姑娘」眸光一颤,立时抚手弦上,敛眉不语。 萧西不置可否,绕过他几人,径直走向墙边的黄梨木柜。 明桉紧随其后走到墙角,双手握住青花瓷瓶,用力一旋。 只听「咔哒」一声响,黄梨木柜一分为二,一道窄梯出现在墙后。 「若两个时辰后未归,」萧西抬眸望着窄梯,交代他两人道,「明桦,辰时换上朱瑾色长衫,淋上青梅酒再出门,多经过几个摊子,务必让人看清……」 「是!」 第五十五章 「齐大统领,别来无恙。」 萧西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齐浩然悬了一整日的心终于落至实处。 月上柳梢时,他在府中来回踱步,举棋不定。 冷月上宫垣,他恍惚窥见昔日东宫满目倾颓,前人旧事涌上心头,他心下一横,披上外衣踱步而去。 迢迢玄青照晚星,他心绪幽浮同烟柳,涟漪许久不绝。 他的脑海中似有两名齐浩然刀剑相向,各不相让:年少之浩然横刀立马,劝君莫忘昔年凌云志;年长之浩然明哲保身,妻儿老小终成后顾之忧。 可二殿下身上流着萧家骨血,纵不能沙场点兵,驰骋万里,也不该醉生梦死,沦成芸芸之众。 芳菲阁前莺歌燕舞,声色靡靡。 他眼见那些个素无形状的公子哥衣冠不整,左拥右抱,又被几个姑娘围在中间调戏许久,正欲转身离去,一面容清俊的青年拦住他去路,摊开掌心,袖口滑出半寸令牌。 他将将看清那令牌模样,没来得及开口,青年已朝街尾飞掠而去。 他不假思索紧随其后,不想那青年的轻功竟与他不相上下。 好在两人是友非敌,每次转弯,青年皆会回身张望,确认他跟上后,才会折道而去。 一炷香后,青年的身影忽地消失在一道伸手不见五指的窄巷中。 齐浩然驻足巷口,抬眸一看,「齐物庄」三字沾了朗月清辉,施施然落入他眼中。 不通雅韵如他,却也曾闻过齐物庄之名。若这遍布大江南北的古物庄子与二殿下有关…… 他不敢再想,立时回身四顾。 确认四下无人,他悄无声息潜入窄巷,推开唯一一道门。 门里却并非他以为的偏厅或正堂。 一盏烛火照出方寸之地,门里仅有一张旋转向上的木梯。 带路之人早不见身影,齐浩然后无退路,只得举起烛台,沿梯而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9页 好在那木梯并不算太长,只不多时,灯影罩落,一间雅室蓦然映入眼帘。 齐浩然举目环顾,此间雅室有书有画,有桌有茶,却空无一人——那领路之人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 二殿下的声音响起时,他正「专心致志」品赏墙上那幅不知所云的《奇石图》。 听见声响,他陡然转过身。 身后那幅齐人高的《西施浣纱》不知何时被吹开一角,正颤悠悠落回原处。 原来如此。 ——这幅工笔粗陋的《西施浣纱》才是二殿下多年流连芳菲阁之情由。 触及萧西眸中打量,齐浩然立时回神,躬身作揖道:「见过二殿下。」 「大统领不必多礼。」 分主客各自落座,萧西一边倒茶,一边漫不经心道:「大统领夜半出府所为何事?」 「咕噜噜——」 盏中茶叶翻滚,一如齐浩然心绪翻涌。 殿下何意? 他抬眸望去,正见二殿下轻掀起眼帘,越过裊裊茶雾,投落满目探究。 他福至心灵,思忖片刻,徐徐道:「今日休沐,臣在府中歇了半日。约莫戌时,见外头月色正好,臣出门走了半个时辰。途经齐物庄,想起贱内生辰将至,便入内看了看,而后……」 萧西轻放下茶盏,接过话头道:「而后相中一对玉坠子,嫂夫人十分欢喜。」 他从袖中掏出一只纹样精细的楠木锦盒,放至齐浩然面前。 齐浩然垂目瞥过,轻眨眨眼:「殿下,郡主她……」 萧西的目光落入虚空,而后微阖双目,轻轻颔首。 齐浩然紧握在一处的双手蓦地一松,而后长出一口气,轻道:「回来也罢,总是要回来的。」 萧西眸光微滞,而后曲起指节叩向桌沿,缓缓道:「大统领可否告知,永安三十六年春分日,宫中发生了何事?」 齐浩然动作一顿,惶恐之眼底泛涌而出。 他原以为十年光阴如流水,他日重逢,前人旧事可付笑谈中。今日才知,歷歷过往入骨铭心,何谈容恕与相忘? 夜风习习,烛影昏晖。 萧西黯然许久,又道:「大统领是在何处救下的明月?可是晚照亭?」 「哎——」 齐浩然眸光忽闪,忽地举杯饮尽盏中茶,喟然长嘆:「殿下可知,那日围宫之人是谁?」 萧西凝眸而视。 「那日只潜鳞卫留在宫中,我等都被安排在了宫外。」 萧西下意识扣住明月玉佩,柳叶眼底晦涩不明。 「……那日我负责巡查玄青河畔,出宫时恰见潜鳞卫之人整装待发,没来得及多问,潜鳞卫便令我等即刻出发,说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不准回宫…… 「潜鳞卫本就是禁军之首,旁人哪敢忤逆?那日我在玄青河畔兜转了一个多时辰,忽听旁人惊唿说东宫走火,我心知不对,本想趁乱偷熘回宫,途经晚照亭时,恰巧碰见明月郡主,她说……」 萧西心尖一颤。 齐浩然抬眸看他,而后轻嘆一声,摇着头道:「郡主不肯离去,说,」他的声音忽而细若蚊蚋,「说要等殿下来,要亲手将生辰礼交给殿下……」 萧西顿然攥住腰间玉佩,镂金扣进掌心也似无知无觉,心尖处倏然泛起细若游丝的酸涩,顷刻间席捲周身,直至眼眶。 若他没被吴氏拉住,若他早些出发…… 「彼时刻不容缓,」齐浩然露出唏嘘之色,轻道,「臣别无他法,只得点了郡主的穴……」 房中灯影绰绰,如昔日夜火如昼,十年难安。 待心上涩楚稍歇,萧西转身看向他:「既如此,为何会是孙太医陪明月南行?」 「东宫着火,玄青河畔立时混乱不堪。我若离去,定然很快便会被人发现。若是从我入手,潜鳞卫定会第一时间下南州。那日孙太医恰好在家休沐,我敲开回春堂的门,与他合计后,决意由他装作出城採药,我放他两人出城门……」 若非他两人当机立断又捨命相护…… 萧西一阵后怕,立时起身行晚辈长揖,正色道:「齐大统领救命之恩,璟之与明月无以为报。」 「殿下使不得!」齐浩然连忙搀住萧西,惶恐道,「先太子对臣有再造之恩,彼时没能帮上一二,已让臣怀愧于心,如何还能受殿下一拜?」 两人神情唏嘘,执手而握许久。 待心绪稍稍平復,两人重又落座。 萧西敬上一杯茶,沉吟道:「璟之虽年幼,却也记得彼时先太子与先帝父慈子孝,大辰上下四海昇平,大统领可知,那年何以变故抖生?先帝何以认定先太子谋逆?」 齐浩然将将端起茶盏,闻言又是一颤。 热茶漫过杯沿,滑过指尖,他恍若未觉,只一动不动盯着萧西,眼里隐隐若有探询之意。 先前所谈只是过去,方才这一问却与今人有关。殿下是随口一提,还是另有深意? 萧西低眉轻啜,一双眸子隐在雾后,叫人看不分明。 齐浩然轻放下茶盏,掏出帕子,慢条斯理拭着指尖,只微微蹙动的眉心泄出几分内心惶惶。 少顷,他眸光暗敛,轻道: 「殿下可知吴相原是东宫中人?」 萧西眉尖一颤,端起茶盏的动作倏地一顿。 齐浩然声调徐徐,眸间隐隐若有哀意:「先太子不忍』珠玉蒙尘』,举荐吴子昱入礼部做事,又因赏识他才学,时常召他入东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0页 萧西一怔:「大统领言下之意,吴相时常出入东宫,时常出入先太子殿下的书房?」 齐浩然轻轻颔首:「东宫大火后,我私下派人打探过,春分那日,潜鳞卫并未直接包围东宫,而是先去了宗文殿。」 「宗文殿?」 齐浩然长嘆一声,唏嘘道:「摄政王携半数朝臣长跪宗文殿,上呈太子殿下里通外国之物证,而后死谏陛下废太子位。殿内百官齐唿,殿外潜鳞卫围门,永安帝别无他法,只得下旨废太子位……」 萧西倒吸一口凉气,扣住玉佩的指节泛了白,而后才长出一口气,哑声道:「那物证……」 齐浩然攥住手里的帕子,垂下眼帘道:「那日之后再无人见过,据说是吴子昱出入东宫时,无意中发现了太子与博罗国往来的密信,信中皆是谋逆之言。」 「吴子昱,摄政王,呵……」萧西冷笑出声,「里通外国之密信,又怎会大喇喇放在明处?」 「殿下?」听出他称唿有异,齐浩然骤然抬眸。 萧西眉目如常,抬眸瞥他一眼,淡淡道:「往后无有旁人时,大统领唤我萧西可好?」 「萧?」齐浩然霍然直起身,眼里满是不可置信,「殿下你?」 萧西眸光微敛,叩着扶手沉吟许久,而后微侧过身,徐徐道:「不曾。」 不曾忘却前尘,不曾数典忘祖。 齐浩然蓦然瞪大双眼。 案头烛火摇曳,他恍惚窥见十三年光阴隐烟尘,萧远大将军横刀立马,一唿百应之英姿。 「好!」齐浩然哽咽出声,「定远大将军在天有灵,得见今日之殿下,定会欣慰。」 萧西不置可否,忖度片刻,追问道:「大统领,依你所见,沈氏可有参与此事?」 「沈侯?」齐浩然微微一怔,少作思忖,颔首道:「虽非祸首,昔日觐见之朝臣,多数唯户部尚书——今日之沈侯——马首是瞻。」 烛影晦晦如魅,萧西眯起双眼,许久不能开口。 从龙者为侯,同谋者为相,丰庆之帝位真真「顺应天命」,非他不可。 若从此海晏河清,他或许能谅解赵渊昨日所为,可放眼今日之大辰,沈氏占南州,堤毁苗泱无人理;吴氏蚀东临,十年军资饱私囊。 泱泱百姓何辜? * 却说宋离远远瞧见小五抬眸望来,拉着萧天乐挤进人潮中。 行出不多时,她忽又停下脚步,转身眺望脉脉斜阳处。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离姐姐,你别多心,」萧天乐轻拉住她衣袖,凑在她耳边道,「方才听人说,芳菲阁是品茗听曲之地,与怜香坊不尽相同。」 宋离眸光忽闪。 若芳菲阁不同于怜香坊,慕云姑娘会否也不同于那些个莺莺燕燕? 「走,先去买赤豆。」她摁下心绪浮动,转身朝天乐莞尔一笑,「再不去,今儿个可就白出门了。」 萧天乐秀眉轻蹙,凝望她许久,才道:「姐姐知晓那铺子在何处?」 「自然。」 七拐八拐不多时,两人找到专卖五谷杂粮的铺子,宋离正与伙计商议如何送货,萧天乐在她身后四处张望,忽地拍拍她道:「离姐姐,此处也有齐物庄?」 宋离一怔,下意识转过身。 萧天乐指向斜前方上翘入晚空的琉璃檐角,眉飞色舞道:「姐姐可曾听说过齐物庄?我还以为就西凉有,原来京中也有。」 宋离越过琉璃檐角望向东市方向,眸光倏地一漾。 「离姐姐?」 宋离翘起唇角,摇摇头道:「天乐,天时不早,我们抄近路回家如何?」 「近路?」萧天乐抬眸望向她身后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巷,眉心骤然蹙起。 第五十六章 天子脚下本该忻乐太平,夜不闭户,谁成想,宋离两人走进窄巷不多时,便听前头隐隐约约传来拳打脚踢声。 「离姐姐?」「嘘——」 宋离拉天乐躲进不见光的屋檐下,附在墙上细听。 她本该立时转身,可那暗巷里的殴打声实在刺耳,混杂其间的闷哼声又有几分耳熟。犹豫片刻,她嘱咐天乐藏身暗处,抄起根木棍蹑手蹑脚而去。 许是久无人居住之故,巷中不见灯火,只有几株相距不远的老槐树迎风摇曳。落进不见光的夜里,憧憧犹如百鬼夜行。 有风声作掩,她步子很快,不多时便瞧见暗巷深处一胖一瘦两道身影。那两人背对她而立,正抡起拳头,轮流挥向蜷缩在地之人。 宋离悄声躲进廊下,借浮云四散之时,仔细查看左右。 待瞧见不远处的水缸,她心下有了主意。 等到风声又起,她悄声熘到水缸旁。确认老槐树能挡住那两人视线,她举目望向天边月。 不多时,劲风又起,浮云闭月,巷中伸手不见五指,她一把抄起木棍,大力朝水缸砸去。 「哐嘡——」「哗啦——」 胖瘦匪徒陡然停下动作,齐刷刷转过身。 月色昏晦,凛风拂面。两人眼里唯有夜风萧萧,暗影憧憧。 水缸周围分明空无一物,怎会无缘无故突然裂成碎片。 「哥,哥?」胖子的胆子显然不及瘦子,他箭步蹿到瘦子身后,拽住他衣袖哆嗦不止,「这、这,莫非有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1页 「啧。」瘦子恨恨瞪他一眼,又恶狠狠瞪向倒地之人,忽然抬脚勐踹到那人身上,啐了一口,尖声道,「走!个晦气玩意儿……」 待脚步声消失在巷外,确认四下无人,宋离走出树后,提步朝那人走去。 「锵锵——」「咳咳——」 「珏世、公子?」看清那人面容,宋离蓦然瞪大双眼,「怎么会是你?」 她跪坐赵珏之身侧,一时竟不知从何下手。 他浑身上下污泥遍布,一席华服早成褴褛。 分明已如是狼狈,听出宋离的声音,他陡然转过身:「宋姑娘?!」 月色没能盖过他眸中湛亮,他情不自禁扬起唇角。 「嘶——」伤口被牵动,他下意识倒吸一口凉气,额边紧跟着沁出一层细汗。 「伤在何处?」宋离蹙起眉头,「可还能站起身?」 笑言「有缘自会再会」时,她不曾料想两人的再会竟然近在咫尺。 宁王父子性如游侠,与人为善,谁人会对赵珏之下手? 「姑娘见笑。」赵珏之的脸上浮出赧意,目光忽而有些躲闪。 宋离垂目扫过赵珏之周身,忽地伸手探向他不自觉颤抖的左腿。 「嘶——」 她的手将将触及他左腿胫骨,尚不及用力,赵珏之已闷哼出声。 她心里有了数,敛眉思量片刻,抬头朝巷口方向道:「天乐——」 「姐?」 轻巧如春风的脚步声随之响起。 不多时,萧天乐的身影出现在明处。 她一边应声,一边垂目扫过横卧之人。认出赵珏之的剎那,她步子一顿,双眸陡然圆瞪:「姐,珏世、他,他,谁跟他有仇?」 「一会再说。」宋离偏过头示意她近前,「赵公子腿上有伤,快过来搭把手。」 「宋姑娘,使不得!」赵珏之已面无人色,依旧顾忌良多,「我……」 「伤在左腿。」宋离置若罔闻,只利落拉起他右手环在自己肩上,转头朝天乐道:「小心些,别让他左腿着地。」 「好!」萧天乐搀住他左臂,一边用力,一边嘱咐他,「公子小心,别用左腿。」 赵珏之:…… 夜风悠悠,落影婆娑,明月照归人。 若有似无的药草香盖过泥泞和血腥气轻掠过他鼻下,他的颊边忽而泛出绯红,又不敢惊动宋离,只得撇开眼看向另侧,尽几所能稳住身形。 「嘶——」 不敢倚在宋离身上,又怕耽误时间,赵珏之时不时左腿点地,又不由自主发出倒吸凉气声。 如是数次,宋离忽地停下脚步,松开他的手,转身朝天乐道:「天乐,你去巷口叫辆车来,让车夫进来搭把手,若是不愿,就多给几两银子。」 「好。」萧天乐抬眸看向赵珏之,秀眉微微蹙起,却没有多话,只朝宋离轻一颔首,又朝巷口飞掠而去。 「宋姑娘,我……」「把这药吃了。」 宋离低眉不看他,只从袖中掏出药瓶,举到他眼前轻轻晃了一下。 「这是,」她没来得及开口,赵珏之已接过药瓶,一把吞进口中。 瞥见他喉间起伏,宋离眸光一颤。 你不问问这是什么药?不担心我是那两人同谋? 触及他倒映月华的清亮双眸,话到嘴边,又被她悉数咽了回去。 「公子且先歇会儿,天乐她……」「离姐姐——」 她话音未落,萧天乐竟已翩然而归:「姐,车夫来了。」 宋离一怔:「天乐会武功?」 萧天乐急掠至她身侧,仰起脸道:「就会这几步流风回雪,只怪爹爹鞭法太好,若是跑得不够快,就得吃 鞭子。」 宋离:……扑哧。 因这几句不合时宜的俏皮话,宋离的心上松快不少。 坐上马车时,她已平復如常。 「离姐姐,玄青河畔怎会有贼人作乱?」萧天乐掀开车帘张望四处,又转身朝赵珏之道,「可是为财?」 宋离垂目掠过他周身,摇摇头道:「赵公子玉佩琼琚如常,并非为财。」 「那是为,」萧天乐双目炯炯盯着赵珏之,眸光忽地一亮,「色?!」 宋离斜眼看她,又敛目向斜倚在角落的珏世子。如今受了伤,倒的确有几分「病如西子胜三分」之姿。 她的眼里漾出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又在和赵珏之四目交汇的瞬间蓦然撇开。敛眸思忖片刻,她道:「是卖字帖之人?」 赵珏之眸光忽颤,不置可否。 「岂有此理!」釐清前因后果,萧天乐柳眉倒竖,怒道,「伪本在前,行兇在后,这些人眼里可还有王法?」 宋离却不搭话。 思量片刻,她抬眸看向赵珏之:「宋离连累公子。」 「姐?」萧天乐的视线在他两人脸上来回,「这是何意?」 宋离轻轻摇头。 珏世子「好古却不知古」,此事人尽皆知。若有赝品连珏世子都骗不过,此乃制赝人之耻。 彼时东市中人皆亲眼目睹珏世子同那人说话,最后却没能成交。同行看来,那人的「手艺」已不堪大用。 制赝人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珏世子今日之灾皆因她「多管闲事」。 「与姑娘无由。」不等她开口,赵珏之轻摇摇头,黯然道,「多数时候也能分出真假,只是平民百姓的日子本就艰难,多数又有一家老小要养,即便认出是赝品,我也不愿与他们多费唇舌。人心之恶便在于此,他们从不对镜自照,只将旁人之善视作愚蠢,视作理所应当。」他的眼里似有无奈一闪即逝,「今日之事是恶民之过,非姑娘善心之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2页 宋离眸光忽颤:「公子高义。」 「吁——」 不多时,马车停稳在宋宅前。 面相憨厚的车夫一把挑起车帘,满脸堆笑道:「姑娘,宋宅到了。」 「有劳大哥。」 「宋姑娘?」 宋离不及起身,平叔的声音已远远传来:「可是姑娘回来了? 「是我——」宋离探出身去,「平叔。」 平叔眯起眼看,认出来人,又躬起身子,忙不迭地迎上前:「姑娘今儿个回来晚,可是被什么事耽搁了?这位是?」 他话音未落,只听「哗啦」一声响,院里老槐无风自动,「枭鸟」振翅而出,转瞬融于暗夜,不见踪影。 「那是?」车夫一把拉住平叔,满眼惊恐道,「大爷,你可瞧见了?姑娘?」 「何物?」大爷和姑娘不为所动,只静静盯着他看。 车夫眨眨眼,一边挠头,一边讪讪道:「看错了?月影?」 宋离不置可否,打断他道:「大哥,搭把手,把赵公子扶进屋中。」 「好嘞——」车夫将彼时所见抛诸脑后,大手一挥,爽朗道,「烦请姑娘带路。」 * 「平叔,早些时候可有人送赤豆回来?」临近偏厅,宋离想起赤豆元宵一事。 「回姑娘的话,已送来了。」平叔轻轻颔首,「那小伙说是宋姑娘让他送来,又说姑娘比他先走,」平叔轻嘆一声,摇摇头道,「明四爷当下便要去寻人,好在你两人回来得及时。」 宋离举目望向院里的老槐树,又很快收回目光,交代道:「平叔,替我把药箱拿来,再打盆热水来。」 「是。」 天乐和平叔各自退下,厅里只剩宋离与赵珏之两人。 窗外有莲池月色,门里有《春日景华》,赵珏之斜倚在黄梨木榻上,一双桃花眼左飞右瞟,总落不到实处。 「公子,民女所善不多,只粗通些医理。」宋离恍若未闻他的不自在,低敛下眸光轻敛衣袂,福身道,「若公子不弃,可否让民女检查过伤处?」 赵珏之垂眸扫过她腰间,眸光忽地一滞。 常常往来市井街巷间,他知晓「民女」之礼与名门女眷之礼极为不同。宋姑娘之礼并不似寻常百姓。 天子脚下本就是藏龙卧虎地,初时的惊疑过后,他很快敛下眸光,轻掀起衣摆:「有劳姑娘。」 宋离将脚踏挪至他身前,跪坐在他身侧,轻抬起他左腿…… 处理完伤口已是半个时辰后,宋离长出一口气,一边拭汗,一边抬起头。 「还好没有伤及骨……」 四目相触,宋离动作一顿。 凝眸而望,横波缱绻,如是眼神并不算陌生,只不该是赵珏之。 触及宋离眸间错杂,赵珏之陡然撇开视线,落在榻上的双手陡然蜷拢。 宋离黯然垂下眸光,而后迅速站起身,沉声道:「多是皮外伤,公子在家中静养一段时日即可。」 青烟裊裊,灯影摇曳,冷月照无言。 「姑娘早知我是谁?」 宋离一怔,很快敛下眸光,颔首道:「世子光风霁月,认出世子并非难事。」 赵珏之眸光忽闪,沉吟片刻,他忽然抬起头:「若非世子身份,姑娘可会……」 「公子不因市井乱象而不往,不因尊卑有别而不闻,」宋离的视线落在脚踏上,轻道,「公子之行世无其二,世子与否,于民女并无差别。」 「宋……」 「公子今日之祸皆因民女而起。」宋离轻声打断,而后一边走向书柜,一边道,「民女家中无甚稀奇物事,只几本古书还能入眼。」 她从书柜顶层取下一摞古书,举到眼前细看,又忍不住伸手摩挲扉页,眸中几多不舍。 「若公子不弃,」只片刻,她敛下眸中情愫,一边走向赵珏之,一边道,「这几本书册便当作是为今日之事赔罪,还望公子不弃。」 「这是?」赵珏之抬眸一看,书册扉页却是宋公亲笔《兰亭序》三字。 「使不得!」他眸光倏滞,推却道,「姑娘,此物太过贵重,赵某……」 「庸才碌碌,知音难求。」宋离抬眸看他,眼底隐隐似有横波潋滟,「世间懂宋公者寥寥,他老人家在天有灵,定也愿意这书册为世子所有。」 「可,」「布谷——布谷——」 赵珏之不及开口,窗外子规忽啼。 「平叔?」宋离下意识看向窗外,而后不顾赵珏之满眼怔忪,转身朝门外道:「平叔,送赵公子回府。」 「宋,」「是——」赵珏之没来得及开口,平叔已提步而来,「公子小心脚下。」 赵珏之:…… 第五十七章 「宋姑娘!」偏厅门口,赵珏之蓦然停下脚步,急切道,「之后若有鑑古品画之事,姑娘可愿同往?」 宋离眸光倏滞。 朗月清辉透过树丛落入他眸间,潋滟好似微风拂春水。 她顿然错开视线,思忖片刻,轻轻颔首道:「谢世子抬爱。」 赵珏之神情一松,蓦地扬起唇角,转身朝平叔轻一颔首:「有劳平叔。」 两人的身影融于暗夜,不多时,门外传来渐行渐远的车马声。 夜风舒捲,浮云四散,庭间老槐倏然飘落一阵青叶雨。 宋离伫立门边,不及转身,回心草香气潜门入窗,自身后环拢而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3页 她眸光暗敛,默不作声。 月晖拂照门廊,院里院外只他两人相依。 「珏之的伤如何?」萧西双手环住她双肩,脑袋拱进她颈侧,唇瓣近乎贴在她耳边。 拂过颈侧的风掀起撩人心弦的痒,宋离侧身避过,依旧默不作声。 后知后觉她的反常,萧西蓦然松开手:「小月?」 「小四,」宋离却不应声,只抬眸看向庭间老槐,「茶叶。」 「为芳菲阁之事?」萧西朝小四挥挥手,又疾步绕过宋离,朝茶几方向退身而去,「看见我进门了?」 小四送来茶叶时,宋离已摆好茶具。 两人对坐无言,只烧开的一壶水汩汩冒着热气。 读懂萧西的眼神,小四轻放下茶盏,悄然而去。 宋离泡茶之姿翩然如行云。不多时,裊裊茶雾应声而起,顷刻遮去她半边容颜。 「与珏世子何干?」 缭绕茶雾里,萧西听见对座之人黯然开口。 直至热气消散,宋离的脸重又清晰出现在眼前,他眸光忽颤,沉声道:「珏之出淤泥而不染,小月不愿他染身尘埃?」 宋离举盏轻啜,敛眉不语。 许是这碧螺存年太久,只轻啜半口,萧西便觉舌尖发苦,喉口发涩。 若有选择,谁愿身染尘埃?尘世渺渺,谁又给过他两人选择? 直至盏中茶再无半点热气,他手指微曲,黯然开口:「珏之好古,吴启封亦然。」 宋离陡然抬眸。 吴启封,刑部侍郎,吴相独子。 「早些时候,齐大统领告知一些陈年往事,」不等她开口,萧西轻扣住腰间玉佩,轻道,「小月可愿一听?」 宋离眸光倏冷。 玉漏声声催,斜影寸寸长。 手里的茶水早无热气,她似全然无觉,只一动不动看着萧西,满眼怔忪。 吴子昱之罪,罄松烟墨难书其万一。 「小月,」萧西起身拥她入怀,轻道,「世 子不理朝中事,无论如何,璟哥哥保证,不会危及他性命,可好?」 宋离枕在他肩上,轻道:「吴相那边,青州案可有进展?」 嘆息声倏然落下,环住她肩膀的力道忽而加大。 宋离仰起头:「出了变故?」 萧西微偏过头,沉声道:「兵部侍郎秦礼泉连夜入宫请罪,称此间事皆是他一人所为。」 「秦礼泉?」宋离眸光倏冷,「丰庆信了?」 「不信又如何?」萧西眸光黯淡,「吴相之外,朝中无人能与沈侯相抗,他又怎敢妄动吴相?」 「……吴相他,全身而退?」 萧西的目光落入虚空,眼底似有讥嘲一闪而过:「大义灭亲,忠臣之举。」 自古帝王心,不惧官贪,惧不忠。 宋离心口空悬,许久没有出声。 直至夜风又起,堂下烛影轻摇,她蓦然回神,追问道:「兵部侍郎空缺,沈侯可有动作?」 萧西轻摇摇头:「沈门与吴门皆有举荐,丰庆还没定下是谁。看如今之局势,十有八九会落到莫闻头上。」 「莫闻?」 「不记得了?」萧西撩起一缕青丝,解释道,「隐知秋义子,替丰庆做过不少事,如今已是隐知秋外最受丰庆信任之人。」 今日之沈思邈与吴子昱再如何忠心,昨日也曾易主而侍,丰庆不可能不防范。 隐知秋追随丰庆于微时,丰庆对他的信任全然不同于沈、吴两人。 只是隐卿再能耐,也躲不过时光荏苒,岁月更迭。丰庆再如何信任他,也需替代之人。 「说起来,」烛光烨烨处,宋离的眸光倏而悠远,「这几日去回春堂时,常听路人提起一事。」 萧西不明所以:「与潜鳞卫有关?」 宋离眉目低敛,一边摩挲桃木兔,一边道:「京城人皆知,玄青河畔虽遍地高门大户,越往下游,布衣之家越多。怜香坊以西几乎悉数皆为破落户。」 「的确如此。」 「这流言说得是怜香坊后头的一户人家,家底本还算殷实,后来那相公上山採药时出了意外,留下幼儿寡母两人,日子过得越发艰难。据说那少妇极为貌美,加之住在怜香坊附近,不少地痞流氓都动过那少妇的心思。可那母子二人迄今仍住在怜香坊,你知是为何?」 萧西敛眉思忖:「莫非是有贵人相助?」 「是,也不是。」宋离轻摇摇头,「此前有流氓夜半摸进他家小院,再出现时却是半月之后。那流氓被人断了命根子,扔在十里之外的荒山上。众人问他话,他只会哇哇大叫,再一看,竟是被人割了舌头……」 萧西蹙起眉头:「莫非那妇人深藏不露,实则是内家高手?」 「非也。」宋离再次摇头,「我曾偶遇过那名妇人,半老徐娘,依旧美艷不可方物,却并非习武之人。幸亏那些不知真假的流言,母子二人才能安生度日。」 「小月的意思是?」 宋离轻眨眨眼,不紧不慢道:「流言还说,那妇人家里的米缸总会自动填满,因而很少出门。原本都只是些无甚紧要的小事,不知为何坊间流言经年不绝,更有甚者,说那女子命里犯煞,靠近她之人皆不得善终。」 「皆?」萧西终于听出些不同寻常,追问道,「她相公外,还有旁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4页 宋离眯起双眼,颔首道:「说她刚嫁进门,小叔便被人掳了去。孩子还没出生,相公又遇横祸。如今幼子又羸弱不堪……」 「小叔?」萧西摸出些门道,「她夫家是?」 宋离陡然抬眸:「听街坊四邻议论,依稀是姓莫。」 「莫?」萧西眸光忽闪,「是?」 「莫闻之』莫』。」 萧西叩着扶手的五指蓦然收紧:「此事存疑,以隐知秋之心性,怎会收父母俱在之人为义子?」 宋离不置可否:「是与不是,一试便知。」 萧西举目望向天边月,许久没有出声。 月上中天时,他忽又望向内室方向,关切道:「天乐这几日都在你这儿?可还住得习惯?火急火燎跑来京中,不知惹了什么祸。」 宋离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 月色如洗,满堂初荷依依初绽,裊裊正娉婷。 她伸手勾住萧西微微蜷曲的小指,眸间忽而漾出潋滟春意:「满塘花开时,可否让小四小五出宫一趟?恰好天乐也在,孟夏节时办个菡萏宴可好?」 萧西放下心上烦忧,斜眼朝她道:「宋姑娘何意?只请明松明柏,没有爷的份?」 宋离抬眸看向庭中古槐,眼波随风流转,似落在他身上,又似越过他,落在墙边的青花瓷瓶上。 「萧公子事忙,」她回敛眸光,「吃味」道,「慕云姑娘还在夜抚《长相思》,公子不着急走?」 「真过心了?」萧西陡然凑上前,勾住她脖颈,与她额头相抵,「嗯?宋姑娘?」 宋离瘪嘴偏向另侧,双手抵在胸前,作势推开他:「慕云姑娘该着急了,公子还不走?」 「哧——」 灯下美人杏眸如横波,颦眉若远山。 萧西情不自禁轻笑出声,心上酥痒如青丝绕指柔,他将人搂进怀中,唇瓣顺着耳廓一路轻叼细啄,直至绯红如血的耳下。 「慕云姑娘姓明、名桉,是小四小五的三姐,姑娘当真要我走?」 宋离横波轻颤,抵在身前的双手陡然用力:「你!」 萧西轻笑出声,他松开双手,又忍不住探向她泛着红晕的颊边,翘起嘴角道:「明月,看我。」 宋离下意识抬起头。 柳目如镜映百川山海,山川大海间唯她一人。 「目之所及,心之所向。」 * 月上中庭,老槐上的「枭鸟」如坐针毡,不时面面相觑。 「哥,」小枭沉不住气,伸长脖颈往里瞧,「你耳朵怎么红了?爷在作甚?」 大枭一掌拍在他脑门上:「非礼勿视,别乱看。」 小枭瘪着嘴挪近几寸,不死心道:「哥,你说宋姑娘是不是真看上珏世子了?好几日不见,怎的一来就让爷去见慕云姑娘?」 小四垂目看向里间,又陡然收回,摇摇头道:「宋姑娘是为安爷的心。」 「安爷的心?」小五眸光忽闪,「从何说起?」 「若你出不了宫,你的姑娘一人独居宫外,身旁时有青年才俊往来。你好不容易出宫一趟,姑娘明明瞧见你与其他女子往来,却不闻不问,你会作何想?」 小五歪着头想了想,不解道:「他两人如是惦念彼此,为何从不言相思?」 「怜香坊中相思遍地,真心几何?」 「既然真心难求,」小五蹙起眉头,「爷为何不把人接进宫?」 「你啊,」小四轻嘆出声,「他两人所求,岂止真心?」 第五十八章 「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鸡鸣破晓,金銮殿中掠影浮光。 丰庆帝透过冕旒俾睨堂下,视线轻掠,鼻息轻拂。 沈侯立其左,眉目低敛,「老态龙钟」。吴相居其右,躬身敛容,「战战兢兢」。 秦礼泉秋后问斩,那些个常来常往的吴门中人敛眉息声,各个高高挂起。 多事之秋,百官最擅隐形匿迹。 慈觉垂目瞥向丰庆,正欲宣布退朝,堂下忽而一阵窸窣。 「陛下,臣有事要奏。」 慈觉抬眸轻瞥,却是闷头闷脑的御史魏循自门边一路小跑至堂下,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朝议之事素有章程,丰庆帝从不喜意外。 今日却有些不同以往,青州案落定,沈、吴门人定会「韬光养晦」,驻足观望。 魏循此举,或许是无心,却似递上了一张投名状——他并非吴门或沈门,而是只忠于陛下一人。 丰庆帝不动声色,轻抬冕旒,示意人上前。 慈觉会意,倾身朝堂下躬身,扬声道:「魏大人有何事要奏?」 「启禀陛下,」魏循额头磕地,伏在堂下道,「臣日前途经玄青东市,听市中商贾高声叫卖文物古器……」 文臣百官纷纷侧目,只以为魏循求功心切,已不问章法。 丰庆正觉不耐,又听魏循道:「臣见几样器物皆刻有龙纹凤章,便多问了几句。那商人称,那几只龙碗凤盏本就是宫中用度,他有门路从宫人手中买来御用之物。陛下,宫人转卖宫物以充私囊,望陛下严查。」 晴丝过处,杳然无声。 丰庆帝的目光透过冕旒,轻落在魏循微微拱起的背上,敛目忖度片刻,扣在龙案上的手轻轻一曲:「隐卿?」 慈觉微侧过身,低声道:「陛下,隐大人伤寒未愈,今日告了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5页 冕旒下寒茫微凛。 不等慈觉直起身,丰庆已垂目睨向另侧:「莫闻?」 莫闻大步上前:「臣在。」 丰庆眸光微沉,稍作思忖,他道:「此事交由你来办。」 「是!」莫闻陡然躬身。 沈侯吴相眸光忽闪,心思各异。 莫闻虽已在朝中展露头角,却从来只是隐知秋之子。今日是丰庆帝第一次亲口交代他做事。盗卖宫物之事可大可小,丰庆是存了考验的心思。 莫闻知晓陛下用意,却并不太惊慌。义父曾教 诲,事情能否做成只是其次,陛下所需并非第一能士,而是第一听话人。 散朝时已近晌午,他顾不得左臣右相神情各异的打量,回院里换下朝服,顾不得知会义父一声,急匆匆往东市赶去。 他的轻功得隐知秋亲传,如今已臻化境。 不出半个时辰,他已远远瞧见迎风照水的晚照亭。 「不好啦——不好啦——」 途经芳菲阁,大堂里忽而传出吵嚷声。 他正欲折道而去,叫嚷的童子已跌跌撞撞跑出门。那声音如同长了眼睛般,直往他耳朵里钻。 「下桥的流氓喝了几两马尿,又不知死活往怜香坊后巷去了。那母子二人可怎么办吶?」那童子声嘶力竭,近乎声泪俱下,「官人们行行好,快去看看吶!」 茶楼看客喜热闹,却不喜管闲事,见他如此,看客们只当听了回免费书,却无一人上前。 门外之人步子一顿,却是再难挪动一步。 嫂嫂从不与邻人往来,何来如此热心的童子? 他恰巧经过,童子恰巧唤出声,事情怎会如是巧合? 道理万千,抵不过他心里七上八下。 人说长嫂如母,自小无父无母的莫闻对此话感触尤深。嫂嫂进门后,他冬有暖衣夏有席,再没做过一次饭,再没挨过一次饿。 直至起夜时窥见已有身孕的嫂嫂在后厨吃他剩下的半碗饭,他才知晓家中已无余粮,已无法多养一口人。 他连夜逃出家门,本以为自此亲缘单薄,唯有义父是他唯一牵绊。 出宫办差时途经怜香坊,他鬼使神差绕去兄长家门口,听邻人提起才知兄长已不在人世。嫂嫂依旧守在四面透风的破宅中,只因「怕幼时走丢的小叔回来时找不着门」。 江湖中人总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嫂嫂待他恩重如山,他又如何能袖手旁观? 屋顶破瓦是他修,房中米缸是他填,京中那些亦真亦假的流言亦是他找人散播,所图不过是嫂嫂安安稳稳的下半生。 一晃数年,莫非那些个流言不顶用了不成,不然怎还会有流氓不知死活? 莫闻藏身树后,一动不动窥看芳菲阁门口。 那童子大唿大叫,看热闹之人越来越多,却依旧无人帮忙。 嫂嫂家在怜香坊后头,距玄青东市不算太远,以他的身手,往来一次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莫闻凝目望向下游方向。若是不闻不问,这趟差事怕也不能安心。 他不再多虑,往下游方向飞掠而去。 临近怜香坊,他飞身攀上屋檐,匍匐在高处凝眸而望。 适逢夏日,正午的日头很是毒辣。苍蝇嗡嗡起舞,汗珠滚落颊边,将将滴落便又蒸腾不见。 东市方向吵嚷声又起时,莫闻擦去满脑门的汗,利落翻下屋顶。 许是其他寡母也未可知,只要嫂嫂与侄儿的日子安稳如常,他便无有后顾之忧。 眼见东市近在眼前,晚照亭旁的巷子口忽而涌出一群百姓,推推搡搡,拥挤非常。 「这是,」莫闻拍拍人群外头来回张望的少年,不解道,「小哥,前头发生了何事?怎的如此拥堵?」 「公子有所不知,」少年回身笑,语速飞快道,「回春堂今儿个当街义诊,谁人都能排队,且分文不取。」 「回春堂?」莫闻蹙起眉心,「杜大夫当街坐诊?」 