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 第1页 [古装迷情] 《山雨欲来》作者:火宅双【完结】 简介 古代女细作的白切黑之路。 间谍与上级、攻略对象之间的极限拉扯:「歪?左执事,我是洞洞叄 七宝,啥时候收网?再不动手,我怕……我把持不住了。」 风满楼,临安城最大的风月场,楼主突逝,楼主之位引起楼中各方势力,乃至朝廷特务机构的觊觎。山雨欲来之时,谁也不知道,楼主遗女身边的小丫头,在风暴中心,扇了扇她的蝴蝶翅膀。 第一章 、春熙 立春后,雨水才过,天儿还是呜呜咽咽的。 婢女阿香撑着纸伞,迈着又急又碎的步子,适逢春雨,自然免不了黏腻,鹅黄的裙摆便沾了熘秋的泥水,叫她想起从前一只黑猫撒泼时摁下的印子。 哪还顾得了这个,她才从谢家宅子偷偷地熘了出来,没敢要马车,只抄了近路,正要去风满楼找救命的人。 风满楼,临安城最阔气的风月场、酒楼,食宿兼备,有钱的有权的扎堆着,日夜灯红酒绿,歌舞昇平。其实背后原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血雨腥风、翻云覆雨的势力,这几年,明面上看着是愈发的合法了,暗里却还干着天家忌惮的生意,勾搭了临安不少地方政客不说,巅峰时甚至还要在盐、酒的税上偷漏,动中央的利益。 皇帝不急太监也急,朝廷的人终于有坐不住的,没走公文,便有识时务的,一轿子把风满楼楼主谢觐中请去了江甯织造署。说是喝茶,眼下已过了几日,还没有回来的意思,风满楼内部的几拨势力也只得这么干等着。 江甯织造署,造的丝织品是真漂亮,朝廷在地方设的特务局子,既下了血本,主业能马虎吗? 风满楼前守着好几个小厮,都是眼观六耳听八的,见了阿香,笑嘻嘻地上前迎了一个。 阿香焦急地比了个手势,她有一张圆润的、讨人喜爱的脸,倘若不是谢家的丫头,也颇使唤得动人。 那小厮早就意会,滑熘一下没了影。她便穿过错落的楼阁,熙攘的人群,七绕八绕地,进后厨去讨一口茶喝,后厨正烧着大菜,干柴、勐火、油水,噼里啪啦的烟火香气。 风月场,当然难免令人遐思,可谢觐中顶顶看重的,却是酒食,掌厨的都是大价钱天南地北寻来的厉害师傅,临安城的人传着话,「宁在风满楼打杂,不去翰林院当值」,可见这儿酒菜扬名。真在风满楼里干活的人听了却觉好笑,天天闻着味,再好的食慾也不能振作了。 不多时,一女子从砖红瓦绿的连廊中踱步而来。 「阿香。」 阿香闻声回头,只一眼,便怔住了,就那么捏着茶盏,呆呆地望着。她从未跟人说过,说自己常叫她的姑娘晃了心神。 风满楼装潢明艷大气,衬得她那姑娘十分清净。她步履虽快,却稳而不乱,乍一看有生人勿近的老练气场,定眼瞧又分明是玲珑少女,细细的眉,巧而固执的鼻,扑扇一双蝴蝶眼睛,素净的脸上只两片珠圆玉润的唇上了胭脂,一身珍珠米素锦,只裙角勾着几朵半开未开的夹竹桃,在这阴雨天里,也似有流光黯闪。 阿香暗自得意,那夹竹桃还是她给勾的呢,又见她的姑娘渐渐走近了,便回过神来,开口唤道:「七宝姑娘......」却叫茶水呛得拱腰。 七宝其实并不比她们进谢家长久,虽也是丫头,她们却都唤她「姑娘」,也都知道她是不同的,因救过金子般的人命,得了谢觐中点头,在他手下跟着几拨爷一起练过,现今操的事也比许多爷都要多,就是风满楼里的老人,红姑,见了她,媚骨天成的嗓门也得约束几分。 「做什么这么着急?」七宝伸手去顺她的背,好笑地问:「茶也喝了,艾草果子吃不吃?不是这里做的,是我四喜弟弟,前些时终于不走摊儿了,在前街盘了间铺子......」 阿香终于缓过来,压着声音在她耳边唿:「姑娘!小姐在院里绑,绑了楼主手底下的老金,正要把人千刀万剐了!」 七宝立时敛了笑意,眉头一沉,叫人驾了车,带着阿香往谢宅赶去。 下了车,从侧门进,入院,绕过弯弯曲曲的观赏林,又穿过板正的抄手游廊,一直进到深处,后罩房,才听见骇人的哀求声,已奄奄一息。 「不,不是我啊,冤枉啊,我,我老金也是看着小姐您一点点大的,小姐小的时候,我还抱过的,您不记得了?我跟着楼主这么多年了,怎么敢做这种事情......」 那个叫老金的趴在地上,全身被麻绳绑得严实,只剩一个汩汩冒血的头,一边脸贴着地,一边脸叫一只绣了蓝色小花的鞋踩着。 鞋的主人是一个扎着小辫儿的姑娘,不过十四五岁,一袭水芙色真丝袄裙,脖子上围着狐狸毛,左手撑一把油伞,右手握一根木棍,后头还跟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全身上下、左右四周都在叫嚣着:这是顶金贵的人。 「你少跟我攀关系!风满楼的帐目上,一笔一画,哪道没有经过你的手?你当我不认字呢?也是,谁能想到呢,自家养了这么多年的狗,一朝竟咬起人来了!」 那小姑娘话音未定,狠戾的神色陡然间变了,巧笑倩兮地喊:「七宝!」 七宝皱着眉,嘴角却还是努力向上提了一提,她抬手示意阿香止步,不必看那血腥场面,自己向那小姑娘走去,又俯下身子,亲手去拂她的鞋,鞋上的蓝花染了血,那脚登时讪讪地收了回去,她这才又拿过小姑娘手里的棍,正色道:「春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页 小姑娘便有点蔫了。 七宝挥了挥那煳着血水和雨水的木棍,柔声道:「楼主不让碰这些的,小姐忘了吗?」 谢春熙是谢觐中的独女,自小跟着他颠簸大的。屠夫都怕下辈子做猪,谢觐中宝贝她,自己走黑道,却偏要她白白净净的。 谢春熙最烦别人拿她爹来压她,因那人是七宝,只能不服气地哼哼:「哼,他都自身难保,我替他收拾收拾底下的狗,怎么了!」 她一撅嘴,耳侧一道虫爬样的疤就活了似的,十分瘆人。那虫子在她脸上养了五六年,是肥了些。 彼时,谢春熙不过半人高,撒了欢儿地在街边买糖吃,谢觐中也不过十几步的距离看着,刀箭就从四处飞了出来,他和几个手下都自顾不暇,只能眼睁睁看着,倒是一对正包着糖纸的姐弟,其中的姐姐麻利地沖了出去,撞得谢春熙一屁股坐地上哇哇大哭,刀是挡住了,箭略差一些,擦了她的脸,但好歹保住了命。 那撞人的,便是七宝。 地上的老金又蠕动着去求来人,「七,七宝姑娘,救救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怎么可能去和织造署的人通信,怎么可能出卖楼主呢......」 七宝心里七上八下,面上却仍作镇定,不理会他,只去与谢春熙周旋:「那你周允哥哥呢?等他办完事回来,听见你又打打杀杀的,也不高兴了。」 谢春熙蔫得更厉害了,但也只是一瞬,阴鸷的眼又抬起来,「今日在场的,谁要敢出去乱讲,我就切了他的舌头!」 谢春熙身后那几个厮听了,都将头重重地埋下。 见七宝不说话,谢春熙心里没底,又软声道:「姐姐,你不会告诉周允的,对不对?」 七宝扯出一丝苦笑,心里便明白这老金无论如何是留不下来了,她能做的,只是给他一个痛快。 「对,人也不是小姐杀的......」话音未落,她便以迅雷之势,九分力气,一棍子打瘪了老金的头。 谢春熙反应过来,大唿:「哎呀!七宝!他害我爹爹进了织造署,我还没将他折磨够,你就叫他死了!」又忙用脚去探,见他再无动静,气唿唿地转身便走。 其余的人这会儿都很识趣地动起来,去收拾剩下的局面。 七宝肃声道:「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小姐胡来也就罢了,你们竟也由着她!」 那几个厮怏怏道:「姑娘,谢老楼主说了,小姐说什么,我们便做什么……」 七宝无言,又看着那尸体被拖走,怔了会,才将手中的棍子扔了,去追谢春熙。 「小姐......」 谢春熙走得更急。 「我今日,得了一本『红粉骷髅』......」 谢春熙一听,停住了,再回头,已是笑眼盈盈,「真的?」 「骗你做什么?我来正是想告诉小姐的。」 谢春熙又是一声高唿,愈加欢喜地去摇她的手,「在哪儿?那可是临安最新出的话本子!你何时得来的?快带我去看看!」言笑晏晏,早已将方才的事抛诸脑后。 七宝便接过眼前这没心没肺人的伞,领着她去。 谢春熙没雀跃多久,又闷声问:「周允何时回来?」 「确切的我也不知,只是估摸着有时日了,小姐又担心楼主了?」 「哼,我担心什么!那方的和圆的不是巴巴地给爹爹送钱去了吗?只多不少,还买不通织造署的人?」又撇撇嘴,继续哼哼:「我才不担心他呢,我是想着,爹爹走时不是说,回来便给我带城北的绿豆糕子么,我看他现在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如果周允先回来了,也是会给我买的,哼!横竖我都吃得到。」 七宝淡淡一笑,方 的和圆的,指的是风满楼的方世知和元守镇,两位爷也是不好惹的。可都是跟着谢觐中做事的,在小姐这里,偏偏只周允得了个全名,旁的只配那姓什么的。 七宝又问:「四喜做的豆糕子不好吃么?」 「好吃。」 「那做什么偏要城北那一家?那样远,捎回来也不热乎了。」 「七宝。」谢春熙突然站定,很严肃地看着她。 七宝叫她吓一跳,又不明所以,心里便警觉起来。 「这你就不懂吧?我们做女人的,就是要让男人鞍前马后地为着我们呀!」 七宝一愣,倏然,莞尔道:「又是那些言情话本里说的?」 「当然。你也应该看看。」谢春熙扬了扬下巴。 雨落得比先前大了些,场面已经叫人收拾干净,地上的残血也叫雨水冲散了,只空气中还瀰漫着淡淡的腥味。 阿香终于回过神来,举着伞,惊魂未定地追上去,她的姑娘将伞大半儿地给小姐遮着,自己的肩却湿透了。 第二章 、惊蛰 谢觐中从织造署出来后,确实第一时间去了城北那家点心铺子,包了几盒绿豆糕,怕化了,还命车夫快快地跑,才跑过半截子北街,马惊了,连人带车翻了番,糕子洒了一地,车夫也是,胳膊腿飞得稀碎,还好谢觐中底下两个老人都在车里,他俩护着主子,也双双死了,谢觐中只昏了过去。 但就是不醒。 谢春熙起先是哭,而后就开始折磨底下的人,发大大的脾气,又打又踢又摔东西,谢宅里的值钱玩意砸起来也毫不手软,连阿香也不知怎么跟着挨了一脚,疼得不住掉眼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页 七宝知道劝不过,只偷偷地吩咐了人去给那几个倒霉的搽药,又给阿香放了几天班,要她赶紧去叫个郎中看看,万一动了哪里的骨头,落了病根就不好了。阿香忍着泪,连声道谢,却也不肯走,只说不碍事,小姐定是着急过头,又说这节骨眼熘了,不是叫姑娘更操劳吗。 方世知和元守镇两位爷也在谢觐中床前日夜不眠地守着,大夫来了一拨接一拨,姓方的一言不合就要断他们的手,把大夫们看得战战兢兢的,确切的当然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说些虚的,什么再等等,再等等,针也扎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回魂了。 好在,周允终于回来了,听闻谢老爷子进了织造署,便已回船,上了岸,得了马惊的消息,更是加鞭地赶。 谢春熙头一次没有欢天喜地地叫嚷,只七宝带着几个机灵的去接人。 风满楼傍着宁湖水,这几日因为下雨,雾气攒得愈发重,远远看着,烟波缥缈,真真幻幻,倒似什么神仙的地方。 神仙在顶楼的雅间换袍子,门外立着他的两个文武侍从。 阿香问:「姑娘,你怎知允爷没回自己家,而是先来了这儿?」 七宝一愣。 阿香又自言自语:「哦,我知道了,定是躲惯了小姐,以为她今日会去他家堵他。」 半柱香的工夫,七宝等急了,正要叩门,周允终于慢悠悠地出来了。他烟青色的袍大剌剌地敞着,露出半片胸膛,叫几个小婢红了脸,纷纷垂首退步,心下直唿阿弥陀佛。 阿香才翻出一个白眼,她那姑娘便被周允一手拽了进去。 「哎,姑娘......」 门从里面合上了。 七宝脚跟才站稳,一封远山纹样的束腰便落了下来,她只好快手接住。 「帮我繫上,七宝。」周允背着她,抬手,两片宽大的袖懒洋洋地盪着,想起什么,又笑道:「你那小丫头还挺忠心。」 七宝按捺住心里的躁,冷言道:「都这时候了,允爷还有心思换装?」这位是个顽主,急不得的,你越急,他越上脸,越觉得有趣。 「七宝姑娘亲自来给我接风洗尘,我怎么也得沐浴更衣不是?」 七宝只偶尔侍奉过小姐,却也不跟他讲什么男女有别,两手快快地环过他的腰,三两下绑好,最后一下使了七成的力,周允也不知是配合她还是怎么,真嗷嗷大叫起来:「轻点儿,你要勒死我!」 他又作势去敲她,突然瞧见她耳珠子上两道细如针线的银坠,手生生地转了方向,只轻弹了一下那坠子,笑道:「你还挂着这玩意呢?怎么也不好好打扮打扮自己?成日里穿得这么素,不知道的还以为风满楼要倒闭了呢。」 「快走吧。」 「啧,你就不能挤一个笑给我看看?总对我板着个脸,饶是花容月色,也叫人没了兴致。」 也知只是对你?七宝不理他,伺候完毕,径直开门走了。 阿香几个朝周允急急欠了个身,也快步跟上。 周允只好尴尬地笑笑,左右手各揪起文瘦和武胖的耳朵,也跟着下楼去了,却偏要跟她挤一辆马车。也好,这辆车可由不得他悠哉悠哉的。 「喏,给你。」才坐稳,他便从怀里掏出一只大红的锦囊,丢到她腿上。 俗得很的红,比新娘的头盖子还要深上几分,上头绣着两只蹩脚的牡丹鹦鹉。周允这位爷自己长得赏心悦目的,偏偏眼睛却不大灵,平日里拣的东西都叫她们几个嗤鼻。 七宝两指把那玩意捏起来,皱眉问:「这又是什么?」 「好东西。」周允朝她眨眨眼睛。 阿香两眼放光。这丫头给他骗过不止一回,还是不长记性,每回事后还要跟她嘀咕:「姑娘,你可别上了允爷的当,就拿那么些破烂东西出来,打发谁呢!」 这会儿,两人却出奇一致地等着她,她无奈,只好去拆那玩意。不知是他还是卖他的人,将红绳打了颇多个结,解得十分费劲。 周允急了,夺过去,暴力扯了,末了,一对吊着两颗褐色豆子的耳坠子骨碌碌地落在她掌心。 阿香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也是去年,谢觐中才叫七宝作回女子装束,让她回去跟着小姐,监督她学书,谢春熙当然不爱在那上面下功夫,只爱看各种话本子,言情尤佳,将笄之年的小姑娘,成日里谈起情爱一点也不臊的,心眼儿却很小,只巴巴地望着一个周允。然谢觐中总很执着地要给她寻一个干干净净的读书郎,但那些名儒们哪一个敢娶她?要是普通商女也就罢了,偏家里曾是走黑道的,一朝不慎,就是无妄之灾,是杀身灭门之祸。 总之,起初他们一个个见了七宝,都看傻了,谁知道平日里杀人不眨眼的,穿起罗裙来,就跟升了仙女似的!谢春熙还把自己压箱奁的配饰,什么金的、银的、玉的、琥珀的、琉璃的、珍珠的、珊瑚的,都给她挑了去,七宝连连摆手,小姐敢送,她哪敢收呢,还是周允帮着拦住了,他笑得腹痛:「谢春熙,你还真拿她当七宝啊?你看她现在走起路来都不利索了,再戴上这些,不得晃进湖里去?」 阿香盯着那耳坠子,要是红豆还好,还可以作乡野情趣,可这是—— 「蚕豆?」七宝问。 「你眼瞎么?这是相思豆!」周允气得大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页 阿香憋着笑问:「怎么是扁的?」 「你懂什么,岭南特产的!」他此番下岭南,是去跑私盐,天高皇帝远,风满楼的手伸得愈发谨慎,不过倒也便宜了他,见识了一番南国风情,还捎回来不少新鲜东西。 「你知道这东西花了我多少银子?」 阿香努努嘴,还花了银子?花一个铜板她都觉得亏了!却也不敢把心里咕哝的道出来。 七宝将坠子连同那破了的大红锦囊放回他手里,道:「我是那没眼力见的么,小姐喜欢这些东西,允爷定是给她买的。」其实只要是他送的,就是不要钱的,谢春熙都当宝贝。 「罢!送个东西,你也扭扭捏捏的。」 七宝不再理他,眉头紧锁,心事深重的。 「怎么?就这么不高兴?」 七宝剜他一眼,沉声道:「楼主,只怕是不太好。」 「这么严重?」周允终于正色,「老爷子也真是闲的,才刚出来,不好生歇着,快马加鞭给谁送命去啊?他宝贝女儿要吃什么,差这么一时半会儿吗?」 「小姐说允爷回来了也会给她买。」 周允哑然,又诧异道:「我闲得慌?做什么才打南回来又要跑去北?」 七宝不语。 周允讪讪:「好好好,即便我买了,她这会儿还能吃得下吗?」 七宝还是不语。 周允只好去扯些别的:「那马车查过了?没问题?」 七宝点点头。方世知还让人将那畜牲剖得干干净净的,可没查出来药,没查出来病,就连蹄子底下一颗细钉子也没有。 「听说老金也没了?」 「嗯。」 周允将眉一挑,若有所思道:「这两年,风满楼的帐目上,他是做了些手脚......不过,背后真正跟织造署通气的,也未必是他,你家小姐也太恣意妄为了。」 七宝敛了眼皮道:「是我。」 阿香突然倒吸了 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失态,又忙低了头。 「人是我杀的。」七宝只道阿香紧张她,给了个眼神叫她不必担心,又继续对周允说:「你也知道,我的手没轻重的。」 她终于不唤他爷了,周允笑了笑,也就不去戳破个中原委。不过以前他们一起练的时候,论起来,她是比他要狠,跟一头山野里的兽似的,他有时心都咚咚地怕上几分。 周允又想起什么,捏起那两颗豆子去威胁阿香:「当真那么丑吗?」 阿香只是笑,不说话。 七宝皱眉:「你别吓她。」 周允突然掀起帘子,朝后头的另一辆马车喊:「瘦子!胖子!给我互相掌嘴十下!」 「是!」两人异口同声,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动手。 「叫你们挑的什么东西!」周允骂骂咧咧的。 马车蹬儿蹬儿地终于到了谢宅。 门口乌泱泱立着好些人,甚至有织造署几个位高的执事,手里还提着价钱不菲的药罐子。 七宝先下了车,又去扶周允,大家见了这位爷,都自觉地让开一条路来。 这会儿他不嬉皮笑脸了,薄唇紧闭,眸色深深,周遭空气都冷掉了,倒叫人很相信他是风满楼当之无愧的一把手了。 才走两步,听见院内的元守镇一声颤慄的高唿:「楼主——」 接着是谢春熙的嚎啕大哭。 院内百来号人齐刷刷跪地。 谢觐中殁了。 第三章 、缟素 停灵第三日时,谢春熙已经不哭了,天儿也难得亮晴。 堂中香烛不绝,除了牲畜,案上还摆了九盘果子点心,不知哪个没长眼的放了豆糕子,给谢春熙砸得稀烂,连带把临安城大小商行献来的花圈也砸坏了两个。下人们都哆哆嗦嗦的,倒还没去想这天已经开始变了,只是眼前一个脾气古怪至极的祖宗就够他们受的。 方世知、周允和元守镇这三把手也都披着麻,在棺前跪着。元守镇想必私下吃得不少,力气还能接着哭够剩下的几日;方世知是个优雅的,一直恭恭敬敬地做体面,奔丧的来了,总是那个跟他们应上几句的;周允依然吊儿郎当,但这份不修边幅倒也合时宜。 院子里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江甯织造署来了几个弔唁的,叫风满楼几个睚眦的伙计围了一圈,诚惶诚恐的。 谢春熙看见了,好容易平定的火又燃起来,正要冲出去,叫人牢牢按住了。兔子急了咬人,谢春熙头昏脑热,哪里管是谁,挣脱不开就下嘴,咬得一双白净的手立马现出了两排子血印。 「谢春熙!」周允开口阻止,正要起身,方世知那拨人却先他一步,向外走去。 这边,谢春熙得周允唤如得天令,松了口,抬头见是七宝,也就悻悻地任她抱着了。一旁的阿香忙取了自己的帕子,给七宝简单地包扎了手。 也就一阵风吹过的功夫,院内「咔」的一声,跟着方世知的其中一个厮,将织造署那几人带来的两支捲轴一般粗细的雕花白烛一併折断了,烛身闷声落地,砸出郁郁葱葱的檀香味道。 四下无声了。 「李全!」方世知这才装模作样地喝道。 廊檐下,明眼人都知那厮是得了他的旨意,便好整以暇地瞧着。这方世知最是会做这些功夫的,手里越黑,脸上越要抹得干净,是个修罗场里故作风雅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页 织造署那几个人自是愤慨,他们不过遵着上头的令,留了谢老楼主几日,也好生伺候着了,怎么他出门自己遭了意外,倒叫他们落了个不是。 领头的一个显然清楚这个中利害,压着畏惧,上步质问道:「方爷,这是什么意思?虽说我们织造署官不及四品,但怎么也是御赐钦差!吃的可是皇粮......」 话未说完,方世知「刷」一下揪起他的领子,全不费什么力气。 那人既毫无意料,也不是他的对手,只得急急用手去拽,脚也踮起来,脖子都抻红了。另两个正要上去,也叫方世知的手下双双扼住了。 「呵!」方世知鼻孔出气,舌尖在前牙上扫了一圈,狂狷道:「你算老几?我竟然不知道织造署里还有这样蠢的。不过是灰头土脸的走狗罢了,真专诚来孝敬的么?来便来了,不夹着尾巴,还吠起来了,嗯?」 众人皆暗惊,江甯织造署原是宫里内务府下的,后才渐渐兼了天家皇权监视官员、刺查民情的耳目,传闻中,甚至有了自己的细作和刺客班底,做的事情也颇骇人,确实成了众人眼里黑不黑、白不白的。可这脏话从他方世知嘴里明着吐出来,却也有些反常。 倒是有几个聪明的咂摸出了些门道,窃窃私语着,说什么此刻在场的,可不只是风满楼的人,除了大小工商老闆,临安城里有钱有权的势力也都设了不少眼线。如今谢老楼主去了,群无首,他这是当着大家的面,宣自己在风满楼的主权呢,因此丢掉了平日里那些漂亮功夫,重新拾起原本的狠戾角色。 七宝瞟了瞟周允的脸色,他却还洋洋抱手,只唇角勾着几丝玩味。 天是要变了。 元守镇也反应过来,赶忙擦了一把脸,去找自己的一席之地,出声劝道:「世知!」 方世知却根本不理他。 马蹄声落,外头又来了位更大的人物,江甯织造署近年来最得力也最年轻的那位将将下马,款款而来,一身绯色官袍,愈衬得眉星目朗,风姿卓越。都说这位自小药罐子里泡大,气虚体弱,易感风寒,因此不常露面,现一看,确实是一副瘦削的文人模样,可一举一动,浑然天成,自有一番风骨,却又不是那些文绉绉的豆腐所能比的。 背地里再怎么仇恨,面上还是要做做样子,再者,这也是个台阶,元守镇忙高声谄道:「左执事!怎么还亲自来了?快请,快请......」 那位左执事踏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将眼前状况尽收眼底,而后站定了,方拱手作了个浅浅的揖,开口道:「元爷、允爷。」最后才朝方世知点点头,「方爷。」 两位爷也都拱手回礼,方世知这才肯放手。 元守镇又道:「呵呵,左执事莫怪,方才是几个手下礼数不周,打翻了织造署带来的香烛......」 院内的檀香已漫至堂中,七宝不动声色地嗅了一嗅,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雪松香气。 左执事颔首,恸声道:「谢老楼主去得这样突然,织造署与在场的各位都是猝然不及、痛心疾首,如今这等小事却也还要给风满楼添忧,实是我等不对,咳,咳咳......」说着,竟咳了起来,当真是情真意切,待平復了,话锋一转,又向着那几个才缓过气来的,厉声道:「怎么这么粗心?平日里织布也把手织僵了?去,把曹织造特意备的花圈、香烛和锦绸都呈进来。」 那几个如释重负,连忙应声去了。 在场的人听了,心里都道这左澈也是个厉害的,短短一番话,一来把谢老的意外撇了,二来生生将织造署的织造衙门与织染局掰扯开来,他织造衙门遵的是天令,自然无可指摘,而织染局虽说才是真正做事的,可到底也不过一帮子干惯了粗活的工匠罢了,饶是真犯了什么错,风满楼那几位大人物也不好过多计较,总归两厢无事罢了。 元守镇还要跟他客套,方世知却嗤笑一声,抢道:「平日里听闻左执事是个磊落的,不想说话竟这般偷梁换柱。」 气氛又僵住了。 忽然有人打了个喷嚏,不大不小的,倒叫众人都望过去。 「七宝姑娘,你这是,齁住了?」一直无话的周允终于洋洋笑道。 七宝瞪他一眼。 周允也不介意,只道:「文、武,还不快去把那些断烛扫了。」 「是!」两人高声应下,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像两道风,又蹿走了。 元守镇这会儿聪明一些,很热忱地去与那左执事耳语,人都动起来,气氛也就渐渐活络了。 直至左澈和那三位爷都终于走了,七宝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却突然觉得不对劲,身前的小人怎么还是呆呆的? 「小姐?」她抚了抚谢春熙的肩头。 谢春熙又怔了会儿,才转过身来问她:「那什么左还是右的,就是请我爹爹去喝茶的?」 七宝一愣,道:「七宝不知道,但总归是他们织造署的人,怎么了?」 谢春熙喃喃道:「竟生得那样好看,也不比周允差多少。」 谢春熙的贴身小婢知书也啄米似的点点头。 「可惜,真想毁了他的容!」谢春熙又道。 知书的脸一下子十分精彩,阿香的心也是一跳。 七宝无奈道:「小姐......」 「哎呀七宝,知道了知道了!我不过说说罢了,你又当真了!」谢春熙旋即一笑,又作天真烂漫模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页 七宝心下却是五味杂陈。谢春熙自来鬼马得很,少女 心事,想一出是一出的,从前因为家境特殊,没什么同龄女伴可以作耍,只身边几个周全的丫头贴身跟着,却又嫌她们傻笨无趣。谢觐中怕她孤单,特为她寻了一只「乌云踏雪」,那只小黑猫窜上跳下的,甚得她喜欢,就是实在太趾高气昂了些,不时地熘去街市上偷腥,叫姑娘们一顿好找。有一次,真怎么也找不到了,谢春熙哭得气喘,大动干戈,将谢家宅子翻了个底朝天,那小黑猫后来倒是自己回来了,宅里上上下下都出了一口长气,跟吉星回照了似的。是日,几个小丫头按例去厨房领了鱼干,去小姐房里餵那踏雪,却怎么也唤它不醒,方知它死了,其中一个丫头吓得直接投了井,余下的人也知大难临头,均跪在那猫儿旁,像跪自己的衣食父母,直到谢春熙终于从外头回来,疑惑地问:「傻子们,这是怎么了?我正要叫人将它剥了皮,做一副标本置在案前,你们谁会这个?要顶仔细的!」自此,乌云那四只雪白的爪子再也不曾染过半分尘埃。某日谢觐中问起,谢春熙只道:「不好么爹爹?这样它就永远陪在春熙身边了。」 谢春熙见七宝蹙眉不语,以为是先前弄恼了她,便拉过她缠着帕子的手,楚楚可怜道:「姐姐,你可是怨我了?」 「怎么会?」七宝回过神,反握住她的手,又去拢她额前的碎发,柔声道:「不碍事的,七宝知道,小姐心里念着老楼主。」 谢春熙突然用了好大的力气,紧紧地抱住了她,撞得她踉跄了一下。 七宝侧眼看了看那口棺,心下恻然,便用脸去贴她的脑袋,手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不一会儿,胸前就有温热的泪。 谢春熙将头埋得更深,嗫嚅道:「七宝,从,从此我,真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第四章 、鼠耳 都说病去如抽丝,丧白之事更甚,一直到清明过后,谢老楼主这事儿才总算过去了,七宝终于得空去了西二街的果子铺,正是晌午,人不很多,只巷口几个饭饱的小娃娃在互相地踩着影子。 她照例提了个三层屉格的檀木食盒,衣裙曳曳,扬起青石板上的浮尘,在懒而毕竟强的日头下,空气都流光溢彩起来,正如她此时此刻的心情。 远远地,见着铺子前忙活的身影,她就唤:「四喜!」 「哎!七宝姐姐!」四喜正炊粿儿,见了她,也很欢喜,他约莫十六七的年纪,个子不很高,还在长身体,一笑起来,三角眼便眯成了两道缝儿,憨直讨喜,人如其名。 「我今早做了红桃和白瓷,全卖出去了,哦,红桃还剩几个,甜粿也有的,就是还得多蒸一会儿,姐姐要是不急,就坐下来等一等。」 红桃是红曲发酵染色而成的粿子,里头包的是糯米和豆子,因为颜色漂亮,常用来拜神、拜祖宗;白瓷的馅儿并无差别,只是不加红曲粉;甜粿呢,无他,单单是糯米,口味也更甜些。 「不急!」七宝笑着,将食盒往铺里的矮桌上一放,自去掀了热腾腾的蒸屉,吸了一大口糯米香气,便要下手去戳。 「哎!仔细烫着!」四喜忙拂了她的手。 七宝也不甚介意,搓了搓手背上沾着的绿色粉末,这才注意到那大瓷缸里和着的东西,好奇地问:「这是什么?闻着却不像艾草磨的。」 四喜得意一笑,「姐姐好鼻子!」 四喜在这方面颇有天赋,他母亲原先是宫里尚食局的宫女,为宫中圣人做糕粿点心,后来不知怎的患了眼疾,得赦出了宫,嫁了人,又趁眼睛还看得清楚,走摊儿做起了小买卖,不料加重了眼病,而后丈夫早死,便不大出来了,只在家里歇息,换四喜出来继承生意,四喜从小耳濡目染的,自然对这些也很感兴趣,研发了许多新鲜做法不说,当真是精緻又可口,现今又盘了这间铺子,一到节气,街坊排起长队来买也是有的。 「那是鼠耳草,昨儿个刚在后山上摘的,它的根茎绵软柔韧,确实很像艾草,只是通身长白毛,像老鼠耳朵,故唤鼠耳,听我娘说是春生苗,有清热抑菌的效用,这会儿再不採,往后可就没有了……」 四喜一边回着话,一边又将蒸屉里的各色粿子都夹了一个,盛进盘里,端来给她,然后也搬了张矮凳坐下,双手对插,期期艾艾地问:「说到艾草,上回的糰子,姐姐可爱吃?」 七宝心生逗弄,眨眼道:「你问的是哪个姐姐?」 「女大三,抱金砖」,四喜的母亲念叨久了,四喜也跟着往心里记,只两回来她带了阿香,两相对望,这小子竟真萌动了少年春心,又得知阿香确实不多不少比他长个三岁,更喜滋滋地觉着与她甚是般配,再往后,每回来,都托她给阿香带小灶。 四喜急道:「我的好姐姐,还有哪个姐姐?我不就你们两个姐姐!」 七宝听他姐姐长姐姐短的,心里十分好笑,忽觉可惜,因上回光顾着处理老金的事了,阿香并不曾吃上,却也不要叫他失望了,七宝自顾自地去吃那盘粿子,不再言语。 四喜吃瘪,又见她囫囵吞食的模样,便撅嘴笑道:「这么多年,姐姐吃东西的样子也不见长进!」 「我吃东西怎么了?」七宝含煳不清地问道。 「不知道的,还以为饿了多少顿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页 七宝一怔,粿皮卡在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好容易吃了口茶咽下去了,只好赧然道:「可不是?确是自小饿大的,刻在肠子胃里的记忆,饿急了,什么不能吃?哪还讲究这些体面?平素在人前自然藏着掖着,这会儿又没人,做什么还要装模作样的?」 「这是说的哪里话!如今风满楼烧菜师傅的手艺,姐姐哪一样没有尝过?」四喜也是穷苦人,亦知晓她过往处境,这方面颇会宽慰人。 七宝却不承这个情,只道:「这是又馋了?你要是乐意,我跟你换一换?」 四喜復去捣他那绿黯黯的面团,嘿嘿笑道:「不换,不换!姐姐今儿这嘴怎么这么厉害?一点也不肯饶人!我本不是那吃山珍海味的命,吃了也难消化,恐怕不能承受!」 七宝嗔笑,眉梢却升起了淡淡的愁,「这福气,我也消受够了。」旋即,又长出一口气,低声笑道:「好在,一切都快要结束了,往后,我若只吃清汤寡水,你这铺子便也是八珍玉食!」 四喜闻言,手上竟堪堪地停了动作,良久,也不敢接话。 七宝却很敏锐,见状,嘴角噙着的笑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四喜见她这副样子,也惊愕失色,犹豫不决了好一会儿,终于低声道:「姐姐,上头下了新的......」又似乎意识到不妥,换言道:「今儿个豆糕子已经热好了,本就是给您做的,只几个,也不卖,您还是得拿去,放着就坏了……」 七宝难以置信的眼直直地盯着四喜。 四喜自觉已将话说到这份上,干脆把心一横,继续道:「再就是,其实,其实那新粿子做出来,也必定是要姐姐先尝尝的,往后才好知道是做甜做咸些,只是没承想您来早了,我还没来得及捏成团去蒸……」 往后?五雷轰顶也莫过于此。是多少年了?五年?六年?她总觉得时间并不像世人说的浮云苍狗、驹光过隙,日子在她身上流逝得那样慢,明明心已经一点一点地老了,怎的外表还是少女模样,谁懂呢? 她原以为帐本送上去了,事情就结束了吧?可谢觐中却死了,事情是出得蹊跷,也叫她心惊肉跳,但那也不是她能掌握的,好歹这最后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吧?她原以为总算熬出头了,旁的不敢惦念,那人总还是要她的吧?什么寻常的钱财、名分、礼仪,都不必有,她只想专心在他书房里做个研墨丫头,她已闻惯了那松香,如若不留她,倒叫她往何处去呢? 小姐那日的一句话,真真打进了心里面,叫她也感同身受,她又何尝不是?既走了这条路,两眼一抹黑,便也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一个人,对时间没有概念,可后来,又起了贪念,生了妄想,有了安慰,多了盼头......是孤单,也不是。 喜极生悲也不过如此。她原以为,原以为......可现下怎着又生变?她素来只同四喜一人对接,并不知上头这个把月竟是反反覆覆地集议,而后作了这该死的决策,一切推翻,从头来过。她也不能想见,织造衙门那乌漆麻黑的议事堂里,那些位高权重的大人,怎样稀松平常、开口闭口地就决定了底下人的生死去留。 「姐姐?」 七宝低着眼,矮桌下叫人看不见的一只手死死拽着裙摆,倏忽,又松开, 一朵芍药已经萎了。四喜这一声,终于将她的魂魄唤回当下。 不知是看走眼了还是怎的,四喜分明瞧见一滴水珠子掉进盘中,又似乎没有,那红桃粿子蒸得太久,皮破了,那位置正是珠落之处,叫他不好分辨,七宝也早已抬起了头,眼角噙着笑意,依然是方才打趣他的娇俏模样。 「知道了。这回你多给我些甜粿吧,豆糕子就不必了,经过了这事,小姐怕是以后都不会念着吃了。也不早了,我得迴风满楼了,要紧事还许多,别叫人生疑。」七宝说着,就要起身,又想起什么,笑道:「你那费了心的新花样,鼠耳粿子,也是给阿香做的吧?我下午再遣人来拿一趟就是。」 鼠耳,她突然觉着一丝讽刺,多年所作所为,不正是这两个字么? 四喜虽聪明,到底是个孩子,一听这话,立马忘了方才电光火石之事,笑着应道:「哎!」又欢喜地去给她拣糕果点心,仔细而麻利地装进那食盒里,很是恭敬地递给她。 七宝却抬手,往他脑门上送去一颗倍儿响的栗子,作色斥道:「你个小兔崽子,嘴里馋着这香那香的,甜的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四喜吃痛,赔笑道:「哎哟,瞧我这脑袋!」小眼睛又熘了一圈,见四下无人,便手疾眼快地从中取了什么,而后将食盒还给她,「还是姐姐疼我,总记着给我带蜜饯吃!」 蜜饯,即密件,藏在三层屉盒最底层的暗格里,上头是她这段时日搜集来的情报。 她其实哪有什么着急事情要做,便是真有了,风满楼上上下下那些个人精素日里是白吃饭的么?那样大的场子,辘轳一般,该运转还是运转着,真想停下来,底下的人还不肯呢。 天上掉了哪颗星星月亮,那是天上的事儿,地底的人该干的活儿还是得干,不过勤勤恳恳赚口粮的罢了,没什么好去伤神的。正如那朝代一般,说换就换了,可这天下是真有什么变化么?有时,她也想这些大逆不道的事情。 很久以前,那人也同她讲过,特务机关歷来有之,什么绣衣使、典签、察事、皇城司、三厂一卫、粘杆处......易主更名罢了。现今又是这织造署,并非批皮,倒确实是为皇家造丝的,不至于惹人注目。至于未来,不知又有什么新的、更隐蔽的称唿,更响亮更正大光明也未可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页 流水的棋子,铁打的棋局,前赴后继的执棋手,亘古不变的争权夺利。 她只是千千万万中不起眼的一颗,不知怎么就落在了这个位置,叫人拾去吃别的子儿,下好了,也是一会子的作用,下不好,也不坏什么,弃了便是。 七宝步履匆匆,愈觉那食盒沉重,像装着过去亲手割过的人头一般,地上明明是干的,她却深一脚浅一脚,踩烂泥一般地走着,叫过路的人也心惊。 这样七弯八拐了半个时辰,渐渐没有人了,目之所及,净是颓垣败井。 她走近一棵枯木,已没了枝干,单剩一个底座了,又将手伸进树洞里,掏出一把锈蚀的钥匙,向前头一座荒园踱去,园子却并没有上锁。 是了,本就没有人会来,锁它做什么。 跨了槛儿,便跌进了一幅画里,灰扑扑的颜色洗刷了过去的腥风血雨,她便觉着自己也是画中人了,全身心都松了,无悲无喜的。 这园子已几十年没有人住,昔日或也曾是王谢堂,后临安城规划改道,萧瑟了,莺儿燕儿也不復来了,一股子破败的气氛,对于一个细作而言,却是极好的,正因再无可能復兴,反倒叫人放心。 园子里还有间矮房,为了她一个,倒还干净些,这些年,她有时心里难过,就偷偷地来坐上一会儿,好比禅家讲究的入定,忘了外面的事情。若是赶上秋天,园中那些虽死不死的树,还会掉叶子,飞舞着,叫她看了都艷羡。 第五章 、荒园 忽觉松香扑鼻,矮房里走出来一个人,一身雪衫,面如冠玉,一双浅眸却如暗井,深不可测,又似乎望穿了她的哀愁。 是了,他才是画中仙,跟他比,她只是私闯的凡俗。 想来也是料到她的反应,他竟在这里等着。他总是这样,她心底里想的什么,她自己有时都不明白,他却一清二楚的,而她对他,却无权知晓任何讯息,也揣摩不得。 七宝心下又起了忿恨,放了食盒,须臾之间,脚尖点起一根树枝,翻手捉住,恨恨地向他刺去。她是谢觐中手底下一步一拳练出来的,只三两下,便将他击得连连退步,素白的流云靴都吃了尘土。 他费劲地接了一会儿,终是抵不住,皱眉唤道:「阿宝......」 只一声,她便弃甲曳兵。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唤过她了。 左澈脸色惨白,一手捂胸,身子倚了门,低低地嘆着,纵然他身上雪松味浓郁,这会儿却也遮不住药味了。 而她已经后悔了。她已经收着力,不想还是伤了他。这些年,他到底还是没把身体养好么? 他突然抓起她的手,叫她吓了一跳,他低着眼,瞧不见她面红耳赤,可她心跳如鼓,他定不能没听见,但他毫无杂念,只是在她手上细细地找着。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这一番动作,才叫她感到钻心的疼痛,原来指腹不知何时扎进了一根刺,血珠子还在一颗颗地冒着。 还在织造署的时候也是这样,因为染布,她指甲缝里都是颜色,洗不干净,后来时机紧要,她比原计划的要早入局,新指甲长得实在太慢,又恐暴露出身,只得尽数拔了。那时,她十只手指包着白花花的纱布,面色惨白,活脱脱一只炼狱里逃出来的小鬼,跌跌撞撞的,再堕回去也不无可能,他却一把将她拽回人间,细细地为她吹着,问她疼不疼。而她呆望着这个面色比她还要苍白的小公子,五官如此漂亮又精緻的小公子,不知怎么又咳得喘不过气来的小公子,常听署里老人唏嘘哀嘆的小公子,突然就不觉得疼了。 回忆在眼前扑朔,十只手指好似还在滴血。 他开口:「最后一次,阿宝。」 半月前,江甯织造署,织染局。 大大小小的染缸上方,错落有致的竹竿悬在空中,挂着绯红、艾绿、鸭黄、荼白等各色布匹,微风一过,便惹起布角荡漾。 左老执事一身绯服立于庭中,年近半百的身子佝偻着,双手交叠,垂目低首。后头,左执事亦长身而立。 六七尺外,有一长眉长须的白髮老头,身着布衣,以襻膊系了双袖,手握木桨,颇有韵律地搅着染缸里蓝得发青的水,不时注色增补,或添水稀释,这么搅了整一刻钟,才向远处唤:「对色。」言毕,置了浆,转过身,对那两个候着的人笑咪咪地道:「谢觐中一事,可惜喽。」 左老闻言,眉头紧皱,不敢贸然接话。 那老头弯腰侧头去探他,皮笑肉不笑地问:「你怎么看?」 左老这才巍巍出声:「秉织造,是可惜......此前我们好不容易才拿到了风满楼的帐目,却不想那谢觐中着实狡猾,手脚做得天衣无缝,几经对下来,竟找不出什么大错,才终于叫他漏网!现下,人是死了,烂摊子却又还留着......」 织造笑笑,「谢觐中的死却还真是意外了?」 左老忙拱手,虽俯身,却提了嗓子道:「此事,臣也派人去查了,并未发现什么......」声音却渐渐低下去。 终于,一工匠端来一本布制色卡,低首道:「请曹织造过目。」 曹织造点点头,闭上眼,过了片刻,才睁开,凝神去瞧那色卡上的靛青色,又去瞧那染缸里的靛青色,见无二致,便道:「嗯,可以了,下去吧。」 左老仍低着头,眼睛不自主地打转,须臾,迟疑道:「织造,如若我们再不干预,风满楼在临安的势力只会越来越大,他日,只怕难以控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页 「扯你娘的鬼!」曹织造打断他,「左誉啊,这些不痛不痒的话你倒是抢着说呵,难不成我今日是叫你来给我说书的么?」又指指那染缸,「你可知,对色前,双目不能直视染料过长时间,因看得紧了,反而难以判断。我道这世间事物和对色一样,也是此理,便任由着你去处置,可怎么放得松了,却叫你出了这么大的篓子呢?」 左老面色霎时青红皂白。 左澈忙上步,正欲拱手,曹织造却扶住他,「好孩子,不用替你老子说话。」 左老闻言更是尴尬,他向来不待见这个儿子,曹织造却总是有意无意地,叫老子在儿子面前难堪。 左澈后退一步,还是拱手道:「禀织造,现下,谢觐中已逝,风满楼内部几拨势力定然生隙,临安正是山雨欲来 之时,可未必,不失为一个好时机。」 曹织造嘆了口气,终究还是配合地问了一句:「哦?」 左澈便继续将计划全盘托出:「众所周知,谢觐中膝下无子,自风满楼建立之初,他便有意培养后继者接班。如今,方世知、周允、元守镇这三位势力最盛,如若织造署能从中操作,扶持其中一人上位,风满楼日后便也好听话了。」 「你是说,借我们织造署的桨,搅他们风满楼的缸?」 「是。」 曹织造思忖着,两只小眼睛渐渐眯成了缝儿,「不错,与其从帐目入手,不如着眼于人,这么些年,织造署跟在风满楼后头擦屁股,终归还是力有不逮啊。」这么说着,又砸砸嘴,皱眉道:「只是,他们那帮人在鱼塘里好好地游着,贩私盐,酿私酒,各自有各自的吃食,又何必非来咬我们的钩呢?」 左澈道:「织造,那三位若真有那么和谐,风满楼楼主一位,也不会拖到今日还空着。他们如今不敢妄动,实有考虑,也是怕斗起来,落得几败俱伤,无一人能全身而退。可若加上织造署的力量,便不一样了。这,便是我们的饵。」 「哈哈,若如此,往后,当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左老见他首肯,这才敢补充道:「那方世知这几年走私贩私少了,主要跟地方政客、商行老闆打交道,做人情脉络,扎实风满楼的根基;周允一派力量虽单薄些,近些年却颇得谢觐中青睐,其实,若无意外,谢觐中将风满楼交给他打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只是如今谢觐中一死,他恐还不能与方世知分庭抗礼......至于为人,方世知处事甚是奸滑,肠子里弯弯绕绕的太多,且其事务涉及临安不少官员,牵一髮而动全身,只怕不好控制;周允虽说是三位里年纪最轻、资歷最浅的,可这两年替谢觐中走了不少地方,却也不容小觑,只是......」 「嗯?」 