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世纪加勒比海侠风云》 第1章 银港 那是一个干净清秀的男人,正站在有些破损的木质平台上,充满感情地向围观的人宣讲着什么。好奇心令我凑上去听了一会……原来他是在找人,找有资格和他一同赚大钱的人,与他一同……绕行地球?呵,在这年头,骗子都学会了炒作新的概念。像他这样在大街上吆喝着骗人,即使不怕遭到天谴,难道就不担心惹上麻烦吗 ——迪奥·巴德的日记,1518年5月21日 这是1716年的8月,加勒比海的浪涛汹涌澎湃,带着咸味的海风从牙买加的东岸登陆,穿过一座繁华的海港城市。银港,这座英属牙买加的城市,正经历着有史以来最炎热的夏天。热,并且湿气极重。生活在赤道附近的本地居民大多习惯了这种湿热,但来自欧陆的殖民者与征服者们则要为他们的暴虐付出酷热难耐与关节疼痛的双重代价。但总的来说,这笔代价与他们所获得的相比,也算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银港的名字很微妙,因为虽然新大陆有大量的白银资源,可银港却不产白银,即使具有先见之明的伟大封建统治者们对其寄予厚望,并如主教封圣一般为赐予它贵金属的名字,可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这是没办法的事。不过,自罗亚尔港毁于地震和火灾之后,英国人急需在牙买加建立另一个贸易枢纽,而又有传言说,金斯顿被詹姆斯党的家伙(包括牙买加总督)渗透了,于是,谋求稳定利益的商人们只能退而求其次,来银港投资办厂。而政客、士兵、劳工、农奴,这些如同殖民地标准配套设施一般的人口构成体系也紧随其后,用一座座房屋、堡垒和工厂,为这片充满机遇与挑战的土地搭建了热情且荒诞的舞台。 自《乌德勒支合约》签订已经过去了三年,但和平依然渺茫。牙买加总督对新国王的不敬吸引了不少叛逆人士,海盗与私掠行为比起战争时期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整个加勒比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混乱和危险。但就算是在这般非常时期,银港依然活力十足,它广开门路,富人和创业者住进了由豪华红砖房排列搭建的上城区,工匠带着学徒在下城区建起了木屋,贫民和偷渡者则挤在码头和闹市艰难度日,他们在码头和内陆的种植园做着每日结算的苦力,还得随时提防遭人绑架,成为某个远洋商船上的水手学徒,对于他们来说,这种情况意味着九死一生,即使侥幸逃过了巨浪与风暴,但面对腐烂的食物和变质的水源,还是难以保证不染上致死的疾病。而与这些辛勤劳作的可怜人相比,街上的乞丐倒要自在一些,他们每天迎着烈阳乞讨,并祝福施舍的善人身体健康,同时在心中也祝愿自己长命百岁。总督认为这些家伙损害了城市的形象,于是命令海军到处驱逐乞丐,这些龙虾兵们被热得够呛,需要费好大的劲才能逮到几个懒得逃跑的人,然后把他们带去农场或庄园领取赏金。 然而,即使银港是那么“合群”,人们却必须认清它的地位。这就像妓女与客户的关系那样,文明人可以迎合它的娇呼,但必须鄙视它的放荡。再说了,这个妓女的缺点也不少。银港摈弃了那些成熟的(迂腐的)、礼节性的(虚伪的)、常识性(过时的)的规则,变得太过“野蛮”、太过“粗俗”。还有一点,它似乎太过于现实,没有半点涵养和节操。与金斯顿的反叛思想类似,银港盛行怀疑主义——这恐怕比背叛国王更令人不安——比起教会的上帝,人们更依赖英镑、几尼金币、西班牙银币这些他们看得见的上帝……商人没有国家,也没有信仰。在15世纪欧洲人会唾弃威尼斯,而到了18世纪,他们唾弃银港,大抵也是为了同样的理由。 但对于银港兄弟会的克劳而言,这里是个宜居的地方。他二十四岁,远没有到风湿骨痛的年纪;他是地痞无赖,绝不会甘于让狡猾的庄园主和工厂老板压榨利益;他聪明绝顶,总是能靠这样那样的方式谋一口饭吃,他在欺诈、偷窃和逃跑方面都是好手。如果破洞的衬衣、肮脏的马裤以及断带的凉鞋属于正常衣着范畴的话,那克劳可谓是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唯一的问题便是他的红头发时常会引发纠纷,迷信者和种族主义者往往会对其恶语相向。 现在呢,他有一个工作——职业的神圣性是不分身份的,流氓无赖也是如此——他吹着口哨,一边慢悠悠地往上城区晃去。这是一笔“大生意”,有一位年长的英国绅士要在上城区购置房产,却还没有到正规的交易所了解情况。他选择相信在码头举牌的“内部人士”。这在以前是没什么问题的,只是近年来这些兼职的举牌劳工大部分都穷困潦倒,因此不可避免地会做一些赚钱的勾当,比如把客户的意愿和行踪卖给其他人。 总之,经过一番复杂的流程——其中还包括英镑和几尼的兑换问题以及西班牙语在不同语境中的理解问题——克劳总算是掌握了老绅士的行踪。他通知了交易所的熟人,同时马不停蹄地赶到目标豪宅,向恭候多时的客户做了自我介绍。 老绅士拄着拐杖,正竭力缩在豪宅门前阴影中,脸上满是汗水。但即便已经热到这种地步,老绅士依然衣着讲究。他戴着假发和丝巾,穿着高领以及排扣式的外套,一只带着金色链条的眼镜正显现出贵重的气息……这是贵族的涵养吗?但也许老绅士只是不喜欢银港居民的风气,这才用严密的装束把野蛮隔绝,仅仅依靠信仰与风度来驱散高温。 他只看了克劳一眼,没有抱怨,没有打量,也没有怀疑,便用拐杖急躁地指了指豪宅的大门,其意义不言而喻。 也许有人会感到疑惑,为何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会相信身穿破烂的乞丐流氓会是房产中介,这种拙劣的扮相,就如同把野猪和家猪混淆一般可笑。可事实便是如此,银港的野蛮生长包含了恶名与商机两种概念,在这种地方耗费时间去准备整洁的衣着,或是用南美百年老树上的树脂把自己的头发固定成型都是毫无意义、甚至会把机会拱手送人的愚蠢行为。因此,克劳这种装扮,反倒成了银港服务业的一般形象,就连交易所里那些勤恳工作的正规人员,其装扮也不比克劳要好多少。倒不如说,克劳比正式人员更具优势,他的口才能赋予面包牛肉的口感,能给人梦幻般的受骗体验,使他们情不自禁地掏空口袋里的每一个子儿。 首先,克劳迎了上去,向老绅士赔礼道歉,并搬出了早已烂熟的“在码头兼职搬运工”的借口,但老绅士打断了他。 “行了,先生,快先进去看房子,我对无所谓的东西不感兴趣!” “哟,是个高傲的主。”克劳心里暗喜,却表现得支支吾吾,仿佛有顾虑似的。 “你在干嘛?我说快点进……算了,你直接开个价吧,我这儿可忙得很呢。”老绅士焦急地催促道。 克劳叹了口气,他当然为这笔生意的轻松感到欣慰。一般来说,想要买房的客人不会那么急躁,即使特别渴望达成交易,也会欲擒故纵,摆出爱理不理的模样,借此压低价格。他就见过不少精明的买家,能够让喜怒哀乐的情绪成为强力的武器,让想要抬价的卖家备受良心谴责。但是老绅士显然不是这种人,欺骗自以为是的家伙能得到成就感,但欺骗耿直的老人便没那么有趣了。克劳决定今晚得花点时间掂量一下自己的良心。 “我说你到底开不开价?不行我就找别的房子!”老绅士生气了,不断用拐杖击打地上的石砖。 这威胁还不错,但克劳早已得知老绅士的意向,知道他对这座豪宅势在必得。 “先生,你为何这么着急啊?” “这还用说吗,这座房子——我是说这种类型的宅邸,只要耽搁一会,便会被其他人抢先买去,我在伦敦和普利茅斯都碰到过这种事!房子就像个任性的公主,随时都有可能移情别恋,这可是业界的规则!”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克劳假装恍然大悟,并附以致歉的笑容。“但请原谅我没把事情解释清楚,先生,这座房子的销售权只我独有,除非公司收到我亲笔签名的确认函,不然谁也无法将其买走。这是银港交易所为了杜绝中介恶意竞争而定下的规矩,请您放宽心。” “是嘛,这倒是为客户考虑了。”老绅士气色缓和了一些。 克劳点了点头,开始一本正经地介绍起房屋的状况。 “先生,您的眼光真是老道,这座房子可是时下最热门的款式:两面通风,冬暖夏凉,有三层楼加一个阁楼和一个地下室,总计十八个房间,全部配有瓷砖地板。其中,一楼宽阔的大厅足以承办盛大的宴会。房屋的外墙由印第安红料涂刷,银港有充足的日照,可以令这种红色显得非常漂亮。后面还有一座精致的花园,就连最为挑剔的女士也会为之倾心。” “嗯,嗯!”老绅士一边听一边点头,这房子显然满足了他身体每一个毛孔的期望。 “那么,先生,如果您觉得满意,可以先交给我十英镑的定金,我好回去办理资料,将其锁定在您的名下,其余款项等以后再结清。” 定金,是本不存在于交易流程中的款项,实际上即是客户交给中介的小费。十英镑是业界对豪宅交易默认的价位,它将被平均地分给所有参与交易的人,只不过这一次,这笔定金会流入无赖的手中。这便是克劳的目的,他并没有太大的野心,更不会愚蠢地搞出惊天骗局——那样只会逼着当局彻底断绝他们的财路。细水长流才是智慧,打从一开始,克劳就是冲着这十英镑来的。 “在那之前,我想先进去看一看。”老绅士迷恋地看着房子,完全没有意识到人心险恶。 “当然可以,不过不是现在,先生。想必您也知道,我们有一套完整的体系,确保每一个人分工不同,这样可以……” “可以多拿点小费,是吧!”老绅士不耐烦地嚷着,然后严肃地瞪了克劳一眼。“知道吗,小子,你可骗不了我,什么定金不定金的,这就是消费!你当我没做过生意吗?我虽然年纪大了,可这脑袋还灵光着呢!” 他虽然这么说,可最终还是拿出了十英镑,递到了克劳的手中。他生气,不是因为“定金”这奇葩的业界规则,而是这规则把他排除在外,当他是初出茅庐的菜鸟。 “谢谢先生!”克劳喜笑颜开,任由老绅士在那边自作聪明,这种人往往在一知半解的时候便急于表现,以给别人留下强硬、懂行的印象,可惜这一次他碰上了老手。 “先生,我的同事也差不多快到了,他带了钥匙,马上就来为您开门,而我得赶着回去填写房屋的所有权申请。” “行了行了,退下吧。”老绅士摆了摆手。 克劳深深地鞠了一躬,倒退着走了好几步,接着转身从容离开,他在转角碰上了那个满头大汗的交易所职员,便向其致以问候。 他的生意圆满完成了。职员会把老绅士带入正式的轨道,如果他运气好,便不会发现自己受了骗,最多只会把“贪得无厌”的职员骂一顿,又或许会大度地再给出十英镑的小费。但最终,老绅士会得到他心仪的房产,与其价值相比,区区十英镑或一百英镑又何足挂齿呢?克劳满意地想,他刚才就像一只蚊子,无声地吸走了富人的血液,又悄悄地离开,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而现在,他要成为加勒比海的罗宾汉,今天就要在酒馆里点顿好的,请同伴们品尝自己劳动的果实。 第2章 公会 银港的码头区正在经历三十年不遇的高温,这里没有上城区的绿树成荫,也没有下城区那紧密排列的红砖房,这里只有矮矮的、分散的小木屋,唯有海风能带给劳碌的人们一丝徒劳的安慰。但劳工们还能用谎言来麻痹自己:“既然天气热得令人沮丧,那就去赚更多的钱财,以此提振精神,愉悦身心。”之所以说这是谎言,是因为在精明的富商与贵族所把持的文明秩序里,普通人并不能因为遭受苦难而赚到更多的钱。 但是码头区,或者说整个西印度群岛的人们就是抱定了这样的信条。他们不论肤色,不分国籍,每天只为赚钱奔波劳苦,除此之外的事情一概不理。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正式结束后的第二年,新大陆的商运热情水涨船高,黄金白银的流转速度比洋流还快。从古巴到佛罗里达,从伊斯帕尼奥拉到牙买加,所有人都在这股海商巨浪中狂欢不止。 只是热闹并不能代表繁荣。贸易撑破了商人的钱袋,却无法使大多数人的生存得到保障。没有土地的贫民们,只能在码头或种植园里变卖体力。终日忙碌的搬运工们,每个月大概也只能赚到一几尼的样子。但即使是这点残羹剩饭,也能吸引了大批工人前来。码头区被称为“热情之地”便是这个道理,这里的人们没有抱怨的余裕,仅仅只是活着,他们便已精疲力尽了。也因此,对于这些好不容易赚到的糊口小钱,他们很少存起来,往往当天晚上便在酒馆或某个女人的怀中挥霍一空。 而对于海港城市而言,除了气候以外,还有另一样更危险的事物正在挑战这世界的规则,那便是海盗。自安妮女王驾崩后,皇家海军便逐渐失去了对那些如同老鼠般遍布海洋的私掠船的控制。战争结束后,许多水手失去了赚快钱的渠道,索性抛弃了合法的外衣,加入了海盗这一古老的行业。这是海盗的黄金时代,飘扬的黑旗在公海掀起阵阵腥风血雨(但如果海盗升的不是黑旗,那这血雨将会更加浓烈……),出海的商队损失惨重,镇守海港的各国海军皆颜面尽失。海盗们甚是嚣张,甚至成立了海上堡垒或海盗共和国之类的组织。他们已经霸占了大片的海域,随时准备侵犯过往船只。他们永远是醉醺醺的,并且总是在歌颂亨利·埃弗里的传奇事迹。 外有海盗及诸国威胁,内有层次分明的富人与穷人。即便是热情似火的银港,当矛盾充斥城市每一个角落的时候,所有人就都必须谨言慎行,在提心吊胆中祈祷着日出日落了。而如果有人胆敢口出狂言,或者试图议论时局或总督府中的奢靡景象,那他不是喝醉了,就是在喝醉的路上。这便是问题所在,码头区本是个十分卑微朴实的地方,但只要海风酒馆依然按时缴纳税款与贡赋,那麻烦便不会放过可怜的人们。 祸从口出,这或许已经快成为人类的原罪了。但要从中谋求利益,海风酒馆的老板还得修炼一套筛选情报的招数。这些不知好歹的贱民总是仗着酒劲说一些盲目的、全无逻辑的话语,而这些话又总是会随着天气、公海局势和市长大人当天衣服的颜色而改变。许多话根本于赚钱无益,犯不着对其多加评判。对于这些人,老板只求他们肯为那些掺了水的酒买单,这便足够了。与银港的其他人一样,老板一门心思只在赚钱,从来不论高贵或是卑微,于他,于顾客都是如此。 不过,比起甄别情报,分辨这些口无遮拦的家伙们的身份则更为重要。如果对方只是带着有趣消息的地痞流氓,那老板便会积极履行模范公民的义务,为杜绝一切罪恶的苗头,他不惜施行偷听的行径,然后把情报交给卫兵。一般来说,这样做能令老板得到一笔不算多的赏金,有时候还会捎上一枚铜制的奖章。虽然他实在不忍看到那些犯了小罪的人被用九尾猫狠抽的场景,可酷刑又不是他定的,自然也不应该怪罪到他头上。 而对另一些人,即使他们在密谋叛变或谋杀,老板也会吹着轻快的口哨,假装自己没有听见。他是个聪明人,知道在银港这种道德沦丧的地方,绝对不可以去检举真正的恶棍——哪怕他们此时就坐在酒馆里最显眼的位置,聊着那些最为无耻的勾当。 这是三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脸上、身上都沾着好几天前的泥渍——这是一种姿态,在某种程度上表明了他们的立场——其中红发的男人神态轻松,另一个小眼睛的男人则面色阴沉,他偶尔鬼鬼祟祟地朝周围望上一圈,就像担心他们还不够显眼似的。 他们是银港公会的人,是游走于法律边缘,却与权威纠缠不清的人。 小眼睛的男人拍了下桌子,说道:“我不想再等下去了,我们是在浪费时间!” “我们必须等耶米尔来,这是在核对情报,做行动最后的准备!”说话的是红发男人,他正是机智的克劳。此时,他正翘着二郎腿,用一只手小心地粘上颜料,然后往头上抹——这是一种印第安人用于涂抹纹饰的颜料,欧洲人到了这边,便把它用到了染发、染布、染房子的外墙上。但克劳这样做不是为了美观,反而是为了使他的红发稍微黯淡些,不要太过显眼。 “埃里克,那通活计怎么样?我想你应该赚了不少吧。”他转头问第三个人,那是三人中最壮实、最豪爽,也最单纯的一位,有着扁平的鼻梁及一头夹带些许白丝的棕色头发。 “别提了。”他夸张地甩了下手臂,就好像克劳提到了什么晦气的东西一样。“现在的工程越来越难做了,就算是波叔亲自出面承包的也一样。你瞧瞧银港的这些官员,他们整日花天酒地,到了要紧关头才晓得做点事情。我听说伦敦有军官一时兴起,想来视察牙买加的防务,所以他们就要我们尽快完工……” “有必要这么赶吗?伦敦的军官又不可能马上飞到加勒比海来。” “那些官员们可不这么想,大概是因为在军官视察以前,牙买加的总督还有银港的市长都还先来检查一遍……他们要先挺过这些早到的,然后才有时间慢慢对付晚到的。总之,我们的官老爷们直接对波叔说,要在一周内起十三座房子。” 克劳吹了声口哨。一周十三座房子,这大概又要破记录了吧。不用说,它们一定会被要求安置在码头通往下城区最显眼的路旁,那鳞次栉比的样子最受官员们的喜爱。公会每年都会承接这种面子工程。他们有快速起楼的技艺,能在房子的表皮上下足功夫,再用机关加固内部,即使历经风雨也能岿然不动。当然,这样的房子是不能住人的,它们在完成接待贵宾的使命后必须得即刻拆除,绝不能流向市面,这是公会的底线。不过,有些官员会觉得这是公会在确保需求侧始终处于有利于他们的状态。 克劳是幼时加入银港公会的,他曾经受到了波叔的许多照顾,现在自然死心塌地地追随他。也正因如此,克劳不可能对表面房的工程心存好感。而他又比较机灵,所以遇到这类活计,一般都会让给埃里克去干。 “活是干完了,但兄弟们大半条命都没了。有时候我也会觉得,与我们的付出相比,那些官员们给的未免有点少了。”埃里克抱怨个没完,克劳则在一旁敷衍地应和。 这激怒了小眼睛的男人,他一点也不关心那些“兄弟们”的利益,只在乎现场这两人的状态。如此散漫安逸的态度不是他想看到的。 “你们应该知道,如果那小子被逮到了,咱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他挤眉弄眼地说,这是一个坏习惯,每当他着急的时候就会这样做。 “耶米尔不会失手的。”红发的克劳坚持地说道,但心里也有一些焦虑,他拿起酒杯,掩饰性地嘬了一口。 “每个人都有失手的时候,耶米尔当然会失败,就连你也遭殃过不少次,克劳!这次的行动事关公会的利益,可你们却一直在这里闲话家常!”小眼睛的男人气呼呼地说,他向来是个心胸狭窄的家伙,所以这些声音听起来好似老鼠在叽叽喳喳。 “笑话!”克劳冷笑一声。“与游手好闲的你不一样,这次的行动我想了很久,只要情报准确,就一定没有失手的可能!那么,鼠眼,你能保证你给的情报就一定准确吗?如果你已经圆满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又为何总要埋怨别人?难道你觉得这次行动会泡汤?” 名叫鼠眼的男人怪叫一声,当即站起身来就要开干,但他看到埃里克的脸色,便默默坐了下来。 “克劳。”埃里克郑重其事地说,“我绝对相信你的判断,但是……这个计划非常冒险,的确不是十拿九稳的,如果出了什么状况,记得还是保命要紧。” “放心吧,埃里克,我有信心。”红发的克劳瞟了下鼠眼说道。“我的行动会失利,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某些人没有履行他的职责——我们很快便会知道了。” “胡说!他在为自己将来的失败找借口!这红毛猴子可没因少失手而进监狱吃牢饭呢!”鼠眼说道。他脸色发绿,病恹恹的样子像是吃了发霉的食物。 克劳的忍耐超过了极限,他破口大骂:“那叫看守所,不是监狱,你这白痴。” 他说的是实话,监狱确实不是小角色都能去的地方,但进看守所就简单多了。你只需当街把看不顺眼的人暴打一顿,便能免费领取一张看守所两日游的门票。虽然这两个地方在职能上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但克劳有身为公会成员的自觉,游走于法律边缘并不等同于背离法律,他是不会轻易让自己进监狱的。 “行了,别吵了!我觉得保险起见,就让我们再把情报捋一遍,大家看看还有什么遗漏的风险。”埃里克说道。 “我们……我们没有时间了。但是如果你们执意如此……”鼠眼憋着怒火说,“好吧,我当然可以给你们再捋一遍这个破事。” “那是三天前的晚上,我照例去波叔那儿汇报事务,在回来的时候,我无意中发现口袋里多了一份文字……那一定是波叔收集到的情报,极有可能已经是废案了,上面写着有一群‘可疑人物’正在银港到处晃悠……” “我警告你最后一次,以后不准偷波叔的东西。”埃里克咬牙切齿地说。 “……重点是,那上面的消息与我后来在这酒馆里的见闻相吻合……那是两天前的晚上,我在这里打探消息,正好看到了那些‘可疑人物’。” 鼠眼顿了顿,开始慢慢悠悠地喝起酒来,如果这是他第一次描述,那这姿态一定会吊足人们的胃口。只可惜,他这套把戏已经用过几次了,现在只会叫人感到不耐烦。见没人理睬,他暗骂了一句,接着说道: “我请他们喝酒,指望能套出点情报。果不其然,他们来到此地,是为了一个宝物。” “是的,你说过许多遍了。”克劳插嘴打断了鼠眼,瞬间打断了这种冗长描述的神秘感。“他们知道下城区的那位富商巴德老爷,最近得了件‘价值连城’的宝物。于是他们来到此处,想要一睹宝物的风采。” “哈,那可得先问问银港的地头蛇——也就是我们——同意不同意了。”鼠眼得意地说。“事实上,他们都是道上的人,也的确不满足于只看看而已。于是便有了这次合作。” “最大的问题在于,这是你擅自做主揽下的活,没有经过波叔同意。”埃里克摇了摇头,“这是不妥的。” 鼠眼没有理他,“现在,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们为我提供了一个情报,那便是巴德老爷要在近期举办展览晚宴,邀请他认识的或不认识的朋友们,一同欣赏他从世界各地带来的奇珍异宝。” “这不合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克劳问道,这便是他一直纠结的问题,也是他派出耶米尔去核对情报的原因。要知道,银港从来不缺饥饿的目光和杀人越货的觉悟,在这里暴露家底,无疑是自寻死路。 “有钱人的想法,不是你这穷酸货可以想象的……要知道,那些客人们原本打算直接冲入会场,抢了宝物就走,是我阻止了他们。在公会的地盘,当然得由我们这些公会的人说了算。” 埃里克点了点头,“但我们必须掌握好分寸,得知道什么能拿什么不能拿,不可给公会抹黑。” “这是当然,我就不信巴德老爷的那些奇珍异宝全都有合法的登记记录。像这个‘宝物’更不可能。” “宝物到底是什么?”埃里克追问道。 “据他们说,是一枚‘金币’,我放出的一些小孩也证实了确有这个传言。它一定有着非凡的纪念价值,不然绝不可能被富商视为珍宝。而就在我们在这里磨磨蹭蹭的时候,那些客人正在为我们准备马车——你敢相信吗,咱们竟然也能用上马车!这多亏了我的强硬态度,没有这些东西,他们就别想看到那宝物一眼。” “鼠眼。你根本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却出言威胁?”克劳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 “我看不出他们?呸!”鼠眼啐了一口。“自打那伙人走进酒馆的大门,我就猜得七七八八了。他们是常年游走在海上的坏家伙,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恶心的咸味。” “你是说……他们是海盗?”埃里克有些惊恐,“你怎么不早说呢,我们是要和那帮坏东西打交道吗?” “放宽心,埃里克,海盗在陆地上没有威胁。更何况,近期伦敦的代表要来,现在全城戒严,可怜的卫兵们每天都在太阳底下养痱子呢。他们不敢闹出什么大的动静来。”鼠眼说着,又瞪了克劳一眼。“比起其他人,我反倒更怀疑我知根知底的家伙。克劳,你说要混进巴德老爷的宴会,你确定自己有这个本事偷到宝物?” “我和你不一样,我有脑子。”克劳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头。 “你看到了吧,埃里克,看看他的态度。等他被抓住进了监狱,肯定会把咱们全都供出来,连累公会和他一起遭殃!” “鼠眼,你忘了公会的宗旨了吗!”埃里克厉声责备道。“你、我还有克劳,我们都是兄弟,不应该互相攻击。记住,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这不仅仅只是口号,而是公会的意志体现。就像前两天,克劳干了笔十英镑的买卖,但在请完大伙喝酒后,他还是会把剩下的钱都交给埃里克,后者再将其转交给波叔的会计师。 “现在是最艰难的时刻,我们要相信彼此,才能共渡难关。”埃里克沉重地说。 克劳知道他的意思。公会不是慈善组织,需要成员们各自出力讨活。这个古老而庞大的组织,伴随着英国的扩张,逐渐遍布到世界各地,其势力盘根错节,渗透各地政要与乡野民间。可以说,它是另一种形式的日不落帝国,在黑暗中匍匐,填补光鲜人性的缝隙。自罗亚尔港大地震后,牙买加的公会事务便转移到了银港,但由于战争与海盗的关系,银港公会的事务流年不利,如今灰色地带的生意已经很难养活大规模的组织了。克劳他们之所以要铤而走险干这一票生意,也是为了能让公会脱离财政窘况。 他们没有注意到,就在这时,酒馆的大门轻轻被推开了。一个男孩的头小心地从外面探进来,那略带病态的脸上满是疲惫,眼神中却看不到半点怠慢。他的衣服很是破旧,肩膀的部位破了一个洞,露出营养不良的皮包骨,而马裤的裤脚则是被人为撕烂的——这显然是从码头上捡来的大人的东西,只为了适应小孩的身形而做了适当的“裁剪”。男孩谨慎走了进来,搜寻着要找的人。他脸上脏兮兮的,卷起来的金发上黏着不少脏东西,拉帮结派般成了一撮撮独立的山头,最前面那撮金毛顺着额头往下垂,在他转头的时候会恰好遮住一只眼睛,于是男孩用力将那撮金毛往上吹起,并趁着视野开明的时候继续观察。 “找到了!”他自言自语,朝克劳他们跑来。 “你这该死的小混蛋迟到了!”还没等小耶米尔靠近,鼠眼便劈头盖脸地骂了起来。然而,鉴于他在公会中糟糕的人缘,并没有太多人会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哪怕大小算得上是个干部。 “耶米尔,情况怎么样?”克劳急忙问道,与他表现出来的从容不一样,他必须确保现场状况符合情报,毕竟——正如鼠眼和埃里克所说——这事关集体利益和他自身的安危。 “那边的确有场宴会,就在今晚。”耶米尔说,“卡斯帕尔今天在下城区做小工,他也偷听到了巴德老爷的事情。似乎,那老头请了不少有钱人,要开一个珍宝拍卖会。” “拍卖……这与你的情报不一样。”克劳皱着眉,转向鼠眼。现在,他倒是知道为何鼠眼对耶米尔的到来如此抵触了。 “有什么差别吗?展览,或是拍卖,不都是一帮有钱人聚在一起玩乐?” “当然有差别,你这白痴!如果是展览,我们便可以假装是对艺术有兴趣的绅士,这样就能混进去了。但是拍卖会是要抵押物的,没钱的人根本混不进去。妈的!你是怎么收集情报的?” “如果我能取到完全精准的情报,那还需要你出马?”鼠眼嘲讽道。 “然而你连一个做小工的孩子都不如,你这废物。” 二人剑拔弩张,埃里克厉声制止了冲突。 “够了,现在不是搞内讧的时候。克劳,现在这生意还能做吗?” 鼠眼瞪着克劳,那眼神中满是鄙夷,却又很不情愿地透出一些乞求。克劳满意地看着他,做出一副为难的表情。 “鼠眼,记住把车子备好。”他简单地说道,“替你这个废物擦屁股的事情,我已经干得太多了。我会搞定这笔生意的,但是你别想就这么算了。” 第3章 礼服 傍晚是银港下城区最热闹的时候,这时候不热,劳工们陆续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开始往他们在码头或内陆森林边的廉价住房走去。也就是在这时候,野猫和乞丐被赶出了大户人家的后院,身着红色军装的卫兵站在街边聊天打发时间。那些令人畏惧的规则及包藏的祸心,那些有用的、没用的、可敬的、可耻的秘密,都随着天边的夕阳,一同坠入长久的黑暗。 四个人在夕阳下步行,他们行动敏捷,如幽灵一般快速穿越街道。这是公会的四人,在酒馆那不愉快的会面后,他们即刻开始了行动。在下城区一处公会场所内,耶米尔把一个包裹递给了克劳。 “你真的要穿这个东西吗?”埃里克怀疑地问道。 “是,鼠眼至少说对了一件事,就是你不可能去想象有钱人的观念。” 克劳说着,从包裹里掏出一件色彩鲜艳的礼服。这礼服风格怪异,有着红蓝相间的条纹,领口上张扬地挂着一朵玫瑰。耶米尔盯着这花哨的服饰,脸上显露出复杂的、想笑的表情。 “耶米尔,你想笑就笑吧。但你要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贵人的品味!况且有些家伙总是喜欢标新立异,我现在就扮演这样的家伙。” “这裙子跟你绝配!”鼠眼讥讽地说。 “就像泔水和你是绝配一样。”克劳回敬道。 “好了,说正事吧!”瘦高的埃里克打断了二人的互相挖苦,对克劳说:“我真希望事情能顺利,克劳。不知怎么的,我总感到有些不安。” “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红发的克劳说道。 “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鼠眼说道。 “噢,闭嘴吧,鼠眼。”埃里克不耐烦地骂道。“你要是有这个本事,你就自己去做,不然就别在这里说风凉话,跟个乞丐放屁似的,臭气熏天,一文不值。” 鼠眼怨恨地瞪着二人,但还是乖乖地闭上了嘴。克劳暗暗感到好笑,他和埃里克交好,都看不惯鼠眼那副装模作样的嘴脸,若是放在平常,他绝对会乘胜追击,好好地羞辱鼠眼一番。然后现在时间紧迫,他们不能在这些小事上再浪费时间了。 三个成年人又一次冷静地确认了一下即将采取的行动。因为之前早已做过周密的计划,这次确认的时间并不久。 “这是我们大家发财的机会,所以大家都得全力以赴。”当确认所有的细节都万无一失后,埃里克说道。“那么,我现在就去仓库,按计划调人。鼠眼,你说过可以搞定马车,是吧?” 鼠眼不屑地哼了一声,算作回答。 “好吧……那么,祝大家好运。” “好运。”克劳接话道。鼠眼一巴掌拍死了在他脖子上放肆的蚊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场所。 埃里克耸了耸肩。“克劳,我也得走了。你自己多留个心眼,不要完全相信鼠眼那可疑的情报。” “但那的确是一个机会,不是吗?一个让大家再也不用饿肚子的机会。”克劳幽幽地说。 埃里克也离去了,克劳换上了礼服,耶米尔默默看着他。 “克劳,你说,今晚以后,我们就会成为有钱人吗?”他问道。 “成功的话,是的。至少我们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吃穿不愁。但是现在就开始瞎想可没什么好处,我们走吧。”克劳回答道。 两人并排走着,离开了场所,下城区最繁华的地段走去。耶米尔显得轻松愉快,对未来美好的憧憬占据了他的心神。克劳不愿意扫了这位年轻朋友的兴致,于是敷衍着应答耶米尔的话语。 “你说,我有机会去学校吗?”耶米尔突然问道,“克劳你识字,对吗?我认识的字不多,我能变得像你一样聪明吗?” “我向你保证,耶米尔,你在银港公会里已经算是大学士了。” “但是学习是没有止境的,不是吗?” 克劳默默同意了这一观点,但是他不愿鼓励耶米尔这样想,毕竟在公会这样的地方,太多的知识有可能成为一辈子的负担。又或者,他会把知识用到歪门邪道。瞧瞧鼠眼就知道了,哪怕是公会的同志,难道就可以将心比心,对彼此完全忠心不二?别说鼠眼了,克劳自己便是小偷和骗子,他修长的手指可以悄声触及他人的钱袋;他编造的故事生动而真实,有时候就连他自己都深陷其中,不知真实与虚假。 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克劳的梦想在更高处,远离街头巷尾,活得潇洒、体面。而今晚,或许是他此生唯一的指望。他闭上眼睛,又把整个行动想了一遍:他会穿上花哨的服饰,伪装成某个贵族子弟,大摇大摆地走进富人的宴会,用豪言喝退胆敢检查抵押物的下等贱民,并在拍卖会上豪爽报价,将宝贝收入囊中。接着,鼠眼找来的马车会将宝贝运走,埃里克运作仓库,使宝物的行踪无法追溯。而他也会找机会离开宴会,逃之夭夭。这计划看似梦幻,实则可行。关键在于他的富豪扮相必须足够令人信服。 行了,一切就这样,也只能这样了,凡人的算计已经到了极限,成败只能看老天的心情了。 第4章 盛宴 人们常说,一个人在追求目标的路上往往会奋不顾身,劈荆斩棘,然而当目标近在咫尺时,他又会变得迟钝、疑惑、犹豫不决,这正是克劳现在的处境,也许当太阳再次升起时,他将加入那群最富有的人的行列,可万一失败了呢?他不得不考虑这其中的风险。纵使在埃里克及鼠眼面前放下豪言壮语,但臭气熏天的地牢可不会受到如此低等的挑衅,它对所有失败者均一视同仁,不管他们有着怎样冠冕堂皇的理由。 所以,即便克劳已经将行骗与偷窃这两个技能修炼到炉火纯青,但在见到下城区也有这种豪华的大型宅邸时,他依然难以掩饰自己心中的敬畏之意。 “耶米尔,把腰杆挺直了,不要慌张,不要东张西望,你这样一点也不像是公子哥儿家的仆人!“他这样说道,以缓解自己的紧张。而一旁耶米尔已经紧张过头了。虽然他在公会的场所已经竭力打理过仪容,可街巷的气质绝不是一桶水就能冲干净的。耶米尔直冒冷汗,并习惯性地躬起身体,这让他看起来比一般的10岁孩童还要再小上一圈。 “我觉得我不行,克劳。“他颤抖地说道。 “嘿,耶米尔,不要害怕,再跟我说一次,你的梦想是什么?“克劳安慰道。 “我想认很多字,以后也许可以当个老师。“ “真是高尚的职业。“克劳嘟囔着,心想耶米尔八成没这福分。 “但是我们一定要挺过今晚,是吧。“耶米尔紧握手心,用渴望得到答案的目光盯着克劳。 “是的……但我们不必想太遥远的事情,至少,如果我们能成功混进去,那一顿饱饭准是没跑了。“ 耶米尔稍微安心了一些,对于这些居无定所的小乞丐而言,一顿饭的诱惑要远远强于远大理想。克劳松了口气,重新审视巴德老爷的宅邸。由于下城区难道在夜间仍有如此热闹的场面,所以围观的人并不少,克劳的举动也不会引起怀疑。 这是一座占据大量土地的豪宅,从夜间微弱的灯火来看,它的外墙在最近刚装修过,白色的墙壁上看不到瑕疵,上面树立着铁栏杆,无数绿色的植被从院子里伸出,缠绕在栏杆上,唯有从缝隙间透出的强光及喧闹声在尽情描绘一幅奢华景象。想必,许多富贵人士都已经到场了。从大门口往里望去,能看到院子里四处放置的圆桌,上面摆满了食物和酒杯,一些宾客正在圆桌前闲聊,他们品尝着手中的红酒,并不住赞扬主人家的慷慨。 “不要说话,跟紧我。”克劳对耶米尔说道。他理了理衣服的裙摆,一边观察着守门的两个卫兵。与包裹严实的龙虾兵不同,他们穿的是宽松的黑色皮衬,在有阵阵微风的夜晚显得格外舒适,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才能面带笑容地迎接到来的宾客。 克劳平复了下情绪,径直向卫兵走去,耶米尔紧跟着他,深怕自己被落下。 “晚上好!”克劳向卫兵们打招呼道。 “晚上好,先生,请出示你的邀请函,谢谢。”卫兵恭敬地说道。 “邀请函?”克劳故作疑惑,接着用恍然大悟的语气说道:“啊,是那个东西,我早就不知丢哪去了,好心的先生们,就放我过去吧。” 卫兵们互相看了一眼,似乎并没有遇到这样的情况,其中一个卫兵说道:“实在抱歉先生,没有邀请函,我们没法确认您的身份,不能让您进去。” “哦?”克劳讥讽地笑了起来:“说起身份,我觉得我的脸就是身份。想必,你们都认识肖博特总督大人吧?” “总督?不,他只是牙买加的副总督,银港的市长。可那又怎么了?” “……你们是新来的吗?我是他儿子。这里所有人都知道我肖博特二世的模样,你们这两个不明身份的家伙应该清楚惹恼了我是什么下场吧。” 他猜准了对方的身份,银港本地的卫兵绝不会穿成这样,就像身为乞丐头目的克劳绝不会穿成现在这样是一个道理。 “啊,我闻到红葡萄酒的味道了,两位先生?” 不知怎的,尽管对方依然没有摆脱“身份不明”的标签,可两个卫兵却感受到了极大地压力。半霎,一个卫兵才憋出话来:“我想,既然是肖博特先生,那自然是会收到邀请的……” 另一个人把他拉到一边,小声说道: “可万一他是骗子呢?” “万一他不是呢?” “也许我们应该请示一下老爷。” “你也听过传闻……这个肖博特二世可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平常飞扬跋扈,从不守规矩,我们若不马上让他进去,他会把我们整惨的……” 克劳没有听见他们的话,但从他们焦虑的表情感到时机已到,他粗鲁地咒骂了两句,狠狠地一甩裙摆,扭头便走。 两个卫兵连忙叫住了他,他们此时已经是汗流浃背,但脸上的笑容却是越发的灿烂。他们争先恐后地向克劳致歉,并盛情地邀请克劳入场。 “扫兴的东西!”克劳说完,便带着耶米尔大步走进庭院,只留下两个尴尬的卫兵傻傻地站在原地。 “克劳,你骂得可真狠。”耶米尔敬畏地说。 “这叫学以致用,咱们可没少这样遭人骂,因此也不用同情别人。”克劳郁闷地说。 这是真正的富贵人家的庭院,克劳发现,原来在外面看到的景象只是这缤纷世界的小小一角。这里不只有数不尽的美食和酒水,更有主人家重金请来了歌手和杂技演员,所有人都沉醉在烟火与歌声中,早已忘记夜晚的含义。来宾已到了不少,并且显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之中有当地的官员,有行业的精英,还有喜好玩乐的贵族子弟,克劳一边祈祷着真正的肖博特二世不要出现,一边贪婪地品味着这奢靡生活的铜臭味,他心想,这场盛宴真是“含金量”十足啊。 二人小心地穿过庭院,尽量不引起太大的注意。事实证明,克劳的奇装异服在富裕的年轻人群体里颇受欢迎,而上等的葡萄酒和美食佳肴吸引了绝大部分人的精力,所以虽然克劳步步小心,但实际上并没有人注意到他。而与克劳的小心谨慎不同,耶米尔一到了宴会上,那股顽劣的少年心便解放了出来,他是个十分感性的孩子,宴会上欢快的气氛很快就影响了他,他仍然紧跟着克劳,但却已无法专注于前方,他一面东张西望,一面不停地抓起自己够得着的美食往嘴里塞,这惹得不少女士皱眉、躲避。二人就这样走到了庭院的最深处,走进了宅邸的室内。 第5章 拍卖会 巴德老爷的府里不比外面的嘈杂喧闹,当穿着红马甲的服务生把大门关上,克劳才知道,原来富贵人家也分三六九等。 提琴手们正在演奏一首舒缓的音乐,平静与优雅占据了整个一楼的宴会厅。宾客们享受着杯中的美酒,沉浸于美丽的音乐之中,他们风度翩翩,轻声细语地聊着这一天的所见所闻。 “按计划,我去拍卖会,你就在附近打探消息,有情况的话,想办法弄出点动静。”克劳对耶米尔说,后者点了点头,快步遁入人群。 克劳没有闲情逸致驻足听音,他低调地穿过人群,离开了宴客大厅,他并不知道这座大房子到底有多少个房间,更不清楚他要寻找的那个宝贝在哪里拍卖,于是他四处游荡,期望自己一向以来的好运气能够继续发挥作用。他从一楼靠东边的小厅上楼,然后发现了一条铺着红地毯的长长的走廊,这条二楼的走廊连通着许多房间,房顶装饰着金灿灿的烛台,走廊的两旁则摆满了油画和雕塑。显然,房子的主人爱好艺术,他用各式各样的艺术品装饰着豪宅的每一个角落,让它如皇宫一般气派辉煌。接着,克劳惊喜地看到许多穿着红色马甲的仆人正在搬运物件,这些物件都被灰色的长布遮盖,小的被人捧在手里,大的则放在拖车上拖着走,去向走廊最深处的一个房间。 那里一定全是拍卖会的宝贝。克劳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快步走进那个房间。这是一间与一楼的宴会大厅差不多大的房间,但里面放置了数排椅子。克劳眯着眼,仔细打量这个奇特的房间。椅子正对的墙上挂着一面英国旗帜,距其两步的距离放着一张红色的桌台。仆人们不断地将包裹严实的货物运进来,一些参与拍卖的宾客也在此时到达,安静的房间逐渐热闹了起来,他们坐上了椅子,开始如在庭院里时一样讨论趣闻,从他们的对话中,克劳发现这些人彼此间并不全都相熟,于是自然而然地加入了他们。 “你听说了吗?拉斐尔的真迹,那副抱子圣母流转到了银港,如果这拍卖会上有那幅画,我可一定要把它拿到手!” “呵呵,就算你舍得破费,那也要这里真有东西才行啊。” “你是说传言是假的?” “你一定是第一次来吧?你别想在巴德老爷的拍卖会上买到一本正经的玩意。” “这是什么意思?” “你等着瞧就知道了。” 另一些人显然不止参加过一次拍卖会。 “希望今天有新奇的玩意,最近实在太无聊了。” “可不是嘛,不过巴德老爷的拍卖会从来不会让人失望,我听说他从哪里搞到一枚……海盗的金币。” 宾客们七嘴八舌地聊着天,克劳却被搞得一头雾水。从人们的对话来看,这拍卖会似乎不会展示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而是会往时尚、新颖的方向去搜罗物品。 “该死的鼠眼,他的情报完全没有参考价值。” 一切,都得以眼见为实。不过,克劳至少可以肯定,这里的确有一枚金币,而且是与海盗有关的金币。 不知为何,他感觉这金币一定非常值钱的宝物。 “女士们先生们!” 一个洪亮且语调圆滑的声音响起,那是一位穿着黑色礼服的老绅士,他拿着提灯,从门外走进来,那光明随他一同移动,直到那张红色的桌台前。这位便是这栋豪宅的主人——多米尼克·巴德老爷,他向在场的各位深深地鞠了一躬。“欢迎光临寒舍!”他这样说道,使得整个入场形式得以圆满。 宾客们纷纷鼓掌。 克劳打量着巴德老爷,这位满脸堆笑的老人的形象,被他手中的灯光照得一清二楚。他大概五十岁出头,岁月似乎正尝试在他脸上留下痕迹,却没有达到全部的目的。他的生活想必非常滋润,尽管头发已经花白,可他的皮肤红润,脸庞光滑。稀疏的胡须及一对修长的八字胡贴在没有皱纹的脸上,使他看上去像是个化了老年妆的年轻人。 “今天,我们再次相聚在一起,感谢各位的大驾光临,请允许我为各位送上最真诚的谢意。” 他又鞠了一躬。 “行了,巴德老伙计!快给大家看看你的宝贝吧!”人群中有人说道,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朋友间的倜傥。看来巴德老爷在富人间的人缘挺好。 “哦不,不,诺曼老伙计!“主人家说道。“咱们可不能忘了程序,好吗?” 大家都笑了起来,房间里洋溢着欢快的气息。 巴德先生转过身去,充满敬意地看着英国的旗帜,并祝福乔治国王健康长寿。做完这一切后,他又转过脸来激动地说: “那么,我在此宣布,西洋宝物拍卖会开始!” 第6章 海盗金币 克劳跟着富人们一同激动地叫喊着。他伸长了脖子,看着一排排宝物被掀起它们神秘的遮盖,在这一刻,金钱与地位,仿佛就在一步之遥。 \\\"第一件物品,来自古莫卧儿帝国的象牙!\\\" 主持人巴德老爷眉飞色舞,他迅速挥舞手臂,仆人将一颗残旧的象牙抬到了桌子上。 \\\"神圣,古老,充满荣誉。\\\"巴德先生解释道。\\\"据说这只大象陪伴着三位君主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这颗象牙出土时,正是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之时,许多人相信这是一颗寄宿着神灵的象牙,也一定会给拥有者带来好运……起价300英镑,拍卖开始。\\\" \\\"400!\\\" \\\"450!\\\" \\\"600!\\\" 克劳尝试换位思考,去理解为何富人会为这残旧又泛黄的骨骼花下大钱。当他回过神时,象牙的价格已经飙升到了一个超出他理解能力的数值。过了一会,巴德老爷宣布成交,这颗象牙被包装好,送入一名绅士的怀里。他笑得合不拢嘴,仿佛赢下的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 \\\"接下来,是来自意大利的美丽油画,文艺复兴时期的瑰宝……让我想想……啊,我收到一些风声,我必须提醒初次到来的贵宾们,这不是拉斐尔,这绝对不是拉斐尔……\\\" 宾客们笑了起来,克劳也跟着笑了起来。但即便巴德老爷已经明示了这幅画并不是什么大师真迹,但其拍卖价值依然走高,令克劳开了眼界。 \\\"然后,让我们欢迎来自曾经的印加帝国国王的骨链……\\\" …… 克劳越来越疑惑了,尽管现场的气氛依然高亢。但他看得出来,这些所谓的拍卖品根本就不值几个钱,绝对值不起这些富人们给出的金额。难道这巴德老爷是个骗子,去欺骗那些毫无眼界的愚蠢富人?如果是这样,那他们公会精心布置的计划,可能到最后根本就捞不回什么好处来。 有这种可能吗?克劳又继续打量巴德老爷。他有着极好的口才,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似乎所有的宝贝都是稀世珍品。宾客们争先恐后地竞价,只恨自己的钱囊不够饱满,无法将所有的东西一扫而空——他们难道真的有这么蠢吗? 克劳又仔细观察了拍卖的流程,他发现竞拍成功者并不会立刻就支付现金,而是会让自己的仆人先将物品搬走,再与主人家的财务顾问商讨细节。看来,巴德先生是个十分慷慨、大度的人,甚至愿意让人赊账竞拍,这在道德沦丧的银港可是相当罕见的。 这给了克劳机会。他走出房间,把正在一楼吃水果的耶米尔叫了过来。他们回到了拍卖会上,开始也跟着富人一起疯狂地加价。于是,耶米尔震惊地看到,一穷二白的乞丐头目克劳,竟然空手\\\"买下\\\"了几件宝贝。他毫无顾虑,顶着\\\"肖博特二世,牙买加副总督、银港市长之子\\\"的名号,成功地让主人家给他赊账。于是,耶米尔不断来回搬运,将这些稀奇古怪、看似垃圾一样的东西搬到府邸门口,在那里,鼠眼的马车已经在等候。 拍卖会进行了一半,所有人都同意停下来休息休息。 克劳不知到底还要在这地方忍受多久,于是拿过一杯仆人托盘里的高档红酒,朝着兴奋的主人家走去。 \\\"这拍卖会办得真还不错,巴德先生。\\\"他装模作样地说。 \\\"您满意就好,肖博特先生。\\\"巴德先生笑着说道,“希望你喜欢我寄给你的那些面膜,那可是法国宫廷里最流行的东西。” 克劳愣了一下,但立刻又恢复了神采。他对“面膜”的事情一无所知,但从巴德老爷的态度来看,他与那个纨绔子弟并不相识,只是有过邮递和通讯之类的往来。 \\\"请告诉我,先生。\\\"克劳问道。\\\"你是怎么弄到这些奇珍异宝的?\\\" \\\"哦,先生。\\\"巴德笑着摆了摆手。\\\"我是一个商人,常年漂泊在外,环游世界,在各方面都积攒了一些不足为道的人脉,有些渠道是能离这些宝贝近一些……但我开拍卖会并不为赚钱,只是希望热爱收藏的同好能够一睹珍宝的芳颜。为此,我将毫无保留地奉献我所有的热情。\\\" 说得真好听啊。克劳心想,这在场的任意一个垃圾,都能够养活银港一整窝穷苦的孩子,可富人们心中只有玩乐,丝毫不为他们的骄奢淫逸感到羞愧。 \\\"毫无保留?\\\"他冷笑了一声。\\\"恕我直言,巴德先生,您所拍卖的这些宝贝,并没有做到毫无保留的地步。\\\" \\\"嗯……此话怎讲,我的先生?\\\" \\\"我听说,你弄到一枚……海盗的金币。\\\"他压低声音说道。 巴德听了克劳的话,心虚地笑了起来,克劳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尊敬的先生啊,果然粗俗之物是无法进入您的慧眼的。”巴德老爷笑着说。 “也不是,只是我已经有一些困乏,不想再为这些……没什么价值的玩意浪费心神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当然……那么,就为了您……我就跳过其他的东西,直接祭出我的压轴好戏。” 巴德老爷带着一丝微笑走开了,他整个人显得意味深长。令克劳感到有些不安。 此时,房间里的人已经不多了,许多人得到了自己心仪的宝贝,带着愉悦的心情加入了外头的狂欢。留下来的人则是想要仔细观察还未公布的宝物。只见巴德老爷走到桌前,将手伸进口袋,拿出一个黑色的小盒子。 \\\"感谢各位留到最后,为了表达我的敬业,我将展示这最具价值的宝贝。\\\"他似乎想要营造一个神秘的气氛,以此来制作悬念,烘托宝贝的价值。他渴望让人们相信,这个小盒子里的宝物价值连城。 \\\"做得不错,老狐狸。\\\"克劳心里嘀咕道,却也感到有些好奇与心动。巴德老爷想要巴结富人,这是显而易见的。但从他对不同人的计策来看,他并不像那些低级的政客一般直接奉承,或者将不存在的好处描绘得绘声绘色。不,他有底气,有真材实料,他的话或是旁敲侧击,或是欲言又止,分量恰到好处,总能够勾起人们的关注,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当巴德老爷打开那个不起眼的黑盒子时,克劳的思绪便被吸引了过去,他与一众宾客,一同默默地看着盒子里的宝物,心中再也顾不上去揣测谁的想法。 \\\"黄金。\\\"他小声地说道。 这正是一枚金币。它安静地躺在盒子里,在巴德老爷闪烁的提灯下显得美丽非凡。那金币正面雕刻着奇特的图形,仿佛是画家在尝试绘制群山间的风的形状。 然而,即便它是纯金,即便它比克劳所知的任何币种都要宽大,但要说这就是巴德老爷最贵重的宝物,未免有些离谱。它的价值,一定不在其贵金属的构成,而定然在其背后代表的含义之中。 克劳看了看巴德老爷,后者正一边捋着八字胡,笑呵呵地观察宾客的反应。 “一枚金币可算不上什么值钱的宝贝!”一位宾客不解地说道。 “但它不止是一枚金币,先生,它有种恢弘的冒险故事,它是一枚海盗的金币,时至今日,它依然被那些穷凶极恶的歹徒们惦记于心。请让我解释这段因缘,你们便会发现它无与伦比的价值。” 第7章 传说 “很久以前,在伦敦有一个名叫劳伦斯的骗子,他整日无所事事,只求一朝得手便可享乐数日。但就是这样的家伙,竟然有三枚奇异的金币。劳伦斯声称,这些金币来自于遥远的新大陆,而只有持有金币的人能够躲避丛林之神的诅咒,找到数之不尽的宝藏。” “这是个十分低级的谎言,以至于后人怀疑其中一定另有隐情,才在当时吸引了众多人的注意。劳伦斯卖出了第一枚金币——是的,他自称自己已经没有探索新世界的精力,故而贱卖这发财的机会。买家是一个商人,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这枚金币的下落。” “劳伦斯又浪荡了好一阵子,直到酒和女人掏空了他的身体与钱袋,他才想起自己那低级谎言后续的内容。他拿出另一枚金币,还是一样在大街上招摇撞骗,企图把金币再卖个好价钱。” “可这一次,他没有引来信誉良好的富商,倒引来了恶名昭彰的豺狼。一个海盗——或是私掠船的水手,这二者在眼下的时代已经没有区别——盯上了他,他声称要花重金买下这枚金币,反将劳伦斯骗到了偏僻的小巷中。在那里,劳伦斯吃到了他人生中最惨痛的教训,海盗将他毒打了一顿,并抢走了他身上所有的财物,包括那枚金币。当劳伦斯匍匐着来到卫兵那里时,已经没有几个人能看出他原来的模样了。” “然而,劳伦斯的不幸似乎才刚刚开始,伦敦塔的长官对他的话非常感兴趣。问题在于,他拒绝将这第三枚金币展示出来,以作为他所言非虚的证据。这激怒了长官,将他以欺诈的罪名逮捕,关进了伦敦塔里。先生们,要知道,那伦敦塔可是关押政治犯的监牢,怎么会收押一个地痞流氓呢?于是,就有传言,伦敦塔的长官想要占有那最后一枚金币,这才陷害了劳伦斯,令他身陷囹圄。但从此以后,这第三枚金币再无消息,一些人猜测那长官得到了金币,并将其作为传家宝代代相传,一些人猜测劳伦斯根本就没有第三枚金币,但更多人相信,那枚金币被带进了黑暗的伦敦塔深处,直到今天依然在静待寻宝者的光临。” 巴德老爷微微摇晃他手中的梯灯,那灯火忽明忽暗,令他的故事更为生动和神秘。 “请大家不要以为,这完全就是一个故事。我把这枚金币带到这里,因为它就像其他的宝物一样,是我在旅途中收集而来。就在一周前,我在波多黎各的海湾逗留,遇见了一位逃难的年轻人。他受了重伤,可怜命不久矣,他把这枚金币交给了我,并告诉了我这个故事……是的,他是那位抢走劳伦斯金币的海盗的后裔,身为沉船湾海盗世家的最后传人,他经历了变故,带着金币逃难于此。只可惜,他的肉体是如此脆弱,再也无法延续这枚金币的故事。” 第8章 地下室 “我要了,这个宝贝。”克劳简短地说道。不知怎的,他预感到这枚金币的价值,一定超乎寻常人的想象。哪怕它看起来非常丑陋,并且纯度有待鉴别,但正如巴德老爷所说,它具有非同寻常的价值。 “起拍价,500英镑。”巴德老爷笑嘻嘻地说。 “600。” “700。” “1000!” 克劳第一次感到富豪竟是那么令人讨厌。他确信只有他明白金币的价值,并且他会以身无分文的无敌优势赢得任何竞价挑战。可这些有钱人偏偏就是头铁,偏偏就是要为他们不了解的事物付出大量的时间与金钱,而其原因,竟然只是为了享受竞争的快感。 “一万英镑!”克劳怒吼道,这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超高的竞价令他们恢复了理智,也丧失了狂欢的激情。 “一万英镑。”克劳强调道,“如果还有谁能与我肖博特二世一战,那就赶紧亮出你们的王牌吧,咱们都是男人,不要这么拖拖拉拉可好?” 他做出这番表态,只因他早已掌握了那位肖博特二世的性格特征。纨绔子弟除了要享受竞争以外,更要享受霸凌他人的快感,哪怕这种行为并不能带来共赢的局面,他们也挡不住其中的诱惑,就像亚当和夏娃偷尝禁果的诱惑一般,这是埋藏在纨绔子弟灵魂中的原罪。 “那是不是有些过分啊?”他听到有人这样说。 “是啊……这太疯狂了。我们有这么沉迷吗?” “我想我要回家了,我答应过母亲要早点回去的……” 许多人离开了拍卖会,而留下来的似乎也正在思索体面的借口。克劳得意地看着他的三言两语所产生的效果,脑子里又想起来前些天被他欺骗的老绅士。 这便是银港,大家各凭本事吃饭赚钱,输家活该被赢家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又看了看巴德老爷。这位举办了盛大宴会的富商,此时也有些下不来台。但他不愧是久经商行的老狐狸,在惊愕过后立马堆满笑意,搓着手恭维起克劳,并让手下人仔细将海盗金币打包。 “先生不愧是银港第一贵公司。”他假笑着说,“可是,动用这么大笔钱,是否需要经令尊同意呢?” “哦……你提醒我了!”克劳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但是,我是个成年人,花我家的钱不需要我爸同意!” 好一个逆天言论,克劳心想,不知道其他人的感受如何,反正他是想痛扁自己一顿的。 这时一位管家模样的人走了进来,在巴德老爷耳边低语了几句。巴德老爷点了点头,转而对大家说道: “尊敬的先生们,今天可真是太尽兴了。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等我多米尼克·巴德在收集一些更新奇的宝贝,再来设宴与各位团聚。” 这是请人离开的信号,也给了在场的众人一个台阶。他们释然地松了口气,纷纷离开了房间。 而巴德老爷则叫住了克劳。他把那枚金币小心地捧起,对克劳小声说道:“其实,这金币另有玄机,在人多耳杂时不便透露。如果先生不嫌弃,请随我移步地下室?” 克劳微微点了点头。他算是验证了自己的想法。聪明人一般在说假话时会掺和些真话,反之,说真话时也会掺和些假话。他的金币故事固然十分引人入胜,但那绝不是真相,至少,不可能是完整的真相。那么,现在巴德老爷的行为便可以解释了。他折服于克劳的演技,在一万英镑的诱惑下失去了矜持,他要带克劳去一个僻静的地方,在那里道出金币的全部故事。 “我当然不会嫌弃财宝的呼唤了,如果这里真有什么可以消磨时光的东西的话。”克劳说。 管家为二人带路,离开了已经没有人的拍卖间。他们顺着来时的走廊走到了尽头,经木质的楼梯下到一楼,又踩上了坚硬的石梯往地下室走去。 这里如地牢一般黑暗,管家点燃了一根火把,继续带着二人前进。火光在巴德老爷的笑脸上跃动着,这令克劳感到有些不自在,他不禁开始怀疑,巴德老爷是否真的上当了呢?可现在即使后悔也为时已晚,倒不是他没有本事逃离这个地方,只是在成功的欲望依然占据高地的时候,些许的退缩便会让眼前的机会溜走,更会令克劳与他伪装出来的形象相违背,从而露出马脚。 又走了一会,克劳的眼前出现了一道铁门,门上栓着一把大锁,侍卫将火把插到门前的架子上,从巴德老爷的手中接过钥匙,吃力地开动那把沉重的大锁。 “怎么,太久没用了,已经生锈了?”他问管家。 “没,上点油就好。”管家冷冷地说。 “好,那么就是这里了,我尊敬的先生。”巴德老爷转向克劳,他的眼里满是兴奋。“请睁大眼睛,仔细欣赏我巴德老爷最值钱的宝贝。” 大门打开了,克劳走了进去,他尽力让眼睛适应黑暗,想要看清宝物的真面目。正当他疑惑,想要转身去拿火把时,迎接他的却是当头一棒,克劳的意识变得模糊,他看到巴德先生的笑脸,看到管家那冷漠的表情。他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却突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9章 阴谋 码头的海风酒馆因其老板惯于偷听和举报的卑劣行径而评价不佳,但是在大多数情况下,银港的居民们也不会去别的地方喝酒,位置便利是决定性的因素。可如果他们确实有什么阴谋诡计要商量的话,这里说什么也不可选择。 鼠眼驾着马车,抵达了下城区的红砖酒馆,这里的老板明白耳聋心瞎的智慧。鼠眼停好马车,用帆布盖住了那些克劳从巴德老爷府里骗到的宝贝。鼠眼估计这些东西价值不菲,只要出手得当,他便能从中获得有限的利益。 “有限,是的!”鼠眼得意地想,这便是他和那个自以为聪明的克劳最大的区别,而后者之所以会上当,也是因为他太贪婪,太渴望一步登天,太奢望那些本不属于他的东西。 老鼠就该脚踏实地地待在下水道里,做一只知足的老鼠。 鼠眼得意地想着,向酒馆老板抛出几枚硬币,大方请客并不是红毛猴子的专利,他也一样能做到。 门外的木地板上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鼠眼伸长脖子向外张望,正好看到那两位与他有约的先生,正推开酒馆的大门。 “这里,这里!”鼠眼热情地挥着手,招呼两位客人坐到他的对面。 这两位客人穿着漂亮的红色制服,与酒馆里的众人显得格格不入,但他们也没有精力去理会这些小事情了,一整天的工作令他们感到疲惫,二人点了一些酒水,其中胖的那个就用手撑着面颊打起了瞌睡。 鼠眼有些尴尬,但好在另一个高个子看起来十分清醒——他正是巴德老爷府上的管家,为克劳带路的人。那人看了看自己的同伴,面无表情地对鼠眼耸了耸肩。 “大人们今天可辛苦了。”鼠眼奉承道。 高个儿管家并不吃这一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袋钱,丢在了桌子上,钱币的碰撞声震起了酒杯里的水花,也令鼠眼的内心澎湃不已,对鼠眼来说,这似乎是世上最悦耳的声音。等他将钱袋小心翼翼地收下,管家以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对他说: “巴德老爷感谢你提供的情报,先生。” “能为巴德老爷服务是我的荣幸,大人们!”鼠眼激动地说道。 他那副奉献谄媚、三头两面的嘴脸令人厌恶,并且,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正拿同志的安危做买卖。 “行了。”管家不耐烦地说道,他拍了拍同伴的背,然后起身准备离开。 “大人们不喝点酒吗?”鼠眼问道。 “不了,先生,我们只是来给你应得的奖励,并不打算在此久留。” “啊,看来你果然是个懦夫啊。”那大胖子开口说话了,他刚打了个盹,现在才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贼眉鼠眼的男人。 “嗯……大人说的都对。”鼠眼恭敬地回答道。 “听我说,巴德先生不会亏待帮助过他的人,但大家心里都清楚的很,你跟那个小贼是一伙的,你出卖了你的同伙,偷了巴德先生的财产,却还敢在他面前摇尾巴。”胖保安鄙视地说道。 “我……我不明白大人在说什么,我只是举报了一起恶意的行窃……”鼠眼惊得满头大汗,他瞟了一眼窗户外面的马车,那上面全是赃物…… 这便是鼠眼的阴谋,他把同伙的信息透露给了巴德老爷,为此既得到了宝贵的拍卖品,又教训了讨厌的克劳——是的,教训。那红毛猴子是该蹲蹲监狱了,那样对他没有坏处,而如果无人知道这其间因果关系的话,那对他鼠眼也没有坏处。 鼠眼一直为自己的小聪明感到高兴,此时被人揭穿,他顿时惊出一声冷汗,不敢作声。大胖子看都不看鼠眼,自言自语道:“真是个讨厌的差事啊,巴德老爷竟然还给这样的下三滥奖赏,如果他落到我的手里……呵呵,我可是最讨厌叛徒了……” “行了,老乔。”管家打断了胖子的自言自语,他自始至终一直面无表情,面对克劳如此,面对鼠眼亦是如此。接着,两人丢下目瞪口呆的鼠眼,径直向大门走去。鼠眼不敢拦人,也不敢坐下,就这么呆呆地站着看着这些“大人们”的背影。 “哦,对了。”管家回过头来,抬高了音量问道:“巴德老爷问你有没有拿他的金币?他展示给你朋友的金币不见了,也许是你的朋友有这样大的本事,可以像把它送到你这里,就像马车里的那些东西一样。” 鼠眼茫然地摇了摇头,他还没有从方才的震惊中苏醒过来,因此没有听清对方说的话。 “走吧,别跟这家伙废话了,他令我直犯恶心。”老乔说道。二人走出了酒馆,消失在狂欢不止的人群中。 第10章 鼠眼 直到两人走远,鼠眼才卸下卑贱的面具。他喝着闷酒,想着刚刚发生的事情,越想越觉得自己窝囊。对方明明只是两个家奴,为何鼠眼要表现出一副卑躬屈膝的奴才样?奉承、巴结、谄媚和自我贬低,他所精通的这些手段,难道是用给家奴的?不,一定是因为成功的喜悦使他一时失态,如今冷静下来,他必须批判这种做法,为此,鼠眼开始出言不逊,用充满酒臭味的嘴对着空气咒骂了许久。 “等我也成了有钱人,看你们还敢不敢这么嚣张?”他喃喃自语,为幻想中的自己感到满意。 然而,鼠眼并不是个聪明人,虽然偶尔会耍一些阴谋诡计,但那离真正的智慧还相去甚远。他一直抱着一个虚幻的、不切实际的想法,即凭借克劳弄出来的“宝贝”就可以跻身富人行列。这可太天真了,他就没有好好想过,假如那两个家奴说的没错,那高明的巴德老爷想必早已洞悉了他的叛徒行径。然而,这位富商却没有采取任何的行动,仅仅只是问他有没有顺走一枚莫名其妙的金币。 有了那一车东西,谁他妈还在乎一枚金币啊? 鼠眼迷恋地看了看窗外,在那里,马儿正在安心吃着草料,那些料子来自于牙买加内地的种植业,并且毫无疑问是三等的成色。等他鼠眼发达了,他会大发慈悲,为马儿买一些佛罗里达的上好草料。 鼠眼仍执迷不悟地幻想着美好未来。三杯劣酒下肚,他醉意兴起,突然站起身来,摇晃着手里鼓鼓囊囊的钱袋大声喊道:“老板,给在座的每人倒上一杯朗姆酒,让他们知道这是鼠眼大人给予他们的慷慨!” 即使是在他清醒时,这个决定也是欠缺考虑的。鼠眼似乎忘记了,红砖酒馆是商量阴谋诡计的地方,这里的人会以劳动模范的精神,为新出现的目标编制快速的处置方案。而在这地方请大家喝酒,似乎与叫大家来抢劫没有什么区别。 酒馆里的人们举杯欢呼,为鼠眼,为生意,为阴谋诡计而欢呼。鼠眼将酒瓶塞进嘴里,一口气便将半瓶劣酒灌入肚中,不一会便感到天旋地转。他满足了,决定离开这个臭气熏天的地方,于是拿着剩下的半瓶酒,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酒馆。 埃里克此时一定有所怀疑,他还待在仓库,也许已经叫来了几个销赃的伙计,但鼠眼并不打算把这车宝贝交给公会。失败的借口有许多,而克劳一时半会也不会出现。他注定要背这口黑锅,等到鼠眼把公会内部的工作做通以后,黑的便成了白的。 于是,鼠眼驾着车,慢慢地朝码头旁边的空地驶去,那是他自己的仓库,是他在与银港的官员打交道时得来的地皮,只要注意点又丑又脏的小乞丐,那里就还算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 此时已是深夜,圣马里特港的其他地方早已是一片寂静,鼠眼在马车上摇摇晃晃,一边喝着苦涩的酒水,不自禁地唱起了海边流行的歌谣: “兄弟哟兄弟,借我一先令,还你一盆金……” 他打了一个嗝,打断了歌唱的节奏,就此忘记了自己唱到哪里,只好重头开始唱起。 “兄弟哟兄弟,借我一先令,还你一盆金。兄弟哟兄弟,赏我一杯酒,一生跟随你……” 这本是英国侠盗与游吟诗人熟悉的歌谣,如今被带到了大洋彼岸的西印度群岛,歌词里所描绘的愿景正在鼠眼的眼前浮现。他又唱了一段,再一次被打嗝打断了节奏,于是一口气喝光了剩下的酒水,随手将酒瓶朝后一扔。他立即将手弯成听筒状,放在耳边,想听听玻璃破裂的清脆响声。 几秒过去了,什么声音都没有。 他疑惑地转过头,老鼠一般的眼睛仔细寻找酒瓶的位置,而当他看清楚发生的事情时,那双小眼睛就因为恐惧而瞪大了。 一个高大的黑影就站在马车侧后方,手里拿着他丢掉的空酒瓶。 “不来一瓶吗,先生?”黑影用粗犷的声线,笑着说道。 第11章 巴德老爷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克劳才从昏迷中醒来,他试着睁开眼睛,立即因脑后的剧痛而叫嚷起来。眼前有火光在闪动,十分刺眼,令他再难睁开眼睛,他又试着挪动脚步,却发现自己被结结实实地绑在了一张椅子上。无奈,他顶着强烈光线睁眼,只看到光源前的两个模糊人影,正随着他那不清醒的头脑一同晃动不清。 “你是谁?”一人问道。 “……”克劳不想回答。剧烈的头痛让他难以开口,并且他真的太难受了,难受到无法想出骗人的说辞了。 啪,那人打了克劳一巴掌,下手并不重,但足以令克劳的头歪到一边,星辰与天地也跟着一同旋转,他的脖子里传出清脆的骨头位移的声音。 “你是谁?”那人重复道。 “肖博特,我的名字叫……肖博特……”他想起了晕倒前的身份,赶紧报出去。 “好,够机灵的。”另一个人赞扬地说道。那大概是巴德老爷,虽然克劳看不清他的样貌,但看那肥胖的身形,与可恶的富商相符。 “你看起来不像本地人,家乡是哪来的?” “母亲是本地人,父亲来自英国本土……布里斯托。”克劳已经忘了他是在说肖博特的档案,还是在说自己的身世,他真的忘了,并且头疼的要死,算了,管他呢。 “你父母呢?” 克劳愣住了,心底似乎被什么东西拉扯了一下,他回忆起父亲母亲的样貌,但不确定那些记忆是否可靠。 “死了。”他简单地回答,并且没有意识到这已经不是肖博特二世的身世。 “那么,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克劳先生?”那个声音故意在“先生”这个词上加上了重音,语气中充满了鄙夷。 “我是肖博特……嗯……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急着找厕所,走错门了?”克劳说道。 “别耍滑头!”那个声音愤怒地叫道,并又给了克劳一巴掌。 “行了,不要这么粗鲁,老爷说过要用文明的方式……”那个胖子在一旁装模作样地说道。 也许是因为想起了父母曾经的摸样,也许是因为对方实在太令人讨厌,此时的克劳反而冷静了下来,他快速分析了局势,他的眼睛已适应了光源——那只是一盏普通的煤油灯而已——他身处一个普通的小房间里,除了一扇门和绑着他的椅子外别无他物。他冷冷地看着审问他的两个人,其中一人是个高个胖子,那不是巴德老爷,另一人则又矮又结实——该死,克劳见过这人,他是职业审讯员,在战争期间可折磨了不少人。 “我问你,那枚金币去哪了?”审讯员继续嚷道,他脸上挂着一道长长的刀疤,通常情况下会令他的工作进展更顺。 “什么金币?” “巴德老爷的金币,你这畜生,卑鄙的小偷。” 克劳想起来了,他当然明白先下手为强的道理,因此早就在下地下室的途中便将金币调了包——他就是有这样的能耐,现在看来,这搓动了巴德老爷的锐气,令他不那么洋洋得意了。不过,如果审讯员再用点力气打克劳的脸,他便会有所收获,因为金币此时正藏在克劳的左边脸颊里面。 “喂,鲁道夫先生,我再次警告你,不要这样对待犯人,我们这可是文明的地方!”另一个人看不下去了,大声抗议道。 “怎么,老乔?你们不正是因为搞不定这些小贼,才叫我来的吗?”恶汉讽刺地说道。 “你跟他们是一路货色,别蹬鼻子上脸!”老乔冷笑着说。 鲁道夫生气地站了起来,老乔不甘示弱,也跟着站了起来,两人就像两头愤怒的公牛,死死地瞪着对方。 “你们在干什么呀!”房间里传来第三个人的声音,克劳抬头朝门口看去,巴德老爷挺着他那大肚子,从门与门框间挤着滑进了房间,他看着争执的两人,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天啊,乔治,鲁道夫先生,你们这是在干嘛!” 他赶忙走到两人中间,把两人分开。但与其说是巴德老爷成功地说服了两人冷静,倒不是说是他那大肚子用强硬而不容质疑的手段介入二人,把他们强行分开的。 “对,咱们可是一伙人,要团结一致,至少别吵得太过火了。”巴德老爷说,“乔治,老乔,交给你的任务完成了吗?” “搞定了,老爷。那个小贼现在正傻傻地拿着您的赏钱喝酒呢,邓肯找了些机灵的人在盯着他。”乔治说道。 “嗯,那就好,那么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了。”巴德老爷转向鲁道夫,用询问的眼光看着他。 “如果你晚来个十分钟,我的老爷,那么这个问题也就解决了。”鲁道夫不满地看着乔治和巴德老爷,仿佛自己正在做的正事被无理取闹的外行人打断了一样。 “你除了把他打死外什么也得不到!”乔治冲鲁道夫吼道。 “你倒是可以让我试试,看我能不能再附带上一只没用的蠢猪!”鲁道夫毫不示弱地大叫。 眼看两人的矛盾又要激化,巴德老爷示意他们闭嘴。他站在中间,无视仍在怒视对方的两人,对椅子上的克劳展现出了绅士般的微笑。 “先生,如果您不小心,拿了我的金币的话,可以请您还给我吗?” 克劳提防地看着眼前的老头,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真诚,但脑后的疼痛时刻警醒着克劳,这群人不可轻信。 “先生,如果你硬要说我偷了什么东西的话,那就是你拍卖的那堆破烂了,但如你所见,我所有的财物都交给了同伙,我现在身上什么也没有。” 克劳的语气同样诚恳,而且他有把握能令对方相信,毕竟——他略微挣扎了一下,发现自己被绑得太紧了——以这样的状态被捆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他可不相信自己没被搜过身。 “破烂?”巴德老爷露出好笑的表情。 “你别说那些都是真金白银。” “不,你说得对,只是我没想到你能……慧眼识渣。我没有看不起人的意思,只是那个拍卖会是有钱人的游戏,他们都知道底细,只是在享受瞎编的故事和花钱的快感。但是没有人会为破烂花费一万英镑的。” “我真悔恨没有早些意识到这点。”克劳说,“我就是那样暴露的,是吗?” “不……暴露……那得早得多。” “巴德老爷,如果你再给我十分钟时间,让我一个人跟他……谈谈的话。”鲁道夫阴险地说道,“我保证一定会找到金币的下落。” “算了算了”巴德老爷挥了挥手说道。“先把克劳先生带出去吧,我再想想其他的办法。” 乔治走到克劳背后,把他松绑,鲁道夫则一脸气愤的模样,但巴德老爷不以为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走了出去。 克劳想要站起身来,但几乎又被脑后的剧痛放倒。他怀疑自己在做一个恶梦。但疼痛是如此真实,他跌跌撞撞地走着,被乔治扶着走出了牢房,穿过地下室,来到了久违的人间。 接着,如驱赶宠物一般,乔治把克劳推出了府邸。 “你小心些,这事还没完。”他半是威胁、半是叮嘱地说道。 第12章 帆船与新屋 克劳一瘸一拐地走出巴德老爷的庭院,感觉自己的脑袋似乎被一只巨大的螃蟹挂住了一般,他暗暗发誓,终有一日要挽回今天的失利。 人们总是爱挂念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却忽视了本就拥有的事物。多少人在对梦想的思念中度过了悲惨的一生,他们在浑浑噩噩中浪费时间,直到生命的尽头才发现时间的珍贵。克劳算是领悟到了这点,他太渴望一票成功了,却忽视了——或者说故意无视了许多明显的破绽,这次失败令他接受了教训。他后悔自己的天真,在重见天日后,竟发现自己无比怀念走街串巷的悠闲时光,如果时间可以倒转的话,他会大声地对鼠眼说:“滚!”又小声些对埃里克说:“我不干!”接着吃个半饱,到码头区桃乐丝夫人的破烂客栈里睡个痛快。 但克劳不能这样做,他注定是活不明白的人,因此明知前路崎岖,却也只能埋头顶上。比如,公会的规矩是绝对的圣典。失败固然可耻,但像这样如狗一样被驱赶则更令他无法忍受。因此,在享受自由以前,他必须付出努力,在彻底释怀以前,他必须复仇。 向鼠眼,更要向巴德老爷复仇。他有后手,那东西正在他嘴里不安分地跳动,释放着铜臭味道,他不清楚这金币的价值,但确信这对巴德老爷而言很重要。 “是的,这还没完!”他重复着老乔的威胁,怨恨地看了一眼巴德老爷的大房子。大步往大门外走去。 他还没有意识到,在他踏进巴德老爷府时,自己便已陷入了没有退路的境地。巴德家的管家站在门口,他身边停着一辆马车,一辆远远超过克劳想象、也远远超出鼠眼夸张描述的高大的马车。 “你好?”克劳不确定地说,并尝试从旁边绕过去,但几个保镖却拦住了他。 “走,我们去你的新家,这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管家邓肯简单地回答。 几个保镖把克劳架进了车里,车夫一挥马鞭,高头大马嘶啸一声,带着马车奔跑起来。 克劳气恼地调整了姿态,挣脱了左右两个保镖的手。管家邓肯坐在克劳对面,他看起来已经上了年纪:他头发花白,脸上有些许皱纹,他面无表情,给人一种难以亲近的感觉。他不再对现状做任何解释,即使克劳出言不逊,或是做出各种鄙夷的动作,他也无动于衷。 马车在道路上疾驰,克劳看出他们在驶向码头。 “你喜欢装哑巴吗?”克劳挑衅地问邓肯。 邓肯打量着眼前的这个无赖,头一次显出感兴趣的样子。 “克劳先生。”他终于说话了,“如果你能安分一点,大家便都能方便行事,要知道,你可是偷了巴德老爷数万英镑的财产,如果我们将你交给海军,那你就一定会被吊死。” “数万英镑?你们老爷刚刚才承认,那些东西没有价值!” “是啊,可他没对法官提过。并且,一定有人乐意知道,你扮演副总督之子招摇撞骗的事。” 克劳瞪着邓肯,就是在此刻,他才知道自己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自由。 邓肯继续说:“请原谅,克劳先生,我并不是哑巴,只是不愿意为琐事浪费精力,我不会为难你,也不想要挟你。毕竟你是老爷的贵宾,如果你想离开,并能够承受这样做的后果,那我现在就可以停车放你走。” 克劳揣摩着这话,问他怎么就成了巴德老爷的贵宾,如果离开又会遇到什么后果。 “危险的后果。”邓肯简单地说。“因为有人偷了海盗的金币,他们……找上门来了。” “海盗……” 那些海上的猛兽,那些反抗压迫的好汉,那些为自由而战的英雄,找上门来了? 一种本能的恐惧感笼罩了克劳,他坐立难安,看着窗外的风景不断变换。在抵达码头之前,他变得和邓肯一样沉默寡言。 烈日当头,中午前的银港码头全是一片热闹的景象。货物流通与商品交易达到了数月以来的高峰。战火已去,商人们正在恢复信心,来自英国的商船带来了织布与制作品,又将蔗糖和粗盐带回英国本土,有时他们还会途经非洲,将大量的奴隶加入商品清单,从而完成利益颇丰的三角贸易。 马车驶到码头的最远端,在这里,一艘中型帆船正稳稳地停在海边,它的船身反射着阳光,叫人睁不开眼睛,那高得异常的艉楼似乎是数世纪以前的款式。它有三根桅杆,每一根都被厚厚的灰色帆布覆盖,像裹得严严实实的三位少女,给人一种神秘的美感。 波浪与阳光令人浮想联翩,挑逗着克劳那一颗渴望冒险的心。扬帆起航,探索伟大的传说,追逐无尽的宝藏……大海就是有这样的魔力,给予陆上穷人无尽的遐想。 “我们到了。”邓肯说道,打断了克劳的思绪,他走下马车,向克劳展示帆船对面的一座房子。 “……这是给我的?”克劳难以置信地问道。 这是一座双层木屋,虽然占地面积并不大,可样式却十分精美。屋子由木头搭建,打磨平整的木墙被刷上了暗红色的油漆,屋顶是平的,站在上面正好可以看到帆船的甲板。海风灌进敞开的窗户,发出了悦耳的风声。房屋旁边还有一个小花园,花朵在篱笆下起舞,一只蝴蝶正与海风搏斗,尝试站上晃动的花蕾,享受美味的花蜜。克劳呆呆地站在原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是暂时借给你而已。”邓肯说到。“巴德老爷的侄女正在采购出海物资,这里本是仓库,作为藏身之处应该足够安全。” “藏身?”克劳醒悟了过来。“你是说……有海盗在追寻那枚金币,而你却把我安置在海边?” “让我们期望海盗也会陷入灯下黑的麻烦吧。”邓肯轻描淡写地说,“当然,你也可以从实招来,把金币还给巴德老爷。” “我没有拿金币。”克劳坚持地说,他的脸色苍白,显然明白这样说的后果,但是男人的尊严抢占了先机。他不禁自问,他只是一个恶臭的骗子、小偷、乞丐,怎么会有这些尊严? “那么,请你安心在此待命。别忘了,巴德老爷并不在意金钱的损失,但是人命关天,尽管你是个可恶的小贼,他也不能放任你被海盗屠戮。你应该感恩戴德,不要再惹麻烦。” 邓肯弯腰坐上马车,临走之前似乎想起了什么,从窗户伸出头对说道:“克劳先生,请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衣柜里面有一些干净的衣服,请随意使用。” 车夫挥动长鞭,马车在嘶鸣中飞奔离去。 “我管你什么金币和形象!”克劳大叫道,然后进到屋里,躺在柔软的床上,在不安与惶恐中静静等待。 第13章 海侠 克劳其实从未正经思考过他的个人安危问题。 毕竟,在陆地上活了26年,他从没想过来自海上的威胁。至于陆上的威胁,除了要躲避强征队和反应过激的受害者外,身为底层居民的他并不容易被人盯上。 但是现在不同了,他抱着一种惶恐又期待的心情。惶恐,自然是因为邓肯和巴德老爷的无声威胁。他只是偷窃了一枚金币罢了,而金币在名噪一时的大海盗眼中根本不值一提。他凭什么因此担惊受怕,凭什么为不会发生的事情惊扰自己? 另一方面,期待……这是种奇怪的心情,他会期待海盗来到岸上抢劫自己?不对,他期待的应该是亲眼见到海盗,见到那些海上的侠客。在克劳年幼之时,海盗的传说便已在银港盛行了。那时候他跟着波叔,每每听到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还会装模作样地比划一番,或是拿着工地的木料充当短剑,或是从垃圾堆里捡来黑色的麻布,提自己做一个眼罩。海盗的故事便是这么流行,只因他们的经历太颠覆人们想象,令人很难不产生触动、不激发热情。 海盗和私掠者——没有教养的民众不会刻意区别二者,均有着成功与失败的案例。成功者如亨利·摩根爵士、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他们掳掠敌国、屡立战功、封妻荫子,成为在世界范围内赫赫有名的人物。失败者如威廉·基德——他也很有名,但代价是其尸身被涂满焦油,塞进伦敦处决码头的笼子里,以彰显帝国对反抗者的不可饶恕。人们鄙夷基德船长,畅谈着他那消失的宝藏,冲他的尸身吐口水——这便是失败者的命运,他是绝对不会成为孩子们的梦想与典范的。 成为典范的另有其人,并且不同于摩根与德雷克,那是在克劳懂事以后兴起的人物。他是海员口中的英雄,是水手们向往的终极,他是海侠,是海上的罗宾汉,是贫苦大众的解放者。 他叫亨利·埃弗里。 那时候,克劳大概12岁,波叔也还年富力强。虽然公会的势力已经发展壮大,但他们仍要小心在落单时遭遇强征队的抓捕,从而被送上一趟前往非洲或欧洲的军舰。 军舰水手,这并不是一个光鲜亮丽的职业,相反,他意味着饥饿、疾病、没日没夜的工作和上级的欺凌压迫,大部分被强征上船的军舰水手都在旅途中死去了。而活下来的人也很难去要到当初被应许的工钱。 这种恶劣的状况,直到1716年的今天也没有改变。但现在的水手们已经有了梦想,因为就在上个世纪末,一个水手的作为震撼了世界。 故事是这样的:船员亨利·埃弗里发起了叛变,他劫持了拥有四十六门大炮的战舰,沿途洗劫城市,劫富济贫。他最大的手笔是攻占了莫卧尔帝国皇帝的宝船,取得了数之不及的财富,还赢取了皇帝的孙女为妻。他一路挥洒着金币,在贫苦大众的祝福中前往莱博塔利亚——自由之乡,建立了伟大的国度。 幼时的克劳不止一次听到这个故事,一些是波叔跟他讲的,另一些则来自码头的水手。在讲话时,他们的气色是多么红润,挥舞的手臂是如此强健有力。 克劳虽从未想过自己成为海盗的可能性,但幻想那些功成名就的事迹,总能令孩子兴奋不已。这便是克劳此时的心情,他期待见到真正的海盗,见到那些劫富济贫的侠盗出现在银港。 克劳想累了,便沉沉睡去。在梦中,他逐渐清醒过来。现实并不给人梦想的机会,他现在要做的,是清理公会的奸佞,他要找到鼠眼,要把他揍个半死,再将他的背叛公之于众。 他惊醒了,不是为复仇的喜悦,而是因为房门被敲打。 一下,两下,那轻轻的敲门声,像是在试探,似乎并不指望能得到回应。 “是谁!”克劳马上吼道,凭着过往经验,他明白如不回应,那来者便会自行其便地进来了。 没有动静。 此时已是夜晚,码头的灯光穿过窗户,照到了克劳的床上。他赶忙打了个滚,从床上翻下来,顺手抓到了一根拨火的棍子。 “是谁?”克劳又问了一遍,说完才轻手轻脚地来到窗前——外面一片朦胧,远处的灯火太过明亮,以至于近处的景象一片漆黑。 他悄悄站到了门后,打开了门——这叫反主为客,是公会的技巧,能确保他先发制人,而不落于被动。 房间被灯火照亮了。克劳拿着拨火棍,紧张地等待着,等待着某个在海上杀人成性的家伙出现。奇怪,现在他想不起海盗们光鲜的往事了,一点也想不起。 他被挤了一下——有人在推门,哪怕克劳已经打开了门,对方还是谨慎地推了下门。他被发现了吗?或许有,因为对方已经没了动静,更没有直接进门的意图…… 接着,那新建的木门被粗暴地撞击,克劳被撞到了墙上,头晕脑花间,一个消瘦的身影走进了屋子。他关上了吱呀抗议的木门,使房间重回黑暗。 第14章 波叔 克劳撞到了后脑和鼻子,但是他依然紧握着拨火棒,那是在危机关头唯一能保他平安的武器。 他朝黑暗中猛地一挥,没有击中任何东西。但来者竟没有趁机发起进攻,而是在床边点燃了一盏煤灯。 “波叔?” 克劳没有丢掉拨火棍,他担心自己因为疼痛而产生了幻觉。在一天以内他的脑袋被两次击打,有这样的想法是情有可原的。但是随着光明驱散黑暗,波叔那张消瘦的、棱角分明的脸越发真切。他提着煤油灯,微笑地看着克劳,就像一个出海归来的父亲见到了分离许久的孩子。 “克劳,想打我啊?” “波叔,怎么是你啊!”克劳丢掉了拨火棍。 “我刚回来,听说了一些事情,就找着路子过来了。” “你怎么找到我的?” “左培尔看到有个红发的男人坐在马车上驶过码头,他不确定是不是你。但我想既然已经看到了红发,那便无需再做验证。” “波叔,我……我被那个巴德老爷抓住了。” “嗯,我听说了。”波叔点了点头。“可是,现在并没有人看着你,你为什么不逃跑呢?” “我胆怯了……”克劳把自己的遭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波叔,面对这位长辈,这位他的恩人和缔造者,克劳毫无保留。 “原来如此,我早就和埃里克说过,你和鼠眼不该一起共事。”波叔叹了口气。“这不怪他,也不怪你,你们都太机敏,却注定走不到一条路上。” “不怪他?”克劳感到委屈,这个坚强的男人,即使面对大棒和镣铐也不会有所动摇——绞刑台除外,那太强人所难了——但在面对波叔这并不太公平的评论时,他的心弦开始颤抖。 “克劳啊。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在意还未到手的事物。如果你更为机敏一点,凭你的智慧,又怎么会上鼠眼的当?他便是看透了这一点,才能成功将你戏耍。今时不同往日了,街头巷尾,弱肉强食……你不要指望公会能为你做主,因为公会需要鼠眼这样的人,同样,也需要你这样的人。” 这是十分直白的告诫,克劳虽然不服气,但也感激波叔的坦诚。 “好吧,既然如此,那我会展现我自己的价值,我会让鼠眼后悔他所做的一切。” “前提是你知道鼠眼在哪……”波叔的笑容隐去了,他看上去很担忧。 “克劳,我问你,在你进入巴德老爷的府邸直到现在,是否见到,或听到过鼠眼的下落?” “怎么?他卷款潜逃了吗?那个蠢货,巴德老爷拍卖的东西一文不值,他不可能靠那些破烂苟活一辈子的。” “不,他并没有逃跑。也许他有这样的打算,但在实施计划前他便消失了。有四个人目睹了驾车离开了红砖酒馆。但他并没有到达他位于码头区的藏身处,他就这样凭空消失了。我们在下城区的边缘找到了那辆已经破损的马车,马不见了,但那些‘破烂’还完好。” “看来,强盗也是有品位的。”克劳愤恨地说。 “不要幸灾乐祸,克劳。这和你也有关系。我的副手梅森在前两周便收到风声,这位巴德老爷在不停地释放消息,就像是在故意引诱什么似的。是啊,你大概已经听过了,一枚金币,一枚海盗的金币,可以带人找到数目庞大的宝藏……你就是愿意相信这些传言,对吗,克劳?” 克劳没有说话,他没想到,自己轻易相信的这一通言论,竟然已在银港流传许久……这不可能啊,他整日游走街头,可没听到过什么海盗金币的传说。 “我有我的渠道,可没想到你……或者说,鼠眼竟然上钩了。我毫不怀疑绑架他的人便是巴德老爷想要钓的人,他没放任你在街头游走,而把你安置在这里,老实说,我对此心怀感激。” “我明白了……”克劳说道。他注意到波叔说了那么多话,嘴皮已经破开了口……不,这应该不是说话的原因,他与波叔已经半年不见,想必这位被称为“老狼”的公会首领,一定一直在为集体利益而废寝忘食地忙碌。 “波叔,你这些日子去哪了?” 闲话家常,房间的空气便清爽了许多,波叔把煤油灯放到窗台,叫克劳和他一起席地而坐,那样会比较凉爽。 “我没有离开牙买加,但阿奇博尔德·汉密尔顿总督一直不让人省心。我们都是英国的子民,可越来越多的证据显示,我们的总督大人正在勾结罪犯,密谋培植势力,渴望推翻过国王的统治。” 克劳愣了片刻,说道:“我们就是罪犯。” “是啊,可我们是国王的罪犯,这不一样。” “我们的乔治国王是个德国人,他甚至不会讲英国话。” “那也不能构成反对他的理由。” 克劳耸了耸肩,波叔是个老牌的保守人士,克劳自己倒没有那么明显的政治倾向,由谁统治英国,关他什么事呢。 “总之,我这半年一直在往返金斯顿和牙买加内陆的火山口,公会要争取那里的采矿权,并不惜一切代价反对阿奇博尔德总督的扩张……银港的事情就交给梅森运作了,他干得不错,替我省心了。” 他瞟了克劳一眼,意思不言而喻,要是克劳也能为他省心就好了。 “别说我了,你们这些人过得如何,孩子们还好吗?” “嗯,码头区的事业还算过得去,大家在挨饿,但是不至于饿死。并且也没人被强征队带走。耶米尔认了不少字,他很有前途,虽然他不如卡斯帕尔机智,也不像左培尔那样敏锐,但他善于思考,并且非常会做方案。至于我们这些老油条……你也看到了,鼠眼就是那样,我也是原来的样子。埃里克比以前更卖力地干活了,他的负担很重,我有点担心他。” 波叔耐心地听着,时而点头,时而皱眉,这是一次半年来的区域述职,克劳代表了他们这小帮子人,把他们的处境、优势和困惑,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波叔。他知道,这是必要且有用的,只要有波叔的指导,他们便一定能度过难关。 “公会在下城区有不少交情,成年人可以去那里干活。可以预见,今后下城区的活计很多,不会愁着吃喝。耶米尔可以去教区的学校,这也没有问题。至于你和鼠眼……我想,我最好礼貌地走访一下巴德老爷,看看对方的底细如何。” “公会的首领直接去到富商的家中?这样做风险很大。” “他在搞一个大的行动,我必须亲自去确认他的意图。这是在银港发生的事情,我有义务去了解清楚。” “可是……” “时间不多了。”波叔打开怀表看了一眼,接着,他用一种前所未见的严肃目光注视着克劳。 “克劳,我必须要向你确定一件事……那枚金币,你没有藏着吧?” 克劳惊了,他几乎要站起身来,只是身体的疼痛阻止了这一行为,也给了他回旋的余地,但他从不对波叔说谎,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我……没有拿巴德老爷的金币。” 他再次受到了惊吓,为自己的胆大妄为,为自己的忘恩负义,既为之惊恐,也感到疑惑不解。如果这也是金币的魔力,那他已经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这就好。”波叔松了口气,他不会对他最看重的孩子心生怀疑,克劳感到更内疚了,他想立即纠正自己的言论,但波叔已经站了起来。 “我想,巴德老爷必然不是极恶之辈,不然也不会为你准备这么舒适的避难所。既然,你没有拿着那金币,那它必然会出现在其他地方。不用着急,在那之前你就待在这里,我会去和巴德老爷谈谈,看看他到底在算计些什么。” “波叔……你……你不要太过辛苦了。”克劳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实话。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真的不清楚。 波叔走出了门,夜晚的码头依然灯火通明,巴德老爷的船在海中摇晃,因涨潮的缘故,那原本就高的艉楼显得更加高不可测。波叔仰视了一眼这艘船,便骑上了他的瘦马,独自朝下城区走去。 克劳看着波叔隐入黑暗,便进了屋子,锁好了门。他还有一大堆事情要想,还有一副良心的重担需要承受。 第15章 调查 巴德家送来的早餐很好,对于常年风餐露宿的人而言,这简直好得有些过头了。 克劳吃了一整根萝卜。他喜欢萝卜,这玩意即使在加勒比海也很好养活,并且便宜——这并不是指克劳会愿意花钱来专门买萝卜吃,而是在他偷窃得手后,很少有人会因为这些许的损失而气昏头脑。牙买加内陆的土壤总能种出高品质的蔬菜,当然啦,最好的那一部分往往都为贵族和富翁们预留,也不知能否算是因祸得福,克劳这一次便是迟到了这种特供商品。若不是他因自己的离奇遭遇而无暇享乐,他简直要为这待遇而大叫大嚷,并对巴德老爷感恩戴德。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没有这番遭遇,想必他也不会进入巴德老爷的法眼。 “我没有拿巴德老爷的金币。” 这是他的良心发出的声音,在过去的数个小时里,这个声音已经响起多次。 克劳确定了一下窗外无人,然后从口中取出了他的战利品——海盗的金币。 事实上,这并不是纯金的硬币。或者说,只有其中一面中间的那一圈物质的质感与金子无异,可包裹这片金黄的银白圈层,即金硬币嵌入的外壳,绝不是金子。它很硬,甚至比钢铁还要坚硬,即使用小刀在上面雕刻也不会产生一丝划痕。除此之外,它的味道,要比金来得苦涩,也更感寒冷。 这到底是什么玩意? 克劳对这金币没有任何头绪,而如许多聪明人所犯的错误一样,他认为没头绪的事物,就会觉得别人也不会有头绪。而只要他开始这样想,那接下来就只剩下一件事要做了。 “该死的鼠眼……你究竟去哪了?” 他不相信鼠眼是被绑架了,但却想不通一个如此招摇的家伙怎么会突然凭空消失,而不留一点痕迹……鼠眼是个唯利是图的家伙,他不大可能有绕过公会的销赃手段,再说了,波叔说他们骗来的那堆破烂完好无损,鼠眼并没有拿走,也就是说,他一定有离开的理由。或许,他也看出了那堆破烂没有价值,又害怕自己陷害克劳的事暴露,这才逃跑的?这能解释很多东西,至少比被不熟悉地形的外地人在自家门口绑架要靠谱得多。而要搞清楚这一点,克劳就必须有所调查。于是,克劳在这天第一次忽略了巴德老爷将他安排在此的意义,开始觉得什么海盗、宝藏都是无稽之谈。 他又吃了一根萝卜,外加胡乱塞了几个水果,便离开了这间舒适的小屋,来到码头上。他要亲自找到鼠眼,要让这个卑鄙小人接受“正义”的惩罚! 克劳首先来到了码头的集市,指望能在这里发现一些蛛丝马迹。鼠眼虽然卑微至极,却有着不甘于人下的野心,也因此,他只要稍微干了一票生意都巴不得让全世界知道。此外,他花钱喜欢大手大脚,常常请不认识的酒客们喝酒,以彰显自己的本事。这卑鄙的家伙,从来不愿为公会的集体生计多做贡献,却学大人物们用钱财来培养人脉。只可惜,红砖酒馆里大部分是跟他一样的杂鱼,并不会因为几顿酒钱就为他马首是瞻。 “也许此刻,他正醉倒在某个舞女的怀里呢。”克劳心想,但他找遍了整个码头集市,也不见鼠眼的踪迹,酒客和舞女都没有他的消息。克劳开始感到不安了,难道正如波叔所怀疑的那样,鼠眼被那些海上的不速之客绑架了? “克劳!” 远处一个男孩飞快向克劳跑来,那正是他的小伙伴耶米尔。他脏兮兮的脸上洋溢着漂亮的笑容,就像吃到了一顿大餐,或是捡到了一双没有破洞的旧鞋子。 男孩跑到克劳面前,用瘦小的双臂撑着膝盖喘气,克劳感觉耶米尔比两天前更瘦了,这不应该啊,他明明在巴德老爷的宴会上饱餐了一顿,为何会显得如此病态? 但克劳心里清楚,这是长期的贫苦所累积出来的症状,并不是一两顿饱饭便能改善的。耶米尔那发黄的脸上透着激动与欣喜,令克劳突然感到十分愧疚。他又想起了波叔的话,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耶米尔将接受正规的教育,不用再像他这样,终日在艰苦的泥潭中梦想发达。 两人互相告知了彼此的遭遇,遗憾的是,耶米尔对鼠眼的事情一无所知。当他发现鼠眼丢下了他,独自驾车离去时,便意识到了情况不对,他离开了巴德老爷的宅邸,并在外面观察了一整晚上,才看见克劳被架上马车带走。 但他的确看到了有趣的事情。 “克劳,我那天晚上在等你逃出时,看到两个巴德家的人,一边谈论着鼠眼,一边上了马车走了。” “你确定他们说的是‘鼠眼’吗?” “千真万确,胖的那位咬牙切齿地说了好几遍呢。” “嗯,那是老乔,这坐实了鼠眼的背叛……他们一定是去红砖酒店打赏鼠眼去了,这说明鼠眼与巴德老爷有过接触,也许只是一次性的生意,我也说不准。” 难道巴德老爷也像囚禁克劳那样把鼠眼囚禁了?克劳怀疑地想。 接着,他把木屋的钥匙给了耶米尔,让对方去木屋里吃点东西,便转身离开。 他决定去找巴德老爷问个明白。 第16章 戏弄 巴德老爷的府邸距离码头有一段不小的距离,没有了马车代步,常人要想到达得耗费不少脚力。克劳对这段路途感到气恼,而一想到巴德家的马车在很短的时间便能走完,他更因这种人与人间的差距感到特别的气恼。是啊,他本应发达,本该坐在自己的马车上,晃晃悠悠地欣赏沿途的风光,而不是被当做囚犯或赤脚的乞丐对待。 胡思乱想的好处,便在于能影响人对时间的感受。当克劳回过神时,他已经站在了巴德老爷的豪宅跟前。 几个仆人正在收拾狼藉的花园,那里到处都是吃剩的食物残渣和被随手丢下的纸屑垃圾,看来,这些富家子弟没有基本的礼仪和修养,与真正的贵族相差甚远。从这花园的脏乱程度来看,在克劳因为被痛击而失去知觉时,这帮家伙却玩得十分尽兴。 仆人们手忙脚乱地收拾着,一旁一个略显肥胖的人在指挥他们工作,那正是老乔,本名乔治,偶尔会被巴德老爷叫做“胖乔治”。他是个狠角色,在“欧陆剑击俱乐部战神榜”上排名第30——也就是刚刚上榜的程度。 “那桌子要搬走……这个怕是不能用了……嘿,你走路看着点!过来,把这份来宾签到名单呈给巴德老爷看看。噢,我就知道我干不来这事,邓肯呢,邓肯怎么还不回来?嘿,是你!” 老乔一眼便看到了在大门外鬼鬼祟祟的克劳,他大叫一声,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向克劳走来。 克劳惊恐万分。老乔的架势像是要吃人,尽管他的确说过“这事没完”之类的狠话,可他们应该没有什么刻骨的仇怨吧?莫不是克劳曾经欺骗了老乔的某位亲戚,现在被他知道了? 花园成了斗牛场,而怒气冲冲的公牛已经开始加速了。克劳有种逃跑的冲动,更多的是要尿出来的冲动,在他忍耐各种冲动时,老乔已经冲到了他面前。 “你这家伙,怎么过来了,邓肯呢?” “我……我不知道。” 老乔痛苦地叹了口气,转头便回去干活了,似乎不愿在克劳身上浪费时间。 “还不回来……真是见鬼了,老爷还在找他呢。” “嘿,我还以为你只是个保镖呢。”克劳搭话道。 “嗯?”乔治转过头来,扫视了一眼克劳,鄙夷地说:“我就是一个保镖,有什么不满吗?” 克劳本意是想与老乔搭话,借此打听鼠眼的消息,却反而遭到了挑衅,这便是所谓的一言不合就要开打吧。克劳哭笑不得,赶忙低下头向老乔赔礼道歉。由于他的自尊心放在了别处,所以这样做并没有什么难度。 “先生,你是个保镖,却又能为巴德老爷分担这些管理事务,真可谓是他的左膀右臂啊。” 这番话令老乔相当受用,他应了一声,便不再纠缠,扭头便想离去。 “嘿,先生。”克劳赶忙追上,但是老乔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克劳只能跟着他,趁他得闲之时插上两句话。 “先生,请问你是否认识我的同僚……一个叫鼠眼的人?” “把酒桶摆好,那玩意今晚还能用呢!嗯?鼠眼,哦,那个人我们已经处理了。”老乔漫不经心地说道。 “什么!”克劳大吃一惊,不禁喊了出来。老乔被他吓了一跳,恼火地瞪着他。 “你们真把他做掉了?”克劳大声质问,引来了不少好奇的目光。 “你想怎么的?”老乔发了火,冲克劳嚷道。 克劳顿时感到怒火中烧,他对巴德老爷的残忍感到震惊,对胖乔治的嚣张跋扈感到厌恶。不错,他克劳的确是小偷、乞丐、骗子、社会的渣滓,但渣滓明白生活的不易,更懂得生命的可贵,这些有钱人家为何却能如此轻贱他人的生命? 克劳抡起拳头,使出力气向上一钩,正中老乔的下巴,将他打得倒退了好几步。老乔怒吼一声,正准备还击的时候,他那条白色的裤子却掉了下来。 克劳冷冷地看着他,手上转动着老乔的皮带,老乔羞愧难当,不住地唾骂,仆人们看着发生的一切,又是着急又觉好笑,有两个机灵的已经跑进内屋报告情况去了。克劳看准了时机,撇下动弹不得的乔治,一个冲刺跑进了屋子里,正好与巴德老爷撞了个满怀。 “哦,你没事吧?” “承蒙关心。”克劳气冲冲地站起来——他太轻了,几乎无法撼动巴德老爷半步,那张满是油脂的大肚皮,将他的冲击化为乌有,倒也保护了二人没有受伤。 巴德老爷身边站着个油光满面的男人,看到克劳,他很高兴,似乎巴德老爷曾对他说了些什么。 “克劳先生,我不是叫你在那里待着吗?”巴德老爷惊讶地问道。接着,他赶忙换了个笑脸,对那油光满面的男人说:“先生,这就是我的好部下。” “什么?”克劳茫然地问道,然后意识到自己不是来耍宝的,他指着巴德老爷破口大骂:“巴德,我以为你是一个贪玩的老头,谁知却是个笑面虎,你弄死了鼠眼,以为能逃脱责罚吗?我要去法庭告你,你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克劳越骂越起劲,巴德老爷和客人则一脸茫然。鉴于一些词汇实在太过难听,巴德老爷的面子有些挂不住了。 “怎么了,怎么了?克劳先生,你可又来考验我了!”巴德老爷一脸无辜地说道,并马上对客人做了个笑脸。“他就是这样,喜欢考验别人,非常有个性!” 说完,他又转向克劳,瞪大了眼睛,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被冤枉的表情。 “你把鼠眼弄哪去了?”克劳暴躁地问道。 “先生,我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误会,但我甚至从没有见过你的这位……嗯,同事。” “说谎,刚才你那胖子管家才说过,他把鼠眼处理掉了。” 巴德老爷气恼地直跺脚——这不像是谎言被拆穿的泄愤,倒更像是因为他交代了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最终却仍得自己亲手解决,那种类型的烦闷。他说: “首先,克劳先生,我的管家不是胖乔治,而是米勒·邓肯。胖乔治是我的保镖,尽管我允许他做一些管理的工作,可他该出现时就应该出现!” 他的语气有点像是在耍无赖,但老乔确实听到了叫声,他冲了进来——腰间系着绳子——一把将克劳抱住,并且不断用力,几乎令他肋骨断裂。 “其次!”巴德老爷继续说,“我的确派了老乔和邓肯去找了鼠眼,但只是为了给了他一笔赏钱,以奖励他把你的来意透露给我。” 他打了个手势,老乔将克劳丢到了地上。 “打赏鼠眼?但刚才乔治说他已经处理掉鼠眼了。”克劳摸着生疼的肋骨,龇牙咧嘴地说。 “克劳先生!”巴德老爷不耐烦地说道。“处理了,解决了,搞定了,事情办完了,这不都是一个意思吗,你是个聪明人,怎么就这么钻牛角尖呢。” 克劳听完这番话,想到正是此人与鼠眼狼狈为奸,坑害自己,他就怒不可遏。于是,他也不管巴德老爷的话有理无理,直接指着他的鼻子开始又一顿臭骂。 “喂,你这臭小子,活得不耐烦了是吧!”老乔气得七窍生烟,他朝克劳扑了过来,但是克劳早有准备,避过了这一终结技。他倒地打了个滚,一下钻过了老乔胯下,连滚带爬朝大门跑去。 “把他给我抓起来!” 乔治的声音在耳后回荡。 顿时,院子里的仆人们一窝蜂往克劳奔来,克劳眼看情况不妙,于是又杀了个回马枪,朝乔治奔去。 门厅的三人没有料到这一举动,被克劳抢占了先机,他抓住了老乔系裤子的绳子末端,只一拉,那裤子便又掉了下来。 克劳直面巴德老爷和他的客人。 “巴德,你找的是什么下贱的东西!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跟那些下等人走得太近!” 那油腻腻的家伙吓得够呛,克劳对这样的结果感到意外,却也十分满足,一股莫名的勇气涌上心头,巴德老爷在招待客人,而他正好可以教训一下老爷,让他难堪,让他出丑,让他在他那些愚蠢的有钱人朋友面前丢尽脸面。 “哈哈哈!”克劳大叫着冲二人冲去。 “快拦住他!”一脸油腻腻的人尖声叫着竟往后栽倒,然后他如同克劳那样连滚带爬,往楼梯上面爬去。 巴德老爷却全无惧色,相反,他兴致高昂,看客人的眼神中充满了喜悦。 “克劳先生,你这是在干什么。”他说,但语气中溢出了笑意。“你在干什么,赶快放了路奇先生,嘻嘻。” 但是克劳根本就没有碰路奇,何谈放了他呢。但见到巴德老爷这般豁达与无惧,克劳反而冷静了下来。 “我再问你……” “我真的没有拿你的‘鼠眼’朋友怎么样!”巴德老爷无奈地说道。 “你的身手很漂亮,如果加以训练,你能比‘欧陆剑击俱乐部战神榜’中的一半人还能打,怎么样,要不要跟我?” “你这个疯子!”克劳也冲着巴德老爷喊了一句,然后泄气地发现自己竟然相信巴德老爷的话——不是身手那句,是鼠眼那句——那就以为着自己着趟真是白忙活了。 “小子你惹上事了知道吗!”老乔提着裤子,在后面冲他吼道说,他张开双腿站稳脚跟,庞大的身躯把巴德老爷家的大门堵得严严实实。 “这是还你打我那一下,你这狠心的刽子手!”克劳调侃道,然后冲刺、躺倒、借着惯性在光滑的地板上滑行,再伸手一拉,又把老乔的裤子拽了下来。他站起身来,一边奔跑一边往后看,他看到老乔在慌张地提裤子,看到巴德老爷在放肆地大笑,看到那个油腻的路奇先生的嘴巴动个不停,显然正在吐着他方才从克劳口中学到的肮脏词汇…… 克劳笑出了声,这趟没有白来,这实在太过瘾了,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瞬间…… 他看够了,于是转过头准备专心逃跑,却被前方突如其来的一记棒击打在头部。 克劳惨叫一声,跌倒在地,他的脸被打破了皮,鲜血顺着太阳穴向下面淌,与他那一头火红色的头发融合在一起。在一片红光中,一只脚踏在克劳的身上,更加深了他的痛苦。克劳努力维持意识,终于看到了袭击者的身影,那女人的容颜很是美丽,但眼中的血液太多时,他便只能分辨出女人面颊两边垂下来的棕色短发。 “夏洛蒂小姐!”老乔激动地喊道。 第17章 小姐与富商 不知是因为阳光的原因,还是头脑正在震荡的关系,克劳实在无法看清这女人的样貌,但他看到她的轮廓婀娜曼妙,手部的皮肤有一些健康的色素。她正拿着根木棒,那是刚才袭击克劳的东西,她自信地将棒子丢到一边,双手叉腰,透露出一股桀骜不驯的野性。 “……我是巴德老爷的贵宾,无意冲撞了小姐,请原谅我的失礼。”克劳赶忙装出一副绅士的口吻,但他其实根本不在乎这谎言是否奏效。踩着他的小姐有种奇妙的魔力,让他静滞在原地无法动弹,更没法逃跑。 然而,小姐不吃这一套,她猛地从背后掏一把手枪,俯身将枪口顶在克劳的脑门上。克劳顿时从那莫名其妙的幻想中醒悟了过来,他惊恐万分,反射般地要向后挪动,却很快因为疼痛而放弃了——小姐的鞋底有防滑鞋钉,即使那钝钉不会对人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却也足够叫人痛苦万分了。 “小姐,我……” “他是个小贼,别让他跑了,夏洛蒂小姐!”老乔从后面提着裤子跑来,直接揭了克劳的老底。 不过,在动荡过后,克劳终于能够看清这位小姐的容貌。她有着古铜色的眼睛和棕色的短发,拿枪的那只手肌肉紧绷,可以看出她长年坚持锻炼。而那紧锁的眉心,则明示她正在生气。可她为什么生气呢? 克劳陷入了困惑,甚至忘记了眼前的困境,这位小姐生气了,但这并不妨碍她的美丽,相反,正因为这一点怒气的点缀,使她此刻看起来更加迷人。 “给我一个不马上毙了你的理由。”美丽的小姐冷冷地说道。 哦,幻想破灭,克劳终于意识到了残酷的现实。 “……我是巴德老爷的贵宾,请小姐……。” “他不是,他骗人呢!”老乔在后面叫嚷着,因为提着裤子,他不可能在夏洛蒂小姐面前对料理克劳。 “砰”的一声,克劳感到自己的耳膜都被震裂了,他没想到那位小姐真的会开枪,他扭头看了看旁边的地面,那被园丁精心打理的草地,原本只是多了些奶油和酒水,现在则成了一块黑色的、还在冒烟的坑。 “骗子。”夏洛蒂小姐将打完子弹的手枪扔掉,接着一拳把克劳打倒在地,她没有用太大的力气,但由于克劳还未从惊愕中反应过来,因而被打得十分狼狈。 “下次要装绅士记得看看自己的衣服。”小姐讥讽地笑道。 “对,我也会反思自己怎么会靠衣着来辨别淑女。”克劳反讽道。 小姐似乎没有料到这个落魄的小贼竟会如此强硬,她瞪着克劳,但从克劳的角度来看,那古铜色的眼睛就像可可一样迷人。 小姐的身后走来一个人,那又是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巴德老爷的大管家邓肯。他仍然面无表情,似乎府邸的骚乱与他无关,他看了看克劳,干巴巴地说道:“我早提醒过你,克劳先生,注意你的安危。还有,木屋里有体面的衣服。” 克劳恼火地想到,他当时就该用那木屋里的华服将邓肯绑个严实,然后丢到海里去喂鲨鱼——虽然,那两个膀大腰圆的保镖多半会造成些麻烦,但这也不是全无可能的想法。而眼下呢,眼下他竟不得不屈服于这一大家子的淫威,实在是叫人难以忍受!此外,小姐开枪的轰鸣声仍在他的头颅中回荡,更是几乎要把他折磨至疯。 “这下逮到你了,臭小子!让我们新仇旧恨一起算算!”老乔恶狠狠地说,几个仆人拿来了绳子,将克劳五花大绑,抬进了屋里。 老乔对夏洛蒂小姐微微鞠躬——他还提着裤子,这样做已经到极限了。 “小姐来得……嗯……真是时候。”他笨拙地说。 “白痴。”克劳大声叫道,故意让老乔听见。显然,乔治并不是个精细的人,对于说话的艺术也是知之甚少,他听了这话,也不顾虑自己的形象,提着裤子蹲到克劳身边,用力拍了拍克劳的脸。 “你才白痴,你知道你惹了谁吗?小子,你以为那位小姐像巴德老爷那样好说话吗?”他刻意摆出愤怒的调调,但似乎又害怕让还在屋外的小姐听到,最后的效果就是一副沙哑的嗓音,就好像是吃了腐烂螃蟹的老头在竭力叫喊一般。 “老乔,老乔……”巴德老爷这时候走过来,无力地说道。“差不多就行了,别弄伤了我的贵宾。” “贵宾?”老乔懵了,他可从没听过这种定义。并且他刚刚还对夏洛蒂小姐说克劳撒谎呢。 “是啊,赶紧放了我!”克劳大喊大叫,完全是一副没有教养的野人模样。 巴德老爷的客人也走了过来,见事态已经平息,他现在可以尽情宣泄情绪了。 “巴德!我早就跟你说过,你老是招待这些不三不四的烂人,迟早会后悔的,我当你是朋友,你却让我也遭了殃,我要求你狠狠地惩罚这条野狗,我要他遭受折磨!” 巴德老爷面带微笑,但那笑容有些僵硬。不管巴德老爷有没有如客人所说的那般后悔,克劳反正已经后悔了,逞一时之快的确十分痛快,但后果却是,他再一次失去了自由。 “你今天必须给我个说法,我受到如此大的羞辱,你要怎么赔?”客人不依不饶地叫着。 “哦,算了吧,路奇先生,你只是受了些惊吓而已。”巴德老爷说。 “而已?只是而已?”路奇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原本油腻的脸此刻肿胀了起来,巴德老爷就像一根不长眼的针,正在扎这个充满怒气的气球。 “路奇,你先冷静一下,咱们身体健康,财产也没有损失,也许是受了点惊吓,我相信喝一杯好酒就会好的,请到客厅里就坐,我马上就去准备……” “我不会再受你糊弄了,巴德!”路奇吼道。“我要看着你惩罚这个狗东西,如果你不懂怎么做,那就把皮带给我,我来教你怎么管下人!” 巴德先生一脸尴尬,路奇顺手抢过了乔治的皮带——那是他好不容夺回来的,本来已经系到了一半——他恶狠狠地盯着克劳,两手把皮带崩得发出了声响。 这时,一个洪亮的女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是谁敢在我叔叔家撒野?” 因为兴奋,克劳扭到了脖子,痛苦地颤抖了几秒。然后,他看到那位威风的小姐已经走到了客人前面,她双手叉腰,盛气凌人地面对着路奇先生,路奇僵在原地,脸色逐渐涨得通红。 “巴德先生,我以为像你这样的家族应该会有好的家教,看来是我想错了。” 他逞强地说道。 “夏洛蒂……这位是路奇先生,请你不要……” “你闭嘴!”红衣小姐打断了巴德老爷,后者随即发出一声无力的呻吟,便乖巧地听从了他那强硬的侄女的命令,倚在一旁不再吭声。 “路奇先生,是吗?”夏洛蒂小姐问道。 “正是,我来自伟大的家族,小姐,如果你还有点廉耻……” “如果你还有点廉耻,路奇先生,就赶紧离开我叔叔的家。” “你说什么!我……” “我以为伟大的路奇家族,一定会懂得良好的家教,而不是像个落魄的疯子似的在别人家里大吵大闹!”夏洛蒂小姐冷冷地说道。 “我……可是,明明是那家伙。”路奇先生指着克劳,手指因为愤怒而剧烈地颤抖着,那原本耀武扬威的皮带此时无力地掉到了地上。 “我以为像路奇先生这样的绅士,一定是知法守法的好公民,不会在别人家里对别人的人动用私刑。” “可是,我的损失……我受的伤……” “我以为路奇是个男人,不会因为一点点小事就大惊小怪。不过看来我错得很离谱,不是吗?” “你……你……”路奇先生指着夏洛蒂小姐,他宽大的胸脯开始剧烈起伏,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然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呕吐了出来。 “噢,我的天啊!” 夏洛蒂小姐厌恶地看着路奇先生,污秽的呕吐物顺着红地毯缓慢流淌,让爱干净的女士往挪动了一步,然后很不幸的,她的防滑鞋又一次踩到身后克劳。 “啊!”克劳痛苦地叫道。夏洛蒂小姐叹了口气,看了看这两个惹人厌恶的家伙,捂着口鼻走出了房子。 “嗯……”一直游离于对话之外的巴德老爷突然开口说。“我想,这样我们就算扯平了吧,路奇先生,我的人惊吓了您,而你又不小心……嗯……弄脏了我的地毯——那可是古代波斯的货,希望你理解它的价值——就让这一切过去吧,今天是个糟糕的日子,唉!” 他笑嘻嘻地张开双手,见大家都没有反应,于是便换了个策略。 “路奇先生啊,我早跟你说,不要吃那么多油腻的东西嘛……”巴德老爷半是安慰,半是好笑地说,似乎是要营造一种效果,让大家觉得路奇先生的“呕吐”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就是啊,你看你,把自己搞得那么恶心!不过吐出来就好多了。”一旁的老乔很不知趣地说道,巴德老爷无奈翻了翻白眼。 “够了!”路奇先生说道,似乎真是因为呕出了不少油腻,他的脸色反而好了许多,虽然仍有些肿胀,但那至少不是红里透紫的奇状了。 “巴德,你若执意要依靠这么一群不靠谱(他瞪了一眼老乔)、没有家教(目光扫向夏洛蒂小姐的背影)、还有……满街都是的垃圾(他冲克劳扬了扬头,脸上写满了鄙夷和轻蔑)的话……我决定不再参与你的白日梦,就是这样。” “路奇先生,你自己可要想好哦,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家店了!”巴德老爷热情地劝慰他的客人,但后者并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 不过,克劳看着巴德老爷的表情,感觉这才是他想要的结果。 “巴德,你不要再废话了,我不会赞助你的计划,至于这个……”他指了指台阶上到处都是的呕吐物,皱着眉头说道。“我不知道这是谁干的,如果你们要诬陷我的名声,那我也一定会予以反击!” “你说什么!”门口的夏洛蒂小姐听了这话,大步逼近路奇先生,却被邓肯给拦住了。 “小姐,你现在跟他发脾气也无济于事。”邓肯平静地说道。克劳看在眼里,不得不佩服管家的定力,无论是大发脾气的大财主,还是满地的污物,或是在一旁哭笑不得的巴德老爷,都不能影响邓肯的心态,他仍然坚如磐石,给人一种安全可靠的感觉。 “就……就是这样。”路奇先生说完,小心地绕过暴脾气的小姐,小跑着离开了巴德老爷的府邸。 “……”留下来的众人望着那仓皇逃跑的笨拙身影沉默不语。 “咳咳。”巴德老爷假装咳嗽了两声,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总之,老乔,你先把这里清理干净吧。”他捏住鼻子说,并指了指台阶上的污物。 老乔刚捡起路奇先生丢下的皮带,把它紧紧绑在自己的裤腰,听到巴德老爷的话,他吃惊地瞪大了双眼,不解地问道:“什么?老爷,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可没有你那么大的本事叫人家路奇先生难堪!”巴德老爷没好气地说道。 “这有什么难堪的,你们这些人也太小气了。”老乔不满地说道。“再说,明明惹出这档子事的是他嘛。”他指了指被五花大绑坐在地上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的克劳。 “好吧,好吧。克劳先生,是吧,现在,让我们来谈谈对你的处置。” 克劳紧张地瞪着巴德老爷,脑中出现了许多不太好的联想:查理一世被砍下了头颅,而奥利弗·克伦威尔则是在死后被鞭尸。克劳不知道哪种归宿更为仁慈,他只求那过程不要太长。 “要不,就你们两个一起清理我的地毯吧?”巴德老爷笑着说道。 第18章 入伙 克劳想不到,自己竟能奇迹般地保全性命。细数他这些天做过的事:欺诈、偷窃、袭击,还有中伤人心的嘲讽。这些行为虽然罪不至死,但是在人命不比朗姆酒水的加勒比海,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触了谁的眉头,并因此一命呜呼。就像之前他被囚禁遇到的虐待狂鲁道夫,要是落到他手里,那自己肯定死定了。 “等等,老爷,为什么是我?”老乔震惊地叫道,他指了指地毯上那摊污物,摆出一副很无辜的模样。 “又不是只有你。”巴德老爷不耐烦地说,“就这么定了,你们两个赶紧把这里收拾干净,之后再来找我。”他说完便转身,一边往楼梯上走一边伸懒腰。 “你也要跟他们一起干,叔叔。” 克劳仍在怀疑巴德老爷的动机,此时听到了夏洛蒂小姐的声音,不禁觉得心头酥软,但他现在也明白了,关于这个地方到底是谁当家做主这件事。 “等等,夏洛蒂,侄女……我不能干这个,我受不了这个……”巴德老爷如临大敌,捏着鼻子紧张地说。 “我听邓肯说,你把我在码头的仓库让给了一位贵客。”她扭头瞅了瞅克劳。“就是他,是吗?” “等等!”克劳冲巴德老爷喊道。“我可从没听说过什么贵宾的事,你是要我给你干活吗?你这狡猾的老狐狸!” 巴德老爷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那豆大的汗珠在反射着光芒,把一个老人的窘态显现在了太阳之下。 “这么说。”夏洛蒂小姐冷冷地说。“你撒谎了,是吗,叔叔?你这一次又有什么奇思妙想呢?” “邓肯,夏洛蒂小姐旅途劳顿,你可别什么事情都拿去叨扰她。”他对管家说,指望维持一个当家人的体面,但那副畏缩的形象已注定了这一行为的失败。 “老爷,我只是遵照您的吩咐罢了。”邓肯说道。“既然要听从夏洛蒂小姐的指示,那她问我话,我自然不能有所隐瞒。” “你真是太敬业了!”巴德老爷苦笑着说道。 “叔叔,你别想就这样糊弄过去。我在书房等你,等你们把这里收拾干净,就过来把事情解释清楚。邓肯,等会把红茶送来。”夏洛蒂小姐做完指示,便大步走上了楼梯。爱岗敬业的邓肯则默默前往厨房,准备茶具去了。 “我这侄女真是强如猛虎,恐怕这整个加勒比海都难找到好男人肯要她了。”巴德老爷摇头叹息道。 “依我看,小姐这是女中豪杰,肯定有万千好男儿,甘心为她抛头洒血!”老乔赞扬道。 “你还说!都是因为你,才搞得这么个下场,路奇先生这么个金主没了,你说,你要怎么办,怎么办!”巴德老爷一边说一边拍打着乔治,但对于魁梧的乔治而言就好比是按摩一般,丝毫感觉不到痛楚。 “算了吧,你不是根本就指望要他入伙吗?”克劳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 老乔和巴德停下了动作,一同看向整个仍然被绑着的小贼。 “你果然是个人才,克劳,我没看错你。”巴德老爷微笑着说,然后他俯下身,亲手解开了绑着克劳的绳子。 “老爷,你这就打算放了他了?”老乔惊讶地嚷道。 “不,我们的命运已经连通了。克劳先生,就请你先回去,乖乖地待在那座安全屋里,不要走动,好吗?” 经过今天这一出骚动,克劳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巴德老爷不像是会对他人痛下杀手的角色,而老乔更是如此,他无疑是个一根筋的热血白痴。既然如此,那他所在意的就只剩下一件事了。 “你想让我入伙,做你的贵宾。可你至今都没有告诉我,你打算要做什么。” “哦,不,我已经告诉你了。”巴德老爷微微一笑。“克劳先生,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偷到我的金币,又把它藏在哪里——请先别急着否定,就当我是在假设——这枚金币的确是海盗的至宝,它会引出真正的邪恶,并向世人展现出无与伦比的价值。这些天我一直在强调这个概念, 但是你并没有动摇。无疑,你和我是一类人,我们注定会踏上同一趟旅途。所以,请按捺自己的好奇,不要急于一时的通晓,那是绝不可能,也非常不明智的事情。” 克劳注视着巴德老爷的眼睛,那眼里满是严肃,完全没有老爷平常的玩世不恭。于是他点了点头,慢慢往门口走去,几秒后,他发现没人制止他,于是加快了脚步,向外面跑去。 “老爷,你让他走了,那这地毯怎么办?”老乔捏着鼻子问巴德老爷。 “这还用说吗?我可是你老板!”巴德老爷高声说道,然后迈着大步也逃离了现场。 第19章 一个飞黄腾达的机会 “鉴于我们之间曾经有过的这样那样的误会,巴德老爷认为,要想继续合作下去,我们就必须对彼此有所了解。作为合伙的提议者,同时为表达敬意,先有我们这边来告诉你一些事情。”管家邓肯一本正经地说。 这是当天的晚上。在克劳大闹巴德老爷的府邸之后,他料想不到竟还有巴德的人大晚上的跑来码头的木屋拜访他。毕竟,人与人之间是需要一些距离和空间的,有纠葛的人更应如此,不是吗?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巴德老爷才没有亲自出面,而把这尴尬的任务交给了他的两位得力干将,邓肯和老乔。 “你搞错了什么吧。”克劳气恼地说。“你家主子说得天花乱坠,可你见过哪个合伙人是伙伴软禁在海边的破房子的?” “他说的有道理。”老乔在一旁说道,邓肯没有理会,他似乎是例行公事一般走到了房间的各个角落——检查灰尘的堆积情况、检视盆栽的生长是否良好,还有检查玻璃窗的污渍有没有阻碍视线。 活脱脱一个大管家的模样。 “首先,克劳先生。”他说,“这并不是一个破房子,你必须承认,比起公会在码头区的群居房和海风酒馆后门楼梯底下的软土地,这是一个不错的房子,并且你还不用为吃喝发愁,甚至你还可以招待公会那帮可悲的孩子们——” “你怎么知道?”克劳惊讶地叫道,招待耶米尔自不必说,可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酒馆后面的土地了——至少半年没有了,难道从那时起,巴德老爷便盯上自己了? “情报收集是一门学问。也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释得通的……请听我继续说,其次,我们并没有将你软禁,你大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出这间屋子,去码头,去下城区,或者继续去上城区做你行骗的老本行,这都没有问题,前提是你可以承受随之而来的风险。” “你这就叫软禁,施压、威胁、心理暗示。尽管你用花言巧语试图改变其性质,但这就是软禁,毫无争议!” 邓肯笑了一声——这非同寻常,甚至令老乔都大吃一惊。 “花言巧语,是的。我做了一件班门弄斧的蠢事,实在是失态。老爷的眼光的确独到,你不仅善于言辞,更具备一击致命的顶尖嗅觉。” 克劳没有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就当作是一种隐喻的称赞。 “那么,你们是要来解释什么?”他没好气地问道,算是在态度上有所退让。 “第一件事,我们并没有加害你的伙伴,尽管他费尽心机想要陷害你。你当然可以为此责怪巴德老爷,但我们只是为他提供了助力,并不会为他的行为负责。” “这是真的!”老乔在一旁卖力地附和道。“我们并没有‘做掉’他,相信我,我很想这么做,但是我没有。” “那鼠眼去哪了?”克劳追问道。 “八成,是被那追逐金币的鬼魅所劫持。这就要说到第二件事了,你再也不能高调地在行走在路上了,无论是白天还是夜间,你都得待在这里。” “为什么?” “因为巴德老爷已经把你的名头散布到了各处,就像我们对鼠眼做的那样……窃取了海盗金币的红发小贼,目前正藏身于银港的下城区……” 克劳简直要发疯了,他震惊地站了起来,不知是因为气愤还是由于惊恐,他浑身上下颤抖不已,甚至再难控制自己的肢体。 “为什么……”他竭力问出一句文明的话,脑中却全是一些将敲碎邓肯脑壳的血腥画面——他忍住了暴力的冲动,他讨厌被人绑架,不管是身体上还是在意识上均是如此。而鉴于那强壮的傻大个儿老乔还站在邓肯身旁虎视眈眈,所以克劳并不指望能对邓肯施以报复,他要逃走,从窗台,或者直接走大门出去,然后,然后…… 妈的,他发现自己没有然后了。 “既然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克劳迅速转变态度,向着求生的方向不断思索。“那我就必须得问清楚了,巴德老爷究竟在盘算些什么?” 邓肯开始踱步,他显然十分熟悉这房间的布置,他走到窗台下面的柜子前,从中取出茶叶,又开始在火炉上烧热水。 “伟大的宝藏。”邓肯轻轻地说。 “比亨利·埃弗里的财富还要多的宝藏!”老乔激动地补充道。“因为海盗金币的传说是真实的,骗子劳伦斯的故事是真实的!” “你们……”克劳已经是怒火中烧,“你们这些为富不仁的家伙,才是这个世界的蛀虫,真正的骗子!你们满口胡言,却对真正重要的事物置若罔闻。我凭什么相信你,我能从你那伟大的宝藏中得到些什么?” 邓肯和老乔对视了一眼,都发出了笑声。 “得到什么?得到什么?”老乔不断重复,那张粉白的大脸陷入了欢乐的褶皱中。 “你能得到的,自然是宝藏的一部分啊,克劳。” 这句话吸引了克劳,令他从纠结的、愤怒的、害怕的情绪中解脱了出来。 “我不会……我不会相信。”他吃吃地说,似乎是在自我暗示。 “你当然会的,克劳,巴德老爷认为,你就是这样的人,是他需要的人。然而,我们并没有白日做梦的余裕,那隐藏在暗处的敌人不容小觑,他是窥探伟大宝藏的竞争对手,也是你克劳发财致富的路上最大的阻碍。他们是我们利用你和鼠眼做鱼饵,企图钓出的敌人。” “这样一来,那些潜伏已久的臭老鼠一定会露出马脚来!”老乔摩拳擦掌地说。而邓肯已经为自己泡好了茶,他喝了一口,微微摇了摇头。 “最后一件事,克劳先生,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请看好那枚金币,也许,那就会成为你的保命符。” “那枚金币究竟是怎么来的?” “即使是巴德老爷,偶尔也会说些实话。”邓肯简短地说,并看向老乔 “是这样的。”老乔开始解释,“那东西本来不是老爷的东西,你知道,他所有的财产都是通过正当合法的买卖得来的——大部分都是吧——但是那枚金币却是一个赊账的客人留下的。他得了病,在老爷开在布里斯托的酒馆里白吃白喝了很久,但却完全没有要付钱的意思。这就是你们这些不务正业的小贼爱干的事情,嗯?” 他摇了摇眉毛,接着说,“那时候,我正好跟着老爷在英国办事,我们顺便去看了一下那个酒馆,你知道的,没有哪个老板愿意客人一直赊账,所以老爷就想去看看能不能催催债什么的,可那时,这人已经快要病死了,嘴里不住地胡言乱语……” “他说了什么?”克劳好奇地问道。 “嗯……都是些不着调的话,一个劲地要酒喝——好像嫌自己还死得不够快似的——但他的故事很是诱人,非常生动。这个家伙大概是某个海盗船的船员,他的船长名叫弗兰克·佩恩,家里祖传了一枚金币……但是一个海盗议会之类的地方背叛了这位佩恩船长,他们遭到了海盗的围追堵截,船长死了,船也被打得四分五裂,这小伙子抱着木板苟活了下来,他悄悄回到了故乡布里斯托,却不幸得了疾病,他死的时候,手里还紧紧地捏着这一枚金币呢。” “所以你们就把死人的金币据为己有了?”克劳问道。 “噢算了吧,你们这些小贼就只喜欢占别人便宜,从不扪心自问!他死前欠下的债足够顶十个这样的金币了,要知道,那东西的成色并不上乘……当时我是这样想的,后来,你们也知道了,巴德老爷发现了那枚金币的价值,许多旧时代的书籍、文献和证词都表明这并不是普通的金币……” 邓肯喝完了茶,站起身,示意老乔准备离开。 “继续说呀!”克劳焦急地问道。 “时间不早了,并且,克劳先生还没有证明他是值得信赖的合伙人。” “你要我怎么做?”克劳问道,全然忘记了刚才给自己做的暗示。 “等待。”邓肯简短的说。“做一只机智的猫咪,在黑暗中耐心、安全、乖巧地等待。” 第20章 耶米尔的来访 如果说克劳从这几天的事情中领悟了什么教训,那便是不要太把前景不明的许诺当一回事,更何况,巴德老爷安排的这次简单的拜访与之前一样缺乏诚意。 不错,巴德老爷的故事很诱人,不错,邓肯的的确确告诉了克劳一些核心机密。但这一切都显得太不真实了,而且论到浅尝辄止的功夫,恐怕世上没有一个人能与巴德家的人相提并论了。什么叫“耐心、安全、乖巧地等待”?什么叫“做一只机智的猫咪”?说到底,他们根本就没有对克劳完全坦诚以待。 不,这是邓肯的策略。他知道克劳在纠结,他就是要让这股纠结发酵,要让克劳心悦诚服,真心实意地为巴德老爷服务。多么险恶的用心啊。 克劳一头栽进枕头,为自己及时识破巴德老爷的阴谋而沾沾自喜。既然来者不善,那他自然也有应对之策……最妥善的办法便是,相信一半。他大可以无视巴德老爷的心理攻势,在适当的余裕中仔细调整事情的真相。那枚金币,此时仍在他口中,只要巴德老爷仍对其有所牵挂,他就不可能彻底陷入被动。 午夜时分,耶米尔来了,他激动地抱住了克劳,对他说波叔竟然回来了。 “是啊,是吗?”克劳装作很惊讶,忙问波叔近况如何。 “他很好,走路比以前慢了些,但是精神很好。哎,克劳,波叔说要让我们接受教育,你敢相信吗?真正的教育,在教堂,在学校里念书的那种!” “你可要加油啊,公会的未来和我的晚年生活就全靠你了。” “放心吧,等我读完书,我就去给人家的商船做会计,听说那个职务能拿两份钱。” 克劳不禁笑了起来,两份钱向来带着些神圣的色彩,传说亨利·埃弗里在他的海盗船上就只拿两份钱,同时期的其他商船和私掠船船长则会拿十五份到二十份之多,所以,两份钱是穷苦人家的希冀,那既不会埋没真正有所付出的人,又不会令绝大多数利益掉入贵族与特权人士的口袋中。 “哦,对了,克劳,埃里克托我传话。” “什么话?” “其一,鼠眼还没有下落。但应该不是巴德老爷下的手,公会查过了当天与他相关的人,所有人都有明显的不在场证据。”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因为这一定程度上证明了银港的确不太平了。难道这真是巴德老爷所说的“敌人”干的好事? “其二,巴德老爷的人大多调查清楚了。至少在明面上,他们都是安分守己的好公民。” 克劳轻蔑地哼了一声。 “我看他们可不像是安分的人。” “哦,波叔说得对,看来我们真的不能以貌取人。”耶米尔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像是浸过海水的纸。 “胖乔治,就是那个老乔。他以前当兵的,在尼德兰,是这样读的吧?在尼德兰,他与战友们互相照应,互相信任,把法国人打得落花流水。他还有愤世嫉俗的倾向,如今逢人便说现在的人只懂得尔虞我诈,坑蒙拐骗!而完全没有身为人应有的尊严和荣誉感。” “等他经历过睡大街和饿肚子,再来谈尊严和荣誉感吧。” “哦,他很强大。在‘欧陆剑击俱乐部战神榜’中排第三十,克劳,你了解这个榜单吗?” “从未听过。”克劳摊了摊手。“但这听起来像个幼稚的孩童取得名字,战神榜……” “我倒是觉得挺酷的。”耶米尔轻声说。 “而且他才排三十,这不是吊车尾吗?耶米尔,我在公会里能排到第几?” “大概一二十吧,波叔身边能打的人还是挺多的……”耶米尔诚实地说。 “那也比这胖乔治强。还有呢?” “后来,老乔在马德里中弹受伤了。肩头两下,肚皮下面中了一下。他经常在酒馆脱掉衣服,向酒客炫耀那些伤疤。” “真是个单纯的家伙。” “后来,老乔退役回国找工作,但他那时伤口还没好,所以求职四处碰壁,这导致了他家族的贫困,他的母亲在那段时间去世了。是巴德老爷出钱安葬了她。后来,他就一直跟着巴德老爷,直到今天,已经有好些年头了。” 克劳想起那个他被审问的夜晚,当鲁道夫要对他施暴时,老乔与他起了冲突——说不定,他真是一个挺不错的家伙?制止恶行是义,涌泉报恩也是义,也许克劳的评价稍微有失偏颇,他开始相信即使陷入绝境,老乔依然也会保持他正义的秉性。 “那个邓肯是什么来头?”他问道。 “啊,管家米勒·邓肯的事迹并不多,因为他沉默寡言,不像老乔那样大大咧咧,也极少出没于酒馆之类的地方。现在已知他在很早的时候便为巴德家做事,是巴德老爷的左膀右臂。来自布里斯托的传言说他们之间有血缘上的联系。” “哦,哦。”克劳敷衍地点头,那么,那位巴德家的夏洛蒂小姐呢? “这位,可是重量级的人物。”耶米尔没有察觉到克劳的关注,仍在仔细辨别纸上的文字。 “夏洛蒂·巴德小姐,在近五年的海航中逐渐成长为巴德家实际的顶梁柱,她为人公正、意志坚定、嫉恶如仇,深受巴德家船员和仆从们的爱戴。而鉴于巴德老爷时而发作的奇思妙想,她常常出面善后,也练就了行事果断、滴水不漏的本领。她的见闻已不下于巴德老爷本人。然而,作为巴德家的下任家主和继承人,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这只是一个总结提炼,这就够了。克劳心想,巴德老爷也许指望他会有个不眠之夜,但克劳完全可以想着夏洛蒂小姐安然入睡……她真是个泼辣的女士,有一张俊秀的脸蛋,和不输于男儿的勇武,还有,她的肤色很美,不像巴德老爷那种养尊处优的粉白,而是带着阳光与海风的赐福。她是一位实干家,一位真正在海上经历风雨的勇敢的女士,这样的女士怎能不受人爱慕呢。 “巴德老爷的情况就很简单了,他的家族生意早在几代以前便已奠定。他在此基础上扩张了商业版图,主要从事海运生意,在战争期间也曾投资私掠船,哦,对了,他从不沾染奴隶贸易。” 克劳点了点头,对巴德老爷的态度也缓和了一些,他甚少直接与上流人士勾肩搭背,所以一直以来都抱着戒心,现在看来,他有些过于敏感了。巴德老爷的确是个老奸巨猾的老狐狸,但他不是那种把人往死路上逼的人,克劳完全没有必要跟他撕破脸皮。 “波叔呢,他觉得这人怎么样,可信吗?”他问耶米尔。 “哦,波叔看得明白,他说巴德老爷是个怎样的人并不关公会什么事,反正我们从不稀罕和圣徒或恶棍打交道。梅森说得很清楚,一点要搞到那枚金币,那才是我们真正的目标,如果有什么寻找伟大宝藏的机会,也应该由我们公会主导。” “是吗?梅森,就是那个波叔的助理,是这样说的?他怎么比波叔还心急,你们就由着他发号施令?”克劳皱起眉头。 “我能怎么办嘛?”耶米尔委屈地说,“我在公会根本说不上话,埃里克现在也是……反正,波叔不在的这段时间,大家本来就是听梅森的嘛。” “可波叔现在回来了,情况不一样了!”克劳气愤地说,“知道吗,我不会任由梅森这家伙为所欲为的……” “我只是传达他们的意思……”耶米尔嘟囔着说,“总之,波叔——梅森的意思是要我们取得巴德老爷的信任。他说既然金币确实不在你身上,那就一定还在巴德老爷身上,他一直在故弄玄虚。” “看来波叔把和我的对话告诉梅森了。”克劳冷笑地说。“听着,耶米尔,这事你先别告诉别人,特别不要让波叔知道……那金币在我这呢。” “我就知道!”耶米尔兴奋地说,“那么,传言是真的,克劳,你确实已经加入了巴德老爷,还要亲自去寻找宝藏吗?” 街头的情报流通效率令人惊讶,而其准确率更是惊人地高,甚至有些未卜先知了。克劳只是有这个打算而已,他没有完全信任巴德老爷,但的确有寻宝的意愿,但终归只是意愿而已。这一定是巴德老爷家的手笔,他要把克劳的价值榨干用尽,用以引出他臆想中的敌人。 想到这,克劳叮嘱耶米尔: “告诉埃里克,再去寻找鼠眼,好吗?就算找不到他本人,也请一定要打听到他的去向……妈的,我现在多么希望他能遂了心愿,前往某处海岛享清福去了呢!” 耶米尔点了点头。 “克劳,我得走了,知道你的消息真好。波叔回来了,你敢相信吗?”他又重复了老消息,兴奋的脸上满是喜悦,在离开小屋时,他还是蹦蹦跳跳的,像只兴奋的兔子一样。 克劳并没有多想耶米尔的事,也没有意识到公会现在的决心——他后来会为此后悔一时半会,但眼下,他的心里全都是巴德家的事情。而抛开那些烦人的事,若只为一睹夏洛蒂小姐的芳容,他愿意再做一次徒步穿行城市的旅途。 第21章 当家人 “你怎么又来了?”老乔好奇地问,他似乎并不为此感到紧张,反而因为克劳的到来而松了口气,至少,他得以从繁琐的家务劳动中解脱了出来。 天空依旧晴朗,加勒比海的阳光在这些日子里越发毒辣了,庭院里忙碌的仆人们自不必提,就连那些善于忍耐高温的热带植物,此刻也放下了身段,向阳光卑躬屈膝。老乔正在登记一堆木料的数目规格。似乎,克劳占据了夏洛蒂小姐的秘密货仓,而那是她必要的场所。所以,巴德老爷被处罚在码头新建一处货仓,而这任务无疑又落到了能吃苦耐劳的老乔手中。 “我来看看我的合伙人。”克劳背着手,挺着肚子,装出一副投资人的派头。 “人模狗样的东西。”老乔鄙夷地骂道,“我真不知道巴德老爷看上你哪一点了。你不过就是个无耻小贼而已。” “唔……”克劳不知该怎么接话,面对这么一个单纯正直的家伙,他难道能说“你最尊敬的巴德先生就是需要一个无耻小贼”吗……不,他可不会自我贬低,他会把“无耻”换成“机智”,那样不仅悦耳,而且更符合事实。 “我比较能说会道吧。”克劳自满地说道。 “嗯……那这就解释得通了,我估计巴德老爷也受够了邓肯那个木头人吧。”老乔恍然大悟般说道。 看来,他还以为是邓肯增加了他的负担,也许巴德老爷就是这么跟他说的。 “那个木头人正在看着你呢。”邓肯突然出现在他身后,小声说道。 老乔吓得跳了起来,把那登记用的纸笔都扔出去好远,当他落地时,已然面对着邓肯 克劳惊叹于老乔这个胖子竟如此敏捷,更惊讶于邓肯对此依旧面无表情,丝毫不为老乔的一惊一乍而有所触动。 “克劳先生,夏洛蒂小姐请你进屋谈谈。”邓肯说。 “啊哈,你惨了,夏洛蒂小姐教训起人来那可叫一个狠啊,你还记得我那一次被罚站了一个晚上吗,米勒?”老乔幸灾乐祸地说。 克劳咽了口唾液——他因喜悦而紧张,完全没有在意什么惩罚和教训的话。他跟在邓肯的身后,走进了房门,走到昏暗的走廊,走向一楼尽头的房间。 “听着,这很重要。我们的情报显示,觊觎金币的害虫已经渗透了银港。他们成分复杂,我们不仅遭受海盗的威胁,更有来自银港内部的,名为‘公会’的威胁。 “嗯……什么?” 克劳停下了脚步,一并停住了那些痴心的妄想,他听到“公会”被放到了敌人的行列,而这比一切事情都要紧。 “难道你不知道。”他颤抖着,气愤地问道,“难道你们不知道,我就是公会的人吗?” “当然,我们对此有所调查。” “那你们是要我背叛我的组织?我的家人?” “如果你愿意的话,这何尝不可呢。公会是过往时代的产物,现在的它缺乏效率,只会滋生腐败和不务正业之风。” “闭嘴!”克劳破口大骂,那海盗金币几近滑出口腔,他紧张地确认邓肯的眼神,但没有看到任何异样。 “咳咳。”他赶紧清了清嗓子,“我不会背叛公会的,你们不要白费功夫了。” “你是不会背叛公会,还是不会背叛老狼·波德里克呢?” “你们调查得很仔细,就应该知道,波叔即是公会。” “对此,请让我们保留意见,拭目以待。” 邓肯露出了神秘的微笑,这很令克劳感到不安,怎么,现在就连一个局外人都能对公会指手画脚,显得好像他比克劳还了解的多一样?有这种可能吗?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波叔…… “请进去吧。”邓肯走到了书房门前,“不要让小姐等候太久。” 克劳没有停止胡思乱想,他走进了房门,看到了一间风格独特的房间。 风格独特,或许还不足以形容它的怪异。这名为书房的房间,并没有设置靠墙排列的书架,空出来的墙壁上安装了放置书籍的浮板,周边辅以多张木质浮雕画和油画。那些浮雕的线条精致,勾画出男男女女的身形面貌,他们都穿着战士的铠甲,或是挥舞长剑,或是举起手枪,其目光聚集于墙壁正中央的上部,那里放置了一只恐怖海兽的巨大头骨,两边长长的颚骨、尖利的牙齿、空空如也的眼洞成为它曾经在海洋中耀武扬威的凭证,令人稍加想象就感毛骨悚然。 克劳在心里赞不绝口。果然,人的一生就该这样度过,在海洋里拼杀,斩获伟大的战利品,告诉这个世界谁才是真正的主宰…… 在骸骨之下,木制的桌台正朝着房门,一张西印度群岛的地图平铺在桌上,那里画满了标记,标明了夏洛蒂小姐对危险区域的推测和航路的选择。她此时正优雅地拿着茶杯,坐在书桌对面的正座上,细细品味着上等红茶的滋味。而巴德老爷——是的,他居然也在——出乎意料地并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端着盛满茶具的托盘,直挺挺地站在一旁,脸涨得通红,并且热得汗流浃背。 克劳解气地看着这一幕。但他也注意到,夏洛蒂小姐的眼睛并不悠闲,那双可可似的眼睛盯着克劳,从上到下把他打量了个遍。克劳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 “她可真是个美人。” 在街头巷尾呼风唤雨的克劳,此时竟然开始害臊起来。幸好炎热天气为他提供了绝佳的掩护,他可以为自己的脸红心跳和大汗淋漓辩解,让人相信这纯粹是路途和天气作怪,而非缘于一个在大热天喝热茶的古怪美女。 那杯红茶的确很热,过了似乎好长一段时间,夏洛蒂小姐才喝完茶。她将杯子放下,扭头对巴德老爷说:“坐下吧,多米尼克叔叔,你好歹也是一家之主,不能在外人面前丢了脸面,我们之后再谈你自作主张招船员的事情。” 巴德老爷拿托盘的双手本已微微颤抖,听到这话宛如听到救世的福音一般,他长出了一口气,把托盘放在了桌子上,然后拉过另一张椅子,坐到了夏洛蒂小姐的旁边,就像一滩肉泥缩进了椅子柔软的垫子里。他双手不住地扇风,脸上尽显痛苦,完全没有一副“一家之主”的形象气质。 “那么,这位克劳……先生。”夏洛蒂小姐说,似乎对是否加上“先生”二字感到困惑。克劳注意到她扬起了眉毛,眼神中透着怀疑。他不甘示弱,直面夏洛蒂小姐的目光,毫不退缩。 “如你所见,我的叔叔——”她看了看瘫坐在一旁的巴德老爷说,“贪图享乐,好逸恶劳,也因此给你惹了不少麻烦,我先对此表示歉意。” “没关系,我们互相之间均给对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克劳说着,并冲夏洛蒂挤了挤眼睛。 “并且……”夏洛蒂没有理会这种挑逗,接着说道。“我身为晚辈,在情理上是无法过分苛责叔叔的。” “已经责备得很过分了,你这样肯定嫁不出去的,孩子。”巴德老爷微闭着眼睛,惬意地说。 夏洛蒂怒目圆睁,巴德老爷立刻闭了嘴,不敢再说一个字。 “那么,克劳先生,我就直话直说吧。如果之前这位巴德老爷对你有任何怠慢,我再次表示歉意,便愿做些许经济上的补偿。但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你必须归还你偷盗的那枚金币,然后,乖乖地待在你原来的地方,直到事情彻底了结。相信我,那样对你我都好,这是最安全的方案。” 克劳扬起了眉毛,怎么,原来这位当家的小姐不打算拉他入伙? 他又看向巴德老爷,但显然这死胖子在他侄女面前完全抬不起头来,他就坐在那里,眼睛盯着手指,对一切都无动于衷。 “如果你听了你叔叔的交代,就会发现一件事……”克劳慢慢地说,“我并没有偷那枚金币。为此他还雇了个行刑官来审问我,真够可以的。那么,我也不拐弯抹角了,你到底要不要我入伙?” “入什么伙?”夏洛蒂问道。 “出海,寻宝。” 夏洛蒂微笑了起来。 “看来,你的确不像是一般的市井无赖,倒也真有白日做梦的胆识。” “我就当那是夸奖好了。” “但你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处危险之中……我不是质疑你的能力,先生,但叔叔在邀请你入伙时,并没有把后果说清楚。” 原来如此,她是想要个态度。 “这只是一次寻宝,亲爱的,就跟往常一样。”巴德老爷辩解道。 “你很清楚这不是一次普通的寻宝。”夏洛蒂威严地说。 “我想你多虑了亲爱的……而且,而且克劳先生也没有什么损失啊,是不?俗话不是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吗?”巴德老爷说着,向克劳使了个眼色,希望他能来个一锤定音的表态,以证明自己的决心。 但是克劳这下真的犹豫了。寻宝或追女人倒是符合他的心意,但是正如夏洛蒂所说,巴德老爷从来没有告诉他全部事情,只是在口头上做着许诺和威吓。 “克劳?”巴德老爷又问了一声,夏洛蒂叹了口气。 “这便是多米尼克·巴德的问题,他只顾引诱自己看中的人,却从不真正在乎别人的意愿。我毫不怀疑你的本事,克劳先生,叔叔在看人方面一向很准,但是,如果你没有做好可能会随时送命的觉悟,那请照我说的做,交出金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这句话,比巴德老爷的十句话都管用。一个漂亮的女子,竟然口出狂言,激怒一个成天在街上搏生存的男人? “我还是那句话,我没有偷金币。并且我要入伙。”克劳笑着说,“但我完全不同意巴德老爷的眼光,他就是个大笨蛋,完全不肯坦诚相待。他明明告诉我,招募我是为了给你找一个上门女婿,可爱的小姐。” 夏洛蒂脸红了。 “你是想让我叫人把你的嘴撕开吗,流氓?” “我更情愿您亲自动手,那样即使我嘴巴裂了,牙齿掉了,也一定会露出幸福的笑容……啊,小姐,你从来不会笑吗?俗话说,美人一笑,倾国倾城,你这样的美人,却时常板着个脸,那真是暴殄天物啊。” “这倒是实话!”巴德老爷点头说道。 夏洛蒂瞪着克劳,悠悠地问道:“看来这位克劳先生的确与众不同,那么先生,不介意说说,你除了调情以外,还有哪些本事?” 这问题更激发了克劳的斗志。公会的男儿最是油嘴滑舌,但被冠以调情高手的帽子,实在令他感到羞耻。于是,他大声说道:“你问我有什么本事?小姐,我是个骗术大师,偷盗高手,我擅长坑蒙拐骗,更精通敲诈勒索!所以,我的小姐,想要让我为你效力,那你可得考虑清楚,我可不是那么容易招待的,不如你对我笑一笑,那样我还可以考虑考虑。” 他逆转了形势,仿佛现在不是对方要不要他,而是对方配不配得上拉他入伙。 夏洛蒂又沉默了,她的眼睛里仿佛住着妖精,正在撩拨克劳的心弦,拷问他的心声。 “有一件事……”片刻,小姐迟疑地说道,“既然你要与我们合作,就必须照顾巴德家的形象。前些日子你闯入我叔叔的宅邸,骗走了不少物品,请你务必归还。” “啊,什么,那些东西?”克劳有些出乎意料,他早将那堆垃圾抛于脑后了,并且那是鼠眼运作的,根本就不在他身上,。 “我知道,邓肯曾告诉你那些东西价值不菲,以此来限制你的自由。但实际上那些并不是值钱的东西,但我仍要求你归还。” “算了,亲爱的侄女,你想要,我再给你买一堆就是了。”巴德老爷笑着劝说道。 “问题不在于东西的价值。”夏洛蒂小姐闭着眼睛,不耐烦地说。“而在于你,我的叔叔,你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偷去了那么多的东西,这十分有损我们家族的声誉,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什么名声嘛,一点意思都没有。”巴德老爷倔强地嘟囔道。“我可是个自由人,一个按时纳税的好公民,我自然有权利把自己的东西送给我喜欢的家伙,就像现在这样。”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金表,递给了克劳,然后得意地看着夏洛蒂。 “那些东西不在我身上。波叔……我是说我的组织将其保存了起来,我当然可以如数归还,但这需要时间。” “没问题,邓肯。”夏洛蒂招呼道,邓肯推门而入。 “去把让路德喊来,叫他和克劳先生一起行动。” 邓肯鞠躬退场。 “那个,克劳,我的金币,你能顺便还我吗?行了,我知道在你手上!”巴德老爷搓着双手,语气十分讨好。 “行了,叔叔,该谈一谈你的那位船员朋友了……” 克劳见没他什么事了,便跟着邓肯走出了书房,他十分兴奋,为自己终于通过了考验、终于正式入伙而振奋不已。 宝藏、帆船、美女。一个男人能有幸追求此三样事物,人生便没有遗憾了。 “我不希望让上了年纪的老人过于辛苦,他应该乘坐客船,而不应与我们一起……” 书房里传来声音,克劳礼貌地走开了,他现在已经有了正经人士的自觉,不愿再干偷听的勾当。 接着,邓肯那万年不变的冷漠声音,便从走廊另一边传来了。 “克劳先生,这位便是你的保镖,路德维希队长。” 一个强壮的男人跟在邓肯后面,他不算高大,看上去很是慵懒,一只手不断揉着自己那头乱蓬蓬的金发。他的眼睛涣散而无神,好像因没睡醒而饱受痛苦,或者,他正处于宿醉中,这从他呼吸中的酒味可以推测一二。他穿着宽松的白衬衣和马裤,肩膀上搭着一条羊毛衫——这是巴德家的制式服装,庄园里的仆人都有穿着,但他嫌热而没有理会——他暴露在外的两臂被晒成了古铜色,那肌肉紧实,看上去没有疏于锻炼。 “小姐呢?”他问邓肯。 “你好好反省了吗?”邓肯反问他。 “遵从小姐的命令,有反省一些吧。”他看了看克劳,眼珠一转,说道:“不过我只是喝醉了,就被老爷给关了起来,还找了个行刑官来吓唬人,这是不是有点过分呀。” 看来,这人也有着和克劳一样的经历。 “希望你能明白自己的责任之重大,不要再没有节制、不分时间和场合地饮酒了。”邓肯提醒道。 “是,邓肯先生,我明白了……那现在是干嘛?小姐要我护送这只猴子吗?” “猴子?”克劳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问道。 “抱歉,是这位先生。请原谅我,我总是口无遮拦,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 “这不更糟糕吗?” 邓肯没有任由二者吵闹,他说:“克劳先生,这位路德维希队长,是剑术大师,曾经在欧陆剑击俱乐部战神榜上有过名次。他能保障你出入公会时的安全。” “我说过了……公会是我家,我进出自己家不需要保护……还有,曾经有过名次是什么意思?他现在不在那榜单上吗?那岂不是连老乔都不如?” 路德维希爆发了一阵大笑。 “哈,你让老乔来和我练练,看他能撑多久。” “不要打断我。”邓肯难得烦躁地说。“克劳,我们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我们拉你入伙,但并不表示我们相信公会。让路德维希跟着你,可以令夏洛蒂小姐感到安心。” “你不会是叫他监视我吧?”克劳指着路德说。 “不,路德维希队长没有这脑子。”邓肯无情地说道。 “真伤人。”路德吐槽道。 “然后呢,难道夏洛蒂小姐真的那么在乎那堆破烂?”克劳问道。 “夏洛蒂小姐与老爷不同,她很在乎家族的名声。” “那万一要不回来呢?”路德问道。 “万一要不回来呢?”克劳重复道。 “那你们就携手一起跳海吧。”夏洛蒂小姐出现二人身后,冲他们恶狠狠地说道。 克劳和路德反射般逃跑,而随后出来的巴德老爷不愿独自面对生气的大小姐。于是也跟着他们逃离了府邸,尽管他并没有出门的打算。 “克劳先生,我得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了……请你一定要注意时间!”他说道。 第22章 失踪的人们 中午时分,克劳和路德回到了码头。夏洛蒂小姐给了他两天时间,用以找回那些在拍卖会上被偷走的破烂。那些东西现在堆在下城区的某个公会场所里,但克劳要先回一趟码头,向一些游走的孩子们传递一些消息。 “嘿,这外面真是太热了,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是吧,老兄。”路德对克劳说。 对于这位新的伙伴,克劳感到异常的亲切。路德维希队长是个不大称职的保镖,他一路上满脑子里想的都是乘凉与喝酒。他总是一副懒散的模样,完全没有一点剑术大师的样子。但克劳觉得他很潇洒,很是桀骜不驯——这是公会的人最喜欢的品质,克劳在心里评估,如果路德加入公会,那他一定会成为孩子们向往的对象。 烦恼并不会总是纠缠路德,因为他自有驱散烦恼的方法,那便是听从欲望,随波逐流。就像现在,他那凌乱的金发被海风吹散,在强烈的阳光下显得非常耀眼,但这并不是他喜欢的活法,于是他步履蹒跚地走到阴凉的房屋底下,顺着墙壁将身体往下滑,坐在了一个流浪汉的身旁。 “抱歉,借个位置。”他说道。 “你不是来帮我忙的吗?”克劳走过去,颇有些好奇地问道。 “有什么好帮的?老爷说了,那些破玩意根本不值几个钱,谁会在意那些?” “你家那位大小姐十分在意!而且据我观察,她才是巴德家的皇帝。”克劳挖苦地说道。 “我又不能决定雇主的性格,你向我抱怨也没用啊!不过老兄,既然夏洛蒂小姐给了你两天的时间,那我提议,咱们先休息一天,你看如何?” “……你真够可以的,老兄。”克劳说道。 “给有钱人打工可不容易啊,所以我们自己得学会对自己好些。”路德答道。 休息,放假,不要工作。其实这正符合克劳的想法,他才不管这路德是否是巴德家派来监视他的呢。正如他自己先前定下的策略:半信半疑,在行动上亦是如此,这给了克劳很大的主动性,在应对巴德家和自己的事务上也更加灵活。 追回破烂的事情并不难办。克劳觉得就算是公会,也不会什么东西都照收不误,只要和波叔解释清楚就行了。问题还是在于鼠眼,既然路德的存在给了克劳一定的自由,那他希望亲自去调查这件事情。 “听着,我会给你买酒喝,但我还要去找个人,你能帮我吗?不用费力气,只要跟着我就行了。”克劳说,路德笑着同意了。 如果将“鼠眼被歹徒劫持”这一离谱的猜测排除在外,那在银港找人对克劳来说并不困难。像公会这样的灰色组织,其成员众多,相互之间也会有所留意。这也是前一天晚上克劳交代耶米尔的事情:留意鼠眼可能到过的地方,去搜集蛛丝马迹。 耶米尔不在码头,所以克劳还得先靠自己打发时间。他有一些猜测,于是朝着海风酒馆走去。 酒馆里挤满了人,但这并不能为老板带来更多的收入。在大白天无所事事的家伙,口袋里不会有多余的闲钱,一般来说,他们只是为了找一处阴凉的地方打发时间,才会来到这里点上一杯兑水的劣酒,那东西便宜,但恶心至极,却能作为入座的门票。 克劳为路德点了一杯好酒,他向老板表示要赊账,并且强调波叔已经回来了,公会不会抵赖酒水的费用。 “你是公会的?嗯……就算你不这样说,我也会给你赊账的……我可不敢惹莱德和梅森。”老板嘟囔道,递来两只酒杯。莱德是波叔的亲侄子,而梅森则是波叔的助理,在波叔不在的日子里,便是他们掌管着银港公会的运作。 “嘿,你最近有见到一个贼眉鼠眼的家伙吗?” “就是那天跟你一桌的那个男人?不……我没看到,还有一些人也不见了……” “你等一下。” 克劳说着,将一杯酒拿给了路德,自己再回到吧台。 “哪些人不见了?” “你真是公会的人吗?”那老板打量着克劳,似乎是在评估他是否应该坦白。公会的确是老板惹不起的组织,但眼前的男人可能只是在假借公会之名骗吃骗喝的混混。 克劳没有答话,而是慢慢喝着他杯子里的酒——这酒很烈,但并不纯净,克劳从其中感受到了老板的虚与委蛇。 他不会惯着这种态度,在喝完杯中最后一滴酒后,直接将酒杯朝老板的脸上砸去。 玻璃碎裂,老板仰面朝后倒去,而他那肥胖的身躯又撞到了后面的酒馆,于是整柜子的劣质酒水均跌落下来,有的砸在他身上,有的则摔碎在地上,而老板并不知道哪种结局更令他心疼。总之,作为一个见风使舵的告密者,他现在明白了触怒克劳的后果。 “有哪些人不见了?”克劳又问了一遍,语气毫无波澜。 “老汤姆,他已经两天没有出现了。” 老汤姆也是个小偷,平常喜欢躲在人多的地方行窃,他胆子不大,但心机却不小。他常常在偷窃得手停留在附近,等到受害者发现自己被盗,正大呼小叫的时候,他会与围观群众一道安慰他,还说些“下次要注意啊”之类的鬼话。 老汤姆是惯于出没于海风酒馆和红砖酒馆的。这不奇怪,他跟鼠眼本来就是一路货色,他虽然不是公会的人,但在打听消息的本事上颇有公会之风。因此,克劳毫不怀疑老汤姆一定也跟鼠眼在一起,他们有碰头的机会,并且志趣相投。 “还有。”老板愁眉苦脸地说道。“其他的老主顾也都不来了,布林德,吉尔……还有一个市长家的公子,他整天犬马声色,偶尔也会来我这边喝上两杯……但是这两天他也没来。” “你是说,自那天晚上之后,酒馆里的一些老主顾就都不来了,是吗?” “是的……” “有去内陆工作或被强征队带出海的可能吗?” “不太可能……老汤姆先不提,可吉尔和布林德都有正经工作,而那个市长家的公子就更不可能了。” “你说的这些都是真话吗?” 老板拍着胸脯,发誓他所说的都是真话。 “真是奇怪。”克劳放过了老板,自言自语地说道。他回到了路德的桌边。 第23章 消息 喝过了酒,克劳和路德走出了海风酒店,迎面遇上了一伙衣衫褴褛的乞丐,他们有十个人,并且脸色阴沉,目光诡异。 “怎么?我可没钱打发你们。”路德借着醉意,大大咧咧地说。 克劳将路德拉到身后,他看出了来者的身份,但也看出来者不善。 “怎么回事?”他向乞丐们问道,“公会有事要找我吗?” “克劳,请跟我们走一趟,上头有话要问你。”乞丐的头子吊儿郎当地说。 这句回答说明了一些问题。其一,他们不是波叔的人,因为波叔从没给属下一种“上头的人”的感觉。其二,他们根本就不给克劳辩解或拒绝的机会。 既然不是波叔派来的人,那克劳自然也不必给对方面子,他扫视了一眼这群乞丐:瘦骨嶙峋、蓬头垢面,完全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按理说,一好的主人会将他的恶犬喂饱,继而在关键时候派上用场,但这群人的主子并没有这样做,也就是说,他们毫无用处。 “我看你的脑子是被烧糊涂了。”克劳挑衅地说,“叫你上头的人亲自来见我,说不定我还能大发慈悲,撒泡尿给你降降火。” “抓住他!”乞丐头子气急败坏地吼道。 两个人亮出明晃晃的匕首,向克劳靠近,克劳谨慎地观察对方的动作,但路德维希队长却全无惧色,他走进了海风酒馆,毫不费力地搬出一张桌子——可怜的老板,正缩在吧台底下观察情况,对于路德的抢劫行为完全不敢有意见——向来袭的两人一仍,将他们砸到在地。 “哎呦!”一个人痛苦地叫着,因为另一个人的匕首扎到了他的手。 公会的打手们被这惨叫声震慑到了,他们平时就愁吃愁穿的,哪里舍得为上头的人卖命,于是也不管两个同伴性命堪忧,直接一哄而散,逃之夭夭。 路德维希还想去拉那两人一把,但克劳制止了他。 “别理他们,死不了人的。”克劳无情地说。这便是街头的规矩,既然敢找茬,就要做好失败的准备,当人人都在为自己的生计而拼搏时,没有人会停下来为失败者擦屁股。 “真是残酷的丛林法则啊。”路德摇了摇头,但那只是出于共鸣性的感叹,而非因同情泛滥而动摇。 克劳加快了脚步。他大约知道是谁派来的这些人,也知道接下来他会遭遇什么,眼下最重要的是要赶紧找到波叔,在澄清误会的同时,促成公会与巴德老爷的合作。 他们走进了房屋之间的小径,这并不保险,因为码头这边的房屋高低不一,地面也高低不平,因而在室外并不存在完全能掩人耳目的区域。很快,又有一堆人堵住了二人,这些家伙同样没用,只经过几声恐吓便乖乖让道。 “他们为什么要抓你?”路德好奇地问道。 “因为你们害鼠眼失踪了,白痴!”克劳答道,当然,他并不认为这是答案,而真相就藏在他的口腔里,他没有说,也不想去肯定。既然波叔已经相信克劳没有拿金币,那么这些打手便是奉了更为严苛的家伙的命令。 他们转出大道,那里不会有被围堵的危险,但在通往下城区的拱门时,他们又被拦了下来。 这一次,拦截他的人是埃里克,他身后是一群在码头和下城区干体力活的人,他们与克劳相互之间已十分熟悉。 “嘿,克劳。” “怎么,埃里克,你也要来抓我?为什么?”克劳激动地叫道,“如果对我有什么意见,就叫梅森自己过来问,我可不吃他那一套,你也应该一样!” 似乎是许久的积怨爆发了一样。克劳想起自己在巴德老爷府说的话,“波叔即是公会。”但他现在的所作所为,似乎是在打自己的嘴巴子。 “克劳……你误会了。这不是小事,你听我说……鼠眼死了。” 什么坚脆的东西碎了,就好像在炉子里加热过了头的玻璃。克劳觉得那是自己的一根心弦,一根思虑依旧,且仍侥幸存有目标的心弦。 “鼠眼……死了?” “这是公会的结论,还有,是莱德叫我来找你,而非梅森。我们必须对鼠眼的事有个说法。” “看来,你们这里头的关系还挺复杂。”路德吹着口哨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鼠眼死了?谁说的,怎么死的,尸体在哪?”克劳回过神来,开始发射理智炮弹,但埃里克并不是个理智的人,他还沉浸在悲伤与愤怒中,他伤悲一个同伴的身死,却又愤怒这个同伴的背叛,以及眼前另一个同伴的不明事理。 “快跟我走。”他咬着牙说道。克劳没有理会。 “除非见到鼠眼,不然我不会跟你们走。梅森也好,莱德也好,我都不会听从。我是波叔的人,自始至终都是!” 双方在对峙,看得出,埃里克正处于强烈的纠结之中,他浑身都在颤抖,汗珠顺着那些起伏的肌肉流淌,又因过热的体温而迅速蒸发。他比克劳更会考虑公会的整体意志,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能承担克劳所承担不了的,集结团体的任务。 但眼下,这股意志与克劳有了分歧。公正地说,这是克劳的错,他一直否认巴德家对鼠眼、金币和他自身安危的过分渲染,但当事实出现在眼前,这不利的结果在一时间令他陷入了混乱。他本可以相信埃里克,相信公会,但他却选择只相信自己,还有波叔。 “抱歉,各位先生。”路德维希队长在这时候站了出来,他手上有个酒瓶子,看来又是从海风酒馆里顺走的东西。 “你他妈又是谁?”埃里克没好气地嚷道,朋友的不配合令他心烦,而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更令他反感。 “我是他的保镖,他现在可是巴德老爷的贵宾。” “路德,让我和他谈……”克劳制止了他的同伴。 “埃里克,我现在正在调查鼠眼的下落……我不相信他就这么死了。你那情报是哪里来的?莱德?梅森?他们并没有找到鼠眼的尸体,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结论?” “有人目击到了鼠眼受害的过程,克劳。”埃里克沉重地说,“就在你们行动的那天晚上,鼠眼将你出卖,然后去喝酒……在回去的路上,他被人从马上打翻落地,又被提着往墙上猛撞……目击这一切的老乞丐现在至今仍惊魂未定,他说从未见过那样的恶魔,没人能从那种攻击中活下来。” “带我去见他。”克劳坚持地说。“波叔不会相信这种模糊的证词,一定会进行深入的调查。” “所以我们才来找你。”埃里克耐心地说道。“这就是带你去见莱德的目的。” “不……我不去见莱德,或者梅森。”克劳说。 情况没有任何改变。 “那么,可以和我谈谈吗?” 埃里克的身后传来一个疲惫的声音,克劳和埃里克同时叫出声。 “波叔!” 十来个公会的壮汉让出了一条道,掌管银港公会的老狼·波德里克,健步如飞地朝克劳走来。 第24章 在炮火中逝去的童话 波德里克在年轻时便掌权银港公会,数十年来,他雄踞黑白两道,在银港复杂的多方势力面前都极有话语权。然而,当他逐渐老去的时候,那些年少时不曾有过的温情便开始占据心头,并影响他的判断、决策与执行。 波叔在十多年前便看到了这个苗头,于是开始逐渐将权力交接给下一代,交接给他的侄子莱德。莱德还很年轻,正是尚勇斗狠的年纪,他能保持公会的威严,尽管有些时候也因鲁莽而犯下过错,但后来梅森的辅助,也令这些问题得以解决。 所以,波德里克就能安然接受自己的软弱,去向后辈展示他真实的、温柔的一面了吗?他时常这样自问,这很自私,他明白。但这是现实,是人所不能抵抗的现实。但既然做了自私的决定,他就必须有与莱德,与公会意见相左的心理准备。 比如现在,莱德一口咬定克劳与鼠眼的死有关——这并不合理,因为现在只有鼠眼被袭击过程的目击证明,而找不到任何他已经死亡的证据,另外,将克劳和埃里克与鼠眼强行挂钩,也缺乏依据。但从公会的利益出发,这么做是必要的,即使没有办法得出事情真相,也要以此震慑里里外外,在银港搞事情的下场。 为此,他与莱德发生了争吵。他这个侄子很固执,很像他年轻的时候。该死,他年轻的时候怎么这么固执?令人讨厌! “克劳,你现在想要什么?”他心情复杂地问道。他不应该这样问的,这个问题,应该由克劳来问才对。 “我……”克劳有些懵,他看出波叔的奇怪态度,也知道自己闯祸了。 “我要去寻找……嗯……鼠眼偷出来的东西,这是我答应巴德老爷的,我要物归原主。” 推卸责任,他没有提自己在这起偷窃中扮演的角色。但克劳对此并无愧疚之意,因为他这次真是栽在鼠眼的手里了。 “那些东西就在码头,在鼠眼自己悄悄购置的仓库里。”波叔疲惫地说。“克劳,埃里克,你们跟我一起去,其他人,你们先退下吧,给我们一点空间,就在附近等候。” “可是……首领,这……” “我晚些时候会去和莱德解释的。”波叔坚定地说。 公会的打手退开了,他们默默保护着首领的安危,似乎都坚定地认为克劳会对波叔图谋不轨。 “波叔。”克劳叫出声来,这个自诩聪明的男人,第一次露出了软弱的一面。 “好了,行了,走吧。我相信你没有做对不起公会的事情。” 克劳明白波叔的意思,他没有提莱德或梅森,即没有违背公会的决定……他突然想到了邓肯的问题:“你是不会背叛公会,还是不会背叛老狼·波德里克呢?” 难道波叔的意志,真的与公会分离了吗? “行了,走吧,让我瞧瞧你们的杰作吧。公会并不想收下这些东西,而鼠眼这几年收了不少下线,所以我们便交由他们完成了这次搬运。” “我……波叔,鼠眼背叛了我们。”克劳激动地说,顺带把埃里克拉到了自己这边。 “我明白,我明白。”波叔叹了口气,“这是很容易就搞明白的事实。你克劳怎么会冒着那么大风险,去窃取公会看不上的东西呢……一定是情报出了问题,而红砖酒馆也不是绝对保密的,这件事莱德也知道,我们都知道你遭到了背叛,但这并不是好事,克劳,不是好事。公会的高层会觉得这会成为你报复鼠眼的动机。” “动机?我这几天根本就不在城区里,我一直被那个巴德老爷绑架,要不就是待在海边的小屋里。” “事实上,你并没有被剥夺自由,不是吗?”波叔犀利地说道,“我了解莱德,知道他的想法,你完全可以为巴德家服务,为其除掉鼠眼这个‘罪魁祸首’提供情报。” “我没有!我和巴德家只有合作,绝对不是从属关系。” “这我可以证明,虽然我只是个保镖。”在一旁的路德维希队长悠悠地说道。 “可你们在合作什么呢?” “我们在……哦,波叔,我要出海,我要去寻宝了。” 他很激动,一边是为自己辩护的急迫,一边是向长辈告知志向的渴望。波叔看到了克劳的意志,他微微点了点头。 “出海是个很好的历练,但你一定要仔细调查帆船的归属、薪酬分配以及船长的个性,遇上不讲道理的人——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那出海便是九死一生的举动。” 这些是波叔的真实经历,他已说过不止一次。17、18世纪的海员处境艰难,不仅要忍受长时间的海洋航行,还会遭遇风暴、饥荒、缺水、中毒、热病等灾难,许多人会在航程中死去,而丧心病狂的船主和船长还会想尽办法克扣他们本就不多的工钱。 “我知道……然后,我们要钓出觊觎金币的家伙,巴德老爷有他自己的情报网,他说必须用假消息钓出坏蛋,待将其消灭后再启程。” “的确,最近银港里多了一些不安分的因素。”波叔若有所思地说。“一般而言,我们不会在意这种变动,毕竟银港本身就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 “但是鼠眼的事为我们敲响了警钟。”克劳严肃地说,“我曾经想逃避这种想法,认为这只是巴德老爷恐吓人的手段,但没想到事情真的发生了……波叔,鼠眼真的死了吗?” “一些人看到了他被袭击的过程,接着他便被带走了。银港这种地方,藏不住活人。” “会不会在海上?”埃里克一拍脑门问道,“码头上有那么多船,公海上还有更多的船,也许鼠眼还活着,只是被带到了海上?” “可是为什么呢?”波叔不解地说,“我们知道巴德老爷有一枚海盗金币,那具有不菲的价值,难道那金币在鼠眼身上?克劳,你在窃取的那些东西里,可曾发现类似金币一样的物件?” “嗯,我没有仔细看……”克劳有些愧疚地说,他至今仍没告诉波叔,金币在他的嘴里。这已经有些不知好歹,甚至可以称作忘恩负义了。波叔那么相信他,为他辩护,替他解围,他理应向波叔坦白一切。 在克劳还在纠结的时候,他们已经抵达了鼠眼的仓库,这是一间破烂的房产,缺口的房顶和生虫的木墙,似乎只是为了占有地产而胡乱搭建的建筑,并且这里地基不稳,在海水涨潮时有倾斜和坍塌的风险。 真是符合鼠眼小人作风的房子。克劳心想。 波叔推开了大门——那个勉强算是门的东西并没有锁,里面堆满了克劳在拍卖会上窃取的“宝贝”,埃里克拿起一幅画,皱着眉头分辨上面的图案。 “不要细想了,这一定是哪个小孩子的手笔。却被巴德老爷拿去娱乐富贵。”克劳说,一想到他在拍卖会上挥汗如雨,就像个傻子一样落入巴德老爷的圈套时,他就感到气恼不已。 “你不能否认老爷很有幽默感。”路德公正地说。 “这位先生,这里已经没有别人了,所以我必须仔细问问,你的老爷到底有什么计划?你们与克劳合作,我并不反对,但是如果因此而损害了公会的利益,这便令人难堪了。” “我只是个保镖,老先生。”路德大大咧咧地说,“有钱拿,有酒喝,我一般就不会去管主人家的破事。” “是条好狗。”波叔不动声色地说,仿佛他也不指望路德能说出什么似的。他走出了仓库,与克劳和埃里克一同来到海边,看着无数帆船在码头与公海间往来。 “波叔,我必须坦白,我向你撒了个谎。”克劳终于将这话说出了口。 “什么?”埃里克大吃一惊,他没想到克劳竟然会欺骗,竟然胆敢欺骗他们敬爱的波叔。 “是金币的事吗?”波叔叹了口气。“许多日子以来,我一直被告知这金币的意义——是的,克劳,公会关注这枚金币,并且也知晓其传说与来源,伦敦公会觊觎金币的价值,但要我们银港公会为此铤而走险,未免不切实际。” “伦敦公会?”埃里克咬牙切齿地叫道,“我们才不听他们差遣,这些该死的蛀虫,只会压榨我们的劳力,吸食我们的血液!” “可我们名义上还是伦敦公会的分支。”波叔郁闷地说,“即使争议存在,我仍觉得对话可以解决绝大部分问题,用不着派人到银港来胡作非为。” “你是说,那些潜入银港的家伙是伦敦公会的人?”克劳惊讶地问道。 “是的,有不少伦敦的人来到了银港,一些自报身份,被我们奉为贵宾,另一些……则连表面的友好都没有。” 想不到,最终钓出来的坏家伙,竟然是名义上的自己人,邓肯的那句灵魂提问,也就可以解释了。波叔和巴德老爷都有他们的消息渠道,既然他们都是这种表态,那实际情况应该大差不差了。但是,克劳还怀疑伦敦公会另有意图,他们一直觊觎银港公会在新世界的权力,那种掌握区域资源、情报的优势,绝不能为日不落帝国首都公会之外的组织所拥有。至少,如果克劳是伦敦公会的首领,他便会有此想法。 “波叔,那现在怎么办呢?”克劳问道。 “克劳,即使知道会与伦敦公会为敌,你还打算同巴德老爷一起出海吗?” 克劳的愧疚感变得更加强烈,强烈到他几乎无法给出答复。波叔看出了克劳的为难,他说:“什么啊,别丧气。我们银港还没有落魄到要看别人脸色的地步。” 这是波叔年轻时的风采,无疑是对克劳的鼓励。埃里克肃然起敬,就连路德维希这个局外人也跟着庄重了起来。 “我明白了,我会出海,以银港公会的名义寻找宝藏。” “你要尽心尽力,并且要提防巴德老爷那只老狐狸,为公会挣得应有的那一份。”波叔霸气地说道。 “我明白,那莱德那里怎么办?” “等你出海,我便告诉他真相,银港是时候表明态度了,我们绝不受伦敦那群家伙的胁迫。” “喂,快瞧那是什么。”埃里克突然说道。 他面朝大海,看到了一艘帆船正朝岸边驶来,并且其目标并非码头,而是鼠眼的仓库,正是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 岸边的人们也纷纷察觉到了异样,他们伸长脖子,好奇地看着那艘船,有人发出了笑声,大声点出了事实:某个不务正业的舵手喝醉了酒,他偏离了航道,要想再停会码头就麻烦了。 情况似乎正如他所说,那帆船开始急停转弯,把船头调往码头的位置。 可这样就能停船吗?克劳不懂航海,他看向波叔,只见波叔的眉间紧缩,似乎是猜不透那舵手的想法。 “情况不对,我们先离开这里吧。”他紧张地说道。 岸边聚集的人多了起来,公会的打手们再也无法给予波叔“空间”了,他们走了出来,将波叔等人围在其中,小心地往外围撤离。 克劳仍然在张望那帆船的情况,此时,他的侧身已经展现在了众人眼前,那是一艘快速的双桅纵帆船,大约一百吨重的规格,高高的桅杆上飘扬着船主的家徽——那是来自奥斯曼帝国的帆船,但这与本次事件毫无关系。 接下来的一幕令人惊恐,毫无预兆的,帆船的炮口打开了,四门火炮开始连续吐出火舌,克劳他们刚刚停留的仓库被炸飞了,周边的杂草也起了火。人们惊恐地四散奔走,公会的打手们将波叔围在中心,保护他不被推挤、践踏。而那帆船在开了一轮炮后,又转移了目标,开始攻击码头,攻击海边的房屋,攻击它视野范围内的一切文明的产物。 “是海盗,我们被海盗袭击了!”埃里克大声喊道,他拉着波叔,想往内陆跑,但是拥挤的人群使这一切无法实现。 克劳的眼前出现了烟雾,那是一种放置类的烟雾弹,用以在海上发信,标记位置。红色的烟雾升上天空,很快便引来了恶魔的侧目。海盗船放下了数艘小船,当船炮还在轰击码头时,这些小船却往克劳这边急速驶来。 “他们的目标是我们?”克劳惊恐地叫道。金币,他们一定盯上了金币。不管那敌人是海盗还是伦敦公会,总之,克劳现在陷入了绝境! “快离开这里!”波叔喊道。但是烟雾中钻出的人却挡住了他们的道。那是二十几个在大白天蒙面的家伙,肮脏、凶残,最为钟爱在刀口上舔血。 “杀了他们!”为首的那人下了命令,于是那群人拔出了短剑,开始了血腥的屠杀,他们分散开来,刺死了几个朝他们奔跑的平民。 “只杀公会的人,不要惹麻烦!”为首的那人怒骂道。 想不到,这些人竟然就真的放过了平民,只将波叔等人围在中间。他们的目标十分明确,便是要与海上的帆船里应外合,直接围杀他们的对手。 “是海盗,小心!”路德维希来了精神,警惕地打量着敌人。这些人没有枪,只拿了短剑,并且从刚才刺死平民的动作来看,他们并不擅长用剑。 但问题是,公会的十几个打手,连一把锐利可以应战的武器都没有。一些胆大的,已经朝海盗发起了进攻,然后,他们被轻而易举地刺中,就此轻易地丢掉了性命。 “后退,后退!你们想要什么?”波叔一边指挥剩下的人,一边提出交涉,但是对方并不理会波叔的话,仍在朝他们步步紧逼。 “这样不行,等空间收缩了就没机会了。”路德紧张地说,“现在便是时候了,冲,在混战中寻求生机!” 他说的没错,但是公会的打手并不听从外人的指挥,更糟糕的是,那海盗船又调转了炮口,开始向这边发炮了。 “他们疯了吗?”埃里克的叫声隐没在轰鸣声中。趁着这混乱时刻,路德冲了上去,敏捷地避过了刺击,缴了海盗的剑,又一剑将其斩杀。 看到了路德的表现,公会的众人终于振作起来,他们呐喊着冲杀,与海盗们打成一团。埃里克一拳打晕了一个敌人,他捡了剑,朝周围不断挥舞。波叔也抢到了武器,他已年老,并没有战斗的体能,只能勉强挑开敌人的剑击,克劳见了,也顾不上自己的安危,向波叔冲去。 一声枪响,仿佛刺破了炮火的轰鸣,克劳担忧地向波叔望去——他没事,那子弹打偏了数厘米,正好将一个张狂的海盗打死了。那是来自小船上的海盗,他们已经登陆,并叫吼着往这边急速奔驰。 克劳正觉得好笑,但下一秒钟,他便觉得自己这辈子都笑不出来了。有人从后方偷袭了公会的老狼,将剑刃从他后背没入,从腹部突出。波叔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波叔!”克劳和埃里克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但是再过一秒,黑暗便会笼罩他们。船上的海盗用棍子敲到了克劳的头,他晕了过去,眼中仍是波叔那已经发散的目光,那个和蔼可亲的长辈,那个意志坚强的长者,那个为他们讲童话故事与海上传说的老人,在炮火中含恨逝去。 第25章 少年的家书 当海盗船出现在银港码头上的时候,阿尔弗雷德·威尔森正在给驻守向风海峡的皇家海军上尉戈德写一封长信。他已经写了好几行,却总是觉得不得要领,至少,没有把自己真正想说的话表达清楚。 戈德上尉的一艘五级军舰驻守在向风海峡,偶尔能有机会回到牙买加补充物资和兵士,而后者便是阿尔弗雷德向往的职业。 “尊敬的戈德上尉,我再一次向您提出郑重申请,期望得到您的回应。我,阿尔弗雷德·威尔斯,完全出于自己的意愿,期望成为珍宝号上的见习船员,以向您或其他技艺高超的军人学习航海与军事知识。因此决定而产生的任何后果,我均愿意承担,并保证没有任何悔恨。” 这几句话倒是说得很直白了,戈德上尉肯定看得明白,但是,阿尔仍然觉得他收到回复的希望渺茫,毕竟,这简单的、甚至可以说是雪中送炭的请求,放在他身上却变成了强人所难,只因他的养父,银港的市长,牙买加的副总督,可敬的肖博特大人禁止他参军。 “我已经为帝国做了够多的贡献了,我只希望你们能留在我身边,不要去做危险的事情,除此之外别无奢求。” 这是养父说的话,听起来很令人感动。阿尔弗雷德知道,在这个家里,也只有养父这样的人才会这么关心他,把他视为自己的亲生儿子,视为一个真正的家人。 肖博特副总督大人,早年在军中发迹,参与了从英法战争到西班牙王位战争之间的所有战争,可谓是战功赫赫。也许正是因为丰富的军旅生涯,肖博特副总督比谁都明白战争的残酷,对他那些出身并不显赫的战友们也一视同仁,这种品格一直保持到了战后,使他在仆人们心中很具有亲和力。 阿尔弗雷德的亲生父亲曾是肖博特副总督的挚友与战友,他曾救过肖博特的命,后来却不幸在西班牙王位战争初期丧命,只留下年幼的独子。于是,肖博特副总督承担起了父亲的责任,他将阿尔接回了自己家。过了几年,他获得了牙买加副总督和银港市长的职位,于是举家迁往了银港,在这新世界安家落户。 但是不得不说,这样一位战功显赫,亲和力十足的副总督大人,对他的家庭却缺乏关心。这并非是说他不爱他的家人,而是说他没有对家庭成员进行正面的引导和教育。他的亲生儿子泰瑞·肖博特二世便是个例子,这人是个纨绔子弟,终日纠集狐朋狗友,在酒馆和风月场所晃荡,甚至终日不回家门。就像现在,肖博特二世已经三天没有归家了,但副总督大人还在大大咧咧地过活,丝毫不为自己儿子的不良脾性感到不安。 但阿尔弗雷德不是这样。他的心如明镜一般清晰,身为异姓养子,他不可能永远依靠父亲的支持,尽管父亲从未就此事发表意见,但其他人的人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总督夫人玛利亚是他名义上的养母,但她却从来没有给过阿尔好脸色看,运气好的话,她会尽力假装没有阿尔弗雷德这个人,见到了也会皱着眉头走开。可万一阿尔弗雷德“不知好歹”地正好撞在她气头上,那可就免不了一顿责骂了。阿尔忧伤地感到,只要有机会,养母会不惜一切将他扫地出门,而大大咧咧的父亲甚至不会发现有什么异样! 另外,还有一个不甘心的声音在提醒他:他已经成年,必须要像个男人一样,出海闯荡,建立功名,像德雷克爵士那样做出一番伟业。 “眼下,漫长的战争已经结束了,或许父亲不会那么抗拒我参军了吧。”阿尔弗雷德拿着信,自信地想。 但兴奋过后,另一个难题又摆在了他的面前:既然战争已经结束,他还参军干什么呢?要是战争能再持续一阵子就好了,不是吗?他可不要成为那种到安全的地方镀金的饭桶军官。 需要说明的是,阿尔弗雷德并非战争狂人,他只是同千千万万的年轻人一样,不理解战争的含义,又对功名充满了焦虑而已,一想到这里,阿尔弗雷德的内心更加不平了。他放下写给戈德上尉的信,又开始给养父写信,这次,他没有多做停留,很多心里话涌上了笔尖,逼着他奋笔疾书。 “敬爱的父亲大人,我要去参军,这是你许多年前便答应过我的事情。总督府的生活美好而安逸,泰瑞对我很好,但我不愿意成为他那样的人,或者……成为您期望的人。比起成为靠着父亲大人权威来浇灌壮大的花园硕果,我更愿意成为荒野的荆棘,那才是男子汉应该前往的方向,希望你能答应我的请求。” 阿尔弗雷德写完这段话,看了看,又划掉有关于泰瑞的句子,想要再想出个更柔和的说辞,但房间外面逐渐繁复的脚步声令他烦心不已,于是他丢下笔,打算出去散散心,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思索一下怎样完成一封有说服力的家书。 他走出房门,向府邸的大门走去,但当他经过长长的大理石走廊时,却正好撞见了他的养母。玛利亚·肖博特正在训斥两个佣人,用辞十分尖酸刻薄。那两个可怜人低着头不敢吭声,脸上的汗珠像蜡烛的溶液一般粘稠不掉,阿尔弗雷德赶忙转身离开,却不幸被玛利亚的尖刻余光瞟到了。 正如前文所说,玛利亚在心情糟糕的时候,是不会放过任何挖苦阿尔弗雷德的机会的,她高声叫道:“站住,威尔森!” 阿尔弗雷德停下了脚步,他背对着玛利亚,闭上眼,悄悄叹了口气。然而他转过身来,强颜欢笑地向养母打招呼。 “母亲,中午好。” 玛利亚没有搭理,眼睛仍在不住地扫视阿尔,他知道这是在找茬,找可以供她消遣和辱骂的破绽。于是,阿尔弗雷德都看着玛利亚的眼睛,努力维持着彬彬有礼的样子,但只一会功夫他便移开了目光……阿尔弗雷德开始怀疑那两个佣人的汗水是冷的,因为养母的打扮实在太过惊悚,即使是在如此盛夏,也叫人不寒而栗。 阿尔弗雷德不理解时髦的概念,这或许是他不受养母待见的原因之一,但他实在不理解有谁会喜欢把白色的颜料盖在脸上,让自己看起来就像被吸干了血的尸体一样——而这正是玛丽亚和泰瑞每天都在干的事情,养母钟情于折磨自己那不堪入目的脸蛋,甚至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除了讲究颜料的成分比例、涂抹范围、厚薄分布,她还细心地将黑色或红色的彩纸剪成弯月和星星的形状,黏贴在她的脸上,或……白颜料上,就好像那张备受折磨的脸蛋还不够吓人似的。而与白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那用鲜红色石膏涂抹过的嘴唇,即使隔着老远,阿尔弗雷德也能闻到那阵恶心的石灰石的味道。还有,还有!她那高的离谱的白色假发上竟然还挂着好几个水果,沉沉甸甸,摇摇欲坠。 “疯子”是阿尔弗雷德对养母的印象。但万事皆有好的一面,“脸部自残”这项风气从法国的凡尔赛宫逐渐向外扩张、征服欧陆、跨过大洋、将新世界的风尚打得抱头鼠窜以后,阿尔弗雷德碰到养母的机会便大大降低了。玛丽亚会把一半的时间用于化妆,另一半时间用于卸妆,除了吃饭和宴会,她几乎不会走出自己的房间,这令阿尔弗雷德颇为省心。 可遗憾的是今天他没办法省心了,玛利亚见阿尔弗雷德移开了目光,表情显得十分不满。 “你有见到泰瑞吗?”玛丽亚冷冷地问道。 “没有,母亲,我已经好几天没见到兄长了。”阿尔弗雷德老实地回答道。 “那你还不去找!”玛丽亚扯着嗓子喊道,嘴唇因为气愤而不住抖动,大把的石膏粉末抖落到地上。 “你们这群废物也去!连个大活人都找不到!快去找,快去!”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尖利的指头轮番指向阿尔和两个下人。两人低下身子,像老鼠一样卑微地往门外跑去。 “她今天吃火药了吧。”阿尔弗雷德心想。“我敬她爱她,她却把我当下人使唤!” 但虽然养母的态度令人生气,阿尔弗雷德还是忍住了自己的不满,等出了总督府就自由了,那只是几步路的事情而已……至于泰瑞·肖博特行踪不明,谁管他呢。他此时只有一个心愿,就是不要再被玛利亚纠缠,让受够了石灰石味道的鼻子好好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今天以来的第二次,命运要让阿尔弗雷德·威尔斯失望了。 当海盗船的第一轮火炮落在码头上的时候,那震耳欲聋的声音,甚至传到了银港的城市中心,位于上城区的总督府,自然也听到了动静。玛利亚忘记了对阿尔弗雷德的责骂,惊慌地抓住阿尔的手臂,把他扯得痛龇了牙。她四处张望,假发上的水果掉到了地上。阿尔弗雷德又闻到了石灰石的味道,他几乎要晕倒过去,赶忙推开养母,快步跑出屋外,用手遮着阳光,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码头上冒起的黑烟。 “我们遭到袭击了!”他断言道。 “你胡说八道!”玛利亚捂着胸口,惊恐地喊道。“这里可是……这里可是大英帝国的港口,由我的丈夫镇守的……” “冷静点,母亲!”阿尔弗雷德不耐烦地喊道,其实他自己的心里也有一把焦躁的火在燃烧。“我们遭到袭击了!”他重复道。 玛丽亚紧张地来回走动,惨白的脸上充满了恐惧,她脸上的粉末不断往下掉,把原本干净的地板搞得一片狼藉。她早就慌了神,嘴里不住地嘟囔着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我要去找父亲了,他去哪里了?”阿尔弗雷德问道。 “不可能的,我们……我们很安全,泰瑞!泰瑞在哪里?” “真是浪费时间!”阿尔弗雷德冲口而出,他责问自己,怎么会跟一个糟蹋自己脸蛋的女人谈正事?他丢下养母,立即朝大门方向跑去。 “等下,你要去哪?威尔森?阿尔弗雷德?你给我回来,回来!”玛利亚在他的身后大喊道,语气中充满了愤怒和紧张。 第26章 救援 海盗船袭击了港口,将原本繁华的码头轰炸得一片狼藉。这是一幅地狱般的景象:两艘停靠在岸边的帆船被击沉了,另有一艘帆船的火药库殉爆,产生的大爆炸,将一些带火的船体残骸冲击到了码头的集市中,又引起了火灾。 来不及反应的市民们被暴露在炮火中,死伤惨重。而更多的人则被堵在多条狭窄的通路中,因为互相踩踏而受了伤。谁也不愿相信这样的事实,唯有从瓦砾间传出的惨叫与哭喊,提醒着悲痛的银港居民,这不是梦。 赶到现场的阿尔弗雷德,被这惨烈的一幕震惊了。他从未经历过战火,也不曾想象胜利或失败之外的那些非人道的景象。因此,他几乎要和那些胡乱奔跑的人一样大喊大叫起来。 人们没有意识到,危险其实已经过去了。在接受了几条小船以后,那艘伪装成奥斯曼帝国商船的海盗船便驶离了。在阿尔弗雷德仍处于惊愕中时,它最高的那根桅杆都几乎隐没于海平面之下。 阿尔回过神来,赶忙跑到断壁残垣处,投身于救援伤者工作。他的一整个下午便这样度过了。他奔走于海岸各处,帮助民众扑灭火焰,搜救被掩埋在瓦砾之下的幸存者,或是用笨拙的语言安抚失去了丈夫或孩子的人们。稍晚些的时候,驻守当地的士兵带来了救援物资,肖博特副总督亲临现场指挥工作,年过半百的他脸上布满了皱纹,他一边流汗,一边不停向治安官询问情况。 “火已经扑灭,我们还在清点死亡人数,但现在码头已经陷入瘫痪,海盗的炮击打坏了好几个船只的停靠点,我们暂时没法派出或接收大量船只。”治安官向总督汇报道。 “尽快发出陆路通告,让牙买加的所有城镇严防海盗袭击……另外,发一只信鸽和一艘快船,通知向风海侠的海军要塞,让葛德利上校尽快过来。”副总督沉着地调度着工作。事务官们紧张地记录着,写字的手仍在微微颤抖。 银港二十年以来首次遭受到海盗的正面袭击,此等大事在数小时间内便乘风扩散,令周边的大小城市——英属、法属、西班牙属——都颇为震惊。士兵们终日在忙于搬运断木与土砾,本就缺乏的医护人员绝望地试图拯救所见到的每一个伤者。失去亲人的市民们慢慢聚集到码头,向副总督诉说他们的悲痛,城市失去了往日的欢笑与平和,哭声从码头一直传到下城区的每一个街巷。 “父亲!”阿尔弗雷德满头大汗地跑到副总督面前。 “阿尔弗雷德,你没事吧!”肖博特惊讶地问道。 “没事,我正在参与救援。”阿尔弗雷德说道。 肖博特打量着他的养子:阿尔弗雷德的脸上沾满了黑色的炭灰,他那亲民的帆布衣服被石头划破了几个口子,他的双手很红,显然是在没拿到工具时便徒手挖掘石砾。但阿尔弗雷德精神振奋,他目光坚毅,丝毫不因困难或恐惧而有所退缩。副总督满意地点了点头,心想,这不愧是他挚友的孩子。 “辛苦你了,阿尔,你去休息一下,清理一下伤口。” “父亲,我还能再坚持。”阿尔弗雷德坚定地说道。 “这……”总督迟疑了片刻,但见周遭受难的百姓,他便松了口。“好吧,但千万不要勉强,如果累了就回家休息,你母亲还好吧。” “她……可好了。”阿尔弗雷德说。 如果抛去“自残”造成的伤害,他的养母可以算是十分精神的。 “那就好,那你哥哥呢?” 这便体现了肖博特副总督不理家事的一面。他一点也不清楚泰瑞离家数日的事情。 阿尔弗雷德坦白他不知道,在与父亲交谈了几句后,他便离开去救援伤者了。他当然担心泰瑞,但是眼下拯救生命才是一切行动的重中之重。 他听从治安官的调度,在银港长长的海岸线上巡游。他协助搬运了好几个伤者,然后偶然看到断壁残垣之间,有一头沾血的金发正在风中凌乱。他赶忙跑去检查状况。伤者的身体被子弹打穿了——这很奇怪——但他已用不知名的方法止住了流血,可惜在炮击中他无法幸运地躲避所有的冲击,那些碎石头砸在了他的身上,打得他浑身淤青。他头上也被划破了一道口子,但看起来伤势不重,他在痛苦地呻吟,看来意识还算清醒。 阿尔抬起头寻找医护人员,奇怪怎么没人发现这么明显的伤者。见没人可以求援,他便对伤者进行了简单处理,然后举着手,希望救援队的人能看到他。 “嘿,兄弟,帮个忙!”金发的男人虚弱地说道。 阿尔蹲下身来,说:“你说吧,我在听呢,你还有什么交代?” “哦,别搞的好像我快死了一样!这不是遗言,只是叫你帮个小忙,先别叫别人过来,好吗?”男人看到阿尔弗雷德在朝远处挥手,赶忙制止了他。 “如果我被救援队送到医院去了,那我的人可不容易找到我了,我需要立即汇报情况。”他解释道。 “可你伤的很严重,需要立刻治疗。”阿尔弗雷德惊讶地说道。 “所以才需要请你帮个小忙嘛,兄弟。”那人笑着说道。他的脸上毫无血色,身体虚弱不堪,但阿尔弗雷德却感到了一种藐视众生的潇洒——眼前的这个男人对死亡毫无畏惧,甚至于,他正在调戏死神。 “你是谁?”阿尔弗雷德小心地问道。 “我名叫路德维希,年轻的先生。你可以叫我路德,或队长。但你可别误会,我不是海盗。” “你不是吗?”阿尔怀疑地问道。从枪伤,还有这人拒绝救援的行为来看,他绝对是个可疑的人物。 “当然不是,我还尝试阻止他们来着,可惜,这次栽跟头了,我见识过无数海盗,但像今天这帮胆大包天的家伙,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嗯……你需要我帮你什么?” “把我送到这。”路德说着掏出一张脏兮兮纸条,上面草草地写着一个地址,就在码头附近。 阿尔弗雷德看了看纸条,说:“但是如果你需要我帮忙,你就得向我坦白,你是谁,你为什么在这里,又为什么要去那里。” 路德正难受地喘气,听完阿尔弗雷德的话,他看了看眼前这位意志坚定的年轻人。 “好吧,但是我们得边走边说,好吗?” 第27章 复盘 阿尔弗雷德扶着受伤的路德慢慢走着,每走一步,他便会听到犹如骨头错位般的声响,以及路德维希那强忍疼痛的沉闷哀嚎。 目的地并不远,但在瓦砾间行走却十分艰难,他们跨过许多房屋的废墟,看到无数哭泣的人们,阿尔不禁被这悲伤感染,自己也感到十分难受。 “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必太过伤感。”路德注意到了阿尔的颤抖,于是忍痛说道。 “我知道,只是这幅景象实在太惨了。” “我曾经历过许多次这样的冒险,只要有纷争的地方,便不会缺乏死亡的身影。不管是海盗还是敌国的军队,他们可不会同情脆弱的人民。”路德说。他的枪伤好像又裂开了,于是只得捂着伤口,一只手搭在阿尔的肩膀上勉强前行。 “别担心,死不了人……我答应你会说明情况,所以你就好好听着,我可没力气说第二遍。我的主人,从一个将死的海盗手里得到了一枚金币,但其他海盗显然不会就此断绝与它的孽缘,于是,我的主人便设下了陷阱,想要钓出藏在银港的坏家伙……我们做了许多调查,发现海盗与公会有所往来——是的,公会,那是银港的灰色组织,你大概不知道……” 路德停下了讲述,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他自嘲地笑了,不知是为这遍体的伤,还是为眼下这般境遇。他接着说:“我们都上当了,这帮海盗比我们认为的还要狡猾十倍,他们不仅欺骗我的雇主,欺骗了公会,最后竟然还驾着大船,大摇大摆地把金币夺走了!是的,克劳先生,你可骗不了我们,那金币一定在你手上,我相信是的!” 他在胡言乱语,这可不是个好兆头。但阿尔听到了一些令人气愤的消息,他质问道:“等等,你是说,你们早就知道海盗会来了?” “对,没错,但不是这个时间,也不是这样的方式。”路德解释道。 两人步履蹒跚,总算是来到了纸条上写的地址。路德从他那破口的袋子里掏弄了半天,总算是摸出一把小钥匙,阿尔打开了门,两人走进了这昏暗的屋子里。 阿尔弗雷德觉得,这实在是一座有些诡异的房子,只因其周边有许多正常的房子——屋顶、窗户、烛光,以及主人家对银港遭袭事件的讨论。但这里没有那东西,屋内一片漆黑,所有的窗户都被用木板封死了,就好像这里时常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一样。 路德蹒跚地走到沙发前,把遮灰尘的帆布拉开,又点燃了放在桌上的煤油灯,然后调整了一个舒适的睡姿,躺在沙发上以缓解伤痛。 “先生,那边有一些药物……应急物资,就是担心发生这种破事……麻烦给我拿一些。” 阿尔跑到房间更里面,借着油灯的光亮,他看到被封死的壁炉上挂着一把精制长剑。 “看够了吗?行行好,赶紧给我拿药来!” “你这里怎么会有武器呢?”阿尔问道。 “我说过了,这里是主人的安全屋,储存了一些应急物资……信不信随你,小心别弄伤自己……” 阿尔无言,他抱了一把药物回来。路德高兴地拿起一个绿色的瓶子,打开瓶盖,把里面的液体抹在渗血的地方,疼痛扭曲了他的面容。上药以后,他虚弱地躺回沙发上,就好像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或任何事情可以把他再拉起来。 阿尔弗雷德回到房间深处,拿起壁炉上长剑仔细端详。这是一把剑身很细的剑,并不是海盗们惯于使用的那种宽刃短剑或弯刀。在那些接受过剑术训练的高贵人士家中,或许能看到这一类的长剑。 “欧陆剑击俱乐部……”阿尔弗雷德喃喃自语。路德听了他的话,于是闭着眼问道:“怎么,你对剑术感兴趣?” “岂止是感兴趣!”阿尔走到路德身边说,“我立志成就一番功绩,而剑术是不可或缺的,不是吗?实际上,我已经报名参加过一次欧陆剑击俱乐部牙买加地区的评级赛。” “不是吧,这玩意在牙买加也有排行榜?”路德维希哑然失笑,随即又被拉扯到的伤口搞得痛苦万分。“听我说,先生。这玩意并不权威,在新世界就更是如此了。你想想,谁会在意牙买加地区的‘欧陆剑击俱乐部战神榜’排名几何?那只是他们敛财的手段罢了,一向如此。” “你好像很了解这个排行模式?”阿尔惊问道,随后,他又想起来,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 “你到底是谁?你的主人是谁,你们为什么会和海盗产生瓜葛的?” 他是以副总督之子的名义问这些话的,因而语气也十分坚定。路德微微睁开了双眼,似乎是在审视阿尔的决心。 “我刚才已经说过,我们发现公会与海盗有所勾结,所以,在认为海盗没可能在近期袭击的时候——” “这又是怎么判断的呢?”阿尔厉声质问,“要知道,你们本可以拯救无数条生命,却因这愚蠢的判断,而——” “愚蠢吗?的确如此。”路德冷笑道。“我们的理由很简单,因为皇家海军至少有两艘战舰就在附近,他们理应封锁住公海的入口,并且要确保在半天之内追上任何胆敢进犯的敌军。其中一艘是五级军舰珍宝号,由戈德上尉指挥,它甚至过两天就会来到银港这边来。你说愚蠢,我倒要问问,愚蠢的皇家海军是怎么漏掉了如此明显的恶意,让海盗船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帝国重镇的海岸线上?要说愚蠢是罪行的话,那葛德利上校和戈德上尉都可以提着自己的头颅,却向国王忏悔了。” 阿尔弗雷德无言以对,由于一直在关注珍宝号的消息,他知道路德说的都是事实。 沉默持续了好一会,路德的呻吟声渐渐没有了,药水起了作用,他甚至有些昏昏欲睡。 “公会是什么?”阿尔弗雷德忙问道。 路德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轻蔑地说:“你究竟是哪家的公子哥,连公会都不知道?公会是帝国最大的灰色组织……但你即使用犯罪团体来称呼它,这也八成算不上错误。公会组织遍布世界各地。小到偷鸡摸狗,大到杀人放火,均属于他们的业务范围。他们是一群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家伙,他们已习惯干最卑贱的工作,但即便如此,他们绝不甘心沉沦于文明的统治,于是便建立了自己的帝国,这就是公会。” 阿尔弗雷德咽下一口唾液,他不知道路德的描述是否过分夸张,可如果银港真的存在这么一个犯罪团体,那实在是一件十分骇人的事情,不知道父亲是否知道此事。 “不过,你不用太担心公会的动向。他们即使是罪犯,那也是有证件的罪犯,就像国王给私掠船发许可证是一个道理。帝国与公会有着复杂的合作,一般而言,他们不会违背帝国的意志,去干些铤而走险的肮脏勾当。这便是我说,公会是灰色组织的意思。” “但是这一次不同,是吧?”阿尔说,“你刚才说,你们发现公会与海盗勾结……” “正是如此,我们一开始以为要对付的是公会,因为比起海盗,他们肯定更善于搞城市里的勾当,所以我家老爷猜测海盗们一定会拉拢公会——他猜对了一半。” 路德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口,又皱着眉头躺下了,他又拿了两张干净的纸,浇了些消毒的药酒,小心地垫在伤口上。 “如果我们的情报准确,那海盗们的确找上了公会。但现在看来,他们并不是合作关系,公会也成了海盗用来麻痹我们的棋子。哈,我还从没见过这么丧心病狂的家伙们,刚才——就在我被压在瓦砾中时,我隐约听到他们在交谈……‘公会的老狼死了。’是的,他们杀掉了那个慈祥的老大爷,真是凶残可恶啊!我们低估了海盗的残暴,更低估了他们的智力。这群海盗和我以前见过的都不一样,他们有预谋,有组织,而且看起来数量众多……他们潜伏在阴影中,依靠谋杀和绑架来收集情报,并等待金币出现。本来我们已经把公会给引出来了,并且已经有了将他们一网打尽的办法,但海盗就在这时候袭击了我们,不止有海上的炮击,连岸上也有潜伏的敌人——我已分不清这些人是公会还是海盗了。结果便是我们被一锅端了,克劳也被掳走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是这种感觉。我在突围时被枪打伤,又跌进了摇摇欲坠的房子里,我现在捡回一条命,但还要担心被我家小姐给扒皮抽筋!” 阿尔弗雷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开始回忆已经掌握的情报:海盗欺骗了公会,也欺骗了路德的主子,而且还杀死了公会的某个大人物。他们抢走了金币,抓了俘虏,这多亏了早已潜伏在城里的坏蛋…… “有很多海盗早已潜伏在了银港……”阿尔弗雷德喃喃自语。 “是的,你没见到那些公会的打手们的表情,那种惊讶,就是仿佛有人在你身后捅你一刀的感觉……他们就十分清楚我们的行踪,最后袭击的时间节点也掐得极其精准。看来这次算是碰上厉害的角色了。”路德叹气道。 阿尔弗雷德感到有一种莫名的不安,不自觉就握紧了手中的长剑,路德的描述是否夸大了海盗的能力?这些海盗,传奇得就像攻陷了巴拿马的亨利·摩根爵士,或是抢夺了莫卧儿珍宝的亨利·埃弗里,这可能吗? 第28章 奇袭 路德休息够了,便尝试着坐起身来,他拿起桌上的绷带,一圈一圈地慢慢缠绕着自己的身体。然后说:“小少爷,我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了,如果你还想知道更多,恐怕得问问我家巴德老爷了,他兴许正在来这里的路上。” “巴德老爷究竟是什么人,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阿尔弗雷德问道。 “嗯……他算是,老顽童……或者说是宝物猎人吧,我想。最近我们要出海,必须跟上那艘海盗船啊,毕竟我们的金币还在那儿呢!”路德缠完绷带,又躺回了沙发,他的痛苦似乎减轻了不少。他躺了一会,突然想到了什么,试探地说:“你不会是想加入我们吧,小少爷,我们可不收细皮嫩肉又矫情的贵族子弟!” “我不是矫情的贵族子弟!”阿尔弗雷德生气地喊道,他想起了泰瑞·肖博特,感觉自己受到了连累。“好吧,既然你这么侮辱我,那我就算是跳海,也绝不会跟你们出海闯荡的!” “你可要说话算数哦。”路德戏谑地说道。“如果你偷偷混进我们的船,那我们会帮你实现跳海的理想的……” “你放心,我……你说什么?”似乎有种神秘的力量敲打了阿尔弗雷德的脑袋,令他顿感不安。 “我们会把你扔到海里……” “不是,上一句!” “别偷偷爬上我们的船,别想混入我们之间……你到底是怎么了?”路德疑惑地问道。 不安的感觉在激增,阿尔弗雷德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并不住地自言自语:“潜伏于我们之间,等时机成熟再出现……银港里有内应……海盗知道我们的全部行踪……” “小少爷,你在搞什么名堂?”路德受到了感染,也莫名地不安起来。 阿尔弗雷德突然瞪大了眼睛,他俯下身来,有些紧张地对路德说道:“你说,有没有可能那些海盗还潜伏在这里,打算找机会再发动袭击?” 路德呆呆地看着阿尔弗雷德,然后笑出了声来,他说道:“没可能了,他们目的已经达到了,除了那枚已经被抢走的金币,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他们想要的东西了,不是吗?” “但是海盗船走得匆忙,说不定会将一部分人落下了。这些人要想离开银港,就必须……就必须混上其他的商船,他们说不定会劫持一艘船,然后再对银港实施炮击,趁机逃跑!” “兄弟,你多虑了吧……”路德有些不确定地说。 “你说过他们不是一般的海盗!他们很有可能会抛弃同伴,而那些被留下的人也是同样穷凶极恶的坏蛋!”阿尔弗雷德不耐烦地说道,他此时越来越不安了,心里浮现一个可怕的想法——万一这些海盗知道肖博特副总督的一举一动,而趁着他在码头的时候行凶呢?一旦城市没有了首脑,必然会陷入混乱,这群凶恶的海盗们会乐意这么做,这更有利于他们趁乱逃跑。 “不行,我得去看看!这把剑借我一下!”他向门口跑去,手里拿着那把精致的长剑。 “喂,小少爷!”路德赶紧喊道。 “我会还你的,我只是去确认一下,希望我想错了。”阿尔弗雷德说到。 “不是,我是想说,你是个挺有想法的家伙。”路德一改平日那副吊儿郎当的痞样,一脸严肃地说道。“干脆你就跟我们一起出海吧。” 阿尔弗雷德看了一眼路德,他没有回答,默默地走出这封闭的房子,向码头跑去。 此时已是夜晚时分,但码头上灯火通明,救援行动仍在继续。 阿尔弗雷德在路上思考自己的想法。 “这实在太荒唐了,我一定是想多了。”他对自己说,但并未因此减慢脚步,并很快看到了正在涨潮的海面。 肖博特副总督大人仍站在瓦砾之间,对身边的人做着详细的指示,阿尔弗雷德长长地松了口气,他发自内心的笑了,毫不留情地嘲笑自己的妄想,并暗暗决定以后要少看那些天马行空的海盗故事。 他走到父亲身边,向父亲致意。 “阿尔,你跑哪去了?”父亲责怪道,但他脸上毫无愠色,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 “我在那边救人呢。”阿尔弗雷德撒谎道,并指了指自己腰间的长剑。“这是别人借给我防身用的。” 此时已没有必要再没事找事了,阿尔弗雷德心想。 “来,孩子,过来这边。”副总督示意阿尔站在他旁边。“本来我想请你回去照顾一下你的母亲。但葛德利上校马上就要到了,我想你还是留下来比较符合礼节。” 阿尔弗雷德欣然同意了,比起听暴躁的养母唠叨个没完,他宁愿留在养父身边见识一下皇家海军的指挥官,说不定他还能有参军的机会。 就在这时,岸边传来一阵欢呼声,阿尔弗雷德伸长脖子向海边望去,看到一艘中型的三桅帆船正向码头驶来,桅杆上巨大的帝国旗帜在风中飘扬。 这是皇家海军的六级军舰——橡树号,也是帝国在加勒比海地区唯二常驻的两艘战舰之一。肖博特副总督会一直向伦敦方面抱怨这件事,因为区区五级和六级军舰已无法应对纷繁复杂的海上治安形势,即便在战争结束后也是如此。但在阿尔弗雷德看来,这艘六级军舰橡树号已经足够威武,足够令人热血沸腾了。 被紧急清理的港湾上空出了停靠的位置。帆船放下领航的小舟,然后稳稳地驶进港口,停靠在码头上。船上的人丢下了许多绳索,示意工人们套在码头的绞盘上,这时候阿尔弗雷德才注意到那暗黄色的船身上写着几个白色大字:橡树号——ad.1703。 肖博特副总督早已带人赶到船边,迎接贵客的到来。他一直悬着的心似乎也放松了下来,阿尔弗雷德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一边敬畏地观察着帆船的英姿。 几条长长的木板从甲板上延伸下来,一群佩戴白色假发的军人踏着木板走了下来。领头的军官穿着蓝色的制服,手扶腰间佩剑。他目光坚毅,步伐沉稳,约莫50岁光景。他表情严肃地看了看码头遭袭的状况,然后径直向副总督走来。 “肖博特副总督大人。”他伸出一只手,肖博特赶忙握住。 “葛德利上校,好久不见。”他礼节地致以问候,并拉过阿尔弗雷德。“这位是我的养子,阿尔弗雷德·威尔森。” 葛德利上校礼貌地点了点头,然后示意总督不要在小事上浪费时间。 “副总督大人,我已通知北美地区的皇家海军前来增援,而珍宝号已经前往追击海盗了。不过,我们人手有限,要想彻底封锁银港至公海的路线,恐怕是做不到了。” “我理解。”副总督点了点头,表示他十分清楚当前的形势。“现在最重要的稳定人心,救援伤者,恢复银港的秩序。” “在此期间,我们会保护银港的安全。”上校说,“但我还需要了解一些情报。” “我们一定积极配合。”副总督顺从地说道。他了解这位严肃的军人,深知上校追求效率,并不拘于繁文缛节,特别不愿意在应酬上浪费时间。因此,总督虽善于官场之道,却并没有为上校安排接风洗尘。只是对其进行了最基本的问候——虽然这对于上校而言仍属于浪费时间。 由于橡树号并不会长期驻留,肖博特命人向上校做精简的报告。于是,事务官仅把海盗袭击的手法、大致人数,以及受害的范围告知给了上校。 上校静静地听着,时不时会打断事务官的讲话,深入询问一些细节。听完汇报以后,他眉头紧锁,一脸严肃,扭头朝身边的军官耳语了几句,那位军官点了点头,踩着木板又回到了甲板上。 “看来形势比我想的还要严峻啊,我真不敢相信加勒比海域内还有这般胆大妄为的狂徒。”上校对总督说。 总督刚想答话,却被附近的一阵喧闹打断了。阿尔弗雷德向吵闹的地方望去,看到许多人在哭喊,在吵闹着要见副总督,士兵们拦住了他们,阿尔弗雷德能依稀听见那些喊声:“我们要见副总督大人!”。 “让他们进来吧。”副总督对治安官说,并示意士兵们放人过来。 “副总督大人,恕我直言,你这样恐怕不太安全。”葛德利上校说。 “没事的,上校,这些人刚刚失去了家园,失去了家人,他们需要向我哭诉,而我也必须履行职责,为民请命,替民分忧……副总督不就是做这个的嘛,我今天一整个下午都在接待受苦的人们。”肖博特总督苦笑着说道。 “是吗?”上校听完,眉头锁得更紧了,但他并没有再试图反对。阿尔弗雷德再一次感到了不安,他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长剑,看着那些蓬头垢面的居民们向副总督走来。葛德利上校注意到了阿尔弗雷德的动作,他赞赏地点了点头,但依然没有吭声。 为首的那人抽泣着走到肖博特面前,说:“大人……我的妻子和孩子……他们都死了!”他哭得撕心裂肺,几乎没法站稳脚跟,跟在他后边的人们受到了悲伤的感染,也开始抱头痛哭。 “请节哀,先生,你要相信帝国的意志,相信正义一定能得到伸张!我们一定会将那些卑鄙的坏蛋绳之以法的!”肖博特副总督面向那人,坚定地说道,但很少有人注意到,副总督在说话时悄悄地后退了一步,以免让那些脏兮兮的眼泪弄脏自己的衣服。 这虚伪的举动阴差阳错地救了他的性命——正哭得死去活来的男人,突然间便掏出了手枪,一手朝肖博特抓来。显然,他想凭借致命的火器来挟持副总督。 “海盗!”阿尔弗雷德大吼一声,同时抽出长剑。持枪的歹徒没想到自己的行动竟然遭到了防备,他手一滑——同时肖博特又确实站的太远了——没有抓到副总督,便慌了神,也来不及多想,就朝阿尔弗雷德开了一枪。 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近,即使不用刻意瞄准,阿尔弗雷德也在劫难逃。但幸运女神却再一次眷顾了阿尔!在一声清脆的响动后,歹徒的子弹正好撞在了阿尔的剑身上。精钢制的宝剑微微震动,随即化解了圆形子弹的力量,使之冒出火花,坠到地上。 阿尔惊愕地站在原地,面对着同样呆若木鸡的歹徒。肖博特总督受了惊吓,早已伏下身去,连滚带爬地跑到了士兵的身后。 开枪的海盗率先反应过来,愤怒地啐了一口,从破衣服中抽出匕首向阿尔刺来。阿尔赶忙将长剑劈下——正中歹徒拿武器的手,将匕首连同半截手掌一同削下。歹徒跪倒在地,惨叫不止。 阿尔弗雷德看着脚下的恶徒,却难以狠下杀手,他从没有杀过人,也没有经历这方面的训练,即使是面对罪大恶极的歹徒,也难以刺出最后一击。 经验丰富的坏蛋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趁着阿尔犹豫之际,那恶人用没受伤的手捡起了匕首,然后一个扫堂腿把阿尔踢翻在地。 阿尔弗雷德只感觉眼冒金星。他使劲地摇头,迫使自己清醒过来。他看见周围早已乱作一团,与他交战的人显然不是唯一藏起来的敌人,在他目之所及的地方,士兵正在与歹徒激战,那些真正悲伤的居民,也早已忘了请愿的需求,只顾着尖叫与逃跑。 “坏事的小兔崽子……死吧!”断了手掌的歹徒举起匕首,爬到了阿尔身上…… “砰!” 一声枪响,歹徒应声倒地,血水从额头上的枪眼里冒出来,染红了他那双依旧凶残的眼睛,他死了,像条狗一样轻易地死去了。 葛德利上校将冒烟的手枪交给副手,然后迅速转身,朝橡树号做了一个坚决的手势。 顿时,一阵枪响从橡树号的甲板上传来,皇家海军士兵们排成一列,向着码头上任何胆敢反抗的敌人开火。只一会功夫,歹徒们便死伤惨重,纷纷缴械投降。 “不要放松警惕,副总督大人。”葛德利上校看着满意的战果,威严地对肖博特说道。 第29章 筹码 “你早就知道会有袭击了?”副总督蹲在士兵后面,向立于码头的葛德利上校不满地嚷道。 “你明明知道有人要暗杀我,却还那么不紧不慢的?” 其实,上校明明提醒过肖博特要注意潜伏的敌人,但这样明智的建议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阿尔弗雷德对此感到羞愧,如果他当时也一同进言的话,养父说不定就能听见这一建言。 不过,葛德利上校并没有在意副总督的指责。他对事情看得真切,知道比起事情的对错,肖博特副总督此时更在乎自己的名声。 “这是我的疏忽,请你原谅。”葛德利上校谦卑地说道。 “好在这奇袭被化解了,目前并没有我们的人员伤亡。”阿尔弗雷德帮着说,上校用赞赏的眼光看了看他。 “这其中也有你的功劳,阿尔。是你第一个识破了歹徒的伪装,救了我的命。干得好,孩子!”副总督得了台阶,于是开始展现官员的人文关怀,他感激地说道。 葛德利上校没有理会这般作秀,他开始有序地布置军队行动。 “梅纳德上尉。”他对身边一位军官命令道。“你带人封锁码头,仔细盘查人员,对所有可疑的人进行收监。 梅纳德行了个军礼,调派人手离开了。 “总督大人。”上校对肖博特总督说。“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审问这些罪犯吧。” “嗯……就在这里吗?”总督迟疑地说道。他受了不小的惊吓,现在无比想念家中柔软的枕头。 “对,就在此时,此地。”葛德利上校有些不耐烦地指了指地面。“你也想早点恢复银港的安宁吧。” “当然,我是说……如果能够休息一下的话……不过,当然,审问也很重要……” 总督犹豫不决的样子令阿尔弗雷德倍感焦急,他看着那群企图夺走他们性命的歹徒,他们是海盗吗?眼下他们都已束手就擒,可为何脸上却全无惧色。 葛德利上校命士兵把歹徒一个一个押到面前,询问他们袭击副总督的邪恶计划,以及可能与他们有关联的海盗船的下落。 “你为什么不问问你那妓女老母呢?我昨晚喝多了点,也许全都告诉她了呢!”受审的歹徒大笑着回答,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来。阿尔怒上心头,只想狠狠地教训这个下流的痞子。但葛德利上校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他只是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发问,每一次听到嘲讽的答案,他的脸色便会阴沉一些——这并非是因为歹徒的嘲讽起了作用,只是——就连阿尔也意识到了——这群罪犯有后台,有坚硬的后台。 “你知道我会吊死你的吧,对吧,海盗?”葛德利上校威胁地说。 “我看你敢不敢,你这个没用的孬种。” 葛德利点了点头,对方没有否认他的海盗身份,这大概便是今晚唯一可以得到的情报了。 “把他们关进银港的监狱,待运监船将他们带回伦敦受审……” “我可去你妈的!”海盗破口大骂。他的口水溅得到处都是,几乎喷到了大人们的身上,肖博特总督一脸嫌恶地捂住了口鼻。 “如果你们有妻儿的话,大可不必担心他们会伤感落泪……我们会把你的尸体涂满焦油,保证没人会认出你来。”上校冷冷的说,阿尔弗雷德觉得他的威胁真是越来越吓人了。 “做吧,如果你敢这样做的话!你当天晚上就会被杀死在床上!”海盗大叫道。“不过,你的妻儿可要伤心了,因为我们的总督就喜欢让人赤裸裸地曝尸在外!” “总督,是吧?海盗总督。”上校有些得意地轻轻说道。 “什么?”海盗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葛德利上校转身对肖博特说道:“副总督大人,我已经得到有用的情报了,他们归你了,要审判还是直接吊死,都任由你决定。” “吊死?”阿尔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看了看上校,但并没有得到更明确地信号。 “这进展也太快了些……上校,你确定不需要再细致地问问?你确定不……不多留几天?”总督不确定地问道。 “请您相信,他们脑袋瓜子里的那点核仁根本装不了多少东西,就算海盗真在策划什么邪恶的计划,他们的后台也不可能对他们全盘道出。我的审问结束了,留下也没有任何意义。” “哦,哦。”肖博特总督似乎还有些担忧,但随即一想,今天的麻烦事总算是过去了,他也就此释怀了。他转身瞪着那群被擒的海盗,愤怒的眼睛里似乎冒着火光。 “罪大恶极的歹徒!”他提高了嗓音,好让附近的民众都能听见。“破坏、谋杀、行刺总督、臭不可闻,实在是罪不容诛!” 他厌恶地摆了摆手,冲身边的治安官说:“吊死他们。” “等等,父亲,他们还没有接受审判呢。”阿尔弗雷德惊叫道。 “阿尔,你的父亲我真是老了!葛德利上校让我想起了年轻时的模样。坚毅、勇敢、血气方刚……是啊,那才是男人该有的样子。而我呢,我竟然被这群下流的野狗吓得躲到了士兵的身后,这是何等的失态!我刚才已经发出审判了,绞刑!”肖博特总督气愤地说。 “可是,父亲……”阿尔弗雷德想要反驳,但总督转过身去,不再理会他。 阿尔弗雷德有些恼火,但他的愤怒很快被疑虑所取代——海盗们还是如刚才一样,全无惧色,有的甚至还对大人们吹起嘲弄的口哨。 “你不敢拿我们怎么样。”第一个受审的海盗笑着对肖博特说。 “是吗?”总督一脸厌恶地瞪着这散发着臭气的海盗。“我当然可以把你们怎么样,这里是我的地盘。” “可你的儿子在我们手上。”海盗轻轻地说,他开心地摇摆着身体,似乎为这个消息憋坏了身体,就像一个人在美美地品尝他故意留到最后的可口美食物。肖博特副总督的脸涨了起来,由红变紫,好像随时都会爆炸一样。 “胡说!”他吼道。“你们怎么可能抓住我儿子,他正跟朋友们在一起呢!” “你是说那个把面粉抹脸上的怪胎?他居然还有朋友?”海盗们笑作一团。 阿尔弗雷德的脸色阴沉了下来,把面粉抹在脸上的怪胎,他在这座城里只认得两个,不幸的是,这两人都是副总督的家属。肖博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慌了神,赶忙对治安官改变了命令:“先把他们关起来,我们要再好好审理一番。” “我们不是要吊死他们吗?”治安官不识时务地说道,然后他看见了副总督愤怒的眼神,便立马闭上了嘴。 “我们当然要吊死他们!”肖博特看着嬉皮笑脸的海盗,恶狠狠地说道。“但阿尔弗雷德说的对,这些海盗虽然罪大恶极,却也有接受审判的权利,上校。”他假惺惺地请教葛德利上校的意见,“我觉得将他们关押在本地的监狱,方便进行审问。” “我早就说了,随你的便。”上校冷冷地说。 “那么,就这样吧。”总督茫然地挥了挥手,治安官随即叫来警员,把海盗们一个接一个地押到监狱去了。海盗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他们放肆地笑着,临走时还对肖博特大喊:“别忘了为我们多备点朗姆酒哦,副总督大人。” 第30章 愿望 牙买加副总督的儿子竟被海盗劫持,还被掳到了海上?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恐怖事件。 当这件事情传开,肖博特副总督不但要为自己丢了儿子而饱受批评,更要回到伦敦向国王述职,报告银港受袭的情况和银港为何毫无防范的原因。 不过,大概也正是因为在仕途上陷入了绝境,肖博特反而恢复了年轻时的敏锐和镇定,他发誓要夺回自己的儿子,不惜一切代价与海盗战斗到底。 阿尔弗雷德看到养父的眼神,知道一个危险的意识正在成型,他对此感到心潮澎湃,觉得自己也有机会搭上那危险的大船,去成就一番男子汉的伟业。但是另一方面,他并不希望父亲为此冒险,他相信自己可以独自承担起追回泰瑞的任务。况且,银港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副总督打理,肖博特绝对是分身乏术的。 “副总督大人。”葛德利上校示意手下展开地图,他在地图上某些位置画了几个圆圈。 “银港到公海的海路较为狭长,此几处应该有城市卫兵的驻扎点,如果海盗船从近海进入港口,势必会引起卫兵的注意。然而,皇家海军没有收到任何来自卫兵的海情通报。副总督大人,城市卫兵隶属银港本地,请问你是否有收到任何消息?” “我的上校大人,我们收到的唯一信号,就是海盗们打过来的炮弹。”肖博特说着,并一手抹去了额头上的汗水,豆大的汗珠打在地图上画圈的地方,碎成了无数颗粒。 “不过,有目击者称这群海盗是驾驶着一艘奥斯曼帝国的商船,通过此等伪装来避开海上的监视。” “这不应该成为卫兵们玩忽职守的理由。”葛德利上校威严地说,“所有状态异常的船只都已登记在册,只要稍加注意便能辨识。” “是……我会彻查这起事件。”肖博特说,“最主要的,要提防士兵或皇家海军中有人与海盗勾结。” “这并非不可能的事……”葛德利上校看着地图思索,又拿出口袋里的小本子,仔细研究上面的记录,一边在地图上比划。 “今天盛行西风,若大型帆船想要离港,需是走了这条路线,我们就按照这条路线去追击。”他指示身边的军官们看准方向,然后对肖博特副总督说道: “大人,橡树号并不打算过多的停留,我打算明天一早就出发。” “明天一早?”副总督惊讶地叫道,“海盗早跑出去一百海里开外了。你们就不能马上出发吗?”他甚至忘了,自己刚才还懦弱地请求上校多留几天呢。 “此时正在涨潮,而且我们缺少情报。”葛德利上校冷冷地回答,他不喜欢外行人对他的军事行动指指点点。“对付这群海盗,必须确保万无一失,一些情报的收集是必要的。当然,如果你的确着急的话,橡树号今晚就能出发,但你必须为我们承担行动失败的责任。” “好吧,好吧,就明天吧!”肖博特皱着眉头说。“我要回府里了,有太多的事情要办,泰瑞的噩耗,哦,我要怎么跟玛丽亚说呢。” “上校大人,请允许我加入您的军队。”阿尔弗雷德勇敢地说道,他担心经此一别,短时间内便不会再有皇家海军军官造访银港了。 葛德利上校赞赏地看着这位正直勇敢的年轻人,但还没等他回答,肖博特就抢先拒绝了阿尔的请求。 “阿尔,你在开什么玩笑,那是群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我们避之不及,只有疯子才会主动找茬!” “的确,只有我们这些疯子才会去追击海盗。”葛德利上校尖刻地说道。 副总督没有理会上校的讥讽,说:“我的意思是,这个任务太危险,应该交由专业的人来做,阿尔,你并不是军人……” “可是我可以参军,我愿意参军,我想为银港的百姓报仇,我想救回泰瑞!”阿尔弗雷德急切地说,但这次回绝的人却是葛德利上校。 “你父亲是对的,阿尔弗雷德先生。如果惹事的是以前的那些乌合之众,相信我,我很愿意带上你,但这次敌人十分狡猾凶恶,先生,请你原谅,他们的确需要专业的人来料理。” 阿尔弗雷德感到十分气馁。 “至于你参军的愿望,我可以满足……等这次任务完成,我会亲自给你写封信的,如果你那时还愿意参军的话,就来蒙塔利亚海军要塞递交入伍申请吧。”上校真诚地说道。 上校拍了拍阿尔弗雷德的背,对肖博特笑了笑,这是他抵达银港后第一次露出笑容,仿佛绝望中的微光,足以振奋人心。就连肖博特副总督也为此平静了下来,他叹了口气,也拍了拍阿尔的背。 “好了,阿尔,我要先回去了,你的养母还在家中担惊受怕呢……你要回去吗,我可以顺便载上你?” “不用了,父亲,我还有些事。”他抬起手中那把救命的长剑,说道。 “好吧……那早点回来,现在哪里都不太平,天知道城里还有多少海盗在逍遥法外呢。”副总督说完,又向治安官交代了好些话,让他好好看管犯人,明天一早便提审。然后,他在几个保镖的陪同下,离开了人群,向迎接他的马车走去。 阿尔弗雷德看着养父离去,对身旁的葛德利上校说道: “你说会写信给我,推荐我参军,那是真的吗?” “如果你的请求合情合理,我没有理由不要你,但是现在,阿尔弗雷德先生。”他神情严肃地说:“现在,你应该多多关心一下你的父亲,他刚失去了一个儿子,肯定不愿意看到另一个儿子去冒险。” “我不是他真正的儿子……”阿尔弗雷德想起养母的刻薄。 “但那份关爱却是真心的,孩子,好好陪陪你父亲吧,他是个贵族,自然会有一些令人难以忍受的习性,但他也是个好人,而且已尽力想要做好一位父亲。” 阿尔弗雷德回想起养父的种种,发现虽然他迂腐、爱面子、遇事犹豫不决,但他却总是想着泰瑞和阿尔弗雷德的幸福,即便这份关爱太过厚重,厚重到令人难以承受,它使泰瑞成为了纨绔子弟,令阿尔成为了笼中之鸟。但谁也不能否认养父的初衷。 “你们会把泰瑞救回来的,是吧?”阿尔急切地问道,他这次是为了养父,而非为自己发出的真诚的提问。 葛德利上校一脸凝重。 “我无法对此做出保证,但我们会尽力……” 阿尔弗雷德低下了头,他无力地感到,今天真是糟糕透顶,除了在这里救助受伤的市民,他还能做些什么有用的事呢? 他看了看手中的精钢制长剑,心中有了答案。也许,他可以再次拜访那间被木板封窗的房子,去向长剑的主人请求帮助。 第31章 橡树号启航 阿尔弗雷德的救援工作一直持续到半夜,身心俱疲的银港,终于能在月色中歇息片刻。几乎所有人都被挖了出来,死者们的遗体盖着帆布,堆在码头前的道路两旁,等待着往来的马车将它们带往该去的地方。 治安官命令手下收拾残局,一边检查自己手中的统计表。 一共有六十七颗炮弹落到了码头上,而海盗船只有四门炮在发力攻击,也就是说,这群海盗至少打了十几轮的炮击。这令人惊讶,治安官本人从没见过有哪个海盗会把炮弹当作一文不值的垃圾一样肆意挥霍。 “也害的我工作得这么辛苦!”他怨恨地想。可其实,救援工作虽然时间漫长,但作为在场督工的官员,他实在不应该有什么抱怨,毕竟苦活累活都让士兵和平民干了,而救人性命的大功却记在了……大部分都记在了副总督头上,可他至少也能分一杯小小的甜羹。 不过,治安官觉得这仍然不划算。这天气实在是太热了,即使是站着不动,带着潮气的热风也令他犯了风湿骨痛的毛病。他现在只想回到凉快的家中,躺在床上,陪陪家人,就像肖博特副总督一样。 一个手下从西边的海岸忙里忙慌地跑来,打断了他的遐想。 “长官,请您来看看这个。” 治安官收拾了浮动的心思,跟着手下来到了瓦砾纵横的岸边,阿尔弗雷德远远的见了,也好奇地跟了过去。他们看到几具尸体,大多数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唯有一具……令人感到不安。 “这是谁?”治安官问正在验尸的官员。 “一个老人,长官。”验尸官擦着汗说道。“他的脸被打烂了,身体也被利器刺穿,估计是海盗干的。并且他又正好在炮火的中心范围内,我认为他没被炸成碎片已经是个奇迹了。” 倒霉的家伙,治安官摇了摇头。 “被利器刺穿?所以海盗们的确登陆过,并和这些人展开了激战!” 治安官正要教训擅自发问的人,但他认出了对方是副总督的宝贝养子,于是只能作罢。 阿尔弗雷德想起了路德的描述,他本来对此将信将疑,但路德的伤的确来自枪弹,而非炮弹,再加上验尸官的检查结果,那么海盗登陆的事实就不容争辩了。 “还有别的怪事呢。”那名通知治安官的士兵俯下身,拉起了尸体的袖子时,那上面有一个记号,令治安官倒吸了一口并不凉的凉气。 “公会!” 治安官深谙银港的生存之道,明白黑白两头的一些道理和规矩,像这老人身上的符号,是公会的高级头目才会持有的印记。当然,帝国是不可能认可这种私设的权力的,但在银港,公会早已成为一股不容忽视的势力,国家没法剿灭它,只好任其发展。而公会也十分聪明地不去触动贵族的利益。 可如今,公会的高级头目就死在自己的面前,那简直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治安官郁闷地想。用不了多久新的头目就会“上任”,猜猜他的第一把火会烧往哪里?海盗?还是治安混乱的银港? 治安官愁眉苦脸地看着眼前的尸体,心想自己接下来有的忙了,除了一大堆的文件要做外,他还必须说服副总督,去会见新的公会头领…… 罢了罢了,公会的事到时候再说吧。他叹了口气想到。然后看到一个趴在验尸官旁边的男人,他悄悄问手下:“他又是谁?” “一个医生,就是他发现尸体的。”手下回复道,语气中带着一些怨气。治安官完全能够理解手下的感受,他也一样,宁愿那具尸体永远躺在瓦砾之中,毕竟,“失踪,持续追查”比“被谋杀,嫌犯已逃离”要好听得多。 他走上前去,想叫那医生走开,别妨碍他们工作。可当医生抬起头来的时候。治安官却被吓得倒退了好几步。 医生脸色苍白,眼带极重,厚厚的黑眼圈上面爬满了变色的皱纹。他面无表情,在月光的照射下显得阴森可怖。 “这个多少钱。”医生用蹩脚的英语说道。 治安官一时间根本没有听清到对方在说些什么,直到医生又重复了一遍,他才意识到对方是想买尸体。 “等等,这个不卖!”治安官惊讶地说道。 “我帮你处理,一干二净。”医生继续说道,治安官听得很艰难,但大致上还是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在战争年代,买卖尸体的行为十分流行,但交易别人的尸体并不合法,更何况这具尸体还是公会的头目呢。正确的做法是把尸体拉到冰冷的停尸间保管,如果无人认领,再将其烧掉。 “你给我听着,你这法国佬!”治安官有些生气了,他指着医生,一字一句地说:“这具尸体,不卖,你,滚远点。” 医生冷冷地看着治安官,直令后者头皮发麻,但治安官最终还是稳住了阵脚,他使劲摆了摆手,示意手下赶紧把医生赶走。他心想,如果把尸体交给这些丧心病狂的医生,天知道这可怜的老家伙还会遭受多少开膛破肚的折磨呢。 阿尔弗雷德在公会头领的尸体被抬走后,也跟着走开了。他本打算直接去找路德,但看到了橡树号上忙碌的身影,便朝那边走去。稍微早些的时候,有往来的船只捎来了消息,一处海礁上的城市卫兵驻扎点被摧毁了,由于无人幸存,所以部署在其他地方的卫兵和城市本身都没有接到警报。葛德利上校和梅纳德上尉正在交谈,两人眉头紧锁,在早已画满了记号的地图上指指点点。搬运工们则不断把物资运上橡树号的甲板,在码头参与救援的士兵们也陆续回到了船上——看来他们已经打算提前起航了。 “上校。”阿尔弗雷德喊道。葛德利上校从地图前抬起头来,老鹰一样的眼睛看着阿尔弗雷德。 “你好,阿尔弗雷德先生。” “你们要走了吗?” “很显然,不是吗?恐怕我给你父亲留下的印象并不算好。”葛德利上校略微放松了些,看起来也不如刚才那么忧心忡忡了。 “抱歉……” 葛德利上校摇了摇头。 “我们是军人,执行自己的使命,并不指望能得到别人的理解。并且我已说过,你的父亲有着令人钦佩的品质,你大可为他感到自豪。” “相信我们。”一旁的梅纳德上尉热心地补充道。“你没见过真正可恨的贵族,在北美我还被一个副总督拿着鞋子追打呢。” “他拿鞋子打你?”阿尔弗雷德笑了,心想怎么会有这么不顾及形象的副总督。 “是的,很笨是不是?他把鞋子脱下来,又怎么可能追的上我呢。”梅纳德上尉说道。“他被指控与海盗有勾结,但我怀疑他没有这样的脑子。” “我相信你还记得。”葛德利上校白了他一眼,说道。“自那以后,我的船在佛罗里达的行动就变得举步维艰了。” 阿尔弗雷德看着回忆旧事的两人,心里顿生羡慕,他可从来没有与同伴并肩作战的经历。 最后一批货物被运上了船,此时夜已经深了,橡树号将披星戴月,踏上追击海盗的旅途。 “那么,阿尔弗雷德先生。”葛德利上校说着伸出手,阿尔弗雷德赶紧握住。“我们就此别过,你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希望你能继续努力,在我们重逢时成为一个正直勇敢的男人。” 阿尔弗雷德点了点头。 “最后,你得注意一下你的父亲。” “我——什么?” “丧子之痛绝不是常人可以承受的,他们会先拒绝相信事实,然后用尽手段去寻找虚假的希望,最后堕入无尽的绝望,孩子,你的父亲管辖着整个银港,职责重大,好好注意他,别让他乱来。” “我知道了。”阿尔弗雷德有些怀疑,但还是接受了上校的话。 “那么,再见吧。”葛德利上校说完便大步走上了甲板。 “橡树号起航!”梅纳德上尉大声说道,他也握了握阿尔弗雷德的手,然后走向兄弟号停靠的码头。 阿尔弗雷德在岸上,看到大英帝国的旗帜下,白色的风帆缓缓降下。 第32章 深得我心 当橡树号及其护卫舰离开银港后,阿尔弗雷德才拖着疲惫的脚步,来到了码头附近那一排排简陋的民居。 现在看来,巴德家的房子真是一处绝佳的藏身地。在白天,它只是一座毫不起眼的普通民房——也许有那么一点起眼,因为它的窗户全被木板封住了,但银港的人们绝不会往阴谋诡计的方面去想——而到了晚上,就连它的轮廓都很难被人看清。在平常,孤身一人进入这样的房子不是明智之举,但阿尔弗雷德已经打定主意,他无论如何也要出海,去追捕那些海盗。 他敲了敲门,却没有得到回应。他把耳朵趴在门上仔细倾听,然后十分确定那具皮沙发上发出了不太动听的声音。 路德还醒着。阿尔弗雷德高兴地想。 “开门,我是来还剑的!”他对着门缝说道,随后听见了房子里有些剧烈的响声。 他果然还醒着。但奇怪的是,房子里的人似乎仍然没有开门的意思,阿尔弗雷德站在门口尴尬地想,难道路德还以为自己假装不在的举动做得很成功吗? “你要是再不开门,我就把你的剑丢到海里去!”阿尔弗雷德假装威胁道。 门突然被打开了。 “你总算肯开门了,我还以为……”阿尔顿时闭上了嘴,因为他看到开门的人——那是一位短发的小姐,在微弱灯光的照射下,她的古铜色双眼中仿佛燃烧着怒火。 “赶紧进来,你这白痴!”夏洛蒂说着,一把将阿尔弗雷德抓进了屋里,她注意到街上已有不少人注意到了这边,于是克制着怒火,轻轻关上了门。 阿尔弗雷德没有想到这位小姐的力气如此之大,他被拉进了门厅,竟差点跌倒在地。 “你干什么?”他有些生气地问道。 “你鬼鬼祟祟地在我家门口晃悠,还嫌自己不够引人注目吗?”小姐白了阿尔一眼。自顾自地朝客厅走去。阿尔弗雷德狼狈地直起身来,跟了过去。 客厅同他白天来时一样凌乱,路德维希正呲牙咧嘴地躺在沙发上,面前的地板上多了一些空了的酒瓶和玻璃碎片。看来这家伙即使是受伤了,也忘记给那张嘴解馋。他拿着白色的棉布捂着脑袋,当见到阿尔弗雷德时,便支支吾吾地发出了一些奇怪的声音,随即又被头上的剧痛打断,疼得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了!”阿尔弗雷德吃惊地问道。 “也许下一次。”夏洛蒂来到沙发前,俯视着路德维希,冷冷地说道。“路德维希队长在履职尽责以前就想喝酒的时候,在他随意把主人的东西送给别人的时候,他会先想一想自己的脑壳遭遇的不幸!” 路德维希发出了一些怪声,结合他的表情,阿尔认为那是“明白了”的意思。他看着地上的玻璃碎片,不禁胆怯地颤抖了一阵。诚然,路德维希受伤还喝酒是不对,但这也不至于被酒瓶子直接砸头上吧。 “那么,这位先生。”小姐说完,转头面对阿尔弗雷德,锐利的眼神似乎穿透了整个房间。阿尔屏住了呼吸,他不知道对方会怎么对待自己,但鉴于路德维希的下场,他觉得自己也不会好过,毕竟他的手里正好拿着路德维希“随意给人”的那把剑。 但是夏洛蒂小姐并没有责难阿尔弗雷德,她先做了自我介绍:“我是夏洛蒂·巴德,请问你是谁?” “阿尔弗雷德·威尔森!”阿尔弗雷德慌忙说道,一边把手中的剑递了过去。夏洛蒂优雅地接过了长剑,继续冷冷地盯着阿尔弗雷德。 “我就不废话了,威尔森先生,你知道多少?” “我——什么?”阿尔弗雷德有些听不明白。 “海盗,金币,公会,我们。”夏洛蒂列举着一大堆名词,似乎已经很克制自己的情绪。 “我只知道海盗抢了你们的金币,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那枚金币是什么吗?” “不知道。” “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夏洛蒂·巴德,你刚才说的。” 夏洛蒂注视着阿尔弗雷德的眼睛,那古铜色的双眼仿佛可以审视人心。阿尔弗雷德没有心虚,他迎着小姐的目光,以证明自己的坦诚。 “很好。”片刻之后,夏洛蒂小姐说道,她的表情柔和了下来。“看来这一次,路德先生并没有因为他的愚蠢而坏事。” 路德维希在沙发上嘟囔着,似乎是在说“我早就说过了。” “但是,威尔森先生。”夏洛蒂无视发牢骚的路德维希,对阿尔弗雷德说。“不管路德维希队长对你说了什么,我都希望你能够忘记,这样对你有好处。” “可是,我也要跟你们出海,我已经接受路德维希的邀请了。”阿尔弗雷德着急地说道。 虽然路德维希的确有请阿尔弗雷德上船,但他当时并没有回答,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阿尔无论如何也要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 “又是路德维希!”夏洛蒂恶狠狠地说道。“先生,路德维希可没有权力决定谁可以上我的船,如果他对你说了这些话,你就当他是喝醉了乱说的吧。” 这下阿尔弗雷德可不干了,他从没见过这样专横的女性,即使是他的养母玛利亚,也不会这样目中无人,唯我独尊——好吧,也许会,可她已经是个反面角色了,不是吗?阿尔弗雷德打定了主意,他就是要上路德的船……上这位小姐的船。 “既然你这么说的话。”他说着,走到夏洛蒂身旁,将她手中的精致长剑又抢了过来。 “你这是干什么?”夏洛蒂生气地喊道,她对别人碰她的宝剑十分介意。 “这是我的一个朋友酒醉以后送给我的,我刚刚交给你保管,现在我要走了,自然要拿回来。”阿尔弗雷德也大声说道。 “现在我们知道路德维希队长结交的都是些什么厚颜无耻的坏蛋了。”夏洛蒂冷冷地说,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而扭曲着。“你就不怕我叫卫兵来吗?” 我的养父管着那些卫兵。阿尔心中这样喊道。但他担心会令副总督陷入舆论危机,因此只好采取更理智的应对办法。 “我当然不怕卫兵,小姐,你们做贼心虚,才应该怕卫兵吧?要是你们不叫,我倒是要叫卫兵过来!” 夏洛蒂冷冷地瞪着阿尔弗雷德,好像在看他还能玩些什么把戏。 “我要叫卫兵来,因为你们企图占有我的剑。”阿尔弗雷德讥笑着说,“没错,小姐,这是我的剑,我在剑上留下了印记。” 他知道剑鞘中的剑刃上,有一处子弹的划痕,那是他今天早些时候挡下海盗的攻击时留下的印记。 夏洛蒂听说自己的剑被别人动了手脚,而那人还叫嚣着剑归他所有,她自然是愤怒至极。不过,她毕竟有着良好的修养,在人前也会顾忌颜面,于是冷冷地说:“是路德维希把剑交给了你,你当然可以在上面做记号,就算卫兵来了,路德也可以对此作证。” “可是,路德是一个醉汉啊!小姐,我可以大声对卫兵说,我的剑本就不是从路德维希那拿来的!而他要想反驳……我想他现在说不出任何话来。” 阿尔弗雷德说完,不等夏洛蒂有任何动作,便抢先退出到门厅,沙发上的路德维希看着他,一脸赞赏地点了点头。 “你这个无赖!”夏洛蒂被彻底激怒了,但却又无可奈何。她肯定不愿意让卫兵真的过来,阿尔弗雷德深知这一点,于是他耐心地等待着,等夏洛蒂小姐开口,答应他乘上她的船出海。 “精彩。你真是个机智的男人,深得我心!”一个温和的男性声音传来,阿尔弗雷德吓了一跳,赶忙转过身来,他看到门口站了两个胖子,其中那个油光满面的老人正拍着手,微笑着看着他。 巴德老爷来了。 第33章 天真 阿尔弗雷德发现自己处于一个十分被动的位置。在狭窄的走道上,前有两个胖子把守大门,后有生气的夏洛蒂小姐对自己怒目而视。阿尔弗雷德实只好靠着墙,右手紧握着剑柄,准备一有危险就拔出剑来拼命。 “我说,你完全没有必要那么紧张……”胖老头说。 “快让开,我会喊的!”阿尔紧张的叫道,顿时感到脸上发烫,他这样太像个娇弱的女人了。巴德老爷显然也发现了这点,但是,他很顾及阿尔弗雷德面子,于是猛地一锤旁边老乔的肾部,把他的嘲笑扼杀在了摇篮中,取而代之的是由龇牙咧嘴所表现出来的痛苦。 “我相信你会做任何事来逃离此地,真的。但是那样做对你也没好处,先生。”巴德老爷沉稳地说道。 “什么?” “因为……那分明就是我的剑,是我在上面留下了火药灰的印记,因为我今天对着它开了一枪,从而测试精钢的强度。并且,那剑柄里面其实还藏着一颗钻石,那是我好心的莉莉姑妈留给我的。” “什么,这剑里还有钻石?”阿尔慌张地瞧了瞧手中的剑,“还有……你怎么知道它被枪打了?” “哦,先生。我有情报,有阅历。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说出几十个留在这把剑上的标记,你当然可以叫卫兵来,但他们只会把你当作是入室抢劫的小贼。” 阿尔弗雷德急的直冒冷汗,胖老头的话令他陷入了被动,并且还有意为他们正了名,此时再拔剑冲杀,那阿尔将再与“良民”二字无缘。 “请相信我,我没有恶意,如果你愿意好好谈谈的话。”胖老头继续说。 “有什么好谈的?” “你不是想要出海吗,也许我们可以谈谈这个!” “好呀,那你们到客厅里去谈。” 巴德老爷讥笑着摇了摇头。 “先生,你不会以为我会就这么让你走人的吧,你知道了一些东西,但还有更多东西并不清楚,如果你想跟我出海的话,就必须知道。” “跟你出海?你是……” “巴德家的当代家主,多米尼克·巴德,是也。” 胖老头好似绕口令一般的话语令阿尔弗雷德感到遗憾,但他意识到自己达成了目的——事实上,他在大半夜拜访此地,不正是想要向路德维希队长的雇主提议效忠吗? 这会,他打消了逃离的想法,而巴德老爷也看清了这点,便不再用他那肥胖的身躯遮拦走廊的出路。他往客厅里面去。在经过阿尔时,还礼貌地说了一声。 “请让一让,让我过去。”他礼貌地说道。 这实在是令人尴尬的一幕,阿尔不敢放松,却发现自己没法保住现有的位置,这个怪老头就像个怀孕的妇女一样,根本没办法从阿尔弗雷德的身边穿过走廊,所以他一边走着,阿尔弗雷德就只好一边倒退,到了后来,两人都进入了客厅。 “瞧,并不是很难是吧!”胖老头调皮地说道,他拉过一张椅子,把自己肥大的身躯埋入其中,然后长舒了口气,说:“这位是我的侄女,相信你也见识了。”他看了看一旁怒气冲冲的夏洛蒂,补充道:“你要习惯……她几乎一直是这个样子。” 夏洛蒂死死地瞪着她的叔叔,那样子仿佛想将他生吞活剥一般,巴德老爷假装没有看见。 “而这位……嗯……路德,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巴德老爷摇了摇头,怜悯地冲沙发上的路德问道。 “时运不济啊,老爷……”路德瞟了一眼夏洛蒂小姐,“各种意义上的,时运不济。” “你是怎么知道的,这剑刃上的火药印?”阿尔弗雷德急切地问道,在谈到出海的问题前,他想把自己感到疑惑的事情全都梳理清楚。 巴德老爷似乎被这个问题逗乐了,他笑着说道:“看来这位阿尔弗雷德少爷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是港口的名人。” “我——什么?”阿尔懵了,他不记得自己有向巴德老爷报上大名。 “你救了肖博特副总督,救了葛德利上校,传闻是这么说的。虽然我们都知道传闻这种东西有多么的不靠谱,但总之,你已经成为各大酒馆的宠儿,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这怎么可能,这件事发生不到两小时!” “你以为我怎么知道你名字的,阿尔弗雷德少爷?”巴德老爷陷在沙发里,费劲地伸手去够茶杯,他的动作十分笨拙,看起来平时极少运动。 “你听说我救了那两位大人?”阿尔弗雷德不解地问道。 “我知道你的疑惑,但是传闻就是那样,传播迅速,但不是太准确,是吧。不过,我那时也在现场,公正地说,你的运气真是相当不错。” 阿尔弗雷德想起那打向自己的子弹,还有被海盗打倒在地,即将被处决的情景,他仍心有余悸。如果那时不是葛德利上校果断出手,他恐怕已是海盗的刀下亡魂了。 “你真是勇敢无畏,少爷,但有一些天真。”巴德老爷接着说道。 “天真?” “是的,你不能对海盗下杀手,才落到那样的地步。” “我认为随意夺走生命是不对的!”阿尔弗雷德愤怒地说道。 “你觉得敌人也会这样为你考虑吗?”巴德老爷摊开双手说道。“这会要了你的命的,年轻人,海盗会利用它把你毁灭。这是你意识上的天真。” “我认为只要我注意一点,就不会有人能够……” “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小子?刚才我只是稍微说了几句语气较好的话,你就让我进到了客厅,甚至我把你挤进客厅,你也无动于衷,如果我是个假扮巴德老爷的海盗呢,你恐怕已经死了两次了。这是你智谋上的天真。” 阿尔弗雷德沉默不语,他确实被巴德老爷贴身挤进了客厅,他手里拿着武器,但却毫无作用,如果巴德老爷藏着一把匕首,他绝对在劫难逃。 “不过嘛,除了不够果断以外,你是个出色的小伙子,身手不凡,讲义气,我挺喜欢的。” “如果把叔叔喜欢的人都集中起来,这一栋房子还不够装呢。”夏洛蒂毫不客气地指出。 “况且,被巴德老爷喜欢上可不是一件有趣的事。”路德嘟囔道,“你要问上一个被他赏识的家伙去了哪了……看看我的下场就知道了。” “你们伤到我了!”巴德老爷摸着胸口,一副十分受伤的样子。“老年人看好年轻人有什么错。再说了,克劳的事情……那是计谋,我和他商量好的。” “你和他商量好,让他暴露在海盗的火炮中?顺带连我一起?”路德难以置信地问道,巴德老爷又耸了耸肩,摆出一副不置可否的态度。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阿尔弗雷德喃喃地问道。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机智的少爷,就算我们是坏蛋,你又能做什么?” “我要逃出去,然后把你们在密谋干的事情全部告诉治安官。” “勇敢的选择,但即使你成功了,治安官也没有任何理由逮捕我们,我可以放心大胆地告诉他,我们只是在靠近海边的屋子里度假。” “在一间毫不透光的屋子?抱歉,在我看来这里处处都透露着可疑。”阿尔说道。 “这里是我的资产,想怎样布置也是我的自由,即使是治安官老爷也无权干涉。” “他的确管不了你这些,但他会急于收集任何关于海盗的情报,我相信你们一定知道——至少路德维希队长已经跟我说了不少了。” “路德先生还是跟以前一样管不住他那张大嘴。”巴德老爷说着幽怨地看了一眼沙发上的路德维希,后者毫不脸红,好像这只是一起无伤大雅的意外。 “但是,阿尔弗雷德少爷,就算你美好的假设都能实现,但前提是我得放你走不是吗?但我不可能这样做的。” 阿尔弗雷德抽出长剑指着巴德老爷,凶恶地说道:“这可由不得你。”整个房间里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夏洛蒂小姐将手伸向皮带后面,阿尔弗雷德似乎听到了手枪摩擦皮质枪套的声音。 “你只会拿那玩意吓唬人。”巴德老爷不慌不乱地说道。 “现在不会了,我不能一直这么天真不是吗,巴德老爷?”阿尔弗雷德讽刺地说道。 “哟,瞧啊,老乔,小鸟自以为会飞了!却没发现你这老鹰已经盯上了他的屁股!” 阿尔弗雷德早有准备,他立刻转过身来,举剑迎击即将扑来的大汉。然而,胖乔治一直站在门厅那边,根本就没有挪动半步——他早就靠着墙睡着了。 “什么,你——”阿尔弗雷德知道自己上当了,连忙转回来,但他眼前赫然出现了一个黑黑的枪口。夏洛蒂正拿着枪指着他,俊俏的脸上满是成功时的得意。 “你看,天真的少爷,还是太天真!这是你经验上的天真。”巴德老爷拍手叫道。 就连沙发上的路德维希都看不下去了,他摇了摇头,说了两句含糊不清的话。 阿尔弗雷德涨红了脸,巴德老爷从他的手中接过长剑,轻轻地插回墙边的剑鞘中。 “被三大天真包围的小少爷,现在来说说,我凭什么要带你出海?” 阿尔弗雷德看着眼前黑黑的枪口,害怕地咽了口口水。他羞愧不已,颤颤巍巍地说:“我是副总督的养子,我失踪了他会来找我的。” “啊哈,你总算搬出底牌了,孩子。”巴德老爷夸张地大吼大叫,又加重了阿尔弗雷德的羞愧感。他顿时感到自己是个无用的废物,就像他名义上的兄长泰瑞一样,只能做狐假虎威的破事。 “你别不好意思,在这个海盗横行的新世界,身份是张非常有用的王牌。你用得不错,时机也掐得刚好。我本来怀疑,你会不会为了愚蠢的荣誉感而将自己置于险地呢,看来你还是有些分寸的。”巴德老爷点着头赞扬道。 “不过嘛。”他话锋一转,说道。“你就真的相信你那尊贵的养父不会与海盗勾结?” “你……你在胡说什么!”阿尔弗雷德惊得下巴都掉了,愤怒的火焰在他头顶燃烧,他忍不住质问道。 “我的父亲怎么会勾结罪犯?那些海盗掳走了他的亲儿子。” “所以呀,要把宝贝儿子赎回来,需要做些什么?这不是没有先例。” 阿尔弗雷德知道巴德老爷想表达些什么,他从父亲的文书报告里看过许多这样的事例:贵族或是富商勾结海盗为非作歹,有些是为了从那些非法的暴利收入中分一杯羹,另一些则是因为把柄落入他人之手,不得已而为之。肖博特副总督,似乎已经符合了这种人的特征。 阿尔弗雷德不相信他那半辈子都在为帝国而战的父亲会甘愿沦为海盗的爪牙。但葛德利上校临行前的话语又提醒了他:“注意你的父亲。” 他感到忐忑不安了起来,难道父亲真的会放弃自己宣誓恪守的职责,而选择去救回他那无药可救的废物儿子? 一想到这里,阿尔突然对自己感到羞愧。泰瑞对他不错,而他却从没关心过泰瑞,一方面是泰瑞并不需要人关心,但是另一方面,阿尔不能否认自己心中存在心结……但是现在不是耍性子的时候,泰瑞是父亲唯一的亲生儿子,他出了事,阿尔弗雷德怎么能够忍心逼父亲一定恪尽职守,而对此无动于衷呢。那等于是任由他的儿子自生自灭,是只有没人性的家伙才做得出来的事啊。 “你理解了,是吧。”巴德老爷轻声说道。“誓言只是一句话,跟亲人相比就更加不值一提了。如果肖博特副总督能够恪尽职守,那我自当对他抱以满怀的敬意,但如果他真为了孩子而妥协,我也不会怪他,因为换了我,也会这样做的。” 他看了看身边的夏洛蒂,眼中闪现着慈爱的光芒,夏洛蒂把头撇到一边,倔强地就是不看她的叔叔。 “先不说这些了。”巴德老爷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跟你绕弯了,阿尔弗雷德少爷,我向你保证我们是良民。夏洛蒂,侄女,亲爱的,你也把枪放下吧。”他讨好似地示意强势的侄女将枪放下,夏洛蒂冷哼了一声,放下了枪口,转身到桌边整理物品去了。 “现在,你清楚了自己的天真,也清楚了我们的基本情况,你现在还想出海吗?”巴德老爷向阿尔弗雷德问道。 阿尔弗雷德考虑再三,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要出海,虽然担心父亲的状况,但唯有找回泰瑞,他才能不受人胁迫。” “嗯,很好。”巴德老爷满意地点了点头。 第34章 阅历 阿尔弗雷德以为巴德老爷看到了他的觉悟,他终于可以出海了。 但是巴德老爷立即就换了副嘴脸,那是一副有待商榷的、令人无比恼火的态度。 “但是,有一个问题。少爷。”他说,“要把你带到海上,这会令我很为难。我打算花一周的时间招选精英人士上船,做一次惊心动魄的冒险。而你,有潜力的少爷,还缺乏些阅历。” “等等,你打算一周内就走?你们的船是怎么躲过炮击的?”阿尔弗雷德问道,这是个实际的问题。在海盗的时候炮击中,几乎所有在码头上的船只都受了损伤,有的甚至直接沉没了。而巴德老爷想要在一周内出海,这说明他的船只毫发无损。他是不是得到了什么情报,却隐瞒不报? “你在怀疑我勾结海盗?瞧瞧路德的下场吧。谁能保证在那种炮击下就一定可以侥幸逃生?至于船只的问题,我承认有一些运气成分,但是运气都是建立在精妙的管理上的。我说过,我的人都是精英人士。布莱恩船长有着三十年的航海经验,今早他坚持要把船停进城市南边的船坞进行搁浅清洁,我那时候还觉得他多事呢,但我的‘淑女号’因此躲过一劫,这多亏了布莱恩船长的好运,他——”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巴德老爷的唠叨。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门口,被吵醒的乔治甩了甩头,转身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 一脸凝重的大管家米勒·邓肯正站在门口,他朝老乔点了点头,然后经过老乔身边狭窄的空隙来到了客厅。阿尔弗雷德并不认识他,但从胖乔治表情推测,这人也是巴德老爷的人。 “老兄,你可算来了,我都快要困死了。”老乔高兴地冲着邓肯的后背说道。 “怎么样?”巴德老爷期待地问道。 “不怎么样。意外发生了,老爷。” 邓肯面无表情地看了看阿尔弗雷德,又看了看巴德老爷。 “没事的,这小伙子是自家兄弟。”巴德老爷急切地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老爷,正如你所想的一样,海盗们在监狱里过上了有酒有肉的好日子。在短短数个小时内,副总督府便派人去了三次,每次都带去大量的酒水和熟肉。” “嗯,除非他是个对家人的生死完全无动于衷的家伙,不然肯定不会怠慢这些海盗,他们是他救回儿子的唯一希望。” “……” 阿尔弗雷德沉默不语,泰瑞那个笨蛋,是否知道自己已将父亲陷入了不义之地?而阿尔呢,他能否帮上忙,去将泰瑞寻回呢?这得看巴德老爷是否有带他出海的意思,同时,他是否有追击海盗的意思。 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人身上,这大概便是这世界最令人无奈的事情吧。 “我得走了,巴德老爷,如果你真是良民的话,就请不要阻止我!”阿尔弗雷德下定了决心,郑重地说道。 “你想做什么呢,阿尔弗雷德少爷?” “我要去跟父亲谈一谈,去帮他从海盗的口中套出泰瑞的消息。” “没可能的,你永远也做不到的。”邓肯干巴巴地说道。 “不好意思。”阿尔弗雷德火气来了,大声说道。“但那是我的养父,不管怎样,我都不会让他任由海盗摆布!” “你误会我了,我并不怀疑你的决心和能力,但是,你永远也不可能撬开死人的嘴巴。”邓肯平静地说道。 整个屋子沉默了下来,灯火轻微地跳动,震动着安静的空气。过了两分钟,巴德老爷才从嗓子尖里憋出声音来。 “死了?”他重复道,好像不敢相信这个消息。 “死透了,现在监狱那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邓肯回复道。 “邓肯,海盗们是怎么死的。”夏洛蒂面色凝重地问道。 “小姐,他们死时面部扭曲,痛苦不堪,我觉得应该是中毒而死。当然,这些都是内部消息,副总督府已经换上了一套正义、果敢的辞令,他们准备在清晨发布消息,说所有的海盗都被绞死了。” “你刚才说,他们吃了副总督府的酒肉是吗?” “是的,但是前两次都没什么问题。” “毫无疑问!”巴德老爷说着站起身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他们肯定是吃了最后一顿的时候死的。话说,三四个小时里送了三趟酒肉,你不觉得即使是对尊贵的宾客也显得太殷勤了吗?” “邓肯。”夏洛蒂问道。“这三次酒肉是谁送的?” “第一次是副总督的管家,之后来的是个女仆,她应该是副总督夫人的亲信。最后那个,是一个面色沧桑的中年人。我们的情报中并没有此人的信息。” “一定是他,可恶的家伙!”巴德老爷喊道。 “死就死了呗,他们咎由自取!”路德嘟囔道,一旁的老乔点头表示赞同。 “哎哟,这群海盗当然该死,但他们可以等我问完问题再死嘛,我本来还想着绑架两个出来问问的……”巴德老爷小声说道,后半句像是在自言自语。 “虽然一切都准备就绪了,但发生这样的事情着实令人不安,邓肯,我要你加快进度,三天内把船员找齐,我们提前出发!” “关于这个,老爷……港口已经封闭了。” “什么!”巴德老爷和夏洛蒂异口同声地喊道。在确认了邓肯所言非虚以后,巴德老爷虚弱地坐进了沙发。 “不应该啊。”他自言自语道。“这时候城市最需要的就是物资与人力,封闭港口只会消磨士气,引起市民恐慌。副总督怎么会下这样的命令。” 阿尔弗雷德知道,他的养父的确不会下达这样的命令,封闭港口,不仅不能解决海盗的问题,更是将原本正常的航运秩序给彻底堵死了,这对城市而言有百害而无一利。 “这不显而易见吗?”夏洛蒂突然说道。“公会!” 阿尔想起了在岸边看到的老者尸体,有人说,那是公会的高级头目。 “公会的老狼,那位大叔被海盗弄死了。”路德面色凝重地说。“他就在我眼前死去的。该死!公会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杀掉海盗的估计也是他们,而封闭港口是为了防止副总督把剩余的海盗放走。” 巴德老爷思考了一会,说。“你猜对了一半,路德。凭我对公会的了解,他们从不招惹他们惹不起的家伙。本地的公会一定与海盗有勾结,不然他们不可能对克劳的行踪了如指掌。但我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杀监狱里的海盗,如我刚才说他,对于追击海盗的人而言,活着的海盗比死了的更有用……这一切都说明,公会内部存在分裂,老狼·波德里克的死,或许并非其表现看上去那般直接……”巴德老爷站起身来,皮质的沙发椅发出抱怨般的声音,他背着手走来走去,说道: “封闭了港口,目的不是为了防止海盗逃跑,这是公会一方的意志,而毒杀海盗,是为了防止阴谋败露,这是公会另一方的意志。他们的行为看上去如此割裂,也就可以解释了。我想……我必须亲自出马,去走访各方才行了。老乔!” “有什么吩咐,老爷?” “我现在就要进城中心,去会一会那个毒杀了海盗的中年人。” “叔叔……”夏洛蒂皱着眉头说,“我想不管是谁毒杀了海盗,他都不可能大摇大摆地待在城里的某个酒馆里的。” “不,他会的!”巴德老爷坚持道。“我现在得走了,孩子,邓肯留下来帮你,还是按照原计划,三天内把船员找齐。” “三天?可我们出不了海港!”夏洛蒂说。 “这就要……就要靠我们的新船员了。” 他转向了阿尔,表现得非常热情,令周围的人都感到难堪。 “阿尔弗雷德少爷!呵呵,正如我刚才所说,你得增长一些……阅历,才能登上我的船,而某些适当的表示,也可以算得上是阅历。” 阿尔反应了过来,原来这巴德老爷指望靠他来绕过银港的禁令,以求非法出海? “我们必须跟上海盗的脚步,没时间去和官僚与体制周旋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阿尔陷入了两难。一方面,遵守银港的禁令,是他支持父亲的基本要求,他身为银港副总督的养子,更应该向市民做出表率才是,而利用养父的职务之便谋取私利,这实在是大逆不道的行为,不仅是对家庭,更是对这整个帝国。 可是另一方面,出海航行是他的梦想,他不能就这样被养父锁在温室里,碌碌无为度过大好年华。另外,要是他并非总督之子,那他申请参军是否会容易许多?从这方面来看,养父实际也是在利用职务之便阻拦他的个人意志。他现在这样做,只是在补偿自己的损失罢了。 他思索再三,最终顺从心意,点了点头。 巴德老爷满意地笑了笑,他匆忙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着装,然后拿起黑色的拐杖。 他进来时有拄着拐杖吗?阿尔疑惑地想。 “如果你看一看时间,你就应该清楚还有三个小时就天亮了。”夏洛蒂提醒道。 “什么,已经到这个时候了?”巴德老爷摸出怀表。 “所以,如果你不想在拜访别人的时候被赶出来,或者因为精神疲惫而出洋相的话,最好现在先休息一会,等白天再行动。” “嗯……你说的对,亲爱的,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们大家都该回家休息一下。” “谢天谢地!”老乔大大咧咧地嚷道。 “阿尔少爷。”巴德老爷重新坐回沙发椅,对一旁的阿尔弗雷德说道。“我把我打算做的事情都告诉你了,所以,我也不留你了,请把剑还给我,然后回家休息吧。” 阿尔弗雷德点了点头,将手里的长剑递给了巴德老爷,后者道了个谢,小心翼翼地接过长剑。 “现在,你的养父已经断绝了与海盗的所有联系,他不会再受制于人,而这里又离不了他,所以,你必须代表银港的副总督,去把肖博特二世给带回来。” “我不会改变心意的,这点不需要你特意提点。”阿尔嘟囔道。 “那我就放心而来!”巴德老爷毫无廉耻地笑了,他拍了拍阿尔的背,然后朝门口走去。老乔、邓肯和夏洛蒂也都跟着他相继离开。 “你要是想留下来陪我,我是相当欢迎的。”路德在沙发上,戏谑地说道。阿尔没有理他,也往外面走去。 银港副总督府,肖博特的房间还亮着灯光。阿尔弗雷德看着那微弱的希望的光火,不禁微微叹气。他觉得,对他,或是对养父而言,今晚都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然而,老天爷就是喜欢看人笑话,阿尔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很快便因疲惫而沉沉睡去。 他一直睡到日上三竿。 这天中午的银港出奇的安静,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强劲的西北风将码头的血腥气味冲到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在阿尔弗雷德的印象中,这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萧条、悲凉。 他从床上爬起来,然后看到柜台前放着管家送来的信件。其中有一封信封花哨的信尤其显眼,那是来自巴德老爷的指示。 阿尔弗雷德拆开信件,眯着眼睛,努力辨认巴德老爷的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他叫阿尔去下城区巴德老爷家里与他会合。于是,阿尔弗雷德绕过了养父养母的房间,悄悄出了门。 在安静地行走了一段时间后,他到达了目的地,看到了巴德家那座覆盖着亮红色砖瓦的三层豪宅。这里不像是商人的家,毕竟,银港可不是一个适合长期居住的地方,不可能吸引有钱的商人在此常住。阿尔担心自己走错了地方,他伸出了脖子往花园里面张望,正好看见巴德老爷正悠闲地躺在椅子,嘴里还叼着烟斗。 阿尔弗雷德松了口气,赶忙走到庭院的大门口,敲了敲铁栏杆。 “都这时候了,是谁啊。”巴德老爷抱怨道,但当他看清门栏外的人是谁时,顿时就来了精神。 “我的救星来了!好,你不用麻烦走进来了,因为我马上就要出去,我们一起去,去见见那位公会的新头儿!”他兴高采烈地说。 第35章 与公会接触 银港中午的阳光毒辣非常,与早晨时的轻柔完全不同,就像一个美丽的少女,最终却长成了一个彪悍的泼妇,实在是令人惋惜和费解。 “怎么样,出海的事谈妥了吗?”巴德老爷带着阿尔弗雷德刚走出门,便急不可耐地问道,而他的贴身保镖老乔,甚至还没有走出他家的大门呢。 “怎么可能!”阿尔惊愕地嚷道,巴德老爷这人也太无耻了,哪怕是已经定下要做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难道他就不能给阿尔弗雷德一点心理准备的时间吗?” “你最好快点,拖得越久,海盗跑的就越远,我们就越不可能追上他们了。” 这句话引起了阿尔的怀疑,事实上他一直在怀疑此事,只是现在有一些确定了。 “你根本就不打算去追海盗,对不对?”他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巴德老爷摇了摇头,但他并不是否认阿尔的问题。 “听着,我曾经也年轻过,也像你一样,鲁莽,冲动,总是盯着最终想要实现的目标,却忽略了到达目标的必要途径。追击海盗?凭什么?对方有八门火炮,而淑女号目前也只有八门火炮……怎么办?难道要我们与海盗比拼剑术吗?也许,我们能赢,毕竟老乔和路德都是使剑的好手,但是,到了那种短兵相接的地步,难道你还指望我们这些人还能幸免于难吗?” 阿尔想到了码头上海盗的暗杀行动,又感到了后怕。他知道巴德老爷是在吓他,但不幸的是,那些用来吓人的话全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但我必须要救我的兄弟!”阿尔弗雷德下定了决心说道。 “你当然想要救他,但那不是你出海的全部目的,甚至不是最主要的目的,我看得出你心中的渴望,就像我年轻时一样……你想解开海洋的秘密,想要夺取基德船长的宝藏,想要建立功名,成就一番伟大的冒险!” “什么?”阿尔弗雷德对巴德老爷的话感到十分不可思议,他说道:“你疯了,我并不渴望什么基德船长的财宝!” “那你不反对冒险和建功立业咯?”巴德老爷笑着问道,阿尔弗雷德顿感无言以对。 “阿尔少爷,承认自己的渴望并不丢人,渴望是人类进步的动力,欲望使人成长,野心铸造伟人。” 他笑盈盈地看着阿尔弗雷德,似乎觉得自己把一件复杂的事情解释得很清楚了。 “那你的意思是,你不打算去追击海盗?” “啊哈,这就要说到我们此行的目的了。你知道,如果一次行动能够达到一个目的,那叫完成任务,但如果能一箭双雕,那才能称得上是多智之举。” 见阿尔弗雷德仍然报以怀疑地目光,巴德老爷扫兴地啧了嘴,伸出一根手指说道: “首先,我们需要武装,需要更多的可以对抗海盗的火炮,还有用以武装淑女号全体船员的枪支弹药。这不仅是追击海盗的需要,也是淑女号将来能够确保航行五洲七海的需要。” “你觉得公会会有这些东西?”阿尔弗雷德惊讶地问道,他觉得帝国也许可以容忍一个关系错综复杂的灰色组织,但绝不会允许这个组织拥有对抗国家的力量。 “啊,他们绝对不会承认的,但是,他们也一定会弄到的。” 他伸出了第二根手指。 “其二,我们可以趁此机会向公会的首领献上哀悼——不管他对前任的老狼是何态度,作为其权力与地位的继承者,他都必须接受我的哀悼。趁那个时候,我会掌握他的真实想法,然后再表达正确的态度……从而让我与银港公会建立可以信赖的关系。” “……什么叫‘再表达正确的态度’?”阿尔不解地问道。 “当然是他认为什么就是什么,你这傻孩子。”巴德老爷埋怨地说。 阿尔弗雷德彻底无语了,看来,商人重利轻离别说得很对,这老头只想着盈利,却毫无公义可言,哪怕是对犯下谋杀罪行的罪犯,只要有利可图,他便能够点头哈腰。 “别那样看着我。”巴德老爷推了推阿尔的腰,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在这新世界,致富是生存之道,难道你是想跟码头的工人一样,为了每周2英镑的薪水累死累活?或者像街边的乞丐,在穷困潦倒之时被强征队带走,然后死在海上?” “当然不是!” “那就不要再那么天真了,少爷!”巴德老爷加重了语气,然后伸出了第三根手指。 “还有吗?”阿尔弗雷德恼火地说。 “当然,这第三点,便是我能让你长长见识!你会感激我的,阿尔少爷,并且因为这笔缘分,我今后在银港的政界也能说上话。” “我可不会为你做以权谋私的事情,而且那还是我养父的权!”阿尔激烈地抗议道。但巴德老爷已说完了他想说的话,开始大摇大摆地走在了前面。 “请别被他的表象欺骗。”胖乔治跟了上来,对阿尔说,“他是个讲原则的好人,你以后会看到的。” “我们去哪?”阿尔弗雷德烦躁地问道。 “下城区,国王大道048号,山泉酒馆,这是对方给的地址。”老乔说着,递了一张纸条过来,阿尔弗雷德接过纸条,看见上面除了写有时间地址以外,并附带着一个狼头纹章。 “这就是公会寄来的?” “显而易见,瞧瞧那个纹章。据我所知,那是公会首脑的标志,昨天死去的波德里克,便在使用这个纹章。” “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选出继承人了。”阿尔感受到了公会的无情。 “也许只是按照预案行事,毕竟,这年头谁不是在刀尖上舔血过活呢?就像如果老爷死了,那夏洛蒂小姐便会正式接管所有的生意,而她所做的第一件事,一定会是把我炒掉……” 老乔摇了摇头,似乎是想起了小姐严厉时的模样,竟在盛夏的阳光中打了个寒颤。 “我们必须保持警惕,也避免那样的事发生。”老乔看着前方巴德老爷欢快的背影,对阿尔说道,“少爷,你一定不要忘记,公会里有海盗的人。” 阿尔弗雷德点了点头,他记得巴德老爷说过,海盗对公会的行动了如指掌。 老乔收回了纸条,又对阿尔弗雷德叮嘱道:“所以,到时候放聪明点,你要不干脆就别说话。我们面对的不是个穷凶极恶的海盗,就是个穷凶极恶的黑帮,反正就是一帮烂人,哪个都不比另一个好。” “可如果那个首领是海盗的话,他怎么可能会放我们出海去追海盗呢?” 老乔被这个问题绊住了,所幸巴德老爷退了几步,替阿尔解答了疑惑。 “答案便是,不让他明白我出海的目的。”他机灵地挤了挤眼睛,说道。“要知道,我的本职可是个商人,商人要行商,要出海,要配备武器!” 此时,他们已来到了国王大道,巴德老爷突然想到了什么,然后像乔治叮嘱阿尔弗雷德那样,叮嘱他: “老乔,一会可千万别管人家……叫……叫罪犯,懂吗?他们更喜欢被称作企业家。” “企业家?”老乔对此话嗤之以鼻,看得出,这位退伍的军人对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物很是不屑。对此,阿尔弗雷德也深有同感。 “你可别小看他们,老乔,不然晚上可别想睡上安稳觉。”巴德老爷警告道。 “这帮烂人可吓不倒我,就连扛着枪的法国人和西班牙人我都没怕过,还会害怕这些小小毛贼?” “扛着枪的法国人和西班牙人可拿不到最先进的火炮!你不怕我还怕呢!”巴德老爷没好气地说道,一边检查街道两旁建筑墙上的编号。 “恕我直言,老爷,您大可不必去求那些家伙,我会为您搞定一切!”胖乔治扬着脑袋高傲地说道。 阿尔弗雷德想起前一晚的情景,那时候乔治靠着墙睡着了。因此,他十分怀疑眼前这个魁梧的男人是否真的如他自己所说,能为巴德老爷搞定一切。恐怕巴德老爷自己也不会这样指望。 “我很感谢你的忠心,老乔。”巴德老爷心不在焉地说,眼睛还在不停地寻找目标编号。“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我最重要的力量的,我相信,真的相信,我……啊哈!” 阿尔弗雷德擦了擦汗,往巴德老爷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栋简陋的木屋,与国王大道两旁那些中产阶级的红砖房形成了对比。木屋顶上挂着几个残缺的字母——山泉酒馆,但想必,这并不是个正经卖酒的地方。 这招牌上已经结了蛛网,其中一些摇摇欲坠的文字组成部分发出了锈金属摩擦铁板的声音。然后——仿佛是为了迎接来客似的——那块金属断裂了,坠向地面,在长了杂草的开裂土地上砸出了一个坑。而酒馆门外的走廊上坐着一个刀疤脸的男人,他悠闲地把脚搭在木栏杆上,对眼前发生的意外毫不在意。 “你确定是这一家?”阿尔弗雷德问道。 “嗯……048号……没错,就是这家。”巴德老爷拿过老乔手上的纸条,仔细地看了几遍,又抬头望了望山泉酒馆的名牌,似乎也不是很肯定。 “我倒觉得就是这家,跟他们的身份很配,企业家嘛。”老乔讽刺地说。 巴德老爷白了他一眼,收起纸条,向门口走去。他轻轻地接近坐在门口的人,心虚地问道:“最烈的红葡萄酒,十分新鲜,我还想要一份,就在这里。” 刀疤脸的男人站了起来,巴德老爷以为自己说对了暗号,正自鸣得意呢。 “老爷,小心!”老乔大吼道,还没等巴德老爷反应过来,便将他拉到身后,躲过了刀疤脸的一拳。 “怎么了?怎么了?”巴德老爷惊慌地问道。 刀疤脸的男人一击不中,就把自己的椅子给掀了。他满面怒容,死死地瞪着巴德老爷,似乎想将其生吞活剥。 巴德老爷仍然不明就里,而男人开始翻越木栏杆,老乔眼疾手快,一拳猛地打在了对方支撑的手指上,男人惨叫着栽倒在里面的走廊处。 一时间,四面八方不知冒出了多少人围住了阿尔三人。这些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个个充满了怒气。阿尔弗雷德花了半秒来审视自己的问题,结果是没有问题。于是他看向巴德老爷,恼怒的问道:“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我只是说了通关暗语,不是吗?”巴德老爷茫然地说道。 公会的人在缩小包围圈,阿尔弗雷德护着巴德老爷,一边小心地注意着敌人的动作,他心想,要是带把武器就好了。他明明是要去见——如老乔所言——一帮烂人,怎么能不带武器呢?话说,怎么老乔自己也不带武器呢?他还是巴德老爷的保镖呢! 老乔并没有这般细腻的心思,他轻蔑地吐了口痰,接着便与人干上了,他用直拳打飞了一人的门牙,又一记钩拳把另一个人打晕了过去,再一个背摔企图袭击他身后的的第三个人狠狠地砸进了地上。 他简直是个无敌的棕熊。 威风凛凛的老乔一声怒吼,彻底把所有敌人都震慑住了,虽然公会人多势众,但没有人敢再接近老乔,生怕落得跟前三个人一样的下场。 于是,有人开始亮刀子了。 “你们这些懦夫!”老乔大骂。拿刀的人受了惊吓,速度慢了下来,阿尔弗雷德看准了时机,使劲抓住了袭击者的手腕,用力一拧,夺过了小刀。 “就这点能耐?你们这群肮脏的、臭不要脸的、卑鄙下流的懦夫,难道就只有这点能耐?” 老乔激动地大吼道,阿尔弗雷德也感到热血澎湃,但他明白,虽然老乔的话十分中听,却并不是明智的行为。 就在这僵持的时候,山泉酒馆的大门被从里面踢开了,一个叼着烟斗的中年男人懒散地走了出来,他穿着短马裤,赤裸着上身,与那些瘦小的公会成员不同,他十分健壮魁梧。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眯着眼睛看了看眼前发生的事情,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纷争因为这个人的出现而停止,显然,他就是公会的新头领,包围着三人的公会成员们都热切地望着他,等待执行他的命令,好把巴德老爷等人撕成碎片。 “请他们进来吧,我们不能怠慢了客人,这是波叔的教导。”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第36章 地下拳赛 公会的人没有怀疑领袖的判断,他们服从地站到了两旁,给三人让出了单向道路,这至少说明了亮点,一是公会的新首领极富人望,二是他们是要吃定巴德老爷了。 老乔对此倒是毫无畏惧,他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便带头往酒馆里面走去,巴德老爷强作镇定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也跟了上去,阿尔弗雷德不得不承认自己想要离开的心情,然而无奈,现实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而且真那样就太丢脸了。即便死亡与羞辱均是最糟糕的结局,那阿尔还是宁愿选择前者,也不愿苟且偷生。 他进入了酒馆,立即被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所冲击。 这个地方与巴德老爷在码头附近的那栋安全屋有许多相似的地方。这里空间大,走廊两边摆放着破旧的、铺满灰尘和蜘蛛网的家具。所有的窗户用木条从里面封上了,整栋房子只靠着区区几盏煤油灯支撑着光明。显然,山泉酒馆并非是商业性质的场所,这里的大厅坐满了人,他们喝着公会内部调配的酒水,在公会这种低度集权体制下,成员的基本需求都能免费得到供应——前提是公会有这些物资的话。 那赤裸半身的头领没有回头,径直走进了吧台后面的门中,老乔等人却被拦住了去路,一人冲他们比了比拇指,指向大厅左边的地方,那里是通往地下室楼梯。 “这是什么意思?”巴德老爷紧张地问道,“难道他要把我们关进地牢,大卸八块吗?” “怕什么啊,老爷,有我在呢!”老乔威严地嚷道,然后带头朝楼梯走去。另外两人只能小心地跟上。阿尔自知不老乔那样能打,因此他自进了房间便一直在搜寻武器——他看上了吧台上的一把短剑,这很好,应该比巴德老爷的那把精钢长剑更称手,阿尔弗雷德自幼接受剑术训练,用的大多就是这种短剑。 “就是你们,想要见头儿,是吗?”楼梯边的一个莫西干头的混混大咧咧地问道,他怀疑地瞪着老乔和巴德老爷的肚子,又用更怀疑地目光打量阿尔弗雷德的样貌。 两个胖子和一个年轻人,这生意很赚。 “带钱了吗?”他问道。 “什么?”巴德老爷忍不住笑出了声——原来他方才的害怕都是装出来的,有老乔在身边,他并不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危,只是,对方的话实在太过滑稽,令他的表演破了功,就此露馅。 “去见你们的首领还得给钱?”他反问道,“你们公会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把首领当猴儿,然后向广大市民收参观费吗?” “不愧是你,老爷,这真是非常文艺的比喻!”老乔对此赞不绝口,他并不是个文化人,因而十分崇拜巴德老爷和夏洛蒂小姐的巧舌如簧。 阿尔弗雷德认为,在别人老家里羞辱别人老大,这简直是自取灭亡。就在他打定主意,等局势恶化之时,便第一时间跑去吧台取剑的时候,那莫西干头的混混却耸了耸肩。 “这便是地下拳赛的规矩,我注意到你很会骂人,果然是有备而来。” 看来他是误会了,以为巴德老爷只是提前进入状态……但地下拳赛是什么? “我有钱,你要多少?”巴德老爷装腔作势地问道。 “什么我要多少?你们真的懂规矩吗?”莫西干头怀疑地眯起眼睛。巴德老爷诚实地摇了摇头。 “那你们说什么屁话呢?”莫西干头生气地说,“听着,我只说一遍,这地下拳赛,是公会的娱乐活动,我们在其中比拼实力、赢得地位、提升威望,以及赚取财富。所有人都要交入场费,并根据一定倍率和拳赛结果来获得奖励……简而言之,你给的越多,赚的越多。” “前提是有命花。”巴德老爷一针见血地说,“但我们是想见你们头领的。” “赢得比赛,他就会见你。头领不会会见弱者,哪怕是敌人,也是如此。”莫西干头冷冷地说。 “我们可不是敌人。”巴德老爷看了看吧台那边的人,他们正盯着这边,“看来,这其中存在天大的误会。” “这是你们的事,你们到底打不打拳?” “打!”老乔果断地说。 在付了一笔象征性的入场费后,三人下到了地下室,来到了光线明亮的地下拳赛现场。这是一间宽敞的屋子,占地甚至比楼上的酒馆还要大。显然,这地下室早已超出了银港市的建筑规范许可,从地下延伸到了公共道路和周边建筑的下方。这也是唯有公会才有能力做到的事。 不过这里到处都点着煤油灯,使得空气充满了煤油的味道,阿尔弗雷德暗暗希望公会在造违规建筑的同时,也把空气流通的道理给整明白些。 莫西干头跟着他们走了下来,他领着三人走到房间中央,那里由木桩和麻绳围成了一个方形的区域,正是拳赛的场地。 “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规则。”莫西干头说,“血战到底。这是头领给你们定下的模式,你们要站在场地上,与挑战者进行一对一的拳击单挑,你们允许借力,但必须战至再无人挑战为止。” 他走到一个角落的木桩前,解下了麻绳。老乔走了进去。 “拳击——这是理所当然的,足与肘——这是允许的,牙齿和指甲——如果你愿意的话。总而言之,拳赛没有规矩,除非一方认输,或者死亡……是真正意义上的‘血战到底’。” “阿尔少爷,你和老乔接力,我这把老骨头,只能在一旁为你们摇旗助威了。”巴德老爷说道。 “我也要去?去打黑拳?”阿尔弗雷德瞪大了眼睛,惊讶地问道。 “当然,别大惊小怪的,你还想去追击海盗呢,不是吗?”巴德老爷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要我说,老爷,恐怕这小场面没有你们出马的份。”老乔摩拳擦掌地说。 “如我所说,你们果然很擅长骂人。那么……我就带他们下来了。”莫西干头说着,往楼上走去。 阿尔弗雷德沿着房间边缘走了一圈。遗憾的是,他没有发现任何通风的地方,也没有发现任何武器。 “完了,我们被困住了。”他说,“如果公会决定要把谋杀我们,那甚至不会有人知道我们死在哪儿了。” “既来之,则安之,阿尔少爷。”巴德老爷悠哉地说道,“反正来都来了,再担心也没有用,不是吗?” “但我们应该吸取教训,以免以后犯同样的错误!”阿尔反驳道。 “他说的没错,老爷,你总是犯同样的错误!”老乔在场地里说道。 “是啊,是啊……我就是这样,改不了嘛!也许夏洛蒂对我的看法是对的……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如果我们不能渡过此劫,那连改错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时候,公会的人陆续走下楼梯,很快便站满了整个房间。阿尔弗雷德数了数,大概有三十个打手,其中有四五个特别强壮。 “我们要对付……这么多人?”他不可置信地问道。 “这让我想起了在直布罗陀的战争。”老乔严肃地说,“那是一场血战,但最终我们赢了。” “希望你仍保有那时的运气。”巴德老爷嘟囔道。 莫西干头走进了场地。 “各位先生们,又到了地下拳赛开赛的时刻。这一次,我们的新头领将迎来他的第一位访客。就让我们见识一下,这帮被指犯下谋杀罪行的家伙们,是否能敌得过公会的铁拳!” “什么?”巴德老爷嚷道,“谋杀?我谋杀谁了?” 这句话点燃了全场的怒火,公会的人开始咆哮起来,不少人甚至准备立即动手。 “遵守规定!”莫西干头极力维持着秩序。“这是波叔的教导,请不要忘记。那么,谁先来挑战,这位……胖先生?” 一个穿条纹短衫的壮汉默默走进了场地。 “好的,现在,由沉默的鲍利对战胖先生,拳赛开始!” 老乔并没有急于进攻,在他多年的军旅生涯中,不乏现在这样单打独斗的较量,这些较量有时只是战友间的玩闹,有些则是与敌人的死命相搏,但不管怎样,老乔总是后发制人,在掌握对方的战斗方式后再行攻击。 沉默的鲍利上前两步,朝着老乔的脸打出一记直拳。老乔用手掌接住了拳击,然后往侧方一甩,便化解了攻击。 “很有力气!”巴德老爷嚷道,但在他说话的同时,老乔的拳头便锤向了鲍利手臂以下的胸膛,把他锤得口吐白沫,向后栽倒。 “厉害!”阿尔弗雷德惊呼道。 “可光有力气是不够的,瞧见了吗,阿尔少爷。与海盗搏斗也是如此,只有蛮力是绝对不行的。”巴德老爷对阿尔说道。 “鲍利,失败了!下一位!”莫西干头恼怒地催促道,并把鲍利拖出了场地。 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走进了场地,他全身泛白,眼睛似乎因光线的刺激而泪流不止。阿尔猜测,他是那种常年生活在阴影处的人,或许这世上的阳光,对他而言并非恩赐,而是诅咒。 “白化的厄尔。他是个好手,曾经打倒了许多有名的战士,任何小瞧他的人,无论是在赛场上还是在平时,都要提防他那诡异莫测的攻势!”莫西干头解说道。 “他只是个可怜的病人而已。”老乔怀疑地说,但下一秒钟,厄尔便已闪身到了他跟前。老乔条件反射地护住头,然后不断后退,但仍然遭到了厄尔的攻击。厄尔那长长的指甲,竟然划烂了老乔那件漂亮的红色外套,露出了里面的白色羊毛衫。 “他穿那么多,他不热吗?”巴德老爷忍不住吐槽道,阿尔弗雷德心想,老乔大概是想还原他从军时的装束,那红与白的搭配,的确很像皇家海军的标准制服。 厄尔一击不中,于是急忙改变策略,开始变成防守的一方。他跃离了老乔足有五步,然后四肢着地,眼睛死死地盯着老乔的一举一动。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对手。”阿尔弗雷德看着厄尔的怪异模样说道。 “但是仅仅是这样还不是老乔的对手。”巴德老爷自信地说,“老乔在欧陆剑击俱乐部战神排行榜上排第30名。公正地说,这可不是‘仅仅第30名’就可以取笑的荣誉,其中过的含金量是非常高的。” “但是……但是现在不是在比剑啊?”阿尔惊愕地说。 “总有融会贯通的地方!”巴德老爷说,“不信你瞧。” 场地内,老乔已经压制了厄尔的进攻——他步步为营,并不急于进攻,在提防厄尔出怪招的同时,不断缩小他的移动空间,把他渐渐逼到了角落。 “到了这时候,胜负就在一招之间。”巴德老爷说。 果然,感受到局势不妙的厄尔向老乔的脸上跃去,可惜这招早已被老乔防备。他低身躲过了袭击,然后趁厄尔无法回避的瞬间,猛地拉住了他的脚踝,然后用力向地上一砸…… 瘦弱的厄尔哪经得起这等攻击,他直接就被砸晕了,并且嘴间还渗出鲜血。 “干得漂亮!”阿尔弗雷德忍不住鼓掌叫好。 莫西干头赶紧叫人把厄尔抬去抢救,以免他有性命之忧。 “好哇,看来我们低估了胖先生的实力。”他恨恨地说。 “我说过了,老爷,交给我就行。”老乔说道。 但阿尔弗雷德已经看出了,在经过酒馆外的大闹,外加两场拳赛后,老乔已经开始累了。这并非是他武力不行,实在是近几年逐渐发福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他长时间的战斗了。 “老乔,让我来吧。”阿尔说道。 “阿尔少爷,你要来试试?”老乔怀疑地问道。 阿尔不能否认,自己的确被老乔的战斗所吸引,并正处于亢奋的状态。男人就是这么简单的生物,即使在一开始百般拒绝,可谁又能逃脱本能的驱动呢。阿尔弗雷德的本能是头有雄心壮志的雄狮,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坚定地点了点头,与老乔接力了。而这一举动,显然也提升了公会的士气,虽说是统领地下世界的组织,可他们毕竟是一帮混混,欺软怕硬是绝对优先的选择。 很快,一个满脸刀疤的男人便走进了场地,他不住地舔着脸上的刀疤,看起来十分猥琐恶心。 “好……现在,由白山羊霍普,对阵……小少爷。” “我叫阿尔弗雷德,你最好记住这个名字。”阿尔学着老乔的模样,挑衅地说道。 第37章 新头领 公会的人大多没有想到,一个面色红润、养尊处优的青年,竟然也敢学着强壮士兵的架势去挑衅对手。他们发出了嘘声,并用棍子之类的东西敲击墙壁和木桩,试图营造一种极其震慑敌人的主场氛围。 但是阿尔弗雷德并没有被吓到,或者说,他眼下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了对手的拳头上,因而听不到外界的声音。这是阿尔第一次拼上性命的实战。他已经见到了公会的手段,也看到了身为军人的老乔的手段,他确信在这带血的舞台上,名为白山羊霍普的男人不会像他以前的剑术教练那样循规蹈矩。 霍普很狡猾,在晃荡了许久后,他终于向阿尔的脸上发起了攻击。 阿尔想低身躲避,然后在一瞬间感到了危险——霍普是在虚晃一拳,他的真实目的,是在出拳的半道上改为踢击,重击阿尔弗雷德已经加强了重心的下半身。 “要死了!”一个恐惧的声音在心底冒起,接着,阿尔弗雷德干站直了身体,把下盘稳住。霍普果然变了招,他猛地踢到了阿尔的小腿骨上——这是阿尔极力尝试的变通——双方均由此感到了短时间内的强烈疼痛。 “啊,他没有上当!”莫西干头兴奋地解说道,他显然了解霍普的特点,但阿尔的表现令他不禁发出赞叹。 硬伤过后,阿尔弗雷德率先发起反攻,既然对手善于取巧的招数,那么是否可以说明,他没有硬碰硬的自信?阿尔打出一记勾拳,用力非常猛,几乎把他整个身子都甩了出去。霍普来不及躲闪,被打到了肩膀,他向后倒下,然后赶忙一个打滚,重新站了起来。 “哎,他没有控制力道,打得太偏了!” “他意识不错,但是经验还是少了些。这样很危险,老乔,你抓紧休息,趁早把他换下来。”巴德老爷和老乔惋惜地总结道。 在一回合的攻防后,阿尔弗雷德脱离了忘我的境界,回到了严酷的现实。他没想到拼上性命竟然这么刺激,这么令人窒息。血管中的惊恐和激动令他头晕目眩,而周围人的嘘声第一次传入他耳中,又令他茫然无措。 “阿尔少爷!你就拖,拖长一点时间!”巴德老爷喊道,他可真是残酷无情啊,难道在海上与海盗搏斗的士兵们一直都是这个处境吗? 拖,对巴德老爷而言有利,但是接力的时机在哪?除非阿尔将对方打倒,或者被打倒。因此对阿尔而言,他并没有改变自己的艰难处境,更加没有余裕却为别人的大战略考虑了。 白山羊霍普看出了阿尔的动摇,他没有放弃这一机会,迅速飞起一脚向阿尔脸上踢来。 阿尔被击中了,他仿佛是旋转般地往后飞去,撞在了麻绳上,又栽倒在粗糙的地板上。 全场欢呼了,巴德老爷和老乔在懊恼地叹气,而白山羊霍普则高举双手,向人们展示他的胜利。 阿尔的眼前出现了走马灯。 那是他小时候第一次接受剑术训练时的情景。那时候,他的老师在教他和泰瑞,而泰瑞的懒散,注定学不会这一门杀人的艺术。 “记住,剑只是工具,而你自身才是最强大的武器。用剑可以杀人,用肘、用膝盖,用拳头也可以。”老师这样说着,用木条轻轻敲打阿尔的头顶、腋下、腹部还有胯下。 “锤炼你的身体,利用你的愤怒,重击敌人的这些部位,你便可以丑陋地赢得胜利。是的,这并不优雅,但十分有用。即便是赫赫有名的欧陆剑击俱乐部战神榜,也在向实用主义倾斜。” 阿尔点了点头,在众人的惊愕目光下站了起来。刚才的攻击远远达不到杀了他的地步,他脸上的剧痛便是证明。他的大脑正常地传递着痛觉,同时思索着一击致敌的良策。 白山羊霍普并没有看出阿尔弗雷德心态发生的变化,他也有些诧异,觉得眼前这个养尊处优的少爷或许有些骨气。他晃荡了一下拳头,重新摆出进攻的架势,这一次,他要用上新学的终结技,以赢取更大的掌声。 他放低身体,冲到阿尔面前,伸手一抓——这是起式。下一步他会单臂勾住对手的脖子,来个反身下沉将他击倒。 阿尔闪开了,然后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霍普。 “你们公会……难道只会这种花拳绣腿的假把式?” 整个房间都沉默了。 “他果然……很会嘲讽别人!”莫西干头说。 “要我看,他只是在激怒他的对手。这都怪你,老乔。”巴德老爷摇了摇头,担忧地说。 “这有什么不好吗?”老乔兴奋地嚷道。 场地里,白山羊霍普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于是准备就阿尔的话进行还击。 可阿尔弗雷德没有给他机会。他冲了过来,一拳打在了他的头上,将他打出数米,撞在了另一边的麻绳上。霍普没有倒在地上,他双眼翻白,口吐白沫,早在受到打击当时便失去了意识。他两手摊开,正好被麻神挂住,使得整个身体都暴露在敌人的拳头之下。 阿尔被一股令人发狂的愤怒所驱动,他一步步走上前来,脑中已浮现出虐杀对手的场景,这很爽,这真的令人舒爽万分,而这即将变为现实! “停,接力!”巴德老爷突然喊道。 “怎么?”阿尔愤怒地问道,然后下一秒就被老乔给压在了地上,老乔用一只手按着他的头,另一只手则制住了阿尔的两只手,使得他完全不能动弹。 “冷静一下,阿尔少爷,你已经赢了。” 这不公平!阿尔弗雷德狂怒地想,老乔把对方打得更惨,却要来制止他怎么做? “瞳孔放大了,阿尔少爷。”巴德老爷在一旁悠闲地说道。“你杀意勃发,但这里没有谁与你有深仇大恨,大可不必,大可不必。” 阿尔弗雷德恢复了平静,他感到脸上的伤口正火辣辣地疼痛着,小部分是由于霍普的攻击,大部分则是因为老乔力大如牛,几乎要将他按到地里去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赶忙大喊,以免自己的脑袋就此被按爆。 乔治放开了阿尔,但不忘揉乱他的头发,以表达自己的鼓励之意。 “还有谁?”他大吼道,声音在房间里游荡,羞辱似的在公会成员之间来去自如。 一个人从楼上下来,走到了莫西干头的耳边,悄悄耳语了两句,后者点了点头,来到巴德老爷身前。 “头领叫你们上去,他已看到了你们的决心。” “看到?”巴德老爷疑惑地看向四周。 “你是说他就在这里,在这群废物中间?” “他还怪我待人刻薄呢!”老乔兴高采烈地对阿尔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巴德老爷解释道,“我是想问,头领是在哪看拳赛的?” “真你管不着,我们有办法让他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莫西干头干巴巴地说,“你们到底来不来?” “当然,这正是我来此的目的!”巴德说着,掂了下大肚子,跟着那个来传话的人,往楼梯走去。 “走吧,阿尔少爷!”老乔扶起阿尔弗雷德,跟上了巴德老爷,临走时还不忘把莫西干头拽到面前。 “你给我好好算算,我们这三场拳赢了多少。别想就这样坑我们!” 他们走上了楼梯,走过了已经空荡荡的酒馆大厅,在传话人的带领下,穿过了吧台后面那扇大门。 昏暗的房间里透着久违的过堂风,在银港这种燥热的地方,唯有阴凉和风是人们免费的救赎。但这间房子又比其他地方要干净不少,这里的空间虽然不大,却只放了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所以显得十分宽敞。公会的高层们站在房间两旁,煤油灯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如鬼魅般舞动和低语。公会头领就坐在桌子对面,他似乎很不舒服,也不说话,只是抬手示意巴德老爷就坐。 “谢谢!”巴德老爷快活地说,却发现没有一个人对他报以笑容。老乔默默站到了巴德老爷身边,阿尔弗雷德握紧了拳头,仍在极力与疼痛做斗争。 “这位先生,你有何贵干?”头领问道,他并没有正眼看桌子对面的三人,而是侧着身子,一手杵在桌子上,观察着另一只手指甲里的碎屑。 “我来此地拜访公会新的头领。”巴德老爷恭敬地说。 一个消瘦的男人俯身凑到头领的耳边,耳语了数句。 “啊,没错。”头领听着点了点头,他的眼神冷酷无情,向外散发着阴冷的气息。阿尔弗雷德顿时感到后背发凉、汗毛直竖,不禁把拳头捏得更紧了。 他的直觉告诉他,眼前的男人很危险。 “最烈的红葡萄酒,十分新鲜,你还想要一份,是吗?”头领问道。 这是巴德老爷对外面的人说的暗号,也是这一起骚动的源头,是导致阿尔脸部受伤的原因。阿尔弗雷德对此愤愤不平,但他又觉得,也许自己不该为一点小伤而耿耿于怀,那样就显得太矫情了。 “没错,我是这样说的,不过,看来你不喜欢这酒,真是可惜了。”巴德老爷摇头道。 头领狠狠地拍了拍桌子,于是房间里的打手们全部掏出了武器,一瞬间,三支火枪和五根木棍就照准了巴德老爷的脑袋,瞄准另外两人的更是不计其数。乔治气得准备上前,却被巴德老爷制止了。 “头领,我们带着和平的愿景而来,绝不是来砸场子的!” 头领冷笑着说道:“和平?你管这叫和平,老不死的东西?” “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你,先生,但我也是有家属的人——虽然没有老婆——我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巴德老爷困惑地说。 “你这老贼,还装蒜!”头领身边的一个黑大汉怒吼道,却被头领给喝斥了下去。 “布鲁,既然客人心存疑惑,那就把那美酒端上来,请他们好好品尝!” 黑汉子照办了,他离开了房间。公会的头领叼着烟斗等着,他脸上带着骇人的笑容,目光中只有残忍,仿佛是看见了猎物的老鹰,正认真思索着要怎样将目标大卸八块。 不一会,叫布鲁的男人回来了,手中抱着一瓶红葡萄酒。 “替我们斟酒。”头领命令道。公会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声地议论了起来。 布鲁拿了两个杯子放在桌上,把酒倒了进去。 “请吧,先生?”头领拿起一杯酒,冷冷地说。 “喔,我大概明白是什么情况了,不过,正所谓有酒才能谈事情,不是吗?我很愿意与头领共饮一杯!”巴德老爷把酒杯举到头领面前,微微摇晃。 “祝您健康,狼头先生。” 他准备将酒水一饮而尽,但头领立即喝止了他。 “够了。”他叫道,然后示意布鲁把酒瓶和酒杯都撤走,再拿来一瓶新的红葡萄酒,不同的是,这一次,头领拖着他那沉重的身体,亲自为巴德老爷斟满了杯子。 “先生,看来是我误会了。”他挥了挥手,让手下各自散去,只将黑大汉布鲁和消瘦的男人留在身边。 待人们散去后,他才问道:“老先生,你是谁,你为什么要来我们的地盘?” 巴德老爷接过头领递来的酒杯,小小地啜了一口,然后将那张写了暗号的纸条递了过去。 “我是多米尼克·巴德,狼头先生,今天来找你,其实是为了求你帮忙,为我们采购一批……嗯……应急物资,好让我的船能够顺利航行。” 头领专注地看着那张纸条,若有所思地说:“这么说,你就是那个拿了海盗金币的巴德老爷?” “看来您也有消息渠道,不错,正是在下!”巴德老爷笑着说。 “我是莱德,银港公会的代理头领,请不要再称我为狼头先生,现在的银港,没有一个人有资格取得那种尊称。”头领说,然后又对布鲁交代了几句话,后者点了点头,走出了房间。 “你说你要出海,是要去追击海盗吗?”莱德直截了当地问道。 “没错,我就是要去追海盗。” “为了金币?” “为了金币。” 阿尔弗雷德有些糊涂,搞不懂坐在桌前的这两人到底在谈些什么东西。当然,他对金币之事知之甚少,就算听路德提起过,也并不了解其中的意义。他因此一直在怀疑巴德老爷不会真心去追击海盗,但现在看来,他可以打消这份顾虑了。 莱德一口干完杯中的红酒,又拿起酒壶添了一些。他端起酒杯,透过杯中红色的液体看着巴德老爷,问道:“我有什么好处?” “我略备了一些薄礼。”巴德老爷轻描淡写地说。然后摊开了手掌。 “五千个基尼金币。”他宣布道。 阿尔弗雷德略微吃了一惊,他成长于副总督府,见识过不少钱权交易,银港就是这种地方,求人办事,哪怕这事是进入当今最红火的女演员的闺房,只要钱到位了,那一切都好办。 但像巴德老爷这般阔绰的,他是闻所未闻。即便算上他期望购置的火炮等装备,五千基尼也实在是太多了。要知道,这是一个老实本分的码头搬运工,辛苦工作一百年才能赚到的财富。不过,老爷并没有把钱带在身上,因此他说不定只是在骗人。 “事成之后,还有另外的两千!”他接着说道。 莱德注视着巴德老爷的眼睛,不发一言。他的眼神依然冷酷,但比之前添了一份忌惮。 “看来再多的钱,在巴德老爷的眼中,还比不上那一枚金币。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我洗耳恭听。”巴德老爷恭敬地说。 “你在炒作金币的价值。”莱德一针见血地说,“你想让我相信,那被海盗夺走的金币价值千金,而公会只要得到了这个消息,就等于整个银港,甚至整个新世界都得知了这个消息……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巴德老爷微笑着,说:“我想做成这笔交易,仅此而已。” 莱德吸了口烟,说:“你们不会成功的,老头。我可以收下你的钱,给你的船武装一通,再弄到海上去,但你们不可能成功的。” “啊?你还能帮我们出海?是那种正规的出海许可吗?” 阿尔弗雷德感到了危机,他确信自己在巴德老爷心中的价值就是弄到出海许可证了。但公会如果也能做到,那巴德老爷就不会冒险带他出海了。 “他们当然不行!”阿尔马上说道,这引起了莱德的注意。 “你的表现很英勇,小子,但是不要对公会指指点点,说什么行,什么不行!”他恶狠狠地说。 “你为什么说我们不能成功?”巴德老爷问道。 莱德叹了口气,示意那个消瘦的高个男人上前。 “请让我给你讲讲我们这一天来的遭遇,尊敬的客人。然后你就会理解我们的顾虑。”他说,那彬彬有礼的气质,与这昏暗的房间格格不入。 第38章 合作 彬彬有礼的男人向客人微微鞠躬。 “请允许我做自我介绍。”他说,“我叫梅森,是银港公会的总长,也就是狼头的助理。” “哦,久仰大名。”巴德老爷说道,他知道梅森的名号,甚至比那位新头领更熟悉一些。在波叔的时代,梅森毫无疑问是银港公会的最关键的人物,这不是地位或身份上的名号,而是能力上的全面所决定的。他遵照波叔的全部要求,把银港运作得井井有条,现在,他又为莱德服务,并且忠诚地执行他的每一个决定。 梅森从首领莱德那儿接过了纸条,转而展示给巴德老爷。 “这是你给我们的纸条,但从你的表现来看,你显然不明白上面这些话的意思。” “我保证,我以为那只是通关暗语。虽然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件事,但把谜语写在地址下面,不正是暗号的意思吗?”巴德老爷问道。 男人摇了摇头。 “‘最烈的红葡萄酒,十分新鲜,我还想要一份,就在这里。’在当前的形势下,这句话无异于是最恶劣的挑衅,我们会认为说话者是在承认谋杀波叔的罪行,同时也是在承认企图谋杀莱德代理头领的罪行。” “谋杀?原来如此!可我甚至没有见过波叔的面!”巴德老爷激动地说。 梅森点了点头,把纸条扔到了桌子上。 “刚才的拳赛上,我已看出你的人手下留情了,这说明我们之间的确存在误会……让我来来解释下吧,银港公会的人管‘鲜血’叫‘红葡萄酒’,最烈的红葡萄酒,自然便是仇敌的鲜血了。巴德先生,你这所谓的暗号,其真正意思是‘我已经干掉了你的头领,下一个就轮到你了’,明白了吗,糊涂的先生?” “什么?”巴德老爷惊叹道。“哦,天啊,可是……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写那些字呢?既然已经约好了见面,又为何要让我陷入险境呢?” 梅森与莱德对视了一眼,然后表情严肃地说:“这正是问题所在,巴德先生,我们从来就没和你约定过任何事情,你的到来是突兀的。” “这张纸条。”莱德朝桌上的纸条扬了扬头,用低沉的嗓音说。“这张纸条,是谁给你的?” “不知道,今天早上便塞进了我家花园的大门里面。我还以为,自己苦心散布的消息,终于有了回报呢。” “的确如此。”梅森说,“你的动静很大,早已引起了波叔的注意。我们也已经调查了你的来头,巴德先生。但我们仍决定谨慎对待,在不清楚你的意图时,并不打算直接与你接触……或者说,我们之间实际已经有所接触,但是那起合作,与随着海盗事件的发生,而无法再继续下去了,不是吗?” 阿尔弗雷德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老乔却明白,梅森说的是克劳,那个机智又令人气恼的红毛猴子。他失踪了,多半是被海盗掳走了。公正地说,这得怪巴德老爷把他拉下了水。 “言归正传,你的行动起到了效果。但不止是我们,你还被不怀好意之人盯上了。” “那正是我本来想要实现的目的——钓出不怀好意的家伙。”巴德老爷正了正衣领,骄傲地说,“我做到了,但发现其中的关系复杂。我必须坦诚,我本以为公会内部产生了分裂,有人在与海盗勾结,所以他们才能掌握克劳和波叔的行踪。不过现在看来,公会仍然由良知的一方所掌控。” “感谢你的坦诚,巴德先生。”梅森面无表情的说,“那么,礼尚往来,我们也能提供一些这边的情报。” 他看了莱德一眼,得到了点头的回应,于是继续说道; “有人想借公会之手把你除掉。” “借你们之手?” 梅森点了点头:“当然,这你已经意识到了,不是吗?但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是你不知道的另一部份的故事。是关于刚开始给你倒的那杯酒的故事。” “噢,神秘的酒。”巴德老爷好奇地摆弄着手指。“没错,那的确是我不确定的事,但虽然有风险,我依然不会放过与代理头领共饮的机会。如果邓肯在,他一定会怪我冒险,但我是商人,我就喜欢冒险。” 阿尔弗雷德疑惑地看着巴德老爷,他说的是什么意思?难道这场拼上性命的较量,在拳赛之后,依旧在持续? “那瓶酒,是我们昨天收到的。”梅森说,“银港有许多这样的商客,他们以拜码头的名义上门送礼,但这些人毫不关心波叔的死,只无比在意与新晋的狼头搭上关系。是啊,这本身就是一份不合时宜的礼物,也许我们每个人都要吸取教训,不应对此毫无怀疑……你注意到代理头领的状况了吗?” 梅森问道,而莱德则摸了摸自己的胸膛。 “恕我直言,我感觉你有些伤病。”巴德老爷对他说。 阿尔弗雷德也察觉到了,事实上,从一开始,他便感到这代理头领有些阴沉,话很少,动作很沉重。 “说是伤病,还太轻描淡写了,巴德先生。”莱德愤恨着说。 “仅仅只是一小口,我就发现不对劲了。好在,当时我身边正好有懂医术的人,这才勉强捡回了性命……瞧,我平常不抽这个。”他扬了扬自己的烟斗,“这是为了止痛,但我现在喉咙也疼得厉害……巴德先生,我问你,如果我昨晚死了,而你今天来又拿着那张纸条到此,说些‘再来一份’之类的话,你猜猜情况又会如何呢?” “天啊……”巴德老爷小声叹道。 阿尔弗雷德想起在房子外面的情形,想起公会的恶徒们脸上凶恶的表情,不禁咽了口唾液。他心里明白,莱德说的是实话,如果不是他的及时出现,情况将十分凶险。 “巴德先生。”梅森继续说,“如你所猜测的那样,我们也认为海盗混进了公会的内部。我们也想知道,究竟是谁给了你这样的纸条?也许他便是这一切事件的罪魁祸首,他要为波叔的死负责。” 阿尔弗雷德看到莱德那双恶狼一般的眼睛中透出凶残的绿光,那是渴望复仇的光芒。 “我知道了,感谢你们的坦诚以待,我也很愿意在能力之内为公会提供帮助……可是,这不是我现在最急迫讨论的事情,我想问的是,你们刚才说我的行动不会成功,为什么?” “因为你势单力薄,先生。”梅森回复道,“你所对付的不仅仅是几个暴虐的海盗而已,一艘船,也许可以成为强大的掠夺者,却绝不可能维护一方水域的安定和平,皇家海军早已无数次证明了这一点。” “我们与皇家海军不一样。”巴德老爷大言不惭地说,“他们靠着强征队来征兵,其战斗力和凝聚力都是一团浆糊。” “并不只是战斗力的问题。”梅森说,“我们怀疑这些海盗的背后有强大的靠山。不然,他们怎么敢在和平时期袭击帝国在新世界的重镇?” “不管是谁,我都不怕,我只要我的金币……顺便救回无辜的人们。” 莱德听了这话,嘲讽地笑了笑。 这时候,方才离开的黑大汉布鲁回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位漂亮的女性。 “大哥,法蒂玛来了。” 女人很年轻,大概只有二十岁。她脸色苍白,头发的末端也是白色的,但她眼神中却透出一股永不言弃的坚韧。她穿着干净的长袖衣,与公会的风格完全不同。她随身还带着个小盒子,一看见莱德便露出了愠色。 “莱德先生,我不是说过,你这两个月都不可以喝酒吗?怎么才过去半天,你就这样放纵,你难道真的不想活命了吗?” 莱德又笑了,可这一次,他眼中的绿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柔和的微光。 “没有酒的日子,活久了也是种折磨,而喝酒的第二个好处,便是会引来烦人的妖精在我耳边叨扰。” 法蒂玛脸红了,巴德老爷听了这话,痴痴地笑了起来。人们常说侠骨柔情,巴德老爷年轻的时候也没少挑逗过良家妇女,故而对此情此景感同身受。 “这位,是法蒂玛小姐,公会的医生。”莱德介绍道。 “哦,这位美丽的小姐,竟然也是公会的成员?”巴德老爷惊叹道。 “公会可不止有乞丐和骗子。”莱德冷冷地说。巴德老爷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赶忙自打了嘴巴。 “法蒂玛小姐,是波叔的亲戚,在波叔生前……负责管理医疗及货物流动业务。” “你是说走私?”法蒂玛忍不住问道,巴德老爷白了他一眼。 莱德并不打算跟这个大个子一般见识,继续说道:“她能帮你们安排出海的许可,我也能将你那单薄的帆船武装一新。但我们这边也有个条件。” “请说吧,代理头领,任何事情我们都可以办到。” “我要你带上我一起出海。” 一时间,整个房间鸦雀无声,随后爆发出了一阵喧哗,其中最吵闹的两个声音来自胖乔治和法蒂玛小姐。 “老爷,你可不能引狼入室啊!带上这帮家伙上船,天知道他们会不会在第二天就煽动哗变呢!”老乔嚷道。 “莱德先生,你这身体可经不起折腾,作为医生我不允许你出海,我坚持要你留在家里静养!”法蒂玛不依不饶。 “巴德老爷,他们不可能弄到出海许可的!”阿尔弗雷德绝望地说。 莱德没有理会各方的反对,就像不同颜色的蚊子发出了不同音色的噪响,虽然令人烦躁,却无法改变大局。 “带上我,老头。不然你不可能成功,我能帮你找回金币,而你要帮我完成复仇。”他看着巴德,语气坚定果断,不容置疑。 巴德老爷和莱德互相看着对方,久久没有说话,最后,巴德老爷点了点头。阿尔弗雷德知道,他们的事情搞定了,自己的事情怕是黄了。 莱德满足地笑了,他笑得洒脱自然,毫不做作。 “你就那么放心离开银港吗?如果公会里有人与海盗勾结,那没有你主持大局,你的人很是危险啊。”巴德老爷提醒道。 “你不必担心,我相信的人都是有情有义的好男儿,我会指定合适的人来暂管公会。波叔有恩于我,在报仇之前,我不可能坦然坐上狼头的宝座,海盗和公会,任何害死波叔的家伙我都不会放过。” “你还真是……”老乔想要说些话,但却想不起合适的形容词,只得点了点头。他向来中意有情有义之人,不管对方说的是真是假,只要那份态度表现出来了,便能赢得老乔的认可。 法蒂玛小姐十分不满地咬着嘴唇,但见头领已经做出了决定,便不再苦劝,只是气恼地说:“好吧,我会给你们安排出海,先生们,走着瞧!” 从阴森的山泉酒馆走出来的时候,阿尔弗雷德顿时感到重获新生。 他觉得那里面的时间被诅咒了,即使只是待上短短的一个小时,也也叫人如同度过一个世纪那般难熬。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洒在阿尔弗雷德的脸上,逐渐升高的温度令他头昏脑涨,他现在只想回到安全的家中,躲进被窝里睡上一觉,一边嘲笑自己的狂妄自大,一边尽力铭记这次危险的经历的所有细节。 但是。当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以后,一股前所未有的喜悦便涌上了阿尔弗雷德的心头,巴德老爷说得不错,他的确增长了见识,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刺激”的事情:深入敌营,和凶残的恶人打拳,与地下组织的头目谈判……这些只有在亨利·埃弗里或亨利·摩根的事迹中才会有的场景,如今竟然真实地呈现在了他的眼前,化成了满满的成就感,填补了阿尔那颗有些空洞的心。 只有一件事,他大概不会有继续冒险的机会了。 在回去的路上,巴德老爷一直在看他那本皱巴巴的记事本,根本就没打算理会阿尔弗雷德,这令他有些恼火。当阿尔欣慰地发现,自己渴望出海冒险的心越发蠢蠢欲动的时候,他竟然失去了出海的主动权?这全都是因为那公会竟然也有弄到出海许可的本事,并且可能比他还要迅速和顺利。 阿尔有很多的事情要考虑,但首先,他必须想出一个确保上船的办法。 第39章 欧陆剑击俱乐部 阿尔弗雷德对现状感到失望,在他冒险打拳和与公会冲突后,巴德老爷竟然全无表示。这是否说明,在得到公会的帮助后,巴德老爷实际上已不打算让阿尔上船了? 不过这样也好,阿尔想,至少,不用他来处理这复杂的、以权谋私的勾当了。但他现在必须想新的办法上船。那么,有谁能帮他呢? 夏洛蒂小姐也许可以办到,毕竟,她才是巴德家真正的当家人,只要她一句话,那阿尔弗雷德就一定能够上船。但阿尔隐约感到,这位强势的小姐比她叔叔更难缠,她脾气暴躁,做事雷厉风行,既精明又能干。因而,如果说巴德老爷还有可能与人谈关系、讲情面的话,那夏洛蒂小姐就完全是软硬不吃,只看重人的能力了。遗憾的是,他们一家似乎都认为阿尔弗雷德是个缺乏经验的小少爷,并不具备与出海冒险的能力与资格。 那老乔呢,他看上去阿尔弗雷德很像。正直、勇敢,嫉恶如仇,并且下手都挺狠的……然而老乔极度忠于巴德老爷,他真的会愿意违抗主人的命令,拉阿尔弗雷德上船吗? 路德维希队长肯定可以帮助自己。阿尔心想,自己救过路德的命,若以此拜托他的话,他断然无法拒绝。但是,阿尔弗雷德怀疑路德在这个团体中并没有足够重的分量。他想起前一天晚上在码头旁的小屋里,受伤的路德所受的待遇——包括一大堆的冷嘲热讽和一个往脑袋上砸去的玻璃酒瓶——他有些担忧地摇了摇头。也许路德并不是什么重要的成员,在决定船员的方面没有发言权。 他看着眼前这个胖老头,心中想的全是刚才的冒险。如果他的养父母知道这件事会怎样?养母大概会暗自高兴,但是肖博特副总督一定会非常担心,并狠狠地骂他一顿。他,阿尔弗雷德,竟然在完全没有考虑后果的情况下,去与银港最危险的组织以死相搏。而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个肥胖的巴德老爷,竟然脸皮厚到连提都不提这个事情,也连句谢谢都没有说,他真是个爱面子、固执己见、喜好享乐的讨厌的家伙。 “刚才真是好险啊,阿尔少爷,你干得不错!”老乔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阿尔弗雷德心里一愣,难道老乔真要替他说话? “的确,但还是太冲动了,并且,人不能完全被愤怒支配。” “他还有很大的成长空间。” 老乔真的在替他说话。 “我承认,的确如此。阿尔少爷,你最好赶紧磨练你的战斗技巧。我们在船上的日子不会很太平,在实战中,老乔可没办法再按住你的脑袋。” “你要带我出海吗?”阿尔弗雷德欣喜若狂地叫道。 “嗯?”巴德老爷和老乔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 “可是……公会能帮你搞到通行证……” “哦,那样啊,我不是太在意,他们搞得来,或是搞不来都没关系,反正我已经有你了。” 阿尔沉默了,到头来,这依然只是一笔无情无义的交易。 “你那一下真是厉害,直接把那杂碎的脸给打烂了。”老乔又开始聊起拳赛时的情景,喜好打斗的他,无时无刻不在脑中重现过往战役中的点点滴滴。 “那是我老师教我的,最基本的招式……支配愤怒,用尽全力。” “哦,显然,那你还有得学呢。不过,我倒是可以教你几手。身为欧陆剑击俱乐部战神榜的第30名,我也算是小有名气的战斗大师了。” 阿尔弗雷德看着老乔,回想起老乔在拳赛场上的表现,不禁感到迷茫了。他原以为欧陆剑击俱乐部的第30名并不是一个很高的名次,甚至有“弱”的嫌疑……但见老乔在赛场上那种无敌的架势,这着实令阿尔对实力这个东西感到了落差。 “老乔,欧陆剑击俱乐部战神榜,到底意味着什么?是不是前面二十九人都比你还厉害?” “嗯……如果我再年轻一些,或许并不止这个排名……” “老乔,人家问你那二十九呢,人家阿尔少爷志向远大,已经对你不感兴趣了。”巴德老爷坏笑着说。 “不不不,阿尔少爷,我承认你有一些实力,但是现在你可不能打那些家伙的主意。” “我当然没有,你别听巴德老爷胡说!”阿尔赶忙解释道。 “是这样的。”巴德老爷公正地说,“排名第26位的拉蒂也不年轻了,老乔或许能与他打个平手,至于其他人,老乔就只有挨打的份。” “可这太夸张了……”阿尔瞪大了眼睛嚷道,“明明老乔已经可以那样对付公会……” “公会都是一群没经过训练的混混,只能靠歪门邪道来争取主动。”老乔不屑地说,“但是欧陆剑击俱乐部不一样。它是那种……完全就是以标榜最强战士而创立的俱乐部。俱乐部成员每年都会要求成员进行战斗力检定,我们必须勤加苦练,才能确保自己不掉出排行榜……” “不过,有一些人是杀人的天才,他们并不需要练习,便能身居高位。”巴德老爷说。 “这种高位一般都不会长久。”老乔补充道。 “是啊,我记得,路德曾经是第几来着?就是他来之前。” “第一。”老乔闷闷不乐地说。 “什么?”阿尔弗雷德惊呆了,他想不到那个吊儿郎当的路德维希队长,竟然曾经是那举世瞩目的战斗排行榜的第一名。 “他是最强的剑术大师。”巴德老爷说,“只是,按他自己的说法,他被陷害了,于是被剔除了名单。谁知道那是真是假呢?” “至少他曾经榜上有名,我确定这个是真的。”老乔公正地说。 阿尔陷入了沉默。他的身边就有真正视战斗为呼吸的天才,而渴望冒险的他,理应抓住机会。就趁这次出海,他决心要学好剑术,成为强者。 临近黄昏时,他们总算回到了巴德老爷的府邸。一路上,老乔都在抱怨巴德老爷不安排马车。但是巴德老爷解释,说去拜码头不能把姿态摆得太高,当然,他自己到后来也受不了银港这燥热的鬼天气了。他也在说,也许下次可以安排一辆马车,停在公会的房子附近,那样就不算驱车直达了。 “阿尔少爷,天色已晚,你干脆就留下来和我们一同吃饭吧。” 阿尔弗雷德欣然同意。他已视巴德老爷为朋友,故而现在十分愉快。 夏洛蒂小姐在掌厨,在众人踏入府邸的时候,热呼呼的佳肴已经准备就绪。 “啊,你会喜欢我侄女的手艺的,她明明能做出那么美味的食物,却居然嫁不出去。天下就是有这种奇事,对吧?”巴德老爷高兴地说道,眼神里充满了期待。阿尔弗雷德心想,巴德老爷是个心机很深的人,但有时候却意外地容易看透。但即使巴德看上了阿尔弗雷德,他自己也一定要保持定力,毕竟,夏洛蒂小姐嫁不出去是有缘由的。 仆人们将餐盘端了上来,巴德老爷搓动着双手,垂涎地等着揭开盖子的那一刻。夏洛蒂小姐端庄入座,皱着眉头瞪了一眼巴德老爷,示意他安分一些。 他们做了简单的祷告,便开始用餐。夏洛蒂为他们准备了香煎牛扒,阿尔弗雷德刚一揭开盘盖,一股浓浓的香味就扑面而来,剧烈地冲击着他的味蕾,他诚心向主人家道了谢,然后拿起刀叉开始大快朵颐。 “啊,这牛扒真是不错,太好吃了。”巴德老爷嘴里塞满了食物,不住地赞扬道。 “先把东西咽下去再说话。”夏洛蒂小姐说道,虽然她的语气还是十分冷漠,但那微微上扬的嘴角暗示着她现在十分得意。 对于巴德老爷的表现,阿尔弗雷德并不感到意外,因为这的确是一盘非常精致可口的美食。小姐选取的牛肉非常酥嫩,煎炸的火候也掌握得十分精确,作为调料的黑椒汁更是叫人赞不绝口。总督府从来不缺美食,但这一道牛扒却丝毫不逊色于城市最厉害的大厨做出来的食物。阿尔弗雷德看了看夏洛蒂小姐,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令他更加意外的是,夏洛蒂竟然对他报以微笑。 “你帮我叔叔挨了一拳,是吗?” 阿尔弗雷德捂住了脸,但回话的却是巴德老爷。“你听谁说的!”因为嘴里仍然塞满了食物,让他的脸看上去就像个气球一样鼓鼓囊囊,一片残破的牛肉从他的嘴里喷了出来,掉到了桌子的中央。 “我说……先把东西咽下去再说话!”夏洛蒂十分生气地说道。巴德老爷赶忙拿起餐布,不好意思地把桌子上的脏东西擦掉。 一股不祥的预感在阿尔脑中游荡。 “叔叔,我知道你打定主意要去见公会的人,但你为什么要带上副总督的儿子?这可跟你今天早上说的不一样啊。” “他只是养子。”巴德老爷解释道,阿尔赶忙点点头。 夏洛蒂冷笑了一声。 “听我说,亲爱的,我都计划好了的,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巴德老爷虚弱地说道。 “包括你让阿尔弗雷德先生挨上一拳,那也在计划中吗?”夏洛蒂仍然笑着,但她的眼神中毫无笑意,吓人的锐利目光直盯着巴德老爷,就像一把真正的匕首。 “是出了一些意外,可是,我们并没有受伤——并没有受重伤,你看,亲爱的。”巴德老爷有些尴尬地拍了拍胸口,他不敢直视夏洛蒂的目光,心虚地低着头,眼珠快速地四处转动。 “看来,阿尔弗雷德先生为了让你有命回来吃牛扒,不惜受伤?”夏洛蒂小姐质问道,她语气里那强装出来的笑意已经减弱了不少,感觉似乎是一直克制自己的情绪不要爆发,但那也快要到达极限了。 “巴德小姐,请你不必介意,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阿尔弗雷德赶忙解释,他不想让夏洛蒂把自己看作外人。 “阿尔弗雷德先生十分大度地为您辩解了呢,叔叔,这时候你该说些什么呢?” “非常感谢,阿尔弗雷德少爷,实在太谢谢你的救命之恩了!”巴德老爷立刻说道,他好像快要哭出来似得,一边不住地道歉,一边悄悄观察夏洛蒂的表情。 “你真不用客气,巴德老爷。”阿尔弗雷德赶忙说。但他心里阴沉了下来,夏洛蒂在刻意拉开两人的距离,这会让他与出海无缘。 接着,目光转移,匕首刺向了满怀希望的青年。 “阿尔弗雷德先生,如你所见,我为自己叔叔的不成熟向你道歉。然而,如果你不能证明你的能力,我便不会带你出海。你明白吗?” 阿尔转向巴德老爷。 “可是,你的叔叔说——” “我什么也没说过。”巴德老爷不负责任地说。 “你明明说——” ““‘淑女号’,阿尔弗雷德少爷,不是‘老头号’,‘老爷号’,更不是‘正在反省的叔叔’号。” “什么?”阿尔弗雷德惊讶地站起身来,看向夏洛蒂,她正拿着雕刻着花纹的小勺悠闲地搅动着加了糖的茶水。 “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是船主啊,阿尔少爷。”巴德老爷苦笑着说道。“船长、大副、船员全部都是夏洛蒂物色的。” “但你说过你只要精英人士!” “这不冲突啊,夏洛蒂侄女要的,从来就是精英中的精英。只要你能入她的法眼,你也是精英……先生,我们是去冒险,知道吗,冒险!我们想要身手不凡又擅长越野的家伙,最好还有懂炼金术的家伙。” 阿尔弗雷德无力地坐了下来,对自己又是生气又觉好笑,巴德老爷要的是一群有学识的亡命之徒,并且这一切还得经夏洛蒂批准。不管是老乔还是路德,甚至是巴德老爷自己,都没有左右夏洛蒂决定的胆量。 好一个“欧陆剑击俱乐部战神榜”! 阿尔弗雷德悲愤交加,接着很快便接受了现实。看来,请求强势的夏洛蒂小姐,已成他唯一的选择。 第40章 启航前夜 “夏洛蒂小姐,我能不能——”他开口准备向真正的船主表达自己的意愿。 “阿尔弗雷德先生,人们都说我脾气暴躁,但你说,在你们做出这么多鲁莽的行动以后,作为一家之主,我要怎么保持淡定呢?你,就不应该去那种地方的,知道吗?” “可是……我是跟着巴德老爷——” “如果多米叔叔要带你下地狱,你也会跟着去吗?”夏洛蒂翻了翻白眼,努力保持着不算太大的音量。“我叔叔,在某些方面可真是个缺心眼。阿尔弗雷德先生,你可是副总督的养子,如果你出了什么事,那我们家族还要怎么在银港立足,你有想过吗?” “小姐,你这都是无端的指责!”阿尔弗雷德生气地回应道。“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自己能够决定去什么地方!” “要我给你鼓鼓掌吗,叛逆的少爷?”夏洛蒂讽刺地说道。“阿尔弗雷德先生,你就从来不想想你家里人的感受吗,如果你出来意外,伤心的会是你的养父,而买单的则是我!” “我的养父会照顾好自己,而且我要出海,也是为了把我大哥救回来!”阿尔弗雷德急切地说,但他明白,夏洛蒂说的对。就算出了海,他也不知道要怎么追击海盗,也不知道要怎么把泰瑞救出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缺乏长远规划的无谋之举。 “这太荒唐了!”夏洛蒂不满地嚷道,“叔叔,你能否为我省一点心?哪怕是有一个态度也行!我要料理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可没空再跟贵族家的公子纠缠不清!” “荒唐?”阿尔弗雷德不甘示弱地回击道。“这的确太荒唐了,要不是你面前这个贵族公子胡搅蛮缠,那边的胖老头早就死翘翘了,你知道吗,小女孩!” “请不要牵连我,再说了,没你我也死不了!绝对死不了!”巴德老爷惊恐地说道,一边注意着夏洛蒂的神情。 夏洛蒂眯起眼,用一种审视猎物的眼神看着阿尔,把他看得直冒冷汗。 这时候,门外传来敲门声,巴德老爷的大管家米勒·邓肯的那副毫无感情的腔调从门缝中传来。 “老爷,小姐,有客人求见,说有急事。” “你今天的生意不错啊,巴德老爷!”夏洛蒂恶狠狠地瞪了她叔叔一眼,然后冲门喊道:“进来!” 邓肯打开了餐厅的门,带进了一位靓丽的女士,他说:“法蒂玛小姐前来拜访巴德老爷。” 是公会的那个女人,阿尔弗雷德心想。果然,法蒂玛小姐走进了餐厅,在这光亮的场合,她的形象更真切地展现在众人面前:她身材高挑,有着加勒比地区罕见的苍白皮肤,她的五官十分漂亮,黑色的双眼炯炯有神,棕色的头发末端点染着白色的粉末,看起来时尚而不失坚毅。她步伐坚定、端庄,似乎受过良好的教育,举手投足间透着大家闺秀的气质。这很奇怪,因为公会并不存在这样的人物。 夏洛蒂自然不会怠慢这样一位小姐,她彬彬有礼向对方致以问候,并询问来意。 “您一定是巴德小姐吧。”法蒂玛说着,含着笑容低下头,对主人家微微鞠躬。夏洛蒂连忙回礼。法蒂玛的行为加深了人们对她的印象,即使夏洛蒂刚刚还在气头上,却也因此而高兴了起来,那消失的怒气,就像原本正在熊熊喷发的火山,被一块结冰的陨石给堵住了一样。不过,夏洛蒂小姐的快乐是发自内心的。她一定期盼与同样品味的女性交往互动,而不是与巴德老爷、老乔、阿尔弗雷德这些男人纠缠不清。 阿尔弗雷德有些期待地等着法蒂玛小姐做自我介绍,心里幻想着夏洛蒂得知法蒂玛来自“土匪窝”时的情景。 “我是法蒂玛,银港公会的一员。” “你是公会的一员?”夏洛蒂惊讶地问道。 “正是,小姐。”法蒂玛优雅地笑着回应道。 “噢。”夏洛蒂顿了顿,显得有些尴尬。阿尔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么,法蒂玛小姐,您来此有何贵干?” “我来是向巴德先生汇报出海许可证的情况,尊敬的小姐。”法蒂玛微笑着说。 阿尔弗雷德看得出来,夏洛蒂心中有两种不同的情感在争斗着,一方面,法蒂玛属于她不愿接近的组织,是她极度鄙夷的那帮人中的一员。但另一方面,法蒂玛优雅得体的行为举止又太符合她的心意。两种情感交织在一起,让夏洛蒂在一瞬间有些矛盾,但这位久经事故的大小姐非常成熟稳重,几乎立刻就恢复了平常那坚定不移的模样。 “很好,那么,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在外人面前,巴德家是团结一致的。夏洛蒂想必非常坚持这一点,但阿尔转念一想,难道他不算外人吗? “巴德小姐,是这样的。”法蒂玛说,“我刚去船舶办公室办理您的出海事宜,但由于此次的事态突然,对城市造成的影响也很大,所以出现了很多麻烦。” “连公会也行不通吗?”巴德老爷急忙问道。 “不,您的出海许可已经办好了,但是我们必须答应船舶一些繁琐的条件。” “噢,那就好。”巴德老爷松了口气,闭着眼睛躺在椅子上。 “有些什么条件,法蒂玛小姐?”夏洛蒂问道。她现在已经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对法蒂玛的客气态度也消失无踪了。 “法蒂玛说着从皮包里抽出一份文件,递给了夏洛蒂。“最麻烦的条件是时间,船舶办公室迫于总督府与皇家海军的压力,对码头的封闭会越来越彻底,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即使给他们远远多于往日的好处,恐怕也得不到多少通融了。” “这是自然的。”夏洛蒂点头说。 “所以‘淑女号’必须在明天早晨以前离开银港。” “明天早晨!”巴德老爷喊道。 “正确地说,是凌晨3点,趁着退潮的时候离港。”法蒂玛补充道。 “我的天啊,这么短的时间,我怎么招募寻宝队员啊。”巴德老爷苦着脸说道。 “健康的船员也不满数量,这下可难办了。”夏洛蒂小姐皱着眉头说道。 “这倒没关系,我们可以提供人手。” 法蒂玛说道。 “等等,你这是什么意思?”夏洛蒂小姐问道。 “淑女号缺水手,巴德先生也需要有人帮他寻宝,我们可以提供这些人力。” “小姐,你不会真的以为我能允许……你们这样的人,登上我的船吧。”夏洛蒂阴沉着脸,盛气凌人地说道。 “那都是商量好的,小姐,我们跟巴德先生的合作,其中的一个条件便是必须让我们的人同行。”法蒂玛微笑着说道,轻松得就像是在聊天气一样,“当然,这一切自然是获得了您的首肯,我确认这一点。” 夏洛蒂的脸色有些难看。 “多米尼克·巴德?”夏洛蒂转头质问道。 “不是的,你听我说,小姐。”巴德老爷赶忙说道。“我是答应让莱德先生同行,但我可没说过要接纳半个公会的人啊。那是绝不可能的,即使大度如我,也不允许。” “那就是没得商量咯,先生?”法蒂玛依然保持着灿烂的微笑。“看来我们的合作得终止了。”她说完又行了个屈膝礼,后退一步就想离开。 “站住。”夏洛蒂冷冷地说道。 “怎么了,小姐?” “我看得出来,你跟我有同样的想法,法蒂玛小姐。我根本不想与公会一同航行,但你也一样不想与我们打交道,我说得没错吧?” “我只是在执行头领的命令。” “那你的头领就是个白痴。”夏洛蒂小姐嘲讽道。法蒂玛·法蒂玛的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但仍然保持着迷人的微笑,温柔地说道:“请问,为什么小姐要这样侮辱我的头领呢?” “我听说公会的狼头是城市阴暗面的统治者,是可以与总督大人并驾齐驱的存在,但看来这些传言都夸张过头了。一个成熟的、有头脑的领袖不会全无商量就轻易叫停一场买卖,而这正是你现在做的事。” “我不认为这件事有什么好商量的。” “是你不认为,还是你的头儿不认为?”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法蒂玛略微有些不快,语调也冰冷了很多。 “小姐,在我看来,你根本就不想让我们出海,是吗?” “你们出不出海,并不关我的事。” “可是,我们一出海,莱德先生一定会想跟着过去!”巴德老爷恍然大悟地说道。“怪不得,他还有病在身,你当时就劝他不要远行,我懂了,小姐,你爱着他吧!” “公会所有的成员都爱着他们的领袖。”法蒂玛辩解道,但无法注意到自己的脸已经红成了一片。“我当然爱莱德先生,那种情感与其他兄弟没什么不一样!” “呵呵,年轻真好啊。”巴德老爷仰头叹了口气,似乎在回忆他早年的那些美好时光。“小姐,承认爱情没什么过错,但爱一个男子汉最好的办法就是支持他的事业。” 夏洛蒂很努力地克制自己不要撇嘴,阿尔弗雷德自然也有同样的想法,他觉得,像法蒂玛这样有着大家闺秀风范的女子,应该尝试把莱德和公会引入正道,那才是爱的方式。 “可是,莱德的身体,就连长途的海上旅程都十分勉强,更不要说复仇了!” “嗯……我觉得,可以破例,让他带少数几人——包括你,小姐——好照顾他的病情……但除此之外,公会不能再让任何人登上淑女号的甲板。”巴德老爷一边说着,一边偷瞄着夏洛蒂的脸色。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的确可以商量一下。”法蒂玛低着头说道。 夏洛蒂瞪着法蒂玛,似乎正在为这个提议考虑。 “为什么不呢,莱德只是个病人,而她是个懂事的女孩。”阿尔弗雷德说道。 “这又关你什么事呢,阿尔弗雷德先生?”夏洛蒂扬着眉毛问道。“我可没答应要带你上船。” “可是你刚说你们缺船员啊,我可以干,我愿意干!”阿尔弗雷德赶忙说道。 “你的意愿我听到了,法蒂玛小姐。”夏洛蒂没有理会阿尔弗雷德的诉求,继续说道。“你回去告诉那位莱德先生,如果他在船上能安分守己的话,我会待他如上宾,但如果他胆敢闹事的话,我会把他丢到海里去喂鱼。” “他会安分的。”法蒂玛说道。 “那我呢?”阿尔弗雷德连忙问道,但仍然没人理他,巴德老爷向阿尔弗雷德投来一个同情的目光。 “还有什么麻烦事吗?”夏洛蒂问道。 “还有最后一件事,银港已经滞留了太多的游客,他们早应搭乘客船离开此地的。眼下,他们的情绪已经难以控制了,所以船舶办公室要求淑女号出海时带走一部分人。” “淑女号可不是游轮。”夏洛蒂不满地说道。 “是的,但这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小姐。” 夏洛蒂将手放到嘴唇上,考虑了片刻,那副姿态展现了这位强势女性知性的一面。 “告诉那些游客,想要登船就来吧,名额有限,吃住要付费,并且只能睡货运甲板的吊床。”她说。 “那可真是苛刻的服务啊。”巴德老爷笑道。 “这样一定会吓跑不少喜欢享乐的人。”阿尔说。 “不,这样只会让他们更着急地抢名额。我侄女在做生意方面与我一样,是天才级的。”巴德老爷自豪地说。 “我知道了,我这就去照办。” 法蒂玛将船舶署的文件放在了桌面上,行了个礼便告辞离开了。 “现在,我要去哪找人呢?”巴德老爷有些犯愁地问道。 “哼,如果你不答应这些坏蛋的要求,那我们完全可以按计划来行事。” “听着,亲爱的,我也没有办法啊,时间紧迫,人家有权有势,而我们却只有一条船。” “你的筹码可不止这些,你自己心里清楚,多米尼克叔叔。”夏洛蒂叹了口气,坐到了椅子上。“有时候我真的搞不懂你,你心机太深了。” “可别把你的亲叔叔想成一个怪物!”巴德老爷不满地嘟囔道。 “喂,我——” “我听到你了,阿尔弗雷德先生。”夏洛蒂不耐烦地说道。“算你运气好,现在的确是缺人手的时候了,不过我宁愿少人也不要那种毫无贡献的家伙。” “我愿意,我什么脏活累活都可以干!” “谁要你干那些了。”夏洛蒂似乎感到有些好笑。“干苦力的水手是最容易找的,但其他人就没那么容易了,眼下我们缺少一个厨师——当然没有也没关系,但我们就得吃几个月的腌制肉干了——我就给你个机会,今晚,在淑女号出发以前,你给我找一个愿意上船的厨师,我们会给他丰厚的薪水。找到了,我就同意你上船。” “我一定把银港最厉害的大厨给您找来。”阿尔弗雷德激动地说道,他几乎高兴地手舞足蹈,感慨命运终于令自己终于抓住了那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我这就告辞了,谢谢你,亲爱的小姐!”他说完站起身来,匆匆擦了擦嘴,丢下仍在进餐的两人,奔出了巴德府邸。 第41章 招募厨师 阿尔弗雷德起先认为,夏洛蒂交给他的任务太过容易了,要知道,银港作为大英帝国在新世纪航道的重要港口和中转站,即便是在战争与私掠船横行霸道的年代,也依然能够吸引大批的商人与游客到来。 所以注定的,这里是商业繁华的地方,单单是码头区就有为数不少的餐馆和酒馆,要想找个厨师,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阿尔弗雷德欣喜地想,也许是夏洛蒂这位强势的女性放不下面子,才故意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台的吧,真是个别扭的大小姐。 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厨师容易找,愿意上船出海的厨师可一点也不容易找。 在牙买加,强征队一般只会强制将无业游民的混混乞丐绑上军舰,但这在一定程度上也能说明海上生活的艰辛。一个人宁愿做无业游民也不愿做一份正经的工作,这在谋生困难的新世界简直难以置信。 但事实便是如此,一般而言,帆船的股东会拿走一趟海运大部分的收入,而剩余的部分,则由船员分配。这还不是平分,普通水手能拿一份,厨师能拿两份,医生拿三份,而船长和各种职务的官员,则拿十份到二十份不等。 可以说,水手便是这个时代最低贱的资源,他们拿着低廉的收入,却要为此付出极大的人身风险。并且往往还会遇上拖欠薪资、克扣薪水一类的破事。 对于厨师而言,他在海上的地位并不比普通水手强很多,这主要是因为他的作用并非是提供一种必要的服务,而是一种锦上添花的服务,而对于绝大多数的船主和股东而言,这种服务都是没有必要的。廉价的水手,只要吃廉洁的烟熏肉,喝廉价的酒就可以活着了,犯不着为此多出一份的钱。再加上陆上对厨师的需求一直很大,所以,厨艺精湛的厨师绝不愿意去海上自讨苦吃。 不过,当阿尔弗雷德被第一家酒馆里赶出来时,他甚至还没有到达了解厨师意向的程度。 “不吃东西就给我滚,竟敢来这里挖墙脚,别让我再见到你!”赤裸着上身,挺着大肚腩的酒馆老板拿着一把剁肉的菜刀,冲阿尔弗雷德喊道。 “我也不想再见到你了。”阿尔弗雷德嘟囔道。他刚大摇大摆地走到酒馆里,当着所有客人和老板的面,问厨师愿不愿意跟他出海去探险。他为此付出了代价,现在正深刻地反省。 没人会喜欢别人把自己的手下挖走,怎么他没有想到这一点呢。要做,他也得隐秘地做。 到了第二家酒馆,他就学聪明了些,他不再当着老板的面自讨没趣,而是先观察了一下四周,然后稳步前进,踏过破烂的木地板,小心地躲开白天就在这里的无所事事的酒客,径直朝吧台走去,酒馆的老板正站在台前,用一只看起来脏兮兮的手帕擦拭着玻璃杯。 “一杯红酒,要上好的。”阿尔弗雷德说着,漫不经心地在吧台上摆上一枚钱币,眼睛却四处溜达着寻找厨房的入口。老板将他打量了一番,似乎有些不确定这是不是又一个来吃霸王餐的穷小子——最近那些卑鄙的穷鬼倒是学精了,他们会把自己打扮得一表人才,叫人很难从外表来看出他裤兜里有几个子儿。虽然酒馆是可以赊销的,但那枚钱币只够买半杯“上好的”红酒,这小子到底明白吗?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招待阿尔弗雷德,于是转过身去,爬上酒架子,去拿那放在最上层的半瓶红酒。 “我去转转,你先把酒倒好。” 阿尔弗雷德说着,低下头,一溜烟就闪进了吧台后面的厨房。老板并没有看见他的去向。 刺鼻的烟熏味夹杂着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气,弥漫着整个厨房,哪怕是在陆上,烟熏依然是最常见的处理食物的方式。 这家店的厨房不大,两个厨师在灶台上忙着烹调食物,高温的油在锅里跳动,溅到了一个厨师的手上,他疼得大叫一声,另一人则将先前不小心掉到地上的鱼片捡了起来,未经清洗便迅速丢进滚烫的油锅里。 看来这不是一个卫生的地方,而且厨师的手艺也很一般。阿尔弗雷德曾夸下海口称要找到城市里最优秀的大厨,现在看来这并非容易达成的目标。他决定保留自己的意见,再考虑考虑是否真的要让这种地方的某个厨师登上淑女号的甲板。他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决定去找第一个人谈谈,那人虽然被油溅到了,但至少没有做不干净的食物。 这位厨师现在正在搅拌鸡蛋液,他闭着眼睛,忘情地哼着苏格兰的小曲,完全没注意到手上过大的动作已经将碗里的蛋液都洒了出来。 “请问,你想要出海吗?”阿尔弗雷德问道。 厨师停止了哼歌,抬起头来打量着阿尔弗雷德,过了片刻,阿尔弗雷德以为他没有听清,于是又问了一遍。 那厨师问道:“我有什么好处?” 阿尔弗雷德想起他临走前夏洛蒂说的话——待遇丰厚。他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有问清楚到底是什么才能算是待遇丰厚,因为他自己对别人的收入没有太清晰的概念。 “每周10英镑,包上好的船舱。” 厨师瞪大了双眼,吃惊地瞪着阿尔。看来,每周10英镑的薪水对于这里的厨师来说实在太过丰厚了。 然后,毫无预兆的,那厨师抄起身边的擀面杖,朝阿尔弗雷德的头打来。 “你干什么,你疯了吗?”阿尔惊恐地躲过当头而来的一击,脚一滑,一屁股坐到了肮脏的地板上,他赶紧往后缩,紧盯着那厨师的下一个动作。 “该死的骗子,竟敢来这地方撒野。”厨师恶狠狠地骂道。“一周10英镑,你当我是白痴吗。” “什么,一周10英镑,太多了吧?” “这骗子是谁啊,也太没水平了吧。” 另一个厨师说着,也拿了厨具过来,准备好好修理阿尔一顿。 “出什么事了?”门口传来低沉的吼叫声,阿尔弗雷德艰难地转过头去,发现是酒馆的老板站在厨房门口。 “老板,这个小贼溜进来,说要10英镑一周带我出海,还有上好的船舱呢!”厨师用擀面杖指着阿尔说。 “你的确应该去,这样我就再也见不到你这张蠢脸了!现在干活去,你们这些废物!”老板吼道。 厨师们骂骂咧咧地散开,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阿尔弗雷德爬起身来,想要向老板道一声谢谢。 “哦,实在是抱歉,先生。”老板有些害怕地说道。“我不知道那家伙得罪了公会,如果你要他消失的话,我完全不反对!” “你误会了,我不是公会的人。”阿尔弗雷德连忙澄清道,他意识到自己被当成了一个凶恶的歹徒,一个人口贩子,仅仅是因为他给别人许诺的薪水过高,超过了他们心里可以承受的最高值…… “你不是公会?”酒馆老板眯着眼睛问道。 “不是,我向你保证,先生,我绝不是恶徒。” “那你还敢来这里撒野,你是什么东西,该死的骗子?”酒馆老板生气地将阿尔弗雷德推倒在地,作势就要打他。阿尔机灵地翻了一个跟头,从老板的身边溜过,连滚带爬逃离了厨房。 “滚出去,你这臭骗子!”老板追了出来,抓起吧台上的酒杯朝阿尔扔去。 阿尔弗雷德回头张望了一下,那酒杯正好砸在了他的脑门上。刹那间,混合了红酒、朗姆、蜂蜜以及发霉淡水的液体便洒了他一脸,他飞快地冲出酒馆,跑进了最近的巷子里。 阿尔弗雷德靠着墙,大口喘着粗气,并使劲抹掉脸上的酒液。然后,他悲哀地发现,身上那件丝绸制的白衬衣已经被染上了奇怪的颜色。 这可怕的遭遇,给了阿尔两个宝贵的经验:第一,不能直接找老板要人,第二,不要给厨师承诺高得过分的薪水。他总结着,继续朝稍微远一些的酒馆走去。 这一次阿尔弗雷德聪明了许多,他先问了问厨师现在的薪水,发现这位从天刚亮就开始忙碌的可怜人只能拿到一周2英镑的报酬。 “如果你愿意跟我们出海的话。”他拍了拍那个跟他聊天的瘦子厨师的,说道。“你每周可以拿到5英镑的钱,当然,你必须跟那些游客们挤在货物甲板舱里睡觉。” 他面前的厨师瞪大了眼睛,神情像极了刚才在另一家酒馆用擀面杖打阿尔弗雷德的厨师。他有些慌张,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但厨师接下来的举动却令他松了一口气。 “我当然愿意!”瘦子厨师一边吼道一边抓住阿尔弗雷德的肩膀,好像生怕他逃跑似的。 “什么时候出发,你现在就带我去吗,有没有合同?”他连珠炮般不停地提问,唾沫星子无情地砸在阿尔弗雷德的脸上。 “当然有,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没问题。”阿尔回复道。 “等等!”一个暴躁的声音从厨房另一头传来。阿尔弗雷德心里一惊,心想不会又被酒馆的老板发现了吧。 他转过头,发现是另一个穿着胖些的厨师,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们,他一边叫骂着,一边挽起袖子,朝阿尔走来。 “凭什么是你这家伙走运?”他说着,揪住了瘦子厨师的衣领,把他狠狠地推开,然后恭敬地对阿尔说:“先生,那家伙厨艺不精,他根本不懂怎么做美味佳肴,您想要大厨,找我就好了,我比他好一万倍!” 阿尔弗雷德一开始的确考虑找他,毕竟,肥胖意味着爱吃,意味着对美食有自己独到的理解。但他又想到老乔和巴德老爷的体型,觉得淑女号大概容不下第三个胖子,这才找到瘦子厨师。 “你那猪鼻子的确比我丑一万倍!”被推开的瘦子厨师不甘示弱地叫嚷,接着狠狠地撞上他那不怀好意的竞争对手。他虽不如胖子厨师有力气,但那一身排骨和分明的轮廓,足以令后者感到重度疼痛。胖子几乎被撞倒在地,赶忙用手扶住桌台,瘦子趁机占领了阿尔弗雷德身前的位置。 “先生,你听我说,那家伙在吹牛,他连基本的味道都分不清楚,做出来的菜不是太咸就是没放盐,为这事他每天都要被老板骂。” “你还真敢说啊!”被掀了老底的厨师恼羞成怒,一拳头就朝瘦子厨师的脸上招呼了过去。两人随即扭打在了一起,他们碰倒了沸腾的锅炉,掀翻了一排排的厨具,还把地上的灰尘搞得到处都是。 阿尔弗雷德不知所措地看着这场斗殴,早有打下手的杂工把事情报告给了老板,这个杂工并不会烹饪,每天都干着端菜洗碗的粗活,他虽然没有飞黄腾达的机会,但却绝对不愿意看到身边的人能够高升,所以搅浑厨师们的好事就成了他唯一的愿望。 片刻,老板提着杀猪刀来到了厨房,他看见满目疮痍的厨房和浑身是伤的厨师,几乎要把肺给气炸了。 自然,阿尔弗雷德不得不再次落荒而逃,这一次,他跑了很远才甩掉老板的大刀,他摸了摸头发,十分确定自己头顶的毛发被干脆地削掉了一片。 阿尔弗雷德垂头丧气地看着大街的方向。连续碰了三个钉子,这是他平生从未遭遇过的失败,比起与海盗和公会的斗狠,这样的失利更令他消沉,因为这让他感到自己真的像是个啥事都搞不定的贵族小子。 他使劲摇了摇头,拖着疲惫的步伐继续朝着下一家酒馆走去。 下一家,他还没有溜进厨房便被赶了出来。 下一家,他正要接近吧台,就被一脸凶恶的服务员给拦住了。 再下一家,他甚至在看大门口的招牌时就被接老板娘警告不准进入。 “为什么,我根本什么都没做!”他不满地说道。 “我们都知道你在做什么,小子,你今天晚上干的事情,全码头区的酒馆都有所耳闻,小子,我可好心提醒你,我家那口子最近脾气不好,你可别来惹我们。” 阿尔弗雷德听了,只得悻悻然地离开。他没想到自己的“威名”竟然传得如此迅速,路边偶尔会有一些喝醉了的酒客,看到他就笑嘻嘻地指指点点,而那些酒馆老板们则都站在酒馆门口,死死地守护着自己的地盘,严防挖墙脚的阿尔弗雷德进入。 留给阿尔弗雷德的时间不多了,他对此感到烦躁不已。也就在这时,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请问,先生是在寻找想出海的厨师吗?” 阿尔弗雷德抬起头,看到一个微胖的年轻女子,正胆怯地看着他。 第42章 一封家书 大英帝国常常发布穷凶极恶之海盗的通缉令,并将死刑犯的尸体涂上焦油,挂在伦敦处决码头的笼子里以儆效尤。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向世人展示,胆敢违抗文明、违抗帝国的下场。 但是另一方面,这种通缉也成为一种宣传,在底层人民间广为流传。海盗的事迹被传唱,被夸张,被发扬光大,他们成了反抗暴政的英雄,成了一些渴望摆脱现状之人的目标。而这,恐怕也是帝国始料不及的情况。 现在,阿尔弗雷德面临同样的情况。他肯定自己的臭名已经在码头区传开了,但是,这也引得那些渴望出海的人主动前来找他,就像眼前这位女子一样。 阿尔弗雷德激动地看着女子,若不是晚上光线昏暗,那眼神定然会令对方误会和恐慌。稳了,他居然真的找到厨师了,而且还是位漂亮的、五官细腻的女士。 “请问,你是?”他问道,难掩语气中的欣喜之情。紧接着,他又打了自己一巴掌,现在不是给别人面试的时候了,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他现在就应抓着女士的手,然后奔去巴德家。 女子怀疑地看着阿尔弗雷德的举动。她卷卷的金发在两边的耳朵上随风摆动,令人能够感到风的亲切与温柔。 阿尔弗雷德不禁脸红了。他开始吞吞吐吐地自我介绍:“我是,我是淑女号的船员,我们缺少厨师,如果你会做饭的话,我可以让你上船。” “先生,你真的是那艘船上的人吗?”女子说着瞪大了双眼,泪汪汪的水蓝色眼珠子散发着动人的光芒。 “你知道淑女号吗?” 女子点了点头,说她在码头看到过那艘奇特的船,但她没想到这船现在还能离港。 阿尔弗雷德点了点头,说船主巴德老爷是个有本事的人,他搞到了许可证。 “先生。”女子说,语气微微带着些抽泣。“我必须得上船,你请一定要帮帮我。” “我知道,但是你会做饭吗?”阿尔弗雷德急切地问道。 “我会的,在家里的时候,饭菜都是我做的。” “那就没问题了,小姐,请跟我来吧。”阿尔弗雷德不想浪费时间听她解释上船的缘由了,他立刻向巴德老爷家奔去,女子呆立了一会,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被晾下了,接着,她也小跑起来,追着阿尔弗雷德去了。 “等等我!”她喊道,阿尔听到了,于是折回来,拉着她一起奔跑。 多么滑稽的月色。 巴德老爷的宅邸,正在热闹地做着出海前的最后准备。所有的物资,早已在几天前便搬到了淑女号上,现在他们要做的,便是准备自己的私人物品,以及交代留守人员的事项。 夏洛蒂正在书房与邓肯交谈,他们此次都要上船,因此必须将家里的事打理清楚。而阿尔弗雷德便拉着女厨师的手,闯进了她的房间。 “夏洛蒂小姐,我找到厨师了!”阿尔弗雷德着急地喊道,他指了指女子,她正在大口地喘气。 “哦,居然找到了?”夏洛蒂露出诧异的目光看着他,又看了看气喘吁吁的女子。 “居然找到了?”巴德老爷笑着闪进了书房,“我就知道,你肯定有办法。” “可别是什么坑蒙拐骗的办法……”夏洛蒂怀疑地看着女子,说,“她是谁?” “她是……这……”阿尔弗雷德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他还是应该问一问对方的基本情况的。现在不止是姓名,除了她自称会做饭这一点,其他的事情阿尔一概不知。 “……阿尔弗雷德少爷,难道你还嫌淑女号上的可疑人士不够多吗?” 女子没打算就此话保持沉默,她站到了阿尔弗雷德身前,说:“尊敬的小姐,您可千万别怪他,是我央求他带我上船的,如果我不离开这里的话,我一定会被打死的。” 她的眼里挂满了泪花,可怜的模样令人动容,她仍有些气喘吁吁,一半是因为走得太急,一半是因为说到心酸处而激动不已。 只是阿尔弗雷德疑惑,这与做饭有什么关系呢? “你先缓一缓,小姐,休息一下。邓肯,给她准备一杯茶。”夏洛蒂看到伤心的女子,心也软了下来。邓肯领了命令,往房间外走去。 “小姐,我是淑女号的主人,夏洛蒂·巴德,请问你是谁,你是做什么的,为什么要出逃海外?”夏洛蒂问道。 “我叫艾米丽·菲斯,我……我不敢说出我的事情,但是我知道,如果你们要带我出海,我就得知恩图报,绝不能有半点欺瞒。” 夏洛蒂拍了拍艾米丽的背,安慰着她,说道:“你放心好了,如果你确实有生命危险,那我定然会帮你,请告诉我你的事吧,艾米丽小姐。” “是的,我的父亲,是银港郊区的一名农场工人,他平时种咖啡豆和甘蔗,而我则在农场主的家里做女仆……我们的日子过得还不错,我也农场主家的小姐也成为了亲密友人。只是……只是有一天,一个老人上门来提亲,提议让小姐与他本人成婚。你能想象吗,巴德小姐,我家小姐才十八岁,却要嫁给那个六十几岁的老爷爷。他许诺给农场主大量的财产,而农场主竟然傻傻地以为小姐嫁给那个老人会很幸福。” “……所以她就逃跑了吗?” “是的,她和她的男友私奔了,他们去了北美洲……就此了无音讯。然后……然后农场主却依然觊觎老人的财产,于是要让我来冒充他的女儿!” “什么?”夏洛蒂和阿尔弗雷德均发出愤怒的声音。 “是的,我们年龄相仿,而老人并没有亲眼见过农场主的女儿。为了促成这件事,农场主竟然……竟然打死了我的父亲!” “真是可恶至极!”巴德老爷少有地收敛了顽劣,义愤填膺地说。 于是我逃走了,学我的小姐那样,但是……我后来才发现,现在并没有船能出海……我觉得我死定了,然后,我就遇到了这位先生!” “唉,真是可怜。我当然会带你出海,艾米丽小姐,我会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让那个色老头抱着甘蔗睡觉去吧!” “谢谢你,巴德小姐。”艾米丽破涕为笑,抓着夏洛蒂的手久久不愿放开。 “艾米丽小姐,请恕我招待不周,但是淑女号现在缺少船员,所以必须得劳烦你在厨房做事了,我能给到的薪水,是每周三英磅。” “即使您一分钱都不给我,我也一定会准备最美味的食物来报答您!” 夏洛蒂听到满意的答复,笑了笑,这时邓肯端着茶盘回来了,他递给艾米丽一杯红茶,后者脸上挂着喜悦的泪珠,充满感恩地接过了茶杯。 阿尔弗雷德沉默了半天,再也憋不住了,他问道:“夏洛蒂小姐,那我呢?” “哦,你啊。”夏洛蒂似乎刚注意到一直站在一旁的阿尔弗雷德,她的眼神又变得冷峻而严厉,但是,在她思考过后,她还是对阿尔表达了肯定:“阿尔弗雷德,你就当个自由人吧。哪里需要你干活,你就得去,不许抱怨,不许偷懒,不许耍少爷脾气。” “我答应,我全都答应!”还没等夏洛蒂说完,阿尔弗雷德就忙不迭地点头答应了起来。 “你既然是我的船员,那我自然也不会亏待你,我给你一周12个先令,等试用期结束了再视情况给你涨薪。” “我不需要你的钱,我又不缺钱,你只要带我出海就好了。”阿尔弗雷德赶忙说道。 “阿尔弗雷德少爷,我说过了,不要耍少爷脾气。”夏洛蒂咬牙切齿地说。“你既然上了船,就是我的员工,员工拿工钱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去问问大家,有谁不是为了工钱而拼上性命地活着?” 阿尔弗雷德点了点头,也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阿尔少爷。”巴德老爷走上来,笑着说道。“三个小时后,你直接到淑女号上集合。现在,赶紧回你家去收拾东西吧。” 半小时后,阿尔回到了家,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养父,向他诉说自己的宏图伟业,而出海,便是这伟业的第一步。然后,他又有些担心父亲的态度,如果他一如既往地不支持怎么办?这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那如果他囚禁了阿尔弗雷德可怎么办? 他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看着各个机构的官员们低着头进进出出。 想必,养父现在依然很忙吧。夜已深了,但是副总督府依然灯火通明。人们都说,牙买加的亚奇博尔德总督并不能代表国王的意志,因此一切大局,实际均由居住在银港的肖博特副总督主持。现在,阿尔弗雷德看到了父亲的担子。 海盗的袭击打乱了城市的宁静,首当其冲的便是银港的官员们,他们要书写繁杂的文件:从对海岸警戒不周的检讨到各地维稳工作的开展情况,从死难者具体数目和身份统计到码头重修方案的制定……大批大批的活等着他们去干,可以想象,这群官员们的脸色一定是十分难看的。他们匆忙地来到,又匆忙的离去,偶尔会有人突然就大骂一句“该死的臭海盗!” 但阿尔弗雷德并不关心这些,他想见到父亲,却又担心自己无法向那憔悴的、忙碌的身影诉说自己的真心。 “你好,阿尔弗雷德少爷。” 副总督府的管家,戈特先生,出现在阿尔身后。 “你好,戈特先生。”阿尔弗雷德有些欣喜地看着他说。 戈特已经六十岁了,他是个很高的男人,将近有七英尺高,似乎一举手就能摸到天花板,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下垂的眼皮几乎遮住了他那双小眼睛,他的头发花白,颤抖的双手正拿着一本菜谱清单,在阿尔弗雷德到来之前,他一直在研究要怎么让忙碌的总督安心用膳。 “你在干什么呢,戈特先生?”阿尔弗雷德假装感兴趣地问道。 “想大人的晚餐呢,少爷。”他伸出颤巍巍地手,将菜谱递给阿尔弗雷德。 “嗯……想好要安排什么了吗?”阿尔弗雷德翻着菜谱说道。 “哎,还没想好呢,少爷。” 戈特慢慢坐到板凳上,低着头长叹了一口气。 “父亲喜欢吃萝卜牛腩汤,今晚就做这个吧。”阿尔弗雷德建议道。 “没用的,少爷,没用的。”戈特低声说道,语气中竟带有一丝悲凉。“大人胃口很差,自从……自从他听说泰瑞少爷被海盗掳走以后。” “父亲吃不下东西吗?”阿尔弗雷德担忧地问道。 “这是自然的,阿尔弗雷德少爷。”戈特说着看了一眼阿尔弗雷德,眼神中多了有一些责备。“毕竟他——请原谅我的无礼,阿尔弗雷德少爷——他失去了他唯一的儿子,亲生儿子。他从不对别人说,因为他是这座城市的总管,他不能让别人看见他的软弱,那样会让敌人有机可乘。可是我看得出来,他伤心极了,因为,他现在几乎不吃东西了。”戈特说着,伤心地摇了摇头。阿尔弗雷德看着手上的菜单,心里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大人现在很不好受,虎视眈眈盯着着他的家伙可不少,大部分是政敌,只要大人稍微示弱,他们就会像疯狗一样扑上来,把大人赶下台,这是大人绝对不愿意看到的,但是,这群卑鄙的家伙,卑鄙!”戈特重复了一遍,接着说道。“他们打不倒肖博特总督大人,就开始使阴谋诡计败坏大人的名声,这真是太卑鄙了。” “怎么会有人败坏父亲的名声呢?”阿尔弗雷德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街坊都在传。”戈特压低了声音,阿尔弗雷德不得不把耳朵凑了过去,才能听见。“我今天出门过来的时候,听见市民聊天,他们说副总督勾结海盗,想要释放那些已经被逮到的坏蛋们,好用来换回他的宝贝儿子。” “这……这不会是真的。”阿尔弗雷德有些心虚地说道。 “哦,这当然不是真的。”戈特激烈地挥舞着手臂说道。“我当时就跟那些愚昧的街坊们杠上了,我说你们这群无聊的人,没事干就喜欢散布谣言,败坏大人声誉!如果你们再不停止这些拙劣的把戏,我就叫卫兵把你们抓起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着前方,眼神中充满了愤怒,好像那些个散布谣言的人就在眼前似的。 “谢谢你,戈特先生,谢谢你对父亲的忠诚。”阿尔弗雷德由衷地说道。 “那些刁民们还想反驳我呢,少爷。但随后报童抱着晨报就过来了,大家这才知道,那些监狱里的海盗都死了。哈哈!”戈特得意地拍了拍手。“这倒是让那些想要诬陷大人的家伙们哑口无言了,不是吗,他们以为大人要放了海盗,却没想到大人直接在监狱里就处决了海盗。” “是……父亲处决了海盗?”阿尔弗雷德心里有数,这显然是无可奈何的一次宣布。 “那可不是吗,还有谁人能够随意进出监狱呢,又有谁像大人那般对海盗恨之入骨呢?只可惜,杀了那些恶棍似乎也没能平息大人的怒火,他现在比以前更消沉了。”说完,戈特又回到了那一副哀伤的状态。 阿尔弗雷德默不作声,他并不认同戈特的观点,戈特对肖博特总督忠心耿耿,看待事物的态度却过于主观了。阿尔弗雷德知道,只要备够足量的金钱,监狱并不是个难以进入的地方,事实上,银港的典狱长私下里制定了一套标准,把监狱变成了供人参观的景点,按两先令一人的价格收取入场费,如果某天监狱里关押了重量级的罪犯——这些家伙几乎很快就会被定死罪,在监狱里待不了几天就要被押赴刑场被绞死——那当天的门票价格还会有些许上涨。典狱长靠着这些手段获得了一笔可观的收入,而无聊又有钱的市民们也乐于松一松饱满的皮囊去看一眼那些死刑犯们。总而言之,不管戈特是真不知道,还是忠诚地选择了对这些事情充耳不闻。事实就是监狱是个人人都能自由进出的地方。 至于对海盗恨之入骨的人那更是多了去了。阿尔弗雷德清楚地记得前一天码头上的情景:从中心城区下班回家的男人双眼无神地在瓦砾中刨着,结果只找到妻子的半具尸体、女儿趴在父亲冰冷的身体上痛哭流涕、失去了孩子的母亲不顾旁人的阻拦,执意要跳海自尽……这副场景,即使是旁观者如阿尔弗雷德这样的人,都被深深地震撼了。那一天,悲伤弥漫着整个码头,孕育了无尽的仇恨。阿尔弗雷德又想起了莱德,这个公会的准狼头,因为头领的死亡而恨着海盗,恨到发誓要追杀他们到天涯海角……也许那些被毒死的海盗就是他的手笔呢。 “阿尔弗雷德少爷?”戈特颤抖地手在阿尔弗雷德眼前晃过,打断了他的思绪。 “抱歉,戈特。” “你要留下吃晚餐吗?”戈特诚恳地问道。他这么说有些奇怪,因为这里本来就是阿尔弗雷德的家,并且现在也早已过了晚饭的时候了。 “不了,戈特,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哦,我真心希望你能留下来,你也是大人疼爱的孩子,你陪他说说话,他的心情一定会好起来的。” “真是抱歉,戈特。”阿尔弗雷德沉重地说道。 “这不是你的错啊,少爷。”戈特有些惊慌,好像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一样。“都怪我这把老骨头和死脑筋,不仅绞尽脑汁也没办法想出大人喜欢的菜肴,即使偶尔有些灵感,手脚没办法利索地干事,如果我做不出美味佳肴,那大人要怎样开心起来,如果我不能维持这个家,那我还要这双讨厌的手干什么?” 戈特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竟然带上了一丝哭腔,阿尔弗雷德赶紧抓住他颤抖的双手,不住地安慰他,告诉他总督大人不开心并不是因为他做的菜不合胃口。 “噢,我真希望知道,大人究竟要怎样才肯吃东西。” “我知道,我知道。”阿尔弗雷德拍着戈特的背说道。 过了片刻,戈特的情绪平稳了下来,阿尔弗雷德看着眼前这位忠诚的老厨师,心里十分感动。 “阿尔弗雷德少爷,你真是个好人,谢谢你,刚才是我太失礼了,请问这么晚了,你在这里闲逛是有什么事吗?” 阿尔弗雷德早已忘记自己来此的目的,被戈特一提醒,不禁心里一怔,赶忙摇了摇手,表示自己只是来这里看望戈特的。 “你真是太好了,少爷。”戈特感动不已。“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来看望我这把老骨头了,这让我想起了十多年前,那时候你和泰瑞少爷还是孩子,总督大人带着你们两个偷偷溜过来找我拿大门的钥匙……于是我们四个就出了门,一边聊天一边吃东西,聊了整个晚上,你还记得吗,少爷?” “我当然记得,戈特。” “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啊,可现在呢,泰瑞少爷被掳走了,大人伤心得要命,他只有你了,阿尔弗雷德少爷,你一定要好好保重啊。” “我知道,我知道……”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戈特一直在向阿尔弗雷德追忆美好的回忆,阿尔弗雷德坐在一旁想着事情,偶尔会应两句,好让老厨师能够放心地继续讲下去。 阿尔弗雷德此刻心里充满了愧疚,对戈特,对养父,对整个家族。戈特有一点说得没错,肖博特副总督只剩下阿尔弗雷德一个孩子了,而这个孩子,眼下却十分不孝地决定离开。 强颜欢笑地告别了戈特,阿尔弗雷德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他拿出前一天写下的那张要求参军的书信,看了看里面可笑的言辞,然后把它撕了个粉碎。他拿出一张崭新的羊皮纸,拿出笔端正坐下,这一次他几乎不费力就能写出流畅的真心话语。 养父约翰·肖博特副总督大人亲启: 今日,我留下此信,是想向您道别,并感谢你多年的抚养。 请您千万不要惊讶,也不要惊慌,相信你看了我的解释,一定会理解我的不辞而别。 银港是我们美丽的家园,如今却遭受了前所未有的灾难,海盗的凶残超乎我的想象,他们抓走了泰瑞,抓走了许多良好的市民,甚至还想暗杀您与葛德利上校,一想到这,我便感到害怕,更感到气愤。如果就这么放任这群肮脏的强盗不管,那我们每个人都将无法再安心入眠。 这就是我的决定,我要出海,要将泰瑞救回来,将可恶的海盗送上绞刑架。我相信这就是我必须完成的事业,也是我报答您养育之恩情的唯一方式。 我知道,您一定会像往常一样,跺着脚,责备我太冲动莽撞,您大可以怨我、恨我,但请千万注意保重身体,也请不要为我担心。我有团队,有充足的物资,有经验丰富的同伴,我发誓一定会安然无恙地回来,带着我那个笨蛋哥哥。 代我向母亲道别,也感谢她的教导,希望她少抹点白面膜,听说那东西对身体不好。 子 阿尔弗雷德 敬上 1716年8月26日 阿尔弗雷德读了读自己写好的信,不禁感到有些惆怅。“充足的物资”,“经验丰富的同伴”。这些连他自己看了都觉得可笑的描述,又怎么可能骗过阅历丰富的副总督大人呢。但是他坚信这是他必须去完成的事情,这是他的使命。 一天前,他还在为父亲迟迟不答应他参军而耿耿于怀,如今看来,那真是可笑的烦恼。和平年代的人永远不懂得珍惜那份来之不易的宁静,直到纷飞的战火来袭,他们才会变得成熟稳重。 他将信仔细地封好,在信封上写下养父的名字,把它放在了桌面上。随后他胡乱收拾了一些行李,带着对这个家复杂的情感,悄悄地从后门离开了。在离开前的一刻,他回头深情地看了看这个住了十多年的地方,副总督府孤单地坐落在此,显得落魄、冷清。阿尔弗雷德将眼前的景象深深地映入脑海,然后坚决地往码头走去。 第43章 海上审判 红发的克劳从睡梦中苏醒,然后立刻剧烈咳嗽起来,他歪过脑袋,在旁边的木地板上不停呕吐,那些差点令他窒息的秽物,显然是在他昏迷时便已呕出了。 他坐起来,又感到脑后剧烈的疼痛。这是几天以来的第二次,他被重击头脑了,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的梦境都显得怪异而难以理解。比如,他看到来自海平面的炮弹,落在了他身边。又比如,他看到波叔死了,被不明身份的敌人刺穿了后背。 克劳惊醒过来。他意识到,那些都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波叔死了,死了…… 他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一用力,跌倒在地。他的头还在剧烈地疼痛着,来自身体与心灵的双重痛苦,令他在短时间内渴望撞墙而死,那才是解脱。 “别吵!别把这里弄脏了!” 两个模糊的人影从外面走来,克劳这才发现,他们之间隔着一道道生锈的铁栏杆。 “这是什么地方?”他问道。其中一人用油灯照了照他的样貌。 “走,去告诉船长,这红毛猴子醒了。” 他们离开了,留下克劳在这昏暗的空间不知所措。很快,他便意识到了一个事实,这也是他会不断呕吐的理由:他在一艘船上,一艘在风浪中航行的船上。 一只手拎起克劳的衣领,将他按在墙上,愤怒地瞪着他。克劳搜寻自己的记忆,却没有认识此人的印象,借着微弱的光芒,他看到对方有一头花白的头发,那沧桑的面容表明他已不再年轻,但虽然是老人,这家伙却完全没有慈祥的气息,相反,他怒气冲冲,似乎要将克劳生吞活剥一样。 “你这个混蛋,你干了什么!是你引来了那个恶魔,是你害了整个城市!” 老人吼叫着,口水溅了克劳一脸,克劳奋力将其推开,说: “你在说些什么,什么我引来的,我听不懂。” 老人看克劳企图蒙混过去,便生气地想将他提起来,但他高估了自己的臂力,于是只好作罢,改为破口大骂: “你什么也不知道?囚犯们都传开了,说是一个叫克劳的红毛小偷,偷了传说中的大海盗的东西,使得银港遭遇危机,他们说的就是你,对不对!” “什么?传说中的海盗?”克劳有些懵,他知道自己私藏金币一事有风险,但怎么也不至于落得现在这种地步吧?他用舌头碰了碰口腔里的金币,发现它还在。 老人看他一脸茫然,便将他按到了栏杆上,让他能看到外面的景象。 “看到了吗,这里是海盗船的地牢,我们这许多人——”他指了指黑暗中的无数个单间,克劳看不清里面的人,只能隐约看到晃动的影子。“我们都是被海盗抓来的,理由便是为了他那被偷走的东西!那个海盗船长,他就是你引来的,你知道他是谁吗,你知道是谁吗!” “不……不知道。”克劳急忙说道。 “他就是亨利·巴斯克,传说中的海盗,‘鬣狗’巴斯克船长。” “啊!”克劳吓得倒吸一口气,虽然此时仍是炎炎夏日,可当听到那个名字的刹那,整间地牢犹如结冰一般,变得寒冷而压抑。 克劳当然知道这个名字,波叔的那些故事,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变成了时事。在亨利·摩根、亨利·埃弗里之后,第三位亨利横空出世,在这海盗的黄金时代为害一方,鬣狗,他的名号犹如披着黑衣的死神,所到之处,哀嚎遍野。他是沉船湾的大海盗,即使在战争年代,也会不辨国别,疯狂地袭击任何看到船只。有关他的传说恐怖却充满吸引力,他是当代最可恶的海盗,最卑劣的罪犯。 “亨利·巴斯克,鬣狗?不可能!” 果然,银港的和平相对于新世界的其他地方实在过于漫长,即使是如同克劳这般窃贼,也已失去了本该有的忧患意识,惰性使他试图否定眼前的事实,但眼前的老人可不吃这一套。他揪着克劳的头发往外面走,迫于疼痛,克劳本能地放弃了挣扎,举手投降。 “没想到你这样的小贼,竟敢招惹加勒比海最凶恶的罪犯,你真是活腻了!”老人吼道。 “没想到一个老家伙居然这么强壮,我真是死定了。”克劳绝望地想。 这时候,几个海盗打开了天窗甲板,从楼上下来了。他们用棍子敲了敲铁栏杆,老人识趣地放开了克劳。 “全部带走。”领头的那个叫道,路卡看不清他们的面貌,只能从语气中感到,这些家伙都不是良善之辈。 他太虚弱了,因而被两个囚犯架着,抬到了帆船的顶层甲板上。而久违的阳光,也以一种伤人的方式迎接克劳的到来。强光令克劳无法睁开眼睛,当他努力尝试睁眼时,第一个映入眼帘的便是甲板上的影子,那东西随着风声,不断变换形态,即使天空阳光强烈,克劳也被吸引着抬头仰望:那是一面旗帜,一面黑色的、带着骷髅头图案的大型旗帜,它高高地挂在主桅杆的顶端,向广阔的天空与一望无际的海洋展示罪恶的意志。 就在黑旗之下,克劳惊恐地注视着一个身影,他站在海盗船的艉楼甲板上,身着黑色的皮衣与带羽毛的三角帽。他的胸前挂了一排手枪,面部带着骇人的笑容,一道伤疤从他的脸上向下蜿蜒,贯穿了他的嘴唇,陷入此地的浓密毛发中。这些毛发被打成几条辫子,因而能抵御大风的吹拂。此时,亨利·巴斯克船长正得意地笑着,他的嘴里是没有啃完的苹果,脚下是等待发落的囚犯。 两个海盗将囚犯们带上了艉楼甲板。 “船长,他们来了。”之前领头的那个海盗笑嘻嘻地说。克劳这下看清楚了,他有一只眼睛是假眼,牙齿又黄又烂,说话间都透出一股恶臭的味道。 “夏尼,去把你的嘴洗一洗,真臭死人了!”亨利·巴斯克依然笑着说。接着,他故意摆出一副惊喜地模样,从囚犯身前走过,一个又一个,仿佛接待贵客一般。 “埃里克……埃里克!” 跟着亨利的动作,克劳看到了他的朋友埃里克,也在囚犯之列。他小声地呼喊,但艉楼的风声太大,显然只会为最穷凶极恶的家伙做出让步。 “先生们!欢迎光临我的船。”海盗船长假惺惺地说,然后一跃跳到了人群最前列。 “今天,在这艘船——亡命号上,我们将迎来一场公正的、别出心裁的审判。我诚挚地邀请你们所有人加入旁听,并担当公证人,让我们一同来揪出……真正的罪犯。” “哎!”海盗们一齐吼道,这吓坏了不知所措的囚犯们,有的人甚至被吓尿了。 海盗船长毫不介意有人弄脏了他的甲板,相反,他的表情显得更加兴奋了。 “鬣狗……船长……那就是你要找的人,那个克劳,偷了你东西的那个家伙,就是他啊。” 方才的老者毫不留情地指向克劳,这又给克劳招来了许多怨恨的目光。但鬣狗显然并不着急得出结论。 “一切要讲……那叫什么来着?人证和物证!是的,朋友们,我宣布,现在,亡命号法庭正式开庭……” “哎!”又是一阵狂躁的呼喊。 “把人都给我带上来。” 囚犯们被一个一个地押到了艉楼甲板中间,克劳注意到这些人各有来头,有些是码头的搬运工,有些是下城区的锁匠,还有一个衣着奇特的花花公子。这些人有个共同的特点,那便是都在码头的海风酒馆露过面。 “我,鬣狗,亨利·巴斯克船长,作为今天的主审法官,诚挚地邀请在场的诸位,一同来见证一起罪恶的终结!” 他学着他认为是法官的语调,浮夸地表演着自己的剧本,他打了个响指,只见两名身材高大的海盗,架着一个狼狈的人走上前来,他们来到众人面前,粗鲁地将那人摔在地上,然后退到了一边。 克劳几乎立刻就认出来了,那个人是海风酒馆的老板,这个人缘极差的家伙,哪怕失踪了,也不会有人去找他的。 “你被指控犯下欺诈之罪,你承认吗?”亨利掐着老板的脸,一字一句地问道。那老板已经哭出来了,他不住地点头。 “先生们,罪犯的坦白太过迅速,令人……意犹未尽。”亨利说道,引起了海盗们的一阵大笑。“请让我来解释一下,我们遭遇的事情。” “就在那天……安迪,是几号来的?”他摊开双手,问一旁坐在阴影处的记录员,克劳这才发现,那里居然还有一个人。 “1716年8月22日。”记录员面无表情地说道,他的笔尖在飞快跳动,正把眼前的景象转化为生动的文字描述。 “是的,8月22日,当我们抵达银港,向这位酒馆的老板打听某人的消息时,却被他背叛,致使我们多花了许多功夫!” “我没有骗您,大人……我知道,那个金币,确实在巴德老爷的府邸,并且叫鼠眼的男人,就算在那天准备偷盗金币的。我只知道这么多……”海风酒馆的老板哭泣着说。 “情报不错。”亨利肯定地点了点头。“即使没有达到非常准确的地步,但那的确是个有用的情报。可问题在于……你所犯得并非欺骗之罪。”他掏出手枪,在老板的鼻子上擦了擦枪管。 “在我出于感谢,而给了你1枚基尼的时候,你竟然敢去通知卫兵,来抓捕我?” 老板没有说话,他不敢就此事做任何辩解。 “对于此等背叛,我们要怎么办呢?”船长转身,问他那些恶劣的手下们。 “杀!” “放逐孤岛!” “走甲板吧!” “让他喝龙骨水!” 极刑的点子一个接一个地被提出,把酒馆老板直接吓晕了过去,他比克劳早被绑架,但却是和他搭乘同一条小船被带到亡命号上的。