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吹角连营》 第1页 《梦回吹角连营》作者:醉梦挑灯【完结】 简介 血月骤降,骷髅行军。边境人心惶惶,京城帝君梦魇。二十年孤鬼纠缠,三清观丞相遇刺。 内厂督公甄如意奉命调查,结识自扬州入京的道士静归。 一个阴狠毒辣,一个巧舌如簧;一个步步紧逼,一个以退为进;似为势不两立,却又殊途同归。 边境,京城;前朝,往事。种种怪相究竟由何而来,往何而去? 双男主,战友情;搞事业,真的香 第1章 ?血月 大晟天朝,西北边境,武威重镇。 甘雄率领一百骑兵出外巡逻,离城足有二十里,冷月照征人。 近来西番觊觎大晟之心蠢蠢欲动,派出不少探子随商人混入武威城中,意图刺探情报,甚至派出轻骑兵在武威城附近打着西番的军旗进行挑衅。 「蛮人贼子,凭那区区方寸之地也敢觊觎我大晟天朝!也不称称自己几斤几两!」 武威戍边军主将李延言语上对西番的举动嗤之以鼻,可实际上却加强了武威的城防,并将一日两巡改为了一日三巡,巡逻的范围也从之前的十里拓为二十里。 毕竟,二十年前的那场战役过于惨烈,纵使经过数千个日夜的休养生息,武威乃至整个大晟都不会忘记那个钻心刺骨的教训。 浓夜色如墨,残枝嵌云头。时仅金秋初,露浓霜亦重。 甘雄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就连胯下的马也跟着抖了抖,而后甩着尾巴,不愿再往前走。 甘雄心中生疑,他的马兄随他征战多年,彼此心有灵犀,马兄停滞不前,定是感知到了什么不妥。 他便扬手,对随巡的手下们做了个停的手势,众人纷纷勒住胯下之马,握紧了手中长刀利矛。 死一般的静,西北的寒钻过盔甲的孔隙,渗入肌骨,吹凉了后背上冷汗。 忽然,嗖的一声破空之响,甘雄迅速提刀至侧胸,「叮」的一声,利箭撞击长刀之刃而后坠落。 嗖嗖嗖—— 「有敌袭!」 甘雄一惊,还未来得及做出下一步命令,更多破空之声已在一瞬间响起,无数羽箭从周遭射来,箭头在月光下瑟瑟闪光,巡逻军纷纷提到举矛格挡,叮叮铿铿之声凌乱响起,战马受惊,纷纷嘶叫着晃动健壮的身体躲避利箭,互相撞在一起,马蹄在地上踩出咚咚乱乱响。 惊叫,惨吼,坠地,已有同袍受伤。 两旁都是树林,偷袭的西番人便在密林之中,若掉转马匹原路返回,那么势在调整之时便全军覆没,唯有向前,方能逃出一线生机。 「前沖!」 甘雄大吼一声,手下骑兵迅速控制住受惊的马匹,接又纷纷扬鞭,啪啪声落下。 黑夜之下,百骑如风,紧追的羽箭不曾减少,西番人的奔跑声和奔马声紧追不捨。 甘雄大为光火,既为西番人的这番偷袭,也为自己的疏忽,只带了这一百余骑就敢跑这么远巡逻,妄想着能博得李延的刮目相看,若是能抓到什么西番奸细,更能立功升到更高的位置,如今想来,真真是急功近利。 然而老天爷又给了甘雄一个教训,让那条他以为是生路的前途越发难走,最后竟是结束在了一个只能容一人一马通过的峡谷。 「这…….」 甘雄和他身后的一众骑兵,盯着那一线天目瞪口呆。 只能转身再逃。 可为时已晚,西番的军队已追了上来。 领头那人是个大鬍子,骑匹黑色大马,越过密密麻麻的肩膀,盯着甘雄,不屑道:「大晟人,厉害厉害!」 甘雄听出了那浓浓的讽刺之意,二话不说拍马骑到那领头的大鬍子面前,长刀横立:「我大晟人将士自然厉害,今夜定教你不死不归!」 「那就看看你有几分本事!」 大鬍子怒吼一声,手抓向腰间弯刀,甘雄握紧刀柄,正欲踢胯下战马迎面而战,却不料那西番人却诡异一笑,紧接着用西番语说了些什么,紧接着铺天盖地的羽箭便从他身后射向甘雄身后的骑兵。 「你!」甘雄瞪大双眼,满脸惊愕与愤怒,「卑鄙至极!」 「赢就行,只有你们大晟人才讲究所谓的礼节,愚蠢!」 甘雄怒吼一声,挥刀砍向大鬍子,大鬍子的两把弯刀交叉迎接而上,铿铿两声,接着用力网上一顶,竟将甘雄的刀甩到了一边。 甘雄一惊,稳住刀柄,復又向大鬍子砍去,可一支羽箭却嗖的一下深深扎入了他的左肩。 「妈的!」 甘雄骂了句脏,就在这分神的一刻,被大鬍子一刀砍中了手臂,血呲的一下喷出,刀也掉落在地。 「就这?」大鬍子狂笑不止,「还不如我养的狗!」 身上两重伤,武器脱了手,甘雄一下子落了下风;而与此同时,他的一众同袍也在箭羽中纷纷跌落战马。 大晟骑兵,危。 「看来今晚能带不少两脚羊回去了。」 大鬍子冷笑,正欲下令彻底歼灭甘雄的巡逻队伍,忽然间,月亮却变成了血一般的红。 「怎么回事?」大鬍子警惕起来。血月,不论在大晟还是西番,都是不祥之兆,更何况是瞬间出现的血月。 「杀…….杀……」 风中传来悽厉的嚎叫,伴随着越发清晰的兵器碰撞之声,潮湿的露气裹着浓得不正常的血腥味,手指一捻,隐隐约约渗出血色。 第2页 怎么回事?甘雄心中生疑,可也顾不得多想,捂着流血不止的肩膀,跌跌撞撞要去捡跌落在地的长刀,却在即将摸到刀柄的那一刻,被地下突然伸出的一个骷髅手吓得大叫起来。 那骷髅手舒展了一下手指,接着撑住地面,一下一下,将土里的身子往上拔。土地向两边裂开,露出头骨,颈骨,躯干…….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一具高大的骷髅爬了出来,再眨眨眼的功夫,便稳稳站在了地面。 月光给骷髅披上一身血袍,它弯下腰,抓起甘雄的刀,用没有一点皮肉,只有森森骨头的手敲了敲刀刃,上下牙床碰撞,发出了一阵咔哒咔哒声,似是在说话。 「该…….醒……了…….」 大地震动,更多手骨从土里冒出,泥土窸窸窣窣地响,一具又一具骷髅从地下爬出,一件又一件血色的战袍披上,它们从目瞪口呆,浑身挂彩的大晟士兵手中拿过长刀利矛,回以咔哒咔哒的调笑声一般的头骨移动声。 「杀……..」 千里之外,都城长洛。 「啊!」 暗下烛火不过一个时辰的承明殿里传出天子的叫声,守在外室的太监急急跑进去:「陛下怎么了?」 「传御林军,快!传御林军!」 小太监应了一声,甚至未来得及转身,就听天子又吩咐:「不,不要御林军,传甄如意!」 小太监诶了一声,小跑着出了内室。脚才迈出承明殿门,就见外头把守的御林守兵军神色严肃。小太监对他们使了个眼色,小声说:「别惊着了陛下,我去找甄爷爷。」 御林军会意,各自本分站好,手按在腰间的配件上。 小太监抬头,看到天上一轮红色,惊讶片刻,加快了脚步。 小半个时辰时候,甄如意领着十数手下匆匆来到了承明殿,甄如意让手下留在殿外等候,自己则和气喘吁吁的小太监一起入了内室。 内室里的天子,一圈一圈地来回踱着步,年过半百的他,鬚髮已是半白,终年伏案批奏摺,让他的腰背已经佝偻。深更半夜醒来,一双眼都是红的。 「陛下,甄爷爷到了。」 天子如得救兵一般向甄如意走过去:「如意,你终于来了!」 甄如意加快脚步,向前捧住天子的双手,跪地道:「臣来迟了,恕罪。」 甄如意虽然被小太监唤做「甄爷爷」,可年纪也不过二十出头,生得肤白貌美,雌雄难辨,同那些千挑万选的后宫妃子相比也丝毫不落下风。他七岁便入了宫,从小在内书堂读书习文,又跟着御林军习得一身好武艺,聪明机灵,十分受天子喜爱,十六岁便成了御礼监秉笔太监,又在十八岁那年被天子委以掌管内厂的重託。身受两重责,他才有被称为「甄爷爷」以及自称「臣」的资格。 天子知道他住在宫外,赶进宫里自然需要花费时间,所以并没有怪罪他:「你来了就好,你来了,朕的心就踏实多了。」 甄如意站起来,看天子只穿了一身中衣,便将挂在架子上的披袄拿下来,披到天子身上,关切地问:「臣在来的路上听田荣说,陛下在睡梦中惊醒,敢问陛下是遇着了什么梦魇?臣可为陛下做些什么?」 说到此,才平静片刻的天子又紧张起来,他指向在踱步等人的时候打开的窗户,对甄如意说:「如意,你看到了么?外头的月亮是红的。」 甄如意瞥了一眼窗外的血月:「看到了。」 「这月亮,红的就像朕梦里林觉身上的血。」 长洛以南,淮水之上,一艘破烂的小船摇摇晃晃。 小??x?道士静勤四仰八叉地睡着,口水流了满襟子。他翻了个身,迷迷煳煳看到师兄静归背对着他坐在船头。 「师兄,你在干什么?」静勤嘟嘟囔囔地问。 静归飞快地掐着手指道:「看月亮。」 「好看么?」 「好看,红色的。」 「红色的…….唔……师兄快睡吧…….修道之人怎能熬夜…….」 「嗯。」 静勤太困了,没一会儿就打起了唿,而静归只是看着天上的血月,眨了眨被风吹得发酸的双眼。 第2章 ?祈福 甄如意一夜未眠。 天子的梦魇,林觉,是二十年前威震四海的戍边将军,官至正二品。虽为前朝降将,但自成为大晟朝臣之后,一直以忠君爱国的形象示人,领着他的一众同袍,一次又一次击退了一直觊觎中原土地的西番。 因在太祖皇帝暴薨时帮助自己稳住局势,天子对林觉信任至极,每次林觉回京述职都会留他在宫中彻夜长谈。天子希冀林觉不仅能守住西北边界,还期待他能将前朝落入西番手中的土地夺回来。 可天子的期待和信任竟是落了空,平泉一战,林觉率一万世称林家军的旧将倒戈西番,西番大军长驱直入,屠尽平泉所有百姓,若不是朝廷援军及时赶到,与西番军队在武威城中大战一场,武威城也会落得一样的下场,而后让中原落入被动。 大晟二十万援军将西番人打得落花流水,还俘虏了领军的西番二皇子。西番军队为了平息大晟之怒,在武威城楼之上将林觉及一万林家军全部枭首,尸体推下城楼烧毁,祭告平泉城无辜枉死的百姓,最后上供了十万两黄金,才换回了二皇子,但平泉,是怎么都拿不回了, 第3页 天子怒火难息。背叛,对于一国之君来说是最不可饶恕的重罪,尤其是被自己赋予如此高期望和重託的人。 于是他下令当时还没併入内厂的西厂彻查林觉府邸,竟搜出了林觉从大晟立国起便和西番私下往来,沟通推翻大晟的书信。 所谓的忠君爱国,不过一场伪装,前朝旧臣,从来不曾真正地投降。 「诛九族!」 君令一出,谁敢违逆?西厂连夜血洗了林觉府邸,就连林觉三岁的小儿都不曾放过,而其他亲族也被尽被逮捕,斩首示众,血流成河。 不止于此,深感背叛的天子还启动了对其他前朝降臣的调查,歷时一年,搜出各种证据,清洗了一大批前朝降臣,轻者冠带闲住,重者流放千里。京师内外,人心惶惶,时至今日,提起当年,仍能让耳闻目睹过的人浑身一寒。 「督公,这事儿您打算怎么办?」服侍甄如意的张和柔声问着,给他倒了杯沏得极浓的普洱。 甄如意揉揉眉心,而后端起茶杯,吹了一下热气,饮下了那杯浓茶。他实在疲倦得厉害,可又得强撑精神给天子处理这梦魇一事,只能靠浓茶清醒自己。 「能怎么办,跟三清观说一声,择良辰吉日给陛下安排一场法事,请陛下亲自去祭拜,之后再让三清观给陛下供灯,念一年的祈福经。陛下最信三清观,等这些事儿都弄完了,日子一过,陛下也就不在乎了。」 「那血月这事儿怎么办?都说血月是——」 甄如意凌厉一瞪张和,警告道:「仔细你的嘴!」 张和立即点头:「是。」 甄如意翻了个白眼。换作别的小太监,他早就让人掌嘴了,也只有张和说这样的话,他才不至于暴怒,但也只有张和,才敢对他说这样的话。不过终究是牵扯到天子和大晟的国运,「不祥」二字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 「血月也是红月,红色即是吉色,跟钦天监吩咐一声,仔细些写摺子,若是让陛下不悦,钦天监上上下下都别想有好果子吃。」 「这是不难,可督公你不是说陛下认为自己的梦魇和红月有联繫么?钦天监那边可吩咐,但陛下那边可怎么安慰?」 「跟太医院那边说一声,解释是红月当天,吉兆大显,但陛下今日过于劳碌,一时承受不住如此强的吉兆,才会生出了梦魇,吃些安神的汤药,好好休息,多多放松便可好了。」 「督公甚妙。」 甄如意轻轻摇头,指尖轻轻点了点桌,张和会意,立即斟满了他的茶杯。甄如意捏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慢悠悠道:「不过都是些表面功夫而已,陛下相信几分,平静几分,追究几分,还是得看陛下的意思。红月,梦魇,都在西番投降二十年后的同一天发生,可真是巧合他娘给巧合开门了。林觉啊林觉,都当了二十年鬼魂了,你还想对大晟做什么?」 一个月后,三清观,辰时,大晟天子在一众由朝中重臣,御林军,锦衣卫,内厂组成的队伍簇拥下停驾到了门口。 三清观主早已率众弟子等候多时,那马车一停便迎了上去,恭恭敬敬对还坐在马车上的天子道:「三清观凌虚道人率三清观弟子拜见皇上!敬祝皇上万福金安,福生无量天尊!」 天子伸出一手,甄如意上前扶住,天子一步一步下了马车,对凌虚道人回了一句:「道长多礼了。因为朕的一点不适,让道长如此辛劳,朕实羞愧。」 「都是贫道该做的。」 「那么接下来朕该怎么做?」 「皇上随贫道入观,随后之事,贫道会在一旁说明。」 「好。」 天子两手一背,凌虚道人侧身,手一伸,天子便跟着他一步一步踱入了三清观。 天子身后是当朝丞相周郢,这位子本该是太子的,只是太子被天子派去巡江南,监督平倭寇之事,故缺席了这场法事;周郢身后是几位正一品大臣,之后是甄如意和锦衣卫指挥使万仝,御林军指挥使谢朝晖,再往后便是其他朝臣。 与之相对应的,凌虚道人身后跟着的是他的嫡传大弟子,嫡传大弟子后是另外三个亲传弟子,其中一人走在贴近天子一方人的一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天子,周郢和一品大臣的方向,脸上不起一丝波澜。 甄如意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人的凝视,瞬间起了疑心,眼神打量起来。 这人浓眉如墨,鼻高唇红,虽着一身朴素的道袍,仍不掩其英俊,不像个道士,更像个娇生惯养,混迹风月场的玉面郎君。 三清观什么时候有的这号人?甄如意眉头皱起。作为内厂厂公,他掌握着全国各路情报,而京城之中和皇家只有哪怕一丁点联繫的人和地方,就没有他不知道的秘密。但这个三清观里站在凌虚道人亲传弟子队列中的玉面郎君,他竟是从来不曾见过。 怠惰。甄如意咬了咬后槽牙,下一刻便迎上了那玉面郎君的眼神。 嘻。 玉面郎君微微一笑,甄如意脑海中便莫名其妙地响起了这样的笑声。 鬼? 甄如意警惕起来,紧盯玉面郎君,恨不得用眼神剖开他的皮囊看看这是个什么东西,心中藏着什么事。 可那玉面郎君只和他对视了短短片刻,脸便转了回去,低头,行路,跟着师兄,亦步亦趋。 从观门到大殿,路两旁的香炉熏起一片烟蒙蒙,将香炉后的两排青松熏得如处天庭之上。到了祈福殿门口,凌虚道人让天子止步,自己领着弟子入了大殿。 第4页 一众弟子按早就安排好的次序坐下,凌虚道人走到弧形的摆了三层香油烛灯的灯台中间,面对殿门,对站在殿门槛处的天子道:「请皇上入殿。」 天子跨过门槛,再跨过门槛内的火盆,走到凌虚道人面前的跪垫前。 「行礼。」 天子跪下,凌虚道人侧身,与此同时,一众弟子开始诵念经文,呢喃之声,在殿中嗡嗡迴响,声虽不大,却带着难以言喻的庄严肃穆。 天子的心一下子沉静下来,对着殿内的元始天尊像虔诚三叩首。 礼毕之后,凌虚道人恢復之前的站位,手中拂尘接连拂过天子的双肩和额头,凌虚道人的嫡传大弟子捧上一木托盘,木托盘中放着一碗万寿山泉水,一碟掺了金粉的硃砂,一张三寸长三指宽的黄色宣纸,一支兔毛湖笔和一枚柱状和田玉。 凌虚道人将泉水倒入硃砂碟中,用和田玉将硃砂调开,而后湖笔沾上着金粉硃砂墨,下笔如风地在黄纸上画符,一气呵成。 硃砂墨干,凌虚道人食中二指捏起符纸在天子面前挥舞,嘴里念念有词——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广修亿劫,证吾神通。 三界内外,惟道独尊。 …… 洞慧交彻,五炁腾腾。 金光速现,覆护金圣。 急急如律令!」 一声毕,凌虚道人将指尖黄符向上一甩,扑的一声,黄符燃烧,青烟上飞,不留余烬。 噹——噹——噹—— 道观中铜钟三撞响,众弟子齐声念祝:「福生无量天尊!」 凌虚道人言:「从今往后,圣上平安顺遂,众神护佑,诸事皆宜。」 「朕,??x?谢过诸位神尊。」天子垂头,法事成。 而这还不是结束,天子的祈福法事结束了,但随他而来的重臣,也需要一一上前跪拜神尊,以求诸神护佑他们侍奉的天子。 最先进殿的是丞相周郢。 凌虚道人已经退下,领周郢进殿的是凌虚道人的嫡传大弟子悯恩。周郢跪在垫子上后,凌虚的一个亲传弟子送上一把香。悯恩将香交给周郢,周郢执香跪拜,站起来,走向登台中间的香炉,正欲将香插进去时,殿中忽然响起了一阵男人的笑声:「哈哈,哈哈哈!」 周郢登时一惊,手上插香的动作也是一停:「谁?」 「哈哈,哈哈哈!」 殿中念经的弟子全都住了口,纷纷四处张望,凌虚厉声喝问:「谁?竟敢在我三清观里嬉笑,出来!」 那笑声非但不停,反倒是越发猖狂,时而高时而低,时而尖锐时而低沉,竟是让人分不清是一个人在笑还是一群人在笑。 周郢握着香,一时手足无措,忽然嗖地一声,一支利箭竟从元始天尊的口中射出,直指周郢心口。 就在这千钧一髮之际,一人冲出,将周郢勐地一推,周郢撞倒灯台,都没来得及看推开他的人是谁,就被热乎的血溅了一身。 第3章 ?刺杀 「有刺客!有刺客!」 祈福殿瞬间大乱,甄如意率先跑入殿中,将天子护在身后,紧接着,锦衣卫指挥使万仝,御林军指挥使谢朝晖也跑了进来。 「刺客在何处?」万仝最为警惕,绣春刀已拔出剑鞘,可环顾四周,目之所见除了惊慌失措的三清观众人和殿中各种神尊塑像,毫无异象。 甄如意回头看天子:「万岁爷受惊了。」 天子倒是镇定得很:「无碍,倒是那位小道长,替周丞相档了一箭,快找大夫给他看看。」 甄如意朝天子所看的方向望去,只见好几个三清观弟子已经围住了那个替周郢挡箭的小道士,根本看不清长什么样。 「师弟,深唿吸,别害怕,大夫很快就来。」 「嗯……不害怕……师兄,我没事的……」 倒是很镇定。甄如意心想,目光移向周郢,这个年近五十的老臣,跌坐在地上,脸色煞白,小道士的血溅了他一脸,花白的鬚髮斑斑驳驳。 甄如意在心里轻哼一声,高声唤张和进来,先是吩咐张和调度内厂的人开始搜查三清观,接着吩咐他去找大夫。与此同时,万仝和谢朝晖也各自调度锦衣卫和御林军,将三清观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围住,开始从里到外仔细搜查三清观。 一刻钟后,大夫匆匆赶到,是被内厂的人扛着扔进来的。 大夫一落地,就被揪着领子到受伤的小道士处,小道士的师兄们给他让出位置。 「如意,你替朕去看看那位小道长,毕竟是救了周丞相命的人。」天子吩咐甄如意。 甄如意点点头,对站在殿中指挥锦衣卫搜查的万仝说:「万指挥使,劳驾您保护陛下,此事甚重。」 「知道了。」万仝回了一句,转身走到甄如意身边,两人对视一眼,万仝笑里藏刀,甄如意不遑多让:「多谢指挥使大人。」 锦衣卫和内厂一直不对付,万仝和甄如意也一向互相看不起,所以对待彼此的态度亦是说不上友好,若是平常,定是要互相阴阳怪气一番的,但此刻情况不同,还是该大局为重。 步出了保护天子的范围,甄如意走到大夫身边,低头一看,才发现那个替周郢挡了一箭的小道士,竟然就是走入道馆时那个紧盯着天子,丞相和几位重臣的那个玉面郎君。 第5页 甄如意皱眉:巧合? 「他伤得怎么样?」甄如意问大夫。 大夫回道:「回督公,小道长幸未射中要害,又被另外几位道长及时止住了血,所以不会有性命之忧。只要将箭拔出,再敷上药,之后注意休养便可好转。」 甄如意看了一眼还扎在道士胸口上的箭,不过一根食指长:「需要挖出来?」 「是,因为不敢确定箭头是怎么样的,若有倒钩,贸然拔出定然导致大出血,只能一点一点挖出。」 甄如意目光移向受伤的道士,此刻玉面郎君已是面白如纸,双目亦有些涣散。 「怕疼么?要挖开你的肉取箭头。」 道士摇头,笑笑:「修道人何惧疼痛,能活下来已是无上福量。」 「倒是坚毅得很。」甄如意转而对大夫道,「拔箭吧,我看着,陛下吩咐了,一定要让他活下来。」 大夫应了一声,将小刀在灯上烧了烧。 「小道长得罪了。」 道士应了一声,咬着牙,眼睁睁看着大夫割开他胸口上的皮肉。箭头一点一点露出,血也一股一股地往外流。大夫用一个长柄尖头小勺一挖,箭黏着几丝皮肉被带了出来。 「是个钩,但弯度不大,不会害命。」大夫如释重负般道,将箭放在一个小盘子里,接着麻利将道士的伤口缝合,擦去血后,敷上药,缠上纱布。 甄如意自始至终站在一旁看着,这样满地血污的场面,对于掌管内厂的他来说简直连一碟小菜都算不上,倒是小道长镇定得一声不哼的表现,让他颇感意外。 小道士在师兄弟的搀扶下坐了起来,虚弱地对大夫说了声「谢谢」,而后对甄如意说:「也多谢督公的关怀。」 「你该谢的是陛下,不是我,」甄如意冷淡回应,「是陛下的福泽祝你度过了鬼门关。」 「是,」小道士点头,「只可惜我现在身负重伤,不便行动,不然定会叩谢陛下。如果可以,还麻烦督公替我转达对陛下的感谢。等我好了之后,定日日给陛下念经祈福。」 「嗯。」 「还有一事。」 「说。」 「不知丞相大人如何了?这一遭,定是受了不少惊吓。」 甄如意向周郢的方向看去,只见他被几个锦衣卫围着,惊惧之色已消退,一只手捏着一杯茶,另一只手捏着胸前衣服的一块地方。 这老狐狸就是这么压惊的?捏的什么东西? 甄如意鄙夷地想着,略提高声音对周郢道:「这位小道长救了丞相大人的命,还不忘问一句大人如何,大人可没有些什么要说的?」 周郢立即松了捏着胸前衣服的手,微笑应道:「自然是有的。」 在锦衣卫的簇拥下,他走到小道士旁边,蹲下身,拉起小道士的手,仔细端详了一阵后,关切道:「小道长的救命之恩,本官铭记在心。敢问小道长名讳?」 「丞相大人客气了,小道法号静归。」 「静归,宁静致远,返璞归真。很好很好。」 静归微笑:「是师傅按辈分给起的,不过丞相大人的解释,小道倒是非常喜欢,也希望今后能真的做到宁静致远,返璞归真。」 「很好很好。」周郢拍拍静归的手背,看着静归的眼神越发深邃,可深邃之中又带着些莫名其妙的审视。 甄如意看得有趣,调侃道:「丞相大人是看上了静归道长,要招他进府中做门客?」 「只是觉得小道长是个很好的人罢了。」周郢说着,站起了身,吩咐大夫和其他三清观弟子照顾好静归,而后说:「本官还想问问陛下的安,先失陪了。」 「多谢丞相。」静归点点头,「福生无量天尊。」 随后,静归被搜过身,确定无嫌疑的师兄弟抬着离开祈福殿,而祈福殿被内厂搜了一番之后,除了元始天尊相,其他地方毫无异样。 「督公,这是从元始天尊像后找到的。」张和将一个匣子式的装置交给甄如意。两人站在元始天尊像的一侧,避着天子,以免引起恐慌。 「元始天尊的左眼后面,是空的。」张和补充。 甄如意把玩匣子,发觉这匣子涂着黑漆,削成两指宽,一指长的圆柱模样,中间有一个滑道,显然是用来放箭的,匣子后头连着一根细如髮丝的线,一头有轻微烧焦的痕迹。甄如意凑近闻了闻,像蚕丝。 「这木少见,派人查清楚是哪里产的,等陛下回宫后便审问凌虚,问清楚谁曾对元始天尊像动过手脚。还有,」甄如意下巴努了努被大夫放在灯台上盛着箭的盘子,「查清楚是哪里的箭,倒是做得精巧。」 张和领命而去,甄如意若无其事地走回天子面前。天子正和周郢谈话,看到甄如意,使了个眼色,甄如意回应以灿烂的笑容,意思是万岁爷,莫担心,一切尽在掌握中。 天子点点头,继续同周郢谈话,大抵是安慰周郢,也有对国事的讨论。如今天子是否贤德还难以判定,但勤勉却是实实在在的。 一场骚乱暂时平息,在天子的授意下,祈福继续进行。 「这是上天对朕的考验,若朕能顺利完成这次祈福大典,那我大晟国祚便依旧昌盛;若不然,那便意味着朕当更加勤勉。」 于是,三清观弟子迅速将祈福殿清洗干净,凌虚道人亲自监??x?督,御林军,内厂,锦衣卫众精英在场守候,让随后的大臣一个接一个进来上香祈福。 第6页 一切顺利,福生无量。 「天佑大晟,朕之幸矣。」天子对此很满意。 祈福大典完成,天子和凌虚道人一同用了素斋,安慰了一番凌虚道人,又赏了三清观一批供品后,才领着一众大臣离开三清观,浩浩荡荡回皇宫。 送别天子的凌虚道人带着弟子走回观中,正讨论着今日之事该,忽听观门砰的一声被关上。 凌虚道人回头,只见甄如意背着手笑嘻嘻看着自己,道:「道尊有急事么?若没有,和咱家好好聊聊?」 深夜,三清观弟子房,静归被胸口上的伤疼得睡不着,想要翻身也不敢,小师弟静勤在另一张榻上唿唿大睡,月光透过窗照入,这个小孩睡得四仰八叉,毫无形象。 师父在天有灵,可得骂你了。静归心想,翻了个白眼。 就在这一瞬,窗外出现了个人影。 静归的汗毛蹭的一下竖了起来:「谁?」 窗口一下子就开了,一个黑衣人风一般蹿进来,静归甚至没来得及喊,一把刀已经架在了他脖子上。 「敢喊,就杀了你!」 第4章 ?道士 静归即刻咬住了唇。 一块黑布遮着黑衣人的下半张脸,就连头髮都用黑布巾罩着,除了身材高大,黑衣人的其他特徵都看不出。 「说,你究竟是什么人?」 静归缄默不言。这黑衣人的声音被刻意压低了,带着嘶嘶的沙哑感。 黑衣人又等了片刻,静归还是不回答,黑衣人便不耐烦起来:「回答我。」 静归还是不回答。 「你是哑巴么!」黑衣人将刀往静归脖子上压了压,「再不说我就杀了你!」 静归终于开口了,无辜又委屈地小声道:「小道说话,坏汗要杀小道;小道不说话,坏汗也要杀小道。这可真是太为难小道了。」 「坏汗是什么东西?」 「因为好汉不会这样对普通无辜老百姓的。」 下一刻,静归颈上肌肤一阵刺痛,是黑衣人的刀又逼入了几分。 「说,你究竟是什么人?」 静归紧张地咽了咽嗓子,伸手将脖子上的刀往前推了推,脑袋也往枕头下压,结结巴巴回答道:「小道……法号静归,普普通通的……修行之人而已。」 「何时来的长洛?」 「半……半个月前到的……」 「凌虚是你何人?」 「他是小道的师伯,小道师父死后,观里就没人了,小道和师弟就带着师父的信来投奔凌虚师伯了。凌虚师伯和小道师父自小一起长大,关系很好,所以就收留了我们,还让小道和师弟当了他的亲传弟子。」 「你师父叫什么?你原来的道观叫什么,在何处?」 「小道师父叫空虚,原来的道观叫闲云观,在扬州。」 「你师弟呢?」 静归伸手指了指另一张榻上的小师弟,带着几分哀求道:「他只是个孩子,才八岁。」 黑衣人瞥了静勤一眼,哼了一声:「倒是睡得香。」 「小师弟一向如此。小道总是羡慕得很。」静归非常遗憾地嘆了口气,「倘若小道像小师弟那般睡得熟,现在就不会被你用刀架着脖子了。」 黑衣人冷笑,将静归好不容易才退出去两分的刀压了回去,道:「若是那般,你此刻已是身首异处!说,你今日为何要替周郢挡那一箭!」 静归只觉脖子上呲啦一疼,一阵隐隐约约的湿意蔓延开来,顿时带着哭腔回答:「小道……小道不过是救了个人,为何要这样对小道?」 月光是很清亮的,黑衣人能看到静归脖子上被自己刀锋割出的血痕,可他毫无怜悯,反倒是用更严厉的语气逼问:「说,你为何要救周郢!」 静归是真的快哭出来了:「小道不过是个递香的,丞相大人香没插进香炉前都得站在一旁候着,不过是眼尖,看到有东西从元始天尊像处射向丞相大人,便出于对未知的恐惧和保护人的习惯,将丞相大人扑到了一边,哪里料得到那是支箭啊!我我我我不过是个小道士而已啊,福生无量天尊!」 黑衣人将刀从静归的脖子处移开,刀尖划过他的下巴,侧脸,最后停在了眼角处。 「眼尖是罢?」黑衣人的语气十分危险,仿佛眨眼间他就会将刀插入静归的眼窝里,挖出静归被泪水润湿的眼球,「恐惧未知,喜欢保护人是罢?」 静归气都不敢喘了:「英雄,好汉,别这样,有话好好说。若是小道做错了什么,还请好汉明说,你这样,小道真的会吓尿的。」 「那尿了么?」 话才说完,一阵淡淡的尿腥味瀰漫开来。 黑衣人一愣:「你来真的?」 「那不然呢?」静归哭着说,「小道今日真是倒霉,中了一箭不说,还因为救人被人用刀架着脖子问候祖宗十八代,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了。福……福生无量天尊……」 黑衣人无言,心想这个道士的脑子定是不大好使,不然怎么会吓尿了还念叨「福生无量天尊」。 他将刀收回,警告静归:「你最好说的都是真的,不然我就在你的脑袋上敲出一个洞,灌入水银,然后把你的皮完整扒下来做成灯,挂在你这观里照明。」 「修道之人不打诳语,福生无量天尊。」 黑衣人哼了一声,刀收回鞘中,一眨眼的功夫便如风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7页 静归长舒了一口气,汗水已将他的后背和床单粘在了一起。心跳恢復以往的平静后,他捂着胸口慢慢坐起来,下床,脱下尿湿的裤子,换上一条干净的,抱着同样脏了的床单,悄没声地出了弟子房,去后院打水清洗这不可与外人说的羞耻。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督公。」张和敲了敲甄如意的房门,「人回来了。」 「进来。」 吱呀一声,张和推开甄如意的房门,入眼便是甄如意那只有一件轻薄中衣遮着的腰背。 甄如意侧身而卧,胳膊曲着撑着身体,另一只手摸着榻上的大花猫。 「督公不怕着凉?」张和关上门,站在甄如意榻前三尺处,随时准备着给甄如意披上外套。 「心里头都是火,怎么着得了凉。」甄如意说着,翻身坐起,将大花猫抱在怀里,一下一下地摸着,「从白天审到晚上,凌虚那个老傢伙什么都不知道。堂堂三清观,神像什么时候被人动了手脚都不清楚,废物!」 他越说越怒,手劲不经意加大,摸疼了怀里的大花苗。大花猫怒叫一声,一爪子挠向甄如意,若不是甄如意反应快躲开了,袒露的胸口便会多几道血痕。 张和将大花猫抱过来,又是哄猫又是劝慰甄如意:「督公生气归生气,下手也得轻些,把郑大人惹毛了,谁给你暖床。」 被唤作郑大人的大花猫舒舒服服地在张和怀里唿唿叫,尾巴一甩一甩得意得很。 「没良心的畜生,明日的鱼扣了。」甄如意骂了一句,理理中衣,问张和,「回来的人怎么说?」 「回来的的人说,那静归道士是扬州闲云观来的,原先的师父是凌虚的师弟,法号空虚。空虚过世后,闲云观也开不下去了,静归就带着自己的师弟静勤去了三清观。」 甄如意冷笑一声:「凌虚倒是重情重义之人,师弟的弟子一收就是亲传。」 「督公觉得这其中有问题?」 「派人往扬州去查一查,另外,最近三清观和丞相府都叫人盯着,周郢这事没完的。」 「是。」 「回去罢,这一日你也辛苦了。明日起早,随我入宫,还得想法子应付万岁爷对周郢遇刺这件事的问询。」 「是。」 张和将郑大人放回甄如意怀里,甄如意抱着郑大人轻声细语地安慰一番,张和退出,关上房门,直到甄如意将灯吹灭,才悄声离开。 第二天卯时,甄如意带着张和及一众随从进了宫。到了御书房外,张和等在御书房外,甄如意则在田荣的带领下进去。 天子正在批阅奏摺,眼袋重重地垂下,哪怕太医给他开了多少滋补的药,仍旧无法缓解他忙于国事的疲惫。 大晟立国也不过四十余年,当今天子从暴毙的太祖皇帝接过担子时年纪才及弱冠,百废待兴的国家,虎视眈眈的外敌,让在战乱中诞生和成长的少年人一夜之间变得成熟,眉眼间从此不见意气风发,而是无尽的焦虑和担忧。 田荣通报:「陛下,甄爷爷到了。」 甄如意随后行礼:「臣拜见陛下。」 天子批完当前奏摺,而后才放下笔,淡淡对甄如意说:「来了,先喝杯茶吧,田荣。」 田荣会意,给甄如意送上了一盏茶,甄如意就这么站着,抿着喝了小半杯。 「如何?」天子问。 「甘鲜醇和,清爽舒口,后调带苦,还有一点——」 甄如意停了停,没再说下去。 天子笑笑:「怎么不说了?」 甄如意??x?迟疑片刻,终于道:「霉味。」 「还以为你不敢说了。」天子似乎很满意。 「臣惶恐。」 」你可是朕看着长大的,朕怎么对你的你应该很清楚。」 「陛下对臣的恩情,臣铭记于心。」 「那么你知道知道朕为什么让你喝一杯陈年发霉的西湖井么?」 「请陛下赐教。」 天子站起,拿着一份奏摺走到甄如意身前,缓缓道:「那是因为朕想让你体会朕看这份奏摺时的感受。」 甄如意抬头看向天子,天子威严的眼神中带着些许愤怒以及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 「调查清楚这件事,给朕一个满意的解释。」 两刻钟后,甄如意沉着脸从御书房出来。 张和迎上去,细声问:「如何?」 「咱们要去一趟武威。」 张和讶道:「为何?」 「武威闹鬼了。」 第5章 ?闹鬼 所谓的闹鬼,最早发生在一个月前。 李延的手下外出巡逻之时遭西番人埋伏,即将全军覆没的那一刻,地底突然钻出了骷髅军团,将西番军队全部反杀,事成之后,骷髅军团消失在一阵风沙中。 当时率领外巡军队的李延部下甘雄返回武威后将此事告诉了李延,李延觉得古怪,便亲自派人来挖,可掘地三尺,除了沙尘,毫无发现。 李延当即发怒,斥责甘雄所说之事纯为无稽之谈,任凭甘雄和他的一百骑兵万般解释,李延仍是认为他们都不过是中了西番人的毒,失了心疯才会说这样荒唐的话。 可半个月后,西番对武威发动了一次小规模的夜袭,李延率军出战,两方刀剑尚未交接,一阵风沙吹过,骷髅军团再次出现,而后不费吹灰之力,将西番军队全数歼灭。 第8页 在骷髅军团消失之前,李延曾对军团的首领喊话,质问它们是什么东西。而那骷髅军团的首领只是发出头骨碰撞的咔哒咔哒声,于一阵风沙中,再次消失无踪。 再往后的半个月,武威的外巡军队和守门将士频频上报目见骷髅军团的事,或是在城外山林游荡,或是在城门外闲逛,甚至在塔楼上站着似在值守,一个个用深深的空空的眼窝盯着武威的士兵,发出咯咯咯的似笑非笑的声音。 一时之间,武威守军上下人心惶惶。 「有没有可能是什么邪术?」回内厂的马车上,张和一边给甄如意沏茶一边问。 「那是谁下的?」甄如意问。 张和想了一下,觉得定然不是西番,不然怎么会害自己的军队;可若是大晟一方的人下的邪术,目的又是什么? 张和道:「据奏摺中所述,那骷髅军团对大晟非但没有加害之意,反倒是一直在帮大晟,这是件好事。」 「好事?」甄如意冷冷瞥向张和,「那幕后之人有能耐操纵骷髅轻而易举击败西番军队,就有能耐操纵骷髅军团消灭我大晟的军队。如今那些骷髅已能堂而皇之登上武威的城楼,再过些日子就能登上京城的城楼,你可还觉得这是件好事?」 皇权之下,任何超出控制的力量都是威胁。 甄如意一反问,张和自然就明白了一切,道:「督公说的是。」 甄如意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一会儿抬起手,张和将沏好的茶放到了甄如意指间。甄如意喝了一口,张和给他擦了擦嘴角,甄如意这才重新睁开眼,缓缓道:「可算把那股霉味儿冲下去了。」 「霉味儿?」张和不解,「这是一品新茶,福建送来的。」 「陛下给我喝了一杯陈年发霉的龙井,而后才将那奏摺给我看的。」甄如意指了指奏摺里的几个字,张和一看,上面记录骷髅军团第一次出现的时间是一个月前的血夜,便瞬间明白了:「陛下认为那些鬼是林觉当年的叛军?可林觉和林家军不是被枭首后从城楼上推下,而后尸骨被焚烧了么?灰飞烟灭的,还能完整地拼成骨头架子?」 「事儿是这么记的, 陛下也信了二十年,但如今看来,保不准有别的蹊跷,不大可能是林觉,但总得查明白究竟是谁。」 张和听明白了,那武威,无论如何都是得去了。 「那我这几日便打点好行李,督公说出发就出发。」 「动静小些,这件事除你,陛下之外,只能亦失哈,阮留,金成,伍翁贝四人知道。」 「亦失哈他们三个也一起去?」 「你,我,亦失哈,阮留一起去武威,金成和伍翁贝留守内厂。」 内厂作为天子的眼线,上至皇亲国戚,下至黎民百姓,检查之细,几乎可以说是无孔不入,而这样的机构,自然不会有什么好名声,百姓忌惮至极,同僚则恨不得除之而后快,若是叫人知道内厂厂公离开了都城,指不定要给内厂使什么绊子。所以甄如意的行动,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那么周郢遇刺一事,如何?」 「周郢,」甄如意轻笑一声,「他不是也养了一群门客么?总会给他找到兇手的,倒是那个小道士,我感兴趣得很。」 张和凑近了些,试探道:「那督公的意思是?」 「派人盯着他,我倒要看看他还想在三清观里搅什么风浪。」 哕哕—— 拉车的马叫了两声,甄如意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张和不悦地问车夫。 「是周丞相的马车。」车夫道。他也是跟了甄如意许多年的人,内厂出身,当然对朝中大臣的马车了如指掌。 张和看向甄如意,甄如意嘴角微微扬了扬,撩开车帘子,探出半个身子,朝对面的马车大声道:「周丞相辛苦了。」 等了一会儿,另一架马车里坐着的周郢才同样撩开车帘子,探出半个身子回应甄如意:「比不得甄督公辛苦。」 甄如意笑眯眯地回答:「我不过是照例去给陛下请安的,还是比不得受了一番惊吓还要为国事操劳的周丞相。」 周郢客气道:「还真是劳督公关心,老夫这把骨头,还是不怕什么惊吓的。」 「周丞相大气,我也不能拦了您的路,阿敏。」甄如意对车夫使了个眼色。 阿敏会意,将马车赶到了一边,让出了路。 「有劳甄督公了。」 周郢招唿一声,让自家马车夫将马车往前驾,而后对甄如意点点头,这才钻回马车中。 「老狐狸。」甄如意眯眼盯了一会儿周郢的马车,这才钻回去,让阿敏继续赶马车回内厂。 而另一头的周郢,进宫后天子先是就昨日在三清观遭遇暗杀一事宽慰了他一番,告诉他一定会将此事查明,不让奸人逃脱,而后便是商谈了一阵国事,无甚特别。 ——除了周郢即将离开之时,天子突然问了一句:「爱卿,林觉之事,你还记得几分?」 周郢随即一愣,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想了一会儿才吐出一个谨慎的回答:「陛下觉得臣记得几分,臣便记得几分。」 天子听此言,只是笑了笑,挥挥手,就让他离开了。 一路心事重重地回到丞相府,周郢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便让下人传黎南过来。 黎南原籍安南,十岁进入丞相府成为替周郢卖命的杀手。如今黎南已经二十五岁,但因为身材瘦小,又张着一张娃娃脸,,所以在不认识他的外人看来,他就是个十来岁的乳臭未干的小娃娃。而这,也为他刺探情报和开展暗杀提供了便利。 第9页 ——培养幕僚和杀手,是所有朝臣心照不宣的秘密,也是天子知道和默许的事,只要不威胁皇权。 黎南猫一样快速又悄声进入了周郢的书房。 「丞相。」 周郢抬头,正在写字的手一停:「如何?」 黎南瞥了一眼周郢面前的纸,写的是他不懂的鲜卑文,心里快速嘀咕了一阵丞相怎么又在怀念杭州老家死了的那个老下人,都多少年了,而后道:「目前还没有查出是谁在三清观进行的刺杀,内厂的人控制住了三清观,我们的人进不去。不过我们的人发现,内厂今日有大批人前往城中木材商,应该是在查什么东西。」 周郢微微皱眉:「难道是查箭是什么木做的?」 「有这个可能。所以我让人盯着内厂,他们除了木材商,兴许还会找铁匠。」 「动作小心些,别让内厂的人发现。」说是这么说,但周郢也知道,即是被内厂的人发现了也不会有什么冲突,顶多是他和甄如意之间互相不痛快,觉得对方在挑衅自己罢了。 「今日再交给你一件事。」周郢继续道,「替我查查林觉。」 「林觉?一个二十年前的死人?」黎南不解。 「因为今日陛下提到他了。」周郢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我得替陛下分忧。」 黎南不再犹疑,点点头,翻身离开了书房。 周郢写完纸上的内容,看了一会儿,觉得不满意,便点燃了油灯,烧了之后丢进桌边的竹筐里。吃了一小盘樱桃饆饠,喝了一杯油茶后,便唤下人备好车马,轻车简??x?从地前往三清观。 三清观的门开着,香火一如往日地盛,但周郢迈入门槛的那一刻就感受到了气氛的改变。 内厂。周郢心里冒出了这两个字。 祈福殿里,凌虚道人正在诵经,他的弟子正欲通报就被周郢制止了。 「莫要打扰凌虚道长。」周郢轻声说,「带本相去看看替我挡了一箭的静归道长罢。」 弟子点点头,领着周郢去了静归的弟子房。 静归躺在榻上上,举着《道德经》在看,嘴里念叨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师弟,周丞相来看你了。」 静归听报,刚要起身,就被快步走上来的周郢压住肩膀按在了榻上。 「道长躺着便可,替本相挡了一箭,该好好休息。」 「多谢丞相。」静归感激道,「丞相日理万机还要抽出时间来看小道,小道感激不尽,福生无量天尊!」 「应该的,本相才是真正的感激不尽。道长有什么想要的尽管提,本相定竭尽所能为道长实现,以报救命之恩。」 「小道一个修行之人,想要的只有天下苍生平安,而丞相辅佐天子,为天下百姓和乐而兢兢业业,小道已是十分满足。福生无量天尊!」 看着静归一脸虔诚的模样,周郢都觉得自己有些俗了。 但静归话音一转:「不过,小道有一件事想问丞相,不知能不能作为这所谓的救命之礼。」 「自然。道长请问。」 静归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丞相,您是不是见鬼了?」 第6章 ?纠缠 周郢先是一愣,接着不解地笑问道:「小道长可是又发热了?」 「大人是觉得小道在胡说八道?」 「不然小道长为何会说本相见鬼?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 「所以大人是觉得这世上并无鬼神之说?」 「的确。」 「那大人为何会来三清观祈福?」 周郢语噎,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来三清观祈福,自然是受天子之命。可若他那般回答,那必然会被静归质疑,他是否是在批判天子的祈福之举,那简直就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可若不那样回答,他又该如何应对。 想了好一会儿,周郢回道:「不过是随波逐流而已,去寺庙中祭拜祈福的人,有多少是真的相信鬼神,非常难说。」 