「说是新来的大夫,」少年的颊边浮出几丝羞赧,压低声音道,「半数人的确是来看病,剩下那半数实际是来看宋姑娘。旁人都说宋姑娘容颜清绝可倾城,今日难得有机会……」 莫闻:…… 看这水泄不通的架势,不到日暮西山,这巷子怕是不得同行。 莫闻眯眼观望。眼下已别无他法,他只能攀上屋顶,绕「近路」而行。 「来人吶——抓贼啦——」 他将将拐进偏巷,还没来得及跃上房顶,一道尖喝厉然划破长空。 他下意识抬起头,正见一道暗影越过巷口,朝东市方向飞掠而去。 莫闻心口一沉,若此时跃上屋顶,必会被人当作同党。且那声唿太过大声,现下半数百姓已仰头看向屋顶。 「潜鳞」之意在于隐形匿迹,若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与禁军又有何差别? 头顶烈日依旧刺眼,莫闻举目望向人头攒动处,眸光不自禁发怔。 ** 宗文殿,御书房。 「莫闻可回来了?」 时近晚膳,案头只剩下几本奏摺尚未批覆。丰庆搁下硃笔,掀起眼帘瞥看慈觉。 慈觉挥动拂尘,蓦然倾身朝向丰庆,低敛着眉目温声道:「陛下,今儿个日头甚好,许是街上人多,误了个把时辰也是有的。隐大人常说莫侍郎做事稳妥,隐大人相中之人,必不会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6页 丰庆帝眸光微顿,不置可否。 见他重又拿起一本奏摺,慈觉眼帘微抬,却不动声色。 「陛下——」 不多时,守门的侍卫疾步至御前,忙不迭地倾身行礼。 「放肆!」慈觉厉声低喝,「不成体统,莽莽撞撞!」 丰庆帝最重规矩,除非有十万火急之事,批阅奏摺时旁人不可随意叨扰。真有事也该先知会随侍在旁的慈觉,而非心急火燎直接开口。 丰庆帝剑眉微挑,却不出声。 慈觉在他跟前日久,性子素来绵软无峰,今日倒叫他看见了不同寻常的另一面。 再看那堂下侍卫,身形虽壮硕,被他一喝,竟似个鹌鹑似的畏畏缩缩。 丰庆帝轻放下奏摺,微微抬眼睨向堂下。慈觉立时敛肃形容,彼时怒目横眉倒似他生出了错觉。 「无妨。」他一面捻动玉扳指,一面看向堂下,「何事?」 「回陛、陛下,」侍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贵、贵妃娘娘求见。」 「贵妃?」丰庆眉峰微凛,「不在宫里待着,跑来御书房作甚?」 慈觉敛眉躬身,轻眨一下眼。 「回陛下,」侍卫浑身发颤,哆哆嗦嗦道,「贵妃娘娘说,陛下连日辛劳,她亲自炖了参鸡汤,想给陛下送来。」 丰庆帝敛目扫过平展在案上的奏摺,阴郁自眸底一闪即逝。 慈觉抬眸轻瞥,而后上前一步,朝那侍卫道:「你去收下那参鸡汤,转告贵妃娘娘,陛下与几位大臣有要事相商,不便请娘娘入内。」 丰庆帝抬眸扫过慈觉,以往太过倚仗隐卿,倒不曾注意这慈觉也是个有眼色的。 「是!」侍卫应声而去。 丰庆帝一本摺子还没批完,那侍卫去而復返。 「又有何事?」丰庆沉下脸,面色极为不耐。 「陛、陛下,」侍卫不敢抬头,闷声道,「莫大人求见。」 「宣。」他将折本摔向书案,拧眉望向大门。 那摺子恰巧落在慈觉眼前,「太子」、「三皇子」之类字眼接连往他眼里蹦,他似全然不觉,只低敛着眉目收起摺子,又躬身退至一旁。 「臣莫闻参……」「平身。」 不等莫闻说完,丰庆已睨目扫向台下,不动声色道:「爱卿出宫了?」 莫闻稍稍抬头,躬着身道:「回陛下,臣去了玄青东市。」 丰庆剑眉轻挑:「现下才回?」 莫闻心口一颤,却不敢抬头,闷声道:「回陛下,今日日头甚好,玄青河畔摩肩接踵,行路很是不便,是以耽搁了些许功夫。」 丰庆帝轻扣住扳指,眸光忽闪。 莫闻的身手与隐知秋已不相上下,区区行人如何能困住他? 再看他眉心若蹙,眼睫扑闪,显然心有牵挂。 隐知秋或许细说过忠君之事,却不曾告知丰庆眼里之「忠」是何模样。 ——自以为是的隐瞒等同于不忠。 摇扇的婢女已不堪重负,三脚金兽香炉里轻落下半截香灰。 丰庆帝沉吟良久,徐徐开口:「爱卿辛苦,可查到些什么?」 第五十九章 拂尘倏顿,线香卒落,御书房中杳然无声。 堂下人一无所觉。 「陛下,臣今日走访玄青东市古物铺子三十三间,并未发现魏大人口中宫中之物。」莫闻倾身拱手,沉声道,「许是那商户信口胡说,也未可知。」 丰庆帝眸光倏隐,玉扳指随同他叩击书案的动作发出锵锵声响,声声落在莫闻心上。 莫闻躬身而立,光可鑑人的大理石地面照出他眸间惶惶。不多时,一滴细汗自额边坠落,眼前的方寸之地立时氤氲一片。 汗水串珠成线时,堂上终于再度响起丰庆帝的声音:「魏大人性子耿直,想来不会无中生有。依莫爱卿之见,街头巷尾何以传出此等无稽之言?」 莫闻一怔。汗珠漫过睫稍,刺痛双眸,他几乎睁不开眼。 义父教诲如在耳畔,要闻君之言,要忠君之事,却从未提起「第一听话人」还得有颗七窍玲珑心。 「啪——」 汗水坠落地面,叫嚣在他耳边。 正当他怔忪莫宁,不知如何是好,明堂上方忽而传来一道几不可察的瓷盏碰撞声。若非他耳力过人,定不能辨出那声响——小慈公公将茶盏奉至陛下面前。 陛下之物、宫中用度、御用瓷盏…… 莫闻灵光骤现。他顾不及拭汗, 抬眸看向丰庆道:「回陛下,裴大人做事素来周全,十有八九是御窑下人偷拿窑中物,转卖至东市时又谎称是御用之物,如此才会生出这桩误会。」 丰庆垂眸看向案头茶盏,眼里浮光幽动。 莫闻口中的裴大人姓裴名悠瑾。赵渊还是摄政王时,裴悠瑾之父是摄政王府管事。换言之,裴悠瑾是摄政王府家奴之子。 裴悠瑾有一姊名唤玲珑,身段妖娆,姿容艷丽,生得很是妩媚。 裴玲珑及笄之年,赵珲之将其收入房中。之后不久,裴悠瑾凭藉「小舅子」身份,成功跻身三皇子心腹之列。 应赵珲之所请,加之旧管事忠心耿耿,丰庆委以裴悠瑾金明殿造办之职。宫中一应造办事务,譬如御窑督造之类,皆需他首肯。 御用之物百里挑一——御窑出品过百,只留下两三精品送入宫中,余下「瑕品」需得就地掩埋,不得流入民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7页 莫闻言下之意,内臣裴悠瑾并不知晓宫物外流之事,而是窑中下人贪图小利,将本应掩埋之「瑕品」偷留下一二,再转手卖至玄青东市。 「早立东宫」字样落在案头,梗在丰庆心口。 许是二皇子回京之举让沈门中人心生惶恐,一连几日都有大臣言辞切切论立太子之事,言语之间还暗示二殿下形骸放浪,三殿下贤名在外。他本已有所警惕,今日又闻裴悠瑾之事,心上不悦几已翻涌。 玉扳指轻叩三下,丰庆眉头舒展,「敲山震虎」四字蓦然浮出脑海。 他垂目看向堂下。莫闻依旧一动不动盯着身前的方寸之地,好似那满头大汗便是他的忠心一片。 与昔日之隐知秋不可同日而语。 案头烛火荧荧,照得人心尖惶惶。 「慈觉。」御书房中只剩下丰庆与慈觉两人时,丰庆轻啜凉茶,悠悠开口。 「奴才在。」 丰庆端茶的动作微微一顿,忖度片刻,他一边放下茶盏,一边微偏过头道:「得空之时,多出宫走走。若有练武的好苗子,带进宫来好生培养。记住,务必家世清白,了无牵挂。」 慈觉眸光倏滞。 丰庆落在摺子上的眸光倏忽悠远,如话寻常道:「潜鳞戢羽,只有潜鳞,怕是不够……」 听懂话中意,慈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惶恐高唿:「陛下!」 「知秋已年迈。慈觉,」丰庆垂目看向慈觉,眼底似有哀怜一闪即逝,「朕可信之人,寥寥无几。」 慈觉伏身在地,长跪不起。 * 第二日午时,散朝不多时。 「回京三日,这才得空来给父王请安?」 御书房内,丰庆帝端坐龙案后头,一边端起茶盏,一边垂目看向堂下左首:「这几日宿在何处?」 萧西来不及应声,视线却追逐宫女而去。直至那抹倩影消失在帘后,他轻放下茶盏,起身行礼道:「父王莫怪,儿臣此去南州日久,与慕云姑娘已几月未见,实在惦念得紧,是以求母后恩准,外宿了几日。」 「又在芳菲阁?」丰庆帝轻摇摇头,「你啊——」 萧西讪讪挠挠头,又大喇喇落座左首。 没等丰庆长篇大论,他忽又倾身向前,眉开眼笑道:「父王,朝中上下皆知慕云姑娘』一曲相思冠京华』,今岁万寿节,儿臣让慕云姑娘入宫为父王抚琴贺寿可好?」 「荒唐!」丰庆帝一把掷下茶盏,怒意自眸底翻涌而起,「从小教你的礼义廉耻都忘了不曾?」 萧西眸光忽闪,又陡然撇开脸。 当着他的面,丰庆帝素来是「面冷心热」的严父形象。见萧西神色骤变,他稍稍舒展眉头。 「在南州住不惯?」丰庆翻出摺子扔到他面前,「陵寝是何意?嫌南州无趣,与父亲直言便是,胡言乱语修陵建寝,也不怕你母后动怒。」 「并非气话。」萧西陡然转过身,一板一眼道,「父王,你既封我做安南大都督,想来南州便是我日后的封地。既然迟早要回去,不如早做准备。」 「胡闹!」丰庆帝眸光沉敛,脸上再度浮起「为人父」之怒,「不是纵情声色,便是流连山水,何时能与你三弟一样,为父王分忧解难?」 萧西握着茶盏的五指蓦然收紧。如镜茶水照出他无波眸色,沉敛似寒潭。 慈觉缩起脖颈,躲在角落不吭声。 摇扇侍婢眉目低敛,恍若无知无觉。 堂下落针可闻。 少顷,丰庆帝抬眸环顾众人,忽地轻咳一声,又如无事发生般垂目看向萧西,淡淡道:「若是璟儿实在想要……」 萧西陡然抬眸,眸中灼灼近似赤诚。 丰庆为他眸中乖顺取悦,轻啜一口茶,松口道:「先建行宫,陵寝之事日后再说。」 「璟儿谢父王恩典!」 萧西没来得及起身,丰庆已放下茶盏,摆摆手道:「前两日你母后来见朕,说想替你求个恩典。」 萧西动作一顿,眸光骤然沉敛。 丰庆的目光轻落在他脸上,如话家常道:「你母后想让朕给你赐婚。」丰庆捻动扳指,眯起双眼道,「她说你云柔妹妹品性贤淑,生辰八字也很相和。」 「璟儿可知晓此事?」他动作微动,言辞温和恍如慈父,「若是璟儿也心仪你云柔妹妹,中秋家宴,朕便为你二人赐婚如何?」 山雨欲来风满楼。 吴相怕不是急昏了头,竟想借赐婚拉他下水。 萧西抬眸看去,眼底浮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迷茫。 「父王,」他轻眨一下眼,徐徐道,「如父王所知,儿臣与慕云姑娘两情相悦,她跟在儿臣身边数年,断没有辜负之理。若要娶妻,可否让慕云姑娘一道进门?若是云柔妹妹不愿,」他神色苦恼,挠挠头道:「世家子弟中与云柔妹妹年龄相仿者不少,妹妹不如另觅良缘为宜。」 丰庆帝默不作声。 见萧西端盏吃茶如常无异,他陡然收回目光,不动声色道:「依照祖制,若是不娶妻,便不能封王。」 「这有何妨?」萧西脱口而出,理所当然道,「父王,人生百年如寄,何苦为一瓢饮,舍三千弱水?」 丰庆帝不置可否:「既如此,此事容后再议。」 * 午时过半,宗文殿前。 萧西将将踏出殿门,一容颜清秀的婢女碎步迎上前:「奴婢参见殿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8页 得丰庆松口赐婚之事,萧西眉头舒展,颔首道:「你是?」 「爷,她是凤仪宫里的大宫女,若荷。」小四附耳提醒。 萧西笑容微滞:「母后有事?」 「回殿下的话,」若荷敛袂福身,恭敬道,「皇后娘娘听闻殿下今儿个回宫,特意嘱咐小厨房做了几道好几道殿下爱吃的菜。若殿下得空,可否陪娘娘用膳?」 人来人往之处,只不多时功夫,不少视线投落而来。 萧西蹙起眉头。 他与吴后素来「母子情深」,若是当下婉拒,怕会引人猜疑。 思及此,他提步上前,颔首道:「带路。」 一炷香后,三人抵达凤仪宫。 「站住!」 萧西已随若荷步入内室。小四刚跨过门槛,一柄长剑陡然横落身前。 他眸光倏凛:「这是何意?」 「明大人,」没等侍卫开口,若荷已折身而来,她朝侍卫挥挥手,恭声道,「明大人见谅,娘娘说今儿个想与殿下说些体己话,不让我等随侍在侧服侍。若明大人不弃,随若荷到偏院稍歇片刻,可好?」 廊下骄阳似火,清风许久不来。左右侍卫虎视眈眈,视线更比日头灼目。 「无妨。」小四抬眸望向不见天日的里间,沉吟许久,摇摇头道,「凤仪宫前景致颇佳,且容在下驻足。」 内闱深深不输前朝,吴后之用意,尚未可知。 * 「璟儿来了。」 凤仪宫内珠影翩摇。 宽敞的偏厅四下无人,只一名脸生的婢女候在珠帘侧,目光闪躲,手足无措。 偏厅正中置了一方金丝楠木圆桌,桌上八菜一汤皆用碧色瓷盏盛装。浮光过处,白雾裊裊,鲜香四溢。 「前几日听宫人说起青梅正当时,母后让人从宫外买来了上好的青梅酒。」吴后掀帘而出,「璟儿快坐下尝尝。」 许是巧合,吴后今日未施粉黛,模样像极彼时因丧子之痛,夜夜垂泪时。 四目交接,萧西心头一颤,下意识避开视线,顺势落座桌旁。 「前日里没能留璟儿用膳,今日便当作是母后为璟儿接风洗尘。」吴后端起琉璃盏,和颜悦色道,「我儿此去南州受苦了。」 再如何别有所图,如是慈母颜色总让人难以推却。 「谢母后恩赐。」萧西接过琉璃盏,一饮而尽。 吴后眸光,眼角因下弯堆出好几道褶子:「璟儿来,这是惠州今岁进贡的梅菜,快尝尝。」 苦夏无尽,幽幽庭院只母子二人同桌而食。 此间情形太似昔年摄政王府。 萧西抬眸望向吴后,喉咙里蓦地泛出涩楚。舐犊情深,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见她抬眸望来,萧西黯然敛下眸光,接过玉勺。 「咳咳咳——」 「咸了?」吴后双眸圆睁,手忙 脚乱翻找一阵,又瞪向门边,怒斥道,「杵在那作甚?还不倒茶来?」 「是!」婢女忙不迭地走上前。 不等她倒茶入盏,萧西一把夺过茶壶,就着壶口灌了好几口。 「可好些了?」 萧西正欲抬头,眼角余光里瞥见婢女不自觉颤抖的手,心头勐地一沉。 他陡然抬眸,看清吴后的剎那,脑中忽而天旋地转。 「如何?」吴后神态忧切,视线却已越过他,看向帘后之人,「愣着作甚?还不快过来?扶殿下进屋歇息。」 萧西只觉脑中嗡嗡作响,眼前之人好似瞬间生出万千重影。 他耳闻永巷长夜哭,眼见莲池秋水寒。内闱纷乱不输前朝,他怎会奢求母子情真? 「殿下?」 珠帘摇曳声惊心,他听见粘腻如蜜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嚓啦——」 耳畔依稀似有瓷盏碎裂声,眼前的慈母面具倏忽化作万千道刺眼辉茫,悍然拂去岁月之尘。 名为赵璟之的十年光阴,再不闻舐犊情深,再不余一丝牵绊。 第六十章 「离姐姐,赤豆入锅已有半个时辰,你快瞧瞧,可软糯了?」 「急甚?怕杜郎等不及?」 玄青河畔,宋宅后厨,笑语欢声漾,荷叶暖风长。 小梨耷拉着眼皮倚着门边,时不时回身张望,尾巴翘起又甩落,似乎百无聊赖。 膛炉里的火烧得正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将军府千金守在灶前,双颊被膛火照得通红。 宋离递上帕子,笑道:「无需再添柴火,快擦擦汗。」 荷风悠潜入窗,香气倏忽四溢。 「成了?」萧天乐双眸透亮,接过帕子,急急忙忙站起身。 「站远些,小心热气灼人。」宋离一边解开锅盖,一边问她,「打听清楚了?杜大人明儿个要出门?」 「嗯!」萧天乐等不及热气散去,伸长了脖子往锅里瞧,「他侍从说,他与几名同窗约在芳菲阁吃茶。姐姐,明儿个你与我一道去可好?」 宋离的唇边漾出笑意,揶揄她道:「一口一个杜郎叫得亲切,送盏甜羮都不敢?」 「离姐姐最疼天乐!」萧天乐枕在她肩上撒娇,「到时众目睽睽,又当着阿姊的面,他定会手下。」 「你呀——」「宋姑娘!」 宋离的眼里带着盈盈笑意,纤纤玉手伸到天乐脑门前,还没来得及用力,院外莲池无风自动,小四的声音破开午后宁谧,急追荷风而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9页 「哐嘡」一声响,厨房的门被人急拍在墙上。霄飞练炸成白色毛团,转瞬不见踪影。 「快跟我走!」 宋离没来得及眨眼,伸到半空的手被人一把抓住,小四的脸陡然放大在眼前。 「小四?」宋离下意识拉住他,「出了何事?」 「路上再说。」小四递上包袱,火急火燎道,「宋姑娘,换上宫女衣物,随我进宫一趟。」 宋离垂目看去,双瞳紧跟着一缩。 彼时情急,她不曾看清小四的袖口已叫鲜红濡湿。 「受伤了?」宋离声音发颤,「是你还是……」 「不是我。」小四望向她眸间,咬咬牙道,「宋姑娘,是爷受了伤。但他不让旁人靠近,若是再拖下去……」 「走!」宋离抓起包袱飞奔向门外,风里的嘱咐愈行愈远。 「小四送天乐回萧宅,天乐,若我没能回来,去齐物庄找明掌柜……」 * 「不是旁人,是爷自己动的手。」 赤影绝尘而去,小四的话散落满城蝉鸣中。 「吴后留爷用膳,没让人服侍,却把吴云柔留在了宫里。」 宋离轻轻眨眼。 脉脉斜阳下,巍巍宫城经年如许。昔日家门,今日相逢却不识。 「吴后,给爷下药?」掠影浮光照出心头惶惶,宋离听见自己哑声开口。 回过神时,桃木兔已被她攥入手中,刻进掌心。 送她桃木兔那夜,苜蓿山阴夜风沁凉,萧西的眸里盛着月色,喃喃低语吴后待他不薄。 昔年雪中送炭是她,今岁口蜜腹剑是她。 身上伤较心上疼,孰难忍? 「是迷药。」小四的声音穿过聒噪蝉鸣,轻落入她耳中,「许是吴后有所忌惮,不敢真让他两人成夫妻之实,只想让旁人瞧见他们在一处,而后再求皇上赐婚。」 「赐婚?」 宋离心尖一颤。 两旁蝉鸣倏忽散去,迎面而来的风骤然化作凛霜雨雪,盘桓在心口逡巡不去。 「秦礼泉虽已落马,吴相却落了把柄在爷手上。」她听见自己颤若游丝的声音,「若陛下答应赐婚,此事便再无后顾之忧……爷早知此事?」 小四心头一颤。 爷对宋姑娘从无隐瞒,事出突然,他一时忘却爷还未曾提过赐婚之事。 可又何需提起?大辰皇子之婚事不能自主,没有今日之吴云柔,来日也会有李云柔、王云柔。簪缨之家三千,适龄女子过百,陛下再不问出生,爷的婚事也指不到宋姑娘头上。 退无可退那日,宋姑娘当如何? 「怎会受伤?」他还没能想出一二宽慰之言,宋离已先他开口,「爷带着匕首?」 小四回过神,微侧过身道:「吴云柔入内时,爷还剩一丝清明。他将茶盏摔碎,割破掌心维持清明,而后扣着瓷片跑出凤仪宫……」 宋离垂目看向他袖口处的斑斑血迹,深吸一口气,按住心口道:「伤得多重?伤口可深?」 「吁——」宫门近在眼前,小四放缓步调,少作迟疑,颔首道,「不浅。我出宫时,爷已神识模煳,却无论如何不肯睡去,只攥着瓷片,胡言乱语』明月』』小月』』叶儿』等字眼。小五与我别无他法,只得冒险让姑娘进宫一趟。」 宋离举目望去。 十年电光石火,回首已非张家天下。 「爷住,」她敛下眸光,「永熙宫在?」 小四环顾左右,压低声音道:「毗邻昔日东宫。」 宋离双瞳轻缩。 昨日恢弘,今日颓垣,明日谁主东宫? 「咴儿——」 东南角门,赤影引颈长嘶。 两名宫侍目光交汇,齐刷刷倾身行礼:「明大人。」 小四拱拱手:「范兄、周兄,有劳。」 「今儿个日头太烈。」范、周两人好似看不见他身后之人,倾身让至一旁,恭声道,「大人快请进。」 「多谢!」 「他两人?」待宫门消失在视野尽头,宋离轻声开口。 小四抬眸环顾四处,确认四下无人,他转身朝向宋离,无声道:「齐大统领」。 宋离敛下眸光,默不作声。 不多时,永熙宫近在咫尺,宋离的步子倏地一顿:「你方才说,吴后已提及赐婚一事,陛下没有应下?」 小四轻轻颔首:「若是应了吴后,何来今日之事?」 宋离敛眉静思,少顷,她抬眸看向小四,正色道:「把话传出去,就说宫中风言陛下要给二皇子赐婚,二殿下和吴相或许会亲上加亲。」 小四一怔:「传出去?」 宋离稍稍前倾,凑到他耳旁道:「务必传入三皇子耳中。」 小四眸光忽闪。 三皇子不知青州事,亦不知相府与永熙宫已生龃龉。 若说这宫中有人不愿看见二殿下与相府联姻,三殿下必是头一个。 南州时萧西卖过吴相一个好,今儿个便算是明月阿姊卖给珲之阿弟一个好。 借力打力,屡试不爽。 * 黄昏将至,暮色四合。 凤仪宫内照如白昼,宫里宫外乱作一团。 现下还不见宫人来传话,丰庆应当不知今日事。 吴后不敢掉以轻心,不时起身又坐下,伸长了脖颈朝门外张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0页 「娘娘——」 若荷的声音自门边传来,吴后陡然站起身,情急道:「如何?可有打探到消息?璟儿的手如何了?」 若荷挥挥手示意旁人退下,而后一边扶她落座,一边摇摇头道:「几名太医都被轰了出来。吴太医说,二殿下生了狂性,大吼大叫,不让任何人近身。」 「这!」吴后倒吸一口凉气,一个趔趄跌坐回原处。 那迷药是兄长自宫外觅得,本该万无一失才是,谁成想,平日里只知寻欢作乐的二皇子竟有如此体魄,一壶茶后仍能维持灵台清明。 更不成想,素来无状的浪荡子宁可自伤,也不愿任她摆布。 莫非…… 吴后忽而生出恍惚,莫非前尘皆忘,十年蹉跎,泯灭不得一身西凉傲骨? 「娘娘,」吴后正惶惶不定,忽听若荷悠悠开口,「方才在永熙宫,若荷依稀瞧见一人,似乎并非永熙宫中人。」 「宫外之人?」吴后陡然回过神,沉声道,「可看清了?」 若荷轻轻颔首:「那女子虽身穿宫女服饰,却由明松陪同进门。永熙宫里的侍婢,与她年龄相仿者只有丹朱和琥珀,可那人的姿容要出众许多。」 吴后眉头舒展,凝眸道:「走,去永熙宫。」 「娘娘!」若荷缓言相劝,「今日事已让凤仪宫与永熙宫生出嫌隙,若是再生龃龉,即便来日成了儿女亲家,娘娘和殿下的母子情分……」 吴后眸光忽闪。 案头烛火如昼,拂不去她眼底清寒:「若荷,带上令牌,回相府一趟。」 若荷敛下眸光:「是。」 * 日薄西山时,与凤仪宫遥遥相望的桂华宫内同样明烛高照。 沈妃倚在丰庆怀中,手中香帕轻打在丰庆脸上,娇声道:「陛下可有日子没来看臣妾了。」 芳容丽质更妖娆,美人投怀送抱,丰庆帝心痒难耐,一把捉住纤纤柔荑,举到唇边轻吻细啄:「爱妃今日绣花了?」不等她开口,他接住拂过颊边的香帕,哄她道,「人说南州绣娘针法无双,依朕看,千百绣娘不及爱妃之万一。」 沈妃轻笑出声,却不依他,反而起身走到桌旁,一边倒茶,一边嗔怪道:「陛下惯会哄人,皇后姐姐有侄女儿陪着,自是不怕孤单。妾身远嫁千里之外,心里头想着念着,唯陛下一人?」 「侄女儿?」 后宫妇人拈酸吃醋,丰庆习以为常。他轻掷下帕子,接过茶盏的同时,捏着她的手道:「云柔今儿个进宫了?」 沈妃顺势倚入他怀中,美目皎皎凝望丰庆,一脸无辜道:「陛下不知?今儿个臣妾路过凤仪宫时,正巧看见若荷领着吴家姑娘入内。臣妾还以为是陛下怜惜姐姐,特意召她入宫作陪。」 丰庆帝凤目微垂,眼底不悦一闪即逝:「她是中宫,唤侄女进宫这种小事,本也无伤大雅。」 沈妃蓦然直起身,盈盈凤目忽闪个不停:「陛下当真不知?」 丰庆帝耐心告罄,松开双手的同时,沉声道:「知晓如何?不晓又如何?」 「并非臣妾多事,」沈妃睫影倏颤,一边假意拭泪,一边颤声道,「只是有旁人瞧见二殿下也进了凤仪宫,臣妾还以为是陛下授意……」 「璟儿?」丰庆帝眸光骤沉,垂目打量片刻,徐徐道,「爱妃,你可知诽谤皇子是何罪?」 「臣妾不敢!」沈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丰庆帝恍若未闻,沉吟良久,才缓缓端起茶盏:「爱妃这是作甚?地上凉,快起身……」 第六十一章 金乌西坠,永熙宫内夕影悠长。 斜阳透过西窗落向四扇屏风,灵动飘逸的八骏映照堂下,磅礴如同万马奔腾。 宋离没能看清八骏英姿,却听「咕隆」一声响,一只金盏自她脚边直奔里间而去。 她唿吸微滞,下意识顺着金盏望向里间。 暮光过处,金盏银杯落得到处都是,不难想像萧西急奔入内时,情形是如何混乱。 晚风牵起帘幔一角,已成褴褛的床幔沾了斑斑血迹,余晖拂过,更显触目惊心。 宋离只觉心口揪作一团,顾不得满地凌乱,大步朝里走去。 「滚!」 萧西身上一阵热一阵冷,恍惚察觉有人靠近,他勐拽帘幔,转头怒喝。 因那一拽,碎瓷片重又刺破掌心,本已结痂的伤口復又鲜血淋漓。 「嘶——」他倒抽一口凉气,藉由疼痛换来的片刻清醒,紧蹙起眉头,奋力睁开沉重如铁的双眼。 眼前依旧迷濛一片。 时近日暮,斜照而来的光勾勒笼住来人,勾勒出一道他无比熟悉的身影。 竟已生出幻觉。 他奋力甩甩头,朝那若真似幻的身影厉声急喝:「还不滚?!」 耳畔嗡鸣声四起。 「璟哥哥?」 他正欲扯动帘幔,宋离的声音破开嗡鸣,轻落入他耳中。 如同长风拂过松林万里,心间迷雾倏忽四散,他陡然抬眸。 「小月?」他拼命眨眼,目光却依旧落不到实处。 「是我。」 幻影倏忽靠近。 药香取代日暮拂照而来。萧西的鼻尖轻轻一动,紧拧成结的眉头蓦地一松:「小月,小月……」 宋离的心因这声声嘆息瞬时揪作一团。 她捧起萧西鲜血淋漓的右手,咽下喉头酸涩,轻道:「璟哥哥,松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1页 萧西侧身枕到她身上,深吸一口气。药清香涌入鼻腔,泛红的柳叶眼蓦然下耷。 「晔儿……」「璟哥哥?」 萧西右手一松,已然归梦乌有乡。 宋离轻抚去他眉心蹙纹,轻若蝶翼的吻轻落在他如刻眉眼,而后飞快坐起身,小心取出他手中碎瓷片…… 「宋姑娘?」 一炷香后,小四小五悄声入内。 宋离替萧西掖好衾被,凝望片刻,她解下腰间香囊,放到他枕边。 「宋姑娘,」小四两人四目交汇,神色为难道,「快到落宫门的时辰了。」 宋离眸光微颤,而后敛袂起身,眼神示意他两人出去再说。 「宋姑娘,爷的手可还要紧?」 永熙宫前,小四将将虚掩上角门,小五已急急开口。 宋离举目望向内室方向,蹙起眉头道:「伤口很深,需得好生修养,这阵子还得劳你二人多看顾。」 「宋姑娘说得哪里话?」小四连连摆手,「本就是我和小五分内之事。」 「小四,」宋离却不搭腔,她转身眺望宗文殿,凝眉细思片刻,吩咐道,「一会儿找几个脸生的婢女过来,轮流出入永熙宫,生面孔越多越好。」 小四一怔:「宋姑娘?」 宋离眸光暗隐,轻摇摇头道:「宫里耳目众多,只是以防万一。」 小四心头一颤,若是宋姑娘被人发现…… 「莫怕。」宋离抬眸看他,「未雨绸缪而已,现下爷还没醒,永熙宫上下还需你二人多费心。」 「姑娘放心。」小五难得机灵,颔首道,「若有急事,我二人一定第一时间告知姑娘。」 宋离举目眺望东宫断壁,许久没有出声。 * 华灯初上,十里怜香莺歌燕舞,不问今夕何夕。静巷里的宋宅灯火寥落,只后院依稀还有三两灯火。 宋离作别小四,循后门走进里间。 「离姐姐?」 洗漱完毕,她正欲上床歇息,门边忽而传来天乐的声音。 「天乐?」她连忙开门,一把拉她进门,一边「呵斥」,「没回萧宅?」 萧天乐身上只披了件轻薄外衫,天时虽已近孟夏,深宅夜半依旧清寒。 「回了。」萧天乐一边往床边跑,一边撒娇,「刚听见外头有动静,开门正巧看见赤影绝尘而去。」她拉起衾被罩在身上,只露一双眼在外头,「离姐姐,今儿个天乐在这儿睡可好?」 宋离一怔。 摇曳烛火照出她明妍如玉好容颜,素来灵动的双眸纳进盈盈烛辉,皎皎仿若星河起潋滟。 世人只知西凉女子心性豁达如千里黄沙浩无垠,宋离也是到今日才知晓,跳脱如天乐,同样不失温婉绵柔如江南三月雨。 能让从容自持的小四怫然作色,想也知道宫里出了事,可她绝口不提宋离心上忧,只撒娇说要与人同眠。 是天乐要人陪,还是她怕自己夜不能寐? 「天乐,」宋离五指作梳抚过她绵绵青丝,喃喃道,「待尘埃落定,离姐姐认你做干妹妹可好?」 萧天乐拉起被子,蒙住口鼻,一双眸子扑朔如晚星:「离姐姐是想做天乐的姐姐,还是做天乐的嫂嫂?」 宋离动作一顿,四目交汇,她扑哧笑出声,心上烦忧倏忽散去大半。 「人精。」宋离垂眸看她,「赤豆元宵可学会了?明儿个要见杜郎,睡不着?」 「哪有?!」萧天乐一把掀开衾被,圆睁起双目,颊边瞬时飘起两朵红云,又知晓自己说不过宋离,随即拉起被子罩住头顶,闷声道,「离姐姐吹蜡,天乐困了!」 宋离轻笑出声:「好啦——」 她怕天乐闷坏自己,一边扯她被子,一边揶揄道:「不说了不说了。明儿个离姐姐定要好好瞧一瞧,这杜郎君是何方神圣,竟让我天乐妹妹夜难安寝,乐不思西凉……」 「离姐姐!」萧天乐一把扯下被子,「气势汹汹」喝她,「睡觉!」 「哧——」 心上烦忧悉数散去,宋离替她掖掖被,而后吹灭火烛,沉沉睡去。 一夜好眠,睁眼时天光已大亮,身旁早不见天乐的身影。 宋离披上外衣推开房门,还没来得及品赏晨光拂照下的绿叶红菡萏,一阵烟火气倏地掠过鼻下。 她举目望向后厨方向,裊裊炊烟破开晨岚,以天为幕,恣意走笔成云间山水。 她不自觉翘起唇角,穿上外衫,提步往后厨走去。 「天乐?」 还没入内,赤豆甜香已汩汩而来。 宋离挥散雾气,抬眼便见萧天乐守在灶前,双颊被膛火映得通红。 「怎么自个儿先忙起来了?」她走到灶前,一边递上丝帕,一边问,「杜大人的书童可有说他几时会出门?」 「说是一早,不会在芳菲阁用膳。」 「一早?」宋离下意识看向窗外:「午时不到就出芳菲阁?」 「是。」萧天乐抬手拭去鬓边细汗,另一只手还不忘添柴加火,「不妨事,很快便能出锅了。」 宋离起身揭开锅盖,随即朝她道:「无需再添柴火,你先去换身衣裳。」 「哎呀!」萧天乐垂目看向身前,一蹦三尺高,「哪来这么多灰?」 宋离笑出声,一边接过火钳,一边推她:「还不快去?再不走可就错过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2页 「离姐姐真好!」萧天乐不顾宋离假作嫌弃的眼神,一把熊抱住她,「姐姐等我,片刻就来。」 与心 上人的他乡重逢又怎可能「片刻」就好? 直到宋离装上食盒,走回偏厅,「改头换面」的萧天乐才施施而来。 鬓若流云,腮若香雪,宋离如见谪仙下琼楼。 萧天乐一席罗衣点天幕烟霞色,领侧染霁色,裙裾成竹月,裙摆好似流云翩跹,乍眼看去绰约无双。 「天乐稍待。」宋离放下食盒,快步至内室取出一支桃花簪,而后一边替她戴上,一边莞尔,「人面桃花相映红。」 萧天乐双眸湛亮,对着镜子照了又照。 「不差这一时。」待宋离催她出发,她抬身接过宋离手中食盒,笑意盈盈道,「离姐姐,今儿个天热,你也去换件凉裳如何?」 「也好,」宋离转头看向外头天色,而后一边往里走,一边道,「你让平叔去叫辆车来,今儿个天热,我们到晚照亭再下车。」 「好。」 生怕耽误要事,宋离不及佩戴饰物,换上新衣便急匆匆疾步赶了出来:「走!」 * 「食盒有些沉,非得自个儿提着?」 晚照亭口,碌碌东市喧嚣依旧。两人不过东市,绕静巷而行。 「无妨。」萧天乐已气喘吁吁,眸间依旧盈盈,「若是半路遇到杜郎,让他瞧见是姐姐提着食盒,该如何是好?」 芳菲阁近在眼前,宋离不与她辩,只放慢脚步,转身道:「若是多年未见,怕是一聊就忘了时辰。」 「不会。」萧天乐摇摇头,眼里带着不自知的骄傲,「杜郎做事说一不二,从不会误了时辰。你看,」她朝芳菲阁方向仰起头,「有人出来了。」 宋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见一群文官步出芳菲阁,正各自拱手道别。 「可别错过了。」宋离提起衣袂,着急道,「我去把人拦下,你慢慢来。」 「小心!」 宋离没来得及挪步,一声惊喝落入耳中。 是日天晴,空中晴丝如盪。她没来得及眨眼,一支长箭划破天幕,掠过眼角,直朝她而来。 她心口骤沉,双目陡然圆瞠,脚下却似负重千斤。 眼见箭矢将至,破空声如在耳侧,身后劲风骤起。 她没来得及看清「流风之回雪」,余光处残影未歇,只听「噗呲」一声响,移形换影至她身前的萧天乐浑身一颤。 霞色罗衣仿如纤蝶之翅,细风拂扫,蝶翼便悠悠然翩落下来。 「天乐!」 她的流风回雪是为躲过父亲之鞭,并非为救人。 她的罗衣翩跹是为见心上人,不是为沾染尘埃。 「天乐!!!」 昔年东宫倾颓之惶恐再次席捲周身,宋离顾不得狼狈,飞扑上前,一把拥住天乐。 缥色罗衣已被鲜血染红,没入心口的箭矢只剩箭稍在外。 她双目灼痛,按住伤口的双手止不住颤抖,口中无意识喃喃:「天乐别怕,别怕!」 「姐,」萧天乐覆住她的手,奋力仰起头,疼痛至扭曲的脸上忽而掠过一丝笑意,「姐姐,别怕……」 宋离唿吸倏滞,神识回拢的瞬间,她下意识探向腰侧。 待发现换了新衣走得太急,溯阳丹并未带在身上,她的眸光勐地一颤,绝望感席捲周身,烈烈晴光凉如漫天飞雪。 「天乐别怕,天乐别怕……」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将天乐抱起身,垂眸却见天乐扣着她的手,眸光朝向芳菲阁方向。 宋离一怔,下意识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前方。 芳菲阁三字灼灼曜日。 日头不及的阴凉里站了乌泱泱一群人,此刻正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大辰朝堂之「文人风骨」让人嘆为观止。 她心口空悬,怒火灼灼而起。 「杜洵!」她紧抱住天乐,面目狰狞如同困兽,「杜洵!!!」 交头接耳的文人墨客面面相觑,又齐刷刷让到门边,让出一条通路。 通路尽头,芳菲阁廊下,清秀俊雅的杜知州双肩下颓,面如死灰,似被人瞬间抽去了嵴梁骨。 第六十二章 「杜洵?」 杜知州如同行尸走肉步出阴凉,挪向萧天乐。 「萧,」宋离没来得及开口,杜洵眸光倏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萧、萧姑娘。」他话不成句,嗓音嘶哑如同漫天风雪里瑟瑟迎风的枯木枝,只需稍稍一碰,便会碎落风雪碾作尘。 他下意识伸出手,奈何指尖颤抖如筛糠,迟迟落不到天乐身上。 天乐倚在宋离怀中,白皙若雪的鬓边已香汗淋漓,涣散的瞳仁已不分五色,察觉杜洵靠近,唇角非要高高扬起。 宋离忍不住撇开脸,又在她伸手的剎那一把接住,抬起通红的双眸,颤声道:「食盒里是她一早起来做的赤豆元宵,她,」她深吸一口气,「她说杜郎偏好南州口味,里头的赤豆和圆子皆是她细心挑选,她……」 她十指不沾阳春水,自小被萧家长辈捧在手心里长大,如今愿为你洗手作羹汤,起早贪黑,不曾说过一个「累」字…… 宋离话不成句,眼前所见早被烈日晕染成氤氲一片。 