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惹了何方神圣。 “拜托,先生们,我们不是那么暴虐无道的家伙。”亨利故作痛苦地说,又收获了一阵笑声。 “让我想想……安迪,在你的过往经历中,有没有类似的判决结果?” 阴影中那个记录员停下了笔,似乎是在检索他脑中的经历。 “身为良民,我并不能建议你对俘虏做出决断。但若在场众人能发誓作证,在今后万一被套上绞索之时依然能阐述今日之事实,那我将遵循你的指令,对过往的一些相似案例进行大致讲述。” “我发誓,他们也是,真的。”亨利笑着说。 记录员站了起来,他拿着那本厚厚的记录,走出了阴影,一边走一边翻阅。他有着一头橘红色的头发,在阳光中看起来甚是耀眼,甚至比克劳的红发还要耀眼,此外,他干净整洁、衣着讲究,看起来与海盗不是一路子的人,这也符合他刚才的话语。 “1703年,英国私掠船船长霍华德在直布罗陀附近处置囚犯向敌人通风报信事件——请原谅,船长,我认为你的阵营与银港的卫兵和皇家海军一定是不共戴天的——囚犯被处以五十英镑罚款,并罚无偿劳役两年。囚犯在一年后死于败血病,那是一种常见的远航病,大多发生在没有卫生保障的普通水手与底层海兵之间。” 酒馆老板颤抖着听着这些描述。 “嗯……”亨利·巴斯克摸着下巴,显然并不为这一案例感到满意。“有没有刑罚更重些的?”他问道。 安迪翻开了另一页。 “1708年,马达加斯加商船艾伦号哗变事件,哗变的主谋詹森在处决原船长等人后,对之前拒绝他哗变要求并向船长通风报信的三副乘务员马特的处理记录——詹森虐杀了马特,将其头颅悬挂在斜桅的顶端,并把身体丢进了海里。直到他们被皇家海军剿灭,马特的头颅才得以回到故乡安葬。” “好啊,好啊!”暴虐的海盗大喊大叫,酒馆老板再也忍不住——他屎尿拉了一裤子。 “不好,不好。”亨利继续装模作样。“我要的不是死亡,而是刻骨铭心的惩罚。” “那这个或许适合你的要求。”安迪说。“1695年,亨利·埃弗里的幻想号与另外五艘私掠船准备夹击莫卧尔帝国的宝船时,有船员尝试向宝船通风报信。于是,六艘私掠船共同对其进行判罚,没收其全部财产,并将其人卖给路过的奴隶贩子。‘我痛恨奴隶贸易,但我赞同有些人就该尝尝永世为奴的滋味!’,这是大海盗托马斯·图对亨利·埃弗里说的话。” “我喜欢这个点子!”亨利·巴斯克一拍手,大叫道。 “不……求求你,发发慈悲……”酒馆老板哭着说,他自己就经手过奴隶贸易,知道那些悲惨的人的悲惨下场。 “臭死人了,把他压下去。”亨利厌恶地说,“下一个!” 克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看到一个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家伙,被人按在椅子上,抬到了船长的眼前。 那是鼠眼。 第44章 残暴的海盗船长 鼠眼自幼便与克劳勾心斗角,至今已有近二十年的历史了。每每见到他那张自以为是的嘴脸和奸诈如老鼠一样的眼睛,克劳都会感到一阵莫名的愤怒。他不明白,像这样一个无能且自私的家伙,是怎么能在公会这样一个“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大集体里得以存在的。 但是,讨厌归讨厌,克劳从来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与鼠眼再见面。他甚至不敢确定,那人真的就是鼠眼,毕竟连那标志性的老鼠眼睛,此刻也因为红肿而变大了许多。 是的,鼠眼与克劳印象中的形象已有了很大的差别:这个男人的衣服几乎被扒光,只留下破损的裤衩;他的脸上全是干掉的血迹,一只眼睛肿得很厉害,似乎是坏掉了,另一只眼则在不断地流泪;他的牙齿几乎掉光了——不知是被砸掉的还是直接拔掉的,那里面满是血痕,令人倍感毛骨悚然——只能发出呜咽的声音;他的一只手肘——克劳惊恐地发现——被折向了反关节的位置,另一只手则一直垂着,好似没有了感觉一般;他浑身上下都是鞭子留下的印记,实在令人不敢想象他到底遭受了多少折磨和虐待。 鼠眼看到了克劳,开始哀求似的呻吟起来,他拼命想用残废的手去指认,幸存的那只眼睛因为疼痛而泪流不止。 “看来我们的被告还很精神,不是吗?”亨利·巴斯克船长打趣地说,这又引来了众海盗们的一阵大笑。 克劳感到一阵吞噬理智的愤怒,他猛地站了起来,往离他最近的海盗飞起一脚,将对方踢倒在地。众海盗看到了,纷纷冲过来将他围住一阵殴打,把他的理智生生地打了回来。 亨利·巴斯克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直到克劳口吐鲜血,他才叫停了这一起暴行。 克劳趴在地上,看到同样趴在地上的鼠眼的扭曲肉体,顿时感到一阵恶心,他知道自己完了,当鬣狗发现是自己偷了他的宝物的时候,他一定会受到同样、甚至更甚的折磨。 发现?呵呵,他明白,鬣狗早就知道这所有的事情,他现在只是在玩乐而已,玩弄半死不活的灵魂,品尝他们绝望的滋味。 真是个渣滓。”克劳心想。没错,虽然自己也是小偷,但在见识到了鬣狗亨利·巴斯克船长的手段后,克劳只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善良的人了。 “肃静,肃静!被告……嗯……鼠眼(海盗们听到这个名字乐得合不拢嘴),你被指控偷盗伟大的亨利·巴斯克船长的财物,你认罪吗。” “呃……呜……啊……”趴在地上的男人拼命扭动身体,他想要表达,但那备受折磨的身体已经做不到了。 “唉!”亨利船长遗憾地摇了摇头,那被束成结的胡须在风中摇晃。 “真是世风日下啊,不过,抵赖也是你的权利,传证人!” 一个大胡子的男人被推到了船长跟前,显然,他也是另一个不幸的囚犯。他不敢说话,只是满脸堆笑地看着船长。 “名字,职业。” “我叫布林德,是个码头搬运工,船长……法官大人。” “嗯,很好!”沉醉于法官角色的鬣狗,因听到别人管他叫“法官大人”而心情大好。 “那么,布林德,伙计,请告诉我你所目睹的情况。” “他在酒馆里与另外两个人密谋,法官大人。他说,要去下城区的巴德老爷家抢夺一件珍宝。” “不错,那一定就是我的宝贝金币!”亨利笑着说,“被告,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小眼睛的男人发出一声怪叫,并继续呻吟不止。 “真是他妈的无聊!我叫你们下手轻一些的!”亨利冲鼠眼吐了口痰,然后指着一个手下,说道:“你,去为这个该死的人渣辩护!” 那海盗摊了摊手,毫无干劲地站到了被告身旁。 “我再问一遍,被告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船长,他还能有啥好说的呀,要我辩论的话……那我说那东西都不在他身上,你抓他也没用啊啊。”被告的新任“律师”愁眉苦脸地说。 “嗯……”鬣狗显然没有料到这个律师竟然这么有水平,一时陷入沉默,但随即他便放弃思考,果断解雇了这个刚上任的律师。 “之前在‘调查’的时候。”鬣狗回忆在对鼠眼施暴的那个夜晚。“被告提供了一个名字,本法官要求将它作为呈堂证供提交!” 大家都看向趴在地上的可怜男人,等着他满口的碎牙中喷出一个带血名字。 “克……库……克劳。”他挣扎着说道。 克劳忍不住发抖,现在,理智与疼痛彻底驱离了愤怒,占据了他的全部大脑。他想逃跑,想赶紧离开这群海上恶魔,但他不争气的膝盖就像被钉子钉在甲板上一样无法动弹,甚至连保持跪着的姿态都十分勉强。 “够了!别再折磨他了!”说话的是之前辱骂克劳的老人。 “你要的人就在这里,就是这个家伙!”他说着,指着地上的克劳。 “我不知道他偷了你什么,但是既然人已经来了,就赶紧带着他,回到你的海里去!把我们其他人都放了!” 甲板上一片沉默,“证人”们被这老人义正言辞的话吓得不敢喘气,围观的海盗也被这气势震慑,面对手无寸铁的老人,他们竟然无意识地拿起了刀剑,并观察他们船长的脸色,以决定是否将这个鲁莽的家伙大卸八块。 鬣狗捋着他那打成结的胡子,上下打量着这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然后大笑了起来。 “我从不讨厌有胆子的人!” 众海盗都笑了起来,他们收起手中的武器,就像刚才的冷场没有发生过一样。 “不过,审判得按程序来,我不得不驳回你的意见,呵呵……”鬣狗补充了一句。 “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了,你还在做什么?在这里举行荒唐的审判,玩弄善良的人们?” 亨利船长一个健步走到老人身前,那口中的恶臭气息,就连跪在地上的克劳也能闻到。 “第一,老头,你可要明白,我是鬣狗,亨利·巴斯克,我永远得不到我想要的,因为我的欲望就像大海一样无穷无尽。” “第二,这并不是玩弄人的荒唐审判,而是在履行我的本职工作——海盗。对,这是一起令人深刻的海盗行径,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终身铭记……还有第三……” 鬣狗凑近老人,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道:“我不讨厌有胆子的人,但我更不讨厌杀人……” 他走回到了船头,阴森地笑着。这似乎有一种奇异的气场,他看起来仍然幽默且充满活力,但那渗人的杀气,却一点也没有缓和。就好像,这世上能够令他开怀大笑的事情,都只能属于他自己,那是他的乐土,而乐土上的子民只能任由他蹂躏。老人被这股杀气镇住了,他选择了沉默。 “既然已经明白了的话,老头。”鬣狗依然笑着说:“就让我们继续这场海上审判吧,你就乖乖当好你的证人,这样对大家都好,不是吗?” 鬣狗说完便将目光移开,不再注意老人的举动。 “那么,让我们继续吧?” 亨利·巴斯克继续审问犯人,他似乎很享受这一变态的过程,除了搬运工布林德外,他还召见了许多其他的“证人”,并且对每一个人都详细询问,仿佛真的力求还原一个事实真相。 阳光晒得克劳有些精神恍惚,他闭上眼睛,仔细回想波叔曾告诉他的有关亨利·巴斯克的时事。这个外号鬣狗的海盗,可谓是臭名昭着,凶恶残暴。他是海盗们心中的英雄,是善良百姓的恶梦。然而,他就像一面旗帜一样,于茫茫大海之上迎风飘扬,吸引着无数渴望冒险的人们。尽管大多数酒馆仍在宣传亨利·埃弗里或是拿骚的飞帮的传闻,但亨利·巴斯克仍然能在天真的市民心中留下一点印象。孩子们也会在海盗游戏中扮演他,大人们则会打赌他何时被吊死,而渴望自由的水手则纷纷逃离他们本能的编制,追随亨利成为海盗,成为那飘扬黑旗的一部分。 自由,呵呵。克劳心想,自由就是个变态的婊子,它只会踩着别人的鲜血来卖弄风骚。 这时候,海上法庭的庭审也到了一定程度,鬣狗拿着枪托敲了敲船舵,嚷道: “接下来,我们该轮到谁来自辩了?噢对了,克劳。” 他笑容满面,瞟了一眼克劳。 “那么,在座的证人们,有谁能举证,这个克劳是谁,在哪,为什么要偷我的宝贝?” 无人回应,鬣狗依然面带微笑,那笑容阴森,令人绝望。 克劳爬起身来,他双腿发抖,但知道自己怎么也躲不过这一劫,便索性看淡了生死。身为冒犯船长的罪魁祸首,他不知道有怎样的折磨在等着他,只希望不再有人说话,只希望这可笑的庭审能快点结束。 “我认识这个人……”大胡子的布林德对旁边的人说:“两年前我做监狱看守的时候就见过他,是个惯犯,技艺高超的小偷。” “这位证人,我记得你刚说你是个码头的搬运工?”亨利·巴斯克听了这话,突然警觉起来,问道。 “……船长,不,法官大人。我现在的确是搬运工,但以前也在监狱当过看守。” “哦?那是什么原因使你不再做监狱看守了?” “……因为喝多了酒让犯人跑了,于是被革职了。” “嗯,一个会喝酒误事的人,那他的证词是否能够被认可?我表示怀疑。” 这句话给了克劳希望。看来,虽然这海盗爱玩弄猎物,却也十分提防任何可疑之处。 克劳知道自己终究是在劫难逃,但出于求生的本能,他会不惜一切做最后的挣扎。 “你们搞错了!”他生气地骂道,尽力使自己的语调不因恐惧而颤抖。接着,他抬起手,沉稳地指向了布林德。 “他才是克劳。我是监狱的看守,以前是,现在也是。” “你这骗子!我才不是什么克劳,我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市民。”布林德气急败坏地说,但海盗们阻止他去揍克劳,因此他的喊叫没有任何威慑力可言。 鬣狗似乎很高兴能看到这一幕,令沉闷的法庭掀起一丝有趣的波浪。 “这位先生,请问你的姓名,还有职业?” “我叫鲁道夫。”他想起那个在巴德老爷府上差点折磨自己的狱卒,说道。“我是监狱的狱卒,行刑官,我最擅长的就是把人的皮肉剥开,把骨头拿出来,再插到那人的眼睛里。” “……那么,鲁道夫先生,面对布林德先生的指控,你是要予以否认咯?” “正是这样,你有什么证据,就这样诬陷我?” “什么!” 大胡子的布林德先生没想到这个卑鄙的小偷竟然如此胡搅蛮缠,他瞪大了眼睛直盯着克劳,但简单的头脑令他一时想不出应对的话语。 “布林德先生……或者,如他所说,克劳先生,你还有什么可以举证的吗?”鬣狗调戏般地问道。 “顺便一提,船长。”克劳一不做二不休,说道,“我可从来不喝酒,更不会是喝酒误事的蠢货。” “你这可恶的家伙!”布林德怒火中烧,向克劳冲去,却被身边的海盗拦住,他愤怒地看着克劳,嘴里骂个不停。围观的群众也躁动不安,大部分人是相信布林德的,他们指着克劳,用尽平生所知道的最恶毒的语言辱骂着他。 “肃静,肃静!”鬣狗使劲敲着枪托,发现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他旋转枪身,瞄准天空开了一枪,顿时周围都安静了。 “再吵闹下去,某人就要流血了!”他恶狠狠地威胁道。“那么,这位证人的证言将不会被采纳。”他对着布林德宣布,后者生气地吹着胡子。 “你真是明智而聪慧。”克劳讽刺地说,却招来了更为轻蔑的眼神。 “让我们走着瞧,先生,走着瞧。” 第45章 死刑 克劳抱着向死而生的念头,以强硬的姿态面对海盗的戏谑与挑衅。这很危险,因为当亨利·巴斯克再也不能从海上法庭中感受到乐趣时,他可能会直接采用老办法,即诸如“龙骨水”之类的残杀敌人的办法。 但是克劳不在乎,在见到鼠眼的惨状后,他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但就是在这悬崖边缘的时刻,他反而可以保持有生以来最冷静、镇定的头脑。也许这是人在将死之际才能抵达的境界,是一种类似回光返照的最后的恩赐。 亨利·巴斯克眯着眼睛,这绝对不是刺眼阳光的作用,因为在他兴致高昂的审问“证人”时,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表情。克劳感到有些后悔,也许,他不应该忤逆残暴的海盗船长的意愿。特别是当亨利的手指在那把漆黑的手枪上摩擦的时候,这种悔意变得更加强烈了。 “法官大人,我有一个建议!”一个声音从囚犯中间传来,转移了海盗船长的注意力。克劳松了口气,并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又跪倒在地,猛地吐了一甲板秽物,但那枚金币还在,他那发酸的舌头可以感受得到。 刚才说话的人是个矮子,或者说,是个侏儒。他站在囚犯之间,却无法叫人看清他的身影。 “新的证人!欢迎,请上前来。”亨利船长眼睛发亮,督促那位侏儒囚犯赶紧出现。他走出了人群。这人身形像个小孩,却一点头发都没有;他是个白人,但脸上有黑青色的锯齿状纹路,那本是一种美洲的土着人用以威吓敌人的图案,现在却被他接收利用,而不显得有分毫违和感。 “证人,快报上你的姓名和职业。”船长粗鲁地嚷道。 “我是码头的吉尔伯特,嗯……您就叫我吉尔就好了,我平时做锁匠的活,闲时就会去海风旅馆喝上一杯。” “嗯?我还以为牙买加是个文明的地方,他们不会让孩子饮用酒精。”鬣狗不怀好意地说,引起了一阵大笑,吉尔的脸红了。 “总之……就是这样。我也在海风旅馆看到了交头接耳的人。并且我确定看到的就是他们。” 他指了指克劳,又指了指地上的鼠眼,最后指向另一边的囚犯中的埃里克。 真是个可恨的家伙。 “把那个棕头发的拉出来。”鬣狗冲着埃里克扬了扬下巴,很快,他就被两个海盗押了上来,他们让他跪在地上,并制住他的双手。 “你是谁?”鬣狗凶恶地问道,但埃里克却毫无畏惧。 “银港公会的埃里克。”他说着挺起了胸膛。 “公会?公会?”鬣狗皱着眉思索着,就像他忘记了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但为了将其想起,他必须忍受那烦人的瘙痒一样。 “你是说,盯上我的宝贝的是公会这群耗子?”他挑衅地问道,眼中满是杀意。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海盗。”埃里克说,“我们成功了,我们偷盗了你的金币,并把它藏到了你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你不要指望能从我的嘴里敲出宝物的位置,因为这世上只有我们的狼头知道那个地方!他就是被你们用剑杀死的公会首领,我们的波叔!” 冰凉的怒意,从埃里克的话语中传出。克劳对此感到羞愧,他至今仍无法接受波叔去世的事实,更不能接受的是,自己竟然奢望能在谋杀波叔的海盗手中苟延残喘。他不如埃里克那般勇敢,那般舍生取义,他自诩聪明,但一直都不如埃里克。 “也许你该问问你们的同僚,究竟是谁谋杀了你的首领。”亨利冷冷地说。“在我看来,他要是能在炮火中幸存下来,那我为何不将他‘请’到船上来,而一定要用‘剑’将其杀死呢?” “你胆敢犯下天怒人怨的罪行,却不敢承认吗?”埃里克怒骂道,但随即被亨利一枪托砸在嘴上。 “不敢?”亨利阴冷地笑了起来,“这世上可没有伟大的亨利·巴斯克船长不敢做的事情。狼崽,这儿是公海,是我的王国,你在口出狂言以前,最好想清楚是在和谁说话!” 他的盛怒犹如晴天里的雷鸣,震慑了船上所有人的心灵。就连海盗也丧失颜色,变得沉默而谨慎起来。 吉尔有些心虚地看了看周围,然后故作热切地说:“法官大人,既然所有的嫌疑都指向那个叫克劳的红头发的家伙,那我们只要搜一下他的身,就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偷您的东西了。” “对,就这么办!”大胡子的布林德嚷道。 “我反对,这侵犯人权!”克劳急忙叫道。 “你这个疯子、蠢货!竟然和海盗讲人权,你快把那东西拿出来!”白发老人愤怒地说道,伸手就要搜克劳的身。” “等等,反对有效!”出乎意料地,鬣狗叫停了这一起骚动。 “你到底想怎么样,难道你们平常都是用嘴去抢劫的吗?”老人吼道。 “相信我,证人,没日没夜的见血,虽然令人身心愉悦,却也有厌倦的一天,有些时候,伟大的亨利·巴斯克船长就是想用麻烦一点的方法来解决问题。” “疯子,你们都疯了!” 老人大概明白了,克劳也明白了,他们不能用常人的思维来揣测海盗的行为,特别是这个海盗还是个十足的自恋狂,彻头彻尾的大疯子。 鬣狗转向众人,问道:“还有谁能够举证,证明谁才是那个可恶的小偷克劳?” 再无人说话,克劳知道亨利赢了,而自己输了,尽管这与庭审的现状貌似不合,但所有人知道,当再也没有玩家的时候,游戏便不能进行下去。 “那么,我宣布,克劳……查无此人,而被告对于克劳的指证,更是无稽之谈!因此……我再次宣判,被告……有罪。” “有罪!有罪!”海盗们欢呼道,一脸茫然的囚犯们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两个海盗一人抬着一只手,将被告人鼠眼架了起来,拖到了船尾的围栏处。 “罪名,盗窃亨利·巴斯克船长的宝藏,判决,死刑,立即执行。” “不!”克劳和埃里克同时喊道。 无辜的人们倒吸一口气,他们惊讶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鬣狗缓缓走向鼠眼。 “等一下,你还没有……”老人急忙上前制止,可是已经太迟了。 “砰”的一声巨响,几乎撕裂整个天空。圆形的子弹穿过男人的喉咙,又从脑后蹦出——鬣狗亲自喂了鼠眼一枪,近距离,威力巨大,一击毙命。 鼠眼的尸体从船尾的栏杆掉下,如无力的布娃娃般落到海里,溅起一片水花,血红的泡沫逐渐在海面浮起。 “你……为什么就要滥杀无辜!”老人震惊地说道,他大概想起了什么往事,并为此感到十分苦恼。 “你死定了!”埃里克毫无畏惧地大吼道,“你死定了,亨利·巴斯克。公会一定会报仇的,我们……” 他被枪托砸到了后脑,彻底晕了过去。 “这些家伙太烦了,把他关起来。”鬣狗掏了掏耳朵,一边说,一边把枪收回他胸前长长的枪套中。他手下的海盗立即两拳将老人放倒,架着他和埃里克走下了艉楼甲板。 平静,除了海风的呼啸,亡命号正上演难得的平静。艉楼甲板上没有半点行凶的痕迹,风吹散了最后一丝血腥味,而海洋则将鼠眼的尸体照单全收。它们都是亨利·巴斯克的帮凶,在这平静的亡命号上,共同演奏着自然的悲歌。 “这下,清静多了。”鬣狗吹走手指上的脏物,大笑着说道。海盗们这才敢跟着大笑起来,至于囚犯们,包括急于献殷勤的布林德和吉尔,均被眼前发生的一切所震撼,而无法发出声音。 “那么,该办正事了。首先……” 鬣狗转身面对克劳,他依然笑容满面,但眼里的杀气不减,仿佛克劳就是下一个鼠眼,是他下一个将要虐杀的目标。 “克劳先生,可以将我的宝贝还给我吗?” 他就这样,直直地盯着克劳,令后者感到寒冷、不安,如同濒死一般呼吸困难。 “我真是傻瓜……”克劳绝望地想,曾经有那么一会,他竟然以为自己能够逃出生天,能从眼前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手中,捡回一条小命。 “我真是傻瓜……”他在心里重复着无用的话语,感觉再也无法承受鬣狗的目光,于是伸手从口里抠出那苦涩的硬物。 他输了,而作为失败者,他要向胜者缴纳所有财物。 但令他惊讶的是,手中的硬物并不是那枚金币,而是……而是一枚由廉价的带着绿色锈迹的铜币。 “怎么……”克劳大惊失色,而亨利·巴斯克再也绷不住了,他发出一声豪迈的、响彻天际的的大笑。 “你真是蠢货,并且毫无自知之明!” 克劳明白了,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折磨他而上演的戏码,但鼠眼的死是真的,埃里克及众多无辜者的囚禁是真的,唯有一件事是假的,即克劳依然掌握着那枚令海盗魂牵梦萦的金币。不,他被耍了,自诩聪明人的克劳,原来从一开始就坠进了海盗的魔爪。 “小的们,起航了。” 亨利·巴斯克笑够了,他擦干了眼泪,无力地对手下做了新的指示。于是,海盗们收起船锚,舵手也开始调转船头,亡命号放下了风帆,拖着两条载着财物的小船,向北方航行而去。 “船长……我们怎么办!”吉尔大着胆子问道。他的想法很简单,这也是大多数被海盗俘虏的人抱有的想法:既然已经无可避免地来到了海盗的地盘,那就索性加入他们,从此一改过去的艰苦人生。他做得还不错,至少他自己认为,在配合过亨利·巴斯克的法庭游戏后,他已经有资格成为海盗的一员。 “你已经拿到东西了,可以放了我们了吧。”布林德接着说,他的想法反倒比较稀罕,这个大胡子虽然脾气暴躁,但是脑子却意外的单纯,他在银港连个狱卒的铁饭碗都保不住,想来也是有原因的。 鬣狗一改往常嬉皮笑脸的模样,变得冷漠而富有危险气息。他看着被俘虏的人群,无情地说:“想要离开的,就用钱来赎你们的自由,在此之前,你们必须成为海盗,为我服务。” 人群开始喧哗起来。有人害怕地尖叫,有人愤怒地吼叫,更有如吉尔一样心思的人开心地手舞足蹈。 “你的意思是,只要有钱就可以了走了吧。”一个傲慢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 鬣狗眯着眼睛,搜寻声音的来源。然而他看到了。 就连亨利·巴斯克都无法理解,怎么自己的眼睛竟会漏了这么个别致的小东西。那个在先前一直默不作声的男子,有着一张白得渗人的脸,但走近一看就会发现这种警戒色的拟态并非天生,而是由石灰粉末和重金属调制而成。在那张令人悲哀的脸上还顶着用果皮制成的帽子,他一定非常喜欢这顶帽子,即使在果皮已经因高温缩水并发黑以后,他仍舍不得将其丢弃。又或者,在两三天的海盗船囚禁中,他没有机会去找到新的帽子。 泰瑞·肖博特就是这个样子,沉溺享乐,而毫无危机意识。但他犯了两个至关重要的错误,其一,他在听到亨利宣布用钱来赎取自由的言论后,错误地将其理解为金钱至上主义。其二,这里不是银港,副总督之子的名头无法成为放任他愚蠢言行的保护符。 此刻,他竟然彻底地放松了下来,为自己即将回到宜居的陆上而欢欣不已。 “你是谁?”亨利·巴斯克不客气地问道。 泰瑞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袖子上的灰尘,说道:“由威廉三世国王授予爵位,由安妮女王陛下任命为牙买加副总督的肖博特爵士,那是我的父亲,我是泰瑞·肖博特二世。” “哦,原来是副总督的公子,真是失敬。”鬣狗装模作样地冲肖博特鞠了一躬。 看到自己的身份很有分量,泰瑞异常得意,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笑容,鄙视地看着所有人。 他将为自己的傲慢和无知付出惨痛的代价。 第46章 伟大的宝藏 亨利·巴斯克船长最令人胆寒的地方在于,他并不是一直保持一个残暴海盗的状态,甚至,他极少以嗜杀嗜血的形象示人。如果他出生在伦敦的上流社会,恐怕会十分沉迷于戏剧演出,尽管他并没有表演的天赋,那些娱乐性质的表演,只会把他的本性以一种更诡异、深邃的姿态展现在良善世人眼前。 偏偏,嚣张跋扈惯了的富家公子不能领会这种恐怖的意义。泰瑞·肖博特还以为鬣狗是个不错的人,尽管在对待他不喜欢的人时有些粗鲁,但终归还是那种可以用文明的不变法则——金钱,来买通的人物。 他没有想到的是,游荡在加勒比海的众多海盗们,有一小部分人并不贪图钱财,在从文明世界的压榨中解放以后,他们发现自己更适合刀尖舔血的那种刺激,那才是他们追求的生命的意义。 不巧,亨利·巴斯克便是这种人。 “我看完你的游戏了,船长。”泰瑞大大咧咧地说道,尽管他已竭力保持谦卑和谨慎,但在普通人看来,那副态度仍然是傲慢自大、目中无人的。 “你表演得很好。”他接着评价道,“但我想回家了,请赶紧开个价钱吧。” 鬣狗为自己的表演能加戏而喜不自胜,他一改几秒前的冷酷无情,化身成为拜金的走狗。一边搓着手,一边陪笑地与肖博特公子攀谈起来。 “赶紧开个价吧,我还忙着呢。”泰瑞的不耐烦战胜了害怕,他开始摆出一副大人物的态度。克劳突然想起,自己在巴德老爷府邸扮演的角色,就是这位副总督之子。 但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与本尊相比,克劳的扮相是那么廉价。这不仅仅只是衣着、打扮和气质的问题,还有一种对世界的观念,一种无法想象和理解的鸿沟,隔在二人中间。 克劳决定,以后若再要扮演富家子弟,一定要做一番实地考察,而不能再凭自己的想象力丢人现眼了。 但现在是想这些的时候吗? “我以为你喜欢我的船。”亨利·巴斯克船长大大咧咧地说。 “嗯……是的,我喜欢。”泰瑞言不由衷地说,“但是……庶民们身上的味道有些重……我和他们待在一起这么长时间,这已经越过我的底线了。” “呸,人渣!”布林德骂道。 泰瑞恶狠狠地瞪了布林德一眼。 “船长,我现在巴不得马上离开这些庶民,请赶紧报个价给我吧。” “好吧,让我给你算一笔账。”鬣狗一本正经地说道:“本来呢,对于每一位‘庶民’呢,我们是要价100磅的……” “天啊,那是我全年的收入!”布林德绝望地叫道,许多本指望赎回自己的人,在听到这一消息时也绝望地低下了头。 “成交,100磅,我父亲支付得起!还有,我再出50磅,让那个大胡子一直待在你的船上!”肖博特二世说道。 “你这纨绔子弟实在太过分了!”布林德吹起胡子,被气得脸红脖子粗。 “少爷,你听错了,我说的是每位‘庶民’100磅……”鬣狗阴笑着说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加钱?”泰瑞皱起了眉头,那不是因为气愤,而是因为疑惑。他觉得,亨利·巴斯克大可不必把事情弄得那么复杂,只要回答他一直在问的问题就行了,不是吗? “我就是想加钱,老板。如果你没意见的话,那我就继续给你算账吧。”鬣狗瞪大眼睛说道。 “我要你为每一只手支付2000英镑,为每一只脚支付3000英镑——请注意,我认为男人应该都有三只脚,但鉴于你这脑瘫模样已让我分不清男女,这部分钱我留给你自己定夺——至于你这愚蠢的大脑袋,我就大发慈悲,收下你额外出的50磅好了。” 海盗们止不住一阵狂笑,甚至连被俘虏的人都被逗乐了,布林德笑得尤为夸张。肖博特二世惊讶地后退了两步,不敢相信他听到的话。他从不识物价为何物,但即使浪荡如他,也知道鬣狗的报价不可能被满足。 “你疯了吗?这笔账……这不是一个正常的价位。” “你觉得我正常吗?”鬣狗反问道。 肖博特盘算着这笔买卖,就算他愿意忍受屈辱,声称自己是女人,但磅的数目仍然太过庞大,这笔钱甚至能买下半个银港了。 “太多了……这数量。”泰瑞气愤地说,他粗略算了笔帐,认为即使父亲以权谋私,向市民征收“救赎税”,一时半会也无法凑齐这个数目。 “太多了?那我给你打个折吧。”鬣狗收起笑容,恶狠狠地嚷道。 他向前一步,走到肖博特面前,拔出剑往下猛地一砍,泰瑞的右臂就落到了甲板上。 “啊!”泰瑞惨叫不止,肩膀处喷出一股一股的血流。鬣狗烦躁地挥了挥手,海盗们便把泰瑞带了下去治疗。 “记得说‘谢谢’,给你减去这么大的负担,你这吸人血的蠢猪!”亨利朝泰瑞吼道,然而后者已因剧痛而昏迷不醒了。 亨利心满意足地转向剩余的囚犯。他今天的心情大好,不仅收回了重要的海盗金币,还满足了枪与剑的嗜血渴望。 “把这些家伙都给我关起来。”他吩咐手下:“顺便把克劳先生‘请’到船长室去。” 鬣狗说完便向艉楼走去,克劳则被强硬地拽着,跟随亨利走进位于艉楼的船长室。 “这回完蛋了。”克劳不甘心地想。如果死是必然,那他不希望像鼠眼那样,被折磨够了才死。 如果可以苟且偷生的话,他一定会铭记今天的耻辱,誓报此仇。 这是间昏暗的屋子。船长显然并不喜欢阳光,舷窗被用黑色的布帘完全遮蔽,数根放在灯罩中的蜡烛则取代了阳光,用于照明,因为烛光的照射,所有物品都反射出暗黄的光芒。 亨利船长的房间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物品,大部分是从各国的商船上劫掠而来的的财物,这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极为罕见。 即使是已经被定义为海盗——而非私掠者——的罪犯们,也会估量自己的能力是否足以与他的目标背景所匹敌。因此,没有任何海盗会无差别的劫掠所有国家的商船。 但亨利却选择这样做。 几幅有些年头的油画被挂在墙头,看起来像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文物。一面墙上挂着一副掉了色的马赛克图画,估计是威利斯的产物。在旁边是一具姿势古怪的盔甲,就好像主人家只是将其放在此地,便不再管它的保养一样。从这些东西来看,亨利·巴斯克实在不像是个艺术爱好者,但他又偏偏保有这些宝物,令人难以理解。 房间正中央是一张圆桌,上面凌乱不堪,被各地的地图和情报便签铺满,地图上被打满了标记,最近的一处就在银港。 亨利船长绕过桌子去到对面,坐到了他专属的椅子上——一张铺着某种美洲猛兽皮的大椅子。他仰着头躺在上面,点燃了烟斗含在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享受着环境带来的舒适感,满意地笑了起来。 “请坐。”他招手,示意克劳坐到桌子的对面。 克劳战战兢兢地坐下来,等待着这位海盗船长的莫名指示。 鬣狗摸出了那枚金币,在手中玩弄着,他的眼中充满了渴望,在烛光中跳动的情感,被反射到了房间的每一面墙上。 克劳为自己的每一个机会后悔,为自己没有悬崖勒马而感到无比的后悔。波叔曾十分严肃地问过他,问海盗金币到底在不在他身上,他说不在。为此,波叔死了,并且他至死都不知道,克劳用谎言辜负了他的期望。 但更令他感到羞愧的是,即使到了现在,在面对有血海深仇的海盗时,他仍然无法放下对金币的惦记。他渴望解开金币的秘密,渴望知晓一切,渴望顺着它找到伟大的宝藏。 克劳啊克劳,你是多么肮脏而下贱的东西! “哼,果然……”亨利打量着克劳的神态,喃喃自语。 渴望在加强,克劳现在甚至有种奋起反抗的冲动——这与复仇无关,纯粹是想抢夺那海盗指尖跳动的金币,想将它据为己有,并用一切手段确保对它的拥有权。 “我到底是怎么了!”他喊道,语气中充满了悲愤。 “渴望,无尽的渴望,无力反抗的渴望,仿佛像着了魔一样,是吗?”鬣狗冷笑着反问道。 “我想要得到它,它不属于我,但有个声音在叫我得到它。” 亨利注视着眼前的男子,他脆弱,可怜,无可救药,但这对金币的疯狂,无疑是命运的选择。也许他就是那个注定要寻找宝藏的人? 海盗船长收起笑容,问道:“你知道这个东西的来历吗?” 克劳盯着那枚金币,它的金色是那么渺小,完全被白色的合金所包围,这件神奇的散发诱惑力的物件,理应有一个非凡的来历。 他用疑问的目光看着亨利。 鬣狗低下头,凑到克劳耳边悄悄说道:“这是属于神的东西。” 说完,他将金币小心地放回了口袋。 在其消失在克劳视线中之时,他的精神也终于回归了自身,他失落地晃了晃脑袋,脑中仍是那金币的面貌……他应该在还持有金币的时候多看几眼的,而不是将其放在嘴里亵渎和浪费。 “这是属于……神的东西?”克劳疑惑地问道。 “正是。” 克劳没有说话,也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他对自己的淡定感到诧异,但他迫不及待地希望得到更多金币的情报,真实也好,谎言也罢。 “我不知道你是否听过骗子劳伦斯的故事,啊,那是一切的起源。三枚金币,化作三把钥匙,通向新世界数之不尽的宝藏。但是你可能会问,欧洲人侵略新世界数百年,早已把这里所有值钱的宝贝都洗劫一空,哪里还会有什么数不尽的宝藏呢?” 亨利船长并不像是在说笑,他很严肃,与他之前那些拙劣的表演完全不同。 “事实便是,当皮萨罗与科尔特斯将大量的黄金运回欧洲的时候,这庞大的数量引发了强烈的通货膨胀。于是,至少有两种人希望能妥善处理这一经济危机。” 他伸出两根手指,但脸上全是轻蔑地神色。 “其一是经济学家,尽管历史证明他们就是一群垃圾、吸血鬼、人类的蛀虫,但他们依然坚持自己的道理。其二是伪善的贵族,他们竟然为自己在新世界的罪行而感到羞愧,你敢相信吗?作为既得利益者,却还试图立牌坊拯救名誉?” “总之,双方进行了接洽,并提出了一项大胆的计划:必须将数目庞大黄金运走,好使欧洲恢复到危机以前的经济形势。不少国家的统治者也参与了这一行动,他们作为赞助人,只为能在经济上削弱西、葡、英的影响力。” “你是说……他们把宝船又送回了新世界?”克劳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问道。没有人会那么做,这太蠢了,不像是正常人类会做出的决定。 但随即,他又想起了泰瑞·肖博特,也许,人类的每一个决定都蕴含道理,只是其他人不能理解而已。这么一想,欧洲贵族们把他们辛苦劫掠的财物又送回美洲,这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我听过骗子劳伦斯的故事。”克劳诚实地说,此刻,他已短暂忘记了波叔和鼠眼的血仇。“我在巴德老爷那里听到的,说劳伦斯在伦敦贱卖三枚金币,并肯定这些金币能带领拥有者去往伟大宝藏的所在地。” “仅仅只是知道‘伟大宝藏’四字,便足以断定他所言不虚。”亨利眼睛发亮地说。“欧洲贵族可不会便宜美洲的土着,与其说是‘归还’财宝,倒不如说是在新世界找一个无人之地,将其埋藏。这便是伟大宝藏的含义。” “原来如此……可劳伦斯怎么……” “劳伦斯是执行这一伟大计划的船队的一员。而那个船队,我想就算是不识字的孩童都知晓其事迹。它由斐迪南·麦哲伦领导,并在人类首次环球旅行中得以实施。” 克劳张大了嘴巴,却因惊讶而失去了声音。 第47章 跳帮战 也许是惊讶冲淡了对冒险的渴望,克劳顿时从迷雾般的故事中醒悟过来,他瞪着亨利·巴斯克,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尽力不透出一丝仇恨。 “因为金币选择了你,朋友。”鬣狗神神秘秘地说道。 “你对这金币的执着远超常人,你注意到了,是吧?你注意到这金币有着神奇的魔力,仿佛魔鬼在低语,是那么诱人,那么令人……无法自拔。” 海盗船长的瞳孔放大了,那视野早已穿透了克劳的脑袋,看到了遥远的海平面之下。伟大宝藏,它是个令人揪心的梦,每每在深夜造访克劳,他怎么会对此无动于衷呢? “你说……金币选择了我,这是什么意思?”克劳疑惑地问道。 “你觉得呢?朋友,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英国在加勒比海的重要港口城市?我为什么会胆敢面对皇家海军和公会的渣滓,而毫无畏惧地开炮?在你做下这一切,窃取了伟大的亨利·巴斯克船长的宝物之后,为什么还能毫发无伤地活到现在呢?答案就在于此,金币选择了你,只有你我二人合力,我们才可以找到那神赐的伟大宝藏。” 克劳听着这些天方夜谭,在恍惚间并没有听进去多少。他本就没有对神明的信仰,在这个枪炮与金钱决定一切的时代,神明并不是生存的必需品,而是一种解闷和解忧的玩物。 但令人无法理解的事实就摆在眼前:金币的诱惑太过真实,那嗡嗡作响的低语,始终在克劳耳边萦绕,成为一种真实且痛苦的煎熬。 他需要更多的情报,从而摆脱这份无知的困境。 “这都是命运惹的祸,你应该怪罪你的命运。”鬣狗笑着说。 在这场简短且震撼的谈话结束以后,克劳便被赶回了他的牢笼。在之后的几天时间里,海盗们对他们的牢房进行了“清理”。这很简单,家里能付得起赎金的人会被特殊关照,也就说塞进第三层的货物甲板的后半段,他们将等到海盗船开到有人烟的海岛,并在明确支付方式和期限后,搭乘别的船只回到自己的家里。 另一部分人,即没钱为自己赎身的人,则没有选择的余地。在这种情况下,善恶或对世界的观念已经没有意义,他们必须作为海盗,为船长服务,为自己打拼。 曾经有许多海盗在受审时声称自己是受到胁迫,为了保命而不得已做了海盗。当然,除非他们身上没有背负血债,并且因海盗行为而获得的财物远远低于一般标准,不然的话,这种人获得无罪判决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的。 这就像一条泾渭分明的底线,海盗将良民拉到了底线之下,他们必须不断挣扎,才能重新游到清澈的上方,但在此过程中,许多人会沉沦,会享受劫掠带来的感官刺激和物质快乐。 克劳也成了海盗,尽管他一生都在岸上打拼,从来没有下过海,更不会游泳。然而,他还是成了海盗,并且担任桅杆了望员的职务。 8月30日这天下午,克劳坐在光秃秃的甲板上,期望毒辣的阳光能驱散他心里的万千疑问。这是一种折磨,一种犹如苦行僧般的自残。但他的确能从中有所获益。 靠着炎热来冷静,这在银港也不是一件稀罕的事情。 眼下,他正处于一种奇妙的境况。他害怕自己与海盗扯上关系,并且这些海盗还杀了他敬爱的波叔(尽管亨利矢口否认)和讨厌的鼠眼(这倒是板上钉钉)。不过,他无法否认自己内心的期待。 他,克劳,银港的小偷,竟与有名的海盗头子亨利·巴斯克产生了联系,这一切都是因为一枚小小的金币。这怎么想都太不可思议了。但正因为如此,他反而有些相信亨利的话了。毕竟,被轰炸城市的海盗绑到船上,这本来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更不用提,在这里,他得到了他本不敢奢求的待遇。亨利对他很客气——其实他对所有人都挺好,但是对克劳尤其客气——克劳没有因为自己的偷窃行为而受到惩罚,同时,亨利还会时不时分享他对宝藏传说的看法。 唯一的问题,在于埃里克。他仍然被关在牢笼里,据轮班的海盗说,这是因为其触怒亨利船长而得到的惩罚。但克劳觉得不是这样,因为,他明明看到那个更嚣张的老人,现在也成为了海盗,并且频繁地出入亨利船长的房间。 “那是一种牵制。”他对自己说,“亨利·巴斯克明白要怎么掌控我,他得逞了。” 海洋正刮着西南风,亡命号摇动纵帆,以极快的速度向北航行。只要过了佛罗里达半岛,海盗们便能进入浩瀚的大西洋,到那时候,皇家海军再想抓捕他们就难了。 不过,克劳不知道的是,英国皇家橡树号的葛德利上校早已对加勒比海地区的各港口与船只作了情况通报。亡命号的大概模样被画在了拓板上,然后大量印刷并张贴在了各个殖民地的显眼位置。 葛德利上校对墨西哥湾及加勒比海的重要位置都进行了科学而周密的部署,除了本就驻扎向风群岛的皇家橡树号和珍宝号以外,另有三艘五级战舰正从波士顿等地南下,誓要将海盗剿灭在包围网中。 因此,海盗船要想安然进入大西洋,看来得需要更多的运气。 “有船只!”了望台上的海盗大喊道。 克劳赶紧站起来,趴在栏杆上向外张望,果然能看见远处有一艘船的模糊身影。 “是海军!”那个海盗补充道——克劳不禁佩服此人的职业能力,他不仅眼力好,而且声音也很响亮。 鬣狗从船长室走了出来,大声命令海盗们各就各位。甲板上顿时骚乱起来,海盗们纷纷拿起兵器,站到了船的一头。 与海军直接对抗,即使是穷凶极恶的海盗,恐怕也会感到不自在。眼前的战斗只是一时的困难,他们真正被拷问的,是挑战文明秩序的决心。半吊子的人只会成为累赘而已。 果然,大胡子的布林德崩溃了,他坐在地上,两只手抱着脸,不安地嚷道:“我不该这样做的……我没有杀人,也没有抢劫,我只是……只是被胁迫的!” “请布林德先生尽快回到他的位置。”亨利·巴斯克冷冷地说道。 这不是请求,而是命令,不是给布林德的命令,而是给他身后的海盗的命令。 于是,布林德的后背吃了重重的一鞭。这种名叫九尾猫的工具,被广泛用于惩罚犯错的海员。海盗,自然也喜欢这一套。 布林德吃了痛,胆怯地拿起斧头,回到了船舷边,他身边的侏儒吉尔笑了他两句,但并不像过去几天那样对他大加讽刺。 亨利·巴斯克走到船舵前,他推开舵手,亲自转动船舵,向着海军的战舰冲去。 “船长,我们应该逃跑,而不是跟海军打!”一个海盗不满地抗议道——那是之前那个强势的老人,克劳后来知道,他的名字叫卡特,是一名退伍军人。 “怎么,你这懦夫,这就害怕了?”鬣狗一边掌着舵,一边嘲讽。 “我们根本不知道对方的人数和配置,这么做是愚蠢的!”卡特生气地说道。 “那有么关系?”鬣狗冷笑道,丝毫不改前进的方向。 卡特自知没趣,于是回到了船舷处观察。其实,许多海盗与他的心思一样,也无心战斗。亡命号上满载俘虏足够他们逍遥很长一段时间,谁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丢了性命。 但鬣狗不一样,他蔑视生命,不仅蔑视敌人的性命,更轻视自己的性命。所有胆敢阻拦他的人,都必然会见到一场流血的战斗。 亡命号升起黑帆,像老鹰一般快速掠过海面,只过了一会,海军的船只就十分容易辨识了。那是一艘五级战舰,有十六门火炮,能承载两百名士兵——问题在于,在海军维护费用被国会大大削减以后,所有在新世界航行的战舰都不可能保持满编状态。 战舰的士兵也发现了海盗们的行踪,但却被他们的大胆举动惊得不知所措。船离得越来越近,克劳甚至可以看到甲板上那些红虾兵们脸上的惊愕表情。 “我们要撞上啦!”克劳惊叫道。 鬣狗只是冷笑,并不说话。 在亡命号即将撞上海军战舰的时候,后者紧急转动了船头,避过了直接的相撞,也避免了两败俱伤的结局。但海盗船的撞角还是撞上了战舰的侧方,然后如粉笔涂鸦一般,带着令人疯狂的尖利响声往前滑动,直至两船平行。 这是亨利·巴斯克预见的景象,海盗船的火炮早已对准了战舰,而战舰却因准备不足而没有动静。 “开炮!”亨利轻轻地说道。 “开炮!”传令的海盗大声叫道,那声音撕破天际,令战舰上的士兵胆战心惊。 亡命号火炮甲板的四门炮同时开火,极近距离的冲击使得双方船只摇晃起来,克劳几乎被这阵阵轰鸣震得失聪,他捂住耳朵,竭力站稳脚跟,然后仔细观察战斗的情况。 当武器的配置处于劣势之时,跳帮战术将成为第一选择,这是两百余年大航海时代为它的子民提供的真理建言。 海军战舰在第一轮攻击中遭受了一定的打击,但离完全瘫痪还早得很。这不愧是一艘强大的五级战舰,为战斗而强化的船体可以在对轰中保持优势。 问题在于,士兵的战意,却被打没了。 因撞船的冲击,许多士兵落下了海,可怜的指挥官则是在第一轮炮弹中丢了性命。因此,即使帆船依然强大,但船上的海军却陷入了恐慌和各自为战的混乱中。 “上。”亨利下令道。 钩子缠住绳梯,二十余名嗜血的海盗们跳到了战舰的船帮。 战舰甲板上的红虾兵们本已十分狼狈,这时候对上海盗,只能忍着恐惧,勉强迎战。 海盗们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惨烈的白刃战开始了。士兵们拼死战斗,却难以抵挡海盗疯狂的攻势。他们人数不足,装备也缺乏保养,最重要的是,他们完全没有做好战斗准备。他们甚至没有意识到来船是海盗船,并且海盗船会如此积极地进攻。 任谁都看得出,海军的失败只是时间的问题。但鬣狗显然觉得战斗的进程太过缓慢,因此他决定亲自加入近距离的搏杀。他抓住绳子,荡到了敌船的甲板上,正好落在了三名海军士兵的正前方。 士兵们看到从天而降的海盗头目,心里已经胆怯了三分,但仍然举枪,向鬣狗瞄准。 “一群渣滓,也敢挡我的道?”鬣狗狂怒地骂道。他掀开外套,露出一排手枪,在海军的士兵们扣动扳机前,迅速掏枪开火。三个人,三颗子弹,一瞬间,一地鲜血。 剩下的士兵们缓过神来,举起刺刀向海盗船长冲来,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惊恐,但求生的欲望却像皮鞭一般抽打着他们,迫使他们进攻。鬣狗面对海军的包夹毫无惧色,他拔出弯刀,一边骂,一边向一名士兵的脖子上砍去,瞬间就结果了他的生命。鬣狗狂妄地大笑大骂,他嘲笑海军的软弱无力,并为这种软弱带来其注定的惩罚。 克劳在亡命号上看得真切,看得心惊肉跳。传奇海盗亨利·巴斯克的战斗风格,是一种无序混乱的狂欢,他本能地发泄着杀戮欲望,周身散发着无人能挡的霸气。 战斗仍在继续,但早已呈一边倒的形势,在勉强击杀了五六名海盗,并损失了将近四倍的人数后,剩余不多的海军士兵选择了投降。 海盗们欢呼雀跃,在夺取了帆船上狂欢不已,投降的海军们则被集中到一起,他们不知所措,举着手默默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瞧瞧。”亨利转身,对着躲在船舷下的克劳耀武扬威地说,“这就是大海盗亨利·巴斯克船长的战斗。” 第48章 哗变 亡命号的寿命到头了。 这本就是一艘从奥斯曼商人那里抢来的帆船,在途经黑海、地中海并进入大洋后,它的性能已被证明不堪大用。 现在,亡命号的状况更加糟糕。在初次撞击时,亡命号的受到了比较严重的冲击,虽然在之后的炮击战中,亡命号压制了比它庞大的对手,但后者后发的火炮,还是击穿了亡命号上层船身,在船首右侧的甲板处留下了一个大大的缺口。这本身并非很严重的致命伤,但以之前的奔波相累积,便使船身有了散架的危险。可以肯定的是,亡命号肯定无法抵达它的目的地了。 于是,海盗们慷慨地将这艘船留给了受伤的海军士兵,这群被搜刮干净的可怜人被允许带着战友的尸体回到他们的堡垒。 但是没有受伤的那些就不那么幸运了,他们将被关到牢笼里,等待船长的“审判”。 至于这艘新的船,那自然便是亨利·巴斯克的所有物了。 他将这艘五级战舰取名为投降号,以讽刺皇家海军的软弱无能。这也是亨利愿意放走士兵,而不是索取赎金的原因。 在搬运完物资和俘虏后,有着十六门炮的投降号正式开启了它的海盗生涯。 鬣狗一边调度手下的工作,一边打开航海地图,手指在上面的一些港口上划过,落在了北边,一个名叫沉船湾的地方。 “掉头,出发。”他说道。 舵手听了命令,跑去掌握那比亡灵号的船舵大得多的家伙。 “船长,我们就这么把那些人放了?”一个海盗指着那些受伤的海军士兵问道,克劳记得,他好像叫林奇,是个阴险的家伙。 “现在没空理会这些家伙,我们快走。”鬣狗说道。 “为什么不杀了他们?这样更快更省事。”林奇不依不饶地说,眼中闪烁着嗜血的红光。 “给自己留条后路吧,把皇家海军逼急了可不是什么好事。这里不是海盗的地盘,不是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知道了就赶紧闭上嘴去升帆。”一旁的卡特大骂道。林奇瞪着他,不发一言地走开了。 克劳观察鬣狗的脸色,发现对方心情一般,显然战斗的喜悦没有令他冲昏头脑,而新船的配置也不会令他感到惊喜。 “船长,我们现在去哪?”克劳小心翼翼地询问道。 “克劳,兄弟。”鬣狗似乎才注意到克劳,他假装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背,说:“看来我们要突破到拿骚已经很困难了,我们必须找一条隐秘的路径,这就不得不拜访一下我那位总督朋友了。” 他走上艉楼,一边看着手中的铜制罗盘。 甲板上的海盗们各自忙碌起来,显然,这里并没有克劳什么事,而这一天的遭遇确实令克劳感到疲惫不堪,他想找个角落蜷缩起来休息,就像曾经在银港的家里上一样,然而辽阔的海上并没有这样的角落。于是克劳走下甲板,进入船舱,在第三层甲板的最里面找到了一堆绳子和帆布,这是能令乞丐感到满意的“巢穴”。他躺在这一堆杂乱的东西上,双手抱着头,看着头顶的甲板,思考着自己的处境与未来,逐渐模糊了意识,沉沉睡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克劳仿佛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可那声音就在附近,十分真切,他睁开眼睛,想要看清说话的人,然而本来就昏暗的帆船底层,此时已几乎没有一丝光线,克劳舒缓神经,打算起身回到甲板上。然后他又听见了,一群人在悄悄说话。 “瞧他那一脸蠢样,当初我怎么会来这船受这窝囊气。”说话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的话语引来了一片赞同,克劳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在场,但很显然,他们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这个旁观者。所有人都压低了声音说话,生怕被别人听到。克劳确信自己是清醒的,他均匀而缓慢地呼吸着,不发出一点声音,仔细地听着。 “‘不是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听听那个老东西的蠢话,他还真觉得自己是个角色。”那个男人继续说道。 “而船长对此毫无反应。他太软弱了。” 克劳听出来了,这是林奇在说话,他和另一群家伙正在发泄对船长的不满。他们大概有……六七个人。 “拼死拼活……分到的酬劳还少,他简直没把我们当人看。”另一个声音说道。 “我们死了七八个人,尽管抢到了船,可这里没有值钱的东西,而他把值钱的东西放走了一些!却只要来分钱的家伙!”林奇恶狠狠地说。 “明明可以逃跑的,却偏要跟海军打起来,真是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而且自从来到这片海域,居然还行禁酒令,这真是太荒谬了,谁见过不喝酒的海盗?” “对,他自己可没少喝酒,你闻闻他的口气就知道了。” “而且船长脾气还暴躁,总是喜怒无常。” …… 海盗们的怨言远远没有完结的意思,这时,第一个声音嘘了一声,制止了这些没用的争论。他似乎是这场会议的策划人,也是这群海盗的头目。 “先生们,我的观点是,鬣狗只是一个愚蠢的小丑,我们也许需要一个新的船长了。”他说道。 这番言论一出,整个船舱顿时鸦雀无声,海盗们都在考虑这个想法,一边盘算着自己是否能在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中得到什么好处。 沉默了一会,有人回应了提议者的话,然后,越来越多的声音都赞同了他的观点,那就是船长的确该换人当了。 “好的,现在夺船的时机还远远没有成熟,我们需要一个周密的计划,在此之前,各位还是各自回到岗位,不要露出马脚。”那个声音说道。 “我们应该马上杀了鬣狗,分掉他的财宝!”一个海盗说道。 “还有那些新来的家伙,特别是那个克劳,他跟鬣狗有关系。”另一个海盗叫道,许多人都点头称是。 “你叫得太大声了,蠢货!”海盗头目骂道。“所以你们只配在鬣狗的脚底下苟延残喘,你们毫无远见,又没有脑子,简直是一群没用的东西。” 他一连骂了好几个脏字,但并没有其他的海盗敢出声反驳,显然这个头目在海盗中间很有威望。 “我们为什么会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因为鬣狗知道,他到这里能够找到无尽宝藏,而那个叫克劳的家伙,一定是找到宝藏的关键,我们会杀掉他的,但是要等到鬣狗找到宝藏之后。懂了吗,蠢货们。”海盗头目生气地向众海盗解释道。 海盗纷纷表达了同意的意见,于是,这场不怀好意的会议到此为止,海盗们又说了些闲话,然后陆续回到了上层的甲板。 克劳又等待了一会,直到确认已经没有动静,才起身离开。 他感到一阵安心……是的,安心。知道死期比不知情地活着要好得多,这是他在陆地上都不曾有过的待遇。 而明显的,海盗将他和亨利·巴斯克绑定在了一起。那么他要做的,就是检举这哗变的计划。 或者,趁着这股混乱,逃之夭夭。而若是选择逃跑,他便需要伙伴,需要士兵,需要那些仍然向往陆地的良民。 投降号是一艘拥有四层甲板的三桅护卫舰,两侧各配置了8门火炮,速度快,火力猛,可以说是,它完全能够胜任近海护航的任务。而为海盗量身定制的监牢,则位于在克劳下方的底层甲板。那里关押着海军士兵,还有能够用赎金为自己赎身的人们。 大胡子的布林德,此时正躺在牢笼外面呼呼大睡。他不甘心沦落为海盗,但却没有钱为自己赎身,因此,他现在还是成为了海盗,并干起他的老本行——监狱的看守。 克劳从前些天的经历感到,布林德是可以拉拢的对象,要是克劳没有在海上法庭陷害他就好了。尽管那是为了保命,可的确是把布林德给坑了一把。 布林德的旁边是矮子吉尔,他闭着眼睛一声不吭,也没有察觉到克劳的到来。 克劳走过俘虏的牢笼,看了看那些与他一同被抓上船的同乡们,心里百感交集。他们还有机会回到岸上,可自己身处牢笼之外,却注定被文明排斥。不过,按照海盗的这种戒备来看,他要将里面的人放出来也是大有机会。 “喂,克劳。”声音传到耳边,克劳赶忙转过头去,发现是之前一直与他作对的老人。 卡特招了招手,示意克劳跟他过去。 “什么事?”克劳走过去问道。 “你怎么回事?我听那些海盗们说,鬣狗不仅没有惩罚你,还对你彬彬有礼的?”老人问道。 “那又怎么样?”克劳疑惑了。 “为什么?”老人问道:“据我的了解,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鬣狗,可不会对一个小偷那么恭敬。” “如果你有好好了解,就会发现他今天才放了一群士兵。” “哦,你是说,亨利·巴斯克其实是个好人,是被诗人的春秋笔法所误解的海上侠盗?” 克劳有些生气,他不想理会这个恼人的老者,转身想要离去。 老人伸手将克劳死死地抓住,克劳想要挣脱,却发现手臂如同嵌入岩石一般怎么也拔不出来。 卡特已经不年轻了,但是体魄却远胜一般的年轻人。 “回答我的问题,你和鬣狗在搞什么勾当?”老人逼问道。 下层甲板的光线很是昏暗,但克劳仍能看清老人的脸庞,那一条条的皱纹勾勒出一张坚毅的脸孔,那双目在黑暗中炯炯有神,似乎发散着光辉,老人完全没有表现出疲惫的样子,而仍然是那副咄咄逼人的气势,仿佛要把克劳生吞了一样。 “我跟鬣狗的事情,关你什么事!”克劳生气地甩手,希望摆脱老人的纠缠。 “这么说,你现在真的成为海盗咯?”老人意味声长地问道。 克劳愣了一下,气愤地说道:“我才不是海盗!” “没错,你可是个小贼,那可比海盗高尚得多了。”老人讽刺地说道。 “你才是,你不也加入海盗了吗?” “这只是权宜之计……” 克劳使劲将手抽出,对老人说道:“我不知道你跟海盗有什么过节,但眼下大家都身在贼船,各自保命,你再这么讨人嫌可是一点好处也没有。” 老人瞪着克劳,似乎是在打量他的决心。 “看来我们之间有很深的误解。这样吧,你对我坦白,我也告诉你一些我的事情。” 克劳看着老人那消瘦的身体轮廓,疑惑究竟是怎样的悲惨遭遇,才使这个人变得如此偏执和暴躁——他的确起了好奇心,他天生就是属猫的。 “你可别忘了,是你把我带到这来的。”克劳恶狠狠地说道。 “是的,你引来了这个恶魔,我巴不得你去死呢。”老人毫不示弱地骂道。 “我倒是想看看谁先死。”克劳回敬一句,转身离开,留下老人在潮湿的牢房里宣泄愤怒。 当克劳重新回到顶层的甲板时,才意识到自己睡了很长的时间。太阳已经沉入了海平线底,昏暗的云彩伴随着风在头上飘过。克劳走上艉楼,发现船长在亲自掌舵,但与白天不同的是,他的心情似乎不错,昏暗的光线照在他的脸上,使那笑容看起来有些阴森。 克劳考虑了一下,觉得寻找志同道合的人士一同逃跑不失为一项正确的决策,但这并不与他向船长告密形成冲突。事实上,当船上的冲突变得更为剧烈的时候,他逃跑的机会也就更大了。 他急切地想要告诉鬣狗他在帆船底层听到的消息,毕竟这也关系到自己的小命。而鬣狗正好也看到了克劳,他招了招手,示意克劳过去。 “克劳兄弟,休息得怎么样?”鬣狗问道。 “很好,谢谢船长。”出于礼貌,克劳这样回复道。“听着,船长,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鬣狗一边掌着舵,一边做出一个“请讲”的姿态。看来他真的很喜欢这些上流社会的言行举止。克劳赶忙说道:“你的船员正在策划一场叛变,刚在我在底下听到了,有不少人想要了你的命!” 鬣狗听到了这些话,看起来仍然十分淡定,他斜着眼睛看了看克劳。说道: “克劳兄弟——我还是叫你克劳吧,我说克劳啊,你真是个厉害的家伙。”鬣狗说道。 “厉害?”克劳疑惑地问道。当鬣狗对他的称呼变成他的本名时,他就知道鬣狗开始认真地讲话了。 鬣狗继续说道:“在经历了如此艰难的一天,即使是最有经验的水手也不能从容以对,而你却能如此淡定地睡安稳觉,如果不是神经迟钝的愚蠢之辈,就是聪明十足的厉害角色,你说,你是哪种呢?” “船长,你没有听明白吗,你的船员想要谋杀你,想要夺取我们的宝藏了。”克劳焦急地说道。但鬣狗伸出五个手指挡在克劳面前,示意他不要说话,看来鬣狗对船员叛变这个话题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并没有因为克劳那煞风景的话语而影响心情,而是两眼放光,迫不及待地进入下一个话题。他对克劳说道:“那么,既然你已经醒了,我们也该处理一下俘虏的事了。”他招手叫来几个海盗,命令他们将海军士兵们全部押上来。 “克劳先生,告诉我,你知道正儿八经的海盗是怎么补充人员的吗?”鬣狗笑着问道。 第49章 正儿八经的海盗做派 克劳站在艉楼上,看着俘虏们又一个一个地被带了上来。投降号的甲板很宽,比亡命号要宽上一大截,可以让所有的海军俘虏排成一排,共同聆听亨利·巴斯克的教唆。 海盗们对此情此景也倍感新鲜,毕竟,亨利·巴斯克船长并不经常搞这种正儿八经的活动,他会把良民直接变成恶徒,并强迫他们弄脏自己的手,在这一过程中,他极少会询问对方的意见。 克劳这时候注意到,林奇的身边聚集了七八个人,他们形成一个区域,乖巧地站在距离船长最近的位置。 看来,便是这群白眼狼,企图谋害海盗头子,并取而代之。 克劳暗暗记下了这些人的长相,然后,他发现,这些人正在有意拉拢另一群人——刚刚上船,还对海盗事业不明就里的人们。他们会和新来的同伴勾肩搭背,会故意做出一副熟络的模样,而相对的,其他的派别——这很明显,亨利底下至少有三个派别——也会做同样的事情。 克劳不知道的是,眼下正在发生的奇怪景象其实很正常。在确定了对方的立场与自己一致后,大部分海盗都不会再敌视新人,那样对他们没有好处。 大胡子的布林德显然还没有睡醒,就连他的胡子也还未清醒地向下垂着。他有些受宠若惊,不知道怎么一下子自己就受欢迎了。而侏儒吉尔则收获了更多的问候,这倒不是因为海盗有同情侏儒的习惯,而是因为吉尔的开锁技能会为他们提供许多方便。 卡特也被问候了,但他会一种完全不同的情感问候回去——当然,相互辱骂在海盗中是常有的事,因此大家都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卡特现在的态度很明确,他被胁迫成了海盗,他会做海盗的事,但肮脏的海盗们别想和他套近乎。 海军士兵们垂头丧气,仿佛早已经知道即将发生的事情。 鬣狗站在艉楼上,向他的俘虏发表讲话。 “先生们,摆在你们面前的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故意停下,好观察在场俘虏们的反应。大部分士兵的脸上写满了疑惑,想必他们也从未经历过正儿八经的俘虏招募。 “眼下,有两个选择摆在你们的面前,第一,加入我们,加入伟大的亨利·巴斯克船长,你将分享我们的财富。或者第二,离开,我将给予你们自由,让你们滚回自己的文明社会里,继续挣扎——当然,得先交你们自己的赎金。在那之前,你们必须待在潮湿、阴冷、爬满臭虫的监牢里!” 原来如此,这就是被俘虏的两个选择。但似乎,这与布林德他们那一批也没什么区别…… 鬣狗的说辞富有诱惑力,特别是分享财富那段,虽然只是轻轻一提,却依然能打动人心。在场的俘虏们无不被他的话语所吸引,渴望回家的人燃起了希望,而贫穷的人们则对入伙心动不已,本来一直充斥在俘虏中的害怕情绪消失无影,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不……我拒绝。我不会做海盗,也拒绝缴付赎金。”一名海兵义正言辞地说。他的同伴们沉默了,所有人都对他侧目观望,并对比衡量自己的内心。 因为这番话,与选择死亡无异。 “啊,看来,你是更愿意当大英的狗,而不愿做一个自由的人?” 士兵无言以对,他知道亨利说的是实话。大英的狗,但狗只需摇尾乞怜便能得到食物,狗不需要做两份工作,而他要。在这名为“投降号”的前海军战舰上,他既是士兵,又是水手,既要服从军官的命令,拼命与强敌搏杀,又要做着船上的杂活重活。 狗都比他过得舒服。 然而,他的良知并不允许他走上另一条截然相反的道路。 “我不愿意做危害一方的强盗!我也没钱为自己赎身。” 鬣狗冷笑了一声。 “瞧瞧,可怜虫来到了海上,却依然还是可怜虫。” 海盗们笑了起来。亨利走近了士兵,用那粗糙的手掌托住他的下巴。 “告诉我,你为何对把你剥削得一穷二白的文明如此忠心?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你的良心,你对我们那可怜而片面的理解,都是你的国王陛下强行灌输于你的吗?” 士兵动摇了,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做一个良善之人,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可良善之人,为何偏偏饱受贫瘠之苦,而中饱私囊之辈,又几时停止他们的丑恶行径? 他低下了头,默许了投降的事实。 鬣狗笑了笑,走开了。他命令手下搬来一张黑色的方桌和板凳,放置在甲板上,他坐到板凳上,翘起二郎腿,向身边的一个海盗问道:“切里琴科,我们需要多少人来着?” 比起亨利·巴斯克那一副玩世不恭的做派,切里琴科大副就显得严肃许多,他是黑人,中年,身材健壮,做事沉稳而狠辣。他脸上有一道贯穿左眼的刀疤,给人一种凶恶残暴的印象,但他实际上并不是个嗜杀的人。 他听到了船长的问话,于是拿出随身携带的本子——那是良民记录员安迪教他的办法——他一边对照着记录,一边说:“本次出航,我们并未带太多的人手,加上之前的几次战斗,我们一共损失了11名水手。投降号是艘不错的船,我认为,为维持良好的航行条件,我们应该招收20名水手。” “谢谢,切里琴科大副。”鬣狗说完,双肘撑在桌子上,十指交叉,笑嘻嘻地看着众人。说道:“那么,让我们开始吧。” 花白头发的老人卡特看到这一幕,似乎有些忍无可忍,他讽刺地嚷道:“这算什么,之前是法庭,现在又在面试了,为什么现在的海盗都喜欢搞这些噱头?” 亨利·巴斯克听了这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林奇等人立马把这老家伙拉了下去。看来,亨利已经忘了卡特是这么一个刺头。在老人被拉走后,他重新整理心情,开始招募海盗。 “先生,我有个问题。”一个士兵小心翼翼地说。 “请讲。”亨利彬彬有礼地说,倒真像是个面试官了。 “您说,您需要20个人,可我们总共只有13人,就算我们全部愿意加入,也不够人数,不需要面试的。” “我说过,我既然给了你们机会,便会遵守诺言,允许你们成为我的船员。”亨利说,“但我还不知道你们的能耐,因而才需要这一场面试,好把你们踹到适当的岗位上去。请认清自己的斤两,先生们。每一个岗位的分成是一样的,但只要让我发现有人干得不好,他就有罪受了。” 他说的很轻松,却仍令人心惊胆寒。 因为关系到自己的命运,几乎所有的俘虏都显得严肃认真,他们排着队,一个一个接受船长的面试,一些人——包括一开始提出质疑的那名士兵——依旧不愿意放弃自己的社会身份,因此明确向船长表达了离开的愿望。他们都没什么钱,但也不愿意当海盗,所以乞求船长,看有没有可能就这么……放了他们。 意外地,鬣狗竟然和善地接受了他们的请求,并告诉他们,可以在面试结束以前改变主意。 士兵们纷纷领到了自己的新职务,他们有的成为了桅杆了望员,有的成了服务员,有的成了见习传令官,还有一名水手幸运地成为了木匠——尽管他的木工学徒期都没过完。 布林德用胳膊肘捅了捅吉尔——对待正常人,这能成为耳语的暗示,但吉尔太矮,布林德的肘子捅到了他的头,于是耳语放到了一场小小的骚动之后。 “到底怎么了?”吉尔烦躁地问道,他正看面试看得尽兴呢。 “我是想问,为什么亨利船长没有面试我们,就给我们分配了职务?” 吉尔叹了口气,感叹上帝是公平的,这高大威猛的人,可惜却没怎么长脑子。 “因为我们的底细已经被他摸透了,懂吗?你难道忘了你刚上船时吃的那些苦头了吗?” 布林德无言以对。 “但你说得对,这确实是一个表态的机会。”吉尔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似的,于是,他突然插队到了桌子前,渴望向船长展示忠心。 可惜,上帝是公平的。吉尔努力想要站高一些,但他的眼睛却只能刚刚看到桌面,一旁的切里琴科大副拿来一个木桶,将吉尔像小孩一样抱到木桶上,鬣狗似乎被这场景逗乐了,他笑着看着吉尔,说:“天啊,我本来是要招水手的,怎么反倒成了保姆了?”海盗们听到船长的话,不禁发出了一连串的爆笑。 可吉尔却无视周遭的嘲笑,坚定地说:“船长,我愿意成为投降号的水手,斩杀我们的敌人,夺得属于我们的财宝!” 海盗们又偷偷笑了起来,他们知道吉尔,并且也已经在积极拉拢他,锁匠的用处很大,但没人指望他能斩杀敌人。 但是亨利·巴斯克却表现得非常开心。 “每一个人都配拥有一个机会!”鬣狗说道:“可是,吉尔先生,是什么让你下定如此决心呢?” “我受够了那些自称文明人士的鄙视和嘲笑,船长。”吉尔放大了声音,“所以既然无法避免被人笑话和剥削的命运,那我宁愿选择成为强者,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 “自由自在,没错!”鬣狗似乎很满意吉尔的回答,并站了起来,对在场的所有人说:“自由,这正是海上的信条,当文明的陆地人建立了可耻的阶级体系,当无耻之极的贵族们利用百姓的苦难作为甜食美酒,我们就应该奋起反抗!烧杀劫掠只是一时的快乐,我们真正要做的,便是向文明宣战。” 少往脸上贴金了。克劳愤恨地想,这亨利·巴斯克真以为他是海上罗宾汉?那折磨鼠眼算什么,杀害波叔算什么?他这所谓的正儿八经的海盗招募,到底算什么东西? 当然,他不会当着亨利的面发泄这些不满。 在面试结束后,人们开始了他们的新岗位。克劳走上艉楼,对亨利说:“我以为你会强迫他们做海盗,就像对我一样。” “克劳兄弟,海洋可不是那么随便就能应付的东西,他的愤怒,他的慈爱,只有真正的水手才能体会,那些不愿意拥抱大海的人,本就没资格成为我的手下。但是你不同,你是我的宝贝。” 他说完这令人毛骨悚然的话,便转身,面向那些不愿成为海盗的士兵。 他阴险地笑了起来,看着这些可怜虫,大声说道:“先生们,你们可以走了。” 人群中迸发出一阵欢呼,所有人都怀着热烈地目光看着鬣狗船长,期待他早日送他们回到岸边,回到平静的银港。他们高兴地手舞足蹈,互相议论着回家后要做的事情,但鬣狗就站在那,一动不动,欢呼声慢慢降低了,直到海盗们将一块长长的木板抬上甲板,人群彻底沉默了。 一些还怀有希望的人不住地询问身边的海盗,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许多人害怕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鬣狗脸上带着笑容,看着海盗们搭建跳板,他们将木板的一头钉在船舷上,另一头则伸出了甲板,悬在大海上方。 “那么,哪位先请呢?”鬣狗问道。 没有人吭声,大家似乎已经觉察到将要发生的事情,一个胆子大的家伙喊道:“你答应放我们离开的,鬣狗!” “放你们离开我的船,没错,你以为我现在在做什么?”鬣狗反问道。 人群开始混乱了,他们抱怨着,抗议着,但海盗们早已拔出了弯刀,逼迫着人群向木板走去。一些精明的家伙哭着喊着,祈求能加入海盗的行列,但鬣狗以人员已满为由断然拒绝了他们。 “这里离海军的要塞并不远,运气好的话,你们还有命可活,呵呵呵。”鬣狗笑道。 克劳心想,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且不提在一望无际的海上根本找不到陆地的方向,就单单想要躲过海里的鲨鱼和大风大浪,便已经需要天大的运气了。这些家伙死定了。 “没必要不留活路吧,船长。”克劳小声对鬣狗说道。 “克劳兄弟,你不是真正的海盗,但我会让你成为一个男子汉的。所以现在你应该好好看着,这就是正儿八经的海盗做派,好好学,少说废话。”鬣狗恶狠狠的话语令克劳不敢再多嘴。克劳悄悄别过脸去,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 人们被陆续逼下了水,有些不愿意跳海的人死死抓着木板,海盗们也不着急,而是摇晃着木板,辱骂着、嘲笑着那些人,过了一会,所有的俘虏都掉进了海里。 “这个送给你们,当作临别礼物!”鬣狗来到船舷,一脚把那块木板踩断,破损的木板掉进了海里。 “祝你们好运。”鬣狗说完,离开了船舷。而海里的人们为了得到那块木板的所有权,最后竟然争斗了起来。很快,投降号就将落水的俘虏们远远地甩在了后面,甲板顿时空旷了许多 “我早就知道会这样。”吉尔小声地对布林德说道。 第50章 通过哨岗 招兵买马之后,鬣狗便钻进了他的新房间。亡命号船长室中的地图和艺术品,以及那张桌子,总算被搬进了新居,布置到了相同的位置。 他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办,这个事情很隐秘,并且只能由他亲自操刀。 所以,投降号在接下来的两天里便没了船长,所有事务,全由严肃认真的大副切里琴科负责调度。他的指挥风格很有威严,海盗们或许会迫于对亨利·巴斯克的恐惧而行事,但是在切里琴科手下,他们所服从的便是规则。 甚至,连亨利自己也会服从一些规则。 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海盗们反抗的文明世界,特指那些容不下他们的文明世界,而在海盗的世界,他们自己也有一套文明,也有一套约定俗成的规矩。着名的《海盗法典》便是这种意识的产物。但大多数海盗对规矩只懂个大概,很少会准确记得那些写在纸上的条条框框的内容。 这天,切里琴科的命令,便是将这投降号油漆一新。 “夏尼,瞎狗,你们把船名重新漆好!”切里琴科喊道,应答的两个海盗看上去都不太聪明。但他们的确用很聪明的方法来干活。 他们并没有时间让帆船搁浅,从而油漆船身和清理船底的贝壳。但瞎狗和夏尼自有办法,夏尼用绳子绑着自己,另一头拴在绞轮上,从船舷处往下滑,来到了船的侧面,而瞎狗则将一块长长的木板递给悬空的鲁道夫,木板上用金色的颜料写着船名——英勇无畏投降号。 夏尼接过木板,用木槌和钉子将它钉在船的侧面,盖住了原来那毫无意义的名字。接着,瞎狗又递下刷子,并用另一根绳子拴住油漆桶送下来,夏尼就这么慢慢地涂改帆船的颜色。 “把值钱的东西都装进糖粉里。”切里琴科大副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海盗们,将之前掠夺来的珠宝和金币装进一个个的木桶里——看来,在大闹银港以前,他们便已在海上开始了劫掠——接着,他们用糖粉、小麦穗和玉米将这些木桶填满,再把沉重的木桶集中堆进仓库,完成之后这一切之后,投降号就变成了一艘武装强大的英国商船。 “祝女王陛下长命百岁!”夏尼傻笑着说。 “白痴,女王早就死了,现在是德国佬当陛下。”瞎狗说。 “那就祝德国佬陛下长命百岁!”夏尼毫不在乎地修改了祝福。 克劳对这一切感到疑惑,但这不会持续太久,两个小时后,他们就遭到了海上巡逻舰的盘问。 与部署在殖民地的战舰不同,海上巡逻舰更小也更多,这种小型舰船造价便宜,特别适合在各岛屿间巡逻及传递消息。 由于葛德利上校及时的通报,英国殖民地的许多哨岗被激活,每一处通往另一区域的小岛上都设置了关卡,而要通过士兵的盘查,武力往往是愚蠢的选择——武力可以胜得了一时,却不可避免会暴露行踪。 在当时,就算人人都知道拿骚是海盗的老巢,却少有人能在拿骚找到一艘海盗船,这便是隐藏行踪的意义。 巡逻舰上的人向这边打着手势,示意鬣狗的船靠近岸边。 投降号缓慢地向东行驶着,在离岸半英里的地方抛锚,等待着巡逻队的审查。克劳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鬣狗会丢弃那些俘虏,也知道为什么亡命号要做如此伪装,他能看到不远处的小岛上,要塞的炮口中伸出的一排加农炮,它们正对着自己,仿佛随时准备开炮的样子。 一群人乘坐着小船,向投降号驶来。他们都带着白色的假发,身着红色的军装,领头的军官戴着眼镜,手里拿着一本沉甸甸的大本子,他看了看挂在船侧面的名字,然后翻开大本子,仔细检查。 鬣狗——此时他自称艾德船长,命令他勇敢的水手们将海军士兵扶上甲板,当那名戴眼镜的军官上来时,他一脸笑容地迎了上去。 “长官,您辛苦了,来尝尝我自己酿制的玉米酒!”亨利说着,恭敬地端上一杯酒,那名军官说了感谢,啜了一口酒,并将杯子放到了一边。他说道:“艾德船长,是吗?” “正是。”亨利搓着手,陪笑地说。 “英勇无畏投降号……真是个奇怪的名字。”那人将大本子背在身后,装着饶有兴致的样子打量着船上的一切。克劳怀疑他识破了海盗的伪装,但亨利却明白那动作代表的意思。 登记船只,并如实申报货物、营收和税款,这是大英帝国每一艘商船应尽的职责。只是商人们往往会采取一些另类的措施来提高盈利,包括但不限于谎报营收、更换货物,以及……走私。 走私的船,是不会在《大英帝国航行商船登记簿》上留下船名的。 “尊敬的长官,我明白你的意思。”亨利笑着说,他卑微地弓着腰,然后暴躁地招呼手下为长官端茶倒水。接着,他献上了一个沉甸甸的箱子,那里面据说是一些非洲当地的服饰,但是鬣狗刻意上下摇晃了一下,好让长官听到金子发出的声音。 戴眼镜的军官心领神会,他的眼镜不是白戴的,那代表着他从眼睛到心灵都清晰如镜。 “你的商船,英勇无畏投降号,已经在登记簿上找到了。但我注意到,你已经欠了两年的船舶航行通行费了,你需要连同罚款补齐这笔费用,不然我不得不扣押你的船。” “哦,天啊,已经两年了吗?我的好长官,你可行个方便吧,我们做水手的,一辈子都在外闯荡,一天,一个月,一年,有时候真就忘记了日子,只知道日出日落,月影星辰,哪里还晓得自己欠了谁多少钱呢。”鬣狗故意做出可怜巴巴的样子说道。 军官靠在护栏上,点着了烟斗,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他无奈地说道: “唉,我也知道水手的不易,可谁又知道我们这些军人的辛苦呢,走私和欠税的船只越来越多,长官就有借口克扣士兵们的军饷,瞧瞧,这大热天的,我们还要穿得严实,也不容易啊。” “长官,我保证,在运完这批货后就去补齐这笔钱。”鬣狗信誓旦旦地说道。 军官看了看鬣狗,最后点头答应了他的请求。 “检查一下货物。”他命令手下的士兵。“艾德船长,不是我多疑,只是职责所在,我还是要问一下,那是什么情况。”他说着,指了指船头的凹洞,那是被亡命号的炮弹轰开的伤口,但亨利显然不会这么回答。 “是海盗干的,我的长官。”鬣狗一脸悲伤地说道:“我们遇到海盗了,幸好,逃得快,只挨了几发炮弹。死了两个水手,还有一些伤员,其中一个的手都断了。” “我的上帝啊。”长官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是一艘奥斯曼帝国的商船吗?”他问道。 “不……我想是威尼斯的,老实说,我还不太确定他们是不是海盗呢。” “威尼斯的商人就是这样的性情,不过,他们还不至于做抢劫的勾当。你应该是碰上海盗了……我得登记一下……记得那艘船的模样吗?” 于是,亨利·巴斯克向军官描述了一艘中速的双桅纵帆船,船体为黄色,吃水很深,看上去已经载了不少货物。那船没有挂黑帆,而是在接近之时才发出劫掠的信号。 “我勇敢的水手们,掌握风帆的本领比他们强,我们逆风而行,这才甩掉了他们。不过, 即使海盗们得逞了,他们也会发现我们并没有值钱的宝贝。”鬣狗笑着说。“我们在西印度群岛采购了小麦和玉米,还有许多糖粉,打算拿去北美卖,这本是笔大买卖,因为那里还存在断断续续的战争,但在加勒比这个地方,这些东西就一文不值了。”鬣狗说道。 “的确,这是聪明的买卖,海盗们可不会花时间去跑商。但你们也失去了与海盗谈判的筹码。”军官说道。 “恕我冒昧,长官,我就没见过海盗会与人谈判,从来都是他们说了算。”鬣狗笑着说道。 “可怕的家伙。”军官感叹道。 “可怕的家伙,没错。”鬣狗点了点头。 这时,已经搜查完毕的士兵们前来汇报工作,他们懒懒散散,显然并没有认真仔细地检查货物。 “长官,我们查到了有七十桶货物,包括糖、小麦穗和玉米,还有二十桶朗姆酒。”士兵汇报道。 军官扬起眉毛,对鬣狗说:“你没告诉我你还要运酒?” 亨利赶忙摆手,笑着说:“长官,那些不是商品,是我们自己喝的。” 军官愣了一下,然而摇了摇头。“水手,都是酒鬼。”他说。 “长官,我们还发现有个断手的昏迷不醒的人,还有一个脾气暴躁的老头。”士兵补充道。 “艾德船长,解释一下。” “那断手的人就是我刚说的受伤的水手。”亨利赶忙说,“他现在已经安定下来了,暂时没有什么大碍。那个老人是我父亲,性情暴躁,记忆力也差,今天遇到海盗受了刺激,见人就打,我们只好把他暂时关起来了。”鬣狗赶忙解释道。 军官琢磨了一下鬣狗的话语,觉得勉强说得通,于是他打了个手势,示意收队。 “艾德船长,不要忘记补齐税费,还有,嗯……对老人家好一些。”他拿着亨利送的盒子,一本正经地说道。 “遵命,长官。”鬣狗像个绅士一样,优雅地鞠了一躬,他招呼水手们送士兵们离开了甲板,就像主人家送别客人离去一般。 当投降号驶离关卡要塞,进入一望无际的大西洋时,鬣狗才收起笑容,他一把抓下头上的三角帽,使劲拍打自己的脑袋,一边对无人的空气破口大骂。他的口中吐出各种肮脏的话语,似乎因为发生差一点露馅的意外情况而感到十分不满。 克劳一直默默看着这发生的一切,一股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他从未见过如此机智的水手和如此自然的表演,鬣狗高明的骗术深深地打动了他, 特别是他在危机时急中生智的表现,令克劳钦佩不已。 当投降号光明正大地离开了英国的实控地,穿过古巴和伊斯帕尼奥拉岛之间的向风海峡,鬣狗命令海盗们扬起所有的风帆,全速向东,朝着波多黎各的方向航行。 克劳的海盗生涯才刚刚开始,他没有受到特殊的待遇,而是与其他低级的海盗们一样,干着单调的粗活。鬣狗自打穿过海峡后,便很少走出船长室,切里琴科大副成为了海盗们的总管,他继续认真仔细、一丝不苟地调度全局。可惜,他是个黑人,不然克劳相信,即使是在别的领域,像切里琴科这样的人也一定能成就一番事业。 而因为担心桅杆了望员在甲板上会无所事事,所以这位海盗大副,现在要求克劳做额外的清理甲板的工作。 克劳现在每天用抹布擦拭甲板,偶尔偷懒一下,便会被林奇臭骂一顿。他现在算是确定了,林奇一定有哗变的意图,他那双机敏的眼睛,在不断监视所有船员的动向,克劳作为亨利·巴斯克的“亲密友人”,自然难逃他的法眼。 但撇开令人揪心的哗变风险,最要命的是这趟海上旅程本身,虽然投降号作为海军五级战舰,拥有厚重的龙骨,但海军的维护并不到位,每当它挂满风帆全速前进的时候,免不了便会大幅度颠簸,这对于从未出过海的克劳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他会经常呕吐,以此来缓解那强烈的恶心感,但也会令他一天的辛劳毁于一旦。 夜里,克劳完成了手头的工作,正在甲板上休息,他已经渐渐习惯了船上的颠簸,但工作的劳累仍令他疲惫不堪。他趴在船舷的护栏上,静静地看着海面的波涛。他能听见船舱里传出的笑声,那是海盗们在玩纸牌。布林德和吉尔在其中,为自己的好运气而备受鼓舞。然而,他们是否知道牌桌对面的家伙在打着怎样的心思? 那么克劳是否知道呢?当亨利·巴斯克与他兄弟相称,他是否又知道对方打着什么心思?亨利这些天在干什么?他在研究那枚金币吗? 克劳忘不了那种诱惑的感觉,因此,他觉得亨利在此事上应该让他参与其中,否则,一切的殷勤都是虚伪的。 他看了看船长室紧闭的大门,心中充满了太多谜团:鬣狗、叛变的海盗、以及神奇的镶嵌在合金里的金币,这一切就如无数解不开的麻绳,缠绕在克劳的心中。克劳曾暗示自己,不要相信那些什么“伟大宝藏”的胡扯故事,但现在他已不会那样考虑。 宝藏一定是真的,否则怎么解释海盗的疯狂?而就算宝藏是真的,那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被金币选中了。”这是亨利说的原话,至少大概意思是这样吧。 那么,他决定好好利用这一荣幸,为自己争取主动。 首先,他要为波叔报仇。 第51章 拉拢 为了复仇,克劳需要同伴。一个自不必说,是至今仍被关着的埃里克,而另一个,克劳打算去拉拢对一切都不满的老人卡特,他也被关了起来,这一点也不出人意料。 人在屋檐下要学会低头,否则便会成为被教训的靶子。并且,这老东西还不仅仅只是对着海盗狂妄,克劳记得卡特对待自己时的态度,这个老头自私、刻薄,而且正如鬣狗所说,带着一股愚蠢的勇气。 但正是这股勇气,是克劳一辈子都不会具备的品质。因此,卡特虽然愚蠢,却也显得十分壮烈。也许这种勇气,能够在关键的时候发挥作用,保护克劳的小命也说不定呢。 打定主意后,克劳穿过喧嚣吵闹的火炮甲板和充满油污的休息舱,来到底层甲板,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并没有守卫。 卡特正坐在第一间牢房里。他低着头,似乎已经睡着了。 而另一间牢房的肖博特二世倒是清醒着,他听到有人的声音,赶紧来到牢门前,把仅存的手托在门上,伸长了脖子想看来者是谁,但这里的光线实在太暗了,他根本无法分辨人的模样。 “是谁,是来赎我回家的吗?”他慌张地问道。 克劳瞟了一眼这个愚蠢的富家公子,这个家伙现在已经十分虚弱,旅途的颠簸令他呕吐不已,这一点和克劳很相似。但克劳心想,如果让他与肖博特二世身份对调的话,他有一百种方法能够完好无伤地逃离鬣狗的船只,但这个只懂得寻欢作乐的年轻人,除了发表愚蠢的言论外,就只能束手待毙,真是既可怜又可恨。 他不想再理会肖博特的幻想,继续往前走,来到第三个牢房。这个关着埃里克这个刺头,亨利·巴斯克既没有强迫他成为海盗,也没想像对待士兵那样逼他跳木板。其用意可想而知,就是为了拿埃里克来牵制克劳。只要埃里克掌握在亨利手中,那克劳就只能乖乖给海盗船长当狗,这是无可争议的。 “埃里克!”他喊道,叫醒了虚弱的同伴。 “怎么……是克劳吗?” 埃里克趴到栏杆上,看着他挚友的脸。 “你没事吧?”他关心地问道。 “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克劳心疼地说,“你怎么这么……固执呢。” “……我的确是个固执的人,克劳,但是我也明白现在的处境。你想报仇,对吧?但是我在海盗的手里,因此你无法发挥才智……” 他还是那么了解克劳,也对克劳的能力毫无怀疑。 “我是要复仇,埃里克。”克劳小声地说,“但我必须先确保你的安全。” “他杀了波叔!”埃里克激动地说,“我的安全,与这件事比起来毫不重要,你快去干吧,克劳,杀了那个可恶的亨利·巴斯克!” 克劳多想告诉埃里克,对方早已吃透了他的想法,不仅拿埃里克威胁他的立场,还用金币诱惑他……但即使只是夸大其词,克劳又怎么能对一根筋的埃里克说,自己打算先等海盗找到宝藏,再将他们一举消灭呢? 在埃里克心中,财宝无疑是浮云,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复仇。克劳理解他的想法,但他一定不会理解克劳,不会理解金币的诱惑是多么令人绝望。 “总之……你先等我,这可能需要很长时间,但是请你不要做过激的事。哪怕是假意加入海盗……总之,保持低调,好吗?” “我听你的。”埃里克点了点头。与克劳谈话令他恢复了一些精神,他现在看起来好多了。 克劳点了点头,离开了埃里克的牢房,到了卡特的牢房旁边。 他拿起木槌,使劲敲了敲金属门框。 老人没醒,或者,他没打算和克劳谈。 “真是讽刺。最早的时候,你一直想把我检举了坐牢,后来,我们一同在外面看着牢里的人,而现在,我在外面,你却到了里面。” 卡特没有回应。克劳又使劲敲了敲门框,这下,就连他自己都感到噪音刺耳难耐。 “这才过了几天,就已经学了一身痞气了。”卡特没好气地说。 “一身痞气,总比一身腐烂的臭味好多了。” 老人生气地站了起来,他走到克劳面前,两人就这样隔着栏杆,愤怒地对视着。借着昏暗的光线,克劳能看见老人的脸,那是一副饱经沧桑的面容,他的目光一如既往地犀利,似乎可以要将克劳穿透。克劳受不了这样灼人的对视,他移开了目光,说道:“我来只是想找你聊聊天。” 老人对此不以为然,他轻蔑地说道:“什么时候,机智的海盗克劳会想要跟一个糟老头子聊天呢?” 克劳无视老人的冷嘲热讽,说道:“你别再一副惹人厌的样子了,我知道,你他妈也是个海盗!” 老人愣了一下,眼神似乎有些动摇,克劳因此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想。 “你在说什么?你懂什么?” “我不了解海盗,但我了解银港。老头,银港可没有这么有种的家伙。” 卡特抬起头,盯着克劳的眼睛。老练的他自然不会相信任何恭维的话。 “还有,”克劳继续说道:“之前你曾说过‘现在的海盗都喜欢搞这些噱头’,我猜你一定是‘以前’的海盗了?” “你猜错了。”老人丢下一句话,然后别过了脸。 “不,我没猜错,你不敢承认,你口口声声说讨厌罪犯,但自己却做着卑鄙无耻的勾当!”克劳激烈地说道。令他意外的是,老人的态度逐渐的软化了,这在克劳的印象里,可还是头一次,他更加确信眼前的老人就是一个海盗。 老人有些犹豫地说:“我早已金盆洗手。” “你叫什么名字?”克劳问道。 “……基……基里安船长。”老人随口答道。 “骗子!”克劳心想,这犹豫的表现太过明显,如果说卡特是善于战斗的斗士的话,那他也一定是不善言辞的呆子。所以,他才总算显得暴躁易怒的样子。 老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恼羞成怒地瞪着克劳,顿时破口大骂。 “滚出去,你这个小兔崽子。”他冲着克劳骂道。克劳受不了这暴躁的家伙,只好离开这阴暗的船舱。“这脾气倒是像个可恶的海盗!”他心想。 “听着,我想和你结盟,一同对抗那该死的海盗们。” 卡特的眼睛眯了起来。 “……是亨利·巴斯克叫你这样说的?” “什么?不!” 原来卡特以为克劳在套他的话,在探他的立场。 “那些海盗与我有深仇大恨,我恨不能将他们全部杀死。” 卡特冷笑一声,他从来不相信这些赌咒、怨恨的表态,他只信他自己。 “是真的,相信我吧!”克劳恼火地说。 “那宝藏怎么办?你出入海盗船长的房间,难道敢说一点也不受宝藏的诱惑?” “我对那东西不感兴趣。”克劳撒谎道。“我纯粹不想让亨利·巴斯克得逞,才私藏了那一枚金币的。你懂的,它不属于海盗,它是波叔的财产,再不济也是巴德老爷的所有物。” “海盗可不会这么想,但凡是出现在这艘船上的,包括你我,都是他们的所有物。所以,我凭什么相信你不是你那哥们亨利·巴斯克派来的奸细?” “是吗?现在你又来劲了,开始一副老海盗的派头了?”克劳恼怒地说道。“那么我问你,为什么他们没有杀了你?即便在你肆意顶撞亨利船长后,你依然可以保全自身。而那些人,那些无辜的民众,那些勇敢的海军士兵们,他们却不得不被逼跳海,这是为什么?” 卡特瞪着克劳,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看来你是真的不懂啊,小兔崽子。” 他挽起袖子,从栏杆中伸出粗壮的胳膊,一把就将克劳抓住,拉到了栏杆上。 “现在,你敢动一下吗?” 克劳本来还在挣扎,可听到这话,他吓得背脊发凉,并停止了抵抗。 “是的,正是如此,正是这种感觉。我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这样恐吓他人了。海盗就是这种渣滓,欺软怕硬的败类,人间的臭虫。” 他不停地骂着,猛地把克劳推开了。 “你说,为什么亨利·巴斯克不在我的脑门上开个弹孔?为什么不让我跳木板,不让我尝尝龙骨水的滋味?” 克劳摇了摇头。 “因为我够狠啊,兄弟。”他说,一时间,克劳感觉对方很像亨利·巴斯克。 “亨利船长不会惧怕狠人,这我早在第一次和他接触时便知道了。但是他尊重这种人,尊重所有充满戾气的暴躁的人渣。很显然,他从我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而他很快便会发现,我在战斗与帆船管理上也不会令他失望……现在是另一个问题,小兔崽子。我凭什么要和你一道反抗这位凶恶的海盗船长?我能在他手下得到很高的职位及数不尽的财富,而你又能给我什么呢?” 克劳承认自己受到了惊吓,然而,卡特的话却也启发了他。 “人渣,是吧?那么对于你而言,是做良民还是做人渣,似乎都要反抗亨利·巴斯克。” “为什么?”卡特不解地问道。 “做良民,你当然要为无辜者出头,铲除邪恶,声张正义……而做人渣,你难道不应该做最大的那个人渣,还要当人渣底下的人渣,成为连渣都不如的全无尊严的狗吗?” “你!”卡特一下子气喘不过来气,坐到了地上。 “你好好考虑下吧。”克劳掌握了主动权,为自己能够发挥昔日的优势而得意。“哦,对了,不要想着向亨利·巴斯克告密。他那边我也在吹风的,你说的——他是我哥们。” 这次短暂的面谈就这样结束了,克劳认为自己颇有收获,不管怎么样,卡特曾是海盗的事实已经暴露了,现在应该给他思考的时间,然后再来拉拢他。克劳回到甲板,发现有两个人正坐在桅杆边的木桶上喝酒。 鬣狗的禁酒令在进入大西洋的时候就解除了,这对于嗜酒如命的海盗们来说,就如同坠入天堂一般。这些五大三粗的大汉们对那甘蔗酿制的酒水是如此执着,饥渴的时候喝酒,打牌的时候喝酒,甚至是生病的时候,都得来一杯朗姆酒,似乎那是包治百病的良药。 那两个喝酒的人看到了克劳,便招了招手,示意克劳过去加入他们。克劳走到桅杆边,站在他们两人旁边,向他们打了声招呼。他认出了这两个海盗,他们便是之前修改船名的海盗。棕色头发、带龅牙的名叫夏尼,是英国人。而另一个闭着眼睛的则是瞎狗——他是真正的瞎子,但手脚却十分灵活。 “克劳,兄弟,瞧瞧,上好的……马尿!”已经醉了的夏尼拿起一杯酒水,向克劳递来,但他用力过猛,杯中的酒水溅出不少。克劳道过谢,接过了杯子。他私下里觉得夏尼大概脑子有点问题。 夏尼催促着他赶快尝一尝,克劳只得慢慢喝了一小口,冰凉的液体穿过咽喉,在这盛夏的燥热晚上就如同小雨一般滋润,他感到舒服极了,于是又喝了一口。 “怎么样,好喝吗?”夏尼问道。 “真是好喝极了。”克劳点头称是。夏尼对克劳的赞赏感到十分的高兴,他得意地摇晃着手中的酒杯,说道:“这可是在我老家酿制的马尿酒啊,味道自然是最好的了。” 瞎狗对克劳说道:“兄弟,你可不要介意,夏尼的……他对自己的老家感到十分自豪。” 克劳觉得这不是瞎狗一开始想说的话。 他问道:“可你们不是一直在攻击英国人吗?” 夏尼生气地摆了摆手,说道:“这些都是有原因的,我倒是想为国效力呢!”然后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他自己的经历,从被强征入伍,到战舰上备受欺凌,最后一怒之下杀死长官后逃跑,又在海上被亨利船长捡到,成为臭名昭着的海盗……夏尼讲了很久,言语中透露着不甘,仿佛自己是被抛弃的孩子,却仍然爱着他那狠心的母亲。 另外的两人静静地听着夏尼的故事,克劳感到十分新奇,但瞎狗显然已经听过无数次了,他并不打算再陪这位醉汉了,他拍了拍克劳,示意克劳跟着自己,两人静静地来到船舷处,瞎狗趴在栏杆上,那闭着眼睛的模样仿佛睡着了一般,他对克劳说道: “克劳兄弟,我想知道你对鬣狗船长有什么看法。” 第52章 投降号遇袭 “看法?没什么看法。”克劳小心翼翼地说道。 他开始怀疑海盗瞎狗的动机,于是用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也确定对方是真的瞎子。 “你不用在意自己的想法会招来祸端,克劳。”瞎狗无所谓地说。“在海盗船上,意见不合是常有的事,而我所做的,仅仅只是确定其他人的想法,以为自己谋求个安全的立场,仅此而已。” “可……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你现在是亨利·巴斯克船长身边的红人,下边都传开了。当然,我们早就知道亨利船长觊觎那枚海盗金币,但没人能想到你会在其中发挥作用。” “我也……”克劳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此时最好让对方相信,他的的确确是船长身边的红人。 “我们要去哪?”他转移了话题,问道。瞎狗耸了耸肩。 “我以为你知道呢。”克劳戏谑地说,“在民主的海盗船上,难道不是由大家共同决定去什么地方吗?” “可实际上并不是那么一回事。”瞎狗实话实说,“尽管这里已经比皇家海军的战舰好了不少,但我从不奢求亨利船长能与其他人分享权威。如果是平常那种无所事事的日子还好,可是现在……” 他没有听到克劳的动静,于是补充道:“听着,我不是抱怨。我信任船长,愿意将自己的那一票交由他来全权处置,他去哪我就去哪,就是这样。” 这么说,海盗们的确是靠投票来行事的?克劳对此感到惊奇,他本以为公会已经算得上是非常难能可贵的民主组织了,但他可没有评价波叔决策的权利,不过与瞎狗的想法一样,他也不想揽这些麻烦事。 “我能发起投票吗?”他问道。 “你……也许可以。不过,你最好掂量掂量,自己在亨利船长的心中的重要程度,是否足以令他改变现状。” 克劳点了点头,离开了瞎狗。 如果海盗船上的民主真的存在的话,那他只有一个提议——释放埃里克。 接下来的两天在安然无恙中度过,不过,经大幅切利琴科对投降号的全面检查,他发现此船的状态远远谈不上好,甚至连正常的远洋航线都做不到。 克劳不懂海洋,不懂航行技术,但从林奇那越发煽动的言论中他能感到,此事非同小可。 也许正因为如此,投降号的速度慢了下来。亨利必须考虑海上风暴带来的危险,皇家海军的腐败不堪,竟然令海盗吃尽了苦头,这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在这段时间里,克劳一有机会便往牢房里跑,去看望他忠实的朋友埃里克,和潜在的盟友卡特。他和卡特的关系改善了不少,至少,现在老人不会见着他就一通大骂了。 卡特为自己的锋芒付出了代价,他现在的身份依旧是海盗,可却一直被关在牢里。不过,他自己说这一切都是值得的,至少要让亨利看到他的能耐,同时又要看到他是可以妥协和服从的。 “怎么样,现在的我,可与一般的海盗不一样。”他得意洋洋地对克劳说,“我是贵客,是重要的成员。” 克劳不想与老家伙争吵,于是对他的自我陶醉照单全收。但他有时也不得不佩服卡特的毅力,在这种肮脏不堪的环境里,他是怎么安心休养的? 不过,卡特也许对他的处境和未来存有考虑。一天,他冲着牢笼外大吼大骂,他说优秀的海盗从来不会这样糟蹋自己的船,瞧瞧这满目疮痍的船体,就像海盗丁格尔(他是火炮队长,负责指挥炮手在适当的时机开炮)脸上的麻子一样难堪,这简直是海盗的耻辱。 “海盗,即使他的灵魂已经肮脏到连水沟里的老鼠都自愧不如的地步,也应该要在门面上有所修饰,瞧瞧咱们的亨利船长,他就是个懂行的人。他会打理他的胡子,并且那顶漂亮的三角帽从来没有沾上灰尘和血液!” 他说着,显然是在讨好亨利。几个听到动静的海盗乐了,他们围在卡特的牢房外面,嬉笑着对他指指点点,就像在围观动物园里稀奇的大猩猩一样。 “我要见亨利·巴斯克船长,你们这群废物、王八蛋、猪狗不如的东西、短命鬼、王八蛋……都给我滚开!”卡特在牢房里破口大骂,但这让围观的海盗们笑得更欢乐。 “你再吵欢快一点,船长马上就会来了。”一个海盗嬉笑着说道。 “哦,那真是太好了!”卡特高兴地嚷道。 克劳对此感到疑惑,他觉得,像卡特这样善于察言观色的人,难道就看不出来,这些海盗是在戏耍他呢? “你们看看这里,还有这里!”卡特一边指着墙上的洞给海盗看。“你们至少要修一下吧。” “谁在乎?”一个海盗笑着摆了摆手。 “反正又不是我们的船。”另一个海盗附和道。 卡特听完,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趴到在地板上,说道:“我累了,你们请回吧。” “我们还没看够呢,你再继续骂啊!”一个海盗不满地说道。他想用铁钳去戳卡特,却被另一个海盗制止了。 “你别想耍赖,他只骂了四个脏词,你输了,快给钱吧。” “放屁,他明明骂了五个词……” “是啊,但他骂了两句‘王八蛋’。你这王八蛋,难道想抵赖?” 两个海盗争吵了起来,其他人则围着他们起哄,他们嬉笑怒骂着,丢下囚犯,一窝蜂地涌上了甲板,船舱终于安静了下来。 “你是在套情报,对吗?”克劳冲卡特问道。 “聪明!”卡特感到有些意外。“你说,你了解了些什么?” “没有什么有用的。我知道,海盗们并不打算在这艘船上久待。” “哦,然后呢?”卡特狡黠地问道。 “然后……他们大概会抢一艘新船。” 卡特笑了,但不是那种嘲讽的笑,而是欣慰,却又有些可惜地笑了。 “听着,他们不会再抢另一艘船。他们一定还有压箱底的王牌没有拿出来呢。这便是海盗们对投降号的状态无动于衷的原因。” 克劳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是啊,一般而言,在海上航行的水手们,会仅仅只是掌握帆船的状况,而不加以修复吗? 他开始感叹自己的决定是对的,拉拢卡特,不仅是结交朋友那般简单,对于生长在陆地上的克劳和埃里克而言,大海是完全陌生的,尽管其充满了诱惑,但一切的无知都将成为他们身死的理由,克劳对此尤为不安。 而卡特不一样。克劳相信,他以前一定是个非常厉害的海盗,起码也是个经验十足的老水手,他懂大海,懂海盗,懂他们的术语和派系,甚至还能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了解事实。 现在,他要让卡特意识到,与自己结盟的好处。 “也就是说,还有另一艘真正的海盗船,而这群海盗终将回到那里……到时候,我们就有机会逃跑了,不管是靠那艘船,还是这艘投降号。”克劳说,但卡特却摇了摇头。 “机会渺茫。”他说。“先不提转移俘虏时会有多少海盗看守着,就算你成功脱离了鬣狗的掌控,那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总是值得一试的,如果海盗们选择在城镇换船,我就可以逃进城市里躲起来。” “呵呵,克劳,你这机灵的红毛猴子,只可惜不是个水猴子。”卡特嘲笑着说,“听着,海盗船会停放的港口,可不是什么房屋鳞次栉比的城镇。他们会在只有十几间木头和草棚搭建的小村下锚,在那里更换船只。” “可你别忘了,他们还要交换俘虏呢。”克劳不放弃地说,“要足够掩人耳目,他们必须去大城市,找奴隶贩子。” “你说对了一件事,他们的确会找奴隶贩子来处理俘虏的事情。”卡特阴沉着脸说,“但另一件事你搞错了,他们不会去大城市,而是会去……我不知道,只有海盗的城市,能叫城市吗?” 克劳瞪着卡特,但那迷茫的双眼中没有任何撒谎的痕迹。 “没有那种城市。”克劳说,“没有只存在海盗的城市。” “当然有。”卡特咬着牙,吐出了一个名字。“莱博塔利亚,第一个海盗王国,只有海盗的地方。” 那是大海盗亨利·埃弗里传奇的结局所在之地。 克劳摇了摇头。 “哼,你以为那只是传说,对吗?是的,莱博塔利亚可能是浪得虚名,但亨利·埃弗里一定有此意图。因为有其他地方给予他冒险的灵感。与龟岛和沉船湾相比,被称为海盗共和国的拿骚都只能算是穷乡僻壤。特别是沉船湾,他数十年来经久不衰,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只有海盗的城市。” “但这怎么可能……”克劳心中有太多的疑问:经济问题,这是最主要的,海盗是一群流氓,他们怎么懂得治理城镇呢?还有,他们吃什么,喝什么?难道海盗也能像良民那般躬耕,并产出作物?那他们还叫海盗吗?” “我们现在……是要去沉船湾那个地方吗?” “……我不知道。”卡特诚实地说,“我本人并未到过沉船湾,但是……海盗们都知道,以前就知道,那是块不错的地方……你注意到了吗,这里的漏风吹得厉害,船其实开得很快,看来是亨利很是着急啊,以这样的速度,也许我们很快就能到达目的地了。” 就在这时,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二人的谈话。投降号骚动了起来。克劳他们头顶的甲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时不时还会有两句模糊的呼喊声,声音越来越大。 “快趴下!”卡特喊道。 克劳几乎马上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当他趴倒在地板上时,牢房里的许多俘虏还在疑惑地到处张望。 “我们遭到攻击了?”他大声问道,但卡特在闭眼倾听,对他做了个“闭嘴”的手势。 他趴了一会,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头上甲板的震动带下一片灰尘,在透过缝隙的阳光的照射下显得特别显眼,气氛变得奇怪起来。许多人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些好事的人踮起脚来敲了敲头顶的木板,但仍然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喂,老头,你不会搞错了吧!”克劳小声问道。 “嘘,你听,他们在搬大炮呢。”卡特说。 克劳将头埋低,靠近地板仔细聆听,头顶的骚动透过这不结实的木板传到了他的耳中,声音虽然杂乱无章,但可以肯定确实有重物滚过的声音。 他还想再听得更仔细些,于是把耳朵像蜗牛贴树叶一般紧紧贴在柱子上。 突然,一声洪亮的炮响冲进他的耳膜,就像一柄大锤敲碎了他的脑袋一样。克劳被震得天旋地转,他不住地翻滚、大骂,捂住耳朵使劲摇头,然后抓住牢房的栏杆,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 “笨蛋,还有呢!”卡特吼道,但克劳听不见。他迷迷糊糊,尽力保持着意识,然后顺着栏杆坐下身来,无力地看着四周。 牢房里的其他俘虏们此时早已炸开了锅,他们惊恐地叫喊着,在牢房里四处逃窜,胆小的几个已经吓得尿了裤子,一些虔诚的信徒则低着头,祈祷着奇迹的降临。 然而首先降临的并不是奇迹,而是死神的镰刀,它化作一颗炮弹,恰巧击中了牢房外面的船身,毫无阻拦地在那腐朽的木板上开了个洞,接着一头撞在了生锈的栏杆上,碎成几片。 卡特的牢房对面,也就是船的另一边,两个可怜的俘虏当即就被炸死了,而另一个幸运的家伙则奇怪地全身着了火,他在地板上翻滚了几周,见仍然无法扑灭身上的火,便越过墙上的洞跳进了海里。 “该死!我们得出去!”克劳嘶喊道,他此时已完全恢复了意识,周围的声响也变得真切起来,他跑到埃里克的牢房前,抓住栏杆,使劲地摇晃着。然而,不管他是推是拉,那铁栏杆就是纹丝不动,反而那些棕色的铁锈,把克劳的双手磨得通红。 “嘿,兄弟,到底是怎么回事?”埃里克大叫大嚷,但这对克劳没有一点帮助。 “趴下,不要动!”卡特大喊道,同时,另一发炮弹命中了埃里克隔壁的牢房,把趴在那边的一个人炸的血肉模糊。 “趴着根本就没用!”克劳尖声叫道,他用尽全力去踹埃里克牢房的栏杆,努力克制自己不去看隔壁的一滩肉泥。 “你冷静点!”卡特喊道。 “你他妈说得倒是轻巧!”克劳吼道。“那炮弹又不会落到你那边!” 他发了疯似地踹着铁栏杆,嘴上不住地咒骂着。 见是海盗船遇袭,埃里克一下来了精神。他对死亡全无畏惧,一心要报波叔的仇。克劳免不了一阵高兴,他冲埃里克喊道:“看,我们一起踢这里,这牢房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牢——” 话还没说完,牢房炸开了,克劳被巨大的冲击波震倒在地,耳边只有刺耳的鸣叫声。一旁的埃里克也和他一样倒在地上,表情痛苦。 “红毛,你没事吧!”卡特不住地喊道,克劳使劲摇着脑袋,抑制着想呕吐的冲动,这是他第二次被炮火弄得晕头转向,他恼火地骂一句,然后看了看周围的景象。原来那一发炮弹并没有击中克劳和埃里克所在的牢房,而是穿过了靠上一些的船身,在他们头顶上的甲板上开了一道口子——这炮弹的穿透力极强,竟然能直接把甲板炸穿,并波及到了下层的人。幸运的是,两人并没有受伤,天花板为他们抵挡了大部分冲击,并且露出一个天窗般的大洞。 这就叫做天无绝人之路,克劳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碎木头,然后拉起埃里克,示意从那大洞里逃出去。 “赶紧离开这鬼地方!”他喊道。由于船身被打穿,外面的声音立刻放大了几倍,轰隆的炮火仍在持续,克劳不得不使劲呼喊,才能听清自己的声音。 第53章 军官vs海盗 就在克劳等人手足无措的时候,炮弹再一次洞穿了舱底的墙壁,在埃里克的身旁开了一个光亮的大洞。 “我们能逃到哪去呢?”埃里克大声喊道。 “至少不要傻傻地待在挨炮的这一面!”克劳说着,攀着栏杆上到了上层被打烂的甲板。他如同猴子一般轻灵敏捷,只一翻腾便到达了目标,然后把埃里克也拉了上来。 “你们快下来把我也放出去!”卡特在地下喊道。“你没事的。帆船挨炮的是这一边。”他说。 “你这白痴,难道你被打了,会一直让人打你一个部位吗?”卡特气急败坏地嚷道。 克劳觉得,似乎他说的也有些道理,于是回应说,等他找到下去的路,就回来救人。 他与埃里克用手挥散浓烟,发现身边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这个海盗遭到了炮决,他一定是在一瞬间便丧了命。对他而言,这很好,起码不用忍受折磨。而对之后清理甲板的人来说,这就不太好了。 克劳看着这血腥的一幕,不免也感到有些担忧。但埃里克却没有任何反应,他站起来,步伐沉稳地朝通往顶层甲板的楼梯走去。 “你要去哪?”克劳喊道。 “去弄死几个人。” “别!”克劳制止了他。埃里克转过头,怀疑地瞪着克劳。 “我听到一些风声,一些传闻,说你打算和那个海盗一起寻宝,这是真的吗?” “……我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波叔的仇,我一定会报。” “这不是我问的问题!”埃里克激动地说。 “听着,现在你别去找亨利·巴斯克的麻烦!这里头有蹊跷,我想,他并不是波叔遇害的真正原因……至少不是全部原因。” “好哇,克劳,好哇!”埃里克的眼神凶狠了起来,他一脚将克劳踹翻在地。 “我一直记得,是你欺骗了我们,欺骗了波叔,说那枚金币不在你身上。是你……招致了这样的祸害!”他指了指四周,激动地说。“我一直相信你,但你似乎一直在冲我的脸上放屁,说你不值得信任!” 他退到那具尸体前,从血肉模糊间捡起一把短剑。 “别……埃里克,我不想和你斗。”克劳警惕地瞪着剑锋,说道。 “可我想和你斗一斗。让我看看你的真实意图吧,克劳。”埃里克说完,便狰狞了面目,举剑朝克劳劈来。 “砰”的一声巨响,浓烈的烟雾充满了整个船舱。这是附近一个火炮的炮弹堆里发出的。它被击中了,被引起了爆炸。 克劳趁此时机一个翻滚,躲过了埃里克的挥砍,那剑嵌入甲板里,溅起了一些木屑。 他是来真的。 “妈的!”克劳大骂道,他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埃里克放出来,并且,他一直指望埃里克能帮他,而后者在牢笼里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异常,怎么一放出来就像失了智一样呢。 自由,有时候是蒙昧人心的毒药,它能令人想起他们能做的事,哪怕这些事不该做,或者欠缺考虑。 在尝试攻击了他最好的朋友后,埃里克也短暂地恢复了理智。他看着自己沾满了粘稠内脏的手,陷入了恐慌。 “听着,克劳。不要阻止我!”他吼道,“那家伙杀了波叔,他必要付出代价,你懂的!” 他开始奔跑,消失在黑色的烟雾中。 “埃里克!埃里克!放聪明一点!”克劳冲着烟雾大吼,但回应他的只有无处不在的枪声、炮声和厮杀声。 他很轻易地便找到了另一具尸体,然后捡起了尸体上的短剑。 这是克劳生平第一次用短剑。在街角,一把匕首便能解决全部问题,而在海上,短剑只是最基本的配置而已。 克劳也冲进了烟雾。他知道埃里克一定报仇心切,可如果为了报仇而搭上了性命,那之前的一切牺牲就都白费了。即使真想杀亨利·巴斯克,也不能急于一时,应好好谋划一番才行。 但当克劳走上甲板时,眼前却呈现出另一番景象。埃里克不知从哪里捡起了一把弯刀,正同时与两个海军士兵搏斗在一起,他招式凶狠,拼尽全力地战斗,纵使两个士兵训练有素,一时间竟然只有招架的功夫。全神贯注于一处,这在战场上是致命的,一个狂笑的海盗早已接近他们身后,一斧子便放倒了一个士兵,另一个士兵惊慌地回头,却被埃里克逮到空隙,一剑刺穿了心脏。 “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克劳吼道。 “他想杀我,克劳!”埃里克吼道。显然,他正为自己的杀人行径而陷入狂乱。他拔出弯刀,士兵的鲜血溅到了他的脸上,他不断地张望四周,企图趁着自己还有理智,先找到亨利的踪迹。 克劳怒骂了一声,却发现另一个士兵冲他袭来,他架住攻击,被迫朝着船头移动。 而随着他走出浓烟区域,海战的形势展露在他眼前: 投降号的甲板上满是士兵与海盗。攻击克劳的是一个比他还要小些的年轻人,这个年轻的士兵脸色苍白,神色紧张,显然并没有什么战斗的经验,克劳连忙对他说道:“我不是海盗,你搞错了!” 他刚一说出口,就为自己的措辞而后悔了。双方的炮击仍在继续,他连自己说的话都听不清楚,怎么还指望别人能听明白呢。此外,在交战中的海盗船上拿着武器,如果不是海盗,那就应该是海军了,就算克劳说他不是海盗,别人也会以为他是个阴险狡诈的撒谎的海盗。 年轻的士兵果然不理克劳的话,他大吼一声,挺起刺刀向克劳冲来,克劳见只能一边骂,一边用剑去挡,但刺刀的冲击力太猛,克劳被那力使劲推着,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他想也没想,立刻在原地翻了个身,正好躲过了士兵朝下的刺击。 “我是被抓上来的,你这蠢货!”克劳叫骂着往后退。士兵将埋入甲板的刺刀拔出,脸色阴郁可怕。战斗令他失去了理智,只是沉浸在疯狂的杀戮之中,纠结着如何置对方于死地。 可惜,很少有士兵会如此不要命地战斗。因此,海军渐渐地落了下风。但克劳眼前这个年轻人却丝毫不在意这些,他全然忘记了生死,执意向前拼杀,非要取了克劳的性命不可,这股架势反倒像是个海盗了。 克劳被逼得险象环生,节节后退,他的衣服被刺穿,肩膀也被划破了一道口子,心里暗暗叫苦。 突然,克劳撞到了身后的墙。士兵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抬起刺刀就刺。克劳惊叫一声,坐了下来,那刺刀顺着他的头皮往前,只削掉了他几根头发。这一击差点把克劳吓得尿出来。他本能地反戈一击,却刺在了这年轻人的刺刀把柄上。 输了,无论是形势还是心态,克劳都已没有战斗的能力了。可就在这时,一股炙热的液体流到了克劳的头上,顺着额头流到了脸颊,他用手擦去那股液体,发现那是鲜红的血迹。 他抬头望去,只见海盗船长亨利·巴斯克狂笑地瞪着前方,一手将刺刀紧紧地抓在手中,他似乎感受不到疼痛,反倒因疼痛的刺激而陷入癫狂。他的样子十分骇人,黑色的三角帽里伸出了四根正在燃烧的引线,在烟雾的笼罩下,就像来自深渊的恶魔降世。年轻的士兵顿时脸色煞白,但仍然鼓起了勇气,指望抽出刺刀。可亨利·巴斯克力大无比,他右手稳稳地抓住刺刀,任凭士兵怎么用力,也无法将刺刀抽出半寸。 “皇家海军的士兵都还没断奶吗!”他大声嘲笑着,头上的引线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年轻的士兵双手抓住枪柄,使出全力一拔,竟然只将刺刀的枪托拔了出来,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向后重重地倒在了地上,而那刺刀还被亨利·巴斯克抓在手上,刀刃早已被血液染成了一片鲜红。 亨利·巴斯克丢了刺刀,脸上仍带着狰狞的笑容,他用那血淋淋的右手拔出一支火枪,对着倒在地上的年轻士兵开了一枪。 士兵惨叫一声,如断了线的木偶一般瘫在一旁,一动不动。亨利·巴斯克右手丢了火枪,左手从皮带上拔出另一把火枪,对着不远处的士兵开火。就这样,亨利·巴斯克一连开了六枪,杀死了六个海军士兵。 甲板上的局势,因为海盗船长的强力而有了倾斜。 亨利丢下最后一把火枪,拔出弯刀冲进了海军士兵中,逢人便砍。那些士兵们见亨利·巴斯克六枪弹无虚发,早已吓破了胆,一时间,惨叫声连绵不绝,亨利·巴斯克力大无穷,技巧纯熟,再加上那不要命的做派,仅仅靠他一把弯刀,就把两队士兵逼到了船舷边上。一些靠海的士兵挡不住同伴的挤压,被挤进了大海之中。 “来啊,海军的渣滓们!”亨利·巴斯克大吼一声朝前方冲去,点燃的引线在他头上甩来甩去,使他看起来活像一个发狂的章鱼,他高举弯刀,向他的下一个受害者狠狠地劈去。 “铛!” 金属碰撞的巨响,传到了天空。一位高大的、穿着蓝色制服的军官挡住了亨利的进攻。他脸色阴沉,目光如炬,那瞳孔里全是死难将士的尸体,以及一股蓝色的、压抑的怒气。 “戈德上尉!”侥幸逃过一劫的士兵感激地叫道。 这名军官正是五级战舰“珍宝号”的指挥官,戈德上尉。 在今天早些时候,珍宝号听取了佛罗里达堡垒的报告,并判断五级战舰“海鸥号”被海盗劫持。于是,他指挥珍宝号前往海鸥号最后传出消息的海域,期望能截住海盗。 他确信,凭皇家海军及各个殖民地总督对帆船的维护情况,海鸥号不可能高速航行。他分析得一点也没错,在追上这艘被重新命名为“投降号”的战舰的时候,海盗大副切里琴科正为龙骨结构破损问题头疼不已。 这一次,是海军抢先发起了进攻。戈德上尉有着丰富的对抗海盗和敌国私掠者的经验。在加勒比海,尤其是牙买加地区,他与年轻的梅纳德上尉并称为皇家海军的双子星,而因为资历问题,他成为了皇家珍宝号的指挥官,梅纳德上尉则仍要在皇家橡树号的葛德利上校手下历练。 戈德上尉不愧为优秀的海军指挥官,他极富胆识,足智多谋,更能提前预判海盗的行为动机。 并且,他与梅纳德上尉一样,同是欧陆剑击俱乐部排行榜上的成员。这个由多个国家出资赞助的机构,热衷于为有前途的海军军官排定次序。梅纳德上尉排第19,戈德排第20。 即使是亨利·巴斯克,面对此等强敌,面对毫无准备的硬仗,也会陷入被动。 至少,戈德上尉一开始是这样想的。 但是亨利·巴斯克奋起反击,并用狂暴的身姿,击溃了士兵们的心态。这下,戈德上尉必须直面海盗船长的威胁,才能重振士气。 他飞快地拔出了佩剑,以迅雷之势向亨利发起了进攻。而亨利也不敢轻视对手,挥动大弯刀迎战。双方在甲板上展开激战,并很快地划出一道无人的区域。海盗和海军都停了手,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交锋。 海盗船长亨利·巴斯克是克劳见过的最凶悍的家伙,他面目狰狞,手中的弯刀化作白光,每一次挥击都能带动惊涛骇浪的气势。但对面的海军军官也很强悍,他招招尽往亨利的要害招呼,逼得海盗船长不得不改变刀路。并且,军官的步伐沉稳,丝毫不应海盗的攻势而慌乱,这与其他士兵形成了明显的差异。 但是紧接着,海盗们又发起了进攻。他们自知不是戈德上尉的对手,也怀疑在这种情况下,亨利船长的弯刀是否长眼。于是,他们去攻击那些已显露败势的海军士兵,混战又开始了。 戈德上校十分清楚混战的结局,他一边迎战,一边对身后下令。 “威尔伯,下令撤退!”他沉着地说,眼睛仍紧盯着亨利的刀锋。 “哼,怕了,是吗?”亨利大叫着,朝戈德砍来,后者轻巧地一闪身躲开了,接着,他准备从侧面发起进攻,以结果这个臭名昭着的海盗头子。 “下地狱去吧,亨利·巴斯克。” 他像个行刑人,庄严地宣布道。 第54章 攻击亨利·巴斯克 亨利·巴斯克并没有因为剑术上的交锋而感到胆怯,更不理会戈德上尉的恐吓。 他将弯刀换到左手,右手一紧握,往戈德上尉的脸上一甩,一团脏污的血流便溅到了他的脸上。 那是亨利船长的血,是他刚才制止海军的刺刀时受的伤,但现在,伤痕与热血成为了遮挡军官视野的强大武器。 戈德上尉被泼了血,顿时感到眼睛一阵刺痛,但他仍然冒着暴露要害的风险出剑,向亨利刺去。亨利用非惯用手挥刀,将将截住了短剑。短兵相接,然后各自分开,退离到安全的位置。 “威尔伯。”戈德上校闭着一只眼睛,另一只眼则死死瞪着亨利,他呼唤副手,后者则心领神会,高声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海军的跳帮战,终因士兵损失过多,而以失败告终。当殿后的戈德上尉英勇无畏,他接连击杀了两个企图追击的海盗,在掩护所有人撤退后,这才一跃回到珍宝号的甲板。随着一声令下,珍宝号急速转弯,在远离投降号的同时,也给了它最后一轮炮击。 打光了炮弹,流尽了鲜血,这场惨烈的大战令双方都损失惨重。克劳眼看着珍宝号离去,心中不免松了一口气。 至少,他们现在安全了。 克劳感到一阵手软脚软,连忙扶住舷墙,以免栽倒。他头一次经历这样你死我活的大战,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已十分疲惫。他现在又想起那个年轻的海军士兵,以及那把差点要了他命的刺刀,不禁感到脊背发凉。 他看了看甲板四周,那些还没有断气的海盗正艰难地呼吸着,他们伤势严重,大部分人肯定活不过一个晚上。一个被砍断了脚的海盗挣扎着从克劳面前爬着,身后留下一道骇人的血痕,他的前方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具尸体,交织的鲜血染红了整个甲板,俨然一副地狱的景象。 亨利·巴斯克走上艉楼,他的身上、脸上都沾满了鲜血,被刺刀割伤的右手更是血流如注,他跨过一具士兵的尸体,左手从那士兵脖子上扯下一条白色的丝巾,在右手上缠了几圈,止住了流血。接着,他跳上了艉楼的栏杆,面对众海盗,大声呼喊:“兄弟们,我们又一次胜利了!” “好啊好啊!”海盗们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响彻整个海平面。 亨利·巴斯克挥了挥手,暂时制止了欢呼。 “夏尼呢,夏尼在哪里?”亨利·巴斯克喊道。 “我在这儿呢,头儿!”紧绷着两颗大门牙的夏尼口齿不清地回答道,周围的海盗就像看见了好玩的东西一样,全都笑出了声。 “赶紧把这里给我清理干净!”亨利·巴斯克笑着说道。 夏尼望了望甲板上横七竖八的尸体,苦恼地抱怨道:“可是,头儿,这里的家伙太多了,我搞不定啊!” “唉……”亨利·巴斯克翻了个白眼,然后冲夏尼吼道:“快去拿拖把,你这个笨蛋,不然我就拿你的屁股来擦!” 夏尼吓得跌跌撞撞地跑进了船舱,海盗们被他的举动逗乐了,他们放肆地大笑着,嘲笑夏尼的迟钝,同时还嘲笑海军的不堪一击。 “行了,你们这群渣滓!”亨利·巴斯克大声喊道,当然,由于他本人也忍不住笑意,所以这番辱骂并没有被当回事。“我说行了,与其在那傻笑,不如睁大你们的猪眼睛,好好看看是谁溜出来了。” 海盗们顺着船长的目光朝下看去,无数双眼睛将目光汇集到一起,集中在了埃里克的身上。 公会的埃里克也杀红了眼,克劳不知道他究竟杀了多少人,他的身上、脸上、白色的头发梢上全都是血迹。他双手各持一把短剑,脚下则是四五具海军士兵的尸体。 克劳感觉先前发凉的脊背仿佛被灼烧了一般,他咽了口唾液,心里暗暗叫苦。埃里克——即使他真能奇迹般地为波叔报了仇,也再也没有返回文明世界的资格。 但眼下需要担心的是,他本不应该以这种姿态出现在海盗眼前的。 “埃里克会被杀的!”他在心里嘀咕。但形势已由不得他细想了,两个目露凶光的海盗手拿兵器朝埃里克走去,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笑容。 克劳心想,与其坐视朋友被杀,不如跟海盗们拼个你死我活。他举起长剑,冲到了埃里克身前,往前挥舞着,试图阻止海盗们的步伐。 两个海盗舔了舔嘴角,挥刀朝克劳砍来,克劳此时已经恢复了精神,手脚也不再发软,一个后跳躲过了砍击,他不会用剑,便把手中长剑当棍子一样,双手握紧,狠狠地朝海盗扫去。 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一个海盗挡住了克劳的攻击,另一人则趁机举刀劈向克劳的脑袋。克劳连忙往旁边一闪,正撞到船舷上,他立刻变换脚步,顺着船舷处的绳梯往上爬。 海盗们没有想到这个红毛竟然那么敏捷,他们叫嚷着围了上来,亨利·巴斯克则笑着看着眼前的一切。 克劳拿起长剑,指向绳梯下的海盗们,又看了看仍在发呆的埃里克,心想他们兄弟俩可能这辈子就交待在这了。 他看了看四周,发现了独自站在船舵处嬉笑的亨利·巴斯克。 克劳想起了亨利·巴斯克连杀数人时的狠劲,知道自己绝对不是他的对手。但避开多数敌人,消灭核心人物,这是举世公认的战斗的真理。至少,现在鬣狗头上的引线已经烧完了,不会发出那令人揪心的噼啪声了。 克劳一横心,猛地朝艉楼跳去,并正好落在了最高的台阶上。这一次,包括海盗船长在内的所有海盗都吃了一惊,亨利·巴斯克万万没有想到,在目睹了自己残暴凶悍的战斗之后,这个瘦弱的红毛猴子竟然还有胆量向他发起挑战。 但他的惊讶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嗜血的兴奋,他眼里放着红光,急忙用裹着丝巾的右手拔出弯刀,抵住克劳的挥砍。 “小子,你还真有种啊!”他撞开克劳,大吼道。 克劳沉默不语,又挥起一剑向亨利·巴斯克劈去,但这一次亨利·巴斯克已经摆好了架势,只轻轻把弯刀一抬,就阻止了克劳下砍的动作。克劳两手握剑,使劲地往下压,但剑锋却再也无法前进丝毫。亨利·巴斯克瞪着克劳,脸上挂着胜利的笑容,泛黄的牙齿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仿佛是在嘲笑克劳的无力。克劳心里急躁,赶忙往反方向收了长剑,刀剑摩擦之后终于分离,而还没等克劳重整旗鼓,亨利·巴斯克的弯刀已经横到了他的喉咙前。 克劳彻底没了办法,他丢下了长剑,举起双手。 “你就这么点本事,也敢挑战我亨利·巴斯克?”海盗船长瞪大了双眼,大声吼道,口水混着臭气全喷到了克劳的脸上。 “送你一句话,克劳兄弟,没有这个本事,就别学海军逞英雄!” 海盗们大笑不止,但这一次,亨利·巴斯克却没有再为难克劳。 “尽管如此,我们必须赞扬他的勇气。”他对众海盗说,“他是为了朋友挺身而出的,是吧?此等忠义,正是我们有些人……缺乏的品质。把他的朋友带上来。” 埃里克被押了上来,克劳绝望地看向自己的朋友,并微微摇了摇头。埃里克不发一言,他看了看克劳,眼神有些复杂。 “怎么,你是否有什么要解释的?”亨利轻松地给自己的枪换子弹,悠然问道。 在一瞬间,克劳能看见埃里克眼中迸发的怒火。但紧接着,火焰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如明镜般清澈的光芒。 “我……我的牢房被轰炸了。我没有办法。” 亨利扬起眉毛,海盗们则嘲笑着观望。胸口有一道血口子的切里琴科大副连忙吩咐,让手下去查看投降号舱底的情况。 “他说的是真的。”克劳连忙说。 过了一会,检查的海盗上来了,说船舱受损严重,许多牢房都受到了冲击。一些俘虏死了,而埃里克的牢房已经是废墟一片了。 “事实就是这样。”埃里克瞪着亨利,恶狠狠地说道。 片刻,亨利·巴斯克收了弯刀,冲埃里克露出了笑容。 “你做得不错。干掉了不少人,告诉我,你这套二刀流的技巧是从哪里学来的?” “学?”埃里克烦躁地说,“我可没时间学什么技巧,只是摸到什么就用什么而已。我并不想杀那些人,但他们非要置我于死地,我没办法。” “你不用对我解释什么,兄弟,不管怎么说,你和我们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亨利满意地说。接着,他转向那些看热闹的海盗,大骂道: “你们这帮渣滓,还不各就各位,有谁想留在这里过年吗?” 海盗们见船长真的生气了,便收起了往常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回到了各自的岗位上,克劳被两个海盗押着往船舱入口走去,在不远处,埃里克也遭到了同样的待遇。 亨利·巴斯克回到船舵处,把趴在上面的尸体移开,开始操纵帆船。投降号遭受了猛烈的攻击,残破的船身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但它仍然顺从地执行亨利·巴斯克的命令,尽全力游离这个海域。 海盗们放下了主桅杆的帆,亨利·巴斯克调转船头,帆船便勉强地朝前方航行。 克劳和埃里克下到了牢房舱,发现这里的情景已经变了样,船身被轰了三个大洞,有一个正好就在埃里克牢房位置,俘虏们死伤惨重,其中两个死于炮击,另外四个因为恐慌而受伤,方式包括撞墙、撞栏杆、敲打木甲板,还有自残。 克劳和埃里克被丢进了一间新的牢房——由于船体的破损,俘虏们已无法享受单人间的待遇了,不过这正好,克劳知道埃里克已经冷静了下来,现在便是要和他从长计议,共同商讨这寻宝、逃亡、复仇的系列大计。 但是,他又想起来,埃里克杀害了海军士兵。尽管那是出于自卫,但审判所的临时法官可不会听信埃里克的一面之词…… “埃里克,听着,事情还有转机,只要……” 埃里克一拳把克劳撂倒在地。 “我不需要你在这里假惺惺地关心,你这忘恩负义的白痴!”他说道。 “我在救你,我在救我们!”克劳难以置信地说。 “啊,需要我写一封感谢信吗,克劳大人,谢谢你救了我们!可惜,我不识字,所以你可以滚蛋了!” “你杀了海军!”克劳几乎是嘶吼着说。 “而你这个蠢货却无谋地去攻击亨利·巴斯克!你知道那样并不能让情况变好,并且你打乱了我的计划!”埃里克吼道。 “要不是你嚷嚷着要去干掉鬣狗,我会这么被动地参战吗?这都是你的错,你根本就不信任我!并且我确信你根本就没有一个靠谱的计划!” “你说什么?”埃里克冲过来,克劳不甘示弱,一拳打在埃里克脸上,两人随即扭打在了一起。 “我说你们,都冷静一些。”一个平静的声音说道。两人转头一看,发现是卡特,正靠坐在牢房深处的墙边,郁闷地看着他们。 “你怎么在这?”克劳问道。 “我并没有别的选择,不是吗,别忘了,我们可是俘虏。” “随便你吧!”克劳说完又是一拳朝埃里克脸上打去。 “你们冷静一些,克劳,刚才你的朋友倒是给我们指了一条明路。” 两人停止了互相攻击,都愣愣地看着卡特。 “要我说,现在是正式加入海盗的时候了。我们三人——”卡特说着转了转眼球,“都多多少少表现出了一些实力,不是吗?” “是啊是啊,在帮助俘虏越狱,并试图袭击亨利·巴斯克之后,我的确表现出了一个失败者的实力!现在也的确到了我被拿去喂鱼的好时机!” “你袭击了亨利·巴斯克?”卡特瞪大眼睛问道,然后摇了摇头,说道:“算了,你先听我说,首先,埃里克不是越狱,而是为了保命,看看这里现在是什么样子吧,不管是谁都会选择逃跑的。其次,你袭击了海盗船长——你怎么那么蠢,竟然去袭击亨利·巴斯克——但现在看来,船长肯定没什么事,要不你也不会下到这里来,要么死,要么取而代之……不过,你大可不必为这件事担心。亨利·巴斯克看中的是胆识,而在众目睽睽之下袭击他,这是一副过人的胆识。” “是吗?”克劳怀疑地问道。 卡特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四周,然后低声说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现在海盗船一定比前几天更缺人了。亨利·巴斯克大概不会再冒险去掳掠俘虏,但他会强行收编剩余的这些人。不管他们是否有钱为自己赎身。” “所以说,现在就是入伙的最好时机?”克劳自言自语地说。 “你看,我说得对吧。”卡特得意地说道。 “等等,我们是公会的人,克劳,难道你真的忘了吗,这些家伙炸死了波叔,害死了鼠眼,我们现在没法为他们报仇,却还要与他们同流合污吗?” “去他大爷的鼠眼!”克劳狠狠地骂道,“他违背了公会的准则,他罪有应得。并且……亨利不会平白无故打死一个人畜无害的废物。他一定还有别的事瞒着我们,一定是……” 克劳知道这是在说服自己,但鼠眼最终的惨状,令克劳无法完全去怨恨这个曾经的同僚。 “那波叔呢?”埃里克质问道。“你可别说你已经忘了波叔对你的好!” “我当然忘不了,他死时的场景一直在我脑中回荡,甩也甩不掉!不,我不会忘记波叔,我会为他报仇的,但你给我长长眼吧,埃里克,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活下来,只有活人才能报仇!” “他说的没错。”卡特插嘴说。 埃里克纠结了片刻,似乎终于想通了。他知道,克劳对波叔一定是有情有义的,并且正如克劳所说,只有活人才能报仇。 “好吧好吧,我同意,如果他们真肯收我的话,我就加入他们吧。”埃里克说,“不过,克劳,有句话我可要说在前头,公会一向是恩怨分明,我会拼尽全力取亨利·巴斯克的性命,我不想,但是谁敢拦我的路,我会连他们一并收拾!” “希望如你所愿吧。”克劳说,卡特则在一旁摇了摇头。 第55章 所谓自由 许多迹象都表明,卡特的判断是正确的。投降号本身船体状况极差,再加上战斗受损和减员,海盗们已无法从容地让俘虏待在牢笼里了。于是,他们这些本来就已经“入伙”了的准海盗,便很快被释放了出来。并且每个人都因为之前的战斗表现而分到了新的职务。 埃里克的战斗技巧得到了认可。他在银港的地下拳赛都很有名气,在战争与厮杀上可以说是难得一遇的天才。因此,切里琴科大副分配他做火炮甲板的水手,与夏尼和瞎狗一样,日常清理甲板,战时负责打头阵,尤其要善于跳帮作战。 克劳不仅通过快速地攀爬逃避了海盗的进逼,还一跃跳到了亨利面前与之交战,其胆识与敏捷的身法已得到了公认,因此他继续做着了望员的职务,同时也加了收放船帆的活计。 这一点也不容易。海盗们并不体谅旱鸭子的心情,克劳尽管能在陆地上跳跃自如,但在连站都站不稳的帆船上,他没有吐出来就已经谢天谢地了,至于收放船帆——他只求自己不要在十数米的高空上晕出屎来。 至于卡特呢,从他那嚣张的口气和确实了得的身手中,海盗们都或多或少察觉到此人不凡。因此,切里琴科大副并没有安排他做粗重的体力活,而是在火炮甲板当自由人——这很谨慎,既能进一步考察卡特的能耐,也能监视他是否有别的心思。 卡特对局势的判断,便是如此正确。 此外,海盗船也减慢了速度,再也不能快速地在海上驰骋了。尽管,海盗们用木条对船体做了简易的修复,但一遇风浪,底层甲板便会遭殃,因此林奇等水手现在多了一个工作——把灌入船舱的水舀到船外。 “老兄,即使那个叫卡特的家伙说的全是对的,对我们也没有什么益处!”埃里克烦躁地说,一边把一整块木头丢进灶台底下,锅炉得到了充足的燃料,沸腾的清水变成蒸汽,把锅盖顶得上下起伏,发出有节奏的清脆声响。 这是第二天的中午,破败不堪的投降号已远离了开战的海域,顺着洋流向东航行,曾是锁匠的侏儒吉尔发挥了他的才智,把这五级战舰最后面的桅杆截下半截,把回收的木料用来修补船体。而余下来的边角料,则被亨利慷慨地允许用来烹煮熟食——这工作被摊到了埃里克身上。 “这至少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卡特是个出色的盟友。”克劳郑重地说,“听着,要想和亨利·巴斯克斗,我们就必须壮大自己的势力,结交朋友。” “我不会与海盗交朋友。”埃里克恶狠狠地说着,并往锅里吐了一口痰。克劳抽搐着,看着那一锅炖汤,暗暗提醒自己绝对不要去碰这熟食。 “我们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耐心地说,“再说了,没有什么计谋比从内部分裂更有效了。” 埃里克并不作声,只是不停地把木块塞进火炉里,尽管那里已经快被塞满了。 好……吧?”克劳转了转眼球,打算离开这位于火炮甲板末端的简易厨房。 “等等,你要去哪。”埃里克不满地举起劈柴用的斧头,斧刃反射着令人心惊胆寒的白光,硬生生地把克劳按在了原地。 “我没想去哪啊?”克劳烦躁地来说。“倒是你想干什么,拿着个斧子,不劈柴,难道想砍人不成。” “我还真想砍人呢!”埃里克叹了口气,把斧头随手一扔,一屁股坐到了木桩上,呆呆地看着沸腾的水蒸气顶开锅炉盖。 “我从没想到有一天我会被迫干这样的工作,到海盗的船上,为他们劈柴、烧水,受这群罪犯的胁迫!”埃里克突然说道。 “这是我们必须忍受的……你听着。”克劳看了看四周,放低声音说,“亨利·巴斯克的手下并非团结一致,他们中有些人在密谋哗变。那会是我们的机会,但我还是希望,能调查清楚波叔死亡的真相,再动手。你知道的,我绝非忘恩负义之辈,只是要……只是希望能公正地对待世人。” “你可真是个大善人!”埃里克讽刺地说。 不过,克劳这一次真的没有说假话。这件事已经困扰他很久了,每到夜幕降临,他闭上眼睛的时候,眼前就会浮现出波叔满脸是血的模样。 “为我报仇,克劳!”这是波叔在梦中无数次对克劳说的话,就像是个催债鬼一样一刻不停地缠着他,已经到了令他惶恐不安的地步。 但克劳必须压制住了这份愧疚与恐慌的心情。杀人是一件大事,要杀一个穷凶极恶的海盗,那就更需要从长计议了,克劳可不想因为一个惨死的幽灵的纠缠,就去舍命与鬣狗同归于尽,不,他绝对不想这样。他要活命,这是最重要的,要杀了鬣狗,还保住自己的性命,所以这件事急不得。 “……我相信你。”埃里克说,“我这笨脑子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现在看来,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但是别拖太久了,克劳,我实在受不了这种屈辱了!” 他们又东拉西扯了一些毫无意义的东西,克劳便起身离开了厨房,他知道海盗的手段,担心偷懒脱离岗位太久,万一被逮到了会遭到残酷的惩罚。 船上的生活无聊又枯燥,投降号好像根本没有目标,只是顺从地跟着洋流和海风,在茫茫的大海上随意漂泊,在刚开始的几天,克劳还会为海洋上那开阔的视野感慨万分,但过了三天,这种激动就退去了一大半,到了第五天,留下的就只有烦躁了。鬣狗倒是时常出现在艉楼之上,他既不与其他海盗说话,也不对帆船下达任何指令,好像根本不着急似的,他偶尔也会亲自掌舵,一边对照着罗盘与风向标,一边矫正帆船的前进方向。 “至少他心里还是有谱的,知道自己要去到哪里。”克劳这样对自己说。 但是克劳很快便发现,他并没有太多的精力去关注海盗船长的动向。自克劳尝试攻击亨利·巴斯克以后,他与船长的关系便不出意外地疏远了。鬣狗再也没有邀请他走进自己的房间,而失去了这一最大的庇护,克劳便尝到了一个水手真正会经历的艰苦。 欺软怕硬可是人类数千年文明所传承下来的品德,狡诈的人类乐此不疲地玩游此道,将之演变成了公理,灵活地应用在许多领域。 就好像没有士兵不对军官点头哈腰,即使他们的祖国要求他们一直昂首挺胸。因为身份本身便是一种强权,皇家海军的士兵,哪怕穿着干净的红色制服,戴着整齐的白色假发,也无法掩饰他们卑微的身份。那么,他们被军官欺压,便显得顺理成章了起来。 又比如,新来的水手总是得干最粗重的活儿,这早已是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就连无法无天的海盗也不能例外。当然,老海盗们会说这是一种历练,是前辈对晚辈的殷殷期待,是成为男子汉的必经之路。但脾气不好的新人常会在背后骂老海盗的娘亲,除此之外也无可奈何。 海盗的自由,纵使在表决权与财产分配上实现了相对平等,却也无法摆脱欺软怕硬的天性。克劳自己对此深有体会。 现在,克劳分内的工作越来越麻烦了,他被要求每天爬上那两根幸存的桅杆,到了望台上观察帆船四周的情况,再按照切里琴科大副的命令调整风帆。这是体力活,不仅要在高处保持平衡,还要担心风帆的力量把将他掀进海里。 一天到晚周而复始地爬上爬下,即使是真的猴子也会觉得受不了吧,克劳确信他被那群指使他做事的海盗玩弄了,但出于安全考虑,他还不打算公开与别人抬杠。 现在,船上的气氛很不对劲。自上一次遭遇海军以后,林奇等企图叛变的人似乎更加活跃了。他们会积极去寻找新人,去安抚那些被强迫劳作的无辜者,去串访不同甲板的海盗以争取支持。林奇帮已成为投降号上最大的势力,克劳相信,他们的哗变就在近日,并且包括船长和大副在内的所有人都心里有数。 顶层甲板上的人们是最紧张的,在日常工作时,他们几乎难以集中精神。太阳在一定程度上放大了这种焦虑,与那些传说中的光辉形象不同,太阳总是像个毒妇一样撩拨着水手的心弦。 比起凉快的船舱,甲板上要炎热得多,阳光透过船帆照射在地面上,令人倍增暑气。 在海上得热病可不是一件有趣的事。于是,克劳抓住桅杆底部的绳索往上爬,想在了望上的阴凉处休息片刻,那里不会有人打扰,而且一旦有人在甲板上询问情况,只要大声回应即可,绝不会有偷懒被发现的风险,克劳已经做过几次这样的事了,早已驾轻就熟。 然而,或许是因为他太过自信了,竟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双手已经沾满了桐油。这时候,夏尼的尖叫声刺破了空气,传入他的耳朵。 “啊!你在做什么!你这混蛋在做什么!” 克劳被这声尖叫吓了一跳,想从桅杆上下来,但他的脚却被光滑的桐油滑了一下,于是整个人从三米高的空中跌落下来,重重地摔在甲板上。 后背传来的剧烈疼痛让克劳痛苦不已,而更令他痛苦地是夏尼没完没了的辱骂。 这个矮小的英国海盗,模样像极了克劳曾经的同志鼠眼。然而,如果说鼠眼是一只懒惰的田鼠的话,夏尼就是一只有着突出大门牙的勤快的土拨鼠。他虽然样貌丑陋,却从来没有表现出怨天尤人的样子,一直勤勤恳恳地干活。可惜他脑子有问题,干什么事都迷迷糊糊的,因此,夏尼虽然是个勤快认真的家伙,却没少因为自己的疏漏而遭船长责骂,这也使他常常沦为了同伴的笑柄,使他的情绪很不稳定。 他时而开心得像个孩童,时而又残暴得像个恶鬼,海盗们给他安了一大堆乱七八糟、互相之间毫无联系的外号,记录员安迪将它们全都记入了那本厚厚的《海盗通史》中,其中排前面的几个外号是“暴徒夏尼”、“夏尼小花朵”、“振奋的夏尼”,但最贴切外号由海盗医生拉姆所取:“有毛病的夏尼”。 他是林奇不会去拉拢的那种人,也是克劳不想去惹的那种人。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夏尼气冲冲地瞪着躺在甲板上的克劳,眼睛里仿佛冒着火花。他的太阳穴上青筋暴露,两颗门牙比以往更加暴露,并紧紧地咬着下巴。 公正地说,这种情绪其实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正常的。当猎人猎杀了一只凶猛的大熊,又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剥皮、洗净、把皮放到门外风干,在即将得到一张美丽的熊皮的前一刻,却发现熊皮被邻居家的熊孩子踩在脚底当地毯,那种感觉难道还无法让人愤怒吗? 夏尼现在的感受也是如此,他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才把那些散发着臭味的桐油均匀地涂满了桅杆的下半段,这样可以防止他们仅剩的两根桅杆受潮开裂,这是为了保护帆船最后的动力源,但讨厌的红毛猴子,却像个没脑子的狒狒一样,连看都不看一眼就去爬杆,这样,纵使桐油没有完全被擦掉,夏尼忙活了一上午的工作也已不再完美了。 “哦,我的背!”克劳痛苦地喊道。 “你在叫嚷什么?你这该死的捣蛋鬼,瞧瞧你做的好事!”夏尼生气地吼道。 克劳究竟干了什么好事,他完全没心思去想,此时他的背像燃烧了一样,火辣辣地刺痛着他的神经。与这相比,谁还会在乎那桅杆上的桐油是不是缺了一块?然而夏尼却对此认真得可怕,他不停地咒骂着克劳,像只讨厌的猩猩一样在克劳身旁跳来跳去,这也潜意识里加重了克劳的痛苦。 “我得去看医生。”克劳说着挣扎着爬起身来,可一直起腰来,背上就仿佛多了一座大山,把他又生生地按了下去,他只好半曲着身子,一小步一小步地往船舱走去。 夏尼显然不会就这么放过这个讨厌的惹祸精,他一路跟着克劳,嘴里的话也越来越难听。克劳相信,要不是他现在身体疼痛难忍,他早就一巴掌把夏尼的门牙扇飞了。不过好在,这个欺软怕硬的小海盗知道自己的斤两,他绝对不敢对克劳有任何实际的举动——克劳是这样确信的。 历经辛苦,克劳终于来到了医生的舱房前,他感觉糟透了,此时背部的伤势已不像刚受伤时那般火辣了,却像是一具沉重的枷锁,紧紧地束缚着克劳,不让他直起身来,稍一用力反抗,便会遭至剧痛,他极度地渴望得到治疗,渴望见见拉姆医生那张长满雀斑的大脸。 这时候,医生的舱房里传出激烈的争吵声,伴随着玻璃碎裂以及几声枪支走火的巨响。克劳一惊,连忙拉开舱门,看见拉姆医生正站在桌旁,眼睛愤怒地瞪着前方,手里的火枪还在冒烟。在医生对面,林奇的黄头发像两根扫帚一样往两边搭建,眼睛也是死死地盯着拉姆医生,林奇右手也握着一把冒烟的手枪,左手还抓着一个破损的酒瓶。 克劳不知道,这是不是哗变开始的信号。 第56章 手枪 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水手与医生对峙都是不明智的。即便是最勇敢的水手也必须承认,海洋并不是人类的居所,在艰苦的海上,人难免会患上这样那样的疾病。 而西印度群岛的情况更糟。在这里,流行病与热病都是小打小闹,开颅和截肢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在那种时候,水手是绝对不想与医生有任何过往仇怨的。 船长会亲自任命他最信任的人来掌控重要职位,这些重要人士受到了船员们尊敬和优良的待遇,可谓是海上的上流人士。甚至,哪怕是在面对叛变成功的新船长时,只要他们态度良好,只要他们技能还在,那大多能保全自己的那一份收益。至于对原船长的忠诚,那也是可以坐下来,灵活谈判的东西嘛。 但是克劳觉得,拉姆医生大概不会向林奇妥协。他的态度非常强硬,并且一点也不担心枪火谈判的场景,显然在这方面也是老手。而林奇似乎也明白这一点,哗变势必会有人员伤亡,如果他无法拉拢医生,那么自己这边的风险就会被放大,他必须考虑清楚。 见二人剑拔弩张的态势,克劳心中苦不堪言,他本是来看伤的,但却不能得偿所愿。杀意从二人身上渗透出来,蔓延到舱房的各个角落,二人就这样僵持了好几分钟,谁也没有轻举妄动。 从背上传来的痛楚,以及夏尼那碎碎念的辱骂,都令克劳濒临崩溃。于是,他做了个令人惊讶的举动:他走进了舱房,径直穿过二人对峙的危险地带,走到里面的椅子那儿,坐下,翘腿,揉捏自己的背。 三个人都愣住了。这很好,即使没有改变拉姆医生和林奇的立场,但至少让夏尼闭了嘴,这很好。 于是,治疗舱的主人先开了口。他可不顾什么地主之谊,什么以礼待客的道理,指着林奇的鼻子,张口就骂:“畜生,林奇,如果你再敢偷我冷藏库里的尸体,我一定会告到船长那里去,我发誓!” 林奇几乎要笑出了声。 “就这样?打不过,抢不过,骂不过,然后就去找船长说事!拉姆医生真是个条汉子,实在是让我大开眼界啊!” 医生气得满脸通红,林奇的话正中他的要害,他只是忠诚,但绝不乖巧,至少不能让别人有这种感觉。 “我们有过协议的,你这背信弃义的狗东西。”拉姆医生嚷道,并指着舱房墙上钉着的羊皮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丑陋的字迹,还有许多红色的指印。“海上的尸体归我,陆上的尸体归你们,你是按过手印的!” “是啊,我们都同意那条协议。”林奇点了点头。“不过,这些尸体全都躺在我们的船上,那算不上是海上的尸体。” “船上的尸体就是海上的尸体,难道你能在岸上猎捕鲸鱼,在船上种植甘蔗吗?” 克劳终于听明白这两个人在争吵些什么了,他们在抢夺一批尸体——八成是前几天与海军交战时战死的双方战士。不过,即便这只是在他们试探各自立场的幌子,但这个话题也太幼稚了。 “医生,难道你母亲没教过你这句话:‘帆船是水手永恒的避风港吗?’”林奇说。 “我的确听过这种说法……但是不确定是不是我母亲说的。”拉姆医生有些迟疑地说。 “这就对了,医生,你母亲是位伟大的妇女,她一定是这么教导你的,帆船是水手永恒的避风港,那在避风港里死去的水手,不就应该归我们所有吗?”林奇忽悠道。 “这是两码事,它在海上,并且,既然水手都死了,那避风港究竟避了什么风?”医生已坚定地说。 这表明了医生的态度,在原则问题上,他不会向林奇让步。 “行,你要尸体,就拿钱来买!”林奇恶狠狠地说。“你要为我们收集的每一具尸体支付5英镑,要不我就把它们全部搬走,卖给岸上的人!” “林奇,你虽然是个无赖,但应该不傻吧?等我们终于靠了岸,那些尸体都腐烂发臭了。” 林奇露出了阴险的笑容。 “不……我们就快要靠岸了。医生,你不懂,但是我相信自己的直觉。亨利船长不会任由一艘破船在海上给人当靶子的……我们很快便会上岸,你等着瞧吧。” 他的想法与卡特一样,他们都觉得,这艘海盗船行将就木,绝不可能长期乘用。卡特觉得亨利·巴斯克会换一艘船,一艘他本就藏好的王牌。而林奇的说辞,似乎证实了这一猜测。 拉姆医生瞪着林奇的眼睛,在确定对方没有撒谎后,气恼地摇了摇头。 “林奇,你今年赚了多少钱了,嗯?差不多有800英镑了吧,而今年才刚刚过了一半而已!你实在是太贪得无厌了!” “你说的太对了。我是赚得挺多的!”林奇笑着点了点头。“并且我的确是个贪得无厌的家伙,永远不嫌赚的多。不过看在同僚的份上,我希望能与你有话可谈,而不要撕破脸面。这样吧,我给你打个折,每具尸体4英磅,怎么样,你给个明白话吧!” 医生似乎还是有些犹豫,他自诩具有开创精神,曾经也锯开许多人的头颅,但现在他绞尽脑汁,竟然无法想到应对的良策。 “我敬重你的事业。你明白的,医生。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不必大动肝火。” “……” 林奇的话真的像一把锯刀一样把拉姆医生锯开了窍,辩论对决也就此结束了。对于林奇而言,这谈不上是一场胜利,却也并非失败。因为方才的辩论说明,拉姆医生的确如他所想,是可以谈价钱的人。 “好吧,4英镑就4英镑吧。”拉姆医生说着,向林奇伸出了手。 林奇高兴地握住了医生的手,然后自觉地走到医生的酒桶旁,为这次互利共赢的交易接了两杯朗姆酒。 没有克劳的份,大家都注意到了这点。 “为神圣的医学事业干杯!”医生举杯喊道。 “为信仰,为友谊,为4英镑干杯!”林奇热烈地回应道。 二人一饮而尽。 这就是海盗,完全按自己的脾性办事,既无拘无束,也毫无责任感。 “可敬的医生!”林奇说。“祝你事业有成,我这就离开,不打扰你工作了。” “走好,下次再来喝一杯!”医生亲切地说道。 门前的克劳看了这一幕,感到又好笑又想哭,他的背痛已经过去了,但仍然僵硬,夏尼见克劳丝毫没有忏悔的意思,便放下狠话说要去找船长评理,一溜烟跑走了。 他显然迫不及待地要向亨利传达刚刚发生的事情。 拉姆医生有些微醉,他猛地关了舱门,然后示意克劳坐好。 “你能洗把脸再来治伤吗?”克劳惊恐地问道。 “你懂个屁!”拉姆医生骂道。“人们常说,晕厥是人最接近上帝的时刻,我现在也已经差不多了!” “麻烦你见到了上帝,能跟他请个假好吗?”克劳讽刺地说。“反正你这儿这么多酒,要去上帝家做客简直方便得不得了,是吧!” “上帝可不是我的邻居!”拉姆医生说道。“不过你小子也算机灵,就算你说对了一半吧。到这儿来,让我看看!”他拍了拍肮脏的桌子——那台子好像切过什么肉块一样,还有血浆残留其上。 克劳忍住疼痛和酒味、臭味,趴了上去,然后摸到了一把……手枪? 那是拉姆与林奇对峙结束后,随手扔在桌上的武器。 克劳心里一颤,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他要藏好这把手枪,再找机会给鬣狗来上一枪——这会改变许多事情,最大的一件的便是他将失去寻宝的机会……但这或许是一个解脱的机会。 “嗯……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只是点儿硬伤罢了。”医生看了看克劳的伤势,恍恍惚惚地说。 “你确定吗,医生,我的背就像被火烤了一遍,又被丢进了冰水里一样,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疼痛。” “真是个娘娘腔!”拉姆医生不耐烦地说。“你以为你是国王家里养的猪吗?没见过那么娇贵的海盗,被碰疼了绊倒了还要大哭大闹一场。” “那可不是嘛,你就行行好帮我仔细看看吧。”克劳一边敷衍着,一边把左手放到身后指了指受伤的地方,右手则趁机拿到了医生的手枪。 “嗯……我可以给你敷点药,这会让你感觉好些,但这可不是爷们的选择。” “我可是个纯爷们。”克劳笑着回应道,手枪塞进了裤子里。 目的达成,此地不宜久留。 “你说的对,医生。”克劳说着,撑起了身体。并装出一副忍耐疼痛的模样。“这点小伤的确用不着大惊小怪的,我想我已经没什么问题了,我要离开了。” “谢天谢地!”医生说完便丢下克劳,快步走进了治疗室后面的冰室,他急于研究那些还很新鲜的肉体,早把其他所有的念想都抛到了脑后。 克劳瞪着那个醉醺醺的背影,心想这海盗医生的酒量也太差了。看来,要拿医生的手枪根本用不着费功夫,只要等他把自己锁在冰室里就行了。 他掏出手枪,仔细地端详了一番。手枪的枪柄由整块核桃木雕制而成,这减轻了枪身的重量,使手枪更加灵巧且易于携带,但拉姆医生显然没有花哪怕一丝精力来维护他的防身武器——枪柄粗糙不堪,还起了倒刺,枪身上混杂着油污与灰尘,看起来十分倒胃口。克劳把枪拿到裤子上擦了擦,又从医生的舱房里找到了一些圆弹头,他装好子弹,将手枪小心地放进裤袋里。 这时候,医务舱被粗鲁地推开了。夏尼站在门口,眼中充满了胜利的喜悦。 “啊哈,你这小子完蛋了,船长要你过去,谈谈你的罪行!” “谈谈你的罪行……”克劳捏着鼻子学夏尼的语气说道,这引得夏尼对他怒目而视。 “走吧,船长的乖宝宝,我的确应该跟你的老爹好好谈谈了。” “我不是船长的乖宝宝!”夏尼吼道,克劳只是笑而不语,他知道过分激怒夏尼可能会遭致悲惨的后果,所以也就适可而止了。 他没有想到,才刚刚拿到了致命的武器,刺杀鬣狗的机会就出现了,这或许也是命运给他的暗示?命运曾给他机会向波叔坦白,而他没有理会,现在,克劳不打算再辜负上天的期望。是时候和那宝藏的梦想说再见了,他将手插进裤袋,握住枪把,然后深呼吸了一口,便跟着克劳走上了甲板。 “你惨了,小子,船长会狠狠地惩罚你的!”夏尼一边走一边威胁地说道。 “不,他不会的。”克劳轻轻地说道,一边紧紧捏着枪柄,一边大踏步地往前走。 是的,只要在他的脑袋上开个洞,就像鼠眼那样,他就不会再对任何人行恶行了。 克劳感觉自己现在与埃里克心意相通了。人就是这样,一旦下定了决心,便会以各种有意无意的方式激励自己。现在,他竟然对自己要做的事情感到兴奋。那是与他前天攻击亨利·巴斯克时的无奈不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鲜血与复仇的渴望。 “你等着瞧吧。”他说道,却吓了夏尼一跳。 “如果你以为他会放过你,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夏尼边跑边说,但他的语气并不是那么肯定,他把克劳的话理解为对逃脱责罚的自信,这倒使他自己变得不安起来。 “你为什么觉得他不会惩罚你?他会的,是吧,船长就是这么个赏罚分明的人,是吧!”苦恼的夏尼紧张到了极点,竟然不分对象地问起了那个他最想惩罚的人。 克劳没有理他,径直来到了艉楼船长室的门前,此时正值中午休息时间,顶层甲板上只有少数几个值班的海盗,狂风吹透船体发出的诡异的咆哮声,使得这个地方的气氛变得阴森起来。而更令人惊奇的是,船长的房间里竟然传出争吵声,而且吵得很厉害。 夏尼也感受到了这股不同寻常的氛围,也乖乖地闭上了嘴,不再多说一句。克劳最后摸了摸核桃木的枪柄,然后举起右手,决绝地敲了敲门。 争吵声停了下来,一阵沉默之后,鬣狗粗犷的声音传了出来。 “进来。” 克劳打开房门,却发现很难看清任何东西。船长室里没有一丝光线,只在黑暗中有一双好似鬼火的眼睛正盯着自己。克劳打了个哆嗦,顶着压力跨进了房门。而夏尼则站在原地,不敢再向前一步。 房间里有另一个人,他刚与船长争吵,身体因为气恼而不断起伏。 那是卡特。 第57章 举枪 卡特刚才在与船长争吵。借着门外的光线,克劳看到卡特的脸色,那是一种好像踩到甲板上腐烂多时的鱼类内脏一样的表情。克劳看不清鬣狗脸色的表情,但心想那肯定跟卡特一样,脸上全是厌恶与愤怒。 于是,在克劳走进门的同时,这种互相的厌恶毫不意外地以冷漠收场,卡特经过克劳出了门,头也不回地走下了船舱。 “把门关上,谢谢。”亨利·巴斯克船长的声音冷冰冰的,听不出任何感情——这已经可以说明问题了,因为鬣狗本就是个豪迈奔放之人。 克劳照做了,他关上了船长室的大门,以为自己会陷入一片黑暗,却发现房间里并非全无亮光。只是这些暗淡的灯光实在太不显眼,给人造成了漆黑的错觉。 在房间的四个角落,分别点着一支蜡烛。克劳怀疑这种光源会给封闭空间的人带来窒息的危险,但亨利似乎并不在意。至于其他的布置,大多与海盗曾经的帆船“亡命号”一致:油画、盔甲、圆桌和桌上的地图……不一样的是,在墙上那些空着的地方,密密麻麻订着各种文献,纸张的倒影被蜡烛的灯火映照,微微变幻着姿态。 鬣狗那张巨大的圆桌上堆积着各式各样的文件:日志、地图以及杂七杂八的政府颁文。而在这些文件中,摆放着一口点着了的坩埚。一些玻璃器皿胡乱地在桌上滚动,随着船体的摇摆而滚到了桌子边缘的危险地带。 “坐下。”船长说,带着命令的口吻。 克劳走到大桌前,坐到了亨利对面的木椅上,他的右手揣在口袋里,捏握了手枪,随时准备取鬣狗的性命。 “克劳兄弟,你是否已经习惯了做海盗的日子?”鬣狗问。 “是的。”克劳立刻说。这不是他的真实想法,到目前为止,海盗生涯不仅无聊,而且危险,还很劳累,并没有发生什么很好的事情,但克劳不知道鬣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决定顺应地说下去。 “嗯……”鬣狗点了点头,露出一丝微笑,说道:“看来你挺忙的啊,夏尼一直在抱怨,要求我好好地惩罚你呢。” “夏尼还要求船舱里的老鼠去跳海呢,我看到过。”克劳毫不在意地说。 鬣狗的眼睛盯着克劳看,然后冷笑了一声,说道:“你有什么事吗,克劳先生?” “什么?不是你叫我来的吗,船长?” “是啊,可是为什么呢?你觉得,伟大的亨利·巴斯克船长会为一点小事就专门叫你过来?你以为,我是你,或者可爱的夏尼宝贝的保姆?”鬣狗低声问道,那声调令人毛骨悚然。 克劳懵了一下,立刻就想到了卡特曾经说过的话。 “你有活要我干,是吗,船长?” 鬣狗死死地盯着克劳,强大的魄力使克劳不敢轻举妄动。 “是的,我这儿有让人飞黄腾达的机会……前提是你这家伙值得信任!” “什么?”克劳惊叫道。 “我并没有看见以往那个深思熟虑的智将,反而看到一个被情感牵着鼻子走的可怜虫。你是怎么了,克劳兄弟?你为何如此生气?为何因冲动而破了城府?” “我为何如此生气?你杀了波叔,还有鼠眼!”克劳愤怒地喊道。 “我已经说过了,我并不认识银港的老狼,他是被他的政敌杀死的。” “那鼠眼呢?我亲眼看到你折磨他,谋杀他,为什么?” “这个鼠眼是你的亲人吗?” “不是。” “你们关系好吗?” “我们互相鄙夷……可那又怎么样,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你们关系很糟糕,而且非亲非故,可你还是因为我杀了他而愤怒,为什么?”鬣狗挑逗般地问道,这更进一步激怒了克劳,他掏出手枪,指着鬣狗,说道:“因为我们都是公会的人,你这蠢货!” 鬣狗瞟了一眼克劳手里的武器,丝毫没有受到惊吓,他把身体往后靠,双腿抬起放到了桌子上,摆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你当然可以开枪,克劳先生,但在这之前,我们还可以再聊聊,你为什么会为鼠眼生气,只因为他是公会的一员?” “这是我们的信条,我必须为家人报仇!”克劳的手颤抖了起来,他不得不两只手同时握住枪柄,才能稳住准心。 “愚蠢,难道我弄死一个无人怜爱的臭要饭的,也要遭至整个帮派的憎恶?难道你们真的像狗一样忠诚,甚至会为自己憎恨的家伙牺牲性命?克劳先生,每年都有无数的乞丐饿死街头,我怎么没见你去为他们报仇呢?” “你说的对,我可不愿意为鼠眼这家伙丧命,但我还是要杀了你!” “哼哼……”鬣狗冷笑了起来。“克劳啊克劳,你以为自己很聪明,但其实你跟那些混吃等死的世俗傻瓜一样蠢。” 他站起身来,走到房间后面,把即将燃尽的蜡烛灭了,又换了一支新的点上,克劳一直用枪指着鬣狗,生怕他会突然发起攻击。 “遗憾的是,世界是由聪明人来统治的。傻瓜们互相猜忌,互相欺骗,聪明的家伙则会制定规则,让傻瓜来服从、遵守,而更蠢的那类人则喜欢挖坑把自己活埋。” “你什么意思?”克劳一头雾水地问道。 “人们总是以为。”鬣狗抬高了音量。“海盗就应该杀人放火,烧杀抢掠,如果你放过了任意一艘过往的船只,那你就是个半吊子的海盗——即使你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人们总是以为,海盗都是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亡命之徒,会毫无计划地随兴攻击视野里的任何目标——人们错了!” 他双手使劲拍在了桌子上,掀起了一些灰尘。 “世俗之人都被那些高明的骗子欺骗,他们听信流言蜚语,把自己的印象强加到我们的身上,为海盗打上了无法无天的标签。现在又有几个人知道,海盗曾是王国的英雄,在无情的大海上为国王卖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克劳?” “不,我不明白。”克劳诚实地说。“我们不是在说鼠眼的事吗,你扯这些没用的玩意干什么?” “没用吗?你是真不懂还是假装自己没听明白啊,克劳。”鬣狗冷笑着说。“你跟那群世俗之人一样,抱着偏见看待海盗的职业,但你又比他们更恶劣,因为你同时还给自己挖了个坑,强迫自己信奉什么公会的鬼话!你不爱一个人,却为了他甘愿豁出性命,你连自己为什么这样做都不知道,还叫嚷着什么为家人报仇。醒醒吧,克劳!鼠眼,他只是一个卑鄙无耻的流氓,一个背叛了自己主子的叛徒,根本不值得你为他拼命。你所谓公会的信条,只是一道坟墓,把聪明人和蠢货埋在一起罢了。而我,则最恨叛徒。” 克劳哑口无言,他不得不承认鬣狗说的话很有道理,他根本一点也不想为鼠眼报仇,但公会的信条是绝对的,是不可违抗的——至少他曾经是这样认为的。 “你说鼠眼是叛徒……这是什么意思?” “想知道吗?啊,这该从哪里说起呢?”亨利摆出一副悠闲的模样,“对了,从我折断他的第一根手指之前开始。我并不经常折磨手无寸铁的俘虏,并且在遭受折磨以前,那个没种的家伙早已把他的阴谋诡计都坦白交代了。” “他交代了什么?”克劳紧张地催问道,但是亨利·巴斯克令人恼火地无视了他 “不,现在不是提问的时候,克劳兄弟,而是聆听的时候……鼠眼犯的错误,他渴望得到的事物与那些他真正应该追求的事物相去甚多。千百年来,人们在从未停止对自由的追求,他们的确做了很多的努力。就像你们公会,以反对权威为口号,做着好似慈善组织的大善事。” 鬣狗说着,朝身旁吐了一口痰,丝毫不在意这是在自己的房间里。 “但难道这样一来,人人就都获得自由了?当查理二世被砍头以后,难道人们就能摘掉奴颜屈膝的模样了?不!掌握权力的人变了,但底层的人民还是像蝼蚁一般卑微,什么都没有改变。后来呢,发现真相的人们把护国公的尸体挖出来鞭挞,又重新拥护新的国王以后,情况有变化吗?还是没有改变丝毫!哈哈,他们终于发现,权力总是存在的,无论是把它交到一个人手里,还是交到一群人手里,其结果都没有差别。永远存在一波受苦受难的人。而并没有任何势力愿意为他们代言!” “你可真是个忧国忧民的好公民啊。但在你掠夺我们这些穷苦百姓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般为民着想呢?你可是个海盗,别再假惺惺地扮演什么良民了!”克劳气愤说道。 “抛开世俗的成见,抛开凡夫俗子的固有思想吧,克劳,你现在的样子活像一只被拴在柱子上的狗,难道当洪水来临的时候,你还要乖乖地蹲在主人家门口受死?我的确是个海盗,但我也是第一个追求真正自由的人,是烧杀抢掠,还是忧国忧民,全凭一念之间,谁也不能规定我该想什么不该想什么!” “真正的自由……只存在于美好的梦里。”克劳说道,他的内心掀起了波澜,那是他从未有过的情绪。他曾是个流浪汉,是公会的一员,每天靠着欺诈的伎俩骗吃骗喝,时常喂不饱自己,还得交纳了贡献。他以此为荣,常常志得意满,也因此而得罪了鼠眼这类人,他从不在乎这些,仍然为自己的多劳多得而沾沾自喜,但即使如此,他的心中也时常惴惴不安,他知道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不是他甘愿奉献的事业。 与其说鬣狗给他展示了另一个想法,倒不如说鬣狗把他内心的欲望展示给了自己看,让他看清自己。他也曾对自己的行为产生疑惑:他凭什么要把自己辛苦赚来的大部分钱交给公会?虽然公会主张养活所有的成员,但谁又知道那些头领们是否真的会将他的贡献原封不动地送回到波叔手中?就算波叔能严格履行自己的职责,但谁又能保证那些发钱给最底层成员的人不会从中抽成?这样一上一下,难保用于贯彻公会信条的资金不会缩水,就像政府的救济一样,从总督府发出的排骨炖汤,到了乞丐手中就只剩下汤渣了。 他明白这个状况,但问题是,亨利·巴斯克为什么要提这件事,他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情。 难道……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害……鼠眼?”克劳把波叔略过了,他担心提起这个名字,他的手枪不会允许他继续谈下去。 “因为啊,克劳。他是个可耻的叛徒,不仅背叛了自己的信条,还引狼入室,企图让外人侵占银港公会的利益。” “你说的外人,是指你吗?亨利·巴斯克。”克劳冷冷地说,他第一次提到了鬣狗的真名。 “当然不是。”亨利不屑地笑了。“比起陆地,我更喜欢大海。而银港的事并不关我的事,但是我高兴管这件事,这就是我的自由,我的信条。” “这不叫做自由,这只是可耻的霸凌罢了。” “世界便是如此。霸凌,是文明的标点符号,它在书写编年史的时候可从来不会遗漏。古往今来的权力的更迭,为我揭示了一个道理:不是所有人都配拥有自由,海盗的自由,便是争夺他人手中的自由。” 克劳动摇了,鬣狗的想法太有吸引力,使他无法下定决心痛下杀手。波叔已经死了,鼠眼也死了,克劳的信条,难道没有随着他们的逝去而流失吗? “放下枪吧,克劳,你那玩意打不死人。拉姆医生从来不装实弹,他房间里的子弹都是空有噪音却毫无内涵的响弹。”鬣狗说着又坐回了椅子上去。 克劳惊了一下,然后立即识破了亨利的阴谋。 “我会低下头来检查手枪,你再趁机把我制服,很好的想法,鬣狗船长。” “你太多疑了,克劳先生,为何我们之间不能多一份真诚呢?” “谨慎总是对的,特别是对付你这一肚子坏水的海盗。” “你根本没有武器,而我只要大喊一声,我的手下就会冲进来把你剁成肉酱。你完全没有任何胜算,放弃吧,你杀不了我的。” “我没有听错吧?伟大的鬣狗船长,竟然还要喊人才能搞定一个手无寸铁的小贼?” “又来了,世俗的偏见。”亨利装出一副受伤的样子,说道,“凭什么伟大的亨利船长,就不能叫手下解决一个无关痛痒的小问题?难道他不该把精力放到更重要的事情上,而非得跟一个小贼一对一的决斗,这才对得起海盗的名声吗?” “这个小贼可不是无关痛痒的小问题,他正拿枪指着你呢!” “我说过了,医生的手枪可伤不了人,就跟那些穿着华美红衫的士兵一样华而不实。”鬣狗不耐烦地说。“我讨厌这世上的蠢货,但可不会掉价到去袭击一个落魄的误入歧途的可怜小贼,醒醒吧,克劳,你究竟还要傻多久?” 既然鬣狗已经这样说了,克劳便警惕地检查了一下手枪的子弹,发现那些像铅球一样的弹丸一捏就碎,里面夹杂着烟草与少量的火药。鬣狗说的对,这种东西就跟玩具一样,根本杀不了人。 “拉姆医生,果然是虚张声势、徒有其表的家伙!”克劳愤愤地嚷道,内心却又突然松了口气。他现在想起来,在医务处里,拉姆医生和林奇都开枪了,但现场并没有人受伤,也没有东西被打碎的痕迹,看来这两个人用的都是这种徒有其表的吓人玩意。 克劳沮丧的神情被鬣狗看在眼里,他露出嘲讽的笑容,嘲笑克劳的天真无知。 “怎么,你要报复我吗?” “如果我报复每一个想要取我性命的家伙,那这艘船上就没几个人了。我既没这个兴趣,也没这个闲情。” “那你究竟……” “克劳兄弟,克劳兄弟呀!”亨利叹了口气,又往椅子上躺了躺。“这个问题我已经问过许多次了。你的到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你想明白了吗?” 第58章 海盗金币后来的故事 由于这无用手枪带来的冲击,克劳的头脑陷入了混乱。而亨利·巴斯克的提问又恰好直击这一意识漩涡,使得克劳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怀疑其一,海盗究竟是什么物种? 他可曾见过装空包弹耀武扬威的海盗?不,他没见过,他没这个机会,也没有胆量敢去尝试和见证,毕竟,那种一子弹买卖,对毫无渊源之人而言,风险实在太大了。 但这至少说明了很多问题。原来,海盗并不是靠着枪火和拳头在一艘封闭的船上作威作福的。这也就解释了为何亨利·巴斯克船长对于林奇等人即将哗变的消息并不意外和着急。 因为,比起拼杀,海盗同样善于谈判,喜欢谈判,一切都是可以谈的。拉姆医生是如此,林奇是如此,亨利·巴斯克想必也是如此。 怀疑其二,克劳到这个地方究竟是为了什么? 来报仇?现在克劳自己都不相信这个理由,这与空包弹无关,因为克劳并非杀不掉亨利,而是根本没有去做进攻的动作。看来,那些饱含对波叔的悔恨都是假的,亨利·巴斯克比克劳更了解克劳的本性。 于是,克劳放弃了思考,审视自己心中那丝茫然的波澜,说出了他真实的想法。 “金币……我想知道更多有关金币的事情。” 亨利笑了,他比刚才见卡特时更精神,甚至比过去数日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要精神。 “这还用问吗?朋友,我早就告诉过你。金币选择了你,命运选择了你。而你所有无谓的挣扎,都无法摆脱那颗渴望的心。” 克劳无力地点了点头。是啊,他再也不想去纠结复仇的事了。他只是个低劣的小人,配不上那么高贵的理想,仅此而已。 亨利从他的颈部取下长长的金色链条,海盗的金币被做了构件,挂在链条之上,看来,不管身处何地,不管是清醒还是睡着,亨利都将金币随身携带。 他将金币拿到眼前,让它暴露在烛火的微光下。他的双眼中充满了敬畏,就像在瞻仰历史的学者一样虔诚。 “两个世纪以前,一个幸运儿得到了这枚金币,他是个海盗或私掠船船员,这些无关紧要之事已不可考证。” “西印度群岛的海盗都听过这个传说。大部分人称这位幸运儿为弗兰克·佩恩,他很幸运,却并不尽力去破解其中的秘密,而是把它当作传家宝,列入了他那些从世界各地洗劫来的收藏品中。” “这是一件寒酸的传家宝,我想海盗根本不差这点钱吧。” “他当然不差这几个钱,想一想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吧,大海盗们富可敌国,而连最普通的私掠船水手的收入也抵得上三十个码头搬运工。对佩恩人眼,这枚金币本身的价值并不重要,至于它所指向的宝藏,由于传言是在太离谱,所以他并不相信。但佩恩就喜欢这些神神叨叨的故事,吸引他的是金币所蕴含的传说。” “于是,佩恩就学起那些王公贵族,把金币的传说作为传家宝,一代一代口口相传。” “所以呢,这枚传家宝应该躺在某个海盗世家的保险柜里吧,怎么会被巴德老爷拿到?我记得……他说是偶然间从一个海盗手上得到的。”克劳急切地问道。 鬣狗冷笑了一声,说道:“海盗议会的那帮蠢货,以为计划天衣无缝,却完全没有为失败留后手。他们袭击了佩恩的后人,想把金币抢走。这才使得金币流落民间。” 他看了看克劳,奸笑地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没错,即使是海盗这种充斥着流氓和强盗的团体,也存在着议会,那是一群羡慕官僚的渣滓们所组建起来的组织,他们缺乏智谋,又自以为有远见,试图掌控整个海域,哼。海盗议会要为金币的流失负主要的责任。” 鬣狗说着,从桌子的抽柜里拿出厚厚的一叠文件,拍在桌子上,扬起的灰尘钻进了克劳的鼻子,让他忍不住咳嗽起来。鬣狗对此完全不在意,而是恼火地在文件中寻找着,仿佛是在做一件极其费时间又毫无意义的工作。 “瞧瞧这些议会文件!他们可当回事了。这些臭老鼠,每天缩在窝里,越来越肥,却还把文明世界的那一套学得有模有样!他们把时间全部用于开会,仿佛那样子做,钱袋就会自动填满一样!” 鬣狗一边咒骂着一边翻阅文件,克劳对金币的兴趣从未如此浓厚过,他迫不及待想要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是问道:“如果佩恩只是把金币的传说当作传家宝,那议会没理由会知道这些事情吧。” “佩恩是个海盗,赶上了海盗的黄金时代,成为了暴发户,但他本人却对王公贵族充满了鄙夷,面对自己拥有的巨大财富,他既没有为子孙置办田产,又不屑于像其他大海盗那样把家族融入白道,融入上流社会。别人会说他是个蠢蛋,但我得向他脱帽致敬,他是个优秀的海盗,一个真正追求自由的斗士。他来到了西印度群岛,选择与他的同类一起,继续干着海盗的勾当。他们是沉船湾的第一批居民,并在之后的两百年里,一直在此地开枝散叶,建设家园。” 鬣狗说着停下手上的活,向他的海盗前辈默默致敬,随即又摇了摇头,继续翻找着文件。 “然而,即使弗兰克·佩恩是个意志坚定的人,在经过两百年的岁月后,他的血统中残存的智慧与坚毅在雨果·佩恩这一代便消失殆尽了。雨果继承了家族的产业,却没能继承他祖宗的脑子,在一次喝醉酒之后,他竟然当着酒馆里所有人的面,把他家族苦守了两百年的传闻抖露了三三两两。” 鬣狗的手麻利地翻找着,终于摸到了他想要的那份文件,他面露喜色,一把将文件抽了出来。 “让我们看看,议会是怎么写的,‘鉴于近期军方严打海盗行为,我等同胞收入锐减,因此本议会成员一致通过,征收佩恩家族的金币,寻找伟大宝藏,以作为应急所需,望雨果·佩恩顾全大局,切勿违抗。’你不如直接告诉人家,‘我就是要抢你的宝贝,不给就弄死你!’还更清楚明白呢。” “现在我们都知道结果了,雨果不可能容忍这般羞辱,他虽然脑子不太好使,但脾气却很暴躁,于是他驾驶着帆船,带着一家老小和自己的手下出海,指望逃离这个他们辛苦经营了两百年的海岛。” 克劳沉默不语,他已经知道了雨果·佩恩的命运,他的船只被海盗击沉,佩恩一家老小葬身鱼腹。 “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海盗议会那些蠢货做的事情。想要得到别人的东西,我对此完全没有意见,但如此莽撞、如此冠冕堂皇?这只会遭来强硬的反抗,他们居然不明白?他们以为自己行使的是国王的权力,而不给他人交涉的余地。” “好吧,用暴力夺取,我也赞成,那才是海盗该干的老本行,而不是文绉绉地开会——但议会并没有考虑对方拒绝的情况,并且在那之后,坚决地要把佩恩一家置于死地,这是有多愚蠢的人才会做出来的事!他们就没有想过,如果雨果·佩恩被葬身鱼腹,那他随手携带的金币,难道还能起任何作用?” 鬣狗又咒骂了几句,看得出来,他对海盗议会的厌恶之情,丝毫不少于对叛徒的憎恨。或许,他早已在心中对二者划了等号。 “然后,幸运女神又垂青于我。海盗议会用自己的无能破坏了一个奇迹,而奇迹却主动敲开了亨利·巴斯克的大门!布里斯托是我的老家,我在海外度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难得踏上故乡的土地时,就听到了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你知道吗,当我发现佩恩家族最后一个孩子在布里斯托躲了半年的时候,我是有多惊喜!但这惊喜转瞬即逝,给我造成了巨大的打击——那孩子意志消沉,半年来每天都在借酒消愁,他身体垮了,死得很痛苦,没能坚持到我的到来,而那枚金币……” “巴德老爷说过,这枚金币是一个落魄的海盗给他的,作为半年来白吃白喝白住的补偿。”克劳把所有的事情都联系在了一起,这一枚两百年历史的金币,此时静静地躺在鬣狗的手中,可谁又能想到它曾经历了这般腥风血雨。 “但是,即使有这枚金币也没用啊,传说也早已失落了,你永远也解不开它的秘密,是吗?”克劳试探性地问道。他渴望知道接下来的事情,渴望探索传说的秘密,而现在只有鬣狗才能满足他的愿望。 “传说并没有失落,只是我得靠自己去寻找了,海盗议会那群蠢猪是不能指望的,他们从来不尊重神圣的事物,他们忙于勾心斗角的权力游戏,根本没有留下任何关于金币的记录。而佩恩家族也已经灭绝了,但通过雨果·佩恩醉酒时的只言片语,我们知道,这个金币是老海盗佩恩从一个叫骗子劳伦斯的人手里夺来了,这人还有另外两枚金币,并且声称金币的背面印有解开谜题的线索。” “巴德老爷可没说过这种事情!” “他当然不会说……他会防着所有人,直到他本人找到伟大宝藏,换了你也是一样,不是吗?” 克劳看着在烛光下忽明忽暗的金币,察觉到自己对它的感觉变得不一样了,他本身有一些文化,对金币中饱含的历史底蕴有了一些敬畏。而另一方面,一想到自己曾经将这枚沾血的金币放在嘴里好几天,他又感到有些恶心。 他忽然想起了些事情,于是大胆地从鬣狗手中拿过金币,翻了个面,果然发现,金币的背面都被一层金属罩住了,这正是克劳一直以来见到的金币的形象——一枚纯金的货币镶嵌在一个合金盆环里,合金的成分不明,范围覆盖住了金币的侧面和背面,只把正面的图案展示给别人。 “聪明的把戏,是吧,这多米尼克·巴德老爷,倒是个有本事的老头,我希望他没有知晓金币的传说,否则我们就多了一个棘手的对手了。”鬣狗说道。 克劳想起在巴德老爷的宅邸时听到的话,那时巴德老爷想要故意勾起别人的兴趣,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什么金币指向某处失落的圣地。并且,他设计的这一系列行动,就是为了引出对金币存有企图的人。 这样看来,如果这枚金币真的存在什么秘密的话,那巴德老爷应该已经知晓一些了。 克劳尝试着去抠金属环里的金币,却丝毫没有作用,他恼火地想,要是这样就可以把金币弄出来的话,那鬣狗早就这样做了。 “这个金属环,可以解开吗?”克劳问道。 “列昂纳多的金币锁,传说由意大利博学家达芬奇为保护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而发明,他的原理就是把刻着秘密的金币镶嵌进合金环,使二者融为一体无法分离,如果想用外力破坏合金环,则金币也会受到损害,而将其炙烤,则金币又会先于合金环融化。这是殉道者的做派,即使是制作者本人也无法再将金币取出了。依我对雨果·佩恩的了解,他可没这般文化去做出金币锁这种东西。这一定是多米尼克·巴德的杰作,他看到了金币背面的秘密,便将其锁上,避免其他人再知道,真是个狡猾的老东西!可惜,在达芬奇时代,炼金术并不发达,以前做不到的事,我们现在却又能力可以做到。我本人,恰好就是一位炼金术师。” 克劳看了看鬣狗桌上散乱的玻璃器皿和五颜六色的试剂,突然明白了鬣狗这些天在忙些什么了。 “你有办法了,对吧,用炼金术什么的。”克劳迫不及待地问道,但立刻便感到失望了,就像他尝试抠出金币一样,鬣狗肯定已经试过了所有他能想到的办法,而金币依然龟缩在合金环中,倒是环上的几道磨损的伤痕道出了其与敌人抗争到底的血泪历史。 “哈哈,你别那么悲观。”鬣狗显然看出了克劳的失落,便伸出手使劲拍了拍克劳的背。“如果是达芬奇做的金币锁,那我现在已经把金币取出来了,但这位巴德老爷不知是请了何方高明,制造的这把锁并不包含那些常见的成分。要想解除这把烦人的金币锁,我就得知道它所有的成分构成,并需要更多的合剂,在这里我是做不到了。”他说着用手指了指乱七八糟的桌台。 “我缺少多种材料与工具,要想进行下一步的探索,我必须得去到更专业的地方,以施展更为完善的炼金技术。” “我听说过炼金术,英国伦敦有炼金术工会,你是打算大摇大摆地走上伦敦街头,一边祈祷士兵看不见你,一边去偷工具和材料吗?” “真是三句话离不开本行,就知道偷!”鬣狗被逗笑了。“我根本用不着去到议会控制的城市,海盗议会的所在地,尚可称为自由的港湾,那里的炼金环境可一点也不差!” “……那我们现在,就是要去那海盗的圣地吗?” “没错。”鬣狗咧开嘴,自豪地笑了起来。“我们正是要去那个令人神往的圣地——沉船湾。” 第59章 阿尔与罗伯特成为忘年交 阿尔弗雷德感到糟透了。 这不是那种刚出海的菜鸟因感悟世间沧桑而产生的心理落差,也并非因怀才不遇或遇人不淑而导致的怨恨不满。不,并不是因为这些幼稚的小事。 事实上,阿尔弗雷德在工作方面做得非常出色,甚至比许多经验丰富的水手还要出色。他没有纨绔子弟的恶劣品行和臭屁架子,他能吃苦耐劳,并且毫不介意被灰尘和火药弄脏。此外,就连他自己也感到惊奇的是,作为初次出海的年轻小伙,他竟然完全没有晕船的感觉。甚至,那海风呼啸而过的快感令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快意,仿佛大海才是他的家园,而陆地只是他那不羁灵魂暂时的栖息地而已。 他干得不错。 众所周知,阿尔弗雷德本是不被纳入淑女号的一员的。夏洛蒂·巴德小姐给他出了难题,除非能找到一名厨师,否则他就得老老实实待在他那副总督养父的港口城市。 他找到了厨师,那是从主人家里出逃的女仆,艾米丽。 问题在于,本应无比熟悉烹饪事务的女仆,事实上对厨房之事一窍不通!阿尔的意思是,也许厨师有时也会把猪肉和牛肉搞混,或者将烟熏的肉和新鲜的肉混在一起存放……但即便是正常人,也应该分得清盐与面粉的区别吧? 总之,艾米丽的“厨艺”,对阿尔弗雷德产生了一些影响。鉴于女仆那漂亮的卷卷金发和楚楚动人的绿色眼眸——总之,她就是很可爱——夏洛蒂小姐不大可能对她发难,于是便把火药口子对准了无辜的阿尔弗雷德。 “你并不是无辜的,你知道,我随时可以因为欺瞒之罪而把你丢到某个港口!”夏洛蒂气恼地对阿尔说。 “抱歉,小姐,是我对阿尔少爷有所隐瞒……我只是想逃离那座城市……但我会好好学习的,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厨子——那并不是太难的事情,对吧?”艾米丽为阿尔辩解,尽管她的话很是天真。 于是,阿尔弗雷德众多的体力活中又多了一项——替淑女号的船员们准备大锅饭。 不过,事情好的一面在于,由于阿尔弗雷德本身就替水手们干活,现在又管上了他们的胃口,水手们都挺照顾他的。 此外,令阿尔弗雷德感到庆幸的是,出海,的确令他增长了好些眼界,认识了好多人物。 其中之一,便是大探险家,罗伯特·霍尔。 “我的运气一向很好。”巴德老爷在得知此事后曾开心地说。“谁知道罗伯特和他的团队正好在银港呢。” 或许是由于公会的运作,又或许大探险家的威名远扬,总之,银港的海关为罗伯特·霍尔和他的团队开了绿灯,使他们能乘淑女号离开银港。他们的目的地是伦敦,这应该不是巴德老爷的目标,因此他们会在某处港口转乘其他船离开。 但即便是短暂的相会,也令阿尔弗雷德震惊不已。毕竟,他们这一代人的童年里充斥着两个名字,其一是大海盗亨利·埃弗里,另一个便是大探险家罗伯特·霍尔。 罗伯特早在二十年前便已名扬四海,他曾经航遍了整个大西洋,北至格林兰岛,南至非洲的好望角,到处都留有他的足迹。甚至有些夸张的传说,说他到过马达加斯加及那附近的所有岛屿,还威胁已经归隐的亨利·埃弗里,使得后者不得不支付大量的金钱以求保守秘密。但罗伯特并没有因此安逸度日,而是拿着这些钱开展了更多的冒险。可以说,他是所有探险家们的偶像,是伟大的航海家和勇敢的斗士。 阿尔弗雷德很快便结交了这位探险家。那时,他站在船舷,与他的团队成员说话。他应该跟巴德老爷差不多岁数,但看上去却年轻许多:他有着一头棕红色短发,头发一直延伸到两边的脸颊,与他的胡子连成了一片,他的胡子虽多,却整洁而干净。他身高将近2米,体态看起来十分强健,丝毫没有巴德老爷那副发福的迹象,如果不是他说话时脸上起伏的皱纹,阿尔弗雷德肯定不会相信这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人。 阿尔勇敢地走了上去,向罗伯特表达了自己的敬意。后者略微有些吃惊,并欣然接受了阿尔的友谊。在那之后,阿尔的闲暇时间便不会缺少伟大的冒险故事。 尽管阿尔在厨房的事业仍然步履蹒跚,但包括罗伯特和布莱恩船长在内的多位航海专家都对他赞不绝口。他们常常夸耀阿尔弗雷德的坚毅,并互相谈起自己刚出海时的悲惨遭遇。 于是,阿尔明白了,成功的起点,总是荆棘密布、困难重重。嗯……这看上去像是一种欺诈,但的确也算是正向的激励。 此外,阿尔弗雷德与女士们的相处也十分融洽,夏洛蒂小姐先不提,艾米丽可谓是他的好帮手,尽管她厨艺不佳,但却真的乐于学习。只是,在缺乏烹饪老师的大海上,他们只能互相尝试那些不知怎么做出来的不可名状之物的味道。 另外,还有公会的女医生法蒂玛。她原本苍白的脸,在海风呼啸的大海上竟开始有了血色。她时常会用食指卷自己的发梢,并靠着船舷处陷入沉思。她与阿尔很谈得来,在交谈中,阿尔能感到对方对大海的热情,他理解这种心情,并且觉得,法蒂玛在过去待在没有太阳的地方太久了。 不过,阿尔不能去管公会的事,这是公会的代理头目莱德和巴德老爷约定好的。公会有七个人上了淑女号,除了莱德和法蒂玛外,还有精明的总长梅森、暴躁的黑汉子布鲁以及地下拳赛的那三位选手:厄尔、霍普和鲍利。 不过,阿尔弗雷德不会担心这些灰色地带的家伙会给帆船带来麻烦。因为他们这边同样有能干的家伙。 首先,是在地下拳赛大显身手的老乔,他是欧陆剑击俱乐部排行榜的末位,但已向众人展示了足够强劲的实力。 另外,根据老乔的描述,曾经在欧陆剑击俱乐部排行榜上短暂登顶的勇者,路德维希队长,也在尽力履行他的职责——这有些困难,因为他的左手已经离不开酒瓶,这使得他右手的短剑时常摇摇欲坠。不过,只要夏洛蒂出现在附近,他的毛病并能被瞬间治愈,这大概也能说明,他的酒醉并不像看上去那样厉害。 还有,精明的管家邓肯。他与公会的梅森类似,总理巴德家方方面面的工作,他平常沉默寡言,但常常口出奇妙之语,用于讽刺巴德老爷的顽劣行为。 还有服务巴德家的布莱恩船长和众多水手,以及罗伯特·霍尔的探险队。这形成了巴德家对淑女号的绝对掌控。 此外,还有一人,那是阿尔弗雷德在码头上救援时见过的法国医生阿兰·凯奇。他看起来依旧疲惫,看来与法蒂玛不同,无论奔波与否,都无法改变他苍白的皮肤。阿尔弗雷德对他很是戒备,毕竟他也干着那些疯狂医生干的事情——研究尸体的事情。不过,没有一艘航海的船只会嫌弃医生少,所以他也成为了淑女号的一员。 这大概,便是淑女号上的全部成员组成了。说大概,是因为后来他们又发现了一些偷渡客,直到这些人加入,淑女号才得以完整。 现在,阿尔弗雷德成了淑女号名义上的大厨,在形势稳定、成员和谐的时候,他理应感到安心,并努力精进厨艺才对,而不应像现在这般恼怒不已。 但是他做不到。 淑女号自离开银港,便沿着牙买加南岸,向东航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商船与海盗船不同,并不能无视那些国家法理或军事管制所规定的边界与线路。因此他们必须绕过牙买加,再向北前往向风海侠。 其实,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这路线并不比直接北上要远多少。即便有逆洋流航行的阻碍,但卡拉克式纵帆大帆船淑女号,非常善于在风中加速。可问题就在于,在出航一周以后,他们仅仅航出了一百英里,到达了无所谓重要的卡库曼岛,这真算是慢得出奇了。 这便是阿尔弗雷德感到恼火的原因:阻碍船只航行的既不是大风大雨,也不是海怪妖魔,更不是海盗,而是他的英国同胞们设置的层层关卡。 由于海盗船袭击殖民地,现在整个西印度群岛都进入了戒严状态。淑女号要想正常在海上航行,必须在每一处关口进行登记,而海关的官员们有意无意地向他们暗示好处,更是加深了阿尔弗雷德的不满。 不过,作为淑女号的船主,巴德老爷豪爽地扮演了冤大头的角色,每逢这些海关官员吐露阴阳怪气的言语,他总能微笑着与之握手,并悄悄把塞满钱的红包放进对方的口袋中,这一举动虽然有些窝囊,但倒是使船只的停滞时间缩短了不少,可即便他们为新世界众多的英属关口缴费以求快速通行,这浪费的时间也还是太多了。 这一次,阿尔弗雷德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指着卡库曼岛海关官员的大鼻子,义正言辞地指责道:“你们这些国家的蛀虫,只晓得滥用职权,中饱私囊,你们损坏了多少无辜百姓的利益,又妨碍了多少敬业奉献的人的工作!我们是去追击海盗的,现在却在与你们这群吸血鬼较劲!怎么海盗来的时候,没见你们像现在这样去争着讨钱!” “海盗?你怎么能胡乱污人清白,我们这可没接待过什么海盗不海盗的。”官员一脸不悦地嚷道。 “恐怕是你的心太黑,看不清来者的身份,还是说你明明知道,却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轻易通过了?”阿尔弗雷德讽刺地问道。 “行了,阿尔少爷,这里交给我,好吗?”巴德老爷笑着劝慰道。 “巴德老爷说的对,年轻人,耐下性子来,这也是一种历练。”一旁的罗伯特·霍尔也这样说,他与阿尔弗雷德抱有同样的感受,但这份感情却不形于色。多年的海外游历使罗伯特老成持重,根本不会为这一点小事而灰心丧气。 但他同样也曾年轻过,也曾幻想可以改变这种根深蒂固的官僚体制。他看着此时的阿尔弗雷德,就像看着当年的自己一样,热心、正义、嫉恶如仇,而且非常鲁莽急躁。因此,作为老前辈,他自觉有义务给阿尔弗雷德一些成熟的建议。 两人将巴德老爷和海关的官员留在岸上,便回到淑女号的甲板,做再次出发的准备。阿尔弗雷德依然十分愤怒,但他此时迁怒的对象又多了两个。 “罗伯特先生,难道你就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帮贪婪的蛀虫蚕食国家基业而不管不问吗?”阿尔弗雷德愤怒地质问。“瞧瞧巴德老爷,他不仅没有制止这种贪赃枉法的行为,还助长了对方嚣张跋扈的气焰,真是令人生气!” “我理解你的心情,阿尔弗雷德少爷。”罗伯特·霍尔和蔼地说。“官僚的存在本是为了保证国家的秩序,为人民开辟一条通往文明的道路,这些基层官员,本是优秀的精英,是具备治国之道的专家,他们本该最了解人民的疾苦,最晓得人民的需求……是啊,官僚的存在是必要的,但人心却是善变的。我见识一些有志向的人,在岁月的变迁中改变了自己的初衷,原本意气风发、充满理想与抱负的青年,在总督助理的位子上待了八年,便成了一个堕落腐败的人,靠剥削来的钱财把自己喂成肥猪。我还认识发誓献身上帝的苦行僧,但他只是稍微尝到了一丁点人间的繁华美丽,便抛弃了信仰,任凭欲望摆布。但即使如此,难道我们就能说每一位官员都是贪污腐败的蛀虫?每一位苦行僧都是欲求不满的野兽?我当然不能这么说,不管我们现在的经历多么令人痛心疾首,我们也只能默默接受……这就是文明。但是阿尔弗雷德少爷,你要好好思考,不要把愤怒盲目地施加到这个群体的所有人,不要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好粥。” 阿尔弗雷德听罗伯特这么说,心中的愤懑减轻了不少,但一想到那些个伸手要钱的海关官员,他又恨的咬牙切齿。 “罗伯特先生——我是说,罗伯特,难道我们就不能做点什么,去制止这种行为吗?” “你的热情令人钦佩,阿尔弗雷德少爷,我敬仰你的正义心和爱国情怀,而对我本人感到失望。”罗伯特说着闭上眼睛朝阿尔弗雷德微微鞠了一躬。“我也觉得,国家的蛀虫需要被铲除,但可惜我从来就不具备这样的智慧和勇气。” “你可是英国近百年来最伟大的冒险家!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阿尔弗雷德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说。 罗伯特·霍尔代表着一种信仰,一种梦想,一种与不屈不挠地与大自然搏斗的勇敢形象。当阿尔弗雷德把这些想法告诉罗伯特的时候,后者开心地笑了,但随即又正色道:“你说的都没错,阿尔弗雷德少爷,我的确乐于与天斗、与地斗,大自然的美妙给了我勇气,探索未知的渴望成为了我生活的乐趣和动力,但与人斗?不,我连想都不愿意想。”他摇了摇头。 “我必须承认,自己在人事方面做得不够好……很不够好。我自己还算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因此我理应为国民做出表率,积极地去抵制,去反抗大英帝国腐败的官场气息。但我没有这样做,我太沉迷于海洋与岛屿的美好,又实在太厌恶城市与议会的喧嚣嘈杂,于是我选择了逃避,这很有效,我不去管别人,别人也管不了我,虽然有些窝囊,但那的确遂了我的心愿。” “你一点也不窝囊,罗伯特先生,我很抱歉冒犯了你。”阿尔弗雷德连忙说道。“你是国家的英雄,你将英国的旗帜插到了好望角,还与西班牙人在小安的列斯周旋了三天三夜,这些故事都表明了你是一个伟大的冒险家,你已经为国家贡献了很多,而政治并不是你的强项,所以请不要自责了。” 阿尔真是想不到,自己竟然会为别人开脱。而如果对方不是罗伯特·霍尔,他担心自己不会这样做。这就会令阿尔弗雷德成为一个双重标准的人。 “你真是个善良的年轻人,阿尔弗雷德少爷。”罗伯特微笑着说。“不过请不要为我担心,我并不会为此感到沮丧,相反,在人情世故上的失意反而激发我更加努力地探索世界,这也许只是一种自我安慰,但我却因此获得了更大的成就,虽然每一次的探险都无法避免今天这样被堵截的情况,但一想到将要再一次探索大海,我就心潮澎湃,那些小小的烦恼也就不值一提了。” 阿尔弗雷德想起了前几个夜晚罗伯特讲给他的故事,现在,他又在讲述那些冒险历程背后的辛酸。这简直就如同做梦一般。阿尔弗雷德就像回到了十二岁,眼里充满了渴望,迫不及待地让罗伯特·霍尔把那些他听了无数遍的故事再讲一遍,并为此得到了不亚于第一次听闻时的激动之情。而罗伯特膝下无子,在过往的岁月中大都面对着他的探险队队员们,如今见到了自己忠实的崇拜者,也不免心花怒放,除了滔滔不绝地讲述他那些成名已久的经历外,还告诉了阿尔弗雷德许多冒险途中不为人知的小故事。 他们成了一对忘年之交。 第60章 泰瑞有消息了 加勒比海域很不太平,不管是在战争时期还是和平年代,这里总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骚乱与冲突。 因此,加勒比地区的水手总会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即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不管是那些美好的与美人共度的春宵还是被惩罚时受苦受难的折磨,都会很快地过去。这谈不上是好事,但至少比那些只单单深陷漫长困境,而又感叹春宵苦短的人要好得多。 眼下的情况便是如此。阿尔弗雷德对这大英帝国的官僚做派深恶痛绝,但巴德老爷已经很快打理好一切,他又一次付出了金钱的代价,换来了一张皱巴巴的通行证。 “好了,大家各就各位,我们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是时候该继续出发了。”巴德老爷对甲板上的人说道。 “起锚!”布莱恩船长大声命令道。水手们急忙转动绞盘,拉进沉重的船锚,又把船帆张开,正在这时,卡库曼岛那又窄又长的码头上,出现了一个奔跑着的身影,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他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叫喊着什么,想也知道,那是在叫他们停下。 “赶紧走,就当作没看到!”巴德老爷催促道。 但因人为的原因,卡库曼岛滞留了太多的船只,这就使得进港或出港都成为了极费时间的工作,没人不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但没人做得到,这便是问题所在。淑女号没有翅膀,也不会潜水,要想赶在码头官员的拦截他们之前离开是不可能的。 看清了这一点的巴德老爷,只能沮丧地接受了现实,淑女号收起了船帆,不再试图溜走。 “难道我交的钱还不够吗?”巴德老爷愤愤不平地说着,一边伸出手指列举着。“通行费、特殊时期过关费、帝国军事行动赞助费、游轮航行税、商船航行税……我的老天,既然我已经交了游轮税,为什么还必须得交商船税?” “我同意你的看法,巴德老爷,不过请你看开一点,今天的经历虽然糟糕透顶,但除了损失一些金钱外,我们在时间上并没有耽搁太久。我曾经在离古巴不远的一座海港为一批探险装备申请许可证,只为填一个表格,居然花了整整一周。而我敢肯定,那些西班牙人,绝不因我是外国人才区别对待的。他们待我如他们的本国公民一样,你知道的,就是那一套,把我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最后把责任推到了我头上,说我身份不明,要我证明我是罗伯特·霍尔的证据……我花了不少时间和精力,当然,还有金钱,才摆平那一切,与那时的情形相比,至少我们现在还没有浪费太多时间。”罗伯特先生回忆道。 “你这么说我反倒同情起你来了,罗伯特先生。”巴德老爷苦笑着说道。“官僚就像一头驴车,你好说歹说,低声下气地求它,便永远也别想有好脸色看,你要用鞭子使劲抽它,它才会开开心心地上路,知道吗,那些贪赃枉法的官员就是一头头蠢驴,但可惜我只有叫英镑的鞭子,抽在驴身上,疼在我心上!并且还不一定好使!” 巴德老爷的笑话让罗伯特先生忍俊不禁,但他们虽然可以拿官员的腐败开玩笑,却仍然摆脱不了受人欺压的处境。 “公职人员本就不应该犯这样的错误,即使是贪赃枉法,也应懂得适可而止才是,这次,让我去与他们交涉一下吧,以避免无谓的损失。我们有法律撑腰,他们不会太放肆的。”罗伯特先生说道。 “没用的,罗伯特先生。”巴德老爷摇了摇头说道。“我无意冒犯您,先生,我常年跑商,跟这些家伙打交道的时间比你长。他们可不管什么法律不法律,只要自己有利可图,即使再违背良心的事也做得出来,先生,这里可是西印度群岛,帝国的文明离我们太遥远了。” “天高皇帝远,我明白这个道理。”罗伯特先生点了点头叹息道。“这些海关的官员,本应该为我们的国家把守边关,利国惠民,但凡稍微有些廉耻心与爱国心,也不至于对我们这般刁难。” 阿尔弗雷德默默地听着二人的抱怨,心里早已经火冒三丈,他可不能忍受这些害虫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妨碍他们的旅程,于是执意要跟着巴德老爷去会一会这个拦船的官员,巴德老爷拗不过他,只好请求罗伯特·霍尔一起跟随,以便在剑拔弩张之时劝一劝这位冲动的年轻朋友,罗伯特先生欣然接受了巴德老爷的邀请。 三人走下甲板,每个人都憋了一肚子火,阿尔弗雷德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气,而两位年纪大的绅士则表现得淡定得体。官员一口气跑到他们面前,先是迫急地向他们问了好,然后双手撑膝,开始使劲地喘着粗气。 “请……原谅我,先生们。”他断断续续地说。“这里没有空闲的马车,我只能从总督府一路跑来,幸好赶上你们了,不然我肯定会被总督大人扒皮的。” 他指的是牙买加总督亚奇博尔德的宅邸,这人在几个岛屿上都有宅邸,它们统一被称为总督府,却没有行政职能——这很矛盾,但亚奇博尔德在最近的经济责任审计上如是说。 “辛苦你了,你可真是走运啊,只要再晚那么两分钟,我们可就离开了。”巴德老爷酸酸地说道,脸上露出了惋惜的神情。 “是啊,我一定是得到了上帝的眷顾!”官员缓过气来,高兴地说道。“但上帝显然并不止眷顾我一个人,先生们,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们。”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想不出究竟有什么好消息是需要总督府的官员一路跑着过来告诉他们的。“先生们,根据你们的登记,淑女号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追击袭击银港的海盗,以及救回被海盗俘虏的人,是吧?” “是这样,难道你们有海盗的消息?”巴德老爷问道。 “没有,但是……” 官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眯起眼睛读上面的字。“泰瑞·肖博特,对,是这个名字,海盗的俘虏里,有这么一个人,对吧?” 官员早已知道自己的询问会得到什么结果,果然,淑女号的众人听到这个名字后,都大吃一惊。淑女号虽然打着要救回所有被海盗俘虏的人的名义出海,但实际上,他们上报的名字就只有泰瑞·肖博特一个,因为除了这个嚣张跋扈的总督公子以外,其他人都是些无名之辈,就算想去调查身份,也需要时间。官员自然知道这个人是淑女号要找的人,要不然他也不会长途跋涉去拦截淑女号了。 “当然有这个人,泰瑞还活着?他在哪里?”阿尔弗雷德抢着问道。 “是这样的,先生,他被……嗯……被友好人士给赎到了,我们刚得到这个消息,这应该是前天发生的事情。有商船路过一家港口,并在赎金市场买下了这位。” “在哪里?”阿尔弗雷德问,然后,似乎是觉察到了自己的真意,他羞愧地补充了一句:“泰瑞怎么样了?” “哦,他可不太好。在被赎走以前,他就已经奄奄一息了,幸好,商家认出他是副总督之子,这才……这才执意要赎取。他断了一条手臂,友好人士只能尽力地照顾他,使他脱离了危险,他已经清醒过来了。” “泰瑞,断了一只手?”阿尔弗雷德颤抖着,不敢相信地问道。 “可怜的人,幸好他不是个手艺人。”那官员摇了摇头,想来并不清楚泰勒与阿尔弗雷德的关系。“肖博特副总督会照顾他儿子的下半辈子,即使没了一只手,他依然比我们这些家伙要过得舒服。” 罗伯特看到了阿尔的表情,于是贴心地将他扶到了后面。阿尔被震惊了,一方面因为海盗的残暴,一方面因为泰瑞的不幸,还有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天真。 尽管已经用水手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但阿尔弗雷德必须承认,自己对航海的风险缺乏最基本的认识,具体体现在于,他对人的恶意缺乏认识。 “奇怪,真是奇怪!海盗竟然把这个满身是钱的活宝给放了,这太奇怪了!”巴德老爷困惑地说,似乎不在意他口中的“活宝”的家属正站在他的身边。 “那个港口。”他问官员,“是哪里?泰瑞·肖博特是在哪里被赎买的?” “这……这不能说,先生。” “那就是沉船湾了!”巴德老爷气呼呼地嚷道,官员吓得伸出了食指,堵在他自己的嘴上,示意巴德老爷收声。 “沉船湾是哪里?那泰瑞呢?他现在在哪里?”阿尔弗雷德急切地问道。 “正在来此地的路上,先生,请不要再提那个地方了!”官员谨慎地审视了阿尔弗雷德,担心他的急躁态度意味着什么不能怠慢的情况。 “巴德先生,出于道义,我们应该先等等,看看泰瑞·肖博特的情况。这也是我们出海的目的之一。”罗伯特·霍尔中肯地说道。 “是啊,你说的没错。虽然我们是出来寻宝的,可既然打了救人的旗号,就不能对要救的人漠不关心,可这样就又得耽误不少时间了。并且,我已经花了不少钱了。”巴德老爷遗憾地说。 “巴德先生,你怎么能这样说呢!”阿尔弗雷德愤怒地说道。“我们出海,本来就是为了打击海盗,救助俘虏的,即使有天大的财富宝藏,它的重要性也必须排在救人之后!” 巴德老爷笑了笑,没有做声,他扬了扬手,示意官员给他们三人带到码头办公室。 “我真担心这种耽搁会令淑女号的气氛变得奇怪起来。”巴德老爷一边走着,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帆船。 “放心吧,巴德先生,我的手下都是训练有素,并且具备职业操守的探险家,他们可不会因为耽误一点时间就怨天尤人的。”罗伯特安慰道。 “我对你的人相当放心,罗伯特先生。但是请记住,淑女号是交了游轮税的,上面的家伙们鱼龙混杂,指不定有谁突然就闹事了呢。你想想,船上可不仅有霍尔探险队的人,还有我家那些不成器的家伙,最要命的是,上面还有公会的人,你可别看只有几个人,但个个都是无法无天的狠角色呢!” “我看那法蒂玛小姐可不像是无法无天的人。她看起来天真无邪,温柔善良,是典型的良家女子。”罗伯特先生看着转暗的天空,沉醉地说,仿佛那片片云彩也变成了法蒂玛小姐的模样。 “噢,罗伯特先生,你可别被那小姑娘的外表给骗了,我记得小时候,我妈妈常对我说:‘多米啊,你可要小心女人,特别是漂亮的女人,她们心里可坏得很呢。’现在想来,我妈妈说的可太对了,看看夏洛蒂吧,她可把我给管惨了。” “也许,这是总是令后辈操心的你的不是。这就是您至今未娶的原因吗,巴德先生?不想被漂亮的老婆整治?”罗伯特笑着问道。 “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不要被女人美丽的外表迷惑了,罗伯特先生,女人跟男人一样,有野心,有欲望,如果她们懂得利用姣好的外表来达成自己的目的,那就太可怕了。” “你放心,我只是喜欢欣赏美好的事物而已,美丽的女人跟美丽的山川河流一样,都是大自然精妙的作品。但你说的对,巴德先生,我们的确不应该只顾着欣赏外在的美好,而忽视了一个人内在的真正品格。请相信,我跟你的想法是一样的,要不然我也不会和你一样也孑然一身了。” 两个单身老头站在码头边上,对着大海侃侃而谈。可阿尔弗雷德却没这份心情。他默默地站在官员旁边,心里想着泰瑞的事情。 他应该感到高兴,至少泰瑞被找到了,并且还有命可活。也许在经历了这样的事后他能够收敛自己的嚣张气焰,多在家帮养父做些事情,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在城里胡作非为。但这样的结局却是建立在被海盗欺凌的前提之下,但凡是个有骨气的人,都不会忍受这般侮辱。 泰瑞不会,阿尔弗雷德更加不会。 但是另一个令人尴尬的事实在于,他曾在信里向养父保证,一旦找到泰瑞,他便回到银港,回到肖博特一家的身边。 现在是放弃那些他所渴望的生活,而回归原有的混沌的时候了吗? 罗伯特·霍尔看出阿尔弗雷德的异常,便停止了与巴德老爷的闲谈,转而亲切地询问阿尔弗雷德。 “不管有怎样的烦恼,独自一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年轻的阿尔弗雷德少爷,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的吗?”他微笑着说。 第61章 悲惨的泰瑞·肖博特 阿尔弗雷德对罗伯特的不满已经全部消散了,他比以前更敬重眼前这位大探险家。罗伯特·霍尔的品行端正,幽默感十足,并且对青年十分亲切。他不愧为青少年们最为崇敬的偶像。 面对这样的人,阿尔弗雷德又怎能不将自己的烦恼向他坦白?他慢慢地诉说自己的见闻和感悟。罗伯特和巴德老爷安静地听着阿尔弗雷德的故事,有时会点点头,有时则露出惊讶地表情,但他们都没有打断阿尔弗雷德的叙述,这给了他很大的勇气,他把自己的担忧,自己对泰瑞遭遇的感受,对家族的迷茫和不解,全部说了出来。 “泰瑞是我的兄弟,但直到他遭遇不幸,我才深深感受到这一点。我本应早一点劝诫他,以履行家人的义务,可我没有这么做,而是选择袖手旁观,任由泰瑞变得目中无人,且嚣张跋扈。” 他叹了口气,结束了自己的讲述,他知道自己说的话太天真,就好像在为自己开脱一样。他对此感到羞愧,但把这些心里话全部说出了口,却又感到一阵轻松,仿佛卸掉了一个大包袱一般。 他知道他自己的真实想法,那便是完全摆脱副总督的影响,凭自己的实力闯出一片天地。他相信,在加勒比海和美洲这片新世界,他能够做到。 聆听的两位长者,也开始发表自己的意见。罗伯特直言不讳地说,肖博特副总督是个糟糕的父亲,他既放纵自己无能的儿子和妻子任意妄为,又限制了阿尔弗雷德的发展。 巴德老爷则认为肖博特副总督工作繁忙,他的家人本应学会自己照顾自己,而非给家里添乱,显然,泰瑞和副总督夫人都没有做到这一点。至少阿尔尝试这样去做了,他很高尚。 他们有一点是统一的:人生充满了选择和磨炼,阿尔弗雷德必须靠自己去寻找人生的出路。 “至于你说的家书。”巴德老爷机敏地转了转眼珠,说。“我给你出个主意吧,你是答应过总督,救了他的儿子就回去,可万一你那兄弟又委托你去打击海盗呢,你可没法拒绝啊。” “对啊,泰瑞是个记仇的人,他一定想要打击海盗,为自己讨回公道!”阿尔弗雷德高兴了起来。 卡库曼岛的码头远离岛屿中心,与无数英国的海外殖民港口一样,这里靠岛屿内陆的种植业维持着经济,大量的进出口贸易将这座不起眼的小城市喂得足够肥饱。但奇怪的是,新世界的经济状况并没有因此而充实起来,当地人的生活也没有得到丝毫的改善,至于那些往来的商船上交的大大小小的税款究竟去了哪里,早已成了一个众人皆知的谜题。 就好比那远离此地的总督宅邸,亚奇博尔德总督的房子坐落在山丘上,俯瞰整个岛屿,就像泥巴地里的糖果一般突兀。除去总督府周边的布置,岛屿的其他地方全都是最廉价的设施:泥泞不堪的道路、年久失修的桥梁、自然还有那些建了一半便烂尾废弃的堡垒和被风刮倒而无人清理的树木残枝…… 不过,商人还是乐此不疲地将船只开到此地。他们需要一个中转站,以便在前往金士顿或银港以前打理好需要打理的一切事务。 过了许久,一艘双桅快速帆船便抵达了港湾,开始排队进港。海港官员说,那便是目标船只,是载着泰瑞·肖博特的友好人士的船只。 阿尔弗雷德三人赶紧跟着官员,从特殊通道处超过了众多等待的群众。他们很快上了船,并在商人仆从的带领下走进了肖博特二世休息的房间。 阿尔弗雷德刚走进房间,一阵惊叫声便传了过来。 “阿尔,是你,你来了,你来带我回家的吗?阿尔弗雷德,真的是你吗?” 泰瑞醒了,并且精神尚可……不,应该说,他的精神出了问题,开始毫不理智地浪费他并不充沛的精力。 这是伤痛造成的创伤,势必将带给他一生一世的影响。阿尔弗雷德看着自己的兄长,心里全是震惊与难过。 泰瑞·肖博特早已不是以往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样了,他消瘦了不少,脸上的皮肤已经破裂了。不过。这与海盗没什么关系,而是泰瑞脸上那些白色颜料中的有害物质造的孽。时髦烧坏了他的整张脸,即使经过了清洗与治疗,那张脸依然遍布伤痕。 而与海盗直接相关的伤势,则是那只被斩断的右手——现在那里只有一截空洞的袖子。 看得出来,海盗并没有给泰瑞非常完善的治疗,他出血过多,并且显然还曾急火攻心,能够活下来简直就是奇迹。 “泰瑞,你怎么……变成这幅模样了。”阿尔弗雷德忧伤地问道。 “我只想回家,你可以送我回家吗,阿尔弗雷德?”泰瑞虚弱地说道,他突然挺起胸膛,令人无从得知他的意图,直到他又躺回床上痛哭起来,阿尔才意识到他是想用那只并不存在的手去握一握他兄弟的手。 “泰瑞,是海盗干的吗?”阿尔弗雷德厉声问道,他的愤怒就像火山一样临近喷发了,与他相善的兄长受到了伤害,而他却在这间病怏怏的房间里无所事事,天底下没有比这更气人的事情了。 “阿尔弗雷德少爷,你慢点,别惊扰了伤患。”巴德老爷赶忙安慰道。 “瓦尔纳代理总督大人到。”仆人打开房门,面无表情地说道。阿尔弗雷德赶忙朝门口看去,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他疑惑地看了看罗伯特和巴德老爷,二人往边上站了站,这下阿尔弗雷德的疑惑解除了。瓦尔纳坐在轮椅上滑进了房间,由于他太矮,罗伯特先生又太高,所以阿尔弗雷德一开始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代理总督?”阿尔弗雷德脱口而出,巴德老爷赶忙用手肘顶了他一下,制止这位正在气头上的年轻人出言不逊。 即便只是代理总督,即便是帝国不曾存在过的职位,但瓦尔纳代表着牙买加总督的意志,这是不可置疑的。 瓦尔纳给人的第一印象,就像一只坐在椅子上的肥猪。他肤色粉嫩,体态肥胖,看起来起码有三百斤重。他的蓝色眼睛大而水亮,看起来纯洁无垢,就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一般天真烂漫。然而,这双眼睛却长在一幅肥大的躯体上,使人们美好的幻想彻底破灭了。虽然以貌取人并不好,但瓦尔纳代理总督大人的形象确实不讨人喜欢。 “抱歉,我来晚了,朋友们。我希望你们原谅我属下的怠慢,他们在海关那干得太久了,似乎忘了自己是在为谁服务了,我保证,所有对淑女号不合理的收费,全都由卡库曼岛海关全额退回。”他一开口便表明了态度,似乎是想表达,自己与阿尔弗雷德,与肖博特二世他们是站在一边的。 巴德老爷在阿尔弗雷德身边嘟囔,而这一次,阿尔自己也敏锐地意识到了问题:亚奇博尔德总督与肖博特副总督的政治诉求可完全不一样,前者是詹姆斯党人,并且有传闻与许多海盗相勾结。而后者则是乔治国王陛下的忠实簇拥。 这就好比一个屋檐下的两仇家一样,他们各自的手下和眷属,自然不应该互相以礼相待才对。 “大人,您救了一个可怜的小伙子,我们非常感谢您的义举。”罗伯特出面,很有礼貌地道谢。 瓦尔纳笑着挥了挥他那肥大的手,表示这不算什么。 “我也感到惊讶,自己竟然这么走运,正好就收到了肖博特副总督独子的消息。幸好,我们出手及时,才避免了更大的灾难。”他瞅了瞅床上的泰瑞,露出一副惋惜的——或者说对伤残感到不适的表情。“这一定是上帝的旨意,才使得年轻有为的小伙子得以保命。” “我父亲会报答你的。”阿尔弗雷德说,“我会写信给他,告诉他这是瓦尔纳代理总督的功劳。” “哦,难道您也是副总督的孩子?真是失敬!”瓦尔纳假装惶恐地说,“不过,请不必夸大我的功劳,正如我之前所说,这是上帝的旨意,也许我个人也出了些力气……呵呵,你懂的。” 阿尔弗雷德点了点头。个人……也就是说,这一切与亚奇博尔德总督无关,而是出于瓦尔纳的个人意志,可是,为什么呢? “请恕我冒昧,总督大人,您的友好人士是在什么地方救起肖博特二世的?”巴德老爷问道。” “嗯……就在那个不能说的地方,你懂的。” “不能说的地方?是指那个沉船湾吗?”阿尔弗雷德气呼呼地说,但眼下紧张的人变成了巴德老爷,他已经得到了瓦尔纳的许诺,于是肯定不愿再提容易拱火的话题。 “阿尔少爷,先别激动,现在人已经回来了,不是吗?” “问题不在这,巴德老爷,既然泰瑞被当做俘虏流进了某地的市场,那这不就代表着,海盗们还在附近出没吗?这不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吗?” “先生,你先别激动。”瓦尔纳笑着向众人敞开手。“听着,沉船湾的人不会毫无理由地进攻帝国的港口,这是大英帝国与其定下的约定。对于肖博特二世出现在沉船湾一事,已有专门的帝国代表前往责问,你不必担心。并且……既然淑女号已经接上了俘虏,那现在就不应再节外生枝,而要见好就收了,不是吗?”他开心地说道,那双大眼睛却敏锐地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想要从他们的表情中读出答案。 巴德老爷没有想到这位代理总督就这么打算让他们打道回府,便尴尬地挠了挠头,但他向来就不是个容易屈服的主,于是便说:“代理总督大人,瞧你说的,我们的目的可没有达成呢。” “你等等。”瓦尔纳艰难地俯下身去,伸出肥胖的手,绕过自己那山一般的肥肉,从轮椅底下抽出一张文件。 “呼,呼……让我们看看,救助公民,公民叫泰瑞·肖博特……没了。这是你的船登记的出航许可,而我已经帮你们把目标摆在眼前了。我实在看不出还有什么原因要让淑女号继续滞留于海外。” “您知道,大人。银港遭遇了严重的打击,被抓走的俘虏可不止肖博特二世一人……” “我当然理解您的损失,巴德先生,毕竟,海盗一下子抓走了你那么多的劳力,你的生意也不好做吧。” 巴德老爷眨了眨眼睛,想要理清自己的思绪,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的损失跟那些被抓走的俘虏有什么关系。 “难道我想错了?”瓦尔纳瞪大了眼睛,疑惑地问道。“难道那些被抓走的人不是你手下的劳工?” “当然不是,大人,我跟他们素未谋面,不存在任何劳务关系。” “这样啊,那真是恭喜你了。”瓦尔纳开心地向后一躺,使轮椅发出了吱呀的哀叫声。“我还担心你会因为劳工的损失而不开心呢,现在看来真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啊。” “可以请教你一下吗,大人,什么叫‘皆大欢喜’的结局?”罗伯特先生彬彬有礼地问道,但阿尔弗雷德注意到他已捏紧了拳头。 “这位先生,你瞧,淑女号带着一个高尚的使命出航,去营救陷入困境的可怜少年,并且它出色地完成了任务,船主巴德老爷还没有任何损失,这难道不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吗?” “正如我刚才说的,代理总督大人。”巴德老爷接过话来说道。“被海盗抓走的俘虏可不止肖博特二世一人,淑女号的任务是要救回所有善良的民众。” “救回所有人,你喝多了吗?”瓦尔纳惊讶地问道。“为那些一文不值的贱民去做这趟危险的旅行,你有考虑过后果吗,巴德老爷?救回一个肖博特二世,你已经获益良多,而再多救出十个贱民,你也不会得到更多的好处,反而会为此多花费财务精力,甚至有丢掉性命的危险,我相信你一定是喝醉了,才会想做这样一笔买卖。” “这可不是买卖,大人,巴德先生的行为是出于高尚的道义,而我相信即使是普通百姓的生命也不见得就一文不值。”罗伯特先生严肃地说道,瓦尔纳总督轻蔑地哼了一声表示不敢苟同。 “拜托,这里又没有外人,我们完全不需要玩那一套虚伪的东西,你说救助贱民是出于道义,那我问你,那些贱民的名字叫什么,是干什么的,家里有什么人?你们连这些都不知道,却口口声声地说要救他们,这叫伪善的道义。” “你说什么?”阿尔弗雷德生气地大吼一声,把一旁的巴德老爷吓了一跳,但瓦尔纳却像一座沉甸甸的大山一样,一动不动,根本不受影响。 “先生,给你一个温馨的警告,在我的地盘要保持礼貌,否则淑女号的旅程就到此为止了!嗯……我认为你们继续追击海盗是不明智的,这可能会破坏我们与沉船湾的关系。我将回收你们的航行许可证,你们应该回到银港去,安心地成为救回总督儿子的英雄,受人敬仰。” “那些海盗杀了很多人,每一个都是善良的帝国公民!”阿尔弗雷德激动地喊道。“难道我们就这么放任那些罪犯不管,而置公民于危险之中吗?”他几乎想要挥舞拳头,去狠狠地捶打眼前的肉山,巴德老爷见状赶忙拦住阿尔弗雷德,避免他做出更加激烈的动作。 瓦尔纳收起了笑容,一脸冷漠地看着阿尔弗雷德,说:“贱民要多少有多少,死一两个又有什么关系呢,谁也不会在意街上的乞丐过得好不好,码头上的工人也好不了多少。正如我所说你,你这是伪善,少爷,你自己都不清楚你要救的人叫什么名字。” “我记得!我还要救一个人,他是我朋友,他叫克劳!” 巴德老爷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并且,我可不用听你的命令,泰瑞会委托我们去剿灭海盗的!” “是吗?”瓦尔纳冷冷地说道,然后朝床边看了一眼,阿尔弗雷德满怀希望地看去,却发现他的哥哥已经濒临崩溃了。 “我不想再跟那些强盗有任何纠葛了,阿尔弗雷德,我求你送我回家吧!”泰瑞·肖博特哭着说道。 “什么?”阿尔弗雷德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那讨厌的哥哥竟然是这么一个懦夫。 “听着,泰瑞,振作起来,你会回家的,但是我必须去追击海盗,我要为你报仇!” “我不要报仇,我要回家!”泰瑞把被子捂在头上,拒绝听从阿尔弗雷德的提议。尽管那些提议与他的意愿并无冲突。 “可怜的孩子。”瓦尔纳怜悯地说。“同情一下你的兄长吧,小少爷,失去手臂的又不是你,替他逞英雄只会对他造成更大的伤害。” 这下,阿尔弗雷德没辙了,但巴德老爷还是做了回应。 “哦,你知道吗,总督大人,我们的确有打道回府的打算。”巴德老爷轻松地说。“但是……您知道,淑女号这一路上花的钱,可不仅仅只是几个航行许可费呀,你能代表亚奇博尔德总督,一并退还给我吗,那可不是笔小数目。” “这……”瓦尔纳总督迟疑了片刻,但几乎立刻便缴械投降。“没问题,请写一份清单,我会将所有钱退还给你,就当是对英雄的贺礼吧。” 这下,青涩的阿尔弗雷德也察觉到了,瓦尔纳无论如何也要阻止淑女号去追击海盗,也许,正如他所说,营救泰瑞是他个人的功劳,但眼下的决定,绝对不是出自他手,他没这个必要,为了一帮与他毫无关系的罪犯而大肆破费。 这是牙买加总督的意思。 第62章 新的理由 “既然如此,我们就回去吧。只是,对于那些被海盗夺走的财宝,我们无法尽数追回,这真是一件遗憾的事情。”巴德老爷擦掉阿尔弗雷德溅到他脸上的唾沫星子,摇了摇头,发出长长的叹息。 “财宝?”瓦尔纳代理总督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他有一种预感,即此时让淑女号回银港,那他将承受巨大的损失。 或许不去寻根问底会比较好,人们对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总是漠不关心,对因此而错过的机会也只会少有遗憾。即便有那么些人,喜欢在家庭聚会中大呼“要是我当初……”之类的话,那也是在一种热情的气氛中进行的。 但是瓦尔纳副总督不能放任机会溜走。 这是由他的职务造成的。为牙买加总督马首是瞻,虽然能够令他在一方海域呼风唤雨,可相对的,他也要承受其他眼红之人的目光。 错误是可以犯的,但是有些错误是掩饰不住的,而钱,恰恰便属于这个范围。 “总督大人,您要知道,其实我的损失,不仅仅局限于一些无关紧要的公关费用。这些海盗偷走了我的那枚价值连城的金币。你明白吗?我想,总督大人一定听说过这个故事。如果我就这么回去了,那这损失可就大了。” “金币?难道那枚金币被……”瓦尔纳代理总督自言自语地嘟囔,接着,他立即瞅了瞅海港办公室后面的那扇门,又狐疑地瞪着巴德老爷看,后者做出一副无辜的姿态,只一个劲地唉声叹气。 “骗子劳伦斯的三枚金币?那只是个传说,老爷,传说解释不了任何事情。” “没错,传说的确解释不了任何事情,比如,为何这群海盗宁愿攻击帝国重镇也要夺取这枚传说。”巴德老爷机敏地转了转眼球。 “当然,我承认,说它价值连城或许有点夸张,它是一个海盗给我的,用来抵押半年的房费,那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可你知道,我们这些跑商的,总是锱铢必较,就算是亏损了一英镑,我也会觉得像是心脏中箭一般疼痛。” “我希望你专注一些,谈我们愿意谈的那些事情。”瓦尔纳冷冷地说。 阿尔弗雷德有些吃惊,而罗伯特·霍尔则捂着嘴笑了起来。 看来,机智的巴德老爷,已经勾起了瓦尔纳的兴趣。 “你说的金币被海盗抢走了,你确定是那一枚金币吗?”瓦尔纳代理总督急切地问道——他几乎要站起来,身下的轮椅发出了危险的吱吱声。 “千真万确!我有个不争气的伙计保管着那枚金币,然而连他本人都被海盗给掳走了,我甚至在想,他们就是为了金币才来袭击城市的,而肖博特家的公子,仅仅只是这一次行动中顺带虏获的战利品罢了……” 他停止了讲述,以一副不紧不慢的姿态等待着瓦尔纳的决定。这就够了,他放出的情报已经足够令代理总督改变态度了。但他还是得提防对方提出的条件。 “金币……这件事情,并没有记录在这张纸上。”瓦尔纳扬了扬淑女号的航行许可,以问责的语气说道。 “那当然是因为……这种事情不能太张扬……当然,既然您,瓦尔纳代理总督,您从一开始便支持我们的行动,也是您救出了可怜的泰瑞·肖博特。因此,我们十分欢迎您分享这笔财富……作为这个秘密继续维持秘密的报答。” “……你是要我瞒着总督大人,为你们开绿灯?” “您有这样的权利,大人,不管是开绿灯还是分红利,均是如此。”巴德老爷诚恳、耐心地说。“至于亚奇博尔德总督那边,仅仅只需一些说辞,便能解释淑女号的动向,这件事您比我要熟练得多。” 他陈述完这边的提议,便将时间交给了沉默。数分钟的沉默,勾出了瓦尔纳思想的素描,那是一幅渐渐形成的笑脸,接着,它变成了现实。 瓦尔纳代理总督带着笑容,说道:“巴德老爷,我现在觉得,如果你们没有把金币追回来,那的确算不上是一趟负责的旅程,淑女号还有使命没有完成,你们必须追回那枚金币,至于肖博特二世公子,我会派人送回银港的。”说完,他又挠了挠毛发稀疏的头顶,费力地从轮椅下面抽出一块抹布,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真是热死人了,这鬼天气。”他笑着说道,接着,又郑重其事地问道:“那的确是一枚金币,千真万确?” “我向你保证,大人,那是枚印有错乱线条的金币。”巴德老爷恭敬地答复道,这才消除了瓦尔纳代理总督的疑虑。 看来,对于骗子劳伦斯的三枚金币的传说,英国的政府官员也有其自己的信息渠道。 “这么说,我们还可以继续追击海盗?”阿尔弗雷德喊道。 “嗯……当然,我会为你们提供帮助的。”瓦尔纳说着,第二次瞅了瞅房间后面的那扇门,这引起了阿尔弗雷德的怀疑,但他刚要发问,便被巴德老爷打断了。 “那么,总督大人,我们今天可以出发吗?” “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了……你们请先回船上吧,我将尽快安排……明天一早,淑女号就可以出发。” “那真是太谢谢您了,代理总督大人。”巴德老爷笑着说。“我想那笔航行许可费,还是暂且交由您保管吧。” “好说,好说。”瓦尔纳代理总督做了个请的手势。 巴德老爷满意地走了出去,阿尔弗雷德最后看了一眼他那深陷痛苦的兄弟,然后跟着巴德老爷离开了房间。 “你看到他的脸了吗,罗伯特先生。”在回淑女号的路上,巴德老爷兴奋地说道,“那老头一听说海盗抢了金币,就再也没办法安心坐着了。我真同情他的轮椅,它承受了远超它能力之外的折磨。” “拿一个人的健康状态寻开心有违我的本意,但这一次,我不得不说,你干得漂亮,巴德老爷。”罗伯特·霍尔笑着回应道。 “啊,就是这样,这些老奸巨猾的东西,肚子里不知道囤积了多少民膏民脂呢,但这位瓦尔纳的本事比那些贪官污吏要大得多。你看出来了吗,罗伯特先生,瓦尔纳代理总督并不希望我们与海盗过多的接触。” “我想这一定是牙买加总督的意思,但这的确有些奇怪。”罗伯特皱着眉头说道。“尽管有传闻海盗与总督有来往,但总督不让我们追击进犯的海盗,这十分不合理。海盗所做的事情无异于在砸他的招牌,而他仍然有意保护海盗,我想不出这样做的动机。” “正是这样!”巴德老爷大声说道。“我试探了一番,问瓦尔纳能否把航行许可费还给我们,按我以往的经历来说,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瓦尔纳代理总督一定是巴不得我们赶紧回家待着,这才连到手的肥肉都舍得放弃。” “但这无法解释他后来的态度大变。恕我冒昧,巴德老爷,你那枚金币究竟有什么来头,才能让恶劣又狡猾的海盗同谋转而为我们服务?” “你到时候就会知道的,罗伯特先生,我保证。现在我只能说,这枚金币涉及到多方的利益,无论是海盗还是帝国的官员,都想得到它。不过,我认为不应将亚奇博尔德的卑劣全都算在瓦尔纳头上,他只是个执行者,即使有一定权威,也无法违抗主子的意思。看得出来,牙买加总督十分敬业地为海盗提供了‘售后’服务,我们这一周来在牙买加南岸诸岛屿到处转悠,却始终去不了公海,说不定都是亚奇博尔德总督的功劳呢!但海盗们显然并没有告诉总督,他们的目标是抢夺那枚金币,要不然,总督大人也不会这般热情地帮助他们了。” “英国的总督帮助劫掠自己城市的海盗逃跑?我真希望你猜错了,巴德老爷!”罗伯特先生摇了摇头,不敢相信地说道。 “罗伯特先生,这一切都只是猜测而已,我并没有证据。但当亚奇博尔德总督得知海盗的目的,他一定会如坐针毡,并恨得咬牙切齿了。谁能想到,自己尽心保护的对象,竟然反咬自己一口呢。那枚金币可不只会威胁到他头上的乌纱帽,万一没有处理好,那即便是为此掉脑袋,这也是有可能的,看吧,瓦尔纳现在正极力与亚奇博尔德总督切割,在泰瑞的事情上,他本来就有这个意思,现在更明显了,他会全力帮助我们追回金币的,当然,他一定会说,这同样也是他的个人意志,而非总督的命令。” “阿尔少爷呢,你怎么看,年轻人应该不会像巴德老爷这般阴暗吧。”罗伯特笑着问道,“这胖老头的肚腩虽然不如瓦尔纳代理总督那般肥大,可也足以装进几艘帆船了,如果说瓦尔纳代理总督肚里全是民膏民脂的话,那巴德老爷的肚子里铁定全是阴谋诡计了。” “很好笑,罗伯特先生!”巴德老爷拍了拍手,开心地说道。“好吧,让我们听听阿尔少爷的看法吧,他养父是个称职的帝国官员,他的言论说不定会有说服力哟。” 两人都转过头来,看着阿尔弗雷德。自打走出海港办公室以来,阿尔弗雷德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你怎么了,爱国的小少爷,难道是为总督通敌的假设而烦躁?”巴德老爷试探性地问道。 “别扰乱他的思绪,巴德老爷,我们应该公平公正地听听他的看法。”罗伯特先生抗议道。 阿尔弗雷德看了看眼前的两个人,然后小声地叹了口气。 “请原谅,先生们,我现在实在没有心情去谈论这些事情。” “我的天,阿尔弗雷德少爷,平常你可是最喜欢聊这些事的啊,怎么今天……难道是因为肖博特二世?”巴德老爷恍然大悟道。 “他是我的兄弟,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仍然是我的兄弟。”阿尔弗雷德难受地说道。 “我对肖博特二世的遭遇表示同情,那的确是常人难以承受的苦难。”罗伯特先生摇了摇头,叹息道。“我向来喜欢年轻人,看着这个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失去了手臂,心里可真不是滋味。” “等有空了我得去拜访拜访肖博特总督大人,我手里有些新鲜的玩意,是半年前从法国引进的一些面膜,听说那是路易十四国王的宫殿里新近流行的玩意,但我这把老骨头实在没法感受其中的魔力,说不定年轻人会喜欢,是吧,阿尔弗雷德少爷?” 阿尔弗雷德想起了肖博特总督府里那个游走的白面身影,不禁打了个哆嗦,他同巴德老爷一样,没办法理解所谓的时尚的魅力,只想离那些面膜远远的,更别说把它们涂在脸上了。但他见眼前这两位老者对泰瑞展现了真诚的关怀,他的忧伤便也缓和了下来。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泰瑞躺在病床上,放声痛哭时的情景,渐渐地又引燃了对海盗的仇恨。 “巴德老爷,罗伯特先生,谢谢你们的关心,但泰瑞活该遭遇这样的苦难。”阿尔弗雷德冷冷地说。“你看看他的样子,哪里有点肖博特家长子的模样,遇到挫折——先不提这挫折皆因他贪图享乐和鬼混而起——从来不想着挽回尊严,而是躲在被窝里哭!我为泰瑞的遭遇感到悲伤,并憎恨造成这一切的海盗,但我更加痛恨泰瑞的软弱无能,他有一个顶天立地的父亲,但他自己却是个懦夫!” “注意,阿尔弗雷德少爷。”罗伯特先生摇了摇手指说道。“背后说人坏话是不好的行为,特别是你诋毁的那人还是你那受伤的哥哥。” “啊哈,我知道了。”巴德老爷打了个响指,坏笑着说道。“你嫉妒泰瑞·肖博特。” “我?嫉妒他?呵呵。”阿尔弗雷德笑出声来。“巴德老爷,你这玩笑可太低级了,我虽然不是个完美的人,但却一直坚持磨炼自己的意志,修养自身的品行。而泰瑞是个花花公子,整体只晓得花天酒地,我不会嫉妒这样的人。” “你一本正经的模样有些吓人……真的。况且,品行高尚的人不应说出这种话来。”巴德老爷摇了摇头说道。 “我说的都是实话,并没有诋毁任何人,泰瑞就是个混蛋,他嚣张跋扈,看不起人,每天把大把大把的钱财浪费在赌博与酒水中,以为自己有几个臭钱,就能为所欲为。”阿尔弗雷德激动地说道。 “阿尔弗雷德少爷,冷静一点。”罗伯特先生关心地说道。 “我像父亲一样,善待他人,尽职尽责地做事,可泰瑞明明什么好事都不做,却得到大家的宠爱,这公平吗?我……”阿尔弗雷德闭上了嘴,意识到巴德老爷说的没错,他的确是嫉妒泰瑞,嫉妒得要死。 他自认为比泰瑞要优秀得多——这是任何一个正常人都能得出的观点。但泰瑞是高高在上的副总督之子,将来注定会继承父亲的地位和财产,这又令任何一个正常人都倾向于与泰瑞交往,无论阿尔弗雷德如何努力,都摘不掉继子的帽子,永远在人生的泥泞中奋斗不休,而泰瑞这样的家伙,嘴里含着金钥匙降生到这个世上,根本没花什么力气,就站在了人生的巅峰,这真不公平。 努力奋斗的平凡人永远也敌不过花天酒地的富二代,这便是这个混账世界上的最为混账的真理。可说不公平又能怎样呢,他永远也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只能憋屈地承受这一切。 “不要为那些平庸的人所取得的成就消磨了你的意志,阿尔少爷。”罗伯特先生拍了拍阿尔弗雷德的肩膀,亲切地说道。 “没错,并且,我想你又有了继续航行的理由了,不是吗?” “理由?” “你必须认清了现实,阿尔少爷,待在温暖的干岸上,你这辈子都不可能超越泰瑞·肖博特,而唯有在大海里拼搏,你的声望才能提升,你才能成就你自己的功名。” 第63章 艾萨克·牛顿爵士 时间悄然流逝,当三人回到淑女号上时,天色已经完全暗淡了下来。甲板上空无一人,而船尾的位置传来了争吵的声音。 “果然出事了!”巴德老爷大叫着艉楼跑去。阿尔弗雷德赶忙跟了上去,心想八成是公会的那些家伙闹事了。 高大的艉楼下方,两拨人群列开了阵势,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对峙着。 “这是怎么回事?”罗伯特先生警觉地扫视了参与的人员,并赶忙询问道,然而没有人回答他,所有人都死死地盯着他们的对面。 阿尔弗雷德也跟了上来,开始仔细梳理两边的情况。一方是夏洛蒂、布莱恩船长、胖乔治及两个水手长,他们都是怒气冲冲的样子,夏洛蒂小姐手里握着她那把袖珍手枪,眼神中充满了鄙夷。布莱恩船长叼着烟斗,狠狠地抽着,并把烟雾吐向他的对手,而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夏洛蒂的保镖,路德维希队长则依靠在舷墙上,左手上握着一个酒杯,悠然地享用着美酒。当然,他一点也不把公会的渣滓放在眼里,路德维希即使喝得酩酊大醉,也能制服胆敢哗变的罪犯。 另一方的人,自然是公会一行人,莱德将外衣披在肩上,坦胸露乳,脸色阴沉,一副黑帮老大的架势,在他的旁边,布鲁充当了狗腿子的角色,他叫嚣着,嘴里时不时飙出难听的词汇。在他身后,是比他能打的那几个好手:白化的厄尔、沉默的鲍利及白山羊霍普。 莱德的另一边站着一脸担忧的法蒂玛小姐,她担忧地看着莱德,时而对夏洛蒂小姐投以不满的目光。最后边站着那个沉默的高个子总长梅森,不过他与其他人不一样,似乎抱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只是饶有兴致地注视着这一切。 “这是怎么回事?”罗伯特先生又重复的问了一句,但这一次他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些,看来,两边还没到剑拔弩张的程度,这让他安心了不少。 “这不关你的事,罗伯特·霍尔先生,即使你同我们一样,被那个老狐狸耍的团团转,你也有钱可拿。”公会的代理老狼莱德冷冷地说道。 “被耍了?” “我们本该追上海盗,至少也应在追击海盗的路上才对,可这两周来,多米尼克·巴德却带着一整船的人像逛花街一样游览牙买加周边岛屿,难道这还不算被耍了吗?” 巴德老爷擦了把汗。他想过许多闹事的理由,但是莱德的这个理由,也未免太过幼稚。是因为他待在公会首领的位子上不久,对业务不够熟练吗?还是说他话中有话,有什么想和巴德老爷单独谈谈?总之,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天所做出的努力其背后的无奈。 “毫无道德可言的臭要饭的,也敢在这里口出狂言,我想你平常在老家霸道惯了,还没意识到自己身处何方吧?”老乔不甘示弱地回敬道。“这儿可不是你在银港的贼窝,出门在外,就算是吹牛也要上税的,难道你的头儿从来没教你过你,世俗的繁文缛节是多么麻烦吗?” “死胖子,你在说什么!”布鲁叫骂着挥动拳头,但大家都看出来,他并没有动手的胆量,这类人在银港有很多,他们平生最爱挑起争执,喜欢站在主子的影子后面狺狺狂吠,却并不能和真正的狠人争斗。要制服这些欺软怕硬的家伙,就要从他们的后台入手,一旦少了能罩住自己的人,便会像丧家犬一般乖巧安静了。但是老乔的办法更为直接,他举起了拳头,立刻就令布鲁安静了下来,后者开始急切地用目光向他的主子求助。 “注意素质,这位先生,淑女号是一艘文明的船。”罗伯特先生皱着眉头说道。 “老家伙,你不仅又老又丑,而且还是个蠢货!”也许是因为罗伯特看起来没有乔治那么吓人,布鲁于是又嘟囔了一句。他骂出来的话毫无道理可言,仅仅是为了辱骂而辱骂,这样一来,就连他身旁的莱德都拉不下脸了,正所谓盗亦有道,布鲁的做法哪怕放到街头巷尾,也是极其卑劣的。更不用提,公会绝不能在对外形象上丢了脸面。 莱德立马喝止了布鲁,防止他更进一步丢人。 “巴德小姐,公会无意挑起争执,但我需要一个明确的答复,淑女号究竟要去哪?是追击海盗,还是四处闲逛?我花费那么多力气把船弄出港来,可不是让你们像只无头苍蝇一样游荡的!” 夏洛蒂小姐早已气红了脸,人们都以为她被布鲁的污言秽语和莱德的嚣张气焰所恼,但实际上,她是个极有素养的坚毅女子,从不屑于与下三滥的家伙一般见识,她真正气恼的原因,其实与阿尔弗雷德如出一辙,只因那繁琐的官僚手续而引起。但还有一点,那便是她苦恼自己叔叔那飘忽不定的态度。而莱德,却能轻易地将这一切都归咎于她,这真是太可笑了。可笑到她觉得对方不值得结交的地步。 “叔叔,大伙都在盼着你了。”夏洛蒂冷冷地说,这才让在场的众人注意到了巴德老爷的存在。 打着营救俘虏的旗号,暗地里做寻宝探险的准备,这是淑女号——或者说,这是巴德老爷的既定方针,但现在,他们确实已经花费了不少时间,却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莱德说淑女号像只无头苍蝇,这可太贴切了。 巴德老爷显然也意识到了现场的火药味,并且知道这一切均在于他的一念之间。他苦笑了一声,然后毫无解释地摊了摊手,接着,他开始往反方向——即船首走去,那里的甲板上也有一个船舱,与艉楼不同的是,那是隔绝于淑女号其他所有房间以外的空间。 他要逃去那种地方吗? 阿尔弗雷德已经可以想象夏洛蒂小姐气急败坏的样子了,他曾亲眼见识过这个大小姐怎样修理不听话的路德维希——优雅地砸碎了一个酒瓶子。而现在,巴德老爷公然违抗这位强硬的女士,恐怕会遭遇更加严厉的惩罚。 事实是,夏洛蒂小姐只在一瞬间表现出了气急败坏的模样,然后她就释然了。也许是那若隐若现的亲情发挥了作用,巴德老爷意外地得到了宽恕,而不是像路德维希一样被一酒瓶子闷倒。 但莱德与巴德老爷无亲无故,他唯一的亲人已经死在了海盗的炮火中,他可不顾不会放任这一事实被玷污、亵渎。他上前一步,拦在了巴德老爷身前,把脸凑近胖老头,死死地瞪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这下布鲁可开心了,他又开始辱骂肮脏的词汇,令罗伯特这位老绅士厌恶地捂住了一只耳朵。 见到此情此景,阿尔弗雷德又开始生气了,也许巴德老爷的确是个老奸巨猾的狐狸精,但年轻人刚刚被他风趣地指明了道路,心中存有一份感激之情,他立刻上前一步,一把将布鲁推开好远。 布鲁没想到自己——而不是他的头儿——会抢先遭到攻击,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本就是一个流浪汉,自打有了波叔和莱德这样的靠山以后,便鲜有自己出手的机会了,他只负责拱火,然后缩在安全的地方看戏,向来如此,从无例外。莱德每一次都会为他出头的。 可这一次,阿尔弗雷德的突击打烂了他的算盘,他向后倾倒,十分夸张地倒在了地上。 这真是一副令人不齿的姿态,就连莱德也对布鲁恨得牙痒痒。布鲁见没有便宜可占,便只能气恼地拍拍屁股,自己站了起来。 但公会之中倒也有明事理的人。法蒂玛小姐扶着莱德的手臂,梅森则对其耳语了一番,莱德看起来仍然心有不甘,但还是为巴德老爷让开了道。 “谢谢你,朋友,请你们在这里等等我,相信我,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地答复。”巴德老爷赔笑着说道,然后继续朝船头走去。 “我去看看他。”阿尔弗雷德说着也快步跟了上去。 在阿尔的印象里,巴德老爷向来都是一副稳重的模样,对人总是笑语相迎,遇事也是从容不迫。有人说他奸诈狡猾,有人说他机智过人,但有一点是大家公认的,即巴德老爷富有城府,非常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干什么。而现在,这个老头却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不仅撇下了他高傲的侄女和充满敌意的恶党,甚至不愿意停下脚步稍作歇息,以犒劳一下自己略显臃肿的身躯,这可是阿尔从未见过的景象。 巴德老爷快步来到船头的舱门口,略略喘了口气,整理了一下衣着,敲了三下房门。这更令阿尔弗雷德感到惊异了,难道淑女号还藏了什么大人物,需要巴德老爷如此一本正经地去接待吗? 门在他敲第三下时打开了,巴德老爷本着职业习惯,向门里的人露出了笑容,但他的笑容很快凝固了。阿尔弗雷德走到巴德老爷身边,惊讶地发现开门的是一个小女孩,此时她正瞪着大眼睛,歪着脑袋看着来访的客人们。 阿尔弗雷德航行了两周,却从没见过这个女孩,她是谁?难道是巴德老爷私藏在船上的私生女?阿尔弗雷德一时脑洞大开,幻想着巴德老爷与小女孩可能存在的任何关系。但他看了看巴德老爷的脸色,发现老头比他还要惊讶。 “我的天啊,艾萨克爵士,你终于还是搞懂了上帝的秘密,成功把人给捏出来了吗?” “你在说什么啊,老头?”小女孩吃吃地笑着,巴德老爷那张滑稽的脸给她带来了极大的欢乐。 “还是个会说话的!艾萨克爵士,你这可是要遭天谴的!”巴德老爷说着赶忙越过门槛,像避开恶鬼一样小心地绕过小女孩,往房间深处走去。然后,他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惊叫了一声。 “这又是什么东西!”他哆嗦地问道。 绊他的是一只没有藏好的腿。腿的主人极力把自己隐藏起来,以避免被巴德老爷发现,于是他趴在地上,掀起了房间的地毯把自己盖住,但这件事做得太过毛躁,使得地毯顾头不顾尾,生生地把两条腿露在了外面。 在绊了巴德老爷以后,他慌慌张张地从地毯里爬了出来,担忧地问道:“惨了,我被发现了!” “还有个男孩!上帝啊,我是谁?我在哪?难道我已经疯了,才看到这般末日的景象了吗?” 巴德老爷怪叫起来。 “这怪老头到底在说什么呀?”门口的女孩露出天使般的微笑,一边转过头问阿尔弗雷德。“你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不,不知道。”阿尔弗雷德诚实地说。然后俯下身来,让自己的眼睛与小女孩的平齐。“孩子,你是谁?” “你想进去就进去呗,管我是谁呀!”小女孩笑着白了阿尔弗雷德一眼,转头就跑进了房间。 阿尔弗雷德被小女孩的无礼感到惊讶,呆立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走进了房间。 昏暗中传出了欢快的笑声。巴德老爷与这里的主人澄清一个严重的误会。他的身心完全放松了下来,与坐在他对面的人谈笑风生,这房间的主人是比他更加年迈的一个男人,他戴着棕色的假发,目光炯炯有神,脸上的皱纹也清晰可见,总而言之,就是一个纯粹而自然的老人。 老人十分愉快,那声欢快的笑声就是由他发出来的。 “真是太好笑了,聪明绝顶的巴德老爷,竟然以为我会把人给捏出来?”老者笑的闭上了眼睛,以防止泪水流出来。 作为被嘲笑的一方,巴德老爷却丝毫不感到尴尬,虽说自己想法遭人笑话,但他反倒因此松了口气。 “这可不能怪我!”他微笑着说道。“‘给我找点乐子来,别让我无聊,不然我就用炼金术造个人出来!’这可是你——艾萨克·牛顿爵士说的话,我一介小小的商人,哪敢冒险去挑战你的权威?万一真的整出制造人类这般违反伦理纲常的事来,我多米尼克·巴德还不得承担一半的责任?” “所以说你们这些老头缺乏幽默感,太落伍了!”艾萨克爵士兴高采烈地说道,丝毫没有注意自己也早已到了被叫作老头的年纪了。“开心点,巴德老爷,你真应该看看自己当时的模样。‘我是谁,我在哪,难道我已经疯了?’哈哈哈,真是太滑稽了。” “要不是您一直吵着要早点回英国,我也不会这般失态呀!”巴德老爷苦笑着说道。“不过有了这点笑料,船上的时光也不那么难熬了吧,艾萨克爵士?” “嗯,确实……”艾萨克爵士点了点头说道。“我原以为这会是一场枯燥无聊的旅程,要知道我本来就是为了完成指标这种无聊的东西才到银港去调研的,但好在我聪慧过人,发现了不少奇特的东西,足以打发无趣的时光。” “你开心就好,真的,我可松了一口气了。”巴德老爷轻松地说道。 “巴德老爷,这位先生是?”阿尔弗雷德好不容易才插入了话头,赶紧问道。 “什么,你不认识他?”巴德老爷有些不敢相信地说道。“我相信全国到处都挂着他的画像,你居然不知道?” 也许是因为光线太暗了,使阿尔弗雷德没有立刻辨别对方的样貌。于是他揉了揉眼睛,使劲地盯着老人的脸,那副姿态甚至显得有些失礼。但任凭他如何仔细地观察,他也没办法认出眼前老人的身份,在他眼里,这只是个幽默风趣的普通老人,除了皱纹更多一些,精气神更好一些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现在的年轻人啊。”巴德老爷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对老者说道。“真不知道是时代堕落了还是你已经过气了,艾萨克·牛顿爵士。” 第64章 两个偷渡客 “你是那位有名的学者,艾萨克爵士?”阿尔弗雷德惊呼道。 “怎么,很吃惊吗?”艾萨克爵士笑着点了点头,很满意阿尔弗雷德的反应。 “这小伙子可以在两百米开外认出罗伯特·霍尔的脸,却对近在咫尺的时代伟人视而不见!阿尔弗雷德少爷,看来你还有的学呢。”巴德老爷说道。 “我没有视而不见……只是……” “只是艾萨克爵士和你想的不一样?”巴德老爷一语道破天机。 是啊,艾萨克爵士完全不同于那种在版印报纸上画的草图的形象,他并非人们想象中那般一本正经,至少,不像是个精于钻研的学者。学者与海盗类似,已在普通人心中形成了刻板印象。但更令阿尔感到惊讶的是,艾萨克爵士的性格,似乎有些像巴德老爷。 “年轻人嘛,热衷于探险,喜欢追捧罗伯特先生是可以理解的。”艾萨克爵士为阿尔弗雷德辩解道。“比起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自然是充满激情、说走就走的大探险家更受欢迎了。不过我必须得为自己说句好话,我同罗伯特先生一样,也是一位探险家,他探索美丽的自然奇观,而我则探索更深层次的自然奥秘,希望你不要因此而看轻我的职业,小少爷。” “我怎么敢呢,能与解开光的奥秘的伟人身处同一间房,是我毕生的荣幸,先生!”阿尔弗雷德赶忙说道。 “嗯,这位年轻人还有点学识,那么让我问问你,你是否是粒子派的?”艾萨克爵士漫不经心地问道,但他的耳朵却竖的很高,侧着脸庞,皮笑肉不笑地瞟着阿尔弗雷德。 阿尔弗雷德完全听不明白艾萨克爵士的话,只能毫不犹豫地表态说自己的确是粒子派的,他有一种感觉,成功的机会只是百分之五十,不会再增加了,但犹豫,会葬送所有的机会。尽管,他对科学一窍不通,根本不明白粒子派原来竟是指对光的本质研究。不过这无伤大雅,伟大学者并不在意眼前的年轻人在学术上究竟有几斤几两,他只在乎其立场和态度。于是,艾萨克爵士露出真挚的笑容,热烈地欢迎了这位忠实拥护他学派的新人。 巴德老爷看了看房间里的两个孩子。男孩子很瘦弱,女孩则是一头红发。他问道:“爵士,这两位是您的朋友吗?” “嗯,这位安妮小姐,还有这位耶米尔先生是我的座上宾,他们被我无穷的才智所吸引,于今天下午爬进了我的房间。” “今天下午?那前两周呢?这不就是偷渡吗!”巴德老爷叫唤起来,耶米尔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安妮则好像一副没听见的样子,好奇地玩弄着艾萨克爵士桌子上的玻璃杯。 “对不起,先生,我们不是有意隐瞒您的,我曾经想要来找您,请求您让我们上船,但码头那儿有个和你一样胖的家伙,却执意要赶我们走,说什么帆船不是小孩子游戏的地方!” “好吧,是胖乔治拦住了你们,但显然你们看走了眼,我可没他那么胖!另外,你们也没有乖乖听话,而是偷偷溜上了船,你们的父母会多么担心啊,他们一定会告我拐卖儿童的。” “你不用担心,胖老头。”小女孩笑嘻嘻地说。“我家里只有一个尖酸刻薄的奶奶,她只会因少了张吃饭的嘴而开心,如果我给她带回一笔财富,那她一定会开心的不得了呢!而耶米尔就是耶米尔,无亲无故的耶米尔,早无依无靠的耶米尔!” “这是真的吗?”阿尔弗雷德看着两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同情地问道。之前对安妮态度的不满,顿时烟消云散,现在想来,那份从容背后,包含了一份怎样坚强的情感。 但这份情感,要想打动铁石心肠的巴德老爷,还显得有些不够。 “我可不管你们家里有没有人,也不管你是不是哪条街上的流浪儿。孩子就是孩子,你们必须下船……我们八成还得在这里滞留个一两天,等到下一个港口,我会安排船只送你们回家。” “等等,你还没问过我的意见呢!”艾萨克爵士不满地嚷嚷道,这又一次令巴德老爷大吃一惊。 “爵士,他们只是一群孩子,让他们去冒险,这恐怕不太合适吧。”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合适的。”艾萨克爵士摆了摆手说道,一旁的耶米尔对其投以感激的目光。“俗话说,英雄不问出处,这两个孩子聪明伶俐,我十分喜欢,留下了给我作伴,又有什么不可呢?他们可比皇家学会那些榆木脑袋有意思多了,许多民间的观点也令我着实受益良多。” “这……”巴德老爷陷入了沉思。阿尔弗雷德十分理解他的纠结,他并不想让来历不明的人上船(尽管船上已经有很多这样的人了)。但显然,靠着两个孩子让艾萨克爵士保持心情愉快,这是个极好、极其划算的主意,要知道艾萨克·牛顿爵士,平时从来不走出房门,就连饭菜都要巴德老爷亲自送上门,他整天在船舱里鼓捣危险的炼金术,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出现意外了呢。也许,多两个人看着也是有必要的…… 巴德老爷直到现在还不相信艾萨克爵士用炼金术造人的豪言只是一句玩笑而已,这家伙虽然狂妄,但却是英国最久负盛名的物理学、数学家、天文学家和炼金术师,对他来说,凡事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所以一切还是小心谨慎为妙。 这么一想,巴德老爷也就豁然开朗了起来,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打算好好探一探两个孩子的底细。 “小姐,先生。”他恭敬地问道。“承蒙你们的厚爱,愿意登上我的爱船,但我必须知道,你们是谁,究竟为什么想要出海?” “我叫安妮,他叫耶米尔——你已经知道了——我们出海是为了救人,顺便成就一番事业,赚一些钱!”安妮抢着回答道。 “嗯……熟悉的答案。”巴德老爷说着瞟了阿尔弗雷德一眼。“安妮,耶米尔,我恰巧还认识其他一些没有姓氏的家伙,你们不会跟他们有关系吧?”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但我们可是公会的人,请不要把我们和的那些下三滥的家伙们混为一谈!” “公会,我就知道。”巴德老爷捂着脸嘟囔道。“爹地、妈咪、管家、看门狗,现在又多了一儿一女,恭喜你们一家团聚啊!” “先生。”耶米尔诚恳地说。“我们并不认识那些公会的人……但我们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出海。” “是的,我听见了,你们想要赚钱,想要跟着我们去探险,去成就功名……” “我确信他们不是这么说的,巴德老爷。”艾萨克爵士眯起眼睛说道。 “好吧,好吧!”巴德老爷扬起双手,做出一副投降的样子,无奈地说道。“那么请告诉我吧,是哪路神仙要劳驾两位小祖宗亲自出马去解救的?” “你心里清楚的很,就是我的克劳大哥!”安妮双手叉腰,盛气凌人地说道。 “安妮,我们不是说好了,要讲道理,不要撒气吗?”耶米尔小声劝道。 “可你看看他的样子,那老头根本就对自己的恶行无动于衷,他把克劳大哥置于险地,还害得城市被海盗袭击,现在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又假装要出海救人,实际却是寻宝!”安妮蹬着脚说道。 “这是真的吗,巴德老爷,你可没跟我说过这些啊?那些海盗是你引来的?”阿尔弗雷德惊讶地问道。 “你们怎么能这么凭空污人清白!”巴德老爷生气地辩解道。“再说了,要不是克劳偷走了我的金币,现在也不会发生这么多事了,要怪就怪你们公会自己做事不干净,拖泥带水才招来灾难吧。所以说我才讨厌小孩子呢,他们都是谎话精,只会瞎说大话,完全不过脑子。” “你才是谎话精呢!”安妮激动地说,并把来劝阻的耶米尔推到了一边。“我们这几天在船上可听到不少事情。说你救人是假,寻宝是真,你根本不关心克劳大哥的死活,只在意把金币追回来!” 巴德老爷听了这话,不禁笑出声来。“年轻的小姐啊,你很聪明,说得大部分都对,救人是旗帜,寻宝是目的,不错!但有一条必我须更正一下,我比任何人都在意克劳的死活。” 安妮翻了翻白眼,一脸不相信的样子。 “拜托。”巴德老爷接着说道。“我好歹也是个遵纪守法的良民,我当然希望被掳走的人们能平安无恙,但你说的对,救人并不是我此行的目的,我是个商人,不会去做那种风险极大又毫无收益的事情。” “听到了吧,他在说他就是个坏蛋。”安妮捅了捅身旁的耶米尔说道。 “小姐,请先听我解释,再给我扣帽子。我之所以不以救人为目的,是因为救人的希望实在太过渺茫,海盗在这片海域纵横了几十年,可不是头一次劫持人质,而被掳走的人大部分都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少部分负隅顽抗的家伙,会被立即流放,甚至处死,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况,我们要救的人要么成为了海盗的同党,对我们发动攻击,要么石沉大海永远失去踪迹。那我们究竟要救谁呢?” “……你只是在做最坏的假设罢了,如果抱有希望,那奇迹还是会发生的。” “瞧,连你自己也承认,能救回人来可以算是奇迹了。难道要为了那一点渺茫的希望,就赔上另一条船和几十个正直水手的性命吗?不,我们谁都担不起这个风险。奇迹当然是有的,我来告诉你什么是奇迹吧,泰瑞·肖博特——副总督之子,他的身份便是奇迹,即便如此,他还是丢掉了一条胳膊呢!” “克劳大哥……”耶米尔低声说道,眼泪水从眼角滑落出来。 “振作一点,耶米尔,你是男汉子吧!”安妮气愤地说,但她自己也紧咬着嘴唇,少量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活不肯掉到地上。“我相信克劳大哥一定不会有事的,他是这世界上最机智的男人!” “正是这样!”巴德老爷大声说道。“我见识过克劳的才智,我相信他绝不会甘心葬身鱼腹,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活下去的。至于他会不会真心沦为海盗之流,你们比我更了解他,应该知道答案。” “他不会的。”耶米尔擦干眼泪,轻轻地说道。“克劳大哥是个好人,他真心实意地为弱者着想,即使会对自己造成不便也在所不辞,他绝不会沦为海盗那只凶恶残暴,只懂满足自己欲望的生物!” “没错,克劳大哥一定会想方设法逃走的!他一定做得到。”安妮点头赞同。 “你们对他很有信心,就跟我一样。”巴德老爷微笑着说道。“实话告诉你们吧,小祖宗们,我虽然不了解克劳先生的为人,但从他的眼神中,我看出了对未知世界的渴求,为此,他一定可以活下来,而我则做了我力所能及的事情,给了他活命的本钱——那枚金币,及其背后的传说。我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为了寻找那未知的伟大宝藏,但我们只有藏宝图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则在海盗手中,克劳会帮我完成这一大业,先生们,小姐,请给克劳一点信心和时间,他一定会带着宝藏的情报出现在我们面前的。” “巴德老爷……”阿尔弗雷德喃喃问道。“那枚金币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海盗会不惜代价也要得到它,为什么瓦尔纳代理总督一听到它的消息就脸色大变?” “到时你就知道了,阿尔弗雷德少爷。”巴德老爷笑了笑说道。 阿尔弗雷德还待再问,却被艾萨克爵士劝阻了。 “你不可能从他身上问到东西的,孩子。多米尼克·巴德一直是个神秘且固执的臭老头。他上个月央求我给一枚金币上锁,却一直不肯告诉我原因。” “您对这些世俗之物并不感兴趣呀,爵士,再说了,有事可做总比空虚寂寞来得强。”巴德老爷恭敬地说道。 “那倒也是,不然我可不允许你这般任意妄为。” 这时候,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甲板上的人想必一定等得不耐烦了。 “巴德老爷?你还在里面吗,没有跌倒摔断腿,或者被什么东西戳瞎眼睛吗?巴德老爷?”大管家米勒·邓肯用那副毫无生气的讽刺腔调在门外说道。 “邓肯又在咒我了!”巴德老爷起身说道。“我得走了,至于你们……”他看了看两个小孩子。“淑女号可不养闲人,你们去厨房帮工吧,阿尔弗雷德大厨正需要人手呢。” “太感谢你了,先生!”耶米尔鞠了个躬,感激地说道。而安妮则不好意思地扭开了头。 “孩子们,晚饭过后来找我吧,我给你们讲一个苹果的故事。”艾萨克爵士高兴地对孩子们说道。“另外,巴德老爷,我对你那张皱巴巴的老脸已经感到厌烦了,以后送饭的事就交给安妮来办,好吗?” 巴德老爷苦笑着摇了摇头,朝门口走去。 阿尔弗雷德没有得到满意地答复,心里自然无法平静下来,他打定主意,一定要把巴德老爷心里藏着的东西弄个水落石出。 第65章 新目的地 阿尔弗雷德走出了艾萨克爵士的房间,发现腰杆挺直的邓肯正在向巴德老爷汇报情况。 “这么说,公会的问题已经解决了?” “暂时是这样。”邓肯说,“莱德还算平静,法蒂玛小姐懂得怎样安抚人心。布鲁掏出了匕首,但那只是虚张声势,不值一提。问题在于……你这边的事情,老爷。” “我这边?”巴德老爷狐疑地扬起了眉毛。 “我说的是夏洛蒂小姐,她磨牙的声音能让全船的人都听见。不过您请放心,我已经准备了帆布制的裹尸袋,它很结实,即使老爷您被小姐扔进海里,也不用担心被鱼吃掉的危险。” “我不相信侄女会这样对我,但还是谢谢你了,邓肯!”巴德老爷尖声说,又回头望了望艾萨克爵士的房门,最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到底来这里干什么?”阿尔弗雷德疑惑地问道。“你从一场剑拔弩张的对峙中逃走了,我原以为你要拿出什么可以平息骚乱的东西,但事实是你只是来拜访一位老学者?” “这可不是一般的老学者。伺候不好他,咱们的旅程会更加艰难!”巴德老爷没好气地说。“当然,我不否认,自己曾想向他寻求建议,这也是我来此的初衷……但是瞧瞧你们做了什么,你们只是一个劲地指责我,让我疲于解释,而忘了正事!” 有些智者管这叫自作自受。”邓肯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巴德老爷摊了摊手。 “那小女孩说是你把海盗引来银港的。”阿尔弗雷德气愤地说。 “她说错了,就和你一样,这只是在为事态找背锅人罢了。吸引海盗的不是我,而是宝藏,也就是说,只要这玩意一直在我手上,海盗便会千方百计来寻求,来骗、来偷、来夺!只是,我们谁也没想到——我没想到,你那副总督父亲也没想到——来此的海盗竟然这般疯狂。” 此时已是深夜,甲板上还站着一些人。巴德老爷看到了夏洛蒂小姐,于是露出了一副解决问题后的笑容。然而,他并没有如愿收获想要的答复,夏洛蒂小姐面色铁青,在夜光下显得苍白可怖,她伸出大拇指朝身后的艉楼一指,然后转身走开了。 “完蛋了,又要被骂了。”巴德老爷苦恼地说道。 “需要带上裹尸袋吗?”邓肯冷不丁地问道。 “不用,谢谢了!”巴德老爷尖叫道,然后撇下众人,跟着夏洛蒂向艉楼走去。 “嗯,可惜了一个质量上好的帆布袋。”邓肯冷冷地说道,然后一扭头看见了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少爷,嗯,鉴于夏洛蒂小姐的怒火很有可能会波及无辜,你需要这个袋子吗?” “不,谢谢你了,我还有事,再见!”阿尔弗雷德赶紧说道,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下了楼梯。 与邓肯相比,巴德老爷的其他船员就要好相处得多。 路德维希队长正在讲一个冗长的黑道故事,配合他那低沉的声调,以及行云流水般的动作,赢得了不少水手的喝彩,他们一致认为,但凡是个正常的女人,就一定会爱上路德维希这样的真男人。 “那么,我很庆幸我不是个正常的女人!”艾米丽一边擦拭着盘子,一边对一旁的……安妮说道, “他们就是这么说的,就好像摆出那副装模作样的腔调就一定会有妹子喜欢一样!”安妮在一旁,装作成熟地附和道。 两人就这么聊着,其中一人还是刚刚被逮到的偷渡客!可想而知,当阿尔弗雷德看到这一幕时,心里是多么惊讶。 “你们认识?”他望着二人,问道。 “阿尔弗雷德先生!你可总算回来了,我担心死了!”艾米丽一看见淑女号的大厨,便飞一般地跑了过来,差点撞进阿尔弗雷德的怀里。 “嘿,小……小心点!”阿尔弗雷德涨红了脸,感觉似乎闻到了一阵香气,他迅速拉开了距离,如临大敌地瞪着这位厨艺糟糕的厨娘。假装生气地说道。“有什么问题吗,艾米丽小姐。” “问题可大着呢,先生!”艾米丽说完,脸上欣喜的神色也退去了,她双手叉腰,表情严肃,活脱脱就像个夏洛蒂小姐的翻版。 “你到底跑哪儿去了?”她质问道,“阿尔先生,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这儿可不是你家,万一走丢了可怎么办?” “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走丢呢!”阿尔弗雷德觉得好笑,又有种被侮辱了的感觉,他心想,艾米丽这姑娘,自己的方向感奇差无比,就以为别人跟她一样分不清路。 “那你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艾米丽咄咄逼人地问道。 “这……我跟巴德老爷有点事要处理。” “那么,你至少在走之前应该告诉我一下,你们这些男孩子,就喜欢到处晃悠,看见新奇的事物,就把同伴抛到了一边。” 阿尔弗雷德见艾米丽如此担心自己的安危,心里涌起一阵暖流,除了养父,他可从未被人这样担心过,并且此人还是一个漂亮的姑娘,难道,艾米丽对自己有那个意思…… “就如你说的,阿尔先生,既然是个男子汉,就要承担起责任来,你是淑女号的大厨吧!怎么能在晚饭时间抛下我,自己跑出去逍遥快活呢,你是知道的,水手们的饭量大,我可是累得筋疲力尽,才做好了全部人的晚餐呢!” “真……真是辛苦你了。”阿尔弗雷德后退一步,一面暗暗嘲笑自己痴人说梦。但即使艾米丽说得在理,他也没办法改变什么,掌厨这种事,不管是艾米丽还是阿尔弗雷德都搞不定,两个人加在一起,恐怕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但奈何巴德老爷就是不允许他们改变职务。在巴德老爷看来,阿尔弗雷德作为厨房的领导人,笨拙地与漂亮同伴交际互动,也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 “不……我不辛苦,好在你回来了!”艾米丽没有掩饰嘴角的笑意,她递来一盘盛满咖喱与鸡肉的盘子。看来,在淑女号停靠在港口的时间里,艾米丽招呼水手们去做了一些采购。她现在很精于这件事,总能用有限的时间完善许多小的工作。 阿尔弗雷德感到有些感动,对艾米丽的感觉更亲近了一些。 “抱歉……我必须去见见我的哥哥。” 他将泰瑞的不幸遭遇告诉了后者。而安妮也在一旁听得入迷。 “我明白了,是那位被掳走的哥哥吗?他没事吧?”艾米丽关切地问道。 “不太好。”阿尔塞了一口咖喱,随即放下了盘子……并以不令人察觉的动作将其推离了自己。 “你怎么在这里?”他转而问安妮。 “那胖老头不是让我和耶米尔来厨房帮忙吗?然后我就来了。耶米尔更喜欢听故事,你瞧,他在那里。” 她指了指路德旁边那个小男孩,定睛一看,那确实是艾萨克爵士房间里那个消瘦的身影。 “我记得,艾萨克爵士叫你们去他那里听故事……” “听苹果的故事,是的。”安妮说。“但是他似乎记性不好,那个故事,在他确认我们是‘粒子派’以后便已经讲过了。” 她摇了摇头,好像一副睿智者的模样。阿尔不禁怀疑,让这样一位聪敏的女孩同艾萨克·牛顿爵士过早地接触,恐怕会让她染上一些傲慢的品性。 “不提这些了,让我们来讨论工作吧。”她两眼放光地说。“阿尔少爷,艾米丽,今后,你们就给我打下手吧!” 这无异于宣示主权的发言,是要夺阿尔弗雷德厨师大位的发言。但阿尔对此,竟感到有些好笑。 “没问题。”他赶紧说,“你能行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老实说,我真不知道自己该拿这一仓库食物怎么办。” “料理的基本要求,便是有爱!”安妮煞有其事地说。“爱,然后便是知识。仅靠那些熏肉和酒可不能满足兄弟们的胃口!” 她开始讲述那些厨艺的经验,听上去确实像一回事。阿尔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坐着,一边听她讲话,一边思考泰瑞,思考他自己的未来。 “就是这样,你们同意吗?”安妮问道。 “同意!”艾米丽开心地说。 “同意。”阿尔附和道,尽管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同意了些什么。 “所以,阿尔先生,那边堆积起来的餐盘刀叉,就交给你来清洗啦!”艾米丽说。 阿尔弗雷德朝她指着的方向望去,然后绝望地张大了嘴。那像小山一样高的盘子早已堆满了清洗槽,正随着帆船的摇摆,危险地晃动着。 “艾米丽小姐……能不能……” “那么,我就和安妮去休息啦,加油,阿尔弗雷德先生!”艾米丽冲阿尔弗雷德竖起了大拇指,然后拉起安妮的手,飞快地离开了厨房,临走的时候,安妮回过头来,给了阿尔弗雷德一个嘲笑的眼神。 第二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盛夏已经猖狂到令人无法忍受的地步,但还好有咸咸的海风能够安抚人们浮躁的心灵。 一大清早,卡库曼岛的码头早已热闹非凡,总督府直聘的搬运工们把一批又一批的物资搬上了淑女号,其中包括数量可观的食物、淡水、武器,还有两门最为先进的加农炮及其专用炮弹。这使得淑女号的火力武装达到了非常猛烈的级别,却也使得它的定位变得越发的模糊。 现在的淑女号,究竟是客轮,是商船,还是战舰?恐怕只有巴德老爷自己心里才有答案。 工人们忙得大汗淋漓,但淑女号的水手们却得到了难得的休息时间,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没人愿意待在烫脚的甲板上,罗伯特先生曾经试着把一个生鸡蛋打破淋在甲板上,两分钟后,鸡蛋熟了。“谢天谢地,我们人类还拥有冬天。”他这么说道。 于是,水手们都乐意安逸地待在船舱里,而不是像坩埚里的鸡蛋一样在甲板上忍受煎熬。 淑女号的艉楼,是一座卡拉克式的高大四层楼阁,往上可通到船长室和顶层甲板,向下则连通各个舱室和火炮甲板。眼下,这里的平层被按照巴德老爷的意思,改造成了酒馆的模样,房间中放置许多桌子,中间是一张大圆桌,最靠船尾的部分则是吧台,透明的酒架放置在窗户前,使得外头的光线穿过五颜六色的酒水,将梦幻的流光投射到地板上。 中央圆桌上铺置着一张大西洋的地图,淑女号的主要成员围坐在圆桌周围,等待着重要会议的召开。 莱德抱着手,跨开双脚坐着。在他身后,梅森顶替了布鲁的位置,笔直地站在了莱德的身后,布鲁则因为前晚那丢人的举动被头领下了禁足令。法蒂玛小姐也安静地站在一旁,她对会议表现出了关心,但同时也在关注莱德的身体状况,她时不时地会观察莱德的脸色,并且那饱满的挎包里显然装满了各种各样的药剂。 圆桌的另一角坐着夏洛蒂小姐和布莱恩船长,在他们的身后站着邓肯和路德维希。夏洛蒂看起来十分得意,而路德维希则没那么开心了,他昨天又被教训了。在他激动地讲述那罗宾汉戏耍无地王约翰的桥段时,夏洛蒂小姐出现了,她那灵敏的鼻子嗅到了酒味,并且发现路德把红酒装进了茶杯里。对于这种顶风作案的行为,夏洛蒂小姐自然是严惩不贷,好的方面是,路德会与巴德老爷一同分担夏洛蒂的怒火,这使得二人的其中之一都不会过得太惨。 正对着门的那个角落,则留给了德高望重的罗伯特·霍尔先生。同另外两拨人不一样,他并没有带自己的探险队队员,而是邀请了阿尔弗雷德一同参加会议。罗伯特先生一直就看好年轻人,他胸襟宽广,为人正直。霍尔探险队网罗了世界各地的冒险精英,这里有英国的登山客、西班牙的会计员与荷兰的向导,也正因为他那包容一切的胸怀和不分国界一视同仁的友善,才使得霍尔探险队在欧洲漫长的战争中蓬勃发展。他极善于调和纷争,靠着正确的道理和些许的胡扯,便能使得争执的双方冷静下来。 况且,公会和淑女号的纠纷太过简单,并不是那种无法解决的深仇大恨。出于对朋友的道义,他积极游走两方,使得双方不再剑拔弩张,他恩威并施,向两方施压,让喜欢惹是生非的布鲁和护主心切的老乔远离会议。这才造就了现在这样不温不火的局面。 罗伯特看了看表,准备让阿尔弗雷德去叫巴德老爷。但正是这个时候,巴德老爷那凸起的肚腩越过了门线,接着是他微微向前倾斜的八字胡,再然后,是他一如既往的嬉笑脸庞。 但这次,巴德老爷并不是独自一人,他身后跟着两个人,他们是——以瓦尔纳代理总督的名义说——卡库曼岛的官员和秘书,一个大腹便便,一个骨瘦如柴。 “这边请,大人!”巴德老爷走进房间便侧过身去,唯唯诺诺地说道,一边弯下腰来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官员装腔作势地答应了一声,趾高气昂地走进了房间,一屁股就坐在了圆桌上靠近门的那把椅子上,然后扯起扇子,旁若无人地扇起风来。 “莫林,记得把今天这儿的情况记录下来。”他赖洋洋地说道。 “是,洛宁大人。”消瘦的秘书机械似地回复道,然后从怀里取出笔记本和羽毛笔,就站在洛宁大人的身后开始记录起来。 “诸位,我给大家介绍一下。”巴德老爷搓着手,赔笑着冲在场的人说道。“这位是卡库曼岛税务局的局长,洛宁大人,他受瓦尔纳代理总督之托,亲自带来了充足的物资还有两门大炮,并将在今后的日子里协助我们打击海盗。” “噢,好极了!这下把官僚也弄船上来了。”莱德没好气地嚷道。“希望你可以忍受我们这群没文化的家伙,洛宁大人,我在过往、现在以及将来都没有交过一分钱的税款,而且我是个暴脾气,对前来讨账的人从来没有好脸色看!” “你不交税,你还挺自豪的啊。”洛宁大人轻蔑地笑了笑,然后移开了目光,似乎不想让莱德这种家伙在自己的视野里多待一秒。 “恕我冒昧,大人。”罗伯特先生说道。“昨天我们前去拜访了瓦尔纳代理总督,也参观了这座中转站的岛屿……这里没有税务机构,居民和过往船只的税款,都是由海关直接管理的。” “嗯……”洛宁大人半睁着眼睛看着罗伯特。“这位先生,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人一觉睡醒了,就要面对一个全新的世界,今天可没有瓦尔纳大人,那么在这条破船上,我便是国王陛下的代言人,其他的都不重要,明白了吗?” 他的话里充满了挑衅,好像执意要激怒在场的众人,阿尔弗雷德自打这官员刚一进门,就感到特别的不舒服,见他居然还是这样的态度,心里早已恼怒不已。但见多识广的罗伯特·霍尔可没有这么冲动,他虽讨厌官僚作风,却并不疏于应对,于是他笑了笑,举起双手表示自己错了,并示意领导说话。 “你的确是这船上最大的,甚至比我叔叔还要大呢。”夏洛蒂小姐讥讽地说道,一边用下巴指了指洛宁大人的肚子。但对方并没有注意到其中的讽刺味道。 “那是自然,我给你们带来了武器、食物以及充足的淡水,我们可以好好地教训那些忘恩负义的海盗了,前提是你们必须听我的!” “不仅是肚子,连任性程度都比老爷要大呢。”邓肯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来,博得了女主人一阵笑声。 “不过嘛,我叔叔在某些方面还是可以与他一较高下的,比如他也同洛宁大人一样,喜欢与罪犯合作……” “你什么意思?”洛宁大人停止了扇扇子,一脸警觉地问道。 “这话我应该问你,大人,‘忘恩负义’的海盗是什么意思?难道卡库曼岛的税务局,给海盗们施加了什么恩惠,才使大人您对此耿耿于怀?” “什……什么,我有说那句话吗?”洛宁大人有些慌张。巴德老爷赶忙制止了他侄女的无礼,说道:“我的好侄女,你一定是听错了,洛宁大人可不会做那些下三滥的事来!” “你说是就是吧。”夏洛蒂小姐无所谓地摊了摊手。 “莫林先生,把刚才那句话划掉!”洛宁大人慌张地转过头去,对身后的秘书说道。 “我根本就没记,大人,现在应该听听巴德先生的意思,看看这艘船的航程意向。” “哦,对,你总是说的很对,就这么办。巴德先生,你快点说吧,我们要去哪追击那些忘……那些无耻的坏蛋。” “这正是我今天打算宣布的事情。”巴德老爷说着靠近圆桌,费劲地弯下腰,将手指指向了遥远的大英帝国本土。 “先生们,侄女……我们,要去往伦敦。” 第66章 先人一步 “……” 整个房间一片寂静,唯有海浪扑打船身的声音回应着巴德老爷的重大宣布。 这阵子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大家都很疑惑,尤其是罗伯特先生,他不理解,为何他这位发福的好友要把这好不容易才按下来的和平景象毁坏呢。 “巴德老爷,也许……你是矮了点,手也短了些,到我这边来吧,这样你可以更方便给我们指路。”罗比特先生善意地提醒道,大家这才松了口气,意识到是巴德老爷的身材和圆桌的构造使他无法顺利指到自己想到达的地方,所以就随便说了一个离他的位置近的地方…… 但众人的放松并没有持续几秒,因为巴德老爷又露出了那副招牌的苦笑脸,他说:“你太伤人的,罗伯特先生,我说的就是那个地方,伦敦,大英帝国的首都。” …… “你疯了吗?”阿尔弗雷德脱口而出道。他年轻气盛,考虑事情没有那么细致入微,一旦遇到自己没法立刻理解的事情,就感到头像气球一样胀大。但这并不能怪他,在场有许多人和他有同样感受,只是他们还没有理清自己的思路而已。 不过,夏洛蒂·巴德并不在其中。 显然,她已在前一天晚上的“拷问”中知晓并批准了巴德老爷的意图,而布莱恩船长还是秉承他的老原则:不问原因,只收钱办事。但另一边的人就不一样了。莱德生气地站了起来,一拳头锤在了桌子上,使地图上的灰尘都扬了起来。法蒂玛小姐刚忙劝他冷静下来,不要那么激动。 “你这次能解释清楚吗?巴德老爷。”莱德强忍着怒气说道。 “我当然会解释,尊敬的公会的首领。但在那之前,我必须提醒各位,我们要认清一个现实,那就是现在淑女号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追上那艘海盗船了。” “怎么不可能?”阿尔弗雷德不甘地问道。“这才一周多的时间,那些海盗肯定没跑远,我们只要奋起直追,就有机会追到。” “有机会,没错,万分之一的机会。”巴德老爷别过头去,不屑地说道。“的确,海盗只航行了两周的时间,而且我们几乎是在第二天晚上就出发追击了,这还不能说明什么吗?出发时只差了一天,此刻却差了不止一周。我们遇到了重重阻碍,并不是一腔热血就能解决得了的。” “可是,我们不是已经解决了这个麻烦了吗?”阿尔弗雷德指了指刚到来的洛宁,后者为此不高兴地撇了撇嘴。 “阿尔弗雷德少爷,我问你,海盗往哪个方向走了?”巴德老爷问道。 “这……我……我不知道,我们要追海盗,这不应该是最明确的吗?” “是啊,可是走哪儿呢?我们必须追到袭击银港的那艘船,而据洛宁大人提供的情报——也就是泰瑞肖博特提供的情报——来看,海盗已经换掉了那艘船,并开始刻意隐藏行踪。” “沉船湾一定会留有蛛丝马迹。”阿尔弗雷德倔强地说。 “是啊,但这会引发令国王都无法接受的外交问题。不要以为沉船湾只是一群贼寇聚集的地方,那是每个国家都试图拉拢的势力,我们没有任何办法能到那里去抓人。” “那我们要怎么办?”阿尔弗雷德急忙问道,突然感到自己着了巴德老爷的道,成了他的垫脚石。 “我不是神仙,专业的依据,我必须依赖我最专业的船长。布莱恩船长,请你说说海盗可能航行的线路。” “好吧,老爷,我的确有一套推测的依据,根据事发当天的洋流和风向,我推定海盗船打算往东北方向行驶,途经卡库曼岛、艾辛港、波尔忒,最后从卡坦岛海关进入公海,从那儿去往沉船湾。” “等一等,老船长,你的意思是我们卡库曼海关故意放走海盗吗?”洛宁大人瞪大了眼睛,尖声尖气地说道。 “他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大人,布莱恩船长只是推测路线,您不用放在心上。” 巴德老爷一边说着,一边冲布莱恩船长使了个眼色,老船长一生高傲,但见巴德老爷的眼中充满了歉意,也就耸了耸肩,表示随他便吧。 “嗯,这还差不多。莫林先生,把刚才那句话划掉——不,只把卡库曼岛划掉,其他地方留下来。” “我早就这么做了,大人。”莫林面无表情地说道。“现在您应该问问巴德老爷,既然沉船湾是不可侵犯之地,那我们为何要去伦敦,并且为何还要向总督府申请这些军事物资。” “嗯……没错,你说得对。”洛宁与自己的顾问交接完,又转过头来回到圆桌上,问道:“巴德老爷,你继续说吧,你们为什么要去伦敦,又为何要申请物资呢?” “难道你打算就这么算了?”莱德恶狠狠地问道。 “当然不是,那样就太对不起银港死去的人,还有您的帮助了,莱德先生。”巴德老爷郑重地说。“这是我们的共识,参与袭击银港的海盗必须付出代价!可既然我们在新世界已没有胜利的希望,不妨去往海盗下一个目的地,提前部署措施,以逸待劳,守株待兔,待海盗船出现的时候,再打他个措手不及……” “等等,等等……”罗伯特先生扬起手来,叫停了巴德老爷激情的表述,闭着眼睛竭力想要理清思绪。 “巴德老爷,我没听错吧,你刚才说让淑女号去‘海盗船的下一个目的地’。那是伦敦吗?” “没错,正是那样。” 罗伯特先生严肃地看着巴德老爷,而后者也以同样严肃地目光表明自己绝非开玩笑。 “你不是神仙,你刚才说的。” “不是神仙也能预知敌人的行动。” 罗伯特闭着眼,继续梳理他的思路。他知道巴德老爷有许多自己不知道的情报,也许,那才是他游刃有余的资本吧。 “为什么海盗会去伦敦?”莱德问道。 “因为伦敦也有那三枚金币的消息。想一想吧,这群海盗肯为一个金币,冒极大的风险,仅凭一艘帆船就打进英国辖地深处的港口。难道,他只为拿着这全无用处的一部分碎片聊聊此生吗?不,这家伙凶狠毒辣,并且胆大包天,他一定会去伦敦的,为了夺得另一条的秘密。” “那金币究竟有什么秘密,惹得海盗这般大动干戈?”阿尔弗雷德问道。 “这已经是你第三次问我这个问题了,阿尔弗雷德少爷,但我的答案还是和以前一样,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金币是什么都不重要,我只要你确定,那些家伙定然会去往伦敦,那就够了,别说是大英帝国的首都,即便是英灵殿或奥林匹斯山,我也会毅然前往,只为复仇!”莱德喊道。 “这就对了!如果干掉那群海盗,公会能报仇雪恨,而巴德家则占有金币,这就两全其美了。”巴德老爷热情地说道。 “这就是你此行的目的吗,巴德老爷,解开金币的秘密,寻找宝藏?”罗伯特先生问道。 “喔,恐怕不只有宝藏呢,罗伯特先生,这也是我无论如何,也要请求您参与其中的原因,我要最好的人,来做这项史诗般的伟业。” “如果事实真如你所说,那么我加入,名留青史的功绩可少不了我罗伯特·霍尔的付出呢。”罗伯特豪放地笑道。 “那么,大人,这就是我淑女号的打算,你们看意下如何呢?”巴德老爷说完,笑眯眯地向洛宁大人问道。 “嗯……莫林先生,刚才的话记下了吗?” “一字不漏,大人,我们应该同意这个行程计划,到了伦敦,还会有更多的人力物力为我们所用。” “很好,你说得太对了……巴德老爷,我们同意你的看法,我和莫林先生将随同你一起去伦敦,让我们干死那些肮脏的海盗吧!” “大人……您开心就好吧。”巴德老爷恭敬地说。 “通知全体船员,在中午退潮时分离开此地,走美洲东岸去往伦敦。”夏洛蒂对布莱恩船长说道。 “北大西洋暖流会帮助我们加快行程的。”船长打了个响指,快步跑出了大楼。 “洛宁大人,您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邓肯会为你们引路……” “两位大人请跟我来吧,老爷特别嘱咐过要带你们去以前死过人的那间豪华大房……” “我看我还是亲自带路吧!”巴德老爷连忙说道,然后领着洛宁大人和莫林离开了。 “伦敦……”莱德砸了砸嘴,他曾发誓,即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为波叔报仇。但现实与发生毕竟不同,伦敦是个极其麻烦的地方,毕竟,伦敦是公会的本部,与银港公会有着利益上的冲突,身在他人的地盘,有许多事情需要谨慎处理。 “罗伯特先生,等会您能来我房间吗?我有事情想和你谈谈,阿尔弗雷德少爷也一起来吧。”夏洛蒂小姐说道。 “如你所愿,女士。”罗伯特先生礼貌地说道。阿尔弗雷德也学着他的样子,说了同样的话。 “阿尔少爷,现在想学绅士已经晚了,但你还可以做自己,那样比学别人更重要。”夏洛蒂小姐微笑着说道,然后离开了房间。 “她说得很对,阿尔少爷。”罗伯特先生说道。 “我只是有些激动罢了。”阿尔不好意思地说。 片刻之后,两人已经坐在了夏洛蒂的房间里,接受女主人的款待。阿尔弗雷德还在想金币的事。巴德老爷说,阿尔弗雷德已经就金币的秘密问过他三次了,这也证明了小小的金币在年轻人的心中引发了多么强烈的好奇。那种别人知道,自己却蒙在鼓里的焦躁感,就像一股邪火,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着阿尔弗雷德的内心。 邓肯端上了茶盘,为夏洛蒂小姐和二位客人倒上了红茶,这是一种传自中国的神奇饮料,早在地理大发现时代便俘获了欧洲上流人士的芳心,女士们尤其喜欢这种提神又文雅的饮料,与朗姆酒相比,红茶就像一个撑着阳伞的美丽少女,而前者则像一个满头大汗的水手。 只是这二者,都与阿尔对夏洛蒂的印象不符。她是那种很能干的女人,不仅是聪明才智,就连气势也不输男人。 “阿尔弗雷德少爷,大厨的工作还顺利吗?”夏洛蒂小姐问道。 “挺好的,我挺上手的。”阿尔弗雷德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一边拿起一只杯子,稍微吹了吹茶就喝了起来。 “你看起来确实挺上手的,即使跟着我叔叔出去鬼混,也有艾米丽帮你料理杂事。” “噗……”阿尔弗雷德一惊之下呛了一口热茶,他赶紧低下头将嘴里的茶水吐在地上,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注意形象啊,阿尔弗雷德少爷。”夏洛蒂小姐似笑非笑地说道。“但我并不是要怪你。今天的早餐非常可口,看来你们终于是有些长进了。” “早餐?” 他还没吃早餐,并且他今早甚至还没有去厨房呢。这并非是阿尔弗雷德偷懒,只是他更愿意做一些水手的重活,这能学到不少航海知识,还能呼吸一些新鲜空气。他总是会晚一些下到厨房去准备早餐,但因为今天的会议,他把这事给忘了。 “的确,今天的早餐非常好。但其味美色香,还带有一股浓浓的少女芬芳,绝不会是一个愣头小子能做出来的。至于艾米丽小姐……呵呵,也许她突然开窍了呢。” “……” 阿尔弗雷德明白了,能令食用者感受到强烈的反差,无外乎于其突然改变的元素。 比如,厨房又多了一个小厨娘。 罗伯特先生看出了端倪,但他并不打算说破这个秘密。 “要我说,具备非凡厨艺的女子是非常值得尊敬的——请原谅,夏洛蒂小姐,我并不说女人就该给男人煮饭——这样的女子天下罕见,你应该尽力把艾米丽拿下,阿尔弗雷德少爷!” “你在说什么啊,罗伯特先生!”阿尔弗雷德争辩道,感觉自己脸颊微微有些发烫。 “阿尔弗雷德少爷想要谈情说爱,我对此没有意见。但我希望你不要被幸福的甜蜜冲昏头脑,而忽视了潜在的危险。”夏洛蒂严肃地说。 “夏洛蒂小姐说得很对,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是极其危险的生物,人们常说‘蛇蝎美人’是有道理的,阿尔弗雷德少爷,在女人面前你得时刻保持警惕,千万小心别被毒蝎子蛰了。”罗伯特轻松地说着,拿起茶杯,十分享受地喝了一口。 “小姐,蛤蟆干泡甲虫壳的红茶材料不够了,刚才罗伯特先生下了最后一杯。”邓肯压低声音对夏洛蒂说道,但那声音又恰如其分地让其他人也能听得清楚。 “什么!这……”罗伯特立刻低下头来检视茶杯里的液体。那看似普通红茶一般的东西,经邓肯这么一说,就好像连味道都变了样,罗伯特的脸色渐渐变绿了。 “这只是普通的红茶,罗伯特先生。”夏洛蒂笑着说道。“正如你所说,在女人面前可要保持警惕,尤其是蛇蝎美人。” “受教了,受教了。”罗伯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所以,阿尔弗雷德少爷,我不会允许你放弃大厨的职务,没人指望你能做出像样的食物,在这方面你可以依靠艾米丽小姐,但我要你仔细盯着她,防止她在食物里加什么东西。” “她怎么会这样做呢,她可是……” “庄园主家的女仆,为了逃婚而来到了这里,可问题是,谁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呢?” “女人心,海底针。阿尔弗雷德少爷,你还是听夏洛蒂小姐的吧,这是对全船的人负责。” 阿尔弗雷德现在对此深有感触,在他记忆里,夏洛蒂向来对艾米丽最为亲切照顾,怎么背地里还要防着她呢? 阿尔无法想象,那个大大咧咧,善良真诚的艾米丽会在食物里下毒。有机会,他应该让罗伯特先生见一见她,再公正地评判,她是不是那种会在食物里下毒的人。 女主人房间的门被推开了。 “讨人厌的税务官,贪得无厌的蛀虫!”巴德老爷嘟囔着走了进来。 “看来我们的大外交官今天过得很不顺畅呢。”夏洛蒂讽刺地说道。“即使是为了得到物资和航海许可,把腐败的官僚弄上船来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叔叔,你这是自作自受。” “是啊,邓肯也说过这样的话。”巴德老爷瞟了眼他的侄女和管家,说道,“但你以为我想这样啊。现在我也是骑虎难下啊,如果不满足那些达官贵人的要求,我们可别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了。” “巴德老爷,那个洛宁大人,恐怕不只是区区一名税务官吧,他竟然有权力调动物资和火炮。”罗伯特问道。 “他当然不是区区一个税务官呢!”巴德老爷拿起邓肯递来的茶杯,喝了一口,接着说道:“还记得吗,卡库曼岛根本没有,也不需要税务机关,说自己是税务官?那恐怕是他随口瞎编的。他的本事不小——你看,今天我提出让淑女号去往伦敦,而洛宁大人只是跟他的秘书商量了一下,就答应了,他可是带着一大批国家的物资啊,竟然连总督都不支会一声,就同意跟我们走了。我想,也许瓦尔纳代理总督的权力他给架空了,但那也不至于如此窝囊吧。” “你让我想起了港口办公室房间里的那扇门,很明显,那儿躲着个人,而且是令瓦尔纳代理总督担惊受怕的人。”阿尔弗雷德说。 “没错,罗伯特先生,那扇门后面八成就是这位洛宁先生,他手眼通天,目空一切,即使是帝国的官员也要怵他三分,联系我们的遭遇,我想我已经知道这家伙是何方神圣了。”巴德老爷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对折了好几次的地图,将它铺在桌上,然后拿起羽毛笔,在上面画了一道曲线。 “看,这就是我们这两周的航行线路。” “我们一直在兜圈子,离出发地根本没有多远!”阿尔弗雷德叫嚷道。 “我理解你的不满,阿尔弗雷德少爷,我们被各种各样的航行许可牵引着,来到了卡库曼岛,而托他们的福,海盗们可早就溜走了。但是,请仔细思考一下,我们经过了哪些地方,为什么他们要我们这样行驶,而不是直接来这里见洛宁大人呢?” 阿尔弗雷德低下头来,仔细看着巴德老爷画的曲线,淑女号在这一周里,在直线距离上虽然没有太多的进展,但它却一刻也没有消停过,周围海域的几个港口它都停过了,但有些理应经过的地方,却又莫名其妙地绕路避开了,这倒令人感到十分奇怪。 “罗伯特先生呢,你能看出什么吗?” “嗯,我想想……巴古特,路易西,莫泰尤娜……啊,我懂你的意思了,巴德老爷。” “正是这样,各位,我多米尼克·巴德,经商数十载,在牙买加也做过不少生意,当然知道自己的钱最终是进了谁的口袋里面,这些地区的官员,全都由上议院的埃德尔·科伦议员提名,他们自然也会感恩戴德地报答议员的知遇之恩。” “所以,洛宁大人是科伦议员的人?”阿尔弗雷德问道。 “至少不是亚奇博尔德总督的人。总督大人也许与他们有利益相符的地方,但他的手没有那么精准,不会刻意绕过那些同样与他交好的岛屿。” “对,而且,洛宁一定是昨天才到达卡库曼岛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在这些城市绕圈子,最终到达了这个地方。议员的使者没到,我们就不能离开他的管辖范围,他一定要确保那些追击海盗的人在自己的监视之中。”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这个议员可是个私通海盗的坏蛋!”阿尔弗雷德气愤地说。 “可以这么推论,我一直很奇怪,银港周围那么多海港,怎么谁也没见过海盗的踪影,海盗船定是通过议员掌握的某个海关侵入。而且瓦尔纳代理总督对我们百般阻碍,甚至想直接让我们调头回家,这一定也是那扇门里洛宁大人的意思,也就是科伦议员的意思。” “这可是对善良公民的背叛,埃德尔·科伦应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罗伯特愤愤地说道。 “他会的,但不是现在,我们并没有任何证据证实议员跟海盗有关系,但科伦议员一定没想到,海盗们竟然不甘心做他手底下乖巧的棋子,在袭击了城市后,竟然一声不响地就逃离了。你还记得吗,当瓦尔纳得知海盗得到了一枚金币的时候,是多么的慌张!科伦议员的势力一定也知道金币的事情,想必洛宁大人现在也是十分地纠心吧,海盗不受控制,又拿走了他们也想得到的金币,局势对他们十分不利。一旦露出马脚,那势必就把自己摆在了整个国家的对立面,这绝对是科伦议员不愿意看到的。” “怪不得,洛宁大人会慷慨地给了我们这么多物资呢。” “这恐怕是我无数次航海中,唯一可以省心的一次经历了,今后我们的前途必将畅通无阻,再也不会有无端的阻拦了,并且洛宁大人提供的物资一定都是最上乘的货色,我们倒是可以沾沾光享受享受。”巴德老爷笑着说道。 “那两门加农炮我在伦敦见到过,是最新锐的武器。”罗伯特说道。“炮管更长,威力更大,而且产生的杂质也少了很多。还有那个炮弹,它是会爆炸的……我希望用不上那玩意,淑女号毕竟不是战舰,要它与海盗作战,那场面一定十分血腥。” “同感,比起武器,我更想尝尝卡库曼岛最上乘的蔗糖水,这东西今天也运来不少呢,看来洛宁大人平常跋扈惯了,就连这种火烧眉头的时候也不愿意亏待自己。”巴德老爷说着,又喝了一大口已经凉了的红茶,他的心已被糖果、香料和特色饮料占据,早已没有了海盗、金币、宝藏这些严肃地话题。 “嗯?这茶叶的味道果然有些怪……邓肯,你加了什么?” “没什么新奇的东西,老爷,只是癞蛤蟆和甲虫碎片罢了。” 巴德老爷看了看邓肯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茶杯,然后跳起来,捂着嘴冲出了房间。 “看见了吧,阿尔弗雷德少爷,有钻研到底的精神固然值得称赞,但有些时候,无知反而是一种幸福。”罗伯特摇了摇头说道。 阿尔弗雷德点了点头,小心地抿了一口自己的茶杯,确认没有什么怪味道之后,才敢将其一饮而尽。 第67章 厨房里的事 淑女号在午时的钟声中准时离开了卡库曼岛,它物资充足,手续齐全,得以不再回应周边群岛的挽留,径直向公海驶去。 阿尔弗雷德听从夏洛蒂的指示,在午餐之前早早地来到了厨房,帮助艾米丽准备料理。虽然夏洛蒂和罗伯特两人对艾米丽的怀疑令他感到不快,但不得不承认,艾米丽与这艘船上的许多人一样——来历不明。让她掌厨,确实有一定的风险。不过阿尔说服自己,说现在做的事,并不是为了监视她露出马脚的那一刻,而是为了证明她的确无辜。 并且,他也的确有要监视的人。巴德老爷或许没有和夏洛蒂说这件事,即食物变得美味的秘密并非缘于艾米丽和阿尔弗雷德的突然开窍,而是因为两位小小的偷渡客成为了厨房的常客。 安妮,还有耶米尔,他们是公会的人,这大概比来历不明更令人感到担忧吧。 厨房的工作开展得红红火火,安妮熟练地切着肉丁,艾米丽则勤快地准备着刀叉盘子,耶米尔蹲在红砖垒砌的安全的灶台底下,使劲地扇风,把火烧得极旺,随后,安妮把肉丁放入冷水中开始煮,在滚烫熟透后,又用叉子叉起,放入一边晾冷。 “你可真是大厨啊。”艾米丽看着安妮的手法,忍不住赞叹道。 “这没什么。如果你经常和一大群等着吃饭的乞丐混在一起,那你也能练就这身本事。”安妮不在乎地说,但她的脸上全是被夸奖后的喜悦。 她将晾冷的肉切成片,放进油锅里翻炒,再混以油盐酱醋,顿时,整个房间都弥漫着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 阿尔弗雷德一直在边上发呆,他想不到看人做菜也能如此赏心悦目。同样想不通的人是安妮,她想不到有人竟能在大家忙碌之时,还干站在一旁悠闲地看着。 于是,安妮走到阿尔面前,指责他是个偷懒的家伙。但艾米丽似乎对此并不在意,在她看来,只要阿尔弗雷德待在厨房里,哪怕是帮些小忙,这就够了。毕竟,多了一个人,也就多了一张聊天的嘴,如果让她自己一个人闷在房间里,那还不如死了算了呢。 艾米丽思想单纯,且特别喜欢那些毫无营养的八卦消息,比如哪个明星骑马摔断了腿,又或者哪位贵族偷偷包养了情妇,甚至,就连那欧陆剑击俱乐部排行榜的名次更动消息,她都知晓的一清二楚,这着实有些惊到了阿尔弗雷德。艾米丽一点也不像个女仆,倒真像个操心八卦的大小姐,也许,在她顶替她主人家千金的那段时间磨练了一些本事。 不过,虽然她一直表现得天真活泼,但在那些高贵人士的眼中,她就显得有些没教养了。就比如,罗伯特先生总是会客气地请她去别处帮忙,借以摆脱她的唠叨,而巴德老爷则更是当面问她能不能闭上嘴,消停哪怕一时片刻。 “人长了一张嘴,就是要用来说话的。”艾米丽委屈地回复。 “人还长了两只耳朵呢,那是要让你听话,明白吗?”巴德老爷富有气势地说。 不过这些都丝毫不能阻碍艾米丽快乐的脚步和喋喋不休的话语,因为在淑女号大部分男人的心中,这些话语与脚步都是极受欢迎的。 “我可能犯了大罪了。”她红着脸,冲阿尔弗雷德说道。 “犯罪了?什么,难道你是……”阿尔弗雷德心下一惊,想到夏洛蒂的话语,差点把他们的怀疑冲口而出。 “对,谁会想到他们竟为了我变成这样呢。”她接过安妮手中的锅铲,继续翻炒着油锅。 “是那个胖乔治,还有头领大哥的手下布鲁,他们吵架了。”安妮对阿尔弗雷德解释道。“艾米丽姐姐相信,他们一定是为了争夺她的芳心才大动干戈的。”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阿尔弗雷德脱口而出。 “因为她正好经过,那两人在等她走开后,吵得更凶了。”安妮翻着白眼说道。 就这? 阿尔弗雷德的脑海里浮现出两个男人扯着嗓子互相谩骂的场景,一个是退伍老兵,一个是市井无赖,他们有太多的理由不合,随便什么事情都可以点着争执的导火线,但要把他们争吵的理由归结到艾米丽身上,未免有些太过牵强。 “人们常说,女人是男人的罪,也许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过,要我说,他们两个都有那么一点不好,这可真是难办呢。” “也许你应该专心把午餐做好,而不是幻想有什么白马王子会无缘无故地爱上你。”阿尔弗雷德有些不高兴地说道。 “你真是阿尔弗雷德先生吗?还是披着少爷皮囊的邓肯先生?”艾米丽惊讶地反驳道。 “就是说啊,阿尔弗雷德可从没专心把午餐做好。”安妮附和道,这就让阿尔弗雷德感到尴尬了。他的确没什么资格去对厨师的工作指手画脚,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想岔开话题,就是不想艾米丽再像个白痴一样去谈论其他男人。 “好了好了,安妮,咱们再加把劲,可不能指望阿尔弗雷德像邓肯先生那般全能呀。可惜,他太老了些……”艾米丽摇了摇头,把炒熟的肉片放进大桶里,再配上一大桶热汤,这下,水手们的午餐就算做好了。 “还要给巴德老爷他们单独送餐,这活比我想象得还要累。阿尔弗雷德先生,你也别闲着了,料理那么多人的食物可不轻松,如果你想准时吃饭,就快来帮我打下手,就像耶米尔那样!” 耶米尔听见艾米丽呼唤他的名字,便抬起头来,羞涩地笑了笑,然后继续认真地投入到加热作业中。 阿尔弗雷德叹了口气,举手表示投降,便按照艾米丽的指示,坐到一边的板凳上剥起了萝卜。一边剥一边观察,一边思考。 乔治和布鲁为爱争执,也许只是艾米丽的一厢情愿,但其争执背后,是否代表了各自主人的意志? 中午,阿尔扛着大桶,把食物带到了火炮甲板尾部的水手餐厅。水手们要赶着回到自己岗位,用餐都十分迅速。当厨房众人总算能享用自己的午餐时,水手餐厅里已经只剩下寥寥数人了。 而这剩下的人中,就有路德维希的身影,这家伙的意图真是太明显了,他就坐在那静静地等着,待艾米丽盛了自己的食物入座时,便装出一副劳累了一整天的样子,拖着疲惫的步伐,自然而然地坐到了艾米丽旁边。 “真是美味的一餐,谢谢你,小姐。” “你辛苦了,水手先生。”艾米丽微笑着答到,她没有看出,路德维希的疲惫是装出来的。实际上,今天他一早上都躺在房间里睡觉,要说有什么东西能让他感到疲惫的话,大概只有前一天晚上下肚的酒精造成的宿醉感吧。但此时,他把这种自作自受的痛楚转变成了一种深沉的模样,将自己包装成一个沧桑成熟的男人。他没有立即回应艾米丽的问候,而是双肘杵在桌面上,用食指和大拇指抓起水杯,装模作样地摇了摇,然后轻轻地喝了一口。 “在船上,男人的工作就是与大海搏斗,无论面对多大的狂风暴雨,都要微笑面对。而女人的工作则是烹调美食。我们都干得不错,小姐,你那美丽的滋味使我得以在风暴中泰然自若。” “嗯……先生?”艾米丽皱起了眉头,阿尔弗雷德紧张地瞪着她……她或许听懂了一些意思,她会怎么回应呢?” “我是说,你做的食物就像你本人一样,美味、可口,深得我的欢喜。” “等等,先生!我们不熟!” “怎么会?”路德惊讶地看了一眼艾米丽,在确认到拒绝的眼神后,又转而瞪着不远处的耶米尔。显然,艾米丽在布鲁和老乔之间犹豫不决的轶事,也经孩子之口传到了保安队长耳中。但路德打死也不会相信,他自己的魅力竟然还不如老乔和布鲁。 “请你离我远一些。”艾米丽礼貌地说出了令人伤心的话。“你有一股……酒味。” 路德维希一怔,然后发出一声长长的笑声。“原来如此!真是个好女人啊,请原谅我的出言不逊,我只是想近距离看一看,那位传闻中的优雅女士,究竟长什么模样,才能把甲板上的小伙子们迷得颠三倒四!” “哎,是,是这样吗?”艾米丽脸红了,她用双手捂住脸颊,嘴里不住地嘟囔着:“不好吧,淑女号的大家对我有恩,我不能这样偏爱……” “你别听他胡说,根本没有什么关于优雅女士的传闻。”阿尔弗雷德赶紧说道,以免艾米丽深陷自己的妄想之中。 “阿尔弗雷德先生!人家现在正烦着呢!”艾米丽严厉地说道,惊得阿尔弗雷德哑口无言。 “正是这样,小少爷。”路德维希望着阿尔弗雷德,嘴角上扬,露出一副嘲弄的表情。“打断女士的美好幻想,跟闯进她们的闺房一样粗鲁无礼,男子汉可不应该干这样的事。” 阿尔弗雷德使劲瞪了路德维希一眼,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叫醒装睡的人,艾米丽沉醉于众星捧月的感觉,虽然口中说着这样不好,可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也许,她因缺少关爱,又差点被嫁给了一位可以当自己爷爷的乡绅,所以才向往一份正常的爱情。但阿尔弗雷德总觉得,艾米丽配得上一个优秀的男人去爱她,而这种男人显然不是路德这样不靠谱的家伙——再怎么,也要像他阿尔弗雷德这样才行。 “好吧,我放弃。”路德维希举起双手,低头笑了起来,似乎读懂了阿尔弗雷德的想法。“看来传闻中的女士有个强硬的护花使者……” 这下轮到阿尔弗雷德脸红了,他别过脸去,不去看路德维希得意的表情,而艾米丽仍然沉浸在自己的妄想之中,即使听到了路德维希的话语,也不会细细思索其中的深意。 “艾米丽小姐,我不该再打扰你用餐了,但是否能给我一些酒,以慰藉孤寂之情?” “先生,你真是太客气了,酒水什么的,今天早上可运来不少呢,你请随意吧。” 阿尔弗雷德这时候才看清这个深沉男子的本来意图:他根本没有什么孤寂之情,更没听说过什么美女的传闻。他对艾米丽那一番恰到好处的恭维,只为能够拿到酒喝。 “迟早要在夏洛蒂小姐面前告你一状!”阿尔心里暗自说道。 “时间可不早了。我们得走了,艾米丽,安妮,耶米尔,赶紧回厨房去洗碗!”阿尔弗雷德起身催促道,这引来了安妮的一阵抱怨。 “我还没吃完呢!”她愤愤不平地说道。 “以你这样的速度,吃到晚上也吃不完,赶紧去啦!”阿尔弗雷德坚持地说。其实他自己也没有吃完,只是经路德维希这么一搅合,早已没了胃口。 “烦死人了,喜欢就去追呗,自己又胆小不敢去追,还要小孩子一起跟着受罪!”安妮说完将最后一点肉丁塞进嘴里,然后起身就离开了。 阿尔弗雷德尴尬地看着留下来的耶米尔,耶米尔则假装什么也没听见,默默放下了刀叉,也跟着安妮去了。 “加油哦,小少爷。”路德维希嘲弄般地说道,然后回到自己的桌前,从桌角抓出一瓶藏好的酒,开了瓶盖,小声嘟囔着:“这年头,连喝个酒都要藏着掖着了。” “艾米丽……”阿尔催促道。 “啊,我知道,我知道,抱歉,我们赶紧去收拾残局吧,厨房的盘子一定已经堆积如山了。”艾米丽虽然容易陷入妄想,可该履行职责的时候却毫不含糊,她飞快地吃完盘里的食物,然后元气满满地朝厨房大踏走去。但她似乎想起来什么,回转过来,抓起阿尔弗雷德的手臂。 “你可得好好出力啊,阿尔弗雷德先生!”她兴高采烈地说道。“那些大人们的盘子,就由你收回来吧,我可不想被哪位有钱又帅气的白马王子爱上,最后落了个耍尽心机嫁入豪门的骂名呢。” “我向你保证,淑女号上面可没有这种人……” 然而艾米丽再一次选择性地无视了阿尔弗雷德的话语,她拖着他来到走廊的尽头,一把将他推向通往顶层甲板的楼梯。 第68章 上榜的代价 阿尔弗雷德并不在乎给大人物收拾盘子或打扫房间,在海上,每一名重要岗位船员,诸如船长、大副等,都有其专属的乘务人员。这些人拿着略高于一般水手的薪水,做着不那么劳累的活。至于姿态与颜面,那都不是18世纪的穷人会去考虑的事。 阿尔知道,他必须经历这所有的角色,以此磨练心境。罗伯特和巴德老爷使他相信,只要心怀远大理想,那么再卑微的工作也不会他沉沦……这很像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处事之道,毕竟,这世上还有那么多如泰瑞·肖博特一样的人,他们可不必经历任何磨难,除非他们自己选择这样。 艉楼酒馆在深夜能招待不当班的水手,而在日常时间则是船主和贵宾的餐厅。此时,海上的阳光正是最强烈的时候,这才凸显出巴德老爷对此房间的精心设计:穿透彩色酒水的光芒自不必说,房间两边的墙壁,贴上了金色和黑色相间的墙纸,每面墙都有两盏精致的金色烛台——安全起见,这仅仅只做装饰,而不被轻易点亮。楼梯的扶手是黄铜制的,再往上就到了二楼的贵宾间,和三楼的船长室。 从两边小窗射进的阳光,照在了墙纸、黄铜、烛台上,把整间屋子照得金碧辉煌。就像“太阳王”路易十四的宫殿中那样华丽高贵。但要实现这一切,巴德老爷仅仅只是付出了一些低廉的装潢成本而已。 时间已过了午后,甲板上的水手们已经逐渐忙活了起来,阿尔心想巴德老爷他们的用餐应该也差不多结束了,便推着收拾残局的小车,走进了艉楼酒馆。 他又一次想错了。人们总是愿意依据自己的感觉,对事物进行推理,并得出自认为合理的结论,就像阿尔弗雷德认为水手们都开始工作了,大人们自然也该吃完饭了才对。这是经验和阅历的欠缺所带来的误解,也是人性由天真到油滑、愣头愣脑到考虑周全的必经之路。 愣头愣脑的阿尔弗雷德发现,还有许多人没有吃完午餐。左边的桌子上,胖乔治在向众人讲述他的军旅生涯,他手脚并用地形容,但由于并不掌握语言艺术,听者往往需要动用一点想象力,才能重现那片战火纷飞的场景。 老乔旁边的罗伯特和巴德老爷发出了阵阵喝彩,罗伯特本身很喜欢听这些冒险故事,他的喝彩卖力而真诚。而巴德老爷则会对那些夸张而超出常理的描述进行解释补充,以使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乐在其中。 因为这般投入,三人的盘子里还有许多的食物没有吃完。公会的走狗布鲁靠在墙角,一脸不屑地瞪着乔治,却也忍不住听起那些故事来,只是,他会在乔治说到一些过分夸张的地方时发出不屑的嘘声。 另一张桌子则安静得多。那里围坐着米勒·邓肯,莫林·范恩和公会的顾问梅森三个人。也许沉默寡言、面无表情是管家的特有属性,这三人没有例外。他们不发一言,慢慢地享用食物。但阿尔不知道的是,在他进来以前,邓肯曾问起莫林的姓氏,问其是否源自伦敦。范恩大概认为自己受到了冒犯。伦敦又脏又臭,除非当差在彼,否则高贵人士都避之尤恐不及。他严正声明,“范恩”当然不是来自伦敦的家族,而是与那些躲藏在高山、田野、庄严中的贵族老爷一样,源自一片干净的地方。 于是,阿尔弗雷德此刻看到的沉默,多少有些莫林赌气的成分。其他两人对此毫不在意,但三者的沉默在细看之下仍有区别:邓肯的脸色很好,并且在说话时谈吐大方自然,一旦遇到能挖苦巴德老爷的机会,他绝对不会吝惜口水。莫林先生则对身居此地感到厌恶,就连他的抗议也显得气恼而哆嗦,唯有当洛宁大人说话的时候,他才会激发潜能,并积极发表合适的意见。 至于梅森,此人是有别于二者的真正的阴沉。他的脸色是暗淡的,给人一种城府极深之感,与他同类的人会用别的表现来掩饰这种城府——比如巴德老爷——但他不屑这样做,而是把阴沉展现给了外人,这或许,也是公会的处世之道吧。 这时候,巴德老爷注意到了阿尔弗雷德孤寂的处境,于是冲他招了招手,让他加入聊天。 “离英格兰还远得很呢,小少爷,现在就那么认真,过几天会没力气的!快过来,乔治正讲到精彩的地方呢,萨尔瓦多堡的攻防战,你相信吗,一座中世纪时期的城堡,竟然在一周时间内四次易主!两边对此都分为执着,士兵们猜那城堡底下埋了宝藏呢!” “那些猜想绝不是胡编乱造的,老爷。”老乔得意地说。“在我们第二次攻下城堡以后,指挥官连休息都顾不上,就要我们拿着翻铲,去挖城堡的地窖!” “那你找到宝藏了吗?”阿尔弗雷德问道。 “哼,如果那些法国人再晚点攻来的话,我们八成就找到宝藏了。可惜,那场战斗太过激烈,城堡在炮火中轰然倒塌,英国人和法国人都没有见到宝藏。” “为了一个毫无根据的传闻就毁掉了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堡,这可不是明智的做法。”罗伯特评论道。 “可不是嘛,拼尽了全力,却没有拿到回报,还碰了一鼻子灰,这搁谁那都会觉得不爽的。”老乔赞同地说。但阿尔弗雷德觉得,罗伯特的意思跟老乔想的完全不一样,但后者向来简单耿直,也不会去细想罗伯特旁敲侧击的责备。 “哦,不,还是有回报的。我想想,好像就是在那一次战役后,欧陆剑击俱乐部的大人找上了我,让我去评定等级。”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而你把握住了机会。”巴德老爷笑着说。 “上阵杀敌,为国争光!我为此感到自豪,但是不得不说,那个俱乐部的动机完全不一样,它只看重杀人的部分,而忽视了军人的荣誉。” “它毕竟是个跨国组织,你不能要求太多。”巴德老爷满不在乎地说。 “是啊,所以,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也像路德那样潇洒,就不会每年再回到伦敦去为排名还继续评定。” “可是那样你的工资就要下降了。”巴德老爷用吸管吸着葡萄酒精饮料,满不在乎地说,这彻底终结了老乔的顾虑,于是他开始向众人讲述另一起扣人心弦的军旅冒险故事。管家们似乎对外界的事毫无兴趣,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用完了餐点,默默地离开了艉楼。 阿尔弗雷德三两下把管家们的餐盘收拾到推车里,又重新加入了老乔的圈子,他一直就希望参军,希望建功立业,乔治的故事就像一支充满诱惑的飞箭,正中他的心头。并且,还有那个欧陆剑击俱乐部的故事,是他眼下最渴望了解的。 “要加入俱乐部,需要做什么评定呢?”阿尔弗雷德假装只是有点感兴趣地问道。 老乔并不常有被人请教的机会,因此他热情高涨地向阿尔讲解俱乐部评定的细节。 “首先,你得有推荐,这是一项邪恶的机制,因为当士兵在战场上杀得眼红之时,俱乐部的大人们则在冷眼旁观,并用相同的标准绅士双方的士兵……我被推荐了,但同样被推荐的还有敌国的士兵,他们竟然希望我们能跨越国仇家恨,这可能吗?” 他喘着粗气,为这排行榜别扭的地方发泄着脾气。阿尔对此抱有同感,不过,正如巴德老爷所说,欧陆剑击俱乐部是跨国组织,他们必然不会站在单一国家的立场。 “然后呢?”问话的是巴德老爷,他似乎也来了兴致。 “然后,你要参加一场为期两个月的集训,通常都是在北欧的冰原。俱乐部的高官会出面协调场地,然后,十名候选人要一同吃住、训练、比试。直到最后,决出两名胜利者。是啊,俱乐部的榜单是非常严肃的,即便是最能征善战的勇士,也必须通过集训的选拔,才能取得在榜上留有姓名的资格。” “真是非常苛刻,可谓万里挑一的标准了。”罗伯特感叹道。也许,从他一开始跃跃欲试的态度来看,他本来还想着去参选一把试试呢。 “然后,你就能在排行榜上留名了?”阿尔着急地问道。 “不……离那临门一脚还有一段漫长的距离。不过,在通过集训后,你的确可以以欧陆剑击俱乐部会员的身份自居了。只是,俱乐部的历史悠久,获得欧陆国家追捧也有漫长的时间了,其会员成千上万,而能排上榜的,只有区区三十人而已。” 阿尔说话不出话来,尽管他也曾在银港的地下拳赛见识过老乔的本事,但没想到那坚硬拳头和灵活身影的背后,竟是这般艰难的历程。 “你不必太担心,阿尔少爷。”老乔不无得意地说,“事实上,上榜的标准是在近些年来才逐渐严苛起来的。这也能反应世界局势,唯有乱世才会出狠人,而现在是和平时期,你如果想要入榜,绝不会像我当时那般困难。” 这并非安慰人的话,更像是自吹自擂。特别是阿尔弗雷德想上榜的理由,始终是证明自己的实力,他可不愿看到欧陆剑击俱乐部排行榜的含金量变低。 “哼,排行榜,不值一提。”冷不丁的,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旁传到阿尔耳中。他转过头去,发现是路德维希,正在另一张桌子上独自喝闷酒。 “对了,顺便一提!”巴德老爷开心地说,“咱们的路德维希队长,曾经可是欧陆剑击俱乐部的榜首大师呢!” “对呀,路德,你是怎么做到的?”阿尔转而向路德请教,而老乔只是对此有些失望而已,看来,对路德的实力,他是绝对服气的。 “老乔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你通过杀人拿到入场券,再表现得比其他人都更会杀人,这就成了。与老乔不同,我曾在海军服役,总是在颠簸的甲板上杀人,这大概便是我的优势吧……只是,阿尔少爷……” 他难得严肃地直视阿尔弗雷德,说道:“欧陆剑击俱乐部的观念,并不为我所理解,我也希望你不要参与其中。的确,那是各国政要都争相竞逐的名额,哪怕是排名末尾的老乔,也曾经受到女王的接见。但一个跨国组织,一门心思钻研杀人技巧,并且不惜在内部展开毫无荣誉可言的血腥竞争……我无法忍受这等观念……近些年的战争涌现了不少残暴的屠夫,他们大多在欧陆剑击俱乐部中榜上有名,我不愿与那群人为伍,哪怕被剥夺了剑士资格,哪怕成为无人认领的丧家犬,我也不会成为此等下流的角色。当然,我并不是在指责老乔,毕竟只有傻瓜才会像我这样做出鲁莽的决定……我并不是在抵制,而是在逃避。而且老乔从未失去他的正直之心,他一直是我尊敬的剑术大师。” “我同样尊敬你,哥们。”老乔诚挚地说。 阿尔为这一景象感到,两个惺惺相惜的剑客,被相同的观念所吸引,并为坚守初心而做着各自的努力。 “但是阿尔少爷,你多少也看出点问题了。”巴德老爷说,“瞧,天下闻名的路德维希被赶出了榜单,而苦苦坚持的老乔,也只能保住排行榜的末位……这还不是靠他的实力决定的,大英帝国需要更多的人在这榜单里,他就是因为这样才能幸存。” “这话可太伤人了,老爷,我是有实力的!”老乔不满地嚷道。 “我绝对相信!”巴德老爷做了个鬼脸。 “老乔,再讲讲曾经的战事吧。”阿尔弗雷德听得入迷,于是怂恿老乔再开金口。后者也不遑多让,这位已经开始发福的前红衫军士兵,虽然头脑简单,但叙述起自己的故事来却是毫不含糊,他的表情眉飞色舞,动作夸张,表现力十足,即使是皇家歌剧院里的演员,恐怕也得被他比下去。 “最后,我们轰趴了法国佬,返回了伦敦,安妮女王还为将军加官进爵。”他用一个美满的结局结束了自己的叙述。 “那真是太了不起了,对吧,阿尔弗雷德少爷,罗伯特先生!”巴德老爷叫到。 “是的,这太棒了!”阿尔弗雷德赞同道,在战场上奋勇杀敌,赢得功名,还受到女王的封赏,这简直是传奇人物的标配。 “的确是个激动人心的故事。”罗伯特微笑着点了点头,但又话锋一转,说道:“不过,乔治先生,我倒是希望你在淑女号上少说些这样的话,毕竟,这里已集结了许多国家爱好和平的人士,像霍尔探险队,就像阿兰·凯奇医生,他就是你口中的‘法国佬’,如果他听到你这么贬低他的同胞,那会多么伤心啊。” “嗯……我知道了,先生,我会注意的。”乔治抱歉地说道。 “你也不用担心,罗伯特先生,那位凯奇医生,就像只过冬的松鼠似的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大可能会听到乔治那些不经大脑的言辞,比起这个,我反倒担心他太久的封闭,会不会影响健康。” “凯奇医生是我见过的最为爱岗敬业的人了,虽然他的确有点古怪……他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八成是在做跟医药有关的研究吧。他自己就是个出色的医生,我们大可不必担心他的健康,等到了伦敦,他一定会活奔乱跳地蹦下淑女号,跑遍伦敦的大街小巷去补充药物了。” “我们不会让他等太久的。”巴德老爷捋着胡子说着,向阿尔递来清理一空的盘子。 第69章 学习剑术 意外的,最不可能搭话的人物加入了谈话。 “巴德老爷,你是说真的吗,这船是要去伦敦?”墙角的布鲁问道。这是他今天头一次发出声音,这引得其他人大为好奇,但其中不包括乔治,他早在刚上船的那一刻起,就跟这个公会的狗腿子结下了梁子。 “淑女号的前程会议,可没邀请你参加,那是什么意思?嗯,我想想,那大概是‘关你屁事’的意思!”胖乔治语气很冲地骂道,却忽略了一个事实——其实他自己也未参加那场会议。 而向来欺软怕硬的布鲁,面对这样的威胁,自然是不敢回应,只能狠狠地瞪着乔治,嘴里还念叨着一些不清不楚的话。最终,还是巴德老爷替他解了围。 “好了好了,乔治,你也别那么激动,这又不是什么军事机密,没必要藏着掖着。是的,布鲁,淑女号的确是要去伦敦,可是这些我都已经告诉莱德先生了,你为什么还要来问我呢?” “我只是来确认一下罢了。”他说着别过头去,片刻之后,又忍不住问道:“那我们要经过加蓬吗?” “如果风向一直保持的话,是的,怎么,你要拜访亲戚?” “不……只是些小事罢了。”布鲁说完便走出了艉楼酒馆。 “神叨叨的家伙,要我说,我们应该把这可疑的家伙丢到海里去,或者用鱼泡把他那张臭嘴塞满,这样他就不会满口胡言了。”老乔恶狠狠地说道。 乔治不再讲故事了,这使得其他人的进食速度快了不少,不一会,阿尔弗雷德便推着盛满盘子的车走出了艉楼,但总的来说,他还是耽搁了不少时间,自然也免不了艾米丽的一顿充满感情的、语重心长的责备。 自打洛宁和莫林上了淑女号之后,海面上那些贪婪的领航小船就彻底失去了踪影。不会再有人试图将他们带到某个港口。仅仅一天的时间,淑女号便走完了过去一周所走的路程,在阿尔弗雷德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帆船已然绕过了牙买加,停靠在了大英帝国在新世界的边界线——加蓬湾了。 让帆船停靠在这里,其实并非是必不可少的动作,因为淑女号满载着食物、物资和炮弹,即使在荒无人烟的太平洋中央游荡半年,也依然能坚持下来。部分乘客,比如洛宁大人,就十分不乐意让帆船停下来,他不停地抱怨,催促船长赶紧开船。公会的首领,代理狼头莱德也焦躁不已,在让他看来,任何没有用来追击海盗的时间都是垃圾时间,即使淑女号的速度已经比之前快了很多,即使巴德老爷和法蒂玛小姐再三劝导他,说他们一定能赶在海盗之前抵达伦敦,可这位脾气火爆的头领就是不愿意停下歇息。 但巴德老爷坚持要在加蓬停靠,也许在洛宁和莱德面前,他会表现得歉意十足,但其实,他是最支持停靠的人。巴德老爷在海外经商多年,深知思念之情是多么地折磨人心,牙买加及周边岛屿的各个港口都有邮局与信鸽,他们效率极高,如果只是在新世界通信,那其往来时间能缩短到一周之内,而错过了加蓬这最后的港口,往后要想写信给家人就遥遥无期了。 巴德老爷自己对此倒是无欲无求,毕竟他的侄女、管家、保镖都与他在同一条船上,但水手们不一样,许多人,特别是那些新进招募的船员,他们的家在银港,即使不是什么豪华的大宅邸,却也有翘首以盼等待他们回归的妻儿,错过这趟家书,不仅会显得船主缺乏人性,更关键的是,这忽视人性之举,有可能在茫茫的大海中央造成真正恐惧的事态。巴德老爷心里清楚,淑女号不缺这么一点时间,而让水手们安安心心地上路,也是在为自己谋求后路。 阿尔弗雷德坐在厨房的椅子上,认认真真地写着一封家书,安妮和耶米尔围坐在他的身旁,静静地看着。有时候,耶米尔会尝试着念一些词,而当他发音不准的时候,安妮便会适时地纠正他。 “原来你识字呀,安妮?”阿尔弗雷德有些吃惊地问道。这几天,他从水手们的口中,或多或少地了解了一些公会的底细,他知道这是一个集结了乞丐、拾荒者和暴徒的灰色组织,时不时还会干一些违法的勾当,他也知道这个庞大的组织在漫长的岁月中,逐渐形成了家族传承式的帮派,一些成员在他们的孩子刚刚懂事的时候,就着力培养他们的各项“专业”技能。银港集市那些看似无辜的少年,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好胚子。这大概便是其中的道理。 但另一方面,公会的孩子并没什么机会能接受正规的教育。毕竟,如果靠坑蒙拐骗就能安稳地填饱肚子的话,有谁还会花钱、花功夫去读书呢?至少,淑女号上的水手们一致同意,公会的孩子们全都是文盲,长大了也都是目不识丁的坏蛋。 这很奇怪,因为莱德、法蒂玛显然是识字的,所以除非公会在教育资源的分配上有着考量,不然无法解释他们不让孩子上学。 “我为什么就不能识字?”安妮没好气地说道,显然,她也听说过很多诋毁公会的话,她积极与水手们争辩,但总是换来一阵亲切的嘲笑——还有摸头。水手们一边笑安妮,揉乱她的头发,一边又捂紧了自己的口袋,深怕眼前这个小坏蛋把他们的血汗钱偷去了。这种直白的侮辱,简直要把安妮气坏了。 “难道我能选择出身吗?难道就因为我父母生前是小偷,我就一定得继承家业,做一个贼吗?”她愤怒地叫嚷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你识字,这很棒,我从没见过任何和你同龄的孩子有你一半的学识。” 阿尔弗雷德的赞扬让安妮顿时气消,甚至开心了起来。她是一个贫苦的孩子,但人穷志不短,当她趴在教会的学校窗台上,偷偷地、努力地学习文字与知识的时候,她一定已经下了坚定的决心。 对于这样的小女孩,恭维她长得可爱是一点用都没有,甚至会产生反效果的,而赞扬她成熟稳重,学识丰富,则会使她开心不已。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在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人不喜欢听恭维的话,关键是那个赞美的点有没有正中红心……阿尔郁闷地感到,自己在跟了巴德老爷以后,也渐渐变得油滑世故了。但他又安慰自己,说他没有想靠着投其所好去讨好安妮,并且小安妮也不是什么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他的赞扬出自内心,真挚而诚恳,富有技巧,却毫无杂念。 安妮心里正开心地跳着舞蹈,但为了保持她那副高傲成熟的姿态,她便使劲地憋着嘴,强忍着不笑出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对阿尔弗雷德就客气多了,再也不像他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样,话里带刺了。 阿尔弗雷德就在这祥和的气氛中写完了家书,他关心地问候了养父的身体,并向他告知泰瑞即将回家的消息,最后,他对养父表示抱歉,因为他决定要像个男子汉一样,在外面闯荡,去追击海盗,去声张正义,去踏踏实实地做一番自己的事业。 耶米尔看着阿尔弗雷德写完了信,也怜爱地合上了自己的笔记本,那是艾萨克爵士送给他的礼物,他鼓励耶米尔多学习一些知识。 耶米尔看了看墙上的挂钟,问道: “我得去见艾萨克爵士了,安妮,你要一起来吗?” “当然要去!”安妮说着站起身来,去拿衣架上的小风衣。 “我可以去吗?”阿尔弗雷德微笑着问道,他已经喜欢与这两个小鬼头混在一起了。 “不行!”安妮义正言辞地拒绝道。“你没受到邀请,阿尔,虽然我很想你去,但是没有被邀请,就不能去!” “也许我可以跟着你们去,然后当面跟艾萨克爵士说说。” “艾萨克爵士不喜欢别人违背他的意思,真的。”耶米尔有些犹豫地说道。“如果我们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就把别人带去他的小聚会,那他下次就不会再邀请我们了。” 见两位小朋友这么说,阿尔弗雷德也就不再坚持了,但他与两人约定,等他们回来了,一定要告诉他今天的所见所闻。 送走了求学若渴的两个孩子,阿尔弗雷德突然感到寂寞了很多,但很快他就意识到,现在的状况才是他这十几年来的常态——在肖博特副总督府里,他何尝不是像此时此刻一样孤零呢。 阿尔弗雷德手握着写好的家书,跟着一大群思乡的水手走下了帆船,他们来到码头上的邮局,将信件投递出去。这是一种最便宜的通讯方式,第二天,便会有邮船往返各个岛屿,将信件带去它们该去的地方。 而安抚了水手们的情感后,淑女号便再无牵挂,它全速驶入大海,向着英格兰的首都进发。 9月14日,淑女号顺利穿过古巴西岸及巴哈马群岛,进入了宽阔的大西洋海盆,风速和洋流都乐于助人,帆船的行程十分顺利。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在淑女号一头扎进茫茫的公海后,周围便再也看不到大小群岛的风土人情了。 上下起伏的蓝色波涛和呼啸而过的风声形成了单调乏味的风景,使不习惯远洋航行的乘客们终日抱怨连连。 这几天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除了自作自受的路德维希在一次到厨房“借酒”的时候,正好撞到了前来视察的夏洛蒂小姐。自然,他又挨了一顿骂,并且在接下来的旅程中,被禁止进入厨房及艉楼酒馆。现在,他被罚窝在船尾的杂物间里睡上一周,食物则由阿尔弗雷德每天准时送去。夏洛蒂这样严厉地处置路德维希,就是想用强硬的手段戒了他的酒。 但路德维希可不是那么容易屈服的人,他宁愿舍弃性命,也不愿意待在一个没有美酒的世界,于是,他找上了阿尔弗雷德,以教授剑术为筹码,来换取厨房边缘那些陈旧的、即便丢失也没人会在意的朗姆酒。 协议顺利地达成了,在阿尔弗雷德完成送货后,路德维希便从杂物间里拿出两把练习用的木剑,将其中一把抛给了阿尔弗雷德。 “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吧。”他说着摆好了架势。 阿尔弗雷德很久没有使剑,手心早就发痒了,他二话不说,立刻向路德维希刺去。 “有气势!”路德维希说着,把身体一偏,躲过了刺击,阿尔弗雷德一击不中,连忙将剑撤回,做出防御的姿态。路德维希笑了笑,然后抬起木剑狠狠地劈下。 阿尔弗雷德心下一喜,稳稳地接住了路德维希的攻击,但正待他准备发起新一轮进攻时,路德维希竟然将木剑一扫,正打中他的脑袋,一时间阿尔弗雷直感觉眼冒金星,站立不稳,跌倒在地上。 “我的天啊,阿尔少爷,你当这是在玩游戏吗?”路德维希放肆地大笑起来,看来,他才是那个玩游戏的人。阿尔弗雷德使劲摇了摇头,爬起身来。 “你这家伙,竟然使诈!”他不满地嚷道。 “你去跟深海阎王说吧,也许他会大发慈悲,释放你的灵魂呢。”路德维希说着,拿过一瓶酒,扯开瓶塞就往嘴里灌。 “啊……这正是重生的滋味。”他解脱般地说着,往后一倒瘫倒在杂物堆里。 “你还没给我复盘呢!”阿尔弗雷德说着一把抢回酒瓶。 “还有什么好复盘的,你一招都没接下来就跪了,要我说你已经没救了,还是别练剑了,好好学一门手艺,安全又舒适,岂不美哉?” “好吧,那比起喝酒,你还是找个别的嗜好吧,那样不仅有益健康,还能让你在接下来的旅程里没那么煎熬!”阿尔弗雷德说着拿起酒瓶,作势要走,路德维希连忙跳起来将他拦住了。 “那可不行。”他笑着说道。“人类只需要水就能活下去,但男人却还需酒精和烟草,夏洛蒂小姐是大姑娘家,不懂这个道理,难道连小少爷你也不明白吗?” “我不反对,但男人的生命中如果只剩下酒精和烟草,只会活成个废柴。”阿尔弗雷德轻蔑地看了路德维希一眼,说道。“唯有利剑在手,男人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如果你不教我剑术,那我去找别人就是了。”他推开路德维希,往船舱走去。 “好吧好吧,我服了你了。”路德维希无奈地挠了挠头,把阿尔弗雷德拉了回来。 “听好了,阿尔弗雷德少爷,我不太会教人,这些话我只说一次。”他把酒瓶拿了回来,从容地坐在了杂物堆上,又喝了一口酒,然后掏出烟丝,塞进他长长的烟杆里。 这下他可真成了烟酒囊袋了。 “你的招式和步法都挺扎实,就是脑子有些问题。”他用手点了点自己的头颅,得意地说道。 第70章 烟酒与上流 “你脑子才有问题呢!”阿尔弗雷德气恼地嚷道。 “专心听,我不说第二遍!”路德喝着酒,悠闲地说道。“想象你是在跟一个凶悍的海盗交战,难道你会攻一下,便站着等他攻吗?” “……这是最稳妥的方法……回合制……那样能使攻守平衡。”阿尔弗雷德迟疑地说,当然,他自己并不相信这些,他曾经那位剑术老师也说了和路德同样的话,只是养父以表演胜于实战的理由干涉了他的剑术培养。 “稳妥,即是平庸,特别像你这样没有终结敌人能力的情况下。依靠这种意识,再精妙的剑术都只是花拳绣腿。不对,剑术是用来杀人的,而非用于表演。没有击败敌人的强烈欲望,是使不好剑的。阿尔少爷,请仔细回想,想想银港的惨状,海盗们可不会跟你玩过家家,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来取你的性命。” “银港……” “是的,银港,并且阿尔少爷,我敢和你说,那并非特例。海盗给沿海各地造成了莫大的灾难,这种灾难已经持续了好几个世纪了,难道海盗们个个都是首屈一指的剑术大师?又或者守城的士兵们都是不堪一击的废物?不,海盗之所以凶悍,只有一个原因:他们战斗起来豁出性命。而一旦习惯了那种刀尖上舞蹈的节奏,你就会发现他们的招式毫无套路可言,并且在耐力上也不具优势。遇到这样的对手,你绝不能被他们压制,到那时,要想挽回颓势就太难了,你必须压制他们,比他们更加疯狂地进攻,从意识,到招式,处处压制,这才是取胜之道。” “就像你刚才做的那样吗?”阿尔弗雷德有些信服地问道。 “刚才我只是为了演示,才故意让你一招的,要不然,还不等你出手,你就已经败了。听好了,用尽各种方法打败敌人,我会教你一些窍门的。关键是,摒弃那些天真的想法,将狠劲注入套路与招式中。要是招式不精,那就用气势把敌人往死里揍就对了!这种做法虽然粗俗不堪,但却十分管用,足以应付大部分的流氓强盗。只是有一点,万一你遇到了怎样都无法压制其气势的家伙——这种疯子也不少见——就别和他斗狠了,依靠敏捷的步伐和他消耗,待对方体力下降时,再一击制胜。” 阿尔弗雷德沉默不语,心里早已认同了路德维希的观点。的确,他的意识太过安逸了,根本就没有将敌人置于死地的觉悟,他想起在银港的码头遇险的那一幕。当时,如果海盗的子弹没有刚好击中他的剑刃,那么,他就没命活到现在了…… 是时候改变心态了,如果真要与海盗交战,那他就必须摒弃那些陈旧的套路和花哨的形式,要比海盗更渴望击杀对手。 剑术大师与海盗,或是表演家的区别,便在于此,海盗以气势驱动身体,而表演家则有意完成既定动作。剑术大师则综合二者,摒弃所有多余的动作,在提倡一击制胜的同时,还为自己留有无数后招。 路德维希队长,与他那邋遢的外表不同,是一个具备扎实理论与实战经验的剑术大师。 阿尔弗雷德决定赶紧回房间去,找个本子,把能记下来的东西都记下来。 这下子,再也没有什么能阻碍路德维希大口喝酒了,他点燃了烟叶,一口烟一口酒,完全地沉浸于享乐之中。但实际上,这些朗姆酒和烟叶都被阿尔弗雷德做过手脚。夏洛蒂知道,路德维希的酒瘾太大,太过强硬的手段反而会对他有所伤害,于是,精明的小姐指使阿尔弗雷德在酒中兑水,在烟里掺茶,以此来欺骗路德维希的感官。 可怜的路德维希,尽管钟情于烟酒,却并不是这方面的行家,他是那种依靠酒水的外包装来断定品质的那种人,自然不会识破夏洛蒂的计谋。并且,像朗姆酒这种东西,作为水手们最为刚需的海上物品,本来就受到黑心老板的青睐,银港码头区的朗姆酒,十有八九都是兑了水的,水手们纵使知道这个现实,也有什么抗议的能力呢?人总是有惰性的,而惰性会降低他们对事物的要求,路德维希与许许多多的水手们一样,在漫长的航海中,不再对朗姆酒的纯正度吹毛求疵,抱着聊胜于无的心态,欣然接受了一切。 没一会,路德就把酒全部喝完了,他意犹未尽地摇晃着空空的酒瓶,露出了仿佛宴会结束了一般的失落表情。 “一瓶可不够解渴啊,阿尔少爷,你晚上再给我拿一瓶来吧。” “这可不行,你喝那么多,要是醉了,就教不了我练剑了。” “开什么玩笑,就凭这掺水的玩意,能让我醉倒?”路德指了指手中的空瓶子,把阿尔弗雷德吓了一跳,他以为夏洛蒂小姐的计划露馅了。以后他才会意识到,那只是路德维希对自己酒量的认可,以及对所有朗姆酒都被掺水的客观评价。 “就算你不会醉,那股味道也够大的了,万一让夏洛蒂小姐发现了我偷偷送酒给你,那我别想在船上混了。” 路德又苦苦哀求了许久,阿尔弗雷德就是不答应,他遵守了夏洛蒂小姐的约定,不能因为自己想要学剑的愿望而动摇。并且,他私底下也同意,路德维希的酒瘾确实需要治一治了。 “哼,臭小子!”路德维希见软的不行,便换了个口吻,一脸严肃地教训起阿尔弗雷德来。“你这么薄情寡义,还不解风情,将来即使出人头地了,又怎么在上流社会中生存下去?” “我怎么就薄情寡义了,我怎么就不解风情了,我又怎么就不能在上流社会生存了?”阿尔弗雷德瞪大了眼睛,惊讶于路德态度的转变,现在这幅情景,仿佛阿尔弗雷德成了犯错的人,而路德维希却成了理直气壮的真理卫士。 “人活着可不只是活着。”路德伸出手指,挑逗地摇了摇,“若要在上流社会混出名堂来,就要学着卖弄一些人情世故,酒、烟,这些是必不可少的,我这也是为你好,阿尔少爷,现在趁年轻,多学学抽烟,长长酒量,以后受益无穷呢。” “听起来像是某个烟枪酒鬼为自己的不良嗜好找的借口。”阿尔弗雷德皱着眉头,不高兴地说道。“再说了,这个烟枪酒鬼,现在不也没在上流社会混出名堂,还流落到是在帆船甲板的杂物堆里过活的地步了呢。” “你爱听不听吧,我跟你说,当年我可是够威风的了。”路德维希坐起身来,打算把他在欧陆剑击俱乐部里的见闻讲给阿尔弗雷德听。 “好汉不提当年勇,路德。” 阿尔惊讶于自己的答复,竟然完全异于他的想法。然后他发现,那声音并不属于自己。 “我记得,当年你就是因为喝多了发酒疯,扯下了某个小姐的假发,这才被剔除出排行榜的。” 这是一个夹带着坏笑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巴德老爷同罗伯特一起走上了甲板,见路德维希正在对阿尔弗雷德传授人生经验,便径直走过来加入了他们。 “喔,老爷,你怎么来了,难道今天的午餐真的难吃至极,让钟爱美食的巴德老爷提早退场了?” “食物讲究色香味俱全,还有一同享用美食的人符合心意,就这一点来说,今天的午餐的确让人难以下咽。”巴德老爷摇头说道。“不过,我们现在在谈你呢,路德,别藏了,我大老远就看到你在喝酒了。” “你八成是老眼昏花看错了吧。”路德维希毫不脸红地说道,一面吹着口哨,将藏在背后的酒瓶往后一抛,丢进了海里。 “也别丢垃圾到海里去啊,要遭天谴的!” “你一定是看错了,我啥也没干啊。” 见路德维希毫无廉耻的抵赖,巴德老爷只能无奈地笑了笑。“好吧,好吧,酒的事情咱们暂且不谈,我想我侄女会处理好的。阿尔少爷,你也看到了,路德是个可靠的战士,但要他传授上流经验,绝对是不靠谱的。但是我得给他正名,他那一套烟酒论全都是讽刺权贵的,他本人喝酒抽烟纯粹是兴味使然,并不带着功利性的目的。” 但阿尔弗雷德并不想就此话题展开议论。 “等等!”他嚷道,“扯掉女人的假发?被剔除出排行榜?”他不可思议地瞪着路德,“我以为你是不认同俱乐部的理念,才自行离开的呢!” “凡是行动,都需要一个契机。”路德幽怨地说,“况且,我当时并没有发酒疯,那女人是某个高官的情妇,并且当时正在欺侮一户贫苦人家……你不要问过程,但我自认为声张正义是欧陆剑击俱乐部剑术大师的义务,看来我想错了!” “……我明白了。”阿尔弗雷德说着,心里想起了在银港飞扬跋扈的泰瑞,又想起来,如果不是泰瑞的不幸遭遇,他也没有机会出海。 “看来人的行动的确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契机。” 但他又想起来路德那副夸夸其谈的模样,尤其是他竟然还想教授阿尔上流之道? “烟草会腐蚀人的身体,酒会扭曲人的意识,如果上流社会是靠着这两样东西在支撑,那我会质疑这些社会名流思想素质的正当性。”他义正言辞地说。 “你说的一点也没错,阿尔少爷。”罗伯特赞同道。“如果人要靠这些东西去上位,那这国家也差不多完蛋了!” 他话语中夹带着情绪,感觉好像受了委屈似的。 “罗伯特先生,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又惹你不高兴了,我去教训他一顿。”路德维希悠悠地说道,似乎很高兴有乐子做了。 “这次恐怕不行,路德。”巴德老爷摇了摇头,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 “因为那可是洛宁大人呢。”罗伯特苦笑着解释道。“说实话,我从没见过这么喜欢吹嘘的官员,再怎么说他也是公职人员啊,怎么能如此不顾形象呢。” “他做了什么,惹得二位先生如此生气?”路德来了兴致,急切地问道。 “生气?那还谈不上,只是令人不快罢了,洛宁大人今天中午,竟然破天荒地来到艉楼用餐了。” “那挺好啊,你们可以带他听乔治先生的惊险故事……” “啊,算了吧,他可不爱听这些东西。”巴德老爷厌恶地摆了摆手。“巧合的是,那位能干的莫林先生,今天又却偏偏早了一步回自己舱房去了。洛宁大人失去了他言行上的顾问,反而还有些乐在其中呢,今天老乔的角色完全被他抢去了。” “我本想再听听乔治在康沃尔郡训练新兵的故事,但每当乔治讲到有趣的地方,洛宁总要出声打断他。‘嘿,你们知道吗,康沃尔郡那个新兵训练营是我发起的项目。’‘哎,把一个连队的火绳步枪全部换成燧发,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吗?’就是这样,整顿饭的时间,他不停地吹嘘自己的功绩,从康沃尔一直扯到皇家海军的战舰监造,我的天,他不是自称为卡库曼岛的税务官吗,怎么好像国家的任何成果都有他的一份功劳呢。” “我们都知道,他才不是远离本土的小小官员呢。不过罗伯特先生,你是不是对此有些敏感了呢,官员们喜欢邀功也是普遍的现象,纵使洛宁大人过分了些,也没必要对此大惊小怪,乃至一言不发便破门而出吧。” “我的确是有些失态了,抱歉,巴德老爷。”罗伯特有些后悔地检讨道。“我承认自己对名望存在过度的痴迷,即使罗伯特·霍尔的名字已然传遍世界的各个角落依然如此……像洛宁这种人,我一直是深恶痛绝的,他们从不出力干实事,却总是想要分走功劳簿上最大的那块蛋糕,的确,官员好大喜功,这是常态,也许我应该重新审视一下自己,改一改这个永不满足的臭毛病。” “你可别妥协啊,罗伯特先生。功劳本来就应该给予出力最多的人。”阿尔弗雷德赶忙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阿尔少爷,谢谢你的担心。”罗伯特微笑着说道。“我并不会向那些好大喜功的权贵势力妥协,但我自己对名望的渴求确实太过上头了,我要改变的主要还是自己的心态。” “保持良好心态,这不就好了嘛!”巴德老爷快活地说道。“再不行,我让路德找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把洛宁大人揍一顿,给您解气,怎么样?” “我谢谢你的好意,但还是算了吧。”罗伯特忍俊不禁地说道。“我们现在要对付的是海盗,在这时候闹内讧绝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有什么关系?”巴德老爷说道。“反正到了伦敦,他就要下船了,淑女号上有那么多背景复杂的人,就算他要向埃德尔·科伦议员打报告,也不会怀疑到我头上吧。” “别那么自信,巴德老爷,咱们离伦敦还远呢,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海盗袭击了。” “你太多虑了,罗伯特先生。”巴德老爷不以为意地笑言道。“这儿是什么地方?这儿可是一望无际的大西洋啊,比起西印度群岛那数以万计的岛屿,这附近可没有什么地方能供海盗藏匿和停留的,再说了,要在这般广阔的航道中找寻可以劫掠的船只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啊,如果我是海盗船长,我可不会去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但愿你是对的,可就我看来,这场旅行太背离常理,就算发生再奇怪的事情也不足为怪。” “说到奇怪的事,哼哼,罗伯特先生,你的冤家找上门来了,瞧。” 众人朝巴德老爷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莫林先生刚走出艉楼,并东张西望地搜寻着什么,一见到罗伯特,他便挥了挥手,然后快步朝这里走来。 “你看仔细了,巴德老爷,那是莫林先生,我跟他可没什么过节。” “谁知道呢,你羞辱了他的宝贝大人,还不许人家来找你麻烦么?” 第71章 黑旗,突然逼近 三两句后,莫林先生已然来到众人身边,他友好地伸出一只手来,握住罗伯特先生的手,握了好一会,令后者感到莫名其妙。 “先生,我可算是找到你了。” “噢,那真是辛苦你了。”罗伯特不明对方的意图,但仍保持友好的风度。“洛宁大人还好吗?” “嗯,他很好,谢谢。说到洛宁大人……”莫林先生略微有些尴尬地说道。“我必须代表洛宁大人向您道歉,罗伯特先生,这是我的疏忽,请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我们可没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啊?”罗伯特有些惊讶地说道。“再说了,你又不在场,就算我同你的大人有什么过节,也犯不着由你来道歉啊。” “不,这是我的责任,我没想到今天洛宁大人一时兴起,竟然会与诸位共进午餐,这在平时是极少发生的,毕竟……你们懂的。” “我懂我懂,洛宁大人高高在上,自然不能够同两个老头同席共饮吧,老实说,我挺理解他的,罗伯特先生那张红润的脸,让我看了直犯嫌恶心!” “彼此彼此吧,巴德老爷,你那张丑脸不仅老,还肥肉横生。” 罗伯特与巴德老爷微笑着互相调侃,这是关系极好的人才会出现的互动。 “言归正传,先生们,我没想到洛宁大人会同诸位一道用餐。我像平常那样,吃完饭就回房间了,我拿了些材料,准备向洛宁大人汇报,才发现他不在房间里。” “他那时候正在尝试惹毛休息室里的所有人呢,在招人厌方面他还挺有天赋的。”巴德老爷倜傥道。 “我希望你不要这么说,先生。”莫林严肃地说,“洛宁大人出身豪门,有时候想东西不会那么细致,但这正是他的优点所在,即便大人偶尔发表未经深思熟虑的言论,那也是极具原始智慧和领袖魅力的言行,难道不是吗?” 他挑战似的扫视众人,那姿态并非提问,而是以胜利之姿彰显威能。巴德老爷和罗伯特对视了一眼,他们彻底无言以对。 “我想,他至少干了一件正确的事,那就是请了个心思细腻的秘书替他办事。”巴德老爷说。 “是的,就像现在,这个秘书为了维护主人的尊严而蒙蔽自己的灵魂……告诉我,莫林先生,你就甘愿一直在洛宁之下,一辈子当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吏吗?”罗伯特直言问道。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罗伯特先生。” “你真不明白吗?明眼人都能看出,从言谈举止,到决策部署,洛宁的行为均出自你手。他要做的便是点头照办,或签字同意。他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怎样表述自己的功绩。可当他在餐桌前大肆吹捧自己促成康沃尔郡新兵训练营的时候,却没有一个字提到了莫林·范恩这个名字,这样真的好吗,莫林先生。将自己的辛苦付出拱手送人,就连我这个老家伙都看不下去了。” 莫林先生沉默了片刻,脸色依然冰冷,看不出任何情绪。他是否对洛宁大人心存怨恨,或者对罗伯特先生的策动心生触动?这一切,终究只有他自己知道,可不管结果如何,他都不打算与众人分享这其中的感受了。 “谢谢你的关心,罗伯特先生,但这是我自己决定的事情。我本身就是工薪阶层,洛宁大人却出身豪门,比起那些和我出身相似的人,跟在洛宁大人身边的我更有前途,我要做的就是努力提升自己,能随时为大人排忧解难,相信终有出头的一天。” 巴德老爷叹了口气, “我们确实不该质疑他人的生活方式,罗伯特先生,你还是放弃吧。” “我只是尽力适应现实罢了,请你理解,先生。”莫林说。 “……你说的对,这是你选择的道路,我虽然不敢苟同,但还是祝你取得成功。”罗伯特有些失落地说道。 “嗨,开心一些,罗伯特先生,这会儿可是午后闲暇的时光呢。”巴德老爷说着,踮起脚来拍了拍罗伯特的背。“一直紧绷着神经,人是会坏掉的。你应该学学我,多体会一下周围的祥和美景,给皮肤做个养生的海风疗养。闭一只眼,享受海风的轻抚,睁一只眼,欣赏那蔚蓝的天空和大海,以及……黑色的船帆?” 在这个世上,智者一般不会一开始就把话说得太满,比如,在广阔的大西洋里航行,不会遭到海盗的袭击。 巴德老爷趴在窗户上张大了嘴,看着从海上迷雾中出现的黑色船帆。他经常嘲笑别人的某些行为,并有意无意冠之以“遭天谴”评价,而这一次,为了惩罚他的自大自满,天谴主动找上门来了。 “是海盗啊!”罗伯特大喊道。 巴德老爷悔恨地抽了自己几个耳光。“瞧我,刚刚才说不会有海盗的,老天爷真是太不给面子了!” “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老爷,你快去避难吧!”路德维希说着跳了起来,对阿尔弗雷德说道:“我们去通知水手准备战斗!” “我也去通知我的队员们,巴德老爷,你去集合非战斗人员,到船舱里面待着。” “好的,罗伯特先生,这里就交给你了!”巴德老爷说完,慌慌张张地向艉楼跑去。 “我去找洛宁大人!”莫林跟着巴德老爷跑开了。 两船相距不远,因为海盗船是穿过迷雾接近淑女号的。他们没时间可以浪费了,淑女号的卡拉克式构造使得其航速无法提得太快,在与轻快帆船的速度较量中往往会落于下风。因此,被海盗船追上,只是时间问题。目前看来,不消一刻钟,他们便将直面海盗的威胁。 阿尔弗雷德、路德维希和罗伯特全速向楼梯奔去,他们必须抢在海盗们发起进攻以前,做好迎击的准备。 淑女号的内部,还是一片祥和的景象,吃饱了的水手们正悠闲地躺在火炮甲板的隔间吊床上休息。路德维希冲了进来,大吼道:“海盗来了,不想死的赶快起来!” 水手们睡意朦胧地看着路德维希,有些还露出了不满的表情。 路德和阿尔弗雷德急得直跺脚。“我去通知底下的人,这一层交给你了。”他喊道。 阿尔弗雷德点点头,只见路德一步从楼梯上跳到了第三层甲板。他开始怒吼,阿尔听到了水手们慌慌张张的脚步声,于是也扯起嗓子,边跑边大声地呼喊。 越来越多的人收到了警告,他们拥挤着往楼梯口跑去,阿尔弗雷德不得不把使出十分力气,才能挤进火炮甲板尾端的厨房。 “艾米丽,安妮,耶米尔!”他大声喊着,一边朝厨房跑去。 “怎么了!”安妮推开厨房的门,一脸惊恐地问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大家都慌慌张张的?” “海盗来了,快跟着我,我带你们去艉楼避难。”他看了看女孩和男孩,然后发现那个最令他揪心的人不见了。 “艾米丽呢?”他慌张地问道。 “姐姐听说夏洛蒂小姐今天要在船头观测气象,便自告奋勇去送餐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这样啊……”阿尔弗雷德稍微有些心安,如果艾米丽和夏洛蒂在一起,那么此刻八成已经在艉楼避难了吧。 “快跟我走,没时间耽误了。”阿尔弗雷德说着抓着两个孩子的手就往外跑。 “等等,我自己会跑!”安妮不满地叫道,耶米尔也放开了抓住阿尔的手。 “好吧,快一点!” 三人往楼梯口跑去,急促的脚步掀起了一阵尘埃。所幸,他们不用等待太久,就可以通过楼梯来到顶层甲板,巴德老爷招的水手,每一位都有丰富的航海经验,而罗伯特探险队的人则更是历经风雨,在期初的慌乱后,他们便在船长的命令下迅速组织起防御力量。淑女号绝非普通的商船,它自身备有十八门火炮,洛宁大人又为其添了四门最好的加农炮,另外还有一门滑轨式的大炮,其能够发射最新式的爆炸性炮弹,可惜巴德老爷的怠慢使其尚未安装。毕竟改造船舷轨道是一个麻烦的工程。 但即便如此,这艘中等大小的帆船依然具备一流的海战能力。二层的火炮甲板,水手们把炮口推出舱窗,并忙不迭地搬运起炮弹。四门加农炮和另一部分火炮则被安置在三层甲板,时刻准备痛击逐渐接近的海盗船。 阿尔弗雷德爬上甲板,发现在这八月中旬的晴天下,淑女号的气氛却好似凝结了一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一脸严肃的表情,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海面的情况,连头上的冷汗滑入眼中也全然不知。 “扬起上风帆,左转四十度!”布莱恩船长在甲板上大声指挥道,接着便下到了火炮甲板。 淑女号像一只被扯紧了绳子的大象,在海面上艰难地变动着方向,狂暴的海风吹打着帆布,发出了巨大的呼啸声。阿尔弗雷德不得不俯下身去以保持平衡,一手护住了安妮和耶米尔的身体,以防他们摔倒。 “你们得赶紧去艉楼,待在这里太危险了!”阿尔弗雷德用压过风声的嗓音吼道。 “那你呢?”耶米尔害怕地说道。 “我去找艾米丽,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那我也要留在这里!”安妮大喊道。 “不行!”阿尔弗雷德坚决地说。 “我们可以帮忙。”耶米尔犹豫了一会,说道。 “听好了,对方可是凶悍的海盗,他们可不是因为你们是小孩子就心慈手软的。” “我们也在公会待了那么久,这些事情都明白的!” “阿尔先生,让我们帮忙吧,我们会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然后伺机行动。” “你们这些……”阿尔弗雷德生气地吼道,正打算用强硬的手段把他们扭到艉楼里去。正在这时,身边一阵剧烈的响动震得他倒在了地上,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两个孩子已经不见了。 “真该死!”阿尔弗雷德气得跳起来,然后看了看刚才声音传来的地方。那是帆船的侧舷,在精致的桃木栏杆中央破了一个半圆形的缺口——淑女号中炮了,海盗船使用船头长距离的大炮,给了淑女号一个下马威。所幸,炮弹的威力并不大,除了弄出些不小的声音以外,并损坏了一部分栏杆外,其并没有给淑女号造成什么严重的伤害。 这时候淑女号也完成了转向,两层火炮甲板正蓄势待发地面向海盗船的方向。 “准备还击!”布莱恩船长的声音从楼下传来,立刻,便有船员大声重复着船长的命令,使每一个战斗中的水手都能接到指令。水手们将炮弹放入炮管,点起了火引,竖直了耳朵仔细倾听船长的命令。 阿尔弗雷德屏住了呼吸,抓住了船舷上的绳索,他看见黑旗上有一堆白骨,像魔鬼一般在风中疯狂摆动,海盗船载满了张牙舞爪的恶徒,随着汹涌的大浪,像疯狗一般向淑女号奔来。 “不知死的坏蛋!”船头上传来一个女声。夏洛蒂小姐带着老乔和一众水手,然做好了迎敌的准备,她右手持一把火铳,左手扶在腰间的长剑上——那正是阿尔弗雷德曾经使用的精钢长剑。夏洛蒂的目光中透出鄙夷,全无畏惧之色。这并非她第一次面对海盗的威胁。 而由于她的到场,水手们的士气水涨船高,他们冲海盗船咆哮着,做着威胁的手势,丝毫不惧即将上演的残酷战斗。这股勇气也鼓舞了阿尔弗雷德,他三步并作两步,不一会便来到了夏洛蒂的身边。 “小姐,你有见到艾米丽吗?” 他渴望听见肯定的答复,渴望知晓那个傻白甜的姑娘现在正蹲艉楼酒馆的角落瑟瑟发抖。但夏洛蒂小姐眯起了双眼,在理清阿尔弗雷德想要表达的意思后,微微摇了摇头,这给了他沉重的打击。 “她刚刚说要送餐给你,你没见到她吗?”阿尔弗雷德追问道。 “真是……”夏洛蒂小姐略微有些慌张,但立刻就恢复了沉重冷静的状态。 “现在不是时候,阿尔少爷,等击退了海盗,我们再来寻找失踪的人。” 她英姿飒爽,转而对老乔下达了命令。 “乔治,艾萨克爵士的小屋就交给你了,我与阿尔弗雷德少爷会在整个甲板上指挥战斗,海盗们八成要选择登船。” “明白,小姐!”老乔猛地吸了一口烟(他平时绝不碰这些玩意),然后将长长的烟管狠狠地掷到了地上。 “给他们一点厉害瞧瞧!”他大声喊道,得到了水手们的一致欢呼。 第72章 撞角与火炮 夏洛蒂小声确认着人员部署,然后在帆索与桅杆间穿行。阿尔弗雷德尽力跟上她的脚步,但紧接着,后者便开始对他发难。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阿尔少爷,盯紧那个女人,难道你连一件小事都做不好吗?” “什么?”阿尔弗雷德糊涂了,他们正面临海盗的威胁,同时,正在寻找不知所踪的艾米丽,可夏洛蒂小姐,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责备这一件琐事? 然而,仿佛恍然大悟一般,阿尔弗雷德露出醒悟的神情。 “笨蛋,你终于明白了!希望还不太晚!”夏洛蒂小声骂道,一边强颜欢笑,让旁边的水手赶紧占据船舷紧要位置。 轰隆…… 一阵齐射,从淑女号的火炮甲板发出,在火舌裹挟之下,冲向了海盗船。阿尔弗雷德差点被震动震倒,夏洛蒂稳稳拉住了他,然后赶忙去看炮击的效果。 在这时候,布莱恩船长的咆哮声才终于从下方传来。 “开炮!” 他的声音充满魄力,蕴含着无比的能力冲散了海风。水手们根本不需要人传令,便听到了船长明确的指令,他们点燃炮筒,然后用力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伴随着阵阵巨响,甲板开始摇晃了起来,阿尔弗雷德扶住绳索,看清了一连串黑色的炮弹向海盗船飞去。 “继续炮击!”布莱恩吼道。手水手们忙着更换炮弹,而海盗船也开始了回击,它依然只依靠着船头的两门长炮进行攻击,自身却丝毫没有改变方向的意思。 “坚守位置!”夏洛蒂喊道,并将阿尔拉到了掩体之后。 “嘿,阿尔少爷,你说艾米丽要给我送餐,她还真是好心,可我刚才待在船首的时候,压根就没见到她的影子。我们必须要做最坏的打算了,在这位艾米丽小姐失踪的时候,海盗船正巧出现了……海面上的威胁也许不足为惧,可如果艾米丽真是海盗的同伙,放任她在淑女号里搞破坏,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阿尔弗雷德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确太过松懈了,他一向反感阴谋诡计,主观地认为这些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然而这只是在自欺欺人罢了,纵使阿尔弗雷德自己是个正直善良的人,可又怎么能阻止其他人的恶意呢? 他越想越慌乱,于是加快了脚步,想往船舱里去,寻找到艾米丽的踪迹。这时候,布莱恩船长的咆哮声传了过来。 “这些该死的杂种,是想要撞沉我们吗?”布莱恩愤怒地喊道。 阿尔弗雷德抬头,看到海盗船的速度非常快,它扬起了两桅米黄色的横帆,飞也似地朝淑女号冲了过来。 “赶紧炸掉它!”夏洛蒂在舱口指着极速逼近的海盗船,对下层甲板上的炮手们喊道。阿尔弗雷德仔细分辨,终于明白了为何这艘海盗船会做出如此不要命的动作。 海盗船本身并不大,但两根桅杆上的横帆却大得出奇,顺风给了它极大的动能,而海盗船的船头又被特别强化,安装了金属制的巨大椎头撞角,得以把海风赋予的动能转变为恐怖的破坏力。 水手们急忙调转炮头,有四门火炮对着海盗船的船头一阵炮击。 硝烟弥漫在整个海面上,海盗船的船头受到了集中的炮击,金属制的椎头被轰得凹陷,就连其椎头的基座也开始脱落。 但这并没有阻止海盗船的进发,只要那根锥头还能用,帆船便不会停止疯狂的脚步。 “把那门加农炮拉过来!”夏洛蒂小姐喊道。海盗船似乎也看到了甲板上的威胁,两门长炮突然开火,炮弹在船舷上炸开了花,把夏洛蒂、阿尔弗雷德以及众水手掀翻在地。而那门刚刚被搬上甲板的加农炮,已经在炮火下成为一堆破铜烂铁。 阿尔弗雷德站起身来,气恼地咬紧了牙关,海盗船得意地继续向淑女号进发,阿尔弗雷德仿佛可以听见海盗们嚣张的狂笑。淑女号的水手们却也没慌乱,他们向着对面那些穷凶极恶的嘴脸怒骂、大吼。 不幸的的是,夏洛蒂小姐被飞溅的木屑击中了,那一头盘扎的棕色短发被打散开来了,鲜血从她头发底下的小口子里不住地往外流淌。然而,虽然与往常高傲的形象比起来有些狼狈,她那坚毅的目光却没有丝毫改变,她站起身来,看了看水手们,继续发号施令,鼓舞士气。 “还击,还击!把这些害人的老鼠送回深海老家去!” 她的话语引起了一阵呼应,水手们继续给海盗船施以连续不断的炮火打击。 “阿尔少爷!”夏洛蒂转过头来喊道。 “在!”阿尔弗雷德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胸膛,等候这位坚强大小姐的命令。 “最新式的轨道加农炮,虽然轨道还没有安装,但那炮身和炮弹还放在船头,你尽快去把它拉过来!” “我知道了!”阿尔弗雷德说着撒腿就往另一边奔去。夏洛蒂继续沉着地指挥着水手,与布莱恩船长在船头附近部署的火炮形成了交叉火力,这一阵攻势击中了海盗船船身,有效地减缓了船只行进的速度。 “加农炮,加农炮……”阿尔弗雷德嘴里念念有词,眼睛不停地扫视着甲板的各个角落,寻找得以立足的地方。由于要躲避海盗船的撞击,淑女号一直保持着全速航行,这令甲板上的移动举步维艰,阿尔弗雷德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来到了帆船的另一侧,他用短刀解开固定加农炮的绳索,然后借着大浪制造的船体倾斜,拉着加农炮的把柄往夏洛蒂的方向滑去。 而这一边,淑女号的火炮攻势已经到达了极限,海盗船顶住了压力,推进到了距离淑女号咫尺之遥的位置,那危险的撞角,俨然已经顶到了淑女号的要害之上。 “阿尔少爷,准备开火!”夏洛蒂说着,将火引子朝阿尔弗雷德丢来。阿尔弗雷德左手接住火把,右手则打开了加农炮的炮管,将特制的黑火药炮弹装载进去,然后转动加农炮,将它瞄准海盗船的撞角…… “砰!”一声炮响几乎刺穿了阿尔弗雷德的耳膜,他痛苦地倒在地上,耳中充满了刺耳的鸣叫——然而,这并非是他的加农炮发出的攻击,而是海盗船的炮击。 在他左边,整个甲板被炸穿,将船舱里的情景暴露了出来。海盗们发出了喜悦的笑声,而夏洛蒂则神色严峻地朝他奔来…… “站起来,开火,开火!”她越过沟壑,拉起阿尔弗雷德,两人一起用力,将加农炮推到船舷边。夏洛蒂转动炮头,阿尔则将火引子对准了加农炮的火闸。 伴随着另一声沉闷的炮响,加农炮吐出愤怒的火花,宣泄在志得意满的海盗船上。自以为胜利在望的海盗们,还没来得及收住脸上的笑容,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活生生地抽翻在地,全部往前跌倒。这自然是夸张的说法,海盗船的确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但这并无法一直阻止它的脚步,然而,这样已经就足够了。 海盗船的杀手锏——那根冲击力十足的撞角,被新式加农炮的炮弹击中,这炮弹不同于寻常的圆弹,而是在中心爆开,使其向四周发射致命的金属残骸。撞角被炸得粉碎,它再也不能嚣张地冲撞自己的目标了。 夏洛蒂露出胜利的笑容,一边向自己的水手奔去,喊道:“他们的攻势崩溃了,全力攻击!” 水手们欢呼雀跃,毫不留情地向那扬着黑旗的帆船宣泄正义的怒火,海盗船遭到了饱和的枪击与炮击,一瞬间陷入了绝地,海盗们纷纷跳海逃命,运气不好的人则被枪弹击中,倒在甲板上再无动静。 一枚炮弹击穿了海盗船的弹药库,引起了剧烈的爆炸,火光与黑烟冲上了云霄,海面上仅仅留下四分五裂的船体残骸。 “胜利!胜利!”水手们欢呼着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淑女号不仅逃出生天,更一举击溃了进犯的敌人,勇敢地拿下了胜利。 “现在庆祝还太早了!”老乔突然大喊道。“全体各就各位,准备接近作战!” 水手们一脸迷茫地看着老乔,然后顺着他指的方向,才发现淑女号的另一边,五艘小船已经接近了船舷。 这是佯攻战术,或者说,海盗除了撞角以外还留有后手。在淑女号集中力量防御海盗船的时候,一批海盗们早已乘着小船,摇着船桨悄悄接近了。此时要想炮击小船已为时过晚,淑女号的船员能做的,便是拿起武器,面对面地与海盗厮杀,以保卫自己的生命。 “阿尔少爷,这里就交给船长和老乔吧,去搞定艾米丽,绝不能放任这么一个女人在我们身后捅刀子!”夏洛蒂说着拔出长剑朝船尾走去,阿尔弗雷德提着短刀,紧张地跟在夏洛蒂身后。 相较于即将登船的海盗,淑女号的船员们更具数量优势,但他们深知海盗的凶悍,绝不敢掉以轻心,布莱恩船长上了顶层甲板,命令就近的水手向小船射击,想要在海盗登船前尽可能削减他们的数量,然而海盗们顶起了木板,一边用火枪对攻击船舷,使得水手不敢轻易探出头去。海盗们朝船舷扔出钩绳,然后迎着稀疏的弹幕,毫无畏惧地向上爬来。 “这些该死的杂种,究竟是中了什么邪,要做到这种地步!”布莱恩船长说着,一枪击毙了一个刚刚跳上甲板的海盗,然后拔出腰间的弯刀,指挥水手们投入激烈的战斗。 阿尔弗雷德和夏洛蒂在喧嚣的甲板上奔跑着,却并没有发现艾米丽的踪影。 “她去哪了,她去哪了?”阿尔弗雷德不住地问道,而夏洛蒂小姐则冷静地观察周围的形势。 “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了,阿尔少爷,准备迎敌!” 船头爬上来两个海盗,朝他们逼近,夏洛蒂眼疾手快,一剑刺穿了一个海盗的胸膛,另一个海盗见眼前这个女人不好惹,便转而向阿尔弗雷德袭来。他举起长柄斧,想要砍下阿尔的头颅,后者本能地挥动武器,格住了斧刃,却又被海盗的斧柄敲中了肩膀。 “你在做什么,阿尔少爷,快击溃他!”夏洛蒂有些着急地说着,迎面却对上了另外两个爬上甲板的海盗。 阿尔弗雷德没有回应,他现在全部精力都在应付海盗的三板斧。这些招数实在怪异,与他此前所学所见的一切招式都不相同,海盗们仿佛并没有在战斗上多做思考,仅仅是以击杀对手的意识在拼命。 阿尔想起了路德维希的教导,逐渐冷静了下来,他要为了保命而拼死一战。于是,在海盗势大力沉的一击砍在甲板上时,他一脚踹中海盗的腹部,然后顺势把手中的铁剑向前一挥,斜着将拿斧头的海盗砍翻在地,海盗痛苦地呻吟着,身上自肚脐处到右肩多了一道深深地伤口,他挣扎了一会便死去了,脸上的表情极其扭曲。 阿尔弗雷德靠着船头的舱房墙壁坐了下来,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盯着海盗的尸体发起呆来,心里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慌张不已,完全没有意识到另一个海盗从他背后接近…… “小心!”夏洛蒂大喊道,阿尔弗雷德猛然回过神来,他转过头,发现海盗的弯刀已经朝他面门劈来,他想躲避,但双腿僵硬,无法动弹。阿尔弗雷德紧闭起双眼,全身肌肉紧绷起来,准备迎接那足以令他皮开肉绽的痛击。 “砰”的一声巨响,船头的舱门被粗鲁地推开,正好抵住了海盗的刀刃,并保持一往无前的速度,给予那个倒霉的海盗一记猛烈的撞击,海盗被弹回的刀刃打在了脸上,又被舱门撞翻在地,刹那间就像从天上跌落尘土,狼狈地在甲板上翻滚。 淑女号在前几年刚刚建成的时候,为了让船员方便进出,便将所有的舱门设计成了两边可推的样式,但没过三个月,巴德老爷就对此后悔不已了,船上经常出现这一类的意外:由于舱门密不透光,门两边的人都无法看清彼此所在的场景,当两个人要同时过门的时候,先推门的人常常会把另一个人撞得鼻青脸肿。不过由于并没有出现太过恶劣的情况,所以这一缺陷便一直无人问津,直到今天,在艾萨克·牛顿爵士那有力的手中成为了制裁海盗的绝密武器。 “出去!”艾萨克推开门,一步踏了出来,丝毫没有注意到外面打打杀杀的场景,只是愤怒地瞪着船舱内部。他的手还扶在门把手上,显然是在催赶不受欢迎的宾客。片刻之后,艾米丽略显尴尬地走了出来。 “我以为,我们还可以谈谈,难道现在的绅士都如阁下这般刻薄无礼吗?”艾米丽有些委屈,又有些恼怒地说道。 “出去!”艾萨克爵士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提高了整个八度,这下艾米丽再也不敢顶嘴了,她捂着耳朵,害怕地跑出了船舱。艾萨克鄙夷地瞪了她一眼,丢下一句“庸俗、愚蠢、无可救药的蠢姑娘!”然后当着海盗、女士们以及阿尔弗雷德的面,又“砰”的一声把门狠狠地关上了。 这出人意料的一幕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就连一向沉着淡定的夏洛蒂小姐也不禁流出了冷汗。周围一时间静了下来,只有那意外受伤的海盗,还在甲板上无力地哀嚎。 第73章 猛兽盖伊 “你……你!”艾米丽被无情地赶出了舱门,她站在门口,羞得脸都红了。她眼里冒出大颗大颗的泪珠,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只能一边直跺脚,一边大喊大叫:“你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你就是个刁钻、古怪、邹巴巴、脾气坏又爱自说自话的臭老头!” 这一幕实在是太难看了,一个妙龄少女,脸上还挂着泪痕,冲着无情的舱门喊叫,而门里的人却没有丝毫的反应。艾萨克爵士对这位暴怒的姑娘没有一点好感,其鄙夷的态度,甚至达到了好像稍微理睬一下她都是一件非常掉价的事情的地步。 阿尔弗雷德不知道艾米丽究竟做了什么,才惹得艾萨克爵士这么不开心,此时的他,相较于几分钟前反倒冷静了许多,他趁着这个所有人都在发愣的时机,一剑将另一名站着的海盗砍翻在地。 战火被重新点燃,先前被撞翻的海盗暴怒地扑向阿尔弗雷德和艾米丽,他们表情狰狞,仿佛要将猎物生吞活剥一般。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艾米丽看见凶猛的海盗,吓得瘫倒在地上,阿尔弗雷德赶忙挡在她面前,用剑招架住海盗的猛攻。 “夏洛蒂!”他大声呼救,巴德家的大小姐急忙绕到海盗身后,一记突刺结果了此人的性命。 “今天真是倒霉透顶了,为什么会这样,我一定是在做恶梦!”艾米丽双手抱着脑袋,看着被鲜血染红的甲板,语无伦次地自语道。 “恐怕你的恶梦还远没有结束呢,小姐。”夏洛蒂眯着眼睛,冷冰冰地说。“等这事结束了,我还要找你麻烦。” “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阿尔弗雷德劝道。“我们得击退海盗,必须把她带到船里去,也许这附近有其他的入口……” “你没搞错吧,阿尔少爷?”夏洛蒂气恼地说道。“别忘了我们来这的目的,就是防止这位神秘的小姐到处搞破坏!” “那些海盗企图攻击她,他们绝不是一伙的!” “我不知道你在怀疑我什么,小姐。”艾米丽哭丧着脸说道。“我只求你让我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我要受不了了。” “那可不行,你要跟着我,等一切都摆平了,我们要好好谈谈。”夏洛蒂说着拉着艾米丽的手腕就往帆船中段走去。”阿尔弗雷德无可奈何,只好跟着两位女子前往战斗最激烈的地方。 甲板上的战斗已经趋于白热化,许多的水手负伤倒下了,布莱恩船长左臂挂着一道长长的血痕,咆哮着指挥战斗,他的行为极大地鼓舞了士气,渐渐使正义的一方掌握了胜势。 “来啊,你们这些孬种,难道只有这点能耐?”他大声嘲讽道,一边砍杀了一个企图接近他的海盗。 “哈哈哈哈,老头儿死到临头,就只剩张嘴还在喷粪了!”一个尖利的女声传来,布莱恩船长还没来得及转头,大腿上便中了一剑。 “啊!”他惨叫一声,赶忙将铁剑杵在地上,防止自己摔倒,鲜血逐渐染红了他灰白色的马裤,他冷汗直流,瞪大了眼睛仔细观察对手的样貌。 “呵呵,老头,没见过美女吗?” 那是一个坦胸露乳的女人,正用嘲弄般的眼神盯着他看。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弯刀上的鲜血。脸上那道从额头直达鼻梁的可怖伤疤,着让令“美丽女人”的评价深入人心。