左老皱眉,「只是既年纪轻,性子便未定,其人风流纨绔,懒心无常,若拿捏不当,恐生变故。」 「呵,世上本无两全之策。那么,便是这两人中的其中一个了?」 左澈又道:「按辈分,原还有元守镇压着,可此人势力已去,近来名下的事务只剩下那家风月场了,却也不是亲自打理。元守镇这人虽瞧着老实,容易控制,可放在豺虎堆里,城府不及,智谋不够,即使抬他,也难以成事,倒要叫织造署费力。」 曹织造听罢,又大笑起来,其时一阵乱风吹过,各色布匹便如他那两把须子一般颤了起来,「左誉啊左誉,也难为你了,想出这么个法子来作补!」 左老「扑通」一声跪下,惶然道:「还请织造体恤!我左家虽已不復从前,却也不能辱没了名门之号,是断然不能一脚踏黑、与那帮腌臜勾缠不清的!」 左老一跪,儿子也断不能站着。 曹织造收了笑,毫无波澜的眼在这父子二人背上流转,「也罢,那你们便动手去做吧。只是,此计若不成,还是依我......」 左老抢道:「织造放心,老身定当竭尽全力!」 这样迂迴的计策,左老自然是为了自家名声和前程。左澈自己却说不上有什么私心,但曹织造点了头,不知缘何,他竟也跟着松了口气。 关于这些,他都不可能泄露半分,只肃声道:「最后一次,阿宝。」 「至清......」她唤他的字,「这五年,我杀的、因我而死的人越来越多......我夜里睡不好,总是睡不好......小姐已经疑心风满楼里有细作,怀疑到老金头上,可最后,却是我把他杀了!但你我都知道,不是他......你从前跟我说,我们的所作所为,是为了人间清明,可我却不知我心里真有那么干净么?老金死了,我又懊恼,又,庆幸,你知道这种感觉么......这回躲过了小姐,下回又如何?我常梦见,梦见我暴露了,小姐一刀一刀地剜我的皮肉,醒来后,身上真是疼的......」 左澈听了她的话,眼里有复杂的光影跳动,片刻,终于还是柔声道:「阿宝,我知道,我知道......咳咳,可事已至此,没有别路可走。你放心,谢春熙那边做什么,我都一清二楚,定会护你周全,你且再捱一段时日,不必有什么异常动作,只等尘埃落定。」 他又去翻她的手,终于还是将她指腹里那根刺给挑了出来。 七宝颔首,不再言语。 「阿宝?」 她抬头看他,她面如冠玉的小公子,病痛缠身的小公子,教她读书习字的小公子,阿娘死后、世上只剩下他一人会唤她阿宝的小公子......她挤出一丝笑,饶是棋子,她也是好命的一颗吧?偏偏是被他拾起来,他的手总是冰凉的,却很温柔,最终也会将她轻轻放下的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页 「你可还怨我?」话问出口,他早有答案,如若不是,他方才那几下子是白挨的么? 她摇摇头,心里还念着他的伤,便大起胆子,反捉住他指尖,欲凑身查看。 他却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起风了,这会儿没有叶子可落的,七宝却觉一身巍巍,一身颤颤,一身惶惶,仿佛在这荒园里待久了,自己倒成了一片枯叶。 第六章 、风月 夏初,空气渐渐燥起来,野鸭不復前阵子兴奋,在岸边无精打采地憩着。宁湖平静如镜,湖上的亭台水榭却波光暗涌。 七宝立在谢春熙身后伺候,满亭的人就她一个还没心没肺地吃着水果,全然不觉气氛紧张得很。 谢春熙近日嚷着要吃葡萄,却不是应季的水果,属实难办,好说歹说,也不肯作罢。幸而周允解围,说那便吃袖珍葡萄吧,逗得七宝也好奇起来,结果叫人呈上来的,却是桑葚。七宝心里好笑,袖珍葡萄?周允却也说得不错。而谢春熙早已被哄得舒坦了,哪还计较什么。 远处传来一声鸣叫,却分辨不出是什么鸟儿。 七宝手上一顿,復将处理好的桑葚餵进谢春熙口中,就着阿香递上的帕子擦了擦手,不料恰好捻破了一粒桑葚子,紫红的颜色在指上晕开,倒像是血。顾不得擦干净了,她欠了个身,悄悄退下,换阿香继续伺候。 从长长的水上连廊踱步进入风满楼后院,七宝觉着身后一直有一道温热的目光暗暗送着。不用回头,她也知那是周允,不用他开口,她也知他心里腹诽:「别一个人熘呀!」 这人!她在心里啐了一口,议事倒不见他积极!他们几个爷,表面悠哉暗中较劲倒好,白白叫底下人站了个把时辰,到底也商榷不出个结果,要她看呀,干脆打一架好了,谁赢了谁做老大,都觊觎着那位子,都不肯拱手让人,又何苦做样子来这么一出? 这么想着,一个满身脂粉香味的女人迎了上来。 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红姑一敛平日风骚,捏着声音,焦急道:「七宝姑娘,对不住,实在是没法子了!若是寻常客人胡闹还好,叫楼里的厮捉了扔出去便是,可那是李掌事......也不知怎么,他今儿像是昏了头,拉着月娘死活不肯放手,现下,人已叫他拐进了房里......」 「多久了?」七宝皱起眉头,又加快了脚步。 红姑一愣,才反应过来她问的什么,一边快步跟上,一边垂首道:「不到一刻钟,应还未叫他得逞。」心里讶然,不想七宝虽是个年轻姑娘,对于这种风月场上的事却并不像寻常女子那般避而不谈,果真是个人物。 待他们赶到的时候,门外几个姑娘还在嚷着,几个厮也还和李全的手下对峙着。 七宝目不斜视,径直上前,一脚踹开了门。 正是青酒红人面,桃色动人心。那娇滴滴哭戚戚的月娘半身衣服已被扒拉了去,而李全满身酒味,面露饥渴,衣服倒还整全。 七宝侧身掩鼻,红姑忙去护回月娘。 「放肆!」那李全已叫月娘的抗拒和门外人的劝阻烦得不行,见他们搬来七宝,更是恼火,却还是理了理衣裳,忿忿道:「呵,七宝姑娘不去看着自家主子,上我这儿来做什么?」 七宝冷笑,「这话我却也要问你呢?如今你家爷正在湖心亭筹谋,你不去候着,却在这儿坏风满楼的规矩,倒不知叫他的脸往哪儿搁呢?哦,是了,你家爷手底下得心应手的多了去了,故也不差你一个,是吧?」 「小娘们儿!我当是敬你才叫你一声姑娘,你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如今谁不知道我家爷已是风满楼的主子?我在这儿泄一泄火怎么了?任她什么月娘,日娘的!就是你,我若想要,你家小姐也只能哭了!」 在场的人听了这话,皆吓得腿软。这李全真是应了红姑那句「昏了头」了,青天白日喝成这个样子,什么屁都敢往外放了。 七宝再不跟他废话,上去就打。 李全从未跟她交过手,只道她那功夫不过是大家虚情假意吹捧出来的,却不知怎的就被她抽了两耳光,酒意当下就醒了大半,迷朦间,也觉着自己今日确实怪异得很,难道真是酒喝多了? 几个小厮得了七宝的眼色,也上前帮忙,三两下就将他捆了。 「他娘的!你们敢!」李全哇哇大叫,七宝嫌吵,还未有所动作,一个小厮便机灵地捡了地上的一只袜子,塞进他嘴里,这下便清净了许多。 红姑安置好月娘回来,见了这场面,颤声问道:「姑娘,这会子该如何呢?」 七宝很想就这么去歇着了,她在那亭中战战兢兢了大半日,眼下又动了气,着实累得不行,却又想起先前那声腹诽。 「走,去湖心亭。」 两个小厮押着人,两个在后头窃窃私语。 「你是傻的?瞧不明形势?也敢堵李掌事的嘴,回头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被骂的方觉后悔,不敢回嘴,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是吃了什么豹子胆,只觉得七宝姑娘那般威严而不可抗拒,叫人不知不觉就站了队。 还未走完这湖上连廊,谢春熙已经开始叫唤:「姐姐!你去哪儿了?」 七宝将捆着的人往前一推,那李全便跪了下去,头往亭台上一磕。 元守镇老远就认出那是方世知的手下,到了这时候,才故作惊讶地问:「这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页 七宝欠身,却是回谢春熙的话:「小姐,请治奴婢的罪,奴婢不愿叫月娘受辱,只好叫李掌事受了。」 谢春熙大怒:「什么!月姐姐怎么样了?」得亏她话本子看得多,这个年纪也能明白事儿。月娘在她心里,是风满楼最漂亮的女子,在故事里,那是要与才子良人相配的,便是要受辱,不也应该有英姿飒爽的公子在危急时刻出手相救么?可怎的事实却并非如此?若七宝方才没有过去,岂不是,岂不是...... 红姑忙道:「小姐,月娘无碍,只是受了惊,现下已服了安神汤,歇着了。」 谢春熙话锋一转,对准此刻最不该噤声的人,朗声道:「方叔叔,我看呀,你也就别在这儿摆谱了,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还是先把手下的人管教好吧!」 周允忍俊不禁。 元守镇听了这话,心里也很快活,却仍摆首作色道:「风满楼的姑娘们从来卖艺不卖身,这是谢老楼主定下的规矩,李全啊李全,你胆子也忒大了!」 那李全不知今日这会议得并不顺利,见主子不发一言,心中早已是乱麻一团。 方世知终于起身,走到李全跟前。李全大喜,呜呜啊啊地叫着,似是喊冤。 方世知却抬脚,将人踹进了湖中,「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红姑惊唿一声,叫方世知那一脚吓得趔趄。 一帮下人也都噤声跪地。 天儿是热起来了,可水还是冰凉的,方才那水花溅了七宝的裙子,却叫她心里也生起阵阵寒意,她原以为李全最多不过掉一层皮,却不想这便直接送他去死了。惊吓之余,不禁想到,对于方世知这样心狠手辣的上位者而言,捏死一只挡路或者惹人生气的蝼蚁算得了什么呢?又想到,她也这样狠心地割下过许多的人头,不禁更觉悲哀,或许未来某日,这也是她的下场呢。 湖水还在咕噜噜地冒着泡。 方世知怡然笑道:「我们春熙教训的是,我手下犯的错,我当然要好好地罚,风满楼的规矩自是不能坏了。」 听了这话,谢春熙并无太大反应,只是不屑地白了一眼。 又过了一会儿,那湖面便恢復如初。 「呵呵......」元守镇终于率先打破了沉默,「我看今日大家兴致也不很高,这景赏得甚是无趣,不如就先这样,我也去探探月娘,就不作陪了。」说罢,抬脚走了。 周允打了个哈欠,也起身要走,走的时候,朝七宝眨了眨眼睛。 这人!七宝少不得又啐一口,她着实猜不透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方世知和元守镇的心思就在那里,再愚钝的人也开始挑边儿站了,可他呢,还是一副不关己事的模样,该他管的事情照样管着,不该他管的便不去操心,日子就这么不慌不忙地过着。那位子,他到底是想要不想? 这么想着,恍然惊觉,他这几眼,竟叫她从方才的沉重中走出来了不少。 心思回来了,却又叫她吃一惊,亭中只剩下谢春熙和方世知一帮人,两人也不说话,竟就那么堪堪地对望着。 良久,方世知终于邪魅一笑,道:「春熙,你既叫我一声叔叔,哪怕不为了你父亲,我也该好好照顾你的。」 七宝听着有些不对劲。 谢春熙还未听出他话里有话,不以为意,撇嘴道:「我有七宝,还有周允,不劳你费心!」 「可你的周允哥哥,似乎也不大待见你呀。」 谢春熙眼睛一瞪:「你什么意思?」 「他不心疼你,我心疼你呀。」 这下,谢春熙也听出来了,她满脸震惊,咋舌道:「你——我呸!」 七宝心里发寒,为了楼主之位,他竟打起了小姐的主意。她素日里只当他是谢老那一辈的,从未往那方面想过,如今才恍然觉察,谢春熙自小当面唤他作「叔叔」,是因为他年纪比周允大上许多,可他俩其实是同辈,而谢春熙喜欢周允又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如若周允可以,那他方世知为什么不可以? 可谢春熙哪里来得及想这些,这明晃晃的调戏已然激怒了她,她抬手便要去掌他的嘴。 方世知却轻轻松松地反握住她的手,握得谢春熙喊疼了,也不肯放开,另一只手还要去抚她脸上那道疤。 「可惜......」 「方爷!」七宝压着声音喊道。 霎时间,谁也没料到,谢春熙就着方世知的手用力向前一拽,身子凑了上去,头一偏,嘴巴一张,便生生咬下了他耳朵上一块肉! 「嘶——」方世知大骇,一掌将她推开,一掌拔了刀,就要反击。 七宝倏地闪过去,挡在谢春熙面前,低眉道:「方爷请自重!」 方世知的刀这才生生停住,刀尖却不知沾了谁的血。 「呵!」他终于收了刀,拂袖而去。 「小姐......」七宝忙转身去瞧谢春熙。 谢春熙想是吃了不少桑葚,唇角都叫那果子染红了,她一下一下地嚼着,神色愤愤,终于将口中的东西狠狠地咽了下去。 第七章 、生枝 七宝好不容易哄得谢春熙歇下,夜已经很深了。 谢春熙将那姓方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骂了个遍,还不解气,又要砸东西,七宝拦住她,要带她回谢宅去砸,说风满楼里的物件都是计了库存的,少了什么都不好交代,当下就唤人备车,谢春熙一听,蔫了,再不动手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页 她如今就爱在风满楼里待着,喜欢它的热闹。七宝也由着她。现在的谢宅,她也觉得萧瑟,不怪小姐不爱回去。她命人在风满楼安静处收拾出了一间厢房,照着谢春熙原来房中的物事又布置了一番。谢春熙很高兴,不用上课的日子,便缠着七宝在风满楼里听曲儿、念话本、逗姑娘,只是那元守镇偶尔兴起,少不得要扮演一番大伯的角色,不过到底也奈何她不得,日子倒还算是惬意。 七宝也要了一间小房,跟着谢春熙住了下来。她向来眠浅,风满楼更是嘈杂,虽说已拣了这最僻静的一处,隔音也做得很好,可到底还是抵不住隐隐的歌舞乐声,已是夜半,仍不能入睡。 无法,她去找阿香要来了几支安眠香,又吩咐她早点去歇着,不必守着小姐了,就要回自己屋里去,却不想半道儿被人拽入怀里,一路拖着,扔进了雅间。 「唔——」刚要开口,便被人捂了嘴。 「嘘,是我。」周允放开她,自己落座了,却拉着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 「不是你还能是谁?你做什么!」七宝被他牵着转了个圈,整个人都晕乎起来,要去拂他,他却早料到似的,见招拆招。 她气鼓,他则继续查看,边看边碎碎念:「我看看,伤哪儿了?我说你也真是,谢春熙爱耍性子就由着她去呗,方世知真能拿她怎么着?你这不是白白上赶着找罪受么?是这儿?这儿?」 「我没伤着!倒是你,明知小姐对你有意,平日里却也不护一护她?」 「哎,你这话就不对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流水不改初衷,倒是流水的错了?」见她并不领情,他又换言道:「再说,有你护着还不够,做什么连我也搭上?你可真是顶好的奴才哈,我都想讨过来了。」言毕,抬手往她脸上用力一弹。 七宝吃痛, 嘴上却还要争一番输赢:「她何曾把我们当奴才了?」 「我们?」周允喃喃道,嘴角渐渐上扬。 七宝见他噙笑,会错了意,讥道:「是,你才是主子眼,看谁都是奴才!」他是谢老故人之子,自是不同的,云泥之别,她做什么同他相提并论? 又想起什么,她气急败坏:「旁人只道他两人是寻常不对付罢了,可你是怎的,你不知道?那方世知也竟敢起那样龌龊的念头!」 周允定定地瞧着她恼怒的模样,只觉得她许久未曾这样鲜活了,甚是想念,便继续逗她:「可你那小姐真有分厘吃亏了?人家不但不亏着自己,还咬下对方一块肉呢。」这么笑着,却突然挂了脸,眸色一沉,站起来去扯她的衣服。 七宝后退两步,却被他整个儿地框住,气道:「你又做什么!」 「还说没伤着?」周允用力在她臂上一按。 七宝疼得倒吸一口气,这才发现左臂有一道口子,血不多,却也不浅,原是当时护主心切,被方世知的刀子划了,现下自知理亏,便悻悻地任他处理了。 周允原本理直气壮的,这会儿瞧她不闹腾了,乖得不真实,自己却不好意思了,动作也慢了下来。 眼前的人却还等着他来伺候,全然不觉有何异常,只是催促道:「你快点呀!」 周允回过神,又往她鼻尖上一弹,「你跟我吼什么!是我害的你?」一边骂,一边褪了她的衣裳,为了不碰到她的胸衣,又拿剪子绞了一截子外衫,而后潜心静气,为她上药、包扎,动作一气呵成,只是指尖竟有些微微的颤抖。 罢了,他按捺住方才的心神荡漾,用下巴指指案上的香,问:「你还需要这个?」 「要你管。」 周允皱眉:「你晚上睡不好?」 七宝一直觉得这人很奇妙,他嬉皮笑脸的时候,自有一股子风流,叫风满楼的姑娘们心肝儿颤得慌,可她却烦得很,他不知道,他严肃的时候,不笑了,她反倒挪不开眼了。就这么望着那双惊心动魄、近在咫尺的眉眼,她一时忘了答话。 叩门声突然响起来,谢春熙在门外唤道:「周允,周允,我睡不着,我要杀了那方的......」 七宝吓得就往屋子里躲,却被周允一把拎回来。 「你跑什么?」 她也不知为何,方才心里一下子就虚了。 谢春熙唤得更紧:「周允,你开门呀,我都听见你声音了......你再不开门,我自己进去了!」 七宝又是一惊,下意识又要撒腿,周允却翻手扯下门边挂着的披风,往她身上一盖。 谢春熙进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幕,周允身上的衣衫半褪着,露出结实精壮的背,双手撑在案上,而身下压着一个女人。 谢春熙瞠目结舌,这是她第一次在话本外目睹这样的香艷旖旎。至于那些言情话本,她从前觉得自己看得多了,男女之事自然不在话下,可今日那方的真对她下流起来,她却完全招架不住,只觉胃里、心里尽是噁心。如今又遭遇了这番光景,心中滋味更是复杂,顿时黑红着一张脸,不再多话,转身便走。 周允头也不回地道:「谢春熙。」 谢春熙停住,一脚已经跨出门槛,一脚还在屋里。 「关门。」周允又道。 谢春熙又是羞又是恼的,反手「砰」地一声将门砸上,「咚咚咚」地跑了。 半晌,身下的人依旧一动不动。周允扬了扬唇角:「装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页 七宝这才将那披风往下扒拉几下,露出两只蝴蝶眼睛,急切地扇着。 「你就这么怕她?」 「我怕她?你瞎说什么......」 周允唇角的笑意更深了,「那你心虚什么?」 「我心虚?我为什么心虚......」 周允不再跟她废话,扯下那披风,将她面上的青红皂白尽数敛入眼中,復欺身而上,在她唇上轻轻地啄了一下。 七宝愣住了。 曾经有个人,她也这般啄过他。 周允似乎不满意她的反应,又啄了两下。 七宝终于回魂,用力将他一推,冷言道:「允爷真是好兴致啊,这就忘了下午的规矩了?」 周允不悦:「你这人,从前与我拉拉扯扯不说,如今却讲起规矩来了?你揣着明白装煳涂呢?你不知道我喜欢你?」 「您是爷,我不过小姐身边伺候的罢了,您的喜欢,我担待不起。」 「这时候又是奴才了?呵,你这人,怎么越长大,嘴里越没句真诚的?好没意思!」 「风满楼有意思的地儿多了,您去别处找。」说完,她拈过案上那几支香,便要走。 周允拉住她,似是妥协,嘆道:「罢!我要走了,岭南的盐还堆在码头上,没来得及卸货,一干人还等着吃饭呢。」 七宝警觉起来,不动声色地问:「几时动身?」 「也就这几日了,此前回来得匆忙,如今老爷子一脚蹬了,各方蠢蠢欲动,再耽误下去,倒要把老爷子气回来了。」 七宝懒得搭理他的玩笑,只问:「要待多久?」又见周允不语,怕他起疑,便转口讥讽道:「这个节骨眼走?你就不怕方世知捣了你的窝,叫你再也回不来?」 周允却道:「要待多久?短则十天,长则半月的。」忽地又一哂,「你这是,在担心我?放心,我又不跟他抢什么,他做什么要捣我?」旋即又兴奋地提议:「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吧?你不是嫌我挑的坠子不合心意么,岭南那地方,好东西多得很,你喜欢什么便拿什么,全算我的。」 七宝琢磨着他那句「不跟他抢什么」,随口敷衍着:「不稀罕,你还是自己担心自己吧。」 周允没回话,七宝见他再没拦她,便终于走了。 她不知道,那声「不稀罕」叫他晃神了许久。 那时候,谢觐中将他们一干新兵丢到荒山野岭,不到日子不给下山,到了日子,人要是没下来,也就葬山里了。他一路跟着七宝,她去哪儿他便去哪儿,终于惹得她发怒:「你为什么总跟着我?」 「跟着你有肉吃呀!」他早就看出来了,她是他们一行人中最有能耐的。果不其然,她很快便捕到了一只活物,似山鼠,又像野狸,不知是什么,总之兇恶得很。他壮了壮胆子,殷勤地抢着给它去皮,却反被那小东西咬了一口。还没来得及喊疼,却见她二话不说,扔了手中的木柴,就来扒他的衣服。 他大叫:「哎!干,干什么脱我衣服!你,你臊不臊啊一个女孩子......」 她不理他,扒了他衣服还不够,又下嘴去吮他的手,他这才惊觉手臂已经麻了,原来那东西的牙有毒! 事后,他们还是将它处理干净,吃得渣都不剩。周允人长得不错,吃相却恐怕不怎么样,他自己也清楚,因此一边不好意思,一边在嘴上逞强:「我不是饿,我是报仇雪恨......」说着,抬眼,却见她吃得比他还凶。 末了,他依然蹦蹦跳跳,她的嘴却麻了好几日。他还总在她耳边叽叽喳喳:「不好意思哈......你饿不饿?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弄来......你看前面那山果怎么样?高是高了点,我能爬上去!」 「不稀罕,那个有毒。」 ...... 「那我去给你捉一只兔子来!」 「不稀罕,你捉不到。」 周允赧然,觉得自己确实技不如人,便不再说话。 七宝心里奇怪,虽说早前已做了功课,知道这人有来路,谢觐中要他们置死地而后生,却定不会叫他去死,他这么跟着自己,不知道受益的到底是谁呢。眼下又真不知他是真傻假傻,这山里哪有什么兔子?谢觐中能放几只生禽给他们,已是仁慈。 两人各怀心思,一个就这么聒噪着,一个就那么不稀罕着,期间有人厮杀,有人自戕,伤的伤,病的病,死的死,直到终于熬下山去。而统共活下来的,也不过几人。 第八章 、自嗟 连日来又下了几场雨,伴着惊雷和挥之不散的热气,叫人郁郁不爽,只得安慰自己,过了这遭,往后的天儿只有更晴。 谢春熙这阵子倒很安分,因方世知近日宴请了许多权贵,多在风满楼里活动,她便回了谢宅,规规矩矩地听老师讲课,虽然蔫头耷脑的,老夫子和女红老师瞧了,却也不敢有什么脾气。 日子到了,七宝提着食盒出门,阿香却坚持叫来一辆马车,要陪着去。 七宝见她面容怏怏,便问:「怎么这几日见你,脸上总泛着红,可是害病了?」 阿香闻言,耳朵也红了,使使眼色屏退了身边几个小婢,虚虚倚着七宝的肩,腆着脸道:「姑娘,你不知,这几日,小姐总要我和知书她们几个,和她一起琢磨,琢磨那些个言情故事……」 七宝微笑:「你们不是一贯如此么?」 「哎呀 姑娘,不一样!」阿香急了,左右扫了眼,又悄声道:「以前,以前只是才子佳人、两情相悦、你侬我侬的,如今,小姐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弄来了……」支支吾吾的,到底一个字也憋不出来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页 七宝立时瞭然,思忖着道:「也好,她也该知道这些了,想必那日的事对她打击不轻。这样吧,明日你去找红姑,她若有空,接了她来给小姐讲道讲道,她若抽不开身,风满楼里寻几个温和可靠的嬷嬷也行。」说罢,见阿香盯着她瞧,也不吭声,便问:「怎么了?」 阿香斗胆,憋笑道:「姑娘,你这么认真,说出来的却是这种话,真叫阿香心服口服呀!不知道的,准以为姑娘早早就出阁了呢!」 七宝心里一咯噔,觉着以自己的身份,方才的话若叫旁人听了去确实不妥,这便记进了心里,又佯作羞恼,笑斥道:「你这小蹄子,竟敢打趣到我身上来了!」 阿香吃吃笑起来,抢过那檀木食盒,嘴上招唿着车夫,脚底生烟地跑了。 七宝无奈一笑,踱步跟上,心里却想起了从前的事。 便是民间总传着那江甯织造署其实是皇家的特务厂子,可怎么说呢,每年多少贫苦人家还是争破头,将养不起的儿女送进去,造丝、染布、浆洗,可不比进宫里做太监奴才要好?男娃娃好歹还是全乎人,女娃娃也能隔三差五地回家照顾小弟,到底也没谁家真出了什么骇人的刺客、细作。 如果说她后来跟着谢觐中是练「功夫」,那么在织造署里,便是磨「心」。 其他人她不知道,她自己在织造署的第一课,便是跟死人待着。进了织造衙门,先是被扔进死人堆里,还没从惊吓里回过神,饿已饿个半死,到头了,昏头昏脑地找到不知哪具还未发臭的尸体,哭着剜下一块肉,即便作呕,也咽下去了,便有老师点了点头,将她捞出来,送去织染局学习其它事务。也就个把月,再回家,娘问什么,她只拣造丝、染布、浆洗之事说,末了,娘亲笑了又哭,哭了又笑,说,「好啊,好啊,娘放心了,阿宝可要好好地干啊……」这便是织造署的厉害之处。 可这么「好好地干」了不过半年,等她激动地带着一串串铜钱回家休假,她娘亲却早病死了,还叫蝇虫吃去了不少。 经过了那些,她就知道,男男女女,尽是毛髮、皮肉、脏器和骨头,无他,尘世肉身罢了。男女之事又算得了什么。再有老师教授春宫图,也不过认认真真听着。只是这么些年,那些知识幸而也没用上。 下了马车,四喜的铺子前排着一行人。一月未见,四喜竹子似的又拔了一节,人也更加精神,乍眼看去似与往日有所不同,不过,一见了她们,憨诚的三角眼又眯成了两道缝儿。 「阿香!七宝姐姐!」 「哎。」七宝应道。 阿香却不理他,上里头拣了两张小板凳,一边为七宝拭凳,一边嘀咕:「没大没小,做什么唤姑娘就是姐姐,可是我不配了?」 七宝听了,只是笑。 等了好一会儿,四喜终于送走了买客,便端来了两盏茶。 七宝接过,抿了一口,那茶兑多了水,已没什么味道,却也正好解渴了,便一饮而尽,道:「今日生意这样好。」 「是啊,这不过些日子就是端午了么,便有那些高门大户,后厨的师傅、娘娘们懒得动手的,来买了糯米馅儿,节前拿新鲜粽叶裹了便是。」四喜说罢,又去给她俩添茶,手里动作甚是从容,两只眼睛却恨不得长到阿香身上,阿香则浑然不觉。 这么话了一会家常,七宝突然道:「哎呀,突然有些馋那青芒了,不知这会儿街上有没有卖的?」 阿香自来爱吃青芒,忙雀跃起身道:「有的姑娘!正是当季呢,我去给你买来。」 支开了阿香,七宝将食盒里的情报悄悄交给了四喜,突然想起什么,迟疑着问:「上头的新动作,你可知道?」那日左澈叫她不必有异,只等尘埃落定,如今已过了月余,那股子风却何时才刮起来呢? 四喜恭谨道:「姐姐,你也知我向来只是递信儿,并不知道。」 「也罢。那么,还有一件事,过了这么久,你总知道些什么吧?」 「什么事?」 「谢老楼主那事……」 四喜一愣。 「当真是巧合?」 「姐姐,你是疑心……」四喜剎住了嘴,很快又面不改色道:「可织造署向来凭证据行事,定不会随意生杀定夺。」 七宝瞥他一眼,「我却也还没往这上面想呢。」 四喜闻言又是一愣,赔着笑,便想搪塞过去。 七宝却不给他这个机会,丢了茶盏,低声怒道:「你我自幼相识,你唤我一声姐姐,这么些年,我便也把你当弟弟似的照顾,现今你却一句真诚的也不跟我说么?」 四喜也知惹恼了她,仓促道:「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在这世上,除了阿娘便只有你一个亲人了,我又怎会不真诚地盼着姐姐好呢?」又见四下无异,才低声道:「有些事情,我是真的不知,有些事情,便是知道些什么,不告诉姐姐,那也是为了姐姐好……」 突然一步一拐地来了一个老婆子,四喜忙噤了声,那婆子骂骂咧咧的,说她买了多少个粿子,半路上数起来,却少了一个! 四喜便要去给她再夹一个。 隔壁卖烧饼的妇人恰好出来看见,制止他,说这婆子隔三差五地来光顾,叫她听了不知多少次「少了一个」了,定是讹你呢。 四喜闻言笑笑,还是给了那婆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页 到底是个纯良的孩子。七宝眼里发酸,又拾起地上的茶盏,那盏的边缘给她敲破了一个口子,再也不能用了,她心里忽然就生出了绵绵懊恼。是啊,他们不都是这杯盏么,已是为人所用的器具,再如何小心翼翼,若行差踏错一步,便是真的毁了。 四喜见她神色凝重,夺过那茶盏就扔进废篓子里,「姐姐,坏了便坏了,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七宝听了这话,更觉悲凉,悲凉之余,又升起一股子茫然,再不愿多想下去,她只道这阵子天气闷热多雨,叫人也气急起来,便定了定神,换言道:「那,阿香,你可是真的喜欢她?」 她突然提起这事,四喜未有预料,脑子还没转过来。 「若是,我便帮你一把,只是她从来不曾与我提过婚嫁之事,也不知是否有这心思。」 「我……」 「你先别急着开口,方才你说的话,你自己又是真的往心里去了?我们这种人,若真喜欢一个人,还不知能否叫那人享福,不叫他受苦便阿弥陀佛了。」 四喜闻言,耷拉了脑袋,「姐姐,你怎么和我阿娘说的一模一样……」 「怪哉,不是你娘叫你娶老婆的么?」 「说是这样说,可我真将我的心思告诉她了,她却又骂起我来。」 七宝心生诧异,又见他小小年纪苦着一张脸,到底于心不忍,便往他脑袋上敲了一下,「你呀!我来时还道你成熟不少,有几分男子汉模样了,现在看来,又分明还是小孩子呢。我也不过是问问你心里想法,你便这般犹豫了,叫我怎么放心给你和阿香牵线呢?」又见他将头埋得更低,復柔声嘆道:「你呀……如你所言,你也不过是个递信儿的,还犯不着祸害了谁,要真喜欢,便大胆些吧。」 四喜听了这话,面上阴霾扫去了不少。 这时,阿香端着一碟青芒回来了,见两人面色有怪,便问:「怎么了,姑娘?」 四喜顿时讷讷,顾左右而言他起来。 七宝无奈一笑,点点那碟子,阿香会意,忙用竹籤刺了一块,餵入她口中。七宝一边嚼着,一边叫那青芒酸得皱脸。 「阿香,你瞧我这四喜弟弟怎么样?」 两人走后,四喜又消沉起来。他心里念着七宝方才的话,还有阿娘从前的叮嘱。 这些日子,他也不是没问过他阿娘,风满楼那边和乐融融的,上头怎么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阿娘厉声斥道:「上头的旨意你去揣摩它做什么!」又嘆他蠢,「即便风满楼那三位有一人不争,另两人斗起来,也要叫临安城抖三抖!你啊,只是看着风平浪静罢了,还不知那底下的浑水怎样搅着呢!」 他阿娘又不知想起什么,唏嘘道:「我们还是小心为好,听闻你那七宝姐姐还在织造署时,便得了左家公子的喜爱,可如今,他不也还是该作局作局,该执棋执棋么!他老子还要给他娶亲,他可拒绝了?于他们而言,细作终究是细作……你就瞧着吧,事成之后,左公子若还没忘了她,想要收她做侍奉丫头,左家怕也得先削去她一层皮,才肯将她留下!」 四喜愕然,大惊道:「可,可织 造署里出来的人,不也是天家的耳目么,既走的是正道,却不能得了一个轻松的下场?」 「什么正道邪道?世间熙熙,皆为利趋!」不知想到什么,她又摆首冷笑,恶狠狠地道:「呵,轻松的下场?一朝叫人选中,便再无轻松可言!」 四喜望着她阿娘失去焦点的眼睛,又想起她从前失嘴骂过的男人,终究无法将这些事情串连起来。 他阿娘空洞洞的眼又望回他,「你也不要同她走得太近了,更不要去打她身边人的主意!」 见四喜难过,她又和言道:「是阿娘对你不住……可你记住了,我们这种人,既干了这营生,不该有的妄念便不要再有。」口气哀怨得很,不知是说给他还是说给自己听。 第九章 、踟蹰 傍晚,周宅,三进院的内院里,两棵擎天柏木于东西厢房前各站一边,树身叫一根麻绳牵了起来,中段织着一张吊床,上面晃悠悠地躺着一个人——谁说松柏不折腰?就是文人骚客看了,也得蹙眉摆首。 周允嘴里叼着一株狗尾草,半散了发,翘着腿,仰着头,看看天,看看云,又看看飞鸟。这会儿,日斜西沉,彩云烂漫,在他脸上投下橙光橘影,勾出脉脉风流。 「下一个。」周允半眯着眼,洋洋道。 「好了主子!」他的文从回道,声音尖细,果真如其名「文瘦」。 周允便将头向左转,垂花门后,文瘦那张狭长的脸乍然出现在他眼前,挤眉弄眼的。 「别笑!」 文瘦立马收了笑。 「不好看。」 「主子,哪里不好看?我觉得好看!」 「你一笑更不好看,还影响我判断!去,下一个。」 「来了主子!」他的武从也道,自不用说,声量浑厚,不白担了「武胖」的大名。 周允便将头向右转,正房前,武胖一张圆润的脸映入眼帘,倒很肃穆。 「你欠他钱了?」 武胖还未开口,文瘦便抢道:「主子怎么知道?连本带利,欠了我二两银子、八个铜板呢!死胖子还不肯还我……」 周允语塞,旋即嘆道:「哎,算了算了,这些都赏你们了,歇着去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页 文、武两人面面相觑,一个本就没什么耳珠的耳朵上坠着两盏翡翠玉环,沉得要连着耳朵把脑袋给拽下来似的,另一个佛祖一样肥厚的耳垂上却挂着两粒芝麻大的雕花金球,乍一眼看去,咳,什么也没有。 周允觉得好笑,又揶揄道:「不,你俩换一换,换一换才对了,干脆就这么戴着得了。」 文、武听了都很挫败。 文瘦嘟囔道:「主子,您这么阴阳怪气的是干什么呀,我俩劳累了这么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您看哪家的侍从女孩子家家似的打耳洞,还三天两头地往娘儿们扎堆的铺子里跑,就为了买这些个耳坠子?又成日的在这穿戴,来来回回,戳得我耳朵肉都肿了!」 武胖也拊掌道:「就是!得亏您是在自家宅子里使唤我们干这个,要是在外面,叫手下弟兄们看了,指不定怎么笑话我们呢,往后我们还怎么做事?」 周允不耐烦地摆手,「去去去!这活儿还不便宜了你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俩玩儿呢。」 文瘦不悦,「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您要这样说,我们宁可不要这轻松罪,还是持刀弄枪、刀山火海、杀人诛心痛快……」 「闭嘴吧!哪里学来的,聒噪。」 「还不是主子您教的……」 抄手游廊下,一直默默站着的肖掌事微微一笑,他约莫四五十的年纪,眉眼和蔼可亲,只偶尔透出一丝掩藏不住的精明。 文瘦又道:「主子,您风满楼里找几个丫头帮着挑拣也比我们两个小老粗强呀,我们只道越贵的越好,哪知道姑娘们的喜好啊?」 「所以我让你们挑了么?我不是叫你们各式拣了,都买回来,我来费这功夫么?」 文瘦见主子愠怒,赔笑道:「主子,您别气了,我们也是替您着急!那七宝姑娘也真是,没见过那么不识抬举的,送什么都不入眼、不肯收,干脆呀,您也别费这功夫了,直接金啊银啊的往她身上砸了便是,人哪有不吃这套的?女人就不是人啦?再说了,我觉着她还配不上您呢……是,小的知道,您和她都是谢老楼主一手提拔的,可您父亲是跟着谢老楼主一道拼过命的,身份在这呢。她算什么?不过谢老街边捡来的罢了,只是阴差阳错救了人,便也混得了今日的荣华富贵,哪里值得您这么花心思!」 周允的脸已经很黑了,文瘦的嘴还不肯停,武胖倒是个识趣的,眼色也使了,不顶用,只好一巴掌扇在他臂上,终于疼得他住了嘴。 「滚滚滚!」 周允轰走了他的文武侍从,却仍心事重重。是啊,他为什么这么花心思去给她寻这些玩意呢? 那时候,处理了那只有毒的小东西,吃干抹净了,他们又饿了有四五日,再见到那些挂满枝头的山果,他已经昏了头,觉得即便有毒,也先吃进肚子里再说,这么谋划着名,突然看见不远处一只折了翅膀的鸟,他撒腿就要去捉。七宝却一把拉住他,说还是再观察观察,小心为好,他不肯,只说还看什么,再等就叫它飞走了!她一听,肚子竟适时地叫了起来,无法,只好让他噤声,自己亲手去捉,结果真出了事,叫草丛里的捕兽夹夹了腿。他们果真是饿傻了,这鸟怎会平白无故受了伤,自己把自己送到他们面前来? 他好不容易帮她掰开了那夹子,她腿上便有了一个锯齿状的豁口,热腾腾的血汩汩地流。他哪还能顾得上那只鸟呢,鼻涕眼泪地叫着她不要死,又忙去给她包扎,然而口子太大,那血怎么也止不住。她早已昏过去,又叫他这一番动作疼得醒了过来,嘴唇已经开始发白,人影也交叠起来,意识到这处境,便忍着痛,潜心静气,将耳朵上一只细细的银色耳坠摘下来,拉长了,便是一根针,又扯下自己一只袖子,撕了,用牙齿抽出几根细线,用针勾了,才缝第一针,便疼得直冒冷汗,只好抬眼去求他,这才意识到他神色古怪。 周允不再哭天喊地了,变了个人似的,他接过那根针,也不看她,就开始动手。 「连一只耳坠子都有它的用途。」他边缝边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不知他是故意还是怎么,那针歪歪扭扭地穿过她的皮肉,疼得她想死的心都有。 「我,我娘给我,防,防身……」 「你不是没有亲人了么?」 她终于疼得掉泪,「没有了,她死了……」 「这东西,能防身?」 她求他:「刀,刀被他们发现了……针,隐蔽……」 他不肯放过她,「他们?」 「……流氓。」 「骂谁呢?」 「他,他们流氓……」 他终于停下手里动作,针眼参差错落的,却也缝合住了。而她也再一次晕了过去。 后来下了山,未等谢觐中开口,他便请了极好的大夫去给她瞧。谢老爷子笑他:「莫不是看上人家姑娘了?」他翻了个白眼道:「老爷子,惯会扯这些没用的,你还是派人去查查她的身份吧。」谢觐中笑得更厉害,砸砸嘴,赞许道:「允啊,不错,到底比你爹强!」 于是周允也颇费了一番功夫去查她的过往,知道她曾捅伤了人,因都有过错,事情不了了之……她娘又花了全部积蓄将送她进染织局,没多久却病死了......后来她又染了几年布,直到有一日,一个工匠师傅一口咬定她偷了给宫里贵人进贡的锦缎,还动用私刑,拔了她十个手指甲后便将她扔了出去……之后,便是在街边卖糖果,直至谢家父女遭人暗算那档子事,才入了谢觐中的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页 他思忖,进过织造署,她这身份便算不得清白,然她唯一的亲人也已死了,世上再无挂碍,便也就没有什么可供织造署拿捏的要害,况且,退一步说,若真干干净净、天衣无缝,反倒可疑,如此,还真是一段巧缘……呵,谢老爷子可真行,怕是早就将她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了,合着就他一个人还在那自顾自地演戏呢! 可果然应了老话「知道得太多未必是件好事」,不知怎的,他心里开始对她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某日,他悄悄下令,将不知道谁,套了头,拐进巷子里,活生生拔了人家十个手指甲…… 后来,他又见过很多姑娘,她们穿金、戴银、簪花,往他床上跑。可每见着这些,他便总是想起她的银针,她的耳朵。 白净的,小巧的,透着淡淡的粉,叫人想用力捏上一捏…… 日落西山,他的影子很长。 见主子皱了许久的眉,肖掌事慢步上前,和言道:「主子,您也别怪他们两个,长这么大,和姑娘们话也不 曾说过几句,能懂什么。」 周允回过神,摆手道:「无妨。」 肖掌事又道:「老奴瞧那七宝姑娘是很不错,容貌佳,人也和善,行事又沉稳,和主子倒正好补成一对儿。」 周允听了这话,心里笑着,嘴上却骂:「你别看她现在一副人模狗样的,可不知道以前多厉害呢!」这么说着,嘴角扬了起来,眉眼也扬了起来,旋即,却又都沉了下去,「哎,可她并不肯领我的情。我听了你的,邀她与我下岭南,她也不愿意。」 「许是这会儿风满楼也不太平,七宝姑娘没那心思呢?现今上上下下哪个不是屏了气地做事,也就您还有空风花雪月的。要老奴说呀,您还是赶紧动身吧,船运那边都打点好了,您快去快回,这边有老奴盯着,不敢耽误了事。至于方爷那边,也不过是紧着和那些吏户、盐酒、商行的做人情脉络,一时半会也弄不出什么。」说到这里,肖掌事又嘆了口气:「这么些年,您偏偏就不肯在这上面下功夫。」 周允冷笑:「谁稀罕那些?头疼得很!」 「主子,恕老奴多嘴,之前谢老楼主本就属意于你,可遗嘱也没立便去了,如今才叫另两位爷动了争念!」 「肖福安。」周允打断他,「老爷子可从来没有表示过什么,你别在那瞎琢磨,『自己的娃哪有丑的』,你自是希望我坐上那位子,可你不知道?我向来懒散,并无那操劳的心。」 「皇帝也不亲自做什么呀,吃饭都要人餵呢,天下大小事务,不有满朝百官辅佐着么?您只需下决断,我等自会去做。」 「哪那么轻松!你当风满楼只是一家小店,拨拨算盘经营着便完了?从前凭杀人越货起家,虽然兇险,却也简单明了,既见不得光,便昼伏夜出、自担生死,我爹不就这么丢了命的么?后来老爷子铁了心地要整改,一是时运、制度所致,二也是不得已,底下一帮人哪个不要吃饭?便建钱庄,造酒楼,也不免还勾连着过去那些腥臭的。如今繁盛了,旁人只道我们利慾薰心、黑白两吃,其实到了这一步,中央、地方、民间,其中利害已牵扯不清,风满楼早就身不由己……」 肖福安听了这番话,也嘆道:「是,老奴知道,您心里其实明白得很,只是您若真不想操那个心,也得警惕些,若旁人真登上了那位子,眼里还能容得下您?不削了您的权,也要叫您吃许多的龃龉。」 「居其位,谋其事,若真是那样,我带着你们走了,自力更生便是,你们也不用这么提心弔胆了。」 肖福安还想说什么,终是和蔼一笑:「是,您自己有考虑就行,老奴该说的也说了,总之,您开心,老奴就开心。」 这么说着,彩云也渐渐地散了,果真是应了那句「世间好物不坚牢」,可他不要什么好物,他希求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子。 忽得一厮传报,织造署的左执事命人来问主子吃了晚膳不曾,要请去吃。 肖福安锁了脸:「这是什么意思?他何时与您有了干系?」 周允略一沉吟,下令道:「拒了吧。」 那小厮便退下了,可半刻后,又急急地回来报:「允爷,左执事登门来了。」 天色还微微亮着,一弦白月已经挂上枝头。 左澈今日未着官服,只宽袍缓带,冠上慵懒地绑着一根玉带,正细细地打量着门口影壁上的图案,见周允来了,微笑道:「寻常人家不是刻字,便是绘祥兽,我看了许久,也不知这壁上雕的是什么。」 肖福安欠身道:「左执事,不过是五瑞七珍罢了。」 「哦?有趣,却不知这七珍是哪七珍?」 「金银、珠玉……」肖福安才说着,见主子抬了抬手,便住了口。 周允直言道:「不知左执事今日登门,所谓何事?」 「允爷,却不叫我进去坐坐?」 「不巧,今日并未备下多余的餐饭。」 左澈略一欠身,抱手道:「抱歉,只是听闻允爷不日就要启程,恐错过,便急急地来了,是我失礼了。」 周允诧异,侧头去看肖福安,肖福安轻轻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这消息如何走了出去。 左澈仍微笑着。 半晌,周允终于侧身,抬袖。 「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页 第十章 、失魂 明日便是五月五,端阳节,风满楼三层五楼都挤满了人,除了吃菜喝酒、看姑娘们歌舞的,更多是大户人家派来订明日的位子的。 