静归笑道:「大人不愧是国之丞相,口才只好,实在让小道佩服。」 「道长过奖。不过虽然本相不信鬼神之说,但本相依旧好奇,小道长为何会问本相是否见鬼了。」 静归双手互搓了一会儿,而后按在额头上,闭上眼,道:「因为小道发热了,福生无量天尊。」 周郢哑然失笑,觉得修道之人兴许和寻常人就是有着不同的看待世界的方式,他和小道士也没有互相说服的必要,所以也就不想再在此耗费时间了,便道:「既然小道长身上发热,那便好生休息,本相还有事情要忙,这便走了。」 静归的手仍旧按在额头上,闭着眼气息微弱道:「小道身上不适,就不起身送别丞相大人了,福生无量天尊!」 周郢起身,往门口走去,离门槛还有一尺距离时,身后传来静归的声音:「大人,不论您信不信,小道还是想提醒一句,当心那个人,哦不,那个鬼。」 周郢旋即止步,转身:「小道长何意?」 静归仍是闭着眼,气若游丝般道:「小道只是提醒大人要当心二十年前的那个鬼。」 周郢一步一步走回静归榻边,低头,一字一句道:「小道长,你究竟想做什么?你要针对本相?」 「非也,小道不过是看到有一个二十年前的鬼纠缠上了大人。」 第10页 「本相说过,本相不信鬼神之说。」 「但修道之人,确实是能看到鬼神。」 周郢皱眉。作为一个儒生,他的确是不太信鬼神的,但不可否认,他的确听说过修行之人,或佛或道,有「看」到鬼神的方法。 「那还请小道长同本相说说,那个所谓的二十年前的鬼长什么样?」 静归深吸一口气,幽幽道:「那个鬼,很高大,穿着盔甲,手上握着一把长刀,应该是个男人。不过小道暂时看不清他的长相。他二十年前就死了,小道斗胆猜测他是战死的。」 仿佛被一个鸡蛋敲了脑壳,周郢从天灵盖到脚底板瞬间凉了。 高大,盔甲,长刀,二十年前,战死…….这一切的一切指向的不就是林觉么? 「他为何会纠缠上本相?」 「鬼游荡于世二十年不离去,必然是因为有执念未了。而他之所以会纠缠上大人,也必然是因为生前和大人交情匪浅。」 又是一个鸡蛋敲脑壳,周郢的脖颈隐约暴起几根青筋,脸也隐约扭曲。 「小道长如此危言耸听,真不知道本相将此事告诉凌虚道长之后,小道长还能在这三清观里待多久?」 静归终于睁开眼,微笑和周郢对视:「无妨无妨,在观中是修行,不在观中也是修行,吃饱喝足能修行,饥寒交迫亦能修行。修行在心不在身,福生无量天尊。」 「小道长还是好生修行,莫要管无关之事。」 「谨听大人教诲,福生无量天尊。」 周郢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静归目送他远去,轻轻嘆了口气,转头朝窗外后院的小师弟静勤喊:「师弟,给我找点吃的呗,师兄我饿了。」 静勤正在后院餵他的蚕宝宝,一听他使唤,不满地翻了个白眼:「知道了,这就去。」 离开了静归弟子房的周郢并没有将静归的鬼神之说告诉凌虚,他甚至没有再去找凌虚便直接回了府,才迈过门槛,一口血便吐了出来。 一旁的下人吓得上去搀扶,只见周郢面白如纸,眼角泛红,沾血的嘴唇蠕动不止,似是在念叨一个名字,一个俯身,脖子上挂着的玉佩掉出,随着他的喘气,粗旷古朴的纹饰上沾上了黑红的血。 内厂,午后。 甄如意正侧卧在榻上小憩,郑大人躺在他放在椅子上的曳撒里,抓挠着裙摆的细金线。 张和走到门口,看到此情此景,便自觉放轻放慢了脚步,坐到郑大人旁边的椅子上,将郑大人抱过来。 郑大人喜欢张和,欢喜地在他怀里打了个滚,毛茸茸的长尾巴缠住他的胳膊。 「小赖皮。」张和揉它鼻头,轻声说,「抓坏了督公的衣服小心他不要你了。今天的鱼不是没了么?」 郑大人有恃无恐,一口咬住了张和的手,张和忍不住笑,接着就听到甄如意悠悠道:「郑大人真是越发喜欢你了,今后怕是要给你暖床了。」 张和一笑,抱着郑大人坐到甄如意的榻沿,将郑大人放到甄如意怀里,甄如意抱住,捏了捏郑大人的下巴:「小白眼狼。」 郑大人咬住甄如意的手,后腿踢了一下甄如意的肚子。 「小赖皮,今晚不给你上床了。」 甄如意将郑大人放到一边,揽了揽上衣,问:「查出了什么?」 「那木料是南洋楠木,阮留说小时候见过,在他们安南是用来做机关的。至于匣中线,从色泽判断应该是扬州的丝,但尚未查出是哪家织造的,兴许是自家织的。而那箭头,是西番的铁。」 「南洋的木,扬州的丝,西番的铁,」甄如意一边说一边敲着床沿,双眼不知不觉像猫一样眯起来,「有能耐弄到这些东西来做机关暗杀周郢,这样的人我竟然都不知道。有趣,有趣。」 「我已仔细研究过那机关,非常精巧。」 「你能做出来么?」 「能仿不能创。」 张和的意思,便是只能学着那匣子的构造仿制一个,但凭空创造一个,他是做不到的。而张和都不会,那么内厂的其他人就更不会来。 甄如意侧脸看向张和:「所以是无法再往下查了?」 「确是很难。」 张和预计甄如意会发怒,毕竟在内厂,甄如意最听不得的回答之一是「不」;但令他意外的是,甄如意并没有生气,而是诶了一声,不在意道:「罢了罢了,查不到就算了,留给周郢查也一样,咱们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查,少操一份心是一份。周郢那老东西,我还巴不得他早点死呢。」 张和暗暗松了口气,他其实已经从阮留那里知道,周郢在派黎安查遇刺一事;而他知道的事,甄如意又怎可能不知道。既然甄如意选择不再追究此事,那他便不用担心因做事不力而遭甄如意惩罚。 「那我便撤回咱们的人。不过说到周郢,咱们的人说他今日去了三清观。」 甄如意颇有兴趣地抬了抬眼皮:「他闲得亲自查?」 「据说是去找了那个替他挡箭的小道士静归,从静归弟子房出来时脸色非常不好。散在他府附近的拨子说看到他的马车回到府上后不久,就有大夫被请了过去。」 拨子,便是沿街讨饭的乞丐,内厂能掌握京城那么多人的情报,??x?离不开散布各处,能不受忌讳地听到街头巷尾闲言碎语的乞丐。 「周郢这是被救命恩人气出了病?」 第11页 「未可知。」 「那静归小道士呢?」 「咱们的人说他还躺在榻上歇息,无甚异常。」 「他在三清观中都和什么人往来。」 「都是他的师兄弟,但最亲近的应该是随他一同从扬州来的师弟静勤,一个八岁的小孩子。」 「唔。」甄如意眯着眼,若有所思,「你觉不觉得,自从血月之事发生之后,京城一下子热闹了许多。」 张和查看着他的脸色:「怎么说?」 甄如意坐起身,对着张和意味深长地笑:「不过是觉得咱们内厂可更上一层楼了而已。张和,咱们是不是很久没去仙乐楼了?」 张和瞬间会意:「是,督公要请何人?」 「静归。」 「何时?」 「就今晚。」 第7章 ?夜宴 酉时初刻,一辆马车停在仙乐楼外。 车夫将车帘子一撩,车外的两个内厂探子便将车内被五花大绑了一路的静归拖了出来。 「两位大人,」静归苦不堪言道,「行行好,可否解了小道,这五花大绑的,既不雅也不适,叫人看了得说不好的了。」 他觉得自己今日也是不走远的一天,好端端地躺在榻上看着书,一心二用地想着今晚能吃什么。不得不说,京城就是京城,三清观就是三清观,哪怕是斋食,也比他在扬州时跟着空虚师父修行时吃得要好得多。 可他的闲思瞎想未能持续太久,便被突然闯入弟子房中的内厂探子打断了。 那两个内厂探子,一个身材高大,肤色白皙,单眼皮的双眼泛着些许的蓝色;而另一个身量则要小许多,麦色皮肤,多层眼皮的眼睛眼神犀利。 一开始静归还以为内厂的探子来,不过只是想要问问昨日遇刺之时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可没想到那两个内厂探子二话不说就将他从榻上拖了起来,让他穿好衣服,跟着出门。 他问内厂的探子要他做什么,矮个的那个说甄督公请他吃饭。 静归觉得莫名其妙,问此举为何,矮个探子却说去就是,少废话。 毫无理由就被请去吃饭,还是被名声不好的内厂厂公请吃饭,正常人都不会同意的。所以静归自然而然地选择了拒绝。 可他的拒绝毫无作用,高个探子二话不说就将他绑了起来,扛在肩上,扛出了弟子房,扔进了三清观外的马车里。 从弟子房到三清观门外的一路上,静勤大叫着要救师兄,却被高个探子拎着后背衣服丢进了问声赶来的凌虚怀里。 「厂公请静归道长吃饭,晚膳之后,定然将静归道长送回来,无关之人,莫要跟随。」 矮个探子冷冷说完,给高个探子使了个眼色,高个探子将静归塞进马车,一高一矮的两人也钻了进去,车夫将马鞭一扬,马车扬长而去,徒留凌虚道人一手扶膝盖,一手揉腰背,站在道观门口唉声嘆气。 此刻在仙乐楼外,听了静归的话,矮个探子回了一句:「除了陛下,谁敢说一声内厂不好?」 静归瞬间闭了嘴,哀怨地被高个探子扛着进了仙乐楼后的仙云阁。大多人都只知道仙月楼是京城第一酒楼,在此宴饮的富商大贾无数,可只有真正的朝中显贵才知道,仙月楼后那外表并不起眼的仙云阁才是真正的最高钱权交易之所。 仙云阁最高层的一个包厢里,甄如意侧坐在一方桌前,着一身月白纱衣,披散着头髮,如瀑一般散落在背后,肤如凝脂,唇红齿白,眉青如黛,若不看喉结,根本看不出是男是女。 所以静归进入包厢的一瞬间,忍不住惊叫了一声:「诶哟,怎么有个女施主在里头,不行不行,让小道出去。」 「放肆!这是督公!」矮个探子骂了一声,踹了静归屁股一脚。 静归诶呀一声,一个前倾,踉跄几步,身子不稳,摔得趴在了甄如意面前。 「阮留,不得对静归道长无礼。」甄如意悠悠道,「到底是我请来的客人,你这样对他,他说出去,今后谁还敢来赴我的宴。」 静归抬头,惊恐万分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确定的确就是甄如意,先在心里松了口气,而后又苦嘆一声:纵使我不说出去,也没人敢赴你的宴罢? 甄如意对静归笑:「小道长可是摔疼了?需不需要我扶你起来?」 「不用不用!小道可以自己起来!」静归一个打滚,动作麻利地站起来,跑到了小方桌的另一头,跪坐下来,对甄如意叩头行礼:「小道见过督公,福生无量天尊!」 甄如意懒洋洋地坐正,敷衍地回了个礼,道:「道长真是多礼了,道长来赴我的宴,实在三生有幸。」 「小道惶恐。」 「张和,」甄如意唤了一声身后人,「菜单。」 张和将一份菜单放到静归面前,道:「道长,请。」 外相虽平平无奇,可仙云阁内部装潢之华丽,唯有皇宫和各位侯爷的府邸才能比拟,其中各色摆件器具,纵使是一双筷子,也是用上好的红木镶金做的。 而推到静归面前的那份菜单,也是宋锦做底布,金银绣线绣字而成,烛光一照,静归觉得自己眼睛都要瞎了。 「小道着实感谢督公盛邀,只是这菜,还是请督公来点罢。」 甄如意挑挑眉:「小道长不必这么客气,更不必对我内厂有什么惧畏,今晚确是诚意请道长吃饭的。」 第12页 「小道知道,也确无惧畏,只是,」静归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绳索,「小道着实没法子翻菜单。」 甄如意望向那高个探子:「亦失哈,绑着客人是怎么回事?」 亦失哈点点头,上前给静归松了绑。 没了身上的束缚,静归松松肩膀:「小道谢过督公,福生无量天尊。」 他翻开了第一页,才看一眼,就被价格吓得瞪大了双眼,再往下翻,脸色便一阵红一阵白地交替变化,翻到最后,咽咽口水,小心谨慎地说:「一份青菜豆腐。」 「就这个?」甄如意问。 静归点点头。 「小道长可知道仙云阁是什么地方?」 「小道只对仙月楼略有耳闻,仙云阁么…….恕小道孤陋寡闻。」 「仙云阁凌驾于仙月楼之上,能来此吃饭的都是朝中显贵。听了这话,小道长还只点一份青菜豆腐?」 静归咽咽嗓子,点了点头。 「为何?」 「因为这个,最便宜……」 甄如意哈哈大笑起来:「小道长,今日既是我请客,那便自然是我结帐,所以无论价钱如何,只要小道长想吃,便放心点,不需为我省钱。」 「小道知道督公定然请得起,也感谢督公的盛情,只是常言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小道太放肆,难免会被督公要求更高,所以小道还是收敛些好。」 甄如意玩弄起了手里的筷子:「这就是所谓的青菜豆腐保平安?」 「督公英明。」 「可是小道长,」甄如意的眼神忽而变得狠戾,「若我对你有要求,纵使我不请你吃这顿饭,你也得替我去办。不然的话,」他手腕子勐一用力,指间噹筷子便擦着静归的耳垂扎到了身后的墙上,「就是这个下场。」 静归咽了咽口水:「小道明白。」 甄如意眼睛一闭一睁,狠戾之色瞬间消失,之前阴柔魅惑的笑容復归脸上:「那么,小道长,再点几个菜罢。」 静归在心中哀嘆一声,再次翻开了菜单。 静归又多点了两个菜,而后甄如意也点了几个菜,张和出包厢包菜,等了小半个时辰后,菜便都摆上了桌。 「小道长,请。」 甄如意抬抬手,静归着起筷子,夹起颜色最淡雅的青菜豆腐,嚼了几口,吞咽下肚。 「如何?」甄如意问。 「青菜脆爽,豆腐滑嫩,汤汁浓郁而不腻,味道好极。」 这菜单上价格最低的青菜豆腐,味道确实是对得上它能抵寻常百姓一个月用度的价格的。 「小道长再尝尝别的。」 静归便又尝了尝另外几道菜,俱是味道极佳,胜过他过去二十年吃过的所有菜餚。 「如何?」 「滋味之佳,此生难忘。」 「那便慢慢享受,长夜漫漫,有的是时间。」 静归却放下了筷子,道:「可以慢慢享用,但在此之前,小道却是想解决心中疑问。」 甄如意不在意道:「诶,不急不急,先吃了再说。」 静归不动:「恕小道士实在不敢。」 甄如意夹菜的筷子悬在半空:「 道长这样就没意思了,是觉得方才的筷子准头不够好么?」 「还请督公恕罪。」 「也罢,道长非要解了惑才肯吃也行,请说。」 「小道敢问督公,今日为何要请小道来此吃饭?」 「若我说,我是要感谢小道长昨日对周丞相的救命之恩呢?」 「那为何是督公请吃饭,而不是丞相大人?」 「那是因为我同周大人关系匪浅,但周大人今晚突有急事,??x?便只让我来招待道长了。」 「丞相大人白日已来过观中,恕小道鲁莽,似乎惹得丞相大人不大欢喜,所以小道认为,丞相併不会急着在今日便请小道吃饭的。」 甄如意勾起嘴角,阴测测地一笑:「小道长如此聪明才智,伶牙俐齿,却在道观中蹉跎岁月,真是可惜。」 「修身养性,为国祈福,不可惜。」 「既然小道长已将纸戳破,那我也不必遮遮掩掩了。」 甄如意说着,将筷子伸向了一盘他点的菜上,问静归:「小道长可曾尝试了这盘菜?」 静归点头。 「可曾尝出是何菜?」 「质地像舌头,但尝不出具体是什么舌头。」 「鹿的,而且是刚断奶的小鹿,舌头不曾被草磨砺,所以才能保持鲜美柔嫩。」 静归后背一阵发凉:「福生无量天尊。」 「道长不必可惜,这世上的东西,存在必有其意义,譬如小鹿的舌头,用来吃,人的舌头用来说。如果人长着舌头,却不好好说话,那舌头存在的意义便可换一换,免得浪费。」 一阵风起,转瞬之间,甄如意撑着方桌,倾身压到静归面前,手上的筷子已伸入静归口中,夹住了静归的舌头。 「说,你来京城究竟想干什么!」 第8章 ?瓜葛 两根细长木筷,紧紧夹着静归的舌头,短短片刻,舌头的前半段竟已有充血肿胀之势。 静归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看上去阴柔瘦削的甄如意,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以至于他连推开甄如意都办不到。 「你来京城,究竟为何?」甄如意掐着他的脖子,眼露凶光,就像一只穷凶极恶的头狼,下一刻就会用锋利的爪子撕破猎物细嫩的皮肉。 第13页 静归呜呜嘤嘤,脸憋得通红,眼泪哗哗掉,口水从嘴角溢出,一只手按在甄如意拿筷子的手腕上,一只手按在甄如意掐自己脖子的手腕上。 「呜呜呜…….呃呃呃…….」 「督公,放下筷子。」一旁的张和提醒。 甄如意哼了一声,他当然知道要松开筷子静归才能说话,可静归之前伶牙俐齿的表现,却是刺激得他要加长这般折磨静归的时间。 直到静归的口水啪嗒啪嗒往胸前衣服上掉,甄如意才松开了筷子,也松开了掐住静归脖子的手。 静归趴到方桌上,两手捧着肿胀的舌头呜哇呜哇地哭,鼻涕眼泪口水流了一桌。 甄如意无比嫌弃地看着他,伸出之前掐静归脖子时被他的口水脏污的手给张和擦洗,等静归脸上的红褪去些后,甄如意道:「说罢,不想再被夹舌头就老实点。」 静归泪眼汪汪地抬头看向甄如意,半截舌头甩在嘴巴外,含煳不清道:「督更(公)想要小道嗦(说)森抹(什么)?」 「你来京城的真正目的。」 「修行啊。」 「实话!」 「就四(是)修行啊。」静归无辜道,「怎怎赠赠(真真正正)的大四(实)话。」 甄如意眯起眼,已经被张和擦洗干净的手又伸向一副新筷子,静归一看,当即后退,捂着嘴巴求饶:「别别别,小道真的受不住了。」 「那就说实话。」 静归委屈道:「小道是真的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小道的身世背景,督公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怎么说?」 「督公统领内厂,有他们在,」静归伸出手指瑟瑟缩缩地指了指亦失哈,阮留和张和,「怕是小道迈入三清观的那一刻,小道的祖宗十八代都被扒了个精光。」 「所以我才给你机会,让你亲口说出你来京城的真正目的。小道长细皮嫩肉,怕是不想去我内厂作客的罢?」 静归咽了咽口水。内厂是什么地方,有权有势的人去「作客」怕是也要脱层皮,而像他这样无权无势的人去了,怕是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于是,他很识相地乖乖招道:「小道来京城的真正目的,是报恩。」 甄如意微微皱眉:「周郢的?」 静归点点头。 「周郢身为大晟丞相,和你这么个出身扬州的小道士有什么瓜葛。」 「督公可知周丞相入京之前在任何处?又发生过何事?」 甄如意仔细想了想,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二十五年前的杭州水患?」 「不错,当时杭州水灾,身为杭州知府的周丞相亲自上阵参与救助。小道的爹当时十二岁,被困在水中三天三夜,几乎要死去之时被周丞相救出,还给已双亲亡故的小道的爹寻觅了一户人家抚养。救命之恩,小道的爹至死不忘,自小道懂事起,就时常告诉小道,若今后有机会,一定要报答周丞相,哪怕是搭上性命。只可惜小道八岁那年,扬州瘟疫,小道的爹娘都丧了命,空虚师父收留了小道,小道便从此成了道士。但小道的爹的教诲,铭记于心。」 「后来师父仙逝,闲云观便也散了,幸得有空虚师父收留了小道和师弟,才让我们有容身之处继续修行,也让小道有机会来到京城,得以报答周丞相对先父的救命之恩。」 「你爹叫什么?」 「王大成。小道俗家名字,王炜燐。」静归蘸了蘸茶杯里的水,将父亲和自己的姓名先后写了下来。 「炜燐?」甄如意不无讽刺地笑了一声,「真是个好名字。」 「先父找当时还不是小道师父的空虚师父起的,空虚师父说小道五行缺火,所以名字里得带火。」 「那怎么不叫王焱焱?烧得你慌。」 「督公想要小道改名王焱焱,小道也是愿意的。」 甄如意翻了个白眼,接着问:「所以你现在满意了么?你已经救了周丞相一命。」 「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小道的余生,应当还是很长的。」 甄如意讽刺道:「真是个实在人。」 静归做了个太阳指,虔诚道:「福生无量天尊。」 「那你的师弟呢?」 静归不解:「我师弟又怎么了?」 「我的人说,你师弟养蚕。」 静归更是不解:「不过是小孩子的兴趣而已,这其中有什么问题么?」 甄如意撩起了胸前的一缕髮丝,刀一样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静归:「我的人搜查了三清观后,发现周丞相遇刺和蚕丝有关。」 「所以呢?」静归一下子严肃起来,「督公是怀疑到我师弟身上了么?他才八岁,他还是个孩子!」 「我当然知道他是个孩子,」甄如意悠悠道,「他兴许不会养蚕做什么,但保不准他的师兄们会拿他的蚕来做什么。」 「那督公便查罢,以督公的能耐,要找到一个兇犯肯定是不难的。但那兇犯,决计不可能是我师弟!」 静归神色严肃,义正词严,完全没了方才被欺负得眼泪汪汪的可怜模样,看得甄如意心头痒痒,越发想逗弄这个小道士。 「小道长别生气,有话咱们好好说,我内厂再怎么着也不会对一个八岁小子下手,不然外人该怎么看我。来来来,消消气,吃块莲子糕。」甄如意殷勤地将一块晶莹剔透的糕点夹入了静归碗里。 第14页 静归盯了一会儿那块莲子糕,最后动筷,夹入了口。 甄如意看着他吃完,关切询问:「味道如何?」 「十分好。」 「好吃就多吃些,可别因为生气而辜负了美食。我阉人一个,不值得小道长这般高风亮节之人生气。」 「小道不敢,只是恳求督公别为难一个孩子。静勤师弟是师父拼死从野狼嘴里救出来的,先天不足,有些愚钝,自小养在观中没孩子跟他玩,养蚕是他为数不多的喜好,因为养蚕就怀疑他,欺负他,小道心疼。」 甄如意愣了愣,默默给静归倒了杯茶。 这一顿宴,吃了一个时辰也就结束了,甄如意叮嘱亦失哈和阮留好好送静归回三清观,亦失哈和阮留答应,驾车扬长而去。 「督公,他的话,几分可信?」 甄如意凭栏而坐,月色如水,落在他身上,不自着罗衣。他摇晃着手里的酒杯,轻笑一声,悠悠道:「听听就得了,这个静归,给他搭个戏台子都能演十天半月不带喘的。」 张和不理解,起码在他看来,静归的话可信度是很高的。 「那静归的师弟静勤如何?」张和又问。 「那小子应当是没问题的,静归提到他时,眼神,表情,小动作,不曾有假。」 这便是他能做上督公的原因之一:察人之不能察。 「那我便叫人继续盯着静归,尤其注意他和周郢的往来。」张和道。 这也是他能当上甄如意第一副手的原因:明督公之所想。 甄如意点点头,伸了个懒腰:「给我披个外衣,起风了,天凉了,这身子,却要开始辛劳一阵子了。」 那一头,亦失哈和阮留将静归送到三清观后,也不让静归脚占地,亦失哈扛着静归就往弟子房走,阮留在一旁快步跟着。 到了弟子房后,亦失哈将静归往床上一放,阮留冷冷撂下一句:「小道长好生休息,今夜督公心情好??x?,若道长今后有需要帮忙的,可到内厂。」而后便和亦失哈在门外一众三清观弟子的注视下离开了。 他们一走,三清观一众弟子便唿啦一下挤了进来,七嘴八舌地问他今晚如何,有没有被内厂的人为难。 静归咳嗽几声,将被亦失哈扛着时巅得挤到嗓子眼的饭菜咽回去。那么贵的菜餚,一口都不能吐出来。 他摆摆手,安慰一众师兄弟道:「无事,不过闲聊一场。」 静勤挤在最前边,一条鼻涕进进出出,嘴巴上还沾着一粒米饭。 静归看着他这模样,开始寻思为何自己在宴上差点因为静勤暴怒而惹恼甄如意。 丞相府,寝屋,安神香瀰漫满屋,床前的小桌放着空了的药碗。 周郢躺在床上休息,手里的摺扇缓缓展开,露出扇面上几个笔力遒劲的大字: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周郢呢喃着,双眼渐红,「无故人。」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良久,周郢合上摺扇,朝门外守候的下人唤了一句:「传黎南。」 下人领命而去,很快,黎南就带着一身秋寒进了周郢的屋子。 「丞相深夜有何吩咐?」 「明日一早你去一趟三清观,将静归道长请到府上。」 「所为何事?」 「驱邪捉鬼。」 第9章 ?故友 第二天一大早,静归就被请到了周郢的丞相府上。 和亦失哈以及阮留不由分说,扛人就走的风格不同,周郢派去的黎南要客气得多。他先是和凌虚道人打了招唿,说丞相想亲自宴谢静归的救命之恩,同时也有些修身养性方面的事想要请教静归。凌虚同意后,黎南才去弟子房去请静归。 静归先是不解,毕竟前一日周郢离开时脸色并不好看,可黎南又是那般地谦虚恭敬,所以静归便答应了,在黎南的搀扶下,慢慢走出弟子房,走出道观,上了丞相府的马车。 马车一路都开得很稳,静归坐得很舒服,一路上不停在心里称赞丞相府的彬彬有礼,也不忘骂内厂的粗暴蛮横。 到了丞相府后,黎南扶着静归直接去周郢的书房。 书房里,周郢正在批阅文书,听报黎南和静归到了,便将文书放到了案桌的一角,站起身,迎上去,扶住了静归的双手,恭敬道:「道长。」 静归将自己的双手从周郢手中抽出,做出祈福的手势,念叨了一句:「丞相客气,小道惶恐,福生无量天尊!」 周郢淡笑道:「道长客气,昨日在三清观,我一时气性上头,对道长说了大不敬之话,回到府上后,思前想后,十分懊悔,经过一夜考量,决定请道长到府上,一是宴谢道长的救命之恩,二是为昨日的失礼之举道歉,三,则是请道长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周郢并不着急讲,而是将静归扶到椅旁,让他坐下,唤下人端上茶点。静归瞥了一眼周郢放在架子上的一个褪色的羽冠后,视线又自上而下扫过了一块斑驳的石头,一个骨笛,装废纸的竹筐和角落里的一双兽皮屐,最后目光收束,盯着自己掐出来的太阳指,默默在心里念叨了一句「福生无量天尊」。 待古朴的茶杯斟满色泽浓厚的红茶,周郢才再次开口:「道长,请。」 静归捏起茶杯,轻轻摇晃了几下,而后抿了一口:「好茶。」 第15页 「道长好品味。」 周郢坐到另一把椅子上,给自己也斟了一杯茶,细细喝下去后,才缓缓开口道:「我曾经的一位好友,非常喜欢喝浓厚的红茶,因为这能让他保持清醒。」 静归点点头。 「道长应该很好奇罢,为何我会突然提起我的这位好友。」 「确实不解。」 「昨日在观中,道长说我被鬼纠缠上了,而我认为,那个鬼,应当就是我的那位好友。」 静归一双眼皮一抬,未来得及问些什么,周郢紧接着道:「不过,我认为,用纠缠二字并不妥当,我的那位好友,是有未竟的心愿,才会以魂魄的形态来寻找我。」 静归又点点头:「不错,若是好友,定是不会害大人的。但大人又怎知那个鬼,或者说,那个魂魄便是大人的好友呢?」 「很高大,穿着盔甲,手上握着一把长刀,死于二十年,道长所描述的,除了他,没有别人了。」 静归不解:「大晟死于战争的士兵数不胜数,身量穿着相似者亦是不少,大人因何确定就是他?」 周郢眼皮跳了跳,嘴巴抿了抿后,缓缓道:「还有红月。」 静归盯着他,试探地问道:「大人指的,可是上个月的红月之相?」 「不错,红月发生的日子,正是二十年前我的那位好友毙命的日子。」 周郢双眼一红,咬咬牙,沉痛道:「我的那位好友,便是曾被奉为大晟戍边英雄,如今承担叛国罪人骂名的林觉。」 书房内瞬间鸦雀无声,仿佛天地一切都因为林觉这一名字的提起而停止了运转。 直到茶的清香逐渐消失,静归才主动发了声:「过往种种,如东流入海之水,不可留,不可追,不可回,大人莫要多想,福生无量天尊。」 周郢笑笑,迅速擦去眼角的一滴浑浊的泪,道:「道长说得对,确实是我一时失了态。」 「若大人曾和那位林觉将军十分亲近,那么如今的表现,是非常能理解的。只是小道仍觉得,大人先前提到的一切,仍是不能证明,那寻上大人的鬼,便是林觉。还望大人再详细说说。当然,若个中有不可与小道说的隐秘之事,大人也不必勉强。」 周郢摆摆手,平静道:「无妨,也没什么不可说的。林觉是前朝降将,因其诚恳,又在太祖皇帝暴薨时稳住了大晟局势,帮助如今天子登基,故而被委以重任。可二十年前,林觉一夜叛国,率一万林家军投靠了西番,此举导致平泉陷落,全城被屠,如今平泉还不曾回到大晟版图,而后又差点导致武威的陷落。幸而朝廷援军及时赶到,才避免了又一次屠城惨剧,斩断了西番进犯中原的路。西番为了阻止我大晟的进攻,主动剿杀林觉及一万叛军,并烧毁了尸骨。其后,天子为了避免类似事件再次发生,下令对了对所有前朝降臣降将的调查。」 静归颔首:「调查前朝降臣降将之事,隐约有所耳闻。」 周郢无奈笑笑,二十年前那持续了一年的大血洗,让整个大晟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有所耳闻,已经是很委婉的评价了。 「那林觉还有家人或者族人么?」静归问。 「道长认为呢?」周郢觉得静归问得真是可笑,「投敌叛国可是诛九族之罪。」 静归立即做了个祈福的手势,喃喃道:「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福生无量天尊。」 接着道:「那么小道此刻大概明白大人为何会被林寻的鬼寻上了。」 「道长请讲。」 「血月之夜,百年难遇,乃人世间阴气最盛的时候,纵使是每年中元节百鬼夜行之行,亦是远不能比的。而因为阴气最盛,一些平日里被人间阳气压制的至毒阴魂便有了流窜人间的机会。林觉作为投敌叛国之人,遭受处罚无可厚非,但其被戕杀的方式,也确实残忍。所以林觉才会变成怨气极盛的鬼,趁着血月,寻到流窜人间的空隙,缠上了大人。而他缠上大人的原因,可从君臣,父子,夫妇这几个方面来考虑。既然他已被诛了九族,那么父子夫妇可暂时不考虑,那么便可从君臣这方面来考虑了。」 周郢仔细听着,手指轻轻地一下一下敲着膝盖。从静归的分析,他明白了为何天子会在红月后的一个月后亲往三清观祈福,也明白了天子为何会语焉不详地向自己提起林觉。 「林觉的鬼魂,是否要对我不利?」 静归反问:「既然林觉是大人的好友,怎么会对大人不利?」 周郢一愣,旋即笑道:「确实。」 「不过小道也不敢妄下推论,毕竟小道知道的信息,还不足以让小道准备推断出林觉鬼魂的真正目的。」 「那道长可有办法阻止林觉?虽然他曾是我的好友,可如今已是鬼魂,所谓人鬼殊途,他又趁血月之后流窜人间,难保会做出不好的事。」 「自然有的,这便是我们这些修行之人存在的意义。」 「那该如何做?」 静归做了个祈福手势:「急不来急不来,若是大人真心想要小道解决这事,那么大人得做好将所有与林觉相关的事都如实告诉小道的准备,且在小道之后的行动中,毫无犹疑地支持。」 周郢犹豫起来。他是一国丞相,掌握着那么多国之大事,而静归不过是只见过几面的道士,为了解决一个说出去要叫天下读书人笑话的鬼神之事,就要答应和盘托出天子都忌讳的事,支持一个道士不知道会付出什么代价的行动,??x?这个抉择,一时半会儿,他是很难做出的。 第16页 静归端详着他的脸色,看出了他的心思,安慰道:「大人不必立即做出答覆,此事说轻不轻,说重不重,但鑑于大人的身份,确实值得好好考量。反正小道一直在三清观,若大人需要,到三清观来找小道便是。」 周郢感觉一阵,感激道:「道长说的是,多谢道长。」 静归颔首而笑:「这是小道的本分,福生无量天尊。」 内厂,大堂,满目玲琅。 甄如意踱着步,清点着从吏部侍郎马崇化家中搜出来的多年收受的贿赂,曳撒的织金裙摆随着他的动作流光溢彩。 张和走到他身后,看着那堆成小山的金银珠宝,不禁皱眉:「这么多?」 甄如意冷笑:「可不是,都够养辽东军队一年了。让他嚣张了这么多年,我都无颜面对陛下!」 「消消气,你也不是今日才知道他收受贿赂,不过是之前碍于陈阁老的面子,才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马崇化是陈恪镡阁老的关门弟子,颇受陈恪镡看重,而陈恪镡曾是天子的老师,颇受天子的敬重;若不是陈恪镡半月前病逝,只怕马崇化今日依旧嚣张。 「那帮老傢伙,就倚着陛下的敬重,护着不守规矩的一帮玩意儿无法无天,动也动不得,晦气!」甄如意愤愤骂了一句,而后问张和:「你有什么事要同我说?」 张和道:「咱们的人说,周郢今天请静归去了丞相府。」 甄如意抬了抬眉:「这个静归道长可真是不简单,都成了朝廷重臣的红人了。」 朝廷重臣,指的便是他自己和周郢。 「我已吩咐人继续盯着他了。」 「嗯。还有么?」 「还有一事。老祖宗问你,他过生辰,你去不去?」 甄如意手一抖,半晌才回:「去。」 第10章 ?贺寿 京城以南二百里,帝陵。 甄如意的马车停在帝陵外的一个院落外,张和撩开车帘,伸出一手扶甄如意下马车。甄如意看了一会儿门口挂的牌子,深吸一口气:「进去罢。」 守门的小太监领着甄如意一行人进去,到了大堂门口,甄如意一行人挺住了脚步。 小太监迈进门,对一个背对门口,头髮花白,跪拜堂内佛像的老人道:「老祖宗,甄督公到了。」 跪在地上那老人作势要起身,身子却摇摇晃晃,小太监忙上前扶住,老人才颤颤巍巍站起身。他转而面对甄如意一行人,小步小步地努力快走,到了离甄如意三尺的地方,推开扶住自己的小太监,扑通一声跪下,用苍老沙哑的声音道:「老奴拜见督公!」 「义父!」甄如意眼睛一热,泪水有倾泻而下之势。他迈过门槛,走入大堂,扶起老人,非常心疼地看着老人皱纹密布的脸和浑浊的双目:「义父,你怎么…….」 怎么这么老了,怎么这么憔悴了,怎么这么落魄了…….这些话,甄如意实在说不出口。在他的记忆里,他的义父永远都是肌肤白皙,红唇黑髮,衣冠华丽,意气风发的模样,哪怕是被流放出宫之时,只着一袭素衣,只插一根素簪,亦不失老谋深算的内侍模样。 可这才几年,这么就苍老了这么多,还不到六十,却满身朽木的老人味,瘦得像把干柴,轻轻一掰就能断折的枯朽之态。 老人轻轻拍着甄如意的手,一双浑浊的眼眯起,笑道:「老奴很高兴,很高兴。督公是愈加英姿勃发了。」 他略略侧头,看着甄如意身后的一行人,满意道:「很好,很好,都很好。」 甄如意转身,严厉的目光扫过所有人的脸:「还不给老祖宗跪下!」 一声令下,张和,亦失哈,阮留,金城,伍翁贝等一行人齐齐跪下,异口同声道:「问老祖宗安!」 「很好,很好,都很好。」 老祖宗的称唿,如今除了甄如意以及他的几个心腹,没有人再这么用来称唿这个本名晓琉璃的老人了。刚入宫的小太监,都会认一个师傅,指导自己行事做人,也罩着自己在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活下去。 晓琉璃,便是甄如意入宫时认的师傅,当时甄如意七岁,晓琉璃三十七岁。晓琉璃看到甄如意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漂亮又聪明的孩子,觉得今后定有大用,所以培养他尤为上心,希冀将来甄如意能继承他的衣钵。 而甄如意也十分出息,自小就是内书堂最优秀的弟子,饱读诗书的同时又学得一身好武艺,人人都向晓琉璃或是诚实或是夸张地称赞甄如意的好。 晓琉璃非常满意,在甄如意十岁那年就带着他一起侍奉天子。甄如意的聪明伶俐很快就得到了天子的注意,让他十二岁就得以做天子的贴身内侍。 而于此同时,晓琉璃也当上了御前掌印太监,权势之高,放眼满朝,不可谓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也因此,晓琉璃被所有内侍称为「老祖宗」。 只可惜千般荣华,若满天烟火,璀璨之极招人艷羡,可终究难避烟花易冷,转瞬即逝之后便是满地狼藉。 而加速烟花冷却的,便是风险最高,收益也最高的太子之争。 当今天子的原配皇后早逝,无子,天子悲痛万分,故剑情深,不愿再立继后,膝下众皇子,便都不是嫡子,也因此有了平等竞争太子身份的机会,其中势力最强的,则是静妃生的大皇子和惠妃生的三皇子。 第17页 一番争斗后,丞相为首的朝贵阵营所支持的大皇子获胜,三皇子一方则因其种种手段触怒天子,导致三皇子被降为侯,三皇子一方阵营的官员悉数被降职贬谪。 而站了三皇子阵营且起了不小煽风点火作用的晓琉璃,则因以内侍身份染指「朝廷立储」,被贬至帝陵守墓,永不起用。 老祖宗一夜失势,之前上赶着巴结晓琉璃的人都避之唯恐不及。人人都知天子只贬晓琉璃去守帝陵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再和掀起风浪的失宠阉人往来,可真是嫌自己命长脑袋稳。 只有甄如意,毅然决然地要跟着晓琉璃一起去守帝陵,誓要给晓琉璃养老送终。 但晓琉璃拒绝了,摸着十三岁的甄如意的脸,说:「你还小,当替我,服侍好陛下。」 临去帝陵前,晓琉璃在御书房外跪了三天三夜,让甄如意得以继续留在天子身边服侍,而不至于被贬至别的地方当无依无靠的小太监。 而也因此,甄如意才能一步一步当上如今的内厂督公。 「老祖宗那么多徒子徒孙,最疼的就是你。」张和总这么和甄如意说。他是在甄如意当上御礼监秉笔太监那一年从内书堂提拔出来跟着自己的,不曾受过晓琉璃的任何教导,但仍从甄如意的口中,以及其他内侍的嘴里,听到过不少晓琉璃的辉煌和陨落。 而甄如意每每听此,再嚣张狠戾的眉眼都会化成落寞悲伤的雨。 甄如意扶着晓琉璃坐下,招唿手下人帮照顾晓琉璃的小太监收拾大堂,摆桌上菜。偌大一个院落,除了那小太监外,只有一个厨娘和一个帮厨,三个洒扫的老僕和四个看门的,简陋得可有可无的摆设,让人根本无法想像住在这里的人曾经是在宫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内侍之首。 「记得督公爱吃炸琉璃丸子,八宝鸡和酱油焖笋,就让人做的,督公尝尝味道如何。」晓琉璃箸起筷子,抖抖索索地给甄如意夹起了一个琉璃丸子,抖了半天,几次要掉,好不容易才放进了甄如意的碗里。 甄如意眼睛发红:「义父,还是叫我小名罢。」 晓琉璃笑笑,唤了一声:「小桃子。」 「诶。」 「小桃子。」 「诶。」 「小桃子。」 「诶!」泪水滑过了甄如意的脸庞,他抓起晓琉璃干瘦的双手,脸压在晓琉璃手背上哭,「义父终于愿意见小桃子了!小桃子回家了!」 晓琉璃另一只手摸摸甄如意的头,嘆了口气:「义父也想见小桃子,但是小桃子长大了,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任性了。」 甄如意明白他的意思。当年甄如意能继续留在天子身边,是晓琉璃在御书房外跪了三天三夜换来的;而如今,甄如意又已是天子委以重任的内厂督公,检察百姓和百官,是天子依赖的耳目,若他再和曾经的罪臣往来,便是玩火自焚。 「那义父怎的这一回又愿意见我了?」 「因为义父老了,想小桃子了,前几年还能忍一忍,今年不行了。」 不好的念头在甄如意心里油然而生:「义父的意思,小桃子不明白。」 晓琉璃不理会他,只是自顾自地喃喃自语:「我入宫的时候,和小桃子入宫的时候那么大,我师傅对我不好,成天对我非打即骂,我不服气吶,就在内书堂拼命念书,去巴结更有权有势的太监们。我使了很多手段,在万岁爷面前??x?露了脸,当上了掌印太监,成了多少人巴结的老祖宗。我得意吶!就连那丞相我都不放在眼里。那时,我在内书堂时的先生就告诉我,身为内侍不可太嚣张跋扈,我不服气,骂先生满口仁义道德,终究还是看不起阉人。万岁爷是我伺候着长大的,我自然是最懂万岁爷,也最受万岁爷看重的人。可后来,我才明白,先生是在救我吶!」 「小桃子,义父不是个好人,也不曾奢望过作为一个阉人能有善终的机会。义父这辈子最记挂的,除了万岁爷,就只有你了。可惜我是罪人之身,见不得万岁爷,万岁爷也不会想再见我。到了这里后吶,我想明白了很多事,对万岁爷来说顶重要顶重要的事,关系到大晟的社稷,但是我现在,唉……」 晓琉璃重重嘆气,手在甄如意脑袋上轻轻拍了拍:「不说那些事了,没有用的,改变不了的,说些好的罢,那便是又见到我的小桃子了,实在是开心得很吶。小桃子吶,你打小就是义父的心头宝,义父那么多徒子徒孙,哪个都没有你好。义父当年要是听先生的话,知进退,懂收敛,近日能给小桃子更多更好的吶!可惜了吶可惜……」 「不可惜,义父够好了,没有义父,小桃子哪能活到今天,早教人打死在洗衣房里。」 「怎么会呢?」晓琉璃怜爱地说,「小桃子这么好的孩子,谁不喜欢,谁不捧着?」 「只有义父捧着,小桃子才真的好。」 「是了是了,」晓琉璃满意道,「小桃子吶,义父今天过寿,没什么好招待你的,就送你一句话罢。」 甄如意已经哭成了泪人,跪在地上全身发抖,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从来不曾想到竟然就在这一天。 「小桃子啊,身为阉人,终不可锋芒过往,需知收敛,知进退吶。」 甄如意狠狠点头:「小桃子……记住了。」 「诶,还是小桃子乖吶。」晓琉璃满意地摸着甄如意的头,呢呢喃喃,「小桃子乖吶,小桃子要好好的吶,小桃子要平平安安的吶…….」 第18页 摸头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停住了,再也不动。 甄如意抬头,只这么轻微的一个动作,晓琉璃的手已经掉落,再看那张沟壑密布的脸,已经闭上了眼,留下了安详的笑。 「义父……」甄如意难以置信地抬手去试探晓琉璃的鼻息,愣怔一会儿后失声痛哭。 」义父!你不要我了!你不要小桃子了!」 一阵风起,吹灭了饭堂里敬香的一盏油灯,众人齐齐跪到,纷纷痛哭:「老祖宗!」 第11章 ?帝命 「老祖宗身体早就不行了,能撑到今天,也全凭着见督公一面的心。」 照顾晓琉璃的小太监抹着眼泪对甄如意说。他叫钱小果,十四岁的时候从低等的洗衣太监处被安排随晓琉璃一起来这里守帝陵,也算是被晓琉璃看着长大的。 甄如意翻看着晓琉璃寝屋书架上的册子,胸中如堵了无数团棉花,滞涩得他难以唿吸。册子上记录的是晓琉璃被贬至此地后每一日的心路,头两年是愤慨,不甘,再慢慢的,变成了后来几年的反思,醒悟。 架子上有一本更为陈旧,封皮颜色明显与众不同的册子。甄如意抽出来,翻了几页,发现竟然是一本太医的诊断记录,记录上的日子距今有二十多年,且被诊断之人都不是晓琉璃。 义父从何处弄来的这本诊断记录?甄如意疑惑地想。他留着这本诊断记录又有何用?他看太医的诊断记录,难不成—— 「义父他从来不看大夫么?还是没有钱看大夫?还有他住的这屋子,陈设怎的这般简陋?纵使被贬谪流放,他好歹也是给先帝守陵的,为何过得这般……寒碜。」 钱小果难过道:「头两年其实也不算差,有四个像我这样的小太监照顾老祖宗,厨房里做事的,洒扫的,加起来不下二十人,但后来遣散的遣散,调走的调走,还有生病死掉的,督公也知道像我们这样的…….