她歪着嘴狂笑,目露凶光,完全沉浸在杀戮的快感之中,丝毫不为自己同伴的伤亡而感到悲伤,或者说,同伙的死伤反而能增加她获胜后的分成,只要最终能赢下战斗即可。 “疯女人,你是我见过的最丑的丑八怪,吃屎去吧!”布莱恩船长冲女人吐了一口唾液。 然后,他的脸庞结结实实地吃了一记重拳,这一次,他再也坚持不住,摇晃着跌倒在地,脸上多了几处渗血的伤口。那是另一个女人,她的拳套上包满了风干植物的尖刺,为芸芸众生种下无情的苦果。 “对女人无礼的男人都该下地狱,对吧,玛丽?”这个女人一边摩拳擦掌,一边走向带刀疤的女人。她的脸活像是某个教区学校的后墙,上面乱七八糟地画满了各种颜色的线条,她的眼睛又大又黑,还画了厚厚的黑色眼影。这幅浓妆艳抹,使得她比起刀疤脸的女人显得更为吓人。她同样坦胸露乳,丝毫不在意在场男人的目光,把手搭在刀疤脸的女人肩上,得意洋洋地笑着。 “你说的对,安妮。这老东西死定了,但我想先把他的嘴切下来,好让他明白对淑女无礼的后果。” “就这么办,玛丽,你真是个天才!”浓妆的安妮说着,从腰间抽出小刀,又使劲踹了一脚倒地的布莱恩船长。 “安妮?她不能叫这个名字!”一个小声的、恼怒又难以置信的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传到阿尔弗雷德的耳中。他赶忙环顾四周,且并没有看到那个令人担心的小小身影。 “船长!”附近的水手们见到了布莱恩的危机,便死命朝这里奔来。 安妮发出一声怪叫,一挥手投出两把匕首,其中一把插进了一名水手的喉咙,另一把则被夏洛蒂挥剑挡下。她又是一击重拳,打烂了另一名水手的鼻子。在尖刺之下,她的拳套上还带有五粒坚硬的菱形铁块,配合上她那力大无穷的出拳,使她的每一击都危险而致命。 刀疤脸的玛丽见了,也跟着发起攻击,她闪身躲过一名水手的劈砍,然后扯住他的后背,大手一挥割断了那人的喉咙,之后她丢下受害者的尸体,抬起双手,闭上眼睛,长大嘴巴享受血腥冲击舌尖的快感。 “妈的,这两个疯婆娘,随便是谁,赶紧想办法干掉她们!”布莱恩船长趴在地上吼道。 “哟哟哟,这里有人已经等不及了。”安妮说着,一脚踩在布莱恩船长的头上。 “被美女踩在脚底的感觉怎么样啊,船长大人?”玛丽说着抽出小刀,向布莱恩船长走来。 “见鬼去吧!”布莱恩船长挣扎着喊道。 玛丽正待下手,却看到一把明晃晃的利剑向安妮的背心刺来,她大叫一声提醒安妮,后者收起了笑容,急忙转身将拳头挡在身前,正好用铁块格开了夏洛蒂的刺击,长剑改变了方向,势头却没有削减,白光一闪,在安妮的肩膀上留下了一道较浅的伤口。 “切,该死的女人。”安妮说着急忙向后一跃,这时候阿尔弗雷德突然出现在玛丽的身边,用短剑狠狠地向女海盗的右手劈去,玛丽大叫一声丢了短剑,立即解开腰间的皮鞭,一鞭子向阿尔弗雷德抽来。 阿尔弗雷德始终盯着对方的刀刃,一分神,脸上就中了一鞭。那浸了海水又风干的藤条长鞭,抽得他眼冒金星,半边脸火辣辣的疼。 但更令人恼火的是,他这方的两个女人误会了这一失误,艾米丽开始叫嚷,夏洛蒂则冷眼以待。 “想不到阿尔先生是这种人,他在看……看那些不知廉耻的女人的……”艾米丽红着脸,气呼呼地嚷道。 “阿尔少爷,你究竟还要再吃多少亏,才能意识到女人的可怕?”夏洛蒂冷冷地说。 “不是的,你们误会了!” 然而,没人会听失败者的辩解。 夏洛蒂一击失手,对方已有了防备,于是她便没再贸然进攻,而是趁机将布莱恩船长拖到自己的身后。 “帮他止血。”夏洛蒂冲身后的艾米丽说道。 “天啊,天啊,我要受不了了!”艾米丽捂着眼睛哭道,但紧接着,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知道哭闹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便蹲下来仔细检查船长的伤势。布莱恩船长的半边脸被打破了,他一直叫骂,使他看起来活像是一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但与他破损的脸相比,他大腿上的刀伤要严重得多,玛丽下手狠辣,要不是布莱恩船长身强体健、老当益壮,此时恐怕早已失血过多而陷入昏迷了。但至少现在,他还有能力骂骂咧咧,在漂亮的姑娘们面前逞英雄。 “没事,小姐,只不过被两只恶心的癞蛤蟆咬了而已!”他强颜欢笑地说道。“有你这么美丽的小蝴蝶为我疗伤,那真是我布莱恩的三生之幸啊。” “你请忍一忍,船长先生!”艾米丽说着,强忍着眼中的泪水,用力撕下裙角的一块干净的地方,将船长的腿用力缠了起来。 “只能暂时先把血止住,请你忍耐一下。” “不要害怕,小姐,老布莱恩还死不了呢!”船长笑着说道。 “船长,你还有哪里受伤了吗,需要我做些什么吗?”艾米丽说着用手帕擦拭着船长脸上的鲜血。 “啊,这时候我确实想要痛饮一瓶酒才好呢,佳人、美酒、英雄的战场,男子汉大丈夫夫复何求?”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艾米丽又气又急地说道,一边害怕地看着眼前的战斗。 两个女海盗们的凶悍程度远胜过男人,她们招招狠下死手,每一击都渴望结果对手的性命。 面对这样的敌人,阿尔弗雷德和夏洛蒂陷入了苦战。安妮·伯尼的拳套令夏洛蒂苦恼不已,无论是挥砍还是刺击,对方都能凭借轻盈的身体轻松闪躲,即使偶尔找准了时机击中了她,她也能靠着拳套上的铁块卸去剑刃的力道,而她近距离的攻击则使夏洛蒂的长剑成为了累赘,几招之后,夏洛蒂知道无法靠长剑击败对手,便主动后撤一步。 “小妞,怂什么?我还没玩够呢!”安妮伸出舌头舔了舔脸说道。 “我可不想跟丑八怪一起玩耍,那样太掉价了。”夏洛蒂冷冷地说着,把长剑插入剑鞘。 “那么,你是要缴械投降了?那可太没意思了,小妞,不要以为这样我就会饶了你哟!”她说着朝夏洛蒂冲了过来。夏洛蒂屏住呼吸,从衣袖处抽出袖珍手枪,对着安妮的脸就是一枪。 安妮见状大骂,赶忙往旁边闪避,她的反应很快,但绝对快不过一颗饱含愤怒的子弹,只听一声惨叫,她捂着手臂跌倒在地上。 “安妮!”玛丽·瑞德担心同伴的安危,尖叫着将手中的鞭子死命地朝阿尔弗雷德脸上抽去。阿尔弗雷德在吃到第一鞭的时候,感到又气又疼,他受了误解,又在战斗中吃了亏。现在见女海盗竟然故技重施,又想抽他脸,一时间气不打一处来,便用手生生接住了鞭子,也不顾手掌上传来的剧痛,一用力就把玛丽给拽倒了。 “干的好,阿尔少爷。”夏洛蒂赞扬道,一边抽出长剑,打算结果安妮的性命。 “臭女人,你死定了!”玛丽撇下阿尔弗雷德,翻身抽刀向夏洛蒂冲来。 突然,空中落下一把巨斧,深深地陷进了甲板中,将玛丽、安妮及阿尔和夏洛蒂分割开来。 一个男人,从淑女号中段浓密的烟雾中走出——那里发生了爆炸,大概便是他的手笔——那是如巨人般高大的身影,他裸露着上身,浑身的肌肉像一块块甲胄,紧紧地贴在魁梧的身躯上,他只一手便提起了那把巨斧,斧刃比那些刑场上砍头用的斧子还要大上好几圈。这幅宛如魔鬼般的姿态,即使是强壮的胖乔治也难以与之相比。 怪异的是,这巨人的脸上覆盖着一个铁甲面具,渗人的双眼透过面具的缝隙,发射出足以杀人的目光,给人一种恐惧、绝望的感觉,不难想象,这家伙一定长了一张凡人无法直视的面容,就算是再漂亮的面具,也掩盖不住他强烈的杀意。 他不发一言,举起巨斧,朝阿尔扫来。阿尔弗雷德急忙举剑招架,却被凶猛的力道冲到了舷墙上。他挣扎着爬起身来,发现右手已被震得发麻。 “盖奇,干掉那小子!”玛丽架住夏洛蒂的攻击,疯狂地吼道。 巨人低沉的咆哮声从面具后面传来,他向阿尔弗雷德发起了猛冲,而后者仍然沉浸在巨人狂怒杀意的震撼之中,一时间竟感到浑身发软,动弹不得。 “阿尔少爷!”艾米丽的尖叫声传入阿尔弗雷德的耳中,他用剑刺击自己的大腿,再取回身体的所有权后,急忙往旁边扑倒,正好躲过了那势大力沉的一击。巨人的斧子没劈到人,而是砸进了舷墙上,把一大块厚厚的木板连同栏杆一道劈得粉碎。 他此时还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传说中的海盗,当世无双的“猛兽”盖伊。 第74章 最强vs最强 望着矗立在面前的巨人,阿尔弗雷德心生胆怯。他靠在破损的舷墙,努力维持着站立,羞愧地发现自己的双脚正害怕得发抖。 腿上的鲜血在流淌,那是阿尔对自己造成的伤害——它的确在一瞬间令阿尔摆脱了危险,可在那之后,热血便逐渐凝结,阿尔又开始为恐惧所困,无法动弹。 这并不是阿尔第一次在鬼门关前徘徊,但却是头一次令他感到足以遗留一辈子的惊恐。他大口喘着粗气,尝试回想路德的教导,去冷静观察对手的动作,但那颗不争气的心脏却越发急躁地跳动,他心里有个懦弱的声音,不断地叫他逃跑,提醒他不要再对上巨人铁甲面具中那泛红的两道血口。 “闭嘴!”阿尔弗雷德大声咒骂,企图消除心里那个胆小的声音,他的身边有仍在战斗的夏洛蒂小姐,有被吓坏了,却依然坚持救治船长的艾米丽,还有无数为生存而战的水手们,他绝不能在这紧要关头向敌人服软,绝不能践踏善良正直的人们的希望。 但是,他依旧没法动起来。 阿尔笑出了声来,嘲笑自己的软弱无能,嘲笑那个渴望加入海军的愿望,竟然在海盗面前被吓得魂飞魄散。 “这家伙疯了,盖伊,杀了他。”玛丽大声喊道。 “你先留意自己吧,臭婆娘!”夏洛蒂说着横着剑向玛丽砍来,后者急于闪避,失去平衡跌倒在地。 阿尔弗雷德咬紧牙关,闭上眼向前方砍去,他听到了清脆的金属撞击声,明白对方轻易招架了他的攻势。他没有犹豫,把剑往前方刺去,出其不意地击到了巨人的面具。 “快躲开!”夏洛蒂大喊道。但已经太晚了,巨人发出一声暴怒的吼叫,只一手便抓住了阿尔弗雷德的喉咙,把他整个人提起了地面。 阿尔挣扎着,不断用铁剑劈砍巨人的手臂,却丝毫无法减轻来自喉咙上的压力,巨人被砍出了几条血痕,但他似乎更加兴奋。他又大吼一声,将阿尔弗雷德狠狠地摔在了甲板上。 巨大的冲击力使阿尔弗雷德痛苦地叫出了声,他口吐鲜血,头晕目眩,只能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再也无法做出抵抗。 “阿尔少爷!”艾米丽哭喊着,但就连这轻柔而温暖的声音,似乎也在离他远去了。阿尔弗雷德的意识逐渐模糊了起来。巨人捡起大斧,准备收下这个受挫的灵魂。 夏洛蒂咬紧牙关,拿起长剑向巨人攻去,巨人不屑地冷哼一声,冲着剑锋挥起一斧,便把长剑弹飞,长剑在空中划过一道绝望的弧线,插在了远处的甲板上。 “你赢不了他的,笨姑娘。”玛丽扶起安妮·伯尼,得意地说。“他可是大名鼎鼎的‘猛兽’盖伊,就算你们两个一起上,也不是他的对手!” “我说过,好好想想你自己的后事吧,臭婆娘!”夏洛蒂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咬着牙说道。她散乱的头发丝毫没有掩饰内在的高贵气场,此时的她,仿佛只是面对一场再正常不过的战斗,就算被逼入绝地,也没有一丝感情上的动摇。 “盖伊,小心这婆娘使诈!”玛丽眯着眼,谨慎地说。“趁她又掏出什么古怪的玩意之前,赶紧杀了她!” “恐怕已经晚了,盖伊先生。”夏洛蒂嘴角微微上扬,嘲笑地说。“如果我还有什么古怪的玩意,那就是他们了。” 瞬间,一道七彩的光芒从天而降,直射进盖伊面具的缝隙里,巨人被这突然出现的光芒刺痛了,他想举起手来阻挡,却在中途忽然察觉到了危险,本能地举起斧头招架,正好挡住了路德维希的宽刃巨剑。 “太可惜了!”女孩安妮懊恼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这家伙有点本事!”路德维希大声说。他使劲向盖伊进逼,想把盖伊逼到死角。在他身后,耶米尔正端坐在主桅的横杆上,手里拿着一块透明的石头,将阴云间的阳光化作为彩色的光芒,晃动折射进盖伊的眼睛。安妮站在他旁边,手里抱着一堆石子,使劲往巨人的身上扔。 上下临敌,可盖伊依然凶猛无比,他睁大了双眼,直面采光,手上的力量进一步增强,路德维希的力量不足以压制眼前的猛兽,只得倒退回来,摆开了剑击的架势。 “没人能在单挑中干掉盖伊!”玛丽大声嚷道。 这是在挑衅对方进攻。她其实看出来了,这位金发小哥的力量并不比盖伊逊色,而技巧恐怕还要更胜一筹……但是盖伊有普通人绝对无法理解的秘密,那是他无敌的原因。只要路德敢于接受挑战,那他定然是尸骨无存的一方。 而事实,似乎也成向着她所料想的方向发展。盖伊的怒火无法控制,他劈出势大力沉的一击,而路德似乎打定主意要挑战危险,他没有躲避,而是把那双刃巨剑横下,用剑身去抵挡巨斧的利刃。 铛,这不是清脆的声响,而是沉闷的,犹如龙吟虎啸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盖伊的巨斧没有任何损伤,而相对的,路德的剑身却开裂了。他微微露出惊讶的表情,但马上便发出了自嘲的笑容。 “嘿,罗伯特先生,我快被打死了,你倒是快点啊!” 罗伯特·霍尔从二人身后闪出,用与他那魁梧却发福的身材不相符的速度快速出击。他手中仍握着拐杖的把柄,但拐杖的另一头却是明晃晃的剑刃。现在谜团解开了,为何罗伯特的拐杖总给人一种沉甸甸的感觉?它的危险特性便是答案。 罗伯特的脸上不再有平时的慈祥,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愤怒。盖伊腾出一只手来,想要拿坚硬的手臂抵挡罗伯特的刺击,但罗伯特并没有对盖伊的身体发动攻击,而是把刺剑狠狠地往下一掷,使剑尖没入了盖伊的右脚,将他整个人钉在了甲板上。罗伯特趁此机会,赶忙抱起阿尔弗雷德,退到了安全的地方。 “干得漂亮!”路德维希大喊道。 “还没完呢!”另一个声音从他侧面传来。那来自银港公会的头领莱德,他双手举起一根铁棒,朝着盖伊的脑门狠狠地砸了过去。 “咚”的一声闷响,铁棒被弹开了,路德维希趁此机会架开盖伊的斧头,玛丽也拖着海盗安妮溜到了盖伊的身后。 “他真是个怪物,头居然这么硬。”罗伯特说道。 路德维希吹起了口哨,有些羡慕地打量着盖伊的一身肌肉。 “不管是人还是怪物,我都要把他们赶尽杀绝!”莱德恶狠狠地吼道。 在霍尔探险队、公会干部以及巴德老爷船员的协同作战下,甲板上的海盗已经被肃清干净,剩余的人被逼上了绝路,他们死的死,伤的伤,大多失去了气势,只想着乘坐来时的小船逃跑。不少海盗丢下了武器举手投降,还有一些竟然一跃跳进了汹涌的浪涛之中。淑女号的力量逐渐集中到了帆船中段,将海盗的首领包围了起来,形成了合攻的态势。 在如此境况下,即使强如“猛兽”盖伊,也难以支撑下去,他无声地拔出脚上的拐杖剑,把斧头立起杵在地上,使劲摇晃着脑袋,想让自己从莱德的铁棒攻击中清醒过来。 “趁现在,了结他们!”夏洛蒂命令道。 “别太嚣张了,贱人!”玛丽说着拔出弯刀,准备拼命。 “敌船接近!”附近的水手突然指着海面大声地喊道。这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这是海盗的第三波攻势:一艘轻快的帆船。 “不是吧,还有?”路德维希叹了口气说。 但显然,海盗们在之前的战斗中损失了太多的力量,留在这艘新帆船的人已经不多了。帆船接近,一个白色的身影抓着绳子荡上了淑女号的甲板,轻巧地落在了盖伊的身边。他黑色的头发从额头处中分,在脑后汇合并绑成了马尾。整洁的胡子下面露出嘲弄的微笑,他披着一件白色的衬衫,一把弯刀漫不经心地挂在腰间。 “亲爱的,你来得正好!”玛丽欣喜若狂地说道。“安妮受伤了,奇奥拉和莫德死了,不过我们现在可以为他们报仇了!” “该撤了,玛丽。”他平静地说道,一边拍了拍盖伊那宽大的胸肌。 “什么,撤?亲爱的杰克,你在说什么胡话!”玛丽大叫大嚷着抗议道。 “没错,海盗,你以为我们会放你离开吗?”夏洛蒂死盯着这名叫杰克的海盗说道,眼神里充满了杀意。 “喔喔喔,好可怕啊,快走吧,玛丽,我可不想在这多待一秒了。”杰克故作惊恐地说,几个海盗跟着跳上了甲板,帮助受伤的海盗们撤离。 “放手,你们这些蠢货,我要杀了那个贱人,割了她的舌头!”玛丽挣扎着,她手下的海盗半是强硬,半是哄劝地把她和安妮救回了海盗船。 “快,干掉他们!”夏洛蒂喊道。 “好勒!”路德维希说着冲了出去,直奔杰克。 “哼哼哼……后会有期,可怕的大小姐。”杰克说着诡异地一笑,右手往地上一掷,随着一声刺耳的爆炸声,甲板燃烧了起来,并伴随着浓厚的白色烟雾。 在火光与浓烟中,海盗们早已不知所踪。 “赶快救火!”夏洛蒂愤愤地改变了命令,叫水手扑灭火源。当烟雾散去时,海盗船已乘着风,全速向南驶离了。 第75章 战后护理 “1716年9月20日下午,淑女号在大西洋北美洲海盆遭遇了海盗的袭击,全体人员奋起反击,以四名船员的生命为代价,换来了击杀了十三名海盗、击沉一艘海盗船的战果,其中并未算上那些掉入海中,被同伴遗弃的海盗,可以说是相当辉煌的战绩。” 这是耶米尔在船长日志上留下的记录,布莱恩船长身受重伤,而夏洛蒂小姐忙于处理淑女号的损伤和死难者善后问题,巴德老爷更是指望不上。故而,记录日志的工作就交到了学识尚浅的耶米尔手中。他很热情,并且因此得到了不少人的“帮助”。 “你应该多加一点细节,比如,船员老乔是如何解决敌人的。”胖乔治在一旁说,他在甲板上英勇非常,对海盗造成了极大的震慑。 “可惜,你并未与“猛兽”盖伊正面交锋。”邓肯幽幽地说,这个事实令老乔倍感难受。 “我不知道他在那里!”他红着脸辩解道。“我要是知道……我要是知道……” 耶米尔叹了口气,决定不把这些细节加进日志里。勇敢的人往往能享受生还的喜悦,但他并不勇敢,尽管他也利用棱镜与海盗交手,但那并不是勇敢……因为比起生还,他更为死难者感到难过。 “夏洛蒂小姐开始全权指挥船只,她是船主,本就有这样的权力,只是在布莱恩船长受伤以前,她绝不轻易干涉船长的指挥权。于是,在经过短暂的修整以后,帆船便重新上路,继续全速向英国驶去了。” 他记录着这无关紧要的事情,觉得这样能使枯燥的船长日志增添一些传奇色彩。并且事实本就是这样,谁也没规定船长日志不能记录这些嘛。 “阿尔少爷怎么样了?”老乔突然向邓肯问了一句,打断了耶米尔的思绪。 “他好得很呢,年轻人,身子骨硬朗。”邓肯说道。 同样,这是全无夸大,本就如此的事实。 在9月20日的半夜,距离大战结束已过去八个小时,阿尔弗雷德突然大叫一声,从病床上惊坐起来。在他面前,一个面色惨白的人,正顶着两轮厚厚的黑眼圈,诧异地看着他。 “我是已经下地狱了吗?”阿尔弗雷德喃喃地说着,一边回想自己平生究竟做了什么罪不可恕的事情,以至于要遭受死后下地狱的惩罚。 “不至于,但也快了,如果你再这么一惊一乍的话。”男人用带着法语口音的腔调说,然后继续着手头的工作——替另一个受伤的水手敷药。那浓烈的、带有鱼腥与腐烂气息的药味弥漫在整个船舱,使得阿尔弗雷德一时间失去了嗅觉。 “啊,医生,我想我要死了!”那个水手痛苦地喊叫着,泪水从他的面颊滑落,弄湿了本就污秽不堪的床单。“你能为我祈祷吗,医生,至少在临终前,我希望得到主的救赎。” 这实在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要求了,医生以救人为己任,但在确实无能为力的时候,那至少也应让这条生命平静地离去。于情于理,法国医生都没有拒绝的道理。 但世上偏偏就有那么不近人情的事,法国医生干净利落地拒绝了水手的请求。 “为什么,这是我最后的愿望,医生,求你……”水手的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一般一发不可收拾。但医生仍然不为所动,他敷完药,然后站起身来,脸上全是讥笑。 “第一,你只是受了点轻伤,虽然看起来很糟糕,但还死不了人。第二,我不是基督的信徒,即使你真想祈祷,那也不关我的事,我才不会给你念那些可笑的经文呢。这世上的奥秘万万千千,但愚蠢的信徒们却没有领会其万一。好了,请你安静一些,别再像个娘娘腔一样哭个不停,那样你会好很多,我也会好很多!” 他说完便转过身来,不再看那个惊愕的水手,朝阿尔弗雷德这边走来。 阿尔弗雷德提心吊胆地打量着这个长相怪异的医生,然后惊讶地叫道:“嘿,我见过你!你是那个在银港码头到处找尸体的医生!” “阿兰·凯奇。”医生拖拉着沉重的眼皮,漫不经心地说。他拿出小刀,又开始小心地剔除阿尔弗雷德伤口里的木条碎屑,痛得阿尔弗雷德叫出声来。 “天啊,这是在开刀吗?” 凯奇医生停下了手,似笑非笑地盯着阿尔弗雷德。 “小子,你听好了,现在的我,对死人的兴趣远比活人要高,我非常乐意在冷藏室里多添一具尸体,那种研究人类奥秘的冲动,使我血脉喷张、不能自已。但我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强迫自己待在这个鬼地方为你治疗伤口,你明白吗?我现在的心情糟糕透顶,所以,如果你不想我失手弄错了什么的话,就乖乖给我闭嘴忍着,好吗!” 阿尔弗雷德被吓得不敢吭声,只在心里咒骂了一句,便咬紧牙关忍受着疼痛。凯奇医生一言不发地进行着手术,看来,阿尔弗雷德的突然醒来出乎他的意料,但绝没影响他手术的执行,倒是阿尔弗雷德,在大战中身受重伤,想不到战斗结束后还得受这般皮肉之苦。 “我会跟你说些话,你听着就好了,不必回答,转移一下注意力,不要老想着疼痛。” “你说的容易!”阿尔弗雷德心想。 “首先,海盗们死伤惨重,几个首领逃跑了,你们的英勇奋战取得了漂亮的结果,干的好。” 凯奇医生自顾自地说着,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犹豫,他显然对这项工作非常熟悉,那副带口音的英语腔调、那双技巧娴熟的手,早已拯救过许多人的性命。 “不过我们也有不小的损失,一些船员被杀害,更多人则伤势严重,其中包括布莱恩船长。如果你有什么抱怨的话,便去跟他们讲吧,因为如果早一些为你实施手术,你也许不会这般痛苦,但作为医生,我必须优先处理那些濒死的伤员。至于你的伤情,如我所说,并不严重。你被巨大的冲击力砸晕了过去,但我没发现你的脑袋又明显的伤痕,或许有些脑震荡,但那会好的。比较麻烦的在你的手臂和大腿,听说腿上的伤是你自己弄的?我不懂你在发什么毛病,但只要你再弄深一些,我们就不得不把这只腿锯下来了。” “你不明白那种压迫感……”阿尔流着汗,艰难地说。“要是我不弄疼自己,我一定等不到您来把我开膛破肚了。” “安静!至于手臂,这些伤是你被砸到甲板上时造成的,你的一只手被重重砸在碎木屑上,木屑刺进了肉里。这本不严重,但在耽搁了这许久以后,其与愈合的皮肉长到了一起。所以处理起来会很麻烦。” 阿尔弗雷德听到这些,对凯奇医生的不满减少了许多。看来眼前这个急躁的医生,虽然嘴上说着讨厌活人的话,却从未放弃任何一条生命。他急于知道其他人的情况,便开口问道: “布莱恩船长怎么样?夏洛蒂小姐呢?艾米丽呢?” “安静!”凯奇医生说着用小刀刀柄狠狠地敲了敲阿尔弗雷德的额头。“我会说到的,不用你指手画脚!布莱恩船长大难不死,海盗的刀只要再往左移个十几毫米,就能切断他的动脉,那样就算是神仙也救不了他了……他老人家身体还算硬朗,并且得到了我及时的处理,他会好起来的。至于你说的夏洛蒂小姐,很抱歉,我并不认识她。” 阿尔弗雷德诧异于眼前这个医生,竟然连淑女号的船主都不认识。可转念一想,阿尔弗雷德自己也是刚刚才见到医生的真面目的。凯奇医生每天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废寝忘食地研究人类的肢体,对夏洛蒂小姐是谁这种凡尘俗事八成是不感兴趣的——就和艾萨克爵士一样,他们没准能够合得来。 医生动完了刀,将沾血的刀子放到一旁,开始往伤口上倒……酒! 阿尔疼得几近昏迷,但训练有素的医生并不怀疑他的手法,在消毒过后,他开始为阿尔调配药剂。 “但这位艾米丽小姐……我讨厌她!”他突然说道。 “什?”阿尔弗雷德想起医生的嘱咐,连忙捂住了嘴,他没想到,就连对艾米丽的态度上,阿兰·凯奇医生也同艾萨克爵士如出一辙——好吧,她的确是天真了些,像个白痴一样不分场合,还偶尔会陷入自我幻想。但与她面容姣好、温柔体贴等优点相比,这些就都算不上什么事了,不是吗? “我看得出你的不满,先生,但那姑娘就是个白痴,给布莱恩船长施救的手段几乎都是错的,要我说,要不是老船长身体硬朗,怕是早被她整死了。” “这样说并不公平,艾米丽从没学习过艺术,她当时只是心怀好意……”阿尔弗雷德忍不住替艾米丽辩解道。 “正因为这样,她才显得更加危险而致命呢。”凯奇医生摇了摇头叹道。“自古至今,好心办坏事的例子还少吗,万一布莱恩船长真因为这样死于非命,你还能大言不惭地替她的罪行辩解吗?”他说完瞥了瞥嘴,又小声嘟囔了一句“女人”。 这下,阿尔弗雷德对凯奇医生有了更深的了解,他并不中意治病救人,但有着良好的职业素养;他既不是新教徒,也不是天主教徒,毫无谦卑的语气中总是带着火药味,怀疑并藐视周遭的一切;最后,他不喜欢女人,非常不喜欢。 “那么现在,先生,最难受的环节到了,你可要忍住了。”凯奇医生说着,向阿尔弗雷德展示两个深色的药瓶,然后他开始把两种药均匀地倒在干净的布上。“有什么感想吗,先生?” “嗯……有多痛?哇啊!” 阿尔弗雷德还没说完,凯奇医生便迅速将浸满药物的麻布翻盖到阿尔弗雷德的腿上。 “相信我,这样做最好。你还好吧,先生?” “你给我敷的是什么东西?” “蛤蟆精油、苍蝇卵,为了防止你中邪,还加了一些死人的骨灰——你以为是什么?”他看着阿尔弗雷德惊愕的表情,不耐烦地说道。“只是些普通的止痛药油罢了,你们这些水手,一个两个都跟娘们似的,要我说,你们既然这么怕疼,不如现在就死了算了!” “抱歉……医生,接下来还有什么步骤?” “你感兴趣?”凯奇医生讥讽地问道,开始为阿尔缠绕绷带,阿尔用模糊的双眼看了好几次,这才确定绷带是干净的。 “目前看来,你没有严重的外伤,至于内脏有没有受伤,我还得观察一段时间,不过看你这么精神,想必也没什么大碍。既然如此……”凯奇医生俯下身来,将手掌贴在嘴巴说道:“要不要试试更先进、更有效的疗法?” “不用了,谢谢!”阿尔弗雷德惊恐地说道。 “哼,胆小的家伙!”凯奇医生轻蔑地说道,显然他对没有志愿者来试验他的医疗手段感到很是苦恼。“行了,你不会有事的,先生,我建议你再躺两天,不要乱动,但如果你要参加那场庸俗的庆功宴,我也不会拦着你。” “庆功宴?” “就在二层的甲板,那里热闹的很呢,那么,失陪了。”凯奇医生说着捡好了工具,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房间,前往下一个伤患的住处。 庆功宴,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阿尔弗雷德心想,至少,他可以找个人问明白,淑女号现在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他躺倒在床上,回想今天发生的事情,渐渐变得失落起来。他今天杀了几个海盗,那些坏蛋咎由自取,但那痛苦扭曲的表情仍会浮现在他眼前。水手们常会聊起海上亡灵的传说,这使得阿尔有些忐忑不安。他害怕被这些死去的幽灵缠身,便把被子抬高,遮住整个头,但海盗们的身影却依然挥之不去。 正在这时,艾米丽端着一盆热水,开门进来,正好看到了这一幕。 “阿尔先生,你在做什么!”艾米丽问道,赶忙跑到床边。 艾米丽的话语就像一阵清风,吹散了那些恼人的身影,阿尔弗雷德松了一口气,从被窝里钻出来。决定在被幽灵再次缠身之前,给自己找点事做。 “艾米丽小姐,我得去庆功宴看看!”他说着坐起身来。 “瞧你们这些男人,都已经浑身是伤了,怎么还想着去喝酒!”艾米丽不容置疑地把阿尔弗雷德按回床上躺着。 “不……你误会了。”阿尔弗雷德憋红了脸说道。“我只是去问问大家的情况罢了,并没有要喝酒的意思,而且我也得到凯奇医生的允许了。” “哦,别提那个怪医生!”艾米丽说着担心地朝门的方向望了望。“他跟艾萨克爵士一样糟糕!” “艾萨克爵士?”阿尔弗雷德心里纳闷,艾米丽究竟做了什么,才会被艾萨克爵士赶出房间。不过,他八成是想不通这个道理了,倒不如把话题扭转回来,谈谈那个令他感觉很不好的医生。 “……阿兰·凯奇医生,他的确挺糟糕的……虽然还算是个称职的医生。” “他一点也不好!”艾米丽哭丧着脸说道。“你知道吗,他今天一下午,都在嘲笑和讽刺我!” “我听他说了,你差点弄死布莱恩船长?”阿尔弗雷德小心地问道。 “怎么可能啊!”艾米丽气愤地说。“少爷,我知道大家在背后都是怎么说我的,‘艾米丽就是个又笨又呆又迟钝的傻姑娘!’但就算是再傻的人,也不应该受人侮辱!我的护理没有错,船长知道,夏洛蒂小姐也明白的!凯奇医生他自己也清楚,只是他在戏弄大家而已!” 阿尔弗雷德懵了,眼前这个活泼的女孩,有时候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人一样,在她沉浸自我,自说自话的时候,没人能听明白她想表达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有时她又会表现出十足的坚定,对一些事情不屈不挠。就像此刻,艾米丽的眼中饱含泪水,仿佛受到了莫大委屈,但她却能忍住,不让泪水流出来,而是用坚定的目光瞪着阿尔弗雷德。 “阿尔先生,这个怪异的白脸医生,自打见了我的第一面起,就不停地用粗鲁地言辞挑衅我,我差点害死布莱恩船长?你为什么不问问船长本人呢,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鸡蛋里面挑骨头’,说的就是凯奇医生这样的怪人,我虽然愚笨,可也是上过急救课程的,我关心船长的生死,但凯奇医生反而更在意我有没有哪些做错的地方,你说,这像话吗?” “他的确说过自己对死人更感兴趣……” “他对我是如此憎恨,竟然跑去跟巴德老爷说,要我一下午都做他的助手,就好像我见过的血腥场面还不够多似的。我只是一个弱女子,又怎么能够违抗这些大人物的命令呢,于是这一整个下午,我都跟这个怪人待在一起!” “辛……辛苦你了!”阿尔弗雷德安慰道。“不过救死扶伤也是伟大的工作,就像今天你对布莱恩船长做的那样。” “我明白。”艾米丽委屈地说道。“但夏洛蒂小姐说了,如果不听话,就要把我丢下船去,要不我也不敢面对那些血淋淋的肉体啊!” 阿尔弗雷德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现在的场景,与其说是艾米丽来照顾阿尔弗雷德,倒不如说是艾米丽冲阿尔弗雷德大吐苦水。不过值得高兴的是,至少艾米丽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也洗脱了勾结海盗的嫌疑。就算是夏洛蒂小姐,也没法再为难她了吧。 阿尔弗雷德又想起了与海盗战斗的事情,便再一次诚恳地表达了自己想要参加庆功宴的意愿。 “嗯……既然医生都允许了,我又有什么资格阻挠你呢,那我扶你去吧,阿尔少爷。” 阿尔弗雷德感激地道了谢,艾米丽将外套披在他身上,便挽着他的手站起身来,两人慢慢地走出了房间。 “话说,你今天究竟在艾萨克爵士的房间里做什么,你不是要给夏洛蒂小姐送餐的吗?”阿尔弗雷德问道。 “唉……”艾米丽沮丧地叹了一口气。“你知道吗,阿尔少爷,人们常说我是个笨姑娘,今天我也确实感受到了自己的愚笨。耶米尔告诉我,夏洛蒂小姐去了船头,于是我就端在盘子去送餐,可当我走到了那个船舱时,我以为走到了目的地,却到处都找不到小姐的身影。” “有些时候我也经常搞错自己的目的地,这是人之常情。”阿尔弗雷德安慰道。 “我知道,但遇到这种情况,我本应该马上回厨房去,绝不做节外生枝的事情。可我就是忍不住自己的那份好奇心。” 阿尔弗雷德没说话,心里已经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了。 “耶米尔和安妮经常跟我说艾萨克爵士的事情,而这一次,我确信自己就站在他的房间门口,既然已经到了用餐的时间,我想不如先把这些食物送给爵士享用吧。” “好吧……然后你被艾萨克爵士骂了一顿,赶了出来,是吗?”阿尔弗雷德想起来,艾萨克爵士曾经说过,他的食物都是由巴德老爷亲自送去的。 “才不是呢,我又不是讨厌精,怎么可能就这样被赶走呢。”艾米丽皱着眉头说道,然后停下来脚步,用那双水灵的大眼睛瞪着阿尔弗雷德,怀疑地问道:“难道阿尔少爷觉得我是个烦人的讨厌鬼,连见都不愿意见我一面?” “这怎么可能呢!”阿尔弗雷德赶忙说道。心里却颇有些意外,艾萨克爵士给他的印象是一个极其注重规矩的人,随随便便就换了个人给他送餐这种事,怎么想也不可能符合他的心意。 “艾萨克爵士欢迎我的光临,虽然不太乐意,但还是为我倒了茶水。这让我受宠若惊,但我克制住了自己的激动,毕竟男人本就喜欢向漂亮的女士献殷勤,我不停告诉自己,也许艾萨克爵士的态度只是一种礼节,一种良好修养的表现,并没有别的什么意思。” 这还用说吗!阿尔弗雷德心想,像艾萨克爵士这种享誉全国的学者,怎么可能会看上艾米丽这种傻姑娘呢。他尽力克制自己不要翻白眼,也不要做出任何言论,以免触动了艾米丽脆弱的神经。 “但接下来他的表现,可就没那么绅士了。我想艾萨克爵士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时间太长了,他变得固执又古怪,眼神也出了问题。告诉我阿尔少爷,我看上去像是一个求学若渴的聪明人吗?” “一点也不像。”阿尔弗雷德小声说道。 “对,你说得对,反正我就不是那种人,但如果放在平常,有人觉得我又有才情,又渴望知识,那我会感到非常高兴。可当面对一个真正博学的人时,这种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艾萨克爵士会同你探讨那些科学道理。”阿尔弗雷德想起自己的遭遇,说道。“他是不是有问你关于光的性质的学派?或者是想拉你进行一次学术讨论?” “天啊,阿尔少爷,我根本无法理解那些繁琐复杂的词汇,又怎么可能记得住他说的每一句话呢!艾萨克爵士完全不懂得察言观色,明明眼前的女士早已经兴味索然了,他却只顾讲个不停,从某种镜子……讲到望远镜,又讲到炼金术和苹果,整整一个小时就没停下来过,像一只聒噪的鸭子呱呱呱地叫,简直糟糕透顶了!” “那可真是……难为你了,据我所知,艾萨克爵士的确不是个易于相处的人。”阿尔弗雷德感叹道。 “你说的对,但淑女也不是好惹的,我还有一堆事情要忙呢,没闲工夫再听他讲大道理了,于是我伸出手,按在他的嘴上,学着他那副得意洋洋的口吻说:‘爵士,我知道苹果的十二种烹调方法,但不管哪一种,它们的去处都应该是人的肚子里!至于那些掉到人头上的苹果,我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你……你就这么对艾萨克·牛顿爵士说的?”阿尔弗雷德长大了嘴巴,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是的,然后……然后……然后我就被他赶出来了。”艾米丽说着,眼泪又开始在眼眶中转个不停。 阿尔弗雷德用手捂住脸,深深为艾米丽感到遗憾。 第76章 胜利的盛宴 火炮甲板热闹非凡,阿尔弗雷德深吸一口气,慢慢往台阶上走去。 这从医疗舱所在的第三层甲板通往火炮甲板的楼梯,仿佛是从满是伤病的人间通向幸福天堂的天梯。在这里,震动的地板、弥漫的酒香味和人们的欢声笑语都展现了宴会的热闹与快乐,这本是缅怀同僚、忘记伤痛的宴会,但在美酒与熟肉面前,这些高尚的做派都会被人们习惯性地抛到脑后。没人能够理解,宴会这种东西,为什么能够仅凭吃与喝这两个基本动作,就能在历史的长河中占据一席之地,经久不衰,延续至今。 阿尔弗雷德觉得这样的宴会有一些不明事理。毕竟,他们的损失不小,按照阿兰·凯奇医生的说法,阿尔自己也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现在的他,亲眼看到同伴们竟然在大肆庆祝,自然是有些不太高兴的。 他立志做一个高尚正直的人,不愿意在伙伴们尸骨未寒之时大肆庆祝,早在很久以前,他就把这些类似的节目打上了无聊、浪费时间、有害健康的标签。但在银港的时候,约翰·肖博特总督总是坚持带上自己的全家去到各处参加宴会,这可由不得阿尔弗雷德选,并且他心里清楚,自己的养父也烦透了这些应酬,却还得强作笑颜,去吹牛、去劝酒。他管这叫拉拢商机,或是慰问军官,反正是诸如此类的东西。 但是据阿尔弗雷德观察,被他拉拢和慰问的人们,也对此事甚是不耐烦。这就又增加了阿尔的疑惑。为什么总是那些不喜欢宴会的人在参加宴会,而喜欢宴会的人只能在吮吸着手指,可怜巴巴地幻想着宴会的美好。 不过,一旦这样想来,那淑女号的现状就能够解释了。水手们可不像那些达官贵人一样可以整天参加派对,对于明天风雨难测的水手而言,庆功宴虽是缅怀同僚的地方,更应该尽情享受,不辜负活着的生命。 艾米丽扶着阿尔弗雷德,走到一张桌子前坐下,桌子旁的水手们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而是聚精会神地听着一位少年讲述自己的故事。 “那是艾萨克爵士的石头。”耶米尔兴奋地说着,丝毫没有以往的羞涩。“他是在圣港的海里捡到的原石,然后经过了简单的打磨,便成了这块棱镜。他说这是‘天然的炼金术’,意思是说这石头竟然自己形成了一层透明的薄膜,能够把阳光分成七种颜色!” “这就是那道彩虹的秘密,是吧小兄弟?”水手们着急地问道。 “正是如此!”耶米尔得意地点了点头。“我把光芒反射到了那些海盗的脸上,他们肯定被吓死了,心虚的坏蛋还以为是上帝派使者来制裁他们了呢,哈哈。” 耶米尔的话引起了众人的欢笑,但一旁的安妮却不吃这一套,她紧绷着脸,抱着双手,一副十分不屑地样子。 “你只是运气好,正好拿到那块石头罢了!要是我也伸手的话……我也可以的!” “你只是嫉妒我罢了,安妮。”耶米尔得意地说道。“但这完全没必要啊,你不也用那些普通的石子砸了很多海盗吗,虽然跟我的彩虹大炮相比,你的办法又费力又没效果……” “你说什么!”安妮气坏了,掐住耶米尔的脸颊捏了起来。 “停手……”耶米尔痛苦地说道,一边举手表示投降。 “哼,我要跟艾萨克爵士说去,说你偷了他的东西!”安妮说着起身跑开了。 “什么?求你别,安妮,安妮!”耶米尔马上追着离开了,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阿尔弗雷德看着这一幕,微微摇了摇头,心想自己虽然冲动鲁莽,但跟这两个小孩子相比,还是要成熟稳重得多。 “要装深沉,怎么能少了美酒呢?”路德维希突然出现在他的身边,手上还端着两个盛满啤酒的杯子。 “来一杯吧,阿尔少爷,敬你英勇无畏的表现!”他脸色微红地说道,显然已经来了远远不止一杯了。 “路德维希先生!阿尔先生可是伤患,你别让他喝酒!”艾米丽大声训斥道,但这些话就像弓箭射击城墙一般——不痛不痒。要想击穿路德维希城墙厚的脸皮,只用说的可不够,还需要一支空酒瓶和足够猛的力道。 “小姐,这你可就不懂了。”他眯着眼,享受般地说道。“在这世上,只有一种良药可以治好男人的伤痛,那就是美酒。阿尔少爷光荣地受伤了,他比我们任何人都值得来上一杯!” 艾米丽气得直跺脚,但挡不住路德维希已将酒杯塞到了阿尔弗雷德手中。 “路德先生。”阿尔弗雷德礼貌地抿了一口酒杯,问道。“现在淑女号是什么情况,我们要去哪,船长怎么样了?” “托你的福,阿尔少爷,布莱恩船长好得很呢,他刚才还吼着要来喝酒呢,可惜啊,夏洛蒂小姐不解风情,坚持不允许,他只好一个人郁闷地躺在床上骂人。” “夏洛蒂小姐是为他好,他还骂她啊?”艾米丽不满地说道。 “你误会他了,小姐,船长骂的是那些海盗,让他失去了纵酒狂欢的机会,可他却没想到,要不是海盗过来,我们全部人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有些人不止没有喝酒的机会,也失去了生命,你不应该把海盗来了当成是一件幸事,路德。”阿尔弗雷德严肃地说道。 “好哇,好哇,咱们的阿尔少爷开始讲大道理了,哼,扫兴的家伙。”路德维希说着,一个人干了一杯酒。 “你可别在意路德的话,阿尔少爷。”巴德老爷突然出现在阿尔弗雷德的另一边,笑盈盈地看着他。 “你知道,路德就是个心口不一的家伙,面对同伴的死,他大概是最伤感的一个了,所以也是喝得最凶的一个,幸好我侄女正为代理船长的职责而忙得不可开交,要不路德可就惨了。” “我可不会哭哭啼啼地缅怀同僚,那样只会让他们在底下看笑话。”路德摇着手指,指着地上,意味深长地说。“相反,我要更放纵地活着,要让他们看见,自己付出性命所守护的东西,现在是多么幸福!” “你说的对,路德。”巴德老爷赞扬道。“看见了吧,阿尔少爷,其实不止路德,这里的所有人,都不会因为同伴死而欢乐,他们是为了活下去的人而纵情声色。” 阿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似乎又是一个全新的理论,足以解释许多不成体统的行为。 “巴德老爷,罗伯特先生去哪了?”阿尔弗雷德环顾四周,发现并没有那位大探险家的身影。 “正忙着跟洛宁大人喝酒呢,可怜的老家伙。”巴德老爷摇了摇头。 “什么?他不是看不起洛宁吗?” “大概这就是患难见真情吧。” 的确,要说在一天之前,让罗伯特与洛宁把酒言欢,那根本就是难以想象的事情,可现在呢,他们两人正坐在不起眼的角落,互相搂着,一边摇晃着酒杯,一边大唱胜利之歌。 “尊敬的先生,你灵敏果断的身手真令人感到意外,我衷心佩服你的勇敢!”洛宁大笑着说道。 “您看到了?大人,说实话,您的勇气超乎我的想象。我原以为你会像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船舱底下呢。” “怎么可能?我年轻时也是上过战场的,虽然现在肚子胀了,肌肉塌了,但我的胆量还在!莫林不会理解我,他总是这样,无趣的男人!不像你,罗伯特先生,英姿飒爽,威风凛凛!” “您过奖了,先生,要是我真有你说的一半厉害,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水手死去了,可怜的人们,我的团队也有一个小伙子不幸遇难,此番良辰美景,倒也因此略带苦涩了。” “噢,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先生,人各有命,人各有命啊,至少咱们最后得到了胜利,活着的人也为此感到光荣啊。” “哈哈,你说得太对了,洛宁大人!”罗伯特大笑道。“但我必须纠正你的话,这不是你的胜利,而是霍尔探险队与巴德老爷的胜利。这是毋庸置疑的!” “别这么说嘛,罗伯特先生,我只是……” “你听着。”罗伯特扬起一根手指,止住了洛宁的话语,他仍然面带微笑,可语气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我这人,爱好不多,讨厌的东西倒是蛮多的。我最讨厌的,就是一群人领取本只属于一个人的功劳,当然,这个人如果是我,那我会暴跳如雷的。而我第二讨厌的,就是一个人冒领一群人的功劳,特别是,如果这个人根本毫无作用的时候,我也会怒火中烧的。” “您可真容易生气呢,先生。”洛宁点点头赞同道。 “不不不,你可别误会,我可不是什么暴戾浮躁的家伙,只要不触碰这两条红线,我跟谁都能友好相处,你明白吗,洛宁先生?” “清楚且明了!那么,为了那些保卫我们而牺牲的勇士们,干杯!”洛宁说着,将二人的酒杯斟满,然后饱含悲壮的情感,将自己的那杯一饮而尽。 “好家伙,是条汉子!”罗伯特赞扬道,跟着也喝光了自己的酒。“不过,我恐怕得适可而止了,先生,我还得忙着给死者家属写信呢,现在这样的情况下,安慰信是必须的,即使探险队的所有人都有意外保险,即使他们的家人要好久以后才会得知消息,但也好过什么都不做要来得强,至少,这里要过得去。”罗伯特说着,用拳头锤了锤自己的胸口。然后拍了拍洛宁的肩膀,后者则表示完全理解。 看完这一幕,巴德老爷苦笑了一下,对阿尔弗雷德说道:“你今天干的不错,令人刮目相看。阿尔少爷,我想,你一定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但请你想开一些,对于残暴的敌人,如果不奋起反抗,那死的人便有可能是你,或更糟——你最亲密的朋友。海盗们自己选择了亡命天涯的生活,就算失去生命那也是罪有应得,你可千万不要跟死人纠缠不清,就让他们在悔恨中安息吧。罗伯特说的对,你的确是个能干的孩子,我完全认同你是淑女号重要的成员,但希望你以后,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千万别搞砸了,让我们因为你而开宴会大吃大喝。” “我知道了,谢谢你。”阿尔弗雷德有些感动地说道,他感觉巴德老爷有些异样,看得出来,即使在这么一个欢快的氛围当中,即使人人都面带笑容,但巴德老爷的内心深处还是有一丝凄凉和悲哀。 “淑女号将尽快进行修整,然后往伦敦进发,咱们可不想再被海盗盯上,不是吗?还有,这个东西,伤者不宜。”巴德老爷说着,抢过阿尔弗雷德的酒杯,调皮地笑了笑。然后看到了远处某个引人注目的身影。 “噢,我看到那个讨厌的家伙,那个莫林大人又在吹嘘自己的功劳了,我可不能让他继续忽悠群众,抢走胜利的果实了。海盗来的时候,可没见他这么勇敢!” “的确,他那缩在角落大气不敢出的样子,简直跟你一模一样,老爷。”管家米勒·邓肯端着盘子走过来,一把抢过巴德老爷的酒杯。 “嗯……你不懂,邓肯,这其中可是有些微妙的区别的,再怎么说,我也是淑女号的精神领袖!” “你说了算,老爷。”邓肯又抢走了路德维希的酒瓶,头也不回地走开了,根本不拿巴德老爷的解释当一回事。 “不管怎么样。”巴德老爷尴尬地说,“我得走了,阿尔少爷,罗伯特不在,只有我能镇住那个可恶的官僚了,再见!” 他说完就走了,那摇晃的身体,已然透露着醉意。 “要来一杯吗,阿尔少爷?”路德维希不知从哪里又摸出两杯酒,问道。 “为什么不呢?”阿尔弗雷德心中默默对死去的同伴致敬,然后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第77章 在海盗船上 18世纪的人们往往会对罪犯存在误解,认为他们同属于一种势力,就像皇家学会里全是学者,伦敦塔里都是狱卒一样。可事实上,即便是学者与狱卒,也有其不同于彼此,且无法妥协调和的地方,罪犯就更是如此了。 纵横于加勒比海的大海盗,不仅只有亨利·巴斯克而已,马龙·波迪尔的沉船湾自不必提,在拿骚的飞帮也越发凸显其危险的气息。但超乎人们认知的地方在于,他们彼此之间并不和睦,在某些利益重叠之处还会争个你死我活。正如那句老话讲的,异端比异教徒更可恶。 因此,当“花棉布”杰克、“猛兽”盖伊等海盗饱尝失利滋味的时候,“鬣狗”亨利·巴斯克则驾着他抢来的帆船,慢慢悠悠地来到了小安地列斯群岛东部的海域。 这是一片荒凉的地方,因为其远离陆地和大型岛屿,且其风向也对船只来往极为不利。狭小的岛屿意味着稀少的土地,使得种植业难以为继。 但即使如此,英国、法国、西班牙与荷兰都宣称拥有它的主权,在早期殖民时代,这些国家在分散的小岛上陆续建立了殖民地,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的热情逐渐被这炎热潮湿的气候和肆虐的蚊虫消磨得一干二净,自然,文明在此没落。如今,纵然列强们依旧坚持保有对这块地方的宣称权,可实际上,这里早已成了无人管理的灰色地带。 无人管理,但专门吸引狂鼠与害虫。 在列强都无法履行主人职责的时候,加勒比的海盗在17世纪中期强势入驻,并接管了这儿的一切。他们学着祖国的政府,建立了海盗议会,还为这片自由的土地取了个漂亮的名字:自由乡的沉船湾——就好像谁还会对海盗的文化有什么指望似的。 于是,海盗成为了这片海域真正的开拓者,而比起那些靠着种植业养家糊口的普通人,他们的方法更轻松,也更赚钱。 就像在荒凉的冻土中发现了金矿一样,曾经人烟稀少的海域成为了坏家伙们的乐园天堂。每年,大批的坏蛋会涌入此地,他们个个踌躇满志,有的为生活所迫,不惜铤而走险,有的则妄想效仿传奇,博得伟大功名。但不管是谁,得以长留此地的都是凶残至极的歹徒,他们对生命毫无敬畏与仁慈。 不过,在招募人员方面,东印度公司与海盗议会都抱有同样的想法。在这个连强盗都能成为正式职业的年代,若没有过硬的关系,那就只能凭借双手,来向组织证明自己的能力了。 但好在,沉船湾的入行考核并不困难,他们也算是高危职业,始终是需要补充人力的,如果在入行标准上设置了太高的门槛,估计过不了几年海盗议会就要解散了……总之,海盗议会的考核很简单:新人们由一名老海盗带领,去抢劫一艘“特定的”商船作为投名状,一方面,这可以测试新人的觉悟,让他们见血、沾血,并逐渐嗜血。另一方面,被掠夺的船只还能“充公”,供议会调度使用,可谓一举多得,所以想到这个点子的家伙一定是个天才。 而红发的公会伙计克劳,此时便跟着一伙菜鸟,在一艘缴械投降的商船上清点着战利品。 “这根本算不上什么战斗。”大胡子的布林德笑着说,一边将一个沉重的木箱搬到甲板上来供克劳清点。他是个高个儿壮汉,曾经做过狱卒,也做过码头搬运工。 “我们今天真是走运。”克劳点了点头说道,一边在纸上记下一笔。 “嘿,你知道吗,红毛,这艘船的船长,在见到我们的海盗旗的时候,便吓得载着他的情妇划小船逃跑了,只留下他的一干伙计们,和一大堆的货物呢。” “真是蠢材。”克劳鄙夷地说道。“雇他的人怕是瞎了眼了,竟然找了这么一个胆小鬼,要是他奋起反抗,那我们八成得夹着尾巴逃跑呢。” “不止是船长,他们全船的人都是胆小鬼,这艘船有四门火炮,十几把步枪,可竟然只有一个水手愿意与我们争斗,真是太可笑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这没什么奇怪的。船长都跑了,他们还能怎么样?投降是最好的活命手段。这样对两边都好,所以我才说,我们真是太走运了,两边都没有什么伤亡。” “有人死了。”一个小个子从艉楼里走出来,身上挂满了银制的烛台,他费力地将烛台丢在地上,然后坐到木箱上大口地喘气。 “什么意思,吉尔,有人死了?”布林德有些惊恐地问道。 “对,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人,他真是个硬汉。他见没人抵抗海盗,便自己扛了三把枪,躲在角落里偷袭那些倒霉的家伙,阿莫被打死了,汉斯受了伤。” “我的老天,真是要命,还好我没去那边!”布林德打了个哆嗦。 “得了吧,以后我们可要跟海军打仗,甚至跟海盗干架呢,你现在就怕了可怎么成!”克劳讥笑地说道。 “我可不想再跟海盗作对了,给我一万英镑都没门!”布林德说着垂下了头,吉尔则别过脸去,不发一言。被海盗俘虏的回忆就像驱之不散的梦魇一般,一直萦绕在这些原本正直的人心头,他们眼下对海盗言听计从,根本不敢做任何忤逆之事,哪怕唯有忤逆才意味着正直与正义。 克劳默默地抱起一大包物品,踩着临时支起的木板,往他们的临时帆船——蜂蜜号走去。 他不明白那位叱咤风云的大海盗亨利·巴斯克究竟在想什么。似乎,他只是把他们这些俘虏给带到了沉船湾,然后逼迫他们参加入伙测试。问题是,沉船湾的海盗似乎对亨利的出现很是恼火——他们不是一路人,这是非常清晰的事实。所以,为什么亨利·巴斯克会来到此地呢? 这一切虽然诡异,但对于现在的克劳来说并无太大意义。当初,他为了活命而被迫成为了海盗,可这不代表着他甘心一辈子受罪犯驱使。克劳曾是公会的一员,是贫困人群的杰出代表,常年混迹于街头巷尾的他,早已看惯了死亡。但是,看着身边的人饿死、病死是一回事,但由自己主动去弄死别人,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好在,今天大部分受难的船员都很配合,这是他乐意看到的,但他心里明白,委身于恶徒当中,杀戮或者被杀,都是难以避免的命运,即使这份罪恶的职业能带来丰厚的利润回报,也绝不可将其视为长远之计。 “臭小子们,完事了吗?完事就赶紧回去!” 哈里靠着舷墙坐在地上,手里拿着酒瓶,胀红的脸上充满了醉意。他本是蜂蜜号这艘小帆船上的三流海盗,可这会却摇身一变,成为了船长的代理人。但他并不因此而感到高兴,在蜂蜜号原来那群凶残的海盗们都上岸享受久违的欢乐时,他却被要求待在船上,看管着这群菜鸟,这真是一项令人厌烦的工作,并且他确信不会因为这一功劳而得到实质上的回报。 看看这些菜鸟吧,他们根本算不上真正的海盗,有些人连剑都没有握过,大部分人则傻傻分不清战舰和民船的区别,甚至有人差点在英国皇家海军跟前升起黑旗。 “我们要攻击的法国的商船,听好了,法国!商船!”哈里扯着嗓子,愤怒地辱骂着,他现在非常理解他自己那脾气暴躁的船长的心情,若是自己的手下也是这群没眼力的废物,那他恐怕得减寿好几十年。 他甚至开始怀疑,那些操弄赎金的家伙在船员名单了做了什么手脚,怎么留下来的都是这么些废物?这些人不像是在外头风餐露宿的苦工,倒像那些交赎金走人的富家子弟一般矫情和愚蠢。 哈里沮丧地喝了一口酒,感觉自己真心累得慌,特别是一想到自己的同伴们正在沉船湾的酒馆里狂欢,他这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本应该享受同等的待遇,全身埋在美酒和女人中间,一醉到天明,而不是和一群无能却狂妄的菜鸟挤在潮湿的甲板上受累!这简直是毫无道理啊,但他没有办法改变这糟糕的现实,只好给自己灌下更多的朗姆酒,并给菜鸟们指派更多的活干。 克劳鄙夷地看了哈里一眼,将手中的包裹搬进了船舱。然后趁着这个空闲的时机,悄然溜进了厨房。埃里克正在这里无聊地玩弄着炭火,见克劳进来了,便机敏地凑过身来。 “怎么样?”他急切地问道。 “没啥指望,他们都被吓坏了,恐怕不会帮助我们反抗海盗。”克劳面色凝重地说道。 “这群胆小鬼,真是被吓破了胆了,现在船上只有一个脑子有问题的医生和一个醉鬼海盗,我们怎么能错过这样的机会!”埃里克破口大骂道。“我只要在海盗的食物里加点料,便能保证让他们死得透透的!” “我们要面对的可不止那两个海盗。”克劳忧心地说道。要逃离海盗的掌控不是个容易的事,蜂蜜号的人员中,不仅仅有两个海盗与一群俘虏,还有许多排着长队等待加入海盗队伍的恶棍……这些人可不是被人用枪指着才成为海盗的,他们发自内心地想要干杀人越货的勾当。” 是的,要想干掉海盗,掌控帆船的控制权,那克劳和埃里克面对的就不是两个人,而是两个甲板的人了。 “你说得对,你总是说得对。”埃里克靠在椅子上,郁闷地说。“但我们必须得做点什么,我可不想整天跟这群该死的罪犯待在一起。” 克劳沉默不言,他当然同意埃里克的观点,也清楚他这么说的缘由,埃里克平常看似大大咧咧,实际上却有细腻的心思,他们一致同意要为波叔报仇,为此势必要将亨利·巴斯克置于死地……可眼下这一大胆的行动除了空有个气势的口号外,其他什么也没有:没有行动计划、没有任务指派、没有逃亡路线,就是真正的什么也没有!这大概是埃里克感到不满的原因。现在他这般旁敲侧击,就是想要听到一个满意地答案。 见克劳不说话,埃里克叹了口气,接着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兄弟,到了关键时刻,就算是杀人,我也会干的。这不仅是为了波叔,也是为了我自己,不管是做骗子、小偷,或是做强盗,我都不愿意舍弃性命,如果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而去杀人,那我会做的。但我必须先把话说清楚,克劳。冤有头,债有主,我只恨鬣狗和所有害死波叔的坏蛋,我不知道你跟他说了些什么,但这事可别拖太久了,我可不想轻易剥夺其他人的性命。” “没人想这样,兄弟……没人想这样。”克劳有些心虚地说道。看来,埃里克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为何迟迟不对亨利下手了。他并没有将使用空包弹暗杀鬣狗失败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埃里克,只因为做了那样的事却还活着,这反而会令人起疑。此外,他的确被亨利说服了,现在确实想让誓言停留在口号的阶段。 他跟鬣狗达成了某项协议,这无关个人恩怨,而是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对未知的渴望在作祟。要想逃出海盗的掌控,虽然困难重重,可并非全无可能,但克劳知道,一旦远离了鬣狗,那他恐怕将永远失去某些东西,比如巴德老爷的那枚金币的秘密。 现在,克劳再也不能否认自己对金币的渴望了,虽然这枚该死的金币两度易主,把自己害到如此这般田地,但这却使得那原本散发出来的古钱味显得更加诱人。只因为它,巴德老爷层层设局,企图引蛇出洞,却引来了海盗;只因为它,鬣狗用炮火轰炸了大英帝国所属的银港,并害得波叔失去了生命。这小小的金币,就像一个贪婪的食尸鬼,蚕食着所有人的理智,它一定饱含深意,才能具备如此魔力。 克劳从不否认自己是个贪财而又好奇的家伙,他已经成为了金币的下一个牺牲者,委身海盗,即便赚得盆满钵满,荣华享受不尽,却并不能给他带来成就感,而寻宝就大不一样了,解开金币的秘密,能在精神上给予他莫大的满足。 他决定了,他要把剩下的金币搞到手,解开其中的秘密,再来考虑做掉鬣狗的事。 第78章 海盗的手段 “对了,这玩意是切里琴科大副给我的。”埃里克突然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串东西,递给了克劳。 “怀表?”克劳提起这块金色的怀表,仔细打量起来。“哦,这是巴德老爷给我的东西,在刚上船的时候就被抢走了,想不到海盗居然这么民主,还愿意将它还给我。” “哼,也许比起你这穷酸的大骗子,他们更喜欢你的老朋友。”埃里克讽刺地说。 “听着,巴德老爷才是个大骗子,他给我怀表也绝不是因为他当我是朋友,好吗?”克劳不耐烦地说道,一边打开表盘。“嗯,这表已经坏掉了,我为什么需要一个时针和分针都停着不转的表?” “你可以把它融了,然后换成现钱。”埃里克提议道。“不过这么小的东西,估计也没包含多少金子。” “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用他送人倒是个好主意。”克劳嘲讽道。“你可以对收礼的人说,‘时间是无价的,笨蛋,所以我送你的是天下最宝贵的礼物!’” 突然间,他被自己的话惊到了。确切来说,这并非是克劳的话,而是在许久以前,巴德老爷曾经对他说过的类似的话。 “注意时间,别迟到了,克劳!”这大概是原句吧,他也记不清了。但克劳至今都记得巴德老爷在说这话时,那脸上带着的惹人厌恶的笑容。克劳以为他当时说的是找回被盗金币的期限,这么想也是合情合理的。但如果你要提醒一个人注意还债的时间,那给他一个坏了的表是几个意思? 克劳握紧怀表,使劲地上下甩动,然后再观察表盘,发现时针和分针就像被钉子钉在表盘上一样,毫不动摇地指示着晚上8点的位置。 “难道我和那老狐狸,竟然在什么不明不白的时候达成了秘密的约定?”克劳疑惑地想到,他绞尽脑汁去回忆有关巴德老爷的一切,发现除了埋怨和对金币的迷恋外,再无其他。 他摇了摇头,转过怀表观察背面,发现上面用细小的刻刀精准地刻下了产地: “多米尼克制表厂-詹宁斯街21号-伦敦” “这家伙,害我遭到海盗的俘虏,现在又想使唤我去伦敦跑腿吗?”克劳气急败坏地说着,将怀表生气地掷到地上。 “你不要就给我呀!”埃里克趴在地上把表捡了起来,小心地擦拭了一遍。 “拿过来!”克劳没好气地抢过怀表,挂在脖子上,虽然气得不行,可他却没办法忽略这条信息,这块表无疑能将他引到巴德老爷的所在之地,也许对他以后找寻其他金币大有用处。 甲板上传来一阵清脆的响音。海盗哈里正拿着一只空的酒瓶敲击锅盖,通知所有新人集合。 克劳和埃里克站起身来,没精打采地往哈里那边走去。按照过去几天的经验,哈里八成又喝得烂醉如泥,准备给他们讲一些天方夜谭的吹牛事迹了。对他的话,克劳一个字也不会相信,虽然,鬣狗的确是强悍的海盗,但绝对不会强到仅凭怒吼就改变大浪的方向,或是用酒瓶子当炮弹把皇家海军的战舰炸了个粉碎。 看得出来,哈里很崇拜亨利·巴斯克,这种崇拜在沉船湾并不少见。强者为尊是普世真理,即便亨利·巴斯克、查尔斯·范恩或黑萨姆等人并非沉船湾的海盗,但对他们的崇拜却超越了大海模糊的势力范围,在此地生根。 然而,过度的吹嘘不仅有损鬣狗的英明,还让哈里看起来像个白痴。克劳是个实干派的人,他偷鸡摸狗的时候可从不会浪费口水来吹牛,因此对这种毫无意义的集会感到十分反感。 甲板上逐渐站满了人,与克劳等人一样无精打采的新人们慢慢挪动着脚步,克劳和埃里克找了个帆布下的阴凉角落待着,期盼着无聊的时间过得快一些。 与他们想的一样,哈里醉得厉害,就差有一个人推他一把,便能一劳永逸解决掉这个祸害……但这一次,他并非只有一个人在那里耍宝,而是一边敲着那滑稽的锅盖,一边围着一个五花大绑的水手转圈。 克劳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特别是周围大部分人的眼光中都透露着残忍而兴奋的杀气,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他已经知道,现在蜂蜜号上的大部分人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们是野兽,崇尚暴力,渴望鲜血,即使此时此刻还算不上真正的海盗,但也没有太大差异了。而将一个被绑缚的水手丢到这群人中间,那情节要去向何方也就不难想象了。 哈里又转了一圈,然后拿锅盖敲了敲水手的头,水手此刻已是泪流满面,嘴里念着祷词,眼神却不屈地瞪着前方。 “先生们,到现在为止,你们都做的很好,当然,运气也不错。”哈里醉醺醺地说道。“不过,我们这一次的行动,也算不上是大获全胜,有个大意的笨蛋,竟然被这种家伙给打死了!”他说着,用锅盖敲了敲水手的头。“我想听听,你们从中学到了些什么?” 海盗们开始交头接耳,然后热烈地回应着哈里。看得出来,虽然哈里本身并没有多大本事,但他那自由、从容、散漫的作风,倒着实吸引了不少初来乍到的家伙,菜鸟们渴望像他那样,啥也不干就能有吃有喝,甚至还能指挥一船小弟供他驱使。也因此,虽然并非刻意为之,但哈里的人缘十分好,他本人很受人尊敬。 “我明白了,头儿,你是想说,那个被打死的家伙就是个笨蛋吧!”一个海盗大声喊道。 “不,头儿的意思是,咱们下次应该小心点,别再死人了,那样才算得上圆满!” “你这蠢材,头儿是想说,我们就算死,也绝不应该死在这种瘦弱的家伙手上,那简直就是一种侮辱,所以说,那个被打死的阿莫是个白痴,头儿是想表达这个意思!” 哈里扶住主桅杆,略微感到有些头痛。菜鸟们仍在七嘴八舌地提出奇怪的想法,他必须将这群迷失的浑蛋带到正轨上来。 “你们都错了,蠢材!我已经把食物摆在你们面前了,难道还得我一口一口地喂,你们才肯吃吗?”他说着又狠狠地敲了敲那个可怜的水手。 海盗们沉默了,片刻,一个海盗犹豫地说道:“头儿,难道……你是想我们……吃了这个家伙?” “我们是恶棍,但不是野蛮人!”另一个人抗议道,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发表了自己的声音,表示对吃人的厌恶。 “你们到底在想些什么!”哈里简直都要气晕了,他现在真有些后悔自己喝了太多的酒,要是放到平常,他还有力气抄起酒瓶跟这群蠢货打起来。 “我的意思是。”他竭力克制自己的怒火,一字一句的说。“你们应该做了这个家伙,给你们那愚蠢的同伴报仇!”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海盗们爆发出一阵大笑。 “这不是明摆着吗,头儿,难道你以为我们会放过他不成?” “嗨,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头儿,你也太小看我们了吧,这家伙当然死定了,我考虑的是之后的事!” “就是就是,要宰了这小子,这还用说吗?” 哈里无言地看着这群蠢蠢欲动的手下,不禁摇了摇头,感叹世风日下,他回想起自己刚当海盗的时候,就连拿剑的手都是颤抖着的,哪像现在这帮人一样嗜血好杀。可他同时也承认,自己从来就不是一个厉害的海盗,现在这帮小子,比他更有做坏蛋的天赋。 “好吧,他就交给你们了,干净利落些,我头疼死了。”哈里说着将手中的锅盖随意一丢,便走进艉楼休息了,将可怜的水手,留在了一群残暴的歹徒之间。 “你说我们是直接扭断他的脖子好呢,还是把他吊死好呢?”一个海盗搓着手,兴致勃勃地说道。 “我早就想尝试跳木板了,听着,我们应该把船开到有鲨鱼的地方,然后把他的眼睛蒙起来,再用刀子戳他,让他站上木板,自己跳海!” 跳木板的提议得到了较多赞同,在当代为数众多的海盗传说中,跳木板和流放孤岛均占据一席之地。这些菜鸟们听了太多关于海盗的故事,早想自己尝试一下其中的处决手段了。 “我还想做更刺激的,让他喝龙骨水!”一个海盗笑着扬起手指,那副兴奋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天真的孩子突发奇思妙想一样。 “我也听说过这个,那是真的刺激!”另一个海盗接口道。“可是,具体要怎么做?” “我想想,我们应该把这家伙的腿绑起来,然后丢海里拖着走。” “那听起来可没那么有趣。” “相信我,它的视觉效果十分震撼,特别是把受刑者拖上甲板的时候!” “好吧,就这么办!” “等等,那跳木板怎么办?”之前的海盗不满他们的决议遭到了否决,纷纷跳出来反驳。 “那可以留到下次,反正机会多着呢。” “是吗,要我说,怎么你不把那繁琐的龙骨水留到下次呢?狗东西!” “你再说一遍?” 海盗分成了两拨,纷纷谴责对方的无礼行径,一方坚持先来后到的原则,要求对俘虏施行跳木板的刑罚,另一方则强烈要求展现海盗最为残忍的处刑,一定要还原龙骨水的真实景象。两边人互不相让,从争吵逐渐演变成了推搡,最后差点打了起来。可怜的水手被两拨人围在中间,被恐吓支配的他尿湿了裤子。 “无聊透顶。”克劳厌恶地骂道,然后转身离开了人群,他打算找个凉快的地方躺着,好好想一想金币、巴德老爷和鬣狗的事情。而就在他穿过两层甲板,企图彻底隔绝海盗那令人厌恶的叫喊声时,正好看见一个老人坐在昏暗的角落里,一个人点着长长的烟管,默默地抽着烟。 “这儿可是封闭的船舱,你要抽烟,劳烦先把窗户打开。”克劳说着挥了挥手,打散聚集的烟雾。 卡特并不与任何人交好,或者说,在这沉闷无聊的入行仪式中,人际交往是最虚幻、无聊的行为,反正他们最终还是要回到鬣狗的船上,到那时候,无论是当船长的忠诚走狗,还是被林奇等图谋不轨的海盗拉拢,都比现在有意义得多。 卡特见多识广,经验丰富,曾经还是个海盗。但也许是因为年纪大了,他并不像那些新海盗一样暴躁嗜血,反而有着智者的沉着理智,却也带给人一种软弱无能的感觉。 “不喜欢就滚蛋。”卡特没好气地说道,一边吐出一口浓烟。 克劳无言地瞪着他,然后自己打开窗户。卡特依然在死命地抽烟,对克劳的举动丝毫不为所动。 “你怎么了,想家了?”克劳嘲讽地说道。“你大可不用担心,你老婆离开了这杆大烟枪,八成过得挺好呢,前提是你有老婆的话。” “小子,你没必要诈我说漏嘴,顺便一提,这玩意,我老婆比我更上瘾。”他说着摇了摇手里的烟杆。 克劳没有理会他的讽刺,而是直言不讳地问道:“那天,在船长室,鬣狗和你说了什么,才令你如此愤怒?” 卡特轻蔑地看了一眼克劳,又含住烟嘴咬了几口,说道:“克劳,有时候我不禁会怀疑,你是否真的想逃跑,还是说你只是一个该死的奸细,来探听我的口实?” “你在说什么啊,我当然想逃,但那是在干掉鬣狗以后!”克劳辩解道。 “哼!看不出来,”卡特别过头去,轻蔑地吐出一串烟雾。“不过,怎样都无所谓,我跟鬣狗无冤无仇,你是他的走狗或是他的仇人,都跟我无关。” 克劳感到气恼不已,叫道:“好吧,既然你想我们坦诚相待,那烦请你先谈谈你的故事,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你一个海盗会躲在银港里苟且偷生?” 他的意思很明白:一个功成身退的海盗是不会像卡特这般穷困潦倒的,而贫穷的海盗,则没有任何机遇和想法,要去脱离当前的职业生涯。 “如果你稍微有点诚意,那我也许会告诉你的。”卡特暴躁地吼道。“在我看来,你就像一个到处打听消息的老鼠一样,令人恶心。” “我到处打听?我没有诚意?当初是谁提议结盟,一起面对接下来的窘境的,现在倒好,你知道了我的意图,然后一句话就把我踢走?” “你自称的意图!在你去鬣狗的房间里的时候,怎么没有想想你的意图?” “听着,你这古怪的、喜欢怀疑的老头。”克劳摇了摇头说。“第一,我是被鬣狗叫去的,无法拒绝。第二,我他妈的朝鬣狗开枪了,可那该死的手枪打出来的是空包弹!” “那么,委屈的红毛先生,我问你,为什么在经历这一切之后,鬣狗还让你活着?” “……”克劳对此无言以对,他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没把这件事告诉埃里克的,但是卡特当时就在门外,他一定听到了动静,或者猜出了当时发生了什么。 卡特轻蔑地哼了一声,转过头去说道。“克劳,我不信任你,但你是卑鄙也好,是屈服也罢,都跟我没关系,所以给我滚远点,别再来妨碍我。” 克劳悻悻然地走到角落里坐下,心里想着卡特的话语,这个老人极其善于察言观色,八成已经猜到自己跟鬣狗达成了某些协议,这样的人实在太危险了,也许还是躲着点比较好…… 第79章 分裂 每每胡思乱想时,克劳的脑海中便会浮现出那枚令他日思夜想的金币。巴德老爷曾说,金币是从一个死去的水手处拿到的,他认为自己有权占有这金币,因为那水手死前已拖欠了他半年的房钱。而巧合的是,巴德老爷的祖宗似乎对这枚金币也有些只言片语的记载,他没有告诉克劳具体的内容,只是模糊地说金币指向一个充满财富的失落之地。 克劳起初认为,比起那个谜团中提到的富裕之地,巴德老爷更感兴趣的应该是这故事本身,就像他举办的破烂拍卖会上那些奇怪的物品一样。金币本身可能一文不值,只是带了一个还算新颖的故事,勾起了富人的好奇心罢了。 可这并不能解释鬣狗和波叔在那之后的行为。 首先,公会显然知晓些内幕——也许莱德不知道,但波叔一定知道。波叔甚至亲自出马,劝克劳交出金币。海盗则直接将帆船开进了港口,对码头进行狂轰乱炸,还绑架了克劳和所有跟金币能扯上关系的人物。这一切都让克劳相信,金币的传说确实存在,那个失落之地真的存在,而海盗和公会都对其饱含向往。 然而到此,线索到此便中断了,或者说,克劳从来就没掌握什么可以拿在手上的、实实在在的线索,他的一切猜测,都是从其他人的行为模式中推测出来了。 如今,他还发现巴德老爷耍了个心机,在金币上巧妙地套上了环锁,要想阅览上面的信息,恐怕只能期待鬣狗的炼金术了。 “妈的,真该死。”他小声骂自己,心想那个聪明绝顶,手艺高超的骗子和小偷,现在怎么沦落到这般地步。他心情有些失落,索性坐在角落,啥也不想,就呆呆地看着烟雾缭绕的船舱。 “嘿,克劳,你怎么在这呢!”埃里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克劳抬起头来,看到埃里克刚从楼梯上走下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妈的,这可真是壮观……在你偷懒的时候,上面来了一出大节目!”埃里克坐到克劳的旁边,眼神复杂,但掩饰不住兴奋。 “什么大节目,不就是处刑俘虏么?” “‘不就是处刑俘虏么?’,克劳,那可不是像打死街边的小混混一般简单无趣!”埃里克说着,抬头仰望着天花板。“格伦,就是那个脾气暴躁的家伙,坚持要让俘虏喝龙骨水,可沃尔克却要按传统办事,逼俘虏跳木板,他们两人争了好久,终于达成了协议,在俘虏脚上绑绳子,再逼他跳木板,然后他就尝到了两种刑法——跳了木板,然后被挂在绳子上猛喝龙骨水。” “真是凶残。”克劳皱着眉头说道。“所以这个‘龙骨水’究竟是什么玩意?” “血腥的玩意,令人……兴奋。”埃里克严肃地说,“你知道,双腿被绑住的家伙是没有自由的,在帆船航行的时候,那家伙就在海里被拉着走,他贴在了帆船的龙骨下面……那里想必全是贝壳、藤壶和其他乱七八糟的玩意,他就那样,整个人被割裂了。” “这……这是真的吗?这也太过分了!”克劳不敢相信地叹道。 “总之,我下来的时候,那人还没死……他被拉上了甲板,全身都开裂了,鲜血不停往外喷涌,但他还可以发出微弱的呻吟,看起来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不过像那副样子,他一定希望能尽快了结此生。” “……这就是你说的大节目?他们残杀了一个好人?” “你没听明白吗,克劳,这简直就是暴力的美学啊,把人弄得生不如死,这些海盗真有种!” 克劳本应理解埃里克的想法,在大街上讨生活的时候,可没有人会同情他们的遭遇。所以,面对事不关己的残杀,他们也理所当然地抱以围观和欣赏的态度。 但是克劳做不到……他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厌恶海盗的行为,也许只是因为他明白,波叔绝不会赞同这种行为。 “这么一个残暴的行为,有什么值得兴奋的,我只感到反胃,埃里克。这是只有畜生才干得出来事。我宁愿他们像毙了鼠眼一样,给他个痛苦,也别再折磨这条可怜的生命!” “所以,你还是记得鼠眼是怎么死的,是吧!”埃里克大声说。“我为杀人而兴奋?我当然兴奋了,克劳,因为我要学着他们的样子干掉鬣狗,弄得他生不如死,为鼠眼和波叔报仇!” 克劳动摇了,他没想到埃里克会这么机智,会借着血腥的事实来向克劳表达他的不满。 “这件事情……我们还得从长计议……” “我为你感到羞耻,克劳。”埃里克干脆地说,“你是公会的人,却忘了公会的原则,果然,你只是一只胆小的红毛猴子罢了!” 克劳也生气了,他对这个由海盗起的外号尤其敏感,他猛地站起身来,埃里克也毫不示弱地直面他,两人额头顶在一起,像两只斗狠的公牛一样互不相让。 “如果你只是为了和我说这些破事才下来,那你赶紧滚开,回到甲板上去,继续看你那血腥好戏去!” “是吗,给兄弟报仇对你来说已经成了一堆破事了,是吧!卡特说的对,你果然跟鬣狗有一腿!” “卡特说的,嗯?”克劳推开了埃里克。他早感到不对劲,埃里克的确对克劳拖延复仇的行为有些许不满,以往这种情况也有过,但他从没像这一次那么反应激烈。埃里克总是相信克劳的,而克劳也从没有辜负埃里克的信任,到最后,他们总能得到满意的结果,为什么偏偏这次,埃里克不愿意等等,而一定要立即动手,冲动行事了呢? 克劳转头便往船下跑,来到卡特身边,一掌打掉他含在嘴里的烟杆,指着他的脸破口大骂。 “不要脸的老头,你这……” 他骂到一半,就感到腰间受到一阵巨大的冲击力。怒火中烧的埃里克一脚把克劳踹得飞了出去,摔在了墙上。 克劳不顾疼痛,站起身来,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你想玩玩?”他用威胁地语气说。 埃里克没有说话,而是向他冲去,两人瞬间扭打到一起,在地上滚成一团,掀起一阵陈旧的灰尘。 “果然是地痞无赖,居然打起来了。”卡特来了兴致,捡起掉到地上的烟杆,一边抽烟一边看着这丑陋的一幕。 卡特说的对,克劳和埃里克本来就是地痞无赖,而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打架斗殴可算是家常便饭了。埃里克非常善于此道,至于克劳,他虽然看不起这种毫不过脑的行为,可真怒气上头的时候,也不会多想。两人激烈地打斗着,早已忘了争端的起因,只想着把对方往死里揍,揍到服气为止。 “嘿,这里又有好戏看了!”回到船舱的海盗们乐坏了,他们热衷于打砸抢烧,或是看别人打砸抢烧。这种爱好无关身份,适宜普罗大众,是人人都能轻易参与和感受的娱乐活动,并且作为观众,他们既能看到紧张暴力的搏斗场面,又不会受到伤害,如此有益身心的活动,怎么能不惹人喜爱呢。 不一会,船舱里便挤满了围观的海盗,他们慷慨地为两位斗士留下了足够大的圆圈,甚至不惜自己挤得慌。他们吆喝着下流的词汇挑拨二人情绪,每一次正中面门的攻击都能收获热烈的喝彩。这还不够,聪明的家伙们早已开起了赌局,使得这娱乐的服务更加完善,一时间,叮叮当当的钱币声在人群中回荡开来,风头甚至盖过了二人的打斗。 红毛猴子获胜的赔率去到了一赔五,这或多或少反映出场上的形势。在经过最开始的怒火上头后,克劳便剩下招架的力气了。这几年,他靠着行骗和偷盗赚得了不少的好处,不再需要像埃里克那样去从事重体力活,此外他也不会去和别的帮派的人起冲突,于是渐渐就荒废了拳脚上的功夫,再加上埃里克的第一击着实伤他不轻,在两三个回合后,他就知道自己没有胜算。 “你就这点本事,嗯,红毛猴子?”埃里克朝克劳喷口水。 “你表现得多好啊,快去波叔那讨奖品去吧!”克劳嘴上毫不示弱地说道。 “你这肮脏的杂种,就该下地狱去找波叔道歉!” “哟,可怜的小男孩,有好多委屈要跟波叔说哦,他就站在你身后,赶紧诉苦去吧!” 这招着实恶心,克劳从没放过扰乱埃里克心智的努力,他现在见到了成果。 “什么?”埃里克迟疑了一下,赶忙转头往后看去,克劳趁这个机会,用尽全身力气朝他猛冲过去。 “无耻败类!”埃里克猛地一抬腿,踹在克劳胸膛上,两人受到相互的冲击,双双栽倒在地上,当然,吃亏的还是克劳。 “你这无耻、恶心、卑鄙、下流的……”埃里克挣扎着爬起身来,他眼神里冒着火星,往克劳走去,每走一步,嘴里便蹦出一个辱骂的词汇。围观的人群早已失去了理智,他们叫嚣着,怂恿着,把暴力的氛围推到了高潮,推动埃里克处决他的手下败将。 “这儿在干什么?”一个醉醺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就像木头塞子强行塞住了正在喷发的啤酒瓶一样,船舱里热热闹闹的声音戛然而止。海盗们看着他们的领队,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好小子,打架?”哈里恶狠狠地呵斥道。“天杀的兔崽子们,即使你们已经过够了像猪头一般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在动手之前也应该动动那可怜的脑子好好想一想,这船可是借来的吧?”他说着走到克劳身边,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又抡起手中的酒瓶,把埃里克打倒在地。 “在尤里耶夫的船上撒野,你们是活腻了吗?”他朝两人身上吐了一口唾沫。 “就是,把大头领的船弄坏了可不好办!”海盗们跟着起哄说到。 哈里翻了翻白眼,心想自己怎么会落到这般地步,这群菜鸟根本连海盗的门槛都没迈过,简直就是不上道。尤里耶夫大头领或许不会在意帆船的某块地板被弄坏这种小事,但违背了海盗法则,那可就不一样了。 海盗法则第一条:禁止在船上打架斗殴。 经常伴随其出现的第二条:不准在船上赌博。 以及那最容易被常人忽略的第十三条:各船长、船主和大头领就各船员行为向沉船湾总督汇报、负责。 哈里耐着性子,把这三条规定向海盗们重申了一遍,得到的反应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内:海盗们开始抱怨起来,就像一群本来在街上咬人的疯狗,突然被栓上了锁链一般丧气。 “嘿,这是什么破规矩,我可不要遵守。” “就是,不给打架就算了,凭什么不给赌博?” 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对禁止赌博的规定感到不满,比如那些赌克劳赢的家伙们,此时正一言不发地将本该输掉的钱币放回自己的口袋。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们默默站到后排,对现状不发表任何看法。 “定这些破规矩,你们还算是海盗吗!” “就是,就是!” 反对派们还在叫嚣,这一下可惹恼了哈里,他本来非常理解普通海盗的怨言,要知道,在诸多繁杂的规矩之中,就要数这两条最为奇葩,也最令人恼火的了。可这么多年来,大家也都这么过去了,凭什么这群新来的家伙,就要耍赖不干? 特别令他恼火的是,这些规矩,明明在他登上甲板的那一刻就已经明确地告知了所有人,而那时候哈里甚至还没喝醉呢! “不想干就滚蛋,别像个娘们一样矫情!”哈里大吼道,那饱含酒气的吼叫声透露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令所有海盗都乖乖闭上了嘴。 “把这三个狗东西关起来,今晚别给他们吃东西!”他指了指倒在地上的两个小混混,还有坐着看戏的卡特。 “什么?我啥也没干,头儿!”卡特抗议道。 哈里不屑地瞟了一眼这个老头,哼了一声,说道:“你坐了最好的位置,却没有留给我,老东西,下次学聪明点!” 紧张的气氛瞬间崩塌,海盗们爆发出一阵大笑,为自己领袖的英明决策和秉公执法欢呼雀跃,对哈里的崇敬之情也更进一步了。 “别闹了,格伦,沃尔克,给我把甲板清理干净,你们弄得到处都是血,搞得我鼻子很不舒服!” “是,头儿!”两人二话不说,拎起木桶和拖把就冲上了甲板,沃尔克甚至没有考虑,自己那跳木板的提议,本来根本不会弄脏甲板的。 克劳和埃里克被人拖到了底层甲板,丢进了牢房里,卡特虽然倍感憋屈,可也无可奈何,只好顺从地走进了牢房。 “瞧瞧你们干的好事!”他破口大骂。 第80章 愉快的交易 当值的海盗敲响了午夜最后一岗的钟声——这很必要,尤其对于一艘满载货物,又全无登记的黑船而言。眼下,帆船和海洋似乎都安静了下来。 哈里抱着空酒瓶,在梦中追逐着他看上的女子,随船的拉姆医生还在房间里做着研究,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为无法解开人体的奥秘而苦恼不已。在皎洁月光的照耀下,帆船甲板上随处可见醉倒的海盗,乍一看还以为这里闹了可怕的瘟疫,或是爆发了一场惨烈的战斗。 人们常说,酒是穿肠毒药,腐蚀人心而不留痕迹,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即便这些贪婪、邪恶的海盗们没有因过量饮酒而醉死,但万一其间有心怀不轨的家伙,便能趁现在干掉一船毫无防备的醉汉。 这就是克劳曾经考虑要干的事情,这样一来,他们便能轻松地收拾海盗,接管船只,然后开船回到银港,八成还能得到表彰和奖赏。 但克劳放弃了这样做,这倒不是因为他下不去手什么的,只是单纯地不想这样做罢了。现在,他的胸口和脸上疼痛无比,正悲伤地诉说着懊悔之意。 而这股懊悔,甚至还不让他睡个安稳觉。在深夜时分,他又疼得醒了过来。 他气极了,却又忍着不发出一点声音,以免让埃里克那个蠢货得意忘形。克劳转了个身,疼痛令他听觉倍增,清晰地听到了两个人的说话声。 “你看起来像个讲义气的家伙,我愿意跟你合作。”卡特说。 “行,成交!”埃里克说着,从栏杆里伸出他那双满是坚硬肌肉的手臂,想和另一个牢房的卡特握手。 “你们成交什么?”克劳问道,把两个人吓了一跳。 “你他妈的别突然发出声音!”埃里克大声喊道。 “嘘!”卡特赶忙把手指贴在嘴唇上,示意埃里克闭嘴。他指了指天花板,摇了摇头,说:“如果你们还想活命,就给我小声点,蠢材!”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交易?”克劳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 “我们在谈啥,关红毛猴子屁事!”埃里克恶狠狠地嚷道。 “你们在谈啥,自然不管红毛猴子屁事!”克劳回怼道。“但某个黑胡须的海盗船长,大概对此会很感兴趣!” “你这卑鄙小人,果然跟鬣狗有一腿!”埃里克愤怒地喷着口水。 “他在虚张声势呢,你别理他。”卡特轻轻说道,但他的语气也不是十分肯定,所以并没有让埃里克安心多少。在大白天,卡特察言观色的能力堪称一绝,可在这密不透光的底层甲板中,他这一招就失去了作用。风水轮流转,在黑暗中,克劳一跃成为了主宰,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胡吹大话,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细微的面部表情暴露真相。 “我就是在虚张声势,没错!”他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道。“你们到时候真的可以这么说,‘我以为那个红毛猴子是在虚张声势!’也许,深海的阎王爷会怜悯你们的无知,从而让鲨鱼和虾蟹不要糟蹋你们的尸体!不过我想,在死之前,你们可逃不过受尽皮肉之苦了,埃里克,那个喝龙骨水的水手的样子,你还记得吗,你想变成那样吗?” “你……”埃里克现在八成是脸色苍白,他被克劳那满不在乎的威胁给震慑住了,其实,他很了解克劳——如果克劳还是他记忆中的那个人的话——他应该知道这些话大多都是胡说八道。以前克劳曾用千奇百怪的理由哄骗了许多愚蠢、贪婪的有钱人,他们本来就是被精心挑选的怯弱者,在受到威胁后,大都乖乖将钱包奉上。埃里克见识了太多,十分佩服克劳的骗术,但克劳可从没对埃里克使过这招,直到今天,他才真正体会到这种利刃般的言语的威力。 但克劳并不打算长期与埃里克对峙,先不说他可能会失去一个得力帮手,如果这样的紧张局势持续下去,等禁闭结束了之后,他连自己的生命安全可都难以保障了。聪明人会从长远的角度来考虑问题,在适当的时候服软,做出一些让步,缓解气氛,这对大家都好。 “得了吧,埃里克,你还不了解我吗?我要真想做掉你们,还会等到挨你一顿狠揍之后?到现在你还不相信,我跟鬣狗根本就没什么关系吗?”克劳用悲愤的语气说,就像一个被泼了脏水,有着无数冤屈的丧家之犬一样。 “你说你朝鬣狗开枪了,但他却根本没有惩罚你,你还要我相信,你们没一腿?” “他没有动我,是因为他需要我帮他做事,可这并不代表我就得跟他同流合污!”克劳激动地说。“你看看你们自己,哪个不在为海盗干活,埃里克,你这家伙甚至还给那些海盗下厨做饭呢,我没见你毒死那些个该死的坏蛋,难道你也跟他们有什么勾结?” “我只是……只是找不到毒药罢了!”埃里克有些慌张地辩解道。 “蠢货,难道找些能吃死人的东西就那么困难?火药不行吗,牛皮不行吗,嗯?就算混些你自己的耳屎和口水进去,让鬣狗拉拉肚子,那也算你有出一份力呢!” 埃里克沉默不语,他本就不擅长思考,现在则完全被克劳说服了,一种悔恨交加的情感瞬间便占据了他的内心,他后悔打了克劳,后悔指责克劳是鬣狗的走狗,更后悔没有趁鬣狗还在的时候,往他的食物里加点料…… “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卡特沉着地说道。“那我们又怎么才能相信,你不会在得知了计划以后,去告诉鬣狗做好防备?我们的确都在为海盗做事,但只有你深入了核心阶层。” “我见你发过无数假誓了,你最好别来这一套!”埃里克警告地说。 “好吧,我知道你们的德行,现在想来,这或许是命运的安排……那么,我将毫无保留地告知你们我的目的和计划,作为把柄,万一我有背叛的迹象,你们大可以去鬣狗那告我一状,让我喝那龙骨水一百次也不得好死!” 克劳信誓旦旦的言论极具说服力,此时如果还对其抱有敌意,那就显得太不知趣了。卡特和埃里克在黑暗中沉默了片刻,最后,总算答应了克劳的提议。 “好吧。”卡特谨慎地说。“先让我们来听听你的把柄吧,克劳先生!” 克劳从来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自嘲的机会,如果事态真到了需要他低头服软的地步,那他从不吝惜颜面,而会用最狠毒的话语来诋毁自己。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是容易保持头脑冷静,二是可以让对方感到愉快和放松警惕。这样一来,谈话就更容易进行下去了,于是,在这蜂蜜号最底层的阴暗牢房里,克劳开始对自己狠泼脏水。 “我是个臭不要脸、贪得无厌的骗子小偷。”他这样说道。 “你这不是在说废话吗?谁都看得出来你的无耻、下流、肮脏、阴险、狡诈……”埃里克毫不客气地掰起了手指,开始数落克劳的罪行。 “别把话题扯远了。”卡特打断埃里克。“这儿不是批斗大会,也没有神像供你忏悔,克劳,赶紧把你的目的告诉我们,免得大家会为信任问题而感到难堪。” “不,你听我说,这正是一切事故的起因。事实上,人类所有的麻烦事,基本上都源于自身的贪婪,就像魔鬼上身一般,我们谁也无法逃出这个诅咒。我可以大方的承认,真是因为我贪得无厌,渴望赚取更多的财富,才推迟了谋杀亨利·巴斯克的计划!” “是什么财富值得那样做?值得你欺骗波叔,值得你罔顾仇恨?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克劳。”埃里克气恼地说。 “说实话,我根本不知道,这条道路的尽头究竟是什么在等待着我,我只知道,如果这时候放弃追寻,那么我将后悔一辈子!一切的奥秘都在那枚金币之中,巴德老爷说过,它指向一个失落之地,找到它正是我现在最迫切希望实现的事情。” “你又被那个老头骗了,笨蛋!”埃里克又气又好笑地说。“你难道忘了,我们辛辛苦苦从巴德老头那偷来的宝物,其实只是一堆破铜烂铁!现在也是一样,那枚金币根本就是破烂。” “巴德老爷的确是个狡猾的老狐狸,但如果连亨利·巴斯克都沉迷于金币的魔力,你还会对此有所怀疑吗?” 埃里克愣住了,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亨利·巴斯克也许有收集旧币的癖好。 “这可不是一般的爱好那么简单!”克劳激烈地反驳道。“我去过船长室,你完全想象不到,那里根本就是个……炼金工坊。亨利·巴斯克整日待在房间里,不为别的,就是在研究金币的秘密。瞧瞧吧,即使他来到了沉船湾,也是不闻世事,一心待进他的作坊里,渴望通过更先进的炼金工具解开金币锁的束缚……不,这早已不是爱好的程度了,他变得神经而病态,被金币折磨得不成人样,就像古时的殉道者一般,发了疯也要追寻失落的应许之地。” “跟你一样,我看你的神经也出毛病了。”卡特轻蔑地说道。 “我不否认,确实是这样!所以现在,你们难道还坚持认为,这枚金币只是巴德老爷开的一个蹩脚的玩笑?” “我不敢肯定,但这也太玄乎了吧,难道,波叔就是因为这种发霉的理由,才不幸殒命的?” “正是这样,正是这样!”克劳郑重地点了点头。“为了能解开其中的秘密,亨利·巴斯克会干掉所有挡路的人,不管是乞丐还是国王,全无例外。” “我不管他是多凶悍的家伙,克劳,我要他死,要他偿命!”埃里克激动地说道。 “我知道,这不仅是公会的信条,也是我们报答波叔恩情的唯一方式……可难道你就不能缓一缓,等找到了宝藏后再对他动手吗?” “这……”埃里克有些犹豫,但想了想便摇了摇头。“不可能,兄弟,我不能答应你,先不说这天方夜谭般的故事有多可信,首先,亨利·巴斯克到底要花多长时间才能解开秘密?难道他一辈子想不明白,我就得放任他一辈子逍遥自在吗?” “如果他一辈子都解不开秘密,那将是对他终生的折磨,那折磨不亚于死亡,我明白那种感觉,我正深陷其中!该死的,我简直就是对牛弹琴,难道你对那无尽的财富没有一点向往?” “怎么可能没有,哥们,天啊!”埃里克用难以置信的语气说道。“咱们穷了二十多年,可从没有过一天奢华的日子,但正因为财富离我太过遥远,我才觉得它不切实际,我当然想要成为有钱人,只是我不相信可以实现,根本不相信!”他说完,又重复了一句,一边使劲摇了摇头,似乎是在提醒自己面临的危险,他必须坚持自己的本来主张。 “老头儿,你认为呢?”克劳气恼地询问卡特的意见。 “我可以理解你和亨利·巴斯克的痴迷。虽然这并不符合传统海盗的追求。”卡特严肃地说。“全无信仰、满口脏话,大笑着砍下俘虏的头颅,将金光闪闪的项链往身上戴,就此心满意足……这才是海盗的样子!可听你描述亨利·巴斯克的动向,他倒像是一个刻苦钻研的学者,理想远大的勇士……要不亲眼见识过他的凶残,我倒要去问问,这个海盗船长他还当不当了!但正如我所说的,我已看在眼里,他目中无人,鄙视周遭的一切,绝不愿意和寻常的海盗般做些打打闹闹的小勾当,他有雄心壮志,又兼具凶猛彪悍,注定会成为臭名昭着的大海盗!他的眼中只有成就,只有那些能将他同亨利·摩根和亨利·埃弗里相提并论的大成就,他需要去做那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事业,而那个所谓的宝藏,正是他眼中唯一闪耀的地方。” “你能理解真是太好了,那么咱们说定了,待他找到了宝藏,咱们再干掉他?” “哼,你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卡特冷笑一声说道。“亨利·巴斯克的危险程度大大超出你的想象,待他达到了目的,志得意满的时候,你还妄想能伤其分毫?必须趁早解决这个家伙。在他沉迷于研究金币,无心他顾的时候,才是我们下手的最好时机!” “‘我们’?你什么时候又改变了主意,要来帮忙做掉亨利·巴斯克了,你能不捣乱吗?”克劳尖声叫道。 “抱歉,哥们,这正是我们达成的交易。”埃里克有些惭愧地说道。“他帮我干掉亨利·巴斯克,我也帮他干掉一个人,这就是我们的交易。” “愉快的交易。”卡特微笑着说道。 第81章 海盗法则 克劳气恼不已,感觉自己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去说服两头倔驴,他们一心只想着杀戮,怎么就不能理解这其中的激情,怎么就没有追求最大利益的远见呢! “好吧,好吧,算我一份!”克劳没好气地说。“我也加入,这样你们成功的几率会大一些,但我只有一个条件,待我把那枚金币偷走了再动手!” 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如果不能利用鬣狗来解开谜题,那么他至少要保留自己行动的条件。 “好主意!”埃里克喊道,这样看来,他心中对那笔未知的财富也还是有些心动的。而卡特见二人都打定了主意,也就没有反对,毕竟,能多一个人帮忙,就能多一点成功的可能性,尽管克劳的心态仍然犹豫未定,但这一点风险是可以承受的。 “听着,哥们,我很抱歉。”埃里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你知道,我从来就不是个聪明的人,打了你,真是对不住。” “别放在心上,毕竟,我确实有所隐瞒,从来就没对你说清楚我的想法。”克劳苦笑着说。 埃里克高兴地哼起了歌,克劳的加入令他信心十足。现在,他们不仅要干掉亨利·巴斯克,还要寻获用之不尽的宝藏了,这简直就像骑上了快马,往人生巅峰冲刺一样激动人心。 “别高兴得太早了,你们这些菜鸟。”卡特适时地提醒道,以免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贼得意到忘乎所以。“我们要做的事情可多了,我可不想毫无计划地跟着两个短命鬼送死!克劳,还是刚才那个问题,你打算什么时候干掉亨利·巴斯克?” “老头,你说过,现在的亨利·巴斯克沉浸在对金币的研究中无法自拔,也许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但我们必须冷静,得等到他最没有防备的时候下手,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那究竟是什么时候?” “等他解开金币锁的那一刻。”克劳露出狡诈的笑容,信心十足地说道:“听着,巴德老爷不知从哪里弄到了这个金币锁,让亨利·巴斯克费尽了心思,现在,他来到了设备齐全的沉船湾,全力研究解除锁的办法,我相信,凭借他的才智,一定会成功了,而到那个时候……” “他一定会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之中,而疏忽了背后的刀刃!”埃里克拍手叫道。 “然后你还能接着寻宝,是吗?”卡特冷笑着说,然后摇了摇头,“恐怕你忘了一件事情,克劳,在你送出黑券的那一刻,亨利·巴斯克就不会全心全意地做研究了,他一定会留个心眼,时刻提防那些企图谋害他的家伙。” “什么黑券?”克劳茫然地问道。 “哦拜托,你可别再装傻了。” “我看起来像是在装傻吗?”克劳不耐烦地问道。 “……这里太黑,我又看不见你的样子。”卡特说道,然后变得紧张起来。“等等,你不会……真的不知道吧,黑券的事?” “那是什么东西,你就别卖关子了,好吗?”埃里克也开始烦躁起来。 “妈的,我怎么摊上你们这两只蠢猪!连黑券都不知道,你们就想去谋杀一个海盗吗?听着,你若要想杀死一个海盗,就得先送出黑券作为对他的警告,只有确保对方收到了黑券的消息,你才可以动手,知道吗?” 克劳眯起眼睛,尝试在黑暗中看清卡特的眼睛,他很想知道,这个老头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态,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的。 “我很想说,你们这群海盗的脑子里,除了杀人放火以外,难道就只有臭烘烘的大便吗?难道我要去干掉一个比我凶悍,比我强壮的疯子,还得提前知会他一声?‘嘿,我过会就要干掉你了,你可站好了别动哦!’难道你还指望对方跟你一样蠢,会陪你玩这高风亮节的绅士游戏吗?” “我是认真的,克劳。这是很严肃的事情,你必须把黑券交给亨利·巴斯克!” “去他的黑券,凭什么?”克劳站起身来怒吼着问道。 “就凭这东西是记录在《海盗法则》里的规矩!并且这一条比禁止斗殴和禁止赌博要严肃得多!” “我们要的是亨利·巴斯克的命,而不是为此白白送命!这点子太蠢了,卡特,我们可不干!”埃里克附和道。 黑暗中卡特叹了一口气,坐到了地上。“你们真是品行恶劣的混蛋。” “你开什么玩笑!我既没有杀人放火,也没有夺人钱财,怎么反而我们成了品行恶劣的家伙,那你呢?你岂不是罪该万死了?”克劳质问道。 “算了,我不跟你废话,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卑鄙的红毛猴子!”卡特骂了一句便不再做声。 “嘿,克劳,我有一个疑问,我们要怎么接近亨利·巴斯克,怎么才能抓住机会动手?”埃里克问道。 “亨利·巴斯克还要找我干活呢,我会去找他的,装作是他的同伴,打听金币的消息,时机到了我会发出信号,到时候咱们一拥而上,弄死他丫的。” “好,好,好!”埃里克笑得合不拢嘴,就像他们已经成功了一样。 “下流,肮脏的败类!”卡特又忍不住骂了两句。 正当克劳准备反驳的时候,楼梯口的门板被粗鲁地打开了,一道光线从上方射下来,让黑暗中的三人赶紧捂住眼睛。 海盗哈里拖着他的酒瓶,醉醺醺地走下台阶,来到牢房的面前。 “你们知道现在有多晚了吗?”他暴躁地问道。 “嗯……十点?”埃里克试探性地答到。 “十点?十点!”哈里吼叫着,一边将酒瓶伸进栏杆,使劲戳埃里克的身体。 “十点,十点,十点,我叫你十点!”他每说一句就戳一下,弄得埃里克连连求饶。 “抱歉,头儿,我错了!” “哼,你真该庆幸现在是我当家作主,换作是那几位家族长老,你们现在都已经掉了一层皮了,呸!”哈里吐了口唾沫,然后将酒瓶子塞进嘴里,狠狠灌下一口。“海盗法则第三条:八点以后必须睡觉!赶紧趁着你们还没入伙,有什么坏习惯马上改掉!别到时候莫名其妙地送了性命,倒来怪我指导不周!” “知道了,头儿。”克劳顺从地说道。 “赶紧睡觉,明天早上,你们两个去了望台值班。还有埃里克,给我好好掌厨,别让我再发现汤里有老鼠毛,不然你死定了!” 哈里威胁地瞪了埃里克一眼,然后摇摇晃晃地走上了楼梯。 “他的确挺讨人喜欢的,不是吗?”埃里克看着那个醉醺醺的背影,小声说道。 “只是有点傻,他居然让海盗改掉坏习惯?那倒不如让狗别去吃屎,让老鹰自己拔光羽毛,让亨利·巴斯克剪掉那一脸打理成束胡子呢!”克劳笑道。 “他可不敢这么做,但我们敢。”埃里克说道。“所以你最好再想周密一点,克劳,省得我们在亨利·巴斯克头上动土的时候出什么岔子,真被拉去吃狗屎!” “他会这么做?”克劳惊恐地问道。 “不知道,但那是我想对他做的事!”埃里克郑重地点了点头。 “无耻的败类。”卡特又轻声骂了两句,为一晚的畅谈划上了句号。 第二天一早,哈里就把克劳他们放了出来。 短暂的禁闭生活,与其说是限制自由的关押,倒不如说是给他们一个反思自我的机会,这也许是哈里的初衷吧。不过,惩罚并没有到此结束。一整天的站岗值班的活,都落到了克劳和卡特的身上。至于埃里克,除了要负责掌厨的工作以外,更增加了许多诸如擦地板之类的杂活。 清晨时分,克劳与卡特便登上了了望台,太阳从海平面上露出半个头,横着向蜂蜜号射出柔和的光芒。 “把罩子擦亮一点。”甲板上,哈里冲着二人喊道。“运气好的话,我们今晚就可以到达沉船湾!” “知道了,头儿!”克劳往下面挥了挥手,然后趴在栏杆上,百无聊赖地看着茫茫大海。 卡特则坐到了围栏下面,把自己隐藏在黑暗之中,然后用嘴咬开朗姆酒的木塞,开始畅饮起来。 “嘿,你可不能在这里喝酒!”克劳喊道,他受不了那些醉汉口里的臭味,特别是在这种空间狭小的地方。 “有什么关系?”卡特挑衅地看着克劳,轻轻摇晃着酒瓶子,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禁酒令是亨利·巴斯克下达的,并不在《海盗法则》之内,而亨利·巴斯克现在不在船上,那我就可以喝酒。再说了,连代理船长都在喝酒,你反对个屁。” “人家是代理船长,而你连屁都不是。”克劳嘲讽道。 “嗯,我对你的可怜想法毫不意外,克劳,你在城市里受了太久的压迫,连这里都坏掉了吧。”卡特说着,手指头点了点太阳穴,故意做出一副同情的模样。 “你脑子才坏了!蠢货,亨利·巴斯克在的时候,也没见你敢这么放肆,你就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 “我这种人你根本没见过,要不你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卡特满不在乎地说着,又喝了一大口朗姆酒。“听着,你现在已经不是肮脏的小贼了,你是一个海盗,你得遵守海盗的行为准则,知道吗?” “如果你是在说黑券的事,听着,白痴,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我不是在说那件事!”卡特暴躁地吼道。“好吧,我现在才发现,你对海盗的认知简直匮乏到令人绝望!难道现在的人都只听过亨利·埃弗里那些不着边际的传说,而对现实没有任何了解?听着,克劳,在海盗船上,人人平等,这是海盗们都必须遵守的法则,因此,如果船长大白天能拿着酒瓶子到处瞎晃悠,那我们其他人也能。” 克劳听了他的话,又看了看甲板上左摇右晃的哈里,感觉的确是这么一回事,当亨利·巴斯克在船上的时候,禁酒令被严格地执行,而在哈里当班的时候,这条命令似乎就失去了时效。 “所以,你需要做的,就是拿起一大瓶朗姆酒,做一个美梦,打发这无聊的一天!”卡特说着,冲克劳打了个嗝,那股臭味惹得克劳皱起了眉头,赶紧捂住鼻子。 “现在是大白天,连太阳都没爬起来呢,你就打算睡个半死,然后让我一个人监视情况吗!” “不,我不会留你一个人清醒的,小子,我得和你说说话,而有些话,要喝醉了才说得出口。” 卡特说着,把头靠在围栏上,眯着眼睛看着那逐渐明亮的天空,片刻之后,他从怀里掏出烟斗,开始往里面塞烟叶。 “嘿,卡特,你究竟要埃里克干掉谁?”克劳趁机问道。“将心比心,既然我们已经向你坦白了,那你是不是也应该好好说说自己的来历?” “我现在正在犹豫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克劳,我虽是个该死的海盗,但要跟卑鄙下流的小贼们合作,也未免太掉价了。” “你这狡猾的老头,刚才还说我已经是个海盗了呢,怎么现在又反悔了,难道海盗法则里没有一条写着‘说过的事情就要办到’吗?” “当然没有,海盗都是人渣,不用纠结道德问题……我问你,关于黑券的事情,你还是打算固持己见吗?” “嘿,亨利·巴斯克的事由我们负责计划,你只管帮忙就行了,相对的,我们也会毫无保留地为你的计划提供帮助。” 卡特眯起看了克劳一会,然后叹了口气,他抖掉长长的烟蒂,又喝了一口酒,然后,他用空洞无神地双眼盯着天上地云彩,仿佛在其中找寻着过往地回忆,那一道道皱纹被阳光映照着,每一道似乎都承载了太多的痛苦。 “我被抓上了船,是的,作为一个失败者……但是后来,我心中的某个地方苏醒了。我曾是海盗,我必须报仇,为了报复那个抢走了我的财富、名誉和地位的臭海盗!”他慢慢说道。 “我也记不起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也许有十五六年,也许已经二十多年了,我在痛苦中苟且偷生,意志消沉,年老体衰。但这片大海还是如旧时一样,充满腥风血雨和阴谋诡计。” 他说着,冲着微弱的西风呼出一阵浓烟,烟雾聚集到空气中,慢慢四散开来,消失的无影无踪。 第82章 仇恨的力量 “如你所见,我是个老头,一辈子在海上谋生活,肌肉发达,头脑伶俐,却一直没有得到相符的回报……也许,海盗并不适合所有人,又或者,少数人侵吞了多数人的利益,致使他们一贫如洗,永无宁日……于是,我跟随其他人一起哗变,我们背叛了船长,把他推上了绞刑架。” 卡特注意到克劳惊愕的目光,补充道:“这绝非背叛,因为我们才是那个遭到背叛的人,倘使船长能够懂得让利,懂得让为他出生入死的人也能坐拥荣华富贵,那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不是吗?总之,皇家海军给予了我们丰厚的奖赏,我对此感到十分满足。我不怕告诉你,克劳,在那个为国私掠的黄金年代,抓到敌国私掠船船长,那报酬可是相当丰厚的。而背叛自己的国王,毫无忠诚、廉耻可言的海上强盗,其身上背负的悬赏更是价值连城!” 他哑然失笑,像是回想起了那场令人拍手称快的场面。 “你能想象吗,当我们把威廉·基德船长绑了,交给皇家海军的时候,那些军官们脸上的惊讶表情是多么的滑稽,而我们又为那些即将到手的财富感到多么的喜悦!” “基德船长?你们绑了基德船长?”克劳尖声问道。 “绑了,卖了,害了,那真是我这辈子所做的最卑劣,也是最爽快的交易,哈哈,该死的基德船长栽了跟头,这一切都源于他的贪婪!”卡特大笑道。“但我不知道的是,皇家海军的高官们一旦尝到了甜头,便不会轻易放过我们这些虾兵蟹将,他们居然打算赶尽杀绝!” “天啊,天啊!海军居然想要干掉海盗,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克劳讥讽地说道。 “哼哼,你以为他们是为了惩奸除恶,是吗?天真的小子,在交易完成之前,我们早已协商一致,一拿到赏金,便金盆洗手,回本土去做正经的买卖。而皇家海军居然向这群善良可爱的好汉们举起了屠刀,他们才是最卑鄙的强盗!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想给予我们应得的报酬,所以便想通过减少领赏人数来削减开支。后来我才了解到,他们的预算根本就没有承诺的那么多,因为其中的好大一部分,都莫名地迷失在了从国库到海军要塞的路上!” “你是说层层贪污?好吧……咱先不管这个,他们是怎么做到减少领赏人数的?” “你肯定不会相信,如此卑鄙下流的伎俩,竟然只需要短短一句话:‘嘿,你们还想要更多的赏金吗,只要检举其他海盗就可以了!’” “哦,这样……”克劳立刻就明白了,海军利诱海盗供出自己的同伙,把本应领赏的人变成被捕的罪犯。就像群狮为猎物大打出手一样,海盗这种只晓得追逐金钱的坏蛋,自然是希望分蛋糕的人越少越好,而不会在意其背后包含的深刻恶意。这样一来,海军可以堂而皇之地削减赏金开支,而幸存的海盗还能得到比预期更多的财富,除去那些被检举出来的倒霉蛋,这简直就是一条双赢的妙计……即便是受迫害的海盗们,也一个个抖擞精神,愿赌服输、心甘情愿地受害,准备为之一搏。 克劳摇了摇头,心想海盗毕竟也是一群自私自利的家伙,什么人人平等,什么海盗法则,在金钱面前全都是狗屁,他们的情义,甚至还不如公会的乞丐。 卡特并没有注意到克劳的鄙夷,继续说道:“一开始,我们都拒绝干这不要脸的勾当,我们虽然来自五湖四海,却早已亲密得像一家人。我们众志成城,团结一致,无论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是罪恶滔天的大事,我们全都一同承担——除了那些掉脑袋的死罪,我们推到基德船长身上。” “然而,人心就如加勒比海的气候,变脸往往只需要一刻钟的时间!我记得是罗纳德先说了菲尔德偷东西的事,他们两个关系一直不好,于是开始争吵,开始互相揭发。两人偷东西、谋杀和假扮神父的事情都被捅了出来,他们当场就被制服了。” “海军将士笑得合不拢嘴,而我则对他们的行为嗤之以鼻。但这个坏头一开,就没办法停下来了。罗伊斯、兰德、戈特也开始了骂战,劝架的人们也慢慢加入其中,成为了攻击者的一份子,那些你永远不会对亲朋好友说的话,在那一晚一直回荡在我耳边,没人能忍受那种气氛,本来亲如兄弟的好汉们,在眨眼间成了仇家,我们不知疲倦地揭发他人的罪行,就像古罗马竞技场的斗士一样互相残杀,不到最后一人根本停不下来!” “那么,你就是那最后一个人?”克劳问道。 “哼哼,克劳,你看我这风烛残年的样子,像是那个拿到一万镑赏钱的人吗?”卡特冷笑着说。 “笑到最后的人,就是我此刻最恨之入骨的人。我们都是罪大恶极的强盗,有些人遭受了鞭刑——就像我一样——他们是幸运的,至少还能在受罚之后有力气爬着离开;有一些人被流放到荒无人烟的孤岛,而大部分倒霉鬼都被判处了死刑,大副、水手长,还有那个最早提议卖了基德船长的家伙,以及我的儿子,都跟船长遭遇了同样的命运。” “你的儿子被绞死了?” “讽刺至极,真是讽刺至极!”卡特摇了摇头,神情极为痛苦。“这都怪我,我当时和其他人一样,完全失去了理智,只能跟着感觉走,茫然地检举他人的罪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要是我提前预料到结果……我一定不会做那样的证词。” “哇……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坏蛋,我对你刮目相看了!”克劳眯起眼睛说道。“你不反省自己本身的贪婪行径,反而对出卖同伙的过程吹毛求疵,厉害,厉害!” “少来这一套,你这红毛小贼!”卡特激动地说。“我从来就没说过我是好人,若论心狠手辣的程度,我可一点也不比亨利·巴斯克差,你觉得我会愿意在那种异样的战场上坐以待毙吗?” 克劳沉默不语,心想卡特当时的处境的确也没有其他退路,在同伴争先恐后地背叛之时,如果还把情义挂在嘴边,倒真成了蠢蛋了。揭发行为一旦开启便停不下来,这不仅是因为人对金钱的向往,更是因人对同类的恐惧。在这个混账世界上,很难找到可以全心全意去信任的人。卡特的遭遇源于海盗的贪婪,他们毕竟只是一群没脑子的混账,如果他们真的对自己的同伴有哪怕一丝情义,也不会造成那样悲惨的结果。 “好吧,我明白了,海盗是一群只可同患难,不能共富贵的家伙,所以,你现在不爽了,是吧!你知道吗,你就是个有病的疯子,一个自私自利的混蛋!”克劳鄙夷地骂道。 “自私自利?没错,我就是个自私自利的混蛋!”卡特激动地说,“我,你,还有那些大摇大摆走在街上的家伙,我们大家都是自私自利的混蛋!” “嘿,你要检讨自己的丑陋德行,可别顺带把我也捎上!“克劳不满地说。 “是哪个伙计瞒着他的伙伴,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一再浪费大好机会?是哪个不要脸的小人,明明偷了东西,却假装不知情,害得他的恩师丢了性命?” 克劳咬破了嘴唇,感到羞耻和气愤。他可不需要人一再提醒波叔惨死的景象,更反感别人把责任全都推到自己的头上——他是有过错,可那是因为他被欺骗,被瞒在鼓里。至于鼠眼的死……处在那般危险的境地,选择沉默才是人之常情吧。再说了,亨利·巴斯克早就拿到了金币,审判只是一场游戏罢了,不管克劳如何作为,鼠眼都必死无疑。要怪就怪鼠眼自己,他费了老大的劲来算计别人,落得葬身鱼腹的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别生气,伙计。“卡特冷笑着说,拍了拍克劳的肩膀。 “你是个自私的人,我也是个自私的人,可那又怎么样呢,我们不一样活得好好的吗?这个世上本来就充满了自私自利的混蛋,我们只是其中的两粒沙子罢了。俗话说的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才委身于仇敌之下,而我则为了变得富有而出卖我的船长和伙伴,这又有什么问题呢?” 该死,他说的可真有道理!克劳不服气地想,他们的确处于一个道德沦丧的世上,穷苦的人们费尽心机是为了生存,有钱的人们彼此尔虞我诈则是为了更有钱。嫉妒、野心、贫病……太多的因素扭曲着人们的善意,让他们无所无惧地走向谋私的深渊,可这又有什么错呢,人人都是自私的,只是程度不一样罢了,要对这一行为横加指责,那恐怕只有圣母玛利亚才有这个资格。 克劳换了一个思路,想要从另一个角度来打击眼前这个臭老头。 “你是个正常的自私鬼,那除了钱以外,难道你对你儿子的死,就一点都不伤心吗?” “我当然伤心,我伤心欲绝!”卡特吼道,似乎被克劳的话刺痛了。“可那又怎么样,他自己技不如人,我又不能一辈子护着他!” “你既没能保护你的儿子,在他死后也丝毫不想着为他报仇,你可真是个畜生。”克劳马上打断他,再听下去,他恐怕都要怀疑卡特的心是黑色的了。 “就连乞丐都懂得报恩复仇,而你满脑子却只有那些臭钱,你应该找根绳子上吊,那样才对得起你的儿子的枉死。” “我不想跟你争辩什么,克劳,只是我当时和我们现在的处境一样,我们深陷利欲熏心的贼窝,总是把恩怨情仇挂在嘴边是会送命的。红毛小鬼,这里不是你们那些臭乞丐的温暖猪圈,这里是无法无天的大海,只有最坏的坏蛋才能生存下去,所以你最好别把世俗的道义看得太重!” 克劳翻了翻白眼,感觉自己完全是在对牛弹琴,让一个无可救药的坏蛋良心发现?这想法实在太蠢了!他再也不想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好吧,我们再来谈谈这个你想干掉的家伙吧,他究竟有什么本事,竟然能在你们之中脱颖而出?” “波尔多·巴菲德,胆小如鼠的海盗!”卡特咬牙切齿地说道。“在基德船长叱咤风云的年代,他便依靠巧舌成为船长身边的红人。在我们拼死拼活却只能勉强填饱肚子的时候,波尔多·巴菲德却能够跟着船长吃香喝辣。他是个马屁精,蜜糖嘴,是基德船长的传令官,肉喇叭。船长需要什么东西,他几乎立刻就能拿出来,也因此,他常常逗得船长喜笑颜开。但实际上,他是一个冷酷的坏蛋,是个见风使舵的下流胚子,总是把自己置于最有利的位置。我记得,在我们反抗船长的时候,他一看形势不对头,便立刻撕掉了身上的华服,义愤填膺地斥责基德船长的不公,就好像那锦衣玉食的生活,是船长逼迫他过的一样,真是个不要脸的东西,我呸!”卡特朝着空中吐了一口痰。 “懂得察言观色、又能说会道、还精于投其所好,这样的家伙谁不喜欢呢!”克劳冷笑着说,脑子里却满是鼠眼的模样。 “这样的混蛋现在越来越多了。”卡特叹息道。“当实干变得一文不值,而对奉承吹嘘的要求却越来越高,那这个行业可就完蛋了!年轻人们不再踏实地钻研技巧本领,而把吹溜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有时候,一杯酒和几句甜言蜜语的作用甚至强过一整年的辛苦劳作……真是世风日下,在早些时候,海盗可不是靠陪船长喝酒混饭来获得提拔的。你可以随便拉一个老海盗出来,都来把现在这群娘娘腔打个半死……算了,不提这些了。那时,我们在海军面前出尽了洋相,巴菲德依靠他的伶牙俐齿,害得我们所有人被逮捕,被毒打,害我失去了金钱、名誉,以及亲生儿子。我万念俱灰,对世界充满了恐惧,却又没有死亡的勇气,只得苟且偷生。我独自一人辗转来到银港,成为了一名不起眼的渔夫。” 卡特站起身来,握紧了拳头狠狠地砸在了围栏上。“这就是我的故事,你现在理解我的感受了吧,克劳。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到现在的。最初时的惊恐,我对周遭的一切感到惶恐不安,人人都说,这是个奇怪的老头,可他们根本不知道我遭受的磨难。但虽然我如此苟且,心中却有个声音在不甘地呐喊。于是,不安慢慢转变成了怨恨,我恨所有平安幸福的家伙,最恨那个夺走了我幸福的人!” “行了,我感受到你的怨念了。”老头声情并茂的诉说令克劳感到恶心,那都是他咎由自取,并且他从没有反省自身的贪婪。他恨别人剥夺他的幸福,可曾想过自己又掠夺过多少人的幸福? “我只是个小贼,我跟他们不一样。”克劳心里默念道。偷窃,欺骗,并且自私自利,但即便卑劣如此,也绝对不是海盗那样的人渣。与这些下作的人为伍真是令人不齿。他想快点解决麻烦,好尽早和这畜生脱离关系。 “巴菲德,现在在什么地方?”他问道。 “哼哼,你觉得呢,克劳?”卡特冷笑一声。“如果你有上万磅的财富,你会去哪?” “也许,去某个繁华都市里买一栋房子,置办一些产业,娶个漂亮老婆……” “从此过上上流人士的生活,是吧!所以你只是个小贼,克劳,你毫无雄心壮志,在获得成功之前便已经想着后半辈子的安逸生活,根本没有打拼的意识!” “嘿,这可是你刚才说的话!”克劳抗议道,但卡特不予理睬。 “海盗,是最让人上瘾的职业,要想金盆洗手,那还不如去猎杀海怪来得容易!所以,巴菲德有一万磅的财富,他肯定会去巴哈马的拿骚,或者自由乡的沉船湾,去投资他自己的海盗事业,并从中获取更大的利润。对,他很可能就在这里,克劳。他和我一样,永远无法从海盗这一行为中得到解脱!现在,我终于来到了这里,我将与他站在同样的平台,并有机会发挥仇恨的力量。” 第83章 海上的畅想 不管卡特说了多么漂亮的话,在克劳看来,他以及他的同伙,就像是一群没有眼光的蠢猪。于是,克劳开启了冷酷幽默的嘲讽: “你说海盗会形成一种产业?可据我所知,更多的投资,会吸引更多的海盗,所以分到每个人手里的财宝就减少了。因此,海盗们就得更多地出海掠夺,从而产生更多的收益和受害者。这样,各国的海军肯定不会坐视不理了,他们一定会使出浑身手段来拔除海盗这颗毒瘤,别说报仇了,到时候你们轻则丢了工作,重则走上绞架,那下场可不会好!到头来,你所谓的产业,那种充斥黑色暴力的商业帝国,实质上只是在压榨最底下的海盗,并养肥上面的大佬的一种金字塔罢了。” “这……”卡特迟疑了一会,然后立刻又坚定了信念,说道:“这都是庸人的屁话!谁都想要占有最多的好处,就像基德船长那样,贪婪又无耻,这没有什么好指责的,该指责的是他的落难,他的野心超出了他的能力,从而导致的落难!所以,海盗,还有自由,是绝不会沦为笼中之鸟的,沉船湾欢迎所有向往自由的人,无论我们最后有怎样的结果,那都应由所有海盗共同承担! “我只是凭经验劝你们收敛一些罢了,听不听随你,我可告诉你,银港可是整治过乞丐泛滥的。”克劳不满地说道,又一次感到自己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 “你的话有点道理,但我们不会像你那样思考问题,况且那也不是我们所能决定的事情。”卡特说。“还是谈谈巴菲德的事吧,这家伙一定如我所想,凭借着那些带血的肮脏财富,进入了海盗产业的核心地带,就在这里,就在沉船湾的海盗议会!” “议会?你是说,海盗们竟然也有个官僚机构?” “没错,议会,是的。巴菲德从来不是满足现状的家伙,他阴险狡诈、贪婪无比,却又极其隐忍,善于伪装。他这种才干,不去从政简直就是天大的浪费,而海盗议会的门槛,显然比大英帝国的下议院要低了不少。” “好吧,你的仇人是海盗议会的高官,也许我们能找个机会,趁他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干掉他,你知道,高官都喜欢在花园里散步,那是高雅又健康的活动!” “没门,克劳!我还得找个机会把黑券给他,然后我们再来商量怎么除掉他!”卡特暴躁地说道。 克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卡特要不是得了失心疯,就一定是一头蠢惯了的倔驴。 “你这疯子,还想着黑券的事呢!忘了那茬吧,我们唯一成功的机会就是出奇制胜!” “不,你给我听好了,混蛋,这是我无比崇敬的事业,由不得任何不道德的行为来给它抹黑!” “你简直不可理喻!”克劳愤怒地冲卡特吼道。他现在感到好笑,又从中体味到了绝望,对他自己的前途感到迷茫不已。卡特是当了强盗还有立牌坊的无耻之徒,照这样下去,他们一定会失败,并且死得很惨。 他还想尝试劝服卡特,但后者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闭上了眼睛,迎着加勒比海的朝霞打起了呼噜。 中午时分,自西向东的海风变得越发强盛,蜂蜜号乘着浪花,在广袤的加勒比海中极速前进,就像渴望归乡的游子,毫不迟疑地向自由乡进发。克劳从午觉中醒来,使劲伸了个懒腰,看到坐在他对面的卡特,仍然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盯着茫茫大海。卡特的眼神中透露着孤寂,显然,假意熟睡并不能带来真正的安宁。 克劳转了个身子,继续沉沉睡去,这是桅杆观察员的好处,他们可以堂而皇之地偷懒,而不受到监视和指责。 在哈里的指挥下,海盗们已经开始在甲板上忙活了起来。代理船长仍然保持着酒不离手、半醉半醒的模样,但他的指挥毫不含糊,对抗命船员的处罚也毫不留情,这就使得蜂蜜号始终保持在一种半是轻松半是严肃的状态中。 在这样的氛围里,船员的心态也在逐渐发生变化。如前文所述,蜂蜜号的船员鱼龙混杂,从地痞无赖到杀人强盗应有尽有,也因此,许多人很快便能融入海盗的生活。就像格伦和沃尔克,他们本来就不是什么善茬,加入海盗简直就是如鱼得水一般自在,从打扫帆船到处决俘虏,他们做起来都得心应手,骨子里就透露出一股残忍的敬业精神。如果蜂蜜号多一些像他们这样的生力军,那假以时日,哈里必定会带出一支强悍的海盗队伍。可惜的是,就像每一个学校都有名列前茅的好孩子,也必然存在吊车尾的差生。在蜂蜜号上,这些差劲的家伙就是先前那些被迫加入海盗的俘虏。 布林德就不用说了,他本是个胆小如鼠的人,完全浪费了那高大的身形和一身结实的疙瘩肉。作为前狱卒和搬运工,他却无法熟练地使用大炮,也没办法攀爬绳索,甚至在面对敌人的时候连剑都握不紧,这着实成为了大家的笑柄。他唯一的用处,就是在大战之后搬运战利品,以及在喝酒庆祝的时候吹嘘自己永远不敢做的事情,跟他在银港做搬运工时的生活几乎没什么两样。 但对于侏儒吉尔来说,事情就大大的不一样了。如果说布林德是个海盗差生,那吉尔简直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了。这倒不是人们对侏儒不敬,事实便是如此,侏儒,这一悲惨而的出身使他几乎干不了什么正常人的活计。而他所擅长的锁工和绘图技艺,也在等级森严的沉船湾中被其他更有资历的人垄断,因此,如果说吉尔最终还能回到亨利·巴斯克的船上,那他就还不至于落到悲惨的下场。 蜂蜜号上的海盗极其没有素质,并且毫无远见,一点也不会考虑自己需要开锁的场景。吉尔的手艺在他们眼里就是一堆鲸鱼粪。他们没人理解为什么亨利·巴斯克要接受这么一个残废的家伙入伙,不少人看来,一刀给他个痛快才是富有同情心的表现。当然了,待吉尔将绘图技艺运用到绘制航海图以后,他们又会变个腔调,说自己早就看出吉尔与众不同之类的话了,不过这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总之,蜂蜜号在哈里那自然而然的领袖气质下,正呈现出一种积极向上的氛围。这种氛围,对原本是良民的海盗影响最为直观,除了个别人外(布林德和吉尔),其他人很快便融入其中。 首先,再也没有工头在天还没亮就把他们弄醒,用粗鲁的话命令他们去工作了。并且,他们再不用为那每周一英镑的微薄薪水而贱卖劳力了。换句话说,压在他们肩上的势力消失了。在海盗船上,虽然他们仍然要干活,但却轻松许多,不用再担心吃不饱饭的问题。并且,他们竟然还有表决权,天啊!不少人一辈子都没摸过选票,而现在他们竟然能参与帆船事务的决策,这是多么难以置信的事。 良民们谨慎地对待这突然出现的自由,在尽力保持克己矜持的同时,尝试着去融入自己新的角色,毕竟,在这一船海盗中,他们可算是菜鸟中的菜鸟了。 布林德便是如此,他很“用功”:开始学着别人的样子,大口吃肉喝酒,满嘴粗鄙脏话,并且他曾经的爱好也变得更为恶劣,原本只是略显夸张的吹嘘,如今已成为了夹杂着粗鄙言语的天方夜谭——他真的变得不三不四了起来,特别是在这种毫无压力的环境下,他倜傥的对象很容易就成为了那群高高在上的人物。 “要我说,肖博特副总督的惠民政策就是个屁!”在某个夜里的酒后时光,布林德这样说道。“咱们累死累活地干,不就为了混个温饱吗?可他倒好,一纸政令便给了乞丐吃喝的保障,呵,乞丐!他们为城市做了什么贡献?除了跟狗一样在街上随地大小便,或是向外来的傻富人摇头乞怜外,他们根本一无是处,工人们饿的发慌,但乞丐却喝起了肉汤!” 不管布林德是喝醉了酒吐露真言,还是只是为了博取海盗们的好感而刻意为之,总之他干得不错。海盗们本身就是仇视官员,鄙视法律的家伙,自然乐意听到这般诋毁总督政策的言论。他们加入到布林德的聊天中去,并头头是道地发表自己的观点,他们十分健谈,且条理清晰,每个人都能抓出城市政策中最为失败的环节,并加以严厉的批评。诚然,这是一批没啥学问的坏蛋,但听起来,无论推出哪一个人上台,他们都能比那约翰·肖博特副总督强上不少。 至于克劳,到目前为止,除了处决俘虏的那一段小插曲之外,他并没有感受到现在的生活较过往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是睡觉的地方偶尔会摇晃,品性恶劣的同伴换了一波人罢了。 “嘿,克劳,哈里叫你们下来!”埃里克冲了望台喊道。 “啥,什么?”克劳迷迷糊糊地答道,然后爬起身来,揉了揉眼睛。 “现在几点了?”他问道。但回答他的却只有卡特那均匀的鼾声。 “啊,该死!”克劳跳起来,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那绝对不是一段短暂的时光。大海已不再宽广无垠,帆船两边是连绵不断的岛屿,没有一丝城市里的喧嚣,却多了一些自然界的嘈杂:鸟叫声,河流声,还有树叶摆动的沙沙声,无不向人们宣告着陆地的主权。 这样的群岛,在加勒比海地区有很多,在人类的足迹遍布海洋以前,这里是自然的天堂,鸟兽虫鱼,乐天知命,形成了最为自然的秩序。但地理大发现的到来,为此地带来了“文明”的气息——也许并不是非常文明——总之,在名为西印度群岛的地方,岛屿自然是主要的地貌。 但如果占领岛屿的家伙并非文明社会,而是无法无天的海盗的话,这块岛屿或许应该谢天谢地。海盗是一群反社会的渣滓,肯定不会按照常人的方法做事,他们既没有精力去开垦森林,也没有脑子去种植作物,更没有耐心去等作物成熟,然后拉去城市的街头叫卖。他们早就想到了更巧妙的方法,那就是去抢夺别人的劳动成果,这样省时省力,更省去了许多繁杂的中间环节,收益大,效率高。当然,与所有行业一样,有一丁点风险。看得出来,在战略理念方面,海盗领先了全世界不止一个档次,就连立志征服全球的大英帝国也不如他们敢想敢闯。 克劳打了卡特几个耳光,把他弄醒,然后轻巧地从桅杆上滑下,这时候,蜂蜜号到达了一个面积庞大的月牙形岛屿,它放下了主帆,缓慢地滑进了月牙中的海湾,然后停靠了下来。 这里便是沉船湾,自由乡的首都,海盗们的天堂。 看似平静的海湾里实际遍布暗礁,许多船只的残骸浮在水面上,在海湾最里面的岸边,赫然躺着一艘搁浅的巨大战舰,这恐怕也是沉船湾名字的由来。 “小的们,欢迎加入沉船湾。”哈里向他的船员挥了挥手,从今以后,他们不再是头领与下属,而是并肩作战的同伴了。 兴奋的情绪在海盗间涌动,他们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迎接美好的未来。但克劳却愁坏了,一想到将要做的事情,他就感到浑身发软。 “嘿,红毛猴子,睡得可舒服了,嗯?”哈里拍了拍克劳的背,把他的神智拉了回来。 “嗯……你在说什么呢,头?我可没偷懒呢。” “两个大男人在一起,你不睡觉,难道还能做什么有趣的事情?”哈里笑着问道,众海盗听了,也都笑得东倒西歪。 “好了好了。”他又拍了拍克劳的背,安慰地说。“以后大家都是伙伴了,我不会再命令你们什么了,行事的分寸自己要把握好,可别惹恼了那些大人物。” 海盗们听了哈里的一席话,兴奋劲散去了不少,不少人低垂着头,面露悲伤。 “头儿,我可不想跟那些大人物混,在这片海域,我就服你!”格伦恶狠狠地说道。 “对!管他什么亨利·巴斯克还是马龙·波迪尔,什么时候海盗办事还得看他人脸色了!”沃尔克附和道。 “说的没错!” “就是就是!” “我们只要哈里船长,哈里船长万岁!” 气氛又高涨了起来,海盗们争先恐后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就好像说迟了,哈里就会凭空消失一样。哈里苦笑着摇了摇头,并不阻止同伴们为他出头。这群菜鸟只是通过了最肤浅的测试,竟然还真以为自己就成了大海盗了,以后有更为波澜壮阔的冒险在等着他们,为此,他们需要强力的领袖,而那个人绝不是自己,对,哈里不想船长,也没能力当船长,他与这群菜鸟一样,也需要领袖的引导,为此,他才决定追随亨利·巴斯克船长。这一决定,他已向海盗议会提出,并得到了首肯。 海盗们接受了他们终将失去哈里船长的事实,一个个默不作声,而哈里则又开了一瓶酒,背对着落日独酌。 世人多说海盗坏,烧杀抢掠全都爱,一桶朗姆下肚去,几多情仇浮上来? 多么苦涩的酒,多么令人作呕的诗。 第84章 闯祸 蜂蜜号缓缓驶入沉船湾,随着不安分的波涛,与那些沉船的桅杆一同起起伏伏。 “嘿,克劳。”埃里克轻轻捅了捅克劳,小声说。“咱们要怎么偷金币,你想到办法了吗?” “兄弟,我今天几乎都在睡觉呢,多亏了卡特那个臭老头,他的鼾声简直是催眠良药。” “一整天?”埃里克瞪大了眼睛说道,克劳注意到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我真希望有你的运气,我今天糟透了,老莱奥教我的那几个手艺,已经难以满足这些海盗的胃口了。该死,我一直在搞创新、创新!就为了把那些终将成为大便的食物变得五花八门!” “我同情你,兄弟,真的。”克劳说。“但已经结束了,我们到达了沉船湾了,不一定会和这同一批人再有纠葛。” 世事便是如此,不经意的擦身而过,也许便是这一生中仅有的邂逅。时间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在有限的生命里,善人与恶徒,都将如云烟般消散。 “但愿如此,我可再也不想碰那些肮脏的厨具了。”埃里克苦恼地说。 克劳为埃里克感到高兴,他们终于言归于好,而且关系更甚以往,最关键的是,埃里克对金币的兴趣,明显已经超过了对复仇的渴望——他到现在还没问过要怎么对亨利·巴斯克下手。 沉船湾上划来一艘小船,乘载着对此地熟门熟路的领航员。当小船接近蜂蜜号的时候,领航员朝船上的众人喊了一声。 “嘿,里尔纳,好久不见!”哈里趴在船舷上说。 “嗯?竟然不是夏尼那个白痴?哈里,你惹你家船长不高兴了?”这个叫里尔纳的海盗讥笑着说。 “我家船长的确有些不高兴,但不是对我,而是对亨利船长。也许,他不高兴的原因就如你所想,因为不是夏尼来带这一帮新人。但我对此看得很开,毕竟他是个傻子嘛!”哈里轻松地回应道,引得众海盗大笑不止——尽管他们中很多人根本就没见过夏尼。 “嘿,不跟你胡扯了,里尔纳,这几天有啥新鲜事啊?” “噢,你可错过好戏了,哈里。”里尔纳苦笑着摇了摇头。“亨利·巴斯克可真是有种啊。” “我懂了,还是老样子,他又与大人物吵架了,是吧。” “不,你不明白。”里尔纳看了看远处海平面上的夕阳,说道。“亨利·巴斯克这次可闹得挺大的,现在老王的心情糟糕极了,等上岸我再和你慢慢说吧,我可不想因为迟到而被臭骂一顿。” 他说着,便摇动船桨向岸边游去,哈里指挥蜂蜜号跟着他,开始在港湾中绕行,以看似不合理的路线避过海中的暗礁,缓缓向岸边靠近。 天色越发地昏暗起来,岸边的军舰似乎离得很远,并且时大时小,令人焦躁不已,不明就里的菜鸟海盗们哪能忍受这般憋屈,一个个叫嚷起来,对这不合理的行为表示抗议。 “每一批人都是这样,没本事又没贡献,脾气却不小,要求这要求那的……他们哪能这么厚颜无耻呢。”哈里心想。他尽力回想自己第一次到沉船湾的景象,最后说服自己,当初的他绝不像现在这帮小崽子这样丑陋。 “不过也无所谓了,爱闹就闹吧。”他心想。“反正过了今晚,他们就跟我没关系了,谁要教训他们谁去吧,我还得赶去吊死鬼酒馆,看看能不能赶上啤酒大会的末班车……” “嘿,这简直太扯淡了!这儿哪像个活人待的地方?”沃尔克指着沉船湾冷清的街道说道,语气中带着极度的不满。他们曾经来过一次沉船湾,但那时是白天,还不是欢快的时候,所以才对这儿的冷清没有怀疑,可现在不一样。你说海盗们在大晚上,不喝酒,不赌博,不玩女人,却待在黑暗的房子里睡觉? 这可太良民了。 “只是因为你的脑子里全是屎。”格伦讽刺道。他与沃尔克向来不和,但即使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甘心地承认,这儿的确不像是海盗天堂该有的样子。城市看起来整洁清新,街上没有一片惹人嫌的垃圾。倒是有一些海盗们正无精打采地拿着竹耙清扫大街,他们把垃圾堆积起来,用车运到码头,再由专门的船只将垃圾运往别处。 沉船湾的这副模样,倒不是在其建立伊始便开始延续的。不少新来的海盗,自然会被这种反常的现象吓倒,怀疑自己中了政府的圈套,甚至有人开始跳水逃命。至于蜂蜜号上这些海盗,他们已是第二次来到此地,其内心感受,大多是怀疑被坐实以后的那样充满了怒气。 “喂,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繁华的沉船湾被你们抢劫了吗?”格伦冲着街上的海盗大声叫嚷。那声音穿过空气,在沉船湾萧条的街道上回荡,打扫大街的海盗们听了这话,直气得咬牙切齿,他们何尝不想在热闹的酒馆里快活,可现在却在扫大街,还得忍受其他人的羞辱。 “拜托,就算要抢也得抢些值钱的玩意啊,蠢货们。”格伦继续喊道,语气中透着满满的嘲。“什么时候狗屎和树叶成了你们的宝贝了,嗯?” “你消停些吧!”沃尔克气恼地吼道。“我们现在可不是什么毛贼了,混蛋,我们是正式的、有编制的海盗,麻烦你别再做这般令人难堪的事情来,我们只要服从命令就是了,对吧,头儿?” 哈里笑了笑,并不打算做出回答。他早烦透了海盗议会的自作主张,比起曾经逍遥自在的生活,他觉得现在反倒像个工薪阶层一样辛苦。正式、有编制?要是稀罕那些玩意,他干嘛跨越大半个地球来到这个破地方当海盗? 不过他知道,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太久的。一方面,海盗散漫的本性注定不会甘心长久遭受压迫;另一方面,他深知这一次清扫街道的原因,那源于海盗议会的恶劣决议:沉船湾即将接受大帝国的招募。英国的使者这几天就会来到这里,而海盗议会的胆小鬼们,显然想给他们迫切希望加入的国度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 在湾里转了大概三十分钟,蜂蜜号终于如愿以偿地在干净、却破败的码头下了锚。海盗们吆喝着走下帆船,等待船长的下一步指示。 哈里举起酒瓶,环望所有海盗,慷慨激昂地说:“先生们,你们已经通过了大海的考验,成为了海洋的子民,但请记住今天发生的事情,记住沉船湾最失魂落魄的模样,记住这正是我们这些所谓的海盗所干的龌龊勾当!也终得靠我们这帮海盗来使其重回正轨!”说完,他将酒水一饮而尽,然后把瓶子狠狠地摔向那干净的街道。 海盗船上一片鸦雀无声,从来没有人见过哈里如此激动地说正经话,也没想到他会这般激烈地抨击沉船湾的现状,就连一向喜欢耍嘴皮子功夫的格伦,此时也不敢多说一言了。 这便是哈里,他的性格,的确像是喜欢追随亨利·巴斯克的那一类人。但在克劳的印象里,亨利的船上还没有谁能与哈里的形象完全重合:沉默寡言的大副切里琴科,暗藏心机的林奇,默默出力的瞎狗和夏尼,还有记录员安迪……似乎,他们便是差了哈里这样的粘合剂。 他与其他海盗一样卑鄙下流,然而受亨利·巴斯克的影响,他又比任何人都向往自由,并且在骨子里便透露着一股狂放不羁的气节,这种气节,可不是海盗议会这下三滥的玩意可以左右的。亨利船长的人鄙视一切规矩,对海盗行为的规范化嗤之以鼻。连船员尚且如此,船长有多么叛逆那就更不用说了,这也是为什么亨利·巴斯克每一次来到沉船湾,都要和管事的大佬们大吵一架的原因。 “肚皮”巴拉克,他曾是一名强壮的海盗,在私掠船盛行的时代以英勇无畏而闻名于世,他喜欢深入险地,直面敌人并对其造成致命打击,却又总是能凭借高超的身手逢凶化吉,逃出生天,就像一条蜕皮的蛇,狡猾而毒辣。也因此,他赢得了足以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称号——蛇皮。 不过,任何光彩动人的传说都会成为历史,特别是当传说的主人勇武不再,并且斗志也颓丧殆尽的时候。自从加入了海盗议会,巴拉克就再也没亲自跑过生意了,他的身手早已不复当年之勇,肚腩和嗓门却与日俱增,每天顶着个大肚皮,知道到找人吵架,或是寻花问柳。 也因此,幽默的海盗们把他的外号一改,“蛇皮”成了“肚皮”,曾经的英雄便成了笑话。他对此大为恼火。毕竟,巴拉克也是有过辉煌历史的人物,比起吃不完的肉与喝不尽的酒,他更渴求得到别人的尊重,不管是发自内心的崇敬,或只是虚情假意的表演,他都来者不拒。 然而,这种上进的渴望并不能改变他进一步发福的趋势,更无法止住人们的嘲笑,于是,他只能一边发表厚古薄今的感慨,一边扯起大嗓门辱骂所有他能看得到的人。 因此,当心事重重的克劳步行了数公里路,终于来到了那位于沉船湾环形山顶的议会大楼,并烦躁地推开那强装华丽的镀金木制大门,差点撞上巴拉克的时候,后者本能地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彼时,他的右手还搂着某个酒馆的老板娘,且这女人还假装被吓得花容失色,使得巴拉克感受到的冒犯变得更为强烈了。 可怜的克劳,令他烦心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他之所以在这个时间徒步爬了几英里的山路去找鬣狗,主要还是因为受不了两个同伴给予的压力。即便埃里克已经暂时放下了仇恨,而与他一样专注于金币的秘密,但克劳知道,他的这位痞子兄弟,重视实打实的利益,却更重视公会的情义和信条。于是他们达成共识,在让鬣狗付出代价以前,要利用他找到宝藏。不过埃里克还是太急躁了,在蜂蜜号还没靠岸的时候,就一直催促克劳就找鬣狗打探金币的消息。 “我跟你说过了,那金币上了锁,短时间里解不开的!”克劳曾不耐烦地对埃里克重复一遍又一遍这样的话,可他根本听不进去。至于卡特,就更不可能教他省心了,某种意义上,他们现在达成的同盟,其纽带便是帮助对方杀人。但卡特与他们还存在一个巨大的分歧:究竟要不要给那两位大人物送上黑券。 “这愚蠢的臭老头!”克劳烦躁地骂道,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冲撞了眼前的胖子。 于是巴拉克误解了,他以为克劳在骂他,这实在是可恶。他虽然不如年轻时敏捷,但下手的速度依然快如闪电,他把老板娘粗暴地往墙上一推,同时左手握着还剩一半酒的瓶子往克劳脸上甩去。紧接着,他又使出了近年来学会的绝招——大声咆哮,把夹杂着口水的音波混进泼出的酒里,铺头盖脸地往克劳袭去。 精神与肉体都疲惫不堪的克劳,怎么可能躲过这般突然袭击?那半瓶酒直直地泼到了克劳的脸上,令他感觉眼睛仿佛燃烧了起来,每一寸皮肤都火辣辣地疼痛。而紧随其后的咆哮声,更加重了他的痛苦,让他几乎开始怀疑自己的处境是否真实。 “该死的红毛鬼,敢挡你爷爷的道?还不给我滚!”巴拉克大吼着,一脚把克劳踹出门外。 克劳用他肮脏的袖口使劲擦着眼睛,简直不能理解现在的情况,他到底招谁惹谁了,竟然遭到这般欺侮? “哦,哦,巴拉克大人真是太厉害了!”老板娘扶着墙,一边拍着自己那丰满的胸脯,一边不停挥动扇子,她那抹了厚重眼影的双目无比崇拜地看着巴拉克,就好像他是一个伟大的英雄,把她从恶魔的手中救了出来似的。 “死胖子,你有病吗?”克劳站起身来,愤怒地瞪着巴拉克,当然,如果他知道眼前这个人的身份的话,就不会这样做了,但这并不能完全怪他,巴拉克虽然是海盗议会的一员,但他现在的形象却成了反面案例,他脾气暴躁、嗜酒好色、肚皮鼓鼓,这一副模样,克劳在银港可见得多了,而且面对他们,克劳可从没怕过。 “崔西,以后见到这种货色,你可要小心了。”巴拉克半睁着眼睛说。“红毛鬼都是一群野人,他们又脏又丑,还会传染病菌呢!” “你可别吓我,巴拉克先生!”老板娘装作害怕的样子,不知从哪掏出了一条丝巾捂住了嘴。 “哦,可爱的女士,你大可不必害怕,有我‘蛇皮’巴拉克在,任何红毛鬼都不敢造次。” “噢,加油,巴拉克先生,我已经等不及看你怎么教训这个红毛鬼了!” “什么教训……噢!” 巴拉克顺着老板娘手指的方向看去,吃惊地愣了一阵。他这辈子踹倒过许多人,不论是遭劫的笨蛋,或是看不顺眼的手下,吃他这一脚,没人敢不老老实实趴着装死的。他已经很久都没见过有种的家伙了,以至于那本应该兴奋起来的神经,现在竟然变得有些……胆怯。 在“肚皮”巴拉克冲老板娘炫耀自己战绩的时候,克劳早已爬起了身来,他的眼睛仍然感到刺痛,但这样一双愤怒的眼睛所看到的东西肯定是最真实的,因此他坚信,眼前这个大肚腩的色鬼,根本就是喝醉了酒的废物,揍他一顿肯定不会惹上什么麻烦事。 “嘿,你瞪什么!”巴拉克被克劳那双火辣辣的眼睛盯得烦了,便又大声吼叫起来。 “小心点,亲爱的,他好像生气了,这可不好,野狗生气了都爱咬人呢!”老板娘担心地说道,一边悄悄往后挪了一步。 “你放心,美人,我现在就让这只红毛野狗知道,惹了巴拉克爷爷,是什么下……” 一只拳头狠狠地揍在了他地脸上,就像一把捣蒜的锤头,陷进了肥肉里。那没说完的嚣张话语仍在不甘地抖动着,随即便混杂着鲜血,被咽下了肚子。巴拉克感到眼前一黑,瘫倒在一旁,口吐血沫。克劳甩了甩拳头,冲晕倒的胖子吐了口黏痰。 “啊,杀人啦!”老板娘被吓得花容失色,往议会厅里面跑去,惊恐到没有注意到跑掉了一只鞋。 “下次出门长点眼睛,酒鬼,呸!”克劳又冲昏迷的巴拉克吐了口水,然后踩着他的胖肚皮跨过了木门,顺便一脚把地上的女士皮鞋踢到老远。 就这样,不可一世的“肚皮”巴拉克被轻而易举地打倒了,恐怕他到死都不会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会输的那么惨,也许是因为他的确已年老体衰,也许只是一时大意轻敌了,或者二者兼而有之,谁知道呢。他如果了解一些乞丐的行情,懂得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道理,也许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就不会闷闷不乐了。毕竟,他可是第一次被人揍得那么惨,特别是在自己刚把到的女人面前,更特别的是,对手还是自己看不起的红毛鬼,一想到这些,巴拉克更感到屈辱了,他把头埋在泥土里,心想不如这样死了算了。 克劳则感到颇为得意,好几天的怨气一下子全撒了出去,简直爽快!可他没过多久就会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了,不一会,市政厅的楼梯上、走廊里、后院处一下子涌出几十个海盗,把他团团围住,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闯祸了。 第85章 红发命悬一线 “嘿,听着,伙计们,我喝多了,不知道撞到了什么人,真的……”他虚弱地辩解道。然而,海盗们可不吃这一套,他们把克劳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吐露着恶毒的词汇。 “嘿,嘿,能听我解释吗?”克劳抬高了嗓音,但这没用,海盗们的叫骂声越来越大,克劳甚至都没办法听清自己的声音。 克劳后退了一步,慢慢接近木门,想找个机会逃走,但海盗们早就发现了他的意图,不一会,便有两个面目狰狞的大汉站到了门前,挡住了克劳的退路。 “死胖子!”他怨恨地朝木门外看了一眼,巴拉克仍然躺在那里装死,如今有这么多人见到了他的窘相,估计他此时已经是伤心欲绝了吧。而克劳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因为教训了这么一个死胖子而遭了大殃。 他捏紧了双拳,打算与海盗们做殊死一搏,并找机会开溜,为此他早已做好心理准备,知道自己势必会承受不少皮肉之苦。 但令克劳惊讶(同时也是惊喜)的是,众海盗止步于嘴皮上逞能,尽管看起来咄咄逼人,却没有半点动手的意思。克劳确定这一点,他在银港见识了太多充满戾气的家伙,谁会动手,谁只能扯皮,只要看一眼便能知道。只见海盗们叫嚣着难听的词汇,包围圈却不见缩小,过了几分钟,他们唯一的变化就仍然是五花八门的肮脏词汇而已。 于是克劳明白了,这群人恐怕安逸得太久、太滋润了,以为凭借以往的功勋,便可以耀武扬威——这很正常,无论是银港的总督,还是伦敦的议员们,他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但权力令他们端坐在安逸之间,使得再狠的坏蛋都只能闭上嘴默默忍受。 但海盗与官员不同,或者说,就算生命对众人而言都是平等的,但在世人的印象中,二者也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对克劳而言,忍受银港官员的飞扬跋扈也就算了,你们这群海盗算什么东西? “嘿,你们还打不打了?”克劳烦躁地问道,并在脑子里产生了一个近乎疯狂的想法:在臭名昭着的沉船湾教训一下这些怯懦的地主朋友们。 他再看了看周围的海盗,注意到他们的表情中,透露着厌恶和一点点……恐惧,没错,这样的家伙他见得多了,乌合之众即使聚集得再多,也终归是一群没种的废物。要解决这帮家伙太简单了,只需要适当的威慑便可。想到这里,克劳几乎要笑出声来,谁能想到,在这远离凡尘俗世的贼窝里,竟然圈养了这么一堆外强中干的废物呢。 他快速向前走了一步,面前的两个海盗便惊恐地往后挤,人群立马变得东倒西歪,乱作一团。 “胆小鬼!”克劳大笑着走近倒在地上的海盗,然后左右开弓,连扇了他十几个巴掌。 “叫你们敢整我?臭海盗,下次先把你克劳大爷认识清楚了,再过来受死!” 当他十分过瘾地打到第二十下时,地上的海盗站起身来,用蛮横的力量从人群的脚底下拖出一把木椅子,对着克劳狠狠地砸了下去。 可怜的克劳,仍维持着笑容,便被结结实实地打倒在地,他大声哀嚎起来,头上多了一道口子,血流如注。 “嘿,伯金,你赶紧去看看医生,他刚才碰到你了。”一个人对拿椅子的海盗说道。 “我不需要你提醒,该死!”伯金慌张地说。这时候,一个十几岁的小孩从楼下飞快地跑了下来,手里还拿着个大麻袋。 “找个麻袋都要花那么长时间,你是把它和你奶奶搞混了吗?”伯金生气地大吼,小孩吓得丢下了麻袋,害怕地跑开了。 “现在拿这玩意有什么用?我已经碰到这个红毛鬼了!”伯金揪起麻袋使劲撕扯起来。 “等等,放宽心啊,伯金,医生会治好你的。”另一个海盗说。 “就是,你要保持好的心情,说不定那红毛鬼的病毒还没来得及传染你呢。” “把麻袋留给我们吧,伯金,你去找医生,我们来教训这个家伙!” 海盗们热诚地安慰他们地同伴,伯金拗不过,只得放下麻袋,拉着另一个被扇巴掌的海盗一起去找医生检查。临走之时,他又狠狠地踢了克劳几下,在听到痛苦的哀叫之后,他才发泄了愤怒,慌忙离开。 “把他包起来,注意别碰到血,那也是致命的。”一个离克劳挺远的海盗用一种指导性的语气说。他大言不惭,仿佛自己很懂行一样,而其他人,却也乐意听他的使唤。 “就是,你们最好把他翻个个儿,别让他的气息喷到脸上。”另一个人则捂着口鼻,显然对红毛鬼传播病毒的途径感到不安。 然而,不管在场的人抱着怎样的心情,有一点是没有改变的,就是他们都迫切希望解决掉克劳,不仅仅是因为克劳打倒了不可一世地“肚皮”巴拉克,更因为他长着一头丢人现眼的红头发。 克劳想的其实没错,这群海盗已经退化了爪牙,无法在正面战场击败任何人。唯一的例外,便是为其意识注入迷信的力量。 克拉那一头招摇的红发,绝不会被那些极度迷信的海盗所容忍。 海盗向来迷信,但其中的意义也各有不同。大部分人是不可知论者,仅仅凭借自己对事物的印象来定义一些本不存在的事情,比如说,一些人觉得红头发是病毒的来源,而要解决这种病毒,就必须用泡醋、风干后的麻布把红发的人裹起来,再用木棍敲打致死。 克劳被翻了个个,感觉自己就像被抹了脖子的鸡一样,正在承受放血之苦。他到现在还没想明白,自己打倒的胖子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惹得海盗兴师动众来为他报仇。可惜,如果门口没有被两三个海盗挡住,那克劳此时应该可以看到,巴拉克和他一样躺倒在地上,身边甚至连个帮扶的人都没有。海盗们根本不在乎巴拉克的死活或名誉,对他们而言,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解决掉克劳,把红毛鬼的病毒威胁扼杀在这扇木门之内。 海盗们把麻袋打开,小心地套进了克劳的头,然后利索地往下一拉,把他整个人都包了进去。但接下来,他们好像失了主意似的,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嘿,伙计们,你们不应该这样对我,咱们是一伙的,不是吗?大家都是自由的海民,伟大的坏蛋,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呢。”克劳在黑暗的麻袋里商量道,可惜外面的人根本没有空听他的话,他们现在有一个大麻烦:究竟由谁来执行宰杀的任务。 “鲁迪,你这杂种,你上次欠我的赌债可还没有还呢!如果你还有点良心,就赶紧去解决了这个红毛鬼!”一个疤面海盗粗声粗气地说道。 “什么啊,那时是因为我手头紧,拿不出钱来,现在我就连本带利还你!”海盗鲁迪赶忙说道,一边使劲地掏弄着口袋。他是一个身材高大,强壮又结实的海盗,但从掏东西的动作看来,他似乎不太灵活。 “等等,别,不用了!我不要你还钱了,你赶紧把他弄死,咱们就算两清!”疤面海盗拉住鲁迪的手说道。 “噢,我一定要还你的钱,扎卡!”鲁迪甩开疤面海盗的手,坚决地掏出一大把钱币 他一面数,一面喃喃自语道:“没错,我是一个有良心的人,扎卡,我上有老下有小,不能冒这个窝囊险……” “那大家都散了吧,别管这个家伙,然后回家吃酒等死吧!”疤面海盗大叫道,作势要一拍两散——这当然是不行的,他自己也知道这个道理。围观的其他海盗显然都是群胆小怕事的家伙,他们一个个面面相觑,完全没了主意。 “等等,等等扎卡!”鲁迪喊道。“有事好商量嘛,这里没人愿意碰那个家伙,但既然兰斯已经碰了那个红毛鬼,何不让他好人做到底,替我们解决了他呢?” 鲁迪说的兰斯,正是刚才用木椅砸伤克劳,然后先一步夺路而出去找医生的海盗。 “白痴,你以为兰斯还会回来吗?我可以跟你赌一百个几尼,他现在正躲在医生的床上瑟瑟发抖呢!”扎卡大声吼道,他的脾气向来很坏,对温和的人毫无怜悯,却不敢惹那些他不认识的人物。这一次要不是对手是带着致命病菌的红毛鬼,他根本就不会想到要出头。 “你给我听好了,鲁迪,干掉这个红毛鬼,我就把你的欠债一笔勾销,不然你就死定了!” “嘿,你不能这样对我,海盗议会会治你的,蠢材!”鲁迪生气地回嘴道。 扎卡心头火起,抄起棒子就想动手,但他自知,仅凭自己是没法撂倒强壮的鲁迪的,虽然对方和他一样,也是个懦弱的废物,可那一身疙瘩肉却是真材实料,万一不小心伤到了自己,那可就亏大发了。 并且,鲁迪说的也有道理,拜那该死的海盗议会所赐,沉船湾倒成了加勒比海一带颇有法制意味的地方了,这简直太荒谬了。而拜其所赐,他们自己也变了样,犹如猪圈里的猪一般,再无野性,他自己心里明白的。 嘲讽归嘲讽,他们这些海盗,始终还是得低声下气地去遵纪守法,把自己包装得跟个城里人一样,因此,在鲁迪搬出海盗议会这个法律权威后,再和他纠缠下去就不太明智了。扎卡虽然脾气暴躁,可从来不会鲁莽行事,他懂得权衡利害关系,然后把自己放到最有利的那一方。 “哼,胆小的懦夫!”他鄙视地冲鲁迪笑了笑。“你欠我二十个几尼,鲁迪,记好了!” 这连本带利的报价远远超出了鲁迪可以接受的范围,这与其说是讨债,倒更像是在赤裸裸的抢劫了,但扎卡心里清楚,鲁迪是不会拒绝的,既然他不敢解决红毛鬼,那就要为此付出代价。 果然,鲁迪没有反对,他把那一大把钱币又塞回口袋,然后同其他海盗一样,热切盼望着出现一个有种的英雄。 “咱们可没时间浪费了。”扎卡说着,把木椅使劲砸断,然后拿起一块椅脚,递到了另一个年轻人的面前。 “我可不干!”年轻海盗连忙摆手,一脸惊恐地说道。 “你还想不想在这一行混了,臭东西,明明才来不久,架子却不小啊!”扎卡讽刺地说道。 “就是,这些事情本来就该由新人来干,我们前半辈子见的血就已经够多了!”鲁迪附和道。 这个决定令大部分海盗感到满意,而那些才刚到此地不久的菜鸟,却也还保留着一丝犯罪者的血性,于是也就没有过多抵触。 “年轻人,身强力壮的,多干点事,才容易出头。”扎卡拍了拍年轻海盗的肩膀,把椅脚递进了他的怀中。 年轻海盗叹了口气,拿起椅脚,颤抖地举过头顶,照着麻袋上突起的部分狠狠地打了下去。 “嗷!”克劳疼得大喊起来,那海盗用尽全力的攻击,无情地砸在了他的两瓣屁股上,直打得他皮开肉绽,半身发麻。不过他的叫声倒是颇有气势,吓得那个菜鸟海盗丢了椅脚,直往后退缩,然后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你这没用的窝囊废,那只是个红毛鬼,没什么好怕的,起来再打!打头!”扎卡暴躁地说,把被吓得惊慌失措的菜鸟提了起来。 “就是,兄弟,没什么好怕的,你做的很好,就这样继续干!”鲁迪笑着帮菜鸟拍了拍腿上的灰尘,然后把地上的椅脚捡了起来,又塞回他的手里。 “干死他!”他冲菜鸟伸出大拇指。 “干死他,干死他,干死他!”海盗们开始起哄。 “等等,别这样,求你们了!”克劳哀嚎道,他又为自以为是买了单,真是自讨苦吃!他一直拿着自己底层人民的眼光去看待事物,以为自己看透了人性,却接连着了富商和海盗的道儿,他也是时候学学夹着尾巴做人了,当然,如果他有幸能活下来的话。 菜鸟吞了一口唾液,死死地盯着那扭动的麻袋,尽管别人说红毛鬼没什么可怕的,但鉴于伯金去看医生时的恐慌模样,以及鲁迪和扎卡这两个隔岸观火的小人的态度,谁都知道要解决红毛鬼是会冒生命危险的。 但舆论往往会令人迷失自我,特别是当周围的人对此抱有强烈的期望时,当事人的意愿便显得没那么重要了。古往今来,有多少渴望幽默风趣的诗人苗子,最终却成了刻板古怪的医生?又有多少立志上阵杀敌的热血男儿,最后却遁入修道院做了悲天悯人的神父?这其中,不乏家人、朋友,以及大众意识的干扰吧。像亨利·巴斯克那般蔑视世俗,践踏伦理的家伙实在不多见。而如今,这位拿着一只木头椅脚,全身颤抖的菜鸟海盗,明显不具备反抗大众心愿的气魄。他紧咬着嘴唇,内心里最后一丝理智即将熄灭,在沸腾的呐喊声中,他表现出一种视死如归的样貌,举起椅脚,朝麻袋走去。 正在这时,当克劳以为自己将悲惨地死去的时候,当在场的海盗们都伸长了脖子,兴奋地围观英雄殉道的时候,当扎卡对自己又讹诈了鲁迪不少钱而洋洋自得的时候,一声枪响打断了人们的狂欢。 暴戾的呐喊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静止在了原地,为这突如其来的静谧感到疑惑和苦恼,却又生怕打破了这幅静止的风景。他们僵着身体,活像失了魂,就连脾气暴躁的扎卡也只敢扭头观望,不敢轻举妄动。 接着,静谧中传来了一阵脚步,其时快时慢,毫无节奏可言,每一步都带着浓浓的酒气,坚定而有力地敲击着地面,就像跌入大海的巨人,气势磅礴,荡气回肠,又好似一头刚刚睡醒的狮子,带着嘲弄与不羁的目光,百无聊赖地挑逗这世界的愚昧。 房间已经挤满了围观的海盗,但他们还是自觉地分开了空间,给脚步的主人让出了一条大道,于是,鬣狗亨利·巴斯克带着他那标志性的讥笑,继续放荡的脚步,毫无阻拦地来到了麻袋边上。 第86章 拯救 亨利·巴斯克走到麻袋旁边,在他身后跟着沉默且忠心的黑人大副切里琴科,以及才华横溢的记录员安德烈(身为本纪实文学的作者,我毕竟不是全部事件的主要参与者,因此刻意把自己描绘得平淡了一些。人们常说,谦虚才是天才的伟大品格呀)。 “怎么,波迪尔家族的小虾米,如今却被一声枪响吓得不敢吱声了?”鬣狗笑出声来,使他脸上的疤痕看起来越发吓人。 切里琴科大副跟着笑了起来,尽管他并不喜欢嬉笑,却必须为自己的船长站台,记录员安迪则没有这份困扰,他仍本着记录员的职业素养,拿着笔在本子上飞快地书写着。 已经被挑衅到了这个份上,如果再没人开口说话,那丢的可就不只是自己的脸了。扎卡扭头望了望四周,却发现周围的家伙都用紧张的眼睛盯着自己。 一群废物!他心想,无奈,只能强迫自己对上鬣狗的目光,说道: “巴斯克船长,如果你是来喝酒的,那我们欢迎,如果你是来捣乱的,那就恕不奉陪!” “对,恕不奉陪!”鲁迪应和道,却发现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为扎卡摇旗呐喊。这反而显得他的举动比扎卡怼鬣狗的话语还要显眼。他立马闭上了嘴,安静地低下了头,深怕有谁注意到自己的失态。 但是,在其他人眼中,这两句“恕不奉陪”,已然是在示弱和退缩了。扎卡和鲁迪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已经犯了比身为少数派更大的错误——怯懦。 “哟。”鬣狗接近扎卡,那一脸遍布风尘的大胡子几乎贴到了对方的脸上。鬣狗看起来完全没有生气,脸上的笑容甚至比刚才还要灿烂。而扎卡仍然盯着鬣狗的眼睛,这并非勇敢的表现,只因为他害怕一瞬间的目光闪烁,便会令自己遭遇不测。 亨利·巴斯克就是有这种威能。他身材高大,依靠居高临下的姿态和浓密的黑色长须,给人强烈的压迫感,就像冲天的巨浪直往人的脑袋上拍一样。扎卡显然已经被拍晕了,他僵立在原地,丝毫不敢动弹,连眼睛也不敢眨,直到额头上渗出的冷汗如小溪般汩汩流下面颊,流进那部满血丝的双眼中。 “哼。”鬣狗轻蔑地笑了笑,然后转过脸去,俯下身看着那绑着克劳的麻袋。这一次,他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而且笑得越来越欢,就好像被好玩的东西逗得乐翻了天。 “克劳,你怎么成这幅样子了?”他费劲地说,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这简直是杰作啊,自视甚高的红毛猴子,竟然被一群小丑给摆平了,安迪,你一定要把这个给记下来。” “快把我弄出去!”克劳吼道,他跟鬣狗一样,也快要窒息了,真正意义上的。 “别急,别急,切里,咱船上有没有画家,我要把这一幕永远记录下来!” “恐怕没有,船长。”大副笑着说道,尽管他根本不知道一个会动的麻袋有什么好笑的。 这时候,被鬣狗那咄咄逼人的态势吓唬住的海盗们终于缓过了一口气来。扎卡又气又怕,为自己的软弱而羞愧难当。 “嘿,巴斯克!”他决定强硬起来,像过去那样,像他还是个骄傲的男人时一样。“你和你的狗腿子,给我离开这个地方!” “哇,哇哦。”鬣狗扭过头来,他眯起了眼睛,那深邃的黑色瞳孔中散发着阵阵寒气,将他心中的不屑与鄙夷暴露无遗。 “我亲爱的朋友,请相信我,没人愿意在这挤满了蠢猪的肮脏地方久待,还不得不和其中的猪头解释,相信我,没人愿意这样!可问题是,这群蠢猪的主子打定了主意要在他家的猪圈召开宴会,我必须给够他面子,不是吗?朋友,你真是个善良的猪头,竟然主动劝我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鬣狗赤裸裸的羞辱激怒了在场的海盗们,可他们谁也不敢开口反驳,只是一个个待在原地,冲着鬣狗的人怒目而视。 扎卡有些后悔没有管住自己这张臭嘴,他当然知道亨利·巴斯克是他惹不起的人物,毕竟,就连他的主子、海盗议会的最高议长、沉船湾的实际统治者马龙·波迪尔,也为这个该死的鬣狗伤透了脑筋。 “这不是……这不是正式的场合,先生。”他吞吞吐吐地说道。“波迪尔船长的宴请应该是在楼上才对,那才是你这种级别的大人物应该去的地方,至于这里,是我们这些低贱的家伙们享乐的地方……” 他本想轻描淡写地说,尽可能突出讽刺意味,可句句出口,贬低的却全是自己。 “哈哈,我就喜欢看别人作践自己的样子。波迪尔真是个下作的天才,竟然把他的手下,调教得跟狗一样听话!哈哈,哦,真是抱歉。”鬣狗假装克制,不会太失礼,他轻轻擦掉眼角笑出的泪水,随即又断断续续地笑了几声。“好吧,朋友,是我不好,你接着说,你们现在是在享哪门子的乐啊?” 扎卡正在纠结要不要把鬣狗拉扯进来,鲁迪倒抢先说道:“我们在打红毛鬼呢,巴斯克船长。” 他弹出一根手指,指了指那仍在扭动的麻袋,眼神中充满了得意,就好像一个捕获了巨鲸的渔夫,正向他的竞争对手们炫耀自己的战利品一样。 “你知道吗,鲁迪,我一向喜欢你,也为你的成就感到高兴,可这里却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鲁迪天真地问道。 “问题就是,这个红毛鬼是该死的巴斯克船长的手下,你这白痴!”鬣狗突然吼道然后抡起瓶子就朝鲁迪的鼻子上打去,清脆的玻璃爆裂声,带着鼻梁折断的咯咯声,连带着也敲醒了呆滞的海盗们。所有人都惊慌地夺路而逃。前一分钟还在为杀死红毛鬼而欢呼助威的同伴,这一刻竟成了互相践踏的仇家。不少倒霉的家伙被推倒在地,沦为他人的垫脚石,或被挤到门框上,为自己的皮肉被那坚硬的木头挤成两瓣而痛苦地哀嚎。他们本有十倍于鬣狗的人数,可没有一个人,胆敢同可怕的船长正面冲突。 波迪尔家族的海盗们,唯有两个人仍待在原地。一个是被打倒在地,满脸鲜血,昏迷不醒的鲁迪。另一个则是强作镇定的扎卡,即使他的腿颤抖的幅度已经赶上了飞鸟扑扇的翅膀,但他的内心仍有一丝不甘,叫喊着要同鬣狗抗争到底。这么看来,他倒真有些找回往日的风采了。 “亨……巴斯克!”他颤颤地说道。“你可别乱来,这儿是波迪尔家族的地盘,敢在这儿撒野,你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鬣狗笑着看了看扎卡,头一次露出了赞许的目光。 “你是个有种的家伙,扎卡。放心,我不会害你的,我看不起的,只有那些狐假虎威的狗东西。就像你的小伙伴鲁迪一样。” “马龙·波迪尔大人是个威……威严的人。”扎卡瞪着鬣狗,似乎根本没听见他说的话。“沉船湾有沉船湾的规矩,马龙大人会……会不惜一切……去守卫这儿的规矩,而你,鬣狗,而你……” “我没有心思,也没功夫去破坏你们的规矩,扎卡,我向你保证。”鬣狗学着扎卡的样子,故意把语调拖得很长。“不过嘛,说到破坏规矩,我的朋友,你要干掉我的手下的时候,是否忘了什么必要的步骤?” “马龙大人……什么,不。我可一直谨遵大人们定下的规矩!”扎卡回过神来,开始辩解道。 “你忘了给这红毛猴子送黑券了,笨蛋!”鬣狗嘲讽地说。“而这可比你主子定下的乱七八糟的规矩更古老、更严肃。破坏这样的规矩,你究竟是愚蠢还是勇敢呢,我的朋友?” “这……我可不知道他是一个海盗……” “呵呵,这些话就请你到议会法庭上再说吧。”鬣狗作势要走。 “等等,求你了,巴斯克船长,我错了。”扎卡再也顾不上自己的面子,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像只发情的狗一样扒住鬣狗的大腿,不让他离开。 “我错了,大人,船长,求求你别告发我,这都是鲁迪的主意,还有伯金,是他先动的手……” 鬣狗微笑着摸了摸扎卡的额头,然后狠狠地扇了他一个巴掌,并凑到扎卡发红的耳朵边轻声说道:“我就是喜欢看贱人作践自己的样子。” “是,我就是个贱人,大人,请你……” 鬣狗一抬腿,把扎卡踹飞了出去,然后背着双手,得意洋洋地往外走去,到了门边,他好像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补充道:“噢,扎卡,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去帮‘蛇皮’ 巴拉克一把。他现在虽然是个窝囊废,可曾经也是个受人尊敬的海盗呢!” “就这样,亨利·巴斯克船长轻松地教训了一群无耻之徒,他展现了海盗真正的雄姿,其中包含了面对敌人时的泰然自若,以及拯救同伴的怜悯之心。”安德烈的羽毛笔一挥而就,留下华贵的溢美之词。 “哈哈哈,写得太好了,安迪先生。” 切里琴科大笑起来,尽管他自始至终都没看出来,这晚上发生的一切究竟好笑在哪里。安迪看了看他,便将这一幕也在羊皮纸上补了一笔,然后走出了大门,留下大副一人在那里尴尬地笑着。 “嘿,快别傻笑了,赶紧放了我!”克劳挣扎着嚷道。 第87章 喝酒 九月下旬的一个夜晚,西印度群岛地区的温度依旧在处在高位,沉船湾的街道热得令人焦躁。飞鸟结伴穿越岛内茂密的树丛,月色下,夜行生物狼狈为奸,在丛林深处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这是西印度群岛最原始的姿态:弱肉强食,毫不怜悯。 然而,在这个狂野的舞台上,唯独缺少人类的身影,一方面是因为,海盗并不具备开垦荒野的智慧和耐心,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海盗议会的决策。 海盗议会发令,等同于多年以前亨利·摩根爵士所创的海盗法典,其中有几条是这样写的:严禁在街上打闹、特殊时期夜晚实行宵禁、所有入港的船只必须办理许可证,并且在离港时还要办理离岗证……沉船湾这一系列保守的政策,极大地限制了海盗们粗犷豪放的生活,也引起了不少反对的声音,可就结果来看,它倒是向着其统治者期望的方向迈进了。马龙·波迪尔及几大家族在此地经营,会不惜一切代价,只为成为某个大国名义下的臣民。他们真的做到了,在近期,西班牙与英国的特使即将到访——当然,他们互相之间并不知晓对方也有同样的行程——这也触发了海盗议会的法令:特殊时期夜晚实行宵禁。 于是乎,仲夏夜成了鸟兽虫鱼纵情狂欢的舞台,就连天上的月亮也受了感染,在稀疏云彩的笼罩下,悄悄地披上了一件火辣的淡黄色薄纱。 然而,纵使夜色如此狂野,克劳也不为所动。倒不是他不识风月,只是早些时候发生的事,使他没办法开心起来。他今天着实受到了惊吓,不仅差点送了性命,更耽误了打探金币的好时候。最糟糕的是,他竟然被那个他打算干掉的贼头——亨利·巴斯克给救了下来。 恩仇必究,这是公会的信条,可信条里却没有记载当一个人杀了你的兄弟,又救了你的小命的时候,这个恩仇要怎么算究。 “妈的,我真是窝囊!”克劳怒骂了一句,又一次走过鬣狗的工作室门口——这是他今晚第三次这样做了。 但是他很难放任鬣狗不管。毕竟,海盗船长的仇家可不止克劳一个人,埃里克恨其更甚,而卡特则承诺会帮忙——只要公会的二人同意提前用黑券通知仇家。 黑券……该死,这帮海盗难道都是白痴吗?克劳烦躁地想。先是卡特,又是鬣狗,一个个都把黑券吹得那么高深莫测,什么狗屁玩意。 可一想到扎卡那害怕的模样,克劳的心又沉了下来。黑券也许,的确是个严肃的东西,他倒真要好好考虑一下。是送出黑券,然后光明正大地被鬣狗打死,或是不送黑券偷袭得手,然后被海盗议会装模作样地审判,再吊死或溺死……克劳苦恼地想,这些死法都挺窝囊的。 “我要是你的话,就会鼓起勇气,去跟船长谈谈。”一个轻快的声音从空荡荡的走廊传来,听起来无忧无虑,怡然自得。下一秒钟,记录员安迪的身影便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他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到了克劳面前,抬手扑灭了即将燃尽的烛灯,又换了个新的蜡烛上去。 “要我说,你这次真是给船长添了不小的麻烦。”安迪说道,语气依然轻松愉快,就好像在谈一出高雅的戏剧一样。 “长了一头红发也不是我的错,只怪野蛮人会有这么怪异的迷信!” “你没有看清楚问题的本质。”安迪摇了摇头,“对红发的歧视,只是他们杀人放火的万千借口之一,说到底,杀人才是他们的嗜好。特别是在座‘法治森严’的岛屿上,暗地里压抑的暴戾之气会千方百计地寻找发泄口,而你,却毫无防备地往他们枪口上撞。这才是你真正犯的错误。如果你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的话,我的猴子朋友,那你就死不足惜了。此外,作为海盗,你理应表现出更多的机智,而不应放任自己处于那般绝境。你是个四肢健全的男人,打不过,难道还不懂逃跑吗?就连夏尼那样的智损人士也不会像你这样坐以待毙。你是否明白,当船长听到你扇了伯金几个耳光的时候,他有多惊讶吗?强龙不压地头蛇,而你现在带着我们大伙这样做了。你是真的不知死活,还以为自己能像在银港的酒馆里那样随心所欲呢?” 安迪的话正好说中了克劳的心事,在他纤细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他已经为此够悔恨的了,便打算厚着脸皮,反驳这位逍遥自在的记录员。 “我知道你们会来,所以才冲他们耀武扬威的。”他撇开眼神说道,生平头一次感到自己脸颊发烫。 “又胡说!你知道鬣狗会去救你,可我们完全不知道你惹了那么大的麻烦,要不是正好看到伯金喊叫着寻找医生治疗他的‘红毛鬼接触病’,我们过去也这能给你收尸了,长长心眼吧,朋友,以后的路还长呢,你这幅样子可活不了多久呢。” “要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人?”克劳气恼地问道。“你既不是海盗,也不是良民,那你待在亨利·巴斯克的船上干什么?” 安迪笑了笑,拿起他那厚厚的羊皮本,冲克劳晃悠着。“你的‘光辉事迹’,我倒全记录下来了,虽然很蠢,但的确是件有意思的事。请将今晚的事铭记在心,这里是海盗的世界,世事无常,唯欲望与死亡常伴左右,继续挣扎地活下去吧,朋友,愿今后你仍有今晚这般好运。”他说完,不失礼仪地朝克劳鞠了个躬,然后便哼着歌颂太阳王的小曲,步履轻快地离开了,把他那一脸呆滞的红毛朋友留在了原地。 待安迪的脚步声完全消失,漆黑的走廊又恢复了寂静,克劳想要蹲下来休息,顺便好好思考一下眼前的境遇,却无奈地发现,屁股上火辣的伤口并不允许他这样做。 “什么自由自在的生活,这群该死的骗子。”他愤愤不平地说道。“这儿只有欺压与服从,跟这混账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一模一样。” 他本已想好借口去看望他的船长,顺便探查一下那令他朝思暮想的金币,这其实很简单,只要借今天这件事,向他表示感谢即可。又或者,如果真如安迪所说,亨利·巴斯克正为此事感到恼火的话,他还可以借与埃里克打架那件事来诉苦,哈里可以作证,他们两个当时打得挺凶的,他只要说,自己是为了维护船长的声誉才与兄弟动手,那一定能赢取鬣狗的信任。 克劳哑然失笑,觉得自己实在是不会从现实中学到教训,像这般天真的假想,就连他的跟班小弟耶米尔也不会做出。 现实,其实只会发生一件事,即他必须改变对鬣狗的态度,这才是真正令他为难的地方。克劳是个无耻的小偷,无耻却并不下作,正所谓盗亦有道,他现在不指望能用虚假的谎言去欺骗鬣狗,并且,在内心深处,他也想好好质问一下船长,他站在鲜血淋漓的甲板上,狂笑着向大家描绘的自由,究竟在什么地方?总之,绝对不是沉船湾这样充满压迫与死气的地方。 克劳推开了工作室的大门,止住了思绪,条件反射般站直了身板,他脸上冒着豆大的汗珠。 伴随着一声带着酒气的叹息,鬣狗朝他摆了摆手,又扭头走进了房间。 “进来吧。”他头也不回地说道,听起来疲惫不堪。 克劳战战兢兢地跟着船长走进了工作室——亨利·巴斯克的每一步都显得异常沉重,就像鞋带上拖了个装满酒的木桶一样。看得出来,他喝了不少酒,虽然疲惫,但是仍然兴奋。他暴躁地推开挡在路上的杂物,把自己硕大强壮的身体塞进摇晃着的皮椅中去。 “坐吧。”他打了个手势,示意克劳坐到他的对面。这是克劳第一次受邀来到鬣狗的工作室——准确的来说是炼金工坊——周围的布置就与蜂蜜号的船长室一样,只是空间更大,东西更多,布置也更加杂乱无章。克劳还没有问过,为什么沉船湾会有亨利·巴斯克的临时居所,他是沉船湾的人吗?还是说他只是个时常光顾的客人? 桌面上放着一口坩埚,其中的绿色液体已经开始沸腾,并在空气中释放出刺鼻难闻的臭鸡蛋的味味道;桌面上堆放着许多玻璃器皿、钳子、羽毛、药粉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靠里的墙角下放着一副查理二世的肖像画,那恐怕并非船长的藏品,因为主人家丝毫不在意它的保养状况;两只肥大的老鼠正画前肆无忌惮地啃食着偷到手的食物,并挑衅似地发出叽叽喳喳的噪音,丝毫不害怕房间里的两人。 瞧这烂摊子,他该娶个老婆。克劳心想。他也许是个危险的强盗、大骗子和独裁者,亦或是个爱惜下属,受人尊敬的领导人,但不管怎么样,把自己的房间搞成这副模样,这实在令人难以忍受,得找个强横的女人来治一治他。 “与安迪打交道总是很累人。”鬣狗说道,一边揉了揉他那粗糙的眼皮,可当他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眼白上遍布的血丝却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这些有知识和想法的人就像沉船湾酒馆里的蚊子一样——见缝插针,无孔不入,对安迪,你防得了一时,可他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毁掉你的形象。当有人在记录你的一言一行的时候,你总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把最光鲜的一面展示出来,这不仅无聊透顶,而且累得让人想骂娘。现在,我倒有些同情路易十四了,纵使他有着‘太阳王’的威名,并注定流芳百世,可要在如此漫长的时光里始终紧绷着神经——或白色的连裤袜——也够难为他的了。跟表面看似光鲜的国王比起来,他的记录员反倒要快乐得多。” 鬣狗说完,在他的酒杯里又加了一些朗姆酒,又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脏兮兮的杯子,递到克劳的面前,示意他自己动手加酒。 “为苟且的太阳王干杯。”他举起酒杯。“祝他死后不再为功名利禄烦心。” 克劳也举起酒杯,然后一饮而尽。他想起安迪那愉快的语调和轻松的步伐,心里赞同鬣狗的说法。但他仍然感觉,眼前这个憔悴的男人,与在蜂蜜号上迎风大笑的鬣狗真是天壤之别。 “嘿,我以为你不喝酒呢。”他诧异地问道。 “你被打懵了吗?海盗怎么可能不喝酒。”鬣狗不屑地说道,一边换了一个令他更舒服的姿势——他现在几乎已经躺在皮椅上了,两只脚嚣张地搭在了桌面上。 “只不过,聪明人懂得什么时候能喝酒,什么时候不能喝。”他举起酒杯,得意地补充道。 克劳明白了,在前途未卜的大海上喝得烂醉如泥的确不是个好主意,又或者,他只是害怕安迪的记录对他不利,才故意装作一个英明的船长的样子,严格实行禁酒令。 这些闲聊让房间里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克劳也不喜欢看人家的脸色,于是,他学着鬣狗的样子躺在椅子上,把两只脚搭在了桌面上,不小心打翻了一个装满石头的玻璃瓶。 “噢,抱歉。” “不用在意!”鬣狗无所谓地挥了挥手。“那么,克劳,是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来了?” “我是来看金币的,顺便谢谢你的救命之恩了。”克劳轻描淡写地说道。他没有按计划行事,没有把与埃里克打架的事说出来,也许是因为太过疲惫,也许是因为酒精的催化作用,现在的他更想与鬣狗开诚公布地谈谈心。 “那些都是小事,不值一提,你感觉如何?” “老实说,我对海盗失望透顶。”克劳郁闷地说道,一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和你之前说得可不一样,在沉船湾,我没见到什么真正的自由,只见到了压迫与不公,还有令人反胃的官僚主义,这么不三不四的地方,西印度群岛任何一座城市都比它强!” “没人不在这么想。”鬣狗幽幽地说道,显得有些无奈。“这里的海盗令人失望,他们一个个想着出人头地,想着威名远扬,却在行动上无比的吝啬。自然,这儿不会有什么真正的自由,只是一帮强盗过家家的舞台罢了。” 克劳漫不经心地看了看鬣狗,然后又喝下一杯酒。见酒瓶已空,鬣狗便坐起身来,从桌子底下又拿出一瓶。 第88章 神的炼金术 “亨利·巴斯克,残忍的海盗,人渣,臭屁一个!”克劳说着打了个嗝。“你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和这儿的人一样——呃——是没什么两样!只不过,你的肌肉更壮实一些,下手更狠一些罢了。但这样一来,你就得承认骗了我们大伙,船长,这儿根本就没有真正的自由,我们来到这里,就像未见过世面的奴隶一样给上面的家伙当牛做马。” 克劳喝醉了,他不知这是一招不慎还是有意为之。总之,他开始向亨利·巴斯克吐露自己的真实感受。 “哈哈,你可真会说话!”鬣狗笑了起来,一点也不为自己遭受辱骂而生气,相反,他就像看见克劳被包在麻袋里的窘状时一样开心。“克劳,要论招摇撞骗,十个鬣狗也抵不上一个红毛猴子,如今你却说我骗了你,真是太好笑了。” 克劳正要反驳,可鬣狗伸出大手制止了他,接着说道:“沉船湾的确被一群懦夫掌握,但这并不意味着我骗了你。克劳,你要跟随的,不是沉船湾,不是马龙·波迪尔或其他任何一个议会的走狗,你要跟随的是你自己的心。那才是自由的意义。现在让我问你,你的心向何处?” 克劳愣了一下,然后几乎是无法克制地想起了那枚宝藏金币。 “是的,就是那种眼神。” 鬣狗满意地点了点头,克劳羞耻地意识到,自己已无法再掩饰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我,亨利·巴斯克,是真正贪图名声与财富的海盗,与那些只会坐享其成的人不同。只有我,可以引导你们,去发现并争取真正的‘自由’。从古至今,从来没有哪块美味的面包会从天而降,或靠他人施舍,唯有用自己的双手,去掠夺、去斗争,自由才会垂青于你。而那些磨磨唧唧、怨声载道,却还理直气壮的家伙,可比被套在麻袋里的猴子还惹人发笑!” 克劳想了想,然后耸了耸肩,表示无话可说,毕竟,他也根本不在意什么自由不自由的,他并不理解自己渴望的动机,是为了宝藏?还是为了寻宝的过程?他想不明白,委身于海盗有诸多缘由,但这般索然无味的对话,已令他有些昏昏欲睡了。 鬣狗似乎看出了克劳的想法,于是岔开了话题。 “现在,我们再来说说你的事吧。克劳,你急急忙忙地想来看金币,是吗?” “毕竟我们可是合伙人。”克劳来了些精神,点了点头,语气倒像个船长一样不容置疑。 鬣狗用充血的双眼盯着克劳,仿佛要将他看穿似的。 “你奔跑了几英里路,还不惜招惹波迪尔家族的人,就为了这点破事?” “破不破事可由不得你说,在我看来,把我丢在蜂蜜号上支走,然后一个人偷偷摸摸地搞研究,这才是他妈的破事,道上可不兴这样做的,船长!” “要想在这里混,你就得遵守他们的规矩!”亨利·巴斯克有些发泄似地抬高了嗓音,克劳联想到鬣狗对波迪尔家族的扎卡和鲁迪的态度,心想也许鬣狗对这个模仿文明世界的海盗国度早已颇有微词。 “好吧,既然你要看,那就看吧。”鬣狗没好气地说,并迅速从皮椅中爬起身来。他在那杂乱的桌台上胡乱翻找了一番,拿起一根夹着毛的镊子。他把毛放进那口坩埚中去,又拿起大勺,像个潜水的寻宝者一样,一边搅拌,一边仔细地观察着。 “你该不是想说……那金币被你煮了?”克劳不自禁地叫出声来,感觉心被提到了嗓子眼。 “煮了、炸了、涮了,外行人怎么说都行。”鬣狗翻了个白眼,又埋下头,聚精会神地翻搅着绿色液体。“他们又怎能够理解其中的伟大奥秘呢?” “伟大奥秘?”克劳看着那一锅冒着泡泡的粘稠物体,毫不掩饰惊恐地说道。“你做了一锅倒人胃口的稀粥,可金币呢?金币怎么了?” “克劳,你自以为很聪明,却对这个世界全无了解,难怪你经常碰钉子呢。”鬣狗略有些得意地说。“你总以为,大家都迷糊着,就你是清醒人?错错错,你不是清醒,你只是还没睡着罢了!即使是像我这样的大坏蛋,也可怜你的无知,就让我大发慈悲,为你揭开炼金术——上帝艺术的神秘面纱吧!” “炼金术?” 克劳怀疑地盯着鬣狗那布满凹槽的脸,期望得到一个答复,但对方甚至没有抬起头来正视他的眼睛。 “别卖关子了,你究竟把金币怎么样了?”克劳有些烦躁地说道。 “哼哼……”鬣狗并不为克劳的失礼而感到生气,反而笑出了声来,就好像一个参透了命理玄机的高人,被幼童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勇气给逗笑了一般。他眯起眼睛,抓了一勺黑色的粉末,洒进了坩埚里。 “起初,世界只是一片虚无混沌,而上帝开始创造天地。”他说着,语气里充满了崇敬。坩埚里的景象像是在回应他的话语,开始变幻神秘的色彩。 “他用高超的手法制造万物,驱逐懵懂与混沌,建立文明与秩序。” “等等。”克劳伸出手来,打断鬣狗的演讲,这一次令他颇为不悦。 “怎么了?”他愤怒地嚷道,并冷冷地瞪着克劳。 “没什么,我是说……”克劳被这么一吼,差点乱了分寸,忙指着鬣狗的鼻子说道:“你不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海盗吗,怎么突然装起了圣人,像神父一样赞扬上帝的功德了?” 这太荒谬了,或者说,太不和谐了。 “白痴,我可不信上帝那一套,呸!”他鄙夷地朝坩埚吐出一口黏痰,把克劳恶心得皱起了眉头。 “如果我信仰上帝,那死后岂不是得下地狱了?这可不行,我钟爱与深海阎王的茶宴,可不能让天使与恶魔之类的家伙打扰了行程!” “但你谈论神的语气和目光……” “你误会我了。”鬣狗摇了摇头说道。“我崇拜的,并不是至高无上的神,而是那些神能做,却尚未被人参透玄机的事物。” “比如让有钱人享福,比如让穷人受苦!”克劳尖酸地说道。 “你说得对,又不对。比起管理者,神更像个创作者,如今我们所看到的,正是那创造万物的一角工具——伟大的炼金术。” “炼金术?”克劳头脑一片空白,他使劲眨了眨眼,努力消化鬣狗的观点,却发现自己的脑海突然出现一个身着厚重皮衣、手里拿着玻璃管,脸上带着兴奋笑脸的老头的形象。 “这一个万能的答案,信仰上帝的人也会感到满意,无神论者也会感到满意。而在我看来,上帝就是个炼金术师,是我的同僚和导师。‘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我问你,除了炼金术师,天底下谁又有这般能力去做到如此神迹?” “你可别胡扯了。” 克劳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竭力想要把这上帝的新形象从脑中驱逐出去,他感到自己头皮发麻,正在窥探自己不应到达的领域。“虽然上帝是个年迈的糊涂虫,可他能做到的事你可做不到,鬣狗船长,有本事你也造个光出来啊。” 鬣狗笑了,似乎对克劳的反应颇为满意。他放下手上的活,走到房间的角落,一挥手,点亮了一根蜡烛。 “神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他摊开双手,嘲弄似地看着目瞪口呆的克劳。 “你只是点了一根蜡烛!”克劳气急败坏地嚷道,他觉得自己被鬣狗耍了。 “试问!”亨利抬高了嗓音,盖过了克劳的怒气。“在你茹毛饮血,而不知钻木取火为何物时,你要如何制作光明?在永恒的绝望中等待日升日落时,你怎敢说出‘你只是点了根蜡烛’这种狂妄的话来?” 一句话,呛得克劳无法反驳。 “这便是上帝的奥秘,炼金术,从无到有,创造一切。” “这不一样……这种光……你只是点了一根蜡烛!”克劳重复道。“它终会熄灭的!” “上帝不也只点了一根名为太阳的蜡烛吗?终有一天,它也会熄灭的!” “你别诅咒我们。”克劳摇了摇头。“再说了,太阳跟你这小蜡烛的规模可不是一个档次。” “瞧,你已经明白了我的崇拜之情!”鬣狗兴奋地嚷道。“我当然知道,蜡烛跟太阳不可一概而论,我们终归只是愚蠢的人类,对炼金艺术的研究只处在皮毛而已。不少肤浅的笨蛋把它当作变废为宝的工具,指望靠炼成金子来逍遥度日,而真正的有学之士却已摈弃人性的弱点,开始向往这世界的根本奥秘,当奥秘被揭开之时,我也能像上帝一样创造太阳!” 他说完,又从桌子底下拿出一把长一些的夹子,伸进了坩埚。 “当然了,现在,我们还是得回归炼金的初衷,去弄掉这该死的金币锁,把金币本身给保留下来,这不会太难,但得花时间……” 他终于夹到了锅底的金币,然后小心地把它挑了起来,令人失望地是,金币锁依然牢牢地嵌在金币周围,就像保护小孩的母亲,决不妥协。经过粘稠液体的浸泡,金币锁表面的污垢已被尽数洗去,露出锃亮的外壳,反射着烛火的微光。 “看来,我们用的原料不对。”亨利瞪着金币,气恼地说道。 “看来……是这样。”克劳盯着金币,心情也沉重了起来。恐怕在短时间内,他是没办法对金币下手的了,不等到鬣狗把那该死的金币锁解除,金币的秘密就别想重见天日了。而诸如暗杀、逃离等计划,更是遥遥无期。 克劳不能肯定艾里克和卡特有没有等待的耐心,特别是卡特,他本就不是十分信任克劳,时间拖得久了,难免会出岔子。 他必须安抚卡特,至少让他知道,自己是有用心在干活的。 “嘿,船长,你认识波尔多·巴菲德吗?”克劳故作轻松地问道。 鬣狗擦拭金币的手停了下来,满脸怀疑地瞪着克劳,说:“你问他干什么?” “没啥,在船上的时候听到过关于他的事情,他貌似是个有名的家伙,而且树敌不少呢。” 鬣狗愣了一下,眼珠子滴溜地一转,然后回了一句:“哦!” “哦?这是什么意思?”克劳来了兴致,连忙将自己从卡特那听到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你绝对猜不到这个波尔多那杂种干了些什么,他抛妻弃子,背叛自己的船长,独占了巨量的财富,还与海军狼狈为奸,把一船的同伴都送下了地狱……像这么一个恶劣的家伙,有谁不恨他呢!” 克劳注意着鬣狗的脸色,虽然此时房间的光线昏暗,跳跃的烛光在鬣狗的脸色映出忽明忽暗的红色,但他确信,对方那双深邃的黑色双眼,也在打量着他。 片刻之后,鬣狗悠悠地说:“克劳,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这波尔多·巴菲德还真是个有种的家伙。” “我……什么?”克劳惊讶地叫出声了,以为自己喝多了酒,没有听清鬣狗的话。 “抛弃妻子,背叛船长,出卖同伙,他满足了成为一个邪恶的大海盗需要具备的所有条件,哈!我可不相信那个猥琐的巴菲德会是这么有种的男人。” “我并不是赞扬他,只是……等等,你认识他?” “克劳,我当然认识巴菲德,他是个卑鄙又猥琐的臭虫,马龙·波迪尔曾经的跟班,基德船长的送葬人。沉船湾如今这副规规矩矩的孬种模样,波尔多·巴菲德居功至伟,因为在背地里,想要他项上人头的人可不少呢。” 噢,开始了。克劳开心地想,一边又朝鬣狗和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些酒。 “那么,船长,你是否也想要他的命呢?” “哼,我鄙视猥琐的小人,但没兴趣专门取其性命!”鬣狗抓起酒杯一口喝干,示意克劳继续加酒。 “我不会去干涉其他海盗的生活,即便那些行为违背《海盗法典》。既然马龙·波迪尔决意做个缩头乌龟,使沉船湾沦为了腐朽的养老院,但只要不挡我的道,我就不会去干涉。” 他说完,皱着眉头看了看自己的酒杯,又看了看那盛酒的瓶子。“该死,这瓶假酒味道真是恶心,夏尼,夏尼!” 他生气地吼道。但并未收到回复——夏尼不在附近,这儿也不是投降号,他大概已经忘了这一点。 “总是出这种状况!”他生气地叫嚷着,把那半瓶酒扔到墙上,又从桌子底下掏出一瓶新酒。 “你哪来的这么多酒呢?”克劳好奇地问道。 “都是生意。”他摆了摆手说道,克劳一下子没明白他的意思。“一艘运酒的商船,有一半都是掺了马尿的假酒,他们生意不好做,我们的生意也打了折扣。”他摇了摇头,气愤地抱怨道。 “言归正传,克劳,波尔多·巴菲德究竟是何许人也?十几年前,他出现在沉船湾,给了马龙·波迪尔一大笔钱,一跃成为波迪尔家族的二把手,但他似乎并不想安安稳稳地当一个强盗,而是积极建言,四处奔走,联合了自由乡最古老的几大家族成立了海盗议会。” “是这个家伙成立了海盗议会?”克劳感到难以置信。 “对,他处心积虑地拉拢同伙,培养爪牙,在沉船湾推行各种条条框框的规定,把海盗变得不三不四,把自由乡变得乌烟瘴气。后来,他离开了,据说是成为了某位议员的家奴,但仍与沉船湾保持联系。最近,他竟然提出了让英国或西班牙收编沉船湾,他就是这么个龌龊的小人,站在天平的中央,权衡着几方势力的报价,为此不惜将吊死自己的绞绳也卖出去。” “他还真有一套呢。”克劳有些钦佩地说道。难怪沉船湾的人大多都苦着个脸,把自己一生奋斗的成果拱手让给了死敌,不管是谁都难以接受吧。况且,即使马龙等首领能在收编中获取利益,可无数底层的海盗又何去何从呢? “可是船长,你也是沉船湾的海盗啊,那他岂不是在你头上动土?” “所以我说过,他敢阻我的道,就得付出代价,你等着看好戏吧!”鬣狗大笑着说道,拿起酒瓶,拔了酒塞就往嘴里灌。 第89章 醉生梦死 金币锁毫无进展,克劳感到有些气馁,他百无聊赖地看着鬣狗饮酒,心想今晚大概也只能这样了,或许是时候结束这别扭的座谈,回去向他的两位同伴汇报了。 “对了,船长,我问你一个问题。”他突然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梳理着措辞。“假如——我是说假如——我想干掉一个海盗,那我是不是一定得先把黑券交给那个混蛋?” “原则上来说,确实如此,怎么,你还想干掉巴菲德不成?”鬣狗讥讽地说。 “……如果对方是那种只有偷袭才有可能得手的大人物呢?我不送黑券,又有什么后果?” 鬣狗沉默不语,沉重的呼吸中满是酒精的臭味。 “你会成为海盗的耻辱,为同伴所不齿,为大海所唾弃。如果你还想在海盗这个犯罪圈子里混的话,就不要这样做。” “……怎么个不齿法?我会受人追杀,会在走夜路时被绑架,会被裹在麻袋里被打成肉泥?”克劳紧张地问道。 “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海盗都是一群自私的家伙,只要你不侵犯他们的利益,他们才不会管你怎么做呢。然而,万一有人无视黑劵的规定,那就意味着一种约定俗成的古老盟约失去了效力,从此,再也没有人敢在酒馆里一醉方休,也不会有人能够在舒适的大床上安然入眠。讽刺的是,暗杀,这一文明的糟粕,唯有在无法无天的海洋上才能被限制,而现在你所做的,便是与千万人背道而驰,将自己置于死地。怎么个不齿法?他们会咒骂你、鄙视你,然后和你拼命。” 蜡烛燃尽了,房间又变得昏暗了起来。克劳和鬣狗却各有心事,就这样坐在黑暗中,一边闲谈一边喝酒,没有意识到时间已过了午夜。 “混蛋,克劳。”在第四瓶酒空了之后,鬣狗迷离地对克劳说道。“你就喜欢装聪明,尽给我添麻烦,是吧?要是你派不上用场,我一定扒了你的皮!” “你也没好到哪去,白痴!”克劳打了个嗝,早已看不清鬣狗的容貌。“别人叫你鬣狗,你还挺受用,觉得是赞扬?顶着那么一副邋遢的胡子,你也不嫌恶心!噢,天知道那里面的陈年面包渣,喂饱了多少蟑螂!等我拿到金币,我一定要干掉你,妈的,你最好有点危机意识,因为我可不会送黑券给你!” 他还保有最后的意识,因此最后两句话,实际并没有说出口……或者说,是用一种亨利·巴斯克不可能听清楚的酒话小声说出的。 “咱们……走着瞧!” “走就走,走!”克劳一拍桌子,站起身来。 “哼,嘤嘤狂吠的狗,瞧我不打断你的腿!”亨利生气地吼道,却发现自己卡在椅子里,任凭他如何挣扎,也无力起身。 然而,酒醉的人,气得有多恼火,忘得就有多迅速。鬣狗与克劳并没有争吵太长时间,便又开始聊起了人生的阴谋诡计。克劳半是嘲弄,半是请教的,将他所有针对鬣狗的计划,通过改变对象的方式说了出来。亨利以为克劳要对付的是波尔多·巴菲德——严格来说,确实如此——于是时而拍手叫好,时而对细节吹毛求疵,最后他鄙夷地总结,说克劳的计划弱爆了,根本不可能伤到巴菲德一根汗毛。 记录员安迪说,这便是酒的魔力,对于这些罔顾法律的狂徒而言,酒能使他们摒弃所有的担忧与杂念,坦诚与人交往。醉酒使克劳忘记这一天的痛苦,使鬣狗忘记金币锁的难题,使整个沉船湾都忘记了海盗议会和波迪尔家族对自由的禁锢。也幸亏酒有如此魔力,我们的故事才能继续下去。 在想骂的话都骂完了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克劳那浓稠的睡意了,他躺倒在两张椅子搭起的床板上,脸上仍然挂着胜利的笑容,意识已然飞回了大海另一边的故乡。 鬣狗扭动着身子,皮椅发出惨烈的吱吱声。“呵呵,看来我们谁都没赢。”鬣狗盯着桌子对面的克劳,举起酒杯将最后一滴酒喝下。“谁都还没赢呢。” 沉船湾最后一丝嘈杂消散在了朦胧的夜空中,它安静地沉睡在大西洋的浪涌中,安静而本分,等待新一天的黎明。 然而,叫醒克劳的并不是黎明的阳光,而是比其剧烈得多的,夏尼的喊叫声。 “船长,船长!”夏尼在走廊上狂奔,身影闪过,带起了一片木栏杆上的枯叶。他面红耳赤,赤裸着上身,看起来甚是狼狈,却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容。 容光焕发的夏尼,显然遇见了天大的好事。 “船长!”他推开鬣狗工作室的大门,却看见克劳躺在椅子上呼呼大睡。 “嘿,你在这儿干什么!”他说着狠狠地掀掉了一把椅子,把克劳踢翻在地。 “是谁!”克劳愤怒地吼道,清晨的阳光穿过窗户直射在他的脸上,令他睁不开眼睛,而纵酒的后遗症也恰于此时降临,一时间,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在做什么,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一呼一吸带起房间内的灰尘,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无比虚幻,唯有他脑袋上隐隐的疼痛是那么真切——那八成是头部多次受创的后遗症,在酒精的作用线又作妖了起来。 “呸!”夏尼朝克劳吐了一口唾液,然后紧张地搜寻鬣狗的身影。 “船长,船长呢?”他慌张地叫嚷着,眼珠子疯狂地转动着,仿佛想要把整个房间掘地三尺,好把他的船长找出来。 “该死的夏尼。”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桌子下传来,夏尼激动地跑到桌子的另一边,看到鬣狗正趴在地上,四周散落着木头与皮革的残片。 那桀骜不驯的皮椅,在经历了一整个晚上的蹂躏之后,终于不堪忍受,壮烈地散架了,它坏得那么默默无闻,以至于鬣狗都没有注意到自己拥抱着凉爽的地面睡了一晚。 “又出什么岔子了?”他粗暴地怒吼道。 “是是是……是他们来了!” “他们?”鬣狗揉着自己的脑袋,眯起眼睛盯着夏尼。 “他……他们!那些戴假发的海军佬!”夏尼急得直跺脚。他一紧张就结巴,而每次一结巴便会惹船长生气,所以他现在就像热锅里的蚂蚁一样着急。 但是破天荒的,鬣狗头一次没有因为他吞吞吐吐交代不清而破口大骂,相反,他仿佛被泼了一桶冷水一般瞬间清醒,迅速从满是垃圾的地面上爬起身来。 脸上带着莫名其妙的笑容。 “他妈的来的真早啊!”他挤开桌台走出来,全然不理会坩埚里的液体溅射到了四周。 “你可算办好了一件事了,夏尼。”他拍了拍夏尼的肩膀,大笑着走出了门。 这是什么情况?克劳一脸茫然地看着夏尼,后者则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确认自己是否在做梦。 “该死的夏尼,快跟上!”走廊里鬣狗的吼声传来。 “是,船长!”夏尼惊得跳了起来,又抽了自己一耳光,快步跟着出了门。 “嘿,等等,臭海盗!”克劳小声骂了一句,便也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追了出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克劳不知道,看起来,他的船长一直在等待的什么人物,终于来到了这文明干净的沉船湾。他扶着墙,艰难地前行着,相反,鬣狗则迈开了腿,大步流星地走着,丝毫不受宿醉的影响。他的每一步都充满了喜悦,炼金失败的阴霾被一扫而光。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克劳几乎要连滚带爬才能勉强跟上船长的速度,这一番剧烈运动令他的肠胃翻江倒海,再加上头上的剧痛,令他对自己的行为追悔莫及。 我真不应该陪鬣狗喝酒的。克劳心想,但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令鬣狗高兴得醒了酒?他一定得弄明白! “其他人呢?”鬣狗仓促地问道,丝毫没有减慢脚步。 “听你的吩咐,大、大副领着大、大伙去封锁消息了,我们收买了领、领航员,让他把戴假发的直、直接送到我们的人手中。” 鬣狗满意地点了点头,走上泥泞的道路往议会大厅的方向前行。 “嘿,你能解释一下吗?”克劳在后面大吼道。 “你跟过来就知道了。”鬣狗诡异地一笑,一边用手拨开拦路的树叶。 第90章 大国使节 海盗议会,作为整个自由乡海域的统治机构,其实权则掌握在以马龙·波迪尔为首的七大家族手中。他们的大本营,便坐落在沉船湾的最高峰,被金币吸引而来的建筑师筑起了高高的城楼,并按照第一代沉船湾海盗的要求,为其外壳镀金——这至少证明了一件事,即海盗的确是肌肉发达、头脑简单之辈。他们连最基本的数学问题都没搞清楚,在发现自己抢来的那点金子根本无法覆盖整座城楼时,便半途放弃了这一计划,使得镀金的城墙只完成了四分之一,后来变成了八分之一,因为最底下的镀金都被贪婪的海盗凿开偷走了。 但即便是如此滑稽的相间色调,海盗议会的城楼,依然在一砖一瓦上透露着阶级的优越感,与沉船湾本身一样,这里有悖海盗的自由精神。 海盗家族的首领们并不真正住在这里,他们喜欢权势,但更喜欢吃喝玩乐,而山顶的城楼显然不是个方便行乐的地方。也因此,议会大厅的象征意义要远远大于其实际意义。这就给了鬣狗使坏的机会,他可以冠冕堂皇地使用议会大厅,假装是海盗议会的主人,也不怕受人打搅。 由波迪尔家族提出的大计划——自由乡归于大国统治——现在终于到了谈判的阶段。在中间人波尔多·巴菲德的运作下,英国海军的代表已经来到了沉船湾,准备与海盗议会洽谈收编事宜,而由于鬣狗的诡计,使得议会的大佬们还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自己久等的客人已经大驾光临了,鬣狗收买了与各家族联系的传话人,让英国的使节在一个不为他人所知的时间点到达了沉船湾。水手长奥拉夫带人监视着码头,在见到飘扬着英国国旗的船只到来之时,便软硬皆施,使在场的海盗同意保守秘密,并用拳头撂倒了几个企图前去通风报信的人。这样一来,码头的势力悄然变化,而来自英国的客人却未发现这一事态的转变。 托马斯·莫里上尉,这位年轻的皇家海军军官,正带着一丝挑剔的目光打量着沉船湾的码头。他的眼中带着鄙夷,对海盗竭力的讨好(虽然是假装的)只感到愤慨。他从来就不赞成海军和海盗混在一起,这些道德沦丧的人渣,不知道屠杀了多少善男信女,而现在只要他们献上家底,摇尾乞怜,国家就能不计前嫌地伸出橄榄枝,这实在是太荒唐了! 莫里上尉生于海军世家,早对此番旅程不满到了极点,但他只是名普通的军官,并不能左右议会的决定。无可奈何,他只能充满怨恨地瞪着使团领队的后脑勺。 “下院的既得利益者,真是无耻!”他在心里怒骂道。 卢森·波尔感到后背发凉,这位下院议员不禁打了个哆嗦,却丝毫没有怀疑到自己的同伴身上去。 “海岛的气候真是够糟糕的。”他摇了摇头说。“我见识过无数的海岛,可没有一个招人喜欢,在下午和晚上,它们就像南美的女人一样,火辣得令人难以招架,但在早晨,它们又装成是伦敦的贵妇,古板而冷漠。糟糕,真是太糟糕了。” 波尔议员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事实上,他根本就没到过美洲,与伦敦的贵妇人也甚少有交集。但这并不妨碍他对现状做出恰到好处的评价来,在说话方面,政客总是精益求精,并且非常善于学习和领悟。就像卢森·波尔,他早已把吹嘘练成了一门艺术,他能够轻松地说出高深的话来,并因此在下议院这个本就高级的平台赢得了不少的赞赏。 “但要来这里,也是你们决定的,不是吗?”莫里上尉不无讽刺地说道。 没错,收编自由乡海域,正是下议院做出的提议,这些自诩代表人民利益的议员们,是连国王都不敢惹恼的对象,但在莫里上尉看来,他们就是一群衣冠楚楚的骗子,口号喊得冠冕堂皇,可实际上只会给国家添乱,从没为百姓做过什么值得称道的好事。 “噢,莫里上尉,噢!”老练的波尔怎么可能没有察觉到同伴的心情,赶忙转过身来,把手搭在上尉的肩膀上,语气柔和地安慰道:“我明白你的心情,这片罪大恶极的海域,哪有什么资格并入我大英帝国的版图,但我们又能做什么呢,比起放任不管,任由此地被糟蹋,或成为其他国家的桥头堡,收为己用不是一个更好的办法吗?” “或者。”莫里上尉低声反对。“你们可以简单地发一条宣告,再将剩下的交给我们海军就可以了,皇家海军很乐意铲平这些龌龊的海盗!” 他故意提高了音量,故意使周围同行的海盗们听到,并疑惑地注意到了他们脸上的坏笑。他把手伸进怀里,紧紧地握着手枪的把柄,时刻准备与这群罪犯大干一场。 “消消火,消消火!”波尔耐心地劝道,他左右逢源,对莫里上尉与海盗们都抱以笑容,但显然,年轻的海军军官并不领情,而海盗们却难得没有气得跳脚。他打死也想不明白,沉船湾同样派系林立,有些坏胚子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会狠狠地利用外部势力。 “你一定是渴了,才会这般焦躁。”波尔笑着用拳头锤击手掌,好像认定了什么似的。“年轻人总是这样,我有个外甥,精力旺盛,整天乱跑,把我连襟的农场搞得鸡飞狗跳,我就告诉他,让孩子多喝点水,才能戒骄戒躁……” “要来点酒吗,大人?”只有一条腿的海盗吉米走过来,笑盈盈地将半瓶酒递到波尔身旁。 “你这蠢货!”奥拉夫水手长愤怒地打了吉米的头。“你怎么敢给大人喝你的口水残渣?快去拿新的来!” “不用了。”莫里上尉冷冷地说道。“大白天的喝什么酒,赶紧谈正事吧。”他说完又小声嘟囔了一句:“上帝啊,请让这一切早点结束吧。” “就你见谅,先生,莫里上尉就是这么个急躁的人,但我是真的渴了。”波尔议员笑着对水手长说道,一边拉住了吉米,小声对他说:“听说小安地列斯的蔗糖酒非常美味,请务必让我尝尝鲜!” “是……是的,大人。”吉米有些受宠若惊地说道。海盗们头一次见到政客的行事作风,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奥拉夫水手长生气地瞪了他们一眼,示意这帮臭小子闭嘴,别坏了亨利·巴斯克船长的大事。 “请跟我来,大人,马龙·波迪尔船长已经恭候大驾了。”奥拉夫领着波尔往岛内走去。 莫里上尉敏锐地扫了一眼这群欢呼雀跃的海盗们,心中决定不相信他们的任何鬼话。然而,在欧陆剑击俱乐部排行榜上名列第24的他也不会惧怕区区海盗的挑衅,他紧了紧腰间的佩剑,毫无畏惧地跟着海盗们深入他们的大本营。 早晨的阳光渐渐将烟雾化开,使节团队行走在干净整洁的街道上。波尔议员对此地的环境赞不绝口,称这里是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典范,拥有适合生命长存的最佳生态,但在他们穿过通往内岛的木门,走上通往议会城楼的崎岖山路时,他的心情就没那么好了。 “要我说,你们应该修一条路,直通到议会大厅去。”他气喘吁吁地说。“以后,这个地方一定会承接众多重要的会议。你们应该好好规划一番才是。” “我明白了,大人。”奥拉夫面无表情地答复道,而其他同行的海盗,早已被波尔反复无常的脾性逗得前仰后翻。 “他们吃错药了吗?”莫里上尉冷冷地问道。 “别理这群蠢货,军官大人,他们平常就是这个鸟样!”奥拉夫水手长说完,狠狠地踹了身边的海盗一脚,其他人顿时安静了下来。 “在接待方面,你们应该考虑得更多。”波尔议员丝毫不介意海盗的异样,一面自说自话,一面使劲擦脸上皱纹里的汗水。“你看,水手长先生,我也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了。可经不起这般折腾,如果你们在接待客人上更上心一些,准备好马车和水果,那是能给你们的提议加分的,哎,可惜,你们没有准备!” “这是上山的路,马车可爬不上去。”奥拉夫水手长有些烦躁地说道。没人喜欢费劲爬山,可这波尔议员的抱怨也太多了点吧,他开始有些烦这群文明社会的家伙了,也变的和莫里上尉一样,希望这一切赶紧结束。 波尔议员怜悯地摇了摇头,没再说话……要知道,另一个议员几年前在非洲承办了相似的差事,现在那里几乎成了他的后花园和摇钱树了,波尔去参观过,那里比这边炎热多,但风俗已被调教妥当,接待他的官员为他提供了木轿的服务,几个奴隶担着他行走,旁边还有专人递给他清凉的水果——那真是一次奇妙的体验,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一定还要再去一次。 “不过得先办完眼下的事。”他郁闷地想,沉船湾的归附是大势所趋,这一片海域,可以说是南美洲东北海域的天然屏障,无论是作为贸易中转站,或是改造成海军要塞,其可为大英带来的战略利益都是不可估量的。莫里上尉目光短浅看不到这一点,但英国议会早已看穿了一切。因此,议会内部已做好了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完成对沉船湾海盗的收编,波尔议员要走这一趟,其实更多只是做做样子,走走过场。不过,既然本地人不怎么开窍,那他倒可以学着他那位在非洲的同僚那样,好好经营这个地方。这儿的居民虽然颇有上进心,但是他们太蠢了,完全不懂怎样做人,等完成收编后,得将他们重新编制,好好调教一番。 如此看来,卢森·波尔虽然善于政道,但绝不是剑走偏锋的聪明之辈。安逸的生活磨灭了他的观察力,而优越过头的地位则令他麻痹大意,让他觉得其他人都巴不得把脑袋削尖了也要钻进英国的怀抱——他这么想是有道理的,毕竟大英帝国已经摆脱了君主专制的桎梏,并在海外战场上大放异彩,已犹然成为欧洲大陆上冉冉升起的明星。与之相对的,自由乡只是一群犯了罪的农民组成的荒凉之地,这里的居民虽然蠢,但肯定还没蠢到不愿依附强大的英国之下。 波尔犯了和克劳一样的错误:太过于一厢情愿地相信自己对海盗的认知。在这么一片法外之地,只要有一个人还对你抱有敌意,像波尔这般趾高气昂又麻痹大意的行为便无异于自杀。更何况他还不是海盗,连收黑券的资格都没有呢。 八点,沉船湾的雾气逐渐消散了,尽管山顶的尖端还拉扯着一丝白雾的尾巴,但这并不妨碍半山腰上的众人将月牙形海湾的景色尽收眼底。 “喔,真是个美丽的地方!”波尔议员看着这郁郁葱葱的景象,再次由衷地感叹道。他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转念一想,又觉得如果让自己来主管这块地方,他能把它建设得更美丽。 “是的!”他搓着肥胖的双手,有些激动地想。“我可以把这地方一分为二,一半让给海军建要塞,一半专门用来做商贸,东印公司那些人大概不感兴趣,但北美洲贸易公司一定愿意在此驻军。” 波尔明白这些贸易公司的厉害之处,在北美洲贸易公司帮他刷票竞选议员的时候,他便欠下了一份必须偿还的人情。他对此倒没什么好抱怨的。况且,这年头,奴隶市场可以说是红红火火,他只要再同贸易公司谈谈心,讲讲感情,从中插上一腿,没准还能赚一票大的呢。 “啊,美丽的地方!”他傻笑着重复道,但思绪中已经没有了树叶与泥土。 “是啊,美丽的地方,可惜有个龌龊的头领。”奥拉夫水手长随口说道,他看着逐渐活跃起来的码头出了神,在那边,鬣狗的手下早已把英国的旗帜悄悄撤了下来,以防被议会的海盗发现,在英国帆船的旁边,是一艘西班牙的帆船——那才是马龙·波迪尔今天真正要接见的大国使节,也是波尔多·巴菲德为沉船湾带来的机会。 “什么龌龊的首领?”莫里上尉机警地问道。 “没什么。”奥拉夫说完别过脸去,继续往山上走。 联想到海盗的异样、静悄悄的街道,还有奥拉夫水手长的失言,莫里上尉已经敏锐地意识到,这里头有鬼。 “停下!”他大喊道,随即从怀里掏出了手枪。 “嘿,你干什么!”奥拉夫水手长吼道,海盗们拔出了武器,将莫里上尉围在了中间,上尉手下的海军士兵们也毫不退让,将锃亮的刺刀对准了张狂的海盗。双方沉默以对,各不相让,唯有早晨的蝉鸣回应着水手长的质问。 “就……就是啊,莫里上尉,你干什么呢!”波尔议员有些慌乱,但他所能想到的,就是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令他心烦意乱的是,这一次惹事的还是自己人,他有些后悔带莫里上尉这个太过热血的年轻人上岸了。 “这是个陷阱,波尔大人!”莫里上尉说着,眼睛死死地瞪着奥拉夫,一刻也不敢掉以轻心。“他刚才说,沉船湾有个龌龊的首领,这可不是下属该说的话,还是当着我们这些外人的面!我早听说有不少海盗根本就不愿意加入帝国的编制,他们懒惰、散漫且嗜杀成性,怎么可能融入文明的社会?这些家伙八成就是那些反对派,他们是要把我们引上山除掉啊!” “你这个该死的骗子!”奥拉夫激动地嚷道,口水喷到了波尔的脸上。“这儿根本就没有什么反对派,我们只是一群被压迫的农民,不得已走上了歧途。现在,大家都心甘情愿地拜倒在大国的光辉下,而你这战争狂却不安好心,要破坏这场和平的协议?” 他说的这些话都是鬣狗教的,通过贬低自己,抬高他人——他人中的关键人物——来达到迷惑对手的目的。 波尔议员直愣愣地盯着莫里上尉,心中百感交集。“你真该吃点药了,莫里上尉,你跟我上了年纪的老妈一样暴躁多疑。” “但是,大人,很明显……” “很明显,与沉船湾讨论收编事宜是议会的命令,由我卢森·波尔来执行,辛辛苦苦跑了这么一趟,你却要我中途折返,连人家的元首都不见一面吗?”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莫里上尉固执地说道,眼睛死瞪着海盗们,没有有丝毫的退让。 “好啊,好啊,你们这群海军就知道捣乱!”波尔不耐烦地说道。“你们跟海盗一样,战争时不断拉人,要钱,打打杀杀,和平的时候又来争预算,修堡垒,真是够了!可别为了满足你自己的杀戮欲望而坏了国家的扩张大计!” “什么!”莫里上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他,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十余年的海军军官,在议会的眼里竟然跟肮脏残忍的海盗没有两样? “我不拦着你,莫里上尉,你自己回去吧,而我,一定要跟马龙·波迪尔先生谈谈!”波尔议员说完便做出一副无所畏惧地样子,却在走了两步路后又停了下来,喘息个不停。 “啊,真是够了!”莫里上尉强压着心头的一把火,继续跟着波尔上山。他十分愿意掉转头去开船走人,但把同胞留在贼窝中等死可不符合海军的精神。 阳光总算穿透了晨雾,把海盗议会大厅完全显现出来。这座一小半金碧辉煌的建筑,由无数惨死海盗刀下的人的财富筑成,并凝结了多名建筑师的智慧。它如同法国的教堂一般,在主楼的两边耸立着高高的塔楼,往下是由实木建成的大门,门上镶嵌了许多奇珍异宝。 “喔,波迪尔先生倒是有着非同凡响的艺术感!”波尔议员看着眼前奇异的建筑,活像个艺术家似的点评起来。“瞧这岩石的材质,这宗教般的建筑风格,还有这恰到好处的金色!” 莫里上尉从嘴角里哼了一声,他清楚这金灿灿的墙壁上沾了无数无辜人的鲜血。因此,他对这不三不四的建筑不会有任何好感,对波尔议员赞不绝口的态度也是嗤之以鼻。 这时候,亨利·巴斯克从大门里走了出来,他看到了长途跋涉的一行人,连忙展开双臂,热情地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们。 第91章 大国的风度 亨利·巴斯克顶着他那标志性的三角帽,那帽子尖上的羽毛似乎淋了水——或酒——或二者皆有——总之,并不能表现出主人家对此次接待的诚意。 “尊敬的波尔大人,你可算是到来了!”他大声说着,表情充满了喜悦,就像久旱的大地终于迎来了甘露。 “马龙先生。”波尔议员喘着粗气说着,勉强地伸出一只手与鬣狗握了握,然后,又犹豫着收了回来。“你这山顶的堡垒,可要把我这老骨头给折腾散架了!” “抱歉。”鬣狗陪笑道,将一行人迎进了大厅。 “请坐!”他指了指大厅里靠右边的椅子,示意波尔坐过去,自己却大摇大摆地走到了正中央的椅子旁。 “我想我们这位以后的同僚并不懂得文明社会的规矩。”波尔在莫里上尉的耳边悄悄说道,“瞧,他竟然就这么坐到了主位上,他是主人家,没错,但是却没有专门设置与主人家平起平坐的客席,在伦敦的议会了,就连每位议员的座位都要根据其地位做出相应的调整,其中的学问可大了呢。” 莫里上尉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听着波尔的聒噪。 “好吧,这时候我们应该表现出大国的风度,他想独自一人坐主位,就让他坐好了。他不懂事难道我们也不懂事么。”波尔又嘀咕了一句,然后坐到了自己的椅子上。夏尼和克劳站在大厅后面的走廊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 “那么,马龙先生,我们开始吧?” “请等等,波尔大人,沉船湾的客人可还没到齐呢。”鬣狗阴险地笑了笑,然后指了指波尔对面的椅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波尔疑惑地问道。“难道这儿还有别的人吗?” 莫里上尉警觉地瞪大了眼睛。多年对抗海盗的经验令他清醒地认识到人性的贪婪,法律与人文道德也许能够限制这一与生俱来的缺陷,但海盗呢?海盗的贪婪就像决堤的洪水,根本没有节制可言,而波尔大人显然已经着了海盗的道儿了,他指望海盗真的心向帝国,从而毫无条件地改旗易帜?这怎么可能呢!现在,他们大英帝国倒成了有需求的那一方,为竞争沉船湾的所有权,必然会与其他对手拼个你死我活。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波尔还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焦急地询问道。 “你还看不出来吗,大人。”莫里气愤地说。“这里不是收编土地的交接台,而是一个拍卖会场,海盗们把沉船湾摆上了货架,正安逸地听取各方势力的报价呢。” “聪明人,我喜欢!”鬣狗赞许地点了点头。“小伙子,跟着这些高贵的大人们固然吃喝不愁,但你难道不觉得憋屈吗?要不要加入我的船队呢,我对聪明人总是给予绝对的尊重。” “不了,谢谢你的邀请,马龙·波迪尔船长。”莫里上尉当即回绝。“尽管身处官僚的桎梏,可我还没堕落到会因个人得失就背叛国家。” “高尚的家伙,你会后悔的!”鬣狗恶狠狠地嚷道。 “嘿,别大声嚷嚷。”波尔议员有些紧张地说道。“我说,马龙先生,我们现在究竟在干什么?” “闭上嘴等着就行了,大人。” 波尔还想说什么话,最后想了一会,似乎是觉得那绝不是自己想要听到的话,于是干脆就这么算了。他突然对这片土地的人民感到万分的同情,为他们领袖的粗鲁无礼感到遗憾,但他仍要保持风度,即使是等待,也要挺直了腰板去等,这便是他背后的国家给予他的底气。 “我有些渴了,即便你们再不懂礼仪,至少也不该让客人感到痛苦吧?”波尔高傲地说。 鬣狗为这莫名的骄傲感到不屑,然后大声喊起来。“夏尼!你又死哪去了?” “在……在……在这呢,船长。”夏尼赶忙从大厅后面跑了出来,心里纳闷自己又做错了啥事。 “波尔大人渴了,你耳朵聋了没听见吗?赶紧给他弄得喝的来!真是要命,连这点事都要我来操心?” “是,是的!”夏尼跌跌撞撞地往走廊跑去。 “记住,要新鲜的蔗糖酒!”波尔议员冲他大声喊道。完事后,他便乖乖地坐在位置上,不再发出声音。 趁着这个时候,克劳凑到鬣狗身旁,悄悄地问道:“嘿,船长,这是什么情况,难道波迪尔家族不止邀请了英国?” “你猜对了,马龙那老东西,骨子里仍然是个贪得无厌的海盗——这令人感到欣慰——他企图左右逢源,夹在大国之间谋求最大的利益,但他做梦也想不到,我会让他的客人们热热闹闹地齐聚一堂!” “你们真是……一个比一个坏。”克劳郁闷地说道。鬣狗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好好看戏。 在此之后,鬣狗一直坐在正中央的主座上,完全没有与英国官员交流的意思。他玩世不恭,却不失威严,哪怕有着一脸浓密的黑胡子,却不会让人感到肮脏或不修边幅。有着敏锐观察力的人自然不会小觑这一号人物,但像波尔议员这类人,就只能因其固有的印象而去同情沉船湾的居民了。可叹,人们总是自以为高人一等,并用那种悲天悯人的目光去看待其他人,却不曾想到有时候自己反而成了被戏耍的对象。 但时间一长,就连波尔议员这么“善解人意”的官员也感到烦躁了起来,特别是,当他发现自由乡所谓的特产“蔗糖酒”根本就不好喝,其中全是马尿的味道。 “也许正宗的蔗糖酒就是这个样子吧。”他心想。“难喝,但是正宗,倒也不枉此行了。”品完了特产美酒,现在发生的一切事似乎都变得那么索然无味。他只希望这场接收谈判能尽快结束。 “马龙先生,我们可以开始了吗?你就这么把我们冷落在这里,也不事先准备一些娱乐节目?”他有些生气地问道,为自己遭受了如此业余的接待而感到委屈。 “啊,他们到了,我们可以开始了!”鬣狗叫着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快步向大厅门口走去,那份热情与他初次接见波尔议员时如出一辙。 在他的眼前,海盗瞎狗正把另一波大国人士引入大厅,他们穿着与波尔议员截然不同的衣服,却也戴着白色的假发,一名又高又瘦的军官还戴了一顶宽阔的圆顶羽毛帽。 “h,mi amigo!”领头的官员喘着粗气,一边走一边向鬣狗伸出了手。 “妈的,谁听得懂他说的话?”鬣狗不耐烦地握着那只手说道。 西班牙官员楞了一下,似乎有些尴尬,忙说:“抱歉,马龙船长。” 鬣狗摆了摆手,让他们坐在了大厅左边的椅子上。西班牙人入座,然后看了看对面的英国人。 “文森特中尉,这是什么意思?”西班牙官员不解地问道。 “你还没明白吗,笨蛋!”戴羽毛帽子的西班牙军人兴奋地叫嚷道。“我猜对了,这帮海盗果然把英国人也叫来了,他们要公开拍卖这块地方,你得提供足够的筹码才能收复自由乡,安格大人!” “噢,你又对了!该死,你总是对的,你总是对的!”官员愤怒地叫喊着,一边拿出自己的钱袋,懊恼地递给了军人。 “哈,多谢多谢!我会请你喝酒的,安格大人!”文森特中尉开心地接过钱袋,在手里掂量着。八里尔钱币发出清脆的声响,令这位嗜赌的军官心花怒放。 对面的英国人显然并不开心。莫里上尉紧咬着嘴唇,对海盗的所作所为感到气愤不已,但更令他苦恼的是,西班牙人竟然先他一步猜到海盗的意图。前些年,西班牙和英国还是势同水火的仇敌,莫里上尉没少与西班牙人交战。因此,被竞争对手超越这种事,显然令身为皇家海军上尉的他感到有些颜面尽失。 “好吧,大家都到齐了,那我们开始吧。”鬣狗露出发黑的牙齿。 “马龙先生,你究竟在想什么,竟然把西班牙人给请来了?我们不是要讨论沉船湾的收编事宜吗,这关西班牙人什么事?”波尔站起身来怒斥道,突出的大肚腩因为激动而摇晃着。 “喔喔喔。”罗素·安格发出讥讽的笑声,他侧着脸,用讥讽的目光打量着波尔议员,一对优雅的八字胡,因为他的讥笑而微微上翘着。“看啊,文森特,这儿还有个搞不清状况的笨蛋呢。” “你终于不是垫底的那个笨蛋了,真是皆大欢喜。”文森特中尉也不无讽刺地接话道。 “嘿,听好了,西班牙佬,这儿即将成为大英帝国的版图,可由不得你们胡来!”波尔生气地嚷道,已然顾不得保持绅士风度了。 安格打定了主意不去理会波尔议员的挑衅,他面向鬣狗,一脸气愤地问道:“马龙先生,你简直贪得无厌,毫无廉耻,但这些我都理解……可你要把偌大一片海域当作谈判的筹码,也应该带点脑子吧。把英西两国的官员和海盗放在一间房里商讨?这真是蠢到家了!” “多说无益,先生。”鬣狗吃吃地笑着,然后摊了摊手。“让我们来看看你的条件吧,你要拿什么来换这自由乡方圆百里的海域?” 安格看着鬣狗那张欠抽的笑脸,气得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赶紧的,谈判是你的强项。”文森特中尉幸灾乐祸地说道,他身体向后躺,靠着两只椅脚的支撑,把自己摆成一个舒服的姿势,然后双手抱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还吹起了口哨。 安格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面向鬣狗,以一往无前的勇气开始了一场唇枪舌战。 谈判进行得并不顺利,其中的原因无他,自然是因为这作威作福的沉船湾主人是个冒牌货。可怜的安格大人不明就里,不断地修正他的条件,起初自然寒酸的:他承诺每个犯事的海盗都能得到一张国王签署的赦免状,以证明国家对其曾经犯下的罪行既往不咎,所有的人都会被安排到码头工作,船长还能得到一些小有权力的职位。但这种条件,别说鬣狗,就算是马龙·波迪尔本人也不会答应。后来,西班牙人的条件越来越丰厚,也越来越诱人,他甚至答应海盗船长们保留他们的船只和船员,只要求他们缴纳一半的财富,以及在船上悬挂西班牙的旗帜。当然了,他们必须不再行海盗之事,并且要随时听候西班牙国王腓力五世的调遣。 “荒谬!”鬣狗站起身来,使劲地冲安格挥了挥手,就像在赶走一只肥大的苍蝇一样。“当官的,如果你们没有带着真正的诚意,反而来这里耀武扬威,那咱们这档子交易就算了吧!也许你已经注意到了,先生,我这可不缺识货的主!”他说着冲英国人点了点头。 “哦,是吗?”安格火了,他也站起身来,头上暴露着青筋。“你们这些该死的海盗,居然还蹬鼻子上脸了!我保留你的船、你的走狗、还有你的一半财产!你还想怎么样,你已经得到了这么多,也该考虑可能失去的东西了,首先就是你的狗头,马龙·波迪尔!” “其次是两个月的薪水。”文森特闭着眼睛笑道,手里摇晃着安格的钱袋,故意发出清脆的声响。安格没有理会同伴的嘲笑,他坐下身来,毫无畏惧地骂道:“贪得无厌的家伙,提出你的条件吧,让我见识见识,要多么天方夜谭的条件,才算的上识你的货!” 鬣狗冷笑了几声,转过身去面对着英国的波尔议员,不急不慢地说道:“让我们来看看,伟大的大英帝国会怎样赏赐自由乡的征服者吧,睁开你们的眼睛好好看看,西班牙佬,是什么样的格局导致你们的失败。” “喔,这话可有点伤人。”文森特说道,但他仍然是一副轻松自如的样子,眯着眼睛,打着哈欠,全然没有伤心或愤慨的意思。他的话可以看做是替安格大人说的,这位西班牙的谈判官,此时比起之前还有气恼,他胀红的脸就像个气球一样,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 鬣狗刻意抬高自己家乡的地位,为此还挑逗西班牙人,触到了战败国的痛处,这令波尔议员这位平常听惯了阿谀奉承的国会议员顿时喜笑颜开,他想当然地以为沉船湾的众海盗被大国的气质所压迫,早已拜倒在他的脚下,才能这般给面子,至于他对面的西班牙人,只是海盗们请来活跃气氛的小丑罢了。 “哈哈!”他高兴地手舞足蹈,小跳着来到安格的面前,比了个嘲讽的手势。“怎么样,失败的家伙们,连海盗都明白成王败寇的道理,沉船湾终归大英帝国所有,哈哈!” 安格瞪着波尔,感到莫名其妙,于是不停地眨眼睛。文森特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一不留神竟然把椅子给晃倒了,他跌倒在地,却仍抑制不住笑意,在地上滚来滚去。莫里上尉则感到无比的羞愧,他用手捂住眼睛,在心中叫喊了十遍“这不是真的”,然后慢慢地睁开眼睛,期望自己只是在温暖的床上做了一个恶梦而已。 “怎么了,大家开心一点啊,莫里上尉,笑一个嘛。”波尔舞动着双手,丝毫没有察觉到整个大厅都为他的愚蠢行径惊得鸦雀无声。 “哦,我的天啊。你根本就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处境吗,英国人?”安格缓缓地说道,语气中充满了愤怒与同情。他气愤自己的国家竟然输给了这种外强中干的对手,却又对这样的对手感到万分的同情,英国国会派出波尔议员这样天真的人来到沉船湾,就像把一块肥肉丢到了疯狗堆中一样残忍无情。安格甚至猜想,也许英国人根本就不希望收编自由乡这块海域,就像曾经强势的西班牙一样,大英帝国更青睐用枪火和炮弹来宣扬自己的权威,派波尔议员过来谈判,仅仅只是做做样子,给窝囊的政客制造一些政绩罢了。 他为波尔感到遗憾,立即踢了还在地上打转的文森特一脚,后者这才扶起椅子,重新坐了上去,但仍在不住地窃笑。 “波尔大人,海盗是在问你,能提供给他什么,来换取这块该死的海岛!”莫里上尉忍不住大声咆哮道。 “干嘛那么大声,吓死人了!”波尔不满地抱怨道,然后清了清嗓子,十分正式地对鬣狗说道:“马龙船长,以大英帝国的名义,我答应你将自由乡并入我国版图的请求。” 说完,他得意地站直了身体,理了理自己衣角的褶皱,甚至哼起了小曲,只等待欢呼声响起。 但整个大厅,却没像他想象中的那般沸腾起来,只有海风穿过厅堂发出的呼呼声在回应着他,这令他感到很不自在。 “怎么了,太高兴说不出话来,来嘛,谁吱个声啊?”他开始感到有些紧张,察觉到自己也许误会了什么…… “波尔大人……”鬣狗有些难以置信地感叹道。“您真不愧是大英帝国的国会议员啊。” “谢……谢谢。”波尔不安地回应道。文森特中尉则发出了失心疯般地狂笑,吓得安格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波尔大人,你根本就没有提供任何好处给他们,如果你早就打算这样,那又何必走这一遭呢!”莫里上尉着急地喊道,他真是服了这些久坐殿堂的官员了,难道波尔真的以为,大英帝国这叱咤风云的威武雄姿是靠一张笨拙的嘴皮子讨来的?难道海盗们仅仅听到英国的名字,就会吓得屁滚尿流,乖乖将自己掠夺了一辈子的财富拱手让出? “我已经提供了无上的好处,你不懂就别插嘴!”波尔固执地说道。“马龙先生,如你所见,摆在你面前的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并入大英帝国,是你们这些——恕我失礼——是你们这些没修养的暴戾之徒一辈子都难遇到的福分,你还在等什么,赶紧点个头,我也好回去交差呀。” “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我的面前……”鬣狗嘟囔道。“头一次见人把狗屎塞到我鼻子底下还叫我闻个尽兴呢,告诉我,波尔大人,难道在你眼中,自由乡就跟你那令人恶心的假发一样一文不值吗?” “哈哈哈,我不行了,安格大人。”文森特笑得前仰后翻,差一点又从椅子上摔下来。 “你看起来就像一个智障!”安格生气地吼道。“能不能严肃一点,有点大国的风度!” “大国的风度,你是指那样的?哈哈……”文森特指了指立在一旁的波尔,讽刺地说道。“抱歉,安格大人,如果你变成那个样子,那我宁愿跟着马龙先生混呢,不过你的‘大国风度’也是个极好的笑话,我得给你鼓鼓掌!” “我没有讲笑话!”安格粗暴地吼道。 “聪明的家伙,我喜欢!”鬣狗则对文森特赞许不已。 “彼此彼此,马龙大人,你的幽默着实令我开心。”文森特笑着点了点头。 “都给我闭嘴!”一声愤怒地吼声响彻整个大厅。波尔攥紧了拳头,肚腩因为气愤而不住地晃动着,刚才那声怒吼正是他发出的。他从未感到如此愤怒,这种被愚弄、羞辱的感觉令他难堪,而羞辱他的家伙竟然是一个毫无廉耻的地痞无赖!他,大英帝国国会议员,为沉船湾提供了如此丰厚的条件,可马龙·波迪尔这该死的罪犯却完全不懂得感恩!他不仅侮辱了身为议员的自己,更玷污了大英帝国的荣誉,这种无可救药的罪犯,就该把他绞杀、开膛破肚、斩首示众! 果然,到头来,波尔议员还是那么自以为是,仍以为仅凭口水就能淹死无畏的海盗们。 第92章 沉船湾的打法 恼羞成怒的波尔议员,显然已经忘记了身为议员的矜持,毕竟被敌国官员嘲笑,是这残酷世界给予一个高贵人士最大的羞辱。 “该死的狗东西,不知廉耻的废物!”他破口大骂。“得罪了大英帝国,你们知道有什么后果吗?好你个马龙·波迪尔,我给你体面,你却蹬鼻子上脸?等到无畏的皇家海军和北美洲贸易公司的军舰包围沉船湾的时候,我看你还能笑得出来不!” “你看不到那一天的,我的大人。”鬣狗冷笑着说道。 “噢,看谁的命长!莫里上尉,我们走!”波尔说完,高高地昂着头,转身就往外走。 “真是该死!”莫里上尉赶紧站起身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波尔议员的话点燃了纷争的导火索,或者说,这本就亨利·巴斯克一步一步设下的陷阱,而作为对愚蠢行径的惩罚,水手长奥拉夫抄起了议员之前就坐的椅子,往他的后背狠狠地扔了过去,毫无防备的波尔惨叫一声,被击倒在地。莫里上尉则眼疾手快地避过一个海盗的拳头,并在瞬间抽出了佩剑,只一挥便将其砍翻在地。接着,他提起自己的椅子,朝奥拉夫水手长扔去,水手长稳稳地挡开了椅子,抽刀与莫里上尉战在了一起。 “我的老天,这是一场谈判,你们这些无耻的海盗!”安格激烈地抗议道。 “谈判已经结束了,我的大人。现在是惩罚不识抬举的客人的时间!” “他说得对,安格。”文森特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指了指趴在地上惨叫的波尔,说:“是那个英国人的错。” “呵呵,我很抱歉,先生们。”鬣狗眼里闪着得意的光芒,“鉴于我的好心招待却换来咄咄逼人和图谋不轨,我不得不把你们全部扣押起来了!”大手一挥,一群海盗从大厅四周窜了出来,将西班牙人团团围住。 “卑鄙无耻!”安格激烈地反抗着,文森特却举起了双手,表示愿意乖乖束手就擒。 另一边,莫里上尉与海盗水手长的战斗也到了尾声。上尉见识过不少海盗,知道他们都是心狠手辣的暴徒,但奥拉夫的疯狂远超出他的想象,水手长没有像样的武器,用的是和其他海盗一样的保养不善的短剑。但他身材高大,肌肉壮实,能与训练有素的上尉周旋良久,甚至在好几次的力量交锋中占据了上风。这蛮横的攻击方式压制力十足,却也常常露出破绽,经验丰富的上尉不会看漏这一点,他不急不慢地应对攻势,慢慢削减对手的体力,终于在一次闪避之后刺中了水手长的胸膛。 这是竞技台上的剑术,也是欧陆剑击俱乐部最常见的剑术姿态。 奥拉夫露出狰狞的面容,痛苦地咆哮了一声,他眼里充满了血丝,就像北欧传说中的狂战士一般,伸手抓住了上尉的剑刃,往外使劲一扯,那胸膛顿时喷出一道血柱,直射在上尉的眼睛上。 “该死!”上尉赶忙往回退,一边用袖子擦眼睛,奥拉夫丢掉手中的短剑,往上尉扑过来,将他狠狠地压倒在地,再也不能动弹。 “欧陆剑击俱乐部排行榜果然名不虚传。”亨利冷笑着说,“但是沉船湾有沉船湾自己的招式,我们的排行榜,你可曾见过?” 莫里上尉冲他吐了口痰。 “把他们押下去,关在吊笼里示众!让波迪尔家族的蠢材看看,真正的海盗是怎样对待敌人的!”鬣狗大吼着下达了命令,然后大笑着走向大厅后面的走廊。 第93章 主动出击? “怎么样,我这一出戏演的!”亨利·巴斯克船长兴高采烈地问克劳。 这是在闹腾之后的事,当波迪尔家族的人尚在满怀期待地等待大国使节的光临之时,他们此生最大的指望却已被鬣狗殴打和关押了起来。而自诩聪明的克劳,显然比平常人有更多的感触。 “喔!”克劳感叹道。“我是说……你可真是个坏到骨头里的烂人!” 此时,红发的小偷正跟在海盗船长的身后,走下沉船湾最高峰,向着那片明显高人一等的“上城区”走去。亨利·巴斯克刚做了一件足以震惊世界的事,克劳已经等不及要看看真正的马龙·波迪尔在得知此事后的反应。鉴于之前差点丢了性命的遭遇,他此时对波迪尔家族可没有一丁点的好感。 然而,克劳还隐隐感觉,刚才那一出戏可不仅仅是唱给英国人和西班牙人看的,他注意到了亨利·巴斯克船长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心里多少有一些不安。难道他的意图被发现了?难道亨利·巴斯克船长依靠什么法术取得了阅读人心的能力,知道自己对金币的打算? 不,这一定是克劳的错觉,亨利·巴斯克船长只是个变态的疯子罢了,很疯,并且很强大,但归根结底,他依然只是个人类罢了。克劳之所以如此在意,是因为他从未对海盗船长的行动抱有太大的兴趣,就算亨利·巴斯克把所有大国的使节都绞死或者枪毙,甚至煮了炸了,又关他什么事呢?克劳看了一场好戏,但他从头到尾,依旧心系神秘的金币。他真的希望亨利船长能把时间都用在解密金币上,而不是浪费精力来败坏波迪尔家族的名誉。 “那枚金币,你打算怎么办?”他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问道,就像在谈论天气一样轻松。 亨利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鄙夷的笑容。 “我会再尝试一些冷门的试剂,用来检测金币锁的成分,不要着急,我的同伙。炼金术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你我都不想急于求成,坏了金币的版面吧。” “那你还等什么呢!”克劳催促道。“赶紧动手干吧!” 亨利·巴斯克船长斜着眼睛,鄙夷地瞟了一眼克劳,似乎一扯到炼金术,他就会把自己当成至高无上的神灵,对任何人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 “你只是个啥也不懂的门外汉,别在这里添乱!” 这激怒了克劳,他无法再掩饰自己对金币的执念,并且亨利明明知道这一点的。 他快步跟上海盗船长,甚至在行走台阶时,有一股隐隐的恨意,催他将亨利推翻,栽倒,死亡。但残存的理智最终还是制止了他。常人恐怕很难理解这一纠结的状态,唯有被金币的魔力所俘虏,却又对金币的主人抱有仇恨、期待、依赖等复杂情感的克劳最为清楚。 “那你抓我来干什么呢?”他采取了折衷手段——破口大骂。“如果你只是想要吊着别人的胃口,以满足你那变态的虚荣心,那你可找错人了!快让我看看那枚金币,不然,我会觉得亨利·巴斯克船长根本就没有寻宝的雄心壮志!” 海盗船长露出了一瞬间的狰狞面目,但与克劳一样,他几乎在一瞬间便冷静了下来,并打定了主意不理睬克劳的闹腾,只是迈开大步向前走。克劳气恼地小跑着,跟在海盗船长身后不住地抗议。 “嘿,我们是合伙人,对吧,我有权利去看看我的金币!”他尝试强硬。 海盗船长的脚步没有放缓。 “算我求你了,我可以帮你,干脏活累活都行!”他开始服软。 没有回应。 “哈,我知道了!”克劳站住脚步,看着仍在往前行走的鬣狗,大声喊道: “你怕是解不开那个锁吧!你那所谓的无所不能的炼金术,却连一个小小的铁环都弄不开,你害怕别人看到你的窘态,才像逃跑一般想要逃离我,对吧!” 克劳的激将法,曾经对埃里克,对鼠眼,对无数有着歹心的恶徒们用过,他的尺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每每使用,总是百试不爽。 亨利·巴斯克停下了脚步,缓缓地转过头来,幽幽地说道: “克劳,到现在你还不明白,海盗是怎么对待敌人的吗?” 这轻巧的言语,却像严冬的寒风,冻结了盛夏的空气,只令人感到脊背发凉,毛骨悚然。克劳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然后像初春的积雪一般逐渐化散,消失的无影无踪。 亨利冷哼了一声,转过头,推开他那居所后院的大门,继续大步流星地往工作室走去。 笼罩在后院的阴霾退散了,胆怯的太阳也得等到亨利走进室内,才敢将光芒洒向大地,葱茂的榕树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回应着这耀武扬威的太阳对沉船湾主权的宣扬。 而这份温暖,也唤醒了呆滞在原地的克劳,他甩了甩头,用手使劲拍自己的脸,对自己的窝囊和亨利的恐吓感到恼火不已。 “怎么,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了吧,嗯!”克劳用脚踢踹地面,带起一大块草皮。“你这无能的、卑鄙的、该死的臭海盗!” 他终于可以确信,船长的作为,不仅是给海盗议会看的,也是给克劳看的。他感觉,公会的小偷们想要干掉海盗船长的想法,已经让后者知晓了。 现在,亨利·巴斯克船长要他赶紧做出回应,是就此沉沦,成为海盗船长的朋友,一起去追寻失落的宝藏,还是坚持一个无良小贼的信条,为了替同伴报仇而白白送掉性命…… “不……”克劳低声叹道。既然亨利·巴斯克船长知晓他们的意图,那也就是说,埃里克和卡特正处在危险之中。 他推开院子的大门,往山下跑去。 码头附近有许多简陋的木屋,靠近山的地方还有一些岩洞,这里本是低级海盗长期居住的地方,岩洞里面空间广阔,并且四通八达,连接到岛屿各处的天然通道。像这样的岩洞,既能遮风避雨,又可以躲避海军的追击,却远远谈不上是舒适快乐的海盗天堂。除去涨潮时海水倒灌这个缺陷,洞穴上部的许多窟窿也令人心烦不已,它们就像是一群混吃等死的守卫,不仅将阳光放入洞中,对那些不受欢迎的海风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乎,穿堂风猛烈地肆掠着岩洞里的每个角落,加上潮湿的环境,令每一个在此居住的海盗都叫苦不迭。 自由,在这里成了笑话,当各大家族的大人物们住在高山堡垒中大快朵颐之时,低级的海盗则备受海风肆虐。这里俨然成了一个该死的文明社会,与大英帝国的普遍形态并没有什么两样——这或许也是马龙·波迪尔自信能加入大国的底气吧。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尽管这些天然的岩洞已经把自己最好的条件给予了海盗们,但追求优质生活的意愿使他们往外迁移,并始终对岩洞抱以鄙夷的态度。由此可见,大多数海盗还是看得清事实,并且依旧向往自由的。 可惜的是,他们并没有什么开疆拓土的能力。富可敌国的海盗头子们即使舍得用钱修建议会大楼,因为贪得无厌的个性,最终也只是建造了个不三不四的建筑出来。可以想象,最底层的海盗们更加没有住房保障了。于是,不想住岩洞的人只能用自己不多的积蓄聘请半吊子的建筑师,在岛屿沿岸盖木房子。后来,议会为了吸引大国收编,才对沿岸的所有房子进行了修葺,并铺上了鹅卵石的路面,这才成了沉船湾现在的模样。 但这并不是说,那些岩洞现在就无人问津了。等级这种东西,绝不仅仅只是上面在碾压下面,而在这本就不堪的底层,等级的分界线虽不是太明显,却也是时隐时现。大鱼吃小鱼,一级压一级,酒馆里最美味的酒水都是给有权有势的人准备的,而像扎卡那一类敢在酒馆里大声嚷嚷的人,其本身都是有那么一官半职的人物。所以,那些新入伙的海盗,自然就成了给金字塔垫底的泥土,这偌大的岩洞,不给他们住,还能给谁住? 新人们对此倒没什么意见,他们本就是社会的渣滓,还没有尝到成功海盗穿金戴银的甜头。住在恶劣的环境里,对他们来说就是家常便饭,并且,沉船湾的酒馆,总能提供便宜又充足的酒水,使海盗们随时都有酒喝。虽说议会近期已经出台了严格的禁酒令,禁止居民在白天饮酒,但是其收效甚微。以亨利·巴斯克船长为首的一帮海盗总是顶风作案,公然饮酒。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海盗们,尤其是新人,违规喝酒的行为十分猖獗。 于是,当克劳气喘吁吁地闯进岩洞里某个还算崭新的木头房子时,埃里克和卡特正在一边喝酒,一边打牌。 “你最好别让我逮到你出老千,小贼!”卡特恶狠狠地嚷道。 “老家伙,愿赌服输,输不起的话,一开始就别玩!”埃里克得意地说,然后将一大堆的筹码划到自己的地盘。他们这时候才注意到克劳的存在。 “嘿,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说来话长。”克劳一屁股坐在两人之间,盯着满地的纸牌喘着粗气。 “究竟是怎么回事,亨利·巴斯克船长呢,金币呢?”埃里克急忙问道,卡特把自己的水杯递给克劳,然后安静地等待着回应。 正如克劳所担忧的那样,他的同伴们对他抱有超乎常识的期望,他们竟然指望克劳珍惜每一次机会,尽快地将金币收入囊中,顺带收下鬣狗的性命,这可能吗? “我们有大麻烦了,兄弟们。”克劳缓了口气,一边看了看窗外岩洞里的新人海盗的情况,在确认没人偷听之后,便将他的经历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同伴们。包括亨利·巴斯克船长熬夜试验金币锁解除,却毫无进展的事、包括他假冒马龙·波迪尔扣押大国来使的事、包括海盗船长说出了那段用以对付敌人的意味深长的话的事。 “这么说……”埃里克慢慢地说道,尽力消化这些爆炸般的资讯。“亨利·巴斯克船长知道你想弄死他?” “那当然了,要不他干嘛让我看那一出戏!”克劳急切地叫嚷道。“他就是个疯子,即使对方是制霸海洋的大国,他动起手来也毫不犹豫!他就是做给我看的,我很明白!” 听了克劳的描述,埃里克急得直挠头,他本身就不善于思考,本指望通过最简单直接的方式来了结海盗船长的性命,但如果对方有所准备的话,那就算是勇猛的埃里克也看不到成功的希望。 “现在怎么办?继续计划,无异于自杀,难道我们真要成为海盗,一辈子在刀尖上舔血过日子?”他过于生气,激动地站起身来,把一手的好牌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我们也可以逃跑。”克劳提醒道。“这里有那么多船,我们随便偷一艘回银港去。” “喂喂喂,这是什么情况!”卡特嚷着制止了二人打退堂鼓的状态。“前天那两个有种的男子汉,怎么现在变得这么窝囊了?” “也许你没听懂我说的话,老头。”克劳强忍着不想发作,却发现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竟然吼了出来。“那个疯子船长,已经知道了我们的意图,如果你忘了他是怎么对付鼠眼的,那我可以提醒你……” “我没有忘记,但我不甘心!”埃里克吼道。 “那你就是选择送死……”克劳不甘示弱,他清楚自己为何如此抵制刺杀海盗船长的行动。 “总比窝窝囊囊地活着强,话说,克劳,我们现在能算活着吗?”埃里克带着悲腔说道,一下子令谈话的气氛冷清了下来。 “嘿,你们别灰心啊。不管是那个金币,还是亨利的人头,我们都不是全无希望啊?”卡特突然说,“要我看,现在反而是最好的时机,在鬣狗对付马龙·波迪尔的时候,是我们主动出击的最佳时机!” 第94章 黑券与钉木桩决斗 “最佳时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克劳摇头道。 “因为每耽搁一秒钟,你们的斗志便会被削弱一分。在这弱肉强食的悲惨世界里,所有懦弱无能之辈最终都会沉沦,会甘愿为强权者当牛做马,因此,过去的每分每秒,以及此时此刻,便是行事的最好时机。”卡特大言不惭地说。 克劳和埃里克感到汗颜,他们原本以为卡特自有高论,没想到却听到这一番嘲讽。 “现在不是耍宝的时候,你还不明白吗?亨利船长已经对我们有所提防,现在去刺杀他,就是在自己的脖子上绑绞绳!” “那又怎么样?难道就因为敌人知晓了你的阴谋诡计,你就放弃抵抗吗?”卡特轻蔑地笑了起来。“现在我总算知道了,红毛猴子,你之所以不敢将黑券送出,只因为你是个没种的娘们,只敢做偷鸡摸狗的勾当,却不敢堂堂正正地面对你的对手!” 克劳瞪着卡特,耐下性子说道:“老头,你这一套标准也是够无耻的啊,‘堂堂正正地面对对手’,你说得好听,但怎么不见你们海盗去英国国会大楼里闹腾呢?我的确是个偷鸡摸狗的小贼,可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这种卖主求荣的海盗,在见到海军的军舰后也只会抱头鼠窜,全无胆量可言!” 这句话触动了卡特的神经,也许会令他摸着污秽不堪的良心想到他自己的儿子。他猛地站了起来,瞪着克劳,俨然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若是按我以前的个性,你现在已经人头落地了,臭老鼠!” “啊,收起你的老黄历吧,老东西,少在这站着说话不腰疼!”克劳不耐烦地大叫起。“你算什么东西?你只是个又老又弱的过气海盗,整天除了哀叹今非昔比,根本放不出一个响屁来!” “嘿,现在可不是吵架的时候!”埃里克连忙拦在二人中间,不住地劝道。 克劳抱怨不休,说他已经受够了这帮无耻的海盗。而卡特则继续骂着贬低人格的话。 “嘿,你别再说了,老头!”埃里克也忍不住叫骂起来。“你还想靠这两个胆小如鼠的小毛贼去干掉海盗议会的红人呢!” 三人这般纠缠不清,自然引起了其他海盗的注意。他们犹如嗅到了腐肉的鬣狗一样,立刻就围成了圈,开始起哄,开始挑拨是非。特别是蜂蜜号的船员,他们之前见识过克劳和埃里克的打斗,知道这三个家伙都是暴脾气的刺头,也因此,他们更早地占据了好的观看角度,并开始设立赌局。 这并不难理解,在沉船湾的海盗们人畜无害,都是些闲出了痱子,只想打发无聊时光的普通人。但凡他们之中有一人有点歹心,仔细听一听双方争吵的话,再去向海盗议会汇报一番,克劳三人就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可惜,这帮乌合之众太关注冲突本身所包含的暴力元素,却因此错失了升官发财的机会。 在这样的戾气中,暴力冲突看似已不可避免,卡特和克劳的身体接触越来越频繁,就差谁先将拳头闷在对方的脸上。然而,这场万众瞩目的殴斗终究是没打起来。一个矮小的身影挤开了围观的人群,跑到了克劳的身边,将他手中的什么东西使劲按在了克劳的脸上。 一时间,所有人都愣住了,岩洞里依然回响着海盗的叫嚣,但声音的主人们,却都齐刷刷地歪着头,注视着这位新介入的不速之客。 那是夏尼,他高傲地扬着头颅——尽管那并不会增加他的身高,也不会对那歪嘴巴的先天缺陷有任何改善,但他依然这样做了。他严肃地瞪着克劳,那一排门牙是如此突出,眼神又是如此犀利,活像一只土拨鼠正盯着它的猎物。 人群中传出了稀疏的笑声,一些海盗们在小声议论,对夏尼指指点点,丝毫不为这一突然的事故而感到扫兴。不过,被这一变故惹恼的家伙也大有人在,不少海盗开始叫骂,要求卡特和克劳不要理会智障夏尼,赶紧打一架。 “赶快滚,智障。别妨碍我们看戏!” “滚出去,暴牙佬,真是看着就令人恶心!” 夏尼并不理会周围人的恶毒话语,仍坚定地昂着头。他半张嘴,含糊不清地吼道:“我要和你决斗,红毛猴子!” “你有病吗?”克劳烦躁地吼道,一边把贴在脸上的东西扒了下来,却发现那是一张轻薄的白色纸片,中间印有一个黑色的圆点。 “这是什么玩意?”他一脸茫然地问道。 “啊哈,连猥琐的暴牙疯子夏尼都比你有种!”卡特兴高采烈地嚷道。“他给你送黑券了,你这笨蛋!” 克劳俯视着目光坚毅的夏尼,又看了看手中的黑券,感到又好气又好笑。这都什么节骨眼了,怎么这个人还来捣乱?并且,克劳记得他与夏尼根本就是无怨无仇啊。 “夏尼,你想怎么跟我斗,比谁的门牙更长吗?”克劳鄙夷地吼道,并将黑券撕碎,从夏尼的头上洒下来。黑色的纸屑像火山灰一般落下来,贴在了夏尼的头发、鼻梁和门牙上。 “我要和你钉木桩!”夏尼一把抹掉脸上的碎屑,毫无畏惧地大吼道。 “好,你想死我就成全你!”克劳恶狠狠地说道,他想了想,又悄悄问身边的埃里克,钉木桩是个什么东西? 埃里克耸了耸肩,而围观的人群却欢呼了起来。 克劳撇下卡特,直面夏尼的挑战。手舞足蹈的海盗们自然地分开了一条道路,让两位勇者通行。夏尼在前引路,克劳跟在后面,双方都是一肚子的火,就像酝酿多时的火山,一触即发。 此时正值中午时分,岩洞外的景象,已与他们来时的夜晚不太一样了。潮水退去,沉船湾将最惊悚的面目展现给世人:新月形的海湾像个漏斗,一直延伸到外海,中间的沙石和暗礁构成了天然的斜坡。下沉的海平面上出现了众多小船的残骸,它们深深地嵌进了海湾的沙石中,只有这个时候才得以重见天日。原来,沉船湾并不只有海滩上那一艘破败的大船,那些无人问津的、淹没在海湾里的无数小船,才真正彰显了这块岛屿的威名。这里不愧是远近闻名的帆船墓地,天知道那断裂的桅杆和残破的船身中,隐藏了多少血腥的秘密。 但真正吸引克劳注意的,并不是这些船只的悲惨结局,而是沙滩最外围浮现出的一根根木桩——这些木桩稳稳地钉在海床的沙石中,即使是汹涌的海浪也没法撼动其半分,令人惊骇的是,木桩上连接着长长的锁链,许多锁链的另一端锁着人的骸骨。 克劳看得心惊肉跳,一下子就想通了钉木桩的含义,一想到这些倒霉蛋的死法,他就不寒而栗。 “二人决斗,老规矩,由我先宣布规则!”一个年老的海盗大声喊道。他本是专业的拳击裁判,因受贿而背井离乡,却没想到加入了海盗也能干自己的老本行。此次一得到消息便匆忙地赶来。 “第一,二人自愿决斗,生死无怨!” “生死无怨!”夏尼歪着嘴吼到。 “生死无怨!”克劳不甘示弱地回敬道。 “第二,钉木桩,由我及另外三人作为公证方,确保决斗双方戴上脚铐,拴在木桩上,脚铐的钥匙由我保管。第三,双方只可使用木制钝器作为武器,一方被击打失去意识,或一小时内未分胜负,则决斗结束!四,胜者将由我负责解开脚铐,平手或者失败者将被留在海滩上,被涨潮吞没!” “喔,有点意思。”克劳有些激动地想,他生平头一次与人以死相搏,没想到竟是如此刺激——或许是因为对方是矮小又智障的夏尼,他完全不感到恐惧罢了。一种幼时常有的英雄情怀悄然苏醒,让他感到踏实,感到备受鼓舞,他十分渴望把眼前的讨厌鬼修理一顿。 显然,红发的克劳仍然没有转变自己的心态。他对海盗十分畏惧,因此,常在心中抗拒自己成为其中一员。直到与人决斗之时,他都没有弄明白海盗的做派。夏尼已经把他当作必须杀死的敌人,会拼命将他除去。而他依然只是轻描淡写地要“修理夏尼一顿”。自然,这种不成熟的心态又差点令他吃了大亏。 连同老裁判在内的四个海盗走到海床上,找了两个相邻的木桩,把木桩下的骸骨解下来丢进了海里,然后示意克劳和夏尼过去。他们给两人戴上了脚铐,并拴在了木桩上。克劳尝试拉动脚铐的锁链,可那粗实的木桩却纹丝不动。 “呵呵,小伙子,别心存侥幸了。这些玩意都是军舰上的横木,插进地里足有6米深,你这瘦小的体格可弄不倒它!”老裁判笑着说道。他走到木桩中间,将两根木棍递给了二人。 “怎么,要我们凭这玩意决斗?”克劳冷笑一声问道。“你当我们是什么?山间的野人吗?” “这是为了保住你们的性命,混蛋!”跟随裁判的海盗恶狠狠地说道。“败者已交由大海!而胜者必须生还!” “我们可以开始了吗,裁判?”夏尼含糊不清地说道。 “以深海阎王的名义,我宣布决斗开始!”老裁判把手一划,然后带领众人撤离到岸边。 夏尼伏下身来,死死地盯着克劳,就像一只多疑的野猫正在仔细打量他的猎物。克劳则没有太多的顾虑,他暗自欣喜手中的武器不能致命,这使得战斗变成了他更为熟悉的街巷斗殴。他回想曾经打架时的原则:只要不打死,就可以往死里打。于是举起木棍,照准了夏尼的脑袋就打了过去。 夏尼显然没有料到眼前的男人竟如此迅速。急忙抬起木棍想要抵挡,但头重脚轻的木棍并不容易掌握,突然的发力反而扭到使用者的手腕。于是,在夏尼因手腕疼痛而张嘴嚎叫的同时,克劳的第二下攻击正好扇在了他的脸上。 夏尼被打得转了两个圈倒在了沙地上,他摇了摇头,吐了一嘴带血的沙子和两颗牙,神情恍惚地瞪着克劳。 这跟夏尼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事情本应是这样的:他站在原地,用最犀利的言辞(尽管他并不具备)骂得红猴子面红耳赤,让他真正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然后趁着红猴子不甘地回骂时,发动进攻,抢占先机。没错,剧本应该是这样演绎的,现在趴在地上狼狈吐血的家伙应该是红猴子才对! 愚者的思维就是如此。克劳常被描写成一个自作聪明的倒霉蛋,他为此吃尽了苦头。但正如小偷不理解海盗的思维,海盗也搞不懂小偷的想法。克劳虽然喜欢自作聪明,但他的确算得上是个聪明人,自被俘虏一来,虽然极其不适应,却也无时无刻不在总结经验,洞察海盗的想法。而诸如夏尼这类真正的愚者,却从来没有花一丝一毫的精力去改变自己。海盗们喜欢在战前疯狂叫嚣,鼓舞士气,以淡化他们对死亡的恐惧。可大街上的乞丐们根本就不想死,遇到要紧的关头从不婆婆妈妈,而是直截了当地用拳头解决问题。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但在这一场战斗中,双方在这一点上都没做好。 “就这样?你就这本事?”克劳敞开双手,嚣张地嘲讽道。“船长最忠心的走狗,却被我一击打得狗啃泥。怕是连你的鬣狗主子都会觉得难堪吧,兄弟!” 夏尼生气地怪叫一声,爬起身来,疯狂地向克劳攻击。他完全丧失了理智,只想将身上全部的力气发泄在那令人厌恶的红毛上——这正是他向克劳挑战的原因,偏见,仅仅是因为对克劳的不信任,或许还有些对克劳受宠的嫉妒,造就了这一行动。但他的动作幅度太大,易被看穿,又浪费体力。克劳只是轻巧地调整步伐,便躲过了夏尼的所有攻击。在第十八次击打空气之后。夏尼的攻击频率逐渐慢了下来,他的脸上全是汗水,张大了嘴大口地喘息着,却仍不放弃攻击克劳的意向。 “去死吧!”夏尼说着,朝克劳冲了过来。 “蠢材!”克劳大吼一声闪到一旁,把脚铐的锁链拉直,将全速前进的夏尼绊倒在地。克劳紧跟着飞起一脚,把夏尼踢得翻了个身,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艰难地喘气。 “我赢了,笨蛋!”克劳高兴地叫道,一边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的观众。 “怎么样?”他大声吼道,声音盖过了海浪。 “解决他,红毛猴子!”老裁判煽风点火似的喊道。 “解决他?还要怎么解决?”克劳纳闷地想,转过头来看了看在沙地上扭动着的夏尼 “他没法打了。我已经赢了!”克劳说道。 “他还有意识,你这混蛋,想上岸就把他打晕!”裁判喊道,语气丝毫不容置疑。 克劳顿时火气,心想自打加入海盗以来,自己可是受够了窝囊气,如今连个装模作样的臭老头都敢命令自己了,真是岂有此理! “你他妈算老几。”他怒吼道。却招来岸边观众们的一片嘲笑。这些海盗对克劳指指点点,对他完全不懂规矩的青涩模样抱以无情的嘲笑,在他们眼里,这个红毛猴子就像曾经的自己一样,不服管教,无视权威,实在是蠢得可以。 在漫长的沉船湾官僚统治下,海盗已逐渐变得软弱了起来,他们如此嘲笑克劳,却没有发现,红毛猴子的心态已经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像海盗了。 “不服来战啊,在岸边看戏算什么本事?裁判,我已经赢了,你快……” 克劳话音未落,小腿就传来一阵剧痛。他大叫一声,一脚踢开偷袭的夏尼,却站立不稳倒在了沙地上。 夏尼左脸吃了一脚,扭曲的面颊上满是带血的沙石。但他稳住了阵脚,眼里迸射出胜利的喜悦。没人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爬起身的,但他受的伤显然不轻,不然就不会把大好的偷袭机会浪费在克劳的小腿肚子上了——他实在太累了,已经没法高举这不成比例的木棍了。 形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如今趴在地上嗷嗷直叫的人变成了克劳,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痛苦,夸张地叫喊着最痛彻心扉的词汇。 “哈哈,你这该死的……红猴子,去死吧。”夏尼步履蹒跚地接近克劳,使出了全部的力气,把棍子扛到了肩上。 “马上……送你去……见阎王!”他大叫着,一弯腰将木棍甩了出去。克劳赶忙翻身躲过,木棍打在沙地上,溅起一滩沙土。 “这个白痴!”他大吼着,伸腿一扫,把疲软无力的夏尼扫倒在地。原来,他的腿伤并没有他表现得那么严重,大呼小叫也只是为了打消夏尼的警惕心。在这般生死关头却还能保持冷静并随机应变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不愧是聪明绝顶的公会红狼。 在摔倒的时候,夏尼的头撞到了一块比较硬的石块,这使他立即昏死过去。他脸上全是沙粒和鲜血,一颗门牙从中间断了一截,整个身体成大字型躺在沙滩上一动不动。像他这副模样,就连不嫌事多的观众们也不得不承认,好戏到此为止了。 “红毛猴子克劳获得胜利!”老裁判宣布道。另外两个海盗走到克劳身边,将他的脚铐解开,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一些恭维的好话。 “这没什么好高兴的。”他闷闷不乐地说。海盗以为他在故作谦虚,于是笑了笑便走开了。但克劳心里清楚得很,这所谓的决斗简直糟糕透顶。它证明了那个自视甚高,不可一世的红狼,连战胜比他矮一个头的智障都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而且,别人还一直叫他“红毛猴子”。 “臭海盗!”他冲着昏迷不醒的夏尼大骂,然后快步离开了沙滩。 第95章 虚伪的海盗不配喜悦 埃里克在岸边等着,他已经用树枝升起了一把篝火,等着将湿透的胜利者烘干。 “干得漂亮。”他伸出手来与克劳击了个掌。 “没什么大不了的,对方是个笨蛋,我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如此对我。”克劳嘟囔着坐下身来,开始小心地剔除扎进小腿肉里的木刺。 “这是你的问题,克劳。你太专注于自己,而不能理解其他人的想法。”卡特拿了朗姆酒和酒杯,在他旁边坐下,轻轻地说。“夏尼递出了黑券,他是有觉悟的男子汉,既然你已经战胜了对手,那过度的侮辱就没必要了。相反,我们得敬他一杯。 “有觉悟的汉子,但是真够蠢的。”克劳心想,要是夏尼不那么耿直地进攻,而是从一开始就采用偷袭战术的话,倒在海床上的就是他克劳了。 “希望你在阎王那能放聪明些。”他向海滩处举杯,将朗姆酒一饮而尽。 可这是在中午,喝酒并不是一个好主意,当波迪尔家族的鹰犬相继醒来,并开始巡查沉船湾的各个角落的时候,一切违反发令的行为就会变得性质严重起来。波迪尔家族,他们才是这座岛屿的当权者,在禁酒令期间遇见他们可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当克劳将自己的衣服烤干以后,三人就决定回到岩洞里去,美美地睡上一觉。酒的力量再一次彰显无遗。他们自知已经深陷危机,随时都有被鬣狗铲除的危险,但在酒精的作用下,他们却连后路都懒得去想了,这固然是在逃避现实,他们心里也很清楚,当酒醒的时候,每个人都会为自己的放纵行为后悔不已。可俗话说得好,今朝有酒今朝醉,对于酒量颇大的克劳来说,一小杯酒还不足以打发一下午的时光,再说了,在他当乞丐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多免费的酒喝呢。于是他们连着喝了七八瓶朗姆酒,直喝得昏天黑地才肯罢休。 到了傍晚时分,克劳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眯着朦胧的眼睛,看到埃里克和卡特早已烂醉如泥,胡乱地躺倒在地上,雷鸣般的鼾声从他们的鼻间传出来,响彻整个岩洞,也解释了克劳为何会提前醒来。 “两个白痴,让人怎么睡觉?”克劳骂了一句,便离开了岩洞。 然而,他心里清楚,同伴的鼾声并不是苏醒的魁首。有一种恼人的情绪,自打他喝过了酒量的红线,便开始纠缠着他,这是一种软弱,像一块悬在心上的大石头。他本想把自己灌醉,这样就不用理会内心的煎熬了,可这一切只是徒劳。若要真正得以心安理得,那该解决的事情还是逃避不了,但现在,他那诸多的麻烦事中又多了一项纵酒过度的后遗症。 克劳摇晃着往海滩走去。他头痛欲裂,步伐混乱,却感觉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想要的东西。在这一刻,无论是那令他饱受煎熬的神秘金币,还是鬣狗那阴险的威胁,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他现在只有一个念想,那就是到海滩上去,趁着夏尼还没有被海水淹死的时候跟他最后再谈谈。 谈谈,从而理解他人,理解海盗,理解这狗屁世界的真理。 海风与海浪像对吵架的夫妻,前者猛烈地击打着沙滩,将吹起的沙粒狠狠地抛到岸上,就像那些打砸家具的败家婆娘。而后者则贪婪得将海滩上的杂物吃干抹净,连一点也不留给不相干的路人。 克劳继续艰难地行走,裸露的双腿被飞沙刮得剧痛无比。他用手挡在眼前,努力睁开眼睛,期望地看着阴云密布的前方。在不远处,夏尼正安静地坐在木杆下,他脸上的鲜血已经凝结,与肮脏的泥沙混成一块。他暗淡的双眼无神地看着大海,连眨眼都显得缓慢而迟钝,他就这么坐在地上,任凭涨起的海水没过膝盖。绝望笼罩着这个命途不幸的男人,他悲哀地回想自己的一生,发现他所有的时光都因为智商残疾而遭人嘲笑,即使亡命天涯,加入了海盗的行列,也依然无法摆脱这如同诅咒一般的待遇。可如今,他反而释怀了,即使在决斗中遭遇失败,可他至少像个海盗一样送了黑券,也像个海盗一样拼死战斗,他比整个沉船湾的废物都要爷们,即使面对深海的阎王,他也能骄傲地挺直胸膛。 夏尼闭上眼睛,想睡一觉,只求死亡的过程不要太受折磨。 “嘿,疯子,起来谈谈。”克劳用脚踢了踢夏尼那粘成一块的头发说道,这无关侮辱,身处世界的最底层,这些无法无天之徒从来就肩负不起荣誉。夏尼惊了一下,睁开眼睛瞪着那个把他逼至死地的仇敌。 “你……你来做什么。”他问道,随后痛苦地扭曲了脸颊。他在决斗中摔断了一颗门牙,那残破的一半牙齿暴露了苍白的牙肉,此时正剧烈地刺痛他的神经,令他忍不住掉下泪来。 “嘿,你就不能硬气一点吗?哭得跟个娘们似的,真是丢尽了海盗的脸啊!”克劳半是嘲讽,半是安慰地说道。说实话,他从未想过要加害夏尼丢掉性命,虽然是对方挑起的争端,可现在这种凄凉的情景,更多的是那群老海盗推波助澜造成的结果。 “你这害人的红毛猴子!”夏尼捂着嘴勉强地说,鲜血从他的牙缝中又渗了出来,穿过指尖,滑落在汹涌的海浪中。 “你为什么这样恨我,夏尼?我从来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啊。” “哼哼。”夏尼冷笑了一声,别过头去并不做声。 “既然你就要死了,何不安详一些,释怀一些呢,你我之间并没有什么恩怨……好吧,如果我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现在向你郑重地道歉,我虽然想不起来,可并不想让你就这样带着怨恨离开人世。” “啊,收起你的花言巧语吧,红毛猴子,你让我感到恶心!”夏尼皱起了眉头,大声嚷嚷道。这一刻,他一点也不像一个智力残疾的弱者,反倒像个坚毅不屈的勇士。他死死地瞪着克劳,丝毫不顾牙齿迸裂的伤口。 “我到底怎么你了,你给我说明白!”克劳不耐烦地吼道。他实在搞不懂,这个疯子究竟为什么要执着于与他作对。 他努力回想自己与夏尼交集的种种,却发现这个怪胎从一开始就对自己抱有敌意:起先,他要求克劳听从他的命令,去干最脏最臭的杂活。后来,他又因为一些小事便威胁着要把克劳的生吞活剥。最近一次,也就是今天,他看见了克劳在鬣狗的工作室睡了一宿……但克劳还是不明白,这个矮小的英国海盗为何老是针对自己。讨厌夏尼的人那么多,可即使在他被人肆意侮辱、嘲笑的时候,克劳虽没有替他解围,却也没有选择与他对立,但这家伙就像一只疯狗一样,紧盯着自己不放。 就像这世上其他混蛋一样,在受尽欺凌的同时,总是向看似更弱的人挥刀。 “你倒是说话呀,可怜的白痴,难道你已经脑残到连人的话都听不懂了吗?” “够了!你这坏胚子,我听到你的毒计了,在你和你的坏朋友们被关禁闭的时候,我就听到你们的谈话了。红毛猴子,你想谋害船长,却还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真不要脸!” 哦?这么说,夏尼的动机还稍微有些不同,有些高尚? “你听到了?”克劳略微吃了一惊,脑子飞快地运转,心中对夏尼的怜悯立即转变成了怒火。他抓住夏尼的领口,将他提起来顶在木桩上,大声吼道:“你把我们的计划告诉了鬣狗,是不是,就是你这龌龊的小怪物害的我如此被动!” “放开我,坏坯子!”夏尼艰难地叫着,一边使劲用脚踹克劳的下身。克劳双手一用力,将夏尼摔在海浪上。 “这是我跟鬣狗的私人恩怨,关你屁事,你这多事的白痴,真是把我给害惨了!” “恩怨?你这胆小鬼连黑券都没有送出,还谈什么大道理?我夏尼虽然脑子不灵光,却也知道杀海盗是要走程序的,你连黑券都不敢发出,还谈什么私人恩怨!还有一点……你没有送出黑券!” “啊!”克劳气得直骂娘,他已经被这黑券折磨得够呛了,仿佛时不时就会有人跳出来提醒他,杀一个该死的罪犯还要走程序。 “你听好了,白痴。”克劳努力平缓自己地心情,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他妈的,是个海盗!海盗不需要遵守任何该死的规则!我想杀谁就杀谁,而你就带着你那该死的黑券见鬼去吧!” 他最后两句话几乎已经大吼了起来。 夏尼愣在沙地上,被克劳的怒吼所震慑,竟也开始思考这些胡话的合理性。自由,这是他的初衷,但他从未真正见过自由的影子。即便是豁达如亨利·巴斯克者,也同样受限于海盗法典,受限于文明世界的规则,受限于他那“神造艺术”的条条框框。他夏尼就更不必说了,成为海盗并没有带来他梦寐以求的平等,在别的海盗眼里,他依然是个丑陋的怪物,一个疯子。拉姆医生叫他“疯子夏尼”,而一些肌肉结实的海盗则戏称他为“夏尼小花朵”。 他实在受够了这种歧视,而作为海盗,最好的发泄手段就是欺负新人。也正是这样,他才处处找克劳的茬,想要在他身上找回那本就不存在的威望。 但他仍是个恪尽职守的海盗,在偶然听见克劳针对鬣狗船长的毒计以后,便以最快的速度采取了行动:蜂蜜号靠岸后,他跑在了克劳的前头,将“某个红毛鬼带着恶心的病毒上岸了”的谣言散布给了波迪尔家族。然后立刻去找鬣狗邀功。他原以为,自己这尽职尽责的举动,终于能够换回船长的夸奖了。没想到,迎接他的居然是劈头盖脸的怒骂,而鬣狗船长,甚至丢下了手头炼金的活,赶去救下了红毛猴子的小命,这令他对克劳的怨恨变得更加深了。 他抬头看了看仍在喷射唾沫星子的克劳,苦笑了一下,心想自己这失败的一生总算是结束了,但愿下辈子他能幸运一些,不要再跳进这种受人鄙夷的皮囊中去。 克劳发泄完自己的怒火,掉头便走,连看都不再看夏尼一眼。如果是在今天早上,他还对谋害鬣狗的行动犹豫不决的话,那么此刻,他反而坚定了自己本来的想法。他要给这群该死的海盗一点颜色瞧瞧,让他们知道,欺人太甚的下场是什么。 “对!”克劳激励自己。“我不需要那些臭海盗来告诉我,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既然我已经是一个海盗了,那我就只遵守自己的准则,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激动地朝天吼叫着,然后停下脚步,转身回到了夏尼身边,他从自己的鞋套里掏出脚铐的钥匙——这是他从老裁判身上窃取的——然后打开了夏尼的脚扣。 “滚吧,别再来烦我!”他冲一脸茫然的夏尼怒吼道。“你想把我的事情告诉鬣狗,随便你,但奉劝你别插进来搅浑水,下次我可不会对你客气。” “你要放了我,为什么?”夏尼瞪大了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他早已放弃了生还的希望,害怕这一切只是红毛猴子用来折磨自己的诡计。 “我只是不想再看到那个老裁判和观众得意的脸罢了!你们这群海盗,不配得到任何喜悦!”克劳说完,将脚铐仍在一边,然后丢下仍处于惊愕中的夏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海滩。 夜色降临,潮湿汹涌澎湃,沉船湾又回归原始的怀抱。一些糊涂的海鱼游进了浅谈,在残破的船只间忘乎所以地跳跃着,而岸边峭壁上的白头鹰早已锁定了目标,只一眨眼的功夫,就俯冲到海中,将利爪深陷进了海鱼的头中,提起麻痹大意的猎物飞驰而去。这是一个狂野的世界,就如同那些最穷凶极恶的海盗一般,毫无规矩道义可言,只有对欲望无尽的追求。 第96章 英西巅峰对决 第二天一早,克劳便被一阵刺耳的喧闹声吵醒。他烦躁地叫了一声,恼火地敲打旁边的地面。 “谁啊,一大早就叽叽歪歪的!”埃里克揉着头嚷道。 “不知道,好像是鬣狗的手下。”克劳说着站起身来,他头很痛,但还算清醒,回想起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他不禁有些后悔。放走夏尼或许是一个高尚的决定,但现在想来,他几乎是对夏尼承认了自己企图谋杀船长,这就有些愚蠢了。 但克劳并不打算打退堂鼓。一次成功的经历能足以鼓舞灰心已久的人心,这场决斗闹剧,虽然克劳面对的是孱弱的夏尼,结果也不能算是大获全胜,但这是他第一次与真正的海盗面对面、一对一、拼上性命的战斗,在经验上或是技巧上,对他都有着极大的提升。他自知,同样的手段对鬣狗是行不通的,他也依旧坚持自己的观点,绝不会傻傻地去送出黑券。如果敌人已经知道了他的意图,那出其不意便是唯一的手段。此时此刻,他必须保持头脑灵光。也许可以学一学那些国会大楼里的政治家,先向鬣狗表个忠心,再在背后捅他一刀。 当然,他没有忘记那枚令人魂牵梦萦的金币。他一定要得到它,如果鬣狗解不开其中的秘密,他就带着金币飘扬过海,去到伦敦、巴黎,甚至去北美洲的波士顿等地,寻找更有能力的“炼金术师”。 打定了主意,克劳便跟着他的同伴一同走出了岩洞。看到一个海盗正在人群间大呼小叫,克劳在拉姆医生的船舱里曾见过这个家伙,他叫林奇,是个极其卑鄙且胆大包天的家伙——现在看来,克劳与林奇的立场很是相似,他们都密谋终结亨利·巴斯克的统治,而后者又对他们的想法了如指掌。 “嘿,鬣狗船长的船员们听好了,船长让你们赶紧去金房子集中,有大礼派送呢!”他吆喝道。 岩洞里的新人们议论纷纷,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情况。船长要给船员派礼物?这是非常稀罕的事情,那些分到亨利船上的人自然是十分欣喜,就连其他船长的新船员们也表露出极限羡慕的目光。 “船长是个爷们,我还担心他会独吞财宝呢!”银港的前狱卒布林德高兴地说,即使是在表达认同,他也不忘伸展自己的单臂,把壮实的肌肉展现出来,看起来倒像是在挑衅船长的权威。 “白痴,你根本就没有干过什么大生意,还幻想要什么财宝呢!”矮子锁匠吉尔白了他一眼说。他虽身负特殊技能,却因天生的缺陷而遭到了歧视,沦落到与夏尼同样的境地。但至少他交到了布林德这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朋友,让他的毒舌有了可以发泄的对象。 “你太悲观了,朋友。”布林德摇了摇头说,“你就是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这种好事!” “不是我悲观,而是你的想法太夸张了,海盗总是指望着天上掉馅饼,但我做了这两个月的海盗,我已经看清了他们的本来面目,海盗从来就没有那么好的事!我问你,鬣狗能给你什么?他有什么?恐怕他只有昨天那几个军人的血肉做成的美食大杂烩吧!” 然而,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吉尔这般清醒的头脑。克劳等人跟着大部队,乖乖跟着林奇,徒步跋涉沉船湾倾斜的高山,又一次去往被林奇戏称为“金房子”的海盗议会大厅。 一路上,他们遇到了不少本地海盗。沉船湾的家族,比起海盗,更像是行事匆忙的公务员,他们满面愁容,完全不是逍遥自在的形象。这些人都尽量避免去理睬那些兴高采烈的海盗新人,就好像不想多惹事端似的,但偶尔也会遇到两个硬气的家伙,会冲他们吐口水,并作出刀抹脖子的动作,口中叫嚣着“你们死定了”之类的狠话。新人们从不怀好意的前辈那里得到了坏脸色,心里七上八下,就再无谈笑风生的心情了。 “看来船长的人缘并不好,不是吗?”布林德回瞪着那些海盗,不满地说道。 “所有的海盗人缘都不好,他们只对财宝眉开眼笑。”吉尔郁闷地说道。 “鬣狗的人缘当然不好了。”克劳心想。“特别是在他将波迪尔苦苦期盼的收编事宜搞砸了以后。也许我可以利用这一点,获取其他海盗的帮助。” 半截镀金的议会大厅依旧安静地坐落在山峰之上,从地基开始就散发出浮躁的痞气。许多海盗第一次见到这种只有底下是金漆的奇特建筑,便开始对其指手划脚,议论纷纷。大多数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觉得海盗议会坐落在这种半吊子的建筑中实在是太丢脸了。他们不明白人生的艰难,不明白要在海盗世界维持体面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好了好了,赶紧进去,好戏就要开始了。”林奇笑嘻嘻地说道,一边推着新人走上侧面的楼梯,进入到大厅内部。 克劳第一次真正地坐上了大厅一楼的观众席,这才感到这里犹如被封闭的罗马斗兽场一般气派。尽管他并没有到过罗马,但依据波叔讲述的故事,这里无疑就是那座奇观建筑的再现:二楼和三楼搭建了梯级的座位,它们紧密排列,将一楼的大片空间留给了沉船湾的主人。厅里的布置跟前一天相比几乎没有变化,客座被稍微往后抬了一些,并被换上了新的木椅。而主座上,亨利·巴斯克依旧在耀武扬威,进一步破坏马龙的伟大计划。 这一次,议会大厅里不止有坏心眼的海盗船长和唠叨又愚蠢的大国官员了,圆环形的观众席上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亨利似乎邀请了沉船湾所有的海盗,来一同观看精彩好戏——英西王牌对决。 热闹,这是克劳最直观的感受,受到这种热烈气氛的鼓动,就连克劳和埃里克也忍不住期待起来,想看看究竟是什么值得鬣狗如此大动干戈。 “混蛋们、人渣们,骗子、罪犯还有骨头生蛆的臭海盗们,欢迎来到沉船湾的议会大厅——或者说,海盗娱乐大厅!”鬣狗坐在主座上,扬起双手喊道。在他旁边的副座上,记录员安迪又开始飞速地划动羽毛笔,以修饰船长的粗鄙言辞,而切里琴科大副则一脸冷漠,警戒一切企图来犯之敌,犹如高山般不可侵犯。 本就十分热烈的气氛被亨利这么一炒,更加爆发出一阵宣泄般的疯狂,海盗们发疯似地叫喊着,欢呼着,咆哮着。这巨大的躁动声,就算是身在山下的岩洞里也能听得见。 “今天,对海盗议会来说是一个烦恼的日子,因为马龙·波迪尔大人费力请来的两大文明帝国,都想要将沉船湾据为己有!” 观察席上爆发出一阵嘘声,并附带着各种威胁和鄙夷的手势。鬣狗看在眼里,得意地笑了笑。 “当然,这是马龙大人的幸福烦恼,与我们无关。但作为沉船湾的主人,咱们也不能怠慢了客人,马龙大人招待不周,那就由亨利·巴斯克船长代劳,帮两国的大人做个决定!” 他打了个手势,奥拉夫水手长和几名海盗便推着英西的官员,从大厅两侧,慢慢来到了中央。 “请由我为你们隆重介绍这两个蠢蛋的名字!”鬣狗站起身来,脚踩在主座的红垫子上,激动地指着两个官员。安迪在一旁默默地记录着,不动神色地把“蠢蛋”换成了“无谓的勇士”。 “罗素·安格大人,他是西班牙的皇家谈判官,是个脾气暴躁的老东西!”他指着八字胡的官员喊道。安格愤怒地抗议着,那原本优雅的八字胡气得倒竖了起来。他挥舞着拳头,嘴里用西班牙语快速地喊着什么,然而,观众们的嘘声实在太大,没人听得清他说的话。 “喔,看来我们的安格大人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鬣狗戏谑地说道,又指着另一个人喊道。“那么,这一位,是卢森·波尔大人,大英帝国下议院成员!我想你们都没忘记他吧?” 海盗们给波尔议员的嘘声要比给安格的还大,其间还夹杂着毫不掩饰的嘲笑,这大概使波尔有些犯懵,他就像没睡醒一样,一脸茫然的样子,看起来滑稽可笑。但克劳知道,这个自大的官员八成还没搞清楚自己的处境,大概觉得这是场很快就会消失的恶梦吧。 “两个国家,一座岛屿,到底谁能夺得这片土地的主权,就请大人们用拳头说话吧!那么,我宣布,英西王牌对决,现在开始!” 海盗们欢呼起来,并开始积极地下注自己看好的选手。安格大人看起来比较凶悍,但他年纪有些大了,因此给他的赔率反而很高。而波尔议员呢,虽然他看起来就像个没开眼的傻子,但不少人相信真正打起架来,他会像只疯狗一样攻击对手,因此,他的赔率被定得稍微低一些。后来安格知道了这件事,气得他三天没睡好觉。 奥拉夫放开了两人,并关闭了大厅通往外界的所有出口,安格和波尔,如今就像困在斗兽场里的两头野兽,除了进攻对方,再无别的选择。不过,至少在这时候,这两头困兽还没有这样的认识。 “够了,收起你的鬼把戏吧,海盗。要么你就给我个痛苦,要么就像个男人一样跟我单挑!像这般侮辱大国官员,你真是太卑劣了!”安格用英语喊道,波尔则紧张得脸色发白,根本说不出半个字来。 “给你个痛苦?那可不行,你是马龙大人的客人!至于你要找我单打独斗?没问题,我就坐在这,你可以过来试试看,想要活命,你只有两个选择,打倒我,或者打倒你对面的人。”鬣狗冷笑着说道。 安格张大了嘴,却又无话可说。他虽然嘴上强硬,却并不愚蠢,十分清楚自己的处境。他的小命就像刀板上的鱼肉一样任人宰割,除了听命于海盗,根本无计可施。他瞪着面色惨白的波尔,心里嘀咕道:“好吧,波尔先生,虽然我与你无冤无仇,但我还肩负国家的使命,绝不能就这么白白地送命,请允许我揍你一顿吧!”想到这,他便抡起拳头往波尔脸上打去。 “嗷!”波尔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手捂着脸颊,似乎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你为什么打我?”他愤怒地吼道。“你这该死的,下贱的东西,竟敢打大英帝国议员?” “你身上的贵族包袱太重了,白痴,让我替你那帝国母亲教训你一下。”安格兴奋地叫道。 海盗们攒动起来,为安格的表现感到满意,但不少人以为,那个自大的白痴议员波尔就要爆发了。但波尔看起来还没有站起身来的意思,这又招来了不少骂声,海盗们用最伤风败俗的词语羞辱波尔和他的全家人,以此“鼓励”他们的筹码站起身来,对西班牙老头还以颜色。 波尔总算站起来了,他死瞪着安格,抬起颤抖的手直至着他,嘴上念念有词。 “打他呀,混蛋!”一个下了重金的海盗不满地吼了起来。“孬种,动手打他呀!” 许多海盗也站起来响应这一呼喊,要求波尔赶紧动手。但不管他们怎么呼喊、抗议或是威胁,波尔始终都保持一个姿势,唯有那颤抖幅度越来越大的右手证实了他仍存在自我意识。 “嘿,你们别急呀!”一个下了安格重注的海盗开始得意地嘲讽起来。 “那个议员可是个大官员,人家本来就是靠嘴来干事的,你们别打扰他,让他再念叨一会呗!” 他的话逗笑了一片人,甚至是那些指责波尔的海盗们,也转怒为喜,笑成了一团。一时间,没人再逼迫波尔赶紧采取行动了,他们都想看看,这位大英帝国议会的成员到底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波尔颤抖的手握成了拳头,垂到了身前,他低着头,就像得了失心疯似的,脸色阴沉,眼睛死盯着地面。 “忍耐吧,朋友。”安格轮番转动双拳,小心翼翼地注意着对手的一举一动。“这会有点疼,但我不会打死你的!” “杀,杀,杀!”海盗们又开始呼喊起来,他们面露凶光,眼睛里透露出对鲜血的渴望。气氛令人窒息到了极点,克劳提心吊胆地看着这一幕,甚至到了难以呼吸的境地。 但再一次,波尔的反应令所有人都大跌眼镜。他突然抬起头来,用最大的力气将自己的情绪宣泄了出来。 “我受够了!” 他的话语劲爆有力,就像一万匹马奔驰而过,威慑力十足。在场所有的海盗都被这愤怒的吼叫震慑,一时间竟都忘记了出声。在圆形的大厅里,就只剩下波尔的吼声到处回荡,久久无法平息。 “哈哈哈……”鬣狗微笑着开始鼓掌,仿佛他一直期待的那一幕终于上演了。 “你这畜生,竟敢戏弄大英帝国的官员,简直罪该万死!”波尔指着鬣狗大骂道。后者嬉皮笑脸的看着波尔,脸上充满了愉悦与享受的神情。 “还有你们!”他转而指向观众席上的几百个海盗们,更加激动的吼道。 “你们又算什么东西,一群卑鄙的罪犯,下贱的农民,我肯屈尊来到这座破岛,是你们一辈子的福气,大英帝国免去了你们全部的罪责,甚至允许你们保留部分抢来的财宝!这是多么的宽宏大量!可你们这群贱民,却毫无廉耻地糟蹋了国王的好意,侮辱我,就是侮辱国王陛下,你们都应该被推上绞架,吊死在泰晤士河前示众!” 他继续用快速的语言诅咒这片岛上的所有人,三句话离不开“贱民”等侮辱性的表述。这两天他受尽了无数屈辱,都在这一刻得以爆发,他辱骂海盗,也辱骂自己,凭什么其他的议员都在温暖柔软的枕头上睡大头觉,他却要来这毫无人性的岛屿上遭罪!他想不通,实在想不通,被他平时最为鄙夷的贱民们羞辱,这种感觉已经让他崩溃了。 “他说我们是啥?” “下贱的农民吧,我想……” “我的确听到了贱民的字眼……” 议会大厅短暂的沉寂被打破了,海盗们开始议论纷纷,他们对波尔的行为感到难以理解,为什么这个已经深陷绝地的政府官员,竟为了表现得高人一等而甘愿挑衅时势,舍弃性命?这份盛气凌人的高傲,究竟是因为他身为大英帝国官员的荣誉感使然,还是仅仅因为他没带上脑子呢? 不管怎样,波尔的话都把海盗们给激怒了。各国咒骂的话语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分别,但却都能反映出骂人者的真实情感。在大部分时候,海盗是很喜欢别人咒骂自己的,因为他们能从中听到弱者对自己的惧怕和无奈,“该死的海盗”最能令他们心花怒放,毕竟,这句话是对他们工作的最高认可。但此时,没人会喜欢波尔的咒骂,这位大英帝国的官员表现出来的情感,更多的是对自我的怜悯和对贱民的鄙夷,他甚至根本就没把海盗放在眼里。这份轻视是激怒海盗的主要原因,他们觉得自己被忽视了,就像成日辛勤劳作的工人,却仍然被无所事事的工头训斥一样令人恼火。 “你闭嘴!”一个海盗站起来,指着波尔的脸大骂道。 “你才闭嘴!”波尔回骂道,阴沉的脸涨得跟气球一样,白里透黑。 “人家可是靠嘴吃饭的大官,哪是你们这群字都不识的白痴能比的。”林奇在观众席冷笑着说道。 “这些该死的官员,就是他们把我们逼得那么惨!我每天起早摸黑的工作,省吃俭用交税,居然喂肥了这种货色!”布林德气恼地嚷道,赢得了身边人的一致赞同。 克劳感到气氛不太对劲,他望着鬣狗,发现鬣狗也在看着他们的观众席,眼神似笑非笑,意味深长。 “该死,他又在给新人洗脑了。”克劳对埃里克说道。 “这可怎么说?” “你看,他挑了个政府的败类出来,然后将劳动人民的疾苦全都算在他的头上。” 克劳又看了看他的同伴们。布林德早已撸起了袖子,加入了同波尔对吼的队伍,向来寡言少语的矮子吉尔,此时也是一脸的愤怒,直瞪着波尔,口中小声地碎碎念。他们本是银港的良民,远离暴力,远离罪恶。但巨大的贫富差距,早已使他们充满了怨气,如今见到了上流社会的丑恶嘴脸,这股怨气就像被点着了的火药桶一样爆发了出来。 “啊,住嘴吧,你这肌肉发达的蠢猪!”波尔完全没有,也不想去考虑贱民们的想法,他指着布林德的头,冲他破口大骂。 “你也不想一想,就你这水平的废物,除了搬砖挖煤,还能做些什么?你这不懂感恩的家伙,大英帝国给了你生存的机会,你应该感激涕零才对了!” “嘿,布林德,赶紧上手吧,你说不过他的!”林奇在一旁煽风点火,别提有多高兴了。 “妈的,我要弄死他!”布林德冲观众席下吐了一口痰,然后飞身一跃而下,从二楼直接跳到了大厅中央。许多新人——大部分都曾是被鬣狗俘虏的银港市民——也学着他的样子跳了下来,他们摩拳擦掌,往波尔逼近。安格看在眼里,心里直喊大事不妙,他赶紧跑到大厅边上,给愤怒的人民让开一条通路。 “放……放……放……放肆!”波尔结结巴巴地说道,显然也有些惊慌了。之前由于对手都在观众席上,他才敢肆无忌惮地发泄心中的不快,事实上,他把眼前这些贱民们都当作动物园里关起来的野兽了,但他哪里想得到,这些野兽既不服从人类的管教,又能轻易地挣脱牢笼。眼见野兽们气势汹汹地向他走来,波尔的身体又开始颤抖了起来,而这一次,他是真的害怕了。 “不准过来,贱民!”他尖叫道,手指晃得十分厉害。 “去你的!”布林德一把抓住波尔的手指,用力一掰,“咔嚓”一声折断了议员的手指。 波尔又发出一声惨叫,剧痛令他弯下身来,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流,可还没等他去抚摸手指的伤势,布林德的下一脚就蹬在了他的肚子上,他吐出一口白沫,眼球差点被压出眼眶,他飞出了一米远,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兄弟们,揍死这个吸食人血的王八蛋!”布林德高声吼道。大厅中央的海盗们一同响应,将波尔围在中间,拳脚并用,把生活中的艰难困苦全都算在了他的头上。他们此时已处于一种疯狂的状态,并为之兴奋不已。事实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布林德这样努力工作还备受欺辱,许多人早已习惯了懒散的生活,偷懒、喝酒、赌博无一不精,这些也是导致他们生活艰难的一大原因,当然了,把责任全都推给别人显然更容易让他们接受。人类从来不会愿意正视自我的缺陷,却乐于去埋怨他人,埋怨世界。不管波尔议员这两天做了多少个恶梦,他恐怕都不会想到,自己竟然成了人性堕落的替罪羊,布林德的一脚提伤了他的肠胃,让他喘不过气来,而接下来暴民们的攻击更像是狂风暴雨一般摧残他的身体,他的手脚和肋骨被折断,七窍流出鲜血,连白嫩的脖子也被踩踏得变了形。只一刹那间,这位自始至终都活在梦里的大英帝国官员便断了气,死相凄惨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鬣狗站起身来,为穷人的胜利而大力鼓掌,海盗们也纷纷站起身来,被这激动人心的一幕感动地热血沸腾。他们互相诉说着豪言壮语和激励人心的话,那颗本已被海盗议会的官僚制度搞得麻木不仁的心脏又重新被对自由的追求点燃了。 克劳身边的海盗们也被波尔的死震撼,他们从来都没正视过自己的欲望,而鬣狗船长却把这些深埋人心的欲望抽了出来,赤裸裸地展示在了人前。这份无拘无束,不受人制约的强硬态度无疑点亮了他们对自由的向往和对“恶”的追求。 “那么,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对待另一位大人呢?”鬣狗邪恶地笑了起来,斜着眼睛瞪着墙角的安格。 后者惊得冷汗直流,他闭上了眼睛,不甘心就此丧命,气恼得要紧了牙关。满脸是血的布林德,已经杀红了眼,他听到了鬣狗的话,兴奋地舔了舔下巴,转向了安格,跟着无数海盗一起向西班牙谈判官逼近。 “你可害死我了,该死的文森特!”安格摇了摇头叹道。 正在安格大人面临饿狼虎豹的围堵,生命受到严重的威胁之时,议会大厅的大门被猛烈地推开了。一个浑浊有力的声音传进了大厅,把海盗们从没有理智的狂欢中拉扯了回来。 “住手!” 混乱嘈杂的大厅顿时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企图去看清是谁打扰了他们的盛宴。而在得到答案以后,不少人乖乖地坐了,低着头不敢发出声音。只有少数几个不明就里的家伙仍在大声嚷嚷。 喊话的人杵着拐杖,慢慢地进大厅。他的每一步都如巨兽触碰海底一般深沉,一步一步,将死沉的低音传遍大厅的所有角落。一股强忍不下的怒火在散布,犹如蓄势待发的火山一般,威猛而狂怒,点燃了混乱的空气。 第97章 霸主马龙·波迪尔 马龙·波迪尔曾是个英国商人,他自幼便开始远洋航行,逐渐掌握了扎实的水手技能和管理技能。他生性大胆,多年来辗转各个商队,将自己的足迹扩散到地中海、大西洋、香料群岛,甚至是南北两极的附近。长年的海上奔波极大地提升了他的视野,但微薄的薪水也让他认清了统治者贪婪的嘴脸。于是,马龙命中注定地开始了他的海盗生涯。 在威廉·基德船长还没被绞死的时候,私掠行为较为普遍,并且与海盗行为的界线较为模糊。无数的地痞流氓和暴徒,因私掠而成为了海上的明星和国家的英雄。 马龙正是借着这股歪风邪气发家致富。他在英荷战争中初露锋芒,并继续在之后为国王和女王服务,参加了英国几乎所有对外战争。渐渐的,他成为了称霸一方的私掠船长。他的船团,在最鼎盛的时候囊括了武装战列舰、三桅帆船、突击桨帆船在内的多达五十艘船只,甚至一度能与皇家海军叫板。在英、法等多国为争夺西班牙王位而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马龙的船团为英国提供了十分可靠的战力,他们大大咧咧地驶入敌战区,攻击一切出现在视野的船只,尤其喜爱那些手无寸铁的僧侣或是满载财物的宝船。这一行为极大地破坏了法国与西班牙的海上贸易,并使两国在与英国的正面交锋中逐渐处于下风。 马龙·波迪尔是英国的英雄,这已经是伦敦家喻户晓的事情了,如果伊丽莎白一世女王或查理二世国王陛下还在世的话,那他一定能被封爵,与历史上着名的海盗爵士们一同流芳百世。然而,在1701年基德船长被绞死以后,英国官方对“私掠者”和“海盗”的定义突然便清晰了起来,而马龙还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可能达到那些苛刻的“私掠者”标准。 他成了海盗,尽管他一辈子都在为民抢劫,却成了官方的眼中钉、肉中刺。当然,他在民间依然颇有威望,与亨利·埃弗里一同成为游吟诗人传颂的对象,大概也是因为他的这幅姿态——又或者是由于皇家海军的孱弱无力——使得英国一直没有对他的地盘动手。 不过马龙并不甘心一辈子背负恶名。正名,成为他此后的人生目标,在继续兢兢业业地为民抢劫的同时,积极向政府靠拢。在自由乡的沉船湾,他笼络了加勒比海上最臭名昭着的海盗们,按照英国议会的样子依样画葫芦,成立了实际由他掌控的海盗议会。十多年来,海盗议会为英国马首是瞻,做了无数见不得人的勾当。马龙也开始幻想自己功成名就时的情景:在国会大楼的红毯上,他单膝跪地,接受首相代表国王实施的封爵礼仪……但事与愿违,自由乡有太多目无王法的海盗了,他们懒散、贪婪,不愿服从管教,七大家族也是内讧不断,经常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得不可开交。这令马龙头疼不已,沉船湾的强大是与大国谈判的资本,但强大只是表面,背后却是海盗们的自私自利和鼠目寸光。要想让海盗议会真正地加入大国的庇护,他就必须从思想上对海盗进行控制,首先,便是要他们丢弃那些当初下海时的幻想,重新学习如何服从规定。这是一项漫长而烦人的工作,但是马龙坚信,只要度过了这个艰难的时期,一切都会好起来了。 可惜,英国并没有给予沉船湾足够的时间,而安妮女王也不是查理二世那样欢乐的统治者,战争结束后,一纸禁令让马龙的梦想支离破碎,海盗成了全世界的敌人,爵士的头衔成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式的奢望,而此时的沉船湾,已经失去了对抗大国的实力了。 没时间再去考虑愚蠢海盗们的纤细心思了,沉船湾必须立即找到归属,如果能被英国收服,那对马龙来说还算是个过得去的结局,至少他还能保住国家英雄的头衔,为游吟诗人和孩子们所崇拜。但这位“英雄”绝不会告诉英国人民,他在背地里还勾结了西班牙人和法国人,鉴于安妮女王对海盗的态度,他觉得把网撒得大一些,才能确保有备无患。 不过,眼下这一切都被破坏了,马龙·波迪尔二十年来的心血,竟在一朝之间葬送在了一个肮脏下流的海盗手里。没有任何语言能形容马龙此时的怒火,若是在二十年前,他一定会当即跳起两米,捏爆亨利·巴斯克的狗头,把他的胡子剪下来,塞进他的臭嘴里。对,如果是在以前,他一定会那么做的。 但马龙的心态,就与他所统治的沉船湾一样,也已日薄西山了。海盗议会就像一具沉重的枷锁,封禁了海盗们对自由的追求,唯有他自己能够过上了无忧无虑的日子。然而,几十年的细嚼慢咽把他本来奔放豪迈的斗志咀嚼得千疮百孔,安逸舒适的生活磨平了他的獠牙,令他忘记——或害怕想起曾经的苦难。现在的马龙·波迪尔,再也不是原来那个叱咤风云的海上大盗,而是一个殚精竭虑,只为了守护自己财富和地位的糟老头罢了。这个老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富裕而有权势,却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疲软无力,他守着金银财宝,每天都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所以,面对糟老头那软绵绵的怒火,亨利·巴斯克船长根本就不屑一顾,他甚至懒得从马龙的宝座上起身,还把一只脚抬起来放到座位上,将鞋底的泥巴,按在那金丝绣嵌的红色椅布上揉擦了个干净。 海盗们都吃惊地长大了嘴巴,他们无法想象鬣狗究竟有什么本事,竟胆敢如此挑衅沉船湾的霸主,但他们更想不到的是,马龙除了站在原地大生闷气之外,似乎也没有要修理亨利的意思。 “蠢货,这叫格局,你们懂不懂,马龙大人不会为了一点小事就龙颜大怒的,他跟你们这群流氓痞子可不一样!”波迪尔家族的扎卡鄙夷地向身边的海盗解释着马龙的行为。作为“英西对决”的看客,他承认亨利·巴斯克安排的节目有趣又过瘾,但他的主子是马龙,他在任何时候都会为维护主子的尊严。波迪尔家族的海盗们听到了扎卡的话,纷纷赞同不已,并将这一说法传给了其他的人。 马龙·波迪尔稍微松了一口气,扎卡的话无疑缓解了紧张的气氛,令他可以继续自己的行动。 “把安格大人请下去!”亨利·巴斯克瞪着马龙嚷道。两名海盗收到了命令,立刻拽起瘫倒在一旁的西班牙官员,通过观众席下面的出口将其带离开了现场。 这一幕彻底刺激了马龙的神经,他走到亨利·巴斯克身前,用拐杖敲了敲椅脚,低声吼道:“滚!” 亨利·巴斯克抬杠似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慢慢地站起身来,把主人的宝座还给了马龙,自己则一屁股坐到了客座上。 马龙用拐杖将座位上的泥巴挑开,然后轻轻地坐了上去。他双手扶着拐杖,扫视着大厅的四周,又看了看波尔议员血肉模糊的尸体,最后眼光落到了亨利·巴斯克头上。 “你可干了不少好事啊,巴斯克!”他阴森地说,语气中透露出太多的怨念。 “没必要大惊小怪的,马龙大人,这只是个善意的提醒!”亨利·巴斯克大大咧咧地说道。 “提醒?”马龙眯起眼睛打量着亨利·巴斯克,似乎对他那坑坑洼洼的脸起了极大的兴趣。 “提醒你咱们这一行的老派作风,大人,您应该知道,我是怀旧派的!” “哼。”马龙低下头来,从怀里取出一张白纸,用颤抖的双手将它铺在地上。 “你喜欢老派作风,是吧,巴斯克。” “就像星辰追逐明月,海浪拥抱清风一般喜欢!”亨利·巴斯克笑着说。 马龙面容狰狞地瞪着巴斯克,但呼吸却十分平静,从中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他又低下头来,看了看那张铺开的白纸,然后将拐杖对准白纸的中心,使劲地戳了下去。 亨利·巴斯克冷笑着注视着糟老头迟钝的动作。马龙双手握住拐杖柄,又使劲地往下按了好几下才肯罢休。 原本空白一张的白纸中央,多了一个用黑色的泥巴构成的圆点,令在场的所有海盗都激动地叫出声来。马龙捡起这张别出心裁的黑券,将它扔到了亨利·巴斯克的脚下。 “好吧,好吧!”亨利·巴斯克鼓起掌来,脸色却阴沉地可怕,面对沉船湾的老大给他的黑券,他毫无惧色,反而被挑起了一种久违的斗志。鬣狗的手下欢欣鼓舞,以林奇为首的海盗开始起哄,挑衅波迪尔家族的软弱无能,并试图通过一些无脑的话来带动节奏,分裂七大家族的共同意志。 “那么,马龙大人,你打算如何解决惹是生非的巴斯克呢?决斗?我很怀疑你是否有这个力气。或者叫你的虾兵蟹将一起上?这倒是符合你作为大英帝国走狗的一贯作风!”亨利·巴斯克骂骂咧咧地说着,将黑券折起来,放进自己的怀里。 “你不用着急讨死,巴斯克,也用不着对我冷嘲热讽。海盗议会有一千种方法取你的性命,但我们仍要照章办事!” 亨利·巴斯克听到马龙的话,差点笑岔了气,他指着马龙的脸,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 “天啊,马龙·波迪尔,你听到自己在说什么了吗?一个雄霸一方的海盗,却要‘照章办事’!” 马龙假装没听见亨利·巴斯克的嘲讽,仍然克制地保持一副就事论事的态度,说道:“亨利·巴斯克,海盗议会以反叛谋逆、谋杀大国官员的罪名起诉你,议会法庭将于明晚开庭,你必须按时出庭接受审判,届时,七大家族会倾听你的辩解,并对你做出公正的判决!” “很好,一个亨利·巴斯克,对抗七个娘娘腔,倒还算是势均力敌。”亨利·巴斯克冷笑着说道。他站起身来,一脚踹翻自己的椅子,然后气势汹汹地面对着马龙。 “我可以走了吗,马龙大人?” 马龙烦躁地摆了摆手,示意亨利·巴斯克赶紧滚蛋。 “好戏结束了,小子们,赶紧滚蛋吧,免得生气的波迪尔送你们上法庭呢!” “嘿,咱们海盗东躲西藏,不就是不想上法庭吗,没想到家里就有一个法庭!”林奇夸张地喊道,引得海盗们笑成一团。 “你船上也有一个呢!”克劳从嘴角小声地蹦出一句话来,他又想起鼠眼被枪杀、泰瑞·肖博特饱受折磨的那个日子。不过,亨利·巴斯克今天演的这出戏比海上法庭更为劲爆。他无疑是在向克劳、七大家族以及沉船湾所有的海盗宣告一件事:他既不害怕大国的威胁,也不屑沉船湾主人的打压。他才是目空一切的大海盗,是反抗权势、追求自由的绝佳表率。克劳确定,亨利·巴斯克就是这个意思,而且他要依靠这样的形象去唤醒和争取人心。 遗憾的是,原本克劳指望让沉船湾的海盗帮助一起对付亨利·巴斯克,如今也有了风险。亨利·巴斯克无疑留有后手,使他在得知将要被审判的时候依然毫无惧色。马龙·波迪尔和他的海盗议会没办法制服亨利·巴斯克,任何用黑券的愚蠢家伙都没办法扳倒他。 看来,一切只能靠克劳自己的小团体了。 迎接审判势必会分散亨利·巴斯克的精力,今晚,将是下手的最佳时机。 克劳扯了扯埃里克和卡特的袖子,用眼神示意他们聚一聚。三人随着离场的海盗们鱼贯而出,在下山的途中,走进了旁的树林深处。 “怎么了?”埃里克问道。 “我问你,是否真的确定了,我们一定要宰了亨利·巴斯克?”克劳盯着埃里克的眼睛问道。 “当……当然了。公会的信条是绝对的,波叔的仇必报!我们必须遵守!”埃里克突然意识到了克劳的想法,又加了一句:“我们是要在近期下手吗?” “就在今晚!” “等等,等等!”卡特打断他们的谈话,说道。“马龙给了亨利·巴斯克黑券,他已在劫难逃了,你们何必多此一举呢。” “这不一样,老头。”埃里克严肃地说道。“公会的信条要求我们亲自动手,马龙·波迪尔不是公会的人,波叔的仇怨绝不能交给他办!” “你这疯子!听好了,明天亨利·巴斯克就会迎接审判,你们就乖乖地看着仇敌被自己人消灭,不就好了吗?在审判前夜谋杀亨利·巴斯克,这可是公然与海盗议会做对呢!” “马龙搞不定亨利·巴斯克的,卡特。”克劳想起沉船湾主人那循规蹈矩的模样,不禁冷笑了一声。“亨利·巴斯克诡计多端,绝不是这群整日吃香喝辣、骄奢淫逸的饭桶能解决的了。今晚是最佳的时机,咱们必须抓住机会,一击毙其性命!” “顺便拿走巴德老爷的金币。”克劳在心里把话说完。 第98章 记录员的忧愁 “你们根本就没考虑后果,即使弄死了亨利·巴斯克,你们也会被海盗议会收拾的,到时候,谁来帮我弄死巴菲德?”卡特不满地吼道。 但面对热血上头的两个公会青年,老海盗的话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你来不来随便你,老头,这事今晚必须得办了!”埃里克不容置疑地说。任凭卡特如何质疑、请求、威胁,银港的两兄弟都不为所动。 人潮逐渐散去,到了夜晚时分,沉船湾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唯有海边的木屋和岩洞间回荡着无法抑制的冲动,人们都在猜测,马龙与亨利的对决会以怎样的结局收场。 克劳和埃里克整装待发,准备潜入亨利·巴斯克的栖所。出人意料的是,卡特也准备加入他们的行列。 “我以为你不肯来呢!”埃里克略显吃惊地说道。 “我不会加入你们的送死小队的。但你们欠我一颗人头,我必须确保你们记住。” “怎么记住?”克劳挑衅地问道,但后者并无答复。 “听着,老头。”埃里克还算客气地说。“我们要刺杀亨利·巴斯克,然后再解决你的仇人的问题,我们说定了,你要加入吗?如果你不干,那我们现在就一拍两散了,懂吗?” “懂,当然懂。但如果你不告诉我行动的手法,我就要把你们的小秘密告诉船长。” “什么?” “听着,你们这两个臭小子!海盗的酷刑可是十分残酷的,如果你们被抓到了,那咱们结盟这档子事肯定会暴露出来的,我可不想为没做过的事背黑锅!你们把计划告诉我,让我给你们把把关!” 埃里克笑起来,说道:“海盗的酷刑?难道还能比得过银港监狱刑罚不成?”随后他想起了那个吃“龙骨水”的可怜军官,顿时变得脸色煞白。 但克劳并不在乎,毕竟,他觉得他们已经没有其他退路可寻了。 “得了,别卖关子了,你们到底打算怎么干掉亨利·巴斯克?”卡特问道。 这件事克劳已经考虑了很久了,他从怀里取出一卷羊皮纸,放在众人的鼻子底下。 “亨利·巴斯克最痴迷的,就是那枚神秘的金币,以及其所指引的‘失落之地’的位置,这正是我们可以利用的。我在巴德老爷的府上待过几天,如果有谁曾经有可能了解到失落之地的内幕的话,那这人非我莫属。” 他说着,按住羊皮纸的一边,并用另一只手缓缓地滚动纸张,将其中的内容慢慢呈现给众人。 “一张地图!”埃里克喊出来。但他说的并不完全正确,这是一张精致的航海图,上面的美洲大陆及岛屿只用几笔线条勾勒,十分单调。但制图者对海洋的刻画则是精益求精:图上不仅标有洋流方向、信风区、海水深浅等直观的信息,还在许多地方做了标注,从某座岛屿在不同节气感受日出日落时间,到陆地沿岸涨潮与退潮的时间,都详细地记录在案。 而其中最显眼的部分,就是一根粗实的红色虚线,它一直往羊皮纸内延伸,克劳每将图纸翻开一些,红线就跟着延长一些,在红线的边上,有用清晰的触笔记下的一个单词:线索。这令精致的航海图变成了诱人的藏宝图。 “可是,你是从哪得知宝藏的线索的?”埃里克激动地问道。 克劳白了他一眼,停下手中的活计,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哦,当然,瞎编的……”埃里克马上说道,语气中透露着些许失望。 “不过,我倒要说,你画的图纸还真不错。”卡特饶有兴致地看着图上的大小标记,频频点头称赞。 “我可没这本事,这幅图是我从那个胖子,巴德老爷那里偷来的,只有这条红线是我的杰作。” “噢!”卡特露出厌恶的表情。“现在看来,这幅航海图也没那么好看了。” 克劳不理会卡特对富商的鄙夷,继续解释自己的计划:“我会对亨利·巴斯克说,这是从巴德老爷家里偷来的可靠情报,里面一定有线索,能够帮助我们找到‘失落的宝藏’!” “你这天杀的骗子,真有一套!”埃里克激动得手舞足蹈,就好像亨利·巴斯克的人头已是囊中之物了一般。 “然后呢,你打算用这航海图拍死鬣狗吗?”卡特不屑地问道。 “闭上嘴,耐心听,老头,克劳的计划从来都是万无一失的!”埃里克反驳道。 克劳笑而不语,继续慢慢地打开羊皮地图, 红线沿着海洋行走,一直爬上了陆地,并贯穿山脉,开始向北延伸,它依次经过了弗罗里达、波士顿,最后抵达了纽芬兰,最终在一处空地落脚,成为一个大大的红色十字。 埃里克和卡特都眯起了眼睛,凑近航海图,想要把这十字标记所指示的地方仔细辨认一番。但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克劳的手仍在慢慢展开航海图剩余的部分。 “你这是什么……”卡特刚要问话,突然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羊皮图纸被完全地展开了,在其末端藏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克劳一把抓起这锋利的武器,将他顶在卡特的脖子上,而后者根本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怎么样!”克劳得意地吼道。 “棒!真是太棒了!”埃里克手舞足蹈地喊道。 卡特支开匕首,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脖子,他虽不言不语,可内心已被这狂妄大胆的计划所震慑。 “亨利·巴斯克看似狂妄,却有着极高的警觉性,在他面前,哪怕你只是露出拔剑的意图,他都能抢先一步致你死地,而这一招,就是麻痹他的警觉性,他绝对想不到,捅破他的喉咙的利刃来自剑鞘之外!”克劳解释道。 这招行得通。但卡特心里却仍是不服气,他绞尽脑汁地考虑这计划的漏洞,然后灵光一闪,拍手嚷道:“等等,今天亨利·巴斯克收了黑券,他可不会毫无防备地一个人待着,他的部下会好好保护他的,你又怎么通过戒备森严的守卫呢?” “嘿,我怎么感觉你倒希望亨利·巴斯克被保护得跟铁桶似的?”埃里克不满地说。 “别急,戒备森严只是老头的一厢情愿罢了。”克劳讽刺地笑了笑说。“在陆地上,亨利·巴斯克向来纵容手下的海盗,如果他们能有一天晚上不喝得酩酊大醉的,那就算我眼瞎!” 卡特刚想反驳,克劳立即伸出食指制止了他,悠然自得地说:“但是!如果真如老头所说,有那么一两条忠心耿耿的走狗硬要为其看家护院,我也有应对的方法!” 他说完,谨慎地看了看四周,然后从杂物堆里取出一瓶用粗纸包裹起来的红葡萄酒。 “这可不是酒,只是像而已。”他小声说道。“只要喝下两口,不管是多么海量的家伙,都给把他放倒咯!” “真是够卑鄙的。”卡特嘀咕道。“你是从哪偷来这玩意的?” “看清楚了,老家伙,公会的勇士也和海盗一样不好惹!”克劳挑衅地嚷道。“咱们不仅是扒窃高手,还是赌博大师呢。这是我从扎卡那个蠢材那得来的宝贝——恐怕,这也是他企图置我于死地的原因……这坏蛋靠着它不知干了多少下作的勾当呢。” “哈哈,让亨利·巴斯克栽在这下贱的东西上,真是报应啊!”埃里克高兴得手舞足蹈。 但卡特却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恐怕,他真的曾指望这两人帮他报仇,但以如此手段除掉亨利,在他看来既不合法理,也难成功。愤怒的老海盗再也受不了,终于冲出了岩洞,不知所踪,二人才渐渐消停下来,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在月光黯淡之时上山。 然而,今晚上的气氛实在太过热闹,许多海盗都对即将开幕的议会审判翘首以盼,不少人在心中暗暗为亨利·巴斯克叫好,一想到终于有一个胆大包天的家伙肯站上台面,公然反抗沉船湾的秩序规则,他们就感到振奋不已,甚至激动到睡不着觉。这一夜,许多人打破了禁酒令,毫无节制地酗酒唱歌,亨利的行为引起了共鸣,帮助他们找回了海盗的本色,海盗们肆意宣泄着自己的情绪,头一次意识到他们本就无需去遵守那些条条框框的烂规矩。 这给克劳他们制造了不小的麻烦。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必须绕开人群,并选择偏僻的小路上山。漆黑一片的环境消耗了他们的精力,脆弱的树枝和嚣张的蚊虫在他们的皮肤上留下了印记,而不知何处传来的野兽嚎叫声更令他们人心惶惶,深感不安。2英里的山道,却是他们人生中最糟糕的一段旅程。两人加快了步伐,任凭身躯被树枝划出无数道血痕,也要赶紧爬上山去。 好在亨利·巴斯克的藏身之所只在半山腰上,看着工作室中传出的微弱灯光,克劳松了一口气。但他随即又绷紧了神经,不断地提醒自己,那炼金工坊里的怪物,可比深山野林中的猛兽更恐怖,也更难以对付。 记录员安迪正躺在房外走廊的栏杆上,提着一壶蜂蜜啤酒对着云层的暗月独酌。他本是宫廷人士,喝不惯酸臭的劣质朗姆酒,也没有意愿长期与海盗们厮混。为了完成对海盗船长的完整记录,他甘心委身于这座罪恶的岛屿上,唯有月光与文学够格做他的伙伴。 “机灵的小偷,带着他爱生气的同伴,在这深夜来到了船长的府邸,嗯,有意思。”他看着草丛间落魄的两人,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着,早已猜到这些家伙的卑劣勾当。 “嘿,安迪,船长在吗?”克劳爬山了房子的木质台阶,假装从容地问道。 “和往常一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鼓捣着‘上帝的艺术’呢。”安迪轻蔑地哼了一声,似乎对船长的行为也感到不满。毕竟,离开了写生的对象,他要如何动笔呢?难道要像以往那些疯子作家一样,随自己的想法,用一些飞天遁地的情节来充数?不,这个世上只要有一个亨利·埃弗里就够了,只要有一条莫卧儿宝船、一处莱博塔利亚就足够了。安迪打定了主意要写一部纪实的海盗文学,一切脱离实际的剧情都是不可接受的。并且,他打心眼里瞧不起炼金术这门手艺,光听名字就能闻到一股铜臭味,竟还妄称上帝的艺术,真是恬不知耻。 “是这样啊,哈哈……”克劳略显尴尬地赔笑,一边冲着他的伙伴使着眼色。 “安迪大人,来尝尝这瓶酒吧。”埃里克说着从包里取出一个方形的玻璃瓶。黯淡的月光穿过瓶身,里面波动着鲜红的液体。 安迪来了兴致,接过那瓶酒,把脸贴近瓶身,用迷离的醉眼仔细端详起来。 “下流海盗的恶心饮料,我可一点都不感兴趣!”他醉醺醺地嚷道,一边作势要将酒扔走。 “安迪!大人!你可别冲动,听我给你解释,这酒可是大有来历呢!人们常说,如果环球航行的麦哲伦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没把这种绝美的佳酿带回欧洲!” “你别想糊弄我,该死的骗子,在带回什么绝美佳酿以前,麦哲伦首先该遗憾的是没把他自己的小命带回去!” “我正是这个意思,大人!”克劳叹息道。“你好好想想,是不是有这种说法?麦哲伦在菲律宾丢了性命,就是为了得到这种极为稀缺的酒!” “我……我不确定有这种说法……”安迪犹豫地说道。他闭上眼睛,竭力搜索那充满知识的大脑,想将麦哲伦的故事还原出来。可惜,他喝了太多的蜂蜜啤酒,这黄色的浊流堵塞了知识的泉眼,令他感到头脑空空如也,左思右想也没有个头绪。 “得了吧,安迪大人,别想了,良辰美景时不我待!来吧,尝尝这从香料群岛带回来的‘嗜血绝酿’,绝对正宗!”克劳拍着胸膛,信誓旦旦地说。埃里克捂着嘴笑了起来,心中对克劳胡扯的功夫赞不绝口。麦哲伦如果听到这些话,估计也要气得从棺材里爬起来!可怜的记录员怎么可能想到,这瓶红色的液体根本就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身世,它的确来源于香料群岛,却只是从一种奇特的树中提炼出来的汁液混合了清水罢了,这种汁液具有强烈的麻醉和致幻的作用,东南亚的土着们利用多种奇特的工艺将其制造成别具特色的吹箭,也许麦哲伦的确尝过其味道——在他临死以前。而一旦安迪将它喝进肚子里,那他保准得睡上一整天,并且绝不会记得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对于克劳来说,这简直是杀人越货的神器,可惜他们没有本事将其做成武器,不然暗杀亨利·巴斯克就没那么麻烦了。 安迪这样的文人骚客,哪里抵挡得住如此珍酿的诱惑,他抓着瓶颈,右手顺着瓶底游离到颈口,准备拔出那碍事的木塞,痛快地喝上一口。 “哎,等等,安迪!”克劳一把夺回酒瓶,把它拥在怀中。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安迪生气地叫道。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你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不难受吗?”克劳赔笑道。 “不难受,我自在得很呢!”安迪不高兴地嚷道,克劳的话在一定程度上戳中了他的痛点,身处一帮野蛮低俗的海盗之中,他确实感到寂寞又孤独。 “安迪,别这样。”克劳拍了拍记录员的背,宽慰道。“你看,这瓶酒有那么多,你又喝不完,赏点给那些个下流痞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下可彻底激怒了安迪,克劳不仅说穿了他的寂寞,竟然还质疑他的酒量! “小贼,你可别得寸进尺了!你敢怀疑我的酒量?我告诉你,我可是妙笔生辉的旷世奇才,从小就是泡在酒坛子里长大的!” “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吗?”埃里克汗颜道。但是安迪已不准备再做解释,他推开克劳,开始硬拔软木酒塞。 “大作家,你会后悔的。”克劳耸了耸肩,故意看着别的方向,又发出一声十分惋惜的叹息。 安迪翻了个白眼。 “我为什么会后悔?”他问道,并克制着将那已经拔出一半的瓶塞又塞了回去。 “安迪,你是个记录员,你此行的目的就是要记录海盗的一举一动,不是吗?” “海盗船长的。”安迪纠正道。“我只记录亨利·巴斯克的言行举止,可没有闲工夫理会其他的下三滥。” “天真!”克劳夸张地吼道,用惋惜和教训的口吻说道。“我的上帝啊,安迪,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所有的海盗船长都是从擦甲板的下三滥小海盗做起的,就像所有的江洋大盗都是从卑鄙无耻的小贼做起的一样。你不去记录海盗的动静,不去融入海盗的集体,又怎能理解亨利·巴斯克的作为呢?” “你说的……不对。”安迪有些动摇,但还是坚持己见。“我是个天才,写作大师,宫廷记录员,那些我没见识过的部分,完全可以凭借我超凡的想象力来补充完善……” “啊,是的,超凡的想象力,我相信你肯定具备这样的能力,但是呢,安迪,你写的是一本关于海盗的纪实传记,而不是什么天马行空的三流小说!如果你连最起码的真实都不能保证,那干嘛不窝在家里写你的小说,而非要来这船上走一遭呢?” 安迪动摇了,克劳提出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并且恰好是他一直惦记在心的问题。仅仅只记录亨利·巴斯克的一言一行,确实不能为世人还原一个真实的海盗世界,他的内心理解这一点,他明白,置身事外并不能写出最纯粹的海盗传记。 克劳趁热打铁,又说道:“只有经历浴血奋战的士兵才能唱响最嘹亮的军歌,只有亲历人间冷暖的诗人才能作出不朽的诗篇。安迪,你只有融入海盗中去,成为他们的一员,才能真正写出海盗的风采,要不然,你只是亨利·巴斯克无数个跟屁虫里的一个,除了浪费辞藻去赞扬他的古怪之外一无是处,就跟你在凡尔赛宫里做了一辈子的事情一样!” 安迪瞪着克劳,心中却不住地叫好。没错,他出海,就是想要改变自己腐朽的大脑,想要在用无数赞满之词为太阳王路易十四送葬以后,能够创造出真正具备才情的篇章。但上了贼船以后,他所做的却和往常无二,依然是那般腐朽和下贱,只是将对象从欧罗巴的国王换成了海洋的凯撒罢了。 他放弃了,决定在此时此刻重新做人,重新做海盗。 第99章 闲杂人等 记录员安迪感到无比的沮丧,他发现,自己一直在做的事只是在浪费生命,他把有限的精力全部交到了替亨利·巴斯克修饰言语的时间中,却忽视了一个记录员最重要的品质——记录真实。无疑,亨利船长对王室宫廷的那套辞令氛围十分受用,但安迪打心底抗拒成为海盗的一员,不愿体会他们,与一起抢劫、喝酒、赌博……这样是无法记录真实的,而一个人对着月亮抱怨个不停,真就显得更蠢了。 “现在还不晚呢,安迪。”克劳立刻凑近说道。“你看,这瓶‘嗜血绝酿’可是稀缺的宝贝,保准能令你成为海盗中的大明星!” “你是个好人,克劳……”安迪用朦胧的醉眼看着眼前的骗子,有些伤感地说道。“我决定了,一定要为你写一本书,纪念你这位伟大、慷慨、高尚的海盗朋友!” “我不是海盗……”克劳嘀咕道。 “嘿,安迪。”埃里克急切地问道,“这附近还有其他人吗?我想,今天出了这么大件事,船长一定叫了不少人来替他看门吧。” “才怪。巴斯克船长是我见过的……最古怪的海盗——虽然我也没留意过其他海盗,但他无疑是最古怪的——他从没怕过任何东西……鲨鱼、海怪、海里的冤魂……区区黑券算的了什么?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魔,难道还需要别人为他看家护院?不,他仍像以前一样,把自己锁在工作室里,专注于炼金的玩意,并强调不要打扰。” “那太棒了!”埃里克拍手叫好,令安迪感到莫名其妙。 “你别理他,安迪,他是在为船长的气魄叫好呢。”克劳赶忙圆话。 “好吧。哦,对了,要说有什么人在的话,拉姆医生正在后院,为那个西班牙人看伤呢,要不咱们找他去?”安迪犹豫地看着克劳,明显是在征求这位情商大师的意见。 “嗯,医生知道很多内幕和小故事,并且据我所知,他特爱珍贵的酒水,而且酒量也不小呢,你们应该有很多话可聊。”克劳点头笑道。 “好勒!”安迪从栏杆上一跃而下,紧握着酒瓶,一蹦一跳地往后院走去。克劳和埃里克对视了一眼,跟了上去。 他们明白,等放倒了记录员和医生,就再也没人能察觉到他们的阴谋了。 安迪哼着小曲,微醉摇晃着来到了后院的门口,他清了清嗓子,理了一下衣服领子,然后推开大门,向海盗船上的神经质医生张开了双臂。 “bonjour, mon ami!(你好,我的朋友!)”他大声喊道。 拉姆医生嘴上还叼着烟斗,两只手正在安格的脸上擦拭着奇怪的药剂,后者竭尽全力地挣扎却反抗无果,只得气恼得直叫唤。 听到记录员的招呼声,拉姆抬起醉眼看了看他,这位不称职的医生连安迪的一个字都没听明白,但见对方敞开了双臂,他那醉醺醺的思维立即误会了些什么。 “你这变态,我不喜欢男人!”他粗声粗气地吼道。 安迪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干什么才好,对于一个渴望打听消息的人来说,这一幕可不太和谐。但好在这并没有持续太久,受尽凌辱的西班牙外交官安格大人大声叫了起来。 “上帝啊,终于有人来了,你们别愣住了,赶紧来阻止这个疯子!” 拉姆医生吃吃地笑了起来,毫不理会安格的抗议,又把一种黑泥样的东西涂抹在他脸上的伤口上。 “这是为了你好,大人,波多黎各的蝎子皮角质,对外皮创伤可是大有裨益的!” “你这疯子刚才还说那是巴哈马的鹿角呢!”安格尖声叫到,挣扎地更凶了。 “嗯,我说过吗?”拉姆医生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几乎立刻就放弃了思考。“算了,想不起来了,不过,这的确是蝎子皮,你放心吧,大人,我可是有医生执照的!” 安迪站在一旁,对眼前发生的事情提起了兴趣。显然,拉姆医生醉得比他还要厉害,而且他脾气古怪又暴躁,绝对谈不上是交友的好选择,但他所做的事,正好符合海盗那无拘无束的天性,是绝佳的写作题材。 “嘿,医生,你那东西真的管用吗?我的屁股也受了伤,也许你能帮我治治?” 一个潇洒的声音从旁边的树丛中传来,克劳等人这才发现,现场竟然还藏着一个人,说话的家伙正是安格大人的同伴,西班牙海军中尉文森特。 “你的屁股?”拉姆医生拨开树丛,把文森特抬了出来,显然,不知是什么原因,他将文森特丢在那里,后来又喝了点酒,就忘了这茬子事。 “该死的文森特,你就别捣乱了好吗?”安格大人忍不住破口大骂,“咱们现在深陷囹圄,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你却还在担心你屁股上的痔疮?” “老不死的,别说你没被它折磨过!”文森特不服地说道。 “你应该学学人家,难怪,我现在知道为什么西班牙一直在走下坡路!”安格气愤地指了指头顶,众人这才发现,原来那里还有一个大鸟笼,里面关着个沉默的军官——莫里上尉。 克劳觉得他的沉默是自然的,在海盗议会大厅里,他亲眼见到了波尔议员被愤怒的海盗们活活打死,这令他感到绝望。诚然,波尔议员根本就不适合承担外交官的使命,他生前大部分时光都只是在丢人现眼,可他仍是大英帝国骄傲的子民,而这份骄傲,如今却任由被海盗践踏、蹂躏,这对于年轻的军官无疑是沉重的打击。波尔被打死了,莫里上尉自己则被关在鸟笼里,像个玩物一般供海盗讥笑调侃,这种感觉,难道还有比绝望更贴切的形容吗? “嘿,朋友,开心一些,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条条大道通罗马,我们一定会逃出生天的。”文森特开心地冲莫里喊道,这使得后者对目前的状况更加难以接受。先不提安慰自己的家伙是个西班牙人,首先,他文森特凭什么这么开心,凭什么把前途想得那么光明,又凭什么要给别人灌输那遥不可及的希望? “你闭嘴吧,该死的西班牙人!”他怒不可遏地吼道。 “他说得对,你闭嘴吧,该死的西班牙人!”安格暴躁地嚷着,仍无法避开拉姆医生把奇怪的东西抹在他的脸上。“还有该死的海盗!”他补充道。 文森特摊了摊手,玩弄般地把嘴巴捏成了鸭子嘴,示意自己不会再多说一句。 “你有什么事吗,记录员大人?”拉姆医生问道。 “没什么,您继续吧,尽职敬业的好医生。”安迪丢下一句,就想转身离开,他已亲眼目睹奇闻轶事,甚至已经不用多做询问了。他现在只想趁着脑袋灵光的时候赶紧把这件事记下来。 这下克劳可不干了,把这么个大棒槌留在亨利·巴斯克的后院,指不定会招来什么祸害呢。他正想劝安迪留下来,至少也要请对方喝一口酒才符合情理嘛。 但第一个发出反对声音的却是醉醺醺的医生。 “你给我站住,无耻的东西!” “什么?”安迪以为自己听错了,转过身来,盯着医生的眼睛。“你是在说我吗?” “没错,就是你,收起那套把戏吧,我不是什么法国国王,也不是亨利·巴斯克船长,我只是个粗野的海盗船医,我一点也不想听你那套奉承话。” “我……呵呵,你说我是在奉承你?”安迪有些气恼地笑了起来,他实在是搞不懂,眼前这个醉鬼究竟有什么毛病,只因为一句客套话就激动起来,他的敏感,恐怕来自于那些无法战胜的假想之敌和从不受待见的经历。要知道,在文明人的世界里,“尽职敬业的某某”根本连赞扬都算不上,只是一句任何人都会在无意识间便脱口而出的社交语罢了。与其相似的,还有“认真负责的”、“辛勤劳作的”、“严谨踏实的”等等,这是一种广受人们喜爱的万金油式的表述,不管是与谁交流,都不应忘了带上它们。否则,即便某人长了张嘴,那也只是个能吃饭的饭桶,而不会说最基本的人话。 但酒鬼医生后来的话更没教养,彻底激怒了安迪。 “记录员大人,想不到您文章写得不怎么样,拍马屁的功力倒是炉火纯青啊!我都等不及要见识您的大作了,告诉我,啥时候我才能看到亨利·巴斯克船长在白云顶上驾船与海妖决斗啊?” 安迪气得直打哆嗦。没想到这个粗俗的船医,不仅侮辱文明人的素养,还侮辱了他的业务水平! “先生,你听好了!我根本就没有在奉承你,如果你觉得一句小小的客套话就是奉承拍马屁的话,那只能说明你自己愚蠢无知!” 他企图用一种文明人的方式给拉姆医生讲道理,想让后者感到理亏,感到愧疚,可这些话就好像羽毛落在河马的背上一样,不痛不痒,拉姆医生眼睛微闭着,甚至根本没有听见半个字。 克劳也着急了起来,作为一个乞丐,他知道一万种把别人惹毛的方式,眼下,必须指导一下安迪,免得他在骂战中落了下风,带着迷幻药跑掉。 “你也骂他,安迪,说他是个庸医,假医,连自己用什么药都不知道。”他凑到安迪的耳边,小声地说道。 “你就是个庸医,拉姆!”安迪得了帮助,便兴奋地大骂起来。“我告诉你,你根本就不是什么尽职敬业的好医生,你说得对,我不该奉承、甚至不该违背良心说你半句好话!要知道,你连自己用的什么药都搞不明白,竟然还敢称自己为医生!如果伟大的医师维萨里在天之灵,听到你这番言论,怕是得气得从棺材里爬起来!” “他说得对!”安格急忙应和道。“你就是个庸医,你连往我脸上抹的什么东西都不知道!赶紧滚开,别再来打扰我!” “闭嘴,该死的西班牙侏儒!”拉姆气急败坏地踹了踹安格的鸟笼,让囚犯安静下来。“我当然知道我他妈的在你脸上抹的什么!我刚才不说了吗?那是来自牙买加的串种驴蹄,对你的痔疮有很大的疗效!” “给我来点,医生!”文森特急忙说道。 “啊,该死的海盗,去你的痔疮!”安格愤怒地摇晃着鸟笼,简直都要被这群疯子给气炸了。 安迪这一手漂亮的还击,也惹得拉姆勃然大怒,他从怀里掏出手枪来,指着安迪,口中出言不逊道:“杂种,我叫你在拉姆大人的地盘耀武扬威!” “他在装腔作势,那枪里全是空包弹。”克劳悄悄对安迪说道。 “可那又怎么样,这个医生又醉又疯,我要怎么才能离开?” “你不能离开!”克劳皱起了眉头,并鼓励安迪向拉姆展示强硬的姿态。“还记得你此行的目的吗,安迪,你要融入海盗的集体,最好的方法莫过于揍海盗一顿,他们都是粗野之人,没有什么礼节可言,你不用对他客气!” 安迪点了点头,借着酒兴挥舞着拳头,真的准备与海盗医生打一架。这时候,枪声响起了。 克劳、埃里克和安迪都震惊地站在原地,看着拉姆医生枪口冒出的硝烟。这枪声洪亮而剧烈,划破沉闷的夜空,即使是身处2英里之外的人都能清楚地听见——这绝不是一个装着空包弹的手枪所能造成的声响。 “刚才只是警告,小子,下一次,可别怪我不留情面了!”拉姆医生恶狠狠地说道。的确,他习惯佩戴没装实弹的枪,但他没理由不没收俘虏的武器——特别是这位俘虏刻意将枪藏在身上的时候。安格从踏上沉船湾的第一步起就藏着防身的武器,在波尔被海盗殴打致死的时候,他一度想要掏出武器,给自己的人生来个壮烈的谢幕,但最终,他还是没有用上,却被来为他医治的拉姆医生给捡了便宜。然而,医生虽然观察敏锐,但绝对算不上是什么神枪手,特别是在喝了酒的情况下。可以肯定的是,拉姆医生这一枪一开始就是瞄着安迪的头去的,可既然他射歪了,那说些苍白无力的理由也无伤大雅。 克劳一眼就看出了拉姆的伎俩,拍手叫好道:“可你现在没子弹了,蠢货!安迪会把你打得屁滚尿流的!” “我不会!”安迪大声喊道,一边把手上的“嗜血绝酿”递给拉姆医生,然后不住地往后退。 “嘿,你干什么!”埃里克拦住记录员,不解地问道。 “抱歉,先生们,我实在不想与这种下贱顽劣的家伙交朋友,他崇尚暴力,而我却秉持人文情怀,道不同不相与谋,我恨不得离他远远的,让他自己玩去吧。” “海盗都崇尚暴力,你就是要去融入这种环境啊!”克劳劝道。 “我是个天才,我自有办法真实记录海盗的生活,但我绝不会同流合污!”安迪骄傲地扬起了头颅,大摇大摆地往院外走去。 这下,愤怒的轮盘转到了克劳的头上。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精心算计的计划被一群别扭的家伙糟蹋。如今,他也算得上是个兴风作浪的海盗了,才不会像一个保姆一样去照顾闹别扭的孩子的心情呢。 “我去你的大爷的天才!”克劳怒吼道,跑到拉姆医生的身边,一把抓过他正在仔细打量的酒瓶。 “嘿,那是给我的!”医生不满地抗议道。 克劳没有理会他,而是快步追上即将离去的安迪,一只手撬开软木塞,把瓶口塞进了他的嘴里,狠狠地灌了一口。 “天才!”他凶恶地重复道。然后拔出瓶子,趁着安迪惊恐的时候,又把酒瓶塞回了拉姆医生的手里。 “这些都是你的了,混蛋!”他没好气地说道,然后带着埃里克往院外走去。亨利·巴斯克绝不会喝来历不明的饮料,所以“嗜血绝酿”已经完成了它的任务——虽然过程有些坎坷。 “都是你们的了,混蛋!”埃里克高兴地喊道,出门前没忘记拍了拍安迪的脸庞。 克劳强按下心中的怒火,气势汹汹地往亨利·巴斯克的宅邸走去。他必须保持克制和冷静,来完成为波叔报仇,并抢回金币的伟大事业! 然而,工作室中发出的一声粗犷的呐喊,打断了他的思虑。克劳和埃里克惊在了原地,慌张地环顾四周,害怕黑暗中突然现身的埋伏。 “哈哈哈,哈哈哈!”工作室里传出连绵不绝地笑声,透出一股子舍我其谁的霸气。几乎不用思考,克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亨利·巴斯克一定已经溶解了难缠的金币锁。 第100章 变脸 “埃里克,在这里望风,我进去了!”克劳轻声细语地说,并在心里感慨自己竟能如此冷静。 他控制着手臂,开始使劲敲打那红木大门。 “船长,你解开了金币谜题!快让我进去,快告诉我!”他咆哮着真实的情感,并为自己的欲求感到疑惑。是为波叔报仇,还是为寻找失落的宝藏,究竟哪个更令他醉心呢? 工作室里的笑声沉了下去,伴随着阴沉的脚步声,门扉被打开了。 “该死的小贼,原来你一直在外面候着?”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着,死瞪着克劳的双眼中正燃着一股从地狱来的邪火。 “我们是合伙人,你可别忘了,船长!”克劳不甘示弱,重重地说道。 亨利·巴斯克瞟了一眼克劳,知道来者不善。但他依然傲慢,鄙夷地冷哼了一声,侧身让开一条道,让他的客人进门来。 克劳前天才来过这个地方,知道鬣狗的巢穴,和他的大胡子一样——外表整洁,内里肮脏不堪,因此,他也没花心思在房间乱七八糟的布置上,无论是透明的骷髅头摆饰,还是满墙的报纸报道,或是在玻璃器皿中汩汩冒出的气泡,都不会再转移他的注意力。他跟着亨利·巴斯克进到里屋,还未等主人家示意,便大大咧咧地坐到了皮椅上。 “你们有什么事吗,合伙人?”亨利躺坐在椅子上,不无讽刺地说道。 “那个金币锁,你弄开了?”克劳急切地问道,甚至在此刻忘却了自己的暗杀计划。 亨利没有回话,而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球盯着克劳,久久没有眨眼。克劳有些心虚,却也胆敢回瞪着亨利,他感到眼睛灼热难耐,眼白上鼓起了血丝,里面流淌的细微的血液正在剧烈沸腾,沸腾着抗议主人的怠慢。但克劳并未理会这些痛苦,他知道,眼前的海盗船长,是能在眨眼之间便做出惊世骇俗之事的人物,他可不想因为这瞬间的变故而成为落难的一方。 “咱们先来谈谈你的事吧,合伙人。”亨利·巴斯克冷笑着开口道。“先是在走廊怂恿我的记录员,又在后院与船医闹腾,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你听见了?”克劳试探性地问道,并竭力装出一副轻松自然的态度。 “海盗永远在波涛汹涌中战斗,又怎会不留意周遭的环境?只有马龙·波迪尔会傻傻地把自己塞进厚墙之中安乐地等死。而我可是很敏感的!” “好吧,如果你听见了的话,那你应该清楚,你的记录员和船医闹了点矛盾,不过现在都解决了。” “看来是这样,一向吵闹的拉姆医生,如今却像个死猪一样安静,而宫廷作家也不再嘟囔那些醉醺醺的蠢话了,还有你那凶狠的伙伴,难道是吃错了药才变得安静了吗?克劳,你可真有一套啊。”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船长,这是他们之间的矛盾,跟我没有关系,至于埃里克……”亨利摆了摆手,让他不要解释。 “言归正题,你来这里做什么,克劳?除非你会预知未来,知道我会在今晚解开金币之锁,不然,你最好给我个好的理由,要知道,打扰了船长的研究,后果可是很严重的。” “拉姆医生和安迪不已经打扰了你很久了吗?”克劳心想。但一味地恶化谈话氛围并非他之所愿,于是,他冲窗外的埃里克打了个手势,示意他把宝贝拿出来。 “在这儿呢。”埃里克顺从地从亚麻布袋里取出一卷羊皮纸,把它交给了克劳。他表现得很好,很冷静,这也令克劳感到振奋。 能行,行得通,他们能够刺杀亨利船长,然后抢走那枚无价的金币! “瞧啊,船长!”克劳得意地举起纸卷,兴奋地将它放到了桌子上。亨利·巴斯克依然冷冷地瞪着他,沉默着等待他的解释。 “这是我从巴德老爷那里搞到的宝藏信息,我已经标注在航海图上了,有了这张图纸,再加上您的金币,我们一定能找到失落的圣地!” “哦?”亨利·巴斯克听到这里,突然来了兴致,他坐起身来,将脸凑近羊皮纸卷,伸出手去想要将其铺开。 “请让我来!”克劳殷勤地说道,然后伸手按住了图纸。亨利看了看他,脸色似乎阴沉了一些。 克劳的心脏像蛮牛一般在他的胸中横冲直撞,令他难受得想吐。这是成大事者所必须经历的劫难。在这个腥风血雨的时代,如果克劳连谋杀一个罪大恶极的海盗都做不到的话,他便可以趁早给自己圈一块墓地了。 好在,克劳不是软弱无能之辈。他微微定神,便将心中那狂躁不安的野兽给压了下去,转而用笑脸面对他的船长,热情地解释起来。 “你看,船长,这儿是咱们的地头,离巴德老爷所指的地方可远着呢。”他顺着红色的虚线划动着手指,一边慢慢展开图纸剩余的部分。亨利·巴斯克默默地看着图纸,那一脸的黑色胡子在暗淡烛光的照耀下,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深邃——就像他隐藏在心底的秘密一样神秘莫测。克劳自然地解读图纸的标注,却分出大量的精力来揣摩船长的想法。他是否真的相信这套鬼扯?他是否对克劳的行为有所怀疑? 克劳说服自己,刚刚解开金币锁的海盗船长,此刻绝不会装出一副严肃认真的姿态来陪他玩猫鼠游戏。 “这里,巴德老爷提过这个地方,百慕大!很多船只在这里出事,对吧,这可不是偶然,而解决的关键,在……” 他自然而然地划动着手指北上,慢慢向着旅程的终点进发。而在此期间,亨利一直保持沉默,只是偶尔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瞟克劳一眼。 “好吧,船长,其实巴德老爷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我们的目的地,就在这里!”克劳一巴掌拍在红叉标注的纽芬兰的位置,抬头瞪着亨利·巴斯克,随时准备动手。 “擦一擦汗吧,克劳。这是一张漂亮的航海图,没必要被你那心虚的冷汗所玷污。”亨利冷冷地说道,又躺回到沙发上。克劳茫然地看着海盗船长,现在,他和亨利·巴斯克隔了一个堆满杂物的桌子,这对他的暗杀计划形成了阻碍。 “我没什么好心虚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克劳回应道,并聪明地停止了继续卷动图纸,好让那把匕首乖乖地待在暗处。 “就像你所做的也全是为了你自己一样,船长。”他又说道。“咱们都是自私自利的大坏蛋,追求各自的利益,这也没啥好指责的。” “大坏蛋?你还不够格呢。”亨利冷笑道。“打开那幅图,克劳,让我看看巴德老爷的秘密。” “那你倒过来看呀。”克劳绷紧了神经,挑衅地说道。 他的计划成功了。亨利·巴斯克开始探过头来,目光聚焦克劳手指停留的地方,而就在一瞬间。克劳铺开了航海图最后的部分,在那反射烛光的白色刀刃现身的一刹那,便将其一把抓起,顺势往亨利的咽喉上捅去。 “砰!” 一声闷响,把克劳震得头晕目眩,他闻到了硝烟味,疑惑自己竟然还能思考,但……胸口传来的的确是……痛觉?他疑惑地看着手上匕首,发现烛光依然在锋刃上跃动,嘲笑着失败者的滑稽表演。 亨利露出渗人的笑容,手枪的硝烟还未散去。没人能够躲避如此近距离的射击,克劳费尽心思制定的暗杀计划,终究还是失败了。而胸前渗血的窟窿,则是对搏命行为的最大惩罚。 在加勒比海酷热难耐的八月份,克劳竟然感到一丝凉气席卷全身,他叹了口气,慢慢滑落到冰凉的地板上,遗憾自己终究还是没能看到那枚金币的背面……或许,这才是最好的结果,红发的克劳,在艰难地存在了二十多年后,终于可以得到长久的安息了。 他听到工作室的大门被一脚踹开。埃里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显得急促又紧张不安。枪声并不是计划的一部分,房间里一定发生了变故,而埃里克,这位与克劳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再一次为了拯救同伴,把自己置于毫无生机的境地。 “克劳!”他看着倒在地上的朋友,大声喊着,抽出短剑,朝亨利·巴斯克冲来。 但在下一秒钟,一个鬼魅的身影突然从天而降,立在了埃里克的面前,一击格开了他的短剑。克劳躺在地板上,强撑着一口气,抬头看清这神秘人物的背影。只见他头上戴着多点装饰的黑色帽冠,脚下生风一般迅速地移来移去,长长的黑色披风随着他的步伐摆动着,看起来就像一个黑色的幽灵。 “也许地狱里全是这种玩意,而我也会变成其中之一。” 但令他不解的是,身为活人的埃里克,怎么也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直愣愣地盯着幽灵的脸。 神秘的幽灵没有他喘息的机会,他轻轻一跃,像被风吹起的稻草球一样横着翻了个筋斗,从埃里克旁边绕过,将其短剑打飞。在落地的一瞬间,幽灵已经完成了转身,他并把武器架在了埃里克的喉咙上。 这时候,克劳才真正看清幽灵的正面。幽灵黑色的帽冠下,是一张色彩斑斓的面具,它以黑色为底,七彩做花,从眼、鼻、嘴处勾勒出无数的线条,五颜六色的线条顺着面具黑色的脸颊往上,在额头处交汇,开出一朵彩色的莲花。无疑,这是一面相当精美的面具,其风格诡异而独特,在这满是赤身大汉的沉船湾里显得格格不入。 克劳又仔细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面具上的眼睛,轻轻地眨着一下,而面具的嘴角也微微上扬起来,看上去满是得意的神色——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面具,而是真真实实的一张脸!这怎么可能? 幽灵注意到了克劳,轻蔑地笑了笑,然后拿起弯刀快速地划过脸庞,在电光火石间完成了变脸,成为了另一幅面孔。 克劳惊得下巴都要掉了。那本是黑底荷花额的脸,此时竟变成了白底红眼,两条红色的线从眼角渗出,从左右两边的脸一直流到下巴处交汇,就像一个哭出血的怪物一样,看起来极其骇人。 “克劳啊克劳。”亨利·巴斯克摇了摇头,俯身捡起掉落在一旁的匕首。拿着刀尖,用刀柄敲了敲克劳。“想要抹人喉咙,得这样才好使!” 第101章 幕后黑手 克劳诧异地望着鬣狗的匕首,然后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他没有痛觉。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膛,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被子弹射穿,只那一团像血一样的红色物体,此刻仍倔强地趴在克劳的皮肤上,烫得他全身颤抖、发麻。 克劳挑起这粘稠的东西,厌恶地扔到了一边。 “怎么露陷的。”他遗憾地问道,并在心里已将生死置于一旁。愿赌服输,哪怕生命也是如此,这是他在这无情世界中学到的可以令人稍微安心的处世之道。 鬣狗吃吃地笑了起来,冲那个会变脸的幽灵使了个眼色。 幽灵点了点头,把身后的披风往身前一甩,在披风遮蔽脸部的刹那再一次变了脸。显出了施法者的本来面目——那是个东方亚洲人的长相,没有了脸谱的加持,那张消瘦的脸上唯有无情二字。 “李炎是我的客人,是菲律宾狮虎堂堂主李进的得力干将。”他解释道,“他是我的影子,是风,是火,是变脸大师,是暗影杀手……然而,你的失败并非缘于强大的对手,克劳。” 亨利拍了拍手,另一个人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他的步态扭捏,看起来心有愧疚,克劳一眼便认出了那个苍老的脸庞。 “卡特!你这个叛徒!” 没错,那人便是自称在银港钓了二十年鱼,又自称为基德船长马首是瞻的老海盗卡特。 “你接连两次伟大的计划,都被身边的蛀虫给破坏了。也许你应该扪心自问,你所认识的伙伴,真的是你看到的样子吗?”亨利嘲讽地说。 卡特冷漠地看了一眼克劳,说道:“这是你自找的,克劳,你坏了规矩。” “就因为黑券的事吗?”一旁的埃里克气愤地嚷道。 “就?瞧,这便是你们的罪,你们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亨利大声叫道,“黑券是绝对的,这并不仅仅只是个约定俗成的规矩而已。大权在握的人们不会希望有人在暗地里行刺,因为那是弱者对强者唯一的逆转之道。因而,这规矩便从上到下,如洗脑式地被传开了。你可以说,卡特是个蠢货,但你对抗的,可不仅仅只是一个规矩而已。” 克劳愣住了,他从未往更深的方向去思考过黑券的问题,并且他相信,那些坚信此道的人,诸如卡特和夏尼等,也没有想过。 “学着点吧,克劳。”鬣狗不无讽刺地说。“乞丐、小偷、海盗,他们都是被压在人类文明的金字塔最底层的渣滓,可上层的达官贵人却偏偏想用那些并不实在的优良品德去要求他们,哈,这只不过是一盅毒药,只管可灌给别人,而自己还有解毒剂受用。瞧瞧这个老头吧,《海盗法典》的成效并在于此,亨利·摩根与马龙·波迪尔的成效便在于此!” 这下,克劳和卡特都愣住了,怎么,亨利·巴斯克似乎并没有奖励其报信人的意思,相反还给予了一阵无情的嘲讽。他自己的态度到底是怎么样的? 他们自然关心亨利的心态,因为就在刚才,克劳心里燃起了生存的希望,并且在那希望之后的,是寻找失落宝藏的更大的希望。 但是还有一人,依旧坚持他的原则。 “我呸,你懂公会什么,你懂波叔什么!”埃里克以为是自己受到了嘲弄,于是抄起了拳头。“变脸”李炎瞬间闪到他的身后,祭出双刀,用刀背猛地顶了埃里克的腰,令他突然乏力,再难有动静。 鬣狗拍了拍手,为埃里克的执拗鼓掌,说:“在这么一个纷乱扯淡的世界,还能见到真正重情重义之人,真是难得。你们可太棒了,说是时代的稀有样品也不为过。不管是愚蠢还是天真,都无法简单形容你们的品质。” “你到底想说什么,海盗?”克劳恼怒地吼道。 “我喜欢你!”鬣狗大声喊道。“我喜欢、羡慕、渴望你们这群小贼的信条,那就像梦境一般虚无缥缈,却也如梦幻一般美艳动人!” 克劳对鬣狗的感觉,如今只剩下恶心了,海盗船长的恶趣味,令他根本不想同其再做交谈,他转头面向卡特那一边,之前累积下来的恶心瞬间便成为愤怒,并像火山一样喷薄而出。 “无耻之徒,不要脸的叛徒!” “省点力气吧,克劳,你这样子太难看了。”卡特轻声说道,不知是对克劳,还是对自己。在现在这个烂摊子下,似乎每个人都感到万分的尴尬。 “难看的是你的脸吧,懦夫,骗子!”埃里克啐了一口唾沫。 李炎一脚踢在了埃里克的小腿肚子上。后者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着。想来这是东方神秘的搏击术,只一下就足以让强壮的成年人备受折磨。 “骗子这个称号,我可担当不起。”卡特冷冷地说道。“要说满口谎话的家伙,我只认识两个,其中之一就是你这条丧家狗,克劳。” “您过奖了,骗子老爷!”克劳尖刻地讽刺道。“再怎么说,我也只是靠欺骗去混个温饱罢了,只能算是小骗。而您才是真正的骗术大师,你欺骗伙伴,挖坑下料,踩着我们的身体上位,这才是大骗啊!可结果呢?你的主子鬣狗可没有那么稳定的地位,小心站错了队,晚上在被窝里被波迪尔家族的人抹了脖子!” “还有公会的人!”埃里克痛苦地补充道。 “哈哈哈,这家伙,倒是对形势看得很清!”鬣狗大笑着说道。 李炎捏着弯刀,做了个割喉的动作。 “等等,我还不想杀他们!”鬣狗制止了李炎。 他走到克劳身前,埋下头来。那坑坑洼洼的黝黑大脸,就像被黑云蒙蔽了的月亮,肮脏的胡子拖到了胸口处,上面的面包屑随着他的动作而不停地往下掉。克劳强忍住呕吐的冲动,恶狠狠地瞪着海盗船长,心想就算是死,也不能辱了气节。 “小子。”鬣狗开口道,强烈的口臭跟着唾液一道脱口而出,喷到了克劳的脸上。“我早就说过,我喜欢、羡慕公会的信条,这是一种不基于利益的、真心实意的奉献。同时,我也对那些个背叛同僚、卖友求荣的家伙深恶痛绝。卡特曾经就是这么个孬种,但我得为他说句公道话,他对你可没说过一句谎言。” 克劳冷哼了一声,表示自己不想在临死之前听这些狗屁不通的废话。但鬣狗似乎对此十分执着,他示意卡特自己来解释。 “好吧,好吧!”卡特不耐烦地嚷道。“克劳,埃里克,你们得知道,我根本不想浪费哪怕一滴口水在你们身上。要不是你执意破坏规矩……我绝不会背叛你们!是你们背叛了我,明白吗?” “关于这件事,想必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或许我是有错,错在没有意识到黑券这无聊玩意在你心中的价值……但是卡特,有一件事情你可是撒了谎的——你承诺过,要帮我们干掉鬣狗,替波叔报仇!” 鬣狗看着卡特,期待着他的回答,不管这位海盗船长知不知道卡特做出的这个承诺,此时他都无心去追究,反而在享受人与人的争斗所带来的混沌气氛。 “你的记忆有些偏差,聪明的克劳!”卡特不耐烦地说,仿佛在嘲笑克劳自诩聪明,却连最基本的记忆力都没有。“听着,我只承诺过,我会帮你完成复仇,同时,你们要帮助我消灭那胆小的波尔多·巴菲德。仅此而已!前前后后,我没说过一句要去向鬣狗寻仇的话!” “这两者有区别吗?”克劳诧异地问道,回过头来瞪着鬣狗。“你可别告诉我,炸死波叔的炮弹不是鬣狗亲自发射的,这笔血帐就不用记在他的头上!” “这笔账的确不该算在亨利·巴斯克的头上!”卡特回答道。 鬣狗哑然失笑,竟然有人为自己辩护,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话说回来,他根本就不在乎究竟是谁干掉了波叔,就算真把其他人的命算在他头上,那他也乐于接受。 “你听着,克劳。”卡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总之,银港遭到炮击的时候,我就在附近,岸边的情况我看得很清楚。” “那你应该知道,鬣狗他……” “他轰炸了整个银港,是的,他使你们身临险境,甚至可以说,在场所有逝去的生命,都与他脱不了干系!可是你那波叔不一样,你也看到了才对,他并非死于炮击,而是死于从背后袭来的无耻的剑击” 克劳气坏了,他实在不愿意再去回想当时的景况,更何况,无论怎样捋清这里面的细节,到头来不都要算在亨利·巴斯克头上吗? “你们的波叔死了,而你们甚至搞不清楚真正的凶手是谁,像你们这帮废物,还好意思大谈特谈波德里克的名号吗?”卡特无情地大声嚷道,令克劳和埃里克顿时感到动容。 “是谁干的。”克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已无法隐藏起自己焦躁的鼻息。 “波尔多·巴菲德。” “你放屁!”克劳怒吼道,抡起拳头,一拳把卡特打倒在地。 “放松点,小子。”鬣狗冷笑着警告道,将漆黑的枪口对准了克劳的脑袋。 “你老实说,到底是谁谋害了波叔?”克劳无视枪击的威胁,激动地嚷道。 “谁谋害了你的波叔?哼,你是指下手的人,还是指幕后黑手?”卡特用一只手肘撑起身体,另一只手捂着被打的脸,依然讥讽地说道。 “克劳,你口中亲如一家的公会,却出了不少的个内贼,你竟还能在这儿大言不惭什么兄弟情义?”卡特哑然失笑,“干掉波叔的人,就潜伏在你们公会之中!” “到底是谁!”埃里克大声问道,浑身颤抖的他,早已克制不住那喷涌而出的怒火。 卡特只是耸了耸肩,表示并不认识那个人。 “你说过,波叔的死,除了直接下手的那个家伙之外,还有幕后黑手,那我问你,你凭什么将这笔血债算在波尔多·巴菲德——你的死敌——的头上?” “凭什么?就凭我的头脑,你这蠢货。在来到沉船湾后,哪怕你只要稍稍听到一些传闻,便来知道其中隐藏的秘密。”卡特爬起身来,拍了拍满身的灰尘,接着叹了口气。 “说来讽刺。”他说道。“海盗们在海上就跟蠢猪一样迟钝,到了岸上反而变得疑神疑鬼,草木皆兵起来,我就是这么一个海盗。十几年安稳的钓鱼,却并没有平复我心中的波澜,我总是从路过的水手口中去收集各种海上的信息,可笑,原本只想保得自身安宁才耳听八方,像条狗一样对着所有人摇尾巴,以换来足以令自己安心的消息。到头来,安宁没得到,反而收集了纷争的消息。这偌大的加勒比海,哪个海盗在哪里活跃,我都一清二楚。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我才了解到,波尔多·巴菲德与波迪尔家族来往密切。” 卡特停顿了一下,似乎也豁出去般,自顾自地走到鬣狗的桌前,从那堆满了垃圾和灰尘的桌子下面抽出一瓶朗姆酒,用牙咬掉瓶塞,就大口灌了起来。那副饥渴的模样,就像一个两周没喝水的落难水手,在见到盛满淡水的木桶时所表现出来的样子。 “呵。”他痛快地叹息了一声,是赞叹酒的美味,还是感叹自己多年时运不济,这克劳就不得而知了。 “奇妙的是,我这个大字不识几个的海盗,竟然在众多的小道消息中混得有声有色。我开始出钱,向一些水手买消息,又卖给另一些想要知道的人。海风酒馆为什么有那么多明明好吃懒做,却消息灵通的家伙?那都是我的功劳。后来,当那些在海上兴风作浪的海盗的消息,已经如同每天都吃的粗面包一般无趣至极的时候,我意识到,大海已不能让我满足了。于是我深入城市的角落,与乞丐和罪犯打交道,只为获取更有价值的消息——这并不简单,直到现在,我也没摸清门道,但有一点我绝不会搞错,那就是势力遍布整个银港的公会,存在不少的敌人。其中,最觊觎,最渴望搞垮银港公会的,无疑就是……” “伦敦公会……该死的。”克劳小声嘟囔道。 第102章 伪造的金币 世人都会为此感到可笑,怎么一群小偷、乞丐、流氓组成的落魄组织,其内部竟然还存在激烈的争权夺利?然而睿智之人会严肃思考这个问题,并得出严肃的结论:即便是小偷、乞丐、流氓也存在利益分配,不均等的利益造就了身份上的尊卑有序,这便使得原本落魄的组织,也如同皇家宫廷一般,对权力甚是关心。 这或许是神明对所有会呼吸的生物所施加的限制,以防止他们因心无旁骛和团结一致而做出超越神明的伟业。豺狼群出猎食,彼此之间却会为多吃一口而冲突不断;蜜蜂看似分工明确,处于顶层的蜂后如不多加防范,也免不了被赶下台,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至于人类则更不必说,几千年的文明进程,又有哪一次盛宴会少了斗争的影子?按此看来,对权力的渴望早已根植于所有人的内心深处,帝皇将相如此,小偷、乞丐之流亦是如此。 “伦敦公会,是的,哪怕是银港最与世无争的渔民,也知道伦敦公会与银港公会的梁子。我在好几年前便知道这件事了,你那聪明一世的波叔又怎会不知呢。他调查了许久,揪出了许多与其他帮派勾结的家伙,但并没有找出伦敦公会的奸细。其后果便是,那潜伏了许久的家伙终于露出了獠牙,给了波叔致命的一击。” “是谁!”克劳暴怒地扯住卡特的衣领,剧烈地摇晃起来。他迫不及待想得到那个叛徒的名字,迫不及待想将他碎尸万段。 “不要质问我,你这是在推卸责任!”卡特拨开克劳的手,漠然地说道。“你们的波叔有不察之过,而你们更是全无忧患意识,是这一切造就了悲惨的结果……但这还不是重点,你猜猜,我怎么会在沉船湾这个鬼地方,还能听到这些个内幕?” 克劳沉默不语,对于卡特的问题,答案已经十分明确地浮现在他的心里,但他并不愿意就这么轻易相信眼前这个奸诈的角色。再怎么看,卡特都是在用自己的一面之词去引导克劳进入他的节奏,去帮助他对付他自己的仇敌。 “难道是马龙·波迪尔?”趴在地上的埃里克却没这么多心思,咬牙切齿地问道。 “不是本人,但绝对与波迪尔家族脱不了干系。”卡特点头说道。“沉船湾与伦敦公会做了一笔惊世骇俗的交易。为此,马龙不惜出动心腹,去配合内鬼,捣毁银港公会的领导核心。而相对的,他们能得到……” “那枚金币!又是那该死的金币惹的祸!”克劳脱口而出,却引得鬣狗一阵大笑。 “哈哈,我想马龙可没那见识,会为了一条虚无缥缈的小道消息就潜入大英帝国的海外重镇。不错,他是想要金币,但他并不相信金币在银港,他与伦敦乞丐进行交易,只为得到那肮脏的黑奴交易的中转权。” 克劳看了看鬣狗,又看了看卡特,不管是谁,都不像是一副在开玩笑的样子。 “马龙·波迪尔,我与你势不两立!”埃里克大声嚷道,并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那么,克劳,我把我所知道的真相都告诉你了,我为人一向‘正直’,说一不二,如果要背叛你,那我绝对会将黑券亲手送上!我把我知道的,并且你可能想知道的事情,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了,原本,你应该成就大事,为你自己,也为我做些有意义的大事,可眼下的处境,是你自己造成的,与我无关。你即使要死,也请记清楚这一点!”卡特严肃地说。 “对,就像他对基德船长那样,非常真诚。”鬣狗乐呵呵地讽刺道。 这样看来,卡特以为克劳是死定了,他极力地告诉克劳真相,也只是出于水手的迷信,担心克劳在底下咒他不得好死。 但是,如果事实真如卡特所说,那他就得找沉船湾的主人去报波叔的血海深仇了,当然,前提是他得先活下来。 “好吧,你们打算拿我怎么办?要杀要剐、还是要烹要煮?”他嘲弄地说道,决定走一步是一步,毕竟,这是失败者必须接受的惩罚。要是真的丢了小命,他也不会怨恨,至少下了地狱,他还能为波叔效劳,这样倒也不错。 “烹了煮了?就你这一身的排骨肉,连给我塞牙缝都不够!我还有更好的办法来对付你,红毛猴子……” 鬣狗使了个眼色,卡特便一脚踢到埃里克的头上,直把他踢得眼冒金星,口吐鲜血,顿时便昏死过去。 克劳紧张地瞪着卡特,他亲眼见识过残暴的海盗是如何玩弄到手的俘虏的,落到这群恶魔的手上,恐怕连求死都没那么容易。鬣狗仿佛看穿了克劳的想法,吃吃地笑了起来,他拿黑乎乎的枪管去摩擦克劳的背,像是一种变态的安慰。 “放轻松,小子,你的命我还打算留着呢,卡特赞扬过你的身手,论攀爬的技巧和速度,即使是最灵敏的海盗也比不过你。而且你的确是个聪明的混蛋,你那巧舌如簧,令我不止一次想割下你的舌头作为收藏呢!” “船长,他的确有两把刷子,但却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我们不能用他,绝对不能!”卡特插话道,但鬣狗并没有理睬他。 克劳毫不在意鬣狗和卡特的那些个的废话,他听到了他想听的:鬣狗打算留着他的命。这样就够了,但他并没有为此感到安心,而是得寸进尺地问道:“埃里克呢,你们打算拿他怎么样?” “瞧瞧,这就是我说的,他果然是个聪明绝顶的家伙,马上就抓住了谈话的重点!”鬣狗拍着克劳的肩膀嚷道,语气里充满了自豪,就好像一个父亲夸耀有出息的孩子,又像是个赌博赢钱的豪杰,对着他的同伴说“我早跟你说过了”那种景象一样。 “这下子咱们就有话好说了。”鬣狗接着说,“我们该拿重情重义的埃里克怎么样?该拿这个不止一次企图拯救你的小命,并把自己给塔上的傻子怎么办呢?” 鬣狗假装疑惑,又突然做出了一种夸张的吃惊表情,仿佛是醍醐灌顶一般豁然开朗,他张大了嘴,伸出了食指在克劳眼前不停地点击着空气。 “我们不用急着去处理埃里克呀,他是死是活,可是完全掌握在咱们的红毛猴子手中啊。” 克劳的心脏咯噔了一下,仿佛掉进了黑暗的深海之中,一时间喘不过气来。他完全理解鬣狗说的每一个字。令他烦躁的是,他不像之前几次那么抗拒便接受了这个现实,人家说吃一堑长一智也是有点道理的,对于克劳而言,他在与海盗的针锋相对中仍是习惯性地落于下风,可至少在心态上他已经不是那么躁动,也没有那么自负了。 至少这一次,克劳立即便明白,自己成了亨利·巴斯克的棋子,而埃里克则成为了人质。 “好吧,船长,不管你要我帮你做什么事,我都会乖乖去做的!”他恼怒地吼道。“即使你要我把你那大黑脑袋劈烂,或者用你的肮脏胡子勒爆你的喉咙,我也会去做的,我发誓!”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鬣狗冷笑着说,一面使劲地摆了摆手。“把他弄下去,跟那几位大人关在一起!” 卡特应了一句,拽起埃里克的衣服就往外拖。于是,红发的克劳最忠实的朋友,将与西班牙和英国的军官一道关在海盗的鸟笼里,生死由命。 “你究竟要我做什么,鬣狗?”克劳沉下心来问道。 “别急,在那之前,我先把你梦寐以求的东西还给你吧。”鬣狗嚷道,一边用镊子在坩埚里翻弄了一会,夹住了金币便往克劳掷去。 “什么?”克劳一时手忙脚乱,他跌倒在地,下巴几乎触到地板,用一个极其难看的姿势接到了金币,但紧接着,他就被那烫手的金属刺痛,不得不将它反复抛到空中来降温。 跟之前的豪迈相比,此时的鬣狗却显得冷酷阴险。在克劳的眼里,这个大海盗始终都挂着一幅令人恶心的笑脸,总是嘲笑所有人类,玩弄整个世界。但此刻,他破天荒地一脸严肃。那满脸褶皱的脸上,既没有因奸计得逞而得意洋洋的自满,也没有因目的受挫而自嘲自弄的讽刺,有的只是一脸的严肃,阴冷中透出一丝冰凉的怒意。 显然,他成功了,金币锁已被炼金术溶解殆尽,滚烫的金币在空中翻滚着,克劳急切地想要知道那隐藏在背面的秘密,并没有注意到鬣狗的异样。待到金币冷却之后,他将其抓在手心,然后轻轻开手,将金币的背面展示出来。 那里空空如也。 克劳仍保持着笑容,小心地眨了眨眼,又揉了揉眼。然而,金币的背面依然是空空如也,甚至连一丝用于拼凑的划痕都没有。 克劳从没有怀疑金币本身的真伪。毕竟,在经历了这么多的生死磨难,甚至与海盗到了撕破脸皮、抢破头皮的地步,他才来到了金币的跟前,得以一睹金币背面的秘密。这一切的经历,让他拒绝相信,这只是一枚再普通不过的定制款的金币而已——他感到非常奇怪,自己竟然觉得金子会再普通不过——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原因,让那本该乖乖浮现的真相,又隐藏了行踪。 一定是他观察的方式不对!克劳暗自揣摩,他擦了擦冷汗,屏住了呼吸,仔细地查看背面的每一处纹路,仍旧查看无果!他又把金币拿到烛光处,对着炙热的火光继续观察。然而,金币那光滑的背面除了反射出模糊的火光以外,仍然是什么也没有! 克劳定了定神,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着鬣狗,说道:“你他妈在逗我呢,那枚金币呢?” 他本以为,也希望鬣狗会像往常一样大笑起来,一边从别的什么地方把金币掏出来,一边大声嘲笑克劳的无知愚蠢。但这一次,克劳这略带愤怒的期待也落了空,鬣狗仍是一脸严肃,他那粗大的毛孔里透露出来的怒气,比之克劳可是一点不差。 “看起来,我们两个蠢货,都被巴德老爷那个老狐狸耍得团团转呢。”鬣狗冷冷地说道。 克劳见鬣狗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顿感一阵天旋地转,他双脚发软,坐到了地上。他依然不肯相信,这么多的尔虞我诈,换来的却是一场空。 “该死的老狐狸!”他破口大骂,把金币使劲扔了出去,金币被重重地扔在了墙上,往下滑落,滚到了某个挂满蜘蛛网的角落里——要是放在以前,克劳是绝对不会把金子扔掉的,但他现在可没心情去细想其中的缘由。 “的确是个该死的老狐狸。这家伙竟然把一副最高级的金币锁,锁在最普通的金币上,他完全把我们骗了。” “我还很得意呢,在偷到这枚金币的时候!”克劳愤愤地吼道,他想起在夏洛蒂小姐的房间里的情节,那时候,巴德老爷表现得可怜巴巴,就好像失去了他最珍贵的东西一样,他甚至乞求克劳去把金币找回来!没想到,没想到这一切都是演戏,而那哭丧着脸的老东西,恐怕在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我要去找他,该死的老东西,我要去把金币拿回来。” “你并不知道他现在在哪,我的朋友。这事得从长计议。”鬣狗面无表情地说道。看来,被一枚假的传说金币折腾了这么久,也确实给他造成了不小的打击,但他看起来倒不像克劳这么耿耿于怀。海盗船长鬣狗亨利·巴斯克绝对是个行动派的领袖。他可没有闲工夫去统计行动后的得失,胜利了,他会猖狂地投入到下一次行动中去,而失败了,他也能很快振作精神,去起草新的计划。总之,这位海盗船长永远都在路上,从不停下行动的脚步,更不会为一件事情而追悔莫及。 “难道这事就这样结了吗?我的……我是说咱们的宝藏梦,就这样破碎了吗?”克劳怔怔地嘟囔道。 “当然不是!”鬣狗不耐烦地大叫一声,一把揪住克劳的衣服,把他从怨念的深渊里拉了回来。“听好了,红毛猴子,你是个有本事的小偷,也是个聪明的家伙,你应该知道,如果伟大的亨利·巴斯克大人认为这笔勾当已经没戏了的话,那他便不会留下你这吃里扒外的废物的小命!” “我……什么?”克劳吓了一跳,不禁冷汗直流。他突然想起,自己现在是海盗的阶下囚,他最好期望鬣狗不要放弃追寻失落宝藏的目标,否则,已经一无是处的自己,必然会把这暴躁的家伙抽筋剥皮的。 “是时候该用上你了。”鬣狗冷冷地说道。仿佛刚做了一个令他十分不情愿的选择。“我要你去伦敦,在那里好好待着,等待我的下一步计划。” “我去伦敦干什么?”克劳烦躁地问道。“再说了,你以为波迪尔家族会在这个时节放人出海?特别是在你搞砸了马龙·波迪尔的归附大计以后?” “我自有办法,不用你这可怜虫来操心!到明天晚上为止,你只管跟紧我,注意保护好你那聪明的脑袋就行了。还有,别自作聪明,也别再想一些愚蠢的点子来要我的性命,为你出生入死的埃里克,现在可全都指望你呢!” 克劳咽了口口水,只好放下那二十几个一闪而过的谋害鬣狗的想法。 “你……你就是为了这个,才一直留着我的命的吧。”克劳生气地质问道。“任你调度,惟你使用?该死的,你起码也得告诉我,去伦敦干什么吧!” “以后的事情,你以后自然会知道,给我放机灵点,红毛猴子,你可是我寻找失落宝藏的最后一块拼图!只要你专心地完成任务,我保证,不仅埃里克能重获自由,你们这些可怜的乞丐也能一窥宝藏的容颜……”鬣狗说完,便自信地伸出了手,他知道,自己提出了一个绝对不会被拒绝的条件,现在只需等待合伙人点头。 “……好吧,记住你说的话,鬣狗。”克劳泄气地说道,如今受制于人,没人会傻到拒绝海盗的提案。但是克劳也不是傻瓜,他一点也不指望鬣狗能兑现承诺,给予他们所谓的财富分成……不,克拉绝不会抱着这样的幻想,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尽可能地顺从海盗的要求,为自己争取时间,瞅准了机会便尽力逃离海盗的掌控。至于那失落的宝藏,现在根本就是一起毫无头绪的幻想,暂且先放一放,待有机会再去找巴德老爷算账吧。 在这一晚上全部的风波过去之后,黎明的朝霞到来了。沉船湾又开启了新的一天,而这一天相比它过往的无数日子,反倒是最为彰显正义的一天。鬣狗将前往庄严的海盗议会大厅,迎接七大家族的审判,加勒比海在本世纪最大的一场黑吃黑的好戏,即将上演。 第103章 议会审判 伦敦,大英帝国的首都。当帝国在数世纪间逐步取代西班牙等列强,成为全世界的实际领头人之时,日不落帝国之荣耀也被尽收囊中,而伦敦显然就是那太阳正中心最炙热的部分。 这是克劳这等殖民地出身的人所无法想象的地方。在他二十六年的盗贼生涯中,也仅仅只是从过往的船只上听到过对伦敦景象的描述,而那些绘声绘色讲述伦敦奢靡景象的水手,实际上也并没有亲身在大城市中度过一个日夜。伦敦离新世界太远了,远到殖民地的人们只能用幻想来聊以自慰,而那些克劳经常“光顾”的富商们,又默契地对伦敦三缄其口,或许他们根本就不像就此与殖民地的粗人浪费口舌。 现在,大海盗亨利·巴斯克竟然要克劳去伦敦。不是道听途说,而是亲身前往。这难免令克劳感到疑惑,疑惑以及兴奋。但在此之前,他必须过完自己在沉船湾最后的日子。 “船长,现在是你去迎接审判,可为什么被推着走的却是我?”他开玩笑地说,心里却清楚,现在说这种话根本无伤大雅,反而会令他显得亲切大方,也许鬣狗会以为,克劳正为得到了活命和财富分成的承诺而欣喜不已,才一时忘记了他作为一个犯事的水手所应保持的低调和谦逊。实际上,克劳怕得要死,他想要活命,也想要宝藏,却又不想得罪马龙·波迪尔和七大家族的恶棍,这世上哪有这种好事? 亨利果然没有责备克劳的无礼之举,反而爽朗地大笑了起来。他总是喜欢笑,不管是真心还是虚伪,是鄙夷还是漠视,总之,爱笑已经成了鬣狗最引人注目的特征。即便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境地,他竟然也不能闭上那张咧开的臭嘴,这令克劳感到沮丧。他想,如果自己遭遇一整个岛的海盗的敌视,并被拉去审判,那他可没有心思可以笑出声来。 不过,克劳也不会因此下定结论,说亨利·巴斯克死定了。这家伙从来不惧与人争斗,也绝不会屈服于人,不甘心受死。他一定有所准备,才能显得这般从容。 因此,即使现在克劳被粗实的麻绳绑住了双手,像个奴隶一样被鬣狗牵着行走,他也相信自己是安全的。亨利并不信任克劳,所以没有告诉他接下来要做些什么,但为了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事态,并找准机会逃离这座岛屿,他必须时刻紧绷神经,打起精神来。 清晨的阳光把那可笑的议会大厅照得格外耀眼,整个山头已经挤满了海盗,但显然他们并不像鬣狗那般轻松。作为无法无天的海盗,竟然被要求一大早就步行数里路去参加什么狗屁审判大会,这令海盗们——特别是刚来不久,还不懂规矩的海盗们——十分不满,他们互相抱怨,嘴里吐出肮脏的词汇,但凡有人肯为今天的集结说清道理,他们就群起而攻之,将那人狠狠地揍一顿。 “干得不错呀,鬣狗。”克劳心里暗想。“这群没脑子的蠢猪绝不会突然开窍,去质疑海盗议会定下的规矩,这样看来,鬣狗八成又把他的人散布到人群中,以‘自由’为诱饵去挑拨海盗们的情绪。” 岛屿的主人不会就这么算了的。马龙·波迪尔基于《海盗法典》推行的沉船湾法制,决不允许受到一丁点的挑衅。这股意志,就犹如那七面威风凛凛的海盗旗帜一样,悬挂在议会大厅的城墙,耀武扬威、俯瞰众生。 波迪尔家族的黑底白色开裂骷髅头旗帜在正中央,那颅内开裂之处蹿出一只白蛇,头颅下则是两把交叉的弯刀。其他旗帜分列两旁,代表着潘卡拉家族、兰斯家族、莱姆家族、特里斯家族、高山家族、莫德里家族。他们本都是海上的凶神,如今全都聚集在马龙·波迪尔麾下,建立起令人敬畏的沉船湾政权。而这些家族代表、自命不凡的审判官们,已先一步到达了现场,静待鬣狗的大驾光临。 在另一边,亨利·巴斯克的船员们也来到了议会大厅前,为他们的船长加油助威:拉姆医生拿着一瓶朗姆酒,摇摇晃晃地走到船长跟前,显然还未从前晚的药醉中彻底苏醒。他笑着冲亨利做了个碰杯,还骂骂咧咧地说些什么“有种的家伙都站在你这边”这种煽动性的话语。切里琴科大副不动声色来到船长身边,那副杀气逼人的眼神,仿佛是在向全世界下达死战书。还有能干的哈里、坏心眼的林奇、新人布林德和矮子吉米等人,也都站在人群前列,向鬣狗表达他们的忠心。 这实在是令人动人的一幕,谁能想到,这些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子,此刻竟然如此有情有义,克劳又想起来在公会时的经历,心中浮现出波叔的身影,不禁热泪盈眶。然而,鬣狗并不为这一切感到开心,他根本不需要人类的鼓励。于是,他露出一副极其不耐烦地样子,不断地挥手让海盗们赶紧滚蛋。