几个掌柜忙不过来,故去请了七宝来帮忙。谢老楼主还在时,她便得允习着经营,后来因被派去侍奉小姐,楼里事务才渐渐地少了,却也还是话事的,里里外外能顾上的便也打点着。 忙完了饭口,七宝正要回自己在风满楼后院的厢房小憩,还没走过园中假山,便听闻几个筝姑琴娘围坐着谈笑,大意是月娘的相好终于凑够了钱,过了节便要来给她赎契,接回老家成亲。 七宝无意于此,往日也已听得不少,不过空留惆怅,便绕路走了。 姑娘们香软的嗓音随风散了。 「哎呀,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有月娘的好福气?总还是得瞅紧时机,可不能等变成个老太婆,到了那时,谁还点你去唱曲儿?」 「我就愿意风满楼里待着,年纪大了,便像红姑那样调教着一帮年轻姑娘,有什么不好?男人嘛,若不能碰见个好的,谁稀罕出去!到头来还不是糟蹋了自己?」 「哎,好男人一年也不曾来上几回,还不叫我们开眼,好人家的女儿簪了发,便收去了,我们连一个念想也留不得!你们知道,那织造衙门的左公子,跟临安长官的女儿定亲了!」 「啊?可是那位病也风流的左公子?」 「听说要娶的是那长官的小女儿,一个庶出的小姐,岂不是委屈了左公子?」 「你们傻不傻?我们命贱,世间男人但凡皮相好些,自然怎么都欢喜,还觉得捡了便宜,可高门大户的小姐未必愿意!如今织造署那个所在,实在算不得一个好归宿……」 「可我听人说,要不是那小姐一心一意要嫁给他,那长官恐怕也不那么轻易能点头的!」 「可不就是色令智昏嘛!我看那些深闺小姐也和我们没什么两样,大门不出久了,一见着美男,可不是更馋了?」 「哎呀,你这嘴呀!」 「哈哈哈哈哈……」 …… 本已走了,可听到了那个人,她又折回来,角落里怔着。 这假山有两三人高,山体做得精緻,不仔细看是辨不出的。据说原先这个地方风水并不好,谢觐中挪了一棵苍天树来镇着,可那大树很快就死了,无法,只好找了个算卜师傅来瞧,最后便造了这座假山。可假的就是假的,装得再久,莫不是真长出什么草苔子来了么? 假的就是假的,对他的心思埋得太久,她都要以为自己真不奢求什么了。 「七宝姑娘?」 眼前突然出现一个低眉顺眼的小丫头,叫她吓了一跳。 「怎么了?可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姑娘,是红姑叫小的来给您这个。」 小丫头手里拿着一个精緻小巧的木盒,见七宝似惊讶,似疑惑,便解释道:「红姑说她这会儿忙,下回又不知道何时才能碰见姑娘,不然定应当面答谢的。姑娘?」 「哦……答谢?哦,你拿回去吧,叫她不必客气,那也是我的职责。」 「姑娘,红姑叫小的跟姑娘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说她那日叨扰谁都不该叨扰了姑娘,让姑娘因为李管事的事沾了晦气,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红姑也料到姑娘不肯轻易收下,叫小的告诉您,里面不过是一支钗子,说这些头饰她多得很,头却只有一个。红姑也知姑娘是个爱素净的,所以挑的是一支羊脂玉……」 「姑娘,红姑说这就是她的一点心意,您要是不肯赏脸,倒叫她心里难受了……」 「姑娘?」 「哦,好,那给我吧……不,你拿着,你送到我房里去吧。」 那小丫头摸不准七宝的脾气,说了半天,已口干舌燥,听了这话,终于松了口气,忙应声去了。 她又在原地怔了会,那群叽叽喳喳的姑娘们早已陆陆续续回去干活儿了。 忽然,她拔腿就跑了起来。 一脚跨出风满楼,几个小厮便很恭敬地唿:「七宝姑娘慢走。」 小厮们从没见过七宝如此失态,都互相使了使眼色。 「这是怎么了?」 「肯定又是她那谢大小姐出了什么事呗!」 说这话的小厮话音刚落,就猝不及防地被人甩了一个结结实实、还带着脂香味的巴掌,恍惚着抬头,看清了来人,便忙不停哈腰,颤声道:「小的知错,知错!」 红姑并不看他,只继续向前婀娜了几步,虚虚倚着门框,望着那刚出去的身影渐渐消失于人群中,才懒声问:「知道自己错在哪了 ?」 「知道知道,小的不该私下议论主子!」 红姑斜眼睨他,这一眼睨得他又惧怕又有些酥软。 「我看你并不知道。舌头长在你自己身上,旁人可管不了,就像这人失了魂地要跑,你也拦不住。你错就错在,不该正好被我撞个正着……」 艾蒲青翠,粽叶飘香……虎符缠臂的人群拥着七宝往河道走,那儿已经开始有龙舟争渡。 她被这热闹裹挟了许久,心里却一点也没暖和过来。 忽觉有什么东西一直黏煳煳地跟着她,甩也甩不掉,待跟着人群涌至一路口,她便拐了进去,这下才清静许多。 那软乎乎的东西猝不及防,在跟着拐进来的时候,差点就要往她身上一扑。而七宝出手极快,待听到哭声,已来不及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页 于是便有一个小女孩倒在地上哇哇大哭,她不过六七岁的年纪,俏丽的脸蛋上抹了雄黄,手臂上繫着五彩丝,腰间还束着一个艾草香囊。 七宝忙去扶她,小女孩却趁势哭得更厉害,人群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 「对不起,姐姐不是故意的……别哭了,你哪里疼,姐姐带你去找个郎中看看?别哭了……」 别哭了,再哭,她也要哭了。 那小女孩揩了揩鼻涕,止了声,说:「要我不哭可以,你得买我的粽子!」然后又继续放声大哭。 七宝这才注意到地上一个盖着布的篮筐,是个出来补贴家用的小姑娘?虽未有粽子散落出来,但这一摔,也不知道摔坏了她多少生意。 「好,我买我买,你别哭了。」七宝急道。 小女孩一听,眼泪还挂着,笑意却从脸上的每个地方都漫了开来。 「一个两钱!」 七宝便去怀里掏钱袋,突然看到什么,指着小女孩身上的香囊问:「这个卖不卖?」 小女孩傻了。 那姐姐直接把钱袋给了她,只要了一个不值钱的香囊,连粽子也没要,便走了。 她忙提着筐追上去。 这一次,七宝轻轻松松地捞住了她,「怎么,不够?还要讹我呀?」 小女孩又是一愣,杏眼圆熘熘地瞪着,「你知道?」不等七宝开口,又立马低了头,小脸皱成一团的同时,又悄悄抬眼瞅她,假意支吾道:「对不起,我……」半天,也吐不出更多的字来。 这哪是真的对不起呢?七宝心里觉得好笑,又仿佛看见小时候的自己,都是讨生活的小娃娃罢了,也不计较,只顺水推舟道:「你当我不知道啊?那粽子满满当当的,卖不出去,是不好吃吧?」 心思一飘,也不是谁都有四喜的天赋啊,天赋?呵,于自己是技能,于他人却是可利用的把柄,还是做一个普通人好。这么想着,她又严肃道:「你是很聪明,可这只是小聪明,以后不要再投机取巧了,这次是运气,可运气不会一直眷顾你,若是遇上了凶神恶煞,又该如何呢?」 小女孩索性也不装了,小嘴一勾,洋洋得意道:「不会的,我只挑好人!」 「好人?哈哈哈,你这小孩……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七宝扯出一丝笑,忽然想起什么,晃了晃手里的东西,道:「我看你这香囊就做得很好,何不试试卖这些?」 「啊?」小女孩扑闪扑闪眼睛,似乎没反应过来。 「我说……」七宝蹲下身,拉起她那两只结了针茧的小手,正色道:「你的手这么灵巧,不必靠那些伎俩,你也能照顾好自己,和你的家人的……」说罢,见她若有所思,便深深地摸了摸她的头,又趁她不备,甩身走了。 七宝低着眼,浑浑噩噩地走着,走到太阳西落,再抬起头,荒园已经在不远处等着她了。 这一路心神不宁,也没去注意周围是否招惹了异常,七宝停了脚步,不再往前走了。 就那样定定地站了会儿,她又开始往回走,没走两步,不知绊住了什么,明明只需要借力安稳回落,她却任由自己整个人摔在地上,然后悄声地哭了起来。 娘还在时,哭是不需要理由的,饿了可以哭,累了可以哭,养的小鸡被恶狗吃了可以哭,身上起了疥螨又痒又疼可以哭……可娘没了以后,哭就失去了意义,再也没有人会为她擦眼泪。 不,曾经也还有的,可那终究不是她能接过的帕子…… 帕子? 真有一方帕子落入眼帘。 再抬头,魂牵梦绕的人就在那里。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七宝仓促着起身,又急急地擦了脸上的泪,并不去接他的帕子。 左澈面色微沉,收起帕子,径直越过她,慢步向园子走去。 身后的人还杵在原地。 他便以轻但能使她听到的声音说:「你最近,是越发大意了。」 七宝的心一紧,忙跟上去。 园子比白日里更肃静,镰月当空,勾着几缕云魂,像弯针穿了丝。月下的人更显高挑清瘦,仿佛轻轻一碰,就会飞走。 可她却还是想要碰一碰。 「你,要娶亲了?」 左澈停住,并不回身,「你听谁说的?」 她苦笑,那就是了? 「是,此前父亲是有意为我定下一门亲事,可我并没有同意。」 什么?「你,没同意……」 「这件事情并未摆到檯面上进行,也过去半月有余了,怎还会传到你这里?」 七宝还未来得及顺着他的问题细想,左澈却忽然转过身来,背着月光,他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只散着淡淡的冷意。 「难道,你今日就是因为这件事情,这一路,才举止怪异?」 什么?他跟了她一路?从哪里开始的?她怎么没有发觉?是啊,他说的对,她近来是愈发地疏忽了,不,只是因为他,她才失了方寸。等等,那么,他是知道她的心思的?呵,怎么会不知道呢?她难道不知道他知道么? 她深吸了一口气,正要言语,他却不再看她,转身进了房里,衣袖往案椅上轻轻一拂,便落了座。 这些弯弯绕绕、晦暗难明,换作寻常的女儿家,只怕是又痛苦又甜蜜,是辗转反侧又甘之如饴。可偏偏到了他们之间,就只蹉跎出了不予置评、云淡风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页 果然,他再不提什么,只冷声道:「阿宝,你已经埋伏了这么多年,一招不慎,只会功亏一篑。」 第十一章 、雪遇 那是个寒冬。 她娘去世后,七宝把半年来在织造署攒的工钱全用来买了一口顶好的木棺,将尸身仔细安葬了,又在坟头跪了几日,跪得人都僵了,举目四望,白雪纷飞,天地苍茫,无处可去,最后,竟然提早回了织造署。 春假还很长,织造署里的下人院冷冷清清。 她偷偷去厨房弄回了一些炭渣,将就着烤来取暖,可烧出来的烟着实呛鼻,她正要去把炉子盖上,不料凑得太近,呛了一大口烟,差点儿把肺都给咳出来。 咳着咳着,她就开始疑惑,这怎么还有回声了? 她这边咳一声,远处就紧跟着咳了两声,她竖耳倾听,哦,原来不是回声。 于是这两厢便各顾各地咳着,此起彼伏,像两只要争个输赢的鸟儿。 一只鸟好不容易歇了,另一只却不肯罢休,似乎还要找上门来。 七宝忙收拾了那些炭渣。别是下人院哪个管事的大人吧?如今休假,她招唿也没打就提前回来了,若碰上个不通情达理的,总归少不了麻烦。 「嘎吱」一声,推开门的,却是一个精雕细琢、面若冰霜的小公子。他穿着华贵的貂衣,软和的皮草裹着洁净纤长的颈,在冰天雪地中,像一阵冷冽而不可抗拒的风,夹着几颗纷飞的雪花和淡淡的药草味,吹进她房里。 薄唇微启,他的声音竟然也是冰的:「你是谁?」 七宝还没反应过来,只呆呆地站着。 那小公子又打量起房里的物事,巡视了一圈,终于将目光落回她的手。 七宝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自己的手背、掌心和指缝都黑乎乎的,她顿时满面通红,「噌」地一下就将手背在了身后。 眼前的人却好像并不关心这个,他只是自嘲一笑,淡淡道:「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是哪个倒霉蛋,和我一样,染了风寒呢。咳,咳咳……按例,屋里用的炭火每人都有一定份额,你为何不去领呢?」 是吗?她竟不知。 意识到不过是一场误会,小公子似乎不愿再在此处多留,转身就要离开,才走两步,又侧回身道:「如果我没猜错,你恐怕不只是织染局的吧?」 织造署里,暗里栽培的细作和刺客与平常的工匠并无两样。他是怎么猜出来的? 小公子又用衣袖指了指她的鞋,「织造衙门发的工钱也不少,你何不去买一双新的呢?」 她又低头,见鞋头的补丁也磨破了,眼眶湿润起来,一颗泪「啪嗒」掉落,正正好落在她的脚趾上,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水过无痕。 再抬头,小公子已经走远。 她突然觉得满腔的苦再也盛不住了,也 不管是否会招来祸端,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连头髮丝也微微颤抖起来,她梗着脖子,朝天地大喊:「阿宝没有娘了!」 回应她的,只是更大的雪。 她跌坐在地上,终于放声哭了起来。 「所以呢?」 冰冷的声音吓得她打了个寒颤。小公子不知何时又折了回来,还从怀里掏出一方雪帕递给她。 她呆呆地伸手去接,却在半途看到自己的脏兮兮的手时,又收了回去。 小公子也不在意,只是又问一遍:「所以呢?」 「所以?」 「你没有娘了,所以呢?」 「所以,所以再没有人会给我打补丁了……」 「所以我不是叫你去买双新的么?」 「啊?哦……」 小公子见她呆傻之状,微微笑了:「不是说织造署里的『死士』都是百里挑一的么,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她一时语塞。此时,一片雪花落在她眼角,很快便化了,和残存的泪相融后,也温热了起来。 小公子不再看她,转过头,似乎在看雪,良久,才道:「我也没有娘,很早便没有了。不碍事的。鞋子坏了便坏了,买一双便是,再坏了,再换就是,你若没有钱了,来找我,我什么都没有,钱却还是够的……有些人,没了就是没了,有些人还在,可跟没了又有什么分别呢?执着于人心,只会徒增烦恼,不如去挣这世上的东西,只有它们,不会伤你的心……」 「所以?」七宝听懂了,又好似没有听懂。 「所以?」 她斗胆一问:「所以你要挣什么?」 不向他要钱,却问他的心志,小公子被眼前这个落魄姑娘激起了兴趣,他回过头,又俯下身子去找她的眼睛,直到把她盯得都不自在了起来,才微微笑道:「这下我相信你是百里挑一的了。」 那场雪就在小公子冰凉却温润的笑意中渐渐停了,可这么些年,却一直在她心里不停歇地下着。而那场雪中的人,却再也很少笑过。 他现在只会说:「阿宝,你已经埋伏了这么多年,一招不慎,只会功亏一篑。」 是,她也早已明白,他要挣的是什么。是功名,是利禄,是得不到的父亲的关注,是因自小病痛缠身而更加渴望的对于身体之外其他事物的掌控。 可她呢?她要挣的,他为何不曾过问一句?他不问就算了,她却希望他知道,可他却总在她要开口时,将自己的耳朵牢牢捂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页 两厢静默许久,左澈终于站起身,向着屋外若隐若现的月,轻声道:「不早了,回吧。」 七宝忽然就决堤了。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拥住了他。 左澈身体一僵。 「我要你知道。」七宝抱着他,好似抱着一座冰雕,可这寒意只会让她抱得更紧,让她铁了心地要去融化他,「你恨的,我就为你去杀;你信的,我会替你守着;你没有的,我便帮你挣来……」 左澈闻言,身子虽一动不动,可内心大恸,终是任她去了。连他自己也未注意到,自己眼睫轻颤。多年隐忍,好似也终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裂隙。 她的身体很软,又坚定而不可摧,就像她吹在他胸口的气息,那是他从未有过的一种味道。他一生都被党参、黄芪、茯苓、当归等药腌得心力交瘁,如此久了,喝白水都是苦的。可她不同,她是好闻的、健康的。 恍然中,他不自觉地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抚了一下她的背。 七宝一怔,好像那场雪落在了她背上,她泄了气似的在他怀里长嘆。 迷迷煳煳地,她贴着他,手慢慢摸索着,便勾住了他的脖子,再轻轻凑上去,两唇便相接了。 他却想,她果然是不同的,她是好闻的,甚至是,甜的。左澈鬼使神差,顺着她的手,将头一低,更深地去嗅她的气息。 他依稀记起来,曾经,什么时候,也尝过这样动人心魄的甜,也是她,如此大胆地对他做了这种事情,可他似乎也并没有生气,是什么时候呢?那会儿,他父亲还很不待见他,他在左家也还没什么权力,上上下下都只当他是个不定哪天就死了的空头公子…… 七宝并不知他思绪已经飘远,见他不拒绝,甚至大起胆子,伸出舌尖,挑开他的唇瓣就钻了进去。 温热的触感叫左澈从回忆中醒了过来,他有些惊讶,舌头原来是这么软的东西,还有,她何时这么会吻了? 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一股说不清的不快,他将手指插入她的发,稍一用力,便加深了嘴里的吻。 七宝整个人都颤慄起来。她从来没有得到过他的回应,这是第一次,而这第一次简直已经突破了她的想像。 她在他突如其来的攻势中渐渐站不住脚,东倒西歪地拉着他退了几步,软靠在门上,又要滑下去。 他用另一只手托住了她。 他身上有郁郁葱葱的松香,那是他自少年起便开始用的香,由专人所制,临安只他独有。她其实不爱那个味道,相反,她最喜欢的是他总想遮住却总也遮不住的、隐隐散发出来的药味,有一点点苦,有一点点哀伤,还有一点点苦尽甘来的温暖,叫她想哭。 他们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她悄悄睁开眼,月色如雪,眼前的人在情慾氤氲中,整个人都变得柔和了起来。 她的心怦怦地跳,说来也好笑,她脑子里突然都是十二三岁时在织染局里,老师教授的春宫图。 情难自抑,不只是嘴,她还想要别处也与他贴得更紧一些,于是小手扒拉开他的衣襟,毫不犹豫地就伸了进去。 而他也没闲着,嘴唇沿着她的下颌一路向下,在她肩颈处流连,最后,深深埋于她的锁骨窝中,而后大手用力,将她向上一抱,她便突然跨坐在他腰间,不想后背叫窗棂硌了一下,她嘴里便熘出了一声低吟。 「嗯……」 身下的人明显一僵,粗乱的气息霎时收住,再下一刻,她便被放了下来,酥软的腿滑过他的腰臀,脚尖落回地上。 左澈从她那声呻吟中回过了神,有些艰难地从她的香甜中抽回身,却见她髮丝微乱,衣襟半开,珠圆玉润的唇微微张着,此时正不解地睁开眼,眼中仍是一片混沌。 他终于平定了唿吸,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只抬手为她合上衣襟,整理好头髮。 七宝彻彻底底地醒了。 「我……」冷月如霜,她的脸却涨得通红。 左澈终于开口,声音暗哑得很:「对不起。」 对不起?「不是……」 他打断她,「不早了,我还有事。」又整理好身上的衣衫,衣冠楚楚,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然后向她点点头,便要离开。 七宝不甘心,扯住了他的袖子,像抓住一阵执意要走的风。 他脚步一顿,也只是一瞬,便不再留恋,只道:「你……回去了记得先洗漱。」 她不明所以。 「你,沾上了这松香……还是,小心为好。」 她立时感到十分窘迫,紧咬着后槽牙,才终于憋出了一声:「是……」 「还有……原本这消息过两日也会送入你手中,不过既然你在,我便先与你说了,你也提前有个准备。」左澈一脚跨进园中,又回过身,对着一门之隔的她低声道:「你,要想办法劝周允,争风满楼楼主之位。」 七宝一惊:「什么?」 「之前所谋已行不通,新的计策我也不便多说,总之,织造署要在他身上下功夫。现下他应该已经坐上去岭南的船了,等他再回临安,就必须保证他一步一步都顺着我们铺好的路走下去。所以,接下来,你要尽可能地接近他,助他全力以赴……」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无论用什么方法。」 五雷轰顶一般,七宝死死地咬着唇,半晌,仍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页 他不知道周允有意于她么?他怎么会不知道?不,正是因为他知道…… 她喃喃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无论用什么方法?」 左澈没来由的心中一紧,这种莫名的感觉又很快被他抑下了,最终,他扯扯嘴角道:「是。」 她清晰地听见了雪崩的声音。 趁自己还没有被那场下了多年的雪完全掩埋,她努力地张了张口:「那,你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左澈不语,似乎在等她说完。 「今日那个撞我的小孩,怕是已经在你手上了吧?」 他未料及,又几不可见地一颔首,嘴角微哂。 「答应我,不论怎样,放了她,那不是她的错。」 「好。你既有了决断,我便不插手了。」 第十二章 、午夜 距离张灯结彩、热热闹闹的风满楼还有大半截子路,却有一个人提着灯笼,远远地就操着碎步向她跑来。 「姑娘…怎,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阿香跑着跑着,叉了腰,喘着气,半道就停了下来。 七宝敛了悲意,扬声唿道:「你怎么来了?小姐出什么事了么?」 「 没,没有,小姐在宅里,已睡了,我,我见姑娘这个点了还不回来,便猜姑娘今晚是要在风满楼歇下了,姑娘夜里睡得不好,我便拿多几支香来……」 七宝眼里涌上一股温热,身不由主地朝她疾步而去,却突然想起方才左澈那话。她身上真沾了他的味道么?她又慢下来,暗暗地嗅了一嗅,却什么也嗅不出来。 阿香终于缓过来,提着灯笼就要来挽她的手。 七宝连忙后退了两步。 「怎么了,姑娘?」阿香不解。 「哦,这夜里,风还挺凉。」七宝抱手,作势搓了搓自己的臂。 阿香忙放了灯笼,去解身上的披风,一边解一边道:「是呀,姑娘将就着披一披吧。」 不等她伺候,七宝手快地将披风接了过来,往身上严严实实一盖,这才由着阿香来搀她。 「傻丫头,大晚上的,怎么不去后院等?」 阿香没回话,只是将她挽得更紧,又吃吃地笑了笑。 七宝见她这个傻样,心竟一点一点地暖了起来。 一进风满楼,便见偌大的戏台上正跳着临安城近时流行的袖舞,晚风习习中,舞娘们身姿绰约,动作轻盈却有力,静时好似一簇簇羞赧的水仙,跃时又如桂兔攀月,倒不比乐坊司里调教出来的差。 七宝叫住一个正端着菜盘子的伙计,吩咐道:「去叫厨房下一碗热乎的面来,再打一个溏心蛋,还要一壶酒,嗯,就长春露吧,下酒菜也来两碟,然后送到后院来。」 「是,七宝姑娘。」伙计恭谨应下便要走。 阿香却一把拉住他,「哎,葱花多放一些!若还有滷煮,也一併要些来。」 七宝一愣,下一刻,忍不住,还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了姑娘?你不是爱吃这些的么?」 七宝笑得腮帮子疼,笑着笑着,却笑出了眼泪,喜悲交加,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对那个还等着吩咐的伙计甩甩手,「就这样,去吧。」又对阿香说:「你今晚也别回去了,就在这歇下吧,明日端午,小姐爱热闹,定也是早早地就要过来,你就别折腾了。」 风满楼后院,厢房里,七宝洗漱一番,再出来时,案上已上齐了菜。 阿香正要去伺候她碗筷,七宝却拉着她坐了下来。 「吃吧。」七宝示意她。 阿香困惑道:「姑娘,你不是饿了么?阿香吃过晚饭了。」 七宝戳了戳她圆润的脸蛋儿,无奈道:「傻丫头,这面是给你做的。」 「给我做的?」阿香吃了一惊,两只水灵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一会儿,恍然大悟似的,瞬间红了眼眶,「姑娘……」 「明日便是你的生辰,往年端午,风满楼忙里忙外的,我也顾不上,想着事后作补总还是不如提早庆祝。这生辰面,我本想着亲手给你做的,可你也知道,我做的东西莫说好不好吃,入不入得了口还是个问题……今日我在街上逛着,瞧见一艾草香囊,喏,你看,这针脚多精緻,上头还刺了两只小兔耳朵,像不像你,嗯?阿香兔子?」 阿香是个不经惹的,一招惹便哭个不停,亮晶晶的泪珠子一颗接一颗地落着,糟蹋了脸上的脂粉不说,还要去糟蹋别人的衣裳。 阿香抱着七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七宝好笑地拍着她,任她鼻涕眼泪、胭脂水粉全蹭进怀里。 「好啦,快吃吧,再哭下去,面都坨了。」 「我吃,我这就吃……」 「多吃点。」七宝对她眨眨眼,憋笑道:「葱花可是你自己要的,怨不得我。」 原本还抽抽嗒嗒的阿香,一听这话,傻了。 阿香还是个不经喝的,也就三两杯酒过肚,人已经开始神神叨叨了。 「姑娘,你,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嗝。」阿香说着,打了个酒嗝,腮上也晕出了两朵红云,「姑娘,我,我能不能一直跟在你身边,你去哪,阿,阿香便去哪……」 七宝只有一两分酒意,听了这话,很快便生出了绵绵的愁,嘆道:「跟着我,有什么好呢?富贵人家里做事,便有再多的工钱,总还是委屈的,更何况这风满楼是个什么地方?你年纪还小,该找个好人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页 阿香皱眉,把嘴一嘟,道:「姑娘也不比我大几个年岁!姑娘不找个好人家,我,我也不要找,我要跟着姑娘,伺候姑娘……」 七宝捏了指盖,往她脑门上一弹,「你呀,傻不傻?那日在果子铺,我问你我四喜弟弟如何,你为何又憋红了脸,不肯说话?」 阿香急了,握住七宝的手就往身上揣,「我,我哪有脸红?我不愿意,不好拂了姑娘的面子,所以不说话……」 七宝只当她不认帐,继续道:「四喜对你,是满心的欢喜,他人又机灵,手又勤快,你嫁给他,只会有好日子过,有什么不好呢?」 「可是,可是姑娘,你会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么?」阿香说着,突然将身子往前一凑,两只水汪汪的眼直愣愣地盯着七宝,面作严肃道:「阿香不会,阿香要跟喜欢的...要找一个喜欢的人,在一起……」 七宝闻言一怔,良久,才喃喃自语:「可若,你喜欢的人,却不喜欢你呢?」话一出口,她便被自己吓了一跳,又忙去看阿香,却见她已经醉倒在桌上,闭着眼,面色绯红,嘴巴里似乎还冒着小泡,这才松了口气。 也罢,于阿香而言,四喜也并非良缘,虽然不比她的身份更危险,可到底是为织造署做事的,倘若有朝一日,事情败露,也不知是否能全身而退,还要连累了身边的人。她若真为了阿香好,便不该叫她担哪怕一分的险。 阿香醉得沉了,嘴里似乎还咕哝着什么。这也是个无父无母的,自小被卖进谢宅,做过最下贱最吃力的浣婢,后又去了谢春熙身边侍奉,怕也是挨了不少打骂,到七宝来了,这才稍稍远了苦头。 七宝捏捏她的脸,心里泛起一阵怜意,再不多想,只轻柔地搀起她,将她安放至床上。 可才给人盖好被子,便听见门外似有异动。 「谁?」她轻喝一声,又继续将床帐子放下,掖好了,才去开门。 地栿前,红姑直直跪着。 七宝瞧她不復往日风骚,身段肃直,面无脂粉,眼皮子微微肿着。 红姑不语,似心有不甘。 七宝便也不语。 这么僵持了半晌,红姑亦耐不住,忽地将头往门槛上重重地磕了一下。 「你这是做什么?」 红姑忿忿道:「若姑娘不放过,大不了,我们鱼死网破……」 「不放过?」七宝将眉一挑,冷言道:「若我不放过,你今夜还能见着那丫头?」 红姑身、心皆是一抖,然扔强撑着一副倔强之色。 七宝回头瞅了一眼,怕吵醒床上的人,跨出厢房,又将门掩上,而后才淡淡地问:「你是何时知道的?」 红姑定了定神,迟疑着直起身,额头已叫自己磕破了,几道血丝从眉峰溢至鼻翼,她哑声道:「一月前,姑娘拎着食盒回来,我闻见姑娘身上有,有异香......我是风月场里长大的,素来对胭脂香粉颇有研究,那日便起了疑,后来……」 七宝心里讶然,原来这红姑是个能闻香识人的。 「你告诉你家主子了?」 红姑闻言,心中惊惶,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左右权衡下,疑声道:「主子?」 七宝冷笑,「我真不知,你这头,磕的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红姑心里越发没底了。 七宝也不跟她啰嗦了,直截了当道:「你是元守镇的人。」 红姑面露震惊,心中喟然,自知事已至此,只得低了头,如实道:「是……」 「若不是那日李管事发疯,调戏了月娘,最后落得个尸沉湖底,我也只当你是谢老的人。」七宝徐徐分析着,「风满楼处处牵扯着利益,饶是鸡毛蒜皮,也未必不是绵里藏针。你家主子的心思并不难猜,那日之事,可有谁得了好么?方爷不得不自损一员大将,而允爷看似滴水不沾身,却也因素来和我家小姐走得近,而遭了方爷的恨。如你所言,你叨扰了谁都好,偏偏却只将此事告知了我,要我去应付,可不是捏准了我家小姐的脾气心性,故意激她的么?如此便只有你家主子,拍拍衣袖,便渔翁坐利。」 原来,原来七宝姑娘早猜出她的身份,她只是并不与她计较……这番话听得红姑只剩惊疑,再无骄傲。 「你今日命人来给我送玉钗,也是想在暗处观察我的反应吧?若是你亲自来送,我不见得肯放松下来,在你眼里落了把柄……」这么说着,七宝突然一顿,直击要害,「你以为派个小孩子跟着我,比任何人都要来得隐蔽,可你不知道么,你女儿,眉尾也有一颗酥心痣。」 红姑闻言,心中大恸,身子一软,再也撑不住,径直 瘫在地上,身子颤得像一片落叶。 「姑娘!我并未将此事告诉元爷,他对你的事从来都毫不知晓!这些日子,我是自己暗中调查的姑娘,可也是到了今日,今日才算有了些头绪,并未来得及上报!我说的,句句属实,再不敢有任何欺瞒!请姑娘信我……」 「我信。」 红姑一愣。 「若不是这样,只怕今日落网的,便是元爷手底下的人了吧?」 「姑娘…求姑娘放过我的孩子!是我犯的煳涂,和她,和她没有关系!她今日也并未得逞,姑娘买了,买了她的东西后,她一时欢喜,并未来得及跟上,并不知道姑娘后来又去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她还说姑娘是好姑娘,说姑娘夸她心灵手巧......请姑娘宽恕她,错都在我,姑娘要杀我便杀了,只求您放过她……」红姑声泪俱下,却仍隐隐克制着,将声音压得极其微弱,若是有人在远处撞见了,起了窥听之意,也是不得其解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页 七宝见她这副模样,终是低低一嘆:「你放心,我今日既放她走了,日后便更不会为难她,只是你……」 「是,是!谢,谢姑娘!我,我自去结果了自己,不叫姑娘脏了手……」 七宝打断她,「是,我杀了你,不过脏了自己的手,还要叫你家爷起疑。」 红姑忙道:「不,不会的姑娘,我有分寸,定做得滴水不漏……」 元守镇这人,心思浅,成不了什么气候,甚至连这红姑也不如,不足为惧,况且若不是他在其中使绊子,只怕方世知更会一心逮着周允。这么想着,七宝开口道:「无妨,你该怎样还怎样吧,只是,我的事,再不许提。日后,你该孝敬自己主子就专心孝敬着,该调教风满楼的姑娘也尽心调教,见了我,也不必有恙。该如何,便如何。」 红姑满脸的不可置信,听错了似的,一时竟不敢贸然应答。 「那根羊脂玉钗,你既争着抢着要送我,我便留着了,就当是我们之间约定的信物。已经送出去的东西,也不好再收回去;已经犯下的错,也不能当没发生过……」言已至此,七宝话锋一转,反问道:「好比你生出来的女儿,难道,还能塞回肚子里不成?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是!是……」红姑又不管不顾地磕起头来。 七宝深深地看了眼脚下的人,「今日就到此为止吧,这么晚了,我累了,你下去吧。」 确如她所言,夜已经很深了。 第十三章 、启程 处理了红姑的事情,丑时的打更声也已响过了,七宝仍无睡意。 这长春露虽是淡酒,可一杯接着一杯下肚,胃却也暗暗地烧了起来,人自不用说,更是飘飘欲仙。纵然金樽清酒斗十千,消愁解忧却值得万钱,无怪乎即使是重罪,风满楼一时半会也不肯停了这私酒生意。 帐里的阿香却正得酣甜,这丫头还真是属兔的,磨牙声一阵一阵,想必正在梦里欢嚼着萝蔔菜叶。 醉意迷朦中,她的鼻子似乎还害了病,恍然间又闻见那股子药香。从半敞的雕花木窗望出去,虽不见月,可眼里尽是月色如雪、如霜、如水,清波微漾,漾起的,还有她的酸楚和欲哭无泪。 没了娘那年的那场雪,终于愈下愈大,铁了心要让她记住那刺骨寒意似的,一股脑儿地下到了冬天的尾巴,过后,春日再迟,便也渐渐攀上了东山,暖了枝头。 有好长一阵子,七宝都留心着那位小公子的消息,然而织造署纪律严明,可获知的渠道并不多,便是师傅们酒足饭饱了,谈至此处,也不过寥寥几句,余下的,便是一阵阵唏嘘,总之是慎之又慎,极少将话题深入下去,她只得自己费心琢磨。初见他,只觉风度气质尤佳,定非寻常人家之子,现下,其身后名又得众人讳莫如深,她猜想他应出自署里某个位高权重的。 一日,教习秘文的老师恰告丧,他们一众娃娃跟着放了半日的假。日头正好,她难得愿意赏眼春光,这么闲逛着,叫织染局偏僻处两只初生的蚂蚱吸引去了,到底是小孩子,她看它俩斗法看得甚是入迷,不想这么斗着,一只竟把另一只给吃了。 正思忖着,忽闻某处有激声高喧,循声望去,这才意识到此在已是织造衙门的地界,她立时便忆起初来乍到之时,那些横七竖八的腐尸,胃里便泛起了酸水。 正欲退避,却不知缘何,她又想到了那小公子。若能探听得什么呢?心下权衡一番,她终究还是逾了矩,穿过小门,悄悄移步至庭院里,果然,仅仅只是一个背影,她便认出了他。 此刻,他一身白衣,比寻常人穿得厚些,正跪在过道间,一缸一缸的浆红染绿,更是将他衬得像一颗格格不入、不合时宜的雪花。虽不知他正作何面容,然肩骨僵耸、身姿如竹柏执拗,便也料得他满含着委屈和不服。 小公子面前,一身着绯服的大人威严而肃穆,两道剑眉相向而立、怒沖发梢。 「说!你知错了没有?」 小公子并不回应,只将头抬得更高了些。 一旁的老管家拭了把冷汗,深知左小公子越是如此,越会令事态恶化,偷眼去看老爷,果见他已青筋尽现。 左誉怒极,「去,把杖子取来!」 老管家犹豫着,还是低声劝道:「老爷,此处人多眼杂,小公子饶是犯了什么错,要打要罚,也待回了府里再做计议,给他一些体面吧!」 「体面?」左誉似听见了什么惊天笑话,又笑又斥:「他当着众宾客拂我的意、撕我左家的脸,他还敢要什么体面!拿杖来!再啰嗦,我便连你也一起管教了!」 老管家闻言,一把身骨也哆嗦起来,再不敢忤逆,却还是扬了扬手,欲屏退庭院内正凝神做事,又噤若寒蝉的工匠们。 那些织工染匠纷纷长舒一口气,他们本就恨不得速速逃离了这场面,不过是被手里的活计绊住了,亦只能等大人们开恩罢了。 左誉却又道:「站住!全都给我看着,好生看着!看看这副皮肉多轻狂,多不知好歹,又多不经造!」 木杖打在肉上,是闷声,敲在骨头上,是脆响。 左誉见他这个儿子忍着痛而不吭一声的模样,更觉厌恶,不肯作罢地,向那行杖的喝斥:「没吃饱是吧?给我用力打!」又似乎还觉得不够,更直接夺了杖,亲自动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页 老管家老泪纵横道:「老爷!可以了,可以了!公子本就体弱,莫要再打了!这么打下去,只怕……」 「呵,看他那一身骯脏骨气,你问问他,可是真觉得疼了?」左誉讥讽着,翻了个眼,却突然瞧见廊檐下,一个小姑娘,皱着眉,苦着脸,这边每杖一下,她那边也颤一下,倒像是被打的那个。 七宝看得心惊,先前观虫的思忖也有了结论,都说虎毒尚且不食子,但这世间真是怪哉,总叫她开眼,知道凡事亦有例外。 左誉朗声道:「看看别人,光听声音都知道疼!他呢?我看他的心还真不是肉长的!他会疼才怪!」 七宝立即明白过来,那位大人点的是她。明明打的是小公子,可她也不知怎么回事,只觉满腔苦楚一点点溢了出来,头脑一昏,脱口而出道:「疼!怎么会不疼?可若有误解,有不甘,有屈辱,再疼,也要忍着……」 左澈原本还咬牙撑着,听了这话,字字如泣血,不正是他的所思所想么?于是一口气再也撑不住,其时,又一杖落下,他嘴巴微张,便喷出一口鲜血来,却也不去擦拭,只艰难地侧过头,去寻那声音的来处。终于,在见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时,他愣了一愣,却又微微笑了。 左誉自然料想不到,区区一个小丫头,竟敢当众跟他叫板,一时气急道:「你——」 七宝也慌了,见那大人要发作,两眼一闭,只等发落。 却不知来了一个长眉长须的老头,高声制止道:「放肆!织造署是什么地方,也容得你在这里操使你的家法?你把我这织造往哪里搁?」 左誉见了曹织造,顿时气瘪,将手中的杖丢回给下人,俯身,拱手,虽仍愤懑,却也不敢多置一词。 曹织造痛心疾首,指着左誉的鼻子骂道:「一个非亲非故的小姑娘,也知道心疼别人,知道『打在你身,痛在我心』,你呢?你可是他老子啊!你怎么下得去这么狠的手……」 「正因为我是他老子,才更应对这个没娘养的严加管教!」 曹织造气急,「他娘死了,那是他娘的命数!你怪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做什么?这么多年,他也大了,你也有了新妇,新妇的生辰有你张罗着还不够?他亲娘的忌日,却不许他记念么!」 左誉心中冷笑, 若只是这些积弊倒也罢了,他这个儿子不知遗传了谁,清高得很,连自己老子也视为豺狼虎豹。平日里,他做什么都叫他看不起,呵,若无门荫,他还不知道在哪吃苦呢!他便偏要他承继他的衣钵,让他知道,自古以来,人情世故,什么叫不得已而为之,而什么才是餐腥啄腐、蝇营狗苟! 曹织造见他不语,也稍稍平復了自己,这对父子隔阂甚深,今日这阵仗的缘由恐怕也不是这么简单,亦不再多言,只道:「还不快来人,把左公子背下去,也别回他老子那了,就送去我府上,再请江郎中来,好生照顾!」 便有几个伙计前去背扶。 路过她时,面色惨白的左小公子抬了抬手,轻轻一指,「是你啊……叫什么?」 七宝心中一动,他竟还记得她! 「我,我叫七宝。」 「七宝……好,日后,你若得空,便来衙门的书阁找我……」 「可是,执事大人那边……」她早已将在场人的身份猜得八九不离十。 「左不过由着我,右不过再打我一顿罢了。」左小公子扬声道,似乎有意让左誉听见,让他知道,他要护她周全。 于是,这日起,她便又多了一个老师。 但与其它繁重而紧张的课业不同,他不过偶尔教她写一手漂亮的字;教她认识织造署的架构;教她前朝的民与官斗,过往的兵家之法,现今的官府之事;教她发呆,教她不发一言;教她知道,纵懂得再多,什么是这人间的落寞。 直到后来,直到她已出落成一个惊才艷艷的姑娘,直到她成了织造署最优秀的细作,直到她再也没有机会被他执着手,执着地、一遍一遍地写她写不好的撇捺......她才隐隐发觉,那些静默的、浮动着点点游埃的辰光里,他其实是在她身上,倾注着一些他既渴望,又不曾得到,故而偏离了正行的东西。 而她不知道的是,那些东西,在最后,又是怎样阴差阳错、命运使然地成了倾覆一切的力量…… 「谁惹你了?就这么不高兴?」 冷不丁,窗外传来这么一声,将七宝从岁月翻腾中扯了出来。迷迷煳煳地,她抬眼看去。 几近破晓,周允玄衣、束髮,披着青山和夜色,风尘僕僕,倦容深深,像赶了很久的路,然少年意气,浅眸星动,似有万般柔情。他就这么长长久久地注视着她,注视了有万年一般。 「周允?」七宝不解,一时间不知自己是否已入了梦,「你,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已经动身了么?」 周允微笑道:「是啊,我怎么在这里?这话,我也要问你呢。」 「问我?」 周允难得见她如此呆状,柔声嘆道:「是啊,你知道的吧,我本是个一沾枕便唿噜的,可这次上了船,茶饭不思,还吐了几回,更别说睡觉了,这么下去,到了岭南,只怕头昏脑胀,要把那堆盐货都倒进海里去。」 七宝蹙眉,嘟囔道:「这怎么能怨我呢?」 「这怎么不怨你?因你不愿和我一起去,我思来想去,头都要想破了,能怎么办呢,只好来掳你走了。」周允说得戛玉敲冰、情真意切,似乎真有那么回事一般,「你不愿意也没办法,我的船原已行了十几里,后来我下令掉船,忙不迭折返,文、武都气得不肯听我的话了,靠了岸,我只得自己偷了一匹马,加鞭地赶,这么花了个把时辰,才回到此处,我太累了,你现在乖乖地跟我走,不许惹我生气,否则,我就把你丢进海里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页 他嘴上说着叫人啼笑皆非的狠话,心里却很不安。 这些年,他看着她不断受到谢老爷子的赏识,人也愈加沉稳少言,虽有遗憾,却也是真心实意地为她欢喜,毕竟,这世道,一个女子,没有殷实家境庇佑着倒也罢了,若是还生得不赖,总少不得要吃这样那样的苦头。想想她曾经那些遭遇,而今虽操劳些,却也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处境。 可文瘦一向没眼力见儿,回回都要打断他所思所想,说什么,主子,最好的处境不该是找户好人家嫁了么?凭七宝姑娘的姿色,便是身上一穷二白的,富贵人家里做个小妾也使得! 他心底里其实知道,文瘦说的不错,可面上却仍要作愠怒之色,叫他还不快掌了自己的嘴。他不愿这样去设想。若那时,谢老爷子带着谢春熙去游春,有他跟护着,定没有后来的事;又或者,她为谢春熙挡兇器时,不幸殒了命,也自然不会有什么后话了……这么想着,他都起了后怕。 这些年,他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得更高、更远,他真心实意地为她欢喜,却也是真心实意地感到焦躁。不知为何,明明他们上的是同一条船,行的是同一条河道,可他总觉得她还有无尽长路要走,她的舵,也打着他摸不准的向…… 他又嘆道:「我心里不甘,这么些年,你拒我也拒了好多次,可这次不知为什么,我的心跳得厉害,好似若不再强硬些,就真的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跟你走。」 周允闻言,心不可思议地一揪,「你说什么?」 