唉,总之最后只剩下我们这么几个了。老祖宗的病,都在心,看再多的大夫吃再多的药,作用也是微乎其微的。」 「心病…….」甄如意喃喃着,手指在晓琉璃留下的册子封面上划了划,「要是我早些来看看他,他兴许就不会……」 「督公莫要自责,是老祖宗不愿见督公的。其实每逢节日,督公送来的手信问候,老祖宗都会看,看完后都会好好收着,」钱小果抬手指了指架子最上一层的一个螺钿盒子,那是整个架子上最贵重的一个东西了,「但督公应该也明白老祖宗为何不愿见你。」 甄如意点点头,将红盒子取下来,打开,看到了这些年自己给晓琉璃送的手信,经过长年累月的阅读,纸皱了,色褪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悔恨如潮水在甄如意胸口翻涌,一阵一阵地疼。 「我该早些来看看他,陪伴他…….我也不该就这么来看他……」 一场寿宴变成白宴,甄如意在晓琉璃的寝屋里哭了几个时辰后,双眼红肿,但脸上神色已恢復了平日模样。他让钱小果今后就跟着自己在内厂做事,让钱小果带着金成一起收拾晓琉璃的遗物,一件都不能落地带回内厂;吩咐阮留和亦失哈待人採取措施保存好晓琉璃的尸身,让伍翁贝找工匠打造棺材,而自己则和张和驱车赶回京城,去皇宫告知天子晓琉璃去世的消息。 两个时辰后,甄如意到了皇宫,时日已落,月已升,黑幕乌云,唯有黑鸦栖楼独鸣。 天子才结束对南巡督军回来的太子的问训,太子应答如流,表现让天子十分满意。他不得不承认,太子的确是他所有儿子中最出色的一个,不仅生得像生母静妃一般美而俊,就连天资,也是难得一遇的出类拔萃,担得起今后国之重担。 可甄如意的到来和通报,将天子美好的心情击碎了。 「不过是死了个守陵人,也能劳动你一个内厂督公连夜入城告诉朕,真是吃饱了撑的。」天子的语气很严厉。 甄如意跪在地上,低着头:「臣不敢。只是觉得帝陵乃大晟至为神圣之所,须得时时刻刻有人守着,才能让先帝之灵不受侵扰,时时安息。如今老守陵人既已去世,那么就该寻觅并派遣新的守陵人。帝陵之安稳,关乎大晟之国运,臣不敢耽搁,所以才赶入宫中告知陛下。」 天子默然。其实甄如意入宫告诉他这事的真正目的,他自然是清楚的,纵使晓琉璃是染指东宫之事的罪人,但归根结底,还是一手带大甄如意并将甄如意推上高位的义父,那份情谊是怎么都断不掉的。 可甄如意的说辞,却也没有任何错,帝陵无守,先祖无宁,大晟国运,何得昌盛? 所以天子道:「你说的确实在理,也算是没有亵渎你作为内厂督公的职责了。新的守陵人,朕会着人安排。至于晓琉璃,」天子顿了顿,胸膛起伏了一阵后道,「赐他五百两银子,好好下葬罢。」 甄如意伏身跪拜:「臣谢过陛下!」 「安葬完晓琉璃,便起身去武威,都耽误多少天了。再过一阵子,朕的桌上又要多几封武威闹鬼的奏摺了。」 「臣遵旨。」 甄如意离去,天子也在太子的陪同下去往静妃的宫殿,一享三口宴饮之乐。 这边甄如意忙着操办晓琉璃的葬礼,那边周郢正在书房里眉头紧皱地听汇报。 「闹鬼?真不是眼拙看错了?」 第19页 「不是,我也亲眼看到了,就站在墙头,一副骨架,没有一点皮肉,手里提着一把大刀,上下牙床咯吱咯吱地磨着。」 「可对城中百姓造成伤害?」 「不曾,那些骷髅兵都在宵禁期间出现,从不入城,顶多在城楼站着,所以不曾有听说有百姓目见骷髅兵,而李延又明令禁止将骷髅军的事说出去,违者割舌头,所以武威城中百姓依旧安宁。」 答者二十八九岁,是汉人和西番人的混血,汉人名安思明,肤色较深,双眼黑中带蓝,脸上鬍子拉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补丁衣服,打扮寒酸,让人根本想不到他是给当朝丞相卖命的杀手。他常年被周郢外派武威打听各种消息,很是有些手段,昨日才回到京城,一为述职,二为探望他在京城的老母。 周郢若有所思,又问安思明:「从什么时候开始闹的鬼?」 「听说最早是一个月前,血月那一夜。」 周郢不禁心头一紧:「又是那天。」 「怎么了?」 周郢便略略跟安思明说了说自血月那天之后京城里发生的各种乱象,包括自己在三清观遇刺一事以及天子对他的那一句莫名其妙的提问。 安思明问:「丞相可是认为,武威闹鬼和京城乱象有关?可两地相隔千里,??x?如何能互相影响?」 周郢犹豫片刻,摆摆手:「算了,无事,应当是我多想了。你先回家陪你娘几天,过一段时间再回武威。给你准备了些东西,等会儿你去帐房领一下,这些日子辛苦了。」 安思明道谢而去,迈出门槛的那一刻,黎南走了进来,两人相视一眼,脸色都瞬间罩上了一层冰。 但他们并没有说什么,便各自擦肩而过。 黎南走到周郢面前,道:「大人。」 周郢抬抬眼:「来了?不打一架?」 黎南和安思明都是周郢培养出来的杀手,一个安南人,一个有西番血统,从小就互相看对方不顺眼;而这两人又都是天资聪颖的武学奇才,都有着争强好胜的性子,所以同处一地的时候,时常话不投机半句多,眨眼片刻就开打。 这也是为什么周郢会留一个在京城,派一个去武威的原因:清净。 「没什么好打的,年纪不小了。」 周郢呵了一声:「倒是长大了。」接着问,「有什么事?」 「内厂停止了大人遇刺一事的调查,人都从三清观撤走了。」 周郢有些意外:「这可不是甄如意的风格,我遇刺的事查清楚,他可是能立大功的。」 「所以属下便跟踪了他几日,也派人跟踪他的手下人。」 「如何?」 「并没什么异常之处,这些日子甄如意一直在忙碌晓琉璃的葬礼。」 「那个被贬去守帝陵的阉人死了?」 黎南点点头。 「终于。」周郢忍不住笑了一声,得意地捏了捏手指。每每想起当年被这个阉人压一头的境遇以及差点没将大皇子扶植为太子的事,周郢心里就是一团无名火。幸好那飞扬跋扈的阉人输了,被罚去守陵,自己如今才能稳稳站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大人,接下来,属下还需要盯着内厂么?还是所有精力都放在调查行刺一事上。」 「都盯着,不过——」周郢想了想,「你再去办一件事。」 「请大人吩咐。」 「去打听打听,最近是否有武威送给陛下的奏摺,以及自血月后,甄如意进了几次宫见陛下。」 黎南领命而去,周郢又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而后传来家人,去三清观请静归来一趟丞相府。 而三清观中,静归正跪在祈福殿的元始天尊神像前,眨巴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看着站在面前的凌虚大人,委屈巴巴地问:「师父,弟子做错了什么,为何要罚弟子下跪呀?」 凌虚道人冷哼一声,背着的手从身后伸出来,手掌一张,喝问:「你自己说说,你偷偷藏了什么?」 第12章 ?离城 静归看着凌虚手里的两块点心,撇撇嘴:「不过是两块点心。」 「不过是两块点心?」凌虚瞪大双眼,宛如一条被捞上了岸打气的鱼,「你可是忘了,观中规定弟子不可私自将外面的吃食带入观中,更不可与其他弟子分食?你可倒好,不仅带,还分给静勤一起吃,带的还是丞相府的吃食!简直无法无天!」 「师父,」静归拖长语调撒娇一般道,「这点心是弟子在丞相府上吃饭时,饭桌上剩下的。所谓一丝一缕,当思来之不易,弟子不忍看丞相浪费食物,就提出将剩下的点心带回来,丞相还称赞弟子勤俭节约,不愧是师父的好弟子。而之所以会分给静勤师弟,是因为静勤师弟最近长身体,半夜总是饿醒,所以弟子才会将点心分给他的。」 凌虚听了,犹疑道:「当真?」 静归用力点点头:「当真。」 「啪」的一声,静归脑袋挨了凌虚的一击重拍。 「真你个头!若只是剩的,怎会用锦盒装得整整齐齐,满满当当?静勤长身体半夜饿了,怎的不去同后厨说?三清观虽是修行之地,但也不至于不近情理,这些要求怎会不满足?分明就是你接受了丞相的馈赠!」 静归抱着头委屈且不甘,道:「可师父您不也接受陛下的各种馈赠么?还是很贵重的金银财宝丝绸帛锦呢。师父您怎么就不打您自己呢?」 第20页 「你!」凌虚被静归气得鬍子抖啊抖,「你以为陛下的赏赐,都是收进我的囊中么?那都是要登记入观里的帐册,维持三清观的日常开销的,不然你以为你吃的穿的用的都从哪里来?」 「弟子当然明白师父说的,弟子只是不明白,不过是一盒点心,怎至于师父生这么大的气,还要罚弟子跪在这里。」 凌虚重重嘆气,恨铁不成钢道:「我只是不想你在羽翼还未丰满之时就和朝里的重臣过于频繁且深入地交往。先是内厂,然后是丞相府,再接下来是不是轮到锦衣卫了?」 「可师父还和陛下打交道呢。」 「我是避无可避,而你——」凌虚又嘆了口气,忧心忡忡地看着静归,从那张不服气的脸上看到了当年师弟空虚的影子。 空虚天赋极其高,十几岁的年纪就有别的修道之人几辈子都无法望其项背的道行,曾一度被认为是三清观的继承人,可空虚二十岁那年却离开了三清观,选择云游四海,流浪了二十年后在扬州开了闲云观,支撑了十几年后大笑仙逝,将自己唯二的两个徒弟託付给了京城继承了三清观的凌虚。 当初静归拉着静勤到三清观,凌虚甚至不用拆信件就猜出了他二人的身份,那份独属于空虚的气质,完整传给了他的两个弟子:自由,潇洒,快活,没心没肺。 「弟子明白师父的意思,是不想让弟子和朝廷利益有纠缠,以免日后惹祸上身,毕竟伴君如伴虎,天子可因一事而宠信三清观,也可因一事灭了三清观。」 凌虚哼了一声:「既然明白,那你方才同我狡辩什么。一盒点心事小,但这之后牵涉的事情可不小。在你尚未拥有应对这些事情的能力之前,潜心修行才是你该做的。」 静归嘟嘟嘴:「难怪空虚师父总说三清观还是得师父您继承——」 「你又在嘀咕什么?」 「没什么。」静归嘴唇含入了嘴中,不再回嘴。 「跪一个时辰好好反思。今后朝廷中人再找你,三思而后行,不可接受馈赠,哪怕吃食也不可以。至于静勤,我今日会吩咐后厨给他备一份吃食留到睡前。他也忒能吃了,当年师弟是怎么养活他的?」 静归点头,做了一个福生无量天尊的手势:「化缘,空虚师父人缘好长得更是好,出去走一圈,凭一张脸都能带回一桌菜。」 「闭嘴!」凌虚觉得自己得回去打坐了。 但静归併没有跪太久就等到了丞相府的人,说丞相请他到府里一趟,有事相商。 「那还得请小兄弟和小道的师父说一声,小道的师父同意,小道才能去。」 丞相府的人便去问凌虚,凌虚回到祈福殿瞪了静归好一会儿后终于挥挥手,让静归起身,跟丞相府的人离开。 「记住我今日说的话!」凌虚不忘叮嘱。 静归虔诚地做着福生无量天尊的手势,回了一句:「弟子一定谨听师父教诲,再也不拿丞相府一块点心回来了。」 凌虚气得选择去打坐平心静气。 到了丞相府,周郢没跟静归客气太多就直接将安思明带回的武威闹鬼之事告诉了静归,末了问:「道长,你怎么看?」 静归抚摸下巴,思索片刻后道:「小道记得丞相说过,和林觉一起投敌叛国的士兵有一万人,而后都和林觉一样,被选择求和的西番军队枭首后从城楼上推下,尸首火烧。」 「不错,那一万叛军都是林觉的家养兵,对林觉之忠心胜过对天子的之忠心。」 「那么小道便有一个猜想,武威闹鬼,在闹的,便是那些死去的叛将。」 周郢不禁皱眉:「可若真是那些死去的叛将在闹,为何它们并没有伤害戍守武威的军队。它们甚至在血月那一夜,救下了被西番军队偷袭的大晟巡逻军。这是为何?」 静归又想了想,接着问:「敢问大人可知到情报带回的时候,出现的,嗯,骷髅将有多少?」 「似乎是有千八百的。」 「千八百的骷髅将,和一万骷髅将相比,数量极少,所以小道猜测,它们兴许在等时机。」 周郢只觉一阵恶寒:「在等全部叛将以骷髅将的方式返回人世,而后歼灭大晟军队的时机。」 静归眨眼,表示默认。 「可这仍不能解释,它们为何不伤害戍边军队。」 「兴许是为了麻痹戍边军队,让他们放松警惕,抑或是,逗弄大晟的军队。大人想,这些骷髅将都是死了的,而死了还能轻而易举击溃西番的军队,想上城楼便上城楼,想去城门便去城门,无人可奈何它们的行动,它们什么都不怕,也就什么都可以做了。」 周郢更觉可怕,不自禁地抓紧了椅子的扶手:「那武威岂不危矣?」 「何止武威,怕是整个大晟都危矣。若它们真??x?是当年的叛将,以其怨念之深,仇恨之切,能力之可怖,实在是——」 静归长嘆一声,然后又做了个福生无量天尊的手势,道:「不过若它们不是当年的叛将,那大晟兴许还是安全的。」 这话并没有让周郢得到半点的放松,周郢问:「为何是兴许?」 「毕竟还不知晓那些骷髅生前是什么身份,难下吉凶祸福的定论。万一它们不是林家军,那大人岂不是错怪了林觉?纵使叛国,那也是生前之事了。」 周郢明了,说白了还是得查清楚这些骷髅将的真正来源。 第21页 「可我还是更倾向于怀疑,那骷髅军团应该就是林觉和林家军。罢了罢了,不管如何,道长,你可会鬼神通明之术?」 静归抬眸,若有所思问:「丞相的意思是?」 「我想请道长帮忙,去一趟武威,同那些骷髅将交涉。若吉,则用之。」 「若凶呢?」 周郢拳头一握:「除之。」 丑时中,月隐星藏,漫天乌云,子规啼吗,声声泣血。 内厂后门,一辆黑马车停着,两旁的两匹黑马在嚼着草,一马上坐阮留,另一马上坐亦失哈。 一个声音从马车帘子后传来:「那么,内厂就交给你们二人了。」 车外站着的金成和伍翁贝低声道:「一定守好内厂,等督公回来。」 「有事及时联络,张和,出发。」 张和一甩马鞭,黑马咴咴两声,追着远方的月,披夜离开京城,去往诡谲的武威。 第13章 ?阖家 「我说什么来着!说什么来着!」凌虚敲着静归的脑袋,气不打一处来,「让你不要和权贵有太多交集,你可好,还要给丞相卖命了!让陛下知道了,该说我们三清观结党营私了!」 凌虚的侧手掌咔的一下噼在静归的后脖颈:「你真是嫌自己脑袋挂在脖子上太稳当了!」 静归一手捂额头一手揉后脖颈,委委屈屈道:「可是师父,丞相大人都那般请求弟子了,弟子哪敢不接受吶?」 「你有嘴答应,还没有嘴拒绝么?我看你就是不将我的教训听进去!」 「听了听了当然听了!」静归躲着凌虚要揪自己耳朵的手,「可是弟子能怎么拒绝么?弟子年纪轻轻,涉世未深,没见过什么世面,被丞相一求,已是惊得难以思考,满嘴只有嗯嗯阿啊,等反应过来,已是覆水难收了。再说了。」 凌虚哼了一声,根本不信静归说的屁话:「没见过世面是罢?不懂得该如何拒绝是罢?那为师现在就亲自带你去丞相府说明,拒绝他拍你去武威一事。」 他说这就要拽静归起身,静归干脆耍赖抱住凌虚的腿坐在了地上。 「师父,不要去嘛。」静归撒娇道,「不拒绝好不好?」 除了当年的空虚,凌虚就没见过人能这样耍赖的,当即又气又恼又觉尴尬道:「你起来!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静归就是不起来,死赖在地上道:「师父,虽然弟子是应承丞相大人的安排要去武威,可解决了武威一事,获益的不是丞相大人,而是整个大晟。而既然丞相不获益,那弟子就算不得巴结权贵。」 凌虚皱眉:「怎么说?」 「因为丞相得知武威闹鬼之事,乃是从他常年外派武威的探子中知道的,也正因如此,他才会让弟子秘密行动,前往武威调查清楚并解决闹鬼一事。若是叫戍守武威的军队知道丞相的手从千里之外的京城伸到了边境,李将军定是不痛快的;而若陛下知道丞相背着他在监视武威,后果则更严重。」 自古文臣武将都很难完全和平相处,边境的官和京城的官又互相猜忌,如今周郢派人常年盯着武威,若是叫李延知道,十有八九是要闹到天子面前的。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天子派人监视边军,边军都要膈应,周郢一个丞相凭什么? 而若天子知道了这事,便更严重了。天子可以派人监视百官,可作为被监控对象的丞相却又监视自己的戍边将军,用心为何?谋朝篡位? 凌虚听明白了静归的意思,脸上的怒气消退了不少:「那么丞相请你去行使这一任务,便全是为了大晟的安宁着想?」 静归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弟子认为是这样的。」 凌虚重重一按静归脑袋:「就你天真无邪!就你不谙世事!就你觉得当官的当真都心怀天下!」 「那师父说说丞相是为何么!」静归被按得敢怒不敢反,「弟子愚钝,真是想不出丞相做一件他根本不能同外人说的事,甚至会引祸上身的事究竟还能为何?师父不能因为他是国之丞相就认为他的所作所为一定是图谋什么。偏见太深了!」 凌虚斜眼看他,十分想揣这个将空虚的耍赖和油嘴滑舌学了十成十的弟子一脚:「难不成周丞相是你的生父?句句都为他说话。」 静归一愣,紧接着双眼一红,松开凌虚的腿,开始哭天抢地:「空虚师父,你什么时候带着弟子一起去了罢!凌虚师父不让弟子去做修道之人该做的驱邪除魔之事,指责弟子将人心往好处想的做法,还给弟子换了爹!弟子苦啊,委屈啊,难过啊!空虚师父,你来带弟子走罢!」 凌虚捂着耳朵翻白眼,十分不耐烦但还是得哄,没办法,谁叫这是空虚的弟子呢。 「行了行了行了,别嚎了,你一个修道之人又抱大腿又撒泼耍赖,说出去真是丢我们三清观的脸!之前你说的都有道理,且又着实符合修道之人为民除忧的道义,所以为师允许你去武威。但切记不可收受丞相的任何赏赐,你去武威的一应花销,都由观里拨给,就当是你的歷练了。」 静观旋即喜笑颜开,正经跪好对凌虚磕头:「谢师父!」 凌虚深吸几口气,平静下来后,认真问:「什么时候出发?」 「七日后出发。」 凌虚长嘆一声,望向祈福殿里的元始天尊像:「早点解决,早点回来,和朝中权贵纠缠,从来都不是好事。」 第22页 与此同时,皇城容华宫,一派歌舞宴饮之乐。 今日是静妃生辰,又恰好太子南巡迴来有几日了,为了一起庆祝,天子本想大办,可静妃却以「妾不过后宫一侍奉陛下的寻常人,不值得耗费国之财富图一夜之乐」为由选择了简办,除了天子和太子外,只请了表兄周郢,也算是一家人的小团聚了。 说是简办,上桌的菜却是一点不含煳的,既有中原汉人的各种色鲜香醇,摆盘讲究的精緻菜餚,也有胡人做法粗旷,追求原汁原味的大盘菜。中原曾被五胡乱了一百多年,如今的京城还曾是鲜卑大魏的旧都,所以京城的饮食,已是胡汉混杂,而静妃又偏好胡食,所以桌上便也成了胡汉全席。 酒过三巡,天子也放下了架子,双眼湿润地缓缓道:「朕年幼之时,随着太祖皇帝四处奔波,太祖皇帝征战四方平内外之乱,朕则和母后躲在后方,时常一年半载一家人都无法坐在一起吃顿完整的饭。后来太祖皇帝立了国,百废待兴,太祖皇帝便终日埋头于成山的奏摺中处理政事,就连吃饭都大多在御书房里进行,也只有在除夕,新年第一夜和中秋的时候才能一家人一起吃顿饭。朕至今都记得,太祖皇帝和母后还有朕一家人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便是在中秋,一个月后,太祖皇帝便薨逝了。」 天子长嘆一声:「朕如今坐拥千里江山,最羡慕的,却是平常百姓人家的团圆和乐。」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沉重,周郢捏着酒杯,盯着面前的一盘撒着粗盐的炙烤羊腿肉,默默无言。 还是静妃会应对,举起一杯酒,柔声细语对天子道:「既然陛下喜欢,日后可常和太子一起来臣妾宫中用膳,共享一家人的天伦之乐。臣妾在宫中,也时常想念着陛下和太子的。」她年近四十,却因为保养得当,看起来还是个二十多的年轻少妇,肤色洁白,黑眸隐约带蓝。 天子听着,眉眼带上了笑:「爱妃还是贴心。朕何尝不想常和爱妃还有太子一同吃饭,无奈朕作为一国之主,实在是政务繁忙,享天伦之乐的念想,也只能搁置一边了。倒是爱妃你,若是思念家人,可以请周丞相进宫说说话,你们族中只剩你兄妹二人了,周丞相又是无妻无子的,朕每每想及此都觉得难过。朕记得爱妃刚入宫那段时间你兄妹二人还是时常往来的,怎么后来倒是生分了似的?」 静妃看向周郢,对上了周郢望来的目光,静妃愣了愣,旋即收回目光,笑着对天子说:「哪里的话,臣妾若真是跟丞相生了分,今夜又怎会请丞相来赴宴,而丞相又怎会来赴宴?刚入宫时往来频繁,不过是因为丞相作为兄长,不放心作为妹妹的臣妾,后来臣妾生下??x?了太子,兄长又担了重任,各自忙碌,往来得便自然少了许多,但过年过节,还是会派人送礼,互相问候的。」 周郢也道:「娘娘说的是,做兄长的,这一辈子都不会疏远妹妹的。只是为陛下分忧确实更重要。」 太子也跟着附和:「确实,儿臣也曾替母妃给丞相送过几次年节贺礼,母妃和丞相的往来,从来不曾断过的。」 天子越听越高兴:「好好好,朕实在高兴得很。来,陪朕再喝一杯!」 静妃,周郢和太子不敢怠慢,举起酒杯,陪心情大好的天子饮了一杯又一杯。 宴饮至子时才结束,天子留宿静妃宫中,太子和周郢分道扬镳,各自回宫回府。 周郢回到屋中,躺在床上,远远望了一眼架子上的一串月贝手鍊和一个羌笛,而后吹灭灯,一个翻身睡了过去。 第14章 ?算命 「这位兄弟,茶水来一点么?」 马车里,静归提着茶壶讨好地笑着,询问坐在对面的安思明。两人中间隔着一张小方桌,方桌靠近车尾的一侧,躺着唿唿大睡的静勤,怀里还抱着一个自小带着的小补丁枕头。 安思明斜眼瞪静归一眼,哼了一声,什么也不回答。 「那还是来一杯罢。」静归笑着,给安思明倒了一杯茶。 安思明看着茶杯上飘着的一片粗粝的茶叶,又哼了一声,端起茶杯,将茶水一饮而饮。 静归一脸得意:「这就对了嘛,诶,大兄弟,咱们都一起相处这么多日了,怎么着也不算是陌生人了,想要什么就直说,小道能帮上的忙不会太多,但是端茶倒水什么的还是可以的。」 「我想要你闭嘴!」安思明很不客气道,「再啰啰嗦嗦我就把你舌头给割了!」 安思明真是烦透了这个话比米还多的小道士,离开京城三天,这个小道士就在路上喋喋不休地说了三天。一开始是各种打听安思明的身世和家庭背景,被安思明以一句「老子跟你不熟」为由拒绝以了;接着,静归便以「小道和你都认识丞相大人」为由改为打听周郢的事,又被安思明警告「你嫌脑袋挂得累你就多问两句」。 静归见什么都问不出来,就干脆用背诵经书来打发时间,静勤醒着的时候,就拉着静勤一起背,呜呜嗡嗡就像两只大苍蝇在耳畔飞来飞去,烦得安思明真想一刀砍了这两个臭道士。 ——妈的,还死皮赖脸地非要带个小的,说什么兄弟情深,不可分隔,分明就是吃着丞相的钱出门游玩,两个招摇撞骗的臭道士! 可有丞相「照看静归道长,协助他解决武威闹鬼之事」的任务在身,安思明怎么着都不能对静归静勤二人轻举妄动。 第23页 「你不敢的,」静归一脸有恃无恐,「要是你把小道的舌头给割了,那小道就无法完成之后的驱邪降鬼之重任,到时候你可不好跟丞相大人交代。」 叮—— 安思明一匕首狠狠扎进小方桌,威胁道:「你还真以为丞相大人委以你重託,你就有恃无恐,可以为所欲为?只要我想,就能像杀一只鸡般一刀抹了你和你这师弟的脖子,埋到路上随便那片深山老林里。这世上道士那么多,随便找一个都能替代你。」 「你还真找不到能替代小道的,而且你也真不会杀小道。」 马车里的气骤然一紧,眼都没来得及眨的功夫,安思明的匕首已经落在了静归的脖子上,锋利的匕首刃闪着冷冽的寒光,只要他再稍稍加点力,静归的脖子就能渗出殷红的血。 「我会告诉丞相,你在前往武威的路上,突发恶疾,暴毙而亡。小道长,一路走好。」 安思明手腕一用劲,静归脖子往后一仰,喉结一翻滚,脱口而出:「你出生于晴嘉三年丙辰月丁丑日亥时。生父是西番人,生母是中原汉人,生父死在逃亡;你和丞相府中一个年纪小于你的人关系十分不好。你性情豪爽,但易怒,三年前曾有几乎因病致死,但幸得贵人相助,最终死里逃生。」 静归一口气说完,安思明的脸色已是大变,他握着匕首的手微微发抖,一双眼直勾勾盯着静归,声中带愠道:「你查我?!」 静归一脸无辜:「这位兄弟,小道一个半月前才到的京城,和你第一次见面是在三天前的丞相府,之后一直和你待在一起,你见过什么人跟小道通报对你的调查么?再说了,小道乃一介清贫修道之人,平日里的吃穿用度都靠观里的调拨,小道哪里来的钱僱佣人调查你?」 「那就是丞相告诉你的!」 「在第一次和兄弟见面前,丞相只告诉小道你的姓名以及你是他安排在武威的情报搜集之人,其他的并没有告诉小道,若兄弟不相信,大可回头向丞相求证。」 安思明双眼眯起,仿佛一头在考虑究竟是吃还是利用手中猎物的狼:「那你说的其他事情,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这就是小道为什么能被丞相委以重任了。」 安思明盯了他一会儿,而后慢慢放下了匕首,叮的一声扎回方桌,斜眼盯着静归:「不过是个臭算命的,得意什么。」 静归上下摸着自己的脖子,不满道:「不错,小道的确是个臭算命的,但是大兄弟可曾见过不提供生辰八字就能将你曾经歷过的许多事都推算出来的臭算命的么?」 安思明默然。的确,会算命的不少,算的准的也不缺,可那些算命算得准算得好的人,都需要被测算者的生辰八字,可这个静归,如果真如之前所说,不曾得知自己的生辰八字,那还能精准说出自己曾经歷过的事,便实在是不可小觑了。 「你再跟我说说三件与我有关的事,我要看看你是招摇撞骗,误打误撞,还是有真才实学。」 「可以,你想知道什么?小道需要一个具体的日子,不然小道说出来的事,大兄弟你已经忘却,那就无法证明小道的才能了。」 「我五岁那年清明发生了什么,我九岁中秋那天发生了什么,我二十四岁那年的七月初四,又发生了什么?」 「可以,需要一炷香的时间。」 「半盏茶。」 静归深吸一口气:「可以。」 他掐起了手指,口中念念有词,安思明盯着他,指腹摩挲着匕首的柄。 半盏茶后,静归开口:「你五岁清明那天晚上,看到你爹站在门槛上对你笑,说终于找到家了,走了一路,脚都磨破了。你看了一眼你爹的脚,果然血肉模煳。你跟你娘说了这件事,你娘就找了道士,道士说是你爹死后执念未消,在阳间流浪了两年终于凭着和你相连的血脉找到了你和你娘。但是这样的阴魂不能和阳间人共生,不然迟早会害了你和你娘,所以道士做了场法事,送走了你爹的阴魂。」 「你九岁中秋那天,在街上偷东西被人抓了,差点被打死,被路过的丞相救了下来。你跟丞相说了母亲生了病,家里没钱治病吃饭,所以才偷东西。丞相同情你,就将你收入府中,让你为他做事,他给你钱。这便是你服侍丞相的开始。」 「你二十四岁那年七月初四,杀了你爱的一个姑娘,还将同她偷情的那个人也杀了。」 说完这一切,静归深吸一口气,做了个剑指:「福生无量天尊!」 「福生无量天尊?」安思明哼了一声,双眼隐约带着狠戾的血色,「小道长,知道太多秘密的人,可是活不长的。」 他勐地拔出匕首,甩向静归的脖子,不过一桌之隔,预见血溅三尺。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李延坐在将军府里,才听完副将对又一次闹鬼之事的通报,头痛得直揉太阳穴。 这骷髅军团,自一个月前首次出现,近来在武威城外及城楼上的活动是越发频繁。得亏还没入城,不然惊扰了百姓,更是难以收拾;可谁能保证这些鬼物不会在某一天就入城?向朝廷秘密通报了此事,朝廷到现在也没任何回应,真不知道那密信是不是被扣下了。 戍边军队,防抵外敌,维持边境稳定本就不容易,如今又出了这闹鬼之事,无疑火上浇油。 第24页 「再不行,就只能请城里的法师来做法事驱鬼了。」李延喃喃道。他之前不这样做,是觉得堂堂戍边军求助法师做法实在有辱军威,可如今军中各种谣言四起,那些骷髅军团再不解决,怕是要大大动摇军心了。 正思索着,一个小兵匆匆跑入:「将军,有人来了。」 「你啊?」李延皱眉,「什么人来不能说清楚?」 小兵支支吾吾:「实在是属下不知怎么通报他的身份。他说十分机密,极其重要,但又不肯说究竟是什么。」 「什么东西?都敢来我将军府招摇撞骗了?打一顿赶走!」 「将军消消气,我并不是来招摇撞骗,而是来帮将军排忧解难??x?的。」 笑意饱满的一句话由远及近,一阵风起,满室药香。 ??第15章 ?亲见 李延循声望向来人,只见是个长相雌雄莫辨的俊美年轻人,纵使身穿一身朴素的赶路商人深色修身衣服,仍旧不掩其阴柔中带着不可忽视的邪气的出世风貌;浑身浓郁的药香,更是给其增添了功夫深藏不露的江湖大侠气度。 而这年轻人的身后,跟着三个同样穿着打扮的人,跟得最紧的是个汉人,接着是并排而立的女真人和安南人,个子一高一矮,肤色一浅一深,他们的身上也带着浓浓的草药味。 李延愣怔片刻,紧接着吃惊道:「督——」 「嘘!」甄如意竖起一根手指压住自己嘴唇,示意李延不要出声,眼神瞥向进来通报的小兵。 李延会意,让小兵出去,直到堂内只剩五人,李延终于将未说完的话说出:「督公怎么来了?」 「都说了,给将军排忧解难的。」 甄如意对李延行了个军礼,李延也赶紧回了个拱手礼,而后道:「方才我还在苦恼,不知道之前送往京城的信可否入了陛下的眼,没曾想督公现在就到了,看来陛下还是关心我们边境的。」 甄如意微微一笑:「瞧将军这话说的,大晟境内,哪一寸土地,陛下是不牵挂的?」 「的确,倒是我气度小了。督公先坐,喝杯茶歇一歇。」 李延引着甄如意坐下,转手就要给甄如意倒茶,甄如意止住了他的动作,接过茶壶,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道:「怎能让将军给我倒茶?太失将军身份了。」 「督公这么说可就生分了,」李延在另一把椅子坐下,「若没有督公,我此刻还在老家务农,哪里还能报效朝廷和陛下?」 四年前,李延身任辽东守将,因重开辽东马市一事得罪了周郢而遭弹劾,李延不忿,当堂对周郢动手,天子大怒,本是要罢了李延的官的,后来还是在一众官员的苦苦哀求下,才改为罚李延去南京冠带闲住。 南京是大晟起家之地,朝中官员都知道属于一个养老的地方。罚李延去南京冠带闲住,基本相当于今后永不再用了。 李延对天子的惩罚十分不满,前往南京的途中跑回了老家。天子知道这消息后也不理睬,反正今后也不会再用这个人了,爱去何处去何处。 可谁知料一年后,武威守将赵昶老将军因急病暴毙,西番趁此机会发动了一场小规模进攻,朝廷虽然很快派来援军遏制了西番的进攻,可新守将该任命谁也成了棘手的亟待解决的问题。时辽东朵颜三卫蠢蠢欲动,有反叛大晟朝廷的迹象;东南沿海倭寇作乱,缅甸又略略进犯大晟西南边境,朝中有经验的重将,尤其是守这几处边境的,没有一个能轻易调动去守武威。而才培养起来的年轻将领,论资歷和经验,都不足以统领武威守军。 胶着之际,甄如意向天子提出了重新起用李延。起初天子十分不满,但在甄如意多番劝说下,终于同意了起用李延,并派甄如意代表自己前往李延老家,请李延出任武威守将。 而李延到任后,不到半个月就稳住了武威严峻的局势,并在一年之内,将武威守军的战斗力提高了三成,让天子大为满意,称赞甄如意真是推举对了人。 李延的话,让甄如意眉眼一弯:「做陛下的耳目,为陛下排忧解难,本就是我的分内之事。但真正做出起用将军决定的,还是陛下,所以将军该感谢的,得是陛下,不是我。」 李延立即附和道:「督公所言极是。」 「闲话不多说,陛下收到将军的信后,对武威闹鬼一事十分重视,但不想大动干戈地调查,以免引起军心混乱和百姓惶恐,还有便是,」甄如意笑了一声,「因为我的身份,所以陛下才会派我秘密过来调查。我想问问将军,闹鬼之事,现在如何了?」 虽然甄如意作为天子的耳目,统领内厂,权势滔天,可终究是个阉人,百官虽然表面上对甄如意客客气气甚至谄媚至极,可背地里却是十分看不起甄如意这种不男不女的宦官的。让一个阉人干涉边境军事,叫百官知道了,不仅甄如意要遭受非议,就连天子也要被百官上奏进谏的。而秘密行动,就能免除许多烦恼。 李延嘆了口气,道:「那骷髅军团自一个多月前首次出现,近来在武威城外及城楼上的活动是越发频繁。虽说不曾伤害任何守城兵,也不曾伤害任何百姓,可它们每次提着刀,或是在城门游荡,或是站在城楼上对着站岗的将士笑,都十分渗人。我也见过许多次了,说来不怕督公笑话,我征战沙场几十年,从辽东到武威,多少次出生入死,从来没怕过什么,可那些骷髅对我笑的时候,我的心里也是发毛的。」 第25页 无血无肉,却行动自如,非生非死,亦生亦死,似人非人,是鬼非鬼,不知善恶,难辨正邪,这样的骷髅军团,的确比活生生的辽东女真人,西番人要令人恐惧。 甄如意安慰道:「这就是为什么陛下会派我过来,将军放心,我一定会尽快调查清楚那些骷髅军团从何而来,因何而现。若对大晟有利,用之;若对大晟有害,处之。」 李延看了一眼张和他们几个,不放心地试探着问了甄如意一句:「督公带的人,只有他们?」 「不错。」甄如意一眼看穿了李延的心思,挑挑眉,「怎么,将军是信不过我,信不过我们内厂?」 「不不不,」李延急忙否认,「只是那骷髅军团规模实在不小,单凭督公和这几位,怕是难以全身而退。」 「若是那骷髅军团对我大晟有威胁,要除去的时候,难道将军不会出手相助?」 「当然会。」 「所以将军还担忧什么?」甄如意把玩着手中茶杯,「大晟境内,神鬼慎行;大晟军队,必然无往不胜。」 因为甄如意一行是秘密行动,李延让下人收拾了后院的几间屋子,让甄如意他们住了进去;对下人,李延推说这些人是自己的远方亲戚,来武威探望自己顺便做做生意。 安顿好一行人,李延道:「督公一路赶来实在辛苦,先好好休息,有情况我派人知会督公。」 「有劳将军。」甄如意应道。 李延离开,张和给甄如意备了洗澡水,服侍甄如意沐浴。 从京城到武威的一路上,他们通关的身份是药商,带着掩盖身份的草药奔波了一路,免不了身上都是草药味。 沐浴完,吃食也准备好了,都是李延吩咐将军府厨房准备的武威当地菜色,比不得京城里的精緻,但出门在外总不能还那么讲究,所以几个人也就这么吃了,各自休息去,阮留和亦失哈一间房,张和睡甄如意的外室。 睡到半夜,张和被敲门声吵醒。他从榻上起来,先是看了一眼内室床上的甄如意,而后才去开门,轻声问:「何事?」 门外是李延,低沉的声音回答:「它们出现了。」 一刻钟后,甄如意,张和,亦失哈和阮留在李延的带领下登上了武威城楼,居正中往城门外望去,只见骷髅军团排列整齐地立在城门下,它们有的骨架完整,有的断手断脚,还有的头骨挂在脖子上摇摇欲坠,需要用手扶着。它们的武器,有长枪,弓弩,大刀,盾牌。按职而立,俨然一支训练有素,经验丰富的常胜军队。 而整个军团前头站着的,是个身材高大,手握大刀的骷髅,它抬头望向站在正中的甄如意,阴森森的骨架被月光披上了铠甲一般的色泽。 「咔——咔——咔——」 骷髅军团首领发出嘲笑一般的怪声,宛如长指甲在铜镜面上刮来刮去。甄如意听得头皮发麻,不禁抓住了城楼的边沿。 武威五百里外,一驿站客房内,静归发起了高烧。 「怎么就突然病了?」安思明站在榻旁,皱眉看着烧得浑身泛红像只煮虾的静归,「白天分明还好端端的,这天也不冷。」 静勤一边给静归用湿毛巾擦身子降温,一边回答安思明:「就是这样的啦,师兄发起烧了毫无徵兆的。」 「他经常这样?」 「一个月一次罢。」 「他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你才有隐疾!」静勤不满地抬头瞪了一眼安思明,「都说了师兄就是这样的!」 「行行行,你师兄没有隐疾。」这些日子的相处,安思明是明白了,这是兄弟俩互相护对方护得要死。 「那他什么时候能好?」 「师兄一般就烧一宿,明天就好了。」 「那就好。那你照顾他,我去睡了?」 「嗯。」 安思明也就放心走开,倒在自己的榻上,不一会儿就唿唿大睡。 只剩静勤始终不停地给静归擦身降温,听烧得迷迷煳煳的静归翻来覆去地念叨:??x?「爹…….师父…….河伯…….」 ??第16章 ?对视 哪怕扎根繁华迷人眼的京城,哪怕见过无数腥风血雨,哪怕也曾亲手将人剔得只剩一副骨架,这一夜出现的骷髅大军,仍旧让甄如意这一行内厂来的人陷入了巨大的震惊中。 而那骷髅军团首领的锅铲刮生锈铁锅一般的咔咔笑,更是在他们身上激出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但甄如意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问身旁的李延:「李将军,他们今晚这个阵仗,看着是要攻城?」 李延道:「不确定。它们不是第一次这样了。但似乎今晚又有些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李延指指那首领:「它之前不笑,但今晚它在笑。」 甄如意盯住那首领的头骨,端详那整齐排列的牙,线条流畅的下颚,俊廷优秀的眉骨,饱满的颧骨,深深的眼窝。 「是个汉人,」甄如意说,「还是个北方汉人。」 「督公会看骨相?」李延颇惊讶。 「毕竟是内厂的人。」 李延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内厂那个地方,刑罚之多数不胜数,刑罚之重,只有更可怕,没有最可怕。 而城楼下的骷髅军团首领,像是听到了甄如意的话一般,咔咔咔的笑声更大了。它一笑,它身后的骷髅军团也跟着笑,咔咔咔咔,排山倒海,城楼仿佛都震动了起来。 第26页 下头守城门的士兵忍不住拔出了剑,城楼上的士兵也颤抖着将手伸到了背后的箭筒。 「督公。」阮留髮声,「如何?」 甄如意举手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大声对城楼下的骷髅军团首领道:「你究竟是谁?你想做什么?」 那首领一举手中的刀,身后的军团停止了咔咔笑,而它则抬头看着甄如意,发出了一连串抑扬顿挫的咔咔声,如生人在说话一般。 甄如意当然是听不懂的,耐心等那首领咔咔完之后,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但我警告你不要伤害大晟的子民。」 「咔咔,咔咔咔——」 「如果你们并不想伤害大晟的子民,那就快快离开。你们方才的动静,已经惊扰了守城军。」 「咔咔,咔咔咔——」 「若你们的出现是因为还未实现的执念,那待我调查清楚后,定会尽力帮你们完成。但现在,你们该离开,我不想动武。」 「咔咔,咔咔咔——」 回答甄如意的不是骷髅首领,而是它身后的一众骷髅兵,声震地动,宣洩着对甄如意所说的话的不满。 首领用刀重重一击地面,骷髅军团愤怒的咔咔声戛然而止,它先是对甄如意咔咔说了一通不明所以的话,而后耍了一圈花刀,带着骷髅军团,离开了武威城楼,一阵风沙忽起,骷髅军团消失无踪,一如奏摺中所言。 甄如意深吸一口气,后脖颈被城楼上的风吹得发冷。 「记住它们消失的位置了么?」他问张和。 「记住了。」 白日,辰时,武威西城门往西二十里。 「应该就是这里了。」 张和从马上下来,蹲下身,捻起一撮土,手指互相摩挲。泥土从他指尖窸窸窣窣掉下来,他又将指腹放到鼻尖闻了闻。 「如何?」马上的甄如意问。 张和回头,轻轻摇了摇:「并无异样,是武威到处都有的土。」 甄如意也从马上下来,走到张和之前的地方,背着手,仔细观察周遭环境。 砂石地,土质不好,种不了什么能填饱肚子的农作物,只有耐寒耐旱的防风树能生长,野蛮生长的树枝上停着乌鸦,鹰隼,也有小麻雀,歪着脑袋滴熘着小眼睛歹毒地看甄如意一行人。这里的鸟,不少是吃死尸长大的,无法将它们和生长在京城的鸟相提并论。 树不动,鸟不飞,这证明周遭一切平静无恙。 「怎么会一点痕迹都没留下,」甄如意喃喃,「难不成昨晚的一阵大雾,将它们变成了骨灰带走了?」 于此继续纠结无意义,甄如意下令继续前进。 急急缓缓地拍马而行了一个时辰后,四人停在了一个只能容一人一马通过的峡谷前。 「天险。」甄如意抬头看一线天,「这是什么地方?在武威地图上都没见有它的标註。阮留,你上去看看。」 阮留应声下马,猴子一般迅速爬到了峡谷的最顶端,朝四方远处遥遥眺望了一阵,随后对峡谷之下的甄如意大声道:「督公,峡谷另一头二十里地的地方有座城。」 甄如意看向张和,张和掏出怀中地图一看,回了两个字:「平泉。」 「大兄弟,我们还有多少天才到武威啊。」 静归坐在马车里,对安思明发出今日第一百零八次询问。 安思明翻了个白眼,不耐烦道:「都说了快的话明天晚上能到。你再问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小道无聊嘛。」静归颇有些哀怨道,「坐了这么久的马车,小道的屁股都要裂开了。」 安思明哼了一声:「你怎么就没有继续烧下去?烧两天睡两天,不就到武威了么?」 「那样的话你就得既要照顾小道,又要照顾小道的师弟了。小道和小道师弟是无所谓的,就不知道大兄弟愿不愿意照顾两个人。」 安思明看了一眼睡得横七竖八,占了大半马车内的静勤,想了想,哼了一声:「真不知道我造了什么孽,要护送你们两个去武威。」 「丞相託付大兄弟如此重任,是大兄弟你的荣幸。」 安思明立即回呛:「这荣幸给你要不要?我本可以在京城呆一个月的,就因为要护送你二人去武威,我呆了十天不到就要离开我老娘,你说我是不是造孽?」 静归看他动怒了,忙笑着哄道:「大兄弟消消气,你想,这任务也不是小道给你安派的,小道和你,都是给丞相卖命的而已。小道在出发之前,可是被师父耳提面命了两次,跪得膝盖都青了呢。」 安思明上下打量静归,若是之前,他可能会轻蔑地嘲笑静归乳臭未干,也不知道有什么才能能被丞相选中去武威执行秘密任务;但自从被静归说中了提问的三件事后,安思明对这个年纪轻轻的小道士服气了。 「你当真能解决武威闹鬼的事?」安思明换了个话题,「我可是亲眼见过那些骷髅兵的,好几次。如果只有一两个兴许还能用幻术来解释,但成千上万的骷髅兵,每一个的骨架那么清晰,我觉得没有幻术能做到这个地步。」 静归颇有兴趣地挑起了眉:「大兄弟的话听起来,是见多识广?」 安思明斜眼看他:「你是不是想打听什么?」 静归笑嘻嘻道:「大兄弟不要这么紧张,小道只不过是好奇,这些年大兄弟这些年都见过什么有趣的人和物,经歷过什么有趣的事。」 第27页 「关你什么事?」 静归嘟嘟嘴:「闲聊也不可以么?你看,这一路上小道跟你说了那么多话,大兄弟怎么什么都不愿意说呢?」 安思明歪着身子靠着马车壁:「你不是会算命么?