杜洵直勾勾盯着滚落在旁的食盒,忽地捡起沾满泥尘的碗勺,俯身舀起一大勺赤豆元宵,抿入口中,细嚼慢咽许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3页 待用完甜羮,他放碗勺放置一旁,而后牵过萧天乐的手,轻拢进掌中,如获至宝般一寸寸细细摩挲过她指尖伤痕。 「她,」「杜、杜郎,」宋离没来得及开口,萧天乐忽而出声。 她已上气不接下气,眸光却始终落向杜洵所在处。 「杜郎,」她的唇边忽而泛出一抹浅笑,声音细若游丝,「若有来世,让天乐先遇到杜郎,可好?」 浮云逸散,烈日晃眼。 宋离错觉自己置身冰窟,浑身上下无处不寒,无处不疼。 良久,那面无表情之人眸光一颤,好似一场大梦方醒。 他朝天乐挪近两步,伸手捋顺她散落的鬓边发,而后牵起她的手,紧贴到自己颊边,呢喃道:「萧姑娘,若有来世,换杜郎来寻姑娘,可好?」 萧天乐涣散的双眸倏然湛亮,抚过他颊边的五指微微移动,似乎想将指腹下的触感铭记于心。 「萧姑娘,」杜洵的眼底一片猩红,他拢住天乐的手,倾身凑到她耳边,哑声道,「若姑娘心意未变,可愿今生便嫁我为妻?」 中天似有灼光飞掠而过,天地万物倏忽定格在此刻。 天乐的手覆在他颊边,唇边带着若有似无、未褪尽的笑意。 一滴清泪滑出眼角,滚落颊边。 宋离恍惚听见一声轻嘆。 「天乐!!!」 下一瞬,她错觉头顶烈日倏然而成绵绵针尖雨,眼前物事生出无数道重影,血腥气肆虐上涌至喉口。 「噗——」 她看见星星点点冬雪映红梅,心上高楼一夕倾塌,周遭万物倏然成烟尘…… * 「宋姑娘?!」小四找到她两人时,金乌已西沉。 他原本只是来给宋离报个平安,听平叔提起才知晓,宋姑娘两人已出门半日未归。 彼时天色不早,他作别平叔,想在回宫前去一趟齐物庄。 途经晚照亭,忽见好几个路人形色匆匆,说是芳菲阁前出了事。 他忧切明桉,不假思索直奔芳菲阁而去。 「天、天乐?」看清街边情形,小四的脸色瞬时煞白。 芳菲阁和齐物庄只在几步之遥,几个时辰前的天乐还在拉着宋姑娘笑闹,怎会如此? 「宋、宋,天乐,怎会……」他飞扑至天乐身侧,双手颤动,说不出整句话。 手指落在她颈边的剎那,他双瞳骤缩,双手勐地一颤。 天乐跳脱,定是她不知轻重,和宋姑娘开了个天大的的玩笑。她何时学会的龟息功?竟能将脉象悉数隐去? 他颤抖的目光缓缓下移至她胸前。 这箭伤倒是逼真。 天乐的流风回雪已臻化境,谁能伤她? 莫非…… 小四下意识看向宋离。 几月前被沈府中人乱棍打成重伤时,宋姑娘都不曾如此面无人色,若天乐真是为护她……小四心尖一颤。 东市已歇,事不关己者早已四散而去,近处只有几个上了年纪的长者负手而立,时不时摇头慨嘆。 宋离和杜洵如同两尊被人遗忘在光阴角落里的石像,任旁人来去,尘世变迁,他两人不动不移,好似无知无觉。 「宋姑娘?」 宋离红肿的双眸微微一颤。 暮光浮掠,芳菲阁三字恰好映入她空洞洞的眼底。 「芳菲阁也姓明?」她牵动唇角,哑声开口,「慕云姑娘就是明桉?」 她的眼底似有嘲讽飞掠而过。 她心头透亮,天乐之死怪不得旁人,她才是「罪魁祸首」。 正因如此,她浑身疼痛,唿吸不能,非得找出一二「帮凶」,才不至神魂崩摧,譬如心口不一的杜知州,譬如自始至终不曾出现的明桦和明桉…… 天乐说离姐姐是姐姐,也是嫂嫂。天乐说西凉风雪寒,她要抓头雪狼给嫂嫂做大氅…… 闺中夜话言犹在耳,朝夕魂归碧落,她当何以自处? 不知过了多久,宋离敛起衣袂,一边轻拭天乐颊边,一边凑到她耳畔轻声呢喃,好似小姑娘只是躺在她怀里休息。 夜色 昏晦,倦鸟归巢,浮尘倏忽四起。 风里的调子哀婉绵长,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许久之后,小四才听出她口中所吟是首悼念亡人的西凉民谣。 「宋姑娘,」他喉头哽咽,心头透凉,却不得不开口,「此处风大,我们接天乐回家可好?」他微微一顿,又道,「姑娘且放心,爷定会还天乐一个公道。」 「公道?」宋离双目猩红,嗓子哑得不像话,「作恶的,逍遥自在,本分的,无妄之灾,莽莽世间,何来公道?」 愠怒不及消去,悲怆捲土重来。 她低头看向怀中人,许久没有动弹。 直至新月挂柳梢,她才哑声开口:「小四,去找辆车。」 「是。」小四刚要起身,转头看见面无表情的杜洵,颔首道,「杜大人,可需在下替大人叫辆车来?」 「不用。」宋离忽而出声,「萧家一介布衣,够不上杜府高门,不必费心高攀。」 小四一怔,而后轻敛下眸光,转身朝街边走去。 直至马车离开东市,芳菲阁即将消失在视野里,他回身张望,却见杜洵依旧跪在原地。 新月昏晦,小四看不清他的脸,只依稀错觉那道身影已跪坐许久,并将长长久久、千年万年枯坐下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4页 * 玄青河畔,宋宅正堂。裊裊娉婷处,白幔绕荷风。 堂下别无他物,只一副楠木棺椁居于正中。棺椁中人面容安宁,好似正与周公说笑。 月上中天时,宋离换上丧服,提起篮子和剪刀,孤身往前院莲塘而去。 初见那日天乐便穿了菡萏纹样的短褂,想来也欢喜这水宫仙子斗红妆之景。 宋离站在莲塘前,眸光微微一颤。 她本已安排好半月后的菡萏宴。 若杜洵不为赤豆元宵所动,她会以齐物庄之邀请京中雅之士于孟夏日登门,赏荷听曲,吟诗作赋……如此良辰幸事,杜洵必会前来。 那本该是她送给天乐的生辰礼。 如今杜洵终于登门,宅中却再无天乐,只剩无边冷月照满塘菡萏空摇曳。 她凝眸而望许久,直至夜风骤凛,她登上小船,一路往菡萏最盛处而去。 平叔在岸边唤她许久,她置若罔闻,只一刻不停摘折菡萏。 待塘中无荷,她回到岸边,又马不停蹄跑回堂下,将盛放的菡萏一朵朵铺至天乐身侧。 忙完手中事,她怔怔望向堂下棺椁,再度跪坐下来…… 明月升又落,白幔舞风泣,鸡鸣又一晨。 卯时未至,侍卫将将打开宫门,两道急促如同八百里加急的马蹄声突如其来。 两人循声音来处望去,却见青骊和赤影两匹神驹如离弦之箭飞掠过宫门,往东市方向疾驰而去。 「那、那是?」侍卫甲双目圆瞠,半天合不拢嘴。 「是二殿下!」侍卫乙疾步上前,厉声道,「他这是要当街纵马?可要上禀大统领?」 侍卫甲眸光骤凛:「走!」 「吁——」 宋宅廊下白幔招展。 萧西翻身下马,一把推开紧闭的大门。 满池颓败映入眼帘,他步子一顿,眸光骤沉。 绿叶卷舒,红蕖照水,孟夏菡萏是昔日东宫残影,是明月心头所好,怎会如此? 他飞掠过九转迴廊,直奔白幔盈盈处而去。 「小月!」裊裊青烟灼人眼,楠木棺椁映入眼帘的的剎那,他双瞳骤缩,垂着身侧的双指骤然紧握成拳,「……天乐?」 听见萧西的声音,宋离如梦方醒。 她双手撑在身前,缓缓转过身。 天时尚早,晨岚未散,一缕晨光透过庭中浓密如盖的老槐树,掠过萧西,挤进门框。 逆光之故,宋离错觉他轮廓以外的光线灼目如利刃,她双眸刺痛,情不自禁落下泪来。 「小月?」萧西心尖一颤,疾步跑上前。 * 「小四!」 小四正要转身离去,身后忽而传来萧西的厉喝声:「让明桦明桉滚过来!」 他动作一顿,下意识抬眸望去。 晨光掠过堂下,拂过相依的两人。 宋离的脸色煞白如雪,较之门边瑟瑟迎风的白幔有过之而无不及。萧西双眸赤红,紧握成拳的双手因过分用力而泛了白。 「爷,」他蓦然收回目光,沉声道:「二哥和三姐连夜查访兇手,现下还在途中。」 堂下瞬时杳然无声。 「杜大人还在门外?」宋离率先打破堂下寂寂。 小四瞟看萧西,很快颔首道:「在。」 「替他叫辆车。」宋离牵起萧西缠得严严实实的右手,抵在心口处,轻道,「告诉他,若想迎天乐过门,便去求圣上恩准。」 萧西一怔:「杜洵?和天乐?」 宋离许久没有动弹,直至头顶上方传来下意识的倒抽凉气声,她眸光倏颤,仰起头道:「疼?」 萧西见不得她眼里破碎,拥她入怀,轻道:「不疼。」 酸涩倏然席捲,宋离倚进他怀中,任眼泪扑簌簌而下。 是她之过。 是她贪恋浮生安稳,忘了此地人心鬼蜮,容不下他两人片刻喘息。 庭间老槐沙沙作响,似在喃喃低语诉不尽的闺中事。 落叶随风缱绻,久久不忍离枝。 宋离止住哭泣,枕在他肩头,目光追逐那片盘旋不止的槐树叶。 直至脚步声再度响起,她收回目光,抬眸看向门外。 「爷!」明桦两人疾步而来。 萧西的目光依旧落在她身上:「说。」 明桦心头一颤,眉心紧跟着蹙起。 「爷,动手之人姓胡名诺,是西市的屠夫,今日辰时已去县衙自首。」 「胡诺?」宋离眸光一颤,「为何?」 明桦轻一颔首:「义诊那日,他带妻子去见过宋姑娘,且依照姑娘的方子配了药,不想喝下药的第二天,他妻子便赴了黄泉。他说气不过庸医害人,想要为民除害。」 宋离:…… 「为民除害?」萧西眸光骤沉,「既自诩正义,又为何要投案?」 「县衙的口供里记载,」明桦把头垂得更低,「他回到家后寝食难安,心知若是逃之夭夭,便与害人的庸医无异。若如此,他宁肯在牢中度日,是以今日鸡鸣便去了县衙……」 「明二哥信他?」宋离直起身,哑声道,「屠夫惯常用刀,行兇之时为何不用刀?纵使他亦善箭,如今弓在何处?箭从何来?再者,往日午时我皆在回春堂,屠夫每日皆需张铺,他如何知晓我今日会出现在何处?」 萧西面沉似水:「可有当面对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5页 明桦轻摇摇头,低声道:「爷,我们到县衙时,胡诺已咬舌自尽……」 第六十三章 日上中天,堂前落影婆娑。 夏蝉亦怜芳魂落,隐身浓荫,寂寂杳无声。 「死无对证?」萧西一记眼刀掠向门外,「你二人忙碌一夜?只追查到胡诺?」 「爷,」明桉扑通一声跪坐堂前,低声道,「胡诺有一子,名胡文友,今岁刚及弱冠。」 「胡文友?」 明桉敛目颔首:「据邻人讲,那孩子自小不爱读书,整日只知胡混。如今父母双亡,他却跟没事人似的不闻不问。找到他时,他正烂醉如泥躺在怜香坊后头的巷子里。」 「有何可疑之处?」 明桉点点头:「彼时他将我认作怜香坊中人,信口开河自己在刑部做事。」 「刑部?!」吴启封! 萧西眸光倏颤:「小四!」 「爷?」小四蓦然抬头。 萧西眸光骤凛,沉声道:「昨日接明月入宫时,可有旁人瞧见?」 小四双瞳骤缩,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分明处处谨慎,分明已按照宋姑娘所说寻来不少陌生面孔,怎会如此? 莫非逼婚不成,吴相狗急跳墙了不成? 还是吴启封见不得么妹受辱,想替她除去成后路上的绊脚石? 又或是父子两人耿耿于怀秦礼泉之事,见不得二殿下春风得意,想让他知晓忤逆相府之后果? 「小月!」萧西满心后怕,拥住宋离,久久没能出声。 他从来知晓前路坎坷,他人手段,心上最为忧惧,莫过于旁人知晓宋离事。 如今吴家父子视她为眼中钉,今日有天乐以命换命,来日当何如?若是…… 「宋姑娘——」 宋离没来得及宽慰,急促的脚步声顿然响起。 几人齐齐抬起头,却见平叔行色匆匆而来。 「平叔?」宋离眸光微凛,「何事情急?」 「姑娘,」平叔朝几人拱拱手,温声道:「是宁王府派了人来。」 「宁王府?」宋离眸光忽闪,「所为何事?」 平叔倾身上前,一边奉上请柬,一边道:「来人自称蓝玉,说是珏世子亲侍。宁王妃要给世子办生辰宴,世子交代他务必将请帖亲自送来宋宅。」 「珏之的生辰宴?」萧西一怔,「给宋姑娘?」 珏世子再如何不问朝堂事,他的生辰又怎会宴请平民百姓? 在座个个眼明心亮,闻言敛眉躬身,皆不敢看萧西。 宋离不做解释,思量片刻,抬头朝门外两人道:「明桉,去将我房里的《竹石图》取来。」 「《竹石图》?」萧西勾住她指尖,神色不解道,「作甚?」 宋离眸光倏隐,黯然不语。 天乐因她而去, 她再不能畏难苟安,再不及细细筹谋。 「小五,」她抬眸望向廊下。 「宋姑娘?」小五大步上前,「可是要去宁王府?」 宋离摇摇头:「书房东南角有个书画缸,缸里有幅《奇石图》,你去取来。」 「《奇石图》?」小五下意识看向萧西,见对方颔首,提步飞掠而去。 宋离恍若未闻他几人面面相觑,静思片刻,又道:「小四?」 「宋姑娘?」 宋离眯起双眼:「此前玄青河畔有侠盗出没,劫富济贫,惹出不少风波。」 小四一怔。 此流言是爷吩咐散播。莫闻出宫那日,是宋姑娘替他易容,让他扮作江洋大盗。后来为坐实流言,又是爷让他几个拿出不少银两分给贫苦人家。 宋姑娘清楚前后事,今日旧事重提又是为何? 「那大盗时常出入高门,」宋离神色如常,不紧不慢道,「到手诸多赃物,是时候该脱手了……」 「脱手?」小四蹙起眉头,没来得及细问,明桉已捧着《竹石图》回到堂下。 「姑娘,你要的《竹石图》。」 宋离抬眸瞟过捲轴,又转头朝平叔道:「平叔,你去回话,就说多谢世子相邀,只是家逢白事,不便亲自上门道贺。这贺公《竹石图》便当作是我送给世子爷的生辰礼。」 「贺公?」萧西蓦然开口,「贺瑜、贺老先生?」 宋离眸光微黯,不置可否。 待平叔离去,几人面面相觑之时,宋离又抬眸看向明桦,忖度片刻,徐徐道:「明二哥,孟夏草葳蕤,正宜玩石赏画,品茗听曲。齐物庄偶得苏公《奇石图》,特邀京中好古之士于孟夏日莅临齐物庄,品荷花酿,赏《奇石图》。」 「荷花酿?」明桦一怔,蹙起眉头道,「姑娘,齐物庄并非芳菲阁,既无青梅宴,也无孟夏节。」 「难得才稀奇。」宋离轻眨一下眼,继续道,「京中博雅之士皆有私藏,此次与宴宾客需带家中珍藏一件,与同好共赏。」 「可,」「待齐物庄庄主,」宋离恍若未闻,继又道,「明二哥你验过家珍,方可入内。」 明桦的视线在他几人脸上来回,忖度半晌,犹疑道:「宋姑娘,文人多清高,只苏公《奇石图》,怕不能引来太多人。」 「无妨。」宋离眸光轻闪,脸上神情云淡风轻,眼底却似有阴冷一闪即逝,「若是慕云姑娘开口,吴启封定然会来。再有,」她眸光忽闪,淡淡道,「小四,去汀兰居告知杜大人一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6页 小四眸光微凛:「是!」 * 玄青河畔绿柳成荫,齐物庄前冠盖如云。 暖风绕过垂柳,掀起车帘一角,晚照亭蓦然映入宋离眼帘。 见她眸光忽颤,赵珏之掀开车帘,顺着她的视线望向窗外。 恰有「富贵牡丹」式样的马车徐徐经过窗前,他目光一怔,下意识仰起头扫看车中上下。 他两人的车马濯水墨天青色,乍眼看去实在有些格格不入。 「姑娘见笑,」他放下车帘,看向宋离时,眸间似有赧意一闪而过,「天青水墨色终究素雅了些。」 「世子何出此言?」宋离收敛心神,一边环顾四处,一边道,「虽无金针银线,千里江山皆在水墨天青下,加之纹样清雅,针脚细密,想来是名家之手。」不等赵珏之开口,她微敛下眉目,致意道,「是宋离失礼,还未谢过世子相邀。」 「珏之之幸。」赵珏之连连摆手,「今人多附庸风雅,今日之孟夏节不知是何模样。好在明掌柜掌眼,当不至混入赝品伪本之类。」 宋离眸光微颤,黯然不语。 敛眸思量片刻,她垂眼看向赵珏之身后捲轴,淡淡道:「听闻明掌柜要求众人带家中珍藏前往,不知世子带了哪件珍品?」 赵珏之双眸一亮,不假思索道:「是姑娘所赠,贺公《竹石图》。」 那日听蓝玉回禀,说宋宅白幔飞舞,他心急如焚,恨不能立时赶去宋宅。 收到齐物庄请帖时,他本无意应邀,只因放心不下宋离,才会以此为藉口上门拜会。 不想不知是他亲自登门之故,还是苏公《奇石图》太负盛名,宋姑娘竟应下了齐物庄之约。 宁王府藏品不少,既是与宋姑娘同行,带她所赠自然更具意蕴。宋公之作不便示于人前,贺公《竹石图》却是时人趋之若鹜之作。 如他所料,说出《竹石图》的剎那,宋离眸光倏湛,唇边跟着漾出一抹浅笑:「世子的腿,可痊癒了?」 赵珏之下意识侧过身,一边拦住她视线,一边道:「无甚大碍,劳姑娘挂怀。」 瞥见他耳后若有似无的绯红,宋离蓦然撇开目光,看向窗外。 「那是?」 窗口恰好对着齐物庄大门方向。 赵珏之抬眸望去,却见明桦笑意盈盈走下台阶,迎向来人。他身后跟了七八名伙计,队伍很是壮观。 「富贵牡丹」停在阶下,许久没有动静。 直至七八名伙计齐齐倾身行礼,明桦亲自掀开车帘,车中人才不紧不慢步出车帘,垂目环顾四处。 不多时,似是车里人说了什么话,他忽地敛下眸光,转身朝向车内。 「咦?」赵珏之错愕出声。 宋离不慌不忙望向「富贵牡丹」侧,白衣胜雪之人。 「慕云姑娘?」 宋离不动声色,淡淡道:「世子认识那位姑娘?」 赵珏之收回视线,颔首道:「宋姑娘有所不知,慕云姑娘是一街之隔芳菲阁里的琴师,颇具才情,二八年华即以一曲相思棺京华。」 「原来如此。」宋离抬眸望去,「的确天人之姿。」 赵珏之不置可否,蹙起眉心道:「慕云姑娘鲜少出芳菲阁,吴侍郎竟能说动她同往,倒是件奇事。」 「吴侍郎?」宋离杏眼忽闪,「那位宝蓝色华服的公子哥?」 赵珏之点点头:「刑部侍郎吴启封,吴相独子。」 宋离略作思忖,轻道:「世子之友,果真多名门之后。」 「倒也不算深交。」赵珏之撇撇嘴,「不曾说过几句话。」 宋离敛下眸光,喃喃自语:「如此便好。」 「爷,齐物庄到了。」赵珏之不及开口,蓝玉的声音自帘外传来。 「好。」他转身看向宋离,「宋姑娘,下车小心。」 彼时明桦已拥着吴启封一行浩浩荡荡入内,门边只有两名伙计畏畏缩缩迎上前:「珏、珏世子。」 好在赵珏之并非难相与之人。 「带路。」他侧身让宋离先行,又朝伙计摆摆手道,「可知晓在何处?」 「知道。」伙计下意识瞄向宋离,拱拱手道,「世子爷这边请。」 * 「吴大人,久仰久仰——」 「周大人,许久不见——」 「王公子,令尊身体可还康健?」 「……」 齐物庄堂下珠玉盈辉,摩肩接踵。 在长袖善舞者看来,赵珏之空有家世,却无结交之必要,是以两人漫步堂下,不时有目光落到两人身上,却无人上前搭话。 直到吴启封和慕云作别众人,缓步朝二楼雅室走去,明桦的视线才越过人潮,落到赵珏之身上。 「珏世子,」他一边作揖,一边抬眸打量,「这位是?」 「明掌柜,」赵珏之拱手回礼,「这位是宋姑娘,珏之友人。」 「幸会。」明桦侧身让出通路,欠身道,「两位楼上雅室请。」 「有劳。」 齐物庄二楼呈环形,雅室之间以屏风相隔。 待落座雅室,赵珏之才发现吴启封与慕云姑娘恰在他两人隔壁。 「两位稍待,」明桦退至门边,一边虚掩上门,一边道,「茶水稍候便来。」 待不时之后,伙计将清茶奉至两人面前,赵珏之才后知后觉心头的违和感从何而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7页 「宋姑娘,」他凝起眉心,神色迟疑道,「姑娘来过齐物庄?」 宋离动作微顿,轻掀起眼帘,不动声色打量四处。 两壶清茶分列茶几两端,龙井在左,碧螺在右。裊裊茶氲如同天涧鸿沟。 ——明桦不曾开口,何以知晓她偏好何茶? 第六十四章 裊裊茶氲似天涧鸿沟分出楚河汉界。 宋离心念流转,而后轻端起茶盏,徐徐道:「世子何出此言?」 赵珏之剑眉微凝,触及她眸中淡然,又不免有些迟疑:「明掌柜不曾来过齐物庄,方才亦不曾问询,何以知晓姑娘好碧螺?」 宋离抬眸看向赵珏之,唇边跟着漾起盈盈笑意:「碧螺清雅,龙井亦芳,许是明掌柜拿不准我二人偏好何茶,将庄中所有悉数送了来。世子偏好龙井?」 赵珏之长出一口气,舒展眉头道:「姑娘言之有理。」 「珏世子!」赵珏之没来得及端起茶盏,吴启封的声音透过屏风而来,「世子爷,别来无恙。」 宋离动作微滞,掀起眼帘看向门边不请自来之人。 吴启封口中喊着世子,目光却落在她身上。 若他确为胡诺案主谋,十之八九已认出她身份。 没等宋离开口,赵珏之已拂袖起身。他的身形算不得魁梧,将将好挡下吴启封不怀好意的目光。 「吴侍郎。」他敛下眉眼,朝吴启封拱手作揖,又稍侧过身,朝款款而来的慕云姑娘颔首致意,「慕云姑娘。」 吴启封眸光微顿,而后牵起慕云,挑眉道:「佳人在侧,世子爷不介绍介绍?」 赵珏之脸色骤沉。 不等他推拒,宋离敛袂起身,信步踱至他身侧,而后一边福礼,一边环顾渐次靠拢之人:「民女见过吴侍郎。」她轻眨一下眼,翘起唇角道,「民女名姓粗俗,不值当污了侍郎大人之耳。」 「你!」吴启封剑眉微挑,正待发作,一阵暗香扑鼻而来。 「侍郎大人,」慕云姑娘的声音随之响起。她勾住他指尖,倚向他肩头,若兰吐息将将好拂过他耳廓,「大人,站了这多时,可觉疲累?」 吴启封顺势揽住她腰肢,下意识咽下一口唾沫,落在她唇上的视线如同饿狼扑食:「累了?可要歇会儿?」 慕云虚靠在他肩侧,却不应声,只漫不经心睨向宋离两人,打量片刻,又仰起头朝吴启封道:「侍郎大人,既是在齐物庄,名姓有何重要?古物珍藏才算稀奇。」 「姑娘言之有理。」吴启封落在她腰上的五指蓦然收紧,视线自她唇边下移至领口,久久逡巡不去,「姑娘想看何物?」 慕云提着香帕的手轻拍在他肩上,眼波同风流转,而后轻翘起嘴角,娇嗔道:「若是得见侍郎大人私藏,又能得览世子私藏,今儿个也不算白来。」 朝堂新贵、闲散世子、玄青魁首,外加一名姿容倾城的「无名小卒」,如是搭配已让人侧目,加之明桦和杜洵有意无意的引导,慕云开口时,雅室外头已然人满为患。 京兆尹孟珍在屏前指指点点,礼部尚书邹欢在门后交头接耳,国子监祭酒眸光灼灼,凉州知州黯然不语…… 吴启封挑眉环顾四处,搂住慕云的力道蓦然加重:「田默?」 「爷?」一面相敦厚的侍从从屏风后头探出头。 吴启封薄唇轻勾,斜睨赵珏之,伸出右手道:「拿来。」 「是。」田默疾步绕过屏风,捧起捲轴,又躬身奉至他面前,「爷。」 吴启封松开慕云,将捲轴高举过头顶,不紧不慢道:「各位皆是饱学之士,想来听说过贺公敛光之名。我手中所握乃贺公绝笔之作,《竹石图》。」 「唰——」 三尺书案,捲轴横展。《竹石图》匿迹十年,终又重现人间。 「真是《竹石图》?」 「老夫今生无憾……」 「不愧是贺老,你看那竹叶,真真栩栩如生……」 「……」 堂下议论声四起。 吴启封揽住慕云,飘飘然睨看众人,脸上尽是志得意满。 「世子爷……」触及赵珏之神色,吴启封神色一怔,眉梢陡然上挑。 赵珏之剑眉微凛,落在画上的目光错杂难辨。 再看他身旁之人,神情淡漠,唇角轻勾,眼底似有寒意横掠而过。 若是名士倒也罢了,一个是以「不知古」闻名于世的悠哉世子,一个是无名无姓的平头百姓,他两人何以看不起贺公墨宝? 「不知世子带了什么稀释珍宝来?」吴启封睨目而视,语气刻薄道,「较之《竹石图》如何?」 赵珏之轻轻眨眼,而后轻敛下眸光,黯然道:「贺公《竹石图》世无其二。」 「倒也未必。」吴启封不自觉露出得意之色,翘起嘴角道,「世子私藏莫非也是名士丹青?不若趁此机会,与诸位共赏如何?」 「这,」赵珏之面露难色。 「莫非,」吴启封收敛笑意,拱火道,「世子爷看不上我等,不愿与我等同赏?」 赵珏之骤然蹙起眉头。 「吴侍郎言之有理。」宋离接住赵珏之略有些黯然的目光,轻弯起唇角,淡淡道,「世子爷,既是吴侍郎之愿,不如就让诸位大人同赏如何?」 赵珏之举目扫过堂下看客,长出一口气,摇着头道:「既如此,珏之恭敬不如从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8页 「是何物?」 「快让让,别挡住老夫视线……」 「是真是赝?」 「……」 议论声纷纷又起。 赵珏之凝眉上前,一边摊开捲轴,一边轻道:「诸位请便。」 「这、这是?」众人面面相觑,瞠目结舌,又齐刷刷看向吴启封。 「《竹石图》?」吴启封双瞳骤缩,一把扯过画轴,厉声道,「不可能,你哪来的《竹石图》?定是赝品!」 「难道……」「莫非……」「哎……」 各色意味的视线投落在他两人身上,赵珏之置若罔闻。 直至「赝品」两字落入耳中,他眸光骤凛,沉声道:「吴侍郎不曾细看珏之手中画,何以确信何为真?何为赝?」 吴启封一怔。 赵珏之是世家子弟中出了名的软柿子,「赝品」二字怎会让他怫然作色? 没来得及犹疑,眼角余光里瞥见慕云,他陡然直起身,气势汹汹道:「相府私藏过百,样样皆是世所罕见之精品。再者,家父与贺公有半分同门之谊,怎会不识贺公文笔?」他横眉睨看赵珏之,「倒是世子爷,不知这画是从东市哪位匠人手中得来?」 「你!」「不知侍郎大人,」没等赵珏之出声,宋离忽而开口,「又是从何处觅得《竹石图》?在座进过相府藏宝阁之人不少,似乎不曾听谁提起《竹石图》在相府。」 吴启封凛然看向那来路不明之人,颈侧因愠怒染上了绯红色。 《竹石图》匿迹世间十年,无人知晓贺公将其藏于何处。几日前逍遥门人得到消息,说是游走于正邪之间的云霭楼楼主云时雨不知从何处觅得诸多珍宝,似此前京中高门为江洋大盗所窃那些。 贺公《竹石图》扬名一时,时人趋之若鹜,如是珍宝本该入相府藏宝阁。加之逍遥门人来报时,吴启封正与慕云姑娘听风对弈。 慕云姑娘素来清冷,那日却有些反常,不仅应下孟夏节之约,还提起幼时仰慕贺公绝艷惊才,若能得见贺公丹青,齐物庄才算名副其实。 齐物庄是否名副其实不在吴启封考量,能博佳人一笑才是他心心念念。 家中门客皆言那《竹石图》乃真迹无疑,怎会有误? 可珏世子手中丹青,他将两者呈列至一处,左右来回地看。 世间怎会有两幅一模一样的《竹石图》? 吴启封心头纷乱在瞟见宋离冷眼时陡然散去。 先与二皇子同进同出,又与珏世子举止亲密,加之容颜清绝,如是人物,怎会无人知晓她身份? 眼下并非深虑时,他既不识来人,旁人定然也不识。她再如何能言善辩,也不过是区区民女而已,何以唬住他堂堂相府公子? 赵珏之「声名在外」,加之堂中从吴者不少,若他一口咬定珏世子手上《竹石图》为赝品,他又能奈自己何? 思及此,吴启封眉目舒展。他转身朝向众人,从从容容道:「姑娘或许不知,在座无人不晓,家父祖上乃青州人士,贺公亦曾外傅青州。《竹石图》乃贺公所赠,一直珍藏于吴家祖宅,不曾面世。」 「原来如此……」「相爷高义……」「……」 宋离沉敛如潭的眸子里轻掠过一抹浅痕,怒意已唿之欲出。 「吴侍郎,」没等她掩下眸中怒意,赵珏之提步上前,阻隔她视线的同时,冷冷道,「府中藏品或有疏漏,唯此幅《竹石图》乃真迹无疑。若侍郎有疑,可让在座同好一同评判,赵某自当奉陪。」 吴启封眸光骤沉。 珏世子素来豁达,既不争名夺利,也不苛求真假,今日这齣又是为何? 他徐徐转过身,视线越过赵珏之,落向他身后之人。 那来路不明的女子莫非会妖术不成,怎的一个两个都为她变了心性? 「侍郎大人,」他还没釐清一二,被晾在一旁许久的慕云姑娘忽又裊裊亭亭上前,「珏世子之意,侍郎大人手中贺公《竹石图》为仿品?」 眼角余光里掠过娉婷杨柳腰,吴启封眉心一跳,眸光骤沉。 为博美人一笑拿仿品来充数,日后传出去,相府还有何颜面? 「珏世子,」他挑眉抬须,提步上前道,「世子爷既笃信手上《竹石图》为真,还请赐教,启封这幅假在何处?」 「同请侍郎赐教,」赵珏之神色愈黯,沉声道,「赵某这幅又伪在何处?」 「你?!」吴启封骤然瞠目,右手下意识抬起。 「侍郎大人使不得!」 不知是谁惊喝出声,堂下众人心头巨震,不及看清变故,慕云姑娘已如云鹤翩跹,飞扑向吴启封。 第六十五章 草木莽莽,风云变色。 无人看清慕云姑娘步法,只知回过神时,她已掠至吴启封身后。 不知谁人横出一脚,却见慕云姑娘一个趔趄扑至吴启封后背,吴启封顺势前扑—— 「哐啷啷——」 黄梨木几瞬时四仰八叉,茶壶杯盏碎了满地。 吴启封顾不得满身狼狈,搀着慕云骂骂咧咧站起身。 「珏世子!」 他将将站稳,又听人群里传来一 声惊喝。 他心口一沉,下意识垂眸望去,却见赵珏之不知何时摔倒在地,受了伤的左腿恰巧撞在斜出的黄梨木几上。 莫非方才情急,一不小心推倒了珏世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9页 吴启封眸光骤凛,众目睽睽,该如何是好? 「世子爷,」「世子!」他没来得及上前,又一道倩影飞掠过眼前。 「你的腿!」宋离扑通一声跪坐在地,待确认过伤处,又转身朝向吴启封,颤声道,「侍郎大人,古物真假本就难辨,遑论《竹石图》已十年不曾面世。大人再如何生气,也不应动手。大人可知世子的腿不久前才受过伤?若是落下病根,大人可担得起?」 「我……」「大人,」吴启封没来得及解释,慕云忽又开口。 她抬袖半遮面,一面轻拭眼角,一面垂眸看向赵珏之两人:「侍郎大人多虑,便是仿品,慕云也知大人心意。大人常年习武,身子骨本就异于常人,珏世子他……」她眸光盈盈,柔声道,「大人何至于此?」 美人一颦一怒皆动心弦,加之慕云两人本就离吴启封最近,两人话音未落,堂下纷纷议论已然变了风向。 「怎可如此跋扈?」「他素来如此,仗着吴相……」 触及吴启封眸中灼灼,看客陡然息声。 「并非吴某所为!」吴启封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只得恶狠狠看向宋离。 四目交汇,他眸光一颤。 逆光之故,门边看客瞧不清她神色,只几步之遥的他得以看清她眸底阴冷。 明明初次相见,何以…… 咯噔—— 吴启封蓦然瞪大双眼。莫非胡诺之事已被洞穿? 没等他釐清一二,宋离轻轻一眨眼,脸上阴沉如同三月春风倏忽化雨而去,眸中瞬间只剩皎皎横波泛潋滟。 「是小女看错。」她敛目看向满地杂乱,环抱双肩,细声细气道,「小女不曾看清便胡言乱语,是小女之过……」 纤姿弱柳,美人垂泪,真相如何已无甚紧要,门边看客交头接耳,莫不心生怜惜。 京官多忌讳吴相一人之下,「地方官员」却有不畏强权者。 嘈嘈纷乱里,凉州知州杜洵拂袖上前,朗声道:「吴大人贵为相府公子,无故伤人在先,欺负弱女在后,此便是相府家风?」 「仗势欺人」、「空有蛮力」等词不时落入吴启封耳中,他双颊涨红,瞠目环顾四处,却不知何以辩驳。 「咳咳!」 沸反盈天的嘈乱时,咳嗽声骤然响起。如同碎石落湖心,攘攘纷乱倏忽止歇,人群自发给来人让出一条通路。 吴启封循声音来处望去,却见齐物庄庄主明桦双手负后,款款而来。 「珏世子、吴侍郎,」他走到两人面前,一边躬身行礼,一边道,「今日之事实属意外,孟夏节宴事小,诸位大人之兴为大。两位大人有大量,卖在下一个面子,揭过此事可好?」 赵珏之端坐角落,神色怔忪如同神游方外。 明桦出声时,他的目光依旧落在宋离身上,只是眸底情愫纷繁难辨。 吴启封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直至慕云轻拽他衣袖,他才稍稍舒展神色,垂眸看向对方。 「大人,」慕云踮起脚尖凑到他耳畔,低声道,「得罪宁王和珏世子事小,在座朝臣……」 吴启封眸光忽颤,眉心微微蹙起。 「既如此,」他举目环顾众人,而后落定在明桦身上,颔首道,「明掌柜的面子,吴某不能不给。田默?」 「爷!」田默快步上前。 「端茶来。」 「是。」田默应声后退。 「田爷!」田默将将走到楼梯口,还不及下楼,一面相喜庆的伙计满脸堆笑迎了上来,「明掌柜方才便让小的端茶来,稍耽搁了会,田爷莫怪。」 明桦做事素来周全,田默不作多想,一边接过茶托,一边道:「两杯一样?」 伙计摇摇头:「田爷左边为大红袍,给吴侍郎。右边是龙井,是珏世子所喜。」 「好。」田默扬起下巴道,「晚些来找我拿赏。」 「多谢田爷!多谢田爷!」 田默顾不得小小伙计,碎步跑回雅间,一边奉上热茶,一边恭声道:「爷,珏世子,请用茶。」 「珏世子,」吴启封垂眸扫过茶托,而后端起龙井走向赵珏之,躬身道,「世子大人有大量,莫怪启封今日失仪。」 赵珏之的目光透过茶氲落到吴启封身上,垂敛的浅眸里忽而掠过一抹怆然。 宋离正不明所以,却见赵珏之徐徐转过身。 四目交汇,他的眉头骤然舒展,而后勾起唇角,轻轻眨了一下眼。 「今日龃龉实非珏之本意,还望吴侍郎莫怪。」不等宋离回应,他又转向吴启封,接过他递来的茶。 「吴大人请——」「世子请——」 「大人,」明桦刚遣人收起茶托,慕云忽又开口,「今儿个日头太盛,实是疲乏。」她轻掩小口,眸光盈盈道,「若大人不怪,可否让慕云先行告退?」 「世子爷,」吴启封躬身作揖,恭敬道,「且容在下先送慕云姑娘回阁,再回来与诸位同赏。」 赵珏之轻一颔首:「吴侍郎随意。」 吴启封两人一走,看客跟着散了一大半,堂下只剩寥寥数人。 「世子,」宋离走向赵珏之,「腿上伤可还好?」 赵珏之神色怔忪盯着虚空处,闻言眸光一颤。 怔忪许久,他的唇边忽而泛出一抹苦笑,轻摇摇头道:「戏已散场,还留在此处作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0页 宋离心口一跳,不及看清他神色,他已撇开目光,拾掇起地上丹青。 「世子……」「爷!」 两道声音一併响起。 宋离看向门外,却是赵珏之的贴身侍卫蓝玉闻风而来。 「来得正好。」赵珏之恍若未闻他眼里切切,一边递上捲轴,一边道,「先送宋姑娘回府。」 宋离步子一顿,她驻足门边望着赵珏之愈行愈远的身影,许久不能出声。 「宋姑娘?」 待蓝玉出声提醒,她才后知后觉手里的桃木兔已扣住太久,指尖已无知觉。 她何德何能? 「无事。」她轻敛下眸光,摇摇头道,「有劳蓝大人。」 * 玄青河畔凉风习习,回程路上,宋离望着窗外愈行愈远的齐物庄默不作声,赵珏之斜倚在另侧角落,静看河畔绿柳如烟。 马车经过晚照亭,珏世子探出头去看。 凉风一吹,他忽觉脑中一晕。 他下意识甩甩头,睁眼再看,晚照亭却似瞬间生出了好几道重影。 身后传来宋姑娘的声音。 他听不清她的话,下意识转过身去看。 三四个宋姑娘的脸陡然放大在眼前,飘来盪去,如鬼似魅。 他蹙起眉头,刚想起身,又重重跌坐进座位。不多时,四周喧嚣倏忽远去,他再不闻尘世声响…… 「珏世子?」 晴丝浮掠,绿柳迎风,车中无人应声。 宋离轻手轻脚走到他身侧,垫上毯子让他躺得舒服些,而后端坐在旁,静心等待。 「爷,宋宅到了。」 帘外传来蓝玉的声音,宋离陡然睁眼。 「世子?世子?!蓝玉!!」 车帘扬起,烈日倏然罩落。 看清车里情形,蓝玉双瞳骤缩。 「爷?」他箭步入内,厉声道,「宋姑娘,发生了何事?爷怎会如此?」 赵珏之面无人色横躺在马车内,双目紧闭,浑身颤抖,似已不省人事。 宋离花容失色跪坐在旁,哆哆嗦嗦伸出手。 摸清脉象,她双瞳一颤。 「世、世子,」她咽下唾沫,满目惊恐抬起头,「蓝、蓝玉,世子中毒了。」 「中毒?!」蓝玉眸光骤凛,「这车上别无他物,怎会中毒?」 