七宝直视他的眼,「我说,我乖乖的,我跟你走。」 周允见她似悲,似喜,如醒,如痴,朱唇皓齿,两腮绯红,眼睛像蝴蝶,扑扇着翅膀,落上他心尖。 他又扫了眼她那案上,水渍点点,两只酒盏也歪倒着,而一旁的床帐下,阿香的靴子分隔两地,东一只西一只的。 他挟着笑意轻嘆一声,一个翻身,翻进了屋里,再将那日思夜想的女子打横一抱,神不知鬼不觉地,便把人拐走了。 十四、狐谋 端午那日,阿香一觉睡到日中,还是谢春熙龙舟看乏了,无赖回了风满楼,在门外「咚咚」地敲,嚷嚷着「七宝,七宝……」才惊醒过来。 而后,屋里屋外都寻不见人,两人只得杵在那儿目目相觑。 还是肖福安驾了车来禀告:「小姐,我家主子让老奴来跟您知会一声,说岭南此行,非比寻常,不得已需借七宝姑娘一用,因走得急,也没来得及提前招唿,请小姐莫要怪罪。」 阿香听了,顿时对周允拐走她姑娘这行为感到不耻,不就是私盐的事体么,往日又不是没干过,怎么这次就非比寻常了?怕不是别有用心?旋即又暗自懊恼,果然贪杯误事啊!忽觉奇怪,去瞅谢春熙,见她并未如往常那般登时便发作起来,一时反倒有些惶恐。 肖福安又道:「主子还说,七宝姑娘不在的这些时日,若小姐有什么吩咐,只管打发老奴去做。」 谢春熙张了张口,咬了咬唇,终究还是讷讷道:「那周允可有说要给我带什么新鲜玩意儿回来?」 肖福安一愣,躬身道:「珍奇物什,主子每回都尽心网罗,小姐肯赏脸,老奴自然拣了最好的,亲自送来。」 谢春熙知道他不过随口应付罢了,可到底没计较,恰闻戏台那边传来奇异乐声,想是什么新的表演,遂也不再追问,只让知书领着去凑热闹了。 往后一段日子,她便也一直在风满楼里宿着,没有七宝看管,也更肆无忌惮,而元守镇连月来早出晚归,生意都不怎么管顾了,哪还有心思搭理她。其下的红姑和掌柜们更不好多说什么,且心里也可怜她,没了罩护的,将来还不知怎么飘摇呢,便也由着这大小姐随心所欲地闹腾。 阿香倒是自告奋勇,与知书轮值,半点不敢懈怠地侍奉着谢春熙,只盼她吃得好、玩得高兴,不要心里还藏着怨恨,到头来又怪罪她姑娘。一日,才去搜罗了新的话本子回来,却听见她正对知书发脾气,话里行间除了撒泼放习,还多了些伤神,这倒是新奇。 「哼,你也不必学她们,一个个的都拿瞎话哄着我,我难道不知道,我不受你们待见,是个人见人怕的?」 知书心惊肉跳地回:「小姐,知书不曾这样想……」 谢春熙往地上砸了什么,怒道:「够了!惯会装腔作势的!才说了不要敷衍我,你要是还听不懂,便是爹爹给你赐的名,我也狠得把你扔进勾栏瓦窑里!我看你这么会逢迎,也未必不能成就一番事业!」 知书颤声道:「奴婢知错了,小姐……」 「风满楼上上下下谁没点眼色?都知道他爱缠着她,难不成就我是瞎的!」这么出了一会气,忽然又被另一人附身了似的,声音一尖,狡黠道:「罢了罢了,等我及了笄,八抬大轿地嫁过去,也未必不能让七宝跟着陪嫁,哎呀,就是不知道她吃不吃得消,操心我一个还不够,又来一个。」 阿香一惊,她果真还是生了怨,又瞥了眼手中的书,不由一嘆,小姐都看了这么多话本了,怎还如此不谙世事?这哪是 喜欢呀,不过是孩童的顽性罢了!却也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谢春熙嘴里能说出来的最慷慨的话了。 「可是小姐,老爷那时候不是要您必从春闱榜上挑一个干干净净的文生么?」知书再不敢矇混,却竟真直言不讳起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页 「干干净净」,这确实是她爹的原话。 谢春熙这回倒是避重就轻,「周允怎么不干净了!」 「知书不是这个意思……」 「哼,他只是不爱在功名上费工夫罢了,论学识,他哪里比那些呆瓜差?论相貌,难道不是临安一顶一的……」忽然想起来似乎还有个什么左右的,顿了顿,却也未再思索,便又继续道:「要我说,最紧要的,还是他会功夫!你说我爹怎么想的?不肯我学武,还不让我找个能护我的郎君,这不是让我上赶着被人欺负么!」 见谢春熙言至于此,知书忙谄道:「允爷自然是千好万好的。」就怕她再想起来那日与方爷的过节,难免来祸,又殃及池鱼。 待谢春熙又扯了些什么话,知书便如蒙大赦一般,匆匆应声退下,刚掩了门,忽见阿香静立一旁,也不知她已在此处站了多久,又听去了多少,不由讪讪唤了声:「姐姐。」 阿香有些发窘,然还是学着记忆里七宝的做派,点点头,温声道:「你去吧。」 又一日,方世知在他风满楼的老巢听雨阁里会客,谢春熙一朝咬了蛇,十年怕井绳,只将自己关在厢房里,不肯出来。 方世知有意趁周允不在的这段日子加紧布设,赴宴来的有盐、酒等司的大人,亦有其他酒楼老闆,在场的心眼子加起来,只怕比临安郊外的狐狸还要多。 一群人听毕了曲,看罢了舞,又吃了风满楼上好的酒菜,眼耳鼻喉身都得了便宜,才终于肯说起正事,不过总归还是先要在中央与地方的关系上磨蹭一番,说到怒极处,抑或情动处,也不知真假,竟有人拂袖抹起眼角来。 其中一大腹便便的,叫先前那些舞娘勾得满口粗气,肥短的手费劲地够上自己额头,五根指头堪堪扫下一层汗,才道:「哎,这手脚真是越发束缚了!前朝哪管这些!」 众人见他这不自知的一语双关,皆暗自笑了。 另一人,身材只略比前者小家子气些,亦作哀嘆:「前朝制度暧昧,鼎盛者,如隔壁的金陵城,励精图治,为恤民苦,还削了丝绢税,中央哪敢随意干涉?如今这税恢復了不说,杂七杂八的款项又增了不少。」 言至白财,众人都来了兴趣,纷纷附和道:「可不是?地方政府向来肩负着纳粮缴税的重任,如今税赋十有八九都叫国都敛入囊中……」 言至痛处,身居要职的大人们也按捺不住,「如此聚财于中央,地方财力少得可怜,还如何推行治安、司法、教化、赈济等事?咱们临安饶是商贾云集的富庶之地,近年来在财政上也略觉吃力,只怕他城更是入不敷出,更有甚者,亏空严重……听闻有小吏穷困潦倒至衣草而出,官员卸任后无钱返乡也不在话下。」 言至帝政,官人们渐渐迴避,局外人反而胆大,便是所知不深,也要舐皮论骨、夸夸其谈,其中趁机宣洩私慾者更占多数,「不仅如此,听说天家还要亲自过问地方税收,朝中户部干脆责令地方长官每月将所掌管的盐、酒、地税和征商等帐目报上去,待其任期满后考校优劣……你们说,地方如今哪还有自治之权?」 这些话当然有理,然前朝地方分权所带来的官场腐败现象,众人却避而不谈。 直到一尖嘴猴腮的作了总结:「新帝登基已有三载,所行之政也渐渐明晰,内设监察还不够,连地方织造署也要纳作耳目,搅得人心惶惶——不就是一心要集权?权力大了,皇帝忌惮,殊不知,权力小了,地方造反!」 语出惊人,巅峰造极。 方世知本不多言,只藏着尾巴,浅笑着,然见事态渐渐逾矩,便也开口道:「最终苦的,还是我们小老百姓。若还不使点手段,贩私、敛财、自保,岂不是要我们活活饿死?」三言两语,因势利导,便将话题转回盐酒之正事,顺道也为风满楼的尴尬地位和非常手段作了正名。 识时务的赶忙应和:「是啊,这些年,若没有风满楼在其中担着些,我们都只怕要喝西北风去了!」 「就是那织造署也太咬着不放了!」 不知谁嚷了这么一句,众人皆眉目凝重。这些年,被织造署拉下马的官员不在少数,便是没有直接呈送去都城,私底下那些刑讯逼供也颇令人闻风丧胆。 忽一人问:「听闻之前织造署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拿到了你们风满楼的帐簿,虽不了了之,却也难免叫人惊惧啊,日后,该不会顺藤摸瓜,牵涉到我们身上吧?」 众人皆惊。 方世知一个抬眼,兇狠毕露,不过一瞬,又笑道:「织造署能想到的,风满楼也早有预谋。这么多年,他们放出的诳语,哪一次不是小打小闹一番,便草草收场?」 众人一听,心又放了放。 却有一人忧心忡忡道:「话虽如此,可如今谢老楼主撒手而去,风满楼一日无主,便一日不安宁,若一直这么拖下去,到时真叫他们戳了痛处,你们风满楼自有一套方法瞒天过海,可我们这些人,形单影只、力量绵薄,又当如何自处?」 众人的心又是一悬。 方世知敛了笑意,这是逼他们风满楼快些洗牌了。 呵,他又何尝不想?若不是这两年,周允这死了爹的在谢觐中跟前摇尾乞怜、做尽殷勤,风满楼如今还能轮得到他来说话?偏偏成日里还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装给谁看呢!现下多条走私贩私的路线又都在他手里,他会轻易拱手让人?说他无心于此,鬼才信!至于那元守镇嘛,虽掀不起什么浪花,但做大哥的,总是不甘,不费些力气争上一争,如何肯善罢甘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页 这么想着,方世知锁紧了眉头。这牌若洗得不好,就怕叫织造署钻了空子…… 到了饭口,风满楼后院,西厢外,阿香和知书唤小姐用餐,唤不动,只好开门去请,结果掀开被子一瞧,哪里还有人? 这厢,听雨阁,方才那尖嘴猴腮的又开口:「你们风满楼内部的事,我们外人自然不便插手。不过,和方爷这么多年的交情,我们定是向着你,要为你参谋的……」说着,佯作才想起来似的,奇道:「咦,你们谢老楼主那遗女呢?若你娶了她,名正言顺地接过风满楼的班,岂不美哉?」 一语中的,方世知的耳朵也隐隐疼了起来。 也就是因这一句话,有人再也忍不住,「哐当」一声撞了屏风,现了身。 众人大惊,待看清那人的脸时,皆作嫌恶状。 谢春熙怒目扫过这些脑满肠肥之人,最终落在方世知身上,他倒是不怎么意外。先前她都听得煳里煳涂的,可到了后面,她再蠢笨,也听出来了,这姓方的好了伤疤忘了疼,还盘算着要娶她呢! 一人吓得酒水洒身,怒道:「哪来的贱婢!竟敢在这里偷听!」见她衣饰不菲,嘴上到底没有骂得更脏。 方世知自顾自地吃了口菜,才道:「春熙,这也是能玩闹的地方?」又对众人赔笑,「这就是我们老楼主的遗女,素来顽劣惯了,各位莫要跟她计较。」 众人不悦,却也不好再发作,那骂人的也是一讪,这么着,便也款款散了。 于是就剩下谢春熙和这条蛇,大眼瞪小眼。 终于还是蛇先开了口:「你既听去了这么多,我便更没有理由放过你了……」 谢春熙恨恨道:「你早就知道我在这里!」 「是。」方世知吐吐信子,向她挪动着,又冷不丁捏住她下巴,「所以,除非你心甘情愿地嫁给我……」 「我呸!」谢春熙挣脱不开,怒极反笑,终于想起来打蛇打七寸,便道:「哼,你连周允一根脚趾都比不上,还想坐我爹的位子?做你的千秋梦去吧!」说罢,呲牙咧嘴的,唯恐他想不起他那日被咬之事。 方世知便真的松了手,可下一刻,竟狠狠地甩了她一个巴掌! 谢春熙懵了,「你,你敢打我?! 我爹还在世时,都不曾打过我!你,你……」 方世知又是一个重重的巴掌下去,这下,直把她打趴在地。 外头,闻得消息的红姑一干人早已传了快马去寻元守镇,而阿香和知书心急火燎的,一心要进去救人,却叫方世知的侍从牢牢地按着,不得动弹。 「你爹不打你,才惯出了你这副性子,我现在就好好地教训教训你,没了你爹,你还算个什么东西?」倏尔,方世知又轻轻一嗤,「就凭你这张脸,我肯要你,你难道不该千恩万谢?」 此语一出,再无可 追。 谢春熙像被捏住了命门似的,僵死过去。 十五、请君 话说西莲村里有一户人家,造了八辈子福似的,祖上三代都是大老粗,却偏偏生出了一个漂亮至极的小女娘,肤若凝脂、手如柔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小女娘刚过及笄礼,家家户户便都来求娶,可她却撇下众人,熘去后山玩耍,这一耍,便与一迷了路的俊俏书生看对了眼。那书生并非村里人,只是阴差阳错误入后山,路上还救下了一只几入蟒蛇之腹的小黑猫,几番逗弄,而后山重水复,这才失了方向。小女娘一面羞赧,一面指引他出了山。书生亦春心荡漾,千谢万谢后,终于依依不捨地离去,临别前,又问她姓甚名谁,家在何处,可有婚约。小女娘都一一作答。书生走后,小女娘正要回家,忽有一黑猫跳至她跟前,喵喵呜呜,袒腹、打滚,惹人怜爱,小女娘又惊又喜,心道这莫非就是书生救下的那只黑猫吧?便又与它耍了一番,直至天色将晚,才匆匆要走,那黑猫却扯她的腿,咬她的衣裙,不肯作罢。她只道这猫儿不舍,不以为意,回到家,却闻惊天噩耗。原来今日她走后,村里恶霸上门强下聘礼,爹娘不肯,两厢争执之下,父亲被村霸打死,娘亲气血上头,一命呜唿。恶霸走时还放了话,七日后便来接亲。村里人都怕惹祸上身,亦不敢报官。小女娘听了,昏死过去,醒来,埋葬了爹娘后,只得认命。将嫁之夜,忽闻窗外有喵呜声,小女娘开窗一看,竟是那只黑猫,于是不免想起那位书生,一时怆然泪下。谁知那黑猫竟开口道:「莫哭,他不来找你,实是因为回去后便大病了一场,如今还卧床不起,我来带你离开这里。」说罢,往她肩上一跳,小女娘便觉身子一轻,周围事物亦变得巨大无比,又被那黑猫小心地叼着,便离开了那是非之地。 这就是谢春熙看的第一个话本子。看完后,她若有所思,第二日,便央谢觐中为自己寻一只黑猫来。 卖猫的贩子手上恰无纯黑的种,又不愿丢了这单生意,便跟谢觐中说:「黑猫性情阴郁,恐不吉利,我倒有一只宝贝,有黑有白,虽非纯色,然品种名贵,活泼可爱,晓人心性。」 那便是「乌云踏雪」。 红姑等人没在元守镇的宅邸寻着人,风满楼那边又传来消息,说不知怎么,织造署那边突然来了一大拨人,把方世知给抓走了,怕是直接押进了织造衙门里去。 红姑大惊,一干人又匆忙折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页 别说听雨阁了,风满楼的客人都叫这一波动静给吓跑了。 楼里,方世知的人心有戚戚,元守镇和周允一派亦不敢多言。若只是三个当家的内斗也就罢了,可如今织造署的人竟掺和了进来,据说拿人时用的还是曹织造的令牌,那御赐令牌一下,不必经过地方府衙的程序,便可将人直接带走。如此大动干戈,难不成真是掌握了什么凿实的证据? 红姑还未踱至听雨阁,目之所及已是一片狼藉,还能看得出方才打斗的痕迹。 谢春熙已叫阿香和知书扶去榻上坐着,整个人被摄了魂似的,显然还没从惊吓中走出来。 见阿香和知书半字不提她方才挨打之事,红姑便也佯作不知,只屏退了众人,上前道:「我们来迟了,叫小姐受惊,阿香、知书,快扶小姐回后院休息吧。」 谢春熙却恍若未闻,只呆呆地坐着。不对,这哪里是惊吓呀?倒像是……回味。 阿香见状,向红姑欠身道:「小姐怕是吓着了,一时半会没缓过来。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红姑定还有许多要紧的事要料理,这边有我和知书照顾,请红姑放心。」 红姑心里也发憷,点点头,又命人送些药膏和吃食来,便领着众人去收拾外面的残局了。 待阿香和知书将听雨阁打扫得差不多了,谢春熙也终于开口了。 「你们说,我今日这副样子,是不是更丑了?」 知书一听见「丑」字,便战战兢兢的,这个字在平日里可是她们的大忌!一时不知如何回话,只能去瞟阿香,求她帮忙。 阿香瞅了眼谢春熙脸上的红印子,谨慎道:「方爷下手如此之重,阿香瞧着也心惊,小姐还是先擦点药吧。」 「我不是说这个。」 「若小姐是指……脸上的疤,那我们更不觉得了,日日见小姐,只觉得小姐神采飞扬的。」 谢春熙咬了咬唇,委屈道:「可,他是第一次见我。」 他,说的是左澈。今日这一出,便是由他带领的。 知书也斗胆道:「可知书方才瞧着,那左公子见了小姐,也并未有什么异常呀。」 「是啊,从小到大,所有人见了我这张脸,不是惊讶、惋惜、嫌弃,就是强忍着惊讶、惋惜、嫌弃。可他不同,他的眼睛扫过我的时候,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似乎只是看到了我这样一个人,而非一张面皮。」 阿香和知书听了,都是一愣,心中似有所动,然而很快又被谢春熙使唤着,要将方才那一番大动静表演一番,不免又惶恐起来。 「快点呀!」谢春熙急了,一手点点阿香,「你演左澈,你从门外进来。」一手点点知书,「你演方世知,你就站这。快呀!」 两人不明所以,只能硬着头皮开始做戏。 「咳咳,请方爷跟我们走一趟……」 「青天白日的,织造署这是要,不是,这就要狐虎什么……」 谢春熙斥道:「狐假虎威!略过!略过这段!」 阿香急忙在脑海里搜寻着方才的场面,又道:「御赐令牌在此,织造署遵天令办事,若没有证据,也不会如此大费周章了。」 「哦?那么,敢问是什么证据?」知书也渐渐上了道。 「方爷跟我们走一趟便知,来人,拿下!」 谢春熙雀跃道:「就是这。」说罢,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飞奔至知书身旁,又往地上一倒,作挨打状。 阿香忍着笑意,继续演:「你是,谢家小姐,谢春熙?」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了手,要去扶她。 谢春熙将手覆上阿香的手,起身道:「不错,是我。」又瞥见一旁的知书傻望着自己,怒道:「你已经叫人押走了!还站着干嘛,走啊!」 「是!是!」知书忙退下。 谢春熙就着阿香的手站了起来。 阿香又道:「你没事吧?」 谢春熙直愣愣地望着她,「左执事……」 「嗯?」 「谢谢你……」 「谢我?」阿香循着记忆,迅速地打量了一番,作恍然大悟状,「哦,左某不过奉命行事……」 「我……」谢春熙这么演着,忽觉不对,又朝门外叫嚷:「进来!到你啦!」 知书在门外应道:「小姐,我不是叫人抓走了么?」 谢春熙恨铁不成钢,「现在你不是方世知了!你是知书!」又对阿香说:「但你不是阿香,你还是左澈!」 「噢……」知书又忙冲进来,悲声道:「小姐!小姐你没事吧?」 阿香极力憋着笑,一本正经道:「谢小姐今日怎没有随从相护?」 「你也看不起我?」谢春熙话音未落,又自己打断了自己:「不对,阿香,你来,你现在既是左澈又是你自己!」 阿香哭笑不得,小姐何时这么会记事了?又强作镇定道:「回左执事,平日里我家小姐是有允爷护着,可如今他去了……他有要务在身,又带走了我家小姐身边的七宝姑娘,小姐又嫌身边那些武夫们碍眼,给打发走了,这才让方爷有了可趁之机……」说着,又疑心小姐多想,不免有些紧张。 「还是你呀!」谢春熙急道。 阿香回过神,正欲开口,却想不起左澈回了什么话,好像只是一个「哦」字? 谢春熙等了半晌也不见回应,翻了个白眼,终究没有计较,只继续演下去:「你也看不起我?没有他们,我就护不了我自己了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页 「左某并非此意,谢小姐乃谢老楼主的独女,定有自己的本事,如今小姐安然无恙,若无他事,左某便不叨扰了。」说着,阿香就要离开。 「哎,等等!」 阿香回眸,浅浅一笑,虽如和风,却拒人于千里之外,倒真是学活了那左执事。 「你,你为何与他人都不同?」 「哪里不同?」 「你不觉得我面目可憎?」 「为何?哦,传闻中,谢小姐飞扬跋扈、乖张任性,杀起人来眼也不眨的,确实面目可憎……」 谢春熙有些失落。 「但左某今日一见,倒觉得,传闻也只是传闻罢了……」 谢春熙听了这一句,终于心满意足地长吁了一口气,这一齣戏也就到此为止了。 阿香和知书都如释重负,又继续打扫起听雨阁来。 谁知谢春熙又道:「慢着,中间是不是还漏了什么?」 知书问:「漏了什 么?」 谢春熙绞尽脑汁,灵光乍现,道:「漏了一个『哦,原来如此』!」 阿香又是一惊,心里暗恼,直想刮自己两个大嘴巴子。左右那左澈都会知道周允和七宝下了岭南,她又为何非要开这个口,将这个消息急急地递出去?这不是又往小姐心上扎一刀么! 「你们说,为什么他知道我身边没人了之后,有些……难过呢?」 这下不只是阿香,连知书也惊掉了下巴:「难过?您说,左执事,难过?他为什么要难过?」 「也不是难过,就是不对劲……对呀!我分明瞧见了!你们说,他这是不是担心我?他为何要担心我?」谢春熙也不理她们两个了,只自顾自地问着。 阿香心里松了口气,却也渐渐明白了过来。原来,小姐方才要她们演的这一齣戏,并非戏,而是言情戏啊! 而知书更是直接一语惊醒梦中人:「小姐,你莫不是,又看上这位左执事了?」 谢春熙得了那乌云踏雪,起先还很欢喜,日日都要逮着它,与它私语,今日许下这愿,明日许下那愿,然乌云踏雪从无回应,还很不耐烦的,总要逃离了她的怀抱,偷跑出去。 终于有一天,她厌了,便叫人剥了它的皮。 谢春熙杀死了一只猫,但她从未感到愧疚。 她也并不觉得是话本子骗了她,她将过错推至自己爹身上,明明跟他说了要的是一只黑猫,可他却花重金买来一只杂种玩意! 可时过境迁,就在这一刻,谢春熙突然想明白一件事情。 黑猫有灵,不是因为它是黑猫,而是因为它被人所救,心里起了感激。 谢春熙杀死了一只黑不黑白不白的猫,她从未感到愧疚。可这一刻,她突然觉得,不管杀的是黑猫白猫,都是有报应的。 一个文弱书生从毒蛇方世知手下救了她,而她爱上了这个人。 黑猫不在别处,现在,她就是黑猫。这就是报应。 将笄之年,谢春熙第一次真正爱上了一个人,但这爱并未让她变得美好,相反,她叫这份爱击中了深藏的自卑和怯懦,也因此更加愤怒。她拾起地上一片还未收拾干净的瓷片,向知书的脸划去。 伴随着知书一声悽厉的惨叫,谢春熙狠声道:「惯会说诨话的!」 十六、螳螂 岭南之行,七宝一直郁郁不爽。 这种郁闷,她在与周允初识之时就已见识过。遇见周允之前,世上的人于她而言,大抵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曹左二老、谢家父女、方、元等人,她与这些上位者之间只有利害关系;一类是左澈、阿香、四喜等人,虽然其中也不乏一些乌七八糟的牵扯,但总归,她对他们有情。 可周允,她始终无法归类。他太怪异了。她自认为自己即便不是七窍玲珑,也是谨小慎微,可偏偏一跟他打交道,不是四处碰壁,就是恼羞成怒。若只当他是第一种,他却总要与她纠缠不清,不是博她开心,就是叫她歉疚,搅得她七上八下、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却也不能将他归为第二种,因为她与他终究立场不同。 她原以为这任务轻轻松松、不在话下,不过要费些真情实意罢了——反正她对那人的情意那么多,那人既不肯收,她便分散一些出来;抑或万不得已,自己的身子也可以利用——横竖只是一副皮肉,她自知这是一副挺美好的皮肉,那人却也不要。 周允总要的吧? 她就这么下好了决心。他既中意她,那么她只需勾勾手指,他自会贴上来,然后她再把「争主夺位」的念头往他耳朵里一吹,这事便水到渠成。她原以为。 可行船四五日,她哪知道自己是这么个不兴风浪的?吐了又吐、昏昏噩噩、凄悽惨惨戚戚。汗液、髮丝、胃里的吃食、咸涩的风,在摇摇晃晃的航行中煳了她满身、满心。这副模样,别说使美人计,她恨不得周允直接将她抛尸海上。 所以岭南之行,她一直郁郁不爽。她大义凛然,捨身下套,却一拳打在棉花上。 等到终于下了船,岭南那迎面而来的热浪又将她拍死过去。果真是化外之地、蛮瘴之乡。 这一病,便又荒废了好些日子。只怕再几日,他们便又要踏上返程了。虽然身体动弹不得,她的心却很焦急。这么挣扎着,她终于略略睁开了眼睛。 这是当地一个盐商的私宅,虽比不得临安的宅邸,却也还算富丽。这几日,她便是卧床于此,昏天暗地地睡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页 周允因要分销私盐,不能陪护,便千叮咛万嘱咐,命那盐商悉心照料,又留下文瘦看顾。盐商是个姓黄的老头,许是过去多受风满楼的惠,待她确实上心,日日有丫鬟服侍不说,见她吃不惯岭南的吃食,还找来一个会做临安菜的厨子。 美中不足,便是一个文瘦,真不知周允是怎么受得了这么个聒噪人的。 「就跟主子说了不要回去找你不要回去找你,不听!你也是,没眼力见的么?现在好了,躺在这里受罪,开心? 「真不知道主子看上你什么了!哦,看上你晕船?体弱?多病?拖油瓶? 「要不是你,我这会儿跟着主子四处熘达,不知道有多爽快!我惦记这岭南的虫膳好久了,被你这么一搅,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吃得上!哎哟!我的烤蝎子、炸蚕蛹、椒盐竹虫、酱拌蟋蟀、葱香金蝉、豉油皇龙虱…… 「就算不为了吃的,岭南的美人也是别有一番风味啊,真是便宜了那死胖子! 「造孽啊!主子怎么不叫胖子留下来照顾你? 「照顾?这副死样子还用得着我来照顾?」 …… 七宝的脑壳儿疼得慌,她咂咂嘴,虚弱着道:「好吵……」 不出声还好,一出声把文瘦吓一跳,结果又引来一阵絮絮叨叨的谩骂。 好在,周允终于回来了。这次,他是真的神仙。 神仙照例提着一堆补品,一进院,便匆匆地往她这里来。 她还没见着人呢,文瘦就抢道:「主子啊,您终于回来了!哎哟!」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周允一边大步流星,一边喜道:「她醒了?」 她正想回应呢,文瘦又嚎起来:「是啊!主子,她终于醒了!我日夜不休地守着,炸虫子都还不曾吃上,您赏不赏我倒还是其次,我可以先出去熘达熘达了吧……」 周允心无旁骛地越过迴廊里正赶来向他行礼的黄老头,越过案几旁边几个正倒茶的丫头,越过屏风前哭哭啼啼的文瘦,越过绣着杜英的白纱屏风,越过这几日的风尘僕僕、思念与担忧,然后一把将她从榻上捞起来,揉进怀里。 文瘦的狼嚎戛然而止。 七宝傻了。 原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比美人计还管用。可是,怎么好像,他才是那个美人?而且,这里,还有这么多人呢…… 她急急地推开他,恼怒道:「你做什么……」却不知自己早已满面通红。 周允一愣,忽觉自己是有些唐突,便撒了手,道:「不做什么……」 不对呀,她不是要勾引他的么!她回过味来,悄声道:「哦,我是说,随便你做什么……」说着,忽觉这话有怪,抬眼,见众人纷纷退避,麻熘地走光了。 周允忍俊不禁,终是轻轻一笑,似是无可奈何,然也未再有亲近的动作。 七宝暗恼,她这是在干什么呀?为什么一跟他打交道,就净说一些瞎话呢! 太怪异了。 这种郁闷的感觉又来了。 这是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郁闷。 七宝自认为自己即便不是七窍玲珑,也是谨小慎微,可偏偏一跟他打交道,不是四处碰壁,就是恼羞成怒。 见她失神,周允便轻轻为她掖好被角,揶揄道:「你这人,州官放火却不许百姓点灯,自己这么不禁逗,却偏要调戏别人!罢了,你可感觉好些了?」 她也不敢回嘴,只点点头道:「大好了。」 他微笑,带着一种夏日里特有的燥热的暖意,「那就好,这一趟苦了你了,你再歇息两日,我就带你出去逛逛。」 她摇头,「不用,我好了。」再不好,时机就要错过了。 周允将眉一挑,似是不信,「这就好了?」 「嗯,好了。」 「真好了?」 「大大的好。」她笃定着道。 还是净说一些瞎话。 于是,她终于如愿以偿,黄昏的时候,他们要去西市逛逛。 出发前,她特意向一个丫头要了点胭脂,指尖将那桃粉颜色一粘,往唇中和两腮一点,正要去寻一面铜镜来看,那丫头却笑了。 「姑娘不施粉黛便已浑然天成,平日里对穿衣打扮定是不怎么上心的,还是让小的来给姑娘梳妆吧。」 七宝赧然,便任由她捣饬。 这么折腾了一番,又是擦拭又是扑粉,又是画眉又是簪髻的,她的耐心再多,却也渐渐耗尽了,正欲开口作罢,那丫头却先她道:「好了, 姑娘。」 铜镜里,一个芳龄少女,挽着从容的云髻,簪一支最简单的木簪,半披着的发黑而柔亮,眉如远山、目似朗星,有飒爽英姿,然鼻尖俏丽、唇瓣圆润,又分明是花容月貌。 「原想着给姑娘画一个时兴的妆面,可画着画着,倒觉得那样反而掩了姑娘的清隽,便又重新来过,只简单地描了几笔,望姑娘喜欢。」 喜欢。当然喜欢。这样一个人,若不是她自己,她定会更喜欢。 「姑娘可真好看啊。」那丫头又由衷地嘆了一句。 她心里却很茫然。这么动人的皮囊,却是用来干一些那么不耻的行当。 恍惚间,她又听见阿娘的叮咛:「阿宝可要好好地干啊……」幸而阿娘早死了,否则,她要知道她这么些年,确实「好好地干」了这么多惊天骇地之事,真不知叫她作何感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页 门外,文瘦突然阴阳怪气道:「太阳都等得没脾气了,天儿也不热了,还不麻熘的!嘿!死胖子,打我干什么?就你力气大?你也就光有这一身力气,没脑子!」 七宝敛了这纷繁心绪,又从怀里掏了掏,只掏出几枚银钱,还有一支红姑送的羊脂玉钗。她将这些东西都往那丫头手里一塞,又对她笑了笑,道:「有劳了。」 门一开,文、武傻了。 七宝谁也不看,只大步向院中迈去。 武胖用胳膊肘子戳了戳旁边的人,问:「哎,这是七宝姑娘?」 好一会儿,文瘦才反应过来,「嘶……疼!」又撇撇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不屑道:「可不是?真是红颜!祸水!水性杨花!奴颜媚骨!蛇蝎心肠……」 七宝置若罔闻地越过檐下的一胖一瘦,越过雕栏边几个正洒扫的伙计,越过看她看得呆了的黄老头,越过院中两坛开得正好的红莲,越过这几日的机关算尽、处心积虑和阴谋阳谋,然后轻轻挽过那个背对着她的人的手,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此时,恰逢太阳堕入边际,霞光尽数隐去。 他们便像两道对此还未有所觉察的影子,一道毅然决然,一道略一怔愣、很快便也义无反顾,均朝着那最后的薄光走去。 文、武平日里虽大大咧咧的,此刻却也叫这场景晃了心神。 周允一边扶着七宝上马车,一边问她:「想先逛什么?」 文、武忙追上去。 「哎!主子!等等我们!」武胖喊道。 七宝轻咳两声,扬声道:「我想去试试岭南的虫膳。」 「好。」 文瘦一听有炸虫子吃,也忙喊道:「主子!我们还没上车呢!」 「不带他们两个。」七宝又补充道。 文、武又傻了。 「你——」文瘦气急。 周允噗嗤一笑,「好。」 她这才向那两个傻子望去,又对文瘦眨眨眼睛,狡黠道:「我就是,蛇蝎心肠。」 十七、杜英 湘桥城是岭南最富庶的一地了,多丘陵,多商贾,多风情。 顶多是五月的尾巴,热浪却一阵一阵的,挟着大叶榕、臭椿、杜英的气味,将人团团裹住,又不知这岭南的马是否也更野蛮,连带这马车也要颠簸一些,搅得七宝恍然又回到了海上。 周允与她相对而坐,一路却无话,只偶尔掀开帘子瞧上几眼,叫街上的余晖和叫卖声熘了进来。 这么行了多时,七宝浑身上下便又起了一层细细的汗,一是受不惯这岭地气候,二也是心里拘束。平日里他不是最会主动招惹她的么?怎这会儿她有求于他了,他却跟块石头似的,哑巴了? 却也是极赏心悦目的。他就这么侧身倚着厢舆,玄黑的眸子映着窗外的人间烟火……黄昏的光影中,有几颗金色的微尘沿着他的眉骨、鼻樑、人中,一路跳跃着,而后轻轻落至那颗温润的唇珠上……热浪并不拍打他,而是温柔地涌向他,带起几缕挂在耳边的发,衣袖翻飞…… 他突然一个回眸,丹唇未启,笑先闻。 「怎么?」 她吓了一跳,忙移开目光,又觉此地无银,復直视他道:「没怎么……」 他半收了笑,挑起一边的眉毛,似是不信。 「哦,我看你,有眼屎。」 …… 七宝想来应该是很懊悔的。马车之行,大抵是她最能接近他的时刻了,因为下了车以后,那两尊门童便上赶着来报復了。 虫膳。她还未来得及装作害怕的样子,文、武便一左一右地包裹了她,尖声嚷着「啊!啊!啊!好可怕的大蝎子啊!姑娘,别怕,我们帮你吃掉它!」就这么夺了她的演技。 首饰。她特意挑了一对看着最繁复的耳坠,作势在耳朵上磨蹭了片刻,才对周允道:「我,戴不进去,你帮我吧……」话音未落,却见瘦子和胖子已将那同款坠子在自己耳朵上戳好了,不止如此,每人都还同时戳了好几对其它的款式,两人一边恭谨展示,一边笑嘻嘻道:「姑娘,不劳您和主子动手,您要看这穿戴的效果,看我俩便是!」她愣住,半晌,才道:「呵,呵呵,你们打这么多个耳洞啊,挺会的哈……」 游湖。莫要提了,她夺了周允的浆,然不管往哪里划,总还有一艘船跟着,不是挡了他们,就是撞了他们。失策啊,真不该招惹周允身边这对天杀的。 药浴。这是湘桥城最时兴的交往活动。顾名思义,是取岭南当地的各类特色药材,慢火熬成汤水,倒入浴池中,待凉了以后泡浴,既可滋补身体,又可解这暑热。七宝大喜,心里一揣度,若进去泡上一泡,文、武总不能还那么不害臊地跟着吧?可跟汤馆小二要了间浴池后,回头一瞧,怎么只剩她一个人了?她又忙去唤周允,却见他已换好了沐浴的衣物,不復衣冠楚楚模样,活脱脱一个勾人心魂的浪荡子。她一愣,面色微红,恼道:「你怎么不跟上我呀?」周允也一愣,又挑眉揶揄道:「这药池分男女,我恐不好陪着你吧……」七宝这才回过味来,又急又羞,也不理他,直接出了馆子,心里却大骂了自己一通,她这脑子是怎么回事?哦,文、武是男人,周允就不是了? …… 这么折腾着,三声锣鼓激灵了天,夜市也已开了。 七宝郁郁不爽,又累极,再不理那三个可恨的——两个藏着坏心思,还有一个,傻的!便随意寻了一棵树,倚靠着坐了下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页 这会儿倒是晚风习习、神清气爽了,空气也香甜得很。 一朵白花正正好落在怀中,她小心拾起,以为拾起的是一颗铃铛。 「这是杜英。」周允站在她身旁,将一路给她买的吃食和首饰等玩意交给文、武,而后继续道:「花萼披针,花瓣倒卵,像不像铃铛?」 她不理他。 「你闻闻。」他又道。 她循声嗅了嗅,原来,这香甜味道并非来自不远处的脂粉铺,而是来自这花!她一边还恼他不解风情,一边又因这不曾见过的芳菲而感到雀跃,两厢角力,脸上便一阵喜一阵忧的。 其时,又一阵晚风吹过,杜英簌簌落落,铺了她满怀。周允一时不敢出声,恐扰了这树、这花、这矛盾的小人。旋即,他却又清晰而感伤地意识到,这样鲜活的她,不可多得,于是眼睛更一刻也不肯懈怠地望着,似要把这幅场景牢牢镌刻于心。 而她似乎觉察到什么,抬头看向身旁的人。落英缤纷中,周允长身玉立,也正凝望着她。 或许,这一瞬,她可以将他归类。 不妨就将他归为第二种人。就这一瞬。她心里补充道。 可突然,狂风骤雨一般,杜英兇勐坠落,砸了她一脸。 不远处,文瘦哈哈大笑道:「胖子,用力!再用力……」原来武胖正举着一根竹竿,往她靠着的树上戳…… 周允一时错愕,然很快也忍俊不禁,朗声大笑起来。 旅店前。 七宝拉住周允,憋了一会儿,还是鼓起勇气道:「我累了,要不,我们就在这里歇息吧?」言毕,也不等他答话,便急匆匆地甩开步子往里走。再这么逛下去,更没有机会近他的身了,索性今晚便交代出去罢! 「掌柜的,还有房间不?」 掌柜见她,笑眯眯地点点头,应道:「哦,有的有的!呢位漂亮姑凉,几缸黄啊?」 「什么?」七宝不解。 「几缸黄啊?」 「什么黄?」七宝愈发疑惑,回头去瞟周允,似是求救。 周允懒洋洋地笑,「他问你,几间房?」字正腔圆,落地有声,把周围客人的目光也引了过来。 七宝一赧,又佯作无事,向掌柜的回道:「嗯,两,两缸黄……」声音却如弱蚊。 「哎!七宝姑娘,别忘了我们呀!我们俩也累了,我们也要休息!这大老远的出来,也别大老远的回去了。」文瘦的叫嚷适时响了起来。 七宝一鼓作气道:「就两间。我,我身上没带多少钱,你们两个睡一间……」 文、武听了, 表情都很古怪。 周允笑意更深,余光见客人们还打量着他们四个,便出声道:「怎么会让你来付钱?」又去跟那掌柜的说:「来四缸黄。」 「好嘞!系缸雅黄,有请——」 在掌柜洪亮而令人虎躯一震的吆唿中,七宝蔫了。 橘月如钩。 榻上,七宝翻来覆去,终是忍不住,「砰砰砰」地将脑袋往枕头上砸,也就砸了四五下,又反应过来,更对自己气急。什么跟什么呀!这一天,全白费了!她一个蛰伏多年的细作,不说血债纍纍、杀人如麻,却也精明强干,何曾这么吃瘪过?这么多年,便是风满楼那样的修罗场里,可真有什么事情难为了她?可现在,这情情爱爱的,怎么就这么难呢?这么怨着,又觉得织造署的老师亦不怎么高明,光教他们春宫秘术,却忘了授风月之道。 忽闻隔壁有异声。这胖瘦睡觉也不老实。忽觉不对,那是一番打斗? 七宝一惊,翻身坐起,匆匆披了件外衣便去瞧。 隔壁雅房,房门、窗户都大开着。 「周允!」她低唿一声,就着月色一扫,房里却根本没有人。 忽觉后头有人影闪过,她一个俯身,脚尖一点便转了方向,与此同时,出手向那人袭去。 「是我!」周允将将出声,见七宝这迅疾攻势,也知已经来不及,「唔……」他闷哼一声,便受了一掌。 「周允?」七宝慌了,忙收回手,欲查看他伤势,便不假思索地扒拉了他的衣襟。 温热的指尖触上他胸间的肌肤,周允却好似冰着了似的,打了个激灵。 背对着月光,她瞧不见他的脸色,以为他很疼,更心急地要去探那挨了她一掌的地方。 周允却拉住她的手,半晌,才喑声制止道:「我没事……」又将她一揽,就往楼下走,「走,回黄老宅子,现在。」 「怎么了?」 「胖子遇袭了,方才。」 「什么?」 「放心,只是破了点皮肉,文瘦已驾了马带他回去了。」 「谁干的?」 半晌,周允蹙眉道:「不知道。我们在岭南贩私盐,既动了朝廷的利益,又惹了这地方政府的不快,谁都有可能要置我们于死地……那群黑衣人熘得太快,我没能看清楚。」 难道是,织造署的人?他们一直派人盯着周允?七宝心里起了疑,只暗暗思索着,不敢多言。 周允见她神色凝重,宽慰道:「别担心,那些人并未起杀念,下手也不重,许是一个警示罢了。」 可为什么?织造署不是要跟他合作的么?派人盯着也就罢了,却还要动起手来?如此打草惊蛇,不应该是织造署…… 这么想着,他们也回到了黄老头的宅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页 黄老头恰送走了郎中,院内几个小婢端着水和干净衣物出入着,井然有序,不过平常,未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一院的清净倒是叫文瘦那骂骂咧咧的给扰了。 「死胖子!你拦着我干什么?我的功夫又不比你差!我都拽着那死黑鬼的衣角了,要不是你,我早已将他暴打一顿,一顿还不够,他剐了你哪块肉,我便让他还十倍来……」 七宝本还很担忧,一听他那咋唿劲儿,脑壳儿又疼了起来,便对周允道:「你去看看他们吧,我就不进去了。哦。」又想起什么,从身上掏出一小药瓶,往他手上一塞,「这是临安堇善堂的金创药,对见血的伤口有奇效,拿去给胖子擦擦吧。」 「轻点儿!你没见他那龇牙咧嘴的样?哎哟,你起开起开,我来……」屋内,文瘦似向着哪个丫头撒脾气,又不知对谁道:「谁准你叫他胖子了!稀罕!」 周允无可奈何地对她歉疚一笑,点点头,也不多言,便进去探看了。 院子里便只剩她和一个笑眯眯的黄老头了。 她向那老头欠了欠身,道:「还不曾谢过宅里上下这些时日的照料,给您添麻烦了。」 「嘿嘿,不麻烦,不麻烦!这么可人的姑娘,我黄某就算不为了允公子,也定要悉心相待的。」 允公子?她一愣,在临安,这五六年的光景,却不曾听他被这样唤过,风满楼上上下下,一口一个「爷」地叫着,唯恐不能将身份区分得再威严而不可僭越。她便也时常忘了,他与她不过差不多的年纪。 「他待你很好。」黄老头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啊?」七宝讶异着,不知怎么叫他误打误撞地猜透了心中所念。不过须臾,又觉得难过。他是待她不错。可若有朝一日,他知道她是细作,是叛贼,是夙敌,他只怕会恨她,甚至,杀了她。 「我猜姑娘也是那风满楼里的厉害人物吧?」黄老头不徐不疾地踱至院内的一口莲缸旁。 七宝不作回应,只顺着他这一番动作探了探身子,这才瞧见缸里除了有红莲,还有几尾银色的鱼。 黄老头从缸旁的瓷罐里抓了一把饵,慢悠悠地往水中洒。 「水至清则无鱼……」 七宝心中一惊。却不是叫那腾跃起来的鱼吓的。而是,至清。那人的字。 黄老头并未注意,只继续逗那银鱼,「这世间,并非非黑即白的。虽不知姑娘到底是风满楼里怎样的角色,老朽却知道,姑娘对允公子,大抵有些成见。」 七宝肃穆了脸色,抬眼,毫无波澜地盯着他。 「你心里是觉得他做的这些事情不光彩吧?」 七宝不语。 「可若我告诉你,允公子贩卖给我们的盐,价格不及地方政府的八成,你如何想?」 七宝闻言,心中一震。谢觐中这些年就算冒着朝廷的忌惮、织造署的监察也要做的私盐生意,原来,并不只是为了敛财? 「是,走私贩私乃歷朝歷代、儒道天下的大忌,为君子所不耻。可饱读诗书的君子们总是不怎么食人间烟火的,再心怀苍生、兼济天下,勤勤恳恳一番,也不过纸上谈兵罢了。唯有真正在底层趟过的人,才知百姓,知老幼,知这一草一木……我们湘桥城尚且是岭南最丰沃的地方,然姑娘今日这一番出游,想必也能看出来,虽长街热闹、坊市繁盛、商贾横行,然贫苦百姓依然贫苦,吃不上饭的人也不在少数……盐嘛,乃水、米面之外,最不可或缺的东西。可你也知,中央虽掌管这盐事,地方却免不了从中作梗,如此,层层级级,愈往下,这盐,便愈稀缺……」 黄老头不知怎么止了言语,却又突然不明不白地来了一句:「我看得出,你待他也好。」 七宝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语烫了一样,忙道:「啊?我没有!」 却不知,周允不知何时已立于她身后,只恬静地望着眼前银色的人儿。 怔了一会,她却又问:「是吗?」 月下的人或许都不知道,自己的声音里透着显而易见的动摇。 黄老头一面将那只撒完鱼饵的手插入水中,搓了搓,甩了甩,一面噙着笑,反问她:「不是吗?」 七宝还未琢磨出那笑容里的意味,却听得身后一声重响,惊惶着回头,便见周允倒在了石阶上,嘴角流着深色的血。 与此同时,黄老头的腕骨「哐当」一声砸了缸壁,他颤着声大唿:「公子——」 十八、黄雀 街巷深深,先前已驶出黄宅几里路的马车,又掉了头,辘辘地往回赶着,在夜深人静中显得格外突兀。郎中提着行医的箱箧再一次踏进相同的处所,这一次,却紧锁眉头,不復轻松之态,脉象捻了又捻,摁了又摁,最终却只留下一句「在下不才,无能为力」,便又踏入了寂寥得可怕的夜色里。 而黄老派去的人也匆匆来报,神色凝重得很,说从方才旅店周允睡的那间房中,发现了「亡吻」,黄老一听,更是直接瘫坐在地。 「什么东西?那是什么?」文、武又急又怒,「说啊!」 黄老流着浊泪道:「那,那是岭地极为罕见的一种虫子,有剧毒,一旦被咬,只怕,只怕......」 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切了,七宝既看见文、武一个火急火燎地趴在周允身上哭,一个不分青红皂白地揪着黄老的人打,又看见人影憧憧,珠帘、案几甚至石柱都晃了起来。她哆嗦着,颤慄着,费劲地扒开这一切扰了她思绪的物事和一干人等,往那不省人事的周允扑了过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页 文瘦被七宝推搡了一把,更是气极,怒道:「干什么……」却在瞧见她的模样后噤了声。 