你想知道我经歷过什么,算一算不就行了么?」 「很累的,」静归眨巴眨巴眼,「而且窥见天命总是要付出代价的,譬如你看上次小道给你算完命后,小道立刻就发烧了。小道要是再继续算,这精气神怕是无法支撑着完成丞相交给的任务了。」 「那你就别好奇。」 这回轮到静归翻白眼了:「大兄弟还真是油盐不进。」 接着他开始在马车里背诵经书,苍蝇一样吵得安思明受不了,最后大喝一声:「行了,你给我闭嘴!你想知道什么,问!」 静归喜笑颜开:「其实小道最好奇的,是丞相为什么会派大兄弟你去武威呀?武威有什么特别好吃特别好玩儿的么?还是武威盛产绝世美人,你要替丞相时不时送几个回来?」 安思明嗤笑一声:「没想到你一个小道士,竟然如此六根不净。」 「六根清净讲的是和尚,我是正一教,是可以食肉喝酒娶妻的。」 「还有这讲究?」 静归点头,道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 而后接着问:「所以大兄弟为什么要常年待在武威呢?」 安思明犹豫一会儿后回答道:「其实我真正盯着的不是武威。」 「那是什么?」 「平泉。」 ??第17章 ?百战 「所以那骷髅军团,有可能是西番人操纵的?」 将军府里,听甄如意讲述了白日的调查发现后,李延发出了这般疑问。 「若是西番人操纵的,那它们为什么要攻击西番军队?」甄如意反问着,「如果我没记错,那骷髅军团第一次出现,便是救下了将军麾下的甘雄率领的巡逻军。」 他翘着二郎腿,手握茶杯,往旁边一举,张和给他倒了近满杯的茶,他一仰头,全灌了下去。奔波了一整个白日,甄如意一行人滴水未沾,粒米未进,实在饥渴得很,但比起他们的发现,这些都不算什么。 「??x?而且我之前不是说了么?看他们的骨骼特徵,应当都是汉人,若是西番人操纵的骷髅军团,那些骷髅不该是西番人的特徵么?」 「督公说得有道理,倒是我煳涂了。依据督公的发现,以及之前甘雄的通报,我现在有个猜测,那骷髅军团兴许是一批战亡在平泉至武威这一段路途上的汉人军队,因为某些执念而没有走嚮往生,执念留存于世,附在骷髅上,而后因缘际会,重现于世。」 甄如意越听,眉眼间笑意越浓:「李将军有如此聪明才智,看来我这一趟来武威的意义其实并不大。」 李延听出了甄如意恭维里的嘲讽,尴尬道:「若没有督公的慧眼,认出那骷髅军团出身汉人,我现在都无法确定它们是敌是友。」 「我只说它们生前是汉人,可从不曾说它们是友。」甄如意悠悠道,「这华夏大地上,汉人同汉人斗得还少么?」 李延想了想,觉得甄如意说得有道理:「的确,大晟立国不过短短四十余年,若那骷髅军团生前隶属于前朝军队,对我大晟是个威胁。这么一想,倒也能解释为什么它们会攻击西番的军队,毕竟不论是对前朝还是大晟而言,西番都是外敌;而它们不攻击大晟的军队,却逐渐在武威城外集结,可能是在蓄积能力并寻找攻城的时机。若真是这样,」李延皱起了眉,「那大晟便危险了。」 甄如意笑道:「诶,那是最坏的情况,将军也可以乐观地想,它们是大晟阵亡的将士嘛。」 「若是那般,它们所图为何?」李延反问,「陛下每年都会祭天告慰为大晟战死的将士,也请法师为战死的将士们超度。他们的功绩为世人所铭记,还有什么值得它们眷恋不去,乃至惊扰活着的同袍?」 「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调查清楚的事了,」甄如意食指在桌上敲了敲,「将军,我需要你行个方便。」 「督公请说。」 「我要查阅前朝和本朝建国以来,平泉至武威一带所有战役的记录以及将士名册,活着的和死了的都要。」 将军府,帐房地下室。 阮留翻看着堆放多年,积灰有一寸厚的记录簿,纵使用布巾遮着口鼻,仍旧时不时打喷嚏。 保存在地下室的是歷年在武威服役的兵士名册,还有些根据朝廷兵部记录推算出的曾经在平泉服役的兵士名册,算不得精准,但聊胜于无;还有一些在战乱中侥倖流传下来的前朝驻守对抗西番前线的兵士名册。一册一册,白纸黑字,每翻一页,仿佛都有血水喷涌而出。 身后传来轻微的衣服摩擦声,接着阮留的肩膀就被人拍了拍。阮留转头,一包热乎乎的东西就贴上了他的侧脸。 吃饭。亦失哈比划了一下。 他是个哑巴,女真人,和阮留从小一起长大,默契十足,几乎总是一起行动。 阮留一下,接过包子:「我还纳闷你去哪里了,动作挺快啊。」 亦失哈比划道:就在三条街外,很近。 「你是跳房顶过去的?也不怕叫人看了觉得奇怪。」 亦失哈:外面天黑了,我动作快,没人看见。 第28页 「你吃了没?」 亦失哈:和你一起吃。 「那上去吃罢,这里灰太多了。」 亦失哈点点头,和阮留一起回到地上,就着日常帐房先生坐的桌上的那壶冷茶,蹲在帐房门口一起啃包子。 另一处,武威太守府书房,甄如意和张和正翻看着武威地方志,有前朝流传下来的,还有本朝新撰写的。 「共计一百二十六次战争,战亡人数粗略估计有三百万。」张和打着算盘啪啪算完,给甄如意报了一个数。这是他翻了前朝流传以及本朝撰写的平泉和武威地方志后得到的结果。 「从平泉到武威,这一脚踩下去就是数万战死之魂。」甄如意长嘆一声,「都是苦,都是孽。」 接着他又问:「发生在那峡谷附近的有多少场?」 「得细看,很多记录都是一笔带过,留下战事图的不过二三十场。」 「就从有战事图或者记录中提及具体地点的那些里细查。得看多久?」 「五个时辰。」 「五个时辰。」甄如意喃喃重复,接着走到张和身边,将张和才拿起的一本地方志抽走,「明日再看,今天辛苦一天了。陪我去吃饭,我请客。」 张和一愣,旋即喜笑颜开:「谢督公。」 武威城中,迎客楼。 「三碗羊肉面,一斤羊肉,一篮烤饼多加芝麻,再来半斤酒。」 安思明点完菜,大大咧咧在条凳上伸开了腿,靠着墙,抱着手,长嘆一声:「他妈的终于到了,赶路赶得屎都要颠出来了。」 按原本的脚程,他们此刻该是还在路上,可在安思明说出自己常年待在武威实则是为了盯着平泉之后,静归就喋喋不休地追问起了为何要盯着平泉,平泉有丞相的什么秘密。 「丞相自有丞相的安排,你一个小道士管那么多做什么!」 「可是平泉不是已经落入西番的版图中了么?难道丞相要夺回平泉?」 「你就当是罢。」 「这件事陛下知道么?」 「这也是你能问的?」 「小道不过是觉得奇怪而已,毕竟从来不曾听闻朝廷有徵兵收復平泉的事。」 「你一个臭道士问东问西问那么多做什么!小心我割了你舌头!」 「小道不过是…….」 安思明一掌噼晕了静归,这才让耳根子清净下来。为了不被这臭道士继续烦,他加快了前进的速度,颠了一路,终于在静归醒来的时候到了武威,然后揪着静归和静勤去吃饭。 终于到了目的地,周围多了许多人,又有分量大,气味香,味道好的吃食,静归果然不再开口就是向安思明问东问西,而是扶着碗大口大口吃起羊肉面来。 「吃这么快,噎死你!」安思明嘲笑他。 「这一路都是吃干粮喝白水,现在吃到这么美味的羊肉面,小道太激动了,福生无量天尊!」 安思明哼了一声:「天天福生无量天尊来福生无量天尊去,你的天尊给你吃羊肉面了么?」 静归眼睛一转,很识时务地道了一句:「福生安大兄弟。」 兴许一下子吃得太快太多,静归肚子疼了起来,跟满脸鄙夷的安思明说了一声后就十分不好意思地去上茅厕。 卸掉不适,浑身轻松地从茅厕出来后,心情舒畅的静归正欲返回大堂继续吃,忽而被人一拽领子,接着就被一把匕首抵住了脖子。 「你来这里做什么?」 ??第18章 ?相逢 静归身子登时一僵,微微仰起头好让自己的脖子能离匕首尖远一点,可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的时候还,喉结仍会划过匕首。 「没想到督公也在这里,真是有缘,福生无量天尊!」 他身后的甄如意冷笑一声:「我问你最后一遍,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里是酒楼,很明显,小道来这里是吃饭的。」 话一落,匕首卡住了静归的喉结。 「你想被丢进粪坑里还是埋在城外黄沙下,或者我把你的肉刮下来煮给这家酒楼的人吃?听说武威人擅长做灯笼,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试过做人皮灯笼?」 「别别别,」静归吓得声音变了调,「小道来这里,是……是要完成一件事的。」 甄如意的另一只手揪住了静归的衣襟,用力一扯,衣襟翻开,静归看着自己胸膛袒露出来,随后心口被震甄如意一抓,指甲深深嵌入了皮肉中。 「我最讨厌别人说话吞吞吐吐,你要是不把话说清楚,我就把你的心挖出来。」甄如意每说一句,抓着静归心口的力气就大一分。他的声音阴测测,仿佛地狱里来的修罗。 静归相信甄如意肯定能做出这样的事,在心里暗暗为自己的倒霉哭了两声后,又是劝告又是求饶地道:「督公别生气,小道性子缓,自小就是打一闷棍说一句话的人。小道来这里,是为了替丞相调查武威闹鬼之事,那些鬼,如果能使唤;如果不能使唤,就除掉。不过这是丞相交给小道的秘密任务,还请督公不要对外人说,不然小道的命…….唉…….」 静归嘆了口气。事已至此,他今后怎么着都是不能善终的罢? 甄如意冷笑一声:「你当人人都像你舌头那么长?我问你,周郢这么知道武威闹鬼的?」 「小道不清楚,兴许和督公知道的方式一样?」 第29页 甄如意愣了愣,旋即用力一抓静归的心口,疼得静归忍不住叫了一声:「督公,小道说错了什么?」 「周郢不可能和我用同样的方式知道武威闹鬼之事!你给我说实话!」 「小道是真的不知道吶!」静归欲哭无泪,「而且小道方才说的,也只是一个猜测而已。」 甄如意看了一眼身边的张和,张和点点头,走到静归面前,摸出一把匕首,扯开静归的裤子,麻利地在他小腹上??x?划了一刀,一道不深却长的血痕瞬间出现。 张和道:「静归道长的口风很严,我们内厂就喜欢这样的,所以督公要招你。不过在这之前,还得给道长净身。我的手艺还可以,保证道长不会太痛苦。」 张和说着,匕首就伸向了静归的隐秘部位。匕首尖离那处还有一寸时,静归终于忍不住哭着说出了口:「小道说……说还不行么……是…….是周丞相安排在武威的一个探子告诉周丞相的……小道这次来武威,也是那个探子护送的…….」 探子?甄如意登时皱眉:「周郢为什么要在武威安排一个探子?那个探子叫什么?他被安排在武威多久了?」 「那个探子叫安思明,是周丞相的门客,十年前就被安排来武威做探子了。丞相安排他来武威,实际目的是为了盯着平泉,但为什么要盯着平泉,小道真的就不知道了。」 张和的匕首又往前了半寸,静归哭得更厉害了:「小道说的都是实话,更多的小道是真的不知道了!福生无量天尊啊!」 「你给我闭嘴!」甄如意松开了手,厌恶地将静归往旁边一甩,「哭什么哭!再哭我就把你舌头割了!」 静归七手八脚地套好裤子,穿好衣服,抹了一把眼泪后委屈道:「这怎能怪小道?任凭谁被人用匕首抵着喉咙,被抓着心口,那里还被人威胁要割掉,都会害怕的吶。」 甄如意不屑地哼了一声,轻蔑道:「你一个修道的,要那玩意儿又是什么用?给你割了岂不是更清净?」 「小道属于正一道,正一道是可以娶妻生子的。」 「你还要娶妻生子?」甄如意的脸色变得十分阴戾,「想得真是美得很!」 静归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甄如意和张和都是阉人,娶妻生子这四个字对阉人来说,无疑是最大的侮辱和耻笑。 他忙道:「小道不是故意的,小道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小道今后还是更想潜心修道,救世济民。福生无量天尊!」 「你还是先救你自己罢!」甄如意狠狠回了一句,「回去吃你的饭!不许跟任何人提起我们在武威的事。我们会盯着你,所以不想死的话就老实些!」 静归委屈巴巴地扁扁嘴:「小道知道了,还请督公不要太为难小道,福生无量天尊。」 静归回到了吃饭的大堂,刚坐下来就被安思明问:「怎么去了那么久?掉茅坑里了?」 「没有,」静归哭腔未完全消失,讲话还是嗡声嗡气的,「一下子吃太多,所以就泄了不少。」 「你是鸡啊,吃多少拉多少!还有你的声音怎么回事,难不成边上茅坑边哭?」 「能不能好好吃饭啊!」静勤不满道,一只手抓着个烤饼,一只手抓着块羊肉,「我在吃饭呢!」 安思明回骂:「吃吃吃!跟你师兄一个德性!吃不死你!」 静勤不服输地怼:「你怎么这样说话呢!」 安思明大为光火,他是没想到这个只会吃和睡的小毛孩还敢这样跟自己说话,登时抡起了拳头:「诶我就不信了,你一个臭小子还能压我一头!」 眼看着拳头就要落下,静勤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震天动地,瞬间引来大堂里一众食客的注视,就连跑堂的都停住了脚步,瞪眼看这边的动静。 「你他妈的!」安思明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拳头尴尬地停在半空,「别哭了!」 静勤非但没有停止哭泣,反而哭着背起了经书, 「怎么欺负小孩子吶?」 「看着还是个小道士,这可是大不敬吶!」 …… 「周郢是不是脑子进水了?派的什么人来武威。」甄如意站在二楼栏杆后,看着楼下静归那一处的动静,满心都是对周郢的鄙视。 「督公打算怎么办?平泉看来的确很有问题。」张和问。 「平泉肯定是要继续查下去的,周郢竟然派人盯了平泉十年实在是超出我的意外,那只老狐狸竟然有那么大的我不知道的秘密。不过除此之外,静归也得深查,他不简单。」 「因为这一切的巧合?」 甄如意转头看张和,笑了笑:「你真是越来越懂我了。不错,我现在开始怀疑,武威闹鬼一事,其实是静归主导的。」 血月出现后不久静归就到了京城,救了周郢的命,在极短的时间内得到了周郢的信任,被委以解决武威闹鬼的事,这个道士,远没有那易受惊爱大哭的外表那么简单。 但,若真是静归主导的,目的是什么? 平泉,武威,京城,这三地有着什么联繫;静归,周郢,天子,这三人又有着什么关涉彼此的纠葛? 「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甄如意兴奋地咬了咬唇,「等我抓到真正要对陛下不利的那个,我一定好好服侍他。」 张和眨眨眼:「你要不还是先吃饭?」 第30页 甄如意嘶了一声:「倒把这件事给忘了。我继续在这儿盯着,最近嘴里淡,你知道该点什么。」 「知道,要甜的,要是这儿没有,我今晚给你做。」 千里之外,京城,丞相府。 周郢坐在窗前,就着月光,看着太子派人送来的手谕,上书邀请周郢三日去东宫陪太子及静妃吃饭之事,思索片刻,做出了应邀的决定。 抽出一张纸,蘸着新磨的墨,洋洋洒洒写完应答信,周郢唤来下人,吩咐明日一早就将应邀信送往东宫,末了道:「找裁缝,加紧给我做一身新衣裳。我要赴的是太子的宴,半点不能马虎。」 ??第19章 ?梦龙 「你们两个,在武威期间,就住在这里。」 城西的一座小院落里,安思明指了指角落里的一间狭小的屋子,里面很久没有人住了,积灰有一寸多厚,蜘蛛网从房梁连到石头炕上,大蜘蛛睡在蛛网的中心,手掌一般大,见了人也不躲。蛛网上也积着灰,不用风吹都噗刷刷地掉。 静归上下逡巡了一圈屋子后,微笑着说:「真是一间适合打坐修行的好屋子。」 安思明冷笑一声:「你可别忘了你来武威的任务是什么。」 「小道自然没有忘,只是小道想问问,小道和师弟一起去探寻武威闹鬼之事的奥秘,以及解决闹鬼之事的方式时,安兄弟你又去哪里?」 「我自然有我自己的事要忙。」 「替丞相收集情报?盯着平泉?」 安思明斜眼瞪他:「关你什么事?问东问西!」 静归无辜地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小道只是想知道,小道若是在调查的过程中遇到了问题,可以去哪里找安兄弟帮忙。不过若是小道的生命遭到了威胁可怎么办呢?」 这话让安思明迟疑了。一直以来他都是独自一人在武威行动,自保对他来说是完全没问题的,但如今多了两个累赘,还是肩负着丞相重任的两个累赘,他无论如何都不能不管不顾的。 「你当真一点功夫都不会?」安思明问。 静归摇摇头。 「你不是会除鬼祛邪么?」 「除鬼祛邪靠做法事,念经用符,这些对鬼有用,可若是遇上了要取小道性命的阳人,是一点法子都没有的。」 「那你有什么想法,我不可能一天到晚都看着你,不去做我该做的事的。」 静归双眼滴熘熘一转,提议道:「先前安兄弟你说那些骷髅军团都是晚上出现的,所以小道要调查的话应当也是在晚上进行,既如此,安兄弟便可白日去做你自己的事,而到了晚上,便陪同小道去调查骷髅军团。这样如何?」 安思明哼了一声:「你可真是个大聪明,当我不用休息?」 「那骷髅军团是每天都会出现么?」 安思明摇摇头。 静归两手一拍:「这不就好了么?骷髅军团出现的时候我们就去跟踪调查,不出现的时候小道就在此处待着打坐修行,安兄弟也就不至于每天都要不眠不休,是不是?」 「你说这样就这样罢。」安思明回了一句,他也的确想不出更好的解决方法,「我今年真是命犯太岁,摊上你们这两个累赘。」 「安兄弟今年不仅没有犯太岁,还是大吉之年。」 「你又知道?」 静归一本正经道:「自然,小道可是算命的,安兄弟忘了么?」 安思明骂骂咧咧离开了静归和静勤住的屋子,静归吩咐静勤去找苕帚扫去蜘蛛网和积灰,接着去打水擦洗石炕。 静勤干活干得满腹牢骚:「师兄,怎么你竟指使我做这做那的,你的尊手呢,能不能动起来?」 静归坐在他擦干净的炕上,懒洋洋道:「累,不想动。」 「我就不累吗!」静勤发脾气道,「我才八岁诶!」 静归摸摸他的头:「乖,多干活才能长高长大。」 静勤白了他一眼:「哼,你就是懒!」 静归伸了个懒腰:「师兄我不过是在养精蓄锐,毕竟,谁知道往后的日子要经歷什么呢。师兄我啊,得做好应对一切危险,保住你我小命??x?的准备吶。」 李延将军府,甄如意侧躺在床上,一手撑着脑袋,听着阮留的汇报。张和跪在他的背后,给他按摩肩背。 「自前朝建国至今,在平泉至武威一带服过役或参与过发生在这一地带的战役的士兵,总体上来看汉人占大多数,但在前朝初期,鲜卑人或者有鲜卑血脉的人数量是超过汉人的,后来随着前朝的覆灭,本朝的建立与稳固,鲜卑人的数量急剧下降。不过自从二十年前林觉叛国,平泉落入西番境内,平泉的军队构成已不可知,如今武威郡中服役的九成为汉人,剩下的一成包括汉人和西番人的混血,或者已经归降中原好几代已经完全汉化的西番人。」 前朝建立之前,五胡祸乱中原两百年,鲜卑人曾建立统治北方的大魏政权,如今的平泉和武威就在当初的大魏境内。后来大魏被大齐所败,大齐建立不过五年就被前朝所败,前朝建立不过三十五年又被如今的大晟所灭。这那极其混乱的近百年里,鲜卑人或是加入军队,或是死于战争,或是向东北逃窜返回先祖的家乡,退出中原主权的争夺,或是向南逃窜隐姓埋名,和汉族通婚以求隐身保命,如今中原大地上的鲜卑人已近乎绝迹。 第31页 「曾经也是一方霸主,现如今家没了,种也回到了关外,」甄如意一边说一边在榻上敲着手指,满脸都是对鲜卑人的不屑,「混成这个样子,也真是窝囊。还记得领兵的将领都是什么出身么?」 阮留道:「记得,死在平泉和武威这一部分地区,有史可记的将领,大魏之前都是鲜卑人,大齐的是匈奴人,前朝有四位将领,汉人三位。根据记录,他们的尸首都是不曾带回,留在原地就地掩埋的。」 甄如意倏地坐起:「那三个汉人是谁?」 「丁莞之,马富骁和林觉。」 「林觉被烧得骨灰都被扬了,不用理会,」甄如意扭头对背后的张和吩咐,「明日你去翻阅史料,我要看看到底是丁莞之还是马富骁在搞鬼。」 「是。」 三天后,京城,太子东宫。 「来,舅父,我敬你一杯!」太子笑着向周郢举起了酒杯。 周郢忙双手端起自己的酒杯,诚惶诚恐道:「臣惶恐!」 太子笑呵呵道:「席上只有我们一家人,舅父还讲究什么君臣之道,未免太生分了,还是叫我乳名阿兰罢」 「是是是。」周郢忙附和道,「阿兰。」 「诶。」太子高高兴兴应了一声,和周郢相对饮下杯中酒,而后坐下来,看向静妃,笑道,「我记得母妃说过,我的小名还是舅舅起的。」 静妃飞快看了一眼周郢后,点了点头:「君子如兰,这是你舅舅给你的期望。」 「那么舅舅觉得我这些年做得如何?」 周郢忙道:「自然是极好的,将来太子一定是为名留青史的明君。」 太子长嘆一声:「但愿如此。我自小到大,跟着先生学习读书写字,跟着父皇学习政务,可总觉得自己相比父皇还是差了太远,当年若不是有舅舅,只怕这太子之位是坐不上的。不瞒舅舅和母妃,我之所以要设这场宴,除了想和舅舅和母妃在没有父皇在场时无拘无束地闲聊家常,还想和舅舅和母妃聊聊我的苦恼。」 「什么苦恼?」 「实不相瞒,自登上太子之位后,我时不时会梦到自己站在陡峭的山上,底下就是万丈深渊,一条龙从顶上的红日飞出,咆哮着伸出利爪将我推下山去。这梦,在这几年是越发频繁,是不是在预示着,我并非合适的太子人选?」 周郢的表情一僵:「太子为何会这样想?」 「若真是真龙之命,又怎会被龙从至高之巅推下?」 「阿兰实在是想多了,」周郢安慰道,「若不是真龙之命,又怎会有龙入梦?真龙在梦中将阿兰推下山巅,不过是在磨练阿兰的意志,出现的越发频繁,便磨砺得越厉害,等阿兰真正成了天子,那便能立于山巅不倒,真龙也会盘桓在侧,护佑你一生。」 太子想了想:「所以舅舅的意思是,只要我挺过梦中真龙的一次次磨砺,我便能驯服真龙,成为立于山巅的天子?」 周郢点点头。 太子喜笑颜开:「多谢舅舅,这下子我便不再苦闹了。」 随后的宴席和和乐乐地进行下去,宴席结束后,周郢提出送静妃回宫,顺便说些兄妹间的家常话,微醺的太子愉快地答应了。 可兄妹一路上并没说什么话,直到快到静妃行宫时,静妃忽而说了一句:「太久了。」 周郢脚步一停:「娘娘何意?」 静妃狠狠瞪他:「何意?君子如兰?君子如兰!兰是这个意思么?已经多少年了!」 周郢看着她通红的双眼,心像被锤子打了一下,勉强镇定道:「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一切顺利?」静妃冷笑一声,「那我呢?」 「我这些年,一直不曾娶妻生子。你是知道的。」 静妃愣了愣,接着撂下一句「你最好是」,头也不回地愤愤走回宫中。 周郢看着她的身影消失,暗自嘆气,往相反的方向离开。 ??第20章 ?诱捕 「丁莞之。」 张和看完知府书房里的地理志后,对甄如意说出了这个名字。 「确定?」甄如意问。 张和将面前摊开的几本书册推到甄如意面前,边说边指道:「丁莞之,大魏景明三年生人,前朝立宁五年任平泉都督,广泰六年不敌黄佑聍老将军率领的平西军,与两万部将战死在平泉城外,战场清扫之后,全部被葬于平泉外的荒原。」 黄佑聍是大晟太祖皇帝打天下时的得力大将,与西番接壤的西境能纳入大晟版图,黄佑聍功不可没。只可惜常年征战让黄佑聍落下了不少重伤,太祖皇帝立国不久后黄佑聍便去世了,太祖皇帝悲痛不已,以最庄重的礼节厚葬了黄佑聍。 即使是当今天子,每每提及黄祐宁时也会唱声嘆息:「若黄老将军还在,朕也不至于被林觉所骗,将守僵重任交付于他,使得黄老将军辛苦打下的平泉如今竟落入西番手中不得回。是朕负了老将军的心血!」 甄如意迅速扫过张和指给他看的内容,丁莞之的生平,军队构成,活动的时间段是和阮留,亦失哈二人调查出来的内容契合程度最高的:生于大魏的汉人,为前朝戎马一生,最后为大晟军队所败,和两万兵马战死于平泉附近。 「他的确有足够的恨,以颠覆大晟的统治。」甄如意道,「两万军队,有一万能以骷髅军团的方式重返人世活动,也确实不是没有可能。」 第32页 「不错,相比之下,大齐时代存在的马富骁虽然任平泉和武威双城都督之时,手下有二十万军队,却因指挥不当且军心涣散,一击即溃,最后只有一千死士与他一起战斗到死。那一万骷髅军团,不可能是他的。」 「那么这骷髅军团的用心,便不是利好而是弊害了。它们的执念,十有八九便是已经覆灭的前朝了。」 「所以督公要灭了它们?怎么灭?」 甄如意若有所思道:「以它们的能力,若要将它们彻底消灭,强攻,大晟军队怕是要狠狠脱一层皮,而且若是控制不住,让它们入了城惊扰了百姓,叫全天下人都知道前朝军队变成了骷髅军团,妄图夺取大晟的江山,到时候我们的脑袋都保不住。最好的方式,便是说服他们归顺大晟,成为大晟的秘密军团,若它们不愿意,只能设计灭了它们,譬如用火,只是不知道火对它们是否有用。」 张和问道:「可如何说服它们?它们能听懂我们的话,我们却听不懂它们的话,总会存在理解的误区。」 甄如意勾唇一笑:「周郢给我们送来的人,怎能不用起来?」 城西院落里,静归躺在一块石板上,翘着腿,闭着眼睛晒太阳,在他不远处,静勤蹲在墙角里数蚂蚁,一只乌鸦停在墙头,低头看静勤挖土。 安思明提着一袋馒头走进来,看到这情形,捡起脚下一块石子就砸向静归:「不是说白日在家打坐冥想,念经修行么?我看你这样子,比街上的乞丐还不如。要不我给你还有你师弟两个碗,你俩去街上乞讨吧,别闲出屁了。」 静归被石子砸到,诶哟一声,随后却只是换了条腿翘,眼睛都不睁一睁,懒洋洋道:「安兄弟听说过劳逸结合这个词罢?小道和师弟车马劳顿了这么多日,颠得胃口不佳,消化不良,不好好休息几日,哪里有精神做事?我们修道的,讲究顺其自然。」 「胃口不佳,消化不良?」安思明呵了一声,觉得静归真是在胡乱吹牛皮,「昨晚谁在酒楼里吃了两碗羊肉面,三个烤饼和半斤羊肉的?你们两个可是结结实实吃了不少钱吶。??x?」 「又没花你的钱,小道师父可是给了小道和小道师弟一笔钱的。」 「你有钱了不起?」安思明的问话里带上了危险的意味,「不过几个臭铜板,你能花多久?别过了几日就得到外头要饭了。这么利索的嘴皮子,怎么不用来给丞相解决问题?」 静归赶紧换了个语气:「不敢不敢,小道只是实话实话。安兄弟放心,丞相交给小道的任务,小道从不曾忘。等闹鬼之事再发生,就是小道大显身手之时。」 安思明一点都不信他的话:「还大显身手?可别吓得尿裤子就跑!」 他一甩手腕,那兜馒头稳稳落在了静归胸膛上。静归闷哼一声,抓好纸袋的封口,坐起来,走到墙角的静勤身边,蹲下来和静勤一起分着吃了。 随后几日平静无事,安思明每日早出晚归,回来的时候就带一兜馒头包子烤饼什么的,有时候心情好就带切羊肉和切牛肉。他也不在乎静归和静勤在家里做什么,只要不乱跑出去惹人怀疑就是了。而静归和静勤也的确十分本分,休息够了之后就老老实实在家中打坐念经,早课,午课和晚课之间就打扫院落,除杂草,将那原本有些破败的小院打理得有模有样起来。 安思明看着他们二人老实本分的模样,心里头的嫌弃也少了些,心情好了还会陪静归和静勤在院落里吃两口武威的小吃。 武威不比京城,没那么多来自天下四方的奇珍异果和能工巧匠,能做出味美型靓的精緻吃食,街上买的,都是放了许多糖的粗糙玩意儿,但配上粗茶,倒也不难吃。 静归有时候会趁着安思明心情好,试探着问安思明每天早出晚归都在忙活什么,但安思明永远都用「我有的是办法」来回应,任凭静归如何伶牙俐齿,也套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而至于平泉,静归更是问不出安思明任何事。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三日,就在静归觉得自己闲得要飞升了的时候,安思明突然闯进了他和静勤的屋子。 「它们出现了!」安思明神色紧张又严肃,「快点!」 静归二话不说,穿好鞋子下了榻。静勤已经睡着了,他锁好门后就跟着安思明离开了这个半个月不曾踏出大门一步的院落。 为了加快速度,安思明揪着他的领子在房檐顶跳来跳去,衣领子硌着静归的喉咙,难受得他想叫又不敢叫。武威的晚风寒凉彻骨,吹得静归眼泪哗啦啦地流。 天旋地转地过了许久后,安思明终于停在了城楼的一个矮墩处,那里有树的遮挡,又有高墩子形成了盲区,所以大晚上的不仔细看,是发现不了这里有人的。 静归站定后,往下看了一眼,当即吓得蹲下来紧紧抱住了砖石,闭着眼带着哭腔对安思明说:「安兄弟,这里真是太高了,你能不能把小道放下去,小道害怕!」 「这就怕了?」安思明讥笑一声,伸手掰开静归闭上的双眼,拧着他的脖子,强迫他抬头看,「那这个呢?」 静归被迫抬头看,瞬间倒抽了一口气:离他三丈的高处,站着一具高大的骷髅,歪着头,空洞的眼窝对着静归。上下牙床咔吧咔吧地碰撞,手里提着的一把长刀缓缓磨着墙砖。 「这就是……骷髅军?」静归浑身发抖,若不是安思明用膝盖顶着他的背,用手掐着他的脖子,他早就因为惊恐摔下城楼了。 第33页 「是,我刚喝酒准备回去的时候发现的,等了这么多天了,终于出现了,不过,怎么只有一个?咦等等!不对!」 安思明发觉不对,怀疑自己被耍了,可都没来得及想明白是谁策划了这一切,后脖颈就被人蒙噼了一掌,眼一黑,昏了过去。 静归只觉脖颈上的力送了,后背的顶压也消失了,疑惑又惊恐地回头一看,当即惊道:「怎么……」 话未说完,他就被捂住了口鼻,浓烈的异香从口鼻流入身体,脑子一麻,也昏了过去。 ??第21章 ?打赌 哗啦—— 一盆冷水浇到静归身上,静归一个激灵醒了。 「干什么!」静归浑身发抖,是气的,也是冷的,「你们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对小道!」 「诶,小道长别这么紧张,我们是谁,好好看看不就知道了么?」 静归一愣,旋即抬头,晃晃脑袋甩甩脸上的水,终于看清了面前之人:「小道说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原来是督公。」 披着头髮,只穿一身素色单衣的甄如意负手而立,柔黄的烛光下,美艷得如一只夜里出来诱捕吞吃书生的魅魔。 他笑眯眯地对静归道:」正是在下。「 「所以城墙上的那骷髅,是督公之计?」 「不然如何让小道长现身?」 「督公那日不是说了会盯着小道的么?既然盯着,又何必废这功夫来引诱小道现身?直接将小道抓了岂不省事?」 甄如意讨好一般道:「诶,小道长这么说可就不客气了,好端端的为何要闯入小道长的住所强行抓小道长呢?我内厂还是尊师重道的,强闯民宅太失体面了。」 静归哼了一声,心想若你真的尊师重讲究体面,内厂何至于有今日之名声?好好一张嘴,尽不说人话。 他问甄如意:「既然督公已经抓到小道了,那么需要小道做什么便直说罢。还有,陪同小道的那位兄弟呢?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甄如意依旧是笑,道:「小道长别着急吶,我内厂的待客之道一向很好的。我记得小道长之前说,来武威是为了解决这里的闹鬼一事。实不相瞒,我也是。既然你我又着一样的目的,那么不如一起合作,如此,岂不事半功倍?」 静归身子后仰,眼神躲躲闪闪:「小道为丞相做事,和督公合作,实在是为难小道了。」 「既如此,」甄如意挑挑眉,意味深长道,「那么,我该如何处理你的那位兄弟呢?」 阮留和亦失哈的房内,安思明被倒吊着,两条腿被拉开,每个脚踝上各拴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端分别拴在两根房樑上。他的两个手腕也分别被两根绳子拉扯着,绳子的另一端被绑在两个榻的榻脚。他的双眼被黑布蒙着,嘴巴被一团步堵着,就连双耳也被棉花团堵着。他的脸憋得通红,豆大的汗水啪嗒啪嗒往下掉,喉结不停上下翻滚,疲惫和酸楚显而易见。而听觉与视觉的丧失又放大了他的痛苦。 「你们简直…….」 静归看得气愤又心疼。虽然安思明平日里总是对他凶神恶煞的,可总归是相处了许多天的人,且安思明在吃住方面也没有亏待他和静勤。 他走上去就要给安思明解绑,手离安思明还有一尺远就被亦失哈用剑柄拍开了。 静归跳脚诶呦叫,捂着手瞪亦失哈,亦失哈提着剑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静归。静归个子很高,在三清观的一种是兄弟里是鹤立鸡群般的存在;可亦失哈比他还要高一个半头,站在静归面前,巨人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静归有些害怕地后退:「你……你不要太过分,诶等等!」 无意间,他瞥到了角落里的一套奇怪的衣服,纯黑色的底布上画着银白色的条纹,有横有竖,衣服的一旁还有个蹼头一样的东西。 他一下子全都明白了:「城楼上的那个骷髅就是你!难怪他会说』不对』,好啊好啊,小道还惊讶,怎么这么巧,大家都出来查骷髅,原来那骷髅,分明就是督公你设的计!」 亦失哈眨眨眼,意思是你这个小道士还有点眼力见。 甄如意很得意:「现在才知道?看来小道长没有我想的那么聪明。」 静归瞪着他,怒道:「督公想要小道合作,小道答应便是。而这位兄弟,还请放他离开,莫要这般羞辱他了!」 「羞辱?」甄如意被逗乐一般哈哈笑起来,「他可是周郢派来武威的探子,敢在陛下的眼皮底子下偷鸡摸狗,我不一刀抹了他的脖子已经是仁慈,怎么,人美心善的小道长还期待我好酒好菜地招待他?」 「你!」静归气红了眼,抓着拳头一跺脚,「你!」 甄如意抱着手,挑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如何?想打我?我让你十招,你若是能让我掉一根头髮,我就放了他。」 「这可是督公你说的!」 「我说的。」 静归走到甄如意面前,站定,深吸一口气,甄如意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心想着接下来该怎么逗这个小道士才能有更多乐子。 谁料静归竟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抱着甄如意的腿就开始嚎:「督公,你知道小道不会武功,纵使把命豁出去也是无法伤到督公一分一毫的,所以小道註定是无法通过比武获胜的方式换得这位兄弟的自由的。可是这位兄弟在武威做探子,也和小道来武威调查闹鬼之事一般,是身不由己,??x?他从来不曾伤兵害民,也不曾做对大晟不利之事,所以还请督公网开一面,放他离开。从此之后小道一定日日为督公祈福,保佑督公长命百岁!」 第34页 甄如意哼了一声:「我一个阉人,长命百岁有什么用,能死得体面都是奢望了。放开你的手!」 「除非督公放了他!」 「我说,放手!」 「不放!」 静归将甄如意的大腿抱得更紧,几乎要将甄如意的裤子扒下来,甄如意气急败坏,低头伸手就要噼静归。 忽然他只觉一阵头皮剧痛,紧接着静归松开甄如意的大腿,站起来,退了一丈的距离,捏着手里的一缕青丝,得意洋洋道:「督公,你看小道手里的是什么?」 「放肆!」张和怒道,「竟然对督公耍诡计,我看你是想不得好死了!」 静归晃荡着手里的甄如意的头髮,振振有词道:「督公只说能让他掉一根头髮就放了这位兄弟,可没说怎么掉。况且,督公能使计将小道和这位兄弟抓到,小道又为何不能用计让督公放了这位兄弟?」 「狡辩!」张和抽出了匕首,却被甄如意按住了手腕。 「他说得对。」甄如意道。 张和诧异地看着他:「督公你……」 甄如意摆摆手,示意算了,张和失望地闭了嘴,伸手去揉甄如意的头,看了一眼被静归撤掉头髮的那处,心疼不已:「泛红了。」 「回房涂点药膏就好。」甄如意不在意道,接着对静归道,「小道长果然聪明,是我大意了。这一次,我认输。」 「谢督公!」 静归欣喜若狂地跑去要给安思明解绳子,却见寒光一闪,一把匕首擦过他的手背钉的一声扎进了墙。 静归回头一望,甄如意的手还停在半空,那匕首,分明就是他甩的。 静归怒了:「督公,你要出尔反尔不成?」 甄如意勾起一侧唇角,阴测测地笑:「小道长着什么急,他,自然是要放的,但在放之前,我还得问他些东西。」 他对亦失哈使了个眼色,亦失哈点点头,将堵着安思明嘴巴的布团和堵着耳朵的棉花团拿了出来。 「喝啊!」 安思明大长长吸了一口气,重新恢復对外界的探听让他的耳朵疼痛不已。 静归蹲下来,紧张地看着他,不知该做什么才能让他好受些:「你……你怎么样?」 安思明一听到静归的声音,马上道:「你在这儿?妈个巴子,赶紧给老子松绑,老子疼死了!」 「小道想给你送绑,可是他们说得问你些事……」 「他们是谁!他妈的敢这样对老子!看老子不一刀噼死他们!」 甄如意悠悠刀:「你好歹也是周郢的门客,怎的说话还句句带脏。难不成在周郢家就是这么说话的?」 安思明一愣:「你怎么知道我是…….臭道士!」 静归委屈道:「小道也是被逼无奈,小道不想死的…..」 「你个臭道士!等老子松了绑,老子非割了你的舌头不可!」 「好了别废话了,」甄如意不想看他们二人掰扯,插话道,「说,周郢派你来武威做什么?他为什么那么关心平泉?」 安思明哼了一声:「无可奉告!」 「你说不说?」 「要杀要剐随你!」 「倒是忠心。」甄如意不屑地笑,「我不会杀你,而是会好好疼你,直到你受不住我的疼。」 安思明躁动道:「你要做什么?」 静归也拦在了安思明面前:「不许伤害他!」 「嘘!」甄如意手指压在了静归唇上,轻声道,「听话,别闹。」 他将静归推开,抽出亦失哈的剑,挑开了安思明的鞋袜。 「这乐子,你一定喜欢。」 ??第22章 ?乐子 这乐子还真是个乐子,安思明被阮留和亦失哈用鸡毛掸子挠脚底板,哈哈哈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而嘴上却大声地骂:「哈哈哈妈的给我停下!老子让你们给我停下!」 阮留和亦失哈非但没有停下,还变本加厉地挑烂了他身体两侧的衣服,露出腰部,用挠痒痒的抓子挠安思明的侧腰。 安思明就这么被倒吊着,一副脚底板被鸡毛掸子挠,两边侧腰被抓子挠,笑得唾沫横飞,眼泪直流,偏生四肢被拉扯着,手腕脚腕磨破了皮;晃来盪去,脸充血而红肿。 静归一脸无言之色,对甄如意道:「你这惩罚实在是……」 「怎么,你有意见?」甄如意坐在桌子上,翘着腿,好整以暇地用茶杯盖蹭茶杯沿,「我既没放他血也没割他肉,他哈哈哈笑得这般开心,可是上宾之待遇了,你还有什么不满?」 「并没有,但是……」 甄如意举起一根手指,示意静归闭嘴,接着从桌上跳下来,走到安思明面前,问:「还不愿意说?」 安思明已是坚持不住了,这挠痒痒比对他用刑还难受,狂笑的这近半个时辰,他真是恨不得被一刀了结了性命。 「说,我说,我都说!你快让他们停下!哈哈哈哈哈!」 甄如意得意地扬起嘴角:「那还得看我对你的回答满不满意。」 审讯持续了一个时辰,结束的时候安思明笑到几近虚脱。亦失哈将他一掌噼晕,接着解开了拴着他四肢的绳索,放到地上后,又五花大绑起来,堵住了耳朵。 甄如意本是吩咐将安思明随便扔出去,天亮以后哪个好心人看到了自然会给安思明解绑,至于静归,就留在此处罢了。 第35页 可静归说他师弟静勤还在家里,师弟不在身边,他是不会帮甄如意做任何事的。 甄如意不理解,也十分不屑,道:「之前爬城墙的时候,你师弟也不在你身边,你不也好好的么?」 静归道:「那可不一样,先前是知道自己能回去的,但若真的留在督公身边办事,什么时候能功德圆满地离开不好说,离开的时候能剩几根骨头也未可知,而小道的师弟是什么情况,之前也跟督公说了,所以小道一定得带着他。」 甄如意知道跟静归在这件事上拉扯是没有用的,这个伶牙俐齿的小道士有的是满肚子的外力和一身耍赖皮的功夫来实现自己的目的,便索性答应了,让静归告知住处,吩咐亦失哈将静勤抓过来。 静归虽然自那日在酒楼里吃了一顿饭后就再也没有在武威城里游逛过,但凭着极好的方向感以及安思明带着他时他从眼睛缝里看到的武威城夜景,他还是准确描述出了自己住的地方,并画出了一张草图。 亦失哈揣着他的草图,拎着安思明离开,两刻钟后又肩上扛着静勤,拎着静归静勤两个人的行李回来了。 甄如意瞥了一眼颠了一路仍旧书睡不醒的静勤后,问静归:「满意了?」 静归看着被亦失哈放在桌上,趴着睡流口水的静勤,又一次深刻反思为何要对这个小师弟这么好。 「请」到了静归,甄如意的这盘小棋也算是下完了。 他回到自己房里,趴在床上,一边看随此行一起带来的晓琉璃的手札,一边对正在给自己头皮上抹发膏的张和说:「周郢也真是有些手段,在武威安插了十年的探子也没叫人发现。」 张和轻轻揉着他被静归拽下了一缕头髮的地方:「督公觉得那个安思明的话有几分可信。」 「有一两成能信就不错了,周郢养大的人,还是很忠心的。但不要紧,哪怕他说的是假话,也是能查出不少东西的。咱们内厂最擅长的不就是抽丝剥茧么?」 张和笑着,将一点发膏点在了甄如意的头皮,用指腹揉开,道:「我还以为是用刑。」 甄如意诶了一声:「怎么说也是出身内书堂的人。」 「所以就用挠痒痒的方式对安思明?我原本还以为你要挑断他的脚筋的。」 甄如意不屑地哼了一声:「脏了我的刀,况且,弄伤了他,之后怎么进平泉?」 「督公要查平泉的事。」 「自然,谁知道周郢在那里藏了什么人,有着什么勾当,若是对陛下不利可怎么办?什么关注落入敌方的旧城,希冀有一日收回大晟版图。这种鬼话,怎么周郢也不提前教他编得好听些。」 「兴许周郢从来不曾料到安思明回落入我们手中。」 「让阮留和亦失哈轮流盯着安思明,他能在武威扎根这么久,定然有不小的情报网,而兴许他也知道我们的身份了。」 甄如意不排除安思明在某些时候是装晕的,而装晕之际,谁知道安思明有没有从甄如意和静归的对话中推断出甄如意的身份。 但甄如意也不担心被安思明知道自己的身份,他反而十分期待安思明将这些事都告诉周郢,让周郢知道内厂握着他的把柄,从而起到牵制周郢的作用。 发膏抹好,张和又用玉梳给甄如意梳了一遍头,并按摩了一通甄如意的肩背。这些事做完,已经子时中了。 「你去休息罢,我再看会儿义父的手札。」甄如意对张和道。 「这么??x?好看么?也不怕熬坏了眼睛。」 「再见面时已是永别,我想知道我不在他身边的这些年,他都是怎么过的。」 张和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在香炉里多添了些安眠的香,而后退出内室,回自己歇息的外室睡下了。 