“都给我滚回去工作!夏尼呢?该死的蠢货,你躲哪里去了,夏尼?” 脑子不太好使的暴牙海盗夏尼听到了船长的呼声,便从人群中钻了出来,他眼神飘忽不定,神色十分慌张,甚至不敢直视船长的眼睛,这在克劳的印象里还是第一次呢。看来那天在沉船海滩上的搏命经历,对他造成了不小的震撼,让他变得更加畏缩胆怯了。 “哼!”鬣狗冷冷地喷出一口鼻息,指着他的手下们大吼道:“赶紧去把那个活给办了!夏尼,把我的东西都拿出来,别留在船上!” “是……是的,船长!”夏尼战战兢兢地说着,忙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而鬣狗的手下们,则一个个摩拳擦掌,仿佛等待了多时的一刻终于到来了一般。 “鬣狗有一个计划,而这帮家伙正在执行这个计划。”克劳心想。“要不然,有谁会被骂个狗血淋头还开开心心的呢?” 不管鬣狗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克劳都希望那能顺利执行,因为一旦进到了议会大厅里面,如果鬣狗无法成功保命的话,那克劳也必然得陪葬,一想到波尔议员惨死于大厅里的景象,克劳就浑身哆嗦。或许马龙·波迪尔没那么残暴?又或许他比起亨利有过之而无不及? “放轻松,小子,里面都是些没种的乌合之众,他们动不了我们。但接下来的事态,我就无法保证了,我们很可能会就此分开,所以现在,我执意要你一同前来,就是要你听到马龙·波迪尔所知道的关于神秘金币的第一手消息!” “马龙·波迪尔有金币的消息?”克劳只听到这最后一句话,连忙问道,鬣狗只是笑而不语,指了指波迪尔家族的骷髅大旗,然后推着克劳,大踏步地走进了大厅。 狭长而昏暗的过道,这是克劳第三次经过的地方,也对应了他的三种角色:主人的侍从、看戏的观众,以及现在的被审判者。他不知道,鬣狗犯下的恶果怎么要拉着他一起受罪,但显然,七大家族的大海盗们不会在意这些细节。但亨利·巴斯克执意让克劳来打头阵,这就有些不厚道了吧。克劳细思鬣狗对待下属的态度,心想这个狂妄的海盗也许根本就不屑什么同伴的友情,下属对他来说只是工具,只为达到他的目的而存在,就像现在仍活着的克劳一样。 观众席上已经挤满了七大家族的海盗。较之前不同的是,木工们连夜为家族代表们搭建了高高的审判台,其高度甚至超过了二楼的观众席,以彰显七大家族至高无上的权力。克劳不自觉地吹起了口哨,想起了埃里克也曾在银港码头做过“一夜起房”的面子工程,顿时觉得沉船湾的意识的确顺应大英帝国的主流思潮,在对上流人士溜须拍马的方面,马龙·波迪尔做得还挺有模有样的。 “亨利·巴斯克已就位!”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审判台上传来,在大厅圆形的墙壁间回荡着。克劳抬起头来,看见一个油光粉面的男人正坐在审判台最中央马龙·波迪尔身旁,他说完话,又俯身倾听着他主子的话语,并频频点头。然后,他又直立身体,大声复颂沉船湾主人的话。 “针对亨利·巴斯克煽动谋害大英帝国官员、阴谋颠覆沉船湾政权的审判现在正式开始,七大家族首领准备就绪,请观众保持安静!” “他挺适合当个传声筒的!”鬣狗大咧咧地说,并冲着审判台伸出了两个大拇指。“你真是找了条好狗啊,马龙大人!不过你可要注意了,这家伙可是出了名的卖主求荣之辈,他野心不小,可不是那种只会吠叫的野狗。” 他的话引起了观众席的一片哗然。不少人也认出了那人的模样,于是纷纷表达怒意,他们做着抹脖子的手势,嘴里吐露着威胁的话语。 哪怕是最卑劣的海盗,也不会对叛徒抱有好脸色,至少在面子上必须如此。 “波尔多·巴菲德有多大的野心,我比你清楚,巴斯克。”马龙·波迪尔说完,死死地瞪着鬣狗,脸上全无血色。他虽年事已高,对斗争的欲望也不如往日,却不愧为曾经叱咤风云的大海盗,他那默无声息的姿态中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冷气,彰显出一副威不可犯的气质。 而克劳,却想到了另一件事,他抬起头来,仔细打量着这个油光粉面的男人,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波尔多·巴菲德,那个将威廉·基德船长葬送,把卡特父子玩弄于鼓掌之间的男人?他看起来很年轻,大概才三十岁出头,但实际上他肯定没有那么年轻……想必他一日三餐都摄入了充足的营养,使得他的脸上泛着红光。然而,他的身材保持得不错,瘦高的身体顶着一头顺整洁的棕色头发,眼睛却小巧,且微闭——大概是因为脸皮过短的缘故,在他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总不能完全睁开。 马龙·波迪尔抬手,制止了大厅里的骚动。 “波尔多并不从属于我。他是伦敦的客人,并一直帮助我促成归附之事,现在,他作为文书和见证人参与审判亨利·巴斯克的罪行。” “非常应景,非常称职的公证人!” “咳咳,那么,就让我宣读你的罪状吧!”巴菲德假装没听见鬣狗的嘲讽,清了清嗓子说道。“亨利·巴斯克,人称鬣狗船长,于1716年9月18日在沉船湾的海盗议会大厅——也就是此地——煽动手下海盗谋杀大英帝国议员波尔。同时,其公然质疑并反抗马龙·波迪尔大人的领导,阴谋颠覆沉船湾政权,挑拨沉船湾与英、西等国对立,置众兄弟于水深火热之中,此等罪行,简直是罪大恶极,令人发指!” “令人发指!”七大家族的海盗们在观众席上跟着喊了起来。 鬣狗从容地走到大厅中央,手扶着那张留给被告的椅子,并没有坐下的意思,这个位置正好能听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唾骂,但他只是一笑置之。 “我说,如果你想要给鬣狗大人定罪的话,那起码也得自己动嘴吧!” 亨利三番四次的顶撞激怒了七大家族的海盗们,他们对这家伙的胆量感到难以置信,迫不及待地看向审判台,想要得知他们的家族领袖会如何处置这死到临头的海盗船长。 马龙·波迪尔并不急于发表意见,老成持重的性格,注定了他不会像某个酒馆里胡闹的酒鬼一般与人争个面红耳赤。面对鬣狗如此低级的挑衅,他自然是无动于衷的。他又嘟囔了几句,巴菲德点了点头,大声说道:“你闭嘴吧,巴斯克船长,你是一个整天只晓得白日做梦的废物,你妄图称霸,而我们为你举办这么一个盛大的审判,你应该感恩戴德才是!” “去他妈的感恩戴德!”鬣狗冲口而出道。 “巴斯克……”马龙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并且颤巍巍的,但其中蕴含了一种庄严肃穆,使围观的海盗们,都不自觉地闭上了嘴,安静地倾听。“我已经厌倦了你的这张黑脸了,让我们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无益的斗嘴上,赶紧把正事办了,好聚好散怎样?” “说得真好啊,大人,好聚好散,如果我没想错的话,你可是想要我的小命呀。”鬣狗继续讽刺道。 “你的命运不由我做主,那是议会才能决定的事。我只希望你我都坦然处之,不要再生事端。巴菲德,请继续吧。”马龙说完,便扬起身来,双手仍撑在他那镶嵌了绿宝石的拐杖上。 “那么,亨利·巴斯克船长,你是否承认你的罪行,并为之忏悔?” “我简直是追悔莫及啊,先生!”鬣狗突然激动地说。“要知道,如果这其中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的话,就是那英国官员的死亡了,真是的,谁又能料想到,咱们手底下这帮曾经的贱民是如此仇恨他们国家的官员呢,又有谁能料想到这个脑瘫的议员竟在深陷囫囵之时,却仍不知死活地挑衅海盗呢?” 巴菲德斜眼看了看马龙,见后者没有反应,便接着鬣狗的话说:“这么说,你本没想要那官员的性命,只是想吓唬吓唬他?” “最多把他弄残就可以了,谁知道呢,要怪就只能怪他嘴贱,或者怪我手下那些新人下手太狠吧。” “这一切都是你指使的,你别想撇清干系!”巴菲德怒吼道。“要说不知死活地挑衅海盗,你可算是头一号人物了,巴斯克船长!” “巴菲德,算了。”马龙制止了他那急躁的客人,转头直视着鬣狗,幽幽地说:“是啊,巴斯克船长,这世上总是会产生许多莫名其妙的变故,让我们偏离了本来的初衷,你是如此,我亦然。我曾有个宏伟的计划,让沉船湾数千子民能够依附于强大的体制之下,过上幸福安康的生活,但我没有想到,你亨利·巴斯克会是那个唱反调的老鼠,将我们二十年的努力毁于一旦!” “别把那么大的帽子扣我头上,尊敬的波迪尔船长。”鬣狗把手放在胸口上摩擦,装出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来,眼神中却没有丝毫的慌乱。“咱们都是海盗,你这般抬举我的功劳,实在让我受宠若惊。” “没人在夸你,鬣狗!”巴菲德大喝道。看来,不管马龙如何想要保持一个平和的心态,波尔多·巴菲德自己可不甘心吃哑巴亏,哪怕只是口齿上的争斗,他也一定要压制敌人——就像他对待曾经的同僚那般。 “叫得越凶的狗越不会咬人,我在跟马龙·波迪尔船长谈生意的时候,你最好别插嘴。”鬣狗不动声色地威胁道。 “够了。”马龙不淡定地叫出了声来,指着鬣狗,生气地说道:“巴斯克船长,你到现在还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吗?要不是你这么固执己见,我本来可以……” “保我性命?得了吧,波迪尔大人。”鬣狗打断了马龙。“所有人都知道你有多恨我,就像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孬种,背弃了海盗的信念一样!” “……我是怎么个孬种法?”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吧,马龙·波迪尔,你把沉船湾这片自由的圣地,糟蹋成了什么样子!法律、法规、严刑、酷吏,这些本不属于海盗的东西,如今却像枷锁一样被强加于我们的身上,这难道不拜您的伟大计划所赐吗?” “然而这才是我们唯一的出路,你这目光短浅的疯狗。”马龙轻蔑地说,并环视大厅四周,毫无芥蒂地看着那数百双眼睛。“我不指望你们理解,但所有加入沉船湾的海盗都必须遵守沉船湾的法律,如果有人对此有异议,可以即刻离开,我绝不阻拦。” 大厅安静了下来,又逐渐出现稀疏的讨论声,但没有一个人挪动自己的身体,去挑战马龙·波迪尔的权威。 “看来,事实并不是说出来的,巴斯克。这里的家伙们,可没人认为我是背信弃义的孬种。” “那是因为他们自己就是孬种。”鬣狗不耐烦地说,这下议会的观众席炸开了锅,海盗们就像一群张牙舞爪的猴子一样,在席位上做出各种威胁的姿势。鬣狗懒散地看了他们一眼,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哈欠。 “大人,像这种不三不四的货色就交给我吧,我会让他后悔的。”巴菲德兴高采烈地说道,身体因激动而抖动,使整个审判台都震动得吱吱作响。克劳注意到,有两个家族的首领正紧张地注视巴菲德,嘴里念念有词,看嘴型仿佛是在叫他不要再动了。 “你给我听好了,巴斯克船长!”巴菲德趾高气昂地喊道。“我知道,你自诩为海洋霸主,从来都是横行霸道,不守规矩,你看不起我,看不起波迪尔大人,看不起在座的每一位海盗。但可惜,你的本事并不像你的心境那般清高。这么同你讲吧,比起你对我的鄙夷,我看不起你的程度要更甚十倍,你只是个卑微的可怜虫,即使如此不屑于‘安居乐业’,却还是得削尖了脑袋往沉船湾里钻!是马龙·波迪尔大人收留了你,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你总是想要当最突出的那一个,现在看来,你还真算得上是这加勒比海域中最下贱的贱人了!” 观众席上的海盗们听了这一番话,一个个笑得东倒西歪。就连一向严肃的马龙·波迪尔也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鄙夷地俯视着鬣狗,想把他出丑的模样看仔细了。 但令他恼火的是,鬣狗并没有因害臊而羞得面红耳赤,反而还与其他海盗们一起大笑了起来。 “多么厚颜无耻的家伙啊。”巴菲德摇了摇头,将马龙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我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把懦弱无能说得理直气壮呢。”鬣狗擦掉眼角的泪水,说道。“我不知道在座的各位,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聚集在此。但我可跟你们这些懦弱的蠢货不同,因为我是个真正的海盗!” “这里所有人都是海盗,巴斯克船长。”巴菲德嘲笑道。 “这就是我来此的原因,我上了你的当了,马龙·波迪尔!”鬣狗突然一改嬉皮笑脸的模样,一脸凶恶地吼了出来,这不禁震慑住了自信从容的巴菲德,也使得那些喧闹的观众们胆怯地闭上了嘴。 第104章 最珍贵的情报 从来没有人,敢当着马龙·波迪尔的面骂他是骗子,就像从来没人敢说路易十四是屠夫、说查理二世是恶棍一样。 在权威面前,真相往往并不重要,这是文明的印记。 然而,从另一方面来想,暴躁的亨利·巴斯克敢直言以对,倒能说明他是个真正的海盗了。 “大胆!波迪尔大人哪里欺骗你了?”巴菲德回过神来,赶忙反驳道。 “第一,加勒比海的水手们都听说,沉船湾是海盗的天堂。而实际上,这里只有一个养老的骗子和他的六个跟班,当然,还有一大帮子甘心受他奴役的蠢货,哪来半个海盗的影子?” “无知之人只会去埋怨事情表面的浮华。”马龙似是而非地辩解道。 “第二,你马龙·波迪尔要把沉船湾卖个好价钱,为何却瞒着七大家族以外的海盗?我看到,你做了不少准备,还请了专家……我且问你,马龙大人,英国或西班牙有多少编制,有多少赦免令,可以惠及沉船湾的数千人?而如果他们故技重施,减少惠及的数量,你又打算牺牲谁的利益呢?哦,我想你一定有所考虑,所有人都知道,你的狗腿子波尔多·巴菲德,曾经把一船的同伴出卖给了皇家海军,以换取自己的荣华富贵。他一定对此熟门熟路吧。” “你……你不要血口喷人!”巴菲德气愤地嚷道,却发现自己没有得到支持的声音,于是只好闭了嘴,瞪大了眼睛盯着鬣狗。 如果鬣狗用平常的语气说出如此不敬的话来,那必然会引起猛烈的回击,他口中这些甘愿受人奴役的蠢货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欺凌弱者的机会,即使是面对咄咄逼人的强者,只要确保自身安全,他们也会毫不客气地发动全方位的攻击。但这一次,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做。鬣狗的话太有说服力,且其中渗透的阵阵杀气令人不寒而栗,即使是最好与人斗嘴的家伙,此时也拿捏不准安全的分寸,关键是,拿捏不准他自己的利益所在,于是所有人都乖乖地闭上了嘴,不敢吭声。 乌合之众,说的就是这样的人。他们失去了面对敌人的勇气,而习惯于扮演缩头乌龟,鬣狗让他们明白,懦夫终究是懦夫,叫得越欢的狗,越是不会咬人。 但克劳却没有看清楚这一点,他的心脏剧烈跳动,双腿紧张到发软——他从未见过这种大场面,特别是自己被置于舞台中央,成为全民公敌的场面。自打进入沉船湾以来,克劳就受到了诸多恶毒的对待。迷信的海盗们企图铲除不吉利的“红毛鬼”,头脑有问题的家伙则要和他一对一决斗,还有会变脸的东方海盗,差点把他吓得魂飞魄散。但没有一次遭遇比现在更令他感到紧张。这也难怪,被一个海盗杀死,和被一群海盗撕碎,这种观感和实际体验,一定是大有区别的。 审判台上的家族首领们,也同巴菲德一样,气恼地瞪大了眼睛。他们互相嘀咕着,不住地看向他们的领袖,希望马龙能站出来反击这个该死的混蛋鬣狗。 “别急躁,我的朋友们。”马龙侧头对他的同僚们说,语气虽然柔和,神情却是不容置疑。“要是因为他人的三两句话就惊慌失措,那只能证明你们心中有鬼。”他将头转向鬣狗,盛气凌人地说:“巴斯克船长,你不用刻意去找理由来败坏我的名誉,你是个海盗,我也是,我们海盗做事,向来是我行我素,不需要考虑别人的感受。就此而言,我制定规则,去约束他人,同样是我身为海盗的霸凌之行,你反对,我便施以惩罚,仅此而已。讨厌一个家伙也是如此,何必找蹩脚的理由,讲虚伪的道义?你只需要说‘马龙·波迪尔,我恨你’,这就够了,这是你所谓的老派作风,我不会为此而怨恨你。” “好家伙,马龙·波迪尔大人,果然不愧是一代枭雄。”鬣狗忍不住赞叹道。“即使已经虎落平阳,却依然犀利无比!请原谅我刚才的不敬,你绝不是疯狗之辈。” “正如我所说。”马龙好像完全没听到鬣狗的赞扬,仍保持是一副冷冰冰的面目。“海盗是我行我素的,亨利·巴斯克和马龙·波迪尔最大的不同,在于你是一事无成,寄人篱下的可怜虫,而我则统治整个海盗国度。你的行为幼稚且狭隘,而我则不会这么低贱。这里是我的国土,我想怎样就怎样,甚至建立一套前无古人的海盗秩序,你们也必须听从,这就是我的作风,与你所谓的‘老派’作风,又有多大的差别呢?巴斯克,我可以毫无理由地憎恨、折磨,甚至像捏死一只臭虫一样把你除掉,是的,我当然可以这么做……” 大厅的气氛就如同马龙的脸色一样变得冰冰凉凉的,海盗们听到了头领的话语,纷纷尴尬地笑了起来,却无法掩饰内心流露出来的不安。鬣狗一动不动地看着马龙,想从这位老海盗的脸上找出一丝破绽来,却感到自己的目光碰到了一面铜墙铁壁,无懈可击到令他无法看穿。 “本来,这场审判会是没必要的。”马龙有些倦怠地说道,就像接手了一件烦心的事一样。“沉船湾是我的国土,我要你死,你可活不了,巴斯克。但如果让你在睡梦中被抹了脖子,或是把你像只狗一样吊在烈阳底下暴晒,那未免太便宜你了。你称我是一代枭雄,那么今天我就让你仔细瞧瞧,让沉船湾的海盗同胞们好好看清楚,枭雄是怎么处理叛徒的。” 马龙说完,故意停顿了一下,等待人们的反应。巴菲德半蹲着,正用一种崇拜的目光仰望着他,其他六大家族的首领依然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而台下的鬣狗,则用一种“谁怕谁”的强硬目光回瞪着自己,至于鬣狗的跟班红毛猴子,则不停地转着眼珠,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首先,让我们按照马龙大人的法制,来办成这件事……”巴菲德谄媚地说,“亨利·巴斯克,你的功绩,可远远比这纸上写得要多得多呢!”他扬了扬台前的羊皮纸,并把其扔到了鬣狗的脚边,纸面上最显眼的几个大字“破坏沉船湾归并大计”仍往外散发着书写者的愤怒。 “咱们就来一笔一笔,给你把账算清楚吧。”马龙阴沉地说完,便闭上眼睛,做出一副不耐烦的倾听姿态。巴菲德心领神会,翻开台前厚厚的书册,开始陈述更多鬣狗的罪状。 “巴斯克船长!看来你对于波迪尔大人的不轨企图准备良久啊。”巴菲德摇着头叹道。“不管你把自己说得多么冠冕堂皇,你的所作所为已经把你那无耻的野心暴露无遗,并且伤害了沉船湾所有海盗的利益!我问你,上个月,你为何擅自行动,轰炸银港,破坏了沉船湾与伦敦公会的合作事宜?” 听到这,克劳惊得目瞪口呆,他盯着鬣狗的后脑勺,又望了望高台上的马龙·波迪尔,渴望能得到一个答复。海盗和伦敦公会竟然真的有见不得人的交易,鬣狗和卡特没有骗他。 “合作?你未免太抬举你自己了,波迪尔大人。”鬣狗像是被逗乐了,开心地说道。“整个沉船湾的海盗都知道,你想把牙买加作为跳板,介入黑奴贸易,想要分一杯暴利的肉羹。但全加勒比海的老少妇孺都知道,伦敦公会只把你当狗!你说的合作事宜,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自由?平等?你指望伦敦的黑帮能够给予你这些,你莫不是在做梦?至于银港公会,哈,波迪尔船长,枉你一世英名,竟然会去寻求与一帮穷苦的人合作,去欺凌另一帮穷苦的人,你可真是蠢到家了。” 海盗们议论纷纷,但这一次,许多人都对鬣狗的说法表示认同,看来,马龙寻求波叔进行黑奴贸易合作是确有其事,但正如鬣狗所说,身为穷苦人民的代言人,波叔是不可能答应这种伤天害理的交易的。 “你说的没错,巴斯克。”马龙面无表情地说,甚至懒得睁开眼睛。“人总是会犯错的,但是成功的人会总结经验,并去改正自己的错误。但我们的努力,终究还是毁在了你的手里。” 克劳看着马龙那漫不经心的脸,一股怒意涌上心头,他心里明白,马龙说的那个错误,从来都不是指他自己,而是银港公会的老狼——波德里克,波叔。鬣狗曾说过,波叔是被伦敦公会的人杀死的,如果沉船湾与伦敦公会密谋勾结,共同瓦解波叔的掌控力,那马龙的话也就说得通了。 “本来,伦敦的乞丐会在我们的帮助下夺取银港的控制权,他们思想更为开放,许诺让我们获取贸易权限。这是一颗摇钱树,合法,且收益颇丰,比海盗那种粗野的作风要文明得多!然而巴斯克,由于你的擅自行动,我们与伦敦公会的合作一时中断,甚至到了互相误解的程度。那些潜伏在银港的海盗兄弟们,已经被伦敦的乞丐们杀害了!” 观众席上传来阵阵唏嘘,这是克劳所没听过的事,也的确骇人听闻。没人知道,为什么这些潜伏起来的海盗们会突然冲动行事,竟然做出刺杀牙买加副总督和海军上校这种荒唐且无益的事来。更没人知道,这二十多个海盗,怎么会在一夜之间被毒杀在监牢之中。没有审判,也没有申诉,连出卖伙伴谋求生存的机会都没有,这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鬣狗则是一脸冷笑,大力地鼓动着他那粗实的手掌。 “哈哈,我倒要恭喜波迪尔大人,吃一堑长一智,至少你看清那些乞丐是什么样的货色,就我个人而言,我从没信任过任何公会的家伙,哪怕仅仅是一念之间!”他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克劳。“不过,既然你们的肮脏交易只是一时中断,那早晚有恢复友谊的时候,你也不必这么急着就送我下地狱吧。” “巴斯克船长,我们现在说的,是你擅自行动,不顾同伴安危的事。你到银港做什么,必须交代清楚!”巴菲德大吼道。 一丝诡异的笑容浮现在鬣狗的脸上,比起之前那种略微带些嘲弄的冷笑,这一次则显得更加嘲讽。 “你竟然不知道?你,马龙·波迪尔,做了哪些破事,竟然从不想想可能发生的后果?”鬣狗说到后面,竟然惊愕地嘶哑了笑声。“想一想吧,波迪尔和他的狗腿子们,在你们那样对付了沉船湾的第八家族以后,竟然不去留个神,提防小海盗们的报复?别逗我笑了,波迪尔船长,你清楚银港里有什么……” 鬣狗的话引起了轩然大波,这一次,就连坐在审判台上的海盗首领们也坐不住了,他们一个个站起身来,或是对鬣狗破口大骂,或是自我辩解,使得那本就不太稳固的审判台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佩恩那个老东西背叛了沉船湾,并且他已经死透了,这里不容你信口开河!”兰斯家族的首领指着鬣狗骂道。 “但是……巴斯克说的是佩恩家的小海盗,是那两个年轻人!咱们可没见到他们的影子。”莫德家族首领心虚地嘟囔道。 “别中了他的道,你这蠢货!”马龙·波迪尔站了起来,举起他的手杖,生气地抽打台面,海盗首领们立刻闭上了嘴,乖乖地注视着他。似乎比起一直与他作对的鬣狗,海盗议会内部的不协调更令马龙感到怒不可遏。 “我们的确没有见到弗兰和丽莎的尸体,佩恩老头的选择令人惋惜,但这不应该成为他孩子们的命运,他们应该回到沉船湾,这才是聪明的做法……不过,丽莎向来不是个聪明的孩子,我的确听说她在银港活动,也派人去查探过,却没有结果。不过,我必须声明,佩恩的叛徒行径毋庸置疑,他的家族落得这样的下场,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好一个咎由自取,怨不得人!马龙·波迪尔船长,在沉寂了十几年后,你竟然出息到开始抢劫自己人了!也难怪佩恩那老东西会不顾一切地逃离你的掌控!” “抢劫自己人?巴斯克,我图个什么?是传说的金币、神秘的宝藏,还是失落之地?天啊,我是个现实的人,不会去相信佩恩家族祖上传下来的那些天方夜谭。”马龙辩解道。 “你已是富甲一方的豪杰,自然不在乎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但有一样东西,是你最为重视的,那就是他人的服从。你袭击了佩恩家族,除了一口咬定他们背叛沉船湾,根本就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在我看来,无非就是佩恩老头不服从你的命令罢了,波迪尔船长,马龙大人啊,你可真是心狠手辣啊,如果可怜的弗兰或是丽莎真的回到了沉船湾,怕不是早被你大卸八块了吧!”亨利讥讽地说。 马龙冷笑一声,并不为此做更多的解释,佩恩家族的确被他下令抹杀,但他没有从中获取任何回报,所以鬣狗的指控只是猜测,无需浪费口舌来辩解。” “这么说,你去银港,是想帮我找出丽莎来?” “我看上去像是小孩的保姆吗?”鬣狗做出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那副滑稽的脸扫视着台上的大人们,却没得到任何一个笑脸回应。 “我到银港,是因为得到了一份最珍贵的情报,这对你来说可是个好消息,马龙大人。” “什么意思?” “当佩恩老头在沉船湾外海域遭遇伏击,当场死亡之时,并没有人见到他的两个孩子弗兰和丽莎的身影。不过我却在半年后听到了弗兰的消息。在事发之后,弗兰身受重伤,靠着相识海盗的帮助,远走他乡,去到了大英帝国的布里斯托。” “你的故乡……”马龙小声嘟囔道。 “在那里,他躲在一个普通的旅馆里,整日提心吊胆,借酒浇愁,伤势一天天恶化,几个月前,他就这样,像只没用的蠢猪一样死在了酒馆里。” “愿他安息。”马龙面无表情地说道。 “沉船湾的海盗,死在了遥远国度的小酒馆里,这算是件不大不小的趣闻了。无心的人会把这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而有心的人则会整理情报,从中获取利益。” 鬣狗说完,感到口干了,便从腰间取出一个装满酒的布袋,喝了一大口,舔了舔嘴,冲着马龙伸出了三根指头。 “至少有三股势力得知了这最为珍贵的情报。第一,是酒馆的拥有者,恰巧在那办事的巴德老爷。他成为了最大获利者,不仅搜刮了弗兰身上所有的财产,还得到了那令人神往的神秘金币。” 克劳猛地抬起头,看向亨利·巴斯克。对上了,这一切都对上了,原来,那便是巴德老爷金币的来源,那便是他一切计划的开始,只因一场“金银岛”式的遭遇。 第105章 反叛,沉船湾 观众席的骚动在扩大,即使是沉船湾的法制,也无法压制海盗们议论的声音。看来,失落宝藏以及金币的传说早已声名远扬,即便马龙这样的大人物对此不屑一顾,也无法阻止其他海盗的向往。佩恩老头想必是个口无遮拦之人,他把金币描绘得太过诱人,把得失落之地的幻想植入了许多海盗的心底。而对他的放逐,也为众多海盗开启了一项幻想事业。 但马龙没有告诉别人的是,这个传说,竟然也引起了伦敦公会的兴趣。佩恩老头的放逐变成了死亡,这里头自然有伦敦公会的影响。 那么,那些令马龙感到无法理解的行动,也就有了解释的方向。沉船湾、布里斯托、银港……伦敦公会策划的每一次行动,尽管都有着明确的表面上的目的,暗地里却也巧合地与金币有所联系。这一切唯一一种解答:他们相信那金币的传说是真的。 鬣狗收起无名指,只伸出两根指头,继续说道:“在巴德老爷之后,伦敦公会也闻着风声来到了布里斯托。许多年前,伦敦公会统领了英国本土的地下世界,在各大海港建立了无数多的公会机构,非法从事走私、贩奴贸易,养肥了大批的乞丐和奸商贵族。情报是伦敦公会最擅长的事业,他们像老鼠一样,闻着尸体的腐烂味找到了弗兰,并得知巴德老爷已将金币带到了新世界,可惜,那里在他们的地盘之外。马龙大人,你觉得为什么伦敦公会要在这时候找你合作?这群乞丐没见过什么世面,却比海盗还要贪婪,对宝藏早已垂涎欲滴,他们要赶在巴德老爷出发寻宝之前,把金币给搞到手。” 海盗们开始坐立不安,并且开始无法抑制地焦躁起来。乞丐们盯上了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这令所有海盗都感到愤怒。但马龙·波迪尔那冷酷的面容就像冰山一般,很快便压制了现场的焦躁。也只有鬣狗还敢口出狂言,持续挑衅海盗议会的权威。 “他们失败了,就跟你一样,彻底地失败了!”鬣狗夸张地挥舞着手臂,大声嚷道。“伦敦的乞丐们占据了城市的地利、人脉和小道消息,统合大小帮派,联合本国贵族,成为连帝国都为之侧目的重要势力。这样的组织,怎么会甘愿与下贱的海盗做交易呢?马龙·波迪尔船长,你被利用了!那些潜伏在银港的兄弟,并不是死于我鬣狗的擅自行动,也不是死于公会的毒杀,而是死于马龙大人的愚蠢!你从一开始就选错了交易的对象,要不是英明神武的亨利·巴斯克船长‘擅自’攻击了海港,抢先一步把金币给抢走,那沉船湾的名声倒真要被你败坏干净了!” “你抢到了金币?”马龙眯起眼睛,一道道的皱纹令他的脸庞显得更加冷酷。鬣狗不慌不忙,从大马裤的兜里掏出一枚金币,拇指一点,将其撞向空中。海盗们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睛,脑袋伴随着金币扬起又落下,伴随着紧张和激动的心情,把目光最终锁定在鬣狗的手中。 “我失败了。”鬣狗说道,这是他今天头一次没有用嘲讽的语气说话,反倒带着悔恨,就像那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不慎跌入万丈深渊一样的悔恨无比。他说完,用手指掐着金币的边缘,把它的两面都展示给众人看。看见正面的海盗们欣喜若狂,大叫这正是佩恩老头时常展示给他们看的金币。而看见背面的海盗则唉声叹气,说这东西没有一点与他们印象中的神秘金币有吻合的地方。 “原来,这个世上可不只有马龙·波迪尔大人一个老狐狸。我承认,这是我犯的错误,上了那狡猾的巴德老爷的当。没错,这并不是佩恩老头的金币,但巴德老爷竟然把它当作珍宝来看守,甚至装上了复杂的金币锁来麻痹我们,他简直是个该死的天才,并且对宝藏势在必得!” 得知真相的海盗们怒不可遏,纷纷站起来大吵大闹,就连马龙的气场也无法镇压。审判不得不暂时中断,台上的海盗首领们尴尬地看着马龙,一些识相的海盗注意到了马龙的脸色,赶紧闭上了嘴,但这并没能阻止其他海盗的怒意。马龙又一次站起身来,拿起拐杖使劲地抽打着桌面,一下又一下,直到桌面被砸凹,直到拐杖上的木屑飞出老远,直到观众席上再也没有任何人敢发出一丁点的声响。 “今天有人要遭殃了!”马龙冷冷地说道,目光扫视着圆形的观众席,脸上写满了杀意。几个自觉太吵闹的海盗慌张地打着哆嗦,一个人开始咬起了手指甲,并在有生以来第一次祈求上帝不要让自己犯错误。 “这么说。”马龙转过来瞪着鬣狗。“你费了老大的功夫,搅了公会的局、破坏了沉船湾与大英帝国的关系,到头来却是一无所获?没有弄回那‘价值连城’的宝贝?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建立在传说为真的前提之下,那么现在你又在神气什么呢?亨利,你难道不应该像一只丧家犬一样,乞求我的怜悯和宽恕吗?” “我承认我白费了功夫,就和你一样,马龙大人。”鬣狗眯起了眼睛。“就在刚才,你又对沉船湾的子民们撒了个弥天大谎,你这无耻的老东西,你说你不清楚佩恩那两个孩子的下落,可却在不久前派出了截杀她的船只,你说丽莎是沉船湾的孩子,不应为她父亲的罪过负责,但你所下的命令却是狠辣无比。为什么?为了金币的情报?这究竟是马龙·波迪尔的意志,还是伦敦公会的意志?” 听到这样的指责,马龙一时竟无话可说,他慢慢坐到了座位上,斜眼看着拉姆家族的首领。 “你不必怪罪他人,马龙大人。”鬣狗嬉笑着说道。“你的走狗们很好的执行了你的命令,派遣了最凶狠的海盗去追杀丽莎小姐,只可惜,丽莎乘坐的船只,正是巴德老爷的船只,而我说过,他对那宝藏势在必得……巴德家族人才济济,纵使是足智多谋的棉布杰克加上勇猛无敌的猛兽盖伊,都没有成功抓到丽莎小姐,取得金币的情报。” “波迪尔大人……我不知道……这事怎么会让他知道的,我真不知道……”拉姆首领吞吞吐吐地为自己辩解着,一边瞅了瞅鬣狗身后的克劳。 “对,一定是红毛鬼干的好事,杰克身边也有个红毛女鬼,巴斯克最喜欢这些怪胎了,那家伙八成是巴斯克派来的奸细!”他擦掉冷汗,极力向马龙证明自己的清白。 观众席又一次出现了嘈杂的议论声,这一次,海盗们看向马龙的目光中除了害怕之外,还多了一丝质疑。 “哼。”马龙冷哼了一声,也不再理会海盗们的议论,低下头来,重新审视着鬣狗。这个无所畏惧的海盗,其实真是个有种的男人。他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将自己的势力扩张到了七大家族内部,他的理念、他的野心以及那些看似粗放实则细腻的筹划布局,正一步步威胁着波迪尔家族的统治地位。此人不除,马龙·波迪尔将永无安宁之日。 “不错,巴斯克,我的确派了人去迎接丽莎回来,但以深海阎王的名义起誓,我绝没有要伤害她的意思,也许是我的命令在传达中出了什么岔子,才使得手下的饭桶们做出了违反我意愿的事情。” 牵强。这是克劳对马龙辩解的感觉。苍白无力的誓言,把责任推给下属……这位波迪尔船长并没有给人值得信任的感觉,反而叫人觉得,他只是想不负责任地尽快跳过这个话题。 就算是银港那些养尊处优的贵族,也深知危机公关的必要性,马龙这么做,无疑将对他的统治产生影响。但对于鬣狗来说,这个后果却是灾难性的。看得出来,马龙已不想再浪费口舌去跟鬣狗争辩了,他要动刀,要见血,而且立刻就要。 “哼,自诩高贵的马龙大人,终究还是露出了狐狸尾巴,比起之前那副冷酷的模样,你现在这强行讲道理的样子反而显得更加窝囊!”鬣狗大声嘲讽道,完全不惧从四面八方指向他的枪口。 “喂喂,情况不妙,你就别再往火上浇油了!”克劳小声嚷道,生怕自己受到波及,被打成筛子——事实上,这极有可能,且不提他现在看上去只是亨利的跟班,也就是那种最先去死的角色,他那一头红发,在早些时候也引起了诸多骚乱,被视为祸乱的源头。 “赶紧解决他。”马龙冲巴菲德嚷道。后者点了点头,立刻从桌上拿起羊皮纸,开始宣读起来。 “我,马龙·波迪尔,波迪尔家族首领,沉船湾的统治者,海盗议会和七大家族的代表,现对鬣狗亨利·巴斯克下达判决!” “嘿,你拿着这个。”鬣狗转身面对克劳,快速地说道。他的眼睛正闪着兴奋的光芒,抑制不住的笑容中传达着一股邪恶的快意。克劳赶紧接过他塞过来的皮囊,通过表面的质感,他肯定那是一把手枪。 “等会如果我们分开了,我要你拼命往码头跑,乘着蜂蜜号扬帆,到伦敦去!” “你要我就这么去伦敦?”克劳半信半疑地问道,有些搞不懂现在的状况。难道鬣狗没有意识到,他们现在已经被海盗们逼到了绝境,根本没有任何方法离开议会大厅吗? “伟大的亨利船长从来不放过任何胆敢挑衅我的家伙。”鬣狗咬牙切齿地说。“你最好老老实实按我的命令去做,克劳,否则,你的下场就会跟现在周围这群蠢货的一样难看!” “我没有挑衅你。”克劳愤怒地回击道。“可你要我怎么离开?怎么驾船?去伦敦做什么?难道要我在茫茫人海中帮你寻找巴德老爷吗?” “看看你的怀表吧,蠢材。”鬣狗不耐烦地说道。“你只管照着我的命令去做就是了,现在给我闭上嘴,别再打扰我!” 他和马龙有一点很像,都是那种喜欢发布命令,却讨厌受到质疑的人,因此,他可没有预留时间来应付克劳的疑问,多亏了巴菲德那装模作样、故意拉长的语调,才使得这一小插曲,没有对他的计划和生命产生影响。这时候,巴菲德的宣读也刚好读到了最后的一段。 “鉴于你的滔天罪行,亨利·巴斯克船长,我宣布判处你死刑,剥夺你沉船湾海盗船长的职称,你生于无名无姓,死于碌碌无为。你的灵魂将被阎王收取,你的肉体将成为大海的沙粒,亨利·巴斯克将在无尽的黑暗中永远沉寂!” 观众们一齐起身鼓掌,鬣狗冷笑着不发一言。巴菲德耐心地等待鼓掌停歇,然后挥了挥手,波迪尔家族的海盗们接受了指令,抬枪向下,准备朝鬣狗射击。 “哼哼……马龙大人,你犯了一个错误。”鬣狗缓缓朝审判台走去。 “不要理会,杀了他!”巴菲德紧张地喊道。但他还没说完,枪声便响起了,火药炸裂的声音令巴菲德松了一口气,可蔓延开来的白色烟雾又将他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是鬣狗的手下……他们先于波迪尔家族的海盗开了枪,那些子弹经鬣狗的炼金术制成,可以释放大范围的浓烟,以遮挡人们的视野。 “这是怎么回事?”马龙狠拍桌面大声喝道。但这并不能阻止烟雾的扩散,几秒的时间里,白色的烟雾就充斥了整个圆形大厅,准备执行枪决的海盗们失去了目标,只能干着急。而其他海盗则将胆小如鼠的品质发挥得淋漓尽致,纷纷叫喊着往出口逃窜,不幸的是,海盗的意识里完全没有礼让的概念,争先恐后的逃亡反而造成了拥堵,塞住了大厅的出口,就像一大群被捕的活鱼,拥挤在渔网的漏洞一样,即使漏洞再大,他们也逃不出去。 一声近距离的枪声响起,接着,马龙·波迪尔的手杖被击中,那枚绿宝石被击得粉碎。他并不为此等刺杀而胆怯,反而阴沉着脸,气得全身发抖。巴菲德则不同,他害怕地咬着指甲,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恐惧的来源究竟是鬣狗制造的白色烟雾,还是他的主子头顶冒出的黑色怒火。他无法忍受自己待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恐惧之中,连忙挣扎着跳下来审判台,连滚带爬地往后门跑了。 “没用的废物!”马龙破口大骂道。 “啊,看来我也犯了个错误!”鬣狗开心地说道。“我以为巴菲德是个有野心的狗,原来还是跟那些只会犬吠的狗一样,是个懦弱的蠢材!” 他从未因为自己的错误而如此欢呼雀跃,这更加刺激了马龙的神经,沉船湾的主人再也顾不上那些高贵的仪态,他一脚踏在桌子上,用手杖尚存的部分指着鬣狗,面露凶光。 “你别以为今天能跑的了,巴斯克!” “马龙大人!”迷雾中,鬣狗的声音传来。“你今天犯了一个错误,你们七大家族的首领都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非要坐的那么高!” 他说完,也不等人反应过来,便一脚踏在了审判台的底部。支撑着高高台架的柱子,竟然被他轻而易举地踢断了,马龙与七大家族的首领们在暴怒的叫喊声中摔了下来,埋进了木头残骸与灰尘之中。 “谁都想要站在别人头顶上耀武扬威,可你不把支架打造牢固,却选择在一夜之间做了个表面功夫,真是重大的失策啊!” “你……”马龙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但随即便在剧痛当中屈服了。审判台的确是过高了,巨大的冲击力不仅摔伤了他的腿,还在他的皮肉上嵌进了不少尖利的木屑。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坚持要营造的那种居高临下的强硬态势,竟然会给他造成如此巨大的伤害。 鬣狗敞开双手,环顾着混乱的议会大厅 “马龙大人,你的气度比起过往,已经小到令人难以忍受,无法匹配你的野心。你想要一栋金碧辉煌的宫殿,却舍不得付出哪怕多一分的金子,你想要凌驾众生,登峰造极,却舍不得为自己打造一个稍微坚固的支架,你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蠢材,除了白日做梦以外,完全一无是处!” 马龙用布满血丝的双眼死盯着迷雾中的身影。但鬣狗也并没有太多的时间高兴,几声枪响传来,子弹擦着他的身体而过,把那顶大大的三角帽子打落在地。马龙的几个死忠海盗及时地赶到了主人身边,他们打光一轮子弹,便扶起马龙往后门逃去,另外两人拔出短剑朝鬣狗袭来。 “红毛猴子,给我快滚!”鬣狗头也不回地大声喝道。克劳正因这瞬间的变故而不知所措,听到鬣狗的叫喊,撒开腿便往正门跑去,他避开拥挤在议会大厅口的海盗,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看那个站在烟雾中的黑色身影。鬣狗左手掐着一个海盗的脖子,把他提了起来,右手则扣动扳机,将另一个海盗击倒在地。海盗船长狂妄地大笑着,头发上的火药引线正迸发着火光,噼啪作响。被他制服的海盗就像见了魔鬼一样脸色惨白,不停地挣扎,用脚踢打鬣狗的小腿。 克劳咽了口唾液,急忙趴下,从海盗们的腿间穿过,然后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去,他脑子里不停重复着鬣狗的指使:去寻找扬着蜂蜜号,去伦敦! 此时的沉船湾,就像被鬣狗袭击时的银港一样混乱不堪,到处都是枪炮的轰鸣声和人的惨叫,克劳捂着耳朵往山下逃窜,当他来到码头时,才发现鬣狗的手下们早已全副武装,挑起了争斗。科斯特水手长挥舞弯刀,与在码头上值守的海盗们战在了一起,林奇则带领着一干手下往岩洞和房子里钻,去屠戮那些还未反应过来的手无寸铁的可怜虫。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叛乱。鬣狗之所以能如此从容地步入海盗大厅去接受审判,正是因为他确实包藏祸心,打算掀翻马龙的统治。沉船湾的码头成为了屠宰场,七大家族的海盗们要么缴械投降,要么血溅海滩。克劳在这血腥的空气中瑟瑟发抖,坚持着往远处那黑色的旗帜跑去。仅仅只是几步路的时间,却像几个世纪一般漫长,而在这漫长旅途的终点,蜂蜜号的黑色旗帜之下,却已然站着那个让他无比憎恨的人物。 “你来晚了,红毛猴子!”卡特站在弦墙边,冲克劳骂道。克劳顿时火冒三丈,忘记了周围的杀戮,忘记了自身的恐惧,只想将让他如此受辱的魁首揪下船来狠揍一顿。 但紧接着,卡特便朝他扔来了绳梯,并示意水手们准备起航。克劳看到蜂蜜号的甲板上,站满了一众熟悉的面孔,他们接到了“好人”哈里的指令,便迅速行动了起来。大个子布林德转动绑索的绞盘,扬起了桅杆的主帆;矮子吉尔拿着一把长柄斧,费力地砍断挂在船舷上的拉线;鬣狗最忠实的仆从夏尼也在其中,他扯着嗓子大呼小叫,用别人难以听懂的口音到各处传达哈里代理船长的命令;厨师老莱奥默默地背起甲板上的物资,准备把它们运到底层去,拉姆医生偷偷地从其中摸出一瓶酒来,窃笑着喝了起来,还有记录员安迪,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投入,他站在艉楼之上,顺风展开纸卷,开始龙飞凤舞,似乎每一句粗俗的口号,每一声愤怒的命令,都被他捕捉,成为了纸卷上的生动文字…… 纵使少了鬣狗,这里仍然是海盗的世界。 克劳刚攀着绳梯上到了甲板上,蜂蜜号便借着浪潮缓缓离开了海滩。 “码头的炮台已经全被压制了,多亏了亨利船长,我们才能顺利出航。”卡特说着指了指海湾沿岸的几个高塔,在其中一个高塔的顶层,切里琴科大副正朝着他们挥手,阳光照在他那鲜红的刀刃上,散发出一股狂热的气息。哈里也冲大副挥了挥手,然后迅速跑上艉楼,他掌住船舵,极速地调整着帆船的方向,在帆船刚刚面向大海之时,卡特传令满帆,让帆船乘着剧烈的海风,向海洋深处驶去。 第106章 诬陷 “我不认识那些海盗,真的!”淑女号年轻的厨娘艾米丽说,她的绿色眼眸流出泪水,在漂亮的脸庞上留下了两道清澈的痕迹,她那头卷卷的金发看起来暗淡了些,并且因为缺乏精神而贴伏在脸上。 阿尔弗雷德为艾米丽感到烦心不已,觉得这世上实在没有什么比这个女人更麻烦了,但另一方面,他对艾米丽总是抱有一丝同情,甚至是超越其上的情感。夏洛蒂·巴德对艾米丽的质问,已经接近刑讯逼供的程度了,这显然是不人道的,也是阿尔感到不满的另一个原因。 这是1716年10月2日的下午,夏洛蒂又一次召集了淑女号的主要成员,让他们聚集在卡拉克式大帆船高大艉楼的餐厅里,再一次对艾米丽·菲斯小姐进行审讯。有名的冒险家、富有的大财主、把握权力的官员还有脾气暴躁的乞丐头子齐聚一堂,去审问一个浑身发抖的小姑娘,这实在是一副非常滑稽的画面。 “你最好老实交代,菲斯小姐,这样对你,对我们都有好处!”夏洛蒂小姐冷冷地说道,一边紧了紧她手上的皮鞭。阿尔很奇怪,夏洛蒂怎么能这么无情——无情到叫艾米丽的姓氏,她以前都是直呼艾米丽的名字的,并且并没有任何征兆显示她们直接的感情恶化了。 “对,赶紧说,你跟海盗是什么关系!”银港公会年轻的“头狼”莱德大吼道,他捏紧了自己的拳头,五根指头吱吱作响。 “可是,先生,小姐!我真的不认识那些海盗,更不会为他们传达什么消息!”艾米丽哭喊道。 “咦?这里有谁说你是在传达消息吗?你这不打自招的小可爱!”多米尼克·巴德老爷兴高采烈地说,似乎只要一遇到这类纷争的破事,他就总能感到欢乐。 夏洛蒂生气地咬着下嘴唇,死死瞪着艾米丽,仿佛想用冷峻的目光射穿对手的心灵防线,然而,艾米丽只顾哭泣,甚至根本就不会感到夏洛蒂目光中的逼人寒气。 “算了算了,侄女,说不定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呢。”巴德老爷伸出手掌,劝慰他那强势的侄女——恐怕,他已经腻味了,就和他早上吃了一半的热带水果,或是晚间看了四分之一的过期报纸一样腻味了。 “算了?”夏洛蒂转过头来,让寒意调转了方向,巴德老爷猛地打了个哆嗦,幡然醒悟自己说错话了。“我的淑女号受到了海盗的袭击,而这女人却行踪可疑!你叫我算了,叔叔?难道哪个卑鄙的强盗在你的枕头边上撒火药,你也能算了吗?” 巴德老爷苦恼地笑了笑,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不管这事了。而勇敢的罗伯特·霍尔则接过了夏洛蒂小姐的话,说道:“小姐,你也不能这么说,当时,菲斯小姐不是被艾萨克爵士给‘请’去喝茶了吗,他也可以证明这一点——虽然不是很愉快。” “并且,她还帮助撂倒了一个海盗,不是吗?”阿尔弗雷德应和道,他始终记得那个企图杀死自己,却被艾米丽搅了局的海盗,每每想到这里,他便感到一阵后怕。这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可怕记忆,就如同他脚上的伤疤一样,恐怕一生都难以平复。也因此,他虽然反感艾米丽的肤浅、短视和聒噪,却也对她抱以由衷的感激。事实上,他常常以人生伴侣的角度来打量艾米丽,并总是如一个功成名就的老男人那样,对这里那里吹毛求疵,感叹不已。 因此,他站出来为艾米丽说话,可谓是出于本能的反应,但他也和巴德老爷一样,几乎立刻就后悔了,他瞟了一眼夏洛蒂小姐的脸色,心情瞬间沉重到了极点。 淑女号遭遇海盗的袭击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这期间并没有再遭遇新的变故,但夏洛蒂依然坚持船上一定有海盗的内奸,因此他们才会遭遇那样布置周密的陷阱之中——这不怪她,阿尔心想,强大的海盗以及高超的战术,这已经超越了海盗理应具备的素养了,此外还有带撞角的大船?现在有哪个船长舍得把一艘船用来作为武器?更不用提海盗了,撞角……真是撞了鬼了。 眼下看来,艾米丽被她当作了头号嫌疑人,在那次庆功宴后的第二天,夏洛蒂便解除了艾米丽厨娘的职务,还限制了她的自由,不许她到处乱跑——不过这与之前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艾米丽本来就不喜欢到处晃悠,如果她还是耶米尔或者安妮那样的年纪,说不定还会冲淑女号的女主人怨恨两句。但眼下不同,纵使限制行动也不能影响艾米丽的心情,不过夏洛蒂还会隔三差五地提审她,这就有些折磨人了。阿尔觉得,艾米丽就是个天真的傻姑娘,她只会哭,然后让一船的男人跟着她难受。 不过,阿尔弗雷德也明白,夏洛蒂虽然强硬,却绝不是蛮横无理的人。她恐怕自己也知道,眼下并没有能证明艾米丽与海盗有关系的证据,见大家都在为她说情,也就顺势下了台。她鄙夷地瞪了一眼阿尔弗雷德,指了指他、巴德老爷和罗伯特先生,让他们到她房间里去“喝茶”,接着便推开大门,离开了艉楼。 “倒霉!今天又不得安宁了。”巴德老爷郁闷地说道。 “谁叫你多嘴呢,凭我多年的办事经验,有些事情能不做就不做,能不表态最好也别表态,你说是不是,莫林?”卡库曼岛的“税务官”洛宁大人得意洋洋地说道,他那沉默寡言又精明能干的秘书莫林·范恩不住地点头称是。 “咱们没你这么好命呀,洛宁大人。”巴德老爷微笑着说道。“有些事情,你做也不是,不做更加要命,到最后还是得做,这正是咱们庶民的苦恼啊。” “哎哟,得了吧,巴德老爷,就你还庶民呢!”洛宁笑着拍了拍巴德老爷的肩膀。 “我们该走了,巴德老爷,阿尔少爷。不然那位暴脾气的大小姐可不会轻易放过我们呢。”罗伯特·霍尔催促道,他虽然不反感与洛宁同处一室,但会无意识地避免这种行为,与其说是急着赴夏洛蒂小姐的约,倒不如说是急着逃离洛宁大人身边那股奢靡腐败的气息。 巴德老爷点了点头,带着罗伯特和阿尔弗雷德走出艉楼,沿着边缘的楼梯往楼上攀爬。淑女号在这一个月以来一直向北航行,在过了赤道以后,天气便开始转凉。秋季的北半球不同于银港的炎热,已变得凉爽而舒适,清凉的海风在甲板上穿梭,带起洁白的船帆,留下幽幽的鸣叫。这是在银港体会不到的舒适天气,阿尔弗雷德不禁舒展双臂,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 巴德老爷向来都是一个乐天派,即使即将面对侄女的训斥,也丝毫不能扯断他快乐的神经,他哼着小曲,轻快地走上甲板上,不一会便来到了楼顶的平台。那里有一间屋子,是夏洛蒂小姐的临时居所,在淑女号遭受攻击后,她在艉楼里的房间受损严重,现在已被作为紧急物资仓库来使用。 “准备好了吗,诸位勇士,接下来我们面对的,可比猛兽怪物还要可怕的人哩!” “夏洛蒂小姐真是很辛苦啊,有你这样一位叔叔。”罗伯特无奈地说道。 巴德老爷得意地敲了敲门,在收到允许的话语之前,便自作主张地开了门,一个健步站了进去。 “亲爱的侄女,我们来了!”他笑着说道。 阿尔弗雷德一脸疑惑,不知道今天巴德老爷是吃错了什么药。即使他不在乎遭受侄女的责骂,可也应表现得稍微有些悔改的意思才好呀,他这般无礼地闯入淑女的闺房,真是嫌命太长了。 “把门关上!”夏洛蒂冷冷地说道。阿尔弗雷德和罗伯特跟着进了房间,并带上了房门,准备迎接狂风骤雨般的责备。 “怎么样,有什么异常吗?”夏洛蒂迫不及待地问道。 “那小混混没问题。”巴德老爷嬉笑着说道。“我今天就一直盯着他呢,看得出他对海盗是真的满怀愤怒。” “我也注意到了莱德的态度,但那不会是刻意装出来的吧?”夏洛蒂皱着眉头问道。 “我看不会,侄女,你没注意到他盯着艾米丽小姐的眼神,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简直就是想把她当场生吞活剥了呢!” “巴德老爷说的不错。”罗伯特点了点头。“但我们不能忽略他的手下,布鲁托、法蒂玛,还有公会的总长梅森。” “我看他们挺安静的。”巴德老爷嘟囔道。“他们今天就乖乖地站在莱德的身后,没有什么动作。” “这才是可疑的地方啊。”罗伯特提醒道。“你看,那个叫布鲁托的家伙,以前不是最爱恃强凌弱,仗着主子的威风,到处欺侮他人吗?怎么自打海盗袭击以后,他就性情大变,成了模范公民,甚至还放过了艾米丽小姐这块待宰的肥肉,这不符合常理吧?” “你说的有道理……” “还有,那位法蒂玛小姐也很可疑。以前,她可不会放任莱德大吼大叫而不加以制止的,那对他的身体可不好。” “说不定他的病已经好了呢!” “你呀……”罗伯特微笑着摇了摇头,拍了拍巴德老爷的肩膀。“处于热恋之中的女子,是不会觉得她恋人的病会好的。” 巴德老爷不屑地哼了一声,随口嘟囔了一句“假装深奥!” “阿尔少爷呢,你有什么想法?”夏洛蒂冲被晾在一边的阿尔弗雷德问道。 阿尔弗雷德已经不止一次揉他的耳朵了,他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怎么完全不能理解大家在谈论些什么。难道他也像某些装神弄鬼的印第安人一样,灵魂出窍了一段时间,因此才错过了一些本应该知道的信息? “叔叔,我不是告诉你把事情告诉他了吗!”夏洛蒂恼火地吼道。 一旁的巴德老爷,这时候就不再神气了。他拍着脑门,大声重复着“忘了忘了”,又垂手跺脚地,表现得一副很懊悔的样子。 “要我说,朋友,你这是自作自受,你早就应该告诉阿尔少爷,我们是在拿艾米丽小姐做诱饵,让真正的内奸露出马脚呢。”罗伯特微笑着说道。 “什么,是……是么一回事吗!”阿尔弗雷德连忙问道,但他因为吃惊而说话过快,甚至跳过了一些必要的语法,还不幸咬了舌头,从而使得在场的三人都没有立即明白他想表达意思。 “阿尔少爷,你先别激动。我是很想告诉你的,只是……只是……”巴德老爷吞吞吐吐地说着,脑子里已经开始编造起了借口。 “只是你老是惦记着别的事,而把阿尔少爷给忘了。”罗伯特毫不给巴德老爷机会,直接将他的心思戳穿。 “我只是没时间罢了,你要知道……成年人,特别是像我这般成功的男人,可是很忙的!”巴德老爷涨红了脸,着急地辩解道。 “你确实很忙,老朋友,就像刚才在甲板的时候,你明明可以给阿尔少爷讲个大概,却忙着放飞自我,沉浸在可以对侄女邀功的喜悦之中了。” 这下子,巴德老爷彻底无话可说了,他低下了头,不时瞟一瞟夏洛蒂小姐的脸色。 “抱歉,阿尔少爷。”他一边玩弄着手指,一边支支吾吾地道歉,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请你原谅,我的确是把你忘记了。或者说,正因为我一直是把你给记着的,才想着把能够稍微放一放,晚一点告诉你也没关系,但最终我还是忘记了。” “这件事告诉我们,今日事,今日毕,拖延症,是个病啊。”罗伯特点点头笑道。 “行了,阿尔少爷应该知道大概的情况了,我们就别浪费时间,以免引起怀疑。阿尔少爷,你觉得今天在场的人,有什么可疑的表现吗?” 阿尔弗雷德竭力去回想当时审问艾米丽的情景,但脑海中除了咄咄逼人的夏洛蒂和泪流满面的艾米丽外,竟然想不起其他人的面孔。他对自己那可怜的观察力感到懊恼不已,又怀疑自己是否与那些中世纪传奇小说中的人物一样,英雄难过美人关,并就此沉沦。 阿尔弗雷德是个年轻有为,且志向远大的人,受了小说的影响,偶尔对一些正常的事情也会竖立防线,并退避三舍,这自然是不成熟的想法,却也体现了他对自己品行的严格要求。 “该死的!”他使劲扯了扯自己的脸颊,在心里默念了一百遍色即是空。 “……”夏洛蒂小姐看了出来,在这个愣头愣脑的青年身上是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情报了,希望下一次的审讯,他能够放聪明一些吧。 “咳咳,就让我来总结,并补充一下我的看法吧。”罗伯特清了清嗓子,说道。“今天,我们又一次审讯了艾米丽小姐——上帝保佑她,等到了伦敦,我一定请她吃一顿精致的减脂餐——到场的人有公会的四人:莱德、法蒂玛、梅森和布鲁托;帝国官员两人:洛宁和莫林;巴德老爷及他的团队四人:多米尼克·巴德、夏洛蒂·巴德、罗伯特·霍尔以及阿尔弗雷德·威尔森。再尽量地排除了我们自己的人员之后,让淑女号上的三股势力聚集在一起,就是想让潜伏的海盗放松警惕,以便将其揪出。从今天的表现来看,莱德的嫌疑可以排除,洛宁大人还是和以前一样,根本就没有放一丁点心思在这个事上,他只是为了参加审讯而来参加审讯,以此彰显权威,仅此而已。其他人都有嫌疑,布鲁托变得谨言慎行,他的嫌疑最大;法蒂玛最近很反常地不太关注莱德的病情,这也需要观察,梅森和莫林还是像以前一样,一副面无表情的管家模样,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却也没有彻底洗刷嫌疑的表现。” 夏洛蒂点了点头,非常满意罗伯特的总结。 “等等,巴德老爷势力的人,真的就没有一点嫌疑了吗?”阿尔弗雷德问道。 “巴德老爷的人,有胖乔治、邓肯、路德维希、布莱恩船长和水手们……”巴德老爷掰起手指数道。 “还有霍尔冒险团的人,我可以保证他们绝不会与海盗同流合污。”罗伯特拍着胸脯说道。 “没错……我想想,还有谁来着?”巴德老爷微闭着眼睛说道。 “阿兰·凯奇,就是那个法国医生,他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夏洛蒂说。 “还有安妮!还有耶米尔!还有艾萨克爵士!我们把他们给忘记了!”阿尔弗雷德脱口道。 “啊,得了吧,阿尔少爷,你不会以为小孩子和大学者会与海盗勾结吧。” “说不准!”阿尔弗雷德有些激动地说道,脑子里满是各种英雄小说的情节:无论是正义的英雄还是邪恶的坏蛋,都在很小的时候便开始展露手脚,这可是通俗故事的通用情节。 “下一次,我们让那两个孩子一起来参加审讯吧。”他急忙提议道,差一点又说漏了语法。 “阿尔少爷,你是认真的吗?”夏洛蒂小姐皱着眉头喝道,将阿尔弗雷德激动的心情硬生生地压了下去。“他们只是孩子,怎么能参加那种审讯!”她说道。 “看来,她还是知道那种审讯是少儿不宜的。”巴德老爷捂着嘴偷偷对罗伯特说道。 “好吧,好吧!”阿尔弗雷德沮丧地说道,他知道夏洛蒂其实是个善良的女人,绝不会让孩子去体验成年人的黑暗经历。但阿尔自己还是执拗地认为,让耶米尔和安妮去参加审讯也无伤大雅,如果他们有谁以后成为了时代前沿的风云人物,一定会感谢他此时的信任。 并且万一,耶米尔或者安妮,真的是海盗派来的密探的话,他们一定会在审讯上露出马脚的……对,小孩子的外貌是一副绝佳的伪装,但是他们本质上仍只是孩子而已。 “那么,我们后天再来一次……你们给我盯牢那些可疑的家伙,一有问题马上向我报告。”夏洛蒂用命令的口吻说道,语气严肃,不容置疑。“还有,阿尔少爷,我必须承认,即使是在非常时刻的非常手段,我们对待艾米丽小姐的方式也太过粗暴了……” “更主要的原因是你做的菜太烂了,阿尔少爷……”巴德老爷在一旁添油加醋道。 “所以!”夏洛蒂抬高了音量,巴德老爷捂住了嘴。“我打算让艾米丽小姐恢复原职,重新掌厨,但我要你时刻盯紧她。” “你们还在怀疑她吗?” “当然不是,阿尔少爷。”罗伯特摇头道。“为了不对她有所失礼,我就这么说吧,艾米丽小姐是位良家女子,她既不优雅,也不高贵,更谈不上温柔体贴、贤良淑慧,但总得来说,她是个天真烂漫且真诚待人的女士,而且在烹饪与急救的方面有些本事。” “她就是个蠢姑娘!”巴德老爷开心地解释道,立刻就将罗伯特“不对艾米丽小姐有所失礼”的努力付之东流。 “阿尔少爷,你觉得,像这样一位天真的小姐,会是海盗的同谋吗?难道她的天真烂漫都是装出来的?难道布莱尔船长的命不是她救回来的?” “还有,她还救了你的命,阿尔少爷——虽然是在偶然的、不知情的情况下。”夏洛蒂补充道。阿尔弗雷德艾米丽被艾萨克爵士赶出房门,并凑巧打翻了海盗的事情,直到现在他依然对当时的场景感到害怕,要是艾米丽没有出现,或者晚那么几秒钟的话,那阿尔弗雷德恐怕已经一命呜呼了。 “听着,阿尔少爷,我要你盯紧艾米丽小姐,不是要你去提防她,而是要你去保护她的安危。我们已经成功把她塑造成了海盗同谋的形象,如果真正的内奸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必定会想要把艾米丽抹杀掉,以平息此事。阿尔少爷,你和艾米丽都在厨房工作,我要你留个心眼,小心恶人行凶。此外,今天你们在这间房子里听到的东西,绝不要对任何人讲起,包括身边的人,越少人知道这件事,越能迷惑真正的坏蛋。” 阿尔弗雷德紧张地吞了口唾沫,他突然想起在银港发生的事情,那些被捕的海盗,竟然在一夜之间就被杀人灭口,从而死无对证,使他养父失去了追踪海盗的线索。如果那个阴险的家伙真的混在淑女号的船员之中的话……只要想一想这种可能,阿尔弗雷德就直冒冷汗。他再一次感受到,夏洛蒂小姐真是个勇敢而果断的冒险家,竟然面不改色地走出这一步险招来。 “可怜的艾米丽小姐。”罗伯特先生同情地摇了摇头,对这位蠢姑娘的命运产生了一种悲愤却又无可奈何的情绪。 “她会没事的。”夏洛蒂把皮鞭扯紧,用无比坚定的语气说道。“只要有我夏洛蒂·巴德在,就由不得卑鄙的罪犯乱来!” 这场淑女号内部人员的讨论会也就此落下了帷幕,他并没有起到任何安抚人心的作用,反而令阿尔弗雷德等人感到如履薄冰,步步惊心。而他们,还必须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去诬陷、诋毁艾米丽·菲斯,并寻找出内奸的蛛丝马迹。在阿尔弗雷德看来,这种事情能够做成的可能性简直微乎其微,毕竟,他所面临的心理折磨,远比大西洋的狂风暴雨还要猛烈无情,也比银港的烈阳灼日还要炙热难耐。 第107章 船尾的白色浪花 “可惜,可惜啊,我的金币被海盗抢走了,这都要怪克劳,否则,我们也不会这般被动。”巴德老爷摇了摇头,惋惜地说道。 “可是,朋友,我注意到你并没有在追击海盗,而是去往伦敦。”罗伯特·霍尔似笑非笑地说。 “当然,那是全体船员的决定,我是个民主的老板,你知道的。” 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并离开了大风呼啸的艉楼甲板。 但阿尔弗雷德却没有这般从容的心胸。他感到喘不过气来,便趴在艉楼的栏杆处,独自眺望淑女号后方一道劈开的白色浪花,以及漫无边际的大海。海风拂过他的脸庞,带走了些许的燥热,令他逐渐平静下来,他转过头来,倚靠在栏杆上,注视着淑女号上水手们的举动。 在甲板上,布莱恩船长已经恢复了体力,开始重新接管帆船的事务,他向来精力充沛,并且凡事亲力亲为,所以淑女号并没有配备大幅或水手长一类的职务。他的一只手被缠上了厚厚的绷带,绕过脖子,挂在胸前,而另一只手则杵着拐杖,用以支撑他那条受伤的腿。但他依然不改身为船长的威严和雷厉风行的办事风格:他大声对水手们发布命令,时而会喷一些粗言秽语,如果哪个水手胆敢对他的命令稍有怠慢,他便会抄起手杖,做出一副要揍人的样子。大多数水手都吃过船长的教训,这在18世纪的加勒比海很常见,但一想到淑女号的待遇要比普通的商船或海军军舰要好上太多——水手一周能拿到4个基尼,炮手和木工还能拿到更多——他们也就都忍下了这口气。 布莱恩船长就好像夏洛蒂小姐的代言人,在行动上坚定地贯彻雇主的精神,在他的管理下,再加上初秋时节的好天气,淑女号接下来的航程变得十分顺利稳健。 但这并不是说,布莱恩船长就能高枕无忧,安然享受航海生活了。他的过分严格是一方面,那既折磨水手,也折磨他自己。此外,法国医生阿兰·凯奇也从不让他顺心,伤势未愈的船长不安心待在病房里静养,而跑到甲板上到处晃悠,这令法国医生感到十分不满。他打定了主意,就是要跟在船长的屁股后面,不停地跟他唱反调,想要把他弄回病床上躺着。于是,在劳碌的水手中间,经常会出现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并产生诸如此类的对话: “把漏水的地方给我修好!都一个星期了,这可是不能拖的事情,你们这群笨蛋!” “请船长赶紧滚回去躺着,这才是要慎重的事情,蠢货!” “这甲板怎么这么脏?你们这帮吃白饭的水手,难道是在这里呕吐过了吗?赶紧给我清理干净!” “某人那伤口的味道也令人作呕,船长,你需要立即换药!” “哈特?哈特!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条拉绳用不了,就给我换另一条去,别老是拿坏掉的拉绳在我面前装蒜!难道这是你亲爱的妈妈留给你的宝贝,你才舍不得丢掉吗?”船长说这话时,已经生气地举起了拐杖。 “我也跟某人说过无数次了,当一条腿已经报销了的时候,就试着去用另一条腿,别老是用伤腿去胡闹!船长,即使这真是你老妈留下来的宝贝,我也不允许你这么胡来!”医生更为生气地说道。 不过,布莱恩船长知道医生是出于好意,再加上他那些带法国口音的粗话并没能让船长完全理解,所以船长至今都未出手修理过法国医生。这使得阿兰·凯奇医生声名大噪,要知道,上一个敢在船长面前耀武扬威的家伙,直到现在还躺在银港的医院里,每当遇到下雨天,腿上的肌肉便会应激似地抖动不止。 于是,当凯奇医生依然如往常那样跟在船长的身后,不时地说出一些不敬的话时,船长便假装没听到,依然我行我素,走到哪儿便骂到哪。 “混账,把那块帆给我绑好了!”布莱恩船长指着桅杆上的一个水手的鼻子骂道,那水手没有用心去固定帆索,致使他头顶的一小块帆布散开了一个角,像旗帜一样随风摆动。 “就是,某人也得把他的绷带给固定好才是,别胡乱动弹,影响了筋脉的正常运作!”凯奇医生讽刺地说道,一面瞟了瞟船长手上已经松开了的绷带吊带。 “很好的比喻,不愧是医生!”船长点头大声说道,又冲水手吼了一通,要他赶紧把帆布绑好,免得乱窜的气流影响船只的正常航行。 “啊!”医生气得直跺脚,便直接上手,把布莱恩船长的绷带固定好,然后再三要求他赶紧回房间去。 “什么,你是说这个啊!”耿直的船长不置可否得哼了一声。 “怎么,你还有意见?”医生扬起了眉毛,对船长的态度表示不满。 突然,船长有了一个想法——这算是某种特权,但他的确是病人,并且还是个船长,所以,一点点特权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你听着,医生,要我去乖乖躺着也可以,但你必须让艾米丽小姐给我送药、送饭、端茶、倒水!”船长严肃地说。 “你在开什么国际玩笑,他们说那个女人是海盗的同党。” “只是有嫌疑而已,况且她还救了我的命呢,如果说这艘船上有什么人是我百分百信任的话,那就只有夏洛蒂小姐和艾米丽小姐了!”布莱恩毫不妥协地说。“你听着,医生。要么就让艾米丽小姐来照顾我,要么就别打扰我的工作!” “你你你……你们这帮欧洲人,只会跟着女人屁股后面打转!”医生气得语无伦次,甚至忘记了自己也是他所辱骂的“欧洲人”的一员。 阿尔弗雷德叹了口气,不禁又想起船上这阴云密布的气氛。为什么巴德老爷、罗伯特先生、布莱恩船长,甚至是夏洛蒂小姐这样的年轻女士,都不对现状感到紧张和害怕呢?布莱恩船长还受过重伤,刚才鬼门关爬出来,为什么就能如此豪迈地投入工作,而完全没有陷入对过往遭遇的后怕和对未知命运的恐惧呢? “因为他们都相信自己的本事。”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阿尔弗雷德赶忙转头,发现路德维希和老乔正好来到平台上吹风。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阿尔弗雷德惊讶地问道。 “哈?阿尔少爷,你刚才不是一直在说话吗?”老乔也惊讶地反问道。 “什么?”阿尔弗雷德赶忙捂住了嘴。“我刚才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为什么大家都不怕之类的废话。”路德维希说着,举起酒瓶子便灌下一口,然后不住地赞叹美酒与海风的完美搭配。一旁的老乔馋的直流口水,立刻央求路德维希也给他弄一瓶酒来。 阿尔弗雷德悄悄松了口气,庆幸自己没把夏洛蒂小姐的“引蛇出洞”计策给说出来,可他又疑惑,自己怎么在不知不觉间养成了口无遮拦的习惯,这可不是一件好事啊。 路德维希严词拒绝了老乔的请求,甚至还用一种长辈的训斥语气,责问他为什么不自己备好酒水,并表示,请求分享他人的消耗品是一件可耻的事情。老乔被说得满脸通红,一怒之下便将抓住了路德维希,把他倒提了起来,然后从他的马裤里拽出一瓶酒来。 “你看看,胖乔治可比艾米丽小姐还要像个海盗!”路德维希朝阿尔弗雷德诉苦道。 阿尔弗雷德看着这一幕,不禁感到好笑。他一时忘记了对帆船前途的担忧,开始劝胖乔治手下留情——其实,这也是没有必要的,位列“欧陆剑击俱乐部排行榜”第30位的老乔,是怎么都无法与曾经的王者路德维希对抗的。他也很快便意识到这点,便借着阿尔的劝慰顺坡下驴,把路德放了下来。但他又从路德的裤子里拽出另一瓶酒,递到了阿尔弗雷德的手上。 “喝你两瓶酒,又不是要吃你两块肉!”他说道。“等到了伦敦,我请你去吃烤肉,你大概不清楚埃丽诺夫人的沙龙,那儿的肉简直令人欲罢不能!” “你省省吧,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肥头大耳的家伙一样喜欢吃肉的……至少也得配几瓶美酒,那才够诚意!” “酒?要不是口渴了,谁会喜欢喝这又酸又臭,还令人头晕的玩意?”老乔不解地问道。 “所以说你省省吧,没救的吃货!”路德维希白了他一眼,转头苦笑着对阿尔弗雷德说道:“看见了吧,阿尔少爷。这艘船上汇集了银港所有的怪胎,从船主到船长,从船医到保镖,全都是一个德行,他们我行我素,狂妄自大。眼睛只会盯着食物、女人、药品,总是固执地觉得自己在意的才是最重要的,自己就是世人的典范!就这帮家伙,哪会在意那些龟缩在人群里的胆小海盗?” “嘿,你这眼里只有酒的颓废的邋遢鬼,哪有资格说我们的不是!”老乔抬起拳头作势要打,路德维希赶忙闪开老远,一溜烟跑下了艉楼平台。 “站住!”乔治怒吼着也冲了下去,引起了甲板上的一阵混乱,奔跑的二人不仅踢翻了装满水的木桶,还拉断了一根较细的绳索,甚至差点撞到了布莱恩船长,船长扬起拐杖,愤怒地冲二人咆哮,又引起了医生的不满,激起了更多的抱怨。这一连串的事故引发了极其糟糕的结果:脏水被泼得到处都是、桅杆上的水手因为脚滑而栽了下来、那条波动的船帆彻底脱离了束缚,随着海风飘离了帆船,向着海平面进发,开始了它的冒险……而船长由于咆哮时用力过猛造成了伤口崩裂,令医生慌乱地吼叫了起来,他用英语和没人听得懂的语言(也许是因为他太慌张,连法语都说得不太清晰了)大呼小叫,让水手们将船长绑起来,推进了房间,而鉴于布莱恩船长平常的严厉管理,水手们难免不在这一过程中发泄私恨,使得船长的身体饱受磕磕碰碰的折磨。最后,尽管布莱恩船长仍在大声抗议,水手们仍然以这种近乎叛变的方式将他绑在了自己的床上。 阿尔弗雷德叹了口气,眼睁睁地看着造成混乱的两个罪魁祸首用毫不收敛的气势跑进了下层的甲板,他心里打定主意,在夏洛蒂小姐问起此事时,一定要撇清关系。 他又来到栏杆旁,继续着刚才的思考,海风拂过他的面门,打痛了他的眼睛。 “怎么我老是遇到这种事呢。”他纳闷地嘀咕道,一边用袖子擦拭疼痛的眼睛。而淑女号则毫无歉意地继续航行,船首将大海一分为二,船尾掀起白色的泡沫。它就像个沉默的运动员,默默地听着阿尔弗雷德的抱怨,却始终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 在布莱恩船长养伤的时间里,夏洛蒂小姐用十分稳妥的方式指挥着船只行进。出于对神秘莫测的大海的敬畏,以及对人心叵测的怀疑和不信任,她并没有选择常规的穿越大西洋去到非洲,再北上前往英国的海路,而是决定紧靠北美沿岸行驶,进入皇家海军在新大陆的保护区,这样不仅船只在安全性上有保障,食物、药品和火药的补给也不会停滞,最关键的,在这片经常有军舰巡逻的航路上,遇上海盗的几率也会大大降低。 但聪明的海盗会从中看出蹊跷——这也是远在沉船湾的马龙·波迪尔和亨利·巴斯克不约而同得出的结论:如果淑女号只是一艘平平无奇的商船,它满载甘蔗、香蕉等货物,从西印度群岛向欧洲贸易,那它理应走非洲通道横渡大西洋,那样消耗最少,时间最快,利益最高。而像淑女号现在这般谨慎的路线,只能代表一件事:它承载着更大的利益。 按计划,淑女号要穿越百慕大海域,乘着墨西哥湾暖流,贴着北美大陆向北航行,花十几天通过了波士顿,再花十几天从纽芬兰处开始穿越海洋,往大不列颠本土航行,这是这条路线的最高效航程,即使从来没有准确的航海图能标记它的确切路程,也有无数的航海家用实践证明了这一点。 带着忧郁和不安,阿尔弗雷德走下了艉楼,在他身后,浪花依旧白皙,海盗的阴云仍尾随而至。 第108章 宦海浮沉 按照船的规格来看,淑女号是属于旧时的卡拉克大帆船改造以后的商船,其特点便是拥有高高的艉楼,可以承载较多的货物。当然,像这种帆船是跑不快的,即使装备了纵帆装置,可以在逆风中航行,它也比同期的帆船或战舰要慢上一些。因此,直到1716年11月8日,淑女号才从北海南下,从诺尔沙岸进入大英帝国本土的势力范围, 泰晤士河,这条被无数游吟诗人赞美的河流,此时却散发着一股阴沉的气息。臭味,这是阿尔弗雷德最直观的感觉,令他不禁用口呼吸。中世纪的骑士文学显然并没有将水流的阴暗面描绘出来,而臭气熏天的事实令他不得不审视自己过去都在看些什么无聊的读物。 也许是因为洛宁大人,他们这一路上都畅通无阻。执勤的卫兵们打着哈欠,只是匆匆一睹通行证便放他们过去了。而在通过了十几处关卡后,伦敦便出现在淑女号的前方。 这是一座古老的城市,理应有它固有的庄严与稳重。事实也的确如此,伦敦的居民——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在为自己的生计而忙碌着,两岸匆匆行走的人,就像生活银港红砖区的人一样,面无表情,目光呆滞。而街道则比泰晤士河更臭不可闻,粪便与泥水混为一谈,遍布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站在岸边的一排排的水鸟,看准了目标时,突然眼冒金光,迅速出击,潜入水中,衔起肥大的河鱼,再飞进低洼的小洲中尽情享用。而同样的,当街上的穷人看到了那粪便间遗落的钱币,便如饿虎扑食般去抢夺,甚至为之大打出手,完全没有之前萎靡不振的模样。 阿尔弗雷德难以直视两岸的景象,便来到船头,远望前方的云雾。河水缓慢地往海里流淌,就像这里的人、这里的鸟、这里的一切生灵一样,呆滞懒散、精神萎靡。几乎不愿意花力气阻拦帆船的前进,因此,即使是逆风形势,挂起纵帆的淑女号却并没有减慢多少速度。 到了傍晚时分,他们终于结束了漫长的航海旅程,停靠在了伦敦东边的邮轮码头。 漫长的旅行,竟令阿尔产生一丝不舍,但一想到之后的冒险,一想到他可能建立的功名,他便又兴奋了起来。阿尔将自己的行李打包妥当,并把厨房仔细地清理了一遍,才依依不舍地走下了淑女号的甲板。他在这艘船上生活了两个多月,也圆了他自儿时就抱有的航海梦,甚至还经历了与海盗战斗这样惊心动魄的事件,这足够他回味良久。唯一的遗憾,大概只有那些从英雄小说和航海手册中学到的知识,并没有机会派上太多用场吧。 布莱恩船长指挥着淑女号前往泰晤士河下游南岸的船坞,准备给船底进行彻底的清理,以清除那些缠人的贝壳和海藻——这也是海盗们施刑“龙骨水”的绝招,一般人看了,难免会有些可怕的联想。巴德老爷领着众人上到码头,他与几个搬运工扯皮了许久,才敲定了满意的价格,让他们把行李都运往提前备好的住处。接着,他又抱着同样的目的去和马车夫们打交道,花了不少时间,租来了几辆马车,准备把一行人送往东边的旅馆。 “啊,我那该死的怀表,究竟去哪里了!”打点完一切,巴德老爷苦恼地说。就在刚才,他又一次习惯性地去掏他怀里那早已不存在的怀表,他心里明明清楚,那表已经被红发的克劳“偷”了去。 “现在到了伦敦,你可以弄块新的表了。”罗伯特向他建议道。 “也许吧……可惜,我挺喜欢那个款式,希望那家店还有好货……话说回来,罗伯特先生,现在几点了?” 罗伯特将此刻的时间告诉了巴德老爷,后者瞪大了眼睛,突然着急了起来。 “我的老天,我们耽误了太长时间了,得赶快到旅馆去,不然定好的上房就要拱手让人了!” “还不是你在运输费的小问题上大动干戈!”夏洛蒂冷冷地说道。 “这正符合老爷那守财奴的性格。”邓肯补充道。 巴德老爷无言以对,只好招呼众人赶快上车。 “对了,巴德先生,抱歉,我并不打算与你们同行了。”说话的是洛宁,此时他正幸灾乐祸地看着着急的巴德老爷,似乎对这类凡尘俗世的烦恼感到兴味盎然,就像在观察蚂蚁的孩童,沉迷于蚂蚁辛勤劳作的过程,却绝对不会让自己沦为其中的一员。“巴德先生,伦敦就像我家的后花园一样,与其跟你们去抢那不一定有的房间,我倒不如去为我量身定制的别墅居住呢。” “你不是牙买加的税务官吗?”老乔皱着眉,疑惑地问道,但没有人理他。 “你说的有道理,洛宁大人,那您请便吧。”巴德老爷说完便急着上车,在他一只脚已经跨进车厢时,洛宁却又拉住了他。 “先生,跟你们在一起的旅程实在令人难忘,您不介意我借用阿尔少爷一下吧,就一晚上。我年纪大了,记忆不好,我想请阿尔少爷帮忙回忆一些旅途的趣事,好让莫林·范恩先生记录下来,也算是一份有价值的回忆。我想您肯定是不会拒绝的吧?” 巴德老爷一听对方想要借人,顿时起了疑心,他皱了皱眉头,打量着洛宁那嬉笑的脸皮,最后慢慢的点了点头。 “阿尔少爷,就劳烦你跟洛宁大人走一趟,明天再到塔山那儿与我们会合吧。” “叔叔!”夏洛蒂小姐正要抗议,但巴德制止了她,拉着她的手便上了马车。 “洛宁大人这架势,我们是拒绝不了的。”他悄悄说道。“阿尔少爷是个聪明的孩子,也许能趁这个机会,去打听打听这位悠哉大人的背后究竟是何方神圣。” 巴德老爷面朝窗外,偷偷向阿尔弗雷德打了个眼色。阿尔弗雷德只感到莫名其妙,一脸茫然地望着他。 “好吧,也许他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聪明!”巴德老爷捂着脸叹道。 三辆马车,一辆载着巴德老爷、罗伯特先生、夏洛蒂小姐,一辆载着莱德、法蒂玛、布鲁托和梅森,最后一辆载着米勒·邓肯和胖乔治(尽管只有两个人,但拉这辆马车的马儿却是最受苦的),摇摇晃晃地往东边驶去了。至于布莱恩船长、路德维希、艾米丽、霍尔冒险团、船医阿兰·凯奇,以及安妮、耶米尔等人,则乘着淑女号一同前往不远的船坞,他们将继续在狭窄的船舱里过夜。此外,巴德老爷特意叮嘱了路德维希和布莱恩船长等人,让他们好好保护艾米丽,提防奸人狠下杀手。 “那么,我们也走吧?莫林先生,去找一艘船来。”洛宁说道。 面无表情的莫林先生来到码头上,与一个小船的船夫说了些话,船夫有些气恼地指手画脚,直到莫林将一袋子钱币丢到他的脚下,他才喜笑颜开,拾起钱,跳上他的船,把那些早已坐定的乘客们赶了出去。 “既然有条件,咱们就没必要和庶民挤在一起了。”洛宁亲切地对阿尔弗雷德说,就像谈论天气那般自然。 莫林先生安排好以后,便回到洛宁身边,请他登船。 “很好,莫林,你真会办事!”洛宁夸耀道,他一边往小船走,一边打着哈欠。“我要小憩一会,如果有什么事你再叫我……不,有什么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是的,大人。”莫林低着头轻轻答复道,一边又对阿尔弗雷德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没必要这样对我,我不是你的大人。”阿尔弗雷德有些恼火地说,然后撇下莫林,大步往小船走去。 莫林显然没有想到自己的行为竟然遭到了质疑,这可是他多年的官场经历中鲜有的情况,特别是,这个质疑他的家伙,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犊子,根本没有一丁点混迹官场的经验,他凭什么否定自己的工作? 莫林本不指望初生的牛犊能理解“成年人”的行为,甚至感到有一丝惋惜,像这种愣头青,注定是一辈子一事无成,抱着他那得不到的理想,溺死在现实之中。但他又想到,这个青年是洛宁大人的客人,他或许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不,您是大人的客人,我就应尽力服侍才对!”他追上阿尔弗雷德,尽力做出申辩。这正是莫林的才能,他能在任何时候都隐藏自己的真情实感,而摆出一副卑躬屈膝的姿态,让与他对话的人感到优越。事实上,他并不当阿尔弗雷德是洛宁大人的客人——就算真的是,也不会持续太长时间——阿尔弗雷德显然跟自己当年一样撞了大运,引起了上头官员的关注。如果他真有幸进入政治的领域,那按辈分来算,在名利场蜿蜒曲折的道路上,阿尔弗雷德还要算是他的晚辈呢。一方面,他的确对阿尔弗雷德的话感到惋惜,但另一方面,他又对这个莽撞的青年感到些许同情,并在心中引以为戒,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像阿尔弗雷德那样狂妄自大。 但阿尔其实没想那么远,他只是讨厌作践自己的人,仅此而已。他不理会莫林的辩解,急忙走上小船,想要快点结束这起麻烦事。 一直以来,莫林给淑女号船员的印象就是那种非常能干、有效率的精英人才,能够把一切事情都打理的井井有条。没人知道这样的人才为什么甘愿屈居洛宁这种不作为的大人手下,而不愿意自己去闯荡一番事业,现在看来,溜须拍马已经成为了他的习惯,深深地刻入了他的骨子里,就像一个坚固的牢笼,把他锁在了名利场的靠山之下动弹不得。不错,他的确才华横溢,能力出众,自以为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可以直达人生巅峰,但过多的应酬和名利的套路磨平了他的意志,无数次的觥筹交错和口是心非的奉承让他失去了闯荡世界的勇气,如今,他成为了在虚无中漫步的无数人之一,每天抱着自以为还存在的理想和目标聊以自慰。 但是见了阿尔,他的心思有了些许触动,令他头一次对前途感到恐惧和迷茫。比起每日花天酒地,无所作为的洛宁大人,或许他应该寻找一位新的靠山了——只要机会恰当。 在这狭窄的小船上,阿尔感到格格不入,喘不过气来,甚至有种跳船逃走的冲动。于是,为了尽早完成工作,好回到属于自己的朋友圈中,阿尔主动向洛宁走去。 “洛宁大人,要不我们现在就开始吧,我的确有一些印象深刻的事情,作为回忆录的题材实在再合适不过了。” “啊,我们大可不必这么着急,少爷。”洛宁冲阿尔弗雷德笑了笑。“回忆录这种东西,还是等我一只脚跨进棺材里的时候再去仔细考虑吧,我还年轻,还想在岗位上多干几年,为国家做做贡献。” “是多玩几年吧……”阿尔弗雷德心想。但这又令他感到纳闷了,既然洛宁大人并不是真心想写回忆录,那他又为何执意要阿尔弗雷德同行呢? “嘿嘿,你现在想必是非常疑惑的吧,阿尔少爷。那么你请做好心理准备,迎接这一惊喜吧,你被埃德尔·科伦大人看中了,现在我们正是要去议会大楼见他,并回答一些问题……” “埃德尔·科伦?就是那个下议院的大人物?”阿尔弗雷德惊呆了。他曾听到过巴德老爷和罗伯特说的话,知道这位议员是个极具野心和能力的狠角色。“但是……我并不认识科伦大人,他也不认识我啊?” “这你就得感谢我了。”洛宁得意地理了理领结。“确切的来说,看中你的是我。科伦大人需要一个当事人来向他汇报一些巴德老爷的事情,而我认为,你是担任这个角色的最好人选。” “洛宁大人总是能慧眼识珠,提拔人才。”莫林在船尾应和道,这使得洛宁更加得意洋洋了。 阿尔弗雷德眯起了眼睛,细细思索着洛宁说的每一个词语。如果这位大名鼎鼎的官员真的想要知道什么的话,那直接召见巴德老爷不就行了吗?这太奇怪了,就算洛宁这个酒囊饭袋没有意识到这点,他身边的莫林先生也不应该漏看这一明显的纰漏。除非,是科伦大人刻意命令不要让巴德老爷知晓他们的举动,才安排了这一出帮写回忆录的好戏吗? “你是想从我这打探巴德老爷的事情吧!”阿尔弗雷德大声嚷道。把洛宁和莫林吓了一大跳。 “小点声!”洛宁苦着脸小声说,莫林则心虚地看着码头上的动静,虽然巴德老爷一行人早已离开,可做这样的事总会让人提心吊胆。 “你是想从我这打探巴德老爷的事情吧。”阿尔弗雷德有些恼火地小声说,又突然想起巴德老爷在马车上对他使的眼色,这才想明白,原来巴德老爷也是想让他来打探消息的。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啦!”洛宁心虚地环顾四周,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冒了出来,顺着着油腻的皮肤直往下滑。“科伦大人碰巧知道,那个啥,巴德老爷有一枚金币,他想要知道其中的详细情况。” “金币?” “这是为了国家的荣誉,你的表现会引起大人们的关注,有可能直接影响下院的决定!”莫林用他认为最能够说服人的话补充道。 “我不想引起大人物的关注!” “行了,别谦虚了,我们都懂!”莫林假笑了两声。这令阿尔弗雷德感到更加恼怒。 “听着,阿尔弗雷德少爷。”洛宁一改往常的嬉皮笑脸,一脸严肃地说道。“巴德先生无疑正在进行一次伟大的航海之旅,一旦他取得了成功,那整个大英帝国的国民信心和国家实力都能得到显着的提升,你把你所知道的告诉科伦大人,这并不会害到巴德先生的,万一你表达得体,形容透彻,国家说不定还会资助巴德先生的旅行呢。而一切的关键,便在于那枚金币。” 第109章 埃德尔·科伦眼中的世界 既然科伦大人要召见他,那阿尔弗雷德自然也没有拒绝的可能。但他头一次开始思考巴德老爷的势力,想必,这是一股连议员都忌惮的力量,并且科伦很有可能是在利用巴德老爷达成什么目的。就像伊丽莎白一世女王大度地为德雷克船长颁发私掠许可证、或者就像教皇草率地将美洲一分为二交给西班牙去开垦是一个道理。 既来之则安之,科伦大人想要阿尔弗雷德当密探,而巴德老爷也有同样的想法。尽管这种隐蔽战线的工作并不符合阿尔对英雄的定义,但现在他应当取得更多的情报,不应再像个工具一样任人揉捏。 小船逆流而上,在伦敦中段转向南方,威斯敏斯特宫出现在阿尔眼前。数百年来,这座建筑一直是英格兰权力的集中地,它默默旁观一代代权谋智士的阳谋阴谋,目睹了光荣革命后的权力更迭,见证了大英帝国从黑暗愚昧到强盛辉煌。作为国会的召开场所,这里每年都会产生无数的决策,并发往世界各地,在强势推动世界潮流运转的同时,向太阳普照的每一寸土地彰显大英帝国的宏图壮志。 阿尔弗雷德站在庄严肃穆的国会大楼下,心中感慨万千。这里是世界的中心,是阿波罗的马车,是指引,是方向。这里也常遭嫉恨,盖伊·福克斯曾在此埋藏火药,企图将议员炸上天,而更多诸如此类的信息则保留在大楼内部的档案室里。 阿尔未来过此地,却在此刻感受到了一个强大帝国的骄傲与冷酷。这里正是他的养父约翰·肖博特述职之所,也是养父期望他任职的地方。 “走吧,阿尔少爷,让科伦大人等候可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洛宁捅了捅阿尔弗雷德,然后小跑着走上了国会大楼台阶。 阿尔弗雷德暗想,在淑女号的时候可没见过洛宁这么积极勤勉。他现在这副活力四射、精干有为的样子实在是好笑。 上楼梯,穿过走廊,向沿途每一间房里的人打招呼……洛宁大人果真变了个人似的,再也没有轮船那副潇洒态度,而是表现得体、平易近人。阿尔弗雷德见过这样的景象,在银港的总督府内,他每天都能看到这些言行。但即使是那些久经官场的人,也不如洛宁大人这般精明能干。他天生就是一个双面人,在淑女号的庶民们面前,他是个怕麻烦、不作为的庸碌之徒,但在面对他的众多同僚时,他便成了具备远见及大局观的有为官员!究竟是多少年的沉积与历练,才使他练就这般本事呢。 “听着,少爷。”他转过头来,和颜悦色地对阿尔弗雷德说道。“科伦大人呢,喜欢问问题,但不喜欢别人问他问题。到时候,你不要说多余的话,保持有问必答的态度,就可以了,放轻松点。” “我知道。”阿尔弗雷德嘟囔道。洛宁的形容虽然简单,却已道出了科伦大人的特点——自以为是。这样的家伙阿尔弗雷德见得多了,没想到竟还有人能爬到位极人臣的位置。 他们走到了一扇精致的门前停了下来,这门由红木制成,表明涂了一层淡紫色的薄膜,使其看起来平滑而富有光泽。门上装饰着线条优美的花纹浮雕,门顶有一根细长的线绳,似乎连接着某处的机关。 “准备好。”洛宁说着,轻轻拉了拉细绳。门内顿时传出一阵清脆的铃铛声。 “进来。”一个冷酷的声音从中传来。 洛宁低着头,慢慢推开了木门,他带着阿尔慢慢走着,莫林则跟着后头,他们沿着红色的地毯,一直走到朴实的办公桌前。然后,洛宁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他的领导,便恭敬地站在一旁,不发一言。 埃德尔·科伦议员正伏案书写文件,并没有因为客人的到来而停下手头的工作。他有一头浓密的棕色头发,被发胶牢牢地固定在苍白的额头上,给人一种精神干练的感觉。他的眼睛专注地盯着羊皮纸,手中笔锋充满了劲力。他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只一瞬间便能完成一整个句子,显示出他精明的脑力。他用眼睛瞟了一眼洛宁,又低头书写起文件来,仿佛浪费一秒钟的时间都是在犯罪一样。 阿尔弗雷德有些惊讶,眼前这个男人,作为掌舵日不落帝国的议会成员,未免有些太年轻了。他看上去顶多三十来岁,要说他全凭官场的复杂人情做到这个境界,而自身没有过人之处,这是不可能的。阿尔弗雷德见多了偷奸耍滑、阿谀奉承之辈,潜意识里便觉得当官的没有一个好东西。也因此才坚持让自己走探险家的道路。但此刻只看了科伦一眼,他内心的防线便被击溃了,随后,一股妒意油然而生,令他既气恼又羡慕。 “科伦大人,按照您的吩咐,我已经带回了可以提供线索的人,这位是阿尔弗雷德·威尔森先生,他也跟随巴德先生航行,并与其很是亲密。定会对您有所帮助。”洛宁低着头,恭敬地说道。 “洛宁,我不是说过吗,听到的并不足以让人信服,如果没有准确的消息,就别来打扰我工作。”科伦冷冷地说道,手中的羽毛笔完全没有减慢速度。 “不是的,您听我解释,大人。”洛宁冷汗直流,做出一副烦恼的样子说道。“巴德先生虽然是个嬉皮笑脸的人,但在把守秘密上可毫不含糊,我在旅程中尝试过各种方式,都没能从他那里套出金币的消息来……” “你是说,我派你出去三个多月,你却无功而返?”科伦停下了笔头,抬起头来看着洛宁,冷酷的目光就像冬天里的两道冰柱,几乎要把这个可怜的“税务官”刺个透心凉。 “哈哈,要说无功而返……倒也不是,我这不把阿尔少爷带来了嘛。”洛宁大人尴尬地笑了笑,接着说道。“在发生了海盗袭击事件后,我听见他质问巴德先生金币的秘密。那时候巴德先生说过,会让他知道的,我想,就算我们现在毫无头绪,可只要阿尔少爷站在我们这边,就一定能取得好消息,他可是巴德先生身边的红人啊。” “你果然是想叫我做间谍!”阿尔弗雷德小声嚷道,洛宁捅了捅他,示意他不要多嘴,看科伦大人的脸色行事。 科伦盯着洛宁那直冒汗的大脸,又看了看他桌子前的时钟。这几秒的沉默几乎要了洛宁的老命,汗水就像从堤坝的裂缝中钻出来的河水一般汩汩地从他那毛发稀疏的头皮里一个劲地往外渗,把他那油腻的脸颊变得更加闪亮,接着沾湿了他引以为荣的领结。 “你很幸运,洛宁大人。”科伦开口道,仿佛已经满足对洛宁的心理折磨。“下院的会议在十分钟后开始,在那之前,我可以稍稍听一听你的想法。” “感谢大人!”洛宁大大地松了口气,“十分钟就足够了,我还让你看到,我洛宁这趟西印度群岛之行,是有收获的!” 他手舞足蹈地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又忽然意识到大人的时间太过宝贵,经不起他的浪费。“莫林先生,你来跟大人说说,我们知道的情报!” “是的,大人。”莫林先生快步从后面滑到了前方,恭敬地向科伦大人行了个礼。 “大人,洛宁大人和我在这几个月的行程的确小有收获。最重要的就是,我们知道巴德老爷此行来到伦敦,绝不是像他一直声称的那样,是为了追击海盗。” “哼,即便是白痴,也不会在大英帝国的中枢追寻海盗的踪迹,他自然是别有意图。”科伦轻蔑地说道。 “是这样的。”莫林涨红了脸,竭力保持着平和的语调。显然,过去他并没有太多的机会与科伦这种大人物对话,此番获得了如此宝贵的机会,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表现自己,为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却也有种成功将近的激动。 “是这样的,巴德老爷长途跋涉,来到伦敦,绝对不是一种偶然,而是有着明确的目的!我调查了他订的旅馆,发现那是坐落于塔山附近的一处复式建筑,周围尽是些老式的酒吧和沙龙,并且,那里附近伦敦塔,即大英帝国关押和处决罪犯的地方。我猜,他的选择绝不会毫无缘由,这地方一定和‘失落金币’有关。” “猜测?猜测并不能成为依据。”科伦冷冷地说道,泼了热情的莫林先生一脸冷水。“莫林,是吧。你的猜测固然有些根据,但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前,别轻易下无意义的论断。” 莫林先生羞红了脸,连不迭地说是。科伦接着说道:“巴德先生在塔山落脚,有可能是为了金币,也有可能不是,抛开这一点不谈,我同意他是带有特殊的目的,这位精明的狐狸远比我以往遇到的任何人都要老辣,我们不能只从他表面的行动就去推测他的目的。” “所以我才说,我们握有秘密武器!”洛宁激动地说着,把阿尔弗雷德推了上来。“看啊,大人,这位阿尔弗雷德兄弟正是巴德先生身边的红人,他年轻有为,态度端正,并且有一颗炙热的爱国之心!有他在,咱们不愁弄不清巴德先生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阿尔弗雷德从来就不屑与洛宁这样油嘴滑舌的官员为伍,在他看来,洛宁与他称兄道弟并高度评价,只能借用罗马帝国皇帝哈德良的话,像是“刮出来的交情”一般生硬。 “嗯……”埃德尔·科伦盯着阿尔弗雷德看了一会,那深蓝色的眼睛这令阿尔弗雷德感到紧张不安,以及更深的妒意。 “我没答应要帮你呢!”阿尔弗雷德嚷道。 “大人,您先别生气,阿尔少爷年轻气盛,待我回去好好说服他,保证他为您……不,是为国效力!” “科伦大人!”阿尔弗雷德推开洛宁,直面科伦。“你是国家的议员,你的决定可以说就是国家的意志。我是大英帝国的公民,要为国效力,我自然应当竭尽所能,在所不辞。但我想知道,巴德老爷究竟有什么地方,令一个大国的官员如此重视,甚至到了需要派遣密探的地步?他也是大英帝国的公民,理应享受与其他人同等的权利,如果他的行动违背了国家的法律,那你大可直接派人把他逮捕。但他并没有违法的行为,法律也没规定公民不能保有自己的小秘密吧!” 面对位高权重的大人物,阿尔弗雷德自然是紧张得满脸通红,但他坚信自己是正确的,并为头一次没有因为紧张而口齿混乱感到庆幸,最令他满意的是,他的语气虽然有些激动,但态度上始终是抱着对客观事实的怀疑,而没有给别人一种“我就是巴德老爷的人”这样的粗暴印象。 “看来你很为你大英帝国公民的身份而骄傲啊,阿尔弗雷德·威尔森先生。”科伦面无表情地说道,然后站起身来,双手背在背后,走到房间的角落边,入迷地看着挂在墙上的一面精致的世界地图。 “当然了,我的国家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我为能成为她的一部分而感到无比的骄傲。”阿尔弗雷德坚定地回应道。 “可你是否知道,你那热情激荡的自豪感是从何而来的?”科伦转过头来,盯着阿尔弗雷德质问道。 “这……” “是来自你的同胞,你的先人们,你所鄙夷的达官贵人们一代代的不懈努力!”科伦略微有些不耐烦地揭晓了答案。“年轻人为国家感到骄傲,在外国人面前趾高气昂,却从不愿意花一分钟去想一想,自己的国家之所以存在,之所以强盛的原因。在伊丽莎白女王打败西班牙的无敌舰队以前,我们的国民只是卑微地团结在一起,有多少人会在别人面前产生今天这样的优越感?是一代代不列颠人于苦难中躬耕,击败强敌,扩张领土,将国家利益置于他人之上,甚至不惜泯灭人性,毁灭人道,以这一的代价,才有了我们今天的盛世。你说的对,巴德先生的确有保有他小秘密的权利,可当他的小秘密可能危及国家利益的时候,公民权利对于我们而言便不再重要!” 科伦大人停下了脚步,他眼神深邃,蓝色的眸子中映射出深沉的黑暗。 “你为什么认为,巴德老爷的秘密会危及国家利益?他只是雇了个冒险团,去寻宝罢了!” “阿尔少爷,那万一巴德老爷寻到了宝物,他会上交给国库吗?”洛宁轻声问道。 “就算不会,那也是他的自由啊,毕竟,那是他找到的啊?” “看吧,这不就损害了国家的利益?”洛宁摊手道。“他的船,他的人,可都是帝国议会批准了才能出海的,那他找到的财富,按理说也应上交给国家一部分才是。” “这也太强词夺理了吧……” “威尔森先生,请你瞪大眼睛,看看世界的形势吧。”科伦说着,指了指他眼前的世界地图,面色严峻。 “我们刚赢下与法国的战争,人们沉迷于胜利的喜悦之中,却忘记了潜伏在暗处的危机。”他手指停留在法国的领土,轻蔑地笑了一声。 “做梦都想要称霸世界的太阳王,从没像现在这般输得彻底,他更没想到,自己竟在此时撒手人寰,连报仇的机会也没有。但是,法国从来不缺野心勃勃的人,他们在北美的扩张已经达到了新的高度,在未来,法国仍是我们的主要对手。” 他说完,又看向西班牙的领土,眼神变得更为轻蔑。 “西班牙,自从在英吉利海峡葬送了无敌舰队之后便一蹶不振。如今的他们没有强势的海军,又在王位继承权战争中折腾了许久,早已不复当年之勇,说它是个依傍法国的二流国家也不为过。但这样的家伙往往才是最危险的。他们曾经拥有过无上的荣耀,现在则做着重回‘日不落帝国’的美梦,我们要时刻提防它,面对羸弱的对手绝不心慈手软,要彻底地将其压制。” 他手指往上划动,接着说道:“至于荷兰,呵呵,他们要是甘心磨面和种植郁金香,那我倒是可以对其网开一面。荷兰曾是我们的敌人,也曾是我们的盟友,这正是利益至上的世界所呈现的形态。也因此,没人知道这个曾经的海上马车夫,明天到底是会继续帮扶、爱戴我们,还是会将炮弹轰向我们。它和西班牙一样,也曾经拥有过辉煌,并且野心不减当年,面对他们,我们依然得时刻警惕。” 他说着往右边移动,手指按在地图上,划过一大片的土地,停在了一块辽阔的土地上。 “最后,我们可不能忘记东边的朋友。俄国一直被世人看轻,不管是教育、经济,还是商贸、军事,沙俄都要全面落后欧洲列强。一般情况下,人们总是愿意去帮助对他们没有威胁的人,国家也是这样,欧洲各国对这位可爱的邻居表现出了极大的善意与耐心。呵呵,然而国家之间本不存在友情,只有利益。而那群些高权重的蠢货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豢养一只心怀鬼胎的豺狼!这几年,沙皇彼得带着他的队伍游历欧洲,以谦逊的态度学习西方的知识和制度,我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沙皇俄国必将成为一个强力的对手,并会向它的导师们亮出凶悍的獠牙。” 他说完,微微点了点头,转过身回到他的座位上,开始整理文件。 “我想你应该看到了。在这场与列强的赛跑中,你所敬爱的国家并没有领先太多,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唯有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优势,获取一切能够获取的利益,才能保证国家长治久安,经久不衰!巴德先生的寻宝之旅,也许并不能对大英帝国有所贡献,但国家不会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机会。至于你,威尔森先生,如果你愿意帮助你的国家,为其贡献一份力量,那我将敬重你,并保证你能得到满意的回报,我听说你非常渴望加入皇家海军的队伍,这很容易安排……但如果你拒绝我的提议,那我也无话可说,英国从不缺爱国之士,总会有人接替你的工作。要如何抉择,就请你自行决定,与洛宁保持联系吧,请恕我失陪。” 科伦大人整理完文件,便站起身来,在桌子旁的架子上取下假发戴上,撇下呆滞的三人,径直走出了门。办公桌上钟表显示,科伦大人给予三人的时间,不多不少,正好是十分钟。 “不愧是……科伦大人,举手投足之间都散发出精英的味道!”莫林无比崇拜地感叹道。 阿尔弗雷德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他并没有闻到什么精英的味道,但确信像莫林这样的阿谀奉承之徒,就算走进科伦大人家的厕所,也会感到香气扑鼻。 第110章 踌躇的心 埃德尔·科伦是一位极具魅力的演说家。即使阿尔弗雷德因其出众的成就感到嫉妒,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本事。他的话很有道理,他的视野放眼全球,他的心思缜密到可以算计每一个发生在日不落帝国境内的阴谋。阿尔弗雷德自小便以他的兄弟泰瑞·肖博特为坏榜样,以此鞭挞自己努力学习,但眼下看来,他所谓的刻苦努力与真正的精英相比,还是太过稚嫩和安逸了。 最关键的是,科伦的某些观点打破了阿尔的固有思维。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国家刚刚赢得了战争,在乌德勒支条约签订后,足以坐享数十年的和平稳定。但谁能想到,谁敢去这样想,觉得一个帝国竟然在战争胜利后沦落到四面楚歌的境地?谁又敢负起责任,去否定这一妄想呢? 科伦的一席话,真让阿尔对英国的命运产生了危机感。并且,这位科伦大人还肯为他提供梦寐以求的加入海军的机会(指的是军官,而非千夫所指的苦力士兵),这可是他日夜期盼却无法实现的愿望,要是放走了眼前的机会,不免会令人感到惋惜。 被这种焦虑所折磨,纵使洛宁大人居所的大床再舒适温暖,阿尔弗雷德还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本打算套一套科伦大人的情报,便回去向巴德老爷汇报,这是他与淑女号的友谊所导致的自然而然的选择。但现在,他却陷入了科伦大人的套子,他不得不认真考虑,究竟是为了国家大义,而背弃与巴德老爷的友谊呢?还是假装啥也不知道,继续为淑女号服务,并独自忍受内心的煎熬呢? 时间已过了午夜,阿尔弗雷德爬起身来,身平头一次因疲惫和焦虑而感到头疼。他拉开窗帘,注视着伦敦那并不寂静的街道,一股思乡之情油然而生。虽然在名义上,英伦三岛才是他真正的家乡,他属于那种“西飘”之人。但他的记忆与感情全都寄托在遥远的银港,那里的一草一木都在他脑海里跃动。他回想起小时候与泰瑞在沙滩上戏耍,并为了争夺木船的残骸而大打出手的事;他想起养母玛莉亚为了参加聚会而将两个孩子寄托在酒馆里,并导致小小的自己被一群豪放的水手灌醉的事;他还想起养父第一次送给他的礼物——那是在他十岁的时候——他获得了一艘精美的风帆战舰模型!他对模型爱不释手,并为此去查阅资料,和水手辩论,学到了一些粗浅的航海知识,大概也是从那时起,他开始发奋学习,开始与欧陆剑击俱乐部排行榜上有名的老师练习剑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中徜徉,去探索世界尽头的奥秘。 “探索……对呀!”他惊喜地拍手大叫。他想到了一个人,那人见多识广,一定能为他出个主意。 阿尔弗雷德释怀地笑了,寻求闻名全国又近在眼前的大冒险家的建议,是多么自然而又睿智的事,他怎么早没想到呢?于是,他心中的大石头落了地,顿时感到疲惫万分,便躺倒在床上,呼呼入睡。 第二天早上,阿尔告别了洛宁,并告诉他,自己需要时间考虑科伦大人的提案,并指天发誓绝不会将科伦大人的企图告诉巴德老爷(他可没说不告诉其他人)。接着,他乘上莫林叫来的马车,往塔山方向驶去,留下一脸遗憾的洛宁大人和他那疑惑愤懑的助手。 与伦国会大楼附近的繁荣相比,塔山的风景要略显平淡。大街上依然很臭,与泰晤士河里的污水散发出同样的臭味。往来的行人不会愿意停下脚步逗留,也不与其他人打招呼。因而,这里人虽不少,却显得安静而萧条。如今已经入秋,街道两旁的树上挂满了黄叶,一片枯萎的叶子走完了它的一生,安然地落到了地上,却被来往的路人踩中,发出清脆的叹息。它的同伴们并不想落到这样晚节不保的境地,却又无力对抗时间的魔力,纷纷掉下树来,重蹈悲剧的命运。 对于生长在赤道附近的阿尔弗雷德而言,这里的气候给他的体感总是充满寒意,或许维京人初到格林兰岛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感觉吧。他使劲裹紧了并不厚实的衣服,按照巴德老爷交待的地址,来到了一栋门前摆有花盆、门上挂着风铃的复式建筑前。这正是塔山最豪华的旅店,足有五层的楼高使它在一众矮小的木质建筑群中间甚是显眼,而昂贵美丽的深红色粉漆,又给予它一种别样的柔情。它就像是贫民区中的贵妇人,超脱凡尘,遗世独立,不管是身段还是眼光,都向往着更美好的远方。 只隔了一日便重新回到自己的团体,阿尔弗雷德却莫名地感到紧张,他成了那种英雄小说中最为不齿的人物——不,他还没有,但他可以选择放下荣辱观,却接受更实惠的东西…… 阿尔摇了摇头,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了旅馆。 前台的旅馆老板娘正忙着修剪指甲,听到风铃响动,她抬起头瞟了一眼阿尔弗雷德,在凭她引以为傲的观察力确认这位先生不是房客,且大概率没有多少钱以后,便又低下头去继续忙活。她干巴巴地应付道:“先生,抱歉,我们的房间已经全部租出去了。” 阿尔弗雷德正想询问罗伯特先生的房间,另一个声音抢先传来。 “芭芭拉小姐,这位少爷也是我们的同伴,你可别怠慢了。” 巴德家的管家邓肯一边说着,一边走下楼梯。前台的芭芭拉小姐看见了这位沉稳的绅士,顿时喜笑颜开,忙将桌上的指甲屑扫到地上,站起身来想往邓肯身上蹭。 “哎呀,邓肯先生,您怎么不早说啊。”她笑着贴近邓肯,几乎要将那涂得猩红的嘴唇贴到邓肯的脖子上了。而令阿尔弗雷德感到惊奇的是,一向少言寡语,且做事井井有条的邓肯,竟然也露出了慌张的神色,他快速后退,不小心踩到了台阶上,差点栽了个人仰马翻。 “总……总之。”他稳住身体,颤抖地说。“阿尔弗雷德少爷是我们的人,现在我要带他上去了,就这样。” 说完,他拉住阿尔弗雷德,像逃跑一样,一步两阶地跑上了楼。 “邓肯先生,她是?”阿尔弗雷德疑惑地问道。 “一个寡妇,就这样。”邓肯板着脸,眼睛别到一边,不愿多说。 但这位芭芭拉小姐可绝不仅仅是“就这样”的程度,她看起来三十多岁,风韵犹存。丈夫早亡,给她留下了塔山最高级的旅馆,虽然她个人的修养不是算高,但每天仍有不少的追求者登门拜访,企图俘获美人的芳心,但她对待他们的态度,就跟她对待没钱投店的过客一样:冷漠生硬,爱理不理。不过,这次她遇上了巴德老爷一行人,倒是破天荒地对邓肯起了兴趣。但尽职的管家并不想在寡妇的心思上过多解读,他坚持芭芭拉的亲密态度,都是源于巴德老爷这位多金的主顾。 “你不要乱想,阿尔先生。”他别扭地说,“芭芭拉小姐对一切有钱人都殷勤以待,她对我客气,只因我是巴德家的人。” “人家不稀罕巴德老爷那点房钱呢,要是你们错过了预定时间,她照样赶你们出去!”阿尔看透了邓肯的心思,但邓肯打定了主意不接受其他的观点,只是别过脑袋,不听不看不想。 看到邓肯这么别扭,阿尔弗雷德自己都感到尴尬了,他赶忙转移话题,严肃地问道:“邓肯,在见巴德老爷前,我想先找找罗伯特先生,我有很要紧的事要告诉他。” “嗯,他现在应该在房里喝茶呢,我这就带你见他。至于巴德老爷,他一早就出门,送艾萨克爵士去皇家学院了,你想见他还见不着呢。” 二人来到了四楼。走廊第一间房便是罗伯特先生的房间,邓肯轻轻敲了敲门。 “罗伯特先生,阿尔少爷有事与你商议。” 罗伯特开了门,欣喜地伸出手,就像遇见了老朋友一样握住了阿尔弗雷德的手。 “回来得好啊,阿尔少爷!邓肯先生,巴德老爷回来了吗?”他期待地问道。 “还没呢,待他回来我会通知你的。” “行,谢谢你了。阿尔少爷,请进来吧。” 罗伯特将阿尔弗雷德请进房间,邓肯则优雅地行礼退去了。 旅馆的房间布置得十分精美,墙上挂着一幅油画,画着一位身姿曼妙的异域女郎,正在集市中翩翩起舞。油画旁边是一架中型的书柜,里面摆放着哲学家们的着作。深蓝色的椭圆地毯覆盖了大部分地面,其上承载着所有必要的家具:桌子、摇椅、大床。地毯延伸到阳台,那里也有一张小圆桌和两把椅子,桌上摆放着一份今早的报纸,还有一壶茶和一个茶杯,杯中正冒出热气。 罗伯特走到书架边上,从柜子里又取出一个茶杯,用滚烫的茶水冲洗以后再重新斟满,便邀请阿尔弗雷德入座。他很讲究,并且显然是十分喜欢这里的茶叶,西印度群岛并不常有这种来自东方的饮料,而银港等地的茶叶尽管质量上佳,却缺少善于斟酌之人。 芭芭拉女士便是这样一位心灵手巧的人。 阿尔弗雷德坐到了椅子上,很快喝完了一杯茶。他没有看风景的心情,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要怎样向罗伯特开口。 “怎么,咱们的洛宁大人到底说了些什么,连向来心直口快的阿尔少爷都变得深沉了起来?” “你知道他不是要写回忆录?”阿尔弗雷德惊问道。“你知道他要我同去是另有所图的?” “拜托!”罗伯特拍着大腿笑了起来。“才刚到伦敦,洛宁就火急火燎地要写回忆录?他干嘛不早点写呢,又干嘛非要选你呢?谁都看得出来他别有用心,八成是要去向背后的主子复命,才想拉上个好说话的人。” “那你们为什么不阻止他呢?”阿尔弗雷德埋怨道。 “嗯……我是这么跟巴德老爷提过——在马车上的时候。”罗伯特摸了摸下巴,斜着眼睛说。“我问他:‘嘿,巴德老爷,你这样把阿尔少爷交给洛宁那个家伙,不是太好吧!万一那些达官贵人们给他灌输一些奇怪的思想,那可就不妙了。’他是这样回答我的:‘别紧张,罗伯特先生,这也是一种历练,雄鹰终有离巢的时候,阿尔少爷不应再随波逐流了,不管是跟随洛宁那边,还是跟随我们这边,都不利于他的成长。他应该走他自己的路,学会明辨是非,用自己的双眼看待这个世界。只有那样,他才能成长为独当一面的人才,成为他梦寐以求的航海家。’” “想不到,巴德老爷竟然……如此了解我。”阿尔弗雷德有些感动地说。“但我现在宁愿他没有说这些话,罗伯特先生,我的确不想随波逐流,跟风站队。可仅凭我自己的脑袋,实在做不到所谓的“明辨是非”,更做不出正确的判断,这让我感觉自己是那么卑微,根本承受不起别人的期望!” “你可千万别这么说,阿尔少爷,如果年轻如你者都像苏格拉底一般睿智,那我们这些老家伙就无地自容了。生命本就是一趟认识自我,认识世界的旅程,没有人生来就通晓一切,你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大可以问我。我虽不是什么知晓万物的智者,但也在世界各地闯荡了数十年,有一些阅历,可以与你分享。” “谢谢你,罗伯特先生,这正是我来找你的原因!”阿尔弗雷德惊喜地叫道。能够得到长辈的指导,解除心中的疑惑,这令他十分高兴。再加上为他解惑的人还是自己的偶像,这份欣喜便又加多了一倍,令他抑制不住地傻笑了起来。 “那么,咱们就一边喝茶,一边听一听你的小烦恼吧?”罗伯特将茶杯斟满,悠然地说道。 第111章 失踪 起初,阿尔弗雷德并不知道要如何开口,只能从洛宁和莫林那副唯唯诺诺的姿态切入,将他印象中埃德尔·科伦议员的威严形象尽力描绘给罗伯特。但在打开话匣后,他感觉有说不完的话,从科伦大人那傲慢的态度,到他繁忙的工作,到他那超凡的眼界和对世界格局的分析,阿尔弗雷德都详细地一一道来。当然,他没有忘记科伦大人在繁忙工作的时候,仍旧能够保持对时间的精准把控。 “嗯,听起来他倒是个能干事情的大人物。”罗伯特摸着下巴琢磨道。“老实说,我并不太关注政坛,但绝大部分政客是腐朽、自私且无能之辈,显然,这位科伦大人并不是这一类人。对于世界的局势,我在前些年的游历中也听闻到一些见解,大致上与科伦大人所分析的一样。但我觉得,在漫长的战争刚刚结束的时候,人们很难做到居安思危,对于胜者和败者皆是如此。科伦大人的那些话,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 “但他说的也有道理,是吧,我们是应该以国家利益为重,以个人得失为轻?” “保护公民的合法权益,这就是一个优秀的大国最根本的国家利益。”罗伯特以严肃的口吻说道。“在国家生死存亡之际,公民牺牲部分利益来换取先机,得国家的存续,这是一种无奈且值得的生存之道,难道大英帝国已经到了那种地步了?我不这么认为。” “也就是说,科伦大人说的话没有道理?”阿尔弗雷德有些懵,闭上眼睛想要理清这其中的条条框框。 “也不能这么说,人总是需要防范于未然,但我们应该关注的,不是他说了什么,而是他没有说什么。打个比方,你最讨厌巴德老爷的哪一点?” “……当然是他把我们都蒙在鼓里,自说自话,还让大家跟着他瞎折腾!”阿尔弗雷德脱口而出,脑子里全是他询问金币未果,被拒绝时的场景。印象中,他至少问了三次,但在那之后便没有执着。这令他吃尽了苦头,现在想来,阿尔弗雷德之所以会碰上海盗(这不是重点),会对上那凶猛的盖伊(这点令人遗憾),会经受几乎丧命的重伤(这令他后怕,更愤怒得无法忍受),这一切都是因为巴德老爷对他隐瞒了金币的秘密。 “这位科伦大人也是一样的德行。”罗伯特说,“他是说了很多,很多正确的废话,浮在天上的大道理。但到了真正关键的地方,他却守口如瓶。比如说,他从没提起过他是怎么知道巴德老爷拥有金币和打算去寻宝这件事的。” “对呀!”阿尔弗雷德恍然大悟道。 “我猜,他早有情报,并且这些情报能够支持他觊觎巴德老爷的金币。要不然,咱们也不会被忽悠着在西印度群岛游荡多时,直到洛宁登船才能正常航行。那么,他是怎么知道的?又为何这般重视一枚仅仅包含了虚无缥缈的传说的小小金币?甚至不惜把损害国家利益的大帽子扣到巴德老爷的头上?这其中必然大有文章。” “真是个阴险的家伙!”阿尔弗雷德愤怒地说道。“他避重就轻,引导别人去关注错误的方向,并利用爱国者的焦虑和恐慌谋取利益,真是坏到家了!” 罗伯特笑了笑,说道:“科伦大人这一招并非首创,其实早被各大报纸、市井无赖和阴谋家用烂了。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有了足够的阅历,便会觉得见怪不怪了。不过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之所以能对你产生影响,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巴德老爷没有将真相告诉你。我的建议就是,你必须逮住他问个明白,用尽一切办法:同情、愤怒、利诱……至少,也得逼他发个毒誓,承诺他绝不会像科伦大人想让你相信的那般,正在损害国家利益。” 他喝了一口茶,又补充道:“不过,现在看来,我倒是对洛宁大人刮目相看了,他选中你作为他的密探,绝不仅仅是因为你是巴德老爷身边的红人,而是考虑到了你的年纪,你的心智以及你的热情,这完全符合科伦大人的演讲目标,他才能用一腔热血来感染你。洛宁大人,平常看似不问世事,优哉游哉,实则颇有心机、深藏不露,咱们以后可要小心提防他了。” “科伦大人要我有什么消息就与洛宁联系,那我该怎么做呢?”阿尔弗雷德忙问道。 “简单,你要学学巴德老爷和科伦大人的样子,废话多说一些,关键的地方滴水不漏——你确实不知道呀,所以,只要保持你的本性,不就可以了吗?” “原来如此!”阿尔弗雷德会心地点了点头,对自己感到一阵欣慰,觉得过来请教大探险家的意见真是来对了。 然而,还没等他高兴多久,罗伯特的门外就传来一声愤怒的咆哮。 “巴德,赶紧开门!” 罗伯特赶忙放下杯子,匆匆起身去开门。 “先生,巴德老爷还没回来,这里是罗伯特先生的房间。”邓肯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听起来有些看热闹的意思。 “我不管,罗伯特也是个管事的人吧,叫他出来!” 阿尔弗雷德听出来,这个暴怒声音的主人是公会的头领莱德。而法蒂玛小姐的加入验证了他的想法。 “莱德先生,请你不要这么激动,你的病还没有完全好呢。”她的语气中充满了担忧,就像柔和的流水一般,却是在企图平息爆发的火山。 “你不明白,法蒂!”莱德不耐烦地嚷道。“造成这种局面的,正是巴德的优柔寡断!今天我们必须做个了结,免得公会再遭受迫害!” 罗伯特先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他立刻就明白莱德与巴德老爷之间产生了什么误会,于是打开房门,用微笑欢迎客人大驾光临。 “罗伯特,巴德在哪里?”莱德无礼地问道。 “他去送艾萨克爵士了,现在还没有回来呢,不过正好,在这座房间里的人都期盼着他早日归来,为咱们答疑解惑呢,您不妨加入我们,一同进来坐坐?” 他不愧为久经沙场的话术大师,短短几句便将自己的立场代入到了莱德这一边,就此撇清了与巴德老爷的关系。莱德喘着粗气,瞪着罗伯特先生,见对方仍面带微笑,便扭头看了看房间里的阿尔弗雷德。 “让开!”他挤过罗伯特,径直走进了房间。 “实在是抱歉,罗伯特先生。”法蒂玛惊慌地朝罗伯特鞠了个躬,然后快步跟上了莱德。 “邓肯先生,麻烦你,等巴德老爷回来的时候,立刻带他来这里。”罗伯特嘱咐道。邓肯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临走时欢快地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面,莱德翘起腿躺在皮椅上,法蒂玛拘谨地坐在他旁边,满脸歉意。 “那么,莱德先生,您找巴德老爷有何贵干呢?”罗伯特开门见山地问道。 “当然是找他算账的,公会向来是有仇必报!”莱德气呼呼地吼道。 “是这样的,罗伯特先生。”法蒂玛解释道。“今天早上的时候,布鲁托的房间里突然传出激烈的争吵声。我和莱德先生第一时间就赶了过去,莱德先生撞开了门,却没有发现布鲁托的身影,只留下一片好似搏斗过后的狼藉景象。” 法蒂玛的话,倒是解释了莱德的愤怒。对他而言,波叔的大仇还未得报,如今又失去了如左膀右臂般的好友,想必这位年轻的公会首领已是压力重重。 “布鲁托被劫持失踪了?在这种时候?这不合理啊?”罗伯特盯着莱德的脸,意味深长地说,阿尔明白,他的意思是,布鲁托并没有被劫持的价值。 “那么,梅森先生呢?” “莱德已经命令梅森到周围打听消息,去寻找布鲁托的下落了。” 罗伯特轻轻叹了口气,心想巴德老爷的精心布置,终究还是付诸东流了。 原来,巴德老爷只在淑女号上留下他的人,并叮嘱路德维希和布莱恩船长保护好艾米丽,这并不是没理由的。旅馆只有一个出口,且只在四楼设立了阳台,窗户则小得没法让人穿过。所以,如果塔山旅馆里真有内鬼的话,除非他身轻如燕,敢从四楼高的地方跳下,不然的话,他想出门,就必须经过芭芭拉小姐的视野。 “有什么异常吗?”他追问道。 “今天早上,耶米尔跑来找我……”法蒂玛忧虑地说,“他说,在街道上看到了一张‘熟脸’。起初,我以为他遇到了朋友,但他说,那不是朋友,那是潜伏在银港的‘敌人’。” “他怎么确定的?” “在银港的海盗被肖博特副总督抓入监牢后,耶米尔曾经去往那边,去打听他大哥的下落。他当时见到了那个男人,正鬼鬼祟祟地在监狱附近游荡,一看便心里有鬼。于是他就记下了那张面貌。” 罗伯特点了点头。“这可以印证一些坊间的传闻。有人说,那群海盗在一夜之间暴毙,是因为得罪了有权有势之人而遭到了报复。可问题是,肖博特副总督还要挖掘他儿子的消息,不可能就这么将海盗置于死地,因此,这群海盗死于背叛的可能性更大。” 敌人来到了伦敦,这绝不是一个好消息。夏洛蒂猜测海盗的内奸会对艾米丽图谋不轨,因此将她保护在了淑女号上,并且特意将公会的几人与她分开,也就是说,这座旅馆,实际上是专门为公会成员打造的牢笼。巴德老爷深知,想要将内鬼挖出来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倒不如凭借这样的方式把他困住,或者逼他自行离开,就此不和淑女号纠缠不清了。可如果,敌人果真是来自外部,又或者,那内奸已与他的同党取得了联系,这该怎么办呢?莱德看起来是如此信任布鲁托,那么,他的信任是值得、正确的吗? 罗伯特叫来了邓肯,委托他找来一直待在前台的芭芭拉小姐。片刻之后,这位丰满的老板娘就来了,据她所说,今天早上巴德老爷、夏洛蒂小姐和胖乔治一同离去,不久之前,公会的梅森也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除此以外并没有任何人走出旅馆的大门。 “布鲁托不在旅馆,我们已经找遍了,一定是这个女人记错了!”莱德一口咬定道。 “我记错了?先生,注意你的言辞!”芭芭拉一改往日的随性,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她单手叉腰,另一只手使劲搓了搓莱德的胸口。 “你是在说,我芭芭拉·摩尔,会看漏一个大活人?我最后说一遍,从昨天你们住进来到现在,谁走谁留,都没有被我这双眼睛漏掉!我就住在一楼,窗户外夜灯明亮,即使睡着了也能知道有谁走动!真是可恶,自打我先生五年前去世以来,我还从没受过这般欺侮!我告诉你,我记得这间旅馆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就连我先生病危时床边放了几束花,每束花有几片花瓣,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好吧,你们看不起这旅馆的老板娘,就给我滚出去,并且别指望能再踏进这儿一步,你们的样貌,我可是会记一辈子呢!” 从昨天到现在……这说明布鲁托没有离开,或者机警到没有引起任何注意。如果他是被绑架的,要做到这一点可实在不容易啊,这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美丽的老板娘,我发誓我们绝对没有欺侮你的意思!”罗伯特连忙道歉,并一个劲冲邓肯使眼色,后者没办法,只好咳嗽两声,说了些安慰的好话,顿时令老板娘心花怒放。 “莱德先生,你确定已经仔细搜索过旅馆了吗?”罗伯特问道。 “你可以自己去试试。”莱德气呼呼地别过头。 “所以说我就不应该让乞丐住进来。”芭芭拉仍在碎碎念叨。“要不是看在巴德老爷的面子上,我怎么可能让乞丐进来呢,当年我先生就是让乞丐欺负得够呛,真是个软弱的男人!我可不一样,谁敢在芭芭拉·摩尔的地盘蹬鼻子上脸,就等着大难临头吧!” “女士,我本人非常感谢您的消息,邓肯先生,你快带她出去散散心……”罗伯特连忙说道。 邓肯一脸难堪地带着他的女伴走出了房间,心情与刚开始看戏时大为改变。罗伯特掏出手帕,擦拭他额头渗出的汗水。 “真是个热情似火的女子。”他赞叹道。“不过,凭她如此坚定的言论,必然对自己的记忆力十分有信心。” “有信心又怎么样,事实便是布鲁托失踪了。难道这个胖女人的记忆力,能把我兄弟给带回来?”莱德冷冷地反驳道。 罗伯特点了点头,如果说芭芭拉对她的记忆坚信不疑的话,那莱德所说的事实便更具有说服力,事实摆在面前不容置疑,布鲁托的确不在旅馆里。眼下看来,发生这样的事端,其中有着许多种可能性。是布鲁托自己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再离开的呢?还是碰巧看见了什么,被所谓的内奸灭口带走了呢?他是依靠什么方法,才能避开芭芭拉的耳目,顺利脱离的呢?另外,莱德有没有可能是在说谎呢?他与布鲁托始终是一丘之貉,如果二人合谋表演这一出戏来迷惑人们,结果布鲁托根本就没有离开旅店,而莱德则可凭借这一点往巴德老爷身上泼脏水来套取情报。这么一想也不是全无可能啊。 “正是因为巴德假仁假义,对海盗心慈手软,还追求什么所谓的人道,简直可笑之极!如今布鲁托也被杀害,我一定要让艾米丽·菲斯偿命!”莱德暴躁地吼道。 第112章 服从 一听到艾米丽又莫名其妙地背了黑锅,阿尔弗雷德的心里油然生起一股怒火。他见过欺负人的,可没见过这么欺负老实人的,他想冲莱德发怒,冲他大呼小叫,去揪他那粗糙坚硬的脸皮。但是,他随后便想到了自己的处境,像自己这被迫充当双面间谍的身份,有什么资格去对立场坚定者说三道四? “莱德先生,你先别激动。”阿尔尝试冷静地说道。“即使布鲁托的房间一片狼藉,也不能证明他就遭遇劫难了啊。” “你太天真了!”莱德摇了摇头,在怒火中显露出一丝悲伤。 “我们先不管布鲁托的失踪之谜,有海盗嫌疑的艾米丽小姐,现在正被关在淑女号上呢,她怎么可能跑到这里来谋害布鲁托呢?” “艾米丽·菲斯现在在哪儿,这谁也说不准!我要巴德老爷带她来见我……不,带我们去淑女号,让我亲眼看到她被关着才行!那个狡猾的女人……” “她可不是什么狡猾的女人!”阿尔反驳道。“一直以来,都是艾米丽在照料我们的饮食,她要是真想使坏,就不会等到现在了!再说了,她有什么理由去加害布鲁托呢?” “也许他发现了什么秘密吧,我不知道……”莱德有些动摇。他本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虽然暴躁易怒,却也心明如镜——这正是波叔看中他的地方。在暴戾之气发泄过后,理性逐渐占据了主导地位,加上芭芭拉一口咬定布鲁托没有走出旅馆,也使他感到疑惑万分,不禁开始分析这其中存在的其他可能性。 “莱德先生,会不会有这种可能?”罗伯特说道,一边仔细注意莱德的神情。“我们先假设布鲁托自己才是海盗的内奸,他伪造了被害的假象,躲过了旅馆人员的耳目?他自己行动,是有可能做到的,而他从此销声匿迹,更令整件事情死无对证,让我们真正无辜的人陷入猜疑与焦虑。” 莱德生气地摇了摇头,嚷道:“布鲁托跟了我二十多年,他不会有意做违背原则之事!我清楚他的为人……况且,他虽然是我兄弟,却也就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到了伦敦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恐怕他连船坞在哪里都找不到,更不可能想出你说的这复杂的计划!” “是这样啊……”罗伯特摇了摇头,他从莱德的眼神中没有看到说谎的痕迹,看来这位公会的头领,是真的在担心他那不成气候的兄弟。但是,纵使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他仍不应忘记,这是在伦敦,这里有耶米尔见过的“熟人”,布鲁托并不需要自己去出谋划策。 一群人面面相觑,对现状感到烦躁、不安。 过了许久,敲门声再次响起,邓肯那干巴巴的声音透过门缝传了进来,就像一阵久违的清风,吹散了这死气沉沉的阴沉气氛。 “罗伯特先生,巴德老爷回来……” “行了行了,你走吧,邓肯,快去跟迷人的芭芭拉小姐快活快活!”巴德老爷戏谑且欢快的声音打断了邓肯,然后他刻意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大人物驾到的语气说道: “快开门,你们朝思夜想的多米尼克·巴德回来了!” 罗伯特抢在第一个去开了门,好提醒对方停止那种火上浇油的腔调。他用苦笑迎接了自己的好同伴,而巴德老爷则注意到了他背后的目光:莱德的愤怒,法蒂玛的怀疑,阿尔弗雷德的疑惑…… “好一个朝思夜想!”莱德大叫一声捏紧了拳头就要往巴德老爷身上扑。 “怎么的,你这个臭要饭的还想反啊!”胖乔治从后面赶上,护在巴德老爷身前。 法蒂玛趁机拉了拉莱德的袖子——她的力气意外得很大,竟然在短时间令莱德无法动弹,这成功抑制了他的情绪。罗伯特趁机让过身,把巴德老爷和他的保镖胖乔治迎了进来,接到了房间里仅剩不多的空地上。 “你可算回来了,我的朋友!”罗伯特苦笑着抱怨道。 “你们可真是……齐聚一堂啊。怎么,发生了什么事吗?”巴德看了看阿尔弗雷德,又看了看怒气冲冲的莱德,那份轻松愉快的心情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罗伯特将布鲁托失踪的事告诉了巴德老爷,他听完以后也是一副疑惑的样子,皱紧了眉头,一个劲地念叨着“没理由啊”。 “这就是你放纵海盗的下场,巴德老爷,我要求你现在就带我去淑女号见艾米丽·菲斯,如果有一丁点的痕迹证明她有离开过淑女号,你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这我可没办法答应你,莱德先生。”巴德老爷苦恼地说道。 “什么?” “艾米丽小姐肯定是离开过淑女号的了……因为,我的侄女昨天都在淑女号审问她,但这都还没法令她过瘾,她刚刚把艾米丽小姐接了过来,想要连夜审问呢。眼下她们就在楼底下,与芭芭拉小姐商量着房间的分配。” “这……”莱德一时无语。巴德老爷立刻问道:“行了吧,莱德先生,你难道真的以为凭一个笨女孩在船上的一次偶然的行为,就可以确定她是个海盗了吗?依我看来,淑女号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海盗的内奸,我们被海盗袭击这件事,说白了只是一场偶然的事故而已!” “我不能认同你的理论,巴德老爷。”莱德固执地说道。“如果说有什么势力企图阻止公会的复仇,那就只有海盗,或者是我们脚下的……”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莱德的话。接着是老板娘芭芭拉那惊恐的叫声。 “快开门啊,莱德先生,罗伯特先生!” 罗伯特迅速打开房门,让芭芭拉进来,而令众人惊奇的是,在老板娘的身后跟着另外两个身影。 “你是……”罗伯特惊讶地喊道。 莱德自听到芭芭拉的呼喊声就感觉事情不对劲,看到罗伯特那么惊讶,以为是海盗来袭,便一个箭步冲到门前,举起拳头就要攻击。 “莱德,是我。”芭芭拉身后的梅森连忙举起胳臂捂住头部。而在他旁边,则是东倒西歪的布鲁托。 “大哥,你好呀!”他醉醺醺地笑道。 “布鲁托!你去哪了?”莱德又气又喜,急忙问道。 “呵呵,现在不来找人算账了。”胖乔治冷笑一声说道。 “你说什么,不准对我大哥不敬!”布鲁托眯着眼睛,摇摇晃晃地走到乔治身边,揪住了他的衣服。看来,在喝醉了酒以后,他倒是得到了原本奇缺无比的东西——勇气。 “布鲁托,你在干什么?”莱德生气地吼道,但乔治的怒火体现得更为直接,还没等布鲁托有所反应,老乔就一巴掌扇在了他的头上,直打得他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在原地转了两圈之后,布鲁托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够了,把布鲁托弄出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莱德怒吼道。梅森点了点头,扛起布鲁托便往外走。 “打扰了,巴德老爷。我想,我们都犯了一些错误。”他用尖利的目光看了看正在哭泣的芭芭拉,然后跟着梅森走出了房间。法蒂玛满怀歉意地朝房间里的人们鞠了一躬,也匆匆跟了出去。 房门一关上,老板娘就瘫倒在地上,伤心地嚎啕大哭。 “乞丐说得没错!我是没有看见那个醉鬼离开旅馆,也没有任何关于这方面的印象,失去了引以为傲的记忆力,我真是不想活了。” 原来,她并非为失责而哭泣,只因自己的本事经不起岁月的蹉跎…… “叫邓肯过来,她需要一些安慰。”巴德老爷悄悄对老乔说。后者坏笑着点了点头,机灵地跑了出去,似乎已经等不及看到冷漠的邓肯为女人所困扰的景象。 “我的好女士,你说的哪门子的话呢,谁都有忘记事情的时候,像您这样勤劳贤惠的女人,直到现在才忘记东西,已经令我感到无比惊讶了。”罗伯特真诚地说道。 “你真是个好男人,罗伯特先生。”芭芭拉擦了擦眼睛,难过地说道。“要不是我的心已经被一个冷酷无情的男人俘虏,我一定会主动追求你的。” “那还真是……太遗憾了!”罗伯特笑着说道。 “老实说,我的记忆力的确降得厉害,不是对我那过世的先生不敬,但在他还活着的时候,这家旅馆可没现在这么火热——当然,时代是一方面理由,但我的经营也功不可没……以前,除了一些不要脸的臭要饭的整天过来骚扰以外,这儿几乎没有别的客人,除了巴德老爷,您与我家先生倒是有些交情,每次来伦敦都会莅临本店。我真想不到,像他那种人还有你这样的朋友。” “我与克林顿那是一见如故呀。”巴德老爷欢快地说。“他学识渊博,绝不比皇家学院的学士要差,虽然他的确不擅长经营旅馆,但正所谓人无完人,有他陪同的日子绝不会无聊。” 楼梯口传来了争吵的声音,显然,邓肯对他被一而再地安排来陪老板娘感到不满,而老乔则不嫌事大地嘲笑他。 “我得走了,先生们!”芭芭拉来了精神,自己站起来走到门口。“再怎么说,这儿也是旅馆,过分的吵闹会影响其他客人的!” “你说的很……”巴德老爷还没说完,芭芭拉就已经出去了,并“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可怜的老板娘。”巴德老爷摇头说道。“我认识这家旅馆以前的男主人克林顿·摩尔。他那时候正为自己的旅馆沦为乞丐的巢穴而苦恼不已,是我资助了他,摆平了那群烦人的乞丐。可没想到,长期的心理压力依旧要了他的命,真是可怜。” “咱们还是先管管自己的事吧,巴德老爷。那群海盗还真是把我们弄得焦头烂额。”罗伯特皱着眉头地说道。 “大家都太敏感了。尤其是公会的家伙,只是一个手下出去喝醉了酒,他便以为咱们又中了海盗的埋伏,真是……”巴德老爷不以为然地说。 “造成这种紧张局面的,还不是因为巴德老爷你!”阿尔弗雷德脱口而出。他再一次因为巴德老爷这自欺欺人的态度感到气愤不已。 “啊,阿尔少爷啊,怎么样,洛宁带你去干什么了?”巴德老爷搓着手,期待地问道。 “这么说,你果然从一开始就知道,洛宁并不是叫我去帮他写回忆录的?” “他要真想写什么回忆录,那完全可以交给莫林先生,何必找你这个没啥阅历的愣头青呢!” “洛宁带我去了国会大厅,见了他的上级。你是否知道,你的寻宝行动,早已经处于科伦议员的监视之下了?” “是这样吗?”巴德老爷做出一副相当惊讶的表情,但这反而令阿尔弗雷德确信,这一切,巴德老爷都是知道的。 “巴德老爷,我可以告诉你埃德尔·科伦议员对我说的话,但我要求,你把金币的传说、你的意图和计划,一五一十地告诉我!”阿尔弗雷德严肃地说道。 “这……”巴德做出一副苦瓜脸,乞求似地朝罗伯特看了看,但得到的却是同样严肃的目光。 “阿尔少爷说得对,我的朋友。”罗伯特说道。“是时候向我们坦白了。就我个人而言,我完全相信你的品行和淑女号船员的意志,相信你们绝不会做出伤害祖国,毁坏声誉的事情来,但如果不把事情解释清楚,伙伴们的疑虑就无法解除,这对你今后的行动也没有好处,不是吗?” 阿尔弗雷德点了点头,对罗伯特的观点表示认同,他相信这一次他们已经把巴德老爷逼进了绝路,无论如何,他都要知道这令多方势力觊觎的金币究竟藏有什么秘密。 巴德老爷叹了口气,摇着头,把自己埋进柔软的沙发里,看来似乎是打算缴械投降了。 “我记得你说过想要参军,阿尔少爷。”他轻松地问道。 “加入海军,没错。”阿尔弗雷德点了点头。“然后周游世界,探索海洋。” “要真是为了那样,你倒不如选择当个商人,或者渔夫。军队可没你想得那么轻松自在。” “我当然知道!但加入海军可以为国争光,可以获得荣誉!”阿尔弗雷德争辩道。 “荣誉?荣誉是用苦难换来了,这其中包括你的苦难,还包括你的部队侵略之地的人民的苦难!荣誉可不是挂着个皇家海军的招牌就有的!”巴德老爷抬高了嗓音,打断了阿尔弗雷德的陈述。“依我看,你不适合当军人,因为军人必须服从命令,你可以质疑,但必须服从,并且,要对你的部队无比的忠心!” “这我做得到!” “哼,我看未必!”巴德老爷讥讽地别过头去。 “什么?”阿尔弗雷德生气地站起身来,差一点打翻圆桌上的茶杯。 “巴德老爷,阿尔少爷还年轻,并且具备作为海军的一些品质,你又何必在这里面找茬呢?”罗伯特见状赶忙说道。 “罗伯特先生啊,阿尔少爷是个善良、正义、热情的年轻人,但他并不聪明,却老是想要让自己显得很聪明!我已经告诉过他,这一趟寻宝之旅有他的用武之地,可他仍是一而再地拿什么真相来质疑我,现在甚至到了逼宫的地步了!这就叫不服从命令。他被洛宁先生带走,只一晚上便回来找我的麻烦,这叫不忠诚。他的想法固然是好的,可是顶着这么愚笨的脑子,只会被别人耍得团团转,最后落个不忠不义的臭名声!” “你又不是我的长官,凭什么要我忠于你?”阿尔弗雷德气得满脸通红,浑身颤抖。 “是吗,是吗?”巴德老爷站起身来,双手叉腰,仰望着比他高一头的阿尔弗雷德。“那我问你,现在谁是你的长官?是洛宁?还是那位神通广大的埃德尔·科伦?或者是海盗?” “海盗?”罗伯特疑惑地问道。 “就是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鬼,在家里得不到关照,想要在海上闯出名头来,这样的家伙,现在除了在我面前耍少爷脾气以外,什么事都做不了,又凭什么要我把行动的核心秘密告诉他呢?这不免让人怀疑,他与海盗有没有关系呢!” “你从一开始就不信任我,还以为我才是海盗的内鬼吗?”阿尔弗雷德难以置信地问道。 “不,我倒相信你不是,你没有做内鬼的脑子。”巴德老爷冷冷地说道,在阿尔弗雷德的印象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对人如此冷漠。“我只是想告诉你,没有贡献,就不要空谈待遇!你只是蚁巢中万千工蚁的其中之一,又为何要执着去理解蚁后的意志呢?” 阿尔弗雷德被这一通话说得心碎不已,巴德老爷对他的态度,就像是在讥讽一个不值一提的陌生人一样,甚至,像是在对待一个可以随意丢弃的工具,难道老爷之前对他的期待和鼓励,都是虚假的不成? “巴德老爷!”罗伯特严厉地喊道。 “你说什么也没用,罗伯特先生。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的,要想打动别人,除非自己能干出成绩来。否则,你声音再大,动作再狠,也没人拿你当回事的。” 阿尔弗雷德默默听着巴德老爷的“教导”。心态也从一开始的气恼变成了羞愧。他慢慢滑落回椅子上,失落地低下了头,看着杯中的茶水,感到灵魂正干涸得冒烟。 而巴德老爷,仿佛也训够了眼高手低的年轻人,突然话锋一转,抛出另一件事来: “不过嘛,阿尔少爷,如果你真的那么想知道我的想法,想知道金币的秘密的话……也不是不可以,眼下就有一个机会摆在你面前,如果你肯放下你那傲慢的尊严,去踏踏实实地把这件事办好,我就把你想知道的通通告诉你。” “是什么事?”阿尔弗雷德红着脸,急忙问道。又突然觉得,管它三七二十一,干好不就行了,便一咬牙喊道:“我愿意干!” “很好!”巴德老爷高兴地拍了拍手。“不愧是我看好的年轻人,勇敢又果断,我给你的这个工作可比皇家海军简单多了,你一定可以做好的!” 阿尔弗雷德听得精神振奋,几乎要跳起来了。 “唉……阿尔少爷大概真的……不怎么聪明。”罗伯特摇了摇头叹道,巴德老爷急忙向他使眼色,求他别再说话了。 “咳咳,是这样的,阿尔少爷。”他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这件事事关另一枚金币的下落,所以你一定会喜欢的,只要你能顺利做成它,我发誓将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赶紧说吧,要我做什么!”阿尔弗雷德着急地问道。 “现在伦敦塔正在招聘管理员,我要你去应聘,并且取得这个职务。” “什么?” “恭喜你有工作了,阿尔少爷,你平生第一份工作,去当个狱卒吧!” “为什么?”阿尔弗雷德不解地问道,又想起海军应有的服从品质,便赶忙换了个问题。“我是说,我没有什么看守囚犯的经验,也不懂那些管理类的知识和技能,伦敦塔可是帝国关押政治犯的重要监狱,他们怎么可能会让我去管理呢。” “哈,你放心吧,只要有我多米尼克·巴德在,一个小小的狱卒职位还不是手到擒来!今晚你跟着我,我带你去个地方,保证让你竞上岗位!” “你为什么要让阿尔少爷去当个狱卒呢,巴德老爷?”罗伯特皱了皱眉,坚持地问道。 阿尔弗雷德松了口气,感激地看着罗伯特,却发现对方像变了个人似的,一脸阴沉,浑身散发着摧人入骨的寒气。 “因为我需要一个头脑清醒又负责的人来完成这个事情。您就别问了,罗伯特先生。”巴德老爷摆了摆手,想要糊弄过去。 “你不会去做违法的事吧?”罗伯特抬高了嗓门,一针见血地说道。 “这……哎呀,您就别问了,我发誓,我绝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就算这其中有些流程不太符合现有的规定,但绝对不会对帝国的声誉、实力和内部形势产生影响,我发誓!” “最好是这样。如果雇主的行为会有损声誉,那霍尔探险队是有权终止履行劳务合同的,你是清楚的吧。”罗伯特郑重地警告道。也许是罗伯特先生平时给人的感觉太过随和,如今这位五十几岁的男人真正释放出自己身为大探家的威严。事关集体的声誉,他无法像往日那般心平气和地与他的朋友打交道,而是变得异常严肃认真,甚至有些吓人。 “嗯……嗯……”巴德老爷点了点头,不停地擦拭头顶渗出的汗水。“那么……”巴德老爷咽了口唾液,一边注意着罗伯特的脸色,一边小心地说道。“阿尔少爷,今天晚上7点,咱们在楼下见面,怎么样?罗伯特先生呢,你要一起来吗?” 他本希望得到“太累”、“太忙”、“没心情”这样的答复,但罗伯特却卸去了阴沉的脸色,转而用微笑接受了邀请。 “为什么不呢?漫步伦敦之夜,比起在海外漂泊也别有一番风味!” “嗯……好吧,那就到时候见,我先不打扰您休息了。”巴德老爷恭恭敬敬地说完,然后鞠躬,慢慢往后退出房门,跑跑跳跳地逃走了。 “哎,我们这个巴德老爷,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真是谁都看不清楚。”罗伯特摇头叹息道。“阿尔少爷,你以后可得多盯着他,不要什么事情都照着他的话做。在现在这个世上,财产的损失都是小问题,名节才是你最重要的资产呢。” “谢谢先生的提醒……”阿尔弗雷德呆呆地答复道,对他的偶像如此快速的变脸感到惊讶。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罗伯特已经喝完了茶水,准备送客了。 “你也回去休息一下吧,阿尔少爷。晚上打起精神来,巴德老爷的工作,从来就不轻松。” 第113章 美丽的心机 争吵,似乎是这一天的主题。人们平白无故地发脾气,因为一些不顺心的事而迁怒怨别人,或以无端的猜忌陷入自我烦恼,并更加加深猜忌的程度。也许正如罗伯特·霍尔所说,大家都被这海盗内鬼的事情折磨过头,变得太过敏感了。 阿尔弗雷德退出了房间,又想起自己还没有被安排房间休息。于是他走下楼梯,想找前台找芭芭拉小姐问一下这个事。 他刚下到二楼,便被两个女人的哭声吓了一跳,他蹑手蹑脚地走下来,偷偷地看了一眼前台。只见艾米丽·菲斯和芭芭拉抱在一起,双双哭成了泪人。如果有谁家的妻子死了丈夫,女儿死了爹,那悲伤的场景一定与此时此地相似。 “你们这是怎么了?”阿尔弗雷德忙问道。 “阿尔少爷!”艾米丽惊喜地大叫。她放开芭芭拉,朝阿尔走来,可直走到一半便阴沉了脸,转身背对阿尔弗雷德,又开始啜泣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阿尔弗雷德大为疑惑。转而向芭芭拉问道。 “这位少爷啊,我是一介女流,凭着一副硬骨头在这满是臭男人的世上强撑,我容易么我?如今,你们竟然连我仅剩下的宝贝都给夺走了,这可真是要了我的命啊!”芭芭拉说完便伏在桌子上大声痛哭起来。 “我夺走了你的宝贝?你在说什么啊!” “我的记忆神经!我引以为傲的记忆神经,在过去几年来从未像今天这般脆弱,说,你要怎么陪我!我的记忆……我的美貌……我的……青春!” 显然,芭芭拉只会谈论她自己的事,那无关艾米丽的伤心感情。但艾米丽也不是那种甘受冷落的人,老板娘刚说完,她便猛然转过身来,用湿哒哒的碧绿色眼眸直瞪着阿尔弗雷德,生气地喊道:“阿尔少爷,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不是的,你听我解释,我并没有夺走老板娘的记忆力!”阿尔弗雷德郁闷地辩解道,他想,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女人,明明信誓旦旦地向人保证,出了问题却反而把自己失职归咎到别人身上,而且她还到处乱说,叫人纠缠不清。 “我说的不是这件事!”艾米丽捏紧了双拳,气呼呼地瞪着阿尔弗雷德,就差把溪水般的眼泪撒到他脸上了。 阿尔弗雷德几乎立刻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了。夏洛蒂为了逮到潜伏在淑女号上的海盗内鬼,使出各种手段拘留了艾米丽,并假装严加看管。艾米丽现在这么生气,想必一定与此有关。或许,她已经知道了真相也说不定。阿尔弗雷德觉得自己简直倒霉透顶,他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其实并没有多久。但艾米丽显然会认为,他和没有人性的夏洛蒂小姐是一伙的。 “抱歉,我并不……”阿尔弗雷德想说他对此并无责任,但他的良心却化为一双强硬的手,紧紧地扼住了喉咙,让他再难开口。阿尔多么想回到那天夏洛蒂小姐的舱房里,并在得知真相的前一秒钟夺门而出。这样一来,他也能坦荡荡地告诉艾米丽,说自己啥也不知道,并且可以和她一同数落巴德家的人性丧失。 “抱歉……”他重复着道歉,心知这样做毫无意义。 “你不用感到抱歉,阿尔少爷。我想你这么做也有你的苦衷。”艾米丽用手帕揉了揉眼睛,无比失落地说道。 “其实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 “那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艾米丽瞪大了眼睛,急促地问道。 “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公平,艾米丽小姐,但这的确是那时最好的办法了。夏洛蒂小姐说得对,想要钓出真正的内鬼,就得让他放松警惕,而你那天正好走错了地方,从而引起了怀疑,夏洛蒂小姐才顺势把你推成内鬼,让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你上。这样一来,内鬼必然有所松懈,并露出马脚。” “我就知道!”艾米丽环抱双手,眉毛上扬,气呼呼地说。“我就知道他们根本没有证据,我就知道他们是在故意刁难我,我就知道!” “等等,你知道这些……你不是刚才就知道了吗?”阿尔弗雷德忙问道,心里产生了一个令他不安的想法。 “我只是怀疑而已,不过现在我完全确信了,谢谢你告诉我真相,阿尔少爷!” 阿尔弗雷德感到一股晴天霹雳直击他的脑门,他一头撞在墙上,惹得芭芭拉大呼小叫地心疼她先生活着的时候粉刷的墙壁。但阿尔不在意,他简直要被自己的愚蠢气疯了。 这不应该呀,艾米丽只是个目光短浅的傻姑娘,什么时候竟有这超人般的洞察力和侦探般的机智了?阿尔担心,万一艾米丽·菲斯真的是个海盗,那她如今便已识破了夏洛蒂小姐的计谋,而阿尔弗雷德自己,便是那个坏了大事的蠢货!他怎么会想到,那个自己一直嘲笑的笨女孩艾米丽,竟然会反咬一口,把他当个笨蛋一样耍了一遭? 阿尔弗雷德摇了摇头,尽力不去往坏的方面想。他努力说服自己,也许正因为艾米丽的目光短浅,才在面对紧急形势时,表现出令人惊叹的智慧。用市井人的话来说,她是个喜欢斤斤计较的女人,乐于对触手可及的事物开动脑筋,对每一分每一毫都会认真纠结,最终得出的结论也绝不输于时下最伟大的数学家或大侦探。艾米丽·菲斯其实并不愚笨,她只是缺少了成为伟人和英雄所需具备的大局观,在这一点上,阿尔也是一个德行。他们只能将自己的聪明才智用于与市集的小贩交易攻坚,或与聒噪的女人八卦拌嘴。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阿尔弗雷德故作平静地问道,声调却因为不安而颤抖不已。 “怎么办?当然是要找那个女人算账了!”艾米丽勉起袖子,怒气冲冲地嚷道。“夏洛蒂·巴德小姐,我明明那么敬重她,可她却这么对我,好女人绝不会忍下这口恶气!” 阿尔弗雷德听了,心里稍微放松了一些,虽然他绝对不会让艾米丽去找夏洛蒂算账,但她的表现,至少还是她一直以来的样子,傻傻笨笨、认真计较。再一想起在淑女号上与狂放暴躁的女海盗交手的经历,阿尔弗雷德怎么都没法把艾米丽这样的女孩与海盗联系起来。 “艾米丽小姐,我请求你别去闹事了,就让这事过去吧,或者……为了淑女号着想,我恳求你继续配合夏洛蒂小姐的计划,假装都此事毫不知情,好吗?” “可是,这……”艾米丽有些为难。阿尔弗雷德想起莱德、罗伯特等人的状态,一咬牙,单膝下跪,握住了艾米丽的双手,诚挚地说道:“算我求你了,小姐,内鬼不除,大家便都会出于猜忌与不安之中,而隐藏在暗处的危险,则随时都有可能要了我们的命!” 艾米丽被阿尔的举动吓了一跳,她忙往后一跳,抽出手来,她脸色绯红,残留的泪水闪耀着动人的微光。 “我……我……我也不是不懂感恩的女人!”她大声宣布道,就好像有人有质疑她的品行似的。“我当然知道,是巴德老爷和夏洛蒂小姐收留了落难的我,即使要我赴汤蹈火,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我只是希望……我只是希望他们能让我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而不是像个没有感情的棋子一样被任意玩弄!” “没人当你是没有感情的棋子,我向你保证!”阿尔弗雷德连忙说道。“夏洛蒂小姐为不得不这样对你而感到十分难受和愧疚,她是抱着惩恶锄奸的强大觉悟,才着手实施这个计划的。之所以不把内因告诉你,大概也是怕你一时大意走漏了风声吧。” “……”艾米丽鼓着脸瞪着阿尔,一脸受了委屈的可怜样。阿尔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只得垂手顿足,悔不当初。过了片刻,艾米丽低下了头,缓缓说道:“夏洛蒂小姐考虑得很周到,我的确是个管不住嘴的笨女人。” “艾米丽小姐……” “我从小就是这样,口无遮拦,守不住秘密。喜欢我的人说我天真可爱,讨厌我的人说我笨上加蠢,如果夏洛蒂小姐真的把事实全都告诉了我,那我肯定在淑女号还在大海上的时候,便把她的计划如同家长里短的事情那样泄露了出去。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况且,我自己也有一些事情,没有向淑女号的大家坦白……现在可好,我知道了这些我本不该知道的事情,必然会造成严重的后果,那个挨千刀的内鬼必然会一边笑话我的愚蠢,一边将自己隐藏得更深……我该怎么办啊,阿尔少爷?” 阿尔哭笑不得,他看着眼前的艾米丽,心想这个热情的女孩怎么这般善变。她前一秒钟还吵吵嚷嚷地要找夏洛蒂小姐算账,此刻却又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不已。但是不管怎么样,他们现在已经成了一条船上的蚂蚱。艾米丽的迟钝脑筋还真有可能引发她所预见的大事故,而阿尔作为愚蠢的始作俑者,自然也是难逃干系,他必须确保事态保持在正常状态。 “你先别慌张,你就像往常那样装傻充愣,摆出一副啥也不懂的样子就可以了。”他笨拙地安慰道,又遭到了艾米丽的白眼伺候。 “抱歉,我是说,你就像往常那样,装作啥也没发生过,并继续充当被人怀疑的内鬼就好了。如果出了什么意外,我会替你圆场的。” 艾米丽叹了口气,摇头说道:“只好这样了,只是,让鲁莽笨拙更胜于我的阿尔少爷来帮我圆场,真不知道会不会越园越乱呢。” 阿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而伏在桌面上的老板娘芭芭拉,则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嚎叫,似乎仍为自己那已经逝去的青春而悲愤不已。阿尔这才留意到一个事实:旅馆的前台除了他们三人,并没有其他人存在。他立刻就此事询问艾米丽。 “嫌疑人小姐,我发现你现在似乎恢复了自由?要是让夏洛蒂小姐知道你一个人到处晃悠,她可是会非常生气的。” “我才没有到处晃悠呢!”艾米丽又鼓起红红的脸颊,气呼呼地说道。“是路德先生不负责任,醉倒在马车里,怎么叫也叫不醒,我才自己到前台来的!” “路德先生?醉倒了?”阿尔弗雷德对这新鲜的称谓感到陌生,但他立刻领会到这是在说的是谁。要说谁会在工作时间喝得烂醉如泥,整个淑女号除了路德维希之外还真找不出第二个人。 “你等着,小姐。”他说完便怒气冲冲地走出旅馆,往马车走去。 马车夫正安逸地躺在座位上抽烟。一般来说,斤斤计较的客户绝不会放过被他们包下的马车,不管是办公的还是旅游的,这些客户为了对得起他们付出的钱,总是会要求马儿没命地奔跑,一些脑子有病的客人明明已经达到了目的地,甚至会让车夫绕路,好对得起他包下的车程。伦敦许多马车夫们对这种现象已经见怪不怪,他们尽可能去满足客人的奇怪癖好,从而获得可观的收入。一般而言,这笔收入总是伴随着劳苦。 因此,对于马车夫来说,像现在这般躺着挣钱的景象,简直就如同做梦一般。巴德老爷包下了他和他兄弟的两辆马车,却并不急于榨干马儿的体力,甚至让他就这样停在旅馆楼下休息。而那个本来应该跟随他主人的保镖,竟然在颠簸的马车上把酒言欢,将自己灌醉了。马车夫不禁期待着,前一天那位高贵冷艳的大小姐看到这一幕,究竟会作何感想。 他又想了想他的兄弟,并再一次欣喜自己的好运。当时他还嫉妒他的兄弟要载那位冷冰冰的美人呢,可现在看来,运载醉鬼、苦恼的女人和欢快老头的马车明显更加安逸。 “路德,你又喝醉了!”阿尔来到马车前,用力敲了敲窗户。 “小心点,少爷,这车可禁不起你这么折腾!”马车夫心疼地喊道,连忙下了车,拦在了阿尔前面。 “让那个酒鬼下来,我要揍他一顿!”阿尔弗雷德恼火地叫道。 “知道了知道了,并冲我的马瞎嚷嚷!”车夫赶忙打开车门,把醉成烂泥的路德维希扶了出来。 “怎……怎的。还有谁不服?不服……不服再来一轮!”路德维希闭着眼睛,满脸带笑地说着梦话。他手里仍死死抓着个空酒瓶子,气势汹汹地挥舞着,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的梦境里都是些什么下三滥的景色。 阿尔气血上涌,一把抓住路德维希的衣领,将他往旅馆里拖。他头一次体会到了夏洛蒂小姐的心情,路德维希这嗜酒如命的性格,简直令人头疼和愤怒,正是由于他喝醉了酒而擅离职守,才使得艾米丽套出了夏洛蒂的计划。 “你给我醒醒,醉鬼!”他把挣扎中的路德维希摔到旅馆的地板上,从前台处取来一杯凉水,往路德的头上浇。 人们常说,不要去和喝醉酒的人讲道理。因为他们不仅不会把道理听进去,反而会把恶心的东西冲你吐出来。阿尔弗雷德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只是想快点把路德维希弄醒,然后代替夏洛蒂小姐好好数落他一番。 这一杯凉水,全数浇在了路德维希的脑袋上,就好像一只饥饿的狼被丢进了羊圈一般,引起了极大的反应。路德尖叫一声,在眼睛还未完全张开之时,便一拳头招呼过来,正中阿尔的左眼。 “啊!”艾米丽失声尖叫起来。阿尔弗雷德被打倒失去了平衡,向后摔倒在地上。他的左眼黑了一圈,只觉得半个世界都在颤抖,仿佛还有一股自下而上的强风,要把往天上抛一般。 “搞什么?这是哪……呸,呸……”路德维希睁开了双眼,使劲吐着流进嘴里的水,并不停摇晃他那眩晕的头脑。 “让我告诉你这是哪,你这混蛋!”阿尔怒骂着,随手摸到地板缝里的石头,往路德维希扔去。 遗憾的是,嗓门大并不能弥补眼睛受伤所带来的损失。阿尔丢出的东西划过一个别扭的曲线,正好打在了离路德一米远的花盆上,花盆顿时炸裂,一株漂亮的绿色植物跟着松软的泥土从花盆的缺口落下,掉到了墙角的缝隙之中。 这一下,阿尔无疑点燃了火药桶。芭芭拉小姐的神经就像被人给摔在了地上,又狠狠地踩上了几脚一般。这个骄傲的老板娘何曾受过这般欺辱?她大吼一声,从前台后面拿出扫帚,毫不留情地往阿尔弗雷德和路德维希身上抽去。 “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已经死了,下地狱了吗?”路德捂着脑袋嚷道。他的醉意逐渐消散,取之而来的是被皮鞭抽打一般的疼痛,更要命的是,他的下半身拒绝对这疼痛做出反应,就像对他放弃了似的,把他整个人撂在原地,任凭抽打。 阿尔则感觉自己倒了八辈子的霉。他尽力睁开那生疼的左眼,举起手来抵挡暴雨一般的打击。 “别打了,芭芭拉小姐!”艾米丽哭喊着,却根本拉不住狂怒的老板娘。 “给我出去,你们这两个不学好的坏东西!给我出去!”她怒吼着,毫不减轻下手的力度,扫帚的藤条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听上去都叫人疼得龇牙。 阿尔深深吸了口气,一翻身站了起来,并侧身躲过了芭芭拉全力的一击,然后抓起路德维希的脚踝就往旅馆外面拖。 “喂喂喂!别这样,疼呢!”路德维希大声抗议着,但芭芭拉的一下扫帚直接就拍在了他的脸上,让他失去了争辩的勇气。 “快走,快走,这婆娘疯了!”路德赶紧催促道。阿尔弗雷德根本没有考虑路德的感受,只用尽全身的力气,把路德拖从旅馆一路拖到了马路中央。 “别让我再看见你们,小混混!”芭芭拉怒骂着,一手抓起破损的花盆里的植被,连根带土朝两人扔了过来,泥土散成一块一块,直打在他们的身上、嘴上、还有阿尔受伤的左眼上。 艾米丽立刻跑了出来,嘴里还不停冲老板娘道歉。芭芭拉随手丢了扫帚,在大门口挂上了“暂停营业”的标牌,嘴上还骂骂咧咧个没完,最后当着三人的面,“砰”的一声关掉了旅馆的大门。 第114章 怪胎秀 被关在门外的三人愣住了,对两分钟内发生的事情感到震惊不已。片刻,路德维希捅了捅阿尔弗雷德,用一种看热闹的欠揍表情问道:“喂,你们谁知道这疯婆娘到底吃错什么药了?” “怕是你吃错什么药了吧,可恶的酒鬼!”阿尔生气地吼道。 “你别这么大声嚷嚷啊!”路德维希不耐烦地叫道,并用脏兮兮的手指头掏弄他的耳朵。“对了,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谁敢欺负咱们高贵伟大的阿尔少爷?快,告诉你哥哥我,看我不好好收拾他一顿!” “啊啊啊啊!”阿尔再也忍受不了,将路德维希扑倒在地,顿时两人扭打在一起。 “你发什么神经?妈的,一大早醒来就遇上这种倒霉事!”路德维希大声喊着,并用手强硬地将阿尔弗雷德推开。 “我才是,遇上你真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倒霉事!”阿尔毫不留情地挥动拳头,想去打路德的头,但他忘记了,自己最近逐渐精进的搏击技术,全都源自他身前的酒鬼。也就是说,在路德年老体衰,或者醉得不省人事之前,阿尔并没有半分胜算。 这无谓的喧闹在路上卷起一阵灰蒙蒙的尘土,伦敦的臭味开始弥漫,这混杂了排泄物与工业废品的味道令人癫狂。没有什么比暴力更能诠释丧失理性的人类,在这一刻,什么教养与道理,什么品行与道德,全都要给拳头让了路。二人就这么翻滚、扭打着(或者是阿尔单方面地出击,而不明情况的路德则克制地只做防御),在外人看来,就像两只抢食的野狗一样下贱不堪。 “够了,都给我停下!”艾米丽大声尖叫道。而正在这时候,阿尔突然感到自己的脑袋被什么坚硬的东西击中,他顿时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尔弗雷德醒了过来,后脑勺的剧痛随着血液的脉冲不断刺激他的神经,令他疼得几乎再一次昏死过去。他龇牙咧嘴,尝试站起身来,却又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身旁是震耳欲聋的呼声,还有少女啜泣的声音。 “这是……这是哪?”他问道。 “啊,阿尔少爷,你终于醒了。”哭泣的声音停止了,艾米丽握住了阿尔弗雷德的手,脸上虽带着欣慰的笑容,却无法掩饰那碧绿的眼珠下闪烁的两行清澈泪痕。 “我在哪?” “你在……马车上。” 阿尔弗雷德使劲眨了眨眼睛,想把四周旋转的景象固定下来,他注意到,自己正在晃动——因为马车正在行驶。他对面的椅子上躺着打呼的路德维希,而身边除了悲伤的艾米丽·菲斯外,还有笑意盈盈的多米尼克·巴德老爷。 “你可终于醒了,先生!”巴德老爷笑嘻嘻地说道,就像又见识到了什么新鲜的东西似的。“哎,年轻就是好啊。”他感叹道,“年轻,可以毫无畏惧地去体验一切愚蠢之事,而不用去担心后顾之忧。年轻,可以不要命、不要脸、不服管、不负责。哎,年轻就是好啊!” 阿尔听得面红耳赤,知道对方完全是在挖苦自己,却又找不到任何理由来予以回击。现在,不管是他的本来面目,还是在面对巴德老爷时的精神状态,都可谓是“灰头土脸”了。如果不是马车正在急速行驶,他还真想赶紧跳车遁逃呢。 “您就别再……别再取笑我了,巴德老爷!”艾米丽捂住了绯红的脸,十分尴尬地说道。 “嗯?”阿尔弗雷德疑惑地看着艾米丽,心想,难道她也做了什么“年轻人的尴尬事”。但阿尔除了记得艾米丽在劝架时的怒吼外,想不起任何东西。 “你知道吗,阿尔少爷,咱们这辆马车上可真是卧虎藏龙啊。”巴德老爷抬起手,挡在嘴边,假装对阿尔弗雷德说悄悄话,但在这狭小的车厢里,他的举动无疑是徒劳无用的。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甚至在说话的时候还瞟了瞟艾米丽的脸色,仿佛十分乐意作弄这位天真的小姐。 “艾米丽……做了什么吗?”阿尔紧张地问道。 “不要再问了,阿尔少爷!”艾米丽泪水决堤而出,脸颊红得像火一样,阿尔甚至都能感受到那因羞愧而产生的炙热温度。 “我的老天,阿尔少爷,你果然是脑子不太好使吧。你难道对自己的处境毫无疑问吗,就这么坦然接受吗?”巴德老爷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 阿尔弗雷德打了个哆嗦,汗水从头上渗出,贴着后脑勺顺流而下,又刺痛了他伤处的神经,将他原有的认知冲刷得干干净净。在他眼里,以前那个虽然有些啰嗦,却十分娇小柔情的艾米丽·菲斯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力大如牛,下手极重的女汉子——那正是他突然失去意识的原因。 “怎么了,阿尔少爷,是否有种天地倒转的感觉?一个纤弱的女子,手里扛着一整块马车挡板,身边躺着被打晕的男人……任谁看到这副画面,都会不自觉地揉揉眼睛,并对自己的认知产生怀疑的吧。要不是那个老实巴交的马车夫一直纠缠着要我赔偿艾米丽小姐对他马车的损害,谁能相信这位天真可爱的小姐,竟然是个力大如牛的斗士呢!” “求你别再说了,巴德老爷!”艾米丽羞愧得无地自容,哭着说道:“尘世间最大的悲剧莫过于此,为什么上帝要将男子汉的力气,强加在我这般柔弱的女子身上呢?” “她的悲情女主角综合症又犯了。”阿尔弗雷德心里嘀咕道。可惜,在见识了她真正的本事以后,那些楚楚可怜的模样已经无法感染谨慎的男人了。他突然想起,那个入侵淑女号的海盗被她开门撞翻,这或许并非偶然。柔弱?如果艾米丽也算是柔弱女子的话,那阿尔怕是真成了弱鸡,连半个弱女子都比不过了。 “至少以后我不用帮你掌厨了,凭你的本事,一个人抓起三口锅来都不是问题!谢天谢地,在后脑勺吃了一重击之后,我竟然还能活着目睹你的功力,艾米丽。”阿尔弗雷德打趣地说道。 艾米丽当然不觉得这里面有什么有趣的地方,她阴沉着脸,抓着阿尔弗雷德的手一下来了力气,把后者捏得叫出了声。 “哎呀,对不起,我没注意到……”她连忙松开手,目光复杂地看了阿尔弗雷德一眼。 “真是令人大开眼界……”阿尔弗雷德揉着手腕,知道对方是在警告他别乱开玩笑。 “嗯,对不起……” 巴德老爷似乎觉得这样的对话太过无聊,便插话道:“行了行了,我说,你们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在路当中打起架来呢?” “你真应该管管你的手下了,巴德老爷!”阿尔气愤地把路德维希喝酒误事致使艾米丽得知了“钓鱼计划”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全告诉了巴德老爷,后者静静地听着,一开始还像听新鲜事一般兴致勃勃,到了后来则只能无奈地苦笑了。 “唉,这也不是路德第一次喝酒误事了,我都习惯了。”他得意地宣布道。 “这又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巴德老爷,你怎么会放纵这样的酒鬼啊!这一次他犯下的错,会导致严重的后果,别告诉我你也习惯眼睛挂着一圈黑!”阿尔指着他微睁的左眼,恶狠狠地说道。 “这次的确闹得挺大的,你先别激动,消消气嘛,阿尔少爷!”巴德老爷嬉笑着拍了拍阿尔弗雷德的肩膀,看起来丝毫没有反省的意思。阿尔气得别过头去,假装用那只受伤的眼睛去看清窗外的风景——外面的天色已经暗淡,看来他昏过去已足足过去了半天。正好到了与巴德老爷约定出行的时间。但是他没有看到罗伯特先生,或许巴德老爷说服了他,或许甩掉了他,巴德老爷就是做得出这样没心没肺的事来。 “别再哭丧着脸了,你们还年轻得很啊,未来这种破事也还多的很呢。路德是有这么个臭毛病,可等你有了足够的阅历,对将要做的事有了全盘的规划时,你就不会紧盯着一个人的缺点不放了,不仅是因为没有选择,也是因为没有精力。我可以向你保证,路德有他超越常人的一面,他真正的本事,绝不仅是一个“欧陆剑击俱乐部排行榜”的头牌就可以诠释的。到那时,你们便会忘记他是个邋里邋遢的酒鬼。他平常不显山露水,把自己最混球的一面展示给全世界,可到了关键时刻,他能成为拯救我们的英雄。 “是这样吗?”阿尔弗雷德怀疑地哼了一声。斜着眼睛看着巴德老爷的“英雄”。路德完全没有醒来的意思,仍张着大口,用酒气和呼噜声污染着空气。 “行了,眼下这件事一定能令你们开心起来的,我保证。在美丽的埃丽诺夫人的沙龙里,任何苦痛的阴霾都会消散无踪的!” “埃丽诺夫人?” “沙龙?” 巴德老爷微微一笑,用略微臃肿的手指指向窗外。 这一次,阿尔真的尽力睁开左眼,想要把眼前的街景看清。这里的自然光线昏暗,但是人为的烟火却透彻通明,马车疾驰而过,在阿尔眼中留下一道道油灯的残影。街道两边挤满了做小买卖摊贩,一些在卖手工艺品,另一些则在卖街头美食。“哈瓦那味道:绝对正宗的西班牙风味!”此类牌匾数不胜数。香味溢满空气,令人垂涎欲滴。两个游吟诗人正拨动琴弦,合奏出一首欢快活泼的乐曲,结束了一天工作的百姓们跟随着乐曲放纵狂欢,欢笑着,吵闹着,歌唱着,舞动着,肆意挥霍自己仅剩的体力。把本应寂静的夜变得璀璨动人。 阿尔弗雷德熟悉这般景象,这正是他生长的地方——牙买加的银港每晚的景象,需知,放纵人性是提高产能的不二法门,每一位总督或直隶官员都明白这个道理。白昼之后,即使是伦敦——这座身为帝国首都的最该一本正经的城市——也会褪去刻板的伪装,向黑夜展示不羁与狂放?也许人心便是如此,纵使时运不济,纵使命途多舛,唯有向往激情与自由的心灵不受束缚,在深夜里如病毒般传染,挑衅般地直面这世上的一切公理和秩序。 马车减慢了速度,晃晃悠悠地停在了一栋热闹非凡的建筑前。 大管家米勒·邓肯从驾驶席上下来,为巴德老爷开了门,下车时,阿尔注意到那个马车夫正盯着他们看。大概是由于巴德老爷已经赔了钱的缘故,他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怒气,反而抱有不少的好奇。 “我猜到了,巴德老爷,您一定是来参加怪胎秀的吧!”他期待地问道。 “当然不是!”巴德老爷丢下一句话,匆匆拉了两位年轻人往沙龙里走去。 “巴德老爷,什么是怪胎秀?”艾米丽好奇地问道。 “你最好别知道,不然你会伤心欲绝的!” 巴德老爷开了门,三人走进了沙龙里,仿佛进入了一个极其嘈杂的集市。人们高举着酒杯,吆喝着,叫嚷着,为房间中央舞台上的表演而欢呼雀跃。阿尔立刻就明白了“怪胎秀”的意思:在舞台上,一个丑陋的侏儒正拿着镜子,把各式各样的化妆品抹在他那丑陋不堪的脸上,并做出一副沾沾自喜的模样,欣赏着镜子里那“惊世骇俗”的容颜。阿尔弗雷德见了这一幕,不禁打了个哆嗦,脑子里浮现出远在银港的养母玛莉亚。但即使是致力把整张脸都涂得惨白的养母,都不能与眼前的怪胎相提并论。这侏儒的一半脸是白色,一半脸则是绿色。坑坑洼洼的脸上沾了颜料,形成了黑色的阴影,再加上他还挤眉弄眼,看起来就像千万只蚂蚁在他脸上爬来爬去一样。 舞台下面最前排坐着一帮富家子弟,他们放肆地大笑着,并把钱币往舞台上仍。另一个同样丑陋的侏儒拿着一个布袋,一边向观众展示丑陋的笑容,一边快速地收拾着这些毫无尊严的打赏。前排热闹喧嚣,后排也不甘寂寞,那里的观众没有挥金如土的气量和底力,倒是对表演的内容争论个没完。 “果然,‘怪胎秀’是最好看的节目!他能给人一种变态的、猎奇的感官刺激!”阿尔身旁的一个穿着粗糙衬衣的工人开心地拍手叫好。 “可惜,你没有几个子儿去打赏你的丑陋偶像!”另一个人瞟了他一眼他那破旧的衣服,鄙夷地说。 “‘丑鬼拉拉’才不是我的偶像呢!”第一个工人激烈地嚷道。“我赞赏他的表演,就像在赞赏一只拔了毛的鸡一样,这是一种鄙夷,懂吗?实际上,我觉得他就是个令人作呕的垃圾,靠着把自己整成世界最丑来博人眼球!‘怪胎秀’只有一个偶像,那就是‘美丽安吉’!要不是为了她,我才不会强迫自己评判那么丑的一张脸呢!” 工人的话惹恼了另一伙人,在这个位置看节目的家伙,大多都是浮躁暴戾之徒,他们当即站起身来,其中一人冲到工人身边,纠着他的衣领吼道:“什么也不懂的混蛋也配看‘怪胎秀’?赶紧滚出去!‘丑鬼拉拉’才是真正的艺术家,而‘美丽安吉’只是一个卖弄风骚的贱人。” “你他妈说什么?”工人也来了气,站起来直面来者的挑衅。两人就像发怒的公牛一样,顿时额头就顶在了一起,互不相让。 “嘿,要打架的都给我滚出去,别打扰了客人的雅兴!”一旁的保安看了这一幕,提着棍棒朝他们走来,二人又坚持了一会,最后还是识趣地分开了。 “呸,垃圾。”工人轻蔑地说道。 “低俗的渣滓。”另一个人也不甘示弱地讽刺道。 分化公民的意识,使他们疲于奔命,这便是“怪胎秀”的作用。难怪其背后还有皇室成员和议会官员投资撑腰呢。 自以为执着的二人结束了冲突,各回各位,但阿尔弗雷德注意到,他们的动作并没有打扰客人的雅兴,事实上,那些坐在前排的有钱人们,此时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甚至比看舞台上的“怪胎秀”更有兴致。在他们眼里,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偶像争执不休的两个穷人,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怪胎。这些纨绔子弟平时无事可做,最擅长的就是从“怪胎秀”中获取快乐,只可惜,两个怪胎终究还是没有打起来,这让他们感到一些小小的失落。 舞台上,“美丽安吉”已经出场了,阿尔瞪大了眼睛,确定自己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她就像……就像传说中的天使,就像英雄小说中的公主,一举一动都是如此优雅而美丽。 “这可不是怪胎啊……”阿尔弗雷德痴痴地说道。 “男人都是瞎子,你睁开眼睛看清楚啊,阿尔少爷!”艾米丽看着阿尔弗雷德那痴呆的模样,气得嘟起了嘴。然而,她的话就如同石头沉入大海一般,连一丝微弱的情绪反应都无法掀起。阿尔弗雷德只是糊弄地“嗯”了一声,眼睛仍死死地盯着台上的美女。 “美丽安吉”开始挪动纤细的身躯,跳起一支挑逗的舞蹈。 第115章 沙龙的夫人 “我说,你睁开眼睛看清楚啊!”艾米丽忍无可忍地掐住了阿尔弗雷德的脸颊,后者疼得大叫起来。 “你看清楚,看清楚啊,她的脸上全是粉和油,眼睛也被熏过一圈,而且我怀疑她戴了什么东西在眼睛上,正常人的瞳孔才不会闪闪发光呢。” “你只是在嫉妒她罢了。”阿尔想都没想,便说出这句令他抱憾终身的话来。 “我·才·不·会·嫉妒一个只靠染料来变美的怪胎呢!”艾米丽绷直了身体,双手捏拳,脸胀得通红。 阿尔醒悟过来,连忙向她道歉,在领教到艾米丽的非凡本领后,他打定主意,凡事三思而后行,就连说话也要再三思索才行,他可不想再吃一记沉重的打击了。 不过,经艾米丽这么一闹,阿尔确实注意到,“美丽安吉”的五官有太多不自然的地方:她的鼻梁很高,但是上面的皮肤都是塌陷的,就像是盖着潮湿腐烂的茅草的屋顶。她的脸蛋乍一看很美,可要变化一个表情却很艰难,并且,无论观看者站在哪个角度,看到的却总是同一个模子,这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她那高耸如山的胸脯,全无柔美女人的温柔,却如岩石一般坚硬,还有她的腿,她的脚,她那露出鞋外的涂红的指甲……这一切全部加诸一人之上,成就了“怪胎秀”的金字招牌。 此时,安吉与“丑鬼拉拉”站在一起,正做着谢幕的表演,她的一颦一笑(虽然她的笑与不笑根本就没有任何区别),几乎引起了台下两波追随者的暴力冲突。 “为什么人们会愿意为这些可悲的怪胎掏空钱袋呢!”艾米丽气愤地问道。 “……”阿尔弗雷德没有回话。他的确从台上两个怪胎的表演中得到了一些启发:“丑鬼拉拉”很丑,但丑得坦荡,“美丽安吉”很美,但并不自然,二者似乎都不是人类对形象的最优解。他脑中随即浮现养母玛莉亚的身影,怎么也挥之不去。他感叹,玛莉亚这一辈子都在折腾她那可悲的脸蛋,想把它变得像“美丽安吉”一样闪耀动人,只可惜,莫名奇妙的流行趋势和奸商的劣质化妆品,把她弄得越发地接近“丑鬼拉拉”了。美与丑之间明明就隔着一道宽阔的海峡,但世事弄人,人们只能看到两头的山岳,却不知自己身处其中的深渊之中,他们不顾一切地朝美丽划桨,最终却只能到达了丑陋的彼岸,而他们的灵魂,就像承载着这副皮囊的小船一般,在这毫无意义的过程中逐渐腐烂凋零。 阿尔醉心于哲学,关心他的艾米丽显然又误会了,以为他仍在痴迷享乐。但好在这一次,巴德老爷及时制止了她。 “别再闹了,你们两个小鬼头,可别让埃丽诺夫人干站着等你们!” 阿尔回过神来,这才看到,在大厅角落的包房前,一个高挑的女人正冲他们挥舞手帕。巴德老爷破天荒地换上了一副正经的面孔,他有礼貌地朝女士挥了挥手,然后带着阿尔等人穿过拥挤的人群,优雅地来到了女士身边。 她太高了,而他太矮了——这是阿尔对此情此景的由衷感受。 “美丽的埃丽诺夫人,多米尼克·巴德祝你身体安康。”巴德老爷十分绅士地鞠躬行礼,他一手摸着胸口,另一只手往后伸展,几乎要飘到头顶去了。阿尔似乎还沉浸在巴德老爷过去的玩世不恭中,故而对现状感到惊讶,他赶忙跟着鞠了个躬。他从来没见过巴德老爷对谁如此客气过,那么显然,眼前这位高贵的女士,定被他发自真心地尊敬和敬爱着。 “你还是老样子,巴德老爷,快起来,别再拘泥于礼节了。”埃丽诺夫人温和地伸出手说道。 巴德老爷亲吻了那只手,然后站起身来,有些扭捏地给了夫人一个拥抱——这并不十分符合礼仪,但埃丽诺夫人似乎并不介意。巴德老爷侧过身来,对阿尔弗雷德和艾米丽介绍道: “先生、小姐,这位是‘奇异世界’沙龙的拥有者,亚茹尔公爵之妻,埃丽诺夫人。” “前公爵之妻才对。我丈夫过世得早,我没有孩子,这个公爵夫人的头衔也只是个空壳子罢了。”埃丽诺夫人似乎有些伤感,忙别过头去,用手帕擦了擦从眼角渗出的清澈泪滴。 阿尔弗雷德则有些纳闷,心想怎么巴德老爷总是结识寡妇呢。 米勒·邓肯见状,连忙抽出自己的手帕,递给了埃丽诺夫人。 “谢谢你,邓肯,你还是那么体贴,比你家老爷体贴多了。”公爵夫人说着,又幽幽地瞟了巴德老爷一眼。 “我很惭愧,夫人,即使我家小姐已经像教育小狗一样教育老爷,可这世上就是有比小狗还笨的人呢,怎么教都教不会。”邓肯面无表情地回复道。 埃丽诺夫人笑了起来,阿尔和艾米丽也感到好笑,那位夏洛蒂小姐拉着狗绳和骨头,教育巴德老爷的情景,实在令人忍俊不禁。但正如邓肯所说,在待人接物方面,巴德老爷就像一个顽童,连小狗都不如,又怎么可能指望他去体贴别人呢。 “我是会体贴人的……你知道的……”巴德老爷有些窘迫地说,并用眼角去偷看埃丽诺夫人的表情——他撞上了夫人最为坚定、好似拷问的目光,就如飞蛾扑向了烈火,吸血鬼见识了光明,变得更加窘迫难堪。 “好了好了,往事不堪回首,咱们都是有腿有眼的人,腿长在脚下,眼睛长在前面,就是要我们立足当下,放眼未来嘛。”巴德老爷胡乱地辩解道。埃丽诺破涕为笑,摇了摇头,很快便恢复了欢快的情绪,并将众人请入包房。 “说到立足当下……”巴德老爷坐到包房里那柔软的沙发上,眼睛看着房间外面舞台上的另一场怪胎秀说。“我不得不说,埃丽诺夫人,您的沙龙真是生意兴隆啊!” “大头都被抽走了,我们也只是赚取一些端茶倒水的服务费罢了。”公爵夫人漫不经心地说着,一边亲自为众人斟茶。“我注意到了,巴德老爷,你还是那么随心所欲呢,明明将我介绍给了两位年轻人,却不打算将他们介绍给我吗?” “抱歉,我忘了!”巴德老爷拍着脑袋说道,并且竟然真的表现出了愧疚的感情。 “夫人,我叫阿尔弗雷德·威尔森,来自牙买加的银港,现在跟着巴德老爷一起旅行。”阿尔忙自报家门。 “我是艾米丽·菲斯,与阿尔少爷一样!”艾米丽紧跟着说道。 “奇异世界欢迎你们两位的到来,请放松些,年轻的朋友们。在这里,大家都是人格平等的朋友,无论是怪胎也好,股东也罢,我们都只是在努力活在世上的普通人。” 阿尔点了点头,正待接话,却又被巴德老爷粗暴地打断了。 “好了,我说,埃丽诺夫人,那个啥,沙龙的收入还不错吧,那些‘大头’们在哪里,我们现在正有事求他们呢。” 埃丽诺没有回答,而是不慌不忙地为所有人斟好茶。然后,她自己优雅地端起茶杯,轻轻地吹了几口气,再细细地啜了一口。 就这几十秒的时间,已经足够让巴德老爷抓狂了,他紧咬着下嘴唇,脸上因为急躁而冒出了汗珠,不时还从喉咙深处发出“呜呜”的声音。要是放在平常,他肯定会手脚并用地追问下去,把他想知道的东西刨个底朝天。但也许,埃丽诺公爵夫人命中注定就是巴德老爷的克星,这个连那强势精明的夏洛蒂小姐都治不了的老狐狸,此时除了干瞪眼之外,竟完全无计可施。他熟知埃丽诺的性格,知道自己的软肋在此,便永远无法主导与她之间的对话。 “你有进步了,巴德老爷。”埃丽诺依然温和地说道。“至少不会像以前那样慌慌张张、冒冒失失的了,看来夏洛蒂的调教挺有效果的。” “您就饶了我吧,夫人!”巴德老爷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就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两只手抓着埃丽诺的手,乞求地摇晃着。 “嘿嘿,好吧,你要的‘大头们’不就在那边吗?”公爵夫人笑着指了指包房的外面。 巴德老爷急得几乎把脖子扭转了半圈,他透过透明的玻璃落地窗看了看埃丽诺指的方向——舞台。他顿时感到疑惑不已,又把脖子扭了回来,冲埃丽诺摇了摇头,满脸的不解。而埃丽诺依然保持着高雅的微笑,冲巴德老爷微微点了点头。 “你不是在逗我吧!”巴德老爷不敢相信地叫出了声。“那些个可怜的怪胎会是奇异沙龙的大头?我还以为他们是哪个卑鄙的奴隶主从大洋彼岸带回来展示的玩具呢!” “时代变了,巴德老爷。”埃丽诺坐上沙发,又缓缓地举起茶杯。看来她十分喜欢让别人等待,尤其不会放过像巴德老爷这般对她有着利益或感情纠葛的急躁男人。 “我求你了,我的好夫人,待事情办完了,我巴德老爷愿意亲自为您捶背、按腿、揉肩,以示感谢!” “这就免了,我虽寡居,却又是守妇道的人家,无名无分的,我怎么能受巴德老爷如此不得体的答谢呢。”埃丽诺笑着说道。 她在暗示什么吗?阿尔不禁遐想连篇,他看到艾米丽正尽力忍着不笑出来,但这真的可能吗,如此高贵美丽的夫人,竟会愿意让巴德老爷娶她? “我也不为难你了,巴德老爷。”见巴德老爷没反应,埃丽诺夫人叹了口气,但依然保持着笑意盈盈的模样,“你要找的大头,的确是那些舞台上的怪胎们。他们没有尊严,受自己的奴役,通过作践自己来赚钱,但现在的人们的确吃这一套。富家子弟们愿意慷慨解囊,穷苦百姓也会献上薄礼,越是稀罕的怪人,就越能得到人们的喜爱。他们或许丑陋到令人发指,或许美丽到令人毛骨悚然,却也能成为人们的偶像。你以为那些前排的公子哥儿很有钱,很瞧不起人吗?不,即使把这间沙龙里全部人的财产都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丑鬼拉拉’和‘美丽安吉’更富裕。他们是这个时代的宠儿,或许只是昙花一现,却有能从里到外都散发出金钱的臭味。” “看起来,你好像挺看不起他们啊。”巴德老爷半睁着眼睛,狐疑地问道。“既然如此,你干嘛还让他们来你的沙龙做生意呢?” “我只是一介女子,并不想去改变时代的潮流,既然怪胎秀能够火遍世界,证明它的确有顺应时势的地方。奇异世界沙龙是个包罗万象的地方,我承认他们并不合符我的美学,却也肯定他们天才般的创作力。再说了,怪胎秀给奇异世界沙龙提供的抽成以及为此蜂拥而至的客人,也足够令我忘记他们的滑稽了。” “真是毫无原则的女人啊!”巴德老爷笑着擦了擦汗。“那么,请恕我之前的言辞不当,我们来找的,是您以前的那些大头,那些有才识的、有闲情雅致的疯子们。” 埃丽诺微微一笑,阿尔意识到,她早就明白巴德老爷的意图,只是出于戏弄巴德老爷的目的,才绕了这么一大个圈子。又或者,她只是单纯地想要与这个小胡子的老狐狸多待一会儿而已? “不可能,阿尔弗雷德,这不可能是真的。”阿尔弗雷德对自己说。在他眼中,埃丽诺夫人是一位美丽、高贵、优雅的贵妇,而巴德老爷只是个矮小、胡闹、心机颇深的老狐狸,埃丽诺喜欢巴德老爷,就像白天鹅爱上了癞蛤蟆,甚至连想一想就是对夫人的侮辱。 埃丽诺夫人就这么坐着喝茶,一句话也不说,任凭巴德老爷怎么干着急,她也毫不动摇。时间似乎过去了一个世纪,那盏茶终于见了底,埃丽诺站起身来,转身走出了包房。 “你惹她生气了!”艾米丽愤愤不平地说道。“巴德老爷,你怎么能这么说别人呢?你们这些大男人,怎么都不懂女人心呢。” “小孩子别闹!”巴德老爷嘟囔道。“她是个明事理的女人,绝对不会就这样抛下我们的。” “哎,她真应该抛下你。”艾米丽抱着手臂,不高兴地说道。“要是这世上的男人全像巴德老爷那样老谋深算,或像阿尔少爷那样愣头愣脑,那女人们也未免太可怜的吧。” “我可没有惹公爵夫人不高兴。”阿尔提醒道。 “对,可你惹了其他女人不高兴,笨蛋!”艾米丽单手叉腰,指着阿尔弗雷德的鼻子气势汹汹地将他数落了一通。 阿尔感到有些疑惑,他心知自己的确惹了许多人不高兴——洛宁大人、莫林、莱德、也许还有路德维希,但他始终坚持着绅士的风度,在印象中,似乎并没有惹到哪位贵妇或小姐。 还没等他追问艾米丽那古怪的想法,包房的门便被推开了,埃丽诺夫人笑盈盈地出现在众人眼前,身边还挽着一位面容俊朗的年轻人。 “朋友们,这是奇异世界沙龙的新伙伴,亲爱的弗朗西斯·阿鲁埃先生。” 第116章 孕育启蒙的沙龙 年轻的阿鲁埃先生,似乎也承袭了“怪胎秀”的一贯传统,将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他是法国人——这一目了然。他有一头淡棕色的卷曲长发,面容白净,上面也沾了一些玛利亚养母钟爱的白色石灰原料,但他的用量不多,甚至说只是略微沾染,这使得他整张脸的英俊没有遭到破坏。他的额头很大,或者说,这是他有意暴露的地方,一些人会觉得这有损观瞻,但有识之士总是迫切想让别人看到他的大脑壳——这才是最令阿尔感到惊讶的地方,阿鲁埃先生大概刚过20,举手投足间却充满了智者的气息。而不同于艾萨克爵士的孤僻乖戾,阿鲁埃则十分豁达,且毫不吝惜分享他的智慧。 当埃丽诺夫人将阿鲁埃介绍给众人,他将右手提在胸前转了几圈,深深地鞠了个躬。当他重新站起来时,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bonsoir,mes amies!(晚上好,朋友们!)”英俊的阿鲁埃说着,一边眨了眨他那迷人的眼睛。 “好英俊的男人……”艾米丽小声说道。阿尔听到了,莫名感到有些生气,他那时并未觉察到阿鲁埃的智者气息,只觉得像这种“帅哥”他见得多了,泰瑞·肖博特就是其中之一,也只有艾米丽这种肤浅的女人才会喜欢。 “笑得傻里傻气的。”巴德老爷嘟囔着,捏着茶杯的手不禁多用了一些力气,使得一些茶水从杯口洒了出来。阿尔在心中万分赞同巴德老爷的话,更加深了对这位新朋友的敌意。他们两个男人正为同一种情绪而共情,只是他们自己从未细想过这件事。 埃丽诺夫人没有理会巴德老爷的嘲讽,甚至以更加热情(更法国)的方式,搂住了阿鲁埃的手臂,就好像这位迷人的朋友是她的贴心宝贝一样。 “巴德老爷,弗朗西斯就是你要找的人。”埃丽诺得意洋洋地说。 “是吗?”巴德老爷一脸怀疑地问道。“我看这位先生也就比阿尔少爷大一点点而已吧,他真有那个本事,来满足我的苛刻要求吗?” 他甚至开始正视自己的性格缺陷了。 “哈哈,看来这位可爱的老兄有点瞧不上我。”阿鲁埃豪放地笑了起来,然后自顾自地走到巴德老爷身边,他用手搂住巴德老爷,二人好似亲兄弟一样亲密无间。 “老兄,什么事别那么快下结论嘛,您有什么诉求,说出来,让聪明的弗朗西斯听一听。” “聪明的……”阿尔弗雷德感到一阵恶心,这个阿鲁埃先生竟然自恋到如此程度,真是世间少有的奇葩。 “好吧,先生,你听好了。我的小兄弟阿尔弗雷德·威尔森先生正准备到伦敦塔求职,那儿的档案管理员今年退休,正好需要补充人手。我要求你写一篇求职简历,帮助阿尔少爷拿下那个档案管理员的职位。” “啥?”阿尔弗雷德惊叫了一声。 巴德老爷摆了摆手,让阿尔弗雷德先别插话,然后使劲瞪了阿鲁埃一眼,就好像刚打出一轮炮击,正在查阅战果的将军一样志得意满。 “这有何难?”阿鲁埃轻蔑地笑了笑,他坐上沙发,敞开双手,翘起腿来,摆出了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来,好像正为自己这遗世独立的才华而感到悲伤一般。 “太做作了,太做作了!”阿尔弗雷德努力抑制着想要打人的冲动,迫使自己转移注意力,去揣测巴德老爷让自己混进伦敦塔的原因。 “不难?好吧,那我再提点要求!阿尔少爷的简历要像诗一样充满文艺气息,还要像法律一样严谨而富有威严,更要像天文地理着作一般遍布世间万物的自然哲理,怎么样,你行不行,你到底行不行啊?” 巴德老爷以为自己抛出的是绝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就好像交给赫拉克勒斯的十二项试炼一般,除非阿鲁埃是天神下凡,不然他只能用那张俏脸摆出痛苦的模样,乖乖认输。 “这只是一个求职简历而已,不用这么夸张吧。”埃丽诺皱起了眉头说道。 “就是啊,巴德老爷也太难为人了。”艾米丽点头表示赞同。 看来,女士们已经一致站在了小白脸的身边,这就让阿尔感到更加憋屈了,虽然最终的执行者还是他本人,但他同意,在文本材料的过程把控上,一定要贯彻巴德老爷的方针,没错,他就是需要既文艺、又严谨、还富有哲理的求职简历,就是需要。 “这有何难!”阿鲁埃摆出一副更为夸张的姿势,脸上的笑意也更加狂妄。“老兄,您说的这些对我来说就是小儿科,简直不值一提,要不是看在亲爱的埃丽诺的份上,我甚至懒得花这个时间呢。” 巴德老爷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阿鲁埃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愿意相信。他见到埃丽诺紧扣十指,一脸崇拜的模样,心里不禁又气又急。 “请问阁下究竟是什么来头,怎么敢如此自吹自擂呢。” “哦,巴德老爷,我向你保证,弗朗西斯绝对没有半点吹嘘,他是个才华横溢、天赋异禀的年轻人,等你见识了他的真本事,你一定也会为之折服的。”埃丽诺赞赏地说。 “夫人,您真是过奖了。”阿鲁埃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地傻笑了起来。看来,唯有在面对红颜知己的时候,这位天才才会表现出傻头傻脑的一面。 “就是,埃丽诺夫人,我看他唯一的本事,也就是那张胡吹的大嘴,和忽悠人的厚脸皮罢了!”巴德老爷讥讽地说。 阿鲁埃并不与巴德老爷争辩,而是把右手食指杵在额头上,做出一副沉思的样子,左手则摊开,直白地摆在巴德老爷眼前。 “五十英镑,不还价。” “……”巴德老爷沉默了两秒,然后开始鼓掌,并笑了起来。 “我现在开始喜欢你了。年轻人,你可真会开玩笑!”他这样说道。 阿鲁埃也跟着笑了起来,但这笑容里却包含了很明显的狡诈意味,他那五个指头因为开心而颤抖,却倔强地不肯放下,而埃丽诺夫人仍保持优雅的微笑,轻轻地冲巴德老爷摇了摇头。 “怎么,难道这不是一个高明的笑话?”巴德老爷感到有些不自在,鼓掌的频率也降低了,当他看到埃丽诺夫人点头时,笑容便完全定格了。 “五十英镑?”他大声嚷道。“你不如去抢呢!就连西印度群岛那些贪腐的海关官员也没你那么黑呢!” “一分钱一分货,我的先生。”阿鲁埃轻松惬意地说道,并将手臂抱在脑后,舒服地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又文艺、又严谨、又哲学。这对我弗朗西斯·阿鲁埃来说就是个消遣的小事,但你在这儿绝对找不到其他人能够做到。事实就是这样,先生,仅仅靠一篇求职简历,我就可以保证把这位小哥包装成无与伦比的大明星,让他舒舒服服地进驻伦敦塔工作,监狱文书,一星期能挣三英镑,远远强于士兵和水手,难道这还不值区区五十英镑吗?” 阿尔心中暗暗惊讶,不仅为阿鲁埃的漂亮脸蛋,也为他对行情的博学,他对事物的见解,以及他对自我价值的肯定。阿尔知道,在场的众人也有同样的看法,巴德老爷自不用说,一定对这位看似轻浮的年轻人有了新的印象,甚至连一贯只关注外表的艾米丽,此刻也因为对方那超乎凡人的精神力量而感到惴惴不安。 “请恕我冒昧,先生,您到底是什么来头?”巴德老爷恭敬地再次问道,这次,他放下了之前对年轻人的轻蔑,变得谨慎和充满敬意。 “我只是个法国来的游客,先生。”阿鲁埃微笑着说道。 “弗朗西斯写了一些……东西,所以当权者把他赶出了他的祖国。”埃丽诺解释道。 “耀眼的东西,亲爱的爱丽,我写了些耀眼的东西。”阿鲁埃惋惜地补充道。“可惜,耀眼的才华,并不能启发所有人的思想。在时代的洪流中,某些人已濒临死亡,却仍如疯狗一样狂吠不止,被我等智慧的才识闪瞎了眼!其中有的家伙还确实有些权力,假借区区国王的名义,逼迫我离开了祖国。不过,对于我弗朗西斯·阿鲁埃来说,这算不上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反而是另一场悟道真理、发现世界的旅程!” “真是个愤世嫉俗的家伙。”阿尔嘟囔道,又瞟了一眼包房外在舞台上卖弄风骚的“美丽安吉”。悟道真理、发现世界……他嘴上说的这么高尚,实际不就是窝在怪胎成堆的沙龙里吃喝玩乐嘛。 “小子,你不懂。”阿鲁埃看穿了阿尔的想法,解释道,“真理与疯狂只有一线之隔。世界本就是个怪异的胎盘,她所孕育的一切都有其值得研究之处。高尚?难道只有虔诚祈祷的教徒才配称为高尚?难道拼命赚钱的怪胎就如此污秽不堪?我可不这么认为,人类诞生于自然,而非上帝。比起上帝的代言者们对人类道德的约束和审判,我更认为真实的自然法则要公正得多!总有一天,人们会领悟到这一点,并对那些欺骗大众的伪君子们施以拳脚!” “天啊,怎么会有这样的说法……”艾米丽吃惊地张大了嘴。 “弗朗西斯!”埃丽诺惊叫道。“你说这些话会惹麻烦的!” “哦,抱歉,我亲爱的埃丽诺夫人,看来我是喝的有点多了。”阿鲁埃抱歉地摸了摸头,赔笑着说。“但是小姑娘,就算阿鲁埃喝得再多,也比这愚昧世上的任何人都要来得清醒。你看看外面那些人的嘴脸。那些贵族子弟们,成日挂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总以为其他人命中注定就要为自己服务;那些台上的怪胎们,不偷不抢,不坑不骗,看似老实赚钱过日子,实则卑鄙至极,他们舍弃了尊严,败坏了公序良俗,又引导更多愚昧的人抛弃尊严,进而拉低了人类整体智慧的下限,简直就是可耻至极;再看看那些乐在其中的普通观众们,他们才是造成这畸形现象的罪魁祸首,他们从不思考,从不辩驳,张口吃饭,闭口等死,在浑浑噩噩度过一生的同时,从没想过给世人留下一丁点进步的东西,他们乖乖地把口袋里的钱掏出,喂饱了名为愚蠢的怪物,甚至还为其摇旗呐喊,争执不休,贵族们鄙夷他们的卑贱,怪胎们暗笑他们的无脑,而这可悲的群体,却只会不停壮大,让最为睿智之人,也难以看清人类的希望。你看看这些人吧,小姐,人类与飞禽走兽一样,都在自然母亲的怀抱中挣扎求生。如果上帝真的存在,为何没能引导、拯救人类?即使上帝真的存在,但人们的心中早已背离了上帝,而去追求那原始兽性般的欲望了吧。” 阿尔呆呆地看着阿鲁埃的表演,内心的疑惑不断加深,他到底是站哪边的?还是说,他指望做一个遗世独立的高人?可这与他表现的潇洒与豁达也不一样啊? 阿鲁埃自嘲地笑了笑,又拿出酒瓶,打开木塞,开始喝起酒来。恐怕现在也唯有这香醇的红酒,才能抚慰他那不屈的灵魂。 “不过嘛,身为一个法国人,我也没啥资格说你们的不是,至少在这里,人们还能正大光明地发泄欲望,而不像我的祖国,假惺惺……” “弗朗西斯,你忘了自己为什么会流落异国他乡了吗?”埃丽诺严厉地说,并一把抢过阿鲁埃的酒瓶子,不让他再多喝一口了。 “我想,阿鲁埃先生恐怕是整个伦敦最清醒的人了。”巴德老爷握住了阿鲁埃的手,激动地说道。“请务必到寒舍一聚,阿鲁埃先生,请用您智慧的光芒,照射多米尼克·巴德这双浑浊的狗眼!” “你……你能理解吗,先生?”阿鲁埃也激动地站了起来,双手回握住巴德老爷的手。 “当然,你说的太对了,世人愚昧,唯我独醒,相信我,没人比我更了解你那遗世独立的孤独滋味!” 这一幕着实古怪,矮胖的巴德老爷单膝跪地,瘦高的阿鲁埃则弯着腰,二人双手紧握,深情地对望着,眼里闪耀着激动的泪花,这是在有人求婚时才会看到的景象。并且阿尔十分确定,巴德老爷根本就不了解什么“遗世独立的孤独滋味”。他只是发挥了他的奸商特制,顺着阿鲁埃的话曲意逢迎罢了,一定是这样。 “他是说自己有双浑浊的狗眼吗?”艾米丽歪着头呆呆地问道,她还没有完全理顺阿鲁埃说的一大串道理,这位睿智之人的每一句话,对于艾米丽·菲斯来说都犹如天书一般难以理解。即使对于阿尔弗雷德来说,那些纠缠自然、神明与人性的话题也不甚明了,但潜意识里,他觉得阿鲁埃说得没错。人生在世,要遵守的规则实在太多,大部分却都是少数利益人强加的枷锁,而自然母亲则要宽容许多。这样看来,身处混沌的漩涡,要保持灵魂的纯洁、以及追求尊严与荣誉,仅仅只是这两点人生追求,也因为人类整体的“下限”太深而变得难以实现了。 “好了,既然没有酒了,咱就不说醉话了。”阿鲁埃重新坐好,像哥们一样一只手搂着巴德老爷,眼睛有些迷离。 “对,不说醉话了,咱们都是自家人,要说自家话!”巴德老爷眼珠子滴溜地转着。 “对,自家话,老兄,你说吧,你那什么……什么简历,还有什么要求,一并提来!” 两人站起身来,手牵着手走进了舞台后面的房间。他们打算在这狂放之夜剩余的时间里,完成一篇足以引起轰动的求职简历。 阿尔看着巴德老爷开心的背影,在心里不禁赞叹。尽管巴德老爷是个奸诈狡猾的老狐狸,但他的确善于对付这些清高孤傲的人。受人追捧,荣誉加身,实现人生目标,这是每一位自认有历史使命的人都无比渴求的事物。不管这些超人的思想是否有被人推崇倡导的一天,至少在此时此地,巴德老爷给予了他们认同,为他们提供了理想的港湾,又怎能不赢得他们真挚的友谊呢。 埃丽诺夫人接待贵宾的包房,此时就只剩下女主人、阿尔弗雷德、艾米丽和邓肯了。 “先生,小姐,我希望你们不要介意弗朗西斯的言论,他是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但是他走得太急,常人已跟不上他思维的步伐。”埃丽诺抱歉地说。 “您跟得上吗,夫人?”阿尔弗雷德问道。 “我当然跟得上啦!”埃丽诺自满地说道,但随即又摇了摇头,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 “弗朗西斯变得这么愤世嫉俗,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如您所见,像怪胎秀这样的东西,就像人类智慧的毒瘤,本不应该存在于世上,但即使如我这般理解事理之人,也不得不允许其进入我的沙龙,毕竟,不迎合大众的口味,那我们只能在孤独中死去。别看我曾是公爵夫人,但沙龙的开销也挺令人头疼的呢。弗朗西斯说得对,现在人们的下限实在太低了,像他这样有思想又个性十足的年轻人,怎能忍下这口气呢。我看得出来,即使他叫我‘亲爱的埃丽诺’,但心中可没少埋怨我呢。但即便如此,他自己也是无可奈何,纵使他的思想再超凡脱俗,他的肉体却离不开凡尘的束缚,他也得赚钱,得吃饭,不得不委身于此,为有需要的有钱人撰写文案。这正是弗朗西斯最为可悲的地方,明明知道这样做违背了他的信条,会拉低所谓的人类的底线,却又被卷入时代的漩涡,无法反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成为曾经讨厌的人群。相比之下,外面那些未意识到这一点的先生小姐们却毫无顾虑,反而要幸福得多呢。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们年轻人,人生就是一个认识自我的过程,但凡认为自己负有使命的人,都是幸福而可悲的。我很高兴的是,即便遇上如此大的挫折,弗朗西斯却能一直保持隐忍,始终不放弃他改变世界的理想,真是个可爱的小伙子。” “冒昧问下,埃丽诺夫人跟阿鲁埃先生……有什么关系吗?”艾米丽好奇地问道。 “噢,这的确是个冒昧的问题!”埃丽诺责怪地瞪了艾米丽一眼,但对方眼中满是对人间俗世的好奇,她只能微笑摇头。“看着这个小可爱,简直令我回想起我年轻时的样子。”公爵夫人捧着双手,一脸陶醉地说道。“那时候我也与弗朗西斯一样,漂亮、大方、自以为是,好像整个世界都该拜倒在我的裙下一样。遇到这样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我又怎能忍心不伸出援手呢。” “所以这一切都无关爱情咯?”艾米丽失望地问道。 “啊,你这孩子真是的!”埃丽诺夫人微笑着朝艾米丽摆了摆手帕。 “我懂了,因为敬佩阿鲁埃先生的才华,又同情他的遭遇,夫人才会允许他在您的沙龙里做生意,甚至传递一些新奇的思想,是这样吗?”阿尔问道。 “那可不是什么新奇的思想!”艾米丽不满地说道。“那些话……会遭报应的!” 埃丽诺微笑着看着两人,摇头说道:“谢天谢地,我们国家是个自由的国度,越是才高八斗,人的思想也越是离奇古怪,说出来的话也越会遭人记恨,而我的沙龙,正好保护了这些充满智慧的怪人们,让他们有一个可以畅所欲言、让思想交流碰撞的地方。别看我只是一个沙龙的老板娘,我好歹也是个前公爵夫人呢。许多达官贵人都要买我的面子,在将弗朗西斯这类人的话当作垃圾之前,都会耐上性子听一听,这大概也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了吧。不过艾米丽小姐说得对,即使是弗朗西斯也不应说出那么冒失的话来,他要走的路还很长,绝不应现在就把诸事的不幸都归咎于当下。” 人生的哲理太过复杂,阿尔承认自己鲁莽愚钝,却在细细品味埃丽诺夫人说过的每一句话后,认识到了一些新的东西。 在这纷繁复杂的世界上,人心面临着太多的诱惑,只有始终坚持自己的理想,在这腐蚀人性的激流中逆流而上,人才能实现自己的价值。令阿尔弗雷德感到欣慰的是,他可以摸着良心告诉世人,他一定要成为一名出色的航海家,哪怕在过程中他不得不担任士兵、水手、厨师,不得不出卖苦力,受伤流血,他也不会把目光移开半寸。 弗朗西斯·阿鲁埃那瘦高的身影,在阿尔的脑海中变得高大威武起来。他有改变世界的野心,有与人类劣性斗争的决心,又有隐忍自律的恒心,难怪埃丽诺夫人如此看好这位年轻人。阿尔在心里祝福他有朝一日得以实现自己的理想。 “嘿,这样写不错,你真是太棒了,兄弟!”巴德老爷激动的声音穿过墙壁,传入阿尔弗雷德的耳中,继而是一阵欢笑,工作室的两人合作无间,十分满意他们的成果。 “哎,巴德老爷还是巴德老爷。”埃丽诺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埃丽诺夫人,你跟巴德老爷是什么关系,跟爱情有关系吗?”艾米丽瞪大了眼睛,十分期待地问道。 阿尔捂住了脸,对拥有艾米丽·菲斯这样的同伴感到羞愧难当。在与埃丽诺夫人深入探讨了人生、理想的哲理之后,艾米丽怎么还是抓着爱情这一凡俗的琐事不放呢。然而这一次,埃丽诺夫人并没有做出解释,而是把头别在一边,脸色红润,微笑中尽显妩媚娇羞。这再一次证实了阿尔的假设,并令他万分震惊,显然,埃丽诺夫人的举动已经解释了一切,尽管那结论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凭什么巴德老爷就能获得公爵夫人的芳心?”他愤懑地想。“睿智,大度,温文尔雅的公爵夫人,怎么偏偏看上了顽劣、狡猾、我行我素的巴德老爷呢?” “巴德老爷,并不像弗朗西斯那样需要人照顾,他的眼神中毫无迷茫,他始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如何去得到。”埃丽诺夫人苦笑着说道。“换言之,巴德老爷不需要女人的陪伴,他的心太小,除了目标之外,已装不下任何其他的东西。他一直就是这样,来去匆匆……” 埃丽诺说完,转过头去,倾听从工作室中传出的笑声,就像被感染到一般,欣慰地笑了起来。 但是阿尔觉得,巴德老爷的心中,依然留有一个位置,留给此时此刻脸颊最红润的佳人。 第117章 密道 “天才,他真是世间少有的天才!”巴德老爷不住赞美,并兴奋地挥舞手中的两叠高品质羊皮纸。在已过午夜的伦敦街市,就连最喧闹的贫民地区也已逐渐安静了下来。唯有巴德老爷所在的马车仍然热闹非凡,载着众人回到塔山的旅馆。马车夫打了个哈欠,对他客人的精力感到既疑惑又恼火,当然他不会将不满表现得太明显,黑夜会掩盖这一切,不会令他露出马脚。 “哎,真是太棒了,瞧瞧这求职简历!”巴德老爷又将羊皮纸高高地举过头顶,就像一个孩子正开心地炫耀他的玩具一样。 “里头到底写了什么?”阿尔伸过手去,想要把简历抢过来,但巴德老爷却机敏地将其藏到了身后,一脸警惕地瞪着阿尔。 “我说……”阿尔有些恼火。“除非你想自己去应聘那该死的职位,要不就给我看看,至少也得让我知道,我自己到底懂些什么,有些什么优势吧!” “这都什么时代了,阿尔少爷,求职哪还需要你知道自己懂些什么?像这一类的工作都是大同小异,随便找个识字的人,时间待久了便都可以胜任的。” “既然谁都可以胜任,那你干嘛还费功夫来找人写简历呢!”阿尔忙问道。 “你是不是傻啊?”巴德老爷不屑地瞪了一眼阿尔弗雷德。“正因为这是谁都可以干的工作,我才得将你包装得高人一等啊,要不然,你怎么去说服那些官员去选你,而不是随便找个便宜的官家子弟?” 阿尔无言以对,巴德老爷又将羊皮纸拿到了眼前,开始饶有兴趣地品读起来。 “可你至少得让我知道,这里面写了什么吧,要是那些官员问起我来,我要怎么答复呢?” “他们才没那么闲去了解你呢……不就是一个小小的档案管理员吗……不值得他们兴师动众……”巴德老爷说道,但他自己似乎也不是很肯定。“好吧,待会回去,我手抄一份给你,到时候你就拿着抄本去应聘吧。至于这原稿,你们谁也别想碰,这是我的收藏,我还要在‘巴德老爷的精品秀’里展示呢。落魄天才向世界妥协的求职简历,这大概可以在那帮银港老爷之间引起轰动呢!” 阿尔弗雷德叹了口气,望着窗外的夜色,内心仍徘徊在与埃丽诺夫人交谈的沙龙中。不知不觉间,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多愁善感起来。阿鲁埃先生的壮志未酬,埃丽诺夫人的思念未果,都显得那么悲伤。这样看来,巴德老爷的确是另一种人才,他平常一副顽劣的模样,实则头脑清晰、目标明确,并不会浪费精力在悲己伤情上。阿尔顿时对这五十几岁的老头产生了嫉妒之情,他为之感到羞愧,也令这多愁善感的夜色变得更加伤感了。 “嘿,我说,打起精神来,阿尔少爷。”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传来,把阿尔弗雷德吓了一跳。 是的,说话的人是路德维希。酒足饭饱的他,早在马车到达奇异世界沙龙之前就进入了梦乡。此刻,他又在马车上醒来,便注定要做一只狂欢整夜的夜猫子了。但纵使路德的精神状态极佳,他的嗓子却痛得难以形容,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像个邪恶的巫婆一般沙哑,这全是因为他毫无节奏的酗酒造成的,可以说是自吞苦果,但他本人似乎对此不以为意,大概是因为经历了太多,早已习惯了吧。 “听着,阿尔少爷。”这位邋遢的大叔靠在椅背上,费力地说道。“如果说我跟着老爷那么久学到了什么教训,那就是不要轻易放弃自己的想法。巴德老爷虽然是个聪明的老狐狸,但正因为这样,你有可能被他忽悠着去干傻事。” “路德,你怎么能这样凭空污人清白!”巴德老爷用可怜巴巴地语气说道,好像内心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你自己心里清楚,老爷,上次在酒馆里赌博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行了,小声点,我会补偿你的,你急什么!” 阿尔弗雷德一点也不想知道巴德老爷和路德维希在酒馆里发生了什么。他揉了揉左眼的淤青,郁闷地想,巴德老爷的麻烦事,还是留个心眼比较好。 塔山旅馆已经熄了灯,看来今天芭芭拉女士并没有因为她那衰弱的神经而失眠,夜色很平静,月光照射在复式古典建筑上,将巨大的黑影投在道路上。巴德老爷得意地炫耀着从芭芭拉那儿拿到的旅馆钥匙,开了门领着众人进入了旅店,他随意道了几句晚安,便急急忙忙地回房去了。 “那么,阿尔少爷,祝你晚安。”艾米丽彬彬有礼地说道,见阿尔一脸惊讶,便不满地补充道:“怎么,我也是会长进的,好不好?特别是在见了那样的贵妇以后……” 阿尔连忙点头,并告诉艾米丽,他相信她一定能成为埃丽诺夫人这样温文尔雅的女士。 “好吧,不管是客套还是真心的,你都说的很好,谢谢,阿尔少爷。我知道自己还差得远,但是我现在也意识到了,不努力学习、认识这个世界的话,就会有些对不起人生这趟旅途。” 艾米丽装模作样地说完,又一次道了晚安,便由邓肯领着,去到为她准备的房间。 “真是……上进的女人。”阿尔弗雷德笑着说道。艾米丽是他见过的最笨的女人,但就连这样的女人,也意识到了积累知识、认识世界的重要性——这或许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只是见到了优秀的榜样而在短时间内产生的倾慕,不过这也令阿尔感到欣慰,他下定决心,自己也要坚持理想,成为一名出色的探险家。 “那么,明天就看看那份求职简历吧。”他伸了个懒腰,一步步地往楼梯口走去。 “喂,阿尔少爷,别这么早睡下啊,咱们出去喝一杯怎么样?”路德维希叫住他,笑着说道。 “没门,我可不想像个流氓一样深夜在外晃悠。” “是吗?我可不介意像个流氓一样。” “相信我,你看起来简直就是个流氓,不过你应该担心一下你的身体,像你这样醉生梦死可是要出问题的。” “放心吧,老弟,在我路德维希大人闪光的那一刹那到来以前,我是不会倒下的。” “你已经倒下了好几次了,好不好!”阿尔无奈地说道。 “至少现在没有,我口干死了,这儿有酒吗?”路德维希说着走到墙边,准备绕过黑漆漆的前台,到芭芭拉女士常坐的柜台去搜刮一番。 “嘿,你是小偷吗,快回来。”阿尔训斥道。 路德停下了脚步,但并不是因为受到阿尔的感染,他显得很疑惑,又保持着行走的姿势,倒退了两步,又前进了两步,再倒退了两步。 “你在做什……”阿尔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便闭上了嘴,仔细倾听。 “阿尔少爷,这里有问题。”在来回了四五次以后,路德严肃地说道。 不需解释,阿尔立即就明白了过来,路德维希来回数次走过墙边时,脚下的两块木板发出了空洞的回声,与其他的木板完全不在一个调子上。 阿尔跑过去蹲下,敲了敲那两块木板,确定那里的确有回音。 “这个地方……”阿尔猛然想起,在白天他因挨了路德一拳而跌倒在地,那时候他就感到有一股诡异的上升气流吹过他的脸颊,现在想来,当时的事情就发生在这个位置。 他顺着地面移动,手指沿着墙沿不断摸索,发现那一小块地方是由一层脆弱的陶土构成的,只是稍微用力一捅,他便弄出了一个黑漆漆的口子出来,除此之外,地板和墙壁的缝隙处被用石子、木头和棉花等物件胡乱地填充了一番,看上去既急躁又业余,仿佛这只是一种针对漏水的临时措施,在事后也没有想过要好好修缮。阿尔记得,他白天便是从这里捡到了石头,砸碎了芭芭拉的花瓶的。 毋庸置疑,塔山旅馆隐藏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它的地下别有洞天,而不管是英雄小说的情节,还是实际经验使然,阿尔都能意识到,唯有见不得人的东西才需要见不得人的密室。 “路德,来帮帮我。”阿尔说着,开始将地板缝隙里的杂物往外挖,他尝试着去搬动这两块木板,发现木板可以轻微活动,这更证实了他的猜想。但朽木因受力而破裂的吱吖声却令他感到疑惑,或许应该有个机关什么的,否则他很难想象要弄开这这两块木板而不造成破坏性的行为。 路德找来芭芭拉的拖把,把拖布丢到吧台上,然后一用力将木杆插进微微翘起的木板底下。 “你最好再弄大点动静,好让全城的人都知道你在挖人家旅馆的地基!”阿尔焦急地嚷道。 “放心吧,现在都半夜三更了,还醒着的不是值夜班的守卫,就是那些多愁善感的小情人,这些家伙连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呢,哪会在意别人搞什么名堂?” “你错了,路德。醒着的不只有这些自顾不暇的人,不还有你、我和巴德老爷这样别有用心的人吗?就如现在的我们一样,比起在乎自己的状况,不更担心别人的动静吗?我们要提防的,正是这样的人。” 路德眨了眨眼睛,慢慢点了点头。 “好吧,你说服我了,阿尔少爷,怎么你突然变得这么聪明了?” “得了得了,赶紧把它打开吧。”阿尔皱着眉头催促道。 路德维希轻轻地撬动木杆,他闭着眼睛,用心去感受木杆的受力点,阿尔用双手捂住耳朵,仿佛这样一来,木板发出的噪音就没那么刺耳了一样。 木板终究是被撬开了,至于这期间发出了多大的声响,惊扰了多少守卫或情人,阿尔连想都不愿去想。总之,他们眼睛底下出现了一条黑漆漆的通道,而既然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二人都觉得现在回头是没有道理的。阿尔活动了一下筋骨,将身子探进那倾斜向下的狭窄通道,带着尘土一起往下滑落。 “白痴,连个火都不带?”路德说着,将早晨打碎的花盆里的植物从散开的泥土中拔出,连同拖布一起像绳子一样绑在木杆上,然后不知从哪里摸出了打火石,点燃了火把,这才小心翼翼地滑进通道中去。 阿尔着急地接过火炬,让炙热的光芒将四周的墙壁照得格外明亮。这里是旅馆与大地之间的夹层,宽度足以让一个成年男子直立行走,通道弯弯曲曲,不知通往何方,厚厚的蜘蛛网爬满了木梁和石壁,将其人工建造的痕迹展露无疑。不过,与其说这是一条通道,倒不如说这里更像是因某种错误的工序而产生的地底裂隙,拙劣的工匠们为了阻止坍塌,才横七竖八搭建了无数的梁木,因此这里绝不是供人正常通行的通道。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通道必然藏有秘密,鉴于技工们粗糙的工艺,塔山旅店中像现在这样的裂隙一定有许多,并且从空气的味道来判断,这里四通八达。阿尔弗雷德感到激动不已,他确信自己已经找到了公会的流氓布鲁托凭空消失的秘密了。 “真想不到,这里竟然别有洞天!”路德维希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巴德老爷说过,这座旅馆在几年前是伦敦公会的据点,芭芭拉的丈夫受人威胁,不得不为城市最大的黑帮提供活动场所,想必就是指这条通道了吧。奇怪的是,这里看起来并没有太多人迹,看周围的景象,或许咱们还没到真正的密道里,而是碰巧发现了一个连接密道的缝隙罢了。” 阿尔弗雷德拿火把扫去面前的蜘蛛网,低头穿过胡乱架设的横梁,继续在弯弯曲曲的石壁间艰难行走。 接着,一些奇怪的声音传入阿尔弗雷德的耳中,起初他以为是老鼠,但当他继续前进的时候,这些声音逐渐变得明朗起来,毫无疑问,这是人的声音,而且是那种故意压低声线发出的那种老鼠吱吱一样的声音。 前进的道路仍然蜿蜒曲折,这阻碍了阿尔的视线,让他没法看清说话人的样子,但好在,这蜿蜒也阻挡了对方的视线,令阿尔的火炬不至于暴露他们的行踪。阿尔立刻蹲下身来,将火炬递给身后的路德维希,示意他保持安静。他一个人偷偷上前,透过岩墙的转角,看到了两个拿火把的身影。借着火光,阿尔弗雷德看清了,这是一块宽广的空地,而周围的墙壁满是大大小小的空洞,阿尔他们走的这一条道路,便是这些空洞的其中之一。 “你看起来……心情不错……”一个颤抖的声音试探性地说道,阿尔赶忙将自己藏好,欣喜地发现说话的人正是布鲁托。 “当然,塞万提斯大人谈成了一桩大的生意,足以弥补我们因为海盗的纠缠而产生的损失。这可真令人振奋!”另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但即使此人在嘴上表达了振奋的心情,他的语气却只给人阴森、寒冷的感觉。 “那就好,那就好……”布鲁托犹豫着说道,身体的颤抖已经到达了极限,“但是……不行,我不干了,这太危险了,我要退出!”他突然爆发,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叫了起来。 “兄弟,这条贼船,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阴森的男人恶狠狠地说道。阿尔弗雷德探出一只眼睛,注意到这个男人全身都缠着绷带,只留下眼睛和鼻子,像极了埃及的木乃伊。 “不,你不明白!大哥已经怀疑我了,要是银港的事情暴露,那我可就没命了!梅森不停地……” “没人会为你自己的愚蠢买单,兄弟。”木乃伊一样的人冷冷地打断布鲁托。“说实话,那位大人为你制定了严谨的计划,可你居然还是搞砸了。布鲁托,伦敦公会对你感到失望。” “告诉塞万提斯大人,我真的不干了,求他放过我吧。”布鲁托说着将火把扔到地上,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住地向木乃伊人磕头。 但是他的卑微,却只换来一声冷笑。 第118章 内鬼 阿尔弗雷德一早就知道,布鲁托是个狗仗人势且善于见风使舵的流氓,但鉴于莱德对这位莽汉子表现出的态度,他以为布鲁托至少是忠诚的,绝不会与莱德的敌人勾肩搭背。可现在,这一切都变了。“伦敦公会”这个名词,揭示了布鲁托的幕后推手,即使是再不谙世事的公子哥儿,也知道这意味着布鲁托倒向了莱德最为痛恨的敌人。 这也解释了布鲁托如此胆怯、如此毫无尊严地跪地求饶的原因。在阿尔的印象里,只要莱德肯为布鲁托撑腰,他便总能表现得像个目中无人的混蛋一样,气势汹汹,巴不得骑到别人的头上去撒野。而这一次,他自己心里清楚,莱德不可能为他撑腰了。他看起来是那么害怕,声音如老鼠般细小,眼睛会时不时地瞟向四周,整个人都处于一种紧张至极、濒临崩溃的状态。虽然阿尔其实并不十分清楚伦敦公会与银港公会之间的恩怨情仇,但这下看来,布鲁托早在银港时便瞒着他的大哥,勾结他在伦敦的兄弟们,而最终的结果,显然布鲁托既没有完成伦敦公会的任务,还引起了莱德的不满,这才是令他如此胆怯不安的原因。 “放轻松些,兄弟,别一惊一乍的。”木乃伊人幽幽地说,语气里还带着一丝鄙夷和傲慢。“这儿在许多年前是咱们伦敦公会的据点,摩尔那伙计临死都不知道这地道的秘密,除了我们,没人知道这个地方,你要是胆子再大点,我们今天早上就能办完这些琐碎的事了。” “我说过了,莱德在怀疑我!他一早上都在找我,我能怎么办?这里就像老鼠洞一样蜿蜒曲折,你们也不派人来接我!我除了躲在那肮脏又潮湿的房间的地板下面活受罪,我还能怎么办?” “冷静一点,最后不是把你弄出来了吗?”木乃伊人不耐烦地说道。 “那时候已经太晚了,我已经引起怀疑了。该死的臭虫,你们本应该确保我的安全才是,我帮了你们那么多!”布鲁托突然站起身来,暴怒地吼了起来,可当他看到木乃伊人那诡异、阴沉的双眼,便像失了魂似的突然扑倒在地,不住地道歉。 “放心吧,伦敦公会绝不会抛弃任何兄弟……除非你先抛弃我们。布鲁托啊,我听到一些风声,说你企图私自勾结海盗,差点坏我们的大事?” “不……不是这样的,我求你了,让我离开吧!我不需要太多的钱,一半,只要当初说好的一半就好了!”布鲁托十指交叉,不停地乞求道。 木乃伊人大笑起来,摇头说道:“朋友,你自知大难临头,却还想着要那些奖赏?伦敦公会绝不容许你这样背叛。你现在一个子儿也得不到,我们会保留你的性命,但没有船会接你离开,没有工厂或种植业会雇你工作,更没有乞丐或流氓会施舍你他们吃剩的食物……你只配当一只流浪街头的野狗,这辈子都逃不出翻垃圾、啃骨头的命运!” “啊……求求你!”布鲁托哭了起来,并想去亲吻木乃伊人的脚,后者后退一步,让他打消这样的念头。布鲁托不甘心地奋起一搏,死抓住木乃伊的脚不愿松手。他抬起头来,火光的倒影承载着他的悲愤之情,在他那沾满泪水的脸上跃动着。 “看清楚你自己的处境,蠢材。”木乃伊人飞起一脚踢在布鲁托的脸上,几乎踢断了他的脖子。布鲁托硬气了不到五秒钟,便因为疼痛而松开了手,捂着自己的脸痛哭起来。 “塞万提斯大人果然是对的,像你这样的家伙不堪大用,留下只是个隐患,幸好,大人还留了一手,计划依然顺利……”木乃伊人自言自语道。又看了看浑身颤抖的布鲁托,露出了邪魅的笑容。“给你个忠告,不要说出伦敦公会的事,或者,你可以告诉你那亲爱的大哥莱德,是谁在他的酒里下了剧毒猛药?”他一边笑一边便转身离去,慢慢地消失在了黑暗的通道之中,唯有那邪魅的笑声在岩石间回荡不绝。 “哇……”阿尔缩回头来,靠着墙壁坐下,心脏激动地乱跳。他竟然,竟然真的发现了一个内鬼,出人意料的是,这个内鬼是被伦敦的乞丐头子策反的白痴,同时也在勾结海盗!他决定把这事尽快告诉莱德,让他尽早认清自己手下的嘴脸,而对那些被他无端怀疑、迁怒的人感到羞愧。 “果然,公会的人都是白痴!”他嘲笑地嘀咕着,转身便想原路返回,却不小心一头撞到了一块腐朽的横梁。” “是谁?”布鲁托带着哭腔吼道,他忙捡起火把,掏出匕首,警惕地转了一圈。 “是一个比白痴还要白痴的白痴。”路德翻了翻白眼,气愤地低语道。 阿尔捂着头蹲在地上,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他紧咬牙关,努力不发出一丝动静。 “是谁在那?”布鲁托又喊道,并逐渐逼近阿尔所在的通道。 阿尔咬紧牙关,决定拼死一搏。但路德按住了他,轻轻摇了摇头,将食指伸到嘴边,让他保持安静。 “看我怎么整他。”他小声说道。 “什么?”阿尔惊问道。但路德已经站了起来,拿着长长的火炬,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他在搞什么!”阿尔惊呆了。心里七上八下,紧张得直冒冷汗,想要制止却已经晚了,只能听从路德维希的指示保持隐秘。 “哟,没想到竟然是你啊,臭不要脸的混蛋。”路德面色阴沉。 布鲁托害怕地倒退了两步,握着匕首的手不住地颤抖着。 “就凭那种东西,你还妄想跟海盗斗?放弃抵抗吧,也许我会给你个痛快。”路德维希恶狠狠地吼道,一面大踏步向布鲁托走去。 布鲁托从来就是个没脑子的猪头,如果他的精神能像平常没有喝醉酒时那样清醒,或者展现出哪怕一半的狠劲来,那仅仅拿着一根木杆的路德也不敢毫无顾虑地接近他。可惜,路德的火炬光芒耀眼,足以将布鲁托脸上的软弱毫无保留地曝光了出来。他看准时机,举起木杆,狠狠地抽在布鲁托的手上,将匕首打飞出去。 “你别过来,别过来!”布鲁托尖叫着摔倒在地。 “原来是你啊,布鲁托,银港的仇怨,终于要有个了结了!” “不是……不是这样的,求你放过我吧,路德大人!”布鲁托跪在路德维希身前,毫无尊严地磕头求饶。 “放过你?你见过哪个‘海盗’会放过到手的猎物?我不会让你很快死去的,布鲁托……我要砍断你的双腿,戳瞎你的眼睛,再把你绑在船底好好享受下龙骨水的滋味!” “海盗?海盗!”布鲁托惊得忘记了哭泣,害怕得连嘴都合不拢了。 阿尔隐藏在黑暗之中,惊讶又欣喜地看着这一幕,尽力克制想要拍手叫好的冲动。他没有想到,像路德维希这种长期处于醉酒状态的汉子,在关键时候竟然如此可靠。显然,他一直在给对方明示,说他自己便是潜伏在巴德老爷身边的海盗,这般恐吓很快便制服了软弱无能的布鲁托,并干净利落地解除了他的武装,实在是太勇敢了。 “绑住他,绑住他!”阿尔弗雷德心中呐喊着为路德维希加油助威,为这急转直上的好事态而欢欣鼓舞。 但是路德并不急于解决这个近乎崩溃的混蛋,而是持续地用一些更可怕的威胁来恐吓他。 “你真是做了件大事啊,布鲁托!可怜的莱德先生,养了只白眼狼,却还蒙在鼓里呢。就连我也差点被你骗了,谁能想到,像你这种毫无廉耻的下流渣滓,竟然会胆大包天到这种程度,敢在银港做出那般惊天动地的事来!” 布鲁托再也忍受不住了,抽泣着求饶道:“路德大人,饶了我吧,那些事情……都是伦敦的家伙们指使我去做的……” “听不见!”路德吼道,他本来因为喝了太多酒而导致嗓音沙哑,此时粗声粗气地恶吼,倒真像是个凶悍的海盗。布鲁托吓得尿了裤子,双腿一直打颤。 “哦,他妈的废物,给我大声说清楚,哪些是你做的,哪些是伦敦的家伙做的?” “原来如此!”阿尔拍手叫好,领会到了路德维希的意图,他伪装成海盗,并不仅仅是要恫吓软弱无能的布鲁托,更是要对其进行审讯,要他坦白一些他到死都不会轻易透露的情报。 “毒药……都是伦敦来的那个家伙准备的,我只是负责送货……我发誓,起初我根本不知道……” “你不知道?真的吗?你送完货,就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毒发,痛苦地死去?” “我也不想,我吓坏了!”布鲁托快速地摇着头,惊恐地喊道。“那些海盗,一边喝我送去的朗姆酒,一边谈笑风生,说什么‘波迪尔大人会解决一切的’。可过了一会,他们竟然全都口吐白沫,撕心裂肺地尖叫着!我吓坏了……我是说,我见过死人,但都是饿死、冻死、最多是被打死的。我从没见过那样悲惨的死法,我吓坏了!我忘不了那些海盗扭曲的面孔,以及他们重复不断的遗言‘波迪尔大人’!我忘不了,我吓坏了……” 原来,那些一夜暴毙的海盗,均是伦敦公会的手笔,布鲁托是执行人,而这一定导致了伦敦公会与海盗的联盟破裂。 “于是你就丢下他们逃跑了?像个懦夫一样逃回莱德的怀抱,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路德怒气冲冲地吼道,又狠狠地抽了布鲁托一棍子,把他打倒在地。然后他丢了木杆,双手扯住布鲁托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 “你听好,我要你一五一十地,把你干的坏事全都说出来,这便是你这孬种还活着的唯一理由,你是知道的吧,伦敦公会的老巢在哪?那个木乃伊一样的家伙是谁?我要你向淑女号的所有人坦白!” “什么淑女号?你不是海盗吗?”布鲁托惊呼着,开始挣扎起来,想要逃跑。 路德揪住布鲁托的头发,几乎把他提了起来。然后反扣他的双手,把他按在了岩壁上。 “莱德一定会很痛心吧,自己最信任的兄弟,竟然是个吃里扒外的贱货。”路德鄙夷地骂道。“阿尔少爷,快过来,咱们把他绑了带回去,我已经等不及看他那脾气暴躁的大哥的脸色了。” “好嘞!”阿尔弗雷德高兴地答应着,从黑暗中走出来,他发现没带绳子,便解下腰间的皮带,紧紧地捆住了布鲁托。 “你们死定了,你们得罪的可是伦敦公会!”布鲁托凶恶地吼道。 “先把你的裤子弄干净吧,伦敦公会!”路德大声嘲笑道。 阿尔弗雷德绑了布鲁托,正打算捡起地上的匕首,突然,黑暗中亮起一丝火光,尖锐的枪声紧随而至。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传来。受伤的是布鲁托,鲜血从他大腿处汩汩地往外冒,顺着腿肚子流到了地上。 “该死,有敌人!”路德维希连忙丢下布鲁托,将火朝着火光冒出的方向投去。在光线中,一个全身缠满绷带的人显现出来,并且正在更换单发的手枪弹药。 “兄弟,我说过了,伦敦公会绝不允许背叛。”木乃伊人阴沉地说道,并用娴熟的手法迅速换好了弹药,将手枪指向前方——但由于光线的明暗交替,此时他并不能看到路德,也看不出后者的蠢蠢欲动。 “喔,这位厉害的小哥,请不要轻举妄动,咱公会清理门户,与你们两个人井水不犯河水。” “少来这套,在见到了这个隐秘的地方后,难道你会放任我们离开?”路德维希嚷道,他依然潜伏在黑暗中,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木乃伊人的枪口。 “塞万提斯大人有自己的计划,我们并不想得罪巴德老爷,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你们大可以放心离开,但这个败坏了大人计划的猪头可不能留给你们。” 布鲁托瘫倒在地上,脸色惨白,他颤抖的双手按在大腿上,却抑制不住汩汩冒着的鲜血。 “如果我拒绝呢?”路德试探性地问道。 “我不介意这里再多两具尸体,真的。”木乃伊人不耐烦地说道。“不要惹塞万提斯不高兴,所以听我的话,别来掺和,好吗,朋友们?” “拉塞罗大人……我没有告诉他们任何有用的情报!请你放过我!”布鲁托哭喊道。 “什么是有用的情报,你懂个屁。”木乃伊人拉塞罗冷冷地说。“该死的,塞万提斯大人,明明叮嘱过我,不可信任你这种没脑子、没胆识又口无遮拦的废物,以免生出事端来。哎,我要是听了他的话该多好,我昨天就应该要了你的小命!” 他的脸上跳跃着愤怒的火光,抑制不住的杀意如鬼魅般,在那火光中摇曳。 第119章 临终的话 “那么,小哥们,烦请你们让一让。这家伙是死定了,让我朝他脑袋上补上一枪,他解脱了,我放心了,对大家都好,不是吗?” “你想都别想。”阿尔说着,将匕首往拉塞罗那边扔去,可明明身处黑暗,后者却仿佛感应到了空气的震动一般,只是轻轻一偏头,便躲过了攻击。 “阿尔少爷,小心,这家伙不简单!”路德拦住阿尔。然后举起双手,慢慢地后退。 “小哥是个聪明人,不像那个傻小子一样愣头愣脑。”拉塞罗无趣地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将手枪指向布鲁托。 “不……求你……饶命……”布鲁托呻吟着,意识已经模糊了下来。 “去对波德里克那混账老头忏悔你的罪行吧,蠢货。”拉塞罗阴险地笑了起来,并扣动了扳机。 刺耳的枪声响起,瞬间的火光足以将整个通道照亮。暗红色的血液飞溅四周,拉塞罗俯下身,按住自己的肩膀,眼里沸腾着杀气,扫视四周的每一个角落。 布鲁托被面如死灰,身体因为疼痛而抽搐着。拉塞罗没能成功在他头上开一个洞,自己却中了一枪。他将火把照向子弹飞来的地方,发现一个披着外套,身上同样缠着绷带的男人,正拿着手枪指着他。这是莱德,他叼着烟头,一左一右是法蒂玛和梅森,后面则是白化的厄尔、白山羊霍普和沉默的鲍利,银港公会的好手们堵住了木乃伊人来时的通道,他们手持武器,已然将拉塞罗逼到了绝路。 “是你!”拉塞罗恶狠狠地嚷道。 “不错,我就是你们这些杂种绞尽脑汁也除不掉的人,银港公会头狼,莱德!” “大哥……”布鲁托虚弱地呼喊道,语气里夹杂着欣喜与愧疚。 “一会再跟你算账,布鲁托,你可别先死了。”莱德丢了单发手枪,从腰间抽出木棍。“听着,我要活的,别把他打死了。” 银港公会成员们齐声回应。 阿尔弗雷德从没见识过公会的本事,对于头狼莱德的印象,也仅仅停留于暴躁老哥这一阶段。但法蒂玛几个月的悉心照顾显然起了作用,他意志坚定,行动迅速而果断,在一眨眼的功夫便冲到了拉塞罗的身旁。 “白痴!”拉塞罗举起了手枪,照面便打。 作为街头实战的老手,莱德具有丰富的应付远距离攻势的经验。他死死盯着拉塞罗的眼睛,在其因扣动扳机而本能地眨眼的时候,将身体往下一落,左手用力撑地,既躲过了子弹,又加快了他自身的力量,他右手使劲往上一挥,一棍子抽飞了拉塞罗的手枪。 “什么?”木乃伊人没有料到有人竟然能躲过近在咫尺的子弹,连忙捏紧了拳头,往莱德脸上打去。莱德不闪不避,正面吃下拉塞罗的拳击,并顶着他的拳头,慢慢站起身来。 “怎么,伦敦公会,是想靠这软绵绵的拳头来要我的命吗?”他冷冷地说道,并一拳打在拉塞罗的头上,将他打飞出了两米。拉塞罗擦拭着嘴角的血,起身,并用恶毒的目光瞪着莱德。 “莱德,小心!”梅森突然冲了上来,挡在了莱德的身前,瞬间,两支飞镖就插在了他护在胸前的手臂上,梅森闷哼一声,依然坚守的保护的位置。 “梅森!”莱德暴怒地大吼,俯身抱住他忠诚的助理。拉塞罗趁此时机遁入黑暗,消失在这走廊之间某个不知通往何处的洞窟之中。 “我没事。”梅森咬着牙,将手臂上的飞镖拔了下来。法蒂玛赶忙拿出绷带为他包扎。 莱德脸色阴沉,注视着拉塞罗逃跑的方向,良久才从暴怒中回过神来。他面色阴沉,大踏步地走到叛徒的面前,看了看路德和阿尔,然后将视线落在了阿尔松散的腰间,以及绑住布鲁托的皮带上。 “不是你想的那样!”阿尔弗雷德慌忙解释道,路德维希则吃吃地笑了起来。 “我知道,我不瞎也不聋,更不傻!”莱德没好气地说。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路德问道。莱德白了他一眼。 “法蒂听到一些动静,便过来叫醒了我,我们发现了前台被挖开的地板,便带了我的人,一起下来探查究竟。我们看到了你和那家伙的对峙,便悄悄绕到后面,想要截住他。没想到这地方四通八达,还是让他逃跑了。” 阿尔心想,这也许就是人们所说的命运吧。 “布鲁托。”莱德神情复杂地呼唤道,在他眼前,被皮带绑紧的内鬼已经开始意识模糊,气息微弱了。拉塞罗的子弹击穿了他的动脉,他活不久了。 “大……大哥。”他喘着粗气,瞪大了眼睛,愧疚地望着那被他辜负的头领。“对……对不起,是我做的。我把波叔……那天下午的行程告诉了……伦敦公会的人。我不知道他们的打算……但也是我……把毒药,掺进了酒里的。我知道那样做的……后果。” 莱德默默地倾听布鲁托的临终坦白,他眉头紧皱,脸色苍白,完全没有往日的威严,他脸上肌肉不住地抽搐,既气愤至极,又心如刀割。 “对不起……大哥,是我财迷心窍……我贪婪,因小失大,回不了头……” “你这条狼子野心的狗,为什么总是不知满足!”莱德怒吼道,口水喷洒一地的同时,眼泪顿时流了出来。 “我知道,你苦恼自己得到的太少,付出的太多。可公会本来就是一个贫困的大家庭,波叔的规定,不正是要使我们所有人互相扶持,在苦难中行舟吗?无数的同伴还在乞讨,还为生计而犯愁,可你却想着奢靡腐化的生活。那些不属于你,你为什么就不懂呢?你私藏了钱财,波叔都看在眼里,但他告诉我不要惩罚你,而应适当引导,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幡然醒悟——我辜负了他,我一直不是个善于讲道理的人,而你非但没有收敛自己,反而变本加厉,还与伦敦的家伙们狼狈为奸,企图颠覆波叔这几十年的辛苦成果,毁灭银港万千兄弟的家园?布鲁托啊布鲁托,你真是罪大恶极啊!” 布鲁托看着激动的莱德,自己的眼泪也夺眶而出,他擤了擤鼻涕,故作强硬,装作往日那副欠扁的样子笑道:“什么万千兄弟,都管我屁事……我的家人从来就只有一个,那就是你!我布鲁托是该死……竟然因为贪图那一点点的好处而掉进了陷阱,甚至不惜向我唯一的亲人下毒……唯有这一点,令我无法心安,就连下地狱也……难以平复。对不起,大哥……”说到这,他再也装不下去了,不住地哽咽起来。 莱德抬起头来,抹掉眼角的泪珠,说:“可我没有忘记,那时候,也是你布鲁托阻止了我喝完那一杯酒……我一直很纳闷,也很欣慰,我最好的兄弟怎么突然涨了本事。现在看来,你依然还是一个窝囊废,一个良心尚存的窝囊废。这就够了,布鲁托,这就够了。我原谅你的所作所为,波叔也会原谅你,请安心地去吧。我发誓,一定会荡平伦敦公会,为你们报仇雪恨。” 布鲁托听了这话,微微露出了笑容,他停止了哽咽,身体也放松了下来,他一直盯着莱德手中的火光,那里面映出他做的错事,他的悔恨,以及他得到原谅后的如释重负。他张着嘴,长长地呼出了最后一口气,就此离开了这悲惨的世界。 “安息吧,兄弟。”莱德沉重地说道,用手掌将布鲁托的眼睛轻轻合上。 阿尔弗雷德屏住呼吸,见证了这整个事件,并被藏匿于这世间肮脏角落的邪恶所震慑。他见识过潜伏在暗处的杀意:隐藏在人群中的海盗差点要了他和他养父的命;他也经历过真刀真枪的比拼:手持利刃和战斧的凶徒们与他在浩瀚无际的大海上以命相搏。但这两次经历都不如今天这般令他震撼,布鲁托虽然远远算不上是朋友,可在几个月的航行中,阿尔也自认为早已了解了他的为人,而本来一个熟悉的人,却突然曝光出狠毒的阴谋诡计,并在临死之前还与被他所欺骗的人保持着联系,这实在令人不寒而栗。阿尔心想,布鲁托那装出来的凶悍模样,是否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真实的内心呢?走在这条注定众叛亲离的道路上,他早已心智扭曲,不得不以强硬和胡搅蛮缠来伪装自己的怯懦?总而言之,布鲁托已经死了,带着他的悔恨和欲望永远离开了。但阿尔总觉得,这其中还有些怪异的地方,预示着这事还远远没有到完结的时候。 旅馆下方的通道内发生了黑帮火拼,并造成一人死亡——这是第二天张贴在大街小巷的告示上的消息。当然,告示并没有写明,死者曾尿湿了裤子、身上还有被皮带勒过的痕迹。也没有写那肥胖的卫兵长只是瞟了一眼布鲁托的衣着,便草草下定结论,捂着鼻子叫人把尸体弄走,然后结案走人。至于为什么旅馆下面有通道,它通往哪里,为什么存在?这些事情,卫兵长不想知道,市民也不会知道,卫兵们用木箱和板条封死了旅馆连通地下的所有入口,将这段拥有罪恶历史的地方永远地封存于黑暗之中。 “我就知道,我那口子有问题,真是的,他死了也不让人省心,我这苦命妇女的神经啊,迟早有一天非爆炸不可。”芭芭拉用手巾擦了擦脸,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 “亲爱的夫人,我向您保证,您会开心起来的。”巴德老爷抚摸着芭芭拉的手安慰道。“在我看来,这可是个商机啊。‘凶残的黑帮火拼之地,为顾客提供如火药般火爆的啤酒佳酿!’您看,这宣传语怎么样?” “巴德老爷果然是个眼光独到的商人!”芭芭拉顿时喜笑颜开,脸上早没了忧虑的神情。 公会的众人则心情沉重,在一整个上午都没有什么动静。梅森坚称自己只是受了小伤,不愿去寻找医生,于是在中午时分,阿尔便跟着巴德老爷和罗伯特先生去了趟船坞,想让他们的法国船医阿兰·凯奇到旅馆来为梅森处理一下伤情。 船坞的浅滩上,淑女号已经被轻微侧翻,水手们正用硬毛刷子和大剪刀清除附着在船底的海草和贝壳。耶米尔坐在一个木桶上,悠闲地看着艾萨克爵士送给他的炼金书籍,他抬头便看见了阿尔,便一跃跳下木桶,拉着旁边安妮,高兴地从码头一路向这边跑来。他很开心,也许正因自己被丢在了枯燥无聊的大人堆里而赌气,现在总算得见天日。至于聪明的小女孩安妮,她仍保持着一副处事不惊的高贵模样,却有些许笑意抑制不住地流露出来。他们连珠炮似地向阿尔发问,大多还是关于那位吵闹却暖心的小姐姐艾米丽的近况。 “她好得很呢,孩子们。勇敢的阿尔弗雷德少爷可不愿见到女士蒙冤,于是大半夜撬开了旅馆的地板,把真正的内鬼缉拿归案了呢!”巴德老爷笑盈盈地说。 “这是真的吗,阿尔先生?”耶米尔眼里冒出崇拜的光芒。 “是……差不多吧。”阿尔摸着脑袋,不好意思地说道。 “哼,看来你这笨蛋还有点用处!”安妮抱着双臂,故作冷漠地说,一旁的水手们看到她别扭的模样,都止不住笑出了声。 “你们笑什么,走开!”安妮红着脸,生气地摆着手,想要赶跑那些起哄的大人。 “就是,真是一群不尊重淑女的家伙们。”罗伯特笑盈盈地说道。“那么,尊敬的女士,请您告诉我,阿兰·凯奇医生在什么地方?” “在这儿呢,老板。”法国医生杵着拐杖,一瘸一拐地从他们背后走来。“可恶的布莱恩船长,整天神经兮兮的跑来跑去,根本不听我的医嘱躺下养病。更气人的是,他一个病人,竟然跑得比我还快!老实说,我从未见过这么健壮的男人,恢复也超过了预期……这真是我身为医生的耻辱。” “是你治好了他,这怎么会是耻辱呢?”罗伯特惊问道。 “不,老板,相信我,对于他身体的恢复,我起到的作用远不及他自己。该死,真想把他解剖了,看看这人的身体构造里到底藏有什么秘密!” “嘿,嘿,凯奇医生。”巴德老爷赶忙打断法国医生那越发疯狂的想法。“你得去一趟塔山旅馆,公会的梅森受了点伤,他需要一些高度专业的治疗。” “哼,那你是找对人了,巴德老爷。要论医生的专业水平,我阿兰·凯奇称第二,整个欧洲没人敢称第一!” “欧洲算什么,就算我在非洲的沙漠里受了伤,我第一个想到的也是‘能不能把远在伦敦的阿兰·凯奇医生接过来给我看看!’瞧啊,这就是水平,这才叫专业!”巴德老爷应和地嚷道。 “巴德老爷的为人处世之道着实令人惊叹。”罗伯特小声对阿尔说。 “奉承鬼,马屁精!”安妮则冲巴德老爷做了个鬼脸。 不过,纵使小孩们觉得这种做法不可理喻,但事实胜于雄辩,巴结与奉承历来就是全世界最通用的交往手段。巴德老爷的甜言蜜语对于自负的法国医生来说十分受用,凯奇医生闭着眼睛听着,还频频点头,当听到精妙之处,还会做出一些貌似客套,实则自吹自擂的评价,那副模样实在是可爱又好笑。 “好吧,既然巴德老爷如此需要本人,那我便辛苦走一趟,去看看那人的伤势吧。” “我也要去,我要看看艾米丽姐姐!”安妮嚷嚷着说道。 “安妮要去的话……那么我也去……”耶米尔小声说。 “你能不能不要跟着我啊!你自己想去就去嘛,干嘛拿我当理由啊!”安妮拍了拍耶米尔的脑门。 “嗯……罗伯特先生,旅馆那边就麻烦你了。”巴德老爷两手合拢,做出一副拜托的样子。 “这倒没什么问题,可你们现在就要动身去伦敦塔了吗?”罗伯特问道。 “正是,昨晚我拿到了简历,花了好多功夫才誊写完成,阿尔少爷拿着这份复件,那工作就势在必得了。” “我倒不担心这个,即使没有什么天才的简历,凭阿尔少爷的正直与责任心,他也能胜任这份工作。”罗伯特不以为然地说道。 “重点不是胜不胜任,而是人家给不给机会!”巴德老爷正要辩解,罗伯特却打断了他。 “别的我也不关心,只要巴德老爷您不做有损声誉的事情,我罗伯特·霍尔便甘愿效犬马之劳,但是阿尔少爷——”他转头,一脸严肃地对阿尔说,“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要提防这个老家伙,他这人太过于超凡脱俗了,有时候会看不清世俗的底线,你对此要留个心眼。” “瞧你说的,我又不是坏蛋。”巴德老爷委屈地对点食指。“我保证,罗伯特先生,我只是想让阿尔少爷能够光明正大地进入伦敦塔的档案室中,替我寻些资料,仅此而已,我保证。” “我要你发誓,不会为了寻找你那宝贝,而把阿尔少爷置身于危险之中。”罗伯特严肃地说道。 “我发誓。” “也不会去把那里关着的凶恶匪徒弄出来替你干脏活。” “我发誓,当然不会!你怎么想出这些事的?” “更不能做出有损国家利益的事来!” “行啦,我答应你,行了吧!”巴德老爷不耐烦地说道。 罗伯特松了口气,又拍了拍阿尔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叮嘱了几句,便带着凯奇医生、耶米尔和安妮坐上了马车。 “好吧,那么我应该做什么?”阿尔弗雷德兴致勃勃地说道。 “哟,你挺精神的嘛,看来做英雄的感觉不错?”巴德老爷倜傥道。 “不是……只是看见布鲁托的遭遇以后,我才认识到,自己曾经的生活实在太过惬意和狭隘,于这大千世界所发生的事情相比,实在太过光鲜而无用。成为一个航海家一直是我的理想,为此,我觉得去冒险,去参军,去当水手都是可以的,我总是用一种平庸的目光去看待事物,觉得布鲁托就是个流氓,艾米丽就是个笨女孩,但其实,世间存有太多的变数和无奈,而活着的人们也绝不像小说中描写的那般刻板。这让我倍感迷惑,要知道,我背井离乡加入了这次旅行,实际只起源于一个心血来潮的决定,可当我遇到了各种各样的人们,发生了惊心动魄的事件之后,却感觉理想变得遥远而虚幻,而真实的世界要更具吸引力……” “嗯,这是年轻人的迷茫,我不懂,也不记得了,恐怕帮不了你什么了。”巴德老爷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说道。 “我当然知道你帮不上什么忙,我也不想依靠别人去成为一个探海家,但跟着老爷继续这趟旅途,总给我一种期待和满足感。我对你交待的任务毫不了解,虽然知道你老谋深算,从来都不会照顾我们的感受,但我仍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我想了解更多,参与更多,我决定不再像以前那样,用平庸的眼光去看待世上的人和事了。” 巴德老爷笑了,使劲拍了拍阿尔的后背。 “嗨,好小子,难怪罗伯特先生那么看重你,你简直就是一个年轻版的罗伯特·霍尔啊!” “别这样说,我跟罗伯特先生还差得远呢!”阿尔不好意思地说。 “行了,你就保留着那些伟大的烦恼,努力前进吧,我可不管那些。走,去伦敦塔!” 第120章 求职无门 自1066年诺曼公爵征服者威廉入主英伦以来,坐落于泰晤士河上的伦敦塔已经历过卫城化、要塞化、监狱化等诸多变迁。它看似威严,实则水性杨花,在悠久的历史中不断变换着内部的职能。它曾是一座抵御外敌的堡垒、皇室休憩的宫殿、处决犯人的刑场,更有过作为天文台、铸币厂、军械库的光辉历史。但对于“伦敦塔究竟是做什么的”这一问题,恐怕所有英国人都会给出一个统一的答案——高级监狱。毕竟,在这昏暗、潮湿而阴森的古老建筑里,安妮·博林女王、苏格兰的玛丽、简·格蕾女士以及诸多政治犯的亡灵仍在游荡徘徊。甚至,就连那位合法继位的伊丽莎白一世女王,恐怕也要为她被关押在伦敦塔的经历而感到后怕吧。 “听着,等你获得了那个档案管理员的职位以后,就给我好好找一找……不,你到时候就给我开个后门,让我自己进去找吧。”巴德老爷一边走,一边对阿尔弗雷德交待道。 此时,马车已停在了伦敦塔卫城外围的道路前,而为了显示出诚恳的态度,巴德老爷执意要阿尔徒步走完最后这一段路,按照他的说法,既然已经决定要竞聘一个岗位,那就要趁早进入状态,说不定伦敦塔人事部的家伙们正躲在某个角落偷偷看着他们呢。 “我说过了,我要参与你的探险!”阿尔弗雷德反驳道。“如果你只是要我帮你开门,然后就把我晾在一边,那我可不干,所以,你最好告诉我要找什么东西,不然你就自己去应聘吧!” “哼!你这不知感恩的小东西,以为我真的没你不行吗?路德……” “路德维希是个酒鬼,恐怕还没进到伦敦塔,他的臭味就把面试官们熏跑了呢!” “嗯,嗯……乔治……” “老乔是个强壮且正直的男人,他当狱卒会非常称职,但要他去管理文档?恐怕你得先教他向官僚体制的乌烟瘴气低头认输!” “你别得意,小鬼头,我还有米勒·邓肯呢,他可是我巴德老爷麾下的精英人士!” “对啊,巴德老爷麾下的精英邓肯,毕生的愿望便是看着他的主人出丑,让老爷羞愧、难堪!要是他当了文档管理员,说不定会从哪挖出一份巴德老爷坐过牢的记录呢。” 巴德老爷气馁地垂下了头,承认自己的手下并没有正常到足以胜任这份工作的人物。 “好吧,好吧!”他气愤地嚷道。“就算便宜你了,阿尔少爷,你听着,我答应过罗伯特先生,绝不把你卷入有损名誉的事件之中,所以,我派给你这个任务,已经算是我所能接受的极限了,你可要记清楚了,不可以越界!” “行了行了,快说吧,你要我找什么?” “我要你,给我查一个过往的犯人,约翰·劳伦斯。我要他的全部信息,包括身平、履历、罪名。” “约翰·劳伦斯,知道了。”阿尔弗雷德点了点头。 “这很重要,你要用心一点!我花了这许多钱给你弄来这张简历,可不是让你把一切都搞砸的。” “你真讨厌,我再说一遍,如果你信不过我,那就自己进去!”阿尔不耐烦地说。 “我是认真的,阿尔少爷。如果你和我一样,渴望解开失落宝藏的秘密,那就一定要找到这个人的下落,他的一切都是谜,而这些谜团将引导我们从起源穿越迷雾,去往真相。”巴德老爷苦口婆心地说,神情比平常要严肃了很多。阿尔弗雷德意识到其中的利害关系,便在心里不住地默念约翰·劳伦斯的名字。 伦敦塔的接待大厅门前早已排起了长队,无数渴望得到工作的人都来到了这里,忍受着伦敦的腐臭空气和11月的天空那并不令人感到清凉的阳光,等待那些决定他们命运的大人们到岗上班。见此情景,就连巴德老爷也忍不住发出一声抱怨的怪叫。 “我们应该早点来的!” 他的话引来了敌视的白眼,他只好拉了阿尔,乖乖跟在队伍最后面。 “你最好成功被选上,不然我浪费的时间可无处索赔啊!”他抱怨着,一边用手使劲扇风。 “我以为你说过一切都没有问题的,我可什么都没有准备!”阿尔惊愕地嚷道。 巴德老爷白了他一眼,从包里掏出一叠羊皮纸,塞进了阿尔弗雷德的怀里。 “这可是我一晚上的劳动成果,你现在有空就看看吧。该死,阿鲁埃那小子,用词简单,道理却很深奥,让我在抄写时,忍不住遐想连篇。况且我都多少年没去法国了,翻译这些法语真是要了我的老命。” “你还懂法语?”阿尔有些吃惊。 “怎么,难道我看起来像那种不学无术的家伙吗?我好歹也是个商人,干的就是与外国人沟通的活儿。我告诉你,除了法语,我还懂一些拉丁语、西班牙语和俄语呢。”巴德老爷得意地说。 “懂那么多,大概都是半吊子的功力吧……”阿尔看着手中那张被翻译成英文的羊皮纸,并把其中一些句子指给了巴德老爷。“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这写的什么玩意,我根本看不懂啊?” “你不如说你自己是个半吊子,所以才看不懂吧!”巴德老爷一把抢过羊皮纸,凑到眼皮子底下细看起来,只一会便憋红了脸。 “我……我说过了,这是阿鲁埃那小子写的东西,意思深奥,要翻译就很难了……再说了,我是个商人,擅长的是与人交流,又不是写这些文绉绉的文章!” 巴德老爷一定感到颜面尽失,才这样逞强。其实,只要他肯把原稿拿出来,找法国人凯奇医生来翻译一下,说不定效果会好很多。他那独占世间精品的恶习,实在是令人费解。托他的福,阿尔感到自己已经到了被淘汰的边缘。 “行了,你先挑你看得懂的地方,熟练熟练,反正那些面试官都是官家养的无能之辈,兴许他们以为看不懂的东西才是厉害的东西呢。” “他太乐观了。”阿尔弗雷德心想。要是只用一叠天书就可以打动面试官的心,他又何必花功夫去找阿鲁埃代写呢,阿尔自己都能憋出那种故作高深的文章来。 他们又一直排着队,所幸面试官们总算是上班了。队伍在缓慢移动,午后毒辣的阳光炙烤着排队的众人,在这恶劣的环境下,唯有从泰晤士河边吹来的微风能给人一丝安慰——尽管那依然很臭,但比起被暴晒,阿尔甘愿让鼻子忍受异常的味道。巴德老爷早已顾不上绅士风度,他将外衣脱了,整个套在头上,尽管这样能够遮阳,但被捂住的热气也流通不畅,只把他蒸得面红耳赤、大汗淋漓,他那引以为傲的两截八字胡须,也因为浸入了太多的水分而下垂,令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颓丧。 “你最好给我成功,阿尔少爷,不然我这一趟就亏大发了!”他又一次埋怨道。 阿尔也热得头晕目眩,他很想问一问,为什么巴德老爷愿意自找苦吃,顶着炎热的太阳陪他来应聘,那个约翰·劳伦斯到底是什么人物,值得巴德老爷付出这么多?然而,此刻的他实在是没力气开口,只能心中呐喊,希望巴德老爷能够听到他的心声,并用同样的心灵感应将答案传回给他。 他们又等了许久,许久。大概四点不到的时候,接待大楼的门又一次被打开了,排在最前头的人擦了把汗,兴致勃勃地往门里走,却被里面的卫兵给推了回来。一个身着黑色长袍,头戴白色假发的官员从门里走了出来,他手上捏着一根丝巾,冲排队的人们一甩,然后阴阳怪气地说道:“行了,时间到了,你们明天再来吧。” 被炙烤了一下午的众人本就憋了一肚子火,听了这话,愤怒的情绪被彻底点燃了。 “喂,你说什么!” “骗子,现在明明才四点。” “把门打开,让我进去,就让我一个进去就可以了!” 人们激动地冲击着大楼的大门,却被赶来增援的士兵们给顶了回来。 “怎么,还有人敢在伟大的国王陛下及神圣的大不列颠议会的眼皮子底下撒野,是嫌脑袋待头上的时间太久了,想被砍掉吗?”官员尖声叫道。 在场的大部分人,自然都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求职若渴的他们,白白在太阳底下晒了一下午,等来的却是人事部官员提前下班的消息,他们一个个都像濒临爆发的火山一样,仿佛眨眼之间便要荡平整个伦敦塔一样。但愤怒并不是寻常百姓的常态,只过了一会,理智便战胜了冲动,官员的话像一个大木塞,硬生生地塞在了火山口,也将众人的怒火塞回了胃里,真是叫人有苦说不出,有气无处发泄。人们留下了几句抱怨的脏话,便纷纷散去了,毕竟,保住脑袋可比获得一份工作要重要得多。 “真是辛苦你了,巴德老爷。”阿尔满肚子怨气,不无讽刺地说:“看来,我是得不到这份工作了,你可别怪我不给力,你连把我弄进那扇门都做不到!” “这可不行,我热了一下午了,多米尼克·巴德的汗水,绝不应该这样白白浪费!”巴德老爷大声嚷嚷着,却只换来几个守卫大门士兵的白眼相待。 “走吧,别理会这些腐败的家伙们了!”阿尔厌恶地瞪着娘娘腔的官员走进大门。“他们本来该认真履行职责,为国家挑选人才,而像这样混吃等死的家伙,我阿尔弗雷德还不愿与之为伍呢!并且,恕我直言,你也不该为了一个职务,就去花钱找人撰写晦涩难懂的大道理,还强加到我头上!现在可好,你的钱白花了,我们也白白受了一下午的罪,真是自找苦吃!” “别急嘛,阿尔少爷。”巴德老爷沉下心来,拍了拍阿尔弗雷德的背,将他带离了办公大楼的正门。“这世界运转的原理,可不是仅凭你那一通气话就能解释得通的。人情世故方面,我巴德老爷比你要略懂一些。放心,没人要求你与他们那种人为伍,我只是一定要得到那份资料,仅此而已。而且,以我巴德老爷纵横商界几十年的经验来看,现在的情形反而对你有利。你要记住,本来就应该免费做成的事情,如果你连付了钱都做不成的话,那只能说明,第一,这件事物超所值,第二,你付的钱不够。”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袋,轻轻抖动,笑着倾听那清脆的钱币响声。 “你还打算拿钱打水漂吗?”阿尔生气地问道。“我看你这纵横商界几十年的脑子,已经糊涂到分不清是非对错了!” “行了吧,谁都知道这么做不对,但你不做又不行。要改变现状,还是交给你们年轻人吧,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我只要资料,快走吧!” 巴德老爷拉着阿尔弗雷德,绕着伦敦塔的接待处走了一大圈,来到了这狭长建筑的后面。比起高大的正门,这里的卫城高大雄伟,占据了伦敦塔的重要位置,木门上雕刻着精致而优雅的浮雕,表面被擦拭得光鲜亮丽,唯有与门框的交界处有诸多磨损的痕迹,看得出这扇门被经常性地使用。门的上方有一个突出的大棚,遮挡住了倾斜着射来的阳光。门前则站着两个卫兵,比起直挺挺地站在正门口的同事们,他们对自己的要求要低很多,只是在阴凉的大棚下,慵懒地维持着站姿而已。 “先生们,能让我进去吗,拜托了!”巴德老爷双手合十,诚恳地对一个士兵说道。 “嘿,你终于来了,我赢了!”那个士兵开心地拍了拍手,然后伸手到另一个士兵的眼前,后者不情愿地掏出了一英镑钱币,塞给那了那个说话的士兵。 “该死的,明明只差一会,我就赢了!”他不甘心地说道。 “对,你是差点赢了,今天这伙人怎么一个个都那么蠢,没一个懂规矩的……除了这位大爷。”士兵喜笑颜开地面对着巴德老爷,眼睛直盯着他手上的钱袋。 “嗯……好吧,先生们,我好像看见你们的钱掉在那边了。”巴德老爷说着,轻轻把钱袋抛到了不远处的花圃里。“如果你们能去看看的话,也许会有意外的收获哟。” “你是哪里人,怎么来这么麻烦的一套?”士兵皱着眉头,不悦地说道。 “真是多此一举,直接拿来不就完事了,还要我们去太阳底下捡……”另一个士兵烦躁地补充道。 “这,真是对不起,我初来乍到,这……”巴德老爷连忙道歉。 “行了行了,快滚吧。”士兵不耐烦地让开了通道,巴德老爷不说话,领着阿尔弗雷德匆匆走进了办公大楼。 “我看到了什么,这些家伙竟然连受贿都挑轻松的路子!”一进入办公大楼,阿尔便指着巴德老爷的鼻子说个不停。“人们常说无奸不商,我算是见识到了,巴德老爷,玩起这种潜规则和走后门的套路来,你倒是熟门熟路啊!国家正是因为有你这种小人在,才变得越来越腐败堕落,我真是后悔相信你这样的人!” “别骂了,别骂了!阿尔少爷,我知道我做的事情不对,可人类社会绝不如你想的那样非黑即白,在千千万万的竞争者中,你要如何保持优势?如果大家都来这一套,而我却保持清高,那巴德家早就饿死了!这里本来就是一滩淤泥,你又何必强迫我们保持洁净呢?至少,我在心里是鄙视这些行为的,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我说过,我只是参与者,不是做决策的人,你看不惯的话,那就趁早做出成绩来,靠你自己的影响力来改变这一切!” 阿尔气得直咬牙,却又无力反驳巴德老爷,只好发泄似地发出一声长叹。 “走吧,我们还有活要干呢。”巴德老爷苦笑着说。“而且,你最好现在就习惯这种气氛,从这儿走到人事部,指不定还得花多少钱呢。” 巴德老爷做好了花钱的准备,将几个装了钱的小袋子挂在了腰间。他大踏步地行走,伴随着他那起伏的步调,腰间的钱币撞击着发出悦耳的声响,仿佛是告诉周围的人“快来,我这儿有钱拿”。 他们出了卫城,进入到伦敦塔内部,经过庭院和花圃,经过监狱区,进入到大人们办公的大楼。巴德老爷装出一副开心的样子,他尝试接近别人,以便问清楚人事部的方位。可在伦敦塔办公大楼长长的走廊上悠哉行走着的人们,却刻意回避着他们的目光,并对他们敬而远之。 “请问……”巴德老爷冲一位穿长袍的官员摆了摆手,那人正坐在一堆书籍上发呆,看起来挺闲的。 “哦,请让让,我很忙!”他见了巴德老爷,就像见了鬼似的跳起了,抱起书籍,飞也似地跑掉了。 巴德老爷疑惑地抓了抓他的秃头,实在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难道是袋子里的钱太少了,这里的大人们听了声音觉得不满意吗? “看来这下你可以省钱了。”阿尔弗雷德幸灾乐祸地说。 “不错,省了钱,浪费了时间!”巴德老爷焦急地说道。“所以我们最好快点,那些急着下班的面试官们,现在只怕都要走了。” 他一连问了几个人,都与之前一样碰了钉子。不管他在袋子里装多少钱,这些长袍假发的公职人员们就是对此不屑一顾。这对于自诩纵横商界数十年的巴德老爷来说,无疑是一个重大的打击。他甚至开始怀疑这里的人都不正常,或者,是他自己烧坏了脑子,还在塔山的旅馆里发梦。 “喂,你找错人了。”一个沙哑的声音从他们后方传来,巴德老爷转过头去,看到一双饥渴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腰间的钱袋。 “谢天谢地,终于找到正常人了,先生,请问人事部怎么走?”巴德老爷急忙问道。 阿尔打量了一下这个主动接近的人,发现他衣着简陋,全身污浊,手上还拿着一块湿哒哒的抹布,显然,与那些“繁忙劳碌”的大人物们不同,他只是个清洁工。与一般淳朴的穷人居民不同的是,他的眼里始终闪烁着贪婪的光芒,那一副投机的模样,比之城郊最贫瘠巷道中的乞丐也毫不逊色。 “那个,我要两个。”他指了指钱袋,贪心地说道。 “休想,这些袋子,我可是加了量的,就一个,够你用的了!”巴德老爷讨价还价道,一边装出寻找其他人的模样。 “哼,别找了,这里除了我,没人可以帮助你们。”清洁工毫不理会巴德老爷,只是将抹布搭在肩膀上,作势要走。 “呸,吹牛,我才不信呢,难道这么大一栋建筑,还没有个人知道人事部在哪里吗?”巴德老爷不以为然地说道,一边拉着阿尔就走。 “你不懂,这里的大爷们都是贵族子弟,做的也都是些杂活。”那人转过头来快步跟上他们,耐心地解释道。看来,他并不想放掉这一笔不菲的收入。 “听着,先生们。”他小声说道。“伦敦塔的大人们最讨厌就是没事找事了。你这么漫无目的,逮着个人就求他办事,那样没人会理你的!” “我只是问个路而已,这算什么事!你走开,别烦我们了!”巴德老爷停下脚步说道。 “行,你可以去试试,先生,当你们在此彷徨多时,却一事无成的时候,可别怪老达克没提醒你们。” “好吧!”巴德老爷不耐烦地嚷道,双手叉腰,仰视着这个瘦高的清洁工。“那就让我听听擦地板的老达克的高论吧。” “你不会后悔的,先生。”清洁工抱着手臂,悠闲地靠在墙上,半睁着眼睛,开始摇头晃脑地陈述一些事情。“老达克已经在这里刷了二十年的地,自然见识过形形色色的大人物。每一个来这里求人办事的人都曾像你们那样自信,他们总是找人问:‘嘿,物资部在哪?喂,行政中心在哪?要去哪领用表格?’在得到答案后,他们一个个都信心满满、昂首阔步地去往目的地,又一个个垂头丧气地、长吁短叹地离开了这里。先生,伦敦塔可不是那种三流的小作坊,这里有一套严密的规则。而第一条定律就是,当你以为自己足以凭能力办成某件事情的时候,你就已经失败了!所以说,在伦敦塔,你永远不要高估自己的能力,更不要低估人脉的作用,你不找对门路,即使到了人事部也是白搭。” “胡说八道,你这自甘堕落的家伙!”阿尔弗雷德破口大骂。 “他说的有点道理,但是那种大道理,没有针对性。”巴德老爷转了转眼珠,说道,“你这家伙,明明只是个清洁工,还跟我谈什么人脉。就算要找关系,我也不会找你呀!” “消消火,先生们,说话别那么冲嘛!”清洁工依然不慌不忙,还伸手掏了掏耳朵。“不是我吹牛,要说找人脉关系,你们在这里能指望的就只有老达克我而已!” “就你?哈!”巴德老爷毫不掩饰地干笑了一声,引来一群过路人疑惑的目光。 “嘘,小声点。”清洁工这下有些慌张,他看了看正在二楼刷墙漆的工匠,瞟了瞟端着水果盘子走过的女仆,最后望了望远处正在搬运箱子的两个工人——这些是他唯一忌惮的人,巴德老爷说的没错,他的确是在虚张声势,而并非他自称的可以帮助巴德老爷的唯一人选。在确定这些人都没有听见阿尔弗雷德的叫嚷以后,老达克才安心地松了口气。老谋深算的巴德老爷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细节,眼睛滴溜一转,便在心里整理了一份可以去通融一下的人脉清单。 “先生们,伦敦塔可不比小作坊,这我刚才也说过了,对吧?有一个重要的事实就是,一般人是不太可能从正式职员那边走通关系的,他们抱着的是家族赐予的铁饭碗,一个个早都是软硬不吃的老油条了。他们不缺钱,工作又轻松,平时最讨厌没事找事的人,最怕就是有人拿着礼品和钱财来求人办事。像这种人,又怎么会给一般人面子呢?如果你真有这个能力让他们动起生锈的双手来为你服务,那你也不会来伦敦塔办事了,是吧!” “你说的有道理……”巴德老爷摸着八字胡,若有所思地说道。 “所以,你能指望的就只有我了,先生,老达克向你保证,在伦敦塔,你想要办成的事,我就一定能帮你办到!不管是去领取入职用的表格,还是量体裁衣定制服装,我都比那些业务员要强得多!” “结果不还是只能跑个腿嘛。我说,你能帮我拿下这个职务吗?哼,你把伦敦塔渲染成一个迂腐麻木的地方,不就是想多坑点钱吗?要是我拿不下那个职位,那些个什么量体裁衣、领用表格的钱,岂不是都打了水漂?”巴德老爷不屑地问道。 “不会吧,先生,能不能获得职位,取决于你后台的硬度,没人会蠢到毫无把握就来求职的,对此,你心里应该有数,要不也不会浪费一整天过来这里受罪,是吧?不过,当你取得职务以后,势必需要一个打杂跑腿的伙计吧!只要能帮上忙的地方,我老达克都竭诚为您服务,包准你舒心、满意!” “果然,真是一个狗皮膏药。”巴德老爷轻松对阿尔说道。 与勤快的劳动者不同,“狗皮膏药”们靠着眼睛、嘴巴和手脚过活。眼睛用来看人,以甄别人的价值,将富贵与贫瘠分门别类;嘴巴用来吹嘘,以抬高自己的价值,令有钱人掉入圈套,甘心做他的摇钱树;至于手脚,自然是用尽力气,如狗皮膏药一般并死死抱住金主的大腿不放。其实不止在伦敦塔,已知世界的各个角落都有这些家伙的存在,强如洛宁大人的跟班莫林先生,也只是高级一点的狗皮膏药而已,这是他与性格相似的邓肯最大的差别。 “我先声明,我家阿尔弗雷德的确是有真才实学,才来到这里的!但我们可没有什么后台,我们的把握,全部来自于自身的才华!”巴德老爷得意洋洋地说道。 老达克只是惊讶了一秒钟,随即别过脸去,口里嘀咕着一些听不清的方言。阿尔弗雷德竖直了耳朵去听,却只能听到诸如“该死的门卫”、“大言不惭”、”损失惨重”之类的话。 “嘿,我说,你还打算给我们带路吗?”巴德老爷用手在清洁工眼前晃着,可对方却只是一个劲地骂娘,根本没有注意到巴德老爷的行为。 “他的眼睛已经被金钱蒙蔽了。”阿尔讥讽道。“你该拿个钱币贴他眼睛上,看看他会怎么做。” “好主意。”巴德老爷扬起手指,从钱袋里掏出一枚几尼金币,直接将他贴到老达克瞪大的眼球上。 “啊!你做什么……这是……”清洁工回过神来,愤怒地吼叫了一声,可当他发现那戳在眼睛上的东西是价值不菲的金币的时候,他那双凶恶的脸色又变得欣喜了起来,受伤的眼睛似乎也得到了最好的治疗,只一瞬间便瞪得老大,将金币的每一个角落都仔细地看了一遍。 “一个几尼,带我去人事部。我既不需要你帮忙量体裁衣,也不需要你去跑腿领这领那,我只要一个带路的,一次性交易,如何?” 老达克的眼神在金币和巴德老爷的脸上来回转换,然后伸出两个指头,说道:“两枚,不还价。” 阿尔从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家伙,正待发作,一旁的巴德老爷却抢着接下来话。 “咱们走吧,阿尔,你说得对,我们就该刚进门时就做好决定,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希望那个刷墙的工人还在,他只收一个几尼,比这个老头厚道多了。” “什么?”老达克愣了一秒,又把头别开,带着暴出青筋的凶狠脸色不住地怒骂:“该死的臭奴才,明明分了时间和区域,你竟趁我不注意,偷偷拉客人,你死定了,臭王八蛋!” 巴德老爷又把一枚钱币按到清洁工另一只眼睛上,再一次打断了他喋喋不休的脏话。 “喂,老头,做人可别那么贪婪,我也懒得再跑门口去找人了,这儿还有一个便士,就当打赏你的,怎么样,接不接这活?” “先生,这点钱实在是太少了……”清洁工做出一副苦瓜脸,卑躬屈膝地说道。“你知道,我家境贫寒,又没有什么人脉,全靠这份工作来补贴家用了……现在上面查得严,我也是冒着丢掉饭碗的风险的。” “既然你全指望这份工作过活,那就踏踏实实地干,别老做这些偷奸耍滑的勾当!”阿尔义正言辞地说道。他的这番言论,没想到尽多有讽刺之意,产生了良好的效果。 “就是,你就该老老实实地干活才是……看清楚了,这可是伟大的巴……伟大的威尔森老爷的一英镑零一便士,足够你这清洁工滋润地过上一周了,你要是嫌少,那我现在就去找其他人。”巴德老爷说着伸出了手,笑眯眯地看着老达克,示意他把钱还回来。 “其他人不靠谱!”清洁工笑嘻嘻地推开巴德老爷的手,将一大一小两枚钱币塞进了自己那脏兮兮的衣服里。“先生们,这活我接了。人总得有点责任感是不,我可不能将你们交给那些啥事都做不好的废物,免得玷污了伦敦塔的声誉。” “伦敦塔在我心目中已经身败名裂了。”阿尔小声地说道。巴德老爷则只是笑了笑,二人搞定了这件破事,便请清洁工为他们带路。 第121章 面试 两人跟着老达克,重新走上了伦敦塔办公大楼长长的走廊,在有了熟门熟路的领路人以后,就连那些繁杂的办公室和低头不语的官员们也显得不那么讨厌了。 巴德老爷拉了拉阿尔弗雷德,小声说道:“阿尔少爷,这世上绝大部分人,都没有如你这样的追求。荣誉、声望,理想……这些都不是那些连肚子都填不饱的人会去考虑的事情。你太执迷于冒险小说中的道理和正义,但在对付老达克这样的家伙时,你只能使用最现实的手段。” “我知道,可是,这也太夸张了……”阿尔愤愤不平地说。明明纵容、甚至参与这肮脏的交易的人是巴德老爷,怎么自己反倒成了被教导的对象? “我不是质疑你的行为,相反,我觉得你是个正直善良的小伙子。”巴德老爷似乎看出了阿尔的想法,便宽慰道。“然而,这世界是由人组成,规则、荣誉,也是由人来定义的,不是吗?你凭什么要求所有人,都来遵守你的定义呢?你们本就是不同世界的人,相互之间,并没有互相理解啊,你总不能要求那些抱团取暖的可怜虫,为了什么气节和道义而饿死街头吧。哎,要是这世上再多一些你这样的人,或者说有权有势的人中能多一些你这样的家伙就好了,至少穷人不会过得太苦……像今天这种事情,你只要习惯了便好,可以看不惯,可以不去做,但如若你要质疑,便准备好毁灭世界,或者被世界毁灭的准备。” 巴德老爷又指了指那些刷墙的、搬货的工人,小声说:“刚才我们找的,都是一些有职位的官员,这是我的失误,好在,这里还有肯收钱办事的家伙。也对我们的计划没有太大的影响。” “我们的计划?”阿尔不无讽刺地说。“你可从来没有告诉我你到底打算干些什么。” “别急啊,我不是说过了吗,等我搞定伦敦塔这桩事我就会告诉你们,年轻人真是的,一点都不懂得忍耐。” 就这样,清洁工老达克领着二人穿过整个一楼,上了楼梯,又穿过了几间公用大办公室,最后终于来到了人事部的门口。 “这儿就是人事部了,先生们,老达克祝你们好运,如果下次来到此地,或者有朋友需要帮助的,请别忘了让他们找老达克,谢谢了。”清洁工说完,便恭敬地行了个礼,然后用手指搓了搓刚得来的钱币,满意地走开了。 “好了,剩下的就看你的了,阿尔少爷,咱们可没有上面的人来打通关系,你只能靠这份简历来获得职位了!” “我该怎么做?”阿尔慌张地问道。他是不屑于用走后门的手段来达到目的,可问题是,他的确是一点也不了解这份工作的内容,就算是正大光明地与其他人竞争,也是没有一点底气。 “首先,微笑。一定要给面试官留下个好印象。其次,放宽心,把一切交给你的简历!有阿鲁埃写的这份惊世之作,区区档案室管理员还不是手到擒来!” 巴德老爷说完,一把推开了人事部的大门,满面笑容地走了进去。 人事部的办公室里人声鼎沸,所有的桌面上都堆叠着高高的文件,如果有人坐在那里,也一定被文件的高山遮蔽了身影。几个戴着假发,穿着黑色长袍的官员们正聚在一张办公桌后面,热烈地讨论着什么。 “瞧啊,阿尔少爷,这世界没你想的这么不堪,是吧,总有人是愿意拼命干活,为大英帝国维续前程的。”巴德老爷赞赏地说,可直到他绕过高高的文件山,才发现这些家伙竟然在进行一场惊心动魄的纸牌游戏决斗。 “嗯……”巴德老爷尴尬到无话可说。而阿尔弗雷德则鄙夷地白了他一眼,可还未等他发表戏谑的意见,打牌的双方便喊了起来。 “噢,你这倒霉蛋,怎么这把突然就抓到好牌了!”一个柔和却激动的声音说道,那正是阿尔之前在大门口见过的娘娘腔,他眼睛微闭,面容白皙,没有一根胡子,浑身一副清爽干净的模样,举手投足之间,都不经意散发出一股女性的气息……也正因为这样,阿尔实在无法分辨这人的年龄大小。此刻,他正假装生气地骂着,但那柔软的音调和笑得合不拢嘴的面容令这嗔怒显得做作又恶心。 “三张7在手,这就叫运气!哈哈,你以为抓了大小鬼就赢了吗!”另一个稍微年长的人高兴地大叫着,他没有戴假发,头发是灰白色的,灰色的胡须耀武扬威般树立着,相比他的对手,他显然不太在乎个人的仪容。胜负已定,他开心地将牌堆前的一堆筹码收到自己的地盘。他这一把赢得着实漂亮,几乎仅凭一手牌,便转败为胜,将胜利的天平完全颠覆。其他人则围在他们身边,为这惊为天人的一局而大声喝彩。 “咳咳。”巴德老爷使劲清了清嗓子,打断了牌客们的积极探讨,一时间,整个人事部归于寂静,唯有窗外微风吹过文件山,卷过羊皮纸时发出沙沙的声音。 “你他妈是谁?”赢了牌的官员皱着眉头问道,刚从赌徒摇身一变成为官员,他还没来得及调整本该使用的用词和语调。 “噢,尊敬的大人们,我名叫多米尼克·威尔森,这是小儿阿尔弗雷德,我们此次前来,是想应聘贵府之前发布的档案管理员的职务……” “今天的工作已经结束了,你们来晚了。”娘娘腔的官员头也不抬地说。 “可是,大人们,现在太阳明明都还没有落山呢。” “是哪个王侯将相规定的只有太阳落山才可以收工的?”赢牌的官员粗鲁地嚷道,其他人纷纷笑着附和。那人说完,又面向输牌的娘娘腔,问道:“喂,你不是说今天的人已经全部解决了吗?” “当然,主管大人,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吗?”娘娘腔感觉受到了侮辱,不满地回复道。“十三个人,全都是上面打过招呼的,都已经安排妥当。这些家伙,不是某个公爵的远房亲戚,就是退休官员的直系亲属,我怎么会不好好伺候呢?” 他说完又转向巴德老爷来,眯起的眼睛显示出一幅极其傲慢的尊容。 “至于其他家伙,我们也都挑了几个看起来有眼力劲的,下放到了各部门缺漏的‘锻炼’岗位上……所以,你们究竟是谁?” “先生们,我之前也说过了,我是多米尼克·威尔森……” “我不是问你是谁。”娘娘腔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我是问,是谁介绍你们来这儿的,嗯?” “我们只是在公示的时间内按照公示的要求来到公示的地点,去谋求一份公示的职位而已,并无任何关系。”巴德老爷自信地说。 娘娘腔的官员摇了摇头,烦躁地直咂嘴。赢了牌的官员也是满脸的不耐烦,他沉下心来,朝人事部的其他人比划了一番。“别管了,赶紧解决这破事吧。”他说。 “感谢仁慈的大人!”巴德老爷开心地喊道。阿尔则一脸冷漠地瞪着他们,心想这些该死的蛀虫,玩忽职守,坐吃山空,真该上刑场去吃一斧子。巴德老爷捅了捅阿尔,提醒他记住刚才自己交代的话。阿尔只能压下怒火,搬来板凳,坐到了办公桌的对面。 几个官员吃力地将桌上的文件山搬走,然后将几个桌子拼在一起,先前赢了牌的人事部主任坐到了拼桌的中间,娘娘腔坐在他旁边,其他人也分别入席就坐。此时此刻,人事部终于发挥了它原有的职能,形成了一个稍微正式一些的面试场合。 “好吧,先介绍一下你自己吧,先生。”主任翘着二郎腿躺在椅背上,十指交叉放在胸前,傲慢地说。 阿尔有些心慌,他从来没有机会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这种事情一般也只属于他的养父,或者他的义兄泰瑞·肖博特。如今,他被七八双眼睛盯着,直感到后背发凉,特别是这些眼神中并无善意,反而一个个如狼似虎,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我叫阿尔弗雷德·威尔森……”他开口道。 “而我是多米尼克·威尔森,他的老爸,我是个商人,拥有一艘商船,现在正停靠在附近的船坞里。”巴德老爷抢下话头,滔滔不绝地说。 “哦,是吗?”主任一只手撑着下巴,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哈欠。 “把你的证明材料拿来,我们这边可不管你的其他东西。”娘娘腔催促道。 “证明?证明什么?”阿尔虚弱地问道。 “证明什么?让我想想……就证明你是个四肢健全,可以干活的人,怎么样?噢我的天!拜托,当然是证明你是哪位大人家的亲戚啦。你这人怎么这么愚笨!” “请你原谅,大人。”巴德老爷赶忙接过话来。“我这小子,才刚步入社会,对于这些规矩都不是很清楚……” “又是一个老爸的心肝宝贝……”人事部主任嘟囔道,而娘娘腔则一言不发地翻看巴德老爷递交的简历。“那么,你会做什么,想要做什么?” “我会……书写文件,喜欢看书,我想要做档案室管理员。” “你不觉得,自己干这一行缺点什么东西吗?”主任严肃地问道。 “什……不,我觉得自己最适合做这份工作了。” “为什么?” “这……” “大人,大人!”巴德老爷插嘴道。“我儿子受过良好的教育,可以……” “我不是在问你,闭嘴。”主任命令道,并用冷酷的目光瞪了巴德老爷一眼,后者不禁打了个寒颤,连带那尴尬的笑容也僵住了。 阿尔叹了口气,心想完了,巴德老爷是指望不上了,而离开了他那善于胡扯的舌头,仅凭自己的能力和阅历,实在是难以取悦在座的大人们。 “既然这样,我就豁出去了。”阿尔暗想。“我要将阿尔弗雷德·威尔森真实的想法,告诉在座的面试官们。” “不错,大人,我觉得想要胜任这份工作,自己的确还缺了一些重要的资质。”他平静地说。 “说说看,你缺了些什么?” “缺了些偷奸耍滑的技巧,缺了些结党营私的眼力,缺了些油滑处世的从容!” 巴德老爷惊得长大了嘴巴,然后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不住地摇头,觉得阿尔弗雷德没戏了。 几个官员开始交头接耳,有些人不满地瞪着阿尔。娘娘腔就像没听到似的,依然在翻阅简历,主任则眼神复杂地上下打量着阿尔。 “难道你觉得,只要懂得偷奸耍滑、结党营私、油滑处世,你就能在伦敦塔里大展拳脚,从容应对了吗?” “难道不是吗?”阿尔赌气地嚷道。 “天真!”主任大吼道。“可怜的孩子,你真是活在梦里,清高得一塌糊涂啊。”他转向巴德老爷,凌厉的目光几乎要刺穿人的灵魂。“老先生,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教育孩子的,但一味地保护他,灌输绝对的正义,这绝不是明智的选择,你是在害他!我看,他只配活在温室里,活在道德楷模传颂的梦境中,而不应来这纷繁复杂的社会上闯荡!” “你!”阿尔气冲冲地站起来,毫不畏惧地迎着主任的目光。“我看活在梦里的是你们这些人的吧。为了享乐,连履职尽责都做不到,还拿社会的招牌来当借口,我告诉你,大英帝国是由万千公民组成的,这其中包括你我,如今这乌烟瘴气的环境,可少不了你一份功劳!” 主任气得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冲着阿尔弗雷德吹胡子瞪眼睛。二人就这样互不相让地僵持着,巴德老爷不停地擦拭着汗水,人事部的官员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娘娘腔的官员一直置身事外,就像翻看小说一般,悠闲地阅读着阿尔弗雷德的简历。他不时皱起眉头,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不时又被某些精妙的遣词造句逗得频频点头。在他的同事们因为上司与来宾的争执而沉默不语的时候,也只有他有能力将这场面试继续进行下去。 “我说,小伙子,你真的认可大英帝国的立宪制吗?”他突然抬起头来问道。 “当然!”阿尔回应道,他其实并没看过,也不在意简历里究竟写了些什么。巴德老爷在一旁,悄悄地露出一丝笑容,他知道,只要阿鲁埃写的简历发挥作用,这场面试就会走上正轨了。 “你确实认为,英国的分配方式,比法国要好,比太阳王路易十四在位时的法国要好得多?” “至少对国民百姓来说,这是有益的,我是这样认为的!”阿尔坚定地说道。 “那我就要疑惑了,既然英国是按照你的思路,在朝着对国民有益的方向发展,你现在怎么还那么多的抱怨,那么多的牢骚?” “那还用问吗?”阿尔气恼地嚷道。“你看看你们的样子,还不让人生气吗?” “苍白无力。”娘娘腔一边说着一边在纸上记上了一笔,好像在明确地告诉阿尔弗雷德,这回答不够好。 “怎么,难道你们连一点批评都听不得吗?”阿尔涨红了脸。 “批评?你管那满腹牢骚叫批评?呵呵!”娘娘腔笑着摇了摇头。阿尔弗雷德顿时想起巴德老爷的话,知道自己既没有针对伦敦塔官僚体系的弊端有一个深刻的认识,也没有提出什么建设性的改进方案。像这般无内涵的“批评”,确实没有任何意义,不仅不能打动这些迂腐懒惰的官员们,连阿尔自己都感到难堪了起来。“毁灭世界,或被世界毁灭”,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行了,让我们回到简历上来。”娘娘腔舔了舔手指,很快地翻阅简历,然后又将其合上,一边用手指弹着简历的封面,一边一脸倦怠地看着阿尔。“或者,还是算了,毕竟,这份东西,在我看来,没有任何价值。” “什么?”阿尔和巴德老爷同时喊道。 “怎么可能!”巴德老爷惊跳起来,一把抢过简历,开始一遍遍地确认这的确是自己带来的那份东西。 “哼,你可别质疑咱们人事部扛把子的眼光!沃尔特说没有价值的家伙,那连给我提鞋都不配!”主任得意地嚷道,眼角连同胡须一起带着挑衅的意味微微上扬。 惊吓过后,阿尔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本来就没看过那什么简历,也对巴德老爷替他找枪手代写求职申请的行为嗤之以鼻,不如说,现在这种情况反而令他感到高兴。不管是巴德老爷那计划掉链子时的惊愕表情,还是人事部主任依仗着娘娘腔沃尔特来对他们叫嚣,都透出一股搞笑的讽刺意味。 “大人,你可别因为个人的偏见,而放弃了好端端的一个人才啊。”巴德老爷哭喊道。 “人才?不错,如果这玩意真的是你写的话,那我承认你是一个难能可贵的人才。” “就是嘛!”巴德老爷长舒了一口气,用手擦掉一脸的冷汗。 “但是,这简历对我来说,仍然是一文不值。” 巴德老爷听了又惊得差点从座位上摔下来。 “你不要开玩笑了,好吗?搞得我心脏病都快犯了!”他说着,用手捂着那扑通扑通直响的胸口,以前他经常嘲笑芭芭拉小姐的神经过敏,现在他大概也对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感同身受了吧。 “我可没空跟你开玩笑,先生。”娘娘腔严肃地说道,指着巴德老爷手中的简历,问道:“小伙子,你怕是没有搞明白,自己想要获得的是什么职位吧?” “我当然知道……不就是个档案管理员嘛!”阿尔忍着笑说。 “对,你也知道我们只需要一个小小的管理员,而不是运筹帷幄的权谋智士!”沃尔特摇了摇头,坐回座位上。 “你的确才识卓越,富有远见,威尔森先生。但你应该知道,小小的档案管理员,不需要知道古希腊城邦制与君主专制的不同,不需要将查理一世国王、克伦威尔护国公与乔治国王陛下做比较,更不需要花大量的篇幅,去抨击法国的已故君王和摄政王……你究竟是有多闲,才会想到写这些个乱七八糟的玩意的?” “这……我……”阿尔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一些什么。 “你这样的求职者我见的多了,这种心高气傲的简历我也没少见过。在我看来,它没有任何的价值!”面试官沃尔特毫不客气地说。 第122章 走后门 “没有价值?”巴德老爷尖声叫道。“恕我直言,大人,这可是近十年都难得一见的好文章,难道你不能在这字里行间感受到一颗赤诚之心在忧国忧民的情怀吗?” “哼,文人都是负心汉,谁又知晓那花言巧语的背后是怎样的心理?”沃尔特矫情地说,“仅凭几张羊皮纸,谁敢断言那皮肉之下的人心是红是黑?你们这些所谓忧国忧民的人,只在口舌上抨击时局,心里却比任何人都渴望当官发财。你们声嘶力竭地辱骂官僚体系,却又将脑袋削得如刀刃一般锋利,想法设法地往官僚圈子里钻。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人:扛着宏伟的理想招摇过市,如圣人一般宣扬高尚品行和志向。然而才刚一摸到点官场的门路,这些家伙就原形毕露,变成了只图享乐的可憎的蛀虫!他们清醒的时候常犯迷糊,迷糊的时候丢人现眼。他们将油滑处世发挥到了极致,靠着偷奸耍滑的本事在官场混得风生水起。可恨他们连最基本的工作都做不来,整天一副行尸走肉的模样,不是卑微地看着伟人的成就望洋兴叹,就是如看热闹般为他人的硕果摇旗呐喊……呵呵,这样败坏风气又一无是处的家伙,我这里一抓一大把,你说,我凭什么还需要再多找一个呢?” “我跟你说的那些人不一样!”阿尔弗雷德气愤地喊道,他怀疑,自己是被当作传声筒,来让沃尔特对坐在他旁边那群瑟瑟发抖的年轻官员喊话的。 “有什么不一样?就连你的否认,都与他们如出一辙。然而,并不是你的嗓门大,就可以明志和否定现实的!看清楚状况吧,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你可以在伦敦塔逛上几圈,看看宣传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家伙究竟有多少!”沃尔特掏出工具,开始打磨自己的指甲,似乎觉得这一次对话已没有再进行下去的必要了。而本在一旁指指点点的一众官员,此时都低着头,眼神飘忽不定,仿佛做了坏事一般心虚。 “你说了那么一大堆话,难道不是在骂你自己吗?”阿尔更加确定了沃尔特的意图,便有意将事情闹大。“还什么‘这样败坏风气的家伙一抓一大把’,要是早知道伦敦塔是这么污秽不堪的地方,你就算是求我来,我也不会来的!” “你想的倒美。”沃尔特尖声叫道,一下子也来了脾气。 “阿尔少爷……儿子啊,别闹了,听我的话,要以大局为重啊!”巴德老爷焦急地劝道,因为担心自己的辛苦运作付之东流,他紧张得冷汗直流,反而失去了往日那敏锐的洞察力。 “什么大局为重,你看看这些家伙,冠冕堂皇地坐在高堂之上,恬不知耻地对我们品头论足,他们才是真正的蛀虫,捧着铁打的饭碗到处找人比烂,并心安理得地苟活在世上!我可不愿意与他们为伍,说什么都不愿意!” “臭小子,难道有谁愿意变成自己讨厌的人,变成那样一副德行吗?”沃尔特气得站了起来,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他的手朝旁边伸开,与身体呈现一个夹角,指尖指着正在打哈欠的人事部主管。一时间,所有人都僵在那儿,呆呆地看着沃尔特的动作,一些不嫌事大的官员又开始交头接耳,脸上浮现出幸灾乐祸的笑意。 “咳咳,失礼了。”沃尔特假装咳嗽两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他慢慢坐了下来,脸颊像被火炙烤过一般红里发焦。 而与他一同恢复理智的还有阿尔,但不同于沃尔特的是,阿尔意识到自己的机智真正发挥了作用,这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啊——或者,他在与海盗战斗时、与内鬼纠缠时也曾有过闪光的时刻,但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令他自己感到意外和欣喜。 “那么,我们这就达成共识了,是吧。”人事部主管睁开了眼睛,语气傲慢地说,仿佛正准备对一出蹩脚的戏做辛辣刻薄的点评。“首先,我代表伦敦塔向你表示歉意,威尔森先生,沃尔特还年轻,心直口快,有些事情没说到点子上,这之后我会教训他的。至于年轻的威尔森先生,似乎并不太适合我们这的职位。” “他当然适合,他绝对可以胜任这里的工作,我可以保证!”巴德老爷急忙辩解道。 “在我看来,年轻的威尔森先生需要一个可以实现他个人价值的环境,以展现那些所谓的‘人性的光辉’,这真是美丽的理想,值得敬佩!”主管讥笑着地说。“遗憾的是,伦敦塔给不了他这些,如你所见,我们这里庙小,活也相当单调,需要的全都是些做杂活的家伙。我当然知道他可以胜任这里的任何工作,因为,但凡是个身体健全的人都可以做到!我们不需要想法太多的人,不需要在扫厕所时,心思却飞到议会大楼里的家伙。年轻的威尔森先生,我只问你一句,不谈理想,不谈未来,你愿意像枚棋子一样任人使唤而毫无怨言吗?” “我……我……我当的愿了意。”阿尔弗雷德违心地答到,将他不擅长说谎的特点又体现了出来:结巴,含糊,眼神飘忽不定,不敢直视前方。 “噢,得了吧!”主管皱着眉头,像拍苍蝇似的在眼前晃手。“行了,我已经决定了。”主管傲慢地说。“威尔森先生,既然你如此超凡脱俗,又何必往伦敦塔里挤,跟我们这些‘恬不知耻’的家伙们同流合污呢!请回吧,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等等,大人,您就给我儿子一个机会吧!”巴德老爷绝望地说,手上不停地翻阅着另一份阿鲁埃写的简历副本——那看上去像是老乔的字迹。“您听这一段,还有这里,这里,我儿子的思想可是非常上进的!” 但这一切都只是徒劳无用。人事部主管在撂下狠话之后,便开始收拾桌上的文件,看起来是打算收工回家了。阿尔的刺耳真言令他心情烦躁,连待在办公室里来多几轮纸牌大战的闲情逸致都没有了。 “沃尔特大人,您看,我儿子还是与你有些共同点吧,你们都……怎么说呢,怒其不争啊!”巴德老爷纠缠着娘娘腔的官员,此时他也在收拾东西,准备开溜了。 “那是我的失误,你就别再提了。”沃尔特烦躁地说道。“我还想再好好待几年呢。” 一切都完了。阿尔沮丧,却又满足地想。他养父说得对,他还没到火候掺和这些复杂的人情世故,如果当初乖乖待在银港,遵从家族的安排去学院读书,靠养父的影响力混个学士的职位,大概要进入伦敦塔这些地方谋个一官半职会轻松许多吧,不过那样一来,他也就不是现在的他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一秒钟后,人事部的门被猛地推开了,另一位穿着黑色长袍的年轻官员闯了进来。他呼吸急促,满头大汗,白色的假发因为剧烈奔跑而偏斜了角度,但他来不及整理自己的仪容,只是高举手臂,挥舞着一张纸条,径直朝主管跑去。 “基里,你给我安分点!”主管吼道,一把抢过纸条。年轻的基里喘着粗气,又匆匆将一张开了封的信纸放在了主管的桌子上,然后便逃跑似的离开了办公室。 “切,冒失的家伙!他那可敬的老爹知道自己的儿子这么没出息,会怎么想呢!”主管鄙夷地说,便展开纸条,用一目十行的速度粗略地浏览着。 “真的假的?偏偏选在下班的时候?”主管小声说,又打开了那开了封的信件,开始仔细阅读,他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读完了信件,他将其摔在了桌子上,像头公牛一样,怒气冲冲地瞪着阿尔,嘴里还念念有词,抱怨个没完。愤怒的热气从他的耳朵、眼睛和鼻孔里冒出来,将人事部办公室的温度抬高了一个级别,而那张不幸的小纸条,则被他紧紧捏在手里,蹂躏得吱吱作响。 然而,即使再有怨气,主管终究还是没有把这纸条扔掉,或者将其撕成碎片。他竭力按下情绪,将纸条丢到沃尔特的桌前。后者叹了口气,放下公文包,展开被揉皱了的纸条,眯起眼睛仔细地看了起来。 “这破事就交给你了,妈的,真是没事找事。”主管骂完,便提起公文包,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办公室。其他的官员见此情形,也赶紧收拾东西匆匆地离开,生怕走迟了一步就会被连累着摊上一堆事情。 沃尔特叹了口气,只好沉下心,重新坐了下来,他的眼睛仍盯着纸条看,半天不说一言,不动一下。 “请问……是否是我儿子的事有转机了?”巴德老爷试探性地问道。 “嗯……如果肖恩大人的签名和这议会的封章是真的话,威尔森先生的确是走运了。”沃尔特说完,将纸条展示给众人,并冷冷地盯着阿尔,仿佛在等一个解释。 “肖恩大人是谁?议会封章又是怎么回事?”阿尔疑惑地接过纸条,仔细辨识上面的文字。 一个巨大的签名映入他的眼帘,这一笔连成的名字如龙飞凤舞,占据了纸条大量的空间,看得出,肖恩·康纳此人,对自己的名字怀有无比自豪之情,而撇开他的签名,纸条上就只写了一句话而已,无奈所剩空间实在不多,这些字母只能密密麻麻地挤成一团,使人不得不眯起眼睛才来看清楚。 致伦敦塔人事部主管福克斯: 今天下午收到议会信件,我已审阅,请按其要求阅办执行。 ——肖恩·康纳,伦敦塔最高长官、主管大臣。 “议会的信件?”阿尔弗雷德更加疑惑了。沃尔特拿起信笺,指了指已被拆开的封章,问道:“这个纹章来头可不小,你认得吗?” 阿尔打量着这枚深红色的封章,摇了摇头。这一类的封章,他在银港的总督府中见过不少,养父约翰时常与议会的官员保持书信交流。阿尔清楚地记得,每一位议员都竭尽所能地表现得与众不同,好在论功行赏时能有一席之地。为此,他们惯于在封章上下足功夫,弄得千奇百怪而具有特色。这不仅是地位的体现,也是一种异于常人的表现。 阿尔弗雷德喜欢这些封章,受其启发,他从小就梦想着拥有自己的纹章,自己的标志,即使养父总是教训他说别搞这些虚无的东西,却也无法阻止他那充满想象的大脑,在一片空白的人生中画下属于自己的鲜艳图形。也因此,他能够记住所有的封章,就算不认识封章的主人,却不会忘记封章的图案。 然而,纵使对纹章算得上见多识广,阿尔弗雷德却不曾见过这一枚封章: “致肖恩·康纳阁下。”沃尔特念道。“我诚挚地祝您身体安康,在此关系社稷兴亡的时刻,有您这般正直的人物坐镇伦敦塔,实乃国家之幸。闲话不提,今日,会有一名为阿尔弗雷德·威尔森之青年到你处求职,请务必准其请求,此人耿直勇敢,是社稷未来之脊梁,其求职事关国家利益,我深知阁下为人刚直不阿,最厌投机行为,但恳请阁下以社稷为重,日后必当重谢。——您忠实的埃德尔·科伦。” 沃尔特念完,眼珠子盯着阿尔,观察他的反应。 “我发誓我不知道这回事!”阿尔严肃地说。“我也不喜欢投机的行为,要是我事先知情,绝不会允许……” “得了吧!”巴德老爷打断阿尔的衷心自白,拉着沃尔特的手焦急地问道:“怎么样,我儿子还有救吗?” “我还有选择吗?你明天就来上班吧,去你想去的档案室报到。”沃尔特摇了摇头,将信件递给阿尔弗雷德,便收拾好文件,提起公文包准备离开。 阿尔有些失落地低下了头,他今天的表现是真诚的,但是这一封掐准了时候的信件,反倒令他成为了这世上最虚伪的人。他不明白,科伦大人是怎么知道他的动向的,难道,他早已洞悉巴德老爷的计划,还是说他们身边还有其他的“密探”? 第123章 庆功宴 在塔山旅店的庆功宴上,巴德老爷不无遗憾地描述着今早发生的事情。 “想不到啊,想不到,我多米尼克·巴德英明一世,今天险些栽在这鬼地方了。” “老爷总是自以为掌握了一切,却总没看到咱们每一次替他擦屁股时的窘境。”管家邓肯故意“小声”地说,好让宴会上的所有人都能听得分明。 “那里不会轻松的。”老乔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听着,阿尔少爷。我待过那种地方,里面的规矩着实能把人烦死……不过能填饱一家老小的肚子,我想遵守这些规矩是值得的。简单地说,那里是适合勤奋踏实的人。你不能指望像老爷平常那样在伦敦塔里偷奸耍滑。” 这是一个理智的建议,也看得出老乔的确对他曾经的任职经历印象深刻。阿尔郁闷地点了点头。 “是的,那位沃尔特先生给了我三个忠告,我想,那大概便是一种就职前的提醒吧……” “他是个好人。”路德维希说,“想当年,我可没有那么好的同事来提醒该干什么。” 阿尔知道,按路德的性格,即使真有人提醒,他大概也不会当一回事,特别是沃尔特的忠告,与其说是提醒,不如说更像一种警告。 第一,在伦敦塔,最好别太把自己当一回事。 如果阿尔还保持现在这种桀骜不驯的高傲,恐怕难以在浑浊不堪的官场混下去——即便,他实际并没有进入权力的边缘。 第二,不要错误地认为,伦敦塔里全是养尊处优的官老爷和花天酒地的富家子弟。 阿尔必须瞪大眼睛,好好学学那些先进的东西,用沃尔特的原话来说,“为自己的恶意抹黑感到羞愧难当。” 第三,科伦大人也许能帮阿尔获取职位,可伦敦塔有伦敦塔的规矩,他可别想着再靠强硬的后台在这里谋取私利。 似乎是看到了阿尔弗雷德脸色,罗伯特来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背,就像一个父亲安慰涉世未深的儿子一样。 “阿尔少爷,打起精神来,这份经历对你也有好处。了解真实的世界,这里一定也不比英雄侠客的江湖要枯燥平淡。人心复杂,你要振作,而不因挫折而打退堂鼓。” 巴德老爷突然开始了罪己诏。 “当然,我也有错误,很大的失误。我以为,仅凭阿鲁埃先生的文笔,足以应付那些自以为有思想的官老爷了。相信我,就算是东印公司的武装商人,也会被这字里行间中透露出的理性气息和爱国情操所打动。可偏偏,这些在伦敦塔混吃等死的官僚就是不为所动!哎,失误,真是失误!要是我们一开始就去找那位肖恩·康纳大人,也许事情就不会这般折磨人了。” 阿尔弗雷德白了他一眼,起身便往外走,他实在太累了,现在就想回到自己的床上去睡一觉,也许还会痛哭一场。 巴德老爷笑着摇了摇头,不发一言地看着阿尔离开。庆功宴对于年轻人来说还太早了,但桌上油腻的鸡肉和陈年的佳酿,对于老商人还是颇具吸引力……不管怎么说,巴德老爷渴望的结果还是达成了,因此他的心情不错,还可以塞下一整只油腻的鸡,就连他肚子上那肥胖的赘肉,也跟着他的动作,有节奏地上下抖动了起来。 “话说回来,阿尔少爷,你见过这位科伦大人,也受他帮助,那么,他究竟是何方神圣?”罗伯特突然问道。 “下议院的议员,洛宁的主子。”阿尔弗雷德郁闷地说道。“他只见了我一面,便要求我定期将淑女号寻宝的进程报告给洛宁。” “果然,我就是知道洛宁背后有鬼。”巴德老爷嘴里塞满了鸡,艰难地嘟囔道。 “我倒觉得洛宁大人还是坦诚,他就差没明摆着告诉你他有任务在身了。”罗伯特公正地说。 “科伦大人的意思,便是等到淑女号找到宝藏,然后记他一份功劳,说不定……他还要拿大头,‘以国家的名义’。” “他一没投资,二没投人。凭什么要来抢功劳?” “啊,谁知道啊!”阿尔烦躁地嚷道。“你要说投资,那洛宁带来的那门加农炮算不算?它还救了我们的命呢!你要说投人,那莫林先生算不算?他还帮着统计物资财产呢!人家明摆着就是想插一腿进来,连我都能说出个把理由,难道科伦先生就做不到吗?人家可是以国家利益之名采取行动,我倒想看看你要怎么拒绝,才不会背上叛国的骂名!” “道德绑架,真是可恶,回去我得找洛宁谈谈。”巴德老爷说道。 “您是找我吗,先生?”一个欢快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两人转头看去,发现洛宁正站在门口,悠闲地品味着他外带的茶点。在他身边,莫林先生推着小车,在其上细心地冲泡茶叶,并将蜂蜜和冰糖置入其中,小心地倒进洛宁的杯子里。 “啊,洛宁大人,多么美妙的巧合啊!”巴德老爷展开双臂,往洛宁走去,后者犹豫了一会,但还是像老友见面一般与巴德老爷拥抱了一下,然后在意地看了看他衣服上被油手摸过的地方。 “我看您喜形于色,阿尔少爷求职的事情,八成是搞定了吧!”虚伪的寒暄过后,洛宁问道。 “不愧是洛宁大人,消息真是灵通,怎么,难道你在我身上施了魔法不成,可以监测到多米尼克·巴德随时随地都在做些什么?” “您太抬举我了,巴德老爷。那种魔法就算真的存在,也得称为‘科学’。那是只有艾萨克爵士可以到达的领域,我何德何能去做那样的事呢。”洛宁笑弯了腰,巴德老爷邀请他入席(正好坐上了阿尔的座位,阿尔站在楼梯口,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一轮茶后,洛宁伸了个懒腰。他是个懒散的男人,却有着机灵的眼光,尽管他刻意做出一副半睁着眼睛的样子,但阿尔知道,这人正仔细打量着巴德老爷的精气神,对比其与之前两天的不同之处。 “话说,虽然我没有对两位施加什么魔法,却的确有心留意二位的举动……但我并无歹意,希望巴德老爷不要误会。” “误会?怎么会呢!要不是您出手帮助,我们也没可能拿到这个职务。” 阿尔疑惑地看着巴德老爷,脑子里却空空如也。 “啊,你这笨小子!”巴德老爷站起来,挥动油手打了阿尔的脑袋。 “就是那封信啊,你以为那位科伦大人会亲自到那种鬼地方来送温暖吗?” 原来如此,拯救阿尔“职业生涯”的信件是由洛宁送来的,作为科伦大人的亲信,也只有他能代为传达议员的意志了。莫林对此似乎有些不高兴,看来,相比于其他的杂事,他更想帮助主子完成科伦大人的任务……但谁都不傻,谁也不会白白转让上级给予自己的恩惠。 “能帮上忙就好,说真的,阿尔少爷若只是想要方便进出伦敦塔,大可早点来找我商量,我们都懂的嘛。” “哎,真是,我多米尼克·巴德又一次犯了大错误,明明身边就有贵人,却还要像个乞丐一样在烈日底下排一下午队,最后还是得请求别人的施舍,哎,真是活该倒霉!”巴德老爷懊悔地挥着拳头,不住地摇头叹息。 “好了好了,结果最重要,对吧?话说回来,巴德老爷,您是想找我谈什么事?”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巴德老爷,怎么到头来,是巴德老爷把这尊大神请来的? “嗯……是这样的。”巴德老爷扭扭捏捏地说道。“大人,我不知道您与这位埃德尔·科伦大人关系有多铁……” “噢,我们就像哥们一样要好。”洛宁笑着摆了摆手。阿尔知道他说的不是实话,那晚上科伦大人对待洛宁的态度,绝对不是铁哥们应有的样子,除非科伦有怪异的癖好,越是重视的哥们,越要如下人一般使唤。 “那啥,我是想说,其实是这样的……”巴德老爷绞尽脑汁,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有话直说吧,我只是个小小的税务官,又不是什么大官老爷。” “好吧,洛宁大人,淑女号寻宝的事情,您能不能……不要透露太多给科伦大人?” 听了这话,阿尔惊呆了,巴德老爷的提议,无疑是在与议会作对,更是在与洛宁大人的前途作对,并且,还是当着另一个野心勃勃的家伙,莫林的面上!这倒不是说叛国的嫌疑,它甚至连成型的可能性都没有。 他赶忙看了看另外两人的反应,发现莫林先生倒茶的手停了下来,茶水漫出了水杯也全然不知,而洛宁大人,虽然他那臃肿的身体拒绝对此话产生反应,但他全身上下唯一狡黠的地方——眼珠子,却在不经意间转了两圈。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啊,巴德老爷。”他依然带笑,语气里却透露着警惕与威胁。“要知道,让我陪着你们在船上颠簸漂泊,这本来就是科伦大人的意思,你现在这样要求我,简直就是要我跟科伦大人对着干啊……他代表了议会的意志,与他对着干,就等于与国家对着干,巴德老爷,你是不是有点强人所难啊?” “噢,得了吧,洛宁大人,咱们都是聪明人,您就别拿那些幌子糊弄我们了。”巴德老爷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皱着眉头摆了摆手。“英国早就不是一个人主宰一切的国度了,即使科伦大人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仅凭一人就代表议会的意志吧!洛宁大人,瞧你把科伦大人说的,好像他是个蛮横的独裁者一样,这才是与国家对着干吧!” “这……我……”洛宁被说得瞠目结舌,嘴里墨迹了一些胡话,然后说道:“这话可不能这么说,是吧,莫林先生?” “当然是这样,洛宁大人。”莫林放下茶壶,恭敬地向众人行了个礼,然后笔直地站在洛宁的身后,说道:“巴德老爷,您误会了洛宁大人的意思,科伦大人并非独裁,只是他的光辉太过耀眼,能力太过强劲,并且总是能够做出正确的决策,才给人一种‘科伦大人就代表议会’的错觉。每个机构总有那么几个尖端人才,而科伦大人,无疑就是那个仅凭一己之力便能推动议会、推动国家前进的人,洛宁大人想要表达的是这个意思。” “没错,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洛宁笑着说道。 “嗯,那这么说,我们也算是达成了共识,对吧,科伦大人想要介入淑女号的寻宝任务,这对国家有利,我绝对相信!我们接受了威力巨大的加农炮、充足的物资补给以及洛宁大人您那睿智的临场指导,但直到如今,我们唯独没有收到议会针对淑女号行为的调令文件,这是否可以理解为,科伦大人目前还没有完全说服整个议会——或者,他还没有说服自己,来彻底介入这次寻宝,只能聊表问候,间接参与?” “如果你坚持这样说的话,我也没有意见。”洛宁摊了摊手。 “这就是了,洛宁大人,说到底,科伦大人的行为是没授权的,你大可不必完全按照他的要求来,是吧!” “此言差矣,巴德老爷。”莫林接口道。“俗话说,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短,您既然已经承认收了科伦大人的不少好处,就应该全心全意地去为他服务,不是吗?” “你是说,我应该为科伦大人鞍前马后,当牛做马,乖乖做一条忠犬,就像你服侍洛宁大人这样,对吗?” “正是这样,莫林……我要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你可真聪明,巴德老爷!”洛宁兴高采烈地叫道,为巴德老爷能够开窍而高兴不已,他伸出食指,指着巴德老爷点了点头,仿佛是在说“哥们够机灵的,欢迎加入无能官老爷俱乐部——的助手大集合”一样。 莫林尴尬地涨红了脸,想要反驳,却又不好直接纠正他上司的毛病,他从来都是对洛宁言听计从,主子说一他绝不说话,即使巴德老爷用极为讽刺的言语侮辱了他,但只要洛宁大人没有听出来其中的讽刺意味,他就只能闭上嘴把苦水往肚子里咽。 “哦,大人,大人!”巴德老爷像铁哥们一般拍着洛宁的肩膀,轻轻叹了口气。“咱们都知道,上面的官老爷们不好伺候,是吧。” “你绝对难以想象!”洛宁深有同感地说,也忘记了巴德的油手给自己衣服带来的伤害。“与大人物为伍,就像与老虎为伴一样,每天都是提心吊胆的。老实说,科伦大人的要求可不低,要不是莫林,我一个人可难应付哦。” “每个人都有他擅长的领域,像洛宁大人您就是那种擅于发现人才的人,要不是您的慧眼识珠,我想莫林先生还在底层厮混,怎么也到不了现在这种境界。”巴德老爷奉承道。 “那是!我可没少费功夫在他身上呢!”洛宁面不改色地承认道,那赘肉横生的脸上因得意而挤出了皱纹。 阿尔看到,莫林大人脸色铁青,而一脸天真的洛宁大人,实则用余光瞟到了他的助手那难堪的样子。 第124章 每个人的命途 如果说每个人都有擅长的领域,那洛宁最擅长的便是被别人三两句话说得天花乱坠——至少表面上如此。除非,他是如巴德老爷那般城府极深的老狐狸,否则,阿尔弗雷德不得不做出评价,认为洛宁太迷恋世人给予他的评价,以至于有些时候吹牛过头反而叫人看了笑话。 而比起成名已久的税务官,他的助手莫林要急躁得多,他痴迷的是向世人展示自己的才能,或者说,是像特定的人物,如科伦大人,展示自己多年来历练的才能。但他太急了,表现出来的样子也太过丑陋,不过,也许这才是“上进”的诠释,是一个追求进步的人该有的样子,对比浑浑噩噩的阿尔弗雷德,莫林或许要勤奋得多,同时对于前路的方向也要清晰得多。 至于巴德老爷,他从来只擅长一件事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从不放过任何机会,以见缝插针般的勤勉来讨好各类人士,从而获取利益。但这巴德老爷也算是性情中人,对于看不惯的家伙,他从来没啥好脸色看,因此,阿尔还是倾向于认定,尽管巴德老爷时常赞美莫林先生的能力,但在内心深处,他一定是鄙视莫林这样的人的。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能令洛宁心花怒放,实际却另有所指,“忠犬”、“厮混”一类的言语如利剑一般攻向莫林,令这位不易显山露水的忠实仆从也忍不住绷紧了脸。巴德老爷这一轮前奏有些阴险,但阿尔看在眼里,还是感到一阵暗爽,不管是出于嫉妒,还是品行上的清高,他都不喜欢莫林这种甘做狗腿子的人,特别是莫林还曾毛遂自荐想要为他灌输一些恶心的“人生经验”呢。 “不过呀,洛宁先生,咱们都是身处屋檐之下的人,有许多的事情,上头催得紧,咱们却也无能为力呀。”巴德老爷夸完洛宁,摇身一变,换上一副哭丧的嘴脸。“您也知道,淑女号现在可以说是举步维艰啊。您要是把咱们的情况,一五一十都告诉给科伦大人,那真是火上浇油,对寻宝也是百害而无一利呀。” “等等,淑女号举步维艰?我怎么不知道,你是船漏水了,还是帆破洞了,怎么就突然举步维艰了呢?”洛宁惊问道。 “这只是个比喻,大人!”巴德老爷像个历经风雨的老者一样叹了口气,一边伸出手指,一个个记起数来。“缺钱、伤病、人手不够,这些都是小问题,大的问题在于,咱们遭到海盗袭击、被兄弟会找茬,还有各个海关的设卡阻拦……” “你可别说科伦大人没支援你们,远的不提,要不是科伦大人的举荐信,阿尔少爷现在就该打道回府了呢!”洛宁冷冷地说道。 “的确是这样……我的意思是,要把所有的消息都报道给科伦大人,我们实在是有些为难啊,这是捉襟见肘的事实,有些小事,您能不能……就让它过去了呢?” “啊……我懂你的意思了。”洛宁张大了嘴,眼珠子机灵地转了一圈,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这没什么问题,我这边是有商量余地的,毕竟,咱们谁也不想惹得上头不高兴,是吧。” “您太懂我了,洛宁大人!”巴德老爷喜笑颜开,激动地握住洛宁的手。形势一下子就进入了他所熟悉的套路,有商量就存在妥协,有了妥协,执行力就会下降。而一旦下面的执行者洛宁被摆平了,上头的科伦大人就只是个空头司令,对这笔寻宝的生意也就鞭长莫及了。 “洛宁大人,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莫林赶忙谏言道,他可不想自己的主子被不怀好意的奸商勾引,误入歧途,毕竟干这种擦边球的勾当无异于玩火自焚,稍有不慎,叛国、盗窃等罪名便会接踵而至,到时候别说功名,那是有多少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你放心,莫林先生,巴德老爷跟我一样是个聪明人,他敢向我提这事,自然是有充足的准备的,我更想知道的是,我冒着危险为你打掩护,那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贪婪的家伙!阿尔在心中暗骂,不曾想这洛宁大人平常大大咧咧,不问世事,可到了有利可图的时候那比谁都精明。 “好处,自然是大大的有。洛宁大人,我懂的,您为我应付科伦大人,我自当竭力报答才是,等我们找到了那失落的宝藏,我让洛宁大人先挑三样宝物,怎么样?这只是您为我们打掩护所应得的酬劳,至于剩余的宝贝,咱们淑女号上一家人,自然应当共同拥有,合理分配。” “洛宁大人,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莫林坚持地说,并用十分警惕的眼神瞪着巴德老爷。虽然他是个讨厌的家伙,但他对洛宁的忠诚还真是日月可昭啊。 不过,常言道忠言逆耳,即便一个人的话再有道理,也不可能叫醒另一个装睡的人,反而会像蚊子的飞鸣一般惹人厌恶。莫林这一次便惹洛宁不高兴了。 “哎,我说了没问题就没问题,你怎么那么多事啊!”他不耐烦地嚷道,因生气而挤出的皱纹比他高兴的时候还要多。 “不,我只是……可是,大人,这可是在作弄科伦大人啊!” “这不叫作弄,科伦大人日理万机,难道你还要事无巨细,都向他一一汇报不成!莫林,枉你跟了我这么久,连‘大事上报,小事自己想办法解决’这道理都不懂吗?我是怎么教导你的,嗯?难道是让你把所有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拿来烦我吗?” “不……不仅是小事,您叫我任何事情都自行解决。”莫林咬着牙说。“但科伦大人可不一样啊,大人,我想,他是那种事必躬亲的类型……” “够了,你怎么还能妄议科伦大人的品性呢?莫林,你这些天几次三番地顶撞我,是不想吃这碗饭,决定跳槽到科伦大人上头去吗?你觉得你做得到吗?” 这是最后通牒,就算莫林有通天的本事,没有洛宁的首肯,他绝不可能在官场取得立足之地。莫林只能轻轻叹下一口气,脸色惨白地站在一旁,再也不说一句话。 洛宁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向巴德老爷,面带笑容地伸出一只手,与他握了握,以示合作达成。 “相信淑女号有我和巴德老爷这两个聪明的脑袋坐镇,一定会替科伦大人分忧不少的。”他转头对身后大声说,仿佛也是在尽力说服自己一样。“这不是背叛大人,而是让我们有更自由的空间,这样无论是对科伦大人,还是对淑女号的行动都是大有裨益的。太过官僚的管理,永远只能将口号当作成果。” “好了,天色不早了,咱们去喝一杯庆祝一下,你说怎么样,巴德老爷?” “我当然好啦!”巴德老爷愉快地答应道。“我正愁没地方开第二场呢!阿尔少爷呢,要不要一起去?” “我不是路德维希,可不想因喝酒而误事,我明天还要上班呢!”阿尔正色道,想起在家里时养父每次喝多了时的痛苦模样,决定还是对这“第二场”宴席敬而远之。“酒是穿肠毒药,巴德老爷,我劝你别为了贪图享乐而误了正事!” “笨小子,我陪洛宁大人喝酒,这就是天大的正事,要是让你来做,恐怕你还搞不定呢。”巴德老爷说,还调皮地朝阿尔弗雷德伸了伸舌头。 于是,巴德老爷和洛宁搂着彼此的肩膀,欢笑着走出旅店,向远处走去,莫林站在原地,一副想要呕吐的模样,似乎在心中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片刻之后,他才小跑起来,去追那两个即将消失在街角的肥胖身影。 折腾了一整天,即使是如阿尔弗雷德这般有教养的人都忍不住怨天尤人了,他向众人道了晚安,便回到卧室,躺倒在床上。开始回忆过往的时光,想起了自己的养父。阿尔弗雷德这一天的经历,无疑都是约翰·肖博特曾经走过的路,养父就是这样的人,自己在升官发财的道路上披荆斩棘,也希望后代能够走他的老路,养父总是全力以赴为后代提供他认为最好的资源,以履行身为父亲的义务和责任。而对于阿尔真正需要的精神支持和理想追求,他既缺乏,又瞧不起。这很正常,理想不能当饭吃,无法实现的理想不能令人功成名就,远不如稳稳地走已经铺好的路。 阿尔自嘲地想,要是养父知道自己阴差阳错地获得了伦敦塔的职位,恐怕连做梦都得笑醒吧。 他无法入睡,索性起身穿衣。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淡。塔山区又迎来了一个热闹的晚上。但阿尔不想被这狂欢的气氛带动,便只是坐在阳台上,痴痴地看着楼下堆载歌载舞的男女。 “吵死人了。”他小声抱怨道,在这娱乐至死的年代,这抱怨如同蚊虫飞鸣,既不协调,又无足轻重,小得可以忽略。阿尔的目光顺着那些灯火快速地移动,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兄弟会的梅森,他正抱着个笼子,往旅馆的方向走来。 “阿尔少爷,你好。”梅森竟然先看到了他——或许这并不困难,毕竟,比起喧闹的地下,独自一人在阳台上观望的阿尔弗雷德更为显眼。 “梅森先生,你的伤没问题了吗?”阿尔大声问道。 “小伤,不必在意。” “这是什么?”阿尔弗雷德指着盖着布的笼子,好奇地问道。 “公会的传统。”梅森干巴巴地回答。 阿尔对此感到十分好奇,于是走出房间,快步下楼,不一会便来到了梅森的面前。 “就算是身处异国他乡,莱德还是决定要这么做。”梅森面无表情地说。他的脸色有些惨白,在夜间火把与油灯的映照下,就像一块白布一样任凭打扮。阿尔明白,梅森受伤不轻,现在一定正饱受折磨——他自己就有过这样的经历,只是看上去,这笼子比躺下养病要重要得多。 “这是鸟吗?” 梅森将盖着的布掀起,笼子里的生物受了惊吓,开始疯狂地扑打着翅膀。 的确是只鸟,它通体雪白,比梅森脸上的颜色更要单调。 “我们在波叔的葬礼上,放飞了一百只,准确的说,是海鸥。但在这里,我只能找到鸽子。”梅森解释道,脸上依然看不出什么感情色彩来。 那么,这笼子里的鸽子,自然是为另一位葬身于此的公会成员所准备的了。 “你似乎不是很赞同这项传统。”阿尔敏锐地指出。梅森虽然面无表情,但他的话语中似乎对这劳民伤财的传统抱着一些不屑和嘲弄的想法。 “你想错了,阿尔先生,事实上,这还是我的坚持,才令莱德改变了想法,为布鲁托举办这样的仪式。他虽然是个叛徒,但多是因为受了胁迫。如今他已身死,我们活着的人也没必要再记恨了。” 阿尔弗雷德想起在地下密道里,布鲁托将死之时,莱德那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但其中“怜”的成分显然远远大于“恨”的成分。侠骨柔情便是公会头领的真实写照,也许莱德本就想举行这样的仪式,只是碍于布鲁托叛徒的身份才不好表达罢了,梅森果然是个聪明的家伙,他以受害者的身份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可以说是顺水推舟,成全了莱德的渴望。 “那么,仪式什么时候进行?” “还早呢,伦敦不比银港,在这里要找一百只海鸥无异于痴人说梦,而就算是要弄一百只鸽子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我们已经抓到了一些鸽子,但还有一部分恐怕需要莱德去‘征收’了。” 阿尔明白他的意思,便不再多嘴,准备再次回到他的房间。 “你觉得伦敦怎么样?”梅森突然冷不丁地问道。 “什么?” “繁华,浮躁,但却威严,却有秩序。这是我看到的样子,但他离我心中的模样还有一段距离。” “为什么对我说这个?” “大概是因为……你我都是理想主义者吧,阿尔弗雷德少爷。” 梅森大概喝了酒吧。他就此打住,抱着笼子走向自己的房间。 阿尔疑惑地想了想,突然感到困意将至,他也回了自己的房间,把枕头蒙在脸上,尽力不去感受窗外的灯红酒绿,可意识却无比倔强地清醒着。最后,他放弃了,只能漫不经心地躺在床上,任由想象力向他展示多变的未来和未知的命运。 第125章 重复劳动 在所有阿尔弗雷德曾经待过的职业场所中,伦敦塔要算是朴素和单调的那一种。比起富丽堂皇的牙买加总督府,或者烟火气息浓厚的淑女号厨房,这儿的每一块石砖都显得富有深意。大体上来讲,伦敦塔的历史、规模以及其功能性的含义,均给阿尔一种“伟大”的错觉,令他心里踌躇,怀疑自己是否可以胜任岗位。他担心做不好手头的工作而被上司责骂,亦或者言行举止有不周到的地方,这是令每一个上班族都感到头疼的小问题。是伦敦塔的厚重将其放大的。 于是,在这天清晨,紧张的阿尔便来到了伦敦塔,他不依靠询问,而是自己摸索地形,找到了档案室的方位——那是深处伦敦塔建筑群中心的一座独立的楼阁,档案室位于地下一层。这里原本是因地势下陷而产生的空间,但在做了防水处理后,已变得很适合储存重要文件。阿尔踩着心跳的节拍,匆匆赶赴上任。 档案室的空间很大,与其他房间一样,石墙内由木材搭建了框架,形成了真正的墙壁,墙上和地上都铺有金边红毯,门口是几张办公桌,其中一张上堆满了文件。一个老官员正坐在那里忙着做着记录,他的身边有一辆小推车,那上面应该是今早新运来准备归档的资料。 阿尔有些诧异,他自觉已经来得很早,却不曾想,有些人已经将工作与人生混为一谈。毕竟,伦敦塔不能仅仅靠纨绔子弟来运作。又或者说,正是因为有太多游手好闲之徒,那些良善之人才不得不更加尽力地投入工作。 办公桌的右边,是一排排长长的书柜,上面堆满了五颜六色的文档,书籍被分门别类,打理一新,一些不死心的蜘蛛还指望在角落中牵线搭桥、编织梦想,可等到下午,老官员便会亲手毁灭它们的梦想。 说不定,巴德老爷渴望的东西,就在这些书目之中。 阿尔弗雷德找了张空桌子,还未坐定下来,便迎来了体制生涯的第一次打击。 “你这穿的……什么玩意?”老官员皱着眉头质问道,看起来心情很是不好。 “长袍啊……”阿尔弗雷德随口回答道。他立刻就后悔了,有时候,面对上级的刁难,忍耐与顺服才是上佳的选择。而这档案室的官员,显然正因彻夜的工作而情绪恶劣,面对阿尔的态度,他那难看的脸上又添了一抹铁青的颜色。 “长袍?我问你,你怎么不穿统一定制的制服?” “抱歉。”阿尔赶紧低头认错。“我以为……大家的制服都是自己准备的。” 他突然想起,昨天那位给他们带路的清洁工,是曾说过什么拿制服之类的事情。 “你以为?你是说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国王吗?你凭什么以为所有人都会不谋而合地选择同样款式的衣服?你凭什么以为我是个霸道的偏执狂?” “不不不,我不认为您是什么霸道的偏执狂……”阿尔解释道,顿时感到冷汗直流。偏执?不至于,至少阿尔还不了解对方,但是暴躁是一定的。老官员大概是自己一个人待太久了,他脑中出现的对话,甚至不需要阿尔这个真人去张口驱动。 暴躁的老官员瞪着阿尔片刻,突然想起来之前那个嘲讽自己的家伙已经被调离了,便冷哼了一声,命令阿尔即刻去领取制服。 “倒霉,这家伙是吃火药了吧!”阿尔嘟囔着,又小跑着寻找物资部,领取了自己的制服。 马卡斯先生有没有吃火药,这除了他谁都不清楚,但事实上,他的脾气真如那保存良好的黑火药一样,一点就着。结果便是,这位兢兢业业干了三十多年的老职员,至今仍身居底层,独自背负着极重的工作压力。他经常抱怨,甚至到其他部门去吵闹,要求有人分担他的工作,伦敦塔总管肖恩大人虽然也曾调过几个人来帮他的忙,可没有一个人能忍受与他共事一个礼拜的。之后,他便又到各个部门去吵闹要人,形成了一个滑稽的循环,这也是伦敦塔中的无数闹剧之一。 与对待之前的数任同事一样,马卡斯先生并不打算给阿尔弗雷德好脸色看。相反,人事部将这么一个愣头青丢到他的身边,让他感到自己受到了嘲弄。他需要真正有能力做好工作的人,而不是来增加职场履历或体验工作的富家公子哥。阿尔弗雷德给他的第一印象便是如此,那一身品质上乘的长袍,在他看来就是富家子弟炫耀家产、区别他人、体现优越的物件,无论怎么看都令他感到作呕。而当阿尔穿着整洁的制服回来的时候,他又觉得这家伙木讷愚笨,只会按照上司的命令行事,以后肯定难以独当一面。 总而言之,尽管马卡斯对其他人也不太友善,但对阿尔弗雷德,他可真是没有一丁点的好印象。就如同一见钟情的两人会认定对彼此的第一印象,马卡斯对阿尔的不满,也几乎赶上一见钟情那种固执的程度了。 阿尔战战兢兢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没到两分钟就被马卡斯喊了起来。 “去,按时间顺序整理1703年的文件档案。”老长官如是说。 “如果做完了,我可以休息吗?”阿尔问道。他心里只想赶紧去调查巴德老爷交代的事情,却没有考虑自己的问题是多么大逆不道。天真的阿尔弗雷德,即使还没有蠢到去抓老虎的尾巴,可一旦这老虎披上一张蹩脚的驴皮,他大概还真会过去送了命。 “休息?”这种词汇,在马卡斯心里,与“提早下班”或“揍你一顿”的恼人程度相当,使得他本已铁青的脸颊开始胀成一种紫红色的可怕形态。 “才刚开始工作就吵着要休息?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你这么奇葩的家伙!你给我听好了,该死的小畜生,你如果做完了这些工作,就接着做1704年的,再做1705年的,慢慢做,做到你像我这么老为止!” “我没有吵着要休息!”阿尔不满地回嘴道。 “你当我聋吗?给我闭上嘴赶紧干活!”马卡斯吼道,唾液星子四处飞溅,。 阿尔气恼地转过头,开始整理那叠到天花板上的文件,心想这老头也许不聋,但绝对是瞎了眼了,他辛劳了大半辈子,难道就没看到与他同一栋楼里的沃尔特每天都在打牌?就算是横向对比,他也应该知道,档案室的工作量实在是不值当他那点微博的薪水。 阿尔不想在浪费时间与这家伙争吵,虽然只是逢场作戏,他还是希望能两手兼顾,至少还是将1704年的文件整理完了,再悄悄调查巴德老爷交代的事吧。 至此,阿尔弗雷德的职场生涯正式开始。他搬起长梯,爬到高处,小心地从文件山的顶端取下一份卷宗,细心地在纸上记录下来并整齐地放入书架。 又过了一会,阿尔就完全上手,整理文件的速度加快了不少。这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就像巴德老爷说的,随便从大街上拽一个识字的家伙,都可以胜任这份工作。可问题就在于,越是简单的重复劳动,往往越有大量的人力需求,而对于人手严重不足的档案室来说,阿尔的工作量几乎可以撑起半边天了。他从没想过短短一年里会有这么多的会议文件需要归档,更不用说那堆积如山的项目计划、预算报表、工作总结等。五分钟,他粗略计算了一下,这算快的了,一份文件就算整理完毕了,而他大概还剩下……一千份文件需要整理,天知道这些混吃等死的家伙,每天都在忙些什么事,而把档案的归类拖延了十余年之久。 于是,阿尔从早上一直忙碌到中午,可那耸立的文件山好像完全没有变矮的意思。 “这是怎么回事?”阿尔弗雷德怀疑自己看了太多的文件,眼睛都花了,他甩了甩头,恰好看到文山的另一边,马卡斯也跨在长梯上,将一些新的卷宗放到文山的顶端。 “你在干什么?”阿尔颤抖地指着马卡斯,愤怒地问道。 马卡斯惊得楞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破口大骂。“臭小子,你才是在干什么?叫那么大声吓唬谁啊?” “我是说,你干嘛还把新的文件叠到这里来?你这样我不永远做不完吗?” “呵呵,小子,你真的以为一年份的文件卷宗就这一点儿?动动你的脑子好好想一想,为什么已经到了1716年吗,可我还得处理十几年前那些老到发霉的臭文件!” 阿尔喘着粗气,瞪着他的上司。马卡斯那满是皱纹的面部,此时因为愤怒而抽搐着,他嘴唇上的胡髭根根直竖,就像一只受惊的老猫,警惕又不怀好意地回瞪着惊扰他的罪魁祸首。 “难道……我是说,马卡斯先生,难道你每天都得做这些事?” “哼,人们只道我马卡斯性情古怪,蛮不讲理,却从不看看是谁替他们承担了巨量的工作!不,他们不理解这工作的意义,老实说,我也不理解,但他们也不动动脑子想想,每一次上头派人来检查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的时候,是谁替他们擦的屁股,是谁替他们担的责任!” 马卡斯捂住胸口,使劲喘着粗气。刚才的激动伤害了他的心脏,他已经年近六十,早已不复当年之勇,现在与一个青年人较真,那可真是难为自己了。阿尔弗雷德有些愧疚,虽然马卡斯以严苛暴躁而闻名于伦敦塔,但他的话却让人感觉他才是受尽压迫的一方,对他而言,这工作毫无意义,却越积越多、永无止境,在这里干上几年,任谁都会变成暴徒吧。 “我在这干了四十年了,小子。”马卡斯锤了锤胸口,语重心长地说道。“这四十年,我每天在太阳还没升起便来到这里,直到月亮都嫌困顿才离去。四十年啊,我整理这些毫无意义的卷宗,把每一次大会的重要讲话描红记录,归档各个部门那些勾心斗角的预算提案,还有一任又一任的长官们那些夸夸其谈的指示。没错,我就是这样,辛辛苦苦干了四十年,却没有任何功劳,反而还落下了十年的工作债要偿还!你以为一年份的文件就只有这些吗,小子,我告诉你,等我把那一年的全部文件整理出来,可够你干到猴年马月去呢!” “怎么会这样!”阿尔弗雷德不甘地嚷道。“肖恩大人不是派过人来帮你吗,被你赶走的那些,记得吗?” “哼,你会派有本事的人来干枯燥的事吗?”马卡斯白了他一眼,说道。“说到底,档案室的工作本来就枯燥、无聊,而且毫无用处,你做了又如何,不做也没损失什么。只是上头坚持要求,还隔三差五就来检查,这里的工作才能勉强开展……再说了,伦敦塔没一个有用的人,都是一群混吃等死的蠢货,要他们接手这些玩意,那只能是添乱,我呸!” “仅仅只是整理个文档而已,就算来的人再怎么不堪,也不可能干不好啊!” “仅仅?整理文档?”马卡斯粗声粗气地吼道,语气中夹杂着难以置信与愤愤不平。 “我告诉你,小子,这活复杂得很,可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从文件的归档,到找总管讨要签字,每一个细小的步骤都蕴含着大大的智慧,你懂吗?你根本不懂,所以给我闭上嘴,好好干活。” “我既然不懂,那你就教我呗!”阿尔回复道。“在我看来,这就是一起简单的工作,任谁都可以胜任,可你偏要说它复杂,那你倒是告诉我,他复杂在哪,省得我哪里做错了,又要挨你的骂!” “我可没有时间教育新人,你应该找人事部那些家伙,是他们让你来的,怪不得我!不懂?那就自己体会!体会不到?那就活该被骂!” 阿尔叹了口气,对马卡斯的愧疚之情已经消散了八成。很多时候,心高气傲的人往往能够鹤立鸡群,成就一番大事业,但如果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依然保持过量的优越感,那只会惹人厌恶、受人讥笑,这无异于自掘坟墓。马卡斯硬要把自己的事业说得无比复杂和伟大,以此苛责他人,这导致了灾难性的后果,扭曲了他的人生,令他活得十分艰辛。马卡斯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固然值得尊敬,但如果他能够端正心态,不迁怒他人,并且稍微懂得一点尊重和鼓励下属的手段,那他的负担定会减少,也不至于落得如今这般追赶历史问题的窘境了。 阿尔再次决定,不再与这偏执的老人纠缠不清,还是闭上嘴,好好做事就好了,至于巴德老爷提到的劳伦斯的事迹,也只好趁有机会的时候再偷偷调查了。 然而,还没等他定下神来,新的问题便接踵而至。午饭过后,阿尔弗雷德郑重表态,自己一定努力工作,不再抱怨,也不再大呼小叫吓唬人,但马卡斯却一点都没有放松对他的监视。相反,他似乎比之前更加关注阿尔弗雷德,只要羽毛笔在羊皮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停下,或者那因陈旧文件被拿起而扬起的灰尘稍微减少一些,马卡斯便会从文山的另一头窜出来,对着他一顿数落。这样一直到了下午,阿尔依然没有机会离开那高高的1703年文山。他双腿发麻,两手打颤,不知道已经记录了多少档案。 天色逐渐泛黄,阿尔弗雷德的首日工作就要结束了。这时候,档案室传来了一阵轻快的敲门声。阿尔抬起疲惫的头颅,略带期待地看着马卡斯打开了门。 “你好,先生,在下是多米尼克·威尔森,来找我的儿子,阿尔。”巴德老爷你欢快的声音传到阿尔弗雷德耳中,紧接着,他杵着拐杖,捋着八字小胡子,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 第126章 山人妙计 “哼,原来你不仅是个莽小子,还是个妈宝男。”马卡斯鄙夷地瞪了阿尔弗雷德一眼。 “确切地来说,是爸宝。”巴德老爷似乎觉得自己很幽默,幽默到足以打动档案室的管理员。但若他知道对方的性格,肯定不会表现得如此洒脱不羁。要知道,令不开心的人感到更不开心的,那莫过于在他面前表现出十分高兴的样子。 果然,马卡斯并不打算放巴德老爷“父子团聚”,而是挡在了他面前,一脸挑衅地问道:“威尔森先生,你来此有何贵干?难道你不知道这里是官方办公的场所吗?难道你不知道闲杂人等是不能进出伦敦塔的吗?又或者,你想尝试另一种体验?监牢另一边的那种?” “嗯……嗯……”巴德老爷被这连珠炮似的质问打了个措手不及,阿尔肯定,他那机敏的耳朵只会听清中间那个问题,果不其然,巴德老爷依然带着笑,回答道:“大人,我可不是闲杂人等啊。” “难不成,我这落魄的小天地,竟然接待了一位大人物不成?”马卡斯气急败坏地吼道,“没事就给我滚出去!” 巴德老爷连忙摇手,摆出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示意对方,自己并无意打搅他的工作。 “行个方便吧,大人,我只是来看看我的儿子,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 他冲阿尔使了个眼色。后者赶紧承认,说档案实在是太多了,他的确需要帮助。 “难道伦敦塔招你进来,还准许你拖家带口吗?”马卡斯怒吼道,那双犀利的眼睛似乎在喷火,阿尔赶紧闭上嘴,心想既然说什么话都会触怒马卡斯,那他宁愿做个哑巴,把这座活火山丢到巴德老爷那边去。 “我说先生,我看你年纪也大了,怎么还跟个小孩似的不明事理?”马卡斯骂完阿尔,又咄咄逼人地冲巴德老爷说教。“难道你能一直护着你儿子,直到你进了棺材吗?可怜的爸宝,你看看他现在都成什么鬼样了!” 阿尔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抬起衣袖闻了闻,心虚地看着巴德老爷,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说得如此不堪入目。要不有一股不服输的气概在为他撑腰,换了别人估计要找个角落去痛哭一场了。 “嗯……虽然我儿子有时候的确挺莽撞的,但是大人,他也没那么无能吧,难道他的工作做得不好吗?” “哼,表面功夫而已,他根本不理解这工作的真谛!” 他还在纠结这个事呢,阿尔直摇头,并在心里不断祈祷,让他赶紧摆平巴德老爷的事,好离开这个闷热、狭窄、充满暴戾的鬼地方。 “我懂,我懂,他就是这样,从不思考,手比脑袋动得快。大人,请容许我向他做个示范,让我教导他,只一个晚上,我保证让他脱胎换骨!” “没门!我说过了,闲杂人等给我滚出去,这里是办公场所,不要再让我说第三遍,要不然我可要叫卫兵了!” “别急啊,大人,您应该知道,我儿子可是那位科伦大人介绍来的……你懂的……那位科伦大人呀,他可是内阁大臣,并且在不久的将来很有机会更上一层楼,成为帝国的代言人,国王之下的第一人。我儿子就是那位科伦大人介绍来的……” 阿尔突然感到一阵解气,眼下巴德老爷所做的事,无疑是无耻至极的事情,但能看到马卡斯吃瘪,那无耻也是值得的!看来,巴德老爷的确没闲着,他这一天四处打听那位帮助他们的大官人的身份,并将自己的角色融入其中。此时一番言语,仿佛他与内阁大臣是拜把子的兄弟一样。估计对方会为此头疼便是了,科伦大人日防夜防,却也防不住小人心怀鬼胎地拉拢关系啊。 马卡斯眯起了眼睛,那原本只存在于眼中的怒意逐渐蔓延至全身……巴德老爷的话里没有半点威胁的成分,但在这位暴躁的档案管理员听来,却充满了十足的挑衅。 “那么,‘那位科伦大人’阁下,是否也想尝尝伦敦塔牢房的滋味?”他慢慢地说道,竭力克制着抄起椅子冲巴德老爷抡过去的冲动。 巴德老爷见多识广,立即知道此人软硬不吃,他当即举起双手,示意投降,又同情地看了阿尔一眼,便倒退着退出了房间。 简直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害自己被骂,还把阿尔置于尴尬的境地。 “哼,耍滑头的家伙。”马卡斯鄙夷地骂了一句,转而面向阿尔,如同面对仇人一般凶神恶煞,原本就气得发紫的脸庞因为抑制不住的怒火而变得绿里透黑。 “这不是我的错,是他擅做主张的,真的。”阿尔惶恐地解释道。 “哼!”马卡斯大吼一声,一头栽进书山文海之中,似乎觉得对阿尔再多说一句话都是对他人格的一种侮辱。 阿尔松了口气,他宁愿被这蛮不讲理的上司无视,甚至,要是以后马卡斯都能当他是空气就好了。又过了一会,他才发现自己的想法太过天真。马卡斯的视线就如同一把寒冷的尖刀,直直地捅在阿尔的后背上,令他寒毛直竖,心绪不宁,坐立难安。 没人可以在这儿待上一星期的,绝对没人!阿尔如此断言。让马卡斯这样的人来整理文件实在是大材小用了,伦敦塔本是关押要犯的地方,而马卡斯无疑精通语言、手势和冷暴力等各种折磨人的手段,让他去审问犯人,说不定这国家还能长治久安呢!阿尔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犯了什么罪,而被巴德老爷出卖到了监狱里,不然又怎会遭受这样的折磨?他闭上眼睛,忏悔自己可能存在的罪行,不一会却又觉得这一切实在可笑。他不禁想,也许养母玛莉亚·肖博特才是这间办公室的真命天女,她向来仇视时间的流逝,千方百计地想要静止自己的时间,对于度日如年的档案地狱而言,说不定会十分合拍。 “打起精神来,阿尔弗雷德!”他自我鼓励道。“你是要当大探险家的人,岂能被一介暴躁匹夫给打丧了气!” 阿尔开始幻想一些有趣的事,比如,等他回到了银港,便对养母说说这个神奇的地方,如果可以,就让养父把她弄过来,也省去了她那徒劳的糟蹋脸蛋的浩大工程。又比如,艾米丽在这里的话,或许会比他更抓狂,又或许会令马卡斯这家伙气得疯掉。 不知过了多久,办公室的安宁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马卡斯不耐烦地瞪着那扇破旧的木门,满心烦躁地从他那堆满文件的巢穴中挪动身躯,起去开门。 “没看到我正忙吗?”他打开门,粗暴地冲来宾吼道。 “先生,我这儿有急事,是肖恩大人的命令!他说让你立即去唐宁街接受一份紧急文件,顺便订制一批新的办公用纸。”敲门的小伙子显然深谙马卡斯的脾气,他不卑不亢,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只将来访的目的一一道来,让伦敦塔的头儿替他遮蔽锋芒。这样一来,即使强硬蛮横如马卡斯之人,也不能冲他的顶头上司发脾气吧,他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却仍然不甘就此投降。 “文件我可以去拿,但办公用纸是物资部的事,我不干。” “大人们最近开会比较多,纸张稀缺啊,而管采购的老汤又正好……生病了,其他人也没有顺路的,肖恩大人就只好委托你了。”小伙子说,依然不忘借着肖恩大人的名头。 “那又怎么样,老汤这时候生病也不是我的错,难道他得了重病,我就得接他的活?我这么矜矜业业,年年全勤的员工,怎么到头来还有受到这样变相的惩罚?”马卡斯说着,怒气不禁又冒上了头。 “您别生气,先生,肖恩大人绝对没有惩罚你的意思,相反,只要你给他留下好印象,也许今年会有晋升的可能性喔。” “哼,年年谈晋升,年年空欢喜!谁不知道等着升官的世家子弟都已经排队到泰晤士河对岸了!”马卡斯嚷着,却只是牢骚满腹,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霸气,小伙子一声不吭地看着他,等他做最后的决定——一个不可能有其他可能性的决定。末了,马卡斯叹了口气,叫小伙子给他准备一架马车。 “行,但我要先向肖恩大人复命,他一定很高兴,有人愿意在关键时刻站出来为伦敦塔排忧解难的!咱们十分钟后在门口见,先生。”小伙子恭敬地鞠了个躬,然后撒腿跑开了。 马卡斯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让人看不透他到底是无奈还是期待。总之,阿尔弗雷德最大的障碍,突然间就凭空消失了,他终于可以为所欲为地探索这堆积了无数历史秘密的房间了……。 “在我回来以前,把这些东西弄完!”马卡斯粗暴地吼道。 也许,还是不能。 “我已经下班了!再说这些文件根本弄不完……只要你还不停给我加量的话!”阿尔弗雷德没好气地说,知道对方急着出门办公,没空理会他的叛逆。 “你想下班,那现在就给我滚出去,我让你永远下班!”马卡斯暴怒地吼道,一手伸开指着他背后的大门。阿尔瞪了他一眼,不再作声,他可不会傻到断送这绝好的机会。 “至少,现在没人给你加量了,我回来时要看到明显的进展。”马卡斯语气稍缓,给了阿尔一个折衷的要求,然后便拿起皮包走出了门。 “真的吗,你是在逗我吗?”阿尔狠狠地捶打眼前的桌面,发泄他这一天所受的窝囊气。他本已打算不再理会马卡斯那些不科学的、宛如天方夜谭般的工作任务,但谁想他那情绪不稳定的上司竟然在临走之时恢复了理智,勉强量化了他的任务,对于心存职业操守的阿尔弗雷德来说,无疑是一个坏消息。他理解“明显的进展”的字面含义,但实际如何,却依然是上头说了算。马卡斯的尺度暂且不提,如果按照阿尔弗雷德对工作的要求,那“明显的进展”的工作量可就大了——量足够大,却又不是做不完,这才是令他感到气愤的地方,马卡斯就像揪住了他的小辫子,他现在真是左右为难,两头难以兼顾。 不过,留给阿尔弗雷德烦恼的时间并不长,办公室的大门便再次被敲响了。 “也许马卡斯忘了带东西。”阿尔心想,并往门口走去,打定主意要把“明显的进展”的量化指标再问清楚一些。 而当他打开门,看见的却是一脸嬉笑的巴德老爷,正炫耀似地冲他挤眉弄眼时。阿尔那本已安分下来的心情又变得浮躁起来了。他一把将巴德老爷拉进办公室,然后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嗯……很有礼貌的欢迎仪式,这是这里的传统吗?”巴德老爷打趣地说道。 “瞧你干的好事,你怎么忍心把我丢到这里,整整一天!”阿尔大声嚷道,声音因为气愤而变了调。 “放轻松,阿尔少爷,工作嘛,哪里不是这样的!再说我这不是来救你了嘛。” “救我?哼!”阿尔怒不可遏地哼出一身,炙热的鼻息喷了巴德老爷一脸。“要不是马卡斯凑巧被肖恩大人派出去办事了,我怕是一辈子都要困在这里了,这还没完呢,他走了也不让我消停,还交待了一大堆的作业!” 巴德老爷掏出手帕,擦拭喷溅到自己脸上的口水,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这愣小子,什么时候才能学学我,用脑子想问题呢。你怎么就不想想,为什么肖恩大人偏偏这时候把马卡斯派走了,还给他额外的工作,这不摆明了给你时间干正事嘛!” “你是说……是你拜托肖恩大人支开马卡斯的?这怕得破费不少吧。”阿尔怀疑地问道。 “我可没那么大本事!”巴德老爷摆了摆手。“肖恩大人是出了名的硬骨头,他刚正不阿,软硬不吃,你想送礼,还得问人家肯不肯收呢!连内阁大臣科伦大人都只能低声下气地求他办事,像我这样的市井百姓,又怎么敢用伤风败俗的下三滥手段去试探这位大人物的底线呢。” “看来你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阿尔讽刺地说道。“那么,你又是怎样让肖恩大人支开马卡斯的呢?” “我根本就没见到肖恩大人,不过山人自有妙计。阿尔少爷,我问你,如果你去到一个新的城市,首先得结识些什么人?” 阿尔弗雷德迷惑地看着巴德老爷,犹豫地答道:“当地的市长?或者……公会的头头?” “错,大错特错!不愧是阿尔少爷,真是愣得可以啊,亏你还跟着我走南闯北,怎么一点干货都学不到呢?” “行了行了,你赶紧说吧!”阿尔不耐烦地说道,他深知自己在人情世故方面的愚笨,对巴德老爷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也感到厌恶了。 “我告诉你,到了一个新地方,你首先得结识当地的地头蛇——比公会的头头要低等得多的那种,他们熟门熟路,易于相处,而且发挥的作用往往不比庙堂之上的大官们差,我昨天就是这样做的,还记得吗?今天我仍是故技重施,支走固执的档案管理员还不是小菜一碟。” “那个传令的年轻人!”阿尔弗雷德恍然大悟道。“但是,他怎么敢如此光明正大地作假呢,他就不怕丢了工作,甚至踉跄入狱吗?” “呵呵,你多虑了,伦敦塔的小工们懂得怎样保护自己。我有理由相信,肖恩大人在某年某月的确下达过类似的指令——毕竟这鬼地方一年都头就没有不缺纸的时候——只是他们在执行上出了些问题,耽搁了采购。可能订制办公用纸的工作另属他人,但交由马卡斯来做也是情理之中,供货方不会多嘴去问,伦敦塔的物资组还开心有人帮忙干活呢。至于马卡斯,他早就想调离现在的岗位了,如果他有幸让肖恩大人看到自己的付出,并如愿升职加薪的话,那这一切不就成了三全其美的事了吗?如果他没这福分,又能怎样呢?顶多就是每天多骂几句脏话罢了,相信我,对于听惯了污言秽语的伦敦塔的人而言,马卡斯的这点抱怨就像在干草堆中再多添一把稻草,谁又会费心思去在意呢?” “好吧,好吧!你厉害,你又赢了,而可怜的阿尔少爷就是个没长进的笨蛋,活该在这里受罪!”阿尔赌气地嚷道,所有的一切都在巴德老爷的掌握之中,他就像躲在幕后的傀儡师,将伦敦塔一众人等像木偶一样耍弄,看着他那一副洋洋自得的模样,阿尔这气就不打一处来,浪漫主义的思潮让他曲解了塞万提斯的着作,使他如同堂吉诃德一般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不同的是,小说中的骑士终有幡然醒悟并忏悔的一天,而阿尔早已发现自己的异常,却仍一往无前地反抗到底,去抵御那些世俗的规则。巴德老爷看出了这一点,便收敛了顽皮的笑容,拍了拍的肩膀,宽慰道: “嘿,别闹脾气,阿尔少爷,你还是有猜对的地方的。如你所想,我这一趟花的钱可不比昨天少啊。如果真能见到肖恩大人,也许我还用不着花那么多冤枉钱呢。” “那还真是难为你了,消耗了这世上你最珍视的东西!”阿尔讥讽地说道。 巴德老爷摇了摇头:“这没什么,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比喻也许不太好……总之,阿尔少爷,我从商三十几年,学会的最宝贵的一课,便是大商人切不可对小利小慧斤斤计较,而应具备舍小追大的胸怀,你懂吗?” “我不懂,因为你每一次花钱,感觉都像是在割自己身上的肉一样难受。”阿尔说着掰起手指向巴德老爷列举他在西印度群岛、塔山附近的码头以及伦敦塔内与海关官员、马车夫以及清洁工讨价还价、斗智斗勇的场景。 “我那叫用钱去解决问题,然后赚更多的钱。虽然过程的确不好受就是了!你干嘛老是记这些玩意呢!我家里有个邓肯就足够唠叨这些了!”巴德老爷有些害臊地捻了捻唇上的八字胡,不理会阿尔弗雷德的讥讽,自顾自走进办公室。 “嗯……不错的地方,就是灰尘有点多!不过嘛……”他说着走到马卡斯的办公桌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并将整个身体向后倾斜。“啊哈,我喜欢这个桌子,怎么样,是不是给人一种运筹帷幄、尽在掌控的感觉?” “一点也没有。”阿尔冷冷地说道。 “瞧啊,这就是马卡斯先生如此暴躁的原因。”巴德老爷翻弄着桌面的文件,从中挑出一张盖了印章的羊皮纸,朝阿尔晃了晃。“看起来,议会和内阁明天要来伦敦塔视察,肖恩大人要求档案室尽快归档办毕的文件……啊,可怜的马卡斯先生,他今晚八成要回来通宵加班了,咱们还是快点办完正事,早点开溜吧。” 他看着旁边那一排排的书架,露出了苦恼的神色。“这下咱们的活可有的干了,老实说,我没想到这里的资料有那么多,早知道我就应该多出一点钱,把马卡斯弄到牛津去出两天差……” 第127章 堆积如山的文件 阿尔没有理会巴德老爷的自嘲,无力地回到脚手架前,继续整理那堆叠如山的1703年文件。他是矛盾的,虽然具有反抗官僚与世俗的精神,却也存在另一种惟命是从的情感,令他不完成马卡斯布置的工作便浑身难受。这大多是受他钟爱的骑士文学的影响,那里面的骑士总是行侠仗义、锄强扶弱,可又要坚守荣誉,处处维护国王的权威,从而对一些理所应当的正义视而不见。 阿尔作为这种矛盾观念的受害者,使得他难以分清什么是当务之急,什么可以暂且搁置,甚至撒手不管。即使他偶尔意识到了有一些特别要紧的事,却也不一定愿意抽出手去做。因此当巴德老爷看着这位年轻的少爷,在微弱的烛光下不慌不忙地记录着近年某某大臣的某某发言时,顿时惊讶得张大了嘴,下巴都差点掉了下来。 “我说阿尔少爷,你究竟是在干什么?”他小声地问道,努力使语气看起来轻松自然。 “你没看到吗?我在收拾这些家伙们的烂摊子!”阿尔没好气地吼道,一面向巴德老爷展示一张已经发霉的羊皮纸。 “克雷大人的演讲稿,大盗贼霍森的审讯记录,还有皇家铸币厂的委托函……天啊,谁知道这鬼地方究竟承办了多少职能,我怎么可能应付那么多的文件?巴德老爷,你怎么能如此狠心,把这么倒霉的工作硬塞到我的头上?”他绝望地吼着,并埋怨地瞪着巴德老爷。 “阿尔少爷,我没让你干这些事……你这人也是实诚,太过循规蹈矩了!难道你这一整天就都在干这个?算我求你了,动动你那木头脑袋吧。你所憧憬的英雄豪杰,可不会被这些条条框框的小事所束缚!要我说,像这些个没用的记录,就应该这样!” 他一把抢过阿尔手中的羊皮纸,用力一撕开——那已经干瘪的羊皮竟然真的被撕成了两半,大盗贼霍森和他的种种罪行分了家,成为一个霸气而纯粹的诨名。 “你不要捣乱!这可是神圣的劳动!”阿尔弗雷德愤怒地嚷道,但却对巴德的做法心生好感。是啊,他实在不想干了。 “听我说,阿尔少爷,我知道这对你很特别。想我当年刚开始工作的时候——顺带一提,那是到银行推销某种清洁用品的活计——我那时也跟你一样,有点兴奋,有点害怕,并且有种神圣的责任感。但我们总得翻过这一座高山的,多米尼克·巴德不会为消灭蟑螂而永远骄傲自满下去,阿尔弗雷德·威尔森也不应该把清理纸上的霉菌视为己任,不是吗?” “我不是在清理霉菌!我只是……不知如何开始我们的事业。”阿尔强调道。 “所以,我来了!为你带来了工作指引,还有医治心灵的良言!阿尔少爷,不要纠结了,你应该这样想,要是按照正常的逻辑,你的工作是受雇于我巴德老爷,听从我的吩咐办事,你现在的处境看似左右为难,但其实与之前并无变化,不是吗?你就是我们伟大的淑女号上的小小密探,来这里打探消息罢了,你可别太过投入,搞不清自己的身份了!” 阿尔心想,巴德老爷说的确实有些道理,不禁放松下来,让手中的鹅毛笔掉落在地上。一时间,他长时间保持紧张的神经舒缓了下来,使他感到昏昏欲睡,又特别想笑。是啊,他是巴德老爷的雇员,而不是伦敦塔的人,何必为了那些与他毫不相干的文件而拼死累活呢。 “嘿,清醒一下,还没到你放松的时候,马卡斯可不会一直待在外面,咱们得抓紧时间,把‘骗子劳伦斯’的档案找出来!” “没错,你说得对,你说得对!”阿尔弗雷德振作精神,顿时又感到糊涂,喃喃道:“‘骗子劳伦斯’是谁?” “我之前没说过吗?约翰·拉斯蒂·劳伦斯。这是‘骗子劳伦斯’的本名,在1525年前后于伦敦一带活动,后因犯罪被关入伦敦塔,下落不明。” 巴德老爷说完,看着那一眼望不到头的书架,摇了摇头。“哎,这可怎么找啊。” “他们应该一直有归类文档。”阿尔机灵地说道。受巴德老爷的引导,他刚打起了精神,此时正沉浸在一种办正事的快乐之中。而一想到他们为达目的潜入了伦敦塔,骗过了所有人,甚至差点骗倒了自己,阿尔心中那正直的喜悦便又添上了几分叛逆的兴奋。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表现自己的优势,便拼命回想自己一天的所见所闻,选取有用的信息告诉巴德老爷。 “马卡斯这几十年一直在做一件事,就是整理文档,他的速度很慢,但也勉强做到1703年了,只要我们知道那个骗子劳伦斯活动大致年限是在1525年左右,我们就能缩小寻找的范围!” “不错,总算是开窍了。”巴德老爷赞赏道,高兴地冲阿尔弗雷德竖起了大拇指。二人明确了目标,便立刻钻进那书架之间的走廊,开始挨个查看书架标签上记录的文件名。 “安妮女王的私掠船许可方案,这是哪一年的事来着?”阿尔眯着眼问道。 “不用看了,距离今天没过二十年呢,你这区域的书架怕是连蛀虫都没有,就别费心思在这里找了。”巴德老爷从远处喊道,他已经跑到走廊的另一边。 阿尔弗雷德饶有兴致地在这条走廊上转悠,扫视着五花八门的文件,标签上的注解十分详细,让人一眼就明白这里藏了些什么,却也容易挑起观者的好奇,让他们停下脚步,时而从灰尘中抽出一本卷宗,一睹其中蕴含的秘密。 “霍迪教授的1613年天文观测记录,这对航海家来说很有用!”阿尔弗雷德说着,仔细辨别刚拿出的一叠笔记上的潦草字迹。 “是啊……但是你得考虑清楚,为什么他的记录会出现在伦敦塔里……说不定正是因为他作假才被抓……嘿,专注点好吗?”巴德老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你要天文记录,我以后给你弄更好的,先不说咱们谁都没听过这个什么霍迪教授的大名,单单从他生活的年份来说,他那份记录就算是真的,也已经过时了。” “是这样的吗?”阿尔惊讶地喊道。 “我的少爷啊,现在可是个日新月异的时代,你得掌握那些瞬息万变的资讯,而不是花时间去拜读上个世纪的着作,那只会让你变成土老帽!” “我相信有些东西是永恒的主题,即使再过上千年万年也不会改变!”阿尔倔强地说着,握紧了那张记录着行星运行轨迹的纸张,他的心里装满了那些驰骋大陆、豪情万丈的骑士文学,那才是他真正希望能够长久流传的精神品质。 “别啰嗦了,赶紧找吧……嘿,瞧我发现了啥!”巴德老爷睁大了眼睛,从架子上粗鲁地抽出一叠文件,连带着大量的纸张掉落在了地上,他也全然不顾。 “哇……哇!” “什么,你找到了吗,骗子劳伦斯的消息?” “嗯……不是……”巴德老爷有些尴尬,对自己欠缺思量的邀请感到懊悔不已,他犯了一个低级的错误,不该在批评了阿尔的好奇心后不到半分钟,便陷入自己的好奇中去。为了挽回颜面,他假装咳嗽了两声,想将找到的宝贝藏到衣服里,等回到旅馆再自行享用。然而,这并没有逃过阿尔弗雷德的眼睛,这愣头小子的身体机能大大超越了他那可怜的头脑,令他在转瞬之间便夺走了巴德老爷手中的纸业。 “这是!”他尖声惊叫道。 “是的,是的,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咱们曾经的女王陛下,也被关押在此,这正是伟大的伊丽莎白女王的言行记录,啊多么珍贵的材料啊。” “你是想把它偷走,在你那些有钱的朋友面前炫耀吧!”阿尔不客气地质问道。 “当然不是,引起我注意的是那样一句话,你看!”巴德老爷此时也不顾及风度了,一把抢回女王的记录,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让人连辨别都要费一番功夫,但巴德老爷就像长了一双鹰眼似的,只瞟了一眼,便看中了他渴望的信息。他神情激动,满腹感情地开始朗读起来: 1557年12月23日,圣诞节快要到了,那位公主却不得不在这又脏又臭的监牢里度过……(请允许我作这样的陈述,虽然伊丽莎白公主的监牢还算是舒适宜人,也没有烦人的老鼠和蟑螂,但这与她曾经居住的地方——即她姐姐玛丽女王现在居住的富丽堂皇的王宫相比还是有天壤之别的。)但最近,她仿佛受到了圣灵的庇佑,连那原本冷峻的面容也常见笑脸了。 ‘噢,达德利!’她这样对我说,‘我有预感,离我重见天日的日子已经不远了!等我出来的那天,一定要让伦敦塔为我打造一批纪念金币!’ 我不知道公主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但金币的事情,如果真能如她所愿,倒也无伤大雅,起码没有像现在这般腥风血雨。 阿尔弗雷德入迷地听着,即使他已然知晓了后续历史的发展轨迹,却也忍不住去猜想那过程中发生的情节,可巴德老爷却在这时节停止了朗诵。 “然后呢?”阿尔弗雷德忙问道。 “然后?没有然后了,剩下的都是些无聊的东西。” “公主后来怎么样了?” “你不是知道吗?她当了女王。” “那达德利呢?” “嘿,我说,你干嘛老是喜欢关心别人家的事呢?” “不然呢?你念着一段给我听是什么意思?”阿尔懵了。 “抓重点,阿尔少爷,抓重点啊,从我那神情的朗诵中,难道你没听出一些令人魂牵梦萦的东西吗?就是那一批纪念金币啊,笨小子,伦敦塔铁定还备有这些金币呢!你想想,16世纪女王的坐牢纪念金币,那该是多么价值连城的宝贝啊!” “我情愿多听一听后来发生的事情,那才有意思得多呢!”阿尔生气地说着,想要把纸条抢回去自己读。这回巴德老爷还算机灵,他提前预测了阿尔的行动,将纸张塞进身旁一堆文件之中,令其再难被找回。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可没时间胡闹了,赶紧干正事吧!” “如果不是你贪财,我们估计早就找到了!”阿尔想起他们本来的任务,便将责任全推到巴德老爷身上,这一次,后者再也不能用“没定力”来批评他了。而巴德老爷也破天荒地没有吐槽阿尔弗雷德,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时间紧迫,已经没空给他耍贫嘴了。 阿尔继续工作,并感叹在这花花绿绿的大千世界里,唯有金钱才是巴德老爷的挚爱,那带着腐臭铜臭的金银铜币,常令他魂牵梦萦,情不自禁。因此,他此时面红耳赤,竭力想要转移话题,也就显得不那么奇怪了。但阿尔也不是三岁小孩,他把一切看在眼里,而没有当面拆穿,也只是为了给他的雇主一个台阶下罢了。 “行了,咱们快干正事吧,你瞧,天色都已经暗了。”巴德老爷再次催促道。 的确,窗外的景像已经全暗了下来,这对于11月的伦敦来说,即便还称不上太晚,却也已是打烊收工的信号。二人加快了作业,以一目十行的速度快速地浏览着书架上的铭牌。 “啊哈,在这里!”巴德老爷惊喜地叫道。阿尔赶紧跑到他身边,看着那直顶到天花板的高大书架。 “……” 巴德老爷也注意到了问题的所在,他微微张着嘴,过了十几秒钟才从嘴角蹦出一句话来:“这些家伙每天都在干嘛?” 比起阿尔弗雷德正在处理的1703年文件,16世纪20年代的档案要繁复杂乱许多,也堆积了更多的灰尘。将近两百年前的伦敦塔,其职能比之现在要丰富,阿尔可以想象那时的可怜人们,每天要开多少会、做多少笔录、签多少名,也许他们才是这监牢中真正的犯人,被名为“官僚主义”的镣铐紧紧地锁着,每天接受文山会海的惩罚无法脱身。而在国王权威至高无上的都铎王朝,失职的结果可能便是脑袋搬家。 “有这么多东西,我们怎么可能找到……” “哎,俗话说的好,说话不如动手!说不定咱们运气好,那亲爱的骗子先生,就躺在这一叠纸里呢!”巴德老爷丢下手杖,从书架中间抽出一叠文件,那档案高山被挖了山腰,顶部便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几张纸带着厚厚的灰尘,四散飞离了原来的地方,飘落在房间的地上。 “你小心点,哪有这样拿文件的!”阿尔急忙喊道。巴德老爷咳嗽不止,一边用手扇开面前的灰尘,一边飞快地跑到角落的窗边。 “这里又不是酒窖,这些死脑筋怎么就不晓得通风呢!”他说着打开了窗子,然后探出头去,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看到他那幼稚可笑的行为没有一丝悔改的意思,阿尔弗雷德只能无奈地摊了摊手,他不会步巴德老爷的后尘,于是拿了脚手架,小心翼翼地取下最上层的文档,开始查阅。 第128章 来访的高官 大约过去了一个小时,毫无进展的巴德老爷发出一声凄厉的怪叫。 “这样子我们永远也找不到那个骗子的消息!我的天,为何有人会故意把一些毫无意义的东西记录在案,并且无比细致地做好批录,还完好地保留了下来?这真是令我大开眼界了!” 他叫喊着,一边使劲挥动一张羊皮纸。“你瞧瞧,阿尔少爷,1537年格列佛公爵的如厕记录!真是文如其名,全是一堆屎尿!他们为什么会想要把这种东西都保留进来?” 阿尔弗雷德没有发表意见,而是在心里嘲笑,他对此问题有一个明确的答案:他的养父肖博特总督虽然是议会授权的官员,可实际也大小有些个爵位,在现在这个年代,官位与爵位的高低贵贱已有些模糊了,所以阿尔也不敢肯定,那些无比关心养父就寝和如厕情况的人们到底更看重哪一方面——总之,他们就是很看重,看重的不是那一马桶的屎尿,而是坐在马桶上的人的权威。想必,在格列佛公爵生活的都铎时期,这种慎重的态度要更明确地源于爵位的一方。 但可笑的不止在此,巴德老爷仅仅待了一个小时便耐不住性子了,而他已经辛勤劳作了一整天了,诸如“公爵如厕记录”这一类的文件,就像冬天雪花里夹杂的冰雹一样,煞风景却又层出不穷,极大降低了查阅档案的效率。不过,鉴于巴德老爷和阿尔的动机并非正当,这些文件反而成为了一种有效的保密措施。阿尔只能在这满眼的纸张与文字中备受煎熬,一边听巴德老爷对那些不务正业的文档给出客观公正的评价。 “咚咚咚。”档案室的房门被轻轻地敲响。巴德老爷立刻闭上了嘴,一脸惊恐地看着门的方向,并使劲冲阿尔弗雷德打着唇语。 “他回来了?” 阿尔弗雷德无法分辨对方是在绝望地告诉他一个悲催的事实,还是只是带着否定的希望向他询问。他只能摇摇头不做回应。巴德老爷长长地叹了口气,却仍决定负隅顽抗,他打着手势,让阿尔去开门,自己却灵活地挪动身躯,一闪便躲到了另一排书架的后面。 吸取了诸多教训,阿尔在考虑敲门者的身份时多留了几个心眼:马卡斯自然是最有可能的来者,这里毕竟就是他的大本营,巴德老爷那一脸心虚的模样,终究也是因为这样的想法。但若细细想来,其中却有些不对劲的地方:马卡斯被诓骗出去,接手了本不该由他来完成的工作,如果他知道了其中的真相,那定然不会这么有礼貌地轻轻敲门。而据阿尔所了解到的消息来看,即使马卡斯从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也定然不会因此而保留一个好脾气,档案室的这扇遍体鳞伤的大门,要是没有被他踢上几脚,无论如何想都是不合理的。 那么,会不会是那个骗人的小伙子,觉得自己居功至伟,想要找巴德老爷再要几个子儿呢?的确是有这种可能,听着这轻微而有礼的敲门声,如不是一位素质高雅的绅士,那定是身份卑微的奴仆了。可如果真是那小伙子过来要钱,那他也未免太不要脸了,越是卑微的人,就愿意糟蹋自己的尊严来谋利,阿尔记得有部电影里提出过这样的观点:“我负担不起道德!”大概便是这个道理。可话又说回来,伦敦塔里的这类生意难道已经到了必须咬住一个冤大头不放的地步了吗?阿尔在两天的观察里,觉得这儿地段优越,生意兴隆,在这里竞争,一旦做出有损格调的事情,那等于是砸了自己的招牌,自讨没趣,损人而不利己。 可如果不是马卡斯和小伙子,那又会是谁呢?本来对巴德老爷那副东躲西藏的可怜模样感到好笑的阿尔,此时也开始心慌了起来。他是那种容易被周围气氛影响的人,而拜巴德老爷所赐,现在档案室的氛围可以说甚是诡异。 阿尔深吸两口气,提醒自己,他待在这个地方是完全正当合法的,不必藏着掖着,引人怀疑。于是,待巴德老爷藏好他那肥胖的身躯,他便从容地打开了门。 出人意料的是,来者并非暴躁的马卡斯或卑微的奴仆,而是前一天对他进行面试的娘娘腔官员——沃尔特。 “怎么是你?”阿尔脱口而出,语气中难掩对对方的厌恶。他不明白人事部的顶梁柱会来此地造访,先不说他们并无太多交集,单单从这已然入夜的时间点来看,这就不是官员们正常运作的时候。 “和我们一样,这家伙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阿尔弗雷德提醒自己。 也许阿尔的心思已经学会了教训,开始变得缜密,但他的言语还是略显冲动。沃尔特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就像看一只没有教养的乱吠的小狗一样,那冰凉的眼神令阿尔相信,如果沃尔特的手中有鞭子,那他早就劈头盖脸地甩过来了。 不过人事部的官员并没有这样的武器,他依然保持着高傲的姿态,昂着头颅走进了档案室。 “第一天工作,感觉如何?”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眼睛却敏锐地扫视着四周,像是在寻找本不该存在的东西——或人。 “没什么问题,相当充实紧凑!”阿尔弗雷德急忙说道,然后一个大步走到沃尔特面前,将巴德老爷藏身的那一排书架挡在了身后。 “哼,从来没有哪个人在马卡斯手下做事后不抱怨的,你居然还挺愉快?” “正是这样!”阿尔坚持道。沃尔特摇了摇头,看起来是丝毫不信。他扭着身体走到马卡斯的办公桌前,优雅地坐上皮椅,然后,将双腿蹬直,轻轻摆在了满是文件的桌面上。 “嗯……沃尔特大人,请问您来此有何贵干?”阿尔看着这出格的动作,心中对这娘娘腔的目的更加怀疑了,不管怎样,他都确信这不是一起正式的访问。他时刻警惕着,渴望从沃尔特的言行举止中揣摩出一些不怀好意的意图。 “马卡斯呢?”沃尔特又左右张望了一番,问道,似乎问题的答案对他来说无足轻重。 “他出去了……有公事。” “哼!”沃尔特冷笑了一声,把阿尔弗雷德吓了一跳。 “瞧瞧,这马卡斯,隔三差五就来人事部闹,要升职加薪,要有人帮手。但说实话,他就是个效率糟糕的笨蛋,以这种水平,怎么好意思要什么高官厚禄!” “嗯?嗯!”阿尔感觉不对劲,但还是点了点头。 “威尔森先生,你已经同这家伙待了一天了,大概了解他是怎样的人了吧。” “嗯……怎么说呢。”阿尔有些为难,听别人诋毁自己的同事是一回事(老实说,这还蛮有趣的),但要自己做出评价,这却要困难得多。他嚼劲脑汁,斟酌着合适的字眼,来形容他那暴躁蛮横的上司。 “马卡斯先生,态度强势,专注执着,并且对年轻人要求极高,总之是个十分负责的人。” 精明的少爷,仅仅转动了几秒那机敏的脑袋,便组织出一番十分得体的语句,他的形容虽然与众人对马卡斯的印象有所偏差,却也大致符合事实。这句话后来被马卡斯写在羊皮纸上装裱,并挂在了档案室的门口,这误导了许多新人,他们会以为接触到的是一位醒目、专注又具备匠心的严厉导师。 “哼,你太抬举他了。”沃尔特随便说了一句。阿尔心下窃喜,他没有着对方的道,眼下这娘娘腔怕是苦恼着呢,他终要露出狐狸尾巴来,只要阿尔保持现在的状态,随机应变即可。 “那么,威尔森先生,请你告诉我……”沃尔特不紧不慢地说着,全身散发着一股雍容华贵的气息。“那位十分负责的马卡斯先生,为什么会如此不负责地跑去帮别人擦屁股?” “这……”阿尔担心地看了沃尔特一眼,这娘娘腔一直保持着懒散的模样,难道已经知晓了马卡斯被巴德老爷使计策骗走的事情? “难道那位十分负责的马卡斯先生,会把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独自留在保存国家机密的档案室里,却没有察觉其中的风险?” 阿尔感觉自己的心脏咯噔一声骤停了,他现在十分确信,沃尔特看穿了巴德老爷的把戏,他是来这里抓现成的贼呢。 “大人,我可不是来历不明的男人。”阿尔故作镇定地说。“我是按照正规的程序获得了这个职位的。” “正规?哈哈!”沃尔特笑了起来,好像听到了一个不得了的笑话。 “威尔森先生,伦敦塔为什么要你,你难道心里没数吗?” 阿尔不屑于利用人际关系来达到目的,沃尔特正是利用这一点来对他进行无情的羞辱——或许,这娘娘腔来此的目的,就是来羞辱人的。 “你们这样的家伙,我见得多了。”沃尔特看着阿尔渐变的脸色,摇了摇头,脸色浮现着狡诈的笑容,又把前一天在人事部的那些话说了一遍。 “……看似积极上进,实则只会耍小聪明,仗着背后有贵人,在我们这里无法无天,为所欲为!我认真看了你的简历,本以为你是个优秀的青年,看来是我的错啊,威尔森先生,你们这些自称为‘启蒙运动先驱’的人,是否都像你这般两面三刀?请容我善意的提醒你,威尔森先生。伦敦塔的主管,可不是事事都向着内阁大臣科伦的……我们有自己的立场,不管你来自何方,背后又有何人撑腰,只要进了伦敦塔,你就应该一心服侍肖恩大人才是,可别学你那上司马卡斯。没啥本事也就算了,又不懂人情事故,不讲政治不识抬举,这就糟糕透顶了!他执意成为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你可别向他看齐,到头来混了个一事无成,却还执迷不悟,埋怨上帝不公。” 阿尔尽力忍住不对沃尔特的“谆谆教导”嗤之以鼻,他心中自有一套行事的原则,不愿屈从于世俗权贵,更不愿沉沦于人情世故之中而迷失了初心。他是个精明的年轻人,并且才从巴德老爷那学到了分清事情主次的教训。因此,他清楚此时不该浪费口舌与沃尔特争辩,而应尽快打发掉他,接着办正事才对。大丈夫能屈能伸,此时做个缩头乌龟,把那些俗套的连篇鬼话,全当作耳边风一笑而过,也未必就会损害英雄好汉的威名。 “知……知道了,沃尔特先生。”阿尔弗雷德低着头,违心地说道。 沃尔特审视着阿尔弗雷德,似乎对这样的答案并不满意。于是,他操起唇枪舌剑,开始了第二轮的攻击。 “那么,咱们这些世俗的规矩先丢一边,该谈谈正事了,威尔森先生,你到伦敦塔来,究竟有何目的?” 阿尔几乎是要跳起来打人了,他原本已经憋屈的心,如地震一般猛烈颠簸起来。 “我没什么目的,我能有什么目的!”他笑着说道,但笑得很假,说得也很快。 “威尔森先生,我虽然博学多才,却也不能精通所有外语,请你说我听得懂的话,行吗?”沃尔特懒散地说道,每个字里都透出深深的嘲笑。 阿尔弗雷德感到有些窘迫,心虚的他似乎能感受到背后书架间那肥胖的躯体正不安地扭动着。而那家伙,现在可是绝对见不得光的。 “我是说,我来这里的目的,是好好学习,好好工作,争取学得一门技艺,将来报效国家。”他沉住气,清晰地说道。 “你不是来当学徒的,这儿也不是街边的店铺。伦敦塔从不招进可塑之才,我们只要来之即用的关系户。”沃尔特被逗笑了,指出阿尔的借口毫无逻辑,但他对自家大本营的描述显然也恰如其分,略显无情。 “行了,别再耍嘴皮子里了,告诉我,你们在找的东西,找到了吗?”沃尔特收起了笑脸再次问道,语气和面容都严肃了不少。 “我没找什么东西,我这一整天都在整理1703年的文档!”阿尔痴痴地说道,这是大实话,他不需要感到心虚。而一丝埋怨的神色不经意地从他皱起的眉间流露了出来,也大大加强了这话的可信度。比起自己,他更仍担心巴德老爷会露出马脚,不然他们一定能够蒙混过关。 但他实在太小看沃尔特了,作为伦敦塔人事部的顶梁柱,在察言观色方面,他算得上是大师级的人物。他见识了太多的手下,为了想让谎言变得可信,而在其中夹带一些真话,阿尔也是如此,看他那欲言又止的样子,明显就是有所隐瞒。 “威尔森先生,我就只问你一句话,你还想在这儿混吗?”沃尔特阴阳怪气地说道,他眼神如清晨的雾气一般缥缈,四处漂移着寻找阿尔弗雷德的破绽。 “当……当然想了,在马卡斯大人手下干活,感觉我整个人生都找到了奋斗的方向!” “你是个糟糕的骗子,而我最善于拆穿谎言,别再耍小聪明了,威尔森先生,说实话吧!” 沃尔特的压力攻势使整个档案室的气氛骤变,这十足的压抑感令阿尔漏洞百出,狼狈不堪。他只好采取沉默战术,却也抑制不住冰凉的汗水汩汩地往下流淌。 “唉,有些家伙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呢。”沃尔特摇了摇头,从长袍的口袋里掏出一本笔记本,就这样躺在椅子上开始写了起来。 “阿尔弗雷德·威尔森,效率低下,态度恶劣且屡教不改,虽只实习一天,现建议予以开除处理。” “等等!”阿尔惊呼道,沃尔特抬起头,用鄙夷和嘲讽的目光轻蔑地瞟了他一眼。 “你明天就不用来了,威尔森先生,咱们伦敦塔可不需要骗子做帮工。” “可你们这儿本来就全是这样的人!”阿尔弗雷德反过来嘲讽了过去。 “恶意诽谤。”沃尔特无视阿尔弗雷德的抗议,又在纸上添上一笔。“顺便一提,这份档案会一直伴随着你,当你去别处求职的时候,所有的老板都会参考这些评价,并对自己的决定考虑再三。” “我犯了什么错,你要开除我?效率低下,态度恶劣?你有证据吗?” “怎么,难道还要我请个巫师,把你这滑稽的模样记录下来,去跳给别人看?”沃尔特哑然失笑道。“行了吧,大少爷,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的行为如何,还不是由我说了算!” “他在滥用职权!”阿尔弗雷德心中大骂不止,但这是个法制和监管严重缺失的年代,沃尔特的权威像脱缰的野马一般肆无忌惮,为所欲为。阿尔气急了,却也是有理说不清,毫无办法。 “我是给过你机会的,威尔森先生!”沃尔特摇了摇手指,一脸惋惜地说道。“我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就让你败个明白好了。威尔森先生,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你是别国派来的奸细,到这儿来窃取情报的。” 阿尔差点惊掉了下巴,沃尔特对他的指控,就算大体上走在了一个正确的方向,其程度也太过夸张猛烈了。他是巴德老爷派来的人,也的确是来搜集信息的,但他国奸细这顶帽子,他实在是承受不起。 可紧接着,阿尔的脑子就转过了弯来。他在此展现反应灵敏,思维活跃的优势,在极短的时间里想明白事情的因果逻辑,在随机应变方面又有着极其优秀的天赋。此刻,那睿智的光辉在他脑中一闪而过,让他明白,太过度的打压,实则是一种吓唬人的手段。 “大人。”他自信而从容地说道。“您要在我的档案本上记录些什么,请您随便,我只是想竭诚为国效力,绝不做他国鹰犬,即使为此遭到怀疑而丢了饭碗,我也无怨无悔。既然如此,那我最好现在就收拾东西走人,当然了,这一天的工钱我得找财务部结算才行。” 沃尔特略微有些吃惊,立即就明白自己的失误,他太过急于求成了。既然给阿尔定下了扫地出门的惩罚,又怎能将叛国的死罪加之其身呢。他眯起眼睛,重新审视眼前的青年,在感性上对其的印象稍微有些改观。 “不错,是条汉子。真是不错!” 沃尔特叹了口气,把放在桌上的脚拿了下来,重新调整姿势,端坐起来。他看了看阿尔,又想起那篇简历里的只言片语,一时间,曾经已逝去的激情又重新点燃了起来。一篇优秀的文章正有如此魔力,犹如燃烧的匕首,直插心扉,将世俗规则、纲常伦理的糟粕烧得一干二净。每个人都曾有过、并终会失去年轻的狂妄,阿尔弗雷德的不识抬举,坚持己见,不受权贵威胁的气势,在浸淫官场多年的沃尔特眼里,犹如太阳一般刺眼,却又如同月光一般温馨,那正是曾经的自己,那个令他无比骄傲、并已在油滑处世中逐渐逝去的自己。 但沃尔特绝不能让感性占据上风,不能让那愚蠢的理想主义主导他的思路,他心中的激情虽为阿尔大声叫好,嘴上却是冷言冷语,仿佛极力打压那死灰复燃的青春之火。 “既然如此,那我此刻便指控你欺诈而将你开除,如何?” “我并没有欺骗什么人!”阿尔嚷道。“你一进门,就说要把我扫地出门,还将一大堆莫须有的罪名加在我的头上!” “行了吧,威尔森先生,你干了什么事自己心里有数,难道那可怜的马卡斯,会主动出去给别人擦屁股吗?” 阿尔怨恨自己后脑没有长眼,不能瞪视身后的书架,只好稍稍偏头,表达抗议。眼下的情形全是巴德老爷办事不谨慎造成的。沃尔特不会放过这些细节,他微微一笑,对这出闹剧的背后又有了新的认识。 “啊,拜托,威尔森先生,我可是被称为人事部的顶梁柱的人啊,伦敦塔每一个人在干什么,我难道心里没底吗?