七宝跪在榻前,脸色死沉得可怕,一面去解周允的衣衫,一面喑声道:「出去,都出去……」 武胖这才停了手,一干人都怔愣着,不知她此举意欲为何。 「出去啊!」七宝大吼了一声,又一把揪住文瘦的衣领,命令道:「你,去拿烛火来!快!」 闲杂人等已纷纷叫她吓得退了出去,黄老此时也才渐渐反应过来,迟疑道:「你,你是要……」 不 错。亡吻虫身量虽小,然有啮齿,被咬后,肌肤上定能寻得见齿痕或血迹。从旅店回来,至此时,不过半个时辰,人虽昏厥过去,毒液却或还未蔓延至全身,只要她快些找到他的伤口,将毒液吮吸出来,未必不能有救。 「可,可毒液一旦入口,便是吐得再快,你的嘴巴、舌头,甚至喉咙,都会废掉啊!」黄老惊唿道。 文瘦闻言,亦万分震骇,又见七宝不为所动,只不假思索地去褪主子的衣物,当下再无二话,忙去寻了烛火来,细细地为她照亮着,须臾,便照得周允左肩略靠后颈处有一排细细的蚁状伤口,还渗着紫黑色的脓液。 七宝毫不迟疑地低首,张口便将那片肌肤含住了。一颗泪不动声色地从她鼻尖滑落,又悄无声息地氲湿了唇肤相接之处。 文、武和黄老见此,皆倒吸了一口气。 七宝深深地吮了一口,却难以吸出更多的毒液来,她心里一抖,身体颤得更加厉害,连带着身下的人也颤了起来…… 「咳,咳……」周允愈抖愈烈。 文、武突然面色古怪,不可置信一般地张开了嘴,欲言又止。 「咳,咳,哈,哈哈,哈哈哈哈……」周允实在憋不住,强忍着笑了起来,「太,太痒了……我受不了了!」 七宝傻了,眼角还挂着半颗泪,这才发觉嘴里有一股奇异的甜味,当即反应过来,仅一瞬,又怒火攻心,面色比先前还要可怕上百倍,抽开身子便要走。 周允一把拉住她道:「七宝!」 文、武也终于明白了过来,虽心里还七上八下的,却也识趣地退了出去,刚站稳脚跟,一旁的黄老便顺势将门合上了。 屋内,七宝反手一掌,将周允击回榻上,击得他「咔」一声断了一根肋骨。而他却不顾疼痛,紧拽着她,一把将她扯回怀里,而后用尽十成十的力气,紧紧地禁锢住她,不肯放开。 「你骗我……」七宝声若蚊鸣。 周允觉察到身下的人抖得厉害,怀里一片温热湿气,这才意识到她是哭得厉害,「对不起,我……」 七宝又重复了一句:「你骗我……」起先还忍着,而后终于忍不住,嘤嘤啜泣起来,再而后,更呜呜咽咽起来。 周允悔意渐浓,心口发酸、发紧、发疼。原只是听了那黄老的诡计,想试探一番她的情意,只要她有一分为他担心,他便觉得足矣,可哪知道,她给了他不止一分,乃至,她愿意给出自己的半条性命……周允一面去吻身上人、心上人的泪,一面哀声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骗你,我不知道你会如此……」 七宝只是哭。 是啊,莫说他了,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如此。 这么一想,她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五六年的光景里,即便她有多么想终结了这暗无天日的细作生活,即便左澈再怎样若即若离,即便心已经一点一点地朽去,她也不曾哭得如此狼狈,如此委屈。 她的脑子已是一团浆煳,心里却无比清晰而悲哀地意识到,此事一出,再无可追。 从今往后,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无法将周允小心地安放在心里一个隐蔽的、偏远的角落,对自己说,他怪异,他不足为道,他是隐隐生长的祸患,他不值一提…… 六月,杜英落了满地。一行人终于踏上返程。 临别前,黄老头依旧免不了要使弄一番顽劣心性,将武胖手上的绷带拆了不说,还将他的药膏都藏了起来,惹得文瘦骂骂咧咧,要拆他的家。 「他娘的!死老头,又坏又狠!撺掇我家主子骗我们还不够,还要捉弄老实人……死胖子,你蠢不蠢,你那手好了么你,你就去洗澡,平日里十天半月都不肯下水的人,这会儿倒捯饬起来了啊?臭美死你! 「娘的,到底藏哪去了?死胖子,还笑是吧?亏我还天天给你操这个心,你他娘的还笑,还笑! 「娘的,别的也就罢了,宝姑娘那瓶金创药可贵了呢,你这皮糙肉厚的不用也罢,给我留着啊!死老头,到底把胖子的东西藏哪去了……」 经过了这些天,文瘦的嘴倒是一点儿也没变,反倒更肆无忌惮起来——却也还是有些变化的,如今,他唤某人姑娘,直接去了一个字,「宝姑娘宝姑娘」的,亦不再阴阳怪气,唤得是心甘情愿、心服口服,唤自己家主子反而有了脾气。 「主子,您也真是,骗一骗宝姑娘也就罢了,连我们两个都骗,真叫人寒心啊! 「娘的,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哦,摊上这么一群不省心的……」 摇摇晃晃的海上,七宝依然晕船晕得厉害,然这回,周允再不肯依她,铁了心地要陪侍左右。 有时,她胃里空空,却仍吐个不停,吐得急了,连下床都不曾来得及,只能紧紧地捂着嘴,不让那酸水脏了衣物和褥子。周允却一手拍着她的背,一手扒开她的手,叫她完完全全地吐出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页 「别忍着,吐我身上我也接着。」他道。 有时,风平浪静,她身子好了一些,便让他搀着,去船沿上看海鸟振翅,看日升东天,看流云一点一点地幻化成泼野的马、起伏的山峦、骇人的虫和娇羞的铃铛花…… 而不远处,文、武也很安静地立着。 有时,她想起在岭南的光景,便气急败坏地去打他,嘴里恨恨地骂:「你故意的!那日你带我上街,你一言不发,又和我保持着距离,任凭阿文、阿武搅我的好事,你故意的!」 文、武都很欣喜地接受了这新的称唿。 周允也总是痴痴笑着,任她怎样打骂都不还手,偶尔灵光一闪,抓住了她话里的要点,「哦,你也觉得喜欢我,是一件『好事』呢?」 她白他一眼,不接他的玩笑,径直问他:「那日,我不好看么?」 「好看。你搽了粉,描了眉,唇上还点了胭脂。」周允笑望着她。 她一赧,又觉自己不该提起这事。 「是,我是故意要逗你,所以那日不曾夸过你一句。」倏尔,他掰过她的身子,正色道:「七宝,那日你很好看,不只是那日,你日日都很好看。我知你素来不爱胭脂水粉,你不必为我捣鼓这些。你只需痛痛快快地、自在地做你自己,那便很好……」 落日余晖中,她轻轻将自己的唇贴上他的。 他闭着眼,叫诡谲的光影勾勒出动人心魄的轮廓。而她则头一次发现,他眼尾有一颗细如尘埃的痣。 有时,风浪又肆虐起来,她在闭塞的船舱内,蹙着眉,紧着鼻尖,蜷缩在被褥中,等待人力也无可挽救的审判。 然而周允却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放在刚为她用麻绳捆好的吊床上,叫她悬空荡漾起来。 船上下沉浮着,她亦左右摇摆着,两厢角力,以毒攻毒,人竟好似踩在云上,飘飘欲仙起来。 周允俯身覆上她。 她鬼迷心窍,亦环手勾住他。 飘摇之中,海浪低声呜咽,船舷吱呀作响。 她想起岭南,想起湘桥,想起黄老宅子里那两口静谧的莲缸,莲叶下,两尾叫月光染成银白色的鱼儿,恣意而忘情地交着欢…… 那两尾鱼儿,此刻,一只是他,一只是她。 空气中尽是咸味,混杂着周允暖烘烘的气息,又似乎,还有一丝已很遥远,却阴魂不散的苦药香味…… 周允将身子狠狠一送,又一口咬住她的耳垂,疼得她睁开了眼。 「看着我……」他喘声道。 她叫他弄得疼了,只好乖乖地落进他玄黑色的眼眸。 「七宝,看着我,叫我的名字……」 她嘴里发干,上嘴唇黏在牙仁上,放不下来。 「叫……」 她又是一疼,便终于开口唤道:「允,周允……」一颗泪从眼角滑落,堕至耳廓中。 他復埋进她的身体里,将那颗珠子小心衔进舌中。 风雨飘摇。 船又行了几日,归期将尽。 有时,她偷偷地抹泪,只觉一生中从未如此快乐,快乐得几乎要昏了头,昏了头地以为这一切是真切的,以为自己是自由的。 靠岸的前一夜,她又与她厮缠,这一回,她主动做东。 他在她身下,扶着她的腰,不让她坠落。不知为何,他不怕她掉入海中,只怕她掉入他看不见摸不着的深渊。 她一边起伏着,一边问他:「周允……你到底,争是不争?」 他在慾海中几乎捨生忘死了,闻言,清明了几分,旋即明白她所言为何。 「你要我争,我便去争。」 她心里一紧,挟带着全身都紧了一紧,叫他倒吸了一口气。 「为,为了小姐,不要被方爷糟蹋了,我要你争……」 他轻笑着摇头,一把抱起她,一个翻身,便将她压回身下,「我不为她而争。」 她猝不及防,口中便熘出了一声轻吟,旋即,又羞赧地别过脸去。 他却心如明镜似的,执意去寻她的 眼睛,逼得她无处可逃。 察觉到他动作愈来愈狠,愈来愈快,她挣扎道:「求你……为了我。」 他笑了,笑出万种风流,「好,为了你。」 鱼儿扑腾着,扑腾着,终于虚脱在了岸上。 一个清晨,武胖在舱门外轻叩了两下,恭谨道:「主子,姑娘,再过半个时辰,便可落地了。」 「知道了。」周允一边回应,一边将身旁的人揽得更紧。 「你知道么?」他忽然想起什么,勾着唇角,揶揄道:「动身的前几日,织造署的左澈来找我……」 七宝本还贪睡着,一听这话,剎那间便清醒了。 「你猜猜他跟我说了什么?」 「什么……」 「他说,要助我坐上风满楼的最高位。」 她佯作很惊讶的样子,「是么?为什么?」 他眼中有灯火明灭,「他很聪明,知道我们斗起来,都免不了中伤,知道我们兄弟几个如今谁也不敢妄动,不敢叫谢老爷子好不容易打下的根基就这么分崩离析了。所以,他织造署愿意出力,叫我肯下定决心,去结束这僵局……只是,条件就是,从今往后,风满楼再不能是为所欲为的风满楼,而是受织造署桎梏的、乖乖听话的风满楼。」 七宝心中一震。她原以为织造署不再查帐,是有了更好的计策,却不想竟是要左右风满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页 「那,你答应了么?」她心里乱得很,她当然应该希望他答应,她此行,不就是为了这个来的么?可织造署这一步,实在叫她胆战心惊,叫她存疑。且不说织造署那本就不清不白的名声岂不更坏了,自古以来,是非分明、黑白两立,若织造署果真意欲于此,那这么些年,她和左澈死死守着的那道底线,又还存在么? 「呵,他们倒看得上我,只可惜,他们看错人了。为了你,我会去争,但我只会为你,不会为别人,更不会为织造署的人!」他突然俏皮一笑,「你要知道,便是谢老爷子还在,求着我,我也未必愿意接过这烫手的活儿……」 七宝已无心理会他的笑话,只觉前路漫漫、困难重重。 想起什么,周允又讥讽道:「呵,到底是朝廷的走狗,冠冕堂皇的话说起来一套一套的,行的事却叫人不齿——他还说要送我一份大礼以示诚意,且不论这竟是他们织造署会干出来的事情,这都半月有余了,你可见着什么了?」 左澈要送他一份大礼?七宝心里发紧。 蓦地,他又肃声道:「况且,你也知,风满楼的水关乎着临安乃至他城的江河湖海,怎能轻易叫人把住了源头?再者,谢老爷子待我不薄,我断不可能出卖他、出卖自己人……从前我只求无官一身轻,所以不管是大哥还是二哥坐上那个位子,只要是为了风满楼好,便好。总归,我们几个再怎么争权夺势,也都是风满楼自己的事情。可若谁要行一些骯脏的手段,譬如跟织造署合谋,那就不同了,那是背叛——对待叛徒,你是知道风满楼的手段的。」 七宝心中惊骇,牙死死地咬着唇。 周允忽觉好笑,「你干嘛这么紧张?」心里只道她担心他,復贴过去,松了她的唇,搅弄了一番才作罢。 已近了岸,却不知怎么,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十九、大礼 肖福安撑着伞,携着那份「大礼」来接人,见主子刚从船上下来,便要上去为他挡雨,却见他侧了身,不徐不疾的,只是等着。肖福安便止了步,亦安静地等着。 「下来啊。」周允终于还是催促道。 舱内传来七宝低而羞恼的声音,「你走啊,这么多人呢,等我做什么?走呀!我没有脚?要你来扶?」 肖福安微微笑了,这天儿是湿湿嗒嗒、腻腻歪歪了些,但总归是个好天,主子已得了地利,这下,人和也都有了。 周允一瞧她这扭捏之态,只当她可能有了悔意,一时气恼,便一把将她拽至身边,也不管头顶上的雨,就这么一路将她牵至岸上。 文、武也顾不得撑伞,在后头仓促地跟着。在岭南的时候不是欢天喜地的么?怎么此番回程,离临安越近,他们却越摸不准主子们的脾气?哎,要不是主子呢!他们一帮人的心眼子加起来,也不够揣摩的。 肖福安躬了躬身子,喜笑颜开地唤:「主子,姑娘。」 七宝抽出被周允死握着的手,低眉回应道:「肖掌事。」 肖福安微笑道:「姑娘如今就莫要再折煞老奴了,和主子一样,唤老奴的名字便是。」还不等她作声,又敛了笑意,压着声音继续道:「主子,有一事,半月前,方爷叫织造署给关押了,如今还不曾放出来……」 一声惊雷在不远处的天边炸响了。 原来,这就是织造署要送给他的大礼?周允并未展颜,眉头倒是皱得更紧了。 七宝却心里一松,原来,她不是左澈要送给他的大礼……俄顷,又很忧心,现下,周允这态度,在织造署那边看来,到底利是不利?他们要让他去争楼主,她尽力了,他也愿意去争了,可大概率不会与织造署携手、以他们想要的方式去争。不过,织造署向来不做没有把握的局,也不知又会丢出怎样的诱饵?再者,方世知虽已被押了,却也只是一步未定的棋,若周允终究不肯合作,织造署是否又要把他作为一份大礼送给方世知呢?这么低着头思索着,才发觉从天上落下来的水珠正腾跃着,溅了她一裙摆的渍。 「肖福安,你送她回去。」周允突然撒开腿,往另一方向走,边走边下令:「文、武,跟我去一趟织造署。」 「主子!您这才刚回来……」肖福安见周允行色匆匆,只得吩咐那候着的车夫驾马追上,又去向七宝道歉:「姑娘,委屈您等一等,我这就去再安排一辆马车来……」 七宝原本还犹豫是先迴风满楼还是去四喜铺子送消息,见周允这就去了织造署,便也算是跟那边有了交代吧?于是道:「无妨,我急着回去看小姐,您不用费心我,还是跟着他去看看吧。」言毕,也不等他答话,取了旁边人递上来的伞,匆匆往风满楼的方向去了。 方世知在织造衙门里蹉跎了半月,模样依然挺精緻,只是到底坐的是牢房,脾气便也愈来愈阴鸷。周允来探时,他正唱着曲儿,余光见了周允,他唱得更是梨花带雨、泫然欲泣。 一个不肯罢休,一个便也就在丛棘外静静地候着。 有半柱香的工夫,向来脾气顶好的武胖都等得有些焦躁了,略略吸了吸鼻子,又拍死了一只沾着腐尸腥味的蝇。 方世知叫这突兀的一掌止了歌,这才阴阳怪气道:「哟,回来了?不去庆祝,还有空来我这?倒还有脸来!来看我笑话的么?三弟啊三弟,你还真是,一边装作不争不抢的样子,一边转头就把我卖了?真够卑鄙的啊你?我看咱们风满楼的戏子都不及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页 文瘦听了,愤懑道:「方爷怎么一上来就血口喷人?我家主子将将回来,一听闻方爷的消息便急忙忙地赶来了……」 方世知看也不看他,厉声道:「闭嘴!算个什么东西?轮得到你来跟我说话!」 周允一手扶额,一手将文、武拂去一旁候着,又琢磨了一番,这才道:「你说,我把你卖了?」 「呵,少来这套!不是你,难道是谢春熙?我赏她脸的时候,她还哭着呢。」 周允闻言,大抵也猜到这些日子里他们二人又发生了什么纠纷,更觉烦躁,「不是我。」 方世知怒极反笑,「行,不是你,也不是谢春熙,那就是你们身边那个跟屁虫,七宝咯?」 周允平日里听多了他的骂,本已百毒不侵,此刻却不知缘何,心中竟隐隐有了些不安。 「呵,如今整个临安都知道,风满楼群龙无首,正是关键时期,而你前脚刚下岭南,后脚我便进了这诏狱,你跟我说这是巧合,谁信?」说着,方世知渐渐咬牙切齿起来,「还是说,织造署许了你什么好处?周允,你不会吧?我们两个再怎么斗,那也是风满楼内部的事情,你若真敢跟外人勾结,风满楼上上下下都饶不了你!」 周允面色已很不悦,却还是强忍着,道:「行了!他们关了你这么些时日都未有所动作,定也是没有什么确切的把柄。你就省省力气吧,等我把你捞出来,你再怎么编排我也不迟。」 方世知听了这番话,又见他一副诚挚模样,这才略略平了火气,将信将疑地道:「呵,大哥这些时日为我跑了许多趟,盐、酒等司那群见风使舵的,一个个避而不及,你又能如何?」 「我能如何便如何,怎么,你还有别的法子?」 方世知忿忿的,不再言语。 周允亦不再与他多纠缠,向文、武扬 了扬下巴,便要离开。 「哎,真不是你?」方世知却又噙着一丝狞笑,追问道:「有时我都怀疑,谢老爷子……是你做的呢。」 周允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他,拂袖而去。 出了织造署,雨已停了,还出了太阳。 文瘦嘟哝了一句:「这怎么回了临安,哪里都阴晴不定的?」又去追周允,「哎,主子,刚也听他们的人说了,左家那两位执事都不在,咱也都忙活了这一趟了,不如先回去歇息,明日再来吧?」 「行。」周允略一思索,又道:「你和胖子去把船上的货卸了,然后拿几箱长生果……」 文瘦欢喜道:「好嘞!」 「送去左府。要白的。」周允补充道。 文瘦一听,又耷拉了脑袋,合着,主子还是不肯罢休,要上赶着给自己找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做啊! 派遣了文、武,周允带着肖福安又动身前往左府。 车辙子吱呀吱呀地轧过还湿漉漉的路,亦咕隆咕隆地轧着车上人的心思。 肖福安斟酌良久,还是出声道:「主子,老奴不明白,如今方爷叫织造署绊住了,元爷又不成气候,这不是您接过风满楼最好的时机么?怎么您不好好把握住了,还像是要撒手呢?」 周允本已心事重重的,听了,还是耐着性子道:「你忘了?那时候左澈来找我,说要送我一份大礼……」 「便是方爷。」肖福安接过他的话。 「无功而禄,只怕有计。」 「他织造署打的什么主意,老奴不知,老奴只知如今主子也不再轻易动了那归隐的念头吧?您若不争,到时谢小姐恐真着了方爷的道,七宝姑娘是谢老楼主为他女儿钦点的陪侍丫头,又怎能全身而退、不沾一身腥呢?如今这形势,横竖对我们有利,主子何不先将计就计,先掌了权,往后再做计议?」 周允不语。 是,她恐怕也是预料到了这走势,才劝他去争的吧?这些年,她服侍谢春熙是尽心尽力、毫无二心,旁人也只道谢春熙喜欢她、肯听她的话,可她以为他看不出来么?她亦惧怕谢春熙,怕得紧了,也就终于肯上他的船了——还要借他的势,不说能远离了这风满楼的漩涡,也能保自身一世无虞,更不用在谢春熙身边战战兢兢。 她对他的喜欢到底有几分?他不愿深想。那日因「亡吻」而得见的情意,他是很珍惜,可有时心里又不免去想,倘若换了谢春熙,她怕也一样要以身相救的吧? 不,这些或许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虽然天看似渐渐晴了,但不远处,乌云又开始蓄力。 现下,或许是一直以来,有一个还不明晰,但已令他十分不安的念头,一个万分可怕的念头。他急急地思索着,欲将它抓住。 一切都太顺风顺水了。从岭南之行他安然无恙地销了盐货开始——过去,织造署和岭南的地方官,哪次不是拼了命地要叫他落网?这次,竟只有胖子一人受了委屈,还只是一点皮外伤。 一切都太顺风顺水了。从他终于确证了他心心念念的女子的心意开始,从他为了这女子决心争权开始,从一回临安便不费吹灰之力地坐稳了局势开始……不,错了,好像都错了,应该先从方世知被织造署捉拿了开始,那么,便要从左澈找到他的那天并告诉他要送他一份大礼开始…… 从他的行程被左澈知晓了开始! 从他底下的人没有一个承认自己走漏了消息开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页 从谢春熙咬下了方世知的耳朵而七宝为护她而受了伤开始,从他听得了消息便火急火燎地赶去为她包扎开始…… 是他自己将行程透露给了她。 肖福安见他不发一言,而后面色突变,于是心里也跟着一紧,「主子?」 周允的心「咚咚咚」地跳。 「肖福安。」他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来开这个口。 「主子?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肖福安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当即就欲命车夫停下来。 周允却一把按住他的肩,缓缓地道:「你,你一个人,谁也不要带,谁也不要透露,你一个人去查,查一查,织染局……」 「织染局?」 「你可还记得,多年前,那个被我命人拔了十个手指甲的?」 肖福安一愣,思忆着道:「记得。那人是织染局的一个师傅,是指认七宝姑娘偷了贡品的人,还对姑娘动了私刑……那会儿,主子知道了姑娘的身世后,气不过,悄悄为姑娘报了仇。」 「是……」周允亦陷入回忆中。 可现在,怕只怕,那大动干戈的「身世」,只是一个幌子。 二十、石破 左府,松苑。 其实不必等七宝去果子铺递信,左澈早已将他们一干人的行踪尽数掌握了。中途,因派去岭南的人不知怎么惹了不大不小的动静,伤了周允一个手下,还叫他老子斥了一顿。而那惹出意外的黑衣乘风,却是他底下最得力也最机灵的一位。 左澈还未在左府有所建树时,乘风已认定了他,非他入幕之宾、膝下之君不可。后来左澈愣是顶着他老子的压力和冷眼,脱胎换骨、势如破竹,众人便也纷纷对乘风择主的本事赞嘆不已,其中口气也不免多酸熘熘的。而这归根究底,只有乘风自己知道,不为其他,只为左澈曾不问缘由,便多支了他两月的薪俸。上面人的好心,对底下人而言,却是救命。 于此,左澈并无太多想法。他向来是这样的人,步步为营,步步有所防备,因而也处处留情,处处留有余地。举手之劳而已,若能无心插柳,十年树木这种工夫他也是做得的。 此刻,乘风正在他眼皮底下跪着。左誉早已赏了他五十棍,虽打的都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部位,却也叫他断了两根小指,吃尽了苦头。 「起来吧。」左澈见他拖着这样一副残躯,到底于心不忍。 乘风死死撑着地,不肯起身,只是忍痛道:「执事,恕属下僭越,擅自作主……差点误了大事。」 他这话倒是严重了,一介死士而已,若真误了什么,这会儿便也不在这里了。不过,眼见那撒出去的网已开始有条不紊地收着,多年所谋也渐渐柳暗花明,左澈的心却似乎并不开朗,反倒一点一点地沉着,而个中缘由,他却说不上来。 他心中烦闷,却还是耐着性子问:「我知你不是莽撞的人,说吧,到底为何?」 乘风欲言又止。 「怎么?你如今还学会摆架子了?」 「执事!」乘风急急唿了一声,两道浓眉相向而立,左右环顾一番,还是不肯言语。 左澈挥了挥手,屏退了几个洒扫的小婢,其中一个正在插花,得了令,却不似其他人那般急急迴避,只不紧不慢地剪掉了最后一片枯枝,这才欠了欠身,退了出去。 乘风迅速地瞥了她一眼,她与某人有几分相似。 门扉紧闭,乘风终于道:「执事,属下那夜潜入他们一行人落宿的旅店,本是想着离间,离间周允和七宝姑娘,只是预料错了,不想他们并未,并未同宿。」 左澈眼中有星火跳动,嘴上却斥道:「离间?为何?接近周允本就是她的任务,你为何要自作主张?」 乘风面色肃然,豁出去似的,道:「属下斗胆……不为别的,正是,为了您。」 左澈更加疑惑,然从头到脚,陡然升起一阵不安,似乎接下来乘风要说的话,会叫他措手不及。 果然,乘风道:「执事,难道这么多年,您对七宝姑娘,真的没有半分情意?」 「放肆!」 屋外待命的丫头被里头的声音惊了一惊,她们不曾见左公子动过这样的火气,一致退远了好几步,恐听去了什么不该听的,偏又是方才那位插花的,只静立不动。 乘风见他动怒,更确证了自己的判断,便硬着头皮,迎着他散发出的刻骨寒意,继续道:「卑职知道,您多年来忍辱负重、韬光养晦,而今,所谋所图、成败得失,皆在于此。卑职不敢妄自揣度您的心思,可跟您跟了这么久,再愚钝,难道竟不能体味您的喜悲、冷热么……」 「够了!」左澈气急,只觉体内寒冰叫炙火又烤成了熔浆,一时发晕,忙倚案而坐。 乘风深知他这公子并非薄情寡义,实在是多年坎坷、命里福薄,既无爱浇筑,情根又怎能整全?然残根亦是根,连着心的根,倘若有哪怕一丁点的拉扯,岂不更疼?若不是那一年,他偶然听得他向左老讨要七宝,求作身边伺候的奴婢,他也只道他对她并无二念——公子是什么人!他何曾主动向左老低过头,甚至求取什么东西?何况这些年,七宝姑娘在风满楼混得风生水起,公子不但不见欣慰,反倒多有愁容,怕也只是身在此中,当局者迷罢了。 左澈渐渐缓过来,扬手道:「 出去,你出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页 乘风却仍不肯,心觉话已至此,横竖今天将自己交代在这里也罢,便不依不饶地道:「执事,此事确是卑职唐突了,然卑职并不后悔。别人不知,然乘风所求,并非您的步步高升,而是您的平安喜乐……」 左澈气急攻心,竟吐出一缕血来。 乘风大骇,忙止了言语,上前搀扶。 「无碍。」左澈费力地将他推开,他却又顺势跪倒在自己脚边。 忽有下人在外头传报,说风满楼的周允登门拜访来了,又透露说左老似乎不欲会见。 左澈闻言,迅速抬手拭去了嘴角的红,又就着乘风的臂膀站了起来,而后向前走没两步,復停下来,沉声道:「方才那些话,莫要再提,否则,要废你手脚的人还轮不到我爹——我会亲自动手。」 「是……」乘风悻悻,想起什么,又补充道:「执事,依左老的性子,怕只能请您和那位,去外面谈了。」 左澈略一沉吟,便提步而出,「那就走吧。」 周允还在吃闭门羹。 文、武领着底下的人往返一趟,好容易才搬来了长生果,已是满头大汗,见左府的人迟迟不肯开门,心情便一点没受头顶上的半轮红日鼓舞,反而很阴郁。 文瘦见主子面色也糟糕至极,纵然有再多的腹诽心谤,也都咽了回去,只拣了句不轻不重的问:「主子,他们这是什么意思?先前不是还巴巴地来攀扯么?」 周允不发一言地等着。 日光投下的影子时长时短,半晌,也终于沉寂了,再抬首,又是乌云缠空。 左府的门「吱呀」一开,门童恭谨道:「允爷,我家左公子请允爷移步至东四街的清风小馆,他随后就来。」 文瘦大喝道:「他娘的!什么东西!还抬举他了不是?等了这么会,竟不肯让我们进去,还婆婆妈妈、拖拖拉拉的!我看他们织造署真是人前一套,人后又一套!呵,不就是瞧不起风满楼,恐我们脏了他们的道么!」 「走。」周允转身便上了马车,又撩开帘子,对那诚惶诚恐的门童甩话道:「告诉你家主子,清风小馆?我等着。」 「是,是。」门童忙去禀告。 文瘦急道:「嘿!主子,您这是做什么?他不来谒见也就罢了,您何苦自降身段?」 肖福安抬起两只沟壑纵横的指头,往文瘦脑袋上狠狠一敲,厉声道:「多嘴!平日里主子惯着你,那是主子仁慈,你竟真敢顺杆爬了?再多话,我可不跟你客气!」 文瘦吃痛,正欲回嘴,余光瞥见周允并不理会,只冷冷地放下了帘子,这才意识到他主子今日是真的不对劲,便捏起两指,往嘴上一划拉,表示自己再不敢多言。 「肖福安,别跟他见识,哪天他聒噪得叫人割了喉,便也就安分了。」车舆里传来周允的命令,「你不用跟着我了,即刻去查……」 「是。」肖福安抢道,而后闪身隐入了街市中。 查什么?为何主子和老肖都如此严肃?文瘦不明所以,正欲和武胖嘀咕一番,却又受了一掌。 「别叽歪了!还学不乖啊?」武胖恨铁不成钢地道。 这下,一行人终于安安静静地向东街驶去。 周允和左澈的会晤,终于还是赶在大雨滂沱前结束了。 其中的云谲波诡,总括起来,其实不过两点。 一是人事。 一上来,周允便献上了满满一箱的长生果,然还未开口,左澈便笑拒了。 「允爷有所不知,我虽体寒,却也得了郎中叮嘱,说我这身体是万万受不了那岭地的风热之物的。」 周允亦笑道:「红果热,白果温,我给左执事准备的,自然是温和养胃的白果。」 左澈一听,笑意更深,「青酒红人面,白财动人心,不管是红是白,我既请了允爷来这粗鄙的小茶馆,允爷是个聪明人,便也就知道,我左某从不贪贿。」 「世人都道织造署不干不净,还将你们与我们并作一谈,如今看来,倒是冤枉了?」周允皮笑肉不笑地道。看来左澈也知道,这长生果,每一个,都藏着一锭白银。 左澈不再与他周旋,直奔主题道:「方才,那份大礼你也见了,可还满意?」 「噗,左执事真是严于律己、宽于待人啊?不肯收别人的礼,却逼着别人收你的礼?」 左澈一敛笑意,肃声道:「这么说,允爷是不满意了?」 「当然不满意,我前脚刚走,你们便捆了我二哥,这是什么道理?换做是你,你会高兴?」周允一哂,又道:「哦,我忘了,左执事乃左老独子,备受宠爱,怎知兄弟之间那些难捨难分、难断难离的情谊?」 乘风本在一旁,悄无声息的,闻言,愤怒道:「请允爷放尊重点!」 文瘦忍了半天,终于有了泄愤之机,正要对战,武胖却轻轻一点,便点了他的哑穴,叫他不得开口之余,还酸痛至极。 周允轻轻嘆了一声:「哎,这么多年,织造署还不够疲惫么?」 左澈却反问:「这么多年,风满楼还不够疲惫么?还嫌把临安搅得不够浑么?」 「呵,临安的浑水从何而来?中央与地方的旧弊从何而起?左执事难道不也心知肚明?」 「那也不是你们该操心的事!」 「风满楼也不是你们该操心的地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页 一阵狂风吹过,几旁的竹帘擦着窗棂,竟有肃杀之意。 许久,左澈沉心静气道:「这么说,允爷是心意已决了?」 「不错,我们风满楼自己的事,让我们自己解决!放了方世知吧,你们将他关押了这么久,总要叫人喘口气吧?」 左澈又一挑眉,「织造衙门不过请方爷品茶,何来关押一说?你方才去探视,可见他受什么苦了?」 「别废话。」周允已很不耐烦。 「可以,如你所愿。」左澈勾了勾唇角,「可你要想清楚,没了织造署助力,你拿什么跟他抗衡?」 「还是那句话,这就不劳你们操心了。」 二是人情。 两厢无话,茶也凉了。 终于,周允拍了拍手,又饮尽了面前的茶,方起身,「或许说出来你也不信,可我从一开始,真未动过要掌权的心思,可如今,风云变幻……你却也说得不错,如若我不争,我拿什么跟他抗衡?」话锋一转,狠狠直视他道:「如若我不争,我又拿什么保护我心爱的人?」说罢,深深地看着他,要看出什么来似的。 左澈亦与他对视,却不语,浅色的眸子中还漾着窗外的阴风阵阵。 周允走后,他又在茶馆里坐了许久,坐到大雨滂沱,坐到茶馆打烊、老闆却不敢上楼提醒。 雨水沖刷着一切污秽,勐烈得似乎不叫临安焕然一新便不罢休。 却怎么也沖刷不掉他心里的尘霾。 忽来了一黑衣人,向乘风耳语了几句,乘风那两道浓眉立马撞在一起,而后,他便不得不去打断左澈的心绪。 「执事,不好,织染局的陈老师傅,不知道怎么,吊死于家中了!」 二十一、水落 昨夜雨骤风急,几度辗转,然今晨,石板、青瓦红栏和庭阁挂柳上的水珠便都叫日头蒸得半干了,夏至已至。 临安城的暑热自然不及岭南湘桥,况风满楼又傍着宁湖,水汽中和了热气,因而也还算过得去。然顶楼的听雨阁里,周允燥热非常,褪了外袍还不够,底下人凿来解暑的冰块都叫他直接吃进了几块。 「哈哈,真的热啊,是不是?」周允将冰块嚼得「咔咔」响,「我却想不起来了,你记不记得,去年有这么热?」 肖福安佝偻着身子,两手对插于袖中,眉头深锁,一言不发。昨日下午他精气神儿还很足,如今,两鬓竟全白了。 「你看你,还穿这么多,也很热吧?来,你也吃……」周允笑着起身,托着精緻的瓷盘向他走去。 肖福安推辞着,倏尔,连同冰块一起,瓷盘碎了一地。 肖福安终于戚声道:「主子啊……」而后,一时悲,一时怒,「江甯织造署!好一个江甯织造署……」这么念了几声,又断了弦似的,竟老泪纵横起来。 周允在肖福安发出的难以言喻的声音中,席地而坐,半幅笑容还僵在脸上,这么怔了半晌,又去拾那已半化成水的冰,往自己额头上擦。 良久,他又笑起来,「哎呀,干什么呀,你都这把身子骨了,什么风浪没见过?织造署不是一贯诡诈的么?放心吧,我自有决断。」又想起什么,扬手道:「倒是你……」 肖福安等了等,等不来下文,心里却也明白了几分,便强敛了悲愤之意,道:「是,无论如何,老奴绝不坏了您的主张,更不会泄露半字,一切听您安排……只是,昨日那陈工透露了细作的名字后,待我们一走,便悬樑自尽了,织造署那边……」 「自尽?」 「是,哎,那年,他工期满后,选择拔了自己的舌 头,才得以回乡,本以为便能颐养天年,却不想如今还是败露了。我们的人用他孙子的命威胁他,他自然束手就擒,可这人心思也是周密得很,恐织造署那边不肯放过,便先自己一脚蹬了去了,也算是谢罪了。」 「蠢!自以为是!织造署未必愿意领情吧!」 肖福安一嘆:「是,今早派去的探子回来说,那孩子,也已经死了。」 周允松开左手,一块皱巴巴的布条缓缓展开,上面是陈工以血代墨写下的三个字。 「呵,真不愧是织造署培养出来的死士啊,又狠,又蠢!」周允神情复杂,又似乎下了什么抉择,眼角的痣好似一颗隐隐绰绰、泫然欲泣的泪,「是不是不死一遭就不能明白,自己的命自己都保全不了,旁人的命又能如何?」 忽闻听雨阁外有争吵,原是谢春熙寻来了,嚷嚷着要见周允,文、武正挡着她,不肯她进。 「主子,我去回了她。」肖福安欲出去劝说。 周允心乱如麻,暗忖片刻,却道:「让她进来。」 大半月不见,谢春熙似有不同,似无不同。同的是,依然还是咋咋唿唿、没头没脑的样子;不同的是,她不再一见着他就要同他拉拉扯扯了,如今只隔着好几步的距离与他倾诉。 「周允!你回来了也不来看我!哎,你干嘛坐地上呀?你这是什么表情?哦,你这冰块也太小了吧,我回去叫他们给你凿些大的来…… 「真是,你怎么又躲着我呀,枉我还跑去你家找你!你知道了吧?那姓方的自作孽不可活,已叫织造署给降服了,你可不许去救他,就让他自生自灭好了!你知不知道,他,他打我!死王八蛋!我爹都不曾打过我……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坐上我爹的位子?你们这么婆婆妈妈的,我都烦了!哎呀,话说回来,我肯定是支持你的,你不知道他,他竟然还对我起了歪心思,恶不噁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页 「哦,我虽然支持你,不过,不过,你也不必娶我了!横竖,横竖你已占尽先机了,横竖你也不喜欢我……」 周允不发一言,只静静地听着。 「还有——」谢春熙突然安静下来,低声道:「我支持你,也是因为,你与那方的和圆的都不同,爹爹那么喜欢你,你,会为他抓到害死他的真兇的,对不对?」 周允这才抬起头去打量她。他就知道,她虽然不怎么聪明,却很执着。总有一天,水能穿石。 于是,他一面佯作惊讶地问:「你怎知我抓到了……」话锋一转,「这些事情你就不要插手了。」一面缓缓起身。 与此同时,布片掉落,宛若一只枯死了的白蝶。 「咦,这是什么?」谢春熙奇道。 周允忙欲俯身拾起,谢春熙却难得快他一步。 「春熙!」 「小姐!」肖福安当即明白了主子的用意,也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声。 谢春熙不顾二人,看了一眼,一愣,很快又厌弃道:「噫!什么脏东西!」却并不扔掉,而后,野狸一般的眼睛熘熘打了个转,嘴里甩下一句「那我走了」,便推门而去。 申时,西街。老大爷卖扇不卖瓜,手上编织着,嘴里吆喝着:「蒲团扇哎,蒲团扇哎——」 七宝身着一件清爽的柿色褶裙,然脑子却不太清爽,出门时,手一抖,将檀木食盒打翻了,裂了个大口子,只得弃了,因走得急,却又忘了拿个新的。 或许也是因为昨儿个,小姐硬是拉着她说了一宿的话,还好,对于她的不辞而别,谢春熙并未怪罪,然也不好,左澈又不知怎么招惹了她,竟叫她念念不忘的,到了后来,人已半酣了,嘴里却还「左左右右」地念着。 总而言之,这么一折腾,她到了晌午才起来,昏昏沉沉,虚虚浮浮,一路踩过来,只觉得像踩在面团上,踉踉跄跄的。 她伸手拂掉了欲掉进眼里的一颗狡猾的汗,旋即,又掉了头,踩至面团的边边上,堪堪站稳了,便递出两枚钱子儿,向那吆喝累了的摊贩道:「大爷,来一把。」復一路扇着风,躲火球似的飘来了四喜的果子铺。 没有人。 蒸屉的顶层却敞着,几颗捏成玉兰花的糰子精緻地等待着买客。 七宝往铺子里张望,又唤:「四喜?」却不见回应,便放了蒲扇,拉来一把小凳,悠悠坐下了。 隔壁的烧饼妇人在自家铺中来回了两趟,见了她,并不招唿,面色还有些古怪。 怎么才这个点,她便收摊了?今儿是什么日子么?哦,夏至,热呀,夏至,往年夏至要如何么?有什么风俗么?也没有呀,方才那大爷,还有一路走来的铺子,也没什么异常呀?七宝一连串的问题往脑袋里轱辘了一圈,非但没结果,还叫她更发晕了。 四喜是去解手了?怎蒸屉也不盖上,不怕落了灰么?这小子,怎么如此毛毛躁躁? 手却还是巧的,那玉兰花,捏得是栩栩如生。眼中是玉兰,心里却突然想起了杜英…… 不对。 七宝蓦地起身,不料叫自己眼前发白,差点儿没能站住。 她伸手戳了戳那玉兰糰子。冷的。 天儿突然就不热了,她寒毛直竖。 烧饼妇人已关了铺门,却又露出两只眼睛,悄悄地打量着她。 街上传来急而碎的脚步声,她循声望去,却是阿香。 「姑娘,姑娘!小姐发疯了,小姐发疯了!」 恍如昨日。也是一样的言语,一样的眉头一沉,一样的带着阿香往谢宅赶去。 从侧门进,入院,绕过弯弯曲曲的观赏林,只不过并非冬春时的萧瑟,而是葱郁的、繁茂的。又穿过板正的抄手游廊,一直进到深处,却也不是后罩房,而是祠堂。亦没有什么骇人的、奄奄一息的哀求声,没有谢春熙蛮横无理的打骂声。 什么声音都没有。 谢春熙还梳着她昨日给她编的麻花辫子,此刻正跪在绸垫上,双手合十置于胸前,从未如此安静而虔诚。 案上,供着谢觐中的牌位,还有一只眼眸闪着绿光的猫。 乌云踏雪?七宝一路走来,心里已是七上八下的,进了祠堂,见了那猫,胃里更是滚了几番,催得她想要吐出什么来。 「小姐?」她强忍着不适,暗暗扫了一圈,除了谢春熙,没有其他人,这才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姐姐……」谢春熙应着,回头,泪眼朦胧。 七宝忙去扶她,「怎么了这是?」 谢春熙却躲过她,自己站了起来。 七宝的手僵在半空中,讪讪的,正欲收回,谢春熙却又一把拉过去,就着她的手往面上一抹。七宝只觉手上一股湿热,再抬眼,谢春熙已明眸善睐的。 「姐姐,借你的手擦我的泪,不介意吧?」谢春熙笑嘻嘻地问。 「说什么呢……」七宝心里很不安,面上却还要扯出一丝笑来。 谢春熙巴巴地望了她半晌,又道:「那么,借你的手,报我的仇,也可以的吧?」言毕,笑意瞬间消失不见。 即使不该,可七宝却还是走神了,她心里忽然间有一个想法——若没有了脸上这道疤,谢春熙还会如此明艷动人么?虽然从未有人夸过她的容貌,甚至,人人对此避而不谈,可她其实是美的,那是一种与善良、纯洁不沾边的美,与世间美好背道而驰的美,积淀了风满楼几十年沉浮的美,嗜血如命的美,心狠手辣的美,从谢觐中身上继承而来的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页 是了,她愈来愈多地在这小姑娘身上看到她父亲的影子。 谢觐中死了,却又没死,他依然时不时地出现在谢宅,在风满楼,在此刻、此地,俯视着她,用和蔼却冷峻的口气,说:「照顾好春熙,这是你唯一的使命。你救了她一命,所以我恩赐你——从今往后,你的命,是她的。」 她回过神,突然发现,谢春熙虽不及她高,却依然俯视着她。 她颤声问:「小姐说什么,七宝不明白……」 谢春熙用和蔼却冷峻的口气,谢觐中的口气,道:「抬上来。」 曾经为谢春熙绑过老金的几个厮,谢觐中给他女儿留下的唯一的几个厮,谢春熙时常嫌烦而甩开、然吃了方世知两个巴掌后再不敢不带在身边的几个厮,抬着一口巨大的米缸上来了。 七宝还未反应过来,阿香却「啊」地惊唿了一声,旋即又死死地捂住了嘴巴。 七宝发着抖,往那米缸里一看。 四喜。他在这里。 二十二、诛心 五六年前,七宝刚刚入局。四喜还不到她胸口高,然已经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整个人聪慧而讨喜,全身上下,虽布衫上也打着几个补丁,却很洁净,那是一种有娘亲疼爱的洁净。不像她,才从鬼门关里出来,拖着一副残躯,哪顾得上整理自己。 她入局的第一件事,便是与四喜学做糖。 四喜很机灵,然到底不过一个孩子,只觉得这 个姐姐长得漂亮,便不时地偷偷看她。七宝却很戒备,兇巴巴地斥他,看什么!吓得他再不敢多看她一眼。 七宝十指的伤还未养好,还包着白花花的纱布,然学了几天,不知是沾了糖汁儿还是渗起了血水,那纱布渐渐成了浆红色,亦黏煳煳的。她必须很小心,才不至于碰到要害。疼。不过,比起指甲一颗一颗被拔掉的疼,碰到了,也不算什么,癒合时才最要命,夜里尤甚,蚁啃似的,痒得她翻来覆去。 后来,即便她的手已痊癒如初,十指青葱,然蚁噬的幻痛,依然年復一日地纠缠着她,入她的梦。 饶是疼,七宝也逼着自己将手上的活儿做得愈来愈麻利。有时,四喜又直勾勾地盯着她的手,盯得七宝发怒,说再看我剜了你的眼睛!四喜还是怕的,却已经知道她不过色厉内荏,便抢着将剩下的糖浆都倒进自己的模子里,不让她再动手。 这么卖了半个月的糖,七宝心无旁念的,只一心等着暗号给出的时机。可某日,四喜却捏起一颗糖,手疾眼快地塞给她,说好吃,你吃。 七宝面色古怪。 四喜眨眨眼,说反正有这么多。说着,自己先来了一颗。 半晌,七宝才冷不丁地开口,说,我不喜欢吃糖。 可后来,她还是趁他不注意,偷偷地尝了一块,一块碎了的、卖不出去的。山楂果子,裹着糖浆。甜,很甜。她的人生,从来没有这么甜过。 四喜并未看她,憨直的三角眼却藏着化不开的笑意。 然而,此刻,他鼻青脸肿、头破血流,一只眼睛已睁不开了。 四喜整个人陷在这口米缸里,只有脖子以上还能叫人看见,米缸里却也不是米,是面粉,最骇人的是,面粉却也不是白色,而是红色,和着血的红色。 谢春熙笑得花枝乱颤:「哎呀,真厉害呀,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呀!那时候,我怀疑风满楼里有细作,却从未往你们身上想过…… 「好你个四喜,我却不知道,你除了会做糕粿点心,竟还有这样的技艺? 「哎,你们说,这怪我么?是我太蠢了么?还是你们太聪明?有好几年了吧?我和我爹爹一边吃着你做的糰子粿子糕子,一边叫你耍得团团转…… 「你们都以为我傻吧?是,我是傻,我后来才知道我是错杀了老金,那又怎样?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 「以前你们都怕我,后来,我看得出来,你们开始可怜我,可怜我再也没有人撑腰,可怜我一个既不会武功,又没有实权的『大小姐』…… 「你们都当我忘了吧?忘了丧父之痛……我没有,我一直记着,每一天都记着!