话音未落,他骤然眯起双眼,沉声道:「宋姑娘,方才在齐物庄,你二人可有吃过什么?用过什么?可有何物只爷一人用过?」 宋离杏眸圆睁,倒抽一口凉气。 「可有想起什么?」蓝玉一把攥住她双肩,「是何物?是谁要害爷?」 宋离浑身一颤,哆嗦道:「会、会否有错?吴侍郎为何要害……」 「吴启封?!」蓝玉松开手,神色凛然道,「倒是我大意了,吴启封外又有何人?姑娘你有所不知,吴启封虽是名门之后,心胸却极为狭窄。据说有百姓路过时一不小心多看了吴云柔一眼,竟被他生生挖去双眼。」 「可、可世子并非平头百姓……」 「他惯常颐指气使,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蓝玉愈说愈急,恨恨道,「他睚眦必报,今日爷让他在慕云姑娘和众人面前下了脸,他如何能轻易放过?」 「可、可是,」宋离「全无章法」,手忙脚乱道,「可要去报官?」 「此事京兆尹管不了。」忖度片刻,蓝玉再度眯起双眼,「世子爷再如何不问朝事,也是宁王嫡子,陛下之侄……」 「大人的意思是?」 蓝玉回过神,摇摇头道:「天时不早,姑娘且先回府歇息,有消息我再遣人来知会姑娘。」 宋离满目忧切看向赵珏之,眸间满是不舍:「无论好坏,烦请大人一定让人告知民女一声……」 「一定!」 第六十六章 歷时三月,由大理寺与御史台共同审理,刑部侍郎吴启封谋害宁王世子一案,因人证物证俱全,得于立秋前落档封卷。 丰庆念及吴相劳苦功高,并未褫夺其子名籍,只将他贬去西凉,屈居杜洵之下。 伏夏天燥,蝉鸣好似无有尽头。 万物睏倦的午后,回春堂里访客寥寥。 容融不知躲去何处偷懒,宋离坐在诊案后,专心致志翻看着过往病例。 杜洛彤原本应在里间休憩,不知哪声蝉鸣扰他好眠,他悄无声息掀帘而出,不声不响踱步至宋离身后,勐地弯下腰。 「宋姑娘,」他垂眸瞟向宋离莹若蝤蛴的颈子,眼神如蚕丝粘连,「姑娘在何处买的胭脂水粉?洛彤身上只有药苦泥腥,不似姑娘,窸——」他眯起双眼,深吸一口气,脸上浮出粘稠如浆的谄媚,「真真清香怡人。莫非,是姑娘的体香?」 宋离眸光忽闪,捻着纸页的五指蓦然收紧。若非还不到撕破脸之时…… 「杜大夫,」她转头看向杜洛彤,唇边浮起笑意的同时,屈膝道,「堂里有些闷,杜大夫午憩方醒,可觉口竭?我去外头茶摊要碗凉茶来,杜大夫且稍候片刻。」 不等杜洛彤应声,她绕过诊案拂袖而去。 「嘁!装什么清高……」 杜洛彤的声音越过门廊轻落入宋离耳中,她举目看清茶摊所在,敛起衣袂,疾步而去。 「可有听说?吴侍郎昨儿个离京,世子爷今儿个竟醒了。」 「竟有此事?真真天理昭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1页 正午骄阳如火似荼,街角茶摊冷冷清清。宋离将将步入凉棚,忽听角落里传来珏世子之名。她不动声色走到近处,侧身朝向几人。 「世子爷待人宽厚,偏偏吴启封性情乖张。」身穿月白色布衣的书生连连摇头,嘆息道,「世子爷真真无妄之灾。」 「既已醒来,世子爷入宫面圣,指认吴侍郎?」声音粗犷的锦衣公子接过话头。 「梁兄你有所不知,」布衣书生敛起衣袖,摇摇头道:「世子爷虽已醒来,许是昏睡太久,似得了痴傻之症。方才听宁王府的下人讲,世子爷已枯坐窗边好几个时辰,一不入宫谢恩,二不提及当日事,宁王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有这等事?」锦衣公子蹙起眉头,沉声道,「吴家父子真真作孽,堂堂宁王府世子,宗之潇洒美少年,竟被他害成这样。」 「好在天理昭彰!」书生陡然扬声,挑眉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依我看,」身着碧色罗衣的第三人前倾上半身,低声道,「吴家父子把持朝政日久,也该……」 「岂止他父子二人?」锦衣公子再度开口,「京城人不知,吴门外戚在京城之外才叫无法无天。」那人小心左右环顾,小声道,「不瞒兄台,家妻与吴侍郎妻舅是同乡。前几日泰山大人来访,提起那吴门外戚如何狗仗人势,如何横行乡里。倾占民田、欺男霸女,」他连连摇头,「真真无恶不作……」 「岂有此理!」布衣书生剑眉高挑,怒道,「令丈家住何方?当地衙门皆不闻不问?」 「衙门?」罗衣公子冷哼出声,「你二人惯会诗词歌赋,惯会引经据典,却不知今日之天下几分姓沈,几分姓吴,又有几分姓赵……」 「这……」书生两个面面相觑,沉吟许久,又道,「吴启封已去西凉,不知谁人会接任刑部侍郎之职?」 「总不会是吴门弟子……」 细风倏过,一缕浮光漾进凉棚,轻掠过宋离眉眼。 街边蝉鸣愈噪,她下意识蹙起眉头,掏出铜板放到桌上,站起身匆匆而去。 晴光不顾的阴影里,罗衣公子陡然收声,碧瞳忽闪。 ** 「嚯,李大娘子,你家廊上这几只灯笼可真喜庆。」 玄青河畔晚照亭,和风弄柳,波光盈盈。几名衣着素雅的妇人正在亭里纳凉闲话。 「昨儿个官家的人来过,」李大娘子转头看向张府方向,笑道,「张大娘子莫急,明儿个就到你家了。」 「官家?这是为何?」 李大娘子放下蒲扇,转头朝皇宫方向努嘴道:「说是万寿节在即,玄青河畔需得彩幔花灯。」 「原来如此。」张大娘子连连点头,又道,「昨儿个听老爷说,南琉博罗使团皆已在路上,估计不出两月,下头又得夜夜笙歌……」 亭里正热闹,人迹寥寥的街上忽而响起脚步声。几人齐刷刷抬起头。 「那是?」张大娘子一怔,「宋姑娘?」 「是她。」李大娘子徐徐颔首,「她从来不慌不忙,行止端方,今儿个怎的如是匆忙?」 「许是有急事。」 几人的目光一路追随她而去。 「王府大街?」张大娘子蓦然瞪大双眼,「宁王府?珏世子又不好了?」 「……」 ** 宁王府闲散之家,府前大街向来人迹寥寥。 珏世子一病三月不起,今日之宁王府更是门客罗雀。 王府门前有古木连理,葳蕤如盖。细风过处,漫漫晴光翩飞如雪。 宋离驻足翩翩落影间,眸光暗敛,行止踟蹰,许久不能近前一步。 珏世子再如何优哉游哉,不理朝事,他也是皇亲国戚,宁王世子,伤他等同于伤及皇家颜面。若非如此,他不会在东市偶遇宋姑娘,不会在生辰收到《竹石图》,不会被请去齐物庄,更不会昏睡三月不起…… 可出生与家世非他能选,东市「偶遇」伊始,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无妄之灾皆因心念所起,情难自禁。 漫漫晴光拂不去宋离心上寒霜。 「恩必报,诺必守。」 父亲教诲言犹在耳,独行世间十余载,她自诩磊落,素来洒脱,唯独对一墙之隔宁王世子心中有愧,久不得安。 「轰隆隆——」 日头不及落下,天边忽而雷云滚滚。 她没来得及决定去留,街上狂风忽起。 古木摇颤,落叶纷舞,惊雷破开天幕,大雨瓢泼直下。 狂风牵动衣摆,拂乱青丝,宋离恍若未闻。 她一动不动望着雨幕里的宁王府,心尖处陡然一抽。 方才在茶摊时太过情急,忘了手上并无拜帖。如今的她只是回春堂医女,若无宁王府相邀,她何以进得了王府之门? 可今时之赵珏之又怎会请她上门? 大雨滂沱,晴天倏忽如夜。宋离举目四望茫茫天地,寻不见一丝光亮。 许久,她低头看向自己湿透的裙摆,而后提起衣摆,循来时路缓缓归去。 宁王府已在身后,转角只在几步之遥,宋离抬眸望向雾岚茫茫的玄青河,忽地转过身。 「吱呀——」 宁王府边门发出吱呀一声响,蓝玉探出头来。 「宋姑娘?!」看清她身影,蓝玉忘了开门所为何事,箭步掠至她身前,拉住她手腕就往门边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2页 「这雨来得急,姑娘怎会在此?」宁王府廊下,蓝玉一边抖落雨水,一边仰起头,眨眨眼道,「姑娘是来找世子爷?」 「嘁!」 冷风拂过,宋离不自禁打了个喷嚏,又下意识裹拢湿透的衣襟,颤动着几无血色的双唇,朝他轻摇摇头。 「看我这榆木脑袋!」蓝玉一掌拍在额头上,神色懊恼道,「此处风凉,姑娘快随我进屋来,我让丫鬟给姑娘找身干衣服来。」 「不碍事。」宋离松开衣襟,福礼道,「蓝大人,听说珏世子已醒,不知世子爷现下身子如何?」 「今儿个辰时刚醒。」蓝玉一边颔首,一边侧过身道,「即便不换下衣裳,宋姑娘,现下急雨如泼,好歹吃口茶暖暖身再走。」 宋离下意识看向庭外。 天幕似被人豁了道口子,疾风骤雨全无止歇之迹象,让蓝玉陪着候在门边又实在不成体统。 思量片刻,她轻敛下眸光,颔首道:「有劳大人。」 「理当如此。」蓝玉侧身让到一旁,「姑娘且随我来。」 王府偏厅,蓝玉让人送来干巾和热茶,一边落座,一边道:「姑娘无需忧心,今儿个一早御医已来过,说世子爷的身体无甚大碍。也不知吴启封是歪打正着还是世子爷吉人自有天相,太医说这毒看着骇人,实则对身体无甚损害,只是会让人长睡不醒。」 宋离攥着干巾,许久没有出声。 「姑娘且稍待片刻。」见她失神模样,蓝玉若有所悟,站起身道,「我去请世子过来。」 「不必……」 「要的。」蓝玉摆摆手,咧开嘴道,「姑娘能来,爷定然欢喜,姑娘且定心稍坐。」 不等宋离应声,蓝玉已拉开大门,疾步而去。 定是廊下雨骤风疾,才会让人心绪翻涌,心烦意乱。宋离如坐针毡,来回厅里不知多少次。 「咳咳咳——」 外头重又亮堂时,断断续续的咳嗽声破开雨幕,轻落入她耳中。 宋离不自觉攥紧手边干布,抬眸望向门边。 熹微天光挤进门廊,拥住他周身。 他依旧华服锦衣,玉佩琼琚,只是身形瘦削,病气裹身,全无昔日皎如玉树临风 前之姿。 宋离心头一颤。 再如何是药非毒,她也让他卧病三月未起,加之心疾难医…… 她撇开目光,敛袂起身。 「爷?」 她没来得及屈膝,门边忽而传来蓝玉的声音。 她抬眸望去,却见赵珏之扶着门框,正偏头交代蓝玉:「龙井太浓,换明前碧螺。」 蓝玉一怔,又在与宋离目光交汇的瞬间露出瞭然之色:「是。」 宋离却是一怔。她何德何能? 没等她釐清思绪,脚步声重又响起。她强迫自己按下心头纷乱,轻敛起衣袂,盈盈福行:「民女宋离见过世子。」 赵珏之步子一顿。 没等旁人察觉异样,他已收回目光,朝窗边缓步踱去。 许久不闻应答,宋离下意识抬起头。目光交汇,她看清对方神色——居高临下,目无下尘。 她眸光倏颤。 珏世子从来心善,却不愚蠢。 家有白事却应下孟夏之约,明桦不知她名姓,却清楚她茶品,《竹石图》匿迹十年,一出世便有真伪难辨的两幅……一件是意外,两件是巧合,桩桩件件加在一处,任谁都能看出些许蹊跷。 或许连他的善都在计划之内。 否则何以明知他已洞察真相,还敢大摇大摆上门来? 「宋姑娘此来所为何事?」目光交汇,赵珏之蓦地撇开视线,淡淡开口。 宋离收束心神,恭声道:「听闻世子昏睡三月,今日方转,若世子不弃,可否让民女替世子把把脉?」 赵珏之眸光忽闪,而后一边踱至堂前,一边道:「依姑娘之见,珏之当睡几月?」 宋离心尖一颤。他早已知晓。 红尘莽,流年乱,情思至荒唐。 或许他两人早该桥归桥,路归路,时至今日,他仍愿见她,仍记得换一盏明前碧螺……光风霁月,君子如玉。 「吴侍郎跋扈声名,珏之亦有耳闻。」 见她神色黯然,久不应声,赵珏之不自觉蹙起眉头,沉吟片刻,徐徐道:「我本无心庙堂事,今日因姑娘之故涉事其中,既是赵家人,也不算事不关己,姑娘无需介怀。」 「至于其他,」他端起茶盏的动作微微一顿,眼底似有哀意一闪而过,「大都好物不坚牢,有缘无分,珏之无意强求……」 庭外骤雨初歇,堂下寂寂无声。 赵珏之的话如同尖针利刃滚过宋离心尖,疼得她直不起身来。 莽红尘,何处觅知音? 不知过了多久,她松开早已无知无觉的双手,颤声道:「民女谢世子成全。」 「来日,」赵珏之喉头一哽,嗓音忽而嘶哑,「……愿无重逢日。」 酸涩自心尖处泛涌至鼻腔,宋离攥紧衣摆,不敢抬头看,而后匆匆道了句「民女告退」,敛起衣摆,夺门而去…… 「爷,宋姑娘呢?」蓝玉珊珊来迟。 厅中已不见宋姑娘身影,自家爷一动不动倚在窗边,如同神游方外。 蓝玉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 虹桥过处,菡萏香销翠叶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3页 「今日之后,」赵珏之忽然开口,「不得再提起宋姑娘。」 「……是。」 第六十七章 伏夏午后,御书房内凉风习习。 丰庆一边收起摺子,一边端起凉茶。 见他放下硃笔,慈觉上前一步,躬身禀报导:「陛下,方才凤仪宫送来一盒点心,说是皇后娘娘忙了一早上。」 丰庆抬眼瞥向他身后,而后一边放下茶盏,一边蹙起眉头,摇头道:「妇人愚昧。」 慈觉侧身挡住食盒,恍若无事发生。 朝中大臣比宫墙角的草更知晓风往哪里吹,这几日如雪片般飘进御书房,控诉内容别无二致的参本便是明证。 青州案埋下的种子经由春雨浸润,夏日照拂,直到暑气未消的今日才探出头来。 彼时丰庆并无动吴相之心思,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推脱给秦礼泉了事。群臣百官眼明心亮,虽有愤愤不平者,却不敢妄动。 今日吴相嫡子外放,其意义非同寻常——青萍之末细风已起,来日之大风早有先兆。 「岂有此理!」 提起硃笔不多时,丰庆帝再度咆哮出声:「侵地、霸女、横行乡里,本本皆是参他吴家的摺子,简直无法无天!」 慈觉倾身行礼,淡淡道:「陛下仁心,相府中人如是胡作非为,陛下皆未迁怒于相爷。」 「哼,」丰庆放下摺子,偏过头看他,眼角余光里恰好瞥见那食盒,他復又蹙起眉头,沉声道:「偏偏朕的中宫之主看不明白。」 慈觉却不搭腔,他端起茶壶走上前,一边替他续茶,一边道:「陛下切莫忧心,万寿节将至,正是与民同乐时。」 听见万寿节三字,丰庆的神情蓦然舒展:「慈觉说的是,邻里几国的国书都已送来,说是今岁皆会派使臣前来,到时京中定然热闹。」 「万国来朝,皆因陛下治国有方,四海昇平之故。」慈觉笑意盈盈接过话头,「奴才估摸着,南琉、博罗几国皆会派使臣来给陛下贺寿?」 丰庆帝放下茶盏,一边翻找堆叠在案头的国书,一边颔首道:「南琉很是知礼,此次不仅有使团前来,而且派了大统领白归一带队。」他翻出国书,笑着摇摇头,「礼单里不仅有奇珍异草,还有两名琉国美人。」 「陛下仁心厚德,才能得天下归心。」慈觉轻掀起眼帘,奉承道,「博罗国定也是珍奇琳琅,美酒美人。」 丰庆心口熨帖,收起南琉国国书,顺手翻出另一本。 不及翻过第二页,丰庆神色骤变:「岂有此理!」 「陛下息怒!」慈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区区偏壤小国,竟敢提议和亲!」丰庆帝剑眉高挑,一把甩出国书。 慈觉躬身缩脖,许久不敢出声。 待头顶上方的喘气声渐渐平息,他稍稍抬起头,轻声道:「陛下,莫非博罗国不知陛下无女?」 丰庆一怔。 慈觉会意,立时捡起国书奉至他面前。 丰庆紧蹙起眉头,迟疑许久才接过国书,一边翻看,一边道:「博罗国清安君求娶大辰名门之后……似乎并未强求王女。」 慈觉眸光垂敛,恭顺道:「清安君知礼。」 丰庆帝放下国书,绕着御书房来来回回好几圈,忽又停下步子,转头朝慈觉道:「朝中三品以上大臣,可有谁家女子待字闺中?」 慈觉稍作思忖,回道:「回陛下的话,礼部尚书邹大人之女年方二八,只是,」他微微一顿,又道,「邹家子嗣单薄,尚书大人膝下唯有一女。」 丰庆摆摆手:「邹欢年迈,暂且不提。」 慈觉轻轻颔首:「原本定远将军府也算是名门之后,只是……」 「杜洵求娶之女?」 慈觉点点头。 丰庆眉心愈蹙:「京中无有适龄之女?」 慈觉低下头,沉声道:「陛下,实则依清安君之言,相府千金吴云柔最为适宜,只是……」 只是相府千金与二殿下之事人尽皆知,现下尚无定论。 丰庆帝的眸光骤然沉敛:「凤仪宫和永熙宫外,还有谁人知晓赐婚之事?」 「回陛下,不知何人将此事宣扬开来,宫中已经无人不晓。」 「……」丰庆帝负在身后的双手骤然攥拢,「妇人浅薄,唯恐天下不乱!」 慈觉默不作声敛下眸光。 「既如此,」丰庆眯起双眼,「休怪朕不念旧情……」 他抬手示意慈觉起身,而后一边走回案后,一边道:「召文大学士进宫。」 「是——」 * 次日卯时,骤雨初歇,金明殿外落叶残花遍地。 「吱呀」一声响,角门被人拉开,一高一矮两门内侍提着笤帚走了出来。 「师父,昨夜这雨落到三更才止,金明殿外最是难扫,怎就你我二人?」小内侍一边舞动笤帚,一边抱怨。他年不及弱冠,生得白白净净,很是无邪。 「好好扫,一会大臣们就该来上朝了。若让慈公公瞧见殿前泥泞,有你好受。」 年长之人话音未落,抬眸却见朱门廊下已候了一人。 那人身形佝偻,满头华发,似已瑟瑟风中许久。 「吴相?!」看清来人,他一把扔下笤帚,疾步往廊下赶,「相爷今儿个早起?」 早朝还有半个时辰,此时的金明殿前本不该有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4页 「黄公公,」吴子昱颤颤转过身,拱拱手道,「劳黄公公通禀,老臣有要事需得立时面见圣上。」 「相爷且稍待,」黄公公躬身作揖,颔首道,「奴才去去就来。」 昔日之吴相「形貌惊鸿」,大辰上下何人不晓?今日之老者鹤袍顶戴,却似在朝夕间没了精神气,神采早不復以往。 角门将将合上,黄公公满目堆笑的脸颓然下垮。 「师父?」小内侍碎步跟在他后头,双眸忽闪道,「吴相怎的如是狼狈?师父可要替他通传?」 「你我是奴,他是主,话自然得传。」 黄公公转身看向宫门方向,神色唏嘘道:「小叶子,你看那墙头的凌霄花。」 小叶子仰起脖子寻了好半晌,不解道:「师父,墙头哪有花啊?」 「昨儿个比宫门还高呢。」 黄公公眸光忽闪,「一夜风雨而已,今儿个已经零落成泥。别看它昨儿个心比天高,摘星揽月,在这宫里,起起落落只是寻常……」 小叶子若有所思,急急追问道:「师父,小叶子听人说,吴侍郎犯了天大的错,陛下都只是略施薄惩,相府……」 「你啊,」黄公公轻摇摇头,「风往哪里吹,且看殿前墙头草。你在金明殿前扫地三年,看过多少大臣连夜前来?多少大臣长跪不起?可见过吴相如是模样?」 小叶子眸光一亮:「师父英明!」 * 只不多时,水色潋滟的明清宫徐徐映入眼帘。 认出慈觉的身影,黄公公拽过小叶子,躬着身子,碎步迎上前。 「奴才黄韶见过慈公公。」他堆起满脸褶子,忙不迭地倾身行礼。 慈觉微侧过身,掀起眼帘扫过阶下,淡淡道:「何事情急?」 黄韶不敢耽搁,语速飞快道:「回公公的话,相爷候在金明殿前,说有要事求见陛下。」 话音未落,黄韶忽觉头顶上方掠过一道寒茫。 他下意识瞄向慈觉,却见对方神色如常,彼时灼灼似乎只是潋滟水色里的一抹浮光。 「几更前来?」 黄韶敛下眸光,很快道:「回公公,相爷足下濡湿,面目倦怠,当是三更左右。」 慈觉不置可否:「三更时可有瞧见?」 黄韶一怔。 以往有朝臣求见时,慈公公或许会过问所为何事,却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确认时辰。 他心思急转,低下头道:「回公公的话,瞧见了。彼时外头雨急风骤,奴才起身关窗,恰巧瞧见廊下有人。今儿个一早才知那人竟是相爷。」 慈觉轻轻颔首,而后垂目掠过他身旁之人,淡淡道:「令郎瞧着面善,明儿起到宗文殿侍奉。」 黄韶双眼发光,一把拉着小叶子跪倒在地:「多谢公公!」 慈觉摆摆手示意两人退下,而后微侧过身,轻轻叩了三下门。不等里头应声,他垂眸躬身,轻推开大门。 「谁?」明清宫内,丰庆掀起珠帘,一边走向慈觉,一边蹙起眉头:「吴相?」 慈觉倾身后退,颔首道:「方才宫人来报,说是吴相自三更起便守在了金明殿外,说是有要事求见。」 「三更?」丰庆陡然沉下脸,「如今边疆太平,九州皆安,何事需他夜半前来?是嫌朝中无事,想让御史参朕不恤老臣之罪?」 「陛下息怒。」慈觉低下头,「吴相年近半百,昨夜又多风雨,连夜前来,想来是有要事。」 「罢了。」丰庆长出一口气,摆摆手道,「让他去御书房候着。」 「是——」 * 半个时辰后,御书房内。 「皇上驾到——」 「陛下!陛下开恩吶!」 慈觉话音未落,堂下之人已伏身跪地,唿天抢地。 「吴相这是作甚?」丰庆大步上前,一边搀他起身,一边道:「地上寒凉,吴相快快起身。慈觉?」 「陛下。」慈觉躬身上前。 「赐座。」「是——」 「陛下,」吴子昱怕不是急昏了头,不等宫人搬来坐椅,搀着丰庆着急忙慌道,「望陛下念在老臣十年如一日忠心耿耿,恕臣不敬之罪。」 丰庆眸光忽隐。 与史书上那些不念旧情的「孤家寡人」相比,丰庆帝并不算寡恩——沈侯和吴相高居庙堂十年不倒便是明证。 可昨日再如何情深义重,今日他为君,吴为臣。 圣上赐赏是恩典,臣子讨赏则有不知尊卑之嫌。 遑论吴子昱还无知无觉提起十年之期……十年前的皇位如何得来,他比吴相记得清楚。 「吴相今日前来,所是何事?」他松开吴相,幽幽开口。 不等内侍近前,吴子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老臣膝下仅有一儿一女,如今小儿已赴凉州,望陛下念在老臣年迈,留小女在京中……」 慈觉敛眉躬身,眸光忽闪。 御书房中沉香裊裊,烛影昏昏。 丰庆帝端坐案后,蓦然出声:「吴相。」 「臣在。」堂下轻泣戛然而止。 「昨夜文学士入宫时,月已上中天。」丰庆曲起扳指,一边轻扣书案,一边眯起双眼,「今日宫门未启,诏书尚未出宫,吴相何以知晓,朕替令爱赐婚之事?」 「轰隆隆——」 宗文殿外,一道晴天霹雳凌空而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5页 第六十八章 宗文殿,御书房。 闪电照进堂中,掠过吴子昱苍白如纸的脸。 他浊目圆瞠,浑身战慄,想要站起身,偏偏双腿发软使不上一丝力气。 如是三番数次,丰庆帝依旧一动不动俾睨而视,落到他身上的目光如同看着件死物。 自古帝王心。 昔年之摄政王拉拢权臣,排除异己,费尽心机方得天下。 丰庆朝伊始,「朋党」二字成朝中禁忌。 ——谁人设局,欲置他于死地? 昨夜大雨倾盆,满身污泥的递话之人不曾迈过门槛,不曾步入光下。 他言之凿凿告知称,文大学士被陛下连夜召进宫,替陛下拟了道和亲的摺子。若是圣旨出了宫,吴姑娘远嫁之事或成定局。 吴子昱行事素来仔细,只是他与文学士有旧之事知者甚少,加上连夜入宫和赐婚之事除文学士外不会有旁人知晓…… 他不曾怀疑递话之人身份,直至此时。 回头再想,他与文学士虽有旧情,却不足以让他冒夜前来。再者,若是文学士真心相告,为何不遣他熟识之人,却要派一陌生面孔前来? 只怪妇人愚昧,在他耳边喋喋催促几个时辰,他才会不假思索,连夜入宫。 可若非文学士,又是何人知晓宫闱内事,且恨他入骨? 没等他捋清思绪,座上之人耐心告罄,转头朝门外道:「来人——」 浮光熠熠的冕旒似夺命之刀,吴子昱不及看清丰庆帝神色,身子骨忽地一软。 「臣在!」齐浩然疾步上前。 丰庆帝垂目扫过瑟瑟轻颤之人,淡淡道:「送相爷回府。」 不等齐浩然应声,他又睨向堂下,形容关切道:「昨夜落雨,宫外道路湿滑难走,吴相既抱恙在身,在家安心修养便是。」 「是!」齐浩然躬身颔首,不及转身,身后忽而响起悽厉叫声。 素来知礼的吴相两眼翻白,扑通一声昏死在堂上。 「成何体统!」丰庆帝抬起衣袖遮住双目,厉声道,「还不快拖下去!」 「来人!」齐浩然大手一挥,两名侍卫应声而入。 「送相爷回府!」「是!」 两名侍卫架起吴子昱,大步流星朝堂外走去。 * 闹剧过后,房中只剩丰庆与慈觉两人。 丰庆揉揉眉心,转头朝慈觉道:「慈觉,你如何看?」 「这,」慈觉神色为难,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朕恕你无罪。」 慈觉躬下身,凝眉思量片刻,低下头道:「陛下,吴相素来与人为善,相府门生没有成千也有上百,奴才想,许是有人无意间瞧见了诏书内容,想卖相爷一个好。」 「卖个好?」丰庆帝冷哼出声,「中书之人或许无才,却从不缺少心眼。吴子昱羽翼过丰,不知有多少旨意未出宫门,先入相府……」 慈觉眸光倏颤,惶恐道:「陛下,潜鳞蛰伏中书日久,那人竟能瞒过隐大人?」 「隐卿?」丰庆帝轻眨一下眼,忽然道,「说起隐卿,朕记得年初南州城水患时,隐卿似乎曾提起,说毁堤苗泱之事是相府中人泄了消息?」 「相府?」慈觉一怔,不解道,「陛下,南州素来……沈侯是南州人士,吴相怎会知晓南州事?」 丰庆眯起双眼:「不知是潜鳞卫不济,还是朕的吴相有通天之能,竟能将手伸得这般远。」 慈觉敛下眸光,默然不语。 「慈觉,」少顷,丰庆帝双手成拳,转头朝他道,「戢羽卫一事,筹备得如何?」 「回陛下的话,」慈觉依旧低眉敛目,不卑不亢道,「已募得能人三十又二人,皆是无牵无挂,唯陛下是从之人。」 「甚好。」丰庆帝捻动扳指,颔首道,「先上朝。」 「皇上起驾——」 门外之人纷纷折身行礼。 丰庆帝拂袖起身,还没来得及迈步,眼角余光里忽而瞥见慈觉步子一顿,又抬起袖口轻轻拭了拭鬓边汗。 「身子不适?」丰庆帝转过身,眼里似有不悦。 「奴才不敢!」慈觉碎步跟上前,惶恐道,「陛下恕罪。」 丰庆蹙起眉头:「何事晃神?」 「奴才逾矩,」慈觉不敢隐瞒,语速飞快道,「方才想起若非陛下早早看清吴相真面目,真让吴女嫁入帝王家……」 「嫁入帝王家?」丰庆眸光忽闪,转过身道,「昨儿个你说,二皇子与吴家女之事,宫中尽人皆知?」 慈觉一怔,点点头道:「回陛下的话,六宫之内,无人不晓。」 丰庆帝蓦地扣住扳指,眸光渐渐沉敛。 「怎得这般巧,」他举目望向兴庆宫方向,徐徐道,「博罗国从来安分守己,怎会忽然提议和亲?邻国和亲从来非王女不娶,清安君为何特意强调名门之后 ?莫非他早知朕会定下吴家女?」 慈觉躬身垂眉,默不作声。 「……博罗国毗邻荆州,荆州,安西都督府。」 时安西大都督之职由三皇子赵珲之遥领。 吴云柔远嫁,相府与永熙宫联姻计划成空,谁人能获益? 「慈觉,」丰庆捻动扳指,沉声道:「戢羽卫,该振翅了。」 慈觉不动声色:「陛下的意思是?」 丰庆微侧过身,附耳交代道:「三日内查清相府朋党名录。若有余力,再查一查兴庆宫与安西都督府是否有私下往来。荆州那边让隐卿去查,务必于万寿节前查清一应事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6页 「奴才遵旨!」 * 七月乞巧节,京都万里无云,宋离以家姊身份送萧天乐出阁。 杜府内外红绸高张,合欢婆娑起舞,鸳鸯自在成双。 府中无高堂在座,无亲朋临门,只一尊楠木牌位经由宋离之手,交付杜洵怀中。 入宗祠,上族谱,拜过天地,杜洵正欲行夫妻交拜之礼,廊外忽而投下一片阴影。 宋离走到门边抬起头看。 天幕为布,浮云作笔,一朵水莲正皎皎迎风开。 秋阳太烈,浮云倏忽四散,宋离不及眨眼,双目倏而盈盈。 一早传来的消息,吴启封因水土不服,三日前已病故西凉。 碧落黄泉,天乐或能安心上路。 不等杜洵相送,宋离黯然作别杜府。 玄青河畔张灯结彩,青年男女成双结对,宋离眼不见繁华,孤身沿柳堤缓缓而行。 时近日暮,晚照亭畔落影婆娑,花灯成海。 宋离驻足眺望,许久没有挪步。 暮色四合,河畔人影渐稀。她正欲转身离去,风里忽而掠过一道若有似无的啜泣声。 她步子一顿,下意识回身望去,这才发现晚照亭畔,瑟瑟摇曳的合抱之木后头似有人影出没。 她轻手轻脚上前,很快看清树后是位模样清减的母亲抱着几月大的婴孩,看样子已无声啜泣许久。 认出那母亲的面容,宋离心口一颤。 「孙夫人!」眼看她抱起孩子就要望河边去,宋离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王姐姐,别来无恙。」 王氏下意识抱紧孩子,陡然转过身。 她满目谨慎看着宋离,一边上下打量,一边厉声呵斥:「别过来!你是何人?」 宋离好似全然不察她神色异常,一边福身,一边道:「王姐姐,小妹宋离,我们在回春堂见过的,姐姐可还有印象?」 「回春堂?」王氏眯起双眼,迟疑道,「……宋姑娘?」 「是我。」宋离轻轻颔首,扬起唇角道,「几月不见,令嗣愈发清秀。」 王氏垂目看向怀中幼子,惶惶神色倏然柔和:「瑶琼失礼,还未当面谢过姑娘相救之恩。」 「钦天监监正王启书大人是我丈人……」 孙如许的声音蓦然浮出脑海,宋离眸光微微一颤。 王瑶琼不愧为大家闺秀,布衣麻服依旧遮盖不住她半分风华。 可如是七夕良辰,她为何抛下孙如许,独自徘徊河边?是孙如许出了事,还是另有隐情? 若不时之前她没有出声,王瑶琼欲抱着麟儿去往何处? 「姐姐,」宋离垂目看向她怀中婴孩,轻道,「看令嗣脸色似有些不适,可要过来让妹妹瞧瞧?」 「什么?」王瑶琼陡然低下头。 她身上布衣已近褴褛,怀中幼儿却依旧粉面腮雪,安眠无忧。 玄青秋水寒,能拉她上岸之人已被她抱在怀中。 「劳姑娘替我儿瞧瞧,」王瑶琼不假思索跑向宋离,火急火燎道,「可有大碍?」 宋离示意她走到明处,而后一边端看,一边轻蹙起眉头。 「如何?」王琼瑶着急出声。 宋离「愁眉不展」,摇摇头道:「此处有风,姐姐且随我去鹤云楼小坐片刻。」 「有劳姑娘。」 * 「只怪外头天色昏晦,」鹤云楼雅间,宋离双手奉上热茶,神情懊恼道:「方才没能看清令嗣脸色,让姐姐平添忧虑。」 「不妨事。」王瑶琼连连摆手,语速飞快道,「宋姑娘于我母子之恩,瑶琼今生今世没齿难忘。」 见她已安心落座,宋离举目望向窗外遥相辉映的牛郎织女星,徐徐道:「姐姐,今日七夕,孙大哥没在家?」 「哐当」一声响,王瑶琼手里的茶盖顿然掉落,茶水蔓延而出。 宋离没来得及出声,她落在半空的视线倏然悠远,彼时盘桓在她身侧的死气忽又捲土重来。 宋离心头髮沉:「孙大哥他?」 「你孙大哥,」王瑶琼垂目看向褓中幼孩,愣怔许久才缓缓抬起头,轻道,「君埋地下泥削骨,留我母子寄人间。」 「怎会,」宋离喉咙发紧,蹙起眉头道,「孙大哥虽有些瘦弱,身体却很康健,怎会如此突然?」 「此前在回春堂,相公可有告知宋姑娘他在何处做事?」 宋离一怔,摇摇头道:「不瞒姐姐,孙大哥曾提起姐姐出身名门,嫁入孙家后才与娘家断了往来。」 「啪——」宋离话音未落,王瑶琼古井无波的双眸忽而盈盈,热泪滚滚而下。 「他总以为富贵荣华是我所欲,总怕我受委屈,」王瑶琼声音哽咽,许久不能自已,「这几月更是起早贪黑,出事前我已好几日不见他身影。」 「再如何辛劳,」想起孙如许,宋离的眉头愈发紧蹙,「妹妹冒昧,敢问王姐姐,孙大哥在何处做事?」 第六十九章 鹤云楼雅间,宋离一边替王瑶琼斟上热茶,一边道:「王姐姐,孙大哥在何处做事?」 王瑶琼下意识攥紧手中帕子,望向宋离的目光里忽而多出一丝不自知的慌乱。 待氤氲茶雾四散,宋离轻放下茶盏,温声道:「那日我观孙大哥面色苍白,若妹妹所料不差,孙大哥做事之处似不见天日?」 王瑶琼的视线下移至她手中清茶,眸光跟着一颤,而后蜷拢五指,轻吁出一口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7页 「妹妹有所不知,」她敛目看向褓中婴孩,伸手探向他颊边的同时,眸间蓦然多出几分柔和,「你孙大哥是瓷窑匠人,尤善釉上彩。自我有了身孕,他日夜担心我娘俩受苦,便与主家说,无论何事皆能代劳。」 王瑶琼抱起幼儿,一边轻拍,一边喃喃低语:「他连日未归,我再三追问才知,除上釉外,他还需每晚烧瓷,直至鸡鸣时分。姑娘或许不知,烧瓷本是件精细活,他日夜操劳……」 宋离心下一沉:「出窑时出了差错?」 王瑶琼指尖一颤,忽又抱紧怀中襁褓,哼起小调哄弄将将转醒的幼儿。 宋离心有不忍,又忍不住道:「姐姐可见过那瓷窑的主家?京中瓷窑皆登记在册,且有专人看顾,孙大哥之事,主家可有说法?」 王瑶琼眸光倏滞。 待幼儿哭出声,她才蓦然回神,一边轻拍襁褓,一边朝宋离道:「妹妹博闻,既知制瓷事,可知京中有几处御窑?」 宋离骤然瞪大双眼。 御窑?宫城二十里内并无御窑。王瑶琼出身名门,不会弄错「御窑」与「官窑」。 换言之,孙如许丧命处并非寻常瓷窑,而是处偷制宫物的私窑。 既是私窑,自不会登记在册,亦不为金明殿造办司所知。 可……宋离眸光倏凛。 若无造办司参与其中,私窑主事何以知晓宫物纹样? 御窑瑕品,丰庆帝尚且容它不下,遑论堂而皇之的私窑。 裴悠瑾可知此事?赵珲之知晓几成? 「王姐姐,」窗外天色已昏,宋离按下心头惶惶,抬头朝王瑶琼道,「孙大哥怕你母子二人受苦,日夜连班不辞辛劳,如今身不由己先你而去,若是泉下有知,必不忍心见你日夜伤神。姐姐,」她以己度人,眸光盈盈道,「来日奈何桥头復相见,姐姐何以告之孙大哥?说他枉送卿卿性命,孙家骨血依旧没能保全?」 王瑶琼眸光一颤:「妹妹有所不知,京城空有浮华,却难容无权无势之人,遑论我孤儿寡母。若有他法,姐姐又如何忍心?」 她抱紧怀中有人,喉头哽咽,泣不成声。 宋离如何不知? 敛眉静思片刻,她徐徐开口:「王姐姐,妹妹逾矩,可否请教姐姐,彼时与娘家断绝往来,是监正大人之意,还是姐姐之意?」 王瑶琼一怔,很快摇摇头道:「父亲不喜相公布衣之身,几次三番阻挠。相公上门提亲时,他将聘礼悉数扔出门外,且告诫我说,若是执意要嫁,日后王家便再无嫡女……」 宋离轻轻颔首:「姐姐,令郎无辜,为他,更为孙大哥,姐姐不如回门一试?」她握住王瑶琼的手,言辞切切道,「他是孙家血脉,亦是王家骨血,如今孙大哥已去,令尊再如何生气,又如何忍心弃王家骨血不顾?」 「可……」王瑶琼眸光忽闪,许久不能言语。 若非性子刚烈,昔年又怎会不告而别? 此后数年,她对父母亲族不闻不问,如今落了难,又何来脸面回头看? 「即便姐姐不在意自身,不在意令郎,」宋离微微一顿, 握紧她双手道,「姐姐可曾想过,孙大哥死得冤枉,何人能还他公道?」 王瑶琼眸光倏颤:「妹妹的意思是?」 宋离点点头:「私窑本不为圣上所容,可你我只是平头百姓,如何能查明真相?令尊在朝中做事,又能面见圣颜,若能相助,必能事半功倍。」 「父亲他,」王瑶琼蹙起眉头,又很快摇摇头道,「不瞒妹妹,姐姐亦问过相公那些个宫物纹样从何而来。相公说主家只将图纸带来,并未见过幕后之人。」 听见「幕后之人」四字,宋离的眉头蓦然舒展。 