那拖地的小工,刚收了您父亲的钱,就来到我这里,领取另一份薪酬了,把马卡斯的去处告诉我了。” 阿尔弗雷德严厉地质问道:“你既然知道这一切,那为什么不出面阻止?你是在耍弄我们吗?还是在耍弄马卡斯?” “不错,我是有戏耍你的成分,至于马卡斯,谁理他?一个没点脑子的老头,整天做着升官发财的美梦,我们已经保他衣食无忧,难道为伦敦塔稍微卖点力气都不肯吗?再说了,他被戏耍而加班,这不是你一手策划的吗?” “你到底想怎么样,沃尔特大人?”阿尔垂头丧气地说道。显然,在这位初出茅庐的新职工眼中,这一次的行动算是彻底失败了。 “我要入伙。”沃尔特平静地说道。 第129章 聘用 阿尔弗雷德本处于烦躁的情绪之中,其实并没有不太在意沃尔特会说出什么新鲜的话来。因此,当他听到沃尔特说要入伙时,他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你要……入什么?” “我要入伙。”沃尔特理解似的点了点头,似笑非笑地冲书架的方向望了望。 “入什么伙?”阿尔不解地问道。 “都到了这时候了,你还要跟我兜圈子吗,威尔森先生?” “不,我是真不太理解……我必须确认一下……你究竟要入什么伙?你是想调到档案室来,在马卡斯的麾下发光发热,还是?” “哈哈哈,威尔森先生,你可真会逗人发笑。” 的确,连阿尔都觉得自己的问题愚蠢至极。可如果不这样想——阿尔的心中一直不够公正地倾向于这样想——那问题可就严重得多了,沃尔特看起来……是想要入淑女号的伙啊! 他又一次往后瞟了瞟,期望从那不小心的雇主那里获取一些有用的提示,以弥补他自己捅出来的篓子。但那肥胖的老狐狸,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只保全自己,别说是提示了,就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发出。说来也是奇怪,在阿尔弗雷德心虚的时候,书架那边仿佛万马奔腾一般吵闹,可现在,在他迫切需要寻求意见的时候,那边却又万籁寂静,真是令他又气又急。 阿尔将这一信号视为一切随他做主的意思,便沉住气,拉了张椅子,坐到了沃尔特的对面,专心对待这起谈判。 “你为什么想要入伙?”他镇定地问道。 沃尔特没有想到这小伙子竟这么直来直去,不禁哑然失笑。 “怎么?”阿尔故作深沉地问道。 “没怎么,只是才短短的一天,咱们的角色便互换了,现在您成了掌控大局的人事员,而我则化为卑微的应聘者,这人世间的大起大落真是令人唏嘘。” 阿尔知道,沃尔特是在转移话题,这是心中有秘密的人常见的话术。 “你为什么要入伙?”他再一次问道,语气比之前要更为坚定。 沃尔特知道对方不会轻易上当,便优雅地耸了耸肩,不再东拉西扯。 “与所有跳槽的人一样,我看到了有利可图的东西。”他说道,嘴角微微上扬,全身保持着优雅的姿态。 “你看到了什么东西?不……我是说,你想要什么,金钱?还是名利?” “无所谓,只要能满足我的东西,我都来者不拒。”他恬不知耻地说道,一边低着头把玩着那涂过油的粉色指甲,长长的眼睫毛低垂下来,仿佛是在为诉说心事的少女遮阳挡雨,似乎是看到了光明未来的幻象,他高兴地笑出了声,那颤抖的音调、妖娆的动作以及毕露无疑的野心,无不令阿尔弗雷德犯呕。 不错,这正是沃尔特所想要实现的野心,他聪明伶俐,办事认真,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远见,也因此,他知道,在伦敦塔任职已经没有任何发展空间了,要想更上一层楼,他必须挣脱束缚,去接触高官,去镀层金膜,加入巴德老爷的探险队无疑能帮他实现这一点。 但阿尔还担心,沃尔特这一大胆行动的背后另有高人。 见阿尔挂着一脸不理解的苦瓜脸,沃尔特不耐烦地解释起来: “人生本就是认识、斗争与妥协中崎岖发展的,我有更高的追求,渴望更多的回报,仅此而已。我懂得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的道理,只要你们让我入伙,我便协助你们找到你们渴望的东西。” “就你之前的言论看来,这难道不算是泄密叛国吗?”阿尔惊讶地问道,他实在难以想象,一个人为了自己的私欲能够无耻到何种地步。恐怕,伦敦塔的肖恩大人并不如他自己想象的那样受人爱戴和尽忠,吃里扒外的人里,也有着心机与能力并存的高级人员。 “这样的罪名,任谁都承受不起,我想内阁大臣科伦大人,自然也知晓其中的利弊,但他仍然派你前来此地,我是否可以大胆地猜测,你们的行动并无触犯法律?” “我只是想来取一些陈旧的文件……但这是否违法,还是由你说了算。”阿尔谦卑地说道。 “那不就结了。这间房子里的文档,并不是需要保密的重要资料。那样的东西也不可能交给愚笨的马卡斯来管理,是吧。只不过对于一般的市民来说,要想进到这里,都是违反规定的事情,更别提要查阅文件了。所以,它们就静悄悄地躺在其中,你却找不到它们。 “好吧,我们的所作所为并没有触犯法律,这倒是一个好消息。”阿尔心想,“难怪巴德老爷敢信誓旦旦地向罗伯特先生保证他不干违法的勾当,他心里倒是有一把尺子,到伦敦塔偷看档案的事情,也算是在这尺子的边缘打危险的擦边球了。” “您这么说,让我安心了,沃尔特先生,但我的消息恐怕不会令你感同身受——我们并不为科伦大人工作,您找错了投诚的对象。” “哦,是吗?”沃尔特眼睛微微一睁,随即又恢复了原样,在这漫长的职场中奋斗多年,早已没有什么事能令他大惊失色的了。不过阿尔说的情况的确需要谨慎对待,以免徒增尴尬。 “既然你并非科伦大人派来的人,也不受其制约,那他又为何费劲帮你写推荐信呢?据我所知,科伦大人最不喜欢人情世故,更别说是欠肖恩大人这般刚正之人的情份了。” “不喜欢是一回事,做不做又是另一回事。也许他和你一样,看到了‘有利可图’的东西。”阿尔聪明地回复道。 “啊,是的……他也是在赌,在投资……这倒是个问题。科伦大人的决断向来强势且正确,但那是否值得我孤注一掷……” “我见过他一次,他给人一种果断、决绝的印象。”阿尔弗雷德诚实地说。 “你见过科伦大人?”沃尔特眯起眼睛问道。 “对。” “在他的府上?” “不,在议会大楼,他召见我的。” “是他主动召见你的?” “对,是的,你到底想说什么,问这问那的?”阿尔弗雷德不耐烦地说道。 沃尔特心里又开始打起算盘,眼前的小子显然没有也意识到他们行动的意义。但跟紧科伦大人,始终是低风险高收益的事情,比起在伦敦塔里继续混个二十年,就此一搏或许反而能够功成名就。这足以让沃尔特远离这个满是会议、文件和隔三差五就帮某个官员的侄子投票的伦敦塔,一步登天,就此飞黄腾达的机会。 “我相信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仍然要求加入。”他优雅地说道,丝毫没有显露出一丝内心的波动。 “随你的便吧,但问题就是,凭什么你觉得我的雇主会要你?” 这是略带报复色彩的质问,阿尔体内的野兽正嗷嗷叫着为他欢呼呐喊,他仍不能忘记前一天面试时所遭到的侮辱。现在正好有这个机会,能让他好好当一回面试官,作弄一下眼前这位高傲的官员。尽管每个人都鄙夷滥用职权的小人,可当他们站到那个位置上时,又有多少人能坚定不移地抗拒这种为所欲为的冲动呢?至少,复仇心切的阿尔弗雷德不是圣人。 沃尔特当然看出了阿尔弗雷德的想法,他太熟悉这样的场景了。 “你们凭什么要我?就跟我们凭什么要你一样,先生,虽然肖恩大人并不希望我离职高飞,但我近几年也算颇有功劳,如果我去央求他写一封推荐信,你觉得你的雇主会不要我吗?” “就这样?求你的老板给你撑腰,帮你跳槽?这真是个坏主意,沃尔特先生。”阿尔笑吟吟地说道,他是打定了主意要与沃尔特作对了。 沃尔特砸了砸嘴,觉得眼前这臭小子也未免太得寸进尺了。 “如果你还不满意的话,我倒可以去王室拜托几个朋友……”他这样说着,其实心里也没什么底,且不说那些常一起喝酒的弄臣们到底认不认他这个“朋友”,在这个大权旁落、议会和内阁当道的年代,君主的爪牙根本没有人气,更没有话语权。 “那也没什么用,先生。”阿尔冷冷地说道。沃尔特十分气恼,威胁般地站起身来,阿尔弗雷德毫不示弱,也站起来回瞪着他。过了片刻,沃尔特败下了阵来,他气恼地别开了目光,慢慢坐回了椅子上。多年的职场生活麻木了他的神经,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如今却将权力奉为神明,哪怕如阿尔这般假冒伪劣的权力,却也令他产生了威严强势的错觉,这是多么荒唐可笑的事情啊。 “哼,看来我是没机会了,是吧?”沃尔特知道自己失态了,便翘起二郎腿,企图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样子,以挽回一些颜面——他的确不需要摆出好脸色,即便放下展翅高飞的雄心,他也不会让阿尔弗雷德称心如意,大可找警卫来收拾阿尔,还有那个鬼鬼祟祟躲在书架后面的家伙。 “你搞错了,先生!”阿尔满足地平复了复仇的欲望,开始说正事。“我的意思是,你晕船吗,擅长些什么,能不能吃苦?我是要问这些问题,先生,即使国王陛下是你的亲戚,也无法对你在狂风肆掠的大海上的生存问题提供任何帮助!” 一语道破梦中人,沃尔特立即便明白了阿尔弗雷德的意思。 “我当然能够吃苦。”他赶忙说道,身体因激动的颤抖而无法维持优雅的姿态。 “不止如此呢,威尔森先生,从你的言论当中,我发现我们即将开启一场伟大的航海之旅,而其成功的关键,在于何处,你可知道?” “是人啊。”他不等回答,便揭晓了答案。“在任何地方,人都是关键,只要人人都按部就班,各司其职,那便没什么困难可以阻挡我们的脚步。正好,我懂得如何管人,把没有教养的水手们整得服服帖帖,那是每一艘船的第一要务。但并没有多少船长重视这一点,他们与手下的水手一个德行,都是大大咧咧,自以为是的傻瓜。我的到来,能够改变这一切。” 阿尔怀疑地点了点头……他不相信沃尔特有办法管到巴德老爷头上,他总不能把胖老爷踢下船吧! “你说的有点道理……”阿尔违心地说道。“但我可不会小看那些傻瓜,我知道有一类人,脚踏律法规则,目露凶恶杀意,贪婪是他们持久的动力,自由是他们唯一的追求,对一切挡道之人,都将刀剑相迎,以命相搏,他们便是海盗。” “哼,海盗!”沃尔特鄙夷地说道,那厌恶的表情,仿佛一只苍蝇掉进了碗里一样。“别再提这些煞风景的玩意了,威尔森先生,咱们都知道,那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现实案件搅拌了夸大其词的传说而演变出来的东西,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夸张!要是海盗一个个都是人们所描述的模样,那大英帝国早就改旗易帜,议会大楼飘扬骷髅黑帆了,不是吗?” “那些凶残与暴行,都是真的……我们这一趟旅程,八成会遇到那些家伙的!”阿尔说。 “哼,正好,我倒想见识一下,那些无处安家的海上野犬们究竟有什么能耐!” 没法谈了,阿尔不想让沃尔特上船,这并非处于私情,而是像巴德老爷当初让阿尔上船是同一个道理。一个对未卜的前途毫无警惕和觉悟的人,只会在这汪洋大海中白白丧命。虽然他自己也是在航行中慢慢领悟了这一点,但对于常年待在办公室里,舌头比手指还灵活的官老爷们来说,这一简单的道理恐怕会令他们难以消受。 但入戏再深也总有个头,阿尔想起来自己好像并没有什么拒绝的资本。一旦沃尔特上不了船,那他和巴德老爷便会被赶出伦敦塔,而一旦沃尔特恼羞成怒,那说不定他们还得以囚犯的身份回来蹲大牢。 “好吧,你完全符合我们的要求,恭喜你,沃尔特先生。”阿尔机械似地说道,并有些落魄地感叹,自己在这人情世故方面也算有些成长了。 沃尔特满脸笑容,小心翼翼地伸出纤纤细手,选了个干净的位置,抓住了阿尔的手摇了摇,然后很快便分开了。 “那么,先生,告诉我,你们究竟需要什么?” 第130章 算账 阿尔面对沃尔特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心下犯起了嘀咕。 决策权,这可是巴德老爷都没有给他的机会,现在却掐在他的一念之间。不过,他无法辨别沃尔特是有心纳投名状,还是请君入瓮,这便又令他对巴德老爷等人的责任产生了一定的理解。 但机不可失,至少,在躲在书柜后的巴德老爷的注视下,他不可能退缩。 “……我在找骗子劳伦斯的档案。” 阿尔慢慢说着,一边注意着沃尔特的神情。后者不愧为人事部的顶梁柱,他闭上了双眼,微微皱眉,在思维的殿堂中搜索了片刻,便有了一个清晰的答案,他突然睁开了眼,但那疑惑的神色却丝毫没有消退。 “我知道这个人,也知道他的档案存在哪里,但首先,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找他?” “他想知道的事情我不知道问了多少遍了!”阿尔心里嘟囔着。“不过,眼下可是最好的时机,一定要让巴德老爷出来,当着沃尔特的面把这些秘密讲个清楚!” 这实在是一条妙计,并且有可能将巴德老爷逼到死胡同。阿尔已经替巴德老爷做出了接纳沃尔特入伙的重大决定,至于善后的事,就应该由他当面解释清楚。 他瞄向那灰尘遍布的昏暗角落,沃尔特也是如此,在那一排排的书架后面,那传说中的“大鱼”仿佛也注意到了二人的视线,开始一个劲地打颤发抖。厚厚的灰尘飞散在空中,为本就昏暗的环境又加了一层薄纱。 “我说,威尔森先生……” “其实呢,沃尔特先生……” 两人一齐开口,又默契地闭了嘴,强颜欢笑着邀请对方先说。沃尔特并不愿过早地喧宾夺主,在他的坚持下,阿尔弗雷德也放下了芥蒂,开始坦白自己的秘密。 “其实,我的雇主多米尼克·巴德老爷——也就是假扮我父亲的老威尔森先生,正躲在暗处关注着我们的言行。” “哦?”沃尔特欣喜若狂,看来他感觉到的不止是大鱼,还是如白鲸般闪耀的鱼中霸王! “快请他出来吧,都是自己人,没必要东躲西藏的。”他假惺惺地说。 “巴德老爷,你听到了吗,快出来吧,沃尔特先生是自己人!”阿尔大声催促道,怀疑那胖老头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角落里传来低沉的声音。 阿尔立刻感到有些不对劲,而当沃尔特站起来,敞开双手去迎接声音主人的时候,那种不安感已经迅速转变成了恐慌。 “等等,小心!”他立刻拦住沃尔特,不让他再上前一步。 “是谁?”他大吼,并本能地去掏腰间的长剑——那里空空如也,于是他只好抓起桌上的烛台作为武器,烛光闪烁,照亮了书架前飘散的灰尘。 “哼。” 先是一个肥胖的面容从黑暗中浮现出来,那是巴德老爷,他的脸色阴沉,眼神中透出恐惧。他的嘴被塞了纸团——那是一份伊丽莎白女王陛下最令人遐想连篇的牢中语录,其上沾了未清理干净的霉菌。一把短剑的刀锋横在他的脖子前,反射着烛火的暖色光芒,却散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气。紧跟着,另一张狰狞凶恶的脸出现了,那突出的髋骨上挂着一道长长的伤疤,如猎鹰般锐利的眼中迸射出骇人的杀意,这是一种无声的警告,阿尔的心声提醒他,一旦轻举妄动,巴德老爷便会人头落地,而下一个便是自己。 海盗!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对方的身份,不知怎的,他就是如此断定。这些家伙自海上起便盯上了巴德老爷的秘密,就像被花粉吸引蜜粉,腐肉吸引苍蝇一般死缠不休。糟糕的是,这一次的巴德一方缺少兵器,手无寸铁的阿尔弗雷德,根本无法与海盗正面硬刚。他思索片刻,觉得应该尝试谈判,这或许是拯救巴德老爷性命的唯一办法……直到沃尔特开始大呼小叫。 “警卫,警卫!”沃尔特本能地大喊。他觉得自己碰上了越狱的犯人,而伦敦塔的犯人,向来都是十恶不赦的。在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前途啥的便不那么重要了。因此,舍弃巴德老爷这条大白鲸来保自己的命,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别擅作主张!”阿尔急忙喊道。但门外走廊上已经传来脚步声,劫持巴德老爷的海盗眯起眼睛,阴沉地舔了舔嘴唇。 “妈的,看来我和你运气都不太好啊,大老爷!” 短剑抵住了巴德老爷的喉咙,后者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阿尔大声怒吼,抓起桌子上的档案朝海盗扔去…… 门打开了,沃尔特回过神来,急忙朝外面逃窜,但却被开门的人给推了回来,他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这才注意到推他的人并没有穿戴警卫的制服。 “嘿,我早说过,这样才比较稳妥!”不速之客说着,一边挠着他那如烛火一般颜色的红发。 银港的克劳,回来找巴德老爷算账了。 第131章 红发的执念 在后来有诸多文章来分析为何红发的克劳能如罗宾汉一般精准无误地在茫茫人海中锁定巴德老爷的行踪。但这些文章的想象力太过丰富,过程太过戏剧性,更捎带上了一些爱恨情仇的情节。实际的情况要简单得多,究其渊源,大致可以用“年轻人的气盛”来简单概述,这既是因为克劳敏捷的思维,也是源于冥冥之中的运势和命理。 年轻是放纵的资本,挥霍光阴的后果虽然惨烈,其过程却无比地快意豪放!有趣的是,年轻人的放纵竟然跨越了身份的差异,巧合地出现在了两艘大帆船上。当巴德老爷们乘坐着“淑女号”,沿着海岸慢悠悠地航行的时候,克劳与卡特带着一帮海盗和西班牙的俘虏,也惜时如金,横跨海洋,径直向大英帝国驶去,因此,他们甚至比悠闲的巴德老爷等人要提早了整整一周,在1716年11月1日时抵达了伦敦。 旅途短暂,却并不顺利。缺乏了亨利·巴斯克的海盗们就像一盘散沙,而没有了沉船湾的制约,他们便动起了自己的坏心思。为了争夺帆船的主导权,海盗们无所不用其极。赌博、威胁、恐吓、拉帮结派……但即便如此,他们仍然没有选出一位令人信服的船长,毕竟,当所有人都把票投给自己的时候,真正的领袖便是不存在的。 卡特对此很是恼火,他自认已经算是鬣狗的左膀右臂,在检举了克劳,维护了《海盗法典》的威严后,理应跻身高级海盗的行列。但底下人却不这么想,背叛是可耻的,并且离他们近得多,就像火炮甲板的水手永远更关心火炮,而非顶层的船舵是同一个道理。 自然,是克劳将卡特的底细泄露了出去,让大家都知道这家伙是怎样的一个叛徒。那些原本就在亨利·巴斯克船上的人,肯定不会服从这老头的命令,至于其他人(大多数都曾是同克劳一起被俘虏的良民),则认定卡特就是个骗子、海盗的狗腿子和监视者,对其更是越发地鄙夷和仇视。要说这几个月里的海盗生涯让这些备受压迫的人们学到了什么,那便只有一件事——自由是假的,唯有抗争才能为自己争取权益。他们的胆子比以前肥了,于是竟然也有样学样,心安理得地把船长的票投给了自己。 在阿尔弗雷德就职伦敦塔的两天前,傍晚时分,在西敏寺附近热闹的广场,也就是正在修建的圣马丁教堂底下。二次就业的老海盗卡特和红发的乞丐克劳,如难兄难弟般坐在露天的酒吧台前喝酒。 “白痴,全是一群饭桶,居然连布林德那种卖弄肌肉的大猩猩也想当船长?”卡特暴躁地嚷道,一口干掉了杯中的劣质朗姆。他的眼里布满了血丝,看谁都是一副深仇大恨的模样,引来许多不嫌事大的路人指指点点。克劳不明白,他的愤恨,是因为没有掌握实权,还是无法向敌人报仇。他想当船长,想要笼络一批杀人凶手,无外乎就是这么些个理由。 带着酒气的口水到处乱飞,引来了其他暴躁酒客的骂声。而酒保则熟练地捂住了正在擦拭的玻璃杯,在相对安全的环境下,悠闲地欣赏这曾经出现过几百上千次的景象。 克劳与酒保一样淡定,他乐于见到这样的景象,虽然与卡特坐在一起,但他始终记得对方的背叛丑行。自己的兄弟正是因为这个下流胚子才被鬣狗囚禁的,他被迫继续为亨利·巴斯克服务,都是拜卡特所赐……不,卡特没这么大能耐,但他的确是帮凶之一。 总之,此行的目的,是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巴德老爷,把鬣狗朝思暮想的金币,或偷、或抢地给弄过来,或者用海盗的行话说,给征收过来。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首先,他到此将近一周,却完全没有打听到巴德老爷的消息,也没有看到那艘他曾在银港看到的奇形怪状的、符合巴德老爷独特审美的卡拉克式帆船。 他只有唯一的线索,那是一块金表,是他从巴德老爷身上偷去的。后来海盗将其抢走,恐怕,上面有什么情报说服了鬣狗,让他留下了克劳和埃里克的小命,亨利指示他们来到伦敦后,八成也是在循着金表上的文字去寻找线索。 “伦敦,鸽子广场17号,星期五钟表店,迪福定制。”克劳默念着自己接收到的指示——那是船上的一个痴呆儿在他们到达后的第一天告诉他的,恐怕他那摇来晃去的可悲头脑里,只剩下亨利·巴斯克种下的指示。 他们会快便找到了店铺,可一连等了五六天,却连巴德老爷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他曾经旁敲侧击,试探了一下钟表店的员工,得到了“巴德老爷已经很久没来了”的情报,却也引起了店老板的警觉,五十多岁的迪福先生当即将他们赶了出去。克劳知道巴德老爷耳目众多,若在此地太过高调,那他就永远别想找到巴德老爷了。 “那个迪福是个嚣张的家伙,我们应该绑了他。”卡特曾这样提议。 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总是胡搅蛮干,这就是海盗。难怪卡特会沦落到如此悲惨的下场呢,真是活该!克劳鄙夷地瞪了他一眼,并解释这一提议根本行不通,他们人手不够,绝不能在大英帝国的心脏地区大动干戈。 并不是在海盗船上呆久了,或者兵不血刃地劫持了一艘商船就可以自称海盗了,气魄发挥着很大的作用,而载着克劳等人来到伦敦的帆船“贵妇号”,也真如同一个弱女子一般,不具备豪放这样的气魄。克劳自不必说,即使是五大三粗如布林德这样的人,也没有与人斗狠的气魄……事实上,他们处在一个很微妙的境地,在摆脱了海盗的束缚以后,他们这一船人完全可以驾着帆船回到银港,重回文明世界的怀抱。但在数月间滋长的心魔已经杜绝了这种可能,现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再渴望安安分分地过完余生。 但这没有改变眼下的困难,也许贵妇号的人要撂倒钟表店门口的保镖并不是大问题,但接下来他们将要面对整个城市的通缉追捕,仅凭几十个菜鸟海盗,即便是亨利·摩根或弗朗西斯·德雷克在世,也难有可能去完成这样的伟业。 因此,克劳只能每天坐在这个地方,瞪着钟表店发呆,期望着巴德老爷早日现身。 但就算他有这个定力,卡特也已经到极限了,他不止一次地威胁克劳,要把这里的无奈局面告诉鬣狗,说这一切都是因克劳的无能造成的。但克劳敏锐地发现,卡特其实并不太愿意启动他与海盗船长的联系机制,并且,船上有那个痴呆儿联络员,他的一切动作都是多余的。卡特可没有胆量去触鬣狗的眉头,在没有好消息以前,他宁愿维持现状,而不去做一个出头鸟。 但是他必须掌握贵妇号,这是最无可置疑的行动方针,有了这一船人力,他们可以迎合,可以反击,可以随时逃跑,去追去自己的自由。 “克劳,难道你以为自己有本事驾驭这一船的废物吗?”卡特猛然调转火力,开始炮轰克劳的阵地。 “嗯,我?开玩笑,我当然没这本事!”克劳违心地说,其实,他也卡特有同样的心思。并且越是想要得到一件东西,就越要装得满不在乎,这是他在街头学到的招数。 “那你为什么不投我?”卡特大声嚷道。“如果我做了船长,我们便可以做很多的事情,而不是在这里喝这骚气的劣酒!” “我是在为鬣狗打工,不是为你服务,你搞清楚,卡特。再说了,我可不想让一个卑鄙下流的叛徒登上船长的宝座。”克劳冷冷地说道。 卡特青筋暴露,怒不可遏,可一想到眼下的处境,也只好硬生生地把怒气往肚子里塞。这儿可是文明的陆地,绝非无法无天的海洋,没脑子的海盗或许会由着性子大闹一番,然后得到一根绞绳。可他不一样,在他死前,还有一笔血债必须要和那个真正的叛徒——波尔多·巴菲德算呢。 “我告诉你,你要是把这事儿搞砸了,我一定会砍了你的脑袋。”他发出空洞的威胁,企图挽回一些颜面。但克劳根本不理会他,因为在他直愣愣地瞪着钟表店时,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肥胖身影,他激动地差点大叫起来。 “老狐狸,我可等到你了!” 人们说乔治国王是个来自德国的傀儡,国家大事基本掌握在议会和内阁手中,这比过去要好一些,因为普通人的财富也能够积累。伦敦与银港不同,穷人们挥动勤劳的双手,卖力地赚钱,而富家子弟则喜欢炫耀家产,穿金戴银,以此来彰显高贵的身份,与他们眼中的贱民区别开来。每个人都在疯狂地攫取财富,渐渐迷失了本心,也把整个世界的风气搞得乌烟瘴气。在这种浮躁的风气下,就连巴德老爷这样的老狐狸也没办法免俗,他丢失了金表,就想赶紧去补上一条。这才给了克劳守株待兔的机会。 “那就是骗了鬣狗金币的家伙?不就是个胖老头嘛!”卡特的目光停留在巴德老爷的大肚腩上,脸上堆满了疑惑。巴德老爷与他年龄相仿,可却被亨利·巴斯克视为一生之敌,而自己却只能做个狗腿子,劳累奔波却连个菜鸟船长都混不上。这极度不平衡的心态,使他对那胖老头的怨恨增添了几分。 “对,就是这个胖老头,把我和你的主子耍得团团转。”克劳鄙夷地说道。“你最好小心点,卡特,这一次我不会放过他,让我们静静等着,弄清楚他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等?人都来了,为什么还要等?我说,咱们现在就冲上去将他绑了算了!” “亨利·巴斯克要的是金币,不是胖子,你这白痴!”克劳恼火地说道,居然把卡特给震慑住了,他嘴里不三不四地抱怨了几句,便打消了硬干的念头。 克劳把目光转回到钟表店,巴德老爷已经掂着大肚子走了出来,他满面春光,回头冲店长挥手致敬,并故意将手中的怀表打开又合上,那关合的撞击声清脆有力,引得旁人一阵侧目,使他得意非凡,扬眉吐气。 “我看你还能笑到什么时候。”克劳恶狠狠地说。他招呼卡特,两人付了酒钱,远远地跟着巴德老爷穿过拥挤的人群,离开了广场。当巴德老爷因为酬金问题与一个马车夫纠缠不清的时候,克劳则眼疾手快,解开了停在一旁的另一辆马车的绳索,那马车的主人此时正在餐馆里享用廉价的午餐,完全想不到自己的谋生工具会如此轻易地易主。 克劳和卡特跟踪巴德老爷,到了塔山(卫兵搬出了一具尸体,克劳气愤地想,巴德老爷真是个晦气的老东西),到了船坞,看见了正在整修的淑女号(难怪克劳在泰晤士河上没有见到),然后又回到了塔山,最后驶向伦敦塔监狱(巴德老爷真的很喜欢往阴暗的地方跑)。期间,他的车上来往交接了许多面孔,但令克劳失落的是,那其中并没有棕色短发、古铜色眼眸的女士。 一路来到了伦敦塔监狱,在巴德老爷和阿尔开始排起长队的时候,克劳装出一副热心好市民的样子,把马车的缰绳交到了路过的警官的手中。接着,他们便找了颗大树躺下,把身体缩在阴凉的树荫里,悠闲地看着巴德老爷在大太阳底下排长队。 “喂,我们究竟要干嘛?”卡特茫然地问道。 “我们要弄清那老狐狸在干什么。”克劳说道。“你看,像这么一个养尊处优的老东西,居然会容忍自己在太阳底下暴晒。他一定盘算着什么,权衡以后才甘愿做出如此牺牲。以我对他的了解,那一定涉及一大笔钱财!” “一大笔钱财!”卡特流着口水说着,又突然打了个机灵。“等等,鬣狗要的是一枚金币,而不是一大笔钱财,他跟你我不同,根本不缺那几个子儿。” “哼,他要一枚金币,我可以给他两枚!”克劳自信地说道。“那巴德老爷一向散漫,只有对极其重要的事情才会亲力亲为,鬣狗说金币一共有三枚,我打赌,他定是找到了第二枚金币的下落,我们要等到它们出现,再来个瓮中捉鳖,一网打尽!” 第132章 连本带利 卡特无法理解超出他理解的事情,不幸的是,这疯狂世界上的大多数事情都超乎其想象,就像他至今也无法理解为何波尔多·巴菲德能仅凭一口伶牙俐齿便将他们打入地狱一样。 因此,见到克劳如此猖狂,他又忍不住质疑起来。 “嘿,红毛猴子,你可别太猖狂了,我们得听船长的话,抢一枚走人得了!” “一枚?你这蠢货,鬣狗是不会因为一枚线索而感到满足的……两枚金币一定会出现的,如若不是,我便把这大树的树皮给啃光。” 同时,克劳的另一个心思补充道,说他必须要好好报复一下巴德老爷那个老狐狸…… “你就算把树下的狗屎全部吃干净,也对我们没什么帮助。”卡特讽刺道,“你起码得告诉我,咱们现在究竟要拿这老东西怎么办?” “等!我们要监视巴德老爷。他见过哪些人,到过哪些地方,碰过什么摸过什么,我都得知道才行。瞧吧,就像他带在一旁的那位小哥,一定是找到金币的重要人物,卡特,他就交给你了,你可得看紧他。” “行,只要你真有把握……我得再提醒你一句,亨利·巴斯克船长发起火来可是真会‘要命’的。” “你就安心好了,任凭他鬣狗神通广大,难道他还能在这大英帝国的首都撒野不成?我可不仅仅是为他干活,卡特。得到了金币,我们就有了筹码,有了向往自由,或前往寻宝的资本,你懂吗?欢迎来的文明的国度,卡特,有法律保护我们,你还怕个屁。” 卡特蠕动嘴唇,想要反驳,却又找不到好的说辞。令他恼火的是,克劳说的每一句话仿佛都很有道理,与鬣狗的话具有同样的蛊惑力。他对鬣狗本来就没有什么忠诚可言,也不想听一个红毛猴子的命令,但他身体的每一根寒毛都起了感应,告诉他克劳是对的。他只能把怨气硬生生地咽进肚子里,与那些酸臭的酒水融合,形成七上八下的气流,令他直犯胃疼。 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了,与饱受排队折磨的巴德老爷和阿尔弗雷德相比,卡特和克劳要舒服得多,遗憾的是,压在他们心头的包袱,一点也不比吃苦受累要好受。 后来,应聘者被驱散。巴德老爷和小哥却没有气馁,而是绕往伦敦塔的后方。克劳捅了捅差点睡着的卡特,示意他们该行动了。 他们远远地跟着目标,就像胡狼盯着肥胖的野猪,在见到二人贿赂了守卫进入要塞后,他便停下脚步,思量着吹起了欢快的口哨。 “该找懂行的人讨个方便了。嘿,卡特,借我点钱。” “门都没有!”卡特粗暴地嚷道,他这几天在大城市的赌场里沉醉,兜里早已没剩下多少了。并且因为打赌还输给克劳,他承担了两人的饭钱和酒钱,而此时这红毛猴子又厚颜无耻地来借钱,他能答应吗? 克劳同情地摇了摇头。 “你们这些海盗,强取豪夺就有一套,却不懂如何花钱,白白糟蹋了这到手的资产。你们整天除了赌博就是喝酒,不是输得一贫如洗便是醉成一团烂泥,鬣狗有你们这些部下,也是够可悲的了。” “你说什么?”卡特瞪大了眼睛,揪住克劳的衣领,狂怒地问道。可惜,一群海盗尚可谓如狼似虎,而落单的海盗就如贵妇家的宠物小狗一般,不仅势单力薄,并且会给人渴望报复的感觉。克劳突然来了火气,回想起过往的种种悲惨经历,右手早已攥成拳头,一拳打在卡特的脸上。 “你这该死的叛徒,我呸!”他感到一阵深深的解气感,又骑到卡特身上左右开弓,把后者揍了个半死。多久了,他一直充当被害人的角色,如今终于雄起了一把,这可惜这倒在地上的上不是亨利,或陷害波叔的家伙。 “还敢给我顶嘴?老不死的活腻了吧。把钱快给我叫出来,别他妈的废话!” 卡特被揍得意识迷离,恍惚间竟在克劳身上看到了鬣狗的影子,这种蛮不讲理的命令般的口吻,却正好是他的克星。他赶忙从裤兜里掏出三枚几尼——这是他从之前劫货的帆船上贪污而来的——递到了克劳的手中,后者得意洋洋地朝几尼上吹了口气,然后便吹起口哨,不再理会卡特,仍由他烂在地上,自己则开始关注他的下一个目标。 寻找渴望商机的年轻人,这是克劳的拿手好戏。实际上,城市之间大同小异,像银港这样繁华的港口,与大英帝国的首都又能有多大差别呢?这里从来不缺吃饭的嘴,也从来不缺赚钱的手。不一会,克劳就看到一个年轻的工人从伦敦塔的后门走出,看来是下班了。克劳于是行动起来,在转角处拦住了他,有意无意透出点“合作”的意向。那人也是机灵,会意地点了点头,跟着克劳走到无人的地方,开始磋商一笔见不得人的交易。 “对,就是那个胖子,还有他身边的小哥,他们来干什么的,我需要知道这些。”克劳将从卡特那借到的三枚几尼拿出来,在那工人的眼前玩起了抛掷的游戏。 “我想,这钱的确是足够了。”工人眼珠子跟着几尼金币一上一下。 “嘿,别想糊弄我,臭小子,我可是懂行的。”克劳将三枚几尼捏在手中,做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 “这么一件简单事,就算我找一头猪来都可以轻松地完成。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这活只值一个几尼,爱干不干。” “那你就去找一只猪吧,我想这附近也不少呢。”工人也不甘示弱地嚷道。 “你说得对,滚吧,也许猪还比你这傻子靠谱呢。”克劳讥笑道,他最后一次抛了抛金币,然后拍了拍一脸郁闷的卡特的肩膀,转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好,行吧,一个就一个吧。”工人认怂了,有些遗憾地喊道。 “哼,好家伙,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小伙子,那么,你是否足够聪明,去多赚一个几尼呢?”克劳把玩着第二枚钱币,悠然地说道。 “你是说……” “这活你只为我去干,不要对你的老板,或你看上的其他商机去提起一个字,懂吗?”克劳将钱币塞到工人手里。 “当然,我完全了解,您现在就是我唯一的老板呢!”工人望着手中的金币,眉开眼笑地说道。 “我要你发誓,以你家人的名义。” “我发誓,绝不会背叛你!放心吧先生,咱们都是懂行的人,你也知道,干这一行……” “是要守道义的,我知道,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一番交代之后,克劳这才放下心来,看着那工人贼溜溜地跑进大楼里,心里开始盘算着下一步的动作。 卡特默默地观察这一系列动作,虽心有不甘,却不得不承认克劳干得不错。在这个时代,情报就是第一战斗力,两方博弈,首先就是看谁对谁更知根知底,其次才看刀剑的锋利和枪支的多少,即使是蛮不讲理的海盗都知道这个道理。他现在终于知道了,这个红毛猴子是混迹社会泥潭的专家——他之所以能遭受如此多险遇而依然能挣扎求生,靠的是那惹眼的红头发里面的东西。鬣狗会留下他的小命,并委派给他这么重要的任务,这就不难理解了。 那工人没过一会便出来了,告诉他们巴德老爷带着个年轻人在应聘档案室的职位,并且据可靠消息称,已经有大人物暗中打通了关系,他们的成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明天就能上岗履职了。 “好你个巴德老爷,又在做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 克劳笑了,他可算逮到了老狐狸的尾巴。鬣狗要的金币的消息无疑就藏在伦敦塔的档案室里,这下子目标明确,那两枚金币还不是手到擒来? “那我们还在等什么,趁那老东西还没反应过来,赶紧上去抢货啊!”卡特大大咧咧地嚷道,这下终于轮到他一展身手了,他要把当不上船长、赌博输人、被红毛猴子痛扁的倒霉情绪全都发泄到巴德老爷身上去。 “别急,你个笨蛋!”克劳一句咒骂浇灭了卡特的热情。“现在是关键时候,我们可不能打草惊蛇。” 他转过头,面向假装不在意,却竖直了耳朵的工人小伙。 “小子,你干得不错。现在。你必须得赚我那第三枚几尼了。” “我听着呢!”工人机敏地说,似乎是想再挖掘些什么消息,好坐地起价。 “明天,你受了腿伤,无法参加工作,但你是个极其有责任心的人,优秀的职业素养不容你撂下工作不管,于是,你请了你那远房亲戚,也就是我,来替你完成剩余的工作。” “这……我不知道。”工人有些犹豫,眼神开始飘忽,这个条件很好,非常好,但是没有达到他的预期……他倒不是说想要“入伙”,只是需要更多一点消息,好去做后续的生意…… 不过,他也明白,有些钱是赚不得的。这并不是什么复杂的道理,虽然过程艰难,他最终还是得到了答案。 “先生,你知道,干我们这一行是很需要运气的,而我运气向来不错,要是每天都遇到您这样的贵人,那我不出两年就能买栋大房子了。问题就出在这儿了,先生,要是我收了你的钱,那明天就只有一几尼可赚,可要是我拒绝了这个活,并幸运地遇到贵人,那就如今天一般,至少有两个几尼可赚,你说我算得对吧?”他伸出十个手指头,艰难地比划着,做着最后的试探。 “哦,我可不会这样计算,小伙子,因为我们还有别的服务没有提供呢。” “那是啥?我不稀罕那些虚的东西。你那服务要是不值两个几尼,我就不干!”工人抱着双臂,故作嚣张地说,好像离了他,克劳便举步维艰一样。 “卡特,教教他咱们的服务!”克劳笑着说道,并扯住了工人的衣领,把他往卡特身上推去。老海盗立刻便明白了克劳的意思,他坏笑着应了一声,将工人拖到茂密的草丛里,一阵拳打脚踢,三两下就把工人打肿了一圈。 “听着,你是个聪明人,可惜不懂得见好就收!”克劳兴奋地揪着工人的头发,朝他的耳朵吼道。 “停下,停下,我知道了,我愿意,我愿意赚这一个几尼就是了!”工人护着头,哭喊着说道。 “你最好表现得像那么一回事,毕竟伤的可是腿啊。”卡特大笑着,狠狠地踢了踢工人的小腿。 “掂量一下自己几斤几两吧,混蛋。还有,你可别告诉任何人,我们会知道的。”克劳冷笑着威胁,并将那最后一枚几尼丢到遍体鳞伤的工人身上。 “嘿,没错,要是你胆敢泄露了秘密,老子一定会找到你,当着你全家人的面生剥了你皮,你明白吗?”卡特凑近工人,补充了一句狠话,工人吓得面目苍白,一边哭一边点头不止。 “快滚吧!”卡特拎起工人,转了个圈,然后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借着这股蛮力,工人飞也似地跑走了。 “看到了没有?”克劳得意地冲卡特炫耀道。“这便是我发明的‘红狼止损三步法’。第一枚几尼,我让这家伙知道自己干的勾当值几斤几两,第二枚则是提醒他遵守道义,不做背叛之事。这第三枚,便是要他心里明白,自己正在打交道的人可不是什么好惹的良民!从此以后,再也不必多花一分钱。比起被你用三秒钟就输光在赌场,像我这样花钱岂不是更有益处?” “有个屁,你是要我自己贴钱给鬣狗谋福!他是得利了,那我呢?” “鼠目寸光,你活该一辈子就当个打手。”克劳鄙夷地说。 “我不管,这三枚几尼,我可记在你账上了,我要你连本带利地还我!” “是是是,连本带利的。”克劳漫不经心地答到。“就像对巴德老爷那样。” 第133章 争锋相对 这是一对各怀鬼胎,且互敌视的组合。但克劳和卡特发现,他们配合起来非常自然而合拍。克劳负责把控分寸,让贪得无厌的人看清自己的处境,同时也限制自己这边的行动不至于过激。卡特则负责执行部分,用海盗特有的凶狠和拳脚功夫对罪有应得之人施以惩戒。 全过程一气呵成,他们很顺利便达成了所有的目标。但这种熟悉的默契,却令克劳难以释怀,站在他身边的理应是埃里克,或者耶米尔,而不是这刀疤脸的老海盗。有时候他真的恨透了造成这一切的元凶,因而在梦里不止一次次将鬣狗揍得七窍流血。不过,即便克劳真的有一个写满仇人性命的小本子,亨利·巴斯克船长也得排在巴德老爷的后面,这正是他现在集中精力去干的事情。 “那现在怎么办?你假装成工人混进伦敦塔,是要学盖伊·福克斯,把西敏寺炸了不成?”卡特戏谑道,他刚发泄完积压多时的怨气,此时心情愉快,竟开起了蹩脚的玩笑。克劳摇了摇头,轻蔑地纠正他说盖伊想炸的是国会大楼。 “哼,这也没什么区别,那些自以为手握特权、欺压百姓的官老爷们,不就把自己当国王吗?盖伊要炸谁,炸哪个地方都没差。” “这话从一个海盗口中说出来,真是莫大的讽刺。你就不害臊吗,卡特,你刚刚才把一个百姓给打了一顿呢。” “对,你提醒我了,那真是过瘾!”卡特大声嚷道。 像卡特这样两面三刀的家伙,自有一番残忍的风味。世间横行的愚者,一辈子只能仰望精英的成就,循环往复地做着两件事情:一是用冠冕堂皇的理由粉饰自己,二是用义正言辞的批判抹黑对手。然而当两者无法兼顾的时候,便会产生名为“双重标准”的矛盾,令这些碌碌无为的家伙们洋相尽出。卡特便是这样,一边纵欲无度,干尽伤天害理之事,一边又硬是为民出头,理直气壮指点江山,实在是滑稽可笑之极。 不过,他也没机会就此嘲弄卡特了,因为巴德老爷已经笑容满面地走出了伦敦塔,正与一位官架十足的先生说话。克劳赶紧躲到了一旁,注视着巴德老爷的一举一动,看到他身旁的青年不时地回头望望雄伟的伦敦塔建筑群,每一次回望,都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其中滋味夹杂着对未来的不安和疑惑,连同对同伴的不满,也一并写在了那张不食人间烟火味道的脸上。 “看来,这小子就是巴德老爷倚重的人了,同事一场,可要合作愉快哦。”克劳望着阿尔弗雷德离开的背影,阴笑着说道。 他们继续跟踪,弄清楚了巴德老爷的住址,然后严密监视,在白天时又跟着他们回到了伦敦塔。克劳和卡特如愿成为了工人的“远房亲戚”,毫无阻拦地出入伦敦塔的建筑群,并很快掌握了档案室的具体方位。于是,卡特开始蹲点,守在档案室的窗户外面,确保不会发生跳窗逃跑的事件——这并无必要,因为档案室地势很低,窗户都只能开在很高的位置才能达到地面的高度。 整个一天里,阿尔弗雷德和他那暴躁无恩的老上司一直待在档案室内,而巴德老爷则没有走远,反倒是在上下打点,想必是在为下一步行动铺垫。克劳只关注阿尔的动向,这青年看似阅历尚浅,定然不是老狐狸的对手,即使捉到了他,也不会得到什么有用的情报。不过这样一来倒也好办,青年做出了成果,巴德老爷一定会亲自来收货。到那时候,他们再来个瓮中捉鳖,一网打尽,何愁出不了这份怨气。 这便是克劳的计谋,他的思虑来自于巷战的经验总结,与中规中矩的阴谋家们比起来,他更具实践性和行动力,在巴德老爷花了大笔钱去买通大楼里的人的时候,克劳只在心里暗笑,心想要是这老狐狸懂得“红狼止损三步法”的理论,也何必被一群小人物搞得如此狼狈? 到了黄昏的时候,巴德老爷终于回到了档案室,克劳让卡特从窗户悄悄潜入,他自己则略施小计,将那些百无聊赖的守卫们吸引到了庭院里,这才大摇大摆从正门走入档案室。于是,当阿尔弗雷德和巴德老爷为这突然而至的危机而大为惊恐之时,却没有意识到克劳也付出了不少的精力。 事情大致符合克劳的预想,除了一点——他们没能等到巴德老爷一方找到线索,因为那娘娘腔沃尔特的不请自来,使得这事的变数大大增加,害得克劳不得不及早动手。卡特轻易地摆平了巴德老爷,并挟持了他以制约另一个年轻人——克劳不敢冒险,现在的年轻人一个比一个能打——克劳则拿出匕首,做出一副凶恶的模样,封死了猎物逃跑的路线。 “嘿,嘿,这不是……这不是克劳吗!你还认得我吗,克劳,是我啊,巴德老爷啊。被劫持的老狐狸脸色苍白,还以为自己遭遇了什么无妄之灾,在见到了熟人的面孔时,他几乎立即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但此时保命胜于一切,即便丧失尊严,他也得去冒险拉一拉关系。 难怪复仇的主题总是能得到游吟诗人的宠爱,在人类文明的长河中源远流长,经久不衰。如同美狄亚对伊阿宋实施了惩戒,复仇的快意冲击着克劳的神经,令他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疯狂的快乐之中。 “哟,巴德老爷啊,怎么这么巧,你也在这外人禁入的地方晃荡呢?”他讥笑道。巴德老爷冷汗直冒,赔笑道:“瞧你说的,克劳,咱们可算是心有灵犀的好朋友啊,连选度假的地方都出奇地一致!” 在最初的狂喜之后,克劳逐渐冷静了下来,他脸色阴沉,决定再不放过这狡猾的老狐狸,首先要做的事,便是逼问他有关海盗袭击港口,以及波叔丧命的内幕真相。 “你知道许多,可从不轻易透露,我懂的。”他瞟了一眼阿尔,说道,“我只想弄明白一件事,巴德老爷,你这么设计我,是兴致使然呢,还是早有预谋?” “诚实地说,是兴致使然。”巴德老爷不打自招地说,令一旁的阿尔弗雷德很是惊讶。 克劳却并没有在意这段发言,毕竟,他不相信没有眼泪的坦白。 “卡特,我的老朋友巴德老爷一向最注重仪容仪表。” “的确,挺臭美的。”卡特嘟囔着,用刀柄捅了捅巴德老爷胸前的金链子。 “卡特,我向来是最重视朋友的了,甚至比他们自己还重视,巴德老爷喜欢干净整洁的模样,但很明显,他胡子过长了。” “等等……克劳,求你不要……”巴德老爷颤抖着乞求道,但他话音还没说完,卡特便揪住他胡子的一端,手起刀落,把他那引以为傲的八字胡削去了一边。 “哦,我的天啊!” 巴德老爷受了刺激,两眼翻白便要晕过去,卡特忙捅了捅他的脑袋,让他保持清醒。 “嘿,你们在做什么!”桌子旁的阿尔再也无法坐实这欺凌弱小的行径,大声吼了出来。 “少说两句话吧,笨蛋!”沃尔特气得够呛,想捂住阿尔弗雷德的嘴,却已经来不及了。 “我们有三个人,你们只有两个,并且还是在这满是卫兵的要塞里,识相点就放了巴德老爷!” “我们有两个人,他们有两个人、两把武器和一个俘虏,你理智一点,白痴!”沃尔特使劲敲打着阿尔的脑袋。他心思足够敏捷,已经在想着独自逃脱的办法了。 克劳无比赞同这个娘娘腔官员的观点,心想这阿尔弗雷德就是个笨蛋。他应该庆幸遇上的是自己,而不是鬣狗本人。克劳本就不打算夺走谁的性命,毕竟,即便巴德老爷真的知道波叔遇害的内幕,他也应该主次有别,将报仇的怒火扑下罪有应得之人。 但阿尔弗雷德可不这么认为,他没有留意巴德老爷说的话,也不知道克劳与他的雇主间曾经的爱恨情仇,更没能把眼前的突发事件与错综复杂的寻宝大事件联系在一起,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们遇上强盗了。 对于一个身手不凡,且时刻都渴望证明自己的年轻人来说,眼下无疑是令人激动的情况。阿尔压低重心,猛地朝克劳身上撞去,似乎完全没有在意匕首的威胁。 “该死,这小子不按常理出牌!”克劳暗叫不妙,只能竭力避开莽撞的青年,以防他撞到自己的刀尖上来,瞬息之间,二者交换了立场,克劳成为了被动挨打的一方,被阿尔弗雷德狠狠地顶在了大门上。匕首脱手而出,掉在了地上。 “哦,臭小子!”克劳气恼地叫着,一脚把阿尔踹开。他看起来狼狈不堪,却意外地没有失去是理智,他不顾疼痛,龇牙咧嘴地冲着卡特大声喊道:“喂,别弄伤了巴德老爷!” 这一喊叫及时制止了卡特行凶,他一见有胆敢反抗的家伙,便抑制不住拿刀的手,海盗的职业病令他热血沸腾,而他刀下的胖子正好可以给他的躁动止痒。当他听到克劳的命令时,心中一半是不解,一半是不甘。这红毛猴子不仅天真,而且愚蠢,他根本就算不上是一个合格的海盗,只把骇人听闻的恶行演绎成了过家家一般幼稚的戏码! “你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啊,红毛猴子!”卡特讥笑道,丢下软绵绵的巴德老爷。 无疑,克劳早已失去了卡特的信任,但仍然能得到对方的服从,只因亨利·巴斯克之威名尚存。卡特不明白为何鬣狗会信任这只企图刺杀他的红毛猴子,就像他不明白为何巴菲德能陷害他们一样。 一想到这,卡特便感到头疼,索性觉得不如靠自己单干。他露出狰狞的笑容,大步朝阿尔弗雷德走去,照着他的脑门,如闪电般劈出一剑。但对于现在的阿尔来说,这一剑太慢了。他的船上师傅老乔和路德维希每天都会发起十余次的突袭,以锻炼他的敏锐神经。他眼疾手快,往旁边一闪身,躲过了海盗的剑刃,又拾起了克劳掉下的匕首,与卡特对峙起来。 “你他妈的给我把刀放下!”克劳生气地吼道,似乎是向两个人同时发号施令一样。但失去威信的狼又怎能驯服他残暴的同类?卡特朝地上吐了一口痰,眼里满是兴奋的杀意。 “阿尔少爷,别抵抗,他是老熟人……”巴德老爷躺在地上,挣扎着说道。 “不可能,除非他先缴械投降!”阿尔大喊道。卡特又笑了起来,他以前最喜欢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每每遇到这样的愣头青,他那渴望鲜血的刀刃都能饱餐一顿。 两匹脱缰的野马就这么对峙着,兴奋、紧张、不安、自信、嘲笑、讥讽。无数多的情感从在场的众人身上溢满出来,犹如粘结帆船龙骨的强力胶水一般,将整个办公室的空气凝结成一块,纵使克劳这般看尽人间百态之人,此时也被这死沉沉的气氛压抑地喘不过气来。 首先刺穿死寂的,是青年那短而锋利的匕首。用胆大包天来形容阿尔弗雷德也不为过,他弯腰向前冲刺,眼睛盯着卡特的刀刃,径直向前的双手突然往上一扬,把匕首往卡特的头颅上刺去。 而作为一个历经大风大浪的海盗,卡特也不会被这样的伎俩欺骗,尽管他身手不在,胆识也不如以往,却依然能够应对这简单的袭击,轻跳着远离了匕首的攻击范围,然后,他将自己的剑横过来,用剑身轻轻拍了拍阿尔弗雷德因用力过猛而来不及收回的手臂。 这下,人们都能明显地看出,交战双方的实力存在差距。纵使阿尔弗雷德在力道、速度以及技法上胜过卡特,但在实战的经验上,他却差的太多。大甲板上的群战是一回事,充满心理博弈的单挑决斗又是另一回事。剑士的脚步往哪边移动、出手力道的掌控以及变换攻防的时机,阿尔难以得出最好的答案,而卡特却如同喝酒吃肉一般自然。 卡特打着哈欠,兴味索然地刺出一剑,阿尔弗雷德慌忙招架,剑尖偏移了方向,却仍在阿尔弗雷德的脸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哟,不错啊小子,刚才那一下,我本来是想削了你的鼻子的!”卡特戏谑地说道。 老海盗表现得兴味索然,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乐在其中,就像逮到了耗子的猫儿一样,他并不急于弄死眼前的少年,而是想一刀刀地折磨他,玩弄他,从身体到心灵彻底将他击溃。 但是克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之前疯狂殴打了卡特,心知对方并没有这种强大的实力才对。 熟练的技巧,可以掩饰并不坚实的根基,使人产生虚伪的强大的印象。 但是当对面的青年适应了这种技巧以后,卡特的有利局面将不复存在。 “都给我住手!”克劳怒吼着,随手捡起身边一本名为《论大宪章及王权更替对历史进程的推进》的书,朝卡特扔去。后者恼羞成怒,挥剑想将书本切开,却高估了自己的武器,那本就缺乏保养的短剑,在面对积累了几十年灰尘的旧时文献时,竟然失去了勇往直前的动力,硬生生地嵌入其中,越过数页罗里吧嗦的文字,如行刑的刽子手一样,精准无误地停在了第一章综述查理一世国王是怎样丢掉脑袋的那一页上。 阿尔眼疾手快,急忙出击。卡特急忙挥刀阻挡,阿尔的匕首,也不偏不倚刺入了那本书的另一面。两人僵持不下,就这样隔着一本旧书,吹鼻子瞪眼睛,毫不相让。克劳受够了,从衣袋里掏出火枪,对准了卡特的脑袋。 “怎么,你想背叛不成?”卡特恶狠狠地吼道,丝毫没有卸去手上的力道,阿尔尽力拼搏,豆大的汗珠顺着他那光滑的脸颊往下流淌,落在了黑色的岩石地板上。 “是你背叛了我,卡特。”克劳冷冷地回应道。 “呸,红毛猴子,你算什么东西!”卡特朝地上吐了口痰。“我受够了你这自以为是,装模作样的态度,小子,你只是个菜鸟海盗,别再做出一副老大的模样对我指手画脚!” “我叫你停下,别做多余的事!”克劳扣了下火枪的击锤,示意卡特自己是认真的。 “哼,别吓人了,有本事你就开枪啊,臭海盗。”卡特讥笑地看着克劳的枪口,毫不畏惧地说道,“听着,你是个聪明人,不会蠢到在这相持阶段将唯一的武器用在自己人身上吧, 你可得想清楚,毙了我,也只会把你自己置于这群愚蠢的羔羊之间罢了。” 克劳咂了咂舌头,感叹卡特这白痴竟还能想到这一步。克劳的确不好在这时候开枪,但他并不是惧怕巴德老爷这一干人等,而是担心坏了寻宝的事业,会令他的好友埃里克葬身鱼腹。但不管怎么说,卡特都算是抓住了重点:克劳是不会开枪打他的。 正当克劳绞尽脑汁,想着其他法子来制服卡特的时候,躺在地上的巴德老爷逐渐恢复了血色,他站起身来,虚弱地说道: “够了,阿尔少爷,把刀放下,海盗先生,我们谈判吧。” 第134章 原谅 阿尔弗雷德并不相信海盗会就此罢手,但卡特听到了这个提议,却收了力道,将刀刃从书里拔了出来。阿尔惊恐地想要把自己的匕首也弄出来,却意外地发现对方并没有趁机进攻。 “谈判”,是法典中的重要词汇,对于海盗而言,这个词神圣而富有想象力,可与“深海阎王”、“朗姆酒”相提并论。 在过往,海盗的行为还没有迎来所谓的“黄金时代”的时候,这些海盗的害虫就如同强制乞讨的乞丐,除了少数鼎鼎有名的人物外,其他人终究只是为贫穷、懒惰和贪婪买单。 为了混口饭吃而已,便没必要将事情闹得太僵。谈判虽是一种妥协与将就,却也成功延续了海盗这一行业,使其不被列强视作非要拔除的眼中钉。 事实上,海盗们悬挂黑旗,本身便是一种先礼后兵的暗示,要是他们打从一开始便不想留下活口,那帆船升起的就该是红底的骷髅旗,虽然这种旗帜极为少见,但绝对是比黑底白骨海盗旗更为恐怖的象征。 总之,谈判便意味着万事皆有商量的余地,只要受害者自愿献上利益,哪怕比强取豪夺要来得少一些,海盗们也是乐于接受的。 巴德老爷对克劳来找茬的理由,还是心中有数的。他利用了克劳,将他骗得身陷囹圄,这本是十分可耻的阴谋。但他还是存有补充的心思,故意把怀表留给克劳便是这个意思——或是安慰自己的良心——总之,他并不特别惊讶于克劳的出现。 关键在于另一个人,他推测卡特是当时炮轰银港的海盗,这是真正蛮横不讲理的海盗,所以才尝试以“谈判”来缓和对方的神经——他猜对了一半,卡特即便不是亨利·巴斯克的人,却同样受缚于法典的制约力,得以回应谈判的期望。 当然,巴德老爷更乐意看到阿尔弗雷德制服海盗,当阿尔少爷的匕首没入了发霉的书本时,他的心仿佛也被刺穿了一般,别提有多遗憾了,而在克劳掏出火枪的时候,他才终于承认自己绝无胜算,于是喊出了那个神圣的单词。 “谈判?”卡特讥笑起来,“恐怕,你们怕是没什么值钱的筹码吧!”他是老手了,这也是谈判时的常见桥段,一方为了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极力贬低另一方的筹码。 但卡特打从一开始便找错了对手,身为富商的巴德老爷,又怎会不明白谈判的技巧?与一个用肌肉想事情的海盗拼脑力,其胜负早就失去了悬念。克劳看到了这一点,连忙出声,打算抢过海盗方的谈判主导权。 “卡特,让我来跟他谈,巴德老爷除了一身膘肉,还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但要想将其抖落出来,可得花不少功夫。” “你算了吧,红毛猴子!”巴德老爷学着卡特的用词,嫌弃地说。“我只同管事的家伙谈,比如这位卡特船长,他看上去才有这个资格!” 卡特感到有些惊喜,没想到第一个承认他船长地位的居然是他劫掠的对象,这种感觉甚至比让自己人臣服更令他满足。但在经历了一连串的事件后,即便卡特还保留有一丝海盗的傲气,却也明白这是对方的计谋,因而并未接话。 克劳当机立断走到巴德老爷面前,粗鲁地搜刮老头的红色棉布口袋,不一会便将那枚害人不浅的金币给扒了出来。他当着众人目瞪口呆的面,冲金币吹了口气,短暂地确认过后,便将其丢给了卡特。 “对付巴德老爷,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动手,不要和他磨嘴皮子。”他说道。 “老头,现在你可没有谈判的资本了!”卡特恶狠狠地说。 “不……我们还需要另一枚,藏在伦敦塔里的金币。”克劳悠闲地看着巴德老爷,享受这位老对手因被自己猜透而焦躁不安所带来的报复性的快感。 “当然,你说了算,克劳,还有船长先生!”巴德老爷迎合地说道。 “克劳?你就是那个克劳?”阿尔喊道。 “看来,巴德老爷没少在你面前提起,曾经有一个自以为聪明的傻子,被他玩弄于鼓掌的故事。”克劳冷冷地说,“是时候了,巴德老爷,在我对你拷问第二枚金币的下落以前,让我们先来算笔旧账。” “咱们并无深仇大恨,克劳,你对我的仇恨实在太过了。”巴德老爷不甘心地说。 “波叔是被谁害死的?”克劳开门见山地问道。 “嗯?” 不止是巴德老爷,就连阿尔弗雷德都愣住了,他知道克劳这个人,但不了解他,更不清楚他在公会里的人际关系,但是他问出了这个问题,这是莱德也曾怒气冲冲地寻求的问题,这是否说明,眼前的红毛猴子,也是个重情重义的角色? “我不知道。”巴德老爷说,“这是真的,我已被不止一个人问过了,也许你可以找你的公会同伴合谋一下,想一想这一切是不是与我有关系!” “同伴?” “耶米尔!”阿尔大声说。“还有安妮,是他们跟我说起你的故事,让我真以为你是个好人呢,克劳,要是那些可怜的孩子得知自己的大哥已经成为一个海盗,他们一定会伤心欲绝的!” “耶米尔和安妮他们……还好吗?”克劳突然感到一阵暖心,并没有理会阿尔的冷嘲热讽。 “你还好意思问,为什么你不自己去看看呢?” “哼,看来他们也来到了伦敦?真不像是耶米尔的风格……一定是安妮的主意。” 阿尔有些惊讶,眼前的海盗,明显十分熟识耶米尔与安妮的性格,并且其眼神中的侠骨柔情,倒一点也不像是穷凶极恶的罪犯。 “这位少爷,感谢你替我照顾他们两个,至于你刚指责我的罪名,其中涉及我和巴德老爷的私人恩怨,你这个外人就不要多管闲事。”克劳冷冷地说道。 “你说什么?”阿尔生气地嚷道。 “他说的对,阿尔少爷,你就别多嘴了。克劳的事,的确是我有错在先,他想要报复我也是可以理解的。” “哦!”克劳对巴德老爷诚恳的认错态度感到意外,他小心谨慎地审视着巴德老爷,几乎要被那真挚又懊悔的目光所打动了。 “听着,克劳,我是个商人……也许是那种喜欢耍点小聪明的商人,但我不是个坏人,我承认骗了你,让你拿着那枚假金币招摇过市,我当时只是想把暗中觊觎金币的坏蛋们引出来,仅此而已!可谁想到,被引来的,竟然会是胆敢轰炸大英帝国重镇的海盗船呢!克劳,说实话,换做是你,你能想得到有这样胆大包天的海盗船长吗?” 克劳承认,自己的确没见过如鬣狗这般疯狂的坏蛋,就连称霸一时的马龙·波迪尔也比亨利要循规蹈矩。 但这并不足以令克劳原谅巴德老爷的行为。他利用鼠眼把金币的消息散播出去,引来的全是虎视眈眈的眼睛。即使海盗不上钩,大街小巷也不缺少罪恶的代言人,强盗、乞丐、其他帮派的小偷、伦敦公会的奸细,都会舔着舌头紧盯克劳,而这起事件的直接后果,便是他最敬爱的波叔因此身亡。 一想到这,他的心里又掠过一丝痛楚,对巴德老爷的愤怒也越发高涨起来。 “请你别生气,克劳,我保证在你的安保方面是做了十足的准备的,我让保镖路德维希时刻跟在你身边,更有胖乔治领着几号人蹲在小木屋周边保驾护航。我本打算,一旦拿下那些别有用心之徒,我就向你坦白。但海盗的炮火打乱了我的计划,路德受伤了,保镖团也来不及救援,才害得你被掳走,这是我无法推卸的责任,还请你原谅。” 克劳摇了摇头,不管巴德老爷多么懊悔,多么想乞求原谅,但他做过的事情已经无法改变,死去的波叔和鼠眼也不会复活,为了救自己而深陷囫囵的埃里克,还期盼自己凯旋而归呢。克劳叹了口气,收起多愁善感的情怀,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巴德老爷,我不会原谅你,除非获得同等的补充,至于这些补充值不值回我同伴的性命,就看你接下来的表现了。” “哈哈!”卡特得意地笑出了声,显然完全没有去思考刚才发生了什么。在他看来,克劳已经轻松取得了一枚金币,并且对第二枚势在必得,这令他大为钦佩,甚至看到了自由的曙光。 “赶紧把另一枚金币交出来,臭老头!”他粗暴地吼道。 “我知道了,请你别吼了,我的心脏病都要犯了!”巴德老爷带着哭腔说。 克劳适时地制止了卡特,表情显示出一种不耐烦的柔和——这是一柔一刚的威慑手法,对巴德老爷或许无用,可对阿尔弗雷德而言可谓是恰到好处。后者清晰地认识到了这其中的爱恨纠葛,于是选择了一种妥协的态度来应对。 “不过……”巴德老爷转着眼珠说,“克劳应该也知道,我多米尼克·巴德是绝不可能带着贵重物品在大街上闲晃的,这儿虽不是银港,但也好不到哪里去,每个人的眼睛都冒着贪婪的绿光。想想啊,骗子劳伦斯当年就是太过高调,这才落了个悲惨的结局!” “如果你再耍花招,我就让你见识一下嗜血的红光!”卡特把自己的拳头捏得吱吱响。 “放轻松点,海盗先生,咱们这不是在谈判嘛,没必要那么剑拔弩张的,坐下说话吧。”巴德老爷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招呼阿尔弗雷德拉几张椅子,后者不情愿地瞪了他一眼,这才执行命令。 “咱们就正式一点,做个自我介绍吧。这位是我的新雇员,沃尔特先生。”巴德老爷厚颜无耻地指了指沃尔特。 “我……可不想和你们扯上任何关系!”沃尔特抗议道。他脸色苍白,显然受惊不轻。那些个豪迈的心思也早已化为乌有,他现在只想回到自己的岗位去,重新做回那些枯燥无聊的人事工作,即使有十个大人让他拉选票,有一百个纨绔子弟要他行方便,他也乐意效劳。 “已经晚了,先生。我会向科伦大人如实汇报你的勇敢无畏,所以像个男人一样,打起精神来!”巴德老爷鼓励道。 “你要加入淑女号的队伍,就该预料到会有这种事发生。”阿尔轻蔑地对沃尔特说。 “这位是阿尔弗雷德·威尔森少爷,和你一样,也来自银港。”巴德老爷指着阿尔说道。 “看得出来,是个热情的年轻人,希望你不要对他太过苛刻。”克劳讥讽地说。 “明白,明白!”巴德老爷坏笑着说,“那么,既然我们在谈合作,我就必须先知道,你究竟想要得到些什么?是否,与海盗的事业有关?” 克劳瞟了一眼巴德老爷,心想这老狐狸果然又在使坏,他大概看出了自己与卡特不是一条心,故而要试探克劳的老底。 “你打错算盘了。”克劳说,“卡特是我的副船长,并且与我一样无比重视自己的目标……我们的目的有三个:第一,拯救公会的同伴,并为波叔报仇;第二,干掉波尔多·巴菲德;第三,揭开金币的秘密,并坐拥其成果。” 卡特看了克劳一眼,没有说话。他没有想过这是克劳为了谈判而做出的让步,只道自己真的成了合伙人,可以成为一名“副船长”,这没什么不好的,他既能报仇,又能获得财富,幸运的话,还能摆脱亨利·巴斯克等海盗的纠缠。既然如此,就把一切都交给克劳吧。 “我明白了,既然如此……嗯……我当然愿意与你合作,只是,我们必须把往事先摆在一边,行吗?” “我懂你的意思,巴德老爷,我完全理解。”克劳装模作样地说道。“当然嘛,做生意就是这个样子,不搞点尔虞我诈的戏码,反而对不起大商人这个名号。我不怪你,真的。” “你能这样想,真是太好了……不过我还是得强调,我虽然害得你深陷囫囵,但主观上我绝无害人之心。”巴德老爷虚弱地补充道。 “巴德老爷,我说过,在达到目的以前,我不会原谅你的所作所为,在此前提下,希望咱们能愉快地、真诚地、毫无芥蒂地合作。”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所以说,你还是把你知道的,有关神秘金币的消息,全都说出来吧。” 第135章 追随金币的叙事 克劳知道,不能让巴德老爷占据主动,最关键就在于不能让他掌握关键道具。 “嗯……那金币现在藏在我船舱的抽屉里……” “巴德老爷,别忘了,愉快、真诚、毫无芥蒂……” “这……”巴德老爷为难地看了看其他人,却没有得到积极的回应。海盗卡特自不用说,一心想要得知寻宝大计的阿尔弗雷德以及本渴望打入集团核心的沃尔特,此时也机敏地竖直了耳朵,深怕漏过任何一个细节。 “我听说,商人虽偏重利益,却不能丢失信誉,先生,既然您已经决定和别人合作,就不该再隐瞒什么了。”沃尔特在一旁推波助澜地说。他现在算是有些为难了,究竟入不入这个局,他实在是看不透,也说不准。 “就是,对方可不是对你唯命是从的年轻下属,你怎能不给个面子呢!”阿尔怨恨地讽刺道。 “你们……”巴德老爷见走投无路,又是气恼又是无奈。 “老头,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卡特说着撸起袖子,露出粗壮的肌肉,这是他惯用的招数,专门用以威胁那些弱势的人们。“你要是再敢说半句假话,我就把你生吞活剥了。” “卡特向来说到做到,你别耍小聪明。”克劳阴沉地补充道。“别忘了,我也在场,你再也不能靠油嘴滑舌来逃脱干系了。” “哎!”巴德老爷不甘心地叫嚷起来。“我就知道,这三枚金币如同孪生兄弟一般互相吸引,指不定哪一天就会落到互相争夺的地步!避不开、躲不过,这就是我巴德家的诅咒!” “你在说些什么啊!什么三枚金币,什么孪生兄弟?你能不能说明白些。”阿尔着急地嚷道,这位心急的少年已然接近了令他朝思暮想的话题,为此他忘记了自己的立场,甚至学起海盗的样子催促起他的雇主来。 “兄弟,你该睁眼看看这老狐狸的本来面目了。”克劳冷冷地对阿尔说。“要不是他急于保住被我抢去的金币,你即使拿把枪顶在他的脑袋上,他也不会吭声的。这个固执的商人就是这德性!” “别急,我正在酝酿词汇呢……”巴德老爷听了克劳对自己的评语,完全没有害臊的意思,他掂了掂肚子,站起身来,背着手在人前走了两圈,把说书人的架势摆到十足。 “这样吧,咱们就先从一个无耻的骗子说起。” “别看着我,我还没他无耻呢。”克劳见卡特瞟了自己一眼,便生气地说道。 “不,当然不是指克劳……我是说骗子劳伦斯。” “就是我们来此地寻找的劳伦斯?”阿尔弗雷德忙问道。 克劳皱起眉,他知道巴德老爷要讲什么,那个故事,他早在当初栽跟头的拍卖会上就已经听过了——至少,听了前半段无关紧要的部分。 “正是此人,但是注意,阿尔少爷,我们不是来寻他,而是来寻他曾经留下的痕迹。劳伦斯活在两百年前的时代,与我们相距甚远。”巴德老爷补充完,便习惯性地想捋一捋自己的胡子,却遗憾地发现那里已经被卡特修剪而空无一物。无奈,他换了一只手,去对幸存的一撇胡进行开拓。 “你要来这儿,就为找一个两百年前的人的痕迹?”沃尔特茫然地问道。“就为了一个普通的罪犯,一个小小的骗子,你们便要深入大英帝国最重要的监狱来?” “您感到难以置信是可以理解的,沃尔特先生。这骗子劳伦斯的确如你所言,是个卑微的、毫无名气的、可怜的小畜生。”巴德老爷为自己的发言打着铺垫。“我一开始也是感到难以置信的,沃尔特先生,可您是否想过,一个小小的骗子,凭什么会被关进世上最高规格的监狱来?难道是因为伦敦其他监狱满员了,单单多着他一个来?或者说亲爱的法官大人搞错了判罚,把他误判到此?我看这些都是不可能的吧!” “这……”沃尔特顿时哑口无言。的确,他太在意骗子劳伦斯那卑微的身份——这是职业病——反而忘记了伦敦塔的高贵身份。是呀,凭什么普通的罪犯能够攀龙附凤,被关在这座伟大的监狱里,凭什么? “看来,大家都看到问题所在了。伦敦塔可不是安置普通罪犯的地方。这里曾关押道貌岸然的大主教、功高盖主的烟草走私犯雷利、甚至是羽翼未丰的伊丽莎白公主。但骗子劳伦斯算个什么东西,他凭什么能与上述人物享有同等待遇?” “就是啊,凭什么呢?”阿尔弗雷德激动地问道。 “劳伦斯的三枚金币,对吧。”克劳阴沉地问道。 “没错,看来你在海盗那也没闲着啊。”巴德老爷赞扬道,克劳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叫他别说废话。 “对于劳伦斯此人,外面能查到的说法只有两种。据《亨利八世本纪》里记录,在1526年,劳伦斯因传播异端邪说罪被判刑入狱,并于第二年病逝于伦敦塔中。而在《都铎王朝的兴盛》一书中则提出其因诈骗罪而入狱,并于同年圣诞节逝世的说法。瞧,即便是从一些地摊文学中入手,劳伦斯的结局有没有一个详细的说法。这整件事真是模糊、刻板、扑朔迷离,符合大英帝国的一贯作风。问题在于,这个劳伦斯到底做了什么,才惹得一身罪名而被投放至伦敦塔监狱?” 他顿了顿,期望看到听众们的反应。阿尔弗雷德直愣愣地瞪着他,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沃尔特仍是一副将信将疑的态度;卡特正百无聊赖地掏着耳朵,他对这些故事感到兴味索然,只有关于宝藏的部分才能令他侧耳倾听;克劳则全程面无表情。 “以我的经验看,造成这种后果的原因,恐怕在于他惹恼了某个小心眼的皇室要员。”沃尔特说。“巴德先生说的对,被关在伦敦塔里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没有想到这一点真是失算。” “所以他才在短短一年里便送了性命,是吧?好了,巴德老爷,快讲重点吧。”克劳催促道。 “别急,好戏才刚开始,这事得循序渐进来讲才有味道呢。”巴德老爷说完,找了张椅子坐上,开始讲述另一段稀奇古怪的故事。 “到刚才为止,我们一直都在以劳伦斯的视觉去寻找线索,这是情理之中的事,也是绝大部分的历史研究者采取的方法。所以在过往的数百年里,尽管有许多人致力于寻找劳伦斯提到的传说——克劳知道这个,有机会,我会跟沃尔特先生说——但他们全都无功无反,于是只能将“骗子”冠在早已身死的劳伦斯身上,借此聊表自慰。” “但我们忘记了,对于一起本就不正常的寻宝事件,又偏要用一本正经的科班做派,这才是失败的原因。故而,现在就让我们抛下可怜的劳伦斯,从金币的角度来入手。注意,这一小小的举动也是壮举,它将区别我等与两百年来的其他凡庸之辈,将真正的伟绩显现出来。” 他真是一个演讲的好手。克劳心想,要不是在过去累积了太多对巴德老爷的不信任感,他现在恐怕都要感动得落泪了。他对面的青年,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 “先来说说那传说中的三枚金币。要知道,即使翻遍整个大英帝国所有的图书馆,也无法找出关于‘劳伦斯的三枚金币’的只言片语的记载,但你已经知道了,克劳。那三枚金币的下落,你还记得吗?” “一枚被商人买下,一枚被海盗抢劫,还有一枚从未浮现在这世上。”克劳回想起拍卖会上的故事,回答道。 “没错,如果我们追寻海盗的金币,就能很清晰地发现,这金币的下落有着十分清晰明确的记载。” 卡特点了点头,突然插话道: “我在沉船湾听到过一些风声,说是今年有个小有名气的海盗脱逃了,他带着全家老小,连同那已经在沉船湾流传许久的传说——刻着古怪符文的金币,一同离开了沉船湾。马龙·波迪尔气坏了,于是派人追杀了那个海盗,但还是失去了金币的下落。” “请问,在沉船湾流传许久的传说是什么?”巴德老爷礼貌地问道。 “还能是什么?都是那些喝醉了酒的懒汉们做的白日梦,失落的宝藏一类的。” “这就对了。”巴德老爷点点头。“哪怕持有者本人已经放弃了寻宝的理想,但其潜意识依然将金币珍藏,用传说赋予其神秘,并随着岁月而不断升值。克劳,我可以补上后面的故事。你可记得,我在布里斯托的产业接济了某个濒死的海盗,并从他那里得到了金币——正是那枚被海盗抢劫的金币。” 克劳不需要他补充后面的故事,他被蛊惑,偷去了镶嵌了金币锁的假货,又被海盗俘虏,最后亨利·巴斯克在沉船湾将金币锁溶解,发现了遭戏弄的真相——的确,若以金币的视觉来看,所有的事情都是线性的、清晰而明了的,尽管那中间的细节对大部分人都不友好就是了。 克劳又转念一想,觉得海盗们的确对金币早有预兆。不管是马龙·波迪尔还是鬣狗,似乎都对金币十分重视,也都派了海盗,先后潜入了银港,企图将金币占为己有。只不过马龙的人不知何故身死异乡,而后来的亨利·巴斯克却抢到了先机,以更强硬的手段将假货纳入囊中。 可是巴德老爷在事前并未持有金币,他又是怎么知道骗子劳伦斯和金币的传说,并为此研究许久呢? 一个大胆的想法划过克劳的脑海,他定了定神,仔细打量巴德老爷那张悠闲的脸,但是并没有说话。此时人多耳杂,他不想惹更大的麻烦。 “那么,让我们用同样的方式,来对待劳伦斯的第三枚金币。除非它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不然的话,它就一定在劳伦斯生命轨迹的某个角落,静静等待后人的探秘。现在,该轮到你想想了,克劳。当用以维系奢侈生活的三枚金币已经没了两枚,特别是这第二枚并没有为他换来生活的条件的时候,劳伦斯会做什么?你会做什么?” “……我会慎重选择买家,不再公然在大街上吆喝这些危险的秘密。” 巴德老爷拍了拍手。 “没错,再来看看《亨利八世本纪》及《都铎王朝的兴盛》中劳伦斯的罪名,传播邪说、诈骗,你能想到什么?” “他惹上了他惹不起的势力,恐怕……他惹上了王室。” “这正是他锒铛进入伦敦塔的原因,是的。”沃尔特自言自语,瞳孔因为兴奋而张大。 “而到目前为止我们知道,如果不是有意为之,并付出巨大的努力和漫长的岁月,这金币的秘密是藏不住的,它或是成为传说,或是显现于世,绝没有就此沉寂的选项。”巴德老爷大声说。“所以,所以!在王室并没有传出金币消息的当下,我绝对相信,它仍然伴随着劳伦斯,一同待在这阴暗潮湿的监牢里,只不过前者腐烂生蛆,后者永恒存续。” “就在这个地方,是吧。”克劳指了指脚下的土地。巴德老爷点了点头。 “其他的你们都已经知道了,劳伦斯获刑入狱,并在一年之内离开人世,连带着金币的秘密,一同进了棺材。” “你为什么会认为,王室没有掌握金币?”克劳突然问道,“你说金币的消息不会沉寂?但只要付出努力,那也能做到,并且已经有了证明,不是吗?” 这对其他人而言是不知所谓的话,巴德老爷却心里清晰,他解释道:“劳伦斯生活在地理大发现时代。自新航路开辟以后的,我们国家一直在积极争夺海上霸权,却始终处于劣势,不敌西班牙与葡萄牙。在形势仍未分明的战争时期,一个有可能找到大量宝藏的机会,无疑能大大激励国民的信心和探险热情。因此,王室哪怕只有一丝的线索,也会迫不及待地公之于世,并为此招兵买马,扬帆出海。” 克劳想了想,觉得这是合理的解释,于是点了点头。 “这便是巴德老爷我的秘密,也是我的筹码,海盗先生们,你们怎么看?现在我提供了全部关键信息。” “而我也会遵守约定,巴德老爷。”克劳冷冷地说道。“我要跟你们合作,带着我的兄弟们一起去找到失落的宝藏。” “呵呵,真有你的克劳,干的漂亮。”卡特高兴地嚷道。 “……”巴德老爷沉吟良久,阿尔弗雷德紧张地望着他。 “老爷,你不会真与这些罪犯合作吧。”阿尔弗雷德想到了注重名声的罗伯特·霍尔,于是赶忙质问道。 “阿尔少爷,这两位先生虽说仍是海盗之身,但他们渴望探究未知的心情与我们是一样了。再说了,我听说乔治陛下已经委派伍兹·罗杰斯前往巴哈马地区赦免海盗,我的朋友克劳届时也会恢复清白之身——他本就是被卷进来的,现在也不会与国家敌对。与他们合作,我们也只是在未知的旅途中得到一些额外的助力。但如果我们拒绝他们,我们现在便性命难保,这道选择题应该很容易吧……”巴德老爷苦笑着说道,他非常清楚当下的情况,这并不是一场真正的谈判,而是有一场被强盗逻辑左右的劫掠行为,因为话语权永远都掌握在真刀真枪的手里。 “可即使如此……” “现在的问题是,沃尔特先生是否愿意接受这一突发的情况,为我们提供方便?要知道,离了他,我们便断了骗子劳伦斯的线索,失落宝藏便只是一个神话。”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伦敦塔的人事部官员。后者也同巴德老爷一样沉思了良久。劳伦斯的故事令他血脉喷张,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足以令他声名鹊起、平步青云,但与罪犯合作的确存在风险,这不仅是将自己置于国民的对立面,在漫漫旅途中,又怎能保证那些没教养的海盗们不会过河拆桥?总的来说,这种合作关系究竟有多牢固,他心里是没底的。 但巴德老爷说的对,现在根本由不得他们讲条件。那个红发的男人还算理智,但另一个刀疤脸可没那么好说话,纵使前途未卜,当下这道选择题也只有一个答案。 “跟我走吧,先生们,包括骗子劳伦斯在内的所有怪人的资料,都保存在另一间特殊的房间。” 第136章 悲惨的囚徒 沃尔特似乎已经从最初的惊吓中恢复了元气,并找到了新的奋斗方向。他带领着众人,在星月下穿过伦敦塔宽阔的庭院,往数座独立的高耸塔楼的其中一座走去。 阿尔弗雷德默默跟着,却在心里思索着刚刚得知的消息。他清楚地知道,把不入流的乞丐与王侯将相相提并论,本身便是可笑的。可或许是同情劳伦斯那悲惨的遭遇,或只是单纯地对自己白做了一天苦力感到气愤,他不清楚其中缘由,却只感到一股莫名的怒火在胸中燃烧。 骗子劳伦斯,这个被冠以恶名而遗臭万年的人,遭遇了人间最大的不幸。人是多么地可怕,为了一己之私,人会不惜把同类变成恶鬼,变成要迫害、折磨、消灭的对象。 “想吼就吼出来吧,兄弟,别把啥事都憋在心里。这才是海盗的做法。”卡特在一旁煽风点火道。阿尔疑惑地看着他。 “啊,得了吧,小子,你那一副憋屈的样子,难不成是得了便秘?”卡特不耐烦地嚷道。 “他不是海盗,在这个地方也不该大声嚷嚷。”克劳白了卡特一眼说,“看在老天的份上,你能不能消停一些?” “看来你的经历很是复杂呢。”巴德老爷苦笑着指出。 “这还不是你害的!”克劳不自觉地放大了嗓音,全然忘记了他的上一句话。 “先生们!请专注一些,我们可不是来观光游览的!”沃尔特大声喝止了众人的闲谈。“瞧,我们到了。 这是一座荒凉的、貌似无人问津的塔楼,其直径只有5米,透过1楼的窗户栏杆能看到狭窄的阶梯,那里甚至容不下两个人并排上行。 “这里是近二十年来存放大英帝国奇闻异志的地方,小心点,路面并不平整,别摔倒了,沿着墙壁走。”沃尔特说着点了油灯,一边扫开眼前的蛛网,一边踩着螺旋阶梯向上前进。 随着一行人逐步往上,塔楼变得越发昏暗。星月的白光似乎拒绝接近这黑暗塔楼的窗台,至于塔楼内部那本不该很大的空间,则已如同深渊一般,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阿尔和克劳不经意间走到了同一排,他们能听到其他人的脚步声在这岩石墙壁间跳跃。阿尔稍微往墙上靠近了些,发现碰到了个冰凉的东西,透过油灯的微光,他发现那是一串钉在墙上的锁链,而墙壁的其他地方,还有不少令人作呕的、仿佛带着数个世纪血渍的刑具。 沃尔特提着灯地走在前面,像个导游似的为身后的“游客”讲解起来。 “大英帝国从不缺如劳伦斯这般怪异的家伙,可对于这类人的说辞,官方也不能完全视而不见,以防他们形成异端邪说,危害公众。” “所以就把他们抓进这个地方折磨?这太不人道了!”阿尔弗雷德说道。 “时代不同了,威尔森先生,你所唾骂的,在过去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感谢议会与光荣革命吧,让你有了一个人道的时代。至少,咱们已经把不人道都留给了外国人了。”沃尔特讽刺地说。“只不过,时代变了,人们也慢慢开窍了,与其每天白日做梦、异想天开,还不如用尽手段去赚钱来得快活。也因此,怪人没了,这里也自然废弃了。” 阿尔想到爱丽诺公爵夫人沙龙里“怪胎秀”中的场景,觉得现在的怪胎可一点也不少。 一行人顺着螺旋阶梯,一直来到四楼高度的平台。从这里开始,塔楼里的布局便不再只有单调的阶梯,而是变成了一层层较为宽阔的圆形空间。四楼是狱卒的房间,靠墙的地方摆放着一张烂桌子,几把椅子和一个大书柜,墙上有一排生锈的钥匙,桌面和书柜上则交织着大量的蛛网。一道更窄、斜度较陡的螺旋阶梯围绕中间的着中间的立柱直达塔楼顶部。 沃尔特捂着鼻子,将提灯放到残破的桌子上,眯着眼睛,仔细观察书架上的那些布满蛛丝的条目。 “对,就是这个……我记得很清楚……诈骗犯劳伦斯。”他满意地说着,将一叠灰扑扑的卷宗抽了出来,整个房间似乎都因这微小的动作而颤抖起来,扬起的尘埃如沙漠中的风暴一般,遮挡了人们的视线。 巴德老爷并不理会这犹如末日预兆般的现象,他急不可耐地抢过卷宗,如饥似渴地翻阅起来。 “劳伦斯,本名不详。企图诈骗未果,后突然袭击威廉亲王未果,被判入狱十六年。啊哈,看来咱们错怪这些达官贵人们了。他们并没有判劳伦斯终身监禁,要怪就怪劳伦斯自己不争气,没有扛过监狱的时光!” “你是认真这么想的吗?”阿尔诧异地问道。 “拿死者开涮可没有好处,巴德老爷。”就连克劳都看不下去了。 “好了好了,别这么死板嘛!”巴德老爷嘟着嘴,开始认真阅读文件上的文字。“看来,咱们的一些猜想并不准确,劳伦斯在这儿没少受到拷打,以威廉亲王为首的一部分皇室成员每天都在逼问他某个东西的下落——这里被故意划掉了,我看不出它写的什么——看起来,威廉亲王想以此作为丰功伟绩而独揽大权。” “那劳伦斯屈服了吗?里面是否有提到第三枚金币的下落?”阿尔急切地问道。 “不,亲王虽然相信劳伦斯的宝藏故事是真的,可他并不在乎劳伦斯本人的感受。而咱们的老伙计劳伦斯,也意外地是个有骨气的家伙,任凭狱卒对他百般羞辱折磨,他就是不吐露金币的半点线索。” 阿尔看着这沉闷的环境,联想到那位能说会道的劳伦斯面对着皮鞭抽打而不为所动的情景,心中不禁觉得难受,又矛盾地感到失望——卷宗里似乎并没有什么线索。 “能说重点行吗?”克劳问道,比起死人的奇闻轶事,他更喜欢具体的消息。 “嗯……似乎也没什么有用的东西。瞧瞧这一段:‘他陷入了疯狂,犹如恶灵附身般,每天重复着令人费解的话语,唯有在狱卒拷打他时,他的灵魂才能暂时地回归。他用鄙夷的眼神瞪着狱卒,嘲笑地说失落宝藏真的存在,而除非哪位大人屈尊降贵,去牢房里贴他的脚,他才会透露金币的所在。’” “他可真是有种。”卡特点头称赞。 “有种,或者是愚笨。”沃尔特不以为然。“在那种情况下,哪怕是说些扑朔迷离的假消息,混淆视听,或者干脆说自己撒了个弥天大谎,都不至于把他引向万劫不复之地。要我说,这家伙的死纯粹是自找的。” “如果你是海盗,那便不会这样想。”卡特怒气冲冲地嚷道。 克劳心想,海盗都是一根筋的蠢蛋,与那劳伦斯有同样的想法也没什么奇怪的。但常人不能跟拿着刀枪的大猩猩讲道理。因此他不会试图说服卡特。 “劳伦斯的确算不上聪明。”巴德老爷总结道。“但也幸亏如此,我们才能顺藤摸瓜,追查至此。感谢上帝,让我有着比两百年前的亲王更为聪明的脑袋!” “怎么,你有头绪了?”沃尔特惊问道。 “‘去牢房里贴他的脚’,这不是明摆着吗?想也明白,劳伦斯在伦敦的住所,一定被威廉亲王翻了个底朝天,他没有找到金币,那说明金币一定被劳伦斯带在身上……我们无需考虑他是怎么躲过搜身的,那枚金币,现在一定还躺在他的牢房里!” “聪明啊!”卡特拍着桌子大笑道,桌面剧烈的震动又掀起了一阵尘埃,引得众人纷纷闭眼咳嗽。 “好了……”克劳擦掉疼出的泪水,说道,“当务之急,便是赶紧去到劳伦斯的牢房里,把金币搞到手。” 巴德老爷将卷宗还给了沃尔特,后者又翻越了一些文件,明确了关押劳伦斯的房间,便从墙上取下生锈的钥匙,领着大家继续往上层走。 五楼是审讯室,一些已经腐朽成灰团的木制刑具杂乱地丢弃在地上,枷锁、链球、铁处女——这是中世纪的象征,在现在看来似乎是有些践踏人性、泯灭人道了。然而并没有人在意这些。 从六楼往上,便是关押犯人的监牢了。锈迹斑斑的铁栏杆在与中央圆柱形成了一个同心圆,并在坚硬的岩石墙壁均分为三个单间,接近2米的高度给予了犯人们一定的活动空间,但供人行走的通道却很是狭窄,这说明行人并不是这里的常客,而囚犯则终要习惯与黑暗为伍的漫长岁月。 巴德老爷一行人站在台阶上,小心翼翼地注视着牢房里的情况,生怕有什么精神错乱的家伙从黑暗中跳出来。 “现在已经没人关这了,放心吧。”沃尔特提着灯,继续快速地往上走。 爬楼的过程对巴德老爷这样的胖子来说绝对是一种折磨,因饮食不节制和缺乏运动而堆积的大量脂肪,在爬了三层楼以后便已重得如炮弹一般,使劲地把巴德老爷往下拉。他大口喘着粗气,用带着羡慕与嫉妒的眼神,瞪着身前那些年轻力壮的背影,心中涌动着悔恨与懊恼。而卡特虽然是个海盗,可也上了年纪,所以和他一样落在了后头。 “我不行了,我要休息!”巴德老爷耍赖般地说,并一屁股坐在肮脏的阶梯上,赌气似地看着楼下。 “不是吧,就这出息,也想去寻找失落宝藏?”阿尔忍不住笑出了声。 “体谅一下他吧,那圆滚滚的肚子,怕不是怀孕六个月了。”克劳对即将获得第三枚金币感到欢欣鼓舞,竟也忍不住冲巴德老爷开起了恶劣的玩笑。 好在,通往塔顶的道路并不算太长,不一会,领头的人们便走到了顶层。沃尔特将提灯放下,用生锈的钥匙不停地插试房间里面的一扇铁制牢门。 令人意外的是,这里并不比底下基层要来得黑暗,洁白的月光刚好能够穿过牢房上的窗口,照射在脏乱的石头地面上。这里干草遍地,垃圾成堆,与其他房间一样缺少打理。冷风从同样的窗口灌入室内,绕着中心的石柱阶梯转了一圈,又从另一边的窗口穿出。哀嚎的风声带着冰凉的温度拂过人脸,激起了一层层的鸡皮疙瘩。 “哎哟,可真够高的。”巴德老爷最后一个走上了平台,正靠在栏杆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请进吧。”沃尔特成功打开了牢门。 阿尔弗雷德难以想象凡人如何在这种环境下生存,这间牢房严重漏风,墙上和地板上的每一块石砖都因经年累月的冷风吹拂而变得坚硬而冰凉,就连站在其上都感到脚底阴冷。正所谓高处不胜寒,在秋高气爽的十月尚且如此,更不用提大雪纷飞的圣诞时节了。 “我说过,这里的条件并不好,骗子劳伦斯只活了一年是有原因的。”沃尔特面无表情地说。 “哼,至少视野还算不错。”克劳来到窗边,查看外面的风景。由于窗口较大,他可以轻松地探出头去,既能看到塔楼底下黑漆漆的监狱花园,也能看到远处城区的灯火阑珊。 “快干正事吧,先生们!”卡特急不可耐地嚷道。 “可是这里什么也没有啊。”阿尔弗雷德茫然地看着四周,时而因寒冷而打个哆嗦。 “仔细找找,不要漏过任何一个细节,肯定有东西的。”巴德老爷自信地说道,他似乎忘记了挂在腿上的几斤脂肪,反而像只敏捷的兔子,飞快地冲进牢房,开始扫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过了几分钟,这种自信变得有些焦躁不安。 过了半小时,一种上当受骗的愤然情绪在人们心间弥漫开来。 “你确定这里有东西?”卡特粗暴地质问道。 “如果按照劳伦斯那隐晦的提示来看,他的确是将金币藏在这儿的啊。”巴德老爷擦了擦汗,看起来已不如一开始那般自信了。 “你可别忘了,他的外号是‘骗子’,也许他是故意说那些话,来勾引你们这样的白痴上门的呢。”沃尔特摇了摇头,对飞黄腾达的美梦也不抱什么期望了。 “就是,哪有人能够将金子带进监狱的?我们本就不该听胖老头胡说!”卡特生气地直嚷嚷。 “你们别急,咱们……再找找,再找找!” 阿尔弗雷德可不愿如此轻易地放弃。他好不容易接近了巴德老爷的核心秘密,因此宁愿确信金币就在此处。他开始打量起劳伦斯曾经生活过的痕迹,打算从其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知道自己所站的地方,在两百年前是另一人的居所,这是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他不禁想知道,劳伦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究竟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他是否对自己的命运感到悲愤?是否为不知足的奢侈无度而感到懊悔?显然,他在这里感到度日如年,每每度过苦难的一天,他便在墙上划下一笔记号,那么,当大限将至之时,看着着满墙的记号,他是害怕还是欣慰呢? “那位少爷,专注一些!”克劳注意到了走神的家伙,便凑到阿尔弗雷德身边说道。 即使他们现在缔结了脆弱的合作关系,也无法改变一个现实:海盗是邪恶的化身,是追求正义精神的阿尔弗雷德所鄙夷的存在。但凡事都有例外,也许是因为与那刀疤脸的卡特相比,克劳显得太过温和;也许是因为在他们第一次交锋之时,克劳有意移开了刀刃从而保护了阿尔;更多的可能是因为他在淑女号上听耶米尔诉说了太多关于克劳的“伟大”事迹。总之,对于红发的克劳,阿尔有一股子莫名其妙的亲近感。 红发的海盗不仅散发着只有见多识广之人才拥有的从容,更兼具街头浪子为生活奋斗不息的坚毅。对于这样的人,阿尔弗雷德虽不愿将心思全盘托出,却在潜意识里放松了对他的警惕,便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 克劳默默地听完阿尔关于劳伦斯的沮丧感怀,意味深长地望着仍在苦苦搜寻的巴德老爷和已经心急如焚的卡特,最后他移开了视线,望着那堵刻满了辛酸印记的冰冷墙壁,陷入了沉思。 “得了,这下连聪明的克劳都没辙了。”阿尔郁闷地想,在这样的境况下,人的信心无疑会受到打击,他不禁想,难道劳伦斯真的是个骗子,编造了关于失落宝藏的一切?亦或者他只是个神经错乱的家伙,自以为受到了神谕的启示,实际只是向外界传递自己的疯狂? 阿尔弗雷德比较偏向于后者,因为这能解释他为什么敢对王公贵族动手。 “这里有问题。”克劳像是自言自语般地小声嘟囔,只有阿尔能够听见这句话。 “是啊,我们问题多了去了。”他附和道。 “不,我是说这里。”克劳突然激动了起来,颤抖地指着墙上的标记。“卡特,卡特你快过来!” “怎么了?”卡特皱着眉头,不耐烦地挪了过来。 “这东西不正常,你看!” 第137章 劳伦斯的秘密 阿尔弗雷德仔细审视墙上的标记,发现的确存在不自然的地方。 通常来说,当一个度日如年的囚徒或被放逐孤岛的水手,要记录自己的受难天数时候,总是会采用一种刻入骨子里的方法:一横四竖。五条印记代表五天,既简单又清晰,在丧失自由的漫漫长夜里,对记录者而言会是一种绝佳的安慰。 但劳伦斯的标记并不是这样,遍布整面墙的标记虽称职地展现了囚犯的怨恨,但其表现形式却不符合既定标准:标记多种多样,有三横一竖的、两横一竖的,有弯曲犹如大蛇的线条,也有如波浪般剧烈起伏的线条。 “这太不自然了,我怎么没注意到呢?比起记录日期,这更像是在有意的涂鸦。”阿尔弗雷德激动地说。“巴德老爷说的对,劳伦斯一定将金币藏在这里!” “这骗子大王,又留下了一个谜题。”克劳喃喃地说道。 “这表示咱们还有迹可循!”巴德老爷突然冒出来说道,他本已急地直冒冷汗,现在宛如找到了救命稻草,便死死地瞪着墙上的标记,企图看出个所以然来。 “也有可能这只是精神异常的劳伦斯临死之前的一个玩笑。”沃尔特提出不同的意见,但瞬间便被反对声淹没。巴德老爷列举了埃及金字塔内部通道的景象,就像他曾经进去过似的;克劳则搬来了查理一世在遭砍头前企图依靠暗号逃生的传说,他说得栩栩如生,坚信查理一世就是因为遗漏了某个看似寻常的标记才掉了脑袋;阿尔弗雷德更是从人性角度剖析,以几部颇具名望的中世纪骑士小说告诉沃尔特,被关在牢房里的人,不管是求生也好,绝望也罢,都不会做出现在这种标记。 沃尔特见众人七嘴八舌地指责他,意识到集体意志的自我欺骗是强大的——这正符合他一贯以来的工作专业——其中容不下一粒反对的沙粒。巴德老爷等人顺应了他们自己渴望寻宝的决心。他看到了这一点,便不再多言。 “卡特,你怎么变得安静了?”克劳注意到他的海盗没有吭声,这是在他们相识的这几个月里都未曾出现过的情况。此时,他的海盗同伴正瞪大了眼睛紧盯着墙壁,嘴巴微张,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 “卡特?” “这玩意……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什么?”克劳一听,赶紧抓住卡特的肩膀。“你确定是这些标记?” “我不知道。”卡特经这么一问,又有些动摇了。 克劳发出一声窝火的叹息,追问道;“你快好好想想,是在哪见过这些标记?” “我不知道具体位置,但一定是西印度群岛某个沙丘上的大石头上。” “你怎么会在那种地方见过这奇怪的标记呢?”巴德老爷不相信地嘟起了嘴。 “啊,闭嘴吧,臭老头,你懂个屁。要说关押囚犯,我们才是行家!”卡特以专家的口吻教训道。“加勒比海有数以万记的沙丘和岛屿,对于犯了错误的人而言,那里是他们天然的囚牢!海盗和水手被放逐孤岛上,他们找块石头记录时间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如此说来,倒是我少见多怪咯?”巴德老爷摊了摊手,无所谓地说道。“那么,你倒是说说,是哪位犯人留下过这种标记?” “问题就在这儿,这不是犯人留下来的东西。”卡特搓着手,已难掩饰内心的狂喜。“听着,咱们发现宝贝了。我想起来了,我以前在某个沙丘上看到过,那一次,我是跟着基德船长去埋宝藏的!” “哦!”众人一下来了精神,纷纷凑近卡特,聆听这位海盗老手的珍贵经验。 “没错,埋宝藏!墙上这些玩意,根本不是犯人数天数的记录,而是定位宝藏位置的坐标!”他生怕有人没明白他的意思,便走到墙边,声情并茂地把这一藏宝机制描绘出来。 “看,这儿,两竖一横,是三,没错吧。但这不是指三天,而是叫你走三步。” “没错,快看这地板!”巴德老爷指着脚下的那一块块石砖拼成的地面,尽管有些不够对称,却依旧大致形成一个方形网格。 “对,顺着他的意思,一步便是一格石砖。从第一个标记开始,走三格;第二个标记:再走两格;接着,再走四格;然后……” “然后就到了奇怪的标记。”阿尔插嘴道,他指着那条宛如大蛇的标记,用期待的眼光看着卡特。 “臭小子,不懂就学,别急着插嘴!”卡特假装生气地嚷道。可事实上,他十分享受这个带领众人探寻真理的过程。在他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里,几乎不会有像现在这般众星捧月、扬眉吐气的时刻。 “就是,臭小子。哪怕一次也好,你咋就不能在开口之前先动动脑子呢!”巴德老爷也责备阿尔弗雷德,但却斜着眼睛观察卡特的脸色。 “好吧!”阿尔没好气地嚷道。 “看,这个标记不是单纯的横竖笔画,而是字母s。” “你确定?”克劳眯着眼睛,想仔细辨别那条游蛇标记的形状,但要把他与s联系在一起,似乎有些勉强。 “要是谁都看得出来这玩意写的什么,那基德船长的宝藏早被搜刮一空了,笨蛋!事实却是,那些宝藏仍然埋在浩瀚海洋中的岛屿间,除了被吊死的基德船长本人,没人能够发现!”卡特得意地说。“被世俗制约的水手难以识别这种标记,但是自由自在、充满想象力海盗却是驾轻就熟、手到擒来。” “后面几句话是多余的。”沃尔特冷冷地说道。“那就按你的意思来,s是什么意思?” “旱鸭子,你是从没出过海吧!”卡特讥笑道。“s的意思是……” “往南,对呀!”阿尔恍然大悟,锤手叫道。 “嘿,我叫你别打断我!”卡特生气地吼道。 “那这个画的又是什么?”克劳忙指着另一个波浪状的记号问道。 “这是w,是指……” “向西!噢,抱歉!”巴德老爷激动地喊出声来。一旁的卡特早已气得青筋暴露,只想把这些自作聪明的家伙全都踢出窗户。 一旦掌握了解谜的要领,卡特的那些经验看起来就没有那么重要了,尽管他想尽了办法想要将高人一等的姿态多维持一秒,但大家并不买账。阿尔弗雷德自不必说,急躁的他已经抢先一步开始解读剩余的记号,巴德老爷和克劳也是跃跃欲试,眼光跟随着劳伦斯的指引,在牢房的地面上飞速跃动。唯有沃尔特站在窗边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一切,仿佛对即将寻到的宝贝仍充满怀疑。 “一帮过河拆桥的家伙!”卡特骂了两句,无奈只好加入了寻宝的队伍。 搜寻的工作变得简单而轻松,剩余的,便是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准确地将墙上的路线转移到地上。过了几分钟,他们来找了记号的终点,这块石砖与其他地方并无异常之处,其缝隙同样狭小,令人怀疑这底下并非有人曾经光顾。 但阿尔确信,这里便是埋藏劳伦斯秘密的石砖。他快速冲下楼,在审讯室找来一根生锈的撬棍,将一头插进了石砖的缝隙。 “小心点,阿尔少爷,小心点……”巴德老爷不停地嘱咐道,仿佛那石砖底下埋的是自己的心脏似的…… 阿尔定了定神,一咬牙将石砖整个撬了起来。他闭上了眼睛,一方面是为了防止尘土铺面而来,另一方面则是对即将发生的事感到胆怯。 一秒钟,两秒钟,耳边并没有响起欢呼的声音。而当他不安地睁开眼睛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众人因吃惊而张开的嘴巴。 那藏污纳垢的石砖底下,根本就没有一丁点金子的气息。 第138章 跳楼 “没有东西……”阿尔弗雷德望着空无一物的地洞——确切来说,那里理由有,至少曾经有过什么东西——沉重地说出了自己的感受。 “不可能!”巴德老爷又回到记号开头的地方,打算重新过一遍标记的路径,以免是自己的粗心大意造成了错误的结果。 “别白费功夫了,巴德老爷。”克劳郁闷地喊道。“咱们几个人是同时计算路径的,但最终却都落在这块砖石下面,说明我们对记号的解读没有错,但记号的终点却根本没有什么金币。这就是现实!” 巴德老爷才不理会什么狗屁现实,他坚决地重新走完了所有的石砖,最后,他又回到了那块被撬起的地方,然后一屁股坐到地上。那一身脂肪摇晃个不停,以震天撼地的气势掀起了一阵新的灰尘风暴,把本已窝火的众人搅得暴跳如雷。 卡特率先发难,一把揪起他身边的阿尔,但本就鄙夷罪犯的阿尔弗雷德也来了脾气,他拳脚相加还以颜色,顷刻间便占了上风,直把卡特打得连滚带爬。 克劳冷笑着瞪着巴德老爷,他确信对方隐瞒了什么,现在做出一副沮丧的样子也只是逢场作戏。 可惜的是,脆弱的同盟因为明确的相同目标而建立,却也因为遭遇同样失意的结局而破碎,而更糟糕的是,在场的众人或是沮丧,或是猜疑,或是互相殴打之时,却没有一个人发现步步逼近的危机。 当第一个人已经冲上了塔楼最高层的时候,克劳才发觉大事不妙。接着是第二个人、第三个人……巴德老爷站了起来,痴痴地看着这些人鱼贯地进入牢房。当最后一人身着整洁的正装、端正地步入牢房的时候,打得忘我的阿尔和卡特总是发现了异样,自觉地停止了厮杀。 “这是怎么回事?”阿尔喘着粗气,疑惑地瞪着来势汹汹的宾客们。十人……不,至少有十五人。他们穿着黑色的制服,那并非是有编制的大英帝国正式军队的服装,使得来者的身份保持在神秘的阴影中,但无疑,每个人都有着丰富的格斗及使用步枪的经验。 “啊,就是他们?”领头的壮汉轻蔑地扫视着众人,他的手下眼神坚定,看似有些紧张,也许长官告诉他们任务是逮捕极其危险的罪犯。他们整齐地举着毛瑟枪——这也不是制式的武装,显然是经由别的途径所配置——动作整齐沉稳,步枪枪口呈曲线排开,齐刷刷地指着不知所措的人们。 其中有两个人熟门熟路地走近他们的猎物,把克劳的手枪、阿尔弗雷德的匕首以及卡特的短剑都收走了,卡特还想反抗,却早有一记重拳支会到他的肚子上,令他跪倒在地,几乎断绝了呼吸。这群人是坚决而果断的军人,即便对敌人心怀畏惧,但手上的动作却毫不含糊。 阿尔看向那最后走进来的官员,才发现对方竟然是内阁大臣科伦大人!他面色凝重、神坚毅,那高挑的鼻尖似乎能将一切帝国之敌刺穿。这样一位高贵的大人,理应出现在忠于国家的士兵之间,其中没有任何一丝格格不入的感觉。 “大人,这是怎么……”沃尔特焦虑地看着科伦大人,显然正在发生的一切与他设想的有所差异。 “啊哈,原来是你,沃尔特!”巴德老爷激动地指着沃尔特,“可你是怎么与他接轨……该死的,是洛宁!” “是莫林先生。”科伦面无表情地纠正道。“这是你的失误,巴德老爷,在你洛宁的时候,竟然忽略了莫林的存在。”他对着楼梯的方向拍了拍手,如变魔术般把莫林变了出来。 莫林看起来志得意满,即使身处黑暗的环境,也无法遮盖他的满面红光,完全没有了在洛宁身旁当牛做马时的卑微模样。阿尔弗雷德想起来,在前一天巴德老爷与洛宁套近乎的时候,莫林就站在一旁,并且明确抱有不满的情绪。谁能想到,这条木讷的忠犬竟然也会公然违背他主人的意思,把洛宁的这些勾当全都告诉了科伦大人。 阿尔看向巴德老爷,指望这位领导者能在绝境中做出最有利的指示。但是,再一次令他意外的是,巴德老爷竟然在微笑。 在被逼到墙角的时刻,领导者的心情反而好了起来,对巴德老爷而言,再一次锁定明确的目标比什么都重要:现在的处境虽然困难,但至少,只要稍微想想便能知道,这第三枚金币是有着落了。 巴德老爷满怀期待,又不失赞扬地问道:“真是一招请君入瓮的妙计啊,沃尔特,那劳伦斯的最后一枚金币,想必早就被你们拿到手了,是吧?” “十六年前基德船长伏法的时候,所交待的东西比公众知道的要多得多。也就是在那时候起,我注意到伦敦塔有个房间,存在着不同寻常的标记。”科伦冷漠地解说道。 与骑士小说不同的是,这世上不存在非必要的解释,即使态度冷漠,但巴德老爷依旧看到了转机。 “抱歉,巴德先生,我可不愿意看到国家财产落入贼寇之手。”沃尔特回了一句,继而转向科伦。“但是,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卫兵在哪里,这些人又是谁?” “还用问吗?”克劳扫视着这一干阴沉的家伙,怒气冲冲地说。“这些家伙是他请来的雇佣兵,恐怕你的科伦大人也有些寻宝的小心思呢!” 他出言不逊,也吃了一记重拳,克劳跪在地上,自嘲地冷笑了几声。 “不可能!”沃尔特愤怒地吼出声来。随即看向科伦,期望从他口中得到合理的解释。 “镇静一点,沃尔特,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科伦说着拍了拍沃尔特的肩膀,“作为伦敦塔的后辈,这一次你立了大功了,放心,你想要调职到船舶司的事情很容易办……” “我是该高兴吗?我是否应该对此感到欢欣鼓舞?”沃尔特脸部的肌肉抽搐着,抑制不住的愤怒通过纤细的嗓音传出,如巴掌一般扇打科伦那严肃的面容。他大幅度挥动着双手,毫不在意风度地吐露自己的愤怒,任由唾液如雨水般倾泻。 “大人,我是渴望调职,渴望升官发财,渴望离开这个连灵魂都会发霉变质的鬼地方!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可以毫无廉耻地把国家利益踩在脚下,我相信你的为人,才给你传递信号,而我等来的却是一群全副武装的法外之徒?” “我说了,放松些,沃尔特,事情没你想的那么复杂。”科伦做出安慰的手势,“今天只是来打个招呼,仅此而已。这种小事,是不需要烦劳军队出马的。而伦敦公会的朋友们则为我们慷慨地提供了便利” 他冲那群佣兵点了点头,领头的长官挥了挥手,似乎是想把自己与那群坏心眼的害虫区分开来。 “伦敦公会?哦,真是该死!”克劳捂着肚子,痛苦地嚷道。 科伦没有理会他,说道:“我是来这里提议合作的,先生们。” “合作?你有什么本钱吗,大官人?”卡特嬉笑着说道。似乎他是唯一一个不畏惧当下处境的人,作为一个称职的普通海盗,即使是被手枪指在脑门上,他也能大笑着辱骂敌人的祖宗三代。 不过,作为一个称职的普通海盗,他的脑子同样称职地不好使。 “他有枪啊,你这蠢材!”克劳怒骂道。 “这位红发的先生说的对,我有枪,但我更愿意用绅士的筹码来表明诚意,比如说……劳伦斯的第三枚金币。”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阿尔弗雷德嚷道。 “这可都得怪你啊,阿尔少爷。我从一开始就提出想要合作的意思,但巴德老爷刻意回避我的提议,而你则干脆利落地拒绝了,这才逼我采取有失风度的手段……不过,老实说,能够把觊觎金币的海盗方也引出来,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现在,就在这骗子劳伦斯最后咽气的地方,巴德家、海盗、还有我,这些瓜分了金币的人们齐聚一堂,真是宛如命运的安排!” “你是怎么盯上我的?”巴德老爷疑惑地问道。“巴德家从布里斯托的海盗那里拿了一枚金币,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很聪明,简直聪明绝顶,巴德老爷。”科伦摇了摇头,用一种讥讽的微笑说道,“事到如今,你依旧表现得事不关己,就好像这一起金币的奇遇是偶然落到你身上似的。布里斯托的金币?那可不是你第一次接触失落的宝藏啊,巴德老爷。” 克劳捏紧了拳头,心想自己又一次不幸言中了。 巴德老爷没有说话,而是默默听着科伦的陈述。 “劳伦斯是个有骨气的骗子?不,被关进这种地方,没有人能保持骨气。劳伦斯必须供出事实,否则,这里的刑具会令他昼夜难安。巴德老爷,你说得对。两百年来,金币的消息并没有在伦敦塔出现,这是因为官员隐瞒了事实,认为高高再上的皇权绝不能被天方夜谭的故事所打搅。有时候,权力太过集中也不太好,不是吗?” “瞎说,劳伦斯并没有屈服,不然怎么会留下那种东西?”巴德老爷指了指墙上那些充满怨念的记号。 “囚犯总是不老实的,而如果遇到一个差劲的审讯员,那这些没教养的家伙只会感到如鱼得水。当年的威廉亲王和伦敦塔的一干官员全都被劳伦斯骗了,他坦白说一枚金币被叫巴德的商人买去,另外两枚则被海盗抢走了,所谓的兜售最后一枚金币,只是他想空手套白狼而使出的诈骗伎俩……可惜,两百年前的家伙不懂细水长流的道理,才一年不到就把劳伦斯给弄死了。也许这便是天命吧,将近两百年,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的谎言,直到我在此地任职的时候,才破解了墙上的秘密,取得了第三枚金币。” “我不认同!”沃尔特激动地说道。“这才不是什么天命呢,科伦大人,这是叛国啊!你现在是将自身的利益,和一些不切实际的传闻凌驾于国家之上,为此还不惜勾结公会、雇佣佣兵进入伦敦塔这种重要机构……这可不是什么天命,请您三思啊!” “我说过了,冷静些,沃尔特。”科伦第一次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世界就像个诡谲多变的荡妇,她不会乖乖地待着,你只有主动出击,才能俘获她的芳心。” “真是下贱的比喻,正符合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克劳不甘地说道。 “为了大英帝国的利益,任何不入流的手段都值得一试。想想那些近在咫尺的敌人吧,法国、西班牙、荷兰……他们可不会因为一些陈腐的规矩而停止探索的脚步,如果英国在这节骨眼上落后了,那才真是置国家于万劫不复之地呢,你懂吗?” “大人……我本打算将他们抓捕后,通过更为正式的方式去开启寻宝,而不是像这样,一切都与道义背道而驰!”沃尔特毫不留情地骂道。 “所以你一辈子只能当个小职员,沃尔特,一副绝顶聪明的头脑,却生了两颗短视的眼睛,真是可怜又可惜!” “可怜也好,可惜也罢,至少我对得起我的良心。” “……无所谓。”科伦似乎当真为沃尔特的固执而感到惋惜,他许久之前曾在伦敦塔任职,当时相中的苗子,此刻却不能理解他“为国折腰”的大义之举,实在是令他感到遗憾。 “别怪我无情无义,沃尔特。世人总以成败论英雄,至于过程则鲜有人会过问。因此,在得到正确的结果以前,恐怕我不得不暂时限制诸位的自由。” “无耻之徒,我真是看错你了,科伦!”沃尔特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一边是孤芳自赏的清高,一边是唯我独尊的霸气。而在此期间,其他人也并没有闲着看戏,两个海盗早已动起了脑筋,思索绝境逃生的方法。 “咱们杀出去,抢了那狗官的金币,再逃到海上去。”卡特小声提议道。 “你疯了吧,蠢材,这是一座塔楼,空间狭窄,而那些个佣兵,个个都是善于杀人的狠角色。” “那你说怎么办,难道就这样束手就擒,然后像基德船长那样被绞死,全身涂抹沥青,吊在泰晤士河边上示众?” “克劳,去找夏洛蒂!”巴德老爷一边注意着科伦的动向,一边小心地加入了谈话。 “怎么去?” “你不是很能爬墙吗?”他微微抬手,指了指墙边那洞开的窗口。 没有人认为那是逃生的通道,两百年前没有,现在也不会有,除了巴德老爷。 克劳一时怀疑,这死胖子老爷是不是疯了,竟会叫他们做这种要命的行动。但卡特却如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两眼放光。 “喂,喂,别……”克劳惊恐地大喊,但还没等他说完,卡特便抓着他,使出浑身之力把他抬上了窗台。他们的举动自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人事部官员沃尔特哪见过这么近距离的跳楼表演?在惊愕中本能地往后退去。而内阁大臣却不慌不忙,甚至是略带嘲讽地注视着他们的动静。 这是对海盗精神的挑衅!无所畏惧的卡特立即做出了行动。他自己也一跃跳到窗台上,再转过身来,拉着克劳倒着下落,并抓紧了塔楼外墙突起的石块。可惜,这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并不能完美谢幕,卡特毕竟已不在壮年,在他的身体停滞在空中的一刹那,手却抓不住那个被他拉下去的人。克劳就这样尖叫着,从七楼高的空中往下坠去,一直坠落了三米,他才奋力将手指卡进墙壁的缝隙中,整个人在空中危险地摇晃着,只觉得手指和手臂都几乎折断了。 “卡特,你他妈的有病吗?”他愤怒的叫吼着,嗓音刺破长空,在伦敦塔的高墙间回荡。 “别废话了,赶快往下走。”卡特不耐烦地叫道,随即用脚摸索着往下爬。 克劳无可奈何,只得站稳了身体,他大口地喘息着,试图平复自己的心情,如若不然,他即使不会摔死,也要因关节疼痛而死,或者气得吐血而亡了。 “杀了他们。”头上的窗户内传来科伦的命令,声音冷酷至极,在内阁大臣的大计划中,伦敦公会可谓是底线,至于海盗,则绝不能够沾上关系。 伦敦公会找来的佣兵们听到了命令,几个人举起枪朝窗台走去…… “快点,快点!”卡特催促道。二人像壁虎一般紧贴着墙壁往下滑落,时不时有些危险的情节也凭借飞檐走壁的技巧一一化解,他们是时常攀爬桅杆的侦查员,克劳还是惯于飞檐走壁的盗贼,因而下落的速度,甚至比常人走楼梯下去的速度要快得多。而在此过程中,克劳也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卡特把他丢出窗户来,他绝对不会知道自己有这个攀爬峭壁的本事。 海盗之所以如此猖狂,大都源于这种舍生忘死的行动力。但即使这样,也堵不上克劳那不停咒骂的嘴,他这次是真的气疯了,如果不是手脚正忙碌着保命,他现在就想掐死卡特。 “蠢材,蠢材,蠢材!” “我也告诉过你,不要贪多,见好就收!我告诉过你了!克劳,你才是个该死的蠢材!”卡特疯狂地吼着。 “啊,闭嘴吧!” 卡特来了脾气,他伸腿往下一踹,正好蹬在了克劳的脸上。 “快点下去,白痴!” “你死定了,蠢材,你死定了!”、 “哈哈,人终有一死,那我宁愿死得轰轰烈烈,荡气回肠!” 仿佛是应和这紧张的局面,天空突然划过一道电光,轰隆隆的雷鸣紧随而至。不一会,雨水便从缥缈的云雾中落了下来,而且越下越大,犹如瀑布一般,毫不留情地泼洒在克劳的头上。 在这种倒霉的环境下,塔楼外墙的石块因湿滑而再难借力,克劳必须使出更大的力气才能保证不失手坠落,轰鸣的雷声和鼓点般的雨声隔绝了声音传播的渠道,令他再难将万般怨气发泄到卡特的耳朵里去。 更可气的是,他头上的海盗沾染了些许鬣狗船长的疯狂气息,在这种绝望的境地竟能开怀大笑,而雷声和雨声却偏颇地并不隔绝那种声音。克劳受不了了,感觉自己随时都会情绪爆炸,在失去理智的那一刻便会纵身一跃,当真来个荡气回肠的死亡。 但他不断提醒自己,还有大仇未报,还有朋友等着拯救,即使戾气如刀尖在他体内刺出无数个口子,即使怒火上头令他分不清打在他头上的是雨点还是卡特的鞋底,他也不能为了一时的痛快,而不负责地放弃生命! 凭着这种冷酷到骇人的理智,在经历了宛如出埃及记一般的苦难之后,克劳和卡特终于回到了地面。 “啊,可真有你的,克劳,那鬣狗船长和巴德果然没有看错人!”卡特高兴地怒吼着,这是他由衷的赞叹,海盗不会服从沽名钓誉之辈,唯有真正地展现实力,方能使他信服。 “别废话,赶紧走吧!”克劳阴沉地吼道,然后大踏步向伦敦塔的大门外跑去。 在克劳与卡特逃亡时,塔楼里的巴德老爷正积极陈述观点,在表达合作意愿的同时,劝解科伦不要理会两个逃跑的毛贼。 “科伦大人,咱们可以做到合作无间,去把失落宝藏翻个底朝天,但是海盗……我们不该过多把海盗卷进来,至少,不是以得罪他们的方式……要我说,你就放他们滚,也算是少个麻烦吧。” “奸商就是奸商,简直毫无廉耻之心!”沃尔特不屑地哼着鼻子。 科伦眯起眼睛,审视着巴德老爷那张貌似天真的笑脸。 “如果筹码足够的话,那我们的确可以抛开海盗不论。同样的,巴德先生,如果有足够的筹码,我也可以抛下你,独自去探索海洋,不是吗?” “哦,科伦大人真会开玩笑,您是最明事理的,应该知道要找到失落的宝藏,需要收集劳伦斯的三枚金币。而我巴德老爷,则拥有其中的两枚!” “那我现在抢过来不就得了?” “科伦大人,难道你会把第三枚金币带到这种地方来吗?”巴德老爷一句反问,令科伦无话可说,他的确没把金币带过来,那玩意现在正与国王近期授予他的内阁大臣任命书一道,被安全地锁在宅中隐秘的保险柜里。 “你确实掌握另外两枚金币?” “当然,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骗子!”沃尔特冷笑着说,“刚才,就在档案室里,你的金币已经被那红发的海盗抢走了,撒谎前可别忘了我也在场。” “科伦大人。”巴德无视对他的指控,用真诚的眼光看着科伦。“我说的是真的,也许那金币的本体是被夺走了,但咱们与海盗不同,咱们是文明世界的公民!我早就把金币上的情报抄录了下来,这样一来,要不要那一枚小小的金币又有什么区别呢?说实话,我是认识那个红发海盗的,以他的头脑,我们想要要拿回金币可太难了,没必要为此浪费精力了。再说了,科伦大人也不想向那些卑鄙的罪犯妥协吧。” “嗯……虽然我并不愿意听信一个只有一边胡子的家伙,但不得不说,巴德先生讲的有道理……”科伦点了点头,于是下令停止追寻逃离的海盗。 “哼,巴德先生的主张与他的胡子一样善变,刚才他还为与海盗合作找遍借口,还说什么‘收编后大家都是一家人’的鬼话,怎么现在又将他们视为卑鄙的罪犯了?他这朝三暮四的家伙,这态度转变的也未免太快了吧。”沃尔特冷笑着嘲讽道。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啊,沃尔特先生。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形势到了这个份上,与谁合作不是明摆着吗?难道我还得为了什么江湖义气,而抛开掌握关键信息和绝对力量的科伦大人,去与那些啥都没有的海盗同流合污吗?” “好一个识时务者为俊杰!”科伦拍手称赞。“沃尔特,你该好好想一想,自己为何多年不能在仕途上有所造诣。别说是这位巴德先生了,就连公会的乞丐都晓得弃暗投明,他们与海盗也有过一段过往,如今却能为国家的利益奔走,怎么你反而还不开窍呢?” “你错了,我本就不赞成与伦敦公会的罪犯缔结什么所谓的合作关系,更不用提现在了。巴德先生的见风使舵,看来我是真学不来!” “学不来来就慢慢学吧,把他带下去!”科伦大手一挥,两个佣兵的便过来,一左一右架起沃尔特下了楼。 “我的客人们也应该快到了,把沃尔特带到客人的船上去。”他补充了一句。 “客人?”巴德老爷试探性地问道,换来的却是科伦意味深长的微笑。 “你的形容很对,巴德老爷,但事实还要超乎你的想象,所谓绝对的力量,可不仅仅只是伦敦公会和几个佣兵而已。” 第139章 重逢 大雨滂沱的夜里,克劳和卡特没命地奔跑着。克劳刚刚经历这一辈子最惊险的时刻,此时惊魂未定,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愤懑,反而因激动而颤抖不已。 两人在光线昏暗的花园里寻找出路,当他们正要接近大门的时候,一个身影从草丛里溜了出来,横在了两人身前。 如若是平时,克劳会保持距离,审查形势,并大有可能选择另一条路逃跑。但是今天,他感觉自己无所不能,面对不知死活的拦路鬼,他情愿将心中的激情喷薄而出,倾泻在那倒霉蛋的脸上。 于是,克劳如公牛一般冲刺,抬起手肘就撞在了那人的胸口上,带着他冲出好远,然后双双倒在冰凉又潮湿的大理石地上。 “啊!”那人痛苦地叫出声,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撞得灵魂出窍。克劳翻身一跃,骑在那家伙身上,抡起拳头就要打,这时才发现这位带着痛苦表情的家伙正是巴德老爷的忠诚保镖——路德维希。 “路德?该死的,你怎么在这!”克劳吃惊地问道,可后者只是呜咽了两声,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克劳从可怜的路德身上下来,并把他拖到屋檐底下,不停地拍他的背,这才令他缓过一口气来。 “啊,可恶的克劳,我是造了什么孽才会受到这种折磨……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他无力地说。随即看了看周围的景象。 “啊,这旋转的水珠是什么东西?”他指了指从屋檐滴落的水珠。 “你又喝醉了吧,酒鬼!” “是的……我真不该喝那么多……至少今天不应该这样,可恶,我的眼睛都花了。” “你怎么在这里晃悠呢?” “还不是为了给巴德老爷站岗放哨呢,话说老爷他人呢?” “喂,兄弟!”卡特这时候凑上来,忍着笑嚷道,“你这哨放的可真够舒服的啊,连你的主子被堵在塔楼的墙角了都浑然不知。要是你在我们船上,那船长准要拿九尾猫抽你不可!” “啊,什么?什么!”路德使劲拍打自己的脑袋,看起来沮丧又懊恼。毕竟,漏掉了一整队佣兵队伍,作为放哨者一定是严重失职了。 “路德,你究竟是保镖还是演员?巴德老爷怎么养了你这么一条不上心的狗!”克劳暴躁地吼道。他这下才真正感到愤怒了,原因无他,路德影响到了巴德老爷的寻宝大计,也就等同于影响到了自己的寻宝大计。 他彻底找到了发泄口,甚至把自己被迫从七层楼高的塔楼外壁爬下来的遭遇也怪在了路德的头上。对着后者就是一顿粗鲁的辱骂。 “嘿,别动怒啊。克劳,巴德老爷现在还在那塔楼里,是吧。” “没错,他还说了,去找夏洛蒂,她知道怎么做。” “好吧,大小姐现在应该是在旅馆里,咱们快走吧。”路德说着便挣扎地站了起来,往伦敦塔的出口走去。 “嘿,要去你自己去,咱们的目标已经完成了,该回船上了。”卡特冷冷地宣布自己的决定,然后示意克劳走人。 “喂,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想把另外两枚金币搞到手?”克劳皱起了眉头。 “鬣狗可没让我搞这些节外生枝的东西,他想要三枚金币,就让他自己过来搞!我……我不干!”卡特用犹豫不决的语气说道。 “去你的,胆小的臭海盗,你不去,我去!”克劳怒吼道,顺带着一口唾液就喷到了卡特的脸上。 “行吧,你去吧,该死的疯子,你最好跟那老狐狸一起,被剥皮抽筋,挂在码头上示众!我会去看你的,该死的疯子!”卡特也吼道。 一旁,路德已经开始向克劳了解情况。 “你拿了巴德老爷的金币,对吧?这简直是稀里糊涂的,我是说,这一来二往的,有什么分别吗?” “得了吧,路德,你别跟我装傻。有了这枚金币,我便能保持自由,既可以要挟你那巴德老爷,又可以要挟鬣狗,这事关我们银港公会的命运,我不会给你任何商量的余地!” “不容商量?”路德眼中闪过戏谑的光芒。“我现在就可以把你那金币抢过来,你信吗?” 克劳停下脚步,警惕地瞪着路德。他后来做过一些调查,大概了解对方的实力,知道自己是无法与欧陆剑击俱乐部排行榜曾经的第一位相抗衡的。 “得了吧,克劳,别那么提防我,咱们可是一起喝过酒的朋友呀!说到朋友……你就更应该跟我走一趟啊,克劳,因为你们银港公会的新任首领,现在就待在我们船上呢。” “什么?新首领?” “哎,你们的家事可真是复杂……也许咱家老爷的确捅了个大篓子,我曾亲眼目睹伦敦公会的手段,他们是打定主意想要消灭你们呢!” 克劳想起鬣狗和马龙·波迪尔说过的话,势同水火的两人,唯有在对伦敦公会的态度上达成了一致:他们都认为是后者利用了海盗的力量来打击银港的本土势力,而现在路德的话又一次证实了这种结论。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伦敦公会,波叔的死亡,他们难辞其咎。 但是这又怎么样? 克劳内心有些许波动,随即便被无情的现实压倒,变成了一滩苦涩的死水。 面对巴德老爷,他可以大胆去追求利益,只因他知道巴德老爷并非无情无义之人。这便是所谓的“人善被人欺”吧。可伦敦公会不一样,那是银港人的死敌,波叔的死,鼠眼的死,还有克劳和埃里克的漂泊,大多起因于伦敦公会的野心。他真的能与这样庞大的意志相抗衡吗? “你想退缩了?”说话的,竟然是卡特,“该死的,我本来已经开始佩服你了,你真是那个从七楼高的塔楼爬下来的红毛猴子吗?怎么现在反倒成了这幅怂样?” “你不明白伦敦公会的可怕,那是波叔的一生之敌,他一直保护我们,不受伦敦公会的侵害,可结果却是死于非命……但我不会退缩,正因为如此,我才要把伦敦公会彻底击溃!我要为波叔报仇!” “好!”卡特大吼,似乎也在心里看清了他自己仇敌的容貌,从而坚定了信心。“事不宜迟,咱们快去见那位什么什么小姐吧。” “他们就在塔山旅馆,离此不远。你们先去吧,我要留下来,监视这些坏蛋的行踪。这是我犯得错,我得负起责任才行。”路德望着伦敦塔顶窗口中的微弱灯光说道。“塔山旅店,是在……” “放心,我知道那个地方,那边交给我,老狐狸就拜托你了,路德,祝你好运!” “祝你好运,兄弟,你是个聪明的家伙,克劳这小子不老实,我会看好他,不会让他跑了的。”卡特冲路德竖起了拇指,后者只是微微一笑。 两个海盗与路德道别,冒着大雨朝塔山旅店的方向跑去。 重团聚、怨别离,这是人之常情。老友相见,往往是三杯淡酒,互诉衷肠;仇人相见,则是分外眼红,处处留心。在经历了一连串匪夷所思的冒险以后,克劳实在是不确定,自己对于巴德老爷那一伙人来说,究竟是旧友还是仇敌。 不过,就算随便找个路人来评评理,都会觉得是巴德老爷坑了自己吧,克劳现在找上门来,也只能说是有仇报仇而已……但是夏洛蒂小姐不一样。是的,克劳还记得那个踩在自己身上的威风小姐,这是位性子刚烈的女子,又继承了他家族特有的机敏才智,就如浇上煤油的火炬一般热烈,任谁都会甘拜下风的。 她怎么会是老狐狸的侄女呢。 “愣着干什么,敲门啊?”卡特粗声粗气地催促着,接着干脆自己敲响了旅店大门。 “客满没房!”门的另一头传来老板娘桃乐丝的声音。 一个有素养的绅士,在这时候就该主动询价,并在顺利进入旅店后记得把门带上——总之,一切的行为都应与卡特相反。他被拒之门外,以为自己真的被拒之门外,立马便飞起一脚,把那脆弱的旅店大门给踹了个大洞。 老板娘芭芭拉正拿着镜子,欣赏着自己在夜晚时分的光线下略显微胖的脸蛋,哪曾想到敲门的竟然是个凶神恶煞的法外狂徒。她吓得花容失色,发出女高音特有的凄厉的尖叫。 “啊,吵死人了!”卡特跑到老板娘面前,一把抓住了她的嘴,把那张涂满了浓厚红粉的小嘴掐得如同鸭子嘴一般长扁。老板娘哭了起来,她的拳头如雨点般敲打卡特的胸膛,却反而助长了他欺侮弱小的脾性。 “够了,住手!”克劳刚想出手阻拦,就见一根木板子直挺挺地拍在了卡特的脸上,力道大得将头骨及木板本身都打折了。卡特瞬间晕死过去,而差点也跟着中招的克劳则惊恐地叫出了声。 “噢,你没事吧,芭芭拉小姐?”出手的是米勒·邓肯,巴德老爷忠实又毒舌的管家,他的攻击大势沉,直接击晕了五大三粗的卡特,但此后他便恢复到了平常那副冷静的姿态,仿佛只是做了一件顺手的小事而已。 “邓……邓肯,好久不见。”克劳庆幸脸上的雨水遮掩了冒出的冷汗,使他看上去没那么窝囊。他想起曾经与巴德老爷的手下打交道时的情景,惊叹真正的高手从来都不显山露水,要是当初他戏弄的是邓肯而不是胖乔治的话,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哦,是克劳先生啊,好久不见。”邓肯面无表情地说道,仿佛来的只是个寻常客人一般。 “这是你朋友?”他蹲下身来查看失去意识的卡特。 “算是吧……他是个海盗。” “海盗?那他倒是应该学学绅士的礼仪。”邓肯有些嗔怒地说,并用绳子把卡特的手反绑了起来。 “一个有教养的男人,是不会对高贵的女士动粗的。”他最后总结道,并用微笑向旅店老板娘致意。 “谢谢你,邓肯先生,噢,噢!我的神经可受不了这种践踏啊,我得喝杯酒去,祝您晚安!”芭芭拉抽泣着拍着胸脯,就像是喘不过气一般,但她还是稳稳地从酒柜上面拿下了一瓶陈年老酒,从吧台后面的门离开了。在此过程中,邓肯一直注视着这位可怜的女士,他的目光里充斥着怜悯,内心为她的不幸遭遇感到悲伤和同情。 而直到他家小姐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时,他才回过神来,开始整理衣着,又变得成熟稳重起来。 “是不是叔叔回来了,邓肯?”刚来到大厅的夏洛蒂,一眼便看到了落魄的克劳,而依靠她过人的才智和敏捷的思维,她立刻就总结出关于巴德老爷的三种可能。她眯起眼睛打量着两位不速之客,沉默了片刻,选择了对她而言最好的一种猜测。 “克劳先生,开价吧,我那肆意妄为的叔叔,要为他那不经头脑的行动付出多少代价?” “什么?”克劳先是以为自己没听清楚,后来看到夏洛蒂那逐渐拉黑的脸,这才意识到她说话的意思。 “你是在说我绑架了你那胖叔叔?”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大雨滂沱的门外,用难以置信的语气表达自己的不满。 夏洛蒂叹了口气。 “要真是那样就好办了。你还是老样子,克劳先生,永远不会给人带来希望!” “到头来都成了我的错了?”克劳气冲冲地嚷道,但夏洛蒂没有理会他,巴德家的小姐干练地向邓肯交代任务,要他把所有相关人士等都叫到她的房间,准备召开重要的会议。然后,她指了指地上的卡特,眼睛瞪着克劳,意思不言而喻。 克劳硬憋着胸中的火气,把卡特扛了起来,跟着邓肯上了二楼。 片刻之后,淑女号势力的关键人物陆续来到了夏洛蒂小姐的房间。 大探险家罗伯特·霍尔带着他的圆顶帽和拐杖,表情严肃。 罗伯特身旁是法国船医阿兰·凯奇,他的黑圆圈更甚以往,此次受邀来到旅店,主要是为公会的莱德检查病情,并为被伦敦公会打伤的梅森开药。 在房间角落的精致花瓶旁边,坐着饱受欺凌的艾米丽·菲斯。因为她的“倾情配合”,淑女号终于找到了潜伏中的内鬼,因而,即使铁石心肠如夏洛蒂小姐之人,也不能再将艾米丽当作外人,排除在淑女号的核心圈子之外了。 艾米丽旁边坐着布莱恩船长,这位知恩图报的老海员,对于自己被女海盗刺伤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却毫不掩饰自己对艾米丽的感恩之情,与其说他是护花使者,他倒更像是艾米丽的父亲,慈爱、威严,不容女儿再受到任何伤害。 另一个责任心强的人是胖乔治,纵使夏洛蒂一再强调那不是他的职责,但巴德老爷和阿尔弗雷德这么晚了还没回来,胖乔治对此比谁都要揪心。这种心情令他无心与久违的“仇家”克劳好好打招呼,他就像失了魂似的,独自在一旁不安地走来走去。 克劳在心里记着数,心想巴德老爷家的骨干成员大概都到得七七八八了,这所谓的重要会议也该开始了吧,他希望能有一个好的结果,毕竟他现在可谓是把自己绑起来送到虎口里去了。 吱吖摇曳的门又一次被推开了,一个面如土灰的男人缓缓走了进来,他扫视着房间里的人,目光落到了克劳身上。而克劳在几秒钟的分辨之后,惊讶地站了起来。 克劳在许多场合都与莱德有过照面。他们彼此不熟,却都对波叔感恩戴德,也熟悉对方的长相。路德所说的公会的新首领,难道就是莱德吗? 一种夹杂着嫉妒与不屑的矛盾心思冲击了克劳,但他很快便平静了下来。现在已经不是在银港无所顾忌地耍性子的时候了,能够包容他的波叔已经不在了。而莱德来到伦敦,难道还能有别的理由吗? “克劳……”莱德眯起眼睛,那目光如野兽一般锋利。 “莱德。”克劳礼节性地打个招呼。 一瞬间,暴怒的莱德冲到克劳身边,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按在了墙上。 “为什么?为什么波叔会死?为了你这种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为何死去的却是他?” 他语无伦次,只会激起更大的愤怒,克劳也揪住了莱德的衣领,并使劲扯着,把他扯得弯下了身子。 “波叔的死,我比谁都要自责!我会为他报仇的,而你,不要再给我捣乱!” 法蒂玛惊恐地叫嚷,梅森紧急指挥,白化的厄尔和沉默的鲍利赶紧将二人分开,以避免他们将旅店的地板和墙壁打烂。 场面似乎被控制住了,似乎…… “好啊,好啊。看起来,咱们银港公会,的确是混入了不少混蛋啊。”莱德冲克劳吼道。 “你说什……” 克劳想要问个明白,但莱德的拳头却打断了他的话……还有鼻子。他捂着鼻子,鲜血直流。 兵不厌诈,攻击犹如野狗般疯狂,这果然是银港公会的作风。 “你这疯子……”他小声嘀咕,声音因为四溢的鲜血而变了调子。 “莱德大人!”法蒂玛惊得抱住了她的首领,想要阻止他的冲动行为。 “老乔,你还在愣着干什么!”夏洛蒂小姐严厉说道,惊醒了沉思中的胖乔治,后者横在克劳与莱德中间,展开双手,犹如一根粗实的麻绳一般,将莱德抱了个结结实实。 “放开我,你这蠢货,这是公会自家的事情,今天我一定要弄死这个吃里扒外的叛徒!” 克劳蹲在墙边上,不停地擦着鼻子,强烈的血腥味刺激着他的感官,令他咬牙切齿、怒火中烧。 “怎么,波叔就找了这么一个没脑子的接班人?哼,真是活见鬼了,我看银港公会的衰败不远了。”他冷漠地讽刺道。 “注意你的语气,克劳,你现在面对的是公会新的头狼。”梅森严厉地说道。 “头狼?我呸!”克劳一口带血的唾沫,直接喷到了梅森的脸上。 “这世上我只认波叔一个狼王,可怜他尸骨未寒,便有虾兵蟹将跳出来耀武扬威!” “你不配说他的名字,叛徒!”莱德挣扎着吼道,那狰狞的面容仿佛是要吃人一般。 “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公会、对不起波叔的事来!”克劳站起身来,毫无惧色地面对莱德,他对公会的新首领感到失望,莱德还是和过去那样,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只会使这些低级的威胁手段。克劳从来就不怕这种没脑力的家伙,倒不如说,这种人反而是最容易周旋和支配的,就像卡特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声明起了作用,莱德停止了挣扎,恢复了平静。 “你要抱我到什么时候?”他没好气地冲胖乔治吼道,后者这才松开了臂膀。 “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邓肯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他身旁的推车上已经堆满了茶杯,炙热的蒸汽和浓郁的茶香从杯中飘出,环绕整个房间。 “那么我们开始吧。”夏洛蒂小姐严肃地宣布道。 第140章 交心与备战 “等等,在开始之前,我郑重要求你给出一个解释,小姐。”克劳瞪着莱德。“为什么巴德老爷会和银港公会的家伙在一起?关于波叔的事情,你们知道多少?” “我们知道的足够多了,克劳。”莱德气冲冲地嚷道。“我知道有叛徒与伦敦公会的杂碎狼狈为奸,才害得波叔丧命。” “哈?你以为那个叛徒是我?恕我直言,莱德,你就是个自以为是、刚愎自用的蠢材!”克劳冷冷地说,眼神里充满了鄙夷。 “够了,现在可没空理会你们公会内部的恩怨。我请你们来,是因为我叔叔一直担心的情况出现了。现在,淑女号的每一个人都必须明确自己的任务,确保在接下来的寻宝之中抢占先机。” “抢占先机?”克劳再也忍不住,怒吼了出来。“什么抢占先机,你的叔叔被一群拿枪的佣兵杀手抓起来了,你还在想着寻宝?” “被佣兵杀手……”胖乔治捂着脸,面色苍白,嘴唇颤抖。 “难道你不想吗?”夏洛蒂挑衅地说,她嘴角上扬,语气中充满了嘲讽。 “是伦敦公会的人?”莱德急促地喘息着,波叔之死简直要把他逼疯了,而布鲁托的背叛和死亡则更加深了他对伦敦公会的深仇大恨。他趁着胖乔治发呆的间隙,走到克劳身前,想要问个明白。 “那些佣兵在哪?”他逼问道。 “滚开!”克劳没好气地回答,继而面向夏洛蒂小姐。“小姐,看来你果然具备巴德家大奸商的特质,连自己的亲人被绑架了都无动于衷,竟然还想着寻求利益,你可真令我大开眼界,我做了二十多年的乞丐,以为已经见惯了世态炎凉,可直到今天……我才算知道什么叫见利忘义!” “他说的对,小姐就是没良心。”沙发上的艾米丽正梳着漂亮短发,装作漫不经心地自言自语,声音却足够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见。克劳有些惊讶,怎么他的情绪宣泄还会得到好评的? 布莱恩船长左右为难,他既不愿看到自己的女主人遭受污蔑,又不想打击如亲闺女一般的恩人艾米丽,他在沙发上扭动了几下,似乎再也找不到舒服的坐姿,便索性站了起来,羞愧地看着地板。 然而他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夏洛蒂小姐根本不怵这点风浪,反而以更凌厉的目光回瞪克劳,冷漠而正经地说道:“我叔叔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其中的风险,你来找我,难道不是他的意思吗?” “是这样,没错,可那又怎么样,你不想着怎么救他出来,反而还想卷铺盖走人了?” “那枚伪造的金币,没给你带来什么麻烦吧?”夏洛蒂突然问道。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克劳一想到自己被鬣狗羞辱、威胁,甚至害得埃里克深陷囫囵,这气就不打一处来,而这一切,当然要归功于那枚令他辗转反侧、令鬣狗废寝忘食却一无所获的假金币。 “你还敢提这事呢!”他咬牙切齿地回答,语气比之莱德还要暴戾。老乔停止了无谓的担忧,开始警惕地盯着他,而布莱恩船长则稍稍往夏洛蒂身边挪了挪,方便在出现冲突的时候,能够第一时间抓起护住他的女主人。 “我并不是在向你炫耀智慧,克劳先生,我只是想提醒你,我家那个被绑架的老头,是个能把你和海盗都耍得团团转的老狐狸,你不需要为他担心。此外,请你搞清楚自己的位置,没人需要你认同夏洛蒂·巴德的做法,你只需为你所谋求的东西拼尽全力便是了。” 这实在太直白了,为了自己谋求的东西,没有大义凛然,没有恩怨情仇,全部为了自己……克劳无言以对,甚至在心里有些认同小姐的话。 他所谋求的,只为救出埃里克,并向伦敦公会复仇。因此,对同为银港公会的莱德发难,就显得不那么理智了,夏洛蒂是想靠这句话来提点他这显而易见的事实吗? “现在,克劳先生,你请给我们详细说说,我叔叔到底遇上了什么事。”夏洛蒂皱着眉问道。克劳又觉得,或许,她并不如她表现出来的那般淡定。 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一张张或是愤怒、或是不安的脸,开始尽力将伦敦塔里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叙述出来。 …… “劳伦斯的三枚金币和失落宝藏……这可真是前所未有的奇闻啊,我的老朋友果然深藏不露,阿尔少爷听到这些,应该感到满足了吧?”罗伯特·霍尔感慨地说。 “那个莽撞的青年的确挺激动的,不知道在得意个什么劲。” “噢,你要是解开了一个困扰了几个月的问题,一定也会像他那样欢欣鼓舞的,老实说,连我这把老骨头都感到热血沸腾了呢。”老探险家笑了起来。克劳真是搞不明白这一屋子人是有什么毛病,怎么除了憨厚的保镖外没一个人对巴德老爷表现出担忧的? “这么说,那位科伦大人,与伦敦公会勾搭在一起了?”莱德将信将疑地问道。 “我不确定……只是,沃尔特——就是那个监狱的娘娘腔——否认那般雇佣兵的来路,而放眼伦敦,恐怕也只有公会有能力找到这种能力的杀手吧。” “他们厉害吗?”老乔问道。 “我不知道……我们撤得很早……我感觉领头的那人相当危险。“除此之外,我在沉船湾了解到,伦敦公会还和一部分海盗有关系,这便是他们在银港展开的阴谋。但他们过河拆桥,摆了海盗一道,让那群蠢货全部命丧银港的监狱……一切都表明了,莱德,伦敦公会正是害死波叔的幕后黑手!是他们的人亲手杀死了波叔!” 克劳注意着莱德的脸色,提防着对方可能做出的冲动之举,但事情并没有如他所想。莱德阴沉着脸,默默地听着他的陈述,除了脸上的肌肉有些抽搐,并无过火的动作。克劳认为这不符合他的性格,唯一的解释便是,莱德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哼,看来你也并不是只会到处撒泼打滚、殴打同伴的家伙。” “而你也不是个甘心坐以待毙的傻瓜。但这并不意味着你没有过错。克劳,你心里清楚,波叔正是因为你的愚蠢而被引了出去,这才落入陷阱,给了伦敦的家伙们下手的机会!我这是在告诉你,揍你一顿并不是毫无来由,如果你还有半点廉耻之心,还对波叔心存感恩,那便端正态度,别在一旁阴阳怪气的抱怨!” 这算得上是一次交心的谈话,身为银港公会的首领,莱德必须承担起自己的责任,而他的行为,或多或少地让克劳看到了波叔的影子,不禁肃然起敬起来。克劳向来自视甚高,言谈举止常表现出看不起人的意思,就如莱德所形容的那样——阴阳怪气。但被这样直白地指责,他反而感到豁然开朗了起来,这几个月来他实在太累了,要如何正视波叔的死和自己的过错,莱德比他更为清楚,而他的指责犹如家长教育孩子一般,让克劳再一次感到“家”的感觉。 “你们就先别扯这些了,老爷现在在哪啊?”胖乔治焦急地问道。 “我不知道。”克劳说着,指了指仍昏迷不醒的卡特。“这家伙和我逃出了塔楼,我们遇上了路德维希那个家伙,他让我们来找夏洛蒂小姐,并且他决定自己跟踪科伦一行人。” “那关键时刻掉链子的家伙从来就不知悔改!”胖乔治换了一副口气,模样变得狰狞可怕,“不用说,他一定又是去喝酒了,老爷向来对他太客气了,等他回来,我一定要撕烂他的嘴,让他再也不能碰酒!” 老乔沉浸自己的表演中,咬牙切齿地手撕着空气。夏洛蒂小姐摇了摇头,说道:“那边有路德跟着,我们自不必太过担心,现在更应该抓紧时间备战。先生们,还有艾米丽小姐,我这么说可能略显夸张,但是淑女号作为一艘寻宝船,我们与其他竞争对手的战争已经开始了。对方是大英帝国的内阁大臣,又勾结了全英国最凶恶的灰色组织,其手中的资源是我们难以想象的。现在,我必须整合所有的力量,如有任何人想要退出这档工作,现在就趁早提出来,算是帮我们大伙的忙。” “只要伦敦的家伙们还在为科伦打工,那他就是我们银港公会的敌人。”莱德率先表态,“而面对敌人,我可不会心慈手软,更不会抱头鼠窜,我早已代表银港公会与淑女号结盟,为了报仇,也为了守护我们自己的家园。” “耶米尔、安妮也会一同前往的,我们不会把他们留在伦敦。”法蒂玛补充道。“你也会与我们一起吧,克劳大人?” “当然,正如莱德所说的一样,我也是个有廉耻、懂感恩的人,为了守护银港公会,我愿意赴汤蹈火。”克劳说着冲莱德点了点头。 “我没有意见。”布莱恩船长说,“盟友自然是越多越好,即使是银港的灰色组织,那也比冠冕堂皇的税务官和阴险狡诈的内阁大臣们要正直得多!至于我嘛,我身为淑女号的船长,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打退堂鼓?巴德老爷和夏洛蒂小姐待我不薄,即使只是为了他们的痴心妄想,我也会拼尽全力,履行自己身为船长的职责!” “我当然也不会退缩!”胖乔治坚定地说道。“夏洛蒂小姐,请你一定要让我知晓巴德老爷的消息,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我胖乔治也会救出老爷,在所不辞!” 邓肯点了点头,对胖乔治的表态表示赞同,也默认了自己将会履行管家职责的决心。 “巴德老爷是个有趣的朋友,我自然不会对他撒手不理。”罗伯特·霍尔微笑着说,那深邃而锐利的双眼,透过眼镜散射着耀眼的光芒。“况且,这也是为了我霍尔探险团而战,夏洛蒂小姐也说过,这场战争,不管最终花落谁家,都能赢得无上的光荣,既然有这个机会,那我为什么不去争取一下呢?” “战争总伴随着血与火,还有成堆的尸体。”船医凯奇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至少,我的人体研究是不缺素材的了,有这么方便的研究之旅,你们谁也别想把我赶走。” 罗伯特听了这话,尴尬地笑了笑,并替船医解围:“当然,凯奇医生,我想淑女号也离不开您这般爱开玩笑的幽默风趣的绅士。” “就像守护公主的搞怪骑士一样。”艾米丽在一旁憧憬地说,她对夏洛蒂小姐那强硬的做法颇有芥蒂,但是她又能怎么样呢?离开淑女号流落街头,或是回银港与老男人结婚,这都非她所愿,因此,她宁愿踏上这趟前途未卜的旅程,至少能与耶米尔和安妮在一起。 “我……我必须坦白。”她突然说,“其实……我并不是什么富人家私奔小姐的女仆……” “……我们早就看出来了,你一点也不像那些大家闺秀家里的佣人。”夏洛蒂微笑着说。 “啊?你们都知道了?” “只知道你并非来自富贵人家,即便是富人家的女仆,其言行举止也与你大不一样。可你究竟是什么人呢?”罗伯特·霍尔好奇地问道。 “我只是下城区的平凡女人,平常会在种植园劳作和捶面……因为父亲在小姐家做车夫,我才有机会光顾他们家……但逃婚是真的,小姐待我不薄,她需要我我假扮她……去和老男人结婚。但是,小姐和我都后悔了,她为了保护我,将我赶走,这样,我就能以逃婚的大小姐的身份流浪,同时将那难缠的老男人给甩掉……现在,淑女号给了我新的家,此等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另外……” 另外,她心中一块执拗的地方正提醒她正视对阿尔弗雷德的感情,即使不愿意承认,但她的确担心那个狂妄、自大的,经常与她斗嘴的可爱青年。她饱含泪水,怨恨阿尔如此轻易就落入了贼手,难道那如钢铁般坚毅的心灵,就不能稍微体谅一下情人的忧愁? “这简直是我听过的最无关紧要的秘密了。”罗伯特笑着说道。 “我们当然欢迎你,艾米丽,你就像我的妹妹一样。”夏洛蒂温和地说,仿佛能叫人忘记她先前对艾米丽的苛刻计划。 “我也……我也要坦白。”法蒂玛突然说,引得莱德惊讶的目光。 “这……并不是我的真正名字,对不起,莱德大人。” “你在说什么呢,法蒂,你在说什么呢?” “我的名字是……丽莎·佩恩。我的父亲是弗兰克·佩恩,生前曾是海盗金币的持有者。” 第141章 丽莎的命运 丽莎·佩恩忐忑不安,向曾经相信他的众人讲述一段与众不同的经历。 她知道,她家族的历史并不光彩。 即使是在鱼龙混杂的沉船湾,佩恩家族也可谓是最具代表性的一支。在马龙·波迪尔的领导下,当家人弗兰克·佩恩完全发挥了其海盗的天性,在劫掠、分赃、折磨俘虏方面均大有造诣,当然,他也大部分有血性的海盗一样,对沉船湾越发保守和文明的现状感到及其不满。 “早在那马龙·波迪尔掌权之前,咱们就在沉船湾扎下根了,他才是后来的人。”他经常对他那一对儿女这样说。儿子罗尔与他一样,饱含对海盗事业的热情,在方方面面都表现得强人一等。可女儿丽莎不同,虽然内心依旧坚韧,可女儿终归是带着点柔弱。弗兰克对此时常感到不满,他希望丽莎记住,她如今所得到的一切,可不是建立在对弱者的同情上的。 大鱼大肉,花天酒地……男人们的日子是如此简单,却并不容易就此满足。海上的生意不好做,特别是在威廉·基德船长遭难以后,各个国家对海路的警戒达到了历史之最。好在弗兰克是个机灵的海盗,他开始制定新的航海图,规划安全的路线,并总是挑那些没有重兵护卫的小商船进行劫掠。结果是虽然佩恩家的收益要比过去少了许多,可总归是保持在一个安全的、细水长流的状态。 而在马龙·波迪尔的雄才大略将沉船湾变成了一道坚固的海上交通枢纽后,他们与文明世界的联系要比过去更为紧密了,收益增加了,并且套着合法的壳子。所以,即使弗兰克·佩恩在这憋屈日子里有千般不快,他也不会与钱过不去,去公开反对波迪尔家族的统治。 但每每在酒后,弗兰克的嘴就像烧开了水的壶嘴,不知分寸,不懂低调,始终嗡嗡叫个不停。对马龙的戏谑倒是其次,最要命的是,他不止一次吐露过他们家族的秘密:一枚在200年前由他的祖先从伦敦的探险家手中抢到的金币。 “我不会告诉你那金币上面写着什么,绝对不会!”他在关键的信息上口风很严,可问题是,这只会招惹更危险的觊觎。“这是我们家族安身立命的根本,我会把它传给我儿子,再由儿子传给我的孙子,让它成为荣耀家族的瑰宝!” 在赞扬自己方面,罪犯与流氓也能像文学大家那样妙语连珠。 但每每到这时候,便总有扫兴的声音会激发他的愤怒。 “那只是一枚金币而已,并且成色并不好。” “沉船湾谁家还缺这一点钱。” “拿着几尼当金砖使,他脑子向来有病。” 而弗兰克·佩恩从来不会惯着这种声音,他总是一跃跳到摆满食物残渣的桌子上,大吵大嚷地挥舞手臂,以扞卫他的家族两百年来一直守护的尊严。但尽管如此,他依然口风很严,总是能在最后时刻恢复理智,用不屑的冷笑回应那些挑衅他的人群。 在度过人生的第四十个秋天后,弗兰克·佩恩开始变得孤僻起来。酒水和女人掏空了他的身体,而四十岁的年纪也确实无法在海上掀起什么大浪了。弗兰克每天做的事,便是将自己关在屋内,把玩着他家祖传的金币,并发出犹如着魔一般的疯癫的声音。 丽莎很担心她的爸爸,但她哥哥罗尔却并不在意。他甚至觉得,这是自己成名的机会,他将取代弗兰克,成为佩恩家族新一代当家人。而马龙·波迪尔也支持他这么干。 但事情似乎向好的方向发展了,这大概出乎马龙的料想。在一场紧张的对峙后,弗兰克和罗尔坦白心事,并把金币的秘密告诉了他和丽莎。从那时起,罗尔与他父亲更亲近了,相反,与马龙·波迪尔要疏远了。这不符合沉船湾的利益,或者说,这不符合真正掌握沉船湾的那帮人的利益。 丽莎猜测是马龙下达了追杀他们一家人的命令。那时他们已决定离开,去牙买加,后来又改变了主意,要直接回到伦敦,去找寻他们祖先留下来的线索。但沉船湾的海盗追了上来,并毫不留情地攻击了他们曾经的同伴。 可是为什么呢?少了日薄西山的反对派佩恩家族,沉船湾不应该更为团结,更符合马龙的利益吗? 除非,那个唯一的变数,也被马龙·波迪尔知晓,并且深信不疑。 那枚金币的秘密。 在靠近英国本土的某个海域,他们遭遇了海盗的追杀。弗兰克·佩恩死在了第二轮的炮火齐射中。这或许是一件幸运的事,因为他终究是喊出了那些令人作呕的污秽之语,也不枉他这活阎王在人间走这一遭。 罗尔和丽莎只能收拾悲伤的心情,继续与荡上甲板的海盗们鏖战。丽莎喜欢钻研文明世界的东西:医学、地质、还有一些剑术。她能够应付一两个毛贼。罗尔则完全是他父亲的翻版,只是更年轻、更力大无穷、更无所畏惧。 然而,勇气终究敌不过枪炮。他们击退了敌人,但是罗尔中弹了,佩恩家族的三桅帆船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几乎就要沉没。无奈,罗尔与丽莎只能带着剩下的人乘小船出逃。那时候,离他们最近的陆地,便是布里斯托尔港。 “我们必须分头走。”罗尔这样对丽莎说。 “不行,你伤的很重……我不能离开你。”丽莎噙着泪花,颤抖着说。 “哈,我不会有事的。听话!” 他简直就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丽莎无奈地答应了罗尔,却没有走得太远。她看到罗尔躲进了一家旅店,便也在附近落脚,靠着在野外挖草药勉强度日。她会按时来看望罗尔,然后无视对方有气无力的吼叫,为他换药和包扎——这也是有限的,因为即便是把全英国最有名的医生请过来,他也会说,罗尔的伤势过大,恐怕时日无多。 丽莎忍着悲痛,在悔恨与彷徨中度过了罗尔最后的时光。她看到人们把他哥哥的尸体抬了出来,在那之前,他的哥哥将金币交给了一位胖老爷。 那是家族的东西,是她思念的两位至亲的遗物。尽管罗尔是自愿交出了金币,可丽莎并不能接受这种结局。 于是,几经辗转,她来到了银港,并用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筹码——金币的秘密——去拜见了银港公会的当家人波德里克。 “是波叔让我留下来,慢慢治愈受伤的心。”法蒂玛——也就是丽莎——颤抖地说,“他坦率地告诉我,他认为那金币的传说是天方夜谭,不切实际。而我必须从悲伤中走出来,才能获得新生。” “于是,在接下来的半年,我成为了波叔的助手,再次感受到了家的温暖,而这一次,我的家人不仅有两位,还有许多朋友,许多兄弟姐妹。” 她的目光变得坚毅起来,那光芒迎向莱德,如火一般热烈。 “我要为波叔报仇。因为我已知道,金币是我的梦魇,也是我的宿命。我们注定要相遇,莱德大人,我也注定要与金币做个了断,只因我们的命运早已紧紧相连。” 第142章 统一战线 法蒂玛——或者说丽莎·佩恩,讲完了她的离奇经历,便以一种愧疚的姿态站在原地,默不作声,仿佛是在等待理应到来的激愤的声讨。 但是所有人都对此事感到诧异,其惊讶之情远远大于愤怒。 “你是……你是海盗的女儿?”莱德茫然地自言自语,“但是波叔……” “波叔是因为金币而死的,我心里很清楚。很抱歉向您隐瞒了这一切,莱德大人,但是我答应过波叔,除非避无可避,否则,我一定会用新的身份重新生活……” “这是波叔的意思吗?”克劳怀疑地问道。 丽莎点了点头。“波叔对我有大恩,而他的死,我永远无法厚颜无耻地说与我全无关系……因此,我所能做的只有坦白,然后重拾我过去的身份,与你们一起,为波叔报仇。” 片刻的沉默,给到了思虑中的众人。淑女号自不必说,这本身便算是银港公会的私事,他们不便参与,而公会这边则更为微妙。与丽莎有情的莱德是主心骨,其他人都看着他,等待他最后的决定。 “波叔曾说过,我们不能以人都某一特性来对其标签,不能一概而论地定义某一人群。你曾经是个海盗,法蒂。但在这半年里,我看到的是一个热心的、善良的、珍爱生命的女孩。因此,我相信你,法蒂,我也相信你对波叔的真心。但你不必强迫自己成为以前的你,那仅仅只是个标签罢了。你就是你,不需要别人去定义。” “这倒像个睿智的海盗会说的话。”克劳说道,“看来波叔的确看上了你的某些优点,莱德。” 气氛变得融洽了,接着,慢慢往紧张、激愤的状态挺进。他们明确了目标,痛斥敌人的虚伪和阴险,为自己正义的使命而感动不已。他们塑造了一个强劲有力的敌人——内阁大臣,然后按照经典戏剧的套路和元素,将自己置于受迫害的劣势地位。他们互相勉励,准备上演一出英勇不屈、正义必胜的华丽篇章。 在战线达成统一以后,他们把目光投向一直处在晕死状态的卡特。 “把他弄醒。”夏洛蒂吩咐胖乔治。但莱德抢先一步走到海盗面前,啪啪两巴掌就打在了那张皱巴巴的老脸上。卡特惊讶地睁开了眼睛,眼角还残留着睡梦中的泪水。 “这是怎么回事,我在哪?”他茫然地问道,突然意识到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疼楚,于是痛苦地怪叫了起来。 “喂,海盗,这是还你的,为你炮轰我们的家园!”莱德恶狠狠地喊道,又是两巴掌扇了过去。这实际上有些冤枉人了,因为卡特在当时也是被轰炸并被海盗俘虏的人。但似乎没人在意这个细节。 “该死的红毛猴子,你死定了,你死定了!”卡特暴怒地吼道,他以为自己遭到了克劳的出卖。尽管之前也被克劳殴打过,可是被外人殴打,这种现实就实在太伤他的尊严,甚至让他想起了那段被海军抓捕,与同伴自相残杀的屈辱时光。他挣扎着想要重获自由,但邓肯巧妙的绑缚却令麻绳越来越紧。 “莱德,够了!”克劳挤到莱德身前,维护他的海盗同伴。 “他曾经是个作恶多端的海盗,现在只是个整天在银港钓不上鱼,只能领救济金的糟老头罢了。但他帮了我很多,我答应要帮他复仇。而且,埃里克还在海盗的手上,我不能让他受到伤害。” “啊哈,好一个红毛猴子,又开始表演一出苦情戏了?你爷爷我见识过你的花招,你别想在我面前骗取人情。” “我什么时候需要骗取人情,特别是你一个小喽啰的?识相的就老实点,别吃了皮肉之苦又怪我不讲情面!”克劳尖刻地嚷道,正触卡特的痛点。他涨红了脸,却又不想再被扇两巴掌,于是只能强忍脾气不作声,尝试用眼神杀死对手。 “克劳,我想问问你们两个,在你的海盗生涯中,是否有听到过‘安妮·波尼’、‘棉布杰克’、‘猛兽盖伊’这些名字?”夏洛蒂问道。 “这……”克劳回想在沉船湾的所见所闻,他确实对“猛兽盖伊”有所耳闻。那人似乎已成了沉船湾的图腾,每每被人提前,总不免引来一番带着恐惧的夸耀。克劳知道自己在沉船湾待的时日不长,所见过的也都是些掀不起大浪的小喽啰。在等级森严的沉船湾海盗共和国里,即便棉布杰克等人真的就近在咫尺,他恐怕有没有与其交流的权力。 “我知道盖伊,但并没见过他本人。他是沉船湾海盗议会的首领马龙·波迪尔的大将,与鬣狗亨利·巴斯克同为沉船湾最为凶残的海盗。怎么,你们对他感兴趣?” “我们倒是见过那位盖伊先生,那家伙真是力壮如牛啊……”罗伯特阴沉着脸,有些后怕地说。 “没必要长他人威风,罗伯特先生。”布莱恩船长鼓励道。“要知道,最后打退他们,不也是我们嘛!” “连被打伤的船长都不畏惧,我们的确没有退缩的理由。”罗伯特先生赞许地看着布莱恩船长。 “你们见过那些家伙!”克劳惊讶地嚷道。“我听说过,他们是去复仇的。”克劳说,“是为了报银港的同伴被毒杀的仇。但是他们失败了,这真令人惊讶!” “复仇?那只是幌子而已。他们袭击我们,目的……想必十分明确,就是为了金币。”罗伯特说,“难以理解吗?那么多人拼死拼活地战斗,只是因为一枚小小的金币。所有人都被绑架了,只有一方能得到最后的荣耀,而其他人都将成为祭品,成为为胜利者铺路的血石。” “那正是残忍且变态的海盗才会去做的事情。”夏洛蒂鄙夷地说。“不去找伦敦公会寻仇,却执着于寻宝,还打着复仇的幌子在公海上作威作福,真是毫无道义可言的卑鄙强盗啊。” “呸,别把我们与波迪尔家族那群渣滓混为一谈!”卡特不满地嚷道。 “海盗有什么区别?都是一窝懒惰的杀人犯!”夏洛蒂冷冷地说道。 “哼!小妞就是小妞,你根本就不懂黑旗的精神,不懂得追求自由的人的心灵!基德船长……还有亨利·巴斯克,勉强吧,这些海盗,既不是马龙那样的怂包,也不是盖伊那样的杀人魔王,他们即现实又浪漫,总是以最小的代价追求最纯粹的自由,这才是海盗的信条,如果仅仅是为了泄愤就杀人这种事情,我们是做不出来的!” “鼠眼不就是被亨利·巴斯克给打死的吗?”克劳恼怒地反驳道。还有那位总督家的儿子,不也是因为惹恼了鬣狗,才被卸掉手臂,丢进大海的吗?” “是……是这样的吗?泰瑞·肖博特的手,是被亨利·巴斯克砍掉的吗?”罗伯特惊讶地说,胖乔治听到此等暴行,忍不住靠近卡特,抓住他后脑的头发,咆哮了一声。 “等……等等,别那么用劲!至少……至少他被赎走了,不是吗?我是说总督家的公子……卸他手臂只是像给他个教训,警告他以后低调做人,可惜,他的高官父亲没有教会这个,在大海上自有其他人来教育他!至于鼠眼……鼠眼那是自找苦吃,我听说了,你明明自己也清楚的,他公然戏耍船长,还欺骗同伴,企图独吞那笔‘拍卖会’的财宝一走了之。这样的人渣人人得而诛之!” “肖博特二世的确获救了,这我们都见证了。至于教训……这真是令人终身无法忘却的教训啊。”罗伯特想象着缺胳膊的阿尔弗雷德的模样,惋惜着说。 “看来,这家伙是袭击银港的直接参与者,我可不会饶了他!”莱德说着挽起了袖子,把拳头捏得咯咯直响。 “哈,现在谁是暴力蛮横的渣滓?来吧,狗东西,你以为我会怕你不成?”卡特暴怒地吼道,在深陷绝境时,他也顾不上压抑自己的本性了。 莱德正要动手,却被克劳给拦下了。 “慢着。”他说道。“他并非袭击银港的人,我们必须对此公正评判。像这样殴打他可有违波叔的待客之道!” “必须,有人,付出代价!”莱德吼道,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整个人被狂怒所包围,仿佛令周遭的温度都突然升高了一样。面对轰炸银港、间接害死波叔的海盗,他实在难以抑制心中的怒火。莱德就是这样一个极端的人,用理智与大度对待家人,把凶悍与暴戾留给敌人,他的确是一个颇具魅力的领袖,但在审时度势和大局观掌控方面却有所欠缺。但这自有其他人来辅佐和指正——克劳逐渐明白了,自己在波叔心中的格局里所处的位置。 “莱德大人,您就先看看克劳大人有什么打算吧。”丽莎及时地出声,为克劳解了围。莱德听了这话,不情愿地放下了拳头。 “哈哈,红毛猴子来给我求情了,真不枉鬣狗船长饶了你的小命!还有这位莱德大人,原来是个吃软饭的小男人!”卡特仍狂妄地喊着疯话。 “别理会他!”丽莎红着脸说道,一边把莱德往后拉。 看到卡特如此嚣张,克劳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又何尝不想抄起旁边的花瓶,朝卡特那颗腐朽愚钝的脑门上敲个窟窿呢?但他不能这样做,只为他在来此的路上便萌生的想法,一个近乎疯狂的点子。 “夏洛蒂小姐,我这次带卡特来,是有一个提议……那位内阁大臣已经拉拢了伦敦公会,那是整座城市最邪恶的灰色组织,如果他对我们动真格的,那么势单力薄的淑女号,必然难以翻身。甚至,我们处在伦敦这座城市里,都不可能有一刻钟安宁的时间。所以你懂了吧?我们现在的安全,是巴德老爷给的,是他在于内阁大臣周旋,为我们争取时间,而我们必须将这段宝贵的时间用得尽善尽美。” “说下去。”夏洛蒂打量着在一旁的卡特,对克劳的想法便已经猜到个七七八八。 “机不可失,我们必须与海盗取得联系……不求合作,但是必须联合!”他看到罗伯特拉下的老脸,赶忙补充道,“听着,沉船湾的海盗,如今大体上被分为波迪尔家族与鬣狗两个团体,其中,马龙·波迪尔的海盗俘虏被伦敦公会屠杀殆尽,而其他人则能力出众,也难以管教。至于鬣狗,也就是卡特和我名义上的船长亨利·巴斯克,他对劳伦斯的三枚金币同样有着近乎疯狂的渴望,他会摧毁所有胆敢挡道的家伙。” “听起来他也会摧毁我们。”布莱恩嘟囔道。 “这就是你来此地的目的,对吧?为了那枚静躺在伦敦塔里的第三枚金币。”夏洛蒂问道,“看来,亨利·巴斯克也不是没有脑子的人,他知道该盯着谁的尾巴!” “我们的确是被派来盯着巴德老爷的……但不管怎么说,现在是科伦大人掌握着最后一枚金币,这必然会使他成为了鬣狗的目标。” “有共同的敌人了呢,淑女号和海盗。”夏洛蒂讽刺地说道。 “你是要我们,要我们银港公会去和轰炸银港的海盗合作?”莱德脸色阴沉地叫道。 “抱歉,克劳先生,淑女号的原则是,我们绝不会与罪犯同流合污?为了淑女号的名声。”罗伯特插嘴说,当然补充的都是自己的意志,因为巴德老爷好像从来就没有在意过淑女号的名声。 “我们不需要与他们合作,先生!”克劳解释道。“你瞧,淑女号、海盗、还有内阁大臣科伦,多方势力都在追逐劳伦斯的梦幻,而科伦现在逮到了巴德老爷,一定会逼他把所知道的关于另外两枚金币的信息全交代出来。显然,他已经领先了我们不止一个船位了!我们没必要和海盗合作,只不过是互相通通气,一起把领先的家伙拉下水。” “波叔的仇人。”他转头面向莱德,“是伦敦公会,而海盗只是一群工具人罢了,要想真正为波叔报仇,我们就必须干掉台面上的科伦大人,以及阴影中的伦敦公会。为此,我们需借用一些海盗的力量。” “在我们文明世界里,这就叫‘合作’。”罗伯特挠着脑袋,露出一副为难的神色。 夏洛蒂小姐闭着眼睛沉思了起来,冷冰冰的脸上毫无神情,让房间里等待的人们焦躁不已。片刻,她睁开眼睛,似乎已经拿定了主意。 “很不幸,虽然不愿与海盗扯上关系,但正如克劳先生所说,我们已经远远落后于人了。罗伯特先生,我恳请你屈尊降贵,帮助淑女号克服这个困难。我以巴德家族的名义起誓,日后如若因此事而让您背负污名,巴德家族定会倾尽全力去承担责任,为您洗脱罪名。” 罗伯特闭上眼睛,沉思良久。 “嗯……既然您都这么说了,小姐,我自然乐意奉陪。但我并非纯粹为了保全好名声才这样做,巴德老爷是我的好友,对其家族施以援手也是绅士之道。”罗伯特苦笑着答应道,颇有点强行解释的意思。 “是,我懂,谢谢你,先生。”夏洛蒂点了点头,没有一丝情绪的波动,仿佛一切正如她所料,又或者她想到了预备的方案,总之,她干练地留住了淑女号的中坚力量,并马不停蹄地进入下一个流程。 “那么,克劳,我们怎么与那些海盗们……‘通通气’呢?” “让我和卡特去联系他们,我们的帆船‘蜂蜜号’就停在伦敦的港口,那上面有鬣狗的线人。” “我才不跟你一道呢,红毛猴子,而少了我,那群人也不会听从你的指令。”卡特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是有什么毛病?”克劳恼怒地嚷道。“我拼了命地保你,而你却像个白痴一样自我加码?看清楚状况,老兄,你是淑女号的俘虏,是被绑起来的囚犯,是砧板上的咸鱼!” “我不会与玷污了海盗精神的家伙们同流合污!” “我的天啊,他还说不与我们‘同流合污’呢,老实说,我们也不想与海盗‘沆壑一气’呢。”罗伯特笑着倜傥道。 “真正的男人可杀不可辱,你们面对的只会是我的尸体,还有鬣狗船长狂怒的报复!” “这位鬣狗船长,倒是个人物,我从没见过哪个海盗,会对他们的船长如此死心塌地。”布莱恩船长叹道。 “他不是第一个。”克劳想起那为了鬣狗的安危而与自己决斗的傻子夏尼,心想鬣狗的确有能让他人信服的魔力。“但是相信我,鬣狗亨利·巴斯克大概还记不得卡特的名字呢,我也不知道他这种皈依者的狂热是从何而来的,说到底,他只是个银港的渔夫而已,不是吗?” “刚刚拾起某个理念的人往往会用力过猛。”罗伯特煞有介事地说,“特别是那群曾经与之背道而驰的人。” “亨利·巴斯克。”莱德低语道,“他真的有这般能量,能够成为一种‘理念’,一种旗帜吗?” “和波叔一样……但是过程却大不相同。”克劳说,“鬣狗说过,恐吓是他的手段,但唯有正确的领导方能吸引追随者,他比任何人都更早洞察人性的欲望,并且付诸行动,去征服与劫掠,去满足手下人还未意识到的欲望……现在的问题是,卡特,既然你已堕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那你还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装模作样的科伦大人,把鬣狗船长最钟爱的宝贝给拿走?船长会怎么想啊,他给予了我和你最大的信任,可我们却像狗一样灰溜溜地空手而归?甚至连反抗的意志都没有?” “这……这都是你的错,红毛猴子!”卡特恶狠狠地吼道。“当刀枪握在手里的时候,你不奋起反抗,而任由那伙人渣欺凌,现在落到这个地步,这全都是你的错!” “现在落到这个地步,却只有我在想办法补救!而你只会在一旁说风凉话!”克劳怒怼道。“醒醒吧,该死的海盗,你的尊严根本一文不值,鬣狗船长的利益才是至关重要的!” 他深知,亨利·巴斯克在海盗心中的形象堪比神明,所以亨利宣扬的自由主义与他把自己打造成偶像的行为本身就是矛盾的。但这帮没脑子的海盗就爱吃这一套。卡特瞪着克劳,用他那生锈的脑筋考虑了良久,最终想出了一个还算明智的提议。 “要我们与胡子老头合作也可以,但我不会去决定这个事情,你跟我一起去找蜂蜜号,去找哈里,让他来决定是否合作。” “呸,就凭你这幅窝囊样还想当船长呢,真是一点魄力也没有!”克劳破口大骂,可突然一愣。“怎么,哈里也在船上?” “他一直就在船上,蠢材,他只是嫌带你们这帮废物太麻烦,所以才躲在船舱里偷懒,连选举船长都不参加。但他的的确确是船上最有威望的海盗,你大概不知道,他一直在向亨利船长暗示入伙……” 克劳能够想到这个,毕竟,亨利·巴斯克安排的紧急出逃的蜂蜜号上不可能有其他派系的海盗。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哈里可比卡特明事理多了,让他出面,那这事就成了啊。甚至,让他出面,他们可能就不会沦落到现在这般被黄雀在后的窘况。 克劳欣喜地恳请夏洛蒂小姐,希望让他和卡特去跟停靠在伦敦港口的海盗们协商。 “……”夏洛蒂小姐她欲言又止,似乎有所顾虑。 “先生,你也太着急了,你怎么能现在一走了之呢?”罗伯特拍着克劳的肩膀,摇着头说。 “可我会回来啊。”克劳疑惑地问道。 “你是木头脑子石头心吗?人家的叔叔可还在坏蛋手里呢,而唯一知晓详情的你去喊着要去海盗那里。你的良心都被那个鬣狗吃掉了吗?”艾米丽在一旁,看不下去了,她激动地说着,不禁流下了诚挚的泪水。 夏洛蒂有些意外,更多的是不好意思,淑女号的女主人毕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虽然口口声声说不需在意巴德老爷,但那毕竟是与自己朝夕相伴的亲叔叔,她没办法不去担忧。只是,一向要求的她不可能示弱,特别是对克劳这个男人。 但她的坚强,却被柔弱的艾米丽完全识破了,这大概也算是一种报复吧,但她愿意为夏洛蒂的心情着想,令夏洛蒂颇受感动,那两行清泪,是为她的心情和体面所留下的真挚的泪水。 “让我去吧,小姐。”布莱恩船长主动站出来说道。“深入贼窝这种事情,本来就是船长该身先士卒的事情,请让我去吧。” “布莱恩船长,淑女号还需要你坐镇指挥。”夏洛蒂叹了口气说道。 “哼哼,即使你有三头六臂,在你接近蜂蜜号之前,我的同伴就会把你打成筛子!”卡特夸大了蜂蜜号船员的本事,克劳正待反驳,可另一个女人却抢先发话了。 “让我去吧。”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异常活跃的身影上,其中,尤以莱德的目光最为炙热和错愕。 “法蒂?” 公会的女医师,海盗的女儿丽莎坚定地点了点头。 “莱德大人,你已经知道我的故事了,波叔对我有救命之恩,与您和克劳大人一样,即使粉身碎骨,我也一定要报答他的恩情。” 她鞠了个躬,棕色的头发垂到肩前,头发末端的白色则与她的脸一样苍白。她的一切都是那么优雅大方,如果不是本人所说,恐怕没人会相信她是海盗的女儿。 “恕我直言,小姐!”卡特难以置信地嚷道。“我可没见过哪个女海盗会能做出什么高雅的举动!你看起来就像个闺房里的瓷娃娃,跟沉船湾那些杀人女魔头可是天差地别!你做不了海盗,就算你父亲是海盗,你也做不成!我真不懂弗兰克·佩恩是怎么想的,竟然会把你教成这么个……淑女。” “这是因为弗兰克·佩恩是个称职的父亲,为他女儿做了正确的选择。”夏洛蒂说道。卡特咬紧了嘴唇,克劳知道他想起了自己惨死的孩子。这下看来,许多海盗选择孑然一身,看似悲凉,可至少他们在踏入深海阎王的殿堂之时,会感到了无牵挂。 “我会去找海盗……如果事情如克劳大人所说,那么亨利·巴斯克并非是马龙·波迪尔一党的人,那样也能保证我的安全。”丽莎说。 第143章 热闹的船坞 丽莎明显带着一种殉道者的悲观情绪,尽管她表达了坚定的意志,但其结果想必并没有考虑到自己的安危。 “这太危险了。”莱德说,丽莎摇了摇头。 “现在不是考虑零风险的时候了,莱德大人,如果要为波叔报仇,我们就必须快速追赶……我有亨利·巴斯克需要的东西,我一定能够说服他……我知道海盗金币的背面所刻的信息。” 克劳抬起头来,夏洛蒂也同样吃惊,淑女号的每个人都默契地保持与金币的距离,只把它交由巴德老爷负责,对那其中包含的秘密自然也不会过问。在漫长的航海旅途中,这种做法巧妙地压制了人心的贪欲,却也如羽毛搔弄脚底一般惹人焦虑——阿尔不是唯一对寻宝秘密执着的人,夏洛蒂明白,巴德老爷也明白,他们迟早都要对所有人坦白一切。 现在,或许是个好时候,但不该由丽莎,而应由淑女号的船长来主动坦白。 “圣子滴血。”夏洛蒂说,对上了丽莎那略微吃惊的眼神。 “圣子滴血……”她恍惚地重复道,声音冰冷到极致。原本密不透风的房间,似乎刮过一阵阴风,令所有人顿感寒冷,直起鸡皮疙瘩。克劳想起了那个差点被鬣狗杀掉的晚上。那种近距离接触恶魔的感觉实在是刻骨铭心,克劳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晚上鬣狗说过的话。 “这就是……那枚金币上的文字?”卡特轻声问道。而回答他的只有沉默,那是最直白的肯定。 克劳摸着口袋里那枚铮亮的金币,他先前在档案室夺走金币的时候,便已经偷偷看过了上面的信息,知道那环绕在圆弧内侧的文字,正是丽莎所说。 “法蒂……”莱德意味深长地看着女医生,半天欲言又止。 “很对不起,莱德大人……但是……必须由我去,这是诚意,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你不用多说……”他想了想,还是克制住了自己那问到底的冲动,安慰道。“波叔当你是家人,我也当你是家人,即使是一家人,那又何必在意那些彼此难堪的往事?你去吧,但不是为了偿还过往,而是为了面向未来,波叔给予你的新生命,好好珍惜!” “谢谢……莱德大人。”丽莎低着头,头一次露出了软弱的神情。她承受了太长时间的委屈,从父兄丧命的悲痛,到被人追杀的惶恐,再到恩人丧命的痛楚,她都坚强地挺了过来,如今,面对莱德那对待家人的温柔话语,她再也忍耐不住,泪水顺着俏丽的脸庞滑下,形成;了两道清澈的溪流。 “就由丽莎小姐去对接你的船长,这样可以吗,卡特先生?”夏洛蒂问道。 “这……既然是那位弗兰克·佩恩的女儿……我倒是可以带她去见哈里。” “要保证她万无一失,海盗,不然就算抽干整片海洋,我也会把你们找出来!”莱德目光中冒着怒火,用夸张的比喻说道。 “你不用威胁我,老板。”卡特不屑地说道。“我会保证她的安全,其他那些屁话就留给你自己吧。” “丽莎,联络上鬣狗就回来。我会让芭芭拉为你准备安全的房间。”夏洛蒂镇静地叮嘱道。 “不……我会继续追随你们。”法蒂故作镇静,但她看往莱德的目光中却透露着担忧。 “战争已经开始了,我们可不能坐以待毙呢。” 一阵慌张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紧接着,风韵犹存的老板娘芭芭拉顶开了房门闯了进来。 “小姐,小姐!”她急促地说道,脸上还残留着之前的泪痕,手里却稳稳地捧着一只湿淋淋的信鸽。 “今晚下大雨,我就想去把鸽笼罩起来,可这孩子突然就出现了,我记得您的叮嘱,就急急忙忙地跑来了,我想这是您的标记吧?” “谢谢你,芭芭拉小姐。”夏洛蒂取过鸽脚上绑着的纸条,解下表面的家族印记,快速地阅读了起来。 “嗯,路德维希总算派上了点用场,科伦已经开始行动了,他们到了河流中段的港口,登上了两艘军舰,正在做出海的准备。” “军舰?”罗伯特怀疑地问道。“你确定吗,夏洛蒂小姐,据我所知,皇家海军可不会随意接受内阁大臣的调动。” “是真是假要去了才明白。丽莎小姐,你去到海盗那里,让他们趁早出海,往泰晤士河东边走,在出海口拦截一切行踪诡异的船只,我们淑女号也要出发了,去把叔叔……还有劳伦斯的第三枚金币给抢回来!” “小姐,比起弗兰克·佩恩的女儿,你才更像一个海盗呢!”卡特兴奋地叫嚷道,他为自己即将重获自由而感到欣喜,更万分期待对坑害他们的内阁大臣实施报复。 “其他人去船坞,布莱恩船长,把所有人都叫醒,已经到位的物资全部搬上船,我们要立刻出发。” “物资早已准备好了,小姐。”布莱恩骄傲地说。“淑女号的水手可都是随叫随到的男子汉,不消一刻钟,我就能让他们整装待发!” “嗯,真是不错。”罗伯特笑着赞扬道,并低头对夏洛蒂表示歉意。“请原谅我们冒险家的拖延症。小姐,但我需要更长一些时间,才能让那帮小伙子打起精神来。” 大管家邓肯早已跑出了旅店,招呼几辆路过的马车。 “卡特,保护好丽莎。”莱德又叮嘱道,这次他没有用威胁的语气,而是以恳求的态度拜托对方。 “放心好了,兄弟!”卡特拍着胸脯保证道。“海盗也好、乞丐也罢,干咱们这一行的,不讲道义的,终归不得好死!” 他在辱骂自己的过去,也在诅咒波尔多·巴菲德的未来。 “让那些践踏了道义的混蛋们付出代价!”莱德恶狠狠地说,并对丽莎投去信任的眼神。后者点了点头,跟着卡特上了第一辆马车。 “克劳、莱德、罗伯特先生,你们与我同车。此去船坞不远,我想尽可能了解叔叔的情况。艾米丽也跟我一起吧,和胖乔治挤一辆车可不是个好主意。”夏洛蒂指挥道。 克劳点点头,与他的新伙伴们上了第二辆马车。紧接着,船长、管家、胖保镖、法国医生以及公会的其他人,也纷纷登上另外的两辆马车,一同往船坞驶去。 在路上,克劳绞尽脑汁,将在塔楼上发生的一切尽可能地描述出来。不过,为了避免陷入被动的局面,他巧妙地将抢走巴德老爷金币的那一段修饰成口舌辩论之后的和平转让结果。 “别藏着掖着了,克劳先生。”夏洛蒂看穿了他的想法,用一贯的冰凉语气说,“我们知道要面对的是怎样的家伙。既然要与鬣狗这样的魔王合作,那对于金币的取舍,便是不可避免会发生的事。并且关键不在于金币,而在于其上的情报,如果我叔叔对此有异议,并企图阻止的话,那让他尝点苦头也未尝不可。” “想不到你还挺仗义的。”克劳由衷称赞道,心想一旦合作达成,那埃里克就算是有救了。“我们并没有把巴德老爷怎么样,只是卡特削掉了他半边胡须。” “那对他可真是莫大的苦难了。可怜的巴德老爷,他最爱捋胡子了。”罗伯特说着,却完全没有同情的表情,反而因为听到了有趣的事情而强忍着笑意。 “这是他活该。”夏洛蒂不客气地说,“不过,我得警告你,以及你那海盗同伴,克劳。巴德家对金币和宝藏绝不会拱手相让,如果最终鬣狗想要,就得用坚船利炮来抢。” 她说完便不再吭声,如同宣示主权一般沉稳。但在叔叔遭遇变故的时刻,她的思绪究竟飞往哪里,整辆马车都无人知晓。 “鬣狗是明事理的人,他明白现在咱们的敌人是科伦。” 不知为何,明明是在被针对和发难,克劳却想安慰夏洛蒂,尽管他的安慰就和他的嘴一样,油滑,但缺乏实施根基,使得整体效果稍显底气不足。 毕竟,就连克劳自己都不指望,心狠手辣的鬣狗会遵守脆弱的江湖道义。即使是德雷克、摩根等人制定的海盗法则,对他来说不也毫无敬畏可言吗?鬣狗只会遵守他自己的道义,克劳只能祈祷那道义中有包含他们的利益诉求。 想到这里,克劳便有些后悔了。也许,与鬣狗合作并不是个好主意,谁能保证,那黑旗下的炮口,不会突然就对准了合作的伙伴呢。 车队摇摇晃晃,载着惶恐的人心抵达了船坞。 这时候,时间已经过了凌晨,泰晤士河已过了涨潮期,气焰嚣张的雨水也已筋疲力尽,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淑女号静静地浮在水面上,它的表面被刷洗干净,船底的贝壳和藤壶也被清理一新。那门在打击海盗时立下大功的回旋加农炮被安置于船头,耀武扬威地指向泰晤士河下游的方向。 船坞旁边是租给船员和工人休息的小屋。此时,水手与冒险团的人都已安然入眠,整个船坞除了雨水的滴答声再无其他声响——直到布莱恩船长的到来。 马车到达后,船长一边扯开嗓门大声呼喊水手,一边蛮横地敲打各个小屋的房门。夏洛蒂小姐下了命令,希望淑女号能在一小时内出发,也许能趁着潮水退去的时机,迅速驶入公海。 睡眼朦胧的水手们揉着眼睛,不乐意地走出房门,但随后便被船长那两颗宛如炮弹的眼珠子所震慑,乖乖地回到了工作岗位上。淑女号的平静时光就这样被打破了,人们纷纷登上甲板,开始进行出海的准备。 克劳打量着这艘商客两用的三桅式横帆船,不禁感叹世事无常。这是他第二次真正观察淑女号,上一次还是在银港,那时他被巴德老爷拿捏在手中,还不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在他身边的悲惨事件。 但克劳不知道的是,这艘船尽管依然保持着卡拉克式大帆船独有的笨重体型,却在内部发生了重大的变革,已然达到了军用战舰的标准:灵巧的船工们为帆船开辟了新的火炮甲板,原有的货箱被清空,转而添置威力巨大的十门火炮;船舷处又增加了四门回旋炮,其威力虽比不上洛宁大人那台贯穿式的炮座,可发射角度更广,旋转也更为灵活。 也许是受了海盗船袭击的启发,淑女号在船头也装上了金属制的尖顶撞角,而为了减轻重量,船艏的楼阁,包括艾萨克爵士的实验室在内的所有楼阁房间被完全拆除,船尾那些浮华奢侈的纹饰也被拆下来便宜处理了。所有绳索和绞盘都换新和上油,风帆则换成了更为揽风的密实帆布面料。 看得出来,巴德家族为了寻找失落的失落宝藏,对他的帆船进行了不计成本的改造,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说的便是此时全副武装的“窈窕淑女”,巴德老爷的意志——还有钱包——成功地激发了船工们创造奇迹的潜力。 “是……是克劳大哥!”在克劳驻足观看之际,一个黑影飞也似地向他跑来,如炮弹一般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克劳惊讶之余,发现这个抱着他的孩子已经哭得稀里哗啦了。 “小安妮,我听说你在这儿了,还有耶米尔。”他冲女孩身后的男孩笑了笑,后者也是满脸泪痕,正强作坚强地擦着眼睛。 “大哥,我以为,我们以为你已经死了!”安妮毫无掩饰地哭了起来。她有一头红头发,在情绪激动时随风摆动,犹如一团空中的火,热情而真挚。克劳一向与安妮亲近,大概是因为他们都是红头发,安妮常常把克劳当作亲哥哥。 “笨蛋,我克劳是什么人,别以为码头区的扛把子会那么容易倒下!”克劳嬉笑着抚摸安妮的头,这个从来都绷着脸,做出大人模样的小女孩,此时却是如此亲切、柔弱。 “耶米尔,我不在的时候,你可有认真学习啊?” “嗯,大哥,我没有停止学习。”耶米尔擦了擦眼睛,不停地擤着鼻涕。邋遢的样子,令无关者恶心,令羁绊者动容。克劳宽慰地笑了,几个月来,他第一次感觉到安心,却又为今后的事情揪心不已。他做了错事,害波叔和鼠眼身死,现在又把耶米尔和安妮卷了进来,不论付出什么代价,他一定要完成复仇,找到财宝,保护孩子们的未来。 “真是太感动了,我就说嘛,小孩子就应该这样乖乖的!”艾米丽受到了感染,也跟着哭了起来,而一旁的夏洛蒂虽板着个脸,却破天荒地没有反驳艾米丽的话。 安妮平复了喜悦的心情,这才看清了到来的人们。她的笑容逐渐变得僵硬、凝固,最后消失在雨夜之中。 “艾姐……”她颤抖着,无比担忧地问道。“阿尔少爷呢?” 艾米丽僵住了,她擦了擦眼泪,尽力想表现出坚强的样子。 “他没事,他会回来的。”她说道,语气和身体都在打颤。“这天气突然冷起来了,真讨厌,咱们快上船吧,我给你们煮宵夜!” “嗯……”安妮虽仍提心吊胆,但艾米丽的话却产生了安慰的效果。夏洛蒂沉默不语地看着艾米丽,知道她拼命表现出勇敢,不仅是为了孩子们,也是为了照顾所有人的心情。 “谢谢。”她小声地说道,并没有打算让对方听见。她不能冲过去,像安妮一样毫无顾虑地拥抱艾米丽,去哭诉,去寻求慰藉和保护。她还有责任要承担,有表率要做,有许多正事要去处理,而艾米丽也知道这一点,才表现得如此坚强。 大敌当前之际,两个性格迥异的女子,达成了心意的相通。这便是奇妙世界的又一神来之笔。 对此,克劳也用同样的想法。夏洛蒂小姐的故作坚强,在他眼里宛如云烟。他看得到对方的本来面目,那犹如冰山上的雪莲,傲然、冷艳、娇嫩却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冰封之下是细腻而炙热的情感,是渴望关怀与履行责任的矛盾纠结。至少对克劳来说,他已不再记恨夏洛蒂在巴德家的宅邸把自己踩在脚下的往事,反而对那份回忆产生了更多的爱慕。 “耶米尔,上船吧。趁着还有时间,我得好好检查你学习的情况。” “别吧,我有在认真学习。”耶米尔为难地挠着脑袋,这是他做错事以后的习惯动作。而安妮则一蹦一跳,积极要求克劳也考验自己,至少在炼金术的实践内容方面,她从艾萨克爵士那里学到的知识并不比耶米尔少。 “哈哈,可是安妮,要想进入学院、步入上流社会、开启飞黄腾达的人生,光靠炼金术是不行的呀。你还得酒量大、能吹牛才行!”克劳开始侃侃而谈。 “胡说!”夏洛蒂和艾米丽异口同声地喊道,并一起起脚,把克劳蹬出了老远。 第144章 海神号 在伦敦西区的某个官方码头上,阿尔弗雷德戴着手铐,静静地站在岸边,目瞪口呆地仰望着眼前的庞然大物。 这是清晨时分,泰晤士河上弥漫的雾气,包裹着硕大无比、威武雄壮的风帆战舰。这艘船船身装设了三层火炮甲板,船头后船尾装有长距离炮管,船舷上则装满了回旋加农炮。数道华丽的金边镶嵌在船侧面,使得船只即使在昏暗的河上也显得光线明亮。 在三根桅杆正中间的那根主桅上,大英帝国的旗帜迎风飘扬,旗帜之下,无数水手与士兵正在忙碌,这里没有海盗所谓的“自由”与“平等”,唯有“荣耀”和“服从”,威严而霸道地彰显日不落帝国之本色。 这便是“海神号”给予阿尔弗雷德的第一印象。这艘宛如巨大海怪的军舰,虽然正静静地躺在泰晤士河上沉睡,可谁知那其中蕴含了多么强大的能量,能在一瞬之间奠定整片海域的绝对秩序? 此时,海怪的主人,正微笑着与他的下属、合伙人和俘虏谈笑风生。 “请相信我,这可不便宜。”科伦指着战舰,对其他人说,他举手投足间充满了骄傲。“事实上,我们至今都无法说服议会的迂腐脑子出资建船。但有国王陛下的支持,一切就都好办了。” “我想……乔治一世国王陛下也没那么多钱吧。”巴德老爷打量着大船,幽幽地问道。他倒是没有戴手铐,同时享受着特殊的待遇,得以与科伦大人并排同行。 “巴德先生,亏你还是个商人呢。”科伦戏谑地说道。“在这地球上,筹资可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只要你把饼画圆实一些,便总会有人来买你的账。” “这么说,你是在空手套白狼咯?” “风险投资就是这么一回事,人是懂得奋进、渴望探索的生物,因为唯有探索才能发现无穷的利益,而风险则不值一提。我们伟大帝国的根基,不正是建立在对世界不断的风险投资上吗?在这种大环境下,聪明人和傻子只有一个评判标准:是否明白什么人是值得跟随、什么事是值得花心思的。”科伦说着,有意无意地看了看巴德老爷身边的沃尔特。 “这样看来,你的朋友们确实挺聪明的。”巴德老爷略带嘲讽地盯着科伦身后的两个佣兵,其中一个是指挥抓捕行动的佣兵队长,他看上去很是茫然,仿佛对眼前的大船并无太大兴趣。 “你应该知道,单单只靠乞丐和佣兵,是无法完成这场痴是人说梦的行动的……我是说,虽然咱们都是充满想象力的人才,愿意去相信那些天方夜谭的东西,可仅凭这样……” “我懂你的意思。”科伦面露不悦,“作为一名爱国人士,我实在不愿意承认这个国家已经腐朽至极。议会对我的提议再三阻拦,即便深入内阁,反对的声音也从未消失。不过正因为如此,余下的智者和精英们更应该抱作一团,同心协力。既然议会不批准出动军队,那我便多花点功夫,去另请高明。” 他指了指旁边一身戎装的军官——巴德老爷本来以为,这位气质朴实的中年人只是码头的寻常守卫而已——介绍道:“这位是美洲贸易公司的彼得上校,其公司性质与美洲贸易公司一样。有了他的支持,我们便拥有了充足的人员和物资。” “与科伦大人合作是美贸公司的荣幸。”彼得上校满脸堆笑地说,那声音油滑势利,充满了铜臭与权酸味,倒与码头守卫的木讷呆板区分了开来。 “哎呀,你好,长官!”巴德老爷也是笑语相迎。“真是的,科伦大人竟然搞了这么大的阵仗,要是早知道咱们的对手是英勇神武的美洲贸易公司,我小小的多米尼克·巴德怎么敢有所造次呢!” 他同样油嘴滑舌,还自报了姓名,不管在未来得利与否,总之要给对方留下深刻的印象。 大不列颠美洲贸易公司作为大英帝国在北美洲等地“贸易合作”的代理机构,拥有多项王室和政府授予的特许权,其中就包括组建军队编制的权力。通过强势而蛮横的掠夺式贸易,以及一本万利的奴隶三角贸易,其在新世界已与美洲贸易公司一样“名声显赫”。 自然,科伦大人得不到议会和海军的支持,便转而找到了美洲贸易公司,后者在风险投资方面早已历经风雨,自然乐于接受这张圆实的大饼,二者一拍即合。上校握住了巴德老爷的手,夸张地上下摇动,就像遇到了失散多年的兄弟一般亲热。 “久仰大名,巴德先生。科伦大人向我们承诺会得到你的帮助,您能来真是太好了。” 阿尔在一旁毫不掩饰地冷笑了几声。这个上校简直完美地贯彻了美贸公司的企业文化,其选择性地无视了巴德老爷被胁迫的事实,把在枪口之下的屈服粉饰为你情我愿、互惠互利合作,简直无耻至极。 “你不要不识抬举,阿尔弗雷德先生。”莫林本来跟在队伍的最后,现在走到了阿尔的身边,对他的无礼行为加以斥责,还莫名其妙地加入了一些恭维的话:“彼得上校见惯了大风大雨,是不会跟一个卑微的阶下囚一般见识的,你应该懂得感恩,懂得自律,以配得上彼得上校的宽宏大量!” 他是发自内心这样说的,甚至不在乎几步开外的彼得上校听不听得见。 “你怎么在这?”阿尔弗雷德气恼地问道。 “作为科伦大人最忠实能干的仆从,我自然得待在他身边帮忙打理事务。” “我的意思是,你怎么在这,而不是那?”阿尔弗雷德抬起戴着镣铐的双手,指了指相谈甚欢的科伦大人等人。他满意地看到,莫林那副势利的嘴脸抽搐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怨恨的光芒。 “科伦大人是在向巴德先生和沃尔特先生展示力量,让他们明白形势,以心甘情愿地提供协助。虽然要我来说有些奇怪,但科伦大人曾在伦敦塔任职,那时他最为器重的就是沃尔特先生。他现在八成是想要说服沃尔特重新做回他的左膀右臂。在我看来,这简直已经是屈尊降贵到极点了,沃尔特先生实在是不识抬举!” “沃尔特可不是那种不分善恶是非的人。”阿尔弗雷德仅凭着他对沃尔特的短暂印象,半是相信、半是逞强地说道。 “哼,天真。阿尔弗雷德先生,这世上像你这样不愿意思考的人可不多啊。请你张大眼睛,瞧瞧海神号雄伟的英姿吧!有脑子的人,有谁不会拜服在它的阴影之下?就连巴德先生那种喜欢标新立异的主,现在不也对科伦大人心悦诚服?沃尔特跟科伦大人是老熟人,他会想明白,自己应该待在哪个阵营的。” 阿尔没有作声,他感觉到莫林语气中的嫉恨,恐怕,他是最不希望沃尔特归服科伦的人。以免自己的地位不保。 “低贱的家伙只会用低贱的眼光看待别人,用卑微的思想度量别人。”阿尔心想。 这时候,科伦大人突然冲这低贱卑微的一边喊了起来: “莫林,客人那边情况怎样?” 勤奋上进的莫林先生听到了主人的呼唤,立即跑上前去。他终于完成了人生的里程碑,挤掉了他的原上司洛宁,成为了科伦大人的贴身秘书,这宛如麻雀变凤凰的桥段一度使他欣喜若狂,但在冷静下来之后,他便绷起神经,尽职地干起自己的工作来。 在有彼得上校这样的巨头在场时,他感到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激励,他赶忙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科伦大人的习惯,便将那些演练了许久的报告清晰准确地说了出来,只挑重点,没有拖沓,更没有洛宁大人喜欢发表的赞赏的废话。 “大人,客人们已经提前到了,此时他们正在海神号的会议厅里等待。有些客人缺乏耐心,拒绝缴纳武器,还喝了酒……我已增加了守卫,防止他们闹事。” “哼,毕竟只是低贱的乞丐,全然不觉自己的立场,倒也不奇怪了。你做得很好,莫林先生,我似乎能理解为何洛宁总是能如此高效而出色地完成任务了。” “这都是托大人的福,能为您工作,实在是我毕生的幸事。”莫林谦卑地低下了头。 “塞万提斯那边呢,他还是不肯亲自出面吗?” “是的,公会那边仍由代理人拉赛罗出席……只是大人,那边似乎……并不乐意看到我们的新朋友。” “预料之中,不然我到这干嘛?莫林先生,你要记住,领导者的作用就是把一群乌合之众整合成无坚不摧的团体,而不是只会抱怨手下的小小分歧。” 莫林敬畏地点了点头,仔细斟酌科伦大人的每一个字,仿佛那哲学中蕴藏着宇宙至上的无穷真理。 “巴德先生。”科伦客气地说,“咱们稍后再商量合作事宜,现在,我诚邀您一同登上海神号,去认识一下与我志同道合的朋友们。” “如您所愿,大人。”巴德笑嘻嘻地回答,随即招呼阿尔弗雷德跟紧,而沃尔特就像发了缄默誓言的苦行僧一样,始终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跟在巴德老爷的身后。一群人在科伦大人的带领下,从船侧的迎宾入口进入到这庞然大物的内部。 “真是太棒了,瞧这金边装饰,瞧这浮雕,瞧这细致的纹路!”巴德老爷回头望着迎宾门内宽阔的、铺着红地毯的走廊内饰,赞不绝口地嚷着,活像个没有见识的乡巴佬。 科伦沉默不言,而彼得上校则来了兴致,开始对巴德老爷吹嘘这艘海洋巨兽的详情。 “巴德先生果然有眼光。许多人认为军舰不需要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但科伦大人和美洲贸易公司一致同意,军舰必须从内到外都彰显大不列颠的无上权威。只有这样,民众才会打心里,以一种宗教崇拜的热情归附到我们的旗帜之下!这是践行神谕的神圣行为,而如果我们不这样做,不在外观与内饰上彰显本色,岂不是自降身份,甘愿低劣,沦为与非洲和美洲的土人一个档次?” “你说的……在理,在理。”巴德老爷笑呵呵地说道,阿尔则不掩饰对这疯言疯语嗤之以鼻。 但他很快便没心思讽刺了,一个长相奇异的女人从船舱里钻了出来,拦住了众人,并向科伦露出了笑脸。阿尔立刻就认出了对方,而不仅是他,在场的水手、工人,甚至部分士兵,都认出了对方,并且无法克制地瞪大了眼睛。这些人有的欢呼雀跃,呼朋唤友;有的交头接耳,目光猥琐;有的士兵吹起了轻浮的口哨,甚至在科伦大人及彼得上校的面前也毫不收敛。 这是只有大明星才拥有的足以破坏社会纲常伦理的影响力,是崇拜偶像之人继基督后的灵魂寄托。“美丽安吉”作为万众瞩目的焦点,此刻正将这股影响力扩散到海神号的每一个角落。 “科伦大人,你好呀。”她笑着,用一副娇滴滴的声音说道,咧开的嘴如同捕食的蟒蛇。伴随着那做作的一颦一笑,白色的粉末从她起皱的皮肤上脱落,掉在了艳红色的地毯上。 “艾米丽说的没错,她的确不太好看。”阿尔在心中嘀咕,也许是因为对方冲着科伦笑语相迎,让他潜意识里把安吉划分到了敌人的阵营,又或者比起舞台的距离,现在的安吉离他更近,破绽也更多。总之,他现在对这位怪胎秀明星的评价,与之前在沙龙里时相比可是天差地别了。 “你好,科伦大人。”另一个声音庄重地说道。阿尔弗雷德这才注意到,安吉的身后站着她的搭档“丑鬼拉拉”,这个丑陋的侏儒存在感微薄,虽然被少数人标榜为真正敬业的艺术家,可只要待在安吉的身边,他就永无出头之日,如同阿尔卑斯山上的空气一般稀薄透明。 面对两位明星的问候,科伦大人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作为一个政治人物,他不需要对娱乐明星表现得太过亲密,而是用公事公办地语气问道:“那个男人怎么样了?” “已经逮住了,大人。”拉拉认真地回答。阿尔心里一噔,以为那个红发的海盗终究还是落入了科伦的掌心,这样一来,他们向淑女号传递消息的希望可就彻底落空了。可紧接着,安吉接过了话头,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那个抓人的场景,阿尔提心吊胆地听着,却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他使劲竖起耳朵,仔细分辨那带着浓重乡村口音的娇气女声,以确定自己真的弄懂了这个白脸怪胎想表达的意思。 “那位阿鲁埃先生可真是不识抬举,咱们这边可花了好多的力气才把他给制服呢!就在刚才,奥尔良公爵的使者已经接收了阿鲁埃先生,他现在正在被遣返回国的路上了。”安吉说着,“哗”地展开她的折扇,开始扇起风来。 阿尔叹了口气,知道是那个才华横溢的年轻启蒙家,他终究无法逃脱时代的束缚。 “敢写诗讽刺贵族,像这样卖弄才华的家伙,真是无可救药。”彼得上校摊手说道。 “但是科伦大人,为了帮法国人抓住这个笨蛋,我们这些小虾米可忙活了半天呢,看在我们那么辛苦的份上,大人您可得对我们好一些啊!”安吉旁敲侧击地补充了一句。 科伦没有说话,莫林却心领神会,立刻站出来怒斥安吉的没大没小。 “你在做什么?还不赶紧下去,各位大人们还有要事要商议,你区区一个小演员怎么敢拦大人的路?” “你是谁,我跟大人的事与你何干?”安吉突然换了个强调,以咄咄逼人的目光怒视着莫林。后者没有想到一个娇滴滴的女人竟突然变得彪悍可怖,一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而不时经过的搬运工也加入到安吉的阵营,对着莫林指指点点,也令他倍感尴尬。 “行了。”科伦扬起手,示意莫林别再以卵击石。 “为你的节目提供资源,甚至将伦敦最受欢迎的沙龙租来给你使用,难道这还不算对你好吗,安吉?” 丑鬼拉拉在后面摇了摇头,轻轻扯了扯安吉的裙摆,但是安吉却不打算就此罢休,而是又换回那娇滴滴的腔调,回应科伦的质疑。 “大人啊,我哪能不知道,咱们的‘怪胎秀’是靠您一手扶持起来的呀,我安吉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吗?所以您看,这艘漂亮的帆船上的许多人,不都是我为了报答您的恩情,才叫来的嘛!” “她说的没错。我们本来就是为了安吉的请求才来这做白工的!”旁边一个不知好歹的搬运工痴痴地说道。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安吉,连口水流了出来也全然不觉,这样的人,自然不会注意、也不会在意他的偶像所面对的是怎么样大牌的官员。令人意外的是,像这样的人竟然不少,许多围观者都点头赞同搬运工的话。 “对,只要是安吉的召唤,无论是天涯海角,我都会来到她身边!” “你这不算什么,我可是把老家的房契都出租给了公会,才攒够了到这儿的路费,不过能亲眼见到我的女神,那这一切就都值得!” “没错,我们来这全是为了安吉,喂,当官的,你别板着个臭脸,放聪明些,看清这艘船上谁才是真正的大当家!” 围观群众你言我语,场面几近失控。彼得上校脸色铁青,右手紧紧地扶着腰间的佩剑,士兵们看到了这个信号,纷纷围了过来。安吉赶忙站出来安抚她的支持者们,以免捅出篓子惹了自己惹不起的人。 “行了行了,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安吉我并不希望各位与科伦大人闹矛盾,科伦大人跟各位一样,也是为了我好的。希望大家能好好相处,好吗?” 经她再三劝导,围观的人们才慢慢散去,各自回到岗位上。 “哇哦……”巴德老爷意味深长地叫唤着。阿尔也感叹明星偶像的力量实在太不可思议,这些怪胎秀的爱好者们,即将踏上未知的行动,在神秘的海域每日辛苦劳动,却只能换来粗糙的三餐和一条破损的睡袋。但即便如此,他们仍抱有朝圣者般的虔诚,争先恐后、不求回报地为偶像当牛做马,甚至是抛弃妻子、背井离乡也在所不惜。 阿尔实在无法理解这种狂热的心态。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种狂热的确为海神号招揽了一批劳力,而科伦大人,也是这种狂热下实实在在的受益者。 “够了,说重点,安吉,你需要多少?” “哎呀,瞧您说的,大人,安吉我从不缺钱!而且,有些事情是钱搞不定的……但我保证,这对大人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啦!”安吉两眼放光,“埃丽诺夫人的那家沙龙,真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地方,大人,您能不能做主,让我买下那个地方?” “埃丽诺夫人可不是好惹的人。”科伦冷笑道。“也罢,等完成此次行动,我可以对此事做点努力。” “那我就满心期待,静候大人的佳音了!”安吉欣喜若狂,赶忙为大人们让开一条道来。一行人继续朝着海神号的深处进发。 “没想到科伦不仅勾结罪犯,还圈养怪胎。”阿尔愤愤地对巴德老爷说道。 “小声点,这世上白痴那么多,你理会那么多干嘛呢。”巴德老爷退到后面,用只有阿尔听得到的低音强烈抗议道。 “可这很邪门啊,老爷,那些追星的白痴们不仅自己蠢,还不受控制,他们还敢跟科伦叫板呢!” “哈哈,这个啊!”巴德老爷忍不住笑出了声。“要我说,阿尔少爷你比那些白痴聪明不了多少,连那个怼科伦大人的莽汉是路德都没发现吗?” “什么?”阿尔又惊又喜,四处张望那人的身影。 “别这样,看起来很可疑!”巴德老爷制止了他。“很不错的尝试,对吧!可惜,要是这两伙人真就这么干起来就好了。所以说啊,阿尔少爷,这世上小人最难防范,集体意志很容易被别有用心的家伙利用,成为一股强大的力量!你看着吧,要是路德再来这么几下,就算是自命不凡的科伦大人也得叫苦不迭了。” 阿尔有些激动,感觉自己成了骑士小说里的主角,在深入险境时遇上了该有的奇遇。他甚至已经听不进巴德老爷那蕴含深意的话了,路德成功地混入了海神号,表明他们已经有了向恶势力反抗的力量,因此,阿尔决定昂首向前,扳倒科伦这个大英帝国的毒瘤,为自己谱写一出跌宕起伏的英雄史诗。 “我们什么时候动手?”他迫不及待地问道。 “动手?啊,我们当然是要动手的,等待时机,看我眼色。” “明白!” 等待时机,看我眼色。这句话中,巴德老爷想要表达的意思在前面,而阿尔所期待的则是后半段。两个人都没有向科伦集结的庞大力量低头认输,但阿尔被胜利的果实蒙蔽了眼睛,把实际的情势看得过于简单了。 可当巴德老爷看到他们将要面对的场景时,他似乎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蛰伏到底,绝不出头,直到那该死的时机到来。 第145章 盘剥 海神号的议事大厅,比之走廊的装饰要更加富丽堂皇。或许科伦大人并不赞同这种程度的铺张浪费,那与彰显大国权威不同,已经走向了极端,是不可取的。但为了笼络人心,为了迎合某些必要力量的恶习,他同意忽略这种程度的奢华。 这宽阔的房间,到处都镶金戴银。四面的墙上挂着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角落里坐落着名人名家的雕塑,诚然,这些艺术品均是赝品,却也仿制得器宇轩昂,并且价值不菲。房间的正上方挂着一盏豪华金顶大吊灯,上面点了八十六支油灯,宛如烈阳一般绽放强烈到奢侈的光芒,且均用防高温的灯罩包住,以确保消防安全。吊灯之下是一张大方桌,较长的两边都已有客人就坐,在科伦大人到来的时候,其中一边的人识趣地闭上了嘴,另一边的人却仍口无遮拦,说着粗鲁的闲话。 “科伦大人到达会议厅!”莫林先生高声喊道。 “怎么,终于管事的家伙来了吗?”吵闹一方有人说道,其他人跟着大笑起来。一个戴眼罩的男人,甚至把脚搭到了桌子上面。 “难道你们连最基本的规矩都不懂吗?”莫林既惊讶,又生气地问道。 “算了,莫林,咱们的客人远道而来,带着些风土人情也可以理解,许多畜生便是这样,你总不能强迫猪不去拱泥吧。”科伦从容淡定地说道。 “……”戴眼罩的男人眯起眼睛,他是这群客人的首领。“你可真是个有种的家伙。我喜欢!” “谢谢。” “但我更喜欢把有种的家伙砍下脑袋,拿来当碗使了。”他轻声说着,眼睛死死地盯着科伦,似乎是在读他的想法。 “说什么呢,海盗!” “在科伦大人的船上,还敢这么放肆!” 仗着主人家的优势,科伦的下属官员和士兵们开始抗议起来,但独眼的海盗根本懒得还嘴,他只是轻轻一瞪,便将抗议者的自尊打得四分五裂。谴责海盗的几个人,此时都变成了结巴,他们支支吾吾、冷汗直冒,靠着颤抖的双腿,艰难地支撑着狼狈的身躯。 要说引狼入室,大概便是这种景象,大英帝国的内阁大臣不仅勾结伦敦公会的罪犯,还企图拉拢海上的强盗。但对方并非身处文明世界的利益群体,故而一般的威胁或恩惠都无济于事。 “哼,不愧是海上的魔王,亨利·巴斯克。有点意思!”他坦率地说道。 阿尔抬起头来,他当然听说过亨利·巴斯克的威名,最近的一次,就在不久以前,在那栋充满腐臭空气的档案室里,一个红发的海盗用智谋威胁了他和巴德老爷,并讲述了有关亨利·巴斯克的一些事情。 这样的魔头,竟然堂而皇之地坐在了大英帝国内阁大臣的面前。 科伦坐到了海盗头领的对面。彼得上校轻蔑地瞟了一眼那些气焰嚣张的海盗,这才表情严肃地坐到科伦的旁边。至于巴德老爷等人,则被安排坐到了靠后排墙边的椅子——除了位高权重的巨头们,其他人都坐在这样的位置上。莫林本想继续履行他身为忠犬的职责,于是僭越地站到了科伦的身后,直到他的主子下达了命令,他才退了下来,不情不愿地坐到了巴德老爷的身边。又过了一会,一个戴着红色头巾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看起来面黄肌瘦,病态尽显,却又极其傲慢,目中无人。他径直走过满是大人物的会议桌,连看都没看科伦一眼,便懒洋洋地坐到了彼得上校旁边。而跟着他一起进来的两个随从,则找了角落的空位置就坐,其中一人,正是路德维希。 “看来,‘美丽安吉亲卫队’也来人了,这下咱们人齐了,可以开始会议了。”科伦满意地点了点头。 会议沉闷而无聊,让阿尔想起自己在银港总督府中的所见所闻。他从来就没想明白,像这种废话满满的座谈会能够解决什么实质性的问题,因而他的注意力难免分散开来,他一次又一次地去看巴德老爷,企图从他的“眼色”中读出行动的暗号。但巴德老爷只是自顾自地交谈,像个求学若渴的年轻人一样,逮住莫林问东问西。 “莫林先生,科伦大人可没告诉我,他的合作伙伴也是有分等级的呀,这令我很尴尬啊,怎么之前对我如此宽容大量,到头来却只能施舍一个二等的座位?” “巴德先生,你还是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看看那张桌前的人物,有哪个是你能惹得起的?”莫林及其不耐烦地说,显然,坐在二等座位,他自己也心有不甘。 阿尔听到这番话,便耐下性子,又仔细打量了一遍他前面的几位龙头老大。 科伦大人和彼得上校自不必说,都是身居要职的大人物,但另外三人也同样散发着诡异的气息,给人分别以阴险、暴戾和冷酷的感觉。其中散发出阴险气息的人——阿尔定睛细看,顿时吸了口凉气——那正是他在塔山旅店的秘密地下通道中见到的绷带人,也就是谋杀了布鲁尔的人。科伦说过,伦敦公会的首领,被称为“西班牙人”的塞万提斯拒绝公开露面,这个绷带人正是作为伦敦公会的代言人出席了会议。 “他们看起来挺普通的呀。”巴德老爷茫然地问道。阿尔知道他是在装傻,是想要从“博学多才”的莫林先生那里套出更多的信息。 “难道你的眼睛也和胡子一样,被海盗弄瞎了吗,巴德先生?”莫林不客气地说道,却又突然意识到自己太过声张,于是惶恐地望了望会议桌上的大人们。好在科伦仍在聚精会神地诵读他的长篇大论,其他人认真端坐倾听,并没人注意到后方的交头接耳。 “快说呀,莫林先生,那些家伙是什么来头?”巴德老爷催促着。 “那位,是‘美丽安吉亲卫队’的队长唐吉。”莫林指着红头巾的瘦弱男子说道。“他本人是安吉狂热的追随者,一个极度危险的疯子,在他眼里,安吉与耶稣无异,你最好别乱说关于安吉的话,不然他会冲你发狂,让你死得不明不白,且没有价值。” “他就是个瘦小子而已,有那么厉害?” “你以为这是在过家家吗?科伦大人这一次找来的可都是狠角……诚然,唐吉至今还没有过伤人的前科,可许多研究临床心理的学者认为他已经近乎到达了临界点。一次……他至少会以暴怒的姿态解决一个他认定的敌人。” “那个面无表情的人是谁?就是戴假发、坐轮椅的那个。”巴德老爷不想停留在同一个话题上,赶忙调转了话头,指了指散布冷酷气息的人。 “啊,那是阿巴贡先生,布里斯托的商人。” “看来我是遇到同行了!” 莫林鄙夷地瞟了巴德老爷一眼,冷笑着说:“巴德先生,不是我贬低你,但阿巴贡先生是布里斯托最有影响力的财主,他作风硬朗、雷厉风行。你别看他腿脚不便,他其实是个全速奔驰的赚钱马车。特别是这几年,他名下的产业已经遍布整个美洲,甘蔗、烟草、奴隶贸易,他都有相当大的势力,甚至在银港,都有他下属的商会组织。淑女号与他的财阀相比,实在是太小儿科了。” “好吧,或许在冷血无情方面,他跟我侄女有点像……”巴德老爷心不在焉地应付道。 阿巴贡先生与其他人不同,他已年近古稀,坐的是特制的轮椅,他那张皱巴巴的脸上挂着一只单边金丝眼镜,里面的深邃眼眸紧盯着科伦,仔细地筛选和称量这位内阁大臣的话中包含了多少利益。 “不过这老头都快进棺材了,还想出海呢?”巴德老爷突然无礼地嘲笑道。阿巴贡先生稍微转了下头。莫林吓得屏住了呼吸,片刻之后,阿巴贡又开始聆听科伦的讲话,莫林这才松了口气,转而愤怒而小声地埋怨起巴德老爷来。 “你不要命了吗?我告诉你,阿巴贡先生可不像科伦大人那般宽宏大量,要是惹恼了他,你就等着从这世上消失吧。不瞒你说,传闻他已经灭掉了上百个印第安人部落了。” “靠他那把金边轮椅吗?”巴德老爷笑出声来。 “当然不是,他是个运筹帷幄的枭雄,有很多手段……软的、硬的、合法的、不合法的,占地、掠夺、挑拨敌人自相残杀,都是他的拿手活计。” “你们与这样的家伙同流合污,难道不觉得可耻吗?”阿尔再也忍受不了,冲莫林质问道。 “阿尔少爷,大人在谈事情,你先别说话!”巴德老爷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刚才那位大人的脸色可不好看呢,你最好去道个歉吧。” “放心,我会去的。”莫林冷冷地说道。“我会让他明白,我本人跟你们不是一条道上的。” “对,你最好让他明白,我们跟卑鄙下流之徒也不是一条道上的!”阿尔不服地嚷道。 “行了行了。”巴德老爷打了阿尔几拳,继续问道:“那个绷带人是何方神圣?这装扮是怎么回事,时尚吗?” “这……我只知道,他自称皮索·拉塞罗——这很明显是个假名——是伦敦公会的代表。” “之前听你们提起过,他不是掌门人吧?他们的头领好像叫塞万提斯什么的。” “是塞万提斯……伦敦公会坚持组织的神秘性,即使现在已是合作关系,我们对他们仍然知之甚少。”莫林说着,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这是极其少见的事情,因为一般来说,他总会刻意放大别人的优点,以供自己敬畏、瞻仰和学习。这倒从另一方面看出,伦敦公会在市民眼中的形象是有多么不堪。 “这一伙人,都是图谋不轨的家伙,我跟洛宁大人提过,现在跟科伦大人也提过,但他们却都没放在心上。听着,你见过什么家伙,会拿假名和夸张的形象示人?除了罪犯我真想不出第二种了。这个皮索·拉赛罗和他们的头领塞万提斯,都是这一类人。” “我见过这家伙,就在芭芭拉旅店的地下通道里,他是个杀人犯!”阿尔咬牙切齿地说,心想如果莱德在场,他定会把这整个海神号都掀翻。 “他出现在那种地方?不过这也不奇怪,那条通道本来就是伦敦公会修的。”巴德老爷说。 “是他蛊惑了布鲁托,并杀了他。”阿尔弗雷德看着皮索头上那厚厚的绷带,越发地确信道。 “我就知道他是个该死的罪犯。”莫林鄙夷地说,却又想起什么,连忙做补充,“当然,他与美洲贸易公司和阿巴贡财阀是完全不一样的,他是非法杀人。不过希望以后他能收敛一些,在科伦大人的领导下,把公会的力量用于服务国家。” 阿尔在心中冷笑不止,暗想这莫林的心已被仕途所蒙蔽,变成了乌黑一片,那尚存的一丝对良善的认同,也已偏离了公理,成为了他用以麻痹自我的主观感受。 “这样一来,咱们精明能干的科伦大人可算是集齐了各方精英了。”巴德老爷掰起手指数起来。“称雄世界的大财阀、帝国本土的黑暗势力、把持美洲的武装贸易集团、甚至还有愉悦市民精神的偶像明星……这位科伦大人,看来对失落的宝藏那是势在必得啊。所以他才需要搞定这最后一块拼图,对吧,那就是纵横海洋的海盗们。” “这可是叛国罪啊,莫林先生。”阿尔焦急地说道。“你也听到了吧,那个男人是鬣狗亨利·巴斯克啊。他是近十年里最凶恶的海盗,而现在,这样的罪犯竟然堂而皇之地进入到帝国的腹地,科伦大人的行为是引狼入室!” 阿尔不会知道,在几公里外的塔山旅店,他在淑女号的同僚们正在做着与科伦同样的打算。 “别给科伦大人扣帽子,无知的少爷!”莫林言辞斥责道。“科伦大人的想法,岂是你这种一根筋的年轻人所能洞察的?叛国?错!相反,他是在维护国家的平稳安定。大英帝国早就想一劳永逸地解决那些海上的祸害了,而收编他们,显然是最简单,也是最省钱的办法。你想想,鬣狗的背后有沉船湾撑腰,要强硬拔掉这根钉子,就得消耗大量的人力和物力。科伦大人现在自降身份,主动示好,如果完成收编的话,那对帝国、对那些海盗们、对整个大西洋及加勒比海不都是互利共赢的事情?那样一来,政府将对亨利的过去既往不咎,我们现在请他们协助,不过是把以后的力量提前抽调过来使用而已。” “互利共赢,哼!”阿尔弗雷德气不打一处来,冷笑着说道。“那被劫掠的商人、被炮弹轰炸的海港、被海盗搞得家破人亡的无辜人呢?他们的利益在哪里,又赢在哪里?” “……为了国家的利益,个人总得做出牺牲,科伦大人一心为国,牺牲几位无关紧要的小人物又有什么关系?” “你说什么?”阿尔气急败坏,要不是巴德老爷死死地按着他,他早就起身抽莫林的嘴巴了。 “先别闹了,莫林先生,你的设想是很好的,但谁来承担风险呢?你知道,咱们干商人这一行的,对风险一向很敏感。” 似乎为了证实自己的话语,巴德老爷轻轻地指了指阿巴贡先生,这个精明又视财如命的商人,此时微微皱着眉头,金丝眼镜中的双眸充满了疑惑和不解。这时候,科伦大人的演讲正好进行到了与海盗的合作事宜方面。 “我看不出有什么风险。”莫林嘴硬地说道,但他明显有些动摇,用不解的目光看着阿巴贡先生,琢磨着究竟是什么事困扰着他,并天真地希望他回心转意。 但是,这位年迈的老商人并没有给他面子,他颤巍巍地举起手,示意自己有话要说。 “请讲,阿巴贡先生。”科伦礼貌而不失威严地说道。 “恕我直言,科伦大人,您的提案里,似乎对咱们的客人太过……慷慨了?” “您是说二成的利益分配吗?可是先生,不止是海盗,在座的各位都能获取同等的收益。我认为这是一个公平的提案。” “古往今来,兔死狗烹,鸟尽弓藏。”阿巴贡颤巍巍地说。“这虽然听起来有些无情无义,对当权者而言,却是一条百利无害之路……我听说,自《乌德勒支条约》以来,帝国已经全面禁止了所有的私掠行为。” “在安妮女王陛下仍健在时便已经令行禁止了。”科伦答到。 “噢?那请解释一下,咱们的客人们,凭什么还能无视法令,干着这样一本万利的肥差呢?” 阿尔皱着眉,思索着那个看似虚弱的老商人的措辞。显然,他是反海盗的,可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总觉得有一些诡异。难道他不知道,海盗是罪大恶极的职业吗,怎么在他嘴里却成了……肥差?而听他的意思,他之所以感到不满,并不是因为将要合作的是海盗,而是因为自己没有从海盗行为中获利而感到不公平。阿尔捅了捅巴德老爷,把自己的疑惑告诉了他。 “啊哈,有一种人,越是有钱就越想赚钱,哪怕已经达到富可敌国的程度,却依然为那一分一毫争执不休,到了最后甚至抛弃了道德与法律,唯金钱至上。阿巴贡先生显然在这条路上走得太深了,真是单纯到可怕的男人啊,他迟早会卖出那根吊死他的绞绳,就连那满脸涂白的安吉小姐,与他相比都显得和蔼可亲呢。” 阿尔点头表示赞同,但莫林则对此嗤之以鼻。 “你瞧,他们在演戏给猴看呢。”巴德老爷又捅了捅阿尔。“咱们的科伦大人扮白脸,阿巴贡先生则扮黑脸,他们是在向海盗施压呢。你等着瞧,马上暴躁的红脸老哥就要跳出来了。” “哼,科伦大人,也请恕我直言。”不出巴德老爷的所料,这一次跳出来的是彼得上校,不像之前那唯唯诺诺的样子,此时的上校显得尊贵而傲慢,连看人的眼睛都是半睁半闭,显然,他根本没把客人放在眼里。“乍一看,您的提案公平公正,绝对值得称赞,可难道在场的所有人都配得上这笔奖励吗?或者说,难道所有人都配享受您的慷慨大度吗?我看,某些家伙,就是不配!” 上校的话语针对性十足,而其他人也抱有同样的想法,桌子另一边那些嬉皮笑脸的海盗们也不都是蠢蛋,一些机敏的家伙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即换上一副凶悍的嘴脸,在这一刻,海盗的自尊受到了践踏,若是放在平常,这是要动刀子的。 “各位先生,请先稍安勿躁,是我科伦的不好,未将客人的近况告知大家。”科伦是要将白脸唱到底,他态度温文尔雅,像个和事佬一样站在了战场的中心。但这一吸引火力的举动,似乎并没有让海盗对其抱以好感。亨利·巴斯克朝地上吐了口痰,叫他那些叫嚣的手下都闭上嘴,自己则冷笑着看着科伦继续表演。 “咳咳。有件事应该告诉大家。”科伦说,“乔治国王陛下已经签署了收编沉船湾海盗的法令,现正令巴哈马新总督伍兹·罗杰斯前往执行。所有沉船湾的海盗只要肯上缴其两年内所取得的全部财产,帝国将对其过往的海盗行为既往不咎。” 按理说,这样令人震惊的消息,是足以把海神号那漂亮的甲板和华丽的大吊灯整个给掀掉的,但各势力的领导人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反而是靠墙的一干虾兵蟹将开始交头接耳,坐立难安。而最惊讶的那些人,却是桌子对面的那些海盗客人们。 亨利·巴斯克早年受马龙·波迪尔领导,投身于伟大的海洋事业——亨利是这么称呼自己的职业的——但不同于马龙,亨利从不打算接受文明世界的驯服,在战争时期,他尚且能够光明正大地抢劫和杀人,但到了和平年代,这种行为不再能被接受,也不再符合马龙·波迪尔的战略方阵,于是亨利背离了沉船湾,频繁地劫掠商船和港口,为自己赢得了“残暴的魔鬼鬣狗”的外号。他喜欢这个称号,但明白其中的核心要义是自由,而非挟制。 不过,亨利仍可谓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尽管并不同意马龙的想法,但他从未公开反对过马龙——直到沉船湾真的要被帝国收编为止,他为此领导了马龙亲手递出的黑券。 显然,海神号的这群白痴还不知道这回事,以为鬣狗依然是马龙忠实的簇拥。亨利对此本来并无感想,但当听到自己曾经的顶头上司,竟然低声下气地接受政府的收编,甚至还得上缴用命抢来的财宝,他着实感到惊讶和愤怒。 “马龙,你也老了,变得怯懦软弱了啊。”他冷冷地说道。 “所以说啊,彼得上校,阿巴贡先生。”科伦微笑着,接着说道。“坐在咱对面的客人,已经不是大英帝国的敌人,而是和你我一样为国尽力的好公民。” “哼,那科伦大人可真是慈悲心肠啊。”彼得上校不依不饶,歪着脸盯着墙壁,话头却若有所指。“某些丧门犬虽得了赦免,却赔上了不少的钱财,而科伦大人为了照顾这些无耻的狗儿们,还愿意给他们与我等同样的分成,也真是仁至义尽啊。” “的确是有这样的狗呢。”亨利冷言反驳道。“我自己就养了这么一只丧门犬,本来看它可怜才将其收养,可没想到这狗竟然越发地膨胀,大有凌驾主人当家做主的势头。甚至在我带回另外几只丧门犬的时候,它还狂吠不止,作势咬人。你知道我是怎么对付他的吗,彼得上校?” 科伦收起了笑容,意识到眼前的海盗是个危险分子。彼得上校面色铁青,他拳头紧捏,咬牙切齿,那布满血丝的双眼几乎要从眼眶中蹦出去了。 然而,鬣狗并不打算到此为止。 “不知道?我把它烹了煮了,分给了其他的狗儿,哈哈,你真该看看那些小狗们开心的样子。当然,那狗剩下的粮食,自然也落入其他狗的肚子里,最后你猜怎的?再也没有狗狗敢抢主人的风头了,它们闭着嘴,吃着肉,开心地摇着尾巴!怎么样,科伦大人?说不定有一天,大人也有兴趣来学学我,整治一下自己的狗儿们?” “你说什么?”彼得上校愤怒地站起身来,鬣狗的叫嚣句句在针对他,侮辱他,如同许多记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上校的脸上,对美洲贸易公司而言,这与宣战无异。 “上校,请坐下。”科伦心平气和地说道。 “不管国家怎么优待海盗们,他们之前为我添的麻烦可不少。”阿巴贡油盐不进,一直坚持着自己的观点。“除非由海盗为我提供赔偿,不然这笔交易,我看难成。” “正是,咱美洲贸易公司的商船也没少受到海盗的照顾。我也要求赔偿!”上校跟着嚷道。 科伦面向亨利,故作愧疚地说道:“先生,您看,虽然大家现在同为国王陛下效命,但过往的恩怨实在难以一笑而过。我看,求同存异才是最有利于大局的方法。不如这样如何,我将沉船湾的分成降为一成,平等地分给而美洲贸易公司和阿巴贡财阀,算作补偿他们在过往海盗行为中遭受的损失。” “喂,狗官,你不要太过分了!”亨利右边的海盗站起来吼道。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个军人,更没见过这个老头,凭什么要我们来补偿他们?”另一个海盗嚷道,其他人纷纷赞同。其实他说的话也有一定道理,这茫茫大海中,又怎么会只有沉船湾一处贼窝?拿骚、马达加斯加、佛罗里达和北卡罗来纳狭长的海岸线,都藏匿着大大小小的海盗据点,要把上校和老商人的损失都归咎于马龙头上,未免有失公正,但问题的关键并不在这里。 亨利看着吵闹的海盗,心中冷笑不止。当权者要分裂反抗者是何等容易,对于意志不坚的人,只要许诺些许利益,便能使其动摇,令其抛弃坚守了一生的黑色旗帜。现在,这群家伙到竟然还在纠结自己的得失。亨利自己倒是心如明镜,把这肮脏的勾当看了个透亮:马龙为了沉船湾的未来,早已决定完全依附于人。至于那一成的红利,都是受人施舍,对他来说可有可无,即便再被盘剥一轮,马龙也绝不会有怨言,这真是可耻。 “都给老子闭嘴!”他吼道,震慑住了一干叫嚣的小弟。 “科伦大人,分成的事情您请随意。只要这趟活计不会无聊,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真是太好了,你果然是个值得信赖的伙伴!”彼得上校立刻换了副嘴脸,对海盗头子笑语相迎。而一旁的阿巴贡先生也冲科伦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无异议。 “放心吧,亨利先生,寻找失落宝藏的旅途可不会无聊。”科伦站起身来,满意地伸出了手。 “谁知道呢。”亨利也站了起来,笑着握住了科伦的手。他的笑声阴险骇人,包含了这个世上所有不好的想法。 第146章 圣子滴血 阿尔弗雷德目光呆滞,看着两方巨头紧握在一起的手,心中顿感不可思议。 “就……就这样?就这么简单?” “啊,科伦大人的联盟总算是成形了。”莫林一脸敬畏地说,仿佛正在见证历史的瞬间。 “等等,那个海盗,是鬣狗亨利·巴斯克对吧?他就这么软弱,任由科伦凌驾吗?”阿尔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但事实便是,海盗似乎真的……臣服了,他们甘愿散尽家财、丢光面子,连最为珍视的自由,也任由权势之力肆意践踏。 比阿尔更为不满的是鬣狗的手下,他们大眼瞪小眼,不敢相信自己的领袖就这么交出了生杀大权。其中,尤以林奇为首的叛逆海盗最为震怒,他们的血红怒眼冒着火气,死死瞪着亨利·巴斯克。如若不是深处敌营,他们恐怕早一拥而上,将这个该死的叛徒大卸八块了。 “老鼠找蟑螂,狐朋寻狗友,科伦大人倒是找到志同道合的同伴了!”沃尔特讥讽道,这是他被捕以来第一次开口,显然也表明了他始终不变的立场态度:对科伦叛国行径的憎恶,对海盗缴械投诚的鄙夷。 “怎么样,沃尔特先生,你还要跟着咱们继续干嘛?”巴德老爷见沃尔特恢复了说话的心情,也顾不得自己隔着老远,赶忙探过头来,向沃尔特问道。他肥胖的肚子压着阿尔,令他感到恶心、难受,不禁龇牙咧嘴,嚷嚷着表示抗议。 沃尔特摇了摇头,沮丧地说:“现在还说什么干不干的,巴德老爷,你——我们——还能做什么呢?我将一起背叛的火苗报告给了内阁大臣,谁知其本人才是火灾的始作俑者,真是讽刺啊。正义输了,公理输了,现在恶魔当道,我看大英帝国也将要没落了,现在还说什么干不干呢。” “你可别那么悲观啊。”巴德老爷劝道。 “对,看他的眼神,准备行事。”阿尔也不嫌事大,小声说道。 莫林轻蔑地望着这一切,清楚地知道这些家伙在商议着反抗科伦大人的小动作,但他并不打算立即就此事往上报告……对,科伦大人在重要会客期间,绝不能被这种琐事打扰,杂鱼的小打小闹,就交给自己处理好了。 莫林把这几天的安排在心里盘算了一遍,确定海神号的安保万无一失,即使是欧陆剑击俱乐部排行榜靠前的几位高手,或是新世界最疯狂的海盗“猛兽”盖伊,都绝无可能在此地全身而退,更不用说是几个被绑缚了的小人物了。想到这,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于是决定冷眼旁观巴德老爷的无畏举动,以疏解这为利益拉扯而逐渐枯燥的会议氛围。 但好戏似乎从一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巴德老爷听了阿尔的话,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感叹这位正气凛然的少年误解了自己的想法。商人总是唯利是图的,这一点不会因为自己被坑害、被绑缚而有所改变。见机行事?全身而退?在路德准备就绪的情况下,这些并不是什么难于登天的事情,可问题在于,巴德老爷渴求的不止于此。骗子劳伦斯的第三枚金币,只有那一枚,他还没有搜集到情报,而放眼整个地球,恐怕也只在今时今地,他才有机会从科伦处获知一二了。 是的,巴德老爷不能走,在套出完整有用的情报以前,他都得留在科伦的身边。 “既然,诸位对此事已有了共识,那就让我们赶紧进入下一个议题吧。”科伦说,“首先,我得再次向各位道歉,有一些情报我未曾公开,直到现在。恐怕,在场的所有人已通过多方渠道,多多少少了解到一些关于骗子劳伦斯的故事了。三枚金币,这是整个行动中最重要的事物。现在,我可以公开向各位证实,第三枚金币,或者说‘圣灵’金币,已于二十年前被我在劳伦斯待过的牢房里发现。而巴德先生为我们慷慨提供的‘圣子’金币,则是某个海盗从劳伦斯处抢走,至两个世纪后才得以重见天日的第二枚金币。而正是出于对‘圣灵’的敬畏,美洲贸易公司、阿巴贡财阀、伦敦公会才团结了起来,共同助我打造了这艘全新的战舰,因此,在得到‘圣子’抵达伦敦的消息以后,我也是第一时间便通知了诸位,并尝试去获取这枚金币,这证明我们的联盟牢不可破,且在信息传递机制运作良好,大家肯赏光于我,我再次表示感谢。” “圣灵金币,圣子金币?这些是什么玩意?”巴德老爷试探性地向莫林问道,可对方只是不屑地哼了一声,并不作答。 “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啊,科伦大人。以咱们的关系,帮个忙还需要什么原因嘛。”彼得上校嬉笑着,眼神却冷酷冰凉,他此时集中了十二分注意力,唯有那张趋炎附势的嘴仍在无意识地开合,说着那些烂熟于心的奉承话。而另一边,轮椅上的阿巴贡先生则诚实得多,他不发一言,但那微闭的眼睛也睁开了不少,坐在轮椅上的身体微微前倾,自然是在默认了科伦话的同时,急切地渴望听到更为关键的情报。 “谢谢,上校先生。美洲贸易公司靠着对我个人的信任,便愿意提供了经费与士兵,真是令我深受感动。”科伦礼貌地说。 “那伙人都知道第三枚金币上面画着什么?”巴德老爷悄悄地问莫林。 “知道一部分而已……这世上哪有什么好心人,科伦大人不提供点甜头,又怎么可能吸引风险投资?劳伦斯的三枚金币有什么价值,大人们心里都有数。”莫林不高兴地说,也没有注意到这不应该是他接的话题。 此时,科伦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在过道上来回踱步,他想刻意营造些轻松的气氛,以便让他接下来的话更容易让这些龙头老大们接受。 “大人,何不将海盗的圣子金币拿出来,给大伙见识一下呢?”彼得上校催促道,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科伦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别急,上校先生,我只说过尽力去得到,但实际上,我至今仍未见识过那枚圣子金币的真面目。” “什么?”彼得上校笑容全失,惊恐地站起身来,阿巴贡捏紧了轮椅的扶手,一张老脸变得更加阴沉了。至于绷带人和追星团体,则并未表露态度,也许是不在意,也许是过于阴险而不显痕迹。 “大人,您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彼得上校质问道,语气已全无迎合奉承之意,仿佛自己不是自愿,而是被诓骗到了此处,成为了一个弥天大谎的受害者。 “你利用我们的投资打造了战舰,又把我们叫到此处,耗费时间商议利润分成,结果现在却告诉我们,你连最基本的几枚金币都没找到?”阿巴贡先生说道,他仍然面无表情,不怒却威严自来。 “别着急,诸位先生。”科伦有些不耐烦,他眉头微皱,似乎也在反省自己的表达方式。“我清楚地记得,当时说的是‘已掌握了第二枚金币的下落,请诸位速来海神号’,而不是说拿到了金币的本体。当然,这一切都是我的不好,没有把话说清楚而引起了诸位的误会,我在此诚恳地请求诸位原谅。” “这么说,你的确是有头绪的吧,你有信心知道圣子金币上面写的啥的吧。”彼得上校口气渐缓,这才坐会了位置,但他仍扬着眉毛,语气中充斥着怀疑。 科伦笑了笑,走回了自己的座位,向他三个方向的贵宾们各鞠了一躬。 “那么,为了不辜负各位的期待与支持,我便将海盗的金币,以及被劳伦斯卖掉的另一枚金币的情报都公布出来吧。” “什么?”彼得上校再次受惊,一拍桌子又站了起来,本来生气的面容瞬间变得惊愕,又变成了惊喜。 其他人的表情则各有不同,阿巴贡先生始终对科伦的话嗤之以鼻,唯利是图是他的人生信条,除非见到真凭实据,否则他绝不相信别人说的话。毕竟,“人”都是虚伪的利己者——就如他本人一样——而“物”,才会持之以恒地展现最纯粹的真实。 公会的绷带人皮索·拉赛罗眼神呆滞、一动不动,倒真像个灵魂出窍的木乃伊一般,心思恐怕早已飞出了这艘豪华的战舰。本来,卑微的伦敦公会不会有资格与军人和财主平起平坐——即便他们在事实上掌控着大英帝国的黑暗世界——在明面上,他们与科伦的利益关系要更为隐晦,更不为人所知。内阁大臣既是靠山,也是奴仆,在以此为前提的条件下,为其提供服务便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自然没有什么可争辩的东西了。就像地下世界盛传的那条潜规则:狗只吃自己碗里的骨头,而聪明的狗则会分辨主人的意图,从碗里挑出自己该有的骨头。这对科伦,或是伦敦公会双方而言,都是具有警示意义的箴言。拉赛罗深谙其中的道理,知道公会的利益不在于这场声势浩大的行动本身,故而也不会像其他人那样为一星半点的利益争破头皮,他甚至决定在请示塞万提斯大佬后,主动向科伦上交公会的两成收益。 唯有一个矛盾点——鬣狗亨利,拉赛罗注视着海盗船长,并且敢肯定对方也在打量自己。尽管之前在银港暗杀当地头狼波德里克的计划算是完成了,但中途插入了海盗的因素,并且那不是属于与伦敦公会有过交集的沉船湾的势力……由于当时几乎没有幸存人员,所以拉赛罗已只能通过片面的情报来推测,他觉得,眼前这个海盗,有可能便是那起事件的搅局者。 现在,亨利·巴斯克吹起了口哨,准备挑战内阁大臣的权威。 “好一个公布情报啊,科伦大人。”他扬着头,整个身体向后依靠,两只脚又搁到了桌子上面,丝毫不掩饰露骨的嘲讽。“不给大家验货,却拿无人知晓的小道消息画饼唬人?这胡言乱语的本事,都快赶上咱的老朋友弗兰克·佩恩了,你们都知道,他是海盗金币的原主人,现在正在海底吃鱼呢!好吧,科伦大人,我都快等不及了,你就赶紧告诉我,那老弗兰克的传家宝上面到底画着什么东西?” 这一下转折,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搞懵了,似乎,人们一早就认定了一件事情,此时也变得不确定了,那边是亨利·巴斯克的立场,到底是站在那一边的? 关键是,亨利的话似乎还真有些道理,彼得上校、阿巴贡老爷等人,开始为他们的内阁大臣的口说无凭而感到沮丧和怀疑。 科伦瞟了一眼这个胆大妄为的海盗,冷笑着面向巴德老爷。“看来是时候了,那么就由我向大家隆重地介绍,海神号的新合伙人,多米尼克·巴德先生!由他,来解答关于海盗金币的所有问题。” “啊……原来是金币的持有者。将我们耍得团团转的聪明老爷。”鬣狗亨利来了兴致,直起腰板,眼神上下游离,把老爷浑身的膘肉看了个遍。 “巴德先生……巴德先生……”阿巴贡皱着眉头,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搜索记忆殿堂里的每一个角落,但就像在残旧房屋的废墟中寻找小小的吊饰一样,任凭他苦思冥想,那枯朽而年迈的大脑中所浮现出来的,始终都是些转瞬即逝的片段。 科伦将巴德老爷拉了起来,将他推到自己的位子上。大吊灯的强烈光芒照亮了他只有一边胡子的脸,众人灼热的目光则令他冷汗直冒。 “巴德先生,快,把你所知道的情报都说出来!以日不落帝国的名义、以你头上的太阳起誓,你说的都是真话。” 这番正气凛然的话语介于威逼利诱和严刑拷打之前,却比二者都更具效果,突然被推到聚焦点下,纵使一向机智的巴德老爷,也失去了往日的从容,在强大的压力下败下阵来。他不停地擦拭额头上的汗珠,说话也变得支支吾吾,这在阿尔弗雷德的印象里还是头一次。 “快起誓,先生,我们的时间很宝贵!”科伦催促着,而其他巨头的目光也变得如刀尖一般锋利。 “嗯……这……那个海盗的金币上写着……” 鬣狗亨利眯起了眼睛,科伦露出胜利者的笑容,而其他人,包括阿尔弗雷德,都竖直了耳朵,难以掩饰脸上流露出的欲望与狂热。 巴德老爷咽了口唾液,接着说道:“凭我有限的记忆,那金币上面写着‘圣子滴血,窥视其源。’” 第147章 金币的魔力 这半推半就的坦白,倒是解释了一些事情。 比如,为何科伦要把金币叫做“圣子”、“圣灵”。 因此,在听到巴德老爷的坦白后,全场寂静无声,鬣狗亨利面露狂喜。 “可真不枉来这一趟!”他大声笑道。 “巴德先生是个值得依靠的好市民!”科伦满意地鼓起掌来,他一直关注着海盗的脸色,并且对照他本人找到的金币,得以确定巴德老爷说的是真话。其他人也跟着鼓起掌来,彼得上校和阿巴贡同科伦会心一笑,所有人悬在半空的心总算是落了地。 真货,巴德老爷有真货!只要确定这一点就够了,海神号会确保一切出现在视野的目标均达到其理应达成的效果。圣子金币便是下一个目标。 而对于巴德老爷来说,这些笑容与鼓掌,简直与公开处刑无异。人性与权威如惊涛骇浪,推着他、逼着他去说话,去交代,这是他在淑女号的大风大浪上都不曾有过的震撼,他动摇了,他失利了。 以莫林为首的马屁精们尤其热烈地鼓掌,这些家伙并没有意识到巴德老爷话语的含义,甚至不记得他说的那怪异的宛如谜语一般的原句,但他们就是起劲地鼓掌,就是要推波助澜,甚至因为激动而从眼角溢出了泪花。 “够了!”阿尔弗雷德喊道——他还想听到解释——但这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人们的掌声此起彼伏,直到科伦微笑着抬起了手,他们才意犹未尽地停下了拍红的双手。 “巴德先生,请继续吧。”科伦得意地说道。 巴德老爷缓了缓思绪,渐渐也就冷静了下来。是啊,失利只是一时的,他可不能倒下啊。然而,深陷虎口的巴德老爷,似乎除了胡搅蛮缠,也没有什么可以拖延,或者拒绝交代情报的可能性。 “是这样的,先生们……你们可别怪我啊。”巴德老爷吞吞吐吐地说。“那枚金币——你们叫它什么?‘圣子’?我完全没联想到它还有同伴呢——它是阴差阳错地跑我手上来的,期间发生了很多事……太多偶然……我本来只想收那海盗的房费……我可从来没有打去寻宝的主意。” 阿尔扬起了眉毛,巴德老爷这话显然站不住脚,是个非常蹩脚的谎言,科伦大人又怎么听不出来呢?又或者,他是在给其他不明就里的人说话?最糟糕的情况是巴德老爷已经精神错乱,并就此认输了?这不可能啊,那他等来等去的那个“眼色”,就这样没有下文了? “行了,我们都知道,那东西是自己跑你手里的。”科伦不耐烦地说,引起一阵哄笑。“快说吧,那金币上面到底画着什么!” “一开始,那上面有个金币锁……你们懂的,就是那位列昂纳多·达芬奇发明的……” “我们都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科伦越发地不耐烦起来,但意外地,彼得上校却对此表示好奇。 “别生气嘛,科伦大人,至少这证明那是真货啊。”他欣喜地说道。“您发现的那枚‘圣灵金币’的时候,它不也是被一圈金币锁锁着的吗?” 谁也没有注意到,当听到上校的话时,巴德老爷的眼珠子机敏地转了转——他不会投子认输,尽管科伦的强势和旁人的推波助澜在短时间里令他难以招架,但他已重拾节奏,将计就计地去套取情报。 首先,美丽安吉亲卫队和伦敦公会,这一明一暗两个非正式组织,一定都隶属于科伦的麾下,对此大家心照不宣。这一点,从科伦对拉赛罗和安吉的态度就能看出了。这位心思缜密的内阁大臣真正想要拉拢的人,应该是拥有军队的美洲贸易公司,以及掌握大量资金的阿巴贡财团,而要想令他们折服,就必须拿出强有力的“干货”。 因此,他有幸来到这个平台,这座位靠前还是靠后,有什么关系呢?他意识到了这点,于是接上了上校的话题。 “这……难道其他的金币,也都有金币锁不成?”他顺着彼得上校的话头,天真地问道。 “你自己不就有一枚吗?”警觉的科伦对这话起了疑心。 “不……只是确认一下,我以为每一枚金币的保存状况不一样啊。抱歉,这是职业病,得治!” “圣灵金币当然有金币锁,这是毋庸置疑的。”彼得上校高傲地说道。“在科伦大人向我们大家展示的时候,那坚硬的金属还套在金币背面,如果不是皇家学会里的高级炼金术师,其他人是不可能弄开的。” “哦,是这样?”巴德老爷扬起了眉毛和胡子,那只有一边的八字胡显得十分滑稽,“那么,抱歉,科伦大人,作为合伙人,或者说作为风险投资的共同承担者,我必须为整个行动的可行性负责,为情报的准确性负责……没有人希望自己被空手套白狼,你是这样,我也如此。那么,我就必须得确认一下了。诸位,既然科伦大人从来就没把金币的正反两面完全公示,那你们又凭什么相信他那枚金币便是货真价实的圣灵金币呢?” 这其实是一个冒险的问题。其实,巴德老爷心里明白自己的处境,所谓的“合伙人”,实际与阶下囚差不多,但他知道,这个世界上不只有他一个聪明人,像美洲贸易公司和阿巴贡财团都是人才济济的大型组织,他们会,也必须对金币的真伪追究到底。 除非那是真的金币。巴德老爷自己必须确定这一点。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受到拱火的几帮人马,并没有发出抗议,而是集体陷入了沉默。阿巴贡闭上了眼睛,彼得上校则用拇指刮着自己的下巴,他们若有所思,似乎从来没有细细考虑过造假的可能……但现在思考后,却又觉得没有第二个答案。 “这……怎么说呢……”上校犹豫地说道。“有一种感觉,你懂吧?就是一种……令人确信的感觉,那是真的。” “那金币绝对是真的,只要把它放到你的面前,你便能感觉到。”阿巴贡补充道。 “对,阿巴贡先生也明白那种感觉吧,那种……那种……”彼得上校在空气中比划着,好像很痛苦,却又十分接近目标的感觉。 “我明白,就是那种感觉。” 为了描述那种难以言表的感觉,彼得上校和阿巴贡开始交流起来。而提问的巴德老爷则陷入了迷茫。他亲眼见到这世界上两个最无情无义的赚钱公司,会仅仅靠着感觉去决定一笔巨大的风险投资,这真是太鲁莽,太缺乏理智,太违背商业规律了。 “他们为什么凭感觉就能判断金币真伪?”阿尔不解地问道。 “就是,就是啊!”巴德老爷在心里嚷道,他与海神号一样,只要目标能够出现在视野,他就有胆量去追求,可问题是,他无法判断那个在眼前起起伏伏的目标,究竟是不是真货。凭什么其他人就能肯定呢? “哼,你怕是从没见过那金币的真身吧,我见过。”莫林自吹自擂地说道。“听着,少爷,那枚金币正如它所指向的地方一样,充满了神秘的力量。只要接触过他的人,都会明白那种感觉。” 阿尔皱起眉头,露出一脸不信的模样。这可把莫林给惹急了。“无知的纨绔子弟!科伦大人说了,这世上本来就存在太多没法解释的事情,那枚金币的确有神奇的魔力,只要看着它,你就会觉得……有种梦想成真的感觉……是的,原谅我才疏学浅,无法形容那种怡人的感觉,但我肯定,那就是金币的力量,就是来自失落宝藏的魔力。” “真是难以置信。”阿尔半信半疑地说道。 “怎么样,这下你满意了吧,巴德先生?”科伦不耐烦地嚷道,他还以为巴德老爷在试探他的底牌,才故意提问刁难的。 巴德老爷假装笑了笑,心里却嘀咕,难道连城府极深的科伦大人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为什么他们就如此确信,科伦手中的金币是真的呢?又或者,万一真如莫林所说,金币带有神奇的魔力,只要看一眼便能确认其威能,那这难道证明,他巴德老爷至今为止拿到手里把玩过的金币都是假的? 他现在感到浑身不自在了,趁着上校和阿巴贡交流的间隙,他将阿尔与莫林的谈话尽数收入耳中,开始怀疑自己被人戏耍,拿的是冒牌货了。毕竟,在与金币接触的漫长岁月里,他可从来没有过什么难以言表的感觉啊。 “巴德先生?”科伦又问道。 “那可不行!”巴德老爷双手使劲地捶在膝盖上,脸上五味杂陈。原本欢快的气氛被他一搅合,立即变得严肃起来。 “怎么了,巴德先生,哪里不行?”科伦警觉地问道,他似乎猜到了巴德老爷的想法,话语中显露出一丝不安。 “大人,你得让我看看你的金币!”巴德老爷坚定地回答,却无法抑制自己的双手正紧张地直打颤。 科伦冷冷地盯着巴德老爷的眼睛,想从中看出心虚、看出谎言,哪怕是一个小小的恶作剧都好。可那双滑溜溜的大眼睛,分明就充满了怀疑,那是人在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和无知时才会展现的带有侥幸心思的疑惑。 “大人,您就把那金币拿出来,让他确认一下吧。”彼得上校催促道。 阿巴贡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巴德老爷,就像盯紧猎物的豺狼,既不紧逼,也不退让。 所有人都没怀疑过巴德老爷所持金币的真伪,并且在某些势力的私人情报里,那不是一枚,而是两枚,这可就关系甚大了。万一真在这个地方出了篓子,那寻找失落宝藏的宏伟计划,可谓从未开始便已搁浅泡汤。到那时候,什么海神号的雄伟壮丽,什么彰显帝国神威,什么利益均分互惠共赢,都成了痴心妄想的笑话。 科伦不能再让这猜疑的气氛继续下去了,他离开了座位,独自一人走出了议事厅。莫林知道,他的新主子是去一个安全的、秘密的、私人的地方,他不需要任何跟随者。 议事厅的气氛可以用死寂来形容了。大部分次一等的人员都对情况不明所以,但又因为巨头们的情绪而不敢吱声询问,唯有鬣狗亨利保持着一副悠然看戏的模样,那带有明显嘲弄意味的笑容,把彼得上校惹得又急又恼。 “你笑什么,海盗?”他忍无可忍,开始用言语还击。 “没什么,先生,我只是在幻想,那种把金子丢进大海里的感觉,嗯……那一定很爽,对吧!” 彼得上校气得咬牙切齿,海盗的话虽然不中听,但的确是说到他的心坎里了。作为失落宝藏项目的合伙人,他在美洲贸易公司内部也承担着巨大的压力——风险投资就是这么一回事——他的前途可全指望这三枚小小的金币了,也许当初真应该更加谨慎一些,而不是只听到一些不着边际的保证,就急急忙忙地签订了合约。 他瞟了眼阿巴贡先生,虽然看不出老商人的脸上也什么变化的表情,但他不相信对方没有一点感触。他们当初都太急着搞贸易竞争了,放在过去,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出了事,大不了抽身跑路,或者直接撕碎合约便是,毕竟,又有谁敢与长枪和大炮作对呢? 但这一次,他们合作的对象是大英帝国的内阁大臣,对付印第安人的那一套手法,在这极强的权威面前也黯然失色了。 气愤,更多的是忐忑,令彼得上校再没心思与海盗斗嘴,他坐回位子上,吹胡子瞪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议事厅的入口,期待科伦大人的出现。 阿尔弗雷德同样感到不安。这就好比一场即将上演的英雄史诗,却突然间有了被叫停的风险。自认为是主角之一的阿尔,感到一阵郁闷。巴德老爷那副慌里慌张的模样,可是他从没见过的光景。 然后,他突然意识到,这会不会就是他就等多时的“眼色”? 瞬息之间,阿尔由失落变得激动,而人类所有不理智的行为,几乎全都源自这种情绪上的大起大落。于是乎,莽撞的阿尔少爷又一次不负众望,在这紧张严肃的氛围中挺身而出,叫嚷着朝他面前的彼得上校冲了过去。 “怎么了?”上校吓了一跳,但还来不及回头,便被阿尔撞倒在桌子上,坚硬的桌沿狠狠地顶在了他的腰上,剧烈的疼痛令他发出古稀老人常有的哀叹。 “怎么回事?”巴德老爷也吓了一跳,当他发现是阿尔弗雷德在闹事的时候,他那脆弱的小心脏就如被一万匹烈马践踏了一样,差一点就停着了跳动。 “莽撞的阿尔少爷啊,他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啊!”他在心里喊道,脸上满是担忧。“反抗,反抗!他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就敢起来反抗,这不叫勇敢,这叫愚蠢啊!哎,他可真把我给害惨了,他也不想想,即使闹腾成功了,那出去了能干嘛?现在整个伦敦都在科伦的掌握之中,那公会的木乃伊人,会把他做成真正的木乃伊的……” 诚然,多米尼尔·巴德还没走到彻底认输的地步,但现在离那悲哀的结局恐怕也不遥远了。他虽然有船,有人,更有雄心壮志,但在这些事物之前,他必须要接受一个现实,然后才有奋起反击的资格,那即是连傻子都看得出来的现实:巴德老爷与科伦大人并不处于同一起跑线上。 要想继续属于自己的寻宝之旅,首先就得解决他们的处境,脱离科伦的掌握。但他对此感到无能为力,恐怕只能依靠路德维希那灌了酒的脑袋才行了,他不能轻举妄动,不能做出指示,但同时又得把自己的想法传递给路德。其次,他还得祈祷他那机灵的侄女能想办法越过封锁驶离伦敦,这又是一件不受自己掌握的事情。 巴德老爷为这些事想破了脑袋,甚至感到那本就稀疏的头发都变得更加稀少了。但阿尔弗雷德在这时候捣乱,着实是想让他烦得谢顶。 但新的连锁反应,也在这超越常理的行动中被激发了。经阿尔这么一闹,海盗们一个个都拔出了短剑,叫嚣着抱作一团。议事厅里低级官员们,头一次见识到真刀真枪的阵仗,全部吓得从座位上蹦了起来,开始没命地四处逃窜。但在唯一的出口——那扇华贵的红木大门外面,好事的工人和侍从们挤成一团,想要一探内里的究竟。就这样,里面的在仓惶逃命,外面的想进来探访,两股强大的力量相互对冲,把那扇镶金的木门顶得咯咯直响。 “卫兵,卫兵!”彼得上校开始大喊大叫,他后悔没有带多些高手来镇场,特别是没有带他最钟意的属下,那几位在欧陆剑击俱乐部排行榜上有名的士官过来。但凡三位中有一位在场,也不容区区海盗如此嚣张。 但莫林显然考虑周到,他早已布置好了士兵,现在这些人醒过神来,一人用枪托把阿尔弗雷德打倒在地,其他人将枪口指向海盗们,双方开始对峙起来。 “阿尔少爷,你到底在做什么啊?”巴德老爷苦恼地问道。 阿尔并没有听见巴德老爷的话,一方面是因为他被殴打的部位正向他的身体发出严正的抗议,剧痛令他无暇顾及外界的喧嚣。而另一方面,在于议事厅的氛围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士兵与海盗剑拔弩张,胆小的官员到处乱窜,阿巴贡腿脚不便,只能退到阴影中,嘴上念念有词,甚是怨念。公会的乞丐们,还有安吉亲卫队的众人都缩在角落里冷眼旁观。在这嘈杂的环境里,谁也没有心思听巴德老爷那近乎绝望的质问。 但紧接着,这股喧闹渐渐平息了下来,先是从大厅外面,再到门口。 阿尔龇着牙,想看是何方神圣降临,而只是轻轻的一睹,他的心情便莫名地平静了下来,一种奇妙的感觉充斥他的全身,令他爽朗、舒心,再让他目光呆滞、口水直流。 对,这是当下真切地发生着的事情,阿尔弗雷德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突然就成了一个傻子,对科伦大人——确切地说是对他手中的小小物件垂涎三尺。 科伦慢慢地走进大厅,所到之处,悄无声息。不管是海盗还是士兵,都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着,全然忘记了动手的念头。人群自觉地分出一条宽敞的道路,就像迎接圣人驾临一般。有的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欲念,嘴舔下巴、眼冒红光;有的人则担心魔鬼上身,惊慌跪地、虔诚祈祷。他们或多或少都感觉到了那种无法言喻的渴望感。 这正是劳伦斯的三枚金币所具备的真实的魔力。 第148章 方便 “啊,那是……那是什么东西……”怪胎明星安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议事厅的门口,她十指紧扣,脸上带着与众人一样的表情,就连厚厚的粉底也无法掩饰她目光中的贪婪。 “我想,那只是一枚金币。”侏儒“丑鬼”拉拉眯着眼睛,指着科伦捧在手里的物件说道。“怎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吗?” “有什么……大不了?你疯了吗,拉拉?”安吉漫不经心地说,眼睛一刻也没离开科伦的金币。 科伦来到了巴德老爷身边,轻蔑地看了看引起事端的阿尔弗雷德。 “这是怎么回事?”他威严地问道。 “大人,阿尔弗雷德先生突然袭击彼得上校!”莫林从椅子底下爬出来,紧张地描述事发时的情节。 “阿尔少爷?”科伦眯起眼睛,审视着被打的阿尔弗雷德。 “抱歉,大人,这大少爷就这样,脑子有问题,总是在想象那些骑士与龙的情节……他坐不住,管不住自己的身体,整天就想着寻刺激,他一定是在开玩笑呢。对不起,上校先生!我回头一定严加管教!”巴德老爷赶忙赔礼道歉。 “骑士与龙?这么说,我是强大的恶龙了?”彼得上校笑着说,也许是因为见到了真的金币,他已然忘记了腰间的疼痛。 “怎么管教?”科伦冷冷地问道。 “这……” “哼,安吉小姐,请你教教巴德老爷,什么叫严加管教!” 安吉做作地笑了起来,眼睛里却迸发出残忍的绿光。“瞧大人您说的,我一个弱女子,哪懂什么严加管教嘛,不如……唐吉先生,您来帮帮我,好吗?” “安吉小姐的吩咐,就算是赴汤蹈火,我在所不辞!”亲卫队队长唐吉的眼角流出了的泪水,这是受到女神垂怜之人才有的激动,他宛如获得了神示天启,信心十足、气势汹汹地走向阿尔弗雷德,一脚踢在他的肋骨上,把他踢翻在地。接着,唐吉与亲卫队的数人,便围着倒地的阿尔一阵乱踹,把他打得鼻青脸肿,血流满面。 “够了,大人,已经足够了!”巴德老爷焦急地嚷道。 科伦扬起了手,安吉接到了命令,笑嘻嘻地叫停了施暴。 “阿尔弗雷德先生的行为,扰乱了海神号的秩序,践踏了国王陛下的尊严,但他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此事到此为止。希望各位引以为戒,别出现类似的状况。”他冷酷地总结道,看都不看一眼倒在地上挣扎抽搐的阿尔。 “这事没完!”阿尔倔强地说道,好在因为他的鼻子在流血,人们听不懂他的话。 “那么,言归正传,彼得上校,我们刚才说到哪了?” 彼得上校既没有注意到阿尔被惩罚的过程,也对阿尔的惨状毫无怜悯。因为“圣灵金币”的出现,他始终处于欢欣鼓舞的状态,此时听到科伦叫他的名字,才想起正事来,一边擦干流出的口水,一边捂着腰暗暗叫疼。 “当然是给那巴德先生看一看啊,大人。让他做个对比,巴德先生持有的金币,是否与这枚相似?” 科伦将金币放到桌上。 这是一枚纯粹的金币,没有任何诸如金币锁之类的无聊事物。在宛如太阳的大吊灯的照耀下,金币本体显得格外耀眼,引人注目。金币的反面被科伦故意压在了下方,所以并不为众人知晓,它的正面金光灿灿,显现着一行牵动人心的小字。 “圣灵指路,路由心生。”巴德老爷小声地念道,声音空灵虔诚,如同瞻仰圣物。 “怎么样,你的金币是否与之类似?”彼得上校焦急地问道,而纵使是科伦这样年轻的大臣,此刻也无法做到稳重如山,为这关乎所有的问题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巴德老爷带着一脸的疑惑,注视着这枚金币,渐渐的,他的面部肌肉舒展开来,笑容也重新浮现,然后他大口地喘着粗气,冲科伦比了比大拇指。 “你确定吗?你对这些金币的感觉确定一致吗?”科伦再三问道。 “一模一样,我向你保证,大人。”巴德坚决地点了点头。 阴霾宛如隔夜的恶梦,悄然散去。所有人都放松下来,无力地瘫倒在椅子上。海盗们破天荒地不再惹是生非,暴躁的上校也一改“嫉恶如仇”的性格,愿意放下架子,将刀剑冲突这样的“小事”放到一边。 也许,还有些许疑心重的人,会怀疑巴德老爷在说话,但事实上,他这一次的的确确说了实话,科伦的金币给他的感觉,就是与自己持有的金币无异——换言之,没有任何异常的感觉。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上帝真的如此偏心,竟不让他窥探金币的奇妙之处?不过,他好歹还是放下心来了,至少,手上的金币不是假货。 他把手伸向“圣灵金币”,企图将他翻一个面,但科伦却迅速将其拿走,放进了一个带锁的箱子里。 “啊……”巴德老爷失望的叫声,竟也引来了不少在场众人的共鸣,人们纷纷抱怨科伦大人,怎么能将这伟大的奇迹纳为私有。上校和大商人虽然明着没有说什么,但他们脸色铁青,似乎也对科伦的举动极度不满。 “不要搞错了此行的目的,各位大人们。”科伦冷冷地回应众人的不满,丝毫没有妥协的余地。“我费心思请来巴德先生及诸位大人,不是为了展示我们已经拥有的东西,而是为了展望我们尚未获得的东西。” “科伦大人说的没错,是我们的不对。”彼得上校自知理亏,便干脆地承认了错误,又严厉训斥了他的手下。他使劲调整面部的表情,又重新展现了一副和蔼的微笑。 “那么,巴德先生,请您把海盗金币的情报再说一说吧。” “老弗兰克的金币!”鬣狗亨利抢话道。“‘圣子滴血’,这是那愚蠢的老家伙一直挂在嘴边的话,可后面那句你要怎么解释?什么叫‘窥视其源’?” “先生,我只是金币的拥有者——至少曾经是——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比别人懂的多呀。”巴德老爷愁眉苦脸地说道。 “你可想清楚了,巴德先生,你的境遇,以及你的前途!”彼得上校恶狠狠地威胁道。“如果不想背上叛国的罪名,那就老老实实地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另外,我想你应该知道,三枚金币上的信息一定是有某种联系的,如果你敢胡乱应付,那在场的大人们可都看得出来!” 巴德老爷掂量着上校的话,自知到了博弈筹码的时候了。至少,他已经得到了圣灵金币正面的文字情报,这样的交换,他并不吃亏。 “那上面的东西太复杂,不好描述,我还是直接把结论告诉你吧。”巴德老爷提议道。 科伦心中充满了狐疑,凭他在政坛纵横多年的经验,结论这种东西,如果没有过程支撑,实在很难令人信服。况且,巴德老爷那捏着半边胡子的模样实在太符合“奸商”的固有印象,因此,对他的一切提议,科伦都得仔细斟酌才行了。 “不,我们不缺这点时间……既然你不知怎么描述,那就把它画出来吧。莫林先生,拿纸笔来。” “画出来?我这笨脑袋哪能记住那些复杂的线条!”巴德老爷抗议道。 但莫林已从座位上跳起,飞快地取来了羊皮纸和羽毛笔,送到巴德老爷的手上,后者随意地摊了摊手,还真的开始认真画了起来。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宛如有一双双无形的大手,把他们如鸡鸭鹅般提着往桌子中央拉扯。他们看着巴德老爷在纸上画了个不规则的圆,又隔开一段距离画了另一个圆……他苦思冥想,每过片刻便在纸上的某处加一个圆,有时他会点头表示满意,有时则摇了摇头,并将画好的圆一笔勾掉。接着,他将两个圆心连成直线,再发散开来连接各个圆,此过程同样包含着许多勾划的部分,让整个作画变得分为缭乱。 “……”科伦脸色变得很难看,正待发作,却被另一个声音抢了先。 “这是……星空啊!”彼得上校脱口而出。 “不愧是美洲贸易公司,眼光果然灵光!”巴德老爷一边赞扬,一边补充画作的细节。 “这星空,究竟有什么寓意?”科伦忙问道。 巴德老爷笑着,用笔尖在羊皮之上点缀着,说:“一个优秀的航海家,能够用小小的六分仪测量浩瀚星宇,并推算出他自己所处的纬度。” 科伦反应了过来,而彼得上校早已高兴地手舞足蹈。 “纬度!失落宝藏的纬度!”他大喊大叫着,喜悦与激动之情极具感染力,令身边的人都莫名开心了起来。 巴德老爷不为外人的情绪所动,仍在认真地完成他的大作,并进行更为详细的解释。 “很久以前,人类就渴望一睹宇宙的风采。明明是毫无交集的大陆、人种和文明,却都有着相同的飞天与登月的传说,这是机缘巧合还是命中注定呢?其答案虽不得而知,但人类在不断探索的过程中,已将观星术演变成一种实用的技术。古希腊人发明了星盘,通过太阳来测量时间和定位纬度。而后世的人们则改良了其定位的功能,发明了直角仪等更为精准的仪器。通过仪器测量海平面与恒星的夹角,再减去恒星与极轴的预估角度,便能简单而粗略地定位所在的纬度……啊哈,完成了!” 巴德老爷拿起自己的画作,骄傲地向众人展示。彼得上校摸着下巴,费劲地辨识纸上的图案,任凭他见多识广,却无法识别任何一个已知的星座。片刻之后,他指着一个最有把握地,尝试性地问道:“这是金星?” “不,是南十字星!”巴德老爷笑道。“抱歉,我画的方位并不标准,只能凭着外行的印象大致地画出来。” “这画得的确够烂的!别的不说,谁会在星象图胡勾乱涂?”彼得上校以专业人士的口吻毫不留情地把巴德老爷批判了一番。 “这是一个坏习惯,抱歉,大人。”巴德老爷赔笑道。 “说重点。”科伦受不了这种你来我往的技术交流,不耐烦地催促道。 “大人们,我认为当年劳伦斯先生——或者是他的协助者——一定是拿着星盘,仔细地测量过失落宝藏的纬度,并将星空的模样准确地记录在金币之上。” “那么,我们需要找个领航员来测一测坐标。” “不用!我早就利用星盘和直角仪,在半年里做过多次测量,想要在不同的季节还原劳伦斯的操作,最终,我得出了结论。”巴德老爷说。 “在哪里,失落宝藏在哪里?”彼得上校瞪大了眼睛,激动之情犹如涌动的岩浆,将要从他的眼窝里迸发出来一样。 “失落的宝藏,一定是在地球的南端,在南纬40度到60度之间!” “喔!”众人如仰望奇迹一般高呼,随即又七嘴八舌地质疑了起来,科伦脸色阴沉,这一情报实在无法令他满意。 “巴德先生,你对这些信息,有何感想?”他问道。 “嗯……欢欣鼓舞……喜极而泣……普天同庆?” “果然是只会躺在床上数钱的商人,连大脑都跟我们常人的构造不一样!”彼得上校讽刺道,一旁的阿巴贡先生微闭双目发出无声的抗议,可上校倔强地别过头去,并不打算表达歉意。 “请容我提醒你一句,巴德先生!”上校说道,依然是那一副嘲讽的语气。“20个纬度,几乎跨越了整个印度!你是要我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茫茫大海中寻找一粒微小的沙子吗?” “这对我可太不公平了,上校。”巴德老爷如受伤般,故作哭腔。“我提供了我所知晓的东西,为何还要受到责骂呢?你不也说过,三枚金币是互相联系,互相补充的吗,海盗那枚金币上的情报,单独来看的确用处不大,可如果跟圣灵金币联动一下呢?兴许我们会用新的发现呢!” “这有道理……”上校点了点头。 科伦突然说道。“巴德老爷,既然一枚金币无法得出结论,那就把你家祖传的金币也展示一下吧。”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但每个人的反应又各有不同。 阿巴贡财团和公会,明显有着自己独立的情报来源,在过去,他们或许有过猜测或怀疑,只是苦于没有证据,眼下,他们依旧对“巴德老爷持有第三枚金币”这一事实抱着怀疑的态度。 而彼得上校的军官们,以及美丽安吉的亲卫队们则欣喜若狂,科伦曝出的巴德家的秘密,显然无比符合他们的利益,在潜意识里,他们已将其当真,并且不会去细思内里突兀的地方。 巴德老爷并无任何情绪上的波动,就仿佛他早已明白,自己的情报,绝不可能侥幸被敌人忽略一样。而与他一样毫无情绪的人是亨利·巴斯克,他压制着他那些暴虐的海盗们,不以海神号的喜怒而有所动摇。 “我提议把三枚金币的信息一起拿出来研究,那样还省时间。”巴德老爷干脆地说,他何尝不想一次性把事实弄个明白。 “对,这样比较好。”欠缺耐心的彼得上校表示赞同。 “不,我们需要谨慎地、全面地攫取信息。就一个一个来。”科伦坚持道,而阿巴贡则微微点了点头,赞同他的意见。 这样一来,明面上的局势就变成了二对二。巴德老爷不禁感叹,科伦不愧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内阁大臣,以极短的时间,达到了其他政客穷极一生所追求的地位,其能力之强劲实在是世间罕有。纵使是面对一只被捏在手里的臭虫,他也依然做到滴水不漏。 既然如此,巴德老爷也打起精神来,打算将臭虫的真正实力发挥出来。 “我要方便。”毫无征兆地,他举手宣布道。 “什么?”科伦皱起眉头。 “我说我要上厕所,内急!”巴德老爷抬高嗓音喊道。 “怎么在这时候?”上校恼火地回应道。 “巴德先生,容我提醒你……”科伦还没说完,就被巴德老爷坚决地打断了。 “容我提醒你,大人们,咱们这会已经开了快一个小时了!难道各位大人不内急吗?”巴德老爷着急地说。“行行好,大人们,我这老家伙的膀胱可不如你们那样强健啊!” “哼,才一个小时?”科伦讽刺道。“巴德先生,你恐怕需要的不是方便,而是去看看医生啊。” 一些人笑出了声,可更多地则关注他们领袖的脸色,对这有来有往的俏皮话充耳不闻。 过了一会,鬣狗亨利站了起来,自顾自地朝门口走去了。 “方便!”他学着巴德老爷的口气说着,逗得海盗们笑成一团。这些无组织无纪律的强盗们,见到他们的头儿如此嚣张,便也都来了兴致,纷纷离开席位,朝着外面走去。 科伦脸色铁青地看着这一幕,迸发的怒意直指始作俑者巴德老爷,以及尚且没有功夫“方便”的阿尔弗雷德。 “算了吧,大人。”彼得上校对着他的耳朵低声说道。“反正海盗也都出去了,就让巴德先生去方便吧,咱们也休息休息,这事情本来就内藏玄机,不能急于一时。” “我看,是上校您也内急想要方便吧。”科伦冷笑着说道。 这是一个积极的信号,不管其中带着多大的嘲讽意味,上校都欣然接受,他哈哈笑着,用轻松的语气宣布休会。人们纷纷起身离席,或舒展身体,或大打哈欠。巴德老爷捂着肚子,一溜烟地跑出了大厅。 “盯紧他,别出什么岔子。”科伦吩咐莫林道。 莫林点了点头,起身跟了出去。 第149章 金币的图案 自会议开始以来一直萦绕在大吊灯周围的紧张气息,被巴德老爷的一席“方便”冲得烟消云散。人们开始轻松的议论起来,关心大事的在谈利益和前景,打工人则关注今晚的吃席。 人群的喧哗助长了阿尔弗雷德的疼痛,他现在真的无比怀念遥远家乡的柔软床铺,并且,他迫切需要一个治疗皮肉外伤的医生。但这两样东西他都没有等到,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瘦弱无力的手,将他那饱受苦难的身体一把拉了起来。 “哎哟!”阿尔疼得叫出声来,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令他看不清那个拉他的粗鲁家伙。 “怎么回事,我可爱的弟弟,竟然像个小妞一样哭鼻子了?” 阿尔眨了眨眼睛,仔细看清了眼前的人,他熟悉那个笑容,更熟悉那个声音。 “泰瑞!”他大叫道,惊讶令他暂时忘记了疼痛,开始疯狂地打量他那后继的兄弟。泰瑞·肖博特的右手已经接上了木制的义肢,如不特别观察,似乎与正常人无异,而他也已经习惯了靠一只手过日子。他的言谈举止,似乎并未经历过任何消极的过程,这便是泰瑞,不管身处怎样的绝境,他总能抱有莫名其妙的乐观,很快地恢复情绪,然后去找乐子。 “你怎么……”他还没说完,便被泰瑞一把搂住。 “就是我啊,兄弟,就是我啊,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他用力过大,阿尔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碎了。 这是泰瑞常令阿尔弗雷德感到恼火的地方,副总督家的大少爷,对家人抱有无比的热爱,却又从来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只顾表达自己的情感。许多人说他是感情诚挚的性情中人,阿尔对此表示同意。但与泰瑞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阿尔弗雷德志向高远,迫切地想要建功立业,而像泰瑞这样神经大条又衣食无忧的大哥,对他却是一种诱惑和阻碍。阿尔不得不每天看着泰瑞沉迷于享乐,并不断质问自己,比起眼前的享乐,那些缥缈的理想究竟有何意义。 至少,在上进心方面,泰瑞并不是一个好榜样。阿尔选择出海,或多或少有渴望摆脱大哥精神束缚的想法。而现在,泰瑞又一次站在他的面前,还是同样的傻笑,同样的粗心大意,却令阿尔倍感温馨。 原来,他内心深深地爱着他的家人,这种情感在久别重逢之时尤为炙热激烈。 阿尔笑了起来,忍着疼痛紧紧地抱住了泰瑞。在这喧嚣的议事厅里,他终于找到了自己释放喧哗的地方。 而海神号的盥洗室也同样喧嚣。 自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开始,欧洲的航海技术便开始突飞猛进。从卡拉克式大帆船到三桅帆船、从木质前角到合金撞角、从兼职的水手到职业水兵,海洋的体系承载着欧洲人发财美梦,也在进行着日新月异的变革。战舰增加甲板,以装备更多的火炮;商船扩展空间,以装运更多的货物;运奴船则更为直接,它将船上各房间的间隔打通,好塞入尽可能多的非洲奴隶,他们将被带到远离故乡的美洲和西印度群岛,成为种植烟草和甘蔗的中坚力量。而因为成本低廉,即便因为恶劣的运输环境而有所“损耗”,奴隶主也是稳赚不赔的。 “海神联盟”的旗舰海神号,作为大英帝国最新锐的战舰,融合了当下最为尖端的造船技术,甚至其船体构造已经超出了帆船本身,而延伸到了宫廷建筑学的领域——这是一件伟大的艺术品,与其说是战舰,倒不如说是一座海上的宫殿:议事厅、迎宾馆、舞厅、蜡像馆、艺术画廊应有尽有,即使乔治一世或路易十五国王搭乘此船,也绝不会感到半点屈尊降贵。 所以,对于这样一座艺术品般的海上宫殿,即使是盥洗室这样世俗的基础设施,也都华丽到值得一提了。 巴德老爷打量着眼前那一尊托举水壶的女神雕像,心想要是自家的厕所里也摆上一尊,那可真够他炫耀一阵的了。他掏出崭新的怀表对了下时间,有些焦虑地望了望门口。 这是一间贵宾——或者说是特权人士——专用的盥洗室。数千年文明发展而来的特权思想,把人类自然而然地划分了品级,对于卑微者而言,哪些东西可以用,哪些东西不该用,这已是他们生存的基本常识,不仅需要知晓,更需要心领神会。就像现在,即使是在一个小时的会议以后,无数多的人还是宁愿去船头斜桅杆上的厕所排队,也不敢到船尾空无一人的贵宾盥洗室里行方便。这意味着,这间散发着贵族清香的如厕场所,成为了防范小人偷听的绝佳场所。 巴德老爷又望了望门口,发现莫林先生仍对他紧盯不放,尽管他十分明确自己卑微渺小的地位,因而不敢踏足这间盥洗室,但他就这么堵在门口,巴德老爷也无可奈何。 “莫林先生,你怎么在这?”一个惊慌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巴德老爷喜上眉梢,开始整理自己的衣着——他等待多时的客人终于来到了。 “上校大人!”莫林的声音显得很是惊慌。“抱歉,我……这……科伦大人……” “行了行了,麻烦让一让!”彼得上校不耐烦地说道,便一把推开了盥洗室的大门,然后看见了衣着整洁的巴德老爷。 “哟,巴德先生,这还真是巧啊!”他又惊又喜,连忙过来与巴德老爷握了握手。 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件事情的确挺“巧合”的。巴德老爷早在议事厅里便公然宣布自己要方便,但彼得上校却为在盥洗室里碰到他而感到惊讶,也许,在巴德老爷宣布自己内急的时候,正好有两只巨大的苍蝇,遮挡了彼得上校的双耳,并且上校在之后又正好来到了盥洗室,与巴德老爷“不期而遇”,这才是真正巧合的地方。 “的确,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啊!不过这也说明,咱们属于有缘人。”巴德老爷笑道。 “你说的没错,巴德先生。” “您的伤势怎么样?我家那阿尔少爷没有伤到您吧。” “哦,没有,没有,我好的很呢。您的侄儿还真是调皮,与我的侄儿倒是很像。”上校礼节性地回复道,然后他走到水池边洗手,并轻松地吹起口哨。 巴德老爷微微一笑,事情全如他预想的一样,暴躁的上校竟然大度地原谅了阿尔弗雷德?这说明他肯定另有打算。 这其实并不难推想,在巴德老爷提议与科伦大人一同展示金币的时候,就只有彼得上校表示出了些许赞同,而在科伦拒绝了这一提议后,他的失望之情是显而易见的。可以看出,海神联盟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团结,即使他们已经解决了利益分配等最重大的问题,但许多小的细节所带来的矛盾,仍如蛀虫一般啃噬联盟的根基,美洲贸易公司有自己的算盘,并且这一定不在,也不能在内阁大臣的掌握之中。 谨慎小心,是科伦一贯的办事手法,但万事争先,则是美洲贸易公司的企业文化,这种文化在急躁的彼得上校身上尤为凸显,即便在表面上服从科伦的领导,但上校其实并不待见科伦这种慢腾腾的做法,这种做派要是放在美洲那些殖民地,注定要错失了一百个良机不止。更何况,科伦摆明了提高自己的收益,这也令他感到不满,联盟才刚开始运作,他就明目张胆地宣称金币的主权,这要真找到了失落的宝藏,那留给美洲贸易公司的还能有几块金砖呢? 彼得上校无法容忍这样的事情,美洲贸易公司需要新的筹码来确保自身利益,因此,他决定来个先斩后奏,提前掌握核心的机密,便尾随着巴德老爷,来到了这臭得发香的华贵之地。 “科伦大人是个谨慎的人。”上校佯装赞扬,实际却在悄悄地审视巴德老爷的神情。 “稳重如山,考虑周到!我只能想到这些词来赞扬他,唉……” “嗯?既然先生对科伦大人赞美有加,为何又要唉声叹气的呢?” “没什么,只是累了而已。上校先生,我就不瞒您了,我跑了几十年的商路,总是把效率置于最优先的位置,实在是不习惯体制内这些条条框框、拖拖拉拉、磨磨唧唧的会议啊。当然,我不是说科伦大人这样做不好,相反,他实在是天衣无缝,让人敬佩!只是我身为商人,愿意承担微不足道的风险,去提升工作效率,你瞧,仅仅只是为了弄清一枚金币上写的字,我们竟然耗费了将近一个小时!我都说了,直接公布结论会更好,可科伦大人就是不听,唉,真是急死人了,不仅是尿急,心里更急啊!这怎么能……怎么能不让人想要方便呢!” 巴德老爷说话的时候,刻意压低了声音,以防止门外的莫林偷听,但他表情丰富,动作到位,语气也是尽可能的有起有伏。这般面面俱到的表演,自然打动了耿直的彼得上校。 “你说的对,我也有这种感觉。” 上校说着,又瞟了一眼巴德老爷,发现那皱起眉头的脸上充满了苦恼——这正是他一直在等待的时机。 “巴德先生,我认为争分夺秒才是这个时代最需要的品质,科伦大人不具备这一点,那身为海神联盟的一员,我们有责任替他弥补这一缺失。” “您是说?”巴德老爷强压狂喜之情,装作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 “此时此地,你和我,咱们两人把三枚金币的信息通通气,接下来,科伦大人要开什么会布置什么工作都随便他,我们双方可以提前开展工作,早日破解金币的秘密啊。” “上校大人说的有道理,只是……我想科伦大人不会高兴的。” “科伦大人?”上校轻蔑地说道。“科伦大人欠美洲贸易公司的人情和债务都不少呢,他现在这幅领头羊的模样,说实话令我们也很烦恼呢!” “嗯?科伦大人不是你们推举出来的领袖吗?” “这只是名义上的逢场作戏罢了,豺狼什么时候会为同伴留下食物?那议事厅里的每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只是在追逐自己的利益罢了,这并不是什么羞愧的事情,地球就是这样运转的。科伦大人是个领袖,但更像是一个枢纽,他把我们集结到一切,但具体要如何行动,我们都会遵从自己的想法。巴德先生,你摸着良心告诉我,难道你就一点都没有打过小算盘吗?” “这……我还真不能这么说。” “就是这样,哈哈!”上校高兴地敞开怀抱,为自己能解释清楚一个人间至高无上的真理而倍感欢欣。 “好吧,上校大人,正如你说的,我们都需要为自己多考虑考虑,也正因为如此,我不希望白白承受这么多的风险,惹得科伦大人不高兴……” “当然,这事情没必要让科伦大人知道。” “不,我的意思是……”巴德故意停顿,四处张望,然后凑近上校,小声嘀咕道:“您得先让告诉我那圣灵金币上的信息,不然我可不干这风险活计。” “不愧是跑商的,你想得可够美的。”上校咬着牙讽刺道。 “别这样,上校先生,我认识科伦大人,比我认识你还早一点,听从他的安排本来就更有保障。你总不能让我平白无故地就相信你、协助你吧!” 彼得上校沉思了一会,说道:“我告诉你科伦大人的金币上的情报,你也把你家族那枚金币告诉我,我们交换情报。” “你能记得住那上面的符号吗?我想,科伦大人也不会经常拿出来给你们看吧?”巴德老爷怀疑地问道。 “听你解释了上面的道理,我就明白了,那是纬度。而只要知道了这一点,以前看过的那些莫名的符号,就变得浅显易懂了……当然,我只会给你描述一部分内容,而不会全部告知你。”上校解释道。 巴德老爷深深叹了口气,满脸的不耐烦。 “你当然得告诉我全部情报,不……你得画出来给我,这样我们才能比照纬度,不是吗?哎,听着,我大可以直接就把结论告诉你,就像我提议研究海盗金币时那样做。我不图其他的,我真正需要的是决心和保证,所以才要你先把科伦的金币的信息告诉我,当然,不是现在!你看,休息时间本来就不多,两个大男人窝在盥洗室里画画,难道不会引人怀疑吗?” “这……”彼得上校动摇了,巴德老爷说的话,每一句都切合他的想法,行动应如闪电,何须静候雷鸣?他的确不该再拘束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了,再说了,他身后有数百外籍军团士兵保驾护航,而巴德老爷可没有退路,诓骗不了他的。 “好吧。”他伸出手,与巴德老爷握在一起,两人都笑了起来,随是各怀鬼胎,但那笑容却同样狡黠。 “时间有限,我们先交换有限的情报。”巴德老爷说。 “听着,巴德先生,圣灵金币上写着‘圣灵指路,路由心生’。” “这……这……我刚才已经知道,那背面呢,背面……画着啥?”巴德老爷紧张地喘不过气来,他就快要得到了,那令他朝思暮想的金币消息。现在,焦躁与不安完全地展现在他的脸上,他无法抑制激动之情,甚至像阿尔弗雷德一样,说话多变得结结巴巴。 “这背面的东西可有趣了。”上校兴致勃勃地说,一边开始画圆。“除了一些表达纬度的线条外,金币背面却还画了五艘帆船!哈,科伦大人看到这些东西,脸就跟南美沼泽里的癞蛤蟆一样难看!但要说里面没有另藏玄机,恐怕连傻瓜都不会相信。科伦大人、我,还有阿巴贡那老奸商,盯着那五艘船,想破了脑袋却毫无进展。可谁曾想到,真正的玄机竟是那些弯弯扭扭的线条呢?所以科伦大人才会加大力度去追寻另外两枚金币,想联系三枚金币的情报,去推断骗子劳伦斯的真正意图和失落宝藏的确切位置……你在听吗,巴德先生?” 彼得上校的话,至少有一大半都成了耳边风。由于情势紧张,巴德老爷没办法在一个地方驻足长留,他已投入到更前方,投入到破解谜题的海洋之中,使劲琢磨着那些文字信息背后的真意。至于纬度,虽然也很重要,但只要彼得上校把图案画出来,他就不需要再听这些长篇大论了。 “五艘帆船……圣灵指路……朝圣……” 彼得上校不满地哼了一声,但他并没有表达更多的抗议,相反,他理解巴德老爷的举动。毕竟就连他自己也常常是这样一幅不可自拔的蠢样子。 “上校,那金币上就没有其他的东西了吗?” “没有,除了五艘船,别无他物!要是还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情报,我们美洲贸易公司也不会至于这般举步维艰。” “那就奇了怪了,那劳伦斯总不会指望别人靠五艘船去猜测宝藏的位置吧……帆船总是动着的啊?”巴德老爷嘟囔着,突然嚷道。“上校,这很重要,我需要您把它画下来,详细描述这无艘帆船的模样。” “哼,我还以为在这种地方画画会引人怀疑呢!”彼得上校眯着眼睛,不满地嘟囔道。 “这很重要,真的!” 看着巴德老爷热烈的目光,彼得上校叹了口气,从衣服里拿出纸笔,开始画起来。 “你倒是问对人了,巴德先生,我本以为这只是一堆粗制滥造的金币浮雕而已,根本不值一提。每一艘船都是一个模子,可神奇的是,就是有一艘帆船,其船身上隐隐约约刻着个字母——v。” 他一边说一边画,图案十分清晰工整,就好像在拿原物临摹一样。不一会,一副精美的图案便呈现在巴德老爷的面前。他惊叹彼得上校竟然有这样的记忆力,这幅画简直完美地还原了原物的信息,比起巴德老爷胡描乱涂的星空图更是天上地下。 “我这人有一个特点,对于渴望的东西,我始终印象深刻。”彼得上校不无得意地说道。其实,他的确具备超凡的记忆力和绘画能力,但还有一个因素,是科伦的金币具有神秘的力量,在被展现给他的第一秒起,那图案的所有轮廓和布局便都深刻入他的心中。可惜,巴德老爷对金币的力量并无感觉,也无法理解其中的缘由。 “v……v……”巴德老爷拿起纸张,看着那艘帆船小声地念叨起来。他闭着眼睛,伸出左右手,想象着将两枚金币合到一起,在精神中演示了一遍两个情报的融合,但可惜,这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启发。 “别着急,巴德先生,靠两枚金币现在想不通,我们还有一个机会,那就是你家族的金币。”彼得上校“友好”地提示道,那贪婪的双目已开始散射红光。 “对,你说的没错,三枚金币的话,也许可以解决这个谜团,听着,第三枚金币上写着……哎呀!” “怎么了?” 一道粗制滥造的横梁木从天而降,擦着巴德老爷的肥胖肚皮落到地上,发出了极大的噪音。巴德老爷受到了莫大的惊吓,而声响也吸引来了好事的虫子。 “巴德先生,巴德先生,你没事吧?”莫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并伴随着礼貌的有节奏的敲门声。 “没事……没事……”巴德回复道,依旧难以平复受惊的心灵。 “这该死的偷工减料的盥洗室,你们是怎么挥霍投资人的钱的?”彼得上校扯着莫林的衣领,愤怒地喊道,莫林被吓得脸色惨白,连连求饶。 “好了,上校,没事……我们还是不要耽误太久,科伦大人还在等着呢。”巴德老爷“好心”劝道,而同时,他注意到盥洗室房梁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悄然闪过。 “科伦大人还可以等!”彼得上校恼怒地吼道。显然,他最为重视的一个环节被打断了,而始作俑者,在他看来与鬼鬼祟祟的莫林不无关系。莫林吓得倒吸一口凉气,为了执行长官的命令而得罪了另一个长官,这是他最讨厌,却又无可奈何、无计可施的事情。他本来就做好了打断二人的心理准备,但也只考虑了遭受白眼和冷嘲热讽的后果,想不到彼得上校就像吃了火药一样,一点就着,这股怒火,他可承受不起。他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紧张和害怕的心情令他差点尿湿裤子。 但好在彼得上校很快便平息了下来,他愤怒走出了盥洗室,厌恶地瞪了莫林一眼,便朝议事厅的方向走去了。 “他果然是个识大体、顾大局的好上校。”巴德老爷微笑着说,而莫林则跪倒在地上,害怕得流出了眼泪,心中对科伦大人最亲近的合伙人彼得上校多了三分畏惧。 “走吧,还在等啥呢?”巴德老爷笑嘻嘻地说道,拍了拍莫林的背,也惦着大肚子离开了,至于那张画了金币图案的纸,早已经被他收入囊中了。 莫林站起来,擦掉脸上的热泪,快速跟上那个得意洋洋的肥胖身影。 第150章 跳水 议事厅里,科伦大人已经久等多时了,但是看样子,他还得耐下性子再多等一会。海盗向来是为非作歹的团体,没人指望他们会遵守会议的时间。可其他人也没好到哪里去,这就令在座的大人们有些挂不住脸了。 科伦和阿巴贡一直待在他们的位置上,而公会的“木乃伊人”皮索·拉赛罗已先行离去,前往张罗港口与出海的事宜。美丽安吉亲卫队队长唐吉,既不知道失落宝藏是什么,也对这虚无缥缈的宝物毫无兴趣,他与整个亲卫队的心思,全在他们美艳动人的偶像身上,在休会的时候,队员们都懒散地抱怨起来,纷纷离席,去安吉小姐那寻求安慰。现在,亲卫队遍布海神号的甲板走廊,就像众星捧月般围在安吉小姐身边,而后者则对她的追随者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他们听从吩咐,全力为科伦大人服务,为实现自己抢夺埃丽诺夫人沙龙这一目标而奋斗不迭。 “啊,无聊死了,无聊死了!”巴德老爷大声嚷嚷着,毫不掩饰自己对会议的失望。他的大嗓门打断了安吉小姐的布道,并收获了诸多亲卫队队员鄙夷的目光,其中还包括乔装打扮的路德维希。 “我真想马上就动起来了,立刻,马上!真希望来点爆炸性的新闻,好让我别那么无聊!” 莫林听着巴德老爷的抱怨,并不作答,对他而言,寻宝的商人、偶像亲卫队以及与大人讨价还价的安吉,都是不懂规矩的笨蛋,他犯不着跟这些人一般见识。莫林默默地履行他的职责,带着巴德老爷走进了议事大厅。 “好了,我们总算可以干正事了。”看到巴德老爷回来,科伦不耐烦地说。 “我想,咱们这人数还不够整齐吧。”巴德老爷指了指桌前的空位置,嬉笑着说。 但是说话间,鬣狗亨利·巴斯克回来了,他大摇大摆地坐回自己的位置,摆出了最为挑衅的姿态,他的两脚仍搭在桌子上,但这次甚至将鞋底朝向了科伦。 “你这……”莫林能够忍受其他人的辱骂,却无法容忍主子受到一丝一毫的大不敬,他愤愤不平,就好像是自己遭受了莫大的侮辱,开始碎碎念地数落海盗的无礼。然而,内阁大臣科伦并不在意此等低级的挑衅,他安静地坐着,显得威严而庄重。 巴德老爷趁这个空隙,赶忙走到阿尔弗雷德身前,去查看他的伤势。 “嘿,年轻就是抗揍啊。”他嬉皮笑脸地说,一边使劲捶阿尔的胸口。 “他小时候就是这样,皮糙肉厚的。”泰瑞·肖博特笑着说道。 “哎呀,这不是副总督家的公子吗?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他是来报仇的。”阿尔阴沉着脸,替他哥哥回答了问题。 “有仇必报真君子,海盗砍掉了我一只手,我要让他付出代价!”泰瑞自信地说,他的心态并没有受残疾影响,还是一如既往的风流潇洒。 “嗯……如果你要报仇的话……”巴德老爷疑惑地说,并冲房间另一边的海盗们伸出一根手指,“那边坐着的就是你的仇人。” 这是天大的实话,泰瑞·肖博特的手臂确为亨利·巴斯克所斩断,外人或许会因为一些匪夷所思的传闻而对其持怀疑态度,但是泰瑞能够心平气和地与大海盗坐在同一间屋子里,这实在太奇怪了。 “巴德老先生,你可别再煽风点火了。那些罪犯自有他们的归宿,但我的目标从来就不是一两个海盗,二是海盗全体。” “所以,你就孤身一人来到伦敦?还把你的小金库全资助了科伦?”阿尔惊讶地问道,他实在无法相信,一向游手好闲、醉生梦死的泰瑞会有决心跨越大海,来实践他的复仇。但他的哥哥的确带来了不一样的印象,特别是那灼人的目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毅。 阿尔弗雷德由衷地为哥哥的振作感到高兴,但又为他资助科伦的事实而生气。他当然理解泰瑞的做法,谁不愿意依附于强者,去实现自己的目的呢?但他哥哥这样做,却与自己背道而驰。并且,科伦难道不是在吸收一切可能的资源去实现他的目的?他会在意一个副总督之子的小小愿望? 但巴德老爷似乎觉得这种阵营纠葛无伤大雅。泰瑞只是十几个民间投资人的其中之一,这些家伙是乌合之众,既起不到关键作用,也得不到关键利益。探险需要的不仅仅是钱,更需要勇气和决心,此外还有情报。巴德老爷现在已经掌握了他想要的全部信息,他希望在科伦后来居上以前,将这些信息连同他本人带出海神号。 “希望路德那家伙能明白我的意思吧。不然的话,淑女号可就真要并入海神联盟了,那时候,我巴德老爷的伟大冒险岂不是没了一大半的风光?”巴德老爷无奈地摇了摇头。 现在,是时候推进会议继续进行了。 “巴德先生,请继续公布你的研究吧,第三金币上面写了些什么,请只说结论?”科伦冷冷地说道。 “怎么……这一次不用我再亲笔画出来吗?我觉得那样还挺有意思的。”巴德老爷笑嘻嘻地说。 “胡扯!”彼得上校生气地嚷道。他向巴德老爷提供了大量的情报,可结果自己却是竹篮打水,毫无收获。当然,他的气主要集中在科伦大人和鬼鬼祟祟的莫林身上。海神号那“糟糕”的施工,以及科伦大人的背后捅刀,致使了美洲贸易公司的损失,尽管这损失看似微乎其微,却也是彼得上校难以忍受的。 “我们已经见识过巴德先生的非凡画技了,就不需要再看第二次了。”科伦冷冷地说道,并看向莫林,后者则微微冲他摇头。科伦心领神会,知道巴德老爷在休息时并没有可疑的举动。 由此,彼得倒是冤枉了科伦了。但这实际是科伦大人少有的失误,他知人善用,却小看了莫林对于权威的崇拜之情,在莫林眼里,科伦大人是对的,而彼得上校也一定是正确的,只要两人没有争锋相对,他就没必要去选边站。对权威的崇拜和畏惧,令他根本就不敢偷听盥洗室里的阴谋,反而令他无比确信,在那里发生的事情绝对是光明正大的。 “请告诉我们,最后一枚金币,也就是你巴德家族的金币上究竟藏着什么消息?” 这已经不是需要藏着的情报了,对于科伦而言,他急切地需要凝聚所有势力,必然将他最后的底牌全盘托出。 众目睽睽之下,巴德老爷艰难地咽了口唾液。他不想向竞争对手透露一星半点的情报,可问题是,这样拖下去真的有意义吗?远的先不提,他可不想像阿尔弗雷德那样,遍尝皮肉之苦。 “大意被抓捕,这是我的错,现在逃不出一艘船,总归是有些自作自受!”他在心里遗憾地总结,并决定,当下只能无可奈何得妥协了。 “好吧,大人们,那金币上面刻的字是这样的:圣父赐光……嗯?” 一阵剧烈的震动打断了他的话语,巴德老爷紧紧地抓住了桌子,惊喜,又有些害怕瞪视四周。 “怎么回事?”科伦生气地咆哮道。这时,又一阵更为猛烈的波动自脚下传来,并伴随着雷鸣般的轰鸣。议事大厅的人们还来不及惊恐,便被震动晃倒在地,那顶太阳大吊灯在房顶危险地摇晃着,火光来回抖动,划出一道道耀眼的轨迹。 震动持续了数秒钟便停了下来,紧接着,是大厅外传来的敲门声。 “报告!不好了,海神号着火了!” “什么?”彼得上校大惊失色,起身飞奔出去。议事大厅彻底乱成了一锅粥,珍爱生命的人们惊恐万分,大喊大叫地往外逃跑。科伦脸色阴沉,对莫林下了几个命令,便急匆匆地离开了大厅。莫林则对留下来的阿巴贡先生安慰了几句,并开始指挥卫兵维持秩序,疏散人群。 “真是快速的反应,必须公正地赞扬一下科伦大人。”巴德老爷嘀咕着跑到了阿尔弗雷德身边,一边埋低身子,以防止被人撞到。 人群的力量是可怕的,他们的情绪助长事件的结果,不管结果是好是坏,都会演变成一种难以控制的力量。比如在海战得胜之时,水手与士兵的呐喊会感染周边的海洋,连水中的游鱼都会感受到人类的强大。又比如像现在,即使火灾远远没有波及到议事大厅,但恐慌的人们却如同火烧眉毛一般,巴不得成为水中的游鱼,发疯似地寻找任何可以回归海洋的出路。 靠几个士兵来维持秩序只是杯水车薪,在人群的情绪稳定下来以前,巴德老爷只能抱着脑袋,尽量减少被冲撞和践踏伤害到的可能性。 但是又过了一阵子,他才突然反应过来,这难道不正是他苦苦寻求的逃跑机会吗? “阿尔少爷,我们得走了!” “你们去哪?”泰瑞捂着脑袋,茫然地问道。 “当然是要走人啦,大少爷先生!” “时机……终于到了吗?”阿尔费力地问道。 “你们要离开科伦大人?”泰瑞越发不解了,在他看来,不管是找寻失落的宝藏,或是找海盗报仇雪恨,科伦以及海神联盟都是最佳选择,可为什么他的弟弟,就偏要不走寻常路呢? 巴德老爷已经行动了起来,趁莫林忙着下达指令的时候,他挤开了人群冲了出去,阿尔弗雷德和沃尔特紧紧跟在后面,谁都没有半点犹豫。 “传闻是真的……他们真的要自己去找宝藏!”泰瑞·肖博特轻声说着,也紧紧地跟了出去。四个人穿过喧闹的走廊,路德早已在那里等候,他使劲地招手,让巴德老爷他们跟着自己,并靠那难得清醒一次的头脑,顺着最有利于逃跑的路线前行。 “怎么样,老爷,这爆炸还行吧!”路德解开众人手上的绑缚,冲巴德老爷邀功道。 “那爆炸是你弄的?”巴德老爷惊愕地问道。 “当然,我完全按照老爷的意思,搞了点‘爆炸性’的新闻,不过,这船上的火药还真是猛啊,只一点剂量就炸掉了整个厨房。” 巴德老爷摇了摇头,他本指望路德能想办法让自己安全又体面地离开,而不是搞出大骚乱,弄得整船人鸡飞狗跳。放火烧军舰?恐怕把牢底坐穿也弥补不了这样的大罪。 “怪我,怪我!”巴德老爷说着扇了自己两个耳光,以警示自己再也不要对危险人物不加节制。但是现在,他们只能硬着头皮逃跑了,至于路德干的这些破事,他只能祈祷不被人发现始作俑者了。 一行人穿过铺着大红地毯的楼梯,却发现出口已被无数人堵了个水泄不通,于是,他们只好上到了顶层的甲板。又顺着船舷前进,躲过混乱的人群,来到了面朝河对岸的无人看守地段。 “从这跳出去,然后游到对面去。”路德指着朦胧的河对岸说道。“快点,时候已经不早了,再过一会,雾气可就全都散了。” “你是要我们游泳?这……这距离可不短啊!”巴德老爷苦恼地说道。 “那些士兵,他们很快就会恢复秩序的。”沃尔特催促道。 “快点,老爷,要我帮忙吗?”路德做了个推人的手势,巴德老爷连忙摇头。 “我还是自己来吧……路德,你先下去,等下记得捞我上来。” “好的,兄弟们,对岸见!”路德潇洒地打了个手势,便从船舷处一跃而下,他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坠入水中,只掀起小小的白色浪花。 “狡猾的家伙,他是想看我出丑呢!你说我怎么雇了这么个家伙!”巴德老爷自嘲地对众人说道。他自知无路可退,便脱掉上衣,用双手捏着鼻子,颤抖着爬上了弦墙,想尽量表现得如路德般潇洒从容。 “上帝保佑,祝我好运……先生们,咱们对岸……” 他还没说完话,脚下便打滑了,这个两百多斤的胖子如炮弹一般,大叫着、旋转着砸进水里。 水中传来路德的笑声,这位经验丰富的保镖潜入水中,把他虚弱的主人捞了起来,并拖着他慢慢往河对岸游去。 “这群家伙都是笨蛋吗?”沃尔特开始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怀疑,他垂头丧气,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也跟着跳进了河里。 对于在海港成长的阿尔弗雷德来说,横渡河流本应该是一件轻松而愉快的事情。但剧烈的疼痛令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在看到了巴德老爷的做法后,他有样学样,放下了骨子里的傲气,生平第一次向他的哥哥求助:“泰瑞,要不你先跳吧,一会我下去了,你把我捞起来。” “你脑子抽风了吗!”泰瑞突然喊道。他跟了一路,一直在琢磨怎么说服阿尔脱离巴德老爷那个怪异的团体。现在,是他最后,也是最好的机会了。 “阿尔,我早说过,你看了太多不切实际的小说,甚至已经忘记了真实世界的规则。我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活在当下,享受生活有什么不好?你为什么就偏要去寻找那什么鬼的宝藏?只是这样也就算了,你为什么又偏偏要与科伦大人为敌,与整个大英帝国为敌呢?你看到这艘军舰了吗?你看到海神联盟的规模了吗?” “……”阿尔默不作声,他不是不明白泰瑞的想法,只是,他的桀骜不驯,并不能与科伦共存。 “泰瑞,那个科伦,他与海盗和黑帮合作!他才是真正的叛国者,而且你也见识到,那张桌上众人的嘴脸,他们一个个贪得无厌,根本就只为追逐自己的利益,这种人怎么能够代表大英帝国去寻宝呢!” “曾经代表帝国去寻宝的都是这类人,都是这类混蛋!”泰瑞大喊,“即使那样,也比那什么巴德老爷要好得多!你们有什么?船吗?是否能经受海神号的一轮炮击?还是说有人?就凭那秀逗的胖老爷,也想与美洲贸易公司最精锐的外籍兵团较量吗?阿尔,你什么都没有,去到那边,你只会自取其辱,最后罔送性命!” “我们有信念,有决心!”阿尔弗雷德不甘地争辩道。 “别做梦了,那些东西值多少斤两?” “泰瑞,我没想到你会有正经的一天,谢谢你的关心,但我绝不与那些卑鄙的家伙同流合污!”阿尔说着,忍痛爬上了弦墙。 “你这小兔崽子就该吃掉教训!”泰瑞急红了眼,开始了他最擅长的侮辱谩骂。 “回家吧,泰瑞,别在外面丢人现眼了!”阿尔故意骂道,轻蔑代替了亲情,从他深蓝的双眸中溢出。 “什么?”泰瑞真的生气了,开始破口大骂。阿尔没有犹豫,一跃跳进了水中。 “你听着,阿尔,你就是个白痴弟弟!科伦大人会粉碎你的白日梦的,你给我记住!”泰瑞冲着白色的浪花无力地叫骂着,悲愤之情溢于言表,还没等阿尔冒头,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尔咬紧牙关,奋力让自己浮在水面上。口中的献血染红了他周边的海水,那味道很冲,令他拼尽全力,倔强地往岸边游去。 冰冷的水流冲击着阿尔的身体,不出意外地加剧了他的疼痛。离河岸还有一段距离,阿尔已经感到昏昏沉沉,他看到身前的沃尔特,想要开口求援,却呛了一口水。他痛苦地摆动四肢,感觉自己就要喘不过气来。 呕吐,然后是轻度的抽筋,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对阿尔发出危险的信号,他开始无法控制地往水底沉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那是路德维希,他让阿尔平躺在水面上,自己则拉着他快速地往河岸游去。 “路德……我……” “够刺激吧,阿尔少爷!”路德坏笑着安慰道。 从被捕到现在,阿尔从没感到如此安心过。而这份安心居然来自平时最不靠谱的人,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人不可貌相,韬光养晦数十载,只为用兵在一时,阿尔总算知道,为什么路德再喝酒误事,巴德老爷也要把他留在身边了,这位曾经的欧陆剑击冠军,果真还存留有当时的锐气。 海岸上,躺着一胖一瘦两个身影。巴德老爷的状况并不比阿尔好多少,他呛了不少水,并且因为自己的沉重分量,使得搬运他的路德也费了不少力气。此时,巴德老爷大口地呼吸着陆地的空气,并停停顿顿地问路德,下一步该干嘛。 “我哪知道?你就让我把你弄出来,又没告诉我该去哪儿。”路德摊着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你什么计划都没有,就让我们成了通缉犯?”正在拧衣服的沃尔特停下了手中的活,难以置信地问道。其他人都疑惑地看着他,他不耐烦地摇了摇头。“啊,得了吧!我们肯定会被全城通缉的,我在科伦手下干了好几年,他的手段我还不了解吗?” “我说,咱们得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科伦那边大概已经发现我们失踪了吧。”阿尔挣扎着爬了起来。 “可怜的莫林,我能想象他被问责时的窘迫样子。”巴德老爷伸出手,让路德把他也拉了起来。“总之,咱们先往街上走……” “老爷,你快看那!”路德忙指着泰晤士河喊道,此时晨雾已完全散去,河水反射着粼粼波光,而就在河中央,一艘帆船正向他们缓缓驶来。 “是淑女号,是淑女号啊!”阿尔欣喜若狂地喊道。 崭新的帆布迎着朝阳,坚硬的撞角凌驾于水面,卑微的白色浪花自觉地分到两边,仰望着他们的征服者——整修升级后的淑女号。它缓缓地朝岸边驶来,刺破最后一层雾霾,带来了崭新的希望。 “幸好我有个聪明绝顶的侄女!”巴德老爷兴奋地挥舞着双手。一群人朝淑女号大喊大叫,就像落难荒岛的水手看见了过往的船只一样振奋,就连沃尔特这样的老官僚,也不免受其感染。巴德老爷、阿尔弗雷德和沃尔特,他们三人深陷绝境,却最终逃出生天,还得到了最后一枚金币的重要情报,这跌宕起伏的传奇经历,宛如游侠小说的情节一般惊险刺激。 第151章 国家的意志 “顺利返航!”巴德老爷刚被拉上甲板,就忍不住大笑起来,好像这一晚上的失踪和被捕都是计划中的事情,而他便是这个宏伟计划的策划者和实施者,他不仅戏耍了科伦,拿到了情报,还全身而退,这般智慧简直是世间无二的典范。 但这种炫耀的举动让担心了一整晚的夏洛蒂很是恼火,她猜测得分毫不差:巴德老爷的确很好地照顾了自己,而且完全没有考虑过其他人的感受,完全没有。 在巴德老爷后面,阿尔弗雷德也吃力地抓住了绳索,被水手们拉上了甲板,淑女号的成员纷纷来到了甲板上,迎接这些绝处逢生的同伴们。罗伯特·霍尔握住了老友的手,激动地上下摇晃,艾米丽则不顾形象地伏在地上,慌慌张张地查看起阿尔的伤势。 “现在高兴还太早了。”夏洛蒂小姐烦躁地说。局势绝不容他们享受重逢的喜悦,他们必须尽快离开这座城市,逃离科伦大人的掌控。于是,在一顿效率极高的指示传递以后,布莱恩船长扯起大嗓门,水手们放下崭新的帆布,让船往东驶去。 “并那么着急嘛,侄女。路德炸了科伦大人的船,那可不是轻易就能修复得了的!”巴德老爷得意地说,夏洛蒂只是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并不为之影响而减缓帆船的整备工作。 克劳靠在弦墙处,注视着夏洛蒂那恼怒的模样,感觉别有一番风采。他痴迷地看着这景象,看着她指挥众人的飒爽英姿,竟一时忘记了所有,傻笑了起来。 “现在不是犯傻的时候!”银港公会头领莱德的声音在耳边呼啸,跟着是一只有力的手,把他的脑袋按住,强行扭到了另一边。 “猴子,你看那里!” 巴德老爷也来到船舷边,眯着眼睛看往莱德所指的方向。他实际上不敢断言,自己是否真的就这样变成了通缉犯,但岸边的景象,的确传递着不安的消息:乞丐们正沿着河岸奔跑,他们骨瘦如柴,面黄肌瘦,唯有那一双双的眼睛放射着绿光,死死地盯着淑女号,每跟一段距离,便有另一批生力军与他们交接,继续这隔水跟踪的诡异行动。 “是伦敦公会的家伙们!”克劳阴沉着脸说道。 “嗨,没什么大不了的。”巴德老爷优哉地说道,“只是些通风报信的杂鱼罢了,等他们的主子过来,咱们早就离开伦敦了。”。 “那可不行,我还有笔旧账要跟伦敦公会算呢!”莱德挽起袖子,跃跃欲试地说。 “你最好把这账再记下一段时间,现在可是激动人心的逃命时间!”巴德老爷为自己的逃脱而兴奋不已,他迈开大步地朝艉楼走去,每一个湿淋淋的脚印都透出忘形到极点的得意。 “巴德老爷,我不打算陪你继续玩寻宝游戏了,我的仇人在伦敦。”莱德冲着巴德老爷的背影大喊道。 “不,莱德先生,那些虾兵蟹将并不是你的仇人,策划阴谋的家伙们,包括伦敦公会的那个绷带人,现在都加入了海神号的寻宝行动。”阿尔捂着肋骨,痛苦地说。 莱德怀疑地看了看阿尔弗雷德。 “阿尔先生,昨天你们究竟去干了些什么?” 苦涩的河水令阿尔反胃恶心,肋部的疼痛又让他喘不过气,吐不出来。但人们眼中充满了太多的期望,罗伯特、艾米丽、莱德,甚至一直在旁边吆喝施令的胖乔治和大管家邓肯,大家都带着同样的眼神,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那渴望得到答案的模样,根本无法让他安歇片刻。 “告诉他们吧,阿尔少爷。你现在真正知道我的意图了,由我委托你告诉各位吧。”巴德老爷大大咧咧地说道,完全无视阿尔的伤情。 这激起了阿尔的叛逆心,他咬紧牙关,在艾米丽的帮助下站了起来,将他们被劫持后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甲板上的人们。 “财团、贸易公司,还有海盗……海盗也与科伦合作了?”莱德眼中拂过一丝担忧。 “亨利·巴斯克……想不到他已经到了伦敦,不过放心吧,他是个贪得无厌的混蛋,绝不会与科伦合作的。”克劳宽慰道。 阿尔没有理解这话背后的依据,首先,他就没想明白,怎么之前与巴德老爷争锋相对的红毛猴子,突然就变成了淑女号的同伴? 似乎是看出了阿尔的疑惑,艾米丽做了解释: “阿尔少爷,你还不知道吧,夏洛蒂小姐已经决定了,咱们要与那个叫亨利·巴斯克的海盗合作,一起冲出现在的困境。” “什么!” 艾米丽被喷了一脸口水,尖叫着跑到一边,拿出手绢使劲擦拭。阿尔完全没有懊悔的意思,他瞪着在场的众人,眼中充满了不解。 “你们与海盗合作?” 沉默的空气,令他的不安增长到了极点。 “你们与轰炸银港,袭击市民的罪犯们合作?” 这简直与内阁大臣科伦的行径无二啊。 “不然能怎么样,等着被科伦和他的小伙伴们整死吗?”胖乔治不甘心地说道。 阿尔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蹲了下来,抱住的脑袋,似乎浑身的伤痛也随着这股旋流集中到了他的头上。 他居然阴差阳错地成为了海盗的同伴,这实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一方面,他觉得这是无法洗脱的污点,让阿尔弗雷德·威尔森堕落到与科伦同类——这指不定是夸耀还是贬低呢——另一方面,他脑中不多的现实主义的部分告诉他,这是正确的选择,并且只要有一张私掠许可证,海盗也是有可能翻身做良民的,关键仅仅在于他的良心是否过得去……。 艾米丽在不停地叫他,罗伯特担忧地拍着他的肩膀,但他眼神空洞,思绪混乱,惊慌失措,浑身颤抖。 “阿尔少爷!”艾米丽尖声叫道,这才打破了他脑海中的雾霾,将他带回了凡间,这种感觉犹如穿越时空,令他猛地吐了一地。 “你们怎么能跟海盗合作呢!”他随意擦了擦嘴,便开始大呼小叫起来。“他们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罪犯啊,他们轰炸了我们的家乡!难道不用卑鄙的手段,你们这些废物就找不到那该死的宝藏了吗?” 他突然想起了在海神号上看到金币时的感受,那种无比的渴望、极度的饥饿感犹然在目,久久不能消散。那无疑是邪恶至极的东西,他对此确信无疑。而眼前这些人,也都同他那时候一样,被这邪乎的金币迷得神魂颠倒,甚至忘记了本该遵守的公理道义。 “哼,宝藏?谁在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波叔报仇,仅此而已!我不会放过亨利·巴斯克,但是在那之前,我必须铲除伦敦公会!”莱德恶狠狠地说。 “莱德说的没错,小子,别拿你那一套年轻人的白日梦,来玷污公会的信念。”克劳阴沉着答到。 阿尔不确信地摇了摇头,又转而面对他的偶像罗伯特先生,这一次,和蔼可亲的大探险家并没有露出他标志性的微笑,而是面露难色,羞愧难当。于是,他又去往船舷处,去寻找决定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天真的家伙,但是,他真的挺帅气的。”路德望着阿尔愤怒的背影,略带自嘲地说道。 “巴德老爷!”阿尔沿着船舷,一直走到艉楼上,正好看见巴德老爷与夏洛蒂小姐谈笑风生,后者虽然始终冷眼相待,但丝毫没有影响她叔叔夸夸其谈的兴致。 “与鬣狗合作?这是多么天才的点子啊!侄女,你可真是太有才了。” 阿尔怀疑地竖起耳朵,想从其中听到一丝讽刺的意味,然而,巴德老爷的笑容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这位肥胖的商人老爷,丝毫不受良心的谴责,便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事态的发展。 “你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阿尔气急败坏地骂道,他又想起自己在离开海神号的前一分钟对泰瑞说的话,那时他正义正言辞地指控科伦与海盗为伍呢!而没过多久,巴德老爷就用实际行动狠狠抽了他的耳光,让他感觉自己是天底下最可笑的小丑。 巴德老爷捏了捏半边八字胡——那胡须被喝水浸湿,正没精打采地趴在他的下巴上——头疼地望着阿尔弗雷德,咂了咂嘴,又不知从何开始解释。 “阿尔少爷,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呀,我们现在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的。” “你是说,你同轰炸银港的海盗勾结,是迫不得已的?” “对呀,至少,要扳倒科伦大人那个大联盟,仅靠我们真的无力回天啊。” “你只是为了让自己先找到宝藏罢了,你根本就没想着扳倒科伦!” 阿尔气不打一处来,开始给巴德老爷算起旧账了。 “在银港就是这样,你为了出海,就去找黑帮合作,现在,你又为了逃出这座城市,又去找海盗合作!你真是没有底线啊,巴德老爷,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奸商!” “没错,我就是,我奸商,我心安理得。”巴德老爷无耻地承认了,并嘲讽似地冲阿尔摇晃脑袋。“但那又怎么样呢,阿尔少爷,难道仅凭这些,就能说我卑鄙下流,不讲道义吗?这世界从来都是以结果论英雄,阿尔少爷,你信不信,只要我抢先找到了失落宝藏,这其间的一切污名便都会随风消散,不会留下任何存在的痕迹?到时候,什么地理大发现、寻宝英雄这类的头衔都会接踵而至,而与海盗合作,这点破事,又怎么能撼动我的荣誉?” “你这是在强词夺理!” “伊丽莎白女王,曾经任用海盗德雷克为心腹,难道她也毫无底线吗?” “你……” “大海盗亨利·摩根被查理二世国王封为爵士,难道国王也卑鄙无耻下流至极吗?” “……” “有多少西班牙人会谴责科尔特斯和皮萨罗在新大陆的暴行?不会,因为他们早已荣誉加身。而我也注定如此。” 阿尔弗雷德无法辩驳,他确信这些行为是不好的,但如果所有人、甚至包括国王,都在默许这些行为,那他还有什么理由去反抗呢? “阿尔少爷,你该长大了,不要再纠结这些小孩子的事情了,世上只有利益交换,而没有是非对错。” “你错了。”阿尔摇着头,不无动摇地说道。 巴德老爷也摇了摇头,不耐烦地嚷了起来:“你这小兔崽子,可真是……” 一阵剧烈的摇晃打断了他的说教,伴随着轰鸣声的地动山摇,将全部人都掀翻在甲板上。 “这是怎么回事?”布莱恩船长爬起来,扯着嗓子大喊道。 “我们被攻击了!”了望台上的水手指着不远处的海面,惊慌地喊道。 众人来到弦墙处,看到威武的海神号正气势汹汹地朝这边驶来。它的船首冒着硝烟,两门长长的火炮从船身处伸出,直指前方。下一秒钟,火炮喷出凶猛的火舌,犹如魔鬼的眼睛一般骇人。 “全部趴下!”布莱恩船长大吼道。 两枚炮弹抢在轰鸣之前便达到了淑女号的位置,其中一发打中了中间部分的船身,在那里留下了一个难看的大窟窿,另一发则坠入水中,掀起一阵水帘,把淑女号的甲板洗了个透。 “我刚翻新的船!”布莱恩船长愤怒地吼道。 “扬帆!”他站起身来,完全进入了战斗状态,开始坚定地指挥着淑女号逃出敌人的攻击范围。 “我的老天,怎么会这样?科伦大人竟然在大英帝国的首府开炮?”巴德老爷拍了拍被水浸湿的裤腿,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帆船。 “那正是科伦的厉害之处,先生。”沃尔特也来到了艉楼上,黑着脸对巴德老爷说道。“先斩后奏的事情,他干的可多了,绝对的实力让他失去控制,即使是议会、内阁或国王陛下都对此无能为力。在科伦大人的野心面前,一艘小小的帆船算的了什么,一座国家首府又算的了什么呢?只要事后证明咱们是图谋不轨的叛国逆贼,再不吝钱财打通关系,到时候,所有人都会欣然接受这个结果。” “对,所有人,除了我们。”巴德老爷哭丧着脸。他没曾想到,自己才高兴了不到一刻钟,科伦的报复就接踵而至了,奉行及时行乐的巴德老爷,最喜欢的就是享受胜利之后的短暂快乐,这能让他细细地回味每一个选择,每一个步骤,以此来获得无比的成就感……但海神号的攻击打断了这一切,就好比将一盆牛粪直接拍进了他最喜欢的食物一样,令他有种受挫,甚至受伤的感觉。 “船长,咱们有希望逃出去吗?”他大声问道。 “难说,走一步是一步吧!咱们能还击吗,老爷?”布莱恩气恼地回问道。 “当然不能!那艘船是这个国家的意志!” “那逃脱的希望就更渺茫了。” 巴德老爷焦急地望着远处的海神号,心中祈祷着奇迹的发生。他本觉得路德的“爆炸性新闻”搞得太过火了,现在则埋怨路德怎么没把海神号整个都炸沉。但无论如何,淑女号必须面对现实,并像蟑螂一样顽强地求生。 “走一步是一步吧。”他轻叹道。“不过,为了全船人考虑,我也许应该选择乖乖投降?” “不!”阿尔吼道。“科伦是勾结罪犯的恶党,我们不能向他投降!” “你刚才还说我们也在勾结罪犯呢!” “这……”阿尔哑口无言,他不想向任何恶势力低头,但现在似乎并没有除此之外的选项。 或者说,如果要他选择,那他宁愿与淑女号同流合污,也不愿同海神号沆瀣一气。 “咱们先摆脱科伦,再来谈淑女号的事!”他逞强地说。 巴德老爷摇了摇头,不想再理会阿尔盲目的热血。以传统的官僚陋习来评估科伦的能力,显然令他吃尽了苦头,要是真到了山穷水尽疑无路的时候,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投降,并用仅剩的金币去谈判,再永远地退出这场寻宝竞赛,当然,这是最后才会采用的无奈手段,到时候没有人能够全身而退。 “全速前进!”他对布莱恩船长下达了船主的最高命令。 第152章 封锁线 在海神号凶猛的攻击中,淑女号的船身已经被击中了两次,这让它的船员感到惊恐不已。如果巴德老爷能够从懊悔中回过神来,像平常一样做一些冷静的小分析,他就能明白其中的蹊跷。海神号发射的并非实战用的大型炮弹,而是训练用的小型炮弹,且其精确地控制了火药的剂量,使得炮弹的威力受到了限制,以免造成太大的伤害。这一方面有科伦考虑伦敦政治中心地位的缘由,另一方面则是担心知晓金币奥秘的巴德老爷就此暴毙。 然而,即便只是击穿船身表面的程度,打到人身上也能令其立时毙命,科伦大人似乎忽略了这一点。因此,巴德老爷就像受惊的老鼠,他现在怀疑,即使是缴械投降也难以逃过悲惨的命运了,毕竟跟流氓可谈不了条件。 “船长,咱们有什么办法可以摆脱它吗?”夏洛蒂小姐镇静地问道。 “没办法,除非老天爷再给咱们起一阵晨雾!” “艾米丽,把耶米尔带上来,快!”她突然冲着楼下的甲板大喊,声音盖过了炮火的轰鸣。 艾米丽恍然大悟一般拍手,然后一溜烟冲下了甲板。 克劳不明白,在这种被动挨打的情况下,一个小乞丐能有什么作用。他不知道耶米尔这几个月一直师从博学的艾萨克爵士研究炼金术。虽然这小子同克劳一样,并不具备一丝一毫的雄心壮志和上进心,但是在艾米丽和夏洛蒂,也就是他的两个“妈妈”的严格督促下,他还是学到了不少的知识。而且与安妮不同的是,他真的有这方面的天赋。 不一会,艾米丽便将耶米尔带上了甲板,少年本来一直在船舱里睡觉,突然被这变故吓得魂飞魄散,浑身像浇了冰水一样颤抖。艾米丽慈爱地牵住了他的手,将他带上了艉楼。 “好了,耶米尔,你是个男人,是个小伙子,还要躲在艾米丽后面到什么时候?”夏洛蒂看到这一幕,气就不打一处来。 “行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艾米丽责怪道,并俯身搂住了他的头,好像在保护他免遭坏人的侵害一样。“耶米尔,现在是你拯救大家的时候了,快用艾萨克爵士教你的东西,为我们制造一片晨雾。” 克劳在一旁听了,几乎也要像阿尔弗雷德那样喷出一口河水来。 怎么这些女人,就指望小小的耶米尔变魔法来改变战局? “可,可是……”耶米尔紧张地支支吾吾,夏洛蒂叉着腰,不耐烦地扬起了眉毛,正要开口训话,却又被艾米丽打断了。 “你别那么逼他,他自己会做的!” “你总是这么宠着他,才让他变得那么窝囊!” “这才是小孩子应该保有的状态。” “小孩子?现实可没情面可讲,孩子又怎么样,谁没在拼命挣扎着去谋求生存?我要不逼他一下,难道要等到大家葬身鱼腹再去后悔吗?” “嘿,嘿!究竟是怎么回事?现在可不是内讧的时候。”克劳看气氛不对,赶忙跑来劝阻,这显然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两位女士立即调转火力,集中攻击克劳。艾米丽泪眼朦胧地斥责夏洛蒂蛮横无理,并要求“红毛猴子先生”主持公道,而夏洛蒂则阴沉地脸,怒气冲冲地嘲笑艾米丽的天真愚笨,还叫克劳滚开,别碍着她教育孩子。 阿尔熟悉这种景况,便省了力气,来到了耶米尔身边。他将手搭在耶米尔的背上,像个英雄一般,将鼓舞人心的话语传达给对方。 “加油,耶米尔,不管前途多么黑暗,不管恶徒的炮火多么嚣张,我们始终在这里,依靠勇气和智慧杀出重围,加油,耶米尔,正义必胜!” 小孩子应该保有的状态,便是在听到鼓舞人心的话后,愿意化身为英雄。阿尔简短的话语中包含了巨大的能量,只因他自己便是如孩童般坚信。这些话平复了耶米尔的紧张情绪,让他四肢不再颤抖,头脑飞速运转,为了实现正义的理想而竭尽全力。 “我需要动物的毛……还有用于制造烟雾的密封的磷。把它们混合了加到炮弹里去……” “小崽子,我们不能还击……”巴德老爷着急地嚷道。 “听他说完!”克劳、阿尔弗雷德、艾米丽和夏洛蒂异口同声地喊道。 耶米尔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极力回忆艾萨克爵士的教导,并将烟雾弹的制作步骤回想起来。 “……我可以制作粉末,你们要在炮弹上钻一个小口,将混合的粉末倒进去,一定要注意密封,特别是磷粉,再用炮弹轰击水位标志,炮弹爆开,就会产生烟雾。” “哈,真是个聪明的点子,不过咱们大可不必这么麻烦,现在正刮东南风,只要将炮弹打到南岸浅滩上的岩石,烟雾就自然会扩散到河中。”克劳高兴地喊道,一边将耶米尔的头发揉乱,艾米丽擦干了眼泪,骄傲地抱住了她的小英雄,夏洛蒂则快速行动了起来,叫水手们着手改造炮弹。 在耶米尔开始调制粉末的时候,淑女号总算从被突袭的窘境中挣脱,开始向东逃窜。海神号紧紧地追着,并且时不时打出一些威慑性的炮弹,炮弹落到河里,溅起通牒的水花。 “让他见鬼去吧,可恶的科伦!”阿尔弗雷德冲海神号愤怒地叫嚷,得到了一干水手的积极响应。在这个武德充沛的年代,水手才不管攻击他的是王公大臣还是富豪贵胄,总之一律都是敌人。 一刻钟后,第一批烟雾弹便做好了,耶米尔无法肯定他的技术是否到位,于是十指交叉,向上天发出虔诚的祈祷。 “开火!”布莱恩船长大吼道,经验丰富的炮手瞄准了泰晤士河南岸浅滩上的两块岩石,射出了寄托着希望的烟雾弹。随着一声轰鸣,岩石被打得粉碎,但并没有任何烟雾产生。 “瞧啊,根本没用!”巴德老爷扯着耳朵,绝望地叫道。 耶米尔也开始紧张起来,脸上流出了大汗。阿尔再一次拍了怕他的后背,为他平复心情。 “想一想,哪里出问题了。” “粉末没有着火!”耶米尔大声说道。“炮弹爆裂的热量没有传到粉末里,它没有点着就掉进水里了。” “把剩下的一枚炮弹开封,在里面加一些火药。其他人继续制造新的烟雾弹!”夏洛蒂镇定自若地命令道,水手们接到命令,立即着手开始改造。 又一批炮弹改造好了,并被装进了炮管中,所有人都提心吊胆地看着他们的成果,希望能够以此度过难关,在东部伦敦的河弯处,淑女号发射了第二枚炮弹。 这一次,炮弹剧烈爆炸,并产生了浓厚的烟雾,在南风的帮助下,烟雾飘到了河中央,成功地阻挡了海神号的视线。 “成功了!”艾米丽和夏洛蒂不约而同地喊道。 “加速前进!”布莱恩船长吼道。 淑女号沿着曲折的河道,以其所能达到的最高速度疾驰,海神号因为过于庞大,必须注意躲避暗礁的河岸,因而在烟雾的阻扰下放慢了速度,但这并非意味着它被完全甩掉。而更令人不安的是,两岸的乞丐们并没有因为淑女号的机智反击而乱了阵脚,这些面黄肌瘦的公会老哥们,虽目光呆滞,却仍紧紧地跟随他们的目标,如伦敦最前沿工厂里的机器一般完成着一批又一批的交接。 “别理他们,等咱们过了出海口,他们就会放弃了,伦敦公会总不至于跟到海上去吧!”巴德老爷轻蔑地说道。 克劳有种不祥的预感,这是了解伦敦公会残忍手段的人才明白的感受。他知道,阻止这群罪犯登上淑女号的人是那个叫科伦的家伙,如果说炮击叛贼的帆船尚可说是名正言顺,那么公然借助罪犯的力量在敌国首都大闹,就绝对是自掘坟墓了。但这些乞丐却依然对他们紧追不舍,唯一的解释便是,他们在侦查,并且要封锁通往岸上的所有路线,将淑女号彻底困在内河道中。 如果这糟糕的预感是真的话,等待在出海口的,就绝不仅仅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了。 克劳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现阶段,任何悲观的猜测都会点燃不安的火药桶,让整艘船陷入士气低落的深渊,克劳只能抱着另一个希望,那便是先一步离去的卡特会带着哈里和贵妇号,来帮助他们解除危难。 “瞄准,开火!”布莱恩船长大手一扬,新的烟雾又在河中弥漫开来,海神号放下了引航小船,行驶的速度提升了不少,它小心翼翼地穿过烟雾带,又一头扎入了新的烟雾,但即便如此,它依旧没有停下,而是坚定地追逐着淑女号的脚步。 “没见过这么死缠烂打的人,侄女,你以后可不能对这种男人有好眼色看!”巴德老爷不耐烦地嚷道。 烟雾弹始终是缓兵之计,海神号逐渐熟悉了套路,又到达了东部河道的深水区,航速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一整个早上,两艘帆船都在上演激烈的追逐戏。每当海神号拉进距离时,淑女号便会打出烟雾弹,并利用河道弯道内侧减少航行距离,一口气拉开距离,而海神号依然如大山一般沉稳,既不冒进,也不放弃,始终跟在后面,逼迫前船不断逃跑。 “咱们要到了!”中午时分,焦急的巴德老爷指着不远处的河面,希望鼓舞精疲力尽的水手们,但眼神更好的水手们看到了那边的景象,反而倒吸了一口凉气。 “咱们完了。”布莱恩船长沉重地说道。 正如克劳所预料的,泰晤士河位于东南部的出海口已被美洲贸易公司的舰队封锁。这些廉价的小型帆船排成一列,静静等待着来船自投罗网。 公司海军的指挥官是特拉中尉,其本人年纪轻轻便已跻身欧陆剑击俱乐部排行榜第21位,可谓风华正劲。他端坐在船队旗舰的艉楼上,手拿着茶杯,从容地指挥着他的小型船队。在早些时候,他就已经按照彼得上校的命令安排了军队,并就地征用桨帆船,在河面上排成一列。这位野心勃勃的指挥官对彼得上校周密的考量赞不绝口,欣喜自己终于有了一展本事的机会,一旦活捉了这帮叛贼,那他指不定能得到多大的奖励呢。 整个计划简单而实用,每一艘桨帆船上只需一到两名士兵,再加上一门小型的回旋炮,便可支撑起少量却足够的战斗力。在两百年前与西班牙无敌舰队的海战中,伟大的德雷克船长便是用类似的办法,化整为零,大大打击了庞大的敌舰队。于是,士兵们严格遵守指挥官的命令,顺着淑女号的前进路线,或是散开,或是聚拢,把一张结实的大网,在海上编织地密不透风。 对于处境尴尬的淑女号来说,这简直是灾难性的一幕,他们不可发动攻击,以免坐实了叛国的恶名,却也无无力穿过小船间狭小的缝隙,只能无奈地收起帆布,在平静的水面上踌躇不前,等待着最终落网的时刻。而在其之后,巨大的海神号穿过最后的烟雾,宛如胜利者般高高在上,雄赳赳气昂昂地朝淑女号逼近。 “咱们完了!”巴德老爷捂着头,不甘心地尖叫道。船员们一个个面面相觑,夏洛蒂、莱德以及罗伯特先生全都阴沉着脸,默默注视着眼前的绝望境地。 “快给我滚出来,卡特,哈里!该死的海盗们,滚出来!”克劳冲着美洲贸易公司那嚣张的防线呐喊道。 遥远的海平面,并没有辜负克劳的期望。搅局者乘着骄阳的光辉,以冲上云霄的势头,从远处极速驶来,起初只是一个黑点,慢慢地则显现了大型帆船的本体。 “卡特带来援军了?”莱德兴奋地问道。 “不……不是!”克劳惊呼,那艘帆船威武的雄姿,与贵妇号的衰老气息截然不同:暗黄色的船身上架起三根高耸的桅杆,灰白色的帆布裹着海风。漆黑的船头探出更加漆黑的四门火炮,火炮下方则是一只巨大的撞角,正饥渴地寻找着受死的猎物。 “那是什么?”指挥官特拉中尉刚优雅地品完从中国进口的上佳红茶,并没有意识到这不速之客的危险特征,但他仍然决定,要让手下的士兵好好教训一下来者,以惩戒其坏人兴致的罪孽。这本是一件很自然也很容易的事情,美洲贸易公司总是靠着这种野蛮伎俩来树立威望,从而征服了遥远的新大陆。只是这一次,天真的指挥官低估了他的对手。还未等他发号施令,那帆船船首的四门大炮便喷出了火舌,瞬间,大爆炸吞噬了旗舰,指挥官被冲击掀翻在地,他手上还握着碎了一半的茶杯,眼前则弥漫着黑烟与火焰。 “弹药库被点着啦!”水手们没命地喊着,并纷纷跳船逃跑,特拉中尉惊恐地在甲板上爬行,最后抓着木栏杆翻了过去,以一个极其难看的姿势掉入水中。爆炸连续不断地发送,当他从水中探出头时,闻到的是带有刺鼻硝烟气息的空气,而他的旗舰已经被炸得四分五裂,残破的船体在水面上燃烧,吱吱地发出最后的哀嚎。 但是海盗船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它的撞角锁定了目标,直直地冲着已经濒死的帆船袭来。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撞角分开了水与火,更将帆船的主体一分为二,硬生生地在美洲贸易公司军队的封锁线上撕开了一个口子。同时,海盗船左右两侧的火炮一齐射击,轰炸仍处于惊愕中的众多桨帆船。 海面成了人间的地狱,黑色的烟尘遮云蔽日,比起耶米尔的烟雾弹更难展现人间惨剧。惨叫与救命声不绝于耳,熊熊燃烧的火焰,无情地吞噬着帆船最后的残骸。这是一幅只有在黑暗年代才会出现的景象,日不落帝国的光辉,也无法穿透这绝望的硝烟,带来救世的福音。 “哈哈哈,哈哈哈哈!”海盗船的船长疯狂地大笑着,并使劲转动船舵,操作船只掉头,这时候,淑女号的船员才终于看清楚,那黑烟中的阴险笑脸,以及点着噼啪火花的黑色须发。 “是鬣狗,亨利·巴斯克!”克劳惊讶地喊道。 “他果然也逃了出来!”阿尔叹服地说。 “逃了出来,并且跑到了我们的前面,他是怎么逃出那么远的?”巴德老爷疑惑地问道。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至少克劳清楚,那艘原本停靠在东部伦敦的贵妇号,一定承担了接送海盗船长的任务。希望卡特也在那艘船上,并顺利与亨利·巴斯克搭上桥。 凭借暴力至极的火力,海盗船已经消灭了周边大部分的桨帆船,但却仍不满足地,向淑女号的方向开火了。 “他为什么要打我们?”巴德老爷叫喊着卧倒在地,准备承受毁灭性的打击,可幸运的是,海盗船的火炮并没有命中淑女号,一些炮弹擦着船身落入水中,溅起的水花比海神号的攻击更大。 “不……他们不是在瞄准我们!”克劳反应了过来,惊慌地向后张望。果然,海盗船的攻击是冲着海神号去的,后者船身中弹,却已只是受了轻微的损伤。它放缓了追击的速度,船首的大炮齐齐指向前方,却又因为淑女号的阻拦而畏手畏脚。 然而,海盗船却没有这样的顾虑,它就好像当淑女号不存在似的,毫不犹豫地发射了第二轮炮火,炮弹划开空气,在众人耳边穿梭而过,淑女号的前桅杆被打了一个缺口,两块帆布也穿了口子。但海神号的船体又被直接命中,一些地方开始着起火来。这下子,即便这艘海上的庞然大物仍保有可怕的战斗能力,却也必须谨慎行驶,慎重判断当前的形势了。海盗船满意自己的战果,便又调转船头,往公海方向驶去。 “咱们怎么办?”布莱恩船长问道。 “还能怎么办,跟上呗……”巴德老爷郁闷地回答。“另外,船长,现在情况变了,咱们就别想着逃跑了,对手不会手下留情,淑女号可吃不起那怪物的一轮攻击。” “哼……看了也知道。” “希望卡特能给个说法。”克劳咬牙切齿地说道。而莱德则沉默不语,以法蒂玛,也就是丽莎作为说客前去与海盗交涉,而就结果来看,交涉确实起到了效果,但到了偿还人情的时候,他们要如何面对残暴的海盗呢? 第153章 交涉 淑女号承载着重重心事,无可奈何地跟着海盗船急速航行,他们远离了大英帝国的土地,为了躲避海军而顺流北上,计划从北海绕英伦三岛。在途中,这两艘船没有任何交流,布莱恩船长曾想与海盗分道扬镳,可每当他们收起船帆,或者试图改变航向时,那艘强大的海盗船也会做同样的动作,海盗的意图很明显,淑女号作为海盗的阶下囚,不需要拥有自主意识。 就这样,在经历忐忑的两天航程后,两艘船于1716年11月13日停在了苏格兰以北法罗群岛南部的一座不起眼的小岛。 冰冷的海水试图拍碎岸边的岩石,激起的水花甚至溅上了帆船的甲板,边缘之地便是如此蛮横。克劳用厚厚的棉袄裹着身体,期望抵挡刺骨的寒风。他独自走下淑女号,来到了小岛的临时码头上,迎面撞上了一群不怀好意的海盗们。 “哟,这不是咱们的克劳大人吗?” 林奇舔着舌头,将一把铮亮的匕首转动得寒光溅射,一堆贪得无厌的海盗也跟了上来,气势汹汹地把克劳围了起来。 “林奇,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快给我滚开。”克劳闭着眼睛,无力地威胁道。 “哎哟,这红毛猴子脾气还挺大呢,是不是在考虑,等会要怎么死呢?” “鬣狗不会杀我的,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克劳冷冷地说完,便朝前走去,想要摆脱这个烦人的家伙。但林奇却变本加厉地嘲讽克劳,将他的前途描绘成走下炼狱的悲惨过程。 “你知道吗,亨利船长喜欢吃人。”林奇夸张地舔了舔嘴,“特别是那种不老实的、散发臭气的、长得像个猴子似的人。” “是吗?”克劳扬起了眉毛,“那你知道吗?林奇,为什么跟着鬣狗船长纵横四海,你却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杂种?因为你从骨子里就是个奴才,你天生就是当狗的命,而狗东西最喜欢仗势欺人!” 林奇挽起袖子,气得青筋暴露,他的部下们将克劳围了起来,准备修理这个出言不逊的红毛猴子。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暴怒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林奇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但反应过来以后,便讥讽地回过头去。 “哟,这不是夏尼吗。”他回过头来,向他的同僚打了个招呼。 “……林奇,你他娘的……就,就,就是这样对待客人的?”夏尼眯着眼睛,断断续续的话语中透出大大的不满。 “这红毛猴子可算不上是咱们的客人,他本来就是鬣狗船长的部下,还有反叛嫌疑!我作为他的同僚,难道就不该管一下吗。”林奇摆起了官僚架子,鄙夷地看着夏尼那张歪嘴,觉得又好笑又恶心。“臭烘烘的白痴,识相地赶紧滚蛋,别坏了大爷们的兴致!”林奇手下的海盗们纷纷叫嚷起来。 “你动不了他,林奇,船长说了,谁……谁也不准碰红毛猴子,他要亲,亲,亲自处理。” 夏尼搬出了鬣狗的名号,那些嚣张的海盗们立刻就没了气势,几个人窃窃私语,决定还是离这种麻烦事远一些。 “林奇,咱们还是算了吧,要是船长知道了……” “哼,胆小如鼠的东西,给老子滚!”林奇疯狂地咆哮,把几个海盗驱赶走了。阴险的林奇朝地上啐了一口痰,不甘不愿地走开了,临走之时,他瞪了克劳一眼,强烈的敌意表露无疑。 在沉船湾的决斗中,克劳饶了夏尼的性命,但也将他羞辱地体无完肤,生不如死。感激与憎恶交织一体,足以令普通人心乱如麻,但先天智力障碍的夏尼只能装下一种情感。此时他正好惦记着克劳对他的恩情,这才出手相助,并用难得机智的谎言,镇住了林奇及他的恶徒们。 “谢谢,夏尼,你来得可真够及时的。”克劳强颜欢笑,觉得即使拉拢这个脑子不大好使的海盗,对于即将到来的审判也没有什么用处。 “我只……只是传达了船长的意思。”夏尼冷冷地说道,并无意与克劳示好,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夏尼!”克劳连忙抓住他。“鬣狗到底在想什么,他要怎么处置我们?” “不知道!”夏尼不耐烦地嚷道。“船长大人怎……怎么处置你们,我哪知道!但……但是……” “但是他手下的海盗们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我的命了。”克劳闭上眼睛,为现在的处境感到头痛不已。 夏尼意识到自己被套了话。他对此感到心绪不宁,便抽了自己两个耳光,满口脏话地走开了,只留下克劳在寒冷的风中唉声叹气。 银港、沉船湾、伦敦、再到现在的北方小岛……克劳自觉已经历太多的冒险,明明只为求得一线生机,却总是离自由渐行渐远。现在,那罪恶的帮凶正静躺在海岸边上,耀武扬威地展现它的武装:这是鬣狗亨利·巴斯克真正的旗舰。 恶贯满盈的女王号。双层的火炮甲板装载了四十门火炮,顶层甲板装满了回旋炮,船首是四门火炮和一门喷火器,船尾高耸的复古艉楼凸显海洋霸主的权威。曾经,这是一艘大型的商船,在不幸被亨利·巴斯克俘获后,进行了长时间的改造与修正。现在,这艘船变得与他的新主人一样不修边幅,各种胡乱的涂料填充在船身上,一些严重掉漆的地方虽得到了修补,却又故意留下些战斗的痕迹,以警告那些胆敢作对的蠢货们。 但此时此刻,在这座与乔治国王陛下的日不落帝国隔海相望的岛屿上,这艘海盗船褪去了狰狞的外衣,露出了最讽刺的本质——成为商贩与海盗间罪恶交易的平台。一些赃物被搬下了船,取而代之的是一桶桶的朗姆酒和腌制的食物,克劳怔怔地看着海盗与丹麦商贩熟练往来、讨价还价,不禁感叹这世道无论哪里的法则都是同根同源。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商贩都能够承受良心的谴责,去赚这些不干不净的钱财。只可惜,自古以来,高尚品行多见于书本,多成为统治者的赞诗和颂歌,而卑劣的行径却得宠于市井,易学又易懂。法罗群岛、美洲海岸和西印度群岛的各个角落,都是这样的市井。即便是那些最纯洁正直的人,在长期看到了他人那暴利的收入,也会心生不平,就此堕落。在私掠和海盗盛行的黄金时期,大量的岛屿城镇脱离了法律的控制,成为了无法无天的海盗天堂,究其缘由,皆因少部分人的贪欲,以及大部分人的盲从而引起。所以,公会才会有公会的规矩,波叔认为有些生意不能沾染,这是在营造环境,而非为了一朝一夕的利益。 在两艘船停靠以前,克劳先前乘坐的贵妇号已经先一步抵达,与翘首以盼的商贩们打好了招呼,他们得到了低价购买各种赃物的机会,自然不介意为劳苦功高的客户们提供一些物资补给与船只修缮工作——这一服务全都便宜了淑女号,因为鬣狗的海盗船并没有遭遇半点的损伤——总之,商贩们稳赚不赔,也十分乐意再提供另一项额外的服务,那便是借给海盗一间干净、温暖、适合谈论正事的小木屋。 在一切准备好后,淑女号的话事人们:巴德老爷、夏洛蒂小姐、罗伯特先生、阿尔弗雷德、布莱恩船长以及银港公会的莱德、克劳,再加上一个保镖胖乔治,被郑重地“请”进了屋里。在那里,海盗们早已等待多时了,林奇冲巴德老爷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他那一帮交好的兄弟们正不断喷吐下流的词汇。大副切里琴科一边磨着牙齿,一边把长长的弯刀擦得锃光瓦亮。船长新委派的助理哈里靠在墙边,一言不发。船医拉姆嗜酒如命,此时脸上已有了醉意,他痴痴地笑着,怀里抱着一壶朗姆酒,如同对待心肝宝贝一样不愿放手。其他的海盗分布在房间各处,大部分人都带着武器,他们把手指关节捏得咯咯直响,并用猥琐的目光打量着夏洛蒂。 亨利·巴斯克船长正单脚踏在椅子上,威严地站在桌子前,面露得意的笑容。几束脏乱的辫子搭在他油腻腻的脑袋旁,令人作呕的口臭穿过黑黄相见的牙齿,污染着岛屿清新的空气。而那打成结,并用铁环箍住的黑长胡子,除了一如既往的肮脏和恶心之外,还因为北部干燥的气候而变得坚硬了许多。“亨利船长,你好!”巴德老爷依然坚持自己的好习惯,向海盗船长打了个招呼。 对方盯着巴德老爷,先是微笑的点了点头,几秒后,似乎实在忍受不了,开始爆笑起来。 “我说,大名鼎鼎的巴德老爷,怎么只有一边胡子啊?” 听到这话,海盗们也放肆地大笑起来,而巴德老爷也没羞没臊地笑了起来,甚至还刻意捋了捋那仅存的胡须,这一举动又引得海盗一阵大笑。值得注意的是,巴德老爷或许早就预料到会有一场尴尬的会晤,故而保留了他半边八字胡的滑稽样貌,用于取悦强势的那方。 夏洛蒂抿着嘴唇,竭力保持着克制。她的叔叔在谈判正式开始前便败尽了淑女号的尊严,虽然心有不甘,但足以说明现实的残酷:他们真正沦为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毫无反抗之力。 “好了,说正事吧!”鬣狗似乎也玩够了,便收了腿,一屁股坐到了带泥的椅子上。 巴德老爷咽了口口水,心虚地入了座,他眼睛东瞟西瞅,所见之人全都是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容,这与海神号上那些“和蔼”的大人们相比,又是另一种风貌。于是他打消了耍个小聪明的侥幸心理。 “在此之前,先把我们的人还来。”莱德冲着正坐在前的海洋霸主吼道,语气中没有一丝胆怯。 “他娘的你是活腻了吗?”林奇破口大骂,并将弯刀砍到巴德老爷面前的桌子上,刀刃深深地陷进了桌面。 “一只仗势欺人的狗,也就敢在有主子撑腰的时候才叫得欢!”莱德昂起头颅,毫无惧色地吼道。 巴德老爷脸色铁青,但其他人却得到了勇气,他们齐瞪着海盗们,眼神中充满了不屑、轻蔑、恶心,鄙夷……鬣狗咂了咂嘴,眯起眼睛打量着每一个勇者的脸庞,谈判的氛围骤然降温,室内似乎比寒风呼啸的屋外还要冰凉。过了一会,他示意林奇退下,对巴德老爷说: “丽莎,是我旧友的女儿,她此刻正安全地待在我的宝贝‘女王号’上,等咱们这的事一了,你们随时都可以见到她。” 巴德老爷稍微松了口气,海盗没有因为莱德的态度而大发雷霆,这证明他们确实存在合作的契机。 “对,干正事,船长大人。”他鼓起勇气,努力把这间屋子当作以往讨价还价的菜市场。“咱们要是找到了失落宝藏,这财宝,是三七分吗?” 这一发言再一次造成了短暂的沉默。接着,林奇带头笑得前仰后翻,大副切里琴科脸色阴冷,就连一向冷静沉稳的哈里也忍不住发出讥讽的笑声。 “我的天,笑死我了,你们听到了吗,这胖子竟然还向咱们提条件!”林奇嚷道。 “他还想分一杯羹呢,这奸商,就该让他尝尝龙骨水的厉害!” “谁先去捅他一刀,看那大肚子里藏着多少油水?” 淑女号的人们羞愧难当,任凭海盗欺侮却又无话可说。他们尚存心中的小小尊严,在顷刻间便被巴德老爷败得干干净净,现在的淑女号,竟然恬不知耻地去舔海盗大爷的鞋底,实在令人唏嘘。 对于阿尔弗雷德而言,巴德老爷的话无异于是场灾难,寻找失落宝藏,本应是一件风光无限的探险伟业,却活生生地被巴德老爷谈成了一桩罪恶的分赃。而这种令人不齿的分赃,他们还在两天前,刚与另一伙罪犯讨论过。 整个屋子里沉浸在感性的冲击之中,人们或是欣喜若狂,或是无地自容。始终不为所动的除了巴德老爷,就只有机智的红毛克劳。 “漂亮的引导,巴德老爷。”克劳在心中由衷地钦佩。人们常说最理解智者的一定是他的敌人,这大概有些道理。克劳的想法与巴德老爷一样:巴德老爷握有三枚金币的情报,这是鬣狗想要的,一向雷厉风行的海盗船长,这一次却绕那么大的弯路来逮他们,理由便在于此。而现在巴德老爷主动开口,把话题往利益分成上引,这其实符合双方首脑的心意。 一场英雄见枭雄的壮丽场面,却不为寻常人所察觉。淑女号上的人和一众海盗都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微妙,鬣狗和巴德老爷各有所求,现在只是在进行最初的试探。 记录员安迪在他的日志上重重地记下一笔,并翻开崭新的一页,自然,他也明白这其中的微妙。 对于巴德老爷而言,棘手的事情才刚开始呢:海盗船崇尚民主——至少明面宣传的如此——船长既然无法只手遮天,要想合作,首先要确保生存,其次才是话语权,但要如何说服那些如狼似虎的海盗们,不把淑女号生吞活剥了呢? 等海盗们笑够了,鬣狗开口道:“巴德老爷,你的威名,在我这船上可是广为流传啊。今日,我终于有幸能见到你本人了。” “您这说的哪儿的话,船长大人。”巴德老爷受宠若惊地站了起来,点头哈腰地赔笑着。“我只是一介小小的商贩,什么老爷不老爷的,根本不值一提。” “嗯,是吗?”鬣狗扬起了眉毛,突然抬高了嗓音,激动地吼道:“你是说,纵横四海的亨利·巴斯克船长,竟然蠢到被一介小小的商贩耍得团团转,是吗?” 他的嗓音犹如雷鸣般轰隆,并将那枚被去除了金币锁的假金币狠狠地拍在桌子上,又甩到巴德老爷的鼻子底下。 巴德老爷知道,这些都是那些普通的海盗们的想法。如果不拿出合情合理的解释——或者说,不用合情合理,但一定要足够诱人——那鬣狗便会顺应民意,把他们拿去喂鱼。他转动眼珠,赶忙答复道:“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船长大人,您这是误会了。我做这么一个东西,甚至不惜请求伟大的艾萨克爵士出面帮忙——老天保佑他,早一步回到了英国皇家学会的办公室,而不用蹚这浑水……总之,难道我做这么多,只是为了戏耍一位未曾谋面的、令人敬畏的大海盗吗?不会的呀!就像您鬣狗船长大人,领着淑女号跑了两天来到这个地方,总不会只是想找个有情调的地方再把我们抢得鸡毛不剩吧?也不会吧。” 巴德老爷说完,仔细地观察周围海盗的脸色,如他所料想的一样,这些头脑简单的家伙并不理解其中的逻辑,有的听了这番教唆,开始觉得情况不对头,甚至还愚蠢地点头。 鬣狗冷笑了一声,这种长驱直入的讽刺,实在令他不快,他像验货一样仔细地打量起眼前这张只有一边胡子的老谋深算的脸庞。并用同样老谋深算的腔调开始还击。 “不错,我的确不打算抢你的船,也暂时不想动那些金币。可是,巴德老爷,你说我带着你的船来到这个地方,可就是胡思乱想了。” “什么?”巴德老爷不解地皱起眉毛。 “我救了你一命,这是既成事实,那完全出于旧友女儿的请求。但在这两天里,我从没阻拦你的航路,也没暗示任何东西。可你们还这样死死地跟着我,其中缘由,我想你应该心知肚明。” “该死,是这样的吗?”阿尔破口大骂,口水直溅到巴德老爷头顶的光秃之处。“咱们本可以走的,是吗?远离这些该死的纷争,远离什么乱七八糟的金币,就这样回到银港去?” “你们当然可以这样做,我的朋友。”鬣狗故作惋惜,冲阿尔微微摇头。众人都愤怒地瞪着巴德老爷,好像他是这次落难的始作俑者。 “我又不知道,他那船有多猛的火力,你们也看见了。”巴德老爷委屈地嚷道。“那怪物装了多少火炮?三十门有吧?” “四十门。”鬣狗美滋滋地说道。 “它瞬间就炸沉了一艘中型帆船!在那种力量之下,谁敢逃离啊!” “总比跟在海盗屁股后面摇尾巴的话要好!”阿尔说。 “这老头一心想着寻宝,早就已经泯灭了人性,比我们公会的乞丐还要不如。我们都是被他害的!”莱德唾骂道。 “不要将自己的私欲怪罪到其他人头上。”夏洛蒂冷冷地说道,这是她为数不多地维护她叔叔的时刻。 “我们每个人,出海来到此地,都或多或少有自己的小心思。莱德是为了复仇,罗伯特先生是为了探险的名望,阿尔少爷同样为了功成名就,而克劳,克劳与我叔叔一样,对失落宝藏无比痴迷……你们敢拍着胸脯说,自己就能忍心放弃这一切,灰溜溜地回家去吗?” 阿尔沉默了,他看到罗伯特和莱德同样沉默不语。的确,夏洛蒂说出了他们的心事,他们的确对这寻宝的过程感到厌烦,却又无法舍弃其终点能够给予的成果,最终才把一切不顺心之事怪罪到巴德老爷头上。 克劳微笑地看着夏洛蒂,觉得能够听到这一席知音的话语,就算现在被亨利·巴斯克砍了,这辈子也值当了。 巴德老爷捂着头,感到烦躁以及……安慰。区区几句挑衅的话语,竟然将他的团队搞得互相指责、分崩离析。但侄女的话稳定了军心,让他可以继续与海盗交手,而不用担心后顾之忧。 “哈哈,果然聪明如巴德老爷者,手底下与汇集了不少人才。”鬣狗开心地啃起了苹果,以一副看戏地姿态趴在桌子上。 “让您见笑了,船长大人。”巴德老爷不停地擦拭额头渗出的汗珠。 “言归正传吧。你虽对我有所误解,但这让我更想听听你的想法了。巴德老爷,你刚才说,你费尽力气做那样一枚金币,刻意招摇过市、故意弄丢,把克劳害得差点丧命,把我耍得团团转,这是为什么?” 鬣狗的确言归正传了,他的声调渐渐提高,脸上的笑意也逐渐消失,这件丑事每被提起一次,就像一把剪刀在他脸上划过一样,当然,他毫不在意脸面,因为没人敢以此嘲笑他。他就犹如海洋上的凯撒,自带一种古代帝王的气质,而与那些真正具有权势的帝王一样,他可以容忍自己的威名遭到冒犯,却一定要查明其缘由。识相的海盗们停止了嘲笑与闲聊,他们的领袖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此时唯有闭嘴听话才足以表达他们的敬畏之情。 “唉,我的良苦用心竟然无人理解,真叫我好伤心啊。”巴德老爷慢慢地回到座位上,假意擦了擦干涩的眼睛。“船长大人,您应该知道,我和那位科伦大人,正在进行一场寻宝比赛。虽然你也是参与方,但我与他之间,的确已经走在了寻宝的前列。我行动的全部目的,始终没有变更过,那便是揭开失落圣地的位置,寻获失落宝藏。” 第154章 表决 听到巴德老爷的“真挚”坦白,海盗们开始窃窃私语,并且已无法掩饰眼中的贪婪与渴望。纵然,某些恶徒乐意把残害俘虏当做兴趣爱好,但即便是这世上最穷凶极恶之人,也会把无尽的宝藏放在第一位。 “没错,宝藏!”巴德老爷赞叹道。“从骗子劳伦斯的口中我们得知,那是遍地黄金的国度,人们穿金戴银、奢华至极,那里每一块地都铺上了昂贵的瓷砖,每一根柱子都用黄金镶嵌,显得金碧辉煌,这就是我从小听到大的故事……但是!”他话锋一转,露出一副壮志难酬的模样。“但是呀,我一介小小的商贩,又有什么能耐去追寻那失落的圣地呢?这绝非是贬低您的权威,亨利船长,只是,在失落宝藏面前,我们所有人都卑微如蝼蚁,只能俯首敬畏……但就算是卑微的蝼蚁也分三六九等,我的对头是大英帝国内阁大臣科伦大人,他已经组建了一个庞大的联盟,誓要将圣地的宝藏装满三艘大船,威风凛凛地带回伦敦!与他相比,我个人的实力实在是不值一提。” “你不甘心,不情愿,想要做一条吸附在鲨鱼肚子上的小鱼,去吃那财宝的残羹剩饭,是吧?”亨利·巴斯克两眼放光地说。 阿尔弗雷德被两位领袖的对话吸引,情不自禁地竖起了耳朵仔细倾听。 “这没什么好丢人的,鲨鱼吃大肉,小鱼拿残渣,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嘛。”巴德老爷大咧咧地说,“关键是要看清自己的角色,明明是小鱼却妄想着吃大肉,那才叫作痴人说梦,也不怕撑死呢!只是船长大人,我想吸附的鲨鱼并不是科伦大人,而是您啊。” “哼哼,说的真好听啊!”鬣狗冷笑着,语气中尽显讽刺。“我怎么就没想到,你花功夫请炼金术大师做金币锁,还寻来克劳这么个替死鬼,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依附我啊?” “哎哟,船长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就别再为这些小事纠结了。我这样做自然是有道理的!”巴德老爷站起身来,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就好像这样做能够显得从容,有说服力似的。 “我虽然只是一条卑微的小鱼,可也希望找到一位真正的强者啊!从古至今,成大事者,哪一个不历经风雨,哪一个不受尽苦难?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寻找一个在能力与精神上都配位王者的领袖!” “说说看!”鬣狗来了兴趣,翘起腿,又拿了一个新的苹果。 “第一,我为什么要做那枚假金币,还把它交给克劳,让他招摇过市?因为当时有太多人在觊觎那东西啊!敌明我暗,我总得想办法转移火力吧。” “转移火力?好家伙,你是让我被追杀,被绑架,给你替死呢?”克劳气急败坏地吼道。 “你别急啊,克劳,我还没说完呢。转移火力,那是我的主要目的,但另一方面,我可以借此寻找到真正可靠的、实力雄厚的合伙人!” “所以你就找上我了?”鬣狗笑着问道。 “不,是你找上我了,船长大人。”巴德老爷坏笑了起来。“牙买加的第二大重镇,大英帝国在西印度群岛的海上交通枢纽银港,其政治意味浓重,在不远处还设有海军要塞,因此军事力量也很强大,能够大胆地袭击这里,并从容逃离的人,难道还称不上实力雄厚吗?” “哈,这么说,这一切都只是一个考验,你在测试我鬣狗有几斤几两?” “卑鄙!”阿尔弗雷德忍受不住说道,他见不得巴德老爷为了一己之私,而将许许多多的无辜百姓置于危险的境地,尽管他也渴望寻宝,但他觉得理应存在更稳妥的办法。 鬣狗饶有兴致地注视着这个鲁莽的少年。 “白痴。”克劳轻蔑地瞟了一眼阿尔,讥笑这少年的智商简直低级到令人感动。现在巴德老爷能说什么?自然是海盗想听什么他就说什么,这能由得到他吗? “红毛猴子,让他闭嘴。”鬣狗突然冷酷地命令道。 克劳吓了一跳,但见鬣狗全无开玩笑的意思。可是“闭嘴”是什么意思?是指让他说不出话吗?还是说要让他“永远”说不出话? 在权衡了两秒后,克劳索性一拳把阿尔放倒。 “你这……”阿尔弗雷德在地上翻滚,疼得捂住鼻子,深红的鼻血从他受伤的鼻孔中流出,令他想要骂人却无法实现。 “把他弄出去,我还没说完呢。”巴德老爷不耐烦地嚷道。胖乔治应了一声,便将阿尔扛在了肩上,边走边高声嚷嚷:“你太瘦了,阿尔少爷,你该吃多点肉,等身子健壮了,还怕那红毛猴子撒野吗。” 克劳感到不是滋味,鬣狗却满意地大笑了起来。看到别人臣服于自己的威严,服服帖帖地去干蠢事,这总能让他产生一种近乎变态的快意。当然,所有人都明白,就这一阵言谈上的妥协,便保住了一条鲜活的生命,何乐而不为呢。 “咱们继续,继续!”巴德老爷嬉笑着接过话头。“敢攻击银港,说明船长大人有充足的胆量和实力,但大人的精神力量是否也同您的帆船一样发达呢?” 巴德老爷眨了眨眼,鬣狗只是悠闲地啃着苹果,并不理会他的质疑。 “所以,那枚假的金币就起到了这个作用,一方面,它不至于让我的计划太早地被识破,而另一方面,能够解开那枚金币锁的人,一定是坚定果敢、锲而不舍的好汉!”巴德老爷扬起手,犹如朝圣一般庄严肃穆,然后立刻又变成了好好先生,语气充斥着抱歉与宽慰。 “请原谅我小小的伎俩,船长大人,我能够想象,在您解开金币锁那一刻的愤怒,但这正是命运赐予您的考验,您拥有坚强的意志,又具备强大的实力,找寻失落宝藏的荣耀非您莫属,而我所期盼的大鲨鱼,也正是您啊!” 说到最后,他几乎已带上了哭腔,激动的情感波动令在场的众人都为之动容:夏洛蒂沉默不语,罗伯特抹了抹眼睛,点头对巴德老爷的行为表示理解,就连莱德,也背过脸去,不再对老爷摆出一副臭脸。 鬣狗丢了苹果,放肆地大笑起来,这莫名其妙的欣喜,甚至破坏了巴德老爷的苦情效果。 “哈哈,我说巴德老爷,你可真有一肚子坏水啊!” “这……大人是什么意思?” “诸位先生们,这巴德老爷给咱们下了这么大一个圈套,你们说,我们怎么处置他好啊?” “绑在石头上丢进海里!”瞎狗说。 “那样太便宜他了,一定要喝龙骨水!”林奇兴高采烈地嚷道。 “不……一定要按照……按照……按照《法典》!把他倒着绑在桅杆上,让鸟啄烂!”夏尼也积极参与到讨论中。 海盗们兴奋不已,争先恐后地提出残忍的处决方法。巴德老爷被吓得脸色苍白,他哆哆嗦嗦地表达了异议。 “船长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啊,刚才不是还谈得好好的吗?” 鬣狗站了起来,他刻意学着巴德老爷的姿态,摇头晃脑、眼神迷离地在房间里装模作样地走来走去,好像不那样做,对方就听不懂话似的。许多海盗都被这行为逗笑了,巴德老爷知道,此刻已是生死存亡之际,他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鬣狗的脸上,努力克制恐惧,希望跨越那道浓密的胡须防线和表情伪装,猜透海盗船长的真实意图。 “巴德老爷,你把自己贬低得一文不值,又把我吹成明主圣君。这并非是一种对等的合作关系,因而,我绝不可能信任你,更不可能放任你在我的‘麾下’搞事情。难道你以为示弱,就能让我麻痹大意吗?”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巴德老爷激烈地争辩道,倒有些不打自招的意味。海盗们又笑了起来,看船长如何让跳梁小丑引火自焚,一直是他们最残忍的爱好。 “你先别急,巴德老爷,咱们来一条条数你心里的小算盘,好吧!”鬣狗悠然地说。 “第一,你说你想要依附于强大的盟友,恐怕这不见得是你的真意!你苦苦期盼强大的鲨鱼,为何不干脆投奔那位科伦大人得了?难道海神号对你而言还不算强大?又或者说你另有企图,觉得我可以利用?” “这……这才是无稽之谈,我……”巴德老爷哆嗦地说,即使是北海的寒冷气候,也止不住他的汗水不住地从额头渗出。 “闭嘴,听我说完!”鬣狗一拍桌子,吓得巴德老爷尖叫了一声,将争辩的说辞强行咽回了肚子里。 “第二,你简直是厚颜无耻啊。‘命运赐予的考验’、‘坚定果敢、锲而不舍的人’?你竟然还能挤出眼泪来?巴德老爷,你把自己比作殉道者,历经艰辛去寻找圣人。至于说的这样感天动地吗?如果不是我提醒自己,你实际上做得事情,就只是设了一个恶俗的圈套,然后等着看别人的笑话而已,那我简直都要被感动地哭出来呢。你怎么做到的?能够这么不要脸,还不承认自己的野心?我觉得你根本就不可能甘做一只吃残羹剩饭的小鱼呀!” 鬣狗越说越激动,到了最后,竟然演变成为破口大骂。 “第三,你的自信心害了你,巴德老爷,你好大的胆子!难道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吗?” 话音刚落,海盗们齐刷刷地拔出了武器,手枪和刀剑顿时将淑女号的船员包围,一个海盗用火把来回挑逗炸弹的引线,更是令众人提心吊胆、紧张观察。 巴德老爷此时已是汗流浃背,如鬣狗所说,他的小伎俩被拆穿了一大半,主动示弱也好,阿谀奉承也罢,面对鬣狗这种半是道理、半是威胁的手段时全无作用。巴德老爷很是慌乱,却也在这绝望之际,更加认定了自己的判断:亨利·巴斯克就是与普通的海贼不一样,的确有着能成就大事的冷酷个性的敏锐洞察力。 这时候,海盗们仍在讨论残酷的杀人手段,眼中已全无人性。淑女号的船员们命在旦夕,即将被残暴的罪犯们分食干净,巴德老爷孤注一掷地喊道:“没了我们的帮助,即使你们有那三枚金币,也找不到失落宝藏!” “他娘的,从来只有老子威胁别人的份,怎么你这小老头还敢威胁老子?”林奇用刀柄敲击着桌子,满脸狰狞地冲巴德老爷怒吼。 “但凡你们中间有一个聪明的人,便知道我这不是威胁,而是实话实说!”巴德老爷辩解道,语气反而较之前镇定了许多,这成功镇住了众海盗的嚣张气焰。 “船长,我觉得,他们或许还有点作用。”一直保持沉默的哈里突然说道,也给海盗的热情浇了一盆冷静的凉水。许多人当即就骂出了声,而以林奇为首的匪帮甚至拔出了武器,威胁地瞪着哈里。 “嗯……你有什么看法?”鬣狗掏着耳朵,满不在乎地问道。 哈里叹了口气,面对着众海盗,问道: “我们是要去寻找失落宝藏,对吧。” “没错!”海盗们异口同声。 “那我们需要什么呢?” “炮弹,刀枪,反正不需要肥胖的老头。”林奇气恼地回复道。 哈里半睁着眼睛,将头靠近林奇,并用手指头点了点脑袋。 “我们需要脑子,兄弟。” 林奇被唬住了,一时间僵在原地,不知所措。没脑子,这是他常常嘲讽夏尼的话,现在却被一个刚刚入伙的新人嘲讽了。 哈里不耐烦地摇了摇头,望着他的船长。 “船长,要寻找无尽的宝藏,我们需要的是智慧,而不是一群只会动刀动枪的蠢货。” “你说什么!”林奇暴跳如雷,但鬣狗伸手制止了这起争吵。 “哈里说的对,我们的确需要聪明人。巴德老爷,你是否是个聪明人呢?” “您说是就是。” 巴德老爷低头附和道,那副卑躬屈膝的模样,俨然就像一个奴隶。 鬣狗叹了口气,眼神扫过他那些纠结的手下。说道:“伙计们,这事可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在这间房子里的人都是有头有脸的海盗,都是自由的追求者,你们都有权利表达意见,同意把这老东西拿去喂鱼的,举个手呗。” 一些人举起了手,但更多的海盗仍保持观望,想先看看船上的大人物们怎么选择,他们才好选边站。 “我们不需要这些油嘴滑舌的东西,他们脑子里全是阴谋诡计!”林奇坚定地举起了手。 “只有聪明人才能找到宝藏。至于阴谋诡计,难道对我们来说是什么新鲜事吗?”哈里讥讽地说。他的话起了作用,一些犹豫不定的海盗下定了决心,打算不做这杀鸡取卵的勾当。林奇恨得咬牙切齿,气恼地朝地上吐了口痰。 “我可不想杀他们。”船医拉姆吐着酒气,坏笑着看着夏洛蒂小姐。“有美丽的女士随行,有谁会说不呢?” “你懂个屁,带女人上船会倒霉的!”林奇恶毒地嚷道。 “你才懂个屁,我跟尸体相处了大半辈子,想换个新鲜的环境都不给?有种的你来干这该死的船医活计试试?” “医生,林奇说的有道理,女人是不能带上船的。”瞎狗小声地说,他是个坚定的海洋信念者,自幼耳濡目染那些老水手的迷信。 “去你的,那棉布杰克船上的安妮和玛丽,难道不是女人吗?”另一个海盗冲他发难道。 “他迟早会倒霉的,你走着瞧!”瞎狗坚持地说道。 “我看不会比你们早!”拉姆医生干脆诅咒起他自己的同僚们。 从争辩的场面上看,还是拉姆医生站了上风。船医的风光地位,绝不是瞎狗这样的普通海盗能比的,但船员们真实的想法,其实大多与林奇一样:他们不想让一个女人在自己的船上溜达,据说这会招致灾祸,导致船毁人亡。 “我可不会上你的贼船,你做梦吧,海盗。”夏洛蒂冷不丁冒出一句。 海盗们笑了起来,许多人松了一口气,拉姆医生则欣赏夏洛蒂的勇气。 林奇感到不是滋味,觉得自己的权威正面临危机,在这么下去,那到手的猎物可就要跑掉了,虐杀俘虏能给他带来快感,而榨干俘虏身上的钱财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他实在不愿意就这样放手,于是,林奇用求助地眼神看向切里琴科,想听听这位沉默而残忍的大副的态度,但忠于鬣狗的切里琴科相当清楚船长的本意,并不理会林奇疯狂的暗示。 “一群孬种,你们会后悔的。”林奇愤愤地嚷道。 “把眼光放长远一些,林奇,不然后悔的可就是你了。”哈里眯着眼睛,意味深长地说道。 经此闹剧,不再有人胆敢发表反对的意见。 “看来,咱们这边已经达成共识啦。”鬣狗满意地点了点头。 “真是可喜可贺。”巴德老爷不断擦拭着汗水,麻木地说道。 “那么,既然这间房子已经聚集了咱们这个小联盟里最聪明的人,巴德老爷,你就赶紧把那三枚金币都拿出来,让我们着手开始研究其中的秘密吧。” 第155章 海盗与海军 阿尔弗雷德在一众围观海盗的嘲笑下,被胖乔治扛出了屋子,一直扛到码头前才被放下。阿尔气恼地拍打身上的灰尘,每一次呼吸都因为伤势和冰冷的空气而倍感疼痛。 “你为什么要拦着我?”他愤怒地喊道,口水喷了胖乔治一脸。 “老爷他们在里面谈判,你个不识抬举的却使性子捣乱,拦着你?搞清楚,我是巴德老爷雇的保镖,你袭击我的主子,我不打死你就算不错了,阿尔少爷!” “你那主子为了寻宝,为了谋取利益,已经出卖灵魂,将淑女号一船人献给了恶魔!” “冷静点,阿尔少爷,巴德老爷他不是那样的人。” “你没看到他那副模样吗?” 胖乔治叹了口气,用可怜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眼神看着阿尔弗雷德。 “阿尔少爷,我跟了老爷十几年了,你才认识他多久,有些时候,他说的话与他的本意恰恰相反,有些时候,他做的事情也并非他所情愿。难怪这世上要那么多厌世之人,但只要存在于世,你就不可能总是由着性子来,不是吗?” “可是……可他是巴德老爷啊,他是那个自诩不凡,精明古怪,总是有办法的巴德老爷啊!” “哼,瞧你说的,难道巴德老爷就不是人了?活人总有这种那种的烦恼,总有说不尽的无奈,道不完的将就。就拿你说,你堂堂一个市长家的养子,每天吃好喝好的,跟着你大哥屁股后面逍遥度日不好吗?怎么就一定要出海成就事业呢。” “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难道你的志向比别人高贵,还比别人远大?”胖乔治翻起白眼,尖刻地讽刺道。 “这……可是……可巴德老爷犯的是原则性的错误,这是无法被原谅的……他再怎么样,也不能跟罪犯合作啊。” “是啊……”胖乔治叹了口气,“我想,罗伯特老爷也有同样的顾虑,但能怎么样?难道就这样,为了气节,而伸长了脖子等着被砍?我想巴德老爷没这气节……”胖乔治丧气地拍了拍手,又愤怒地指了指周围那些无所事事的海盗们。 “你看看,阿尔少爷,现在咱们可是在贼窝里蹲着呢。要是巴德老爷不去主动求合作,那不是存心找死吗?” “他可以像个英雄一样去拼杀。”阿尔望着那些贼眉鼠眼的海盗,恶狠狠地说道,“就算是死,也死得壮烈,我会跟他一道拼命的。” “然后呢?你是不是还指望有个作家能把你的壮烈事迹写成故事,像骑士小说一样流传后世啊?你也太会做梦了吧,阿尔少爷。作家都只会给赢家着书立传,而输家——特别是死去的输家——只能成为任他们的笔头打扮的小姑娘。” 阿尔没有吭声,冷静下来以后,他已有些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小不忍则乱大谋,阿尔少爷,就连我这暴脾气都明白这个道理,你也经历过不少事情了,怎么就不能改改这倔驴脾气呢。” “我只是在想……小时候,我父亲常常教育我,要做一个正直的大丈夫,但出海至今,我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在与我的初衷背道而驰。” “哼……”老乔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显然,肖博特副总督对他大儿子的放纵,令老乔相当怀疑他那些至理名言的分量。“现实可比书本里的故事要复杂得多。谁不想做一个正直的人,谁不想伸张正义,惩奸除恶?但又有谁能始终做到这一点呢,我们为了活着,就已经拼尽全力了。” “那现在怎么办,我们就这样,等他们出来?”阿尔郁闷地问道,后悔自己过于冲动,不然,现在也许能听到些有趣的东西呢。 “放心好了,巴德家的老爷和小姐都是绝顶聪明的人,他们一定有办法让我们渡过难关的。” 鉴于看到巴德老爷那卑躬屈膝的落魄样,阿尔并不像胖乔治那样充满信心,他郁闷地朝淑女号走去,差点撞上公会的梅森。 “你是……”阿尔有些迷糊,毕竟他也好些时候没见到梅森了,自从在芭芭拉女士的地下室替莱德挡下子弹以后,这位沉默寡言的公会助理仿佛就从众人的视野中消失了一样。 “阿尔先生,请注意看路。”梅森烦躁地嚷道,这再一次出乎阿尔对梅森的印象。看来,并不止阿尔弗雷德一人对眼下的处境感到不自在,公会的莱德,刚才差点就在房间里动起手来,而他的助手梅森,看来也并非省油的灯。 “你在干什么?”阿尔问道。 “看不出来吗?买鸟啊!” 阿尔这时候才注意到,梅森身上挂着四五个鸟笼,每一个笼子里装满了白色的鸽子——或是海鸥,阿尔不敢肯定。这些鸟儿受了惊吓,正使劲扑打着翅膀,在狭小的空间里无谓地挣扎。梅森叹了口气,把笼子挂好,继续朝淑女号走去。 “等等,你去买鸟了?在这种鬼地方?” “没人会跟钱过不去。”梅森看起来并不想多说话。 “你买鸟干嘛?”阿尔想起公会的习俗,在祭奠波叔的时候,公会放飞了许多白色的鸽子,现在,估计也是在做同样的事。 “难道你要给布鲁托那叛徒举办仪式?” “那是莱德大人的意思,我只是照办而已。” “他差点毒死莱德,还差点害死我们啊。”阿尔越发疑惑了。 “莱德有这个意思,我很容易便说服了他,给布鲁托一个体面的告别,毕竟,布鲁托也曾是我们的家人。” “公会还真够大量的。可那些海盗怎么会允许你在外面晃悠呢?”阿尔指了指帆船旁那些懒散的海盗们。 “我说过,没人会跟钱过不去。特别是我们这种的情况。”梅森面无表情地说,“那些海盗一定希望趁我们还活着的时候多捞点好处,不然等杀了我们分赃,他们还拿不到那么多钱,是吧。好了,请让让吧,阿尔先生,我正忙着呢。” 梅森轻描淡写地说出了可怕的事实,仿佛看破生死一般全然不惧。他推开阿尔弗雷德,提着鸟笼走上了甲板,继续筹备公会的葬礼仪式。 “哼,那些海鸥,怕是他留给自己的吧,坐以待毙的家伙!”胖乔治瞪着梅森的背影,不屑地说道。 “我可不愿意坐着等死。”阿尔说,“不如学路德的样子,搞一个爆炸性的新闻!” “你别冲动!”胖乔治怒斥道,猛地拍了阿尔一拳。随后,他不甘心地叹道。“算了,这事现在还没有个定论呢,你先把武器都准备好,万一老爷那边真的谈崩了……那咱们就壮烈一把,拉几个海盗垫背,也不枉过这一辈子了。” 阿尔沮丧地点了点头,心情渐渐归于平静。他感觉自己变得和路德一样,有了些痞子气息。这与顶天立地的英雄形象相差实在太大,却又真正给予他莫大的勇气,以面对险恶的前途。正是在这种十万火急的时候,他才能真正静下心来,审视自己的经历,回忆所有的喜怒哀乐。 老乔和阿尔回到了船上,开始筹备着最后的拼死一搏。那些自大的海盗们大概以为淑女号已是落网之鱼,对他们的监视非常松散,即使看到甲板上有人在摆弄枪支和火炮,也只是鄙夷的笑笑,不以为意。 不一会,船上每一个水手、探险家,甚至女人和孩子都武装了起来,艾米丽握着一把厨刀,浑身颤抖,祈祷保佑,安妮乖巧地倚靠在她身边,细细的小手里握着两个小型炸弹,给人强烈的反差感。耶米尔忙碌地检查火药和烟雾弹的储备情况,像个大人一样奔走于各层甲板,指导水手们搬运战斗物资。整艘船已完全处于紧张不安的备战状态,唯有梅森从容不迫地来回货车与甲板之间,誓要凑齐一百只海鸥,好进行祭奠仪式。这些聒噪的鸟儿挤在甲板的角落里,咕咕叫着,将人们烦躁的情绪放大了一百倍。 “要是他再弄鸟上来,今晚咱就吃烤海鸥吃!”胖乔治抱怨着,勉起袖子朝梅森走去。 当第一簇水花冲出海面,直上云霄的时候,还没有人注意到已然逼近的危机。商贩们疑惑地看向海平面,发现两艘扬着灰帆的军舰正吐着火舌,朝岸上发射炮弹。 “敌袭!”一个机灵的海盗反应过来,大叫着开始跑动起来。紧接着,岸上的一些房屋被炮弹击中,顿时粉身碎骨。码头陷入一片混乱,海盗们丢下了货物,拿起武器,跑进附近的防御工事里。商贩们则忙着收拾货物,即使四周已是硝烟密布,也无法动摇他们保卫财产的决心。 阿尔瞪大了眼睛,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顿时想起了银港遭袭后的惨状,不禁捏紧了拳头。海盗袭击,海军袭击,对于无辜的人而言,哪有什么正义与公理可言?人们渴望英雄,而这一次,他便要当这个英雄。 “把船开起来,准备应敌!”他大声喊道。 淑女号其实有这样一个问题,那便是船员的行动步调无法保持一致。毕竟,霍尔冒险团的成员都是小有成就的冒险家,从来就不屑与粗鲁的水手为伍。这是时代下的常态,是人与人之间无法平等以对的遗憾现实。当奴隶买卖都成为合法合规的生意的时候,谁还能苛责一群肤色、语言、文化各不相同的人能够和谐相处呢。因而,即便罗伯特与布莱恩一团和气,他们底下的人却互相对立。再加上巴德老爷这个肆意妄为的船主时不时给人添堵捣乱,更加深了一般船员间的矛盾。 此时此刻,能够镇得住场子的罗伯特先生和布莱恩船长都远在海盗的小屋里,淑女号上没有一人能够制止冲突的发生,阿尔这一席自以为是的话,非但没能整合这个支离破碎的团体,反而点燃了矛盾的导火线。 “我凭什么听你的?”一个探险家鄙夷地嚷道。“一个自以为是的毛头小子,闯出多少麻烦事来,心里还没数呢。”这人也是个富家子弟,所说的话代表了他这类人心中普遍的观点。不过,这至少会令阿尔感到欣慰,因为他真正与自己所处的地方划清了界限。 “嘴巴放干净点!”水手这边听到挑衅,一个个顿时都围了过来,这些皮肤黝黑的男子汉们,平时就很照应阿尔,对这位少爷甘愿放弃富足的生活而跑来吃苦磨砺的行为也是敬佩有加,看见那些自命不凡的探险家出言不逊,一个个都气得火冒三丈,跑来给阿尔站场、撑腰。 “兄弟们,现在不是闹内讧的时候啊!海盗都打上家来了。”阿尔又是感动,又是气恼地说。 “我们可不管,这条界限一定要划清了,我们可不跟这帮汗臭熏天的水手们合作!”一个态度恶劣的探险家大声喊道,其他人纷纷呼应。 “好啊,我们也早受够了你们这些大老爷们了,一个个懒惰无能,坐享其成,要不是主子名声好,你们根本混不出什么名头来!” “怎么,羡慕啊,不服吗?我就算是混吃等死,也比你过得逍遥自在,擦你的甲板去吧,下等人!” “别再吵了!”阿尔徒劳地呼喊着,却架不住双方愈演愈烈的肢体冲突,而远处的炮声又他感到后背发凉,这才感受到,一个强大的领导人,对团队是有多么的重要。 “阿尔少爷,你应该让他们接着吵,这里吵不完,等全部人下了地狱,还可以继续吵。”一个穿透力极强的声音从船舷处传来,吸引了争吵双方的注意力。 阿尔松了口气,赞叹地望着那个冷酷的身影。那是梅森,他依然从容地打理着他的鸟笼,神情不怒自威,那修长的身形透出威武的气质,把一船的人镇得哑口无言。 “你们不是要分清界限吗?简单,等那海盗的炮弹把这船劈成两截,你们不正好可以分手了吗?” 一个胆大的胆大的探险家回过神来,对梅森大骂道: “你这不识抬举的乞丐,敢在这里口出狂言,信不信我把你绑起来,丢水里去喂鱼?” 水手们虽然没有探险家们的底气,却也抱有同样的想法,觉得一个公会的乞丐在这里大言不惭,未免太过离谱了。只是没等他们发表意见,梅森就猛然回过头,手里仍提着个鸟笼,慢慢朝那位对他出言不逊的探险家走去。他浑身散发骇人的寒气,将走过的甲板冻得咯咯直响。 “你干什么,我告诉你……”勇敢的探险家毫不示弱,往梅森走去,只是,他的威胁还没说完,梅森的鸟笼便猛地砸在了他头上。梅森下手狠毒,鸟笼的栏杆都弯了进去,受惊的海鸥在笼子里疯狂扑打翅膀,几根的羽毛掉落出来,正好落在探险家翻白的眼睛上——他竟然被打昏了过去。 其他人纷纷围了过了,怒气冲冲地瞪着梅森,然而,别说动手了,他们现在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的,这虚假的阵势在真正的实力面前,显得苍白而无力。 “先生们,现在真的不该再内斗了,有这力气,不如拿起武器,去跟那边的海盗打一场呢!”阿尔揪心地喊道,在这世上,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便是本应同仇敌忾的伙伴们为了点小事而针锋相对。他当然理解梅森的愤怒,在伦敦的时候,淑女号只顾着逃命,莱德和梅森没法去找伦敦公会寻仇,而现在,他们迎来了最好的,可能也是最后的机会。 但即使是像阿尔弗雷德那样崇尚英雄主义的人,也明白现在必须团结所有人的力量。好在,探险家和水手们大多也是明事理的人,他们嘴上虽然骂骂咧咧,但对抗的目标已悄然改变。水手们升起船帆,把火炮伸出炮眼,探险家们将武器磨得铮亮,摩拳擦掌等待着敌人的到来。 “干得不错,阿尔少爷,我对你可是刮目相看了!”胖乔治挥起大手,把阿尔拍得站立不稳。梅森也抑制了怒火,将笼子丢到一边,来到船舷处望着袭来的军舰。 “美洲贸易公司,外籍军团,两艘军舰,来侦查的,我没有看到海神号的踪影。”梅森说。 这或许是不幸中的大幸。在不理智的闹剧结束以后,紧张的情绪在淑女号开始蔓延,无论是水手还是探险家,都对自己愚蠢的行为感到后悔,他们拱手让出了迎敌的宝贵时间,现在,淑女号已然进入了军舰的射程,却仍然没能扬起风帆,被攻击是早晚的事。好在,那两艘美洲贸易公司的军舰看上去火力并不强劲。 “怎么办?”阿尔问梅森,梅森则严肃地打量着他。 “如果不想死的话,就发挥你的本事,阿尔弗雷德·威尔森。” 第156章 英雄的战斗 小岛上,木质的房屋无法抵挡炮火的威力,顷刻间便被打得支离破碎。带火的残骸散布各处,岸边已开始燃烧。惊恐的人们四散奔逃,嘴上念念有词,不住地祈祷自己免于祸乱,而那些引狼入室的商贩们,则忙着将购得的赃物装满马车,往安全的内陆地区运输。 这是堪比守卫抓捕不法商贩的景象,只是场景换到了海洋与小岛。好在,情况没有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淑女号的水手们经验丰富,即使船长不在,他们也分工明确,自发地将帆船开了起来。绞盘飞速地转动,带起大大的、打着补丁的白色风帆,带着淑女号驶离码头,高速朝着公海方向进发。 “不要想着逃跑!咱们现在就是靶子,不战斗就是死,逃不掉的!”老乔站上艉楼,冲着甲板大声嚷着,以打消一些水手的侥幸心理。他说的没错,美洲贸易公司的两艘军舰正单方面地轰炸小岛的海岸,看见胆大包天的淑女号驶出港口,便调转船头,前往追逐。 “把火炮都搬出来,准备射击!”阿尔说着推开舵手亲自掌舵,然后拼命地往海盗船的方向转。 “少爷,你不懂炮战,可别瞎指挥啊!”老乔忙叫道。 “逃是逃不了的,不如拼死一搏,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不是你说的吗?”阿尔扬起眉毛,坚定地反驳道。 老乔摇了摇头,赶忙装好步枪的弹药,走到船舷处准备迎战。 船首的火炮很快便对准了逼近的军舰,阿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兴奋压过了恐惧和紧张,他知道,这是他梦寐以求的英雄时刻,无论如何,他都要打一场漂亮的战斗。 “开火!”他扯着嗓子喊着,俨然一副老船长的姿态。 两门火炮将链弹击出,与此同时,两艘军舰也一齐开炮。空气仿佛被撕裂,巨大的炮响令人震耳欲聋,军舰的炮仿佛喝了酒似的,胡乱地落在了淑女号周边的海边上,而这边的链弹却精准地穿过一艘军舰的甲板上空,将高耸的桅杆截成两段。 公司的主力战船失去了速度,再难在洋面上驰骋。另一艘小一些的军舰仍毫无惧色,一边发射缺少精度的炮弹,一边卯足了劲调整角度,往淑女号冲刺而来。 “又是这一招,这次是该死的美洲贸易公司想来撞我们!”老乔又气又急地喊道。 “不会,这一次是咱们撞他们!” 阿尔微微转动船舵,让船头正对着海盗船的撞角,波浪拖着帆船上下起伏,新撞角的寒光在海水中若隐若现,迸发着咄咄逼人的气势。 “你想跟他对撞?”老乔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但一切征兆都显示,这个渴望出头的少爷,确实打算让两艘船的撞角碰个面。 “那艘船比淑女号轻得多,我们不会输的!”阿尔坚定地喊道。 “我的大少爷,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嘛!” “相信我!” 老乔抱怨了两句,无奈只好穿过甲板,大吼着叫船员们抓好身边的物件,以免被将要到来的撞击掀飞出去。 “我们不会输的。”阿尔小声对自己说道,并在心理重复他的思考:洋面上的风向垂直于两艘船的航向,但军舰却能以比淑女号快得多的速度逼近。这足以说明,它是一艘轻型帆船。它大大地减轻了自身重量,只是象征性地装配了少数火炮,其所以的破坏力都集中在了撞角处,指望能在敌人反应过来以前便将其贯穿。这不像正经军队的做派,反倒像是海盗的作风,其优点在于造价低廉、速度迅猛、威力强劲,对以突袭见长的海盗来说简直出奇地好用。而缺点也更为明显:那纸板一般脆弱的船体,并不能承受太多火炮的攻击,在淑女号的前置火炮对准其坚硬船头猛烈倾斜弹药后,那撞角剩余的威力,恐怕是不能达到敌人的预期了。 即使曾经干过不少傻事,但这一次,阿尔无比相信自己的判断。 果然,那军舰见无法撞击淑女号的侧翼,便在最后关头紧急改变了方向,调转船头企图逃跑。而淑女号则继续前进,与军舰擦身而过。 “就是现在,开火!”阿尔大喊道。 “好勒,开火!”胖乔治的嗓音传遍整艘帆船。两层火炮甲板一齐发力,震耳欲聋的炮声几乎掀开了军舰的五脏六腑,其饱吃了一轮炮弹,顿时被炸得四分五裂。着了火的船员们哀嚎着跳入海中,其他人则挤进狭窄的小艇,想要借此逃生。 然后阿尔看到了,这小军舰上的人,并非是衣冠统一的外籍士兵,而是肮脏的、粗俗的、不修边幅的海盗。 海盗与美洲贸易公司联合了。 淑女号上的其他人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背后的深意。甲板上爆发一阵欢呼,船员们从未品尝过如此酣畅淋漓的胜利,老乔兴奋地抱起阿尔弗雷德,在原地转了个圈,连喝得酩酊大醉的路德也被这欢呼声吵醒,睡眼朦胧地走上甲板,不明所以地瞪着眼前的景象。 “发生了什么事?”他茫然地问道,指了指海中燃烧的军舰残骸。 “什么事?阿尔少爷干成大事了!”胖乔治嚷嚷道。 阿尔弗雷德竭力抑制激动的喜悦,将注意力放到那剩下的一艘军舰。 被截断了主桅的大型军舰。 “别大意,这仗还没打完呢!”他大喊着,盖过了所有人的欢呼声。 他看得不错,这艘大船速度缓慢,却凭着一股穷凶极恶的怨念继续逼近淑女号,阿尔几乎可以听见海盗们的叫骂,那是一种不将他们赶尽杀绝就决不罢休的可怕威胁。显然,那上面也满是嗜杀的海上渣滓,不把淑女号赶尽杀绝誓不罢休。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路德摇晃着他宿醉发疼的脑袋,嘟囔着想从这梦魇之中苏醒,分发武器的水手白了他一眼,将一根鱼叉胡乱塞进他怀里,他轻轻用鱼叉尖扎了下自己的大腿,然后发现了现实的痛楚要远比宿醉更令人难受。 “真是……就不给人半刻安宁!”他挥舞着鱼叉,加入了气势如虹的叫骂大军。 火炮的咆哮几乎撕裂洋面,带火的木屑四散飞舞,紧接着,两艘全副武装的大船,如骑士对冲一般撞到了一起,坚硬的撞角发出哀嚎,剧烈的震动将所有人都掀翻在地。 “快站起来,站起来!”阿尔在甲板上拼命挣扎,还不忘扯着嗓子向全船人大喊。经验丰富的海盗比他们更快地投入战斗,带钩的绳索套住了淑女号的船体,将两艘船拉近。阿尔听见海盗的奸笑,还有那令人不安的拔剑声,他屏气凝神,将身体的疼痛和精神上的恐惧一扫而空,然后坚定地睁大眼睛,冲着海盗船拔出了自己的剑。 正所谓时势造英雄,阿尔弗雷德此时的身姿,无疑配得上英雄的赞誉。探险家和水手们看到了这无谓的姿态,备受鼓舞,纷纷拔出武器准备战斗。大战一触即发,老乔指挥火枪手进行射击,海盗们也开枪还击,一轮对射之后,两艘船终于进入了搏命的距离。海盗们纷纷抓起绳索,如飞人一般往淑女号荡来。 “迎敌!”阿尔高举着短剑,朝一个荡到他面前的海盗冲去,那家伙踩在弦墙上,没等拔出武器,便被阿尔砍翻,一头栽进了海里。就此,双方陷入了激烈的混战。 老乔奋力挥舞着一柄宽刃剑,一人独斗三个海盗;路德组织起水手鱼叉队,利用武器的长杆优势,将海盗往角落里逼;探险家们的武器则丰富许多,从袖珍手枪到烈性爆竹应有尽有,他们朝海盗们投掷臭气十足的囊袋,用飞镖割断空中的绳索,依靠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打退了海盗一波又一波的攻势。 然而,纵使饱受挫折,海盗们却仿佛不要命般,始终不肯放弃,他们从军舰里钻出,从天上跳下,从海里爬着船体登上甲板,如汹涌的浪潮一般扑向淑女号,使人不禁怀疑那艘不算太大的帆船里是否藏了千万个恶徒。 “这可不是个办法,我们经不住这样消耗。”梅森一刀砍翻两个海盗,来到了阿尔弗雷德身旁。 “阿尔少爷,我们必须撤离。” “不!现在还不到撤退的时候。”阿尔弗雷德顶住了压力,坚定地说道。“况且,耶米尔、安妮,还有艾米丽小姐都还在船舱里呢,我们逃跑了,他们就死定了!” “你想待在这里,像个英雄一样保护所有人?”梅森眯起眼睛,完全无视周边的厮杀。 “至少,我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朋友遭难而无动于衷!你不也是这样吗?梅森,不然你又为何会替莱德挡刀?要是莱德,或者波叔在这船上的话,你还会说撤退的话吗?” “……你以为自己是个人物,阿尔少爷。你的确是个值得关注的人物。”梅森冷冷地说道,他转过身去,往甲板另一边的逃生艇跑去。阿尔弗雷德知道,他要独自逃跑了。 “等等,梅森!” 梅森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叹了口气。 “只有死人才会成为英雄,阿尔少爷。”他意味深长地说道,算是给阿尔的答复。 一个不知死活的海盗冲了过来,被梅森敏捷地闪过,并一刀结果了性命,这位在几天前才受了重伤的公会成员,竟是如此骁勇善战,他至始至终维持着高傲冷漠的姿态,唯独在痛下杀手之时,才能展现他残酷且熟练的技艺。这令阿尔顿感……恐惧。 “梅森……真是个深藏不露的家伙。”阿尔默默念叨着,将恐慌的情绪铭记在心。 “别愣神了,敌人都要打过来了。”路德维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到了艉楼上面,他浑身沾满了海盗的血,手里拿着一截被砍断的鱼叉,焦急地望着甲板上的情形。“真是的,没想到一觉醒来,就马上要到深海阎王那儿报到了!真是头疼死了!” “你要是少喝点酒,就不会那么头疼!”阿尔弗雷德忍不住冲路德大发雷霆。他算是理解夏洛蒂的心情了,眼前这个不上进的家伙,空有一身本事,却从不显山露水,难得发挥什么积极的作用,真是气死人了。 在这紧要关头,海盗的首领登上了甲板,那副透着死亡气息的铁甲面具,以及等人高的巨大斧头,将最勇敢的水手们都镇在了原地,不敢动弹。 “是……是……是猛兽,‘猛兽’盖伊!”一个探险家坐倒在地上,浑身颤抖不止。 “这么说,对方是沉船湾的海盗,是那个马龙·波迪尔的人吗?”阿尔自言自语。 “难缠的家伙。”路德看着盖伊,撇了撇嘴。 “怕什么,咱们去干掉他!”阿尔举起短剑,一跃跳上楼梯的扶手,借着下滑的力道朝盖伊跳去。 “阿尔少爷!”路德惊恐地喊道。 盖伊透过面具看着空中这个英勇的身影,只是懒散地抬起斧刃,便格挡了这凶猛的一击。阿尔落到地上,为对手的怪力感到无比惊讶。紧接着,他突然感到寒毛直竖,本能地往后一跃,正好避过了盖伊势大力沉的一记劈斩。 这是阿尔弗雷德·威尔森第二次与“猛兽”盖伊交手,也是第二次感受到死神的气息。 被称作“猛兽”的男人,其力量、速度,还有骇人的杀意都超出常理,仅仅交手一个回合,阿尔便出现了自己惨死斧下的幻觉。他定在原地,被对方的杀意震慑,明明知道此时是最好的进攻时机,却无法驱动自己的手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盖伊将大斧从破裂的甲板上拔出来。 第二次交锋,仿佛正朝着同样的结果发展。 “阿尔少爷,别被他唬住了。”路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紧接着,半截鱼叉从他头顶飞过,直扑盖伊的面门。这突如其来的攻击,令最强大的海盗也措手不及,盖伊猛地一晃,鱼叉刮过铁甲面具,擦出一片谣言火花,盖伊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少许的血液从面具里渗出来,将破碎的甲板染红了一片。 “看啊,‘猛兽’盖伊死了!盖伊死了!”路德高声大喊,声音响彻整个甲板。 猖狂的海盗们听到了这一消息,竟然一下子没了气势,他们左顾右盼,去寻找最强海盗的身影,但恰逢此时,淑女号的甲板上又弥漫起了浓浓的烟雾。 “成功了!耶米尔,再多弄些!” “尝尝这个!” 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安妮和耶米尔半开着竖井门,为眼前的景象而欢欣不已。耶米尔将一堆混合了烟雾试剂的玻璃管投掷出去,其碎裂之处如开花一般升起一堆白色的烟雾。安妮则拿着一把扇子,将周边的烟雾使劲往人多的地方扇。淑女号的船员们心领神会,知道这是炼金术造就的障眼法,可海盗们却开始慌乱起来,迷信无知的罪犯们并不理解科学的力量,还以为这是海洋降下的谕旨,让他们赶紧撤退呢。但最重要的是,这场烟雾使得海盗们无法顾忌彼此,也无法辨明盖伊是否真的死了,这比被千军万马围剿更令他们感到不安。 然而,阿尔这边的形势并没有朝更好的方向发展,因为“猛兽”被彻底地激怒了。他大开大合,疯狂地向阿尔与路德进攻,二人依靠艉楼楼梯狭窄的地形,才勉强躲过攻势,退到了安全的艉楼上。 “瞧你做的好事。”阿尔弗雷德郁闷地说。 “别这样,阿尔少爷,至少咱们的运气一直不错,是吧。”路德突然笑了起来,指着远处的海面,并开始大叫大嚷,好让甲板上战斗的双方都能听见。 “咱们的援军到了!” 鬣狗亨利·巴斯克的座驾不紧不慢地朝他们驶来,四门船首大炮无情对准了战场,摆出了一副不分敌我、一律摧毁的架势。 “他真的是来帮助我们的?”阿尔弗雷德忧郁地问道。好像是为了回应他似的,女王号的炮管喷出了一道道狭长的火舌。 第157章 最凶猛的海盗 炮弹落在交战区域,有的砸到了军舰上,有的则落入水中,所幸,淑女号并没有因此受到伤害。 但是路德和阿尔弗雷德的危机,还远远轮不到亨利·巴斯克来决定。就在他们眼前,最凶猛的海盗,“猛兽”盖伊正处于盛怒之中。血色的狂怒从他额头上不住地冒出,一滴一滴的红色血液落到地上,犹如炙热的岩浆,裹挟着甲板的嘶嘶悲鸣,化为黑色的烟雾。 这是路德给予其的一击,那擦过铁甲面具的鱼叉,注入了欧陆剑击俱乐部曾经的榜首强大的力道,这才使海盗吃到了少有的疼痛。 但阿尔弗雷德丝毫不敢松懈,他握紧了手中的武器,预感到自己的生死正悬于一线。 “看来,传说是真的,这家伙的血真会沸腾的!”路德惊讶地望着盖伊的恐怖身影,纵使是见多识广的他,也不禁为之悚然。 “路德,这是一个机会!”阿尔大声嚷道,他依然十分聚精会神,就连灵魂也安定了下来,再也听不到任何喧闹,仿佛海盗的嚎叫,刀剑的交锋都来自另一个世界。此时,唯有一件事情令他躁动不安,但那也并非来自恐惧,而是源于渴望。 “这是一个机会。”他接着说道,声音已如晴天的水面一般风平浪静。“我们要在这里干掉‘野兽’盖伊!” “哈,我想这并不容易……”路德嘀咕着,随即瞟了一眼阿尔,“你不是在开玩笑,是吧,阿尔少爷?” “不……横竖都是一死,既然如此……我是说,‘猛兽’盖伊是加勒比海最凶猛的海盗,如果能干掉他……不仅是为民除害,还能威名远扬呢。” “你这小子,是被名望迷了心窍了!” “执行命令,水手!”阿尔坚定地喊道,并带头朝盖伊冲了过去。 “该死的,等这事完了,不管是在人间还是地狱,我都要揍你一顿!”路德大声嚷着,跑向盖伊的另一边,准备夹击猛兽。 在过往无数次血腥的交锋中,盖伊鲜有敌手,从无败绩。许多人被他那恐怖的气势震慑,在交锋之前便已束手待毙,如同秋日——或者春日,这取决于纬度——的小麦一般等待收割,实际上,曾经面对盖伊而毫不动摇的人,除去阿尔以外,也只有区区两人。盖伊从不说话,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愚钝痴呆,相反,他在心里收起了残忍的嘲弄欲,开始重视起眼前的威胁,这意味着,像将斧子陷进甲板里这样的失误,他绝不会再出现第二次。 “上!”阿尔弗雷德大吼,与路德同时发起攻击。路德手中只剩下鱼叉的下半截把柄,那是他在干掉两个不知死活的海盗后的损耗,他将其作为棍棒,朝盖伊的脑袋上呼去。阿尔则集中精力,将剑尖朝盖伊的腹部刺。 盖伊并不理会路德的棍棒——那棒子势大力沉,但并不致命——他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与阿尔弗雷德的战斗中去。他挨了路德一棍,用斧刃挡住了阿尔的剑尖,并顺势而下,将大斧贴着剑刃,直朝阿尔的心窝砍去。阿尔屏气凝息,本能地往后一跃,躲过了大斧的劈砍。盖伊一击不中,但大斧顺势抡圆,又回到了他的右肩,丝毫不露破绽。阿尔和路德继续进逼,但盖伊依然不理会路德的棒击,他一转身,将斧子横过来,狠狠地向阿尔砸去。巨大的斧面袭来,阿尔全无躲闪的空间,只好用短剑横着抵在身前,正好撞上斧面,被拍飞出去老远。 “注意,这家伙全身上下都是武器。”路德兴奋地冒着热汗,仿佛宿醉带来的头疼已不再要紧。他想起了以往,想起了在欧陆剑击巡游时收获的欢呼声,与此时海盗和水手的厮杀声何其相似!他咬了咬牙,将手中的鱼叉柄狠狠地扔了出去,盖伊轻轻一挥斧,便将这根鞠躬尽瘁的鱼叉弹进了海里,然后恼怒地转过身来,横过斧头向路德扫去。 “别嚣张,海盗!”路德也给逼急了,就地一滚躲过了攻击,他摸到了一把武器,那是阿尔弗雷德被打飞以前掉落的短剑。路德兴奋地抚摸剑身上的纹路,仿佛有了胜券在握的感觉。 “阿尔少爷,你睁大眼睛仔细看看,真正的剑术高手是怎样干掉五大三粗的臭海盗的。”他恶狠狠地说道。 阿尔没有听清路德的话,他的意识仍挣扎于生死之间,好不容易将胃里翻倒的玩意都呕了出来。盖伊全力的一击差点将他拍成肉泥,但阿尔仍坚持继续战斗,他闭着眼睛,手下意识地在甲板上摸索,寻找任何可以用来反击的武器。 另一边,路德与盖伊的交锋开始白热化。剑与斧的较量,似乎不逊于火枪与炮弹的比试,每一个来回都发出清脆的鸣响。路德是剑术大师,在战斗技术上压制了盖伊的脚步,可对方那如恶魔般的杀戮气息却丝毫不减,甚至能够用蛮力破坏路德的进攻路数。 “多么可怕的坏蛋!”路德不禁感叹,要是他这些年没有被酒色掏空身子,指不定还能在天黑以前结束这场看不到头的苦战。 一个空的酒瓶子从他身上掉了出来,仿佛是在呼应他的自嘲。接着,是一连串乱七八糟的东西。路德这才发现,在最近一次的交锋中,他的衣服被横着划破了,马裤的口袋也是如此,因而那些有意或无意带在身上的玩意开始洒落战场各处。 世上便是有这样奇妙的事情。如果不是阿尔弗雷德掉了短剑,他定然不会在甲板上瞎找一通,自然,他捡到了路德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一张画着圣马里特港小酒馆侍女肖像的纸条、一叠路德在梦醒时分写给自己聊以解闷的蹩脚诗句、还有比之前那空瓶子小得多的小号伏特加。 “这是什么东西!”阿尔抓起少女的肖像纸条,气恼地将其揉成了一团,路德派诗歌的下场要好些:它们被海风吹散,飘出了弦墙跃进了大海。最后,阿尔终于抓到了小号伏特加的瓶子。 这时,盖伊凌厉地挥出一斧,差点将路德的头颅砍飞,路德则俯身刺击,却被盖伊用单手抓住了剑柄,路德再一挥拳头,正打在盖伊的铁甲面具上。 当代最凶猛的海盗与曾经欧陆剑击第一高手,就此僵持在了淑女号破碎的甲板上。 多年以后,路德维希也许会庆幸自己当时没有闭上眼睛,得以目睹这起最能在酒桌上炫耀的事件。总之,接下来的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阿尔弗雷德犹如神灵附体,在千钧一发之时将整瓶伏特加甩了出去,脆弱的瓶子撞击到盖伊坚硬的铁甲面具,瞬间碎裂开来,将谨剩的一点点酒精洒到盖伊的脸上,而路德趁机朝他脸上补上一剑——又被躲过了,剑锋擦过面具,专注于战斗的“猛兽”盖伊,发出如野兽般的嚎叫,宣泄着难以忍受的痛楚。 路德可以发誓,他在近距离看到了跳动的火苗,伴随着血液从盖伊脸上的伤口涌出。 “这家伙的血真是沸腾的。”他呆呆地重复之前说过的话,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处险境。 “猛兽”盖伊要撤退了,他扑灭了面具上的火星,深邃的眼中充满了憎恶,他猛地越过船舷,一跃跳进了海里,狂暴的哀嚎声久久不绝,响彻甲板上空。 “我们成功了,哈哈!”路德大笑道。 安妮和耶米尔的炼金术已接近尾声,烟雾试管全部用完,缺少材料的坩埚奋力熬煮最后的残渣,但扑通扑通的泡沫里再无烟雾产生。两人无奈地灭了火,悄悄合上隔板,去船舱里寻找新的武器。随着雾霾逐渐散去,甲板上的战斗再一次激烈起来。海盗们心惊胆战地寻找他们的首领。在发现“猛兽”盖伊真的被“干掉”了的时候,他们似乎开始害怕了。 阿尔感到胜利在望,喜悦冲昏了他的头脑,但随即便被路德扇了耳光。 “振作精神,阿尔少爷。”路德举着崩了刃的短剑,一边后退一边注意四周的动向。“现在,才是这场战斗最关键、最危险的时刻。” “你提醒人还真是下重手!”阿尔气恼地嚷道。 但多亏路德提醒,他打破了恍惚的状态,用诧异的眼光看着甲板上的战斗。 虽然摆脱了加勒比海最强大的海盗,但淑女号才刚刚进入最危急的时刻。失去首领的海盗们,却不像常人一般六神无主,这群自私卑鄙的渣滓头脑清醒,知道他们胜利在望,所有人都渴望取代盖伊的地位,成为新的首领。 “喂,情况不妙啊,阿尔少爷!”路德举着崩了刃的短剑,一边后退一边注意四周的动向。甲板上,还能战斗的探险家与水手已所剩无几,而张狂大笑的海盗们却仍数量众多。 阿尔弗雷德站起身来,意识仍徘徊于兴奋与紧张之间。路德扶着他,两人撤退到艉楼底下船舱的入口,进入了昏暗的楼梯。这里是求生的通道,汇集了淑女号最后的抵抗力量,受伤的船员被搬了进来,胖乔治则死守着大门,掩护众人撤退,并将海盗的冲击奋力挡回。 “先生们,很高兴与你们并肩作战。”阿尔严肃地说道。 “你少来,我还没想死呢!”路德拍了他一下。 阿尔苦笑了两声,才发现浑身是血的梅森静静地靠在墙边,闭着眼睛,仿佛死了一般。 “你……”阿尔感到有些悲伤,纵使嘴上说着不留情面的话,可梅森终究还是留下来继续战斗,并且付出了生命…… 接着,这位伟大战士的躯体突然动了一下,把阿尔吓得差点摔倒。 “嗯?你来了。”他面无表情地说道,然后直起身来。阿尔弗雷德惊讶地打量着梅森,发现后者虽然浑身沾满了鲜血,但却无一点受伤的迹象。 那并非他的血。 “你不是走了吗?” “……淑女号不应该在这里沉没,从各种意义上来说。”他有些烦躁地回答,一如既往地简短而意义不明。但阿尔猜想,这或许意味着梅森没有通往岸上的可行路线。 不管怎样,阿尔弗雷德感到无比欣慰。 然而,淑女号的士气却十分低落。 “船上还有女人和孩子呢,她们怎么办?”一个水手说。 “何塞战死了,像个英雄一样。”一个探险家嘟囔道。“但是他的妻子和还未出世的孩子怎么办?一个死去的英雄能养活他活着的家人吗?” “奥雷才十八岁,他的母亲还盼他回去呢。”一个水手说到动情处,竟止不住流出了眼泪。 船舱的气氛急转直下,变得失落、伤感、萎靡不振。 “阿尔少爷,看到了吧,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成为英雄的志向。”梅森小声地说。“你衣食无忧,每天沉浸于天马行空的英雄史诗,却对现实充耳不闻。这里的每个人都有家人,都有寄托,都有未尽的责任。他们一死,垮下的是一整个家庭。你仅仅为了自己的愿望,就带着大家与你一同赴死,这般自私,难道也配称为英雄吗?” 梅森的话很小声,给阿尔留足了面子。但在阿尔弗雷德听来却如雷霆一般振聋发聩。 “你搞错了,梅森,我们别无选择,是海盗进攻了我们……难道向海盗投降,然后受人屠戮,便是正确的吗?” “哼,有时候投降也是一种进攻,隐忍总能收获不菲,可像你这么耿直的少年,恐怕意识不到其中的好处吧。”梅森鄙夷地摇了摇头,将帽檐拉下,不再言语。 阿尔有些动摇,主动进攻海盗的命令是他下达的,是他活生生地毁灭了无数个美满的家庭。 “别听他胡说,阿尔少爷,你干的对!”胖乔治从前线撤了下来,换上了一批生力军。 “我们是在自保,同时也是在为民除害!要是所有人都只想着自己的小家,那最终是大家都得完蛋!那我情愿像个男子汉一样壮烈献身,至少我无愧于上帝,无愧我父母的教诲。” “那是因为你没老婆!”路德突然蹦出一句,把所有人都逗笑了。 胖乔治气红了脸,揪住路德的衣领就要发作,但手举到高处又放了下来。 “大家都要死了,我可不想在这时候浪费时间在你身上!”他恶狠狠地说道。 “放心,我们不会死的!”路德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你又知道什么,别给大家无谓的希望!” “我的乔治老兄啊,你以为鬣狗会任由海盗胡来吗?” “嘿,你这醉鬼,老是喜欢胡说八道,我告诉你,我早就看不惯了,今天我就要修理你……” 老乔话还没说完,外面就传来炮火的轰鸣,而海盗们的呼喊也印证了路德的预言:鬣狗来了。 第158章 胜利? “赶紧撤退,撤退!” 甲板上的海盗在叫嚷,那语气中充满了惊恐。看来,不怕死只是表象,但凡遇见了更深的执念,寻常歹徒也只能抱头鼠窜。 亨利·巴斯克的女王号想必已经到达合适的位置,其冲天的愤怒透过半边甲板的二十门火炮向大海倾泻,将海盗船连同淑女号一同轰炸。 “这个鬣狗是个该死的疯子!”老乔愤怒地大喊。 但他的抗议起不到任何作用,亨利·巴斯克的攻击仍在继续,炮弹不分敌我地掉落在这片海域,阿尔弗雷德等人只能抱紧了头颅,祈祷自己不被炸成碎片。阿尔在心中默记开炮的次数,每一次剧烈的震动,他的恐惧以及愤怒都随之增加一分。 海盗们无法抵御此等攻势,他们纷纷跳回自己的帆船,或者索性跳进海里游泳,在船上的人则砍断绳索,将交缠的两艘船分离。 过了许久——就像过了一辈子似的——淑女号摆正了方向,与军舰分离开来。狼狈不堪的海盗夹着尾巴逃跑了,淑女号得到了救赎,不用再承受“友军”亲切的炮火问候。阿尔屏息良久,才放松下来,虚弱地坐到了地上。 “我们赢了,赢了!”路德开始大叫,并鼓动所有的水手与他一起大叫。胜利的感染力是可怕的,短短的时间里,所有人都在欢呼,那声音振聋发聩,穿过淑女号千疮百孔的船体,跨过邪恶的海盗和正义的水手们留下的十几具尸体,向大海呼喊,宣扬胜利。 阿尔的话被埋没了,他感到被一股浪潮裹挟,带向他不愿去往的地方。他明白,他们胜利了,上一次面对“猛兽”盖伊,他被打倒了,差点丢了性命,而这一次,他不仅全身而退,甚至还击伤了盖伊,击退了最凶恶的海盗。 是啊,这是一个不可忽视的事实——他们胜利地击败了海盗——在海盗的帮助下。 夜晚,小岛上的人们载歌载舞,但阿尔却无心加入,他有必须思考的事情。如果阿尔是正规的军人,那这天,也就是1716年11月13日的胜利,绝对会载入史册,成为整个大英帝国都引以为傲的伟大事件。阿尔弗雷德·威尔森率领的淑女号,打败了最凶猛的海盗“猛兽”盖伊,而微乎其微的代价仅仅只是四名不知姓名的船员的性命以及三十余名伤者疼痛的哀嚎而已。 到了晚上,罗伯特先生接到了详细的伤亡报告,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把自己关进乱成一团的船舱里,着手为死难的船员家属写信。 阿尔也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反思自己这一天的行为,以及这整件事背后的意义。他已经地履行了正义的职责,但要知道,英雄不仅需要身先士卒的勇气,更要有包容、隐忍、决绝的心态,这种心态要求英雄们坦然面对牺牲,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皆要一视同仁。一将功成万骨枯,就连伟大的艾萨克爵士都说自己踩在巨人的肩膀上,阿尔的成功自然也是如此,他决心走上英雄的道路,就注定得扛起旗帜,将聚齐在他脚下的所有欢喜与悲愁全部承担。也因此,他必须为死难者哀悼。 但这场胜利,究竟改变了什么?他想不出答案,便感到悲伤的氛围变得更加浓厚了。 除了阿尔弗雷德和罗伯特,其他人倒是很快便走出了悲伤的情绪。路德从船上跑到岸上,又从岸上跑回船上,每一次经过兴奋的人群,他便会欣然接过递来的酒杯,与大众一同享乐。活在当下,这是他的信条,且极具感染力。在他离开的时候,他带走了浓稠的醉意,在人们的眼中留下了希望与崇敬。 “你真的把酒丢到盖伊的头上了?”巴德老爷怀疑地问道。“不可能吧,你这嗜酒的家伙,恐怕宁愿被砍死也不愿把酒瓶子丢出去吧!” “你没看到当时的情况,你不懂!”路德醉醺醺地摆了摆手,不屑地说道。但凡遇到有人问起战斗的详细情况时,他都这样说。一方面,他自己也弄不清阿尔少爷是怎么打败敌人的——那发生得太快,他甚至怀疑过盖伊有什么阴谋诡计,毕竟,对方尚有余力应战。另一方面,与其把他所不能理解的事物——比如盖伊的突然撤退——告诉别人,倒不如保持神秘,让别人自己去想象。 巴德老爷捂着嘴笑了起来,为了不显得嘲讽英雄,他快步走开了。这一天,他的心情大好。淑女号做成了很多事情,击退海盗只是其中一件,另一项重要的事情,便是他们终于同鬣狗在寻找失落宝藏的事上达成了共识——智慧和武力不应对立,此时要想促成大事,他们已经离不开彼此。 当然,淑女号仍然属于弱势的、依附的一方,谁都知道海盗不可信任,而鬣狗同样也对他们抱有怀疑。巴德老爷自己必须作为人质前往女王号,但他所持有的金币倒是得以保留。 “我见识过那玩意的威力。”在谈判的最后,鬣狗是这样说的。他话中有话,并扫视着林奇、瞎狗等一干海盗,这些人都是不知廉耻的亡命之徒,此刻却破天荒地别过了脸,不敢正视船长的眼睛。 巴德老爷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对于三枚神秘的金币,至少有以下几点现象是值得关注的:第一,金币对人会产生影响,令他们情绪激昂并产生幻觉。第二,复制到纸上的金币的信息并没有这种奇怪的能力,因此影响源于金币本身。第三,这种影响不会对巴德老爷产生效果,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他自然乐意顺应海盗船长的命令,将这珍宝继续保存在自己的船上,以免落入彻底的被动。 因为行踪暴露,鬣狗便决定尽快离开此地。淑女号经过紧急处理,勉强达到了远洋航行的条件,当最后一桶朗姆酒被搬上女王号后,鬣狗冲巴德老爷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欢迎光临女王号。”他大笑着,露出了黑黄相间的牙齿。 “嘿,我们究竟要去哪?难道就一直跟着你们吗?”阿尔弗雷德拦住了巴德老爷,心急地问道。 “瞧瞧,这才没几个小时,某位大英雄可就急不可耐地要当家做主啦。”亨利·巴斯克嘲讽地说道。 海盗们大笑起来,巴德老爷尴尬地站在原地,有些抱怨地望着阿尔。 “我说,阿尔少爷,什么‘我们你们的’?淑女号是我的船,你可记清楚了。” “我们到底要去哪?”阿尔弗雷德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巴德老爷的小心思。 “去南美洲,我的大英雄。”说话的是鬣狗,依然带着自信又发臭的笑容。 第159章 南美洲 所有迈向未知的伟大冒险,在一开始或许都只为满足少数人的私心,这是漂亮的说法。而实际上——至少在大多数时候——探索与掠夺并没有本质区别。许多航海家打着探索世界的旗帜,所作所为皆为烧杀抢掠,从中世纪的维京人,到地理大发现的欧洲人皆是如此。于是,我们可以列举那些青史留名的大人物:德雷克爵士、亨利·摩根爵士、科尔特斯、皮萨罗……他们的恶行被掩盖,而他们的“丰功伟绩”却如此耀眼。这很讽刺,因为无恶不作的海盗或殖民者,反而成了航海事业的先驱和英雄。即使数个世纪的自我安慰和狡辩企图划分二者的区别,但它们在心意上却始终藕断丝连,无法完全撇清关系。 也正因如此,对待三枚金币与失落宝藏这一重大的探索行动,鬣狗要比巴德老爷和科伦大人都要敏感的多。因为他是真正能够除去所有体面的伪装,能用一种原始本能的兽性去不懈追求,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这一天是1716年11月20日,距离他们离开北海小岛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由三艘帆船组成的寻宝船队,沿着北部的航道行进,接着,他们顺洋流南下,冒险地从大西洋中心穿过,穿过加勒比海,远远经过古巴和牙买加,向着南美洲方向前进。 这路线能看展示领袖的性格,鬣狗绝非冒进之人,却并不害怕冒险。他刻意体现大胆无畏,仿佛只有那样,才能彰显他是宝藏注定的归属者。 正因有如此强势的船长,可怜的、沦为人质的巴德老爷足足想了一个星期,才鼓起勇气,提议召开一个公示情报的会议。 他有些坐不住了,因为亨利·巴斯克毫不犹豫、心无旁骛,仿佛是知道目的地在哪似的。可问题是,在这些天里,他并没有透露金币的信息。按理说,鬣狗仅仅拥有一枚金币——那还是可恶的克劳从巴德老爷那里抢去的呢——除此之外,巴德老爷也口述了从彼得上校得来的放大图纸上画着的事物。但仅凭这些缺失的信息,鬣狗为何就断定宝藏在南美洲呢? 女王号从来不曾召开这种类似的会议,海盗们习惯表决,习惯大声嚷嚷,然后一呼百应地服从船长的指挥,但是开会?不,他们不喜欢开会。 巴德老爷不得不与海风比拼嗓门。 “大家都需要一些指引,我们担心……这里头不会有什么问题吧?船长先生,您是不是可以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巴德老爷问道,语气大声洪亮,措辞却谨慎又小心,客气而规矩,就像一个不知自己是否受宠的弄臣,正揣摩国王的想法一样。 克劳猫着腰缩在人群当中,思索着自己的事情,他虽在名义上是鬣狗的手下,可船长对他却提高了警惕,并刻意地将他排挤出寻宝队伍的核心圈子里。在经历了伦敦之行以后,卡特高兴地回到了贵妇人号上——现在哈里是那儿的船长,这让残暴的林奇感到十分不快——而他克劳,则像个俘虏一样被关在了女王号上。他一抬头便看见船长的阴笑,觉得这不会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不过,鬣狗倒是守信地放了埃里克,让他在贵妇人号上做事,这可以说是克劳唯一的安慰。 “我要想办法与埃里克取得联系,然后逃跑。”他不止一次这样对自己说。但一种由来已久的欲望又将他束缚住,他不能放弃那三枚金币,不能放弃寻宝……与巴德老爷不同,他能够感受到那金币的气息,并且那种欲望随时间变得越发浓烈,比他在伦敦塔抢夺巴德老爷金币时要浓烈得多。 他只能欺骗自己,说莱德、梅森、安妮和耶米尔都会银港公会的家人,他们都被裹挟在船上,克劳不能一走了之。 一想到这,他便忍不住充满怨恨地瞪着巴德老爷。自己这悲惨的遭遇,说到底都是这老狐狸造成的,而现在,他跟鬣狗沆壑一气,竟真把自己当作合伙人,要去谋求那传说中的宝藏了。 “请告诉我们吧,大家都很不安。”巴德老爷恳求道,完全没意识到克劳的不满。他被获准每周一天回到淑女号上去鼓舞人心,而“大家都很不安”这句话,自他前一天从淑女号回来后便不停提起。 “你少来,巴德老爷,你的伙计个个都是英雄,怎么会为小小的迷途而感到不安呢?” “这……本来就是嘛。”巴德老爷不依不饶,冒险地瞟了一眼亨利·巴斯克的脸色。 鬣狗慢慢走到了巴德老爷身边,亲切地搂住了他,带着慈祥地笑意说:“老爷,我的好老爷啊,既然咱们已经是合伙人了,那又何必搞那些尔虞我诈的小玩意?你想要什么,就干干脆脆地告诉我,我保证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那好,我要知道那金币的秘密。”巴德老爷放弃了编故事,一本正经地提出了要求。 “真是不要脸。”克劳在人群中讽刺道。鬣狗笑了笑,让夏尼去搬了张桌子,然后招了招手,让所有人都围过去。 “你不知道?”亨利用冷峻的眼神瞪视巴德老爷。 “这……”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留下你们的性命?”他突然问道,让巴德老爷想起了那天的不快经历。 那时候,哈里主张留下他们,因为寻宝需要“智慧”而非“蛮力”。与此相反,林奇则主张将他们即刻拿去喂鱼。 “因为……我们的团队需要‘智慧’?”他假装天真地问道。 “那就表现得聪明一些,巴德老爷……”亨利阴险地说。“我并不相信你会毫无收获便离开那艘海神号,就像我从不相信海盗会戒酒一样。你的情报绝对不止两枚金币,你已经搞到了科伦的情报,这正是我带你出来的理由……” “你……你知道了情报?” “不,我正等着你发挥‘智慧’,把真实的情报带给我呢。” “可你却一往无前地往南美洲跑,这是为什么?” 亨利·巴斯克叹了口气,用同情的眼神看着巴德老爷。 “我的狐狸老爷,怎么到了关键时刻,你反而不那么灵光了呢?南半球,20个纬度,这是你在海神号上公布的消息。而凭借这些,我自然会将目的地锁定在南美洲。” “我不那么认为!”巴德老爷怀疑地说,“宝藏不一定藏在大陆,也有可能藏在茫茫大海中的小岛上。没有三枚金币情报的比对,我们是不可能找到它的。” “你的推理一向很精彩,但可惜,你忽略了历史的因果关系。”亨利笑着说。“你对骗子劳伦斯进行了深入的研究,甚至寻着其足迹进入了伦敦塔。但是,你似乎从未怀疑过,他是从什么地方得到宝藏的。” “我想这会成为一个未解之谜。”巴德老爷耸了耸肩。 “当你在海神号发表演讲后,那就不再是未解之谜了。”亨利说,“16世纪、南半球、南纬40度以南,这是一种可能,我在赌这种可能。当然,赌注是你全船人的性命……” 一股冰凉的水柱刺激了巴德老爷的大脑,令他倍感惊恐。 “要证实我的猜测,就需要更具体的位置,那会用到你的智慧……我希望在到达目的地前,你能把金币上的图案全部拓印出来。” “我今天就能完成!得回一趟淑女号!”巴德老爷着急忙慌地说。 于是,经船长特许,巴德老爷再一次回到了淑女号,他收集了金币,对其图案进行拓印,然后又去往女王号,留下疑惑不解的众人。 “我希望他不是真的与海盗合作。”罗伯特先生说,阿尔弗雷德郁闷地点了点头。 下午,巴德老爷拿着画好的图纸走进了女王号昏暗的船长室。 炼金器材被堆放在一边,桌子被腾了出来,交给巴德老爷演示他的成果。 “绝对精确!”他说着展开三张图纸——这正是三枚金币背面放大后的复制图,其中一张是美洲贸易公司的彼得上校原绘,另外两张则出自巴德老爷之手,他们可以放心地用这些图纸研究金币的秘密,而不用担心被神秘力量腐蚀陷入疯狂。 “想不到,你还是个制图的高手。”鬣狗倜傥道。 “做生意的,技多不压身嘛。”巴德老爷敷衍地说道,并用眼神请鬣狗快点明示答案。 “目的地在南美洲,这很容易理解……”鬣狗点着图纸上几颗标亮的星星说道。“这是南十字座,而这里是半人马座。” “两颗星的中垂线与南十字座的延长线相交,可以指向南天极。不错,我知道这个道理。” “失落宝藏在地球的南端,这是毋庸置疑的。其他的信息在另一张图上。” “在这儿呢!”巴德老爷指了指彼得上校原画的放大图。上校的画图技术,比巴德老爷更胜一筹,每一个细节都被描绘得栩栩如生,仿佛一艘真实的帆船正满张船帆,在海鸥与大风的伴随下破浪前行。 鬣狗望着这张图,慢慢笑出了声。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实物,但比起之前的只言片语的描述,现在他更全面了解了图上的内容,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我想得不错。你的性命保住了,巴德老爷。” “您就别卖关子了,快解释吧!”巴德老爷苦恼地说道。 “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近十年里,欧洲上流社会最流行的玩物是什么?” “这跟咱们的大事业有关系吗?” “快说!” “好吧,好吧!别吼我呀。”巴德老爷拿出毛巾,擦掉额头上的汗水。“要说近十年最流行的东西,那自然是法国凡尔赛宫里的精美假发,那些镶嵌金丝的银白假发,最能俘获贵妇人的芳心。” “那近百年呢?” “这可难说……时尚这种东西就像风,总是一阵一阵的。但要说17世纪人们普遍认同的玩意,那大概是斧头、鞭子还有圆帽吧。” “那两百年前呢?” “自然是拜占庭的玻璃画拼图了……”巴德老爷突然反应了过来,“噢!难道说,这金币的秘密就藏在两百年前的流行物里?” “当然不是!”鬣狗被逗笑了。“巴德老爷,你有时候就是机灵过头了,我只是尝试向学者看齐,在揭晓答案前先引经据典,类比一些毫不相干的事物,这不是你们文明人最热衷的把戏吗?” 他笑了起来,巴德老爷却仍在等待答案。 “好了好了,开个玩笑而已,别那么难堪嘛。”鬣狗推了推巴德老爷,强迫他笑了两声,然后又开始了自己的演讲。 “巴德老爷,你是个合格的商人,至少你知道商界的焦点在哪里。而我亨利·巴斯克,则是个出类拔萃的大海盗,当然也知道海洋的焦点在哪里。” “瞧瞧,咱们的大船长终于进入正题了!”巴德老爷自嘲地喊道。 “16世纪,有一只船队从西班牙出发,沿着南美洲行进,横跨太平洋,完成了环球旅行。” “我知道!”巴德老爷突然叫道。“那是麦哲伦的船队,对吧!” “呵呵,麦哲伦本人并未完成旅行,便身死异地,而原本壮大的探险队伍,最后仅有18人返回了家乡。” “这船上画着的‘v’,难道是……” “没错,正是回到西班牙的最后一艘帆船,维多利亚号的缩写。” “但是,这与宝藏有什么关系?” 鬣狗看着无知的巴德老爷,得意地露出他那布满黑斑的牙齿。 “这便是我说的,巴德老爷,你不懂得结合历史,你只关注劳伦斯本人,却没有想过他从哪里得到的金子。现在我们都知道,那剩下的几艘船都去哪儿了。” “胡说……那些船都出了事故,我是知道的!”巴德老爷怀疑地说道。 “哈哈,你要是知道,那你恐怕得活上三百年。不过,正因为神秘莫测,传说才显得如此诱人。至少,对麦哲伦船队持怀疑态度的人绝不在少数。德雷克爵士搜寻了麦哲伦海峡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更进一步,在南美洲最南部跨越风浪,却依然一无所获。像约翰·齐德利和霍金斯这些家伙也做过类似的尝试,但谜团依然是谜团,只怪他们没有得到劳伦斯的三枚金币,不是吗?” 长久以来困扰巴德老爷的谜题终于得以揭晓,他站在原地,宛如被晴天霹雳击中,过往的情报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使他意识模糊,思维迷离。 “怎么,这人是傻了吗?”鬣狗讥笑着,给了巴德老爷一记耳光。 “失落宝藏在麦哲伦海峡,哎哟!”巴德老爷说完自己的结论,才意识到面颊的疼痛。 “不错,咱们现在正是要去那个地方!” “可是……接下来呢?麦哲伦海峡那么长,我们的目的地究竟在哪?” “啊……这就是你的任务了,巴德老爷。在我们到达麦哲伦海峡以前,请你务必解开其中的秘密,不然的话……你懂的,我从不跟废物合作。” 巴德老爷紧张地吞了口唾液,他算是明白了,鬣狗始终像个胜利者一般从容不迫,而他们,则如蝼蚁一般,时刻有送命的危险。感到紧迫是正常的,也是必要的,因为按照现在的航速和航程,留给巴德老爷的时间不多了。 “我还得回去……要去跟我的人商量。”他坚定地提出了条件。“别这样看着我,我必须回去,我可还想要头上的脑袋呢!” “哈哈,你当然可以回去。不过,淑女号的所有武器和食物都要放到女王号上来,由我那称职的大副来负责你们的补给。怎么样,巴德老爷,在这茫茫大海上,让我们给彼此一个值得信任的理由吧?” 巴德老爷眼睛一闪,又提了个条件。 “我要克劳那家伙,还有贵妇人号上的丽莎小姐。” “你还敢谈条件?”鬣狗阴沉着脸,如恶鬼般瞪着巴德老爷,话语却是轻柔缥缈,给人带来极大的反差。 “……咱、咱们不是说好的嘛,给彼此一个信任的理由?”巴德老爷被吓得冷汗直冒,仅能凭借本能作答。 有几秒钟,巴德老爷以为自己完蛋了,他后悔在死亡线上试探的太久,最终遭至悲惨的下场。 “没问题。”鬣狗说道。 巴德老爷感觉自己心脏疼痛,他捂住胸口,喘着粗气,难以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反转,直到过去许久,才勉强恢复了常态。 “该死的海盗,该死的岁月!我可经不起这种大起大落的折腾啊。”他在心里哀叹,眼神充满了悲伤。 不一会,克劳被稀里糊涂地推了出来,来到了巴德老爷的身边。鬣狗将任务交给了他,并特意嘱咐他,如果失败,他将遭遇同淑女号一样的命运。 “那是什么命运?”他不安地问道。 “死呗。”巴德老爷做了个胜利的手势,无奈地说道。 “你这老狐狸,竟然又害我!”克劳气急败坏地将巴德老爷扑倒在地,三个海盗赶忙将他架住,这才避免另一场心脏病的爆发。 “别这样想,克劳,这也是你的机会,不是吗?只要你成功找到失落宝藏的入口,那我就将埃里克还给你,怎么样?”亨利·巴斯克轻蔑地说。 “这是询问,还是指令?”克劳气愤地嚷道,却再无人理会他。 巴德老爷和克劳就这样被送回了淑女号,而三张图纸则被鬣狗保留了下来。 第160章 图纸 “完了,我们是完全被亨利船长拿捏住了。” 刚踏上淑女号,巴德老爷就对克劳抱怨道,后者突然感到一阵无法忍受的怒火,他觉得巴德老爷简直无良到了极点,不但拉人下水,还极不坦诚。 “别跟我耍小聪明,巴德老爷,你印制了多少张,自己心里没数吗?”克劳半是嘲弄,半是恐吓地说,完全不在意旁边看管的海盗会听见。 巴德老爷赶紧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并注意观察身边的海盗——这些人是林奇的同伙,他们肌肉强健,性格残忍,但他们并不在意巴德老爷的小小阴谋,反而更专注于船长给予的命令: 搬光淑女号的武器和食物。 “看来,这里真成海上监狱了。”路德维希望着身边走来走去的海盗,自嘲地笑出了声,夏洛蒂小姐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但凡是个有点点尊严的人,都不会在这种场合还嬉皮笑脸的。”她冷冷地说道。 这几天,淑女号的状况可谓风雨飘摇:莱德常常拿着木棍在甲板上行走,这时候刚刚发完第三轮火,受害者是那些破败的船舷和浸湿的绳索,莱德对其不断踢踹和击打,却没有一处船舷和一根绳索因此断裂,恰如整条船现在的处境——生不如死。 罗伯特先生一直待在船舱里,除了指示他的团队做好保护外,更多的是在留意帆船的动向。布莱恩船长与海盗没少起冲突,当然,这种冲突往往都是点到为止的,毕竟,他们没有与海盗叫板的资本。 毫无疑问,淑女号上空笼罩着一层夹杂着忧郁与暴戾的云雾。这种氛围影响的不仅是个人,而是扩散到了所有人的头顶,这便是路德开出不合时宜的玩笑以后,遭到夏洛蒂小姐的无情痛击的原因。 巴德老爷登上甲板,像往常一样招呼众人,好让他们一起研究图纸的秘密,而莱德的第四轮怒火,也被这心安理得的行为彻底点燃了。 “老东西,你竟然还好意思在这儿发号施令?”莱德扬起了眉毛,句句如刀尖指向巴德老爷。 “请你客气点,公会的先生,现在不是同船内讧的时候。”罗伯特先生依然彬彬有礼,但言语间对莱德已有了一些不屑与疏远,比如说,他已不当所有人都是“同伴”,而只是“坐上同一艘船的人”。这是在淑女号缺乏主心骨时,自然会导向的结果。 “就是,莱德先生,请不要生气,也许老爷他是得了海盗的什么好处,才敢厚着脸皮,泰然自若地回来呢。”巴德家的管家邓肯面无表情地说,他仍一如既往地冲泡茶叶,并向他的主人送上最辛辣的讽刺。 “你还是这么坏心眼,邓肯。”巴德老爷无奈地摆了摆手。“好处没有,坏消息倒是一大堆,比如说,如果不在船队到达麦哲伦海峡前找到失落宝藏的确切位置,那鬣狗可不会对咱们客气的。” “无聊的威胁!”莱德激动地嚷道。“这是海盗的惯用伎俩,这群该死的、肮脏的、残暴的畜生,只会用暴力去胁迫无辜的人们。” 他的话慷慨激昂,全然忘记了自己也是这套方法的坚定贯彻者。 “省省力气吧,莱德。”巴德老爷苦着脸嘟囔道。“要是叫骂有用的话,我们早就逃出生天了。” “再说了,你这乞丐也不是什么善茬,别五十步笑百步,去咒骂海盗了。”胖乔治气呼呼地补充道,在气势上帮助巴德老爷扳回一城。莱德瞪着这位肥胖的保镖,眼睛似乎都要冒出火来。他身后的梅森手扶在小刀柄上——这藏在衣服夹层里的武器躲过了粗心大意的海盗搜查——冷冷地观望着事态的发展。 海盗们乐呵呵地望着这出好戏,他们喜欢看俘虏们互相残杀,竟然还为此开起了赌局,为谁先动手而争先下注。在各种负面情绪的推动下,淑女号的船员们看似已经到了分崩离析的地步。但鬣狗的诺言在这时候及时实现——待在贵妇人号的卡特和夏尼带着丽莎抵达了淑女号。 一时间,人们忘记了互相指责,纷纷跑到女医师身边,对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丽莎平静地笑着,一一回复友好的问候,温柔的言语就如同一阵清风,将笼罩在众人头顶的乌云吹散。 “你没事吧。”莱德最后一个凑上来,紧张地问道。 “放心吧,兄弟,我答应你的事情就一定办到!现在,丽莎小女娃就在这里,连一根头发都没有受到伤害!”卡特夸耀地说道。 “莱德大人,我很好。”丽莎平静地说道。 “你是个有种的家伙,卡特。”莱德低语两句表示感谢,从此收敛了张狂的态度,不再与海盗针锋相对。 “你看,大家都对丽莎小姐那么好,可只有我欢迎你的到来。”巴德老爷卖乖似地捅了捅克劳,把他气得直咬牙。“趁我还没改变主意,再把你揍成肉泥之前。”他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赶紧办正事!” 丽莎和卡特的加入令团队的紧张气氛缓和了不少,而夏尼则驱散了围观的海盗,以鬣狗船长的口吻,命令他们不要把客人们“逼得太紧”。 “你真是我们的福星,丽莎小姐。因为你的帮助,我们才能逃脱海神号的猎杀。”罗伯特冲公会的女医师脱帽致敬,由衷地赞叹她的无畏与奉献精神。 “我什么也做不了,只是在赎一份沉重的罪孽罢了。”丽莎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现在,我们都身处新的困境,在没有其他办法以前,就请大家听巴德先生的话,好好为生存而努力,好吗?” 他这么一说,连戾气冲天的莱德也冷静了下来,顺从地点了点头。 巴德老爷松了口气,他开始拐弯抹角地讲述鬣狗的观点,并用一种较为轻柔的方式交代了他们要做的任务。 “所以说,那大胡子海盗是要我们当侦察兵,去找失落宝藏的入口咯?”莱德问道。 “类似,但这种侦查是通过脑力完成的。我们必须解开骗子罗杰的三枚金币里隐藏的秘密,我相信,通往失落宝藏入口的指引一定就在其中!” 阿尔弗雷德突然颤抖了一下,在长时间的沉寂后首次抬起头来,他的思虑重新运作起来,审视着过往与未来。自从明白了领导人所背负的责任以后,他便不再执着于分清是非黑白,如果与海盗合作能够保全一船人的性命,那他也愿意这样做。这是一种苦涩的成长,只有经历过人世沧桑才会明白。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们的所作所为,等同于是把自己的梦想,慷慨地送给一群罪犯。这种感觉很奇妙,既令人愤慨,又令人兴奋。 鬣狗说的没错,巴德老爷的确复制了不止一份图纸。他从怀里取出一沓工整折叠的图纸,胡乱找了一个被掏空的木桶,在上面排出了其中的三张。众人围了上去。 阿尔好奇地插入人群,成为了圆圈第一排的观众。每张图纸最上方都写着标注名称的字样。第一张图纸写着“圣父金币”,其金币实物仍被缝制在巴德老爷舱房床底下箱子里第二件外套的左胸口袋里。图纸上根本无法辨认出任何已知的事物,创作这幅图案的家伙一定是个抽象派画家,交叉、拥挤、连接,即使是在将原始图案放大了十倍的平面图上,这些图案依然显得繁杂多样,纵横交错。若要说这是地图,那实在很难叫人相信,任何人看到它的第一眼,都会认为这是顽皮的小孩脑中奇思妙想和搞怪逗趣混合而成的胡乱涂鸦。巴德老爷在年少时第一次看到这枚金币,曾以为这是一个从两百年前便开始代代相传的家族玩笑,现在少了原始金币自带的奇异魔力,人们都开始觉得这是个玩笑了,除了对图纸下方那行工整的、莫名其妙的语句“圣父赐光,指引迷途”感到疑惑之外,再无任何感想。 “这是什么?”阿尔弗雷德问道,语气有些怀疑。 “我家的金币。”巴德老爷尽可能硬气地回复,以打消其他人的疑虑。 “你确定吗?”夏洛蒂小姐皱起了眉头,她虽主管巴德家族的大小事务,但从未亲眼见识过祖传的金币。而即便巴德老爷最喜欢虚假的拍卖游戏,他也从未向那些富裕的狐朋狗友们展示过这件宝贝。 “不要怀疑,亲爱的,这正是劳伦斯的第一枚金币所承载的画面。” 第二副图纸,正如巴德老爷对内阁大臣科伦描述的一样,是一副繁星点缀的夜空图。显眼的半人马座和南十字座仍在试图绽放微弱的光芒。这一副画令人感到愉快,至少它不像第一幅那般杂乱无章,也确实表达了一些浅显易懂的东西。图纸的下方同样写着不明所以的文字“圣子滴血,窥视其源。” 第三幅图纸——也是最写实的一副——从头到尾都散发着一股子冒险的气息:一艘帆船乘风破浪,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奋勇前行,而在船身的尾部,一个圆圈起字母“v”,如胜利的誓言一般光耀非凡,让人深受鼓舞,浮想联翩。然而,如果仔细考量帆船的细节,就会发现它已久经磨炼,处处透出老化与残破的迹象,这在放大了三倍的图纸上尤为明显。图纸下方的文字写着“圣灵指路,路由心生。”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人们开始吵闹,开始各抒己见。阿尔弗雷德没有理会这些喧嚣,凭借着一股年轻气盛的冲劲,如饥似渴地扫视着三张图纸,目光在一幅画上从不停留超过三秒,只为在三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窥探出些许端倪。 “叔叔说的没错,这是麦哲伦船队的维多利亚号。”夏洛蒂指着第三幅画,肯定地说,这个观点原本来自鬣狗,却被巴德老爷窃为己有。 “但是这一副图是什么意思?”罗伯特指着第一幅,“这些乱七八糟的线条,到底是什么意思?” “也许这是埋宝人那个文明的文字。”布莱恩船长摸着髭须说道。 克劳觉得这个观点并不正确,但他实在不愿意过多去思考其中的复杂纠葛。至少现在,还不到他出马的时候,他不如在船上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坐下,好好欣赏夏洛蒂小姐那严肃认真的美丽脸庞。 但即使身处睿智者的集合,夏洛蒂也陷入了迷茫,那张如艺术品般俏丽的脸,不久便被焦虑埋没,失望和愤慨点缀其中,唯有坚毅一如既往,在未知的谜团里苦苦挣扎。 克劳看不下去了,他慵懒地抬着后脑勺,说出了自己早就想到的观点。 “我说,你们为什么不先考虑下文字的意义呢?” “但是,人家鬣狗——我说的是,我不都把那第二张图和第三张图给破译出来了吗?说明这种方法是正确的!”巴德老爷瞪着三张图,苦恼地说道。 “是吗?那你倒是说说,那个圣子滴血和圣灵之路,到底是什么玩意?” 人们陷入了沉思,开始审视这个崭新的观点。 “克劳说的有道理,为什么我们一开始没有想到呢?”罗伯特似有所悟,他看着第一幅混乱的图案,又仔细读了一遍写在下面的文字。 “巴德老爷,您知道圣父赐给众生的光是什么吗?” “嗯?”巴德老爷目瞪口呆地望着罗伯特,而后者已经开始背诵《圣经》中的语句。 “神说,让天空存在光体,将昼夜分隔,定下预兆,显现季节,日期,年份。” “太阳!”阿尔弗雷德恍然大悟,猛地抬头看向昏暗的天空。 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天空不见太阳。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讨论、研究了数个小时。 “啊,看来要验证这个方法只能等到明天了。真实麻烦,也许还得把金币本体拿出来,才有办法一探究竟呢。”巴德老爷苦笑着说道,众人对此表示同意,唯有夏洛蒂小姐紧咬着嘴唇,紧皱眉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怎么了,侄女?” “你们不觉得,对于劳伦斯——这样一个挥金如土,又无力谋生的人来说,这些隐藏的线索显得过于深奥了吗?劳伦斯没有智慧编写这种谜题。” 巴德老爷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有一大套的理论来解释这个矛盾,比如,维多利亚号的船员来自各个国家,劳伦斯有可能是其中一员,是他的同伴设计了这个谜题。 但是,为什么在当时,整个欧洲就只他一人声称见识过失落宝藏的景象,又只有他拥有雕刻着秘密的金币呢? 看来,矛盾依然存在。 还有,另外两枚金币的文字,又是什么意思呢? 夜晚宁静,每个人却都焦躁不安。阿尔辗转反侧,祈祷着明天阳光普照大海,得以揭开这隐藏了两百年的秘密。 第161章 焦虑的航行 天公不作美,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天空始终包裹着一层厚厚的乌云,海面也如人心一般,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平静与从容,变得波涛汹涌,浪潮翻滚。而随着南半球纬度的深入,气候又进入了犹如盛夏一般的高温景象——事实上也的确是盛夏季节——这令煎熬中的众人叫苦不迭。阿尔弗雷德和克劳都在心里默默觉得,自己从银港到南美洲,仿佛是追着太阳在走一样,只有在伦敦短暂逗留时方才得以呼吸一丝微凉的空气。 “过几天就会好的,我相信!”巴德老爷乐观地对大家说,指望鼓舞士气。 鬣狗从来不过问金币研究的进展,也没有忘记给他的智囊团队定期“添加饲料”,足量的食材每天都准时运到,交到艾米丽的手中,再变成美味的大餐。不得不说,在安妮的帮助下,艾米丽的厨艺越来越好了,而受到法国船医阿兰·凯奇的熏陶,艾米丽的医术也日益精进,现在,她能够通过医学理论指引实操,结合她本身便非常了解的土方子,实现令凯奇医生都叹为观止的医疗效果,也因此,艾米丽成为了船上不可或缺的一员,真正从傻姑娘变成了人人宠爱的海洋之星——尽管她依然保持天真烂漫的傻气个性。 但即便好事多多,巴德老爷他们依然日渐消瘦。淑女号的智囊团为金币的秘密绞尽脑汁,每日待在空荡荡的艉楼舱里对着三张图纸发呆。再也没有人提出新奇的观点,太阳,成了他们唯一的向往。太阳不出,那他们就难以遏制在心头上跳动的希望之火,同时也失去了追求其他答案的沉着与勇气。 抛开这些可怜的聪明人,淑女号正奇迹般地恢复往日的朝气,那些异常的景象,诸如每日在甲板上走动的海盗,或是空无一物的火炮甲板,都能得到积极向上的解释:海盗只是一批新来的水手,而卸掉火炮,只是为了装运更多的人而做出的正常调整罢了。总之,大家都在恢复以前航海的心态。 银港公会的梅森终于得偿所愿,为备受唾弃的布鲁托每天放飞一只海鸥,阿尔弗雷德曾经抗议这样的行为,认为至少该给这些可怜的飞鸟衔一根木棍,这样它们在漂洋过海时能够借海水的浮力歇息,而不至于劳累致死。梅森没有理会阿尔的话,只是冷漠地打开笼子,抓出海鸥,关掉笼子,放飞海鸥——这是他这一个月来一直做的事情。 阿尔没有与梅森争论对错,他也得偿所愿,加入了研究金币的行列,但非但没发掘出线索,还为此付出了大量精力,这令他神情恍惚,精神不振。并且,自告奋勇的献身行为并不能免除他本身的职责,他还是得每天回到厨房,等候海盗们送来配给的食材,并耐着性子听艾米丽无尽的唠叨。 “耶米尔那小子,现在是越来越过分了,你得管管他!”她老是这样说,语气中夹杂着生气、委屈和希望三种情感,她认为,孩子们都喜欢英雄,就像阿尔崇拜罗伯特先生,耶米尔也一定会崇拜阿尔,只要阿尔肯去劝说,那耶米尔一定会放弃那些莫名其妙的危险尝试,而去学一些真正有用的学问。 “可是,炼金术就是有用的学问啊。”犹豫了片刻,阿尔还是老实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自那之后的三天,艾米丽都没搭理过他,而船员们在享用有限的食物时,偶尔还能尝出一些不一样的味道——有些时候是愤怒的辛辣味,有些时候是委屈的酸涩味。 公正地说,炼金术的确是一门伟大的学问,耶米尔和安妮在见识了炼金术所产生的奇迹后,他们更加坚定了自己想要走的道路。艾萨克爵士已经去了皇家学会,但他留下了几箱物品,耶米尔和安妮将里面的所有书籍和药品分类打包,如勤劳的蚂蚁一般偷偷地搬进了厨房。 艾米丽绝对想不到,自己深恶痛绝的“邪恶把戏”,此时正静静地躺在炉灶下面,每天都嘲弄般地看着她烧菜烧到大汗淋漓。 但阿尔不愿意被艾米丽拒之门外,哪怕只是三天的不理不睬,也令他倍感失落。于是,英雄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去约束一下孩子们的行为,哪怕只是在形式上约束他们不要太过前卫。 “我说,咱们去钓鱼吧。”他这样对耶米尔和安妮说。 这真是一个荒谬的提议,且不说洋面上正下着小雨,根本不适合进行任何户外的活动。再者,耶米尔和安妮正沉迷于奇怪而危险的实验,对钓鱼之类的凡尘俗事本就兴味索然,而阿尔自己也是心情浮躁,神情恍惚,他的心思在艾米丽与金币上来回切换,再也无暇顾及其他事情,更不可能有心情去悠闲地钓鱼。 但结果就是这样,阿尔提出了观点,而耶米尔和安妮也乐于照做,只要能让艾米丽的说教消停一时半刻,他们并不介意浪费一些时间。 “在甲板上钓鱼会感冒的,但你们也许能找一个船舱,通过窗户往外撒线。”艾米丽笑着提议,为孩子们终于能“出去玩玩”而感到开心。 “我们就去艉楼的沙龙,那里空间大,人也多。”阿尔无精打采地说道。 人也多,没错。淑女号另外几幅无精打采的脸都待在那呢。在那边装作钓鱼的样子,阿尔至少还能跟上思考的节奏,并听取一些新的看法。耶米尔和安妮也抱有同样的想法,他们每人贴身藏了一本书,就像走私犯一样将炼金术知识转移阵地。 没有人真的愿意去钓鱼,因此阿尔甚至懒得装鱼饵,便将钩子甩出了窗外。耶米尔和安妮也是如此,他们放置好了钓竿,便并肩坐下,一边看书一边讨论,为死气沉沉的艉楼沙龙注入了一丝新鲜的活力。 “都什么时候了,他们怎么能那么快活?”夏洛蒂小姐不满地说道,并作势要起身,被巴德老爷制止了。 “算了吧,侄女,别给那么多压力给孩子们。” “哼,等到时候鬣狗要咱们命的时候,希望你也不要给那么多压力给孩子们!” 阿尔茫然地望着海面中沉浮的鱼标,发现自己无法静下心来思考任何事情。每当他闭上眼睛,想要休息一下的时候,三张图纸折成的小鸟就围着他脑门打转,并不时用尖利的喙啄咬他,折磨他,令他生不如死,苦不堪言。 “你瞧,这是艾萨克爵士的笔记!”耶米尔突然兴奋地叫道,引得众人侧目围观。 “抱歉!”他赶忙说,然后压低了声音,把手指向着书本上一处不起眼的笔记,展示给安妮看。 “加点硫?嗯……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安妮若有所思地说道,其实她学术不精,根本无法理解其中的精妙。 “嗯……我不知道,我从没见过这种做法。”耶米尔倒是诚实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这两种都是危险的原料,也许我们可以试试用一些小的样本来先做个测试。” “你是说,把这两个原料混合起来?”安妮仍强撑着她的高傲,试探性地问道。 “没错,把沾了液体的部分叠起来,先看看接触时的反应,万事以安全优先,我们可不想炸了整艘船,对吧!” “你说的对,这确实是稳妥的做法。”安妮点了点头。 长时间的接触,令阿尔对他的两个伙伴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他知道,两人虽然充满热情,但缺乏专业的引导和系统的学习,始终都是半桶水的程度。只不过,安妮较为要强,嘴比较硬,而耶米尔则更为谦逊和诚实罢了。客观来说,耶米尔的炼金术水平应该要更高一些,但真正表现出来的情况则正好相反,安妮反倒更像个炼金大师,而耶米尔只是她的学徒,经常向她汇报发现,或是请教学问。 但这种景象,看得久了也觉得了无新意,阿尔痛苦地打了个哈欠,趴在窗台上,深陷沉闷的不知所云的对话中,感到困意十足却又难以入睡。他摇了摇头,企图用思考来刺激嗜睡的神经,便使劲将头顶的三只纸鸟驱散,开始平和而客观地回想与海盗的种种交集。 淑女号就像个牢笼,船员是囚犯,海盗则是狱卒。每隔三天,看守淑女号的海盗就要被换一批,以防止他们与巴德老爷暗中勾结。每一批海盗都由鬣狗的心腹带领,也许是出于船长的命令,海盗并不干涉囚犯的行为。像梅森那样放海鸥,或者耶米尔和安妮那样进行危险的实验都是被允许的。就这样,三天一到,他们立刻走人,又换来另一批海盗,重复着同样的套路。 只有一个人被允许一直待在船上,那便是宫廷记录员安迪,他每天忙于奔走各个角落,记录所见所闻。通过他,鬣狗可以清晰地了解到金币研究的进展,以及淑女号船员的精神状态。 在风平浪静的时候,海盗们唯一的消遣就是喝酒,这主要是因为他们没有储蓄淡水的习惯,平常都是以酒代水,倒也免去了淡水腐坏的风险。谁也不知道女王号上贮存的火药桶和朗姆酒桶,哪个更多。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前一个月的行程中,没有一个海盗能够保持时刻清醒,甚至那些本是良民,被逼迫加入海盗的人们,也无法抵抗抢劫与喝酒的诱惑。前银港狱卒布林德仗着一声健硕的肌肉,成为了林奇的保镖和跟屁虫,他整天跟在残暴的海盗身后,冲其他海盗作威作福,甚至收受贿赂。矮子吉尔本来就是备受欺凌的弱者,这种境遇在他加入海盗以后也没有改变,但在淑女号上,矮子却成功地翻身做了主人,他不贪财,不好色,却也找到了令自己愉悦的办法:受人吹捧。每一次登上淑女号,他都刻意放慢了脚步,将双手背在身后,大摇大摆地行走,当他经过淑女号的船员时,上到布莱恩船长,下到耶米尔和安妮,都必须对他献上敬畏的问候。 “你就比我高一个头,有什么值得敬畏的?”安妮曾这样对他发难,并追加白眼和舌头的组合攻击。要不是罗伯特先生及时出现,并用极富诗意的赞词对吉尔大加赞赏,那这里势必会爆发一场矮个儿间的战斗,并且在这件事传开以后,大部分海盗都赌小巧的安妮会狠揍吉尔一顿。 从遥远的古代开始,人就只懂得两种生存方式:自由地痛苦,或者不自由地痛苦。应该说,活着本身就是一种苦难。但前者一般难以长久,而后者却构建了制度森严的社会,筑造了辉煌灿烂的人类文明。奇怪的是,明明都是痛苦,人们追寻自由而不可得,渴望快乐而无法实现,他们或是身不由己,或是壮志难酬,只是在秩序森严的人类社会中扮演着行尸走肉般的角色,因此变得更加痛苦。但海盗的生活又有些许不同,恰恰是他们毕生追求的东西:潇洒快乐地活着——虽然这种快乐无法确定期限长短。讽刺的是,就近观察海盗,却给了淑女号的水手们树立了另类的榜样,他们私下悄悄讨论,好奇地问东问西,眼中不时流露出按捺不住的激情,并开始公然对抗布莱恩船长的命令。 终于有一天,这群没有荣誉感的家伙们推举了一个胆大的头儿,跟着交班的海盗去到女王号上,向鬣狗表达了他们加入海盗的心愿。那个人再也没有回来,到后来也没人见过他,究竟他是被接纳还是被清除了,谁也不得而知,而受惊的水手们不愿再做冒险,便平复了叛逆的心态,老老实实地干起了本职工作。 至于那个克劳和卡特,则是阿尔最关注的两个人。他从耶米尔和安妮那得知了克劳的事情,现在看来,这个人的表现简直是无欲无求。他每天就坐在同样的地方,对金币的秘密和自己的命运好像漠不关心,要不就是咬牙切齿地瞪着多米尼克·巴德,要不就是含情脉脉地望着夏洛蒂·巴德。但阿尔明白,此人是个聪明绝顶的家伙,心里一定有着自己的盘算。 而卡特则不同,他很热情,热情得有些过头,他每天来找智囊们聊天,在他们苦闷的头顶大泼冷水,并时刻带着欣赏的眼光望着巴德老爷仅剩的半边胡子——那是他的杰作。 还有路德,一想到他,阿尔就感到怒火上冲,这个人绝对是他见过的最无耻的家伙,即使淑女号无法摆脱海盗的魔爪,但也没有一个人像路德维希这样,去主动找海盗讨酒喝。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他竟然跟海盗们打成了一片,拉拢了一帮喝酒的狐朋狗友。 阿尔弗雷德气愤不已,不禁握紧了手中的鱼竿,这才感到有微弱的力量正在海面底下拉扯,他稍微一用力,将一只虚弱的带鱼提出了海面。鱼钩挂在了它的肚子上,鱼的挣扎几乎将它自己开膛破肚。 这是一个信号,宣告另一个无聊的日子结束了。 “放心吧,下个月一定会更好。”圆桌边传来巴德老爷那乐观又空洞的话语,比起鼓励别人,更像是激励自己。 第162章 想法 12月24日傍晚,鬣狗的船队借着季风快速行驶,穿越了广袤无垠的大海,在南美洲的西班牙殖民地布宜诺斯艾利斯落锚修整,该城市猖獗的走私势力,为海盗的所有交易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三艘帆船被倾倒安置,船工们开始修整破损的船身(尤其是遭受打击的淑女号),清除船底的贝壳。海盗们将之前在英伦没来得及卖完的赃物卸下,一半换取金银,一半换取物资。朗姆酒和红酒被滚推着上了女王号的甲板,用盐腌制好的肉类则塞满了贵妇号的仓库。出人意料的是,海盗们竟然极富风度地允许巴德老爷带着邓肯、克劳和胖乔治登岸,在林奇和布林德等海盗的监视下补充那些良民才会喝的软弱饮料——淡水。 “有必要吗?”巴德老爷郁闷地抱怨道,那一长一短的胡须因为情绪起伏而忽高忽低,活像一只刚长出一条新钳子的大螃蟹。 你们抓着全船的人当人质,我们怎么可能逃跑?”巴德老爷接着说道,并望着喝酒的林奇,而后者全然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大概他们看透了老爷的本性吧。”邓肯面无表情地说道。“老爷干得没心没肺的事情可太多了,也许你真会抛下我们而独自逃跑呢。” “邓肯,真是谢谢你的信任。”巴德老爷苦笑道。 “我看,是这些海盗自己就是没良心的东西,才会以小人的心态提防别人。”胖乔治抬高了嗓音,好让看守他们的海盗听见。但他话音未落,林奇便一个巴掌扇了过来,抽在他那张正直的、倔强的、从不屈服的脸上。 “嘿,你怎么能打人呢?”巴德老爷惊恐地嚷道。 “老大,这……这不太好吧。”布林德感受到路人异样的目光,心里有些发怵。 “怕个屁,这是在岸上,不在船长的管辖范围之内,这可是他自己说的。在岸上,就是我说了算!” 与许多海盗一样,林奇是个暴虐至极的家伙,但是这一次,他抽老乔的耳光,却并非源于暴力的本性,而是另有一番考虑。很少有人知道,他实际上是个自命不凡的家伙,总是认为自己该得到的比已经得到的要更多。然而,即使他疯狂敛财,几乎将金山银山都塞进腰包,那越发膨胀的贪婪欲望却总是无法填满。因此,他将目光盯上了曾经崇拜的船长,在充当心腹,老实完成船长命令的同时,利用水手长的职务之便来招揽党羽。 这一趟出行,他真正的目的在于测试布林德,看这个菜鸟海盗是否真如他的肌肉那般结实强硬,还有,看看他的欲望和野心是否值得一提,并且能够为他所驾驭。 可惜,结果令人失望,布林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对这毫无来由的施暴保持沉默。他服从林奇,只是为了寻找靠山而已,而作威作福,则是为了宣泄自己失败人生的所有不快,但他仍然良心未泯,除非被逼迫服从,否则他绝不会动手伤害无辜的人。 “真是个废物。” 林奇在心里冲他吐了口痰,并将他的名字从名单中划去,然后换上安慰的口吻,让他放宽心一些,既然他不愿意,那就饶了这些家伙也未尝不可。 “你说的有道理,林奇,但究竟是谁饶了谁呢?”克劳突然说道。 林奇给吓了一跳,他过于大意,竟然忘了这个与鬣狗关系复杂的红毛猴子。 “你什么意思?”他小心地问道。 “哼,一个急躁的混球加一个外强中干的菜鸟,就想同巴德老爷和他五大三粗的保镖动手?你也太过自信了吧,林奇。”克劳讽刺道。“老乔,我记得,你是那什么剑术排行榜的……” “欧陆剑击俱乐部排行榜,我也是榜首有名的第三十位!他说的对呀,这是在陆上,咱们可以好好教训这些渣滓!”胖乔治双眼放光,把手指关节压得吱吱作响。而巴德老爷则转溜着眼珠,用疑惑不解地目光询问克劳的真实意图。 林奇在心中大喊不妙,这才感到陆地完全不如海上自由自在。 “哎,哎,你们想干嘛,当我不存在?”克劳猛推了一下胖乔治,后者又撞到了他身后的巴德老爷,使其承受了“榜上有名”的沉重打击。 “林奇,我只是想说,你想要干大事,可得找可靠的人。比如……我。” “你?”林奇瞪大了眼睛,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 “克劳,你到底是哪一边的?”巴德老爷也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能发出虚弱的询问。 克劳没有理会他,而是丢下众人,自顾自地朝淑女号走去。林奇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把克劳的话反反复复品味了三遍,这无疑是自荐入伙的信号,可问题是,克劳怎么会知道他在打反叛的主意呢?不对,克劳不可能知道,他一直做得很谨慎……不行,在确认对方意图以前,他必须倍加小心才是。而他必须尽快做出回应,以免这个不安份的火药桶倒向船长那边。 阿尔弗雷德一整天都趴在厨房的桌子上,独自尝试着逾越那重重迷雾环绕的谜语高山。阴云好像被绑在了桅杆上,从英伦三岛一直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始终阻挠他们与阳光接触。阿尔曾尝试用点着的火把充当太阳,并将图纸放在火把下,却看不出一点端倪。他也曾怂恿巴德老爷,用真的金币来试验他的想法,但当老爷从封闭试验的船舱走出时,带来的仍是失望的消息。 “没用,完全没有任何变化。我想,这谜语里的‘光’,不会与阳光全无关系吧。”阿尔沮丧地叹道,正好被收拾餐盘的艾米丽听见。 “嘿,别灰心啊,你会解开谜题的。”她轻快地说,仿佛乐于身处现在这种胶着的处境。 “在那之前,我恐怕会过劳而死。”阿尔揉了揉干涩的眼睛,脑海中不时闪现过往回忆的只言片语。曾经的他是多么无忧无虑啊,竟然会不满足于银港的富足生活,而整天幻想着出海呢!“说不定那还是最好的死法呢。”他郁郁地补充道。 “别这么说!”艾米丽皱着眉头训斥道。“我早说了,你跟夏洛蒂小姐一样,整天就呆在室内空想,怎么可能想出头绪来呢,你今天必须下船走走,在久违的陆地上散散心,放松一下。”她一边说,一边忙不迭地收拾着残余的盘子。那勤快的身姿,就像一副生动的画卷,将她的灵巧、她的从容、她渴望上岸的小心思描绘得淋漓尽致。 “你想结婚吗?”阿尔趴在椅背上,毫无来由地问道。 “啊?”艾米丽脸颊顿时变得通红,惊得把手中的盘子摔到了地上。 “抱歉,抱歉!”阿尔连忙伏下身去,捡起掉落的盘子。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自己突然问出这样唐突的问题。 “阿尔少爷,你应该知道,我就是不想结婚,才逃跑来到淑女号的!”艾米丽依然脸色潮红,郑重地强调道。 “真是见鬼了。”阿尔嘟囔着,他一定是太累了,才出现这样的失态,现在,闪回的记忆更加频繁了,人物、环境、还有小段小段的话语挤满了他的脑袋,一些是他曾经说过的话,一些是他想说的话,或许这二者有些重叠了,才使他大意失言,做出冒失的举动。 “兄弟,今天喝什么随便拿,我请客。”他仿佛听到泰瑞这样说话,他名义上的哥哥挥舞着那只还存在的手臂,眉飞色舞地向他推荐新发现的酒店。 “回家去,军队不是给贵族子弟镀金的地方。”这是皇家海军的葛德利上校冲他泼冷水时说的话,不……葛德利上校一直鼓励他,说这话的是他渴望参军时写信的对象,某个他已经忘记了姓名的征召官员。 “……阿尔弗雷德少爷,难道你还嫌淑女号上的可疑人士不够多吗?”这是他刚遇到艾米丽的时候,被夏洛蒂小姐谴责的话。 “没错,把沾了液体的部分叠起来……”这是最近听到的话,好像是两个孩子说的话,他们正听从一个可敬又可畏的老学者,开展奇怪的炼金术试验。 叠起来…… 阿尔将手中的盘子堆叠到其他盘子上,顿时感到脑袋里的血都要溢出来了。 人们常常否认艾萨克爵士的上帝信仰,但至少阿尔确信,今天如果不是见鬼了,就是上帝真的显灵了。 “叠起来,叠起来就对了!”他大喊道,就像从普罗米修斯处得到火的凡人,就像踏上新大陆的哥伦布,就像第一次成功完成炼金术试验的艾萨克爵士。 “什么叠起来?”艾米丽被他的兴奋感染,欢快地问道。 阿尔来不及回答,便冲出了厨房,朝艉楼奔去,犹如击败了波斯的希腊士兵,向雅典奔跑传达胜利的消息。 “我有个想法!”他一把推开大门,望着那一张张无精打采的脸庞,巴德老爷不在,而其他人坐在他们的位置上,就好像从未离开过一样。 “我有个想法,也许可以解开金币的秘密。”他喘息着,努力向众人传递他的喜悦。 “哈哈,年轻人就是干劲十足,有什么想法就说。” 以前,这种鼓舞人心的话语,都是巴德老爷,或是罗伯特先生说的。前者嬉笑中带着不拘一格的放浪,而后者则常是语重心长、感叹时代的叹息。 但是这一次的感觉并不一样,阴险、嘲讽的语气,带给人的绝不是鼓舞,而是一种难以忍受的厌恶感。 阿尔深呼一口气,重新聚焦目光,盯着那个说话的人。 亨利·巴斯克船长。 他坐在窗边,手中摇晃着半瓶朗姆酒,他的胡子脏乱恶心,上面沾满了面包和肉的残渣,而酒水又将它们连成一体,变成一坨一坨的散发着剧烈恶臭的未知物体,毫不节制地污染着船舱的空气。 “你来这里干什么?”阿尔强压怒火,略带挑衅地问道。 “怎么,我作为你们的领袖,我就不能来……那句话怎么说来者?检视一下你们的工作?”他嬉笑着说着,看向他旁边的海盗,那是吉尔和哈里,阿尔正奇怪怎么刚才没看到这么多海盗。现在,这两人也跟着他们的船长笑了起来,尽管根本就没有什么好笑的事情。 “如你所见,这里没什么可看的。”莱德冷冷地说道,他和阿尔弗雷德都具备顶撞海盗的魄力。 “别那么紧张,朋友们。你们大可对我敞开心扉,就像对巴德老爷那样,咱们是合伙人,对吧?” “巴斯克船长,既然是合伙人,那就请给予我们充分的自由,不要再来此地添乱!”夏洛蒂小姐义正言辞地说道,毫不畏惧地向鬣狗下达了逐客令。 “自由是要靠自己争取的,而不是寄希望于别人的施舍。”鬣狗目露凶光,令所有人惊愕,阿尔以为他要行凶,不禁捏紧了拳头,朝他奔来。 “但是嘛。”鬣狗缓和了脸色,主动瓦解了杀气。“哪有养狗的不给狗喂骨头呢,我们谁都希望能养条有用的狗,不是吗?但如果一条狗不懂得看家护院,不懂得撕咬猎物,那他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你放心好了,如果你对当船长感得烦心,那我可以替你收拾那些不中用的走狗们!”夏洛蒂小姐毫不示弱地回击,以强硬的姿态维护淑女号的尊严。 “哼。”鬣狗转过头,瞪着阿尔弗雷德,把从夏洛蒂小姐那积累的怒火,都冲他发泄了出来。 “你有什么想法,快点说出来,不然老子毙了你!” 若是放在平常,阿尔定然会不顾周遭人的安危,冲上去与海盗拼命。但今天,迟钝的睿智保护了他,让他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现在该做的,绝不是和海盗做无谓的斗争,而是抓紧自己那唯一的护身护,保护众人不受伤害。 也就是说,他绝不能让海盗得知真相! “我的想法是,把图纸倒过来,也许能看出些思路。” 鬣狗死死地瞪着阿尔,杀意在一瞬间凝固了空气,在场的人们紧张地忘记了呼吸,唯有阿尔一人仍保持正常的心率。他在心中暗自庆幸,自己闯进船舱时喊的是“有想法”而不是“破解了谜题”。 “哼!”鬣狗收起杀意,大踏步地往门外了,这突然的视察令他大为光火,但还犯不着为这点小事跟自诩聪明的家伙翻脸。 “时日无多,你们继续努力吧。”他丢下威胁的话语,关上了船舱的大门。 第163章 专业性 亨利·巴斯克依旧离去,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腐臭的气味,就好像有什么怨念的阴魂挥之不去。罗伯特起身想要打开窗户通通风,却被夏洛蒂小姐礼貌地制止了。 “忍一忍吧,先生,阿尔少爷可有悄悄话要讲呢。” 阿尔弗雷德贴在门上,确认鬣狗已经走远,这才回到圆桌旁,坐上了巴德老爷的位置,急切地摆弄桌上的那些图纸。 “你在干什么?”夏洛蒂皱起眉头。 “请让我确认一下!”阿尔不耐烦地嚷道,仿佛自己成了无礼闯入的海盗。 但他这么一本正经的工作,并没有吸引众人的兴趣,大家只是冷漠地看着事情发展,好像阿尔的一切努力都与他们无关。 一个月以来,阿尔一直不解的是,为什么大家总是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为什么就不能团结一心,努力把这个谜题破解了呢? “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啊,阿尔少爷。”罗伯特看穿了阿尔的想法,略带苦涩的答复道。 因为凝聚力已经崩溃了,此时的淑女号,没有动力做任何事情。他们意识到,就算解开了谜题,那宝藏也终会是海盗的。 阿尔并没有听出这句话的真意,以为这是大探险家又一次鼓舞人心的话语,便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他将三张图纸整齐地重叠在一起,然后把油灯的火焰调到最大,放到图纸后面,自己则仔细观察。 “没错,就是这样!”他大喊道。 明亮的火光将图纸照了个通透,三副毫不相关的图案结合在一起,竟然展现出一副生动的画面:帆船在破浪前行,夜空上繁星点点,但那些不明所以的复杂线条,却将帆船和夜空连接在一起,构成了一张精密的背景。 “不……还不够精密!”阿尔振奋地说,“有没有,有没有同等比例的图纸?” 罗伯特过来看了一眼,然后从桌上散乱的文件中找出了符合阿尔要求的那张,他把其重新重叠对齐,手指在上面不断穿梭。 “这是风向……这是洋流……这是海岸线,这是岸上的树林和山石!”阿尔兴奋不已,逐一将纸上的图案大声念出。 “这是一幅藏宝图,那个‘v’字,是维多利亚号,但也是标明了宝藏埋藏的地点!”他自信地下了结论,对自己的观点非常满意,认为这样一定能够鼓舞人心,为迷茫的人们指引道路。 莱德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哈欠,对阿尔的重大发现漠不关心,夏洛蒂小姐抿着嘴唇,用一种同情和怜悯的目光重新审视着他,唯有罗伯特先生神情复杂地拍了拍手。 “巴德小姐,你叫我不要把秘密告诉其他人,可现在看来,连最笨的小子都反应过来了,你这秘密还能藏多久呢?”莱德嘲讽地说道。 “你错了,朋友。”罗伯特反驳道。“阿尔少爷绝非愚笨之徒,更何况,其他人并没有等比例的图纸,只要我们不说,就没人知道。” “你们在说什么啊?”阿尔怔怔地问道,“难道你们……” 粗鲁地撞门声打断了他的话,阿尔猛地回头观望,同时把图纸往身后藏,可惜两个动作被他稳坐在椅子上的下半身所限制,都只达到了一半的效果,使得他的身体变成了拧毛巾的别扭模样,直教人看着发笑。 “喂,我说你不仅冲动鲁莽,怎么连身体都那么不协调?哦,天啊,这儿怎么这么臭!” 说话的人带着满满地嘲讽,一把将窗户推开,顿时,海风充斥了整个房间,把他的红发吹散开来,也将浓浓的酒精味扩散开来。 “你喝酒了?”夏洛蒂问道。 克劳点了点头,冲众人竖起了大拇指。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红酒,值得一尝!比朗姆酒要带劲得多!我好久没这么痛快地喝过了,路德那家伙要是知道了,肯定会羡慕死的!” 这时候,淑女号的胖船主也微笑着地走进房间。 “克劳的酒量可真好,一顿喝掉了我半个钱包。”他赞扬道,丝毫没有不高兴或见外的样子,这说明,至少在船主看来,这个红发的海盗是和他们坚定地捆绑在一起的。阿尔放下心来,起身将位置让给巴德老爷。 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人,巴德老爷知道用半袋钱换来与克劳的合作有多么划算。这个红发的小偷聪明绝顶,又能在海盗身边周旋,不管是寻宝还是保命,都是不可或缺的人才。当然,克劳也只是借坡下驴而已,他不在乎这些许酒水,他只求保命,保他,保埃里克,保耶米尔和安妮的命,而万一能在这基础上,再把宝藏给弄到手就更好了,于是,两人以前的恩恩怨怨便轻易地一笔勾销了。他们在酒馆里,仅靠着眉来眼去便达成了协议,而愚蠢的林奇完全不懂聪明人的沟通方式,只顾着吃肉喝酒,并没有意识到两人的勾结。 “那么,你们在干什么?”克劳笑嘻嘻地问道。 阿尔沉住气,把自己的推断又说了一次。 巴德老爷耐心地听着,从始至终保持着笑颜,并没有流露出吃惊的表情。阿尔证实了自己的想法,顿时感到一阵极大的挫败感。 “原来……你们早就知道了?”阿尔郁闷不已,甚至不想听到答案。“可你们为什么不告诉鬣狗呢?我们并不是一无所获,知道这一点,大家就不会这么绝望了!” “你以为这样就能脱离危险了吗,阿尔少爷?”巴德老爷苦笑着摇了摇头,并站起身来,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就像他每次发表长篇大论时一样。 “诸位,我们现在虽然名义上与海盗合作,但谁都知道,他们的刀刃已经架在咱们的脖子上了。一旦发生变故,我们必将被置于危险的境地,在这种处境下,掌握足以保护大家性命的关键筹码,就成了淑女号的当务之急。物资也好,情报也罢,这段时间大家一直为此劳碌,我代表全体船员向诸位表示感谢。” “等等,你是说,你们故意不把那图纸的秘密告诉鬣狗,是为了把他用于谈判?” “阿尔少爷,你进步很大,但还是太天真了。”罗伯特先生叹了口气,否定了阿尔的推测。 “被海盗劫持,简直是一起天大的祸事。”巴德老爷苦笑地摇了摇头。“但要是不在其中吸取经验,学到点什么的话,那这祸事才会演变成灾难。” “学到点什么……” “我从鬣狗那儿学到了一点:永远不要自作聪明,去低估专业人士在其领域的专业性,不管这人是内阁大臣、海军上校,还是地痞流氓、海上盗匪,在别人的领域,就得保持谦卑。” “怎么感觉你是在贬低我呢。”莱德不满地嚷道。 “我的意思是,不要觉得自己绞尽脑汁想到的是什么很有难度的东西。我本人能够轻易地说出数十件16世纪风靡欧洲的时髦玩意,却只能对着一张画着帆船的图纸吹鼻子瞪眼,毫无办法!但鬣狗却能做到这一点,并且他几乎没有思考,也不用推敲,他便得到了正确的答案。便知道那艘帆船代表着什么!” “所以呢,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阿尔不耐烦地问道。 “咱们在破解一张藏宝图,对吧?破解一张本体环游世界一周、浸透了海洋气息的藏宝图!对吧?然而,这正是海盗最擅长干的事情!连咱们这些遵纪守法的家伙们都能领悟到的玩意,鬣狗会不知道?” “你是说,鬣狗早就知道宝藏的所在地,早就把图纸的秘密摸透了?”阿尔惊的全身颤抖,放开的三张图纸如羽毛一般慢慢地落到地上。 “没错,事实上,我们现阶段能做的工作都已经做完了。这一个月以来,我们每天都在揣摩海盗的真意,而非把关注点集中在图纸本身。” “可是……你们怎么不告诉我,告诉船员们啊?” “告诉他们什么?我们已经破解了谜题,但没用,海盗还是不肯放过我们,这样吗?”罗伯特苦笑着说道。 阿尔无力反驳,原本愤愤不平的心逐渐趋于悲伤。真相便是如此伤人,他本以为自己受到了神灵的眷顾,才能在思考时有所突破。现在看来,这只不过又是一次近乎怜悯的施舍,与曾经数次发生过的情况一模一样。 然而,纵使沮丧消沉,阿尔也不会再自怨自艾,或是痛诉世道不公了。丰富的冒险经历令他成熟许多,就像巴德老爷从鬣狗那得到了启发,他自己也在一次又一次的挫折中学到了许多。 “阿尔少爷,你想一想,鬣狗绝非只是单纯地戏耍我们。他所中意的,是扮演古罗马暴君一样的角色,用恐惧来统治他的臣民,用死亡来镇压奋起反抗的情绪,以为那样一来,咱们就只好乖乖听话,任其驱使。”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总不能坐以待毙吧!”阿尔很快稳定了情绪,开始积极参与对未来的规划。 “你的态度令我欣慰,但现阶段我们的确是无能为力了。这是一场不对等的合作,海盗们掌握了武器、食物。而咱们却一无所有,我只请求你,不要把真相告诉船员们,让大家保持最基本的士气,等到了麦哲伦海峡,咱们再见机行事。” 阿尔点了点头,举手发誓绝不泄露秘密。 第二天早晨,船队离开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开始往地球的更南端航行。漫长的航行往往伴随着大量的非战斗伤亡,而最先向死亡屈服的人,又往往是那些缺乏信心的人。淑女号的智囊团们承担下了对未来的不安,通过隐瞒真相的方式来维持最基本的士气,使船员们不至精神崩溃。然而,这样的做法只是权宜之计,船员们的心态仍在缓慢地发生变化。 首先是探险家们,他们已不再与团队外的人交流,而是喜欢交头接耳,相互商量着不可告人的事情,那些平常散落在甲板上的先进装备,此刻却被收拾得一干二净。任谁都知道,他们在寻找机会逃离,身为团长的罗伯特先生对此也是无可奈何。 接着是水手们,这些卑微的家伙们,正面对着人生的十字路口,是继续当卑微的良民,还是放下良心,做自由自在的海盗?他们饱受诱惑,至少有一半人在旁敲侧击、反复试探,甚至把自己多年赚到的血汗钱都拿去贿赂海盗。当布莱恩船长抓到两个混蛋,并当着全船人的面,用九尾猫皮鞭狠抽了他们一顿之后,这种情况才有所好转。 但实际上,船上的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包括船长自己。他从不过问船主的事情,但眼下的处境足以令他忧心忡忡。不断增多的暴力惩罚非他本愿,而被私下称为“暴君”也令他寝食难安。 胖乔治的脾气也是越来越坏,他一向是快意恩仇,对于看不惯的事情从不藏着掖着,被海盗胁迫、食物又遭缩水、竟然还被林奇扇了耳光,这一系列的破事已经把他逼得近乎愤怒。他开始在一条红线的两边徘徊,思索自己是该继续隐忍,还是舍生取义,杀他个痛快。 至于梅森,他一直给人沉着、睿智的感觉,但此时却也暴露了内心的焦虑。莱德一定与阿尔一样信守承诺,没有将藏宝图的秘密告诉他的副手,这样一来,这位公会的顾问也无处使力了。他每天沉浸在孤独的思索之中,并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重复着相同的活动:吃饭、睡觉、静坐沉思、放飞海鸥,他是如此专注,甚至没有察觉到,为布鲁托祈祷的海鸥早已放了足够的数量。 焦虑的情绪在蔓延,却没有烈火燎原那样的势头。这大多归功于艾米丽与路德的努力。艾米丽用她率性天真的个性和勤劳奉献的精神激励着每一个人,她所到之处总有清风拂面,顿时让人忘记绝望的处境,在羞愧与欣慰中得以保持自我。而路德则采用另一种方式与焦虑斗争,那便是喝酒。在及时行乐这一点上,他与海盗有着相同的观念,并且也正因为此,他能够通过乞求、赖皮、敲诈、赌博、赊账等各种方式从海盗那边讨到酒喝。所以,他其实并没有嫉妒克劳能够痛饮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红酒,因为他几乎每天都在做同样的事情。而慷慨的他又常常顺手将喝过的酒瓶递给水手们,让大家都变得醉醺醺的,也就没有功夫去忧虑未来了。 就这样,淑女号在这种极其不正常的气氛下,跟随着鬣狗的船队,往地球的南部进发。 1717年1月3日,这是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寻宝的船队到达了令人心驰神往的麦哲伦海峡。 第164章 麦哲伦海峡 人的权威,实际是其背后所属势力的权威。就好比人们会赞叹太阳王路易十四的伟大,尽管其漫长的执政生涯中也不乏有昏聩之举,而人们绝不会关心某个太平洋小岛上的土着酋长,哪怕其励精图治,把自己的部落带到了不属于其的优越地位。 这便是文明的力量,是人类威权的本质。而威权变现的最直观的结果,便是对那些远比人类还要古老的地点进行命名。查尔斯屯、新约克、波士顿是如此,布宜诺斯艾利斯、圣保罗是如此,麦哲伦海峡亦是如此。 在1520年,麦哲伦的船队首次通过这条蜿蜒的海峡,进入了太平洋。他成功了,尽管以前也曾有土着人行过如此壮举,但欧陆风云的权威在这个时代,便是无可撼动的权威,自然而然地,葡萄牙人麦哲伦以自己的名字将海峡命名。这足以说明海峡的重要性,虽然更南方的德雷克海峡,经过的航船在路程上与麦哲伦海峡差异不大,但前者是狂风海啸,后者是波澜不惊,大部分人都知道要做出怎样的选择。 亨利·巴斯克的船队来到了火地岛的北部,这里是麦哲伦海峡的入口。紧张的时刻终究还是到来了,鬣狗那封恶趣味的邀请函被送到巴德老爷手中,让其到女王号上一叙。 “阿尔少爷,还有克劳,你们两人跟我走一趟吧。”巴德老爷并不感到意外,也没有半分胆怯。当他走下艉楼,面对全体船员复杂的目光时,甚至调皮地眨了眨眼,并胸有成竹地竖起了大拇指。 这些令人心安的举动,让船员们放松下来,各自回到岗位上。 海盗夏尼划着小船,带着三人往女王号驶去。巴德老爷开心地哼着小曲,仿佛这生死未卜的经历只是一趟平常的省亲。 “你就一点也不害怕吗?”阿尔弗雷德不解地问道,得到的却是毫不相关的回答。 “你知道吗,阿尔少爷,鬣狗是个坏透了的家伙。但越是琢磨他的意图,我似乎就对他越是了解,而越了解他,我就越喜欢他!” “你脑子坏了吧!”阿尔忍不住骂道。 “这老狐狸可清醒得很呢。”克劳讥讽地说道。 没错,从巴德老爷选择的陪同人员来看,他的确是“考虑周全”。整个船团谁不知道克劳与海盗关系复杂?又有谁不知道阿尔弗雷德是个鲁莽的年轻人?可巴德老爷偏偏就选了这两个人,其态度不用说,便已传达得明明白白。 “我们诚心前来谈事,谢绝嘲弄与威胁的行为,不然地话,我们不保证鲁莽的英雄会做出鱼死网破的事来。”克劳试探性地说道,眼光倾斜着盯着巴德老爷的脸。 “哪有什么鲁莽的英雄?”阿尔还未反应过来。 “哎呀,克劳,你这人总是这样,思想阴暗且肮脏!”巴德老爷辩解道。“让你来,是因为你够聪明。让阿尔少爷来,是因为胖乔治太粗暴,而路德又正好醉翻了!” “哼,让咱们拭目以待,我倒想看看你多米尼克·巴德的思想是不是高洁而华丽的。”克劳毫不留情地讥讽道。 女王号的艉楼上,一位年轻的海盗船长:巴索罗缪·罗伯茨,正与亨利·巴斯克悠闲端着,品味着他从东方带来的上等红茶。鬣狗再一次展现了热情好客的优良品质:为了迎合罗伯茨的喜好,他特地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衣服,大大的胡须被编成鞭子,整齐地垂落到胸前,其中早已不见食物残渣的踪影——这是平常难得一见的情景。 而罗伯茨船长——另一个更为知名的称呼为黑色准男爵——对优雅举止更为熟门熟路,他把玩着精美的瓷器,半睁的双眼慵懒地打量上面的花纹,每过片刻才品一口茶,更多的时间则是在回味茶香中的东方神韵。 “啊,我们的客人来了。”他看到了巴德老爷,便轻声提醒身旁的同伴,鬣狗被这慢腾腾的休闲方式搞得昏昏欲睡,此时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把巴德老爷请入席中。 “巴德先生,你要是再晚一点,咱们的鬣狗船长可就要睡着了。”男爵优雅地说道。 “抱歉!”鬣狗冲男爵笑了笑,一丝残留的口臭喷薄而出。罗伯茨忍不住皱起眉头,拿起围巾捂住了口鼻。 巴德老爷坐了下来,开始饶有兴致地打量眼前的瓷器。 “巴德先生,我想,你已经破解了图纸的秘密,知道咱们该去哪了吧?”鬣狗咄咄逼人地问道。 “就跟船长您一样心知肚明。”巴德老爷漫不经心地回答,同时手不自觉地伸到桌上,也学着罗伯茨的模样把玩起瓷器来。 鬣狗又看了一眼巴德带来的两个同伴,一个满脸愤懑,咬牙切齿,另一个则掏着耳朵,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他心领神会地笑了笑,找来黑人大副切里琴科,冲他耳语了两句。 “左满舵,进入海峡,叫其他船跟上!”大副走上艉楼,大声传达了命令。 “你早就知道路线了?可你为什么要耍我们呢?”阿尔忍不住质问道。 “寻找藏宝,破译藏宝图,海盗才是专家,船长大人,您能饶了我们的性命,我实在感激不尽,但我想不明白,像您这样把我们留着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巴德老爷也问道。 “哼,如果连那么简单的谜题都弄不懂,我还真就不留你们了!”亨利·巴斯克恶狠狠地嚷道,阿尔用坚毅的目光回瞪,而克劳则懒得去琢磨那“不留”的真正意思是什么。 “这只是一个有趣的考验,巴德先生,你不必考虑太多。”黑色准男爵如是说道。看来,亨利·巴斯克找到了他的帮手,并且已将情报向其告知。 “好吧,考验,又是考验!但你也不能这么没完没了下去啊!”巴德老爷苦恼着脸说。 “巴德先生,正如我之前就对你说的一样,只要交够了赎金,你大可一走了之。现在是你赖着我不走,怎么反而说我没完没了?”亨利·巴斯克冷笑着说。 “什么,还有这种事?我们交了赎金就能重获自由?”阿尔弗雷德气愤地大叫,口水直喷到巴德老爷的脸上。 “哎呀,阿尔少爷,现在不是纠结这些事情的时候!我问你,难道你愿意把传说中的宝藏,就这么拱手让给那些卑鄙小人吗——当然我不是指您,巴斯克船长——你愿意眼睁睁地看着本世纪最重要的探索发现,就这样从眼前溜走吗?” “可你为什么不向大家坦白,不告诉我们呢!” “要那样早就乱套了,我懒得和你说!”巴德老爷别过脸去,把注意力放回桌上。 “我们牺牲了那么多人,吃了那么多苦……没人会认同,没人会放过你的!” “哟!志向高远的阿尔少爷,怎么突然开始算计得失了?渴望功成名就,不是你梦寐以求的事情吗,当初那个想方设法也要上船的小子去哪了?至于牺牲,你也好意思谈?有多少人因为你的鲁莽而失去了性命?有多少人只为了满足一个少年的英雄美梦而冲着旗鼓相当的对手冲锋,即使这冲突完全可以避免?” “我……” “我不是责备你,阿尔少爷,这便是我们的命途。古往今来,成大事者,何惧牺牲?不管是牺牲自我,还是牺牲同伴,这种经历,你都必须有心理准备!你还年轻,矛盾重重,左右摇摆这都很正常,但最后你一定不会后悔我的决定,我绝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老天,你难道没有察觉到,我们离铸造传奇只有一步之遥了吗?” 克劳忍不住哼了一声,心想这奸诈的老狐狸,又在转移视听、蛊惑人心了。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老东西,故意把一次赤裸裸的淘金之旅说得那么伟大,甚至上升到了铸造传奇的地步,只可惜阿尔年轻气盛,被这一通胡言乱语激得头晕脑旋,却没有看透事物的本质。 男爵和鬣狗乐于看到这样富有戏剧性的争执,前者习惯于戏剧表演,后者则觉得这怎么都比单单坐着喝慢茶有意思得多。在午后温暖而柔和的阳光下,他们努力摆脱困意的纠缠,对双方的观点评头论足。然而,这场唇枪舌剑的胜负早已失去了意义,两个大海盗钦定了结果,而淑女号所能做的事情,只是用适当的方式接受事实罢了。当然,如果结果不理想,那海盗便会祭上一发子弹来修正这个错误。 阿尔发现自己的内心更倾向于接受巴德老爷的观点,一种极大的羞耻感充实了他的身体,令他恨不得立刻抱起女王号甲板上散装的炮弹,跳进激流冲荡的海洋中一死了之。当然,这种冲动仅持续了一秒钟,当阿尔认真考虑巴德老爷所描绘的美好画卷的时候,连那羞耻感也极速褪去,变得微不足道了。 胜负已分,黑色准男爵罗伯茨对这个结果感到欣慰,他站起来,冲巴德老爷致以掌声,鬣狗则抽了抽鼻子,睡眼朦胧地望着他的客人们。 “怎么,你们吵完了吗?” “好吧,就算你说的有道理,但我们身为阶下囚,要怎么去找宝藏?”阿尔大声质问道,一方面不想让自己的态度转别得过于明显,另一方面则是再向海盗示威,希望摆脱这令人憋屈的境遇。 “事实上,我正打算让你们去寻宝,作为船队的先遣队。”鬣狗懒洋洋地说道。 “什么?”阿尔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你是说真的吗,船长大人?”巴德老爷热切地问道。 “别忘了,巴德老爷,咱们可是合伙人的关系,没有竞争,只有合作。作为友情的见证,让合伙人去拾取第一桶金,这不是合情合理的事吗?” 巴德老爷的笑容收缩了一些,朝鬣狗行了个礼。 “希望你们的表现能对得起鬣狗船长的信任。”男爵适时地插话道。“您的侄女夏洛蒂、我的侄女丽莎、还有淑女号上一半的水手和探险家都都待在船上,而你、罗伯特·霍尔、阿尔弗雷德·威尔森还有公会的人必须登陆。我会将贵妇人号借你,由它来完成先遣队的任务。” “原来那是您的座驾啊……您放心好了,先生。”巴德老爷干巴巴地说道。 鬣狗伸了个懒腰,摆了摆手让他们离开。 在回程的小船上,克劳望着一言不发的巴德老爷,心中竟生出些许同情,几个月来他一直承受着这样的压力,即使是机智如巴德老爷者,在面临侄女和一半船员沦为海盗人质的情况下,也无法保持从容淡定了吧。 “克劳,你相信他说的话吗?”巴德老爷瞪着前方的淑女号,茫然地问道。 “一个字也不信。”克劳郁闷地回答,甚至不需要询问巴德老爷指的是哪句话。 “哪句话?”阿尔恼火地问道,回应他的只有夏尼默默划动船桨的声音。 向船员们发布命令是一件难办的差事,尤其是在海盗与良民正处于不正常合作关系的时候,发布命令就变得更为敏感了。聪明的巴德老爷故意隐瞒了半数船员将成为人质的事实,而着重强调了看守后方的重要性。但显然,人们并不乐意留在被海盗团团包围的海上孤船,议论声此起彼伏,最后演变成抗议和争执。 巴德老爷没有浪费时间去做更多的解释,只是叫各个势力的领队进入艉楼。 “留下的人是俘虏……没错吧?”罗伯特严肃地问道,巴德老爷无奈地点了点头,并把夏洛蒂和丽莎必须留下的坏消息也告诉了众人。 “这该死的海盗,真是欺人太甚!”莱德恨得咬牙切齿,甚至巴不得立刻冲出去与海盗拼命,丽莎赶紧制止了他。 “莱德先生,你不必担心我的安危,我们留在船上,可比你们安全多了。” “就是,你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巴德老爷嘟囔道。“那鬣狗是要把咱们当探路的石子,拿命去为他扫清障碍呢。你瞧瞧岸上那些茂盛的丛林,天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 “传说中,有埋藏丰厚财宝的地方,总是有守护财宝的怪物,而那些怪物最喜欢吃胖子的肥肉。”管家邓肯面无表情地站在巴德老爷身后,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谢谢你,邓肯!请你一定要跟我一起去!”巴德老爷尖声嚷道。 “不要惊慌,老伙计。”罗伯特赶忙劝道。“前路的确坎坷,但我们可以趁此机会向海盗交涉武器供应,这是当务之急,其次,我们要再重新审视那藏宝图上的标记,来制定探索路线。” 不愧是大探险家罗伯特!阿尔弗雷德感慨道,即使是在万分危急之时,罗伯特先生也能镇定自若,为大家提出最合理的意见。与这样可靠的人共事,阿尔真的有种“铸造传奇”的感觉了。 “还有人员。”巴德老爷说道。“我们必须带走最精干的人员,但也得留下可靠的人来与海盗周旋,当然,人员名单还得交鬣狗过目才行。” “这算什么情况?人不人鬼不鬼的,简直比奴隶还不如!”阿尔愤愤地嚷道。 巴德老爷没有理会年轻人的批判,而是静静地望着窗外隐约浮现的海峡,在海浪拍打岩石的轰鸣中陷入了沉思。 第165章 编制 自从在英伦三岛达成“合作”协议后,淑女号一直还算顺服听话。也因此,船员并没有遭到太多海盗的欺压,得以在汹涌浪潮中无畏前行。然而到了南美洲以后——确切地说,是越接近他们的目的地的时候——船员们的心态便越发紧张起来。谁也不知道海盗会不会卸磨杀驴,或者说,把他们当做前进路上的探路石子。 巴德老爷、罗伯特·霍尔、克劳、阿尔弗雷德还有公会的人必须登陆,这是海盗的命令。 尽管并没有人真正公布这个消息,但它还是如病菌一般在船员间散播开来。人们各怀心思,一些人决定抱死淑女号的桅杆,宁死也不上岸,他们出于迷信与恐惧,相信这是一趟有去无回的旅程,至少也是无利可图的旅程。 另一些人的格局和视野则稍微高些,他们知道但凡在这场旷世探险中出过力的人,都不可能被历史所埋没。就像有名的麦哲伦一样,即便他身死路途,死亡也没有阻止其达成环游地球的成就。当然,保全性命,并用后半生来享受此一时的奋斗,这是大部分人心里的自信想法。再不济,他们还能摆脱文明世界的桎梏,成为一名自由的海盗,这似乎也是一条诱人的道路。 亨利·巴斯克是船队的领袖,他必然也是登岸队伍的领袖。但眼下谈登陆还为时尚早。跟随金币的指引,他们必须进入麦哲伦海峡,然后找到一处符合金币图纸景象的地方——这或许就要花费好几天的时间。一处一处的比对是必须的,但令人担忧的是两百余年的变化使得金币图纸失去了表达真实的时效性。 也因此,比起真正开始寻宝,鬣狗正在优先做着另一件事——编制。这是无关文明与否的大事,是英国皇家海军和沉船湾的地痞流氓都会做的事。 首先是海盗的编制,海盗们自己对这起寻宝也有各自的心思。 曾经有一天,当阿尔弗雷德还趴在淑女号的船舷处,望着汹涌的海浪和数不尽的岛屿唉声叹气的时候。他听到身后两个慵懒的海盗,正在抱怨这场冒险与收益都太过极端的寻宝行动。 “我宁愿回拿骚,或者沉船湾。”其中一人这样说,或许是被骤降的温度带起了一丝乡愁。 “是啊,我已经想念那个漂亮的老板娘了。”另一个眼睛瞪着天空,开始浮想联翩。 “你得了吧,那位美人可是个多情的种子,她早把你忘了。” 他们的态度很冷淡,显然是对眼下的处境缺乏热情。或许正如他们说的,一点点蝇头小利便足以打发他们,而犯不着穿越地球去寻找取之不竭的宝藏。 这时候,凶残的海盗林奇冒了出来,给这两个不长心的家伙泼了盆冷水。 “没用的东西,像你们这些废物,即使真的待在拿骚,也是混吃等死,等着被皇家海军吊死的下场——至少,这是亨利·巴斯克船长的意思!” 附近的海盗听到了这话,纷纷聚拢了过来,向林奇表达不满。 “你这是什么意思?”思念酒馆老板娘的海盗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的梦想破裂成碎片。 “为什么我们不能表决决定是否参与这次寻宝呢?”另一人趁机提出了这个困扰他数个月的问题。他不想惹是生非,但现状实在是没有朝着他渴望的方向发展。 “因为那样一来,这艘船就得朝加勒比海——也就是咱们的反方向——行驶了,这不是船长的意愿,懂吗?” “不,这样不对,是否回到西印度群岛,应该有全员决定,船长没权力否定大家的意愿!”海盗们纷纷响应。 林奇瞅了瞅在船舷处失落的阿尔,不高兴地吐了口痰。看来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没可能让外人听见。好在他还有另一个选择——继续激化海盗与船长的矛盾。 “我说,你们啊。”林奇不耐烦地皱起了眉毛。“恐怕你们以为自己身处和平时期,但巴斯克船长不这么认为,从伦敦那时起……不,从咱们的船长把沉船弯闹了个底朝天算起,这艘船就一直处于战斗状态了。兄弟们,战时必须听命于船长的独断专行,这是《法典》的规定,尽管这战时状态本就是船长造成的,咱们也无可奈何啊!” 海盗们抱怨连连,纷纷赞同林奇的观点。 “……总之,把罩子放亮一点,咱们现在可谓是命悬一线啊!” 命悬一线,用以形容亨利和他的船队,可谓再贴切不过。 阿尔将这有趣的场景记下了,回头便告诉了淑女号的人们。 “这说明不了什么。”巴德老爷苦笑着摆了摆手。“沃尔特?沃尔特还在吗?快讲讲你今天看到的东西。” 阿尔一时间不明白巴德老爷是在叫谁,片刻他才想起,那位伦敦塔的人事主管,也和他们一道逃亡,上了贼船。只不过,由于沃尔特本身并非与巴德老爷是一路人,因此他被干脆地推到了海盗那艘船上,逐渐被人遗忘,值得他凭借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成功混出了头,成为一个小团体的头目,他才有机会脱身,并经常性地来到淑女号“通气”。 阿尔没想到巴德老爷竟会邀请沃尔特来淑女号做客,并且还与对方如此亲密。在一同经历了伦敦塔、海神号和海盗船的天上地下后,沃尔特竟然也不计前嫌,还愿意如此坦诚,这说明他对淑女号仍存有信念,对他自己未来的身份定位也存有信念。 “没什么,只是女王号上的海盗已经迫不及待要建功立业了,特别是那些新加入的。”沃尔特慵懒地说,语气中的娘娘腔已消失不见,变得抑扬顿挫,富有韵律。他见识了布林德和吉尔在船舱里的表现,这两位特别看重此次探险,它不仅能帮助他们摆脱底层的处境,运气好的话,还能让他们拿着成果邀功,去置换一片田地和一个好名声——这是过来人传授给他们的经验。 “现在,亨利·巴斯克正在考虑编制的事情。”巴德老爷说,“我想,答案将很快揭晓。这位海盗船长的心跟明镜似的,凡是对他不忠,或是对寻宝不抱热情的人,都不可能扮演关键的角色。你们可得好好表现。” “表现?我们是良民,你这没良心的奸商!”阿尔脱口而出,口水溅了巴德老爷一脸。 但即便阿尔弗雷德个人再抵制,也架不住形势急转直下。被裹挟的人与疯狂的漩涡相比,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这甚至不是一种被迫的命运,而是他的主观思想也随着风云变化的形势发生变化。 在进入麦哲伦海峡前,三艘船慢慢悠悠地行驶,逢港口必停靠,并不急于求成,而是仔细比对可能存在的吻合场景。亨利·巴斯克和罗伯茨经常站在艉楼,一边商量着接下来的计划,一边监督所有人的动向。 离目标越近,所有人都越紧张。 “告诉伙计们,让大家趁早喝个痛快,从明天起,直到寻回我们的宝藏,女王号施行禁酒令!”他对罗伯茨说道,后者点头表示赞同。 很快,禁酒的消息便传遍了整艘船,海盗们对此表示认可,至少,他们得享一夜无节制的纵饮,这对于朝不保夕的海盗而言,实在是最好的安排。 克劳注意到,淑女号和贵妇人号似乎不在“禁酒令”的约束行列,这令人疑惑,毕竟,不公正的对待会产生矛盾,除非这矛盾是亨利·巴斯克故意造就。克劳没有提出这个疑问,而是如往常一样,沉默地观察周遭的事物。他同淑女号的智囊团聚在一起,以过度解读的方式分析女王号上的狂欢,并得出结论:往日的悠闲状态已经改变,船队现在才开始真正意义的寻宝之旅。 “就这样?这就是他们得出的结论?”亨利瘫倒在他珍爱的大皮椅上,嘲讽地问道。 “暂时是这样,他们并不清楚,也不主导目前的航行进度,所以对船队动向感到迷惑。”克劳说。 已是半夜时分,女王号的每一层甲板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酒糟味道,克劳站在船长室内,向鬣狗汇报他这些天来在淑女号上的见闻。安迪在一旁轻轻地书写,依旧是笑而不语,把船长那些粗俗的词汇修饰得优雅得体。 内鬼,这无疑是克劳新的身份,对此,他并不感到心中有愧。巴德老爷从未试图改变,也没有为他的所作所为而忏悔,克劳是绝不可能毫无保留地信任这个充满心机的老狐狸。为海盗服务虽非他所愿,但与道貌岸然的奸诈小人为伍更令人作呕——这种作呕程度甚至超过女王号上的酒糟味。因此,他决定加入前者,以自己的方式来谋取利益,首先便是为亨利打探消息。 不能逼得太紧,也不能完全放任不管,这是鬣狗对淑女号的策略。 “他们的想法很具启发,甚至能够指导你的工作了。”克劳不屑地说,“其一,鬣狗实行禁酒令,是要最大限度地保障人员的健康和意识清醒,以应对未知的南美寻宝之旅;其二,鬣狗设计这放纵的一夜,是故意露出破绽,好引出躲在暗处的敌人,比如,考验淑女号的忠心,或者引出其他势力的耗子,就像在银港时,巴德老爷自己做的那些破事一样。证据就是,你并没有让贵妇人号禁酒,也不准他们参与狂欢。” “哈?”鬣狗被逗乐了,他咬下一瓶朗姆酒的木塞,此时也忘了喝酒,直发出吃吃的笑声。“他们是这么看我的?” “其一是罗伯特先生提出的,他见多识广,智慧果敢,是个了不起的人物。那是他的管理经验。其二是巴德老爷提出的,他……也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了不起的人物可不会恶意揣摩他人的心思……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克劳?” “呵呵,总算是到了这一步。”克劳心里想,阿谀奉承是升官发财的必经之路,再不济也能换的些许好处,反正又没有损失,谁会吝啬那夸耀他人的只言片语呢。身为骗子的克劳自然深谙此道,他如以往骗人一样,半真半假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船长在想什么,我哪里知道?只是如果那两位先生猜测的是真的,那正好说明恶名昭着的鬣狗船长比巴德老爷更具胆色。你要诱敌深入,竟直接将整个船队作为诱饵,只有胆色过人的疯子才能做出这种壮举。” “噗!”亨利刚灌下一口酒,一听克劳的连环马屁,不禁把酒水吐了一地。“你就是这么忽悠人的?真有一套!” “谢谢。”克劳有些尴尬,算是明白了面前的人是离经叛道的大海盗,不可以按常理应付。 “那么,克劳,你觉得我这些天为什么要像个乌龟一样,逢港必停,勤补慢行?” “我哪知道?我又不是在海上谋活路的!”克劳不耐烦地嚷道。“莫不是鬣狗船长善心大发,要照顾俘虏,让那载着女人和小孩的帆船免受颠簸?不太可能吧!” 亨利喝完了一瓶酒,将其丢到地上,又不知从哪拿出一瓶——这是他开的第八瓶酒了,空酒瓶随着船体的摇晃在地板上滚动,时而碰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之所以慢慢悠悠,并不是要引诱暗处的敌人,也不是照顾那群老弱病残的感受……我必须要知道其他人的想法,必须要做好编制……然后才能决定前方的路。这几个月不是给我的,而是给你们的,给所有其他的海盗的。这很重要,比起鬣狗亨利·巴斯克的面子更为重要。这是海盗的真谛,即使我们偶尔僭越,却也不能完全对其视而不见。而今天,我总算是把编制给定下来了,这才可以放手一搏,毫无顾虑地去南美寻宝。” “编制?你是说海盗的分工吗?” “海盗,良民,我们,你们。放心,我会把所有人揉成一团浆糊,让你们如胶似漆,不分彼此。”鬣狗醉醺醺地说道,露出了令人厌恶和不安的笑容。 第166章 船长 将海盗与良民混为一谈,犹如把码头搬运工和贵族子弟相提并论,实在是一件太过匪夷所思的事情。 因此,克劳只是瞪着亨利,心里并不急于要相信他的话。首先,鬣狗真的会受制于他的手下?这可是件新鲜事。即使是在沉船湾,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以及大名鼎鼎的马龙·波迪尔,他也从来没有畏手畏脚过,始终以强硬的面目示人。 也许,林奇的那种露骨的叛逆行为并不只是愚蠢,反而是一种积极的,确保自身利益的做派。 亨利似乎看穿了克劳的想法,便眯着眼睛解释道:“恐怕,人们对海盗存在误解,你对我亨利·巴斯克也存在误解。你们认为海盗是一群无法无天的无政府主义者,而我则是随心所欲的枭雄?也许是这样,但这并非全部的事实。海盗,其实是一群渣滓、败类、文明世界的弃儿。他们根本无法独自生存,因此,海盗是最依赖团体、也最依赖制度的‘行业’。遗憾的是,我们自诩摆脱文明的桎梏,却身处另一种文明的枷锁中,这是人的悲哀,无关职业与善恶。在制度下,总有发号施令与服从的角色,我们必须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然后再讨论生存与自由。” 他叹了口气,用朗姆酒瓶的底部指了指船长室的大门。 “黑色准男爵,巴索罗缪·罗伯茨,我想你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也见不得他那虚荣的做派,但相信我的眼光,他是个潜力股,恐怕会和我一样,引领一个海盗的盛世。但是此刻,我们只能找到他这种程度的合伙人,实在是不幸……是啊,合伙人。我亨利·巴斯克还没蠢到想靠一己之力来对抗大英帝国或沉船湾。” 他站起来,走到那张放着地图的圆桌前,地图上满是标记,大部分集中在南美洲最狭小的边角,少量在西印度群岛,那些地方被匕首紧紧地钉住了。亨利指了指在普罗维登斯附近的一处岛屿。 “众所周知,沉船湾并非加勒比海唯一的海盗组织,但其他团体也同样难以应对。荷里戈——拿骚海盗的首领——是个见风使舵的能手,所以才能立于海盗的顶端,我与他亲密如兄弟,却也难以洞察他的全部想法。他回绝了我的邀请,而即使咱们现在就遭到拿骚的炮弹袭击,我也不会感到奇怪。” 他又指了指拿骚的北方,临近佛罗里达的群岛。 “与荷里戈同样出生的是一群被称作飞帮的海盗团体,我一向喜欢他们。其中有一人很像我……无论形象还是胆色皆是如此。他们在北美洲有据点,但我派出的人并没能对接到他们,只能散布口风,期待他们的加入,当然,我们并不能对此抱有期望。” 最后,他指了指沉船湾,那旁边还放着一张白纸,白纸上有一团黑色的泥。 “看样子,一场大闹并没能治好老马龙·波迪尔的退休病。他现在越发虚弱,也越发怯懦了。他当然不会帮助我们寻宝,甚至,他也不愿意帮助科伦大人。但这是他沦为狗腿子的必然命运,我们都知道前方面临着什么。至少,他不用为放弃履行黑券的义务而饱受良心的谴责了。” “显然,你的努力没能得到好的结果。”克劳嘲讽地说,随即意识到自己太过高调。海盗船上的氛围显然正在侵蚀他,让他享受虚假的自由,而忘记生存的谨慎,如一把锋利的剃刀,一点点、一块块地剔除他赖以生存的能力。 “说下去!”亨利眯着眼说道。 “……拿骚是我们的后盾,可他如今却弃我们不顾。飞帮与我们志同道合,如今却寻之不到。沉船湾曾经是海盗的旗帜与标杆,如今却在我们的对立面……也就是说,我们必须仅靠三艘帆船,去冲击海神号联盟那庞大的资源,我们可能会面临数以百计的敌船,即使侥幸能够逃出生天,也必定元气大伤,无法再进行寻宝探索……当然了,这一切都是我的猜测,伟大的亨利船长,一定早就想好了办法,去应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问题。” “有一个问题,他们并不知道宝藏在此地。”亨利冷冷地说,眼睛没有眨一下。 “这是明摆的事,他们知道,不管是什么办法,传言、内鬼、遍布世界的公会乞丐……总之,他们一定知道我们的行踪。这是你一直寻找盟友的原因。” 亨利依旧沉默不言,那瞪大的、布满血丝的双目,让克劳以为自己在下一秒就要被生吞活剥。但亨利突然大笑起来,那笑声爽朗、高傲、鄙夷一切,仿佛数以万计的对手只是如尘土一般不值一提。 “我的眼光不错,巴德那老狐狸的眼光也不错。克劳,你是我必须拿捏的绝佳的棋子!” 克劳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他嗅到了谈条件的时机,这味道并不浓烈,但可能是他今晚唯一的机会了。 “我想知道我的命运,还有埃里克……以及耶米尔和安妮……还有淑女号的人们。” 亨利又笑了,与方才一样的带着醉意的狂笑。 “你实在太过贪心了,克劳,你简直是个贪得无厌的渣滓!” 他继续笑着,然后随性地捡起了一支空酒瓶,重重地敲了敲椅子后面的那堵暗淡的墙壁。 活动的机关发出了伤筋动骨的吱呀声,墙壁缓缓下降,平整地嵌入了地板之中,在那随之出现的空间里,一个小男孩正放开绞盘的把手,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亨利先生,你在叫我吗?”耶米尔喘着气,一边询问一边不停手地处理他的桌面,那上面堆满了试剂、粉末和大量的玻璃器皿,显然刚经历过一场炼金试验。 “耶米尔,你为什么会在这……”克劳顿住了,突然了解了亨利的做法,并感到怒不可遏。他冲亨利叫嚷了起来,完全不顾自己的处境。 “先是埃里克,现在又轮到耶米尔了?亨利船长……你这是不是太不讲道义了?” “哈哈,一个街头行乞的骗子竟然跟海盗讲起了道义?你究竟是在辱骂我还是赞美我?你是否忘了海盗的本性?” 克劳不知如何作答,甚至有些晕眩,他不想与海盗绑在一起,但正在发生的事情显然已经超出了他的掌控。 亨利大笑起来,比之前还要欢喜。“瞧你这没出息的模样,你觉得我是那种绑架幼童的孬种?克劳啊克劳,你既不了解海盗,也不了解我。” “你……不是?” 亨利摇了摇头,“耶米尔只是我的客人,并非人质,至于埃里克,你大可以带走,我并不拦着。前提是你能够放下自己的野心和夙愿。” “什么?”克劳吃力地问道,以为自己被折磨得精神错乱了。 “是的,你没必要跟我耍把戏,也不要把你那龌龊的、卑鄙的愿望都怪到我头上来。克劳,你走不了,你不会舍弃那失落的宝藏的。同样的,耶米尔也不会走。” “克劳,亨利船长是炼金术的行家,我是来找他请教的。”耶米尔兴奋地说,没有注意到他手上的试管里正剧烈地冒着泡沫。 “你应该待在淑女号上,好好学习,你不是想当个学者吗?” “但是炼金术更有用啊,而且顶尖的学者都要学会炼金术,就像艾萨克爵士那样……哎呀!”耶米尔注意到了手中的异常,赶忙跑到桌前,抓起一把粉末放进试管里,沸腾的泡沫顿时沉寂了下来。 “分寸,耶米尔,注意分寸。”鬣狗慵懒地说道。 “是……是的。”耶米尔紧张地大汗淋漓,但显然,他的情绪并不源于海盗船长。 亨利继续与克劳说正事:“听着,克劳,我不会亏待为我做事的人,更懒得留下那些没有心思留下的家伙,你爱滚就滚,但只要留下,到时候那失落的宝藏定然会有你的一份!我会把埃里克放了——其实我从没关着他——让他跟你待在一起,至于耶米尔,你大可不必担心,他出于求学的心态跟随于我,而我也只是因为无聊透顶才回应他的疑惑,两个学者间的交流能有什么害处?” “……行!”克劳咬着牙说,“我答应你,我会帮你找到那宝藏,只要我的兄弟们能够平安便好。” “你得听从我的命令。” “只要不是送死的命令,我都答应。” 亨利笑了,伸出那只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克劳将其握住。 接着,亨利转而对角落里的记录员说:“博学的安迪先生,你在我船上也待了一年半载了,想必已收集了足够丰富的素材可以创作故事?” “托您的福,亨利船长,从海盗共和国到女王号的四十门大炮,我见识了许多,收集了许多,您乘风破浪的英姿同这些事迹一样,定会令世人震惊。” “嗯,不错!那么,除了我之外,您对于其他的船员,是否有足够的了解呢?” “船长具体是指哪些人?” “克劳,阿尔弗雷德,这两个家伙怎么样?” “克劳先生油滑处世,看似平平庸庸没有任何抱负,实则心思缜密,行动果敢,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可惜了,如果他稍微表现出一些深埋的‘伟大’野心,我的故事会更加好看。” 克劳没有说话,心中却是暗暗吃了一惊。在他短暂又漫长的26年人生中,从未发生任何事情可以与“伟大”沾边……或许有,但正如安迪所说,他的野心既然深埋,别人又怎么看穿的呢? “那另一个家伙呢?” “阿尔弗雷德少爷非常有趣,也比卑鄙的克劳先生更值得尊敬。”安迪悠闲地说,“阿尔少爷没有过人的天赋,他出身中上,涉世不深,与其他纨绔子弟一样生活富足。但他有远大的理想,特别是,他有着放弃眼下富足而铤而走险的勇气,这是伟人的品行,实在令人敬佩。但我觉得,他把世界想得如同骑士小说一样简单,因此一切的努力都注定是徒劳的,就像扑火的飞蛾,逐日的夸父,飞翔的伊卡洛斯,推石头的西西弗斯。啊,我真迫不及待要看他的结局,即使是惨烈的悲剧,也一定是不逊于埃斯库罗斯和莎士比亚的精彩悲剧。” “哈,你是想看人的毁灭吗,安迪,你可真是个坏家伙!”亨利大笑着说道。 安迪微微一笑,不再作答,开始专注于他笔下的工作。 “哼,这可真是莫大的讽刺,睿智的穷乞丐和天真的公子哥。你们活得有多无聊,难道自己心中没数吗?” 克劳低着头,不敢接话,时间变成了蜗牛,把一分钟跑成了一个世纪。 一道闪电划过,白光照亮了船长室,海面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打破了船长室里的沉默。 “哼……”亨利轻蔑地冷笑,他的脸色泛起酒后的红润,“我正好有个有趣的点子!需要你们来办。” 他站起身来,背起手绕着克劳转起了圈,似乎在做最后的考察。 “这是最新的编制,也是最新的命令。从午夜起,船队将进入战斗状态,克劳,你将担任淑女号船长,而阿尔弗雷德则担任贵妇人号船长!” “嗯?”克劳听得愣神,又集中精力把亨利的话回忆了一遍,然后吃惊地喊了出来。 “什么?” “哈哈,这个反应不错!当然,虽是战斗状态,但还是等明天召集全体船员,再把这消息公布。” “等等,为什么要我做船长?”克劳大声嚷道。 “我又没叫你去死,你慌什么?” 克劳无话可说,他刚才差一点就信了亨利·巴斯克的鬼话,什么放了埃里克,什么不强求耶米尔,事实是,他一直在操弄更大的网,一张所有人都逃不掉的,或名为欲望,或名为强权的网。 克劳自己是既被自己的欲望裹挟,又被海盗的强权欺压。意识到这一点,他便感到直犯恶心,觉得生不如死。但他没有办法,只好点了点头,承认了自己的新身份。亨利黑色的眼眸中闪耀着愉快的光芒,他一用力,拔出了第九个朗姆酒的瓶塞。 第167章 宣布 第二天早晨,南大西洋的海面上飘着小雨,女王号的甲板上站着三艘船的部分船员。这里召集了一场民主的会议,就像古希腊城邦的公民大会一样——包括奴隶和俘虏无人权这一点也出奇地相似——静候亨利船长发表演说。 宽阔的甲板显得略微有些拥挤,若不是女王号本身是一艘坚固的大型三艉帆船,这一出闹剧定然无法顺利展开。可即便只是略微有些拥挤的程度,对于那些地位处于低点的人们而言依然是难有立足之地。粗鲁的海盗把持了高位,他们恃强凌弱,不仅占据了大量的空间,还故意踩踏、推搡善良的公民,把他们往船舷边上驱赶——这很令人恐慌,因为走木板的刑法也是从那个地方开始的。 “我讨厌这个地方。”艾米丽战战兢兢地说,她拉着阿尔弗雷德的衣服,小心地避开男人们的推搡,却避不过那些猥琐的、饱含色胆的目光。 阿尔为此感到气愤不已,他同样讨厌这里,讨厌亨利·巴斯克的蹩脚把戏,讨厌海盗凌驾于良民的异常态势。于是,他尽力保护自己和艾米丽不被挤压,一边主动退到船舷,去寻找那些不受重视的空旷地带。 夏洛蒂和丽莎已经找好了位置,听到了艾米丽的声音,便招呼他们聚到了一起。 “我说,你看到老爷了吗?”阿尔弗雷德刚一站定,胖乔治便带着沃尔特从另一边钻了出去。 “没有!”阿尔同样大声地回应。 “我们真该一起来的,天知道那海盗船长召集了那么多人!哎,真是活见鬼了!我得去找到老爷。”胖乔治冷汗直流,就像丢了孩子的母亲一样担惊受怕,他四处张望,企图找到那个体格不逊于他的肥胖身影。 巴德老爷的侄女倒是一如既往地没那么担忧,她与丽莎严肃地讨论着眼下的情形,猜测亨利的新戏码中隐藏的含义。 “不管怎么说,这都不正常,把人们集中起来,鬣狗究竟想要干什么?”沃尔特担忧地问道。 “一定有大事发生,航行的节奏要改变了。”夏洛蒂小姐低声说道。 这时候,亨利与罗伯茨走上了艉楼,克劳站在他们旁边,表情复杂严峻。 罗伯茨拿起茶杯,正准备品味红茶,亨利打断了他。 “请等等,准男爵,咱们还差一位船主呢。巴德先生,巴德先生!” 他站上栏杆,冲着人群大声呼喊。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用好奇或厌烦的目光,扫遍了甲板上的每一个角落,最终聚焦到了同一点上。 淑女号的船主巴德老爷,正站在不远处一个稍高的平台上,比周围那些高大强壮的海盗要高一个头,看上去就像是被人挤上来的一样,在他旁边,是龇牙咧嘴的路德维希,虽然其本意是为全力保护老爷的安全,但结果却是被两头施压,成为了最凄惨的受害者——他保护的老爷正是其中一方加害者。 “巴德老爷,你在那干什么,赶紧上来呀!”亨利讥笑着喊道,海盗们都笑了,并“大度”地为其让出了一条宽敞的通道。 巴德老爷假咳了两声,装作欣然接受邀请的模样。不过,虽然常年养尊处优,但他确实颇有胆色,即使周遭全是凶恶匪徒,即使知道这只是亨利·巴斯克的又一场假惺惺的表演,他也能从容不迫,顺从地把表演进行下去。 他一步一步,慢慢地向艉楼走去,所到之处自动让出通路,如同摩西分开红海一般庄严肃穆。对此,海盗们抱有看戏的心态,淑女号的人心怀担忧,而黑色准男爵罗伯茨则嘴角上扬,露出了赞许的笑容。 海上的侠客,就该有此胆色。 亨利·巴斯克船长以最专业、最投入的态度回应巴德老爷的努力,他优雅地起身,保持微笑,礼貌地行了个主人礼,恭请巴德老爷入座。 “谢谢,船长先生……” 巴德老爷坐下,看了看下方——这别样的座位给人一种盛气凌人的冲动,原来人们都说黑旗是自由、平等的象征,其实也不尽然。黑旗更像是另一种体制,一种强悍之下众生平等的体制,卑微的体制。 凝重的空气丝毫没有缓和的迹象,这说明亨利船长的重头戏还在后面。巴德老爷定了定神,知道自己无力主导大会走向,索性便放宽了心态,抬起茶杯喝了一口,静静观望事态的发展。 小雨逐级大了起来,打湿了甲板上的人们,但没有一人敢离去。艉楼上的领袖们亦是如此。罗伯茨船长依旧面色从容,杯中的红茶被雨水稀释了颜色,渐渐由红转白,但他仍旧从容不迫,优雅地拿起茶杯品味起来。 “真是一群疯子”人群里的莱德抱怨起来,竭力克制自己的怨气。他从不甘心受制于人,若不是考虑到他那些公会兄弟们的安危,他恐怕会大闹一场。 “冷静点,莱德。”罗伯特轻松地说道,他和莱德站在一起,心态上倒是要从容许多,毕竟,他不常会受到情绪左右,而是指望能随着事态发展来发现破局的关键。 亨利一只脚踩上栏杆,克劳有那么一阵,期待着他会滑倒,摔死在艉楼之下,但遗憾的是,船长的脚很稳。亨利面对着无数湿透却充满期待的面孔,满意地笑了起来。 “先生女士们,让你们久等了!”他浮夸地大喊,声音洪亮足以穿透雨水,如鼓声一般震动每一个人的耳膜。一些海盗,如哈里、夏尼、瞎狗等人使劲鼓起掌来,另一些人如林奇等人则不动声色,克劳觉得这番阵营划分实在过于明显,如果海盗无法掩饰自己的行为,那他们的所有密谋都是徒劳无用的。 甲板成了舞台,雨水与掌声的二重奏响彻洋面,雄壮激烈。 亨利抬起双手,制止了二重奏的其中一支,雨水依旧猛烈,水珠打在他的脸上,但他瞪大了双眼,毫无惧色,开始将自己的疯狂想法告知众人。 “我们是自由自在的斗士,是团结友爱的亲人,我们遵守法典和原则,公平公正确保每个人的权利。正因为如此,这小小的甲板才得以实现那些横跨东西的帝国都无法实现的东西——民主!” “是的,民主!”海盗们心怀敬意,斗志高昂地回应他们的领袖,即便是叛逆的林奇亦是如此。 “民主,海盗的民主!我们要投票,要表决,要决定我们共同的命运!” “对!” “那么现在,就我亨利·巴斯克船长做出提案!本人提议,由红毛猴子克劳担任淑女号船长,富家少爷阿尔弗雷德担任贵妇号船长!” 这一次,回应他的只有淅沥的雨声。亨利满意地闭上了眼睛,就像站在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一样,全身心地感受这熔岩升温带来的快感。 “……这是一个大胆的提案。”罗伯茨第一个打破了沉默,闭着眼睛说道,语气从容不迫,仿佛这场民主与他无关一样——但事实绝非如此。 “那么,你是知道我的性格的,亨利船长。为了保护民主,我会成为另一方的旗帜,好让大海的子民们在投票时没有后顾之忧。我反对你的提议,理由无他,这两人都是无足轻重之辈,且没有航海经验,他们无法驾驭一艘载满了恶徒的帆船。因此,为了寻宝着想,你应该启用更有经验的船员来担任船长一职。”罗伯茨用茶匙优雅地搅动茶杯,话里充满了理智的建言。 “记上。”亨利微笑着说道。记录员安迪点了点头,他展开一块湿透了树皮,用刀在其中一头刻了道痕迹。 “这太荒谬了,我反对!”巴德老爷猛地站起身来,碰倒了桌上的茶杯,浅红色的茶水顺着圆桌边缘往下流淌,然后与雨水合为一体,争先恐后地往寻找甲板渗漏的空隙,或是长途跋涉跳入海洋。 “因为我是船主,布莱恩是我的船长,他熟悉我的船!克劳也不是不行,他可以打个下手,但他不能站在我们头顶上发号施令!” “呵呵,这就是你的真实想法吗?”克劳鄙夷地问道。巴德老爷却不甘示弱:“这并非私人恩怨,克劳,我的朋友,只是,为了寻宝,我同意罗伯茨的想法,你和布莱恩船长比实在差太远了。” 亨利被逗笑了,似乎他很喜欢引起这种内部分裂的景象。 “虽然,你甚至不是个该死的海盗。”他笑着说,并引起了一阵共鸣的大笑,“但姑且也记上你的一票吧。安迪,好好记上,他也是认真为寻宝考虑的。” 安迪点点头,默默刻上了另一道刀痕。 在这档子间隙里,甲板上的海盗们开始讨论起自己的票向。这很纠结,因为有黑色准男爵坐镇,他们可以实现难得一次的“民主”,至少比以往的无数次被迫表态要民主得多,就算忤逆的船长的意向,他们也有新的靠山可以投靠。因此,他们开始比以前更认真地思考起来。 一个问题在于,他们当中大部分人不认识克劳,而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阿尔弗雷德是哪根葱。几个机灵、贪婪又懂得拉帮结派的家伙本来就在盘算自己当上船长的可能性,并提早游说,拉拢关系。但现在,亨利船长却让一个新来的乞丐和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担任要职,这令他们很不好受。 当然了,与往常一样,这种思考只持续了一瞬并消失了,这源于他们对亨利船长过往的辉煌履历的信任。船长总有他自己的复杂考量,无法理解的是其用意,可以理解的是每每都能达成的好结果。 “就是他了,那个阿尔什么的。”一伙人做出了决定。 “眼光要放长远,你什么时候见过船长坑害我们了!”另一伙人也明确了票向。 民主这个口号虽然诱人,但在利益面前,民主并非普通人的首选。 一只只手举了起来,伴随着坚定的赞同声,仿佛他们全都理解船长的想法;仿佛那是最英明神武的决定,完全不需多做考虑;仿佛只要不赞同那两个不相熟的人当船长,便会成为十恶不赦的异类。 已经没有记录票数的必要了,安迪丢了刀子,把眼前的场景印在的脑海中,打算一回到干燥的船舱,便将其写在本子上,供后世研究瞻仰。他已经悄悄地想好了这一章的标题:民主的另类高级形式。 而在远离艉楼的船舷处,淑女号的骨干成员正为事态的发展感到忧心不已。 “他这是什么意思?”罗伯特先生皱着眉头,不解地望着艉楼上的得意身影。“鬣狗为什么会让阿尔少爷当船长?” “哼,谁人能知疯子的逻辑?”莱德轻蔑地说。“也许只是心血来潮,也许是要更好地控制我们,但不管如何,阿尔弗雷德少爷和克劳算是走运了。” “走运,我可不这么想,船长意味着责任与担当,而与海盗为伍等同于与绞架同行……这不是阿尔少爷应该接受的差事。”罗伯特嘟囔道。 “他没有选择。”莱德轻轻地回应。 阿尔弗雷德站在另一端的船舷处,因此没有听到二人的话,当然,夏洛蒂小姐也正激动地表达着同样的意思,但阿尔的耳蜗排干了所有的雨水,又过滤掉了其他的杂音,只保留了对此情此景的感受——起初是一种空洞的状态,再被激动的情绪填满,最后被浓浓的不可置信感拉回到了现实。 “我来当船长?”他大叫着,把周围的人吓了一跳。受惊的海盗们吐出粗鄙的言语,一些不服气的还拔出了短剑在空中比划。阿尔没有理会这些无聊的威胁,他有更要紧的事要办,于是铆足了劲往人群中挤。 “等待,阿尔少爷,别冲动!”老乔急忙伸手,却抓了个空,一瞬间,阿尔消失在海盗之中,唯有此起彼伏的谩骂和阿尔持续的高喊可以大致标识他的位置。 “你是说真的吗,亨利·巴斯克,要我做船长?” 如同一场艰难的朝圣,阿尔前进三步,就被人挤压着倒退两步。如上所述,几乎没有人认识阿尔弗雷德,此外,也几乎没有人会为不讲礼貌的年轻人让路,海盗也不例外。在碰撞中,阿尔被打破了鼻子,蹭掉了鞋子,扯掉了帽子,艉楼就如同海市蜃楼,明明近在咫尺却无法到达。 但是阿尔的心,已经飘到了艉楼之下,那是他梦寐以求的地方,在历经艰难以后,他深刻地明白了自己的欲望,而海盗满足了他。 第168章 林奇 任何心存良知的在获利之前,都会驻足片刻,思索这些利益是否正当。 但也有一些例外。比如,世道的改变重置了对“正当”的定义,胜利者往往能够粉饰自己的所作所为,使得其所完成的一切都显得光鲜伟岸。又比如,当都无法改变世道的时候,适应世道、调整自己的野心、理想、执念,成为一个为攫取利益的怪物,这符合大部分狡诈恶徒所走的道路。 不幸的是,成为一艘船的船长,正好击中了阿尔弗雷德·威尔斯心中最脆弱的一处。这倒并非是一蹴而就的理想。不是,阿尔一开始有着更宏大的叙事,有着成为辛巴达式的大英雄的梦想,这是身为牙买加副总督的养子,在养尊处优的环境中滋生的名为“无聊”的念想。而出海的旅程改变了他,塑造了他,使他学会了最基本的为人处世之道,即脚踏实地地追求理想。成为船长,恰好是他下一里程碑的成就事件,他明白,鬣狗也十分清楚。 “我来当船长?”他再一次大喊大叫,好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宣言。同伴的话已经很难传入他的耳中了,因为海盗只为他一人让道,而其他企图闯入这通往艉楼之上的通道的人则会被无情地拒绝、排斥。 “别听他的,那是阴谋!”老乔在他身后着急地大喊,但他离得太远,声音也太小了,至少,传不进阿尔那主动被蒙蔽的耳中。 人群的海洋再一次被一分为二,阿尔弗雷德就这么一边问一边走,踉踉跄跄地跑到艉楼上。更令他感到惊讶的是,天空在这时候开始放晴,他抬起头来,眯着眼望着那刺眼的太阳光下的黑色轮廓——那是亨利·巴斯克,他的船长大衣正微微摆动,对于阿尔而言,这是犹如黑色天使的启示,预兆着他终将摆脱庸碌,成为一名真正的大探险家。 “我当然愿意!”他大喊道。 狂热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午后,亨利·巴斯克有意发酵这一事实,使得激动的或是抑郁的人都有充足的时间来强化自己的感受。到了下午,他招呼众人去到淑女号的艉楼——这酒吧是聚会的绝佳之地,巴德老爷恐怕不会想到自己的心血会成为海盗快活的地方。 克劳呆坐在高脚木凳上,这是巴德老爷压箱底的宝贝,现在则成为船长和船主们的专属座位。其外观一般的凳子别无二致,却莫名其妙地带上了些许高贵的气质,可谓是既接地气又显身份。 克劳望了望左边,那是巴德老爷和巴索罗缪·罗伯茨老爷坐的地方,两位船主换了一身干燥的行头,以避免发生感冒或湿疹的风险。 克劳又望了望右边,那是阿尔弗雷德坐的地方,这个愣头青以为自己走了大运,正处于小孩得到玩具的极度兴奋中而难以平静。 克劳叹了口气,他当然知道亨利·巴斯克打的算盘。编制……说得真好听啊,而实际上,亨利的人事调动为团队钉入了两粒钉子,其一使得阿尔与淑女号互生嫌隙,其二让本已与淑女号缓和恩怨的克劳又一次被强硬地划分立场,成为无法逃脱的“海盗”。 无论怎么想,这都是制约淑女号的手段,至于理由嘛,也很好想,亨利需要他们所有人去寻找宝藏,让超凡的智慧、不屈的意志和不竭的体力服务于最伟大的征服者。而为了做足姿态,亨利没有居高临下、颐指气使地坐在他专属的皮沙发上,而是与众位船主、船长们一样坐在凳子上,也许是为了表现海盗的平等精神吧,但大家心里都明白,这就如同几分钟以前那场滑稽的公投选举一样,是虚假的平等,完美的作秀。 “亨利船长,按照你的设想,我们以公平投票的方式确定了两名船长。现在,我想听听你的想法,你为什么要把我的船交给这位……年轻的勇士?”罗伯茨的语气看似轻松,但其中夹杂着一种海盗王的威严,这证明,他关心着自己的利益,包括他的生命、他的待遇、他的帆船。 “贵妇号需要一个船长,就那么简单。”亨利并不打算多做解释,罗伯茨心下不悦,但也并没有进一步发难。他明白自己已经上了“贼船”,但既然大名鼎鼎的亨利·巴斯克如此笃定,想必他有着绝对的自信和考量,自己不必多虑或干涉。 况且,自己的不满,自有“代言人”来诉说。 “这个解释还不够让人信服!”林奇突然站出来嚷道。他是刺头,是叛逆者,是众所周知的反对派,也是一部分海盗在此间的代表,但唯有这一次,他才真正面对亨利的直视。 “怎么,你想重新选举一次?”亨利眯着眼,语气中带着嘲弄,也带着些许威胁。 林奇当然不想重新选举,因为他已经知晓了自己的斤两,知道在此时此刻,在亨利船长的声望如日中天之时,要从他手中夺权是可笑而不知死活的。不,他不想重新选举,但他仍然需要解释,解释,这符合大多数海盗的想法。 “我是人们推选出来的!”阿尔急着嚷道,竟自己站起来解释了。 “是吗?我可没选你!你甚至不是一个海盗,该死的文明世界的废物!”林奇破口大骂。 这的确是大多数海盗的想法,他们对良民出身的阿尔弗雷德低看一眼,同时,他们又不敢违背船长的意志,只能等林奇这样的反对派替他们出头。 亨利·巴斯克叹了口气。 “林奇,你恐怕没意识到,你自己也是个文明世界的渣滓。” 林奇笑出了声,似乎不惧怕鬣狗的威胁,他的道理与信念,支持他继续争执。 “文明世界?你在开玩笑吧,船长,我巴不得杀光那群孬种,掠夺他们的全部财产,把他们的头颅插在旗帜上炫耀,你管这叫文明世界?” 亨利猛地指向林奇,一时间,众人都以为海盗船长要发作,要让林奇为出言不逊付出代价,但紧接着,亨利露出了一口坏牙,欣慰地笑了起来。 “你是好样的,林奇,比大多数人都更像个有种的海盗。但那并不意味着你已经摆脱了文明世界。” “我不这么认为。”林奇顶嘴道,但鬣狗摇了摇头。 “你并非游离于文明之外,林奇,因为你所渴求的每一枚英镑、几尼、八里尔,都是文明世界流通的货币。你是文明的弃儿,我们所有人都是如此,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钟爱文明的福祉。” 林奇没有说话,似乎他本想毫不掩饰地抵制,但却被亨利的一席话给呛到了。 亨利指了指淑女号艉楼的大门。 “在那外面,是一百个穷凶极恶的海盗,以及数十个受到胁迫的良民,但是二者并无本质区别。他们的追求,他们的夙愿,却是如此相像。试问,谁不想像亨利·摩根爵士那样封妻荫子?又或者像亨利·埃弗里那样,去马达加斯加建立自己的国度?试问,如果不是被压迫,被裹挟,有谁愿意抛弃文明的庇护,去与蛮荒野人为伍?不……我们都有自己的追求,而无论是什么追求,都离不开文明世界。” “可是……可是他……”林奇指着阿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看来,支撑他斗争的信念已经出现了动摇。 “我说过,林奇,你是好样的。”亨利微笑着说,“你渴求的,是刀剑舔血的日子,而财宝则是对你的嘉奖。认清这一点吧,林奇,在我的领导下,你会得偿所愿。” “我会……仔细考虑的。”林奇气恼地说。 “你最好现在就考虑清楚!”阿尔突然放出大话。所有人都看着他,巴德老爷面露惊讶,其他人则颇有赞赏的意思。 阿尔此前一直没有说话,他深怕自己丢了到手的职位,为此甚至忘记了他那些“船员”们的本来面目,也刻意无视了投票的“公正”性。他要尽全力扞卫自己来之不易的机遇,为此,即使与海盗为伍也在所不惜。 “可那是我的船,小兔崽子,你最好也认清这一点!”黑色准男爵罗伯茨不高兴地说道。 “好了,先生们,现在不是争吵的时候了。”亨利赶忙打圆场,眼神却是一副恋恋不舍,似乎想让争执永远持续下去一样。“现在,两艘帆船有了新的船长,这是公投的结果,不容诋毁。此时召集你们来,是要商量如何应对眼前的问题。” “问题?什么问题?”阿尔抢先发声,船长的显赫身份似乎给了他无比的自信,仿佛世上一切困难都能迎刃而解一般。 “问题,我们停在这海峡口数天,只为等待的问题,那便是如何应对第一波追兵。” 这下,轮到阿尔弗雷德吃惊地张望了。他还是缺乏经验,尤其是当狡诈恶徒的经验,更为匮乏。阿尔弗雷德并不知道海盗也会黑吃黑,也不了解亨利曾经火烧沉船湾的事情。因此,他想不通,除了科伦大人的海神号,还有谁会追着他们通过一条人人都在走的水路。 “看来咱们得有点耐心。”亨利开始为新任船长解释其中道理。 “在这个大国斗争的时代,像沉船湾一类的势力都必须选边站,这样才能确保自家的安全……前提是取胜。这就像是在争夺一块大蛋糕,糕点不断地切割、重新分配、再融合……循环多次,逐渐形成格局,趋于稳定。沉船湾是老牌的海盗集团,马龙·波迪尔深谙其中的道理,这甚至无关于利益,而是关乎存亡。他当初在波多黎各建立了沉船湾的雏形,如今则掌控着加勒比海以东、安第列斯群岛及南美洲的广阔海域,但这片海域就像一块大蛋糕,怎能不引来老鼠……又或者是狮子的觊觎呢?马龙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坚持沉船湾的独立,与几个帝国斗争到底——显然,失去血性的老头子不具备这样做的魄力。或者,他加入其中一个帝国,幻想着得到国王的赦令,并向亨利·摩根爵士那样颐养天年……但那样做的代价便是,他必须为国出力,起码,要做出一些证明价值的举动……” “但是,他们不知道我们的目标,不是吗?”林奇天真地嚷道。 亨利白了他一眼。 “林奇,如果你是那个内奸——是的,我丝毫不怀疑船队里有科伦的走狗,甚至不止一只——那么你一定是他妈的天才,而如果你不是内奸,那你就是个只会叫唤的蠢材!” 林奇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亨利见羞辱反对派的目的达成了,便接着说道:“也许各位船主还不知道,我与沉船湾有些过节,当时闹得挺大,我借马龙·波迪尔的名义弄死了西班牙的使节,烧掉了他的半个基地,还把他的旗舰炸成了碎片。”他轻描淡写地回答。 “什么?”阿尔瞪大眼睛,被这惊人的话语吓到。他见过“猛兽”盖伊杀人的模样,那宛如魔鬼的可怖身影,至今还时不时拜访他的梦境。但眼前这位看似亲和的船长亨利,竟然比盖伊更为凶狠,且以此为荣,这实在令他有些担忧。 “所以说,马龙给了我黑券,他现在成为科伦大人的先锋军,也不奇怪,不是吗?” “这不是个好消息。”黑色准男爵依然只是面露不悦,并没有进一步的态度转变,但他说的话倒是旗帜鲜明。“我提议与科伦大人合作,这样寻宝的机会还要大一些。” “大概做不到,我与科伦也有些过节。我们在伦敦大闹了一顿,想必是让内阁大臣蒙羞了,你知道,对于他们这种虚伪的人而言,面子可比性命还要重要。”亨利轻蔑地说道。 “科伦大人从来就不是我的敌人……况且这已经不是尊严和利益得失的问题了……我现在可是连生命可没有保障啊!”沃尔特急了,汗水如瀑布一般从他的后颈滑落。 黑色准男爵点了点头,“看来,现在要想退出已经太晚了。看来,咱们都要吸取教训才行啊,亨利船长。” 二人相视一笑,似乎生死只是风轻云淡的小事。阿尔和克劳均被这种气魄震慑,唯有林奇还在坚持反抗。 “不对……我们这是在自寻死路。我不知道结果是这样的……我以为,只是杀了几个人……” “怎么,狂妄的林奇,竟然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害怕了?”亨利说道,眼神逐渐变得凶恶起来。“还是说,你是欺软怕硬的孬种,只是在害怕别人把你所做的事情加之你身?” “够了!我不干了,我退出,我要回沉船湾去!”林奇大嚷起来,“我们面对的可不止海盗,还有皇家海军和内阁!再这样下去有十条命都不够赔的,不行,我要退出。” 这个决定意味着中途放弃,而中途放弃意味着失去以往所有的努力。对于林奇来说,做出这样的决定并不容易,他沉浸在恐惧中,开始盘算着自己回沉船湾后将要面临的指控——也许会被海盗死刑处决,也是会被移交司法审判,然后被吊死在伦敦街头……但这样总算是能多活一点时间,比现在的处境好得多。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确是个利益熏心的孬种。也没有意识到,有些地方并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亨利船长……看在我这么些年忠心耿耿的份上,请让我带着我的人离开吧。” “哈哈……”亨利阴沉地笑了起来,听上去犹如鬼魅,他捋了捋结成辫子的胡须,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林奇。接着,他猛地站了起来,阴沉的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 “林奇,你以为我会犯糊涂吗?”亨利笑着说,“那个一直在船舱里策划阴谋的老鼠,不就是你吗?那个在船医的房间拉拢人手,并积极地想要推翻我的领导的,不就是你吗?你的人?你哪有什么人,你一个无耻下流卑鄙的海盗,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大人物,敢和我叫板?你这样违背海盗的《法典》,真让我很为难啊!” “你不能动我!”林奇的瞳孔放大了,他感受到了生命的颤抖,那是将死之人才能体会的微风。“你……你没有提前给我黑券……你不能动我,你不能……” 亨利乐了,对林奇那苦苦挣扎的模样感到好笑。无耻之徒总是把自己置于有利的位置,前一秒是幡然悔悟的良民,后一秒便成了渴求黑券的海盗。而粉碎这种信仰,看着灵魂腐烂绝望,则给了亨利极大的愉悦。 “林奇,林奇!”他走到林奇身后,拍了拍他的背,就连语气也好似安慰一般。“现在可不是谈黑券的时候,毕竟,我们已不知道你究竟是人是鬼了,不是吗?不过,当然了,我们都是宽宏大量的人,只要你答应几个条件,我就可以放你离开……” 这是连克劳都感到惊悚的言语,亨利无疑在给林奇最后的机会,但是他的语气是那样柔和,就像凡事都还可以商量一样……他乐在其中,并且仍在诱惑林奇步入深渊。 “第一,你必须留下所有的财产,即所谓的‘净身出户’,你身上的武器、船上的财物、以及你私藏的那件漂亮的排扣外套和金丝眼镜全部都得留下来。不过你也不要太悲伤,也许我会大发慈悲,给你留一件汗衫和马裤也说不定呢。” “什么?”林奇惊得倒吸一口气,伸手在空气中乱抓,最后紧紧抓住了巴德老爷的臂膀,这才避免晕厥栽倒在地上。掠夺海盗的财富,这比杀了他更令他难过。 “你该剪指甲了!”巴德老爷扳开林奇的手,龇牙咧嘴地嚷道。 “第二,大家都是大忙人,不可能为你一个人改变航向或找港口停靠。真是遗憾,你执意要离开,我只能把你丢在某个路过的小岛上了。不过请保持乐观,说不定没几天就有船只经过,把你载回西印度群岛的老家呢?” 林奇颤抖着,一副喘不过气来的模样,突然整个身子往前一,开始呕吐不止。巴德老爷捂住了鼻子,厌恶地煽动着眼前的空气,亨利大声招呼夏尼,让他赶紧来清理这堆污秽。阿尔弗雷德则开启了沙龙里所有的窗户,阳光斜射入房间,把这昏暗的地方整个照了个遍。 林奇虚脱地瘫倒在地上,已然听不到亨利的咒骂声。 “他……他……他怎么办?”夏尼吃力地问道。 “找个岛丢了,该死的臭虫,脏了我的地板!” 夏尼接了命令,拖着林奇往外面走,克劳、巴德老爷和阿尔弗雷德紧张地看着这一切,不知道暴怒的亨利下一步会找谁开刀。而在淑女号的沙龙之外,无数海盗目睹了这一幕,并默默记住了反对派的下场。 第169章 备战 在海盗船上嚣张跋扈,首先必须掂量自己的斤两,而林奇显然并没有做到这一点。许多人疑惑亨利·巴斯克为何会容忍林奇如此之久,但即便鬣狗真的对手下宽宏大量,在后有追兵的危难时刻,这种大度也到头了。 夏尼遵照船长的命令,拖着林奇的手,把他往外拉,一到了外面,他便像拔鸡毛一样,将林奇的上衣、马裤、靴子以及其他地方的财物都悄悄扒了下来。 “要怎……怎……怎么处置他,船……船长?”夏尼高声问艉楼里的人,装作很狂热的模样,却停不下手上的小动作。 “找个没人的岛,把他丢那,别忘了弄点烂肉和酒给他。” “真……真是浪费!”夏尼抓着林奇的双脚,惋惜又满足地叹了口气。 “你真要把他流放?”在艉楼沙龙里,阿尔弗雷德惊讶地向亨利问道。 “与其同情叛徒,倒不如关心下你自己的命运吧,阿尔船长。”亨利冷笑着回答。这句“船长”令阿尔心花怒放,但随即他便意识到,要想保住这个名头,他必须拼尽全力。 不到一会儿,鬣狗的命令就得到了彻底的执行,海盗们兴高采烈地将林奇高举,在他意识苏醒之际,把他扔进了小船。而那些平常与他交好,甚至答应同他一起反叛的人们,则躲在人堆里一齐欢呼,没有人站出来替他撑腰。 “旅途愉快,林奇老爷!”老船医拉姆也趴到了淑女号的栏杆上,一手握着酒瓶子,另一手则冲着小船挥帽子,就像在与亲友进行告别。驾船的两个海盗笑了起来,然后踢了踢林奇,让他礼貌地回应船医的道别。 “你……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林奇虚弱地说,“你们……我是……” 他到底是什么,恐怕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了。 甲板上迸发出一阵大笑,仿佛林奇的每一句话都是一个经典的笑话。海盗划起桨来,驾驶小船,在欢笑中驶向满是岩石、沙丘和树丛的小岛。叛逆的林奇,迎来了他未知的命途。也许他会成为下一个鲁滨逊,又或是就此孤独地死去。 言归正传,甲板上的海盗们欢呼雀跃,可船长室却冷了场,问题依然悬而未决,他们必须决定要如何对付身后的追兵。 “那么,你们这些大脑袋要是有什么想法,尽早说出来可好?”亨利粗声粗气地嚷道,心态已不如之前那般悠闲。 “至少……第一波追兵,我们必须将其击溃。”黑色准男爵罗伯茨闭着眼,理智地说,“必须让海神号看到我们的决心,以及实力,让他们不能轻举妄动。” “我们为何不直接穿过海峡?”阿尔提议道,“麦哲伦海峡如此狭长……” “是的,狭长,因此一定会被发现,这可真是个糟糕的主意!”亨利没好气地说道。 “此外,麦哲伦海峡虽然相对而言风平浪静,但潜藏的暗礁与沙石,还有海浪和漩涡依然是危险而致命的。”克劳补充道,“你必须认清这一点,阿尔,在自然面前,人类是渺小无力的,这趟寻宝,自然永远是我们最大的阻碍。而相比起来,科伦和马龙的威胁简直渺小如沙砾。” 阿尔急得直抓头,他焦急地想要提出一个可行的点子,为此不断地努力、奋斗、绞尽脑汁。遗憾的是,现在的他,并不具备可与热情相称的经验与知识,好解决困扰亨利·巴斯克船长的难题。 克劳对阿尔的态度嗤之以鼻,这个异想天开的小子,还以为自己成了一船之主,正在实现人生理想呢。像他这样招摇下去,亨利·巴斯克伏法的那一天便是阿尔弗雷德上绞架的那一天。真是搞不懂那个记录员安迪,为何会给予阿尔弗雷德如此高的评价。 “那么,你又怎么看呢?”亨利转而问克劳。 “能怎么办?听男爵的。”克劳耸了耸肩,“等待,伏击,如果对方是一齐出现的,那我们就认命吧,而只要其分头行动,让我们有胜利的机会,就不惜一切代价将其击溃!” 是的,不惜一切代价……不管胜利与否,巨大的混乱终将降临,到那时候,克劳便可以掌握自身的主导权,或是继续寻宝,或是返回银港老家,都将成为可能的选项。 他从前一天晚上便开始思索着敌人的来犯。如果说科伦与马龙一同前来,这似乎又不太可能,他在海神号上见识过内阁大臣对待犯罪份子的态度,就算只是看处在灰色地带的伦敦公会的人,科伦都像是在看一堆排泄物那样鄙夷,想必这样的人是不会与海盗一同行动的。 那么,急于立功表态的沉船湾,应该会是他们将要面对的敌人。 马龙·波迪尔虽然在身体与志向上都已不复当年之勇(这是亨利说的,但克劳依然感觉马龙盛气凌人,令人生畏),但瘦死的骆驼也比骏马高大,沉船湾拥有完整的犯罪产业链,海盗家族的扎根以及联盟分配的方式为其累计了巨量的财富,即便是英国海外最富庶的城市金斯顿,与其相比也黯然失色。并且,沉船湾依然具有强大的吸引力,哪些最凶残暴虐的坏蛋们,都将成为马龙的属下视为他们的毕生追求。 克劳在沉船湾时已经见过各路牛鬼蛇神,而阿尔弗雷德更是与缄默嗜杀的“猛兽”盖伊交手过两次,其实他们心里都明白,要想凭借三艘帆船取胜,他们必须靠智取。 “指挥官大人。”克劳恭敬地说,以示接受自己的新身份,并借此抬高亨利的身份。“我想知道三艘船的武器配置和弹药储配的情况。” “女王号有四十门火炮,双层火炮甲板,携带新式的爆炸圆弹和链条弹,它是名副其实的帆船杀手。”亨利自豪地说。 “贵妇号有十二门火炮。”黑色准男爵说。 “淑女号有四门炮,几个不值一提的回旋炮,还有一个可笑的撞角。”巴德老爷低调地说道。 “这些都是常规武器……”克劳心里嘀咕着。 “淑女号上还有一些烟雾炮弹,还有些响弹。”阿尔补充道。 “炮弹?”亨利皱着眉头,瞪了巴德老爷一眼。 “那不是什么武器,充其量就是小孩的玩具。船长先生,请相信我并没有隐藏什么武器。”巴德老爷陪着笑,额头上冒出汗珠。 “哼,小孩的玩具,却把海盗们吓跑了呢,小孩的玩具,还拖住了科伦大人的大帆船,让我们逃出了伦敦呢。”阿尔白了巴德老爷一眼。 “我当然知道你们靠着炼金术击退了沉船湾的海盗!只是没想到……你竟然还藏了不少的好货!”亨利嚷道。 “那些说穿了都只是虚张声势的小发明。”巴德老爷辩解道,企图消除自己私藏武器之罪。“那群海盗吃过一次亏,不会再上当了。” 亨利突然大吼一声,把巴德老爷吓得倒在了地上。 “可爱的巴德老爷,我现在没空收拾你,赶紧把那些炮弹都给我拿过来,听到了吗?” 老爷赶紧点了点头,再也不敢多做狡辩。他额头上的汗珠已汇成了溪流,慢慢灌入恐惧的双眼中。 “指挥官大人,你有办法做出让炮弹在水里爆炸吗?”克劳忙问道。 “把土质手榴弹加工一下就可以实现。” “能够破坏船体吗?” 亨利瞪着克劳,似乎是在揣测其询问的背后有没有什么背叛的想法。 “……炼金术是上帝的艺术,没有什么做不了的,等到哪天上帝显灵,告诉我那种武器的制作方法,我马上就能做!” “那就是做不了了?”克劳气恼地嚷道,他想不通在这紧急时刻,亨利怎么还有心思开玩笑。“那声音呢,能否做出在水里发出巨响的东西来?” 亨利沉思了一会,告诉克劳凭他船上的东西,理论上可以勉强制造一些声音。 “这就够了!”克劳坚定地说,“现在,指挥官大人,咱们应该马上行动,去找沉船湾谈判。” “我们不谈判!”亨利、准男爵和阿尔弗雷德齐声说。 “只是假装谈判!”克劳不耐烦地说,“先好好勘察地形,然后把马龙的船队引到暗礁边上来,我们必须要面对面地解决问题。” 亨利眯着眼睛,打量着红头发的新船长,他的表情复杂多变,时而舒缓,时而警惕,似乎是认可了克劳的说法,却又因他惯有的骗术而有所顾虑。 “听克劳的,准没错。”巴德老爷适时地插嘴。克劳瞪了他一眼,警告他别跟自己套近乎。 “你说假谈判,是怎么个假法?” “找个背风的小岛——这附近多得是——把马龙·波迪尔约出来。就说你愿意分享金币的信息,接下来……” 克劳花了些时间,尽可能详细地把自己的办法告知众人,亨利脸上全无笑意,他严肃地考虑克劳的每一句话,看起来顾虑重重。 “就是这样,如果沉船湾的海盗们真如你所说是群乌合之众,那我们一定可以成功。并且,也可以避免大战造成的损失。” 一阵良久的沉默,克劳感到喉咙发痒,他用手指搓着脖子,想要缓和一下这讨厌的症状。 亨利点了点头,认同了克劳的提议。 “把耶米尔叫来,我们即刻开始准备。”亨利兴致高昂地大叫道。 克劳感到如释重负,那环绕在心头的阴云消散,并且,他也感受到了阿尔那种受人认同的快感,喉咙的瘙痒仿佛已经是上个世纪发生的事情。 从西印度群岛到西属巴西、秘鲁、智利,这条从北到南的宽阔走道,在名义上已是文明世界的国度,但由于西班牙海军势力衰微,致使海盗成为这片海域的主宰。西印度群岛诞生了两个海盗共和国,从北美的纽约到伊斯帕尼奥拉的海岸线是新普罗维登斯拿骚的猎场,而自波多黎各,南到南美、东至非洲的广大海域则归圣克洛伊沉船湾所有。而这局面,或许将在在1777年1月9日这天成为历史。 第二天早上,亨利的船队按照克劳的计划,行驶到了麦哲伦海峡入口边缘的一座小岛,在沙丘附近下锚,船员们紧张地等待着,等待着枭雄马龙·波迪尔的到来。 “他明白你的意思吗?我是说,那个海盗马龙,他知道你是想要谈判吗?”阿尔弗雷德问克劳。 此时他们站在贵人号的甲板上,乘着停船的时机,进行物资和人员的调配。这些工作很枯燥,但代表着一种权威。亨利说到做到,不仅给与了两人船长的名号,居然还给了他们部分船长的权力。当然,在海盗的社会里,船长更多的是引导,而非决定,所以他还贴心地为两位新船长配备了副手:哈里和卡特,以帮助他们提出英明的、服众的、就像亨利船长本人才会提出的提议。 阿尔一直处于兴奋的状态,而克劳则看穿了一切,他没有反抗,只是提出要求,要将埃里克转移到自己的“淑女号”上,在得到了指挥官的许可后,他便来到“贵人号”找阿尔弗雷德船长提人。 “不管亨利怎么贬低马龙·波迪尔,也无法否定他的成就,数十年立于海盗的顶点,说他是一代枭雄也绝不为过,他一定会明白的,咱们渴望谈判的想法。”克劳说道。 “你说的话更加令人不安,若他真的聪明绝顶,又怎么会被你欺骗呢。”阿尔嘟囔道。 “那你最好祈祷他老糊涂吧。”阿尔的副手卡特在一旁说道,他虽然没有如预想的得到船长的位置,但影子副手的身份更为显赫,他对此感到满意。 这时候,克劳看到了他的兄弟埃里克从船舱里走了出来,便急忙冲了过去。 “该死的海盗。”埃里克被阳光照的睁不开眼,只能用手捂住眼睛。克劳拍了拍他的背,感叹他比以前更瘦了。 “他们准是把我忘了,这两个月里我就在船舱底下,像个奴隶一样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埃里克虚弱地说道。 “有吃的吗?” 克劳塞给他一块干硬的面包。埃里克毫不嫌弃地啃了起来。 克劳兴高采烈地将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都讲了一遍。 “正是这样,我现在不幸成为了淑女号的船长,想不到亨利那家伙,竟然肯放你到我这边来!” “我可不想感恩戴德。”埃里克低声说,“说起来,咱们遭遇这些,还不都是那海盗造成的。” “没错!”克劳开心地回应,感慨自己总算找回了往日的默契。他又想起了鼠眼,不禁感到一丝惆怅,这位曾经的损友,此刻已与克劳天人永隔了,现在想来,他们过去的那些争执,实在是幼稚又可笑。 这一整个早上,海盗们忙碌地搬运着物资,让两艘本是民用的帆船具备了等同于战舰的武装和火力。人员的调配也在同时进行着:耶米尔本着求学的精神登上了女王号的甲板,希望向邪恶的坏蛋学习高深莫测的炼金术知识;艾米丽和罗伯特以及一部分探险家要求到贵妇人号,去帮助和保护阿尔弗雷德,奇怪的是同行的人里还有巴德老爷,他作为淑女号的船主,竟然抛弃了自己的船,而甘愿上别人的船,用克劳的话说,“这老狐狸知道哪艘船更有机会接近宝藏。” 亨利答应了他们的全部请求,但却把老爷的管家邓肯和保镖胖乔治留在了淑女号上,以分散巴德老爷的势力。 到了中午,万事俱备,克劳与埃里克回到了淑女号上,等待着另一张黑旗从远方的海平面升起。 第170章 亨利与马龙 当天下午,亨利·巴斯克的三船舰队收到了来自沉船湾的问候,一艘小型帆船扬着白色的旗帜缓缓驶近,当两船接近时,船上的使者大声喊着,说马龙·波迪尔船长已在离此不远的小岛上恭候亨利船长大驾光临。 “他还把地方给咱选好了!”亨利笑道,大度地送走了使者。海盗们开始紧张起来,平日里粗鄙的言行也渐被沉默与祈祷替代,亨利毅然下达了起航的命令,他亲自掌舵,眼睛瞪着前方的群岛和暗礁,那是龙潭虎穴,值得枭雄人物到此一游。 与西印度群岛相似,南美洲的海岸有着无数浅滩组成的暗礁,一些并不容易察觉,那会成为木制帆船的恶梦。一般而言,船只需要有经验丰富的当地人作为领航员带路,方能顺利通行,但亨利似乎并没有求助于人的意思,他大胆地航行,把贵妇人号开进浅滩之间,直直地插入到小岛腹地,若不是他的航行技术过硬,那他一定是疯了,或是喝多了。 这是一座无人岛,位置就在海峡的入口附近。银白的沙滩占了小岛的一半有余,而另一半则有岩石和植被。这种小岛在加勒比海域更为常见,那边还有高大的椰子树,为见不得光的海盗们提供了瓜分赃物和清理船体天然港口,据说基德船长就将他劫掠的宝物埋藏在了无数个这样的岛屿上,其受人青睐的程度可见一斑。 而南美洲的岛屿则不如赤道那里的那般令人愉悦。首先,南半球的冬季炎热异常,亚马逊雨林的烟瘴如鬼魅般南下,追踪着众人直达火地岛,依旧令人感到烦躁异常。但这儿的洋流和风向又与加勒比海大不相同,令众人难以感到一丝慰藉的海风。 最大的原因在于,马龙·波迪尔绝不可能抱有如基德船长埋宝时那样愉快的心情,他麾下的十艘单桅帆船已在岛屿周边下锚,拥有三十门火炮的战舰“征服号”停在远处,把炮口朝向小岛。不过,亨利的女王号也正以同样的姿态蓄势待发。 到达了小岛,亨利亲自乘上小船,带着他的两位新船长以及他的心腹们,朝着岛上的白色沙滩划去。 “好戏开始了。”阿尔弗雷德兴奋又紧张地说,克劳的计划开始了,但是,他们是否真能如愿击溃这第一波看似最“弱”的敌人呢? 亨利拿起望远镜,仔细地观察沙滩,然后将望远镜递给了一旁的阿尔。 “看看吧,好好学学。”亨利轻蔑地说,“学学那帮乌合之众,还有马龙·波迪尔大人高贵的模样,瞧啊,他居然还带了椅子!” 阿尔紧张地点了点头,透过望远镜开始观察。、 他并不认识马龙·波迪尔,却很容易辨识此人,此外,他没有看到“猛兽”盖伊,或是那些个曾经攻击他们的疯女人。但似乎,几大海盗家族的大人物们都站在马龙旁边,他们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只是作为海盗共和国民主与公正的象征,一如既往地履行自己出席大场面的职责。在他们身后,歪歪扭扭地站着两百个全副武装的海盗,他们说着粗俗的笑话,打发着无聊的、不知所谓的时间。 马龙本人坐在沙滩中间华丽的椅子上,他面前还有一张木桌,身边是他的得力干将——阿尔倒是认出了这个卑鄙的家伙——花棉布杰克。杰克正拿着一片大叶子,不住地向马龙扇着凉风,他穿着一条打了马赛克补丁的棉布衬衣,那把弯刀依旧是漫不经心地在他腰间挂着。 正如亨利所说,马龙为他们准备了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 “别忽视那些看不到的敌人,高手过招往往会把王牌隐藏起来。”亨利提醒道。“瞧瞧这架势,即使只是一群乌合之众,沉船湾也可谓是倾巢而出了,所以不要指望我们能躲过盖伊和‘驯兽师’妮可的攻击,兴许他们就藏在附近,正等着往咱们身后捅刀子呢。” “驯兽师?”阿尔不解地问道。 “你会认识她的。”亨利没有多做解释。 马龙端坐在椅子上,双手杵着手杖,耐心地等待着小船靠岸。一个海盗从人群中钻出,冲花棉布杰克耳语了几句,这位沉船湾的骨干点了点头,又将消息转给了他的主人。马龙脸色浮现出一丝微笑。 “我知道是这样。”他满意地说道,“他想在‘征服号’周围引爆炸弹,制造混乱,借机逃走。哼,真是笑话!加强守卫,如遇到水面上有人,立即射杀。” “是,大人。”杰克说完,立即走进人堆,将指令传给了几个管事的海盗。 “就让咱们好好欣赏鬣狗亨利的独角戏。”马龙得意洋洋,不禁阴险地笑了起来。 “一定是场精彩绝伦的悲剧!”杰克恭维地说。 这时候,亨利的人已经上了岸,他们一步一步,艰难地在沙滩上行走,朝着马龙的位置前行。他笑容满面,步履坚定,丝毫没有步入深渊的恐惧。 “怎么,马龙大人,你要仰望我到什么时候?”亨利讥讽地指了指马龙身下的椅子。 “你好,亨利。”马龙冷漠地打了个招呼,算是对亨利嘲讽的回应。 亨利自嘲地摇了摇头,放弃了与马龙斗嘴的念头。他转过身来,向马龙介绍同行的人。 “这位是阿尔弗雷德船长,这位是克劳船长,而另外两位则是他们的副手。” 哈里和卡特胆怯地招了下手。 马龙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几人的身份。 “亨利船长,既然你人已经来了,就让我们赶紧办正事吧。我佩服你的狂妄与勇气,但识时务者方为俊杰。应该怎么做,你心中有数吗?” “我自然心中有数,可你呢,马龙大人,你是否也心里有数呢?” “拐弯抹角会显得诚意不足,开诚布公才是谈判的基本原则。”马龙严肃地说。 亨利没有说话,而是朝后打了个响指,卡特收到了信号,也如杰克一样恭敬地走上前来,递上了一瓶酒,以及……一支高脚杯。 “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像马龙大人那样用这玩意喝酒的?”亨利暴躁地怒吼,并把杯子扔进了沙堆里。他拔开酒塞,昂起头颅狠命地灌下一口。 马龙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对于海盗而言,喝酒只为三件事,一是消磨漫长的海上时光、二是与人拼命时壮胆、三是自知将死而及时行乐。不管亨利是自知将死,还是想在进行逃亡大计前壮胆,这都是对他的强大实力的示弱表现。纵使亨利永远不会说出口,却已经从行动上显露出屈服的败相。 亨利骂了人,喝了酒,这才把注意力转回到谈判上来。 “马龙大人。”他眯着眼睛说,“你或许觉得已经胜券在握,甚至在我面前得意了起来,但你是否还记得,在沉船湾的时候,你送了我一张‘黑券’。” “那又如何?”马龙问道。而一听到黑券,他身边和身后的海盗都严肃了起来。 在某种意义上,《海盗法典》与《圣经》无异,对人的思想信仰有着强烈的引导与束缚作用,对于海盗而言,那里面的条条框框是如此权威,毕竟其开拓者和践行者均已功成名就的身姿走完了一生。因而,遵循《法典》,成为了寻常海盗们追求成功的唯一出路。 亨利·巴斯克大笑了起来。 “看来,咱们的马龙大人果然是受了教化,成为了遵纪守法的良民了。你亲自给了我黑券,如今却像个过来人一样,好心地劝导我‘心里有数’?我很好奇,你究竟是真的失去了血性,成了科伦的走狗,还是存心要挑战《法典》,来开辟一番自己的天地?” 他的话,令海盗们无法保持平静。马龙的手下开始摩拳擦掌,但更多的海盗则驻足观望,只因为只一次,“道理”站在了亨利那边。 马龙抬起了一只手,硬是制止了将要爆发的喧闹。 “也许,你说的有道理,亨利·巴斯克船长。”他颤巍巍地说,本是个老者,但声音里却带着刚强的劲道。“也许,我不想再做一个海盗了。我这么说,可能无法被所有人理解,但只要我马龙·波迪尔尚存,那么所有跟随我的人,都会过上比海盗好一万倍的日子。” “怎么个好法?”亨利代替几百名海盗,把话说穿了,马龙瞪着他,嘴角却浮现出笑意。 “答案取决于你,而非我,亨利,你并未跟随于我,而我也懒得再纠结黑券的事情。是的,你说的有道理,我或许成了文明的走狗,又或许要建立我自己的规则,但那一切都与你无关,至少,我们的现状是如此。” 他的一番话,彻底压制了海盗们心中的躁动。但凡不是个傻子,谁都不会放弃衣食无忧的日子,而过上“为了海盗而海盗”的那种生活。是的,他们逐渐理解了新的规则,那即是高高在上的《法典》并不如马龙带来的真真切切的实惠更有吸引力。 亨利见这番挑衅落空,便摊了摊手。 “马龙大人,我以为咱们此行是来谈判,谈论沉船湾、宝藏、科伦、你还有我的问题,但既然你迫不及待要将我们共同的信念推翻,那我也不介意费点时间。” “信念?”马龙冷笑了一声。“我并不在乎你的那点小心思,亨利·巴斯克。但若要说有谁动摇了你的信念,那纯粹是你自己的内心在作祟罢了。” 亨利没有接话,而是悠闲地喝起酒来,摆出一副“尽管直说”的模样。 “亨利船长,人们常说做人要低调,辉煌腾达以后更是如此,否则,便会乐极生悲。你对沉船湾的所作所为实在太过分,就同你那群拿骚兄弟一样招摇。你们太自以为是,其结果便是,在大难临头之际,你们只能各自逃命。现在,这场名义上的谈判,你有什么资本能拿得出手?有多少人愿意为你站台呢?” “我的人太忙,没空理会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马龙被亨利说辞逗得开怀大笑,过了好一会,他那张皱纹遍布的老脸才恢复平静。 “你说的没错,他们的确挺忙的。霍尼戈船长急于提升他那点可怜的威望,想要走——让我想想,我的老路。而詹宁斯船长则到处给他使绊,飞帮的其他人如提线木偶,任由他们摆布。我看,你最大的后援,那个标榜着自由与平等的海盗共和国拿骚,其实只是几个流氓帮派争权夺利的垃圾堆罢了。其余的还有谁?对……还有一个疯子,黑色准男爵罗伯茨,痴心妄想地要当海盗之王?他倒是加入了你的行列,但那真的能算是一种增益吗?” 亨利的脸色一暗,杀气外露,甚至惊动了离他几步之遥的同伴。这个无比傲慢、自大、强硬的海盗船长,竟然被老奸巨猾的马龙说中了心事。不过那股杀气转瞬即逝,他又喝了一口朗姆酒,然后打了个嗝,用一种醉醺醺的口气冲马龙说道:“马龙大人,现在是什么世道?虚假的消息漫天飞,愚蠢的人民遍地走,随随便便一煽动,就能把舆论提着走!要想找到一些可以相信的,可以依靠的消息,那可不太容易。” “你是说,有关于你、拿骚飞帮以及黑色准男爵的情报都是假的?” “是真也好,是假也罢,又关咱们什么事呢?马龙先生,您不是说,开诚布公才是谈判的原则吗,怎么现在却给我扯这些莫名其妙的事呢?” “只是一些善意的提醒,作为过来人的经验。你和你那帮兄弟们,已经过于嚣张了。比起让自己的通缉令挂满加勒比海的每一个岛屿,为何不安份一些,老实享受已经获得的金银财宝呢?” “我会留下征服者的足迹,而不是坐享荣华富贵,这就是我鬣狗亨利·巴斯克注定的一生!”亨利驳斥道。 “你所谓的征服,难道就是像现在这样,跟着骗子劳伦斯的指引,来到南美,去寻找那虚无缥缈的七国的黄金?” “啊,咱们终于说到正事了,寻找失落的宝藏,马龙大人,现在,就让我们开诚布公地来聊聊吧。” 第171章 碰瓷 一提到宝藏,上百个海盗都竖起了耳朵,他们虽然已经投入文明的怀抱,可本性依旧向往法外的无穷财富。 “可是,马龙大人,你早已不是缺钱的穷人,又为何要帮助科伦去寻宝呢?”他伸出巴掌,示意马龙不要回答。“我当然知道你所图非物,只是,为了纳投名状而奔波到地球的最南端,你也真够可以的啊?大英帝国没有因为那位波尔议员的死而找你麻烦,看起来你还留有后招啊?” 一旁的克劳知道亨利在说什么,在沉船湾的时候,亨利假装是马龙·波迪尔的使者,然后接待了大英帝国前来洽谈收编事宜的波尔议员,并残忍地杀害了对方。 他还想起,那时候还有西班牙谈判官和军官,不知道那二位现在如何。 “大英帝国有自己的考量,沉船湾也有自己的考量,二者彼此坦诚,无一会使任性而幼稚的阴谋诡计。”马龙闭着眼睛说,想来是回忆起了那时候的烂摊子。 “另外,关于我和科伦的关系,你既对,也错。”他又神秘兮兮地补充道。“听着,亨利船长,我知道你质疑我的做派,我也不想说那种‘那关你屁事’一类的粗鄙之语。我可以辩解,我所做的一切,不单只是为了自己,更为了沉船湾所有自由的子民的未来生计。一旦这差事做成了,那国王的特赦令将代替所有海盗的通缉令,挂满加勒比海的每一个岛屿。” “多么感人的利他行为,我都快要哭泣了。”亨利假装感激涕零,这稍微激怒了马龙。 “那么你呢?亨利船长,你去寻宝,难道只是为了让自己躺在金币上,十辈子也不用起来?过去的两年里,你已经掠夺了数倍于其他海盗的财物,但你并不知足,你从来不懂得节制你那可怕的贪欲。” “节制?我的事业才刚刚起步呢!”亨利不屑地朝桌面吐了口痰。“马龙大人,我要得到‘失落的宝藏’,成为富可敌国的大海盗,让鬣狗的威名传扬大海,如亚历山大和凯撒那般名垂千古!” 阿尔揉了揉自己的耳朵,他没想到亨利·巴斯克竟然出奇地有文化,知道亚历山大等人的事迹,可问题是,他在海盗面前说这些,谁能听得懂啊?但另一方面,他发现凶恶残暴的海盗头子,竟然也和他一样,有着超凡脱俗的决心,这实在令他感到鼓舞。 而另一边,克劳却摇了摇头,他觉得亨利是在扯淡。他从来就等“称霸”之类的痴心妄想嗤之以鼻。并认为海盗的最好结局,就是像摩根爵士那样臣服于文明,借此名利双收,因此,从人性的角度上来说,他十分理解马龙·波迪尔的选择。 桌子的对面,睿智的马龙是能够理解亨利想法的人。他用两根手指抚摸沧桑的脸颊,恍惚间回到了年少轻狂的时代,但年迈的理智不容他胡思乱想,仿佛有一只苍老干瘪的手拽着他的胡子,将他拉回了现实。 “该谈正事了。”他坚决地说道。 “我正有此意,唯有一个问题悬而未决——马龙大人,你现在到底是代表沉船湾,还是作为科伦大人的鹰犬,为国王服务呢?” “放肆!”花棉布杰克怒吼道,却被马龙伸手制止。 “你没有认真听我说话,亨利,就像以前一样。我再说一遍,你即对,也错。是彼是此,二者并无冲突,科伦许诺沉船湾并入英国,往后,英国就是沉船湾。而加勒比海会有越来越多的军舰,这便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趁早认清形势,金盆洗手才是明智之举。” “明智?”亨利冷笑一声,然后冲着马龙身后的海盗大声吼道:“难道你们全都相信这一套?舍弃自由、回归压迫,这就是你们的愿望?难道你们指望能得到与马龙大人同样的好处?” “不要煽动我的人民,亨利!”马龙厉声吼道,显然是被触到了痛处。“亨利船长,即使我是代表英国站在此地,这也不意味着咱们之间的恩怨可以一笔勾销。” “哈哈,你可别吓唬人了,马龙大人。要是弄死了我,你还指望能得到国王的特赦令?你可别忘了,科伦大人想要的‘藏宝图’可在我的手上,那是独一无二,绝无再版的藏宝图。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那谁也别想找到宝藏!” “你一直喜欢靠恐惧和威胁来胁迫他人。”马龙冷笑了一声,“亨利,你别太过有恃无恐,科伦大人是个文明人,也许会吃你这套威胁,但我并不在乎,你别以为我不敢动你。” 克劳一直看着桅杆的倒影,并在心中默计着时间。见时机成熟,便朝亨利耳语了几句。 “好吧,好吧!”亨利烦躁地嚷道,“马龙大人,正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应该向你认个错,哪怕只是看在科伦大人的面子上。现在,告诉我你的条件吧,究竟怎样才肯放过卑微的我们?” “交出藏宝图,焚烧帆船,放逐船主和船长。只要做到这三点,科伦大人,以及我马龙·波迪尔,将对亨利·巴斯克的所作所为既往不咎。” “你可真是狠毒啊,马龙大人,我打赌科伦大人的条件只有第一点。”亨利阴沉着脸说道。 “但现在是我在谈判,不是吗?人们常说,坏蛋需由狠人治,科伦大人毕竟是个文明人,应付海盗还是勉强了些,所以才需要我来治你。” “你可真是做了条好狗!” “答复呢?” 沉默,良久的沉默。马龙也许以为亨利是在慎重地考虑这个艰难的保命条件,而但凡他花点心思观察焦急的阿尔弗雷德,便会察觉此间的异常。年轻的阿尔船长可沉不住气,他不住地往海面上张望,克劳恼怒地捅了捅他,让他别再扭头,以免露出马脚。 正在此时,几发爆炸的声响从海面传来。几乎是在同一秒钟,亨利和马龙猛然站起身来,拔出了手枪直指着对方的面门。 “该死的,马龙,你算计我!” 马龙并没有答话,而是感到一阵莫名其妙,他目光移向海面,确实地看到了远处硝烟弥漫的船只——那是亨利的女王号,爆炸的部位在船底,黑色的烟雾从中冒出,逐渐遮盖了海上的视野。 “杰克,这是怎么回事?”他低沉地问道,杰克惊恐地应了一声,跑到了同样惊愕的海盗跟前了解情况。 “你耍手段,糟蹋了我的诚意!马龙,你这该死的老东西弄坏了我的船!” “胡说八道,亨利,我收到消息,明明是你想要炸我的船!” “你这卑鄙无耻的老东西,难道那冒烟的是你的船吗?”亨利骂得唾液横飞,哈利和卡特则开始把小船推进海里。 “我得去看看我的船,要是那宝贝藏宝图被毁了,科伦可不会放过你我!”亨利收了枪,领着手下焦急地往海边跑去。 杰克惶恐地跑到马龙身边,小声说:“大人,没有看到有人浮出海面……” “难道他们会炸了自己的船不成?”马龙气愤地一脚把桌子踢翻,眼睁睁地望着亨利远离。他本打算做许多事情,他有能力做出许多选择,而前一秒钟,亨利·巴斯克的生死就掌握在他手中,但到了现在,因为“道义”问题,使他丧失了行动的主导权。 紧接着,生性多疑的马龙有了答案,他用狠辣的眼光扫过身后的每一个海盗,不用说,一定是内鬼做的坏事,他清楚自己的手下大多过惯了逍遥的日子,不愿意接受收编,七大家族实际在欧陆都有副业,他们也不希望沉船湾落入某一方帝国之手。而不管怎么样,破坏亨利的帆船,让马龙失去科伦的信任,都是堵死沉船湾合法化的最直接有效的办法。 “赶紧叫人帮忙灭火!”他暴躁地命令,又望向在海中冒烟的“女王号”,祈祷那珍贵的藏宝图能得以幸存。 比起来时的缓慢悠闲,亨利等人的回程要显得着急许多。不止是哈里和卡特,就连阿尔弗雷德和克劳也加入了划船的行列。阿尔奋力摇桨,心中挂记他朋友们的安危。爆炸的不是马龙的船,而是自己这边的船,这发生的一切可与计划的大不一样。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忍不住问道。“我们不是应该在马龙的船下引爆烟雾弹,然后趁他们混乱的时候逃走吗?怎么冒烟的反而是我们的船?” “笨蛋!”克劳得意地嚷道,“要是搞了马龙的船,我们根本走不出那个沙滩。这是扰乱视听的计谋,为的就是让我们活着回到船上,并且……” “并且马龙还留在岸上!棒极了!”阿尔恍然大悟。 “哈哈,生性多疑的马龙大人,想必现在完全找不到头绪吧!”克劳高兴地转向亨利,却发现对方的脸色比起欣喜,更多的是兴奋,之前强压下的杀气,此时毫无保留地向外倾泻,让宽广的海面仿佛开始疯狂地跃动起来。 克劳不敢再沾沾自喜,他加快了划桨的速度,把注意力转向下一步行动。小船离“女王号”已经很近,他们可以看到惊慌的船员,看到夏尼焦急地跑来跑去,看到切里琴科大副命人把贵重物品从底层搬上甲板…… “收锚,准备起航!”亨利大吼,声音穿过海面,震撼了烟雾中的帆船。 而就在这个时候,离女王号最近的两艘沉船湾的帆船也传来爆响,黑烟从船底升起,与“女王号”的烟雾混在一起,以遮天蔽日的势头迅速弥漫开来。 “哈,成功了!”克劳大喊,亨利依然没有放松,他抓住了“女王号”上抛下的绳索,迅速地爬上了甲板。 在黑烟那边,几个海盗从海中露出头来,看了一眼他们的杰作,然后奋力往附近的淑女号和贵妇人号游去,那两艘船接收了海盗,便也朝着小岛外围突破而出。 “咱们也出发,谁敢追来就开火。”亨利简单地命令道,随即站上艉楼,亲自掌舵,女王号放下横帆,乘着风势迅速向西驶去,同淑女号和贵妇人号会合后,三艘帆船穿过了烟雾,朝着麦哲伦海峡的入海口飞速前进。 同时,女王号上的海盗转动绞盘,把四口巨大的铜钟拉出了水面,钟下吊着四个潜水健将,正朝着甲板上的同伴比着胜利的手势。 这便是克劳的计划。凭借神秘的炼金术,亨利与耶米尔制作了可以在水中发出巨响,并产生黑色浓烟的黑烟雾弹,而为了躲避侦查,女王号在到达小岛前便放下了潜水钟,让潜水员下到水里等待。这些人以前是打捞西班牙宝船的水手,能在水下闭气许久,而巨大的潜水钟又为他们提供了充足的氧气,由此实现了长达一小时的水下作业。他们的身上拴着绳索,由甲板上的人摇绳发号,先是引爆“女王号”下的烟雾弹,再引爆马龙舰队底下的烟雾弹,从而制造了一起碰瓷骗局。而为了保证行动不至泄漏,亨利并没有告诉所有船员有关潜水员的事情,只是说马龙的船将会爆炸,而那便是逃跑的信号。 回收了潜水钟,船队惊险地避过了几次触礁危机,终于把沉船湾的主力舰队远远地甩在了后头。 然而,当他们终于冲出群岛,来到海峡入口时,另一支沉船湾的船队早在等候。 “该死的,遇到难缠的家伙了!”亨利恼怒地咒骂起来。 阿尔弗雷德眯起眼睛,指望在岸边飘来的雾气中看清这十几艘单桅帆船的样貌,领头的那艘船由侧面伸出了长桨,其撞角覆铁,旗帜印有血红色的大骷髅——那正是他们的老冤家,马龙·波迪尔手下最凶恶的海盗“猛兽”盖伊及“驯兽师”妮可的帆船“残酷号”。 “看来,咱们有些过于傲慢了,瞧瞧,这才是马龙的主力舰队呢!”亨利讽刺又略显钦佩地喊道。 第172章 驯兽师妮可 “我们该怎么办?”阿尔问亨利,得到的却是一句不屑的嘲讽。 “怎么办?”克劳回答道,“你忘了我们的目的了吗?击溃追兵,而不是吓倒他们或唬住他们,否则我们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让他们看到我们的虚弱吗?不,第一个目的已经达成了,我们让沉船湾分了兵力,又无法会快地汇合,现在我们必须一往无前,去击溃眼前的全部敌人!” “你还说你向往与世无争的田园生活呢!”亨利·巴斯克狂笑道,克劳没有搭理他,而是焦躁地看了看他们前方的船队。 残酷号正在执行预设的命令,它飞也似地冲出了船队,朝着女王号袭来。 “他们想登船作战!”阿尔弗雷德大喊。 这是挑战,也是机会。 “让他们试试,准备开炮!”亨利猛地转动船舵,让女王号的侧方对准逼近的敌人。 “淑女号和贵妇人号’不具备强大火力,而且船长和大副都在这儿呢!”阿尔冲亨利喊道。 “与其在这里抱怨,不如下去干活!”亨利快活地说道,身处绝境,令他的疯狂剧增。也感染了女王号的海盗们投入到疯狂的战斗中。 克劳与阿尔被推着下到了火炮甲板。女王号是艘大船,但此刻的甲板却异常拥挤,木板零件和索具胡乱堆放,几个空木桶因颠簸而滚来滚去,海盗们忙着搬运炮弹,将火炮推出狭窄的敞口。 这并不像是有所准备的样子,克劳皱起了眉头,难道亨利·巴斯克已经疯到这种地步了? 二人立即投入备战,帮着将沉重的大炮推到正确的位置。 “敌船接近,准备开火!”水手长奥拉夫兼任火炮手,他站在出口楼梯处,将船长的指令传达下来。 “你会弄这玩意吗?”克劳看着眼前这根铜制大炮,胆怯地问道。 “当然!”阿尔已经有过操纵小型旋转炮的经验,便当仁不让担任主炮手,让克劳准备补给炮弹。 他点燃了引子,全神贯注地望着炮孔外的敌船,耳朵直竖,感受着空气的震动。 “没想到我第一次操作火炮,竟是在海盗船上帮一帮海盗打另一帮海盗!” “开火!”水手长大喊。 大炮的轰鸣声响彻整个甲板,克劳痛苦地捂住了耳朵,而早有准备的阿尔则安然无恙,他急于想要检查战果,但开火的指令接踵而至,阿尔只得按捺住焦躁,不断催促克劳为大炮填充新的炮弹。 女王号发出一轮又一轮的炮击,而沉船湾的舰队也开始予以回击。在几轮交火以后,两船已经到了跳帮作战的距离。奥拉夫让大家都上甲板,准备白刃战。海盗们齐声高呼,纷纷拔出短剑,一窝蜂地冲出了船舱。 “咱们也走吧!”勇敢的阿尔受到海盗的感染,自觉士气高昂,胜券在握。而克劳却不这么想。 “你振作起来,巴德老爷那边还不知道情况呢!”阿尔焦急地喊道。 “我管他巴德老爷的死活呢!”克劳破口大骂,却还是站起身来,从倒塌的武器架上拔出一把短剑。他的确不在意巴德老爷那只老狐狸,却心系埃里克、耶米尔和安妮,还有……夏洛蒂小姐的安危。 “窝囊,你真是窝囊!”他怒骂自己,然后跟着阿尔弗雷德冲上了甲板。 在麦哲伦海峡入口的上空,这里与两百年前别无二致。那时候,南方岛屿的原住民们点燃了篝火,使该地得到了“火地岛”的名号,而今天,海盗们的愤怒同样点燃了空气,即便是遍布的乌云,也无法压抑这股战斗的热情,只是将整个洋面渲染得阴森恐怖罢了。烟雾与蒸汽弥漫,鲜血和木屑飞舞,要说地狱是何等光景,大约也不过如此了。 从战况来看,女王号远不如阿尔设想的那样胜券在握,在与敌船交接之前,它掩护着另外两艘帆船,一边发射零星的炮火,一边沿着危险的海岸线移动,像翻越山岭一般跨过重重汹涌的浪涛。 但是另一边,残酷号遭受了极大的打击:它的撞角被打穿了,一侧的木桨被打断了好几条,维持速度的帆布破了一个大洞,桅杆在风力的吹动下摇摇欲坠。但是阿尔看到了他梦魇中的场景:在残酷号的甲板上,一个穿着野兽毛皮的女人正在微笑,她将长长的九尾猫狠狠地抽在地上,鞭子末端的刀刃砍碎了地板,在乌云下反射着令人胆寒的银光。而在女人旁边,“猛兽”盖伊正扛着他那巨大的斧头,其强健的身体、银白的面具以及深红的眼眸,就如同一头来自地狱的牛头怪物。 残酷号显然像极了它的主人,就像不知疼痛的狂战士,越是受伤,越显疯狂。它收起风帆,靠着剩下的长桨提供加速度,与众海盗船一起封锁洋面,并径直逼近女王号的船舷。 “好的,阿尔弗雷德,现在是奋战的时候了,没什么好怕的。”阿尔安慰自己,紧张与激动令他浑身颤抖。这时,几道钩索抓住了女王号的舷墙,并立即绷直,将两船拉近。 恶毒的咒骂和一连串枪声从绳索另一头传来,阿尔从未听过如此粗鲁的语言,他愤怒至极,用同样的手段坚决回击,支持他的是女王号最后一轮的炮火,而残酷号爆开的船体四散飞溅,在阿尔紧皱的眉头上留下了一道血红的伤痕。 残酷号已到达了极限,其船尾开始燃烧起来,炙热的空气犹如鬼魅的鼻息,跳动的火焰令人眼花缭乱。船上的海盗丝毫不因帆船毁灭而感到沮丧,相反,他们聚到甲板上,在火焰中又跳又叫,贪婪地仰视着女王号的船身。 “杀光他们,不留活口!”阿尔听到女海盗船长的狂妄宣言,接着,十几道钩索分隔天际,紧紧地挂在了“女王号”的帆索上。阿尔擦掉眼前的血迹,看见猩红色的恶魔们,正狞笑着朝他飞来。 “别发呆!”克劳大叫着一把推倒阿尔,而一个海盗正好荡了过来,手中的尖刀划过刚才阿尔站立的地方。 克劳从炮火引起的耳鸣中逐渐恢复过来,看到手中一片血红,发现阿尔额头上鲜血直流,并且渗入了他的眼睛。克劳靠着舷墙,大口喘着粗气,努力维持神志清醒。他本应具备战斗的素养,但此时的战场与街头截然不同,火焰的热度和渐黑的天色助长了敌势,而在与海盗交战之前便已负伤,更是一件遗憾又危险的状况。他看到,得偿所愿的阿尔弗雷德船长也同他一样,正经历人生最危险的时刻。 克劳咒骂了一句,拖着晕厥的阿尔往船头移动,舷墙为他们提供了掩护,无数登船的海盗从他们头顶荡过,却没有发现躲藏的二人。 “怎么办呀,阿尔船长?”克劳随意地问了一句,像是讥讽,更像是在自嘲。但阿尔此时也已经恢复了力气,他果断扯下一截袖子,绕着头把伤口绑了几圈,连带着刺痛的右眼也一起遮蔽了起来。 “还用说吗,我们得战斗!”他如此回答,坚决而无畏。 “你现在倒真像个海盗了!这是正确的急救措施吗?”克劳叫了起来,并一脚扫倒一个刚刚着陆的海盗。克劳从不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除非逼不得已,他谋划了几条出路,发现任何方式都无法避免与海盗搏斗,而阿尔弗雷德的态度虽然鲁莽,却的确激励了他周边那些胆怯的人,让克劳也回想起他在街头“搏杀”的苦日子。 克劳拔出了短剑,突然灵机一动。 “听着,阿尔少爷,你最好把剑拿稳了,我有个办法可以活命,但咱们可得好好配合。” “我可不要当逃兵。”阿尔睁大他仅剩的左眼,坚定沉着地说道。“我的朋友正身陷险境!” “我知道,所以才叫你拿好武器,要救朋友们,咱们必须拼尽全力!” 阿尔看着克劳,眼神缓和了下来,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相信他。 克劳扶起阿尔,沿着舷墙开始移动。为了淑女号上的船员,为了银港公会的兄弟们,为了夏洛蒂小姐和艾米丽小姐,他们要拼上性命。 在女王号的艉楼甲板,鬣狗正与猛兽激战,等身高的战斧与宽刃大刀激撞,发出低沉的金属嘶鸣。两个疯子你来我往,杀招尽出,欲将对手置于死地。 盖伊格开一记劈砍,然后旋转身子,化身成杀戮的大风车,朝着亨利旋转冲来。 亨利船长一定会疑惑,为何一个站在摇晃甲板上高速旋转的家伙会如此准确地锁定他的位置,他急忙往旁边一滚,躲过了斧刃的削击,而甲板遭到了摧残,瞬间化为一片狼藉:栏杆断裂、甲板破损,那精致的印第安红木轮舵,也被削去了几跟把手。 “你他娘的毁了我的船!”亨利愤怒地吼道,并展开更为疯狂的攻击。宽刃大刀势不可挡,盖伊的胸口、手臂、大腿均被割伤,鲜血撒了一地。然而,这反而助长了“猛兽”的兽性,盖伊挥出一斧,再一次被躲开,他索性扔掉战斧,左手一把掐住了亨利的脖子,把他如小鹿一般提了起来。 “听……听说你……不会感到疼痛?”亨利吃力地问道,脸上仍然挂着轻蔑的笑容,他也伸出左手,把一直攥紧的东西塞进了铁甲面具后面那渗人的红眼中。 盖伊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哀号,松开了掐着亨利的手。面具的眼窝与亨利的左手一同冒起黑烟,刺鼻的焦味弥漫开来——鬣狗的炼金术再一次展现出了令人恐惧的威力,那全世界最凶残的海盗盖伊,痛苦地跪倒在地,捂着眼睛嚎啕不止,再也无法直面他的对手。 亨利喘了口气,准备完成最后的处决。他刚举起宽刃大刀,刀身便被绳索缠住,在空中无法挥动。 亨利咂了咂嘴,回头看到了另一名危险的海盗。那是被称为驯兽师的妮可,是她伸出的九尾猫救了盖伊的性命。而从二人的外号来看,亨利认为她或许是更为危险的存在。 “鬣狗,你别得意忘形了!”妮可狂怒地大叫着,猛地一拉鞭子,亨利的刀被带飞到了天上,而九尾猫末端的利刃在旋转中增加了力道,临走之时还划伤了亨利的脸和身躯。 亨利怒目圆睁,望了望甲板上的形势。沉船湾的海盗们势如破竹,却逐渐压制了女王号的海盗。水手长奥拉夫倒在了地上,捂着腿上喷血的伤口痛苦不堪,夏尼头部遭到了重击,躺在一旁口吐白沫,不知是死是活,大副切里琴科和船拉姆组织起了一道坚强的防线,在局部对沉船湾形成了打击之势,可整体而言,他们正在向失败迈进。 “我那两位船长呢?”亨利破口大骂起来。 就像回应他似的,克劳和阿尔弗雷德从天而降,在妮可惊讶的目光下,砸穿了那早已破损不堪的甲板,将亨利与妮可分隔两边。 “真是够呛!”克劳痛苦地嚷道,并拔掉刺进腰部粗燥木屑,阿尔则有些晕厥,他勉强地坐了起来,临时包扎的眼罩已完全浸红了。 原来,在亨利与盖伊激烈交战的时候,克劳和阿尔也在“英勇”地战斗着。残酷号上的海盗急躁地荡过两船间的空隙,才刚着陆便呐喊着举刀向前,全然忽略了躲在舷墙下的两位“船长”。他们小心翼翼地从船头走到船尾,沿途砍断了所有挂在船舷上的钩绳。当海盗们回过神来,才发现他们已经没了退路,残酷号虽然在燃烧,可到底还算是一处安全的后路,此刻却被洋流推动着远离了女王号。 “放马过来,混蛋们!”见被发现,阿尔索性大吼一声,刺激了被戏耍的海盗们,他们如浪潮一般涌向阿尔和克劳。 “好的,就是现在!”克劳和阿尔抓住了桅杆前绞紧的绳索,并挥剑砍断了其与绞盘的连接。一面沉重的船帆从天而降,二人就像炮弹一般直冲天际,并在回落之前及时地抓住了桅杆上了望平台的边缘。他们靠在一起瘫坐着,仿佛把灵魂留在了甲板上,剧烈的心跳冲得他们头昏脑胀。 然而,遭受戏弄的海盗却是不依不饶,几个人抓住固定桅杆的网绳,迅速往上攀爬。惊魂未定的克劳看到了海盗脸上燃烧的盛怒之火,知道这群坏蛋绝不会手下留情,只好挣扎着爬起来,与阿尔讨论对策。 “别……先让我适应一会。阿尔弗雷德尔闭着眼睛,眼罩上的鲜血越发鲜艳,脸色开始变得苍白。 “喂,你的伤那么严重啊?”克劳惊恐地问道,阿尔摇了摇头。 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撞少年,毕竟也是个没有翅膀的人类,他第一次来到这么高且没有保护的地方,那一米外的平台边缘就如同地狱,下面海盗的厮杀声则是恶魔的召唤。他竭力制止自己胡思乱想,但身体已经不受控制,他四肢颤抖,嘴唇发干,别说是站起身来,就连维持坐着的姿势都会感到经脉疼痛,再加上帆船仍在风浪中摇晃,这种痛苦伴随着恐惧,成为了精神上的折磨。阿尔拼尽全力翻滚身体,一把抱住了桅杆,再也不愿放手。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他有恐高症。 第173章 二比一 “恐高症?你这小子在逗我呢?”克劳使劲拍脑门,想从这恶梦中醒来。若是放在平常,他一定会极尽阴损之语,把那没用的贵公子嘲讽到没脸见人!但现在是危难时刻,他没空、也不能理会这档子破事了。克劳放眼四周,惊喜地发现了一个摆在了望台上的箱子,那里面放满了空酒瓶和一截截的绳索,显然是玩忽职守的海盗在了望时留下来的。 “好吧,你们喜欢喝酒,那我就让你们喝个够!”克劳说着,把酒瓶拿出,朝着平台下方的海盗扔了过去。 一阵海风吹过,酒瓶在空中划出不该有的弧线,它从攀爬的海盗身边穿过,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正在甲板上战斗的夏尼的头上。 “哦,该死的!”克劳咒骂起来,发现他的受害者倒在地上,口吐白沫,而攀爬的海盗们则加快了动作,杀气腾腾地朝他爬来。 克劳沉住气,用箱子里的绳索在酒瓶口绑了个结,做成了一个简易的吊锤。接着,他将绳锤迎风掷出,靠着风力加大冲击的力度,但这一次依然没有击中敌人。不过,这绳锤倒是吓到了一个海盗,他惊得松开了手,从十几米高的空中跌落下去,重重地摔在夏尼旁边。 “尝尝这个,混蛋!”克劳把绳锤提起来,又重新掷出,但依然没有成功。海盗们也不是无头苍蝇,在受惊之后很快转变了方式,不再盲目地朝上攀爬,而是小心翼翼,一边观察一边挪动身体——克劳成果减缓了与海盗短兵相接的时间,但前方仍然看不到生路,这赚来的生还反而成为一种煎熬。 克劳感受到了威胁,他顶着浑身的颤抖,顿时又想出几个办法。他望着了望台上方的桅杆,开始在脑中勾画一副疯狂的画面:英勇无畏的克劳船长和阿尔船长,爬到了桅杆的顶端,然后抓起绳索,如罗宾汉一般在帆船间飞荡,把一干海盗耍的人仰马翻——如果这个画面成 为现实,那克劳可以肯定,自己甚至有向亨利·巴斯克等大海盗炫耀的资本。 一阵奇怪的声响打断了他的想象,“咔咔”的如同切开实物,令人倍感舒爽。 克劳惊恐地回过头去,发现阿尔弗雷德正用剑锋切割固定桅杆的梯绳。 “喂,你在干什么?”克劳不禁大叫起来,并赶忙上前,试图夺走阿尔的武器。 “与其在这里等着他们上来,倒不如来个厉害的。”阿尔紧握着短剑,高声嚷道。 “笨蛋,砍了这些绳子,桅杆都要倒塌的!” “放心,桅杆不会倒的!” “你怎么知道?” “我……我就是知道!我的运气向来很好!” 克劳翻了翻白眼,并在两秒钟后被神奇地说服。“运气?”他嘟囔道,“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克劳遭遇了一连串的破事,就是因为时运不济啊!”他又瞪了阿尔弗雷德一眼,在心里把自己的疯狂计划重新理了一遍,最终得出结论,只因他自身的不幸,这个天马行空的办法也许很难实现,但由于阿尔的幸运,又让这个计划有了成功的可能。 “好吧,把桅杆抱紧了,我们的生死就全指望你了!”他兴奋地嚷道,并冲着绷紧的绳子猛砍。一条,两条……几根绳索断开,再也无法维持绳梯的平衡,克劳看见海盗们惊恐的目光和仿佛在求饶的念念有词的嘴唇,他没有犹豫,坚决地斩断了最后几根绳索。 绳梯如同帆布一样落下,伴随着十几个吓破了胆的海盗,一些聪明的家伙早已提前跳离绳梯,因而得以掉入海中,保全半条性命。其他人则摔断了手脚或是肋骨,当场暴毙而亡。 “好的,我们成功了!而且桅杆还没有倒下,你的幸运真不赖,阿尔少爷……不,阿尔船长!”克劳兴高采烈地大喊,宛如胜利者俯视脚下敌人的惨状。 但紧接着,桅杆开始往船尾的方向倾斜…… “不,不,不!我说过这是个坏主意!”克劳抱着桅杆咆哮,而阿尔则紧闭双眼,脸色惨白。 桅杆倾倒的速度不快,但对于高处的两人来说犹如飞翔,然后,底部破损的甲板还是卡死了桅杆的桩子,阻止了其进一步倾倒。但突然的停顿,就像一匹烈马在教训渴望征服它的一样,把二人如弹弓子弹一般甩了出去。 英勇无畏的克劳船长和阿尔船长,在继凶恶的海盗以后,成为了第二批从天而降的人。但好在他们的着陆点在艉楼上,因而减去了不少下坠的动能,是他们免于受伤的悲惨遭遇。 但即便如此,他们下坠的速度也着实不慢。克劳和阿尔惨叫着冲开了艉楼破碎的甲板上,直接栽进了船长室的里面。二人奇迹般地没有受重伤,只是被破碎的木屑刺穿了皮肤,以及被亨利房间里污浊的空气熏得晕眩不止。 “欢迎来到地狱,船长们!”亨利从天花板的大洞外俯身,朝他们大笑,仿佛是为自己拥有凭空召唤二人的神通而感到欣喜。他似乎不会纠结已然发生的事,而是立刻开始部署反击。 “用地上那些弹丸扔她!”他大吼道,声音一如既往地洪亮,穿透浑浊的空气,让船长室的二人听得清清楚楚。 “她是谁?”阿尔的额头还在流血,他艰难地朝头顶望去,只看到一个脸色凶恶的女海盗。而克劳已经在废墟中抓起一把不知成分的弹丸,朝着一脸警觉的妮可扔了过去。 “开什么玩笑!”妮可怒吼道,一鞭子朝弹丸扇去。然而,这并非是寻常的弹丸,它们受了抽打,竟“噼里啪啦”地在空中爆开,并点燃了妮可的九尾猫。 妮可怒不可遏,用脚猛踩鞭子,虽灭掉了上面的火焰,但鞭子尾端的刀片却嵌入了地板中,再难兴风作浪。 亨利笑了起来,犹如一个胜券在握之人,他准备跳过甲板中间的大洞,向妮可发出最后一击,可就在这时候,不远处的残酷号发生了剧烈的爆炸,巨大的冲击从空中与水中传来,形成一股推力,令女王号也跟着剧烈摇晃起来。 亨利、妮可和盖伊均栽倒在地上,他们顾不上厮杀,急忙看向海面。原来,有两艘陌生的单桅帆船发疯似地开炮,将沉船湾的包围圈撕开了一个口子,残酷号的火药库被击中,爆炸将这艘臭名昭着的海盗船彻底送下了地狱。两船解决了残酷号,又调转船头,朝着沉船湾的船队驶去,桅杆上的海盗旗这才印入眼帘,宣告了来者的身份。一者是巨大骷髅头下两把交叉的弯刀,一者是魔鬼的全身骨架手握矛尖,直指一颗血红的心。 “啊哈,是范恩和蒂奇,飞帮的好兄弟们,他们来了!”亨利欣喜若狂,指着帆船大嚷。“不错,那的确是蒂奇的旗帜,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帆船!还有范恩,我一直不喜欢他,但今天我改变了想法!这才配称作海盗的骨气,这才配得上是真正的男子汉!瞧瞧吧,可怜的‘驯兽师’与‘猛兽’!在真正的海盗面前,沉船湾的跳梁小丑算什么东西!” 战场局势因为区区两艘船的加入而瞬间扭转,可以说,除了剧烈燃烧的残酷号以外,其他的帆船本就是虚张声势的乌合之众,他们各自逃命,全然不听从随船官员的指挥,只一会功夫,封锁的阵线便自行瓦解,冲入海峡的路途上再无阻碍。 驯兽师妮可目睹了一切,发出一声暴怒至极的怒吼,但她还来不及说出粗鲁的话语,亨利就已经跳过大洞,朝她攻来。 形势已经反转,甚至超出了海盗的理解能力。妮可理应知道,只要能干掉亨利——她也确实有这个本事——女王号以及其他船上的人就是待宰的羔羊。但知道又能怎样呢,事实上,她的身体已先于意识开始示弱。手脚仿佛上了枷锁般僵硬,九尾猫依然卡在甲板上,而她抽出的短剑,在面对亨利的宽刃大刀时,也逐渐力不从心。 相反,亨利的招数却越加凌厉,全然不像是个身负多处刀伤的人。妮可气恼地一把拔出了九尾猫,朝着亨利当头劈下,却被敏捷地躲过了。亨利竖起大刀,也瞄准鞭子的分叉处大力劈下,那作恶多端的九尾猫就此断裂成数条,沾满鲜血的刀片落在甲板上,发出了最后的沉闷的哀号。亨利没有停下攻击,他横过刀,又朝着妮可劈去,后者急忙向后躲闪,却仍被刀锋划到,在胸前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妮可捂着伤口,嘴里念念不休,叫骂着别人听不懂的语言,眼里全是愤恨与杀意。在她的旁边,猛兽盖伊已然沉默许久,他一直维持着跪地不起的姿势,手捂着受伤的眼睛,宛如一尊静默的雕像。 “盖伊,你快起来,不然我会亲自用鞭子将你抽死!”驯兽师大叫道,盖伊这才有了些许反应。 然而,战场胜负已分,在拿骚海盗的攻势下,沉船湾的船队节节败退。而因亨利等人的奋战,沉船湾的跳帮人员也遭受挫折,再战下去,甚至会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妮可恨恨地叫嚷了起来,并朝地板吐了口痰,她抓住依旧茫然的盖伊,两人一起越过船舷,跳进了海里。从残酷号逃出的小船早在海上待命,他们收容了登船的同伴,仓惶逃向已经支离破碎的船队。 女王号的甲板一片狼藉,只比燃烧殆尽的残酷号好一点点,淑女号和贵妇人号也是相同的模样,三艘船历经磨难,总算成为了这片哀号遍地的海域上的唯一胜者。 “现在是二比一了,猛兽盖伊!”阿尔弗雷德挣扎地走到了顶层甲板,看着撤退的海盗们,兴奋地大喊道。尽管,这一次他并没有直面猛兽的威胁。 而另一声堪比猛兽的怒吼响彻天际,令他警惕地闭上了嘴。 “是哪个混蛋干的!” 亨利气得火冒三丈,激动地冲空气挥舞拳头,他看到了自己爱船的桅杆倾斜,绳索断裂,伤情简直惨不忍睹。自然,这时候不会有人跳出来承担责任,克劳和阿尔都装作一副疼痛难忍的模样,而向来充当船长的出气桶的夏尼,也因为遭到高空抛物攻击而昏迷不醒,看样子,亨利想要找地方发泄他的怒火,只有一个方向了。 “给我开炮,打翻沉船湾那帮杂种!”他指着海面上逃跑的小船吼道,却又在几秒之后收回了命令——女王号已没有余力去向狭小的目标发射炮弹了,当务之急是赶快进入海峡,以免遭遇另一场恶战。 “马龙,算是尝到苦头了。”他恶狠狠地低吟道,“海盗便是如此,向死而生,而不该追求什么文明的洗礼……不明白这一点,你会一败涂地!”他恨恨地嘟囔着,几乎咬断了自己的门牙,阴云密布的脸上肌肉抽动不止,似乎是在艰难维持人形,束缚其皮下的魔鬼本性。 “夏洛蒂怎么样了?”克劳冲着淑女号大喊,接着,他看到了莱德那张带着血迹的嘲讽的脸,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过明显了。 “我的意识是……安妮,还有埃里克,他们怎么……”他赶忙修改表述。 “就好像你在乎我们似的?”莱德没好气地嚷道,“夏洛蒂安全得很,其他人都安全得很,至于埃里克,他不是在贵妇人号上吗?” 克劳想起来了,埃里克的确还在海盗的船上,这也算是亨利拿捏他的一个把柄。 “你们怎么样?”他又问莱德,然后看到了莱德身后,公会的鲍利和霍普正把一具海盗尸体抬出船舷,丢进海里。 “你该自己来看看,船长。”莱德阴阳怪气地说道,便回到了船舱里。 克劳又想起来了,淑女号的船长是他本人,他本该在那艘船上的。 该死的,这场血腥的战斗,似乎带走了他的理性,还有智力。 他看了看坐在他旁边的阿尔弗雷德,这位勇敢的青年已经止住了流血,但他的伤势并不轻,失血令他脸色惨白,头脑晕厥。 也许,现在还不是回淑女号的时候,克劳扶起他的船长同僚,一瘸一拐地朝着拉姆医生那破烂的医务室走去。 到了傍晚,女王号重新整顿,勉强满足航行的要求,另外两艘船跟着它,三艘船并驾而行,在火地岛的东北部的海湾进入了麦哲伦海峡,再也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第174章 火地岛——大航海时代的余晖 “停下,这不是我的错!”阿尔弗雷德在淑女号的甲板上飞奔着,躲避着夏洛蒂·巴德小姐的追赶,男人们或许会羡慕这样的情景,前提是他们能接受小姐的手中拿着弯刀和手枪。 这是1月10日的晚上,贵妇人号的阿尔弗雷德船长,被淑女号的船主追得抱头鼠窜,威严扫地。 “不是我的错!”他重复道,并小心注意着不要踩到甲板上的绳索——他用眼罩遮住了额头上处理好的伤口,这使得他的视力有所损失。 “是吗?”夏洛蒂小姐生气地叫道,她面无表情,但嘴角的肌肉却不住地抽搐,显然是已经气急败坏,且再也难以掩饰了。 “我也不知道我们的船会先爆炸!”阿尔弗雷德大喊道,对方的架势令他不敢生气,只能拼命解释自己的无奈,也许是他的话起了作用,艾米丽冲了上来,一把抱住了夏洛蒂小姐。 “不要打阿尔少爷了,让他好好解释一下!” 在亨利的三船帮甩掉沉船湾舰队、突入麦哲伦海峡后,阿尔简单地处理了一下额头上的外伤,便登上了淑女号,想看望下那些他最亲近的人们。然而,他没想到会受到夏洛蒂小姐如此“亲切”的招待。说实话,他想起来了驯兽师妮可,区别仅在于夏洛蒂小姐没有拿着带刀尖的鞭子。 而经过这么一闹,船舱里的人都跑了出来了,他们大多憋了一肚子火,现在也乐于看到别人出丑。 巴德老爷苦恼地看着他的侄女,一副想要制止却又害怕的模样。 “嗯……看来在某些事情上,钱也不是万能的,对吧,老爷?”邓肯轻轻地说,却似乎是说到了巴德老爷的心事,令他面色通红,羞愧难当。 “天啊,巴德老爷,你不会真的想用钱来摆平你的亲人吧?”罗伯特怀疑地问道。 “当然不是!”巴德老爷激动地嚷道,然后不乐意地走了上去,先是小心翼翼、犹如安慰一般拍了拍夏洛蒂的肩膀,然后一溜烟蹿到阿尔弗雷德身后,开始对他讲大道理。 “听着,没人能够否认你的贡献……但对我们有所隐瞒就不对了……难道我们还不值得相信吗……阿尔少爷,你是英雄,你不是海盗,用不着那么铁石心肠……啊,当然,你说的也有道理,那的确是个好计策……但得罪了夏洛蒂可比得罪海盗还要难受……” 这是阿尔所能记起的当时巴德老爷说的话,大概占他所有说教的两成。 的确,阿尔不是海盗,但他也不是普通人,对身份的认同,一直是海民最为纠结的问题。自己认同的,他人定义的,此二者往往存在矛盾。难道基德船长声嘶力竭自己为私掠者,有获得大众的同情?难道只要阿尔申诉自己不是海盗,他就真的能够免于刑罚?他可是在大英帝国的首都“兴风作浪”的其中一人,此时他到底算什么身份,他比谁都更想弄清楚。 也许是因为漫长的航海,阿尔自觉比过去变得油滑、世故了一些。他学到了一些海盗的精髓,比如欺软怕硬。此刻,他心烦意乱,正愁没地方发泄,他是不敢惹夏洛蒂生气的,但巴德老爷可谓自己送上门来的软柿子。 “够了,你这到处害人的肥猪!”他大叫着,并把手指化为利剑,朝着巴德老爷的胸前连续刺击。“你设计陷害同伴、你罔顾众人安危、你只会到处添乱!”每说出一个指控,他就戳巴德老爷一下,有些指控是道听途说,有些是他亲眼所见,还有些就纯粹是无端的造谣而已。但尽管这番话漏洞百出,但阿尔新换的眼罩却增加了威慑力,他就像一个真正的海盗一样,让听者动容,让好人害怕,让恶人欢呼。 巴德老爷被戳得连退几步,然后跌倒在地,他看起来委屈极了,几乎快要哭了出来。胖乔治见了,心痛地跑过来,把巴德老爷扶了起来,后者就像被揍了的孩子,趴在胖乔治那宽阔的胸口哭了起来。 “唉,真希望把这个画面画下来,永世留存。”邓肯遗憾地叹息道。 “放心,等我回去,就去拜师学画画。”路德维希充满自信地说道。 “哭哭哭,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阿尔弗雷德指着巴德老爷的后脑勺嚷道。“我告诉你,那个炸自己船的计划我不知情!这事只有亨利知道,是你那足智多谋的朋友克劳想出来的!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对了,你也陷害了他,记得吗?” “啊,真有他的!”路德赞叹道,结果被夏洛蒂小姐一巴掌抽在脸上,他惨叫一声倒在地上,眼前瞬间繁星点点。 “克劳呢?”夏洛蒂小姐阴沉地问道,没人能、也没人敢回答她。 而就在此时,克劳也登上了淑女号的甲板。他本已疲劳不堪,见到众人异样的眼神,不仅警觉起来。 “怎么了?”他试着打破沉默,但无人回应,众人的目光分成两股,一股落在他身上,另一股则落在夏洛蒂小姐身上,接着,两股目光又迅速汇合,因为夏洛蒂已经冲到克劳面前,她怒目圆瞪,眼角有些湿润,紧咬的嘴唇几乎渗出血滴。 “你……你好。”克劳有些惊慌,他几乎立即猜到发生了什么事。而就在这时候,夏洛蒂小姐毫无征兆地甩出手掌,结结实实地打了克劳一个巴掌。 她流泪了,却没有抽泣,她转身离去,脚步依然坚定有力,犹如侧舷的大炮,不断轰击克劳的心脏,直到舱门重重地关上为止。 “又是一副值得纪念的画面,真可惜……”邓肯摇了摇头,满脸都是失望,仿佛错过了世间的珍宝。 1月11日下午,三船帮深入麦哲伦海峡,沿着火地岛蜿蜒航行。海峡内航线曲折,大雾弥漫,亨利派出了五艘领航员小船,确保他们的船只不再受到额外的伤害。海峡的东段以西南向为主方向,在抵挡里程碑转北向以前,他们在一处平缓的沙滩处搁浅,开始修理破损的船只。 情况如克劳预料的那样,在第一轮强硬的回击后,海神号和沉船湾都没有再找他们的麻烦。这一方面由于三船帮确实表现出过硬的实力,另一方面,则是由于拿骚海盗共和国的知名人物,爱德华·蒂奇与查尔斯·范恩的乱入。他们并没有选择与三船同行,而是在击破了沉船湾的包围后,便沿着美洲沿岸北上,回到了气候宜人的赤道地区。但这场行动,或多或少都表明了拿骚的态度,即不太坚定地站在三船帮的背后,令沉船湾必须有所顾虑。 亨利并没有去想拿骚期望的代价,在他看来,有人肯把宝压在了他们身上,这是值得高兴的事。但亨利也保有理智,而没有胆大妄为地去乘胜劫掠沉船湾的帆船——那样对他们修理帆船大有好处,但同时也会把两个海盗共和国的关系降到冰点,甚至会毁掉他辛苦拉到的台面关系。 所以至少在表面上,双方都做出了各让一步的姿态,好使这场你争我夺的寻宝之旅留有余地,毕竟,对于沉船湾而已,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协助科伦大人,而非自己寻宝,他们不必为其做到抛头颅的程度。 三船帮很快在沙滩搁浅下锚,随即开始了忙碌的修理工作。 当天晚上,在沙滩上临时支起的亭子前,克劳和路德维希正在喝酒。克劳满肚子怨言,正好发泄个痛快,却没注意到桌前的朗姆酒已经被路德喝掉了一多半。 “我说她究竟有什么毛病?”他嚷道,“她还打我?要不是我的计谋,那咱们都得葬身鱼腹!” 路德没有理他,他感觉克劳正身处那种让旁人艳羡的境地,并且也知道对方需要的仅仅是听众,而不是附和或反对的声音。于是,他毫无节制地畅饮美酒,享受着数个月来最放松、舒适的时刻。 “这女人脾气真臭,不愧是巴德家的人。”克劳脸的抱怨慢慢变为恶毒的咒骂,开始延伸到巴德老爷身上。 “要我说,老兄。”路德打了个嗝,既然牵涉到他老板一家子,那他还是决定现身说法一下。“你只是挨了一巴掌,就别那么矫情了,瞧瞧被追了半个甲板的阿尔少爷,再瞧瞧我,我现在都头痛欲裂呢!”他做出一副痛苦难耐的样子,然后伸手去够远处的瓶子——靠近他面前的酒瓶子都已经空了。 “你也只是挨了一巴掌而已!”克劳恼火地说。 “不……这是所谓的水滴石穿,日积月累的成果,我知道我迟早有一天会被打爆天灵盖的,因此我已下定决心改正了……我是说从明天开始。瞧,这就是夏洛蒂小姐的本事,她能教导你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克劳的心软了下来,但很快又被火气淹没,如果夏洛蒂·巴德要靠刻薄来教导他人,那她真不失为一个强硬到有点过分的巴德家的女人。 “放了她吧,女人的巴掌,可是最温情的问候啊,况且,那可是夏洛蒂啊,你真小子真有艳福!” 克劳倒是也想过这种可能性,毕竟,欲擒故纵,这似乎有些符合夏洛蒂那骄傲的性格,他正待发表这一观点,却被路过的亨利·巴斯克打断了,三船帮总指挥看起来兴致高昂,路德也没有扫兴,如兄弟一般向他友好地递上酒瓶,却被婉言谢绝了。 “今天不宜喝酒。”他笑着说道,露出一口黑黄相间的牙齿。这时候,克劳注意到了阿尔弗雷德正跟在亨利的身后,一副谨慎小心的模样。克劳想起路德的话,不禁对这位被女人拿剑追了半个甲板的小兄弟起了同情之心,这几天委身于海盗麾下,想必他也与自己一样,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恼。 “咱们快走吧,这些家伙喝醉了,跟着来也没什么用。”阿尔开口说道,直接把克劳气得跌倒在地,他感到自己遭到了那种矫情人士所谓的“心灵上的背叛”,这么一想他更郁闷了,原来路德说的有道理,他的确有些矫情。 “你说什么?跟着去干嘛?”克劳问道。 “我说你喝醉了,应该去躺着休息休息。”阿尔担忧地说,他似乎以为克劳的气恼是因为喝酒喝多了。 不知怎的,克劳看着阿尔,想到了巴德老爷那恶毒的管家邓肯,但至少人家是有心为之,而阿尔少爷纯粹是无心之举,在无意间发表些损人的话。他不想忍气吞声,便站起来,想要予以回击,却被亨利拦住了。 “跟我走吧,克劳。” 简单的一句话,便熄灭了一切怒火,现在的亨利·巴斯克很有权威。 三船帮的三位船长穿过沙滩,朝着沙滩南岸内陆地区走去。 麦哲伦海峡蜿蜒曲折,加之大雾弥漫,以至于在被发现以来,不少人质疑其是否真的适宜通航。许多大航海家放下豪言壮语,称走南边的德雷克海峡更为快捷,那里虽然有些风浪,但航线直接,能省去不少诸如领航、触礁及与原住民交互的麻烦事。 当然,后来人们都知道,这些专家说的都是无稽之谈,仅仅从天气和海洋条件来考虑,选择麦哲伦海峡就要远优于选择德雷克海峡。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提到的那些问题全都是错误的,比如,与奥那族的原住民交互这件事,在数百年来一直是欧洲人的难题。现在,这里已有不少西班牙人,他们心怀寻找黄金七成的梦想,指望能在这片贫瘠而寒冷的土地上发现金矿。 交流的问题很多,首先,“火地岛”这个词本身便是欧洲人强行赋予的结果,这体现了大国统治者们的宏伟叙事,往往与这里真正的居民全无关系。在三船帮搁浅的这片地区,内陆的树林边缘有一个小小的部落,奥那族人在简陋的茅草房里,依靠着原始的农耕及贸易往来度日,一问他们这岛屿的名字,十个人的口中竟然说出了八个不一样的答案。 但即便是这种落后贫穷的地区,在名义上也算是西班牙的殖民地,与周遭数十个同样落魄的岛屿,同归一个西班牙总督管辖。这位可怜的总督为了不辱使命,不得不带全家来此群岛驻留,并在一个条件相对好些的地方安家落户。护卫舰是绝不可能的事,况且这里也没有什么值得掠夺的东西,几十户西班牙人混居其中,日子倒也过得和谐安详。 一切都是那么破败不堪,与两世纪以前麦哲伦初到时别无二致,唯有那已经爬满植物的高耸的教堂诉说着大航海时代的辉煌历史。 亨利领着两位船长,来到了教堂底下,推开了尘封几十年的大门。 “想不到大名鼎鼎的鬣狗船长竟然笃信神明。”克劳轻声说,并故意让亨利听见。他其实很惊讶,因为从银港到沉船湾,再到现在,他已见过亨利无数次有意无意的渎神举动,如今,他们来到这个地方,难道是亨利想在死前忏悔赎罪吗? 第175章 船票 诚实来说,亨利·巴斯克与教堂的组合着实违和,这也难怪克劳会发出阴阳怪气地嘲讽。 但是亨利没有理会克劳,他走到那早已空无一物的祈祷台前,开始装模作样地画起十字,从额头到腹部,再从左肩到右肩。 克劳从来就不喜欢宗教束缚,根据他的人生经验,信教的永远只有两种人,一是虔诚的穷人,二是狡猾的富人,前者每日虔诚祈祷,只为让精神有一块寄托的地方,好度过这苦难的人生,往往一片被狗啃过的熏肉或是半块烤焦了面包,就能令他们热泪盈眶,感恩上帝。而后者的祈祷,则华丽、盛大许多,他们从嘴里吐出一轮又一轮华美的赞词,只为让上帝继续他那称职的服务——即保持富人的富有地位。克劳看穿了一切,他鄙夷两者,认为富人恶毒,穷人活该。这才使他能毫无愧疚地干着偷盗与蒙骗的勾当,从而得到远高于他乞丐同行的生活品质。 阿尔弗雷德则不一样,至少,他在被拖入鱼龙混杂的航海前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他宁愿把至今为止的奇遇、令人羡慕的好运气、以及对寻宝的大好前景(不错,他就是这么想的)归功于神的保佑,并且,在经历过与猛兽盖伊的生死交锋后,这种感觉变得更加强烈了。因此,他虔诚得祈祷,如清教徒一般,在心里默念感恩。 二比一,尽管两个人心思各异,但大的格局注定了祈祷将全无阻碍地在静默中延续,在那之后,亨利转过身来,讥笑地看着克劳。 “也许,你在嘲笑别人的时候,应该找找自己的原因,想想为什么就你总是如此不幸!” “什么?”克劳有些生气地皱起了眉头,他这几天一直心情不佳,夏洛蒂小姐的那一巴掌,至今仍令他的脸颊灼热难耐。现在,他被带来观赏这种毫无意义的行为,又遭到莫名其妙的嘲讽,这令他心情更加烦躁。 “从容点,这样子真难看,你还是个船长呢!”亨利·巴斯克笑着说,“瞧瞧,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亨利船长又在搞什么把戏,就像他戏耍马龙·波迪尔,或是惹恼科伦大人那样?不,你真的错怪我了。人们总在习惯追名逐利,他们迷失在金钱、权力、美人的海洋中不可自拔,不仅忘记了对神明的敬畏,甚至对待原住民以神明自居。瞧啊,信仰就如同这破旧的教堂,苟延残喘,早已不复当年的辉煌。”亨利摇了摇头,像一个看透了世界的智者,在叹息世人的原罪。 “我理解你的想法,指挥官先生,这个世界的确是这样,越来越不堪,越来越混沌。”阿尔弗雷德认同地说道。 克劳感到一丝惶恐,觉得自己反倒成了三人中的异类,他确信亨利此行是真要给他传教。 “哈哈,放心,我此行的目的,只是想找个人少的地方,与我的船长们商议要事。”亨利拍了拍克劳僵硬的肩膀,“我不是虚伪的传教士,不会费心改变别人脑中所想,要真要那样做,我依靠的也是这些宝贝。”他说着,得意地拍了拍胸前挂着的两杆手枪。 “言归正传,我想你们应该明白,我们三船帮的内部潜藏着内鬼。” “什么,又有内鬼?”阿尔弗雷德惊讶地问道。 “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克劳有些不耐烦,“想想,在和马龙·波迪尔谈判的时候,他说他知道我们在打什么主意,知道我们要引爆他们的船底。” “但事实上,爆炸的是‘女王号’的船底,这与马龙知道的不一样。”阿尔弗雷德皱着眉头,费力的思考着。 “瞧瞧,这就是英名的亨利·巴斯克船长故意放出的假消息,你敢相信,仅仅只是在巴德老爷那头肥猪的夸张艉楼沙龙里讲了几句话,远在天边的马龙·波迪尔就知道了?瞧瞧这内鬼是有多么猖獗!是我利用了内鬼,让三船帮的人都以为我们的首要目标是敌船,从而成功地骗了马龙·波迪尔。” 也成功地让夏洛蒂小姐恨上了我。克劳在心里补充。 “原来如此……”阿尔恍然大悟,“这正好说明有人把我们的情报泄漏给了沉船湾!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是怎么做到的?” “别急,我心里有数。”亨利鄙夷地望着远处,“但我还不想打草惊蛇,等拽出后面的主谋,我再一网打尽。” 三人又闲逛了一会,并在夜色降临以前回到了海滩。分离前,克劳故意耽误了片刻,他告诉亨利,阿尔并不是一个能保守秘密的人。 亨利笑了,就像奸计得逞的枭雄,亦或是放出诱饵的猎人。 “要对付潜伏在沼泽的癞蛤蟆,你还真得把这缸水弄出点动静!” 1月14日,寻宝之旅重新开始,这一次,亨利等人甩掉了追兵,成为了掌握主动的一方。在这地球已知世界的最南端,唯有他们——或者说,唯有亨利——知道“失落宝藏”的具体所在。在历经内阁扣押、海军追捕、海盗劫道以后,似乎已没有任何障碍阻止他们获得这一巨大的荣耀。当然,他们并不能像之前那样慢慢悠悠地行驶,因为戏耍了马龙,他们必须考虑被海盗追击的可能性,按亨利的观点来看,只要马龙·波迪尔还保有当年一半的激进情绪,那他们的旅途永远都不能平静寂寞。海盗不同于海军,马龙也不是科伦,况且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三船帮做出这种蹬鼻子上脸的行为,侮辱的可是所有沉船湾的海盗。 仅仅三天时间,“女王号”便修复了船桅,换上了备用的帆布,带领三船帮,快速地穿火地岛的海岸线,深入到海峡内部。这里是一切事件的起源,是故事开始的地方。两百年前,麦哲伦带领五艘帆船来到此地。他们是真的在无意间发现了海峡吗?还是说为了寻找宝藏,而目的明确地航行? 南美洲是埋藏黄金的地方,这是大多数欧洲人的认识。伟大的黄金七城,曾经令无数征服者魂牵梦萦,那是荣耀,也是富贵荣华的保障。但鲜有人知道——或者说,在意——黄金大陆的光鲜陆地下隐藏的血腥的历史。曾几何时,印加人和阿兹特克人统治这里,在雨林和群山间建起了庄严雄伟的金字塔,度过属于他们自己的野蛮、落后、岁月静好的文明。然后西班牙人来了,带来了欧洲工业的傲慢,用炮火和病菌为本地人送上了一份死亡大礼。他们的征服是如此简单,科尔特斯和皮萨罗的征服史,就好似只是一夜间的闹剧,令这块土地不情不愿地变换了主人。 两百年后的今天,那些血腥暴力的传说似乎已随历史长河远去,印第安人最终得以幸存,却不得不接受土地易主的现实,并在漫长的岁月中,被迫学习、同化、融合,但即使如此,新大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难说是上人丁兴旺。西班牙是曾经的日不落帝国,如今只剩下些许余辉,被依旧充满热情的殖民者们吟唱、赞扬、不顾一切地传遍整个空旷的大陆。 可以确定的是,失落宝藏一定就隐藏着这海峡的某个角落。巴西——拉普拉塔——圣胡利安——麦哲伦海峡,这是斐迪南·麦哲伦环球航行的前半程路线,当他穿越海峡,来到太平洋的时候,船队仅剩下两艘船了。船难与叛变的确可以解释得通,但若大胆想象,认为是那些完成任务的船只主动脱离了船队,似乎也显得合乎常理。 巴德老爷定了个计划,以期认真仔细地调查“失落宝藏”留下的蛛丝马迹。三枚金币的图案构起了一副藏宝图,但唯有最顶尖的航海家和对两百年沧海桑田了然于心的学者,才有可能得出正确的结论。因为,观察成了船队的当务之急。 在白天,路德等人带领着身手矫捷的水手们爬上淑女号高高的桅杆,对比着地图上的地形,仔细观察海岸线的形状。这并不容易,因为亨利的船队船速很快,对于观察造成了极大的阻碍,巴德老爷不说全无进展,简直就是毫无进展。 到了晚上,观察就更难了,只因星辰并不处在正确的位置,昏暗的天空下是危险的海岸线,岸上则是那些已经说着西班牙语的当地人,仍像他们两百年前的祖先那样点亮火把,在火地岛上部门一点点的并无大用的光芒。 巴德老爷不禁开始急躁起来,并产生出许多怀疑。比如,失落宝藏恐怕藏在南美大陆的西海岸,麦哲伦海峡的出口处。又比如,亨利·巴斯克一定还隐瞒了什么关键的情报,所以才会像现在这样,有条不紊,不骄不躁。 他考虑过去找亨利谈谈,谈寻找宝藏以后的“分配”问题。这样,他就能够旁敲侧击,去得到“寻宝”这一前提的更多的情报。但这并不容易,因为亨利是个超越常理的人,谈利益,能让人在银港畅通无阻,但女王号或许只会送来一张通往孤岛的单程票,就像可怜的林奇那样。 思虑后,巴德老爷仍然决定行动,既然对方是他“亲切”的海盗合伙人,那在遣词造句上多花一些心思,或许还是可以获得一些有用的东西的。就这样,他在风平浪静的午后——对于巴德老爷来说,这是适合悠闲品味红茶的午后——忐忑地登上了女王号的甲板,他运气不错,亨利正好从船长室里走出,并且看上去心情上佳。 “船长大人——我是说指挥官大人!”他迎上去,双手互相摩擦,好擦干手心的汗水。 “嗯?”亨利微微皱眉,有些不耐烦。巴德老爷咽了口唾液,开始背诵他早已准备好的稿子。 “恕我愚钝,指挥官大人,我们现在是否应该慢下来,应该……仔细调查线索才行,南美洲很大,麦哲伦海峡很长。而‘失落宝藏’或许藏在一个几米宽的山洞里,一不留神,我们就错过了。像现在这样航行……没有细致的观察,这可能不是个好主意……当然,指挥官大人一定胸有成竹,很清楚我们的目的地在哪,请恕我愚钝,无法领悟其中奥妙,指挥官大人,那个……是否可以指点一二?” 他一边说着,一边观察亨利的脸色。 亨利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神中带着怜惜与同情。 “我说巴德老爷,你不就是想要知道咱们的目的地嘛,瞧你整的这些名堂,我听了都觉得累!” 巴德老爷心里窃喜,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有着落了。他赶忙点头哈腰,一边道歉,一边鼓动亨利多说一些。 亨利大笑了起来,以显示自己确实知道更多底细。他从怀里拿出一叠纸,快速翻阅并抽出其中一张,并在巴德老爷的眼前晃了起来。 老爷摒住了呼吸,按捺住急躁的心情,努力辨识纸上的图案,他发现那是一副图画,一副包含了无数不明所以的标记的图画,与他所知道的金币地图极其相似的图画。 “这……这难道是?”他惊愕地望着亨利,后者仍在大笑。 “没错,这是经过勘探和标记以后的地图。是我这些个月仔细绘制而成的,我称其为‘船票’。” “但是……这,这怎么可能呢?你是凭着金币的地图所画的吗?可那些两百年前的信息,在现在并不具备直观的参考价值……” “你以为我这些个月是靠着酒劲来画图的吗?”亨利厉声说道,“成熟的知识可以超越时代,地理的研究、植被的变迁以及人文历史的进程,这些信息汇集在一起,成为了改变世界的‘元素’。就是炼金术的每一种成分,都会产生不一样的效果,而将它们集中在一起,我就能得出最终的结论……你不必细问我推演的过程,你只用知道,这幅图无比真实且直观,它就摆在你的面前,即将引领我们去往正确的地方。” “那真是太好了!”巴德老爷激动地说着,伸手试探地去抓那张图纸,可亨利却发出了警告,并把图纸收了起来。 “我可没同意你碰这宝贝!”他粗声粗气地嚷道,但脸上仍带着笑意,这又令巴德老爷左右为难,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但他的煎熬并没有持续太久。亨利亲切地拍了拍巴德老爷的肩膀,然后在老爷发问以前走上了艉楼甲板,开始了身为船长的日常工作。 巴德老爷知道这是送客的信号,他郁闷地回到了自己的小船上,因为走神差点弄丢了船桨。他没理会划船海盗的抱怨,而是沉下心里思考着此行的意义。可以肯定的是,亨利坚信自己掌握着目的地的坐标。但他的观点是否可靠呢?难道说巴德老爷孤注一掷,堵上了身家性命的寻宝行动,就只能寄托在一个海盗的妄想上吗? 第176章 超越时空的难题 巴德老爷的纠结并不是他个人的意识,实际上,包括海盗在内的大部分船员,还能在空前的战斗过后依然保持寻宝的热情,这大多源自对巴德老爷那三枚金币的信赖。可如今,这份压力全都压在了老爷自己身上。他缺乏将地图转换时空的办法,而做到这一点的亨利·巴斯克,又是那么疯狂和不可捉摸。巴德老爷现在真的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之中,他暗自神伤,没有把消息告诉阿尔弗雷德等人,并不是因为提防他们,只是单纯因为烦恼而忘记了其他人。 阿尔弗雷德并没有意识到淑女号船主的心态正发生了变动。这与对金币的信赖相反,是阿尔不信任巴德老爷的表现。鉴于后者那糟糕的信用,阿尔始终对其抱以怀疑,以免自己落得如那个红发的克劳一样的悲惨的境地。 许多船员也有同样的想法,这很有趣,就好比发现金矿的人往往会保守秘密,不愿声张,越是风平浪静,越证明他们的行动是正确的。 船员与海盗,这些表面看似勾心斗角的戏码,其实意外地单纯:贵妇人号的海盗们都是头脑简单的白痴,他们压根就不关心船队的目的地。只要最终能得到金子,他们便愿意跟随亨利到天涯海角。阿尔呢,他只是名义上的船长,一个气血方刚的年轻人,既没有调动手下的威望,也没有独占财宝的意愿和本事。 他此刻站在贵妇人号的艉甲板上,学着亨利的模样,亲自驾驶着帆船。在他旁边,一个经验丰富的海盗正靠坐在木桶旁,一边喝着朗姆酒,一边大声嚷嚷着指导“船长”掌舵的技术。这是一幅和谐的画面,丝毫看不出双方曾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开饭了!”艾米丽的大嗓音从船舱里传来,引发了一波欢呼与人潮涌动。奇怪的是,海盗们并没有一拥而上,去抢食那些千篇一律的汤汁与熏肉,而是自动排成一列,井然有序地拿取自己的那一份食物。这些懒惰、凶恶、嗜血的海盗,此时却像极了酒馆里的正经水手,他们笨拙地向艾米丽道谢,或是跳过诸多复杂的流程,干脆地抛去挑逗的眼神。 “有人说,带女人出海会倒霉,我看倒不是。”哈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阿尔回过头去,然后就被喝酒的海盗怒斥了一顿。 “舵手要始终看清前方!”他说道,在阿尔纠正了行为之后才肯罢休。 哈里笑了笑,趴在船舵边的栏杆上,静静地看着脚下那条一直排进船舱里面去的队伍。 “海盗的生活就是这样吗?”阿尔问道。 “嗯?怎么可能。”哈里懒散地摆了摆手,他转过身去,摆出一个舒服的姿势,好仰望着头顶的白帆与白云。 “我就知道。”阿尔嘀咕道,并埋怨自己怎么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他突然想起了科伦大人,想起了伦敦那庄严的议会大厅。在那里,科伦大人向他展示了帝国的宏伟叙事,让他感受到这个世界正陷入战乱之中不可自拔。科伦大人一直以“治世乱国论”的思想为引领,他认为安逸的环境会扰乱人的判断力,让人无法意识到祸乱的本质。 阿尔不得不承认,科伦大人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仅仅只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午后,他便足以忘记,自己是在与这世上最危险的人群为伍的事实。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安逸即是混乱的道理吗? 阿尔调整了一下心态,重新将哈里等人摆到敌人的位置,然后生硬地问道:“我们现在是要去哪?” “你是船长,要去哪里你应该最清楚。” “你心里清楚,我不是真的船长。”阿尔冷冷地说,哈里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对了,有一件事情得向你报告。”哈里懒洋洋地挠了挠头,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阿尔船长,虽然我很喜欢你的那位女伴,但她可不是个甘心保持沉默的人,有些事情,你还是不要告诉她为好。” “我告诉她什么了?”阿尔有些慌张,因为他告诉艾米丽的事情的确太多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在这艘陌生的船上,艾米丽和罗伯特先生自告奋勇,前来陪伴他,帮助他,保护他。但罗伯特先生其实对阿尔接受海盗船长的职务一事仍心有芥蒂,因此对于阿尔来说,可以畅所欲言的人,其实就只有艾米丽而已。 “三船帮有内鬼,在帮着敌人做事。”哈里轻轻地说道,仍然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语气。 “什么!”阿尔惊得望向他,无意间转动了船舵。旁边的海盗拿起酒瓶使劲敲打地板,抗议船长的操作失误,就好像这是他在这世上唯一关心的事情一样。阿尔烦躁地掌好船舵,急忙问道:“你听到艾米丽说的?三船帮有内鬼?” “我想,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泄漏了你的秘密,还以为那是对船员们的温馨提醒。你现在甚至可以听到。” 阿尔聚精会神,排除航浪拍打海岸的鸣叫声,还真听到了船舱里忽大忽小的女声。在嗓音方面,艾米丽丝毫不逊于指挥战斗的亨利·巴斯克或传达命令的水手长奥拉夫,但若说亨利船长发出的命令足以穿透空气,直入灵魂的话,艾米丽此时说的话便是震动骨头,并令阿尔真实地感到疼痛了。 “小心点,皮尔先生,晚上别喝那么多,要知道咱们之间有个坏蛋呢!” “啊,库克先生,你的伤好些了吗?这是给你留的骨头!你也得小心内鬼哦,还是与大家待在一起比较好!” “阿蒙森先生!什么?你认为是那个谁?等会请一定要详细跟我说说!” 阿尔弗雷德腾出一只手来,苦恼地捂住了发热的脸庞。 “我得去跟她谈谈……”他虚弱地说。 “同意,你是得与她谈谈,但首先,你得要应付咱们可怕的指挥官。” 阿尔感到脊背一凉,因为亨利·巴斯克正好登上了贵妇人号的甲板,那张皱褶的脸上散发着黑色气息,立即让阿尔想起了他在那荒废教堂里的叮嘱: “别让其他人知道,我不想打草惊蛇。” 回忆与现实合为一体,亨利一边重复着他的叮嘱,一边迈着沉重的、充满怨气的步伐走上台阶,阿尔忘记了呼吸,赶紧回身看向前方,对船舵上那条开裂的缝隙产生了浓烈的兴趣。管理船舵的海盗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永远不会理解阿尔此时的心情,比起船舵,他更像是在伸出船舷的木板上,并且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深渊。 “啪。” 不是枪声,也不是魔鬼的法术或者受折磨者的悲鸣。这是亨利狠狠地拍了阿尔的后背,将他从窒息的边缘拉了回来。 “我……这我可以解释。”阿尔无力地辩解道。 但是亨利并没有给阿尔解释的空间,他搂住阿尔的肩膀,将头低下与他靠在一起。直到此时,阿尔都以为自己将要遭到可怕的折磨,就像那些骑士小说里假装斯文的反派最喜欢干的事一样。 但是亨利的第一句话,让阿尔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阿尔船长,我需要你的帮助。” “……”阿尔弗雷德竭力理清事情的思路,因而没有发声。亨利当他默认了,便接着说:“实际上,我已经不知道该往哪边走了。” “这……什……什么?” 亨利看起来有些羞愧,说话的语气也显得低三下四,他的眼神游离,不停地观察周围的人。当看到那个看管船舵的海盗,正竖直了耳朵偷听他们谈话的时候,他又立即变回了凶恶的模样,大吼着把那个海盗骂跑了。 如果这也是装的,那他也装得太像了。阿尔觉得,亨利·巴斯克应该去伦敦或巴黎谋发展,而不是在加勒比地区过海盗的混日子。 “咱们接着谈。”他喘着粗气,又转变了态度。就像在大山与小山之间架设了一座滑梯,阿尔坐在上面滑梯上迅速滑下,感受着从强硬到卑微的刺激转换。 “亨利……亨利船长,你需要我做什么呢?”他如此问道,语气不自觉地也配合这境况,变得装模作样起来。 旅途至今,他一直都扮演着执行者的角色,不管是跟着巴德老爷,还是跟着亨利·巴斯克,这种打工人的角色都没有丝毫改变。对于“失落的宝藏”在哪?怎么去?怎么找?这些问题,他可从来都没有认真考虑过。如果连亨利都不知道船队将要驶向何地,那他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不,不,我知道你的想法,请放心,要弄清楚这事情,其实很简单……我需要的,只是一个启动的契机罢了。”亨利从阿尔两眼间的皱纹与汗珠中看出了他的疑惑,又或者他自己也厌烦阿尔那副对他说话的态度,便做出解释,即刻打消阿尔的非分之想。 距离贵夫人号二十米远的淑女号上,那酒馆一般的艉楼沙龙正在召开会议。在房间中央的大方桌上,整齐地排列着三张图纸,这是前往“失落宝藏”的金币线索的放大图,可谓是货真价实的藏宝地图,但与亨利船长的“船票”相比,依然相形见绌。 巴德老爷对此难开笑颜。从无到有是他最伟大的成就,但此时,他像是被踢出团队的局外人,带着一干相信他的局外人们一起大眼瞪小眼。即使他对金币的研究已经取得极大的突破,却仍不足以彻底破解其中的奥秘,而两百年的岁月变迁是寻宝最大的阻碍,他的机智仿佛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 “找一个海员,一个老水手,或者一个海盗……”他自言自语。是啊,既然亨利·巴斯克都能凭借一己之力还原两百年前的地貌,他又为何不可以这样做呢? 他其实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愿意这么做。因为他不相信海盗,不相信亨利·巴斯克那张臭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更不相信那只装得下杀戮和劫掠的脑袋能够参悟这超越人类极限的难题。 巴德老爷、莱德、夏洛蒂以及克劳围坐在桌边,对着这三张图纸干瞪眼,渴望从细节中再看出些端倪,就像在挖掘一座早已被盗空的陵墓一般。邓肯与梅森站在他们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沉默的智者们。 “不行,这地图已经画的很清楚了,所有的地形地貌,都只能符合过去的那段特定的时间。”夏洛蒂眉头紧皱,上扬的睫毛,从上到下都透出一股子怒气。 克劳可不敢搭话,他察言观色,注意到了夏洛蒂的脸色,思绪还停留在几天前那个他被扇耳光的下午。 “我们这是在浪费时间。”莱德阴沉地说着,眼光则望向不远处的吧台。在那里,路德维希正与胖乔治在玩着掷银币的游戏,胖乔治赢了,而路德也开心地喝下了惩罚的酒。在他们身后,银港公会的其他人也在此地放松休闲。让海盗接管船只,唯一的好处便是,你真的不用再费神做什么事了——至少现在是如此。 “朋友们,这里面一定还有玄机,这些个图案是一方面,可你们不觉得文字也很重要吗?”巴德老爷乐观地说道,却引起了众人的不满。 “你是要我们对着一副地图幻想天方夜谭?”莱德怀疑地问道。 “叔叔,请你不要强人所难,你之前不是说会把亨利·巴斯克的秘密弄到手吗?”夏洛蒂小姐眉头皱得更紧了,这使她像一只老鹰,正用锐利的眼光审视着猎物。 “莱德大人,他说的有道理,这些文字的确藏有玄机。”梅森弯下腰,轻声提醒莱德,后者敷衍地应了一声,显然,思考并非他的强项。 “是的,梅森也注意到了。”巴德老爷好像找到了知音,高兴地嚷道,“文字,文字是永恒的记录,两百年前的文字,比之现在又能有多少变化呢?” “因为莎士比亚的诞生,现在的文字较以往有很大的变化。”邓肯面无表情地插话道,“当然,老爷他的脑容量比之金鱼强不了多少,大概是分辨不出这种变化的。” 巴德老爷又变得愁眉苦脸了起来。 “不管怎么样,这是一副不完整的图,不管是谜语也好,图案也罢,只要不跨越这时间的难关,一切便都是徒劳。”克劳总结道。 “真是贴切的总结。”夏洛蒂喃喃地说道,听不出是认可还是讽刺。 第177章 欣喜 超越时间,这是人类无法逾越的限制。从上古时期的大英雄,再到地理大发现时代的征服者们,任凭他们怎样辉煌,到头来也只是白骨一具。而文明,便是堆叠在森森白骨上的艺术品,人们只能站在其巅峰仰望高处,而不可深究其根源,去揭开那些丑陋的、已经被岁月所掩盖的痕迹。 巴德老爷有些泄气,他总有一种仿佛抓到了曙光的感觉,但旁人的一通打击,又令希望变得虚无缥缈。他双手捂着后脑,几乎把他那顶漂亮的假发给摘了下来。可怜、无助,再加上一旁无动于衷的邓肯,显现出一副凄凉的景象。 “神啊,如果你能听见我的呼唤,请给我些启示吧。”他轻轻地说着,听上去有些害臊。 旁边的人没有嘲笑巴德老爷,尽管他的祈祷来得太迟、太过廉价、太不虔诚。 而紧接着发生的事情,就让人不禁思索,上帝是否真的会给予玩世不恭之人莫大的眷顾。 那是阿尔弗雷德——他向来就是巴德老爷的福星,自他上船以来,老爷似乎总是在走大运——他推开艉楼沙龙的门,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从贵妇人号船舱里找到的有些脏的披风大衣,看上去风尘仆仆——或者说风水仆仆,总之看不到一丝得意的样子。他带着一个包裹,这揭发了他新的身份。曾经风光无限的“船长”,如今地位一落千丈,成了流浪汉和信使,他要为亨利·巴斯克传达一封“极其重要”的信件。 “大家好,好久不见!”艾米丽从阿尔身后露出头来,开心地朝大家打招呼。她的笑容如同拂过死海的清风,舒缓了人们的焦虑。接着,罗伯特先生也出现了,他苦笑了着点了点头,望着阿尔弗雷德,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巴德老爷,有您的信。”阿尔干巴巴地说,并递出那个密封得十分讲究的包裹。 “嗯,指挥官的?”巴德老爷半睁着眼,无力地接过信件,也不坐起身,就那么趴在桌上撕开信封,开始默读信里的内容。 “怎么了,阿尔船长,竟然有空来这里坐坐?”夏洛蒂小姐生硬地问道。 “他被解雇了。”艾米丽抢先答道。 “这得谢谢你啊!”阿尔有些无奈地说,他至今仍旧认定,自己丢了船长的职位都是因为艾米丽乱说乱讲,泄露了亨利船长的秘密。 “这是好事,阿尔少爷。”罗伯特先生搭着阿尔的肩膀,关怀地说。“海盗船长并不是一个光彩的职务,即使你没有做过任何海盗的恶行,我还是担心这段经历会对你今后的人生不利。” 阿尔感到眼睛湿润了,他真正感受到来自友人的关怀。不同于艾米丽的陪伴,这种关怀是无形的,犹如父亲一般温暖,他也的确想起了自己远在银港的养父,约翰·肖博特会怎么看待现在的阿尔弗雷德呢?是骂他不听劝,执意要出海做大事,结果做成了一团浆糊?还是无语凝噎,只为他一直以来遭受的苦难而感到难受呢? 阿尔顿时感到无比内疚,想起自己枉顾养父的关怀,想起自己在这几周里对罗伯特先生奉劝的不闻不问,他在心里咒骂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谢谢你,罗伯特先生。”他用颤抖地音调说道,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仍然坚持男子汉的本性,倔强地不甘落下。 罗伯特先生和蔼地笑了,他伸展双臂,享受着久违的自由,很随意地坐到了巴德老爷身边。片刻之后,他的笑容凝滞了,眼里生出一种惊讶之情,并在阿尔的泪水溢出之前,抢先溢满了出来。 “我的天啊,这难道是……” 巴德老爷张着大嘴,却发不出声音来,只能生硬的点了点头。 好奇的人们围坐过来,想知道那信里写了些什么。 “阿……阿尔少爷,你可带来了不得了的东西啊。”巴德老爷吃力地说着,将那信封里的东西平铺到桌面上。 这是一张粗糙的图纸,或者说图画。各式各样的符号如繁星一般点缀其中,其中有通用的英文字母、简短的希腊字母、意义不明的古埃及圣书体——这些是如算式一般的演算过程,显示出制图团队的博学多闻和思维敏锐。再往后面,有各个国家的货币:基尼、德拉马克、西班牙八里尔——这些仿佛是为了印证什么似的,钱是文明的伴手礼,而自麦哲伦海峡被发现到今天,货币已经大大地改变了这片原始的土地。下面,是一些奇怪的图腾,罗伯特先生认出了其中一个,那是中美洲地区曾经信仰的羽蛇神,它去羽翼蜷缩在圆圈里,就像在卵中沉睡一般——这些是原始信仰的嫁妆,在两百年的岁月里,其不可避免地与欧洲文明碰撞、交融,也成为了改变世界的重要元素。在图纸的最上端,写着几个令人心动的大字: 圣父赐光,指引迷途 圣子滴血,窥视其源 圣灵指路,路由心生 至少,巴德老爷有一点说的不错。文字的力量,是超越时间与空间的,唯一不变的文字,成为寻找失落宝藏最至关重要的锚点。 毫无疑问,这便是亨利·巴斯克所绘制的“船票”,是巴德老爷朝思暮想而不可得的无价的珍宝。 “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把原来的地图拿出来对比!” 在此从前,没人会在意那几张复制过的金币上的地图。毕竟,其价值对于现在的人而言实在难以估量,更难以兑现。但如今可不一样了。这张精心绘制的“船票”被视若珍宝,连带着三张过去的地图也备受呵护,它们被小心地拿起,再小心地放下,每一次传递都充满了仪式感,仿佛那里面寄宿了神明。 巴德老爷举着油灯,仔细对比两张图的地形地貌,期望找到最基本的切入点。他有些着急,那是离成功仅一步之遥的人才会有的焦虑,他不禁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对待图纸再也不像之前那般怜香惜玉。 旋转四个方向,又把图纸反转过来,继续旋转四个方向。终于,他找到了正确的方法。“船票”的轮廓隐约能够对上地图上已经改变了许多的参差不齐的海岸线。 亨利绘制的船票非常精确,现在,藏宝图的全貌总算得以一睹。在图纸的下部,有一个符号要比其他符号大上一圈,其圈里画着一个十字架。 “这是亨利·巴斯克的推测,是的。如果说麦哲伦一行打着天主福音的旗帜环游世界,那传教势必是他们旅行的附加目标。”巴德老爷说。 “你说得对!‘圣灵指路’,而‘圣灵’是教派里的概念!指的就是此地,这个十字架!”罗伯特激动地说。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我们找到了!我们找到了!”巴德老爷高兴地挥舞双手,怎么也无法平静,甚至忘记了这份“找到了”的功劳应由亨利·巴斯克独占。 “那么,这是哪里呀?”他笑嘻嘻地问道。 “嗯……这是火地岛的西北部,不远,但我们必须在暗礁间保持低速航行,还是需要一周的时间才能到达。”罗伯特翻阅着地图答到。 “这正好证明了咱们的猜测!这里一定就是骗子劳伦斯到过的地方,也是他亲眼目睹无尽财宝的地方!” “看来,我们可真是走大运了!”莱德兴奋地嚷道,也全然忘记了他方才对“无用功”的嘲讽有多么狠辣。 “不错,这一切都说得通!”夏洛蒂小姐也认可地点了点头。 可以想象,在确认一切后,淑女号的人们是多么得欣喜和狂热!巴德老爷握着罗伯特先生的手上下挥舞,路德和胖乔治举杯畅饮,邓肯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但有一些人很快便平静了下来,开始思索这“船票”背后所代表的意义。 “亨利·巴斯克,他背后定然有高人指点。”夏洛蒂喃喃自语。 “我同意……”莱德看着图纸上那些紧密到极致的信息,皱着眉头说,“这不可能是一介海盗所为,即便亨利·巴斯克是个聪明绝顶的海盗,他也不可能具备完成这张图纸所需要的全部知识。还有……” 他没有再说下去,理由显而易见,这是一个道德难题,他本不应该为寻宝而感到欢欣。公会的莱德,此行的目的只为向伦敦公会复仇,可如今的事态发展已远远地偏离了他的目标,他曾想过在进入南半球以前就下船,然后回银港重新谋划,却又觉得如果错过了这次机会,他将再难接触到伦敦公会,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坐大,然后一口吞并波叔的基业。然而——正如他所纠结的那样——他不应为寻宝而感到欢欣,他的角色,在此时竟不知道究竟该干些什么。 “不要纠结了,莱德。”梅森附身在他耳边说。“寻宝也是复仇的方式。伦敦公会,以及其背后的内阁大臣,他们是不会坐视亨利·巴斯克独吞宝藏的。只要沉住气,我们就有复仇的机会。并且……想一想吧,万一公会能取得应得的那一份宝藏,那可以养活多少穷苦的人啊。这是为了公会的未来,其重要性并不逊于报仇雪恨。况且,有一枚宝藏的金币本就来自丽莎小姐的父亲,那本是她应得的,不是吗?” 梅森的理由很有说服力,莱德认真地点了点头。 与夏洛蒂及莱德一眼,克劳也没那么兴奋。他瞪着桌面上宝贵的图纸,渴望看穿其中隐藏的含义。 为什么亨利会突然善心大发,将“船票”分享给了巴德老爷?为什么送信的人是阿尔弗雷德,而不是夏尼或是瞎狗等他更信任的手下? 难道,他们便是那编制内所谓的“探路石”吗? 那天晚上,克劳把每一个问题当作下酒的小菜,就着一口浓烈的伏特加酒咽进了肚里,他不断思考着,直到醉意朦胧,意识模糊。 宝藏被破解的消息在第二天便传遍了三艘帆船。这是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它让过往的忐忑有了着落,让所有的探索和摸爬滚打有了好的结果,淑女号的人们为此疯狂庆祝,以发泄过去几周里累积的压力。巴德老爷是娱乐的天才,他在沙龙里举办了酒会,设计了游戏,还拉着一大群水手唱起了响亮的船歌,他乐在其中,仿佛又回到了银港的大宅子,开心快乐,无忧无虑。而这种快乐的情绪也感染了身边的人,强壮的老乔竟然秀起了小提琴的技巧,罗伯特先生微笑着拍掌,公会的梅森则再一次展示他的击鼓技巧,鼓声穿过人声鼎沸的甲板,在淑女号的上空久久回荡。 但是到了第三天,人们的情绪逐渐回归理智,他们意识到,发现藏宝图的秘密并不是一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这只是一张图纸而已,离看得见、摸得着的宝贝还没差得远呢。”莱德捂着脑门说,他感到头痛欲裂。前晚上令人愉悦的酒精如今却成了游走的幽灵,在淑女号所有参与狂欢的人的脑子里到处乱窜。 “有了第一步才有第二步,从零到一永远是最困难的,而我们已经迈过了那一步。我对此保持乐观。”巴德老爷迷迷糊糊地说,完全忘了他昨天祈祷神明启示的样子,那可一点也不乐观。 不管怎么说,新的一天总比以前沉闷的日子要好得多,即使狂欢到深夜,水手们依然早早地回到了岗位,他们顶着宿醉的痛苦,却个个踌躇满志,巴不得立即就飞到目的地。 当然,正如罗伯特所说,船队正保持低速航行,甚至在一些可以加速的地方,领头的女王号也没有加快航速的意思。 巴德老爷立即叫来驻守淑女号的海盗,要求前去面见亨利指挥官。因此,在第四天的破晓之时,巴德老爷得以进入亨利·巴斯克的船长室。 “我不懂,难道说,指挥官您有什么特殊的考量?”巴德老爷旁敲侧击地问道,溅出的口水喷到了亨利的面前,由于太过急躁,他甚至忘记了保持谦卑。 这是一个奇怪的场景,桌子的两边分坐着两个势力的领头人,一边是彻夜未眠,却神采奕奕的巴德老爷,另一头则是做了一晚好梦,还不愿完全醒来的亨利·巴斯克。 此时,亨利手捂着眼睛,胳膊肘杵在皮椅上,一边听巴德老爷那拐弯抹角的唠叨,一边呼出深沉的鼻息。 “亨利指挥官,我有些不明白,我是说,你肯定比咱们都聪明,是吧!”巴德老爷继续着急地说着,依然是抓不住重点,令人听着吃力。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亨利不耐烦地皱起了眉毛,仿佛是在面对一只嗡嗡吵闹的苍蝇。 “你已经知道宝藏的锁在地,对吧!”巴德老爷夸张地张开双臂,以表达他的紧张、激动和不解。“但是为什么,你不一鼓作气地冲过去寻宝,而是领着咱们慢慢悠悠地航行,就连可以避过的浅滩和礁石,你也不刻意避让,永远是慢慢悠悠地走,好像对财宝一点也不着急一样!” “已经不慢了,比之前可快多了。”亨利糊弄了一句。 “也没快多少!”巴德老爷挥舞着臂膀,就像个孩子尝试解释他难以表达的事物。“指挥官大人,我问过我船上的水手们,他们都说现在的速度远远没有达到当下应该达到的程度呢。我们应该……像他们说的那样,绑紧绳索……放下前帆……伸出船桨……总之,适当地加快行进的速度才是。” “你少在这里对我指手画脚!”亨利生气地嚷道,把巴德老爷吓了一跳。 “我告诉你,老先生,我是一个成功的海盗……而成功的秘诀,便是用有限的时间做有限的事情!许多事情都需要酝酿,需要像美酒一样发酵才能醇香,你懂吗,巴德老爷?” 巴德老爷并不懂亨利的意思,也许是骨子里的文明的灵魂在作祟,他总是不相信一个海盗能有什么长远的考虑。但他善于读取人的情绪,亨利的语气已然开始苏醒了,但他没有吐露更多,而是让话题戛然而止,这是个危险的信号,也标志着会面的结束。 巴德老爷悻悻然退出了房间,郁闷地回到了淑女号上。他想起了以前自己最喜爱的金丝雀,想起那鸟笼里传出的悦耳动听的声音……现在看来,也许那只小鸟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快乐。巴德老爷和他的淑女号,就像是笼中的小鸟,纵使有明确的目标和远大的志向,却与无法逃离亨利·巴斯克的坚固牢笼。 “合伙人,说得真好听……”他叹了口气,回到淑女号,让满怀期待的水手们各归己位,自己则躲进了仓房,开始生起闷气来。 第178章 无法无天 克劳明白,亨利·巴斯克的拖延自有其妙用。 比如,在明知道目的地就在眼前之时,还依旧保持与以往一样的慢速航行,这会播下怀疑的种子。慢速航行与对财宝的渴望成了死敌,而船员们的意志和耐心则是一如既往地经不住考验,怀疑、抱怨、愤怒,这些负面情绪犹如山洪海啸,直冲着淑女号的领导人们而来,而信任的堤坝则摇摇欲坠。 这不是个好现象,特别是当克劳成为淑女号的船长的时候。有许多次,克劳看到身边的人在小声讨论,在他经过时便收住了讨论……这太像被流放的海盗林奇当时在亨利·巴斯克眼皮子底下干的破事了。要说这些良民是否有胆量哗变,克劳还没个准,但其中若是掺杂了一两个煽风点火之徒,事情可就要失去控制了。 甚至,要煽什么风点什么火,克劳都已经想好了。“隐瞒真相”,在这一点上,巴德老爷可谓是前科累累,信誉丧尽。如果说他企图独吞宝藏,而故意放出不被指挥官认可的消息,以诱惑人们给他当探路石……这实在是他能够做得出来的事情。 况且,在长时间与海盗同行的过程中,许多人的意识不可避免地被吸引、同化。他们忘记了身为水手和良民的本分,妄图去染指那些本不属于他们的财富。理由也很简单,只因他们受到了雇主的欺骗和压迫,就像在酿酒的桶里加入了剧毒的元素,最终出产的也是满怀恶意的毒药。而要引爆这些,同样只需要一点煽风点火而已。 隐患太多,破绽太多了,难怪亨利·巴斯克对他们如此放心。因为淑女号的把柄早就握在他那双肮脏的、老辣的、罪恶的手中了。 接着,仿佛是为了证实克劳的猜想似的,亨利将巴德老爷和罗伯特先生转移到了自己的船上,使得这位狡猾的船主失去了自我辩解的机会,从而助长了怀疑的风气。 不过,他倒是送来了预料之外的补充人员——西班牙的外交官罗素·安格以及其搭档文森特中尉,还有没能保护好英国外交官波尔议员的莫里上尉。 这下,谜题揭晓了,亨利·巴斯克能将两百年前的地图与当下对照,成功绘制新的地图,其幕后最大的功臣,便是这位西班牙的安格大人。 作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日不落帝国,西班牙曾经辉煌过,如今,那遍地西语的南美洲大陆便是最好的佐证,而为了更好地统治和征服,西班牙有专门的部门对各地的人文地理进行编撰记录。这也成为了安格大人追求自由的筹码,甚至不止于此,勇敢的外交官尽显生平口舌本事,为没落的西班牙帝国赢来了五个百分点的红利分成。 “我注意你很久了,别这样看着我!”他刚走上甲板,便冲他身后的文森特中尉嚷道,后者轻佻地吹起了口哨,但是眼中的戏谑之意却是只增不减。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与海盗合作,可怜、可悲、可耻,是的!我知道你总是对的!”安格大声嚷道。“但是别忘了,英国人也干了,而且正因为他们如此无耻,才赢得了对我们的战争,没什么,我的良心是无愧的!” “我啥也没说啊,老板。”文森特嬉皮笑脸地说,“只是,你这么费心费力地比照地图,甚至连头都秃了,却只搞到这五个百分点的分成,感觉有点寒碜啊。” 这一句话直接让安格大人破防了。 “你这没用的只会耍嘴皮子的废物!要是你能发挥点作用,咱们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你这……你这……哎哟!” 他被甲板上的绳索绊倒了,文森特笑着将他扶起来,“别生气嘛,至少我们摆脱了牢狱之灾,我的痔疮也治好了,你感觉如何呢,莫里上尉?” 他问第三个人,那是一直沉默不语的英国军人托马斯·莫里,在沉船湾的鸿门宴上,他没能保护波尔议员的生命,甚至自己还成了海盗的阶下囚,这般耻辱,令他实在难以振作。他辜负了国家,辜负了同伴,如今线路迷茫,似乎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三个人换两个人,你们赚了。”文森特中尉欢快地对布莱恩船长说道。后者正待为这轻浮的态度发作,却被老乔拉到了一边。 “这位是大人物啊,那位是莫里上尉,欧陆剑击俱乐部排名第24,比我高了6个位置呢!” 他忍不住开始强调自己所在的排行榜的含金量。 “那你认识另一人吗?那个轻浮的家伙?”布莱恩船长问道。老乔摇了摇头,但是在旁边喝酒的路德则来了兴致。 “是个老朋友。”他嚷道,“排名第2的家伙,嘿,文森特,你这废物怎么还没死呢!” 老乔瞪大了眼睛,而文森特也欣喜地叫出了声。 “嘿,这不是路德吗,真的是路德吗?怎么你这浓眉大眼的家伙也背叛国家了?” “不要说我们背叛国家!特别是在英国人面前!”安格大人抓狂地嚷道。 “嘿,我们可不像你们那有背叛国家!”布莱恩船长叫道。 “排名第2?我可没见过这么厉害的人!”老乔敬畏地感叹道。 “我就说了,你这样让我有什么面目面对国王和民众!”安格不依不饶地说。 甲板上顿时陷入了意识混乱的局面,每个人都自说自话,并做着比言语还要丢人的动作。 “你怎么看?”在艉楼旁边,夏洛蒂小姐问克劳。 “看来,咱们就快到了,亨利在武装先头部队,准备好动身出发去寻宝吧,小姐。” 克劳猜的不错,由于新人的加入(特别在路德等人的影响下,大家都了解到来者是多么的鼎鼎有名),淑女号上的焦虑开始逐渐平息了。这其中,银港公会首领莱德,开始扮演起领导者的角色。过去几个月的经历令他对往日自己的作为有了深刻的思考,现在,他开始尝试收敛个性,而耐心地糅合整个团队。他有一股必达目的的狠劲,那令人敬畏,比起海盗丝毫也不逊色。而在他身旁,助手梅森则更加沉稳,他会亲切地深入水手之间,在无聊的夜晚为水手们带来鼓声和音乐,用简单通俗的歌词缓解人们紧张的神经。莱德与梅森,就像绑在一起的天使与魔鬼,令人们愿意接受,并听从他们的命令。 夏洛蒂小姐开始了紧张的筹备,她专注地研究图纸的其他信息,不漏过任何一个不起眼的细节,对别人的问候或关怀置之不理。有时候,克劳会加入她的行列,故意提出一些异想天开的想法,或认真地用理智来开导她。但他大可不必如此多虑,坚强的夏洛蒂小姐不断散发的学者气息,就像一支安神的药剂,反而令处境同样艰难的其他人感到镇定和安心。 蜕变,这是淑女号此时的状态。与巴德老爷在时的欢乐气氛不同,现在的淑女号正在紧张备战,不管是强势能干的莱德,在从海盗处分发到武器以后,便始终带在身上。 这是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暴,但总的来说,他们还撑的下去。 海峡的航道狭窄而蜿蜒,沿着海岸线行驶,水势势必会复杂多变,但这一段路仍备受商船亲睐。一路上,他们遇到了不少国家的商船,但他们对阿尔等人的处境没有任何帮助。三船帮航行的速度更慢了。海峡两边的山峦缓缓接近,又慢慢远去,平缓的水流让人感受不到晃动,在和煦阳光的照耀下,一切看起来都像一副静止的画。但水上的气温与人心的温度,却不像这画面看起来那般温暖。每个人都感到一丝凉意,这是一种混杂了紧张不安与激动不已的宛如灵魂脱离肉体的恍惚感觉。在这种天气与心情的作用下,许多人都更愿意待在室内。 阿尔弗雷德被解除了船长的职务——这就像开玩笑似的,草率得有些过了头——于是又恢复了厨师的工作,他整天都待在厨房,目光呆滞地看着艾米丽料理的背影。与夏洛蒂和莱德一眼,他也手握利剑,为即将到来的冒险而感到焦虑。 在女王号的甲板顶上,巴德老爷正站在船舷边,哆嗦着把身上的毛皮大衣裹得更紧了一些——南美洲正值夏天,但是麦哲伦海峡的高纬度,着实令气温骤降到了一个并不舒适的范围。一张复制的“船票”被钉在了船舷的栏杆上,令巴德老爷得以将双手塞进大衣里保持温度,同时阅读图上的信息。他是个急躁的老头,一门心思只想快点到达藏宝的地方。而罗伯特望着老友的背影,值得无奈地摇了摇头。 但正如船票显示的那样,目的地不远,即使是乌龟爬行,他们也快到了。在1月19日这天,他们通过了一道宽敞的峡口,发现往来船只的数量已经明显减少,可供休整的天然沙湾也再难见踪迹。继续深入海峡,火地岛的山峦开始朝着高处进发,地貌也逐渐丰富起来。从内陆通往海边的谷地里长满了树木植被,将群山之间的空隙填补得郁郁葱葱。两百年前,斐迪南·麦哲伦的船队留下了宝藏,告别了火光。而如今,亨利·巴斯克率领的船队来到此地,去寻找价值不菲的伟大宝藏。 淑女号上,驻点的海盗卡特走上了艉楼,宣布指挥官的命令。 “全员准备战斗,火炮瞄准右方!” 于是,由海盗们驱使着,炮手们将八门侧舷炮推出了炮孔,指向了空无一物的岸边。 “怎么回事?”夏洛蒂小姐走出了船长室,朝着卡特和莱德喊道。卡特耸了耸肩,表示自己只是听令行事。 这时候,水手长奥拉夫带着瞎狗和夏尼来到了淑女号上。 “小姐,请睁大眼睛,你绝不想错过接下来的壮观场面。”瞎狗猥琐地说道。 “你是说像你那样睁大眼睛吗?”夏洛蒂冷冷地回应,令对方顿时气急败坏。 奥拉夫水手长没有理会这有的没的骚乱。他下令扬帆,无视暗礁的危险,快速跟上另外两艘船的速度,他们很快地越过海湾,依靠激流与峡风转向,速度之快几乎要把人甩出甲板。 克劳稳住了脚步,极力克制着呕吐的冲动,他看到了海湾另一头的景象:没有沉船湾的海盗船,也没有科伦大人的无敌战舰。换言之,那里并没有看起来像是敌人的船只,有的只是十余艘普普通通的商船。商人和水手们在这个小型的贸易码头上来来往往,讨价、还价、搬货、卸货……这繁忙的景象与英国任何一座港口都别无二致。 但是克劳只看一眼便明白了,这些商船经过了精心的包装,其内在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无辜。理由很简单,他们的行为举止都太眼熟了,那是英国的地下做派,而绝非西班牙人殖民的港口理应存在的风景……再换言之,这些人都是恶徒,是强盗,是伦敦公会与沉船湾的走狗,也正因为如此,这个本来就偏僻的海湾才会聚集了如此多的船只。 而如今,这些家伙都着了亨利的道。克劳暗自感叹鬣狗的深谋远虑,一些看起来不可思议的事情也渐渐清晰起来。难怪巴德老爷能在万念俱灰之际得到救赎的船票,难怪亨利会如此慷慨,全无保留地贡献出他的所有发现。原来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只是虚伪的假象而已。从他们还在海峡的废弃教堂起,亨利就铆足了劲,要把藏在三船帮内部的奸细给逮出来。或者,就算引不出老鼠,也要把跟随而来的害虫们全部清理。他无比耐心地挖掘陷阱,终于在此地遇上了对手。 “厉害!”克劳不禁拍手叫好,亨利的布局,就像一场激动人心的赛马,到了最后冲刺时分,方给人最热烈的回应。 奥拉夫阴险地笑了起来,他举起了手,一旁准备传令的夏尼则深吸了一口气。 “不!” 夏洛蒂小姐叫喊着奔上了艉楼。 “不……不……不!”克劳摇着头,也往那边跑去,想要阻止好心的小姐。夏洛蒂一向聪明,怎么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反而看不透那些蹩脚的伪装呢。 “小姐,我们要攻击的是敌人,请你冷静一些。”瞎狗假装劝解,眼中却已露出凶光。 “我知道你们在打什么主意,但是那里也有毫不知情的平民!你们也要攻击吗,就像在银港那样?” “有什么不可,我们是海盗,无法无天的暴徒!”瞎狗的语气已近乎警告,只要小姐敢再还口,他便会毫不犹豫地拔刀相向。 夏洛蒂小姐并不惧怕威胁,她继续前进,却遭到了瞎狗的拦截,接着,奥拉夫水手长一个重重的巴掌扇在她脸上,将她打到在地。 “不!”克劳怒吼着,三两步跃上了艉楼。方才对亨利的钦佩之情,在一瞬间化为灰烬。他心里的野兽在疯狂咆哮,怂恿他将奥拉夫碎尸万段。这时候,路德维希和胖乔治也冲了上来。三人怒火中烧,再也顾不上什么后果,随时准备与施暴的海盗拼个你死我活。 正是在这时,淑女号前方传来了炮击声,及时制止了他们的冲突。众人急忙扭头,看到海弯的岸边已经一片混乱。 “瞧啊!”奥拉夫兴奋地大叫,“这才是海盗,这才是鬣狗,这才是我们的做派!” 第179章 失败的计策? 十二发炮弹——这已经是女王号较为保守的一轮炮击——倾泻在码头与商船上,掀起了大片的沙尘与木屑。而在岸边的人们意识到自己身处险境以前,贵妇人号的六门火炮也吐出了火舌。顷刻间,海湾成了烟雾弥漫的地狱,人们惊慌失措,四处逃窜,惨叫声顺着炮弹发射的轨迹逃到了海上,即使是站在稍远处的淑女号上也能听得分明。 “这是卑鄙的屠杀!”夏洛蒂小姐捂着红肿的脸颊,愤怒地吼道。水手长奥拉夫笑了起来,并大声下令淑女号跟着一起攻击。 “开炮!”海盗传令员大声喊道。 淑女号成为了罪恶的工具,在海盗恶毒的命令下,它瞄准了海上漂流的商船,射出是由铁链连接的链弹。一艘商船的桅杆被铁链拦腰截断,长长的桅杆倒塌下来,压住了甲板上两个无处可逃的可怜水手。 “真是人渣!”克劳在心里怒骂,这惨烈的场景令他想起了银港遭袭、波叔身死的那一天,却也像一盆理智的冷水浇灭了他冲动的怒火,他知道,与掌握了枪火与大炮的海盗周旋,硬碰硬可不是上策。他匆匆走上前去,两只手架住夏洛蒂小姐,想将她拉离海盗,以防止遭受伤害。 接着,三轮猛烈的炮火在奥拉夫满足的笑声中放出,即便海湾已成为一片废墟,即便所有的商船都受损严重,他仍依依不舍地发着口号,尽显残暴本性。 海面上,那些桅杆断掉的那艘船,已经偏离了码头,被海浪带着渐渐下沉。但海盗们依旧对其发射炮弹,直到破碎的船只完全沉没才肯罢休。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刚从船舱里走出的阿尔拉住了身边的人,急迫地询问他们事情的经过,他错过了炮击的过程,如今只能看到水雾朦胧的海岸。 这是一件万幸的事情,倘若让正直善良的阿尔弗雷德目睹海盗的残暴行径,那他必然会比夏洛蒂小姐反应更加激烈,也更加难以安然收场。 克劳仍架着夏洛蒂,他摇了摇头,只是让阿尔不要叫嚷,也不要多问。 “瞧啊,这就是海盗的行径,安格大人,咱们算是上了贼船了。”文森特中尉幽幽地说道,他的眼里也没了以往的幽默风趣,整个人似乎僵硬了一些。 “别想有的没的,文森特,等着瞧吧,这还不是亨利·巴斯克的本意。”安格大人同样讥讽地说道。 聪明人已经意识到了,这一次袭击除了打击岸上的人以外,还另有深意。 奥拉夫用他那邪恶的目光扫视着甲板上的众人,最后停留在夏洛蒂小姐的身上。他笑了,笑容里透着邪性和阴险,就像蜘蛛面对撞上网的蛾子。 “女士,亨利船长有请。”他装模作样地鞠了一躬,然后不等回答,便用力抓住了夏洛蒂的手。 “你这是干什么?”克劳惊慌地冲上前去,却遭到了几个海盗的阻拦。他没有思考,一拳便打在一个人的脸上,在他旁边,胖乔治和路德也分别撂倒了对手,三人冲上前来,准备营救夏洛蒂小姐。 十余支燧发火枪瞬间指向了三人,它们互相碰撞着,内部的机构零件发出了危险的摩擦声,配合它们的主人们那志得意满的狂笑,这一定是世上最疯狂、最邪恶的合奏。 “把他们四个都绑了,一起交给船长!”奥拉夫高兴地嚷着,似乎没想到计划会这么顺利。 克劳心里一沉,知道这群海盗彻底疯了。亨利不在乎滥杀无辜,只要那海岸上有一个敌人,那他便会毫不犹豫地下令开炮,同理,只要船上还存在一个内奸,那即使是牺牲整艘船的人,他也乐意为之。 显然,奥拉夫是听从了亨利的命令,监视淑女号上人们在看到他们攻击海岸时的反应。 而夏洛蒂小姐因为其正义的反应,成功上了海盗的黑名单。 在远处的女王号上,巴德老爷看着淑女号上发生的一切,眼中含泪,手在空中迷茫地抓着空气,罗伯特先生赶紧安慰他:“别难过,巴德老爷,这事情很奇怪,不像是亨利的做派,他们不会有事的……” 也许,罗伯特并不太相信他自己说的话,他对海盗们的敌意已跃然脸上,只是他已然保持着冷静,尽管一只手已经捏紧到疼痛,却仍用另一只手抓住巴德老爷,防止他情绪上涌,干出冲动愚蠢的举动——就像另一边莱德对阿尔弗雷德所做的事情一样。 夏洛蒂和克劳他们被押走了。奥拉夫满意地点了点头,似乎是觉得自己立了大功。他摆了摆手,让其他人各自回到岗位,准备在不远处的前方靠岸。 “靠岸?这是什么意思,奥拉夫船长?”克劳讽刺地问道,奥拉夫却听不出来,反倒为自己的功绩而更加得意。但他不敢违背亨利的命令,于是只是狂笑,而不作答。 到了女王号上,亨利并没有立刻质问克劳等人,他站在艉楼上,指挥着舵手小心地航行,到了晚上,终于停在了一片隐瞒的海岸边——这里不是“船票”所示的最终位置,显然,在最重要的情报上,亨利·巴斯克对所有人都有所隐瞒。 乘着夜色,亨利命令三艘帆船排成一列,打开靠海侧的炮孔,海盗们先跳上海岸,拾捡岸边的沙石、树枝、植被,对三艘船进行全面的伪装。这无疑证明了,他们此刻所在之地极其重要,绝不能太早透露消息。 海盗们折腾了大半夜,才把三艘船都盖上了植物,使它们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在水流湍急、水雾弥漫的海峡里,这种伪装已足以令大部分眼尖的航海家们看不出大概来。亨利命令众人抓紧休息,等天亮便登岸,然后他指了指奥拉夫,命令他到船长室去。 “恭喜你了,水手长。”海盗们纷纷向奥拉夫伸出手,祝贺他在抓捕内鬼的行动中发挥的关键作用。水手长得意地大笑着,与前来致敬的同僚们一一握手,并许诺之后会请众人喝酒。 但当他刚走进船长室里,才发现这气氛与欢乐无缘。 克劳已经站在角落里了,他低着头,脸上挂着疲惫。而记录员安迪也得到了许可,得以在一边书写一切。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酒味,仅凭舌尖与空气的一点点接触,奥拉夫便断定这酒里一定加了橘子汁——这是船长喜欢的口味,但他绝不会在高兴的时候做此选择。况且,亨利已经下令天明登岸,那么现在喝酒显然不是个明智的主意。 除非有人把亨利惹毛了,以至于他需要靠酒精去压制心中的魔鬼。 “把门关上,坐下。”亨利冷冷地说道。 他的口气很重,里面夹杂着苦涩与辛辣,令人毛骨悚然。奥拉夫其实没有听清他说的话,但是不知怎的,他的身体自动地执行了命令,于是轻轻关上了房门。 “船长,你找我?”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之前叫你干什么?” “你让我……跟着女王号一起攻击敌人,然后观察船上人的言行。” “没错,看来你执行得不错啊!”亨利整个人隐在暗处,一双反射着烛光的眼睛正死盯着奥拉夫,那是野猫看耗子、狮子看羚羊的目光,充满了令人绝望的压迫力。奥拉夫不禁脊背发凉,冷汗直冒。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坏了船长的大计。 “好几个月,老子一直想逮出那个可恶的杂种,却让你给毁了!”亨利慢慢抬高了嗓音,并把自己的手指压得咔咔直响。 “我……我只是听从了船长您的命令……”奥拉夫想让自己显得尽职尽责,而非急功近利,但效果却适得其反。亨利使劲拍桌,一把抓起空酒瓶,奥拉夫下意识地捂住头颅,闭上了眼准备承受责罚。 但是酒瓶终究没有砸下来。 “滚。”亨利放下瓶子,躺倒在皮椅上,声音满是疲倦。 奥拉夫不敢发出声响,他快速地后退,猛地撞在门上,磕破了脚指头,却强忍着没有喊出来,惊慌失措地夺门而出。 “唉!”亨利气恼地说道,又从椅子底下掏出一瓶酒来。 克劳思索着方才发生的事情,神情复杂地看着亨利。 “你知道……如果你真想靠袭击海岸上的商船来逮出内鬼,就该让哈利去淑女号,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你想说什么?”亨利恶狠狠地嚷道。克劳有些发怵,他无法判断,此时坐在皮椅上的是讲道理的绅士,还是毫无怜悯之心的大海盗。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不管是哪个人格占了主导,凭“鬣狗”亨利·巴斯克的智慧,应该不大可能会犯用人不当的错误。 “好吧,好吧。”克劳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他看了看在角落里安静书写的安迪,然后指着他,问道:“我想说的是,亨利船长,问题就在于这个场面。这不对劲,你绝不可能让一个连标点符号都要讲究半天的学者来记录你失败时出丑的模样!” 亨利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似乎被克劳的无礼举动气疯了,他深陷的眼窝里冒着红光,在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宛如一道死亡射线。 接着,射线如玻璃一般破碎了,一种抑制不住的愉悦充斥着鬣狗全身,他狂笑着倒在了椅子上,眼窝里渗出了喜悦的泪水。 克劳尴尬地站在一旁,看着疯癫的船长,不知道该不该叫停这起疯狂。在心底,他松了口气,这杀气逼人的气氛早把他都搞得紧张万分,如今真相大白,他只想就地坐下,揉一揉那早已发软的小腿。但随后,不安再一次降临,克劳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仅仅只是为了吓唬人,便可以毫不眨眼地下达屠杀的命令。 “哎呀。”亨利擦了擦眼泪,“本来嘛,我也没想要这样,刚才我也说了,要逮出内鬼很容易,只要观察他们在攻击海岸之后的反应,慢慢排查便可。相信不出三天,我便能把那只该死的老鼠揪出来。当然,要做成这个事而不露出马脚,派沉稳的哈里去是最佳的选择。” “可你却让奥拉夫指挥淑女号的炮击,那个急功近利、贪婪成性的白痴可不知道什么叫低调。”克劳冷冷地说。 “没错,你猜猜看,现在,淑女号上的人们会怎么想?内鬼会怎么想?自以为是的鬣狗亨利·巴斯克,因为用错了人而演砸了一出大戏。他想必松了口气,自己的行踪没有暴露,因此还能继续向外面传送三船帮的情报!” “可是……”克劳忍住了询问的好奇。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亨利船长的独断专行让寻宝的过程产生了危险,他是为了什么,才宁愿冒着失败的风险,也要放过那个该死的内鬼?”他从皮椅上站了起来,一只脚踏上了桌子,显得高大威武,宛如天神下凡。“我告诉你,伟大的亨利船长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完全的胜利’!不错,藏宝地是最好的舞台,无尽的宝藏是对胜者的嘉奖,我偏要在这个地方,将科伦,将马龙·波迪尔,将伦敦的乞丐们彻底击溃!” 克劳仰望着亨利庞大的身影,不禁为其强大的力量所折服,他咽了口唾液,用力点了点头,想要表达支持,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一个字来。 亨利走下了桌台,笑着拍了拍克劳的肩膀。 “哈哈,你是个聪明人,比奥拉夫那些蠢货强多了,你一定知道有些话不能说出去的,对吧?” 克劳用尽全力扭动生锈的脖子,也许是刚才的点头太用力,现在他只要一动脑袋便感觉疼痛。亨利笑了笑,又重新躺回到他舒适的皮椅上。 “天色不早了,你回淑女号待着去吧。” “夏洛蒂小姐呢?” “她在我这儿很安全,我向你保证。” 克劳并不相信亨利的鬼话,但他知道,胖乔治和路德维希也在这船上,于是便不那么担心了。 “明天一早,我便要带队去寻宝,你留在这里,把防御建好了,准备迎接大人们大驾光临。” “你惹毛了老虎,却把我们留在虎穴里,自己逃之夭夭?”克劳难以置信地问道。 “就算是这样,你又能怎么样呢?现在给我滚出去,别站这里碍我的眼。”亨利粗暴着说。 克劳败下阵来,慢慢走出了船长室,他看到奥拉夫正在向同伴们吹嘘自己受到的“嘉奖”。在他们旁边,路德和胖乔治被绑住了手,夏洛蒂小姐脚上拴着不知从那个监狱里抢来的链球,正抱着双臂,警惕地看着海盗们。克劳稍微安心了些,看来,亨利并没有丧心病狂到伤害淑女号船员的地步,夏洛蒂小姐暂时是安全的。 他叹了口气,望着连成一条线的被树叶覆盖的三艘帆船,心想今后恐怕再难得有一个安宁的夜晚了。 第180章 出发 “瞧瞧你们都干了些什么。”淑女号船长室的吧台面前,莱德冷笑着为自己倒了杯酒。房间里的气氛十分阴郁。如今,淑女号失去了它的船主巴德老爷和女船主巴德小姐,连同罗伯特、路德等几名骨干力量也被一并掳掠,还能撑起大局的,竟然只剩下银港公会的莱德了。若要说这是鸠占鹊巢,倒也真有那么些贴切的意思。 但即便如此,剩下的人过得也并不轻松,人们在白天受了刺激,而一晚上的借酒浇愁更令他们精神萎靡,几个月来的口号“团结”早已没了影子,局面朝着四分五裂的方向发展。 “莱德,你这是什么意思?现在夏洛蒂小姐和克劳他们被海盗劫持,你却在这里幸灾乐祸?”布莱恩船长不满地说道。 “这一切都是你们做的孽,你们放弃了抵抗,指望能在虎口底下分一点残羹,真是可笑!现在你们才看清强盗的真面目,却反倒来指责我?我只能说,勿谓言之不预!” “那你又如何呢?”阿尔弗雷德激动地嚷道,“你难道不也是在委身于贼,指望靠着阴险的谩骂就能对付满船的海盗吗?” “呵,我以为你是个勇敢的家伙,看来我看走眼了!”莱德讽刺地说,并故意无视阿尔的指责。 “不……我并不胆怯,我只是明白了,没过脑子的蛮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阿尔毫不示弱地反驳。 莱德受了挑衅,将酒杯用力拍在吧台上,在他身后,白化的厄尔等公会人迅速围了上来。 阿尔弗雷德勇敢地迎了上去,一点也不虚对方人多势众。形势一触即发,但也许是因为二者依然保持有理智和大局观,他们谁也没有更进一步,去点燃那条最后的导火索。 “够了!”一条拐杖横在了二人中间。恍惚间,阿尔以为是罗伯特先生回来了,但当他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个他不认识的人——外国人,瘦高个,四五十岁年纪,精力充沛。 “你他妈是谁啊?”莱德一拳敲开了西班牙外交官安格的拐杖,但下一秒钟,文森特中尉的健壮身躯便插了进来,像一座大山,强行将两边分开了。 看来,比起说教,人们更能听懂身体力行的语言。 “现在再来争论事情为什么会发展至此已经毫无意义,要想总结教训,也请等到回到家乡再说。”安格大人说道。 “哼,你以为咱们还能回得去?再说了,你和我,我们该回去的地方可不一样!”莱德气恼地嚷道,安格摇了摇头。 “不要失去信念,先生们,我们应该向前看,应该好好想想接下来该干些什么。” “我们还能干什么?” “去找那宝藏。” 安格的话引起了争议,莱德用扭曲的表情对西班牙人表达了不满,布莱恩船长也是如此。在他们看来,复仇,然后活着,这比寻宝要更为重要。但安格大人看得更长远,他知道,二者并无冲突,甚至寻宝是延续他们性命的唯一途径。那所谓的五个百分点的收益分成,他其实根本就不指望。 阿尔弗雷德没有说话,因为他觉得,不管是巴德老爷还是罗伯特先生,都会对这个提议表示欢迎。而这两个人,又是对他这趟旅程影响最大的人物。巴德老爷自不必说,除非是有害他最亲近的人,否则他一定会把寻宝坚持到底。至于罗伯特先生,阿尔觉得,罗伯特最近变了,尽管他仍然对他们与海盗合作耿耿于怀,但阿尔能感到,在内心深处,罗伯特是最渴望寻到宝藏的人,只为了重拾他昔日世界第一探险家的名望。 “听着,莱德老爷,还有你,小伙子,你别以为不说话我就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安格指了指阿尔弗雷德,扬着眉毛说道,这再一次令阿尔感到惊奇。“听好了,寻找宝藏是我们现在唯一能做,也应该去做的事情。如果成功了,我们完全可以向海盗邀功,让他释放你家的老爷和小姐。这样,我们虽然失去了财富,却救回了你的亲人。此外,寻获世界之宝的名声,则是一份谁也抢不走的荣誉!” 布莱恩船长十分纠结,他坦言自己无法如安格那样冷静地面对未卜的前路,莱德大力挥了挥手,似乎对所有人都充满了愤怒,他回到吧台前,自顾自地喝起酒来。 “你怎么看,年轻人?”安格看向阿尔弗雷德,目光中满是期待。 “我……”阿尔弗雷德并不想参与这场争论,无奈被人请教,只好疲劳地转动头脑,思索着回应的词句。正在这时,船长室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克劳径直走了进来,来到吧台前,拿起莱德刚倒满的酒杯,一饮而尽。 “克劳!”布莱恩船长吃惊地喊道,接着其他人也发出同样的声音,但是克劳难以说上话,他的喉咙被烈酒灼烧着,此刻一定如他的头发一样火红。 “他们人呢?老爷和小姐呢?”船长着急地抓住了克劳的臂膀。 “暂时没事。” “红毛,你说清楚一些,亨利·海盗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什么像发了疯似的,突然攻击海岸上的商船,又突然下令把船主小姐给抓走?”安格不停地问道。克劳瞪了他一眼,心想这么个丧家犬的东西,到这般田地竟然还有脸叫他“红毛”? “还能为什么,因为亨利·巴斯克就是个疯子,呸!”莱德不屑地说,并抢过克劳手里的酒杯。 克劳缓了口气,感觉到血液渐渐温暖起来,他望着疑惑的众人,脑子里却全是与亨利谈话时的场景。莱德说得对,亨利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而克劳要做的便是假装看不到这一点,并把亨利的疯狂行为解释得合乎情理。 真是令人作呕。 “亨利是在抓内鬼呢。想想我们在爱尔兰附近的岛屿遭袭,在麦哲伦海峡入口遇阻,让他坚信三船帮中一定有奸细。” “什么?” “原来他一直在提防着我们!”布莱恩船长咬牙切齿地嚷道。而克劳注意到,其他人的表情则各有差异。文森特中尉喝着小酒,对此毫不在乎,莱德使劲捶打桌面,阿尔叹了口气, 安格大人则目光闪烁——他不大可能是内奸,但很有可能在亨利的大动作中扮演了关键的角色。 他正待询问,但安格倒是自己开口了,而且,这位西班牙外交官的语气极为不耐烦。 “这不是明摆着吗?”他说,“就算只算我的经历,从沉船湾开始直到现在,我的遭遇也太诡异了,要是这其中没有奸细那才有问题呢!可问题是,亨利为什么抓船主小姐呢?她绝不可能是科伦大人的手下啊!” 因为他在玩耍,就像猫咪玩弄老鼠一样!克劳心里这样想,但小姐现在是安全的,因此他绝不能把这话告诉布莱恩船长。 “显然,亨利船长认为普通人不应该对轰炸一处小小的民营码头有那么激烈的反应。”克劳说着,没有刻意掩饰其中的讽刺意味。“他让奥拉夫水手长来观察人们的反应,最后认定夏洛蒂小姐反应最为可疑——这得多亏他身后的智囊团啊。” “呵,以奥拉夫的标准,死人都会与他争功,乞丐都比他有钱!他就是个贪得无厌的强盗!”安格冷笑着说,完全没理会克劳那么明显的指责。 “我想亨利大概就是用人失误,他不可能会相信这样的结果,也不可能骗自己说内鬼就这样找到了。”克劳一边说,一边注意观察其他人的表情。 “那可难说。”莱德嘟囔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安格扬起了眉毛。 “我的意思很明确,我们的夏洛蒂小姐可没法证明她不是奸细。巴德家的商人都是一个鸟样,只要有利可图,便能丢弃所有人性!” “这可太过分了!”布莱恩船长猛地站了起来,强硬的气势,甚至让公会的其他人退缩了两步。 “好了,现在可不是吵架的时候!”安格皱着眉说,“红毛,你刚才说船主小姐‘暂时没事’是什么意思?” 克劳心想,这位安格的听力可真好。阿尔弗雷德则觉得,安格正在趁巴德老爷和罗伯特先生不在之时,努力成为淑女号的中心人物。 谁都想把这支不容小觑的力量攥在手中。 “暂时没事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克劳说,“亨利气坏了,但他急于启程去寻找宝藏,因此没有时间处置奸细,他打算把夏洛蒂小姐关在女王号上,待到寻宝队伍满载而归,再慢慢处理她。” “噢,我的天啊!”布莱恩船长气得哇哇直叫,大有豁出去与海盗拼命的架势,安格赶忙劝慰他。 “放心吧,船长。红毛说咱们还有时间,在亨利前去寻宝的时候,我们一定会想办法救她,还有老船主和他那两个没用的保镖。” “恐怕你们没这机会。”克劳摇了摇头,继续似有似无地观察着众人。“亨利已经决定了,要巴德老爷、罗伯特先生还有阿尔弗雷德等人加入先遣队,你们也是,明天一早就出发。” 安格慢慢地坐下,神情满是遗憾,像得了胃病一样。看来,他真的很渴望成为淑女号的核心力量。当然,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又是另一幅光景了。 “唉,如果是两天前,我一定会开心死的,可现在?我怎么可能有这个心情去寻宝呢。”安格摇着头说,却没有注意到吧台前的文森特中尉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了。 “细想起来,这倒也是理所当然,亨利留着咱们,不就是为了帮他‘出谋划策’吗?”安格叹了口气,然后将凌厉的眼光瞪向克劳。“倒是你,红毛,你现在如此坦白,是否是受了亨利的命令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克劳皱起眉。 “在我看来,到现在为止最像内奸的就只有你一个人。你究竟为什么告诉我们这些?是要引诱我们去反抗,然后自己坐收渔翁之利吗?” 克劳闭上了眼睛,意外地发现安格说的话不无道理。他现在的作为的确像一棵墙头草,夹在好人与坏人之间,暧昧不清,模棱两可。但他知道,现在越是解释,便越像是在掩饰,于是便闭了嘴,无视布莱恩船长那充满敌意的灼人目光,只顾倒尽最后一滴上好的“狮心王”烈酒。 互相地猜疑令阿尔弗雷德感到疲惫不堪,他走出了船长室,回到了厨房,开始在凌乱的房间里收拾探险的装备,也一并收拾同样凌乱的自己的心情。 1月20日,也就是第二天清晨,当太阳还在海平面之下懒散不愿升起的时候,阿尔弗雷德便被人从被窝里拉了起来。他迷迷糊糊,在毫无知觉中掏出了手枪,直指着发出声响的地方。 “嘿!你小心一点!”那是艾米丽的声音,听起来火气十足。 阿尔松了口气,依然不愿睁开眼睛,就这样倒在床上,想要继续酣睡。 “怎么样,阿尔少爷准备好了吗?”罗伯特先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阿尔意识到发生了事情,便机敏地竖起了耳朵。 “还没有呢,罗伯特先生,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这时候就叫我们起来?” “艾米丽,请您,还有阿尔少爷快一些,我们得出发了,作为寻宝的先遣队。这是亨利·巴斯克的命令。” 是啊。阿尔在朦胧中想,一早登岛,他昨天就已经知道了,罗伯特先生和巴德老爷要归队,他昨天也已经知道了,所以还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嗯? 他猛地睁开眼睛,瞪着眼前那惊讶的女子。艾米丽也要登岛,他昨天可没听说这件事啊? “我……我也要去吗?”艾米丽恐慌地说,显然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那些探险家们的其中一员。 “是的,这是海盗的命令,作为回报,夏洛蒂小姐会回到淑女号来,组织我们自己的力量……” 阿尔犹如被一盆冷水泼洒了面门,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在思考那些关于人质调动的事情,他的心思变得清晰起来,并全部聚焦到寻宝的旅程上。 他将挂在床头的佩剑拿下,又用袖子把手枪擦了擦,这才艰难地站起身来。如果说万事开头难,那么他已经迈出了第一步,他已经经历过生死,自认为可以应付此刻的紧张,但他发现,他的脚在抖动,只比旁边的艾米丽的症状要轻微些许。 一场说走就走的旅程在等待着他们,可在这之前,还有一些必要的准备工作要做。艾米丽的头发乱糟糟的,脸色虽然依旧红润健康,神情却显得闷闷不乐。她没有时间准备妆容,索性便放弃了打扮,专心于其他工作。药品、食物、干净的棉布,还有一口大锅,都被她塞进了旅行箱里。阿尔弗雷德看着她工作,嘟囔着说自己可不会去搬运这些东西。 “随你的便。”艾米丽没好气地说着,仍不停地往箱子里塞东西。“我早就不指望阿尔少爷能够怜香惜玉了,不用你帮忙,自然有人会帮我搬东西。” “好吧。”阿尔莫名感到有些生气,不禁大声告诉厨娘,他只要剑不离身,枪不离手便足够了,但他并不介意帮助艾米丽搬运她那堆大大小小的家当。 “不用了,谢谢!”艾米丽戏弄般地笑着,见阿尔生气了,便没有阻拦,任凭他逞能地托起箱子,朝着甲板上走去。 第181章 公开处刑 人们聚集在阴沉的甲板上,等待着亨利选取先遣队员。每一个被念到名字的水手,便走下了甲板,站到了湿冷的沙滩上,紧张又无聊地等待着其他人的到来。 在先遣队的人选问题上,亨利并没有花费太多精力,仿佛就是那么随便一钩,一个人的命运就被决定了一般。事实也的确如此,巴德老爷、罗伯特、安格,还有克劳和阿尔弗雷德,他们皆被选中,水手长奥拉夫最后一个念到的名字是艾米丽。 “……”阿尔没有说话,他很矛盾,既想快一点踏上最后的寻宝之旅,又害怕艾米丽遇上危险。他还是想不通为什么海盗执意要带上艾米丽,更想不通,为何艾米丽只是一个劲地翻白眼,并且其怨气全是冲着他来的。 他们站在沙滩上,像温顺的绵羊被海盗驱赶往陆地。人们小声地议论着,有些是担忧,更多的则是异想天开的期待。 巴德老爷同样万分纠结,这有点像阿尔的所有情感,但程度却都放大了两倍。在夏洛蒂被抓走后,他一度十分抓狂,向众人倾诉自己对侄女的担忧和思念。而现在,海盗们信守承诺,将侄女送回了淑女号,这成了他的软肋,让他无法全身心投入到寻宝之中。他恐怕十分羡慕阿尔和艾米丽的境遇,至少,这对别扭的小情侣能够待在彼此的身边。 “她是个好孩子……也许平常看起来有些刻薄,但她一直在考虑大家的未来,她一直……一直在思索着一个名分,让我们能够免于陷入法律纠纷,可现在她被关押了,那个名分没有想出来,大家还是成了海盗的同伙,杀人犯的帮凶……我承认这很刺激,是的,但是这样不好……” 巴德老爷自言自语着,显然是等着谁来安慰他。而罗伯特先生则欣然接受了这一任务。他安慰了巴德老爷,告诉对方,谁也没想到亨利会如此残暴,但巴德老爷还是不断强调,他早应该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毕竟他们打交道的对象是加勒比海最凶残的海盗。 “放松一些,巴德老爷,凶残的海盗又怎样,难道他能步步精明,一直不出差错吗?玩火总归是危险的行为,这一次咱们虽然吃了亏,但也并非毫无收获的。” 巴德老爷擦了擦眼泪,忙问他博学的老朋友,“收获”到底是什么。罗伯特先生向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注意到他们的谈话,于是放低嗓音,悄悄地说: “首先,亨利认定内鬼在淑女号上,倘若他的假设不错,那这个可怜的家伙便亲眼目睹了自己的同伴被炮火轰杀的景象。” “这个该死的家伙,就是他害我侄女被海盗抓起来!但是我怀疑科伦大人的那些爪牙,不会为同伴的死而感到内疚!” “……那么问题来了,在这样的变故中,即便是泯灭人性的魔鬼,即便对同伴全无愧疚,那他是否还会表现出其他的异常行为?我是说,排除掉像夏洛蒂小姐那般自然的惊讶反应之外,有哪些人变得跟平常不一样了?” “莱德!”阿尔弗雷德脱口而出,巴德老爷挑起眉毛瞪着他。 “嘿,我以为你是个有教养的小伙子,你怎么能偷听呢?” 阿尔翻了翻白眼,罗伯特则对他回以苦笑。 “不错,向来脾气暴躁、快意恩仇的公会头领,这一次倒是出奇地镇定,事实上,他从昨天起,对于海盗的种种行为,仿佛一点也不在意似的?他应该比夏洛蒂小姐更快冲上艉楼,去痛击卑鄙的奥拉夫才对!但现在他甚至没有质疑自己不在先遣队的名单里,要知道,名单里的人可是有机会第一手接触到宝藏的啊!” “这的确有些古怪!”巴德老爷抱着手臂说道。“但是莱德说公会的目的只有复仇而已。他兴许对宝藏并不感兴趣。” 罗伯特叹了口气,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想,莱德是在用复仇心切的形象欺骗我们,实际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不对呀。”阿尔觉得奇怪,开口准备反驳,却被罗伯特先生打断了。 “我知道,阿尔少爷,你想说,莱德的经历简直就是在受苦受难,但他至今仍然活跃,不是吗?他是喝下了毒酒,遭遇了枪击,还差点被猛兽盖伊的大斧劈成两段,但他仍然活蹦乱跳,犹如根深蒂固的大树,微风又怎能浮动其半分?想一想,毒酒是他手下的人送的,开枪的则是伦敦公会的人,而挡枪的又是他的另一个手下,盖伊是沉船湾的海盗。如果,他们全部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这些苦难的经历,不就完全没有了苦难的意味了吗?当时我们怎么就单纯地相信了,他与伦敦公会的确相互仇视,而非蛇鼠同笼、沆瀣一气呢?” 罗伯特先生的观点令大家陷入沉思,他的说法匪夷所思,细想之下却又合情合理,照这样看来,淑女号一直以来的行动都被对手牢牢掌握着,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提防过公会的头狼莱德和他的那些手下们。 “我一直以为,他们出海的目的是替老头领复仇。”巴德老爷茫然地说道。 “那只是他蒙骗我们的理由,其真实动机是帮助他的主子科伦大人追踪亨利的‘船票’。” “这……太可怕了。”艾米丽捂着脸颊,看上去被吓得不清。 “怎么你也在偷听!哈,这倒是可以解释,因为你本来就是个假冒的大小姐!”巴德老爷无情地嘲讽道。 阿尔无力地瘫坐在沙滩上,内心被人性的复杂与黑暗反复折磨。他一直钦佩莱德的敢爱敢恨,敬佩他那些超然于世俗的精神,但如果连那些都是假的,那他一直以来所憧憬的精神又该寄情于何处呢。 他仍然宁愿相信,莱德真的是为了复仇而上的船。 “慢着……”巴德老爷环顾四周,再三确认周围没有公会的人。 “罗伯特先生,正如你所说,莱德并没有对自己留守在船上的安排提出异议,如果,我是说如果,他真的是科伦大人的爪牙,那亨利等于是把敌对势力集中在了他的大本营……” “他们一定会搞事情的,我确信。”罗伯特先生严肃地点了点头。“我不确定这是否是亨利刻意为之,但如果莱德真的是科伦的人,那在三船帮兵分两路的现在,正是他行动的时机。” “我的侄女!她还在……” “好在,胖乔治和路德维希也被留下来保护夏洛蒂。我想,亨利·巴斯克并不在乎惹毛淑女号上最厉害的角色,可如果他们是专门为了保护小姐而被留下的,这也算是海盗有良心了。老乔、路德,还有邓肯和布莱恩船长……,他们看似阶下囚,实际上却有着极强的战斗力。放心吧,巴德老爷,这是亨利与科伦的战争,不管是哪一方,都一定会保证中立人员的安全,尽可能去拉拢我们的。” “原来如此!”阿尔点了点头,心情逐渐积极起来。“这就是罗伯特先生说的‘收获’。对吧?” “没错,现在,咱们只需要考虑一件事,便是寻找宝藏。可喜可贺呀,巴德老爷,一场风雨欲来的变故,把咱们这些被淘汰者,再一次拉上了角逐宝藏的舞台!” 巴德老爷礼貌地笑了笑,或许,他并不完全认同罗伯特的观点。他深知这位好友的性格,探险家喜欢追名逐利,为每一块被他们发现的石头赋予姓名。而罗伯特先生作为曾经世界第一流的探险家,或许也在此次寻宝中找到了往日的那种刺激的感觉。 也就是说,睿智的罗伯特,在此时此地,并不理智。 所有人都到齐了。阿尔四处望了望,发现果然没有银港公会的人——除了那个红发的克劳。 但是银港的人马上便来了……莱德、梅森、白化的厄尔、沉默的鲍利、白山羊霍普……他们都来了,而一同前来的,还有夏洛蒂、布莱恩船长等本来待在淑女号上的人。事实上,亨利·巴斯克似乎把三船帮所有人的人都集中了起来,只不过,这批后来的人被安置在另一区域,与阿尔和克劳等人所在的沙滩有着明显的界线。 于是阿尔明白了,夏洛蒂他们不是去探险的,而是被迫来听鬣狗的演讲的。 亨利·巴斯克威风地站在一块石头上,这使得他能够俯视众人,就像在女王号的艉楼上时一样。他集结了三穿帮的狠角色。眼瞎却心明的瞎狗、残忍的水手长奥拉夫、新人布林德和吉尔,还有一个叫卡斯特的光头海盗以及痴呆却疯狂的夏尼,他们全都在场,这些人是亨利的得力干将,他们带领着其余二十几名海盗,每个人都全副武装,犹如忠犬围簇在主人身边,随时准备将敌人生吞活剥。 而其他人——大部分是淑女号的水手——则显得弱小许多,他们只有最基本的武器,却背负着整个队伍的沉重行囊,不甘心却无可奈何地扮演着搬运工的角色。 “各位,各位!”亨利敞开双臂,人群立即安静了下来。 “我知道,你们最近都很不爽,非常烦躁。我承认,这其中,我有一部分责任。” 克劳看着高处的鬣狗,心中顿时感到不安起来。亨利·巴斯克会承认错误?不……除非他找到了足够抵消犯错影响的更大的“正确”。 “然而,然而!”亨利夸张地摇晃着手指。“你们不该忘了,是谁,把我们害得这么惨的?是内阁大臣科伦大人!是波尔多·巴菲德那个渣滓!是马龙·波迪尔和他那帮胆小如鼠的臭海盗!他们自以为能呼风唤雨,自以为能靠军势摧枯拉朽,自以为……能靠内鬼,瞒过亨利·巴斯克的眼睛……” 他的眼睛突然眯了起来,那缝隙中的红光直冲着队伍最后面的那位。没人胆敢阻拦船长的意志,海盗们,甚至良民们都自觉让开了道,让红发的克劳去独自面对他的宿命? “什么……什么?” 克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及其所见所闻代表的可怕意义。亨利·巴斯克以为他是内鬼?这开得是哪门子玩笑?难道这又是亨利自娱自乐的伎俩?还是说他终于疯到了彻底的地步,乃至分不清朋友和敌人了? “砰!”一声沉闷的枪响,那是燧发火枪特有的轰鸣声。阿尔弗雷德猛地回头,望向他那位结识不久,却莫名有好感的红发朋友。只见,克劳的左手手臂上渗出比他的头发要暗淡的红色,他忍不住大叫一声,随即栽倒在沙滩上。 他听到女人愤怒地叫声,他期望那是夏洛蒂的声音——总之不可能是艾米丽和安妮,如果算上银港公会的丽莎,那他达成所愿的概率便是二分之一……他不明白为何现在会清晰地思考这些无用的事情,也许,正是夏洛蒂的声音,才能带他去往极乐之地。 奥拉夫和瞎狗正待上前补那最后的一击,但是亨利制止了他们。 “让他尝尽痛苦,然后慢慢死去。”他残酷地笑着,指示海盗们将先遣队以外的“观众”押回船上去。克劳抬起头,看到了夏洛蒂带泪的目光,她神情依然坚毅,双眼流露出的愤怒的情感。 “卑鄙的疯子!”她大骂道。 “没错,这是卑鄙无耻的偷袭!”罗伯特先生在这边大声附和道。他身旁的安格大人和巴德老爷不约而同地伸出了手,但是他们谁也够不到罗伯特先生的嘴。 克劳笑了笑,他觉得这辈子值当了,但越是如此,他便越是留恋人间。于是,他挣扎着,匍匐着前进,一边忍受左臂的剧痛,一边向着离他最近的小船爬去。 亨利·巴斯克冷笑着,并不在乎克劳的挣扎求生。他转过身,开始调度真正的寻宝之旅。 一个印第安人来到了亨利身边,这是当地的向导,熟悉火地岛的所有地形地貌。瞎狗主动充当翻译,支支吾吾地地向对方表达了这边的意愿,结果那印第安人不屑地摇了摇头,开口便是一串流利的西班牙语句式。 亨利白了瞎狗一眼,便换了一个翻译,这下子,那个光头海盗卡斯特便出了风头,他用自己家乡的话,流利地与印第安人交谈起来。与美洲人用欧洲话沟通,这奇特的情景并非第一次出现,比如五月花号上的开拓者们,在第一次遇到帮助他们的印第安人时,听到的便是这欧洲的声音。 第182章 赐光 讲西语的印第安人和光头海盗卡斯特交谈了一会,很快便达成了协议。印第安人吹起了口哨,一只奇特的生物从丛林里钻出来,战战兢兢地来到它的主人身边。 “骆马。”他用当地语说道,又用西语重复了两遍。 “骆马。”卡斯特跟着说,接着是亨利,最后所有人都尝试念出了这个词,除了巴德老爷,偏偏就是与众不同。 “我的天啊,这是什么怪物!”他惊叹地说着,忘记了十分钟以前他的红发朋友所遭遇的不幸——此时,克劳已经忍着痛疼,奋力把小船划出了海岸,他要去哪里?这都不用考虑,除了科伦那儿,他还能去哪里呢?这符合一个被揭穿的内鬼在濒死之时的行动逻辑。 现在,巴德老爷被更奇特的事物所吸引了,他不禁捂住了被冻得通红的脸颊,眼神中满是好奇和敬畏。 “当年蒙特祖玛二世看到科尔特斯胯下的骏马时,想必也和你一样惊讶不已。”一旁的罗伯特先生略带讽刺地说道,似乎是在提醒巴德老爷现在的处境。只可惜,相貌奇异的骆马点燃了老爷的顽心,令他忘记了仍在海盗船上受苦的夏洛蒂、路德和胖乔治等人。 “你太刻薄了,邓肯!”巴德老爷茫然地、习惯性地说道(尽管这一次嘲讽他的人是罗伯特),但眼睛还盯着骆马,就像受了女巫的蛊惑一般着迷。他跳出了队伍,在人们惊讶的目光下,小心翼翼地来到骆马的身边,开始上上下下打量这只神奇的生物。这只骆马有着驯鹿一般的身体,头却长得像骆驼,它没有驼峰,体形小巧而灵活,半睁开的双眼和不停嚼东西的嘴,显露出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它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看见巴德老爷这副着迷的模样,就连海盗们也全都愣住了。亨利嘴角上扬,微微点了点头,大概在他看来,滑稽的巴德老爷令这趟旅程添色了不少,就像国王出游一定少不了弄臣的跟随。 终于,巴德老爷想起了正事,他回到了队伍里,但依然留恋地看着那匹骆马,嘴里还嘟囔着“回去一定要养一只”这样的胡话。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我们的这位老朋友是大智若愚还是装傻充愣。”罗伯特无奈地耸了耸肩,阿尔叹了口气,点头表示深有同感。 “我只希望克劳先生没事。”艾米丽摸着胸口,眼中带泪地说道,“哦,还有夏洛蒂小姐……哦,还有耶米尔和安妮,他们是那么崇拜克劳先生……” “嗯……”阿尔没有回答,他看了看身边的耶米尔和安妮……二人的确十分沮丧,想必,他们也清楚自己的处境,即便耶米尔能够为学到更多的炼金学知识而感到兴奋,但如果代价是他最珍爱的大哥,那他宁愿就做个什么也不懂的小乞丐。 “艾米丽……你的确得为两个小家伙担心了,因为我现在才注意到,为什么他们也加入了先遣队里?” 阿尔惊讶地吼了出来。接着,他又看到了另外两个病恹恹的身影。那是阿兰·凯奇医生,还有伦敦塔前人事部干部沃尔特先生。 “艾米丽姐姐!”安妮又气又怕地冲进了艾米丽的怀里,耶米尔跟在她身后,沉默而难受着。 “别怕,孩子们。”艾米丽自责地哭道,她这些天的心思都在阿尔身上,的确是没有太关心孩子们的安危,甚至不知道他们也被可恶的海盗选进了先遣队!她现在想来,觉得这实在是可怕的失误,她应该要发声,去向那位自命不凡的指挥官大人抗议才对。 但是有人拦住了她。 “别担心,他们很好。”沃尔特病恹恹地说,这位伦敦塔干部经历了绝望的两个月,导致他现在的精神状态仍有些恍惚。但他当然是淑女号的良民,而不会沦落到海盗的地步,这是罗伯特先生的结论。 而在沃尔特的身旁,法国医生阿兰关切而好奇地看着他——人的精神状态领域向来缺乏临床数据,沃尔特是一个好样本,比医生冰柜里的那诸多尸体要珍贵得多。但他要小心海盗船医拉姆的介入,后者喜欢跟他搭讪,不是为了学术,而是为了吐槽船医的待遇等问题。阿兰·凯奇最恨拉姆的粗犷无节制,他那张臭嘴喷出的唾沫,还有酒杯里摇晃而出的罪恶的源泉,时常会污染阿兰医生刚刚得到的新鲜样本,这很不好,特别不好! 这一边,光头卡斯特向亨利汇报说: “船长,向导说从这儿离他们的村有半天路程,那里可以提供骆马租赁,价格可以商量。” “很好,那赶紧出发吧。”亨利毫不含糊地说。 “那么,我在此要祝您一路顺风了,亨利。”黑色准男爵,巴索罗缪·罗伯茨向亨利致以祝福,后者也用眼神回应了他的伙伴。 “三艘船就交给你了,准男爵阁下。” 阿尔裹紧了那件从银港匆忙带出的外套,带着艾米丽和两个孩子,跟随着大队伍前行,他衷心祈祷,希望印第安人的村子里不再有疯狂的杀戮或胁迫与折磨。 南美洲深受西班牙人影响,如今,西班牙帝国的余辉已经不再,这片大陆上却成了被洗礼的地方,火地岛也是如此。在这人烟稀少、绿树成荫的土地上,印第安人部族和西班牙人组成村落,百年以来一直过着渔猎生活,因此时的殖民政策的改善,他们倒是神奇地避免了阿兹特克帝国和印加帝国覆灭的命运。 “瞧啊,因为没有金子,所有贪婪的西班牙人对这里不屑一顾,今天,咱们可要叫世人看看,全美洲最多的金子到底藏在哪里!”亨利信心十足地喊道,极大地激励了先遣队员们。他们加快了步伐,不到半天便到达了向导的村落。 “今天好好休息,明早出发!做好准备,只带必须品,把负担空出来,准备搬黄金吧!小的们,你们就要发财了!”亨利大声命令道。 “而我们却要发霉了。”阿尔弗雷德郁闷地说,艾米丽听到不吉利的话语,狠狠地踩了他一脚。在痛苦中,阿尔看到亨利正对光头卡斯特交代了些什么,然后他们带着印第安向导一同走进帐篷,把帐布拉了起来,这天剩余的时间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新的一天早晨,巴德老爷被一阵赶羊般的催促吵醒。海盗们已经整装待发,正威胁着水手们赶紧收拾行囊启程。一晚上的睡眠并不足以解除良民们的疲劳,巴德老爷揉着自己的手臂,那块五十多年里从未受过委屈的肌肉,正以强烈的酸疼表达对主人的不满。对此,巴德老爷只好摆出可怜的表情,一边发出呜呜的声音,一边望着到处赶人的海盗,指望能靠着年纪和身份得到些许优待。 “你他妈再不起来,老子就把你烤了!”海盗并没有理会巴德老爷的表情,他举起九尾猫皮鞭,朝着空气猛抽,震耳的响声把老爷吓得跳了起来。 “真是活见鬼了!”巴德老爷哀怨不止,费力地把行囊放到骆马的背上——这并不是个简单的活儿,不提巴德老爷向来养尊处优,从没干过体力活。单单说他这只雪白的骆马,竟然比其他骆马要要高大许多,这正是海盗的恶趣味,为他匹配了符合身份的旅途伙伴。尽管有位贴心的印第安人在前面帮他使劲牵引,但那高傲的动物却发起了倔脾气,大有冲破枷锁、拥抱自由的势头。总而言之,这一只生物绝不是那种巴德老爷渴望在自家的院子里饲养的乖巧的小骆马。 “就不能给我换一匹马吗?”巴德老爷冲身旁的海盗提议,却差点又挨了打。 “装腔作势的狗!”巴德老爷冲着海盗的背影小声骂道。 “我完全同意你的话,老朋友,但请稍微克制一下你的情绪。”罗伯特先生好意地提醒道。 “罗伯特先生,你瞧这骆驼,它根本不听我使唤,我只是想换匹骆驼,他们怎么就这么不通情达理呢!” “是骆马。老朋友,我看你就别挑剔了,实在不行,你就用我的那匹吧,我个人倒是挺喜欢这只白的。” “真是万分感谢!”巴德老爷如得救一般松了口气,并对着他那白色骆马怨恨地瞪了一眼,他们随即交换了骆马。不知是否是因为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气质,还是受了印第安人的训斥,高大的白色骆马变得老实了许多,它跪在了地上,顺从地让罗伯特先生放置行囊,只是那眼神依然显得狂妄自大。 阿尔和艾米丽共用一匹骆马——他们的行礼不多,主要是艾米丽的一套厨具,他们将鞍带绑紧,学着印第安人的模样,牵引着骆马向前走。 至此,大队伍终于完成了整备,开始缓缓前进了。 阿尔和艾米丽赶上巴德老爷,让两只骆马并行——他处在大队伍的前部,紧跟着亨利·巴斯克以及几个海盗头子,他的后面是罗伯特先生,牵着那匹高大的白色骆马,看起来若有所思。 “我们究竟要去哪?”阿尔大声地问道,看似在问巴德老爷,实际在问最前头的亨利。 “找寻太阳的痕迹。”回答的是罗伯特先生的声音,它从后方传来。 “太阳?” “赐光,阿尔少爷,赐光!”巴德老爷解释道。“虽然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但我还是要强调一遍:不要忽略那几枚金币上的文字,那是岁月唯一无法改变的文明的痕迹!” “那些意义不明的文字,可折磨了我们好几个月呢。”阿尔郁闷地说。 “意义不明?其实它要表达的东西一直都明明白白的。”罗伯特说。 “赐光、滴血、指路。”巴德老爷接过话茬,“这三个词才是最关键的线索,阿尔少爷,还记得我提过的关于祖先日记的事情吗?” “不记得了……”阿尔诚实地说。 “好吧……我大概是对克劳提过——老天保佑他大难不死吧——总之……我的祖先,那位备受尊敬的老巴德先生,一直就很关注骗子劳伦斯的举动,并记录了他由狂热到疯癫,最后锒铛入狱的全过程。但有些事情我并没有说全。” 他喝了口水,再把水杯塞进骆马背上的口袋。他已经很习惯有这种生物在身边的感觉,这就好像邓肯一直就在,并且没了那一口毒舌。 “听着,在老巴德先生的日记里,劳伦斯看起来就像个行走江湖的骗子,靠着怪力乱神到处蛊惑人心,钓出人的贪欲,甚至为此制作了不少事故……事实上,他最终的锒铛入狱,并非是完全的冤假错案。” “在那样的年代,他没有被烧死已经是个奇迹了。”罗伯特摇了摇头。 “是这样,可我要说的不是这些。你要理解,由于……一些生意上的原因,我的老祖宗,老巴德先生,从来就不是个虔诚的信徒。” “我见过这种人,对人说人话,对鬼说鬼话,在见钱眼开的时候便把什么信仰全都抛到一边了。”艾米丽怨恨地说,阿尔知道她想起了差点被前主人嫁给老头的经历。 “谢……谢谢,小姐。”巴德老爷有些尴尬。“但我要说的是,老巴德先生的确有认真对待那些神神鬼鬼的胡言乱语,并把它当作线索加以研究。” 他摆脱了窘迫,逐渐变得得意起来,就好像几百年前祖先的功绩,全都集中在了他自己身上一样。 “这本来不该我说的,至少,不该当着海盗的面说。可是现在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已经出发了,并且领先另一伙人。老实说,我宁愿看着财宝被亨利·巴斯克夺走,自己分点残羹剩饭就满足了,我也不愿让内阁大臣得势。平心而论,亨利对我们不错,不是吗?” 若是放在从前,阿尔就真的信了巴德老爷的鬼话。但现在,他知道对方是有意说给海盗听的。并且,不管他家族里到底有多么详尽的内幕消息,他此刻也绝不能真的将之全部透露出来。 没有人出声回应,这说明大家都有兴趣,又或者大家都看透了老爷的人品。不管怎样,巴德老爷又等了会,然后接着说:“神神叨叨的劳伦斯,给我留下了三条神秘的讯息。再结合地图所示的位置,最终的结论便呼之欲出了!劳伦斯是在暗示,返乡之宝与南美洲的神明有着莫大的关系!” “我不明白!”阿尔弗雷德嚷道,他感觉自己理应兴奋,但是却……因为抓不住重点,而兴奋不起来。 “动动你那生锈的脑袋,阿尔少爷!”巴德老爷着急地说。 阿尔转过身来,求助地望着罗伯特先生。 “巴德老爷说的没错,阿尔少爷,若是在三个月以前,我定会像你一样对此充满怀疑,可如今,我们所在的这片大陆,这里曾经存在的人以及发生过的事,无一不在佐证老爷的猜想。我是个探险家,自然对一些失落的文明有所了解,我想亨利船长也同样听闻过类似的事情,所以才会毫不犹豫地向前进发。” “你们把我弄糊涂了。亨利究竟要去哪,你们到底了解什么?”阿尔越发急躁起来,不禁扯紧了骆马的缰绳,骆马不满地鸣叫了一声以示抗议。 “赐光,是指太阳神;滴血,代表着人祭;指路,即是神谕。这些是南美洲的人所信仰的事物。若从这一点来看,我们无疑是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但问题是,我们的位置太靠南了,早已远离了这些神秘传说所讲述的中心地带。这说明,传说被人利用了,南美的传说,被欧洲人带到了更南边的地方。” 阿尔想起小时候养父给他讲的故事,关于高大的金字塔,献祭心脏的血腥以示,以及特兰奇蒂特兰的毁灭。的确,金币上的文字可以解释这些……但这不应该是第一解释,因为就字面上而言,圣父、圣子、圣灵这三位一体的概念,反而更符合欧洲人的意识…… 可这恰恰又能说明巴德老爷的观点——南美的传说被欧洲人所利用、融合…… “太阳又是怎么来的呢?”巴德老爷开始进一步剖析金币文字的意义。“在过去,人们不乏对这个问题产生猜想,太阳究竟是在人类存在以前便已经高悬天空呢,还是在人类出现以后才随之而来,亦或是其本来就是古人制作的照明工具,就像油灯或蜡烛那样的东西呢?没有人能够参透太阳的本质,答案的背后是另一个问题,我们自以为足够智慧,可在面对更深层的问题时只能望洋兴叹,而把问题的答案,都暂时归结到神的杰作中去。” “神?” “正是,人所不能理解的世界,便是神迹!就像世间的光芒,绝非凭空产生,却又无法理解!这是多么神圣的事物啊,简直是神的恩赐,这便是‘赐光’的意义!那么阿尔少爷,对于赐予你恩惠的神,你会做些什么呢?” 巴德老爷半问半答的方式令阿尔感到烦躁和纠结,反倒是一旁的艾米丽很快做出了回答。 “老爷,你说的那些我不太懂,但是对于有恩于我的人,我一定会想办法感谢他、报答他!” “你可真是个可爱的女孩!”巴德老爷赞叹道。而罗伯特则如被点醒一般叹了一声。“是啊,没错!感恩和报答,这是祭祀的本质,据我所知,南美洲的印第安人非常崇拜赐光给他们的太阳神。” “所以……所以亨利才找了印第安人来当向导,因为他们知道祭祀神灵的地方,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阿尔恍然大悟,把惊叹的话说了两遍。 “放松点,阿尔少爷,不要掉以轻心,这里头还有太多的谜题未能解读,兴许这只是我多米尼克·巴德老爷的自作多情,到时候白高兴一场,那可就难受了。” “我宁愿在事情尘埃落定以前往好的方面想。”罗伯特先生乐观地说,看样子是认定自己的想法不会有错。 “往好的方面想?我看现在唯一好的方面,便是此地正处于一年中最适宜出行的时节。”巴德老爷说道。 阿尔笑了一声,但心里对巴德老爷的话不以为然,即使寒风令他的笑声颤抖,大大削减了其中的讽刺意味,但这也正好印证了他的想法:这里真的很冷。 第183章 雄伟与破败的金字塔 似乎,总有一些根植于人类这个种族灵魂深处的东西,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断累积、质变,成为人类理所应当具备的品质,这便是文明。这与劳伦斯的三枚金币上的文字是一个道理,只是叙事更宏大,意义也更深远。就像犯罪是刻在人类骨子里的品质一样,崇拜同样是人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有趣的地方在于,即便身处地球的东南西北、即便是数千年甚至数万年都不曾有过交集的文明,他们却会崇拜同样的事物。 比如太阳。 太阳之于人类,总是有着无比崇高的地位。亚非欧各地均有有关太阳的传说,太阳神“拉”、戴达罗斯与伊卡洛斯、以太阳之名为荣的路易十四……即使在遥远的东方,亦有为追寻太阳而不惜生命的夸父逐日的故事。甚至于自然科学从地心说到日心说的转变,也包含了这种神圣崇拜的情节。 而在南美洲——确切来说,是在这世界最南端的火地岛——同样存在太阳崇拜的痕迹。这即便是西班牙人粗暴而狂热的宗教殖民方式,也无法将其彻底的根绝(当然,这也可能是欧洲人根植心中的太阳崇拜在作祟)。 三船帮的人们就这样,跟在亨利巴斯克与印第安向导的后面,艰难地步行在逐渐泥泞的林间小道上。由于大雾的原因,周围的视野很差,可以确定的是,越是往内陆走去,周围的植被就越是茂密,起伏的山峦上遍布森林,从远处看,显得神秘又富有层次感。泥土与树枝将水珠粘到过路人的身上,令造访之人倍感寒冷。 “我们不应该现在出来,我才想起来,昨天可是下过雨的!”巴德老爷开始抱怨起来。他的裤脚与其他人一样,已经满是泥污,除了他以外,队伍里只剩下艾米丽还没有放弃保持干净的努力,她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选择干净的路径,阿尔则早已放弃了这种追求,他牵着骆马,跟在艾米丽的身后,意识到队伍已经开始攀爬山峦。 “我们在积极地向上走了!”他浮夸地喊着口号,希望提振大家的精神。 火地岛实际大小约四万平方公里,比阿尔和克劳居住的牙买加要大得多,却又远小于古巴的大小。这是一种奇特的感觉,被认为是大陆的一部分,其面积甚至不如孤悬海外的岛屿。当然,对于行人而言,这般大小已经着实可畏,要想在这其中找寻被仔细掩藏的宝藏,真可谓是大海捞针一般的特别行动。 阿尔等人正在攀爬一座未知名的山上,他觉得,这恐怕是附近屈指可数的高山了。即便在半山腰处,他也能看见海峡那头的风景:岩石、雾气、贫瘠的土地,与他们周围的郁郁葱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但这边的雾气也同样浓厚,浓烈到阳光无法刺穿。他们就像钻进了云里的飞鸟,朝上看,不见天日,而身后的森林也渐渐隐去踪迹。不安的情绪开始弥漫,尽管海盗们开始讲起蹩脚又粗俗的笑话,但大部分人都开始忧虑起来。 “还有多远?”光头卡斯特急躁地问印第安向导,得到的只是意义不清的只言片语。看来,当地人的西语,也融合了一些具有特色的语法和定式,这就不是一个没什么文化素养的西班牙人海盗可以应付的了。 “也许……指挥官先生可以让我试试。”西班牙的外交官罗素·安格大人跃跃欲试地说。这也好理解,他是西班牙人,犯不着跟巴德老爷这群英国人一样愁眉苦脸。他对“船票”的绘制有着极大的贡献,从而可以真正像个海盗的合伙人那样与英国内阁大臣作对,而不必担心有“叛国”一类的指控风险。 “也许你可以闭上嘴,就当是个哑巴!”光头卡斯特愤怒地吼道。文森特笑出了声,安格则向亨利投去期待的目光。但这时候,阿尔注意到了,亨利·巴斯克对周遭的事物没有任何反应。 “快到了。”向导说着摇了摇头,并让众人保持安静。“不要大呼小叫,这会得罪山与林的神明。” “得罪神明……”巴德老爷鹦鹉学舌,然后又做出卡斯特那目瞪口呆的模样,这才缓和了众人紧张的心情。 亨利依然是一副冷漠的样子,与其他人一样,他的靴子也沾满了泥,道路的曲折令他发出了微微的喘息。阿尔这才意识到,尽管威风凛凛的亨利·巴斯克始终表现出强悍果敢的面貌,但他也是个人,也会累,会受伤,会死。他们从来就不知道亨利·巴斯克的真实年龄,也许他看上去还算精力旺盛,可谁又知道那粗糙的皮肤经历过多少年的岁月蹉跎? 阿尔寻思,能否趁着海盗疲劳的时候摆脱困境,但他又想到,他们的队伍里同样有着上了年纪的老人,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山路越来越陡峭,到了后来,他们不得不互相搀扶才能前进。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的云层总算薄了许多,蓝色的天空透过白云,把山路染成了晶莹的色彩。他们转过一个弯道,印第安向导停下了脚步,指着前方不远处的空地。 “到了。”他简短地说,表情庄严肃穆。 阿尔弗雷德扫视着这片空地,心中的疑惑被无限放大。这儿就是印第安人祭祀太阳的地方?可这也显得…… “太寒酸了。”罗伯特先生说出了阿尔的心里话。奇怪的是,他没有失望,反而表现得兴致盎然。 这里位于半山腰偏高一点的地方,相对平缓的地面上遍布泥土和石块,在一个还算干净的地方有一个用石头垒起的图腾,那是羽蛇神。几个印第安人正在对着那图腾顶礼膜拜。毫无疑问,印第安向导所指的正是这个地方。 在阿尔看来,这里没有凶狠的丛林武士,没有高耸的金字塔,没有半点血腥与不人道的痕迹……这里只是一个脏乱的广场而已。 “喂,你在耍我们吗?这就是你所谓的‘伟大’的神坛?”光头卡斯特揪住了印第安人,做出一副凶恶的模样,后者摇了摇头,表示整个火地岛就只有这个地方会祭祀太阳,数百年皆是如此。 “这里只生活着一千多人。”向导有些害怕,但仍尽力使吐字清晰,“我们不需要,也做不出壮观的神坛。” “妈的!”卡斯特把向导推倒在地,海盗们抽出短剑,在空地上四处走动,威胁无辜的印第安人们从实招来。 “我们找错地方了。”巴德老爷悲哀地嚷道。“在受了那么多苦,走了那么久的路以后,我们还是找错地方了!” 阿尔望向亨利,海盗船长也没了往日的淡定,他取出“船票”,一遍又一遍地研究,生怕漏过了什么线索。无奈,尽管“船票”信息详实,却没有教人如何面对光秃秃的祭祀广场。即使巴德老爷、罗伯特先生和亨利都认为宝藏与祭坛有关,但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这就是劳伦斯的意思。 唯有罗伯特先生,还保持着先前的兴致。在大探险家过往无数次冒险中,他吸取了经验,因此从来就没有指望某个遗迹能够完整地呈现它那个时代本身的样子。这是由人类本身破坏的天性决定的。而他们更需要关注的是遗迹内部的秘密。 “现在放弃还太早了点。”罗伯特眯着眼睛,打量着散落一地的石块。他拿起一块,摸了摸光滑的切面,转而对巴德老爷说:“你看,像这样的切面,难道是自然形成的吗?” “这能说明什么,兴许是他们的劳工,在建这‘恢宏’的图腾时算错了用料,于是……” “于是就这么摆着,放在神明的鼻子下面?这不太合理吧!” 罗伯特拿起石块,朝着印第安向导走去,向导有些惊恐地看着他手上的石块,并用手比划着让他赶紧丢掉。 “这是古人亵渎神明的罪证,赶快丢了,不然会遭天谴的!”他颤抖着喊着,经过翻译,罗伯特显得信心十足。 “朋友,这些石头是哪来的,为什么说它们是罪证?天谴又是什么,难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吗?” 向导一个劲直摇头,也不顾什么虔诚敬神了,他朝着图腾周围的族人大喊起来。 “慢着!”罗伯特先生抓住向导,后者挣扎了许久总算安静了下来。 “请放我离开。”他哀求道,“神明会再一次发怒的,就像曾经发生过那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向导摇了摇头,指着云雾环绕的山道。“如果你想见识神罚,便往那走,一直上到山顶就是了。” 罗伯特放开了手,向导走到他的族人身边,嘴里唧唧哇哇地说了一大堆话,接着,他们排成一列,沉默而迅速地往山下跑去。临走之时,向导来到亨利身边,带着哭腔冲他嚷道: “我们要走了,要迁移了,这些骆马都送给你们了,希望它们与你们的灵魂能够安抚神明的怒火。” 他的表情太过悲伤,以至于人们无法分辨他的话是诅咒还是警告,他走了,很快便消失在诡异的浓雾之中,仿佛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一样。 “就这还是被咱们西班牙人开化过的地方呢!”罗素·安格难以置信地嚷道。 “你不应该放他走的。”巴德老爷埋怨地对亨利说道。 “我们已经不需要他了,何不放这可怜的家伙回家呢。”罗伯特耸了耸肩膀,“但亨利船长居然话也不说便让他走了,这倒出乎我的意料。” 阿尔看了看亨利,他就站在不远处,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茫然。这的确不像那个无法无天的“鬣狗”。阿尔叹了口气,自嘲自己竟有闲情雅致去评价别人。这一场非凡的旅程改变了他们所有人。他自己已经从一个莽撞的少年成长为一个心思细腻——他坚持这样认为——的男人。而其他人呢,巴德老爷变得更有感情,罗伯特则更富激情,这样看来,亨利·巴斯克稍微显得有些茫然又算什么事呢? 亨利似乎听到了阿尔的心声,便迈着大步朝他们走来。“现在往哪走?”他吼道,脸上的茫然已经消散。 “您可是威风凛凛的大海盗,怎么会屈尊来问咱们呢?”巴德老爷讽刺道,罗伯特先生赶紧制止了他。“继续上山,答案就在山顶。”他语气坚定,既是在回答问题,同时也是在警告海盗不要追究。 队伍重新起程了,不同于半天之前的志在必得,此时的海盗们显得极为狼狈,却又气急败坏,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却没有发泄的地方。好在水手们懂得察言观色,他们咬紧牙关,扛着沉重又毫无用处的货物,不等人催促便驱赶骆马向山上走。虽然劳累不堪,可这时候谁也不想成为海盗盛怒下的牺牲品。 “我有种预感,就快到了。”罗伯特先生鼓励众人。阿尔抬起头来,看见一条曲线划分了两种色彩,那是山峰的轮廓,云雾已无法将其掩盖,神秘的面纱即将被揭开。 “这,这是……”罗伯特先生第一个登上山顶的平地,他呆滞在原地,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阿尔弗雷德紧跟上去,看到了令他终身难忘的景象。 这是——至少曾经是——一座雄伟的金字塔,犹如巨人一般拔地而起。最下面的巨大基石,演绎着精巧而诡异的工艺。连成一片的石基上,每隔一段距离,便会雕刻一张惊悚的面孔,它们或是嘲讽,或是惊恐,交替着围绕金字塔的周围。往上看去,光滑的斜面上建着一道天梯,带着黄金的纹路,直达苍穹。台阶的尽头有一道大门,一阵冷风吹过,洞口两边突然燃起了火把,它们在山顶的狂风中不可思议地燃烧着,对于辛苦到访的人们来说,这像是挑衅,像是诱惑,更像启示。 “阿尔少爷,阿尔少爷……阿尔弗雷德!” 阿尔回过神来,感受到众人关怀的目光。艾米丽不停呼喊着他的名字,这让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真是壮观,不是吗?”他急于掩饰自己的窘状,赶紧发表感想。 “嗯……是挺壮观的,真是可惜了。”巴德老爷摇了摇头。 “有什么壮观的,不就是一堆石头嘛,你怎么冲一堆石头发呆?”艾米丽大大咧咧地说道,这引起了阿尔的疑惑。 “什么一堆石头?艾米丽,哪怕是你,也不应该对此不感到惊叹吧!”他嘲笑着,又往那壮观的奇迹看去。 没有……这一次,阿尔没有看到任何辉煌的痕迹,金字塔的基石依然在,可上面的雕刻人面早已被破坏得看不清楚,阶梯已经坍塌,残留的斜面到处都是破碎的坑洞,那个幻想中阶梯的尽头不是大门,而是一个巨大的洞口。看来,这座金字塔曾是依山而建。自然,那里也没有什么燃烧的火把,反而透着阵阵阴森的寒气,那里同样破败,堆积的碎石甚至封堵了洞口的一角。 用“残垣断壁”来形容这座建筑再适合不过,就像一个落魄的富商,曾经辉煌过,如今却孤苦无依。 但这完全不是阿尔弗雷德所看到的景象,他没有接受现实,而是闭上眼睛,在镇定的情绪中重新睁眼。 残垣断壁依旧,琼楼玉宇飘渺。 “这是怎么回事!”他的镇定被击碎了,疯狂开始抬头,令他禁不住像个疯子一样大叫大嚷起来。 罗伯特手搭住了阿尔的肩膀,把他从疯狂的边缘拉了回来。 “不要怀疑你的眼睛,阿尔少爷。”他声音很小,只让阿尔弗雷德一个人听见,显得有些鬼鬼祟祟。“我也看到了,那辉煌的金字塔……” “你也!”阿尔激动地嚷道,罗伯特赶忙捂住了他的嘴。 “咱们看看情况,先不要告诉别人,这趟旅程实在太匪夷所思,我们可不想被当成少数疯掉的人,对吧。” 阿尔点了点头,罗伯特这才放开了他的手。 “我们真的没有看错,是吗?” “不知道,阿尔少爷,我经历过许多奇奇怪怪的事情,但这一次我真的不知道……” 但很快,罗伯特和阿尔发现,他们并非是少数疯掉的人,事实上,像巴德老爷和艾米丽那样对这一堆废墟无动于衷的家伙才是少数。海盗们大喊着胜利的口号,纷纷朝着金字塔冲去,运货的水手们见失了先机,便只能在后面大喊着要求平分财富。他们没有考虑到自己并没有工具去拆卸一座完整的金字塔,也没有能耐把墙壁上的金纹刮下来聊以慰藉。他们的心中只有一个事实,那便是“失落宝藏”终于被找到了,而他们将因此收获极大的利益,足以令他们下半辈子过上养尊处优的生活——直到几秒后的幻象破灭,废弃的真相显现出来为之。 欢呼声变成了叫骂声,气急败坏的海盗们开始破坏那散落一地的石块,像是对待杀父仇人一般分外眼红。阿尔弗雷德看向亨利,他站在他那高大的骆马旁,坑坑洼洼的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深陷的眼球正闪烁着异样的红光。 第184章 大相径庭的人性 “没错,就是这里,一定是这里。”阿尔弗雷德抓住了罗伯特的手,脑中仍留有数秒以前那雄伟金字塔的轮廓。“我记得这种感觉!” 他几乎手舞足蹈,迫不及待地向罗伯特描绘海神号上发生的诡异事件。那时候,当科伦拿出他在伦敦塔里发现的金币的时候,所有在场的人都如疯了一般产生了幻觉。阿尔自己也是如此,那种爽朗、舒心、呆滞的感觉,令他毕生难忘。当然,他明白那金币的力量源于未知的疯狂,所以,那并不是一种正常的、健康的状态。 “还有,并不是所有人都对那金币的魔力有反应。”巴德老爷嘟囔着补充道。他一直为此感到不公,明明是自己组建了寻宝的队伍,明明是自己策划了这其中的阳谋阴谋,可为什么偏偏就他无法领略金币的魅力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也就是说,这个遗迹,与那三枚金币必定存在联系……尽管它们均把巴德老爷拒之门外……”罗伯特看着断裂的石块,陷入了沉思。 “现在看来,我不是唯一吃闭门羹的人。”巴德老爷看着在一旁百无聊赖的艾米丽,不解地说道。“至少在这个队里,有几个人也一样什么都看不见。” “我们必须去看看,得趁那群海盗搞破坏以前好好看看!”阿尔说道。如果在出海以前,他只是期望经历一场德雷克式的冒险,那眼下的情形便早已超过他的预期了。黄金之城与断壁残垣的转换,这是奇幻的文学作品都不敢想象的事实,犹如海妖塞壬那动人的歌声,呼应着这地球上最诡秘诱人的探险情节。 阿尔咽了口唾液,朝着遗迹跑去。 “阿尔少爷,等等!”罗伯特见了,也跟着跑了过去,然后是艾米丽小姐和其他所有仍在围观的人。 人与人之间的制约被彻底打破,如果海盗们胆敢阻止阿尔弗雷德,那他会不惜性命奋起反抗。他斗志高昂,胜利的喜悦令他想要放声歌唱。他跨过山顶积雪中的石板碎块,推开逐渐拥挤的人群,来到了遗迹脚下,他走得很快,想要走进山顶的大洞里,然而,黄金台阶已然坍塌,而即使绕到遗迹的后方,却只看到山的另一边那深不见底的悬崖。 这是一种可怕的经历,就好像阿尔活了二十岁,才突然醒悟过来自己真正害怕的东西。他也曾攀爬过高处,但此地的高度,已经完全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极限。阿尔大叫了一声,两手疯狂地抓住了旁边光滑的石板,恐惧地坐到了地上。他所有的热情,都被悬崖下那幽深的黑洞吸收殆尽。 “这……这是什么地方?”他大声喊道。 人们聚集过来,在最初的惊讶过后,开始对悬崖下深不见底的黑洞品头论足。罗伯特先生见多识广,他一眼就看出了这是什么东西。 “火山。”他解释道。“我明白了,这座火山曾经爆发过,并摧毁了火山口的神庙,这就是当地人一直在说的‘神罚’的由来。” “那他还会再喷发吗?”一个海盗战战兢兢地问道。罗伯特先生摇了摇头。 “目前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它会爆发,相信我,到那时候你一定能感受到明显的变化。咱们也不会毫无感觉地爬到山顶,才发现这是一座活火山。” 众人都松了口气,并自发地远离了悬崖。接着,他们想起来此行的目的。 “那宝藏在哪?”发问的还是那个海盗,他现在倒是底气十足。只是还不容他向聪明的俘虏们展示权威,亨利·巴斯克便狠狠敲打了他的脑袋。 “别让别人牵着鼻子走!”亨利大骂着,眼里充满了狂怒。阿尔弗雷德想起,这还是这奔波的一天里亨利第一次开口说话。他确信,亨利一定与他看到了同样的景象:那高耸入云的神庙,犹如嘲讽一般瞬间消失,这一定激怒了他。亨利推开茫然无措的手下,径自朝神庙的阶梯走去。 “咱们也去看看。”罗伯特说着也跟了上去,但阿尔还处于恐高症的惊吓中,艾米丽将他扶起,他才有力气移动两步。 迷迷糊糊的亨利·巴斯克走到神庙遗迹的台阶底下,仰望着这科学与神学结合的产物。他没有一丝表情,浑身透出比周遭寒风还要寒冷的气息,过了好久才呼出一口散乱的白气。又过了一会,他眼中的光芒黯淡了。阿尔知道,那闪耀着绚烂金光的金字塔神庙,已经在亨利的眼前变成了一堆废弃的石块,如同被惊涛骇浪劈成无数截的大型帆船,只留下凄凉的晚景。 “一切都说得通了。”阿尔来到了罗伯特身边,小声地对他说。 “没错,一切都说得通了,可一切又都说不通了。”罗伯特的语气要平淡许多,比起激动,更多的是疑惑。 “听着,阿尔少爷,咱们此行是来寻找‘失落宝藏’的,这就存在一个问题:我们都知道,这里与印加或阿兹特克不一样,是真正意义上被抛弃的边缘之地。所谓的失落宝藏,是别有用心的欧洲贵族将原本掠夺与南美洲的金子,又重新运回来了罢了。” “是这样。”巴德老爷肯定地点了点头。“无数文献记载都指向了这一点,成山的金子被皮萨罗、科尔特斯以及后继的征服者们装满大宝船,运往欧洲,又被担惊受怕的贵族老爷们送回此地,因此,称失落宝藏为‘返乡’的礼物也未尝不可,而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厚颜无耻地将其再掠夺一遍!” “问题便出在这里。”罗伯特说,“尽管,我们看似离它已近在咫尺,可这个地方,并没有任何‘返乡’的痕迹!阿尔少爷啊,你见识到了这座雄伟的神庙,它是土生土长的本地文化产物,而麦哲伦的船员们,又怎么可能会在这火山口建造这样古老的建筑?这也太匪夷所思、太不符合逻辑了!” “什么雄伟的神庙?那不是一堆废墟吗?你们到底看到了什么?”巴德老爷插话道,但是罗伯特和阿尔都没有理他。 “关于这一点,罗伯特先生。我并不认为这废墟完全就是本地文化的产物,他一定融合了欧洲人的技术和思想。你瞧瞧山下那些印第安人吧,他们尽管说着欧洲话,受到了文明的开化,但他们依然大部分住在泥土覆盖的草屋里,靠打猎和捕鱼为生,这可不像是能建造高大岩石建筑的文明。” “什么高大岩石建筑,你们的眼睛都坏掉了吗?”巴德老爷继续抗议道。 “你说的也有道理,阿尔少爷,只能说,我本以为更接近了真相,可实际上疑惑却越来越多了。阿尔少爷,回想一下这神庙完整时的模样,那金子,那可怕的头像,那高耸的蛇型柱,还有羽蛇神……这是典型的南美洲文明风格,而据我所知,类似的建筑在我们的北边超越40个纬度的丛林里才能见到,又怎么会在这边缘地带的火山口呢?” “这更加说明了它是有意为之,可以安排的!”阿尔激动地说。 “嘿,这里究竟是谁喝多了?你们到底看到的了些什么,可以和我分享一下吗?”巴德老爷有些气恼,但罗伯特先生并没有心思向他解释,他仍对这神庙的位置十分介意。眼下,海盗们已经开始冲着石头遗迹泄愤了。他们用脚踩踏、用刀劈砍,急切地想要将遗迹掘地三尺。 “哼,真是急躁的家伙,搞出那么大的动静,也不怕把线索破坏了。”罗伯特冷笑着说道,故意让亨利听见,后者抽出弯刀就朝罗伯特砍去。 “罗伯特!”阿尔弗雷德惊得大叫。 覆雪的山地上多了一撮灰白的头发,一阵冷风将其吹散,混入周遭寒冷的空气中。那是亨利·巴斯克的刀功,与他对阵妮可和盖伊时用的大砍刀不同,这一次的手法相当细腻,精准地切下了罗伯特的头发。 罗伯特先生惊得直冒冷汗,不禁咽了口唾液,但他很快便回过神来后,举起了双手表示屈服,但眼中直冒怒火。 “我只是提醒你别把好东西弄坏了,你们不懂,这些沉寂许久的历史遗迹是很脆弱的!” “老先生,你是一个聪明人,一个绝顶聪明的家伙,但这并不意味着我离不开你。听着,下一次你再质疑我的人,那掉地上的就会是一颗睿智的脑袋!” 海盗们笑了起来,但海盗船长随即便怒斥了他们,并叫停了所有的破坏行动——也许他一开始就打算这样做,只是因为听了罗伯特的冷嘲热讽才会如此生气。 “船长先生,让我去看看!”罗伯特的愤怒平息了,他仍高举着双手,却急切地自荐前去探索。 亨利慵懒地坐到了一块石头上,用那削掉罗伯特头发的弯刀刀尖指了指阿尔弗雷德。 “你去看看。” 阿尔站前一步,罗伯特却拉住了他。 “阿尔少爷阅历尚浅,他根本无法发现隐藏的秘密。” “罗伯特先生?”阿尔感到有些不悦。罗伯特向来和蔼可亲,尤其对阿尔更是关怀备至,可现在,他却显得很不耐烦,显得那样居高临下,就好像……。 “就好像别人只会给他添麻烦似的。”西班牙外交官安格讽刺地说道。 “是吗?但他的确是大探险家,可比你小小的安格大人要了不起。”文森特中尉唱起了反调,引得安格对他一顿怒斥。 “罗伯特·霍尔先生,大名鼎鼎的探险家,看来比咱们这些粗人还要着急啊!”亨利·巴斯克笑了,站起身走到罗伯特身边,像关系很好的兄弟一般挽住了他的肩膀。 “不过呀,老先生,你应该知道,这许多事情都是急不得的呀,越是神秘的古迹,尤其是埋藏宝藏的地方,便越是机关重重。我倒要请教一下,遇到这种情况,有名的探险家会怎么做的呢?” 罗伯特叹了口气,“探险家们经常会遇到这种情况,一般来说,我们会选一些人,最好是年纪大、有经验的人。在自愿的前提下,我们会准备一份合约,让他们分得更多的红利。倘若他们不幸遭遇危险去世,那他们的家人将得到一笔价值不菲的体恤金。” “成了,你瞧瞧,我给你找了一个免费的探路人,不会因为区区涉险的小事就让你破费!”亨利兴高采烈地说。 阿尔气得跳了起来,他没想到亨利·巴斯克竟会如此暴虐,比其在海上时要残暴得多,也要简单得多。他想要为自己争辩,却发现身为当事人的自己仍然无法插入那两个人的对话。罗伯特看起来比刚才更不耐烦了,好像他费劲心力解释一个问题,却无法得到愚人的理解一般。 “不是免不免费的问题!探路的人要有经验,有技巧,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担任的。在这方面,阿尔少爷阅历尚浅,就算进去了,万一找不到机关,那去了不是白去?” 阿尔的心顿时变得冰凉,不仅是亨利·巴斯克,就连罗伯特先生,也与过去大相径庭。他在与海盗争论,可焦点并不是阿尔弗雷德本人的生命安全,而是怎样才能更有效地找到那些潜藏的机关! 阿尔感觉到了困惑,还有……有史以来头一次如此恐惧和孤独。他一直受到大人们的保护,他现在才意识到这点,而但罗伯特的意识与他背道而驰的时候,那种撕裂感令他坐立难安,什么宝藏和冒险,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 漫长的争论结束了,罗伯特接受了现实,同意用没那么有经验的“次品”去充当探路人。他甩开亨利的手,抓住了阿尔弗雷德,力气之大让后者感到生痛。阿尔有些恼火地瞪着罗伯特,却发现他的眼里满是激动。 “阿尔少爷,我们总算到了这一步了,可接下来你要认真听我说,我会告诉你那些常见的机关,你要进去仔细地确认。” 阿尔没有回答,罗伯特却当是默认了。他开始讲一些探测的技巧,比起冒险故事要显得枯燥许多,而且他语速很快,丝毫不给阿尔弗雷德消化的时间。阿尔不禁走了神,并且在想,如果罗伯特先生真的有意培养他做探险家,为何不在淑女号上悠闲航行的时候做呢? “基本就是这些了,没问题的。”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然后拍了拍阿尔的背,目光却已在那神庙之上。 “去吧,阿尔少爷,祝你好运,有情况一定要喊出来,让我们听见。” “然后,你们就能确定里面的确有危险,然后为我收尸,对吧。”阿尔冷冷地说道,不等回答,也不看罗伯特的脸色,便往神庙走去。 “你简直疯了,罗伯特先生!”巴德老爷小声地抱怨。 “这是必须的,请你理解,阿尔弗雷德少爷可以做到的。” “可你不是说他‘阅历尚浅’吗?” “哪个探险家生来就经验丰富的?他想要做探险家,就得习惯这种小事!”罗伯特语气冰凉,表示对话结束,没得商量。 “为什么会这样……”艾米丽担心地咬紧了手帕,眼睛颤抖着盈满晶莹的泪花。“明明有那么多的人,可海盗船长为什么要指名让阿尔少爷去?” “恐怕仍然是为了玩乐吧。”巴德老爷叹了口气,“这回他一定满足了,因为罗伯特先生意外地与他志同道合。不过话说回来,即使有替代的人选,阿尔少爷也不会把危险推给别人吧。真是讽刺,我现在倒想对他脱帽致敬了,看来我们的时代的确缺少一股正义的精神。” “你只会说风凉话,就跟以前一样!”艾米丽尖声叫道。 “不一样,小姐,我保证绝对不一样。” 一旁的安格看着这一幕,对文森特中尉说:“有时候我对我们国家的历史感到不满,觉得伟大的西班牙日不落帝国,竟然输给了一帮昂撒蛮子,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直到现在,我算是有了点眉目,论无情无义,他们英国人比任何国家的人都不像个人呢。” 文森特没有反驳他,而是岔开了话题,他指了指阿尔弗雷德的背影,说:“我喜欢这个少年,他的眼神很棒。我听路德说起过他,若是让我来培养,假以时日,他一定能够成为独当一面的强者。” 阿尔没有听见这些或是同情、或是赞许的话,他往神庙的废墟走去,围在神庙周边的海盗们,自发地让出了一条通路,让勇敢的少年得以直通神秘的台阶。羽蛇柱的残部躺倒在台阶上,阻拦了阿尔的道路,他按照罗伯特的指示,小心地踩了踩柱子的各个部位,在确定稳固以后,敏捷地翻了上去,用力攀爬,直到洞穴的入口处。 第185章 祭品 空气中有风,这说明洞里别有洞天。 阿尔弗雷德站在洞口,小心地往里面张望。他本以为这里没有太多的空间,但事实是这背靠悬崖的山巅尚有巧夺天工的造化,洞内的通道倾斜向下,又几经转弯,来到了一片昏暗的、宽阔的空间。 “喂,里面有什么?”罗伯特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他们离得很近,不知是设计如此还是人为破坏,总之,阿尔现在与外面的人只有一墙之隔,而这面墙正是那些破损的石柱和凹凸不平的斜面。少许的光芒从墙壁的缝隙间射入,给这昏暗的环境带来了字面意义上的一丝光明。 “到底有什么?”巴德老爷的声音也传了进来。 阿尔有些气恼,生硬地顶嘴道:“石头就剩下那么点,你们自己难道看不见吗?” 但他很快便冷静了下来,权衡了下于所有人对着干的后果,然后老老实实地把周围的景象报告了出去。 “原来这神庙不是实心的巨石,里面是一个很大的房间。”他感叹道。 从外面看,神庙的三侧原本建成了倾泻的石墙,后面则附在山峰上,坐落于火山口边缘,此时,最上层的墙壁已全部坍塌,大部分都化为路面上的碎石,还有些坠入了深不见底的火山口中。但神庙里面倒是保存得倒是十分完好,虽然里面碎石也不少,但有足够的空间供人活动。在这片空间的中心,也就是整个神庙的中部,有一座精心雕刻的青石水池,池盘里的水早已干涸,中间有是一座缩小了的金字塔神庙,与阿尔幻想中的形状分毫不差,小神庙的顶部立着十余根雕刻着骇人武士形象的圆柱,它们围成一圈,共同托举一个绿斑岩的圆盆。 “这一定就是神庙本来的模样!”阿尔不禁喊出了声,再一次证明了他的确“阅历尚浅”。 “喂,情况怎么样?”粗鲁发问的是光头海盗卡斯特,不同于激动的罗伯特,他作为亨利的传话筒,传达了一种好奇却又残忍的情绪。 阿尔搜索枯肠,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描述眼前的景象。 “你们自己进来看看吧。”他交差般的回答。 “阿尔少爷,注意文字、符号、条纹这些东西!”罗伯特着急地喊道,他说得太快,又说得太多,响亮的回音叠加在一起,震颤了阿尔的耳膜。他只好再一次端详中间那座小型的神庙,发现小神庙的四个斜面上的确画着奇怪的符号。 “这里有四个标记……像是怪异的人像……”他喃喃自语,开始仔细观察符号的形状,如被引导一般,他的目光顺着符号的条纹游走。 “这是太阳神的标记。”一个近在咫尺的声音把阿尔吓了一跳,他猛地转头,发现罗伯特先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 “罗伯特先生,你怎么?” “像你这么慢慢悠悠地观光游览,那太阳都要下山了。”罗伯特的态度再次令阿尔震惊,看来大探险家果真开启了公事公办的模式,不会再像以往那样照顾其他人的感情了。 阿尔顿时就没了探知符号条纹的兴致。二人就这么站着,虽然距离很近,但中间仿佛隔了整条大洋。 “我已经说服了亨利船长,既然你在里面那么久,那一定没有什么危险……”罗伯特眼睛盯着那绿斑石圆盆,与其说是在对阿尔说话,倒更像在自言自语。“嗯……没错,这个圆盆,是血祭用的仪器,这在中美洲很常见……没有哪个神只会伤害向他献祭的人,这里一定是安全的……但是我们还是得小心,毕竟……这个地方融合了欧洲人的想法……” 他绕着小神庙走了一圈,越来越确信自己的想法,于是放松下来,朝着来时的通道喊叫,招呼亨利等人进来。 过了片刻,亨利、卡斯特、巴德老爷三人进来了。老爷就像走进了游乐场,他饶有兴致地四处张望,最后目光也锁定了中间的圆盆。 “嗯,我想这玩意还是值点钱的,可除此之外……”他草率地下了结论,但罗伯特先生反驳了他。 “我的老朋友,如果你认为这圆盆就值那么几百英镑,那你可就太肤浅了。瞧瞧这小金字塔神庙上面画的什么?” “奇怪的符号,我上山前就在村子里见过类似的了。”巴德老爷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哈欠。 “没错,奇怪的符号,就连我也从没见过类似符号。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去猜测,事实上,只要稍微思索一下,刻意地往一个方向去想,这其中的道理就很容易明白。” “往哪个方面去想呢?” “那还用问吗?”对于巴德老爷的漫不经心,罗伯特显得很是诧异。“当然是往‘船票’上的信息去想啊。” “啊,没错,没错!”巴德老爷拳锤手心,“那么,第一条,是那个啥,啥……” “圣父赐光!如果往这方面去想,那一切就解释得通了!”罗伯特有些激动地说,“不管是出于怜悯、同情,还是出于兴致或无聊,赐光的神明是如此高高在上!作为凡人的我们,又要如何回应这超越常理的恩赐呢?这就是第一枚金币的谜底,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祭祀太阳神的神庙,也就是为感谢神明赐光所修建的神庙。而为了回应‘赐光’,渺小的人类建造了宏伟的神庙,向太阳神献上祈祷。” “不愧是罗伯特先生!”阿尔弗雷德忍不住喊出声来。 “把思维集中于目标,摈弃杂念,将所有的线索都向着已知的目标去靠拢,这便是探险家惯用的技巧,叫做‘思维着陆’。”罗伯特解释道。 但新的问题又冒了出来。 “那个石盆,是献祭用的?”阿尔装作好奇,希望有人能注意到潜藏的危险。 “没错,正是如此!”罗伯特兴奋地嚷道,丝毫没有领会阿尔的真意,反而像个万事通一样开始讲解那石盆的渊源。 “这种东西,在中美洲较为常见。阿兹特克人喜欢人祭,这些是用来盛放鲜血的器具,祭祀们将俘虏的心脏取出,将其中的鲜血滴进盆里,以此来取悦他们的神明。” “真是个残暴的神明。”巴德老爷做出一副恶心的模样。 “这东西本身已经值不少钱。两百年前,科尔特斯便将大量的文物带回了欧洲,如今这些文物大多躺在富豪收藏家们的展物柜里。巴德老爷,你把这东西拿去拍卖,兴许比你做半年的生意还赚得多呢。” 他说着,小心地抓住了石盆的边缘,稍微用力,却发现石盆无法被挪动。 “我们来到这里,可不是为了赚半年工钱的。”卡斯特粗声粗气地吼道,他早年上当受骗,至今还以为雇主们赚的钱与雇工差不多。 “嗯……有点意思。”罗伯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无视了海盗那略带威胁的抱怨。“瞧啊,原来石盆里还另有玄机。”他指了指绿斑石盆中心,只见金色的条纹如航海地图上的经纬线,密集分布在石盆的内侧。与学者们所推测的现实的地球不同,盆中半球的极点,也就是经线本应汇集的最底处,并非是一块大陆,而是一个如深渊般黑暗的洞口。 “现在该怎么办?”阿尔弗雷德试探性地问道。一旦通过“思维着陆”来思考“圣子滴血”,那他便十分确信石盆中那深不见底的黑洞在渴求着什么——那就像一张饥渴的大嘴,正等着吸允鲜血。 “还用问吗?”罗伯特阴沉着脸说,“我们需要献祭。” 阿尔暗叫不好,罗伯特已经丧失了理智,或者说,他是理智过了头而丧失了人性。但现在的阿尔别说是阻止别人了,他甚至成为了处境最危险的人。亨利会让他做探路石,同样也会拿他去血祭,去做将军脚下的枯骨,繁花土里的烂枝。他可不想落得这样的下场,因此打定了主意,随时准备逃跑,并与一切敢阻拦他的家伙拼命。 罗伯特从他那厚实的红色皮夹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切纸刀。 “你随身带着这玩意?”巴德老爷瞪大了眼睛。当然,不止是他,连海盗都对这位老探险家的举动感到惊讶,他们大概以为早已收缴了淑女号乘客的所有武装。光头卡斯特大骂了两声,显然已经记下了这事,打算回头找几个倒霉蛋算账。 “你知道,我经常读信。”罗伯特轻描淡写地说着,无视周遭惊讶的目光,用切纸刀在拇指上轻轻地一划。 “你打算自己当祭品?” “当然不是!”罗伯特不屑地笑了。“只是试一试,不会有什么损失……”他说着,把拇指上的血滴入盆中,然后退开了两步。阿尔和巴德老爷的好奇心作祟,便抢占了罗伯特位置,他们点着了火把,去照那盆里的黑洞,就这样过去了数分钟,可石盆除了助长众人的焦虑之外,没有发生任何特别的事情。 “哈,果然没那么简单呢。”罗伯特叹了口气。 但紧接着,卡斯特直接拔出了手枪,枪口直指阿尔弗雷德的脑门。罗伯特看得一清二楚,一个箭步便站到了阿尔身前,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卡斯特的视线。 “你想死吗?”卡斯特暴躁地吼道,并转头用眼神向亨利请求指示。 亨利冷笑了一声,用手按下了卡斯特的手枪。 “看起来,你那点血还不够啊。”亨利说着几乎要笑出了声,好像之前那严肃的仪式都只是一个玩笑。 “一定有别的办法。”罗伯特注意着两个海盗的一举一动,一点也不敢放松警惕。 “好吧,你说说看,我就听听你还有什么办法!” 罗伯特开始辩解,开始解释他从各种角度所得出的观点。他是知道自己的血没有用,才故意拖延时间来保护同伴,还是他真的想到了其他的办法,阿尔不得而知,他的心正在疯狂地跳动,他感到愧疚,为自己那宛如幼儿般依赖罗伯特的心理感到生气。罗伯特先生不管怎样急迫,他骨子里还是那个正直的人,这是没有变的。 “我们必须联系所有线索,而不能将其单独考虑……”罗伯特仍在思考。“我刚才祭出了鲜血,是为了回应‘圣子滴血’的引导。但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们其实还不得而知。不解决这个问题,那杀人献祭,将对我们的事业毫无帮助……阿兹特克帝国的毁灭,其中缘由除了欧洲人的野蛮,也有他们本身的野蛮。现在你告诉我,麦哲伦那些人竟然会设计出献祭的机关,难道他们比阿兹特克人还要嗜血吗?” “难说。”巴德老爷斜着眼睛嘟囔道,恐怕他还没意识到自己身处危险。 亨利微笑地看着罗伯特的表演,并不急于做任何反驳。他就像一个残忍的领主,欣赏囚犯在烧红的铁板上跳舞,直到后者那名为智慧的力量枯竭,被现实的铁板烤成焦炭为止。 “我说……为什么不拿只骆马来试试呢?”阿尔不解地问道。 一阵紧张地沉默后,对立的局势崩塌了,亨利爽朗地大笑了起来,罗伯特也摇了摇头,似乎在责备自己没有想到这个办法。 “带个畜生过来,快点!”卡斯特朝外面大声喊道。不一会,一匹骆马被赶着推着,硬是塞进了狭窄的洞口,来到了神庙里面。巴德老爷心疼地抚摸骆马的头,自言自语道:“可怜的动物,要是你的命能救我们大家,那我一定会将你好好供奉的,所以还请见谅啦!嗯,这是什么?” 他这才注意到,骆马的背上趴着个人,这家伙聪明得用帆布把自己盖住,趴在骆马身上就像不存在一样。可惜,他的鼾声挣脱了束缚,冲到了帆布外面,不仅暴露了他本人的踪迹,还把整个半封闭的神庙搞的臭气熏天……欧陆剑击俱乐部代表着这个时代最杰出的剑击技巧,但路德维希作为其曾经的牌面人物,还在其他的领域开发了俱乐部的威望。但阿尔弗雷德真心地希望,路德这嗜酒如命的爱好可以改一改。 第186章 滴血 也许是世间顶尖剑士的意识起了作用,路德维希从醒了过来,他左手还拿着酒瓶,右手刚伸开,还没来得及打招呼,便被心怀怨恨的骆马摔了下来,栽倒在满是碎石子的神庙地面上。他艰难地站起身来,又猛地跪倒在地,朝着地面不住地呕吐起来。 臭味变得更浓了,连亨利这般霸气的人都忍不住扭住了鼻子,朝着看不见的危险气体不住地扇风。 “这该死的酒鬼。”他们所有人都生气地破口大骂。 “哦,巴德老爷,好久不见……”路德总算站了起来,睡眼朦胧地打了招呼,然后他踏出了一步,正好踩在自己的呕吐物上,整个人顿时飞了起来,结实地撞在小神庙的石座上,像个黏黏的毛毛虫一样趴在了绿斑石盆上。 “别弄坏了石盆,那是我们的唯一线索!”罗伯特非常惊恐。 “我看不如干掉这家伙得了!好一个酒色酒香的祭品,神明一定会满意的!”亨利暴怒地吼道,而其他人也是一脸厌恶,并没有积极反对他的提议。 “啊,可怜的路德,我也开始怀疑他与骆马相比,哪个更有用了。”就连巴德老爷摇了摇头,审视起自己数年前的决定。 阿尔弗雷德同样感到厌恶至极,这家伙难道一时半会不喝酒就活不下去?世上万事虽绝非命中注定的,却有一套实实在在的因果逻辑规律。纵使路德剑术超凡,但只要改变不了酗酒的毛病,那他在关键的时刻,就永远像臭虫一样任人拿捏。 但阿尔也有觉得奇怪的地方,他说不上是因为路德的出现,还是因为神庙的谜题,或者是这整个奇怪的事情。总之,他觉得似乎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信息。 无论如何,他不能让路德真的遭遇毒手,于是便大胆地走出罗伯特的庇护所,来到路德身边,像挑虫子一样把他从石盆上移开。 “哦,不,你干了什么……” 仿佛,所有人都像被臭虫咬了一样,他们惊跳起来,一齐冲向石盆,心焦地查看路德造成的破坏。但这恐怕正是命中注定的事情:路德不出意外地闯了大祸,酒不离口的他,比起武器,向来更喜欢携带酒瓶,而他在昏迷期间一直紧抓不放的那支酒瓶,正阴差阳错地瓶口朝下,杵在那石盆的黑洞旁边,劣质的、红色的葡萄酒顺着盆里的经纬线花纹流淌,一路畅通无阻,直直地灌入黑洞里。 激动、愤怒、慌乱、恐惧,几乎人世间所有的感情,将这狭窄的神庙废墟完全填满。但在情感爆发以前,一股无形之力瞬间出现。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重压,没人胆敢发出一点声音。他们如同被人提起耳朵的兔子,战战兢兢地关注着周围的变化,直到灵魂游荡整座神庙。 渐渐的,压力变成了有形的实体——那是水流的声音,正从脚底的黑色石板传来,阿尔弗雷德率先反应过来,他指了指石座的低端,发现淡红色的液体正从小型神庙底座那些不规则的迷宫状纹路中流下,又在石座底下汇聚成溪流,绕行石座流淌,并慢慢渗入地下。 而真正令人感到奇特的是,随着酒水之溪一并流出的,是本已消散的幻觉。此时此刻,除了巴德老爷,其他人仿佛坠入梦幻一般,发现自己竟身处一座金碧辉煌的神庙大殿内。 然而很快,瓶中酒尽,石台下溪流也停止了流淌,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模样,那梦幻般的光景恍如前世,破败萧条的现实又一次呈现。 “看来什么也没发生!”巴德老爷充满惋惜地说,他并没有意识到刚才的数秒间发生了什么。 而其他人可就没那么淡定了,他们见证了奇迹,眼里仍闪烁着那幻象墙壁上的金色雕饰所反射出的耀眼光芒,阿尔更是差点惊掉了下巴,他仍保持着目瞪口呆的状态。 “嘿,咱们还是出去吧,这儿怪冷的。”巴德老爷使起了小性子,拖着罗伯特的手想往外拉。 可罗伯特并没有移动的意思,与其他人一样,他暂时还说不出话来,脑子就像帆船的绞盘,把全身的神经崩得紧紧的。 “再拿一瓶酒来!”他突然大声喊道,仿佛成为了发号施令的人。而亨利同样急于解决谜题,并不介意罗伯特的越矩行为。 “要拿红葡萄酒。”亨利·巴斯克补充道。 “我就知道!”巴德老爷做了个夸张的手势,难掩他的兴奋之情。 二人的命令经由卡斯特的大嗓门传到了外面,很快就得到了回应,片刻之后,石盆已笑纳第二瓶酒。可奇怪的是,虽然大家还是有些异样的感觉,并不如第一次那般强烈。 “这还不够。”阿尔说着,自己爬了出去,很快抱着七八瓶酒回来,开始一瓶一瓶地孝敬石盆。 罗伯特趁此间隙,稍微放松了一下,他坐到一旁的石块上,开始向众人解释自己的猜想。“我们搞错了一件事,即欧洲的习惯于美洲的习惯,它们二者在这场寻宝中各自占据的分量。圣子滴血,我们一直认为是要用血去献祭,但无疑,这本是一个欧洲宗教的概念,在最后的晚餐中,圣子之血,即是红葡萄酒,也是圣餐……另外,在希腊神话中,宙斯之子狄奥尼索斯是掌管葡萄酒的神只,这或许是‘圣子’的另一种解释。” “啊,有这回事?”收集天下神话传说的巴德老爷茫然地问道,显然他藏书虽多,可真正进到脑子里的还是少数,要是知识能像脂肪一样易于吸收,那他现在早就是闻名天下的学者了,只可惜现在,他只能迫于体脂的淫威,疲惫地坐到了罗伯特旁边。 “不管怎样。”罗伯特接着说,“无论是圣餐还是酒神,这些都不是南美洲本土的产物,这也证明了骗子劳伦斯他们的确与此地有关联……并且他们苦心设计的谜题,需要仔细斟酌不同文化圈之间的分量比例。” “那现在怎么办,咱们就这么等着,看会发生什么事?”亨利不无嘲讽地说道。 “嘿,快过来看!”阿尔突然大叫,惹动众人再一次兴师动众,罗伯特猛地跳起,差点把一旁的巴德老爷撞翻在地上,而当他们终于来到石盆前时,发现那过量的葡萄酒在盆中形成了漩涡。 “拿火把来。”罗伯特再一次强硬地要求道,卡斯特骂骂咧咧地点着了火把,正要往盆里照,却被罗伯特一把夺过。 “你这白痴,要是点着了酒引起火灾怎么办?让我来!” 这下子可把海盗卡斯特气得够呛,他斜眼瞟了瞟自己的头儿,发现亨利并没有心思纠结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卡斯特无处发泄,只好喝下一口苦涩的朗姆酒,把怨气往肚子里咽。 然而,智者手中的火焰,并没有展现出任何普罗米修斯式的价值。石盆那里什么都没有,漩涡在减缓,黑洞的中心依然是漆黑一片。 阿尔担忧地看着罗伯特,后者仍目不转睛地瞪着黑洞,火把的温度炙烤着他的侧脸,把冬眠中的汗水全都烤了出来。终于,盆中的酒完全流尽。 “这真是……太奇特了。” “你发现了什么?”巴德老爷急不可耐地问道。 “发现了……光线的角度。再拿一瓶酒来!” 巴德老爷着急忙慌地递过了酒。他知道罗伯特发现了什么,因为大探险家比之前更为专注了。 “这一次,让我们把火把放在石盆的顶部……” 罗伯特这样做了,他高举火把,然后用另一只手将酒水倒入。漩涡再一次形成了,但是与之前不同的是,那漆黑一片的黑洞,因为火光的直射,而变得通透了起来。 众人全都围了过去,他们看到了,黑洞里头显现出一个白色的箭头,且随着洞中水线的下降而越发清晰起来,它直指向西南的方向!过了片刻,黑洞里的葡萄酒也流尽了,箭头早已消失无踪,任凭用火把怎样照耀,都找不到一丁点其存在过的痕迹。罗伯特又倒入一瓶酒,同样的现象又显现了出来,可奇怪的是,似乎只有罗伯特和巴德老爷站着的位置——也就是面向神庙阶梯的那一面——才能看到箭头,从其他方位看去,黑洞里除了红色的液体外再无他物。 洞里的葡萄酒又流尽了,石盆周围的土地已经被浸染得通红。 “这是怎么回事?”巴德老爷像琢磨新鲜玩具一样绕着石盆走了两圈,确定这一神奇的不合常理的现象。 罗伯特若有所思,从口袋里解下水壶,把清澈的山泉水往那黑洞里倒,可当他再拿火把去照明时,却再也无法找到箭头的踪影。 “我懂了,那箭头有神性,一定要吃葡萄酒才肯给你答案!”巴德老爷激动地说道。 “可怎么解释换一个位置看,即使是供奉美酒,神也不给你答案了呢?” “唉,难道你冲着人屁股端茶倒水,人家会理你吗?”巴德老爷甩了甩手,做出一付看破天机的样子。 罗伯特苦笑着摇了摇头,又捏起了下巴,苦恼地叹息:“嗯……恐怕,艾萨克爵士会清楚这其中的秘密……这是光的学问,我敢肯定。” “我们已经知道路线了,这不就得了吗,还要解开什么奥秘?”卡斯特粗鲁地嚷道,虽然浮躁,却道出了阿尔的心声,与好奇的巴德老爷以及沉迷思索的罗伯特不同,他现在巴不得赶紧启程,去追寻那梦幻般的宝藏。 “不是这样的,海盗先生。”罗伯特语气彬彬有礼,却翻起了白眼,无疑是挑衅般地叹息卡斯特的智商低下。罗伯特并不常这样,可遇到愚者一而再再而三的指手画脚,想必也是忍无可忍了吧。阿尔心中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出声,有时候,让别人去趟浑水,而自己吸取经验,这也是一种成长和学习。 “听着,骗子劳伦斯设计的谜题,是指引我们找到宝藏的关键,只要有一点不解的地方,便有可能就会影响整个寻宝的进程!你们那艘该死的帆船,或许在少了些零件后仍能勉强运作,可我的探险不会接受那样的风险,你这海盗,怎么连这些道理都不明白!” 卡斯特被罗伯特一通道理怼得哑口无言,他的大嗓门成了摆设,张大的嘴巴只能吃进名为羞耻的空气。 “我有办法。”一直沉默的亨利开口道,“叫耶米尔过来。” 卡斯特的大嘴得救了,他感激涕零,精神饱满地喊出了耶米尔的名字。 “耶米尔?”阿尔愣了下,他几乎把两个孩子忘了,毕竟,一场声势浩大的寻宝之旅,很难与孩童联系在一起。当然,他也有不甘心的地方:连孩童都可以解决的问题,他却束手无策。 “哦,我来了,我来了!”耶米尔几乎立刻便出现了,仿佛一直就贴在神庙外墙等待一样,他矫健地爬上洞口,下到房间里来,然后,就与巴德老爷一个模样,兴味盎然地左看右看,又绕着石盆转了两圈。 亨利十分耐心地等待着,等耶米尔看得差不多了,便招手让他过来。 “你说过你是艾萨克的学生,现在是你展示本事的时候了,传说中的艾萨克·牛顿爵士究竟有几斤几两,就看你现在的表现了。” “咦?亨利先生,你不是常说你的炼金术比艾萨克爵士厉害许多吗?”耶米尔疑惑地问。阿尔倒吸了口气,也不知道这耶米尔是不是装的天真烂漫,要真是装的,那他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敢揭亨利·巴斯克的短。 可亨利还是老样子,对耶米尔疑似嘲讽的话语并不关心。“快点,时间比较紧。” “好嘞!”耶米尔开心地喊道,接着,罗伯特又拿山泉和葡萄酒,给他演示了洞中显现箭头的神奇现象。 “……这个黑洞里面,显然不是一条垂直的通道呢。”耶米尔旁若无人地说着,又开始绕着石盆走。 “如果换一个角度,或是使用山泉水,洞里的箭头便消失了!嗯……这并非是箭头在移动,而是只有在特定的位置,使用特定的液体才能显现的倒影! “什么……倒影?”众人一脸疑惑。 “解释一下。”亨利打了哈欠,耳朵却已竖得笔直。 “简单来说,光在不同的介质交界处会产生偏折,就像突然间转了弯一样。”耶米尔得意洋洋地解释起来,看起来就像个博学多闻的小学者。 “在航海捕鱼的时候,我们会发现一些异常,比如,我们难以辨别海鱼的准确方位,海盗先生们在使用鱼叉的时候,往往会凭经验——而非眼睛所见的信息——朝着鱼影靠后的位置放叉,这便是光的折射造成的。现在的情况也是如此,石盆的黑洞通道不是垂直往下的,而是由斜坡构成。像这样子的通道,光线是无法直接穿越到达底部的,可如果使用某种特定的介质,令光产生计算好的折射,它便能够显现隐藏的真迹——葡萄酒就是这种物质,如是选用其他的液体,那光偏折的角度又会有所不同,也不能成功通到黑洞底部。” “原来如此……简单来说,我们的眼睛,只能看到有光能到达的地方。而葡萄酒为我们提供了条件……”罗伯特补充道。“现在,一切都明白了,我们赶紧去往箭头指引的地方吧!” 他说完,便兴奋地大踏步,快速离开了神庙,其他人来不及说什么,只好快步跟了出去。 “他以为他是谁?首领吗?”卡斯特粗声粗气地向亨利抱怨,亨利只是冷笑,并不作答。 “巴德老爷,罗伯特先生变了吧。”阿尔扶着肥胖的老爷,步履艰难地爬出了神庙。 “呼……呼……与其说是变了,倒不如说他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当年纵横世界时的状态。” “他以前是这副样子吗?”阿尔感到很是意外,“我真想不到他竟然会如此强势。” “理想会令人痴狂,特别是曾经的理想。”巴德老爷摇了摇头,又突然换了种不耐烦的表情,一副“我早跟你说过”的表情。“别说罗伯特先生了,你自己就是这种人!每一次你一时兴起,都是这副模样,还总是闯祸,每一次都是我在善后!你现在倒是知道这其中滋味了!” “我哪有……”阿尔有些羞愧,但他转念一想,即使团队曾经因为自己的莽撞而陷入苦境,善后的也绝不是巴德老爷。 “是吗,原来在别人心里,我和现在的罗伯特先生是一样的啊。”他思索着,突然灵光一闪。 “巴德老爷,我想到办法摆脱困境了。” “呵呵,就你还能有什么办法……等等,先把我扶上骆马,我再听你吹……再听你说。”巴德老爷愁眉苦脸地说,比起莽撞少年的想法,他更在意自己肚腩下的赘肉所承受的痛苦。 阿尔没有在意巴德老爷的质疑,他的办法的确太过特别,太过……异想天开,要想让它成功实施,与其说靠个人的努力,倒不如说得靠命运的安排,他现在只能祈祷,在寻宝的前方有着理应存在的机关。 第187章 第二座神庙 “这真是无耻的背叛。”在下山路上,西班牙人安格小声地对文森特中尉说。“我的意思是,比起那个大名鼎鼎的探险家老头,明显是咱们对寻宝的贡献更大才对!‘船票’,那海盗头子倒是爱不释手,可却想把咱们踹到一边。” “这并不奇怪,不是吗?”文森特中尉喝了一口酒,说道。“你在和恶棍打交道,还指望得到什么呢?” 安格一把抢过文森特的酒瓶子,把它使劲往悬崖扔去。 队伍走得很快,仿佛人性失去了控制的缰绳,纵然还有最基本的秩序,却已变得跃跃欲试。因为“圣子滴血”的谜题被破解,所有人都认为自己离那无法估量的宝藏只有一步之遥了。 “西南方……那里是一片密林。”罗伯特眺望着悬崖下方的风景,难掩激动地说道。前路茫茫,除了密林外,还笼罩着永远无法消散的烟瘴。这是人类文明从未触及的地方,也是大探险家的心之所向。 但在进入危险的密林以前,他们还得做足准备。于是众人按原路下山,回到了那个西化的本地村落。 “我可要累死了!”巴德老爷抱怨着,一头扎进他那座矮小的草屋。他的骆马停了片刻,在感受到主人全无威严以后,便也跟着进了草屋,里面顿时传出了受惊的尖叫。 “今天就在此地休息整备,我们明天往密林走!”大嗓门的光头卡斯特嚷道。 这是难得的闲暇时光,海盗们的好心情使他们放松了对良民的管理,就连路德这样的“半路出家”之人也被轻易赦免。他们集中在村落中央最大的茅草屋内,在海盗们的熏熏醉眼的监视下,探讨着这一天的所见所闻。 “真是高超的手法,不是吗?”罗伯特开口说道。大家知道,他的意思是那神庙的谜题。 “圣父赐光……还有圣子滴血,这无疑是欧洲人的手笔。但我想不通的是,像骗子劳伦斯那样的家伙怎么可能会有这般学识呢?”阿尔问道。 “这更证明了当时这起行动的盛大……秘密,且盛大!”巴德老爷激动地说。“记得吗,咱们以前讨论过,认为所谓的失落的宝藏,实则是从欧洲重新运回美洲的,返乡的宝藏。现在看来,那时的欧洲人一定浇筑了不少的心血,来完成这样的壮举。” “单单只看这个神庙就能明白了……”安格嘟囔道,“瞧瞧那时候的西班牙帝国,简直是群星璀璨、风采照人,大宝船从美洲运回的黄金,甚至造成了全欧洲的通货膨胀……所以,我必须宣布,我们西班牙对宝藏有理所当然的法理宣称权。” “是啊,同那些死在你们手上的亡灵说吧。”文森特不屑地说道,惹得安格十分生气,他一直在为自己的祖国争取权益,而同为西班牙人的文森特却一直在找茬。 “不是这样的,安格大人。”罗伯特耐心地说,“这宝藏不属于任何人,至少,在我们发现,并将其分红以前,它只属于那个时代最难能可贵的人文主义精神。我知道你们很难理解,但要知道,麦哲伦集结了五艘大帆船来完成这件伟业,而船上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各个国家,其中自然不会带有任何狭隘的民族主义情节。英国人骗子劳伦斯是我们寻宝的起点,这就足以证明我的观点。他们或许是因为受命开启了航程,但在面对疾风劲雨的威胁、面对无尽财宝的诱惑、面对领袖本人身死和船队支离破碎的现实,他们依旧完成了埋宝的任务,并且实现了环球一周的伟大壮举,这般精神,难道能用狭隘的观念去揣摩和质疑吗?” 罗伯特说了很长的一段话,表达了他对麦哲伦船队的敬仰。 “但是问题也接踵而来……我们还会遇到多少个今天这样的谜题?”罗伯特接着说到了他担忧。 “什么问题?我们都可以迎刃而解!”阿尔自信地说道,但是巴德老爷却叹了口气。 “你别大言不惭的,阿尔少爷,我们到现在还没搞明白许多事呢,比如,为什么你们都能看到那个什么光辉的神庙,就我是一点也看不到?” “还有我,我也看不到!”正在门口做菜的艾米丽探进头说道,巴德老爷冲她吐了吐舌头。 “还有……就是三枚金币上的谜题。”罗伯特一脸严肃地补充道,“我想,如果神庙的幻象可以解释为对某种事物的执念的话……那金币上的谜题便真有些神出鬼没了……” “别那么不自信嘛,罗伯特老兄!”巴德老爷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的好友,戏谑地说,但是罗伯特对此反应平淡。 “赐光、滴血,我们或是凭推理,或是靠偶然,终是见证了其神奇的机关。可我们至今没有为这三个短句总结出准确的规律,是啊,规律,这是多么重要的事啊。少了规律的我们,不可能顺利走完这趟旅程,唯有此点,我敢肯定。” 气氛变得扫兴了起来,大家互相道了晚安,便回到了各自的茅屋,这一夜再无话语。 第二天一早,卡斯特的大嗓门如约而至,把所有人都喊醒了。阿尔听到隔壁传来海盗瞎狗和水手长奥拉夫的声音,那声音并不愉快,显然,卡斯特的得势,绝不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当所有人骂骂咧咧地准备好后,亨利伸出手,直指天空那高峰,那是火地岛火山,是他们昨天攀登的地方。同时,记录员安迪展开了一张新的地图,几个人对着地图,按照石盆里箭头所指的方向,推出从山峰处应该去往的地方。 顺着方向,大队伍踏上了旅程,深入那茂密的、阴暗的、笼罩着烟瘴的密林之中。 海盗们带了刀剑,他们将其分给了淑女号的良民,让他们开辟道路。但是这些人类的铁器却无法撼动树木分毫,只能将一些荆棘和植被稍作修饰。但是良民们没有办法,因为海盗们在他们背后拿着更长的刀剑在逼迫他们。 “甚至有可能,他们在利用完咱们的聪明才智后,便会将我们就地埋葬……”文森特中尉坏笑着说道,安格打了个寒战。 “嘿,到时候咱们可以放开手玩个大的。”路德接话道——他被轻易赦免了,这大大出乎巴德老爷等人的意料。也许,海盗们也觉得他有破解谜题的功劳吧。 “别等海盗动手了,我现在就快要累死了!”巴德老爷不住地抱怨。 他们的担忧——无论是生死未知的前途,还是劳苦加身的当下——不无道理。对掌管团队生杀大权的海盗们来说,情况正向着好的一面发展。至少他们再也不会像无头苍蝇一样瞎转悠了。可对于身为俘虏的原淑女号船员来说,处境反而更加糟糕了,他们凭空多了许多体力活,沦为了开辟道路的主力军。当然,仅靠这一点人是不够的,海盗们自己也有参与劳动,甚至还花了些小钱雇佣了被神明吓坏了的当地人一起开路。 “嘿,为什么我们没有报酬?”路德发出质疑,文森特中尉则配合地丢掉了短剑。 “你们两个,老实一点!”安格和巴德老爷同时叫道。 但亨利的话更能令人冷静。 “本地人不会得到半点分红,你们也不想要吗?” 模棱两可,莫名其妙,难道海盗把水手们当奴隶一样使唤,最后还会愿意分给他们宝藏吗? 不过没人胆敢如此质疑……或者愿意去质疑。 一个事实是,自从在伦敦疯狂地攻击了大英帝国守军后,亨利·巴斯克便俨然成为了团队的主心骨,并逐渐往神明的形态发展。此时此刻,他手握指南针,坐在高大的骆马上,趾高气扬地前进,卡斯特走在他身边,不时地向劳工们传达命令,海盗们士气高涨,唱着粗俗而振奋人心的船歌,自信能够征服一切。 “谁稀罕那宝藏,我宁愿现在就回家!”艾米丽小声抗议,阿尔用复杂的眼光望着她,小声叹了口气。 “你老是这样,又要对我说教了!”艾米丽不满地嘟囔。 “不……我现在觉得,也许你的态度才是正确的。人生的探险虽然刺激,可绝非随随便便、说走就走的。世界也绝非中世纪文学那般简单,而我们又太过好高骛远,从没有真正丈量过自己的能力。我想行侠仗义,想出人头地,想真真正正地为国家、人民和自己做一件大事,可到头来却是一场空,甚至沦为罪犯的苦力……也许像你一样,平平淡淡、懵懵懂懂、一知半解地活着反而更加幸福呢。” “听上去……还是在贬低我呢!”艾米丽气地嘟嘴,阿尔则轻松地笑了,他找到了新的乐趣,那就是挖苦愚笨的艾米丽,看着她那副气恼的样子,阿尔又重拾了信心,决定再为那高大的理想奋斗一阵子。 艾米丽的抗议、巴德老爷和安格大人的抱怨,还有罗伯特的默不作声,这些感情转化为同一种力量,一齐发泄在拦路的杂草上。半天时间,他们便开辟了一条简陋的道路,从火山山脚一直通到密林深处,至少十公里的地方,并且,他们真的如箭头所指,找到了另一座隐藏在密林中的神庙。这证明了他们推测没错。 神庙几乎被树叶淹没,早已失去了文明的踪迹。可它至少躲过了火山爆发的灾难,不至于像它那火山口的同僚那般粉身碎骨。这座神庙的外墙完好无损,去除杂乱的树枝,还能看到幻像中的人脸雕刻以及金色条纹,而当亨利等人通过阶梯进到神庙内部,甚至发现了内壁上画着色彩斑斓的壁画。壁画线条简单,表达的意思却十分明确,从入口处左侧的墙壁到中间,再到右侧的墙壁,组成了一个连贯的故事。神庙的中间依然放着石盆,只是大家都知道了其中奥秘,因此对壁画的兴趣要更胜一筹。 故事开始于最左边的壁画:由三艘桨帆船组成的船队,正航行于危险的大海中央,周边不见陆地,却充斥着风暴、旋窝、鲸鱼,甚至还有巨大的海怪克拉肯,船队来时的海路上遍布船只的残骸,可以看出,他们的旅程十分艰苦,就如同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只有少数幸运儿得以存活并继续艰难前行。 中间的壁画表现出更加惨烈的景象:海怪最终追上了船队,于是,一艘桨帆船留在了后面,船上的小人勇敢地向怪物恐怖的大眼射出箭矢,可终究无法抵抗伸向船身的巨大触手。