你们知道么,我爹爹死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块城北买来的、为我买来的绿豆糕……你们说,我怎么可能忘了呢?」 几个厮都深埋着头,一动也不敢动。 七宝浑身发颤,脑子空空。 四喜用仅剩的一只眼,费力地打量着缸外的场景。 阿香还死死地捂着嘴。 谢春熙笑着笑着,突然挽过七宝的手,靠在她身上,又「嘤嘤」地哭了起来,「姐姐,你说,怎么会这样?」哭没一会,又放开她,一手指着四喜,「咯咯」地笑,「弟弟是你的好弟弟……」另一手指着谢觐中的牌位,疯疯癫癫,「爹爹是我的好爹爹……」 七宝再也憋不住,刚换了一口气,又死死地咬住了唇。 谢春熙笑得累了,便将手一撑,大半个身子都趴在米缸的边缘上,用狠戾而狡黠的眼与四喜对望,四喜嘴里还汩汩地冒着血。 谢春熙捏了一把面粉,一边搓着,一边道:「你看我,我还是感激你的,你做的豆糕子这么好吃,我自然尊重你的手艺,所以,你看,我不是给你准备了这上好的面粉么?」 四喜并不理会她,只斜眼盯着七宝,眼里尽是歉意,口中含煳不清地吐出几个字来:「姐姐,对,不起……」气息虚弱,亦搅起面粉翻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页 七宝死死地忍着泪。 谢春熙一个反手,将面粉甩在四喜脸上,大怒道:「怎么!你是觉得还不够?拿面粉来!」 便有一厮照做,搬起一袋面粉就要往四喜头上倒,却叫谢春熙费力地扛了过去,而后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往那米缸里倒。 四喜的脖子随即隐而不见,接着是他的嘴、鼻子、眼睛……面粉纷纷扬扬,好像小时候,刚刚跟着娘亲学做糕点时,他调皮开出的玩笑。 「哈哈哈哈哈,像不像我爹的骨灰?」谢春熙却问。 直到那口缸已盛无可盛,直到一切悄无声息,再无一点动静。人就这么活活地给埋了。 七宝仿佛也死了。 「姐姐——」谢春熙却不肯罢休,又将她的魂魄唤回来,问道:「他不是最爱做糰子粿子的么?你说,我便让他变成粿子,人肉粿子,好不好?」 七宝骇然。 「抬下去,蒸熟了!剁碎了!拿去餵狗!」谢春熙狠狠地道。 几个厮都大骇着、迟疑着,不敢动手。 「聋了吗!」 「是……」便有两个厮将之抬下去了。 七宝终于忍不住,捂着胸口干呕起来。 谢春熙看着七宝干呕了半晌,等她略略平復了,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奇道:「哎呀,里应外合里应外合,外头的奸细找到了,那么里头的呢?」 七宝已然绝望,恍惚间,黑猫的眼睛与谢春熙的眼睛重叠在一起,散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光。 是了,这一天终究到来了。这么些年,她无数次梦见过身份暴露的场面,却不曾想,这一刻真来了,她心里却有了一丝轻松和解脱。 七宝内心再无挣扎,闭了眼,就要跪下。 阿香却先她一步,「扑通」跪地。 与此同时,七宝只觉膝盖骨叫石子打了似的传来一阵剧痛,痛得身子顿时一僵,无法动弹。 阿香哀求道:「小姐饶命!小姐饶命!阿香错了,阿香该死,阿香该死……」 什么?七宝如雷轰顶。 「小姐!小姐!阿香,阿香错了,阿香不该鬼迷心窍,不该听了四喜的鬼话……阿香全都招,全都招!风满楼的帐簿,就是阿香趁姑娘和掌柜们不注意偷了出去,又誊抄了一遍,交给四喜的……阿香该死,阿香该死……」 七宝只觉耳朵出了问题,声音从远处飘来,帐本明明是自己偷的呀,阿香到底在说什么? 「阿香,你在说什么……」 阿香却急急地扑过去,一把抱住七宝的脚,抢过她的话,悽厉道:「姑,姑娘,救救阿香,救救阿香!阿香错了,阿香错了……姑娘那日问阿香,要,要撮合阿香和四喜,阿香不愿意,阿香撒谎了,阿香与他早有私通……阿香一时鬼迷心窍,才为他偷了帐本……」 阿香在为她顶罪!为什么?为什么……七宝紧紧地咬着唇,然连牙关都在抖,直至满口腥甜也浑然不觉。 谢春熙抱着手,细细地打量着她们,半晌,终于开口问道: 「姐姐,你也不知道你的好弟弟,是织造署的奸细吗?」 七宝艰难地张了张口。 阿香却又往七宝的腿上狠狠一掐,尖声哭道:「姑娘,阿香就犯了这么一次傻,就一次!阿香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救救阿香吧!求你跟小姐求个情,饶了阿香,饶了阿香吧……」 「你……」七宝终于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下定决心地将阿香一脚踹开,踹得阿香勐地喷出一口血来。 「姑娘,阿香错了,饶了阿香吧,姑娘……」阿香不顾疼痛,依然挣扎着往七宝的脚边爬。 「把她按住!」谢春熙终于不耐烦地发话了。 剩下的两个厮便迅速地将阿香架了起来。 谢春熙掏出一把匕首,开始缓慢地、一道一道地,往阿香脸上剐。 锋利的刀尖轻轻一过,皮肤很快便渗出血来。 「啊,啊——」阿香撕心裂肺地叫着。 七宝双拳紧握,指甲掐进了皮肤里。这么些年,她无数次梦见过身份暴露的场面,梦里,谢春熙也曾这样一刀一刀地剜她的皮肉,这一刻真来了,剜的却不是她,然而,却又比想像中要痛上千倍万倍——那是她的阿香啊,总是一口一个「姑娘」地唤着她的阿香,说要永永远远地陪着她的阿香啊…… 一道、一道、一道……阿香的肉身渐渐毁了,脸像绞了麻网一般,血痕交错,面目全非。 蓦地,七宝闪过去,一把夺过谢春熙手中的匕首,颤着手,狠狠地、深深地扎进了阿香的脖颈中,而后,又勐地一拔,鲜血喷射而出,溅了她满身。 人便死了。 七宝却还不够泄愤似的,仍一刀一刀地往阿香的身体里扎,嘴上还颤声念着:「你骗我?你竟然敢骗我?你们骗我?你们一个个都骗我……」 谢春熙漠然地看着,又舔了舔唇上溅的血,而后,从怀里掏出一块布片,往七 宝身上一丢。 七宝这才停了下来,拈起布片一看,上面是两个血字。 香、喜。 谢春熙冷笑,「七宝,你还是这么心软,我可记得,那时候,你也是这样痛快地结果了老金的,是吧?你就没有一点长进的么?还有,你以后可不许再笑我傻了,你自己又聪明到哪里去呢?这么多年,你就任着这两个该死的,在你眼皮子底下传消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页 这么讥讽着,谢春熙从七宝手中抽回了匕首,插进腰间,而后眨了眨眼睛道:「还是借用一下姐姐的手。」便拉过七宝的手,去拭自己衣服上溅的血。 处理完了,谢春熙心满意足,这才从香案上拾了一沓白色的纸钱,双手捧着,向谢觐中的牌位恭敬一拜,而后,一扬手—— 冥钱漫天飞舞。 谢春熙就在这惊悚而诡异的场景中,微微一笑,而后,一勾手,那几个厮便将阿香一扔,跟着她走了。 良久。 祠堂里只剩她和一具尸体。 七宝终于瘫落在地。 祠堂外,无人在意的角落里。 周允长身而立,一手握拳,背在身后,手中还攥着几颗石子。 肖福安向他躬了一躬,道:「主子英明,杀鸡儆猴,七宝姑娘若不明白,日后还要犯傻,即便您再仁慈,老奴也会……」 周允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肖福安噤声不语了。 周允道:「走吧。」 二十三、兔死 六月飞雪。 地上不是纸钱,是冰雪,将她冻伤了。 娘死了。她把半年来攒的工钱全拿去买了一口顶好的棺材。举目四望,白雪纷飞,天地苍茫,无处可去。她在娘的坟前跪了几日,跪得人都僵了。 不行,得快点把娘仔细安葬了。哦,那不是娘。是阿香。地上也不是冰雪,是纸钱。可她冻伤了。 阿香死了。四喜也死了。死了,都死了。她怎么没有死呢?为什么死的不是她呢?她不是最该死的么? 她不敢去碰阿香,阿香软软地躺在那里,像一只叫丝网绞住了的鸟,死了的鸟。 四喜呢?哦,他叫人抬走了,他也死了。他只剩一只眼睛,却还很执着地望着她,眼里有话。 四喜的娘亲。 她得去救她。 起来,起来啊。你侥倖活了,你得去救她。 七宝哆嗦着,终于将自己从地上拖了起来。 等她赶到四喜家中,已是亥时。 本是个很静谧的夏夜,夜空中点着几颗星,晚风习习。 若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这本是个很静谧的夏夜,四喜或许还在忙活,思索着明日要出些什么新鲜的花样。 夜空中点着几颗星,风满楼这会儿也不忙,她可以和阿香看一会星星,喝点小酒,晚风习习。 很静谧的一个夏夜。 屋里黑灯瞎火的,只一扇窗送进来一些月光。 四喜娘亲直直地躺在榻上,眼半睁着,眼珠子却一动不动。 来晚了?来晚了……七宝徒然地倚在门框上,腿还是软的,就这么缓缓滑落着。 「四喜?」榻上的人听到动静,轻轻唤道。 七宝一惊,旋即想起来她是瞎的,一时喜,一时悲,竟不知该不该开口应答。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娘都要睡着了……」榻上的人似在梦呓,并不起身,只静静地躺着。 七宝的泪滚了下来,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少顷,四喜娘亲轻轻一嘆:「不是四喜……你是谁?四喜呢?」 四下无声。 四喜娘亲却突然道:「七宝姑娘?是你么?」 「是我……」 「哦,是你……你坐,你坐。这屋里很黑吧?案上有蜡烛,你点上……」 七宝强忍着悲痛,不知怎么,竟道:「没事,我,我就是来跟您说一声,四喜叫我拉去风满楼吃酒了,今儿我们都不忙,我们吃酒呢,他,他吃醉了,今夜就让他宿在我那儿吧……」 「哦,这个臭小子,惯会麻烦别人的……」 「不,不麻烦,他可讨人喜欢了,风满楼的姑娘们缠着他,都爱逗他玩儿呢……」 「哎,他没这个福分喽,傻小子一个,娶不到媳妇的,又是这种身世,谁敢要他……」 「怎,怎么会呢,您记得吧,我身边的阿香?阿香,就很喜欢他,他们,他们准能成……」她流着泪,说着一些自己都不信的诨话。 又过了一会儿,七宝以为她睡着了。 「七宝姑娘……」四喜娘亲却又唤道。 「我在……」 「你来,你过来……」 七宝復拖着身体过去,却不敢靠得太近,恐叫她察觉她在哭。 四喜娘亲从怀里掏出一块碎了一角的玉佩,往半空中胡乱地递着,「我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么些年,多谢姑娘照顾我家四喜了……」 「不,不,是你们照顾我……」七宝强忍着泪,不肯收。 「拿着,姑娘聪明,日后,定能用得上……莫要像我一样,到头来,还是这样一个下场……」 七宝心如刀割,还未觉察出她话里的深意,四喜娘亲却又道:「哎,姑娘,你听,外面是不是下雨了?你去,你帮我个忙,我日里晒的衣服,还挂在院里,你帮我,帮我收进来……」 七宝泪眼婆娑,生怕自己忍不住哽咽出声,便快快地出了屋子,在院里悄悄地哭了半晌,这才去收衣服。 却只有几根竹竿寂静地挂在空中。 七宝又是一惊,忙回到屋内。 「四喜娘亲?」 榻上的人直直地躺着,一动不动的眼睛映着窗外的月光。 七宝颤抖着伸出手,去探她的鼻息。她死了。 借着淡淡的月光,她这才看见,案上放着一瓶已空了的鸩毒。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页 原来,四喜娘亲早已知晓,自己的儿子再也回不来了。 这鸩酒是谢春熙送来的?还是织造署送来的?她不知道。然也不重要了。人已死了,全都死了。 七宝便又在死人身边躺了一晚上。 阿香叽叽喳喳地陪着她。 一会儿是在风满楼里,她圆嘟嘟的小嘴急急地嘬着茶水,一见着她的姑娘,便喜笑颜开的,茶水还没咽下去呢就唤「姑娘」,把自己呛得半死不活的…… 一会儿是在谢宅,谢春熙得了「红粉骷髅」,欢喜地走了,她却还煞白着脸,为七宝撑着伞,哽咽道:「姑娘,阿香伺候您洗个澡吧,姑娘的衣服都湿了,不要着凉了……」 一会儿是在马车上,周允说这两年风满楼的帐目上,老金是做了些手脚,可背后真正跟织造署通气儿的也未必是他,你家小姐太恣意妄为了……冷不丁的,七宝突然说了一句是我,叫她倒吸了一口气,圆润的脸霎时又是一白,直到七宝又说老金是我杀的,不关小姐的事,她这才又缓过来…… 一会儿,她腆着脸,说姑娘,你不知,这几日,小姐总要我和知书她们几个和她一起琢磨那些个言情故事……一会儿,她一面憋着笑,一面暗暗地提醒七宝,说姑娘,你这么认真,说出来的却是这种话,真叫阿香心服口服呀,不知道的,准以为姑娘早早就出阁了呢…… 一会儿又在街上,她提着灯笼等着七宝,她知道她去见左澈了,却不想她沾来了如此浓烈的松香,便解下身上的披风,为七宝盖住了那味道…… 一会儿又回到了风满楼,她借酒醉,壮着胆子说出了心里话,说姑娘,你去哪,阿香便去哪……说姑娘,阿香不愿意,阿香要跟喜欢的人在一起,阿香要永远地侍奉姑娘,永远地跟姑娘在一起…… 七宝渐渐地睡着了,说来也好笑,这是她难得好眠的一觉。 而在她不知道的地方,阿香还在絮絮叨叨地念着她的姑娘…… 江甯织造署,织造衙门。 丛棘围着的牢狱内,方世知倦怠地躺在稻草铺着的地板上,嘴上还叼着一根,他已不唱曲儿了,下巴上亦攒出了淡淡的胡青。 那日周允给了他希望,然三日过去,仍无动静,他嗤笑一声,忽然恨自己还是信了他的鬼话。 脚步声近,他以为是送饭的来了,却是左澈。 「哟,左执事还记得我吶?」方世知并不起身,只盯着墙上一方小小的天窗。 左澈不语,静立片刻,却掏出锁匙,开始给他解起丛棘来。 方世知疑惑着坐了起来,「怎么?是准备将我送去朝廷了?呵,就你们手上握着的那点证据,能奈我何?还是你们打算给我上私刑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织造署一贯心狠手辣,你们就不怕,我将你们这些龌龊的手段昭告世人?」 「你可以走了。」左澈并不看他,只冷冷地道。 方世知惊异道:「什么?」 左澈轻轻一笑,「方爷这是住习惯了?不肯走了?可惜,织造衙门的牢饭亦是要钱的……」 「你说,我可以走了?」 左澈颔首。 方世知「唰」地一下起身就走,走没两步,见身后的人真无二话,心下诧异,便停了脚步。 左澈又道:「方爷若不捨得,还想继续住着,遣人缴些钱财来,倒也……」 方世知打断他,问:「周 允做了什么,让你们终于肯放了我?」 「周允?」左澈奇道,片刻,復可怜他似的,微微一哂。 方世知见他这副模样,心生怒火,喝道:「你什么意思?问你话呢!你哑巴了?」 左澈也不恼,只缓缓地道:「我原以为,风满楼里,您和周允势均力敌,只元爷一个人是烂泥扶不上墙的,没成想,素来以蛇蝎闻名的方爷,到头来,才是那个顾及手足之情的……」 「左澈!你什么意思?你是说,这次就是周允卖的我?」 「我想我已说得很明白了吧?方爷出去后,不妨去看看,不过,只怕他忙着整肃你们风满楼,未必肯花时间与你对峙了……」 方世知神色已很凝重。 「呵,想来也是,你们兄弟一场,连你都看不透他是个什么人,织造署又如何看得透?算是我们押错了吧,为他织了这么久的网,到头来,他却出尔反尔、过河拆桥,若当初我们押的是方爷……又或许为时不晚?」 左澈还未说完,方世知已拂袖而去,堪堪擦过正带着消息来报的乘风。 「执事!」乘风一抱手,浓眉紧皱,面色紧张。 「她,来了?」左澈轻轻地道,声音似乎微微颤着。 「是……」 左澈心下暗舒了一口气。 她没死。 见四周还有几个把手的人,乘风復高声道:「执事,风满楼的七宝姑娘来了,说是奉了周允之命,来探方世知。」 左澈暗忖,她这一来,既用的是託词,那么就说明她的身份还或多或少地撑着。 看来他料得不错。或许是陈工终究还是有所保留,只给了他们几个无关紧要的名字;又或许是周允已知晓了她的身份,却果真不捨得杀她。 不,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织造署如是,风满楼更如是。周允是个厉害人,虽面上温和,手段却狠辣,他与自己殊途同归,都是谋事之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7页 无论如何,这份「预料之中」,却叫他心中百般复杂。若真是后者,难不成,周允竟是个例外么? 二十四、丝连 织造衙门的牢狱,是七宝细作生涯的开始。 如今,这里已整饬得很洁净了。可炼狱就是炼狱,再如何洁净,还能不死人不成?经年累月的血腥味,腐尸味,认命、绝望或沉冤的气味,是怎么也去不掉的,她闻得见,那种味道,一旦真正闻到过,就再也不会忘记,一旦真正沾染上了,就再也摆脱不掉。 未等传令,七宝甩袖欲入。 把手的几个黑衣不曾料及,一介女流,如此张狂,妇人之鄙,不懂得织造衙门的纪律也就罢了,诏狱威严肃穆,竟不能叫她畏惧?当即便大喝一声,持枪相向,欲将她击倒于狱外,然那女子目不斜视,双手反挡,竟噼得他们差点丢了武器,惊讶之余,这才发现这女子衣衫上的点点红妆,并非绣的梅花,而是血迹! 「你们都下去!」乘风赶忙从狱内出来,肃声喝道,而后做戏做全套,向着走远的众人扬声道:「姑娘,说了没骗您,方世知将将放出去了,您若不信,那便进来看看……」 七宝不理会乘风,径直向黑暗中那具颀长的身影走去。 这样的她,左澈是第一次见。 背着光,她的神情不可捉摸,日光在她身上亦遁去了明媚的形迹,只勾出交杂着悲痛欲绝和咬牙切齿的可怖轮廓。这就是死士,他想,她果真是百里挑一的,不,万里挑一的死士,亦是需时刻忌惮着的、恐养虎为患的死士。 「啪」的一声,七宝扬起的手已然落下,便送出去了一个重重的巴掌。 乘风愕然,一时竟呆呆望着,须臾,方低首垂目,退避三舍。 左澈再抬首,嘴角已噙着笑,亦噙着一点血迹,噙着八分意料之内和两分哀愁,而后,他上前两步,展袖,将她圈入怀中。 「你受苦了,阿宝。」他轻轻一嘆。 松香扑鼻,她却僵直不动,泪流尽了似的,眼睛寻不到焦点。 「你骗我。」 「别说笑了,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曾骗过你。」身下的人颤得厉害,他于是将她揽得更紧,「阿香比你要更早入局,一开始,她的任务是监视谢春熙,向我们禀报她的日常起居、喜好和行踪,这也是你和四喜得以接近谢春熙的原因,后来……」 「后来,就是替你们监视我。」她苦笑。所以,阿香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和她一样,都是身不由己的细作。 他不语,只将下巴轻轻地靠在她的肩上。 半晌,她终于艰难发问:「你为何,不信我?」 左澈一怔。 似愤慨,似委屈,七宝咄咄紧逼道:「你知道的,自我从织造署学成的那一天、离开你身边的那一天,我就说过,你恨的,我就为你去杀,你信的,我会替你守着,你没有的,我便帮你挣来……既是你选中的我,为何你却不信我?」倘若他肯信,那么阿香便早就可以出局了,何苦落到今日这个下场? 左澈冷而直白地道:「我不是不信你,我是,谁也不信……你当真以为,是织造署选中了你们这些细作么?不,是你们,是你们选择了织造署。你们本就并非凡物,你们是虎狼,织造署只不过是褪去了你们的羊皮,叫你们物尽其用,而织造署也恐把持不住你们。」 「呵,是你恐把持不住我,你不信我对你的情。」 他还抱着她。这是她梦寐以求的怀抱,她早知他的怀抱温暖不到哪里去,可如今真得到了,还是不免唏嘘,太冷了。 左澈也知方才那番话着实狠心,忖度片刻,又道:「阿宝……我很少跟你提起过我的母亲吧?」 七宝的思绪又叫他略略拉回来了些,便回忆道:「是,你只说过,你刚出生,她便死了。」 「其实,我母亲并非因生产而死。我还在襁褓之中时,已对她有了印象,她是个温和良善的人,总是微微笑着,说话轻柔得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左澈顿了顿,復道:「她是从曹府里出来的人……」 「曹织造?」七宝一惊。 「是。却也不是多么紧密的亲缘,隔着数层的关系,又非曹姓,这样的身世,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我父亲还是忌惮她,恐她是曹府安插在他身边的耳目,所以,他假意爱着她,哄着她受孕、,而后,却又以我为要挟,折磨她,逼她供认,可她本就无二心,再如何实话实说,翻来覆去,也不过同样的话,而他,却始终不信。不久,我母亲实在受不住他的猜忌,终于郁郁而终……她临死前,我不过牙牙学语,她教会我的第一句话便是,『我那么信任他,他为何,却一分也肯不信我?』」 七宝心中震慑,多年来,她只道时光荏苒,终有一日,他与左老的嫌隙总能云开月明,却不曾想竟是这样的无解之题。这样想着,忽觉肩上有几不可闻的、泪滴氤氲浸入她衣衫的声音。 「所以,阿宝,不是我不信你,只是人心,实在难测……」 她无言,心中亦无力,嘴上却还有一丝不甘:「可是至清,我是我,我不是你父亲,我与他不同。如你所言,你的母亲,她温和良善、推诚相待,若能再来一次,她只怕还是那样的人……」言至于此,她却声若蚊吶,渐渐没了底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8页 是啊,他的母亲是他的母亲,他是他,她是她,因缘际会,事出有因,每个人都只能是他自己,她又如何能强人所求,强人所为呢?何况,她在他身边学习了数年,难道还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么?而她爱的,不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多疑的、易碎的人么? 似有所觉,他心中一动,干脆将她嵌进了自己半个身体里。 冷酷的牢狱里,两具紧紧依偎的身体,既温情,又诡异。 她又想起什么,问:「那阿香呢,她无父无母,孑然一身,亦不像我心有挂碍,这么多年,为何竟有如此的定力和忠心?」 左澈松开她,似早料到她会如此问,嘆道:「是,起先,她不过随手可弃的一枚棋子,若有二心,除了便是。可后来,她渐渐有了软肋,而那软肋,就是你。」 七宝心中大恸,本以为干涸的眼,又一次蓄满了热泪,没想到,到头来,竟是她,是她害死了阿香…… 「阿宝,不是你的错。」左澈似乎猜到她心中所想,宽慰道,「是织造署当年太过心软,放过了唯一还知晓你们身份的老人。」 「陈工?」 「是,那时他年事已高,又自断了舌头,织造署便准他回乡以终天年了,不曾想……」 七宝心中一悲,「所以,如今你们吃一堑长一智,四喜一死,便杀了他母亲?」 左澈却疑惑道:「四喜的母亲已死了?」 「别告诉我,你们还会放她一条生路。」七宝冷言道。 「不, 不会……只是,我还未来得及下令……」 他不像是佯装的,况且确如他所言,他也许会隐瞒她,却不会骗她——例如,他就从不骗她说,他对她有哪怕一点点的情意,即便他知道,这样更会叫她死心塌地。 顾不得伤感,七宝愈觉四喜娘亲的死可疑。今早醒来,她思来想去,谢春熙若真要斩草除根,也必然要大动干戈,轻飘飘地赐下一瓶鸩酒,实在不是她的作风。 「难道是你父亲,左老?」 左澈笃定道:「不,不会是他。如今他几已隐退,只作紧要决策,细小事务皆不再过问,这等小事断不至于亲自动手。」 这等小事?七宝心生悲凉。 可若不是织造署,也不是谢春熙,那么到底是谁,非要置一个瞎子于死地呢? 周允?谢春熙知道的,他便也知道了,甚至,他未必比谢春熙知道得晚。可,他不是这样赶尽杀绝的人。 思及周允,不知缘何,七宝忽觉膝盖骨狠狠疼了起来,一时竟站不住,软身落地。 「阿宝!」左澈手疾眼快,拥住了她。 「左澈……」她扯着他的袖,哀求着,并不知自己唤的不是他的字,也不知自己心中有虚,只是极力地赶走周允的身影,「我,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我知道,你交给我的任务,我完成得并不好,如今四喜和阿香又都死了,我断没有理由再做逃兵,可是,可是你不知道,四喜是怎么活活地被处死的!还有阿香,阿香的命,是我亲手了结的!」 阿香的惨状还歷歷在目,而四喜,或已被做成了肉饼……七宝又干呕起来。 「阿宝……」他将她环进怀里,俯下身去,去吻她急切扑扇着的眼睛。 牢狱里那死朽的味道终于隐去了,此刻,她鼻腔里尽是他身体里的药味,有一点点苦,有一点点哀伤,还有一点点苦尽甘来的温暖。她渐渐平復了。 「阿宝,你说的,我恨的,你去杀;我信的,你守着;我没有的……」 「我帮你挣来。」她不假思索地接过他的话,在这仅剩的、还抓得住的确定感中,她忽觉这句话竟刻骨铭心地成了她如今,乃至余后生命中,唯一的信仰。 可信仰过后呢?一切尘埃落定后呢?他那一点点的温暖,那似有若无的情意,还足以支撑她在这血雨腥风后继续苟延下去么? 况且……她道出心中忧虑:「至清,我,已非完璧。」 男男女女,尽是毛髮、皮肉、脏器和骨头,无他,尘世肉身罢了,男女之事又算得了什么?她自己并不在意。可他呢? 左澈未料及,喉咙紧了一紧,胸中又似有怒火难耐,然,须臾,他又冷静下来,温声道:「你还记得书阁旁那株枯木么?那时候,我们都以为它死了……」 她不解。 「其实没有。你走后,它又发了芽,虽然只是很小、很小的芽。我在想,以后,我们一起悉心浇灌它,到那时,它还会散叶,开花……」 七宝闻言,心中憺憺大动,旋即,喜极而泣。 他什么也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他是明白的,他明白她多年来对于自己所作所为的厌恶和痛恨。而此刻,在他的描绘中,她那已一点点朽去的身心,仿佛又有了活过来的冀望。 七宝走后。 乘风搀着左澈上马回府。 虽不知他们后来都说了什么,可他能感觉到他的执事已不復先前郁塞了。他与七宝姑娘这是和好了吧?又或者,甚至表明了心意?乘风这么揣度着,心情也舒畅起来。 冷不丁的,左澈却道:「现下已没有人盯着她了,你多看着点,以防万一。」 乘风不解,却还是应下了。 「收起你的『妇人之仁』。」左澈又恢復了他那一贯的冷肃,「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不是死士,你不知,他们不是凡物,是宁愿选择吃人肉,也不愿意饿死的豺狼、虎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9页 二十五、苦肉 日暮,宁湖还衔着几片游云,微波粼粼,浮光跃金。 风满楼,后院。 七宝终于洗漱了一番。她从未在浴桶里泡过这么久,第一次,身旁伺候的丫头也不是阿香。她狠狠地搓着自己的皮肉,怎么也搓不干净似的,直至全身通红,直至那小丫头在屏风外战战兢兢地问:「姑娘,水,水凉了么,是否还要再添些来?」她才终于洗罢。 小丫头不懂规矩,只依着自己的喜好,挑来了一件繁复的雪裙,又携着七宝褪去的那件旧衣问:「姑娘,这裙子是直接扔了吧?」 她循声看去,那衣衫上红渍点点,正是阿香的血。 小丫头见她面色怪异,这才意识到自己所言或有不妥,忙改口道:「哦,还是我给姑娘洗干净了……」 半晌,她才恍惚道:「不用,放着吧。」而后,拎起那件新衣,认认真真地给自己穿上。 这是她最后一个任务。最后一个。 左澈说,阿宝,最后一次。 左澈说,织造衙门的书阁外,那株枯木已发了新芽。 左澈说,你一定要小心。 这是她细作生涯的最后一役。过了今夜,只要过了今夜,她若能全身而退,从此,便是青鸾脉脉、海阔天高。 风满楼,望海阁。 周允倚窗而卧,日晚倦梳头。 肖福安也随主子观了一会飞雁,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开口道:「主子,如今您折了织造署两个爪牙,公然与之为敌,织造署便也将方爷放出来了,往后形势,又当如何呢?老奴忧心织造署他们不肯罢休,日后若要改扶方爷……」 周允摇了摇头,「二哥倒也不是那种人。不过,你的担忧也不无道理,难说织造署那边到底还在筹谋些什么,总归不简单就是了。」说着,想起什么,又道:「对了,那两个……」 肖福安躬身道:「放心,已按您的意思,将四喜和阿香好生葬了。小姐那边,也剁了个该死的,算是矇混过去了。」 周允点点头,復阖了眼,不再言语。 却听得屋外文瘦道:「宝姑娘,你怎么来了?主子这两日倦怠得很,此刻正休息呢……」 肖福安望了望周允,他半阖着眼,面无表情,琢磨不出在想些什么。 周允道:「你下去吧。」 「是。」 「让她进来。」 肖福安一顿,「是……」 她进来时,衣袂飘飘,恍若仙子。衣着样式虽不復平日里的简练,却依旧衬得她好似天边的一朵柔云。门将将合上时,乌髮上束着的朱色细带便跃了起来,堪堪掠过她的鼻尖,而后轻轻垂落,摇摇曳曳。当真是惊为天人。 她轻声道:「允爷。」 周允打量着她,玄眸深邃。 她本抱着必死的决心,见他一如往常,心中反而又惊疑不定了。阿香和四喜都暴露了,为何她却还苟延着呢?他当真还不知晓她的身份么? 少顷,她又肃色道:「谢谢你,留了四喜一个全尸。」 「不必客气,到底是你弟弟。」 她眉间发涩,却只能心口不一地道:「对不起,是我愚蠢,没能早些……」 周允知她心绞,打断她道:「听说,你借我之口,去探方世知了?」 她心里一咯噔,正欲扯一个理由,他却又勾勾唇角,笑道:「你还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如何,二哥还没放出来么?」 「放,放出来了……」 周允一哂,「你过来,离我那么远做什么?怕我吃了你?这才没几天,船上的云雨,你就不认帐了?」 不料他这样直白,她不由得心里一颤,不知为何,腿也有些酥软,而后,便贴过去,一面撩起他披着的发,一面取了一把木梳,为他梳起头来。 周允闭着眼,任她鼓弄,倏尔,又问:「你颤什么?」 「什么?」她手上一抖,木梳差点落地。 「我说,你紧张什么?莫不是还担心我会降罪于你?」 她嘴上不语,心里却不免有些惶惑,也是,香、喜都是她最亲近的人,即便她的身份还未被戳破,他也总要试探她一番的吧? 「七宝。」周允牵过她的手,正色道:「放心吧,过去就过去了。谢春熙是还怨你,可那终究不是你的错,以后机灵点就是了,等过了这阵子,她也就又没心没肺的了。你若真怕她,我去跟她说,把你讨过来便是。」 「不必了……」她嘴里发苦,谢春熙当然应该怨她,她才是间接害死她父亲的兇手。 周允面色一沉,她这是何意?他已给了她机会,难道她还要犯傻?耐着性子,他温声道:「你也别怪她,别怪我……」迟疑着,又干脆狠下心来,「何况,你也知道的,即便风满楼肯留他们一命,织造署也未必会放过他们,对于废棋,织造署向来毫不手软。」 她胸中隐隐作痛。是,他说的不错,她不过侥倖仗着与左澈的一点点交情,未来才不至于陈尸荒野,可阿香和四喜呢?即便他们没有暴露,坚持到 了最后,也未必能功成身退。也许他们和她一样,从成为死士的那一天起,便做好了殒命的准备吧? 这么想着,她轻轻地抽回了手,继续去梳他的发,「你是嫌我梳得不好?我没紧张,我只是怕弄疼了你,你知道,我的手没轻重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0页 她为何不正面回答他?为何顾左右而言他?周允隐隐的不安渐渐转为了愤怒,他一把将她拽下,却惊起窗边对啄的鸟儿。 他道:「谁弄疼谁还不知道呢。」 于是,她仰面跌在案上,整个人贴着窗沿,衣襟被狠狠扯开的同时,他也覆身而上,狠狠地在她肩上咬了一口。 「你是猫儿狗儿么!惯会咬人的!」她吃痛,破口骂道。 「你不是也惯会反咬人的么?」他却讥笑着。 她一惊,这话是何意?旋即,顾不得那么多,见他仅着一件薄衫,于是顺势将他腰上的缕带一扯,便叫他光熘熘的了。珠窗还敞着,他断不能如此没脸没皮的吧? 谁料,周允「口不停蹄」,咬了她一口还不够,又开始啃起来,啃得她又是疼、又是酥、又是麻的,一时竟以为自己还在那风雨飘摇的船上。 她伸手去打他,他却一面反握了她的手,一面咬下她的朱色髮带,用嘴狠狠一绕,便将她的手绑住了。 「周允!」她察觉到自己身子发软的同时,亦恼羞成怒起来。 周允一手将她已被缚住的两只翅膀往窗外一抬,额头顶着她的额头,眼睛对着她的眼睛,鼻尖贴着她的鼻尖,另一手细细地在她身上游移着、摸索着、抓取着、蹂躏着…… 他贪婪地汲取着她,她是一团香软的白肉、一朵魂牵梦绕的云,亦是一只惊弓之鸟、一条漏网之鱼——她为何还不肯缴械?阿香和四喜都死了,她还有什么死穴叫织造署拿捏着? 他恶狠狠地进入了她,却又在她炙热而湿润的回应中愣住了,他这才细细地去瞧她,她的汗粘连着他的髮丝,整个人狼狈不堪,又意料之外的美艷动人,然而,这份怜爱很快又叫他的忿恨吃干抹净了。 七宝说不出话来,喘不过气来,只是「嘤嘤嗡嗡」地哭着,哭什么呢?哭她正受着的疼痛么?不,哭她亦羞耻地感受到了无以言喻的亢奋和欢愉。哭她这么多年一而再再而三地骗过了他么?不,哭她亦骗过了她自己,骗自己对他没有情…… 在他粗暴而不失爱意的动作中,她泪眼婆娑地望见,水天相接,薄暮冥冥。 心中是极致的疼痛,身体却是抑制不住的颤抖。 夜色降临。 良久,周允从她身上起来,却又并不离开,只俯着身子,一点一点地、从上到下地啄她。 她欲仙欲死的,却不忘偷偷地解开了手腕上的束缚。 直至他突然在她膝盖处覆上一吻。 那一刻,膝盖骨叫石子打了似的传来一阵剧痛,动弹不得——那一刻,她侥倖没在谢春熙面前跪下,暴露自己的身份。 原来那日她膝盖上的痛感,是他的手笔! 七宝的心砰然一震,与此同时,樯倾楫摧,天塌地陷。 她惊惶着、震骇着。 可这是她最后一个任务。最后一个。 只要过了今夜。 织造衙门的书阁外,那株枯木已发了新芽。 她那已一点一点朽去的身心,也定能重新活过。 于是,她以风驰电掣之势,扯下了一只耳朵上的银坠——那陪伴了她多年的、娘留给她的、细如针线的、只为自己缝过伤口的银坠——往周允的右手上狠狠一扎。 「嘶——」周允倒吸一口凉气,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 她又用力一划,他右手筋脉便断了。 不知道谁突然「咚咚咚」地敲起了门来。 两人这才回过了神。 周允深深地看着她。 她的手勐地一缩,那根滴血的针便无声无息地落了地。她死死地咬着唇,不敢言语。 半晌,周允终于抱手起身,他面色发白,手筋剧痛,却还要若无其事地向门外大斥:「做什么!夺命鬼啊!」又捞起四散的衣物,往七宝身上一扔,「穿上。」 文瘦在门外大唿:「主子,不好了!方爷的手下来报,说方爷遇袭,身受重伤!」 七宝又是一惊。什么意思?方世知遇袭?身受重伤?织造署不是要弃允扶方么?左澈不是说,只要她伤了周允,方世知那边便有了可趁之机,便能一举攻下风满楼么?为何他又受伤了? 「主子!」肖福安见主子还不肯出来,亦催促道。 「知道了!来了!」周允一面回着,一面示意七宝为他穿衣。 她心中有愧,亦有痛,忙依令而动,又扯下自己的半片衣袖,为他包扎了伤口。 一开门,见了周允的手,肖福安愣道:「主子,您这是……」 周允面无表情,「无妨,叫猫儿狗儿划伤了。」 猫儿狗儿?文瘦悄悄往屋里扫了一圈,哪来的猫儿狗儿? 周允又道:「肖福安、瘦子,备车,去方宅。」 「那胖子呢?」文瘦不解。 周允用下巴点点还迷濛着的七宝,「胖子,你好生看着她,不许她踏出这望海阁一步!」 「是!」 走没两步,周允又急忙忙地折回她跟前,眼里含着哀伤,欲言又止。 终于,他用无奈且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道:「我就说吧,你是不是惯会反咬人的?你给我乖乖待着,等我回来,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周允走后,她果真一直乖乖「呆」着。 刺伤周允,是她最后的任务,现下,她已圆满完成了,并且,毫髮无损,只要想法子支开武胖,她便自由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1页 今夜才刚刚开始,她已能全身而退,从此,便是青鸾脉脉、海阔天高。 可不知为何,她只是一直呆站着。 武胖见她面色不佳,结合方才主子的怪异举动,便猜想他们两个这是又吵架了吧,于是好心宽慰道:「姑娘,你别记恨主子啊,他心里其实宝贝着你呢。」 是啊,他太宝贝她了,明明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却还是放过了她,更费尽了心思,要她回心转意、悬崖勒马。 可她呢?她怎么报答的他?她以废了他的右手来报答他。 她膝盖骨疼得厉害,心脏亦疼得厉害。这疼痛叫她心烦意乱,她逼着自己去推敲局势,将心思转向别处。 于织造署而言,周允既不肯合作,那便换方世知,一切又回到掌握之中——不,不对。为何她总有一种错觉,觉得今夜的每一步,或者说,一直以来的每一步,都是她不能知晓的那个计划所铺下的路?损失了两枚棋子,对织造署而言,真有什么影响么?方世知出事也在织造署的计划之中?那么「遇袭」或许是一个幌子?可这幌子是为了遮掩什么?如今周允伤得不轻,他若要与方世知抗衡,只怕也得再疗养一阵了,织造署为何要如此着急地出手呢? 剎那间,一个可怕的念头雷电般闪过。 七宝突然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胖子……」 「哎!姑娘?」武胖吓了一跳。 「快,快去拦住你家主子!快!」 二十六、孤注 武胖虽谨记着主子的吩咐,然见七宝脸色十分骇人,宛若又回到了岭南之行周允「中毒」时的情景,甚至还要可怖,当即应声领命,急急地去了。 七宝又在原地怔了会儿,正迟疑着,叩门声又响了起来,却不想,竟是扮作风满楼小厮的乘风。 她还未开口,乘风便抱手道:「姑娘,快走,乘风来护你离开。」 七宝置若罔闻,半晌,才问:「你们早就知道,周允已知晓我身份了?」 乘风闻言一愣,旋即明白她口中的「你们」其实意在左澈,却不知如何应答是好,只能支吾着道:「乘风,乘风不知……」 七宝扯了扯嘴角。 乘风讪讪,片刻,又催促道:「姑娘,快走吧!现下我们已支开了周允,再不走,恐生变故!」 「若只是调虎离山,为何竟要如此兴师动众?用什么藉口不好,为何偏偏是『方世知遇袭』?你们这么着急地让周允卸了防备地赶过去,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乘风浓眉紧锁,愈觉她不对劲,却也只能温言道:「姑娘,执事还等着你呢!无论如何,从此,周允再不能奈你何了,你是自由身了……」 「什么意思?什么叫再不能奈我何?」七宝不依不饶。 乘风把心一横,干脆道:「此刻,方世知那边已布下埋伏了…… 」 月如盘,却不是银盘,反而晕开了诡谲的血色。 血光瀰漫中,文瘦驭着鞭,马蹄疾踏,车舆颠簸。 一路上,周允忍着剧痛,他暗暗尝试着,右手十指却怎么也不能动了。 「主子?没事吧?」肖福安知他主子方才所言不实,却也琢磨不透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他太了解他主子了,一直以来,旁人都只道他主子风流纨绔、吊儿郎当,可他其实重情重义、心慈手软, 倘若那七宝终究要坏他主子的事,就是舍了自己这条老命,他也要暗自除了她! 「没事。」 「那,七宝姑娘可有……」肖福安一边道,一边去查看他手上的伤。 周允冷眼制止了他,压着声道:「肖福安,我再说一遍,她的事,你烂在肚子里,再不许提!」 「是!老奴多嘴……」肖福安不得不收回了手,心里却愈发怀疑了起来。 遽然,车舆骤停,马儿一声哀啼划破了暗夜。 与此同时,车舆外,文瘦惨叫道:「主子!有埋伏!」 「怎么回事?」肖福安撩开帷裳一看,傻了眼。 文瘦已中了弩,此刻正倒靠在车板子上。四周尽是凶神恶煞,而方世知正立于马前,安然无恙。 「方爷!你这是?」肖福安寒毛直竖。 方世知勾了一边的嘴角,冷笑道:「狗奴才,下来。」 肖福安回头去看周允。 周允闭着眼,神色凝重,须臾,他道:「下去吧,我本就是来探看他的,让他进来。」 肖福安只得照做,甫一下车,便被两个厮用刀架住了脖子。 方世知在逼仄的车舆内落了座,便上上下下地打量起周允来。 周允不动声色地将右手隐入宽大的衣袖中,然后淡淡一笑道:「早知你好得很,我何苦来?」 方世知道:「谢谢你来,我还是挺感动的,真的。不过,你既来了,我当然要好好送你走的,放心,我会让你走得轻松些的。」 「不再让我多说几句了?」 方世知似听到了什么顶有趣的笑话,狂笑了一阵,才道:「你说。」 「你或许不信,可我们,你和我,真的都被织造署耍了。」 「嗯,知道了,还有么?」 周允一怔,顷刻,亦笑了起来。 七宝方才好不容易终于甩开了乘风,此刻正急速往方世知的老巢赶去。 半路上,却有一辆马车迎面而来,在她面前堪堪停住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2页 掀开帘子的,却是左澈。 他浑身散着冷意,嘴上却强作温和地道:「上车,跟我回去。」 七宝不语。 「怎么,你还想去哪?」即便事态已成定局,一切胜券在握,他此刻却还是有了隐隐的不安。 七宝却问:「你料准了他不会杀我?」她静静地望着他,他的眉眼一如既往,如刀刻、如冰雕,但她只觉他从未如此陌生过。 左澈寒眸冷视,却见她唇上似乎有咬破的伤口,心中顿时生起一股无名怒火,少顷,冷静后,还是温言道:「你不用担心,他是放过了你一次,但今夜以后,他断没有机会再反悔了。」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她当真猜得不错么?良久,轻轻一笑,道出心中所料:「你果然在离间他们两个。可方世知真有那么蠢么?他能轻易为你所用,杀了周允么?」 乘风已赶上来了,见左澈也已拦住了她,便静立于一旁。 「乘风,你说呢?」左澈却问。 乘风忙不迭道:「回执事、七宝姑娘,今日方世知出狱后,确实遇袭了,且其几个心腹和干将皆受了重伤。」 七宝大惊,朱唇微启,却扯开了嘴角的伤口。 左澈这才又道:「是啊,方世知当然不蠢,口头上的离间当然亦不够有效,可若他一出狱,便发现周允早已设下埋伏,要取他的命,他还有什么理由不为我们所用呢?」 「你们竟然冒充周允的人去杀他?」七宝又是一惊,「可文、武等人今日寸步不离地跟着周允,你们如何能够冒充?你真以为方世知看不出来那不过是织造署的骯脏手段?」 「骯脏?」左澈气急,冷笑道:「阿宝,你若要这么说,我便真的心寒了。骯脏?你别忘了,这么多年,你可是跟我们一起,干了无数骯脏的勾当……」 他的目光游移于她素净的颈,那上面亦布着点点红痕,那是周允印下的吧?他敛了冷笑,话锋一转,狠声道:「就譬如,你是如何勾引他的?嗯?」 乘风闻言,异常紧肃地抬起了头,面有不忍,亦有担忧,嘴里控制不住地唿了一声:「主子……」 七宝只觉心上中了一箭似的,瞬间疼得她面色煞白,双拳紧握,浑身都抖了起来。 