一页页翻黄的书页翻过,一行行娟秀的墨字划过甄如意的指尖,那些他不曾陪着晓琉璃一起度过的岁月,那些他不曾听晓琉璃亲口说出的心事,此刻如溪流一般自双眸流入脑中。 「义父也想见小桃子,但是小桃子长大了,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任性了。」 「因为义父老了,想小桃子了,前几年还能忍一忍,今年不行了。」 「小桃子,义父不是个好人,也不曾奢望过作为一个阉人能有善终的机会。义父这辈子最记挂的,除了万岁爷,就只有你了。」 …… 泪水模煳了视线,甄如意抬手擦了擦,吸吸鼻子,翻开了新的一页,只看了那么几行,眉间便挤出了一个深深的川字,旋即出去找亦失哈。 第二天静勤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吓得哇的一声大叫,吵醒了静归,也引来了甄如意。 「你没说过你师弟这么能嚎的,」甄如意阴沉着脸道,「你是要将全天下的人都招到这里,告诉他们这里有内厂的人么?」 静归捂着静勤的嘴,满脸堆笑地道歉:「督公也知道,小道师弟生来有些残缺,寻常人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处在陌生的地方尚且惊慌失措,何况是小道这不过八岁脑子不大好使的小师弟。」 甄如意哼了一声:「行了,你把他哄好,让他不许捣乱,乖乖呆在屋里不许乱跑,然后,你来书房找我。」 静归诶诶答应,哄好静勤好便跟着张和去了书房。 书房里,甄如意正在看晓琉璃的又一本手札,静归坐下后,甄如意便问:「把你知道的有关周郢的事全都告诉我。」 第36页 静归一愣:「周丞相的事,督公怕是知道的要比小道知道的多得多。」 「无妨,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包括他每次见你时说的话,穿的衣服,你去过的他府中每一处的摆设。」 静归便一口气说了一个时辰,甄如意听,张和记。 「就这些了。」静归已是口干舌燥,声音沙哑,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一口气喝完了甄如意桌上的一壶茶。 「几分真假?」甄如意问。 「全是真话,修道之人不打诳语。」 甄如意挥挥手:「行了,你回房罢,等我喊你再过来。」 静归撇撇嘴,哦了一声离开了,走出门口又折返回来对甄如意说:「督公,小道还未吃早膳,实在饿得很,敢问——」 「等会儿我叫人给你送吃的。」 「多谢督公!」 静归笑嘻嘻地离开,留下甄如意和张和在书房里,一坐一站。 「静归这么一说,周郢的很多事都能讲通了。」甄如意啧啧不已,「真是天大的意外。」 「所以咱们是不是得亲自去一趟平泉了?」张和问。 「必须去,不过,得在解决完骷髅军团的事后。咱们内厂,可是要飞黄腾达了。」 之后的两天,静归便一直呆在甄如意给他安排的屋子里,打坐,诵经,没有甄如意的允许,他连门槛都不能踏过,休息的时候都只能蹲在门口数屋子外院子里的树叶。 就在他觉得自己要无聊得浑身长蘑菇的时候,骷髅军团又出现了。 ??第23章 ?劫掠 「震撼至极。」 静归站在城楼上的正中位置,看着城门外排兵布阵得齐齐整整的骷髅大军,恭恭敬敬做了一个太阳指,道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 「你那福生无量的天尊能让这骷髅军团乖乖听话么?」 甄如意最烦静归念叨这一句,每次听都觉得静归装腔作势,无聊至极。 静归侧眼看他,问:「为何督公想要让他们乖乖听话?」 「若他们不听话,不能为我大晟所用,那它们的存在对于大晟来说就是威胁。」 「所以督公的意思是,若它们不能为朝廷所用,就要灭了它们?」 「自然。」 静归嘆了口气:「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它们也不过是残留于世的执念,何必用生人的功利之心来揣摩并要求他们?福生无量天尊!」 甄如意不耐烦道:「行了行了,别啰啰嗦嗦的,你是道士,有与鬼神沟通的能力,你问问它们,究竟想如何。」 静归双手合十,对着城楼下的骷髅军团微一点头,而后双手迅速动作,眨眼的功夫便已是变换了数十种结印。静归的双手修长白皙,结印的时候就像一对蝴蝶在飞,动人至极。结印的同时,他的口中也念念有词:「三清殿前求妙法、九州界外点雄兵,请神领受,变身化显,召请歷代天师,开我天眼,助我卫道,急急如律令!」 剎那间,风云大作,天空如被泼了浓稠的墨汁一般,低沉的暗黑压得人喘息都变得急促,稀疏的树在席地而起的黄沙裹挟中拼尽全力用弱小的根繫紧紧抓着稀薄的土壤。尖锐的石砾随狂风挂到守城的将士脸上,纵使是被风吹日晒磨砺了许久的老皮,也无法避免地被刮出了一道道细小的血口子。 而与或是蹲下紧贴着城墙,或是互相拉着以免被风吹走的生人将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狂风黄沙中岿然不动的骷髅军团。它们挥舞着手中的兵器,或是长枪,或是大刀,或是巨盾,噼砍着石砾,在那密集的叮叮噹噹声中发出咔咔咔的狂笑,声音如同拧头骨,扯颈骨。而笑声之中,沙哑但清晰可辨的吶喊声也传来—— 「杀…….杀…….杀…….」 城楼的士兵瑟瑟发抖,紧紧抓着手中的兵器,闭着双眼,想逃又不敢逃,那一阵高过一阵的喊杀声中,竟然还隐隐约约带上了战马的嘶鸣声与兵器交接的冰冷碰撞刮蹭声,仿佛在这漫天风沙之中,一场激烈的战斗正在上演。 甄如意被张和用斗篷护着,透过厚实的布料,大声斥骂静归:「静归你个狗娘养的,我让你通灵,没让你弄出这么大阵仗!你是生怕全城百姓不知道武威闹鬼了是么!」 然而静归根本不为所动,他的周围仿佛有一层无形的盾牌,将大作的风沙都阻隔在外,绕着他螺旋上升。他立于风沙的中心,闭着眼,双手结印的速度比之前快了十倍,哪怕再锐利的双目都无法看清任何一种变换。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现!」 静归双手动作一顿,合而为十,又迅速分开对着前方虚空勐然一推,前方风沙如被剪子剪开的纸一般迅速分为两半。 一道闪电噼下,敕啦一声巨响,犹如巨兽降世,灼眼的光亮退去之后,只听咚的一声重响,城楼随之一晃。 「地动了?」甄如意问。 「不是,」从斗篷后勉强露出眼睛挤开一丝缝隙的张和回答,「那个首领,跳上来了。」 甄如意一惊,不顾风沙之大,从斗篷后露出脸,眯起眼睛看向静归,只见骷髅军团的首领站在静归面前的石栏上,手里的刀抵着静归的喉咙,一双空洞的眼窝居高临下地盯着静归。 「你很有本事。」那首领道,声音低沉浑厚。 第37页 甄如意不由惊讶:「他真能让骷髅正常说话。」 静归对骷髅首领道:「小道谢过将军。」 那骷髅一笑:「你也很有眼色。你通灵的目的是什么?」 「只是想和将军聊聊。」 「说。」 「敢问将军,为何会流连世间不去,竟以骷髅的身份率领一众部下在此排兵布阵。将军如此作为,已是扰乱了驻守于此的将士。」 「自然是有未了之事,未竟之愿。」 「还请将军指教。」 骷髅首领蹲下身,伸出骨手抬起静归的下巴,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后忽而轻声一笑,意味深长地问:「我的执念,你真的不知道么?」 静归与他何干,镇定自若:「小道愚钝,请将军指教。」 「你不是知道我的身份么?」 「只是猜测不敢确定。」 「那我的回应该是对你猜测的一种肯定了。」 静归深吸一口气:「小道诚惶诚恐。」 「你究竟是什么人,有将我们唤醒的能力。」 「你们从未离开。」 骷髅首领的嘴巴咧了咧:「不知怎的,总感觉你我有缘。」 「这是小道的荣幸,若是可以,希望能得到将军的指教。」 「指教?」骷髅咔咔一笑,随即抓着静归的道袍领子,像拎只小鸡仔一样将他提起来,「当然,我这就就带你回去,好好指教指教。」 甄如意听言立即扑上来:「等等!住手!」 可骷髅首领根本不理会他的阻止,将静归往上一抛,接在怀中,抱着跳下城楼,在骷髅部众排山倒海的欢唿声中消失在又一道噼天裂地的闪电中。 风沙再起,甄如意迫不得已闭上双??x?眼,喧闹声消失后,甄如意奔向石栏,抓着石砖,望着空空如也的城楼之下,愤怒地骂了一声妈个巴子。 城楼处风卷黄沙,天雷噼地的巨大动静已是惊动了城中百姓,武威的平静一夜被打破。纵使李延之前严厉禁止守城军将骷髅军团之事传出去,也有不知从何处得到风声的好事之人传播起了闹鬼之说,就那么短短两天,街头巷尾都是越来越夸张的鬼神之说,什么鬼魂索命,什么天神降临,离谱得李延都忍不住在将军府同甄如意抱怨:「督公,那位道长可真是为武威的热闹助了举足轻重的一臂之力吶!」 「你以为静归不做法事,武威的百姓就永远不会知道骷髅军团的存在?」甄如意讽刺地回答,「与其将责任推到静归身上,倒不如想想骷髅军团的事是怎么透露出去的,或者怎么加强城楼的防守,或者怎么管好那些百姓,也不至于如今人心惶惶,街头巷尾都是神神鬼鬼,京城说书都没这里的老头老太太讲鬼神来得生动。连这么一点事都藏不住,还能指望你们守住这边疆而不被西番人背刺?」 李延被他骂得哑口无言,只能坐下来喝茶,将满肚子不敢发的气压下去。灌了一壶后,他又问甄如意:「那位静归道长怎么办?」 「能怎么办,找啊!」甄如意没好气道。若换做是普通人,没了就没了,但这个甄如意不一样,嬉皮笑脸,巧舌如簧的外表下竟然有着那么强大的本事:抵风沙,御天雷,通鬼神。这样的人,单单是利用一次以解决骷髅军团之事实在可惜,若能招为己用,对内厂,对陛下,实在是如虎添翼。 而反之,若不能为己所用,那么就会像那目的不明的骷髅军团一样,对大晟构成威胁。 所以,甄如意必须找到静归,也必须将静归收入自己麾下。 「可督公该如何寻找静归道长?他被那骷髅首领带去了何处都未可知。」 甄如意捏紧拳头,神色凝重地回了一句:「我在思考。」 他心里头有两个打算,一个是一线天峡谷,一个是平泉。一线天峡谷,是骷髅军团第一次出现的地方,但他们上一次去,并没发现什么异样;而若去平泉,那便涉及西番,如何入敌人疆土而不为敌人所知,实在需要好好计量一番。 正想着,阮留匆匆走进来,附着甄如意的耳朵说了几句话,甄如意本就阴沉的脸变得愈发可怕。 他将指节捏得噼啪响,咬着牙对阮留道:「他还真是有点本事,连亦失哈都能伤到,之前演的好一处苦肉计,不妄那只老狐狸养了他这么多年。你即刻给京城送去消息,在我们回去之前,他们必须守住内厂和陛下!」 ??第24章 ?互搏 亦失哈躺在榻上,上身的衣服被撕开,左肩和腹部都缠着厚厚的纱布,但血仍是隐隐约约渗出来。 见到甄如意走进来,亦失哈便想起来。甄如意快步走上去将他按回了床上。 「别乱动,好好躺着。」 亦失哈躺回去,惭愧地眨了眨眼。 那夜,甄如意看完晓琉璃的手札后,就立即去找了亦失哈,吩咐他盯紧了安思明,绝对不能让他传递出任何消息。 亦失哈旋即出去寻找被他随便丢在一条巷子里的安思明。可安思明早就没了踪影;他便又去了之前静归住的地方,不过短短一两个时辰,那座宅子已是人去房空。 随后几日,亦失哈便和阮留轮流在武威城中寻找安思明,而甄如意也让李延嘱咐守几个城门的将士,严查最近出城的西番和汉人混血面孔的人,但安思明就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根本找不到一点踪影。 第38页 直到静归做法那一夜,亦失哈才在漫天席地的黄沙中,于城楼的一角发现了安思明。他立即上去要抓安思明,而安思明也不是吃素的,像条灵活的泥鳅一样逃入了城中。 亦失哈紧追不捨,和安思明在武威城中上演了猫抓老鼠一般的追逐戏码。在一个十字巷口,安思明突然跳了下来,亦失哈跟着跳下去,却在半空被安思明狠狠踹了一脚后背。 亦失哈滚落在地,利索地翻了个身,想要应对偷袭自己的安思明,但动作已是太慢,被早就扑上来的安思明狠狠捅了一刀,若不是亦失哈稍有躲避,那刀捅的就不是左肩而是心脏了。 一击未中要害,安思明没有放弃,抽出小刀,再次对准了亦失哈的心口。可亦失哈也是内厂数一数二的高手,怎会让他得逞,转而就扭住了安思明的手腕,狠狠一掰,直接扭断了了安思明的手腕。 安思明痛叫一声,手里的刀叮噹一声落了地,亦失哈掐住安思明的脖子,安思明受伤的那只手肘击亦失哈的左肩,亦失哈吃痛,掐着安思明脖子的手松动了一些,安思明另一只手便直击向亦失哈的胸口。 亦失哈用另一只手去挡,却未料听到了咔哒一声轻响,他直觉不妙,抓着安思明的手往下一移,接着一支利箭便击穿了亦失哈的腹部。 安思明的手臂上有机关! 两重重伤打击,亦失哈再也无力抓住安思明,他挣扎着给了安思明一拳,将安思明踹倒在地,捅了安思明一刀,安思明也是个狠人,后退着将刀从身体中抽出后,骂了一句「妈个巴子」就捂着伤口跳上屋顶离开了。 亦失哈没有再追,发射了随身携带的信号弹,招来了阮留,将自己带回了将军府。阮留手忙脚乱了许久,用了大半从京城带来的内厂特制金创药才止住了亦失哈的血,将面白如纸的亦失哈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我将亦失哈带回来后,又返回了亦失哈和安思明打起来的地方,顺着安思明的血迹找,发现安思明最终消失在西交民巷的一间屋子里,但已是人去房空了。」 阮留说话间,已经走到了亦失哈的榻边。他伸手探了探亦失哈的额头,眉间皱起:「烧起来了。」 甄如意道:「流了太多血,命没丢已经是万幸了。咱们带来的药还有么?」 阮留点点头:「但不多了。」 「都给他用上吧,你再去外头的药铺子给他买些补气血的药,炖了吃。」 「是。」 甄如意吩咐亦失哈好好休息,让阮留照顾他,自己则招唿张和回他二人的房。 门一关,甄如意的脸色便冷得瘆人起来。 「抓到安思明那一天我就该将他一刀割了,也不至于惹出这么多事端。」甄如意捏着椅子的扶手,一个用力,扶手啪的一声巨响化作了齑粉。 张和掏出丝帕,轻轻擦去了甄如意脸上和头髮上的粉末,又打来水给甄如意洗手,看着甄如意没那么生气了,才道:「别懊悔了,你在放走安思明之前也不知道周郢藏着那么大的秘密。」 「所以我才这么生气,掌管内厂这么多年,我竟然没查出周郢的真实身份,让他瞒天过海地做了那么多无耻的勾当,简直——」 甄如意抬起手,眼看着又要粉碎一张桌子,张和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劝道:「你要伤了手,我可不管。你不疼,我可疼。」 甄如意瞪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没将那一掌拍下去。 张和坐到另一把椅子上,道:「就算你现在知道了又能怎样?你相信老祖宗手札里写的,可陛下呢?没有确凿的人证物证,哪怕你是直接听命于陛下的内厂督公,也是无法掰倒一国丞相的。」 甄如意深吸了一口气。张和的话说得算不得客气,但都是事实。他就算再受天子宠信,也不过阉人一个,要斗倒一国丞相,单靠一张嘴皮子,一纸投名状是完全不可能的。 「明日或者后日,咱们就出发,先去一线天峡谷,再去平泉。静归要找到,骷髅要控制,而周郢,也必须扳倒。」 武威西集市,一间赌坊的地下室,安思明倚着床头,被亦失哈拧断了的手打着板子吊着,肚子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床前铺着木屑的地板上堆着小山似的染了血纱布和好几个歪七扭八的酒壶。 入口处的门板被敲了几下,安思明慢腾腾地从床上下来,走到门板处往外看了一眼,而后开了门。 「消息送出去了?」安思明问。 来人是个身量中等,长相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打扮和气质和外头摆摊的小贩无甚不同,却是安思明在武威的眼线之一。 安思明从亦失哈手里逃脱之后,逃到了西交民巷的其中一个线人处。勉强止住血后,他就被线人转移到了这个地方藏了起来。为了避免被甄如意的人找出来,他断折手腕的固定,伤口的处理都是在这里进行的,地上的酒,都是用来处理伤口的。 对于安思明的问话,线人点了点头:「我让阿蛮送出去了,孩子最不容易受到怀疑。预计六日之内,消息??x?能送到丞相府上。」 「妈个巴子!太慢了!」安思明窝火道,「等我们的消息送到的时候,那个阉人早就做好准备了。」 正如甄如意预料的那般,安思明落在甄如意手中受审时,已从这些人的口音和对话,以及行事的作风判断出这些人定是京城来的大人物;而再从这些人对周郢的敌意,更是确定了这一行人周郢政敌的身份。而静归做法那一夜,让安思明最终确认了为首者就是大名鼎鼎的内厂督公甄如意。 第39页 「大人,我们尽力了。」线人无奈道,「最近出城都不容易,到处都在找你。我进来的时候,官府的人才结束对赌坊的检查。」 安思明气得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若是换他送消息,四日便可送到京城,但凭他如今的状态,出去就是四面埋伏。 「平泉那边如何?」安思明问。 「已经安排人盯着了,目前没有发现什么人去往那个方向。但不敢担保他们会不会有秘密行动。」 「肯定会有,那个阉人可是一点都不简单。」安思明几乎要把后槽牙咬碎了,「盯紧了,如果发现他们有什么行动,立即告诉我。必须要守住丞相和他的一切。」 三日后,丑时一刻,将军府后院,四匹布包着蹄子,嘴里衔着木的黑马载着四个黑衣人趁夜悄悄离开。 不远处的墙头,衣服摩擦砖墙的轻声后,一只黑猫喵的一声怒叫跑开。 星黑夜正午,异物为华灯 千里之外的京城,金成正凭灯翻看内厂的帐本,一只飞蛾坚持不懈地撞着琉璃灯盏,发出叮叮叮的恼人声。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金成头也不抬道:「谁?」 「我。」 「进来。」 伍翁贝推门而入,看到金成披散着头髮,只穿一件单衣,不禁皱眉:「不冷?」 金成淡淡道:「方才喝了些酒,浑身发热。」 难怪脸这么红。伍翁贝心道。 他走到金成的桌前,将一封卷得簪子那般细的密信摊开给金看,道:「督公的。」 金成一看,片刻后,啧了一声:「要玩儿命了。」 ??第25章 ?沉没 一线天峡谷,月黑风高。 「真冷。」甄如意吐了一口寒气,裹紧了氅衣。身下的马甩了甩尾巴,鼻子也喷出了寒气。 「怎样才能让他们出现?」张和问。 甄如意勒着马缰绳,巡视周遭的环境。这个地方上一次来是白天,而这一次黑夜来探,除了多了一层夜色笼上的神秘诡谲,霜露带来的寒凉,甄如意并没有看出任何不同。 「让他试试。」甄如意下巴朝张和身前的一个大包裹努了努下巴。 张和掀开身前大包裹的黑布,拍了拍还在熟睡的静勤的脸。静勤醒过来,打了一个震天动地的喷嚏后,揉揉眼睛:「什么事?」 「你会通灵么?」张和问。 「不会,我年纪太小了,还不能学。」 「那你会什么?」 静勤掰着手指,一本正经地开始数:「吃,喝,睡觉,玩儿,打坐,念经。」 张和看向甄如意,甄如意翻了个白眼,策马到张和身边,问静勤:「你既然这么没用,你师兄为什么总带着你?」 「因为他是我师兄,空虚师父飞升前让他好好照顾我。」 甄如意不耐烦起来,心想这小子怎么跟他那个师兄一样,回答总是避重就轻,废话连篇。 「你知道你师兄怎么了么?」甄如意问。 「知道,他被抓走了。」 「你不着急么?你不想把他找回来么?」 「着急,想,但是我能有什么办法,我不会通灵之术。」 甄如意被静勤的话噎得不知怎么接了。若是个大人,他便直接上手给两巴掌了,但这是个小孩,他哪怕用上百般酷刑也是无济于事,反倒是落个虐待幼童的罪名。 甄如意压住自己的性子,对静勤道:「为了找到你师兄,你最好还是有点用,把你会的都用上,说不定还来得及救你师兄一命。」 「哦。」静勤点点头。 甄如意无奈,想了想,下令继续前进,到峡谷的另一边去。 峡谷极小,只能让一人一马通过,阮留打的头,确定另一头没有问题后,张和紧随其后,接着是甄如意,最后是亦失哈。整个过程,静勤一直在低声叨叨着经文,甄如意也懒得管,反正这周围也只有他们几个人,让静勤这么瞎叨叨,说不定真能召唤出那骷髅军团。 可就在亦失哈通过峡谷的那一刻,静勤突然提高了声音,大声道:「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你叫那么大声做什么!」甄如意骂了一句。 可他才骂完,头上的天便瞬间沉了下来,浓厚的黑云如一团刚被毛笔揉开的墨,风沙眨眼间便瀰漫四周围的空间,大地震颤,裂开如龟背一般的纹路,摇摇晃晃,惊动了久经沙场的战马。 「妈个巴子,怎么回事!」甄如意用袖子挡着脸,闭着眼,讲一个字吐一口杀。用以遮寒的帽子已经被风吹走,沙子钻入他的头髮,刷拉拉的不适感贯彻头皮。更惹人烦的是,沙子还钻进了衣服里,蹭得浑身的皮都在发麻。 前头的张和艰难回答:「是这小子…….他和静归一样……不沾半点风沙…….」 甄如意眉头,忽然想起了静归之前在城楼上被骷髅军团首领抓走前念的四句诗——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臭小子,再念一遍那四句诗!最后再加一个』现』字!」 静勤闻言,便道:「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现!」 瞬间,周围的风沙唿啸得加倍,将甄如意悬空吹起。之前甄如意还能勉强挤开眼缝,张口命令些什么,此刻的他,哪怕两个袖子都遮挡着脸捂着口鼻,他也根本没有办法张口。 第40页 妈个巴子!难道老子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甄如意愤愤不已,觉得为了静归那么个臭道士搭上性命真是一点都不值当。 风沙如被拧着的布巾一般连通了天地,上头是浓重的蘑菇状的黑云,下方是龟裂的大地,四道闪电从天而降,噼开了四条风沙布巾,风沙骤然四散,五人落入下方的大洞,大洞瞬间合上,大地恢復完整。平静回归,只剩四匹受尽了惊吓的黑马乱奔。 甄如意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黑暗。唿吸的空气中带着浓浓的土腥味。 「喂!」他叫了一声,「有人么?」 「有…….」甄如意左侧传来虚弱的回应,是张和的声音,「督公我在这里……」 「你受伤了?」 「没……就是那小子压在我胸口上,太沉了……」 「把他叫醒。「 没一会儿,黑暗中就传来静勤的大叫:「疼!你做什么扯我耳朵!」 「闭嘴,没死就好!」甄如意想到这臭小子造出来的动静就来气,「妈个巴子,你小子不是什么都不会么!搞出这么大动静,现在我们在哪里都不知道!」 静勤委屈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什么都不会了?我会吃饭喝水睡觉打坐诵经啊!」 「你念叨的那四句诗是什么意思?」 「空虚师父教我们的一句法咒,说总有一天会用上。你让我念经,我把会的都背完了,就只能背这一句了。」 「空虚没有告诉过你这句法咒有什么作用么?」 「没有,怎么了。」 「你学艺不精,差点给你害死!等找到你师兄,让他好好教教你怎么用这个法咒。」 静勤在黑夜里撇撇嘴,应了一句哦。他觉得自己真可怜,师兄不知道去了哪里,大晚上好好睡着觉,就被这几个凶神恶煞的大人揪出来吹冷风吃沙子。明明很听话地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但还是挨了训。 委屈,太委屈了。 甄如意顺着静勤和张和的声音,摸到了张和的手,将张和扶起来,让他好好喘了一通气后,张和摸出了一个火筒子,揭开盖子,甩了两下,黑夜中终于有了光。 「有口子了。」甄如意抚去张和脸上的沙砾,解开他的头髮,用手指梳去沙子,再重新扎好。 「行了,找阮留和亦失哈罢。」 张和一脸受宠若惊:「那督公的头髮。」 「我自己来,你找人。」 张和应了一声,拿着火筒子起身去找阮留和亦失哈,过了一刻钟才将两个人带了回来。 甄如意已重新梳好了头髮,还顺便帮自己非常嫌弃的静勤也梳了头髮。静勤玩着手指,嘟嘟囔囔着甄如意根本听不懂的话,甄如意也懒得问。 「你们如何?」甄如意看了一眼狼狈不堪的阮留和亦失哈,「有没有受伤?」 阮留摇摇头:「这算什么,不过是眼睛进了些沙子,早弄出来了。」 「你呢?有没有牵动伤口?」甄如意看向亦失哈。 亦失哈摆摆手,示意无碍。本来甄如意是不想让他来的,但亦失哈执意要跟着,甄如意也就答应了。 五人重聚,张??x?和掏出司南要辨别方位,但诡异的是,司南的指针一刻不停地疯狂转动,根本辨不出东西南北。 「看来是到阴曹地府了。」甄如意讽刺地自嘲,「连个东西南北都分不出,处处都是死路。」 「试试这样。」张和将火筒子举高,吩咐众人屏住唿吸不要动。看了一会儿后,他道:「烛火朝丑时中的方向微偏,那么未时中的方向应该有出口,可以往那个方向走。」 「那就出发罢。」 五人立即起身,走了一会儿,甄如意嫌静勤走得慢,就让阮留背静勤。 阮留的手才摸到静勤的衣服领子,就被亦失哈拍了拍肩。他转头看亦失哈,亦失哈又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示意把静勤交给自己背。阮留摇摇头,拎着静勤的领子一甩,扔到了自己背上。 继续前进,一行人且走且看周围的环境。粘软的路上,起先只有些小虫子,接着出现了细碎骨头,再接着,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完整的骨头,有些骨头白森森,有些骨头挂着些许的残肉。散落四周的的,是破旧生锈的铠甲和断折的兵器。 「难道这些是……」张和越看越觉得莫名瘆人,手中火筒子的烛火向后偏得特发厉害。他们此刻唿吸的空气不仅有土腥味,还有骨头味,腐肉味;四人沉闷的脚步声里,隐隐约约还夹杂着嚎叫。 「阵亡将士的遗骸。」甄如意神色严峻,在烛火中忽明忽暗,「从腐烂的程度看,应该是积累了许多代了。」 「怎么都到了这里?」阮留问,一个不留心,差点被地上的一根大腿骨绊倒。 甄如意摇摇头:「这是个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太多古怪了。」 「督公,」张和忽然拉住了甄如意,「有声音。」 甄如意停住脚步,立起手掌示意众人安静。 咔咔,咔咔,咔咔咔—— 甄如意瞬间警觉:「是他们。」 咔咔,咔咔,咔咔咔—— 阮留背上的静勤激动起来:「师兄一定在前面!」 「你确定?」甄如意问。 「修道之人不打诳语。」 甄如意手往前一挥,一行人迅速向前跑去。 前方越来越亮,路上的骨头越来越多,风越来越紧,吹灭了张和手中的火筒子;咔咔咔的声音越来越响,仿佛骷髅们在欢乐地宴饮上哈哈大笑。 第41页 咚—— 忽然一阵兵器跺地声起,咔咔咔的声音停止,甄如意一行人也停住了脚步。 「来者何人?」 是那骷髅军团首领的声音! 甄如意深吸一口气:「大晟内厂督公甄如意及其手下,我们见过。」 「所为何事?」 「带静归道长回去。」 「带他回去?」首领发出一阵嘲讽大笑,「那就试试罢!」 一股巨大的推力将甄如意一行人往前一推,几人脚不沾地地向前飞了一段距离,推力停时,几人扑通跪地。 甄如意率先站起,看到三丈远的前方,一张石榻上,盘腿而坐的静归垂着头,如同死了一般毫无生气。 ??第26章 ?隐秘 甄如意见状心里便是一惊,脱口就喊:「静归!」 如同没有魂灵的木偶一般,静归毫无反应。 甄如意急急往前走去,想要将静归摇醒,可走到离静归还有三尺距离的时候,前方像是有一堵无形的墙一般,阻挡了他继续向前的路。 「怎么回事?」甄如意疑惑,先是拍了拍前方,感觉到坚硬的触感后,加重了拍大了的力度。 没有任何变化,他仍旧无法向前一寸;抽出腰上的刀,甄如意后退两步改为噼砍的方式,可砍得刀刃都轻微翻捲起来,那堵无形的墙仍旧横亘在甄如意和静归之间。 甄如意恼火不已,一脚踹向前,顾不得脚板震得发麻,他用刀柄垂到着前方大骂:「妈个巴子!静归臭道士,你他妈的给老子醒醒啊!」 静归依旧垂着头,没有一点动静。 甄如意回头看向背着静勤的阮留:「阮留,让那臭小子喊他师兄起来!他肯定有办法。」 阮留甩甩身,将背上的静勤给甄如意看:「他睡着了。」 「妈个巴子!」甄如意看着静勤那睡得口水都要流出来的蠢样子,怒骂一声,「这个时候还能睡着!弄醒他!」 阮留转头,对静勤大声道:「喂,醒醒!」 咯吱咯吱—— 回应阮留的是静勤的磨牙声。 阮留翻了个白眼,用力捏静勤的小腿,静勤只是皱皱眉,踢了踢腿;一旁的亦失哈伸手拍拍静勤的脸蛋,贴着静勤的耳朵吹气,可静勤依旧紧闭双眼,不动如山。 「没用的,」骷髅首领看着这几个人瞎忙活,有些无聊一般道,「他们两个都如定了,他们破不了定,就都不会醒。」 甄如意转回头,瞪着站在静归左方三丈距离的骷髅首领,不客气道:「他们为什么都入定了?是不是你?」 「可以说是,也可是说不是。」骷髅首领似是而非地回答,「使用通灵之术,让我这种非人非鬼的骷髅得以像生人时那般说话,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通灵之术,是他们师兄弟二人一同运转的?」 「是这个道理,不过,」骷髅首领说着,本是对着甄如意的深深的眼窝慢慢朝向了静归,虽然没有眼球,但甄如意总觉得骷髅首领看着静归时有难以言说的满腔深情,「他才是主导。」 甄如意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警惕地问:「你很喜欢这个静归?或者说,欣赏?」 骷髅首领微微歪了歪头,意味深长道:「他让我很满意。」 甄如意听不明白:「就因为他让你能像生人一样说话?」 「远不止于此。」骷髅首领的上下牙床略微错了个位,就像生人咧嘴笑一样,「他能活下来,是个奇蹟。」 甄如意皱起眉,心中疑云更加浓重:「你的话不对劲,你跟他有什么瓜葛?」 骷髅首领咔咔一笑,走到甄如意面前,低下头,鼻骨几乎戳到甄如意的眼睛。 「你的洞察力很强,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人。」 甄如意屏住唿吸,一双斗鸡眼都快看不清东西了,透过骷髅首领的眼窝,他能看到头骨的内部,因为岁月和地底的深埋,已经泛黄冰有了不少裂纹。 「你的那个故人,是不是晓琉璃?」 「晓琉璃…….」骷髅首领喃喃着,忽而笑了,「真是有好些年没有说这个名字了。我认识他的时候…….你是他的徒弟?」 骷髅首领忽然停止了追忆过往,问起了甄如意的身份。 而甄如意眨眨眼,答了一声「是」。 骷髅首领咔咔笑一声,鼻骨从甄如意脸上移开,后退两步,站直身子,比甄如意高了一个头,几乎要赶上亦失哈了。 「果然是一脉相承的洞察力,就连动怒骂脏的语气和神态都是一样的。让我猜猜,你其实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对不对?」 甄如意紧紧握着刀柄,刀尖抵着地,右足是发力的姿势。他紧紧盯着骷髅首领的脸,警惕又严正地回应:「是的,林觉,林将军。」 静默瞬间降临,时空仿佛冻结凝固了一般,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和每一个骷髅兵的身上。这不算大的可以勉强称作是密室的空间里,莹莹亮着蓝白的火,就像夏季夜晚里荒野田间的萤火虫。那星星点点的亮光,都是阵亡太久的将士的遗骨,碎成了再也拼不回的齑粉,和天地有一线接触的时候,燃放最后的荣光。 良久,骷髅林觉终于发话了,他笑道:「你怎么知道的?晓琉璃帮了你?」 「义父已经死了,死得连话都说不了,可不像你,」甄如意冷冷道,「不过他的确帮了我很大的忙。」 第42页 「怎么说?」骷髅林觉叉起了腰,脖子微微后仰,用鼻骨看甄如意,一副好整以暇要听甄如意胡说八道的模样。 「其实一开始我以为你是丁莞之,因为他的生平,军队构成和你带领的军团,」甄如意转着眼珠扫视周围站立的骷髅兵,「也就是和你一样变成这样非生非死,怪物一般的林家军,非常相似,并且他有合理的动机返回人世,既对抗西番,又一日胜一日地恐吓大晟的军队。但后来,从他,」甄如意的视线又落到了依旧垂头打坐沉睡的静归,「以及将他带到这里来的人口中,我们得知,他二人的幕后主使,也就是本朝丞相周郢,认为你是林觉。一开始我只当周郢年老昏聩,发疯犯蠢,可直到我看了义父的手札后,我才明白,我才是愚蠢的那一个!」 甄如意拧着眉皱着眼,后槽牙几乎要咬碎了。他骄傲一世,自从当上内厂督公,成为天子最信任的内臣后,行事更是一切尽在掌握中,可自从看了晓琉璃在手札上写的东西后,他的骄傲便被巨大的秘密击得粉碎。 林觉看着甄如意因为羞恼而略显狰狞的脸,咔咔咔笑了起来:「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内容,好好一张脸,都拧成麻花了。」 他??x?伸手要拧甄如意的脸,却被甄如意毫不客气地拍开了。骷髅林觉遗憾地嘆口气:「你这小子,真没意思,让伯伯捏个脸都不行。」 「伯伯?」甄如意嘲笑道,「叛国贼,你也配?」 骷髅林觉耸耸肩,接着道:「行罢,那你能不能跟我这个叛国贼说说,晓琉璃在手札上写了什么。」 「义父说,太子血脉不纯。」 林觉微微抬高上颚:「他连这个都知道?」 甄如意哼了一声:「义父当年坐到御礼监秉笔太监,凭他的能力,有什么消息是拿不到的?只可惜给他办事的奴才废物,义父被贬到了帝陵才找到太医更改的静妃的诊断记录,否则他如今也不会——」 甄如意红了眼眶,晓琉璃摸着他的头含笑去世的场景犹在眼前。那个查太医记录的奴才早就不知去了哪里,不然将那奴才凌迟也不足以泄愤。 但他又很快恢復了镇定,继续道:「义父从诊断记录中推断出静妃真实受孕的日子,而那些日子,陛下还在辽东尚未回去,义父就随适在旁。静妃肚子里的孩子,也就是当今太子,根本就不是陛下的血肉。」 「那究竟是谁的?」 甄如意将手中的刀柄握得咯吱咯吱响,恨恨地咬着牙:「周郢……」 骷髅林觉笑了:「我没死的那会儿,周郢也不过一个三品官员,静妃通姦和他生孩子有什么好处?」 甄如意恶狠狠地瞪着他:「林将军当真不知?你叛国前可是周郢的至交好友吶!」 骷髅林觉笃定道:「当真不知,还请小友指教,让我做个明明白白的死鬼。」 「你知道我会杀了你?」 「必然的。」 甄如意哼了一声:「你当年若是有这个眼力见,将周郢的秘密告诉陛下,也不会落得如今这境况。」 骷髅林觉挠挠头:「能有什么差别,叛国之罪,罪无可赦,横竖都得死。好了,说罢,我好气着呢。」 甄如意冷冷看着他,觉得林觉真不愧是三姓家奴,活着的时候脸皮怕是比因他叛变而惨遭屠城的平泉城墙还厚。 「周郢,根本不是汉人,他是鲜卑人!」 为天子效力的这些年,甄如意不是没注意过周郢会鲜卑语,家中收藏有鲜卑物件的事,可周郢曾向天子自述,幼时由一个南下的鲜卑老阿嬷照顾,跟着老阿嬷学会了鲜卑语,那些收藏的东西,也是老阿嬷留下的遗物,再加上周郢被调入京城做官前,一直在杭州活动,背景干干净净,所以甄如意也没怎么去理会周郢的那些异常。 直到看到晓琉璃在手札中写的一段话—— 近日闲来无事,着小果儿去村里寻本,一阅以消磨白日,见得一张前朝旧像,乃大魏高宗,腰上悬一玉佩,忽忆起周丞相有一极相似之玉,某一春日郊游之时不甚坠马,自脖颈甩出。但如今已无法求证,亦不必再求证。 而骷髅林觉竟是半点没有因甄如意的话震惊,反而是咔咔大笑起来:「聪明,太聪明了,不愧是晓琉璃的徒弟,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吶!不过,」骷髅林觉语调忽而一转,「你也知道,我生前是周郢的好友,纵使如今他对我有千愁万恨,我对他,依旧敬佩有加,因为我做了三姓家奴,而他,依旧为了鲜卑而活。所以,为了守住他的秘密,你,不能留!」 他忽而住嘴,一个后空翻倒退至两丈外,落地之时,转动手腕狠狠一甩,手中那柄巨刀刷地飞出,噼向陡然色变的甄如意! ??第27章 ?忠心 可那刀并没有噼到甄如意身上,而是擦着他的手臂铛的一声扎入了甄如意身后的墙。 但与此同时,衣物摩擦声和跳动声也响起,甄如意转身回头,看到一个蒙面黑衣人在地上翻滚几下,而后迅速站了起来,双手握着两尺长的弯刀,警惕地盯着甄如意一行人以及骷髅林觉。 骷髅林觉啧了一声:「动作慢了,身上有伤?」 而那黑衣人根本无暇回答,双刀交叉高举,抵住了亦失哈挥下的大刀。 「安思明!」甄如意很快就明白了黑衣人的身份,大声吩咐阮留,「阮留,去帮亦失哈!」 第43页 阮留将背上的静勤朝张和一甩,提刀便要加入亦失哈和安思明的战局,可未等近身,只听咻咻咻几声风响,几枚飞镖从安思明身后的暗道里飞出。 阮留眼尖,跳舞一般旋转跳动,扭转手中的刀铛铛铛几下便轻松将那些飞镖挡了下来。 「竟然还有帮手。」阮留轻蔑地咬咬牙,「还玩儿阴的,看爷爷怎么收拾你!」 双脚飞蹬,他沖入暗道中,片刻便响起铿铿锵锵的短兵相接之声。 「你是不是早就发现他们了?」甄如意问骷髅林觉,又是不解又是埋怨,「为何不早说!」 「我以为,凭你们的能力,既然能从只言片语的蛛丝马迹中发现周郢的身世,又能能找到这里,定然也是能发现有人跟着你们的,」骷髅林觉颇为失望地轻嘆一声,「但你们竟然没有发现。看来你们那么多发现,都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而且——」 骷髅林觉的手一抬,那把深深扎入墙壁里的大刀竟然咻的一声飞回了他的手中。他吹去刀刃上的尘土,幽幽道:「——我为什么要帮你们?」 「那林将军的意思,便是要与我,与陛下,与大晟了为敌了?」 甄如意厉声质问,蓄势待发已久的右脚勐地一蹬,手中的刀已霍霍挥向林觉。 林觉侧身一躲,刀刃将将擦过了他的肩胛骨,又见银光一闪,不知何时出现在甄如意左手里的匕首已扎入了骷髅林觉的肩骨。 若这匕首刺中的是普通人,此刻早已血溅三尺,嗷嗷直叫,可骷髅林觉只是惊讶地说了一句「身手真不错」,便擒住了甄如意的手腕,一扭。 甄如意疼得嘶了一声,松了手,但与此同时,他将右手的刀抛开,迅速抽出了腰间一把短许多的小刀,狠狠扎入林觉的胸骨间隙,用力往下一拉,接着往外一扯,锋利的刀刃将骷髅林觉上半身近半数的骨头都削飞了。 骷髅林觉将抓着甄如意的小臂,转了两圈后一甩,甄如意飞撞到墙上,摔到地上后又打了几个滚,一阵灰尘落下,这才勉强站起来,吐出了一口带泥的血。 「督公!」 张和跑过去,将怀里仍在熟睡的静勤随便往地上一扔,手忙脚乱地擦甄如意嘴角的血,急得眼都红了。 「妈个巴子!」甄如意骂了一声,「这个林觉…….等等,这他妈的又是怎么回事!」 他惊诧地看到,那被他用尽全力噼下来的骨头,竟然一根一根重新拼好,回归了林觉的躯干,连尘土都没沾上多少,仿佛从来不曾受到伤害一般。 「看到了么?你伤不了我的。」骷髅林觉得意地沖甄如意笑,「还不如省点力气,和我站到一个阵营里。」 「三姓家奴,休想我背叛陛下和大晟!」 骷髅林觉嗤笑一声:「你倒是忠心耿耿,就像当年的我一样。可现如今我的名声,诶!」 他握刀重重一击地面,虽非雷霆万钧之力,却也让整个地面勐地晃荡,所有原本只是站立旁观的骷髅兵齐齐「喝」了一声,手中的兵器也握成了战斗的姿势。 「一!」 骷髅林觉一声令下,一队骷髅兵跳下,包围住了正在混战的亦失哈,阮留,安思明及其手下。 亦失哈,阮留,安思明等一帮人停止了混战,紧张地盯着包围着自己的骷髅军。 「督公,他们——」 张和一句未完,就被甄如意举手示意住了嘴。 「这不对劲,」甄如意边说边走到了张和面前,将张和护在了身后,「为什么不是包围我们而是亦失哈他们?」 都说擒贼先擒王,甄如意不觉得林觉那么没有眼力见。 紧接着,他听到林觉喊了一声「二」,那一队骷髅兵一拥而上,忽略亦失哈和阮留,直接扑向了安思明极其手下。 亦失哈和阮留瞪着眼,看着安思明与其手下骂着脏话和纠缠不休的骷髅兵混战,一次次砍下各种骨头,又一次次绝望地看着那些骨头重新拼回去,组成恼人的骷髅兵,以非人非鬼毫无血肉的骨架,对打血肉之躯。 亦失哈和阮留看向甄如意,皆是一脸不可思议,而甄如意则看向骷髅林觉,难以理解地问:「为什么?」 而骷髅林觉喝了一声「三」,那队骷髅兵将安思明和他的手下分开扯向四处,在他们的怒骂声中,将他们高高举起,向林觉的方向一抛,接连几声重响后,浑身是伤的这几人便趴在了林觉脚下。 林觉走到安思明面前,弯下腰,捏起安思明的下巴,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句:「是你罢?安康尔的儿子。」 安思明几天前被亦失哈折断的手还打着一层薄薄的石膏,身上被捅的伤也没好全,这一次来完全是凭??x?着极好的身体底子,用了大量的药勉强吊着力气来的;隐在暗处被发现之后又先后和亦失哈,骷髅兵缠斗,已经是伤痕累累,浑身尘土。被林觉捏起下巴后,他涣散的眼神过了好一会儿才聚焦,惊讶地看着林觉的两个深深的眼窝,问:「你方才是不是提到了我爹?」 「是。」 「你认识我爹?」 林觉笑了一声,上下牙床磨了磨:「当然认识,他对我的好友周郢,可谓是忠心耿耿。」 千里之外,丞相府。 周郢这一整日都心神不定,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三顿饭,都不过是潦草几口,凭着一壶又一壶的茶,才能勉强集中精神去看各种文书,处理繁重的公务。熬到了亥时末,周郢再也看不下去那一页页的文书了,烦躁地往桌上一拍,预备叫下人准备热水沐浴。 第44页 就在这时,门哐的一声便开了,一身黑衣的黎南风一般颳了进来,将另一个人扔到了地上。 