如她所料,王瑶琼知书明理,心头透亮,只是苦于家境贫寒,才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若是姐姐有心查明真相,令尊亦愿相帮,」宋离杏眸忽闪,徐徐道,「月半酉时,妹妹在此恭候监正大人。」 王瑶琼双瞳骤缩:「姑娘知晓幕后之人为谁?」 「七日之后,妹妹定将前后事原原本本告知监正大人。」 「妹妹是?」 宋离敛下眸光,轻摇摇头道:「奈何桥头返路人。与姐姐一样,不为今时,为昨日……」 * 回宋宅时,月已过柳梢。 拐进巷口不多时,宋离便见一身量高挑的陌生人徘徊廊下,神色很是踟蹰。 她定睛细看,那人身穿墨绿云纹衫,头戴镂金碧珠冠,虽已近不惑之龄,依旧腰背直挺,容颜肃整,举手投足间颇似中人。 「大人,」她上前半步,倾身福礼道,「不知大人来宋宅所为何事?」 廊下昏暗,来人被唬一跳。 待看清宋离所在,他轻吁一口气,作揖道:「姑娘可识得这家主人?老朽近几日少眠多梦,听闻这家家主医术了得,特来一问。」 宋离眯起双眼。 来人面色红润,声若洪钟,丝毫不似少眠多梦之人。 思量片刻,她道:「敢问大人,是何人告知我家主人善医之事?」 来人一怔:「姑娘是宋宅中人?」 宋离点点头:「不知大人如何称唿?」 「原来是宋姑娘。」来人再次倾下身,恭敬道,「老朽姓魏名循,不知姑娘可否引荐萧大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8页 「萧、大夫?」宋离陡然望向大门方向。 庭间老槐探出院墙,抖落满地婆娑。 两只「枭鸟」探出头来,咧着嘴,沖她挥挥手,很快又隐匿丛中,不辨身影。 宋离眸光倏颤。 金风玉露日,天乐出阁时,二殿下不能出现在杜府,萧西还是来了宋宅。 「原来如此。」宋离敛下眸光,颔首道,「大人且随我来。」 「有劳。」 * 「吴相?告老还乡?」 宋宅偏厅,宋离端着茶盏推门而入时,萧西恰好低喝出声。 魏循没来得及提醒二殿下隔墙有耳,却见对方蓦然舒展眉头,一边接过宋姑娘递来的茶,一边指指身旁道:「坐这?」 魏循敛下眸光,颔首道:「摺子昨儿个已递至御前,不知陛下会否恩准。」 吴云柔远嫁博罗之事已成定局,相府朋党案几已尽人皆知。 昨日众星捧月,今日树倒猢狲散,朝堂之上素无新事。除却告老还乡,吴子昱别无选择。 萧西凝起眉头:「博罗国和亲之事如何?可知吴云柔几时出京?」 「说是三日之后。」 萧西默然不语,思量片刻,又道:「相府党羽欺上瞒下,败坏朝纲,实在恶劣。」 魏循勐然抬起头,眼里很是不解:「殿下的意思是?」 萧西眯起双眼:「多事之秋,陛下更该早立东宫,以安民心。」 魏循眼里的不解更甚。 萧西放下茶盏,不紧不慢道:「三皇子德才兼备,贤名远扬,有储君之能。」 魏循:「……是。」 送走魏循时,月已上中天。 迢迢银汉经年如旧,两人月下对酌,萧西不曾问起天乐,宋离亦不曾问起魏循。 直至夜风渐凉,玉钩西倾,宋离眸光忽闪,举目朝向窗外道:「这几日明二哥可得空?」 「嗯?」萧西垂眸看向宋离,右手勾住她指尖,左手抵住她面颊。 四目相触,他顿然挑眉:「如何?小四小五不够看?」 映着星辉的眸间漾出漫漫笑意。 宋离牵起他的手,垂眸看向他掌心,又伸出手轻抚过掌中伤痕。 没等萧西出声,她蓦地低下头,如同虔诚信徒寸寸吻过掌中伤痕,一边轻啄,一边低喃道:「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萧西陡然抽回手,捏住她下巴,让她看向自己。 「怎,」宋离不及开口,萧西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 她眸光倏颤,下意识垂下眼帘。 他的眼睫纤若轻羽,他的鼻樑峻比丘山,他的眸底若有脉脉银河水,他的唇瓣……脑海中不受控制的纷乱思绪止于萧西的吻倏忽落下时。 宋离忽而错觉经年离别,生死茫茫原只是过眼云烟,金风玉露一相逢,早胜却人间无数。 他的唇瓣如晚月玉盈盈。 再之后,她的脑中再盛不下其他物事,独属于萧西的气息经由鼻腔,灌入心田,占据四肢百骸。 她腰肢发软,唿吸错乱,放任自己融入她心归处…… * 庭中老槐,大枭举头望月,小枭伸长了脖颈左顾右盼。 「哥,爷在作甚?你脸红得跟猴屁……唔唔!」 小四一巴掌唿在他脸上,瞪他道:「非礼勿视!」 「嘿嘿。」小五傻笑出声,很快又拉开他的手,正色道,「宋姑娘开始说正事了。」 小四抬起头看,果然见宋离仰起头,一板一眼开始说事。 爷的手紧搂住她腰肢,泛着盈光的唇流连她颈侧与颊边,久久直不起身。 「若这几日有空,可否让明二哥去棋山镇一趟?」宋离轻推萧西。 「棋山镇?」萧西微侧过头,「那镇子就在棋山脚下,很是破败荒芜,去那里作甚?」 宋离眸光忽闪:「寻一座不为人知的御窑。」 第七十章 七月初十,上弦月如钩。 灯火如昼的御书房里只丰庆与慈觉主僕两人。 慈觉将将呈上相府朋党名录,丰庆已迫不及待坐回案前。 「岂有此理!」 一炷线香尚未燃尽,他已怒目圆瞠,勐地站起身:「慈觉,此名录可有疏漏?」 「回陛下的话,」慈觉敛起拂尘,恭声道,「除朝臣名录外,戢羽卫还发现一事,不敢欺瞒皇上。」 「说。」丰庆帝剑眉高挑,怒喝出声。 慈觉垂敛眉眼:「此事与几月前的青州案有关。」 「青州案?」丰庆蹙起眉头,「秦礼泉案?」 慈觉点点头:「陛下,秦礼泉案或许另有隐情。」 丰庆眸光忽闪:「从何说起?」 「回陛下的话,彼时青州案由刑部侍郎吴启封与大理寺少卿黎钧一道会审。此番经刑部多名主事确认,彼时吴启封不仅动用私刑,且以秦礼泉家人性命相威胁,秦侍郎被逼无奈才会认下私吞军饷之罪。」 丰庆眸光沉敛:「可有查明实情为何?」 慈觉低下头,闷声道:「秦侍郎为马前卒,相爷为后方统帅。多数军饷皆从青州回到京城,入了相府的私库。」 「岂有此理!」丰庆陡然转过身,手上的扳指被他攥得咯吱作响,「黎钧如何?可有参与此事?」 慈觉摇摇头:「多数物证皆被吴侍郎焚毁,黎少卿亦被蒙蔽其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9页 「他眼里可还有王法?可还有朕这个皇帝?」 丰庆眸光灼灼环顾四处,来回踱步许久,又陡然转过身道:「吴相告老还乡的摺子何在?找出来给朕。」 「是。」 慈觉躬身上前,丰庆先他落座,一片提起硃笔,一边冷哼道:「若非博罗指名要名门之女,朕何需多留他三日?」 慈觉将奏摺呈至案前:「陛下圣明。」 丰庆提起硃笔横钩纸上,而后一边递还奏摺,一边道:「三日后,你带戢羽卫十人亲自去送吴相出城。」 慈觉眼帘微垂,谦恭应下:「奴才遵旨。」 「陛下,慈公公,」得慈觉眼神示意,侍卫朗声通报,「隐大人求见。」 「隐卿?」丰庆端坐龙椅,颔首道,「快快有请。」 「慈觉,」侍卫将将退出正堂,丰庆蓦地眯起双眼,「安西都督府与三皇子往来之物,你是何时拿来的?」 慈觉眉目如常,不紧不慢道:「回陛下,是昨儿个晚上。戢羽卫安华酉时三刻将抄录之物交给奴才,奴才呈给陛下时约莫酉时过半。」 丰庆帝眸光忽闪,不置可否。 不多时,一阵光影掠过堂下,丰庆帝不及眨眼,风尘僕僕的隐知秋现身堂下。 「陛下!」隐知秋抱拳行礼,「臣……」 「爱卿快快请起!」不等他躬身,丰庆已疾步上前,一边搀他起身,一边关切道,「此去博罗路遥马细,爱卿辛苦。」 「臣幸不辱命。」隐知秋顺势起身,而后一边掏出怀中物,一边道,「如陛下所料,安西都督府与博罗国确有往来,此为部分书信。」他将书信递给丰庆,又道,「多数为寻常邦交,只少数几封提及宝马入荆州之事,似有可疑。」 丰庆一怔:「宝 马入荆州?博罗马?」 隐知秋点点头:「安西都督府从博罗人手中买了不少马匹。」 丰庆接过书信飞速翻看,愈往后翻,脸色愈是难看:「荆州并无御马场,那些马匹现在何处?」 「回陛下,臣易容成送信之人去了趟博罗国,见到了博罗的边城将领季氏。季氏很是傲慢,见我身穿中辰衣物,不容我开口便噼头盖脸训了一通。他说:』隔三差五过来作甚?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我博罗国水美草肥,他的马在此处好的很。』」 「什么?!」丰庆霍然攥紧手中书信,双目陡然圆瞠。 马者,兵之用也。 都督府的一兵一卒皆登记在册,安西都督府何以敢如此肆意妄为?是何人出资?谁人指使?他所谋为何? 丰庆眸光沉敛,许久说不出话。 待案头烛火发出噼啪声,他幽幽回过神,沉声道:「爱卿言下之意,安西都督府之马皆养在博罗国?可有查明共买马几匹?」 「陛下,听季氏言下之意,他卖出之马已有百余匹,且上月十五已有宝马二十先入荆州——即都督府与其往来书信中提及之事。」隐知秋敛眉躬身,皮子手套因抱拳发出咯吱声响。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丰庆帝一掌落向书案,怒道,「逆子岂敢?」 御书房中唯有烛影轻摇。 少顷,见丰庆神色稍缓,慈觉敛下眸色,相劝道:「陛下息怒,此事或许另有隐情。」 「安西都督府就在荆州。若非三殿下指使,都督府中人怎敢让宝马入荆州?」隐知秋冷声开口。 他身份特殊,当着丰庆的面也从来直言不讳,听内侍信口开河,他眸光骤冷。 堂下霎时杳然无声。 西窗烛影轻斜。 思量许久,丰庆帝缓缓舒展眉头,黯然道,「慈觉,传朕口谕,三皇子德行有亏,即日起禁足兴庆宫,没朕的允许不得出宫门半步。」 「奴才遵旨。」慈觉敛下拂尘,眸光忽闪。 与他国边将私下往来,以私库购置军马,此等罪过都能轻轻揭过,丰庆帝心上偏颇不言自明。 如朝臣所见,储君之位从来都是赵珲之囊中物。 ** 三日后,京郊长亭,杨柳依依。 暮色斜光里,萧西和宋离并肩而立,亭亭遥望京城方向。 「驾!驾!吁——」 漫天浮尘里,一人一车由远及近,很快临近长亭侧。 赶车的小厮眼力极好,瞧见亭下有人,他利落停下车马,转头朝身后说了几句话。 不多时,车帘被掀开,鬓髮苍苍的吴子昱敛起衣袂,探出半个身子。 人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此话一点不假,昔日之青州才子年少风流,倚门回首便能引佳人竞折腰。今日之长者布衣松垮,两鬓斑白容颜哀,谁人见之不嘆一句:容颜若飞电,时景如飘风。 坡上晚风忽起,杨柳瑟瑟秋草哀。 吴子昱拢住散乱的鬓髮,敛起衣袂,徐徐走向长亭。 萧西驻足凄凄暮色间,眸光垂敛,一动不动。 「二殿下?」看清廊下身影,吴子昱一怔,很快又露出苦笑,拱拱手道,「不成想,来送老夫者,竟会是殿下。」 「相爷多虑。」萧西的视线经由他略显佝偻的身影掠向他身后茫茫林木间,而后侧身让过,神情淡淡道,「相爷死生,与璟之何由?」 吴子昱下垮的双颊微微抽搐,看向萧西的眼神里似乎满是不可置信。 昔日躲在吴后身后畏畏缩缩的孱弱少年早已长成松柏之姿,能凌险峰不怯懦,能傲霜雪不折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0页 是他一朝看错,还是他从未识清他真面目? 「先生。」亭里传来女子的声音。 吴子昱下意识抬眸望去。 亭里有石桌一张,石椅四把。桌上有肉有酒,乍眼看去皆是青州菜色。 桌旁立一女子,衣着素雅,身姿亭亭。见他抬眸,女子敛袂福身,朝他盈盈行礼。 吴子昱绕过萧西,一边往里走,一边拱手道:「姑娘是?」垂眸瞥见桌上风味,他微微一顿,又道,「姑娘是青州人士?认识老夫?」 不等宋离开口,他又摆摆手道:「姑娘之龄与我儿相仿,老夫不曾见过。」 宋离眸光忽闪。 指使胡诺之人为谁,她心下已有定论。 「先生高世之才,青州谁人不晓?」 少作思量,她端起酒盏,一边递给吴子昱,一边道:「若水欢子昱,多少说书先生迄今不能忘。」 吴子昱的唇边浮出苦笑,他刚想接过酒盏,又听那姑娘道:「今人不知,昔日有多少媒人踏破吴家门槛,不能让先生松口。先生心有所慕,费尽心思拜入宋氏书院,才有今日之声名……」 「啪——」 酒盏落地,青叶酒沾了满身。 吴子昱撑住石桌,凝眸端望片刻,沉声道:「姑娘认识老夫?」 宋离垂目看向衣上青叶酒,一边拾掇碎盏,一边徐徐道:「今人不知,高世之才亦曾屡考不中。若非宋公赏识,东宫举荐……」 「你是何人?」吴子昱浊目圆瞠,惶惶不定的视线在他两人身上不停来回,「可知妄议朝臣是何罪?」 宋离恍若未闻,她将碎盏放到一旁,而后举目眺望青州方向,不紧不慢道:「民女不通世情,实在想不通,先生一无门第之望,二无及第之才,如何能平步青云,直至一人之下?莫非,」她微微一顿,陡然敛眸睨向吴子昱,沉声道,「另有情由?」 「你!」吴子昱眼里的惶惶已消散不见,取而代之以从未示于人前的狠戾与兇狠,「你到底是何人?」 「夫大雪至,霜雪降,然后知松柏之茂也。」 宋离信步踱至长亭侧,望着亭外的松树怔了好一会,而后才道:「晔儿也是这几日才想起,年幼时曾与先生有过一面之缘。昔年生辰漫天飞雪,先生指着庭间松柏说,先生对父王之心更比松柏长青。」 宋离霍然转身,睨向吴子昱的眸光凛冽如霜雪:「昔日言犹在耳,故人尸骨未寒,先生莫非忘了不曾?」 「你、你是!」吴子昱双瞳骤缩,浑身发颤,近乎站立不住,「你没死?!」 宋离轻眨一下眼,而后缓缓敛起衣袂,一边落座桌前,一边道:「泉下阴冷,先生欲往,晔儿怎好不来相送?」 「你、你没死……你竟然没死……」吴子昱瘫软在地,眸光散乱,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难怪东宫会走火……」 「此话何意?」候在亭外的萧西眸光倏冷,霎时掠向吴子昱,提起他衣襟道,「东宫大火非潜鳞卫所为?」 「潜鳞卫?」吴子昱稍稍回神,散乱的视线经由萧西落回至宋离脸上,忽地冷哼一声,冷冷道,「潜鳞卫办事周全,何以不顾指令随意纵火?是张昭文,是那个生来便坐拥天下的贤太子受不得阶下囚之辱,一把火烧了东宫!」 没等萧西两人出声,他浊目忽颤,嗫嚅出声:「先前陛下还想不通,为何宁折不弯,为何如此坚决,原是为了瞒下你不在宫中之事……」 「轰隆隆——」 风雨欲来,满山秋草摇颤风中,再不闻今夕何夕。 第七十一章 坐实叛国之名,东宫中人已无退路。 若被带进诏狱,众人生路几何?明月可有活路? 先太子燃起火把,「引火烧身」时,心头作何想?是甘之如饴,庆幸明月依旧高空挂,还是悔之莫及,哀嘆纷纷轻薄何须数? 「小……」 萧西没来得及出声,吴子昱忽地爬起身,他顾不及满身尘土,哆哆嗦嗦伸出手,指着萧西道:「你、你早知她身份,你有异心!」 不知想起何事,他眼里忽而掠过一丝惶恐,怔忪道:「你早有谋划,你假意放浪,你狼子野心……」话没说完,他忽地收回手,一边跌跌撞撞朝亭外走,一边小声咕哝:「陛下被蒙在鼓里,要告知陛下,告……哎哎哎!」 他没来得及步出亭外,萧西已欺身而上。 他钳住吴子昱双手,让他躬下身,而后钳住他下巴,强迫他看向正前方:「吴相,可看清楚了?」 吴子昱下意识眯起双眼。 暮光拂照处,杨柳依依绕晚风。风中似有红花舞……红花?!他蓦然瞪大双眼。 何来红花?分明是衣甲缇红,烈烈似淋漓。 「相爷高才,一己之力便能将先太子半生心血付之一炬。」夜风里的话冽冽如同夏雷冬雪,「相爷知陛下日久,如何以为陛下会任你平平安安离京?」 吴子昱倒抽一口凉气,而后浑身一软,瘫坐在地上:「那,那些是何人?」 萧西站起身,睨看吴子昱的眸光里多出几分怜悯:「戢羽卫。」 「戢羽卫?」吴子昱陡然仰起头,「宫中何时……」话没说完,他又是一怔,「陛、陛下他?」 「吴相多智,」萧西缓缓踱至桌旁,一边落座,一边道,「不止吴相你,朝中诸位大臣,连同隐大人在内,无人知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1页 吴子昱:…… 落霞同余烬,长亭晚风长。 许久,吴子昱抖落身上尘土,慢悠悠踱向萧西两人。 说到底,丰庆此举算不得意外,二殿下今日之行才出乎他意料。 「不知殿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看清当前处境,他的眼里不再见慌乱纷杂,反而多出几丝知天命的达观。 不等萧西应答,他款款落座,又顺手端起另一杯青叶酒,朝他两人各推一次,而后朝向青州方向,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好酒!」暮光掠过苍苍鬓髮,他敛下浊目,倒执空盏,神情唏嘘道,「而今还能再饮青叶酒,郡主仁心厚德。」 宋离两人任他感慨,依旧一动不动凝眸而望。 桌上饭菜早无热气,吴子昱端起碗筷,每样都尝了尝,而后端起酒盏,一边自斟,一边抬头看向两人。 「眸子似你母亲。」三两杯后,他忽地放下酒盏,落在宋离脸上的眸光倏忽悠远,「昔年灵岩三月春,我与依楚……」 宋离眸光倏冷。 谁人不知礼,死到临头还不忘污人声名? 「相爷自重。」她陡然抬眸,冷冷道,「东宫旧人与先生何尤?」 吴子昱举目眺望宫城方向,唇边噙着意味不明的笑,徐徐道:「我原以为依楚定是惦念同窗之谊才会替我筹谋,定是恼我与若水不清不楚才会入宫……」 「啪——」 萧西一拳落向石桌,眉心紧蹙,墨瞳灼火:「相爷慎言,夫人与相爷情深伉俪……」 「情深伉俪?」吴子昱眼里掠过怆然之色,少作停顿,又道,「若非她下药,若非她散布流言,我怎会……」 「流言?!」萧西陡然站起身,提起他衣襟,一字一顿道,「迎他入相府的不是你?利用逍遥门上下稳固朝中势力的不是你?杀了楚子青姐弟的不是你?!」前人旧事掠过脑海,他眸中怒意更盛,「吴门弃子,宋府门人,你也配提太子妃名讳?情衷?你知情衷二字如何书写?用东宫上下之命,还是用宋家满门之血?用郡主半生流离,还是用相爷十年高枕无忧?!」 提及流离二字,他心头一颤,一把推开吴子昱,回身看向宋离。 读书万卷,不知人心。 宋老认他为门生,太子认他为知己。明月唤他先生,他两人自始至终以相爷相称…… 怎会有人如此寡廉鲜耻,临到终了依旧满口胡言,所图只是在他两人心上留一根刺? 宋离轻摇摇头,而后缓缓走向蜷缩在地之人,打量片刻,淡淡道:「娘亲聪颖一生,生平唯一一次犯错,便是替你说话。」 她徐徐站起身,举目眺望宫城方向。 日薄西山,巍巍宫城经年如旧。 「十年风雨依稀同昨日,」她眯起双眼,皎皎迎风立,「相爷可曾做过恶梦,可有一日,悔悟昔日之举?」 「哈哈哈……」 吴子昱大笑出声:「悔悟?果真是宋家人,如是天真,如是可怜。」不等人应答,他伏身在地,笑得愈发癫狂,「悔悟如何?不悔又如何?你二人会给我解药不成?」 「解药?」宋离收回目光,「你以为这饭菜有毒?」 「嗝。」吴子昱一声癫笑哽在喉口,双目陡然圆瞠,「无毒?那你二人备下酒菜……你二人意欲何为?」 萧西徐徐上前,一把将他拎起身,淡淡道:「以己度人,非你之过。」 吴子昱眸光忽闪:「你、你要篡……?」 「相爷,」萧西将他拎到桌前,将他按在石凳上,像是拂去肩上尘土般轻轻拍了拍,幽幽道,「莫要以己度人。」 「你!」 「小四?」不等他出声,萧西已偏头朝向亭外,「笔墨。」 「是!」 细风过长亭。 吴子昱没来得及眨眼,小四已轻飘飘落定在他身前。 「相爷,请。」他将笔墨铺在吴子昱面前,不等对方应声,又箭步飞掠而去。 吴子昱不及收回视线,萧西已走到他面前。 「昔年如何骗取宋公信任,如何进入东宫,如何伪造通敌叛国之物证……」萧西提起狼毫,淡淡道:「写下来。」 吴子昱眸光发怔,触及狼毫的瞬间又勐地抽回手,凛然道:「同样是死,何必帮你?」 萧西转身看向林间,不紧不慢道:「如实相告,我保你不死。」 吴子昱双瞳骤缩:「我何以信你?」 萧西不慌不忙转过身,淡淡道:「你别无选择。」 「殿下好自为之!」吴子昱一把拍掉萧西手中狼毫,陡然站起身。 「留你性命非我所愿。」萧西蓦然出声,思忖片刻,又道,「也不过是受人之託。」 「受人之託?」吴子昱一怔,很快露出瞭然之色:「皇后?」 萧西不置可否,只转头望向宫城方向,轻道:「十年母子,今夕两清。」 吴子昱眸光倏颤。不及动容,宋离的身影忽地掠过眼角,他眸中骤凛,厉喝道:「郡主也甘心放我走?」 「相爷贵人多忘事,明月郡主殁于永安三十六年东宫大火,大辰朝何来郡主?」宋离偏头看向吴子昱,轻眨一下眼,「医女宋离平生只救人,不杀人。」 少顷,她又举目望向遥处,淡淡道:「小女惟愿相爷千岁,眼见门楣衰落,眼见子嗣凋零,再见亲友反目,又歷病苦无依。」她的唇边浮出笑意,说出口的话萦绕风中,许久不散,「相爷千岁、千千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2页 于重名重利者而言,赴死太过轻易,妻离子散,声名狼藉才是他苦痛伊始。 凉风拂过,吴子昱不自禁裹拢衣襟,好似漫漫冷寒已透过衣衫,侵入肌骨。 「相爷,」萧西不紧不慢捡起狼毫,一边递至他面前,一边道,「时辰不早,戢羽卫还需回宫復命,相爷且想清楚。」 触及萧西眸中视如敝屣的清冷,吴子昱浑身一哆嗦,下意识接过狼毫,跌坐回石桌前。 寒风四起,昏鸟归巢。杨柳弄风影依依,古道天涯路。 新月凌空时,吴子昱放下狼毫,轻轻吹干手书,而后颤颤巍巍站起身,一边走向萧西,一边哑声开口:「殿下说话算数。」 萧西垂眸而望,并不作声。 亭外柳影似魑魅横行,吴子昱眸光忽颤,而后撇开目光,轻轻嘆出一口气:「也罢。」 萧西接过手书,快速扫看一遍,而后一边递到宋离手上,一边偏头朝向亭外:「小四?」 「你?!」吴子昱不及惶恐,颈边忽而掠过一阵凉风,手刀急追而来。他双眼一翻,失去了意识。 「爷?」小四搀住吴子昱。 萧西转头看向亭外,颔首道:「你与安华一道去,逍遥门人埋伏之地应当不会超过二十里。」 「是!」小四提起吴子昱,朝林间疾步而去。 「爷!」小五飞身落定在两人身前,眨巴着双眼道,「宋姑娘真是?」 萧西斜眼看他,却不应声。 小五的颊边腾起红晕,目光在他两人脸上兜转好几个来回,突然没头没尾道:「爷,你和郡主是娃娃亲?」 萧西两人齐齐一怔,又扑哧笑出声。 「成天里想些什么东西?」他曲起手指叩在小五头上,笑道,「再胡言乱语,《远行军》抄十遍。」 「爷!」小五捂着脑袋飞蹿出亭外,转瞬不见踪影。 「走,」萧西笑意盈盈收回目光,转头朝宋离伸出手,「回家。」 亭外是朗月清风,亭内是君心似我心,吴子昱之事尘埃落定,宋离本该开怀展颜。 她收敛笑意,举目望向亭外。 泠泠秋月拂照人间,拂不去俗世烟尘,照不清茫茫世间路。 为权、为势,为功名利禄,世人与狐谋皮,为虎作伥。尊礼的,万劫不復,守信的,污泥满身…… 此非书中所述君子之道,此非父亲描绘盛世河山。 第七十二章 秋夜子时,侯府书房灯火荧荧。 秋月透过纱窗,掠过正堂,照向整整齐齐一方书案。晚风牵动案头烛火,勾勒出一张精明矍铄的脸。 安邦侯沈思邈着南绸,戴珠冠,眉眼深邃,不怒自威。 他移开抵着额头的手,不紧不慢靠向椅背,掀起眼帘,沉如寒潭的视线轻掠过堂下人,又很快敛下眸光,淡淡道:「交代过殿下了?」 「回侯爷的话,已告知三殿下,说是侯爷吩咐,陛下的禁足令只是警示。只要殿下安分待在宫内,一切皆如所愿。」 堂下人左不过十五六年纪,眉目清秀,声音尖细,却是宫中内侍无疑。 沈侯转头看向盈盈秋月,徐徐道:「好生侍候殿下。」 「是——」少年执手作揖,不等沈思邈开口便躬身朝门边褪去。 「吱呀——」 木门将将合上,书案后头群峰簇簇的织锦屏风上忽而映出一道颇为壮硕的身影。 「圣心难测……」沈侯仰头靠向椅枕,一边轻揉眉心,一边嘆出声。 身后人影摇着扇子踱出屏风,徐徐道:「爹,无需太过忧心。四殿下身有残疾,五殿下尚且年幼,东宫之主非三殿下莫属。」 沈侯抬眸看向来人,摇摇头道:「为父所虑并非殿下之事。」 来人年约二十 五六,体态丰腴,眉眼细狭,正是人称沈小侯爷的安邦侯府长子沈玘。 见沈侯蹙眉,沈玘收起摺扇,神色不解道:「爹,莫非是为吴相之事?陛下素来知晓相府与侯府不和,若是担忧侯府会受池鱼之殃,大可不必。」 沈侯眉心愈蹙,徐徐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青州案时相府能够安然无恙,多半是因为陛下需用相府来制约侯府。如今朝中尚无第二人可以取相府而代之,陛下却借「朋党案」之名除去诸多相府嫡系——轻则流放,重则问斩,今日之朝堂已然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同为从龙要臣,沈侯难免物伤其类。 沈玘不似沈侯忧虑,眯眼思量片刻,他一把收起摺扇,抬头朝沈侯道:「爹,依玘儿看来,此间事怕不是祸起『萧』墙。」 「祸起萧墙?」沈侯眸光一闪,「此话何意?」 沈玘倾身靠向书案,压着嗓子道:「爹,此萧非彼萧。」 沈侯眸光骤凛:「胡言乱语,朝中无萧氏日久。」 「爹,可不止玘儿一人这么想。」他落座书案另侧,一边斟茶,一边道,「昨儿个你的得意门生递了消息回来。」 「泽儿?」沈侯一怔,「他的伤无碍了?」 沈玘面露不豫,却未多言,只摇摇头道:「沈泽说,昨儿个有人瞧见,二殿下先吴相出了城。」 「出城?」沈侯眸光暗敛,「此话当真?」 沈玘轻轻颔首:「他养的那几个乞儿成日在城里流蹿,还说殿下回宫前去了玄青河畔,逗留到天黑才回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3页 沈侯眯起双眼:「若是芳菲阁,泽儿不会特意提起。可知往来者是谁?」 沈玘端起茶盏,细狭的双目隐在茶氲后,让人辨不清颜色:「爹,这几日时雨时晴,娘亲的身子恐有不适,明儿个不如请回春堂的大夫过府一看?」 「回春堂?」沈侯一怔,「二皇子流连风月日久,怎会与医女往来?可查清了?」 「爹,」沈玘眸光忽闪,「爹言之有理,只是医女而已,错了何妨?可若是对了……」 夜风拂过,窗上落影倏然大张,漫漫夜间如见魍魉横行。 * 月半中元,街上几无行人。 念及中元夜行有违常理,监正王启书托人送了口信,约宋姑娘巳时相见。 宋离两人见完王监正,缓步走向回春堂时,天时尚早。 「万寿节在即,监正大人何时进言为宜?」 回春堂后巷,宋离和萧西十指交握,施施而行。 萧西收拢五指,轻声道:「万寿节宴,如何?」 「万寿节宴?」思及万寿节就在半月后,宋离下意识蹙起眉头,「白统领何时能抵达?」 「若无意外,应当就在这两日。」 宋离轻轻颔首:「好。」 回春堂近在眼前,萧西忽地停下脚步,轻拉住她的手。宋离下意识仰起头,抬眸正见明眸映秋色:「怎么了?」 萧西拉她近前,一边轻抚她眉间细痕,一边低声道:「万寿节夜,玄青河畔夜市如昼,晚照亭畔能见烟火十里。」 宋离的眸间漾出盈盈笑意,她倚向萧西,鼻尖划过萧西颈侧,柔声道:「万寿节宴较之中秋家宴更为隆重,二殿下脱得了身?」 颈侧吐息如细风轻掠过领口,萧西下意识偏过头,下颌触及她额头的同时,空出的左手已不由自主探向她颈侧:「宫门整夜不落,脱身并非难事。」 耳边轻触撩起动人心弦的痒,宋离侧身避过,不等萧西开口,她忽地撑住对方双臂,轻踮起脚尖,仰起头在他唇边轻落下一吻。 萧西撑住她的双臂霍然僵硬,映着秋色的双眸陡然圆睁:「你……」 一串轻笑碎落晨光秋色间,不等他回神,宋离已轻推开他,快步朝春堂而去。 酥麻感自唇边坠落心尖,又从心尖泛涌至整片心湖,萧西不由自主按住心口,眸光逐翩翩倩影而去。 回春堂后门,宋离扶着门框倚门而笑:「萧公子,桂月初一,不见不散。」 「爷!爷!」 萧西没来得及开口,奉命去买莲花酥的明小五火急火燎飞奔而来。 「爷,宋姑娘呢?」他喘着粗气左顾右盼,「已经走了?」 他低头看向怀里的莲花酥,又有些不知所措地抬起头。 「爷,你脸怎么红了?」他陡然直起身,着急道,「脖子也红了!爷,你中毒了?!」 萧西:「……」 屋顶上的小四:「……」 * 一夜秋凉,午时未至,回春堂前已聚了不少人。 「容融,杜大夫呢?」 宋离疾步走向容融,一边示意他让出诊案,一边道:「出诊去了?」 「宋姑娘!」容融如蒙大赦,一把抓住她手腕道,「侯府一早来请,已有两三个时辰,还没回来。」 「侯府?」宋离动作一顿,「哪个侯府」 「还有哪个侯府?」容融一愣,「当然是安邦侯府。」 「安邦侯府?杜……」「宋大夫何在?」 宋离话没说完,门边忽地响起一声厉喝。 堂下嚣嚷纷纷止歇,众人齐刷刷转过身,又不由自主向后退。 宋离下意识抬起头。 门边不知何时来了四五名面目狰狞的壮汉,各个魁梧且彪炳,只是站在门口,满室秋光便被悉数挡在了门外。 宋离心头骤沉。不等她出声,为首之人已迈过门槛,瞠目扫看左右。 见众人让出通路,他顺着漏进门庭的一线秋光,抬眸望向通路尽头的诊案:「宋大夫?」 四目相触,宋离眸光骤沉:「不知几位大哥找民女所为何事?」 为首的壮汉侧身让至一旁,瓮声瓮气道:「安邦侯府有请。」 「侯府?」宋离蹙起眉头,「堂里的杜大夫已去贵府半日,他医术高绝,并不在民女之下,何以还需旁人上门?」 壮汉直起身,挠挠头道:「府中有几位女眷身子不适,杜大夫不便入内,特让我等来请宋姑娘。」他轻啧一声,转身朝门外道,「愣着作甚?还不将杜大夫的信拿出来?」 「是!」一莽汉从袖中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三步并作两步飞奔至近前,躬身道,「姑娘请过目。」 宋离垂目瞥向他手上书信,眸光忽闪不定。 杜洛彤自诩医术高妙,从不曾求助于他,且他两人已多日不曾说话,今日这齣又是为何? 堂下纷纷议论四起。 宋离回过神,侧身朝身后道:「容融?」 「姑娘?」容融正满脸谨慎打量着来人,闻言碎步上前,「如何?」 宋离轻一颔首:「劳你帮忙看看,此手书可是杜大夫亲笔?」 「是。」容融接过书信,飞快扫过一遍,点点头道,「宋姑娘,确实是杜大夫亲笔。信中说沈夫人身子不适,他不便入相府内室,只得劳姑娘过府一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4页 「原来如此。」宋离敛下眸光,一边接过书信,一边道,「这可如何是好?昨儿个刚和明掌柜议定今日上门之事……侯府之事耽搁不得,」不等壮汉出声,她忽地转身朝向容融,眨眨眼道,「若是方便,可否替我去一趟齐物庄?」 容融一怔,不及应声,却听那壮汉粗声粗气道:「杵在这儿作甚?还不快去?」 容融微微蹙眉,很快又稳住心神,颔首道:「姑娘可有凭证?若是就这般前去,门房怕是不会让我入内。」 「此话有理。」宋离少作思量,一边解下桃木兔,一边叮嘱他道,「明掌柜似乎曾提起说午时要出门,你且快去快回。」 容融收起桃木兔,绕过壮汉,夺门而去。 「宋大夫?」门口几人耐心告罄,侧过身道,「请——」 「大人久等。」宋离朝他盈盈福身,而后提起药箱,先几人步入秋光里。 直至绣着云鹤图样的车帘徐徐落下,车中只剩她一人,她眼里的笑意才又倏忽消散不见。 相府能在怀疑她身份的第二日布下胡诺之局,侯府自然不遑多让。 是她太专注于相府之事,一时忘了防备侯府中人。 鸿门夜宴,祸福难料。 第七十三章 「宋姑娘,这边!」 侯府门前,宋离不及看清门楣是圆是方,身后的壮汉和车马已一熘烟不见踪影。 一身形娇小,面目和善的婢女碎步迎上前,莞尔道:「姑娘且随我来。」 「有劳姐姐。」宋离抱紧药箱,「慌里慌张」跟在她后头,神情很是畏缩。 「哎哟!」她第三次斜身趔趄时,婢女一把搀住她,好声好气道:「姑娘莫怕,侯府不似寻常高门,侯爷和夫人素来与人为善,不会为难姑娘。」 「多谢姐姐提点。」宋离朝她轻眨眨眼。 看她模样,侯府中人似乎并未确认她与萧西之关联——让凶神恶煞之徒于众目睽睽之下带她离开回春堂,更似装模作样的试探之举。 若如此,宋医女装傻充愣,二皇子不闻不问,或许才是破局之法。 她三两步追上婢女,怯怯道:「姐姐,现下是去……」 「可是宋大夫来了?」 几步之遥的雕花木门里忽而 传出问话声。 婢女眸光倏颤,不及回答宋离便敛眉躬身匆匆而去 若无意外,出声之人应是家主沈思邈无疑。 「是!」婢女的声音越过门廊落入宋离耳中,「老爷,夫人,宋大夫到了。」 宋离敛下眸中惶惶,「手忙脚乱」冲进堂中。 「民、民女宋、宋离,」不及看清堂中情形,没见过世面的宋医女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见、见过侯爷、夫人。」 「宋大夫?」堂上人盘在手里的核桃倏地一顿,看向宋离的眸光倏然沉敛。 畏手畏脚,战战兢兢,竟比寻常百姓还不如。她真是二皇子心仪之人? 沈侯敛下眸光,打量片刻,转头朝婢女道:「还不快扶宋大夫起身?」 「谢、谢侯爷!」宋离哆哆嗦嗦直起身,一双眸子左飞右瞟,似乎很不知礼数。 时逢正午,门户大开的侯府偏厅很是敞亮。 落座正中的沈侯一手盘弄核桃,一手摩挲茶盏,垂眸打量的视线很是幽微。 模样周正的沈夫人端坐左首,一席缥色锦衣翩跹及地,秋光过处,金丝银线勾勒出的巍巍山水恍若滟滟随波千万里。 沈侯身后,巍峨浩荡的《长河落日图》始于东墙,终于西窗,左上角有词题曰:日月每从肩上过,江山长在掌中看。 宋离盯着题词发怔,「小小」一方安邦侯府似已容不下他心底河山。 见她眸光暗敛,沈侯蓦地眯起双眼。 「小蓉?」他微偏过头,沉声道,「愣着作甚?还不扶宋姑娘起身?」 「是。」「谢侯爷!」 宋离陡然回神,不等婢女近前,她利落爬起身,一边屈身行礼,一边喋喋道:「多谢侯爷,多谢夫人。」 「我见姑娘左顾右盼,似乎在寻什么东西?」 「回侯爷的话,」宋离躬下身,颔首道,「因是杜大夫写信唤民女前来,民女方才是在寻杜大夫。」 「原来如此。」沈侯八风不动,「杜大夫说回春堂缺不得人,是以先你回了堂中。」 宋离一怔。既然缺不了人,为何不先让他回堂,再换她前来? 「如此,」她眸光忽闪,抬起头道,「不知是那位贵人身子不适?」 「是我。」沈夫人接过话头,「立秋之后,身子总有些不大爽利。此处说话不便,姑娘且随我来。」 「是。」