人类的赞歌便是勇气的赞歌,另外两艘船继续前进,人们回望着战斗中的同胞,有的举起长矛致敬,有的则潸然泪下。 而最右边的壁画则给人带来了希望:两艘船终于抵达了目的地,或者说,抵达了久违的陆地,幸存者们在岸边架起了篝火,激情的舞蹈犹如火苗一般炙热,阳光普照大地,万事万物是一片欣欣向荣,充满希望的景象。 “嗯……这难道是麦哲伦的船队?”阿尔弗雷德对此感到怀疑,于是抛砖引玉,指望能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从不知道麦哲伦是乘着桨帆船去环球航行的。显然,这些画并不重要,不然在山顶那里就不会全无痕迹。”罗伯特不以为然地说,态度如万事通一般高高在上——或者说,更像是在用严格的、挑剔的目光品评同僚的业绩。 看起来大家并没有探求事情根源的兴致,至少在这个节骨眼上,展望未来比回望过去更为重要。罗伯特没再多费口舌,他径直走向神庙中间的石盆,熟练地倒入葡萄酒,沉稳地等待液体下沉,专注地记录新的方向……也许是因为神庙完整的缘故,他们这一次虽同样有些精神恍惚,却并没有看到超乎常理的神迹。 “噢,有些耽搁时间?没关系,我太累了,我必须歇歇,你们大可以慢慢来!”依然没有任何感觉的巴德老爷任性地抱怨起来,显然没有意识到众人又看到了幻觉,艾米丽连忙为他捶背揉肩。 阿尔没有说话,事实上他也累得要命,累到甚至怀疑是否有未知的神迹交换了他与罗伯特先生的年纪。但他还是咬着牙克服了劳累,不至于像巴德老爷那般大叫大嚷,尽管艾米丽的贴心服侍很是诱人,但阿尔自己有坚持,有达成目标的信心,而这种积极的心态不应与巴德老爷那般享乐主义同流合污。 “没有……”罗伯特阴沉着脸说道。 “什么?”巴德老爷问道。 “没有箭头。” 第188章 剑击第二的文森特中尉 这是一座完整的、两百年来无人问津的神庙。 如若仰视其雄伟英姿的是另一批人——探险家、移民者或当地土着——他们会为自己的发现欣喜若狂。即便这两百年的“文物”仅仅只是各地文明的杂糅缝合之作,却也足以在人类文明史上留下鬼魅邪乎的一笔。 但此时的这批来者,有着更加宏伟却明确的目的。 “没有箭头是什么意思?”海盗卡斯特粗声粗气地问道,他传达的自然是海盗船长亨利·巴斯克的疑问。 “瞧他那……那……那得意的模样!”海盗夏尼小声说道,被旁边的阿尔弗雷德听到了。 “每一只走狗都有他嚣张跋扈的时候。”卡特这样对瞎狗说道,同样,也被阿尔听了去。 看来,海盗们并不是铁板一块的,这很奇怪,因为亨利·巴斯克竟然能容忍这般分裂,这在阿尔的印象中是不可思议的。 不过,海盗们的分裂对于良民而言是件好事,尽管有像西班牙官员安格这样对海盗心存侥幸的家伙,但大部分人已然看清了海盗嗜杀且贪婪的本性。因而,保护自己,成为了这群良民心中的头等要务。 “没有箭头,这个石盆是空的。”罗伯特对卡斯特说,接着,他又倒了酒进洞口,然后绕着石盆,企图跟随光线,从各种角度来观察石盆里可能存在的箭头。然后,事实就摆在眼前,红酒造成的光线折射令人的视野顺利到达了底部,但那里就是什么也没有。 “把这玩意砸开!”卡斯特说着看向亨利,希望得到许可,亨利没有说话。 “不!”罗伯特抗议道。“这里所有的事物之间是有紧密联系的,你永远不知道破坏一件东西会引起怎样的后果!” “但是你找不到箭头!”卡斯特粗声粗气地嚷道,那副愚蠢又嚣张的模样令人十分嫌恶。 “暂时找不到,而一旦你破坏了石盆,我们将与失落宝藏永别,那将是你造成的过错。”罗伯特轻声细语地说,但语气冰凉,还透出一股无法言喻的威压,把卡斯特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现在,整个队伍沉寂了下来,人们默默地在神庙周围安营,在密不见光的密林深处哀叹各自的不幸。海盗自必不说,他们的强硬被罗伯特以知识碾压了下来,但那毕竟是强势者的忍耐,有着一道危险的红线。就连阿尔都知道,海盗的耐心是有限的,而到那时候,他们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必须与罗伯特商议对策。 “嘿,艾米丽,帮我个忙,去把巴德老爷找来,好吗?”他这样对艾米丽说道,其实只是为了支开她,好单独与罗伯特谈谈,不是因为谜题的事,也不是害怕来自海盗的压力,而是要谈谈罗伯特本人在此时此地所持有的心态。 于是,当艾米丽毫不怀疑地走开后,阿尔便起身,爬上神庙的阶梯,进入到昏暗的神庙内部,向着依然沉浸在解谜中的罗伯特走去。 “罗伯特先生……”他犹豫着,斟酌着说辞。 “嗯。” 回应很冷淡,或许罗伯特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到来。这也难怪,身为大探险家,罗伯特深知成大事者所应处于的状态,那便是忘我般地投入。 阿尔没有立即接话,而是思索着他想要表达的意思。此外,他疑惑站在身边的大探险家,现在究竟是何种角色?是那种能够为了朋友两肋插刀,为了他甘愿顶撞危险海盗的良师益友吗?还是为了探险家的功名而不计损失,宁愿搭上所有朋友也要达到目的偏执狂? “阿尔少爷,看来,咱们终究还是差了点火候。”罗伯特说道。 “是啊。”阿尔顺口一说,随后发现罗伯特指的并不是他们的心境。 他围着神庙中央的石盆,像罗伯特那样绕着圈观察洞口通道里光线的路径。 “我敢确定它一定是走到头了。”罗伯特说道,“瞧,唯有这个角度,我们所看到的景象的色泽与其他地方有异,这说明光线触碰到了另一种物质,我想,那就是通道的底部。” “也许,我们应该如海盗所说的那样,把这石盆弄开,好好调查下其中的构造。”阿尔建议道,但他现在其实并不在乎寻宝的事。 “嗯……我知道,但是我们必须要考虑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风险。我打算将这个提案留待最后,这并不稳妥,但却是我们最后的方案。” 阿尔浑身颤抖了一下,罗伯特并不是反对海盗破坏历史文物的行为,而是觉得那样做的风险和收益不如预期。他是何等冷酷,何等的丧失人性,是何等高效的寻宝机器!即使是寻找黄金七城的西班牙征服者们,以少有人能达到如此境界。 阿尔觉得自己与罗伯特渐行渐远了。他有些沮丧,便走到房间的角落,滑坐到地上,看着罗伯特的身影,思索着,这是否便是自己一直以来所渴望成为的功成名就之人呢,但是成为罗伯特,是否也意味着他必须放弃眼下许多他本就具有的事物? “阿尔少爷,我知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有些灰心地罗伯特注意到了阿尔的异样,他仍扶着石盆,眼睛瞪着那逐渐下降的水线,依旧在寻找着箭头的标记,但是他分心了。阿尔的态度令他在意,而无法尽快破解谜团又令他气馁,两种情感冲击,让他不得不分心,去应对自己理应更关注的事情。 “抱歉,打扰你了。”阿尔简短地说,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罗伯特了。 “不……你没必要抱歉。”罗伯特说道,他没有承认错误,他不认为自己错了,但同时,他也不认为阿尔的态度有错。 二者陷入了沉默,空气好像回到了上古时期,沉闷与腐烂的气味令人焦躁不已。 而就在此时,两个西班牙人悠闲地走了进来,那是安格与文森特,他们无视尴尬的气氛,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我说,这里比山顶那座要直观得多了,是吧,中尉?”安格说道,他很是兴奋,就像一个刚入门的探险家,但是他同时也注意不让自己太显露情绪,这是坐惯办公室的官僚们常有的态度。 “确实如此,更直观,也更无趣了。”文森特中尉打趣地吹起了口哨。 “你们怎么来了?”罗伯特问道,语气中比起问候,更像是警戒。 就像一只护食的野狗——阿尔悲哀地想。 “咱们是合伙人,这里的一切我都愿意参与。”安格大言不惭地说,文森特则打了个哈欠。 “是吗?恐怕这一次,现实不能如你我所愿了。大人,百年前的聪明才智不会屈服于区区海盗的淫威。” “他会服务更伟大的智慧。”安格接话道。罗伯特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这一观点。 “我们会成功的。”安格狡黠地说,出神地望着那石盆。“是的,这是伟大帝国的必经之路。要想重现往日的光辉,我们必须达成与之匹配的成就!” “……成就,是吗?”罗伯特苦笑着说,“问题在于,究竟要做到何等地步,我们才会满足,才会觉得,自己匹配了应有的成就呢?在人生这场苦旅中,我们均是荣耀的奴仆,明明知道这是一条苦难之道,却依然投入其中,不可自拔。” 阿尔看着罗伯特那坚定的动作和迷茫的眼神,感觉熟悉的罗伯特·霍尔真在承受煎熬,那是名为人性的牢笼,但是人性并不仅仅只有在痛苦中往上爬啊,罗伯特先生怎么会不明白这点呢? “很好,你我都可以保持自己的观点。”安格耸了耸肩,不为所意地说,“但是现在,我提议我们一起思考,让两百年前的人臣服于我们时代的智慧。” “他们可真无聊,不是吗?”文森特中尉走到阿尔身边,指着相互试探的两个老人说道。 “是啊,是啊。”阿尔叹了口气。 “所以,你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嗯?” “不,我是说,那个罗伯特老爷可是个厉害的角色,他可不会像安格老头那样让人来担任护卫的,所以你是来干什么的?” 阿尔无言以对,他突然感到有些寒意,东风从神庙的墙壁间穿过,呼啸声犹如鬼魅。于是,他走向另一个角落,那个唯一还有阳光照射进来的地方,以取得些许的温暖。 “那样做可暖和不了身子,你这小懒虫!”文森特兴高采烈地嚷道,阿尔刚转头想要反驳,却下意识伸出手,竟然接住了一柄带鞘的长剑。 “来,练练手,暖暖身。”文森特微笑着,拔出了他的长剑。 阿尔突然感到紧张起来,天啊,他有太多天没有碰剑了,而这一次的对手,竟然是……他记得路德告诉过他的,文森特中尉,是欧陆剑击俱乐部排行榜的第二位,是绝对的高手! 他赶忙抽出剑来,做出了迎战的姿势。 “嗯……非常学院派,但显然,你已经有了许多实战的经验,很好。”文森特点评道,一边试探性地刺出一剑。 阿尔躲闪不及,赶忙用剑身去格挡。但文森特立即抽回了刺剑,转而往上一挑,剑身敲击了阿尔的手腕。 “一击!”他兴奋地嚷道。 阿尔感到招架不住,并且他十分明白问题所在:比起他自己,文森特才更像一个学院派。 “两击!”文森特再次大叫,这一次他的剑身碰到了阿尔的腰部,如果是用剑刃,那阿尔必定已经受伤。 “可恶!”阿尔没想到仅仅数招便被文森特压制到这般地步,赶紧退开了好几步,开始使劲回忆自己在银港的总督府里学到的技艺。是啊,他的老师曾经教给这些最基本的动作,而文森特正在重复那段时光,只要照着以前的路子走,他就能够…… “获胜?”文森特轻易地近身,并用剑轻轻敲在了阿尔的头上。 第三击,这是阿尔的完败。 阿尔坐到了地上,为对手剑术的精妙而深为震惊,并且,虽然他以前就曾怀疑过这件事,现在已经可以确定,他的老师——也曾是欧陆剑击俱乐部的在编人士——是为了让他赢而放了大水的。 “文森特先生,能再和我比一次吗?”阿尔不甘心地问道。 “可以啊,只要你别再用那么蹩脚的剑术,好吗?”文森特阴阳怪气地说道,看来,他的毒舌并不仅仅是针对安格而已。 第二次交锋的结果不比第一次好,阿尔尝试去看清文森特的动作,甚至不惜放弃格挡,只求就近看个真切,文森特发现了这点,于是大手一挥,砍坏了阿尔的衣服。 “这可不妙。”他摇了摇头,“如果这是在战场上,你想拿命去换一个真相吗?” “对……对不起!”阿尔羞愧地说道。是啊,从来就不应有人要惯着他才是,那是特权阶级才会持有的思想,而他在潜移默化中竟然习惯了这一切,实在是太可耻了。 “再来!”他恼火地嚷道,不等文森特回话便发起了进攻。这一次,他已然回想起了在银港学到的全部动作,但是从与海盗的数次交锋中,他明白靠这些动作是无法战胜文森特的,这便是经验带给他的成长。 “不错,有些长进。”文森特打了个哈欠,依然不忘点评。 “但是还是一样,重心漂移,动作犹豫,眼神飘忽不定,嘿!”他大叫一声,把阿尔吓了一跳,他紧接着是一记重拳,直打在阿尔的前胸,将其打翻在地。 “呼,文森特再下一城!”他得意地叫道。 “可,可恶啊!”躺在地上的阿尔弗雷德心有不甘地叫道。 “阿尔少爷……你掉进这家伙的圈套了。”一个懒散的声音从耳边传来,阿尔抬起头,发现路德维希就站在神庙的入口处,蹲着观望着二人的对决。 “路德?好家伙,咱们也有十几年没练过手了,来,换你上!”文森特兴奋地嚷道,战士的灵魂令他欢欣鼓舞,那是比寻宝或保护国家高官更令他感到自己存在的事情。 “你还是老样子,文森特。”路德大笑着说道,“但是今天的主角不是我,我早已不是俱乐部的一员,也早已把使命和希望留给了晚辈,那么,就让我给予阿尔弗雷德些许指点,让他能够与你一较高下。” “这样也好,他是个有能耐的小伙子,我求之不得。”文森特说。 二人均笑着看向倒在地上的阿尔弗雷德。 “我……我准备好了。”阿尔咽了口唾液,艰难地说道。 第189章 剑击的真相 小跳步,后撤,接突然刺击。 “太慢了,他不会中招的!”路德的喊声从旁边传来。 “我知道!”阿尔嚷道,战斗的压力令他焦虑不已,而文森特也如他们俩所预见的那样,轻易躲避了攻击。 “不要说话,你专注一点,不要说话!”路德的指令再一次传来。 阿尔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反驳。 “注意脚下,我说过了,注意脚下!”路德又叫道。 阿尔这才反应过来,但已经为时已晚,文森特把长剑如鞭子般挥舞,朝着阿尔的下盘击来。他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但还是借着地面凸起的土丘和大的碎石块化解了攻击的威力。 “不错,很好!”路德使劲鼓起掌来,这令阿尔备受鼓舞,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他刚才的那一下,可大有些三分本能、七分运气的感觉。 “这就是路德维希所提倡的路数。”文森特热情地说道。“放松自我,适应环境,适应自然。” 阿尔站定了脚跟,他不确定文森特所表达的正是路德的意思,毕竟,在他几个月的航海旅程中,路德可从来没说过什么富有哲理的话。 文森特又一次发动了攻势,他的剑法优雅而迅速,仿佛能同时从高低两个方向进攻,两道电光晃过阿尔的眼睛,只在转瞬之间,阿尔又一次本能地抬起剑,竟然挡下了重重的一击。 “不错,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路德。他的确是个可塑之才。”文森特赞许地说道。 阿尔同样开始明白路德的意思了。注意周围的事物——岩石、光线、空气的震动,把自身融入其中,去感受宇宙的旋律……说实话,要是路德有文森特的一半才学,那他早在淑女号上时就能领悟这一点。 “阿尔少爷,别听文森特胡扯,字面解释一样是种束缚,你得用心感受。”路德直接否定了文森特的讲解。后者无奈地耸了耸肩。 “他是你的徒弟,你说了算。” 这真是一次奇妙的交锋。尽管文森特说过不会手下留情,尽管阿尔也是这样认为的,但这场剑术的比拼,真就是逐渐演变成了持久战。路德并没有说出什么高深的道理,但是他的怪叫和恰到好处的怒吼,总能提醒阿尔遵循本能的反应,这就使得他即使面对欧陆剑击俱乐部的顶级高手也能有一战之力。 “要是我早点学会这招就好了。”阿尔在心里默默想到,要是,他能更早、更快地成长起来,兴许他们一行人就不会落到现在这部田地了。 “专心!你总是不专心!”路德又开始嚷嚷了起来。于是阿尔又一次放空心思,听从身体的本能,往右边一晃…… 他被文森特的剑身结结实实地抽中了。 “嘿!”路德不满地怪叫,阿尔以为路德在训斥他,可没想到路德是在对着文森特叫嚷。 “你可有点耍赖了!” “拜托,我还没用到平常的实力呢,我才刚刚热身好!” 阿尔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原来,那如机械一般准确的一招一式,竟然只配称为热身运动。 “是的,阿尔先生。”文森特得意地说道,“路德推崇的那套哲学,也是我所推崇的那套哲学……你做得不错,我承认自己无法用吊儿郎当的态度战胜你,现在,让我们来看看,经验对于一名剑士的重要性……” 他脸上的笑意隐去了,阿尔顿时感到一阵恐怖的威压。借着从神庙顶部射下的唯一一束光芒,他能够看见尘埃在空气中飘飞,尘埃之后,文森特的身影正逐渐压低,越来越低,几乎贴到了地面,而他的长剑已经回到了剑鞘中,被他握在腰间,仿佛下一秒就会如闪电般取人首级。 这是“闪电的文森特”在年少时游历东方,所习得的古老剑术。 阿尔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但这与面对猛兽盖伊或驯兽师妮可时不一样,是一种理应知道安全,却完全无法预料结果的那种危险。事实证明,眼前的剑术大师比任何海盗都要强大,即便是沉船湾最凶残的暴徒,也无法掩盖他身上的光辉。 “逃走,逃走!”本能在呼唤阿尔,让他尽快做出行动。然而,逃走定然不会是男人的选择,阿尔宁愿站立而死,也不愿做缩头乌龟,他所经历的耻辱已经够多了。 “喂……你有些过头了。”路德的提醒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他还是在对文森特说话,身为曾经的排行榜霸主,只有他能理解一个强者的心境。 “阿尔先生,只此一击,让我来看看你的觉悟。”文森特冷冷地说道,随即整个人都化为了闪电,在地面的碎石间奇迹般地高速折线运动,只一眨眼间,那剑锋便到了阿尔的脖颈处。 阿尔想起了罗伯特的苦恼,好奇路德的遭遇,更思念艾米丽的温柔。原来只有在将死之际,他才能以更宽容的眼光去看待别人。 也正是在这一瞬间,阿尔感觉到了自己的成长。 “我不会逃!”阿尔脱口而出,他闭上眼,感受着空气的震动,将剑柄横到脖子上,硬生生地挡下了文森特的出鞘一击。 “不错,非常不错!”文森特忍不住赞叹道。 “阿尔弗雷德,真厉害啊!”路德也拍起手来。他从未想过阿尔能完全无伤接下这样的一击,将剑柄用来格挡,这是艺高人胆大的作为,就连路德自己也不会选择这样的路数。 但是还没完,阿尔不会再被杂念打搅心神,他明白现在是进攻,而非享受赞扬的时刻。于是,他旋转身子,借着文森特斩击的力道,将剑旋转着刺出。文森特有些惊讶,他来不及回剑格挡,便偏转脑袋,让刺激从他脑门掠过,削掉了他帽子上多余的白羽毛。 “到此为止。”他说道,然后收了剑,脸色又恢复了平常的吊儿郎当。 “你是个人才,阿尔弗雷德先生。我想说,我很希望带你回西班牙,我会好好教导你,让你成为欧陆剑击俱乐部的一员。” “他会大有所为的。”路德过来搂住了阿尔的脖子。“但那是在我的教导下,你可别挖墙脚啊,文森特。俱乐部是个牢笼,阿尔少爷不应去那种地方。” “我不应该去吗?”阿尔惊讶地问道。 “相信我,那不是正人君子应该计较的地方。”路德叹了口气。 “这我同意。”文森特说道。“当然,加入欧陆剑击俱乐部也不是什么坏事,起码,你每年会有一笔不菲的补贴。当然,路德那家伙忍受不了这样的事,他有道德洁癖,我完全尊重他的选择。” “路德?有道德洁癖?”阿尔笑出了声,这下,两位高人都用“你不知好歹”的眼神瞪着他,令他收敛了方才扬起的狂妄。 “能讲讲欧陆剑击俱乐部的事吗?”阿尔问道,文森特和路德互相对视了一眼,文森特耸了耸肩,路德则翻起了白眼。 “希望这不会玷污它在你心目中的地位。”路德说道。 “但你至少能有所了解,对这个真实而无情的世界格局。”文森特补充道。 阿尔感到一头雾水,他从小就听说过欧陆剑击俱乐部的名声,那简直是一个传奇:一群剑术高强的人聚集在一起,不分种族、不分国籍、以剑会友,不断提高排行榜的含金量,使其成为欧陆首屈一指的剑术评定机构。对于普通人而言,这不仅仅是励志,更是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认同,犹如古时的强大帝国,授予其麾下将士终生的嘉奖。 “我是在1698年被邀请加入俱乐部的。”路德开始回忆。 “是啊,这可笑的组织竟然还是邀请制,你敢相信?”文森特继续吐槽。 “先别打岔……那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阿尔少爷,我那时也和你一样,年轻、气盛、不可一世。以为自己已经到达了剑技的巅峰。可事实证明,这狗组织还真吸纳了一些狠角色,他们把我打得落花流水,但我很快便站稳了脚跟。不……这不是重点,这不是……” 他摇了摇头,表情很是苦恼,好像是要回忆什么重要的、已经被他遗忘了的事。 “对,重点在于,我总算是成为了第一!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成就,当时我力压群雄,把文森特、洛克、黑格尔等好手全都比了下去!” 阿尔疑惑地看向文森特,后者摇了摇头补充道,“那两位也是了不起的剑士,但是他们都死了,死在大国之间的战争中。” “是的,战争!”路德阴沉着脸说,“战争使我看清楚了一切。即便是轻如手足的友人,但国籍的不同注定了我们的分离,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欧陆剑击俱乐部并非一个单纯交流学术和技艺的组织,其赞助商来自于各国王室,其目的,在于平时与战争的结合,平时,我们就是小丑和弄臣,而到了战时,我们便要动用自己的本事,为国效力,至死方休。” “这看上去似乎没什么问题,是吧?”文森特冷笑着说,“有人会说,我们凭借肌肉与蛮力跻身世界之巅,在各自国家的赞助下享受着超凡的关注与美誉,就更应为国奉献,在战场上奋力杀敌。但问题在于,这与我们当初加入欧陆剑击俱乐部时,所被告知的价值观存在严重的冲突。” “团结、平等、亲如一家……一直以来,我们都是这样做的。而当西班牙王位战争爆发的时候,这个组织却将我们各自如明星产品一般包装和推崇,让各国人民对战争生出无尽的期待……”路德气愤地说,“试问,当有一天你与艾米丽因立场不同而对立之时,你能够毫不犹豫地与她举刀相向吗?” 阿尔感到胆战心惊,这的确是一个陷阱,一个为世界局势所精心设计的陷阱,专门绑架尚存道德的人。 “组织吸引了我们,欺骗了我们,背弃了我们。于是,我选择离开。当然,文森特是个机灵的小伙子,他留下了,并且很快便填补了我的地位,在战争中大放异彩。”路德幽幽地看着文森特说。 “我并没有大放异彩,兄弟。”文森特也叹了口气。“林子只要大了,便能看到各自奇奇怪怪的东西。事实证明,总有人愿意去适应相悖的价值观,也总有人本身就是为了功名而生,为了杀戮而生,为了战争而生的。我的确留下来了,但我并不能很好地适应组织为我包装的形象,因此在战争期间,我一直在后方,干着训练士兵的差事。在俱乐部里,我始终是第二位,从未取代你的位置。在这十几年里,第一的角色变换得很频繁,一些人聪颖,一些人阴险,但每个人都兴致勃勃,渴望在这个位置上成就伟业。事实上,现在咱们的头牌也十分励志呢,他从第30位开始,一路往上爬,即便受尽屈辱,即便给富家子弟当家教、给上流贵族当牛做马、甚至干了暗杀的勾当……可他便是要一门心思往上爬,总算是到达了云巅。” “夏洛蒂小姐常说我需要戒酒,可她从未强迫我这样做,对此我心怀感激。”路德叹了口气,看了看手中的酒瓶子,竟克制地放下了。“认清这个世界,认清小人物在大国意志下的微不足道,对于软弱的路德维希而言,这的确是需要用酗酒才能撑过去的坎。” “而个人的抗议却也是毫无用处。如今,欧陆剑击俱乐部依然风头强劲,在欧洲吸引着男女老少的关注。”文森特笑着说,“瞧,你只要肯出卖些许的灵魂,便能获得常人所渴求的一切:物质的享受、荣誉加身。若要背离此道,那必将遭受庸俗之人及贫困之人的唾弃与辱骂,矫情的基础也是物质,因而可以说,咱们早已陷入这世上最大的矛盾中了。” “哦,对了!这么看来,像科伦大人那般蛇蝎心肠之人,不可能放着俱乐部的战斗力不用呢。”路德突然来了那么一句。 文森特吹起了口哨。 “看来,咱们很快便要与世界最强的剑术伊恩·海曼过过招了。” 第190章 所谓强者 “伊恩·海曼?”阿尔茫然地说出这个名字。 很熟悉,就好像他能够透过名字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一样。但是阿尔弗雷德心里清楚,他并不认识这个名字。若有说有什么使他对此产生了思绪,那便是其刻意的组合形式、虽是精挑细选却早已烂大街的主人公式的名字构成。不错,他确信这是个假名,而且是个喜欢读中世纪骑士文学的家伙所取的名字。 “没从,伊恩·海曼。”文森特说,接着又严肃地看向两人。“阿尔先生,路德。我不知道你们两人对‘强者’有何定义。但在我看来,我们都不属于‘强者’的行列。” “连路德和你都不是强者吗?”阿尔惊讶地问道。文森特点了点头。 “所谓强者,除了有超凡的技艺外,更有如钢铁般坚强的意志,绝不会因为任何事而迷茫彷徨。阿尔少爷,显然你并未达到这一点。而路德与我,很不幸的,我们夹杂在宏大叙事与个人意志之间,更可悲的是,我们的成就由宏伟所浇筑,故而我们的意志理应服从宏伟,而非追求自我。这便是我们的软弱之处。路德无法接受这一点,所以他悲惨地失败,然后离去了。而我呢,我守着第二的名头,犹如腐烂的朽木,从此这世上再无激情可言,唯有苟延残喘的意志与被几近摧毁的自尊。” “你应该意识到了,阿尔少爷。”路德轻轻地说。“瞧瞧你的这趟旅途,你一路走到现在,多么了不起啊!我真心为你感到高兴。然而,你也应该意识到了,在这里,你是无法成为理想中的阿尔弗雷德的。你被时代裹挟,在阳谋与阴谋间求生,哪里有一点探险家的影子呢?” “与你相比,那位罗伯特先生无疑是一位强者。”文森特朝石盆那儿的罗伯特扬了扬头,“他看穿了一切,超脱一切,却依然相信自己,依旧我行我素……无疑,这才是真正的强者风范。而伊恩·海曼也是如此,只不过其背后有着更为庞大的意志,他一定会成为我们最大的对手!” “世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路德摊开双手总结道。“强者,是这个世界上最为扭曲的生物。” 阿尔沉思了片刻,看着不远处的罗伯特,看着焦急的卡斯特还有装模作样的安格,对路德和文森特说道:“我不知道那位伊恩·海曼是怎样的强者,但是我认为亨利·巴斯克可以对付他。” 路德和文森特互相对视了一眼,似乎他们从未想过这样的景象。 阿尔没有解释,而是继续思考,希望完善他的观点。按路德的话来讲,强者便是世界上最扭曲的生物,那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海盗更为扭曲?他们鄙夷文明,劫掠文明,却不得不依附于文明,建制于文明,他们是最可怜的人渣,是最扭曲的生物,而亨利·巴斯克,无疑是这其中最出类拔萃的坏种!在这几个月里,阿尔始终认为,亨利船长的观念超乎常人,他是文明的寄生虫,而这便是这世上最为扭曲的事实。 “你是说……驱虎吞狼,是吗?”路德疑惑地问道,他还没有想到阿尔所想。 “我不看好,说实话,我已经学会不去看好任何人了。”文森特微笑着说。“不过,偶尔能有一场这样的谈话,对于已逐渐陷入撒旦之道的我而言也不错。” “想要来练练剑吗?”路德挑衅地问道,但文森特只是摆了摆手。 “看啊,智囊们已经有了思绪,是时候继续前进了。” 在石盆边上,西班牙的安格大人刚与海盗卡斯特进行了一番“交流”。他们都讲西班牙语,但前者是本源,后者则是被强加。西班牙帝国最为辉煌的时期,为这出生天南地北的两人创造了交流的条件,尽管这番交流主要还是以争吵为主的。 “我说了,不学无术的臭海盗别在这里搞破坏!”安格气急败坏地叫道。 而卡斯特同样气急败坏:“看来你一直没有看清自己的位置,白人!” “我是三船帮的合伙人,我贡献了‘船票’!” “是啊,在我们的威逼利诱下!” 二者的吵闹动静越来越大,让一旁的罗伯特先生也陷入了焦虑。 “别吵!”他用西班牙语叫停了争吵,接着,如醍醐灌顶般,看向阿尔三人所在的方向。 “奥西里斯的胡子啊!”他赞叹地说道。 这时候,亨利·巴斯克、巴德老爷以及艾米丽也从外面的营地进到神庙里面来了。 “哎,他在那里!”艾米丽一眼就看到了阿尔,她挽起袖子,气呼呼地冲着他过去了。 “哎,年轻真好啊。”巴德老爷不住地感叹。“怎么样,老朋友,你们的研究有进展了吗?” 罗伯特点了点头,指了指因为被阿尔弗雷德莫名支走而大为光火的艾米丽。 “不是,是她身后。”罗伯特不等巴德老爷耍宝,便解释起来。“瞧啊,先生们,这座看似凋零的神庙,却隐藏着极为精妙的机关。我们险些忘记了金币的提示:赐光,这是所有行动的前提,唯有在光芒中,我们才能解答前人留下的考验。” “可是这石盆里神庙也没有,我们在各个角度都照了光!”卡斯特大声反驳,却更加凸显了他的无知和愚蠢,见所有人都在仔细认真听罗伯特的解释,他识趣地闭了嘴。 “我曾去过埃及,见识过一些古老的文明。”罗伯特说,“诚然,那里人烟稀少,且并不显眼,如尼罗河一般,在吉萨的沙漠中随日月沉浮。但显然,那是古老的文明,代表着人类曾经辉煌的过去,他们的数学、工业、技艺,均有独到之处。在这里,我感受到了那时候的技艺。” “你不妨把话说得再直白些。”卡斯特说。 “听好了,不学无术的蠢货,这话我只说一次。”罗伯特冷冷地回应道,接着继续解释,“在古埃及的沙漠里有一座神庙,我曾到过那里,并见识了数学与天文学的伟大结合。那座神庙非常精妙,每年,在古代的法老拉美西斯二世生日之际,阳光会穿过缝隙,进入厚实的神庙中,穿透数十米的距离,照射到法老的雕像之上。仅仅,只是在那一天而已。” “你是说……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卡斯特试探地问道。 罗伯特再也忍不了了,他举起拐杖,猛地一挥,把卡斯特打得口吐鲜血,碎掉的牙齿与血一道从他嘴里流出,这使他除了叫唤,再也说不出任何一句狂妄的台词。 “也许你的主子管不了你,但我可不会惯着你,庆幸吧,你还活着!” 阿尔为罗伯特的行为感到震惊,觉得罗伯特为了寻宝,似乎真的是不顾一切了,这便是文森特所说的“强者”。但同时,他觉得卡斯特的确应该感到庆幸,毕竟他们先前收缴了罗伯特的拐杖剑,那才是真正要命的玩意。 “瞧,不是时间,而是位置。”罗伯特用带血的拐杖,指着阿尔身后,那阳光照射下来的地方。 “两百年前的欧洲人,似乎也没有能力再现数千年前的天文学问,因而他们退而求其次,在这看似疏漏的地方建造了机关。是的,神庙的顶部并没有破洞,因为即使那里有漏洞,光线也会被外面茂密的丛林植被所遮挡,这光是从别的地方进来的,兴许,也是通过长长的管道,利用镜片的反射与折射原理,将光线引到这特殊的位置。先生们,在这里待了如此之久,你们有发现这光线可曾移动过吗?” 阿尔叹服于罗伯特的观察力,他抬起头来,顺着光线的来源去寻找,却因为太过刺眼的光芒而不得不避让视线。的确,那一道光柱是从天顶的通道里传下来的,至于通道里面的构造,就无人可知了。 “挖。”亨利·巴斯克简单地命令道,仿佛全然不在乎卡斯特的伤情。于是,夏尼带着几个强壮的家伙进来挖掘了。他们砸烂了脆弱的地板砖,发现那底下是已经完全风干的土质,这说明这一块地方并不与自然的地块相通。 过了许久,他们终于挖出了另一座石盆。无疑,这便是指向正确方位的答案。 “注意不要移动石盆,只把周围打扫干净。”罗伯特用手杖指着石盆说,夏尼怨恨地瞪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亨利船长,指望船长能够压制一下智者的狂妄,但是亨利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任何反应。 海盗们只得照做,又过了许久,他们总是清理出了一片区域。罗伯特开始往石盆倒水,他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倒水,把盆里堆积的污垢和泥沙全部清洗了出来。 “现在,让我们来‘滴血’吧!” 巴德老爷拿来了葡萄酒,朝石盆洞里倒去。与此同时,除他和艾米丽以外的人们又出现了幻觉,阿尔看到了金碧辉煌的神庙向着远方拓展了一条宽阔的走道,上面铺着红地毯,而在道路尽头,全身穿金的王者正等待着为他授勋。 “真是见了鬼了!”路德破口大骂。同时,文森特也闭上了眼睛,为刚才自己看到的景象而苦恼着。 “该上路了。”罗伯特满意地点了点头,其他人一拥而上,争相一睹洞中之物的指引。 “嘿,路德,你看到什么了?”文森特问道,路德看了看他,并没有立即回答。 “我想……我并不确定那是什么,那种感觉……” “我明白你的意思。”文森特点了点头,“我明白,那是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显然,这幻想是在折磨心有执念之人。” “折磨?那简直是最棒的感觉!”罗伯特兴奋地说。 “棒?我根本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巴德老爷说。 “我和老爷一样!感觉就连这宝藏都有事瞒着我,和阿尔少爷一个德行!”艾米丽气呼呼地说。 阿尔微微点头,记下了这一现象。随着参与者的增多,他大概能总结一些规律。对于无欲无求的巴德老爷和艾米丽,幻象并不会出现,而对于渴望功成名就的阿尔和罗伯特而言,幻象会显现他们内心最渴望的事物。至于对路德和文森特这些存在心结之人,幻象则会放大他们的痛苦,提醒他们苟延残喘的代价。 这是多么邪乎的事啊。尽管,麦哲伦的大名早已响彻全球,其名望是如此之高,以至于其平生所有作为,都被认为是圣人般的正确。但一路走来,阿尔已感觉到了异样,这些神庙的机关,这些靠着“滴血”来逐步推进的恶趣味,无不显现出邪恶的本相,就像……是的,就像海盗一样。也许,麦哲伦并不希望有人能找到那些失落的宝藏呢。 第二座神庙便这样成了过客,虽然它保留得完好无损,比起山顶那残垣断壁要华丽许多,却远没有引起人们的赞叹与热议。只因人心欲望的黑洞已经开启,便越发膨胀、讲究,到此地步已无法轻易得到满足。 有了赐光与滴血的妙招,他们在接下来得以不断深入密林,第三座、第四座神庙也如例行公事一般闯了过去,队伍的行进很是迅速,似乎是想在日落以前尽可能多的挖掘线索,阿尔弗雷德甚至来不及仔细观看每一座神庙内壁里的图画,只能根据脑中留下的残像,猜测那是流浪到此的人们日常生活的写照。 然后,第五座神庙给了他们完全不同的印象。 这是一座藏在密林深处的古希腊式建筑。长方形的结构由许多多立克圆柱支撑,与雅典卫城的古老建筑不同,这一座神庙建在了密林的盆地上。茂密的树木填满了盆地的剩余空间,无数藤蔓沿着神庙的柱子爬上了房顶,彻底掩盖了神庙的踪迹,也正因如此,虽然这座希腊神庙比之前的四座阶梯型金字塔要大得多,可却更难被发现,如果没有石盆里的箭头指引,想要找到这个地方,就像大海捞针一般困难。这里显得比之前的神庙都更残旧,就好像被建造者遗弃了一样,又或者建造者本人也忘记了这个地方的所在。 到了现在,没人再怀疑那骗子劳伦斯的确曾光顾此处。虽然他们无法想象,欧洲的水手要如何修建这般宏伟的建筑,但它绝对是欧洲的产物,毋庸置疑。 第191章 发现失落的宝藏! “雅典卫城”矗立在盆地里,从远处看,就像是一座从天而降的大箱子在地面砸开了一个巨大的坑洞。落魄的水手们无法洞悉其中真理,只是如野狗一般,本能地追寻那转瞬即逝的幻境。 许多人以为,这便是旅途的终点。然而,神庙内部并没有他们渴望的金银财宝,没有红地毯,没有挂在墙上的漂亮旗帜,没有圣物柜或记录圣人行踪的文书典籍——这些都是不同人心目中对财宝的定义——有的只是立柱和墙壁上遍布的裂痕,以及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不断生根发芽的植物。 卫城方形的穹顶破了一个大洞,一群大鸟正从上面探下头来,好奇地瞪着这群不请自来之辈。最里面的石台上站着一具人形雕像,雕像的背后似乎曾经存放有一幅宏伟的壁画,可如今却只残留了一个大概的轮廓。 然而,这些散发着历史人文主义光辉的破烂石制品,在焦急于寻宝的人眼中一文不值。 “又是什么也没有!”光头卡斯特愤怒地喊道,声音在宽阔的空间里回荡,最后从头顶的大洞逃之夭夭。 “别急啊,我们还有不少未解之谜呢。”罗伯特皱着眉,往卫城神庙的深处走去,手里拿着写满了推测出的符号和标记的稿纸,开始不紧不慢地记录起沿途看到的事物——标识、装潢、记录历史的浮雕以及显露其近代马脚的先进工艺。 阿尔弗雷德与其他人一样,从最初的激动中缓过神来,开始打量起最里面那威严的雕像:这是一个半裸身体的男人,他头戴王冠,五官分明,精修的胡子尽显威严与睿智,目光坚毅犹如火炬扫清黑暗。他穿着古希腊宽松的衣服,一件雕刻了细腻纹路的长袍盖在他右肩,往下垂到脚底。他的左手按在胸膛上,右手持三叉戟,直指着他的右下方。 无疑,这是一件做工精美的作品,尽管并无法与文艺复兴时期最杰出的雕像媲美,却依然能达到一个较为优质的档次。而更奇特的是,一旦站在雕像前,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便油然而生,那种感觉与火山顶神庙时的幻觉不一样,是更类似三枚金币那种,更委婉、深沉的诱惑。 阿尔深切地感受到内心那名为渴望的火炬被点燃了。 “果然是这个地方!”他不禁大喊出来。 亨利与罗伯特紧皱眉头,警惕地打量着雕像,看样子与阿尔有着同样的感受。他们耐着焦虑,上上下下研究着,最后将目光放在那柄三叉戟的尖刺上。而其他人则没有那么沉着,卡斯特和耶米尔将耳朵贴在地上,像寻找房子里的白蚁一样倾听、嗅闻、敲打那些看上去可疑的地方。路德维希绕着破败的石柱,略显敷衍地搜索着,大概是酒醒了吧,他这样至少比半天前那半死不活的模样要好得多。巴德老爷和艾米丽并排坐在入口处的台阶上,他们对寻宝毫无兴趣,此时正用手捧着脸,毫不掩饰地打着哈欠。 “等等……要我说,这个三叉戟,难道不正是一种最简单直接的指引吗?”光头卡斯特说道。他没有得到什么积极的回应。一是因为他过往的种种行为实在太过失智,以至于无人再对他的脑子抱有期望,另一方面则是由于,在经历了种种常人难以理解的试炼后,没人会相信一个简单直接的指向会是正确的。 “你怎么看,先生?”亨利开口了,用着令人意外的谦卑口气。他这般屈尊降贵,甚至会让人误以为罗伯特才是真正主导队伍的人-事实也的确如此,自从登岛以后,亨利·巴斯克表现出了比以往要谦逊得多的态度,这或许正是他无比渴望获得财宝的佐证。 卡斯特等人自然会感到愤愤不平,但亨利意识到,靠着威胁与恐吓是无法达到目的的。果然,罗伯特先生对此态度很是受用,也毫无保留地表达了他的观点: “并非毫无头绪,但总觉得不会那么简单,你瞧,这雕塑很明显是海神波塞冬的形象,那三叉戟就像是在给海上的船只指路一样……还记得那石币上写着的提示吗?‘指路’,波塞冬现在正为咱们指路呢。” “所以,那下面的确有东西!”卡斯特摩拳擦掌地嚷道,立即叫来几个还愿意相信他的水手,他们取了铲子,开始算计着那三叉戟右下方的砖块,需从何处开始破坏。 “哼,要是有那么简单……”西班牙人安格轻蔑地说,而巴德老爷则担忧地凑到罗伯特旁,问他是否打算叫停这一毫无意义地破坏行为。 “没有必要,我的朋友。”罗伯特回复说,“如今,我们自己又陷入了迷题之中,任何行动都是有益处的。那位卡斯特愿意引领前沿,就让他这样做好了。况且,他并没有违背金币的指引。‘圣灵指路‘……我们看到了指路的雕像,但圣灵又在哪里呢?” 罗伯特又陷入了沉思。 不可能那么简单,阿尔弗雷德心想。凭着几个月来累积的经验,他现在有一套简单的甄别事 物真相的办法,第一条便是:只要连他都能够毫不费劲地想出来的点子,一定是错误的。 但是很快,令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事情发生了。 “成了!我找到了宝藏,满满一整箱子的黄金呀!” 卡斯特的声音从地下传来,那是他们已经挖开的缝隙,而那下面连通着一个宽阔的空间,装有黄金的箱子便埋藏其中。 以安格为首的一帮人迅速冲了过去,他们围在缝隙边上,甚至堵住了光线,这惹得下面的卡斯特等人大为光火。 “嘿,快滚开,这些东西都是女王号的财产,可不够所有人分的!” 他倒还有点集体归属意识,知道自己的屁股坐在哪艘船上。 海盗们都很兴奋,但是见多识广的安格大人首先皱起了眉。 “不对呀……这数量,是不是少了点?” 罗伯特没有说话,巴德老爷则对他嗤之以鼻。 “哼哼,不愧是贪婪成性的西班牙人,竟然对财宝不屑一顾。我告诉你,这一箱子东西的价值,可要比我在银港的豪宅还要值钱呢,你懂吗?” 海盗们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但是西班牙人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 “……以西班牙帝国外交官的身份和眼光来看,这一箱财宝无异于羞辱。”他狠狠地说道。而这句话也同样说中了阿尔弗雷德的心事,的确,他自己从未见过这么多、这么多的钱财,但若以大国的宏伟叙事来看待,那这点财富简直可笑到了极点。 这怎么可能是麦哲伦穿越地球所埋藏的宝藏呢? “贪婪的家伙注定不会有好下场!”光头卡斯特笑着说,并看向他的船长。亨利·巴斯克并没有做过于情绪化的反应,他指示了瞎狗、夏尼等人,去帮助挖掘,把那箱子挖上来,带回女王号。 “也许这正是失落的宝藏。对于个人而言,它十分诱人,足以满足一船人下半辈子的富足生活。可之于国家,它却不值一提,恐怕西班牙和英国都要失望了。科伦大人更是要倒霉了。亨利略带讥讽地说。 必须承认,这是一个大宝箱,即便海盗们每人携带足以压垮膝盖的分量,他们也无法将财宝全数运走。而天色已经昏暗了下来。 “今天就在此驻扎吧。”亨利下令道。 罗伯特找到了巴德老爷,说道:“我们应该抓紧时间继续寻宝,毕竟谁也不知道前方存在什么,至少现在应该把能做的都做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巴德老爷疑惑地说道,但眼睛却狡猾地瞟向了别的地方。 “没人在偷听……除了阿尔少爷,我已经检查过了。”罗伯特不耐烦地说。 阿尔弗雷德不好意思地走进二人,他的确在偷听,不为别的,只是得到些不一样的观点,好帮助他解答眼下困惑的局面。 比如,这一大箱子黄金,是否真的就是失落宝藏本身呢? “你觉得呢?”巴德老爷反问阿尔弗雷德。 “我觉得很奇怪,因为按照金币的提示,我们至今仍没有想出‘圣灵指路’的谜题。” “也许我们已经解开了,只是自己还不知道,否则我们不应该找到财宝。是的,财宝是奖励,不是诅咒,那黄金是真实的,我这双老眼可不会看错。”巴德老爷看着不远处不断搬运黄金的海盗,吹着口哨说道。 “圣灵之路,这已经是最后的提示了,对吧?”罗伯特说,“我同意阿尔的观点,不解开这个谜,一切的行动都是不明智的,也叫人无法就此罢休……我们应该告诉亨利,让我们单独行动。” “他不会这样做的。”巴德老爷惋惜地摇了摇头。“我一直在观察他,发现他对那箱黄金毫无兴趣……他的志向在别处,不会被眼前的小利所蒙蔽。” “……试试看吧。”罗伯特说。 结果正如巴德老爷所预料的,比起寻宝,亨利似乎正把精力放在与海神号的决斗上,而在客人还未到场之时,他并不急于找寻宝藏。他驳回了罗伯特单独行动的提议,却留了一条充满暗示的后路——他可以派一小批人去探路。 “请务必让我参与其中!”罗伯特嚷道。 “随你的便。”亨利面无表情地说。 罗伯特卸下了包裹,开始准备轻装上路。而他甚至没有将此事告诉巴德老爷和阿尔弗雷德。 天色暗淡了下来,温度也变得更低了,风像一把锋利的刀片,一刀一刀片得人们直打哆嗦,阿尔把大衣裹得紧紧的,可面对高纬度的可怖威力,纵使是那些最稳重的人也没办法保持从容。 但是队伍的气氛却十分热烈,寻找到宝藏的事实极大地增强了亨利·巴斯克的威望。不止是海盗们对他感恩戴德,就连那些原本为良民,只是被胁迫着参与寻宝劳作的人们,也开始觊觎那些不大可能给到他们的财富。许多人结伴前往亨利船长那儿,表示想要加入海盗,了却残生。而亨利也是来者不拒,只是会强调今时今日所找到的财宝不属于那些新加入的人。 神庙很快变得拥挤了起来,营火从石柱、地板、角落以及威严的波塞冬石像脚底升起,暂时解决了饥饿与寒冷的问题。可这神庙仿佛四处漏风,呼啸的大风就像一个蹩脚的女高音歌手,给人们的耳朵带来了无尽的折磨。海盗们开始出言不逊,诅咒这个欠缺维护的神庙,为这里没有被火山喷火毁灭而惋惜。 艾米丽开始为她的同伴们准备食物,对于阿尔来说,这是此夜唯一的慰藉。他坐在神庙的门口——淑女号的人全都被安置于此——仔细思索亨利的无动于衷和罗伯特的独行出走。之前的疑惑又涌上了心头,他无法看清身边那本应十分熟悉的人。比如亨利巴斯克,他就是一个只会迫害善良百姓的恶徒,一辈子只懂得贪婪地追求那些本不属于他的财富。可另一方面,阿尔从未见过有哪个恶徒在面对财宝时,会如此冷酷、镇定、胸有成竹——即使是在那些最惊心动魄的小说里也不曾见过。 一个事实足以令阿尔弗雷德产生怀疑:亨利一点也不急于寻找财宝,至少比起急切想要赚取名望的罗伯特先生来说,亨利可要淡薄得太多了。但亨利·巴斯克一定也有自己的执念,不然就会像巴德老爷和艾米丽那样看不到那转瞬即逝的神迹。 他一定有所图才对…… 阿尔弗雷德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个白痴,费劲心思居然只得出了一个人尽皆知的结论。 “啊!”阿尔怒吼了一声,觉得自己的脑子因为绕了弯路,已经变得与腿脚一样疲惫了。 可长夜漫漫,面对未知的人往往难以入眠,即使身心已经疲惫到极限,即使唯有睡眠是唯一的灵丹妙药,可那固执的灵魂却偏不服软,偏就要胡思乱想,好不容易抛下了关于亨利的谜团,却又被另一个团水草般的谜团紧紧缠绕:那所谓的“圣灵指路”究竟指的是什么玩意?是指波塞冬雕像的三叉戟吗?可波塞冬是希腊的神,又关“圣灵”什么事呢? 阿尔不免对骗子劳伦斯生起气来,近期这种倾向变得多了,他不止一次的想,要是这家伙真的希望有人找到宝藏,那何不替后人们考虑一下,至少把话说得稍微明白一点吧。 莫不是这家伙真是个骗子吧?但一箱子的黄金又是最佳的自证,说明他没有骗人。 阿尔弗雷德使劲摇了摇头,紧张地扼杀掉一切消极的想法,一切假设都需要实践来验证,在此之前,他应该保持乐观向上的心态。 第192章 大探险家的风度 时间已经不早,但某些人的热情并未随天色一起黯淡消退。诚然,阿尔弗雷德自己也对那“失落宝藏”的真面目感到有些失望,但他也不会像罗伯特那样,坚定地认为前方还有秘密,并因此否定已经确定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成果。 “我看,他已经有些走火入魔了,果然,这正是强者该有的偏执啊。”文森特中尉倚在树旁,看着罗伯特的身影说道。阿尔看到罗伯特跟在一群同样贪婪的暴徒后面,朝着三叉戟所指的方向——并非往地下,而是往地平面的方向——出发,不一会便消失在黑漆漆的森林中。 “我不明白,我在有生之年能否理解这种执念……这是不是意味着,我永远不可能成为了立足于世界前沿的引领者,而只能被动地享受开拓者带来的恩赐,并幻想着自己作为先驱者的姿态,就此聊以自慰,了却残生?” 他说出了他此行最大的收获,也是最大的疑惑。对世界的认识令阿尔弗雷德成熟,可其代价,则是平庸的、冷冰冰的现实,就像眼下的冷风一样寒冷刺骨。 阿尔弗雷德把外套裹紧,倚靠在坚硬的石板上,盯着那临时搭起的火堆出神地思考。他听到巴德老爷的鼾声响起,看着艾米丽煮了一壶热水,无私地照顾着受冻的人们。在靠近神庙的地方,船医拉姆引领着一首蹩脚的船歌,而不管会唱的还是不会唱的,海盗们都尽情表达着他们的情绪,可以说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 所有人都找到了自己的归属,唯有阿尔,似乎一直在寻觅,又一直在迷失。 “与其思索太多,不如行动起来。如果不知道怎么行动,至少让身体先动起来。” 路德的声音传来,阿尔刚抬起头,一把剑反射着篝火的光芒划过夜空,阿尔抬手一拿,接住了剑柄。 肌肉记忆还在提醒他早些时候的比试,那时候他见识了真正强大的剑士的姿态,那是技艺、态度和经验的完美结合,是他无比渴望达到的境界。 至少,在他尚且不怀疑自己的雄心壮志时是如此。 但是路德说的对,简直太有道理了,如果不知道怎么行动,至少让身体先动起来。 他摆出了进攻的架势,朝着路德发起了攻势。同时,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在一心两用,大脑在进行手脚协调的同时,还在默默盘算起逃脱的计划。 逃脱,逃离海盗,逃离困境,逃离一切令他感到茫然无谓的事物。 阿尔弗雷德挥舞利剑,一夜无眠。 南北球的一月正值夏秋季节,在清晨很早的时候,第一缕阳光便穿过了卫城神殿天花板的漏洞,给彻夜狂欢的人们一丝恼人的清醒。阿尔弗雷德躺在石板上,感到身上的外衣像中世纪的重型盔甲一般冰冷坚硬——他离火堆还是远了点。他试着坐起来,却发现头疼得难以言表。在医学上这叫做神经衰弱,这不幸的病症不请自来,并且极具扩散威力,在一夜之间便占据了神庙的半壁江山。虽然绝大部分人都享受了一个温暖宁静的夜晚,但现在他们都同阿尔一样头疼脑热,他们大声抱怨着,咒骂着,并且发誓只要回得去,就再也不会回到这个鬼地方。 可惜,贪婪没有尽头,而决心也同样没有诚意。一看到亨利从营地外围走来,这些口出狂言者一瞬间都成了哑巴,只会仰慕地望着他们的领袖。只见亨利踏下台阶,向神庙内做了个“请”的手势,接着,脸色苍白的罗伯特先生和一众狂热的海盗落魄地钻了进去,他们找了神庙里最近的火堆,朝着里面倒了些酒,泄气地瘫坐了下来。 “有什么发现吗?”亨利明知故问,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路很难走,我们砍了一晚上的植物,好不容易开出一条路来,却通到海边的悬崖峭壁了……没有,没有任何进展,我们白忙活了一整个晚上,好在朝霞给了我一些思路和灵感,让我不至于沮丧消沉。”罗伯特轻松地说,一点也不像彻夜劳作的样子。 “你听上去像个艺术家,乐观到有些发傻。”亨利笑着说。 “探险本身就是一门艺术,有些时候也是急不得的,瞧,我就为我的急躁付出了一整晚的代价。因此,船长,我请求你放大家半天假休息休息。” “放假?”亨利·巴斯克笑出了声。“瞧,我们已经找到了宝藏,这里不存在什么休不休息了,中午,等我们打包好最后一批货,便打道回府。” “是吗?那我得献上一句恭喜,才不有失礼节了。”罗伯特生硬地回答道。 阿尔懒洋洋地听着神庙里传出的对话,不知怎的,反而感到一阵安心。看来,就连见多识广且意志无比坚定的罗伯特先生也没有新的发现,这个消息是对他这样的半途而废者最好的慰藉。 只是罗伯特似乎并不这样想。 在海盗们开始了新一天的搬运后,罗伯特找上了淑女号的同伴,他的神情若有所思,并且时不时会看向亨利·巴斯克,值得巴德老爷出声提醒,他才回过神来。 “听着。”他压低了声音,只让巴德老爷和阿尔弗雷德听见。“亨利·巴斯克藏着什么秘密,我敢肯定。” “他从不相信任何人,自然藏着秘密。”巴德老爷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昨天的狂欢并无他的份,但是酒水他可蹭到了不少,这要多亏路德维希的交涉功力。 “不……我的意思是,你们有没有发现,这个亨利·巴斯克自从上岛以后,就一直表现出一种很奇怪的态度?” “我感觉到了。”阿尔立刻回复道,但内心却不安地动摇了起来。 “‘这个’?老天,你不是发现了什么不可言说的大秘密了吧!”巴德老爷起身嚷道,罗伯特赶紧伸出手指,让他收声。 “是的,我怀疑这个家伙并非亨利·巴斯克本人。”他又看向海盗船长,点了点头说道。 这是令人振奋的一幕,阿尔茅塞顿开,不仅不为这一爆炸性的观点感到惊讶,反而觉得自己发现了一直以来的异常点。亨利·巴斯克,这个人自登岛以后,已不仅一次令阿尔感到怪异,而如果他不是亨利本人的话,那就解释得通了。唯一不好解释的地方,在于这个疑似假冒的家伙与真品长得一模一样,不过,亨利是炼金术大师,而他手下又有许多精通奇门异术的怪胎,要做到这一点也并非不可能。 如果阿尔曾与留守在淑女号上的克劳有过交流的话,便会更加肯定他的想法。 “不会吧。”巴德老爷怀疑地望了望亨利。“你说,他不是海盗船长?” 罗伯特点了点头。 “可是为什么呢?”巴德老爷又问道。 罗伯特陷入了沉思,“只能说……亨利·巴斯克还有别的目的,并且这个目的对他而言,要比寻找宝藏还要重要,以至于他必须坐镇指挥。” “战争……”阿尔喃喃道。 罗伯特和巴德老爷都看向他。 “不,我是说……如果在此地的不是亨利,那他还可能在哪里呢?若要不被人发觉,那他就必须待在他的船长室内不与人接触,对吗?而那样一来,亨利便是坐镇三船帮的核心位置,那除了迎战来犯之敌,他还有什么必要这样做呢?” 罗伯特皱起眉,巴德老爷则像看乐子一般陷入了想象。 “可这说不通啊,亨利为什么……”罗伯特说,“来犯之敌……那即是内阁大臣科伦领导下的海神号联盟,包括贸易公司、财阀、外籍兵团,还有马龙·波迪尔的沉船湾势力。但是亨利犯不着与他们其中任何一方进行硬碰硬的接触,他没有理由这样做啊。倒不如说,现在寻宝才是我们这支松散的队伍的当务之急,这才是符合海盗利益的做法。” “也许亨利并不在乎谋求利益。”阿尔反驳道。 “这不符合人性,也不符合常理。” “亨利是个疯子,他从不按常理出牌。” 阿尔坚持地认为自己是对的,而令他感到欣慰的是,在有了充足的阅历之后,即便是大探险家罗伯特·霍尔,也不会再忽视他的想法。 “但是这给了我们机会。”阿尔继续提议道,“冒牌货的出现,证明了海盗不能少了亨利·巴斯克的领导,也就是说,咱们正面对一群愚蠢的、缺乏远见卓识的莽汉子,这正是摆脱海盗的最佳时机。” “也可以说,我们正面对一群暴虐、嗜血且难以控制的恶徒。总之,现在情况很微妙,我们必须更加小心行事,至于逃跑……我认为那并不可行。”罗伯特说。 “是因为你还想继续寻宝吗?”阿尔带着些许怨言问道,罗伯特惊讶地看着他,但似乎又没有想好要如何反驳。 “嗯……现在的情况很危险,看来我们得倍加留意才行了。说实话,找不到真正的宝藏将令我十分沮丧,但另一方面,保住自己的命才更为重要。”巴德老爷打圆场地说,尽力消除了二人的尴尬。 在接下去的几个小时里,海盗与水手形成了一种虚假的亲密合作关系。大部分水手看到了他们此生都未曾见过的财富,便抛弃了那些无法让他们填饱肚子的道德与良知,转而与海盗勾肩搭背。而海盗自然不会让利给这种卑微的姿态,却乐于利用他们的妄想,如上流社会的农场主一般榨取良民的全部价值。 于是,在触碰黄金以外的其他方面,他们开始合作,在密林中冰凉的溪水里捕鱼,或是采集坚硬又酸涩的浆果。至于如何烹调它们,在海盗厨师老莱奥不在的当下(即使他在也搞不出什么能让人振奋的花样),人们想要尝鲜野味,就得指望艾米丽一个人了。当然,少不了有人不识抬举,指望靠烹饪抬高自己的价值,便另起炉灶开始尝试烹调,结果煮出了不可名状的黑色物体,顺带着弄坏了一口锅。于是,这人被暴怒的海盗狂揍了一顿,几乎要丢掉了性命。常年生活于海上的海盗,只会做熏肉之类的简单食物,哪懂啥火候之类的概念,若是想要在海上吃一顿好的,除非能正好抓到本领高超的厨师(就像他们受伤了便要抓医生商船一样)。在教训了不识好歹的假厨师后,海盗们嬉皮笑脸地找上了艾米丽。 无奈,在海盗的胁迫下,艾米丽开始为他们烹饪,她简单处理了一下鲜鱼,便放火上烤炙。而为了满足海盗那填不满的胃口,她不得不请阿尔、耶米尔和安妮帮忙一起烤鱼。 “注意时间,别煮过了……时不时要翻一下面……小心底下的火要熄了……果酱先放一放,最后在淋上去……” 可惜,她是一个好厨师,却不是一个合格的老师,她焦急地看着阿尔手里的鱼开始着火,看耶米尔观察食物烧焦时的眼神逐渐深沉,她逐渐变得语无伦次起来。趁着这个间隙,向往自由的安妮突然跳了起来,像一只机灵的兔子,一溜烟便蹿出了神庙。而可怜的艾米丽担心她的安危,也顾不上有多少鱼被烤糊、有多少鱼需要翻面,跟着冲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大喊女孩的名字。 好在后来,许多人都掌握了烤鱼的基本技巧。于是整座神庙开始弥漫烟雾,人们毫不在意火灾的风险,如同置身于英格兰最热闹的乡村。阳光透过墙壁的天花板上的大洞直射进来,把躁动的人影映照在了烟雾上,它们像幽灵一样,随着升高的烟雾不停扭动着身体。 阿尔眯起了眼睛看着这奇特的景象,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其妙感觉,路德走到他旁边,把装有半条焦鱼的碗盆塞给了他。 “你可真是个大爷,连动都懒得动了。”他开门见山地说,阿尔注意到他的碗盆里同样有半条焦鱼。他没有反驳路德的话,而是起身拿了些浆果,把浆汁淋在自己的鱼上。 “呵呵,你看上去没什么精神啊,阿尔少爷。”罗伯特端着碗,慢慢也走了过来,看上去他刚刚睡了一个短觉。这是自登岸以来,罗伯特第一次主动找阿尔说话,也许,是要为他们早上时的尴尬进行辩解吧。 阿尔的怨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他瞪着罗伯特,小声嚷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哪一边?”罗伯特皱起眉头,就像没听懂一样。 “海盗还是良民,你到底是什么立场?我看你与那群海盗可打得火热呢!” “看在上帝的份上,阿尔少爷,你不是这么狭隘的人吧!”罗伯特显得有些惊讶,他从未想过,眼前这位崇拜自己的后辈,竟然会冲自己大喊大叫。 “阿尔少爷,我们应专注于找到宝藏,那是我们的唯一活路,至于海盗……哈,他们已经满足了,是吧,我怎么可能与那些人为伍……” “你是不会满足,这欲望的沟壑难填,与亨利·巴斯克简直如出一撤!” “听着,阿尔少爷,如果你有更好的可以帮助我们的办法,那我洗耳恭听。”罗伯特有些不耐烦了,他往海盗的方向瞟了一眼,确保这般放肆的谈话没被人听见。 “可现在你没有,所以,你为何不动动脑子,把该做的事情做好呢?比如再帮我想一想,那海神的三叉戟到底指向什么地方。” 话说到这份上,阿尔也明白自己不应再任性了,他有些羞愧,但仍赌气不愿道歉,而是借着解谜的话题接着往下说。 “我早就知道,那个三叉戟不可能指向宝藏,因为……” “因为太简单了,对吧?”罗伯特替他把话说完。“没错,事实的确如此,但不可否认,那群海盗说的也有道理,许多简单的东西往往被人为复杂化,使人饶进弯路、受尽劳苦,蓦然回首,却发现真相明明就在眼前,几乎全裸着向你跳舞呢。” 这是一个粗俗的玩笑,有异于罗伯特平常的形象,阿尔皱起眉头,意识到罗伯特并不像他看上去那般轻松从容。 “这是你以往探险的经验吗?” “探险?没错,可更多的教训却来自于我的生活。”他略显凄凉地说。阿尔感到很难受,之前冲罗伯特叫嚷的情绪已经消散了,他现在才发现,自己过去一直只关注罗伯特的光辉事迹,却从没想过这样一位人物,为什么在年老之时仍形影相吊,躲在远离欧陆的小岛上蒙混度日。 罗伯特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 “怎么样,你想到什么了吗?” “我只感到有些不对劲,仿佛真相就在眼前,却偏偏只差一步才能摸得到。” “有这感觉,证明你已经开窍了,准备好干一番大事业了。”罗伯特微笑着说。“像我以前那些老伙计们,一个个都是这样,这种时候往往不能强求,而是需要放松,静候灵光一闪便可。” 一时间,阿尔感到眼前的男人恢复了正常,又成为了那个和蔼可亲的老绅士。可他又想起巴德老爷的话:雷厉风行才是大探险家罗伯特本来的样子。于是,他歪着脑袋,恭敬地等待罗伯特继续说下去。 “可是……”阿尔迟疑地说,“您说过,我们现在处境危险,已经没有时间去慢慢等待了……” “怎么,幸运女神不再眷顾你了?”罗伯特半开玩笑地拍了拍阿尔的背,意思大概是让他别那么严肃,“阿尔少爷,你的好运真是令人羡慕,可这一次还是我这老东西领先一步。后生固然可畏,但老姜也仍然辛辣,不是吗?” “你已经知道‘圣灵指路’的意思了?”阿尔弗雷德惊讶地叫道。 “没错,这其实和我们之前遇到的神庙是同样的道理。这个遗迹是故意建成这种破败的模样。”他说着指了指神庙天花板上的大洞。“这些东西不是天灾,也非人祸,而是在建设之初便如此设计,只为了掩饰某种机关。”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阿尔皱了皱眉,品味着罗伯特的话。“你是说,那个大洞是用来触发机关的,就像盛酒的石盆一样?” 他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疯狂的景象:一个比肩风车大小的酒壶悬在天空,血一般的葡萄酒从天而降,穿过房顶的大洞灌进神庙……阿尔打了个哆嗦,强迫自己放弃惊悚的想象。 “正是,而且不比石盆的精巧原理和阳光直射的简单直观,这里的机关,需要我们更多地从心灵出发,出意识上来理解和认同……看着吧,接下来,我们只要耐心等待便好。圣灵指路,便要在今日为我们做出答复。” 阿尔感到有些摸不着头脑,可罗伯特没有多解释,一直保持着那自信的微笑,如散步一般悠闲地回到自己的篝火旁,专心地煮起自备的红茶。 第193章 圣灵指路 和平安宁的气氛仍在持续,就连被关押的良民都久违地笑出了声,渴望尽快找到财宝的海盗们没有危机与远见,竟然忘记了眼前的谜团和前方的危机。而亨利呢,他比绝大部分人都要沉得住气,只是静静地坐在波塞冬雕像的脚底下,面无表情地抽着烟斗——这就更像罗伯特所推测的那样,他是个糟糕的冒牌货了。 罗伯特并没有告诉阿尔弗雷德他的推测,因此,“圣灵指路”对于阿尔而言还是个谜团,并且最令他感到尴尬与焦心的是,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要解开这个谜团。 至少在此时此刻,现实的苦恼压过了理由的追求。自闭、自卑、自我怀疑,这些情感在滋生,并且毫不客气地暴露阿尔最脆弱的一面,美其名曰“成熟”。 唯有巴德老爷,倒是一点也不为这些事而揪心,也一点也不像个成熟的老人。他开心地蹦了过来,就像一个大号加胖版的耶米尔,不分敌我,只为汲取知识——或者食物。他在这边尝尝鲜鱼,又去那边要一份果酱,他把食物弄得满嘴都是,还全无自知地讲起笑话来。 “嘿,瞧瞧那位,那是阿尔弗雷德少爷!”他指着阿尔,兴奋地向海盗们介绍,“他可是我们的幸运星啊,全凭他,咱们才能发现这么块宝地啊!” 阿尔感到羞愧难当,并对巴德老爷这不自重的行为感到恼火不已。他这是在干什么,向罪犯推销自己? “嗨,你应该开心一些,阿尔少爷。”正想着,巴德老爷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阿尔没有说话,他正在竭力抵抗诱惑,以免去问巴德老爷还记不记得他有个侄女被关押在船上。 “瞧啊,这样的景象,咱们也有大半年没见过了吧!老实说,自打离开了银港,我已经太久没有好好享受过了!等以后回去,我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专心享福,啥地方也不去了!” 阿尔嘟囔地说还不知道回不回得去呢。 “你要有信心嘛,你可是我的幸运星啊!”巴德老爷依然嬉皮笑脸的,丝毫不为阿尔的消极态度动摇,他转过头去,看着人们急着弄出像样食物的滑稽场景。 “快乐……是的,我憋屈太久了,一定得好好享乐一番,既然海盗们准备打道回府,那我们就更应该及时行乐才是啊,你瞧瞧我都痩成什么样了!”他捏了捏自己的肚腩,似乎认为这很能说明问题,阿尔觉得他与大半年前并无区别。 “可怜的耶米尔,一定也会为我感到悲伤的,毕竟他以后再也不能躲在我的影子后面,去逃避夏洛蒂和艾米丽小姐的追捕了!”巴德老爷装模作样地叹气道。 “放心,就算加上安妮也一样躲得下!”阿尔实在忍不住讥讽道。 可突然之间,一道灵光击中了阿尔的大脑。 “影子?”他疑惑地自言自语,然后歪头望着假亨利所在的地方——那尊手持三叉戟的海神波塞冬雕像。 “不对,这里不像此前的神庙,并没有阳光,并没有……啊!” 他惊叫一声,吓得一旁的巴德老爷丢掉了碗盆。 “你瞎吵什么,阿尔少爷!” “罗伯特先生说过,这里的景象,有许多是刻意为之,而非遭人遗弃才形成的!” “哦……哦,毕竟这是一座神庙嘛……神庙自然会有些独特的设计。我记得此前去奥斯曼淘宝贝的时候,看到过一些拜占庭时期的图纸设计,它们……” 阿尔坚决地打断了巴德老爷的装疯卖傻。 “只要到了特定的时刻,那阳光便会穿过大洞投射到雕像上!我想,这便是此地的谜题!” “也许波塞冬的品味很是独特……我是说,的确,希腊时期的作品在奥斯曼并不算主流,可是……” “这样一来,三叉戟的影子将会指向一个新的方向,一个不同于其表明所指的方向!这正是由阳光所触发的最简单的指路机关,阳光下的三叉戟呀!” 两人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各自都没有要听对方话的意思。于是,阿尔干脆丢下聒噪的巴德老爷,朝波塞冬的石像奔去,他没有理会亨利怀疑的目光,眯起眼睛仔细查看石像底下的影子,然后又抬起头,观察头顶的大洞。 “没错,一定是这样。”他肯定地点了点头,因为满满的成就感而变得快乐了起来。 “是怎样?”亨利突然发问,把阿尔吓了一跳。海盗船长依然坐在原地,尽管他是个冒牌货,但依然是个凶残的海盗。他双目透着杀意,语气冰冷堪比外面的北风——自登陆以来,他从来没有催促过探索的进度,直到现在。 “你……你怎么……” “小子,你要是知道了什么,就赶紧说出来,不然可不要怪我心狠手辣。”假亨利恶狠狠地威胁道。 阿尔感到不公平,心想这个狐假虎威的家伙,对罗伯特先生是如此恭敬的态度,怎么对自己就这么霸道?就因为罗伯特懂的故弄玄虚,而阿尔则耿直地说漏了嘴?还是说假亨利得到了他的船长什么指示,必须得一切行动听罗伯特的? 当然,虽然气得够呛,阿尔还是乖乖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告诉亨利,只要等到特定的时刻,阳光便能投射在石像上,三叉戟的影子将指出正确的方向。 “哼,这就是罗伯特说的‘等待便好’吧。”亨利自嘲地笑了笑,然后闭上双目,靠着石像开始休息。 疑惑转到了阿尔这边,他禁不住向海盗发问:“就这样?知道了答案的海盗领队决定躺在石像底下休息?你应该知道,即使阳光没有真的投射进来,凭借洞口与石像的位置,我们也能大致推测出正确的方向吧!” 阿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冲动,他说的话听上去好像是在怂恿海盗赶紧行动起来一样……也许是他自己渴望早一点动身,而不是在废弃的神庙里懒洋洋地浪费时间吧。 一想到这里,阿尔又开始焦心了,难道,在经历了这一切看似不值得的磨难后,他的内心依然渴求建立一番功业? 假亨利半睁着眼睛,早已收起了几秒前的霸气。他指了指忙碌的人们,说道:“聪明人不会去破坏这样的气氛。” 阿尔知道,海盗的意思是继续休息,直到他们优哉游哉地搬运完黄金为止。 他正想追问出个理由,巴德老爷已经跑过来,将他一把拉开了。 “你这大少爷,真是既不嫌累,也不怕死啊?你居然敢跟亨利船长叫板,去剥夺大家好不容易得来的休息机会?” “你在偷听我们说话?”阿尔扬起眉毛,气愤地说。 “就你那嗓门,想让别人不听到都难……算我求你了,阿尔少爷。”巴德老爷装出一副哭腔,“求你体谅一下我的小腿肚子吧,这一天它可受了不少苦,总算有个机会可以休息一下!” “你跑得那么快,我可没看出哪块肉在受苦。”阿尔嘟囔道。 不过,阿尔看见了水手与海盗们那冷峻的眼神,意识到巴德老爷说的也许有些道理,自己的确该管一管嗓门了。现在,大家都聚在一起,他才能看出,真亨利把那些个性凶狠的头领们都留在了船队那边,比如黑色准男爵罗伯茨,比如大副切里琴科,而带来的家伙,似乎除了嗓门大的光头卡斯特外,其他人如夏尼、瞎狗等,本来就是混日子的家伙,对寻宝并没有太多热情。 既然不可能得到支持,阿尔便放弃了请缨出征的念头,他找了块温暖的地盘,一边拿树枝拨弄火堆,一边幻想着前方的奇遇——赐光、滴血、指路……他的确已经解开了劳伦斯的全部谜题,是吗?也就是说,三叉戟的影子所指示之处,将是旅途的终点。而他阿尔弗雷德,已经证明自己配得上寻宝的荣誉,哪怕那份荣誉与他所想象的并不一样…… 胡思乱想特别消耗精力,而对于一夜难眠的阿尔弗雷德来说,思考等同于催眠,他终究没能敌过睡魔的诱惑,忘记了脑袋的疼痛,忘记了人群的喧闹,忘记了罗伯特、亨利、巴德老爷,坠入了紫色的梦境。 “阿尔少爷,该起床了。”艾米丽的声音从耳边传来,阿尔吃力地睁开眼睛,顿时感到身体一阵轻松。 “适当的休息有助于探索的效率。”阿尔转过头,发现罗伯特正笑着同巴德老爷在说话。人们正忙着整备自己的装束行囊,阿尔也从毯子里爬出来,用手感受火堆的余热。 “已经到中午了吗?”阿尔问艾米丽。 “对呀,就在刚才,罗伯特先生和亨利先生一直盯着石像,然后突然就说知道方向了。” “嗯,想必太阳已将答案告诉了他俩,咱们也准备一下吧。” 下午,所有人都收了心,虽然个个精神饱满,脸上的神情却显得严肃而忧愁。现在,在经过充足的睡眠后,阿尔想清楚一些事情。为什么海盗们看似不紧不慢,寻宝的节奏如此拖沓?恐怕这也是得到了远在船上的真船长的指示:慢慢找,在时限之前,不要回去。 “圣灵”是雕像的影子,在阳光下显现出其真实所指,三叉戟的影子鄙夷地跨过海盗挖掘的大坑,指向了西北——他们来时的方向。 天气渐渐转冷,从火堆里汲取的热量很快便消散殆尽,人们紧抱身体,哆嗦着呼出白雾,他们扛着成吨的黄金,静静地走在杂草丛生的土地上,一路向西北行进。路上,酒瘾难耐的路德悄悄打开了酒瓶塞子,清脆的响声打破了沉默,巴德老爷抓住了路德的手,脸上写满了无奈。 “哦,看在老天的份上,路德,你能不能稍微控制一下,别总在关键时候把自己灌倒?” “什么啊,如果不是我要喝酒,你们可发现不了那石盆的秘密。”路德沾沾自喜地嚷道,自从艾米丽把事情经过告诉清醒的他之后,他逢人便到处炫耀自己的功劳。 “是啊,是啊!”巴德老爷尖声叫道,“可请你行行好,现在别喝那么多,如果你把酒喝光了,就没那么好运气救我们于水火了,是吧!” 路德怀疑地看了他的雇主一眼,把那一瓶酒轻轻地塞进了包里。 到了傍晚的时候,地面变成了向上的坡道,植物倒是越发稀疏起来,露出了尚未消融的白色冻土与黑色的土灰。落日的余辉照射在前,那是连绵的山脉,山顶被皑皑白雪覆盖,山坡却全是灰色的土石。罗伯特谨慎地对照指南针,不止一次地朝远处张望,脸上露出了怀疑的神色。 “奇怪了,那座山,与我们发现的第一座火山相邻,也就是说,我们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聪明,把宝物藏在原地!这叫灯下黑呢。”巴德老爷赞叹不已。 上山的路越来越难走,这座山比先前的火山更为陡峭,且冻土中混杂着松软的火山灰。这里不是植物茂盛的丛林,海盗们扛着黄金已是疲劳至极,无法简单地用刀剑解决问题。好在冻土中依稀能够看到一条小路,就像朝圣者的引渡人,指引众人前行。到了这里,几十人的大队伍已经显得臃肿不堪了。假亨利把人分成了两组,有十几个人,包括亨利自己、卡斯特、罗伯特、阿尔弗雷德、路德、耶米尔、艾米丽和巴德老爷,作为探索组继续往山上走,而其他人则组成留守组,在山腰安营,保管着骆马与物资,一边警戒周边情况,一边接应上山的探索组。 令阿尔意外的是,一直喊累的巴德老爷,并不反对自己去山上走一遭。 领头的罗伯特则精神抖擞,他的拐杖杵进冻土里,留下一个个深深的洞口,他依然拿着指南针,不时地看上两眼,并对比冻土上那一道浅浅的小路。路德在一旁协助他,这使得两人的步伐十分稳健。 “大致方向没错……”罗伯特自言自语。“可究竟是谁建了这条路……” 假亨利没有说话,默默地跟在罗伯特后面,光头卡斯特呼哧呼哧地喘气,呼出大片白雾。更后面的巴德老爷被阿尔与艾米丽扶着,三人形成了一个三角锥,艰难地往前移动。 火地岛存在非常高的山峰,而他们目之所及的山峰,显然并不在高峰之列,因此,当天色完全暗下来以后,阿尔心里估摸着他们应该已经走完了一半的路程。正当他琢磨着火把与油灯是否能够支撑旅程继续进行的时候,眼尖的耶米尔突然叫了起来。 “快瞧那里!” 阿尔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他已经看不清耶米尔的手势),看见一片漆黑之中竟有零零星星的诡异红光,犹如魔鬼的眼睛在闪烁。 “那里?不是那里吧!”巴德老爷的声音有些颤抖。 大多数人并不像巴德老爷那样惊慌失措,而是感到一阵放松。“总算到了!”卡斯特大声嚷道,声音虽然沙哑,却足以振奋人心。 大家一鼓作气,踩着细软的沙土往上冲去。阿尔顶着巴德老爷使劲往前挤,听到了前面传来的欢呼声。 “看来真是这里了……喂,你能不能出点力!”阿尔厌恶地冲巴德老爷嚷道,后者已经完全丧失的意志,任凭身躯向山下倾泻,这等于把重量都压在了阿尔身上。 “我不行了,实在走不动了。”巴德老爷耍赖地说,完全不理会阿尔的抱怨。 “阿尔少爷,要我说,咱们就撤了力,让老爷自己滚下山去!”艾米丽尖声叫道,听起来也是火气十足。巴德老爷哪受得了这般威胁,赶忙摆脱了两人,一边抱怨一边朝人群走去。 总算,他们跟上了队伍,来到了闪烁红光的地方——那是一个山洞,而红光则是装饰在洞口的水晶,不知为何,当他们走近时,水晶便不再闪烁。不过大部分人并没有注意到这点,比起洞口的小小物件,还是山洞里的景象更吸引人。 “这是……这是什么啊?”卡斯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显然无法理解自己亲眼所见之物。 众人点亮火把和油灯,然后陷入了同卡斯特一样的惊愕中。他们飞快地环顾四周,飘忽不定的眼光使劲寻找安全的落脚点,仿佛马上便要窒息了一般。阿尔选择盯住右边墙壁的一小部分,强迫自己冷静观察。只见墙壁上生出无数个人头,每一个都面目狰狞,如恶鬼一般张大了嘴,他们的眼睛没有瞳孔,只剩下空荡荡的眼白,有一些人从墙中伸出了细长的双手,像是在逃命,又像是在努力捉住通道里的人一样。 恶毒的诅咒,这是阿尔脑海中浮现的词汇。但或许,被诅咒之人都是罪有应得,只因他们从未想过去遏制自己内心那永无止境的欲望? 或许,这便是贪婪之人的下场,是不知敬畏之人的下场。 是罗伯特、巴德老爷,以及阿尔弗雷德的下场。 第194章 人性之路 镶嵌在墙里的人。 融化在墙里的人。 在墙里痛苦挣扎,直至死去的人,还保留其生命最后一刻的狰狞面目。 这是阿尔弗雷德的所见所感,这大大震撼了他,比起伦敦塔里那些愤世嫉俗的悲观想象,这儿的一切要更加恶心,更加恐怖,仿佛这已经超过了人类能力所能做到的极限,超过了人类道德应该触碰的底线。 这些人生前一定受尽了极苦,就像深陷炼狱,承受着世人难以想象的苦难。是谁把他们融化进墙里的?怎么做到的?是诅咒或魔法吗?还是说那是来自宇宙星辰,或幽幽深海中的,那些阿尔弗雷德无法理解的力量? 他感觉自己快要疯了,只在一瞬间,那些人世间的烦恼全都变得不值一提。什么海盗与良民,什么宝藏与名望,在这超越常理的疯狂面前,全都不值一提。 “嗯……真是好技艺。”亨利讽刺地说。 阿尔愣住了。 “的确,论技艺,这些东西简直可与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之作一较高下,但论心意……说实话,做这东西的人未免太过低劣、恶心了。”罗伯特皱着眉头说。 “你们在说什么呀……”阿尔疑惑地问道。他的声音还有些颤抖,巴德老爷拉了拉他,叫他仔细观察这些人的样子。 “他们都是石像,不是真的东西。”他捂着嘴小声说着,却故意没有掩饰嘲笑的意味。 阿尔鼓起勇气,又仔细看了一遍,发现这些人果然不是真正的人,而是由山中的岩石雕刻而成,它们从通道的左边、右边和上边伸出,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火光能照射的极限,每一个都展现出一副极度痛苦的模样。 这是一条被人为挖通的通道,其入口处非常隐蔽,若非遵循指引绕一大圈,没有人会来到这个地方。而在通道动工的时候,技艺高超的雕刻家便设计了这样惊悚的景象,让旅途劳累的探险家们感受到惊恐与震撼。 “瞧啊,这个温馨的问候。”亨利指了指他们头顶,那里的人像中间吊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许多语言和符号,阿尔认出了其中一种文字——英语——被惊悚的笔锋深深地刻在石碑底端。 “离开……”他小声地念道。 “看来咱们总算找到麦哲伦藏宝的地方了。”罗伯特满意地点了点头。“巴德老爷家的日记里提过,骗子劳伦斯说他的船队汇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船员,现在他们用不同的语言,表达了相同的志向。” “但日记里可没提到他们喜欢搞恐怖的欢迎仪式。”巴德老爷惊恐地说。 “的确有点恐怖。”阿尔嘟囔着,而耶米尔已经被吓得两腿发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这并非恐怖,而是有必要的威慑。”罗伯特说,“实际上,在埃及和美洲,这样的文化十分流行,也的确对胆小的盗墓者们起到了喝止的作用。可惜,咱们不是盗墓者,他们也不是法老或国王。” 罗伯特说完,便大步向洞里走去,接着,海盗们也跟了进去。 “你们不会怕了吧?”安格大人戏谑地看了阿尔弗雷德一眼,然后也跟着走进了洞里。阿尔弗雷德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走进了黑暗的恐怖的洞里。 狭长的通道根本看不到头,油灯和火把拓宽了人们的视野,但其中到处都是面目扭曲的人像。阿尔紧张得直冒冷汗,只好盯着地上,难以克制不胡思乱想。前所未有的敏锐,令他感到艾米丽的鼻息,感到巴德老爷的心跳,感到脚下的道路正在朝上延伸,就像前往天堂的阶梯,可通向的也许是地狱。 阿尔艰难地咽了口唾液,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他鼓起勇气,把火把举高,却发现通道的尽头依然是一片黑暗,而来时的道路也已陷入了同样的黑暗。 简直就像被巨蛇吞没了一样,他苦中作乐地展开联想。可就算勇士迎战巨蛇的精彩桥段也无法抑制他的冷汗不断流淌。 “什么?”最前方传来声音,阿尔听出是罗伯特在询问。 可是他在问谁呢? “等等,别走!事情不应该是这样子的!”罗伯特接着说,语气听起来有些……悲凉。 “发生了什么,罗伯特先生?”阿尔惊慌地问道,可回答他的却是亨利愤怒的声音。 “嘿,文森特,快看啊,那不正是咱们的宝藏吗?该死的,我知道那些家伙,就是他们窃取了伟大的西班牙帝国的宝藏,快去追,快去追!”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阿尔朝前面吼道,但是回应他的只有恐怖的回声。 “这一天我等了很久了,阿飞!” “阿飞?”阿尔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但更惊讶发声的人——那是假亨利,看来他也找到了自己的渴望…… “黄金,黄金啊!”海盗们几乎炸开了锅,开始在狭窄的通道冲刺,哪怕被那些可怕突出的石像割伤也在所不惜。 阿尔明白了,这个通道存在机关,就像他们在此前的山顶神庙,及倒酒进平台的机关一样,这里也存在某种细微的颗粒,会让人陷入幻觉不可自拔。而与之前不同的时,此次的幻觉是连续的、不会自行中断的。 此外,阿尔弗雷德还有些沮丧地意识到,这一切都关乎心态,这便是他自己没有陷入幻境的原因。 但这恐怕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你有什么感觉吗?”他问身边的艾米丽,后者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们是疯了吗?”巴德老爷疑惑地瞪大了眼睛。 阿尔弗雷德想起来了,艾米丽和巴德老爷,也是从来就没有见到过幻觉。巴德老爷甚至还为此怀疑过自己持有的金币是假的呢。可是,不论艾米丽的天真,为何一向狡诈做作的巴德老爷也看不见幻觉?难道他没有任何世俗的欲望?可是不对啊,这起寻宝之旅,不本来就是巴德老爷组织起来的吗? 阿尔回过神来,发现悲伤的罗伯特先生和愤怒的假亨利都已不见了踪影。接着,阿尔突然陷入了幻觉——或者说,由于他的复杂心态,他正处于现实与虚幻的夹缝。他依然能看见通道四周的可怖石像,但同时,通道的尽头已经被光明点亮,那里有红地毯,有热烈的民众,有飞舞的花絮,有等待英雄归来的盛大宴会。 太虚假了,阿尔一看就知道这是幻觉。他摇了摇头,企图摆脱这种受幻觉摆布的境地,但不知从何时起,他发现自己已是独自一人,别说前方,就连身后的人也不见了踪影。 “巴德老爷,艾米丽?”他呼喊道,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停下了脚步,闭上眼睛,指望在片刻的自我安慰后能看到一个正常的场景。然后,他满怀期待地睁开眼,只感觉周围石像的面孔变得更加诡异了。 “大家都去哪了?”他颤抖着往回走,指望能够遇到几个活人。他不明白,也不敢去想象,明明是一条笔直的通路,自己怎么就与大家走散了呢? “喂!”他大声喊叫,响应的只有重重叠叠的回音。 他想一笑了之,然后大叫让其他人别开玩笑了。但很快,他内心理智的那一部分便不断敲打他的胸膛,提醒他正视现实,不要再像以前那样耍少爷脾气。 阿尔深吸了一口气,仔细观察四周,并且强迫自己去适应,去直面恐惧。渐渐的,人像显得没那么诡异和恐怖了,他壮起胆子,重新开始前进,一边思考着自己的境地。 毫无疑问,二十几人的队伍是不会凭空消失的。但阿尔并不是没见过奇迹,事实上,他在心中一直隐隐期待发生这样的事,好让他得以摆脱海盗的控制。现在这不就是实现了吗? “嘿,大少爷,小老弟!”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把阿尔吓了一跳。他猛地转过身,发现来者是他熟悉的人——泰瑞·肖博特。 “泰瑞?你怎么……” “大少爷就是大少爷,遇到不懂的事就只晓得问,从来不动动他那生锈的脑子。” 阿尔本该感到高兴,毕竟见到了分离数月的兄弟,但泰瑞的话令他顿时生气了,他不禁忘记了这几个月吃的苦头,回忆起银港那些郁郁不得志的日子。 “不是这样的!”他大声喊道,“我只是……” “你只是太安逸了,什么事情都有人帮你做好。”泰瑞的声音变冷了,变得咄咄逼人,一点也不像他的混账老哥。 “那不是我的错……”阿尔动摇了,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但最要命的是,他内心的一部分承认,这些指责是真实的,他的确是个纨绔子弟,的确是个……少爷…… “那不是你的错……”那个声音换了种温和的语气,听起来又像是泰瑞了,泰瑞虽然混账,可对他这个弟弟可以说是关怀备至。 “或者说,在那种环境里,养尊处优有什么错呢?” “可是我不想这样!所以我才离开了,我出海冒险,来到这个地方,就是想证明我跟那群贵族不一样!”阿尔几乎是在呐喊,可泰瑞却是不骄不躁。 “结果呢?你真的离开了吗?” “什么?” “你真的摆脱了少爷的身份吗?瞧瞧别人是怎么说你的?阿尔少爷,阿尔少爷,连煮一顿饭都需要女仆帮忙的阿尔少爷!”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为了能够出海,才假装是厨师的……我并不懂得厨艺,就跟其他人一样!而且艾米丽也不是我的女仆!” 但是有一点他无法辩解,同伴们的确称他做“少爷”。 “醒醒吧,阿尔弗雷德,即便你自己愿意改变,可这个世界会给你机会吗?你就是你,命中注定的贵族子弟,命中注定地逍遥快活一辈子!” “你在胡说。”阿尔消极地说,似乎已经没力气反驳了。 “我没有。”泰瑞的声音又变了,他离开了黑暗,出现在阿尔眼前。华贵的衣服、浮夸的裤子、整洁的假发……这是百分之一百泰瑞的着装,可那张带着轻浮笑容的脸,分明就属于阿尔弗雷德自己。 是啊,真正的泰瑞,可不会苦口婆心地说服他那固执己见的弟弟。 真正的泰瑞,也不会手舞足蹈地解释一个深刻的哲理,首先他并不具备那样的学识,其次,他被亨利·巴斯克砍掉了一只手…… 原来阿尔一直在与自己的内心辩驳。 “放下吧,阿尔弗雷德,放下吧。这是我们的命运,我们注定享福,注定过一辈子肥猪一般的生活。”贵族阿尔笑着说。 “恕我拒绝。”阿尔冷静地说。 他已经明白了这幻觉的原理了,但仍然不明白,这时间为何有如此恶毒的诅咒。麦哲伦和劳伦斯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把寻宝之旅遍布人性的拷问,让每一个踌躇满志的人陷入对自我深深的怀疑,这长长的通道,是名副其实的人性之路,其中突出的扭曲人像,便是受尽折磨的人性所表现出来的模样。 “放下吧,放下吧……”贵族阿尔机械般地说,似乎那是他唯一擅长的话语,又或者,他只要一直重复这句话,便足以激怒真正的阿尔弗雷德。 他做到了。阿尔暴怒地挥出一拳,拳头穿过贵族阿尔的头,打击感十分真切。阿尔知道,在遥远的现实中,有一个可怜虫因为他的冲突而受到了打击。他感到懊悔不已,并真诚希望那人不是艾米丽或巴德老爷。 而懊悔的情绪,似乎又助长了幻象的威力,贵族阿尔变得越发高大,几乎堵住了通道尽头的光源。 “走开!让我醒来!”阿尔绝望地喊道。 他开始奔跑,尽管他的大脑清楚地知道这是不明智的行为,却完全无法克制肉体的行动,他竭尽全力去避过周围突出的石像,却依然被尖端划伤,而痛疼也不能使他清醒,仿佛仍在助长幻象的威势。 “艾米丽,艾米丽!”他求助地大喊,呼唤着他最心心念念的女子。他总算知道了,天真无邪的艾米丽,永远这世上最宝贵的品质,而那,将是他阿尔弗雷德最后的救赎。 “放下吧,放下吧。”贵族阿尔嘲笑地说,并冲阿尔弗雷德敞开双臂。 第195章 海盗的内鬼 克劳打了个滚,从海神号船舱的吊床上摔了下来。 左臂上的擦伤已经痊愈,却仍在隐隐作痛——亨利·巴斯克的子弹并没有贯穿他的身体,克劳宁愿相信那是他少有的好运气在左右他的命运。 “内鬼……”他轻蔑地说出这个词。亨利·巴斯克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内鬼。而现在,他果真成了一个内鬼——一个来自三船帮的,打入科伦大人海神号的内鬼。 “只是到了这里,一切就不是你说了算了,亨利·巴斯克,我有自己的打算!”他在心里怒吼着,宣泄那差点没命的心悸。亨利要求他成为内鬼,去探听海神号的情报,这他也忍了,但亨利居然向他射击,用的还是真正的子弹,只要那枪口稍微偏一点,那他就能原地升天,从此抛除人世间的杂念和破事了。 “他妈的,真该死!”一想到这儿,他便气愤地猛捶甲板。然而海神号厚实的墙壁绝不会与其他庸俗低劣的功能性帆船相提并论,克劳的怒气倒头来只是反馈到了他自己身上,右手筋骨的疼痛惹得他直叫唤。他曾经历过一些惊心动魄的事情,包括在海盗的炮火中挣扎求生,在海盗的法庭上装疯卖傻,从高高的伦敦塔监狱一跃而下……但没有任何一次经历像这次这样令他印象深刻。 濒临死亡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真切地看到了……希望。该死的,这是一个乞丐不该存有的妄想,他看到了夏洛蒂发自内心的关切,看到她因紧张和愤怒而扭曲的脸庞……他多么想告诉她,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只是一个该死的臭海盗下达的该死的任务呢。 “喂,安静点!”大炮旁边的水手不满地嚷道,于是克劳从冰凉的地板上爬起来,重新躺倒在吊床上。栏杆外看守他的暴躁船员是一种不稳定的危险因素,他绝不能过于招摇。 克劳知道,自己必须要做两件事情,一是回顾过去,一是分析当下。他轻轻摇晃吊床,拨开挡在眼前的红发,在脑中把自己的遭遇从头过了一遍。 他来自银港,是波德里克麾下的银港公会的一员。他职位不高,却颇受波叔关照,与埃里克、鼠眼交往甚密,并照顾着耶米尔和安妮的生活。但这一切却因一枚金币而破灭了。在偶然间,他得到了一个情报,并因此潜入了多米尼克·巴德老爷的府邸,盗取一枚据称是无价之宝的金币。可实际上,这是狡猾的巴德老爷为觊觎金币之人所下的圈套,克劳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钓出了觊觎金币的伦敦公会杀手,还有大海盗“鬣狗”亨利·巴斯克。不幸的事情发生了,海盗袭击了港口,克劳与好友埃里克也沦为海盗的俘虏,波叔身死当场,鼠眼被枪决……自那以后,他就被迫协助海盗的寻宝行动,他去过沉船湾,去过伦敦,他目睹了亨利的炼金术让假金币暴露,他亲眼看到亨利火烧沉船湾,他跟着卡特从巴德老爷那夺取了真的金币,他跟随三船帮来到麦哲伦海峡,然后被亨利·巴斯克胁迫,来到科伦大人这边充当内鬼。 克劳本以为这行不通,甚至觉得,若是大英帝国的司法系统仍有一半清醒,他八成是要上绞架的。可意外的是,他在海神号上受到了礼遇,科伦大人为他担保,说他是被逼迫而犯下海盗罪行的良民,是可以宽恕和改造的对象。 前提是戴罪立功。 克劳知道科伦大人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曾与海盗为伍的他,无疑知道更多的情报,海神号在麦哲伦海峡遭遇了意料之外的损失,他们安排在海峡里的人被亨利无差别轰炸,这不仅造成了平民的伤亡,更令他们可贵的情报力量失去了功能。科伦现在可谓非常恼火,除了要应对议会那无止无休的责问和指控外,还要处理因平民死亡而产生的外交问题。他现在不能再出岔子了,因此克劳的情报可谓是必要的。 但是克劳并不傻,他知道情报的价值,同时,也要防止科伦过河拆桥,使他在事后又背上“自甘堕落,与海盗狼狈为奸”之类的指控。因此,在墨迹了两天之后,他坦诚地告诉科伦,亨利的目的地是火地岛,并且如果海神号的眼线沿着海岸线仔细搜寻,他们应该能够找到三船帮隐藏起来下锚的地方。 这是亨利提前给予他的情报“裕度”。通过真真假假的情报混合,来混淆视听,防止因满口胡话而被当场拆除身份的可能。但克劳并不珍惜这些裕度,这一方面是源于对自己聪明才智的信心,另一方面则是全因对亨利的憎恨。 “要怪就怪你自己吧,亨利·巴斯克,谁叫你如此泯灭人性。”克劳问心无愧地想。 然而,他也明白,他不可能完全摆脱亨利的控制,毕竟,像埃里克、耶米尔、安妮,还有夏洛蒂,他们都是海盗的阶下囚,而所有人都知道,重情重义的红发克劳,不会抛弃他在意的人。 在短暂的迷茫后,克劳开始思考亨利的意图。显然,比起恢弘的寻宝之旅,亨利更加在意的是海神号的动向。这也可以理解,如果不解决内阁大臣的威胁,那即便寻到了旷世珍宝,也是为他人做嫁衣。也就是说,如今的麦哲伦海峡里已经成为了一个大舞台,一个只等着科伦登台亮相,然后成为众矢之的大舞台。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克劳他自己现在的处境可不妙啊。 克劳烦躁地想着,转头看了看看守他的水手。这些家伙每两人一班,每天三班倒,无死角监视,就连他上厕所也被人盯着,这待遇实在令克劳受宠若惊。他寻思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因而被严加看管,亦或是海神号的人员已经饱和到无处安放的地步。而事实上,科伦大人的这艘本就如怪物一般的巨大的船,却已经承载了超出标准两倍以上的人员,这其中有美丽安吉的亲卫队、美洲贸易公司的外籍兵团、阿巴贡财团风险投资公司的雇佣兵以及伦敦公会的乞丐。科伦大人集结的这些势力是如此狂热、贪婪、迫不及待要展现实力,且对杀人毫无芥蒂。这是世界上最可怕、最有活力的群体,要价自然不菲,所有的眼睛都死死地盯着各自的好处,指望在科伦大人的主导下分得属于自己的一份蛋糕。 在这样的情况下,一般的水手和士兵就只配挤在狭窄的环境中艰难过活,囚犯就更不用说了,不管是囚犯本人,还是看守他的人,实际都是在努力寻找栖身之所罢了。克劳其实已算走运,大概是因为他对科伦还有价值,所以他被分配到监禁房,只有一个吊床位,而避免像三角贸易中的奴隶那样拥挤的下场。 这展示海神号联盟的雄心壮志:大人物们委身于拥挤的帆船中,亲自来到了这地球最南端的蛮荒烟瘴之地。彼得上校指挥美洲贸易公司的外籍兵团,作为战斗的主力。美丽安吉时不时登台演出,以安抚她那狂热的追随者。那个被绷带绑得像个木乃伊的公会代言人皮索则是海神号的情报中枢,四面八方的消息透过伦敦公会那庞大的情报网传到他的耳中,再转述给其他需要知道的大人那儿去。至于老财主阿巴贡,他就像个身经百战的战神,接受一切,却又怀疑一切,他亲自参与了远航,只为贪婪地赚取他并不缺少的财富。为此,他忘记自己衰老的肉体,竟一天一天变得精神起来,如果哪一天他丢了轮椅直接站起来,那也不是一件令人意外的事。只不过他那早已垂涎宝座的儿子会为此很不高兴。 “哪个都不是好东西。”克劳在心里骂道。 但是另一个公正到缺乏同情心的声音却在他心中响起。 “你也不怎么样。” …… 的确,与科伦大人这些威风凛凛的手下相比,克劳就像一个没种的蠢货。他不得不归顺杀害他朋友的家伙(尽管这个叫鼠眼的朋友曾使计令他了顿牢饭),接着又不得正视他最敬爱的波叔的死亡(凶手是伦敦公会,这是他思虑后得出的结论)。 一想到这,克劳便恨恨地咬紧了牙。 “等着吧,我要干掉科伦,然后干掉亨利。我要为鼠眼和波叔报仇!” 一旁的守卫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哈欠,克劳灵机一动,开始与无聊的守卫套近乎。 “嘿,美丽安吉的表演真有那么好看吗?” 守卫愣了一下,大概没想过这红发乞丐会找自己搭话,他瞅了瞅一旁的同伴,发现他正靠在墙上,呼噜声从下拉的帽子里传出来。 “我……”他正待回答,船舱的门给打开了。守卫惊慌地立正,但他并未完全熟悉这个动作,使得右脚用力踩在了左脚尖上。这证实了克劳的想法:这些家伙只是被临时安排了工作的粗鲁水手而已。 “咳,咳……” 克劳不看便知道来者何人。莫林,这家伙以前就是个地方官员的跟屁虫,现在却很受内阁大臣的器重。他成了科伦大人的私人助理,也间接管理着美丽安吉亲卫队,他现在趾高气昂,到哪里都要装腔作势地咳嗽两声,好让其他人注意他的存在。也许,这是卑微的他对权力能行之事的声明,以表明他不会永远卑微。他一定十分珍惜眼下的日子,并对科伦大人感激涕零。 “是时候了,科伦大人让你上去。”他一本正经地说,就像在颁布一道皇帝的圣旨。 “上去干嘛?”克劳找茬似地问道,以杀一杀莫林的官威。果然,莫林涨红了脸,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你搞清楚状况,红毛猴子!要不是科伦大人保你,你早就吊死在麦哲伦海峡入口了。你怎么能这么没礼貌,这么不知好歹?” “行了行了,别跟我来这套,科伦找我干嘛?”克劳不耐烦地嚷道。 莫林瞪着克劳,片刻之后才不情愿地开口。 “海神号已经到达火地岛沿岸了,科伦大人让你去甲板,指认亨利·巴斯克所在的地方。” “这么快?”克劳有些吃惊,他算了算时间,发现从他离开亨利,也就只过了五天而已,他是在第二天找到海神号的,而又过了两天,他才告诉科伦海盗躲在火地岛。 也就是说,仅仅过了一天,海神号便开到了目的地,这效率比起大英帝国那腐败的官僚制度而言,简直算得上是神速了。 他跟着莫林走出了牢房,开始穿行海神号那大的吓人却十分拥挤的的船舱和走廊。 “别那么惊讶。我们有超过三百个线人,每天都有更准确的情报送来。再加上顺风……”莫林得意洋洋地说,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的功劳。“此刻,三艘小船正在为海神号领航……没错,我们是历经九转十八弯,但海神号依然在高速前进。” “科伦大人究竟是什么人,他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号召力?” 这是克劳第八次问这个问题,目的是让莫林陷入编排赞词的漩涡,自己则趁机捞取情报——这一招屡试不爽,他便是这样慢慢摸清海神号上各路人马的底细的。 “哼哼,科伦大人是这世上最伟大的领导者。”莫林痴情地说,克劳佩服他每一次开场白都不尽相同,现在科伦的头衔已经更新到了第八个,排在‘最勇敢的开拓者’之后。 “是啊,伟大,太伟大了。”克劳夸张地说,“可是那些海盗呢?我是说沉船湾那些家伙,他们还为大人服务吗?” “哦,他们啊。”莫林换了种语气,就好像克劳提到的是一群令人厌恶的蟑螂。 “好吧,说起那帮海盗,你不能不再次感叹科伦大人的智慧和眼光。据我所知,远在伦敦的罗伯特·沃波尔卿在背地里做了些手脚,他私下里通知去往西印度群岛的皇家总督伍兹·罗杰斯,让他暂缓向沉船湾颁布赦免令。这显然对科伦大人的团队凝聚力造成了影响。真是难以置信,在这样一个时代,最大的敌人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于内阁的红木方桌的对面!沃波尔卿他们不明白科伦大人的用意,你想想,收编听话的海盗,再让他们去剿灭不听话的海盗,这不就解决了困扰加勒比海几十年的难题了吗?当然,马龙是个聪明人,他不会受到影响的。要我说,‘鬣狗’亨利作奸犯科的时代已经结束了,这小小的海峡,甚至不能够容下科伦大人麾下的大军。而小小的亨利·巴斯克,又怎能抵挡正义的洪流呢?” “是啊,他挡不住。”克劳皱起眉头,他实在有些受不了莫林这高高在上的姿态。“那我是否能够这样理解,那个被称作‘蛇皮’波尔多·巴菲德的海盗,会否来帮助我们?” 他故意用了“我们”这个词,好使莫林相信,自己与他们是一伙的。 “他当然会来,可你为什么关心他?”莫林漠不关心地问道,没有察觉到克劳正滴溜着眼珠。 为了帮助亨利……确切地说,是为了帮助亨利手下的卡特,还有另外一些与巴拉克有血海深仇的家伙。 “哦,你懂的,我在那边时经常听到他的威名。听说他极富口才,想必一定很受科伦大人的赏识吧。”克劳故意撩拨莫林的痛楚,旁敲侧击地引他透露更多。这时候他们已经走上到了中层甲板,经过一队歪歪扭扭的士兵。 “啊,得了吧,科伦大人知道那‘蛇皮’是什么货色。他是很有用,我承认,可是绝不值得信任。你恐怕不知道,‘蛇皮’波尔多曾经被捕过,那时候他诚心忏悔,并靠着出卖大量的同伙来换取自由,哈,如果他真的痛改前非的话,现在就不会还是个臭烘烘的底层贱民,干着连公会的乞丐都觉得可耻的臭水沟的生意,对吧。他们这种人只可用,不可信!” 莫林指的是敲诈、勒索、做权贵的白手套,专门干下贱肮脏的狠活。 “但是我听说他赚得盆满钵满,靠的就是那种……臭水沟的生意。并且他与伦敦公会有联系,而科伦大人是相信伦敦公会的。”克劳故意点了点头,这成功地激怒了莫林。 “科伦大人才不相信那群该死的乞丐!”他涨红了脸,就像一个拼命传授知识的老师,面对一个怎么也教不会的学生。 “你看,科伦大人需要一个情报网——更便捷、更私密,最好是能避开议会耳目的情报网。而用现成的总比自己去做一套要省事得多。况且对方的要价并不过份:他们只要求银港的经营权……好帮助他们在加勒比海站稳脚跟,科伦大人帮助了他们。而就算大人不支持,那里也有另一个罪犯组织……”他轻蔑地瞪了克劳一眼。“所以说,这对科伦大人来说只是举手之劳,所以何乐不为呢?” “你是说,科伦帮助伦敦公会的人混入了银港……然后取代了那儿的本地势力?” “几份伪造身份的文件……还有当地官员的帮助,这很容易办到。”莫林全无保留地嚷道,仿佛是在自夸自擂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我知道,因为有海盗搅局,伦敦公会最终损失惨重,但他们好歹也干掉了当地的黑帮首领,这已经算是科伦大人仁至义尽了。” 这么说,波叔的死,也可以归到科伦身上? 克劳气得嘴都歪了,但说出来的话,却依然是冷冰冰的,只带有辛辣的讽刺,却全无冲动的情绪。 “也就是说,我们的内阁大臣并不在乎谁支配银港的地下组织,即使这家伙是个该死的杀人犯?” “你小心点!”莫林伸出修长的食指,直指克劳面门。“科伦大人自有他的考虑,不需你这个啥也不是的小人物多嘴。” “你不也是个小人物吗?” “我是大人的助理!他把整艘船的舱位布置以及人员调动都交由我总管了。”莫林扬起了眉毛,一副受了冒犯的样子。 “哦,我想他一定乐于见到这艘船现在的样子。”克劳讥讽地说,这时他们穿过了船舱中央最华丽的大房间。莫林花费了很大的心思,把这里装修得犹如国王的宫殿,他甚至还请了高超的工匠制作蜡像,彼得上校、老财主阿巴贡、美丽安吉的蜡像分布在房间各处,都用敬仰的目光望着王座上的科伦大人的蜡像。 “你是想让他当国王吗?”克劳感到滑稽至极,忍不住问道。 “当然不是,别胡说!这又不是王座,这只是领袖的座位。”莫林红着脸咆哮道。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总算上到了顶层甲板。此时南北球正值入秋,冷风吹得克劳直打哆嗦,他颤抖着接过莫林递来的外套,胡乱套在身上,却依然觉得寒意未减。 他们穿过工作中的水手,走上了海神号那高高的艉楼。只见一人、一桌、两把椅子架在那里,科伦大人坐在椅子上,悠闲地喝着红茶,茶壶中飘出温暖的热气,带着红茶的香味扑鼻而来,令克劳不禁深吸一口气。 第196章 帝国的代言人 “克劳先生。”内阁大臣科伦冲来宾打了个招呼,并指了指他对面的座位。他面无表情,语气中也透着一丝无情的冰凉,仿佛这世间的交际已不配令他产生情绪上的波动。 莫林自觉地站到了他的身后,然后背起手,再无一言,只是默默候命。克劳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眼前的二人单从姿态而言像极了巴德老爷和邓肯,区别在于邓肯肯定不像莫林这样崇拜他的主人。 克劳坐了下来,不客气地拿起茶杯一饮而尽,顿时感到舒服多了。他这几天吃了不少苦,而内阁大臣从东方进口的上等红茶,足以治愈一个受伤的乞丐的心情。 “想必,你已经注意到,我们就快到了。”科伦交叉着两手的手指,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瞪着克劳说道。 克劳没有搭话,他注意到这间办公室的景致,从窗边往外看的视野非常广阔,远方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下面则被白雪和绿色的植被覆盖。近处的海水拍打着海岸,那上面还有人迹——一片狼藉的痕迹。这是一幅熟悉又陌生的景象。码头被烧成了废墟,到处都是断裂的碎片以及烧得焦黑的木头残渣。海面上飘着几艘帆船,它们侥幸逃过一劫,正在奋力打捞海底的物资。克劳沉下心来仔细倾听,发现风声之下有喧闹的人声。被袭击的人们从森林中战战兢兢地走出来,把抑制许久的感情发泄出来,咒骂与哭喊声此起彼伏,并且随着海神号的接近而变得越加清晰。 这小小的海岸,充斥着与半个地球距离外的银港同样的悲愤。 “想必,这也是我们的手笔,在亨利的命令下。”克劳说出了他的猜测,看来,在他离开三船帮以后,亨利还派人扫荡了周边的海岸,将任何可疑的人都驱逐,甚至残杀。 他想看看科伦对此的反应,继续说道:“然而,这些受害者都是你们的人,是你派他们来的,亨利识破了这一点,于是就攻击了你们,是吧?” “你很聪明。”科伦随和地说。他优雅地拿起茶杯,吹开茶沫品了一口,一旁的莫林欣喜若狂,赶紧将科伦的杯子续满,却忘了一旁的克劳。 “所以说,那些人是你派去送死的咯?”克劳摊了摊手,无所谓地问道。科伦透过眼镜,头一次认真打量这个红发的男人。恐怕,他并不喜欢那种谈话被人主导的感觉,克劳适时地闭了嘴。 “听说你是公会的一员?”科伦突然问道。 “跟那个木乃伊人皮索可不是一伙的,我是银港人。”克劳警惕地说,“但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科伦大人日理万机,可没功夫调查你这小人物的底细!”莫林激动地嚷道。 “莫林。”科伦的随和消失了,语气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莫林打了个哆嗦,立刻低下头,不敢再出声。 科伦继续品尝茶叶,直到气氛恢复平静、友好。 “他是个厉害的人物,令人敬佩。”他突然说道。 一时间,克劳并不确定科伦是在讲谁,他敷衍地点了点头,知道这是绝不会错的举动。“那位波德里克,我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 “波叔…”克劳感到难以置信。难道大英帝国的内阁大臣真的如此厚颜无耻,在对波叔做出那般丧心病狂的谋杀后,却还堂而皇之地谈论他的为人?他不理解,他甚至无法接受,像科伦这种高高在上的人,视平民于草芥,把枭雄当作手中的工具……他就像大英帝国意志的化身,冷酷、无情、极具侵略性。 “他很有魅力,很有能力……但我并不完全赞同他的做法。”科伦冷笑着说,就是在品味一杯并不完美的茶叶,“承包土地建设、私设武装、干涉地方议政、支持肖博特总督那天真的慈善救济法案?噢,我不赞成……不赞成……” 克劳面不改色,他并没听说波叔在支持什么救济法案,但那的确是波叔会做的事。 “波叔这么做是为了让我们生存下来罢了,他人的不赞成……或者说,衣食无忧者的评价,都我们这种挣扎求生的人而言毫无价值。”克劳冷冷地说,惹得科伦身后的莫林恨得直咬牙。 “换言之,对于大英帝国而言,他只是让一群乌合之众活了下来。”科伦的声音同样冰冷刺骨。 “难道我们穷人只有抱在一起饿死,才合你的心意?我们甚至不配被称为英国的子民吗?” “乌合之众于国于民又有什么益处呢?”科伦脸上浮现一丝笑容,克劳冷静地瞪着他,等待一个解释。 “当然,正如我所说,波德里克是个很有能力的领袖,他对乌合之众的执着,倒也无伤大雅,但他最大的过错便是将有能力的人硬塞入乌合之众中去……就像他自己,就像你,克劳。银港公会,像一个家族,大家一起挨饿,一起做活,一起分享为数不多的财富。” “这正是公会的真谛,不是吗?” “我不知道你是否真的乐在其中,克劳,像你这么有本事的人,理应有更远大的追求,而不是照顾一堆肮脏的、贪婪的臭虫。” “你是说……”克劳惊讶于对方掌握了如此多的细节,甚至摸清了他的心理:他的确心有不甘,特别是在鼠眼和他那一大帮游手好闲的小弟分去了公会大部分劳动成果的时候。 “正是如此!那种被掠夺的表情!”科伦看着克劳,满意地点了点头。“激进者会说是王权和贵族掠夺了人民的财富,但是瞧瞧你们自己,你们对待与你们相同的人时,其手段不知比国王的税收要阴险多少倍!你们必须心甘情愿地献出自己的劳动,哪怕接受者根本没有任何价值!我有个提议,克劳,你一定会感兴趣的。” 科伦说着,又往茶杯里加入两块糖,茶匙与杯壁碰出悦耳的声响。 “银港的公会需要一个领袖,需要一个识大体、不被蛀虫拖累的领袖,需要一个由脑子、而非肌肉牵引的智者。我希望由你来担任这个角色。” “什么?我?统领公会?” “是银港公会。”科伦纠正道,“不过你说的倒也没错,公会这种组织已经分裂太久,是该统一的时候了。等过几年一切都稳定之后,大英帝国必将取缔各地的公会,让他们真正成为帝国荣光的一部分……到那时候,我不反对你去竞选领袖的职位。” 谈话至此,克劳真的感到震惊了,他完全无法理解内阁大臣的脑子在想些什么。他是理想主义者吗?还是妄想病患者,亦或是精神病人?他怎么总是在谈论那些异想天开的事情? 克劳努力维持从容淡定,但震惊与盛怒像两股气流交替冲击他的血管,他桌下的两只脚已经开始微微颤抖。 “这就是你叫我来喝茶的原因吗?给我提供一个职位?” “不错,只要你像之前那样,为我们提供帮助……” “我……我不明白。”克劳困惑地说。“你让我帮你找到他们可能去的地方,我做到了,可是大人,我实在不明白我还能为你做什么。” “噢,你能为我做的事还有很多。”科伦微笑着抿了口茶,于是莫林清了清嗓子,开始为克劳布置任务。 “我们的情报显示,亨利·巴斯克以及他的船队在五里外的海滩下锚,并且依靠地势和船身建起了一道坚固的防线……” “等等,你们的情报从哪来的?”克劳皱着眉问道。 “你会知道的——在这一切结束之后。”莫林得意地说,活像一只在主人身边的摇尾的狗。 “关键在于,他们的防线十分坚固,但凡是稍微接近便会遭到猛烈的攻击。” “我以为无敌的海神号不会考虑这些小问题。”克劳嘲讽地说。 “海神号是科伦大人的旗舰,难道你要让大人以身犯险吗?” “所以,你是要我以身犯险,去破解这道防线?” “在潜入这方面,无人能与你相比。无论是在巴德老爷的府邸还是在伦敦塔,你的能力都给人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我反而只记得那两次经历的悲惨结果。”克劳眨了眨眼睛,自嘲地说。 “那你就更应该知耻而后勇才对。另外,那艘船上还有银港公会的人,领头的莱德是个狠角色,找机会干掉他。” 克劳笑了笑,心想这帮没人性的家伙,竟然如此轻易地就想要抹除一个人。克劳知道莱德的性格,他虽然暴躁易怒,却并不鲁莽,而且还是波叔最坚定的支持者。在波叔死后,正是莱德继续扛着银港公会的旗帜与外部势力抗争。科伦以及伦敦公会的家伙想要他的性命也就不奇怪了。 “听着,我在银港公会只是个小喽啰……我并没有见过那位传说中的太子爷。另外,我肯定打不过他啊。你是在叫我去送死。” “没见过?我就当你是在逃避危险吧。”莫林讥笑着说。克劳皱起了眉头。 看来,亨利和莱德的怀疑不无道理,三船帮的确有内鬼,而且已经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给渗透得一清二楚了。 “听着,勇敢点!莱德是个狠人,一个十分勇猛的战士。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无懈可击。相反,他是个十分意气用事的人,没有半点波德里克的城府和心机——他太容易轻信他人,尤其是公会的人。在我看来,你只要大摇大摆地走到他面前自曝身份,再捅他一刀就完事了。” “你说得太轻巧……”克劳嘟囔道,继而面向悠闲喝茶的科伦大人。 “你是在让我背叛同胞,背叛家族。” “不。”科伦开口了,“我是在为你提供脱离苦海的机会。仅此一次的机会。” “……是吗?让我脱离苦海,顺便帮你寻找‘失落宝藏’的线索,毕竟,你被巴德老爷那个老狐狸耍得够呛,到现在还不知道那天方夜谭般的东西藏在什么地方!”克劳朝着落魄的海岸扭了扭头。 科伦冷冷地瞪着他。莫林气得青筋暴露,再也忍受不住,冲着克劳大叫: “你太放肆了!宝藏的事大人自有安排,岂容你多嘴!有你没你,我们都将满载而归。大人——”他转向科伦,一副冒死进谏的模样。“大人,我们根本不需要这个小贼,一定有别的方法,一定——” “莫林,够了,你让我很难堪。”科伦冷冷的话语,如冰水浇灭了莫林的热情。 “对不起……我……我不该……” “克劳先生,我不想为一件小事儿纠缠不清,我们之间仅仅差一个答复。这个仅此机会你要不要,请给个回应。” 克劳瞪着科伦,在一阵沉默之后,他总算是点了点头。 “谢谢你的支持。”科伦高傲地说,仿佛对结果丝毫不感意外。他站起身,很快握了握克劳的手,然后又坐回座位,摆出一副送客的姿态。 莫林带着克劳走出了办公室,这才松了口气,用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又清了清嗓子,开始对克劳指手画脚。“那么,请跟我来,克劳先生。你的小船与装备都已准备就绪。” “科伦大人似乎并不愿与我们待在一起。”克劳轻蔑地说,以嘲讽莫林对科伦毫无保留的崇拜。 “大人日理万机,怎会浪费时间在你我这等小人物身上!”莫林恬不知耻地说,甚至不为被克劳看作同等的贱民而感到生气。“他愿意见你,请你喝茶,你就应该感恩戴德了!我还是那句话,克劳先生,既然你为大人服务,就一定要记住你的身份,别做越矩的事。” “是吗,看来没了我这个小贼,你那位科伦大人还真没什么办法呢。不过你放心,我会记住你的话的……” 二人走下楼梯,莫林没有带克劳回到他那昏暗的监禁室,而是从另一个入口下到海神号长长的右舷走廊,在位于帆船中段的位置,一群士兵正在谈笑风生。见了莫林,他们会意地点了点头,继而把身边的一艘小船吊起,慢慢地放到海里去——这正是克劳从三船帮逃出来时乘坐的小船,而现在克劳又回到了这里,与来时全无变化。小船被大船拖着前进,就像飞驰的快马拖行悲惨的囚徒。那些拉着绳子的士兵也显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叫嚷着让克劳赶紧下去。 “好吧,我以为会有些什么临别的礼物!” “怎么,你还想要一个热情的拥抱?”莫林讽刺地说,引起士兵们一阵大笑。 “不,你这蠢货,我需要武器、地图和干粮!说实在的,难道你以为我会大摇大摆地走到莱德面前,然后把他掐死吗?” “科伦大人认为你是个有能力的人——他从没有错过,但是你得证明自己配得上大人的青睐。” 好家伙,看来这是莫林在私自给克劳使绊子。嫉妒使人面目全非,莫林就像一个竭力讨好男人的小媳妇,为此不惜打压、诋毁其他的女性,这直让克劳犯恶心。克劳赶紧爬着绳梯,跳上了小船,只求不在这是非之地多待一秒。 “祝你好运,克劳先生。” 拖动小船的力量消失了,船受到水的阻力,即刻减慢了速度。当克劳重新稳住身体,抬头观望时,海神号已经驶到了数十米之外。 第197章 维特的欢迎 这实在是一场奇妙的经历。克劳可以从心底感受到,无论是亨利·巴斯克还是内阁大臣科伦,他们从没有真正信任过克劳,而他们二人却又都指望着靠克劳来挖掘对方的底细,这实在是太有可笑了,奇妙背后的逻辑,是强权和压迫,是手无寸铁之人全无自由意志和掌控生死能力的,犹如海神号的铁皮一样冰凉的残酷现实。 这是1月24日的傍晚,天色逐渐转暗,克劳眯起眼睛才能看清海岸边上的情况。傍晚的水流开始湍急,克劳只好操起双桨,费力地往岸边划去。为了鼓舞自己在逆境中奋斗,他开始数落那些与他有过节的人们,首先当然便是那可恶的莫林。 “一口一个科伦大人……那家伙难道是他养的狗吗?狗都没这么恶心过!‘大人从没有错过,但是你得证明自己配得上大人的青睐……’狗屁玩意!真是恶心!” 他愤怒地骂着,朝水中虚幻的倒影吐口水,接着觉得不解恨,又投入到另一个角色,这一次莱德成了那个莫名被骂的倒霉蛋。 “嘿,哥们,是我呀,克劳。什么,你不记得我了?我们在银港见过,在巴德老爷的船上也见过……不,我知道你,我是说我……我是波叔最喜欢的手下,他跟你提过,只是你不愿承认罢了……什么,我是怎么来的?当然是划着这艘该死的破船,一路跟着你们过来的,啊啊啊!” 他勃然大怒,把桨狠狠地砸到水面上,岸边那些灰头土脸的人看到了他,忙招呼同伴前来,大家对着生气的克劳指指点点,就好像在看一个笑话。 “去你们的,瞧瞧你们这窝囊样!”克劳骂道。岸边的人一齐笑了,显然,天底下没有什么东西比他人的落难更能安抚人心的了。 克劳转过头去,不再关注那些丑恶的嘴脸,心里顿生一股悲凉。是啊,人总是这样,在失去以后才去怀念,才懂得珍惜。克劳在银港浑浑噩噩,终日嫌弃自己的现状,却没想到后悔的日子来的那么快。现在,他无比怀念那些与富商斗智斗勇、与朋友把酒言欢的日子,他怀念那群像小鸟般等待喂食的小孩,怀念埃里克那爽朗的笑容、鼠眼那精明的眼光,他怀念波叔的教导,以及波叔在夜晚讲述的那一个又一个的冒险故事…… 如今,只他孤身一人在寒冷的海峡里漂流,他越发感到孤独无依了。他突然想到一走了之,远离这些危险的纷争,去到新的土地,重新开始生活…… 但是,他做不到。 他可以忍气吞声,忘记海盗对自己的百般羞辱,默默离去吗?当然没问题,毕竟尊严对他而言一文不值。他可以放下波叔和鼠眼的仇一走了之吗?也许可以,毕竟活人不值得为死去的人送掉性命。 但他无法放下埃里克,他是自己的死党,并且在上一次见面时,他还生龙活虎,对前途抱有希望。他也放不下公会的其他兄弟姐妹,耶米尔、安妮,他们值得活在更好的环境里,而伦敦公会绝不是那样的选择。他也放不下夏洛蒂,尽管这是一起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爱情故事,但那又有何不可呢?克劳喜欢夏洛蒂,他早已正视了这份感情,而不像那个别扭的、青涩的年轻人阿尔弗雷德,面对眼前的幸福却视而不见。 为了保护这些他在意的人,克劳必须成功,必须变得更有分量,更有话语权。 此时此刻,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从未拥有过自由。在很久很久以前,远在亨利、科伦等人出现之前,他便与其他所有人一样,被名为“活着”的枷锁栓住了。 不过,夹在两股势力之间的克劳,倒是难得地解放了自我。他始终心向自己的理念,不为外人所动摇。他知道自己的野心太过庞大——救出公会的人、抢夺失落的宝藏、为波叔报仇、抱得美人归……要想全部实现这些目标,他应该做的是把自己敲晕,然后马上做梦才是。 这也是普通人与精英的差距,是理想主义与实用主义的不同。不过克劳至少理解自己的痴心妄想,因此他把这些愿望分门别类,贴上了优先级的标签。 为波叔报仇雪恨,这是他首要、必须做的事,特别是不久前听到科伦那番令人震怒的暴论以后。所以克劳不需要做选择,他现在必须依附于那个开枪打他的混蛋,没办法,他必须这样做。 克劳摇头停止了胡思乱想,舀了一把冰凉的海水,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在面对未知的前途时,他必须时刻保持脑子清醒,绝不能走错一步。 为了完成复仇,他必须接近科伦,又不能让亨利看出异常。这很危险,他见识过亨利·巴斯克的可怕手段,知道自己之所以能侥幸活到现在,纯粹是因为没有跟亨利的敌人有瓜葛。鼠眼死时那惊恐的目光依然刻在他脑海中,而他仅仅只是个全不知情的笨蛋,在无意中协助了亨利的对手而已。 那么,向亨利坦白是否可行呢?克劳不这么认为。一个清晰的事实是,他必须承认科伦大人的实力是如此雄厚:强大的财阀愿意出资相助、训练有素的士兵和雇佣军甘心听命调遣、伦敦公会的斥候和当地人充斥着雨林与山脉的各个角落,没日没夜地进行侦查……克劳毫不怀疑此刻便有人藏在岸边的树丛中,将他的一举一动写在小纸条上,传到海神号那富丽堂皇的房间里去。而这,便是内阁大臣科伦的影响力。但凡这些情报中记载克劳心向海盗,那他将永远也没机会再接近仇家了。 然而事情还有转机。科伦大人也并非全能,他面对克劳时太过高傲,莫林则更加得意张狂,也至于泄露了情报还不自知。克劳可以确定,三船帮里有一个十分厉害的内鬼,他一直在向科伦传递情报。而这个家伙与亨利无关,应该是长期潜伏在巴德老爷身边的人。理由很简单,科伦称克劳曾潜入巴德老爷家和伦敦塔。但克劳在沉船湾还有过一次同样失败的潜入,科伦却没有提过此事。这说明,内鬼是跟着淑女号一起行动的。 另外,科伦给克劳的任务,居然仅仅是刺杀银港公会代理龙头老大莱德,这就有些奇怪了。科伦耗费重金打造的巨大战舰“海神号”,难道不是为了搬运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黄金吗?也正是因为对此抱有幻想,科伦才能成功集结到这么多嗅着铜臭而来的人。此时,在寻宝的进程上,亨利已然占据上风,那科伦派克劳潜入危险的敌营,居然只是去刺杀一个无关紧要的乞丐头子?克劳思前想后,觉得或许内鬼已经掌握了宝藏的线索,不需要他再动手,又或许有什么必须刺杀莱德的理由,而这个理由或许与伦敦公会有关。总之,莱德的死一定不是科伦的真实目的——至少不是最终目的。 总而言之,走中间道路,成了克劳无可奈何的选择,既然如此,他便决定先去完成自己的事——把埃里克救出来,这不大可能触怒急于寻宝的亨利,也没有违反科伦的原则。 不知不觉间,夜色已经降临,在他独自思考的时候,小船已经顺水漂流了好几里。按照莫林的说法,他们很确信亨利的三船帮就藏在附近,只要他能想起几天前他受伤匍匐时爬过的地形地貌…… “嗖!” 一支箭划破空气,扎进了克劳小船的船身。他吓了一跳,赶忙伏下身爬在甲板上,借着星星的光芒,紧张地寻找箭矢的来源。 又一只箭头射来,它没有击中目标,而是没入水中,溅起一小簇浪花。克劳看清了岸边的动静,但却没有任何还击的办法,急得他直冒冷汗。 “莫林?”一个比他还要紧张的男声响起,并伴随着一阵轻飘飘的鼓声。克劳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连忙叫道:“我是莫林派来的!” 对方没有回话,空气冷得仿佛在颤抖,克劳不敢打破这沉默,只能忍受等待的煎熬,就像待审的囚犯,除了祈祷别无他法。 一道长长的渔网罩住了小船,在克劳意识到发生什么以前,小船便被极大的力道拽着往岸上拉。克劳惊恐地叫出声来,可随后一个人便飞扑上船,骑在了克劳身上,他隔着渔网,用一把骨刀抵住了克劳的喉咙,就此解决了多余的噪音。 “莫林?”那个人再一次问道,温热的鼻息透过渔网喷到克劳脸上,令他看到皮肤发痒,头皮发麻。 “是的,是莫林派我来的!”克劳小心地回答,借着微弱的月光,他注意到对方的棕色皮肤,披着兽皮的强壮身躯以及画着可怖纹路的面孔——这是个本地人,从他重复莫林的名字来看,他应该只识得这一个词。 “我,莫林,派来的”克劳用双手指了指自己,便特意加强了念“莫林”时的语气,他又拍了拍小船,指望对方能理解自己的意思。不一会,骨刀慢慢地移开了。本地人拉开了渔网,把克劳拉了起来,然后叽里呱啦地朝他比划了一通,随后便朝着远处的森林走去。 “真是个热情的哥们……”克劳揉了揉喉咙,努力缓解本地人的欢迎造成的心理创伤。 两人保持一定距离,快步走在坚硬的土地上。克劳猜测这位强壮的本地人不是莫林的线人——至少不是直接的线人。他由衷希望,在等会遇到真正可以交流的人时,那家伙不会玩弄弓箭和刀子。 一路无话,当他们穿过岸边茂密的树林,下到一个峡谷的时候,克劳惊奇的感到周围的温度升高了。白色的蒸汽从脚下的岩土缝里喷出,四散的热量驱散了寒意。克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顿感一阵香味扑鼻。在峡谷的中央,本地人们围成了一圈,在火堆上烤肉。再往里一些是一堆大石头围成的温泉,几个人正在里面泡着,跳动的火光映照出他们享受的表情。一些孩子在几米高的岩石上往下跳,下面的成年人则将兽皮披在成功站起来的孩子身上,这似乎是某种成人礼。 “这是什么地方?”克劳痴痴地问道。 “放心,这里不是天堂!” 阿尔顺着声音的来源看去,发现是火堆旁的一个白人,他有点瘦,穿着一身破旧的衬衣,正与本地人一起烤肉,听见了克劳的声音,他费劲地站起身来,小跑着往这边过来。 坏消息,线人拿着刀子,而且是十几分钟前抵住克劳脖子的同款骨刀! 好消息,刀子上插着香喷喷的烤肉,也许,只是也许,这是给克劳准备的接风礼物。 克劳在为人处事方面很圆滑,他喜欢往乐观的方面思考问题。于是,他也朝着白人走去,毫不显胆怯之情。 “你好,我是莫林派来的!” “你总算是来了,我的好先生啊!”说话间,那人已走到克劳面前,并伸出那只没拿刀子的手握住了克劳的手,欣喜若狂地摇了起来。“我是维特,巴西圣保罗公会的人,离异,有两个孩子。” “嗯……克劳,伦敦公会的。”克劳的谎言不经思索便脱口而出。 “是吗?”维特露出一脸惊讶,“老实说,我以为你们伦敦已经和那莫林先生的主子闹掰了,不过这不妨碍我们今日相逢的喜悦!幸会,克劳先生!我真担心花面把你弄伤了——他向来下手没个分寸,不过他很忠诚,是个好朋友!对,就是那个向导,我叫他花面,因为我总是念不好他的真名,索性便叫他花面,简单易懂,是吧!不过得小心别把他与其他人弄混了,毕竟他们都喜欢在脸上抹颜料……” 维特说个不停,仿佛累积了一个世纪的话突然找到了发泄口。这番热情令克劳感到困惑,方才浓厚的温泉蒸汽遮掩了视线,此时他才能真正看清这位线人的长相。维特有一些瘦弱,短暂的温泉与烤肉之旅看来无法弥补他过去的艰难岁月,但至少使他脸色变得红润健康。一张灿烂的笑脸挂在他那有些歪的鼻子下面,给人一种滑稽可笑的感觉。他的眼睛也有些歪——或者说眼神有些歪,因此他看似是盯着克劳身边那强壮的本地向导花脸,而这绝非有意失礼,当然,如果他愿意用手上的烤肉来弥补这一无心之举,那克劳绝对表示欢迎。 第198章 训鸟与情报 “啊,对了。科伦大人有什么吩咐吗?”维特啃了一口手中的烤肉,满嘴油光地问道。 克劳向他投去不满的目光,如果说这一切都只是公事公办,那维特又何必选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泡着温泉吃着烤肉来谈呢? “啊,别这样看着我,你我都知道那个莫林只是个狗腿子,我真希望这次是科伦大人的指示——你知道,”维特还没意识到自己招待不周,他压低了声音,就好像谁会对他的一番废话感兴趣似的,“除非让那位科伦大人满意,不然咱们可没法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心虚地笑了起来,并一口咬掉了骨刀上的一大块烤肉——这一行为不仅令克劳失望至极,也使维特几秒前的话显得很没有说服力。 “鬼地方?哼,我看你过得挺滋润啊。”克劳尖锐地讥讽道,毫不介意自己的声音足以穿透浓厚的雾气。维特赶紧将食指放到嘴边,发出“嘘”的一声,并微微低头,倾听四周,一副在说“你听见了没有”的样子。 克劳不懂维特指望他听见什么。在这片难得的祥和之地,树枝燃烧的噼啪声、飞鸟掠过树梢的沙沙声,人们大快朵颐的欢笑声,这些声音在温暖的蒸汽中回荡,不绝于耳,没有任何一种声音能够危险到让维特变成受惊的小鹿。 “现在这里不太平……比之前可要乱多了,自从那群家伙来了之后,我可就没合过眼!” “你在说谁啊?”克劳明知故问。 “当然是那些海盗啊!”维特把烤肉从刀子上拔出,然后把刀子盖到眼睛上,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可惜,这让他看上去更加滑稽了。 “你知道那个‘鬣狗’吧,亨利·巴斯克,无恶不作的通缉犯。哦,自从得知科伦大人的对手是那家伙的时候,我就害怕地止不住哆嗦。真是,本来那伙人不应该在火地岛登陆的,他们应该按照计划,老老实实到北边去,然后被捕!” “科伦大人也不是什么都知道,他从敌人那里取来的情报,也指不定是真还是假呢。” “所以说,大人的间谍也不是万无一失的,对吧!其实我一直很奇怪,连皮索大人都不敢议论的人物,科伦大人竟然使唤得动……” 皮索,是伦敦公会的一个头目,一个全身烧伤,被绷带缠得像个木乃伊一样的家伙。 “所以说,那位间谍,是咱们公会的人咯?”克劳转着眼珠,把“咱们公会”念得很用力。 “当然,你不知道吗?”维特有些诧异,紧张地盯着克劳的脸。他的脸色闪过一丝惊恐,接着变成疑惑和不确定,似乎觉得自己的担心太过多余。最后,他自己说服了自己,认定克劳的确就是自己人,脸上的皱纹才慢慢舒展开来。 “抱歉,我可不像你这样,能够有幸接触到……皮索大人。”克劳赶紧说。 “不……我也不是什么有地位的人,不然也不会被派到这儿来了……老实说,我也从没见过那位大人。我怀疑巴西圣保罗公会里除了头儿,谁也没见过海神号上的大人物们。” “真够神秘的。” “就是……那些大人们高高在上,我们下面的有何荣幸一睹其风采呢。不过这些都不要提了。”维特挠了挠头,“说起来,公会这次可是‘倾巢而出‘啊,在南美洲的弟兄几乎都被派到这个海峡,许多人被安排在北方的小港口挨饿受冻。皮索大人原本就不指望他们能制服海盗,只要盯紧了就好。而我呢,我只是个在边缘放哨的小人物,不应该出现在战场的中心的……但是几天以前,你猜猜谁来了?亨利·巴斯克!噢,我的老天啊,他怎么会屈尊降贵,来到这破岛上,我可真是见了鬼了!紧接着,兄弟们被攻击的消息就传来了,我这才知道,公会精心设计的计划并没有让海盗上钩,现在他们竟莫名其妙地跑到我这儿来了!我想,这大概才是科伦大人不满咱们的地方吧。” 克劳点了点头,心想海神号本就是利益联合体,当其中一方的利益受损,那争执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莫林还说过,科伦大人的政敌叫停了沉船湾的收编,这样一来,海神号联盟中的乞丐与海盗,一定会产生不小的怨言。 不过,维特有一点说的不对,亨利巴斯克并非莫名其妙出现的,他知道他要的宝藏在什么地方,而像维特这种地位的人根本就没资格知道此行的真正目的。 “也许你是走大运了,要知道,这可是许多像你这样的家伙盼星星盼月亮等待的机会呢!”克劳继续思索着,嘴上却吐出讽刺之语,但维特太过激动,并没有听出来。 “我宁愿不要这样的机会,我可是有孩子的人。”他哭丧着脸说。 “你是怎么跟其他人联系的?”克劳问道,比起维特的家务事,他更关心科伦的实力架构。 “你不知道?”维特眯起眼睛,随即又立马舒缓了脸色——他真的很擅长说服自己。“也是,你一直待在船上,不知道情况也很正常……我想莫林那狗腿子应该告诉你才是——但是他没有,哈哈,那个狗仗人势的东西总是这样,把自己搞得神神秘秘,从不透露一点多余的消息,就好像咱们稀罕似的!” 他夸张地挥舞着手臂,就像在说一个老生常谈的笑话,这是一种常见的拉拢人的手法,克劳见过许多人这样打哈哈,以显得自己平易近人。作为回应,他保持微笑退了两步,只为让自己与维特那不断挥舞的骨刀保持一定距离。 “跟我来,给你看个宝贝!”维特兴致到达了顶点,大声地说。 克劳点了点头。二人经过仍在悠闲吃肉的美洲人,朝着峡谷的尽头走去。 “实际上,早在一个多月前,圣保罗这边就收到了消息,说科伦大人会乘船到麦哲伦海峡去追捕海盗,需要我们这些住在南美洲的人做好接待的准备。” “我以为公会只掌控欧洲呢。”克劳吃惊地说,他本以为,除了伦敦外,其他地方的公会即使不像银港公会那样胸无大志,其充其量也就是混迹在各处的小帮派,缺乏凝聚力和服从性,但事实并非如此。克劳在银港待久了,实在难以想象伦敦公会的影响力会如此广泛,不愿屈服的波叔被伦敦公会视为眼中钉,也就容易理解了。 “哈哈,所以说你们城里人就是见识短浅,公会就像阴影中的日不落帝国,那位大人的手足遍布世界各地,货船、马车、军队……公会人才济济,奇能异士充斥其中,每一个人或动物都能成为公会的工具,公会能够轻易收集到各地的情报,并与需要的人做交易,这才是它能够长盛不衰的秘密。要知道,这里可是远离伦敦的南美洲,是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的地盘。科伦大人搞不定的事情,公会反而有办法做到。” 克劳点了点头,等维特接着说下去。 “总之,我们在一个多月前便收到了消息,拉鲁急坏了,他是巴西圣保罗公会的头儿——好人,但从不敢违抗伦敦公会。他不敢怠慢,马上把我们派到海峡各处,并协助着名的训鸟人建立通信网络。” “训鸟人?” “把鸽子训练成信鸽的人,他是最好的那一个,从伦敦来的。我见过他,那趾高气昂的模样就好像自己是皇宫里派来的钦差大臣——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与他想比,拉鲁就像只小花猫,而我们则与蝼蚁无二!这训鸟人……” 维特打了个哆嗦,一时间克劳以为他是害怕谈起那位训鸟人,可随即便意识到他们已经走出了温暖的蒸汽所覆盖的峡谷,皮肤上的水珠吸走了大量热量,克劳冷得打了个喷嚏,赶紧把身上的大衣裹紧。 “没事的,我们不会待太久,马上就回去。”维特抱着身子安慰克劳,他自己也已经冷得发抖,赶忙把余温尚存的烤肉往嘴里塞。脚下的土地开始变得泥泞不堪,克劳的破鞋子进了泥,冰凉的感觉从脚趾往上涌来。他忍受着寒意,跟着维特走,总算是来到了一处隐秘的鸟笼旁。在那里面,一只蓝色的鹦鹉正暴躁地啄着笼子,并发出沙哑的叫声。 维特拍了拍鸟笼,让鹦鹉安静下来,然后对克劳说:“那训鸟人见鸽子不耐寒,便捉来海鸥、鹦鹉和乌鸦替代。他专抓一整窝鸟,把雌鸟设置在各地,幼鸟则集中到一起,然后专心训练雄鸟,这样一来,雄鸟很快便学会了在雌鸟与幼鸟间来回飞行,集中幼鸟的地方便成了通信枢纽。” “卑鄙小人,卑鄙小人!”鹦鹉突然大叫起来,把克劳吓了一跳。维特猛地拍了拍鸟笼,好让它闭嘴。“这只是雌鸟,它现在的脾气坏透了,但是谁能怪它呢?雄鸟被我派回去送信了,它可能是感到寂寞了吧。” 维特落寞地叹了口气,这使得他的身体显得更加瘦小。 “你看上去也挺寂寞的。” “你……你别乱说!”维特好像吓坏了,说话也变得支支吾吾。“我是有孩子的人,我需要把这活干好,我可是很热情的,谁说我想离开了……不,我一点也不想离开!” 他语无伦次,好像在向上级表决心,这下轮到克劳感到尴尬了,他没想到自己无心的一句话竟然把人逼到这种程度。他赶忙安慰道: “好吧好吧,你当然不想离开,你得留在这,把工作好好地完成了,再回家抱孩子!” 维特似乎放下心来,他又瞟了一眼克劳——这一次的意味更加深长,克劳知道,自己在对方的眼里可是经历了三起三落,从久等的同伴到敌人的奸细,再到公会的监工。现在,他大概处在“半信半疑的同伴”这一位置上。 “总、总之,我就是靠鹦鹉与别人传信。才得知海盗攻击了北边港口,和你将要过来的事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克劳喃喃道。“那你是否已经知道我来此的目的?” “正如我所说,这次的保密工作可严实了,我根本不知道你来干什么——我还祈祷你带着科伦大人的指示呢,你不记得了吗?总之,我收到的消息只有你要来,还有我要协助你,就那么多。” 真不记得了,克劳在心里嘀咕。维特的话太多,又毫无逻辑和重点,基本上是想到哪说哪,被问到什么答什么,他怎么能指望克劳可以记住他的全部话语呢? “我的确带着科伦大人的指示,但恐怕你仍要失望了。”克劳缓缓地说着,注意到维特叹了口气。 “我被命令混进海盗里去,然后干掉一个人。” “喔,喔,喔……”维特后退两步,脸上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然后他笑了,似乎觉得这只是个玩笑。 “我是认真的。”克劳咬了咬嘴唇,尽力压制愤怒。 维特逐渐瞪大了眼睛,他的笑容凝固了,嘴角因为害怕而变得僵硬,如果不是天气异常寒冷,那他一定会紧张地流出汗来。 “你……你没法独自解决亨利·巴斯克。”他哆哆嗦嗦地说,“那可是最凶残的海盗,你没办法的,应该让科伦大人自己来,莫林说他的大船可以扫平一切敌人。况且,你现在根本找不到他,没人找得到他,因为他带着一队人马,走进了岛屿深处。不……这个想法太疯狂了,我不能白白死在这种鬼地方,我还有孩子,如果公会非逼我去,那跟直接杀了我又有什么区别呢,这些卑鄙小人,这些卑鄙小人!” “噢,确实够卑鄙的。”克劳饶有兴致地看着维特,心想此人正在展示他的真实面目。 “你也是这样想的?”维特仿佛找到了知己,开始痛斥公会的不公。 “你大可以一走了之啊,何必为这帮家伙卖命。” “我……我从没有。”维特意外地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好吧。那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科伦大人并没有让我去和亨利为敌,他是要我混到海盗的船队里,去解决一个公会的敌人。” “你是说,公会的叛徒?可那关英国内阁大臣什么事?”维特疑惑不已。 “呵呵,你也知道,这叫礼尚往来。我们公会为了科伦大人的事业牺牲了那么多,他自然也得帮助我们做一些事,对吧。” “没见过这么礼尚往来的。”维特嘟囔道,“他派公会的人过来解决公会的叛徒,这也叫帮公会的忙?” 他没有看上去那么蠢。克劳心想。但自己总不能告诉他这是身为墙头草所必须做的投名状吧。 他耸了耸肩,表示这一切都是皮索大人和科伦大人的指示,他没有质疑的权利。 “这太奇怪了,我不认为这是明智的。”维特喃喃道,看来即使是他也难以在这件事上说服自己。“这太危险了,而且完全不符合程序……我当然不是在怀疑你,朋友,但是很难想象有人会同意去冒这种险——我的意思是,我当然愿意帮你,但就像我期望的那样,你难道真的没有一点,哪怕是一丁点科伦大人的消息?只要一个保证,一个小小的保证,事成以后能让我回家去,我就愿意与你一起去!” 第199章 再回三船帮 “……这里有些皮毛衣服,穿上去倒是有点海盗的范儿,只不过是维京的那种……然后是武器,你总不会想两手空空就混进杀人犯里去杀人吧?你需要短剑、或者弯刀,这我可以搞到,枪就没有办法了,但是海盗船上一定有的是……还有其他的东西,但我们不能负重太多,那样容易穿帮,也不能带吃的,因为海盗都是统一分配食物——” “你不必勉强帮我,懂吗?”克劳突然发问。 这是一个很尴尬的场面,比起二人在温泉边上交心的谈话,此时的他们多了一些隔阂,只因那张写着“服从他的命令”的纸条,无形中为二人划分了不可逾越的等级。 他们此时已回到了温暖的温泉峡谷,正在整理行装,维特用细绳将一个小包绑紧,听了克劳的话,他抬起头来。 “勉强?一点都不勉强!我是非常、肯定、绝对自愿帮助你的。” “行了行了!”克劳皱眉。维特的顺从令他感到恼怒,他自己也是一个善于转变态度的人,只是他从来就不喜欢这种人。 克劳把鞋子浸泡在温泉里,以洗去路上的泥泞,他受不了维特那热情却无比空洞的目光,于是开口问道:“我知道那些海盗藏在哪里,他们的进展如何,你清楚吗?” 维特不知从哪掏出一张地图——或者说一张画满线条的毛皮,他把它展开,然后指了指上面那令人难以理解的点与线。 “海盗们很谨慎,他们为三艘船做了不少伪装,就在离这里不远。然后,他们便与某个岛民接触——这里不止花脸他们,原住民的村落遍布火地刀,西班牙人也是……一般来说,只要有好处,他们会毫无保留地提供帮助,花脸就是这样——总之,亨利·巴斯克是不在的,这是咱们的重大利好,他带着一帮人马深入岛内,经过了一个村落,又上了维苏维苏塔娜娜希山——它就叫那个名字,是花脸告诉我的。” 也许带上花脸是个不错的选择。克劳心想。 “计划是这样,我们先去海盗营地,如果顺利找到了公会的叛徒,就不用再去面对亨利了。”维特乐观地说,克劳只是耸了耸肩。 “我们能带上他吗?”他指了指花脸。 “花脸应该没问题,只要给他一些欧洲的小玩意,他什么都愿意干……问题是,你打算怎么混进海盗里去呢?” “很简单,用泥土。” 片刻之后,克劳他们穿上了皮衣,戴上了串满兽骨的项链饰品,把骨制的匕首贴身存放。克劳将棕色的泥土混了些温泉,均匀地抹在了他和维特的脸上,他本就肤色黝黑,有着加勒比地区的血统,这样一伪装,他就完全与原住民无异了。 准备万全,克劳和维特便在花脸的带领下向着海盗营地前进。维特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两桶美酒,用骆马驮着走。而花脸依然保持着沉默,只是在休息的时候会把维特给他的精致烟斗拿出来,从里到外小心翼翼地抚摸一遍,再放入烟丝猛抽。 眼下是南半球的入秋时节,气温日渐寒冷,好在泥巴覆盖了克劳的皮肤,令他不至于冷到打哆嗦。走出峡谷以后,周围的植物逐渐多了起来,土地也不再松软泥泞。接下来,他们走入茂密的丛林,一边拨开挡路的枝叶,一边往海边前行。 “你知道吗。”克劳转了转眼珠,试探性地说。“我也有珍视的宝贝被皮索大人扣住了。” “哦,是吗?”维特毫无热情地回应道。 若想使自己天衣无缝,那学会闭嘴,不卖弄见识,不发表评论。克劳知道这一点,显然维特也精通此道。 克劳没辙,便尝试展开另一个话题。 “你似乎对莫林挺没有信心的。他其实……好吧,他确实不怎么样。”克劳挠了挠脸,装出一副后悔的模样。 这果然勾起了维特的热情,看来约束他的那些条条框框,并不包括对莫林的妄议,又或者说,莫林成了公会的底层人士必须吐槽和发泄的一个点,一个靶子,一个反面教材。 维特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克劳。 “所以,你的老板是谁?难道是莫林?” “替莫林干活,就是在替科伦大人干活,反正他是这么跟我说的。” “是的……皮索大人的指示也是这个意思,替科伦大人干活……但是莫林这个人,据我所知他可真不怎么样。” “哦?这怎么说?” “还不是那一套,趁人之危,落井下石。天知道他在科伦大人耳边吹了多少阴风。” 维特又习惯性地张望四周,然后凑到克劳身边,小声地说:“你知道吗,莫林现在可春风得意了。这个趾高气昂的新人,正疯狂地想要向科伦大人证明自己呢。” “那不是自然嘛,他得到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职位,一定想要发挥能力去巩固地位” “啊,当然是这样,可还不止如此呢。”维特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他看到了更上一层楼的希望,所以现在变得非常急躁,是吧?北方码是个陷阱,我们还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了——公会损失了许多兄弟,但这本该是可以避免的,对吗?科伦大人应该得到正确的情报,所以说,是那位‘红人‘犯了一个错误,而莫林看到了机会,想要挤走他,取而代之。” 维特露出厌恶的表情,克劳也深有同感,一想到有人会踏着别人的尸体飞黄腾达,他就直犯恶心。但维特既然认为他是莫林的人,那克劳还是打算扮演好这个角色。 “我也不喜欢他……我听命于皮索,还有科伦,只是为了混口饱饭,我才不在乎他们跟哪些三教九流的渣滓一起鬼混呢。”他解释道。 “我完全理解,真的。”维特叹了口气。“要说上面的人在搞什么风云,我们这些小喽啰又知道什么的,说不定明天一觉醒来,我跟你的老板都换了人呢。” “那位红人——那位科伦身边的红人是谁?” “嘿,我以为你知道呢。”维特又瞟了一眼克劳,“你给莫林干活,竟然还不知道他的死对头是谁?” “莫林也许说过,但我向来不听傻子说话。” 维特被逗笑了,但也许是因为心虚,觉得嘲笑上司的行为简直大逆不道,他把笑声转变为几声咳嗽——不太真实的咳嗽。 “那个,那位红人啊,我不太记得他的名字了,好像叫什么蛇屁的。他可是个大人物,据说以前是个海盗,后来卖了同伙得到了特赦和不少好处,从此便在黑白两道间游走,赚取好处。科伦大人十分仰仗他,像伦敦公会、阿巴贡先生的风险投资公司、美洲贸易公司都是靠他从中牵线搭桥才联合在一起的。要不是他在海盗的问题上吃了瘪,又发生了北方码头的事,我还真看不出莫林有什么机会去扳倒他。” 克劳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一件很久以前卡特在高高的了望台上告诉他的事。 “‘蛇皮’波尔多·巴菲德!科伦大人身边的红人,就是这个蛇皮!” 维特点了点头。 克劳没想到能在这世界的尽头听到这个名字,顿时感到命运的安排实在是叫人叹为观止,而同时,他又惊叹于蛇皮的能量之大,竟然能促成几大势力的联合。也许,这个巴菲德并不像卡特说的那般不堪,而是有着高超智谋的时代强者。 不过人有失足,马有失蹄。 “所以说,蛇皮没有搞定内阁那边,致使马龙·波迪尔的沉船湾与海神号产生了隔阂,又传递了错误的情报,让公会遭受损失,科伦大人和皮索大人都不开心了?” “岂止是不开心,反正皮索大人一定气坏了……不然他也不会逼着大伙为你卖命了。他大概也想让莫林上位,毕竟这家伙要愚蠢得多,好控制。”维特打了个哆嗦,“要我说,这个蛇皮的确有些本事,但在这节骨眼——我是说在两位大人都绷着脸瞪着你的时候——一点点失误都是不被允许的……所以莫林便看见了机会,知道吗,他找来一群狂热的家伙——崇拜偶像的那种——来为他效力,你见到了吗?” “岂止是狂热的信徒,他连那偶像也一起请来了。”克劳阴沉地说道,一想起丑鬼拉拉那被颜料蹂躏的脸,他就起鸡皮疙瘩。他庆幸自己这一次的短暂停留,没有遇上任何与偶像崇拜牵连起来的人。 “看来,这儿要起大风暴啊。” 克劳点了点头,他大致理清了科伦阵营的形势。如此看来,在内阁大臣之下,各方势力都在暗中角逐。对利益的分配早已成为明面上的分歧,而在海神号那雄伟的船身之内到底隐藏了多少阴谋诡计,谁又说的清呢。 “幸好我已经不在那艘船上了。”克劳庆幸地想,即使要深入龙潭虎穴,也比同各怀鬼胎的一群人待在一起要好得多。 他又看了看身边的维特,这个机灵鬼坦诚的样子很招人喜欢,但克劳也知道对方绝对不像看起来那般单纯。一个十分了解科伦大人身边的八卦逸闻的家伙,却在公会的问题上装傻充愣,这实在令人太容易理解了,毕竟人家有把柄在别人手里。所以聪明的做法便是时刻留个心眼,不要对维特有所指望。 当然,克劳自己也留了个心眼。此行虽说是莫名背上了伦敦公会的期望,但他的意图从未改变,混进海盗只为自己,救出埃里克是第一目标,偷一艘船逃离是第二目标,找到皮索,为波叔报仇,则是一个保留节目。 “到了。”花脸用蹩脚的英语说着,克劳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十分轻易地发现了他的目标。不错,这里正是他当初狼狈逃离的地方,只是由于潮汐作用,这里的地形地貌有了些许改变,使得三艘船的隐藏更令人难以察觉。 此刻,三艘帆排成一列,组成一睹巨大的围墙挡在了海岸边上。所有的帆布都被收起绑结实,甲板和船身上被马虎地盖上了树叶——对付雾气弥漫的海峡里的敌人,这一伪装已经足够。从内陆继续深入,他们发现“围墙”里边是大大小小数十个帐篷,由于此时正值清晨,绝大多数人仍在帐篷里酣睡。守夜的海盗与他们船上的树叶伪装一样马虎,他们坐在火堆前,手里还拿着装着热酒的杯子,鼾声比任何帐篷里传出的声音都要响亮。 维特捅了捅他。 “你想怎么混进去?” “见者有份,你也要进去。”克劳坏笑道,突然大叫起来。 “嘿……嘿!” 洪亮的长啸仿佛吹动了船身上的树叶,维特被吓得栽倒在地,花脸则警觉地瞪着克劳,一手紧握骨刀,一手安抚打抖的骆马。克劳又大叫了一声,那散乱的帐篷里才稍微有了些动静。 “喂……喂,你干什么?”维特哆嗦地说。 “你冷静一点,生意人难道还会挑交易对象吗?” 维特这才想起来,他们看起来就像彻头彻尾的原住民。 不一会,几个海盗过来了,他们显然正被宿醉折磨,每个人都扶着头,走路东倒西歪的。克劳认出来带头的人,那正是暴躁的水手长奥拉夫,而令克劳欣喜的是,对方竟然完全认不出他来。 “嗯……你看上去有些面熟……”奥拉夫嘟囔着,并眯起眼睛靠近克劳。 克劳强装镇定,心想着令他绝对满意的变装,不可能只一秒钟就露陷。 “哈哈,你一定是还没睡醒吧,水手长!”一旁的海盗大笑起来,但还没笑完便俯身呕吐起来。 “啊,你真恶心!”奥拉夫皱着眉跳开两步。 另一个海盗安逸地看着克劳等人,对奥拉夫说:“我懂了,他的确很面熟,就像……就像一个卖酒的丑八怪,哈哈!” 海盗们都被逗笑了,克劳等人面对这样的笑话实在笑不出来,幸好,他们可以用不熟英语的借口搪塞过去。 “酒,工具,交换。”克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就像把蜗牛从壳里挤出来一样艰难。奥拉夫装模做样的点了点头,然后学克劳的语调说:“酒,要了,工具,不给!” 海盗们哈哈大笑,克劳则装出一副困惑的样子,比划着双手发出一些他自己都不明意义的声音。 “好了,好了,亲爱的兄弟。”奥拉夫用一只手挽住克劳的肩,“我只是开个玩笑,咱们出门在外的,当然要懂得做人,不是吗?就让我奥拉夫,伟大的亨利船长的水手长,来邀请你们共赴酒宴……你们出酒,我们出人,大家其乐融融,岂不是一件幸福快乐的事情?” “这主意真秒啊,水手长!”一旁的海盗不住地赞叹,另一人也频频点头。他们并没有等克劳的答复,便将他们强引到营地中去。 这时候,海盗们已经陆陆续续醒来了,鉴于奥拉夫那充满恶意的玩笑,克劳现在有些心虚,他看到了几个熟人,布林德、吉尔等人,但是没有发现埃里克的身影,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嘿,这是怎么回事?”克劳的老朋友,海盗卡特已经清醒了过来,赶忙招呼手下拦在了奥拉夫前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再一次质问,语气高高在上,就像他是这帮人的领袖一样。 他真是做梦都想要飞黄腾达。克劳轻蔑地想。 第200章 重色轻友 “怎么回事?关你屁事!老不死的东西!”奥拉夫轻蔑地骂道,他的两个哥们放肆地大笑起来,趁着这个间隙,许多海盗站到了他们身边,将卡特孤立了起来。 真是活该。克劳心想,才几天不见,卡特也变得更加暴躁了,看得出来,他与海盗处得并不好,并且他自己大概也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膈应。卖友求荣,这是他最痛恨的仇家波尔多·巴菲德所干的事,而他却把这事用在了克劳身上。 因为这样,他在亨利·巴斯克的船队里获得了一个高于水手长的职位。 因为这样,他声名狼藉,并且在海盗与良民间都不受待见。 因此,克劳决定无视卡特,哪怕是知道了蛇皮的动向,也绝不告诉他。 “他们是谁?”卡特没有理会奥拉夫的粗言秽语,像个高高在上的头领一样质问道。 “几个朋友。” “朋友?”卡特眼尖,早就看到了骆马身上背着的酒桶。 “白天不准喝酒,这是船长的命令!” “没错,如果有哪只狗看见别人喝酒,请狂吠几声,马上让我知道!” 奥拉夫党人又笑了起来,而卡特寥寥几个手下则脸色阴沉。卡特气得咬牙切齿,他狠狠地瞪了奥拉夫一眼,继而把目光转向伪装成本地商人的克劳,然后突然两眼放光,咧起龟裂的嘴唇,冷笑起来。 “哼,你可真是胆肥啊,奥拉夫。竟敢把叛徒的奸细带到营地里来?” 卡特身后的人纷纷附和,而且声音越来越大,冲击着众人的耳膜。克劳感到身后的维特在扭动身体,但是他知道,自己的伪装没有任何问题,凭卡特的脑子没可能识破。他的言论,仅仅只是龌龊的海盗内部斗争的一部分罢了。 “呸!”奥拉夫一口唾液吐到了卡特脸上。“卑鄙小人,污蔑人的狗,今天老子要宰了……” 他还没说完,卡特的拳头已经先到来了,坚硬的指骨瞬间没入奥拉夫的脸颊,一颗带血的牙从他的嘴里飞出,落到营火中,打出几丝火星。 紧接着,生死决斗爆发了,两人撞在一起,疯狂地攻击对方,用爪子、拳头、牙齿撕扯对方的皮肉。其他海盗立即围成一圈,为他们拥护的一方摇旗呐喊,原本慵懒的营地顿时变得活力四射。 克劳面无表情,对此情此景感到无话可说。他不明白怎么这群卑鄙无耻之徒,为何怎把叛徒、奸细之类的帽子扣到敌人头上,仿佛那样就能为自己的龌龊辩解似的。 “咱们走吧,离开这群白痴。”他无力地说着,绕过决斗圈朝女王号走去。 “等……等等!我们就这样走了吗?”维特害怕地问道。 “放心……他们原来就是这个样,一有机会就自吹自擂,但少了真正的领袖,他们连一个简单的决定都做不出。你瞧,他们看起来气势汹汹,各自拉帮结派,可到头来还是得像两只狗一样,靠打架来树立威名。” 他摇了摇头,对两位熟人的表现略表失望,自知要想扳倒该死的伦敦公会,是无法指望这些人的,可惜亨利·巴斯克不在,否则他倒是想好好与之谈谈。 他继续朝女王号走去,维特和花脸跟在后面,前者战战兢兢,后者倒是枕着脑袋,轻松地吹起了口哨,就像看不见任何危险似的。几个海盗注意到了他们的行为,但见其他人都在关注决斗,他们便也装作不知,任由克劳等人走上他们的帆船。 “我的朋友埃里克也是银港公会的人。”他对维特说,心里估摸着需要透露多少。对于埃里克,亨利有一套自以为是的理论,他指出克劳并不是真心想要解决他的朋友,而是以他朋友的安危为借口,死皮赖脸地留在船队里寻宝。克劳对此嗤之以鼻,至少,在他落难以前,他从不会做选择,而是会一并全要。如今,亨利假装将克劳扫地出门,但是克劳不认为亨利地举动中没有他的提防与死心,因此,之前被释放的埃里克,如今断不可能再自由自在地行走,亨利不会让他和莱德待在一起,而贵妇人号又是黑色准男爵的船,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因此,埃里克八成在女王号的船舱里,被限制了自由,只能睡觉吧。” 克劳走上了女王号的甲板,维特和花脸牵着骆马也跟了上去。几个睡眼朦胧的海盗不明所以,还指了指船舱的入口,示意他们把酒放进去。 简直是梦幻般的顺利,克劳不敢相信,他们竟然凭着一滩泥巴、一只骆马和两桶酒,就得以横行于让整个加勒比海都闻风丧胆的海盗船上!他们经过火炮甲板,经过脏乱的公共休息舱,经过传出刀劈肉骨声和女人爽朗笑声的厨房,下到了漆黑的底层甲板,其间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克劳拿起挂墙上的油灯罩,把它点亮了,小心地盖好罩子,然后环顾四周。温暖的光线照亮了潮湿的船舱,一间间阴森的牢房映入眼帘。 “拿稳了,别烧了船。”克劳把油灯递给维特,自己则摸着冰冷的栏杆,逐间检查牢房。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你朋友就被关在这儿?”维特的声音变得尖利,油灯的火光随着他的手晃动起来。 “嘿,嘿!”花脸在后面兴奋地嚷道,二人转过身去,发现他蹲在地上,兴奋地摇晃着一截人类手骨——一截从牢房里伸出来的人类手骨。 “哦,我的天啊。”维特两眼一翻,几乎就要昏倒过去。 正当此时,一声怒嚎突然从船舱深处传来,带着巨大的声浪,撕裂了墙壁的碎木,如恶虎扑面一般将克劳击倒在地。 “臭海盗,有种的放我出来决一死战!” 克劳咽了口唾液,站起身来拍了拍灰尘——他从来不害怕被拴起来的狗,即便对方叫得再凶,也无法突破他们之间的那道铁栏。他小心地走到那间牢房,将油灯往栏杆处伸去,尽力辨别里面蠕动的身影。 那是一个强壮的男人,正在疯狂地拉扯着铁栏,当克劳接近时,男人迅速伸手去抓,可惜差了点距离。而借着油灯的微光,克劳逐渐看清了男人的样貌:金发、肥胖、浑身上下肮脏不堪。但他看似落魄不堪,那双被光线刺痛的眼睛仍能喷出愤怒的火焰来。 “你是……老乔?”克劳略微有些惊讶,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旧人。 “你他妈是谁?” 粗言秽语,就跟他脸上、身上和牢房里的其他东西一样肮脏。胖乔治鄙夷地抬高了头,就好像他才是牢房外面的那个人一样。自然,像胖乔治这样嫉恶如仇,又对主人忠心耿耿的保镖,是不会给海盗好眼色的,克劳决定不与他一般见识。 “你见过埃里克吗?公会的,头发有些花白?应该是跟你关在一起的。” “蠢材,我什么也看不见,有种的放我出去!” “那……夏洛蒂小姐呢?她现在在哪儿?” “你敢动小姐一丝汗毛,我发誓会把你碎尸万段!”老乔暴怒地嚷道,完全没有任何理性可言。 “行了行了。”克劳感到不耐烦了,便往前走,继续寻找。可走了一个来回,他才发现,整个底甲板只关了胖乔治一个人。 克劳有些沮丧,只好回到胖乔治的牢房前,充满怨念地瞪着这位全无理智的旧相识。 “喂,你们把小姐怎么样了?”胖乔治大吼,唾液星子飞溅的克劳脸上。 “我是克劳,你这白痴。” “克劳是谁?”胖乔治一脸疑惑,眨巴着眼睛似乎在努力回想。 克劳捂住了脸,连连摇头。在这又黑又脏的地方待着简直是活受罪,他决定远离了牢房,远离了除了嗓门之外一无是处的胖乔治,带着另外两人往楼梯走去…… “等一下,我想起来了,你不会是克劳吧?克劳,真的是你?那个红头发的小贼?” “哦?你可算想起来了。”克劳转过头,戏谑地说。 “你做了伪装?难怪我想不起来……喂,兄弟,看在大家相识一场的份上,你就放我出去吧。” “第一,我是做了伪装,可你刚说我是个小贼,这着实令我难受啊!第二,我和你可不是兄弟,你不是一直提防着我吗?第三,我可是个记仇的人,你在银港追着我绕巴德老爷的豪宅跑了两圈……喂!我说,套近乎也不是这样的,你真以为我没有脾气吗?” 克劳的笑容激怒了胖乔治,老乔从来就不是小肚鸡肠的人,自然不会把他们相识的细节记得那么详尽。 “卑鄙的小贼,该死的骗子!我就知道你是个坏胚子,夏洛蒂小姐还为你哭泣!结果你又回来了,宁愿变装,也要接近那害人的宝藏!你可真行啊!” “闭嘴吧,要不是你家老爷的阴谋诡计,我怎么会倒这样的大霉!”克劳气愤地说,但突然,他意识到了开心的事:夏洛蒂为他哭泣?这是真的吗? “我没空给你扯谈,就一句话,放还是不放!别像个厨房里的女人一样罗里吧嗦!”老乔大大咧咧地说,看来,他对克劳,比对那些海盗的态度还是有区别的。 克劳沉默了一会,然后用着一种傲慢的、仿佛不在乎的口气问道:“你说你家小姐怎么了?” “我就知道你在乎!邓肯和艾米丽说得对,你就是在乎小姐!“老乔开心地手舞足蹈。“你不是海盗一伙的,对吗?”末了他加了一句。 “当然不是!”克劳生气地嚷道。一时也没想好他到底在否认什么。 “那太好了,赶紧放我出来,我们得去救小姐!” 克劳沉默了,他看了看身后的维特和花脸,发现他们并没有太大的动静。维特还在为那一截手骨而恐慌不已,而花脸早就待厌了,他正坐在楼梯上,用骨刀在木板上刻图案。 “夏洛蒂小姐在哪?”克劳赶忙问道。 “我要知道还问你?”胖乔治说着,发出了一长串不耐烦的音调。“你赶紧放我出来!” 克劳有些踌躇,毕竟,拯救伙伴是他的第一目标,而拯救一位美丽的女士,看上去就像是一种背叛。 但也许是跟维特在一起的缘故,也许是人类本身就善于找借口——他很快便说服自己,救了夏洛蒂小姐可以引起骚乱,对他来说完全不亏啊! 这不是重色轻友,更不是什么背叛,这叫战略转移,没错!埃里克,你要坚持住啊! 克劳吹起口哨,把百无聊赖的花脸叫来。他用油灯碰了碰冰凉的栏杆,花脸会意地点了点头,只见他发出一声怪叫,朝着栏杆上的锁孔飞起一脚,竟直接将牢门给踹开了。 三人都被花脸的神力深深折服,这是连欧陆剑击俱乐部的胖乔治都没有做到的伟业,大家长大了嘴巴,半天之后才想起正事,老乔连忙问克劳接下来该怎么办。 “首先,如你所见,我现在是个原住民,所以别乱叫名字,你就叫我……你干脆就当不认识我,或者记不住我名字好了。其次,亨利·巴斯克不在,海盗群龙无首,正乱成一锅粥呢,咱们可以趁乱混出去……” 胖乔治摇了摇头。 “我现在只想找到小姐,在此之前我哪也不去。” “……我大约知道夏洛蒂在什么地方。”克劳迟疑地说。 四人离开了底甲板,来到了稍微干净、光亮一些的水手船舱,楼梯旁边便是厨房,那里面仍不时传出大刀剁骨的声音。克劳屏息凝神,再一次听到了女子的笑声。这下他确定了,老莱奥的领地里藏了个女人,这绝不是正常的事情。 “听我数到三,咱们一起撞门,给他一个下马威。” 维特和胖乔治会意地点了点头。克劳悄声念了三下,然后用尽力气朝门撞去。 厨房的木门被轻易撞开了,转瞬之间,克劳尚未看清里面的光景,便朝着剁骨的声音冲去,想要抢先制服拿刀的人。可谁曾想到,他竟然对上了似曾相识的冷艳的目光。 第201章 夏洛蒂的动摇 夏洛蒂·巴德小姐拿着剁骨刀,那刀正悬在空中,刀锋上的骨屑像雪花一样,滴答滴答地往下掉。她确实受到了惊吓,也确实如以往一样很快便恢复了镇静——这几乎已成为她的本能,即使是遭到突然袭击,也不会露出丝毫破绽——而其表现出来的效果,便是令克劳等人觉得他们自己的行为如傻瓜一般缺乏理性。 “你……下午好。” “下午?”夏洛蒂小姐扬起眉毛,看上去威风凛凛。克劳却像瘪了的黄瓜,毕竟这可不是他想象中与夏洛蒂再会的方式。 “小姐!”胖乔治差点哭出声来,不禁朝夏洛蒂冲过去,可只到一半,便被一个比他还高大的身体拦住了去路。 老莱奥发出阴沉的笑声——他就是个阴沉的家伙,但那声音的确像在笑——然后,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胖乔治退后一步,赶忙朝着克劳大喊: “喂,红毛,咱们一起干掉这老家伙!” “不!”说话的是夏洛蒂小姐。她走到老莱奥的身边,优雅地提了提不存在的裙子,对厨师报以微笑。 “我要走了,谢谢你的招待,莱奥先生。” 老莱奥瞪着夏洛蒂,那眼神仿佛是要将她吃了似的。只海盗厨师是个哑巴,却不是个傻子,他明白眼下的处境,也知道夏洛蒂是在表示善意,以回报自己这几日的悉心照料。他摇了摇头,惋惜地叹了口气,然后向小姐要回手中的大刀,回到砧板前继续剁起骨头来。 人间常有许多不言而喻的道理,比如说,人不会把武器交给怪物。而拿着武器的怪物也绝不会放过眼前的敌人……但倘若这人间已疯,那事情倒是说得通了——这正是克劳此时的感受。 “老莱奥是个好人,刚才他一直在给我讲他家乡的故事呢。”夏洛蒂温柔地说道。 “讲?”克劳有些嫉妒地挑起了毛病。 “比划!”夏洛蒂气恼地摇了摇头,“你是谁?为什么老乔管你叫‘红毛‘?” “因为他正是那个小贼克劳啊,小姐,他正是那个偷走老爷金币的那个家伙。” 并且立志要偷走你的心。克劳看着夏洛蒂,在心中说道。 在厨房阴暗的灯光下,夏洛蒂的脸显得有些红,她没有对克劳的出现发表感言,而是给了胖乔治一个轻轻的拥抱,以向那些她可以和不可以面对的人表达重逢之喜悦。 “你怎么会在这儿?”克劳连忙问道,就好像他知道夏洛蒂应该在哪似的。自然,夏洛蒂也不会回答这样的问题,她带头走出了厨房,胖乔治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维特和花脸看了看敞开的大门,又看了看克劳,最后果断跟了出去,他们已经看出来了,机智的红毛会听从谁的命令。 “好吧,真够朋友的!”克劳抱怨道。 在空无一人的甲板上,夏洛蒂头也不回地走着。克劳赶忙冲上去拦住了她,把刚才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那你又怎么在这儿?”夏洛蒂扬起眉毛,威严地打量着克劳,犹如在审问犯人一般。“我看到你中弹了,而在这世界尽头的荒野,没有医生的及时处理,你是活不了的!我以为……除非,这一切都是你和那个亨利·巴斯克合谋的计策,你现在到底是在为谁服务?海盗么?科伦么?” “她可真聪明……”维特绕到克劳身后,小时嘀咕道,克劳用力捅了他一下,用疼痛叫他闭嘴。 在维特面前,克劳不方便透露他与海盗的计策,于是他朝夏洛蒂使了个眼色,说道:“我被海盗击中,在海上等死的时候又被科伦俘虏……他们治疗了我,现在我逃出来了……费了好些力气,但总算是成功了。我现在不为任何人服务,只为救我的同伴,然后逃走。” “省省吧,克劳先生。你可从来没说过实话。”夏洛蒂双手叉腰,表情颇为恼怒。“听着,我不管你回来是要找谁的麻烦,但你小心点,可别再让你自己,还有我,惹上麻烦了!” “对,可别惹着我们了!”胖乔治勉起袖子,露出坚实的肌肉。 “嘿,嘿!”克劳举起双手,“我理解你们现在对我出现了信任危机,但我的确是无辜的,我只是来找埃里克的,你认识的……你们是否见过……” “没见过。”夏洛蒂干脆地说,像是在表示她不想参与克劳的那些龌龊事。 克劳沉住了气,并没有拿夏洛蒂的态度当一回事,聪明的小姐也许有她自己的考量,又或许是她看明白了自己的眼神。 “听着,我只是个乞丐,只想留下条姓名……维特也是这样的,是吗维特?”他聪明地将维特推了出来,这样以来,即便维特对他还有所保留,可身处不明敌情的最前线,他没办法一直保持冷静。 “是……是这样的小姐,我们只是一群乞丐,我还有孩子呢……我们是被胁迫而来的,只要干掉那个公会的莱德,我们就……” “这就是你们的目的?干掉与你们同属一个组织的、朝夕相处的同伴?”夏洛蒂愤懑地嚷道。 “你这蠢货!”克劳也同时向维特发难。 “不是……请容我解释……”维特被吓坏了,他大概以为是自己的一时失言导致克劳的行动受挫,而克劳的行动就是科伦的行动,这样一来,后果就十分严重了。 “我想,你们也得干起以往的龌龊事了,是吗?我是指杀人灭口。”夏洛蒂怀抱双手,冷冷地说道。 “按照以往,正是那样!”克劳凶恶的嚷道,引得老乔紧张以对,维特面上惨白。 “等下,莫林大人交待过不要出现无谓的杀戮!”他哆嗦地说道,显然完全没有战斗的意愿。他身后的花脸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哈欠。 “是啊,除非他们能配合我们的行动,加入我们,做我们要去做的事!”克劳情绪高亢的嚷道。 “你是指财迷心窍,到我叔叔偷东西,又被海盗绑架的那些事吗?”夏洛蒂冷笑着挑衅道。 “然而我还活得好好的,生龙活虎,自由自在!”克劳骄傲地挺起了胸膛。“一般人遇到这些劫难,早不知死了多少次了,不是吗?再说了,我那些糗事都因有人作祟,而我也让那些家伙统统付出了代价,其中就包括咱们可敬的巴德老爷。” “你听上去就像个大坏蛋!”维特说道。 “你想要干什么?”夏洛蒂问道。 “埃里克。” “确实没见过。” “好吧,那我们只好先专注于科伦的任务……听着,我们有情报显示……”他一把拉过维特,将他拉在怀里,好像很亲密似的。“我们要对付的,是公会的叛徒,是可与伦敦匹敌的银港势力,为此,我们必须找到盟友。而我们都知道,这几个月来,三船帮饱受内鬼泄密之苦……那家伙不是我,但会是谁呢?” “我不知道,兄弟,我一点也不了解这艘船上的事。”维特说。 “我的兄弟维特,告诉了我一件事,即是说,伦敦公会操纵着复杂的情报网,他们的训鸟人,甚至可以利用海鸥和乌鸦来传递情报,为此,他必须在每个情报点都设置站点。维特,你比较清楚那些东西的特征,你在这三艘船上找找,只要找到了站点,我们就能知道那聪明的混蛋究竟出自哪里。” “……老乔,你也过去,跟他一起找找。” “恕我直言,小姐,我是被通缉的状态,而且放你和那个小偷在一起,我可不放心!” “放心吧老乔。”夏洛蒂的表情缓和了一些,“我和克劳没事的。” “我要带上花脸。”维特惊恐地说。 三人离开后,夏洛蒂丝毫没有缓和她气愤的表情,她怀抱双臂,用气恼的目光瞪着克劳,仿佛在等一个解释。 “我知道,这是我的计策,但是亨利·巴斯克有他自己的算计。”克劳赶忙说,“假装脱离船队,投诚内阁大臣,在旁人看来,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特别,我还是公会的一员,这就更不会引人怀疑了。这样一来,我就有机会去接近海神号的核心秘密,找出我们中潜藏的内鬼。” “你这么做,难道仅仅只是为了你的波叔吗?”夏洛蒂质问道。 “……如果我说不是,那是否就说明我是品行卑劣之徒?”克劳反问道,这让夏洛蒂无言以对。 “我从来就不是什么高尚的圣人英雄,你知道的。但我所作所为,只求一个无愧于心。为了波叔?那是明摆着的,可我不仅是为了他,还有其他人,还有你!是的,我就是如此贪婪的家伙!” 这并不是什么应该觉得羞愧的事。 在这一刻,二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是啊,他们过去实在是走入了道德的误区,他们用圣人和侠义的标准去要求乞丐,却对大商人的阴谋诡计不闻不问,他们一齐追逐那本属于南美洲人的黄金,却为了其最终的归属权而不断抢占道德高地,即便已深陷绝境,即使卑微地变换阵营,却依然乐此不疲。这一切都太虚伪,太可耻了。 “我们到底变成了什么怪物?”夏洛蒂问道,这是头一次,克劳在她的声音中听到了动摇。 “我不是海盗,我也不是良民。这是我唯一知道的事情。所以现在,我们必须迎难而上,去收拾这一切,收拾我们亲手种下的烂摊子!” 又是一阵沉默,直到夏洛蒂恢复了斗志。 “他是谁,值得信任吗?”她问,克劳知道她是说维特。 “维特,巴西圣保罗公会的人,一个好人,挺机灵,但是我们不能指望他完全站在我们这边,所以,有些事情需要小心谨慎。” “你说,伦敦公会依靠飞鸟来传递消息?”夏洛蒂扬起眉毛,似乎想起了什么。 “对,真是诡异得很……听说他们有训鸟人,专门在世界各地建立了联系点。” “该死的。”夏洛蒂骂到,“我明白了,内鬼根本就不在这艘女王号上,而是一直就在我们的淑女号上。真是想不到,连杀父的血海深仇都能被利用作为伪装,你们公会可真是令人刮目先看啊!” “先别忙着阴阳怪气……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内鬼是莱德?” “至少,与他脱不了干系,咱们走吧!快点行动起来!” “莱德绝不可能是伦敦公会的内鬼,因为他们现在让我过来,就是想让莱德去死。” “也许你被骗了。” “可怕的女人。”克劳心想,他当然知道亨利的船队里有个内鬼,不然科伦大人不会知道他们的下落,只是没想到这个内鬼这么有能耐,竟然把夏洛蒂给逼得如此急躁——当然,急躁也可能只是巴德家的特征,他们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干起疯狂的事来。 “听着,我和亨利的计划是这样的--我是说不包括他打伤我的那部分--我去往海神号,而亨利则带队去寻宝,这样,三船帮就成了空巢,那内鬼一定会搞事情,同时海神号也会大举进攻。我们故意放出这样大的破绽,就是要在此与科伦决战。” “决战?你是指靠这些人?”夏洛蒂哑然失笑。 他们已经走出了船舱,看到海盗营地已经恢复了祥和安宁,打完架的卡特和奥拉夫正坐在一起喝酒,其他人则在收集取暖用的木材。 “果然,人还是太少了……亨利带走了很多人吗?”克劳皱着眉,看着这群谢幕后的演员。 “据我所知,并没带走多少。”夏洛蒂轻轻地说。这时候,夏尼注意到了他们,便崴着脚跑了过来,警惕地瞪着克劳他们。即便认不出伪装的克劳,但他清楚夏洛蒂可是船长交待要重点关照的人物。 “夏尼。”克劳微笑着说,“你还记得沉船湾的决斗吗?” “你……你没有死?”夏尼不确定地咕囔着,小小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克劳那棕色的脸。 “如假包换的克劳,正是我!”他敞开双臂,但对方并没有拥抱的意思。 “奥拉夫,卡特!那个克劳在这里!” “那个克劳?真是冷漠啊!”克劳戏谑道。 第202章 三足鼎立 夏洛蒂用疑惑的目光瞪着克劳,显然,她并不清楚为何克劳要主动暴露身份。即便聪明的红毛猴子与海盗头子有私下的交易,但这并不意味着眼前这群海盗是可以沟通的对象。 而克劳则并不这么认为,他在考虑更远的事,更远,也更绝望。首先,夏洛蒂先前的话令他难以接受——银港公会自己的背叛造成了波叔的死亡,而莱德,那个受恩于波叔,成长为公会龙头老大的人物,很有可能便是这个背叛者……克劳与莱德不熟,但他知道波叔对莱德很是器重,而越是这样,他就越难以接受波叔身死的结局。 因此,他现在必须坦诚,与那些贪婪、却头脑简单的海盗为伍,去调查和对抗那些阴险、下流的乞丐。 不过,海盗的反应很是冷淡,这也都在他的预料之中。要说可疑,他无疑是这几天里海盗们见过的最可疑的人物,指望能得到热情的欢迎几乎没有可能。 “哟,还真是克劳啊,刚才我就觉得有点奇怪呢!”卡特听了夏尼的呼喊,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他悠闲地围着克劳转了一圈,打量着红毛猴子的新装扮。 “你可真不够意思啊,克劳,怎么来见老朋友,还有梳妆打扮一番呢?” 讽刺,赤裸裸的讽刺,但其背后隐藏着愤怒的寒意。克劳知道,在加入海盗却仍饱受欺压的卡特面前,自己必须做出解释。 “我不想跟你们扯上关系,卡特。我只是来拿回我自己的东西,然后便离开。” “胡扯!那你干嘛把她弄了出来?”接话的是奥拉夫,他那红色的头巾沾了湿泥,看上去脏兮兮的,但他本人倒是十分精神,一点也看不出是个喝了一晚上酒,还刚刚打了一架的样子。 “情况变了,再等下去也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我们必须另做打算。”夏洛蒂说。 “你是我们的俘虏!船长没有叫你自作主张!”奥拉夫盛气凌人地吼道,就像他真是二当家一样。 这时候,胖乔治和维特、花脸过来了。他们已经完成了对女王号的检查,其结果也自然是“没有异常”。但胖乔治不会坐视自家小姐遭到辱骂而不理,他快速地冲到奥拉夫面前,庞大的身躯立即把海盗嚣张的气焰强压了下去。 “行了,消消气,她说的也有些道理。”卡特气呼呼地说,然后拉拢般地拍了拍奥拉夫的背,他明白,只有当淑女号的众人成为海盗的眼中钉的时候,他才有机会真正融入这个陌生的集体……为了报仇,他必须这样做。 奥拉夫冲脚下的沙滩吐了口痰,愤愤退开了两步,好让自己远离老乔的威胁。 “……也,也许,咱们应该去找船长。”夏尼畏畏缩缩地提议道。 “全部人?”卡特冷笑一声。“听着,你这蠢东西,咱们得办法保住大家伙的退路,替船长守住这三艘该死的大船!眼下那个内阁大臣,还有那个挨千刀的蛇皮巴拉克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一旦这船没了,我们全部都得上绞架!” “等等,守船的事先放放,一码归一码。”奥拉夫磨着牙,转而面对克劳。“咱们可还有帐没跟老朋友算清楚呢。” 他又变得盛气凌人起来,只是这一次的目标是克劳,而胖乔治也不会出面阻拦了。 “事先声明,我绝不是科伦派来的内鬼。”克劳举起双手说,维特紧张地看着他。 “你的意思是,船长搞错了?”奥拉夫哑然失笑,“你现在就是从科伦那儿过来的,是吧?从那庞大的、遍布守卫的船上过来的,对吧?我看到你受伤了,而在孤立无援的世界尽头,你不可能存活下来!所以,你好歹也编个故事,让我们稍微可以接受这一点,嗯?你总不会指望我们任由可疑的家伙待在身边吧!而你,还是亨利·巴斯克船长钦定的可疑人物!” “他说的没错,克劳。咱们的交情是一码事,而你现在简直就是个明晃晃的靶子啊。”卡特严肃地说,无论是交好还是背叛,他与克劳的交情,在此刻的确毫无意义。 “我说过了,我不想惹事,我只想救走朋友。”克劳再次说道。 “可疑,太可疑了。”奥拉夫眯起眼睛,而其他人也用怀疑的目光注视着他。 “听好了。”克劳不耐烦地说,“你们这帮白痴可别蹬鼻子上脸,要不是我告诉夏尼我的真实身份,你们还会认得出我就是克劳?要是我是科伦派来的,我不会放着任何一个在沙滩上喝得烂醉的白痴海盗!” “他说的也有道理啊。”卡特对奥拉夫说。 “你要找的人不在这里。”奥拉夫仍有怀疑,“是叫埃里克,是吧?你为什么到这里来找他?” “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他不在这里!” “这不正好证明了克劳不是科伦的人吗?”维特接话道,“他要真是科伦的人,那就该知道他朋友在哪里,不是吗?你们的情报应该早被那内鬼摸清楚了吧!” 恰到好处的讽刺,但是很容易激怒对方。克劳在心中感叹,海盗们不是个那种懂得礼义廉耻的家伙,维特的话只是在火上浇油而已。 “你他妈又是谁?”奥拉夫怒骂道。 “我?我是维特,是克劳的好朋友,我是巴西人。”维特有些慌张,赶忙自我介绍。 “你听着,臭小子。”奥拉夫揪住维特的衣领,几乎把他提离了地面,正当他要施暴的时候,身旁突然传来一声响雷。 “奇怪的天气”。夏尼嘟囔道,但克劳却感到浑身汗毛直竖——他的身体永远不会忘记这种声音,这是炮火的声音,是死亡的声音。正在这时候,他身旁的岩石犹如烟花绽放一般喷出大大小小的石块,瞬间击倒了几个倒霉的海盗。 “敌袭,快散开!”卡特扯着嗓子吼道。 “去船上,准备回击,快!”奥拉夫放开了维特,带着一帮人往女王号跑去。 在这种时候遭遇敌袭,出乎海盗的意料。现在是退潮的时候,三艘帆船搁浅在沙滩上,全覆盖的植被使之与周遭融为一体,几乎不可能被从海上发现。这也是海盗们可以安心在岸上扎营的原因。若是恰逢涨潮,帆船随海水起伏,而海上的船只也能更加靠近海岸,这时候便要待在船上,时刻准备好还击或逃离。 这是亨利船长临走前的交待,所有留守的海盗都铭记于心。 但就像船底会被贝壳刮破,就像风湿会令骨质刺痛肉体一样,再周到的预案都有出人意料的时候。 首先,敌袭前,女王号上没有传来任何预警。没有声音、手势、旗语,没有任何消息。 其次,这声炮响实在太过洪亮。 也就是说,敌人并非来自海上。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夏尼迷茫地嘟囔着,奥拉夫拽着他的后颈,把他往船的方向扔去。 “赶紧上船,你这白痴!” “可是……奥拉夫,那攻击,是从……” “是从淑女号上打来的。”夏洛蒂愤愤地说道。 悲愤与不甘充斥着克劳的身心,并且他确定夏洛蒂也有同样的感觉。他无法否认铁一般的事实,淑女号成了作恶的工具,那艘汇集了巴德老爷智慧的淑女号,那艘夏洛蒂小姐最为诊视的淑女号,那艘承载着莱德等银港公会要员的淑女号。 “莱德……为什么你会!”克劳不甘地吼道。 “散开,散开!”卡特的嘶吼声像炮弹一样冲击克劳的耳膜,就在他旁边不远处的沙滩上,一枚真正的炮弹刚刚落地,溅起一片沙尘。 所有人都抱着脑袋,弯腰快速向女王号冲去。离女王号不到一百米处,淑女号静静地斜躺在沙滩上,从炮孔中伸出的两门铜制大炮正散发着灰黑色的烟雾。 “好啊,是反叛啊,我倒要让他们瞧瞧谁才是老大!”奥拉夫咬牙切齿地说。 海盗们很快稳住了阵脚,避过炮口的指向快速地移动,指望这样能够躲过炮口。 但随着两声炮响,又有几个海盗应声而倒。 “那是……那是贵妇人号的火炮!”夏尼颤抖地喊道。 这是巴德老爷的杰作,在他收集的所有稀奇古怪的玩意中,回旋加农炮可谓是最为致命的武装,其曾经成功击毁了沉船湾海盗船的铁质撞角,挽救了全船人的性命。现在,它被转移到了贵妇人号上,却依旧愤世嫉俗,向着海盗开火。其专用的爆炸型炮弹打在岩石上,变成了朝四面八方散射的石头子弹,就好像一把无法预测弹道的枪在疯狂开火。 克劳冒险去看向回旋炮的方向,他看到那炮窗里有人影在闪动,但是看不清人的模样,在下一刻,那炮口喷出火舌,他赶忙把头藏进了掩体中。 “怎么回事,贵妇人号叛变了?船上的家伙呢,是谁在管的?”卡特愤怒地问道。 “今天是瞎狗在值班,还有那群新人,看管着公会的人……哎呀!”奥拉夫说话时被一枚碎石击中了脑袋,顿时鲜血汩汩地冒了出来,他抽出头巾包住伤口,血红的双眼狠狠地瞪着淑女号上喷出的火舌。 “你这白痴,竟然让瞎狗带着一群摇摆不定的家伙去看管公会的人?那位黑色准男爵呢?”卡特愤怒地吼道。 “不知道,没人见过!但是……那群人都已经犯过事,不会妄想做回好人的!” “这不是立场问题,重点在于,他们和你一样,是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那可不一定!”克劳在心里痛骂道。如果不是情势使然,谁会愿意当亡命之徒呢?况且,如此规模的暴乱一定经过周密的计划,仅凭莱德那几个人可做不到,况且,他们这样闹的意义是什么呢?难道打击海盗,纯粹只是为了打击海盗? 绝不止如此……如果莱德真是那作恶多端的内鬼,那他的本事,他的能力,都一定会支持他把一个完整的行动继续下去。 克劳赶紧抓住了夏洛蒂的手。 “他们要夺取三艘船里最快的淑女号,我们赶紧过去!” 可以确信的是,淑女号和贵妇人号都陷入了叛变的漩涡。其中淑女号只发射了零星的炮火,而贵妇人号则成为叛变主力。 夏洛蒂点了点头,他们和维特与花脸远离卡特的嘶吼,冒着炮火朝淑女号的方向跑去。 显然,现在叛乱的不仅仅只有公会的几人,内鬼或许许诺了不少东西,其中一定包含了可以帮助那些新海盗们逃离绞刑架的机会。从内部分化敌人,这向来是谋臣智士善用的伎俩,对于科伦来说更是信手拈来。像海盗这种鱼龙混杂的队伍,本来就容易分化,就像十几年前基德船长的船队从内部崩溃,成员们自相残杀一样。现在,科伦的爪牙拉拢了“迷途知返”的麻烦,去解决那些“根深蒂固”的麻烦。 克劳望了望一旁的夏洛蒂,她看上去心烦意乱,想必非常在意淑女号上的情况。 冷静下来,他对自己说。这其实并算不上是一次成功的反击,两艘船的火炮数量太少了,即使能够减缓海盗的速度,却终究无法阻止他们登船。此外,搁浅在岸边的船只能利用涨潮来启航,他们逃不掉的。 此外,这场骚乱对克劳而言有有利可图,趁着慌乱的时候占领淑女号,在敌我未明之际取得主动权,也许能脱离海盗的掌握,与贵妇人号和女王号各成一派,这凭借克劳的临时团队和夏洛蒂、胖乔治完全可以做到,这样一来,他们不论进退都大有天地。 然而,他很快就发现,贵妇人号上的人,并不是以逃跑为首要目的。他们的路程刚过一半,震天的喊杀声便从贵妇人号的方向传来,克劳认出了那个站在船舷处的身影,那正是银港公会的首领,头狼的接班人——莱德,在他身旁,白化的厄尔、白山羊霍普和沉默的鲍利保驾护航,智囊梅森挥动小旗,指挥岸上的人朝海盗冲杀过去。 “好哇,果然是那个家伙,真够有种的。”克劳愤愤地赞叹道,并开始心潮澎湃起来。 只可惜,公会信错了人。 “上啊,兄弟们,被海盗欺压的苦日子结束了!”一个强壮的水手拿着短刀高声叫嚷,那是大胡子的男人布林德,他曾是银港的狱卒,后被迫屈服于海盗,但他显然已经忘记了自己在加入海盗以后所做的那些恶行,此刻毫不脸红地成为了正义的代言人。而像他这样的人是不会冲锋在前的,也因此,他那充满激情的号召,并未取得几分成效。这支临时起意的队伍成分杂糅,其中有许多农民或苦力工人,少量的工匠和学者——他们不缺力量,不缺谋略,可布林德的本事显然做不了领头人,也因此,这一只蕴藏潜力的队伍,却只能在海滩上慢慢悠悠、瞻前顾后地前行。冲锋冲成了散步,也冲走了夺取海盗阵地的大好时机。 克劳等人先一步冲上了淑女号的甲板,并收起了木板和绳索。 淑女号的海盗本就是少数,此时没了头领,更加地不知所措。见有人冲上来,他们颤抖的双手几乎拔不出刀来。胖乔治一马当先,粗壮结实的手臂犹如炮弹一般,直击一个海盗的面门,把他撞的昏死过去。其他海盗见识了厉害,哪还有心思反抗,纷纷跌了刀剑,束手就擒。 淑女号被轻而易举地夺回了。 “克劳,你和乔治去武器室,把那个开炮的家伙揪出来!另外,把能拿的东西都搬上甲板来,我去找人帮忙!”夏洛蒂快速地说着,还没等答复便冲进了船舱。 “好的,愿意为您效劳!”克劳自嘲地说,维特在他旁边紧张地笑了笑。 “现在不是放松的时候,蠢货,给我立正!”胖乔治气急败坏地吼道,可把维特吓得够呛,竟还真做了个立正的姿势。 胖乔治脸色稍微和缓,在冲杀声中想起了当年的军旅岁月,他沉住气,把一干软弱的海盗赶下了船,克劳和维特默默地跟着他,提心吊胆地享受绝佳的安全感。 海边的混战终于拉响了序幕。出人意料的是,它来自内部,而非外敌。 第203章 强势的谈判 对于夏洛蒂而言,从海盗的掌控中逃离是头等大事,即使无法通过驾驶帆船来远离这片是非之地,也要强硬地予以回击,向海盗彰显自身的不可侵犯。 但她很快便发现,淑女号船舱里的空气浑浊不堪,充满了死水的霉味,这是由于长时间的搁浅导致的。作为融入自然景观的伪装,被砍伐的植物密密麻麻地覆盖在船身上,这使得船体滋生了大量的病菌,从而污染了空气。夏洛蒂不敢逗留,赶紧解救了被关押的布莱恩船长等人,然后便返回了甲板,等待着克劳的主意。 潮水依然在低位,此时此刻丝毫没有上涨的意思,这意味着他们仍被困在海岸上,而两头则是杀红着眼、脑袋冒着青烟的人们。不幸的是,这两拨人都认为,夺取位于两船中间的淑女号是战略上的不二选择。而更不幸的是,淑女号上的武装所剩无几,只有极少数的火炮和枪支,就连之前保留在船上的四门火炮和回旋加农炮也被海盗搬走了。 在火炮甲板,克劳和胖乔治已经解决了那个开炮的小人——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甚至不是个海盗,他受了蛊惑,幻想着价值连城的财富,那是巴德老爷从来没有许诺过他的好处,但显然,公会的大人们很是大度。克劳将其五花大绑,而老乔则把他揍晕了过去,这才解恨。他们又回到了顶层甲板,缩在掩体内,与底下人群中的布林德对骂。 在银港,克劳和布林德分别当过囚犯和狱卒,他们是天生的冤家,又同样深谙底层社会生活之道。于是,二人化身粗言秽语界的莎士比亚和塞万提斯,把语言之恶发挥到了极致,将对方的五官、身材、母亲全都骂了个遍,围观的人目瞪口呆,谁也不敢插舌这场巅峰对决。 “蠢货!尝尝我的大宝贝!”克劳怒火中烧,朝着沙滩上开了一枪——他当然不指望能打中人,就像埃里克在工地时喜欢张贴纹身贴纸一样,一切都是为了做足威慑。布林德果然被吓到了,底层人民面对极恶之徒,顿时闭了嘴,一个劲往人群里缩。 克劳赢了“口舌”之争。 然而,在三军对峙之际,这一丁点额外的刺激有些过于激烈了,克劳那一枪过后,三艘船的人竟然默契地以此为信号——也有可能是由于他们正好都进入了射程——开始拔枪对射起来,顿时,海滩上扬起一片灰尘,克劳周围的船舷处出现了密密麻麻的一片弹孔。 躲在掩体下的克劳苦不堪言。 “节约弹药,等瞄准了再打!”胖乔治开始鼓舞人心,在战场上发挥老兵的作用。淑女号上的水手不多,还有些人被分开关押在别的船上,还有些人宁愿被关在监牢里也不愿出来为自己奋战,生怕反抗会遭致灭顶之灾。但纵使如此,剩下的人也足够团结,足够坚定。他们依靠着淑女号,紧张地加固了的船身,朝着海滩倾泻不多的弹药,即使不像胖乔治说的那样瞄准了再打,底下也总会有人因为缺乏组织地聚集在一起而吃到子弹。 贵妇人号的叛军一败涂地,扔下十几具尸体往他们的船撤退。 “好的,太好了!”胖乔治兴奋地握紧了拳头,但当目光触及另一个方向,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奥拉夫和卡特带着一群海盗,正气势汹汹地朝淑女号冲来,就像布林德那伙人来时一样,每一个人都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他们装备精良,每一个人都穿着皮革制的甲胄,手枪与弯刀、短剑、斧头、飞刀等武器别在腰间,有的人甚至还扛着手炮——这本是他们用来对付科伦的装备,要搞定一穷二白的淑女号简直是绰绰有余。 “我们没法与他们抗衡……”胖乔治神色凝重。 “水位怎么样?”布莱恩船长扯着嗓子问道,得到的回答是还没有涨潮。 “喂,克劳,咱们可怎么办?”维特拉着克劳的袖子,小声而又着急地问道,恐怕,他现在只想保命逃跑,也顾不上他们的本来任务是来刺杀莱德的了。 但克劳怎么会有主意呢?他突然意识到,从始至终,从银港到麦哲伦海峡,他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把自己陷进更糟糕的境地,一直倒是如此! “嘿,上面的人,巴德小姐?”底下传来奥拉夫的喊声,听起来毕恭毕敬,却掩盖不出其中的轻蔑和仇视。克劳想起了耶米尔曾经讲给他的故事,在故事里,一只狼装出和蔼可亲的模样,企图骗取羊羔的信任。 但转念一想,他们并非羊羔,海盗也绝没有强大到无可匹敌。即使他们想要强攻淑女号,也必然要付出损失,而面对三方鼎力的局势,他们不一定能接受这样的损失。于是乎,一个真正的好点子出炉了,克劳感到前所未有的欣喜,他走霉运太久,竟然变得不自信,几乎都要忘记了那些在银港叱咤风云的日子了。 克劳红光满面(也是因为原住民的泥巴颜料的作用),他不等夏洛蒂小姐开口,便底气十足地朝底下大喊起来。 “嘿,奥拉夫,我们谈判吧!” 所有人都被搞懵了,老乔满面怒容,正要上去掐克劳的脖子,但是夏洛蒂制止了他。 “克劳……你有把握吗?”她眉毛上扬,热情坚毅的目光里透出怀疑的理性。 “交给我吧。”他大方地回应,心情也变得更好了。 谈判之于海盗,或许确有其神圣性和仪式感。在亨利·摩根爵士制定《海盗法典》、马龙·波迪尔对法典进行完善、黑色准男爵罗伯茨等大海盗对法典的坚定卫道后,谈判逐渐变得如咒语一般,令人恍惚不安起来。 但是对于克劳而言,这更像是一种适合芸芸众生的娱乐活动,顺带能够解决争端。谈判往往由弱者发起,而强者也往往愿意花点时间倾听诉求,对于双方来说,这都是一件好事,既能满足强者的虚荣心,又能给弱者一些讨价还价的余地。 “谈判?”奥拉夫拖长了语调重复克劳的话,给了海盗们放肆大笑的时机——但是笑的人不多,大伙都明白谈判一词的含义。克劳既不生气也不退缩,只是在海盗们笑完以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以为你们会懂,看来我是一厢情愿了。”他摇了摇头,同情地看着船下的人。 “你什么意思?”奥拉夫警惕地问。 “我的意思是——哦,等你们笑完了再来说,我愿意花这个时间。”克劳这样吊人胃口,只因又有海盗笑了起来。 “给我闭嘴!”奥拉夫怒吼着向一个发笑的海盗甩了一巴掌,太阳照在他的后脑上,朦胧间似乎能够看到愤怒的气体蒸发而出。 “哦,原来你还是知道的嘛,奥拉夫先生!”克劳鼓掌称赞道,“不错,你们大可以在底下嘲讽个够,但我们不会动摇!你们当然可以强攻淑女号,那时候,开锋的刀刃和强大的火器将是对你们最好的款待!我们会坚持不懈地抵抗,直到天黑,直到天明。不仅如此,贵妇人号上的莱德可是个狠角色,他必定会趁乱来攻打你们的。” “这就是你所谓的谈判,丢下一大堆示威的话,然后躲在舷墙下面,指望着螳螂阻挡马车,蝼蚁淹没大象?”奥拉夫不屑地笑了,但海盗们怕再挨巴掌,谁都没有为他助阵,这使得奥拉夫不禁勃然大怒。 “船长,还要多久涨潮?”克劳趁着奥拉夫生气之际,小声询问道。 “说不准,大概两个小时吧,不超过三个小时。”布莱恩看了看天色和浪潮,担忧地说。 “你是想趁着涨潮时候驾船逃离吧?那样太危险了,而且也不够效率,一般时候,船只在退潮时驶离会顺利很多……” “现在可不是‘一般时候’了,你先去准备就是了,到时候一定不要犹豫,要坚决地向海而生。” 他又转向岸边,看着骚动的海盗们,心下琢磨着拖延时间的办法。 “奥拉夫,我不指望靠着谎言就能骗得你们罢手……不,我只是实话实说,淑女号虽然人手不足,弹药不多,但要阻挡你们一两天还是绰绰有余的。” “那么一两天后呢?”奥拉夫嘲笑着说,“难道你们拼死抵抗,就为了证明自己的武勇和愚蠢?然后在审判日束手待毙?” “得了吧,奥拉夫,珍惜机会吧。”克劳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仿佛这场兵力悬殊的对峙,优势是在他们那边似的。“等过个一两天天,你大概就没这福分同我交谈了——除非你骨骼奇异,能够吊在绞架上不死,到时候我倒是愿意抽出点时间过来看看你。”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科伦的海神号,你这蠢材!你也不想想,为什么亨利要火急火燎地上岸——他当然是害怕科伦啊,我们都见识过那艘海神号的神威,恕我直言,硬碰硬的话,这里的三艘帆船加起来也不够它消遣呢,亨利要想抢占先机,就必须在科伦的海神号来之前找到那失落的宝藏……最好能像威廉·基德船长那样,找个地方把金子埋了,再来与科伦谈判……但现在,科伦马上就要来了,我们据守在淑女号上,很快便会得救,到时候是谁的死期将至,还用我说得再明白些吗?” 奥拉夫听得脸色发灰,怒火如岩浆般涌上脑壳,他极极败坏地叫嚷起来:“大副在哪?切里琴科大副在哪里?” 到了关键时刻,他退缩了,放弃了他一直宣称的权力,只想从头目的位子上逃离。但是,没有人回答他,没有人知道大副在哪里。无奈的奥拉夫水手长开始咒骂所有人,试图让他们相信,克劳的话只是一派胡言。 “的确如此。”克劳在心里窃笑,他知道奥拉夫已经上钩了,尽管后者的表现像个拒绝相信一切的老顽固。 “我告诉你,红毛小偷!”他怒吼着。“你胆敢违逆亨利船长,还用恶毒的谎言诅咒我们的命运,我要……” “别废话了!要打就赶紧,你们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消耗的?”克劳勇敢地打断他,意气风发、从容不迫的态度震慑了所有人。奥拉夫正在宣泄无能的怒火,却连这都被打断,此时他七窍生烟,脸涨得如个紫色的皮球,仿佛随时都会爆炸似的。 “够了!”卡特怒吼一声,帮助奥拉夫缓和了过来,他趁机赶紧往后缩,以化解自己颜面尽失的尴尬,并把言语的交锋交给了卡特处理。 “你这自大的猴子!现在赶紧给我滚下来!” “哟……换了只咬人的疯狗。”克劳摇了摇头。“可我记得,这疯狗以前跟我说过,别人骂你越狠,说明心中对你就越是在乎,这是一种荣誉。怎么,卡特先生,现在你终于看得起我了?” “你少耍嘴皮子!”卡特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喘了几口气。“我问你,聪明的克劳。我是否告诉过你关于我们的一切,告诉过你一个可怜的、天真又无辜的孩子沦为‘蛇皮’毒舌下的牺牲品?我是否告诉过你,我们这一帮子可怜人,所作所为不全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那些恶臭的金子,而是为了得到灵魂的救赎?难道那些日子的交心全是假的,你那一副同情的目光,那一副令人感动的目光,就像你撒过的无数谎言一样,全都是假的?” “瞧瞧,现在是谁在那里趾高气昂,是谁像只自大的猴子?”克劳反问道。“卡特啊卡特,我克劳可不像你,不会用无辜的眼神和谎言去欺骗同伴!我对你的同情全部发自内心,对蛇皮的卑劣行径愤怒不已,但这一切并不会改变你本人的卑劣!你自以为目的高尚,自以为曾经受害,所以可以高人一等,可以无视他人的性命,那蛇皮与其说是你的敌人,倒不如说是你的一块盾牌,一条遮羞布,一个能让你们在欺凌无辜者时可以不愧疚的借口!在受害者眼里,你这该死的海盗只是另一只有毒蛇皮罢了。” “你!” “你是一个海盗。”克劳幽幽地说,“诚然,有些与众不同,但仍旧是海盗!并且你还背叛成性,不仅害了你儿子,害了你同伴,也害了我!除非你能找到更贴切的词语来形容这些行为:杀人、抢劫、绑架、胁迫……否则,不管你有多少冠冕堂皇的理由,迎接你的终将是我的枪口!” 克劳的话鼓舞了大家的士气,赢得了一片欢呼。船下的海盗们被这盛气凌人的架势镇住了。他们愣在原地,在对手的嘲笑中面面相觑。卡特气得咬牙切齿,在盛怒之下生吞了一股寒风,顿时没了气势,变得像其他人那样直打哆嗦。 克劳软硬不吃,但正如他所说,面对脆弱的对手,海盗们却陷入了全面被动,已经到了不知所措的地步。不少人停止了无畏的叫喊,选择了转过头去,远离争端的中心。 “这么说,这事没得而谈了?”卡特态度恶劣地嚷道,在船上的人眼里就像个笑话。 “谈也轮不到你谈,你算老几?我从不跟乌合之众谈判。”克劳冷冷地说。 “好小子,真够有骨气的。”老乔在一旁嘟囔道。“只是现在可麻烦了,你弄死了平和的对话,现在迎接我们的只有刀剑与枪炮了。” 海盗们逐渐骚乱起来,尤其是靠后的海盗,似乎为听不见前面的事而大声抱怨着。 “这可说不准。”克劳自信满满地说道,他已看到胜利的曙光。“乔治,你看,乌合之众就是乌合之众,哪怕借他们十个胆,他们也不敢攻来!他们不是亨利·巴斯克,没有开战的魄力,更没有成功的智慧。现在八成是在想赶紧回自己的船上取暖呢。” “不行,我们不能在这里再耗着了。”卡特小声对奥拉夫说,二人这时候都冷得要命,唯独头脑像个被抽打的陀螺,热得发烫。 “是啊,咱们赶紧走吧,等那科伦真的到了,那兄弟们岂不成了活靶子!好在咱们还留了一手,不至于全无反抗。” “那克劳他们怎么办,就这么算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奥拉夫咬牙切齿地说。“这笔帐先给他记着,咱们快走吧。” 在这两人讨论的时候,海盗的队伍也变得骚乱起来。 “都给我闭嘴,马上就走了!”奥拉夫回头大骂,却如同被闪电劈中了一般愣住了,寒风吹进他张大的嘴里,但从鼻孔和眼球了涌出的确是炙热的、激烈的、害怕的情绪。 卡特注意到,身后同伴们传来的声音,并未带有抱怨和愤怒,反而充满了激动、兴奋与欢喜。 “走哪儿去啊?”一个冷酷的声音,鲜明地盖过了其他所有的声音,如冰冻的长矛,穿过人群,一直扎进了淑女号的船身。 海盗们全都变成了哑巴,自发地分到两边,激动万分,却又小心翼翼地避开来者的锋芒。 亨利·巴斯克带着阴森的笑容步入风中,黑色的衣摆拂过人群,静默了欢呼,恐惧了激奋。 海盗之王回来了,又或者,他从来就不曾离开。 第204章 城墙 克劳叹了口气。 他不是没有想到亨利·巴斯克会做出如此大胆的举动,竟然放弃了亲自指挥寻宝的队伍,而在海岸边组织战斗。不,他不是没有想到过,毕竟,面对谁也不会信任的大海盗,他也开始学聪明了,始终留有心眼,始终为自己留条后路。 只是,直到亲眼看到那张黑黝黝的疤面凶脸,克劳的所有侥幸才消失无踪。他终究是要面对最复杂、最危险的情况了。 胜利的天秤又反转了,淑女号上的人只听得只言片语,便已躁动不安起来。就连一向胆大的老乔,也少有地露出了不安的神色。女王号原本人多势众,却因地势和局势而处于绝对的被动,现在,乌合之众成为了残暴的狼群,而淑女号高高的甲板和舷墙,就像一层薄薄的纸那样不堪一击。 良民们意识到,大海盗亨利·巴斯克,不是心怀仁善的人可以抵挡的恐怖力量。 但海盗们仍心存恐惧,他们害怕淑女号未知的火力,及尚不知晓方位的科伦大人的军队,但却更害怕身边这位散发着阴森气息的船长。但他们再也没有迷惘、疑惑和急躁。如今,这支由恐惧支配的海盗大军,正害怕着,等待着,等待船长的命令下达,便冲杀上船去,把胆敢反抗的家伙们杀个片甲不留。 但亨利却似乎并不急于进攻。 “不要嘲笑别人惊慌的眼神,因为他正注视你的背后,那是你未曾领会到的危机……” 寒风隐没了亨利最后的话语,但那其中的警告意味自不必多言。科伦,那是他们所有人都要面对的首要的问题。 “克劳,来谈谈吧。”他说道,声音显得跃跃欲试。“当然,不能太久,咱们还有事情要做。” “比如……弄死几个叛徒?”克劳扬起眉毛,小心而不失底气地问道。 “你压根就没有归服于我,我又怎么会叫你‘叛徒’呢?”亨利张开双手,算是做出了安全的保证。克劳注意到他的一只手上留着血渍。 “我叔叔呢?还有阿尔弗雷德和艾米丽他们呢?”夏洛蒂在一旁质问道,语调因为亨利那死沉的气质而微微颤抖。 “确切地说,巴德老爷、罗伯特先生、艾米丽、阿尔弗雷德、安妮、耶米尔、阿兰凯奇医生、娘娘腔的沃尔特还有路德被带上了岸。”一个镇静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邓肯!”夏洛蒂欣喜地说。 他正是巴德家的管家,在历经了短暂的牢狱之灾后,他终于从淑女号的舱底被释放了出来,但是他面无表情、沉着冷静的个性还是与以往无异。” “克劳先生,我家那位古灵精怪的老顽童不在,现在淑女号和夏洛蒂小姐就拜托你照应了。”他难得诚恳地对克劳说道。 克劳点了点头,转而面对亨利·巴斯克。 “你怎么回来了,你找到宝藏了吗?”克劳大声问道,指望引爆海盗群体的贪婪之心。 海盗们看向他们的船长,但亨利并不急于回答问题,似乎是在展示自己对手下的绝对掌控。他找了块石头,不慌不忙地坐了下来,并开始伸展腿脚——那是历经长久行程的他心中的头等大事。这说明即便亨利·巴斯克没有参与到寻宝的远征,也一定为了这样那样的事情而不断奔走。 亨利不紧不慢,但克劳却着急了起来。这与他设想的不一样,为什么?明明科伦那足以摧毁一切的巨型战舰随时都会抵达,可亨利为什么一点也不害怕?而一旦主动权被对手夺过,该害怕的就变成他们了。 “船到桥头自然直。”亨利仿佛看穿了克劳的想法,轻飘飘地说。他往烟斗里塞了一些烟丝,却找不到火折,于是烦躁地把烟斗放下了。 “你想怎么样?”克劳鼓起勇气询问道,仅仅是这样便已令他心惊胆战。 “精彩,真是精彩的胁迫。克劳,你果然是个胆大包天的人。”亨利自顾自地大声说,即使是赞美地话语,却无法令克劳安心半分。“瞧瞧,这红毛猴子仅仅只凭一句话,便让我的手下止步不前,仅仅是一句话!这便是语言的艺术,你们几个可得学着点,来日方长,我们迟早用得到这样的技巧。” 危险了……克劳艰难地咽了口唾液。亨利地话至少透露了两个意图,其一,如今海盗面临地一切都不值一提,他们照样可以从容地鄙夷世人,畅想着“来日”,而不担心遭到灭顶之灾。其二,他们没打算留下活口,至少在亨利的“来日方长”里没有克劳的位置…… “我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一个我们必须面对的危险,即海神号的不期而至。”克劳心虚地说,尽力避免让人听出他心脏地摇摆。 “没错,这是一个事实,一个克劳的老套路,不熟悉他的家伙总会中招,即使与他有过来往的也难以轻易识破,厉害!但是大家都忽视了一点,那便是你陈述的那些事实,难道与你没有关系?难道就只有我们需要担心科伦的驾到?而你们就能高枕无忧地回去做良民吗?” 一语中的!倒不如说这正是克劳自己真正担心的事情。他感到自己的心脏猛地一震,然后像玻璃一样碎裂开来。 “什么时候,银港的骗子克劳会拥有对别人指手画脚的资本?”亨利补充道。 “没有,他就是个骗子!”海盗们纷纷响应,仿佛同他们的船长一样明察秋毫。 “当然,你至少说对了一点。那就是咱们已经没有时间去做无用功了……所以,克劳,我也不和你废话,只有一个提议。”亨利坏笑着,伸出了食指开始摇晃,这下冷风都站在了他那一边,开始恃强凌弱地攻击船上的人了。他们看着克劳,指望这位善于出主意的男人能冒出个什么鬼点子,但克劳除了单方面地听亨利地提议之外,并无他法。 “听着,淑女号上的人们,要么你们现在就乖乖缴械投降,要么你们继续待在船上,我保证你们永远上不了岸,直到你们被科伦的炮火化为灰烬!记住……要想打击我亨利·巴斯克,内阁大臣就必须先干掉外围的船才行!” “胡说,科伦身为内阁大臣,怎么会打咱们这些平民老百姓呢……”老乔不自信地笑了笑,却发现没人响应他的观点。 与科伦正面交锋过的克劳,早就看清了前者的本来面目。不管是为了铲除海盗,还是为了搜寻宝藏,他们这些小人物都是牺牲品,是大国叙事中的墨渍,是不应存在的污点。 “我们投降……”克劳咬破了嘴唇,才硬憋出这一句话。 没有人责怪的他的选择,大家绝望地垂下了身子,手中的武器无力地掉在甲板上,发出的乒乓声击碎了那本已燃起的激情。 “好哇,接下来有好戏看了!”奥拉夫残暴地笑了起来,但亨利瞪了他一眼,让他立即闭了嘴。 “堡垒准备好了吗?”亨利无力地问道。“带上所有人,记住,武器和食物尽量多搬,还有,一瓶酒也不许带。” “放心吧,全准备好了,头儿,随时可以过去。”卡特谄媚的说道。 克劳有两次被绳索捆缚的深刻记忆。一次是他10岁的时候,当他兴高采烈地跟着公会的前辈出去偷窃,可没想到却成了被落下的那个。“放心好了,他们不会对孩子怎么样的。”这是那个前辈临别时候的话语,紧接着他便以孩子不可能追上的速度消失在了街角巷尾。 但是前辈说谎了,捆缚着克劳双手的绳索,在他那瘦小的手臂上留下了深深的勒痕,而监牢里的苦刑,自然也令他吃尽了苦头。 另外一次是在他被亨利劫走以前,由于鼠眼的陷害,他锒铛入狱。但这还谈不上是来自同伴的背叛,鼠眼或许只是想让他吃些苦头,而不至于真的谋害他的性命,因此,他打点过监牢上下,使绑缚的绳索松了一些,看管的程度也松了一些。因此比起坐牢,克劳更像是到了一个潮湿阴森的环境里放了个小假。 那两次被缚的经历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克劳都是独自一人承受。 而这一次却不同了,克劳的身后跟着十几个人,每一个人都像他一样被绑住了双手,既不像他少年时被绑的那样紧,也不像他被陷害时绑的那样松。长长的队伍慢慢行进着,就像是尼布甲尼撒的囚徒,彷徨、恐惧、纠结,不知道将通往何方。 “听着,如果这就是你混入海盗的计划,那我想说,你的计划真是糟透了。”维特小声对克劳说,而花脸则毫不在乎地打了个哈欠。 克劳没理他们,转而去查看夏洛蒂的情况——她依然坚毅果敢,丝毫没有屈服的模样。在她身边,胖乔治的庞大身躯依旧威武,使得众海盗不敢接近。他们两人是唯一没有被捆缚的人,这或许体现了亨利的绅士风度,又或许只是海盗们欺软怕硬的胆怯象征。 “我们要去哪?什么堡垒?贵妇人号上那些公会的人怎么办?”克劳连珠炮似地问道。 “我叔叔怎么样了,阿尔弗雷德和艾米莉怎么样了?”夏洛蒂坚持地问道。 “哼,也许他们已经找到了宝藏,此刻正躺在黄金里睡大觉呢。”亨利轻描淡写地说。他的语气中听不出愤怒,听不出因为俘虏逃跑,或者是财宝被人捷足先登的那种冲天的怒气,似乎,他的确并不了解寻宝的情况,但是却对寻宝充满了信心。 “船……船长,在您不在的时候,我们遵照吩咐……没有落下建设的进度。”夏尼在一旁颤巍巍地说。 这么说,他也没和海盗们待在一起。并且他看上去很累,与以往精神振奋的形象差之甚远……亨利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克劳不及细想,便被奥拉夫催促地趟过一条细长的溪水。奥拉夫已然摆脱了颓势,目前正趾高气昂地指挥着队伍行进,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不,他的确是胜利者。即便是亨利胡渣里的一条虫子,或者他脚底下的臭泥,此时都如蒙圣恩一般变得高大起来,胜利便是如此,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夏洛蒂自然不会满意这样糊弄的答复,但她的立场不允许她抗议,亨利甚至不用下命令,奥拉夫就命令她闭嘴,快点走。 克劳并不急于知晓问题的答案,亨利的疲惫显而易见,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令他疲于应对,而如果他不愿意说,那其他人即使是想破了头也不可能有丝毫进展。克劳本打算在奥拉夫或者夏尼身上试试水。但这两个白痴也没有参与亨利的秘密,却遵从指令建了个什么堡垒,那正是他们此刻要去的地方。 诚然,眼下的情况糟糕至极,但还完全没有到绝望的地步。巴德老爷在这憋屈的几个月里不止一次告诉大家,他们与亨利是“合作”关系,是建立在平等、互利之基础上的一种契约精神的关系。这自然是他在糊弄大伙,抑或是自我安慰,但对此一无所知的克劳竟也想到了这条道路,并为之感到一阵舒爽安逸。乐观者的乐观充满了共通点,克劳与巴德老爷一样,在与亨利的谈判中倾向于合作,那么即使是被绳索捆缚着前行,他也没有绝望的感觉。 而通过他,夏洛蒂小姐、胖乔治、布莱恩船长等人也振作了起来。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感觉你就像老爷。”胖乔治在一旁嘟囔着,尽管他不喜欢不战而降,但不知怎的,却觉得克劳的选择便是巴德老爷会做的选择,而老爷的选择向来是他的指路明灯。 “你和老爷一样,总是能发现可行的路子,并且从来不会停下脚步,不为那些焦躁、悔恨之类的情绪所困扰。” 换句话说就是足够脸皮厚,足够无耻下流呗。克劳在心里想。不过这的确符合巴德老爷的性子,自己能被拿去与那狡猾的老狐狸相比,也算是另类的成就了。 但克劳并非刻意表现得厚颜无耻,他的确是找到了路子,并且说实话的,与亨利合作并没有太多心理上的障碍,毕竟在恨海盗之前,他还有其他需要怀恨与拯救的人物。 比如恨内阁大臣科伦,以及与科伦合作的伦敦公会。 比如拯救他的挚友埃里克。 而这个机会,在他们来到山脚下时便突然出现了。 “什……什么!”克劳见到眼前的景象,惊得连下巴都差点掉下来:原本是光秃秃的山坡上,不知怎的已经建成了一个被大量植物盘绕的木制城墙,坚固的墙体在绿叶间若隐若现,横贯整个山坡,并顺着坡体一直向上,延绵到看不见的地方。这是一座壮丽的防御工事,不明就里的人会认为其堪比狄奥多西城墙,可以为它的拥有者保千年太平。 但是克劳可不是不明就里者。这座城墙,分明就是自家的手笔呀!那是银港的大人物们委托公会糊弄上级时会用到的伎俩,是一夜起楼的秘密。这密不外传的技术,是能把表面功夫表现得淋漓尽致的伟大艺术。 即然只力求把表面功夫做到了极致,那内在定然是一塌糊涂。这宏伟的、令人赞叹的绿叶城墙,在克劳眼里只是一堆腐烂中的植物依托在几根木头棍子上罢了。但纵使是见不得人的技艺,被别人这样轻易地模仿复制,也令克劳感到火冒三丈。他当然明白是谁做了这样的城墙,也明白自己的挚友正遭受胁迫的危险境地。 他再也无法掩饰愤怒的感情。 “亨利·巴斯克!埃里克到底在哪里?” 第205章 大堡垒 人们被克劳的言行所震惊了,这就像看到沸锅里的鱼,竟也妄图摆动尾部击打对其垂涎欲滴的人一样,实在是太滑稽,太不可思议了。 “你搞清楚你的处境,该死的猴子!”卡特大声嚷嚷着,并立即拉住克劳,一个劲把他往远离亨利的方向拉。而其他人与克劳并无渊源,便站在原地,痴呆似的看着他们的船长,等待着诸如“海上法庭”的那一类场景出现。 夏洛蒂和老乔,还有维特也都呆住了,他们不知这古怪精灵的红发克劳又犯了什么毛病,要不是他轻易地缴械投降,他们也不至于那么快就被人俘虏,现在克劳又在无礼地大喊对方首领的名字,难道是想带大家挨刀子吗? 但这一次是他们多虑了。亨利·巴斯克是疯狂之人、喜怒无常之人,却并非心胸狭窄之人,他杀人或不杀,与那人对他的态度没有关系。他只是狰狞着笑着,仿佛是在嘲笑克劳的无力,嘲笑乞丐终究只是乞丐,只配为当权者效力,并且效力至死。 然而,克劳的叫喊竟然有了回应,在那隐蔽的高墙之上,突然伸出个脑袋,并以一种欣喜若狂的声音喊道:“克劳,是你吗?克劳!” 克劳迅速抬头,迎着刺眼的倾斜阳光看见埃里克在四处张望。 对方认不出他的变装,于是他主动发声,告诉埃里克自己的位置。 “我在这里,埃里克,你没事吧?” “你总算是来了!欢迎来到‘大堡垒’!” 埃里克非常高兴,他多日的辛苦没有白费,在他脚底,几根徒有其表的木头架子因为他的剧烈动作而危险地摇摆着。 这便是亨利的目的地,三艘被隐藏起来的大船只适合躲藏,而不是交战的好地方,但这里不一样,海岸的海盗与山里的海盗会师,在地势高低差以及“大堡垒”的加持下,宛如一支坚硬如钢的军队。即便只是虚有其表的军势,却已足以令来犯之敌不敢轻举妄动。 克劳三两下爬上了“大堡垒”的城墙。这其中也有些门道,由于城墙的结构极其脆弱,稍有不慎便会整个垮台,正确的方法是循着竭力支撑楼台的主杆往上慢慢移动。除了克劳,很少有人能如此快速地在这些木墙上攀爬。 “克劳,你怎么这副模样……”埃里克问道。 克劳没有理会这欣喜的问候,而是仔细检查埃里克的全身——除了稍微有些消瘦外,并没有皮外伤。 “埃里克,你这死东西,怎么在帮海盗造城堡啊?”他放下心来,便开始破口大骂。 埃里克叹了口气。 “克劳,我只求你带过我好消息,我侥幸希望,那个可恶的亨利·巴斯克不是杀害波叔的罪魁祸首!不然的话,我……我……” 他已经把标准降得很低了,就跟克劳一样。谁都知道,正是亨利对银港码头的炮击直接造成了波叔的死亡,但是他们仍执着于寻找真凶,无非是给自己当下的处境找个台阶罢了。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事,甚至波叔自己也会如此抉择。当一个人身陷囹圄,纵使与掌控他的人有深仇大恨,可若不委身屈服,难道要抱着忠义牌坊跳海不成?这一点埃里克清楚,克劳也心里明白,但克劳气恼的是更深层的事情,即埃里克主动为海盗提供帮助——这并非胁迫,克劳相信,如果不是某个大嘴巴在喝醉了以后乱说乱讲,亨利绝对不可能知道公会的技术机密。 “埃里克!做狗也分个忠贞卑鄙,囚犯也还有个三六九等!可你偏偏要做那吃屎的狗!真是丢了波叔的那一张老脸!我问你,这破墙是你搞的?你难道不知道这是银港的技术,绝不外传?” “得了吧!瞧你那得意样!你跑了倒是好,可哪知道我的难处!”埃里克不服气地嚷道。 “我跑了?”克劳反问,“我跑了?我被海盗胁迫着去伦敦找地图,又被亨利开枪打伤,现在又被内阁大臣圈养的狗胁迫着跑到你面前,我怎么跑了?要不是为了救你,我会吃这些苦头,受这些窝囊气?” “哎,好了,过去的事就别计较了!”埃里克拍了拍克劳的背,一副讨好的语气,这是他示弱的标志。“哎,克劳,我发誓我没有泄密,只是,我们都做了井底之蛙!什么不外传的秘技啊,不就是做个表面功夫吗,这亨利·巴斯克的船队里有不少人都精于此道,甚至比咱们做得还好呢!不然你以为我一个人能做出这种堡垒来?还是在一天之内?我要有这本事,还会在码头跟你这混小子混日子?” 克劳将信将疑,这时才注意到埃里克的身后,有不少衣衫褴褛的人,正从容不迫地补全城墙的空隙,看那熟练的架势,仿佛整天就在做这些事情一样。加勒比海诸多岛屿,有不少低级的工匠都有这种本事,他们形成了圈子,每天重复着无趣且无聊的工作,只为在位高权重者眼前留个好印象。 但凭心而论,银港的技术,在高手如云的底层圈子里,也绝对算得上是佼佼者,这看似宏大的堡垒,其实参杂着诸多不够出色的细节,比起埃里克那一夜起楼的成果来说可要差的远了。但这也印证了埃里克的说法,即海盗并非有目的性地扣押银港的工匠,而只是如撒网般把能抓的劳动力都抓了过来罢了。 于是克劳把争辩变成了埋怨。 “即便如此……你也不必干那么认真!” “我向来如此,不懂得折中的做法!”埃里克生气地说,“况且,你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大言不惭!你倒是来试试,整天被人威胁着干活的奴隶的日子!” 气愤,那是当然会有的。即便亨利解释过波叔的死并非他所为,但他或多或少还是参与其中,埃里克实在不该为他尽心效力。可另一方面,克劳也不能骗自己,说对埃里克的现状不感到欢喜,至少,一个有手有脚、完完整整且健康有活力的埃里克,可比一个缺胳膊少腿、连面容都难以辨识的皮包骨要好多了。从这一点来看,埃里克说他过着奴隶般的生活,也是言过其实了。 于是,双方都就此下了台。 “亨利呢?”克劳转移了话题,朝下方看下——大部队已陆续进入了大堡垒,现在只剩下夏尼几个殿后的海盗在城墙下四处张望。而在城墙的另一头,许多人停下了脚步,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就连老乔和邓肯等人也为这人类智慧的鬼斧神工而赞叹不已。 但是人群里没有亨利的踪影。 “你刚才在那儿鬼喊,我还以为你跟着他来了呢。”埃里克眯着眼睛,看着周围说道。 亨利消失了,就像他突然出现那样神秘莫测。 而克劳的麻烦并未随之而去,反而源源不断,犹如洪水般冲刷而来。 第一个便是那公会的小喽啰,克劳的“兄弟”维特。他到了这里,和其他人一样被解开了绑缚,这时候正好奇地打量着“大堡垒”的构造,仿佛平生从未见过一样——看来巴西圣保罗公会并不存在加勒比海的建筑工艺。 “他是谁?”埃里克看到了维特,小声问道。 “伦敦公会的走狗,但现在是我的同伴,一个好人,但可惜不能信任。他以为我们是在为那科伦大人干活呢。” “科伦大人……” “……波叔的死有他一份。” “明白……那现在怎么办?” “不知道……但不要跟他露了底,留着他还有用处,起码咱们能收到科伦那边的情报。” 海盗们早已收到了指令,在到达山脚的大堡垒后,他们便忙不迭地收拾起东西来。首先是费了大力气从船上搬下来的火炮,海盗驱使俘虏们把它们搬上山坡,在“大堡垒”专设的城墙炮台安置下来。 “我很怀疑,你们就没有想过,沉重的炮管会把这纸片一样薄的炮台压垮吗?”老乔扬着眉毛冲海盗嚷道,对方则是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只是听命行事。 “听命行事,等亨利·巴斯克要你们去死的时候,看你们还要不要听命行事!”老乔气急败坏地冲着海盗的背影嚷道。 “他为什么这么生气?”克劳不解地问道,回答他的是神出鬼没的邓肯。 “老乔以前是军官,他对军事素养有着近乎偏执的要求。” “你是怎么上来的?这里可承载不了三个人的重量!”埃里克惊恐地嚷道。 “我只和克劳说几句话。”邓肯轻描淡写地说,转而面对克劳。“我相信,你有自己的想法,你坚信可以逃出生天。但我只想确定一件事,克劳。你的逃生计划里,有夏洛蒂小姐的一张船票吗?” “夏洛蒂?你真的看上了那个疯婆娘?”埃里克怀疑地问道,然后吃了克劳头也不回的一记反手耳光,差点摔下平台。 “我向你保证,邓肯,我会尽最大努力,带领所有人逃出去。” 邓肯没有回话,他已经确认了他需要确认的事,便赶在平台尚未断裂崩塌,快速灵巧地翻下了墙。 “你像个领袖,一个令人恼火的领袖!”埃里克揉着他的脸,不满地说道。 “听着,埃里克。这话本不该我说……但是,现在比起公会的莱德等人,我宁愿相信淑女号的人。” 埃里克先是张开了嘴,然后又闭上,点了点头。他知道克劳不会平白无故对自己的组织发难,而他一直愿意相信克劳的判断。 “不过,现在我们有更需要担心的事情。”埃里克拍了拍支撑炮台的木头架子,在听到令人担忧的吱吱声后,他担忧地说,“那个胖乔治说的有道理,本来大炮放在船上是最安全的,不是吗?等潮水涨起便可移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死死地钉在一处地方。” “这一定是亨利的命令。”克劳断言道。“他确信我们的方位暴露了,并且科伦的大军很快便会杀到,他们会占领海滩,而咱们只能缩在山上才能与其抗衡。” 但这又产生了一个问题,如果亨利早就定下了两套方案以应对各种事件,那是什么变故使他下定决心放弃海洋,而把决战地点选在这荒凉的南方陆地上呢。 据维特那边的情报,还有卡特与奥拉夫等人漏嘴的话来看,亨利之前并不在这附近,也许他是去寻宝了,亦或是去侦查?那巴德老爷和阿尔弗雷德又去哪里了呢?他们找到宝藏了吗?如果亨利是为了被发现的财宝才决定据守山脚的话,那他的行为就可以解释了。 不,一定没有那么简单。 有人说吃亏是福,这并非意味着刻意去吃亏是在受福,而是指那种明明吃了亏却不自知的幸福。克劳不习惯简单直接地想问题,凡事总是锱铢必究,这使他失去了许多本应幸福的时光。 埃里克比他能放下,也比他过得幸福。从夜晚的鼾声可以看出,他的朋友远不如他和鼠眼有心机,坦坦荡荡做人,倒也痛快。但克劳不能这样做,因为复仇是需要智慧的。他一直记得那个苍老的背影,那个为他们担忧的声音,恐怕没人会认为他还对波叔的事耿耿于怀,毕竟他们非亲非故,见面亦少。这大概也是科伦明知他来自银港公会,却依然敢起用他的原因。但这些高居庙堂的衣冠禽兽,又哪里懂得人间的恩义?科伦以为用金子便能克劳他收为己用,这反倒令他这个高傲的大臣显得像个凡夫俗子了。 “还没发现见到亨利吗?”埃里克问道。 克劳耸了耸肩。 “我们被一路押送过来的时候,亨利就不见踪影了。天知道他躲在什么地方,耍着什么阴谋?” “不……你不明白,克劳。我们都不太明白,只是我隐约感觉,亨利·巴斯克这个人有种与众不同的气质。阴谋诡计……换个说法便是深谋远虑,阴险狡诈的同义词则是足智多谋。而我偏向于用后者对亨利下定义。” 克劳扬起了眉毛。 “听着……你不是个文化人,就别说这些蹩脚的话了,你就直说,你对亨利的评价不低便是了。” “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你看看咱们脚下的堡垒,亨利迫使我们为他做事,但做了这东西是未雨绸缪还是另有所图,又有谁人知道?我们不必急于对亨利下结论,也许结论很快就会找上门来了。” 正说着,不远处的哨兵有了动静,紧接着,围墙里兴起一阵骚动,克劳眯着眼睛往远处张望,竟然发现他们正谈论的人,那个举世无双的枭雄、令诸方势力谈虎色变的大海盗,“鬣狗”亨利·巴斯克,竟然被人用枪指着脑袋,一步步慢慢向堡垒逼近。 第206章 公会头领的担当 亨利·巴斯克束手待毙! 克劳被这一幕惊到了,他曾幻想过无数种方法来压制亨利,也曾把某些想法付诸实践,在历经惨痛教训后,他终于相信,要对抗亨利的组织能力和一往无前的野心,他必须持有同样的能力和野心才能做到。 现在,竟然有人做到了,而那人正是暴躁易怒的银港公会代理头目,人称“胡狼”的莱德。 若论能力和野心,莱德并没有到达此种地步,除非他后面站着高人,站着谋杀了波叔的伦敦公会,及内阁大臣科伦。 但是有一点说不通。克劳看向城墙下的维特,他也同样惊讶于海盗的受俘。但如果莱德真的与科伦和伦敦公会是一伙的,那维特和他来此的意义又是什么呢?他们可是收到了明确的指示,是要来干掉莱德的。 这可不是为抢夺利益的黑吃黑,或是为了在科伦面前争风吃醋的宫廷斗争。那些是故事里才会出现的狗血情节,而这却是充满了血与恨的现实。 莱德到底是什么人? “嘿,这就是你想让我见识的?”在城楼下,莱德大声嚷道,好让堡垒里的人都能听见,克劳从他那不耐烦又霸道的语气中听出,莱德此时的心情极差。理性与感性化作两股不协调的气流,充斥着莱德握枪的手,使得枪口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走火一样。 “你所说的合作,就是指这个?你所说的有用的筹码,就是指这在银港随便找个人便能搞出来的假冒玩意?”他继续叫嚷道。 “怎么,你知道这东西?真是不错,不是吗?”亨利戏谑地笑道。 克劳很能理解莱德此时的心情。就连他这个小小的码头区的乞丐,都为公会的技术被窃取而愤懑不已,更别提公会的二把手,波叔细心栽培的接班人莱德了。 “给我一个理由不现在就毙了你。”莱德低吼道。 “怎么,舞台我都为你准备好了,你还不知道该做什么吗?那个什么睿智的波德里克,就教会了这么个不中用的徒弟?我知道你们走投无路,食物、水、武器,你们什么都没有,我大可以坐镇女王号等待涨潮,到时候你们能怎么办?好好想想,在这种一边倒的形势下,我愿意孤身一人来找你谈判,愿意将自己的性命交由你手,为什么?难道只为你们能兵分三路来到此地?” 胡狼的手停止了颤抖,他开始思考了。对于亨利的示弱,他的确有所怀疑,的确有所担忧。 相对他,亨利的确优势满满,但海盗船长没有选择强攻贵妇号,而是只身一人前来谈判,甚至愿意让人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这份诚意实在令莱德耻于猜忌。 但他也知道,亨利是瞄准了他的性格,才来的这一手。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即使历经重大变故,即使背井离乡来到这世界的最南端,莱德仍是个耿直、豪爽的人。权衡再三后,他答应了亨利的提议,为了见识所谓的“真相”,而把自己本就不多的人分成了三路,从三个方向前往“增援”海盗的队伍,进攻坐落于山脚边的“敌方”堡垒。 用人不疑,这是莱德才具有这样天真的想法。即便梅森和丽莎都对此表示过质疑,但急于复仇的莱德并未采纳。他留了个心眼,担心这是海盗设下的圈套,因此将贵夫人号上的武装平分给了三支队伍,这一切,亨利看在眼中,只是笑而不语。 现在,当看到那堡垒中的人分明就是亨利自己的人时,莱德以为自己受到了欺骗,才会如此暴怒。他早就知道亨利善使阴谋诡计,而面对这种隐瞒与背叛,亨利竟然只是叫他去思考,这放谁身上能忍受得住当场开枪的冲动? 但是莱德的确开始思考了,纵使不情愿,却仍是负责地、小心谨慎地思索起来,这是他身为银港公会代理狼头的责任。越是关键的时刻,越是能以无心替代本心,行有利于集体之事,这是莱德所具备的才能,这才是波叔看中他的地方。 他立即便察觉到了亨利的打算。 就形势来看,此时的情况之危机,对于在场的所有人而言都十分不妙,固守船头等待涨潮之时撤退?前提是散布在周边岛屿的各类人物愿意大发慈悲发他们一马。但即使真到了那一步,莱德也不会接受仇敌的怜悯。 杀波叔之仇不共戴天,莱德与伦敦公会势不两立。 因此,纵使亨利·巴斯克有万般恶行,也是莱德可以与之谈谈的对象。即使对海盗的行为有疑虑,此时也该果断做出决定。 于是莱德来到了这里,目光如炬扫射着眼前这落魄的堡垒,手指顶着扳机,把枪口使劲顶在亨利的头颅,片刻也不敢松懈。在另外两个方向,丽莎和梅森正带着其他人往这里赶来——他们取道不同,路程自然远近不一,也造成了与亨利的大堡垒照面的时间差。 “现在干什么?”他不客气地嚷道,并出气地把手枪往亨利脸上戳。 “请进吧,头狼!”亨利毫不在意地说道,脸上却挂着阴险的笑容。 堡垒之上的人们与来客一样不知所措,克劳、埃里克小声交流。他们不能体会贵妇号的窘境,更提防银港公会的叛变,所以思虑万千,也猜不透亨利的意图。见底下的人朝堡垒走来,埃里克只好拉动那简陋的机关,把隐蔽的门连同上面的一大片树叶一起拉了起来。 众人进入了堡垒,两组银港的人在历经波折之后,总算是会合了。只是离别之久,使本就不熟络的几个人,更加深了对彼此的猜忌。 “咱们过去听听,那个莱德到底在搞什么,看看他要怎么否认伦敦公会的联络点的事!”克劳小声对埃里克说,并毫不掩饰轻蔑之意。把那些什么海盗、内阁大臣之类的顾虑统统扫到了一边。 埃里克会意地点了点头,两人躲在树叶后面,把耳朵贴在冰凉的木板上仔细倾听。 但倾听的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亨利和莱德无言地走上另一个平台,好关注其他方向的情况。他们好像达成了某种默契,像在心灵间进行交流,亨利健步如飞,莱德的动作也没有任何迟疑,两个强壮的男人三两步便爬上了平台,观望着山脚树丛间的小路,并保持着长久的沉默。 “这是在做什么?”克劳心里犯起了嘀咕。埃里克耸了耸肩,眼睛紧张地盯着前方,手里的活也没有停下,修理着那根嵌得过深的钉子。 就这样过了二十分钟,山脚出现了人影——是莱德的同伴,坚强却又寒酸的女医师丽莎·佩恩,她挽着打满补丁的长裙,带着白化的厄尔和沉默的鲍利以及一群水手良民,艰难地在山地行走着。克劳以为莱德会呼喊,却看见他往下蹲伏,把整个身体藏在了掩体之下。 丽莎猛然一抬头,看见了这座“大堡垒”以及上面晃动的人影。她吓得栽倒在地,又慌忙地爬起来,躲到了岩石后面。 莱德脸色严峻起来。 过了一会,她又站了出来,苍白的脸上写满了坚毅。她自然知道自己的处境,更知道莱德以及淑女号的处境,因此面对未知,她必须兼具勇敢与信念。 勇敢地保持一个信念,相信这银港的不传秘技,一定出自银港人,也就是莱德的同伴、公会的同伴。 她领着身后众人,小心翼翼地往前行走,每走一步,步伐便更坚实了一点,终于,她来到了堡垒之下,朝着上面看不清的人喊道: “海盗先生,您向我展现这虚有其表的堡垒,究竟是何意图呢?” 莱德在平台上忍不住笑出了声。 “丽莎啊丽莎,对亨利·巴斯克这种烂人,你居然还这么有礼貌吗?” “啊!莱德先生,你已经到了?”丽莎开心地拍了拍手,身后众人也纷纷松了口气。 他们走了不远的路,内心也经受了不小的煎熬,而见到莱德那一刹那,心中涌起的暖意才足以驱散寒流。 “原来如此!”克劳摸着下巴,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怎么,你又明白什么了?”埃里克忙问道。 “莱德不是叛徒,你等着瞧吧。” 埃里克正要发问,却见克劳神情严肃,意识到这事情非同小可,便不再吵闹,专心地盯着平台底下鱼贯进入大堡垒的人群。 又过了二十分钟,树林的方向传来了动静。莱德照例俯身隐藏,克劳眯着眼睛,仔细看着那树丛间晃动的身影。过了一会,动静消失了,躁动的影子潜伏了下来,躲进了树丛和石块之中。此外,没有一个人像勇敢的丽莎那样敢站出来质问海盗。两边就这样互相躲避着,用沉默凝固了时间。 “霍普在那支队伍里……我了解他,他参与过无数此类工程,但他是个懒家伙,要不是被是踢着,他都不想走路……”莱德冷冷地说。 “那么,另外那个人呢?要知道,我可从来就不指望虾兵蟹将能够挑起大梁,不要把责任推卸给下属!”亨利·巴斯克冷笑道,莱德没有回应。 “这到底演的是哪一出戏?”在高台上的埃里克皱着眉,小声问道。 “自然不会是相逢的喜悦。”克劳冷冷地说,“巴德老爷和夏洛蒂曾说过,他们深受内鬼的困扰,以至于处处受制于人。巴德老爷怀疑他们在伦敦塔的行踪就是被奸细给透露出去的,不过那时候他们已经把那个叫布鲁托的混蛋解决掉了,他对此还挺高兴的。但显然,事情没那么简单,真正的内鬼一直隐藏在暗处,并且处处捅刀,毫不留情……难怪科伦大人的目标是如此明确,根本就没绕过弯路,就仿佛有一双眼睛,一直紧盯着淑女号的屁股似的。杀死莱德……呵呵,这还用问吗,在内鬼的情报中,莱德显然已经成为了海神号及伦敦公会的眼中钉,是必须被除掉的对象。” “这么说,他们现在就是在找那个奸细?” “没错,而且已经找到了!这一切可得归功于你啊,埃里克!你是不是告诉过亨利,这些表面功夫是银港的不传秘技,别的地方、别的人肯定不知道。” “岂止这些,我告诉海盗,这技术无可匹敌,不明其中道理的家伙一定会惊叹于它所展现出来的效果,唯有那些了解并扎根于银港公会最基层的人,才能看出其中的蹊跷,但是……” “但是亨利跟你说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对吧?为此,他还到处找了许多穷人来做那些差不多的东西。可你是否想过,为什么亨利·巴斯克要你来做这最外层的城墙和大门呢?” “所以,咱们的技术的确有非凡的过人之处!”埃里克气恼地嚷道。 克劳可笑不得,他身边的这位同伴可谓是银港公会里最具技巧和经验的工匠,但他竟然一点都不为此感到特殊,一点都没有因此而为自己谋利,对埃里克而言,这实在太可惜了。 “那么,现在躲在那堆草丛下面瑟瑟发抖的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呢?”克劳引导着问道。 “那就是叛徒,是混入公会的人……是杀害波叔的家伙……” 埃里克若有所悟,脸色变得与克劳一样严峻。 克劳注视着莱德,回忆着波叔。这几个月,莱德的确有不小的长进。他的暴脾气依旧在,但在波叔还在时,他会由着这股脾气肆意爆发,在大笑、大骂、大吃、大喝中快意恩仇。现在不一样了,波叔没了,公会的责任落在了他的肩上,他不能再任由大脑充血,去干那些缺乏理智的事情——要理解到这一层次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他已做得很好,即使仍然有股脾气在他体内如疯狗一般四处乱窜,在明面上,他仍能保持镇定自若,沉着应对。 是什么驱使他改变了呢?是什么磨砺了他那让波叔常常吐糟的、桀骜不驯的心性?若把一切都归于对责任的担当,又未免显得太过虚伪。就像一个典型的剧本,演到关键处,自有变数,自有非比寻常的经历。 克劳想起莱德曾经的跟屁虫布鲁托。听说那个蠢货投了敌,一直在替敌人擦屁股,最后死在了伦敦老鼠横行的地下通道里——被伦敦公会的木乃伊人皮索·拉塞罗所杀。也许他并不坏,只是贪图利益,只是蠢得落入了圈套而再无回头路,那些利用他的家伙,把他如家猪一般蚕食殆尽,直到榨干最后一滴油水,他们连他的死亡都要利用。 这件事一定对莱德影响深远。在克劳看来,以前的莱德并不比布鲁托要聪明多少,可现在不一样了,他应该也已经对那个内鬼心里有数了。 莱德在思考同样的问题,他讨厌思考,但是现在,是时候好好捋一捋,那位波叔身边的智囊,到底是什么来头了。 第207章 内鬼现身 “看来,真相已经见分晓了。”克劳强迫自己保持镇定,瞪着树林间那微微晃动的草木。 梅森,那个可靠的伙计、波叔的智囊,是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众人眼前的呢?至少克劳和埃里克是不知道的,他们生活在底层,一直在码头区讨生活,哪能知晓上层建筑的人事构造? 莱德也不十分清楚,这就有些奇怪了。莱德奇怪自己为何从来没有怀疑过,那是因为梅森是波叔带进门的人,是波叔最为信任,并委以重任的人物。记得那是一年多以前,一天,莱德回到那栋位于银港中央区的破旧老房子,就看到波叔微笑地坐着,一手搭在梅森的肩膀上,对其赞不绝口。 是的,因为波叔信任梅森,所以莱德也毫无保留地信任梅森,银港公会底下的人算不上团结,甚至有互相仇视的时刻,但他们却都依赖波叔的判断,从没对波叔的决定疑惑半分。再加上后来化名“法蒂玛”的丽莎也被波叔接来,并受到了欢迎,大家就没有再去考虑过梅森的出身问题。 但丽莎会深入到最底层,关心乞丐、照顾乞丐、医治乞丐,甚至与他们一同劳作,因而,她很快便看出了“银港秘技”的端倪。 但是梅森不同,他看似是不世出的人才,最底层摸爬滚打而上的智者,但从未有人见他接触过底层的作业,是不屑吗?是抵触吗?没人知晓他的心态,但身为大乞丐,他的确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为银港公会的上层建筑出谋划策,规划出了一片和谐美满的蓝天。 这或许是精明的波叔,此生犯下的最大的错误。 “你出来。”莱德低声说,竟已忍耐不住语气中的颤抖。 树丛沙沙地响着,过了一会。白山羊霍普小跑着出来了,他衣衫褴褛,害怕地看着后方,一边躲避着不知会否到来的子弹,一边小跑到城墙底下。 “老大……老大……”他支支吾吾地,但莱德没有心思理他,埃里克拉开了闸门,霍普一个翻滚就进了大堡垒。 树丛重归平静,身为波叔的左膀右臂的梅森带领的这一波人,竟然对莱德的命令没有任何反应! “你出来啊!”莱德怒火中烧,不禁大吼一声。 “莱德?你……该死……他被抓了!霍普逃了,他是叛徒吗?”梅森的声音幽幽地从林子里传来,但他的身影仍如鬼魅般躲藏在暗处不露痕迹。 “是吗?这就是你的结论,我被抓了?而霍普是叛徒?”莱德竟笑出了声,甚至连不远处的克劳都能感觉到他悲愤的颤抖,而颤抖随即便被坚强与镇定所取代,自嘲的笑声也转变为对敌人的唾骂。 “梅森,你真让我大开眼界!波叔曾经说过,银港有一百个人自诩聪明,可实际上却都是蠢蛋,包括被称为‘头狼’的他自己,所有人都在浑浑噩噩的过日子,所谓的聪明,也只是一些损人利己的小心机罢了。可我现在才算见识到,一个真正聪明至极、狡诈至极、残酷至极的人是什么样子……梅森,你说我被海盗抓了,是故意说给别人听的吗?” 草丛里再也没有动静了,在莱德悲愤地向寒风诉说的同时,梅森早已带着剩下的人离开了这片地区,他穿过丛林,径直朝海边土着人的营地跑去。如果克劳身边的维特也跟着他们的话,他一定会疑惑这位素不相识的小人物,竟会如此熟识本地的地形。如果他与梅森有更深的接触,那他一定会惊讶,怎么自己费尽心思绘制给科伦大人的地图,却像绘制在那人的脑子里一样。 几个月以来,船队里的内鬼就像一个幽灵,无情地折磨着每一个人的心智。莱德对此深有感触,他曾经的好兄弟布鲁托着了伦敦公会的道,愚蠢地助纣为虐,最后也付出了血的代价。算上波叔的血仇,新仇旧恨犹如干燥的柴薪丢入愤怒的烈火中,莱德如今便在仇恨的炙烤下艰难维持着理性。 梅森,他便是那个叛徒……不,他不是内鬼,他从来就没有背叛他自己的利益。他甚至甘愿挺身而出,以肉身替莱德挡下了皮索·拉赛罗的飞镖,不惜以此来维持伪装。 真是可怕又可恨的敌人啊。 愤怒之余,莱德羞愧地意识到,自己过去太依赖波叔了。而在波叔故去后,这种依赖又转移到了梅森身上。现在呢,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如以前那般由着脾气胡闹了。 与淑女号同行许久的亨利,或许已从一些蛛丝马迹中察觉到了内鬼的大致人选? 比如,公会为布鲁托放飞海鸟,这是隐藏在公会习俗里的特别行动,天知道那些咿咿呀呀的东西会不会向外传递情报?而如若亨利不亲自束手就擒,莱德断不会听从——甚至不会去考虑——亨利的建议,去做这兵分三路的安排。如今他们联手,成功地引出了内鬼,也让一旁的众人看了一场好戏。 但看戏的人虽过足了瘾,彼此的心境却大不一样。对克劳而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与他有着纠缠不清的关系。他敬佩波叔,像爱父亲那样爱着那位智者,但他和埃里克、鼠眼从来就没对莱德服气,更别说听候他差遣领导了。听着莱德愤怒的呐喊,他的怒意和妒意也瞬间被点燃了。克劳幻想,如果波叔重视的是他,那他一定不会让任何危险接近波叔,更不会容许一个内鬼混到自己身边……今天的这一切,都是莱德的错,他在这里释放无能的怒火,难道就能赎罪了吗? 克劳自知这是无能的怒火,是不理智的幼稚行为,于是拼命克制自己,试图把仇恨转移到梅森身上——这很容易,仇恨敌人比仇恨他嫉妒的家人要容易得多,他很快恢复了理性。 找莱德算账——当然,不是指科伦大人和伦敦公会搞暗杀的那笔账——这是迟早的事情,但现在有更要紧的事。克劳看了看城下的维特,发现他正呆呆地瞪着莱德,嘴巴微张,像在梦游一般。 这家伙只是个小角色,但却是他与科伦唯一的联系了,只要科伦还认为他克劳是条听话的狗,那他就有望能闹出花样。 顿时,克劳意识到此时的紧张时刻,他必须做一件事,要赶在梅森之前去做。 克劳对埃里克打了个眼色,随后跳下城墙去找维特说话。 “唉,咱们的计划,看起来不是那么容易实施啊。” 维特心虚地看了看周围,发现只有埃里克在安静地修正着平台的木板,这才面露难色,小声地说: “是啊,谁曾想到,连那潜伏已久的高人都暴露了,只凭咱们这种小角色……怎么能成事呢!” 他被莱德的霸气给吓住了。现在别说刺杀,即便只叫他上去搭个话,他也会吓破胆子。 “但是科伦大人那儿,该干的还是得干啊。”克劳慢悠悠地说,并适时地叹了口气,这让维特感到克劳与他是在同一口锅里的蚂蚱,在为同样的事纠结万分、痛苦不已。 “要我说,你就不该帮着那莫林做事,瞧他那猴急的样,什么计划也没有,就把我们送进敌巢,现在怎么办,万一暴露了,那我们可死定了啊!”维特抱怨道,当然,并不是真的在抱怨克劳,而是在哀叹他们身为小人物的命运。 咱们怎么能违背大人们的意愿呢。不管是帮不帮,帮谁,这都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啊。现在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话说这附近有“鸟笼”吗?”克劳说道。 “有是有,你想把消息报告给伦敦的老大?” “没错,至少,咱们的同伙暴露的消息,得让老大知道。”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维特喃喃道。“我怀疑那位高人不太了解此地的地形,就连我也经常迷路。” “那快走吧,要快,兵贵神速,情报的传递关系到大人们的成败,也关系到你一家人的性命,懂吗?”克劳不无威胁地说道。维特惊恐地点了点头,领了花脸,开始做出发的准备。 “实际上,大堡垒挡住了他的去路,咱们应该从后门的方向走,才方便到达送信的地方。”他说着,开始背起了行囊。 可是之后要怎么做呢?难道亨利·巴斯克会准许他们就这样离开呢?但克劳必须试一试,这是为了波叔,并且他相信,在亨利身边的莱德也是同样的心态。 “嘿,船长。”克劳挪到亨利和莱德身边,看着二种不同的心态正在空气中激荡。 得意,这是亨利的心情。他解决了一件事,一件困扰三船帮许久的事情,并且奇迹般地没有遭受重大的损失。他有资格得意好一阵子,但他还必须考虑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挑战。 气恼,这是莱德的心情。他依旧为自己轻信梅森而自责,但从结果上来看,梅森的背叛并没有为他的行动带来太大的破坏——他不愿承认,但是这多亏了海盗的调度有方——现在该怎么办呢?他要为波叔复仇,是的,而对手却是那位智者,那位宁愿替他挡下致命飞镖,也要从根本上摧毁银港公会的人。这更加说明了梅森的可怕,他的志向不小,恐怕从来就没有把莱德放在眼里。 “怎么了?”莱德先开口问道,仍是一副不耐烦的暴怒模样。 “我得……离开一阵子,为了料理一些……那个叛徒的事情。” 有维特在身边,顶着一脸当地人伪装的克劳不好把话说得太明白,但他的反常显然已足够引起亨利和莱德的警觉,二人瞅了他们一眼,也意识到了克劳想要做的事情。 “没想到你还雇佣了一个蹩脚的当地人,要我说真是臭不可闻。”莱德故作傲慢地说。 “可不是嘛!”亨利大笑道,“但总比雇佣你们银港街头的红毛猴子要好得多吧。” 海盗在刀尖上玩火。克劳能够感受到维特疑惑的目光,他们二人的谈话好似在针对克劳,但始终不明其意。 “快滚!”莱德怒斥道,克劳抓住了机会,不等维特思考,便带着他和花脸朝后门处跑去。 “他们是在说什么?”维特问道。 “不知道,大概他们两人有什么奸情,正在打情骂俏!”克劳没好气地回答。 维特皱起了眉,他从二人的表现中感受到了敌意,却也因此更加认为克劳与他身处同一阵营。 三人开始了穿行,在大堡垒依靠的山峦往后,先是攀爬,再下降下来,重新深入到茂盛的丛林之中。 “必须快点……他们必须快点知道。”克劳催促道,使领头的维特无比捉急。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那个鸟笼并不容易找,它总是被设置在不那么显眼的地方,就连我也不能……” 花脸突然拉住了他,然后抬手指了指前方。 那是一颗大树,树干处长满了植被,从一颗粗壮的树枝上吊下一个巨大的铁笼子上,里面放满了干燥的草垛用于保暖。 “哦,希望雌鸟没事。”维特说道,花脸两三步便爬上了树,他熟练地启动机关,那笼子便被放了下来。一只气恼的鹦鹉突然从笼子顶上窜出来,开始不断啄击花脸的头,花脸护着脑袋,依然是面无表情地跳下了树。 那是被安置在此的雄鸟,接着,他们又检查了笼子里面,在草垛里,雌鸟正安逸地端坐,看上去似乎在孵新下的蛋。 “哦,麻烦了,训鸟人说雌鸟生了新蛋,雄鸟就会忘记远在中枢站的幼鸟……不,不会忘记,我们必须补救,必须现在就把鸟蛋砸了,然后让雄鸟飞走……” 他刚说着,还未付诸行动,便见克劳冲了上去,用火折点燃了那鸟笼中的草垛。 “什么?不,你在做什么?” “这是我最后的慈悲了。”克劳说着打开了笼子,那雌鸟衔着一颗鸟蛋,悲愤地飞翔而出,而其他的蛋则在火海中变成了焦炭。接着,雄鸟也跟着雌鸟,飞去了树林深处,再也不见踪影。 “你在做什么?”维特大惊失色地问道。 “做我该做的事,复仇。”克劳回头面对维特,畅快地说道。 第208章 幸福 阿尔弗雷德在他短暂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处在被常人称作享乐主义的那种生活状态。 但其实,享乐才是人性最诚实、最理想的表达。这便是人类最纠结、虚伪、痛苦的一面了。他们明明渴望享乐,却又鄙夷享乐。求之不得的人会将其比作魔鬼的言行,认为那是一种在道德上趋于下水道的不良嗜好,而像阿尔这样的青年小伙往往会接受此类异端邪说,认为自己真的是在虚度光阴,从而想要做一番大事业,只为将自己从享乐中剥离,而去拥抱苦难。至于那些富足者,他们明明富足高贵、生活美满,却不思感恩世道,不思济世救人,偏要行那飞扬跋扈、玩世不恭的歪道,偏要去寻那些仍然不在他们浩瀚收藏里的宝贝,所谓为富不仁,即是指的这些家伙吧。 因此,可以说人世就是一场苦修,不管是谁,什么地位,都在为自己求之不得的事物而苦恼,唯有那些及时行乐者,才能感受到这世间少有的极乐。 但有些道理,往往只在生死存亡之际方能感悟。就像现在的阿尔弗雷德一样。他如今倒是憧憬起泰瑞·肖博特那没心没肺的生活了。对他而言,享乐又有什么错呢?他为何要背井离乡,出海远行,历经艰险去寻宝呢?仅仅是因为见不得泰瑞嚣张跋扈的富家子弟作风?这难道不是拿他人的错来惩罚自己的赎罪之旅吗? 不,他明明是为了自己,为了做出功名,然后向世人证明,阿尔弗雷德·威尔森不是坐吃山空的纨绔子弟,也不是靠着家族人脉混吃等死的无能之辈。在这大航海时代的尾巴,他也能做出一番事业,去探知越来越少的未知世界,在世界尽头插上写有自己名号的旗帜。 然后呢?他问自己,当完成了这一切,他就因此而满足了吗?然后就可以花天酒地,心安理得地享乐了吗?那么这与他出门前又有什么分别呢? “阿尔,你已经做得够好了,现在放下这些执念,做一只享乐的肥猪,岂不美哉?”时隐时现的幻影发出诡异的笑声,不断诱惑着阿尔的心智。阿尔不敢注视幻影,生怕再次看到自己那张嬉笑的脸,他调头便跑,径直冲进弥漫前方的白色烟雾中,只感到坡道向下渐陡,自己的膝盖越发感到吃力。 “阿尔!” 幻影突然闪现在阿尔眼前,那是一张可怖的、堆满了横肉的丑脸,油水与唾液顺着嘴角与下巴的沟壑流淌——这是中年阿尔弗雷德的脸,就像已经在酒池肉林里浸泡了一辈子似的,散发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阿尔惊叫一声,来不及细想,便一拳打了上去,那拳头磕在对方脸上,却又像击打在石头上一般,引来一阵剧烈的疼痛,阿尔几乎要痛晕过去,赶忙撇下了臭脸,连滚带爬地逃跑。 “阿尔,快来帮我!” 耳边响起了养父的声音,阿尔抬头一看,见牙买加的副总督约翰·肖博特正奋力举起斧头,而断头台上躺着的则是他兄弟泰瑞。 “帮我砍了这头肥猪!”肖博特喊道。 “好的,我马上来。”阿尔茫然地说着,却又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 “瞧瞧,父亲的认可,以及对纨绔子弟的制裁,一举两得!”肖博特的幻影冷笑着,便把斧头狠命往下劈,而阿尔正按着泰瑞乱动的脑袋…… “不!”阿尔慌忙放开了泰瑞,却见那大斧朝着自己劈来,他急忙闪躲,一不留神滑倒在地,并裹着烟雾,顺着长长的坡道往下滚去。 路上的石子和坚硬的墙壁,给阿尔身上留下了无数道伤口,当他终于爬起身时,以为疼痛让自己回归现实,却失望地发现自己仍然身处幻境。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茫然自问。 不过,有些事倒是明白了,阿尔俯下身去,捡起一粒石子,细细端详,确定这同他身上的伤一样真实。 那么,既然道路是真实的,有问题的就是这迷雾和幻影了,他知道这是自己内心的声音,是这黑漆漆的、看不见尽头的山里通道给探洞者造下的可怕梦境。 阿尔弗雷德闭上眼睛,放松了片刻,捡起一旁不知是何人掉落的短剑,小心翼翼地顺坡而下。他仔细思索这怪事的前前后后,心想要想脱困,就必须弄清楚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心态!心态!”他不断提醒自己,这里是执念者的坟墓,只要他依然在意那些幻象,那么他必然会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想想艾米丽和巴德老爷是怎么做到的,艾米丽……” 他想到了艾米丽,那个傻姑娘的一颦一笑,竟在此时如此牵动他的心,仿佛如小山般堆积的黄金和功成名就都已不重要了,他只想去找艾米丽,向她表白,向她求婚,带她回到银港,去开始幸福的生活。 幻象的声音减弱了,阿尔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猜得不错,这通道集合了世人的怨念和贪欲。只要他内心深处依然觊觎宝藏和功名,他便走不出去,唯有知足地抓住近在咫尺的幸福,他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与普世价值观对立,在这里,人必须短视,必须胸无大志。 迷雾渐渐散去了。 阿尔可以感受到自己的拳头在流血,他重新点燃火把,检查了下伤口,发现手背已经被一块狭长的钟乳石刺穿了。可怕的是,在幻境里他并未觉察到这一点。 再放眼周围,他看到了太多人的……尸体。有的自己挖出了双眼,然后一头撞死在墙上,有的则被钟乳石贯穿了胸膛。他们的神态与形态,均同通道墙壁不时冒出的石雕一致,呈现出一种诡异而扭曲的变态模样。 阿尔吓得心跳加速,他差一点就成为了这变态艺术的其中一环,即使是现在,他也为无法即刻处理手上的伤口而慌乱不已。 前进,这是唯一的选择。 逃离幻境后,阿尔发现这条通道不知在何时便开始分叉,变得如蚁穴一般复杂多变。这大概便是失控的人们会彼此分离的缘由。想必,艾米丽和巴德老爷但是也无法追上发狂的阿尔。 但是这宛如迷宫般的通道,实际竟然十分通畅好走。阿尔打定了主意往下走,而只要往下走,道路便是畅通无阻的。沿路上,他看到了更多死状凄惨的尸体。但其中没有他认识的人,他提心吊胆,生怕看到艾米丽或罗伯特,或是其他的好人。 就这样,阿尔一路往下,穿行于越来越宽阔、越来越复杂的蚁穴通道。而比起沿路的尸体,更令他害怕的是那足与穿透石壁的疯狂的叫声,那是无数海盗的鬼哭狼嚎,他似乎能听到那个光头卡斯特,正在遥远的地方用西班牙语发出最恶毒的诅咒。 联想自己在幻境中的情况,阿尔觉得要是撞见了那些疯了的家伙,他没有把握能存活下来。 他继续行走,终于到了一个广阔的空间——这里就像是一座黑暗中的广场,圆形的舞台向上辐射出无数条通道,而阿尔正是从其中一条来到此地的。 “嘿……嘿!” 一个虚弱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阿尔不敢回应,只是谨慎地朝声源走去。 “阿尔少爷,要是换我潜行的话,我会先把火把灭了。”那个虚弱的声音笑着说。 阿尔冲了过去,终于见到了躺在广场边上的人——路德维希。 “路德,路德,你没事啊?” “有事,但是说不清楚,你明白那种感觉的,没错吧?”路德痛苦地说。阿尔这才注意到,路德的身上都是血。 “那不是我的血。我大概是徒手干掉了一个海盗……在那场恶梦里……你放心,我到处检查过了,附近没有巴德老爷他们的尸体,所以我没有干掉好人……应该吧。” 阿尔叹了口气。 “路德,你还能站起来吗?” “有点困难……我没有受伤,只是太累了,身心俱疲……该死的,我以为我已经够豁达洒脱的了,没想到……这通道将我们的虚伪和贪念暴露无遗。” “但是咱们挺过来了,咱们来到了此地……我是说,这里绝对不是天然形成的,对吗?也就是说,终点就在前方……” “小心,阿尔少爷!”路德警告地说。“你好不容易才摆脱执念,小心再次陷进去……在这里,你必须无欲无求。” “好吧……我其实并不在乎宝藏什么的!”阿尔大声对空荡荡的空气说,就好像再对这个山洞表明态度一般。“我只是想找到艾米丽和巴德老爷,还有罗伯特先生。仅此而已!” “走吧。”路德勉强站了起来,对阿尔做了个走的手势,他指向了圆形舞台的正后方,与他们来时的方向不一样的是,这里只有一个洞口通往外面。 “你看见他们朝这儿走了?”阿尔疑惑地问道。 “当你重新回归清醒,你就会发现前面那条蚂蚁洞一样的通道其实并不长,我相信巴德老爷和艾米丽小姐他们会一直往前走,比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接近终点。” 阿尔点了点头,搀扶着莱德,往那个洞口走去。 与方才不一样,这里并没有可怕的石雕,也不再有那种容易令人陷入幻觉的诡异空气。阿尔怀疑他们已经通过了考验,又或者,这只是胸无大志之人的奖励。总之,他和路德忐忑不安地往这唯一的一条道走着,火炬的微光之所及之处仍然是一片漆黑。 “路德,你看到了什么?我是说……在那里面……” “……”路德没有回答,看起来心情不太好。这也难怪,只有像巴德老爷那样没心没肺的人才不会被自己的过往所纠缠,而路德身为曾经的欧陆第一剑士,他身上一定有许多难以言表的故事。 “没有你想象地那么复杂。”路德轻松地说,似乎看穿了阿尔的心思。“我只是梦到了几个老朋友,大部分都不在话下,但有一个家伙,我永远也无法战胜……那是名为权力和潜规则的怪物……” “滴答。” 这是清脆的水滴声,在空荡荡的山洞通道里显得格外清晰。阿尔和路德对视了一眼,赶忙加紧了脚步,朝着前方大步前进。接着,他们听到了更多的水滴声,滴答滴答,好似下雨一般,而眼前的漆黑也终于有了微弱的光芒,他们看到了出口,那是通往外界,通往阳光与文明的,名为自由的出口。而直到他们走到了通道的尽头,才发现那光芒依然微弱,或许并非是由太阳直射而来,而是经过无数机关的无数折射,在损耗的大量的能量后所能勉强达到的极限。 路德抢先朝着那洞口迈出了一步。 一声如雷鸣般轰动的声响响彻山洞,阿尔吓了一跳,因为他发现自己身前的路德脑袋开了花,鲜血以及玻璃渣顺着他的脑门往下流,他愣愣地瞪着前方,然后说出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话,便晕了过去。 “就连夏洛蒂小姐……也没这样打过我……” 阿尔惊讶地看着这一幕,过了好久,才意识到要目视前方,他看到了那个令他朝思暮想的女孩,那是拿着碎酒瓶的艾米丽,她埋伏再次良久,只为在有海盗闯进来时,用尽浑身力气打出拼死一击。而众所周知,艾米丽的臂力曾经让强壮的海盗也瞬间昏死。 “怎么样,成功了吗?”另一个令人恼火的声音从艾米丽的后方传来,那是巴德老爷。他极度敏锐地发掘了艾米丽的才能,然后自己躲得远远的,让她来附近接近之敌。 “没成功,你这混蛋老爷,你把路德给打废了!”阿尔弗雷德气得破口大骂,更吓得胆战心惊,要是他刚才比路德早走那么一步,那此刻头破血流的人便是…… “阿尔少爷,你没事!”艾米丽激动地说道,手中的碎玻璃瓶危险地晃来晃去,她漂亮的绿色眼睛中噙着泪水,已经失去神采的金发因为高度紧张而紧贴着双颊。 “我没事,我当然没事。”阿尔忘记了还躺着地上的路德,也忘记了自己依然流血不止的手掌,他拥抱了艾米丽,然后毫不犹豫地吻了她。 “我当然没事!”他重复道,几乎被幸福冲昏头脑。 第209章 火山之下 这是久久的、带有善良女子的眼泪的吻。阿尔弗雷德感到灵魂漂浮在空中,仿佛他毕生所有的追求,都已经得到了满足。 “这小子,行啊,艳福不浅!比咱们所有的老油条都抢先了一步!”路德打趣的话仿佛是从山的另一头传来的。 “路德,我虽然从不专注罗曼蒂克之事,但我这老头子也看得出来,你们这帮家伙老早就没有机会啦!”这是巴德老爷的起哄,因其正符合阿尔的心事,因此听起来近在咫尺,并且着实令他心花怒放。 良久,他睁开了眼睛,看着眼前那一对绿色的眸子,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想破坏这微妙的氛围。一切尽在不言中,唯有沉醉于幸福的二人,可以感知彼此的情义。 而巴德老爷,又开始了他的作妖,他试图插足二人世界,想将阿尔和艾米丽拉回残酷黑暗的现实。 “现在可真不是时候啊!”他上蹿下跳,不断地用令人恼火的语调打断阿尔的思绪。 “什么不是时候,为什么不是时候?”他愤怒地嚷道。 “喔喔,阿尔弗雷德现在倒是变得有男子汉气概了!”路德起哄道。 巴德老爷叹了口气。 “瞧瞧周围吧,阿尔少爷,咱们身处强敌环伺的龙潭虎穴,你怎么还有心情泡妞呢?我理解,我理解你们那火热火热的心情,我也不是没有过……只不过,你得分清楚场合,分清楚时机,明白吗?” 这是多米尼克·巴德难道的苦口婆心,也是难道能够一本正经地说出一番颇为成熟的话。因此,无论是阿尔弗雷德还是艾米丽,此时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沉醉于幸福中的二人,也渐渐开始走上其他所有相携伴侣都要迈出的第一步——面对无情现实。 “这是哪里?”阿尔问艾米丽,语气中的好奇正竭力掩饰着挑逗。 “一个大广场。”艾米丽回答,一如既往地单调、直接、不明所以。 “嘿,这里可亮堂着呢。”巴德老爷兴高采烈的说,就好像在展示一件他发现的稀世珍宝。“瞧,这个空间是明亮的,但是它的的确确是在山的内部,不是吗,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还用问吗?”阿尔顿感汗颜,他问“这是哪里”并不是想知道这些信息,毕竟,这是显而易见的答案,又或者,他没有理解巴德老爷话中的玄妙? 他们所在的位置,位于火山口的底部,头顶,便是那宽阔得有限的天空。说实话,这实在是毕生难得一见的绝景。阿尔弗雷德感觉自己就像一只井里的蚂蚱,望着遥远到不可触及的天际,除了兴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外,没有任何别的想法。 “看来,我们在山里七拐八绕并非没有意义,麦哲伦,还有骗子劳伦斯那家伙,挖穿了半座山!他们是怎么做到的?”阿尔惊叹地问道。 “你该改口,不能再说他是骗子啦。”巴德老爷兴奋地说,“我想,他们大概是利诱了大量的本地土着来干活,然后……然后再来个一网打尽,成本清零!这比较符合老欧洲十字旗人的传统……说不定咱们脚下踩着的便是那些印第安人的骨灰呢。” “真吓人!”艾米丽惊恐地说,并忙忙慌慌地避开脚下堆积灰尘的地方。 “还没完呢,说不定咱们能看到举世无双的奇观盛景呢!”巴德老爷兴奋的嚷道,“注意到了吗?注意到了吗?咱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是不是特别——特别特别——暖和?” 阿尔弗雷德挪了挪脚,透过已经磨破了靴子,他的确感受到了一股暖流正徐徐而上——这并不符合这地球南端的地理特征,尽管如今是一二月份正直南半球的夏季,但这里的温度显然高得有些异常了。 一定有其他的因素在起作用,比如温泉什么的。阿尔心里嘀咕着,又怀着敬畏之情再看了一眼头顶的大洞,心想总不可能这口火山会在这时候突然活过来,把地狱之焰喷出来吧。 想到这儿,他赶忙打了自己一巴掌。自然哲学是一方面,可是无心的思虑是否灵验,这对于此时的阿尔弗雷德而言是不敢触及的风险。 他们一行人开始了探索。火山洞底的景象比起山里有着极大的差别。除了那令人安心的早晨的阳光之外——他们已经在洞里被困了整整一晚上,却又感觉像是弹指一挥的间隔,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这里的地形地貌甚是奇特。 在遥远的太古时代,爆发的岩浆就像凡尔赛宫里那些不讲究的刀匠一样,如塑造脸型一般暴力直接地塑造地形,在这深山最底层留下了一道道蜿蜒曲折的岩石墙壁。 阿尔弗雷德他们站在高地上,因此居高临下,能把这奇特的地貌看个真切。由墙壁形成的迷宫并不复杂,而在那山底的正中心处,似乎是有一个已经破损了的小型希腊卫城式的建筑。 他们很快便确定了目标。 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四人便来到了这建筑旁边。不错,这的确是出自人手的艺术,其存在的全部意义,便在于提醒来到此地的人们,入口在此。只见一道如地下室门一样的隔板盖在地上,用脚在上面一踩,便能感受到其后广阔的空间。 阿尔和路德一起,将隔板使劲抬了起来,一个漆黑的方形入口出现了,用砂岩做的楼梯顺势而下,通往深渊。 此时,每个人的神经都紧绷到了极致,那深渊仿佛对外散发着邪气。那是来自地球的呼吸,是穿越太古时代直至今天,蔑视人类文明的未知所在。 众人强忍着害怕,鼓起勇气往深渊走去,每走一步,便能感到炙热的温度在吹拂身体,仿佛要将灵魂都抽出来。 阿尔又点起了火把,这给他带来了勇气。他们一直顺着梯子往下,走了许久,即使不用工具去计算,也估摸着已经到了海平面以下。 “他们是怎么造出这么深的通道的?”阿尔疑惑地问道。 “不,他们没有,这是自然形成的,他们只是铺了一条并不精致的梯子罢了。”巴德老爷不屑地说。 走到了地步,视野便豁然开朗了。这是一个房间,一个不规则的洞穴里的人工造物。几根粗壮的石柱整齐排列着支撑房顶,远处则是一道通往下一个地方的门——他们能清楚地看到这一切,只因光的魔力再次通过镜面反射而眷顾此地,使得任何地方都是光彩照人的。 “多么……神奇,这便是人类文明的至宝啊……”阿尔感叹地说。 “是啊,要说这至宝竟然只有两百年历史,未免有些掉价了。”巴德老爷说,“咱们最后再仔细找找,看看真正的宝贝到底藏在什么地方。” 他真这样做了,身先士卒,像个嗅着肉味的狗一样热情。“他倒不嫌弃自己掉价。”阿尔心想。 但是巴德老爷说的也很在理,他们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历经无数磨难与艰险,可不是来参观前人留下的文明印记的。 沿着整齐排列的石柱,四人开始了地毯式搜索,正当阿尔在砂砾和土石间苦苦挣扎时,一道凄厉的叫声从房间的尽头传来。 “有鬼啊!” 那是艾米丽,她被吓得失魂落魄,她凄厉的尖叫撞击着房间里的石柱,在古老的空气中久久回荡。 阿尔弗雷德与巴德老爷都被他们的女伴吓得不轻。巴德老爷直接坐在了地上,身后是浑身颤抖的艾米丽,她紧紧抓着老爷那件漂亮的红色外套,指甲已经深深陷入其中,破坏了原本完好的金线。 “哎呀我的小姐,我才真是见鬼了!”巴德老爷抱怨道,艾米丽不依不饶,指着她刚才呆着的角落,眼睛仍埋在老爷的背上。 “咳咳,好,好,乖孩子,那里什么也没有,没什么可怕的。”巴德老爷一边说着安慰的话语,一边冲阿尔弗雷德使了个眼色。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看!”阿尔气鼓鼓地想,却没有说出口。他径直走到角落里,拿着短剑朝那堆可疑的东西大胆翻弄,然后找到了吓到艾米丽的元凶。 “……骆马?” 不错,这的确是骆马,但它既非活生生的骄傲动物,也不是贪恋红尘的一地白骨。它是……介于两者间的一种东西。 “啊,他们把它风干了。”巴德老爷这时已经过来了,见了这奇特的骆马,他饶有介事地说。“瞧,这动物的内脏全被掏空了,身体则用布缠绕了起来,这是木乃伊……恕我直言,他们的手艺可不怎么样,看,这家伙的牙齿都露出来了。” 阿尔弗雷德看到了,那缠在骆马头部的白布,在嘴巴的部分缺失了不少,似乎是本来就受了碰撞,又加上经年的腐蚀与虫蛀,才造就了这样的结果,而这惊悚的一口白牙,能把艾米丽吓出失心疯来,倒也不奇怪。 “所以说……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阿尔弗雷德怎么也无法把一个放着死去骆马风干的尸体的地方,与他印象中的藏宝地联系起来。 “嗯……”巴德老爷也没有答案,他们又去检查另外几个角落,又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石头雕成的心脏、透明好似水晶制成的头骨、各类装饰精美的铜制器皿…… “这里是宝库,放着前人们的遗物。”一个突兀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四人又被惊了一跳。阿尔猛地扭头,发现是海盗船上的记录员安迪,他此时拿着厚厚的书本,一支羽毛笔忙不迭地记录着眼前的一切,当笔尖墨水用尽,需要放进搁在书上的墨水瓶里时,他才会抬起头来看一眼众人。 “你是……怎么来的,啊!”阿尔刚问出口,便因一阵剧痛而叫出声来——他用力过猛,扭伤了脖子。 “你怎么啥事没有就过来了?”巴德老爷接着阿尔弗雷德的话问道。他瞪着安迪,比起警觉,更多的是好奇。安迪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伤势,就连衣服边角都干净整洁,他一定是平安而从容地通过了那条满是幻象的通道,就像巴德老爷与艾米丽一样。 “人们总爱保留点秘密,请允许我也如此。”安迪婉拒了提问,阿尔注意到他并非全无异样,事实上,他的眼睛通红,像是野兽的眼睛,而现在他已经走到了三人面前。 “瞧,宫廷里的人不明白,他们鄙视这些东西,鄙视非我族类的文化。而你们所看到的东西,正是美洲人的文化结晶。我曾到过不少地方:漫步雨林之中,或者深入不毛之地。这证明了我的正确,终有一天,我的发现会惊动世界,让位高权重的大人与国王为之羞愧!” “你……怎么了?”艾米丽小心翼翼地回到,回答他的是一个迅速的扭头。 “闭嘴,女人!”他恶狠狠地说,“这儿不需要贱民的声音,只有我……是我……是我发现,是我保存,是我拥戴……我被赶出来了,但是他们终将明白,我才是正确的!” 阿尔终于明白了,眼前的这位记录人,实际上并非逃脱了幻境的魔爪,反而与幻境融合得更加深沉。只见他目露凶光,眼睛不断扫视大厅里的四人,书本上的墨水瓶也被打翻在地,但他毫不在意,而是挥舞着那只没了墨水的羽毛笔,把它当作剑,欲斩胆敢来犯之敌。 “他不是认真的吧,想靠那玩意来杀了我们?”路德惊异地问道。 “不要轻敌大意,路德,你不是第一次吃亏了。”巴德老爷提点道,“不要轻视他人的执念,执念会让人变成魔鬼。路德,你是无法战胜魔鬼的。” “我知道,我很小心。我经历过那种感觉!”路德警惕地说着,拔出了自己的剑。 这时的安迪已经陷入了彻底的疯狂,那本记满了海盗轶事的伟大书目被他遗弃了,而羽毛笔依旧被他紧紧拿在手中。 “追寻记录,却放弃知识,他终于疯了!”路德说。 “就跟大多数人的人生一样,本末倒置!”巴德老爷不客气地评价道。“路德,干掉这个该死的海盗走狗!” 第210章 欧陆剑击巅峰对决 阿尔感到有些吃惊。在他印象里,这是巴德老爷第一次下达了格杀勿论的命令,他对海盗可从没这么硬气过。阿尔弗雷德对安迪的印象不坏,他有些傲慢自大,有些沽名钓誉,时常幻想着依靠一部海盗史诗来跻身文学大家的行列。这本身也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欲望。 他的罪孽在于,他的执念是如此深邃,以至于他宁愿充当海盗的走狗,视其残害良善而无动于衷,他的羽毛笔是那样恶毒,以至于把残暴当做美德,将暴君塑成榜样。可以说,安迪找到了尽忠的对象,那虽不是王侯将相,却是另一种相似的生物,并且有着相似的威权和罔顾世人的眼光。 问题是,安迪本人并没有什么超人的威能,在离开海盗的保护后,他还有什么资格来蔑视平凡的一切?他还有什么本事来躲避正义的追击? 今天,这份罪孽将由玩世不恭之人,多米尼克·巴德……派保镖路德维希来终结! “记录你自己的死亡吧,可怜的安迪,愿上帝保佑你的灵魂。”巴德老爷嘲讽般地说道,并在胸前画起了十字。 但是执行人路德可没那么托大。他清楚地知道,在疯狂之人面前,任何技巧和意志都是次要的,只因他的对手并不与他处于同一个世界。 毫无征兆的,竟然是安迪先发动了攻击,他冲刺着,咆哮着,像一条发狂的狗,仿佛在下一秒就要冲路德扑去。 然而,安迪终究是没能跳出那一步。就在猛兽的后腿离开地面的前一秒钟,一道锋利的长剑贯穿了他的胸膛,并且那攻击势大力沉,直至将孱弱的安迪挑到空中,直至鲜血顺着剑刃的凹槽不断流淌,直到生命的痕迹就此消逝,那长剑方才罢休。 安迪死了,他的尸体滑出了剑刃,躺倒在炙热的岩石地面上。这一切发生地那么迅速,那么优雅,以至于阿尔弗雷德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梦幻感,甚至怀疑自己再一次陷入了幻境。 “麻烦的家伙出现了……”路德维希咂了咂嘴,喃喃自语道。 “嘿,我以为那是你的老朋友呢。”巴德老爷紧张地瞪着来者,冲路德问道。 “是啊,朋友,但是他最大的遗憾,便是没能在当时击败我。”路德耸了耸肩。 这时候,阿尔才看清那扭曲阴影里的来者的样貌。那是对他颇为照顾的西班牙人文森特中尉,是欧陆剑击俱乐部排行榜高达第二位的绝世强者,是名为“闪电”的剑术大师。 “嘿,文森特,你看清楚状况,现在可不是比试的时候!”路德大声说,希望能唤醒文森特的神志。 显然,闪电的文森特也被困于执念的幻境中,但是与海盗们的贪婪不同,与罗伯特和阿尔弗雷德的追名也不同,文森特的执念,只在于与强者一较高下,为此,他甚至丢下了那个他一直在保护的安格大人,也不惜寻找路德维希,来完成往日的巅峰对决。 “真是麻烦了,跟这家伙打会没完没了的。”路德挠着后脑勺说,“特别是,这会非常累,因为他真是个厉害的狠角色,稍有不慎,连我也会落败……按现在的情势来看,那基本等同于人头落地。” “不错,路德,正是这样。”文森特的眼中跳跃着激情,他的终极答案,必须依靠杀戮来满足。“就请巴德老爷你们做个见证。” 眼看无法劝解,路德也放弃了侥幸的心理。 “老爷,请你们离远一些。” 他重新摆开了架势,与面对安迪时如出一辙,没有任何分别。 “不错,这便是路德认真的模样,对世间万物一视同仁。”文森特赞扬道。 “要不要试试闪电呢?”路德挑衅地问道。 于是,一道黄色的电光划过,然后猛地劈在了另一道青色的刀锋上,绽放出令人难以理解的黄色火花。 大战开始了。 “我本不想这么说,但是阿尔少爷,请你瞪大眼睛看清楚了,这世上可没有几个人有幸目睹这样的对决。”巴德老爷说着,转身便往这空间的深处走去。 “你不留下作为见证吗?”阿尔诧异地问道。 “让你看着就足够了。我还有要紧事要办呢,没功夫听那个西班牙中尉的命令。艾米丽,你跟我来。” 艾米丽显然为刀剑对决这样的场景搞到心惊肉跳,听到巴德老爷的呼唤,她没有犹豫便跟了过去。 “好好看,阿尔少爷,与此同时,我们会在这间房子小心探查。”巴德老爷说。 阿尔点了点头,重新将目光聚焦于两位高手的缠斗。 出招与收招,这是二人目前轮流使出的绝技。他们甚至极少去格挡对方的攻击,而是提前预测了剑路,从而把身体与剑提前移动到更适合的位置。仅仅只是简单的动作,却在一分钟内来回交互了数十次,这令阿尔弗雷德感到窒息,他对剑术已是小有所成,因此能看出眼前的形势,这是在眨眼直接,便有可能分出胜负的关键时刻。 他不敢出声,不敢打扰这场巅峰对决,况且交战的两人已经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了。 路德闪过一击,突然单手竖斩,这是模仿文森特的东方剑技,他甚至抓住了出其不意的机会,令文森特大惊失色,急忙后退。然后,斩击还是切到了他的脸,并且切得很深,从眼下一直到下颚,切出了一条深深的伤口。 而文森特并没有因受伤而迟疑,反而抓住了路德收招的间隙,如鞭子般甩出一记横切。路德也是疾步后撤,但胸口处还是被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顺着破裂的衣服流淌出来,顿时便染红了一大片。 “艾米丽,仔细瞧瞧角落,看看那骆马底下还有什么,别害怕,你这傻丫头,那东西已经死了!”巴德老爷不停地对艾米丽下指示,以防止她去目睹那真正血腥的一幕。而阿尔弗雷德则被吸引住了,一股血脉喷张的激情在撩拨他、刺激他,令他不自觉地拔出了剑,却又无从下手。 双方的交战依旧在继续,并且几乎看不出节奏的变化。文森特脸上的伤口令他视野受损,而路德胸口的血痕令他难以呼吸,但双方竟然都及时改变了战术,开始以其他完好的身体部位为依托,力求给对方造成更大的伤害。 厉害,这就是欧陆剑击俱乐部的顶级战力。 路德俯下身,又一次躲过了文森特的横扫——这很大胆,因为他几乎对自己的后背没有设防。果然,文森特捕捉到了战机,他后退两步以避免被袭,同时横扫的剑刃立马向下劈去。而路德则是用剑尖挑动地下的泥土,朝着文森特的眼睛打去。 文森特中招了,他急忙用左手捂住眼睛,路德趁机急袭。文森特却并放大了听觉,依靠听声辨味,精准地挥出一剑,与路德的剑重重撞击在一起。 “好厉害的剑技……”阿尔不自觉地感叹道。不,不仅如此,这已经超越了技术的范畴,是人类自身极限的延展。在很久以前,阿尔的老师曾经向他描述过人剑合一的境界,而此刻,他见识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志,却都驱动着人类脆弱的身体去达成人剑合一的境界。 二人重重的格击不分胜负,于是默契地各自跳开,重新展开了架势。路德把长剑置于侧身位,而文森特依旧压低身体,形似居合。 “可惜啊,老朋友,可惜啊。”路德说道,“我想,今时今日的你,实力应该是在我之上的。可惜,那山洞里的执念影响了你,使你无法做出最优秀的判断。” “你的意思是我赢不了你吗?”文森特扬起血淋淋的眉毛问道。 “是的,此刻的你,不会比我强。” 阿尔不知道这是挑衅的计策,还是获胜的宣言。总之,这看似不明智的发言,果真招来了文森特的最强一击。居合出手,就连空气都为之震动,阿尔仿佛听见这空旷的空间里回荡的雷鸣。在恍惚间,他看到了五把刀刃,如幻影般,在文森特的身前展开。 已经放出豪迈之语的路德维希,亦对此做出了回应,他左手手指向前,几乎触摸到对手的刀刃,如玩味一般吃透了实物的距离,他指尖渗血,接着右手突然刺出,正好抵在了文森特的剑尖上,不仅制止了攻势,还顺势而出,猛地刺穿了文森特的肩膀。 胜负,已分。 “好,好!不愧是你,我的挚友,我的劲敌!”文森特兴奋地叫道,然后,如尘缘已了般,立即躺倒,再也没了声息。 过了良久,先是路德艰难地坐在了地上,他检查了下自己胸口的伤势,然后大口地喘气,就像要晕倒了一般。 “你没事吧?艾米丽,艾米丽!” 艾米丽丢下了巴德老爷,立即就走了过来。她取下随身携带的医用物资,开始为路德紧急处理伤口。 “文森特中尉,死了吗?”她颤巍巍地问道。而回复她的则是文森特起伏的胸膛。 “放心……他伤得比我轻,这该死的家伙,下手竟如此狠辣……”路德痛苦地说道。 但阿尔却产生了疑问。 “路德……你说,此时的文森特中尉比你还强,只是因为幻想而影响了发挥……这不是真的吧,这只是你为了迷惑对方而说的假话?” 路德白了阿尔一眼。 “我可没那个能耐,小子。你说的伎俩,是克劳那家伙会用的招,但是我的评价是真实的……如果你想进阶剑术的极限的话,阿尔少爷,你就必须对自己的实力有准确的认识。文森特最后那招,即便是十年前的我,也很难说可以完美应对,事实便是如此,他这些年来一直精进技巧,早已超越了现在的我。” “但是你赢了……是因为你对你们双方的实力均有正确的认识,对吗?” “不错,我的实力不济是一方面,而他的执念则影响更坏。可惜啊,文森特。” “你没有杀他,也是不想趁人之危吗?”艾米丽问道。 “不……仅仅是因为他是我的挚友,是我在那个该死的俱乐部里唯一的朋友。” “这很危险,路德……如果你已经认识到双方的差距,却还手下留情的话,那你就是个傻瓜,白痴!”阿尔激动地说道。 路德看了看他,“你就像夏洛蒂小姐那样对我说教。阿尔少爷,连夏洛蒂都无法改变我,你还在费什么劲呢?这就是我的性格。” “这是路德的侠义之道,也正是我欣赏他的地方。”巴德老爷这时候也过来了,看样子,他已经找到了一些令他满意的线索。 “怎么样,还挺行的吧?”他幸灾乐祸地看着路德,此时艾米丽已完成了应急处置,开始检查文森特的脸伤。 “别嘚瑟了,老爷,想想海盗怎么办吧。我偷摸着跑过来,本来是想跟海盗拼杀一阵的,现在,我可没这本事了,你自己看着办!” “这可不行,你快点好起来!”巴德老爷惊恐地说道。 “还有我呢,你们放心好了!”阿尔弗雷德放话道,引来众人的侧目。 “嘿嘿,嘿嘿嘿……”巴德老爷竟然嘲笑了起来。 “阿尔少爷,你还……”艾米丽欲言又止,显然是不想打击她的情郎。 “不……阿尔少爷很有天赋。嘿!”路德认真地看着阿尔,问道,“刚才的对决,你都看清楚了吗?” 阿尔点了点头,脑中回忆着文森特与路德的一招一式,全都无比真切。 “好好消化,好好沉淀……不要急于求成,多练习,要给你的身体记忆的时间……假以时日,你一定能有所成就……” 阿尔又想起了许久以前老师的话语,而这些话不应从路德这样的人口中说出才对。 “行了行了,我刚才已经找到了路……路德,你能带上文森特一起走吗?” “是,我可以……阿尔少爷,你来开路。” 他们收拾了一下,默默告别了埋葬土着文明的房间,穿过最里面的拱门,继续沿着坡道往下行走。刚走了不久,一阵冷飕飕的,带着咸味的海风扑面而来,顿时把方才井底之蛙般的压抑全部冲散。阿尔弗雷德很享受这阵风,除了他的脸颊一如几日来那样冷得犹如被刀子割开以外,这风给他更多的感受是沁人心脾,犹如刚结束了地狱之旅,而重返人间一般。再走了一段,斜坡来到了尽头,变成了一块平整的、广阔的空间。他重新审视周围的环境,发现这里与之前不同,已经失去了人为的痕迹:没有怵人雕像,没有金边立柱,也没有水晶骸骨和骆马的木乃伊,有的只是在漫长岁月中逐渐成型的钟乳石和积满了海水的洼地。还放犹如孩童般一般疯狂地穿梭在石缝之间,而在那风声的尽头,一道道柔和的光芒铺洒在地上、水上、石头上,使火炬的光芒变得微不足道。 阿尔熄灭了火炬,一边走一边感受风的声音,渐渐的,水洼变成了平台大小的池塘,延续向前,在岩石间交错蜿蜒。到了平地的尽头,几个池塘汇聚成一个小湖再往前则是一个小瀑布,旁边是一条上坡,在这里已能看见洞口的光线,以及潮汐的轰鸣声。细流随着潮汐缓缓冲击着瀑布顶端,忽快忽慢的水流打在底下的湖面,声音显得悦耳动听。 阿尔抖擞精神,三两下便爬上了坡,他本想回身帮助艾米丽与巴德老爷,却突然被眼前的景象给迷住了。 此时,他们已正处于山脉的最底部,火山口的旁边,在这里,大自然就像一位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刻大师,在山底开了一个大大的口子。太阳提供了光亮,而海水则随着潮汐涌进涌出,在蜿蜒分布的钟乳石的干涉下,形成了千百个水潭和湖泊,这便是他们刚刚走过的路。 阿尔很是奇怪,像这样大的一个洞口,怎么他们在海峡上行驶时全然没有发现?莫不是洞口已经爬满了植被,或者它藏在某个静谧的海湾中?他不得其解,于是继续前进,又拐过一段拔地而起的钟乳石山,他看见了一条……船? “这是……淑女号?” 第211章 圣地亚哥号 一艘船,一艘大型帆船,在山脉之下的海上洞窟里停靠。此时正值张潮,船体随着波涛缓慢地起伏,那破败不堪的帆布和伤痕累累的船身彰显出岁月的痕迹,然而,船锚依然稳稳地固定在海底,犹如奴隶主的锁链,束缚着渴望自由,亦或是渴望一死了之的灵魂。 “怎么?你到底发现了什么?”巴德老爷气喘吁吁地爬上了高地,也看到了与阿尔所见一样的景象。 纵使是见多识广的他,在看到这艘大船时,竟也一时忘记了言语。 “这……这可不是淑女号……”他缓缓地说,就像说快了便会错过了观赏帆船的时机似的。“这是货真价实的卡拉克大帆船,比起淑女号要古老得多,也要正宗得多!啊哈,阿尔弗雷德少爷,咱们找到宝贝了!” 阿尔弗雷德感到自己的心脏就像塞满火药的枪口,随时都会因为兴奋而炸膛。在历经千难万险,跨越半个地球之后,他们终于找到了可以被称为至宝的东西了! 阿尔弗雷德与巴德老爷相拥而泣,后面爬上坡的艾米莉也尖叫着加入了欢呼的队伍。 尽管,这只是两百年前的另一批探险家故意留下的痕迹,他们在伦敦塔和火山顶上也见过类似的事物。可是大帆船带来的震撼,绝不是小小的金币或神庙的残垣断壁所能睥睨的。对于海员而言,帆船就是生命,就是家园,而跨越两百年岁月的大型帆船,就如同另一个时空的同胞兄弟们为他们留下的信号与寄语,给人以岁月史诗的宏伟感受。 然而只过了片刻,阿尔便发现了一个尴尬的问题,那便是宏大叙事,于个人有何干系?就像此刻,他完全不明白发现一艘卡拉克式大帆船有何意义。如果船上就藏着宝藏的话,那他们倒也算是功成名就了,可问题在于,像这样一条破船——排除被附加在其身的史诗感,它就是一条破船——难道真的会藏着无法计算价值的黄金? 他把自己的疑惑告诉了巴德老爷,并表示现在不应该高兴太早。可巴德老爷却不以为然。对于探险的发起者而言,他有资格蒙受发现帆船遗迹的荣耀,这是阿尔所无法体会的,但巴德老爷还有更现实的考量,那是超越了黄金与荣誉的,更深层与高等的一种情感。 “阿尔少爷,你的宝藏是那些黄金白银,可我并不缺那些。我珍视的是这世间的奇闻异事,想想看吧,一艘卡拉克大帆船竟然藏在无人知晓的洞窟里,这其中有多少有趣的秘密啊!现在正是我巴德老爷的高光时刻,此时不庆祝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阿尔瞪着那张因为激动而抽搐的大脸庞,却始终无法与其感同身受。对于年轻的阿尔弗雷德而言,成就一番功名,便已经是最大的理想抱负了,而像巴德老爷这样对功名视若无睹,却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人力,甚至冒着极大的风险,去追寻所谓的“乐子”?这令阿尔无法理解,甚至让其感到有些生气。 然而,正如巴德老爷所说,他的这番意识,早已超出了凡夫俗子的范畴,是唯有同样高傲之人才能理解的情感。 而就在这时候,那艘老旧的帆船上响起了鼓掌声,声音盖过了潮汐,在钟乳石间回荡,传到了众人的耳中。 “说得好,巴德老爷,说得好!” 众人慌忙往船上看去,只见一个高高的身影立在甲板上。那人头戴礼帽,两只手谨慎地扶在船舷处,手臂上还挂着那根战功赫赫的木制藏剑拐杖。 “罗伯特先生!您竟然先到了!”巴德老爷开心地不停挥手,丝毫不为大发现被人抢先一步而感到气愤。 “是的,是的……”罗伯特苦笑着、幽幽地说,“我穿过了那条恐怖的通道。” 他似乎在尝试抬腿,想要向众人展示些什么,但底下的人并不能看见船舷另一边的景象,阿尔只能想象那边有一条鲜血淋漓的大腿。 “罗伯特先生,您也看到幻象了吗?”艾米丽担忧地问道。阿尔也深知幻想对人会造成怎样的影响,若不是一些机缘巧合及爱情的呼唤,他恐怕就和那些海盗一样命丧黄泉了。 “是的,我看到了,没人想要再经历一次那样的痛苦……”罗伯特摇了摇头。“如果这便是宝藏的考验的话,我想我已经通过了考验,我配得上这无价珍宝!” 他的语气有点怪,带着一些莫名的激动与狂热,这并不是罗伯特先生平常的样子。 阿尔弗雷德与巴德老爷对视了一眼,他从老爷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惑,可老爷并没有深究下去的打算,而是摆出笑脸,一边恭喜罗伯特先生,一边询问他口中“无价珍宝”的情况。 “这可不是艘普通船啊,巴德老爷,如果我所料不错,其中必然藏着惊人的秘密。” “您发现什么特别的吗?” “请先上来吧,我慢慢和你们解释。” 众人欣然接受了邀请,他们带着敬畏登上了帆船,如同参观豪华的庄园,好奇地四处打量。船只很老旧,但并不算破旧,甲板和桅杆都完好无损,没有一点发霉腐坏的痕迹,这更令阿尔感到惊奇。以16世纪的造船工艺来考虑,这艘船一定出自名家之手,并且为了长时间抵御自然侵蚀,而做了大量的特别化改装。 罗伯特开始讲解: “在已知的所有文献记载中,费尔南多·德·麦哲伦的环球航行,被描述成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壮举。五艘帆船从欧洲出发,历时四年乘风破浪,但最终仅有维多利亚号穿越了海峡,横跨太平园,平安回到了故土。这是一场充满磨难的旅程,就连麦哲伦本人都客死异乡,而另外的四艘帆船,有一艘原路返回,另外三艘均遭遇了不幸的命运。神奇的是,人们会惊叹维多利亚号的壮举,哀叹麦哲伦功败垂成的不幸,却忽视了另外几艘帆船的贡献和名字,更不会去考虑众多当地人因欧洲的入侵而遭受的苦难。” 他抚摸着老旧的、挂着海盐和陈泥的船舷,就像在对待一位温柔的情人。 “我们现在所在的,便是船队中最早失踪的那艘‘圣地亚哥号’。在传说中,它只有百吨左右的排水量,绝非如现在这般的庞然大物。显然,麦哲伦船队的秘密任务,便藏在这艘帆船里。” 众人满怀敬意地看向四周,而罗伯特已经探索了一阵子,对圣地亚哥号的构造有了些许了解。一行人跟着他,通过沉重的活板门下到了船舱里,小心地穿越走廊——这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箱子、水桶、多余的帆布和沾满灰尘的绳索,这极大地压缩了走廊的空间。 “瞧啊,这便是问题所在。一艘显然与传说不符的大帆船,藏在无人问津的山底洞穴中,难道这一切都是巧合吗?可如果圣地亚哥号的所有经历都是刻意为之,那为何其本身却空空如也,并且明显空虚得太过刻意了呢?” “不会那么刻意……”巴德老爷入迷地说。 阿尔检查了几个大箱子,发现里面如罗伯特所言,除了灰尘之外再无他物。他们继续前行,艰难地走过散落在地上的帆布绳索,爬过一列列的箱子,直到走到了船尾的大门。 通过这一扇单薄的、破旧的木门(似乎除了船体本身,船上的其他设施都十分破旧,其腐蚀严重),他们来到了一个大房间,这里像是船长室,但四周的窗户都没有玻璃,不知是全破了还是被打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整齐的木条和铁钉,它们曾经把房间封得密不透风,不放过一丝光芒,而百年的海风侵蚀使这些脆弱的人造物改变了性质,现在,这些木条全破了,铁钉也满是绣迹,它们只是被排弄在一起,稍有外力影响便会粉身碎骨。 所幸,在场的众人都不愿破坏帆船此时的形态。罗伯特点燃的油灯,用灯罩小心地护着,光芒照亮了整个房间。与甲板舱不同,这个房间丝毫不为空间束缚,其中物件虽多,却一点也不显拥挤。仿佛那甲板舱就是个抠门而贫瘠的吝啬鬼,而此间房则是个高傲却一无所有的绅士。 卡拉克式大帆船便是如此,在空间的分配上遵循极其严格的等级划分。当绝大部分船员拥挤在狭小的甲板舱,或缩在露天的顶层甲板的空隙上勉强安歇时,那些空旷的艉楼、宽敞的大房间、舞厅与餐厅等地方则致力于服务少数有权有势的人。船长、大副、军官以及他们信赖的人可以居住在最豪华的房间,他们奢侈地用餐、睡觉、讨论航海事宜,靠着几个高贵的头脑,便能决定其他数百个低贱水手未来的命运。 仅就这样颇具阶级区别的功能而言,阿尔便不会喜欢上这个大房间。但它的风格、布局却足以吸引任何一颗好奇的心:这是一间双层式的房间,底层一直延伸到船尾的红木墙面,在那里分出向上旋转的两道楼梯,又在二楼的平台汇合,平台边缘装设着木质的栏杆,栏杆上还残存了一些沾满灰尘的金边布枕,依稀透出点曾经的华贵。平台的中间有一个支架,可能以前曾在此放着望远镜,在窗户完好的时候,船长可以站在平台上看到船尾的海面。 阿尔寻思,这里与淑女号那个酒馆式的艉楼不同,反而更像是个会议室,或者说指挥部。不管是临阵应敌还是日常调度,这个房间都能为指挥官提供最具效率的位置。阿尔仿佛能看见一幅恢弘的海战场面:在燃烧的海面上,几百艘帆船互相喷着火舌,炮弹击碎了桅杆,打烂了甲板,把白色的帆布砸得千疮百孔……而在这房间里,侦察兵焦躁地站在二楼的平台,透过望远镜注视海面的情况,并大声报给一楼的指挥官,军官们围在桌子旁,不停地改动海图上的标志。房门不断地打开又合上,传令兵进进出出,把长官们的命令带给甲板上的士兵和水手们…… 这些景象都曾在阿尔幼时的幻想中留有浓墨重彩的一笔。虽然他从没当过海兵,也没有真正到过军队的指挥部里,却能神奇地将想象中的景象与现实无缝接入。 “也许我的幻觉还没有消失。”阿尔自言自语地摇了摇头,想象中的景象也随即消失了。这艘卡拉克式大帆船从来就不是什么战舰,也不可能存在指挥部这种东西,只是船员们究竟在这里干些什么,恐怕再也无法知晓了。 罗伯特先生绕着中央那台大桌子转了一圈,并小心地抹去附在桌面的灰尘。桌面四角各有一颗图钉,想来本是用来固定地图用的,但现在桌面上已经空无一物,他又翻开了几个抽屉,终于在一个抽屉的暗格里发现了一本日志。 “就是这个了,巴德老爷,这艘帆船的秘密,就在这里了!” 油灯跳动的光芒中透出一股神秘的气息,房间就像一个见证了几百年历史变迁的老人,准备开口诉说一段传奇。 罗伯特颤抖地打开日志,灰尘扬起,已经褪了色的墨迹在萎缩的主页上勉强地显现着。 “圣地亚哥号,1520年,费雷拉·马里奥。” “这正是这艘船的名字!天啊,你推测得不错!”巴德老爷兴奋地嚷道。 “但我希望这本日志能解开我其他的疑惑。”罗伯特皱起眉头。“没有船工维护,木质的船不可能在海里漂那么久……” 他翻到下一页,艰难地辨认着潦草的西班牙文字迹。这并非一本正式的航海日志,倒更像是属于费雷拉·马里奥的私人日记,里面除了记录帆船的动向,还满含个人感情。 “4日,按照计划,我与麦哲伦先生正式告别,本船脱离了另外四艘船,开始单独行动。他们将要继续探索新世界,而我们则要完成重要的使命,那些黄金——” 接下来的字迹看不清了,一块不知是烟渍还是油渍的东西覆盖了后面的一整页文字,他只好往后翻面,寻找可以辨识的地方。 “7日,船员们士气低落,他们并不知道此行的真实目的——而我也不能让他们知道,否则,我打赌今天晚上这里就会发生哗变。但是知晓真相的人又是何其痛苦啊!我必须对主人尽忠,可这份忠义面临太多的诱惑,我深知自己是在与魔鬼同行,稍有不慎便会坠入深渊。” “8日,船员间似乎起了传闻,说本船携带着大量黄金——他们根本不明白,本船携带了满满三甲板的黄金(“哇!”阿尔弗雷德禁不住叫出声来。),足以闪瞎每一个贪婪鼠辈的狗眼!但是它们是神圣的,不可侵犯的,不能为凡人所染指……总之,我一定要将它运到目的地……可到底是谁泄露了秘密?我得好好查查!” 罗伯特念完,便暂时停下了。他们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刚刚知晓的信息:这艘卡拉克式大帆船运载了整整三甲板的黄金,而马里奥船长痛苦地保守着这个秘密,并将船开到某个地方。 第212章 驶出山洞 “……可是,罗伯特先生,这些黄金现在在哪呢?”阿尔弗雷德疑惑地问道。他们从船顶一路走来此地,已经亲眼目睹了圣地亚哥号的庞大,却不曾见到那所谓的“三甲板黄金”的一丁点踪迹。 “我不知道,但显然已经不在船上了。”罗伯特若有所思地说,丝毫看不出一点失落,毕竟黄金并不是他真正追求的事物。 阿尔心怀侥幸地朝身后漆黑的走廊看了一眼,也许他们看漏了什么地方,也许是因为油灯的亮度不够,才没有照出那些本该乖乖待在甲板上的黄色金块?但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这里什么都没有,除了那些乱七八糟的绳索、空箱子和木桶。 罗伯特继续翻阅马里奥船长的日志。 “10日,自离开圣胡安港已经半个月,距离我们脱离船队已也过去了一周之久……按照地图所示,我们应该快到了才是,可巴塔哥利亚的高地限制了帆船的视野,即便我们的了望台已冠绝全欧洲所有的帆船,即便那个传说中的村落实际就在附近,我们也难以找寻……事实上,我不确定我是否期盼着那个时刻,有许多事情我还没想明白,即使到达了目的地,我又怎能欺瞒船员们,而把帆船留下呢?说到船员,我可以肯定,秘密是泄露了。除了我之外,本应只有三人知道此行的真实目的,现在他们全都不可信任!我必须保护好黄金,哪怕只剩我一个人!我也要保护。” 接下来的纸页全被破坏了,罗伯特一连翻了好几页,都没有发现可以辨认的文字。 “他到底在想什么?”阿尔厌恶地咀嚼着马里奥船长的话,感觉就像在生吞一条鲜活的墨鱼。“他怎么就不能说重点呢?” “这就是个二愣子,跟阿尔少爷有点像,一直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为什么还要写日志呢?”巴德老爷摸着下巴,装出一副高深的模样。 “我不像他!”阿尔感到前所未有的烦躁,这位马里奥船长可谓啰嗦至极,通篇的赌咒发誓,可真正涉及黄金的部分却都用隐晦的语句去书写,叫人琢磨不透,好不难受。 罗伯特继续翻阅日志,直到下一篇可以辨认的部分,他只好把注意力收回来。 “23日,遭遇第二次袭击,这一次来自外部。(“看来哗变已经发生过了。”)我们严重缺乏人手,尽管勉强挺过了狡诈恶徒的颠覆阴谋,但要抵抗成百上千的土着人却并不容易……那些该死的野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恶臭的细菌,一想到要面对他们,我的皮肤就会像过敏那样起红色的凸点……但我别无他法,也不能依靠我们剩下的这些人,黄金的秘密已经公开了,我怎能相信他们不心存邪念?就连我自己都做不到!但我还有最后一招……我命令船员将所有的火药都放到甲板上,他们不需要明白原因,但我必须清醒,一旦帆船保不住了,我将亲自引爆它,即使是把这一万根金条沉到海里,我也不会让他落入可恶的野蛮人手里!” “哎呀,这可太奇怪了!”巴德老爷抢着说,“他们兴师动众,难道不是要把黄金送回土着人手里吗?这叫啥?用骗子劳伦斯的话说,这本应该是欧洲向黄金七城的返乡赎罪之旅。” “显然不是,那只是用大义名分包装自身贪婪欲望的手段。”罗伯特叹了口气。“阿尔少爷,你瞧见了吧。永远不要去揣摩人性的底线,哪怕是最光鲜的旗帜,其内在也有可能污秽不堪,由人心的黑色所染成,这谁说得清呢?瞧瞧这个船长吧,他自命不凡,却偏执多疑,欧洲人给美洲人带来的诸多灾难,在他心中都不足一提,那些被火炮、疾病害得家破人亡的人们,也仅仅值得他一口‘野蛮人’侮辱嘲弄,有这样的爪牙,那他的主子是什么样还不明显吗?” “我倒是挺好奇,两百年前有多少土豪联合了起来想把他们的财富转移到美洲来——说实话,这真是个天才的点子,前提是你有朝一日还来把黄金找回来。”巴德老爷兴致高昂地说,并真就开始列举他祖先生活时期的有名人士。 阿尔感到一丝异样,一时却又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他等着罗伯特继续往下念,可后者只是失望地摇了摇头。 “很遗憾,恐怕我们能够获取的信息就只有这么多了。”他尝试翻动纸张,可日志在23日以后的记录就像一团烂泥,全部黏在了一起,根本无法分开,更别说阅读了。 “到头来,我们还是没有发现财宝啊!”艾米丽不无遗憾地嚷道。 “此言差矣,小姐。”罗伯特和巴德老爷相视一笑,“这艘船就是最大的财宝……当两百年前的大帆船停靠在泰晤士河港口时,整个世界都会为之轰动的。” “这一次的经历可太刺激、太好玩了,虽然没有弄到什么钱,夏洛蒂侄女会不高兴,但我已经很满足了,真是太有趣了。”巴德老爷补充说。 “我不明白有什么好轰动的。”艾米丽坦诚地说。 此时的阿尔弗雷德,并非不能理解巴德老爷和罗伯特先生的想法。冒险的意义本就不是一概而论的,罗伯特急于用惊世之举恢复他盛年时的声望,而巴德老爷只是在找乐子——他们都圆满达到了目的。至于阿尔自己呢,自然是有些小小的失落,他不想在刀尖上行走来找乐子,也不觊觎这隐藏着人性之恶的宝藏所带来的名望,甚至可以说,他宁愿找到些实实在在的金子,这并非因贪念所致,而只是一个年轻的冒险家最务实的想法。 不过,撇去没有找到黄金这一点,此行还是给予了他不小的历练,也收获了爱情。从某种意义上,这些已足够他消受的了,他现在只想回到银港,躺在温暖的床铺上好好睡上一觉。 “然后呢,我们现在干嘛?”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响起,在这种时刻特别令人扫兴。只见艾米丽皱着眉头,双手叉腰,看上去有些生气。也许是大家欣喜的态度激怒了她,毕竟,她从来就不想涉险跑到什么山洞里来,更不愿意在一艘满是灰尘的旧船待上超过半刻钟,如果在做了这一切,却还没有丝毫补偿的话,那她身为一名非常务实且短视的英国女人,将会变得相当可怕。 “干嘛?当然是回家啊!”巴德老爷笑嘻嘻地说,丝毫没有注意艾米丽的脸色。 “我是说,我们怎么回去?”艾米丽更加不耐烦了,“你们这几个人,算上那个西班牙中尉,你们可以把这船搬出去吗?” 她倒是问到点子上了,大家一直沉浸在喜悦中,现在才意识到了更加现实的问题。 “总有办法的,外面不是有很多人嘛!”巴德老爷说。 “不是总有人像老爷您这般乐逍遥的,他们怎么进来嘛!”艾米丽嘲笑地说道。 “这……” 大伙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罗伯特击掌喊道:“有办法出去!” 他指了指洞口的亮光,说:“瞧啊,这洞穴外便是海洋,而海洋会潮涨潮落。咱们就让这艘船顺着潮汐自己漂出去!” “是啊。”阿尔也拍了拍拳头。“把锚绳弄断,他自然而然就会出去了!” 但这并非一项简单的工程,固定圣地亚哥号的船锚被一根粗实的铁链缠绕着,他们需要先把铁链给撬开,等到退潮之时再把连接船锚的链条绞断。 在这个过程中,罗伯特显得异常专注,他变得沉默寡言,只在做细节指示时才会开口。在把铁链撬开后,他便一个人坐到船舷边,一边抽着烟斗,一边瞪着洞口的光亮。 “他这是怎么了?”艾米丽不解地问。 阿尔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在经历过幻境长廊——他姑且像这样称呼那条差点要了他命的通道——以后,他感觉自己稍微能猜到罗伯特此时的想法。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难道他们真能就此满足吗?成吨的黄金到底去哪了?洞口外面是什么地方?他们真能把船安然开到伦敦去吗? 这是被使命、职责、名望等概念所束缚的灵魂才能感到的痛苦,绝非吊儿郎当的老顽童和短视聒噪的女人可以理解的。阿尔弗雷德顿时感到一种空虚,也不愿意再次坠入那名为欲望的幻境,但他肯定,罗伯特先生并未就此解脱,这个在船边抽烟的暗淡身影,或许会成为指路明灯,带领大家走向最终的胜利,又或许会坠入欲望的深渊,而将他的灵魂、肉体和所有同伴全部献祭。 “时间到了,斩缆吧。”过了许久,罗伯特严肃地说,气氛开始紧张了起来。 阿尔抽出短剑,切开绞盘上的绳索,然后转动绞盘,利用杠杆原理去绞动船锚的铁链。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铁链传出金属的悲鸣,与风声、海浪声混为一体,形成了一种奇怪的交响乐,接着,链条凄厉地断为两节,曲终。 自然的力量超越人类的认知,海浪轻轻地拨动帆船,朝着洞口缓缓移去。船上的人们心情激动,巴德老爷满意地搓着手,罗伯特紧紧抓着破败的船舵,眼里透出决绝的火花,艾米丽则紧紧抓着栏杆,生怕浪流将她掀翻,而后面登船的路德和文森特中尉则躺在角落闭目休息,不问世事…… 阿尔的心思正待发散,想象着胜利回归以后的情景,但突然之间,他眼前的景象模糊了,白蒙蒙的雾气笼罩了整个甲板,将其他人从他的视野里剥离开去。然后,他惊恐地看见那光秃秃的甲板开始聚集宝箱和金币。 “啊,不是吧!”他朝着天空大声抗议,却无法阻止那些诱人的场景一一显现:家乡人们的欢呼,养父的赞赏、国王的册封,就像一群看猩猩的游客,排成了长队一个个到来探视——阿尔就是那只愚蠢猩猩,他想要挣脱这可笑的牢笼,却只换来更响的嘲笑。 “醒过来,醒过来!”他开始抽自己耳光。 “巴德老爷,艾米丽,帮帮我!”他开始大呼小叫。 紧接着,幻境消失了,白雾被蔚蓝逐渐渗透、稀释,最终被完全取代——那是南半球晴朗的天空,几朵慵懒的云彩静静地浮在那儿,海风呼啸而过,托起了几只借力飞翔的大鸟。 “巴德老爷!”他吼出声来。不远处的老爷愣了一下。 “嘿,你又中招了?”他笑嘻嘻地嚷道,艾米丽指了指后面——洞口就在一座高山的底部,岩石上铺了厚厚的苔藓,无数浅紫色的小花正在上面顶风绽放。而只过了一会,他们视野中的洞口便缩小成了一个小点,隐没在此起彼伏的山脉之间,连眼神极好的阿尔也难以分辨了。 “呵呵,恕我直言,你这小崽子可真是不吃教训……”巴德老爷正说到兴头上,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捂住了嘴,然后看向罗伯特先生。 罗伯特看上去很疲惫,仿佛经历了一场艰难地战役——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但他没有像阿尔那样大呼小叫,而是镇定地握紧了船舵。他的眼神很吓人,冷汗从额头上流出,落入充血的眼白里,即使如此,他仍是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 “现——现在咱们去哪?”巴德老爷连问了两遍,罗伯特才有了回应,他指了指帆船的右前方——那里是海湾的出口,两道矮矮的山脉从洞口朝两边分散,到那边再降到海里。海湾口离帆船很远,从这边望去,那里是白茫茫的一片……阿尔不禁感叹,这个海湾就是个与世隔绝的避难所,是罪犯、恶龙、妖精以及海盗头子藏匿赃物的理想地点。那有没有可能,他们所搭乘的这艘船也是赃物呢? 罗伯特不对劲,他并没有清醒过来,而此刻,他们一行人就像中了海妖魔咒的可怜水手,正驶向永无天日的深渊。 阿尔弗雷德自嘲地笑了两声,随即抛弃了这个荒唐的设想,开始面对新的麻烦:海浪将大船带出了洞口,可又有什么力量能将它带出海湾呢?他们只有六个人,这还是算上两个晕倒的废人的情况下,而这艘大船又缺少所有能够航行的船应该具备的基本条件,它没有船帆,也没有绳索,甚至连船桨都没有,而两百年的年纪也伴随着木板与海浪的呜咽声,一同考验着乘客们的心脏。 “我们怎么过去?”阿尔茫然地问道,回头打量一个个同样茫然的脸。 “我们过不去的!”巴德老爷摇了摇头,罗伯特把船舵抓得更紧了,而艾米丽则是不住地翻白眼。 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他们连满载而归的场景都预想好了,结果居然连第一步都走不出去! 第213章 两个强盗 一艘两百年前的、空荡荡的卡拉克大帆船在一处不起眼的海湾里漫无目的地漂了一个小时,船上的人看不到太阳,因为眼前高耸入云的火山正好挡住了阳光的路径。晃动的光晕在覆雪的山顶反射跳跃,直晃的人肉眼疲乏。他们想把注意力收回到前方,却发现那似乎近在咫尺的海口却仿佛永远也到达不了一般。事实证明,没有帆布,没有船桨,一艘大型的帆船就连随波逐流的资格都没有。 而就在众人疲惫至极,濒临绝望的时候,他们听到了山上传来了有节奏的鼓点声。片刻,一群飞鸟从群山飞过,有的飞过他们头顶,冲向海湾口那茫茫的大海,有的则调头向上,飞越那高山之巅,再去往更广阔的世界。 而那鼓声则令人担忧。阿尔琢磨其中的含义,便知道帆船已经被发现了。“兴许是当地那些毫无关系的土着人呢?”他尽力朝好的方面想。 但事实证明,他只是在痴心妄想。到了那天下午的时候,海湾口突然出现了两个巨大的影子,那是两艘并驾齐驱的帆船,如洪水猛兽般扑面而来。紧接着,其他的影子也跟在后面一一浮现,有小的、有大的,数不胜数,把海湾的出口堵得严严实实。 “我们有麻烦了。”巴德老爷抽出一条丝巾擦去额头上的冷汗,却又被一阵冷风吹得浑身颤抖、喷嚏连连。 “我们该怎么办?”阿尔着急地直问,他很生自己的气,觉得自己一点也没有长进,总是在关键时刻从别人那里获得答案,每一次都是这样。 但是这一次有点不同——没有人回答他。没有艾米丽未经考虑的天真话,没有巴德老爷幽默风趣的妄想,最忧心的是,他没有听到罗伯特先生那一向睿智的回答。 他朝着船舵那儿看了一眼,只见罗伯特紧咬牙关,手指头死死地抓着船舵,几乎要与其融为一体,就好像生怕别人抢去似的。阿尔知道,这下是真的没辙了。 他们聚到了一起(由于罗伯特不愿放下船舵,于是他们便向他靠拢),眼睁睁地看着未知的船越来越多,领头的几艘船经过圣地亚哥号,一直行驶到山脚下,阿尔猜测他们是在寻找隐藏着帆船的洞口,好去对里面进行全方位的勘测,并搜刮可能存在的财物。 接着,两艘比较大的船开到了圣地亚哥号的两翼,并各自放下了结实的木板搭上了圣地亚哥号的甲板。两路穿着不同服饰的人分别登上了甲板,他们各自分派人手,如例行公事一般开始穿梭于大帆船的里里外外,其中一路人大多穿着脏兮兮的外套和加厚的马裤,样式各异、全无组织,这是一群肮脏的海盗。而另一路人则衣着统一,穿戴整齐,定制的帽子和大衣上都绣着一个金灿灿的“a”字,这是阿巴贡的财阀。 海盗与财阀,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组合。如果不是曾在海神号上见识过科伦的狐朋狗友们,那阿尔弗雷德一定会认为他不幸遇上了两波强盗——不错,虽然有一路人穿得工整漂亮,但他们所干的事情却与强盗无异:上蹿下跳,翻箱倒柜,满嘴的粗话如连发炮弹一般停不下来……但另一方面,这两路效命科伦大人的队伍,似乎相互之间并没有任何交情可言,每当他们盯上了同一个目标——可能是一个打滚的木桶或者一堆可疑的绳索——他们总会高声辱骂对方,却又克制着没有发生肢体冲突。 阿尔默默记下了这个情景,然后把艾米丽挡在了身后。他们实在是势单力薄,现在要紧的是自保。可艾米丽却没有这个心思,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竟然大力将阿尔推到了一边,她接下来的所作所为也惊掉了所有人的下巴。 “你们这帮卑鄙的强盗,把那东西放下!那是巴德老爷和罗伯特先生找到的!”她生气地冲两伙人喊道,喊完便气势汹汹地朝人堆里走,阿尔赶忙拉住了她。 “你在做什么!”他气坏了,竟也冲着艾米丽吼了起来。 “阿尔少爷欺软怕硬!冲自家人嚷嚷算什么本事!”艾米丽红着脸说,嗓音已经嘶哑了。 两伙人都注意到了这个刺耳的声音,他们全都阴沉着脸,低声商量着什么,不一会,他们的头领便到了。 阿尔认出其中一个人,那是阿巴贡老头,科伦大人的强力盟友和钱袋子,他掌控着一个遍布全美洲的风险投资公司。他端坐在轮椅上,任由一个高大威猛的女人推着他前进,而在他两边各站了一个保镖,每个人都全副武装,佩戴短剑和手枪,同他们的主子一样摆出一副目空一切的面孔。 另一边的人,阿尔却没见过,只见他顶着一顶宽沿大帽子,上面别着两根长长的羽毛,他已经上了年纪,头发花白,脸色蜡黄,分明的五官周围堆满了如闪电般的皱纹,他的一只眼睛上有白内障,但另一只却炯炯有神。他的手臂上和罗伯特先生一样挂着拐杖,狞笑的脸上裂出一口黄牙,看上去悠然自得。他身旁自然也有一些保镖,只是这些人很是随便,有的坐在木桶上转着斧头玩,有的跨在木箱上眯着眼睛,所有人都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唯有一件事是阿尔可以肯定的,即这两路人马都绝非善类。 “阿巴贡先生,真是久仰大名!”黄脸老汉见了轮椅上的老者,突然夸张地大叫起来,并张开了双臂——阿尔突然想起了亨利·巴斯克,海盗船长就是这种性格,只是亨利比眼前的老者更张扬罢了。但据阿尔不长不短的航海经历来看,这个嚣张的老头也有一颗演员的心,总是找机会表演那些已经烂透了的情节。 “马龙·波迪尔……”阿巴贡用尖细的嗓音回复道,揭示了来者的身份。他依然面无表情,既没有迎合马龙的表演,也不想自己创造些情节来缓和气氛。甚至,他根本就不屑于同肮脏的海盗打招呼,这是合法持证的强盗在面对非法经营的强盗时所必然带上的优越感。 马龙吃了闭门羹,却并不感到尴尬,他冷笑着把拐杖拿下来,拄着楼梯一步步往阿尔弗雷德这边走来。而阿巴贡也不甘落后,他身后的壮女人抓住了轮椅的把手,和两旁的保镖一同把轮椅抬了起来,也慢慢走上他们那边的楼梯。两个人就这么慢慢地往上走,鄙夷的目光碰上嘲讽的冷笑,阶梯上的每一步都充满了无言的交锋。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他们终于走上了平台,阿尔望着罗伯特先生,后者抿着嘴唇,似乎在拼命思索退路。 “先生们,你们下午好呀!”巴德老爷迎了上去,脸上挂着招牌式的笑容。阿巴贡皱着眉头,上上下下把巴德老爷打量了一遍,如同在检查一件劣质的商品。而另一边,大海盗马龙·波迪尔则省去了许多虚头巴脑的形式,他不理会巴德老爷,直接向着罗伯特走去,拐杖沉重地拄在地上,发出有节奏的“叮叮”声,每一声都把阿尔的心钉到了嗓子眼。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阿尔不住地自问,渴望在绝境中灵光一闪得到答案。他曾经直面过残暴恶徒的威胁,见识过特权奸商的贪婪,本以为这一全无人性的场景已经无法使他动摇,只会激发他的意志,令他坚决地反抗。可现在呢,他再一次感到自己的无力与不争气,他开始害怕了,开始惜命了。 海盗头子把手伸向罗伯特,后者不为所动,依然紧抓着船舵。 “像您这样一位充满智慧的先生,应该不至于犯傻到这种地步吧?”马龙·波迪尔冷笑着说,那颗完好的眼睛里透出丝丝寒意。 罗伯特放弃了,这是在幻境折磨与现实威胁下,他所能做出的最明智的抉择。他放下了船舵,从怀中拿出那本日志,连同着满载而归的梦想,一同递给了马龙。 “等一下。”尖细的嗓音再起,阿巴贡老先生并不在乎谄媚的巴德老爷,而是紧紧盯着马龙手中的东西。 但马龙根本没有理会,直接把日志拿了过来。 “老板叫你等一下,你聋了吗?”阿巴贡的保镖嚷了起来,他嚣张地踹翻了一旁的箱子,一边大摇大摆地朝马龙走来,一边去抽腰间的剑。 一排手枪发出上膛的咔嚓声,马龙并没有回头去望一眼,但是他身后已有二十支手枪指向了那个保镖,后者愣在原地,一只手尴尬地扶在剑柄上,既不敢拔出来,又不甘心就这么算了。 “马龙·波迪尔。”阿巴贡抬起头来,眯着眼看着海盗头子,“如果你真想靠科伦大人博个正经名头,最好学习一下文明人的做派。别指望科伦大人和国王陛下会赦免一群粗鲁无礼的水猴子。” 海盗中响起一阵喧闹,他们岂能受这样的侮辱?马龙·波迪尔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狰狞。 “你说的没错,阿巴贡先生。我这个乡巴佬向来佩服文明人的规则,也想学习文明人的处事做派。只可惜我这个海盗,天南地北闯得多了,却没见到几个文明人,偏偏那些个骗子、杀手、狡诈恶徒和卑鄙小人总是削尖了脑袋往我的眼里钻,你说气人不气人呢?” 阿巴贡不理会马龙的嘲讽,抬起颤巍巍的手指了指马龙手里的日志。 “把那个东西给我。” “你是在命令我马龙·波迪尔?”马龙眯起了眼睛,那只有白内障的眼睛仿佛透着一股杀人的白光。 双方的军士都拔出了剑,眼看着就要发生一场火并。阿尔对此情此景暗暗叫好,他抓紧了自己的短剑,一边盘算着出路,却感到即使两边杀个你死我活,他们的死局依旧难以破解,就算他们侥幸能躲过了不长眼睛的刀剑,可又怎么离开这个鬼地方呢? 还剩下一个办法,那就是站队,指望自己押对宝。阿尔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亨利·巴斯克那一帮海盗,他们虽然品性恶劣,可总归是有生意可谈的,而眼前这些人呢?瞎了一只眼的凶恶海盗和阴险狡诈的奸商都渴求着科伦大人的青睐,阿尔不知道自己还能指望谁对他们高看一眼。 “等等,大家都是怎么啦?都把武器放下!”一个响亮的声音从船的另一边传来,语气半是命令,半是劝慰。接着,楼梯下传来皮靴跺在地上的砰砰声,一个年轻的男人从阿巴贡那边的船登上了平台,他看了看阿巴贡老头,又看了看马龙·波迪尔,最后看了看缩在一旁的罗伯特等人。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嘛?”他搞不清楚状况,却依然露出爽朗的笑容,阿尔感到有些失望,他觉得这种笑容能够化解两家的矛盾,而那是只要再慢个几秒钟就有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马龙·波迪尔扬起了一边的眉毛,挑衅地看着年轻人,后者优雅地鞠了一躬,爽朗的笑容没有丝毫瑕疵。 “杰尼·阿巴贡,公司的执行经理。” 他友好地伸出了手,马龙敷衍地搭了一把。 “能够见到叱咤风云的大海盗、沉船湾的大总督马龙先生,这真是我的荣幸。”杰尼面不改色地说。阿尔暗暗感到有些佩服,杰尼显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即使是在舞台表演多年的老演员,也无法像他那样把台本念得有声有色。 “这么说,你就是那老头的儿子,奸商的二把手?”马龙带着挑衅的邪笑问道。杰尼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杰尼,你来干嘛?”阿巴贡先生哑着嗓子问。 “父亲,时代变了。”杰尼得意地摇了摇手指,“您应该注意到现在的生意不是那样做的了吧。” “生意就是生意,从来没有改变。”阿巴贡只嘟囔了一句,却又不再多说,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压根不想与他儿子辩解。但是阿尔注意到,本来面色苍白,又没有表情的阿巴贡先生,这时候头一次显露了兴致。 杰尼·阿巴贡面向了马龙。 “真是抱歉,我们父子在公司的经营路线上存在争论,让您看笑话了。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与盟友的关系,马龙先生,还请您让大伙把武器撤了吧。” 马龙轻笑了一声,慵懒地挥了挥大手,整船的海盗都收了刀枪。而阿巴贡财团那边也同样收取了武器。 “现在,让我们好好谈谈吧!”杰尼正说道。 第214章 马龙与杰尼 在均分继承法落寞的年代,公侯伯子男爵们会向他们的长子传续贵族头衔,至于家中的其他孩子则必须自求多福。人们曾以为十字军东征解决了这一历史难题——这也没错,相同的逻辑一直在上演,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就能够解决遗留的继承问题,他们或是依靠出众的军功能获得一块应许之地,或者成为尸山血海的其中一部分,更是彻底地解决了父亲和兄长的麻烦。 这便是次子所必须面对的现实,而到了18世纪,这种麻烦甚至延伸到了贪婪的商人世家,成为了杰尼·阿巴贡必须面对的麻烦。 杰尼·阿巴贡是一位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比起老一辈坐拥商业帝国而逐渐变得腐朽固执,他则更倾向于以积极的态度去对待生意伙伴,从而为自己的未来打下坚实的基础。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有时他不得不刻意去无视那些生意伙伴们所背负的污点。 因此,当财团的下人把一张雕花木椅抬了上来,恳请少公子就坐时,他既没有应许,也不生气,而是客气地提醒下人,伟大的私掠船船长马龙·波迪尔先生还没有座位。 “你可省点心吧,我还没老到需要坐着说话的地步。”马龙抢先说,那只完好的眼睛在杰尼与他父亲之间徘徊。 “那可真是失礼了。”杰尼说着站了起来,随即命令下人撤了椅子。“说到礼节,呵呵,马龙先生,我认为礼节是人类之间沟通的桥梁,我们所有的关系,通通是建立在礼节之上的。” “说重点。”马龙不耐烦地说。 “请先生收回对本公司的诋毁,诸如‘奸商’之类的形容。”杰尼的语气变了,犹如一根没入北洋的坚冰,强硬而冷酷。这既是对外表现自己形象的尝试,也是对内展示威慑力的尝试。 马龙笑了笑,很自然地表示是他只是用词有误,但仍有一些问题想要请教。 “请问吧,我一定知无不答,就像我真诚对待的每一位客户一样。”杰尼笑着说,气氛又回到了温带。 “我久仰阿巴贡财团和其名下风险投资公司的大名,但也听到一些个流言蜚语,如果其中有一半属实,那‘奸商’这个名头倒也不算冤枉了你们。”马龙冷笑着说道。 “您尽管道来,扫辟恶毒的谣言也是本执行官的职责,若是任由谣言败坏公司的形象却无动于衷,那我们也算是活该倒霉呢。” “好,我喜欢直来直去的家伙!那么先生,请问你们是否以救济的名义包揽了圣胡安的糖料市场,却以高于市价好几倍的价格售卖最劣质的糖料?” “商品的价格除了其本身的价值,还包含其他附属的价值,比如它的产量,比如它的运输成本。”杰尼面不改色地说,“圣胡安的糖价的确远超其他地区,可要知道,我们从西印度群岛的糖料厂往南美运货的途中,时常会遭到……怎么说呢……一些不明来路的人的插足,您懂我的意思吧,马龙先生?如果有谁应该为圣胡安的糖价负责,那就当数那些海上的浪子们,是他们使得本应挤满仓库的糖料变得供不应求,是他们扰乱了圣胡安的市场。您真应该多看看好的方面,比如那里的人在买到糖后的喜悦……当然,我绝非指责任何人,我们何必费心去关注外国人呢?圣胡安挤满了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而我们公司能够抢到糖料市场,这绝非是罪过,反而应是大贡献啊。说实话,我一直有些委屈,为何这么久以来,我们还没有得到国王的表彰呢?” 狡辩的家伙!阿尔在心里暗骂,这个杰尼·阿巴贡不仅把暴利归咎于海盗,还把自己塑造成了拯救一方于水火的英雄形象,实在是恬不知耻。可恶的是,他的每一条狡辩又都说得通!在隐瞒细节的前提下,他赚尽了黑心的钱。这便是一个财团凝聚上下智慧而成型的产物,完全地体现了“不择手段地赚钱”这一理念。 “好,好啊!”马龙鼓起掌来,似乎根本不在意杰尼回答了些什么,仿佛只要胆敢向他反击,他便会献上掌声,他继而发起第二轮进攻。 “我还听说,贵公司专门收集各种传染病人的衣服,然后以赠礼的形式送给南美洲的土着人?之后,贵公司又打起治病救人的旗号,向患区高价卖药?” “这是一种业务扩张的形式,其间的确存在一些不幸的事情,我对此表示遗憾。”出乎意料的,杰尼大方地承认了这些勾当。但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其中没有丝毫同情与忏悔,有的只是一股事业蒸蒸日上的亢奋。“而另一方面,您必须看到,业务扩张是充满竞争的——激烈的竞争!”他夸张地挥着手,“事实上,您说的这些事情,并非本公司原创,而是我们的祖国引领了上百年的老方子了!这个办法果断、有效、决绝,最能满足财团与股东们的利益,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但是想一想,本公司是怎么对待患病的土着人的?卖药啊,提供衣物和棉被啊!与那些要把土着人赶尽杀绝的家伙相比,难道本公司还不够慈善吗?抱歉,马龙先生,我承认你所说的那些事,但我不接受任何谴责与诋毁。” “这么说,倒是我大惊小怪了啊?哈哈!”马龙·波迪尔放声大笑,犹如看了一出滑稽的小丑表演,杰尼·阿巴贡礼貌地站在原地,脸上始终挂着微笑,静静地等着马龙笑完。 “好吧,你可真是坏得彻底啊,小子,虽然不屑你的那点伎俩,但不并不讨厌你这个人。” “我是否可以认为,您愿意收回对本公司的负面评价?” 马龙大气地摆了摆手,表示方才那些话根本就算不上评价。 “这可太好了……时间紧迫,我们赶紧谈谈正事吧。”杰尼微笑着说。 阿尔弗雷德咽了口唾沫。 正事,即是如何处置他们这帮人。 “这事还用谈吗?”马龙故作惊讶地问,“‘先到先得’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更喜欢‘能者居之’的法则……但我们总有谈一谈的余地吧。”杰尼微笑着询问,就像他真是在征求意见似的。 “杰尼·阿巴贡先生。我的‘公司’和你的公司差不多——反正都是干些抢钱的破事儿——总之,这边的业务扩张也是充满竞争的。” “可咱们是盟友啊,马龙先生,一同为科伦大人效力的盟友啊。我们只会得到应该得到的东西,而不应该沾染不属于我们的东西,不是吗?” “我完全同意,杰尼,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区区一张赦免令罢了……我会把这船交给科伦大人,完完全全,分毫不漏!” “别这样嘛,马龙先生,让谈判留点余地吧。” “余地自然是有!杰尼,你不是说因为海盗兴风作浪,导致你们的货运成本大大提高吗?我可以给你一个承诺,今后的三年里,但凡是你的公司的船通过加勒比海,均不受海盗袭扰……这就是我给你的余地,你可以用它赚笔大钱,或者赚个好名声……一切都随你,怎么样?” 杰尼笑着移开了目光,开始认真地考虑马龙的条件。 “马龙先生,一旦您接受了国王的赦免,那就意味着你不该再拦海收钱了……” “的确不应该!”马龙挑衅地笑了,他完全肯定杰尼的话,但表达出的意思却朝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 “……这样吧。”杰尼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您刚才说的条件,再加上那本日志,还有那些人。” 这是杰尼首次提到巴德老爷等人,阿尔注意到他扫视他们的眼神冷冰冰的,不带任何感情,俨然一副对待商品的态度。 “日志可以给你,但人我都要了。” 杰尼又看了看巴德老爷他们,目光落在了艾米丽脸上。 “刚才我听到有个女人称我们为强盗,想必就是她了。”他对马龙说。“通常来说,我不会轻易放过诋毁本公司的人,但若马龙先生您坚持,我也愿意送个人情。” “什么?”艾米丽感到难以置信,阿尔及时制止了她。 “那还真是谢谢啦!”马龙讽刺地说,把那本又脏又厚的日志塞到了杰尼的手中。 “确定这船上没有东西了吧?”杰尼小声问身后的下属,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上上下下都翻遍了,老板,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 他转过头来,向马龙伸出一只手来。 “交易愉快,马龙先生。” “若你的人发现有东西,你还会要和我握手吗?”马龙毫不客气地问。 “当然会……只不过是在另一场谈判之后。” 两路强盗谈拢了价码,阿巴贡财团的人便回到了他们自己的船上。杰尼·阿巴贡走之前意味深长地看了艾米丽一眼,仿佛在说“算你走运。” 海湾逐渐恢复了平静,唯有山洞口的船只遭了殃,那些探路的海员,无一例外均陷入了幻觉,落了个触礁而死的下场。 然而,没有任何一人关心他们的命运。几十上百艘小船开始环绕海岸,不停地搜寻着每一个可以进去的洞口。 马龙·波迪尔彻底接管了圣地亚哥号,待到阿巴贡的旗舰离开后,他紧绷的身体突然坍塌,微微向着两边扩张,几个海盗赶忙扶住了他,其中一人企图接住马龙的手杖,却在即将得逞时被喝住了。老海盗喘着粗气,无声地屏退了众人,自己慢慢地坐到了箱子上,把手杖放到一边,神态显得很是疲惫。 “我老了。”他注意到阿尔弗雷德的目光,便简单地解释道。 “你现在打算干什么?”罗伯特问道。 “坐吧。”他指了指散乱在一旁的箱子。 阿尔感到疑惑,他不认为世上存在那种对待俘虏像对待客人一样客气的人,况且这马龙·波迪尔本是个叱咤一方的大海盗,他这样向对手示弱,怎能不引起怀疑?他悄悄地瞟了瞟罗伯特先生,发现他也是一副疑虑重重的表情。唯有巴德老爷不计较这里面可能隐藏的阴谋,他大大咧咧地走到箱子前,一屁股坐了下去。 阿尔和罗伯特都决定站着不动。 “放轻松点。”马龙不耐烦地说,“我只是想谈谈。” “谈什么?”罗伯特警惕地问。 “谈那本日志……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保你们?” 他的语气稍显暴躁,可见他年轻时是多么火暴易怒,罗伯特等人也不是不知好歹,便都默默坐下了。 “那么,说说看,那本里写了什么?” “你把日志交出去了,我们还没来得及看呢!”艾米丽气恼地说。 马龙阴险地笑了笑。“得了吧,小姐,你们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一个海湾里,开着一艘老掉牙的帆船,随身揣着航海日志……我不相信你们没有研究过里面的内容,不管多少也好,请乖乖道来吧。” “你为什么把日志给了那个奸商,却留下了我们?”罗伯特严肃地问,“日志上写的东西,可比我们的讲述更加可靠,不是吗?” “因为我知道仅凭一本日志是无法找到宝藏的。而你们呢?你们研究的可不仅仅是日志而已吧,从很久以前,你们就在计划这趟寻宝了!” 巴德老爷心虚地干笑了两声,马龙转过头看向他。 “嗯……想必这位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多米尼克·巴德老爷了吧?你可给我带来不少麻烦啊……呵呵,谁曾想到,戏耍了大海盗亨利·巴斯克的人竟然是这样一位……老绅士呢?” 他瞅了瞅巴德老爷的大圆肚——即使年纪相当,但巴德老爷的身材比马龙要走型得多了。 “我并没有针对什么人。”巴德老爷轻轻抗议道,“我只是喜欢给重要的东西加一道保险罢了。” “是嘛,那么,你的这道保险真可谓性价比十足啊!” 阿尔弗雷德回想起巴德老爷的所作所为:他伪造了一枚金币,对外宣称是骗子劳伦斯的三枚金币之一,并且还给金币上了常人无法解开的炼金锁……当时,这个消息引来了海盗的攻击,把银港搅得天翻地覆……不过,就结果而言,他并没有因为这一举动而在寻宝过程中抢占先机,反而在今时今日成为了众矢之的。 第215章 马龙的考虑 在各行各业里,但凡能做到称王称霸的人物,无不拥有敏锐的洞察力和远超常人的眼界,海盗亦是如此。比起市井无赖与寻常劫匪,海盗的王者必须成为最狡诈的狂徒。这也就意味着,他对战利品的价值的估量也同样充满心机。 这便是马龙·波迪尔选择巴德老爷一行,而非那本老旧的航海日志的原因。而杰尼·阿巴贡之所以同意这种分赃方式,也是在考虑到自己这方“正派人士”对人的掌握力度不足,而无奈做出的妥协。 巴德老爷看上去有些紧张,他小心翼翼地打量马龙的脸,揣摩对方是不是别有用意。可马龙并没有再说什么,他换了个舒服的坐姿,从怀中掏出一块银色的怀表——他限制了坦白的时间,很有限的时间。在他身后,海盗们已经忙碌了起来,他们从自己的船上弄来帆布和索具,开始对圣地亚哥号进行紧急的休整。所有地方都被敲敲打打,沉闷的宛如金属的敲击声响彻甲板各处。这里俨然成为一处手工作坊,但海盗绝非是勤劳的良民工匠,他们脸上的笑意也透露着隐藏在心底的恶意。 马龙继续看着怀表。 “我们……我们对‘失落的宝藏’的确研究了很久。”罗伯特低声承认。 “哦,罗伯特先生!”巴德老爷发出不无遗憾的叹息,实际上却偷偷松了口气。 “瞧,这不是很容易吗?”马龙笑道,“那么,我还有些时间,咱们就说明白点吧,嗯?” “你想知道什么呢?”罗伯特冷冷地问。 “两百年前,一个被认为是骗子的家伙画了三幅地图,被他铸成了金币,企图在不违背誓言的前提下变卖高价。他的点子不错,但却遇人不淑。第一枚被他卖给了一位商人,第二枚被一个海盗给抢走了,第三枚则夹在他的屁股里被带进了伦敦塔,直到200年后才重见天日。现在,那位商人的后裔就在眼前,而海盗的血脉也一直在沉船湾流淌……若要说有谁有权利继承这笔财富,那就非咱们二人莫属了。” 马龙·波迪尔对金币也颇有研究,那是在佩恩一家还留在沉船湾的时候便产生的阴谋。 此外,他还得知……或是猜测了巴德老爷的身份,那第一枚金币,的确是老爷的祖先买下的。 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二人就能堂而皇之地霸有这笔黄金。不,罗伯特第一个表示不同意! “寻找至宝的荣誉应该归于每一名敢于踏上征程的冒险者,而最终胜利的果实,则必须交由完成冒险的胜利者!在这一点上,我们是平等的,不存在什么宝藏的权属一说!”罗伯特激动地说道。 阿尔本想说,那本身便是掠夺者们的赃物,理应属于美洲人民才是,但见罗伯特态度如此,他也就没有说出口。 他们都没有抓到重点,唯有巴德老爷听出了端倪。 “听着,金币的价值实际上已经不存在了,如果你想要那几枚金币的话,那我只能说抱歉了。”巴德老爷嘟囔道。“我的金币已经落到了科伦的手里。” “是吗?可我怎么记得,你是主动把金币奉献出来的呢?”马龙的好眼闪闪发光,巴德老爷不禁打了个哆嗦。 “我那是为了看到另一幅图,只有我记住了最后一幅图,那我就等于有了三份图,而即使我把金币给了科伦,他也只有两份图……” “不错,正是这个道理。重要的不是地图,而是看过地图的人。”马龙眯起眼睛。“仔细想想,得到地图的都是什么人?商人、海盗和该死的政客,从劳伦斯的时代到现在,这些角色各自打着旗号,却做着类似的事情——无所不用其极地掠夺财富……所以说,先生们,咱们就别假惺惺地装什么绅士小姐了,财宝属于真正有本事的人,并不存在公平、正义、法理和宣称——你们可以走到这个地方,不正说明了你们足够卑鄙无耻吗?” “才不是……”阿尔弗雷德无力地抗议道,但罗伯特却很直接地问:“沉船湾只拥有一张地图,你怎么会知道其他这些事情?我不相信科伦会告诉你这些消息。” “我自有我的办法。”马龙对问题避而不谈。“现在的问题在于,按照科伦的法子,我们已经给予了你们足够的耐心,却证明宝藏并没有被寻获。这或许说明,你们还有未解之谜无法参透。财宝只会回应最强大的呼唤,而三幅地图的拥有者,无疑已经抢占了先机,但只有他们合作,才有可能虎口夺食……” 他说话时表情严肃,阿尔弗雷德不确定这是不是个玩笑。 “你这是在向我们提出合作吗?像亨利·巴斯克一样?” “不是提出,而是要求。我想不出你们还有别的路可走?”马龙有些不耐烦,“想象一下,科伦会怎么对待与他作对的人?他八成都不会正眼瞧一瞧你们这群下等贱民的脸,他的手下会找棵结实的树,确保把你们所有人都好好地挂在上面,而不是为这等小事打扰到他本人。” 艾米丽惊得倒吸一口冷气,她呛了一口冷风,剧烈地咳嗽起来。 “而阿巴贡呢?”马龙继续说,“他甚至不会那么麻烦,若不是我及时出面,你们现在可能已经沉在海底了——他只相信死物,相信那些几百年前神志不清的家伙记叙的日志,而不留一个理智的活人。科伦和阿巴贡,他们生而为人,却偏偏没有人性,在腐朽的人皮面具下,个个都是魔鬼的容颜。” 他顿了顿,微微咧开了嘴。 “至于我呢?我所重视的正是人性,人性能超越一切死物,使我们得到更理智的推理,所以我选择了你们。现在告诉我,那本日志写了些什么,你们觉得里面藏了什么情报?” 罗伯特无奈地和巴德老爷对视了一眼,正如马龙·波迪尔所说,他们现在确实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便把那本日志,连带作者、船名以及里面所能辨识的内容一一向马龙讲述了。 “哼……”马龙津津有味地听完了故事。“这么说来,这艘船曾经载满了黄金,嗯?” “即使曾经有,现在也没有了。”阿尔略感沮丧地说。“那船长写得很清楚,他要和胆敢染指黄金的人同归于尽,所以在船上装满了火药——就是现在这些发霉的破箱子,而黄金却消失了。日志后面一定记录了内容,只可惜它年代久远,已经没办法看到了。” “可是,火药也不见了,这至少说明,圣地亚哥号上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可调和的冲突。”罗伯特说道。 马龙陷入了沉思。与罗伯特渴望的名望,以及巴德老爷追求的娱乐不同,他是真正想要找到黄金,并且肯定要用黄金做些什么的。身为沉船湾的领袖,他缺乏的便是与大英帝国谈判的资本。时代不同了,在过去,他们这样的人是普通人心目中的英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而现在,哪怕仅仅只是为了一张赦免令,他便不得不为那些真正的权势之人瞻前马后,像条狗一样难看。 这时候,几个海盗匆忙从楼下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头儿,山那边洋流太急,底下布满了暗礁,那儿至少有一百个岩洞……大部分都没法靠近……阿巴贡的家伙们又在使坏……” “有什么发现吗?” “有一伙人躺在一个岩洞的外面,一些已经死了,其他的都昏迷不醒。” 阿尔心头一惊,那些洞口的人难道是假亨利和他的海盗?看来他们陷入了幻境,因此并没有走上正确的路,反而从别的山洞里走出来了。 马龙命令手下把发现的人关起来,然后继续搜索其他岩洞,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接着,他又笑吟吟地看着罗伯特先生,并猛地合上了怀表的盖子。 “时间到了!” 阿尔惊恐地瞪着马龙,片刻之后,他发现自己没有受到伤害。 “头儿,所有的索具已经到位了,只是首桅的破损有点严重,三角帆还没固定好……瓦尔塔正在赶工……”一个海盗快步跑来向马龙汇报,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全沾满了汗水,原本一副结实的身板,在寒风中却显得摇摇欲坠。 “抓紧时间,别找借口,等会叫瓦尔塔来见我。”马龙阴沉地说。 对方大声应答了一句便消失了。马龙看了看疑惑的众人,摇晃了下自己手中的怀表。 “你们要是觉得海盗就不需要纪律,那就大错特错了。” 纪律,便是沉船湾能够经久不衰的唯一秘密。看来,马龙的计时并非针对阿尔等人,而是对他的海盗,对他们停留在此的时间进行的计算。 阿尔不禁同情起可怜的瓦尔塔来,但转念一想,自己的处境恐怕不会比瓦尔塔乐观。 “准备出发吧。”马龙颤巍巍地说。所有海盗都自觉回到自己的岗位,舵手从罗伯特那儿接管了船舵,了望员攀爬破旧的索梯上了桅杆……马龙甚至不用自己发号施令,早有威严的海盗站上了平台,替他打理一切…… 阿尔几乎被这位马龙·波迪尔震慑了,他浑身战栗,觉得眼前的海盗根本就不像个海盗,而像是军队的指挥官,把持一切,决定一切,统御一切。 而他们,也结束了与马龙·波迪尔的第一次面谈。众人都被带到马龙的旗舰上关了起来,唯有罗伯特先生被单独带走了,据关押他们的海盗说,船长要请罗伯特先生喝茶。 “茶叶产于东方,风靡于欧洲各酒馆沙龙中。它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行为艺术,马龙·波迪尔有着喝茶的习惯,自然也是为了他将来融入上流社会做好准备……” 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醒过来的文森特中尉开始用安迪留下的那本带血的日志,记录他们接下来的所见所闻。但与安迪的写实风不同,文森特似乎喜欢在字里行间卖弄他的见识,并且非常情愿用自己的见识去揣测别人的动机。 “喂……”阿尔难以置信地嚷道,可坐在他对面的文森特只是稍稍抬了抬眼,便继续书写下去。 “马龙·波迪尔,沉船湾的主人,有一双——或者说,有一颗识人的眼球。我在沉船湾短暂逗留时便见识过了那人的成熟稳重。他并不嗜杀,但是却不排斥使用暴力,他的效率很高,而且每一步动作都具有意义,与那亨利·巴斯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现在,他有了新的目标。淑女号的行动总是被冠以多米尼克·巴德的名义,而在南美海峡所发生的一切,大多被归为亨利·巴斯克的惊世之举,可马龙并不在意这二位枭雄的意志,反而一眼便看准了那个真正值得关注的人——霍尔·罗伯特,他富有智慧与活力,纵使已经年过半百,却对往日的名望抱有深沉的执念。” “你怎么还能沉下心来写书呢?”阿尔听着文森特中尉的话问道,他、巴德老爷、艾米丽、路德还有文森特被一起被关在黑漆漆的船舱里,这里只有两盏油灯照明,阿尔几乎都看不到巴德老爷那张百无聊赖的老脸,因此对于文森特在这种环境下还要坚持写作感到十分惊讶。 “我所做的——”文森特一边写一边说,“便是尽可能多地记录此行的细节,这对我很重要,能够帮助我压抑胡乱冲击的杀意——你懂我的意思吗?” 阿尔点了点头,他明白,文森特尽管已经被击败了,但他其实并没有踏出幻境的影响。“另外,我承认对那位安迪心中有愧。他罪不至死,我希望能帮他把书写完。当然了,最终成书时我不得不舍去大部分内容,但现在记得越多,我的选择就越多,成书也就会越丰富饱满。” “你从不忧虑生死、名望之类的东西吗?” “我当然在乎那些,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不去考虑自己那难堪额失败,因此,请不要再提这件事了,阿尔少爷。我们的时间有限,比起死在海盗船底阴森潮湿的地牢里,我更担心这本书无法问世。” 第216章 幻境的秘密 在一番虚伪的寒暄后,马龙·波迪尔还是将众人关到了阴冷的船舱里。当巴德老爷抗议其没有履行主人家的待客之道时,马龙反驳说没有把他们关进牢房,便已经是最体面的待客之道了。 这令众人对前途更加沮丧,也使得罗伯特先生变得更加沉默。 但是令人惊喜的是,这里已经有一批熟人被关押着了,安妮、耶米尔、阿兰凯奇医生、娘娘腔沃尔特、船医拉姆,还有一些神魂出窍的海盗……他们全都平安无事,或者说,至少没有因为通道里的危机而遭到太大的折磨。 “安妮,耶米尔!我好担心你们!”艾米丽迅速冲去,将两个孩子拥入怀中。 他们没有通过通道,而是明智地从原路走了出去,接着便碰到了马龙·波迪尔的人马。他们现在很疲惫,就和路德以及文森特那样萎靡不振,想必,幻境给他们的精神带来了巨大的压力,一时半会是无法消受的,即便是孩子也是如此。 片刻之后,众人划定了自己的地盘,开始考虑眼下的形势。 对于马龙、巴德老爷、罗伯特和文森特的想法,阿尔似懂非懂,觉得这些复杂的思绪真是诠释了人类这一狡猾多变的生物。而另一方面,他才发现自己对文森特中尉并无多少了解,而眼前的文森特,倒是有些像被安迪的鬼魂附身了一般,变得如安迪那样,执着于写一本海盗记录。而罗伯特也变得十分陌生,即便他依然睿智,依旧审势度度,但阿尔知道,他并没有放弃攫取名望的打算,并会为此不惜身陷险地。 这便是深陷幻境而无法自拔的人所处在的现状,他们努力地攫取名望,即便是刀剑架在脖子上也不情愿松手。但是文森特比罗伯特要幸福一些,至少,当今世上没人有兴趣写一本厚书同他竞争出版,不像这该死的“失落的宝藏”,惹得众人明争暗抢……因此,至少在文森特中尉彻底恢复理智以前,阿尔并不担心他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文森特继续写他的海盗日记,与安迪不同,他很大方地分享想法,边写边读,也给了船舱里的其他人一丝慰藉。 “安迪——我是说,中尉,你是描述写亨利·巴斯克此人的?”阿尔弗雷德好奇地问。 文森特抬起头,似乎真的思考了一会,接着便把那厚书往前翻,去寻找它前主人留下的痕迹。“据安迪的记载,亨利与马龙一样,其人本性已经超越了海盗的范畴,变得更像……其他什么东西了。” 他没来得及看得更仔细,舱门外便响起一阵脚步声。不一会,门被推开了,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被推了进来。他站不稳脚跟,又被地板上的裂痕绊了一跤,便扑到巴德老爷身上,把他压倒在地,而巴德老爷原本坐着的小木桶,本就已经承受了过大的重量,此时再也经受不住冲击,啪的一声变成了一圈参差不齐的木条。 艾米丽吓得跳了起来,赶紧去扶巴德老爷,她用力把老爷往外拉,这巨大的拉扯力,又让他平添了几分痛苦。 “别拉啦,先把这人弄起来!”巴德老爷尖叫道。 “我不敢!”艾米丽也用尖叫回应,并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阿尔赶忙迎上,赶在艾米丽把巴德老爷扯断以前,将那个倒在老爷身上乱动的人拉了起来。 “路德?”他惊讶地说,并赶紧把来者拉到油灯下。 那人正是路德,巴德老爷最“称职”的保镖。想必他刚才一直躲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休养,直到海盗们彻底搜索,才把他给揪了出来。 “老爷,你们怎么在这儿啊!”路德捂着头,一副头昏脑胀的样子。阿尔想起他们与路德分别的时候,路德刚刚完成了与文森特的惊世决斗,并因为幻境的影响而精疲力尽。 “你去哪儿了,路德?我正担心呢!”巴德老爷一翻身爬了起来。艾米丽则捂着胸口喘气,脸上满是愠怒。 “你去哪儿了,路德!”她叉着腰嚷道,声音比巴德老爷高了整整八度,并且其中完全没有一丝关怀的情绪。 “我睡着了……你知道的,我消耗了很多体力……” “你又喝酒了吧!”艾米丽一针见血地嚷道。 路德慌忙解释,“不是我的错,是那个文森特的错。我累坏了,大概觉得喝点酒便能解决问题,所以后来……” “你可真无耻,我还在这儿呢。”文森特幽幽地说。 “后来你就喝了个烂醉如泥?你们真是一群饭桶!”艾米丽厌恶地说。 “嘿,别这样说嘛,我是喝多了些,但我最终还是找到了你们,不是吗?” “你是被马龙·波迪尔带出来的,带到了牢房里。”阿尔嘟囔道,他也对路德在关键时候的散漫态度感到不满。 “好了,别说了,让这可怜的汉子歇一会吧。”巴德老爷地说,就好像在可怜路德一样。 “你们可别小瞧了我。”路德说。“我注意到了你们谁也没有注意到的事。那些植物!就是岩洞边上的那些东西,当我们的帆船穿过它的时候,我感受到了强烈的异常,几乎要撕烂我的意志……于是我明白了,那些该死的植物,便是致使我们陷入幻觉的罪魁祸首!” 这一情报的确令人震惊,众人开始思索自己的遭遇,结合路德的推论,他们很容易便得出同样的结论。 “那个充满幻境的通道……还有山上的神庙……”阿尔说。 “还有那些设计巧妙的机关,需要用葡萄酒灌注才会显现箭头的石碑模型。”罗伯特补充道。 这些便是他们曾经出现过强烈幻觉的地方,无一例外,其附近均有某种植物。至于需要用葡萄酒灌注才会显现幻觉,那八成是因为植物被研磨后加入了模型的内部。 “还有金币!”阿尔大叫道,众人疑惑地看着他。 “我们知道,真正的金币,对于大部分人而言具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一种难以抗拒的,仿佛要把人拖入深渊的奇特的吸引力……当然,那对你们两个不起作用。”阿尔冲巴德老爷和艾米丽点了点头。“然而,对于大部分人而言,他们一定不会忽视那种感觉,甚至,科伦大人将其作为检验金币真伪的手段!” “可为什么会这样呢?”巴德老爷问道。 “……我猜,那金币的炼制过程中一定掺入了特殊的技术,将那致幻植物研磨后作为元素渗透其中,所以那金币才会有如此神奇的功效。” 罗伯特点了点头。 “这就解释的通了,那种令人难以言喻的感觉,原来全都出自那岩洞旁的植物!” “我们应该回去,把那东西带回去,那才是此行的无价之宝呢!”巴德老爷兴奋地说,却得到了阿尔和罗伯特的一致反对。 “不!”罗伯特尤其激烈,“你不明白……老朋友,你不明白那种感觉,这植物是人间的恶魔,对普通人的影响实在太过恶劣……它甚至能改变人的心性,使人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你真应该看看亨利·巴斯克的海盗究竟是怎么发疯的。” “亨利的海盗?” 众人好奇地瞪着罗伯特,的确,罗伯特只身一人通过了山洞通道,犹如奇迹一般站在了他们此行的终点。但他从没有提过自己一路的所见所闻,也没有提及自己在幻境中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我没有隐瞒,只是因为那段经历令人难以承受……一路很艰难,我没办法完全避开怪味的植物,因而陷入了幻境——那东西对我尤其致命,但因为在心中暗示,我尚且能够看清前方的道路,并避免陷入自我残害的状态。我看得出海盗们都变得怪里怪气的,他们一个个气冲冲的,如同见了仇人一样。然后,他们开始发疯,全都拔出武器朝我砍来……不得已,我只好反击,并将他们悉数打晕——这并非是在害他们,反而救了他们一命。” “不,你把那群海盗留在洞里,就是让他们等死而已。”阿尔弗雷德阴沉地说,不过他乐意听见海盗遭殃的消息,便没有进一步揭罗伯特的短。 “……不,阿尔少爷,尽管我在寻宝上存有执念,可你不该质疑我的道德,我找到了他们准备用来装宝藏的推车,把他们全扔了上去,然后拖拉着车子把他们弄出了洞穴。” “不愧是罗伯特,那可真够有意思的!”巴德老爷欢呼道,“然后呢,你还碰上什么好玩的事吗?” “我走了好久,又渴又累,还要看着好几个强壮的汉子,纵使我有着坚强的意志力,此刻也觉得情况不妙了……幻境的影响在加深,但我没有放弃,直到我嗅到了阳光的味道,便顺着味道找到了下坡路,我把那车子推了下去,全当是探路,然后我自己再下去……” 他说得很认真,但阿尔怀疑其中有一半都不是真的。一个很简单的道理,罗伯特是走在他们前面的,而他们一路上可没有看见什么用来探路的海盗。 很明显,罗伯特的话有其推论的部分,也许这也是因为受了幻境的影响造成的,他自己都无法分辨真实与虚假。而贪婪的海盗则更为悲惨,他们一个个中了招,并因此为他人所支配。 “那些海盗呢?”巴德老爷急切地问。 “没什么大碍,车子冲出了岩洞,撞到了岸边的岩石,海盗们被抛得七零八落,我没有理会他们,便顺着岩洞寻找,来到了大船上。 “啊,我刚才见到那些海盗了。”路德突然迷迷糊糊地冒出了一句。 “什么?” “就在刚才,我刚刚睡醒,便看到船上有另一批海盗被人给绑了。 “被马龙的人?”巴德老爷问道,理所当然这个问题只有一个答案。 “大概是吧……话说谁是马龙?总之,就是在那时候,他们也发现了我……我同他们解释,我跟海盗不是一伙的,但他们不管,还是把我一起绑了。” “你怎么不施展神威把他们打跑啊?”阿尔弗雷德尖刻地问。 “天知道我当时怎么就没这么做呢?”路德耸了耸肩,一点也不感到害臊。“不过,尽管只是短暂的分离,我们也算小有收获,不是吗?” “啊,我真希望能想办法回家……”艾米丽靠着墙梭了下去,她抱着膝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阿尔心中泛起无限同情,艾米丽和他都是临时加入的成员,倒不如说,如果没有恰好找到精通厨艺的艾米丽,他也不可能获得允许乘船出海。艾米丽为了逃避主人家安排的婚事而逃出了家,如今她又能回哪里去呢? 等回到银港,他就向艾米莉求婚。阿尔心里埋下一个奢侈的理想。这或许有些儿女情长,而辜负了男子汉的远大志向,但是在经历了幻境的考验后,阿尔明白自己真正所求的是什么。他甚至会去幻想未来的幸福爱情,以帮助自己度过眼前的艰苦岁月。他不禁会想,养父和养母见了艾米莉会怎么想呢?想必养母一定会极尽嘲讽,说阿尔这样的铁匠之子配上一个粗鲁的农家女子真是再适合不过了。而养父则会真诚地祝福他,因为养父肖博特副总督年轻时也曾追求过真正的爱情,他能够理解阿尔,并给予支持。还有泰瑞,泰瑞恐怕会为此气恼好一阵子,因为他的好兄弟阿尔弗雷德竟然成家立业,这显然与玩世不恭的他背道而驰,但泰瑞终会理解并祝福他的兄弟,因为他们是一辈子的兄弟,哪怕心思各异,哪怕地位不同,他们也会支持对方。 多美好的理想啊。但首先,阿尔弗雷德必须理清现在知道的线索,好为将来的行动争取主动。 第一,他们这批人算是被一网打尽了。沉船湾的头目马龙·波迪尔和阿巴贡财团如两头抢食的猛兽一般撕咬着他们,将他们这一路的所有成果都据为己有。阿巴贡得到了航海日志——那似乎是圣地亚哥号上唯一值钱的东西。而马龙得到了巴德老爷一行人,还有一部分被罗伯特救出通道的海盗。至于空无一物的圣地亚哥号,则被作为海神号的战利品,被几艘帆船拖拽着缓慢前进。这算是彻底的失败吗? 第二,他们的希望还在,因为他们已经看遍了那本航海日志上的全部信息,而马龙选择了活人而非死物,这表明他们依然有灵活谈判的空间。 第三,幻觉的秘密,源自火地岛上土生土长的一种植物,欧洲人用精妙的手艺将其融入到建筑与铸币中,使得幻境成为了指引人前进的一种危险的信念。 船舱渐归宁静,就连文森特的笔头也变得沉重了起来,阿尔弗雷德在脑中回忆、总结、设想着发生的和没发生的事,逐渐陷入了迷离,开始起盹来。 第217章 海盗的身影 第二天清晨,阿尔弗雷德从梦中醒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能在如此危急的关头睡一个好觉。这或许是在遭遇不幸的幻觉侵袭后,命运给予他的微小补偿吧。此时此刻,阴冷的船舱并没有令人感到恐惧,反而带来了来不曾有过的平静。阿尔深吸了一口气,继而听到潮湿与发霉的墙壁对面传来了脚步声。 “巴德老爷,阿尔少爷?”门打开了,强光映出一个熟悉的轮廓。 “嗯?”巴德老爷翻了个身,迷糊地答道。 “罗伯特先生?”阿尔弗雷德茫然地说道。 “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巴德老爷迫不及待地问道。 显然,在阿尔呼呼大睡的时候,罗伯特身为淑女号上唯一的智囊,被海盗头子请去询问了诸多事情。 “我们谈了很多,这很困难,但总算是谈了条生路出来。” 罗伯特刚走进船舱,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阿尔注意到他声音有些沙哑,脸上疲态尽显。看来,这条“生路”着实代价不菲。 “我们接下来将会怎样?” “以前是怎样的,现在就怎样……马龙对我们为亨利·巴斯克做的事很感兴趣。现在,我们又要替另一伙海盗出谋划策。” 巴德老爷突然发出一声充满怨恨的怪叫。 “我想回去了,同海盗打交道总归是不安全的。再说了,我侄女还在亨利那伙人手上呢……” “我也是这么说的,但……唉,现在还是先照顾好咱们自己吧。”罗伯特叹了口气。“情势就是这样的,科伦和他的狐朋狗友已经遍布整个海峡,女王号那三艘船已经被团团包围了。亨利则在那白山下修建了一道堡垒——你敢相信吗,尽管我们已经猜到与我们同行的并非亨利·巴斯克本人,可却想不到他正在动员全部的力量,指望与大英帝国的意志一较高下,这是何等的狂妄啊!而我们呢,我们跟着金币的指示饶了那么大一个圈子,最后竟然又绕回到那座山里了。如今,科伦正在组织力量,准备一举突破亨利的防线。” “科伦怎么就紧咬着亨利不放呢?”阿尔疑惑地问道。他认为对于一个致力于寻求世间至宝的人而言,当务之急便是追寻线索,而非与虾兵蟹将较劲。 “理由很简单,科伦认为只要抓住了亨利,那宝藏也就手到擒来呢……他这么想不无道理,我们走通了白山的通道,找到了沉寂两百年的大帆船,可却没有发现哪怕一粒黄金的碎屑……当然,我并不认为亨利有能耐抢在我们前头把黄金搬走,但马龙是打定了主意要让亨利背这口黑锅了——他已经传信告诉科伦,说黄金都被亨利寻获了。” “这些海盗可真喜欢拱火啊!”巴德老爷充满兴致地嚷道——他自己就是个拱火爱好者,却从不放过奚落同行的机会。 “但是科伦也有他自己的问题。他派来的人手绝大部分来自伦敦公会,这群家伙弱不禁风、胆小如鼠,并且极不可靠,只会效忠他们真正的主人。实际上能打硬仗的,就只有彼得上校带领的美洲贸易公司外籍军团、阿巴贡的财阀士兵以及马龙的海盗,这样一来,他们对亨利的人数优势就没那么明显了。” “哈,所以他们攻不下亨利的堡垒!”阿尔叫到,不禁感到一丝喜悦。虽然亨利·巴斯克也是个讨厌的家伙,可总比目中无人的官僚以及仗着特权飞扬跋扈、草菅人命的混蛋要强。说实话,他很佩服亨利的神机妙算——兴许他用了什么巧妙的手法,也有可能他提前好久就派人过来了——能在这么几天里建起一座堡垒,那真是个了不起的成就。 “不,他们还没有尝试进攻,可这仗迟早是要打的。重点在于,现在马龙也得赶去与科伦汇合了,也就是说,我们也要过去了……” “唉,我侄女还在那边呢!”巴德老爷又发出一声凄苦的怪叫。 当天午后,阿尔躺在硬床板上,看着墙壁的裂缝中透出的光线随帆船的摇摆而不断变化。他的心情很复杂——既不像被用刀逼着跳木板或喝龙骨水那般紧张,也不像目睹了奸邪勾结的大联盟会议时的怒不可遏——那是一团小火苗,在慢慢炙烤他的肉体,让他感到无法形容的难受。他想了很久才明白了症结所在:此时此刻的他,并没有适合自己意志的“立场”,就像飘在水上的树枝,浮浮沉沉,任凭他人掌握。 为此,他总是会陷入沉思,像哲学家——或者说像当下流行的那些启蒙家那样事情,有时候竟想得忘记了呼吸,直到发觉时才大口地喘气。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生病了。 但他越发变得善于察言观色了。首先是巴德老爷,显然,他受到了些刺激。巴德老爷恐怕从来没有经历过亲人被分隔在两个阵营的情形,他的担心也是理所当然的。阿尔弗雷德一向觉得巴德老爷过于乐观,有时候甚至到了不正经的地步,即便落在亨利的手里,被迫替他人卖命也没有改变他的性情。但这时候的他已然没了往日的嬉笑,他耷拉着脸,就像一只输了架的海豹,不住地在船舱里挪动他肥胖的身躯,并用宽慰的话语来安慰自己。 “不错,夏洛蒂那小姑娘可比我要强多了,她有办法照顾自己的,不错!”他再一次说道。 艾米丽则不同,在一开始的惊吓过后,她渐渐恢复了精神,这多半是由于海盗们提供的食物又勾起了她的斗志。 “豆子?只有豆子?”她冲着送食物的海盗大声嚷嚷,就好像对方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一样。“告诉你们的船长,让客人只靠豆子度过一天可太不像话了!” 海盗轻蔑地看着她发火,最后只是丢下一句“有本事你自己去跟他说!”便离开了房间。 “那你倒是放我出去啊!”艾米丽大力敲门,却听到门外响起一阵嘲笑声。 “瞧这疯婆娘,她倒是觉得自己是个狠角色!” 艾米丽气得脸红了,她拿起自己的那份豆子,从房门上的空隙扔了出去,笑声停止了。然而,她不久就为这一举动后悔不已,因为在海上饿肚子的滋味可不好受。 至于罗伯特先生,他是最令阿尔感到疑惑的人。罗伯特无疑是勇敢而睿智的,他敢于直面海盗的威胁,凭借聪明才智破解重重谜团,能够独自一人深入充满死亡幻觉的通道而毫发无伤……可以说,罗伯特先生就是他们这一行人的栋梁。但是另一方面,自从登岸以来——确切地说,自从他们在白山第一次受到严重幻境影响以来,罗伯特就变得沉默寡言,以往那和蔼的微笑、适时的建言、深沉的叮嘱都消失无踪,他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时空中。阿尔一直告诉自己,按照自己的经验,罗伯特先生需要更多的时间去思考,任何人都不应以不严肃的动机去打扰他,这一点巴德老爷想必也心知肚明。他们这个团队慢慢形成了一个奇怪的默契,这个默契令阿尔感到过去的和谐已经分崩离析,原本亲切的人变得遥不可及。就像现在,船舱里的所有人似乎都各怀心思,有些如巴德老爷或罗伯特先生的想法,他甚至都无法看透。罗伯特是否还迷恋着圣地亚哥号船舵的触感?是否为如此轻易地放弃了宝藏的宣称而感到后悔?是否……是否正为着任何可能的补救措施而积极行动,比如……投靠科伦? 阿尔觉得无法再坐视事态发展了,是时候与罗伯特谈谈了,他必须了解罗伯特的心意。成功也好,失败也罢,他都不愿意把屁股挪到科伦那条船上,起码在这一底线上,他要跟罗伯特讲清楚。 他站起身来,慢慢朝着沉思的罗伯特走去,一边琢磨着适当的话语,当他终于下定决心开口的时候,房门又被打开了。 那是马龙·波迪尔,沉船湾的话事人,亲自大驾光临了。 “我们到了。”马龙站在门口,光线只照到他半边面,使那颗遍布裂纹的假眼显得更为恐怖。 “他是来接他的新朋友罗伯特的。”阿尔怨恨地想,但随后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毕竟,无论做何牺牲,罗伯特都是为了所有人的利益。 果然,马龙释放了所有人,包括行踪可疑的路德,包括西班牙人文森特。 大家似乎已经心照不宣:跟着罗伯特,其他的只能见机行事了。他们一个个走出房门,跟着罗伯特和马龙,穿过昏暗的走廊,通过了那扇光与暗之间的活板门。 洋面上风大浪急,当阿尔把艾米丽拉上甲板的时候,正好听见一声炮响。 “怎么回事?”巴德老爷急问。 刺鼻的硝烟从上风处飘来,惹得艾米丽不住咳嗽。他们转头往炮声方向望去,看见十几艘单桅帆船,正一字在海上排开,那炮声就来自其中一艘。 “啊,那只是警告而已。”马龙轻蔑地朝地上吐了口痰。他指了指陆地上的白山,它一面朝向海湾,另一面正飘起一股黑烟,亨利·巴斯克想把就在那里扎营。 原来,沉船湾的船队通过一些有意的引导,去往了白山山脉的另一个位置。 阿尔很快便领悟了马龙的意图,从这个地方是怎么也不可能打到内陆的堡垒的。船载火炮的射程不够,且峻峭的高山与茂盛的树林也遮挡了炮击的路径。他幸灾乐祸地想,科伦要想夺取宝藏,那就意味着他必须步行深入内陆,去与亨利正面较量。然后他会发现,亨利连个宝藏的屁都拿不出来。 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高贵的内阁大臣是不会亲自去与狗熊争食的——有一大群人会替他办这件事,其中就一定会包括—— “该咱们了,走吧。”马龙似笑非笑地说。 “我不明白。”巴德老爷皱起眉头,“那宝藏明摆着还藏在山里面呢,你们怎么有闲工夫去和亨利耗?” “你以为科伦没想到吗?”马龙讥讽地说,“那个海湾现在满是伦敦公会的走狗,这些眼线比你更清楚你到过什么地方,不出一个月,这座山底下的秘密就会被挖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丁点黄金能侥幸剩下!” “哼,我看不一定,他们又不是我,未必能通过那些致幻草呢!”巴德老爷洋洋得意地说。那些致幻草曾经给许多人带来了深深的影响,但那其中不包括巴德老爷,他还曾为此而抱怨连天呢,可眼下这一神奇的特质反倒成了他吹嘘的资本。 “你就是跟这个蠢胖子一起旅行的?”马龙恼火地问罗伯特,后者顿了顿,只好迎合地点了点头。 “什么意思?蠢胖子?我告诉你,独眼龙,我这辈子可还没有受到过……” “是我告诉你,蠢胖子!”马龙暴躁地打断了巴德老爷,把他吓得后退了两步。“我可告诉你,只需要一把火,便能将这座山连同里面的植物烧上一个星期!你再猜猜,高高在上的内阁大臣科伦大人会放几把火?” 巴德老爷支支吾吾,再也答不上来,但是阿尔听出了些蹊跷,“高高在上的内阁大臣?”他心想,这句话听着就像底仓里摆烂了的橘子——又酸又臭。难道马龙·波迪尔并不甘心为科伦马首是瞻? 他把想法藏在心里,默默地跟在巴德老爷后面,他们通过一条长木板来到了岸上,从这里可以看到两里外的岸边,一群人正来来往往,乱作一团。 “那是在干什么?”巴德老爷问。 “那是亨利的船。”马龙简短地回答,便带领着大队,一边艰难地在柔软的海滩上跋涉。他的手杖陷进了泥沙里,尖端还缠着一条海草,但这无法阻止他奔放的热情。马龙·波迪尔在这一刻仿佛年轻了三十岁,阿尔能够看清他的背影——那是强壮的、充满活力的、野心勃勃的海盗的身影。 第218章 无耻之徒 是被海盗的雄心震慑了吗?还是仅仅因为面对传奇人物的背景,令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压迫感?总之,直觉第二次告诉阿尔弗雷德,马龙绝对不会就这样甘心受科伦驾驭。但是阿尔终究欠缺些人情世故的经验,不敢冒险妄下结论。于是,他追上了罗伯特。 “先生。”他匆忙地说。 “嗯?阿、阿尔少爷……”罗伯特有些惊讶,随即摆出了一副温和的面孔。阿尔的心凉了下来,他又一次冒失地忘记考虑罗伯特的立场——与他们不同的立场。 “那、那边有亨利的船,也就说我们的船……我们的淑女号也在那边,对吧?”他赶忙转移话题,期望自己的表现不要令罗伯特起疑。” “嗯……的确如此,尽管亨利把三艘船做了缜密的伪装,可是别忘了,他们的团队里一直藏着个奸细。瞧啊,科伦的人几乎要把海滩给填满了,这已足够说明一切了,对吧,奸细就在那边。但是——” 罗伯特扶了扶眼镜,他满脸的汗水使眼镜老是滑下鼻尖。 “但是,阿尔少爷,我们绝对不能过去——我知道你的想法,是的——我们不可能抢到淑女号就走,因为……嗯……因为……” “因为夏洛蒂小姐还下落不明,她可能被亨利抓走了,是吗?”阿尔弗雷德提示道,语气中少了些往日的敬意,可是罗伯特先生并没有注意到。 “是的,正是这样!”他拍了拍手,没有注意到阿尔的白眼。看样子,罗伯特为了寻找那失落的宝藏,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跟随赢面大的一方。于是,阿尔转身离开,又去到了另外几人身边。 “巴德老爷。”他来到无所事事的淑女号船主身边,低声说道,并注意不让旁边的海盗听见。“我想,罗伯特先生已经鬼迷心窍了……他打定主意要……要成为胜利的一方。” 巴德老爷盯着阿尔弗雷德,片刻才说道:“阿尔少爷,你什么时候这么开窍了?我以为你一定看不出来呢!” “这么说,你也……” “唉,我不怪他。”巴德老爷叹了口气,“像罗伯特·霍尔这样曾经功成名就的大冒险家,怎么可能甘于平庸呢?他半辈子都在世界各地周游、冒险,可另外半辈子却只能给有钱人当说书先生,那些肥头大耳的家伙听着他激情澎湃地讲述冒险经历,权当是打发时间的消遣……大众是健忘的,可是罗伯特不会忘记自己当初得到的掌声与赞誉。我想,他放不下任何渺小的机会,去证明他仍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冒险家。” “他不需要证明啊!”阿尔气恼地嚷道,并且心想巴德老爷也是他说的肥头大耳的家伙的其中一员。 “你还不懂,阿尔少爷,你对成功的渴求充其量只是年轻人的一时轻狂,与罗伯特那深入骨子里的执念、理想和热爱可不是一个档次的。听着,之前我们走过的山洞里那些植物散发出来的致幻粉末,对人的影响应该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消除的……意志不坚的家伙会很快晕倒,或尝试杀了自己,而另一些人……”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罗伯特一眼,“另一些人,虽然强撑地闯了过去,可心里一定被折磨得够呛,是吧?瞧瞧路德和文森特就知道了,我认识路德那么久,还没见过他那么沉闷的时候。” 的确,阿尔也感到路德似乎可靠了许多……至少,沉默的剑客比一个醉鬼要好得多,但这更证明了巴德老爷的理论,即变化依旧存在,并长久地影响着人的心智。这就像一个好动的猴子突然爱上了终日沉思一样,令周围人感到十分违和。 “阿尔少爷,我就跟你说吧,虽然我总是抱怨自己看不到那些奇特的幻觉,但是现在想来还是不见为好……总之,那粉末能改变人的心态,像路德,还有罗伯特先生这样的人,即使已经通过了最危险的考验,但是否意味着他们深埋心底的一些欲念已经被放大了许多呢?” 阿尔思考着巴德老爷的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队伍行进得很慢,就像是在野外郊游一般,这大多归结于马龙那只不便利的腿。 “我已经有二十年没有出来活动了。”海盗领主喘着气解释道,但藏不住一股凌厉的气质在他脸上流露出来,这表明他正乐在其中呢。他们穿过一段凹凸不平的山路,沿着草地与森林的交界线走了两个小时,总算来到了一个大型营地,此时时间已接近傍晚了。 营地里有许多人,大部分穿着破旧的衣裤,如同蚂蚁一般辛苦地搬运着各种物资,并被一些打着哈欠的红虾兵监督着。 “呵!”马龙饶有兴致地看着一个搬运工哀嚎着从旁边路过——他身上扛了两个大箱子,最顶上那个已经不见了箱盖,里面堆满了干草和枪支。两道清晰的车轮印从他们脚下向两头延伸,一道进了营帐里,另一道则途经泥土、草地和沙滩,一直通到大海的方向。 看来,为了攻占亨利·巴斯克的大堡垒,科伦准备了火炮一类的重火力。 在火炮营帐的旁边,几个人影正在沙盘上比比划划,他们个个身着军装,领头的一个胸前挂满了勋章,正是美洲贸易公司的彼得上校。 “瞧啊,正好赶上好戏!”马龙戏谑地说,刺耳的声音打断了彼得上校的布局工作。 “是你!”上校的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军官们丢下手中的纸张和工具,纷纷围拢过来,一个个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马龙。 “就是我!”马龙大吼一声,海盗们也围了上来与外籍军团对峙起来,他们一个个面无表情,只是偶尔斜眼看看头儿的动向。 马龙与彼得对视着,冥冥中仿佛有两只狮子在撕咬对方。但阿尔看出,彼得上校额头上的假发箍已经积满了冷汗。在气势上,马龙完全压制了这一营地的外籍红虾兵。 “你……你来干什么?”彼得上校不想输了阵势,但他故意发狠的声音显得十分做作,马龙毫不客气地朝他脚底下吐了口痰。 “干你干不了的事,现在,不想死的都给老子滚开。” 就像雄狮炸毛爆发出猛烈的霸气,马龙那头花白凌乱的长发迎风膨胀开来,如深渊的海草在猛烈地摇摆。 红虾兵们退缩了。 彼得上校涨红了脸,他在美洲各地飞扬跋扈,哪曾受过这般侮辱?一时间,新仇旧恨抹灭了他的理智,他拔出枪来,指向马龙那颗凶恶的脑袋。 但即便丧失理智,他终究还是没敢开枪。 “你敢向马龙·波迪尔大人亮兵器?”马龙暴怒地大吼。紧接着,在短短的一秒之内,四声枪响炸裂了空气。 彼得上校回退了几步,一个踉跄跌倒在那张摆着沙盘与通讯稿的桌子前面。他的手下则不幸没有回退的机会,那几个军官倒在地上,胸口冒出的血花染红了军装白色的部分——他们全都死了,没有遗言、没有表情、毫不拖泥带水,仿佛对这个世界没有一丝眷念。 “你……你……你……” 彼得面色惨白,因为突然的变故而陷入了混乱,不禁浑身颤抖起来。他不懂,沉船湾是叛变了吗?这伙目无王法的罪犯就喜欢背叛,这一点也不奇怪。可有没有可能马龙只是个白手套,是科伦要将他踢出局呢?内阁大臣城府极深,做出这样的事也不是不可能,毕竟,自己也曾做过一些对科伦的不利的事情。 他完全陷入了自己的幻想,并因多疑而捏造了许多个敌人。同样混乱的还有马龙身后的几个人。巴德老爷瞪大了双眼,艾米丽发出了尖叫,阿尔弗雷德倒吸了好几口凉气,却依然无法平息心中的震惊。 马龙·波迪尔露出一丝狞笑,他慢慢移动手杖,朝着彼得一瘸一拐地走去,空余的右手在大衣后面不住地翻找着什么…… 彼得上校狼狈地倒在地上,双手在看不见的身后疯狂地摸索着,可惜那从海神号上搬下来的红木书桌并不能带给他丝毫安慰,桌边的倒刺扎进了他的手指,疼痛令他止住了颤抖,他挣扎地爬了起来,冲着马龙亮出了佩剑的刀锋。 “有种!”马龙冷冷地说道,朝着彼得跨了一大步。 “住手!” 马龙停下了脚步,微微侧身去看说话的主人。 同时,巴德老爷和阿尔异口同声地大叫了起来。 “梅森!” 银港公会的智囊站在营帐前,离马龙不到十米的距离,他看了看脸色惊恐的彼得上校,又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四具尸体,最后把目光停在了马龙那张可怕的侧脸上。 “马龙先生,你这是在干什么?” 阿尔想问梅森同样的话,背叛?还是原本就是内鬼?这个事实更是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他眼前,恬不知耻地扮演爪牙的角色。梅森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一点也不感到内疚,不感到羞耻吗? 马龙等了好一会才回答梅森的提问,他终于从衣服里摸出了烟斗,点上火,狠狠地吸了一口。 “自卫。”他挑衅地说着,朝彼得脸上喷出一口烟。 “够了。”梅森上前一步——他拿掉了彼得的剑。“现在可不是内讧的时候!” 你还真好意思说!阿尔气愤地想。 “他……他杀了我的人!”彼得用尖利的嗓音说——他被愤怒和恐惧冲昏了头脑。“我要他付出代价!” “科伦大人不会如此草率地处理纠纷。如马龙先生所说,是你待客不周了,上校。” 科伦大人?哈,你可真是一条好狗啊!梅森!阿尔咬紧了牙关,越想越气。 “你认为他说的是实话,他真的是为了自卫?”彼得上校暴躁地吼道。也许是因为面对着确实无误的“自己人”,他那张苍白的脸逐渐恢复了红胀。“你以为你了解真相?”他继续暴躁地追问,誓要为自己讨回公道。 “真相?那东西并不重要,科伦大人只是不希望你和马龙发生矛盾!”梅森冷冷地说。 马龙·波迪尔旁观着这场调解,脸上露出胜利者的姿态。 “看来科伦的手下还不全是蠢东西。” “马龙先生,请不要太过分了。”梅森责备地望着海盗们。 “你什么时候成了科伦的跟屁虫?是在跟着你们的波叔和莱德以后,还是在那之前?”阿尔突然发问。 梅森用眼角瞟了一眼阿尔弗雷德,那高傲的神情,仿佛是在审视一个不知好歹的小孩。 “不好意思,这小子脑子有毛病,打扰你们了,你们继续,继续!”巴德老爷笑呵呵地说着,一手紧紧缠住阿尔的臂膀,把他硬拖到了后面。 但是意外的,梅森竟然认真、严肃地回复了阿尔的问题。 “我从来就没有背叛公会,阿尔弗雷德先生,于公于私都没过,我已经尽了我的全力。我有想过保全波德里克和他那银港的小小构架,只可惜,他们并不识时务。” 阿尔觉得眼前这家伙简直恬不知耻,他还想追问,但巴德老爷那有力的臂膀已经把他拉到了后面。 “你这笨蛋,你是想大家立刻吃枪子吗?”巴德老爷压低声音说。 “好吧,我知道了!”阿尔甩开老爷的手,冲自己发泄似的做了个闭嘴的手势。 “闲话少说,你来干什么?”马龙嚣张地问道。梅森转过头来,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情况有变,我是来通知彼得上校的。不过,既然马龙先生的海盗都来了,那正好一起听听这最新的指示吧。” 梅森把佩刀插进刀鞘里,扶着彼得走到桌子对面。桌面的沙盘上密密麻麻地插着旗帜和指示物,梅森面无表情地拔出短鞭,将这些旗帜和物件一一抽翻,扬起的沙尘飘到地上,与死去军官的血水混合在一起。 “梅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彼得疑惑地问,他和他的手下思考了彻夜布置的攻城方案,本已准备周全,只等第二门炮就位便可以发起进攻。他真不愿意这时候出现什么大的变故。 “上校,我们都被亨利骗了……根据最新的情报,他那所谓的堡垒只是几块木头板子拼凑起来的玩物,根本不具备任何防御功能。” “你说什么?”彼得愤怒地大叫。 马龙爆出一阵大笑,“这么说,你们就被亨利用几块木头板子拖了整整两天?” 空气变得更冷了,天色也紧跟着冷风的脚步变得阴暗起来。彼得上校咬牙切齿地瞪着马龙,而梅森则用轻蔑的眼神审视着马龙。 “马龙先生,我衷心希望你不是来捣乱的。”他冷冷地说,“我听说亨利·巴斯克在沉船湾给你制造了不少的麻烦,现在有这个机会将他彻底消灭,你又何必如此无情地去嘲笑帮助你的战友呢?” “帮助我?”马龙眯起了眼睛,再次露出了那种要杀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这位……先生,你们为了一己私欲而发起的行动,居然是为了帮助我?快别说笑了,我马龙·波迪尔虽然老了,却也不是那些狗娘养的奸商和贸易公司的饭桶士兵可以比较的!” “那向我们耀武扬威有什么意义呢?”梅森大声地说,丝毫不在乎马龙散发出的阵阵杀气。他紧盯着马龙,像一个殉道者般坚定。 滴答、滴答,雨水开始落下,落在泥土、沙砾和马龙的大帽子上,他收起了杀意,带头朝营地的另一头走去。 “马龙先生!”梅森大声叫道。马龙停下了脚步,回头用那颗遍布裂纹的玻璃眼睛瞪了梅森一眼。 “我不喜欢耍嘴皮子,你们已经浪费了两天,现在该轮到我出马了。” 梅森无法阻止他,他和彼得上校站在那儿,看着气焰嚣张的海盗大队鱼贯通过大营,阿尔感到十分泄愤,他只是遗憾马龙没有像对付那些军官那样赏这个无耻的叛徒几发子弹。 第219章 虚假的子弹 “瞧,马龙可不怎么待见梅森他们,是吧。”巴德老爷捅了捅阿尔弗雷德,把他从快意的想象中拉了出来。 “因为科伦把海盗视为害虫。”阿尔回忆起在伦敦时与科伦会面的场景,那位内阁大臣,满心全是宏大叙事,绝不会姑息一切阻碍他的势力,而即便是对伦敦公会或沉船湾这样的灰色组织,他也是利用与压制居多,绝不会给予丝毫信任。在这样的态势下,伦敦公会选择了苟且,这自然为马龙·波迪尔这样的枭雄所鄙夷。 “我记得,这位科伦在议会上发表过不少演讲,他几次三番地阻碍海盗赦免法案的通过,宁愿花重金建立常备军也不愿意征召海盗来为国家服务。”巴德老爷若有所思地说。 这是科伦的政治主张,也是科伦愿意以身犯险来到这边缘之地的原因,只是他们以前从未考虑过这些。 “嗯……其实他的想法还是有些道理的,对吧?可惜,如果他不是视咱们为贱民,那我恐怕还会投他一票……”巴德老爷继续说,并开始起劲地批判起来,阿尔倒是认为傲慢的内阁大臣不会在意区区一两张选票,他嘟囔着应付巴德老爷的话,脑子却想起来另一件事。 一件他自从离了圣地亚哥号的船舱甲板后,便倍感蹊跷的事。 