周郢心头火更旺了:「这么急做什么?一点规矩都没有!这人是谁?」 「在外头捡到的,绕来绕去地问丞相府,」黎南踢了一脚地上穿着寒酸的人:「说。」 那人抬头,是个年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汉人的五官,偏棕的肤色,身上有股多日不洗澡的臭味,头髮也乱蓬蓬地沾着尘土。 「大人,」那孩子蠕动着干裂的嘴唇怯生生地道,「我是给安大人做事的,他让我给你送一封信。」说着,他便从脏兮兮的衣服里层掏出了一封皱巴巴的信,伸向周郢。 周郢对黎南使了个眼神,黎南会意,将那信从孩子手里拿过来,拆开后递给了周郢。 周郢接过后,只看了一眼,原本因为烦躁而发红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苍白如桌上那一张脆弱的纸。 「怎么了?」黎南看他那模样,意识到定是武威发生了大事。可一来他和安思明关系不好,二来周郢禁止府里的杀手门客们互相交流各自的任务,所以他无法对武威发生了什么事做出任何猜测。 周郢的眼神落在桌上的镇纸,一块墨色的不过是有些形状但根本算不得明贵的石头。他将手中的信团起,捏得吱吱作响,喃喃着:「原来如此,呵,原来如此。」 ??第28章 ?东西 皇城,容华宫。 静妃站在窗前,逗弄着一只色彩斑斓的鹦鹉。那鹦鹉站在一个到静妃肩膀高的木架上,向静妃伸长了脖子,要吃静妃手里的核桃。这鹦鹉是大月氏使臣进献大晟的贡品之一,天子记得静妃喜欢种花养鸟,便将这只大月氏使臣口中顶乖巧机灵的鹦鹉赐给了静妃。 而正如那使臣说的一般,这只鹦鹉的确乖巧,到容华宫的第一天就主动给静妃抚摸,还会用小脑袋去蹭静妃的手,用喙轻轻地啄静妃的手指,仿佛一个懂事的孩童一般招人喜欢。 唯一的不足,便是听不懂汉话,所以静妃便每日都用果子点心作为奖赏,教这鹦鹉说汉话,鹦鹉每学会一句,就能得到一口果子点心。 静妃乐此不疲,笑着对身旁的侍女道:「倒是让本宫想起了当年如何教太子讲话的情景。」随即是一声嘆气,「没想到,这一晃二十多年都过去了,太子长大了,本宫也老了。」 那侍女是个机灵会看眼色的,听静妃这么一说,便立即嘴甜地道:「娘娘可别说这样的话,放眼后宫,有哪个妃子能比得上娘娘您的端庄美丽?纵使是新入宫的欣才人,和娘娘这般的珍珠一比,也不过是暗淡无光的一颗鱼目罢了。」 「你倒是会说话。」静妃被哄得心花怒放,但表面还是保持着坐镇中宫该有的高贵矜持,「欣才人才十六,有的是青春年华,你说本宫是珍珠,她是鱼目,是要让本宫和欣才人不和?也不仔细点你的嘴。」 侍女立即下跪:「娘娘教训得是,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 「起来罢,去将本宫的桃胶乳酪取来,也是时辰了。」 静妃年近四十还能保持二十出头的美貌,日復一日雷达不打地按时吃各种驻颜养生的补品是秘诀之一。 侍女送来了桃胶乳酪,静妃坐到软榻上,捏起精緻的银勺,正欲将第一口洁白润滑的桃胶乳酪送入口中,就见一个小太监匆匆跑进来,通报导:「娘娘,周丞相求见。」 静妃捏勺子的手一顿,接着放下,道:「让他进来。」 小太监匆匆跑出去通传,没一会儿便领着周郢进来了。 静妃歪坐在榻上,一手撑着脑袋,看着离自己一丈远的周郢,懒洋洋道:「周丞相这匆匆来访,所为何事?」 她还记得几天前两人的不欢而散,想着周郢今日来莫非是要给自己赔礼道歉。毕竟,自从她生下太子后,周郢不仅来华容宫的次数越来越少,且每次来,要么是为了赴天子或者太子设的所谓的家宴,要么是来问太子的安,至于她这个堂妹,已经不是他的问候之人了。 周郢神情严肃,盯着静妃回道:「家事。」 「家事?」静妃挑起一边柳眉,身子坐正了些,但依旧是歪着的,不无讽刺道,「周丞相可别忘了,你我如今身份有别,一家人这三个字,陛下说得,太子说得,但你,说不得。若是军国大事,周丞相该去拜见的是陛下和太子,本宫不过一个后宫妇人,是万万不可参与前廷之事的。」 周郢不为所动,神色甚至变得更严肃了,他也没说别的,只是将「家事」二字又重复了一次。 静妃见他那模样,讽刺吸血的心思一下子没了,身子坐正,挥退了一众侍女太监,正色问周郢:「什么事?」 周郢直接走上前,将那封被他揉成团后又摊开的信摆到静妃面前,静妃迅速看完,抬头对上周郢冷峻的目光,低声问:「当真?」 周郢以右上,右下,左下,左上的顺序指了指信上的四个角:「这就是此信绝对真实的证据。」 「十,万,火,急。」静妃喃喃着,眉心间的花钿皱成了一条线。 在寻常人看来,周郢指出的纸上那个角不过是文人雅客喜好在纸上添加的纹饰而已,可只有周郢和静妃才看得懂,那是大魏皇室才会的古鲜卑文。 「我叮嘱过安思明,如果那边有了他无法应对的情况,而他又无法亲自回来通报,便着人送信过来,且一定要在纸上的四角画这四个纹样已证明的确是他送来的真消息。他不懂这并不是纹样,而是我们的文字。」 第45页 静妃紧紧捏着薄薄的纸,重新抬头看周郢的时候,双眼竟如燃烧着疯狂的火一般通红。 「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不用再过这样的日子了?我不用再等了?」 万籁俱寂,天地之间唯余二人放慢的唿吸和狂乱的心跳。 周郢缓缓点了点头。 「你当人人像你,三姓家奴!」听了林觉的话后,安思明讽刺地嘲笑林觉,「一个汉人,生于大魏,效力大齐,投靠大晟,而后又投奔西番。连街头流浪的狗都不如,街头流浪的狗,我餵它一口馒头,它都知道从此之后替我守门,你呢?什么东西!」 林觉没有半点生气,反而是咔咔笑了起来:「这些话,都是周郢教你的?」 「呸!」 「太无礼了,」林觉拍了拍安思明的肩膀,安思明一下子就被压在了地上难以动弹,「也太不聪明了,难怪老子被利用了,儿子继续被利用,你们家一脉相承地没脑子。」 安思明怒了:「狗贼你什么意思!」 林觉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话锋一转,问:「周郢安排你在武威做什么?」 「我凭什么告诉你,妈个巴子的狗贼!」 按着安思明的后脑勺往地上一磕,安思明啊了一声,鼻子汩汩淌出了血。 「在正事上,我从不喜欢嬉皮笑脸的态度。」林觉道。 安思明呸地一声吐了林觉一脚痰,林觉抬脚踩在安思明身上,擦去了脚上的痰。 这时候,甄如意发声了:「林将军,我来罢。」 安思明和林觉都看向甄如意,林觉问:「你要救他?」 甄如意嗤笑一声:「怎么可能,周郢又不是个好东西。我不过和你一样,也想知道周郢派他来武威到底是为什么。」 安思明立即吼道:「之前不是已经告诉你了么!你还想问什么!」 甄如意走过去,张和拽了他一下,甄如意转头给了张和一个眼神,张和松开了手,将也要跟着一起去亦失哈还有阮留拦了下来,道:「让督公自己过去。」 亦失哈和阮留不解,但张和只是摇摇头,看着甄如意自己过去了。 甄如意走到安思明身边,蹲下身,抓起安思明的一只手,从腰间拔出一个夹子,夹住安思明没有受伤的那只手的大拇指的指甲,用力一拔—— 「啊!」 安思明惨叫一声,如同落进了煎锅里的一条虫子一般疯狂??x?扭动身体,挣扎着要用打着石膏的手去捂鲜血直流的大拇指,却被甄如意按住了。 「很疼罢?」甄如意一脸风轻云淡,「不想再遭罪的话就老老实实说周郢安排你来武威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是不是跟他的鲜卑皇室身份有关?」 安思明疼得脸扭曲,梗着脖子脖子张着嘴,眼泪从眼角流下,血和口水从嘴角留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说出一句话:「你个狗娘养的太监,也配问丞相的事,妈个巴子,不对,你连巴子都没有……啊!」 他又惨叫了一声,疼得直用头撞地。 甄如意将一片血淋淋还带着肉的指甲片夹到他面前,淡淡道:「你有巴子又如何?看看你这指甲我就知道你这些年过得不如意。你口口声声骂林觉三姓家奴,卖国贼,但你爹是西番人,你娘是汉人,听你的语气,对大晟似乎是很忠心的,可你的真正的主子,周郢,是鲜卑人,他对大晟图谋不轨,而你又是他的狗,所以你到底算什么呢?」 安思明一下子便愣了。若是之前,他定然会毫不犹豫地说忠于丞相,忠于大晟;可是在他偷听到周郢是鲜卑人的那一刻,他的震惊不亚于当初的甄如意。 可他没那么轻易屈服,回怼道:「就凭着几页纸你便污衊丞相是鲜卑人,你个狗娘养的太监也真是够无理取闹的。再者,就算丞相是鲜卑人又如何,他于我有恩,我自然忠于他胜于忠过大晟。反正大晟也从来不认可我这样的混血,杂种这个词你以为我听得少么?」 「你知道你爹是怎么死的么?」林觉突然问。 安思明不解:「为何又提到我爹?」 「若你爹的死,本来就在周郢的计划中,而你入了周郢的丞相府当杀手,也是他的计策,并不是什么一面之恩,你还会对周郢如此忠心耿耿么?」 「什么意思?」安思明的脸色陡然一变,「你说,是丞相害死的我爹?」 ??第29章 ?鲜卑 林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背着手缓缓叙述起来:「我对你父亲安康尔的印象还是不浅的,你和他长得很像,特别是眼睛,鼻子和嘴巴,简直和他一模一样,我猜,因为你的长相,你自小到大没少被人奚落和侮辱罢?」 安思明咬了咬牙,林觉的话实在是戳中了他心里最痛的地方。 自五胡乱华以来,汉人遭受了太多的压迫,最黑暗的时候,汉人就是两脚羊,逃都逃不了。虽然大魏建国后对汉人採取优待政策,且歷任大魏皇帝都在积极汉化,可几百年来被践踏残害的阴影岂是那么容易被忘掉的?再者,不论哪个时候,西番从不停止对中原的觊觎,所以汉人对胡人的警惕和仇恨从来不曾消弭。 而这便导致大晟成立后,生活在中原的胡人遭尽了汉人的鄙视,哪怕已经在中原大地生活了好几代,除了面容,方方面面都已经完全汉化,那些胡人也不被接纳为中原华夏的一份子。 第46页 「所以你很感激周郢收留并养大了你,也忠心耿耿为他卖命,哪怕现在手摺了,指甲被拔了,你也不愿透露一句他的秘密,就像当年你爹一样。」 安思明倒吸一口气:「我爹他也被阉人——」 甄如意啪地给了他一巴掌,扇得安思明侧脸撞地,磕的一声,一颗牙掉了出来。 林觉啧了一声,对甄如意道:「你这脾气也忒坏了。」 甄如意阴阳怪气道:「毕竟我是个阉人,你见过哪个位高权重的阉人脾气好的?」 「倒也是。」 安思明急道:「别他妈的磨磨蹭蹭了,我爹当年到底遭遇了什么!」 林觉食指虚空点了点,示意安思明不要这么激动,接着道:「你爹凭着自己西番的出身,得到了和西番军接触的机会,他当年将我林家军的位置透露给了西番军,西番君设下陷阱,将我林家军困在满天星,而你爹再凭着周郢给他的丞相令牌,打开了平泉城门,而之后,西番一夜屠尽了平泉。你爹,也在见周郢的手下时,被灭了口,他的尸骨,就在那处——」 林觉抬手一指,安思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是身后那条悠长黑暗的隧道。 「——你跟踪他们的时候应当也看到了一路上的尸骨,你爹的尸骨便散落其中。」 安思明浑身颤抖起来,林觉这一番话在他听起来真是荒唐至极,可隐隐约约的,他又害怕林觉说的就是事实。 「你他妈的在胡说八道什么!我爹死在战乱的逃难中,那个臭道士给我算过卦,和我五岁看到的一模一样!」 林觉略略转头,瞥了一眼始终垂头而眠的静归,而后问安思明:「他算出了什么?」 「他说……我凭什么告诉你!」安思明像一头受伤的愤怒的狼,「你不过是想要逼迫我说出丞相的秘密罢了,我告诉你,想都别想!」 林觉将背着的手松开,语重心长道:「眼见为实,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是直接请出你爹罢。」 安思明警惕又疑惑地看着林觉:「你要做什么?你要怎么请?」 只见林觉双手握住长刀,刀柄朝下,眼窝朝向鬼火隐隐燃烧的通道,缓慢又庄严地诵念:「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现!」 又是这四句!甄如意心一震,看着林觉长刀的柄重重戳入地面,一道鬼火一样的光自刀柄迅速向通道里蔓延,通道里光亮大作,又很快覆灭。 静寂,黑暗。 安思明盯着通道被,半天没看到任何动静,哈哈大笑起来,嘲讽林觉道:「妈个巴子,老子竟然还期待你这个三姓家奴给老子证明什么,老子真是…….爹?!」 安思明的嘲笑声戛然而止,他瞪大了双眼,推开甄如意,用一双受伤的手先是撑起上半身,而后膝盖跪起,最后挣扎着站起,踉踉跄跄走向通道。 通道里,一具残破不堪的尸骨正一点一点慢慢出来。它的骨头太碎太碎,每走一步都有骨粉窸窸窣窣地往下掉,骨头是一层如雾如烟的东西,显出尸骨主人生前的模样,和安思明长得非常像。 「爹,你怎么……你活过来了?」安思明走到尸骨面前,想要搀扶,可手只是碰到了那层如烟如雾的东西,一层骨粉就飘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安思明慌张回头问林觉,「我爹为什么和你不一样?为什么我不能碰他!」 林觉摊摊手,无辜道:「你爹的尸骨被焚烧,灰飞烟灭的,我能让他復原成这个样子,已经很好了。」 「焚烧……灰飞烟灭…….」安思明越听越煳涂,「那不是你么……」 「你的尸骨没有被烧是不是?」甄如意发声问林觉,「被从平泉城墙推下去的不是你和林家军,你们不是死在平泉的?!你是死在满天星的?!」 清脆的咔哒一声,林觉打了个响指:「终于弄明白了,晓琉璃还是教出了个聪明徒弟的。」 「满天星在哪里?」甄如意又问。 「一个峡谷,很窄,一次只能容一人一马经过,离平泉不远。」 一线天! 甄如意瞬间明白了他们一行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里。这个地方,分明就是林觉和林家军的真正埋骨之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安思明看看林觉又看看安康尔,整个人陷入了巨大的迷惑中,「林觉明明……爹你明明…….」 「儿啊…….」安康尔的尸骨开始说话,声音虚弱而飘渺,仿佛受尽了折磨而一心求死,「爹煳涂啊,害了自己,也害了你和你娘啊……」 安康尔开口让安思明的震惊加了倍,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安康尔,问:「爹,你真的给西番送了情报?你真的开了平泉的大门?」 安康尔缓缓点头。 「为什么?」安思明难以置信地质问,「那都是人命啊!」 「因为我想真真正正地做人,而不是一个所谓的胡人畜牲。」 脑里轰的一声,如遭天雷狠狠击了一下,不需要安康尔解释更多,安思明什么都懂了。 自安思明的曾祖父辈起,他们便生活在中原,他们将中原视为故乡,可中原从不视他们为子孙。两百多年的五胡乱华,让他们受尽屈辱,而搬到塞外,回归胡人群体,更是难以忍受。安康尔想要往上爬,他认为到了高位便可堂堂正正当一个中原人,让那些因为他的血统折辱他的汉人,都成为跪伏在脚下的奴僕。 第47页 所以,他成了周郢的门客,替周郢送了情报,困住了林家军,也替周郢打开了平泉的大门,屠了满城的百姓,血流成河。 巨大的打击让安思明如被抽去了筋骨一般,扑通一声跪在了安康尔面前。 「为什么……为什么…..用十万人命换我们一家荣华富贵,你怎么忍心……」 安康尔嘆息一声:「儿啊,你不懂那种痛苦的,从??x?你曾祖父起一直到如今被视为异乡人和畜牲的苦的…….」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甄如意道了一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安康尔抬眼看向甄如意:「你是懂的。」 安思明狠狠一捶地,咬着牙问:「所以周郢策划那一切是为什么?陷害林家军,屠尽平泉城,对他有什么好处?」 安康尔反问:「这些年,你不是一直在盯着平泉么?」 「是。」 「你不知道平泉地下有什么?」 安思明摇摇头:「丞相只叮嘱我盯好平泉,一旦有异动便通报。我问过他平泉里有什么,也混入过平泉里,但我什么都没发现。」 「所以还是得我说,」安康尔道,「平泉沉睡着大魏鲜卑王室的神,汉文名为祂,周郢要血祭祂,助自己光復鲜卑王室的国。」 「什么?!」 安思明,甄如意,张和,亦失哈和阮留同时发出了惊叫,只有林觉抱着长刀,一副早已知晓的平静模样。 「鲜卑王室的神怎么会在平泉,他们不是从阴山之外迁入中原的么?」甄如意问。出身内书堂,他对这些歷史过往还是非常了解的。 「鲜卑大部的确是从阴山迁入中原的,但鲜卑王室拓跋氏的先祖却是出身平泉的奴隶,直到大魏建国前三代,才跻身为平民,迁到阴山之外的草原。」 再后来,拓跋氏统一草原,自塞外迁入中原,统一北方,建立了大魏。 「只有拓跋氏嫡系子孙才知道,他们真正发源地在平泉,而他们供奉的祂,也在平泉。但大魏建国后,对祂的祭拜越来越草率,直至灭国。周郢认为需新祭拜祂才能復鲜卑拓跋的国,所以便筹划了平泉的血祭。」 甄如意半信半疑,问道:「这种前朝皇室的密辛,周郢为什么会告诉你这样的人?」 「所以我被杀了。」安康尔平静道,「当年的我,被自己的慾念昏了头脑,竟是忘了秘密知道得太多的人,从来不得善终。」 他躬下腰,伸手抚摸安康尔的头,骨粉一层一层地飘走:「儿啊,是爹对不住你,也对不住那数万条命。爹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这是应得的惩罚。」 安思明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地,痛苦,悔恨,愤怒,悲伤,如潮水一般席捲而来,痛彻心扉。 堂堂正正做人的代价,如此之大。 「所以林觉和林家军并没有叛国?」甄如意完全不理会安思明父子此刻的悲伤,冷冷地甩出了这么一句问。 「不曾。」 「那么周郢杀他,是因为林觉发现了他的身世?」 安康尔看向林觉,甄如意顺势也望向那平静地抱着刀的高大骷髅。 林觉上下牙床分得极大,展露一个灿烂的笑。 「操,」甄如意骂了一声,「这都他妈什么事!老子这一趟来武威——」 话未说完,忽然一阵地动山摇,巨大的裂缝从中心向四周延伸开,泥石铺刷刷地往下掉,万鬼被悲鸣的声音从周围传来,响彻耳膜。 「妈个巴子……这又怎么回事!」甄如意蹲下身,抓着地要保持平衡。 林觉见状,跳过来,拎小鸡仔一样抓着甄如意的衣领,然后揪着他跳到了另一块较大的空地。 动盪中,安康尔低头看大地裂缝的下方,喃喃一句:「原来祂是真的……」 随即啪的一声,安康尔的尸骨炸成无数抓不住的骨粉,在安思明的叫声中灰飞烟灭,再无踪迹。 ??第30章 ?祂神 震盪越发厉害,白金色的光从越来越大的裂缝中射出,许多骷髅士兵掉入裂缝中,惊恐的嚎叫声被天崩地裂的震盪声掩盖。 「督公!」 张和抱着还在熟睡的静归,从下暴雨一般滚落的泥石间隙着急地看着离自己有四五丈远的甄如意。他想过去保护甄如意,可从这里到那头的路裂成了龟甲一般的模样,高高低低,踩一脚上去,人可能就没了。 「我去!」阮留仗着自己个子小,动作快,自告奋勇要去救甄如意,却被亦失哈抓住了衣领子。阮留回头,亦失哈坚定地对他摇摇头。 「督公有危险!」阮留不服气道。 亦失哈还是摇头。 「你们都别过来!」那一头的甄如意最是了解他这几个心腹的想法,「管好你们自己!躲着点别掉下去!老子没事!」 「还有我呢!」站在甄如意身旁的林觉也开腔道。纵使他和甄如意脚下站的那一片地已是勉力容纳两个人,他依旧风轻云淡,一点不慌。 甄如意见他这幅模样,又是恼又是急道:「你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么?」 「我能有什么办法?」林觉反问。 「万千骷髅你都能唤醒,烧成渣渣的骨头粉你都能组回一具骷髅,如今这情况你阻止不了?」 「不能,鲜卑的神不归我管。」 「妈个巴子!」甄如意怒骂一句,眼神四处看,可目光所及之处,落脚之地皆是越来越小;如此同时,裂缝下方的白金之光越来越耀眼,像是有个太阳要从地底下喷薄而出。 第48页 甄如意眯着眼往下看,看到一张人脸在往上升。那人脸的五官是极好看的,脸部轮廓柔和,双唇丰厚,鼻樑很高,砸在上面的泥石都顺利滚落,眼窝很深,可以预见,若是眼皮睁开,那一双眼睛也是极动人的。 「这就是鲜卑拓跋的神…….祂?」甄如意喃喃道。 可纵使美貌若此,甄如意看着那张脸离自己越来越近时,心里头仍不免生出了恐惧,他的胃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憋得他眼泪汪汪。 林觉也低头往下看,啧啧不已:「终于见到了,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你早就知道他的存在了?」甄如意斜眼瞪他,心头火起,「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制止?」 林觉耐心道:「二十年前我只是隐隐约约听说过他的存在,但也是今天才确定。你能期待我提前说什么,做什么呢?」 甄如意哼了一声:「那今天咱们就一起死在这里得了!」 「诶别着急吶,」林觉安慰道,「我是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但他可以。」 说罢,林觉指向依旧垂头闭眼打着坐的静归。 「他?」甄如意不屑道,「还没醒过来就死了,倒是轻松!」 可话才说完,只见静归忽然抬起了头。他双手先是合十,而后捏出太阳指,相抵的食指间压到额头,一道更为耀眼的金光从他的眉心射出,仿佛是开了看透万事万物的天眼。接着,静归将一对太阳指向两边拉开,至食指之间间隔三尺之时,停顿,以八卦轮运转方式画圆,一手在上一手在下之时,再次停顿,一个光芒流转的八卦轮便出现在了他面前。 「他醒了?」甄如意只觉浑身震颤,大气不敢出,一旁的林觉竖起手指,压在了自己的牙床上。 下一刻,静归以打坐的方式腾空而起,至三丈高之时他终于睁开了眼。 「生者为过客——」 静归舒展双腿,头缓缓调往下,双腿调往上,形成道指。 「死者为归人——」 八卦轮如颱风眼一般将飞溅的尘土吸入其中,越来越大。 「天地一逆旅——」 静归剑指恢復双掌,逆向而转,恢復一左一右的位置。 「同悲万古尘!破!」 静归将八卦轮向下勐地一推,八卦轮撞向了祂的脸。 轰隆—— 啊—— 京城,丞相府,院落的树上,子规夜啼。 一个披着深褐色斗篷,始终低着头的人在黎南的护送下快速穿过迴廊。到了书房外,黎南轻轻敲了敲门,书房里传来周郢的一声「进来」后,黎南推开了门,让出位置,披斗篷之人钻进去后,黎南也走了进去,朝外张望了一会儿后,才关上了房门。 披斗篷之人走到周郢的桌前,放下了斗篷的兜帽,正是静妃。 周郢懒懒地抬抬眼皮,问了一句:「没有叫人发现罢?」 「这个问题,你该问他而不是我。「静妃冷冷回答。她心里是有些起气的,冒着那么大的风险跟着周郢的手下深夜出宫,听到的第一句话竟连最客套的嘘寒问暖都不是。 她身后的黎南回了一句:「没有。」 「那就好。」周郢淡淡道,接着将一个叠成小方块的纸递给静妃。 「这是什么?」静妃不解。 周郢讳莫如深道:「你寻一个机会,让他吃下这东西。」 静妃旋即柳眉倒竖,额间皱起,愠怒道:「你让人费尽千辛万苦将我从宫里带到你这里,就是为了将这东西交给我?你何不让他——」静妃抬手一指黎南,委屈让她双眼泛红,「——直接将这东西送到我宫中?何必麻烦这一趟!」 「因为我想见你。」 静妃一愣,瞬间湿了眼眶:「你当我还会相信你这些话么?」 「如果你不相信,那么你为什么愿意冒险来见我?」周郢反问。 静妃咬唇,瞪了周郢许久后才重新说话:「这些年,我真的恨透了你,你将我??x?作为你的棋子,送我入那见不得人的深宫,让我侍奉一个我根本不爱的男人,费尽心思讨那个男人的欢心。可我依然放不下你,尤其是看到桓儿时,他……」 静妃说不下去了,周郢绕过桌子走到她面前,拭去她脸上的泪水,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温柔了许多:「他很快就能登上帝位,到时候这天下便还是我们拓跋氏的天下。」 「那我们呢?」静妃眨着一双通红的眼哽咽着问,「你只在乎拓跋氏的天下,可曾真心在乎过我?」 周郢笑笑,捏起静妃的下巴:「当然。等桓儿登上了帝位,我们便可像年轻的时候那般了。」 「这如何做得到?」静妃不解,「若桓儿真的登上了帝位,那你——」 她的话没能说完,就被周郢用拇指按住了唇。 「无需担心,到时候自有办法。」 他低下头,唇贴上去,静妃闭上眼,等待着那枚遗失了许多年的吻。 可双唇还有一寸的时候,周郢忽然抓住胸口「呃」了一声,紧接着在静妃惊愕的目光中,吐出一口黑血,一头栽倒在地。 ??第31章 ?父子 尘烟退去,万籁俱寂。 密室停止了震动,大地不再龟裂,静归在空中翻滚,头復而朝上,身体慢慢下落,脚踩到林觉面前的一块不过半尺宽的地上,稳稳落地。 第49页 他的个子和林觉差不多,平视林觉的双眼如清澈平静的湖水。 「父亲,我做到了。」静归说。 顷刻间,密室里除了林觉之外所有还稳稳站在地上的人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甄如意的双目更是如两柄锋利的匕首剜在静归脸上。 他质问道:「林觉是你父亲?」 静归略略侧过脸看甄如意,一抹淡淡的笑意从嘴角漾开,如水波一般盪在甄如意心头。 「是。」 甄如意可没有静归那么淡定甚至欢喜,皱眉问:「林觉家不是被西厂灭门了么?株连九族的罪,连一只猫狗都不会放过,怎么会还留下你这么一个儿子?难道——」甄如意突然有了想法,恍然大悟道,「——你是林觉一夜风流留下的逃生子!」 紧接着,甄如意的脑袋上就挨了林觉骷髅手的一巴掌。 「想什么呢,我是那样的人么?」林觉不满道,「我从来不做此等败坏门风之事。」 「妈个巴子!」甄如意愤怒地骂了一句脏,后退了两步,「你连叛——」 林觉上下牙床互相磨了磨。 甄如意将「国」字吞了回去,毕竟此前种种都已证明,林觉并没有叛国,一切都是周郢的阴谋。 静归微微一笑,道:「我并非父亲的逃生子,乃是父亲的妾室所生。林家灭门当夜,生母诞下我之后,自知逃无可逃,又不想叫西厂的人发现曾诞下孩子,便投入了火海中。生母自尽而亡之前,将我交给了林府的一个下人河伯,河伯带着我从狗洞逃走,我这个林家唯一的血脉才得以保留下来。」 甄如意听着,发觉了一丝不对:「林家的妾室怀上了孩子,西厂的人怎么会不知道?」 西厂的手段和作派,甄如意是清楚得很的,兇狠,毒辣,若要灭门,便是一只蚂蚁都不会放过,更遑论叛国贼的血脉。若不是当年西厂风头太大,威胁到了皇权,被皇上命令锦衣卫和御林军一同抄了家,今日哪有他内厂的份。 对于甄如意的疑问,静归道:「父亲叛国的消息被送回京中时,我生母才怀上我不过三个月。督公也当知道,女子孕期不过三个月,是不会对外说出的,哪怕西厂注意到有大夫进出林府,也当是寻常看病而已。而父亲叛国的消息传入京城中后,林家主母自然知道林家前途不妙,更是不会将此事说出去,想尽办法隐藏所有消息。女子衣裙宽大,西厂的人就算再怎么盯着,哪怕是足月,也不容易看出女子怀孕,除非西厂已经大胆到偷看女子沐浴更衣。」 甄如意嘴角抽动几下:「据我所知,西厂的人并没有偷窥女子沐浴更衣的癖好。他们不过是眼线,还不至于做流氓。但从林觉叛国的消息送入京城后四个月不到就被诛了九族,难不成你七个月不到就出生了?」 静归颔首:「所以河伯将我带出林府,将我养活养大,可是很不容易的呢。」 甄如意冷笑一声,讽刺道:「原来老天爷不让林家断了血脉,就是为了让你今天能站在这里跟我胡说八道。」 静归啧了一声,有些娇嗔道:「督公怎能说我在胡说八道呢?我的话,句句属实。」 甄如意双手背在身后,挺直腰板,虽然比静归矮,却是站出了居高临下的气势,道:「那么我问你,你如何证明你就是林觉的血脉?若你们的一唱一和,不过是做戏蒙蔽我呢?」 「这个简单。」 静归答着,跳到甄如意和林觉站的那块地上,动作轻轻巧巧,如蜻蜓点水。 有些挤了,甄如意后退一步,紧接着就被静归抓住了胳膊。 「你再后退一步,就要摔下去了。」静归道。 甄如意挑眉:「若我真的掉下去,你不会救我?」 「会。但救人总是很累的。」 甄如意哼了一声,站好后甩开静归的手:「那还真是不劳烦静归道长了。」 「福生无量天尊。」 静归念叨一句,接着手按在林觉手里长刀的刀刃上,深吸一口气后,勐的地一划,血瞬间 染红了银灰的刀刃。 「你!」甄如意一惊,「你疯了!」 静归倒是淡定得很:「是督公你要我证明我是林觉的血脉的。」 「林觉一具白骨,你划破自己的手掌能怎么证明?就算你想滴血认亲,那也是骗人的玩意儿,你放一池子的血也不顶用。」 「那若是这样呢?」 静归血淋淋的手触摸上林觉的头骨,一阵水浇上燃烧木炭的嘶嘶声响后,林觉的头骨上竟长出了血肉,接着是皮肤,而后是眼睛,鼻子,耳朵和嘴唇。 不过几下唿吸的时间,林觉那本是光秃秃的头骨已长出了活人一般的面容;但他头部以下,仍旧是白森森的骨头,人不人骷髅不骷髅的,实在诡异得可怖。 甄如意只觉浑身汗毛倒竖,任他再见多识广,任他刑讯逼供的手段再残忍血腥,也从没见过这样令人几欲拔腿就跑的情景。 缓了半晌,他才勉强吐出一句话:「看来是真的。」 「吓到了?」林觉笑道,「听说你是内厂督公,胆子还是不行啊。」 浓眉如墨,鼻高唇红,静归那惹人注目的美男子相貌,分明就是从林觉那里继承的。只不过相比于林觉俊凛逼人的肃杀之气,静归要恬淡温柔许多,脸部轮廓的稜角分明之感比林觉若许多,想来是从他生母那处继承来的;而静归的生母,想来也是个美女子。 第50页 甄如意立即挺直了腰背,挺起胸膛。他平生最不喜别人说他不行。 「所以你其实第一眼就认出静归是你的儿子,将他带走也不过是为了将我们引过来,而后揭开当年之事的真相;而你,」甄如意看向静归,「你也早就知道林觉是你的生父,从你到武威,不,确切地说,从你到京城的那一刻起,你就在谋划这一切了是不是?」 静归笑着大大方方承认道:「其实一起的谋划,从我明白自己是林觉儿子,知道林家遭了什么劫难的那一刻,便开始了。掐指一算,也有十年了。」 「十年谋一事,静归道长也真是个耐心人。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两个月前,血月降临,就在那一日,林家军以骷髅军的形式重新现世,陛下因梦魇惊醒安排了三清观的祈福,而之后你也从扬州到了京城,进入了三清观,并有了之后一系列的事。这一切,难道也都在你的谋划之中?可最关键的血月,你怎么谋划?林家军的重现,你如何谋划?陛下的梦境,你怎么干预?以及,最重要的——」 甄如意的语气陡然变得似嵌了刀片一样严厉又危险:「——你和林觉,是不是要因当年之事威胁陛下,威胁大晟?」 静归毫无畏惧,微微一笑,四两拨千斤一般回应道:「若我说是,那督公如何?」 「那我便一刀了结了你!」 甄如意扑向静归,手中一把小巧的匕首闪着寒光,划向静归细白的脖颈。 ??第32章 ?巧合 可静归竟是没有半点惶恐,竖起两根手指往前一挡,将甄如意刺来的匕首稳稳夹住,挡在了锁骨前。 甄如意惊异,手腕用力,可匕首竟是不能再往前半分;他双眼一转,勐地伸出另一只手抓向静归的脖子,却又被静归用另一只手抓住了手腕。 趁现在! 甄如意松开手中匕首,抓住静归的手腕,而后侧身,一拧静归的手,试图将静归掀翻。可静归的双脚像是长在了地上一般,任凭甄如意用了千钧之力,仍是纹丝不动。 怎么回事? 甄如意??x?皱眉。 这个臭道士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厉害,他之前那些文文弱弱婆婆妈妈的表现,竟全都是装的? 「督公,」静归开口了,声音还是带着笑的,「你这个人吶,真是太着急了。我不过才说了一种可能性,你就对我动手,万一你错杀了忠良该如何是好?」 甄如意大为光火,怒骂道:「妈个巴子,老子这辈子最讨厌说话婆婆妈妈的人,你若是因为婆婆妈妈被我杀了,那也是你该!」 静归轻嘆一口气:「我不过是想看看督公是不是真的捨得杀我。这么看来,我还是自作多情了。」 甄如意一愣,接着更怒了:「你他妈的在胡说八道什么,春天还没到,学什么野猫发情!」 「因为督公发现我坐在之前那个地方一动不动的时候,那么着急地要救我,我还当督公是在乎我的,没想到,督公那么狠心,说杀我就杀了我,小道心里好生难过。」 甄如意的耳朵一下子就红了。甄如意不得不承认,这个静归臭道士着实是眼力够好,心机够深,能看出自己确实是有那么一些在乎他的。 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将这个臭道士放在眼里的,甄如意自己也说不清,许是这个臭道士帮周郢挡下一箭的时候,许是这个臭道士被周郢请到丞相府的时候,许是这个臭道士赴自己的鸿门宴的时候,许是这个臭道士被自己发现在武威的酒楼里时,也许是这个臭道士被那时尚不清楚敌我身份的骷髅林觉抓走的时候。 而为什么会将这个臭道士放在眼里,甄如意曾经思考过许多次,想来想去,只有二字—— 巧合。 那么巧,静归就替周郢挡下了那一箭,大难不死,成了周郢的秘密门客,被派到武威调查;那么巧,静归就在酒楼里被甄如意发现,夜下诱捕,成了甄如意的工具,与骷髅军团通灵;那么巧,静归让甄如意发现,从而有了今日种种,让二十年前的一场震动朝廷的冤屈有了清白的机会。 等等! 甄如意忽然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充满怀疑和警惕地瞪着静归:「你和林将军并不想威胁陛下和大晟是不是?你设局至今,不过是想要借我的口将事情的真相告知于陛下,而后还林将军清白?」 静归嘴角一扬,松开了抓着甄如意手腕的手,做了一个祈福的手势,念叨一句:「督公聪明,福生无量天尊。」 甄如意玩味地看着静归,竟莫名其妙地对这个臭道士生出了一份酒逢知己的惺惺相惜之感。 林觉那所谓的叛国投敌之事,当年是那般地震动朝野,如今又是那般地不可言说,除非极其位高权重之人,否则在陛下面前提一句,都是要担上掉脑袋的巨大风险的。而如今陛下面前最得宠受信的人只有两个:甄如意和周郢。只有让这两个人中哪怕其中一个知道当年的真相,那么就有可能给林觉翻案。 而周郢是林觉当年被构陷的真兇,也是威胁着天子和大晟前程的人,所以静归只剩一个选择:甄如意。 「那你为什么当初先搭上了周郢的线?」甄如意问静归。 静归淡淡笑着平静道:「小道还没修炼到算无遗策的境界,但只要能得到督公的注意,也就不算失败。」 「倒是灵活。」甄如意磨着牙哼了一声,「但我为什么要帮你将林觉遭周郢构陷之事的真相告之陛下?」 第51页 「不劳烦督公费口舌向陛下解释,只要督公将我与我爹一同带到陛下面前便可。」 「那我又凭什么带你入宫见陛下?」 静归向他走近几步,离甄如意只有半尺距离时才停下,垂下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甄如意,下蛊一般轻声道:「难道督公不想保护陛下,不想保护大晟,不想成为陛下面前唯一的宠臣么?」 静归的双眸,如深不可测的潭水,那么清澈,那么冷静。甄如意的欲望在其中一览无余。 甄如意别过脸,心跳得有点快:「为了陛下和大晟,我会将你们带到陛下面前,但让陛下相信林觉当年的确是无辜,而周郢的确是鲜卑拓跋氏的后裔这一件事,你们只能成功。最为重要的是,你们必须保证,你们不会害陛下和大晟,否则——」 否则如何?甄如意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若是失败了,他自己也是要掉脑袋的。 静归重新站直了身子,笑道:「督公放心,这件事自然只会成功。而至于会不会害陛下和大晟,」他轻笑一声,「督公你也是亲眼目睹了我的能力的,既然我连鲜卑的神都能封印回地底下,若我真想要这天下,还不是小菜一碟?但小道这一生,除了为我爹平反,余生只想云游四海,寻仙问道,别无所求,而我爹——」 静归看向林觉,林觉道:「我早就是个死人了,更是无意要这天下。我从来都不曾有过这个念头。」 这下甄如意才算放心,语气也稍微缓和了一些,不再那么敌意满满。他说:「既然都说明白了,那我便帮你们这一回,但目前最紧要的,是怎么从这个鬼地方离开。这里应当已经不是一线天峡谷了。」 「当然不是,这里是平泉底下。」林觉道。 甄如意略惊:「已经是平泉底下了?」 「那不然你以为祂是怎么出来的?安康尔不是说了,祂就在平泉城底下么?」 甄如意迷惑了:「可是从平泉到一线天的距离,分明不是我们走的那段路那么近的。」 静归解释道:「林家军当年全部阵亡于一线天,死后执念未了,阴魂不散,就在那处形成了阴眼,阴眼扭曲了地底下的空间,使得平泉和一线天的距离变得比地上的真实距离要近上许多。」 「那为什么平泉底下会形成这么一个密室?」 林觉回答:「因为我们林家军作为非人非鬼的存在,能感知到平泉底下的异动,虽之前还不明白是什么东西,但为了平泉城的安稳,我们便频繁往来于一线天和平泉的地下,镇守一方。」 甄如意颇受动地抬抬眉:「林家军还真是令人敬佩,只不过你可知道,如今平泉里住的,都是西番人。平泉自二十年前落入西番境内后,就再也没有回归中原版图。」 林觉听闻此言,只是轻轻嘆气:「物是人非,沧海桑田。一切都不过是天意。而我林家军,永远只想守护百姓。」 商讨完毕,静归先是动用法术,将掉入裂缝里的林家军都拉了上来,而后,他从怀中摸出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布袋,对林觉道:「父亲,前路颠簸,还请您和林家军的众兄弟们入此袋中休息。」 林觉盯着那袋子,挤眉弄眼:「你确定?」 「此乃干坤袋,可容万物。」 林觉不再犹豫,命令林家军整兵列阵,静归打开干坤袋,掐着太阳指念:「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收!」 数万林家军顷刻化为齑粉,旋转成一股风,飞入了干坤袋中。 「好了。」静归系上带口,非常满意地将干坤带放入了道袍里心口的位置。 张和抱着静勤,和阮留,亦失哈也跳着来到了甄如意身边与他会合。 甄如意看了一眼还是入定状态的静勤,哼了一声:「这小子怎么还没醒?怕不是入定疯魔了。」 「给我吧。」静归将静勤从张和怀里抱过来,扛麻袋一样扛在肩上,「他就是这样,久久入定一次,一次入定久久。」 「什么乱七八糟的。」甄如意嫌弃地说,「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出去?这里离地面有多远。」 静归思忖道:「不好说,十丈,二十丈,都有可能。」 「你玩我呢?」甄如意暴躁地就要揍静归,被静归轻轻松松捏住了手腕。 「督公别急,小道从不骗人,说能出去就一定能出去。」 静归言罢,单手掐起剑指,先是按在额间,无声念了一串咒语,而后剑指对着头顶飞快画了一个符咒。 「洞慧交彻,五炁腾腾。 金光速现,覆护吾身! 千门万户,开!」 无数道金光从静归的手指散开,如刀剑一般噼开顶上的坚石泥土。震耳欲聋的炸裂声响起,几人除了静归和静勤,都捂上了耳朵。 可很快,捂耳朵也不再有用,因为撕心裂肺的尖叫声穿透他们的手掌和耳膜,尖针一样刺入了他们的脑中。 「妈个巴子,是什么东西在叫!」甄如意大声问静归。 静归一脸严肃地抬头看着,动着唇,几乎可是说无声地回答:「是当年被屠杀的十万平泉百姓,还有那一万被充为林家军砍头后推下城楼,烧成灰烬的汉人俘虏。」 ??第33章 ?计划 「什么?!」 甄如意无比震惊。此前他只明白当年死在满天星,也就是如今一线天峡谷位置的林家军,定然是被什么人冒充,成为了在武威城楼上被枭首后推下城楼??x?,最终在一把烈火中灰飞烟灭的无辜冤魂,从不曾料到那些林家军的替代品,竟然本身就是汉人。 第52页 可若真是如此,这些冤魂不应该在武威么?怎么会和当年因屠城而亡的平泉百姓之冤魂一起出现在这个地方? 甄如意想问静归,可这个时候那些冤魂的尖叫声已变成了东南海啸之势,纵使已经紧紧捂住了耳朵,那声音仍如细薄锋利尖刀一般刺入耳朵,一刀一刀划在脑袋里,钻心剜骨般的难受让人忍不住也开口一起尖叫。 甄如意,张和,阮留和亦失哈的脸色变得无比苍白,瞪眼着静归神色自若地摊开手掌,大拇指快速而有节奏地掐过其余四指的指节内侧,一双水色薄唇念念有词,目光犀利的双眼一眨不眨。大拇指按同样的顺序掐了十数次后,静归的掌心浮现出一个金色法印,并非之前封印祂的八卦轮,而是一个纹样更为复杂,最外侧环绕着一圈篆文的图腾。 他缓缓转动手腕,将金色法印朝向尖叫声传来的方向,耀眼金光的照射下,竟有无数灰黑色的魂魄显了形,有大有小,有高又瘦,有老有少,但无一列外,皆是面容扭曲,张大着嘴用尽力气尖叫,仿佛这样做,才能缓解他们生前所遭受的非人的苦楚。 而这其中有一批亡魂的灰黑色中还掺杂着火焰一般的红色,他们不仅仅在尖叫,还张牙舞爪地抓着周围的魂魄,哪怕抓到的都只是虚空,他们也咬紧着牙关,以宣洩可摧毁世间一切美好的仇怨。 「生者为过客——」 静归缓缓诵念,纵使不曾用力,声音也如庄严洪亮的铜钟,一字一字,压着一波又一波的亡魂尖叫。 「死者为归人——」 法印迅速变大,如一道牢固的门,将尖叫挣扎,张牙舞爪的冤魂都挡在了静归面前。 「天地一逆旅——」 法印从连续的线变成了无数的金粉堆积之状,无风而动,飘向被它阻挡前进之路的冤魂。