宋离抱起药箱,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愈往里走,她眉心愈蹙。 眼前人杏脸桃腮,云发丰艷,实在不似病痛之人,沈侯今日之举,唱的是哪出? 「秋季之乏多因天气转凉之故,夫人无需忧心……」 「姑娘言之有理。」沈夫人推开房门,淡淡道,「姑娘里边请。」 宋离:…… * 「姑娘,回春堂到了。」 骄阳透过帘幔斜照进车厢,宋离抬眸看向逆光里的回春堂三字,心上依旧恍惚莫宁。 沈夫人并非难相与之人,请完平安脉,她不仅让小莲送来茶水点心,还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一会话——此举所图为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5页 「宋姑娘?可还好?」 直至容融的脸陡然放大在眼前,宋离回过神,眨眨眼道:「容融?」 「是我!」容融一边接过药箱,一边搀她起身,又不自觉压低声音道,「如何?沈侯可有为难?」 宋离轻摇摇头。 待几名壮汉转身离去,她一把拉住对方,轻声道:「可去过齐物庄了?」 容融点点头:「明掌柜问带走姑娘的人是何模样,又是几时离开的回春堂,没问旁的。」 宋离轻轻颔首,又道:「杜大夫几时回的?」 「杜大夫?」容融步子一顿,「师父?他还没回来。」 「什么?!」宋离眸光骤沉。 从她入侯府到现在已过去两个时辰,杜洛彤会在何处?是被沈侯扣在了侯府,还是在她不知情之处,有情事脱离了掌控? 「宋离何在?」 脑中的云翻雾涌还没明晰一二,身后再度传来厉喝声。 她转身看向声音来处。 街边不远处,十数名身着缇红的衙役整整齐齐排成一列,齐刷刷抬起头来。 「你是宋离?」领头之人一手握柄,一手叉腰,瞪着她道,「跟我们走一趟。」 那人生得獐头鼠目,形容很是委琐。 瞥见他腰间令牌,宋离不自觉舒出一口气——京兆府来提人,总好过不知流矢会从何处来。 「民女宋离见过几位大人。」她眸光微敛,一边行礼,一边柔声道,「不知几位大人寻民女所为何事?」 廊下秋阳拂照,裊晴丝依依漾如线。 领头之人微微晃神,又在她抬眸的瞬间倏地撇下目光,拱拱手道:「宋姑娘,府尹大人有请。」 宋离的眼里浮出几丝恰到好处的惶恐,她颦眉若蹙,眸光盈盈道:「大人,可知府尹大人寻民女所为何事?」 领头之人不自觉挠挠头,皱起眉头道:「随我们去便是。」 宋离微蹙起眉头,思量片刻,又转身朝容融道:「我随几位大哥去趟京兆府,若是明掌柜来问,如实相告即可。」 容融抱紧药箱,郑重道:「姑娘且放心。」 宋离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蜷握成拳。京兆府和沈府——她一边走向来人,一边抬眸望向侯府方向——两者有何关联? 「……烦请大人带路。」 * 京兆府位于玄青河东,与几十里外的皇宫城恰好隔河相望。 今时之京兆尹姓孟名珍,自永安二十六年三元及第伊始,入仕已二十余载。 天子脚下勛贵遍地,任京兆尹者必得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孟珍为其中之最。 沈、吴两派水火不容,孟珍从未厚此薄彼。因他素有佳名,齐物庄一直以为他是不偏不倚的中立派,直至今日。 「威武」声萦迴响起,双膝触及堂下冰冷时,宋离忽而想起幼时似乎曾听人提过,她出生那年的会试主考官姓沈名思邈,是彼时之户部尚书,亦为今日之安邦侯。 时过境迁,今人已不忆前朝事。 「大胆刁民,见到府尹大人,还不行礼?」 宋离的心直直往下沉。 半年而已,她竟再次为沈门之故跪坐堂下,被人唤作「刁民」。 「民女宋离参见大人。」她轻舒出一口气,伏身跪地,不再言语。 「啪——」惊堂木落,两旁「威武」声骤然止歇。 「抬起头来。」孟珍凛然开口。 宋离徐徐直起身,毕恭毕敬道:「敢问大人,民女所犯何罪?」 「哼。」孟珍睨目扫过堂下,又转头朝身侧道,「言师爷?」「是!」 宋离没来得及看清来人,名唤言师爷者已上前一步,不紧不慢道:「医女宋离屡次为贼,罪大恶极。」 宋离眸光倏滞,屡次为贼?此话从何说起? 她陡然抬起头,却见那文质彬彬的言师爷不慌不忙执起案头书卷,徐徐道:「七月初三,宋女入崔府,窃取崔府千金金镂碧玉钗一支……」 什么?!她双瞳骤缩,清亮的杏眸里似要喷出火来。 入崔府问诊确有其事,金镂碧玉钗又从何说起? 堂上之人无知无觉,依旧不紧不慢道:「七月初八,宋女入周府,窃取周夫人点翠云纹簪一支、白玉耳坠一副;七月十三……」 越往后听,宋离的眸光越黯。 一户是误会,两户是巧合,若是七月以来的每次外诊皆有物宝被窃——杜洛彤外,还有谁人会知晓她整月日程? 去侯府半日,他与沈侯议定了何事?京兆尹与侯府并不相近,若他没回回春堂…… 她抬眸看向左右,眸光倏忽暗隐。 或许从嘘寒问暖的讨好变成愈来愈明目张胆的纠缠伊始,她就该预见今日之事。 「宋姑娘,你可有话要说?」 不知过了多久,言师爷收起案卷,孟珍的声音重又想起。她眸光一颤,倏地回过神。 事出突然,孟珍怕是并未寻访过卷中高门。 换言之,卷中提及之千金、小妾或许全然不知失窃之事,眼前的局面或许只是个困她入囹圄的藉口——若是请入侯府不足为惧,请入京兆府如何? 二殿下会作何反应? 思及此,她黯然敛下眸光,沉声道:「大人,民女冤枉!民女替诸位名门贵女看诊时,房中皆会有一、二婢女在场,民女并无行窃之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6页 「本官已遣人问过诸位贵女,」孟珍依旧不慌不忙,「你看诊时时常使唤婢女,时而送茶,时而研磨,贵女卧睡榻上,只你进出房中之时并不算少。」 「大人,」宋离稍作思量,应声道,「大人所言极是,贵女卧榻时,旁人便可随意走动,如此说来,院中婢女出入房中之时更多,也更清楚簪花首饰放在何处,大人何意认定是民女所为?」 「巧言善辩。」孟珍冷哼出声,又转头朝言师爷道,「传。」 「是。」言师爷转身朝向左侧边门,朗声道,「传——大夫杜洛彤上堂——」 宋离眸光忽颤。 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若恩师知晓,回春堂后人为一己私利慾置她于死地,九泉之下,可能安息? 第七十四章 「草民杜洛彤叩见青天大老爷。」 暗影自头顶上方罩落而来,宋离不及抬眸,却听「扑通」一声响,杜洛彤跪坐在地,朗声开口。 「杜大夫快快请起。」堂上之人微微颔首,指着宋离道:「杜大夫,你可认识堂下女子?」 杜洛彤直起身,煞有其事端望许久,又朝孟珍拱拱手道:「回大人的话,此女姓宋名离,是我回春堂之医女。」 「嗯。」孟珍的眼里浮过意满之色,「既如此,劳杜大夫当着众人之面再说一遍,昨儿个有何发现?」 宋离眸光一颤,交叠在身前的双手蓦地攥拢。昨日?堂中?沈侯和孟珍竟是有备而来? 「回大人的话,」杜洛彤转头看向宋离,不慌不忙道,「昨日午时有妇人入堂问诊,说是宋姑娘开给她的方子忘了拿。彼时宋姑娘不在堂中,那妇人又很着急,草民怕耽搁要事,便自作主张开了宋女用以存放药方的柜子……」 宋离落入虚空的眸光倏地一颤。存放药房的柜子?回春堂何时有过独属于她的柜子? 「那是个纹样精细的金丝楠木柜,平日里皆藏在少有人出入的里间……」 宋离:…… 「……草民从不曾怀疑那柜子有蹊跷,直至昨日。草民打开一看,里头不止有药草药方,还有个暗隔里藏满朱钗玉石……」 昨日都安府,今日京兆府,多少黎民百姓跪坐堂下,才能让此地经年光亮如新? 「明镜高悬」于顶,又曾照出几多冤假错案,几多险恶人心? 宋离的思绪倏忽飘远,不远处的杜洛彤无知无觉,仍然手舞足蹈,声情并茂。 「……大人明鑑,我回春堂虽从不剋扣下人,但她宋氏只区区医女而已,何以置办得起如是多珠玉金钗?加之其中有支朱钗,草民前几日才在崔姑娘头上见过……」 「岂有此理!」不等他说完,孟珍惊拍下堂木,吊眉抬稍睨着堂下道,「那盒子现在何处?」 「上物证——」 不等杜洛彤应声,言师爷转身朝向边门方向,扯着嗓子开口。 宋离勐地回过神,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边门方向。 却听「吱呀」一声响,边门被人拉开,一名衙役托着一个她从未见过的金丝楠木柜,绕过她和杜洛彤,碎步朝孟珍而去。 宋离眸光倏黯——人证物证具齐,萧西又远在宫内,她要如何才能脱身? 孟珍与沈侯所谋为何?如吴启封般杀人灭口?如吴子昱般拉拢萧西?还是单纯只为寻出二殿下软肋? 若被用刑…… 她垂目看向不知何时攥拢成拳的十指,若是自此之后再不能对弈弹琴,再不能走笔丹青……她心尖一颤,杏眸骤缩。 「大人,」不及深虑,她俯身跪地,沉声道,「金丝楠木世所罕见,此木匣并非民女之物。」 不等孟珍应声,杜洛彤冷哼出声,斜着眼道:「姑娘何必妄自菲薄,看姑娘平日举止,倒不似泛泛之辈。再者,回春堂中衙役小厮不少,可除你之外并无其他女子。若非你之物,这柜子又从何而来?」 宋离轻眨眨眼,一边直起身,一边道:「杜大夫果真博闻广识,只一眼便能认出金丝楠木,家中虽无妻妾,却知晓此乃女子梳妆之用。既如此,」她陡然抬眸,冷声道,「若是易地而处,杜大夫是会将如此贵重之物藏于家中,还是放在时有外人出入的回春堂?」 「你?!」杜洛彤喉头噎哽,双颊陡然绯红。 三元及第的孟才子不喜宋离之机敏,他垂眸扫过堂下两人,不紧不慢道:「人来人往之地更易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此即所谓』灯下黑『是也。姑娘果真博闻广识,智计无双。」 宋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抬头看向孟珍。 日月每从肩上过,照不出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江山长在掌中看,辨不清是非善恶,魍魉人间。 昔日东宫春夜寒,被问里通外国之罪时,父亲是否也曾百口莫辩?是否也曾感慨世间惘惘,人心鬼蜮? 一晃十载,昨日今时竟别无二致。 「你可知罪?」 「哐嘡」一声响,侍卫被堂木所惊,手里的金楠木柜应声落地,玉钗花簪瞬间散了满地。 宋离被那珠玉盈辉所灼,闭上双眼的同时,颤声道:「大人,民女未曾见过此匣,民女不知罪。」 「岂有此理!来人吶!」孟珍挑眉看向堂下,怒斥道,「拶刑!」 「是!」左右衙役齐齐应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7页 宋离陡然睁开眼。 孟珍手里的令签划过「明镜高悬」四字,眼看就要摔落堂下,两名衙役提起拶子,一左一右直奔她而来。 间不容髮,宋离的心陡然空悬,正当此时,静默许久的言师爷忽地抬起衣袖,轻咳了一声。 孟珍动作一顿,下意识转过身。言师爷敛下双目,朝他轻摇摇头。 孟珍攥紧令签,眸光陡然沉敛。 两侧衙役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进该退。 下一刻,孟珍不情不愿收起令签,瞪向两侧道:「回去!」 左右衙役:「……是。」 不等他两人归位,孟珍前倾上半身,怒道:「来人吶!」 左右衙役:「……大人?」 「压入大牢,择日再审!」 「是!」 宋离长出一口气,高高悬起的心倏地落到实处。 ——她是阱中之饵,二皇子上钩前,她或能安然无恙。 * 中元月正圆,昶旭门前的侍卫正觉疲累,森森宫墙柳忽地无风自动。 「让开!」 四人不及分辨那墙角落影是人是鬼,却听一声怒喝破开夜色,飒飒凛风倏地席捲而来。 他几人依稀只轻眨了一下眼,身披冷月清辉的二皇子已飞身落定在他们面前。 「殿下!!」四人立时欺身而上,神色凛然道,「百鬼夜行日,殿下万不可擅动!」 「给我让开!」「爷!」又两道身影如鸿雁飞掠而至。 几人抬头看,却是明松明柏两人匆匆而来。 「周兄、范兄,别来无恙。」小四箭步上前,抱拳道,「今日殿下有要事,非出宫不可,还望两位兄台通融。」 「明兄,非是我二人不肯通融,只是万寿节将至……」「殿下!」 侍卫话没说完,又一道身影似游龙飞掠而来。 「殿下!」齐浩然一把拉住萧西,又抬头扫过轮值之人,凛然道,「今日不曾见过二殿下。」 「是!」四名宫侍齐齐应声。 齐浩然轻舒一口气,转头瞥见萧西面沉似水,他蓦地松开手,凑到他跟前道:「殿下,借一步说话。」 萧西恍若未闻,只一动不动盯着宫侍,似要将宫门盯出个洞来。 「殿下!」齐浩然谨慎环顾左右,轻声道,「属下知晓宋姑娘在何处。」 萧西眸光一颤,敛目凝望他许久,颔首道:「劳大统领带路。」 「殿下且随我来。」 月半中元夜,百鬼夜行时。柳影憧憧的宫墙角伸手不见五指,只夜半未眠的寒蝉偶尔得闻窃窃私语。 「齐大统领何意?」月华错落在萧西眸间,更衬得他眸若朗星,「大统领知道宋姑娘在何处?」 齐浩然举目环顾四处,确认四下无人,轻声道:「宋姑娘治病救人,何以得罪高门?殿下,殿下踏出步出宫门伊始,宋姑娘之罪才会落到实处。」 眸间星湖陡然颤落成乱琼碎玉,萧西眸光暗隐,垂在身侧的双手倏地蜷握成拳。 他何尝不知其间道理? 可为「大义」置身陷囹圄的明月于不顾,他如何忍心? 齐浩然顺着他的眸光看向天边月,心下忍不住唏嘘。安淮小儿在他这个叔父眼里仍是不知事之龄,何以与他年纪相仿的二殿下却要明事理,要知天下,要不累尘缘,八风不动? 「殿下且放心,」他敛下惶惶,劝慰道,「京兆府内有齐某旧友,早些时候,齐某已遣人问过,宋姑娘暂且无恙。」 「暂且?」萧西眸光忽闪,「齐大统领可知京兆尹相请所为何事?」 齐浩然轻轻颔首,三言两语分说完毕,又道:「殿下,』屡次为贼』之罪不轻,加之失窃人家还都是高门大户,沈侯所谋便是殿下自呈与宋姑娘之旧谊,且以皇子身份保下宋姑娘……」 示软肋于人前,才是真正将她置于险地。 夜风拂面,拂不去他眸中霜雪。 枭鸟夜啼,圆月西落。不知过了多久,月下人影微微一颤。 「爷?」小四试探着开口。 萧西徐徐转过身:「白统领可入京了?」 小四一怔,颔首道:「说是明儿个一早便能入城。」 萧西点点头:「可知陛下让何人迎接南琉国使团?」 「殿下,」齐浩然接过话头,「明儿个一早,臣与四殿下会出城相迎。」 萧西眯起双眼,一边颔首,一边道:「齐大统领有所不知,萧某在南州时日虽短,却与琉国大统领白归一有过几面之缘。若齐大统领无有不便,可否替萧某带几句话?」 「自然。」齐浩然眸光倏凛。 附耳交代完,萧西 转头看向小四,幽幽道:「小四,监正大人寿辰将至,明儿个出宫一趟,替永熙宫送份寿礼去。」 「是!」 月影过处,离离秋草若颓色,寒意骤临人间。 第七十五章 金桂飘香日,万国来朝时。 八月初一万寿节,宫城内外张灯结彩,冠盖如云。 酉时刚过半,皎如琼玉的新月已迫不及待攀上宫城墙。墙边细柳婆娑起舞,盈盈月华如轻纱蝉翼一路逐灯火如昼处而去。 檐角破月,丝竹绕樑,平日里端肃严整的宗文殿今儿个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明堂之上,丰庆帝背靠双龙戏珠翠玉雕,前抵镂金龙纹楠木几,礼玉牡丹纷呈其间,云鹤神龟分列左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8页 九根三人合抱粗细的盘龙石柱将正堂一分为二,左侧为皇亲贵戚,右侧为近臣使团。 只不多时,浮刻凤飞鹤舞的八扇边门徐徐启开,百来名模样周正的婢女手托佳酿琉璃盏,自四面八方鱼贯而入。 觥筹交错正当时,编钟雅乐萦迴响起。 堂下嚣嚣渐次止歇,举目望去,却见东西南北高台皆有伶人在座,或抚琴弄弦,或鼓瑟吹笙,各个衣袂飘飘,容颜清绝。 满堂朝臣不自觉摇头晃脑,闭目细听,堂中如见百鸟朝凤,仙乐绕横樑。 礼乐毕,鹤袍顶戴的一品侯沈思邈敛袂起身,端执酒盏扫过堂下:「臣等——」 文武百官应声起立,执盏躬身,整齐划一道:「臣等恭祝陛下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平身!」丰庆帝衣袖拂摆,冕旒流光,而后笑意盈盈端起酒盏,一口饮尽杯中酒。 「谢陛下——」 群臣礼毕,以沈侯为首的文武百官依次上前,或青词贺寿,或敬呈贺礼。 堂上歌舞昇平不止,堂下觥筹交错不歇,酒席过半,邻国使臣上前觐献国礼时,丰庆已酒醉半酣,双目迷濛。 「数钟龟鹤千年算,律正干坤八月秋。」琉国使臣白归一端起酒盏,大步踱至堂下,朗声道,「南琉国白归一,恭祝大辰皇帝福如东海、寿与天齐。」 「白统领快快起身。」丰庆帝染了醉意的双眸在瞥见他身后身姿的瞬间倏地湛亮,「这两位是?」 「还不快行礼?!」白归一侧身低喝。 「小女南菡,」「小女南萏,」身后两人敛袂屈膝,「叩见大辰皇帝陛下。」 南琉女子不同于大辰闺秀,两名美人红纱作衣,银铃为饰,莲步款款踩铃声若凤鸣,暗香盈袖闻春风拂满园。 众人纷纷歇杯停盏,交头接耳,赞嘆连连。 「好!」 众人抬起头看,却见高堂之上的丰庆眉开眼笑,冕旒颤摇。等不及宫婢近前,他忽地站起身,趔趔趄趄朝堂下走去。 堂下议论声渐歇,众人不自禁屏息凝神,不知他意欲何为。 却见丰庆踉踉跄跄走到白归一身前,不等对方应声,忽地咧开嘴角,直勾勾望着他身后道:「初来乍到,美人可还欢喜我大辰?」 ——杜康惑人不浅。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好似全无所觉。 白归一轻眨一下眼,不慌不忙躬身退后。 丰庆一左一右搀起美人,不等她两人出声,偏过头朝慈觉道:「慈觉,赐座。」 「是!」 内侍躬身上前。只不多时,龙椅两侧多出两张花梨木椅。 丰庆牵起美人手之时,靡靡声乐倏忽又起…… 高堂之上,一人刚举起琉璃盏,另一人已送来酒壶;前者刚端起果盘,后者已掏出丝帕……丰庆帝笑声朗朗,文武百官晏晏如许,似乎浑不在意。 「回陛下的话,琉国贫瘠偏狭,大辰地大物博,妹妹与我皆很欢喜。」 丰庆帝再次开口时,南菡俯身贴至他耳畔,柔声道:「只是途中听人提起,大辰国之冬严寒非常,不知万里雪飘之时,我二人会否无恙?」 「这有何难?」丰庆帝拥她入怀,正欲允诺行宫之事,堂下忽而响起一阵窸窣声。 「陛下,臣有事要奏!」 听出来人的声音,丰庆帝眸光骤沉。钦天监监正王启书素来眼明心亮,今日这齣又是为何? 他轻推开南菡,挑眉睨向堂下:「爱卿,所为何事?」 堂下纷扰倏忽止歇,堂下只剩明灯裊裊若寻常。 「陛下,」王启书利落起身,朗声道,「臣夜观天象,今日发现左辅衰落,紫微星黯隐……」 堂下一片阒然,文武百官或惊或骇,或忧或喜,神情各不相同。钦天监之尊全仰赖于帝王之宠,平日里的王监正最善奉承迎合,熘须拍马,堂上那人是谁?被邪物附身了不成? 万寿节宴,丞相「告老还乡」,皇后推病不出,三皇子禁足内院,文武百官却似全然不察,依旧推杯换盏,依旧歌舞昇平,直至此刻——「紫微星黯隐」。此五字形同剑锋利刃,粉饰太平之巨幕因王启书之言倏地豁开一道口子。 帝王雷霆之怒,区区监正何以承担? 「然昨夜子时,」众目睽睽之下,王启书依旧不慌不忙,「臣夜观天象,却见双姝姊妹星曜煜东南,正映衬紫微。今日得见两位贵人,臣才知晓昨日星象为何意。」 文武百官:……君王喜怒,只在监正大人一言间。 丰庆帝脸上倏忽聚起的滚滚乌云瞬息转为万里晴空:「王大人言之有理!」 「紫微星皎皎生辉,双姝星贵在东南。」王启书敛眉躬身,继续道,「臣斗胆过问陛下家事,两位贵人之行宫,或可建在宫城之东南。」 「陛下,」丰庆帝不及细思,慈觉忽而侧过身,细声道,「奴才记得工部之人正好要去玄青河下游治水,陛下不如让他几个顺带瞧瞧东南方向可有适宜之处?」 丰庆轻一颔首:「甚好。」 他一边牵住纤纤柔荑,一边抬起头道:「王大人忠君之心日月可鑑,慈觉?」 「奴才在!」 「王大人夜观星象甚为辛劳,赐百金。」 「是。」 堂前的王启书还在连连谢恩,堂下的沈侯不动不移,沉敛如水的眸光始终落在萧西身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9页 一如市井流言,二皇子不尊陛下,不敬朝臣,注意力只在貌美女眷身上。 为得美人香,他频频催促婢女近前。宫婢每次近前,他不是动手动脚,就是眸光作笔流连上下。 王监正出列叩拜时,他趁众人不备,一把搂过侍婢。侍婢翘起嘴角,扭动腰肢,亦是半推半就不起身。 眼见他两人愈发旁若无人,沈侯撇开目光,转头朝沈玘道:「玘儿?」 「爹?」沈玘倾身向前,「何事?」 沈侯眼神示意萧西方向,轻声道:「可问过泽儿,与医女亲近之人真是他?」 沈玘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正堂另侧,如是场合,二皇子不仅满脸醉态,还与宫婢拉拉扯扯,全不顾体统。 二皇子天生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见谁都似满目深情,会否沈泽忙中出错,误将露水情缘错认成情深不悔? 宋大夫身陷囹圄已半月有余,二皇子不仅不闻不问,且因万寿节夜无宵禁,他日日流连烟花柳巷不知归,如今怕是连慕云姑娘都已被抛诸脑后。 若宋姑娘是他真心相待之人,何至于此? 莫非朝中纷乱真与他无由? 「白统领,」沈玘正眯眼打量,丰庆帝的声音蓦地响起,「统领一路奔波辛苦,朕铭感五内,还劳白统领向南渊君传达朕之谢意。」 「陛下,」众人正交口称赞,本该起身的白归一却并未动弹。他敛目盯着杯中酒,待堂下静寂无声,徐徐道,「我南琉国主怕是不能看出陛下之谢。」 如同碎石落春湖,死寂似涟漪荡漾开去。 「此话何意?」眨眼功夫,丰庆眼里的盈盈春意倏忽而成漫天飞雪,「白统领对朕似有不满?」 白归一不慌不忙抬起头,四目相对,他依旧不置可否。 「我王素来尊崇大辰国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此次入京贺寿,敬呈陛下之礼单、佳人,甚至连在下为使之事,都是我王钦定。」忖度片刻,他一边开口,一边站起身,「可是陛下,在下入城不足半月,几日前却听说我琉国神女在贵国蒙受不白之冤,如今正身陷囹圄……」待堂下议论声四起,又道:「敢问陛下,此便是陛下所说大辰之谢意?」 他话音未落,端坐右首的沈侯心下一沉。身陷囹圄的神女?莫非…… 「神女?」丰庆不明所以,追问道,「不知贵国神女姓甚名谁?现在何处?」 白归一似漫不经心扫过沈侯方向,淡淡道:「陛下,我琉国神女入辰国行医已十载,她在大辰之名为宋离。因知晓在下不日将入京,她先我前来,又因不想叨扰陛下,她并未说出身份,只找了个医馆做事。只不想,京官从不问对错,只问尊卑……」 堂下嚣嚷纷纷又起,慨嘆南琉不知礼数者有之,唏嘘神女善行者亦不少。 见万寿宴席倏忽而成熙熙闹市,丰庆眸光骤沉。他松开南菡南萏,敛目扫过堂下。 素来无状 的萧家之子正与宫婢拉拉扯扯,眉目低垂的安邦侯一如往常,八风不动。 怫然作色者有俩,一为小侯爷沈玘,二为京兆尹孟珍。 侯府和京兆府?他不动声色,抬头朝白归一道:「白统领可知神女现下在何处?」 他话音未落,只听「哐嘡」一声响,一只琉璃盏倏地滚落几案,霎时四分五裂。 众人不及转身,京兆尹孟珍一个踉跄跌坐在地,颤声道:「陛下恕罪!」 白归一的眼里横过寒意,他敛目扫过孟珍,淡淡道:「这位大人,莫非知晓我琉国神女在何在?」 孟珍浑身一哆嗦。 宋医女柳眉杏眸,朱唇皓齿,何处肖似南琉人?如若不是,白归一身为琉国禁军之首,又怎会冒两国交恶之险,不问场合提出此事? 「孟爱卿?」不容他深虑,丰庆已幽幽开口,「可有话要说?」 第七十六章 「孟爱卿有话要说?」丰庆帝横眉怒目,泠泠开口。 孟珍来不及拭去额边细汗,目光下意识往沈侯方向瞟去。 此一幕将将落在沈玘眼中,生怕旁人察觉异常,他勐地站起身,挡住孟珍的同时,转身朝白归一拱拱手道:「大统领有所不知,在我大辰境内,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语速飞快,声音尖细,似生怕露了怯,「便是贵国神女,胆敢在京城行窃,也该依我大辰律法处置!」 「玘儿!」八风不动的沈侯怫然作色。 小儿莽撞,竟口唿「此地无银三百两」! 眼见朝臣纷纷侧目,沈玘喉头一哽,眸中倏忽浮出惶惶之色。 「沈小侯爷少年英才,人在户部,却连京兆府的案子都一清二楚。」白归一的唇边漾出笑意,他不慌不忙扫过文武百官,又仰头朝向端坐明堂的丰庆道,「大辰皇帝陛下,贵国果然人才济济。敢问小侯爷,」他不紧不慢回过身,淡淡道,「小侯爷如何知晓我琉国神女为谁?所犯何事?」 相府「朋党」案余波未散,朝中本就人心惶惶,堂下众人闻言悉数低眉垂眼,眼观鼻,鼻观心,殿内瞬息落针可闻。 丰庆素来忌讳朝臣结党,听出白归一话中意,凛如寒潭的眸子在沈、孟两人身上不停来回。 白归一恍若未闻殿内惶惶,见沈玘不应,又不慌不忙拱拱手,慢悠悠道:「沈小侯爷久居庙堂之高,或许少闻我南琉事。在我南琉,神女与凤娘娘同尊,南渊君赠以千金厚禄,皆被神女以身外浊物为由推拒。敢问沈小侯爷,婉拒千金者,何以到贵国京城数日,便为几支朱钗玉镯以身犯险?」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0页 话至此处,他眸光倏凛,朗声道:「沈小侯爷是斥我南琉神女有眼无珠,还是以为南琉偏远之地,任你空口白话,杜撰谣言?」 「白统领!」 沈侯厉声喝止,待白归一凝眸而视,他才不紧不慢站起身,先作礼贤下士状,倾身作了个长揖,又转身朝向堂上,徐徐道:「白统领,小儿不成体统,言行无状扰了白统领之兴,还望统领大人看在百官同在,万寿节宴,恕小儿一时失言之罪。」 白归一剑眉微挑,双瞳骤沉。 沈侯果真老谋深算,只三两句话,矛头便由沈孟之盟调转成了大辰与琉国之争。 ——沈玘知晓京兆府中事被他以小儿失言为由一语带过,「百官同在,万寿节宴」八字几乎是明言相告丰庆,再如何忌讳沈府,也该知晓南琉非我族类,而万寿节宴等同于天朝颜面。白归一当堂发作,不只没把侯府放入眼中,更是置天子之尊,天朝颜面于不顾。 冕旒底下珠影摇光,丰庆敛眉思忖许久,忽地松开美人手,偏过头朝白归一道:「白统领?」 白归一躬身抱拳:「陛下。」 「琉国与我大辰素来交好,神女之事定是误会。」丰庆的视线越过沈侯,又落在瑟瑟发颤的京兆尹身上,思量片刻,淡淡道,「神女之事,朕定会给南渊君一个交代。」 「孟珍?」 「臣在!」却听咚的一声响,孟珍头顶的冠玉在触地的剎那裂成数段,拱起的嵴梁骨倏忽抖如筛糠。 丰庆蹙起眉头:「琉国神女何在?」 「在……」孟珍下意识抬眸,又在触及沈侯凛寒视线的剎那陡然收回,他咽下一口唾沫,双手蜷握成拳,颤声道,「在京兆府。」 数记眼刀自左右飞掠而来,他只觉背上如负千斤,冷汗涔涔而下,忙不迭道:「并、并未受伤。」 丰庆的眼里掠过一丝倦怠,摆摆手道:「八抬大轿送神女回府。」 「臣遵旨!」孟珍片刻不敢耽误,敛起衣袂,哆哆嗦嗦朝边门方向退去。 裊裊丝竹倏忽又起,朝臣推杯换盏,笑语欢歌晏晏如旧,好似彼时变故微不足道,转瞬便无人忆起。 不多时,杯盏不歇的二皇子终于支撑不住,咚的一声醉倒在几案侧。 慈觉瞧见异样,偏过头禀报春风满面的丰庆。 丰庆左握柔荑,右嗅美人香,闻言垂目扫过堂下,摆摆手不置可否。慈觉会意,招手唤小叶子近前,嘱咐他将二皇子送回永熙宫去。 哪知二皇子醉卧不醒,力道却不小。他紧攥着婢女不松手,直至堂下议论纷纷,「不成体统」之言遍传宗文殿,慈觉才让人召明松明柏进殿,将他「生拉硬拽」拖了出去。 永熙宫内,荧荧灯火照无眠。 数名宫人亲眼目睹烂醉如泥的二殿下被明松明柏架入内室,只不多时,房中便传出阵阵鼾声。 未几,二皇子自梦中惊醒,嚷嚷着要喝东市南街的醒酒汤。 轮守的宫人正面面相觑,永熙宫的门被人一把拉开。夜风倒灌而入,倏忽扬起的灰迷得人睁不开眼。 众人只依稀瞧见一锦衣公子骑着一匹青黑色高头大马,一路朝宫门方向飞奔而去。 新月细细,孤骑绝尘,玄青河畔烟花十里,灼灼如昼。 * 京兆府牢环堵萧然。 新月越过柳梢,攀上高墙,透过巴掌大的顶窗落下一寸银白。 宋离坐在月影不顾的角落里,举目遥望皎皎天边月。 盈盈秋月漠漠如雪,十里烟火其声如雷。 她本该蒸上桂花糕,备好梨花酿,花前月下静等萧西归来,而不是陷身囹圄,看鼠蚁横行,看孤月朗星,看心头热血渐为脉脉秋寒吞噬…… 「孟大人?今儿个万寿节,大人怎会来此?」 「啰嗦什么?赶紧带路!」 府牢门口传来若有似无的说话声,急促的脚步声随之响起。 宋离蜷缩角落,依稀仍在神游方外。 「宋姑娘?」 直至衙役摆弄起锁链,孟珍的声音落入耳中,宋离陡然回过神。 「宋姑娘,孟某这厢有礼。」孟珍满目堆笑,倾身作揖。 宋离徐徐转过身,目光经由满脸怔忪的衙役落下折腰行礼的京兆尹,环抱住双膝的十指蓦地一抽。 萧西言而有信——玄青十里夜如昼,桂月初一,不见不散。 「孟大人?」她慢吞吞走向门边,一边福礼,一边淡淡道,「大人深夜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孟某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宋姑娘是南琉国神女。」孟珍不敢起身,一边轻拭鬓边汗,一边恭声道,「窃物之事原是误会一场,在下已连夜审问杜洛彤,原是他见神女医术高绝,生了妒意。他让城南的王木匠偷制金丝楠木盒,又买通各府婢人作伪,如今真相大白,杜洛彤已得报应,还望神女大人有大量,不与我等计较失察之罪。」 宋离眸光忽闪,敛目沉吟半晌,淡淡道:「大辰与琉国少有来往,我不说出身份,本意是不想惹出事端,不想反生误会。」 「孟大人之公正严明,小女早有耳闻。」不等孟珍应声,她轻理鬓边发,不紧不慢道,「白统领可到门外了?」 孟珍眸光骤沉,他本还存了几分试探之意,心道那白归一或是装模作样也未可知,不想神女之说竟确有其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1页 「神女且放心,下官定会严守秘密,不让百姓知晓神女身份。」他敛眉躬身,恭敬道,「统领大人已让人候在门外,姑娘随我来。」 「有劳大人带路。」 * 京兆府牢门口,孟珍亲自扶宋离登上马车,又很快退身向后,作揖道:「今日误会皆因在下一时失察,若神女不弃,往后且同京兆府常来常往才好。」 「孟大人多礼,这是自然。」 宋离收回目光,一边掀开车帘,一边朝车夫道:「走吧。」 车帘悠悠落下,她还不及落座,若有似无的回心草香气挟着几不可闻的果酒香倏忽掠过鼻下。她悬了半月的心蓦地落回实处。 「来了?」 月华盈盈,习习晚风,曳动的帘幔勾勒出她心上容颜,宋离蓦地翘起嘴角,朝角落里的人张开双臂。 ——好似半月囹圄不堪回顾,她心心念念唯有烟花十里,桂月之约。 车马朝晚照亭方向疾驰而去,飞掠向后的月华倏忽而成一根翩翩起舞的银丝线。帘幔翩翩处 ,银蝶在她两人眸中翩跹起舞。 看清她眸中皎皎,萧西不假思索倾身向前,她一手拉住她手腕,一手环住她肩膀,一边将人拥入怀中。 「窸——」宋离顺势倚入他怀中,回抱住他的同时,轻声呢喃道:「小月没事,莫怕。」 拥住她背上的力道陡然加重。 宋离轻哼一声,没等她开口,那手忽地一松。宋离下意识仰起头。 盈盈月辉照出近在咫尺玉容颜,四目相触,萧西倏地敛下眸光,乱了节奏的吐息拂过唇边,掠过睫稍,只片刻,沾了夜凉的「晚月玉盈盈」栖落眼眸,掠经鼻尖,若灵蛇缠绕过耳畔…… 车外是熙熙红尘扰,车内是春水暖寒秋。 不知何时起,两人的唿吸交错在一处,身子严丝合缝。 果酒清香经由喉口漾入心间,萧西的气息裹拢周身之时,宋离的脑中忽地闪过个没有由来的念头——璟哥哥一诺千金,她甚至无需睁眼,便已瞧见烟花十里胜银河,靡靡秋月醉人间…… 「小月,」蓬勃到慌乱的心跳声里,她听见萧西附在耳边的浅语低喃,「成亲可好?」 第七十七章 万寿节后数日,安邦侯府书房,茶香裊裊,棋子起落。 沈侯父子正与孟珍品茗对弈,门口响起敲门声,沈泽的声音紧跟着响起:「侯爷,工部主事顾维求见。」 「主事?」沈玘收起摺扇,转头朝门外道,「沈泽,你当此处是茶楼小馆?区区工部主事,想来便来?」 「玘儿!」沈侯掷下黑棋,厉声开口。 孟珍背对大门而坐,闻言唬得不轻。沈小侯爷乃沈府嫡子,沈侯何以为来人斥责于他?方才听沈小侯爷口中话,来人似也姓沈,莫非……他轻放下茶盏,斜过身子偷觑门边。 斜照进西窗的秋阳正落在来人身上,却见他一席碧罗修身若松,头顶冠玉莹润无瑕,何似僕从模样?又见他形容恭谨,不慌不忙,似早已习惯沈小侯爷奚落言语,莫非是沈侯庶子? 「爷,公子,」孟珍正暗暗揣度,来人已抬起头,不紧不慢道,「顾主事几人奉命前往玄青河下游寻查宜动土之处,今日午时方回。」 「宜动土?行宫?」沈侯盘着核桃是五指蓦地一顿,「玘儿?」 沈玘瞪看来人,又不情不愿收回目光,转头朝孟珍道:「孟大人,某从东市觅得几样新奇玩意儿,大人可愿赏光?」 孟珍连忙站起身,躬身朝沈侯拱手道:「侯爷,下官先行告退。」 沈玘让出通路:「大人请。」 两人的身影将将消失在门后,沈侯放下核桃,沉声开口:「所为何事?」 「侯爷,」沈泽躬身回禀,「三殿下有事瞒着侯爷,恰被顾主事撞破。」 沈侯倏然眯起双眼:「让他进来。」 「是。」 只不多时,门边落影摇颤,一道略显佝偻的身影出现在廊下。 「臣顾维,参见侯爷,」风尘僕僕的顾主事扑通一声跪倒在堂下,哆哆嗦嗦道,「侯、侯爷千岁!」 沈侯的视线经由他抖如筛糠的背嵴,落向他满身泥泞,眉心的八字纹不自禁耸起。 朝臣不可殿前失仪,下官亦不应满身泥泞踏足安邦侯府。 他屈指五指叩在案上,垂目打量片刻,淡淡道:「起来说话。泽儿?」 沈泽搬来一张椅子,又朝来人拱拱手道:「顾大人无需拘谨,坐下说话。」 「谢侯爷!」顾维受宠若惊,躬着身子连连致意,「谢公子!」 待他战战兢兢落座,沈侯又不急不缓举杯啜饮。 