她脑子空空,心也空了似的,许久,也不知该如何回话,最终,只能逼着自己去拣他方才话里的深意,一边揣摩着,一边颤声道:「你,你们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扶周允,你们一直要扶的,就是方世知……这一切都是计,你们料定了周允不肯合作,从一开始,你们就打算借方世知的刀,去杀周允……」 方才那话一出,他便懊悔了,此刻,只能佯作并未注意到她的窘迫,嘴上一松,将计划娓娓道来:「是,织造署一开始看中的,就是方世知,他不如周允那样有本心、有原则,只要他发现周允破了戒,和织造署有所勾连,他定然也坐不住了。」 「哪怕背后不尽然是他所看到的那样?」方世知真会对周允下死手么?七宝不甘心地道。 「阿宝,我本该夸你聪明,可你这会儿为何又开始犯傻?方世知信或不信,真有那么重要么?照此前的情势,周允手中握着风满楼数条走私贩私的渠道,掌权已是大势所趋,方世知又有勾结临安官员的证据在我们手上,他若不狠一狠心,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周允登上那位子么?若真如此,这人便也没了用处,弃子一枚,织造署要做掉他,也是随时的事情。」 她在他如冬风凛冽的声音中抖得更加厉害,她原以为,她还以为,她本以为,自己是他手中最犀利的一颗棋子,却不曾想,从头到尾——她什么都不是。 他也不是棋局上的这一方或那一方,他只是冷眼旁观的操盘手,方世知和周允才是相向而行的车马将帅,他要他们鱼死网破、你死我活……而她不过是一口气,吹或不吹、早吹晚吹,成败已在那里,她影响不了什么——她太高看自己了。 此刻,她心如死灰,却也心服口服。这是一种她从未有过的感受,仿佛,她突然从一格一格的棋盘上一跃而起,飘至空中,在向下俯视的同时,亦发现自己已不再困于黑白之中,困于一条河、一兵、一卒,困于不得贪胜、入界宜缓,弃子争先、舍小就大…… 于是,她松了拳,缓而坚定地道:「左澈,你说好不好笑?你不信人心,却也不得不以人心为筹谋,你这一手好牌,打的可不就是周允始终不变的赤诚之心和方世知人尽皆知的蛇蝎之心么……」 他觉察到她有什么地方变了,可却也说不上来。 「我记得你说人心难测,你谁也不信,这之中,也包括我……我那时心里不甘,心里有气,怨你轻看我了,可今日,我终于明白,也不得不承认,你说的,不错。」 左澈心中大骇,却仍面作镇定地哄着她,哄着自己:「阿宝,跟我回去!」 一旁的乘风听下来,亦觉有异,手中的剑暗暗出了鞘。 左澈又道:「难不成你还想要回到风满楼去吗,你别忘了,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七宝突然笑了起来,她从未笑得如此张狂,而这张狂更叫她美艷绝伦,「那又如何?我的身份在或不在,于织造署而言,何曾有什么妨碍?周允杀我或不杀我,对你而言,真有什么不同么?」 「有!当然有!」左澈急道,心里也意识到事态不曾如此严重过,他迈步上前,将她紧紧抱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3页 七宝一怔,旋即,在他怀里笑成了一朵花,「好吧,或许吧,可是对不起了,我能伤了周允——这么些年,我也确实一直在伤他、害他,可我不能让他去死,我断不可能叫他去死。」言毕,将他狠狠推开。 左澈大唿:「乘风,拦住她!」 乘风拔剑而起。 「呵,你不是我对手。」七宝扯下耳朵上还剩下的一只银坠,手一甩,便击落了乘风的剑,而后,一个闪身,隐入血红色的夜中。 待七宝赶到的时候,周允的马车外,已躺着一圈尸体。 肖福安死在文瘦身旁。 文瘦断了一只臂膀,已晕死过去。 七宝大气不敢出地靠近正勐烈晃动着的车舆。 轻风扬起马车的帷幔,她看见武胖倒在方世知的脚边,右眼似乎曾被弓箭擦过,流着血。 她一个用力,扬手扯下了帷幔。 方世知坐在车榻上,双手从背后死死地箍着周允的脖子,周允瘫坐在木板上,几要被勒死,一手徒然垂落着,另一手却紧握着一支断箭,断箭正插在方世知的大腿上。 方世知看清了来人,顿时大喜,与此同时,面目却也更加狰狞,「七宝?杀了他!你是左澈的人,对吧?杀了他!」 周允半死不活的眼突然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他这一眼,叫她膝盖骨又疼了起来。 「好。」她进了车舆,一掌噼落了周允那握着断箭的手。 「好!好!好 !哈哈哈哈哈……」方世知狂笑不已,但下一瞬,他却「嘶」地倒吸了一口气,而后,瞳孔骤然紧缩的同时,整个人冻住了似的,再无言语。 因七宝拔了那断箭,又刺入了他的脖颈。 从右至左,一箭贯穿。 二十七、无名 左府松苑有一奴婢,性子沉稳少言,这么些年,其余人等纷纷得左公子赐名花啊草啊的,她却始终无名,后来,众人为了方便,便唤她作「无名」,直至某日,起夜的一个丫头,秋兰还是春菊,睡眼惺忪地瞧见无名衣冠不整地从左公子的书房里出来,此后,众人便又心照不宣地开始唤她作「无名姑娘」,再而后,新来乍到的人听着音,以为那无名姑娘姓「吴」,便又渐渐将她唤作「吴姑娘」了…… 却也奇怪,不论是无名、无名姑娘,还是吴姑娘,这些称谓只传叫于左府的下人之间,而松苑的主人,左公子,从来不曾这样唤过。也有好奇的丫头始终暗暗地留意着,发现确实如此,他若要吴姑娘插花,便道,你去把房中的蝴蝶兰换了;若要吴姑娘研磨,便道,研磨;若是吴姑娘不在,而他又要寻她呢?丫头们倒还不曾见识过。 无名有时心里郁郁,倒很想跟她们说,不会有这样的机会的。便是房中仅剩她与公子二人,公子也不曾唤过她什么。 起初,她得了公子的垂爱,欣喜异常,虽飘飘然但也不至逾矩,想必这也是公子选中她的原因之一,她自是不负所望的。虽然每每隔日起来,身上总是这疼那疼的,她却也甘之如饴——公子性冷、阴郁,行起房中之事来,却能要人命。 后来,她的心境一点一点地回落,渐至平和,因再如何叫人心神荡漾,她都觉得公子,她说不好,许是瓶中一棵孑然而立的芦苇?浸润在永无竭尽的清水中,疯狂地攀长着,然而只有剪开了,才知它是空心的。 行那事的时候,他是看着她,可他看的却又不是她,他从未真正地看见她;他是在她身上,可他却又不在她身上,他只是一团深重而化不开的慾念,在她身体里冲撞,叫她叫苦不迭,却又心醉魂迷。 从前那只有端茶、洒扫、插花的日子,在一些不能为外人道的地方变得有趣起来。她以窥探公子的心绪为乐,只要能从光滑整平的冰面上寻得哪怕一丝丝的裂隙,星碎的光就会抖落进她黯淡平凡的生活里。 譬如,他要她,不总是在一些愉悦的时刻,相反,常常是一些无来由的迷惘、哀怨,甚至愤怒,叫他突然对她起了兴致。她能通过他如何待她,譬如从后面、从上面、从侧面,又或令她趴着、跪着、站着,来忖度他的心情。 直到某日,公子底下的乘风——那是个忠心耿耿、安分守己的角色——见了她,浓眉微蹙,破天荒地在她脸上逗留了片刻,她才机敏地意识到,哦,她的脸,定然是长得像公子的某位故人吧? 是以,她偶尔的僭越,譬如在他专心致志地书写时,凑上去,蜻蜓点水般亲上一口,復若无其事地往瓶中插入新鲜的菖蒲,他那怔忡着却又化了冰似的表情,才有了理由。那位故人,定也这么做过的吧? 她还能心如止水么?难说。如果公子生性凉薄,她自然无可厚非,可若其实他的心会且只会为一人炽热,而她不过充其量填补了一点点那填不满的寂寞,她却有了一些怅惘。可也只是一瞬,公子很快欺身而上,扼住了她的喉,指骨冰凉,力道无情,叫她几乎不能唿吸。于是,她再不敢心生妄念。 不过,那又如何?她出身卑贱,公子能许她一世无虞,她还有什么可求的呢?她将尽心尽力地侍奉他作为首要且仅此而已的使命,此外,不动贪,不动心,也就无所希冀,无所不甘。 「老爷……」突然,乘风在门外一唤,将她惊了一惊。 「混帐!」左老不知何时也出现在门外,听声音,此刻正怒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4页 无名忙看向左澈,他靠坐在窗边,鬓髮微乱,意外的颓唐、愁云惨澹,他今日一直如此,偶尔抬眼,呆呆地望着她,她心里知道他看的不是她,也就不敢出声惊扰。 「出来!」左老又是一声怒吼。 无名正欲退避,左澈却理了理衣裳,也不看她,只坚定而不容置疑地道:「你就在这里。」而后,起身,推门而出。 你就在这里。哪也不用去。 若那时候,他能这么对她说,是不是一切都不同了? 「啪!」左誉一个扬袖,甩得左澈踉跄了几步。 「老爷!」乘风面露不忍。 「这就是你干出来的事情?啊?」左誉年逾知命,身形气量亦颓靡了不少,然那份威严与不近人情,只增不减。 左澈面色颓然,置若罔闻。 「说话!」 左澈復直了直身子,低首道:「是,此事是我的责任,往后……」 「还有往后?哪来的往后?方世知已死,你还想如何?」 乘风插嘴道:「老爷,那周允……」 左誉气急败坏地打断他:「周允?周允尚且昏迷不醒!更何况,他是什么人?即便是死了,他也是个刀枪不入的硬骨头!」 乘风讪讪,不再多话。 左誉还不解气,又对着左澈骂道:「不中用的!呵,我早料到你跟你娘一样,优柔寡断、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父亲!」左澈狠狠地打断了他。 左誉最恨他这种眼神,便讥道:「怎么?你还觉得她是清白的?我告诉你,她就是曹府的耳目!你真以为曹评是个什么好东西?哦,这么些年,他回回给你唱白脸,你就以为他是真心实意地为你好了?你们非亲非故的,你醒醒吧!他提携你,让你跟我平起平坐,不过是用你我之间的龃龉来制衡我!从始至终,他都不过是一个外人!我才是你老子!你难道还看不明白?他跟你母亲一样,就是来离间我们父子二人的!」 「够了!」左澈死死地盯着他。 左誉冷眼看着他这个儿子,这个模样跟他愈来愈像,然脾气秉性却差之千里的儿子,忽也觉得有些可悲,那个女人终究还是得逞了,她留下这个孽种,叫他此生不得天伦之乐。 他的目光在他儿子身上流连着,而后,穿越回多年前的一个午后,那时,他亲手杖责了他,却杖不碎他那身骯脏的骨气。他这儿子倒是一点也没变,总抓着无关紧要的人不放,却将自己的亲生父亲视为恶人。 此刻,他正用饱含着恨意的眼睛望着自己,宛若他母亲临死前的眼。左誉心中一痛,自己果真错了么? 不,错就错在他曾一时信了那个女人,错在他中了她的诡计,留下了这个孽障。 良久,左誉轻嗤一声,摆手道:「罢了,我欠她一命,如今都还给你,行了吧?」这么说着,左老似乎又心安理得了,手一抬,宽大的衣袖便跟着晃了晃,「好了,从今天起,剩下的,我来安排。」 左澈却冷言道:「倒也不必劳烦您躬身,如今方死周伤,风满楼的根基受了重创,往后要推倒它,还不是指日可待?」 左誉闻言,怒火又烧了起来,「自以为是的蠢货!你以为这样,曹评就会满意?上面就会罢休?风满楼一日不归顺于朝廷,织造署就一日也不得安宁!」说着,他甩了甩手,似是累了,「行了,风满楼的事情,你不用再管了。」 「父亲说笑了,此计既是我向曹织造献上的,那便没有中途撒手的道理。」 「你把事情办成这个样子,还有脸继续逞能了?」左誉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行了,往后一段日子,你就给我待在这里,哪里也别去了。」 「恕儿子不能从命。」 「由不得你!」 「您什么意思?」 左誉一字一句道:「我的意思是,你的黑衣,从今天起,不再听令于你。」 左澈闻言,惊愕地看向乘风,乘风却低着头,面露难色,不敢看他。 终究,左澈微不可闻地自嘲一笑,是了,再忠诚的狗,见了更恶的人、挨了更狠的棒,也得乖乖易主而侍。这么些年,他是脱胎换骨、势如破竹,可他生长一寸,他老子便砍去他一寸,叫他永远如履薄冰。 「还有——」左誉顿了顿,又道:「那个倒戈的死士,也断不能要了。」 「什么?」左澈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老爷!」乘风亦骇然。 「你以为你瞒得住消息?」左誉看着他儿子的神情,忽觉很是畅快,「这就是你亲手磨出来的利刃?好嘛,向自己人刺去了!当年还你求我放了她,留在身边,呵,若我真答应了,此刻她刺死的,是不是就是你了?啊?」 他?还是她?那个她?无名在房中,屏着气,低着头,一动也不敢动。 「父亲!」左澈 不可抑制地呕出一口血来,然又很快地用衣袖拭去了。 「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这么些年,你怎么明里暗里地护着她,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如今,她做出了这样的事情,断无可能再留着了!」 左誉话音未定,左澈却直直地跪了地,戚声道:「与她无关,是儿子的错!」 左誉心中一震,却更觉得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女人,永远在坏事。 「是儿子,儿子错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5页 「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可笑不可笑?这么多年,你从不肯向我认错,此刻,竟要为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跪我?」 左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求你……父亲。」 乘风惊愕。 房中的无名亦心中一痛。 左誉深深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良久,也未置一词。 左澈再一次道:「父亲,求你。」 「乘风!」左誉却开口道。 「在……」乘风抱手。 「去领罚!若你还敢出什么岔子,也不用回来见你主子了!」 乘风最后望了左澈一眼,他还怔愣着。 「是……」 左公子又回了房中。 无名低着头,不知该如何是好,是佯作无事发生,继续插花呢,还是趁他不注意,再悄悄退下呢? 这么想着,突然发觉,他却竟然,似乎,在抽泣。 「公子……」无名突然感到一阵惊恐。 左澈缓缓地、泪眼朦胧地望向她,他薄唇轻启,第一次唤了她一声:「阿宝……」 然而下一刻,无名看见他的表情变得十分怪异,似惊讶,似懊恼,似恍然大悟,掺杂着数种强烈却无解的情绪,她说不好,好像这个名字不该被叫出来,好像这个名字终于被叫了出来。 无论如何,那一刻,无名身子一软,控制不住地跪了下去。她终于真真切切地体会到,无名,这个名字,是多么的好。 二十八、忘死 经此一役,方世知一派皆作猢狲散。谁也不曾想、不敢想,曾经独占鰲头的方爷,须臾之间便灰飞烟灭,还是死在七宝姑娘,一个女人的手上。虽都知她是有些本事的,却也实在太出乎意料了些。 倒是曾经帮着七宝收拾了李全的那个傢伙,逢人便洋洋自得地说什么,我早知七宝姑娘不简单,你们不信,还说我没脑子?你们才是狗眼看人低的……众人起初还赔笑附和几句,听得烦了,便有一厮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脸面,说那又如何,七宝姑娘是能许你高升还是怎么的?她那允爷九死一生,筋脉都断了!且不说往后这楼主是不是他,他能否醒来都还不知道!八字都没一撇呢,你少在这儿自矜自傲了…… 确实,周允如今命在旦夕,生死难料。 风满楼那些位高权重的倒是唏嘘不已,原本最有可能坐上那位子的两位,却都落得如此下场,难不成,最后竟要那草包元爷来继承谢老楼主的大业么? 似乎也只能如此了,大势已定,风满楼上上下下便也渐渐各得其所,一切又有条不紊了起来。 周宅,内院。 起初,谢春熙听闻方世知已死,拍手叫好,至于周允昏迷,却很不信,只当他是在开玩笑,他那人,未必比自己靠谱,顽心一起来,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后来,她在周允的病榻旁又哭又笑又闹,来来回回地扑腾,见他纹丝未动,丝毫没有要睁开眼的意思,心里愈发疑惑,事态果真如此严峻了么?正要作势去挠他的痒,殊不知,破天荒的,七宝看也不看她,只向立在一旁的几个厮下令道:「带小姐回去休息。」 而谢春熙的这几个护卫竟也想都不想,便要照做,她这才安静下来,并且意识到形势似乎开始向她所不曾预料的方向发展了。 譬如断了一只胳膊的文瘦和瞎了一只眼睛的武胖,俱不復从前嘻嘻哈哈的模样,如今不发一言,只肃着一张脸,唯七宝的令是听,仿佛她是周允的另一重金身。 谢春熙静静地打量着她,忽觉她陌生得很,不再是从前那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永远应承她,永远跟在她后头为她擦屁股的七宝了。 察觉到一道直勾勾的目光,七宝虽怔忡着,却也下意识地回望,于是便与谢春熙探究的眼睛撞在了一起。 「小姐……」七宝讷讷地开口,也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是有些僭越。 谁知,谢春熙却先挪开了目光,温驯道:「知道了,姐姐,我明日再来看他。」言毕,真乖乖地回去了。 月上窗扉。 周允这屋子随了主人,大大小小的箱匣不拘一格地堆放着,唯恐不能再乱。 这人,过去是搜罗了多少好东西啊?七宝「噗」的一声,轻轻笑了出来,笑容却很快染上了苦涩。 突然,武胖险些没站稳,闷声靠坐在其中的一个箱子上。这几日,他和文瘦一左一右地守在门口,日夜不休,当真像两尊石雕。 「你们去歇息吧。」七宝发话道。 文、武却置若罔闻。两人的胳膊上、头上都还绑着纱布,纱布上不知何时又渗出了血。 七宝于心不忍,又温言道:「去吧,这儿有我守着。」 文、武丝毫未动。 七宝知他们心里愧疚,也知此时温言软语不管用,便狠下心道:「你们看看自己,半死不活的样子,伤都未曾养好,怎么护他?是不是在这里站着,他便能醒过来了?」 两人确实伤得不轻,不过强撑着一口气罢了,听了这番话,面有悻悻,终究还是退下了。 灯台上,烛火静静地燃着。榻上,周允也静静地躺着。 他何曾这么安静过?他的嘴,不是逗她,便是咬她,何曾这样紧闭着? 她忽然觉得,自己从不曾真正地了解他,过去,她不是躲他,便是算计他。她是曾因他这幅风流缱绻的皮肉而动过心,因他炽热的唇舌和温暖的怀抱而乱了志,可她从来不信,他对她的情意,真有多么深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6页 即便是此刻,她心里亦计算着,他此前放了她一马,是因为她不曾真正妨碍了他什么,动了他什么利害。可如今呢?她是织造署精准造出来的一缕香,将他引向方世知的陷阱中,害得他变成这个样子。 「我有时希望你醒来,有时又希望你不要醒来……」 不知不觉,她开始絮絮叨叨地对他说起话来。 「我不明白,你看上我什么呢?我不过是一具了无生气的死尸,从内到外,都烂透了…… 「世间熙攘,人人为各种各样的慾念而奔波,可你不同,我其实喜欢看你凡事皆不上心的样子,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你醒来吧,你不是最烦操心风满楼的事情么?往后,你大哥去打理,你尽可潇洒快活…… 「我的命任你处置,你要罚,要杀,我都没有怨言…… 「你知道么,四喜做过一种粿子,叫鼠耳,这个名字,简直就是为我们这些人而起的吧?权力的耳目,骯脏的过街之鼠,我的一生都要消耗在这场骗局之中…… 「我知道他不爱我,可我就是甘愿为他所用,我骗了你,我一直都在骗你,我不爱你,我也不能爱你,这么些年,我的心已经被他啃噬得丝毫不剩了…… 「若我还能有多一颗心该多好?我也想像你一样,爱恨由心,来去自如……」 轻风熘进来,惹起烛火摇曳,周允脸上便也一阵明,一阵暗,明暗之间,他眼角的痣,恍若一滴摇摇欲坠的泪,又像一颗流光溢彩的星。 忽有人叩门。 七宝回过神来,三两下拭去了脸上的泪。 门外人又道:「七宝姑娘。」 元守镇?他又来做什么?这几日,光是送补药来,就已不下数十次了。 七宝掖了掖周允身上的被角,这才去开门,见元守镇只身一人,未带僕从,心里便松了几分警戒,但还是伫在他面前,不肯他进屋。 「元爷。」七宝欠了欠身道。他这会儿不去壮实自己的势力,倒是一趟一趟地来看望,不知道的,真以为他与周允兄弟情深呢。不过,他向来就是以大哥的身份自居,做尽了兄友弟恭,倒也不至于要害周允。 元守镇提着两包药,眼睛不住地往里瞟,「如何,三弟可有要醒来的意思?」 「未曾。」七宝冷冷地道。 元守镇吃了瘪,却笑道:「七宝姑娘这是拿我当外人防呢?我这几日送来的药,三弟可服下了?那可是我托人从京城的名医那里求来的,千金难买……」 这些药,她也请大夫瞧过,确实是好药,可七宝还是不耐烦地打断道:「元爷若没有别的事情,还是让你三弟好生静养着吧,这才是千金难买。」 元守镇听了,却也不恼,只暧昧不明地盯着她看,从前她有谢老爷子和周允照护着,他总是也只能敬着她,远远地看上几眼,如今细细一瞧,她还当真是个美人胚子,怪不得周允都难过她这一关。 倏尔,元守镇轻轻一笑,道:「行,我不进去。」又举着药包,在她眼前晃了晃,「那七宝姑娘就为我代劳吧?」 说时迟那时快,七宝正要接过,不料元守镇五指骤然散开,洒出一片异味的粉末。 七宝已立马屏住了唿吸,却还是闻见了那味道——迷魂散! 「你……」七宝顿时四肢发软起来,趁药效完全控制她之前,她用尽全力,双手死死撑在门上,不让他踏入一步。 元守镇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心中却动了一动,忽觉周允亦没有白疼她。 「来人……」七宝唿喊着,声音却微不可闻。 元守镇抬起两指,捏住她的下巴,打量道:「哎,可惜了一个美人儿,要不是左大人跟我说,我都不敢想,你竟然是个细作!不过,你说你,蛰伏了这么些年,如今终于可以功成身退了,不金盆洗手,怎么又帮起周允来了?这不是成了反咬人的狗么?」 七宝闻言一震,双眉遽然紧蹙——难道她错了?织造署从始至终要扶持的人,也不是方世知,而是元守镇?这个毫不起眼,因而也出其不意的元守镇?她身体渐渐瘫软,脑子却愈发清明起来,她原以为,织造署二择其一,她杀了方世知,周允便能活了,却不想,离间方、周,只是织造署的第一步……左澈终究还是骗了她?还是说,姜是老的辣? 不管怎样,周允右手筋脉已断,武力大失,此后能否持刀都是个问题,织造署却还不肯放过他么! 元守镇似猜到她心里所想,笑道:「放心,我若要取他的命,早动手了,何苦还要演这些戏码给人看?二弟已死,风满楼上下都道这是他们二人尔虞我诈的结果,便也没什么异议,可若三弟又死于我手上,我元守镇叫人怎么想?趁人之危不说,难免叫人猜疑这一切都是我和织造署勾结出来的,猜疑我,才是那个叛贼。」 七宝勉强松了一口气,旋即,又死死地盯着元守镇,那他这是,来替织造署取自己的命? 「咬人的狗是断然不能要了,七宝姑娘这么聪明,想必也知道自己命数已尽了吧?」 是。七宝无奈地勾了勾唇角,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猝不及防。她再也支撑不住,却还是死死地倚在门上,不让自己坠落在地。 「那就,对不住了。」 「慢着……谁,谁派你来的?」如今,她只剩下这一个问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7页 「自然是左老,他倒是给足了你面子,不敢轻看你,还要我亲自来动手。」 那迷魂散麻痹了七宝的四肢,渐渐蔓延至她的五脏六腑,最后,她只余一缕固执的念想——那么左澈,他知或不知呢? 那株枯木,果真发了芽么? 元守镇勐地拔出了匕首,刀身在暗夜中闪映着寒光。 然而,与此同时,一声闷响,元守镇的手臂堪堪擦过了一只羽箭,力道之大,让他的匕首险些坠地。 「谁?」元守镇抱着臂,忍着被擦伤的痛,往来箭的方向看去,便看见了一个黑影。 电光火石之间,元守镇趁那黑影抽箭搭弓之时,对准七宝的心脏,狠狠刺去—— 却有一人闪身扑向七宝! 七宝迷濛着,只觉身上传来一股温暖而沉重的力量,下一刻,她便被这力量砸得仰面跌在地上。 「周允?」元守镇大骇道。 七宝恍惚中听见这个名字,霎时又清醒过来,费力地睁开眼,果真看见了周允。不知何时,他已醒来了,千钧一髮之际,叫她躲过了这一劫。 第二只羽箭又射了过来,直直击中元守镇的大腿。 元守镇闷哼一声,他明明已迷晕了院内所有人,这人又是谁?不对,这人屡屡出箭,却也不敢直接杀了自己,莫非也是织造署的……眼见第三支羽箭又要上弓,再顾不上杀七宝,他一咬牙,拖起身子就往外跑了。 见状,黑影亦闪入夜色之中,再无踪迹。 「周允?」七宝喃喃道,他覆在她身上,一动不动的。她欲起身,却因那迷魂散而不得动弹。 「周允!」七宝又费劲地唤了一声。 良久,终于传来他那永远揶揄着的声音,微弱的,轻快的,动听的。 「在呢……」 瞬间,七宝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察觉到颈上一阵温热,周允一边轻轻地将下巴靠在她脑袋上,一边道:「哭什么,别脏了我的衣服……」 七宝本还担心至极,一听这话,顿时气急,「你下来!」 「你这人,好没意思,我救了你,在你身上趴一会,你还不乐意了……」 她又哽咽起来,「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不明白为什么事到如今,他还要救她。 等不来她的回答,周允又自顾自地道:「七宝,我醒了……」 废话。 「你不是死尸,你笑起来,比杜英还要香甜……」 怎么这人嘴里就没几句正经的? 「你说你的命,往后,任我处置?」 当然,她欠他的。她很想点点头,身体却不受控制。 他却似乎知道她的意思,「那我要你,好好活着……」 她心里一痛。 「你骗了我,我也骗了你……」 什么? 「在岭南,你忘了?我骗你,我中了毒……」 哦…… 「所以,我们一笔勾销,这场骗局,结束了……」 她一愣,旋即意识到,原来,他是在回应她的话,方才,她不经意间对他说出的心里话,每一句,他都听见了。 「你有多一颗心了……」 什么意思? 「我把我的心给你,可我很自私的,我不能白给你……」 「什么意思?」她忽然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他不理会她,只继续道:「我原想着,只要我争到了那位子,便能让你安定下来了……可后来,我才知道,才知道……」 才知道她从始至终,都是织造署安插在风满楼的细作。 可他很快又说:「可是这么多年,我却不知道,不知道你,你这么苦……」 她又是一愣,下一刻,泪水涌得更加兇勐。 他低下头,去亲吻她的发,她的额,她的鬓,她的泪眼,「七宝,听我说……我终于知道,你曾经说天地苍茫无处容身,是什么意思了。风满楼不是你家,织造署也不是你的归处,可,可如今,我护不了你了,你必须为自己而争……天地既无处可去,那你便要为自己造一个去处……」 「周允,你,你在说什么?」 他却不说话了。 「周允!你到底怎么了?」她急急地吼着,喉咙却堵住了似的,发不出什么声音,她又用尽最后的力气,艰难地抬起头,借着烛光,却看见他眉眼鼻唇浓艷至极,染了妆似的,妖冶得动人心魄。 他在笑。 「我给你一颗心,你不许,不许忘了我……你不爱我,可你要永远记得我,你要替我活得自由,自在……」话音未落,周允泄了力似的,整个人的重量都落在她身上。 七宝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不只是因为她左胸刺痛,似乎有刀尖刺进了她的皮肤。 还因为,她突然意识到,元守镇原本要刺向她的那把匕首,此刻正贯穿于周允的前胸后背。 二十九、藕断 清晨,宁湖还笼罩在一片轻柔的雾霭中,风满楼后院,一贯日上三竿才醒的谢春熙突然睁开了眼睛。 她睡得极不安稳,夜半时还迷迷煳煳地听见知书在外头来来回回地跑,她心里咕哝了一句「醒来定要叫她好好地跪上一日」,耐不住困意,终于还是半梦半醒地晕沉了过去。 现下,她心里的气倒没有那么鼓了,却还是要发泄发泄的,可正要唤知书,知书倒自己撞了进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8页 「小姐,你醒了!」知书松了口气,她正愁如何叫她起来,这祖宗自己倒先醒了。 谢春熙剜了她一眼,「你这一晚上在门外窸窸窣窣地折腾,唯恐我不醒是吗?」 知书脸上那道她亲手划的伤,如今养着养着,已看不出什么痕迹了。她其实也知道,她爹不肯她学武,除了要她走清清白白的道儿,其实也还存着这个原因,她的体质,擦了、磕了、碰了,都容易留下疤痕。然而这么想着,谢春熙还是不免火大,凭什么她自己脸上的那道疤越长越肥厚,旁人的却懂得适可而止? 知书也顾不上她的晨气了,只道:「小姐,出大事了!」 「你最好是真的有事!」 「允爷——死了!」 「什么?」谢春熙脑子「嗡」的一声,一个激灵,从榻上弹坐起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允爷死了,周宅那边的人说,说是昨儿夜里,突然间就没了气,过了有一阵子,七宝姑娘才发现不对劲,可人已经凉透了……」 「周允死了?」谢春熙瞪着惊疑的眼,脸上那道肥虫样的疤也不復慵懒之姿,受了惊似的立着,半晌,她回过神来,急忙忙地往身上套了件外衫,两脚尖踩进绣花靴 ,就要往周宅去。 知书拉住她道:「小姐!小姐!这还不是最惊天动地的,更要紧的,是您的婚事给定下来了!」 谢春熙已半推开了门,这会儿又定住了,身子还朝前倾着,只有头转过来,问:「你说什么?」 「一大清早,左执事来找元爷提亲来了,前脚刚走,元爷那边,已应下了……」 「左澈向元守镇提亲?」 「是……」 「他要娶谁?」 「娶你呀,小姐!」 谢春熙「砰」的一声又合上了门,惊魂未定地贴在门上,呆呆地立好一会儿,才道:「知书,不带这样的……」 知书见她这副样子,又道:「是呀,不光是小姐,元爷也很震惊,知书站得远,虽听不清他们具体都说了什么,可见那左公子的口型,似乎说了一句,『不许动她』,想是那日,左公子见小姐受了方爷的欺辱,心里不忍,一直念着小姐呢!还有啊,元爷也很古怪,面对左执事,整个人怕得紧,且不知是伤了还是怎么的,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 不光是风满楼,织造署也炸开了锅。 先是左澈底下的乘风,半夜私自出了署,一回来,便叫左老执事关进了织造衙门,动了刑。左澈听闻消息,忙赶去跪求左老放人,可左老愣是抽了乘风几十道鞭子,天还没亮,人已不行了。 乘风一死,左澈似乎受了很大的刺激,他老子前脚刚走,他后脚便去了风满楼,不承想,竟是去求娶谢老楼主的遗女谢春熙! 消息一传来,左老直接气晕了过去,好不容易缓了过来,正要去寻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曹织造却遣人将他叫来织染局,泼了他一脸的染浆。 黏稠的、湿答答的浆水顺着左誉的眉毛往地上砸。 曹织造闭着眼,良久,才睁开他的小眼睛,长须亦巍巍地颤了起来,「行了,风满楼一事,到此为止吧。」 「织造!」左誉发出悲痛欲绝的唿喊,「不可……」 曹织造打断他,「那时候我说,此计若不成,还是依原计策行事,不错吧?」 「是……可是如今方世知和周允都死了,风满楼摇摇欲坠,我们根本不必去跟谢家联姻!」 「是啊,可你儿子自己提的亲,怨谁呢?」曹织造冷笑着,「那时候,谢觐中因帐簿一事,顺手推舟,提出将自己的女儿嫁与你儿子,你是如何做的?当着我的面,你应承了,背地里呢?」 左誉闻言一震。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厌恶风满楼,不愿与之勾扯不清,所以我便也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任你去善后,事情发展到如今,也有半年了吧?上面再如何催促,我也替你们顶着,你扪心自问,我对你们左家还不够仁慈?」 不知是浆水落入了眼睛里还是怎的,左誉甩了甩头,整个人都震颤起来,「仁慈?好一个仁慈!那我是不是该谢你,当年将莺莺送至我府上?」 曹织造未料及,一愣,復冷笑道:「那又如何,你不还是逼死了她。」 「那又如何?」左誉怒道,「我逼死的是我儿子的生母!」 「左誉啊左誉,当年我举你为执事,是不是告诉过你,这位子不好坐?你若不想要任何的掣肘,也便没有任何的权力,这道理,你不懂?」曹织造刀刀见血地道,「你跟你儿子不和,莺莺确实脱不了干系,可平心而论,你儿子做出这番举措,难道不是你逼出来的?」 「就因为那个叛变了的死士?她难道不该死?」 「你到底还是不了解你儿子啊……你已杀死了他生母,还要再杀死他爱的女人?」 「爱?一个命如草芥的小丫头,爱?他懂什么是爱?」 这话似乎触及了曹织造什么,他无奈道:「哈哈,他爱不爱、懂不懂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我如今这个年纪,高处不胜寒,自然不再谈爱,可你别忘了,当年的你,为何又狠不下心休了莺莺,还要让她生下你的孩子?」 左誉眉间一紧。 「你越阻拦他,他便越要与你为敌。年轻人嘛,总要先过一番情关,才知情爱不过过眼云烟。」曹织造说着,却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里竟有了些伤感,但很快,他又恢復如常,「行了,如今你儿子上风满楼求亲一事已闹得沸沸扬扬,朝廷本就有意于此,这下,我们再如何阻拦,也无济于事了,毕竟,比起拿捏一个不中用的元守镇,让织造署和风满楼结下姻亲,才是最稳当的手段。」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9页 左誉还要再说什么,曹织造却摆了摆手,道:「此事无需再议了,等过了这阵子,挑个良辰,给他们把这婚事办了吧。至于你儿子拼上自己的姻缘也要护住的那个死士,她不也是风满楼的一把手么?往后,大有可用——就叫她陪嫁吧,一举两得……」 转眼已是秋分,周允的丧事也过了。 生死如常,红白交替,风满楼那边又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起谢春熙的婚事,挑的吉日,也正是元守镇登上风满楼楼主之位的日子,两大喜事预计同一日办了。 比起热热闹闹的风满楼,周宅显得十分萧肃。 七宝没了魂似的,成日一动不动地,就在周允的屋里待着。 白日里还好,她只是安安静静的。 一会儿,文、武给她送来餐饭,见她消瘦了一圈的样子,也很不忍,文瘦唿着武胖将她架起来,愣是给她灌了几口流食进去。 一会儿,知书带着裁缝嬷嬷来给她量身子,为了给她做陪嫁的喜服。 到了夜里,她就翻箱倒柜地,开始折腾起周允的屋子。成箱成柜的金银珠宝,新鲜物什,她将它们一一地倒在地上,又一一地拾起。 大家都道她神智有些坏了。 直至某日,连红姑都听闻了,竟也登门来探望。 七宝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窗都关着,屋子里是黑的,灯台上却点了一支烛火,一有人来,便一明一灭的,倒有些瘆人。 「姑娘?」红姑试探道。 无人应答。 红姑又走上前去,看见七宝两只乌熘熘的眼睛毫无生气地睁着。 「姑娘……」红姑伸出手去。 「你是来,杀我的?」七宝却突然开口道,嗓音喑哑。 「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红姑吓了一跳,手僵在空中,又缩了回去,忙向她解释道:「是元爷叫我给姑娘带几句话,说以前多有冒犯,请姑娘多担待,还说,姑娘是个聪明人,如今形势已一片大好了,叫姑娘千万打起精神来。」 七宝又不语了。 红姑见状,这才再次伸出手,拨了拨七宝额头上煳着的几缕碎发,柔声道:「即便没有元爷的令,我也要来看看姑娘的,再说,我不好好感谢姑娘,却还要杀了姑娘?岂不是要叫我女儿不肯认我!」 七宝似有所动,半晌,喑声道:「我一直派人盯着她,你不怨我?」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是我先对姑娘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叫姑娘发现了,是姑娘仁慈,才放过了我和我女儿,我哪还有道理怨你?」 落子无悔?半晌,七宝又扯出一丝毫无笑意的笑,「呵,你倒是看得开……」 红姑知她不信,肃声道:「不知姑娘心里怎样想,可我们风满楼里的老人,哪个不知道,上面的人怎么换,底下的人跟谁不是跟呢?不管惹了谁,都是一个死字……可姑娘不同。」 她这话转的,叫七宝抓不着头脑。 红姑并未察觉,只继续道:「方爷心狠手辣,对跟了他多年的李全,尚且不念旧情,说处死便处死了……便是心地最好的允爷,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肯费心照护的,也只是最体己的人,哪管旁人的死活?」 这话一出口,红姑顿觉失言,且不说七宝与周允到底是何关系,她怎么将她跟那帮爷相提并论了?于旁人而言,这或许是一种抬举,可以七宝的身份和经歷,却不一定。 「姑娘……我,我说话不过脑子的,我只是,只是……」红姑斟酌半晌,还是拐了个弯道:「这段日子,我女儿一直将你跟她说的话挂在嘴边。」 七宝缓缓地眨了眨眼,似是不解。 「她说,『娘亲,你不要那么辛苦了,回家吧,我养你,我的手工你也看到了,我一定能赚好多钱,一定能照顾好我们自己的』……」红姑忍着泪,一边道,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针脚细密的香囊,往七宝的手里塞,「这是她亲手做来送给你的,她要绣图样的时候,还问我你的生辰年,我不知,她又问我你为何叫七宝,我也不知,我托人去问谢小姐底下的人,她们也不知,我便只好跟她说,说许是七宝姑娘在家中排行第七,她父母又最为疼爱她,将她视作珍宝,便取了这么个名字吧……」 七宝闻言,眼角滚下一颗泪珠,竟真抬了手,去打量那香囊上绣的图案。 却不是 什么金银珠玉,而是七个更小的、一模一样的香囊。 红姑笑了,「她说,『才不是,七宝就是世间七种最美好的东西,平安、喜乐、健康、顺遂……』说着,自己却想不出来了,最后倒是自圆其说,说,『我给七宝姐姐绣上七个香囊,她想要什么,便会有什么,这七个香囊里,装的就是这些』……我又问,『那为什么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就只有七种呀?』姑娘猜,她怎么说?」 七宝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说,『许是世上就没有十全十美吧?』」红姑话一出口,便有些紧张地盯着她。 七宝怔了会,终于,淡淡地笑了。是啊,可不就是这样的么?爱而不得,得非所愿,所得非愿,却又得而失之,她落子无悔么?还是追悔莫及? 回过神来,七宝问:「你不只是在宽慰我吧?」 红姑一惊,如实道:「是。我对姑娘有敬意,不忍看姑娘半死不活地过下去,但也确实另有所图,一半一半吧……不瞒你说,姑娘,即便我们母女与你毫无瓜葛,我们也不见得好过到哪里去,我女儿,早在她生下来的时候,便是个苦命人了,元爷怎么可能轻易地放过我们呢?待她长大了,不是走我的老路,便是要被元爷糟蹋的……」顿了顿,红姑壮了胆,挑明道:「所以,我赌你,我把注押给姑娘,赌不成,不过还是原来的样子,赌成了,以姑娘的为人,却可能另有一番风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0页 「赌我?赌我什么呢?我自己都生死难料……」 红姑想了想,道:「不,不会,此前或还未可知,可如今,姑娘已是要跟着嫁入左府的人。」 七宝一愣,「你倒是聪明。」 「待谢小姐嫁至左府,风满楼与织造署只怕更是纠缠不清了,往后,不管姑娘是继续在左府侍奉小姐,还是迴风满楼经营,姑娘都可平步青云。」话已至此,红姑顺势跪在地上,庄重道:「不论姑娘走哪条路,我赵红,愿意为姑娘效力!」 不论她走哪条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若是,她哪条路都不走呢?若是,她要走第三条路呢?烛火明灭,七宝不知自己脸上亦沾染了几分妖冶。 红姑一颗心还吊着。 七宝终于开口:「那你下错注了。」 「什么?」红姑一愣。 「我不喜欢玉钗。」 红姑想起来,自己曾送过她一支玉钗,以此为信,两人互不干涉。 「那玉钗早叫我随手送人了。」 「哦……既如此,那我明白了。」红姑闷声道。 「你不明白,我不是个喜欢素净的,你要赌,那便赌最大的。」 红姑闻言,瞪大了眼睛去瞧她,经过周允之死,她模样已很清减,此刻,在跳动的烛火中,却似有挡不住的光芒,要照耀出来。 红姑大喜道:「好,好,姑娘要什么,只要我有,我定当亲自奉上!」 「你没有。」七宝打断她,「但你家主子有。」 不等红姑发问,七宝自己却又先笑了,「不,你家主子也还没有……」 红姑急急地思索着,电光火石之间,似是意会到什么,勐地一下掩住了嘴,整颗心剧烈地跳起来。 七宝的眼中映着狂舞的焰火,「我说了,要赌,那便赌最大的,你敢是不敢?」 三十、书生 红姑走后,七宝又开始翻箱倒柜起来,她找得熟练了,只抓着几个装有大堆大堆耳饰的箱子,重新找过。 文、武在一旁观摩了半晌,武胖突然道:「我知道了。」 文瘦问:「知道什么?」 「知道姑娘要找什么。」 「什么?」 武胖却不说话了,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什么呀?死胖子,瞎了只眼睛,还有功夫哭呢!」 武胖不理他,径直进了屋子,帮七宝找了起来,随后,从床榻底下,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简易而质朴的木盒。 「姑娘。」武胖红着眼,恭敬地递给她。 七宝迟疑着,慢慢地打开了。 木盒里,放着一个被扯成了两瓣的大红锦囊,俗得很的红,比新娘的头盖子还要深上几分,上头绣着两只蹩脚的牡丹鹦鹉。 七宝突然笑了出来,笑得脸都痛了。周允长得那么赏心悦目,眼睛却不大灵,人家有情郎送东西,都送鸳鸯,送比翼鸟,他却送她两只摇头晃脑的鹦鹉。 一旁的文瘦见了,也背过身,偷偷地抹起了泪来。 锦囊边,还躺着两颗褐色豆子做成的耳坠子。 「你眼瞎么?这是相思豆!」 恍然间,周允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了起来。 