那些尖叫的冤魂先是惊恐,抗拒,可当法印散出的金粉如温煦的春风吹来的清香的花粉,温柔地裹住他们后,他们不再挣扎反抗,而是任由金粉越沾越多。 「同悲万古尘!敬那浩浩苍生,魂归大地!敬那万千冤魄,终得解脱!去罢!」 十余万冤魂褪去二十年怨愤染上的灰黑之色,重获珍珠一般洁白闪耀的光泽,如同他们降临世间时那般,纯粹,干净。 「谢了,空虚道尊,我们终得解脱。」 十余万冤魂齐齐说出这么一句话后,在金粉的裹挟下,化成风,吹着静归和甄如意一众人,吹向上空。 双脚再次踏上坚实的大地,清新的空气迫不及待沖入每一人的肺腑。 甄如意看到静归抬头在看满天星空,双眸和星河一般璀璨。 「看什么?」甄如意问他。 「看他们去往星河彼岸。」 「可是你不是说他们魂归大地么?」 「自天而来,坠地而落,由此往彼,周而復始,这便是天地之道。」 甄如意轻轻切了一声:「你们这些道士就是喜欢说些玄玄乎乎的话,你们扪心自问,你们自己真的明白是什么意思么?」 「懂也不懂,似懂非懂。」 甄如意白眼都要翻上天了,接着问:「忘了问,代替林家军死的那一万汉人俘虏,为什么魂魄也会出现在这里而不是武威?」 「这就是为什么我爹和林家军甦醒后会频繁去武威巡逻,排兵布阵。」静归解释道,「血月的降临,也让那一万无辜汉人冤魂甦醒,因为他们的执念也很深,且是替代了林家军而丧的命。所以我爹便带着林家军去武威,将他们带到这里,既看护也监管,以免危害武威的百姓。」 甄如意明白了,接着又问:「还有一事,那些冤魂离开之时,为什么感谢的是空虚道尊而不是你?我记得,你第一个师父就叫空虚。」 「诶呀师弟,你终于醒了。」静归夸张地叫着,将静勤从肩上放了下来,揪着静勤的领子让他站直后就是一顿数落,「你怎么入定这么久?扛着你真是累煞你师兄我了。你要是早点醒,方才安魂的时候还能帮个忙。」 静勤揉揉眼睛:「嗯?安魂?安什么魂?这里又是什么地方?诶师兄你没死呢,没死能不能给我买点吃的,好饿啊。」 静归看向甄如意,嬉皮笑脸道:「督公,要不咱们找点吃的去?吃完就该赶回京城保护陛下了是不是?毕竟谁也不敢保证咱们在这儿闹出的这么大动静,丞相大人不会有半点察觉呢?他可是鲜卑拓跋氏的皇族吶。不过我可先说了,我不会任何瞬间从此地到京城的法术,还是得骑马赶路。」 甄如意铁青着脸,咬牙切齿地对这个敢不回答自己问题还给自己安排部署的臭道士道:「是,要保护陛下,刻不容缓,所以这饭也别吃了,即刻就上路回京城罢!」 「呃——」 一阵脖子被扼住一般压抑的长嗝,周郢从昏迷中醒来,睁眼看到的是站在自己床边的黎南。他皱皱眉,想起自己昏过去之前是在书房,正要亲近静妃的时候胸口忽然一阵钻心剜骨般的疼痛,而后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现在什么时候了?」 「丑时三刻。」黎南回答。 「丑时三刻……」周郢喃喃着,胳膊肘撑着床坐起来,黎南将枕头抽出来垫在他的后背。坐稳后,周郢嗯了一声:「也就几个时辰,不耽误事。她,送回去了?我昏过去没让她怎么样罢?你们这一来一回的,没有叫人发现罢。」 第53页 「大人昏过去的时候,静妃娘娘虽惊慌但并未发出什么动静,所以并没有引来府中其他人。时辰到了,我送她回去的时候,她也没有反对,只是吩咐我照顾好大人,有什么情况就去宫中告诉她。这一路上我都极为小心,所以不会叫人发现的。」 周郢点点头:「很好很好,你给我倒杯水,口渴。」 黎南边去提壶斟水,倒了一杯后递给周郢,周郢一口气喝完,黎南又给他倒了一杯。 「不过,大人,」黎南看着他喝得差不多后道,「你不仅仅是昏过去了几个小时,而是三天。」 周郢当即手一抖,杯子摔到了被子上:「你说我昏过去了三天?!」 黎南点头:「请了大夫给大人看病,大夫说是一时急火攻心。不过我不明白,当时大人和静妃娘娘分明——」 他忽然住了口,耳朵一红:「……我懂了。」 「你懂什么!」周郢斥道,他当然知道了黎南方才在想什么,「我不过是在安抚她而已。让我急火攻心的,是平泉!」 黎南不解:「那个谁又派人给大人送消息了?」他分明没发现什么新人来府中找周郢。 周郢摇摇头:「多说无益,只能改变计划了。」 「大人的打算是?」 周郢便同黎南说了一番,黎南听后神色为难:「大人,这风险可是大得很,您确定?」 「我的突然昏迷便是先祖的警示,若再不行动,这天命便不再于我而待。」 黎南深吸一口气:「我明白了,现在便开始安排,一切为大人所用。」 ??第34章 ?饮茶 皇城,容华宫。 「陛下,请用茶。」 静妃将一杯茶双手递到天子面前,低眉垂眼,红色的花钿在一双青黛柳眉间鲜艷得让人心动。 天子没有立即接过茶杯,而是仔细端详了静妃好一会儿后才开口,道:「爱妃这几日可是休息得不好?看着是有些疲惫的。」 静妃不动声色道:「兴许是近日时节变化,睡得确实不算安稳,才显出了疲态。还请陛下赎罪。「 」诶,这算什么罪,爱妃莫要太自责。「天子十分开明地回应,「一会儿朕便传太医给爱妃看看身子,开些时节变换之时的滋补汤药,喝一些时日就好了。」 「谢陛下。」 天子淡淡一笑:「爱妃太客气了。」 他接过静妃端了好一会儿的茶,慢慢转着手腕摇动茶杯,看着颜色温润的茶水沿着贴着杯沿转了一圈后,问:「这是什么茶?怎么从未见过这样的色泽和质感?」 静妃的嘴唇抖了抖,很快露出一个勉强的笑,道:「和陛下以往喝的茶是一样的,陛下觉着从没见过这样的色泽和质感,许是近日臣妾放的茶叶量和以往略有不同,或者水的温度不同,或者沖泡的时间也和以往不同,所以才有了不同的色泽和质感。若是陛下觉得不妥,臣妾再给陛下泡一壶新的。」 她说着就要起身,却被天子握住手腕制止了。 「不妨,一壶茶而已,正好品品不同的风味。」 静妃重新坐好,看着天子将茶杯递到嘴边,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茶杯的杯沿贴到了天子的唇,双唇间的缝隙微微张开,茶杯倾倒,茶水即将渗入天子的唇缝。 「爱妃。」 天子忽然将??x?杯子拿开,开口便吓了静妃一大跳。 「陛下,怎么了?」静妃努力收回方才一瞬间的慌张,希冀天子并没有察觉她剎那的异样。 「这茶凉了。」天子淡淡道。 静妃一愣,旋即道:「那臣妾再给陛下泡一壶热的。」 天子摆摆手:「何必劳烦爱妃,这种事,让下人去做就是了。且不必泡新的,将这一壶热热便好。」 「为何?」静妃不解,「老茶再热,滋味可就不好了。」 天子微笑:「因为朕便就要喝这一壶茶。」 静妃的心跳又快了几分:「天下百姓若是知道陛下是这般节俭之人,定会庆幸生于盛世,遇得明君的。」 「盛世,明君。」天子轻笑一声,「朕需要做的,还有许多许多。天下百姓如何评论朕,朕未可知,不过朕现在倒是更想知道,爱妃是如何想朕的?」 静妃眼皮一跳,涂了丹蔻的指甲不由地互相轻轻摩擦:「陛下是天子,是一国之君,承天命而生,在臣妾心中,陛下自然是这世上最重要,最该敬仰的存在。」 天子笑笑,仿佛早就预料到了静妃的回答一般带着几分戏嚯道:「爱妃的回答实在客套得很,在外人面前说说还行,如今在这宫中,私下里还这般客气倒真是生分。」 静妃勉强笑道:「不论在外人面前还是在私底下,陛下的首要身份都是一国之君,臣妾敬重陛下,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忘的。不过若是陛下想要听臣妾说些别的,臣妾也是十分乐意的。」 「既如此,」天子拉住了静妃的手,看着那依旧年轻貌美的容颜,缓缓中带着足足的深意道,「那么朕想知道,在爱妃心中,朕做为夫君,是怎样的一个人?」 如一声钟响,天子这么一问,让静妃顷刻惶恐又恍惚。 夫君,这是寻常百姓家里,妻子对丈夫再正常不过的称唿,可在皇家,却是不可能道出来的一声爱语。哪怕是承着最多恩宠的静妃,入宫二十余年,对天子的称唿也永远只有陛下,因为她,终究不过只是至高无上的天子后宫里一个永远不肯能和他举案齐眉的侍妾罢了。 第54页 静妃的眼眶略略有些湿润,但她依旧保持了镇定,温柔地回答:「陛下作为夫君,亦是这世上最好的夫君,对臣妾关怀备至,国事如此繁忙,也时常来探望臣妾,让臣妾感激不尽。就拿今日来说,连日日侍奉臣妾,给臣妾梳妆的小桃都不曾看出臣妾的气色有何不对,倒是陛下,一眼就看出了,还给臣妾安排太医看身体,开汤药,且问这世上有多少夫君,能做到这般细心细緻的。能当陛下的妃子,是臣妾的福气。」 天子先是极受用地笑了一会儿,而后轻嘆一声:「在朕的心中,爱妃亦是十分重要的,只是朕到底是放不下先皇后,所以一直没有将爱妃封为皇后,倒是亏欠了爱妃。」 静妃立即从善如流道:「不过是个位份而已,臣妾倒是更重视陛下的恩宠。」 「爱妃总是这般看得开,」天子很是欣慰,「不过爱妃也不必为这皇后位份伤怀,等太子继承了帝位,爱妃便是太后了,那时依旧统领后宫,甚至比皇后要更受敬仰。」 静妃身子微微一抖:「陛下怎的突然说这些。陛下身体健朗,这天下会在陛下的治理下兴盛许久,至于太子,还需要同陛下学习许久。」 「朕也想在这位子上坐许久,看着大晟成为比大汉前朝更强盛可持续千秋万代的国家,可这命,又有谁能真正知道。」 静妃更是不解,也越发不安:「臣妾不懂陛下的意思。」 天子盯着她的双目,嘴角微微勾起,意味深长地说:「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甄如意的亲信入宫,同朕说周丞相和爱妃要合谋害朕,推太子上位。朕要他们给证据,没有;朕要甄如意出面,可甄如意却不知所踪。哼,要离间朕和丞相的君臣关系,要离间朕和爱妃的关系,竟用这般拙劣的手段,甄如意都调教出了什么人。失望,失望。」 天子说得轻描淡写,可静妃的脸色已是煞白如纸,手指紧紧互相捏着,指尖都是红的,她跪在天子面前,双眸泪光闪烁:「臣妾斗胆同陛下说些话。今日,从陛下到宫中,便一直有些奇怪,陛下先是质疑臣妾的脸色,而后是臣妾的茶,随后又谈起了和臣妾的夫妻之情。从始自终,臣妾一直惶恐,并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使得陛下有今日之言行,但听了陛下方才的话,臣妾才终于明白,原来陛下对臣妾,臣妾的兄长,甚至太子起了疑心。臣妾,臣妾兄长,太子对陛下的忠心难以证明,因为心在身中,唯有私时,方可剖出。但陛下若能回忆这二十多年来臣妾,臣妾的兄长如何侍奉陛下,便可知道,臣妾和臣妾的兄长从无谋害陛下之心,而太子是陛下的血脉,更不会对陛下不利!若是陛下不信,臣妾愿以一死自证!」 静妃说罢就要撞向身后的柱子,却被天子拉住。 「爱妃实在着急了,朕不过随口说说前日经歷的荒唐事,爱妃就寻死觅活的,这可失了稳重的模样。」 爱妃已是哭得梨花带雨:「若是别的事也就罢了,怀疑臣妾对陛下的忠心和敬爱,这份委屈,臣妾着实难以咽下。」 「朕就知道爱妃会这么说,所以陷害爱妃的人,已经被朕处死了。」 静妃讶道:「可陛下不是说,他们是甄督公的人?」 「那又如何,甄如意都不过是朕的手下奴才,他们是甄如意的手下,又算得了什么。」 「那甄督公呢?」 「不见了,朕已派人找寻。等朕找到了他,必要重罚,朕思来想去,他的手下同朕说那些荒唐事,他自己也必然不怀好心。哼,真是白费了朕这么些年对他的信任!」 言至此,小太监已将之前那壶茶热好。天子让那小太监倒了一杯茶,端起杯子后又是对茶水的一番端详:「颜色比方才更温润了,还是之前那壶茶?」 小太监细声细气应了一声是。 「如此,朕便尝尝,也实在是说得口干了。」 接着,在静妃紧张的注视下,天子将那杯茶一饮而尽。 ??第35章 ?帝崩 容华宫外,御林军层层叠叠,谢朝晖守在宫门口,面色铁青地望着迎面走来的锦衣卫指挥使万仝。 「陛下如何了?」一停在谢朝晖面前,万仝便是这么一句问。他的神色也不看,收到天子驾崩的消息时他还在舞樾楼喝酒看美人,一身酒气脂粉味地匆匆入宫,还是因为这种震动国本的大事入宫,实在是不敬到了极致。 谢朝晖盯着他,一双眼睛似匕首,冷酷中带着威胁道:「万指挥使大人是真不知道,还是要拿陛下开玩笑?」 万仝顿时便不悦:「谢统领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我的确是得到了消息才匆匆入宫的,再次询问也不过是为了进一步确认,毕竟此事如此严重,若传递消息的人听岔了,误解了事情的真正意思,而我又冒冒失失地闯入宫说错了话,那岂不是更严重?」 谢朝晖深吸一口气,随后语气也软和了不少,低声但严肃的对万仝道:「我得到消息赶到这里的时候,太医们已是回天乏术,我亲眼看着陛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太子让我出来守着,吩咐不能将消息走漏出去,要盯着宫里的情况。你来之前的一刻钟,周丞相也进去了。」 万仝眉头一皱,本想问周郢凭什么进去,但很快又想到,周郢毕竟是一国之丞相,自然是有资格进去的。 「他的动作倒是快,甄如意呢?也在里面么?」 第55页 谢朝晖摇摇头:「甄如意不知所踪,他的几个亲信也都不见了。」 「什么?」万仝很是吃惊,「什么时候不见的?怎么会不见了?」 作为统领内厂死对头的锦衣卫的指挥使,竟然不知道内厂群龙无首的情况,他实在是丢人。 「不知道,内厂留下的那些人都是杂役,一问三不知,刀架在脖子上也只能逼出已经许久不见甄如意了,还有和甄如意最亲近的那个张和。那个哑巴女真人亦失哈还有那个小矮子安南人阮留也很久不见了,这段时间他们能见到的只有那个高丽人金成和那个苗人伍翁贝,但昨天也失踪了。」 万仝颇惊讶:「都不见了?死了还是逃了?陛下薨逝会不会和他们有关?」 谢朝晖眼色一凛:「万指挥使大人,有些话,没调查清楚之前可不能乱说。」 万仝吃瘪,他的确是存了将天子之死和内厂牵连起来的心思的,因为那样,内厂便不会再有存在的理由,那么他们锦衣卫便能顺理成章地成为今后天子的唯一眼线,而他的地位,也将更上层楼。 「谢统领可知道,陛下是因何突然暴毙的?」 「太医说是??x?中了剧毒。」 万仝震惊:「这可是皇宫!谁能下毒!」 「是静妃宫中的一个小太监,下在了给陛下喝的茶里。我从他的荷包里搜出了一张包药粉的纸,上面有残留。太医将那残留的药粉用茶水化开,给静妃养的那只鹦鹉喝,眨眼的功夫就没了。」 「这么毒?他一个小太监从哪里弄来这样的东西?」 谢朝晖摇头:「不清楚,事发如此突然,哪来得及将细枝末节都调查清楚。现在太子,丞相和静妃在里面审问着那小太监,也不知道能问出些什么来。」 万仝皱着眉,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来,没有太子的命令,只能和谢朝晖在外头一起等。 也没等许久,容华宫殿门开,一个小太监走出来,用力所能及的最大声音道:「太子传谢统领,万指挥使进殿。」 谢朝晖和万仝二人立即行动,三两步便入了殿中,入眼便见一小太监趴在地上,口吐鲜血,浑身是伤。 站在小太监面前的太子手中拿着杖棍,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浑身抖个不停。 谢朝晖一看就觉得不对,问:「发生了什么事,竟让太子殿下发如此众怒?」 「这个奴才,毒害了父皇,还要污衊母妃,简直无耻!」 谢朝晖看向静妃:「敢问静妃娘娘被他污衊了什么?」 「不过是无稽之谈,」发话的是周郢,只见他站在静妃身旁,神色悲伤又愤怒,「谢统领还是不知道的好,以免让娘娘更伤心。」 谢朝晖并不吃他这一套,眨眨眼,道:「我知周丞相作为静妃娘娘的兄长,此刻定是为陛下和静妃娘娘十分难过,但事关陛下之死,所以这些事,得问清。」 周郢神色登时有些不悦,但静妃摆摆手,抽泣道:「无妨,本宫愿意说。那奴才说他那荷包是本宫今日赏他的,他从来不曾打开过,并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所以搜出了包着药粉的纸,也是本宫放进去的。」 「那敢问,那荷包是否真的是娘娘送的?那纸,又是否真的是娘娘放进去的?」 「放肆!」没等静妃说话,太子便出声呵斥谢朝晖,「谢朝晖,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竟然怀疑我母妃!」 谢朝晖丝毫不畏惧,正色道:「太子殿下,属下只是询问静妃娘娘而已,这是属下作为御林军统领的职责。」 「职责?」太子极其不屑地哼了一声,「你若真记得自己的职责,就不应该让这样的事发生在宫中!父皇的死,你逃不开干系!」 谢朝晖神色黯了黯,天子被下毒虽然和他的失职没有直接关系,但他也不能完全逃脱干系。这件事调查清楚之后,他定是逃不过惩处的。 静妃倒是比太子要镇定许多,先是安抚太子道:「太子莫要这般对谢统领,此事发生得如此突然,种种细节不曾明了,谢统领自然应该问清所有疑惑之处,而陛下出事之时,本宫是离陛下最近的人,被问,亦是自然且应当。」 接着,她又对谢朝晖道:「谢统领,对于你之前的问题,本宫的回答是,荷包的确是本宫送的,但包着药粉的纸,并不是本宫放进去的。陛下喝的那壶茶,是本宫所泡,但被那奴才重新热过之后,陛下才喝的。那奴才在热茶的时候做了什么手脚,本宫是万万不知道的。」 谢朝晖听出了不对:「为何要将茶重新热一遍,而不是泡一壶新的。」 「这是陛下的吩咐,本宫也说过茶凉了,重泡一壶便是,但陛下不允。」 「那么那茶,便是在被那奴才重新热的时候被下了药。」周郢道,「谢统领不如从热茶的这条线去查查,找到真正下毒的人是谁,以及,如何下的毒。」 谢朝晖看向那小太监,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能不能扛过今夜都是个问题。天子之死,查来查去,最后下毒的罪名,十有八九还是落在这个不知道是否是真兇的小太监身上。 「好,我这就吩咐人开始查。殿下,娘娘,莫要太过伤悲,陛下已经薨逝,而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最为紧要之事,是要稳固国本。」 周郢也附和道着对太子道:「谢统领所言极是,接下来之事,还请殿下定夺。」 第56页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57页 先帝中毒而亡。 得到这个消息,黎南长松了一口气。刺杀天子是何等艰难而危险的事,如今他甚至不用抽刀,就有人将天子的命夺了去,对他,对周郢,对整个丞相府都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可如今看来,似乎周郢并不满意天子的这种死法。 「我一直都盼着他早点死,」周郢瞪大双眼,眼中尽是血丝,可嘴角扬着,笑得有些狰狞,「可他就这样死了,实在是太简单,简单得不像是真的!」 黎南略略皱眉:「可毒死先帝的药,不是丞相交给静妃娘娘的么?」 「是,」周郢很干脆地回答,「但我并不完全信任她。她毕竟在那宫中生活了许多年,谁能保证她没有动情没有二心?」 黎南默然,那日在书房里静妃是如何表现,他是看在眼里的。可先帝对静妃的宠爱,也是人尽皆知的,二十年的锦衣玉食,恩宠不断,确实很难保证静妃在下手的时候不会动恻隐之心。 「所以丞相一开始就做着暗杀天子的打算?」 周郢笑了一声。 无需更多回答,黎南已经明白了周郢的意思。难怪周郢一醒过来就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做好那般周全的安排部署,原来那些计划,早就存在于周郢心里。 只是如今用不上了而已。 」不管怎么说,丞相的多年夙愿即将完成,等太子登基,这天下便重回鲜卑拓跋手中。」 说到太子,周郢的表情便僵了僵,但不悦也只是从脸上一闪而过,接着他对黎南道:「你替我去办一件事。」 「丞相请说。」 「你去看看那个人的尸体,确认如今停在宫里冰窖的是他本人。然后,」周郢现出狠戾的笑,「在他的心口上,再捅一刀。」 ??第37章 ?入葬 大殿,肃静,燃烧的香烛,火苗在顶端跳跃。浓郁的香气填满了每一寸空间。 大殿的正中,停着一副黄花梨棺木。天子薨逝得实在太突然,所以这副棺木只是库房里能找到的最贵的一副。棺材的前,左,右三侧,跪坐着紧急从三清观召来的道士,呢呢喃喃诵念着超度的经文。 而正前居中的是凌虚道人,万仝陪着宫里太监让他带几个弟子赶紧入宫时,他一头雾水,不知发生了何事。直到看到天子的棺木,才知道事情之严重。 可万仝不允许他多问,只让他和弟子彻夜诵经,超度天子亡魂,要求他们这些三清观的道士一直待在宫中,直到新天子登基。 凌虚将疑惑,震惊和些许的不满藏在心中,没有多问,应下了万仝的吩咐。 但他终究年纪是有些大了,彻夜诵经于他而言,多少是会疲劳的。眼皮渐渐地越来越沉,唿吸也越来越慢,耳边弟子的诵经之声似乎也越来越远。 淡淡的青烟缭绕,飘渺而上,消失在暗色的房梁。 八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从房樑上沿着柱子滑下,落在几个小道士身后。他们伸出手指测探小道士鼻息的同时,肚子里也发出和那些小道士念经非常相似的呢喃声。所谓腹语者,说的就是这样的人。 确认所有小道士都昏过去后,他们朝一个自始至终都没有出手的人点了点头。 为首那人正是黎南,眼神冷漠,纵使蒙着脸,裹着头,那肃杀的气势仍旧让人不寒而慄。 他伸出一只手,食指和中指往上抬了抬,一干手下会意,跃身上前,掀开了天子的棺木。 黎南走到棺材一侧,弯下腰,脸几乎贴到天子的脸上,仔仔细细看那张曾经高高在上,不可一世,而如今面白如纸,如傀儡蜡像一般毫无生机的脸。 他伸手去探天子的鼻息。 无。 他拉开天子的眼皮,看那双眼。 黯。 他捏着天子的鼻子,捂着天子的嘴,静等了小半刻钟。 滞。 他的手探到天子的衣领之下,按在活人最蓬勃的那根脉搏上。 灭。 看来是真死了。 黎南想着,解开了天子上衣的系带,掀开了天子的里衣,而另一只手,也摸出了一把匕首。 天子的胸膛露出,白皙,但因为不再年轻,皮肤已是松弛。 匕首的尖抵在了心口,黎南手腕一用力,眼睛一眨不眨地将匕首插入了天子的心脏。 冰冷的尸体,没有任何反应,曾经至高无上的天子,如今也不过是个巨大的玩偶,任由卑微的下人肆意破坏。 良久,黎南将匕首从那天子的心脏拔出,只有一丁点血肉蘸在匕首刃上,被剖开的心口,也只留下非常细小的一道疤痕。 可以交差了。黎南想着,将匕首用布包好,身体站直,对手下做了个合棺的手势。 棺木合上,黎南往香烛中撒了一把药粉,烛火腾的一下变得鲜红,而后復归之前的颜色,但先前那浓郁得让人昏昏欲睡的味道,已经被薄荷一般的淡淡清香所取代。 黎南手指往上一指,一众手下攀着柱子上了房梁,隐没在了黑暗之中。 勐的一个激灵,凌虚突然睁开了眼,他看了看弟子们,脸上都带着迷惑的神色。 「你们……是不是睡着了?」 弟子们面面相觑,根本不敢承认。为天子念经超度时睡着,这大逆不道的罪名定下来,所有人都没有好下场。 凌虚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而且他也自知自己方才也昏过去了一些时间,所以稳住心绪,对众弟子道:「无事,继续,不可再怠慢。」 第58页 众弟子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迅速回归念诵经书的状态,呢呢喃喃声再次低低响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黎南回到了丞相府,黑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周郢的书房,将那把布包着的匕首刃扔到了桌上。 周郢等候已久,掀开露出了遮盖的布,看到了匕首刃上沾着的丁点血肉。 「何处的?」周郢问。 「心脏。」黎南回答,「他已经死得不能更死了。」 周郢的嘴角微微勾起,眼里是狂热的光:「很好,非常好。」 若不是帝王下葬前还要开棺检查一次遗容,他定会让黎留将天子的头割下来,藏在家里的密室里,用半透明琉璃罐装起来,泡在酒中,时时欣赏。 「这一趟你辛苦了,回去休息罢。等太子登基,答应你的,都会实现。」 周郢说罢,捻着匕首的柄,将刃方才灯火中烧,很快便飘起了一股淡淡的血肉烧焦味。 五日之后,天子出殡,谥号庆帝,举国同哀,哀一任明君因终日操劳国事,积劳成疾,而暴毙于案桌之前。太子扶棺,百官同哭,其天暗无日,风雨飘扬,满城阴郁之色,难以言说。 祭典之后,帝棺葬入帝陵。晓琉璃死后,守陵人就换成了一个名叫兰陵鹊的老太监,曾经也做到钟鼓司秉笔太监,年纪大了之后才自请来守陵的。 下葬典礼也前前后后忙碌了三日,直到一应事务都叮嘱完了,太子率领的一众皇城人马才离开了帝陵,而不眠不休了三日的兰陵鹊,也终于得到了喘息片刻的机会。 「现在进去。」 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响起,兰陵鹊身子抖了抖,但并没有睁开眼,而是悠悠道:「老东西我这几天都没睡,眼睛都熬花了,就不能让我歇一会儿睡一觉么?」 「他在棺材里躺了近十日了。」 「那就更不用急了,睡了十天多舒服。」 「那我现在就送你进棺材里睡十天如何?」 「那还是不了,」兰陵鹊立即睁开了眼,陪笑道,「年纪大了,得多吸几口新鲜的气。我这就去开门,让金大人出来。」 金大人,便是金成,而威胁兰陵鹊的,正是伍翁贝。 兰陵鹊慢腾腾地站起来,领着伍翁贝进了屋,按北斗七星的顺序踩了床底下的七块砖后,床移向一边,接着,一个隧道通口打开。 兰陵鹊将一把药粉交给伍翁贝后道:「顺着这个地道一直往前走越莫半里地,你会看到八个通道,对应阵法的里休生伤景杜死惊开八门,走死门,再往前走半里地,遇一门,按干巽坎艮坤震离兑的顺序按八卦阵眼,门就会打开,密室之内就是金大人藏身的棺木。密室之内有看守棺木的兽鼍,你将这包药粉??x?撒到它的口鼻,它会昏迷一刻钟的时间,你需得在这一刻钟时间内将金大人救出来。离开密室后,最初遇到的法阵,走生门,就能回到这里。」 「多谢。」伍翁贝说完,一个翻身就消失在密道中。 兰陵鹊诶了一声,将床归位,鞋子一甩,衣服也不脱,倒头就睡。 照着兰陵鹊的指点,伍翁贝顺利进入了停放棺木的密室,镇守墓室的鼍,也在吸入药粉后,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闭上了大灯一般的双眼。 一个翻身跳跃后,伍翁贝落在了棺木一侧,双手一推,棺木便开了。 他弯下腰,手摸到「先帝」尸体的脖子和嵴椎连接住,指甲抠出一条缝隙后,小心地将一张面皮一点一点掀开,小半盏茶的时间后,一张完整的人皮面具被撕开,露出了金成的面容。 伍翁贝将一粒药丸塞入了金成口中,扶起金成上半身,拍了几下后背,让那药丸落了肚;而后,他又用力拍了金成的脸几下:「醒醒!」 金成的身体很快温热起来,胸脯也逐渐起伏,喘息的声音响起,几声咳嗽之后,终于睁开了眼睛。 「终于醒了。」伍翁贝松了口气,「感觉如何?」 金成开口要说话,可一个字都没说出,一口血先喷在了伍翁贝脸上。 ??第38章 ?帝陵 伍翁贝愣了愣,旋即紧张道:「你怎么了?你受伤了?怎么会这样?」 金成先是咳嗽了几声,啊呸啊呸吐了好几口血后才终于开口说话:「我在里面躺了多久了?」 「近十日。」 「十日……」金成又咳嗽了一声,「你在这密不透风的鬼地方躺十天你也得有事。」 「可你怎么吐血了?不应该的啊。」 「不知道,可能憋太久了憋出来的……心口有点疼……」 金成说着便解开了自己的上衣,朝自己心口位置看了一眼后呀了一声:「哪个王八蛋捅了爷爷心口一刀?」 伍翁贝看着,眉头一皱:「应该是周郢派人干的,在停灵的时候,检查陛下是不是真的死了,还往陛下心口捅刀,意图让陛下死得不能更死。」 这一刀,是他和金成没有预料到的,若不是金成陷入假死,心口的那一刀足以将金成送入地府。 「真是个狠人。」金成啧啧两声,接着道,「你怎么也不派人看着我,要是周郢派来的人不仅仅是要捅我心口,而是要割下我脑袋可怎么办?」 「只有你我,还有兰陵鹊三人知道陛下还活着的秘密,我得保护陛下,而那时兰陵鹊在离京城百八十里的帝陵,怎么看着你?」 第59页 「那咱们厂子里的人呢?」 「都被万仝禁足了。那老小子,趁着督公不在,开始大肆监管咱们厂子,连督公的屋子都给他翻了个底朝天!」 金成轻轻嘆了口气:「也不知道督公什么时候回来,从收到他的信到现在,也快半个月了,督公他们的脚程一向很快的,怎么还不现身?」 担忧出现在他好看的眉眼上,伍翁贝立马打了个响指:「别多想,督公是何等神通广大的人,他一定会没事的。说不定他正在策划如何将陛下送回朝堂,将周郢的险恶用心昭告天下,咱们要相信督公。」 金成点点头,两手撑着棺材就要起来,可诶哟一声又跌了回去,抱怨道:「睡太久,腿麻了,使不上劲儿。」 伍翁贝诶了一声,一手圈过金成的膝盖弯,一手圈过金成的腋下,轻轻松松将他抱了起来,然后一脚将棺材板踢回了原位,抱着金成三两下跳跃到了方才进来的门。 「那是个什么玩意儿?」金成看到了在地上昏睡的鼍。 「鼍,镇守墓室的,防止。」 「你弄出这么大动静,它怎么都没反应的?」 「给它用了药,能让它昏睡一阵。」 「多久?」 「兰陵鹊说能昏睡一刻钟。」 「那也差不多,难怪——」 他话没说完,只听一阵足可震裂山河的嘶吼声响起,紧接着墓室的地开始抖动,陪葬的金杯玉盏在柜子上钉钉朗朗响起来。 「诶呀,它醒了,真的好兇勐的呢!」 金成兴奋地看着朝自己和伍翁贝奔来的鼍,伍翁贝后槽牙咬得咯咯响:「得了,别乐了,等出去了给你找只小的玩儿,这大的会吃人!」 他抱着金成一跃跳到门的另一边,迅速转身,按着进去的时候逆向的顺序扣动板机,门有条不紊地合起来,将来不及冲出来的鼍的嘴巴夹住。鼍因为不甘和疼痛叫得更加惊天动地,最后却还是愤愤地退了回去。 「你说,它在里面都吃什么呢?」金成问,脸上仍旧是遇见有趣之物的兴奋神色。 「墓室里有一条水道,它可以出去找吃的。」 「那盗墓的岂不是能从水道进来?」 「进来之前就被鼍吞进去了罢。而且我方才听到了另一个不一样的鼍的声音,应该有至少两个鼍,一个守墓室,一个守水道。妈个巴子,兰陵鹊说只有一头,他是不是存心害我?」 金成耸耸肩:「问问不就知道了。」 但这齣去的也不容易,因为兰陵鹊睡着了,密道入口关了,床也归復了原位,伍翁贝在通道地下拍裂了一块地砖才将兰陵鹊弄醒。 兰陵鹊将伍翁贝和金成从密道里放出来后,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就被伍翁贝一脚踹飞,撞倒了架子。 「妈个巴子,只告诉我墓室里只有一只鼍而不是两只也就算了,老子在下面拍了这么久你才给老子开门,你他妈的找死是不是!」 兰陵鹊诶哟诶哟地扶着腰站起来,叫苦不迭道:「老东西我想着那两头鼍都是一只在里头一只在外头,放倒一头就够了么,那药粉我也不多,都是从一代代守陵人手里传下来的,配方早就丢了,能省着点就省着点么。再说了,凭伍大人和金大人的身手,对付一头鼍还不是绰有余裕,不然甄督公也不会留你们在内厂么。」 「少拿督公压我们!」伍翁贝一把匕首甩过去,擦着兰陵鹊花白的头髮扎入了他身后的墙,「我和金成要是出了意外,陛……老爷没有人保护,等督公回来,小心你的头成为天牢里的夜壶!」 兰陵鹊诶诶呀呀地道了好久的不是才将伍翁贝劝得消了气,而后在伍翁贝的吩咐下,找来了药,给金成的心口敷上。 敷好了药后,金成便和伍翁贝一起去了后院。后院偏远僻静,只有十人把守,都是伍翁贝和金成的心腹手下,随着他二人一同一夜「失踪」在内厂。 那些手下见了二人,互相点头致意,而后敲了敲后院那间小屋的门,低声道:「老爷,金大人和伍大人回来了。」 「进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金成和伍翁贝进去,走到屋中那人面前,头也不敢抬,跪下就问安:「臣等参见陛下。」 「起来罢。」天子道,「一切都还顺利么?金成可有不适。」 「除了假死太久,身体僵硬,心口上多了一刀,一切无碍。」金成道。 「心口上如何会有刀伤?」 「当是周郢派人检查尸体时捅的。」 天子长嘆一声:「是怕朕没死透罢?」 伍翁贝和金成都不敢应答。 「何时回京?」 「若陛下愿意,现在就可回去,暂时藏身于三清观中,十日后太子登基大典是陛下重新出现,揭露周郢罪行的最好时机。」 「那就这么办罢。如意呢?还没消息么?」 伍翁贝迟疑片刻,摇摇头。 「算了,就这样罢。各自听天由命便是。」 天子转头看向窗外,一阵惊雷响起,一只翠鸟惊飞。 ??第39章 ?登基 皇城,皇宫,一片肃穆,文武百官,分列两阵,各着朝服。 新帝站在正殿之前,着一身无比华丽的龙袍,头戴金丝蝉翼帽,脚踏金线织成的金丝,纵使此刻天阴欲雨,并无阳光照耀,那满身华贵,仍是无光而闪。 第60页 他的身后,站着丞相周郢,三位内阁首辅;面前台阶往下三级,左侧是御林军统领谢朝晖,右侧是锦衣卫指挥使万仝,而谢朝晖和万仝往下,则是一众御林军和锦衣卫。 台阶再往下,殿前广场上站着的则是按品级而站的百官。 唯独缺了庆帝最宠信的甄如意及其统领的内厂。 从庆帝突然薨逝至今,新帝命令万仝调查甄如意及其几个心腹的去向,可却如大海捞针一般,毫无收穫。内厂仅剩的几个人被万仝用尽了刑法逼问,得到的回答也永远只有「不知」。 这一切让万仝不解,也让新帝不安,生怕甄如意会在筹备自己登基的这段日子里突然冒出,阻挠自己的登基大计。 但并没有,一切平安无事,一切有条不紊。 新帝在心里轻轻嘆了口气,远远望了一眼天,忽然觉得有些惆怅。 「陛下,怎么了?」周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新帝本要回头,但很快停住了动作。在如此重要的场合,他??x?的一举一动都应该谨而慎之。 于是,他头也不回地得到:「无事,不过是觉得,若是今日能多些阳光,定是更好的。」 周郢从善如流道:「自庆帝薨逝之后,这天下因无主而一直阳光不足,但待到陛下真正登了基,这天下有了新主,阳光自然便重回,比庆帝在位之时更为灿烂。此乃天之之意,大吉。」 新帝唇角不禁扬起:「朕希望,真是如此。丞相,这登基大典,可开始了。」 「是。」 周郢应了一声,走出和三位内阁首辅原先一致的队列,停在新帝右前方的位置,朝殿前广场上的百官朗声道:「新帝登基大典,启!」 百官跪地,齐声高喊:「臣接礼!」 礼部尚书从侧旁小步跑来,捧着一份黄金盘承放的捲轴,站定在周郢身侧,周郢将捲轴从黄金盘里取出,双手捧着交给新帝后,新帝不紧不慢展开捲轴,看着上头的字,朗声对台下百官道: 「惟吾大晟人民之君,自前朝运告终,创业庆帝受天之真人命于沙漠,入中国为天下主,其君父子,几近半载。自建国以来,百废待兴,诸庆帝不曾有半分懈怠,披星戴月,伏案呕血。今运亦兴,然庆帝骤然薨逝,而大晟之兴不可中道崩摧,国不可一日无君,诸臣下皆曰:生民无主,必欲推尊帝号。臣不敢辞,是用以今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于皇城天之正殿设坛备仪昭告上帝皇祗,定有天下之号曰大晟新号正兴。」 新帝念完,将捲轴交还周郢,周郢将捲轴卷好,放回黄金盘中,礼部尚书捧着金盘,退回原来道位置。 接着,周郢对殿前广场上百官道:「天子宣必,百官朝贺!」 百官齐声道:「臣恭贺新帝登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城墙之内,百官之声,声如洪浪,一唿百应。 风起云动,云后的金光比之前更亮,似乎预示着太阳很快就能从云后露出。 「陛下,看这天,是真的变了。」周郢小声道。 新帝自然也注意到了这瞬间的变化,心里头的担忧也烟消云散。 「那么,继续罢。」 「是。」 周郢上前,又一次朗声:「新帝宣令毕,启程,祈福,告江山。」 所谓告江山,便是前往城郊的万寿山祭拜山神,万寿山是歷朝歷代帝王封禅之地,每一次新旧帝王交接,于此祭拜,都是传统。而祭拜山神后,巡城一圈,与民同乐,自早至夜,重回皇宫之时,才算礼毕。 百官站起,看着新帝在丞相,内阁首辅,谢朝晖和万仝的簇拥下,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一辆四匹马拉的华贵马车在仪仗司的牵引下,停在台阶前,谢朝晖快步走到新帝面前,伸出一手,而万仝则将绕到马车的另一边,撩开马车的帘子。 新帝的手搭在谢朝晖的手背上,踩着小太监送来的脚凳,登上了马车,坐入其中。 万仝放下马车的帘子后,看着自己派出的马车夫和谢朝晖派出的马车夫上了马车,这才和谢朝晖各自上了马车两旁的马,两人的马后,跟着的是各自锦衣卫和御林军的精英,这些精英护送着上了另外几辆马车的周郢和内阁首辅。 在仪仗司指挥使的调度下,马车掉头,正对正殿之前的宫门;与此同时,一直站立在殿前广场上的百官也转换列阵,排在了这几两马车之后。 「启程!」 仪仗司指挥使一声令下,车队缓缓启动。 嘚,嘚,嘚—— 马蹄一起一落,车轮一滚一前。 到了宫门前十丈,仪仗司指挥使对宫门守卫道:「开宫门。」 两个宫门守卫拉着门把,往两侧拉开宫门,门缝逐渐变大,而与此同时,天上阴云剎那散开,如金般的日光从宫门的另一头投入,耀眼夺目。 新帝端坐在马车中,等着马车的重新启动,可在仪仗司指挥使的那声「开宫门」之后,他等了许久,再无更多动静。 怎么回事? 新帝心中不禁起疑,登基大典,如此重事,每一个环节都环环相扣,怎么这里突然就暂停了一般? 他又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仍是没有动静,便不悦地问:「马车怎么不动了?」 无人应答。 新帝这下子怒了,直接撂开了马车的帘子,喝道:「怎么回事?为何不启程…….」 第61页 他本是有更多要斥责的,可话到嘴边都吞了下去,因为他看到他那早就薨逝,已经葬入帝陵的父皇,竟然骑着马,立于宫门口,虽只是寻常富户的穿着,可那威严不可侵犯的帝王之气仍震人心魄,而那随着他一同进入宫门的如金日光,像是给他披上了一身金色铠甲,更为他的王者之风锦上添花。 他身后的两匹马上,是失踪许久的内厂金成和伍翁贝,而金成和伍翁贝的两侧,是他们的一众内厂心腹。 「父皇,您为何…….」新帝心脏乱跳,双腿发软,不知此刻是梦还是真,「您不是已经……..您到底是鬼还是……」 庆帝挽着马缰绳,居高临下,仿佛慈祥的老父亲在教导自己闯祸的小儿子一般,微笑着对新帝道:「鬼?陛下,光天化日,朗朗干坤,哪里来的鬼呢?」 ??第40章 ?证明 新帝吓得脸色发白,嘴唇发抖,扶着马车半蹲半坐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有些着急地想要下马车,可脚还没迈出去就被谢朝晖拦住了。 「陛下,莫要贸然行动,」谢朝晖神严肃地低声道,「若这是甄如意设下的骗局该如何?」 「这…….」新帝一时语塞。谢朝晖说的的确没错,他方才的举动实在是失了一国之君该有的稳重和严谨;可是马上说话那人的气度,分明就是他那既威严不可冒犯,又亲切且十分和蔼的父亲。且不仅只有他一个人因为「庆帝」的突然出现而错愕,在场的所有人,分明都因为「庆帝」的出现而震惊得停止了一切行动。 就连谢朝晖亦是如此。 「陛下先回马车中,容臣应对。」 谢朝晖不由分说地将新帝推进马车中,放下了马车的帘子,而后骑马到庆帝面前,平视庆帝,镇定地问:「来者何人?竟然扮作庆帝的模样,阻碍新帝登基,意欲何为?」 「谢朝晖,你是不是眼睛瞎了!」金成毫不客气地发生呛谢朝晖,「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是陛下!」 「陛下早已薨逝,尸体被我亲自查验过,尸身已经放入棺木,棺木放入帝陵,此人怎可能是陛下!」谢朝晖冷酷回呛金成,「而且,金成,你自己的问题也大得很!静妃娘娘说你和伍翁贝勾结谋反,被陛下发现后秘密处死,可如今又出现在这里,还带着一个冒名顶替庆帝的人,你们内厂的人究竟想干什么!是不是甄如意指示你们这么做的!他人呢!究竟在什么地方!」 「督公自然是在他应该在的地方,」金成满是嘲讽的眼神在谢朝晖身上扫来扫去,「我们内厂一向对陛下忠心耿耿,从来没有非分之想,倒是你,效忠错了人还像条狗一样乐呵呵地摇尾巴。」 「放肆!」谢朝晖的手已经搭到了佩剑,脸色极其不好看,「不过几个阉人,就想颠倒黑白,搬弄是非,扰乱朝堂,来人,将这群反贼拿下!」 一声令下,御林军已经纷纷行动,围住了庆帝和内厂一行人,内厂的一众杀手也抽出了绣春刀,和御林军形成紧张的对峙形态。 庆帝看着这两方的架势,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有意思。」 「你什么意思?」谢朝晖觉得他的话实在莫名其妙。 「朕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被质疑身份的真实,以至于被御林军包围。不过这也情有可原,若不是因为那么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朕也不会落如如今这困境。」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谢朝晖已经不耐烦了,「还有,你算什么东西,陛下的自称也是你能用的?嘴巴放干净些!」 庆帝充满怜爱地看了谢朝晖一会儿后,忽然道:「你的后腰处有七颗痣,如天上北斗七星一般排列。」 谢朝晖一愣:「你怎么知道?」 那七颗痣的位置,在他身上极其隐私的地方,一般人是绝无可能知道的。 「十五年前的一次秋围,朕遇歹人偷袭,你替朕挡了一箭,伤了后腰,你那支箭,是朕替你拔出来的。