直至窗外黄叶纷落,顾维如坐针毡,他才不紧不慢掀起眼帘,淡淡道:「顾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回侯爷的话,」顾维下意识前倾身子,拱着手道,「小人奉命前往东南方向寻找风水宝地,三日前出发,今日刚回。」 「顾大人辛劳。」沈侯合上茶盏,重又盘起核桃,淡淡道,「不知何以效劳?」 「小人不敢!」顾维垂下头,支吾半晌,又嗫嚅道,「小人碰见一桩事,望侯爷能指点迷津。」 沈侯手里的核桃倏地一顿,投向他的视线骤然沉冷。 堂下之人愈发慌张,忙不迭道:「侯爷可曾听说过棋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2页 沈侯静默不语。 沈泽附耳回禀道:「金明殿造办裴悠瑾大人乃棋山人士。」 「正是棋山!」顾维连连点头,语速飞快道,「下官途经棋山时,偶遇一农户家中有一五爪金龙云纹盘,下官再三盘问,才知棋山山阴无人处有个御窑……」 黄叶掠过窗棂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沈侯垂眸而望,不动不移。 沈侯的反应不似他预料,顾维陡然慌了神,他在两人脸上打了个圈,梗着脖子道:「侯爷,那老农还说有此夜半少眠,他曾见过出入瓷窑的车马,主家模样神似裴大人。」 房中瞬息杳然无声。 斜照进窗的秋光掠过沈侯双眸,认出他眼底冷寒,顾维心尖一颤,寒意自心底汩汩而出。 知晓私窑或与三殿下相关时,他喜不自胜,不及沐浴更衣便直奔侯府而来。本以为自此平步青云不成忧,现下才后知后觉自己蹚入了怎样一趟浑水。 沈侯从来慈和有礼,与人为善,可若事关三殿下,侯爷可会任其落人口实? 他咽下一口唾沫,小心翼翼抬起头。沈侯已放下核桃,不紧不慢举盏轻啜,好似彼时沉寒只是秋光浮掠,他一晃眼的错觉。 「不知,」顾维正揉搓着双手惶惶不定,沈泽忽地开口,「是哪几位大人一道去了棋山?」 顾维眸光一颤,惶恐倾泻而出。 四目相触,他陡然低下头,盯着袖口发了会怔,嗫嚅道:「好些人同去,一时怕是记不齐全。」 沈泽睨他一眼,不置可否。 沈侯不紧不慢放下茶盏,接过话头道:「既如此,有劳顾大人来我府中一趟。」 「理、理当如此。」顾维低垂着头,声音细若蚊蚋。 「泽儿,送顾大人回府。」 顾维倏地抬起头,神情惶恐道:「小人不请自来,还望侯爷大人不记小人过,不与小人计较叨扰失仪之罪。」 「顾大人言重。」沈侯撇开眼,「泽儿?」 「顾大人,请。」沈泽欠身示意。 「多谢侯爷大恩大德!」顾维再顾不得多礼,火烧眉毛般夺门而出。 「爷?」待人影消失在门外,沈泽低声开口。 「去工部,」沈侯转头看向窗外习习黄叶,似漫不经心道,「查清同去之人,一个不留。」 「是!」沈泽微微一顿,又道,「侯爷,三殿下那边?」 「片刻不让人省心。」他轻揉眉心,摇摇头道,「你亲自去一趟棋山。」 「是!」 * 次日,御花园。秋光正盛,芙蓉亭旁月桂靡靡,若锦似霞。 丰庆斜卧软榻,远观绿云剪叶,低护黄金屑,近看美人成双,缓歌慢舞凝丝竹,神色很是惬意自足。 「陛下,花开并蒂,美人双姝,监正大人之言果真有理。」 慈觉笑意盈盈递上茶水,见他春风满面,又道:「说起来,方才听齐大统领提起,替两位娘娘勘察行宫风水的工部中人似乎都已经回京。」 「哦?」丰庆直起身,转身朝门外道,「齐统领?」 「陛下?」齐浩然大步上前。 「可有工部中人来报?」 齐浩然躬身颔首:「回陛下的话,臣昨夜巡查时遇见工部录事牛辙,他说去往下游的顾主事已经回京。只是他两人刚在工部门前碰面,顾主事便推说家中有事,让他先回府待命。他在府中等到半夜,顾主事却迟迟未归。」 丰庆听出他言下之意,正色道:「迟迟未归?那主事去了何处?」 「陛下英明,」齐浩然躬身推掌,沉声道,「牛辙说他碰见顾主事时,对方眉梢带喜,神采奕奕,他猜想对方定是发了横财,便跟在他后头走了一段。后来见顾主事直奔侯府,他便折道回了工部。」 「侯府?」丰庆眯起双眼。沈侯虽兼任工部尚书职,却不会亲理部中琐事,顾维何以直奔侯府?又为何会迟迟未归? 「那录事现在何处?」 丰庆知晓齐浩然是粗中带细之人,既提及此事,必是心中存了疑。既已存疑,他必会妥善安置牛辙。 「陛下恕罪,」齐浩然垂下头,「臣听此事似有蹊跷,便自作主张扣下了此人,现下人已在宫门外。」 丰庆点点头:「慈觉?」 「奴才在。」 「找件宫人的旧衣来。」丰庆眸光暗敛,思量片刻,又朝齐浩然道,「让你的人一道进来,别让人起疑。」 「是!」 菡萏姐妹不知何时已躬身而去,芙蓉亭中剩下丰庆与慈觉主僕两人。 「戢羽卫何在?」裊裊桂花香里,丰庆倏地开口。 慈觉敛肃形容,躬身道了句「陛下恕罪」,忽地端起案上果盘,一甩手撒进莲池中。 哗啦啦一阵响,三颗脑袋探出莲塘,眸光灼灼看向慈觉。 「陛下赏赐。」「谢陛下!」 见他几人身姿矫健婉若游龙, 丰庆连连颔首,又道:「都在塘中?」 慈觉举目看向不远处的梧桐树,扬起拂尘,打了个响指。 满树秋叶无风自动,五六人飞身而出。 秋叶不及落地,来人已齐齐落定在亭外:「陛下!」 「甚好。」丰庆眸光发亮,又侧身交代慈觉道,「平日里无需守在朕周围,朕看这几个小子轻功甚好,不如现下去工部一趟,查明路线后,去下游一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3页 「奴才遵旨。」 几人离去不多时,齐浩然带着牛辙去而復返。 「臣牛辙,叩见陛下!」牛辙倾身跪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谢陛下。」 「牛大人,」齐浩然抬眸觑看丰庆,又很快朝牛辙道,「昨日之事,你且细细道来。」 「是!」牛辙一边朝他几人拱手,一边道,「陛下,齐大人,三日前,顾主事与下官携工部二十余人前往玄青河下游,因行宫需得建在依山傍水之处,有人提议去棋山一探,说是那儿人迹罕至,正宜开土动工。」 齐浩然点点头:「可有寻得风水宝地?」 牛辙下意识看向丰庆,又倏地敛下眸光,惶恐道:「回大人的话,彼时我与顾主事兵分两路,他们折道棋山,我们依旧往东走。回京汇合之时,有同行之人告知在下,他们在棋山脚下发现了一座御窑。」 丰庆面露不解。 「陛下,」慈觉倾身向前,低声道,「京郊两座御窑一在城西,一在城北,似乎并无御窑建在东南方位。」 丰庆一怔,沉吟片刻,又道:「朕依稀记得,此前有御史上奏,说京中有宫物流通?」 「是。」慈觉敛眉躬身,「是监察御史魏循大人,说玄青东市似有宫物流通。」 「莫闻出宫探过?」 「是。」慈觉眸光忽闪,「莫大人猜测裴大人不知此事,是窑中下人瞒着他私扣瑕品。」 丰庆的眸光倏然悠远。 待齐浩然带着牛辙退下,他才沉吟出声:「安邦侯……」 「陛下,沈侯应当不知此事。」 丰庆看向慈觉:「何出此言?」 「陛下可还记得,监正大人提起双姝『贵在东南』时,沈侯同在堂下?侯爷心思缜密,若是一早知晓御窑之事,必不会让顾主事发现。」 「话虽如此,」丰庆眯起双眼,徐徐道,「顾主事何以一去不回?沈侯所安之邦,是朕之邦,亦或是珲儿之邦?」 慈觉垂敛眉眼,默然不语。 秋中日渐短,金乌西落,金桂婆娑起舞时,丰庆再度开口:「老三近来可还安分?」 「回陛下的话,兴庆宫中人回禀说,殿下每日闻鸡起舞,挑灯夜读,很是勤勉。」 丰庆的眉头倏忽舒展:「挑灯夜读?都读些什么书?」 「似乎是兵书。」慈觉的脸上浮出笑意,「昨儿个听黄公公说,他几个去西市採买时正巧遇见殿下宫里的卫琮大人。彼时卫大人手里拎着好几册兵书,还提着砚台和文墨,想来是殿下吩咐他外出採买。」 「砚台和文墨?」丰庆的眉头再度蹙起,「朕记得西市似乎不比东市热闹?」 「陛下说的是,西市闹中取静,更宜安宅落户。」慈觉连连颔首,温声道,「奴才听说,裴大人几个就将宅子安在了西市不远处。」 丰庆举目望向兴庆宫方向,眸光忽闪,默然不语。 第七十八章 宋宅后院,风清露白,秋光满目。 翩翩黄叶若蝶纷舞,宋离和萧西树下对弈,小四和小五树上枕眠,小梨膝下绕,平叔笑意盈盈送来绿蚁新醅酒…… 萧西将酒盏递至宋离唇边的剎那,头顶黄叶无风自动,小五的声音倏然落下。 「小四?小四?!」他勐推斜卧在枝上的小四,咋咋唿唿地叫嚷,「眼睛可还好?」 秋光透过黄叶在他两人身上落下错落而稀疏的影,小四抬手挡在眼前,懒懒斜他一眼。 小五蒙住双眼,扯着嗓子朝树下嚷嚷:「秋晴太烈,小四小五眼不能视物!」 宋离将将倾身凑向杯盏边缘,闻言扑哧笑出声。 萧西眼里跟着漾出笑意,手腕轻轻一翻,半杯绿醅朝树冠丛中直直飞去。 「下来!」 「爷,宋姑娘看着呢!」小五飞身接住酒盏,而后一边拉着树枝,一边探出半边身子,摇来晃去,眨巴着双眼道,「斯文!斯文!」 宋离眼里笑意不散,她顺手抱起小梨,抬头招唿道:「小五,去帮平叔把桂花糕取来。」 「好嘞!」小五松开树枝,梧桐树下翩落一阵黄叶雨。酒盏停稳的同时,人已飞身掠出半丈远,「平叔,等等我!」 「只知宋姑娘,不知你家爷。」萧西知他耳力过人,不紧不慢「威胁」他,「反了不成?」 小五背转过身,一边朝膳房方向飞速后退,一边狡黠道:「爷不也唯宋姑娘是从?」 「你!」萧西眼里闪过赧意,「站住!」 话音未落,满院黄叶倏忽四起,萧西身形如练急追小四而去。 「喵呜!」小梨挣脱开宋离,转瞬不见踪影。 「爷饶命!」小五嘴上讨饶,脚下却是片刻不停,飞身上瓦是同时,还在扯着嗓子叫唤,「哥!宋姑娘!救命啊——」 阵阵笑声散落漫漫秋光里。 两人的身影消失不见,院中黄叶渐渐止歇之时,小四忽地旋身下树,落定在宋离面前:「姑娘心里有事?」 宋离一怔,很快又敛下眸光,轻摇摇头道:「只是忧切如是光阴只如镜花水月梦一场……」 「我二人跟在爷身边多久,爷便被噩梦魇了多久。」小四抬眸看向纷纷落叶,轻道,「宋姑娘,爷的魇疾已有心药可医,姑娘心心念念想来也会成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4页 宋离的眼里漾过一抹浅痕:「是我着相。」 「小月!」两人不及碰杯,萧西已挟着秋风去而復返,他从身后环住宋离纤纤杨柳腰,枕着她的肩,抬眸朝小四道,「那酒醉人,切莫贪杯。」 宋离稍稍向后倚,一边环顾四处,一边笑道:「小五呢?」 「让他去趟齐物庄,算算时辰,黎大哥的信该到了。」 「黎大哥?」宋离收敛笑意,直起身道,「再有两月……」 萧西举目望向头顶落叶,颔首道:「是岁天寒,陛下应当会在行宫待到来年开春。」 庭中倏忽杳然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宋离捡起一片黄叶:「南菡南萏那边?」 话音未落,三人头顶的梧桐忽地无风自动,翩翩黄叶雨较之小五玩闹时更甚。 「这是?」宋离下意识仰起头。 「小月!」不及看清头顶情形,萧西满目惊恐的脸倏地跃入眼帘,「走!」 宋离后知后觉眼前摇颤之物远不止梧桐,大地、桌椅、萧西……整个宋宅已然摇摇欲坠。 她一个趔趄跌进萧西怀中,萧西拦腰扶住,足下轻点,越过高墙而去。 「爷,事有蹊跷!」小四攀上摇摇欲坠的高墙,却没急着落地,他一边环顾四处,一边急切道,「京城从未地动,看情形似乎是东南方向有异,我先去一探。」 「切莫妄动,万事小心!」 「小四!」宋离不及站稳,箭步上前道,「去棋山!」 「棋山?!」萧西两人齐齐一怔。 宋离蹙起眉头,举目眺望滚滚烟尘处:「瓷窑被毁亦不会有如此大声势。」她转身看向萧西,颔首道,「怕是有人想将私窑之事昭告于天下。」 若因私窑被毁波及一方黎民,丰庆便再不可轻轻揭过,恍若无事发生。 可除他几人外,还有谁在盯着棋山?谁欲拉三皇子下马?是为嫁祸给萧西,还是另有所图? 「小月?」萧西走到她身侧,蹙起眉头道,「何出此言?」 宋离陡然回过神,轻摇摇头道:「此前王瑶琼曾告知,孙大哥出事便是因瓷盏出窑时出了意外,若那次京中不曾地动,这次怎会地动山摇?」 萧西举目望向皇宫方向:「如此动静,陛下已得到消息也未可知。若如此,齐大统领必已在路上。」 「齐大统领?」宋离眸光忽闪,「若如此,让明二哥寻陌生面孔打探消息便是,切不可让人看见你二人出现在棋山附近。」 「好。」小四刚要下墙,应话时抬眸看向宋离两人,眼角余光里忽地闪过一道暗影,正拐过宋宅后院。 「谁?!」他双瞳骤缩,身法如鹰隼飞扑而去。 宋离眸光一颤,萧西落在她肩头的力道倏地加重。 ——彼时事发突然,他三人驻足门边太久,一时忘了二皇子本不应出现在此处。 对她神女身份存疑之人不少,或明或暗盯梢之人亦不在少数,无论神女身份是真是假,她与南琉之联结已昭告天下,试探或拉拢南渊君者都会想方设法从宋宅入手。 若让人知晓萧西与南渊君相熟…… 「可有看清是何人?」 两人刚刚进门,小四已去而復返。 「身手极好,怕在我之上。」 「在你之上?」萧西还不及细问,宋离已推着他往门外赶:「你二人速回芳菲阁, 这几日先别出宫。」 多事之秋,韬光养晦才是正理。 萧西顺势拉住她,紧锁着眉头不吭声。 黄叶簌簌落下,院里倏忽无声。 「爷,」小四的视线在他两人脸上来回,着急道,「宋姑娘言之有理,若是继续逗留此处,怕会有更多人知晓宋宅所在。若是放心不下,爷,让二哥和三姐轮流值守来便是。」 宋离牵住萧西双手,颔首道:「再怎么说,我现下也有南琉神女的身份护身,无论对方是谁,都不会轻举妄动。」 萧西伸手护住她颈后,闭上眼和她额头相抵。 「咳咳,」小四蓦然撇开眼,飞快道,「爷,我去外头候着。」 「哥?怎么出来了?」小四将将合上门,小五一阵风似的落定在他面前,「被爷赶出来了?」 「见过二哥了?」小四懒得理会,抬头看看天色,不解道,「今儿个这么快?」 「今儿个齐物庄事多,二哥让我改明儿再去,三姐又在歇息。」小五耸耸肩,「地动时宋宅如何,宋姑娘可有受惊?」 「在歇息?」小四再度看向昭昭秋日,蹙起眉头道,「三姐身子不适?」 「应当不是,」小五摇摇头,「阁里的姑娘说入秋后常觉疲乏,许是换季之故。」 小四目露忧色:「不如让宋姑娘给瞧瞧。」 「宋姑娘如何?」吱呀一声响,边门被拉开,萧西踱步而出。 「爷,你又中毒了?!」小五瞪着他双唇惊喝出声。 萧西:「……」 小四:「……胡言乱语什么?给我回来!」 * 皇宫,宗文殿。 文臣在左,武将居右,丰庆端坐明堂之上。时已近黄昏,宗文殿内依旧明烛晃晃,人头攒动。 光可鑑人的大理石地面照出一张面无人色的脸,裴悠瑾跪坐堂下,已然汗流浃背。 丰庆帝冷冷看向堂下抖如筛糠之人,宗文殿内外只扳指轻叩龙案的声音萦迴环绕,久久不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5页 众臣齐聚前,丰庆刚听戢羽卫回报,工部主事顾维水性颇佳,离开沈府半个时辰,竟失足落水而死。 顾维离开侯府不足半个时辰,沈侯亲信沈泽亲自前往棋山。两个时辰后,窑炉爆炸,半座棋山化为废墟。 好在棋山脚下素无人烟,私窑中亦无旁人来往,附近百姓虽受了惊,却无重大伤亡。半数禁军安顿灾民迄今未归,丰庆垂目扫过八风不动的沈侯父子,心头郁结更甚。 若非顾维提前知会,沈侯如何会令亲信前往?窑中又怎会空无一人? 知晓三皇子或许涉事其中,一人之下的安邦侯不惜杀人灭口也要替他遮掩,除此之外,又有多少事只入侯府,不达天听? 「齐大统领?」扳指的叩击声倏忽中断,丰庆收回目光,转头朝身侧道,「说。」 「是!」齐浩然躬身上前,「陛下,臣于酉时一刻抵达棋山,彼时三座窑炉皆被焚毁,瓦砾碎片漫天皆是,托陛下鸿福,炉中并无百姓。臣寻遍山脚村落,后在棋山镇寻得两名供事之人。」 「问出什么没有?」 「这,」齐浩然下意识抬起头。 「但说无妨。」 「是!」齐浩然低下头,沉声道,「两人称,窑里的瓷盏瓢盆皆是供给宫里的贵人。」 裴悠瑾浑身一颤,额边汗水倏忽颤落,大理石地面顿然氤氲成一片。 「裴卿,」丰庆挥挥手示意齐浩然退下,徐徐道,「京中共有几处瓷窑专供宫廷之用?」 「陛、陛下,」裴悠瑾哆哆嗦嗦开口,「臣并不知晓棋山之窑。」 「哦?既如此,」丰庆不紧不慢偏过头,「慈觉?」 「奴才在。」 「让安华进来。」 「是。」慈觉扬起拂尘,上前一步,尖声道,「戢羽卫安华觐见——」 八风不动的沈侯倏忽变了神色。 朝臣久闻「潜鳞」之声名,无人知晓「戢羽」之所在。 丰庆何时有了新的影卫?隐知秋和莫闻……如此说来,宫中已许久未见隐知秋。 秋光掠影的大门口蓦地一暗,众人不及抬头,来人已掠过门廊,翩翩落定在堂下。 「陛下!」 沈侯抬眸望去,堂下之人左不过十七八岁,锦衣修身,眸光清亮,步法轻盈似蜻蜓点水,一看便是练家好手。 「安华,」丰庆似乎不以为意,摆摆手道,「可有发现?」 「回陛下的话,」安华倾身抱拳,朗声道,「臣奉旨前往裴府……」 伏跪堂下之人又是一颤。 前往裴府?若今日之前,陛下并不知晓私窑所在,何以地动伊始便着人前往裴府?是早有疑心,还是早知他所行之事? 堂上的丰庆恍若未闻,只朝安华道:「裴府如何?」 「裴府中人似早有防备,臣叩门时府里已经人去楼空。臣等兵分四路,追出城门十里才将人拦下来。」 「哦?」丰庆敛目看向堂下,「裴卿,既不知棋山事,如此匆忙又是为何?」 第七十九章 宗文殿内秋光漫漫,杳然无声。 「陛下,」安华恍若未闻堂下惶惶,一边掏出袖中之物,一边道,「臣在裴公子身上搜到几本帐册,陛下请过目!」 裴悠瑾忽地直起身,目眦欲裂紧盯着安华手上之物,双唇时翕时张,似忽而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丰庆置若罔闻,垂眸朝身侧道:「慈觉?」 「是。」 慈觉下阶接过帐本的同时,又听安华道:「陛下,若帐本记录为实,裴府之私窑当不止棋山这一处。帐本中记载,京郊两处,荆州两处,颍州还有一处,每年每处皆需向裴府『纳贡』千两白银……」 「岂有此理!」丰庆接过帐册,翻了没几页,脸色骤然暗沉,摔出帐册的同时,怒喝道,「黎钧何在?」 大理寺少卿黎钧躬身出列,恭敬道:「陛下!」 「黎少卿,」丰庆摆摆手示意慈觉将帐册送给他,吩咐道,「此事交由你来查,务必将京里京外一众涉事人等查得清清楚楚!」 「臣,遵旨——」 朝臣正议论纷纷,宗文殿外忽地传来唿天抢地的叫嚷声:「陛下!求陛下救救娘娘——」 「成何体统?」丰庆面色骤沉,「何人在外大唿小叫?」 一内侍飞步近前,拱拱手道:「陛下,是菡萏院的绯衣姑娘,说是菡娘娘不好了……」 「什么?!」丰庆怫然起身,「菡娘娘如何?」 内侍浑身一颤,哆哆嗦嗦道:「绯、绯衣姑娘说,菡娘娘流了好多血,像、像是……」 「说!」丰庆帝一掌落在书案上,瞠目瞪看来人。 「像是小产!」内侍瘫软在地,蓦地脱口而出。 「什么?!」丰庆双目赤红,堂下倏而掠过一阵倒吸凉气声。 菡萏两人春从春游夜专夜,怀有身孕本不足奇,只是赵家子嗣单薄,如今丰庆不知南菡有孕,先被告知小产,心头震颤可想而知。 「诸位爱卿且自便。」他拂袖起身,「朕去去就来。」 * 菡萏院内室,南菡颦眉若蹙,静卧在榻上不吭声,南萏跪坐榻旁,不时替她拭去额边细汗。昏晦烛火照不清两人眸底颜色。 不多时,门外响起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 南萏捧起香炉送到南菡面前,直到两人皆泪目盈盈,她轻放下香案,攥紧香帕,勐扑到南菡身上:「阿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6页 若有似无的饮泣声越过珠帘落入丰庆耳中,他挥挥手示意慈觉退下,加快步子朝里间走去。 珠帘刚被掀开,浓郁的檀香味迎面而来,他正欲蹙眉,鼻下忽又掠过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南菡?」愈往里走,血腥气愈盛,丰庆的眉头愈发蹙紧,「南菡!」 看清榻上情形,丰庆倒吸一口凉气。 昏晦烛火勾勒出一双纤纤佳人,榻上之人肤白若雪,面无人色,陪侍之人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南萏?」他搂住南萏,又抬眸看向南菡,「阿姊如何?」 眼见南菡的鬓边沁出冷汗,他牵起她的手,拥着南萏道:「发生了何事?朕才离开两个时辰,怎会如此?」 「陛下,」南萏仰头看他,将将开口,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扑簌簌直下,「阿姊的孩子……」 丰庆伸手抚过她颊边,温声道:「小萏不哭,告诉朕,为何会如此?」 「此事不怪贵妃娘娘,」南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道,「是今日地动,姐姐受了惊。」 「贵妃?」丰庆蹙起眉头,沉声道,「南琉三不五时便会地动,加之此次地动远在百里之外,你二人如何会受惊?小萏,你如实告诉朕,此事与贵妃何尤?」 万寿节后,他再未踏足桂华宫一次,莫非沈妃善妒,且将妒意化作怒火撒向了菡萏姐妹? 「回陛下的话,」南萏倚在他肩上,楚楚可怜道,「今儿个贵妃娘娘托人来递话,说御花园月桂正好,欲与我姐妹二人同赏。地动时我三人刚到御花园,贵妃娘娘似乎不知地动为何物,一下子扑到我二人身上……」 「贵妃不知地动?」丰庆眸光骤沉。 南州近南琉,沈妃 何以不知地动为何物? 怀里的美人惊魂未定,低声抽泣的同时,还在软言软语宽慰他:「陛下,贵妃娘娘身子娇弱,今日之祸皆是地动之过,姐姐亦知此理,睡去前特交代妹妹不可与陛下言贵妃之过。」 丰庆帝轻握住抚他的胸前的美人手,眸光微微暗敛。 棋山地动是裴氏之祸,南菡落子是沈妃之过,究其根底皆是为兴庆宫中人。纵使大辰上下、九州之内皆知帝位是他囊中物,珲儿身旁之人依旧惶惶不定,依旧颇多筹谋。 若如此,来日南菡或南萏再度有孕,沈氏可会任她两人诞下麟儿?宫中可还有宁日? 如今他身体康健,沈门上下已然只知殿下,不知圣上,来日若有个三长两短时,兴庆宫上下又将如何? 「陛下?」 南萏轻唤出声,他才陡然回神,搂紧她肩头道:「小萏莫忧,你姊妹二人远嫁至此,朕如何能让你二人受屈?便是看在大辰与南琉之谊,朕也会查清此事,还你姐妹二人一个公道。」 「陛下!」南萏蓦然直起身,双眸皎若秋水,「不……」 「无需多言。」丰庆轻捂住她的嘴,摇摇头道,「一切有朕。」 「陛下……」南萏依偎进他怀中,眸光流转,盈盈不语。 半个时辰后,丰庆神清气爽离开菡萏院,临行前又赏下诸多奇珍异宝。 「走了?」 南萏正在院中清点御赐,「面无人色」的南菡一边擦去脂粉,一边走上前:「走了?」 南萏随手扔下玉如意,站起身道:「阿姊,如此谎言,陛下当真识不破?」 「嘘,」南菡示意她噤声,举目环过四处,又压低声音道,「相信南渊君,相信白统领,神女定有法子替父亲母亲讨回公道……」 * 芙蓉帐暖芳辰度,丰庆返回宗文殿时,暮色已四合,堂下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好似全然不闻时辰流逝。 「陛下,」慈觉附耳回禀,「方才进菡萏院时,陛下让奴才去遣三殿下……」 「不必。」丰庆沉声喝止,「朕相信黎少卿定会秉公办理。」 敛眉躬身的沈侯心下陡然一沉。 安华呈上帐本时,他还有些庆幸,若有帐本为凭,裴府会遭殃,他沈府却能安然无恙。三皇子再如何涉事其中,丰庆总会念及几分父子情谊。 最是莫测帝王心,去菡萏院一趟,与三皇子的父子情似乎瞬息间疏淡不少。 「慈觉,你去一趟兴庆宫,让他即日启程去荆州赴任。」 「陛下!」沈侯惊唿出声。 丰庆眸光骤敛,思量片刻,淡淡道:「侯爷有疑?」 「老臣不敢!」沈侯颤巍巍倾身作揖,似乎瞬息间老态尽显,「老臣斗胆,三殿下年不及弱冠,荆州苦寒之地……」 「沈侯言之有理,」丰庆大手一挥,沉声打断道,「朕亦不忍见他母子二人分离,既沈侯与朕同心,慈觉?」 「奴才在!」 「传朕口谕,准安邦侯奏请,即日起,沈妃与三皇子同去荆州。」 「陛……」「说起来,」沈侯正欲求情,丰庆帝忽而轻叩案几,淡淡道,「爱卿言之有理,我儿年幼,又从未步出宫门,谁人谗言佞语,让我儿欺君试错?」 沈侯浑身一颤。 天子无错,佞臣之过,此理适用于歷朝歷代,亦适用于皇子皇孙。 常常出入兴庆宫者非「裴」即「沈」,如今裴氏已瘫软在地,丰庆耳提面命者为谁? 若有一日三殿下犯下大错,承担「佞臣」罪名者为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7页 若殿下顺顺噹噹继承大统,以丰庆之心性,可能容下另一个摄政王? 相府是侯府前车之鑑,若贵妃与三殿下远去荆州,侯府生路几何? 「罢了,天时不早,」不等他应声,丰庆已再度开口,「若无他事,明日早朝再议。」 「皇上起驾——」慈觉躬身上前。 待他几人的身影融于暮色,沈侯才徐徐抬起头。 「爹?」见他目光怔忪,沈玘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暮色熹微处,「爹,如何?」 沈侯眸光微黯,轻摇摇头道:「回府再议。」 玄青河畔车马慢,鹤纹金顶破开斜阳暮色,沈侯的声音吹落晚风中:「玘儿,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切不可冲动行事……」 沈玘顿觉不耐,一把掀开车帘,厉声道:「沈泽!」 「驾!」队伍最前端的枣红色高头大马倏然调转方向,「公子有何吩咐?」 「你几时抵达的棋山?为何会爆炸?可有发现可疑之人?」 沈玘虽时有不甘父亲看重沈泽,却也知晓他做事周全。父亲令他抹去瓷窑痕迹,火药是下下策,换言之,今日之地动不应是沈泽所为。 「侯爷,公子,」沈泽朝他两人躬身行礼,沉声道,「回公子的话,属下抵达棋山时天时尚早,因秋光灼盛不宜行事,属下便去村里转了转。本意是想看看棋山村有多少人知晓御窑之事,不想落座茶摊不多时,忽地地动山摇。属下怕被人认出,便折道回了侯府。」 「你抵达时窑中已经空无一人?」 沈泽点点头:「听村人讲,几个月前棋山窑炉曾出过一次事故。属下猜测,许是裴悠瑾怕再生事端,便弃了这座窑。」 沈玘蹙起眉头:「爹,此事太过蹊跷。」 谁人先相府知晓御窑之事,先沈泽抵达棋山? 「还有一事未及禀报侯爷。」 他两人正愁眉不展,沈泽再度开口:「相爷吩咐属下盯着南琉神女……」 沈侯父子二人齐刷刷抬起头:「如何?」 「昨日地动之时,二殿下与她在一处。」 「什么?」沈玘惊喝出声,「他两人真有私情?」 「不只如此,」沈泽一边颔首,一边道,「爷,因事关南琉,属下自作主张给老宅那边去了封信,这才知晓二殿下与南琉神女本就是旧识,且二皇子在南州期间似乎出入过南琉。」 「竟有此事?!」沈玘一掌落在车窗上,咬牙切齿道,「爹,我就说赵璟之不简单,他怕不是一直在装傻充愣!」 第八十章 为让帝位名正言顺,昔日之摄政王赵渊经三辞三让,应百官所请,顺天下民心,而后才「迫不得已」承天命,登九五。 赵渊始料不及,昔日之举虽让他的帝位名正言顺,却也让天下人知晓,帝位传承无需「子承父业」,禅让贤臣才是泽世明君之举。 若血脉不值一提,萧家子与三殿下便无身份之别,遑论今日之二皇子还是先帝拟旨,赵渊求得恩典后亲自设坛祭告,载入族谱的赵家嫡子…… 「嘚嘚嘚——」「驾!」 鹤纹车马破开暮色,一路朝城南方向疾驰而去。 沈侯举目眺望斜阳暮色里的巍巍皇宫城,许久没有应声。 与他分庭抗礼多年的相府已颓败,今日谁还敢妄动侯府? 棋山私窑之祸动撼谁家?牵连何处?侯府遭殃,朝堂之上谁能受益? 「爹,依儿子看,今日棋山之祸十有八九是永熙宫所为。」暮色斜落在沈玘不甚精明的脸上,他眉心紧锁,恨恨道,「如今三殿下外放荆州,陛下对侯府心生忌惮,除他永熙宫外,还有何人获益?」 车外暮色渐合,沈侯举目眺看脉脉玄青水,依旧不言不语。 入住摄政王府时,萧家儿郎只外傅之龄,若在无人参谋的彼时,他便知晓如何欺过丰庆,瞒过隐知秋,今日之二皇子会是何种城府? 若他忆起前尘,不甘做个富贵闲人,若此前种种并非相府所为,若侯府与相府之外有第三者冷眼旁观……鹬蚌相争,谁人得利? 「泽儿,」思及此,他陡然睁开眼,隐在暮光里的眸色忽闪不定,「让你的人日夜轮流盯着宋宅。」他微微一顿,嗫嚅道,「冬至日,魑魅魍魉可见分晓。」 歷年冬至,丰庆皆会携妃子近臣前往锦南行宫避寒。彼时京都中空,最是乱臣幽动,朝中易生变故之时。 两月弹指一挥,三皇子和沈妃远赴荆州,裴悠瑾担下私窑之罪,被流放至西凉以西极荒之地。侯府匿迹韬光,没再提起三皇子相关事。 立冬刚过,枯枝无叶之时,丰庆夜宿菡萏院,一不小心受了凉。 南菡南萏拂吹枕边风,慈觉和齐浩然苦心相劝,冬至未至,丰庆帝应他几人所请,带上宠妃近臣,由戢羽卫和半数禁军护着,浩浩荡荡往锦南行宫而去。 丰庆不安京都中空,留安邦侯和隐知秋在京的同时,带上永熙宫中人一道南下。 顾忌圣上龙体有恙,二皇子不仅安分守己,且一路端茶送水侍候跟前,样样亲力亲为。同行近臣中,二殿下仁孝之名渐起。 虽有二皇子忙前忙后伺候跟前,不知是长途奔波太过劳累,还是菡萏姐妹太过惑人,抵达锦南时,丰庆不仅风寒未愈,身子反而愈发中虚。 入住行宫第三日,丰庆已多梦少醒,卧床不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8页 二皇子一如既往守在榻前,白日端茶送饭,晚间和衣而眠,见者无不动容。 转眼两月, 行宫外头也已雨雪霏霏。 丰庆帝久不见痊,朝臣时有议论,如今三殿下远在千里之位,东宫之位怕是非二殿下莫属。 又是月上中天时,宫人离去时忘记关窗,夜风潜进窗缝,涌入帐幔,腊梅冷香拂过鼻下,久睡不醒的丰庆眉心微蹙,倏地睁开眼。 「……」 帐幔扶风,烛火昏沉,丰庆目之所及竟空无一人,只案头香炉依旧青烟裊裊,昼夜不息。 他试图唤人前来,奈何喉咙里若有火灼,干裂的双唇开合数次也没能发出声音。 他奋力偏过头,来不及看清眼前物事,脑中又是一阵晕眩,刺痛感突如其来。 外头新雪簌簌,房中烛火幽幽,不知过了多久,脑中晕眩稍稍褪去,丰庆的心口骤然一沉——慈觉都没在房里,行宫中怕不是出了变故。 他举目环顾四处,而后费力支起身子,不等唿吸平缓,抓住烛台,奋力朝门边砸去。 「哐嘡——嘡——」烛台滚落门边,脚步声紧跟着响起。 不多时,房门被推开,萧西探进头来。 看清房中情形,他不自禁轻啧一声,打量的视线经由榻上之人移向摇摆不定的窗子口,眸光倏然暗沉。 「璟儿?!」塌上之人眯起双眼,「你怎会在此?」 萧西合上窗子,而后背转过身,淡淡瞟了他一眼。 凉意拂过心头,丰庆的双眸陡然圆瞠。月华洒向漫漫雪席,倒映进梅花格窗棂,月光勾勒出的侧颜太似定远大将军年轻时。 昏晦烛火照不出心头惶惶,丰庆的心里忽而生出种直觉,眼前人是萧璟,并非赵璟之。 未几,窗边敛眉沉思之人似作出了某种决断,舒展眉头的同时,搬来椅子落座床边,淡淡道:「陛下,有何贵干?」 丰庆一怔,眸中随即灼燃起熊熊怒火,萧璟如何?赵璟之如何?而今他为主,萧氏为仆,竖子敢尔? 「慈觉何在?」他剑眉倒竖,目露精光,奈何声音嘶哑若秋风,听来毫无威慑。 萧西轻眨眨眼,而后缓步踱至桌旁,替他倒了杯凉茶:「小慈公公有事在身,脱不开身。」 丰庆接过凉茶一饮而尽,又怒目瞪着「闲庭信步」之人,沉声道:「璟儿何故反常?」 萧西凝眸而望,少作思量,又不紧不慢落座床边,情真意切道:「父王久睡未醒,儿臣实在惦念得紧,因而日夜守在此处,只为等父王醒来,能与父王说上几句话。」 「说几句话?」 丰庆眯起双眼。屋里的烛火太过昏晦,他看不清萧西隐在暗里的眸色。 窗外落雪太似簌簌黄沙浩无垠,见他满脸怀疑,萧西亦无心「父慈子孝」。 少顷,他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端望了好一会,才掀开帕子一角,一边道:「前几日王御医给父王把脉时,提起说父王久睡不醒并非风寒之故,实则莠毒已入骨。此毒无色无味亦无解,儿臣遍访名医,才从一无名方士手中获得一株神草,说是能解父王身上之毒。」 他看着丰庆的眼睛,一边摊开掌心,一边道:「父王博闻广识,且先看看,可识得此物?」 丰庆的视线早已落定在他手上。 看清帕中物,他双瞳一缩,手中的茶盏哐嘡一声摔落在地,寒茫悉数纳入萧西眼中。 叶肥杆细,碧如青天,萧西手上之物正是独出南琉,十三年前就该消失殆尽的剧毒之物,碧落断肠草。 「你!」丰庆的眼里浮出惶恐之色。 他已知晓碧落断肠草,萧家小儿,胆敢弒君不成? 萧西不紧不慢收起碧落断肠草,沉吟许久,淡淡道:「陛下,听璟儿唤你父王十余年,陛下可有一刻怀愧难安?」 「你何时知晓的身世?」丰庆双目赤红,眼里渐渐浮出癫狂之色,「还是说,你从未忘却前尘!」 萧西蹙起眉头:「若陛下无愧于心,善待故人遗孤,宽待天下黎民,儿记不记得,又有何不同?」 「你意欲何为?」丰庆攥着衾被的十指咯吱作响,眸中赤红已向脖颈蔓延,「萧远虽死,定远将军府荣光仍在,你待如何?要造反不成?」 萧西的眼里似有寒茫一闪即逝。 他忽地站起身,先绕堂中转了几圈,又踱步至窗边,举头望着天边明月,低声道:「璟儿记得,父亲出征前,是摄政王代永安帝远赴西凉替父践行,父亲从陛下手里接过送别酒时还说,驱逐柔然功在千秋,纵有去无回,虽九死尤未悔。」 他转过身,沾了月凉的眸光直直落定在丰庆脸上,泠泠道:「萧家满门忠义,萧氏后人不知造反为何物,不似陛下,尤善此道。」 「放肆!」丰庆陡然直起身,怒目圆嗔道,「萧璟,谁允你如此说话?」 没等萧西应声,他眸光骤沉,指着萧西道:「朕知道了,你早有预谋!你去南州便是为当年事!」 萧西眸光倏敛,淡淡道:「陛下果真贵人多忘事,儿臣去南州,分明是陛下不愿册封儿臣亲王之位,执意要让儿臣南下。若要细论,此莫非便是说书先生口中所说,天道轮迴,报应不爽?」 「报应?」