离开了营地,沉船湾海盗的队伍离开了光秃秃的泥地,进入了树林的范围,他们不得不拨开挡路的枝叶,踩在已经腐烂了树叶上慢慢行进。 “罗伯特先生,我是个公私分明的人。你的提议我当然可以接受,但在那之前我得把私怨了结了。”马龙一边挪动他那只老腿,一边与身旁的罗伯特说。显然,罗伯特已经进入了角色,开始体现出马龙选择他们的理由:为沉船湾服务。 “可是你根本就不用理会亨利,科伦已经集中了主要力量,他很快就能把鬣狗消灭。” “你和我一样了解亨利·巴斯克,罗伯特先生,所以请不要给我下套,不然我会以为你不怀好意……现在——”他停下脚步,转而面对后面的海盗大军。 “先生们,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我在沉船湾对亨利送出了黑券,现在是回收报应的时候了。亨利喜欢火爆的大场面,咱们可不能怠慢了他。” 海盗们兴奋地表示赞同,残酷的气息变得浓重起来。在马龙身后,残暴的海盗格伦、信奉传统法典的沃尔克、领航员里尔纳和胆小的伯金纷纷挥舞武器,带领着他们各自的手下,有序地排成了队列。 “哦,咱们可别遇上夏洛蒂啊!”巴德老爷低声祈祷。 就在这个时候,几个探路的海盗从前面的树丛中钻了出来,他们灰头土脸,俨然一副丧家之犬的模样。 “头儿,不能再走了,亨利在这里有埋伏,我们遭了暗算……” 马龙不等那人说完,便抄起手杖往他脑袋上招呼。海盗被打晕在地,其他人则慌忙地退到两边。 “一群蠢材!”马龙暴怒地嚷道,“那亨利·巴斯克有几个人?我们有几个人?那明显就是亨利在虚张声势,偏偏你们这几个蠢材上了当,还有脸回来惑乱人心?” 他又抄起手杖,把它像鞭子一样拽着,使劲抽打已经昏厥的海盗,他连着抽打了十下,方才解恨。 “继续前进!”他站到一旁,气喘吁吁地吼道。 海盗们不敢抗命,但也确实被影响了心态,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在经过马龙的时候,他们全都低下了头,不敢直视那恐怖的玻璃假眼。许多人没能避免踩上那个晕死在路当中的海盗,这个可怜的家伙在经历了亨利的偷袭和马龙的毒打后,又被同情他的、嘲笑他的以及态度摇摆的同伴们踩得遍体鳞伤。 罗伯特长叹了一口,也跟着海盗的队伍走了。阿尔现在一点也不想和他说话,但他还是不禁对罗伯特为马龙做的“提议”产生了兴趣。他立刻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巴德老爷。 “兴许他发现了什么宝藏的线索,你知道的,罗伯特有这脑子。”巴德老爷说。 “是啊,可那样的话,他应该对我们说的。” “不……我认为,在现在这种处境下,罗伯特要是真有什么发现,那他最好自己藏在心里。毕竟,你是个嫩头青,我是个大嘴巴,而艾米丽……有点没脑子!”巴德老爷指了指艾米丽,她正在与路德和文森特热情地讨论熏肉与腌肉的区别和制作方法。 “哼……现在也就你还指望罗伯特向着我们呢,我看,他早就着了魔了,满脑子都想着扬名立万……我觉得他可能根本就没从幻境里走出来。”阿尔沮丧地说。 “别小看老者的智慧的定力。”巴德老爷说道,却又叹了口气,“不过,现在咱们可没功夫管罗伯特先生了,对吧。” 阿尔点了点头,如果他们要面对亨利的话,那最好现在起就绷紧神经。随时准备死战,或者逃跑。 又过了半个小时,在此期间,他们没有遭遇到任何埋伏。马龙说得对,亨利只是在虚张声势。他们还没到山脚,便远远地看见了传闻中的堡垒,尽管已接近黄昏,白山反射的阳光却甚是刺眼,堡垒在光芒下显得雄伟坚固。阿尔弗雷德心下起了怀疑,他看了看周围,发现所有人脸上都挂着同样的疑问。 凭什么说这种庞大的工程只是几块木板拼接起来的冒牌货? “不要被骗了,亨利惯于虚张声势。”马龙喃喃地说,可他自己似乎也犹豫了起来——若是他孤军奋战,那他定不会有如此窝囊的疑虑,但考虑到那些盟友都是些惯使心机的角色,这令他不得多留一个心眼,生怕自己的势力遭到削弱。 现在,或许马龙也会为自己的一时激愤而感到后悔了吧。 又过了一会,他们总算接近了山脚,并与另一只队伍不期而遇:杰尼·阿巴贡和他的风险投资公司。杰尼带着熟练的笑容,恭敬地向马龙道了午安,马龙微微点头。心怀鬼胎的两支队伍合流到一块,风投公司占据了山脚东边的树林,马龙于是把人马布置在了西边。 “那么……马龙先生,请让我见识一下吧,沉船湾的本事。”杰尼了做了个“请”的手势,那眼神分明闪烁着挑衅的火光。 “呵呵……”马龙不急不躁,甚至不理会杰尼的话。他的人也都懒散地坐到了地上,没有一点急于进攻的样子。 杰尼的嘴角抖动了一下,但他还是维持住了笑容。 “这是怎么回事?”队伍后面传来梅森的声音,阿尔意识到,公会也跟来了。 “梅森先生!”杰尼热情地迎了上去,就像来的是他的远房亲戚。 “瞧瞧我们公司的人马!现在,我们已经包围了这座堡垒……” “那怎么还不进攻?”梅森冷冷地打断了杰尼的自吹自擂。杰尼眨了眨眼睛,又换了一种不失礼貌的质疑的口吻。 “梅森先生,您应该知道,我们风投公司在行动前都会进行全面的风险评估……” “那只是几块木板搭建的积木,我想我今早就已经通过乌鸦告诉你们了。” “我们很愿意听取您的意见,却也要保留我们自己的观点……当然,如果您能提供证据的话……”他每说一句话便停顿一下,并不停地搓着手,梅森气恼地叹了口气。 “证据?你是在向科伦大人要证据?你——” “据我所知——”杰尼打断了他,“这所谓的最新情报根本就不是科伦大人打听到的,而是来自一个……本地的无业游民。”他嘴角上浮,很是明显地嘲讽起来。 “杰尼·阿巴贡先生,你若真是个聪明人——比如像你的父亲——就不会轻易得罪公会……即便只是巴西圣保罗的小公会。”梅森冷冷地说。 气氛变得紧张起来,但阿尔清楚哪边占据了口舌上的优势。果然,杰尼的脸色变了,他依然挂着笑脸,但那上面全是生硬的、冷酷的表情,他的语气也不再恭敬。 “你们公会有那么多人,为什么不去攻打要塞?” “人数?什么时候组织的人数成为了责任划分的依据?科伦大人给我们的酬劳与给你们的一样多,而你们原本就是作为战斗人员加入到联盟中,现在却在推脱责任?你们风投公司还真是擅长坐地起价的勾当呢。” 杰尼听了梅森的出言不逊,慢慢把眼睛眯起,他上下打量着这位前线的“督战官”,脸上又浮现一丝笑容。 “一个罪犯窝的传话兵,居然也狗仗人势教训起人来了?梅森先生,你真是神通广大,胆大包天啊。” “彼此彼此吧。”梅森不耐烦地说。 “我是否可以认为,你能代表塞万提斯先生的意志?” “……”罕见的,梅森没有正面回应这个问题。杰尼脸上的阴霾消散了,他打了个哈哈,又扯起了正事。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不让咱们的海盗朋友去攻打堡垒呢?马龙先生是鼎鼎有名的海盗领主,一定对亨利·巴斯克知根知底吧,由他出面,那小小的堡垒还不是手到擒来?” “哈哈哈哈!” 一阵爆笑从马龙口中发出。 “没想到啊,真没想到。那科伦贵为内阁大臣,请来的却都是你们这些外强中干的孬种?” 他大步上前,从说话的两人中间走过,把二人撞得倒向两边。他拖着老腿,依旧强硬地向堡垒走去。梅森和杰尼也顾不得生气了,他们瞪大了眼睛注视着马龙的一举一动,这个行走中的、拄着手杖的老人,一下子成为了世界的焦点。 接着,堡垒上面有了动静。 “是谁胆敢进犯我亨利·巴斯克的地盘?” 声音如霹雳般猛烈,如雪崩般洪亮,阿尔弗雷德猛地抬起头来,看见那堡垒之上站着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突然,响起了四声枪响,令阿尔以为马龙的海盗又开枪了,但枪声在四个不同的地方炸开来:马龙面前的空地、风投公司蹲伏的树林、堡垒前十几米的坡道、以及阿尔和巴德老爷的脚边。 几乎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破了胆。巴德老爷扯着阿尔的袖子往后倒去,然后狠狠地压在了路德的身上,艾米丽则在一旁不知所措地惊呼;海盗们纷纷藏进了最近的岩石掩体后面,而风投公司的战士则躲进了树林深处。四声枪响绕着白山转了三圈,在阿尔第四次听到回音时,他身边早已经没了喧闹的动静。 不,动静还是有的,阿尔竖起了耳朵,听到了缓慢的哒哒声。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前方,马龙·波迪尔拄着他的手杖,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朝堡垒走去,一点也没有胆怯的样子,或者说,在听了亨利的挑衅后,他反而变得更加自信,更加猖狂了。 “他会被杀的!”巴德老爷嚷道。许多人都注意到了马龙的神勇,他们用掩体遮挡着身体,只把脖子使劲往外面伸,好看清楚马龙的动向。 又是几声炸裂的枪响,所有的脖子都缩了回去。马龙的周围扬起一堆碎石子,但子弹并没有打中他。 “呵呵,亨利,你就这点本事?”马龙嘲讽着,尽力俯下身去,在子弹炸裂的地方摸索着,当他起身的时候,左手的拇指与食指都裹上了一层焦黑的东西。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杰尼·阿巴贡躲在林子里大声问道,他看上去没有平时那般从容了,就好像一个迟到了晚宴的食客,担心只能吃残羹剩饭,却又害怕轻易出面会有损颜面一般纠结。 “为什么亨利打不中马龙?” 他的手下面面相觑,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而公会这边,梅森却有了思路。 “并没有人开枪……那些都是假的把戏。” “什么?”阿尔忙问,他急于知道马龙的秘密,也顾不上鄙夷梅森的背叛了。 “你见过什么子弹是在击中目标后才发出爆响的?那只是障眼法,是预先就设置在固定位置的火药,那个亨利·巴斯克精通炼金术,他有办法控制火药爆炸的时机。” 海盗们见他们的头儿全无畏惧,也都从石头后面走了出来。 “可是……他怎么敢这么赌……万一亨利真的开枪呢?”罗伯特问道,眼神中对马龙·波迪尔却不无敬佩。 “亨利开枪从来不会提前给你打个招呼,更不会大呼小叫,像个没教养的猩猩。”马龙用粗犷的嗓音回答了这个问题,语气里满是得意。 “那不是亨利?”梅森微微蹙起眉头。“亨利花功夫建了这样一个堡垒,指望用它来吓到敌人,可他自己却又不待在里面,莫不是……” 这时候,海盗已经反应过来了,他们叫喊着冲了出去,很快便超过了首领马龙,逼近堡垒正面。于是,几声炸裂的枪响再一次响起,但这一次它们并没能延缓对手的步伐。 大堡垒,陷落在即。 第220章 协议与良知 面对伪装的坚城,海盗们再无敬畏之心,两个胆大的丢出了钩绳,他们想爬上堡垒的平台,将上面装神弄鬼的家伙一网打尽。可没想到只是稍稍用力,那堡垒正面的墙壁竟然就被拉塌了。紧接着,如同积木游戏被抽掉了最下层的木板,整个平台、支架以及数不清的木质建材纷纷坍塌,在山脚下掀起一阵带着泥沙的尘土风暴。这威严壮阔的大堡垒,就在略微使劲的拉扯下,顷刻间变成了一堆废墟。 海盗们贪婪地冲了进去,紧随其后的是阿巴贡的风险投资公司——他们在一瞬间便恢复了斗志,个个变得英勇无畏。大堡垒残存的木门挡不住人海的冲击,被彻底踏平,消失埋没在黑色的泥土地里。人们很快便搜刮了堡垒内部,想要像除害虫一样将亨利的人驱赶出来。只可惜,他们拼尽全力,也只逮到三个人,其中一个老海盗卡特。 风投公司的人围住卡特三人,将他吊起来打。马龙则在一旁围观。 “卑鄙的海盗!”杰尼·阿巴贡亲自扬起九尾猫,狠狠地抽打卡特那皱巴巴的皮肉,卡特发出一声虚弱的呻吟,赶忙向马龙投去求助的眼神。 “别这样看着我,你们是自作自受。”马龙坐在一旁的石头上,像被逗乐了似的笑了笑。 “竟敢欺骗我们,你们这些垃圾,尽使些下三滥的招数!”杰尼不解气地嚷道,手中的动作变得更加凶猛。 “下三滥的招数,对付下三滥的人!”卡特冲着杰尼吐出一口带血的痰,杰尼躲开了,然后又一鞭子抽在了卡特脸上。 阿尔弗雷德实在不忍直视这皮开肉绽的场面,便别过脸去,但耳中依然传来痛苦的呻吟,令他心神不宁。 “该死的,卡特,你要是条汉子就别哼哼!”阿尔忍不住大叫起来,再一次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杰尼也注意到了阿尔,并误以为这是个有种的家伙,于是停下了鞭打。趁着这个空当,卡特虚弱地冷笑了一声,算是回应阿尔这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态度。 “你怎么在这里?”杰尼问道,态度即使比对待卡特要好一些,却依然生硬、冷漠。阿尔知道,他在杰尼的那条衡量敌友的标准线上徘徊——也许还要往敌人那边稍微超出一点。 “我们是跟着罗伯特先生的,而他投靠了马龙,那我们不就跟来了吗?”他急中生智地说道,指望把祸水东引。果然,杰尼眯起了眼睛,看向了坐在一旁闭目养神的马龙。 “请解释一下,马龙先生。为什么要让俘虏来岸上加入我们绝密的行动?” “我为什么要和你解释呢?”马龙摇头晃脑地说,就像个晕乎乎的老年人,闭着眼睛快要睡着了一样。 “要是科伦大人知道你在招募敌人……恐怕这就不止是解释解释这么简单的事了吧。” 梅森摇了摇头,用一只手蒙住了眼睛。他知道,杰尼没有看到马龙是怎么对付彼得上校的,所以才敢出言不逊。 “好了,时间宝贵,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也不是虐待俘虏的时候了。”他站到了马龙与杰尼之间,将吊着的那三个海盗放了下来。 “你们说,亨利去哪了,宝藏去哪了?” 卡特抬起头来,用尽全力,想朝梅森吐痰,却只是无力地往地上吐了一口血痰。 梅森一拳将他打倒在地,然后用脚踏着他的脑袋,把他踩进肮脏的泥潭中。 这就是伦敦公会的手段,肮脏的海盗、贪婪的商人还有沉船湾过气的老人,最好都见识见识。 可就在此时,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浑身颤抖地闯进了队伍里,他双手抱着身体,嘴里叼着一封信。 梅森朝露在地面上的那半边卡特啐了一口,转头接过了信。 “什么时候到的?”他边问边拆开信封。 “不……不是鸟送来的,是那位大人亲笔写的。”信使哆哆嗦嗦地说,显然是被冻坏了。 显然,尽管梅森在口舌之争中庇护圣保罗公会作为伦敦公会附庸的地位,但实际却并不在乎前者恶劣的组织生态和成员福祉。 而现在,更是有远比小乞丐饥寒交迫的状态要紧要得多的情况。阿尔注意到梅森脸上掠过一丝紧张,他快速地看完信,抬头望着疑惑的众人。 “先生们,我们得赶快回海神号去!” 杰尼滴溜眼睛,马龙却喜笑颜开,梅森又看起了信,一边看一边叹气。 “到底是怎么回事?”马龙有些……幸灾乐祸地问。 “有位大人告诉我……亨利有可能会去偷袭海神号。” “这怎么可能呢?”杰尼不相信地问道。 “他当然有可能。”马龙豪放地大声说。 “这是怎么回事?”阿尔低声问巴德老爷,后者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你瞧这些人,科伦把他的精锐都派到了岛上,所以海神号便空虚了。如果亨利有眼线一直追踪着各路人马的话,那他就很容易抓住进攻的时机了。”巴德老爷解释道。 “正是这样。”梅森面无表情地说,“马龙大人,请您的人赶紧回去,支援科伦大人。” “你也看到了,我的腿脚不便。”马龙炫耀似的用手杖敲了敲他的腿。 “可以让你的手下先回去……” “呵呵,这也不行!” 梅森扬起了眉毛。 “马龙大人,你应该知道……” “我不听你这些文绉绉的大道理。”马龙不耐烦地打断他,“梅森,据我所知,你们伦敦公会可是来了万把人啊,你就算把他们堆成墙,堵在科伦大人的身前,也足够亨利手脚并用地杀他三两个月的——不用担心,等我歇息一会,马上就回去。” 阿尔看到梅森的嘴唇动了两下,以为他还要再争辩。可梅森只是发出了两声怪异的冷笑。 “马龙大人,你是想独自留下来搜寻宝藏吧。” “也许吧,如果有空的话。” “你怎么就认定了,亨利没把宝藏带走呢……他显然不可能在岛上敌过我们所有人,对吗?那他为何不带着宝藏,破釜沉舟地出击呢?如果他的目的不是科伦大人,而只是突出重围的话,那就没必要在我们公会的人墙上耗费时间了吧。” 马龙微微睁开眼睛,出神地看着梅森。片刻,他站了起来。 “不愧是公会的二当家……好吧,你说服我了。”他简短地说。 梅森略微紧了紧眉头,显然没有意料到对方会知晓自己的底细。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阿尔和巴德老爷面面相觑,他们以为梅森只是一个密探,一个低贱的内鬼,可谁曾想,伦敦公会的二号人物竟然亲力亲为到这般地步呢。 迟疑了片刻,梅森还是点了点头,“请尽快过来支援,和风投公司配合,封锁亨利三艘船所在的海域。我们公会以及科伦大人的卫兵会尽全力挡住他们。” 他说完便匆匆走了,马龙啧嘴不已,冲手下挥了挥手杖。 “你们都听到了,该走了——伯金,你带两个人留下,把这里好好搜一搜!” “马龙先生!”罗伯特叫出了声。 “哦,对了。”马龙反应了过来,“你想要那艘圣地亚哥号?可以,但是根据协议,你要帮我干掉碍事的家伙,这就是我的条件。” “我绝不伤害无辜之人!” “这块该死的岛上没有谁是无辜的!好好表现,让我看看你有什么本事!”马龙暴躁地吼道,他撇下罗伯特,拄着手杖,带领海盗们往原路返回。 “好吧,看起来罗伯特先生还算有一些原则。”巴德老爷向阿尔摊了摊手,几人随即跟到了队伍的最后面。 罗伯特默默站在原地,良久,他摇了摇头,快步追着远去的队伍而去。 第221章 商人世家 就在阿尔等人到达大堡垒的数小时前,亨利的海盗们正在此休整,准备一场突然袭击。 银港公会的小偷克劳不需要他人提醒,便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困境——自找的困境。 那个阴险、卑鄙、下流、可恶、凶残至极的海盗亨利·巴斯克,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又或是在晚上多喝了几杯酒,他竟然疯到命令全部人去进攻海岸边的敌船。 这简直是以卵击石,自找死路。 “在这种时候?”克劳忍不住抗议道,“在科伦带着他的朋友们把我们围得水泄不通的时候?” 维特不安地捅了捅他,克劳没有理会。但维特还是坚持他的劝诫——这一切都拜他们所赐,想必亨利也从哪里得知了情报泄露。只因克劳为了制造混乱,在训鸟人的笼子烧毁以前,让维特传出了最后的情报:位于白山脚下的大堡垒只是一些木板拼凑起来的豆腐渣工程。 但维特并不认识亨利,也不能理解其想法。亨利一点也不在乎白山堡垒的情报被泄露,他比较在意的是那支探索队伍的全无音讯……尽管他并不指望自己的手下能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发现——尽管善于变脸的李炎已经变成了他的样貌,但其领导力终究不能与他相比——然而他们至今也没有回来,这让他这个船长站在了抉择的十字路口。 留下,还是攻出去,对于行走于刀尖上的亡命之徒而言,从来就不是什么难解的题目。 但是对于克劳而言就不同了。他渴望制造混乱,但是混乱似乎正朝着失控的方向猛冲。在友人埃里克为亨利建了这座看似雄伟的大堡垒后。他本打算引起足够大的混乱,然后看到亨利·巴斯克仓促应对科伦的人马,并趁机隐藏行踪,潜伏到科伦身边下手。他渴望看到一场真刀真枪的对决,因此才让维特向海神号透露堡垒的秘密,而就在他洗掉了头上和脸上的泥水,恢复了一头红发——这也是海神号对他的最直观的身份认证——不再以本地商人的姿态示人,准备在混乱中为波叔报仇雪恨的时候,亨利·巴斯克却毫无谋略地打算发起自杀冲锋,是那种亲自冲向科伦的冲锋。 勇敢、无谋、果决,并且,他真的有可能实现克劳的目标。在这种情况下,克劳又怎能继续保持淡定呢。 但是与克劳的激动不同,抱有疑问的人同样不少。比如巴德家威严的当家夏洛蒂,小姐蹙着眉头,脸色虽无半分胆怯,却充满了疑惑。银港公会的代理狼头莱德面无表情地与他的女医师丽莎·佩恩在小声交流着。他们心情复杂,想必为一直没有发现并阻止潜伏在身边的内鬼而懊悔不已。梅森,那位波叔的心腹、公会的智囊,竟然是伦敦公会最危险的密探,这实在是令他们无法相信,也难以接受的事情,如此无谋地向这样危险的家伙发起挑战,真的算是明智的决定吗? 而其他那些人——包括亨利的海盗和淑女号的良民——都是一副模棱两可、默不作声的态度。正是这样的态度,令整个队伍的行动毫无异议地朝着船长靠拢,海盗船明明是这世上最民主的地方,却依然保留着人类千年文明的底色——对权威的绝对服从以及对个体命运的漠然与短视。 但即便如此,恐惧依然在他们脸上浮现,现在的情况,就好像叫他们选择,是跑去几公里外送死,还是当场去世一样绝望。 亨利又开始了他大大咧咧的“安慰”。 “听着,你们这帮吓破了胆的可怜虫,事情并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糟糕!科伦把所有能打的家伙都派到岛上来了,他的旗舰上定然空虚。咱们现在过去,就像一把匕首,直刺其心脏!而那艘巨大的帆船,将是对你们的无上奖励!”亨利边说边清理他的手枪枪管。 “可你又怎么能肯定呢。”夏洛蒂不依不饶地问道,克劳真希望她能闭嘴,赶紧去执行船主的命令,好让他的复仇得以实现。 “难道一个良机会穿着草裙,喝着椰汁朗姆混合饮料,悠闲地等你去确认吗?小姐,你是聪明的人,你必须亲自去见证,才能知道良机正冲你微笑。” 不错,克劳认同这个观点,尽管他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向他嘶吼,说亨利巴斯克一定有所隐瞒,他一向强硬无边,现在却谈起了从不曾有过的奖励?这副遮掩的样子,证明他有着更为深远的计划和阴谋,而他却对此遮遮掩掩,绝口不提。 大海盗说完,也布置好了陷阱。他用拉直的细丝小心地从陷阱连到堡垒里面,把绳头交给了卡特掌管,只要一拉动绳头,枪管便会触动机关而走火,发出巨大声响。 这便是大堡垒恐怖轰炸的奥秘。 好家伙,如此设计,即便科伦知道大堡垒是假的,但他手下那伙拉帮结派的家伙,恐怕也会被这几声枪炮和纸糊似的堡垒吓住,从而拖延时间。 克劳心里盘算着,若早知道亨利会直冲海神号,他就不通过维特泄露情报了,这是他的决策失误,使复仇的时间变得更加紧张了。他现在只希望不要出现某个鲁莽的家伙,照着堡垒的墙壁来一枪,使一切露馅。 这是只考虑自己,而忽略了亨利谋略所带来的后果,是人与人之间动态上的不匹配所演变的事态,而意识到了这一点,克劳的脑中顿时形成了另一个答案,这是他之前没想到,也从来就不感兴趣的一条路。 如果科伦也出乎他的意料,而没有选择安然地待在海神号呢?科伦会想要去哪里呢? “带我们进白山。”克劳说。 亨利打量了他一会,然后从鼻尖喷出一股蔑视的气息。 “怎么,自诩为聪明人的克劳,也想进那宝藏场里掺和掺和?” “我对什么宝藏毫不感兴趣,只可惜它让你们这帮蠢材着了迷。”克劳尖刻地说道。 “哦?那你要进白山干什么?” “替你们找到那该死的宝藏,然后和科伦谈判,有宝藏才有谈资,懂吗?” 他是故意这样说的,一是为了隐藏自己的用意,二则是为了给在场的众人生存的希望,从而更好地实现自己的用意。 大伙都转过头来望着亨利,等待着他发号施令。一些人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一些人则毫不客气地摇了摇头。但是他们都聪明地把对象选为克劳和亨利之间的空气,所以这些点头或是摇头,通通沦为意义不明的举动。 “你们活着真是浪费空气。”克劳小声地骂道。自打上了亨利的贼船,他便一直不停地与酒鬼和饭桶打交道,尽管这与过去并无分别,但他实在有些厌恶了这样的日子。 这时候,淑女号的女主人,巴德家的夏洛蒂小姐站了出来,她威严地皱着眉头,冷冰冰的眼神直直地盯着亨利。 “我叔叔他们之前是跟着你走的,可现在为什么只有你回来了?他们人呢?” 多么好的姑娘啊。克劳心想,夏洛蒂尽管看上去有些不近人情,实则是个外冷内热的女人。只可惜,她不应该从表面上去定义亨利的行踪。大海盗让别人看到的,一定是他想让别人看到的。 “他们不听指挥,在迷宫般的通道里乱蹿,我怎么知道他们在哪?”亨利挑衅地回答。 夏洛蒂继续盯着亨利,就像要把他看穿似的,片刻,她鄙夷地笑了笑。 “你让他们逃了,是吧?大名鼎鼎的魔狼亨利,竟然让一个老胖子从手中溜走了?” 亨利做了个渗人的鬼脸,似笑非笑地说:“小姐,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去挑衅比自己强大的坏蛋……” 胖乔治警惕地护住夏洛蒂,生怕亨利会突发暴行。 但是亨利只是轻蔑地笑了笑。他敞开外套,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托盘大的盒子,盒子上了锁,缝隙处被风干的水藻和泥土封得严严实实。他把盒子高高举起,得意洋洋地望着疑惑地众人。 “瞧啊,这便是白山中的宝藏!” 一些人,包括海盗与良民,都被这惊人的消息所鼓舞,他们欢呼雀跃,兴福地又叫又骂。但是更多的人则是一脸茫然,似乎并不敢相信,自己穿越地球所追求的,竟然只是这么个小箱子而已。 亨利望着这一个个不解风情的脸庞,开始自言自语,说本该有更多的人会理解这宝物的价值,而他们碰巧都不身边。 “呵呵,等到了科伦大人那儿,自会有懂得欣赏的家伙!科伦大人可知道这东西的价值!而这,便是我们突袭成功的保障!” 这一提议,对海盗这种少根筋的头脑来说已经足够有吸引力了。他们不再假意逢迎,开始热情地回应他们的船长。说服自己、说服他人、被他人说服,只一会功夫,所有人都达成了一致。 “就……就这样?”克劳懵了,这简直是一个老套的鬼把戏,但它成功了,就像一个光屁股的小丑正在疯狂地嘲讽聪明的猴子。 “他找个箱子封一层泥,就说找到宝藏了?”他气冲冲地对身边的人说,“上一个这么干的人叫巴德老爷,而他现在还在那大山里头不知死活呢!” “就是,只有白痴到家的人才会上这种当。”一个声音幽幽地从克劳身后飘来——那是管家邓肯,他的话成功把克劳气得不行,因为这正好证明了,老套的鬼把戏确实管用,连自诩最聪明的人也会上当。 事实正是如此,自打亨利拿出宝箱起,情况就在逐渐改变,除了海盗以外,其他犹豫不决和正在观望的人们,此刻都像被一把无形的钩子钩住了魂,他们直直地瞪着亨利手中那脏兮兮地宝箱,眼神里充满了好奇、敬畏与贪婪。 “谁愿意跟我去找科伦的麻烦?”他自信地问道,脸上还挂着阴险的笑容。 “我!” “我也是,给那狗官一点颜色看看!” 水手们义愤填膺地表态,为过往的悲惨待遇而气恼不已,就连莱德和夏洛蒂小姐也毫不犹豫地表示举起了手表示赞同。 克劳心想,夏洛蒂怎么也加入海盗?她的叔叔正在大山里不知死活呢,刚才她也明确表示了担忧,现在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这到底是怎么了? 他没有把话挑明,但是夏洛蒂小姐却先看透了他。她轻蔑地看着克劳,用冰凉的话语冻结了克劳的心脏。 “克劳,你这个人总是意气用事。我本来以为,即使是在海盗、军官和巴德老爷之间反复横跳,你也不会忘记自己的本性。但现在,你为了报仇雪恨,却宁愿搭上我们全船人的性命,宁愿罔顾我叔叔的安危……你究竟在算计什么?隐瞒什么?你别急着否认,我能看出来你与之前的你不一样。告诉我,你真的有在努力摆脱困境吗?还是正向别人所说的一样,你已经成科伦的一条忠实小狗?” “我一直在想办法!”克劳气冲冲地嚷道,但是,他此时可不能说自己泄露了大堡垒的秘密——这是科伦最忠实的走狗才会做的事。 “那你就是本事不行、自找苦吃!如果我是你,就会夹着尾巴逃走,总好过在人前丢人现眼强。”夏洛蒂冷酷地结束了话题,不给克劳反驳的机会,便转身跟着队伍离开了。 克劳不敢相信地瞪着夏洛蒂的背影,气恼地直挠头,并狠狠地揪掉了几根头发。他突然觉得自己成了这天底下最蠢的蠢蛋!怎么会迷上这种女人? 不对……想一想他们出海的目的吧。淑女号出海的唯一目的,便是寻宝啊,但难道因为亨利声称找到了白山的宝藏,他便成了淑女号值得跟随的领袖? “真是一帮贪婪的臭虫,只可惜亨利没把你们都整死呢!”克劳恶毒地想。 “克劳,你不要误会了。” 克劳转过头,发现是巴德家的管家邓肯。 “我误会什么了?”克劳恨恨地说,心里想的全是刚才夏洛蒂的言行。 “请不要误会小姐……夏洛蒂小姐和巴德老爷,互相之间十分珍重。”邓肯仿佛看透了克劳的想法。“但是不管有多么重视对方,巴德老爷和夏洛蒂小姐都几乎不把对方挂在嘴边上,是的,这就像你与波德里克的感情一样。如果你碰巧听到他们在说担心对方的话,那你可得放聪明些了,那是他们故意让别人听见,好通过示弱来争取有益的条件。” “嗯?”克劳怀疑地瞪着邓肯。 “当然,别看平常我乐于戏谑老爷的言行,但若要说句公道话,我认为巴德老爷和夏洛蒂小姐是真正坚强的冒险家。他们会担心对方的安危,但更信任对方的能力,夏洛蒂小姐毫不犹豫地同意亨利的提议,那说明她看到了这样做的好处,远远大于不这样做的好处。” “即使那宝箱只是亨利糊弄人的吗?” “即使那宝箱只是亨利糊弄人的。” 克劳毫不掩饰地翻起了白眼,邓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等他表演够了,才接着说话。 “还有,她并非有意侮辱你。只是希望你能下定决心摆脱一切,平安离开。” “你们把我想得太好了……我并不想就此摆脱。”克劳嘀咕着,如果夏洛蒂以为她能凭几句话就把克劳送回老家,那就太不了解他了——在街角巷尾谋生活的人,对自己可能遭遇的危险最为敏感,而对别人的侮辱最为迟钝。 “等等……”他反应过来似的,皱起眉头看着邓肯。 “这么说,你是不想我‘平安离开’的吗?” “我可没这么说,只是善意的提醒,就是这样。”邓肯撂下句话,微微鞠躬,追着夏洛蒂去了。他始终是面无表情,无惧无畏,一副完全不在意危险的样子。 “不愧是商人世家。”克劳摇了摇头,赞许地望着邓肯的背影。 第222章 勇敢的人 混乱是阶梯,但绝不要指望其会对你垂青。 这是克劳的深刻感受,混乱是无序的,在他渴望制造混乱之时,他人的行为便会令混乱失去掌控。这便是亨利·巴斯克所做的事,原来,他从来就不相信“大堡垒”能够唬住科伦太长的时间,就像他从不相信自己的队伍犹如修女一般纯洁无瑕一样……他从未相信过任何人,不管他们是忠心于他,还是心怀鬼胎。 之前一直默不作声的维特和埃里克朝克劳凑了过来。 “你真厉害,克劳先生。”维特小声地说,“真可惜,差一点就让亨利改变主意了吧!如果他再多留一会,或者往白山走,咱们的人就能包围他……不过还好,我想咱们还没有暴露,对吧?我是说——那女人的确骂了你一顿,可是谁在乎?问题是现在要怎么办?我们是不是该想办法通知科伦大人?” 维特一定是误会了,他以为自己看到一个竭力对抗亨利的斗士,却不知道这个斗士与亨利也是有段交情的…… “已经没有机会了,你也看到了,我并不喜欢科伦。”克劳烦躁地丢下一句话,打发了满怀期待的维特,跟着队伍去了。 “不喜欢科伦?这是皮索大人的意志吗?哎,我知道你烧掉了鸟笼,说实话,那是伦敦公会的资产,犯不着为了科伦而毁掉……”维特低声说,只有一旁的埃里克能听见。 “嘿,克劳是个完美主义者,不喜欢失败。再说了,你和我,咱们确实没帮到他什么,对吧?”埃里克安慰地拍了拍维特的肩膀。 维特自嘲地耸了耸肩,两人小跑着跟上了队伍的尾巴。 甩开敌人的主力,直接攻击要害。这或许是行军打仗的惯用战术,但把它放在亨利·巴斯克的臭鱼烂虾们身上,就显得很是别扭了。亨利不是将军,而是一个卑鄙、肮脏、下贱的强盗,其次,亨利的人也不是在打仗,而是在逃命似的,被过些着加入几方争夺利益的风头浪尖。 但是亨利可不管那么多,他迈着大步,情绪高昂,无比自信——就像一个去刑场执行斩首的刽子手,而非死刑犯——他总以为自己是那种掌控生死、无所不能的人物。然而,克劳很快便发现,亨利的自信并非头脑发热,事实上,他一定是仔细地谋划了一番,才能带着队伍选择各种偏僻的小径,成功地躲过了科伦的眼线。 “天啊,他可真了解这里,不是吗?”维特小声地问。 维特不知道,亨利自登陆后的第一天起,便明智地与本地土着搞好了关系,尽管那个西班牙海盗光头卡斯特目前下落不明,可这一点也不妨碍亨利与渴望大赚一笔的本地人友好交流。并且,他选择在白山脚下建起堡垒的原因,便在于对此地最为熟悉。那些与维特一同泡温泉的土着人,想必不会告诉他,这里还欢迎着另一个哥们吧。 “维特,伦敦的头儿是叫皮索,是吗?”埃里克别有用心地打听道,克劳听出了他的意思,也侧耳倾听。 “嗯?不是,皮索大人大概是第三号人物吧……第二位我不清楚,至于头儿……我们一般不直呼他的名讳。”维特坦率地说。 “塞万提斯。”克劳轻声说道,他和埃里克都知道这个答案。 “请谨言慎行!”维特惊慌地说。 “那头儿现在在科伦那儿吗?”埃里克又问道,就好像他并不熟悉维特和克劳的底细一样。 “肯定不在……公会的头儿一般也不会出现在官老爷的船上,对吧。不过,他把寻宝的事宜全权交由代理人负责,那位代理人就是二号。我们所有人,包括我、你、那个训鸟人,甚至是皮索大人,都要听他的吩咐行事。” “我倒是想起来了,还有那个‘可敬’的梅森呢!”克劳尽量不咬牙切齿地说道,好暴露他对梅森的真实情感。“我想,你也不清楚那代理人的底细吧。”他又问维特。 “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我根本没见过他,我自一个月前到了这里之后,就没再见到自己人了——都是鸟儿送来的信告诉我该干什么。” 克劳对维特略表同情,心想当他发现自己并不是“自己人”的时候,会做出什么表情。但他转念一想,说不定到了那个时候,顶着一副苦瓜脸的就不是维特,而换成自己了,他才是那个需要被同情的人。 “克劳,你这小子可真勇敢!” 一个粗犷的男声传到克劳耳边,那是胖乔治的声音,他身后跟着管家邓肯。他们刚才一直护在夏洛蒂身旁,直到这时候才有机会与克劳交头接耳。 “老乔,你说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呢?”克劳苦笑着问。 “走一步算一步呗。”胖保镖轻松地说,“反正,我是不愿意落到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科伦手上。为了小姐,为了老爷,我就算豁出老命也在所不惜!” 克劳被逗乐了,老乔这家伙,身为欧陆剑击俱乐部排行榜的末位,按理说也应该懂得文明世界的人情世故。可他就是如此愤世嫉俗,在此刻反而鼓舞了克劳,在这异国他乡支撑起克劳的精神。胖乔治可以为夏洛蒂及巴德老爷舍弃一切,这正是以前的克劳缺乏的精神,而现在,他同样可以为埃里克,为安妮和耶米尔舍弃一切。 这便是波叔一直教导他们,想要他们明白的道理,为了家人而战。这样一想,克劳便冷静了下来,并在心里添上了一条对抗科伦的理由。 “科伦吃人?胡说,我觉得那海盗头子才像是经常吃人的家伙呢。”维特突然说,“但如果你是在形容科伦的手段,那倒还挺贴切的。” 维特愁眉苦脸,克劳知道,他一定也想起了自己的家人。伦敦公会完全掌控着圣保罗公会,维特的女儿,还有其他圣保罗公会人员的家属都在他们手上,伦敦公会,这潜伏在日不落光辉之下的黑暗帝国,便是以这样的手段来要挟众多贫苦地区的人们替他们干龌龊的勾当。 克劳叹了口气,他不忍心再向维特隐瞒什么了,于是在接下来的一小时里,他详细地把自己的遭遇,把科伦、马龙、巴德老爷的博弈,把银港与伦敦的新仇旧恨一一讲给了维特听。他一点也不担心维特泄密,毕竟他没什么好保留的,混乱是阶梯,而他毫无畏惧。一旁的埃里克和胖乔治听得津津有味,有时还兴致勃勃地分别补充细节,使得整个事情都变得清晰明了。 “你……你是说……”维特忘记了他的啰嗦,全程一言不发,直到最后才虚弱地开口。 “是的,我不替任何人做事。那个莫林先生大概一厢情愿地以为我能为他所用,但老实说,我一点也不稀罕他的那点小恩小惠,更加厌恶他的自吹自擂。” “他就是这么个有骨气的小贼,对吧。”胖乔治猛地拍了下克劳的背,差点把他拍倒在地。乔治大概以为克劳故意使了个高超的把戏,把科伦忽悠了一样。 “糟糕了,糟糕了!”维特使劲揪着头发,就像不久前的克劳一样。 克劳没有理会他,他已出于道义告诉了维特自己的真面目,以防维特在协助科伦的立场上犯更大的错误,至于维特现在该怎么办,他必须自己做出决定。 克劳要考虑许多事——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不管之前多么地排斥,可一旦事情真正走上正轨,人们就总会不自觉地进入状态。他现在很兴奋,正如夏洛蒂所说,他窝囊得够长时间了,此时,他终于得到了直面科伦的机会……尽管这个机会并不完美,尽管这个机会被太多人胡搅蛮缠,可他依然兴奋不已,他终于得到了复仇的机会。 埃里克看出了他的兴奋,便很自然地与他并肩前行。在他们前方,布莱恩船长和胖乔治正小声议论着巴德老爷的处境,大概是受了夏洛蒂小姐的影响,他们都在尝试不把担忧表现出来,并且同仇敌忾地敌视着科伦。 对于克劳来说,这场面就像是回到了银港的一个普通下午,他和埃里克安然无恙地走在路上。为了他公会的家人们而拼命生存。 “科伦,等着吧。”他恶狠狠地发表了宣言。 亨利大踏步地走在队伍前列,凭借他本人连夜赶制的地图,带着大队人马穿行在山林之间。过了一个小时,他们已经能听见海浪的声音,可以看见三根高高的、被妥善伪装的桅杆矗立在视野所及的树梢之上。而正如他所料想的那样,海神号附近并无像样的武装,那些颇具战力的军团——包括彼得上校的外籍兵团、阿巴贡财阀的雇佣兵以及马龙·波迪尔的人马——都被派到了岛屿之上,留守的除了少量海军士兵外,便只剩下美丽安吉亲卫队的那些乌合之众。 “上!”亨利果断地打了一个手势,海盗们奋起冲锋。 狭路相逢,勇者当先——这便是鬣狗战无不胜的秘密。亨利·巴斯克不仅勇猛无畏,还具有惊人的体力和敏捷的技巧,这使他成为每一个良善之人的梦魇。 亨利一马当先,几步便踏到了海滩上,趁着一个红虾小兵还没有反应过来,便狠辣出手,一刀直劈对方脑门。士兵还来不及呼喊,便血溅当场。 “哈,这可真是艘大家伙!”亨利抬头望着雄伟的海神号,一边用死去士兵的衣服擦拭砍刀上的鲜血。 “头儿,现在怎么办?”水手长奥拉夫急不可耐地问道。 “还用说吗?”亨利用脑袋指了指船舷,于是十几个海盗抛出钩绳,勾住了栏杆。 18世纪初最胆大妄为的行动,就此展开。 “小姐,我们怎么办?”布莱恩船长不安地问夏洛蒂。 “……我们也上去,要是真能擒住科伦,那其他事都好办了。”夏洛蒂毫不畏惧地说。 布莱恩船长答应了一声,便帮着把夏洛蒂推上了绳子,一旁的胖乔治大概花了两秒钟来考虑他们的行为算不算叛国,接着,他也抓住一根绳子往上爬。 克劳和埃里克领着维特也到了岩石旁边。战事已开,留在原地一定是死路一条,而登上海神号则是生死未卜,他自己已经决定要和科伦做个了断,但却犹豫着维特的处境。 “维特,如你所见,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他很快地说,“你现在可以离开,但无无法保证你的安全,你也可以留下。” 维特叹了口气。 “克劳,虽然是身不由己,我也没有堕落到伦敦公会那种不堪的地步……我理解你们,但我必须得走,去到另外一边,为了我的家人……我得等等,留在这里,等待你们的消息,而不能让他们看见。” 你想等到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呢?克劳没有问出口。 “……那么,祝你好运。” 克劳看向埃里克——他的眼神中闪耀着与克劳一样的坚毅。 “走吧,别让科伦久等了!” “……也别让波叔等太久了。”埃里克坚定地说道。 内阁大臣绝对不会想到,亨利竟然胆敢直接进攻他的海神号,这艘拥有五层甲板的海上巨兽,瞬间沦为战争的最前线。当二人跟随着队伍的末端登上最上层的甲板时,那里已经躺了十几个人了。这些人是一无所有的乞丐,还有不知天高地厚的追明星的年轻人,他们成为了战争的第一批亡魂,只来得及嚎叫一声,便被海盗结果了性命。顿时,甲板上血流如注,一片惊悚。 “先生们,开始狂欢吧!”亨利跳上船舷的栏杆,冲底下大声叫道,海盗们欢呼雀跃。 海盗们兵分两路,从前、后两个甲板的楼梯下到了船舱内部。顿时,叫喊声此起彼伏。 夏洛蒂厌恶地看着甲板上的尸体,她浑身颤抖,对海盗的恶行深恶痛绝。 “现在是自由活动时间!”她对忠于她的人下达命令,想必在这样激烈的杀戮战场,海盗也顾不上那些曾经的俘虏了。“我们去武器库武装自己,要是有哪个不要命的敢阻拦,就把他干掉!” 呼应她的人并不比海盗少。甚至银港公会的莱德也是如此。胖乔治一马当先,猛地撞开船舵平台下的舱门,淑女号的水手们在乔治和布莱恩的带领下涌了进去。接着是邓肯与夏洛蒂,她突然转过身直面克劳,一双蓝色的眼神里跃动着光芒。 “你要跟我们走吗?”她问道,却像是在发命令。 “当然!” 夏洛蒂勉强地笑了笑,走进了舱门,邓肯紧跟在后。 克劳与埃里克和莱德面面相觑。 “先说明,我可不是为了女人才这样做的。”克劳心虚地说。 “我听你的,哥们……”埃里克表态道。 “……她是对的,与其从船顶杀到船底,倒不如掌握武器库,只要在武装上压制对方,那就不用担心得不到胜利。”莱德理智地说。 克劳点了点头,但他并不确定夏洛蒂——或自己——是否有扣下扳机杀人的勇气。 “不用担心。”一旁的丽莎·佩恩温和地对他说。“你们都是勇敢的人。” 第223章 海神号百态 东方有佛教信仰曾提到: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这对正处于大航海时代阴影下的欧洲诸国而言,仿佛在隐隐暗示着一个残酷的现实,即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存在天壤之别,有时甚至于比人与猪狗的差距更为巨大。 海神号便是这样一个的另一个世界。 当克劳走进舱门,便感到一阵暖风拂过他暴露的皮肤,令他每一根毛发都舒服地倒竖了起来——这里实在是太暖和了,暖到叫人忘记他们正处于世界的最南端的极寒之地。再通过一个回转的、栏杆有着精美木雕装饰的楼梯,他们下到了另一层甲板,眼前出现了一条长长的、格外明亮的长廊,带有漂亮金色花纹的马拉喀什红色地毯从他们脚下起步,一直铺到看不见尽头的另一端,墙壁上装满了带灯罩的油灯,既可防火,又能照明。天顶挂满了稀奇野兽的毛皮,生态遍布全球各个大洲,从北极熊到草原雄狮应有尽有。灯光闪烁跳跃,把这奢华且残酷的文明走廊照射得异常诡异。 夏洛蒂小姐走进了右侧第一个门。其他人自然而然地跟了进去。 这是一间大且高的房间,房间的宽度占据了本层甲板宽度的一半,整体的大小足够开一场小型的交响乐演奏会了。然而,偌大的房间却是格外安静,这里没有人看守,墙上也只点亮了区区几盏灯,暗淡到仅仅足以照亮墙上的饰物——那是一幅幅巨大的肖像画,从上到下,由头至尾,铺满了满满一个房间。每一幅画像均出自手艺精湛的画师之手,呈现出历史上诸多大名鼎鼎的传奇人物:亚历山大、凯撒、君士坦丁、查士丁尼、阿尔弗雷德、查理曼、狮心王理查及都铎王朝的诸位王者,他们表情各异,动作多样,唯有眼神似乎都盯着到来的客人,任凭参观者走到哪个位置,都无法摆脱肖像们的视线。小偷将垂涎这房间的装饰,却无法洞悉其所蕴含的真正价值,富豪则贪婪其超乎财富之外的无上含义,却苦恼无法将其带走一丝一毫。 “真是见了鬼了。”埃里克环顾肖像画,粗俗却不无敬畏地说道。 似乎所有人都达成了共识——不要破坏这房间的安宁。夏洛蒂朝胖乔治使了个眼色,让他去到房间尽头开启另一道门。 可是乔治刚走到门前,那门便从另一边被打开了。一阵嬉笑声从那边的房间传来,瞬间破坏了此间的庄严肃穆,几个身着统一制服的年轻人有说有笑地走进来,开门的那个仍在转头与身后的同伴说笑,没有看见站在他面前的一脸惊愕的胖乔治。那人过于矮小,一头就撞上了乔治的胸口,并被强大的胸部肌肉与脂肪反弹了回去,倒在了他同伴们的怀里。嬉笑停止了,年轻人瞪着乔治,表情从惊讶变得嫌恶起来。 “你他妈是谁?”撞到乔治的人说。 “不知道这里不给进吗?”另一个人说。 “谁说不给进的?”胖乔治一时没搞清状况,便不自觉地接下了话头。 “科伦那老家伙说的。” “那你们又来干什么?”乔治皱起眉头,所有的年轻人又嬉笑了起来。 “我们只是来看看。” “丑鬼拉拉说安吉可能会喜欢在她的沙龙里摆点油画。” “安吉?”乔治茫然地问。 “对,安吉。”领头的年轻人一脸陶醉,又突然警惕地打量起乔治来。 “你可别说你也是安吉的追随者,我们不想跟你这样的大叔为伍!” “安吉也不会愿意的。” “没错,没错!” 年轻人们七嘴八舌,而胖乔治则是莫名感到生气。他正要发作,夏洛蒂将他拉开了。 “安吉喜欢谁,不喜欢谁,可不会告诉你们,不是吗?”她强作镇定地说。 “安吉是我们的偶像,她喜欢谁,我们当然清楚!你最好小心点,不要乱说话!”年轻人们愤慨地嚷道,有些人还激动地掏出了刀子。 “我当然知道,这是追随者的基本素养,对吧?”夏洛蒂不耐烦地说,“但是有些更深的秘密,难道安吉会随便跟人说吗?” “我们又不是外人,我们是美丽安吉的亲卫队,最忠实的追随者!” 夏洛蒂叹了口气,强迫自己耐下性子去应对这群涉世未深的年轻人。 “让我想想……安吉亲卫队有多少人?一千?两千?” “说出来吓死你。”领头的得意地说,“足足有五千四百多人呢,他们全都在这里,大部分上了岸,其他人则在船上帮忙。” “五千四百人?”胖乔治震惊地说,“你们是怎么过来的?不会都坐这艘船上吧!” “当然不是,傻大个!”年轻人们笑了起来。 “这艘船很大,老实说,是我见过最大的,但它也承载不了那么多人……是我们付出了许多,才能得到与安吉见面的机会。” “你不会说是说你们自己掏腰包过来的吧?天啊,这就是现在的年轻人?”胖乔治更加震惊了,他大概想不到有什么人会愿意掏空钱袋来到这种又干又冷的鬼地方。 但年轻人们大概以为这是在夸耀他们,个个都昂起了头,撑起一副朝圣归来的架势。 “不止这样,我们花了很多钱,才得以跟着伦敦公会那帮臭要饭的船来到这里,你能想象吗,跟一群臭烘烘的家伙挤在一个船舱里好几个月?” “好多人都死了呢,对吧?”另一个人提醒道。 “就是,看看我们的付出,我们才是真正忠心的追随者!”领头人加重了语气,一锤定音地总结道。 “问题是——”夏洛蒂的眉毛几乎要连在一起了,“难道美丽安吉会挨个儿跟你们五千四百个人说她的秘密?” 这一下倒是问到了年轻人们,他们开始苦苦思索,挤眉弄眼地想要弄出点什么思路,只可惜,看来他们谁都没有足够的幸运能获得安吉的青睐,从而了解这位怪胎秀明星佳人真正私人的秘密。 “你是谁?”领头的突然提出他早该提出的问题,成功地把矛头转向了夏洛蒂,就好像只要解决掉她,他们就用不着思考那个关于秘密的折磨人的问题了。 “阿巴贡风险投资公司。”夏洛蒂气势汹汹地说,一些年轻人退缩了,他们可不想招惹毫无艺术细胞、只晓得唯财是举的奸邪财阀,但是领头的不想那么快就丢了面子,硬是没有后退半步。 “我叫格鲁。”他假装大方地说,并伸出一只手,夏洛蒂没有理会。 “嗯……你们来这干嘛?”格鲁有些尴尬地问。 “亨利·巴斯克已经打到船上来了,老板叫我们下到这儿来,保护科伦大人的财产……” 克劳注意到,在听到海盗来的消息时,大部分亲卫队员都明显地表现出了焦虑和害怕,可当他们得知是阿巴贡要来保护这房间里的油画时,又都显得义愤填膺。显然,他们也遗传了他们父辈在朝堂上的本事——内斗行家,外斗输家。 “嘿,得了吧!”格鲁说,“你们的老板,是那个半条腿已经踏进棺材的阿巴贡老头,对吧?可我只知道有句话叫做无奸不商,这世上就没有好的商人!所以你们根本就不是来帮助科伦大人的,你们是来趁火打劫的,对吧?” 克劳在心里笑了,他不知道这些小伙子的脑袋里装了什么东西,才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但他也没兴趣去纠正他们的错误——反正他们也不是真的阿巴贡的人,摊上这样被无端抹黑的事情,不如大大方方承认。 于是,克劳假装叹了口气。 “你们可真是……我是说,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聪明了吗?真是后生可畏啊。” “这就叫一句话道破天机。”夏洛蒂微笑着,她会意了克劳的意图。“但是现在怎么办,阿巴贡先生一定不希望他的生意遭人打扰……” 她斜视着格鲁,冷峻的面容在昏暗的灯光把下显得格外阴沉,而胖乔治在她身后板起了面孔,更加剧了这种阴沉的气息。 “只要没人看见——没有活人看见不就得了。”夏洛蒂冷冷地补充道。 年轻人们被镇住了。 “嘿,听着……我们从没想过要抢你们老板的生意,只是……那个……对了!我们得弄点钱,这样才能回家。我们离家太远,也太久了,说实话,我父母都不知道我来到了这么个鬼地方——” “你们要回家了?”克劳又被逗笑了,“我以为你们是安吉的亲卫队,怎么能丢下偶像自己跑路呢?” “安吉要是知道海盗来了,一定也会跑的!”一个人说道。 “对,就是这样!”格鲁像捡到了救命稻草,以拯救他身为亲卫队员的尊严。“丑鬼拉拉还不知道,我们得赶紧告诉他,海盗来了,那个什么狗屁大臣科伦根本就没有把安吉的安危放在第一位,我们得快点叫丑鬼拉拉带着大家跑……” 克劳忍不住了,赶紧撤到后面,和埃里克偷偷乐着。夏洛蒂则叹了口气,她让开了通道。 “赶紧回家吧。”她说。“这里发生的事传出去也不好听,咱们就当从没见过对方,可好?我们现在也要先去别处维持秩序,请让让道。” “当然,当然!”格鲁兴高采烈地回复道。 “以后长点脑子,别惹不该惹的人。”凶神恶煞的布莱恩船长补充道,格鲁他们禁不住直点头。 于是,两边交换了场地,当克劳最后通过门,往后瞅见格鲁正拿着小刀,沿着油画的边框切割画布——他手艺粗糙,划下的刀子没有稳住,竟然转了个弯,切掉了查理一世的脑袋。 克劳不再关心这些无可救药的年轻人,开始观察他们现在所在的房间——这是一间由红色与金色填充的房间,尽头是一个宽敞的舞台,那里的天花板和侧面的墙壁上开了窗户,阳光从外面照进,把整个舞台照得通透明亮。舞台上放着一架老式钢琴,克劳他们绕到边上,经过暗红色的立柱和从上方包间垂下的红色帘布,越过一排排软垫座位,慢慢接近舞台。 “这里是剧场啊……”公会的莱德环顾四周,煞有介事地说。 “你怎么知道?你去过?”克劳机敏地问。他对于莱德能够出入高档场所的特殊待遇向来有些敏感。 “我去过,做木工的时候。”莱德轻轻一句带过,注意力还在剧场四周的装潢上。 “可是……可是这船上怎么会有剧场?”丽莎不解地问,她的眼睛和莱德一样,不断地审视四周,从舞台的地板到包间的帘布,再到立柱上的青铜雕像——显然,她也不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只是,银港公会所做的木工,比起真正的好东西还是有着不小的差距。 “大概是科伦大人的兴趣吧。”夏洛蒂轻蔑地说。“瞧瞧,甲板上的人凄惨地缩在一起,就连被杀时都要依偎取暖,而楼下的大人们却在悠闲地欣赏歌剧。” “我觉得这不是科伦的意思,大概是他那野心勃勃的助理——莫林的主意吧。他向来用力过猛。”克劳说。“内阁大臣日理万机,哪里有时间来这地方消遣?” 莱德笑而不语,他倒是知道,以前波叔在最忙的时候也爱忙里偷闲,去看看上城区的歌剧,他借此收集有趣的故事,好去讲给那些好奇的穷苦孩子们。 “好吧,咱们快走吧,别在这里磨蹭了。”他想到动情之处,强忍心痛地说。 可这时候,舞台后面走上来几个士兵,他们身披红色军装,头戴假发,担着修长的步枪,簇拥着一个膀大腰圆的长官。 “所以,我早说过,这帮人完全没有纪律,完全!”那人一边走,一边不住地对身旁的助理抱怨,助理一个劲擦着脸上的唾液,显得十分无辜。 “可是长官,那些亲卫队的根本就不是在编人员……” “那就是父母管教不严!等着吧,科伦大人想要指望这些家伙能成事,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他们看到了克劳等人,于是全部定在了舞台中央,就像一出滑稽默剧的桥段。只可惜,光线照在了官员的脸上,他的大喷嚏破坏了这默剧的效果。克劳突然觉得这声喷嚏似曾相识…… “你们是谁?”长官气势汹汹地嚷道,胀红的额头上布满了青筋。 “阿巴贡风险投资公司。”夏洛蒂平静地回复,没有附加任何夸张情绪,她知道这一招对眼前的官员没用。 “哦?又是一窝没用的害虫!”长官骂道。“还有,我看到你了,别躲躲藏藏的,乔治,出列!” “该死的,杰伊中尉,你怎么混到这里来了……”乔治阴沉着脸走了出来。 “现在是上尉了,还不赖吧。”杰伊上尉得意地说。“倒是你,乔治,怎么跟着财阀的人鬼混!” 乔治没有理会,而是转向他的女主人,向大家介绍他的故交。 “各位,这位是杰伊中——上尉,不知道他的排名会不会跟着他的官衔一起升高,他在欧陆剑击俱乐部位居第九。” “很遗憾,没有升高,但第九就是第九,无论是实力,还是含金量。”杰伊上尉高傲地说道。 第224章 上流博弈 欧陆剑击俱乐部是一个奇怪的组织,有人质疑其在剑术领域的权威性,可毋庸置疑的是,尽管俱乐部并无培训机制,而仅作为评级与交流平台被广泛传扬,但在近几十年来的欧陆战争乃至新世界的争端中,俱乐部风云人物的身影始终活跃在最前线,仿佛俱乐部的认证才是顶尖实力的前提。有人质疑其创办动机,而事实上,俱乐部似乎并不在乎它的成员将在哪方势力做出怎样的事业,更不会费事将诸多顶尖战力集中到一起,去攻坚什么威胁世界的大事件,正是这样放任无谓的态度,造成了如今俱乐部成员满天星辰的态势,成员之间各为其主,互相攻伐的事情也屡屡发生。 眼下,这样的事情又一次发生了。只不过当事的双方除了是排行榜上的同好外,更是曾经一同并肩的战友。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早期,老乔与杰伊曾经一同在巴伐利亚布伦汉姆战役中击退法军,就此结下了一段并不深厚的上下级的友谊。而如今十几年过去了,老乔早已退役,而战功赫赫的杰伊中尉仅仅只升了一官半职,这说明他们两人确实在性格上有着相似的地方。 “嘿,乔治,想不到你也堕落到见钱眼开的地步了,竟然当上了阿巴贡的雇佣兵!”杰伊中尉讥讽地说道,但是表情却是兴高采烈,好像很高兴看到老乔混得不太行。 “可别乱说,上尉,我的底线一直没有变过!倒是你,从正规部队混到美洲贸易公司去当外编,你也好意思说我啊?”老乔气愤地嚷道,然而杰伊根本就不在意。 “得了得了,说正事吧。我问你们,现在海盗已经打到海神号上来了,你们这帮家伙是干什么吃的,怎么能让他们轻易突破到这里?” “我们没义务向您解释。”夏洛蒂冷冷地说,上尉愣了一下,随即又讥笑起来。 “好啊,我早就知道你们这帮臭虫是沆瀣一气、蛇鼠一窝的坏蛋。阿巴贡叫你们来干嘛?顺走海神号上所有搬得动的东西?” 不愧是愤世嫉俗的老乔的同僚,他的头脑还算醒目,对几天以来不断流失的安吉亲卫队的所作所为也了然于心。 “我们受命保护科伦大人。”夏洛蒂面不改色地说,但是上尉却怀疑地眯起了眼睛。 “保护科伦大人?在这个地方?”他瞪着夏洛蒂,克劳心道不妙,他们根本就不知道科伦在哪里,甚至不知道科伦是否在这艘船上。 “实在是对不起,长官!我们是风投公司派来的援军,刚刚才到这里,我们的船就停在旁边。”克劳插嘴说,“但是我们并不知道科伦大人在什么地方——他在这艘船上吗?” 他用恭敬的眼神望着杰伊上尉,对方虽然依然有所怀疑,却十分受用这份恭敬,稍微扬起了头。 “哼。”他用鼻子哼了一声,克劳感到自己的脸颊受到了鼻息冲击。“要找科伦,你们也不该在这层甲板游荡。他就在这片分区,但总是待在第三层甲板,那里有他的起居室。不过,你们见不到他,就像我也见不到他一样,因为现在什么事都是由莫林那个狗腿子负责……” 也许是因为面对的只是普通的打工人,杰伊上尉并没有太在意自己的言行——这一点倒也和老乔挺像的——当他转过脸去时,克劳清晰地听到了一声“狗仗人势”。 夏洛蒂用谦恭的语气道了谢,带着队伍快速地往舞台后面走。而就在此时,他们身后传来了令人震颤的叫声。 “站住!”那人远远地叫道,接着大步流星地走来。杰伊上尉立即摆出了立正的姿势。 “长官!”他很有精神地说。 克劳吓了一跳,回头看了看长官,他有一副强壮高大的身躯,而其身蔓延而出的,夹杂着精致与腐化的双层气息,说明他来自于大英帝国的上级部门。 实际上,克劳并不认识此人,而在场的众人均与此人无交集,反倒是另一边的巴德老爷和阿尔弗雷德与他有着素未谋面的缘分。 他正是科伦写信拜托的伦敦塔典狱长,肖恩·康纳阁下。 “女人、胖子、老头……奇怪的组合。”肖恩打量着夏洛蒂等人,又眯起眼睛看着克劳。 “我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其实并没有,尽管克劳从伦敦塔顶楼沿外墙下落到地面的壮举已震惊全市,但肖恩大人仍然只是听过其他人对一个类似红毛猴子一样的人的外貌描述。 “错觉吧。”克劳马上说,但肖恩已经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确信自己一定见过克劳,只是想不起来何时何地…… “那么,再见!”克劳说着,快速转过身,推着前面的莱德去到舞台后面。 “站住!”身后传来一声咆哮。 “快跑!” 用不着克劳提醒,所有人已经撒腿逃跑,他们冲出了舞台后面的小门,向左跑过一段路,又回到了刚才进油画厅前的长廊。后面传来阵阵喊杀声,他们来不及商量,便分头闯进各个房间的门里。克劳和夏洛蒂跑在最前头,他们顺着长廊往回跑,来到了油画厅前,一头扎进了对面的门里。 两个人背靠着门,竭力控制自己的呼吸。这个房间很暗,很安静,克劳可以听见房间外的骂声和靴子踩在甲板上的咚咚声,以及……以及夏洛蒂那忽快忽慢,难以平复的心跳声。 片刻以后,外面的吵闹声消失了。克劳看了看夏洛蒂,发现她警觉的脸上丝毫没有放松的痕迹。 “我想已经没事了。”他说。 夏洛蒂点了点头,稍微舒展了眉头。 “呵。”克劳自嘲地笑了笑。他曾无数次幻想过与夏洛蒂单独在一起的场景,也早已无数次排练过动人的说辞。可当这此情此景真正到来的时候,他又开始犹豫不决了。 “真没用啊,克劳。真没用啊!”他在心里抽打自己的耳光。他企图说服自己,他对夏洛蒂的感情只是欣赏,绝非爱慕,但是他做不到。在夏洛蒂毅然决定反抗到底的时候,他就确定自己已经找到了天底下最完美的女人。 “集中精神,现在可不是打情骂俏的时候!”克劳暗暗骂自己。而就在这时,房间另一边的门被推开了。光线带着飞扬的灰尘抢先照射了进来,紧跟着是一个浑圆的肚子,再接着到胸膛,到头,到白色假发卷翘的末梢。典狱长肖恩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哆哆嗦嗦的助理。 “长官,听您的吩咐……这边的区域已经完全封锁了……” “那些闯入者呢?都赶到那边去了吗?” “这个……我们还不确定……” “那就赶紧去确定!” 助理走了,脚步声带着明显的畏惧。克劳好奇肖恩打断了他的重要时刻,夏洛蒂突然悄声问他:“那人说的‘这边’、‘那边’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帆船的区域吧,就像杰伊上尉说的那样,这里被分为了不同的区域。”克劳想了想说,“他把其他人都赶到‘那边’去了,但是我们是跑在最前面的,并没有跑到‘那边’去,对吧?” “我们应该往里面跑,不应该跑回来的。”夏洛蒂小声嘟囔。克劳觉得很是新鲜,就像个完美小姐,因为一点小小的失误而失态抱怨起来。 静寂的房间里只剩下三个人,两个躲藏在暗处,一个正在独处,突然没来由的,肖恩说话了。 “出来吧,我看见你们了。” 夏洛蒂浑身一抖,克劳马上伸出手臂挡在她前面,以防她冲出去。 “这只是虚张声势,他自己也不相信这里会有人。” 果然,在说话的时候,肖恩根本就没有看这房子,而是自顾自地走到墙边,点着了一盏油灯。 这是一间私人办公室,比起克劳曾经出入过的所有职员、官吏和商人的办公室,这儿有着明显的个人色彩。首先,它大的离谱,与对面的油画厅一样占据了甲板的一个角落。其次,它整齐地摆满了各式各样能够彰显主人性格的物品,房间里的每一张桌子、椅子、柜子都严格地占据着一定标准的空间,并被蓝色的线标记了轮廓。而桌子上、柜子里又整齐摆满了各种道具,从铁打的镣铐到铜制链球一应俱全,边上还绑着一条九尾猫长鞭。房间中央则堆放着大型的工具,有铁处女、行刑板床、铜牛,还有一个挂在高处的巨大刀片,这是肖恩与远在凡尔赛宫庭内的友人在闲暇时交流探讨所设计的新刑具。 克劳和夏洛蒂躲到了桌子下面,继续观察着威严的典狱长,肖恩又点了几盏油灯,然后坐到了书写台,开始专注地写一封信。 “完全……失去……掌控。”他嘟囔着,一边沾着墨水。 “国家财产的……滥用,与罪犯……谈条件。” 克劳大概猜到了肖恩的心思,海神号的联盟看似强大无比,可几个主要势力之间根本就不是铁板一块,不论是阿巴贡的唯利是图,还是莫林的排斥异己,都在无形中毁灭联盟的根基。只是克劳没有想到,就连科伦大人朝堂上的盟友和自己的手下也在拆台。美丽安吉亲卫队的年轻人自不必说,肖恩可是伦敦塔的典狱长,在大英帝国的官僚体质内也算是节制一方的大员,他此时的态度,一定程度上能够反映科伦大人在上层政治中的处境。 肖恩默默写着信,这时,敲门声响起。 “进来。”肖恩说道,克劳注意到他并没有藏起桌上的信件。 克劳和夏洛蒂把身子缩得更紧了些,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门吱呀地打开又关上,可却没有脚步的声音,片刻,那人说话了,听着就像在肖恩面前一样。 “长官,好兴致啊。” 一副玩世不恭的语气。 “啧,艾伦……”肖恩听上去像是摇了摇头,一副很不满,却有无可奈何的样子。 “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坐的公会的船……啊,看来你也不喜欢公会,是吧。” 答案是明摆着的,当艾伦提到公会时,典狱长的眉头皱紧了。 “罪犯不应该在监牢外面逍遥法外……这是一个错误,科伦会后悔的。瞧瞧这两份简报吧,今早收到的。” 他递给艾伦两张纸,后者看完后笑出了声。 “杰瑞·阿巴贡指责沉船湾的海盗霸占了藏宝的大船,而马龙·波迪尔则称风投公司将记录着宝藏秘密的日志占为己有?” “真是一群豺狼虎豹。”肖恩摇了摇头。 “可你不能否认他们很有用啊,包括伦敦公会在内,只要驾驭得当,瞧这回报——”艾伦敞开双手,拥抱这刑房的空气。 “这房间太美了,是完全按照我的清单做的吗?” 克劳惊恐地发现,那个叫艾伦的男子声音越来越大——他正在靠近,却没有发出一点脚步声…… 肖恩大人摇了摇头。 “有时候,跟你呆的久了,我会觉得你只是个变态,而不是欧陆剑击俱乐部上排名第三的强者。” 艾伦嬉笑起来。 “得了吧,比起剑击的撞击声,我更欣赏刑具与血肉交织的音乐。比起排名那种无聊的评价体系,我更在意追求灵魂的升华。” “我有个坏消息。”肖恩冷冷地说,丝毫不理会艾伦的自吹自擂。 “国会与内阁均不信任科伦,已命我暗中进行调查——他们的怀疑是对的。科伦大人把巨额的经费,变成了博物馆、画室、剧场和礼堂大厅,如果你去帆船中间看看,你甚至可以见到一个王座间!” “但是还有军械库、兵营,以及这间美丽的刑房——刚刚莫林带我略微参观了一下。”艾伦高兴地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大英帝国向来需要气派的阵仗,况且一旦他找到了宝藏,那现在花掉的钱又算什么事呢?” “‘一旦他找到了宝藏’是个前提,但我从来就不相信这鬼地方有宝藏。” “海盗和风投公司已经找到了。” “如果他们真的找到了半个值钱的东西,就不会费力写这玩意来告对方的状。”肖恩扬了扬手中的简报,烦躁地说。 艾伦摊了摊手,不再回应。肖恩扬起了眉毛。 “我注意到,你似乎对科伦印象不错?” “他把这房间给我,等于是给了我一个移动的家,我不否认我钟意这一点。但是我是绝对忠于您的,长官。”艾伦说道,还是一副慵懒的语气。 肖恩十分轻蔑地哼了一声。 “只要刑具充足,处刑人艾伦宁愿充当一条海上野狗吗?” 克劳心里一颤,处刑人艾伦——他在银港和伦敦时听到过这个名号,而传闻往往伴随着一些可怕的事情。他又瞅了瞅这昏暗房间里的景象,心里暗暗叫苦。这里有太多的东西能叫他们立时毙命,但处刑者艾伦偏偏不会让死亡来得太快…… “那也得看主子是谁了,我不是没去帮着料理入侵的海盗嘛。”艾伦说着,十分用力地嗅了嗅鼻子。“不过说句公道话,我觉得科伦大人挺实在的,做事果敢,处罚罪犯从不拖泥带水……” “……谢谢你的直言不讳,但我自会公正地看待他,就像看待你和其他所有人一样。”肖恩严肃地说,“我承认,我对他的印象不佳。但不可否认他有远大的志向和强硬的作风,唉……”他坐了下来,开始给信封上压上深红的印泥章。 “伦敦公会、风投公司、海盗……都是些该上绞架的家伙。他身为内阁大臣,却笼络这些疯狗,一边让他们攻击敌人,一边叫他们互相撕咬。”肖恩摇了摇头,“但显然,科伦还嫌他的狗不够多,也不够狠。现在他把这间变态的屋子安排在他美丽的的油画厅对面,你觉得这其中有几个意思?” 但是艾伦并没有在听,他又使劲地嗅了嗅,似乎是朝着克劳这边靠近了。 “艾伦,我在问你话。” “长官,你这儿似乎有老鼠进来了。” 不好!克劳本能地感到艾伦要朝这边来了,他正打算逃跑,但肖恩突然吼了起来。 “该死的,别胡闹了,艾伦!我找你来是干正经事的!” 他把信封塞到艾伦手上。 “把这封信给那几个人看,看完就烧掉,叫他们都做好准备。你往前面走,穿过礼堂去到暗区,先到武器库……” “我知道位置,莫林带我逛过。”艾伦收了信件,“那群海盗怎么办,需要我处理吗?” “……不用,他们闹一闹,正好分散科伦的注意力,对我们也有好处。” “真无趣。”艾伦讽刺地说。 “别胡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大英帝国的利益,是时候让我们一劳永逸地摆脱这些害虫了,收回海神号的掌控权,这只是第一步。” 门吱呀地打开了,艾伦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哦,忘了说了,很高兴见到你,长官。” “让他们感受处刑人艾伦的风采!”肖恩凌厉地敬了个礼。 门边的桌子下面,克劳和夏洛蒂已经受够了惊吓。 “咱们必须离开这里。”夏洛蒂用口语说,克劳点了点头。二人注视着肖恩,直到他回到桌台,开始处理一堆堆的文件。他们找了个时机,悄悄地溜出了后门。 “去暗区,武器库在那边,只要能拿到武器,我们就能弄沉这艘船!” 夏洛蒂说完就沿着长廊跑了,留下了长大了嘴的克劳。 “这女人疯了吧!”他气愤地说着,跟着往暗区跑去。 第225章 彷徨之人 亨利·巴斯克曾评价马龙·波迪尔为“意志倾颓的老古董”,仿佛其人曾经立下的丰功伟绩,都随着他脸上日益繁多的褶皱,而流逝在无情的岁月中。 但在阿尔弗雷德看来,这样的说法还为时尚早。他眼中的马龙睿智而富有理性,并且丝毫不为情绪所驱动。他看似年迈衰老,但冷酷的皮囊之下,分明就蕴藏着无限的激情,当它们无法抑制之时,便会透过那颗布满裂纹的玻璃左眼倾泻而出,使得瞎了一只眼的沉船湾首领显得神采奕奕。 因此,尽管阿尔并不愿承认,但马龙就是一正值意气风发之时的枭雄。虽然良民与强盗向来对立,可阿尔已经开始不自觉地被吸引,去听从马龙的吩咐。就像现在,他们离开了白山脚下堡垒的废墟,绑了喋喋不休的老海盗卡特,慢慢悠悠地往海边行进——这一切都是马龙的安排,没有人对此有异议。 当然,阿尔本身一直充满了疑问。他们已经知道了——或是猜到了亨利的行动,可为什么不赶紧加以阻止?难道可以置科伦大人的安危于不顾,并在之后全身而退? 阿尔因此琢磨着,马龙可能对科伦怀有二心。毕竟,像枪杀外籍军团的四位军官这种事,绝不是一条忠犬能干得出来的。 那马龙就不心疼那张大英帝国对沉船湾颁布的赦免令吗?那可是他奋斗了半辈子的目标,其价值远远高于凡世间的任何金银珠宝!不,阿尔立即否定了这种想法,马龙不会在这时候乱来呢?他绝对不可能背叛。 他不会背叛愿意发给他赦免令的人。 阿尔惊奇于自己的推理能力能在顷刻间跻身历史上有名的侦探行列。他一下子便想通了,并且对此深信不疑:马龙·波迪尔给自己找了个新东家,而这位幕后的大人,可一点也不在乎内阁大臣科伦是否安然无恙。 阿尔决定不把自己的发现透露给海盗,毕竟,历来的帝王将相都不希望自己被人看透,而那些自以为聪明的朝臣,总是会引来杀身之祸。况且,阿尔实在没法判断马龙是何居心,万一身陷其中,指不定会惹上多大的麻烦。他悄悄地走到巴德老爷跟前,把刚才的一番推理小声跟他说了。 “……你可以去当探员了。”巴德老爷半开玩笑地说。 “那现在怎么办——我们要怎么办?”阿尔没有理会老爷的戏谑,严肃地问。 巴德老爷叹了口气。 “说实在的,阿尔少爷,我们现在根本就是无计可施了。如你所见,我已经打光了所有的牌,再也没有什么金币锁之类的小把戏可以用来忽悠人了。说不定罗伯特先生还有办法,要不你去问问他。” “要去你自己去,我可不想问他。”阿尔嘟囔道。 这不是实话,他现在非常怀念,也非常需要罗伯特·霍尔的指导。但此刻,这位闻名一时的探险家,正与闻名一时的海盗并肩行走,嘴里还不住地说着什么,为他的“交易”逞尽口舌之力。 对于罗伯特先生是否真的为了一己之利而背叛良心的事,阿尔思虑了很久也没有答案。 也许直接询问是最好的选择,可是要怎么问呢?“你好,罗伯特先生,你不是背叛了我们,而去当海盗的走狗啊,他给了你什么好处?那好处大到让你背叛上一个主子科伦大人吗?” 阿尔摇了摇头,这世上明明有许多聪明的话可以达到交流的目的,但他现在却没有心情想出那些话来。 与惆怅的阿尔相比,艾米丽与耶米尔和安妮却有说有笑,看起来就像是郊游的姐妹兄弟。路德和文森特跟在他们后面,如同在做白日梦一般眼神迷离。两位剑术宗师受到幻境的影响过于深远,以至于到现在都没有恢复正常的心智。再往后是阿兰·凯奇医生和娘娘腔的医生沃尔特,他们比起之前倒是有了些许兴致,前者是因为见识了太多的死亡,以至于冷冻仓里有取之不尽的“素材”可以研究,后者则是由于此番经历比起他曾经的伦敦塔人事工作而言太过刺激,以至于他正处于兴奋与焦虑的夹缝中,而没有捋清自己真实的情感。 阿尔叹了口气,心想他们这边的人,就算算上那几个还没有变节的良民,也就只有这么一点了,即使算上被亨利关在女王号上的英国特使托马斯·莫里上尉等人,他们依旧是人力不足,又怎么可能与马龙的大军做对呢?而这一假设的前提,还是这边的人不被科伦和马龙的花言巧语所蒙骗,不为可能背上的叛国罪名而畏惧。 另一方面,别说罗伯特的性情大变,他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在那致幻的经历逐渐成为回忆之时,强烈的后遗症又开始涌现,他感到自己正变得越来越多疑,或者说越来越彷徨了,越来越瞻前顾后、思虑重重了。这不仅是因为他已经承认失去的,更是由于他急于保住以为已经得到的。以这样的状态,他不确定能够干成任何事。 “振作起来,阿尔。”巴德老爷看出了阿尔的异常,于是一巴掌猛拍他的脸颊,在上面留下一个红红的掌印。 “嘿,很痛!但是我们还是事可做的,巴德老爷。”阿尔突然灵机一动。 “喔喔,大侦探阿尔少爷的高见,快让我听听!” “听着,如果马龙已经背叛了科伦,那我们实际上就并不是科伦的囚徒。而如果马龙还在为科伦服务,那我们便已经见证了他残暴虐杀同僚的一面。” “你是说……他会杀人灭口?”巴德老爷惊讶地张大了嘴。 “我是说他根本就不在意别人怎么想。”阿尔不耐烦地说,“瞧瞧马龙那意气风发的模样吧。他哪像是去保护危机中的主人,分明就是去看热闹的。他一点也不关心科伦的安危,更不关心我们是怎么看待他的。” 巴德老爷瞅了瞅马龙——他刚刚用手杖使力撇开路边一个石头,用杖尖戳进了石头底下的红蚁窝。 “你说的有点道理,这也难怪罗伯特先生看上去有些着急了,是不?” 罗伯特站在马龙身旁,脸色铁青。他没有试图劝马龙加快脚步,但可以看出,他的确很着急。 “我不懂他到底在急些什么,我是说,他不可能跟科伦达成了什么协议,对吧,他们根本就没见过面。” “也许他已经找到了宝藏,正打算把它献给科伦呢,他有那样的脑子,一定早已破解藏宝的地方了。”巴德老爷说。 “那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他为什么要把宝藏交给科伦呢?”阿尔烦躁地问,“难道我们那么多人再加上淑女号,都搬不走那该死的宝藏吗?” 巴德老爷呆呆地看着阿尔,把他看得心里发慌。 “我脸上有什么吗?” “你说对啦,阿尔少爷!”巴德老爷大叫,惹得周围的人惊讶地望着他。阿尔弗雷德感到莫名其妙,难道他脸上真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不,没有,你脸上只有横溢的才华。”巴德老爷嬉笑着压低了声音。“你刚才说,我们所有人加上淑女号都搬不走宝藏,对吗?” “我那是在讽刺,怎么可能会有……” “怎么不可能!那宝藏一定堆积如山了,而淑女号这艘改造的卡拉克帆船根本带不走,所以罗伯特才想找科伦,他想让海神号来做这搬运的苦力活!” 两人相顾无言,细细消化着这份妄想的可能性。 “你还记得那日志上写的什么吗?”巴德老爷轻轻问道。 “记得,那艘圣地亚哥号载着满满三甲板的黄金……” “然而稍微有些航海经验的人都清楚,没有任何一艘常规的帆船能够承载这么多黄金的重量——它太沉了,一定会压垮木质的甲板,甚至压沉帆船,除非帆船本身经过全方位的改装,就像我的淑女号那样。圣地亚哥号是被改装过的,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看到他龙骨上覆盖的胶状物吗?我敢说那就是特别改造的东西,防止黄金将船压进海里,而这还只是一点表面能见的改造……可另一个奇怪的地方在于,那艘圣地亚哥号算上底层也就只有三层甲板,难道它只载黄金,而不载水和食物?不管怎么改造,也不可能凭空变出储存食物的地方,在漫长的海上航行中,食物和水可比黄金贵重得多。” “也许他们有一支船队。补给品放在其他船上……这不可能,对吧。”看到巴德老爷那怀疑的脸色,阿尔赶紧改口。 “当然不可能,你记得日志上写的吗?‘按照计划分道扬镳,独自深入海峡寻找目的地。’圣地亚哥号是独自行动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我们也不能尽信日志上的东西。”阿尔气馁地说,听起来像是在开导自己。“你看,如果日志属实,那圣地亚哥号遭到了袭击,对吧?现在那艘老船上可是一粒黄金都没有,对吧?所以说,黄金有可能被土着人抢走了,对吧?” “如果那样去理解的话,罗伯特恐怕就不会这么急躁了,他应该不这样认为。” 二人想得毛发直竖,头皮生烟,一点也没注意到危险的来临。 “你们在那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子,是在说什么呢?” 阿尔和巴德老爷烦躁地同时回过头,正想责骂某人插嘴打断他们的思路,却发现这个某人拄着手杖,凶恶的脸上正摆着一张笑吟吟的面孔。 “没什么……”阿尔立刻说,就像个刚被抓到干坏事的小孩的无力辩解。 “真的。”巴德老爷立刻接嘴,但这话说了还不如不说,他简直把可疑二字写在了脸上…… “是嘛?如果你们是在讨论某个突然消失的宝藏,那我十分期待你们的邀请。”马龙笑着回望了罗伯特一眼,“淑女号上卧虎藏龙,我已充分见识到了。” “我们……我们确实是在推测一些东西。”阿尔目光游移,却突然捕捉到了罗伯特的眼神,后者仍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却用难以察觉的角度轻轻摇了摇头。 阿尔瞬间领会了罗伯特的意思,他痛苦地意识到,罗伯特真的知道宝藏在哪。并且,也许是在动用过去的人情,他希望阿尔不要干扰他的计划。 “我们想……既然那日志上说,他们遭遇了土着人的袭击,那会不会宝藏已经被土着人夺走了呢?” 罗伯特又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马龙收起了笑容,面色变得阴沉可怕,就好像阿尔浪费了他宝贵的二十秒时间。 “我说过了,波迪尔先生。这里只有我掌握最多的线索,也只有我看到了那日志最后一页。”罗伯特先生走过来说,“你应该专注于和我的交易,而不是花心思套我同伴的话。” “当然不会。”马龙皮笑肉不笑地说,“只是,你就不怕阿巴贡也破解了日志的秘密,抢先一步找到宝藏吗?” “波迪尔先生和阿巴贡都是科伦大人的肱骨大将,谁找到又有什么区别呢?”罗伯特别过了脸,很是讽刺地说。 “果然,大探险家真是风采不凡。”马龙赞扬道,“那么,你已经看出我的问题了,是吗?” 罗伯特沉默了,马龙冷笑了一声,大步走开了。 “罗伯特先生,那日志的最后一页……”阿尔忍不住问道。 “阿尔少爷。”罗伯特显得十分疲惫,没有理会阿尔的询问,仿佛是低声在对自己说话一样。 “不出我所料,你已经找到了答案的方向。但现在就将此情报公诸于世,并非明智的选择。你必须小心……小心……” 他说完,便追着马龙去了。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阿尔苦恼地想。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小秘密。”巴德老爷走过来,语重心长地说。“但是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到熟悉的味道,也许罗伯特·霍尔,并不如你所认为的那样已经变节,你说呢?” 阿尔摇了摇头,随即反应过来,开始怒斥巴德老爷。 “你别把坏事全推我头上!” 第226章 赦免令 一小时后,马龙·波迪尔的队伍终于在晃晃悠悠中到达了海岸线。如今,原本隐藏在岸边的三船帮的三艘帆船已被移去了树叶,挪到了海上下锚。而在它们原来停留的位置,一艘庞然大物赫然占据了三艘船的位置,它的桅杆直冲天际,在其最顶端飘扬着大英帝国的旗帜,那就像个激情四射的指挥家,正操纵风雨,奏出蔑视凡间的磅礴乐章。 自伦敦以来,阿尔弗雷德第二次在船底仰望海神号,还是被它的雄伟所震撼。这不是淑女号那样任性的玩物,也不是白山堡垒那种虚有其表的废渣,这是真正的海上怪兽,没有正常人敢怀疑它的威力,或挑战其权威,就好像一旦存有那样的想法,便会如蜉蝣或沙粒,会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离开这里,那大船叫人喘不过气来!”巴德老爷哆嗦地说着,拉着阿尔朝远处的海滩走去,马龙并没有阻拦。 巴德老爷找了个还算干燥的石头,把自己的屁股颤颠颠地放了上去,这才满足地松了口气。 “好吧,我们回来了,现在怎么办?” 阿尔看着不远处的马龙,希望能穿透这大海盗的心思。他会遵守盟约,去拯救科伦吗?还是说,他要静静地等着,等到亨利和科伦两败俱伤? 马龙也许有这种想法,但有这种想法的不止他一人。巴德老爷拍了拍阿尔的肩膀,给他指了指另一处海岸边的人。 “瞧,多么忠诚的帝国卫士啊。”老爷讥讽地说。 那些是阿巴贡风险投资公司的人。老阿巴贡依然坐在轮椅上,行将就木,任由彪悍的女人推着他到处走动。而杰尼·阿巴贡则充满活力,他四处走动,听取报告和下发指令,一气呵成毫不含糊。 “我们最好别让他看见。”阿尔嘀咕道,便拉着巴德老爷又返回了马龙的队伍里,这时候,罗伯特正在与马龙辩论。 “我不能同意,这是在浪费时间。”马龙叫嚷道。 “浪费时间?可你分明就在这里无所事事,你是在等什么?难道还有别的什么人要来和你接头?”罗伯特质问道。 “注意你的态度!” “不,注意你的态度。”罗伯特吼道。“你的主人到底是谁?谨慎点回答,马龙·波迪尔先生,因为那关系到这场对决最终鹿死谁手。如果你不愿意回答,那咱们就一起在这寒冷的土地上等着发霉吧!” 阿尔从没见过罗伯特这么生气,并且他发火的对象似乎是他最惹不起的人。但是马龙并没有为此事大发雷霆,相反,他沉默了、冷静了、退缩了。裂纹玻璃眼抛出审视的目光,他又一次打量起眼前这位老探险家。 “这么说,你都猜到了,我并没有为科伦服务?是因为我与阿巴贡老头的争执吗?” “不,是因为你打死了彼得上校的军官。因为外籍军团才是科伦真正的忠犬,而你却毫不犹豫地消灭了他们,这已经足够说明你的立场了。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风投公司也收到了与你一样的橄榄枝,这就是你等在这里的原因,你不想替阿巴贡出头,他也一样。” “保存实力是生存的至理。”马龙幽幽地说,“内阁的大人们很善于玩那套驱虎吞狼的把戏,我只是不想替别人做嫁衣罢了。” “这么说,你的背后是内阁在撑腰?”罗伯特吃惊地问。 “我不得不说,那位乔治国王并没有外界传得那般昏聩。”马龙冷笑着说。“既然如此,那你就一起等着吧,他们很快就会来的,很快……” 马龙说的不错,不一会,观察员便通报海平面有了动静。马龙带领众人绕过海神号的巨大身躯,正好看见海平面上升起一根根桅杆。 无敌的大英帝国海军来了——来得并不多,甚至可以用极少来形容,但已足以彰显日不落的威名。 海盗和风投公司都爆发出一阵欢呼,就好像他们对海军期待已久。 “科伦大人的团队真是军心涣散啊。”阿尔幸灾乐祸地说。 傍晚时分,五级军舰皇家珍宝号与六级军舰皇家橡树号领着其余的几艘小帆船在岸边下锚。这是大英帝国在巴哈马地区的全部海军力量,也是它能最快抽调抵达南美洲最南端的全部力量。 一队身着红色军装的士兵乘着几十支小船来到了岸上,在葛德利上校和戈德上尉的指挥下,他们很快排好了队列,迎接重要宾客登岸。 一位高贵的绅士走下了甲板,他身着正装,站姿笔直,威风凛凛,令他身边的军官都相形见绌。 来者正是国会议员卢克卿。 杰尼·阿巴贡抢先迎了上去。 “卢克大人,真是久违了,旅途还愉快吗?”他热情地问。 “你好,阿巴贡。”卢克卿冷冷地回应,接着把目光移到慢步走来的马龙身上。 “是马龙·波迪尔吗?” “正是,大人。”马龙低下头,恭敬地说。 片刻的沉默,卢克卿从上到下打量着这位海盗,似乎是觉得对方与传说中的枭雄形象并不相符。接着,他得意地笑了,这是强权主导力量的后果,大英帝国的真正实力,足以令任何桀骜不驯的枭雄俯首称臣。他朝旁边伸出手去,士兵便将一张精心卷好的羊皮纸放到了他的手上。 他仔细地打开卷纸,用严肃的口吻朗读起来。 “兹向西印度群岛海域沉船湾海盗首领马龙·波迪尔及其党羽颁布特赦令,赦免以上人员过往罪行,使之免于一切形式之刑罚。马龙·波迪尔及其党羽即刻前往伦敦,交接沉船湾之人员、财物名册,并各归新岗任职。念及马龙·波迪尔本人年事已高,故特赠宅邸一座供其退休使用,其余人员在半年内并入海军各部。沉船湾所存财宝皆由议会授权封存,留待他日充入国库。一七一七年一月,乔治一世国王手书。” 马龙恭顺地低下了头,颤抖地接过了那张他渴求了半辈子的特赦令。 “好好珍惜吧,波迪尔先生,从今以后,你们便是大英帝国的良民了。”卢克卿说完,才转回去面对杰尼。 “现在是什么情况,科伦呢?” “在那艘船里,大人。”杰尼一脸奉承的笑容,指了指庞大的海神号。“还有一些海盗闯了进去,是鬣狗亨利·巴斯克的人。” “总是一群不能消停的人,对吧。”卢克卿瞟了马龙一眼,后者依旧恭顺地低着头,双手不住地抚摸那张特赦令。 “算了,我此次前来,并不打算处理海盗的麻烦。议会承诺给科伦的时间已经到期了,我便是来亲自确认那所谓的宝藏是否子虚乌有,议会将视结果向科伦发起问责。” “他还没有找到宝藏。”杰尼急不可耐地说,“我们听从他的吩咐,搜遍了这块土地的所有地方,的确找到了一艘运宝船,但是没有发现宝藏,并且根据日志来看,宝藏似乎是被土着人给劫走了。” “谢谢,但是国会只在乎结果。”卢克卿说,“现在,有哪位先生可以进船里去,把科伦大人请出来?” “不用麻烦了,卢克卿。” 一个响亮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卢克卿显露出一丝慌张,但很快就用严肃的面孔隐蔽了感情。他抬起头来,用公事公办的口吻向说话的人打招呼。 “科伦大人,真是好久不见。” 科伦站在高高的船舷处,他的左边是志高意满的莫林,右边则是一位阿尔从没见过的人。 “卢克卿,你这时候就赶到此地,是否着急了些?”科伦说道,他的声音洪亮,却巧妙地掩盖了指责的情绪,好像只是在陈述事实一般自然而然。 “公职在身,没有办法。”卢克卿轻松地应对,“说到职责,我们每个人都有不得不做的事,对吗,科伦大人?” 科伦没有回应,而是对身旁的莫林交代着什么,莫林宛如在接受天启一般,然后极有气势地叫士兵放下绳梯。 “海神号没有合适的梯板,请各位上船来吧。” 一方要另一方下船,而另一方却请一方上船,但是卢克卿显然并不愿意上去。 “科伦大人,我来这里是为了检查你的工作成效,而不是为了参观你的游乐场的。” 科伦有些气恼,显然,海神号上充斥着太多无谓的装饰,还有那为吸引投资而强行纳入的怪胎们,使得海神号的名声变得十分狼藉。他狠狠地瞪了身旁的莫林一眼,后者羞愧地低下了头颅。 “卢克卿,你一定是误会了,我只是希望这场谈话不再需要两个人隔着老远互相吼叫。” “那你大可以下来。”卢克卿毫不示弱,“我来时听说发生了变故,有海盗闯进了海神号,这是真的吗?” “卢克卿,我希望你不要再通过莫名其妙的渠道来获取信息,那样会令大家烦恼——的确有海盗进入了海神号,不过他们并非擅自闯入,而是前投诚的,并且,他们献上了藏在白山中的宝物。” 阿尔敏锐地察觉到,科伦说话并非底气十足,但大家都太关注宝藏的事了,卢克面色凝重,杰尼眨着眼睛仔细倾听,马龙·波迪尔依然低着头,但他的目光已经游离,并没有盯着他的宝贝特赦令。 “所以……你找到了吗?”卢克轻轻地问。 “对不起,我听不见。请上来吧,卢克卿,像这样的谈话只会闹笑话。”科伦大声地说。 片刻的沉默,卢克大人仰望着科伦的身影,心中权衡着科伦的提议与自身的安全。他很快想到了办法。 “梅纳德上尉,你代我上去。” “是!”一名军官从皇家橡树号的队列出列,朝卢克卿敬了个礼,又朝他的直属上司葛德利上校敬礼。这是曾经在沉船湾奋战海盗的梅纳德上尉,巴哈马地区皇家海军的双子星之一,欧陆剑击俱乐部排行第19的强者。他目光坚毅,利索地点了一队士兵,准备与他一同登上绳梯。 “等等,上尉。”卢克卿叫住了他。“我想,波迪尔和阿巴贡先生也有兴趣见识见识那宝藏。” “大人,我不认为再让海盗见到诸如黄金之类的财物是否为明智之举……”梅纳德抗议道。 “是前海盗,梅纳德。我们不能用有色眼光对待一位良民,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卢克卿转向马龙。“我相信波迪尔先生应该明白,我们可以为他争取到特赦令,自然也有办法将其收回。” “我明白,大人。”马龙顺从地说,“我会为了大人……不,是为了帝国的利益而行事。” 他又用确认的目光看了看罗伯特,后者神情自若地点了点头,马龙的脸色舒缓了。 “里尔纳、伯金,还有罗伯特先生跟我上去,其他人就在此等候。” “我希望带上阿尔弗雷德,让他见见世面,马龙先生。还有路德和文森特,他们可以为大人提供保护。”罗伯特突然的举荐,令阿尔倍感意外。 马龙同意了,阿尔,还有疲惫的路德和恍惚的文森特离开了人群,站到了马龙、罗伯特和几个“前海盗”旁边。梅纳德上尉显然认识这两位俱乐部的强者,从他吃惊的表情来看,此次出行已经给了他极大的震撼。 “加油啊,阿尔少爷!”巴德老爷和艾米丽兴高采烈地招手,就好像阿尔是去参加什么选秀节目一样。他感到羞愧难当,于是转过脸去,避开海军士兵们投来的或是好奇或是嘲笑的目光。 “罗伯特的举动证明科伦并没有找到真的宝藏。”阿尔在心里嘀咕,“他带着我,认为我需要见见世面,但也有可能是担心我和巴德老爷在底下合谋做出出格的事来。” 他反复告诉自己,大探险家罗伯特不安好心,自己不需要对被举荐一事感到高兴——可事实上他的确很高兴,甚至到了心花怒放的地步。阿尔弗雷德是渺小的,但渺小的他也有风光的一天,不知道养父肖博特见到了会怎么说呢。 梅纳德上尉领着众人纷纷攀上绳梯,阿尔上去甲板后,看见艾米丽还在朝他挥手,巴德老爷和耶米尔则开始在海滩上闲逛——少了一众战力,巴德老爷等人就完全失去了逃脱的机会,已经再无力掀起什么大的波涛了。 而阿尔刚一抬头,就看见科伦大人站在那,威严地俯视着整条海岸线。与在议会大楼办公室里不同,他此时消瘦了不少,脸变得棱角分明,眼睛周围还有淡淡的黑圈,就像一整天都没有合眼一样。一旁的莫林对他关怀备至,赶在下一阵海风之前,忙脱下自己的外套为他披上。 第227章 各为其主 阿尔弗雷德看着伯金和里尔纳小心翼翼地收起绳梯,把腿脚不便的马龙拉上了船,这下,所有人都到齐了。 “科伦大人,请让我们见证您的工作成效吧。”梅纳德上尉严肃地说。 “底下准备好了吗?”科伦问莫林,眼睛却在打量梅纳德。 “都准备好了,大人。”莫林忙答道,“按照您的吩咐,会议室的红色地毯已经撤了,那几幅画也转移到了……” “够了!”科伦皱着眉,用低沉的语气说。莫林赶忙闭上了嘴。阿尔感到十分可笑,想必莫林媚上欺下的东西还不清楚自己究竟错在了什么地方,他此时显得有些沮丧,看来是对自己受到得责问而感到不服气。 受气的莫林在前,领着队伍向海神号艉楼的大门走去。这已经是阿尔第二次登上海神号了,只是上一次,他并没有这么幸运,可以跟随大人物的脚步,聆听向导得详细解答。 “海神号分为明区和暗区,以提高工作效率。”莫林给众人解释道,“明区用以大人们处理日常事务所用,如迎宾、会议、休息等,位于内舱中央的大礼堂也被作为战时的指挥部,从而使消息得传递达到最快速度。我们现在将要通过明区的大门……” “那暗区呢?”梅纳德上尉打断了莫林的话,饶有兴致地问道。 “暗区在另一边,从船艏和中部的活板门都可以下去。那里与明区是隔离开的,只通过礼堂外走廊的一扇门连通,传令兵也是经过此门进行传令的。暗区空间广阔,所有的军官、士兵、水手和工匠都住在那里。暗区设有武器库、火药库、酒窖、厨房等区域,最底层的仓库设计了先进的防水起降挡板,便于直接通往船外进行物资输送和补给。” “没必要解释得那么详细,莫林,别太过盛气凌人。”科伦面无表情地说,莫林知趣地闭了嘴,脸上满是炫耀后的得意。 “这的确是一艘伟大的船,科伦大人。”梅纳德上尉由衷地说。 “‘伟大’一词待留到它建功立业后再说吧。”科伦不屑地说。 “嗯?我以为您已经找到了失落的宝藏。” “是的,我们现在就要去见证。” 从明区的大门走下宽敞的楼梯,又进入一条长长的走廊,长廊两侧挂有油灯,印出地板上一道清晰的痕迹——在科伦大人的要求下,莫林不情愿地撤掉了许多花哨的玩意,其中就包括曾经铺在这里的豪华金边红毯。 然而墙上的装饰依旧豪华。莫林有意放慢了脚步,带着大家欣赏两边墙壁的装潢,不管是高挂的动物头颅,还是油灯底座上最不起眼的标记,到了他的嘴里都能成为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令听者感到兴味盎然。 但是他们走得太慢了,慢到很难令人不产生怀疑。梅纳德不住地看表,马龙警惕地打量每一个角落,罗伯特小声地提醒阿尔要仔细观察,因为并没有找到宝藏的科伦大人绝不会大方地请客。而阿尔则总是注意到那个科伦身边他从未见过的家伙——他并不年轻,大概和巴德老爷一个年纪,并且行走起来也很是吃力。然而墙上的灯光映出他的侧脸,那上面写满了坚毅,仿佛世外高人一般坚定意志,不为任何凡尘俗世所影响。 “你为什么不告诉那位卢克卿,说科伦是在骗人呢?”阿尔小声问罗伯特。 “因为那位卢克卿与科伦一样位高权重,你觉得他会听你的话吗?在他的眼里,就连马龙·波迪尔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人物,更何况我们这些人呢。阿尔少爷,就算你已经看透了一些东西,也不要轻易介入他们的游戏,这是权力的博弈,而寻求真假与对错并不适用它的规则。” 阿尔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猜测,如果说马龙是棋盘上的小卒,而他和罗伯特就连上棋盘的资格都没有。 但他随即意识到另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那你又为什么要叫我一起来呢?” 罗伯特默默地看了阿尔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阿尔少爷,老实说,那白山隧道的幻境比我想象中的要厉害。我在那里找到了逝去已久的激情,然而,曾经我还年轻,大概和你一个年纪,鲁莽、积极、非常拼命。而现在……我可把持不住这股激情。” 他怀念地笑了。 “你一定会喜欢接下来的事的。阿尔少爷,这艘船何尝不是一个探险的好地方呢?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前方一定有危险和刺激在等着我们,我并不羞于说出这样的话来:我需要你的帮助。” 阿尔咽了口唾液,罗伯特以为他是因为激动才说不出话来,于是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背。 但是阿尔只觉得罗伯特先生真的疯了。 没错,阿尔弗雷德也喜欢追逐刺激。但是在明知道前方是龙潭虎穴的情况下,却还毫无准备只身前往闯荡,这不止是无谋了,简直符合精神错乱者的行为逻辑。阿尔喜欢冒险,但冒险并不是毫无准备的送死!现在,他总算是明白,伟大的罗伯特·霍尔先生为什么在职业生涯末期频频失利,就此沉沦名望了。此外,虽然罗伯特在洞察事物方面异常敏锐,却一点也不愿意花心思去揣摩人心,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此总是表现得好似冷酷无情一般。 现在,情况已经十分明了了,罗伯特认为上这艘船将要冒很大的风险——而他认为的一般都是值得的——却还执意前往,并在没过问当事人的时候,就把淑女号的最强战力全部捎上了。对于阿尔来说,他现在真是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唯有浑身的汗毛本能地直竖,警惕着周围的动向。 在队伍前面,梅纳德上尉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我很欣赏您的品味,真的。”他对莫林说。“但是请快点带路吧,卢克大人还在等我们复命呢。” 莫林瞟了一眼科伦,然后微笑地鞠了一躬,他加快了脚步,不再介绍记载着护国公和查理一世事迹的油灯底座。 队伍穿过一个路口,又经过了不知多少个门,顿时豁然开朗,一道宽敞的红木大门挡在了他们面前。 “科伦大人驾到。”莫林大声地说。 两个侍从从里面打开了门,恭敬地弯着腰站在两边。这里是会议大厅,阿尔注视着这间他曾经来过的地方,惊讶地合不拢嘴。 宛如宫殿一般富丽堂皇,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贴切的比喻。海神号的礼堂——也就是曾经的会议厅——已被布置得焕然一新。之前那些临时用的脚手架、木箱和工具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浅黄色的墙纸、黄铜立钟和各种木质家具。鲜红色的地毯覆盖了整个房间,往里有三级台阶,最上面设有王座,而台阶底下则还是那张大型的方桌,在方桌一边的正中间,亨利·巴斯克正襟危坐,他手下的海盗们用懒散了、不入流的姿势趴在桌椅上,就像一群猴子占领了皇宫。 “鬣狗!”阿尔弗雷德生气地嚷道,他看出来了,此时坐在高堂上的是真正地亨利,不是那个在白山一言不发、没有魄力的冒牌货。 “我说过,海盗是来投诚的。”科伦得意地对梅纳德说。 于是,莫林带领众人入席,坐到了海盗的对面。科伦正对着亨利,梅纳德坐到科伦右边,无名的老者坐到科伦的左边,再往两边,马龙和杰尼依次入座。其他人,包括罗伯特与阿尔弗雷德等人,还有梅纳德带来的士兵们,就只能站在桌子后面。 “至少这一次有人陪我站着了。”阿尔自嘲地想。 “那么,亨利·巴斯克,你说你已经找到了失落之宝,并且要将他献给科伦大人?”梅纳德上尉看着亨利,怀疑地问道。 “正是如此。”亨利高傲地昂着头,似乎不屑回答这个问题一般。 “你叫梅纳德上尉,是吧?我很意外,竟然还能与你这样的正规海军交谈。看来有些家伙做事首鼠两端,终究是招致了祸端。”他有意瞟了马龙一眼,讽刺地说。 “也有可能是福报,亨利。”马龙咧开嘴,露出一口坏牙。 “沉船湾的命运不关你的事,亨利·巴斯克。但也不是我们今天讨论的话题……”梅纳德企图把话题转回正事,但他低估了海盗就事论事的本领。 “我以为沉船湾的遭遇已经足够让大英帝国长长脑子了,可显然你们还打算掺和海盗共和国的破事。那么,你请记清楚,梅纳德上尉,并不是每个人都像马龙那样……待客有道。” 亨利眯着眼睛威胁道,他身边的海盗都笑了起来,一些人还骂着脏话,或对海军军官指指点点。高贵严肃的礼堂顿时变得如同市井一般俗气。 “你的提醒我谨记在心,现在,让我们谈谈宝藏的事……” 但是梅纳德又被打断了,这一次是从暗区闯入的一个外籍兵团士兵,他眼看礼堂里塞满了大人物,便懂事地放慢了步调,到莫林跟前耳语了几句。莫林点了点头,又小跑来向科伦小声汇报。 “大人,另一帮人已经被赶到仓库下面的区域了,驯兽师和处刑人正在追捕他们。” “没看见我们正在谈正事吗?”梅纳德不满地说,“其他的问题可以稍微……” 他话没说完,暗区的门便被粗暴地打开了,驯兽师妮可摇晃着她那暴露的胸部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她最恐怖的搭档——猛兽盖伊。科伦的脸阴沉了下来,莫林慌乱地跑向妮可,质问她为何不在追捕闯入海神号的人。 驯兽师妮可与猛兽盖伊,这二人曾经是沉船湾的底牌,却在与科伦的多次往来中被笼络,当然,起主导作用的是妮可,而非只懂得杀戮的盖伊。这或许是马龙·波迪尔最终决定背弃科伦的理由,在妮可、盖伊以及花棉布杰克等人陆续背离的时候,他必须当机立断做出回应,以维持沉船湾在加勒比海的价值与地位。 当然,对于那些背弃者而言,与科伦的合作也绝非一帆风顺的。在听到莫林的责问,妮可顿时暴怒,她大声嚷嚷着粗俗的话语,语气极其尖酸刻薄。 “莫林,如果你不懂得海上的规矩,那就乖乖闭上你的狗嘴,免得我赏你一鞭子!你当我会分身术吗?他们人多,又散开来跑,你要我怎么追?不过放心好了,波尼和瑞德还再追他们……而我,是要来和你谈谈当初的约定的。科伦大人在什么地方,你不是要把我们引荐给他吗?” 妮可脾气上头,一点也没意识到那位科伦大人正在她面前接待比她重要得多的客人。他粗略地扫视了一遍方桌上的人,发现了一个背对他的熟悉的背影。 “亨利·巴斯克!亨利船长,上次赏你的几鞭子,你可还印象深刻?你现在在这艘船上,难道是已经成了科伦大人的阶下囚?” 亨利正背对着妮可,却没有费力气转过头去,“你看我像是囚犯的样子吗?” “又来了,你就喜欢装神弄鬼。”妮可笑着拍了拍猛兽盖伊的胸膛,那清脆的响声似乎很能激起她的血性。 “那么,莫林,你是要我拿他怎么办呢?是生吞活剥,还是大卸八块?” “还不闭嘴!亨利船长是科伦大人的座上宾!”莫林羞红了脸,激烈地嚷道。 “你在开玩笑,是不?”妮可抹去了假笑,变得一脸凶恶,对亨利和莫林皆是如此。 莫林颤抖了一下,却又似乎想起背后有许多大人物正看着这一幕,便只好硬着头皮,强硬地命令驯兽师先退到一边。 妮可冷笑了一声,眼神就像要吃人一般。莫林害怕极了,他开始语无伦次,浑身颤抖,却又无法移动半步,场面逐渐开始失控。 “妮可啊,我向来待你不薄,但显然是在科伦大人这儿谋了份肥差。” 妮可放过了莫林,把目光转向方桌,瞪着气定神闲的马龙·波迪尔。 “这……这不是马龙大人吗?”她显得有些慌张,赶忙迎了过来。无奈方桌太长,而她又打定主意不去接近亨利,而绕过长桌又显得太滑稽……于是她只走了一半便又退了回去。 “大人,您怎么在这儿呢?”她问。 “跟你一样,妮可。我们都找到了合适的新东家。” “那……那真是太好了,我早就……” “你早就想要依附权贵了,是吧?看得出来,你很努力啊,带着对于言听计从的盖伊,怂恿杰克、安妮和玛丽,投靠鼎鼎大名的科伦大人。你的每一步选择都很明智,我不怪你,妮可。驯兽师的威名响彻整个大西洋,凭什么不能找个比马龙·波迪尔更好的主子呢?” “我没有这个意思。”妮可阴沉着脸说。 “你误会了,妮可。我并不是在责怪你。只是,我并没有投靠在科伦大人麾下,而议会已经给了沉船湾特赦令,我现在只是代表卢克大人出现在这里罢了。也就是说,我们是——怎么说呢——不同部门的同僚了。” “原、原来是这样。那可真是太好了。”妮可脸色更难看了,显然,她没有想到,那张被马龙心心念念好一阵日子的赦免令,竟然真被他搞到手了。她没有在说话,领着盖伊走到了角落。 第228章 陷阱 “那么咱们继续吧,我们说到哪了,梅纳德大人?”马龙带着从容的微笑,就像一个胜利者。 “嗯,是的,刚才说到……亨利·巴斯克,你是否真的找到了返乡的宝藏?” “没错,想看看吗?”亨利挑衅地问。 “请把藏宝的地方告诉我们。” 亨利被逗笑了。 “怎么,闹了半天,你们只想知道宝藏埋藏的地方,而不要宝藏?那我费力把宝藏带了过来,算是自作多情了?”他使劲拍了拍桌上的木箱,箱子发出空洞的抗议声,让人十分怀疑里面东西的分量。 “这就是宝藏?”梅纳德指着箱子问道,亨利点了点头。 “科伦大人。”梅纳德转头对科伦严肃地说。“难道您曾经在议会上发表的那所谓的失落的宝藏就是这小箱子?” “噢,梅纳德上尉,宝藏的价值不在于大小,而在于其效果……”亨利阴险地说。但是已经没人再听他的话了。 暗区的门第三次被开启,从中跑出三十几个手持步枪的外籍军团士兵。他们将方桌围在中间,一齐举起了步枪,一些对着亨利和他的海盗,一些对着梅纳德和马龙。罗伯特、阿尔、路德、文森特以及马龙的手下伯金被逼到墙角,同梅纳德带来的士兵一样被缴了武器,只能无力地看着局势发酵。 “这是怎么回事,科伦大人?”梅纳德激烈地喊道,但英勇无畏甚至不能换来正眼的注视。阿尔摇了摇头,聪明人根本不会问出这种问题来,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就是那么回事。 “波迪尔,阿巴贡!”梅纳德上尉呼喊道。 “在这儿呢,大人。”马龙戏谑地说。他正高举着双手,两支步枪的枪口几乎顶到了他的鼻子。 而另一边的阿巴贡并未陷入困境。 “抱歉,大人。俗话说时势造英雄,既然科伦大人已经找到了宝藏——至少已经控制住了亨利·巴斯克——那我们风投公司便会支持他到达胜利的彼岸。”杰尼微笑着说,并轻轻地划动手指。风投公司的佣兵收到了信号,也把手枪掏了出来,指住梅纳德、马龙和亨利。 “哼,这么说阿巴贡风投公司总算是得出了自己的答案,觉得我们赢面小?”梅纳德上尉冷冷地说,又转而面对科伦。“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科伦大人,这可是叛国行为!” “恰恰相反,上尉,是甘当某些议员走狗的你充当了叛国者的角色。你若真是爱国者,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干扰我为帝国夺宝的行动。” “可你根本就没找到宝藏!”梅纳德激烈地抗议道。 “那只是时间问题,就像沃波尔、卢克、希金斯等人的失败一样必然!” “我看不一定。”梅纳德毫不示弱地说。亨利看戏似的笑了起来,驯兽师妮可吹起了口哨,阿尔则对梅纳德肃然起敬。 科伦站了起来,就像没听到梅纳德的话一样。他绕到了桌子的短边,以面对他所有的敌人。 他先向海盗发起质问。 “我早就知道你不安好心,亨利·巴斯克。”科伦眯着眼睛,瞪向亨利的目光里满是仇恨。“如果你照实交代宝藏的位置,我可以特批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 亨利翻了翻白眼,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回敬科伦。 “这么说,你真的只是想知道埋宝的地方,而不要这宝藏?你真不想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他又敲了敲箱子,就像燧石敲打枪轮一样危险。阿尔甚至怀疑科伦会下令开枪,只为了永远堵上亨利这张可恶的臭嘴。 短暂的沉默,最后是科伦服了软。也许他真的对那破箱子感兴趣,又或者他认为自己胜券在握,在这里里外外全是自己人的海神号上,不需要惧怕一个海盗和他的小箱子。 “解释一下吧,亨利。这箱子里是什么?” 亨利站了起来,却将箱子留在桌上,就像对它漠不关心一样,他开始踱步,在一杆杆的步枪下悠然自得,来去自如。 “两百年以前,费尔南多·麦哲伦领着五艘船开始环球之旅,其中一艘船在中途发生了哗变,最终沉没——当然我们都知道那是在胡扯——最后,三艘船向西,一艘船往东,分别完成了航行。船队里有一人名叫劳伦斯,他发现了一个秘密,一个关于沉没的船和从欧洲运往美洲的宝藏的秘密。” 他说的话都是大家都熟知的,但是所有人都听得很入神,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劳伦斯是个自以为精明的小人物,觉得这个秘密可以帮助他飞黄腾达,纵享一辈子荣华富贵。他经历过漫长的航海,尝过饥渴、疾病、哗变、野蛮人的恐怖滋味,知道自己绝不会再离开陆地。但他有着别样的本领,并且意外地非常诚实,绝不做对不起良心的事情。于是,靠着精湛的制图和雕刻技术,他计划打造三枚特殊的金币,把宝藏的秘密藏在其中,以便卖给那些富有的冒险者,以此来安全地获取收益。而我们都知道他的下场了。” 亨利踱到另一边,继续讲述劳伦斯的故事。 “第一枚金币完成了。他开始沿街叫卖,指望有人能识得金币的价值。许久之后,一位商人抱着玩乐的心态花重金买下了这枚金币。他在日记中承认,他并不指望金币上那奇怪的纹路会比詹姆士一世的苦脸更值钱,只是这金币令他产生了奇妙的感觉,他买了个乐子,便因此觉得物有所值。” “劳伦斯收获了一笔不小的财富,他高兴坏了,开始涉足上流人士的领域:马场、沙龙、赌场……可不到一年,他便散尽了所有的钱,甚至比卖金币之前还要穷困潦倒。他故技重施,决定贩卖第二份秘密。” “他真是工艺精湛的大师,如果愿意踏实靠技艺吃饭,又怎么会走到后面那种地步呢?总之,他精准地绘制了第二份地图,同样藏进一枚特殊的金币里。但是这一次,命运女神为他带来了厄运。一个凶恶的水手打断了他的腿,抢走了那枚金币。此后,那个水手成了海盗,他终生没有想明白自己面对金币时的奇特感受,也不具备寻宝的胆量与脑筋,却一直把它带着身边,当做传家宝代代相传。如溪流汇入河水,再汇入海洋一样,这一份地图随着它的海盗主人流落到了沉船湾。” “劳伦斯遭了秧,却并没有失去了一切。他断了腿,背着一身债,但他还有那双神奇的巧手。如果他在那个时候便洗心革面,发誓踏实做人的话,我们今天所面临的这一切苦果便不会发生了。可惜命运弄人,劳伦斯决心要卖出第三份地图,用高得离谱的价格为自己的后半生铺平道路。” “但是这一次,他被闻风而来的官僚政客投入了监狱,罪名是欺诈。当然,熟知他故事的人都知道,劳伦斯并没有欺骗任何人,从他那里获取地图的只有心甘情愿的商人和穷凶极恶的海盗,其他路人与他并无交集,更谈不上欺诈了。然而,很早就有传闻称,有一批黄金被从欧陆秘密运往新大陆。而劳伦斯的吆喝在时间上太过贴切这个传闻,于是,他去了伦敦塔,并非是被逮捕,而是被传讯。他不知天高地厚,对高高在上的官员提出了一个惊人的报价,这是绝不可能被接受的价格。他因此惹恼了一位权势滔天的人物。于是,他的罪名被顺理成章的确认下来了。欺骗高官,罪加一等,他被判处终生监禁,此生再也没能走出伦敦塔的监牢。而那最后的金币,则被他塞在屁股里,最后埋进了伦敦塔那松动的地板下面。在这方圆三米的世界里,他用无数日夜的绝望组成了经纬度,指向了那块地砖。” 亨利带着缅怀的感情,深深地叹了口气。 “多么厉害的人啊,他依靠碎石,在地砖的内侧刻上了第三张地图!两百年来,这世上最大的财富就躺在那不见天日的牢房地里,劳伦斯简直就是一个天才,一个愚弄了世人的艺术家。” “你想说的就是这些吗?”科伦冷冷地说,他愿意耐心聆听藏宝图的故事,却受不了任何对于像劳伦斯这样卑微人物的盛赞之词。 “当然,这些都是你们知道的。”亨利顿了顿,似乎是在思索接下来的话语。“但是,有一个细节被你们忽略了。商人说金币令他产生了奇妙的感觉,海盗在得到金币后差点发了疯,而当伦敦塔的石砖被撬起、当白山的诸多机关被激活的时候,周围的人都莫名产生了幻觉。” “可这一切与宝藏有什么关系?”科伦急切地问。 “没有人知道劳伦斯施了什么魔法,直到我来到白山,直到我诸多手下失去了性命,这一切才算清楚明白了!幻觉,来自一种只生长在白山内部的植物,被当地人称为致幻草。当它自然成熟时,豆状的果实会裂开,散布致人入幻的粉尘,这种粉尘能够长时间地存留,并且致幻效果还随着时间和剂量的增加而增强。白山当地的土着人用它来行巫蛊之术,但是劳伦斯显然技高一筹,他将致幻草的果实带回了伦敦,并研磨粉尘,加入到他那三份地图的小把戏里。他死在了监牢,死时一无所有,但是致幻草的功效却源远流长,同地图一起封存了两百年。” “正是如此。”,阿尔弗雷德心想,在他们乘坐着圣地亚哥号驶出白山的积水洞时,他便已经猜到是植物在制造幻觉了。那白山通道里犹如梦魇缠身一般的幻觉,想必积累了致幻粉尘两百年的怨念。 他抬头望着亨利,指望他能说出更多的真相。但是亨利显得不急不躁,就像在等花苞开放一样从容惬意。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罗伯特,他轻轻叫了一声,紧张地盯着桌上的盒子。接着,科伦也变了脸色。片刻之后,其他人还是一脸疑惑,他们搞不懂,为什么亨利不再讲故事了,为什么科伦大人没有下令动手,为什么这毫无意义的沉默会持续这么长时间。 但是沉默其实并非毫无意义,亨利看着一张麻木的脸,惋惜地摇了摇头。 “看来并没有多少人意识到比黄金还要珍贵的宝藏是什么。” “你想要什么?”科伦警惕地问。 “我只想要一个人。”亨利隐去了假笑,冷冷地说,“我想,你一定不会忘记你的老朋友,蛇皮波尔多·巴菲特吧。” 科伦的眉头紧皱,看上去十分头疼。他走回了自己的位置上,慢慢地坐了下来。 站在门边的莫林不合时宜地打断了他的思路。 “大人,你根本不需要和这种坏蛋谈条件。”他热切地说。“宝藏就在白山中,只要……” “闭嘴。”科伦简短地说,眼睛仍然瞪着亨利——此时他踱到了科伦刚才所站的位置,似乎只有站在那儿才能代表真理一样。 这时候,那位不知名的老人转过脸,在科伦的耳前低语了几句,科伦点了点头。 “巴菲特此时不在海神号,我可以带你去找他,或者让他上来与你相见,但这都需要时间。”老人说话的声音很稳,完全没有衰老的迹象,看得出,他也是科伦大人的其中一位智囊。 “是吗?”亨利嘲笑似的看了看莫林,“然而,据我得到的情报,是你把蛇皮留在了仓库,你纵容他的贪婪,对海神号不定期的物资失踪视若无睹,这可惹得好些人不开心呢。” 莫林愣住了,他做贼心虚,觉得亨利所指的正是自己,只悔恨当时为了炫耀而说漏了嘴。他慢慢去掏手帕,想要擦掉渗出的冷汗,却又担心太过显眼而惹人怀疑。 但是科伦根本就没有考虑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这一次,沉默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杀了他们。”科伦突然下令。 士兵们并无心理准备,一时间都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而亨利却早有准备,他没有做任何可能刺激士兵的动作,只是冲切利琴科大幅点了点头。 “来了,头儿!”切利琴科打开了箱子,并在同时与众海盗伏到了桌子底下。 “不好!”阿尔脱口而出,但是为时已晚。在他气愤地骂出难听的话以前,爆炸声便响了起来,接着,白色的雾气将他与世隔绝。 这是一种熟悉的感觉,一种令人十分满足的感觉,但其中危机四伏。阿尔意识到自己仍然还存在于海神号的大厅里,四周都是拿着步枪和利刃、却陷入幻觉的危险人物。他慢慢地坐了下来,像个盲人似的往四周乱摸,只想找个安全的角落躲起来。 “这该死的臭海盗!”他又大骂了一声,并连带着将罗伯特也骂了一顿。最后,他总算隐约摸到了一个角落,便缩在那里一动不动。这一次可没有巴德老爷或艾米丽帮他了,他必须自己考虑怎么从幻觉中逃出去。 第229章 早已决定的阵营 一位睿智的印度炼金术师曾经说过,抛开剂量谈效果就是在耍流氓。这可以解释阿尔弗雷德当前的境况:显然,他已经在过去的一两天里证明了自己有摆脱幻境的能力,但亨利·巴斯克的“宝物”实在是浓缩了过多的致幻草精华,使得阿尔再一次被拉入深渊,不可自拔。 阿尔的面前出现了金碧辉煌的殿堂,金边红毯从他座下一直延伸到远处,国王陛下威严地坐在王座上,手里举着封爵的宝剑…… 阿尔的理智在飘散,他很清楚自己正遭遇的危险,却又难以抵挡倒下的欲望,就像梦境将睡将醒时的昏沉,扭曲的意念几乎要撕碎他的头脑。 “不!”他大叫,然后使尽全力仰起头颅往后面撞。随着一声闷响,白雾散去了。阿尔眼冒金星,却摆脱了幻境,并为自己的决定而欢欣鼓舞。他慢慢站起身来,扫视着一片狼藉的礼堂。 空气中漫布浓浓的硝烟味道,显然,在这混乱时刻,许多人胡乱开了枪。科伦和那不知名的老人不见了,妮可、盖伊和亨利的海盗也是如此。其他人则仍深陷自身的幻象中无法自拔。方桌四周,外籍兵团的士兵已经倒得七零八落,许多人负了伤,鲜血汩汩冒出,却兀自动个不停,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样。莫林跪在王座之下,他一脸陶醉,正试图将手中的清单交给空气。杰尼·阿巴贡脸色阴沉,他一个人绕着圈子,嘴里念念有词:“不要怨我,父亲,这并非私人恩怨,只是生意……”海盗伯金拿着刀子扎墙,一边念叨着不知是哪个女人的名字。至于梅纳德上尉,他倒是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发疯。只见他紧闭双眼,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汗水从他额头不断渗出,越过那挺拔的鼻梁,滴在了桌子上。 阿尔对眼前的景象感到恐慌,他小心地跨过一名士兵的身体,却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给拽到了一边。 “坐下。”马龙·波迪尔低沉地说,并用他的手杖敲了敲科伦之前坐的椅子。 阿尔只好乖乖听命。 “看来,这房间还是有些带种的家伙,可以凭自己的毅力摆脱这可怕的幻境。”他说着,朝阿尔点了点头,后者有些发懵,不知道马龙寓意何为。 “喝杯水吧。”他将科伦的杯子拿来,递给了阿尔弗雷德。 “马龙先生……”阿尔仔细斟酌着用词,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一个看似和善实则凶残的老人——要知道这个老人在不久前才无情地杀了四个军官。 “我知道,我知道。”马龙又点了点头,“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不受那粉尘的影响,对吗?” 他说着,从怀中摸出那张宝贵的特赦令。 “我并非毫无影响,只是在幻境里,我看到的全是对沉船湾的特赦,然后我就想到,我已经得到了这种东西。我追求了大半辈子的玩意,已然在晚年之时得以实现,现在的我无欲无求,催人野心的幻象再也无法对我造成伤害。” 阿尔略微安心了些,马龙·波迪尔或许曾经是个残暴的海盗,但是他能摆脱幻境,足以证明他此时的心态已经改变。他喝了口水,跟马龙一起休养生息,一边看着眼前的人们丑态百出。 “我们……不阻止他们吗?” 马龙摇了摇头,指了指阿尔的身后。 “他已经说了两遍了。”他狰笑着说。 阿尔转过身去。罗伯特·霍尔就在那里,这位鼎鼎大名的前冒险家,阿尔最敬重的导师,此时正疯狂地摇头晃脑。他的头发散乱,眼球里布满了血丝,神色与其说是惊恐,倒不如说是紧张和急迫。他与杰尼·阿巴贡一样,不停绕圈踱步,并对自己正在吐露心底的秘密毫无意识。 “那不一样。”他对空气说。“亨利·巴斯克企图扭曲寻宝的含义,他那暴力的个性会感染所有人,并彻底改变宝藏的含义。但是我绝不认同,那始终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他又冲空气问,就像是在回答刚才的自己一样。“是谁规定宝藏必须是黄金白银?谁说恐怖的植物粉尘不能成为宝藏?事实上,你们这帮欧洲人不就是靠着火枪与疾病才征服了美洲,掠夺了本不属于你们的黄金吗?亨利发现的粉尘源自自然哲学的领域,比起那三甲板黄金的庸俗之物而言,岂不是更具划时代的意义!你已经输了!” “输了?”他说,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你管杀人抢劫叫成功?管踏实进取叫失败?不,问题不在于此……白山里的这种粉尘绝不能浮现世间,他会成为野心家的工具,会使数以万计的生命遭受摧残!” “那由不得你定。”他又被逗笑了,用颤抖的嗓音说,“科伦大人已经见识过粉尘的威力,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将其纳入麾下。” “那我就告诉卢克卿,让他来阻止。” “你只是换了一个刽子手而已……亲爱的罗伯特,我不明白你在挣扎什么。的确,人们会受到影响,但你能说这影响一定是坏的吗?就比如你,你难道不为我的出现感到高兴吗?” “不……你……你是恶魔。” “绝顶聪明的恶魔,就像你一样。” 阿尔震惊地看着这一幕,罗伯特就好像真的再与另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交谈一般。过了一会,那个“恶魔”又说:“瞧,你甚至都不否认,我的存在为你带来了多少帮助!罗伯特·霍尔,才华横溢的大探险家!却每每因为他人的过失而错过辉煌的成果。难道你还能忍受这一切?不,你不能!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我能为你出谋划策,替你分担现实,谋算未来。有了我,你再也不用指望不正经的老顽童和不开窍的小少爷了,我们可以独享宝藏带来的荣誉,泰晤士河两岸只会欢呼一个名字——罗伯特·霍尔!” 一时间,罗伯特表现出欣喜若狂的状态,阿尔以为他被另一个自己说服了。但他立刻冲着空气坚决地摇了摇头。 “你就是过去的我,傲慢到令人讨厌的程度。你不相信别人,但我愿意相信,巴德老爷待我如至亲好友,而阿尔少爷的成长则令我欣慰。这一路走来,我认识了许多朋友,感受到了凡人的快乐,我们一同揭开了宝藏的秘密。他们与你我一样有权享受赞美,我不能独占这份荣誉。” 阿尔的震惊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心想怎么罗伯特在糊里糊涂的状态下还要说这样的话。他瞟了一眼马龙·波迪尔,发现对方正瞪着他。 一个重大的危机出现了。马龙·波迪尔,不管他是沉船湾的头目,还是大英帝国的走狗,亦或是一个已经退休的迟暮老头。他都清楚地听到了罗伯特的话:他们已经揭开了宝藏之谜,并且阿尔弗雷德同样知晓答案。 “不是这样……他是误会了……”阿尔无力地辩解,但显然,他的话已经不重要了。罗伯特给人的固有印象就是一个正确先生,所有的事情只要经他的口认证,那便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特别是此时陷入幻境的他,说出来的话近乎等同于真理。 “我低估你了,小子。”马龙不知从哪儿摸出一瓶酒,给阿尔倒上满满的一杯。“可是谁又能想到呢,连马龙·波迪尔和杰尼·阿巴贡都感到束手无策的难题,竟然会被一个毫无航海与冒险经验的年轻人给破解了?” “我真不……”阿尔气恼地放弃了辩解,转而质问马龙。 “你现在是在干嘛?马龙先生,我以为你已经摆脱了欲望的魔爪,正要做一个老实本分的公民呢!” “本分,没错。或许还有点爱国之心。有哪个国家会拒绝本国公民的服务,有哪个国家会拒绝唾手可得的的黄金?” “你要把黄金交给国家?”阿尔怀疑地问,“你就没有一点私心?” “哦,少来这一套。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倒不如说这才是本分的公民理应具备的素质。我会好好利用这笔黄金,至少也要在乡间搞一栋别墅。” “哦,是吗?”阿尔扬了眉毛,“可是我看到了一个问题!如果我不打算告诉你宝藏在哪儿,你又打算怎么办呢?像枪毙那四个军官一样干掉我吗?” “当然不是,亲爱的阿尔少爷。”马龙轻蔑地笑了起来。“我想你也应该看出来了吧,帝国现在的形势微妙。” 阿尔轻轻点了点头。 “有两股势力在明争暗斗,他们互相指责,互相厮杀,甚至将叛国的名头按在对方头上。只有一方会获得胜利,而另一方将堕入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没错,正是这样。看来罗伯特对你的看法还有些道理……”马龙透过那颗玻璃眼珠,仔细审视着阿尔弗雷德。 “曾经暗中的较量,现在已被搬上了台面,双方都撕破了脸皮。在此情形下,任何的犹豫都将导致万劫不复。科伦大可以说我是叛国逆贼,枪杀了英勇的士兵。而我的说法,则是正义勇敢的马龙·波迪尔大人,一举摧毁了叛军的指挥力量……当这一切尘埃落定,你觉得世界会听到哪一种声音?”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你既然是罗伯特的得意门生,就不难猜到我的用意吧。” 阿尔沉默了。马龙又抓来一个杯子——那是杰尼·阿巴贡的杯子——为自己倒满了酒,他大喝了一口,继续看着阿尔。 “你是要我……选边站?” 马龙摇了摇头。 “我是要你认清楚自己早已决定的阵营在了哪一边。” 阿尔顿时想起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想起他们自从银港开始,便一直在反抗科伦。 看上去,他的确没有选择。但这股彷徨,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马龙,我们——” 阿尔话没说完,罗伯特突然发出一阵尖叫,他撞破了通往暗区的小门,消失在黑暗之中。 “罗伯特先生!”阿尔叫着跳了起来,朝那破败的门追去。 “阿尔少爷。”马龙微微提起手杖,向阿尔行了个礼。 “祝你好运。” 第230章 烈火与猛兽 克劳和夏洛蒂跑过一条长长的走廊,第三次回到了圆盘十字路口。 “他们为什么要把好好的船改成迷宫?”夏洛蒂愤愤地说。 克劳翻了翻眼珠,鉴于眼下这异常亲近的氛围,他没有告诉夏洛蒂,巴德老爷把好好的船改造成一个沙龙酒馆,这同样很怪异,说不定莫林便是在淑女号上得到了灵感,才在这海神号上大加创造,无数的隔板和器物堆积在暗区,形成了事实上的迷宫形态,克劳和夏洛蒂迷了路,在转转悠悠中被迫参观了暗区的古怪部分。 “我们得先找到胖乔治他们。”克劳对夏洛蒂说,“也许他们找到了武器库。” “啊,得了吧。你知道我说这些话只是想和亨利·巴斯克分开!”夏洛蒂不耐烦地说,“这里有那么多心智未熟的纨绔子弟,科伦怎么可能会把武器随便放置呢。那些外籍士兵早就全副武装了,不可能会给其他人拿枪的机会。” “好吧,那我们现在怎么做?” “找关键人物……我们去抓住科伦,或者抓住莫林……不管抓到了谁,总有一方人马会与我们交涉。” 克劳看着兴冲冲的夏洛蒂,想起来他们相识的那一天,夏洛蒂用脚把他踏在地上,并用袖珍手枪逼他投降。 多么温柔的女子啊。克劳苦笑着想,平常看似冷淡的夏洛蒂,实际上却炙热如火。她大概有斗牛士的血统,但那对男人来说可就有些麻烦了……就比如现在,他一点也不觉得科伦会来这种脏兮兮的地方,也许莫林会来,但恐怕莫林没那么大的重要性。 夏洛蒂还在讲述她的计划,并没有意识到克劳的走神。可她接下来的提议,却立即就把克劳拉回了现实。 “我们还可以去接触那个处刑人,好像是叫艾伦,对吧?他看上去是个理智的人,也许可以帮我们解决这档子疯狂的事情。” 克劳用小指头掏了掏耳朵,夏洛蒂厌恶地瞪着他。 “哦,抱歉!”他说着,吹掉了指头上的污秽,“我以为我听错了,你说的是处刑人艾伦?你觉得那个变态很理智,并且可以帮助我们?” “我们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夏洛蒂咬着牙说,但经克劳这么一提,她也显得犹豫迟疑了。她大概不知道,处刑者艾伦的名头在银港和伦敦的小人物间意味着莫大的恐怖,的确,他很理智,甚至可以说是机敏过头了,回想以往那些传闻,但凡其中有一半是真的,克劳也不会去尝试与这家伙接触,更何况,他们刚刚才离开那间阴冷的、充满了各式刑具的房间,那或多或少已经能够反映出房间主人那非同寻常的嗜好了。 他们又穿过一条摆满东西的长廊,并且在此过程里与许多惊慌的水手擦身而过。海神号无疑陷入了混乱的状态,即便最上头的大人们自以为能运筹帷幄,可暗区这边的下人们却只能自生自灭了。但是克劳依然能够分辨哪些人无关紧要,而哪些人最好避开,他再一次听到了前方的动静,便拉着夏洛蒂贴着墙边,一直等到转弯处有人急匆匆地走过。 “队长,我们现在怎么办?”一个略显恐慌的声音问道。 “我们得去找美丽安吉,然后才能离开……别这样看着我,吉米,你发过誓的。” “是啊,我是发过誓。”叫吉米的男人闷闷不乐地说,“但是唐吉,誓言并不能在危险的时刻约束我。” “你当时可不是这么说的。”唐吉咬牙切齿地说,并扇了叫吉米的人一巴掌。 克劳想起来了,怪胎安吉的亲卫队,的确是个叫唐吉的纨绔子弟在领导。 “可你不能要求我们去送死!”另一个声音颤抖着说,“你也看到那群海盗了,他们……他们杀人不眨眼啊!” 一阵认同的声音,然后被唐吉果决地打断了。 “听我说,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必须保护安吉,要是她受到了伤害,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会比死了还难受。” 又是一阵喧哗,与之前一样,也是赞同的声音。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年轻人根本就没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因而成为提线木偶,在人云亦云中随波逐流,便是他们注定的命运。 “可是唐吉,我们要怎么找到安吉呢?” “就是,我上了这艘船已经好几个月了,就只在甲板上见过安吉一面!她一定在那扇门的另一面,那个所谓的明区,对吗?” “话说,为什么我们不住在明区呢?我们也给莫林贡献了不少钱啊!” “先别管钱的事了。我们会找到安吉的,我保证。”唐吉安慰着众人。“刚才,我听到有士兵说,科伦大人往公会头领的房间跑去了,我们可以去找他,然后逼他交出安吉。” 又是一片赞同声,大家的热情被点燃了,他们喊叫着整齐划一的口号,如狂热的游行者,扬言着要绑架大英帝国内阁大臣的暴论,兴冲冲地朝暗区深处走去。 克劳震撼于听到的消息,而夏洛蒂已采取了行动。 “跟上。”她欣喜地说,看来她是打算擒贼擒王了。但是夏洛蒂并没有意识到,“公会头领”对克劳意味着什么,那是波叔的仇人,是企图吞并银港公会的罪魁,是一切苦难的源头。 克劳气得几乎失去理智,他终于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接下来,他就要为了银港的正义而去行复仇之举。 有了纨绔子弟当向导,他们走得顺畅多了,沿途不断有年轻的小伙子加入唐吉的队伍,而外籍士兵和水手、工匠们则一边好奇地围观,一边收拾着自己保命的行囊,有些人甚至跟在了队伍后面,不是为了凑热闹,而是为了壮胆和寻找逃生之路。 唐吉似乎并没有那份闲工夫去分辨敌我,所以克劳和夏洛蒂很快便不用再躲藏,而是堂而皇之地跟着队伍走了。他们经过了许多地方,吸引了足够多的注意力,因此很快便找到了胖乔治和布莱恩船长——他们已经被年轻人的思潮冲击得七零八落。又找到了邓肯——他正在与一位暗区的厨师亲切地攀谈时事。最后,他们在围观的人群中发现了莱德、埃里克和丽莎。甚至,他们还发现了安格大人,这位西班牙外交官此时正竭力集结西班牙裔的劳工,指望能一同逃出英国人和海盗的掌控。不得不说,身为一个西班牙人,安格大人虽然与巴德老爷等人并不投缘,却做好了一个爱国者能做的一切。 “好消息,这艘船上只有五十个士兵,大部分人都被彼得上校带走了。”埃里克压低声音告诉克劳。 “那坏消息是?” “坏消息是这五十个士兵个个全副武装。你敢相信吗,这里压根就没有武器库,所有的武器都被士兵随身携带呢。”莱德回答。 “跟夏洛蒂想得一样。”克劳叹了口气。 “所以,现在你们打算怎样?” “跟着这支队伍,他们打算找科伦闹事呢。而我们,要去寻找伦敦公会的头领,为波叔报仇。” 短暂的沉默,接着,三颗心开始剧烈燃烧。 “正好!”莱德摩拳擦掌。“伦敦公会的新仇旧恨,今天可要一并算清了!” 银港公会的两个男人,此时同仇敌该,头上冒出了相同的光火。埃里克和丽莎欣慰地点了点头,一同走上与家人拥抱互勉。 “咳,你也来吧。”克劳故作轻松地说,向夏洛蒂伸出了手。 结果只换来一声意味深长的冷笑。 “该走了。”莱德得意地说着,领着丽莎大步跟上了队伍。 “兄弟……走吧。”埃里克说,为了避免尴尬,他先一步走了。 “嗯……”克劳正打算离开,夏洛蒂突然很快地抱了他一下。 “快走吧。”她说,然后跑开了。 黄昏已经过去,船外的阳光已经完全消失了,但是克劳可以肯定,他们两人的脸都很红。 公会头领的门前站满了愤怒的年轻人,他们一个个热血上涌,整齐划一地喊着抗议的口号。 “我说,为什么他们叫‘交出科伦’、‘放了安吉’,而不是‘交出安吉’、‘放了科伦’?这两个人不是一伙的吗?”胖乔治问道,自打上了这艘船,他便一直处于被疯狂刷新认知的状态。 “你不懂年轻人的心,乔治。”邓肯说,“在他们眼里,没有谁能够比肩安吉的地位。科伦那凌驾于安吉的表现力,反而会令他们感到不满。” “我真不懂!”胖乔治大声说,但是他的话瞬间被一阵喧哗淹没。房间的门开了,外面的年轻人疯狂地往里面涌去。 “总算出来了吗?”莱德狠狠地瞪着那扇快要被挤破的门框,这时克劳和夏洛蒂也赶来了。 “怎么,公会的人还躲在里面呢?”他问。 “他会被压成肉饼的。”莱德轻蔑地说,“瞧瞧这些人,一个个面红耳赤,就好像房里的人与他们有杀父之仇一样。” “科伦是自作自受,利用不成熟的心智,到头来便会是这个下场。” 可事态并不像克劳想象得那么顺利。最先涌进房间的十几个年轻人,此时又惊恐万分地往外挤,外面的人不明就里,还想一个劲往里面冲。局面僵持住了,但见那渴望出来的人脸上满是惊恐,他们大叫大嚷,每一次回头张望后都会像发疯了一样使劲捶打人墙。渐渐的,那些往里面挤的人也看出了不对劲,他们纷纷加入了撤退的队伍,在门前倒成一片,又手脚并用地四处爬走。 “不对劲。”莱德眯着眼睛,抽出一把从士兵手里夺下的短剑。 “夏洛蒂小姐,小心!”胖乔治把夏洛蒂整个护住,克劳看到他的眼中也有一丝惊恐。 “是那两个海盗,那个‘驯兽师’妮可和他的野兽!” 正说着,离门最近的一个小伙子飞了起来,正落在克劳身前,他的背上有一道长长的血痕,鲜血弥漫的躯体早已没了生气。 “哈哈,今天可真是走运啊,有这么多的可爱的面孔可以切开!你说对吗,盖伊?”驯兽师妮可穿着高跟鞋,踏着腐烂的、被血脂浸透的木板走了过来,后面则跟着她最危险的猛兽。 盖伊发出一声闷响,回应驯兽师妮可的提问,他们两个一前一后走出了房间,大斧与长鞭的利刃上沾满了鲜血。 “退后!”莱德冲女士们嚷道,然后朝妮可冲了过去,但盖伊的大斧突然就劈了过来。 毫无悬念的,莱德的剑断成了两截。他使力朝盖伊扔出半截剑,然后急往后退。 剑刃被挡开了,并在空中旋转地划出一道弧线,砍碎了墙上油灯的罩子。油灯进了风,火光开始疯狂跳动,在猛兽盖伊的铁甲面具上显映着可怕的光芒。 “你们在做什么,不要跑,快上,扳到他!” 唐吉扯着嗓子嘶吼,企图集结亲卫队的人,并身先士卒,英勇地朝盖伊冲去——他的手中只有一把短匕首。人们惊呆了,逃跑的人、围观的人、甚至是驯兽师妮可都停下了脚步,张着大嘴注视着亲卫队队长的鲁莽行动。时间似乎慢了下来,克劳可以看清唐吉那张稚嫩的脸上每一道纹路,那上面没有丝毫的畏惧,只有向死而生的执着和对偶像女神的忠贞与热诚。 然后,毫无悬念的,猛兽盖伊粉碎了这股执着和热忱。他仅仅用了一只手,便抓实了唐吉的脖子,并将他提离了地面。唐吉疯狂地甩动双手,可那把匕首甚至都抬不到盖伊胸膛的高度。 一秒,两秒,唐吉的匕首掉到了地上,眼睛和嘴里爆出骇人的鲜血。 “队……队长!”安吉亲卫队爆发出一阵恐惧的哀嚎,他们完全失去了勇气,甚至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浑身颤抖地看着唐吉惨遭折磨。 “闪开!”埃里克和胖乔治齐叫着推开了阻挡的人群,用尽全力撞上了盖伊的身体,把这头壮实的怪兽撞进了房间。莱德趁机拉走落地的唐吉,把他交给了吓呆了的亲卫队员们。 “还不快滚,快!”他吼道,成功令小伙子们恢复了知觉。他们拽上唐吉,毫不回头地往外跑去,远离了猛兽盖伊,远离了科伦大人,远离了他们心心念念的女神安吉。 但是坏蛋并没有那么容易被制服,胖乔治和埃里克赶忙站起身来,提防地望向破碎的房门,在门里面,猛兽盖伊也站起来了。 啪的一声,长鞭劈裂空气,妮可的九尾猫张牙舞爪,利刃向埃里克袭来。克劳慌忙将他拉倒,这才躲过了残酷的一击。而幸运的事发生了,纵使海神号拥有最高规格的走廊,却依然不容长鞭发挥威力。九尾猫的利刃劈进了墙壁,掀掉了半块木板,却也将鞭头卡在了墙里,再也拔不出来。 胖乔治没有犹豫,抡起拳头便朝妮可打去,后者机敏地闪身躲过了袭击。 “可以嘛!”她恐吓地大叫,并从地上捡起了唐吉的匕首。 克劳正待起身,突然感觉脑上生风,他警觉地旁边一滚,正好避过了盖伊的斧头。那斧子劈在克劳刚才待着的地方,在地板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这怪物是什么东西?”他难以置信地嚷道,并意识到,这里没有人能与盖伊匹敌。 与柔软的九尾猫不同,盖伊的斧子即使嵌入墙里或地下,也能靠蛮力破除障碍。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在盖伊取斧子的短暂间隙撒腿逃跑。 “听着。”他冷静地说,“我们现在必须逃跑……离开这个家伙,在这狭窄的地方,我们不可能战胜他!” “我同意。”莱德说,一边护着丽莎慢慢后退。 但是夏洛蒂却站前了一步。 “怎么,银港公会的男子汉们就这点志气?”她半是恼怒,半是得意地说道。顷刻间,一只袖珍手枪从她袖口滑出,她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细小的圆弹向着盖伊那无神的眼睛冲去,但猛兽的反应何其敏锐,他猛地闪身,子弹偏离了眼窝,打在铁甲面具上,在留下一道粗糙的凹槽后又弹飞了出去。 克劳他们爆出一阵遗憾的叹息,但夏洛蒂的子弹还不甘结束它的旅程,它从盖伊的面具上蹦开,直往那破了灯罩子里的油灯冲去,将灯台和跳动的火苗击落在地。 莫林为了排场而加设的油灯走廊,被证明不仅华而不实,并且存在严重的火灾隐患。 火苗与油在落地的瞬间便爆裂开来,连带着周围的地板、墙壁一起剧烈地燃烧起来。 “噢,糟糕!”妮可狂怒地说。话音未落,盖伊突然爆出一声嘶吼,他的瞳孔放大了,双手丢了巨斧,开始疯狂地在铁甲面具上抓挠,凄烈的恐惧从面具后面渗出,将在场的所有人笼罩其中——猛兽盖伊丧失了战意,他恐慌地推开包围的人群,夺路而逃。 “盖伊,盖伊!”妮可吼叫着,也顾不上收拾克劳等人,追着盖伊去了。 片刻,其他人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 “不……不能让他跑了!”夏洛蒂说,“不能让猛兽盖伊这个人间灾难安然离开!” 所有人都很害怕,却也都同意夏洛蒂的话。胖乔治和邓肯赶忙扑灭了火焰,清出了一条道路。 夏洛蒂又对莱德和丽莎说:“先生,小姐。恐怕我们必须分头行动了。” “抱歉……”莱德咬着牙说,“但是我在这里还有一笔账要算。” “我知道。”夏洛蒂说,又面向了克劳。“克劳,去面对科伦,面对伦敦公会,那是你们的宿命。” 克劳严肃地点了点头,埃里克则摩拳擦掌。 莱德对丽莎说:“你跟她去吧,发挥你的本事。” 丽莎对夏洛蒂说:“小姐,请让我跟你去吧,猛兽盖伊和驯兽师妮可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我可以帮上忙。” “待会见。”克劳略带轻松地说。 “你可别死了。”夏洛蒂回应。 “我不会。”克劳马上说,气氛变得微妙而拖沓了起来。 “他不会死的。”邓肯拉过了夏洛蒂,“顶多缺胳膊少腿,那样也不一定会死,是吧。” “……” 夏洛蒂等人走了,他们迈过狼藉的走廊,消失在拐角处。 “那么,我们走吧。”莱德严肃地说。 “对,结束这一切,为了波叔……为了银港公会……” 三人振作精神,一前一后,迈入了那罪恶的、充满血腥味的房间。 第231章 来自银港的阴谋 克劳之前在维特处得知,伦敦公会的势力远远超出常人的想象,它就像阴影中的日不落帝国,在见不得光的街角巷尾操控大局。事实上,波叔在世时也时不时会给他们讲述这些事情,只是过去的他们太过安逸,没有把这些关系到生死的至理名言太当回事。眼下,银港公会的首领就在面前的房间里,如同暗影帝国所具备的位格一般,莫林将其房间设置在暗区。 对于克劳、莱德和埃里克来说,这是一件饱含复杂感情的事情。一方面,他们终于得以直面杀死波叔的幕后黑手,得以一雪前耻,让伦敦公会付出血的代价。可另一方面,他们发现自己即使到了现在,依然对伦敦公会一无所知。因此,前方的这位头领,之于伦敦公会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毋庸置疑的是,他正是领导着公会在巴哈马地区活动的话事人,是梅森、皮索等人的领导,亲卫队的步伐证明了这一点,可除此之外呢?他到底是谁?有多大的能量?难道仅仅只是一个人的调度,便将银港搞得天翻地覆?那么,完整的伦敦公会到底是怎样的宏大?这个乞丐帝国之于世界究竟意味着什么? 房间纵深很深,光线昏暗,只有在最深处的墙上挂有一盏光线微弱的灯。银港三人组慢慢地前进,摸索着跨过四个人——或许只有三个人——的残躯,朝着灯光走去。 他们很快便听到了动静。灯光下逐渐显现一张吊床的轮廓,一个人躺在那里,断断续续地发出模糊的呻吟,另一个影子坐在床边,正在照料躺着的人。 “终于找来了,可花了不少时间,嗯?”那个人说着,把一种绿色的粘稠药物涂抹在病人的脸上——借着那微弱的火苗,三人组看清了病人的长相,这个受苦的罪人正是内阁大臣科伦,而照顾他的人却依然从容不迫。 “抱歉让你久等了。”莱德冷冷地对那个坐着的背影说,“我保证,这一切会很快结束。” 他上前一步,紧握的两只拳头发出咯咯的响声。 “你总是这么心急,莱德。”那人对逼近的危险视若无睹,甚至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绿色的药膏缓慢涂抹,那动作是如此熟练,如此熟悉。顿时,犹如遭雷劈了一般,莱德僵住了。 “噢,还有你,克劳。我以为像你这么聪明的人,会想方设法置身事外……看来我们都错了,是吧?孩子总会成长,而长辈除了见证,似乎也无可奈何……” 克劳意识到了情况的不对劲,他走近那个背影,眯起眼睛仔细辨别。 “你是谁?”埃里克大声质问,但克劳知道,他们三人都已经意识到了答案。 “不可能!”克劳低声说,“你已经死了,我亲眼看见的!” “你所看见的只是一个场景,而场景即可被定义,也可以被演绎。”那人把最后一种药材涂在病人耳朵旁边,又在盆里洗净了水,这才站起身来,缓缓转过脸来。 “好久不见,莱德、克劳、埃里克。”波德里克和缓地说道。 克劳曾一度认为,银港与伦敦公会的恩怨将要在今夜了结。这笔恩怨包含了太多的阴谋阳谋,其中最大的一笔血债当属波叔的死亡。 当亨利·巴斯克的炮火轰炸了波叔所在区域的时候,场面一度相当混乱,可是克劳却看得万分真切,杀死波叔的手段干净利落,一刀透心凉。 那么眼前这个波叔又是怎么回事? “我在炮火中活下来了,虽然那完全是计划之外的变故,但我好歹还是活下来了。”波叔缓缓地说,似乎每一个字都经过精心的斟酌和排演。 “接着,我按照计划死去,并逐渐放出部分真相,即我被伦敦公会刺杀的传言……” “等等!”莱德大声打断他,“你是说……你是说你根本没有死,这一切都只是演戏,是假的?” 波叔点了点头,眼中有光芒在跳动。 “我并不指望你能理解……你太年轻,太冲动,你们都是这样……” “我们为你赴汤蹈火!我们可以为你去死!我们之所以在这里……都是为了替你报仇雪恨!”莱德嘶吼道。 “我知道,正因为如此,我才必须消失……银港本应以更加稳妥的方式并入伦敦公会,只是我们的阻力太大……” “你把银港出卖给伦敦公会?你出卖我们?”克劳不敢相信地问道。 “我从来就没有背叛银港公会。”波叔深沉地说。 “是啊是啊,那个梅森也是这么说的,他是跟你一伙的吧。”克劳讽刺地说。 “我需要一个解释。”莱德喘着气说,“波叔,你必须解释清楚!” 一阵沉默,波叔打量着莱德坚毅的脸,似乎是在考虑他的提议。 “好吧。”他轻声说,并指了指附近的两张椅子。 “请坐吧,这不会是个很短的故事。” 克劳和莱德相视无言,默默搬过椅子坐下,等着波叔开口。波叔没有坐下,他又回头检查了一下病人——科伦大人的状况,然后开始在吊床边踱步。 “我……不是一个好领袖。”他的开场白很直接。 “自接手银港公会至今,已经三十年了,在这些年里,我尝试了许多办法,指望所有人都能脱离苦海,远离威胁——绝非伦敦公会,而是贫困、饥饿与疾病的威胁。” “你已经做到了,你介入了牙买加的政治,帮公会争取到了银港建筑承包的资格,还开拓了救济粥的份额!可你为什么还要背叛这一切?”莱德忍不住质问。 波叔苦笑地摇了摇头。“我以为我做到了,莱德,我以为。但实际上,我们不可能永远解决生活的问题。公会的初衷,是为穷苦的人提供一个家园,在这里,人人互相帮助,团结友爱。但是连年的战争带来了太多的穷人和孤儿,公会的压力也与日俱增。终有一天,银港再也没有足够的救济粥来喂饱所有人,也不可能找到足够多的工作令成员安身。” 克劳想起了以前无数个忍饥挨饿的日夜,那时候他把分配的食物让给了年幼安妮和耶米尔,自己则练就了坑蒙拐骗的功夫去分富贵人家的残羹剩饭……而与克劳相似的是,越来越多的人在街头无所事事,他们没有工作,除了惹是生非和把自己灌醉——常常是两者皆有——之外一无是处,他们给银港带来了治安隐患,也给公会带来了生存压力。 “你们应该可以理解,可以感同身受。”波叔继续说,“更为甚者,旨在为穷人安身立命的银港公会,到头来却形成了自己内部的丑恶阶级……长老们心安理得地住在上城区,而穷人们却只能龟缩在码头和种植园,为了一口难吃的生计拼尽全力,你说,这就是所谓的公会,所谓的家园吗?” “情况在改善,不是吗?”莱德激动地说,“我看过那些账目,还有所有与官僚、商家的往来记录。银港公会已经取得了经营许可,银港种植园劳务、码头搬运、还有建筑工程……这些难道还不足以养活银港的穷人?” 波叔摇了摇头。 “你很用心,莱德,但还不够成熟。银港公会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才换取了那些所谓的经营许可,其中甚至包括一些见不得人的奴隶贸易……撇去这些不谈,我们还面临着同行的挤压,试想,一群衣不裹体、食不果腹的人,又怎么去同专业人士竞争?我们只能压低报价,才可换得一片井中的天地,但那又回到了原点——我们依然无法养活许多人。”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么,就还有另一个办法,即是颠覆公会内部已然形成的阶级,抹去让所有人吃饱的幻象,而把目标定在让所有人都饿不死的程度……长老们自然是反对的,有些人是出于私心,有些人则害怕过快的改变会终结所有人的未来。” “但是情况的确在改变!”克劳说,“新的规定要求我们将收获平分,优先让老幼获得好的生活条件,这不正是你所说的,让所有人能活下去的道路吗?” 波叔意味深长地看了克劳一眼,克劳豁然明白了。 “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是吗?”克劳阴沉地说,“你根本不指望这些措施能改变我们的窘境,就像……” “就像你认为的一样,克劳。是的,要求所有人都无私奉献是不现实的,收获平分绝非长久之计,它最终只会产生两种人:懒惰混吃的懒鬼,和火气冲天的暴徒。你必须承认,仅凭美好的愿景是无法拯救所有人的,我们必须找到正确的门道,必须要成为这个肮脏世界的一份子,而非清白地独立于其外。” “所以,你就找上伦敦公会,是吗?黑白通吃的伦敦公会,正好就是你所要的门道?” “没错。伦敦公会就是我所能得出的最好的答案。” “可你为什么不信任我们,告诉我们,说服我们?”莱德急问。 波叔睁大眼睛打量了一下莱德,轻轻地笑出了声。 “恰恰相反。莱德,我正是因为太了解你,太相信你,所以才没有告诉你。我根本不指望你会给伦敦公会一个机会……或者说给银港公会一个机会,去接受伦敦的橄榄枝。” “你说什么……” “银港公会。”波叔大声说,打断了莱德的质问,“本身就源自伦敦,就像这太阳光辉下的所有穷人兄弟会一样。但是我们与伦敦结下了数十年的梁子,却不像其他地方那样可以轻易化解。伦敦公会黑白通知,曾经利用阴险的伎俩对付过我们银港,他们趁着罗亚尔港的地震,不断地往银港遣送难民,并将歹徒混入其中……许多人在那次事故中逝世,你的父母便在其中。” 莱德没有说话,他当然知道这件事,并且——正如波叔所说——他不可能原谅伦敦公会的所作所为。 “长老们大多与你一样,他们声称宁愿饿死——就好像挨饿的是他们似的——也不愿意向伦敦公会低头,至少一开始是这样。我稍加试探,便发现他们的意志并不坚定。他们并不反对在伦敦的强权之下苟且,他们需要的,只是保全自己的地位,还有一个体面的台阶。” “这很好办。我担下了反抗伦敦的角色,成为了一面旗帜,解放了其他的长老们。伦敦公会知道我的计划,他们甚至派了最重要的头领梅森来帮助我,我们一边吸收着反对的声音,一边劝说长老们放弃抵抗,有时还会做一些激进的行动来引发争议……事情非常成功,不到半年,长老们便在私下达成了协议,同意银港公会并入伦敦。” “接着,就是对你这个旗帜的处理了。”克劳冷冷地说,“你完成了使命,一边扛着反抗伦敦的大旗,一边却昏招尽出,让人觉得‘波叔老糊涂了’,这样一来,老糊涂所反对的伦敦公会反倒成了理智的出路。” 波叔闭上了眼睛,似乎是在酝酿感情。 “但我也有失误,重大的失误。”他说,“最致命的一点便是被亨利·巴斯克钻了空子,这导致那本该由梅森完成的事变成了一桩悬案。” “你想让梅森杀了你?”克劳不敢相信地问。 “我吸纳了所有反抗的声音,所以必须要在适当的时候死去。梅森是伦敦公会派来的使者,又被我栽培成为银港的智囊,他充满智慧,又极富声望。由他出马,完全可以消除任何与伦敦为敌的念头——唯有一点,刚来到银港半年的他并没有资质成为下一任领袖,我看中的,另有其人,而这才是亨利对我最大的伤害。” 他说着,悲哀地朝克劳看了看。 “你打算让我……领导银港公会,然后加入伦敦公会?你觉得这可能吗?”克劳气得直发抖,波叔的话就像鞭子一样抽打他的自尊,这比最恶毒的辱骂更令他痛心疾首。 “你是最适合的人,比莱德更适合。”波叔说,并避免去看莱德的眼睛。“你足够理智,懂得取舍,知道怎样权衡生存与尊严。这一切都是莱德所不具备的品质……抱歉,但是我的确希望是你在领导银港公会,但是我没有想到,你竟然会被卷入这档子荒唐事,甚至亲眼目睹了我的死亡……我相信,在那一刻,银港公会失去了一个好的领袖……” “于是我接手了,作为备品,是吗?”莱德冷冷地问道。 “并非备品。我的去世会留下一个空隙,而你将作为缓冲,消化这炙手可热的空隙。你的领导会缓慢地动摇银港的根基。当时机来临时,梅森和长老们便会出面,让你下台。对不起……” 又是一阵沉默,这次,无论是克劳还是莱德,都被深深地伤害,也被彻底惹怒了。 “……在袭击过后,克劳失踪了,长老们失去了本该扶持的人,完全乱了分寸……他们不敢承担背叛银港的责任,又怯于与伦敦为敌,故而使局势恶化……这一切早已超出了常人所能掌控的程度,只能怪我——当时我受了重伤,而梅森则在尽力对我实施救治。当我总算恢复了意识,被迫转到幕后时,所有事情似乎已经积重难返了。” “伦敦公会勃然大怒,他们觉得遭到了背叛,要求除掉你,莱德,并重新选出真正的领袖。我不同意,尽力阻止,但还是无法保证万无一失……长老们都有自己的爪牙,胆小的他们接受了伦敦公会的指令,让布鲁把毒酒送到你手。好在梅森及时制止,你才侥幸活了下来。” “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们咯?你和梅森?”莱德冷笑着说。但是波叔摇了摇头。 “我没有处理好长老会的事,致使你和你的朋友刀剑相向,但是现在你知道了真相,也许会宽恕他的行为,他只是在忠实地执行长老的命令。” “布鲁已经死了!”莱德吼道,“为了你们的博弈,为了你们的肮脏勾当,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了!” “我很抱歉,莱德。”波叔摇了摇头,但是莱德粗暴地打断了他。 “你利用了我!”他指着波叔说,“你利用了克劳,利用了布鲁,你利用了我们所有人!” “只为了能让银港公会存在下去,而不至于落到四分五裂的下场。至于你们呢?你们本该安心地过着平静的日子,满足于温饱,互相救济扶持,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成为这个人或那个人的棋子,绝对不该这样!” 莱德气急败坏,正要发作,克劳拦住了他。他此时也被气得够呛,但仍按下心中的怒火,瞪着眼前这位无奈的、狡猾的、复杂的老人。 “那么你又是谁的棋子呢,波叔?你该解释一下现在的事情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是否知道伦敦公会要消灭我们,包括耶米尔和安妮,那两个你最喜欢的孩子?” 他没有等待回答,而是进一步发话。 “你当然知道,可你已经无法回头,于是选择了助纣为虐。你为敌人开路,碾碎你的亲人、孩子们。你已经失格了,波叔。并不是作为银港或什么狗屁地方的头领,而是作为一个父亲、一个亲人、一个家长,你彻彻底底失格了!” 倾泻完心里的怒火,克劳彻底陷入了沉默。他顿时感到天旋地转,几乎要晕倒过去。原来那些引以为箴言的信条,竟然在顷刻间被他敬爱的导师亲手毁灭,这令克劳感到无法言喻的痛苦,甚至开始怀疑世界的真伪。而莱德呢,他最与波叔亲近,此时的怒火要比克劳更为猛烈,所感受到的痛苦和冲击也更胜一筹。两个银港公会的骨干都失去了战斗的意义与勇气,一时间竟不知道何去何从。 “振作起来!”埃里克突然大吼道。二人反射般地站直了,愤怒地瞪着他们的同伴。 “波叔平常是怎么教导你的?难道是遇到点挫折,就束手待毙吗?” “波叔已经死了,死在了他自己卑劣的阴谋里!”莱德绝望地说。 “是啊,可是他的教诲,他的道理却不曾死去,而是在这里!”埃里克拍着自己的胸膛,无愧地看着克劳、莱德,还有波叔。” “……是嘛,原来我是这么教导你们的……”波叔颤巍巍地说。“我们终究是不同的人,纵使身在一处,却难免走上殊途……难道你们永远跟在我这个老头后面,看我披荆斩棘,才肯大胆前进吗?” “你在说什么啊?”莱德愤怒地嚷道,“你只是科伦的走狗,银港的叛徒,你竟还有脸在这里大放厥词?” “好啊,莱德,很好!但是徒有气势可吓不倒我!你觉得我背叛了银港公会,而我则认为是我拯救了银港公会。这就是我们的殊途,只有实力能证明谁对谁错!”波叔说着,眼神也变得凌厉了起来。克劳熟悉这种目光,那是很久以前,波叔在给他们讲述过去的艰难岁月时,所流露的目光。 “是嘛,你现在终于想通了,老头?你恐怕很后悔没有早早把我毒死了吧!” “不用激我,莱德,注意你的脚!”波叔突然大喝。 一声巨响在莱德脚边炸开了,他们赶忙跳开,却发现自己已被浓雾笼罩。 “咳,这是烟雾弹,一定是耶米尔的杰作!”莱德愤怒地大吼,一边挥动拳头殴打周围的烟雾。 “他竟搞这些奇怪的东西?还被敌人弄到手了?”埃里克也恼火地嚷道。 “你的这位好兄弟,现在可是亨利·巴斯克的小红人,兴许是那群海盗落下的东西,被波叔弄到手了……” 他们背靠着背,又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慢慢等烟雾消散。等到他们能看清东西时,波叔和科伦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跑哪儿去了?”莱德急切地寻找的波叔,但是埃里克拉住了他。 “算了吧,莱德。” “这可不能算了!”莱德扬起了眉毛。 “算了,我累了!”克劳大声说,破天荒的,莱德没有反对。 “我说,咱们可真是丢人现眼到家了。”埃里克摸着头,百感交集地说。莱德拍了拍他的肩膀,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 “我们来到这世界的尽头,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也许波叔说得对,我们并不该掺和进这些复杂的江湖恩怨,学什么侠盗英雄去报仇。我们应该认识到,平静而满足温饱地过日子才是好的归宿。” 莱德没有说话,而是仔细地听着埃里克的每一句话。波叔的背叛对于三人来说是属于在意识层面的毁灭。此时烟雾渐散,光线重新照亮房间,他们反而更觉迷茫,不知何去何从。 “总之,先离开这里吧。”莱德说着,厌恶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和血液。“我还得告诉丽莎这个事实呢。” 莱德不再试图追踪波叔,实在令克劳松了口气,他这时才感到这位“备用的接班人”也有着非凡的魄力。三人很快便离开了房间,一边咀嚼真相带来的冲击,一边没入阴暗而嘈杂的走廊之中。 第232章 再战女海盗 “罗伯特先生,等等!”阿尔弗雷德大吼着,快步跑在嘈杂的走廊上。这里的人们惊慌失措,毫无组织地四散奔逃。阿尔一开始怀疑是亨利·巴斯克散布的致幻粉尘所引发的骚乱,可他很快便看到了暴露的源头:墙上有一个大洞,就像被巨兽用牙齿撕开的口子,洞口参差不齐,木头渣子不断地掉落……而在洞外,炮声响彻山峦与海面,把漆黑的夜空变得闪烁诡异。 海神号正在遭受到了来自海上的袭击。 这显然大大出乎船员们意料,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下人小丑,他们从不认为此行会存在危险,更不相信有人胆敢袭击这艘代表着帝国颜面的海上堡垒。 通道里乱做了一团,但阿尔很快便理清了思路。袭击海神号的应该不是亨利,他的全部身家都在这艘船上,此般以身犯险,必定是为了寻找其志在必得之物,那东西——或那人一定就在海神号上,而贸然从外面进攻或许会破坏他的计划。 当然,袭击也不会是马龙·波迪尔发起的,他刚刚拿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特赦令,犯不着再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况且他本人,还有国会的代表梅纳德上尉都还在船上呢。 有可能是老阿巴贡,虽然他的儿子杰尼还在船上,但从杰尼迷幻时吐露的话来看,这父慈子孝的二人两勾心斗角的程度甚至比对外人还激烈。 当然,也有可能是卢克卿,他安全地待在岸上,苦等科伦的答复不到,便下令攻击了海神号,至于他的使者梅纳德和马龙,他也许不会太惦记。反正,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可以供新任内阁大臣来选择和驱使。 “罗伯特先生,谢谢你的招待,我可真是大开眼界了!”阿尔怨恨地大声嚷道,吓坏了两个乱窜的小伙子。他拨开挡路的人群,像蛇一般快速穿行向前,总算是挤出了走廊,进入了一个大房间。 这是一个仓库——非比底舱的冷冻库,这里主要存放腌制好的肉类和酒水,以供寻常的水手和船员食用。房间里挂满了腌肉,而没有挂肉的地方则露出了危险的挂钩。房间的过道很窄,似乎所有能被称为空间的地方都摆放着箱子与水桶。但房间里依旧人来人往,罗伯特先生站在房间中央唯一的空地上,他跌跌撞撞,就像喝醉了酒一般。阿尔赶忙冲过去,旁边却突然闪出个人来,阿尔撒不住脚,与那人撞了个满怀。 一声咒骂,接着是沉默,最后是带着打量的碎碎念。阿尔记得这个声音,他用不着等对方发难,便主动拉开了距离。 “小子,我记得你!”女海盗瑞德说着,阴险地笑了起来。“嘿,安!快来瞧瞧这是谁。” “怎么了,玛丽,你找到他们了吗?噢!” 就像一阵风拂过,女海盗安妮·波尼突然出现在阿尔的身后,她一只细长却结实的手自然而然地带上了房间的门,然后夸张地逼近阿尔,用恶毒的眼神舔舐他的脸庞和脖子。 “这是之前那个臭小子?”她问。 “正是他,正是他!”女海盗玛丽·瑞德激动地说,腰间的鞭子随她剧烈地起伏着。 “噢,妮可会很开心的!”安妮·波尼说,“她一直盼着要解决这小子呢!” “那么怎么办,要把他留给妮可吗?” 两个女海盗的神情,就像要好的闺蜜们在讨论要不要把蛋糕留给另一个闺蜜。 接着,就像心有灵犀一样,她们同时绽放出残酷的笑容,然后眼光急转,直勾勾地盯着阿尔弗雷德。 “当然不要。”她们说。 阿尔紧张地后退了两步。他一点也不愿意想起那次对阵女海盗时的惨痛经历,但是那段经历确实有助于他应对现在的情况,比如…… 风声烁动,阿尔早有准备。他往旁边一闪,玛丽的鞭子打在了他刚才的位置,她拖动长鞭,鞭剑在地板上留下了九道浅浅的划痕。 “哟,波尼。这小子有长进了。” “小心点,瑞德,可别轻敌了。” 阿尔咽了口唾液,绷紧十二分神经瞪着两个女海盗。而对方同样瞪起凶残嗜血的眼睛,场面一度十分压抑,双方似乎欠缺开启冲突的契机。 接着,契机来了。随着一声巨响,海神号又被炮弹击中了。房间的墙壁破开了一个口子,形状与走廊上的一样。炮声、海风与咸咸的水分通通挤进洞口,把这间屋子变成了一片残缺不全的样子。 女海盗们果断发起了冲击。 先是一支飞刀,紧接着是长距离的鞭击。 阿尔侧过身,用一个十分难看的姿势勉强躲过了攻击,他站定脚跟,暗自庆幸与路德和文森特的训练产生了效果。 两个女海盗却只是微微有些吃惊,接着便对阿尔闪身的动作说三道四、评头论足起来。 “你们打架的时候都是这么啰嗦吗?”阿尔涨红了脸,气恼地嚷道。同时,他眼光扫视整个房间,企图能找到什么能协助他的东西。 “哟,臭小子急了。要不是他总是这么火气冲冲的,也许咱们还能交个朋友呢。” “嗯?安妮,你喜欢这种类型的?哎哟!” 玛丽被一根黄铜烛台击中了面颊,那是阿尔刚刚从墙上拽下来的。女海盗发出一声可怕的哀嚎,而阿尔则惋惜那烛台的尖刺没有转到正面的位置。 安妮一个健步越到他面前,腰间双刀出鞘,照着阿尔的脖颈和胸膛横劈。阿尔赶紧后撤并下移,无奈因地滑而摔倒在地。短刀在墙壁上留下了两道划痕,阿尔趁机连滚带爬,顺着墙边快速移动,指望以此甩掉海盗。 接着,带刃的皮鞭劈裂了空气,击在他身前两小步的地方。玛丽的脸上留下了一个难看的血印,她气急败坏,急忙收回鞭子,又朝阿尔的头打去。 阿尔被两个女海盗打得狼狈逃窜,他知道自己不能任由局面持续下去,于是一个滑步绕过玛丽,奋力朝罗伯特狂奔。 “罗伯特先生,还有你幻境里的那个混蛋,我可指望你们了!” 他孤注一掷,将周边可以够到的东西都扳倒在地,然后朝着罗伯特身边的空隙冲去。罗伯特眼神空洞,直到阿尔接近才反应过来。 “阿尔少爷,当心!” “真是拖后腿的后生,看我来对付这些海盗!” 他说了两句话,然后拔出手杖中的利剑,向追来的玛丽刺去。玛丽没有想到这疯疯癫癫的老头会突然发难,她来不及躲闪,手臂被刺了一个洞,痛苦地倒在一边。罗伯特收回步伐,警惕地瞪着已经近身的波尼。 “啊!”安妮·波尼尖叫一声,朝罗伯特袭来,罗伯特举剑招架,但细长的杖剑难以抵挡波尼势大力沉的双刀,格挡之际,那剑身朝着罗伯特的方向弯成了一个危险的角度。 阿尔眼疾手快,抄起一旁沉重的碎木块朝安妮扔去,后者忙于闪避,暂时撤去了短剑。三个人拉开了距离,安妮趁机扶起玛丽,将她移到后边的残物堆靠着休息。玛丽受了伤,但很快便镇定了下来,她的手臂一直在流血,安妮扯下袖子替她简单地包了包。 “我需要武器,罗伯特先生。”阿尔焦急地说。 “不行,不能给他!”罗伯特说。 “你闭嘴!”罗伯特又说,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抛给了阿尔弗雷德。 “上船之前我就藏好了,莫林的那群娃娃兵居然没有搜我的身。” “太棒了!”阿尔接过匕首——用了些力气,因为罗伯特似乎不情愿松手,因此抛东西的力度过大——他朝着空中挥了挥手,发现匕首正好称手。 “现在来战吧!”他自信地喊道,并开始移动身位,试图与罗伯特一同夹击女海盗们。 但是安妮并没受到挑衅,她忽然与玛丽对视了一眼,然后默契地往两边跑开。 “怎么回事?”阿尔警觉地准备迎敌,但却发现海盗的目标并非他们二人。玛丽用鞭子照着墙上一扫,把灯罩打碎,一排的烛台灯熄灭了。另一边的安妮也是如此,她双刀并进,将烛台灯一刀两断,再踩上一脚。很快,房间陷入了黑暗,唯有炮洞外面的火光给予了些许的明亮。 “臭小子,别太嚣张了!”安妮这才叫骂起来,听起来就在阿尔身后。他紧张地转过身去,却只能看到黑暗中有模糊跳动的魅影。噼里啪啦的声音传来,这是木箱被打破的声音,安妮和玛丽正在耐心地布置战场,各式各样的杂物逐渐散落到房间的各个角落。阿尔和罗伯特轻轻地移动,指望离开这黑暗的环境。 “别陷入她们的步调,我们离开这里。”罗伯特说。二人朝门口走去,可刚走到一半,脑后便风声鹤唳。 阿尔本能地往前一扑,躲过了一把飞刀。他能看见了一个晃动的身影朝他走来,便举剑相迎,正好撞上了安妮的刀锋。刀剑交错,拉开了白刃战的序幕。 女海盗安妮·波尼具备一个海盗的所有素质:喜好嘶吼、热爱推搡、擅长打翻所有能够得到的东西,这一切都令阿尔苦不堪言。与敏捷的安妮相比,他显得笨拙许多,不仅常常磕到木箱的边角,踩到脚下散乱的不知什么的货物,又在后退的时候撞上罗伯特。他很快便为此付出了代价,安妮一刀横切,正砍中阿尔的后背,好在他衣服厚实,这一击并没有伤及筋骨。 阿尔急中生智,学着女海盗的样把旁边的箱子扳倒,大箱子一落地便碎开了,里面放着的大量腌制肉块顿时挡住了交战的通路。 罗伯特趁机拉着阿尔跑,他们四处乱窜,在黑暗中难以辨识方位,门外照射进来的唯一的光线,也被杂物和肉块挡住了。 阿尔闭上眼睛,感受着心脏剧烈的动荡。他被刚才那一击惊得直冒冷汗,这种被玩弄于股掌的感觉与上一次的遭遇何其相似。 “是啊,真是太像了,简直没有长进。”上一次与女海盗的交锋历历在目,当时耶米尔的烟雾弹笼罩了整个甲板,使得所有人都丧失了视野。但是两名女海盗却视力惊人,嗜血的她们在浓烟中大杀特杀,不仅祸害了对手,还连带着砍翻了几个海盗同伙。 而现在的境地,不就跟当时一样吗?这一次阿尔还能有那么好的运气可以逃出生天吗? “阿尔少爷,她们不太对劲。”罗伯特突然说道。 “什么?”阿尔茫然地问道,心思还停留在对女海盗的可怕回忆中。 “这傻小子还没想明白呢!”另一个罗伯特嘲讽道。 “不对劲,很不对劲。难道真有人能在这么黑的地方看见东西?特别是在这挂满了肉、还堆满了箱子的房间里?” 突然,巨大的轰隆声从墙壁的口子外面传来,伴随着头上与脚下的地板不断震动——海神号开始还击了,并且是十分强力的全炮齐射。 阿尔捂住了耳朵,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玛丽与瑞德并非视力绝佳,她们不分敌我地厮杀,并非出于嗜血的疯狂,而是只能这样做罢了。 因为仅仅凭借过人的听力,是没有办法在嘈杂的战场上辨别敌我的。 “她们听见了我们的动静,从而锁定目标的。”阿尔垂手顿足,“所以,现在她们没法找到我们了,因为海神号在开炮还击,而地板又在不停震动,她们已经听不见我们了。” “我们必须利用这一点,先离开这里再说。”罗伯特说。 他们压低了身体,趁着海神号开炮的时候才移动。这一招奏效了,局势又回到了原点,一方小心自己不发出声响,一方则侧耳倾听任何动静。 阿尔越发有了自信,一旦知晓了敌人的秘密,要对症下药就不难了。他把手放在地上,在移动时抓起一把断裂的烛台。 炮火停止了,他果断地将烛台丢到了前面不远处的木头碎屑上。 顿时,两把飞刀插到了烛台支架的空隙,接着,鞭子劈裂空气,也咆哮着扑了过来,将烛台彻底地撕成了两段。 “可恶,她们不会轻易现身!”阿尔焦急地想。要想制造动静引女海盗出现恐怕很难,她们都有长距离攻击的武器,并且十分致命。 但是罗伯特并没有气馁,他学阿尔的样,捡起了一块碎木头,往另一个方向扔去。又成功地引到了一把飞刀与一记长鞭。 炮声又响起了,他们继续移动。 “小子,那女海盗不可能一直丢飞刀,她总有丢完的时候,咱们就这样引诱她攻击,不要停。”罗伯特说着,用杖剑的把柄粗鲁地捅了捅阿尔的肋骨。 “请你让好的那位罗伯特先生说话。”阿尔龇牙咧嘴地说。 但是这个提议非常有效,他们就这样等到炮声停下便投掷物品,每一次都能引出一到两把飞刀。这下,女海盗们似乎也要掂量自己出手的后果了,但事实证明,她们对自己的听觉过于自负,绝不愿意放过挑衅的声音。于是,飞刀用完的那一刻到来了,当阿尔再次扔出杂物,等来的只有鞭击,他兴奋地直起了身子。 罗伯特惊叫着扯住他的衣襟。阿尔不明就里,在倒下的时候感到额头一寒——一把飞刀划破了他的头皮,并牢牢地钉进了他身后的箱子里。阿尔坐倒在地,不停擦拭头上的鲜血。 “不要擦,用这个,把伤口按住。”罗伯特拿出一块干净的手帕递给了阿尔,另一个罗伯特则不忘出恶言嘲讽。 “瞧吧,罗伯特,这些鲁莽的后生根本就只会拖后腿,连一点诡计都看不出来!你再跟他们鬼混,早晚要送命的。” “你给我闭嘴!”罗伯特闭上眼睛,吃力地大吼。 “听啊,安,他们内讧了。”玛丽的声音不知从哪儿幽幽地传来。 “罗伯特先生。”阿尔心急如焚,他既担心此时的处境,也担心罗伯特的精神状态。便拉着罗伯特重新退回腌肉和杂物之中,至少在那里躲避鞭剑的攻击要容易得多。 “阿尔少爷,我很抱歉,瞧瞧我现在这模样……”罗伯特抱着头,就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战战兢兢。 “啊,不要在这时候反省啊!而且该道歉的不是我吗?”阿尔紧张地说。但他在心里早已将罗伯特之前的冷漠行径——他自己想象出来的冷漠行径——全都忘了个干净,此时的罗伯特虽然就像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挤在一个身体里,但他仍然兼具了机智与勇气,并且再一次拯救了阿尔的性命。 炮声又响了起来,阿尔也想好了要说的话。 “放心吧,罗伯特先生,你很好。”他说,“你先歇一歇,看我怎么对付她们。” 他站了起来,等待着炮声停止,把木块再一次抛掷了出去。 毫无悬念,鞭剑闻声而至,但它这一次并没有收回到主人手里——阿尔在逃窜时便注意放置杂物,他将两个箱子靠近,却留有一点缝隙,玛丽的鞭子便是劈进了缝隙,卡进了木块之间,带钩的鞭剑在回收时遇到了麻烦,虽然两个箱子并不是很重的物体,但若要使动鞭子让它们移动,却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安,不对劲,他抓住了我的鞭子!”玛丽大喊道,暴露了她的位置。阿尔勇敢地冲进黑暗,朝着发声的地方猛地一挥剑。 一声惨叫。玛丽再一次负伤,并且这一次显然伤的不轻,她丢了鞭子,倒在地上不住呻吟。安妮也叫了一声,顿时忘记了轻盈的脚步,开始狂躁地朝这边跑来。 阿尔站定脚步,静静等待着安妮现身,她在脚步声逼近时挥出一剑。却被安妮架住了。 “你死定了,小子!”安妮的黑暗双眸可怖,浑身散发着浓浓的杀意,即使在这一片漆黑中也难以忽视。 但罗伯特强振精神跟了上来,与阿尔双战安妮。安妮挥动双刀,在气势上丝毫不落下风。 阿尔奋力架开安妮·波尼的一记猛攻,罗伯特趁机刺出杖剑,又被她用单刀格开,另一把刀则照着阿尔的脑门劈去,阿尔赶忙躲开。 双方你来我往,缠斗了十个回合,各自都是险象环生。阿尔知道海盗的猛攻不可能持续太久,现在拼的是耐力,而气势将决定命运。 果然,灵巧是安妮的绝招,但是玛丽的哀号扰乱了她的心思,使她无法沉着迎敌,她的刀法渐渐失去了力道,罗伯特挥动杖剑,正打在她小腿上,将这穷凶极恶的女海盗打倒在地。 “不许动!”阿尔抢上前,用剑顶住安妮的脖子,但是这止不住安妮大声地呼叫。 “玛丽,玛丽!你没事吧?玛丽!” “她没事,只是晕过去了。”罗伯特警惕地说道。“没有伤及要害,但流了不少血……所以现在,你最好聪明些,老实交代问题!” 第233章 绝望的野兽 “快,快帮她!”安妮·波尼惊恐地吼道,这位与银港公会的小女孩同名的女海盗,如今却心系女伴的安危,而不顾及自己的处境。 阿尔弗雷德一点也不想帮助受伤的女海盗玛丽·瑞德,这就像羊羔帮助狮子,小兔帮助毒蛇一样荒谬。但是罗伯特却有其他的打算,他一边帮着玛丽止血,一边询问安妮。 “你们是跟驯兽师妮可一起上船的吗?你们现在是科伦大人的手下?” 安妮没有心思和老先生交谈,便不耐烦地回答是或不是,二人一问一答,罗伯特很快便把海盗的情况摸清楚了。 原来,驯兽师妮可、花棉布杰克等人听信了蛇皮巴菲德的游说,计划篡权马龙,在失败后便仓皇出逃。他们几经转折,经蛇皮的引荐,加入到科伦的麾下。 “加入科伦麾下?我刚才见到了妮可,他连科伦是谁都不清楚。” “是啊,我们实际上是在帮那个狗腿子莫林干脏活,并没有什么机会面见大人物,不是吗?”安妮心不在焉地说。 “你们干了什么脏活?” “最近的?最近我们干掉了那些看鸟笼的人……” “看守鸟笼?” “莫林说过要妮可想办法断了伦敦公会的情报网……但是妮可没有太多的办法,对吧?于是我们只能干掉了鸟笼的守卫,放走了所有的幼鸟,还把鸟笼烧成了灰,鸟儿没了停靠的地方,便只能带着信件无功而返了,回到各个写信的人手上。” “是的……是的……”罗伯特重复道,“他们是靠飞鸟来传递情报的!这一切就说得通了,为什么海神号的人自上岛以后便通讯困难,为什么回防的命令需由梅森亲自传达……因为莫林的狭隘野心掐断了他们彼此联络的通讯网,这座岛的鸟笼被毁,那么科伦便无法向各路人马下达命令,而彼得上校等人也无法寄送信件报告情况……这正是莫林想要的,公会的工作办砸了,他又可以独占科伦大人的芳心了。” “但是……”阿尔忍不住插话道,“但是,他难道一点也不担心科伦的大计失败吗?” “阿尔少爷,永远不要低估一个人的短视,也不要低估其短视下的野心。我怀疑莫林根本就不关心科伦是否能赢到最后,他无法想象那种大厦将倾的后果,哪怕这关系到他主子的政治生涯,他也并不在乎。” “你是说……在见识到科伦的行动后,国会的大人们会剥夺他内阁大臣的权力?” 罗伯特摇了摇头。 “他们已经在发力了,阿尔少爷,看看这个吧。”他递来一张烧焦的传单,上面的字还隐约可见,是一些针对科伦勾结罪犯的指控。 “这是从那里来的。”罗伯特指了指墙上的破洞。“看来卢克卿也知道攻心为上啊,炮弹是裹着传单打过来的,海神号的士兵们会陷于恐慌之中,那远在地球另一端的伦敦是什么场面也就可想而知了。” “内阁大臣科伦声名扫地……” “是的,肯定是这样。”罗伯特轻轻地说,又转而面对安妮·波尼。“谢谢你提供的情报,小姐,我没有功夫逮捕你,或劝你好自为之。但我要求你立刻离开海神号,永远不要与科伦为伍,不然我和阿尔少爷会取了你们性命。” 安妮张大了嘴,看着罗伯特发布恐怖的宣言,“好的……”她说道。 “我要你起誓。” “我发誓离开,再不与科伦为伍,不与你们为敌。” “哼,海盗的誓言一文不值,但是好吧,我们总算达成了协议。请照顾好这位小姐吧,她会康复的。” 安妮点了点头,背起昏迷的玛丽,慢慢朝亮光的大门走去。 “罗伯特先生,为什么要放了她们?她们一定还会行恶的。”阿尔不解地问。罗伯特叹了口气。 “阿尔少爷,我何尝不想了结她们呢,但一者我一向认为人的命运是神秘莫测之物,就像这两个女海盗,她们杀人无数,罪该万死,但确实妨碍了科伦的计划,所以到底留不留她们的命好呢?我选择留下。” 阿尔直白地摇了摇头,表示不同意这一观点。罗伯特微微笑了笑。 “二者,你脑袋上的刀伤可不比女海盗的伤轻,赶紧处理吧,别再怒火上头了。” 阿尔这才感觉到头上发热,温暖的液体顺着他鼻子与眼窝间的狭窄通道流淌,一滴一滴,染红了衣服,滴在了地上,他刚才却全然没有察觉。阿尔赶紧将手帕盖在头上,指望能抑制这汩汩流出的血流。 “我们赶紧离开吧,得找个医生给你看看。”罗伯特说着拍了拍阿尔的背,带头向大门走去。阿尔欣然同意,能够离开这阴森寒冷的房间,他求之不得。但是再一次的,他们没能如愿以偿,尽管已经送走了强敌安妮和玛丽,可是另一个强敌却撞破了墙闯了进来。 那是猛兽盖伊。他撞破了无数道脆弱的墙板,从房间的另一端冲了进来。他没命地狂奔,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直往阿尔这边冲撞。 “怎么回事!”阿尔惊慌地大叫,犹如躲避马车一样,往旁边飞扑——这下,他的眼睛也沾上了血,视野变得一片猩红。 “快,堵住他!” 夏洛蒂小姐的声音从破墙外传来,接着,驯兽师妮可闯了进来,她回手一甩九尾猫,正好与夏洛蒂的剑锋相撞。 “你是在玩火自焚,小姐。”妮可冷酷地说,并将长鞭收束,横扫而过,夏洛蒂艰难地格挡下了这一招,接着追击而至,闯入了房间。在她后面,胖乔治、布莱恩船长、邓肯都拿着火把跨了进来,昏暗的房间顿时灯火通明。丽莎则带着沿途收缴的药箱,小心却坚决地紧跟队伍。 “瞧啊,是阿尔弗雷德少爷和罗伯特先生啊!哎呀,他们还活着啊!”胖乔治突然大叫道。 “货真价实,无可辩驳,只是阿尔少爷看上去不太妙,与他头顶挂着的肉块有异曲同工之妙……”邓肯说。 “啊,闭嘴吧,邓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尔大叫大嚷,罗伯特拉着他快速远离撞在墙角的盖伊。 “是这么回事,那个凶残的猛兽盖伊居然惧怕火焰,于是就拿着火把追他,今天一定要为民除害!”夏洛蒂情绪高昂地解释,老乔不断挥舞手中的火把,引得盖伊发出凄厉的嚎叫。 驯兽师妮可突然发力,甩出长鞭直取老乔的火把,但夏洛蒂早有防备,一长剑将鞭子击开。 残忍的驯兽师,在九尾猫上装了沉重的刀片,而眼下这些刀片却成为了掣肘,令鞭子失去了本该具备的灵动。 “我说过,你们是在玩火!”妮可气恼地大叫,看上去很是焦虑。 “阿尔少爷,快去堵住对面那扇大门,别放过了这两个恶徒!”夏洛蒂威风凛凛地下令道,阿尔不顾自身伤势,与罗伯特往大门处跑去。 “我们需要火!”罗伯特大叫。夏洛蒂逼住妮可,邓肯小跑着绕了过来,与阿尔和罗伯特会合。 妮可突然发出一声吼叫,疯狂地朝阿尔冲去。罗伯特赶紧刺出杖剑,但是妮可一跃而起,她抓住了挂肉的钩子,像猴子一样轻盈地荡过两个人,稳稳地落在了盖伊身边。她不急着反击仓皇围堵过来的人,而是按住盖伊,用两根手指撑开他的眼睛,仔细查看。 “嗯……晚了。” “什么晚了?”夏洛蒂警惕地问道。 “我来晚了。盖伊将无法抑制,你们死定了。”妮可幽幽地说。 “不好意思啊,女人。是你死定了!”胖乔治恶狠狠地回敬过去。 “凭什么?就凭你们手中的火把吗?”妮可冷冷地问道。“你们犯了个大错,不该把绝望之人进一步往绝望相逼。” “绝望?那些被驯兽师妮可和猛兽盖伊残杀的人可没有机会去感受绝望!”夏洛蒂义正辞严地喊道。 然而妮可却在阴沉地冷笑着。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妮可究竟在想什么,但她的脸色是那样可怕,致使大家不敢轻举妄动。 “我这辈子只见过一次,盖伊害怕到七窍流血的程度。那很难忘,于我而言,我很幸运能捡回一条命——四根肋骨断裂,浑身上下十七处外伤,两眼暂时失明……这是盖伊对我造成的伤害。” “什么意思?盖伊对你造成的伤害?”夏洛蒂扬起了眉毛。“盖伊不是害怕到七窍流血吗?” “你们这群自诩文明的家伙,竟然全不了解自己的造物?”妮可就像没法相信似的,笑得弯下了腰。但阿尔注意到,她那诡异的步伐正带着身体远离盖伊。 “站住!”阿尔大声警告道,妮可停下了。 “眼神不错。”她冷冷地瞪着阿尔弗雷德。“那么,你是否又能看出猛兽盖伊的异样?你们有谁知道盖伊所经历的痛苦?” “你在说什么啊?”阿尔生气地说,“你和盖伊,你们两个十恶不赦的罪犯,不知道夺走了多少无辜的生命,害了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你现在竟然来这里谈痛苦?” “有因必有果!要恨就去恨你们自己吧!是你们,自诩文明的王八蛋们,只因为职业和身材,便将作为驯兽师的我和助手盖伊污蔑为凶手!我们在狱中吃尽了苦头,可怜的盖伊,竟被那个处刑人用烧得通红的铁面具直接盖在了脸上!从此以后,他再也无法取下面具,也对火产生了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憎恨。” “怎么,你现在是在博同情吗?你杀了那么多人,只是为了报复世界?你怎么不去找那个处刑人报仇啊!” “很简单,因为他们害怕那个处刑人,只好把自己的怒火强加在更加弱小、无辜的人身上。”夏洛蒂冷冷地说。“你和那头野兽并不值得同情!你们是世界的恶念扭曲的产物,并继续做着危害人类的恶事,只要我夏洛蒂·巴德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要除掉你们!” “精彩,感人至深!”妮可冲夏洛蒂鼓掌道。“但正如我所说,已经晚了。你说错了一点,高贵的小姐,我们并不害怕那些对我们施加刑法的处刑人,我们——或者说,盖伊一个人——就干掉了他们,连带着监狱里所有的活人都遭了殃!盖伊害怕火焰,狱卒就用火焰去威胁他、伤害他,甚至拿他取乐逗笑。终于有一天,盖伊崩溃了,他疯狂咆哮,犹如魔鬼附身一般将狱卒、囚犯和一切活物撕成了碎片!而你们刚才做的事情,即将令那一幕重现!” “胡说!”夏洛蒂大声说,丝毫不为所动。“死到临头的人渣,竟还妄想靠欺骗与威胁躲避制裁!” “夏洛蒂小姐,我不觉得他像骗人……” 阿尔说着,指了指沉默不语的盖伊。他仍然蹲在墙角,但已经不再抱着脑袋,面具孔里的眼白布满了血丝。 接着,他缓缓站了起来,已然对跳动的火把视而不见。 “小心!”阿尔惊恐地喊道。 他丢了短剑,把罗伯特和邓肯往门外推,在他后面,胖乔治抱着挣扎抗议的夏洛蒂,跟在罗莎的后面,也往他们这边跑来。 “晚了,晚了!”身后传来妮可的嘲笑,她已经站在了船舱被炮击的缺口处。 当胖乔治关掉大门,上起门栓之后,他们听见一声怵人的咆哮,那是如同地狱开裂,恶魔现世一般的恐怖嚎叫。 “我们不能与之硬碰硬。”邓肯适时的话语,提醒了夏洛蒂。“海神号陷入了混乱,我们可以趁此机会迂回并集结力量,智取凶残猛兽!否则,即使胜利,我们也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门板大门发出巨响,盖伊的拳头打穿了门板,阿尔看到一对猩红的双眼正在寻找猎物。 “快走,先逃跑吧。”他催促道。 夏洛蒂咬了咬牙,没有再说话,带着众人进入那无尽的走廊。 第234章 演讲 逃跑、撤退,或是诱敌深入!总而言之,眼下必须尽一切努力远离敌人。夏洛蒂和阿尔等人穿过弯曲的长廊,一直向船舱下层奔跑。这对于一群致力于寻宝的探险家们而言不愧为不是屈辱,但阿尔本能地觉察到,盖伊那铁面具下覆盖的已非人类,而是类似于魔鬼一类的东西,他们绝不可能与之为敌。 但就像蝴蝶掉入了蜘蛛网,再也难逃追捕一样,猛兽盖伊似乎认准了目标,无论他们跑到哪里,总能听到猛兽的嚎叫就在身后。他们只能继续奔跑,直到精疲力尽地冲进了下一层的火炮甲板。 而这里的人们居然在欢呼雀跃。 “胜利!我们打跑了那些王八蛋的船,科伦大人万岁,万岁!” 这些人是外籍军团的士兵,还有少量美丽安吉亲卫队的队员,他们是科伦派最忠诚的卫士了,可是忠诚,并不意味着他们知晓这艘船上发生的事情。他们叫嚷着,又唱又跳,根本就没有意识到阿尔等人的慌乱。 “快跑,猛兽盖伊来了!”阿尔弗雷德大吼道,甲板沉默了片刻。接着,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就像阿尔是在开玩笑一样。 阿尔怒骂了一声,夏洛蒂也是一脸气冲冲,他们经过嬉笑的人群,竭尽所能地告诉人们危险即将来临。 “我说小姐,你说的那个猛兽盖伊,他有几门炮啊?”一个队长模样的人得意地说,引来周围士兵的赞扬与掌声。 夏洛蒂提起那人的衣领,把他顶在了墙上。人们的笑容消失了,几个人围了过来,一副要开干的架势。 “慢着!”一个外籍士兵走了过来,仔细地打量着夏洛蒂一行人。 “我没见过你们……难道是奸细?” 但是这个机敏的士兵再也没有机会验证自己的猜测了,猛兽盖伊撞开了门,将这个外籍士兵倒提了起来,犹如扔石头一样甩了出去。士兵撞在了一门大炮上,顿时便落得脊柱断裂的下场,疼得失去了知觉。 甲板顿时乱作一团,刚刚胜利退敌的士兵和水手们,还来不及喜悦庆祝,便被盖伊这恶鬼般的气息所震慑,纷纷后退待敌。然而,不等他们拔出枪来,盖伊便又打倒了两个人,接着他看见了正在大喊大叫的夏洛蒂。 他犹如公牛一般朝夏洛蒂冲了过去。夏洛蒂正在呼喊周围的人,指望他们能镇定下来,团结一致解决猛兽盖伊的威胁,她一点也没注意到盖伊的动向。当阿尔喊出声音的时候,盖伊离夏洛蒂只差两步了。 “夏洛蒂小姐!”丽莎几近悲鸣地大喊传入阿尔的耳中,他的一颗乱跳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以至于下意识地别过脸去,回避这血腥的一幕。他明白,盖伊的冲撞足以弄死一只牛,夏洛蒂的结局似乎已然注定。 但是命运女神就是如此喜怒无常,它常常碾碎希望,剥夺手到擒来的胜利,偶尔却会悲天悯人,拯救世人于危难。猛兽盖伊在距离夏洛蒂一步之遥时,竟然硬生生地停下来。夏洛蒂惊恐地望着盖伊,只见他七窍流血不止,张开的两条手臂静止在空中,两根细长的锁链缠绕其上,最前端的钩子已经陷入了盖伊的肉中,在盖伊身后,锁链被拉直,并一直延伸到甲板的另一端。 “怎么,原来是只耗子在撒野?” 处刑人艾伦一边收拽着锁链,一边慢慢走近。盖伊维持着身体的姿势,慢慢转过头去。他看到了艾伦的一身制服,那是监狱的狱卒们经常穿的衣服。 恶魔的眼中爆出血红的杀意,他的目标也毫不犹豫地改变了。但艾伦丝毫没有慌张,身为欧陆剑击俱乐部前三名的强者,他本就不把区区罪犯放在眼里,而当他手持刑具,那罪犯便成了他所追求艺术的原材料,必须精雕细琢。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盖伊,就像一个资深的鉴宝家,在细心品味新的玩物。 “原来如此,这就是那个被火烧疯了的罪犯,是吗?”他问道,但没有得到回应。 “回答!”他也不生气,而是轻重交替地拽着锁链,而高大强壮的盖伊竟被向后拉倒了。 接着,一顿皮鞭犹如龙卷风一般抽打在盖伊身上,在他那本已沾满鲜血的肉体上留下了无数道伤痕,与妮可或瑞德的鞭子不同,处刑人艾伦的鞭子非常“守法”,没有进行任何致命的改装,但那并非是因为艾伦要奉公守法,而是因为他追求纯粹的理念认为,一件刑具只需要具备并完善一种功能而已。 盖伊大吼一声,双手抓住了锁链,硬生生地把铁钩子从肉中扯出来。 处刑人艾伦没想到竟有犯人胆敢反抗,这大大增加了他施虐的欲望,他又甩出锁链,再次勾住了盖伊的手臂——仍是他受伤的部位——然后继续用皮鞭狠狠地抽打盖伊的胸膛。 到了这时候,其他人也陆续从这变故中回过神来,夏洛蒂惊魂未定,但还是咬牙蹒跚着打算离开危险区域,阿尔英勇地冲了过来,拉起夏洛蒂跑开。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罗伯特显得有些焦虑,“我们的处境很糟糕,科伦看来已经打退了外部的进攻,现在一定会加紧清除海神号的异类。” 阿尔佩服罗伯特在如此局势下的冷静分析。 “我同意。”他简单地回答,只想尽快离开变态的处刑人和暴怒的猛兽。于是,一群人尾随着屁滚尿流的外籍士兵们,悄悄离开了甲板。 而在他们身后无数个房间与走廊里,克劳、莱德和埃里克正漫无目的地奔跑着,对周遭的尖叫、哀嚎、枪炮均视而不见。波叔的话就像一桶陈年老酒,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劲道,它吸噬着三人的斗志,让他们连逃命都需要考虑理由。 这是真相的可怕威力。当复仇的前提条件被整个推翻,当一切积极的行动都成为憧憬之人的阻碍,那克劳他们存在的理由是什么呢? “振作起来,克劳,不要去想那个人了!”莱德拖住他的胳膊,以防止他第三次栽倒在地。克劳越发佩服莱德的意志,眼前的这个男人,所受到的伤害只会比克劳更多,但他没有倒下,而是在毅然承担领袖的责任。 “别去想那个人,只要记住,有个老头曾经告诉过我,再睿智的人都会有犯错误的一天,我们不应该去追随一个人所说的话或做的事,而应该追随真理。”这是埃里克最先提出的理论,但莱德比克劳更早接受了。 克劳嘴唇颤抖了一下,终究是开不了口,他知道他们这辈人所有的教诲一样,都来自于波叔——这又是一个令人崩溃的事实。 “可问题是,真理又是什么?我们凡夫俗子,又怎么能判断何为善恶,孰是孰非呢?我们一路走来,不正是为了追随真理,而选择相信智者的眼光吗?所以那老头说的话,难道不是自相矛盾吗?” 克劳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那意志动摇的音调,正阐述着自己以前从来没有面对过的问题。 三人不再说话,不多时便来到了另一处人多的舱内甲板上。这儿的人们正忙着搬运炮弹和火药。大部分火炮没有准备及时,因为受到冲击而东倒西歪,无法使用,一些火炮的炮膛开了花,不知是质量问题还是不幸被命中,有三个士兵拖着一个大箱子走了进来,一位军团指挥官亲自撬开了箱子,开始为众人分发火器。 “小心点用!”指挥官把一杆步枪塞到了路过的克劳手里,“你们这群伦敦乞丐的东西可真不靠谱,刚才炸了三门炮,这些枪估计也不可靠。” “哦,可你们科伦大人只能从乞丐那里搞到枪了。”克拉茫然地说着,接过了枪。莱德和埃里克也拿到了枪,开始检查其中的部件。 “哼,偷工减料的垃圾。”莱德轻蔑地说道。 克劳没心思去问莱德怎么还有组装步枪的经历,他把枪往背上一挂,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 “怎么突然发枪了?还有,刚才他们是打了一仗吗?”他小声问莱德。 “你问我,我问谁?” 看来,海神号的巨大船身使得内部不同区域的感知力产生了差别,在阿尔等人受大炮攻击而命悬一线的时候,克劳却完全没有感觉到海神号正在与敌人交战。 “现在是什么情况?这里发生战斗了吗?”埃里克问指挥官? “怎么,老鼠窝里听不到外面的震天响吗?刚才我们可遭遇了海战啊。至少有三艘帆船就向这边开炮呢,只不过,海神号就像一个堡垒一样,它承受了住了攻击,甚至都没有一点摇晃!然后,我们还击了……炸了三门炮,那伤害比敌人造成的还要多!” 但是克劳等人并没有功夫听指挥官吹牛,埃里克指了指前方,喊道:“瞧,她们又出现了!” 在甲板的另一头,夏洛蒂和丽莎走进了人群,她们紧张地观察着人们的言谈举止,似乎是在搜集情报。在她们后面,阿尔弗雷德等人围成了一圈,假装交谈着,使得整个团体得以融入这嘈杂的环境中。 莱德宽心地拍了拍手,便想去见丽莎,却被克劳拉住了。 “瞧啊。”他说,指了指甲板正中央,那儿有一座通往上层的台阶,台阶上正站着一个人,正用机敏的眼光扫视着所有的人。 “科伦的眼线正看着我们呢,他们大概还不知道,自己的主子已经病入膏肓了。”他说,示意莱德先镇定下来,现在不是去和同伴接头的时机。他们小心地避开那哨兵的视线,寻找通往同伴的路。 而还是在那台阶上,突然传出一声娇媚的呻吟,令所有人都犹如寒风刺骨一般打了个寒颤——那是女演员,怪胎秀的头牌美丽安吉,她一手拿着折扇遮住了半边脸,却遮不住那摸了十八层粉末的恶心嘴脸,她另一只手则扶在眉毛上,做出一副痛苦的样子来,但痛苦之余,她还有心思用那狐狸一般的眼睛观察人们的表情,并适时调整眉头的紧皱程度。 “我想喝水。”她微微偏转脑袋,尖声尖气地说道。 “喂,有谁可以给安吉端杯水来?”说话的是那个差点被猛兽盖伊杀死的亲卫队队长唐吉,他看上去……看上去已经发疯了,此时与偶像待在一起,并不是因为不知死活,而是由于身体本能压过了崩溃的心智,所做出的应激反应。他身边还有几个小伙子,他们都是美丽安吉的死忠卫队,却都不曾见过方才被猛兽盖伊屠杀的同僚们的惨状。而他们已经是曾经声势浩大的美丽安吉亲卫队留在海神号上的最后几人了。如今,大部分还有理智的纨绔子弟都离开了,据说他们在岸上强烈要求卢克卿派一艘高规格的大型军舰送他们回家。 唐吉又重复了一遍,要人送水给安吉喝。但人们根本不把他当一回事,他旁边的水手甚至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也很渴。 美丽安吉无奈地瘫倒在地,显得楚楚可怜,亲卫队们顿时义愤填膺,他们指责船员的冷酷无情,并毫不客气地抱怨科伦大人招待不周。 克劳和莱德轻蔑地看了看唐吉,觉得不值得再为这种人浪费一个唾沫星子。他们走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打算找机会绕过那台阶,去找夏洛蒂他们。 但台阶就是不曾安息,上面又走下一批新的客人。那监视的哨兵突然立正站直,向来者敬了个礼。 那是莫林,他依然神神叨叨的,但总归是恢复了些神志。他搀扶着同样虚弱的科伦大人走下台阶,后面则跟着满面愁容的彼得上校和一脸迷茫的杰尼·阿巴贡。 “那老头没来。”莱德说道,克劳点了点头,稍微松了口气。他们都还没有想好该怎么面对波叔。 彼得上校与克劳一样纠结。他虽然打退了几艘船的试探性的进攻,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只想在科伦大人的行动中分一杯羹,可不愿意为了科伦大人的白日梦而得罪了其他的权贵。此刻,他正盘算着给伦敦的亲戚写一封信,让后者备足了礼物,登门拜访卢克卿的府邸。 莫林和科伦脸色惨白,但士气犹在。看来,致幻粉尘带来的影响不会在短时间消失,但也不至于使他们放弃已经把握的权力。 “仔细核对他们的身份!”莫林高傲地对彼得上校说。后者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上校,要好好检查。我们不能放过一个坏人,为了……为了大局着想。”科伦虚弱地说。上校照办了,他指示两个士兵,叫他们核查在场所有人的身份。 “你们当中有奸细混了进来。”他嘟囔着,似乎觉把内部的事情搞这么复杂,实在是太胡闹了。“你们要好好地观察,发现不认识的,检举有赏。” 克劳等人面面相觑,如要说谁都不认识的人,那非他们莫属了。 但是莫林似乎觉得彼得的话太过敷衍,他小心放下了科伦,坚持着站到了彼得前面的台阶,向下方的众人高敞开双手。 “先生们,我们刚刚经历了一次卑鄙的偷袭!卢克卿身为国会议员,竟公然袭击国王陛下名下的海神号,企图置内阁大臣科伦于死地。这是是极为下作的背叛!我们为了国家出生入死,历经千难万险才来到了这里,如今我们离成功只差一步,卢克却想夺走我们的功劳,这是不能容忍的,是吗?” 莫林的演讲虽然虚弱,却充满最底层爱国者的激情和感染力。水手和士兵们纷纷响应,表示的确无法容忍功劳被抢走——即使那份功劳本就不会与他们产生联系。 “我们打退了这次袭击,但阴险的敌人一定还会进攻的。我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保卫科伦大人,保卫正义,保卫海神号!” 人群士气高昂,欢呼雀跃。莫林惨白的脸上顿时有了血色,竟毫不掩饰地瞪了彼得上校一眼,就好像对方是个十足的失败者,唯有自己才是科伦的臂膀一样。 “拿什么来保护。”一个士兵队长不耐烦地问道,他刚才奋战许久,身上沾满了烟渍。 “什么意思?”莫林厌恶地问道。 “我们拿什么来保护你们?”队长有些恼火地问道。“瞧瞧这些垃圾!”他指了指伸出炮眼的火炮和水手们背着的步枪。“仅仅三轮炮击,便炸了两门火炮!六轮炮击过后,有一半的火炮都用不了了,还有这些偷工减料的步枪,你真的指望我们拿他去杀敌,而不会害了自己吗?” 队长在陈述事实,而且语气还很冲,这两点都是此刻的莫林不能接受的,他涨红了脸,大声喝退了队长,语气极具讥讽之意。 “六轮炮击?六轮炮击!打个区区三艘单桅帆船,你怎么还来了个六轮炮击?最后还只把敌人逼退了,连一艘也没击沉!”他一口气说完,开始喘起粗气,士兵队长被骂得不敢还嘴,彼得上校却怒目圆瞪,而科伦则头疼地捂着眼睛,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 小人得志的外行开始插足军事,开始对他不了解的事物评头论足,这触动了上校愤怒的神经,比起被马龙·波迪尔羞辱更为气愤。 “至于武器的质量……”莫林缓过气了,又调转了攻击的目标。“我记得,这些货物都是伦敦公会,还有阿巴贡风险投资公司提供的吧。我们为此花了不少钱,只希望杰尼先生可以给个说法。” “什么?哦!”杰尼恍惚间回过神来,见众人都在看着自己,顿时感到有些手足无措——他也受了粉尘的影响,在历经与父亲的彻夜大战之后,即使是能说会道的杰尼也变得疲劳且迟钝了。 “武器……的确是我们提供的,但是我能保证,科伦先生,我可以对天发誓,这些都是最新式、最高效、最便捷、最……” “最容易炸膛的武器。”上校冷冷地打断他。 “绝对不是!”杰尼激烈地反驳,彼得上校的冒犯又给了他战斗的动力。 “一定是哪儿出了问题,莫林先生,上校,我敢肯定。啊,对了!虽然海神号所有的武器都是从风投公司的仓库里调配的,可你们谁能确定它们在运输途中不被人做了手脚呢?遗憾的是,莫林先生并不信任本公司的运输能力,把这个任务包给了公会,因为……” “因为要兼顾公平,才能让大家团结一致。”莫林点了点头。“那么,事情就明了了,不是你,就是伦敦公会,对海神号的武器动了手脚,致使我们失去了战斗力,只能‘勉强’击退敌人!” 莫林说“勉强”的时候露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克劳捕捉到了这一幕,感到有些疑惑。 “我向你保证,莫林先生,绝对是那伙肮脏的罪犯搞的鬼!为了本公司的荣誉,我愿意彻查此事,一定让真相水落石出。” “我期待你的努力,杰尼先生。”莫林不置可否地说道。他现在置身于权力的旋涡中心,享受着众星捧月的快感。 “那么,接下来只剩下一件事了。”他说着瞟了眼美丽安吉。“我们必须找出藏在我们之中的害虫,这些坏蛋自打从伦敦出发起,便一直在向科伦大人的敌人传递情报!我们不能忍受这样的行为,他们必须付出代价!” 第235章 会师 莫林发表了一通宛如国王般的演讲。他是代表科伦发言,还是他已经疯狂到开始自作主张了?毕竟,以科伦大人的城府,他只可能与高层人士讨论,而不会对这些底层的士兵和乞丐发表动摇军心的言论。 就比如这个令克劳等人感到疑惑的问题:海神号从伦敦一路过来,它所有已知的对手,包括马龙的舰队、亨利·巴斯克的船队、多米尼克·巴德的帆船,甚至克劳这样真正的内鬼,都不曾与之同行,怎么现在又凭空出现了间谍呢?莫不是莫林在利用职权打压异己?克劳对此倒有些心虚,他记得自己被莫林严加看守的时候曾经被积极拉拢,但是尽管他聪明地表达了自己忠于科伦的立场,却表现得并不是太上心,也许莫林很因此而打压报复呢。 台下类似的声音不少,已经引起了不安的波动,但是台上的莫林大人正沉浸于发号施令的快感中,他继续着自己声情并茂的演讲: “现在,包括亨利·巴斯克在内的绝大部分害虫,都被我们赶到了下层的船舱,他们逃无可逃!而叛国者的指挥官梅纳德上尉也已被捕。我们所要做的,便是抓住最后藏在我们之中的奸细……那就是你们,美丽安吉以及你的亲卫队员们!” “什么?”唐吉以为自己听错了,正准备抗议,身边的士兵便给了他一枪托。 美丽安吉发出了尖叫,亲卫队们惊恐地束手就擒,唐吉晕倒在甲板上,脸上第二次被打开了花。 “把他们关起来。”莫林得意地命令道,几个士兵对视了一眼,接着便带着囚犯们走上了台阶,而美丽安吉一边走一边还声嘶力竭地叫喊:“科伦大人,安吉是无辜的啊!美丽安吉一直为你服务,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奸细啊!” 莫林猛地一摆手,士兵们将美丽安吉推走了,可怜的女演员,她所渴望的名利、财富以及梦寐以求的埃莉诺夫人的沙龙,在顷刻间化为泡影,只换回一具沉重的镣铐。 但是疑惑并没有解除,反而在人群间扩散开来。方才莫林冗长的铺垫,分明就是把矛头指向阿巴贡财团和伦敦公会,而此时这转折,显然并不能令普通的船员信服,反倒像是为了尝试权力滋味所做的冤假错案。 “科伦大人,您看这样行吗?”莫林跳下箱子,向扶着栏杆的科伦卑躬屈膝地问道,后者轻轻点了点头,好像自言自语般说:“特殊情况需要强硬的措施。” 彼得上校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他并非对科伦的评价有意见,只是不爽这执行强硬措施的人不是自己,而是狗腿子莫林。 “行了,大家好好休息一会吧,战争还没有结束,我们需要保存体力。”莫林又站上箱子说,“随时保持警惕,我不能保证所有的害虫都被抓住了。如果各位有发现身边的人存在异样,请随时向我汇报。” 他说完,又回来搀扶科伦大人,慢慢地走上台阶离开了。彼得上校和杰尼·阿巴贡都不悦地撇了撇嘴,他们小声交流了几句,便也跟着离开了甲板。 过了许久,火炮甲板才恢复了平常的喧闹。所有人都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感到激动,有人大声辱骂美丽安吉的背叛,有人质疑科伦的判断有误,更多的人则是在讥笑莫林那膨胀的嘴脸。 “他以为他是谁啊!”刚才被指责的士兵队长冷笑道,“仗着主子的威风耀武扬威,真是一条好狗!” “……激怒彼得上校、羞辱杰尼·阿巴贡、逮捕美丽安吉……科伦不会干这自断手臂的蠢事,特别是在与敌人对峙的关键时刻。”克劳说。 “科伦怎么会任由他胡来呢,到底怎么回事,之前我们也看到了,他到底得了什么病?”莱德不解地问道。 “他们都被亨利带来的粉尘搞晕了,现在海神号上的大人物们一个比一个疯狂。” 三人抬起头来,看见阿尔弗雷德、罗伯特还有夏洛蒂等人来到了他们身边,丽莎也在其中。 “你们在这磨磨蹭蹭的,我们就直接过来了。”夏洛蒂解释道。 淑女号曾经的船员们,在历经诸多磨难艰险后,成功会师。只是团聚并没能提振他们的士气,所有人都感到身心俱疲,只想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走吧,我们去别处,找个安全的地方。”夏洛蒂说完,带头朝船头的方向走去。大家默默地跟着她,经过惶恐不安的水手和士兵,避开匆忙拖运武器物资的工人和乞丐,走进了暗区无数阴暗房间的其中之一。 “现在,我们要抓紧时间交换情报,首先是我们……” 夏洛蒂详细地诉说她一路上的见闻,包括士兵们的只言片语,以及外部变化的形势。她还说了偶遇阿尔弗雷德和罗伯特的过程,以及发狂的猛兽盖伊正和驯兽师艾伦缠斗。 阿尔说了他们在科伦会议上的经历。包括亨利是如何讲述整个寻宝事件的始末,以及他期望于找出“蛇皮”波尔多·巴菲德的意图。而造成眼下海神号混乱局面的原因,便是他放出致幻粉末,扰乱了当权者的神志。当然,阿尔刻意隐瞒了罗伯特先生的异样,这位老探险家重拾了他的人生信条,也再一次赢得了阿尔的尊敬,他觉得没必要对一点点精神上的症状小题大做。 最后,轮到公会三人组了,他们互相对视,最后由克劳开口。 “怎么说呢。”他颤抖地笑了笑,顿时察觉到自己的绝望已濒临决堤。“我们遭到了背叛,我们——我和莱德,还有埃里克也算(“别忘了丽莎。”莱德补充道。)——是的,还有耶米尔和安妮——总之,我们自己竟然成了一个该死的笑话。” “你在说什么啊?”夏洛蒂对于克劳报出一串拖沓的人名很是不满,关切又不耐烦地瞪着他。克劳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们银港公会,一直以来总是一起欢笑,一起悲伤,一起挣扎着在世间存活。这是波德里克为公会定下的信条,它使我们坚强,使我们相互扶持,危而不倒……我们出海至此,只为了一个目标:为波叔报仇,贯彻公会的信条。但如果连这个前提都不存在,我们又如何实现目标?” “难道……”机敏的夏洛蒂猜到了答案。 “是的,那老头根本就没死。”克劳捂着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波叔没死?”丽莎急忙问道,显得欣喜而激动。 “别高兴太早。”莱德闷闷不乐地说,“那老头和伦敦公会秘密达成了协议,还加入了科伦的顾问团,他的死亡……从一开始就是两边商量好的——尽管他也没想到过程会如此曲折。总之,他为了让银港公会能够顺利圆滑地易手,可是动了不少心思呢……” “胡说!”丽莎不解地说,然后看向克劳,指望得到一个开玩笑的眼神。 但是没有。 “莱德说的是真的。丽莎,我们都被骗了,什么银港屹立不倒,什么家人亲密无间……这一切都是波叔麻痹我们的说辞,他把我们困在大义的牢笼里,自己却站在外面,向权贵大人们摇尾乞怜,如同兜售畜生一样出卖了我们。” “不会吧……”夏洛蒂低声嘟囔,她虽无立场去介入这件事,却也为事实而感到震惊。而克劳却发现自己宁愿与更多的人争吵、争辩,也好过受这份如同刀子割心的痛苦。 “莱德,有没有可能是哪里弄错了?我觉得波叔不是这样的人,从来不是……”丽莎眼中闪烁着泪光,说到后面她已不能自已,夏洛蒂赶忙扶住她,不停地安慰起来。 就算是银港公会的人,恐怕也没想到自己会被波叔的信条影响到如此地步。他们在面子上互相赌气竞争,骨子里却相亲相爱,就算是卑鄙如鼠眼者都有其底线。而教会他们一切的家长,却背叛了他们,这怎能不令他们动摇呢。就是在那阴暗的、充满血腥味的小房间里,波德里克亲自否定了他创造的信条。他说这一切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能令所有人都美满富足的理想乡,永远只存在于伪善者的梦境。 “好吧,看起来你们那边情况不妙。”夏洛蒂惆怅地看着公会的几个人,为如何把情绪导向正轨犯难。她理解克劳等人的感受,但是现在实在不是沮丧的时候。 “阿尔少爷和罗伯特先生一定还有好消息。”她肯定地说着,望向被她寄以厚望的二人。 “就像我刚才说的。”阿尔闷闷不乐地说,“亨利大闹会场,科伦和莫林都吸入了致幻粉尘——” “我是说,有关于我们的好消息……拜托,阿尔少爷,就是那种可以提振士气的消息!”夏洛蒂咬着牙,从牙根中挤出字来。 “哦,哦!”阿尔如梦初醒,突然想起来,这边的确有一个好消息。 “宝藏!我们找到宝藏了!”他脱口而出。 “宝藏?你是指亨利的那些粉尘吗?”夏洛蒂严肃地问道,并抬眼看了看门的方向,以确保没有人偷听。 “什么?当然不是!”阿尔叫道。“那种粉尘或许是亨利的目标,但我们其他人从来就没指望过那玩意呀!宝藏当然另有所指,就像圣地亚哥号的日志上写的那样。” “等等!”夏洛蒂说完,冲到了门前,一脚把门踢开。几个衣衫褴褛的水手吓得抱头鼠窜,朝不同的方向奔去。 “有人监视我们!”阿尔震惊地说。 “你们这么大叫大嚷,怎么可能不引来耗子偷听呢。但我怀疑并没有人指使他们偷听,他们只是犯了老毛病,喜欢打听消息而已……”夏洛蒂说着带上了门。 “好吧,我们时间有限,你继续说。” “嗯……是这样……圣地亚哥号的船长日志里记录着,它承载了三甲板的黄金来到了往这边航行,但船虽然到了,我们却没有发现黄金的影子,是吧。”他望了望罗伯特,后者轻轻点了点头。 “可实际上,我们在船甲板上看到了许多的东西——大多都是腐烂发霉的木头箱子,还有各种破旧的绳索和帆布,它们几乎塞满了甲板的每一个角落,顶层、中层、下层都是如此。那么问题来了,这艘船还有什么空间安置三个甲板的黄金呢?” “你是说……根本就没有黄金,这一切只是一个骗局?” 阿尔摇了摇头。 “那位船长大可不必在私人日记里骗人,除非他预料到两百年后会有人看他的日记?但如果不是劳伦斯私自铸造了三枚金币,那这世上就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够找到这个地方,更别提找到一本藏在夹层里的日志了,对吧?” “所以宝藏哪儿了呢?”夏洛蒂皱着眉,陷入了沉思。阿尔趁机瞟了一眼罗伯特,发现对方正闭目养神。 “他知道那藏宝的地方。”阿尔心想,“并且他还以为我也知道。可恶,但我并不确信啊,我能从他嘴里套出那地方来吗?” “等下!”夏洛蒂回过神来,注意到时间已经流逝许多。 “我们必须走了,即使身份可以蒙混过关,但待在坏蛋的大本营里总是令人不安,眼下隔墙有耳,重要的事情等我们逃出海神号以后再说。 “我们往哪里逃呢?”莱德问道。 “首先,我们必须得去楼上,去把梅纳德上尉救出来。按照阿尔少爷的经历,以及莫林刚才的演讲来看,他们没有抓到马龙·波迪尔,这个海盗大概已经下了船,也许是他告诉了卢克卿船上的事情,才使得进攻延缓了。梅纳德是小有威望的军官,卢克卿不想失去他。” “所以我们只要救出了梅纳德,就是大功一件,是吗?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得效忠于卢克卿。”阿尔问道。 “当然不是,我们救梅纳德,只因为他是个好人,不应屈死在科伦这样的人手里,仅此而已。”夏洛蒂不耐烦地说。 “好吧,救出梅纳德上尉和逃出海神号,是现在最要紧的两件事。那宝藏呢?”阿尔追问道。 “当然得要!”夏洛蒂咬着牙,坚定地说道。 “那就好……我可不想让大家的辛劳成就别人的辉煌。” “不会这样的,阿尔少爷。”罗伯特微笑着说。“那宝藏一直安全地待在原地,从来没有离开半步呢。” “罗伯特先生,你果然——” “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阿尔少爷,如果你不想让大家白费功夫,那就闭上嘴,不要问。”夏洛蒂急促地说。 阿尔乖乖地闭了嘴,与大家一起离开了房间,走进了空无一人的、安静地十分可疑的暗区走廊。 第236章 欺诈 暗区的空气安静得不可思议,就像被刻意安排了一般,又或者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这在平常是不可想象的。众人不敢耽搁,赶紧走过这段是非之地,从船舷处的楼梯上到了第三层,又摸索着找寻牢笼所在的位置。他们并没有花费太长的时间,因为美丽安吉的嚎哭声足以穿透好几层封了蜜蜡的木头墙壁。只是顺着声音行进,他们便找到了监牢,奇怪的是,这里没有一个守卫,梅纳德上尉正捂着耳朵躺在一旁,旁边的美丽安吉在鬼哭狼嚎。 “上尉,是我!”阿尔使劲敲了敲囚牢的栏杆,但是上尉似乎没有听见。 “他也吸入了致幻粉尘。”阿尔向其他人解释道,“大概因为这样,他才如此颓唐……” “我看不见得。”克劳说着,拿起旁边的一只椅脚,使劲敲了敲美丽安吉的牢房栏杆。美丽安吉停止了呼叫,期待地望着克劳。 “科伦大人想通了,是吗?”她急促地问道,十分期待却又害怕知道答案。 “你再吵吵闹闹,我就叫处刑人艾伦来把你皮剥了!” 美丽安吉倒抽一口冷气。 “处……处刑人艾伦?我在伦敦看……看过他的表演……不,科伦大人不能这样对我!” “既然知道他的厉害,那就闭上你的大嘴!” 美丽安吉乖乖地闭了嘴,甚至连哭泣都不敢发出。克劳阴沉地走开了,发现夏洛蒂正瞪着他。 “你这样子可真像个野蛮的狱卒。”她指责道, “那又怎么样?”克劳没好气地说,“赶紧走吧,你不是很赶时间吗?” 夏洛蒂似乎受了打击,她张口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高傲地闭上了嘴。 “好吧,我们现在得把梅纳德弄醒。少了怪胎安吉的嚎叫,这大概容易些,只要……” 克劳正说着,门突然被打开了。所有人都抄起了武器,在目睹来者以后,又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又是猛兽盖伊!”阿尔惊呼。 来者正是盖伊,他浑身是血,跌跌撞撞地步入牢房。铁面具下的眼眶里依然只剩下泛红的眼白,看不见瞳孔。他的嘴巴大张的,但并非是在喘气,而是因为物理上的疼痛而无法闭合。他遭受了莫大的折磨,似乎就连行走也是被强迫着进行,而无关他那迟钝的痛觉神经所发出的阵阵悲鸣。 “瞧啊,先生们,这是我最完美的杰作!”盖伊的身后传来了声音,紧接着,处刑人艾伦高举着鞭子和锁链,兴高采烈地走了进来。 “啊?”他看着阿尔和克劳等一干人等,陷入了短暂的茫然。 “哦!你们一定就是那些所谓的‘老鼠’吧!” 他语气中透着恶意,脸上带着玩弄的笑容,目光从一个人跳到另一个人身上。 牢房里的美丽安吉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惨叫,那是从不安到恐惧不断波动的情绪,是一个濒临崩溃之人所能发出的超出人声的绝响。这声音令所有人都不忍听闻,就连昏迷中的梅纳德也皱起眉头抠了抠耳朵。 “妈的,这是谁在鬼叫。”这声抱怨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由于安吉的叫声实在太过刺耳,阿尔无法很好判断抱怨的来源。 而眼下,处刑人艾伦却完全不受影响,他配合着美丽安吉的尖叫而提升了嗓音,以确保人们可以听见他的声音。 “我说,你们见识到我的杰作了吗,瞧瞧这身板,看看这眼神!” 他兴高采烈地紧了紧手中的锁链,盖伊痛苦地呻吟了一声。阿尔这才注意到,艾伦的锁链仍连接着盖伊的身体,只是这一次并非缠绕在其手臂,而是用铁钩穿透了他的琵琶骨。 阿尔打了个寒颤,差点呕吐出来。 如果这也能称为杰作,那其作者一定是残忍无情的变态。 “是的,是的。”艾伦闭上眼,满意地点了点头,就好像大家都同意他的观点一样。当然,夏洛蒂等人的感受都与阿尔一样,而公会的人们则更不掩饰厌恶的表情。至少在这间房子里,没有人会欣赏艾伦的作品。 “啊,这过程的确有些艰难。他并非是温顺的兔子,你们看得出来吧!”艾伦故作天真地问道,指望能得到答复,最好是有人能夸他不畏艰难的努力。 他等了一会,依然没有答复。他的眼神黯淡了一些。 “当然,我从不指望所有人都能理解鲜血的艺术,就算是肖恩大人,也不懂其中的奥妙……不过,很可惜,我对你们不能像对待肖恩大人那样宽容……毕竟,你们还是科伦大人的要犯呢。” “等等。”夏洛蒂马上说,“我们是一伙的。” 艾伦眯着眼睛打量着夏洛特,那眼神深邃,看不出动机。 “一伙的。”他重复道,比起疑问,更像是在一字一句记下欺诈的罪行。 “是的。”夏洛蒂有些慌张地看了克劳一眼,“我们也是肖恩大人的部下,我们都反对科 伦……” 沉默,然后艾伦笑出了眼泪。 “虽说肖恩大人有些老糊涂了,可也不至于让一群老鼠来干事!瞧瞧你们的德行,胖的瘦的、男的女的,哪有一个像为官家办事的?” “你也不像是个正经的官家人。”克劳没好气地说。 “正……正因为我们不像为官家办事的,所以肖恩大人才选中了我们。”夏洛蒂硬着头皮说下去,并用愠怒和求助的眼神望了望克劳。“我们没有编制,在伦敦塔里也只是打杂的……我是洗衣服的,艾伦大人的衣服,一直都是我洗的。” “那可难为你了,每一次都搞得那么多血。”艾伦幽幽地说,不知是试探还是开玩笑,夏洛蒂选择不作回答。 “可惜,如果是在昨天,我大概会信你们的鬼话。”他望了望天花板,自认风趣地说。“只是今天,有几只老鼠钻进了我的房间,听到了我与肖恩大人的谈话。我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把可能存在的危险灭杀……” 夏洛蒂退后了一步,连带着众人都退后了一步,但这时候大家反而平静了下来,既然冲突不可避免,那面对的比猛兽盖伊还要可怕的处刑人,他们除了殊死一搏外,别无选择。 “信不信由你,但是伤害了我们,你的性命也堪堪走到尽头了。”克劳突然说道,用的是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 艾伦的笑容僵滞了,他不喜欢有人不按他的套路说话。 “我的性命堪忧,你什么意思?”他问。 克劳叹了口气。 “至少有三名军官——不包含这位梅纳德上尉——可以为我们作证,证明她的确是肖恩大人的部下,而我不是,我直接服务于卢克卿。我不会告诉你那些军官的名字,但只要你敢动我们,那绞刑架将成为你的归宿。” 他看着艾伦瞪大的眼睛,轻蔑地笑了起来。“我为什么敢这么说?但凡跟过肖恩大人的人,都应该知道处刑人艾伦是一个无法容忍抗令的人,偏偏我却硬要和你对着干,为什么?因为我知道你的本性,老实说,你在这艘船上声名狼藉,就连肖恩大人也颇为不满,有时候我简直怀疑你是收了科伦的好处!” “胡说八道!”艾伦激动地反驳,“你凭什么说我违抗了肖恩大人的命令?你凭什么?” “就凭最终是我来完成你的工作,给你擦屁股,你这白痴!”克劳恼火地嚷道,当然,他的愤怒主要归结于波叔,但是艾伦的确被镇住了。 “肖恩要你去通知暗区的几个军官,以等待时机反抗科伦,但瞧瞧你做了什么?你为了自己寻乐子而去追那几只老鼠,玩到兴头便忘记了肖恩大人的命令!你说这不是抗命吗?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找来三个军官替我作证?因为正是我,去做了本该由你干的活,蠢材!” 艾伦的脸色由白变红,再由红变紫,阿尔弗雷德怀疑地望着红发的同伴:他行骗倒是十分逼真,可这些莫名其妙的辱骂是怎么回事?艾伦会忍受这般侮辱吗? 艾伦迟疑了片刻,似乎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又过了片刻,他轻轻地问道: “……肖恩大人是什么态度?” 克劳当然不清楚肖恩大人的态度,但他知道艾伦的态度——艾伦退缩了。 “不知道。”他老实地回答,“发生了这样的变故,现在科伦又在搞大清洗……肖恩大人大概是下船了吧,反正我是没有找到他。但我想,不管他在哪儿,面对这样的情形也高兴不起来吧。” “是啊,没错,一定是这样。”艾伦喃喃自语。“老爷子一定是逃了,不过这也的确怪我……希望他不要太生气才好……” “我们现在怎么办?”克劳没好气地问道,艾伦抬起了头。 “什么怎么办?”他反问。 “我们——不包括你——现在该怎么办?明摆着的,我们不像你这般为非作歹,就好像是在替科伦做事一样,我们万一被抓,那就完蛋了。” “胡说,我又替科伦做什么事了?” 克劳指了指失神的猛兽盖伊。 “这只是个人兴趣!”艾伦涨红了脸说,“况且,我听说这个海盗是科伦的手下,我制服他,怎么能说是在替科伦办事呢?” “你我都很清楚,肖恩大人一定希望放任失控的猛兽盖伊在海神号上大闹……” “这太危险了!”夏洛蒂愤然反对,“放任这样的杀人怪物乱来,他会杀害多少无辜的人?这一切终会记在你的头上,克劳!” “那我问你,难道我们就不无辜,我们就活该被科伦和他的走狗们屠杀?醒醒吧,夏洛蒂小姐,这世道如此艰难,我们哪有闲工夫去考虑其他人的安危!” “你们公会一直遵循的不正是这个道理吗?” 夏洛蒂戳中痛处,公会的人均阴沉下脸来。而处刑者艾伦并没有理解这其中的深意,他现在基本相信了克劳的说辞,认为眼前这群老鼠,只是洗衣工和公会乞丐的组合,倒也符合内阁官员们一贯以来的“招聘”标准。 “哼,你们是不懂老爷子才会这么说吧。”艾伦轻蔑地说,“别看肖恩大人一副冷血无情的模样,他可是最看不惯歹徒行凶做恶又逍遥法外的了——我不会放过盖伊,但这也不代表我会替科伦做事,那么事情就简单多了,我要把盖伊关起来,然后去找老爷子当面解释。” 克劳没有说话,他看得出艾伦是绝对忠于肖恩的。这让他微微有些嫉妒,就连疯狂的艾伦都有值得信任并托付性命的人,而自己却失去了——或者说从来就没有过这种福分。 艾伦见众人都不说话,便掏出一把钥匙,丢给了克劳。 “把上尉放了吧。”他说。 克劳接过钥匙,又无精打采地递给了夏洛蒂,后者对他的态度既疑惑又恼怒,她拿过钥匙,开了牢门,把梅纳德扶了出来。 “水。”她说。邓肯拿出水杯,往帕子上倒了些水,夏洛蒂用它擦去上尉脸上残余的粉末,那粉末与他的汗液混合在一起,在灯光的照射下反射着微弱的绿光。 “哦……”梅纳德打了个颤,哆哆嗦嗦地醒转过来,他像是久病未愈,又像是刚才漫长睡眠中清醒的动物,茫然地打量着周遭的景象。 “这里……这里是?”他哆嗦着说,夏洛蒂递给他一杯热水。 “你被科伦关押了,先生。”她说,“现在我们要逃出海神号,你要一起吗?” “海……海神号?没错,我想起来了……我是要离开这里。” 胖乔治一把扶起梅纳德,夏洛蒂审视了一下现状,点了点头。 “现在就差逃离了。可是我们要怎么……” “我想,我们还不至于太失败,刚才的进攻只是试探,对吧?那么卢克大人的第二轮进攻马上就会来。”艾伦说道,他现在彻底把克劳等人当做自己人了。 “你要跟我们走吗,先生?”夏洛蒂毫无期待地问。 “哦,不,我要先处理到这家伙,免得他再捣乱。”艾伦轻描淡写地说,一边朝身前盖伊的头踹了两脚。 阿尔可以看到盖伊的眼中正冒着怒火,他一点也不想和这样的猛兽待在一起,便赶忙催促大家离开。 “那么,后会有期。”夏洛蒂说着,带头出了牢房。身后美丽安吉的尖叫依然在持续。然而,没有任何人在意这个怪胎女人的命运。 “刚才可真够险的。”胖乔治松了口气。“我可不想与猛兽盖伊和处刑人艾伦待在一起。” 但是夏洛蒂并没有为这奇迹般地脱逃感到高兴,她带头在前,大步走了几步,然后突然定住,犹如火山爆发一般,回头就指着克劳大叫。 “你是怎么回事,克劳?” “我?”克劳有些迷糊,在确认到对方认真的眼神后,突然变得轻慢起来。 “就是问你,你是怎么回事?难道为了欺骗处刑者,就一定得表现得像个混蛋一样吗?” “我混蛋?要不是我,你们一个个全都要死在那监牢里。” 但是他明白夏洛蒂的意思,夏洛蒂绝非指责他卑鄙无耻,而是在意他的态度,他的心态,他实实在在又十分复杂的心情…… “你这是什么态度?不仅对是我,你对大家和对你自己到底是怎么态度?你难道一点也不在乎同伴吗?”夏洛蒂转过头瞪向莱德和埃里克,好像是他们造成的这一切似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会是这个样子?你们银港公会那些精神呢,难道都被科伦塞进大炮了打碎了吗?” “小姐,请不要冲我大叫大嚷的。”埃里克惶恐地伸出了手,企图阻挡咄咄逼人的夏洛蒂。“我发誓,我同意你的看法,他的确有些古怪!” “古怪?”夏洛蒂冷笑一声,“他悲观到似乎一点也不在意生死,你竟然只觉得这是‘古怪’?” “行了,小姐。”莱德蛮横地打断了她。“你不是公会的人,不懂公会的事情,就别自以为是地在这里评头论足!更不要妄想与我们感同身受!” 夏洛蒂后退了两步,浑身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克劳捂住了头,对眼前这一幕感到无比郁闷。他并不想与夏洛蒂疏远,但莱德说的对,夏洛蒂不明白他此时的感受,他并非不在乎同伴,相反,越是在乎,伤得越深。波叔背叛的话语犹然在耳边回荡,克劳已对自己这卑微的一生感到疑惑,已经到了无法支撑生存信念的地步。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小姐。”邓肯对夏洛蒂轻轻说道,后者稍微镇定了下来。 “我们……走吧。”她勉强地说,并刻意避开了克劳的目光。 克劳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而夏洛蒂已然回到了领头的位置,莱德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没做错什么,兄弟。” “是啊,是啊。”克劳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快乐起来了。 而就像是在呼应他的感受,海神号微微振动了起来,上层与下层均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士兵和水手们紧张的呼喊声。 “战争开始了!”胖乔治惊恐地喊道。 第237章 战争 战争真正开始了,这是较于方才几艘小帆船的短暂试探的,来自卢克卿所在旗舰皇家橡树号的全力进攻。 当阿尔弗雷德和克劳等人冲上顶层甲板的时候,漆黑的海面上已经燃起了点点火光。那是海军舰队上的士兵们手里拿的火把,犹如沙漏中的沙粒,散布在海湾的入口。 领衔进攻的是两艘三桅帆船,一艘是马龙·波迪尔的旗舰,另一艘则来自帝国的皇家珍宝号。 “他们毫不留情啊!”夏洛蒂紧张地说,她刚伏低身体,头顶的绳索便被炮弹击中了,绞索、轮盘和一些木具纷纷往下落,砸在了她身边不远的地方。 胖乔治在大声吼着什么,但是上风侧的人们并没有听清楚,他又挥了挥手,指了指刚刚他们爬上来的楼梯。 “我们不能待在这里!”他大声说,夏洛蒂摇了摇头。 “我们必须往船舷走,去找绳梯!” “保命要紧,大家伏低身子,注意风声……”罗伯特说完,果决地往船舷前进,并招呼众人跟上。 但很快,从船舷处爬梯子逃离的计划就落空了,因为海神号在这时候突然决定起锚离岸了。随着一阵剧烈的摇晃,巨大的海上堡垒顺潮水挪动身躯,船头调转,朝向了两艘胆敢进犯的帆船。 “不行……我们得回到船舱里,甲板上太危险了!”罗伯特喊道。 众人无奈,只能原路返回——这并不容易,因为不断有士兵从船舱上到甲板上,又不断有受惊得水手们涌向甲板上仅有的那几个入口。 “把灯点亮,把灯点亮!”作战指挥官的吼声贯彻夜空,这个能干的家伙是刚才在底下顶撞莫林的人,他自然不屑于待在底下安全又豪华的指挥室里发号施令。在他的指挥下,所有的士兵都各就各位,一齐点起灯火,并各自跑向火炮,紧张地注视着海面。 “嘿,你们!”指挥官发现了克劳等人,大声地呼喝要求他们停下。 “快跑!”夏洛蒂大声说,众人穿过人群,往楼梯口奔去。指挥官拔出了手枪。顿时,一声巨响撕破空气,所有人都愣住了。指挥官疑惑地瞪着自己的武器,发现其并没有走火的痕迹。所有人这才注意到,原本拥挤的楼梯口此时被让出了一个不小的空间,那里站着一个人。 “哎呀,你们是想去哪里?” 处刑人艾伦抖了抖长袖上面的灰尘,那是他刚从仓库里翻出来的陈年旧货,不仅材质粗糙,而且尺寸也不符合艾伦那高挑的身体。但是没办法,他之前的衣服浸了太多的血脂和油渍,实在没办法再穿了。 “嘿,我问你们话呢。”艾伦打趣地说着,又挥动长鞭,精准击中了夏洛蒂面前的地板,空气与地板发出了哀嚎,艾伦收回鞭子,怜悯地抚摸他的鞭子。 “你……你怎么这样?”夏洛蒂惊愕地问道。“你要背叛肖恩大人了吗?” “你们真以为能骗得了我吗?”艾伦说道,声音戏谑得不像是在谈论正经事。“我拷问过的罪犯能绕地球一圈,听过的谎言足以匹敌亚历山大图书馆里的藏书量,你以为,我会凭区区几句话便放你们走?” 夏洛蒂气得掏出袖珍手枪,但是艾伦抢先出击,一鞭子瞬间击中了夏洛蒂的手,袖珍手枪落在了甲板上。 “哎哟!”夏洛蒂痛得闭上了眼睛——她的拇指骨折了,而这正是艾伦的目的,折磨对手,品味痛苦。 “夏洛蒂!”克劳在其他人反应过来前冲口而出,他奔向夏洛蒂,抱起她便往后撤。而艾伦则步步紧逼。 “噢?我本以为你是个无趣的人。”他一边靠近,一边拨弄自己的皮鞭。“眼神灰暗、意志动摇,我以为你已一心求死,对世间没了留恋……看来我们都有犯错的时候,对吧?” 他又扫出一鞭,直指夏洛蒂的面门,克劳看得真切,一伸手接住了鞭子的末端,顿觉手心犹如被劈开一般火辣辣的疼。 “不错,不错!”艾伦兴奋地说,又将皮鞭抽回自己手中。克劳护着夏洛蒂连连后退,与接应的胖乔治等人会合在一起。 “你骗了我们。”克劳冷冷地说,指望能拖延一点时间。 “是啊,是啊。”艾伦漫不经心地说着,闲着的左手甚至掏起耳朵。“我和你做了同样的事情,红发的……克劳,是吧?只是,我成功了,而你失败了。” “我最近已经习惯失败了,你的话并不能激怒我。”克劳摊着手耸了耸肩。 “是吗?但我的确发现了可以折磨你的办法。”艾伦瞟了一眼愤怒的夏洛蒂。 “是怎么露馅的?”克劳问道,企图让艾伦多说些话。而海神号与两艘船仍在激烈地交火,使得现状变得危险万分。 “什么,露陷?哦,实话说,你们并没有露陷。”艾伦洋洋自得地说,“虽然你们是有些可疑的举动,比如叫老爷子为大人——那可不是他的亲信会用的称呼,但我并没有纠结于此。真正让我感兴趣的只有你,克劳。” “你知道我?”克劳有些吃惊。 “你的那头红发,在银港也算是小有名气,在伦敦出现时也引起了骚乱……因此,我当然要对这样的人进行调查。这是处刑人的基本素养。” “你为什么会盯上我?” “……一开始只是又一起寻常而又无聊的重复劳动……直到刚才。先生,我在拷问人性的道路上行走了二十年,可从没见过如此失神的眼神,即使是被酷刑折磨的囚犯,眼神中却仍会有些许希望,希望熬过去,或希望就此死去,他们的眼神暴露了自己的内心,也因此给了我对症下药的依据。但是你不同,如此失神,看不到对生的留恋,却又妙语连珠,接连逃避死神的镰刀……我对你产生了兴趣,而只要折磨那位小姐,我一定能看清更多你的人性……” “你这个该死的变态!”夏洛蒂愤然怒骂。 如同回应般的,炮声呼啸而过,炮弹命中了海神号的各个部位。脚底的甲板发出震动,海神号毫不客气地进行了一轮还击。 “该死的,处刑人艾伦!现在可没时间给你玩游戏!”海神号外籍兵团的作战指挥官生气地咆哮,并举起枪对准了夏洛蒂。“小姐,我给你十秒钟时间考虑,是缴械投降,还是拒捕身死!” 他还没开始数数,手中的枪便被打飞了,出手的还是艾伦。 “不要抢夺我的甜点,先生。”他威胁着说,语气凶狠,完全没有对克劳那样的细腻斯文。 指挥官并不畏惧这等威胁,他一声令下,几个外籍士兵便朝艾伦围了过来。 趁这时刻,克劳悄悄对夏洛蒂传递消息。 “等我信号,然后向后跑。” “……无视处刑人吗?” “对,尽全力冲刺。他的武器只有皮鞭,虽然很长,但并不致命,我们也许会挨打,但他一定追不上我们……告诉其他人。” 夏洛蒂紧张地点了点头,并把克劳的话悄悄传递给后面的胖乔治。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艾伦对克劳喊话,完全不在乎士兵们的刀剑正慢慢向自己逼近。 “我喜欢把犯人折磨够了再杀,所以才选了这鞭子做武器。但这并不代表,我不会用刀枪。” 他话音刚落,便猛地把鞭子朝一个士兵脸上甩去,那士兵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打得脸皮开花,眼珠子差点蹦出来。艾伦趁着对方痛苦嚎叫的混乱时候,已冲到另一个士兵身边,他把手指作为砍刀,正劈中士兵的脖子,把他得当场晕死过去,他拿了士兵的剑和步枪。 “击毙他,击毙他!”指挥官没命地吼着,更多的士兵围了过来。克劳知道机不可失,便赶紧招呼众人往船尾后撤。他们在摇晃的甲上艰难行走,无视耳边的呐喊与头顶飞过的炮弹,径直朝着那高大艉楼的大门冲去。那里是海神号明区的入口。 艾伦和士兵们已经战成一团,他疯狂地高呼“叛徒”,然后毫不手软地攻击外籍士兵,甚至会杀死对方。指挥官看自己的手下损失惨重,气得脸色铁青。他再也顾不上维持炮击的阵势,而是招呼所有人来对付艾伦。这下,纵使艾伦高居欧陆剑击俱乐部第三的宝座,却也不得不且战且退了。他见与克劳的距离越拉越远,中间还隔着二十几个士兵,气得发出可怕的嚎叫。 “啊,再见吧,你这该死的虐待狂!”夏洛蒂兴奋地挥了挥拳头,却被一阵剧烈的摇晃掀翻在地。 “怎……怎么回事?”丽莎惊恐地问道,并把夏洛蒂扶了起来。 “是撞击,我们被船撞击了!”罗伯特勉强站起来,紧张地观察船舷外面漆黑的海面。 “在那里!”阿尔指着艉楼旁边,一个黑色的巨大物体卡在了海神号的船身上,并发出激烈的木板摩擦的声音。 “是……是淑女号!”夏洛蒂爬起身来,兴奋地叫嚷着。 她没有看错,那的确是淑女号。仿卡拉克式帆船的高大艏楼足以与海神号争锋。而往低处许多的甲板上,艾米丽、耶米尔和安妮正扶紧了栏杆,手上的罩灯不住地朝他们摇晃。 “是艾米丽!她们看得见我们吗?”阿尔惊喜地叫道。 “不,我想她们看不见我们,所以才点了罩灯,要让我们看见她们!”罗伯特兴高采烈地说。 “那还等什么?快跑啊!”胖乔治说着,开始朝那边开路。淑女号新式的撞角并没有击穿海神号坚硬的船身,那咔咔作响的摩擦声暗示他们时间有限。所幸,海神号的艏楼有装在外面的爬梯,只要他们可以接近,那便有机会逃脱这里。 所有人都来了精神,就像在绝望的沙漠中突然发现了绿洲一般。他们振奋精神,咬紧牙关全力冲刺。胖乔治撞倒了几个搬东西的水手,莱德和阿尔则勇敢地夺过士兵的武器,他们互相叫嚷着、鼓励着,终于冲到了海神号的尾部。 “上去!”克劳催促着,夏洛蒂踩上船舷,回身看了看她的同伴们。 “别犹豫,注意脚下!”克劳焦急地说。 “你可别落下了,克劳,我们还有账要算呢!”夏洛蒂撂下狠话,便朝淑女号的绳索跳了过去。她成功了,高低起伏的落差差点令她摔伤,而两船激烈的摩擦又险些将她席卷进去,但最终她掌握了平衡,抓住了淑女号的绳索,并慢慢往下爬。 “快点过来!”她挥手招呼众人,坚毅的脸上满是关切。 克劳出神地看了一会,却听见身后传来呼喊声。处刑人艾伦拎着头破血流的指挥官,正一步步朝他们逼近。 “可恶,这家伙才是猛兽吧!”胖乔治暴躁地嚷道,打算前往拦截。克劳制止了他。 “他是来找我的,我来引开他,你们赶紧离开。” “嘿,兄弟,你一个人可不够他打啊。”胖乔治坚决地站到了克劳身前,而在他身边,莱德和埃里克也站稳了阵脚。 “克劳,这一次我们要并肩应敌。”莱德说。 “我之前追随你,此刻也是一样。”埃里克说。 克劳点了点头,不禁又想起了波叔的教诲,他恼怒地拍了拍脑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艾伦步步逼近的脚步。 “路德?路德!你又在什么地方鬼混?赶紧帮忙,不然我一定解雇了你!”船舷外传来夏洛蒂的声音,但一阵炮响掩盖了答复。艾伦挥舞刀刃,先朝体型最大的胖乔治袭来。 “嘿,我可是小姐的保镖,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胖乔治大叫大嚷,但轻易被划开的衣服令他的威胁失去了说服力。 克劳和埃里克举起枪,毫不犹豫地朝艾伦开火。艾伦灵巧地跳跃着,在木桶与炸膛的炮管间穿梭,可事实证明他的行动根本全无必要,因为克劳和埃里克的枪竟然也炸膛了。硝烟和碎片四处溅射,差一点令他们当场毙命。 “我就说,这些垃圾用不得!”莱德大叫着,把自己的步枪也丢了。他与胖乔治拔出短剑——那也是垃圾,但至少不会杀了自己——勇敢地迎上艾伦,三人战到一处。但几下交锋,莱德和老乔就落了下风。 “快去帮他!”克劳被炸膛的威力击倒,一时头晕眼花,只能冲仍留在甲板上的阿尔呼喊。 阿尔看了看淑女号,那里有他心爱的女子,而船体卡住部位的嘶鸣说明他们时间不多,对手的强悍一目了然,但为什么克劳偏偏要叫住弱小的他呢?他受够了枭雄们的尔虞我诈,只想抛开一切,回到银港的总督府里,潜心阅读一万本骑士小说才是。毕竟,小说不会交给他这么困难的选择。骑士们身负重任,英雄们高歌试炼,但是小说并没有记录他们在面临爱与死亡抉择时的心境。 这便是阿尔弗雷德·威尔森真正蜕变之时,小说中的英雄是虚假的,但阿尔弗雷德是真正的英雄。他闭上眼,咬紧了牙,他转过身去,眼神里并存着恐惧与愤怒。他拔出短剑,大声叫嚷着朝艾伦冲去。 但是有人比他更快。 褐色的光影闪过,接着是一道白色的闪电——这两次攻击十分强劲,就连处刑人也不敢怠慢,用尽全力向上挥剑,三把刀刃相撞,被另一道闪电定格了时间。 欧陆剑击俱乐部前任第一,以及现任第二和第三,三位绝世高手相会了。 “我有不祥的预感。”路德维希懒散地说,“幸好过来看了一眼,不然就被巴德家扫地出门了。” “如果是那样,那你就是第二次被扫地出门了,上一次是欧陆剑击俱乐部。”文森特中尉讥讽地说。 “你们……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在克劳看来,处刑人艾伦头一次露出了惊恐与恼怒的表情,这说明眼前的两人对他而言是极大的麻烦,是那种既不能简单解决,又会妨碍他其他行动的大麻烦。 “本来我正在休养生息,但是我听到了女士的呼喊,于是我就来了。”路德简单地说。 “不,你是听到了那个怪胎女士的声音才对。”文森特笑着说。“别误会,我不是在说夏洛蒂小姐,而是那个被他们关起来的怪胎,美丽安吉。她的声音……充满了魔性,纵使我依然留恋徘徊于梦境深处,却也无奈只能清醒过来了。”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那本安迪生前记录的海盗日志,然后朝淑女号使劲扔了过去。 “这种文绉绉的东西,谁想要谁要去吧。”他厌恶地说。 趁着文森特分神,艾伦抢先发起攻势,却被路德轻易识破。在架开剑击后,路德借力船舷,一跃而起,在空中又抽出一把短剑,双刀并进向艾伦俯冲。 “他是我的,文森特,你别插手。”路德冷冷地说,他表情严肃,只因他敬爱的小姐受到了伤害,而他则面临失业之危险,这一切,都是该死的处刑人造成的。 第238章 海侠与宝藏 二人在交锋,而其他人则呆若木鸡,在炮火与刀剑的光影间忘记了逃跑的本能。 “路德!”克劳爬起身来,看到那位与他一同喝过酒的邋遢男人正无比英勇地战斗着。路德目光坚毅,步伐灵巧而精确,他出招迅猛,只几下便打得艾伦节节后退。 艾伦破口大骂,他拉开距离,又挥舞起皮鞭,但路德眼疾手快,将一把短剑猛地掷出。艾伦移步躲闪,可短刀并不瞄准他本人,而是如闪电般切断了皮鞭的根部,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把柄。 “但这下你只有一把剑了!”艾伦气势汹汹地杀来,路德从容招架。 电光火石间,克劳首先反应了过来,他招呼众人赶紧撤退,一刻也不要逗留。 “你不去帮他吗?”阿尔弗雷德看着倚靠在船舷边的文森特中尉,惊讶地问道。 “那事关剑士的尊严,尽管对手是个毫无荣誉可言的混蛋,但我可不想去糟蹋风景。”文森特悠闲地说道,摆脱了幻觉的纠缠,显然令他心情大好,他站到了靠近船中部的位置,以恫吓企图上前阻拦的外籍军团士兵们。 这时候传来“砰”的一声,淑女号的撞角竟然不堪挤压,被海神号坚硬的尾部船壳磨掉了角尖的铁皮,这使得两艘船都重获自由,各自快速漂浮于海面。 “赶紧过去!”克劳大喊。 阿尔没有犹豫,他丢掉了劣质的装备,跃向在空中摇晃的绳梯。紧随其后的是莱德与丽莎,接着是罗伯特、邓肯、布莱恩船长以及埃里克,最后胖乔治扶着梅纳德上尉也大胆地跳了过去,过程虽然艰险,但他们都成功抵达了淑女号的绳梯。 “克劳,快跟上!”埃里克不住地喊。他们往下挪动,给克劳和路德留下了空间。 “克劳!”那是夏洛蒂的声音,她在淑女号的甲板上,焦急地仰望着海神号的船舷。克劳的心中翻起了波澜,他对生命已经迷茫,若不是不想落在艾伦的手里,恐怕早就束手就擒了。但是夏洛蒂的话却为他吹来一阵清风,它扫清了抑郁,唤醒了掩藏在心底的希望。 “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克劳自嘲起来,然后站到船舷上。 “别想跑!”艾伦疯狂地嚎叫,一时间竟压制了路德,快速朝这边逼近。 克劳没有废话,掏出一枚耶米尔和安妮研制出来的大号弹丸,朝艾伦扔去。后者一剑将弹丸斩成两段,释放了其中的浓厚烟雾。 “再见吧,混蛋!”路德趁机一脚踩在艾伦膝盖上,并借力一跃,和克劳双双朝淑女号跳去,在两船相距的最远极限距离,将将抓住了绳梯。 甲板上爆发一阵欢呼,人们相拥庆祝,为这全员的奇迹逃脱而欢欣鼓舞。克劳和路德很快加入了他们,在哭泣的艾米丽、欢呼的安妮以及得意的耶米尔身后,巴德老爷垫着大肚子,带领着医生、官员等一众良民欢迎了他们。 “这是惊天的冒险,最伟大的成就,现在,让我们赶紧逃离吧!”他激动地说。 “慢着!”夏洛蒂打断他,“我们还要去找那该死的宝藏!” 巴德老爷笑了,却发现他的侄女没有笑——她一如既往,从不开玩笑。 “听着,侄女。”他虚弱地说,指望夏洛蒂能意识到他们的处境。“我们已经玩不起了。对手不是坐拥海神号和各号怪物的科伦大人,就是领导强力海军舰队的卢克大人,不管和谁抢东西,我们都玩不起啊。” 夏洛蒂冷笑了一声,“叔叔,你难道忘了,是谁让大家走上这条不归路,是谁巧取三份藏宝图,引得各方争相追逐的?” “我对自己的行为深表歉意,抱歉,大伙,我是真的错了。好在至今为止还没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噢,侄女,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那我就……” 夏洛蒂的眼神缓和了一些,但罗伯特随即说道:“老朋友,即使你现在想要退出,可他们也不让啊——我不是说咱们大伙,我是说在那边争执不休的政客和士兵们。小姐说的没错,你开启了一切,就不能指望能中途离开。如若不能争取到足量的筹码,当你踏上故土的时刻,便是叛国罪名加诸于身的时候。” “我们救了这位军官,不是吗?”巴德老爷指着梅纳德上尉说,“我不认为事情会糟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我是说,我还是有点家底,也有一些交情不错的朋友,不是吗?” “就算如此,你也无法偷偷离开,你打算怎么穿过卢克卿的舰队,到海湾外面去呢?”莱德问道,巴德老爷支支吾吾,似乎认为凭借夜色和恶劣的天气,要蒙混过关并非不可能,况且卢克大人的战力,也就主要集中在那两艘海军军舰上而已。 “克劳的意思呢?”夏洛蒂突然问,众人看向了克劳——此时他正瘫坐在木箱子上打量自己的脚。 “嗯?随便。” 短暂的激情过后是长久的空虚,一旦脱离了险境,克劳便没办法把思绪从那个背叛的老人身上移开,而越是回忆波叔的种种,他便越是怀疑自己过去的每一步决定。 夏洛蒂叉起了腰。 “我早就感到不对劲了。”她说道,眼神扫过克劳、莱德和罗伯特,最后停留在阿尔弗雷德身上。 “你们有什么要交代的吗?在那艘该死的船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真的。”埃里克马上说,“就算有,那也是……怎么说呢,家丑不可外扬。” 克劳没有说话,夏洛蒂叹了口气。 “有件事情……阿尔少爷可能忘记了,所以没有说出来。”罗伯特沉重地说,夏洛蒂听到这种语气,紧张却鼓励地看向了他。 “罗伯特特先生……”阿尔微微摇头,但是罗伯特已经打定了主意。 “先生们,女士们,我必须向你们坦白……我罗伯特·霍尔,其实只是一个追名逐利的野心家,是天底下最傻的傻瓜!” 克劳笑了两声:“成了,这天底下最傻的傻瓜原来有两个人。” 夏洛蒂使劲拍了他一下,让他闭嘴。她面色严峻,虽然不希望罗伯特再说些打击士气的话来,但还是决定尊重他的选择。 “我从银港出发,跟随着巴德老爷还有各位一道冒险,一路以来,我以为我已经摆脱了过去的任性,变得成熟而豁达了。然而我错了。自从进入白山,见识到区区植物的威力以后,有什么东西在我灵魂深处觉醒了。我不能说他是恶魔,因为他对我或其他人都无恶意,但我也知道他绝非善类,因为他一直在教唆我抛弃多年以来的自持修为,恢复曾经的桀骜不驯……” “罗伯特先生被那粉尘弄晕了。”阿尔沮丧地解释道,“他能够看到过去的影子,那个伟大的、足迹遍布世界各地的罗伯特·霍尔,正与和蔼的、宽厚待人的罗伯特先生共用一个身体。” “那不是很好嘛!”胖乔治嚷嚷道,“让我们听从大探险家的意见,不就能顺利找到出路了?” “问题便是在这里。”阿尔说,“大探险家的意见便是抛下我们,只让罗伯特单独脱身。” “我不想承认,这是名为‘理智’的恶魔为我提供的答案。”罗伯特幽幽地说。 “哦,哦。”胖乔治闭了嘴,一旁的邓肯白了他一眼。 “我对内心的阴暗想法感到羞耻。”罗伯特充满歉意地说,“但现在的我绝不会放弃同伴而独自逃走,绝不会!就算我们……就算我们都……” 他实在说不下去了,沉默地掏出了手帕,在脸上擦了擦。 “夏洛蒂小姐,我努力了,但是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阿尔烦躁地说,“我是说,大家都觉得应该过了眼前的坎儿,再来应对接下来的事情,对吧。可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我们真的有希望吗?亨利·巴斯克和驯兽师妮可,这两个凶恶的海盗还在海神号游荡,猛兽盖伊是何其可怕,却也被处刑人艾伦用及其残忍的手段制服……无论谁胜谁负,于我们来说都是一场噩梦。还有科伦和卢克……就在刚才,马龙嘲笑了我,他炫耀着手中那张镶了金边的特赦令,告诉我他有人可以依靠,有人能够效忠,有边可以站。而我们呢?我们就像海中的冰川,无依无靠。只要我们还想要寻找宝藏,那不管是科伦还是卢克,都会视我们为眼中钉。而如果我们放弃宝藏,那不仅许久的努力都将付之东流,我们甚至没有取得为自己安身立命的筹码,到那时,有谁能特赦我们呢?” 夏洛蒂看着这一张张被旅途折磨的脸,心里百感交集。她自己也有许多不满,也想要找人大声倾诉,但越是如此,她越是坚定信念而毫不动摇。 “阿尔少爷的不明白……或许大家都感同身受。”她说,并摸了摸阿尔的头——这一举动令在场众人都惊讶万分,甚至包括夏洛蒂自己。“然而,我相信所有的疑虑终有拨云见日的一天,所以我们不能就此停下脚步。” 悲伤的气氛缓和了一些,大家都抬起头来,看着夏洛蒂自信的微笑。 “您有想法吗,小姐?”丽莎泪眼朦胧,吸着鼻子问道。 “想法?我当然有想法!”夏洛蒂没好气地说着,开始在甲板上来回踱步,似乎在用有力的脚步声来宣泄她的愤怒。 “瞧瞧你们这群人,你们是怎么了?”她突然站定,单手叉腰,俯身指住克劳的脑袋,一副高高在上,又气又恨的模样。 “你不是自诩为聪明人吗?克劳,怎么才一点点挫折就缴械投降了?你说你的波叔背叛了你,好吧,所以你就不干了,受伤了,像个小孩子一样闹情绪,乞求别人来哄你,安慰你?” “小……小姐!”胖乔治露出害怕的表情,毒舌的邓肯却欣慰地点了点头。 克劳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他迎着夏洛蒂站了起来——对方没有后退半步。 “坐下!”她大声嚷道,克劳不禁胆怯了,跌跌撞撞地坐回了箱子上。 “你们真令人失望。堂堂的银港公会,传说中执掌一座城市地下业务的灰色组织,其成员竟然都是一群懦夫?” “小姐,夏洛蒂。你也该认清现实了吧!”克劳嘟囔道,夏洛蒂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现实?现实让我看清楚了,你们只是一个土皇帝底下的走狗,土皇帝不在了,你们便不知所措,连狺狺狂吠都不够胆量了。” 她又迅速地指住莱德,后者正生气地准备反驳,一堆粗话却被硬生生地被卡在了嘴里。 “不要抢我的话,先生!我只问你,难道整个银港公会只能听任波德里克摆布,而没有一点自己的意志吗?难道他说你们做错了,你们就真的承认错误,举手投降吗?” “当然不是!”莱德和克劳同时嚷道,“你不明白,这一切都是波叔做的局!互相友爱、怜悯、救助,他令我们相信公会是个温暖的家,可其实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难道公会不是你们温暖的家吗?”夏洛蒂反问道,克劳愣住了。 “难道你为了救埃里克,为了替波叔报仇而航行万里,也是波叔做的局吗?难道你与莱德携手奋战,共克时艰,也是波叔做的局吗?难道你遇见我——遇见我们大家,遇见所有的伙伴,并因此收获的友谊,这些也都是波叔做的局吗?” “当然不是这样的……”克劳茫然地回答,他看到夏洛蒂的眼中闪着激动的泪光。 “当然不是这样的,克劳!”她说道,语气依然坚定不移。“你的感情是真切的,只属于你自己,并不是什么人可以做出来的。你们的波叔也许有自己的目的,但你们之间的亲密友爱绝不是那些私人目的的产物!你们为了家人而战,不要让他人的阴谋玷污了这份高尚!” “头一次有人说咱们高尚的。”埃里克嘟囔道,但这一次是克劳猛地瞪了他一眼。 “没错,是这样的。”克劳说,感到体内有一股能量涌现,“波叔说他从没有背叛过公会,那难道我们就背叛公会了吗?我们更没有!公会的信条是他定下的,但不是任由他说了算的!我们并没有做错什么,更无需为此自责!” “只有你自己在那儿生闷气,克劳。”莱德苦笑着说,“我早就想明白了。波叔让我们看清真理,但追寻真理不是标新立异,不是厌倦苟同而遗世独立。真理是一条大道,一条容得下所有人的大道!波叔无疑是位智者,他走在道路前方,理所当然地吸引了我们的追随。但纵使是波叔,难道就能一直在真理的大道上行进,而不出岔子吗?他总是犹如圣人一般正确,那他选择的路是否就是真理呢?不是!波叔对我们的教诲,并非是跟随正确的人,而是跟随一颗良善的心。那些印记——他多年来的指导,为我们指明了人生的含义:亲情与奉献。如今我已能明辨是否,便应追随自己的内心。波叔和梅森都说他们没有背叛过公会,那是他们的选择,而我,能无愧于心地说,他们错了,我才是始终为公会而战。” “还有我呢。”埃里克说着,朝莱德伸出手去,指望能得到回应。莱德愣了一下,似乎觉得这样的举动很是愚蠢,但他最终朝埃里克伸出了手。 “还有我。”克劳紧紧握住两只粗糙的手。 “还有我,还有安妮、耶米尔以及银港的伙伴们。”丽莎伸出双手,抱住了众人的手。“我们一定要抛去迷惘,坚强勇敢地走下去!” “正是这样!”夏洛蒂鼓起掌来,身后的胖乔治竟感动地哭了起来。 “可是,我们要怎么做?”阿尔也被感染了,但仍旧迷茫不已。“马龙告诉我,我们不属于科伦这边,也不属于卢克那边,更不与亨利·巴斯克为伍,那么我们到底是谁,为了谁才来到这遥远的地方,我们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 “阿尔少爷还在纠结呢。”罗伯特先生说,“当然,也许由我来说这话有点不知廉耻,但实际上,我们根本没必要一定依附于某个势力。” “我们就是我们,出海、寻宝、抗争皆出于自己的意志。”夏洛蒂说,“至于科伦、卢克或者亨利,他们也许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但于我而言只是另一群竞争者罢了——我可告诉你,阿尔少爷,那宝藏是我的,我还没有认输,愿意把它们拱手让给别人呢。” 阿尔弗雷德心有所动,转而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我们既不是军官,也不是海盗,我们到底是谁呢?” 夏洛蒂沉吟良久,望着众多期待的目光,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们是……海侠。” “于海上行侠义之事,我喜欢。”莱德马上赞同,埃里克与丽莎也点头同意。 “这可太棒了!”阿尔激动地说,“这样看来,我们就像是一个新组建的骑士团的元老了!” “阿尔少爷又找回了自信,很好,我也同意这个称呼,尽管我并不配与海侠们为伍。”罗伯特懊恼地说,“侠义存心间,不闻世间故。身为探险家,我忘记了初衷,沽名钓誉……看到科伦和卢克他们,我就像站在镜子前看自己一样,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以前是多么愚蠢,我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朋友们,这才招致恶魔的附身,我真是……真是悔不当初!” “罗伯特先生并没有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不堪。”阿尔大声地辩护道。“从银港到麦哲伦海峡,罗伯特先生的智慧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是他的灵活身手保护我们免遭海盗屠害,是他的巧言善辩让我们免遭黑心商人的毒手,更重要的是,是他的智慧聪敏引领我们找到了宝藏的下落!” “同意!”夏洛蒂马上说,其他人也点了点头。 “善于总结自我,幡然悔悟,也是海侠的素养。罗伯特先生,请不要再怀疑自己。”巴德老爷笑呵呵地说道。 罗伯特捂着眼睛,轻轻说了声谢谢。 “那么,罗伯特先生,请带路吧。”夏洛蒂笑着说。 “……让淑女号往山下的方向航行……我知道那个地方,马龙·波迪尔把圣地亚哥号藏在那里,既不让科伦和阿巴贡抢了去,也不准备上交给卢克卿,而是想为自己的退休留下一笔纪念。”罗伯特说道。 所有人都看向了他,有的面带怀疑,有的则充满希望。 “可这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马龙·波迪尔会保留一艘两百年的旧船?难道那船与宝藏有关系?” “那艘船当然与宝藏有关系,这是显而易见、无可辩驳的。”罗伯特肯定地说道。“圣地亚哥号承载了满满三甲板的黄金,但是如果不能理解船长日志里真正含义,就不可能找到这宝藏。” “这么说来,日志还是比船要有价值咯?”艾米丽天真地问,“看来咱们押错宝了,罗伯特先生。不过谁又能想到,那本满是灰尘的、不起眼的、残缺破漏的日志,竟然会比那走起路来直磕脚的大船要值钱得多呢。” 磕脚?阿尔心中默念,顿时犹如被闪电劈中一般抖了个激灵,觉得一切都了然于心了。他猛地冲到船舷边上想要验证自己的想法,结果发现现在还无法登上那艘沧桑的旧船。 “罗伯特先生!”他大喊大叫,兴奋得不能自已。 “怎么了,怎么了?”巴德老爷紧张地叫嚷,以为又出现了新的危机。阿尔不耐烦地让他闭嘴。 “我找到了。”他大声地宣布。“我找到失落的宝藏了,那足足三层甲板的黄金,此时仍存在于那个地方!” 众人都惊喜地望着他,又望了望罗伯特,指望得到一锤定音的肯定。罗伯特微微惊讶地说:“我以为你早就想出来了呢。” “没有,但是现在有了,刚才没有!”阿尔激动地语无伦次。巴德老爷赶忙拉过一张椅子,让他坐下慢慢说。 第239章 展示武力 “我想,‘满满三甲板的黄金’,正如其字面的意思,朴素到令人不可思议,它并非指甲板承载的货物,而是说甲板本身,那即是由黄金所制成的三层甲板! 阿尔弗雷德沉着地解释道,并十分吃力地压制自己激动的心情。 “不可能!”令人意外的,巴德老爷率先发表了反对意见。 “怎么不可能?”夏洛蒂皱着眉问道。 “满满三甲板的黄金,足以制造欧洲通货膨胀的黄金,你们这些小娃娃,究竟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概念?曾经,西班牙依靠庞大的大宝船来运送白银,只因贵金属有其傲然于世的重量!那是一般的帆船都难以承载的数量,更别提要将之做成一艘船重要的甲板部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除非,圣地亚哥号经过了特殊的改造。”一直沉默不言的布莱恩船长突然说道,犹如专家为一个难题做了定论一般。 “等等,船长,如果说要实现这种运输,帆船需要做什么改造?有什么特征吗?”巴德老爷急切地问道。尽管是他否定了阿尔的推测,但他却任何人都要急于求证其可能性。 “嗯……龙骨部分必须重新加固,此外,帆船必须减少载量,以满足吃水量的增加,最后,这艘帆船几乎等同于是废船了,它的速度十分慢,又完全无法装载火炮等重武器,一旦遇到了敌人,那它就成了待宰的羔羊。” “所以它才需要一支护航队!那便是麦哲伦先生开启环球航线的真正原因!”阿尔弗雷德激动地说道。” 众人沉默了一会,然后开始兴奋讨论起来。 “是啊,是啊!”巴德老爷感慨地说,“想想看,马龙·波迪尔的拐杖,拄在圣地亚哥号的甲板上的时候,总是感觉怪怪的,我自己也收藏过不少稀奇古怪的拐杖,但没有一根会发出他那样犹如撞击金属的声音。看来有问题的不是拐杖,而是地板啊。” “不错,正是如此。”罗伯特点了点头。“我之所以暗示马龙·波迪尔保住帆船不被扣走,甚至可以用日志来交换,也是对此有所怀疑。我仔细看过那艘船,它经过了特殊的加工与改造,尤其是龙骨与横梁的部位,都十分耐用和坚固,我想这是为了让承载黄金的船得以保持平衡才特意做的设计。” “可是先生,你怎么一开始不告诉我们呢?”艾米妮嘟着嘴问。 “人多口杂。况且我以为阿尔少爷早就知道了呢。”罗伯特无奈地笑了笑。 “行了,那我们现在就去把船开走,然后远走高飞!”胖乔治高兴地说。 “不可。”罗伯特举起一只手。“首先,我们必须振作精神,准备面对一场几乎是必输的硬仗。不管是科伦还是卢克,他们都会以宝藏作为第一目标,并且会为了独吞成果而不惜毁灭一切对立的势力。” “卢克大人不是这样的人。”一旁的梅纳德上尉虚弱地说。“他勇敢正直,十分为我们这些前线的军人考虑,他不会为难你们这些平民的,当然,也不会占有你们寻宝的功绩。” “若是放在平常,我相信。”罗伯特平静地说。“但此时非同寻常啊,上尉。如今各个阵营的行动均不为个人的意志所控制。科伦那边有莫林、彼得以及阿巴贡在勾心斗角,而其背后还隐藏着公会的智者以及混乱之源巴菲德,这引起了诸如火炮炸膛和武器劣化之类的荒唐事,难道卢克那边就没有同样的人吗?瞧,明明你也在船上,但那边只要有一点点的谗言,卢克卿也无法控制海军的火炮,他们会将我们视为罪犯而一并歼除。更何况,这里还有马龙·波迪尔和亨利·巴斯克这两个海盗,谁又能够清晰地判断敌我,从而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他人呢。” 梅纳德沉默了,也许是认同了罗伯特的话,也许只是累得说不出话来。但夏洛蒂随即问道:“什么叫做必输的硬仗?罗伯特先生,如果我们怎么都打不赢的话,为何不转移他处保存实力,而要和他们硬碰硬呢?” “因为我们必须展现实力,从而换取谈判的资本。”罗伯特说,的确,我们的人少,武器不够。但我们必须与敌人硬拼一场,否则绝不可能换得大人们的正眼一瞧。” “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必须要攻击海军?我们必须与士兵厮杀,甚至取走他们的性命?”阿尔忧心地问道。 “或者被他们取走性命,是的。阿尔少爷,这是最糟的情况。” “我不能这样做!”阿尔大声抗议道。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阿尔少爷!”罗伯特不耐烦地说,“瞧瞧那帮高高在上的大人们吧,他们有几人像你这样慈悲,有几人会讲究道义?不会,他们只会攫取利益,并且摧毁一切胆敢阻碍他们的人!而士兵、平民、海盗,这一切都无关紧要,只是他们博弈的棋子,交换的利益罢了!你想与他们和平共处,除非你强大到足以与他们坐在同一张桌子,亦或者这些利益被耗子吃了,被狗啃了,消失得一干二净,这样一来,你倒是可以见识一下他们道貌岸然的模样!” 罗伯特越说越激动,他唾液四溅,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矜持。这让阿尔意识到,致幻粉尘的效果并不会因为一番慷慨激昂的鼓励而消失,罗伯特心中愤怒和疯狂的部分仍然对他的身体有着强大的支配能力。 可气的是,阿尔心里公正的地方也认为,罗伯特说的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好了好了,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巴德老爷出来打圆场道。“也许咱们运气好,等到科伦和卢克打得两败俱伤,就不需要我们再展现实力了?我可不是在诅咒海军啊,只是这样对我们是最好的选择。现在的情况是,罗伯特说的有道理,我们必须向友军和敌军展现实力。” “那就照我说的做,先去抢船吧。”罗伯特叹了口气,“圣地亚哥号上大概有些沉船湾的海盗在把守,当然,他们此时已经是被赦免的‘良民’了,可良民若还占着船不放,那便以罪犯论处,大家都没意见吧。” 所有人都点了点头,包括阿尔弗雷德。 “很好,还有……注意粉尘。” 淑女号有了目标,开始快速行动起来。布莱恩船长转动船舵,把船引向海湾中靠近白山脚下的方向,圣地亚哥号被拉出了洞穴,停在离白山不远的一处自然港口。 人们开始积极备战:耶米尔和安妮继续捣鼓土制的烟雾弹,圣保罗公会的可怜人维特在帮助他们——维特将许多人带上了淑女号,他最终选择听从良心,而不是伦敦公会的指令行事,但他要求众人保证自己的名字不出现在之后的一切行动中,不管成功与否。路德拉着阿尔弗雷德,正教他几招过去称雄欧陆的剑技——他发现阿尔弗雷德的悟性极佳,并且其身体和意志也在悄然成长,从过去孱弱的富家少爷,变成了如今的坚定的海员。莱德和埃里克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阿尔学剑,文森特中尉则在为他们讲解。丽莎和艾米丽东奔西跑,把药物装到标记好的箱子里,确保淑女号上的每一个区域都能就近获得急救。克劳、胖乔治和罗伯特跟着巴德老爷来到了底下的仓库,他们破开紧闭的大门,把那唯一的试验型新式加农火炮拉了出来。 “可惜啊可惜,我就只藏了这一门炮,连能不能用都不知道呢。”巴德老爷叹息道。 “武器的数量虽然重要,但质量同样重要。”罗伯特说,“瞧瞧海神号的武器吧,全是外强中干的残次品,将近一半根本就无法使用。像这样的质量,哪怕有再多的武器,其真实的火力又能高到哪里去呢。而这门炮呢,这门炮其实……其实是艾萨克爵士的试验之作,他在抵达伦敦后,便委托老爷将其销毁,其原因就是——” “火力过于强大,而且完全没法控制准头。嗯,这简直就是个地狱恶魔啊。”巴德老爷点了点头。 “是的,它并不适用于军队的战术,但对于现在的我们而言可谓十分契合。我们并非需要击败对手,而是要展示威慑力。有了这样的武器,不管打不打得到敌人,都可以产生强大的冲击感。” “妙啊,罗伯特先生!来,乔治,克劳。帮我把它拉到甲板上。” “你大概忘了,巴德老爷。不是所有人都赞同用暴力反抗暴力。”克劳说道。 “是啊,谁喜欢那样啊。”巴德老爷摇了摇头。“可不然呢?不以暴御暴,难道还要以德服人?罗伯特先生说得对,哪怕你想放下武器束手就擒,也得用行动去争取这个资格……这个时代敬重强者,而非善者。” “阿尔弗雷德有心理包袱,我理解。”罗伯特说,“他自幼立志报国,本想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可却卷入帝国内部各势力肮脏的争权夺利中,为此不得不与正规军和外籍军团对抗。万一我们成功了那还好说,可如果失败了呢?如果卢克大人那里真有小人进谗言……”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罗伯特先生?”克劳问道。 “只要那宝藏仍存在于世,这场纷争就不可避免。真是讽刺至极,国家的强大军力,不在外对抗强敌,而被耗在了内部。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有多少税款,多少人命被填补其中。这种悲剧在过去不断上演,并且在未来也无可避免。” 他们布置完火炮,又回到了顶层甲板,为了避开敌人,他们熄灭了灯火,借助微弱的星光,窥视白山那高大雄伟的黑色背影。 圣地亚哥号沉寂两百年沧桑,从未像现在这般大受欢迎。淑女号兴致冲冲地向它驶来,而就在其后面不远处,杰尼·阿巴贡的旗舰正悄悄跟随。风投公司的少主本就无意与正规海军对阵,又在海神号上受了莫林的气,索性便临时脱离科伦的控制。当然,此时的他仍然顾及公司的声誉,虽然背弃了科伦,却尽量不与之敌对,更不会去进攻卢克卿的舰队,他只是驾船逐渐退到后面,指望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远离战场,而既然无法通过海军镇守的湾口,那就往反方向,去往人迹罕至的岸边,再筹备后续的自证事宜。 然而,鬼祟的人总是对鬼祟的事情特别敏感。阿巴贡自己心怀鬼胎,便认定了一切与他一样偏离正道的人都心怀鬼胎。就比如在这零星战斗的海面上,有一艘船同他一样往海湾深处航行。他很快便认出那是淑女号,是那些本该成为他俘虏的家伙们的船,这使得他的疑心更大了。他兴奋地紧跟着淑女号,灵活的头脑已然再现了宝藏的金光。 而淑女号发现了尾随者,就没有这么高兴了。 “摊上个难缠的主。”罗伯特手指敲打着船舷的横杆,纠结地说。他一点也不想向风投公司展现实力,这不仅无法令当权者动摇,还会浪费珍贵的弹药,甚至还有可能不敌对手而被痛打一顿。 “加快速度甩掉它怎么样?”巴德老爷提议道。 罗伯特摇了摇头。 “我们的目的地已经很近了,再加速也无法甩开对手。这个海湾并不算很大,就算我们想故布疑阵,朝别的方向加速,也只会回到战场的中心而已。” “那怎么办?难不成我们登船与阿巴贡拼杀,或者用大炮轰击那艘船?” “风投公司雇佣的多的是身经百战的佣兵,我们登船去作战并无百分百的胜算,至于那门大炮,本就不是用来正经作战的呀。” “哎哟喂,我的罗伯特先生啊。”巴德老爷焦急地嚷道,“你要是有办法,那就快点告诉咱们,别再吊我胃口了。” 但是罗伯特没有回话,这令大多数人都感到沮丧不已。可原本消极的阿尔弗雷德,此时却踊跃地站了出来,他找到了发泄口,找到了需要惩戒的“恶”。 “大家。”他说道,微微喘息以平复噗通直跳的心脏,“听着,大家。我有一个想法,如果确实需要展现实力的话,拿阿巴贡开刀是个不错的选择呀。卢克卿还没有与我们撕破脸皮,梅纳德上尉也和我们在一起,此外,我们还有一个极大的优势——阿巴贡逃离了战场,他和我们一样,已经成了孤立无援的势力,此时的他们不被卢克卿接受,更不可能再回到科伦帐下效力。我们就拿他开刀,好让两方人都看到淑女号的实力,这过程会很艰难,但却是最稳妥,最可被人接受的做法。” 他停了一会,想要从众人的脸上看出些端倪,但是大多数人似乎无法拿定主意,他们的目光都聚集在罗伯特的脸上。 “还有一点。”阿尔补充道。“要想展现实力,就必须勠力同心,没错吧。而我们船上有不少人——霍尔探险团的人、淑女号的水手、公会的打手们,还有梅纳德上尉……他们并不都赞成与海军为敌,可阿巴贡就不一样了。这个风投公司向来臭名昭着,为了利益不惜伤天害理,利用法律的漏洞,害多少无辜的人死于非命,其行为与海盗又有什么区别?我想揍它一顿,没有人会反对吧?” “是的,有道理。”罗伯特摸着下巴揣摩道,“并且杰尼·阿巴贡即使已经背离了科伦,却没办法分割他的船队,他现在就只有一艘旗舰,而风投公司的主力部队想必还掌握在科伦方的阿巴贡老头手里……杰尼无法得到任何支援,这也许真是一个机会。但是有一个问题——如果没有观众,那我们与阿巴贡的血拼只是在做无畏的牺牲而已。” “但我们别无选择啊,罗伯特先生。”阿尔说,“也许,他的目标与我们一样,是那艘旧船,我们不可避免会发生冲突的。” “是的,所以我们必须得做好准备……但是不要轻举妄动,好吗?” 众人均点头表示赞同,他们知道躲不过杰尼的追踪,便重新点亮了灯火,指望能叫远处乱战的船只看个真切。 而杰尼·阿巴贡却比他们着急太多。风投公司的旗舰“八里尔号”是一艘三桅快速帆船,比卡拉克式的淑女号要快上一些,很快便逼近了他们。所幸在接近白山的山峦后,地势逐渐变高,而水势则变得浅了,在没有导航员的黑夜,即使是经验丰富的船长也不敢轻易下令加速航行。果然,风投公司的船慢了下来,但仍紧紧咬住淑女号的尾巴。船上灯火通明,阿尔弗雷德从艉楼高处望去,可以看到几门黑漆漆的炮口正对着他们。 对方蓄势待发,他们在等什么呢? “等我们把他们引到旧船处,他们便会发难,对此我毫不怀疑。”罗伯特说。 “那有没有什么办法反制呢?”巴德老爷问道,众人陷入了沉思。 第240章 勇敢的阿尔 这时候,艾米丽拉了拉阿尔破裂的袖子。 “阿尔,你还记得亨利·巴斯克的大锅吗?之前科伦叫人把它们从亨利的船上抬了出来,因为没有什么用处,便遗弃在沙滩上了。后来,我们遇上维特先生以后,便把那两口大锅给搬上淑女号了。” “是啊,多么有意义的纪念品啊。”巴德老爷从船舵处远远地插嘴道。 “什么大锅?”阿尔一时摸不着头脑,接着他反应过来,艾米丽和巴德老爷说的是亨利的潜水钟。 “你们把潜水钟给搬上来了?”他兴奋地嚷嚷,把艾米丽吓了一跳。 “是啊,是啊!”艾米丽不满地擦着脸。“我想,我们难道不可以像上次那样,用大锅伏击敌人吗?”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可是阿尔没有什么信心,因为那虽然是海盗的东西,却还是有一些安全性的技术规范在里面,他们这些毫无经验的人要使用起来可不容易。 “什么事情都有第一次,阿尔少爷。”罗伯特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背。“再说了,连林奇和夏尼都能做成的事情,难道我们这儿这么多水手还做不到?” 阿尔稍微安心了一些,于是让水手们将两口大潜水钟搬到了甲板上。 “那么,就该轮到我出动了。” “你在说什么呀,阿尔少爷?你要亲自去潜水?”罗伯特诧异地望着他。他记起阿尔弗雷德·威尔森在几个月前刚刚出海时的场景,这个小伙子一路上吐得颠三倒四。而现在,他竟然有勇气潜入海中,忍受窒息的恐惧,去达成非凡的成就? “没错……是这样的。我一直在逃避,逃离海盗、逃离贪官、逃离科伦、莫林、亨利还有猛兽盖伊等一大堆人!我受够了,我要反击。这便是那幻境给我的答案——我自己给出的答案。” “我同你一起去,阿尔少爷。”说话的是路德,他的举动再无往日的散漫不羁,而变得严肃起来。阿尔想起了他跳上海神号的甲板与处刑人搏斗的事情,心知路德也找到了他的答案。 “好吧,就由路德和阿尔少爷去打头阵。”夏洛蒂果断地下令道。“但是要注意,谨慎应对一切变故,千万不要鲁莽。如果拿不定主意,便摇动绳子,我们会回收潜水钟。” 阿尔和路德点了点头,便来到钟前,换上了轻便的衣服。这时候,艾米丽走了过来。 “你……一定要去吗?”她哽咽地问,交错的手指正微微颤抖。 “我非去不可,为了大家,为了你……”阿尔说着,使劲戴上左手的皮手套。 “那你可一定要回来呀。夏洛蒂小姐说的没错,如果发生了意外,你千万不要鲁莽,要拉绳子,还要——” “我知道,我知道。”阿尔赶忙安慰艾米丽,他知道,自己的小情人,有着中年妇女的操心态度,一旦让她开口,那过程不会简短。 “带些干粮吧,万一要很长时间呢。” “艾米丽……我是要去潜水。” “哦,是的,要不就带些水果,即使泡了海水,短时间内削掉皮还是能吃的。” 阿尔感到心头暖暖的,艾米丽的关怀是那样朴实,比银港总督府里所有的问候都要真实、可贵。她还在啰嗦,而他直接拥抱了她。 “不用担心,我很快便回来。”他郑重地保证。 这样一来,即使是艾米丽也乖乖闭了嘴,她脸色绯红,一把推开阿尔,捂着脸冲进了艉楼。 “这的确是让她闭嘴的好办法。”巴德老爷说,路德吹起了口哨。 “奇怪的女孩。”阿尔笑着说,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发现热度正在他脸上漫步。 “出发吧,阿尔少爷。”路德对他说。水手们将潜水钟放入水中,阿尔和路德静静下到海里,他们扶着钟把,小心地调整浮漂,往灯火通明的另一艘船游去。海水并不算冷,与寒风呼啸的甲板相比甚至有些暖和,微微细浪翻腾着拍打而来,咸咸的海水温暖了他们的脸颊。 许多东西被绑在两个牛皮带里,拖着浮在水面上,里面有罩灯、一些爆响弹、一些烟雾弹,剑和手枪,还有艾米丽的苹果,以及耶米尔新发明的用于抓爬的钩爪手套——阿尔真心指望这些玩意能派上用场,如果与风投公司的交锋无可避免,那他们至少可以依靠这些东西虚张声势。 “我看差不多了。”路德说道,“从这里就放下潜水钟,偷偷接近敌船。要小心一些,即使是晚上,警觉的敌人也会特别关注船身的周边。” “我知道。”阿尔说着,紧了紧牛皮袋的开口,随即放开了潜水钟的几个浮漂。在他旁边,路德也在做同样的动作。 “祝你好运,阿尔少爷。” “祝你好运。”阿尔说着,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潜入海中,游进了潜水钟内。 这是个完全封闭的黑暗环境,听不到一点外界的声音,却放大了内部每一个细微的响动。阿尔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他轻轻喊了一声,感觉自己的声音像覆盖了金属一般,震动有力却无比空虚。阿尔游出潜水钟去调整方向,并继续减少浮漂,以下沉到更深的位置。海中很是黑暗,只能透过海面上船的灯光来大致辨明方向。 阿尔看不见路德,也不知道淑女号现在的情况。这是一次孤立无援的行动,阿尔发现自己曾经担心的敌人:恶徒、奸商和海盗都变得虚无缥缈,而对黑暗和孤独的恐惧正迅速占据身心,并开始撕扯着他的心智。 “好吧,加油,阿尔弗雷德,你可以的。”阿尔鼓励自己,强迫自己不去想象脚底的黑暗深渊,他抑制着点亮罩灯的冲动——那样会使潜水钟内的氧气迅速耗尽——单手拉着钟内的把手,另一只手则摸索着钟内的纹路,以幻想其中冒险的迷宫来排解恐惧,他就这样慢慢地朝风投公司旗舰游去。 计划是通过潜水钟避开哨兵的监视,然后利用钩爪爬上风投公司的甲板,此后见机行事,目的只有一个,便是制造混乱。他们最好能潜入武器库或火药库,破坏其中的物资,然后利用烟雾弹扰乱敌人视野,再将爆鸣弹投入水中,造成帆船被击中的假象,最后再撤离……如果其中有一两个计谋能够奏效,那么即使无法真正动摇风投公司的战斗力,却也可以大大威慑敌人,让他们不敢再接近淑女号。 不知过了多久,阿尔听到潜水钟发出闷响,随即在海中轻微摇晃起来。他憋了口气游出去,发现自己已经靠在了八里尔号的旁边。于是他扒住船身,浮上水面等待。头顶上的灯光照亮了几米开外的海面,上面还有走动的人影。毋庸置疑,这里的戒备很是森严,任何差错都将导致惨烈的失败。 这时候,路德出现在他身旁不远的地方,两个人接了头,并用手势传递信息。阿尔套上钩爪手套,在船身上从上往下划过,直到钩爪牢固地挂住。而路德则更徒手攀住龙骨凸起的地方,小心而谨慎地寻找到了立足点。 阿尔朝路德点了点头,恋恋不舍地离开温暖的海水。两人慢慢攀爬船身,几乎不发出一点声音,阿尔感到一阵激动,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连带着早已湿透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从未经历过如此奇特的冒险,对未知的渴望和期待已经牢牢抓紧了他的心脏。他提醒自己,此次行动事关重大,一定要谨慎,不能冲动、鲁莽,更不可自以为是,空想自己是某个二流的骑士小说的男主角。 他们攀上了船舷,挂在栏杆后面张望里面的情况。几个全副武装的雇佣兵从他们前面走过,但他们动作散漫,还打着哈欠,看起来并不警觉。 阿尔等他们走了,便跃过栏杆,小跑着躲到了灯光照不到的阴影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风投公司的旗舰,并非其看上去那般有能耐,正如其名“八里尔”一样,该船不是战舰,而是一艘货船,以高速和大容量着称,从而方便阿巴贡家实行风险投资的职能。光甲板上便有三处仓库,里面堆满了货箱,在船尾的地方,佣兵队长正在整列队伍。 “我们得下去底下……”阿尔有些为难地对路德说,“可是入口在那儿?” 货船的结构与淑女号和海神号不同,没有艉楼或大型的活板甲板作为进入内部的入口。路德指了指佣兵队长身后的地方,那里的甲板被打开了,开口里有光线传出,开口处刚好够爬出一个人来。 “我们得找其他入口!”阿尔急躁地说。 “算了吧,阿尔少爷。”路德理智地说,“看来我们是不可能进入船内了,要不直接跳过前面的步骤,马上开始丢烟雾弹吧。” 阿尔冷静了下来,觉得路德说的有道理,他们打开牛皮袋,开始摸索着烟雾弹和爆鸣弹…… 这时候,两个人从佣兵队长后面那个活板门里爬了上来,这引起了阿尔的注意。其中一人是杰尼·阿巴贡,另一人他却没有见过。那人与科伦或莫林一样,穿着整齐的衬衣和马褂,手里还拿着卷好了的外套。但他的气质与前二者不同,既不像莫林那样野心勃勃,也不如科伦那般深沉。他身材瘦高,顶着一头整洁的棕色头发,嘴角却阴险地向上翘起,似乎是想用笑容掩饰自己的虚伪,从而在皮囊之下仔细打量周边的世界。他的胡子没有打理好,这是因为长期远离城市里熟悉的理发师的缘故,而他自己既不具备刮胡子的技能,又不放心把脑袋和下巴交给另一个拿剃刀的师傅。他的眼睛尤为特殊,很小,而且微微闭着,两颗眼珠子有时候能看向不一样的方向,那眼神狐疑而多变。这一切令他更像……更像另一种奇异的生物。阿尔产生了这样的印象,使得那一套高档的衣服完全白费了功夫,变得犹如王八塞进了蛇皮里,或是毒蛇钻进了王八壳中——总之就是极不协调,令人感到不舒服。 “你说的对,先生。科伦那狗官没有一点眼光和大局观,注定成不了气候,我能与他断绝关系可真是幸运。”杰尼谄媚地对那个奇异的人说,显然,他非常重视对方的意见。 “别放松警惕,阿巴贡先生,要彻底与科伦划清界限,你还需要另一份礼物。”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才说,上天正是眷顾如此虔诚的我啊,瞧瞧,我们才刚刚告别了海神号,就迎头撞上了另一伙逃跑的小贼,而他们显然是去藏宝的地方的。” 二人相视而笑,各自的笑声中都充斥着寒气与虚伪,杰尼·阿巴贡自不必说,奇异之人在笑的同时,他的眼睛甚至无法张开,这大概是由于他作恶多端,导致的脸皮缩短吧。然而阿尔看出来了,这两人心里都装着各自的算盘,从里到外都在算计着怎样利用对方。阿尔鄙夷这种关系,但不得不承认,它高效、睿智,并且足够致命。 “可接下来怎么办,您确定我们一定得依靠那帮小贼吗,巴菲德先生?” 阿尔心头一惊,他听过这个名字,这正是亨利·巴斯克在找的人。 “恕我直言,阿巴贡先生,您一开始选择与马龙·波迪尔交涉是不明智的。而既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在瓜分宝藏线索时,您应该让马龙先选,然后您再要求取得他选择的那份。” “您说的极是,先生。”杰尼谦逊地点了点头。“这样说来,您是确定马龙已经悟出了宝藏所在了?” “你也知道,我以前同海盗有些许渊源,知道他们的一些行事作风。海盗从来就不是一个人决断事情的,他们是一个整体,如海怪一般可以伸出无数触手,在各方各面都能与人一较高下……我不确定马龙本人是否有这智力,但他们那档子人里一定有人已经知晓了答案。” “所以我们要跟紧他们,跟进那艘淑女号。”杰尼点了点头,赞赏地鼓起了掌。“真是妙啊,巴菲德先生,失落的宝藏将落入我手,而您又是我最重要的导师和领路人……这会是一份最珍贵的大礼,足以敲开那位新的内阁大臣的心房!” 巴菲德得意地笑了笑,两个灰色的瞳孔仿佛相距更远了。 阿尔在阴影里听得冷汗直流,想不到人的阴谋诡计会卑劣到如此程度。两个坏家伙说完了话,开始对雇佣兵布置起进攻的计划来,阿尔耐着性子听着,并解恨地想,这些精心设计的恶意将伴随着他们的先发制人而化为乌有。 他用不着路德的不断提醒,便开始行动,既然无法进入船舱,那他便打定主意,一定要在甲板上把事情闹大,闹得红红火火。 目标是早已准备在两舷的火药桶,大部分的雇佣兵都在运输实心炮弹,从而无法时刻看守这些危险品。 阿尔把计划告诉了路德,路德取出引线,快步穿过船舷,连上了三个火药桶。另一边,阿尔也照着做,连上了两个桶。他们用完了引线,又回到了甲板中间的仓库旁边,用火折点燃了引线。 “现在,是见证胜利的时刻!”阿尔激动地想,顿时理解了那些混蛋在奸计得逞时的得意心情。能够挫败阴谋诡计实在是大快人心,哪怕这方式实际上并不怎么高明,但处于惩奸除恶的热忱之中的阿尔弗雷德,已经无意考虑这些了。 然而,用引线把船舷处的木桶连接到甲板中央,这距离有些太长了。而为了安全起见,引线燃烧的速度也不是很快。于是,慢慢便有人注意到了,两处耀眼的,炸响着噼啪火焰的光点正慢慢向船舷移动,照亮了沿途每一个黑暗的角落,令一张张惊愕的脸显现了出来。 “着火了,要爆炸了!” “快去掐灭那条引线!” 不管是水手还是雇佣兵,均从刚才的悠然懒散中清醒过来,并迅速地采取了行动,想要扑灭两条致命的引线。 阿尔对这一欠缺考虑的计划感到后悔,但他很快跟着路德去往右侧船舷,混入了聚集而来的人群,并伺机制造更多的混乱。他伸脚绊倒了一个雇佣兵,后者起身一拳便将旁边的水手打翻在地,水手的同伴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与雇佣兵争吵起来。但是更多的雇佣兵涌了上来,他们拔出刀剑,猖狂地在水手眼前晃动,硬生生地堵住了抗议的嘴。这一招并没能为阿尔带来许多时间,当一切重回正轨,引线的火星才走了一半的路程。 “拼了!”阿尔吼道,并抱起了沉重的烟雾弹,他重新燃起火折,点燃了烟雾弹厚实的卷皮,将它推到引线的旁边。 两个机敏的佣兵早注意到了他的举动,纷纷举起刀剑朝他冲来。路德推开人群挡住了佣兵,拉着阿尔往后跑。 “不行,那烟雾弹要点时间才起作用,不能让他们把它浇灭了!”阿尔拔出自己的武器,紧张地注视着扭动的人群。 “好吧,阿尔少爷,不过咱们这主意可真够烂的!”路德耸了耸肩,眼神却越发兴奋起来。 阿尔同样热血澎湃,与敌人斗狠虽然缺乏智谋,却容易激发人类最原始的冲动。而冲动再加上少许对地形的敏锐感知,使得危难中的二人,成为了这片大海上最优秀的战士。 第241章 滚烫的海水 八里尔号绝无海神号的厚重,无法完全化解海浪的侵袭,因而在海浪的作用下,甲板变成了坡道,阿尔弗雷德踢翻了一个木桶,沉重的木桶迅速滚下,撞到了佣兵的身体,把几个人一同击倒在地。另一边,路德挥舞双刀,激战两名冷酷的佣兵队长,那两人身经百战,在非洲与加勒比海经历过残酷的风险投资事业,他们招招狠辣,致死的攻击全往路德的要害招呼。并且他们配合默契,有勇有谋,在战斗中不断挪腾脚步,逐渐对路德形成了包夹。即使是强大如路德者,也难以轻松摆脱他们的纠缠。他虚砍一刀,想趁机移动,但力道轻微的攻击很快便遭到了反击,他险险地避过贴近脑门的斩击,顿时感到胆战心惊,出了一身冷汗。 但是两名佣兵队长并没有得意太久,就在他们集中精力应对路德的时候,阿尔鬼使神差地绕到了一人身后,并捅了那人一刀,将他刺倒在地。若说战争的残酷,那便是任凭一人的功夫再高深,也不可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更无法应对来自背后的偷袭。在这场毫无骑士荣誉可言的打斗中,一名佣兵队长受伤倒地,另一人在分神之际,被路德一拳打中脑袋,顿时头晕眼花,摔倒在木箱上,压碎了一堆木屑。 “好了,好了!”路德兴奋地大叫。在他们身后,烟雾已经变得足够浓厚,白烟入侵明亮的甲板,淹没了一切现实的形体。阿尔之前被逼到了甲板中央,想要脱逃并不容易,他屏气凝神,最后一次看了一眼周围的景象,抛开佣兵们的惊讶表情,把逃生的路线深深地刻入脑中。 一阵风呼啸而过,他们完全遁入烟雾。阿尔拉着路德,捂着口鼻,闭着眼睛,全凭记忆行走,他能听见不远处的咳嗽声、叫骂声,还有刀剑砍进木头的声音,这倒是证实了他推论:圣地亚哥号的甲板,果然发出了有别于木头的声音。 他摇晃头脑,把思绪抛出,专注于摸索退路。他很快碰了壁,一脚踩进了地上的小木箱,里面是木工用的钉子,一下子就扎穿了他的鞋底。 阿尔有些慌张,因为他的记忆里并没有这么小物件摆在路中间。他担心自己走错了路,于是停下了脚步,不敢再轻举妄动。 “水声变大了,阿尔少爷,我们没走错路。”路德肯定地说,并越过了他往前跑去。 “是这里,是这里!”他小声喊道,然后发出了一声喊叫。 “路德?”阿尔拔出了剑,往发声的方向跑去,却忽然感到一阵阴风卷过,他连忙举剑招架,正好挡住了一记势大力沉的劈砍。他惊讶万分,但马上便被一只粗大的手臂抓住了衣领,硬拉到了对方的面前。 是那个壮实的女人,那个为阿巴贡老头推轮椅的女人。 “正如老师所说,你们果然来偷袭了。”杰尼的声音从烟雾中传来,他的语气有些紧张,也许是因为离了强壮女人的保护,他在迷雾中失去了安全感,纵使遣词咄咄逼人,但掩饰不了其内在的软弱。 意识到了这点,阿尔鼓起了勇气,一脚蹬在女人结实的腹部,勉强挣脱了她的纠缠。 “路德,你没事吧?”他紧张地喊叫,可是没人回应。 杰尼阴险的笑声传来。 “呵呵呵,干得好,茱蒂宝贝。你干掉了另一个人,对吧,对吧?” 茱蒂一如既往地沉默,就像她过去默默为阿巴贡老头推轮椅时一样。阿尔觉得她有些像猛兽盖伊,是那种完全被驯服、绝对听从命令、保证不说废话的狠人。 “现在,干掉他,茱蒂宝贝!” 阿尔看不见敌人,只能盲目地往一个方向躲闪,却一头撞上了茱蒂宝贝那坚硬硕大的胸脯。阿尔犹如撞上了坚硬的岩石,在被反弹的时候已然感到漫天金星。 茱蒂宝贝没有给他任何机会,阿尔的自投罗网为她省了找人的力气,她三两步便逼近了阿尔,一手拎住了他的头发,另一只手则攥紧了拳头,一副蓄势待发的姿态。 阿尔赶忙用双手护住脸庞,正好接下了一记重拳。只听见“喀嚓”一声,阿尔的手腕骨折了。 这是绝命时刻,然而茱蒂宝贝似乎拒绝任何戏剧化的变故:她并不像那些经典的反面人物一样,将阿尔丢到地上,任由其哀嚎,并顺带丢出嘲讽之语——不,她没有这么做,也不会这么傻。控制阿尔的大手没有丝毫放松,而第二记重拳也照着他的脑门,如疾风一般飞来。 戏剧性的一幕没有发生,但是计划奏效了,阿尔他们点燃的火药,在此刻猛然爆炸。 巨大的冲击力将朱蒂宝贝与阿尔弗雷德掀飞起来,他们撞到了船舷边的路德,三人一同栽进了海里。 确切无疑的事情只有两个:第一,八里尔号也遭到了攻击;第二,海水的温度升高了,有的地方甚至接近了滚烫的程度。阿尔忍受着手臂的剧痛,靠着另一只手艰难地游出水面,差一点就被卷入八里尔号的船底,他攀住船身突出的装饰物,艰难地辨别周围的状况。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路德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阿尔转过头,看到他正朝着这边游过来。 枪声响起,溅起一阵炽热的水花。丧心病狂的杰尼·阿巴贡正从船上朝着海里开枪,子弹在路德身边钻入海中。 “路德,快点过来!”阿尔大喊大叫,拼了命地寻找潜水钟的浮漂。又是一阵枪声,杰尼的叫喊从他头顶传了过来。 “朱蒂宝贝,他们就在那儿!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壮实的女人也在海里,她受了不轻的伤,整个脸上都是鲜血,但她收到了少主的指令,还是一头钻进了海里,如鲨鱼一般潜游,粗壮的手臂不断往前伸展,企图抓住路德的后背。 阿尔深吸一口气,也潜入了海里,他的脸碰到了一颗浮动的石子,顿时惊得吐光了空气,挣扎着钻出了水面。 滚烫,那颗石子犹如刚才火中夹出的栗子一般炙热,阿尔又钻进海里,努力睁开眼睛,看见这种微微发着红光的石子已经犹如繁星一般,散布得到处都是,将原本漆黑一片的大海照得星光点点。 他定了定神,取出牛皮袋,兜住了一袋滚烫的石子,然后朝着路德的方向游去。路德与朱蒂宝贝仍在水中搏斗,但却是朱蒂逐渐落了下风,她的伤势在海中不断恶化,令她逐渐无力,神志不清。 阿尔趁机接近二人,他拉住路德,将他与朱蒂分开,接着敞开牛皮袋,朝着朱蒂泼去。 随着一声没有发出声音的惨叫,朱蒂宝贝被滚烫的石头迎面击中。即使只是缓慢的相对运动,那石子的重量也造成了不小的伤害,再加上聚集起来的滚烫温度,使得朱蒂的头、胸和腿均被烫伤。她想挣扎着逃跑,却一头撞上了八里尔号的船底,她无力抵抗,又被断开的绞绳缠住了脚,顿时消失在洋面上,被拖行在船的龙骨之下。忠心耿耿的女保镖朱蒂宝贝,就这样在小主子的命令下送了性命。 “可惜,我本以为她和老乔是绝配呢!”路德摇了摇头说道。他看到了潜水钟的浮漂,两个人狼狈地向那边游去,不时会被海里的、还有从天而降的滚烫石头擦过而发出惨叫,终于,在精疲力尽以前,他们二人抓住了浮漂,摇动传信的铃铛,然后无力地挂在扶手上,等待淑女号的回收。 “我们成功了,路德。”阿尔虚弱地说,手臂的剧痛令他几乎晕死过去,而听到的来自路德的呻吟声则令他稍微安心了一些。 “这些石头究竟是怎么回事?” 潜水钟被回收了,但是伤痕累累的二人没有听见欢呼,当他们好不容易被拉上甲板的时候,所有人都站在船舷处,担忧地望着大海。 “到底是怎么回事?”阿尔问道,“我们在海里差点被烧死,这到底是——” “是熔岩,阿尔少爷,是熔岩。”巴德老爷说着,指着海洋给他看:原本漆黑一片的大海此时涌动着浪花,海中点点微弱的光芒连成一片,直通烟雾笼罩的山脚下。 阵阵轰鸣声穿透浓雾,响彻海湾。山峰的最高处正喷射着巨大的火球,它们穿透云霄,带着愤怒坠入山里、林间、海中。 “这些滚烫的石头,原来是火山口喷出的熔岩!”阿尔大惊失色,他想起了一件事,一件很令长久的旅程前功尽弃的事情——圣地亚哥号正停靠在山脚的洞口,可能正在毫无防备地迎接天火的洗礼。 “我们必须现在就过去,赶快,趁着岩浆还没有爆发!”罗伯特先生焦急地吼道,所有人都为这一决定感到惊愕,许多人激烈地反对,说他们绝不会再接近白山一步。 “难道你们就眼睁睁地看着黄金和熔岩一道沉入海底?难道你们可以忍心?” “难道你想和黄金一起沉入海底吗,罗伯特先生?”艾米丽愤怒地嚷道,她正在处理阿尔的伤势,阿尔手臂骨折的地方已经囤积了淤血,这令她完全无法保持平静。 “沉入海底?如果一开始就抱着必输的信念,那就不要怪其他的英雄豪杰会抢先一步!你瞧!”罗伯特指向船尾,在那尚未被烟雾沾染的海面,赫然出现了另外两艘帆船,那是亨利·巴斯克悬挂红色骷髅旗帜的女王号,以及马龙·波迪尔悬挂英格兰旗帜的帆船。 “以乔治一世国王的名义,要求你们全部缴械投降!”马龙的传令官大声喊道,“杰尼·阿巴贡,请停止你的叛国行为,不然格杀勿论!” “我?叛国?”杰尼笑出了声,“你们这些下三滥的海盗,也敢假借国王的名义在这里耀武扬威?瞧瞧这是谁?国王的使者,现在就在我的船上!” 他请出蛇皮巴菲德,后者对被推上台前十分不情愿,但事已至此,他只好一步一步登上甲板。 “以内阁大臣科伦的名义,本人要求你们全部投降,否则格杀勿论!”巴菲德的声音底气不足,好像比起让对方投降,他更介意自己接下来的行程安排是否安全可靠。八里尔号也升起了英格兰的旗帜,装备精良的佣兵挤满了甲板,个个手中挥舞兵器,喧嚣叫骂,好不威风。 巴菲德暴露了自己的位置。这对于虎视眈眈的女王号和亨利·巴斯克来说,就如同饿狼见了兔子,恶犬见了骨头。 女王号调转船头,疯狂地朝八里尔号冲来,杰尼与巴菲德闲庭信步,以为凭借多门大炮与精良装备足以压制任何胆敢接近的对手。但是他们都低估了海盗的疯狂,亨利自打将船头对准了八里尔号,就没有减速的意思,他压根就不指望与八里尔号对轰,而从一开始就决意要跳帮作战。跳帮,并将八里尔号彻底毁灭,哪怕这是一趟不归的旅程,他们也绝不放过巴菲德——这一方面有卡特等人的仇恨,另一方面也有亨利·巴斯克那不为人知的阴谋。所有的船员都接到了要活捉蛇皮巴菲德的命令。 当杰尼和巴菲德瞪大了惊恐的双眼,急忙呼唤掉头躲避时,已经太晚了。女王号的撞角冲破浪花,犹如悬空的巨型利刃,径直撞进了八里尔号的侧面。撞角与船身同时粉碎,并将数人抛入滚烫汹涌的海中。亨利大喊着狠毒的宣言,带头跳上了八里尔号的甲板,三刀砍死了两个佣兵。 “快来人帮……保护我!朱……朱蒂宝贝!”杰尼吓得语无伦次,大声呼叫他的强力保镖,他后退着,一不小心将巴菲德撞倒在地。 “不要惊慌!”蛇皮迅速站起身来,着眼打量形势。“仔细瞧瞧,先生,我们人多势众,他们奈何不了我们。二层甲板全力开火,先击退波迪尔的船,把其他人叫来,围歼巴斯克一伙!” 他的战略目光不错,亨利的海盗虽然骁勇善战,可却是奋战整日的疲惫之师,而杰尼这边的佣兵人数众多、装备精良,并且以逸待劳,保存了充沛的体力。 现在是鬣狗亨利·巴斯克正在陷入绝境的牢笼。 “所有人,不要用利器,要用棍子,用锤子,尽量抓活的!”杰尼缓过气来,开始对着周围的佣兵大叫大嚷。 阿尔瞪着远处八里尔号上那个激动的身影,心里当然明白杰尼在想些什么:一个在泰晤士河旁被绞死并涂上沥青的大海盗,远比一个在南美洲被杀死的大海盗有价值得多。他要用栓狗的绳子套着亨利游走伦敦,要亲眼看着海盗们被吊死。他要完成这项伟业,要使亨利·巴斯克成为第二个威廉·基德——那将标志着他彻底超越父亲,成为阿巴贡财团新的话事人。 第242章 淑女号的结局 杰尼·阿巴贡没有意识到,白刃战的优势并不能指明整场战斗的形势走向,更何况他的敌人实际上并不只有亨利和他的海盗。“蛇皮”巴菲德善于阴谋诡计,却无法在人数众多的战争中判断正确的形势。他们自以为坐拥二十八门火炮的八里尔号足以令觊觎者不敢轻举妄动,却忘记了老谋深算的马龙·波迪尔也曾是叱咤海洋的枭雄。无论是巴菲德还是杰尼,都轻易便被马龙表现出的老态龙钟所欺骗,为此他们将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代价之一,是名望的破灭。虽然,在此间发生的战斗还未尘埃落定之前,一切针对对手的污蔑都是徒劳无用,易于反转的。但是身处战场的巴菲德却纠结于一兵一卒的调遣,而没有余力去应付海上传来的闲言碎语。马龙·波迪尔并不急于进攻,在宣扬了以国王之名义后,他又令手下尽情声色地诵读对科伦和巴菲德的指控——这些是卢克卿准备好的说辞,虽然乔治一世国王陛下或许根本就不认识那上面的英文字母,但无疑,伦敦的寻常人都能对其知晓一二——杰尼动摇了,尽管他已背弃了科伦,但巴菲德还在他的船上,还是他的“导师”,这可不是轻易就能摆脱的关系啊,严重时,甚至可能有损公司的名誉,以及他身为话事人的名誉。而巴菲德同样感到阵阵不安,即使知道这只是敌人的诡计,他却无法不去考虑自己身败名裂的场景,那是此时的他最害怕的场景,犹如当年他所指控的威廉·基德船长所面临的场景。 代价之二,是士气的打击。巴菲德以为马龙老了,已不复当年之勇,然而有些东西却是依靠岁月的洗礼方才蜕变,比如海战。经验丰富的马龙并不与八里尔号硬拼火力,而是利用风浪和速度,灵活地穿插于八里尔号周围,或是从后者的死角发起偷袭,在其船头或船尾进行齐射……总而言之,八里尔号的二十八门火炮完全无用武之地,帆船犹如一个巨大的靶子,被马龙的船只疯狂地、缓慢地蚕食。 还有最要命的一点,由于阿尔的烟雾弹,甲板上的人压根就没有掌握到海上的情况,直到八里尔号甲板的烟雾完全散去,巴菲德才惊恐地意识到,他们只是单方面被打的那一方而已。所谓的装备优势,在汹涌海浪间完全没有发挥。 “快扬帆,远离马龙!”他大吼着,却发现了另一个玄机。 亨利·巴斯克的存在,阻拦了八里尔号逃跑的希望。 “他们一开始就算计好了联手吗?”巴菲德惊恐地瞪着在甲板上奋战的海盗,现在看来,看似不要命的海盗们,却十分严格地坚守着特定的位置:桅杆、爬绳、绞盘。他们封锁了八里尔号得以快速行动的帆具,并且守备森严,坚定不移。 “快击溃他们,杀了他们!”巴菲德大喊。 “不!”杰尼震惊地瞪着他,更加憎恶自己的导师,此时此刻,他自认为已胜券在握,绝不应该当场杀死任何一个海盗。 “这是圈套,是圈套啊!杰尼少爷,我们被亨利·巴斯克困住了!” “不要叫我杰尼少爷!”杰尼·阿巴贡歇斯底里地叫道,彻底被巴菲德的言行激怒了。 “……必须赶紧剿灭他们,每耽搁一秒——” 巴菲德没有说完,便感到不自觉挥舞的手臂突然失去了力量,他定睛一看,发现那本该激动表达情绪的手掌的位置,此时只剩下一个……血窟窿。顿时,鲜血喷涌而出,反应过来的巴菲德连连惨叫。 杰尼慌了神,顿时听从了巴菲德的指令,哆哆嗦嗦地下令消灭亨利一伙。但是已经太晚了,八里尔号吃了过多的炮弹,早已摇摇欲坠。而为了钱聚集于此的佣兵们毫无忠诚可言,见帆船将要倾覆,便丢盔弃甲,跑到船舷边朝着马龙呼喊投降。而马龙也聪明地发出宣告,称被科伦欺骗之人只要缴械投降,将可对其罪责既往不咎。 八里尔号人心尽丧,轰然倒塌。 亨利·巴斯克的海盗站稳了脚跟,阿尔看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切里琴科、奥拉夫、夏尼、卡特、瞎狗……他们伤痕累累,却气势高昂,所有人都瞪着在地上爬行的巴菲德,欲将其生吞活剥。这一方面自然是由于一些人与之有深仇大恨,更多的人则是承袭了其船长的意志,欲令蛇皮吃点苦头,然后逮住问话。 “少爷……先生,救我……向马龙投降,不要向亨利,要向马龙——”巴菲德哀嚎着嚷道。 但是杰尼在这方面根本无需导师指导,他早已高举双手,冲着马龙·波迪尔的旗舰挥舞不停。 “我投降,我投降!”他大喊,时不时回头张望,确认亨利与他的距离。他身边还有些心腹,他们砍断固定桅杆的绳索,将其绑在杰尼和巴菲德的身上,然后猛地将他们抛出船舷,二人在惊恐中飞跃深渊,飞向了马龙·波迪尔的旗舰,并被马龙大发慈悲地收留了。 风投公司的接班人以及在墙头两面匍匐的毒蛇,最终还是成为了马龙的阶下囚。 “这样就结束了。”亨利大步走来,几刀砍翻那几个心腹,对着马龙的船大叫。 “马龙,把巴菲德交出来,这样就结束了!” 他还没等到回复,一个巨大的身影便迅速插入他与马龙之间的海洋,那是海神号——已经丧心病狂的海神号。毫无警告的,它开火了,目标是八里尔号,以及马龙的旗舰,还有在前面安全看戏的淑女号,仿佛一切进入它射程的活物或死物都必须被轰成碎渣。 “科伦疯了吗?”在淑女号上,克劳抓紧栏杆,勉强不被冲击震倒。他往后看去,发现淑女号高大的艉楼已经坍了一半。那间令巴德老爷无比自豪的酒馆沙龙,也变得一片狼藉:玻璃杯子碎了,墙架上的书散落一地,世界各地的陈年佳酿、珍品收藏都在顷刻间混为一谈,散发出一股浓烈的、令人沉醉的味道,却也变得毫无价值可言。 “哎呀!”巴德老爷痛苦地大喊,不顾一切地朝着艉楼跑去。但还不待他抢救,第二轮炮弹彻底就将淑女号的艉楼移平了。高高的房顶被整个掀飞,在空中转了两个绝望的大圈,重重地砸在了海面上。 阿尔弗雷德感到万分庆幸无人的艉楼阻挡了攻击。但是好运不可能一直存续,若是那个海上怪物继续攻击的话,他们必然会葬身鱼腹的。 “我们必须还击,在这里彻底解决掉海神号!”阿尔毅然地说道。 “要怎么做?”夏洛蒂因为不解地问道,“你确定要解决那个海上堡垒?” “这没必要。”罗伯特站出来支持夏洛蒂。“几只野狗在互相撕咬,我们没有必要陷进他们的争端。” “可海神号在攻击我们啊。” “我们必须专注于眼前。”罗伯特坚持地说,“现在是加速航行的时候了,他们都在后面,而我们必须到达白山,抢夺宝船……” “已经无法加速了。”掌舵的布莱恩船长说道。 “什么!为什么?” “因为我们已经到了白山底下,瞧,那洞口就在前方,帆船也就在前方啊!” 所有人都探出头去,指望能在浓烟与黑夜中看清楚前面的情况。但是第一个发出惊叫的人却注意着相反的方向。 “快看!”路德指着船尾大喊。与白山不同,由于风向的作用,还有艉楼的消失,使得淑女号后面的景象清晰可见。两艘黯淡的帆船之间,是庞大的海神号,通明的灯光挂满了船身,无数的炮眼正各自吐着火舌,有些炸膛了,其他的则向四面八方发射炮弹。有一道火舌尤为明亮,那正来自海神号的船头,正对着他们的方向。 “快卧倒!”路德大喊,所有人立即分散开来,或是卧下,或是躲到甲板上仅剩的掩体后面。 炮弹没有命中目标,而是擦着船体,没入了未知的黑暗。可船上的人仍然感到剧烈的震动,因为前方的大山愤怒了。风声、水声消退了气势,而山中那犹如阵阵雷鸣的轰隆声则越演越烈。 “现在是什么情况?”巴德老爷忙问。 “势头已抑制不住,火山正在爆发!”罗伯特恍惚地回答。 时间不允许他们耽搁,即使破灭的烟火无比璀璨,但生命的本能正迫使他们做出艰难的决断。 “调头,调头!”巴德老爷和夏洛蒂同时嚷道。布莱恩船长奋力转动船舵,在第一枚巨大的火球冲破浓烟,刺破黑暗之时,他们终于看清了白山的真正面目。原本积雪的山顶,此时已是一片熔岩,不断有火球和黑烟从中喷出,向四周坠落。金红色的岩浆顺着山腰缓缓流淌,越过此起彼伏的山岩,淹没祭祀神庙的残垣,缓缓向山脚流淌。 “那宝船怎么办?”阿尔震惊之余,茫然地问道。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继而又一次陷入了煎熬。他们有机会在火海与熔岩中捞到宝船吗?也许的确有机会,圣地亚哥号的帆布与索具都已安装好,只要他们加紧一些,兴许可以驾着船逃出这个火焰地狱,前提是承载了三甲板黄金的帆船还能有基本的航行速度。或者,他们还有潜水钟,可以潜水去抢救尽可能多的宝物,前提是他们脆弱的肉体能承受炼狱的煎熬,又或者…… 即使是那些在前途未卜时对寻宝强烈怀疑的人,在看见宝船就在眼前之时也无法保持定力。人们思绪万千,在逃跑与寻宝之间摇摆不定,只好把目光聚焦,齐刷刷地看向站在船头的罗伯特,这位沉默的巨人,此时正看着白山喷涌爆发的地方。 “……撤离。”他艰难地发出了声音,简直就像是从鼻子里发出的声音。 没有人说话,既无反对,也无赞同,在两秒的沉默后,人们默默行动起来,开始调整淑女号的方向。 遗憾,以及庆幸,这是阿尔的感受,好在有人能在紧急时刻帮助大家下定决心。在决定撤离后的几分钟里,气氛逐渐热烈起来,求生的欲望淹没了对宝藏的最后一丝眷恋,所有人都使劲地干活、叫喊,指望可以成功撤离,逃出生天。 只是要撤离也并不容易,三艘缠斗的帆船拦住了撤离的通道,彼此之间炮火连连,几乎封锁了整个洋面。 在火山爆发前,已经被亨利所占领的八里尔号,以及马龙·波迪尔的旗舰,他们都成为了被攻击的对象,虽然双方没有沟通的手段,却默契地选择了回击最强的战舰。 然而,在白山喷发后的现在,至少有一半的人的人失去了继续战斗的理由。 价值连城的黄金,之于亨利,之于马龙,要么一文不值,要么只是一点附加的点缀。可是之于其他人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亨利的海盗并非全部与巴菲德有仇,他们指望的,无非是更好的待遇,更多的分成,以及自由自在的享乐。而马龙的手下亦是如此,他们赦免后的生活条件远不如马龙那般优渥,即便免去了绞刑的痛苦,却重回文明的牢笼,好不憋屈?这些人一直觊觎在宝藏上分一杯羹,可眼见火山喷发,他们失去了奋战的希望,而只剩下求生的本能。两艘船的火力均缓了下来,唯有庞大的海神号仍在不停地发射炮弹,毫无目标,全无目的,只是在宣泄疯狂。 “好吧,好吧,好吧!”巴德老爷愤愤地瞪着海神号,手里还捧着一段艉楼的碎木头,逃生的渴望以及他收藏品的灰飞烟灭极大地刺激了他的神经。 “我要为巴德家讨回公道!”他大喊道。 淑女号调转了船头,朝着海神号身后的海域一往无前,接着毫无悬念的遭到了拦截。在逼近对手的时候,他们发现了可笑的异样:由于艉楼的缺失,被改造多次的淑女号早已严重失衡,卡拉克式帆船的头部以及带钩撞角在前面施加了太多的重量,使得淑女号实际上是成向前倾斜的姿态高速航行。在海上,人们大多感受不到这种细微的倾斜,可是一旦接近陆地,或是像海神号这样的大怪兽,他们便能深切地体会到自己所处的位置是“何等低下”。 带钩撞角向着海神号底部冲去,由于风速与洋流,帆船已经无法停止。 “大伙抓紧了!”布莱恩船长的声音响彻甲板,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淑女号狠狠地撞上了对方。撞击几乎摧毁了淑女号的骨架,仅剩的艏楼也被掀飞落入了水中,艾萨克爵士曾经独占的房间,此时终于得偿所愿,到达了一个谁也无法打扰的地方。不过淑女号的攻击并非徒劳,撞击在海神号的船体上留下了一个大洞,如同一把利剑刺入敌人肋骨之间一样。这里是接近底层的仓库,是广阔的“暗区”的其中一层甲板。 “船进水了,底仓进水了!”惊慌失措的水手从淑女号的活板门爬出来,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喊,阿尔弗雷德把耳朵贴在地上,可以清晰地听到滚滚的水流正灌进淑女号中。 “没救了,全员弃船,全员弃船!”布莱恩船长大叫,淑女号四十几个船员全部爬到了甲板上,并通过撞开的大洞跳进海神号中。 “啊,我的宝贝!”巴德老爷回望奄奄一息的淑女号,发出了绝望的哀嚎。 罗伯特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要安慰却只能叹息。他何尝不是失去了价值连城的宝贝呢。夏洛蒂已经振作了起来,开始调动人员,准备突击海神号的指挥系统。 第243章 混乱战场 淑女号正在下沉,平民和孩子们上了救生船,朝着远处的岸边驶去,而所有没有受伤的水手和探险家都跳上了海神号的甲板,他们有短剑,有火把,有战斗与求生的意志。甚至,就连虚弱的梅纳德上尉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只为坚持完成自己的任务——作为内阁的特使,执行对科伦的制裁。 在他们旁边,莱德集结了克劳、埃里克以及银港公会的其他成员。 “这便是命运,我的兄弟姐妹们,我们再一次来到了这艘罪恶的大船上。”他大声说,“不久前,我与克劳狼狈不堪,像丧家犬一般从那里落荒而逃,只因为无法接受波叔背叛的事实。我们尝试逃避,以为能就此远离纷争。可显然,命运不允许我们如此敷衍。” “你说的没错。”克劳接话道。“尽管如此,我承认波叔仍是我们中的一员,如他所说,他从没有背叛公会,只是选择了与我们不同的道路。这对于公会而言是一个不得不解决的问题,在接下来的行动中,我们也许会遭遇毁灭我们过往观念的事件,每一个人都必须坚强,必须思考……否则我们便无法前进。好好想想,我们是否可以明辨是非,是否睿智到可以对智者的选择说三道四?是否可以将波叔全盘否定,然后另起炉灶,投入另一场规则的游戏?我做不到,尽管我觉得波叔的抉择有许多问题,但是我又何德何能可以代表真理呢?” “你是什么意思,克劳?”埃里克不解地问,“你是想说我们应该追随波叔吗?” “波叔总是对的,埃里克,但是这一次,我反对他的决定。尽管如此,我也不会把波叔想得太坏。” “你可真是善良。”莱德讽刺地说。“我对此并无异议,公会需要解决历史问题,是的。但我不会放弃动用武力。” 克劳点了点头,认可了这一举动。历史由人起笔,却总是不随人意。在各方势力的干涉下,没有人能真正看到事情的终点究竟是对是错。银港公会出动了,跟着罗伯特、夏洛蒂和巴德老爷,带着怒火与疑虑去寻找他们曾经的主人。 穿过走廊,他们发现了事情不对劲。 “捂住嘴鼻!”罗伯特紧张地喊道。 理由一目了然,他们所遇见的人,不管是士兵、工匠还是水手,都或多或少有些神志不清,每个人都在自言自语,并做出各种夸张的动作威胁着自己与他人的安全。 他们都着了致幻粉尘的道了。 此刻的海神号,尽管依旧维持着海上堡垒的姿态,却俨然成为了一个毒窝,一个粉尘肆虐、理智崩塌的异常空间。 所有人都用沾湿的衣物捂住了口鼻,避免直接吸入船里的空气。阿尔亦是如此,他的手还是很痛,但或许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严重,在经过艾米丽和阿兰·凯奇医生的简单处理后,他的伤势消除了许多,看来他的硬骨头实际上足以承受朱蒂宝贝的重拳……然而,他更担心这种平静只是因为自己再次陷入幻觉而受到的催眠影响,于是不自觉地捂紧了口鼻,那潮湿的、带着大海特有的咸味的帆布衬衣,虽然难闻,却能成功阻隔了致幻粉尘的侵入。他没有看见其他的幻觉,心中一块大石缓缓落了地。 他们继续前进,几乎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绝大多数人都深受致幻草之害,即便是少数受影响轻微的人,也只能在四十人大队的威逼下缴械投降。突入的进展很快,就如同海风席卷甲板一般迅速。他们越过走廊、越过甲板、越过那些在与空气搏斗的军人们。很快,他们便走完了暗区的所有通路,穿过了已经破损不堪的明区的大门。 宴会厅,这是不久前亨利与科伦谈判的地方,也是致幻粉尘扩散的起点。 当淑女号的大队闯入的时候,发现这里尚未沦陷,仍然组织起了严密的防御。那个指挥防御的人,正是波叔。 “你们的行动到头了。”他威严地说道,并用手杖指向巴德老爷。 “到头?是你到头了,老家伙!快赔我的沙龙!”巴德老爷气恼地嚷道。 这时候,两边都排开了架势。 “波叔。”克劳和莱德冷冷地送上问候,埃里克和丽莎则沉默不语。这是难受的一幕,曾经情深义重的父子、师徒、主从,如今竟然偏执于各自的信念而互相为敌。 “莱德、克劳……还有丽莎、埃里克、厄尔……。”波叔念着公会全员的名字,语气中带有复杂的情感,但眼神却又无比决绝。 “我不会伤害你们,但也不允许你们阻碍我的道路。”他冷漠地挥了挥手,彼得上校带着外籍士兵军团便围了上来。 “这句话留给你自己吧,波叔。”克劳眯着眼说,并机敏地打量周遭。他看到了科伦正瘫坐在方桌的一角,似乎已经恢复了些许神智,却处于浑身无力的状态。 “这么说,你现在是这艘船的话事人,替那边的家伙发号施令?”克劳嘲讽地问道。 “小贼,竟敢对科伦大人无礼!”彼得上校暴怒地吼道,但波叔制止了他。 “不要试图拖延时间,克劳,我只给你三十秒钟,投降,或者远离。” “只可惜这部闹剧从来就没有按你的剧本走过,波叔!”莱德嚷道,并朝最近的士兵冲了过去。 双方立即开启了混战。 然而,克劳清楚,四十个疲惫的海员是无法与正规军人战斗的,更何况对方装备精良,人数众多。即使自己这边个个都如亨利的海盗那般骁勇善战,也绝对无法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他们没有太多时间,必须出奇制胜。 “路德、文森特、老乔。跟我去抓住科伦!” 他招呼完三个最能打的同伴,轻敏地朝方桌那边冲去。而波叔本没有想到在海神号里决战,因而在忙于调兵遣将的同时,对科伦大人的照料便有些疏忽了。见战斗已起,他急忙命令彼得上校带着十几个精兵强将前往保护科伦。 曾经高高在上的内阁大臣,如今却成了双方争抢的宝贝,一个决定成败的旗帜。 而在这紧张地时刻,又有一方人从宴会厅的另一端走了进来。那是肖恩、处刑人艾伦以及他们纠集的士兵。 “瞧瞧这里发生了什么?”艾伦瞪大了眼睛,兴奋地嚷道。 “闭嘴,艾伦。”肖恩没好气地说,“快去控制科伦。” 艾伦坏笑着点了点头,一个健步便奔到房间中央。他故意选择了偏远的路线,好经过更多的人,以满足自己变态的渴望。鞭子伸展开来,划过一道道优美的圆弧,将木板与空气抽得噼啪作响,并带走了大量的鲜血以及人的惨叫。 “艾伦,干正事!”肖恩在很远的地方气急败坏地喊道。 但是艾伦沉浸在致幻粉尘、血雾以及哀嚎声的混合物中,并没有听到老爷子的命令。 “下面,请由我向各位隆重介绍……我的最新发明!” 他夸张地说,然后点着了火把往一道门帘扔去,一时间,人们真的被他吸引了目光,目瞪口呆地望着那被烧掉的门帘,在那后面,一个巨大的身影缓慢而沉重地走了进来。 那是加勒比海最凶恶的野兽,“猛兽”盖伊。 但有一些不同的地方。盖伊的眼睛里只有眼白,这与他之前发疯时一样,然而,面对跳动的火苗,他已没有任何过激的反应。他张着大嘴,里面流出红色的血与白色的泡沫,似乎下巴已经脱臼而无法闭合。最渗人的是他的铁甲面具,那在许多年前被狱卒烧红粘在脸上的金属物,此刻又多了一些刻意的修饰,一枚钢钉从其前额偏左的位置钉入,穿透头盖骨,直插盖伊的脑中。 “这家伙还活着,还能行走……真是天才……”挂着黑眼圈的法国医生阿兰·凯奇瞪着这该死的人造物,赞叹得说道。 艾伦得到了认可,更加高兴起来:“果然,这艘船里还有识货的人,好好瞧着,我还有其他把戏。猪仔!” 听到了号令,盖伊低下头,看着不远处那位矮他两个头的变态狱卒。 “去把科伦干掉,就是坐在最里面那个。” “不要杀掉科伦,你这蠢货!”肖恩大人在外围生气地大叫。 然而,不知艾伦动用了怎样残酷的手段,“猪仔”并不听从其他人的命令。盖伊锁定了目标,便朝科伦冲去,将沿途的木质掩体撞得粉碎,把胆敢阻挡之人撞成肉泥。 就连克劳等人,都差点被这人体炮弹给撞死。 “哎哟!”路德惊险地躲过撞击。 “聪明人都不应该与这样的怪物敌对。”文森特中尉摇了摇头,望尘莫及地说。 然而,却有并不聪明的人出面阻拦了。 “盖伊,快醒醒,盖伊!” 一个声音从天而降,伴随着她灵巧的身影,出现在盖伊前进之路上。那是“驯兽师”妮可,同样凶残的海盗。 艾伦赶紧叫停了“猪仔”,他兴奋地看着这一幕,眼中满是愉悦。 “驯兽师妮可,嗯……我有一个主意。我想和你比一比,看看是你的猛兽盖伊有能耐,还是我的杰作更强。” 他旁若无人地走了出来,径直走到盖伊身后,站位与盖伊和妮可连成一条直线。 还是妮可抢先发难。 “盖伊,干掉他!”她气急败坏地嚷道,似乎为同伴被如此璀璨而感到极大的震怒。 可是盖伊定在原地,好像一尊雕像,丝毫没有动弹的意志。 “盖伊,快干掉他,那些让你受苦的家伙们,我们一起干掉他们!”妮可继续嚷嚷。 处刑人艾伦挖了挖耳朵,然后弹掉了手指头上的脏物。 “猪仔,干掉她。”他懒散、而不失得意地说道。 一时间,盖伊突然暴起,妮可急忙挥出带刀刃的鞭子,却被盖伊单手抓住,那刀刃陷入盖伊的手掌,后者却全无痛觉,而是用另一只手掐住了妮可的脖子,将她猛地抬起,又猛地砸向地面。 一声不亚于大炮的轰鸣声,妮可七窍流血,身体则陷入了碎裂的甲板中。紧接着,猛兽盖伊抬起粗壮的大腿,如无情的铁柱,狠狠践踏了妮可的脑袋。 驯兽师的牙齿断裂、飞出,头骨破裂,那不甘心的眼珠突出,几乎掉出眼窝。 又是一记践踏,这一次盖伊踩碎了妮可的肋骨以及其中的内脏。 第三记践踏,第四记践踏,踩碎了妮可仍然倔强反抗的左手和右手。 第五记,第六记,踩碎了妮可挣扎求生的左腿和右腿。 “停,停,停!别杀了她,让她感受痛苦的艺术!”艾伦的瞳孔放大了,他赶紧叫停了虐杀,好更仔细地观察一条罪恶的生命在死前绽放的光辉。 “现在,去干掉科伦,慢慢走去,恐惧的调味料同样美味。”他兴高采烈地说道,目光却停留在地板中的那一坨还活着的血肉。 盖伊朝着科伦的方向走去。 “哼,哼……”科伦坐在椅子上,显然并无力采取任何行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盖伊接近。 “帮助他!等下……还是别去管他了!”克劳突然想起艾伦变态的嗜好,心想即使目标一致,他大概也不会对其他人手下留情,于是便和路德等人退了下来,谨慎地观察盖伊的举动。 而正在此时,另一个人影从肖恩大人的身后走来,步伐优雅却并不缓慢,他走过艾伦,走过妮可的残躯,走近了危险的人造猛兽。 “你应该听从肖恩大人的吩咐,处刑人艾伦,不然这有损你的荣誉,也有损我们的荣誉。” “啊,你是?”不远处的阿尔弗雷德惊讶地发出了声音。 那人突然闪身来到了盖伊的身前,后者依旧按照艾伦的指令,全力消灭拦路之敌,但他并没有接触到对手,便被一把长剑捅穿了心脏。 “只是毁掉心脏可不能制止我的杰作!”艾伦生气地嚷道,但是来者还有后手。他大胆地避过盖伊伸过来的手臂,接着拔出长剑,挪动到了盖伊的身后,然后双手高举长剑,以强力的斩击干净利落地斩下了盖伊的头颅。铁甲面具翻滚在甲板上,沿途是红色与黑色的血迹。 那人甩动长剑,将血脂与黑色物质甩落到甲板上,接着,他踏着皮靴,一步步接近艾伦,后者却毫无畏惧,甚至笑出了声。 “你玩过头了。”那人冷冷地说道,在经过驯兽师妮可时,挥起一剑切断了后者尚且还在蠕动的颈动脉。 加勒比海最深沉的罪恶,也在此刻随着“猛兽”和“驯兽师”的死亡,而就此烟消云散。 “玩过头?你可别说你不享受!”艾伦戏谑地说。“你本可以在杀盖伊之前先解决妮可,可你留下了她,你留下了我的杰作到最后当甜点,你乐在其中!” “我乐于看到邪恶之人遭受刑罚,但我说了,你玩过头了。”那人强调道。 “老师!塞缪尔老师!”阿尔弗雷德激动地嚷道,勾起了巴德老爷的好奇。 “他是谁?”他问道。 “一个难缠的老古董。”文森特中尉说。 “他是……欧陆剑击俱乐部的头牌,冠军,世界最强的剑士。塞缪尔·哈特。”梅纳德上尉说。 “不错,我也是这位阿尔弗雷德·威尔森先生的剑术启蒙老师。”塞缪尔沉稳地说。 第244章 仇恨之火 “塞缪尔·哈特……”瘫坐在椅子上的科伦大人吃力地说,“你应该知道,沃波尔卿的错误……乌龟永远无法战胜兔子……他会使我们自绝于欧陆,而只有我……”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一是因为他没有力气,二是由于对方并不在乎。 欧陆剑击俱乐部的第一名,西方世界最强之人,在十年前也只是一个手头拮据的剑术老师而已。在为金斯顿与银港的贵族子弟传授剑术之余,他也会去接一些活计补贴高昂的日常消费。这是必须的,因为塞缪尔·哈特深刻地认识到,要想实现富贵,就必须结交上流,必须付出应有的代价。 他参与过几场战争,同时积极游走于社交场中,在一次偶然的机会结识了年轻的地方议员罗伯特·沃波尔,并在后者成为内阁成员后跟着飞黄腾达。而在此期间,他自己也不断精进剑术,不断冲击欧陆剑击俱乐部的排行榜,最终也寸尺之差险胜西班牙人文森特中尉,为大英帝国摘得桂冠。 所谓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便是指塞缪尔·哈特这样的人。 如今,罗伯特·沃波尔卿是帝国内阁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而塞缪尔则代表着内阁大臣沃波尔卿的意志,来到驻扎在火地岛的海神号上,负责调查一起因高管贪腐及权色交易所引发的丑闻,并被授权当场逮捕、拘禁和处决相关人员。 当然,以上都是塞缪尔在官方档案中的记录,而对于彼得上校等科伦派而言,塞缪尔就是政敌的爪牙,他根本不在乎什么对与错,什么利与弊,他只会在效忠他的主子,崛起名望、磨砺爪牙、铲除异己。 他是不亚于海盗的邪恶力量。 “开枪,打死他们!”彼得上校愤然下令,军刀指向塞缪尔和艾伦。几声零星的枪响,但却无一命中目标,艾伦鄙夷而得意地瞪着眼前,而塞缪尔则转动长剑,将劈开的子弹残渣如血脂一般甩到地上。 “去死吧,去死吧,你们这群狗屁不如的东西!”彼得上校显然也并非为理智所主导,他豁出了性命,由憎恶与疯狂所支配,往最令他恼火的处刑人艾伦冲去。 他憎恶艾伦,憎恶肖恩。这些吃里扒外的家伙们打着帝国的名义铲除政敌,不知害了他多少士兵的性命。 “去死吧,去死吧!” 他憎恶莫林,憎恶蛇皮巴菲德,憎恶阿巴贡财团和波德里克。这群狗头军师没有一个能堪大用,只会在夸夸其谈中延误战机,真是可恶至极。 “去死吧!” 他甚至憎恶科伦大人,这是令他摊上这破档子事的罪魁祸首。科伦或许心存宏图大业,与罗伯特·沃波尔主张的离岸平衡不同,他追求欧陆霸权的主张深得彼得的肯定,然而,科伦任人唯亲,将行动的关键全盘交给他的亲信,交给那些俗人庸人,这是无可宽恕的罪行。 “去死吧!” 彼得上校接近疯癫,憎恶的情绪涌上脑门,模糊了他的方向,蒙蔽了他的眼睛。他猛地转身,竟然冲向方桌,一剑砍在了科伦的胸膛上。 宴会厅平静了下来,波叔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几近跌倒。 科伦大人甚至没有来得及躲避,他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接着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喷在了彼得上校的脸上。他坐在椅子上,头重重地往后仰倒,缓缓闭上了眼睛,就像睡着了一般,不甘心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科伦大人!”一个悲怆的声音颤抖地响起,那是莫林。眼见科伦毙命,他匍匐跪地,向科伦爬去。停火的人们让开了一条路,让他通向科伦的遗体。在那,彼得上校被溅了一脸血,却因此恢复了理智,正瞪着自己眼前的可怕景象,沾血的双手不断发抖。 莫林毫不犹豫地开枪了,子弹命中了彼得,将无限的惊恐与悔恨永远定格在那张黝黑的脸上。 “科伦大人,科伦大人!”莫林悲哀地喊道,并依旧不停扣动已然没有子弹的手枪扳机, 他继续匍匐,终于来到了科伦的身边。 “他睡着了,他睡着了!”他坚决地说,并用自己的衣襟不停擦拭科伦胸前的血迹。 “他永远睡着了,是啊!”艾伦戏谑地说,似乎不急于处死眼前这只小虫子,而是想看到更多有趣的场面。 莫林蹲下身去,恭敬地擦去科伦脸上的血渍,然后他轻轻地扶起科伦的遗体,就像在对待腿脚不便的老人一样细微。 沉默在延续,人们不知道是否还应继续战斗,于是都把目光聚焦这唯一行动之人。莫林扶着——或者说拖着科伦,一步步朝着房间的前端走去,那里矗立着一座冷漠的王座,一座他专门为科伦打造,而科伦却拒绝接受并将为此他痛斥的王座。 “科伦大人睡着了,你们全都禁声!”莫林声泪并下,痛斥在场的一干人等,尽管并没有人发出声音。然后,他仿佛顿悟了什么似的,神情变得豁然开朗。 “是啊,科伦大人只是睡着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一定是觉得太无聊了,才决定要小憩片刻。” 莫林打了个响指,就好像魔法一般,宴会厅远远的另一头墙上的幕布被缓缓放下,露出了科伦英姿勃发、立马横刀的大型画像。 “科伦大人,您请睁开眼看看吧,这幅美丽的画。”莫林跪在科伦身前,双手握住他的手,用乞求的语气说话。“这本来是回程时候的节目,是庆祝任务圆满完成的贺礼,伦敦最顶级的画匠们花了许久才完成的惊喜,您请睁眼看一看吧。” 科伦——毫无疑问的——没有反应,莫林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 “他累了。”他说。 “他疯了。”罗伯特冷冷地说,另一头的波叔则捂着头,坐在地上独自叹息。 “不,他只是睡着了!”莫林全然没听出罗伯特的意思,愤愤地回击道。“科伦大人日理万机,岂是你们这些宵小鼠辈可以理解的?我早就说过,大人太忙了,要顾虑的事情太多了,像你们这些下人的事情,就应该让我来定夺……” “是啊,他的失误便在于此,找了只野心勃勃的猴子!”巴德老爷讽刺地说,丝毫不掩饰他的欢喜。但是莫林没有理他,转而攻击他的同僚们。 “还有这群无能的家伙,全都是他们的错,才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在场的外籍士兵们面面相觑,他们的指挥官刚刚击杀了他们的最高领袖,而领袖的宠臣又杀了他们的指挥官,并且还胆敢辱骂所有为了科伦而豁出性命的人。 最后,士兵们将目光聚焦到波叔身上,这是在场的唯一可以说得上话,也理智尚存的人了,他们只能依靠他,他们必须依靠他。 “都散了吧。”波叔轻轻地说。 “什么?”离得近的一名士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轻声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大人,我们还可以一战。”另一人坚定地说,“我们人数众多,足以剿灭这些叛贼,为科伦大人报仇。” “科伦不是被你们自己弄死的吗?”阿尔扬起了眉毛,恼怒地说。 “说的好,阿尔少爷。”巴德老爷赞同地嚷道,指望能激发更多的混乱。 “都散了吧。”波叔疲惫地重复道。“我们失去了科伦大人,在政治上就已经失去了立足之地,此间的胜负已经不重要了。先生们,你们为科伦大人和彼得上校尽忠至今,已经足够,切不可意气用事,反而葬送了自己的姓名。” 他站了起来,走到了肖恩面前,恭敬地行了个礼。 “我们失败了,肖恩大人,请务必向上级转述,我等的行为乃执行内阁大臣科伦的命令,绝无叛国之心,还请明察。” “沃波尔卿和卢克卿会明察秋毫的,波德里克先生。罪魁已经身死,我们没必要为难为国尽忠的士兵。”肖恩宽慰了波叔几句,愉快地接受了这一投降。听到他的话,许多外籍士兵们都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处刑者艾伦扫兴地垂下了长鞭,嗜血的目光却在投降士兵的脸上扫荡,鄙视、挑衅、撺掇着心有不甘的家伙们。 “就这样?”莱德愤怒的叫声响彻整个厅堂。“你欺骗了银港公会,害死了自家的兄弟,以为投降了就能一了百了吗?” 克劳制止了莱德更进一步的冲动,并瞪着波叔,等待他的回应——也许现在并不是清算的好时机,但是他同莱德一样,绝对不会忘记波叔的所作所为。 纵使二者都宣扬了自己的正确,但只有一方一息尚存,那他们终将做个了断。 波叔没有说话,他还没有想好该说些什么。少了科伦大人的依靠,伦敦公会合并银港公会的计划看来已注定失败,而失去所有的波德里克,即便已经做出了他认为最理智得决定,却仍无法消化这满盘皆输的事实。 而在场的人当中,有人与他一样不接受失败。 “你们……在做什么?”看着缴械投降的士兵们,疯癫的莫林产生了疑惑,他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往士兵们走去,挂着泪水的脸庞满是愤怒。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你们这群没用的废物,现在又要当逃兵,当叛徒吗?” 他的嘶吼是如此剧烈,即使是稳如平原的海神号也不禁颤抖了起来。 愤怒的士兵们面面相觑,但处刑人却找到了新的乐趣。 “逃兵?叛徒?这又怎么样!”他扭动着精瘦的腰部,大摇大摆地朝着莫林走去,一边展开了双手,让九尾猫的利刃拖在地上划出道道长痕。 “艾伦,够了!”肖恩大人严厉地吼道,但是艾伦并不打算听从。 “你说的不错,莫林先生。投降的全是废物,就算是识时务者,那也非俊杰,而是人渣、垃圾。要是我能做主,那一定得把投降的每一个人都抽筋扒皮……不过所幸,这门手艺终究是有了归宿,莫林先生,我无比的期待能在处刑台上与您相会,希望您能坚持忠臣的高风亮节,不要叫痛哦。” 听了这话,阿尔弗雷德感到一阵反胃。他瞟了肖恩一眼,发现对方尽管发出了抗议,却并没有阻止艾伦的意思——肖恩大人是最了解处刑人艾伦的人,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一两句话是无法阻止艾伦的呢?事实上,他需要一个反抗者,这样才好杀鸡儆猴,让其他人明白反抗的下场。 然而,把反抗者扒皮抽筋?这犹如黑暗中世纪的做派,触动了阿尔的逆鳞,在他看来,处刑人艾伦这样的人渣,才是人类的毒瘤,是人性之恶,是这个世界真正的祸害。 “你不能这样做!”他脱口而出,引来了众人的目光。巴德老爷赶忙捂住他的嘴,把他按着埋进了人群里。 “我当然能这样做!”艾伦瞪着阿尔,兴奋地嚷道,就像是收到两份圣诞礼物那样兴奋。 “我告诉你,我将怎么做!我要——” 一声枪响淹没了他的声音,欣喜声变成了震怒,又变成了不解——莫林不知从哪又摸出了一把枪,并且朝着艾伦开枪了。疯狂的莫林没有准头,但是疯狂会自己寻觅疯狂。莫林的额头上开了一个大洞,血与脑浆溅射而出。 肖恩大人果断下了命令,他身旁的士兵举枪齐射,将莫林击毙。莫林啊莫林,这位曾经的助理税务官,现在的海神号大总管倒下了,他满脸泪水,即便已身中数枪,却依旧不断哽咽怒吼,直到被一口浓血堵住了气管,这才颤抖着逝去了。 从始至终,肖恩一直看着莫林。尽管莫林神志不清,并且刚刚杀死了他的得力部将,但他依然钦佩莫林的勇气。 “好了,我想,这里的事情就告一段落……”他例行公事地说,“全员,现在集中力量照顾伤者,把科伦大人的遗体妥善保管,还有艾伦的……” “大人!”一个士兵惊恐地嚷道。 “怎么,嗯?”肖恩回过头,看到了令人惊慌的事情——科伦大人的巨大油画依然自信地微笑着,只是它的胸口处有一处烧焦的洞口,火焰正从里面向外烧灼,不断侵蚀画像华贵的军服与徽章。莫林不知使用了何种原料绘制了这幅巨大油画,其中自然有十分易燃之物,在肖恩下令举枪齐射的时候,一枚炙热的子弹便点着了这幅画,不过数秒时间,火焰便将科伦的画像烧成一片焦黑,并越过画框,开始向着海神号那珍贵的木梁和台柱蔓延。 “快灭火!”肖恩大叫,惊醒了恍惚的人们。几波人惊叫着拔腿便跑,他们推挤、踩踏、浑水摸鱼抢夺他人的财物,把本来宽敞明亮的宴会厅变成了一片昏暗狼藉。他们往暗区跑,往明区冲,把两扇门挤得变了形。 肖恩大人的灭火命令,已经变得无足轻重,即没人在意,也无法实施。火势的位置很高,这也是海神号这一海上堡垒的设计缺陷,因此火势无法被直接扑灭,而宴会厅里残存的酒水和甲板的木屑又在助长火势,救火用的水又因为逃跑的人堵塞了出入口而进不来……肖恩大人想了片刻,也放下了官员的架子,默默拿出帕子擦汗。 “我们也快走吧。”巴德老爷催促道。 “往哪儿走?”阿尔惊慌地问道。 “往那走!”莱德指了指波叔,他冲着肖恩耳语了几句,只见肖恩点了点头,带着他的手下朝王座后面跑去。 淑女号的几十号人也跟着朝那边走去,行到半路却被波叔带着外籍兵团拦住了。 “你们要去哪里?”波叔警惕地问道,语气中毫不念及旧情。 “去肖恩大人去的地方。”莱德吼道,并威胁着叫波叔让路。 “我不会让开的。”波叔说,“你们这么多人过去,只会把最后的通路也给堵住,这样所有人都失去了求生的希望。趁现在火势还不大,我们所有人应该团结起来,井然有序地依次逃离。” “只要你比我们先离开,那咱们就没法合作。”克劳冷冷地说,以为切到了波叔的要害,可没想到波叔只是点了点头,同意由他自己垫后。然而,莱德却怒发冲冠站了出来。 “伟大的波德里克,再一次甘为权贵鞍前马后!”莱德讽刺地说,“只是这一次,虚伪的您又要献祭哪些兄弟的性命来成就自己的高风亮节呢?” “莱德……”波叔虚弱地回应,听上去仿佛是乞求。莱德曾经最听从波叔的话,可如今的他已经身处另一个极端,再也不为“叛徒”所制了。他不听波叔讲道理,上前猛地一推,将其推倒在地。 “你们也快跑吧。”他对惊愕的外籍士兵们说。“免得葬身火海,成了大人们的垫脚石。” 士兵们考虑了片刻,便一哄而散,只留下波叔一人在地上喘息。 “我对你很失望,莱德。这就是为何,你并不适合担任公会的首领。” “公会是大家的,以后也不再需要什么首领。”莱德恨恨地说着,跨过波叔,不再回头。 克劳走到波叔身前,将他扶了起来。 “克劳……” “不要误会。”克劳冷冷地说。“我们要为死去的同伴报仇,暂且留你一命。伦敦公会许诺了你什么,给你留了什么人,你必须一五一十地交代。” 波叔摇了摇头。“我说过了,我从未背叛银港公会,是共同的利益促使我与伦敦合作,而那边也只派了一位睿智的朋友梅森来协助我。当然,我不会告诉你他的去向。” “你早就预料了自己的失败,所以才让他先一步开溜了?” “他是个充满智慧的人,自然可以敏锐感知情势动向,并能做出正确理智的选择,在他的带领下,皮索等伦敦公会的人早已撤出了这个修罗场,可惜,我们银港并无这样的人才——虽然曾经我以为有。” 波叔的话处处透着对克劳与莱德的失望,仿佛他此前的恶行都是迫不得已,而克劳等人的反击都是有意为之似的。克劳厌恶地摇了摇头,但还是决定亲自在银港的监牢里为波叔挑一处养老送终的房间,这已是他所能接受的最大程度的孝敬了。 水手们架起波叔,跟着莱德走到王座后面——这里通道也变得拥挤不堪,但至少人们还在缓慢的移动,速度足够所有人逃离宴会厅的火灾。接着,他们经过一道隐秘的楼梯,上到了明区的宽敞走廊。 但是这条走廊已经陷入了一片火海。 “这是怎么回事?”莱德惊叫道。 明区远离火炮甲板,远离所有激动而肮脏的面孔,远离火药库与武器库,除了艾伦那间扎眼的拷问室以外,明区应该是和平和安宁的,远离一切纷争才对。 然而,安宁这只是明面上的假象。明区坐落于最上层的甲板,也就意味着它压在暗区之上,这便是它的原罪。 “仇恨的火焰……在往上蔓延。”波叔忧心地说。 原来,火灾绝非仅宴会厅一处。仔细倾听下,人们发现除了木头被烧裂的吱吱声外,还隐约有隆隆的炮声。底层的士兵们不知海神号发生的变故,在致幻粉尘的影响下变得越发疯狂,疯狂进一步恶化,成为了刻骨铭心的仇恨。他们只知道战斗,不顾生死,不问仇敌。他们把火炮从炮眼中拉出,转动炮口对准船内。他们互相嘶吼,发炮。炮弹打穿了船舱内的房间,打烂了装着炮弹的木桶,打燃了遍布各地的火药。堪称海上堡垒的海神号,就这样遭了自己人的毒手,它从底层开始爆炸、燃烧,大火蔓延到上层,整艘船陷入了火焰的包围。 第245章 逃出生天 “朝甲板上跑,去找马龙和卢克大人的船!” 阿尔他们听见肖恩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伦敦塔的负责人正带着他手下的士兵们努力求生,他们徒手挪开炙热的障碍,狠命撞开那些原本阶级森严的、隔绝上下层的大门。 “咱们也跟上!”莱德振臂一挥,而淑女号的人们不等他指令,早一窝蜂涌了上去,巴德老爷冲在最前面,凭借壮实的身材牢牢占据着走廊中间的位置。 房顶坍塌,一整块外甲板砸了下来,在克劳和阿尔前方砸穿了一个大洞。他们惊恐地跳过大洞,发现可以行走的道路已经越来越窄,危险的火苗就在周边晃动,仿佛下一秒钟就会吞噬这狭窄的空间。 克劳连滚带爬,远离着火的墙壁,但地板也变得烫手起来,有一些地方已经无法徒手触碰,有些地方已经出现了裂缝,炙热的气息从中喷射而出。 “我们快点!”克劳大喊着,又发现腿脚不便的波叔被落在了后头。原本架着他走的两个水手早已跑到了前面,去为自己争取逃生的机会,谁也不会为了一个敌对的老头而让自己落于人后。 克劳纠结了两秒,咬牙跑了回去,拉住波叔的手往外使劲拽。无疑,这严重拖累了他的速度,还没走出两步,他们便陷入了火焰的包围。 “克劳,你就是个白痴,蠢材,废物,死不足惜!”克劳不住地咒骂自己,却始终无法放开抓着波叔的手。火焰灼烧着他的红发,他的大脑被烘烤,意识在蒸发,然后被一双有力的手拉出了火焰。 是埃里克,他不顾灼热,貌似救下克劳。还有莱德,他冲进了火焰,背起波叔又冲了出来,浑身冒着炙热的烟。 “快走!”他大喊着催促前方的二人。 甲板在倾斜,这是克劳此生最大的危机。三人狼狈不堪,疲惫至极,拼了最后一口气,手脚并用地往出口冲刺。人群在疏通,在那阶梯的尽头,门外闪烁着耀眼的光,不管那是星光还是火光,亦或是火山喷发时的岩浆与火石的光芒,都意味着生的希望。 “克劳!埃里克!快跑啊!” 克劳看到耶米尔站在门外,冲他们不住地呼喊,胖乔治紧紧地拦着他,防止他为了救人而冲入火海。耶米尔……他本应该提前撤离的,然而他还是偷偷跟来了海神号,真不愧是银港的子弟。 “他们能出来,来得及!”胖乔治坚定地说。 埃里克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冲出了摇摇欲坠的门扉。 而就在克劳距离台阶一步之遥处,旁边的墙壁倒塌了。噼里啪啦声音爆响起来,明区那间巨大的油画厅,眼下成为了盛怒火焰的船底,从中不断溅射而出的火花,如角斗场里暴乱的奴隶武士,轻易地冲破了画框以及木墙的束缚,将海神号的半边烧焦烧裂,烧得摇摇欲坠,墙壁顿时倒塌,向着它的受害者倾轧过去。 克劳和莱德闭眼等死,然而,他们并没有受到致命的打击,反而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才呼喊着他们。 “快走……” 如果天国的使者也有年纪,那眼前这位想必十分年迈……那是波叔,他的脸和手都贴在发烫的墙上,固执地顶着那面将倒的墙。克劳和莱德还处于惊愕中,在本能的驱使下,他们登上了最后的几步台阶,内心却仍留在后面,留在波叔身边,直到墙壁轰然倒塌,直到火海淹没一切。 “快,继续跑,不要停下!”胖乔治叫喊着,抱着耶米尔就往船舷跑。克劳定睛一看,发现海神号的外甲板也在剧烈燃烧,许多地方已经塌陷,露出如地狱般的船舱。 克劳奔跑起来,尾随众人跑到船尾的栏杆处,他们看到马龙·波迪尔的旗舰正停在那里,船上还有人朝着他们挥手。他们将绳钩甩出,让海神号上的人抓住,并把它们固定在船舷。所有人竭力保持着镇定,在火势尚未波及时,以脆弱的秩序缓慢通行,攀着绳索陆续滑行到马龙的船上。 直到此刻,他们才从紧张中稍微缓过神来。克劳心情复杂,甚至想不起方才那一瞬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那个奋不顾身撑起一面墙的男人是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说,刚才那是……波叔?” 莱德神情恍惚地问克劳,后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不懂,不明白,不曾看得清楚。 “我看到了,那是波叔,绝对是。”埃里克肯定地说。 “那还有假的吗?一定是波叔的在天之灵在保佑我们!”耶米尔欣喜若狂地嚷道,他并不知晓波叔的生还与背叛,以为他所憧憬的慈祥老者真的活了过来。 克劳不忍打断耶米尔的幻想,便任由他说个不停。他自己也有太多的思绪需要捋清楚。 一切都结束了吗? 对于克劳而言,伦敦公会与银港公会的仇怨还远远没有了结,但的确失去了大义。失踪的梅森、等待重建的银港公会,还有为此死难的兄弟姐妹——太多的事情在等待着他们,并且,如果莱德方才对波叔说的话是认真的,那就意味着银港公会将不再有狼头这样的首领,更不会遵循过去的等级制度。这样的公会,是否过于理想和幼稚,是否能够持久地存在下去呢? 波叔的话历历在目,他声称自己不曾背叛银港,只是为寻找更好的出路,而不得已背弃过去的信条,那些他称之为“不合时宜的信条”。他是对的吗?克劳不明白,短短数小时间,他曾经的导师已经堕落成为无恶不作的叛徒。可是叛徒为什么要挺身而出,去救助那些与他背道而驰的人们? 克劳产生了动摇,他们是否做错了,是否真的如波叔所言,葬送了银港公会的前程?他短浅的目光,是否从未触及到问题的根源,没有考虑到文明世界对无助之人所施加的沉重枷锁?而在没有考虑到其他的出路以前,他们是否已经草率地断送了另一条出路? “问心无愧,克劳。” 克劳猛然抬起头来。波叔的话语仍在耳边飘荡,但是斯人已逝,说话的人并非波叔,而是夏洛蒂·巴德。 “我看到你勇敢地去救他了,克劳。”夏洛蒂温柔地说。 “我只是……他毕竟养育了我们那么多年。”克劳摊了摊手,不想让夏洛蒂察觉他的难过。 “我知道。” 克劳松了口气,从夏洛蒂的只言片语中得到了救赎。他对波叔是问心无愧的,至于银港公会的未来,他也决定要背负。他灵机一动,想到一个点子,一个足以令他感谢上苍的点子。 阿尔弗雷德这边的情况则沉闷许多。包括阿尔在内,像罗伯特和巴德老爷等人都沉浸在一种失落和忧伤之中。他们日思夜盼的宝藏,如今正与那两百年前的宝船圣地亚哥号,一同在海面上燃烧,被无情的岩浆包裹,成为一滩毫无价值的烂泥——这意味着他们甘冒危险,跨越地球的努力成了一场空。不过,当载着艾米丽和安妮等人的救生船也被马龙的旗舰接收后,他们总算是感受到一丝安慰。 巴德老爷非常难受,他虽玩世不恭,不重视金钱与名望,但是他热爱玩乐,热爱舒适与享乐,热爱他那艘特别定制的自带酒馆沙龙与高大天文台的仿卡拉克式帆船——那艘他大概已经永远失去的淑女号。 “哦,我的船没了!如果只是为了换这火山喷发的绝世一刻,那这代价未免太大了!”巴德老爷全然不顾形象,哭丧着脸坐在甲板上,就像一个丢失了玩具的孩子一样可怜巴巴。 夏洛蒂翻了白眼,两手并用把他提了起来。 “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叔叔!”她冷冷地瞪着围在一旁的“前海盗”们,“咱们现在正寄人篱下呢,砧板上的鱼难道就甘心任人宰割?” “我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以给他们宰割的了,除了这身肥肉。”巴德嘟囔着站起来,他清了清嗓子,然后感谢马龙的手下收容他们。 “不客气。”一个戏谑地声音从阴影中传来,马龙·波迪尔拄着拐杖,慢慢地走近了他。 “哦,您一定是马龙先生。我是商人巴德,以前与您的沉船湾打过不少交道,今日得见尊荣,实在是三生有幸。”巴德老爷圆滑地介绍了自己,暗示马龙自己以前交了不少的过路费。 “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嘛。与人方便一向是沉船湾的服务宗旨。”马龙露出镶嵌的金牙,呵呵地笑了起来,似乎对巴德老爷的套路很是受用。 “那么现在,您打算将我们怎么办?我想卢克卿应该会考虑表彰我们……当然,我不是邀功,只是这艘大船的确是我放火烧掉的。”巴德老爷说。 阿尔感到汗颜和羞愧,在编造对自己有利的谎言一事上,巴德老爷可谓已臻化境,完全面不改色。他听不下去这些虚伪的话,转而观察起周围的人们。 除了淑女号的船员外,这里还聚集了不少从其他地方来的人,肖恩大人正在大口地喘着粗气,梅纳德上尉前去向他报到,马龙也撇下巴德老爷,前往招待这位受惊的官员。挂在海神号上的四条钩绳还在,陆续有水手、工匠和外籍士兵狼狈地滑行而来。马龙命人收缴了所有的武器,并大度地接纳了他们。 “不错,他们都是大英帝国的子民,只是受到了蒙蔽,跟错了主人。”肖恩缓过神来,开始品评马龙的做法。 接着,灰头土脸的美丽安吉被推了上来,她身边没有一位亲卫队的人,而只剩下另一个怪胎,丑鬼拉拉。两个怪胎跟着士兵们来到此地,却没有福分享受他们的待遇,作为叛贼科伦的帮凶和打手,二人被当场羁押,尤其是丑鬼拉拉,尽管其几乎没有参与过科伦的任何行动,仅仅只是忠实地跟在安吉身边而已,但肖恩却称要将其带到卢克大人那里,等回到伦敦,再让他接受“公正”的审判。 看见了肖恩大人,巴德老爷嬉笑着迎了上去。 “哦,是肖恩大人啊,阿尔少爷,你在哪?快过来,问候你的前领导……大人,正如我所说的,所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既然已经证明了科伦是叛贼,那他指控我们觊觎国家宝藏这一事自然就不成立了。说到底,这儿根本就没有什么宝藏,只有一艘破船,而且还被火山爆发给毁灭掉了!” 肖恩理解巴德老爷的意图,不耐烦地哼了一声,请他别再啰嗦了。卢克卿,还有远在伦敦的罗伯特·沃波尔卿早已明察秋毫,知道他们一船人都是被科伦欺压和裹挟的良民,并不存在什么叛国的行为。 “老师,老师!”阿尔弗雷德追上那个熟悉的背影,塞缪尔·哈特转过头来,看着阿尔的目光中没有丝毫波动——就与他十年前如出一辙。 “阿尔弗雷德·威尔森先生。”这位欧陆剑击俱乐部的头牌冷漠地问候道。 “真是好久不见,哈特先生。”见对方如此严肃,阿尔也换上了公事公办的面目。 “嗯,我关注着你的动向,威尔森先生。”哈特说,“你的剑术进步很大,当然,杂糅了许多我并不赞同的理念。”他斜眼看了看在一旁谈笑的路德和文森特,继续说道,“在这次事件后,我希望你能有所成长。特别是,在选择你所交往之人的方面。” 他扫视了巴德老爷、夏洛蒂,以及向这边走来的艾米丽,不屑地说完,便背身离去了。他是在劝告,也是在警告,如若阿尔胆敢做出违背帝国意志的罪行,那他定然不念旧情,让阿尔弗雷德付出血的代价,就像驯兽师妮可与猛兽盖伊那样。 “哦,今夜的晚茶过于苦涩,但愿我还能安然入眠。”肖恩大人找上了马龙。“那么,马龙先生,我看这里也差不多满载了,是否可以打道回府,送我们回卢克卿那边?” “噢,大人,当然可以。”马龙热情地说,“只不过,我现在还有最后一件事要急于处理,这像被子里的跳蚤一样躲不开、避不掉,烦请您稍等片刻,欢迎您一同见证。” 他手指向船外,指向那艘与他一同抗击海神号的大船。 肖恩的汗毛竖了起来,立刻呼唤士兵护卫,可马龙并未感到恐慌。两艘船仿佛有默契一般,均关闭了炮眼,然后缓慢对接,并驾齐驱。 马龙大度地招呼手下支起木板,搭在两船之间,任由亨利·巴斯克和他的爪牙大步走来。 海上的鬣狗,无所畏惧的亨利,此刻的脸上丝毫没有获胜者的欣喜。是因为宝藏被毁吗?总之,他怒气冲冲地走来,无视周围架起的十几支步枪,无视肖恩大人、巴德老爷和克劳一干人等,把算账的眼神直指马龙·波迪尔。 “好了,马龙‘大人’!”他戏谑地说。“现在碍事的玩意都毁灭了,该轮到咱们解决私人问题了。” “亨利,你好。”马龙不慌不忙地说,“那么,如果你是想要分赃——措辞不当,我是说,分享战利品的话,我接受。你想要什么?” “我只要‘蛇皮’巴菲德。” 第246章 英雄与蛇蝎 亨利·巴斯克指定了他的分成,仅仅只是一个人而已。 他的手下灰头土脸地站在他身后,但脸上满是激动、急躁以及骇人的杀意。这其中尤其以老渔夫卡特最为热烈,他的杀子仇敌就在这里,而参天的仇怨将在今夜了结——只要马龙·波迪尔同意。 然而,克劳却观察到了亨利的与众不同,他的脸上没有愤恨,这说明他与蛇皮巴菲德并无私仇,他的眼中也没有渴望,这又显得蛇皮此人可有可无,并非必要。 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亨利·巴斯克从不与人交涉,除非他发现自己势单力薄。”马龙缓缓地说,享受着胜利者的位格,以抽丝剥茧的快感注视着亨利一伙人的表情。“但是此时此刻,亨利的海盗们竟然像野狗一样狂吠着狠话,向我要人?哦,不是,他们没有看上去那么强大,他们已经屈服了。” 亨利没有说话,但他身后的海盗已经绷紧了神经,卡特那不屈的双目死死地瞪着马龙,血丝密布那被硝烟侵染的眼白,可双脚却坚如磐石,胆怯得不肯上前半步。 “开个条件吧。”亨利·巴斯克悠悠地说道,就像自己还有什么资本一样。 “我曾经是个海盗,现在则是位良民。”马龙炫耀地说,“只是,无论是海盗还是良民,信用都是我们的立身之本,你同意吗?” 他抬起了自己的手杖,向众人展示那底下被盖起来的黑印,他曾经用这块黑印,为亨利盖了一张“黑券”。 一个海盗收到黑券,意味着他成为了送出者的仇敌,将被追杀至天涯海角,永不安生,直至死亡。 亨利没有说话,只是警惕地瞪着马龙,并握住了腰间的刀柄。形势剑拔弩张,好像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掀起另一轮火山的爆发。 “行了,马龙先生,你不能这样做!”巴德老爷突然插嘴,转移了双方的注意力。 “我想你还不明白我们的规矩,巴德先生。”马龙怡然自得地说。“那是海盗们古老的法典,是约定俗成的誓言,那意味着至死方休。” “是啊,马龙先生,可您并不是海盗啊。”巴德老爷笑着说,“并且,为了确保肖恩大人的安危,您也不必在此与亨利大动干戈。” “正是如此!”肖恩赶忙说道,他已退到了船尾,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而因为他的移动,竟带动了一整个护卫队跟随着一起移动。 “呵呵。”马龙轻蔑地笑了起来,并转身远离了亨利。他的手下搬来三把椅子和一个方桌,就地架起了一套休闲的桌椅家具。 “请坐。”他冲亨利伸出了手。后者大方地走了过去,毫不客气地坐在了主位的椅子上。 马龙并不计较这逞能的行为,他自己坐了另一把椅子,手下点起火把,将桌台四周点亮。一个假装酒保的海盗端着托盘,将一杯冒着热气的饮料递到马龙身前。他拿起杯子,缓缓地喝了一口,惬意地躺在椅背上,观望已经逐渐远去的白山岩浆的光亮。 “你是在请客喝酒吗,马龙?”亨利嘲讽地说道。 “你永远也学不会尊敬,对吧,亨利?”马龙回敬道。“不过没关系,正如巴德先生所说,我已金盆洗手,不再强求于用老派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黑券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 “想不到,你竟然能让步到如此,想必文明世界给予了你优厚的待遇,老东西。”亨利嘲笑地说。“所以,为何咱们还要演这些虚伪的人情往来呢?我只请你把蛇皮交出来,否则,你恐怕得掂量掂量你手下的软蛋们,是否能够保护你来之不易的安宁。” “要妥协的是你,过时的也是你,不是我。亨利。”马龙说,“人们称这是海盗的黄金时代,而我则宣布海盗的时代即将落幕,你和我,谁将引导众人的出路,也将在今天揭晓答案。” 他打了个响指,甲板上传来铁链碰撞地面的声音,不一会,他的手下拉着被绑住手脚、堵住嘴巴的巴菲德走了上来。 亨利的手下纷纷拔出武器,他们中有不少人在流落沉船湾前被蛇皮所害,后者的出现点燃了他们的愤怒,每一个人都想当机立断,不计后果地将蛇皮碎尸万段。 “别心急啊,这只是个开始。”马龙招呼着巴菲德,让他坐上了第三把椅子。 这下,圆桌台的三面均被占据,所有的客人都到齐了。巴菲德的身边站着武装完备的战士,以防止其遭到亨利的伤害。 “这么说,你的人果然潜入了杰尼·阿巴贡的船?难怪我怎么也找不到这家伙的踪迹呢。”亨利抚摸着下巴,仔细打量眼前狼狈不堪的巴菲德,就好像在确认货物的真伪似的。 “你又误会我了,亨利。尽管的确有此向往,但我只是本着人道主义精神,接济了因为海盗入侵而漂流海上的救生船而已,巴菲德恰巧在那上面,仅此而已。”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马龙?”亨利的眼中充满了好奇,他压制着手下的怨恨,耐心质问马龙。 “身为良民,我不会私自处决你,亨利。但这并不表示,我们的恩怨就一笔勾销了。”马龙放下热饮,端正神色说道。“你对沉船湾做出了敌对的行为,杀了我的人,毁坏我的财产,还差点破坏了我毕生致力的特赦大事,真是可恶,可恶至极!” “那么,心存憎恨的马龙大人,要怎么处置可恶的亨利·巴斯克呢?”亨利嘲讽地说,脸上透着一股“我看你敢怎样”的挑衅表情。 “上酒。”马龙严肃地说。 酒保端着托盘上来了,这一次有两个杯子,里面的液体没有温度,通体漆黑,只在镜面般的表面反射着远方那不详的火光。 “这世界千奇百怪,并非火地岛才有奇怪的植物。咱们沉船湾的东边就是安的列斯群岛,那里总是生长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马龙缓缓地说,“血止草,是一种多汁的植物,其汁液清澈透亮,摆放一天后逐渐发黑,三天后变成漆黑一片,正如你现在看到的样子。但是请注意,血止草可不是一个美丽的名字,它的确会帮你止血,只是那并非治疗,反而是致人暴毙。它能在十余秒间让人体内的血液凝固成块,让人以最痛苦、丑恶、凄惨的方式离开人世。所以说,亨利——”他指了指亨利面前的饮品。“它与你那致幻粉尘相比如何?虽然扩散开来并不容易,可是这一剑封喉的本事也是独树一帜吧?这便是大自然的奇妙魔力,总是能让我等凡人自感卑微渺小。” “我看见有两杯毒液,你是想要我和巴菲德一起去死?”亨利无视马龙的感慨,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把一切交给命运。由你们自己来决定谁生谁死。”马龙微笑着说。“这是一场公正的对赌。这两个杯子里,只有一杯是真正的毒液,另一杯只是低质劣酒加了些有碍健康的色素罢了。由你们自行决定要喝下哪杯。” “可我为什么要陪你玩这个游戏呢?”亨利问道。 “因为这是你唯一可以处决蛇皮的办法——用你的命运处决他的命运。当然,反之亦然。”他冲蛇皮补充道。“你们两个人对我而言都像苍蝇一样可恶,只有这样做,方能解除我的心头之恨。你如果拒绝,那我将动用一切力量保护蛇皮的安全。你若身死,那我便放了蛇皮,任由他离去,不再阻拦,也不加保护;你若活下来,那便可带着你的人离开。不管结果如何,我们的恩怨全部一笔勾销。” “肖恩大人,你看这样可好?”马龙象征性地询问远方肖恩的意思。 “可以,我同意。”肖恩表态道。任凭他见多识广,可身在前海盗的旗舰上,他也架不住马龙散发的枭雄气息。 片刻的沉默。唯有远处的白山仍在疯狂地咆哮。亨利·巴斯克在考虑,考虑他这辈子最重要的选择。而实际上,他的胆识并愿意给他其他的选择,答案在脸上跳跃,汇入了发狂的目光中。 “这是个诱人的提议。”他露出标志性的阴险笑容。“如果我活着,那必然征服大海,如果我死了,则将前往征服冥界,不管生死,都是如此豪放,叫人好难抉择啊!” “看来一位先生已经下定了决心。”马龙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么,另一位先生——啊,抱歉,招待不周。”他扯掉了巴菲德口中的棉布,让后者得以开口说话,显然,身为逃亡的救生船上的一员,蛇皮受到了更多、更特殊的照顾。 “咳咳……先生们……我的兄弟们,我想,我们可以再商量……” “你去死吧!”卡特几近疯狂地嚷道。 “这就是我堵住他嘴的原因。”马龙笑着向众人解释,“巴菲德,你可要珍惜机会啊,否则,我听说中东那边有人圈养狮子老虎。有机会的话,我在伦敦的大院也想要弄一头来。你猜猜它喜欢吃什么?” 巴菲德咽了口唾液,又想出声向肖恩求助,但是后者已经识趣地远离了他们,正在假装看白山爆发的景象。 “……好吧,我接受,你可要说话算数!” “以我的良民身份向你保证。” 巴菲德沉默着,最后一次求救地看向四周。最终,他别无选择,只好艰难地点了点头。 “我还有一个条件。”亨利·巴斯克突然说。 马龙不悦地瞪着他。 “别这样看着我。”亨利不耐烦地说,“说实话,蛇皮巴菲德对我无足轻重,他招致的仇怨,完全是出于他自己的恶毒所致,而我身后汇集的人们,不少都想杀他而后快——但是我不同,我的目的,在于向其了解一些事情。”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既然我已必死无疑?”蛇皮说。 亨利猛地抽了他一个耳光。 “别跟我耍滑头,蛇皮巴菲德。你明明清楚的,你有不小的机会可以活下来,现在却在我面前装傻充愣?” “不……就算我没有被毒死,可正如刚才所说,马龙·波迪尔先生也不会再为我提供庇护……那我岂不是注定死在这群恶徒手里。” “这正是我能提供的条件,我的手下会放过你,直到你回到伦敦为止……” 亨利的承诺引起了一片骚动,那些誓死追随他的海盗们,头一次显示出了极大的动摇,无疑,卡特最为激动。 “船长,我们不能放过他,不会放过他!” “得了吧。如果我死了,那你们又有什么胆量和胜算去与马龙敌对?”亨利嘲笑地反驳道,一下子便制止了骚乱,卡特如吃了狗屎一样难受,却又完全没有开口反驳的本事。 “如何,马龙船长,你是否能受此委托,在我身死后,护送蛇皮到伦敦呢?”亨利继续问道。 “这,我可以保证。”马龙好奇地说。 “你想知道什么?”蛇皮立即问道,显然,在经过权衡后,他对这个提议动心了。 亨利将嘴伸向蛇皮的耳朵,克劳能看到其蠕动的开裂的嘴唇,有几个单词确定无疑,说的是威廉·基德船长。 巴菲德悄然回答了亨利。 “祝你好运。” 完成了这一小小的插曲后,亨利拿起了一杯毒酒,但巴菲德立即就叫停了他。 “我要这一杯!”他激动地说,眼神提溜着观察马龙的脸色,察言观色,并且掌握人心,这是蛇皮巴菲德飞黄腾达的秘诀,在此时此刻,他断定马龙恨亨利会比恨他要更多一些,因此,他能够根据马龙的反应,来选择求生的杯子。 可惜,马龙并不在意他们的选择,只是在饶有兴致地修剪手指上的死皮。 亨利冷笑了一声,克劳以为他会断然拒绝巴菲德的要求,可没想到,他轻轻地将酒杯推到了对方面前,又拿走了对方的杯子。 “祝你喝个痛快。”他将杯子举到嘴边,阴险地说。 这下子,巴菲德又产生了疑虑。为什么亨利会这么大方地把选择权让给他?难道……难道他与马龙暗中勾结,想要对自己不利? 利己主义的巴菲德不会相信别人,哪怕是对方伸出保命的橄榄枝,他都要怀疑其上是否有扎手的荆棘。这也就注定了他会惹出更多的笑话。 “果然,我还是要原来那杯!”他说,因为多次改变选择而显得底气不足。但性命比颜面要重要得多,他硬着头皮,再次提出要求。 亨利恼怒地瞪着他,这给了他希望。 “我就要那一杯,我一定要喝那一杯!”他冲马龙·波迪尔嚷道,这位裁判也被惹恼了,他闭着眼睛应对这阵聒噪。 “给他。”他烦躁地说。亨利冷笑了一声,又一次交换了酒杯。 巴菲德不再犹豫,他确信马龙不会偏袒自己,而等到亨利提出异议就晚了,马龙绝对会任由他改变选择。于是,蛇皮举起酒杯,朝那深邃的黑暗看了最后一眼,然后将其一饮而尽。另一边的亨利也是如此,他豪饮杯中最后一滴酒水,然后将杯子掷于地上,大喊痛快。 劣酒造英雄,毒药赠蛇蝎。 双方互相瞪着对方,憎恶、仇恨、鄙夷与不屑在灼热的目光中激烈对撞。卡特等待着二十年的仇怨落幕,就连肖恩大人都屏住呼吸都看着桌上的二人,静静地等待着命运的答案。 半分钟后,巴菲德扼住了自己的喉咙,他的眼白开始充血,口鼻中流出暗红色的血液,成块凝结的血块卡住了他的气管,令他疼痛万分。两秒钟后,蛇皮巴菲德重重地栽倒在甲板上,七窍流血,全身的肉体组织撕裂,却还悲惨地没有死去。 亨利·巴斯克,亲眼见证巴菲德倒下的过程,他瞪视对方良久,最终瘫倒在椅背上,意味深长地长叹一口气。 “恭喜你,亨利,各种意义上。”马龙轻松地鼓了鼓掌。“好了,请原谅,我的船太小,不能尽情招待,亨利·巴斯克毕竟是海盗恶徒,长时间待在良民的船上,也给我招来误会。现在,你们可以滚了。” 亨利站了起来,带着其他人朝连接自己帆船的木板走去。他同他的手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种恍惚的神情,就好像做了一个美丽的梦,还没有完全醒来一般。 “也许,我们应该趁他放松不备的时候下手,除掉这个祸害。”肖恩来了底气,小声怂恿马龙道。 “不……我们应该信守承诺,即便那并不是我们所做的承诺。”梅纳德上尉瞪了马龙一眼。 马龙摇了摇头:“大人们,您就不要把凶狠的恶徒从美梦中惊醒了吧。别看亨利·巴斯克现在一副平和的模样,但凡有点风吹草动,他就会重新变成一个疯子——别忘了,他刚刚经历过生死,其意志,比我们所有人都要坚定。” 肖恩顺从地点了点头,承认现在不是厮杀的好时机。并且,比起与他无关,并且将来很有可能八竿子打不着的加勒比海盗,他更关心的是自己的生活。近日操劳过度,他已经开始怀念起家中那张柔软蓬松的大床了。 “结束了,结束了,一切皆大欢喜!”巴德老爷笑吟吟地说道,“那么,我想肖恩大人也累了,烦请马龙先生,为大家安排房间……” “不用,不用。”肖恩摆了摆手推辞道。他的确很累,但是现在还必须把情况报告给卢克卿,也许后者根本就不知道刚刚发生了多大的事,也许他已经睡下了,并且不想被炮火、火山与纠纷所惊扰,但尽管如此,肖恩也必须等在房间外面——要赶在其他小人之前,把科伦和巴菲德死亡的消息恭敬奉上。 决议已定,剩下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帆船要送肖恩回到帝国舰队,并参与接下来对海神号的打捞和物资转移工作——马龙当了一辈子的海盗,头一次能够如此名正言顺、以神圣的命令抢夺本国人的财产。巴德老爷等人失去了所有资本,只能灰头土脸地躲在胜利的大人们麾下,指望回到阔别许久的故土。 虚度光阴——甚至是得不偿失——使得众人意志消沉,尤其是阿尔弗雷德,更感到无比的挫败,他的初次冒险,竟以惨烈的失败收场。并且,他目睹了太多人的死亡,太多的恩怨情仇交错纠缠,使得当初冲动出海的动机显得是那么幼稚可笑。 “他只是想家了。”罗伯特先生对艾米丽说,他们两人坐在甲板上,远远地看着阿尔面向大海发呆。 “像你们这种年纪,迷茫是正常的。他出了那么多力,经历了失败,定然已经身心疲惫了,他需要休息,需要见到他敬爱的父亲和兄长,然后慢慢治疗心中的伤痛。放心吧,比他艰难许多的人们都能挺过来,阿尔少爷——阿尔弗雷德先生没问题的。” “那……罗伯特先生呢?”艾米丽问道。“您没问题吗?毕竟,那宝船也是您所重视的珍宝……” 罗伯特苦涩地笑了笑,接着摇了摇头。 “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此次经历,于我而言只是众多不顺之事的其中之一。但这就是人生,历经无数失败的磨砺,人才能真正成长,变得成熟、老道。可惜,我没能早一点领悟到这个道理,执着于成功的幻象,而忽略了人生的本质。不然的话,我这辈子大概能过得轻松许多,就像我们的老朋友多米尼克·巴德老爷那样。” 罗伯特又自嘲地摇了摇头,漫步走回了船舱。艾米丽继续待在甲板上,远远看着她的情人承受失败的苦涩。 第247章 和平的落幕 1717年的四月,位于牙买加的银港迎来了重要的日子。新任国会议员肖恩,以罗伯特·沃波尔卿之名义造访银港总督府,在视察当地的风土人情与物产情况的同时,与牙买加副总督约翰·肖博特“确认问题”。 银港的人们因为肖恩大人的到来而激动异常,毕竟上一次有大人物光临这偏僻的港口,已经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这一次照往常例,银港人民勤劳地建起了排排板房,修缮了码头的石砖路,把从红砖区到上城区的通道打扫得干干净净,只为迎接这位他们根本不认识的人。 肖恩大人可谓是备受关注,在议会选举与王室任命的双重担保下从容就职。更为人津津乐道的是,肖恩大人在到达银港之前,正投身于一场针对叛军的军事行动,他身先士卒击溃了叛军的首领——臭名昭着的科伦。人们都说,肖恩大人是真正的忠臣,在内阁大臣沃波尔卿的领导下,定然会闯荡出一番天地,带领大英帝国走向巅峰。 这便是如今的民意,对科伦的盖棺定论。 在为期两个月的调查后,前内阁大臣科伦被指控贪污、谋杀、叛国的罪名,尽管科伦早已身死,但其罪行依然昭告于世,大英帝国对其并不富裕的家产进行了查抄,而科伦大人于国会苦心经营一世的政治影响力也就此烟消云散。治世乱国的理论根基被连根拔起,大英帝国对欧陆的霸权也走向了终结。 有关牙买加副总督之子资助贪腐官员的指控被撤销了,因为有充足的证据显示,泰瑞·肖博特只是在急于为自己的断臂报仇的时候受到了前内阁大臣的欺骗,并且他资助不法组织“海神号联盟”的钱并不多,更没有亲身参与到发生在南美洲的叛乱事件中。据此,约翰·肖博特在伦敦国会大厦激昂陈词,把海盗威胁与内部腐败比作蚕食公民意志的两大寄生虫,自然,他已向罗伯特·沃波尔卿表明了自己的忠诚,因而泰瑞的过失总算是得到了宽恕。 彼得上校的外籍军团受到了处置,但因为其指挥官身死异地,这种处置对于普通的外籍士兵而言变得无足轻重了。然而,由于美洲贸易公司原本是大英帝国在新世界扩张的关键角色,此次事件注定会被其对手拿捏,美洲贸易公司就此再也无力与东印度公司竞争。 与之类似的还有阿巴贡风险投资公司。杰尼·阿巴贡是一个幸运的人,他幸运地躲过了亨利·巴斯克的屠杀。他幸运地出生在一个富庶的家族,这个家族自古便有两头下注的传统。他幸运地没有让父亲听见他的叛逆言论和多余的小动作。因此,阿巴贡老头仍然在为他申诉,将他从牢里保了出来,所谓的叛国罪名也变成了受到胁迫的无奈之举。父子相见,没有过多的言语,照旧冷漠地交换意见,假笑着开展业务,为风投公司的未来继续奔走操劳。 美丽安吉和丑鬼拉拉被一同审判,尽管他们二人口径一致,把煽动无知群众加入叛乱的罪名全都推到拉拉一个人头上,然而,法官并不为之动摇。这一方面是由于人证物证齐全,安吉作为亲卫队偶像的事实无可辩驳,另一方面,则是由于有大量愤怒的达官显贵施压,要为他们受到蛊惑而受伤、残废甚至死亡的孩子们讨回公道。安吉和拉拉被流放了,目的地是正是美洲大陆最南端的火地岛。此外,“怪胎秀”在全国被严厉禁止,人们转移了崇拜的目标,把对安吉的爱,分给了其他新近冒出的艺人们,但无论是出彩的还是出丑的明星偶像,从今以后均要受到严格的出境管制。 伦敦公会并无任何参与事件的记录,这很诡异,就和那个木乃伊人皮索一样诡异。在伦敦,皮索参与了几次非正式的调查访谈,但并没有做出除威胁外的具有意义的提议。事实上,伦敦公会能够全身而退,全仰仗足智多谋的助理梅森,他积极地游走于台面,利用携带“诚意”的出行与走访,精准地掐中这个国家的命脉,他才是真正的公会牌面。而至于那位传说中的头目,黑暗帝国的真正王者,塞万提斯大人,则如其所代表的暗影一般,始终未曾露面。 因为公会这一庞大组织的复杂结构与机制,使得但凡与其沾边的组织,均不受文明世界的法律所管制。因此,无论是圣保罗公会的维特,还是银港公会的克劳与莱德,都免去了法律的传唤,后者甚至是伦敦公会不共戴天的仇敌,然而并没有人胆敢深究这些关系。到了今天,维特与花面依旧在圣保罗地区生活,一边照顾着他们并不富裕的家庭,一边陷入本地人与欧洲人的世仇而无可奈何。 那个当了几十年罪犯的马龙·波迪尔,最终顺利在伦敦落户,并得到了一处庄园和大量的土地。他保留了几个沉船湾的心腹,却把大部分人都遣散了,这些人获得了一笔可观的退休费,便心满意足地离去,为自己的重获新生而倍感欣慰。当然,他们就像几百年前的劳伦斯一样,很快便将钱财挥霍一空,不得不重操旧业,干起了海盗的营生,只不过到了那个时候,海盗的黄金时代早已落幕。许多人去了拿骚——目前唯一尚存的海盗共和国,其他人则流落到加勒比海大大小小的群岛上,在躲避文明纷争的同时堕落为不开化的野蛮人。 不过,这些人物的命运对于寻常百姓而言,仅仅只是报纸上的只言片语罢了。比起那些远在天边的人物,银港的人们更关心真正的传说,比如亨利·巴斯克。有人说,他找到了一笔宝藏,就此金盆洗手,退出了海盗生涯。也有人说,他得罪了他得罪不起的力量,最终被放逐到了大海中央的某个小岛上。更有甚者,传言亨利与那个坏透了的科伦是同一个人,他被英勇的肖恩大人砍下了头颅,那丑陋的头掉到了海里,绕着帆船游了三圈才沉没下去。但不管传言如何,亨利·巴斯克的确沉寂了很长时间,直到后来在一场新的风暴中再次站到风口浪尖。 还有一些小事,一些平凡的人物,不被任何人所关注,他们跟着肖恩大人一同回到了银港,却没有收到任何掌声。他们熟门熟路,就像回到家里一般自在。一些人好奇于这群人的身份,经打探得知是巴德老爷的落魄船队,便开始幻想接下来的巴德拍卖会上会有哪些奇珍异宝。 莱德正式接手了银港公会的领导,便开始对其性质进行大力改革,他激进地摈弃了波叔那套维持稳定的方针,顺带一并抹消了失踪的梅森之前制定的所有规则。这无疑是放任自流的管理方式,与他所做的“银港公会不需要领袖”的诺言如出一辙。他逐渐遣散了公会的成员,以求给予他们“不受利用的真正自由”。然而不到一个月,这庞大的人群便被其他大小帮派收容,在街头巷尾继续着日复一日的乞讨行当。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会去争取救济粥,也没有大规模的工地承包可以养活这么多的人了,许多人不得不前往种植园,去从事最苦、最累、最脏、最养主子的活计。莱德大概明白了波叔的良苦用心,他开始思索,又逐渐恢复了一些波叔时代的制度,使得公会的局势逐渐稳定了下来。所幸,他没有再沾一滴酒水,而海盗之女丽莎一直陪伴在其左右,给予他无限的支持。 巴德老爷收养了耶米尔和安妮,他们已经被安排进入了金士顿的寄宿学校,巴德老爷还想把克劳和埃里克拉进他的商队,埃里克对此很是满意,克劳却先指着夏洛蒂,开出了他的条件: “让我娶她,我会考虑你的提议。” 他遭到了夏洛蒂的一顿暴打,还有路德和老乔的暴打。不过,这看似不像拒绝。而且,既然有更多的机会待在夏洛蒂身边,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呢? 狱卒回了伦敦塔,医生回了法国,文森特中尉回了西班牙,梅纳德上尉前往巴哈马报到。路德在戒酒,胖乔治在努力减肥,邓肯仍旧操劳着老爷小姐的饮食起居。每一个人都有了新的目标,逐渐把寻宝的记忆埋藏了起来。但有两个人却无法轻易释怀:罗伯特先生和阿尔弗雷德,因为旅途而互相理解,因为相同理想而成为了忘年交。他们每天早上很自然地走上街头,一同回忆冒险,一同拜访巴德家,在后院那巨大的遮阳伞下打发时间。二人都陷入了迷茫,一个越来越陷入回忆,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暗自悲叹;一个则对未来产生了怀疑,不明白自己,不明白他人,不明白这个世界,究竟何处得以容身。他们这般哀怨,以至于夏洛蒂小姐每每招待他们,总忍不住恼火地提出一些积极上进的话。 艾米丽如愿解除了与老男人的婚约,只因后者发现她并非真正的富家小姐。不过,在经历冒险后,她也有所长进,积极在医院做着志愿服务。靠着夏洛蒂的帮助,她开了一间点心屋,生意很是兴隆。一天,约翰·肖博特副总督亲自微服私访,去往她的当铺,似乎对点心毫无兴趣,而是致力于询问问题,考察艾米丽的品行与见识。他最后是摇着头走开的,这令艾米丽感到十分莫名其妙。后来,艾米丽收到了来自阿尔的戒指——一枚由海螺与藻根制成的戒指,这证明了两位青年的情义,他们跨越了磨难,也跨越了阿尔那挑剔的父母,终于成了一对年轻的未婚夫妻。 巴德老爷曾为淑女号的毁灭掉了不少眼泪,人们都以为他无法轻易走出悲伤,至少要消沉一两年的样子。可谁曾想到,他在马龙的船上时就已经变得欢快了起来了,那嬉皮笑脸的模样完全就是巴德老爷平时的样子。一些人对此不免产生怀疑,而向来嘴大的巴德老爷又偏偏在这件事上守口如瓶,这就引发了新的传言:巴德老爷在那趟要命的旅程中捞到了好处。 事实上,阿尔每天都来巴德家拜访,有一半的动机正是为了一窥究竟,瞧瞧巴德老爷到底藏了什么秘密。但是老爷行事诡秘,每天只是出来晃悠两圈,便笑嘻嘻地回房间了。 “他藏了东西,这是肯定的。”罗伯特煞有介事地说。“想当初,他便请来了德高望重的艾萨克爵士,好吃好喝地供着,帮他做那枚金币锁,而这件事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 “那他现在又请了谁呢?”阿尔挠着脸颊,不解地问道。 “不管是谁,肯定是有求于人的生意。咱们这位巴德老爷,可能真的捡到宝了。” 四个月后,原淑女号的几位成员们收到了厚厚的包裹——这是一本书,一本记录着他们冒险经历的书。这时候人们才想起来,安迪的日记本,在被文森特中尉舍弃后,便不知所踪了。看来,巴德老爷捡到了它,并且还请了社会名流来完成这个故事——后来被证实,他藏的人是丹尼尔·福迪。后者帮他整理了这本记录的初稿,后来又根据其中的一些见闻书写了另一部有趣的漂流名着。 在这件事上,巴德老爷的确成功了,他成为了《海侠》的署名作者以及第一个读者,并多方奔走,为书籍广开销路。当阿尔惊讶地看着书中描写自己段落时,《海侠》已经在伦敦畅销一时了。上流社会的人士特别喜欢这样的故事,就像阿尔曾经痴迷骑士小说、纨绔子弟热衷于怪胎秀一样,只不过,由于正值海盗肆虐的时期,即便是“正义的复仇”,倘若主角是个海盗,那对帝国官方而言也显得不合时宜。此外,书中所描写的科伦的事情太过细致,使得国会的颜面尽失,因此,《海侠》受到了限制,并没有如预期那样大量发行。 但仍有一些人在明里暗里表达了对这些经历的尊敬。半个月后,阿尔收到一个盒子,里面有一枚徽章,以及一卷正式的嘉奖令。这是罗伯特·沃波尔地礼物,乔治一世国王名义下的象征产品,他将“海侠”的名号赠与了阿尔弗雷德、罗伯特以及其他人,以表彰他们不畏艰险,为国为民的行为。 阿尔笑了起来,激动地整晚睡不着觉,他当然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为国为民的事情,也没有考虑为什么嘉奖不是正式且公开的,而是来自于私下。他只晓得,自己总算得偿所愿,赚得了一点名声,而没有白白浪费一年。一时间,笼罩眼前的迷雾消散了,他当然还要出海,还要继续找寻新的冒险,像个海侠,自由驰骋在碧海苍天之中。 在遥远的地球南端,白山的废弃残骸中,有一个隐藏的房间,正聚集着一群衣着奇异的人。 “如何?”其中一人问道,其他人一齐看向最靠外的那人,他脱下了兜帽,露出了本来面目——是本已死去的宫廷写手安迪。 “秘密安全了。”他说,“尽管,我的这个身份也废弃了,不过失落的宝藏得以继续沉眠。” “这是最好的结果。”一人说道。 “只不过,我们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我的主人并不满意这个结果。”另一人说。 “请放心,投资人的利益必须得到保障,这是我们两百年来坚持的原则。也是我们光照委员会存在的意义。”安迪说。 “这利润的周期是否过于长久了?”一人问道,“我的主人在考虑扩大其欧洲的地产,而美洲的利益,我们至今没有看到任何直观的东西。” “地权天授,这便是最直观的利益。”安迪说,“不过,我理解各位的焦虑,特别是在发生了三枚金币事件后,要如何防止类似的事情发生,便是委员会接下来努力的方向。” “必须将舆论引向欧陆,让那里纷争不断。”一人说。 “欧陆不一直纷争不断吗?这根本就不够!”另一人质疑道。 “先生们,先生们,且请稍安勿躁。我带来了通过考验的人物……”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他们警惕地看着安迪,又面面相觑。 “安迪,这是怎么回事?”坐在主人位上的人质问道。 “不……”安迪有些心虚地说,“事实上,他们两人是自己找上我们的……是的,他是发现了我们的秘密,因为他也能完全免疫致幻草的影响……” “这是万里挑一的人啊,现在竟然一次来了俩?”一人感叹道。 “不过,他们并没有声张……没有……他们带来了一个提议,一个合作的提案,一个由威廉·基德船长所掩藏的禁忌知识中衍生的计划。” “那个死不足惜的叛徒!”一人恶狠狠地说道,安迪没有理会。 “请容我向各位介绍亨利·巴斯克及巴索罗缪·罗伯茨。” 两个大海盗走入了房间,罗伯茨面无表情,亨利则露出了其标志性的阴险笑脸。他摊开了一张图纸,一张画满了炼金公式,以及其他不会为常人所理解的知识的图纸。 “先生们,听说你们想制作一起最深沉的混乱?”他笑着说。 (海侠第一部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