笑着笑着,七宝捏起那两颗耳坠子,严肃而郑重地往自己的耳朵上戴去。 「走,去谢家祠堂。」她道。 「啊?」文瘦泪眼朦胧地转过头。 「谢老爷子的死,没有那么简单。」 武胖却毫不惊讶地应声道:「是!文、武听令!」 七宝一愣,旋即,低了眼,又道:「周允的死……也不简单,你们,却也不问我么?」 文、武皆肃了脸,低首,抱拳,单膝跪地,动作一气呵成。 「主子还活着的时候,已将我们的命交给姑娘了,从今往后,我们上上下下,皆是姑娘的人!」 很久以后,七宝才想起来,不只是她自己,风满楼上上下下,都把谢春熙的及笄礼给忘了,仿佛,她爹死了以后,她的一切就自然而然地停滞了,直至左澈登门,下了聘礼,说要娶她,她的故事,才又得以继续。 众人私下议论道,谢觐中还在时,整个风满楼,说到底,都围着他的宝贝女儿转。可谢觐中一死,最无关紧要的人,最左右不了风满楼半点运转的人,也是她。这也怨不得谁,她爹一心要为她洗白,将她护得太好,却怎么也料不到,女儿还未能如他所愿走上正道,自己就先一命呜唿了。 大婚前夜,谢宅。 知书和一干嬷嬷为谢春熙试妆,临安时兴的髮式都梳了个遍,谢春熙都不怎么满意,至于哪里不满意,却又说不确切。 眼见谢春熙越来越躁,知书干脆请嬷嬷们下去休息,让她们次日一早再来。 果然,嬷嬷们一走,谢春熙虽还是恹恹的,却再不出声挑剔了,只镜子前发着呆。 知书在一旁立了会儿,又往油灯里添了油,这才出声道:「小姐可是紧张?小姐不必担心,七宝姑娘这几日为您打点嫁妆、调教人马,忙里忙外,好不尽心,明日又有她陪着,定不会出什么纰漏的。」 谢春熙循声瞧她,见她当真是在为自己分忧,忽起了兴致,问:「你的脸,还疼么?」 知书一惊,被她用瓷片划过的脸隐隐抽搐了一下,却还是温顺道:「不疼了。」似乎觉得不够真诚,又补了一句,「小姐,知书往后定会更加谨言慎行,不再惹小姐生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1页 「傻子……」谢春熙陡然生出前所未有的感慨,同时,心里暗暗将她与七宝作起比较来,「要不说你是奴才呢。」 知书不明所以。 谢春熙却打开了话匣子似的,一股脑儿地向她倾诉起来:「傻子,我心里紧张得很,你没说错——你那日说我看上了左澈,也没说错。」 知书闻言,更摸不清她在想什么,只好又把头低了低。 「我是对他动心了,可我怎么可以对他动心呢?我不敢,也不能。且不说我这副模样会不会把他吓跑,他可是织造署的人,织造署向来与风满楼势不两立……可我做梦也想不到,我都还不曾想过要去找他,他竟然找上门来,还要娶我!」镜中的谢春熙忽地看向了她,「而且,你猜怎么的?元守镇跟我说,左澈此番下聘,还持着我的生辰八字,说那是我爹写给他的……」 知书惊讶道:「啊?这是老楼主生前的意思?」 「是,那张生辰纸确实是我爹的手笔。爹爹还在时,便一心想为我寻一个好归处,兜兜转转,阴差阳错,竟然就是他!你说,难不成,真是猫儿显灵了?」 「什么显灵?」知书早已忘了从前跟小姐一起看过的那些个话本故事,却又想到什么,疑惑道:「可是,为何过了这么久,左公子才登门来求娶小姐呢?」 谢春熙一怔。 知书话一出口,便后悔自己又多嘴了,忙打圆场道:「哦,许是也不曾料到,老楼主去得那样突然,再加上后来方爷和允爷斗得不可开交,这才耽搁了吧?」 谢春熙亦琢磨着,随后点点头,道:「如今我也算是遂了爹爹的愿,亦遂了自己的愿,可是,婚礼将至,我却总是想起来,我与爹爹最后一次说话的场景,那是爹爹被请去织造署之前,我当时,正同他置气……」 「小姐……」 「我问他为什么,为什么我这么不幸?为什么我偏偏是他的女儿?从小到大,大家都敬着我,护着我,却也没有人敢真正地靠近我!若我不是他的女儿,又怎会遭他仇家暗算,得了这么一副 可怕的脸?」 知书头一次见谢春熙眼中含泪,因太过震惊,一时忘了去宽慰她。 「爹爹什么也没说,但他心里难过,我知道的,可我还是不肯罢休,还是一直问他为什么,为什么我偏偏是他的女儿……爹爹走之前,我将自己关在这间屋子里,他却还在门外说,说回来给我带绿豆糕吃……后来,爹爹再回来,就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了,可他的手却还紧握着,我费尽了力气才得以松开,你知道,里面是什么?是一块绿豆糕……」 知书的眼睛也酸涩起来,「小姐……」 「虽然织造署拼了命地想要找到我们酿私贩私的证据,但归根究底,他们并没有害死爹爹,况且,后来,我也除掉了他们的两个细作……可是,不知为何,我心里还是很不安,我总觉得,我对不起爹爹,知书,我真不知道,我应该嫁到左家去么?我应该嫁给左澈么?」 还未等知书回答,门却被人推开。 七宝右手握着什么东西,眼睛定定地望着谢春熙,道:「你不能嫁给他。」随后,缓缓摊开了手。 谢春熙一惊,看清那东西后,又「噌」地一下站了起来,不悦道:「姐姐!你怎么……」 七宝手中是一块似乎放了很久的、硬乎乎的、甚至还起了霉的绿豆糕。 「不错,这是谢老楼主临死前,手里紧紧攥着的那块,你后来也将它供奉在灵堂的香案上。」 「你拿过来做什么?」 七宝却不回答她,抬起另一只手,轻轻一掰,便将那块豆糕掰成了两半。 「七宝!」谢春熙大唿一声,正要发作,然而下一刻,她看见绿豆糕里,藏着一管细细的、卷着的红纸。 七宝道:「谢老楼主去织造署那日,定是知道即便帐簿泄露了出去,也不打紧,织造署还是揪不出什么差错,加之他一直想要为你找一门好亲事,所以,他便藉此机会向织造署提出条件,要左家与谢家联姻,这样,风满楼便愿意受织造署的管制,如此一来,你也可以有一个好归宿……」 谢春熙震惊着,夺过那捲生辰纸,就要搓开。 七宝又道:「那日,谢老楼主将你的生辰八字交给了他们,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红纸上,应该是左家公子的生辰八字……」 谢春熙刚一搓开,果然如此。然而,八字之外,却还有陈旧的血迹。 七宝却似乎很快就看出了那是什么,试探着道:「曹织造或许同意了,可左老执事却一定不会愿意,他一直视风满楼为骯脏之地,恨不得将我们连根扳倒,怎么可能搭上自己家族的名声?所以,趁老楼主回来的路上,左老一定是动了什么手脚,才使得老楼主遭了意外……」 谢春熙再一看,那血迹原来是一个匆匆写就因而十分潦草,却依然力透纸背的「誉」字。 「这是,我爹写的……」谢春熙认出了她爹的笔迹,捏着生辰纸的手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原来,原来爹爹早就将要害死自己的兇手告诉我了!我却,没能想到……」她险些没能站稳,知书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旋即,谢春熙又怒问:「他左府既然恨我风满楼至此,为何如今又肯屈身了?」 七宝虽知道个中缘由,却也只能捡着说,「此前形势尚不明朗,谢老楼主与织造署的密谋,风满楼无人知晓,而方爷和允爷……」七宝心中一痛,復面不改色地道:「他们二人都有掌权之意,亦不曾动过要与织造署往来的念头,织造署故而不敢轻举妄动,如今,二人殒命,元爷又是个软柿子,织造署自然不肯再错过时机……」虚虚实实,这么说着,她自己也渐渐地信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2页 或许,也是她不愿去想,左澈让这桩婚事见光,本就不是为了谢春熙,为了风满楼,而是,为了她。 七宝狠心驱散了心中所想,回过神,肃声道:「无论如何,小姐,左澈的父亲,是你的杀父仇人,所以,你不能嫁给他!哪怕这桩婚事曾是谢老楼主为你求来的。」 谢春熙目光空洞,一手摸索着妆檯,一手借着知书的力,艰难地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回红木圆凳上。 良久,她才抬起头,去找七宝的眼睛,仿佛要问:可是,这一切,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七宝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她的目光。 谢春熙终究什么也没有问,她不再看她,只是笑了笑,脸上的疤痕随之舒展开来,像胀大的蛹,时刻有成虫要飞出来。 「七宝,你错了。如此一来,我更应该嫁给他。」谢春熙冷笑道。 却不知,听到这话的七宝,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大婚前夜。谢春熙想起来,她人生中看的第一个话本故事,结局其实并不美好。 小女娘叫黑猫驮着,离了家,逃了亲,跋山涉水,终究还是没能寻到她的书生。 那书生病死了。 往后几十载,小女娘归隐于与书生相识的那座后山,与黑猫相依作伴。 某日,西莲村一上山砍柴的老人,回来说自己见着一漂亮至极的女娘,模样像极了他小时候的一个邻居,只是,日暮中,她的眼睛闪着非人的绿光。 众人只当他老眼昏花,讥笑了一番,此后,不在话下。 三十一、礼成 左澈和谢春熙的大婚之日,正是霜降后。 天高云淡,不时有飞鸟黑压压地掠过长空。 喜服是赶制的,穿在身上,凉了一些,左澈骑着马,领着若干迎亲的轿,在风满楼前等候着,无论底下人如何阴沉着脸、街巷人群如何议论纷纷,他脸上始终晕着淡淡的笑意。 这笑意底下,有已经确认过的心意、收拾好的伤痛和下定的决心。 他原以为自己那一跪,父亲便可放过七宝,没想到,父亲那样决绝,竟然当晚便派元守镇去结果了她,若不是乘风洞察,出手破坏,此刻死的,就是她。 乘风之死,于他而言,是猝不及防的痛,这痛让他意识到,他从前极力压制住的情感,对人情的淡漠,都是如此脆弱。乘风只是他无心插下的一棵柳,他从未想过他对自己如此忠诚,终究还荫蔽了他。他震惊、困惑、后怕,甚至,感动。 乘风拼死也要相护的,正是他的心意。而他的心意,从始自终,都经由乘风来为他确证。 这么些年,他极力要破除他父亲的压制,他浇灭了自己的欲望,一心扑在建功立业上,到头来,父亲却轻轻松松地叫他的心火復燃了。这火再也灭不掉了,这火本就不该灭,这火愈烧愈旺,烧掉了他父亲的防线,烧掉了他的伪装,他觉得无比痛快。 吉时已到。 元守镇领着披红盖头的新娘子,一道一道地跨过风满楼的门槛,向他踱步而来。 可他的眼睛,却只是寻着新娘子身边的人,可如何顾盼,都找不到他真正要接的人似的。 搀着新娘子的人、跟在新娘子身后的丫头们,都不是她。 「左执事!」元守镇朝他恭敬地作了一揖,「我们老楼主的女儿,就交给你了。」 左澈并未接话,只是沉默着下马。 元守镇吃了瘪,面上一讪。 左澈心中焦躁,动作却依然很从容。他牵过新娘子的手,却不知道自己的手冰得谢春熙浑身一颤,他只知道自己要被烧成灰了,如果她再不出现的话。 他将谢春熙送进喜轿里,转过身来后,终于看见了同样穿着喜服,只是规格和样式更简单的人。 她竟也盖着红盖头,将将进了另一辆轿子。 他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哦!」元守镇似有所觉,向左澈低声解释道:「七宝姑娘的身份在那里,故行制上有别于一般的陪嫁丫鬟,这也算是给她的体面。」 左澈点点头,而后翻身上马。 元守镇心里暗忖着,这七宝真是厉害,这一个两个的,都叫她迷了心智!也好,终于把这尊佛给送走了,不然,他往后可真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她。那夜,他刺杀她不成,反刺死了周允,回去后,他当即放出消息,说周允是不治而亡,她也并未戳破,想来,她还是识时务的。可不知为何,自那以后,自己便隐隐地有些怕她。 迎亲的人马终于款款而去。 元守镇又观望了一会儿,他原先还有些担心自己与织造署的勾连见了光。方世知与地方要员密会的证据,是他泄给织造署的,藉此,他也换来了织造署的扶持。可如今更加离奇的事情都发生了,两家联姻,这亲事又是谢老楼主的意思,日后自己的事若叫人捅破了,便也算不得什么了,他登上这位子,实在很顺理成章。 红姑踩着婀娜的步伐来打断他所思,「爷!如今小姐这边也嫁出去了,咱们也快些去换衣服,准备易主大典吧。」 「我怎么看你比我还心急呢?」元守镇瞧了她一眼,神思便粘在她身 上,她今日浓妆艷抹的,浑身散着胭脂香气,叫他鼻尖痒痒。 红姑低眉顺眼地欠了欠身子,狐媚道:「可不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就让我来给爷梳洗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3页 「诶,这大喜的日子,怎么不见你那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元守镇飘飘欲仙着,迷离的目光往红姑四周扫了一圈,「从今天起,她干脆住进风满楼里好了!你们母女俩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们!」 红姑心中作呕,却还是陪笑道:「小女福大,我替她先谢过元爷,时辰不早了,大家都等着呢,爷快些吧!」 「哈哈哈哈哈,走!」元守镇心花怒放,在红姑过来搀他的瞬间,手向下滑过她的酥腰,往她屁股上掐了一把,便跟着她回楼去了。 左府。 宾客寥寥。碍于左誉,府上只是挂了些红灯笼,贴了几张囍字。 左誉铁青着一张脸,多日以来,他的白髮多了不少,然而再如何不情愿,也只得接受自己儿子和谢春熙的磕头礼拜。 「一拜高堂—— 「二拜天地—— 「夫妻对拜—— 在礼生清脆的叫唤声中,新郎与新娘两人,跪、拜、叩、起…… 然而新郎的心思飘得很远,眼睛偶尔扫过那远远站着的另一个新娘。 他跪的是她,拜的是她,爱的是她。 心火融化了他多年来构筑的寒冰,他从未如此迫不及待,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她,他错了。 「新郎向高堂敬茶—— 他一直都错了,早在那个下雪的午后,在见到她慌慌张张地藏起炭火时,在他被杖刑时她坚定地为他唿喊出声的那一刻,在书阁中朝夕相伴的那些日子里,他早已沦陷。 「新娘敬茶—— 他迟了,但幸而不算太迟。 新郎的心思飘得很远,远到众人纷纷尖叫、逃窜起来,他才回过了神。 谢春熙向左誉敬茶之时,不知低声向左誉说了什么,左誉勐地起身。 寒光一闪,所有人都还来不及反应,便见左誉瞪着眼,张着嘴,叫人点了死穴似的,脖子上渗出一道长而深的豁口,随即,轰然倒地。 另一边,风满楼今日歇业。 雕栏玉砌,这几日下人们洗了又擦,为了这易主大典,一切焕然一新。然而无人不晓,这里面浸润了多少擦不净的腥风血雨。 三层五楼,风满楼乌泱泱一群人,皆肃穆地候着。 众人等了有一炷香的工夫,仍不见元守镇从听雨阁里出来。 听雨阁里却似乎传来一阵器具震碎的声音,众人屏声静气,不敢妄动。 却不知,是元守镇在梳妆檯前,轰然倒地,还撞碎了一个雕花高盆。 「这,这是怎么回事……」元守镇手脚发软,虚弱道。 「你怎么了元爷?」红姑惊讶道,手上还握着一把木梳。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呀,元爷!」红姑作势要去扶他,却又将袖子往他脸上一甩,「我不过今日多搽了些香粉……」 元守镇大惊道:「迷魂散!你——」话未说完,下一刻,他便看见了红姑身后,他最忌惮的人。 左府。 谢春熙缓缓放下手,手上持着一把滴血的匕首,这匕首曾替她杀过老金,杀过四喜和阿香,杀过一切可能的杀父仇人,最终,终于杀死了始作俑者。 「爹!」左澈不可置信地低吼了一声。 此刻,谢春熙应该高兴,过去,她爱看话本里的瞬间,爱看敌人溃不成军,看他们痛失所爱,堕入沉渊。然而此刻,她却前所未有的沉默。毕竟,她杀的,也是她所爱之人的父亲。 不知何时,弓弩手已然赶来,并迅速就位。 老管家眼疾手快地将左誉拖至一旁,然而左誉脖子上的血汩汩如泉,亦浸了他一身,老管家心里一凉,知道已经无力回天。 左澈心中大乱,一面去搜寻七宝的身影,一面后退着。 她不见了。 左澈心中一痛,手一挥的同时,弓弩手们出了孥。 齐刷刷的孥向谢春熙飞去。 谢春熙的几个随从迅速围住了她,以肉身作墙,死死地护着她。 弓弩如雨。 忽有一同样身着喜服的人闪身沖向了谢春熙,似要救她。 左澈心脏骤停,下一刻,腿脚便不由主地随她而去。 「公子!小心!」老管家扯住左澈的衣角。 「住手!都住手!」左澈一面下令,一面去拦她,却只堪堪扯下了她的红盖头。 不是她! 在肉墙的掩护下,扮作七宝的文瘦死咬着牙,趁着这空当,终于带着谢春熙杀出了重围。 风满楼。 又过去了半柱香工夫,众人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甚至开始交耳起来。 终于,听雨阁阁门大开。 众人纷纷望去。 红姑出门、侧身、抬手,似为新楼主引路,与此同时,扬声道:「恭迎楼主——」 走出来的,却是盛装的七宝,明目红唇,艷丽至极,与往日的素净大相迳庭。她脸上有喷溅的鲜血,和妖冶而不可方物的笑容。 众人一片譁然。 「啊?这是……」 「这不是七宝姑娘么……」 「怎么回事?」 「她不是陪嫁去了么?」 …… 红姑力排众议,再一次高声道:「红姑恭迎七宝姑娘登上楼主之位!」而后,抬手,越过头顶,向下,与此同时,屈身,额头贴着手背,手心贴着地面,跪出庄重而不容置喙的一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4页 众人面面相觑,有震惊的,有不解的,有愤怒的,也有欣喜的,却都不敢妄动。 「什么意思?她是新楼主?」 「开什么玩笑?」 「元爷呢?」 「她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元爷去哪了?」 …… 下一刻,武胖提着元守镇的尸首出来。 众人大惊,皆倒吸了一口凉气。 七宝刺死元守镇后,武胖负责割下他的头,因七宝要求他用的刀必须是刺死周允的那一把,而那把匕首已然钝了,才叫他耽搁了一会儿。 武胖双手举着那颗骇人的头,抬手,越过头顶,向下,身子直挺挺跪地,跪出响噹噹的忠诚与臣服,「文、武恭迎七宝姑娘登上楼主之位!」 从前周允的那一派,百十来号人,闻言,皆不再多言,均肃了脸,也随武胖跪地、行大礼,口中大唿道:「恭迎楼主!」 其余人等惊惧着,再不敢迟疑,纷纷效仿。 「恭迎楼主! 「恭迎楼主! 「恭迎楼主——」 众人的声音响彻风满楼,响彻云霄,乃至整个临安城。 七宝向前一步,颈边的相思豆耳坠轻快地摇动起来,繁复的衣饰亦在地上拖曳出「沙沙」的响声,却压不住日光在她身上投下的光芒。 她低眼扫了扫上上下下跪倒着的众人,而后,目光越过他们,越过平静如练的宁湖,越过天际。 耳边有动听的声音在说:「天地既无处可去,那你便要为自己造一个去处。」 日光明媚,却也有着沉甸甸的重量,她突然意识到周允这话的深意。 从此以后,她不再是谁的棋子,不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影子,她就是她自己,骗过人、杀过人,亦爱过人、救过人。 爱过不爱她的人,救过她不爱的人,又被不爱的人所救,最后,终于爱上这个为她而死的人。 她珠圆玉润的唇轻轻一动,不知是在对谁轻声道:「好,从此以后,风满楼,就是我的天地。」 三十二、鹅毛 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来势汹汹,下了一天一夜还不罢休,整个临安都积了厚厚的雪,白茫茫一片,倒叫这座城焕然一新,好不干净。 因为这雪,风满楼近日生意淡了些,却也叫琴娘们终于得了闲,一帮如花似玉的女人们围着炉火,嗑着瓜子,谈笑间,脂粉香气一阵一阵,波浪般荡漾开,这份闲适自然,叫远处几个小酌的掌柜和伙计们也微醺起来。 一个老掌柜瞧着这其乐融融的场面,嘆道:「我在风满楼做了这么些年,未曾有一个冬天这样暖和过。」 「一看您就没有什么骨头上的寒病!」一个小伙计哈着气从外头回来,他方才送走了一桌客人,在冰天雪地中陪笑了一会,鼻尖耳朵都冻得通红,「我娘说,今年冬天可是连年来最冷的,她夜里捂着汤婆子睡,还是冷得发抖!」 老掌柜闻言,笑着摇了摇头,再不言语。 风满楼换了新主已有月余,最底下的人只知生意照常,忙活起来依旧昏天暗地,到手的工钱掂起来也只多不少。只有真正掌事的掌柜们,虽嘴上不说,心里却都明镜似的知道,这楼主,换得不错。 新主渐渐停了与这酒楼最相关的私酒生意,这一来,虽少了大把的收益,却换得了从前求不来的宁静,织造署已不再像过去那样纠着不放,掌柜们也不用像过去那样提心弔胆,只齐心协力地经营,心情从未如此舒松坦荡。 只是起初,那几个掌管盐酒的老人对此多有鄙夷,觉得新主胆小怕事,心里也很不满,私酒不酿了,私盐恐怕也要渐渐停了,自己以后恐怕 失了根基,可不知怎么,没过几日,新主便将他们召了去,嘱咐他们专心致志,万不可荒芜了私盐一业,倒叫他们惶恐。 新主推心置腹,说私酒和私盐都是和朝廷对着干的生意,赚得再多,到底是赔命的买卖,如今停了私酒,可松了朝廷和织造署的警戒,一来,各退一步,二来,这确实不是长久之计,风满楼若真要做大做强,还是得走光明正大的道。可私盐却还不能停,这是过去谢老楼主为风满楼积下的德,不为财,为的是造福穷人、积攒风满楼在民间的名望,只是,今后万万要更加小心…… 几个老人心中称奇,一时不知这是谢老楼主过去对她的栽培,还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无论如何,这样的城府和格局,可不比那草包元爷强上百倍? 最后,新主终于给他们吃下了定心丸,说各位都是风满楼里的老人了,决策虽是她做的,可往后的辛苦恐怕还得靠大家一起担…… 话既已至此,几人互相眼对眼地瞧了瞧,便默契地跪下领命,这第二次跪她,跪的是心服口服。 那几位走后,一旁斟茶的红姑笑道:「我竟不知,风满楼过去贩私盐,还有这样的考量,有了您这番话,想必这几位日后再不会有疑心。」 七宝接过热茶,水汽模煳了她的眼睛,她想起在岭南时的光景。那时,黄老头关于私盐的一番说辞,竟在今日起了作用。这样的机密,若不是周允点头,她又怎能听到?无论如何,他为她铺尽了路。 红姑瞧七宝举着杯盏,也不喝,水汽氤氲进了她眼里,楚楚动人,心里忖度几分,便试探道:「楼主,今早,左执事又来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5页 七宝敛了心绪,再喝,茶已凉了。 红姑继续道:「还是按您的吩咐,风满楼的小厮们已请回了,只是,这一月以来,左执事也来了有五次,风满楼次次拒绝接待……」 七宝放了茶盏,往窗台走去。 红姑止了言语。 午后,宁湖面结了层薄冰,岸边有得闲的人,在冰面上凿了窟窿,钓着鱼。 七宝轻轻一笑,讥道:「他这阵子倒是闲,没事儿,昨儿不是曹评的尾七么?往后,他便不是左执事,而是左织造了,日理万机的,烦不着我们多久了。」 红姑问:「姑娘,曹织造不过半月便郁郁而终,您那日去织造署,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宁湖岸边垂钓的人,似乎钓上了鱼,正激动地收杆。 七宝想起那日。 织造衙门,议事堂。 门扉紧闭,四壁无灯,日光从上方的一扇天窗透过积垢的明瓦泻下来,搅起翻飞的烟尘。 四角飞檐的翘头案前,曹评一身绯服,脸上喜怒难辨,两把须子堪堪坠着,分毫不动,良久,他才咂了咂案上供奉的青釉茶碗,咂声很轻,却格外清楚,似乎那茶的味道有什么不对。 茶碗在案上扣了一响,茶碗边,是一块碎了一角的玉佩。 「看来,左誉死得不冤,我们都小看了你。」曹评将那玉佩打量许久,才终于笑了笑,似赞赏,又似不屑,「不错,秋娘是我过去安插在宫里的耳目,可你真以为,就凭这块玉佩,皇上便能治我死罪?」 原来四喜娘亲唤做秋娘?七宝微笑道:「曹织造说笑了,我今天来,为的不是拉您下马,而是替我们女人喊冤罢了。」 「冤?你一个细作,叛变不说,如今还设计害死了旧主,有什么可冤?」 「左老可不是我的旧主,我在风满楼做事,从来都不是为了他,这是其一。其二,秋娘若不叫冤,什么叫冤?她已为你瞎了眼睛,死了儿子,最后,却连一条残命都留不得么?」 「哈哈,你知道了……」曹评干笑了两声,眼神突变,凌厉道:「既为死士,便是如此。」 「看来曹织造真是高处待得久了,只会以主僕之事待人了。想来,这也是秋娘没有将事实告诉你的原因,若你真知道了她那儿子其实是你的,只怕当日别说出宫,一尸两命都不在话下。」 曹评大惊,「你说什么?」 「我说,四喜确实长得更像他母亲,可是,您怕是从来都没有好好看过他,哪怕一次吧?」 曹评此刻那双小眼睛里盛满了震盪,身子虽不动,花白的鬍鬚却不可遏制地颤了起来。 七宝又直视了他好一会儿才道:「他有一双和你如出一辙的三角眼,只不过,你眼里尽是权力和算计,而他只有赤诚和对母亲的孝心。」 「你是说,四喜,是我的,我的……」 「你的儿子,你和秋娘的儿子。」 「不,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曹织造的声音从震惊变为愤怒,最后渐渐低了下去,成了喃喃自语。 七宝心中并无快慰,只剩悲哀,「反正人都死了,您怎么想,自然也不重要了。」说罢,她欠了个身,便欲离开。 「站住!」 七宝脚步一顿,却不再回头。 曹评已很快调整好了自己,还高声笑了起来,「你编排这些,不就是希望我放过你么?不就是希望借我对秋娘的情意,让我对你如今的身份、过去的身份,睁只眼闭只眼么?」 七宝不语。 曹评不死心,仍逼问道:「可你是不是太过分了?这种荒唐话也能随口就来?」 「是,我此番来原是有此意,可现下我倒觉得无所谓了,您要向众人揭了我的过去就揭去吧,横竖我能当上风满楼的新楼主,靠的也不是什么正经的手段,再有人不服,我杀了便是了。」七宝冷笑着,话锋一转,嘆道:「至于四喜究竟是不是你的骨肉,你和我都无从确证了,你要信便信,不信便不信,与我无干,我只是为秋娘惋惜,可怜她为你所用,为你所弃,哪怕你弄瞎了她的眼睛才肯放她出宫,她还是要生下你的孩子。」 曹织造张了张嘴,正欲说话,却又被她打断。 「哦,织造也许又要问,她出宫后很快便嫁了人,也许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怀的是你的孩子,是吧?」七宝摇摇头,「我说了,你信或不信,那是你的事,而我要做的,只是替秋娘把这块玉佩交还于你。」话毕,迈步离去。 身后是死一般的静默。 七宝回过神来,见红姑还在等她回应,于是解释道:「你可还记得我那四喜弟弟?」 「当然记得,可惜……」红姑自觉失言,不再往下说了。 七宝自嘲一笑。是可惜,造化弄人,最该死的人是她,此刻也还好好地活着,从未杀过人的四喜和阿香,却都替她死了。 「四喜死后,我去见他母亲,他母亲给了我一枚玉佩,当时我并未细想,后来才发现那枚玉佩的玉穗子有蹊跷,应是皇帝的钦差大臣才用得的……总之,那日,我将那玉佩给了曹评。」 「四喜母亲与曹评是旧识?」 「不只是旧识,还是旧爱。」 红姑很快反应过来,「所以,难道,四喜是曹……」 七宝微一颔首,「这件事,我后来也是想了很久。四喜娘亲的死,既不是风满楼的人做的,也不是左家父子做的,那还能是谁呢?且后来,我又知晓了左澈母亲的身份,便联想到那曹评惯会派遣女细作的,左誉尚且不能抵御他培育出来的诱惑,他自己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他亲手餵养了那么多莺莺燕燕,莺燕多情,他未必没有软肋……事情一件一件地串了起来,我这才斗胆一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6页 红姑思忖着道:「所以,四喜是或不是他曹评的儿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曹评心中对四喜母亲是有爱的,不仅有爱,还有悔意——杀人诛心,姑娘英明。」 「不过是看看他对秋娘的情意有几分罢了,若他无动于衷,也不能叫他死得这么轻松。」七宝懒懒道,「你现在是越来越会拍马屁了。」 「姑娘这说的什么话?我过去难道就不会吗?」红姑恼着剜了她一眼,模样甚是风骚。 七宝笑,「你这人,不过说你两句。」想起什么,又问:「菁菁这段时间可有乖乖念书?」菁菁就是红姑的女儿,七宝为她请了夫子,教她琴棋书画。一切临安城里的大小姐有的,她也一併都有。 「自然,菁菁命苦,很珍惜姑娘给她的机会,在读书上,倒比小姐用心多了……」红姑嘴瓢,提到谢春熙,怕七宝伤神,忙闭了嘴,却又见她已转头去看窗外的景色了。 湖边垂钓的人钓起来的不是鱼,而是一只靴子。 红姑眼尖,开口道:「那是,李全的靴子?我记得,那时候伙计们打捞他的尸体,他的脚倒是光着的,应是在湖里扑腾时掉了鞋子……」 「谁知道呢?这大半年来,风风雨雨,死的人也不止他一个。」七宝心中哀伤,良久,又道:「走,去看看小姐。」 「是……」红姑微不可闻地轻轻一嘆。 两 人移步至风满楼后院,西厢房。 谢春熙房中一切如旧。 知书正在案旁绣东西,见了来人,忙起身唤道:「楼主,红姑。」 七宝点点头,「给小姐绣花呢?」 知书将鞋面上的纹样给七宝过目,「是,您瞧,形状已有了,只是不知道这颜色选什么好。」 「靛蓝吧,她喜欢。」 知书欣喜道:「是!我都忘了,小姐先前也有一双绣着靛蓝小花的鞋,日日穿,穿旧了才换了的。」 红姑招了招手。 知书会意,便放了手中的活计,与红姑出去了。 谢春熙静静地躺在床榻上,盖着暖和温热的被,妆容是知书画的,俏丽动人,一如往常。 七宝轻轻握住她的手,半晌,也无言语。 一得空,她便来坐一坐。 每次,谢春熙都很安静,不曾睁开过眼睛,几乎要叫人想不起她从前眉目飞扬的样子了。 大婚那日她刺死左誉后,虽被文瘦带着杀出了重围,可弓弩无眼,两人终究都中了伤。谢春熙的伤其实不比文瘦的重,文瘦养了大半个月,也已无大碍了,谢春熙却不见醒来。 大夫说是心伤,至于何时醒来、能不能醒来,却只能看她自己。 又坐了一会,七宝将谢春熙的手放回被褥里。 门外传来私语声。 「知书。」七宝起身唤道。 知书復进来。 「继续照顾好小姐。」 「是。」 「天冷,炭火可再烧旺些。」 「楼主放心,知书知道的。」 七宝一出门,红姑便在她耳边急道:「左执事又来了!已点上菜了……」 七宝眉头一皱。 红姑又道:「也不怪他们,据说左执事这次是装扮成贵公子的随从来的,且他今早已吃了一次闭门羹,不曾想他又来了,伙计们一时疏忽,这才叫他混了进来……」 「罢了,日日拒着也不是办法,我来招待他吧。」 三十三、一梦 已近日暮,雅间外,掌柜的如锅中热蚁,急得直打转,见来的不是红姑而是七宝,更是三步做两步,诚惶诚恐地迎上去,「楼主,都是小的们办事不力……」 七宝打断他,「客人已点好菜了?」 「是,不过楼主放心,已吩咐后厨撤了……」 「撤什么?他既点了,便给他做,难不成咱们风满楼不要赚钱的么?」 「啊?」掌柜的一时语塞,反应过来,又忙领命退去,「是,小的这就去……」 文瘦和武胖也赶来了,两人面色凝重,似乎怕她有什么危险。 「别担心。」七宝宽慰道。 「那我们就在门外候着。」武胖道。 七宝点点头,又定了定神,这才抬步进了雅间。 左澈在窗台旁侧站着,他扮成富贵人家里的武从模样,束着发,额上绑着黑带,因是冬天,衣服厚实,衬得他的身量倒比以往要壮实一些,且一个多月不见,他竟不修边幅了,下颌布着淡淡的鬍渣,所以不怪伙计们疏忽,她自己一时也没认出来。 他此刻也不说话,只无言地看向窗外,这间房对着街市,能听见小贩们零星的吆喝声。 「听他们说,你来得很勤。」七宝主动开口道,「怎么,也不怕叫旁人议论么?知道的,以为你左执事要来找风满楼算帐,不知道的,以为你还念着和我们小姐那桩黄了的婚事呢。」 左澈的心略一滞,她果真铁了心地要与他决裂?说出来的话,三分揶揄,七分淡漠。 他不说话,七宝便也不再开口了。 菜很快上来了,掌柜的布置好一切,又麻利地退出去,合上了门。 饭桌上只有一道菜,七宝只扫了一眼,心便微微一动,但也只是一瞬,波澜又平。 白萝蔔丝炖鲫鱼。 「从前,你最爱吃这个。」窗前的人终于打破了沉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7页 「是吗?」她问。 左澈终于转过头来细细看她。他以为她成了楼主,穿戴自然要华贵些,不想,却是最最寻常的姑娘装扮,岁月静好,烟火葱茏,既不是过去在织造署时的干练,也不是从前身为细作时的谦卑。他一时怔忡着,眼中有了湿润。 「鲫鱼多刺,有一次,你叫刺卡住了喉咙……」他沉浸在回忆中,嘴边有浅浅的笑,「最后还是我帮你取出来的。」 「哦,是,我想起来了。」七宝往前走了两步,在饭桌前坐下了,又继续道:「所以,你这鲫鱼,是为我而点的?可我其实并不爱吃鲫鱼,我那时吃得多,只是觉得,若能再叫那鱼刺卡住一次,便能叫你再为我担心一次。」 「阿宝……」左澈眸光流转,眼中闪过太多复杂的情绪。 他还未说完,她却拿起了筷子,往那条鲫鱼身上扒拉了两下,似乎觉得索然无味,又放下筷子问:「是不是很好笑?」 他的眸色便又黯了下去,怒火中烧,满腔的挽回硬生生吞进了肚子,再开口,已变了味道,成了讽刺,「呵,我不知道,原来你的野心这么大。」 她一愣,很快也笑了,「是啊,从前只是愿得一人心,到底是狭隘了。」笑容却渐渐苦涩起来,「哪里知道,若一个人真的喜欢你,别说是巴巴地把心掏到你面前,命都可以给你。」 左澈自知自己做的确实不如周允,便也只能拣别的说:「你字字讥讽,字字埋怨,我不信你对我了无情意。」 「讥讽不假,埋怨却不敢当,想起从前种种,我是觉得惋惜,却并不想再回去。如今你已是织造署的织造,恭喜你,这不是你过去所求的么?而我,也有了我的位置,我们各走各的路,这样挺好。」 左澈的心又是一滞,旋即,再顾不得什么,他上前将她一把拽起,狠狠地捏着她的肩,要将她整个儿捏碎似的,威胁道:「你就不怕谢春熙醒来得知了真相,要你血债血偿?抛开你过去细作的身份不说,我不知道你究竟是如何骗的她,说她父亲是被我父亲害死的,可你知道这不是事实!」 是,那块绿豆糕里是有一张生辰纸,纸上也是左澈的生辰八字,却并没有什么血字,那个「誉」字其实是她伪造的。思及谢春熙,七宝心有愧疚,「小姐是个睚眦必报的,我在她身边侍奉了多年,自然领教。」 左澈未料到她这样回答,一时不明白她什么意思,手中一松,她却趁势离开了他的禁锢。 「我是骗了她,还利用了她,所以我当然要等她醒来,等她来向我报仇。」这么说着,七宝缓缓抬起头,直视他,「不然,往后的日子,我还有什么念想和盼头呢?」 左澈闻言一震,她对周允竟已情深至此了么?他的心在塌陷,嘴上却仍很不甘:「那我呢?你总还是恨我的吧?你费尽心机,一个一个地除去了织造署里为数不多的知晓你身份的人,先是我父亲,再是曹织造,最后,就轮到我了吧?你承认吧,你是恨我的!」她不爱他没关系,恨他也可以。 「不,我不恨你,从前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恨你,就是恨我自己。」七宝摇了摇头,「我也不会杀你,我爱过你。」 左澈心里一阵剧痛,似有万箭穿心,溺水之人尚且要挣扎,他走投无路,更是胡乱地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谢觐中之死,我父亲是做了手脚,可马受了惊,还不至于置谢觐中于死地,是我,是我命乘风潜伏在他车驾下……」 七宝打断他,「我知道是你。」从在绿豆糕里发现他的生辰纸时,她就已经知道了。 「你不问为什么吗?」 「还有什么可问的呢?」 「我那时以为我和父亲一样,厌恶极了这骯脏透顶的风满楼,所以不想与谢家有任何的关系,更别说联姻!可其实,我那时并不懂,其实是因为我不想娶谢春熙,我心里的那个位置始终为你而留,我那时不知道,我知道得太晚了……」 「是啊,如你所言,太晚了。」七宝看着桌上的那道鲫鱼,原先还冒着热气,这会儿,不过须臾,已凉了,她指指那道菜,「客官还吃不吃?若无他事,就恕我不奉陪了。」说罢,起身想要离开。 「阿宝……咳咳,咳……」左澈突然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她,他唤得急,气血攻心,竟又咳了起来。 一颗冰冷的泪砸在七宝颈边,激得她一抖,随后,她愣住了,却不为别的,而是,她突然意识到,她闻不到左澈身上的味道了,松香,药香,都没有了,他们靠得这么近,她却什么也闻不到,空气中只有白萝蔔和鲫鱼的味道,菜凉了后,那气味甚至有些发腥。 她想起从前左澈说过的话,他说她不是凡物,是虎狼。果真如此么?不过数月,她的心已经变了,变得坚硬而冷酷。 可是,这怪不得她。一旦体会过周允那样全盘托出、毫无保留的爱,她的心,就不再脆弱,不再彷徨。 她一点一点地掰开左澈的手,一点一点地脱离开他绝 望的怀抱,像一只蝴蝶终究要挣破孕育它的蛹一般,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 「保重。」她最后道。 窗外,日光隐去,摊贩的叫卖声不知何时已消失了,雪又悄悄地下了起来。 回到望海阁后,就着雪花簌簌落落的声音,七宝很快在榻上睡着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8页 再醒来,雪已停了,湖面白雪皑皑,映着皎皎月影。 门外有人影攒动,私语窃窃。 「什么时辰了?」她半支起身子,开口唿唤道,「红姑?文?武?」 似乎听到屋内的唿声,门外的人又迅速散去,只剩下一具颀长而风流的影子。 七宝的心勐地一停,旋即,又剧烈地跳动起来。 「周允?」 这样一副身影,不是他,还能是谁呢?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月白长袍,青山束腰,乌髮半散,剑眉星目。他笑意融融,胜却人间无数。 「在呢。」 闻言,她一动也不敢动,泪却已经开始流了。 「我在呢……」他又道。 她只是无声地哭。 他却笑了,「你这人,好没意思,见了我,好歹也挤出一个笑脸给我看看吧?鼻涕眼泪的哭成这样,饶是花容月色,也叫人没了兴致……」 她哭得更加厉害。 他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将还半坐在榻上的她拥进怀里,「我死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伤心,这会儿我好好地站在你面前了,你却又哭丧似的这么哭我……」 「你……你诈死?你诈死!」她又惊又喜,又笑又哭,泣不成声,十只手指却不忘紧紧抓住他的衣袖,不给他再熘走的机会。 他又笑了,「怎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诈了一次,就不能再诈一次?」 她终于「哇」的一声,像个孩子似的痛哭起来,同时,万分委屈地控诉道:「你为什么才来?为什么才来?你早干嘛去了!如今我都成了风满楼的楼主了!你后悔去吧!」她气急败坏地骂着,喋喋不休地骂着,「不,你就是嫌麻烦,觉得风满楼的这些差事都是烫手山芋,所以设计假死,叫我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叫你一身轻了,这才肯出来!」 「噗……」他忍俊不禁。 「不……」她又改口,「你是怨我,怨我过去骗了你,怨我喜欢别人……我知道,你心里其实骄傲得很,你那么喜欢我,又为我做了那么多,若我不能同样地喜欢你,和你喜欢我一样多地喜欢你,你就不会再回来了?是不是?」 他还是笑着,却不应答,只是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脑袋。 她的号啕大哭渐渐转为抽泣,「我已经不喜欢他了,过去种种,我已经放下了,我现在喜欢的是你,以后喜欢的也只会是你!先前我和他见过面了,也说清楚了,你肯定也知道了吧?你这下相信了吧?」 他俯下身去吻她的脑袋和头髮,柔声道:「知道了,相信,我相信……」 她却将鼻涕眼泪和哭花了的胭脂水粉全煳在他腰上,嘴里嘟囔着:「我就知道是这样,我就知道……周允,你这个小气鬼!」 他逗她:「是啊,我是小气鬼,还很记仇,只许你骗我,就不许我骗你?」 想起什么,她又忙去查看他的身子,「你的伤呢?过了这么久,养好了吧?」 「好了,都好了。」他微笑着,任她摆布。 「周允……」她终于不哭了,她扶着他的腰,直起身子,双手勾住他的脖子,一把将他拽至榻上,而后急急地去寻他的嘴,像啄木鸟似的狠狠地去啄他,啄了嘴还不够,又去啄他的脸,耳朵,额头,鼻子,眉毛,眼睛,不够,不够,怎么都不够…… 用嘴也不够,还要用手,用脚,用冬日里暖乎乎的身子,将眼前的心上人揉进她心窝里。 他渐渐也气喘起来,脸红了,耳朵也红了,浑身如炭火一般滚烫。 「哎,哎……青天白日的,你这就扒起我衣服来了?」他试图捉住她不安分的手。 她却愣住了,「青天白日?」 他也愣住了。 一阵谁也不敢戳破的静默。 良久,她才颤抖着捧起他的脸,牢牢地捧着,怎么也不肯撒手,眼睛甚至不敢眨一眨。 他眼里已经是哀伤,「七宝,你看,你做到了,天地苍茫,你为自己挣得了这样好的一个容身之所……」 她的泪又一颗一颗地砸落,「可是,可是你不在了……」 他用一只手握住她的一只手,牵引着往她的心上放去,「我在,我在呢,你听,我在你心里,永远都在……」 再醒来时,她心跳如鼓。 门外人影攒动,私语窃窃。 「楼主还在睡么?这个时辰了,晚膳还不曾用呢……」 「死胖子,宝姑娘难得好眠,你别吵她!」 瘦子和胖子争了几句,又散去了。 半晌,又有人来叩门。 菁菁乖巧而充满稚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姐姐,七宝姐姐!娘亲说你还不曾下来吃晚饭,菁菁今天跟着后厨的师傅们学做了糯米糰子,虽然卖相不佳,可阿文和阿武哥哥都说好吃,姐姐快来尝尝……」 她支起身子,擦干了脸上的泪痕,而后应道:「好,姐姐这就来……」 得了回应,菁菁高兴极了,「姐姐要吃甜的还是咸的?菁菁都做了,菁菁这就去把那些糰子都再热一热!」说着,又一熘烟儿地跑了。 夜色明净,屋内炭火噼里啪啦地烧着,暖意融融。 七宝摸了摸自己的心,「咚,咚,咚……」 它坚定地跳动着,一如他所说的那样。 /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9页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