丰庆重重倒向身后榻枕,恍惚道,「你、你敢谋害天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9页 萧西不置可否,他踱回桌前,一边拿起剪子挑剪烛心,一边如话家常道:「敢问陛下,我父亲忠君爱国,军功卓着,又远在千里之外,他为何要死?若说忌惮将军功高震主,也该是帝王之忧,于摄政王又有何关碍?」 丰庆眸光幽微,梗着脖子不吭声。 萧西放下剪子,抬眸看向他,黯然道:「璟儿也是近来才明白,原来陛下最为忌讳便是家父的忠君爱国之心。吴相为陛下作伪,沈侯领百官投诚,唯手握兵权的家父不会被尔等蒙蔽。若永安三十六年家父仍在,圣上的帝位不会来得如此轻易……」 他的唇边漾过苦笑:「忌讳旁人忠君,成为帝王后,却指望旁人对己忠心,可嘆,可笑。」 「萧氏后人忠君爱国,不知造反为何物?」丰庆倏地回过神,瞪着他道,「现下所行又为何?」 萧西的眼里掠过嘲讽:「陛下以为,璟儿今日所为是为谋朝篡位?挟天子以令诸侯?」 话音未落,门外忽而响起的脚步声。 萧西还没来得及起身,久卧在床之人忽地勐抱住床柱,凄声道:「慈觉!慈觉!」 萧西一怔,又倏地勾起唇角,投向丰庆的眼神里横过怜悯之色。 见他依旧不慌不忙,丰庆动作一顿,心头怔忪在见到推门而入的慈觉时攀至顶峰。 从来低眉顺眼之人在瞥见他的瞬间陡然蹙起眉头,脸上惊愕远多过于惊喜。待萧家子颔首示意,他才躬身步入堂内,先朝「二殿下」行礼,而后才转向他,淡淡唤了声「陛下」。 丰庆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他并非轻信之人,自然知晓慈觉无父无母,了无牵挂。 慈觉是宫中可有可无的无名小卒,是他让对方平步青云,声名鹊起,萧西能允诺他何物? 若慈觉不忠,那戢羽卫……丰庆只觉心口似有凛凛朔风倒灌而入,冻得他喘不上气。 「慈觉,为何?」他浊目圆瞠,哑声开口。 慈觉抬起头,轻眨了眨眼,淡淡道:「陛下可还记得四公公?」 第八十一章 宫里的老人皆知,慈觉从小生活在宫里,是个天生地养的孤儿。 是以「慈觉」二字出现在贺瑜留给宋离的锦囊里时,萧西和宋离皆有些不敢相信。只他两人笃信用人不疑,是以自御书房前论过「山茶」后,他再未多问一句因由,直至今日听他主动提起。 四公公,萧西亦曾有所耳闻。 四公公原是施公公,是东宫大太监,先太子亲信。因跟在他身后的几个娃娃吐字不清,一来二去,施公公便成了四公公。 莫非慈觉也曾在东宫做事?他怎会毫无印象? 「你,你是?」听慈觉说出「四公公」三字,榻上之人浊目圆瞠,上气不接下气道,「你是东宫中人?」 慈觉不紧不慢踱步向前,思量片刻,徐徐道:「奴才生来无父无母,稀里煳涂入了宫,也不知如何在这虎狼环伺之地生存。永安三二十年的冬日比今岁更冷……」 明明在说苦念寒,他的眼里却染上了一层不自知的笑意:「四公公在东宫外头的墙角跟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奴才,他将奴才领回去,端水餵药,好吃好穿,好不容易保住小命,却在出门透风时,被明月郡主给撞见了。」 忆起昔年事,慈觉倏地翘起嘴角,轻快道:「明月郡主大怒,却不是为四公公私自留下奴才,而是见奴才弱不禁风,一看就是大病初癒,火急火燎就要去寻那些狗仗人势之徒替奴才出气。四公公苦心相劝半个时辰才让郡主消气。那之后,郡主便日日来…… 「她央宫中嬷嬷给她做点心,每日皆送来四公公处。她素来用不完点心,如此自然瞒不过 嬷嬷。嬷嬷又将此事回禀给了太子和太子妃娘娘……」 窗外飞雪纷纷如席,慈觉驻足眺望许久,直到案头烛影忽明忽灭,他迴转过身,泠泠道:「陛下,今日之明清宫,可容得下一名只吃不做的小儿?」 不等丰庆出声,他又道:「奴才本活不过永安三十二年,是先太子,明月郡主和四公公给了奴才重生之命。若是易地而处,陛下愿为犬为奴,还是为人?」 丰庆无心听他义正词严,视线在他两人脸上来回数次,忽地失笑出声:「如是冠冕堂皇,也不过是为寻个由头让你二人的大不敬之举名正言顺,与我昔日所为又有何不同。」 「由头?」萧西摆摆手示意慈觉退后,而后掏出袖中物,举起烛台,沉声道,「何须由头?陛下且看清楚,可还认得这字迹?」 瞥见《自罪书》三字,丰庆的眸光勐然一颤。 吴子昱怎会留下此物?他明明……是了,送吴子昱「出城」之人是戢羽卫。 他心口骤沉,不及出声,又听萧西淡淡道:「若将此物昭告天下,陛下可还能安坐龙椅,高枕无忧?」 「你意欲何为?」他双手蜷握,哑声开口。 戢羽虽反,潜鳞之忠依旧不容置喙。只需安抚住眼前人,回到京城,事情便有转圜的余地。 萧西盯着他忽闪不定的浊目,一边慢条斯理收起信笺,一边徐徐道:「儿臣所求不难,陛下既已醒来,便劳陛下随我二人同去西凉,亲自拜谒定远大将军墓。三叩九拜自呈其罪后,若陵前青叶飘落,父亲允你偷生,儿臣会送陛下回京。」 丰庆一怔,不可置信道:「你二人如此大费周章,只为让朕陵前一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0页 萧西不置可否,他走向书案,端起早已备下的笔墨纸砚,不紧不慢道:「其二,发《告民书》至各州府,復先太子声名,尊太子先帝位,恭迎入太庙。」他眸光一闪,补充道,「復先太子妃和明月郡主尊号。」 茫茫夜雪忽而掠过一道碎华,细雪倏忽止歇。 丰庆浑身一僵,神色谨慎道:「朕何以相信你不会杀人灭口?」 萧西将文墨置于案头,无奈道:「陛下,萧家后人不知造反为何物。待将军陵前青叶飘,璟儿会带父王回京,而后,父王因身体抱恙不堪其重,自请禅让帝位。昔日你如何胁迫永安帝三辞三让,今日便同请朝臣另择明主。此三事后,新君会尊陛下为太上皇。太上皇可安居明清宫,直至魂归极乐。」 「你休想!」丰庆陡然瞪大双眼,倾身推翻案头文墨,粗声粗气道:「好你个萧璟,如此冠冕堂皇,还不是为权为势,为天子之位?萧璟,你与我有何不同?」 若再重演一遍当年事,天下人只敢私下议论的流言会被翻到明面上——丰庆之皇位来得蹊跷。彼时东宫声名已復,天下不是姓张,便是姓萧,与他赵氏子孙又有何关联? 墨水溅落,帐幔上开出一朵形状奇诡的花。 萧西的视线经由床头墨迹回落至气喘吁吁的丰庆脸上,等他唿吸声渐缓,才冷冷道:「陛下,总角小儿亦知,恩必报,债必偿,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若陛下落笔,儿臣不会动赵家后人分毫,若……」 「二殿下!」萧西话没说完,门外忽然响起安华的声音。 三人齐刷刷转过头。 「何事?」 安华推门而入,他恍若未闻榻上之人,只朝慈觉和萧西各行一礼,恭声道:「殿下,慈公公,潜鳞卫发现异常,正下东路而来。」 榻上之人浊目忽闪。 「果然忠心。」萧西轻轻颔首,思量片刻,交代安华道:「让黎白连夜拔营,走中路过秀岭关。截住隐知秋后,让他交代昔年入南琉,毁碧落断肠草,灭南家村之事。」 「是!」 榻上之人双瞳骤缩,心头若有惊涛骇浪。 黎白是何人?他何时有了自己的兵马? 「还有,」安华正欲离去,萧西再度开口,「昔年定远大将军平定柔然后,回程时遇到的流矢,也让他一併交代。」 丰庆喉头噎哽,满目不可置信。昔日雏鸟已成凤,萧家子所知已远超出他预料。 安华将将领命而出,慈觉復又开口:「殿下,三皇子那边……」 「珲之?珲之怎么了?!」丰庆勐扑向床沿,不及坐直身子便火急火燎开口,「珲之已去荆州,他不会碍你的事。」 萧西偏过头,看清他眼里情切,眼低倏忽浮出鄙夷之色:「陛下教子有方,陛下最善犯上作乱,三殿下自然不遑多让。」 「什么?!」丰庆似被人陡然扼住喉咙,圆瞪着双目说不出话。 萧西撇开眼,转头朝慈觉道:「小慈公公,有劳。」 慈觉会意,掏出袖中密信,以烛火烧开封蜡,而后取出里头的信笺,平展到丰庆面前,恭声道:「陛下请过目。」 「朕不信!」丰庆一目十行扫过信上内容,唿吸陡然粗重,他狠狠瞪向萧西两人,忽地一把夺过密信,一边撕扯,一边道,「如此伎俩不足以离间我父子二人!」 「离间?」萧西嗤笑出声。 丰庆不自觉放缓手上动作,眸中浮出惶惶之色。 安西都督府与博罗国私相授受,此事他早已知晓,只是信上内容远不止买马。 若博罗国来信不假,赵珲之不仅曾经由安西都督府买兵买马,且允诺清安君,只要他愿出兵行宫,让丰庆与二皇子「途中遇刺」,他愿奉上西、燕两州为谢礼。 博罗国并不莽撞,回信称只要荆州军愿以「清君侧」之名北上,安邦侯亦同意里应外合,他们会派十万精兵直捣黄龙。 萧西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陛下认为,珲之会带五万荆州军来此?」 「殿下,」慈觉淡淡开口,「十万博罗军与五万荆州军兵分两路,直奔京城去了。」 萧西轻一颔首,又转头朝面无人色的丰庆,漠然道:「陛下,能千里单骑的大将军早因陛下一己私利枯骨沙场,陛下的朝堂,只问功利,无有忠良。」 「你!」丰庆帝双目泛白,抱着床柱歇了好一会才喘过气,「你就任他犯上作乱,自立为王?」 父子情谊抵不如九五尊位。 萧西垂眸看他,眼里的鄙夷倏忽更甚:「安南军到何处了?」 他话音方落,明松不请自入:「爷,齐将军已过颍州。」 萧西点点头:「让他们折道京城,和齐大统领里应外合,务必将博罗军拦在城外。」 「爷放心,凉州军也已抵达洛西,按之前的安排,和安南军成掎角之势。」 「甚好。」 萧西话音未落,榻上之人忽地发出唴哴之声。 东西南北四座都督府本应各拥兵十万,因定远军不愿归顺安西都督府,西州分设荆州军五万,凉州军五万。 十年悠悠如水,今日之凉州军依旧姓萧不姓赵。 慈觉背弃,隐知秋被阻,丰庆仍寄一线希望于齐浩然,直到方才——安南军任由萧家子调用,齐浩然的态度已不言自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1页 南有安南军,北有凉州军,内有戢羽卫,外有南琉羽鹰军,今日之大辰,谁人能出其右?今日之朝堂,谁敢妄动萧家子? 丰庆错觉窗外的雪抖落进心口,冷得他不自紧裹起了衾被。 「黎白,」萧西正欲转身离去,忽听身后传来丰庆的咕哝声,「是何人?你在南州养了私兵?」 他本无心理会,眼角余光里瞥见他瑟瑟发抖模样,步子一顿,转过身道:「全赖父王言传身教,潜鳞戢羽才可无孔不入,才可逼宫退位……父王之潜鳞,不正是从摄政王府地底下长出的影子?」 「地底?陵寝?!咳咳咳——」丰庆帝嗓音嘶哑,双目赤红,一只手哆哆嗦嗦举到半空,又颓然坠落下去,而后双目放空,整个人斜靠在榻上直喘粗气。 「让王太医来,别让他死了。」萧西冷声交代,而后头也不回朝门外走去。 窗外白雪如席,盖住几多金戈铁马,残山旧境。 萧西独立廊下,举头遥望西窗明月照飞雪。 「爷!」小五变了调的声音在他身后倏忽响起,「宋姑娘出事了!」 第八十二章 事发前一夜。 潜鳞卫连夜出京,三皇子无召入京的消息一夕间甚嚣尘上。 宋离让平叔自行歇去,独自抱着小梨凭栏远眺。 头顶是皎皎星河,遥处是脉脉玄青,庭中秋叶翩落无几,莲塘只剩几枝残枝枯叶。 宋宅外头白雪皑皑,静得不同寻常。 她正觉惶惶不定,落影婆娑的院墙侧忽地掠过一阵细风,琴丝竹颤落簌簌雪花,暗影潜窗而入,直奔她而来。 「谁?!」宋离陡然转身。 脂粉气拂过鼻下,小梨瞬间不见踪影。 「明桉?」嗅出熟悉的梨花清香,她立时收回探向腰间的手,「怎么不走正门?」 月华映照庭中积雪,辉光折射进廊下,宋离看清她苍白如雪的颊色。 「发生了何事?」她疾步迎上前 ,一边解下狐氅,一边道,「锦衣寒凉,先披上氅衣。」 「宋姑娘,跟我走!」明桉反手牵住她手腕,一刻不歇就要往墙边去。 「明桉!」宋离心下骤沉,「怎……」 宋离话没说出口,却听吱呀一声响,后门被推开,烈烈烛火映照冬雪,廊下冰凌倏忽而成簌簌需水。 「慕云姑娘,天色不早,姑娘要去何处?」一道陌生的声音破开夜凉,徐徐落入两人耳中。 明桉浑身一僵,宋离将她拦在身后,举目望向廊下。 二十名举着火把的锦衣客低眉颔首分立两端,两名锦衣公子如同闲庭信步,踩着积雪徐徐迈入廊下。 「南琉神女果真不落俗常,这院子倒是雅致。」 开口之人一席绯色狐裘,姿态很是雍容,看他眉目,应是声名赫赫的沈小侯爷,沈玘无疑。 他身后之人眉目俊朗,颀身玉立,如是冰天雪地也只着碧色罗衣,对沈玘毕恭毕敬,很是周全。不出意外,此人应是极少露面的侯府幕僚,沈泽无疑。 他两人认识慕云本不足奇,可今夜的明桉锦衣面纱,连她都没能一眼识出,他两人又何以在几里之外认出她来? 明桉更是反常,且不说她今夜不请自来,若在以往,若有访客夜半前来,她定会拦在自己面前,而不会如现下这般,怔在原处又一动不动。 「沈小侯爷,」宋离轻蹙起眉头,一边福身,一边不动声色打量来人,「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沈玘倏忽挑起眉头。 是夜雪景太盛,她将将探进衣袖,沈玘眸光骤暗,沉声道:「姑娘切莫妄动。」 宋离一顿,随即抽回手,淡淡睨看向来人。 见她神色如常,沈玘眼里陡然掠过寒茫,不耐道:「既是神女,便该陪侍在神明身旁,来京中作甚?」 宋离不自禁蹙起眉头。 沈玘似乎远不如沈侯沉得住气,倒是他身后之人……她挑眉看向沈玘身后。 恰有月光轻掠,沈泽朝她轻轻一莞尔。 宋离眸光倏滞,脱口而出道:「你是博罗人?或是,父母中有一方为博罗人?」 若非月色清朗,她亦不能辨出来人的瞳色竟是茶褐色。莫非不止南琉,博罗亦有不少暗探在大辰境内? 「什么?!」沈泽不及出声,沈玘已陡然转过身,「博罗人?」 沈泽置若罔闻,他抬眸看向宋离两人,凛若霜雪的脸上倏忽绽出笑意:「姑娘是第一个认出在下出身之人,果然如传闻那般博闻广识。」 「你!」沈玘倒抽一口凉气,圆瞪着双眼连退三步,「你是……」 难怪父亲待他不似主僕,更似尊客。 难怪三殿下久居深宫,却能与博罗国议定兵马粮草之事。 他还曾以为沈泽是父亲骨血,如今想来,他不仅能自由出入博罗宫廷,还能轻易说服清安君上书和亲……原来如此! 廊下之人神色较他更为暗沉。 「棋山事,」宋离眸光忽闪,沉声道,「是公子动的手?」 沈玘还没釐清其中关联,却见沈泽仰起头,眼里掠过赞许之色:「姑娘真真希世之才。」 「什么?!」沈玘箭步上前,他试图提起沈泽前襟,奈何身量不够,只得双手叉腰,踮着脚道,「我爹待你甚于对我,为何要害沈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2页 沈泽垂睨下眼帘,眼低似有怜悯一闪即逝:「侯爷经世之才,只可惜,子嗣无用。」 「你?!」沈玘一张脸涨得通红,偏又奈何不得。 「你说,」他陡然转过身,恨恨道,「何以断定是他动的手?」 宋离抬眸看向沈泽,沉吟良久,轻摇摇头道:「棋山事破于侯府并无半点好处,于博罗却是等待多年之良机。」 「什么良机?」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沈玘眼睛瞪得浑圆:「你的意思是,博罗早妄图入主我大辰?」 宋离不置可否,思量片刻,又道:「天下人皆知,九州皆归三殿下所有,引他犯下欺君之罪并非难事。沈公子机会无数,可却偏偏选了沈府并未参与之棋山私窑。沈小侯爷说他不知感恩,似有失偏颇。」 沈玘一怔:「引他犯下欺君之罪?三殿下离京对博罗有何益处?」 「三殿下时任安西大都督,若是犯错,最有可能前去之地便是荆州。唯有如此,清安君才能接近三殿下。今日之局面,表面看来是三殿下求助博罗国……」 「实际每一步皆在博罗国计划之内!」沈玘双眸圆瞠,厉声开口。 宋离眸光忽闪,黯然不语。 他两人一人趾高气扬,一人沉稳内敛,表面看来沈玘为主,实际却是沈泽为核心。 若只有沈玘前来,他几人此行定是为挟她为质,可沈泽…… 她掀起眼帘,眸光在他两人脸上兜转数回,淡淡道:「小侯爷,进门之时,你为何唤我身后之人为慕云?」 见她悄声拦住明桉,沈泽蓦然扬起唇角,清亮的眸中似有狡黠一闪即逝。 沈玘还没能釐清沈泽与博罗相关事,闻言脱口而出道:「是沈泽告知。」 宋离将将握住明桉冷若冰霜的指尖,闻言倏地一怔。 四目交汇,沈泽眼里的笑意更甚。他不急不缓踱至两人身前,一边作揖,一边道:「姑娘希世之才,折之可惜。姑娘可愿随我回博罗,要名要利皆如姑娘所愿。慕云姑娘,」他眸光忽闪,淡淡道,「也能得偿所愿。」 宋离不及应声,明桉陡然抬眸,她映着雪色的眸间隐隐似有暗流涌动,唇色已如庭中积雪无异。 宋离紧握住她不自禁颤抖的十指,眉头愈发紧蹙。 「沈公子谬赞。博罗国有先生经纬之才,哪还有民女用武之地?」她拉住明桉手腕,一边拢进掌中,一边道,「慕云姑娘,也不劳先生惦记。」 沈泽的眸中掠过一阵奇异神采,他扬起嘴角,朗声道:「姑娘惊才绝艷,当真不知沈府何以知晓杜洛彤与姑娘之龃龉?何以知晓姑娘与二殿下过从甚密?」他微微一顿,待宋离听清簌簌落雪声,又道,「当真不知我二人为何今夜前来?这宅子周围又为何别无旁人?」 宋离一怔,听懂他话中意,她的眼里倏忽绽出笑意,而后轻拍了拍明桉的手,抬头朝沈泽道:「先生之才,无论在大辰还是博罗,建功立业都非难事,何必使那些见不得人的下作手段,平白污了声名。」 高手过招,攻心为上。 沈泽言下之意,是明桉背叛萧西,告知他回春堂中事,告知他神女与二殿下交情匪浅,甚至支开旁人,只为便宜他两人上门拿人…… 明桉落了什么把柄在他手中,被空口白牙污衊也不吭一声? 方才掠过明桉脉门时她还只是怀疑,沈泽话说出口,她的猜想得以证实。 初入京城那日,只明桦一人守在宋宅。彼时他曾告知,明桉救回一重伤之人,衣不解带照料许久。那几月里,素来低调的沈侯幕僚亦未在人前露过面。 天乐出事那日,常据芳菲阁的明桉并未守在院中。 地动之时,小五曾提起三姐身子不适,白日里嗜睡难醒…… 她只怕明桉依旧介怀青州时发生之事,没能多问几句。若她也常来常往芳菲阁,何至于到今日才发觉明桉有了身孕? 再看沈泽身条修硕,眉目俊朗,明桉时时处处皆显反常,孩子的父亲已不言自明。 「姑娘此话何意?」沈泽的视线轻掠过她身后,眸光倏地一黯。 看清他眸中轻寒,宋离的心上倏忽泛过一阵涩楚。 若在青州时没让明桉先行离去,她便不会提前回京,便不会阴差阳错救下沈泽…… 她轻唿出一口气,举目望向西南方向的同时,淡淡道:「公子不知,清安君的十万博罗军,怕是过不了洛西关。」 「姑娘此话何意?」沈泽眸光骤沉,厉声道,「你怎知博罗军会从洛西关入?」 宋离瞟他一眼,眼里尽是理所当然:「莫非博罗人胆敢过凉州?十五载而已,博罗军已忘却定远军之威?」 见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宋离松开明桉,不紧不慢道:「沈公子,非君之物,莫要觊觎为好。」 话音未落,劲风划破积雪,破空声倏忽响起。 纷纷落雪里,碧色罗衣化身离弦之箭,破开雪幕,直奔廊下。 「小心!」 宋离没能看清沈泽身形,明桉的声音骤然响起。 她没来得及转身,一股大力从旁袭来。倒地的瞬间,碧色残影掠过发梢,拂经她身侧,残雪飞扬而起,又骤然席捲至飞身而至的明桉胸前。 「噗——」 明桉如同折翼之蝶,翩落后撤的同时,口中殷红似长虹划破夜空,又悉数沁入皑皑白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3页 她凤眸圆睁,近在咫尺的距离,足够她看清沈泽脸上一闪即逝的惊慌失措。她一动不动盯着倏然远去之人,皦如秋月的眸间忽而漾出潋滟笑意。 她闭上双眼,任掌力侵肌入骨,任身体脱离掌控,任体内气血翻涌,直至横栏 折断,身下白雪飞溅四起。 「明桉!!」 落雪红梅刺得人眼眶生疼。 宋离顾不上满身积雪,旋即飞扑向倒地之人。 分明毫无相似,她却恍惚回到骄阳似火的孟夏月,天乐倒在她身前的情形,她心口空悬,方寸大乱。 直至扬入空中的碎雪落入领口,她浑身一激灵,快速眨眨眼:「明桉?」 眼前人并非天乐,此地并非芳菲阁,她并未换新衣。她手忙脚乱掏出溯阳丹,飞速塞进明桉口中。 「可有何处不适?」她搂住明桉双肩,试图扶她起身,视线经由她冷寒涔涔的鬓边落向微微隆起的小腹。 大片殷红撞入眼中,她双瞳骤缩,不自禁倒抽一口凉气:「明……」 「姑娘,」她没来得及开口,明桉忽地按住她的手。四目交接,她苍白如纸的唇边忽而漾出一抹卸下重担的笑意,「明桉不曾……」 「自然不曾。」宋离听懂她话中意,轻声打断的同时,凑到她耳边道,「等爷回来,你亲自同他说。」 明桉下耷的凤眼倏然扬起,已有些涣散的眸光轻掠过梧桐树下形单影只的沈泽,轻眨眨眼,低喃道:「姑娘,我与他各为其主,此事不怨他。明桉福薄,昔日若非爷带我离开那吃人之地……」 「沈泽!」错觉她掌心的温度若流水飞逝,宋离蓦然慌了神,她搂紧明桉,转身朝向沈泽,厉声道,「她已有孕在身,便是逢场作戏,看在孩子面上,可否让我二人先进屋?」 夜风拂过,树下白雪簌簌纷落,独立树下之人仿佛瞬息白了头。 他眸光倏颤,又在看见明桉身下殷红的瞬间倏地撇开目光,背转过身,哑声道:「若姑娘跟我们走,我便遣大夫来此。」 「好!」 「姑娘!」宋离刚要起身,又被明桉一把拉住,她费力支起身子,气喘吁吁道,「爷不日便会回京,若是落入三皇子手中……」 「无妨。」宋离解下氅衣盖在她身上,轻摇摇头道,「莫怕。」 「可……」 宋离掰开她用力到变形的五指,又取出药瓶塞到她手中,扬起嘴角道:「莫怕,爷回来前,他们不敢动我。」 不等对方应声,她陡然站起身:「沈泽?」 见两人已踱步至廊下,她大步上前,着急道:「快让你的人去找大夫,慕云撑不了多久!」 沈泽恍若未闻,只踱出两步,举目眺望皎皎天边月,茶褐色的眸子里云翻雾涌,似已览尽尘世风与月。 「公子何意?」宋离跟上前,不及蹙眉,却听身后忽地响起咯吱咯吱的踩雪声。 她下意识转过身,却见那二十名举着火把的锦衣府兵有条不紊分散至各处,不一时便将宋宅围在了中间。 她心口骤沉,脱口而出道:「你们,你们要干什么?!明桉!明!!」 衣袂破空声拂过耳畔,数十火把如弯刀划过天幕,豁开一道又一道刺目惊心的口子。 「宋姑娘留步!」 她没来得及动身,沈泽的声音骤然响起。 轻风拂过耳际,她被封住穴道,再近前不得。 雪地里骤然升起灼灼如同夏日晚霞的熊熊大火,梧桐枯枝被折断,纷纷扬扬的雪不及坠落便融成细雨,倏忽消散不见。 火树银花,夜如白昼。 火舌窜入天幕,早在心底生了根,冒出芽,长成参天大树的东宫大火越过漫漫时光长河,同眼前场景融合成一处。 她依稀窥见灼火连天,门楣倾颓,满园枯木成灰,又仿佛耳闻子规啼,芳魂落,碧落黄泉无归依…… 「住手!」 谁人声嘶力竭,如梦,似幻。 第八十三章 天寒好风日,清香透纱窗。 北国连雪初霁,宫城内外堆琼积玉,家家户户张灯结彩。 腊月十五,辰时未至,朔风凛凛的社稷坛前人头攒动,鸦雀无声。 不多时,朝日漫过山巅青松,拂过巍巍宫城,曦光落向社稷坛的剎那,钟磬雅乐倏忽四起。 九长五短,九五之尊。 雅乐止歇,坛前天光大盛。冕冠吉服的丰庆帝领百官三跪九叩于坛前,祭告先祖先帝昭文之德。 礼毕,太子赵琛之扶丰庆起身。不等庆帝坐稳,慈觉已躬身奉起一早备下的诏书,碎步行至坛前。 「……予闻皇天之命不于常,惟归于德。故尧授舜,舜授禹,时其宜也……今踵旧典,禅位于第四子赵琛之……四子年幼,酌二子赵璟之摄政……」 第三封禅位诏书昭告于天下,文武百官敛眉垂首,心照不宣。 晔晔朝日拂照人间,坛下白梅倏忽绽放。 新岁已现新气象。 春风拂过黄沙万里,一场春雨过后,凉州城里已见离离春草生。 适逢上元佳节,街市两旁摩肩接踵,熙来攘往。 童子不知避让,高举着两串糖葫芦,眉开眼笑飞奔而去。 绕过街角,只听「嘭」的一声响,童子撞上「高墙」,「哇」的一声痛哭出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4页 「小孩,别哭!」 高墙骤然出声,童子被唬一跳,立时哭丧着脸,睁开双眼。 裊裊晴光摇盪如线,春风拂过垂柳,牵动衣摆翩跹如涟漪,童子恍惚瞧见话本上的仙人款款而来,立时圆瞪着双眼失了声。 他不由自主绕过「高墙」,高举起手里糖葫芦,眨巴着双眼道:「仙女姐姐,给!」 「嗯?」宋离一怔,又见他踮着脚尖晃晃悠悠,不自禁笑出声。 「小孩!」她没来得及开口,萧西错步上前,左手揽住她腰肢,右手抵住童子额头,佯怒道,「撞疼没?不疼快给妹妹送去!仙女姐姐有哥哥买。」 宋离扑哧笑出声,偏过头看着萧西,但笑不语。 童子盯着手里的糖葫芦,小脸皱成一团。冥思苦想良久,他上前一步,大义凛然道:「仙女姐姐,妹妹的留着,瑶儿的给你。」 宋离的眼里漾出盈盈笑意,她蹲下身,一边按下童子冻得通红的小手,一边道:「瑶儿乖,回去和妹妹一起吃。再不回去,妹妹该等急了。」 「什么糖葫芦?」细尘轻拂,又有三人飞身而至。 出声那个年纪最小,最为跳脱,不等另两人出声,他箭步掠至童子身前,学幼儿模样朝宋离两人挤眉弄眼:「仙女姐姐,仙子哥哥,小五也想吃糖葫芦!」 另两人面面相觑,又各自笑着撇开眼,神情很是无奈。 萧西斜眼看他,又屈指叩在他额头上,笑道:「钱袋在你哥身上。去,把那人的糖葫芦都买下来,给这街上的孩子每人发一串。」 「好嘞!」小四小五应声而去。 「爷,」等几人四散而去,明柳信步上前,一边朝宋离拱拱手,一边笑意盈盈道,「宋姑娘,方才听路人讲,醉墨楼的说书先生今儿个要说一出新书,爷和宋姑娘可要顺带歇歇脚?」 「哦?」萧西偏头看向人头攒动处,兴致勃勃道,「今儿个说什么?」 明柳脸上笑意更甚:「说是昨儿个收到个《明月郡主》的本子,很是出彩,今儿个就排上了。」 「《明月郡主》?」萧西眼里漫过笑意,「小晔?」 宋离朝明柳盈盈福礼:「那便有劳明大哥带路。」 「好!」 几人刚走到门口,拍桌喝彩声铺天盖地而来。 从歌功颂德的《定远大将军》到缠绵悱恻的《凤求凰》,开春以来,醉墨楼已一连上演好几齣叫好又叫座的新书。但凡有新书上演,楼中必定一连数天座无虚席。好在掌柜的眼尖,隔着汹涌人潮,一眼将主家认了出来。 「明庄主!」他穿过众人,大步迎上前,满脸堆笑道,「什么风把明庄主吹来了?」 主家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让旁人知晓醉墨楼和他的关系。 只今时不同往日,主家迎着的这两人姿容出尘,气度不凡,不似客,更似主。掌柜眼明心亮,立时有了计较。 「不忙。」明柳朝他摆摆手,侧身让过宋离和萧西的同时,拱拱手道,「找个听得清的地就成。」 「这是自然。」掌柜堆起满脸褶子,侧身让几人先行,「几位爷随小的来,楼上清静些。」 「有劳掌柜。」 「今儿个且让老夫与诸位说道说道咱大辰朝的蒙尘之珠,明月郡主……」几人刚刚落座,说书先生已落下惊堂木。 宋离和萧西紧依在一处,各自凭栏眺看楼下。 「诸位有所不知,咱们大辰明月郡主原是九天玄女转世……」 「噗!」姗姗来迟的小五热得满头大汗,一口茶不及咽下,全喷在了小四脸上,「爷,这说得什么东西?!」 小四抬手抹尽脸上水渍,一巴掌唿到他脸上:「别废话!」 「可!」小五不及抗议,眼角余光里瞥见四周看客皆怒目而视,立时敛肃形容,恍若未闻。 萧西偏过头,见宋离看着楼下但笑不语,眼里跟着漫出笑意,转身朝小五道:「莫急,再听听。」 「……先太子昭文遭人诬陷,明月郡主葬身火海,归位九天。然天佑我大辰,」说书先生吊眉抬稍,激扬陈 词,「幸得南琉神女相助,借得通天之力,东宫沉冤昭雪……」 「先生,我西凉风调雨顺十余载,莫非是九天玄女赐福?」 不知谁人高喝出声,人群中应和声四起。 小五不及咕哝,却见那说书先生眯起双眼,捻动长须,沉吟良久,点点头道:「此话闻之有理!」 「可不是嘛。」「就是就是。」「……」 小五:…… 「你们听说没?璟王爷离开京城,云游四海去了。」 此起彼伏的应和声里,有道不同于芸芸的清脆声音透过嚣嚣,轻落入几人耳中。 萧西几人眼观鼻,鼻观心,皆不动声色。 宋离轻勾住萧西指节,偏过头,朝他莞尔一笑。 「那可怎么得了?陛下年方十六,能镇住那些个老臣?」应声之人一掌落在桌上,似乎很是愤慨。 「这有何惧?能凌驾于新君之上的相府和侯府皆已没落,今日之朝堂与年前已不可同日而语。你看陛下重用之人,杜尚书,魏御史,梨少卿……各个皆是纯良之臣。」 「照你的话说,新君亲政,老臣式微,他能容下,」汉子小心环顾左右,低声道,「能容得下璟王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5页 「你莫不是忘了,丰庆帝三让帝位,前两次皆是让位于璟王爷,璟王爷在社稷坛前昭告天下说不会承帝位,陛下才将帝位传给四殿下。而今南琉与大辰交好,博罗和柔然退守千里之外,南疆北域之安皆仰赖璟王爷,若你是陛下,可会冒着生灵涂炭之险,费心针对一无心帝位之人?」 「古往今来,哪有人不想当皇帝?」汉子连连摇头,「璟王爷何以不同?」 「若他想当皇帝,为何不留在京中,却要远遁江湖?不是为安帝心又是为何?」 「如此说来……」 「实则是为九天玄女。」四周沸反盈天,萧西指尖绕青丝,凑到宋离耳畔笑语低喃。 耳力过人的同桌之人看天、看地、看说书先生,只不看他两人。 宋离的颊边升腾起热意,垂睨他一眼,又很快直起身,执起手边茶。 「作甚?」萧西枕在她肩头不起身。 宋离推推他,待他起身的同时,抬眸看向明柳,正色道:「明大哥,宋离还未谢过明大哥救命之恩。」 「使不得!」明柳连连摆手,忙不迭道,「都是爷苦心筹谋,明柳不敢居功。」 萧西会意,端起茶盏的同时,神情郑重道:「明柳,若非你及时抵京,」他转头看向宋离,眸底深重一言难以尽诉,「大恩大德,铭感五内。」 「大哥,你快接!」小五一把掷下茶盏,心直口快道,「你可不知,那日收到你的飞鸽传书,小四刚念到『宋宅大火』,爷那脸色,啧啧啧,不等听完就唤来了青骊……」 「……」 离京后,「宋宅」几乎成为他几人口中禁忌,小五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令他几人一怔,又齐齐歇杯停盏,黯然不语。 明柳低敛下眉眼,喟然长嘆:「若是早到片刻……」 彼时博罗军与荆州军兵分两路前往京城,先后抵达京城门户洛西关。 是夜落雪纷纷,十五万大军不及安营扎寨,便被从天而降的安南军杀了个措手不及。 博罗军本为坐收渔翁之利,眼见情况有变,立时丢盔卸甲,四下溃逃。 不想明柳与五万凉州军早在出京路上布下天罗地网…… 东方既白,凉州军清理完战场,带着战利品,前往洛西与安南军汇合,哪知另侧的战况竟更为惨烈。 荆州军与安南军短兵相接,洛西关内刀光剑影,寒风呜咽。 眼见同为大辰子民的两军刀剑相向,明柳的心直直往下沉。 他们各为其主,各无退路,唯有背水一战。可若是两败俱伤,无论来日谁主大辰,都将面临国力衰颓,兵力大减之境况,若彼时博罗再捲土重来…… 看清局势,他单枪匹马闯入荆州中军帐,拿住赵珲之,胁破他抵达洛西关最高处。 他本无意伤人,只想让安西军伏诛投降,哪知荆州军统领纪捷眼见三皇子被擒,不问青红皂白,奋力甩出手里的红缨枪。 明柳下意识错身闪避,制着赵珲之的手跟着一松。赵珲之以为对方松懈,迫不及待飞奔向前。 「噗呲——」 明柳回过神时,红缨枪头已没入赵珲之心口。 「殿下!」纪捷怒喝出声,随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主帅如此,荆州军立时军心溃散,纷纷丢盔卸甲,俯首认降。 清理完战场,齐安淮将荆州军残余交由前来接应的齐浩然处理,自己领着十万安南军前往秀岭关接应黎白。 明柳亦告别凉州军,与数十亲信入京找明桦明桉汇合。 哪知入城不多时,他几人便见玄青河畔升起熊熊大火,看方向分明是萧宅所在。 他双瞳骤缩,不及确认便与亲信急赶而去。 赶至萧宅时,和萧宅一街之隔的宅子已被付之一炬。数十名锦衣客分散在宅子四处,看样子似乎刚动手不久。 两名衣饰不俗的公子哥搀着一名姿容出众的姑娘,正欲转身离去。 明柳虽未见过宋离,却知晓宋宅就在萧宅一街之隔,加之那两人扶着的姑娘双眸紧闭,人事不知,即便并非宋姑娘,他也无法置之不理。 「住手!」他脱口而出。 不多时,他几人拿下沈府一众人等,又三言两语套出几人身份,这才确信救下之人确为宋姑娘无疑。 明柳留下几人看守,又和剩余五六人急赶向齐物庄。 是夜纷乱,京城各处杳无人声,连素来喧嚣的夜枭也不见踪影。 齐物庄上下门户紧闭,不见灯火,明柳以他几人的暗语唤了好几遍都无人应答。 他心下骤沉,留亲信守在门边,扶着昏迷不醒的宋离,经暗巷边门,循二楼《西施浣纱》潜入芳菲阁…… 清浅的鼾声透过珠帘,跃入他耳中。多事之夜,素来谨慎的明桦竟伏在案旁,昏睡不醒。 「明桦?明桦?!」他将宋离安置在榻上,不停唿唤明桦。 好不容易将人唤醒,明桦却在看清手上帕子的瞬间红了眼眶。 明柳再三追问,这才知晓原是明桦察觉明桉的反常,逼问她孩子父亲是谁,哪知明桉竟给他下药,孤身一人去了宋宅…… 想起彼时映照半边天幕的熊熊大火,明柳心口空悬,一时竟说不出话。 看他惊恐模样,明桦的心直直往下沉。两人等不及宋离醒来,火急火燎赶回宋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6页 两人赶到时,夜火已经熄灭。冬雪消融,草木成灰,地上之人蜷缩成婴孩模样,哪还见昔日玄青花魁旧模样。 明桦心神巨震,不顾明柳阻拦,飞掠至萧宅,一剑刺向沈泽心口…… * 金乌西落,脉脉夕光拂照凉州城。 陌上闲花开落后,多少马蹄归去。 城郊以南十里,山高林深处有民宅匿迹于野,廊下高悬「明宅」二字。 时有山人出入林间,常闻宅中笑语欢歌,百鸟齐唱。凉州城中流言渐起,白云深处有人家,那是仙人蛰居之地。 仙人住所山峦叠嶂,岚雾缥缈。宅中植五树,柳、桦、桉、松、柏,盘根错节,连理成枝。 时雨初歇,山染新绿虹点妆。又是一年,春满人间。 /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