当时朕就允诺,若你能活下来,御林军统领的位置就是你的。而你说的,却是若能活下来,想要吃一顿京城仙月楼的菜。」 谢朝晖一惊,后腰不觉一阵刺痛,那旧日濒死的绝望重又浮现。当年若不是庆帝替他拔出那支箭,他如今早就只是一抔黄土了。 能将当年的对话原原本本说出来,除了庆帝和自己,还能有谁? 可是庆帝不是已经薨逝了么?那吐黑血的尸体是自己亲自验过的! 谢朝晖心乱了:「可??x?陛下不是已经…….」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庆帝言简意赅道,「谢统领看到的,可不一定就是真的。」 谢朝晖皱皱眉:「何意?」 「谢统领还真是好兴致,竟然跟这歹人啰啰嗦嗦,小心真中了这歹人的奸计。」 谢朝晖扭头看向马车另一边的万仝,只见他已经抽出了绣春刀,一副剎那就会拍马向前,一刀取下庆帝首级的架势。 庆帝的目光移到万仝身上,仍是波澜不惊的微笑着:「万指挥使又想说什么?」 万仝讽刺地笑道:「我没什么好说的,就想问问,甄如意在什么地方,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篡夺大晟帝位这件事的?好一番手段,竟能查出庆帝和谢统领曾经的隐秘对话,以至于谢统领都被矇骗了。」 庆帝亲切地微笑着:「万统领还是和甄如意那般不对付。」 第62页 「不要同我顾左右而言他,」万仝毫不客气道,「你老老实实将实情都招了,你们这些乱党还能死得体面些。」 「朕也不知道甄如意在什么地方,」庆帝干脆道,「若他现在在这里,朕也不至于这般被动,还要被你们问来问去。」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万仝一蹬马肚子朝庆帝而去,「下辈子投个好胎,当甄如意的狗是没有任何前途的。」 他的绣春刀刀尖自下而上,指向了庆帝的脖颈,而庆帝却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一亮,磕在了万仝的绣春刀上。 「这是…….」万仝脸上瞬间露出无比惊讶的表情,「姐姐的东西…….怎么会……」 「因为朕从来都随身带着,」庆帝微笑着,捏着一根陈旧的红绳,红绳下吊着一枚古朴温润的玉佩,「万指挥使,若是你对朕动手,你姐姐今晚就要入你梦里揍你了。」 噹啷一声,万仝的绣春刀脱手而落,万仝也跌落下马,跪在地上:「陛……陛下……臣知罪……」 万仝的姐姐,便是庆帝一生难忘的皇后万氏,万仝能力不佳,骄横跋扈,却也能当上锦衣卫指挥使,也完全是仰仗了姐姐的恩泽。万皇后自小就对弟弟十分严厉,万仝对这个姐姐怕得很,所以见了姐姐生前佩戴的家传玉佩,便再无异议。 「看来还是得靠你姐姐。」庆帝嘆息一声,将玉佩收回了怀中,接着道,「起来罢,你去替朕请一个人来,朕有话要同他说说。」 「是,」万仝偷偷擦汗,「敢问陛下想要见哪个人?」 「周郢。」 万仝诶了一声,转身匆匆跑向周郢的方向;于此同时,谢朝晖也撤走了围住庆帝和金成一行人的御林军,自己默默拍马向前,停在了庆帝身侧。 「臣斗胆问陛下,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假死。」庆帝简简单单地回了两个字,眼神落在远处,周郢的那驾马车。 谢朝晖双目一转:「可是和周丞相有关?」 「谢统领头脑不如之前灵活了。」 谢朝晖默然。 「你去将太子请出来,朕有些话也要同他说。」 谢朝晖答应,去请新帝。 不消一会儿的功夫,新帝和周郢都出现在了庆帝面前。 ??第41章 ?对峙 仪仗指挥使下令开城门之后,周郢在马车中坐了许久,也不觉有什么新动静。一开始他以为只是前头的动作慢,可后来诡异的安静让他心中也生出了疑惑。 隔着马车的车帘,周郢问车夫外头发生了什么,为何还不行动,可车夫也说不出来,毕竟前头有新帝的马车队伍挡着,他也是什么都看不到的。而至于为何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大抵也是天子的马车队伍起的头。 周郢只能耐着性子等。 直到万仝来到他的马车外,隔着帘子对他说:「周丞相,陛下有请。」 周郢不解:「陛下为何在这个时候请我过去?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而万仝只是语气古怪地回应:「周丞相过去便知。」 周郢无法,只得撩开帘子下了马车,却见万仝只是一人,连马都不曾骑,心中疑云更重,便问:「万指挥使的马呢?」 「在前头。」 周郢看着万仝古怪的神色,微微皱起了眉:「前头陛下处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丞相不必多问,跟我来就是。」 万仝说着就要拉周郢下马车,可周郢却退后了一步,马车帘子也放下了一些,道:「今日可是陛下的登基大典,万指挥使这番作派恐怕是不妥。若万指挥使非要我去,还请告知实情。」 万仝无奈,只能脸色铁青地回:「陛下回来了。」 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让周郢一愣,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惊得耳边如响了一声雷鸣。 「你说的,可是……庆帝?」 万仝点了点头。 怎会如此?周郢登时心性大乱,他想不明白怎么回发生这样的事,那个人,分明就死在自己面前,而那个人入棺之后,也被黎南验过尸,在心口上补了一刀的。毒,刀,入帝陵,经过这样的折腾,怎么可能还活着? 「周丞相,走罢,已经耽误了许久了。」 万仝不由分说地将周郢拉下了马车,周郢跟着他走,每一步,都像是木头杵在地上一般,一声一声都是闷响。 可他周郢,又怎会一直陷入震惊之中而毫无对策? 所以等他被带到庆帝面前时,脸上的神色已经恢復了平静,而步伐,也回归了平日的沉稳。他站定在新帝身边,抬头望向两尺之外,高马之上的庆帝,淡淡笑着,对领他至此的万仝道:「原来,这就是万指挥使支支吾吾,不肯告诉我实情,却非要我来这里的原因。」 庆帝挽着马缰绳,对周郢微笑道:「周丞相,许久不见。」 周郢微微抬起下巴,不屑中带几分威胁道:「我何曾见过你?」 「周郢你在说什么?」万仝在一旁低声狠狠道,「见了陛下还不跪下!」 「我为什么要跪?」周郢看着他大声道,「庆帝早已葬入帝陵,庆帝薨逝之时,我,当时还是太子的当今陛下,静妃娘娘我,谢统领还有一众太医都是在场的。我知万指挥使对陛下忠心耿耿,也知陛下对万指挥使极为看重,君臣情深,可这也无法改变庆帝已逝的事实。如今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个冒充庆帝的骗子,万指挥使不仅不为民除害,将此贼人当场诛杀,还将我和陛下带到他面前,万指挥使到底想做什么?难不成,」周郢忽然提高了声调,同时将新帝护在了身后,和万仝隔开,「这一切都是万指挥使的阴谋!万指挥使你,想谋朝篡位不成!」 第63页 「胡说八道!」万仝当即大声反驳,「周郢你别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周郢嗤笑道,「那你说说,这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就是陛下,真正的陛下!」 周郢笑得更大声了:「我听闻万指挥使近来寻仙问道,看来是寻到了起死回生之术?」 「你!」万仝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朝廷官员,平日里到庙中祭拜一二也就算了,但若真的求仙问道,可真是要叫人笑掉大牙的。 「所以万指挥使是承认了,自己寻到了起死回生之术?还是承认了,这人就是你寻来的骗子!」 「周郢!」万仝大声吼起来,在辩论方面,他是无论如何都比不过周郢的,所以他只能从声势上压周郢,「他就是真正的陛下,你这般胡搅蛮缠,倒是显得你阴谋诸多!」 周郢哈哈大笑起来,转动身体环视四周围的人,道:「好,那就叫在场的诸位都做个见证,听听万指挥使说说,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来路!」而后,他看向万仝,道,「万指挥使说说罢,你凭什么认定他就是庆帝。」 被逼至此,万仝也无法,只得道:「他有已故家姐的玉佩,那是祖上留下给家姐的,除了陛下,谁能拿到?」 周郢不屑地一笑:「万指挥使也是见多识广之人,区区一块玉佩就将你骗到了?可笑!」 「那是家姐的玉佩,世上仅此一枚!我怎会认错?」 周郢反驳道:「可万指挥使又怎能保证这枚玉佩流传至今,就不曾有人见过,有人记得,有人仿制?而且,万指挥使又如何证明,这一切,不是你谋划的一场戏!」 万仝哑口无言,周郢的这么一番话,不仅让他对那玉佩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还让他平白无故多了谋朝篡位的嫌疑。 不止于此,听了周郢的一番话后,新帝之前紧张惶恐的脸色也舒缓了,眉宇间多了疑惑。毕竟,他亲眼目睹了庆帝的薨逝,而马上那人虽然和庆帝十分相似,但起死回生之术并不存在,所以那人根本不会是庆帝。 那么就是万仝的问题了。 还有谢朝晖。 「谢统领,」新帝看向谢朝晖,神色镇定,「你是否也参与了万指挥使的谋乱?」 「陛下,我并没有啊!」万仝立即??x?道,「臣,冤枉啊!」 「你闭嘴!」新帝喝道,「乱臣贼子,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来人,将万仝拿下!」 一声令下,御林军便要行动将万仝包围。 「慢着!」 谢朝晖一抬手,御林军便停止了行动。 新帝怒道:「怎么,谢统领,你也要反了不成?」 御林军看看新帝,又看看谢朝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谢朝晖慢慢放下手,看着新帝道:「臣从来不曾和万指挥使又任何勾结,更不曾逆反之心。臣认为,臣身边之人,的确就是真正的陛下。」 「就凭他方才说的那一件往事?」新帝呵地笑了一声,「朕在马车中都听到了。谢统领啊谢统领,你可真是比万指挥使还要好骗!「 谢朝晖皱眉:「可除了真正的陛下,还有谁能复述那一番话?」 新帝耸耸肩:「许是父皇在什么时候随口说出去,而又叫有心之人记住了。这么些年,陪同父皇用膳的时候,朕可是没少听父皇调侃诸位大臣的事,不仅仅是谢统领的,万指挥使的,就连朕身边的周丞相的事,朕也没少听。谢统领,莫要天真地以为你同庆帝的君臣之情有多深厚,你以为只有你们二人知道的往事,在朕父皇心中,不过就是酒席间的谈资罢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说出去,而也并不在意呢。」 谢朝晖的脸色一下子就难看起来,新帝的话就像一把刀剜在了他的心上。可新帝的话又没有半点错,君臣之间,何来的深情厚意?是他太天真了。 他的双腿夹了一下马肚子,马向旁边踱了踱步。 「谢统领被说动了?」庆帝发话,面带微笑,「有意思,锦衣卫指挥使,御林军统领,一个两个的,都是好忠心的臣。不过,千比万比,都还是比不上周丞相。」 周郢挺着胸膛,正义凛然道:「自然,我对大晟的忠心,天地可鑑。」 「是么?」庆帝微笑,双目却带狠戾之光,「你的确忠心,但忠的并不是大晟。」 周郢毫无畏惧:「我入官从仕几十年,为大晟鞠躬尽瘁,之前辅佐庆帝,如今辅佐新帝,我虽无盛世功名,但也是尽职尽责,如此表现,你说我忠的不是大晟,还能是谁?」 庆帝继续微笑:「周丞相当真要朕说?说出来的后果,你能承担?」 「有何不可?」 庆帝抬抬眉:「好,那朕可就说了。」 「你说,诸位一起听。」 「你,忠的,是鲜卑大魏。」 ??第42章 ?劫持 此言一出,周郢那自信得意的脸色一下子就僵住了。他目光狠戾地盯着庆帝,质问道:「你可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知道。」庆帝风轻云淡地回答。 「如今可是大晟,你却在新帝登基大典上提及前朝,你居心何在!」周郢抬手指向庆帝,如同张弓搭箭指着他一般。与庆帝对视一阵后,周郢的双眼眯了起来,呵呵冷笑,「我明白了,你才是真正的大魏鲜卑拓跋后裔。今日这一切,都是你为光復你们鲜卑拓跋氏所谋划的,而你们,」周郢的目光移向庆帝身后的金成和伍翁贝,「早已和鲜卑拓跋勾结了是不是?失踪许久的甄如意,是不是如今就藏身在鲜卑拓跋氏安排的地方?」 第64页 此言一出,全场气氛一边,谢朝晖看向庆帝的目光也带上了敌意,而站在周郢身后的新帝,则是露出了惊恐,而后恍然大悟的神色。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新帝道,「一定就是这样了,好你一个鲜卑拓跋,竟敢冒充庆帝,在朕的登基大典上搅乱人心,谋朝篡位,实在罪恶滔天!还有你们,金成,伍翁贝,你们效命内厂,当为天子尽忠,却勾结前朝逆贼,罪大恶极!来人,将这些逆贼全都拿下!」 一声令下,御林军的枪头都对准了庆帝一行人,而锦衣卫们也从包围万仝的状态四散而开,从另一边围住了庆帝一行人,绣春刀刀刀亮起,对准了庆帝一行人。 「拿下!」 新帝喝令,御林军和锦衣卫齐齐动手。 「朕看谁敢!」 庆帝一喝,御林军和锦衣卫齐齐祝寿。 新帝一愣,继而用更大的声音吼起来:「为何停下!这个乱臣贼子,还不快拿下!谢朝晖,万仝,你们都在干什么!」 新帝发话,谢朝晖和万仝再也不能犹豫迟疑,便各自提枪和绣春刀,一左一右,同时行动,预将庆帝当场击杀。 铛——铛—— 两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先后响起,谢朝晖的枪和万仝的绣春刀被金成袖口飞出的两把匕首击开,枪和绣春刀的角度一偏,擦着庆帝的衣服击向了后方。 伍翁贝双刀一出,又将这一刀一枪向两边撞开。 万仝虽为锦衣卫指挥使,但一直以来都浸于声色犬马之中,疏于练武,所以伍翁贝的刀一出,两刃相接,便轻而易举地将他的绣春刀击飞。万仝捂着手腕嘶嘶叫,回头就吩咐他的手下去擒拿伍翁贝。 而谢朝晖的枪,只是被伍翁贝击得偏了一个角度,并未脱手。谢朝晖握紧枪,将枪头调回,欲再次击杀庆帝,而在这空隙,伍翁贝已一蹬马肚,提刀正面应对谢朝晖。 与此同时,金成抽出长鞭对上了万仝和锦衣卫,和伍翁贝一左一右,护住庆帝,和锦衣卫,御林军形成对峙之势。 「还不动手!」新帝怒喝,「给朕杀!」 「放肆!」庆帝喝道,「如此轻而易举就被真正的贼人策反,朕这些年对你们的教诲,当真都是白给了!」 周郢冷笑回应:「真正放肆的是你这个贼人!无证无据,红口白牙就说自己是庆帝,用不知从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搜罗来的小道消息来欺骗指万指挥使和谢统领,还妄敢指责陛下,鲜卑拓跋的后裔,当真是狂妄自大,逛不得大魏会灭国。谢统领,万指挥使,你们还在等什么!动手啊!」 「那若朕亮出这个如何!」 庆帝一掏袖口,摸出一方印玺,不过巴掌大,一个指节厚的青玉,外观平平无奇,但一亮出来,新帝的脸色就瞬间大变。 「不许动手!」新帝喝令,「谁都不许动手!」 周郢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陛下为何阻拦!那可是鲜卑拓跋的贼子!」 新帝却往庆帝的方向走去,每走一步,双眼就瞪大一分,嘴唇便也更颤抖一分。 周郢见状急了,追上去拉新帝的衣袖:「陛下,莫要过去!」 新帝却甩开了他的手,看也不看他道:「放手!」 「陛下!他是鲜卑拓跋的逆贼,陛下若是靠近,是极其危险的!」 「可他拿的,是大晟真正的玉玺!传国玉玺!」 周郢双瞳一震:「真正的……传国玉玺?」 他陷入了困惑中,因为做了这么多年的丞相,他从来不曾听说过还有这么一个东西。 「周丞相是不是很惊讶,大晟皇室竟然也有你不知道的秘密?」庆帝讽刺地对他说完,将手中的那块玉举起,给所有人一窥其资,「看清楚了,此乃大晟真正的传国玉玺,自先祖皇帝流传至今,奔来,唯有皇室嫡系子孙才可知其存在,但如今为了证明朕之真身,让你等也可一见真容。见玉玺如见高祖皇帝,你等还有何怀疑!」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新帝身上,新帝身子踉跄几下,而后重重点了点头。 周郢,谢朝晖,万仝的眼神都瞬间一变。谢朝晖握枪的手送了,万仝用来指挥锦衣卫的绣春刀也放了下来。 「所以,你们对朕的身份,还有什么怀疑么?」庆帝道,「尤其是你,太子。」 这一声「太子」,让新帝不觉颤抖。这分明是在告诉他,他如今,并不拥有帝君之位,而今日的登基大典,不过是笑话一场。 「可……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新帝惨白着脸,红着双眼道,「父皇您不是……您分明是在朕……我面前薨逝的,棺椁也是我亲自送入帝陵的,为什么父皇您如今会?」 「不是已经给了你提示了么?」庆帝道,「此刻就站在你身边。」 新帝扭头看向周郢,迷惑又震惊:「丞相,您当真是……」 话未说完,一把匕首已搁在了新帝的脖间,冰冷的金属薄刃轻轻刮在新帝的矜贵的皮肤上,吓得新帝面色惨白:「丞相……舅舅,你这是干什么,难道你真的……」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瞒的了。」周郢冷漠道,「不错,我并不是什么周郢,而是大魏皇室的后人,鲜卑拓跋垚!」 「怎么会……那么母妃岂不是……」新帝惶恐不已。 「不错,你母妃也是我鲜卑拓跋的后人,」周郢冷笑道,「而作为你母妃儿子的你,亦是拓跋氏的后人!」 第65页 嗡—— 新帝耳中一响,身子一软,便有瘫倒之相,却被周郢顶住了后背,强行站住。 周郢拉扯着新帝,毫无畏惧地对庆帝道:「所以你敢对我如何??x?呢?你大晟皇室的血脉,如今可在我手上。你若敢动我,你大晟江山的根基也风雨飘摇。」 庆帝抬抬唇角:「朕敢动你,可你,会动他么?」 周郢眉头一皱:「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是什么意思。」 「你究竟知道什么?」 「你觉得朕知道什么,朕便知道什么。」 周郢心一乱,但很快又稳住,冷笑着对庆帝道:「那就看看!」 他手腕子一动,刀便迅速擦过了新帝的脖子,虽然只是轻轻一划,擦破些皮肉,可一道血痕却清晰出现在了新帝的脖子上。 新帝当即惊恐出声,却被周郢怒喝了一声「闭嘴」;而在场其他人已经大乱,一会儿看新帝,一会儿看庆帝。 「陛下,太子有危险!」谢朝晖提醒道,「不可激怒周郢!」 庆帝重重闭了一下眼,而后又睁开:「周郢,不,拓跋垚,朕没想到你竟会这般心狠。」 周郢哼了一声:「他不过唤我一声舅舅,我有何不敢心狠手辣的。」 「周丞相这番话,可当真叫人心寒吶!」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众人皆循声抬头望去,只见甄如意笑盈盈地从宫墙上跳下,稳稳噹噹落在周郢和庆帝之间,张和,亦失哈,阮留,背着静勤的静归也先后稳稳落了地。亦失哈的背上,还背着一个戴着帷帽的人。 「督公!」 一见甄如意,金成和伍翁贝都喜不自胜地叫出了声。 甄如意朝他们笑笑,而后对着庆帝郑重行礼:「臣救驾来迟,还请陛下赎罪!」 庆帝哼了一声:「你还知道回来,倒也不算没心没肺。」 「陛下教训的是。」 「既知有罪,那么接下来就给朕好好处理此事。」 「臣遵命。」 接着,甄如意转身,笑眯眯地对周郢道:「周丞相方才的言行举止,可真叫人好心寒。」 「哼,比起江山,他一个外甥算得了什么?」 甄如意唉了一声,而后转身对亦失哈做了个手势,亦失哈会意,将背上戴帷帽之人放了下来。 那人走到周郢面前三尺处,啜泣之声从帷帽之后传来:「你为何要对他动手?你怎敢对他动手!」 ??第43章 ?狼神 「母后?!」 新帝惊异出声,禁不住地就要走上前去,却被周郢拉扯着衣领往后退了两步。 「别动!」周郢威胁道,「否则我这手里的刀,可就受不住控,让你血溅当场!」 新帝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胸脯剧烈起伏。 而看着这一切发生的静妃,已是忍不住掀开了遮盖面庞的帷幔,一双泪汪汪的眼大大地瞪着,直勾勾地盯着周郢,仿佛要将周郢的魂魄刺穿。 庆帝被葬入帝陵后,作为太子生母的她被封为了母后皇太后,今日的登基大典,她本也是该出席的,却因身体欠佳,只能卧病在床,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才缺席了如此重要的仪式。 而这病,一众太医院圣手轮流检查,都查不出病因,只能说是「庆帝薨逝,哀伤过度,而又为新帝打理后宫,十分操劳」导致的。 只有静妃自己才知道,真正的病因,是巨大的惶恐和羞愧。 是她,毒死了庆帝。 所以每每入夜,她总能梦到新帝回来索命,质问她为何要毒死自己,这许多年的宠爱和信任,竟都是错付了。 而这份惶恐和不安,在亦失哈将她背到宫墙之上时达到了巅峰。 她万万没想到,那个被他她死,夜夜入梦朝她索命的庆帝,竟然还好端端地活着,骑着马,出现在她儿子的登基大典上,纵使一身寻常衣衫,那不容反抗的王者之气都不可掩饰,不可违抗。 但她更料不到的是,她的儿子,竟然被周郢劫持,一把匕首割在脖子上,细细的血痕已经染红了龙袍的领子。 「拓跋垚,你怎敢如此!他可是你——」 「静妃!」 庆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如洪钟一般,唬得静妃瞬间闭了嘴。 她浑身颤抖,转过身,看向马上的庆帝,嗫嚅着嘴唇,惶恐地唤:「陛…….陛下……」 「你退下!」 「可是…….可是兰儿他……」 「退下!」 庆帝一吼,静妃就再也不敢反抗,抹着眼泪不甘心地一步一步往后退。 甄如意对张和使了个颜色,张和默契地扶着静妃到了一边。 「将静妃带过来,简直是胡闹。」庆帝不满地指责甄如意。 甄如意嘆了口气,遗憾道:「臣以为,周丞相会念及和静妃娘娘,将太子放了,可没想到,臣还是低估了周丞相的铁石心肠。不过,」甄如意转而欢快一笑,眼神如鹰盯猎物一般落在了周郢身上,「若周丞相不铁石心肠,又怎能做得出陷害林觉,勾结西番,用数十万百姓的性命献祭所谓的鲜卑祂神之事呢!」 周郢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死死盯了甄如意一阵后,狞笑起来:「原来甄督公这些日子不见踪迹,便是去查这些陈年旧事了。不过,你查到了又如何,你以为你能阻挡得了我的行动么?」 第66页 「怎么说?」甄如意笑盈盈道,「鲜卑祂神已被镇压回地下,且祂神和此地相隔千里,又能怎么助你?还是说,你在此埋伏了你府上的杀手?」 甄如意哼了一声,接着一根纹着蝎子的手指被他身后的阮留扔到了周郢面前。 「不过如此。」阮留面无表情道。 一旁的亦失哈看了一眼他那渗出血的包扎在手上的纱布,咬了咬牙。阮留的衣服下,还缠着更多的纱布,坚持来此,是为了甄如意的安全。 「你以为周郢真能夺取大晟的江山,而后,你能当上安南的王么?」 黎安临死前,阮留这么问。 黎安躺在地上,血流了一地,面色苍白,可双眼却依旧带着无限恨意盯着阮留。 「你…….这个安南的……叛徒……你怎能忘了,安南经歷的一切……」 阮留面无表情道:「从未忘记,但,让安南变成那般模样的,不是大晟。」 一刀落,红血飞,黎南死时,朝着远方安南的方向。 看到黎南的手指,周郢的脸色变得更糟了,恨意让他双眼隐隐约约带上了血红,他一字一句地咬着说:「你当真以为,这些年,我只经营了千里之外,而在这京城,是毫无准备么?」 甄如意微微抬起下巴:「什么意思?」 周郢冷笑:「这就叫你开开眼!」 下一刻,周郢架在新帝脖子上的刀移开,将新帝推到一边,甄如意警备地抬起了袖子,他身后的亦失哈和阮留也以眨眼之势抽出了刀,若是周郢敢对他们身后的庆帝不利,甄如意袖子里的暗器,亦失哈和阮留的刀便会顷刻夺去周郢的性命。 可周郢的刀却没有落在他们任何一个人亦或是庆帝身上。他干脆地扯开了胸口的衣服,匕首在心口的位置勐地一划,于此同时,他的另一只手摸出了一块墨色石头。 被花开的心口很快渗出了血,周郢摸了一手血后抹在了那块墨色石头上,一瞬间,黑烟从那墨色石头向四周瀰漫开,迅速将周郢包裹了起来。 「他在搞什么?」甄如意警惕道。 「应当是一种鲜卑法术。」本是在他身后的静归已经走到了他身边,而他背上的静勤早已下了地,在这众人皆是一副紧张警备模样的时候,一个人美滋滋地啃着馒头。 「他还会法术?」甄如意不无讽刺道。 「毕竟是鲜卑皇室的后人,总是会些秘术的,不然你以为祂神是怎么出现的?」 「你可有办法应对?」 静归挑挑眉:「那还得先看看烟消之后,会出现什么东西。」 说话之际,烟已渐渐退去,周郢上半身的衣服已经完全消退,他的双眼变成了蓝色,而他的身后,竟出现了一头一丈高的巨狼。巨狼仰天长啸,惊天动地,那一轮太阳,也躲在了阴云之中。 「原来是鲜卑的狼神。」静归颇有些惊喜道,「空虚师父曾经告诉我,只有真正的鲜卑拓跋皇室后人才能用自己的血召唤出狼神。我还当是个笑话,没想到竟是真的。」 「你那空虚师父倒真是见多识广!」 甄如意讽刺着,一只手往后背,对亦失哈和阮留做了个手势,亦失哈和阮留迅速行动,将坐着惊恐后退的新帝一拉,一甩,再各自一个翻滚,将即将摔落在地的新帝稳稳扶住,护在了己方。 而巨狼的出现,已是让周围众人大惊,不论是抓着武器的还是举着礼器的,皆是浑身发抖,牙齿打颤。 但谢朝晖还是镇定的,当机立断:「保护陛下!」 御林军纷纷行动,包围着庆帝往后退去,让出的位置被谢朝晖骑马占据。 而本该和御林军一样证明迎敌的锦衣卫,却在万仝的命令下退到了御林军和内厂卫身后。 废物! 谢朝晖在心里唾骂了一声万仝,手中长枪,尖对巨狼,蓄势待发。 「二十年,我已经等了二十年了!」周郢狞??x?笑着,一双蓝眼睛仿佛都在燃烧着火,「隐姓埋名,屈辱入仕,等的就是有朝一日,夺回我鲜卑拓跋的江山,让狼神恢復它的荣光!没想到,今日还得依赖受伤的它助我!不过没关系,等我把你们都杀光,江山落回我手中,狼神便是一劳永逸,万世无恙!伟大的狼神阿胡玛,请赐我力量,与我一起,结束这施加于鲜卑拓跋的屈辱,重夺鲜卑拓跋的荣光!」 ??第44章 ?临危 「噗!」 静归笑出了声。 甄如意和周郢都看向静归,周郢厉声质问他:「你笑什么?」 静归一双好看的眼睛都弯成了柳眉模样,回道:「我笑你说的话,比街上那些说书先生讲的还要夸张,怎么说呢,就像猪油吃多了一般,实在叫人觉得油腻至极。」 「放肆!」周郢一喝,他身后的那匹巨狼发出了几乎能震破耳膜的巨吼,「你不过是个臭道士,也敢这般对我拓跋氏说话!我鲜卑祂神被镇压回地下,你是不是就参与其中!」 静归颔首而笑:「丞相也不算太愚笨。」 周郢哼了一声:「当初我怎么就信了你!」 静归眨眨眼:「那还不是因为丞相心中有鬼?」 周郢皱眉,略加思索,瞬间明白了一切:「所以送你去武威,本就是你的谋划?」 静归愉快地点点头。 「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是甄如意安插到我身边的探子,还是赵棣的!」 第67页 赵棣,便是庆帝的真名,周郢毫不避讳,堂而皇之地将庆帝的名讳唤出,已明明白白地宣示着他的彻底反叛。 而静归不紧不慢地回答:「我不是督公的人,更不是陛下的人,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道士,只是,」静归的唇角翘起,微笑如莲花舒展花瓣一般漾开,可双眼却紧紧盯着周郢,似要将周郢的心剖开,「我的父亲和丞相却是故交。」 周郢的眉头先是一深,千丝万缕在他脑中缠绕,解开,片刻后,他的眉头勐然展开,难以置信地看着静归道:「你是……林觉的儿子?」 静归莞尔一笑:「正解。」 「难怪……」周郢念叨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难怪…….原来都是你预谋好的…….可是林觉已经被灭门了,你怎么会……」 「不然,我如何替父亲洗清冤屈,还他忠君之名!」 话音一落,静归双膝微屈,接着双脚一蹬,轻盈飞起,与此同时,他已捻起两个剑指,剑指相抵,接而按在额上,双唇张张合合,飞快蠕动,片刻间,金光自他眉心亮出,向四周散开。 而此时,周郢身后的巨狼发前爪扒起了地,涎水从森森巨牙的缝隙滴下,一连串像是言语般的低吼从喉咙里传出。 「怎么听着像鲜卑语?」甄如意喃喃自语。 「应当是鲜卑皇室用的正鲜卑语。」张和的声音从甄如意身后传来。 甄如意头也不回地问:「不去保护静妃娘娘?」 「她和太子在一起。」张和道,「我同督公一起。」 甄如意淡淡一笑:「不如就现在?」 「好。」 两人同时抽出腰间软剑,向正在用正鲜卑语和巨狼交流的周郢扑去。 「他在做法,趁他法术未成,杀了他。」周郢对巨狼道。 「那就要消耗你的气血。」巨狼道,「你觉得你还剩多少?」 「总够支撑你杀光这里的所有人,但前提是你现在就杀了林觉的儿子!」 「我知道了。」 巨狼嘶吼一声,四爪蹬地,扑向停在半空,仍在闭眼念诀的静归。 刷刷—— 两声响,周郢的左右两手的食中二指紧紧夹住了甄如意和张和噼向他脖子的软剑,甄如意和张和各自用力,想将软剑抽回,却不料想周郢竟直接将两柄软剑一扭。 叮叮—— 两柄软剑断裂,偷袭失败! 甄如意和张和后退两步,震惊地看着周郢转身。 「有狼神地护佑,你们以为,你们真的能对我吓得了手么!」 周郢双手一甩,那夹在他食中二指间的两枚断剑齐齐击向甄如意和张和。 甄如意和张和各自侧身躲避,可二人和周郢的距离实在太近,而周郢的动作又极快,所以那两枚断剑还是擦过了二人的侧脸,瞬间划出了血口子。 「妈个巴子!」甄如意气急,他从来都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被周郢这个老头子文官伤到。当即双袖一挥,两枚暗器从袖筒中飞出。 叮叮—— 又是两声,周郢手一挥,直接将两枚暗器挥走。 「就这?」周郢冷笑,直接一跃而上,先是一脚踢开了甄如意手里的剑,接着掐住了甄如意的脖子,而他的手触碰到甄如意脖子的那一刻,手指竟恐怖地变长变尖,仿佛狼爪一般。他的一双蓝眼睛越发疯狂,张开的嘴,露出的牙,也是越来越带上了狼的状态。 「督公!」 张和见状立即握着断剑上前,离周郢还有三尺的时候作势便要用断剑噼周郢,周郢双眼一眯,抬起另一只手就要抓张和。 等的就是这一刻! 张和手腕迅速旋转几圈,手上的断剑也随之旋转缠绕住了周郢的手臂,张和拉着剑柄往后一拉,缠绕着周郢剑柄的柔软断剑直接撕下了周郢手臂上的一大片皮肉。 周郢痛叫一声,掐着甄如意的手也松开了一些;趁着这个关头,甄如意脖子往后一仰,将将逃离了周郢手掌的可控制范围,他迅速两手握住周郢的手腕,一扭,周郢的痛叫声又高了一层。 「你们这两个阉人,都给我,去死!」 暴怒的周郢迸发出巨大的力量,一声大喝后,巨大的气团将甄如意和张和都震飞,张和撞碎了新帝之前坐的马车,被掩埋在了尘土和碎片之下,而甄如意则撞到了庆帝的马。 庆帝的马受惊,嘶鸣着跃起了前蹄。 眼看着马蹄就要落到自己身上,朕如意强忍着疼痛强打着精神翻滚到一边,在马蹄落到自己身上的那一刻将将躲开了。 「如意!」庆帝勒住马蹄,看着躺在地上吐血的朕如意大惊失色。 「督公!」 三丈之外的金成和伍翁贝齐齐大叫,冲过来要扶甄如意,却在离朕如意还有一丈远的时候被巨大的气团击飞。而不仅仅是他们,周围的所有人,包括御林军和锦衣卫,都被震飞,只剩甄如意,谢朝晖和庆帝。 「我看谁能救你们!」 周郢落在甄如意面前,周身皆是白蓝色的光,表情一会儿像人一会儿像狼。 甄如意挣扎着站起,挡在周郢和庆帝之间,对谢朝晖道:「谢统领,快带陛下走!」 下一刻,他的胸口就挨了周郢的狠狠一掌,震得他瞬间趴倒在地,五脏六腑几乎都要碎裂。 「好忠心的一条狗,」周郢讽刺道,「死到临头了还想着救他。走?就凭你们这点本事,能走到哪儿去?」 第68页 接着,他提着甄如意的衣领子,像拎一只被敲了脑袋的鸡一样将他拎起来,另一只畸变如狼爪一般的手按在甄如意的天灵盖上,五指包住了甄如意的脑袋。 恐怖的力量拉扯着甄如意的脖子,甄如意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求生的欲望让他拼命挣扎,可周郢的力气实在大得可怕,甄如意都能听到骨头被拉扯开的咯吱咯吱声。 「妈……个……巴…….子…….」甄如意每骂一个字气息就弱一分。他听到耳朵里嗡嗡嗡地响,眼前忽明忽暗,周郢的脸忽隐忽现。 「你还是下了地狱,再继续骂罢!」 周郢狞笑,即将用力扯下甄如意的头颅。 就在这时,悬在半空中的静归忽然睁开眼,抵在眉间的剑指移开,直直指向地上的周郢! ??第45章 ?激战 一道金光自静归的剑指激出,如箭一般射在周郢拉扯甄如意脑袋的那只手的手腕上,瞬间一道血飞溅出来,紧接着一股皮肉被焚烧的味道飘起。 周郢惨叫一声,松开了拉扯甄如意脑袋的手,而在他惨叫的同时,和静归一样悬在空中的巨狼也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怒吼。 「放!」 静归敕令一声,又一道金光从他的剑指击出,射在周郢掐在甄如意脖子的那只手上,又是一道鲜血飞出,加在甄如意身上的桎梏彻底放开。 甄如意跌落在地,空气争先恐后地挤入他的肺腑,粗重的喘息声在他耳中响。他的眼前一片雪花凌乱,等他重又看清的时候,发现周郢已经悬到了半空,和巨狼并肩,一同面对着静归。 「为什么没把他解决掉?」周郢恼怒地问巨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静归,「麻烦!」 「你的血支撑不了我们同时行动。」 「那我还召唤你出来有什么用!」周郢怒道。 「放肆!」巨狼怒吼,「你怎敢这样同我说话!」 周郢的气势一下子弱了几分,但仍坚持道:「我需要你的帮助,只要你尽快解决了这些人,帮助我夺回皇位和江山,我不会有性命之恙。」 巨狼思索片刻后道:「好。??x?」 话音一落,周郢就像添了新油的灯一般,浑身上下的蓝白之光烧得更亮了,而随着他的火把一般的燃烧,巨狼变成了原来的两倍大,仿佛一爪子下去,就能踩塌半个皇宫。 唿—— 一阵风紧之声响起,巨狼的利爪拍向静归,静归向上跳起,往后一翻,轻轻巧巧躲过了巨狼的这一击;巨狼怒吼一声,张开巨口扑向静归,静归一巴掌拍过去,竟将狼嘴扇歪了。 巨狼感受到了奇耻大辱,恨不得将静归撕碎,就在它又一次挥出利爪的那一刻,周郢吼了一声:「我来解决他!」 巨狼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一个勐子俯冲,落地的那一刻,上好的砖石铺就的皇城地裂开,一众官员,锦衣卫,御林军混着马车,礼器落入裂缝中,哪怕是早就跑到角落里躲着的官员,也躲不过摔倒,撞墙的命运。 「妈个巴子!」 有赖一身好功夫,甄如意在脚下地板裂开下陷的那一刻跃起,躲开了被碎裂石砖和沙土淹埋的命运,可仍旧被飞扬的尘土裹得灰头土脸。 他抹了一把脸,回身就去找庆帝,在一片狼藉中寻了好一阵,才终于找到了庆帝。庆帝被谢朝晖护着,谢朝晖抱着庆帝脑袋和后背的手臂卡在了墙里,鲜血淋漓。 「陛下!谢统领!」甄如意有些不敢动这两个人。 谢朝晖咬着牙,忍着痛一点一点往外移,嘴上还不忘问:「陛下如何了?」 「朕无碍,倒是谢爱卿……」 庆帝心疼得不忍说下去,二十年前,谢朝晖替他挡了一箭,而现如今,谢朝晖又为了保护他,双臂血肉模煳。 可谢朝晖却说了一句让庆帝心更痛的话:「陛下,臣有罪。」 「爱卿救了朕的命,何罪之有?」 「臣,未能早早识破周郢的诡计,以至于让陛下落入如今的险境,让皇宫变成如今模样,臣罪该万死!」 庆帝默然。谢朝晖说得没错,皇室,皇宫,出了这么大的事,谢朝晖竟然一点也没怀疑,也一点准备都没做,如今皇宫里一片大乱,想逃都逃不了,每一人都是刀板上的鱼肉,一方天地里的动静之大,只怕整个皇城的百姓都察觉到了不对。 但,周郢的真实身份,谁能猜到?周郢那部署了几十年的安排,更是无人能料。哪怕是在假死前一夜,金成和伍翁贝带着甄如意的亲笔信秘密来找他时,他对周郢的怀疑也只有两成。 直到他依照金成和伍翁贝的计划演了一出假死的戏,他才真正地,完全地相信了甄如意查出的一切。 「朕,免你此前失职之罪,但从此刻起,还望谢统领尽忠职守,直到风波平息。」 谢朝晖行礼:「臣,遵旨!」 这一句话说完,谢朝晖忽觉后背衣服一紧,紧接着就和庆帝被甄如意一起扔到了一边。,待他站稳回头望向原来的地方时,甄如意将将躲开巨狼的一记爪击。 「谢统领,保护好陛下!这头畜生就交给我!」 甄如意朝着谢朝晖吼的同时,一个后弯腰,又躲开了巨狼的一记挥爪。 「好!督公也当心!」谢朝晖顿觉浑身热血沸腾,一双血肉模煳的胳膊仿佛都不再疼痛,他随手拿起地上的一根长枪,拉着庆帝往后退。 第69页 巨狼看庆帝要逃,便抛下甄如意要去杀庆帝,可甄如意怎会让它得逞,抓起地上的一把剑,跳上巨狼的背,抓着巨狼身上的长毛,执剑狠狠刺入巨狼的身体! 甄如意的长处,在于身手敏捷,反应极快,可力量不足,所以和周郢近身搏斗的时候他总是处于下风,被周郢钳制住后也很难逃脱,但碰上巨狼反而就因体型小,身手快而有了优势, 巨狼皮糙肉厚,甄如意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才将剑扎进去,巨狼愤怒地吼叫起来,狂甩身体,要将甄如意从身上甩下来,但甄如意死命咬着牙薅它的皮肉,愣是没让巨狼将它甩下来。 巨狼怒了,回头张大嘴要咬甄如意,那血盆大口近在眼前,甄如意只能松手。手一松,甄如意便从巨狼身上掉落,巨狼见机,抬起一只巨爪,重重压向甄如意! 砰—— 两个巨大的法阵相撞,恐怖的气团将静归和周郢各自往后震飞了十余丈。 静归在半空后空翻了好几次才稳住了身体,唇角流出一抹血。 「丞相真是好厉害,」静归笑着调侃,「有这身本事,都能自己一个人夺江山了,何必费事布那么大的局,从武威到京城,又是屠城又是献祭,蹉跎几十年,何必呢?」 「油腔滑调!你懂什么?」周郢说一个字就吐一口黑水。这就是他单枪匹马夺江山的后果,燃己之魂,用己之血,助己之神。时间一长,必将身亡命殒,而若那般,他夺江山又有何用? 纵使他献祭自己的魂魄气血,杀了皇室,大晟上百万的军队如何解决?无一兵一马的他怎么守得住皇位? 所以他才部署了这个局。 但他现在的状态已然表示,他不可恋战,必须速战速决, 他用鲜卑语快速诵念口诀,一支蓝白色利箭在他背后出现,很快的,这一支箭变成成千上万之支,在周郢身后旋转。 「喝!」 周郢一声令下,这成千上万支箭齐齐射向静归。 静归张开双臂,一个巨大的八卦出现在他身前。 「敕!」 静归一喝,八卦轮迎面对上那成千上万支利箭,一阵大雨滂沱般的叮噹乱响后,那八卦轮竟然破碎成齑粉,毫无阻碍地射向静归! ??第46章 ?决击 静归双眼一瞪,旋即双掌朝前一挥,又一个八卦轮迎向那成千上百支箭。可是他挥手的时候,箭与人的距离已经太近了,八卦轮只有半个人那么大,根本抵挡不了那成百上千箭,且先前那两人高的八卦轮都被箭轻而易举地击碎,更何况这个小的? 所以眨眼的功夫,这个小的八卦轮也碎了,那成百上千支箭如同蜜蜂一样射到静归身上。 「哈哈哈!」 周郢疯狂大笑起来,他看看前方的静归,又看看地下的巨狼。最碍事的两个人,静归和甄如意都没了,而那个被浑身是伤的谢朝晖护着的庆帝,也定然是他的囊中之物。 至于剩下那些人,除了新帝,都杀了,这里发生的事,就没人知道真相,最后都归咎于朋党作乱,道士干政便万事。挟新帝以令诸军,江山重回鲜卑拓跋手中,反正新帝,本就是他的血脉,也是鲜卑拓跋的后人。 可很快的,他的狂笑就僵住了,因为千百支箭射过静归之后,静归竟然没死,只是浑身血污地悬在周郢前方,手背擦着嘴角笑:「丞相是不是很失望,被这么多箭射过我竟然都没死?」 周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又低头看向下方,发现那巨狼踩向甄如意的巨爪竟然被一点一点移开,露出了爪子下的甄如意和一个嘴里叼着馒头的小孩。 ——在狼爪即将把甄如意压成肉饼的那一刻,静勤忽现,只打了一个响指,就定住了巨狼的爪,任凭巨狼如何用力,都再也无法向下一寸。静勤食指指向狼爪,往侧动动,那狼爪就被移开了。 「这是怎么回事?!」周郢难以置信地问。 「那就是我的师弟,静勤。」静归微笑,「想不到罢,我们师兄弟还留了这一手。」 接着,静归朝下大喊:「师弟,他既然召了神,那我们是不是应该召个鬼啊?」 静勤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挥挥手表示同意,继续叼着馒头,而双手已捻成剑指,相抵,眼珠子哧熘哧熘飞快转动起来。 与此同时,静归从怀里摸出了干坤袋。他松开袋口,一股金粉旋转着向上飞出,飞至静归之上三丈高之时向四方散开,落到和静归同样的高度,凝结成了一个个骷髅士兵。 「这是……是……」周郢心脏狂跳,他感觉这些骷髅兵和自己似乎是有很深的联繫的。 一个身材高大的骷髅凝结在静归身边,手握长刀,上下牙床分开,就像在对着周郢灿烂大笑—— 「周兄,好久不见了,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仿佛被一个冰冷的鸡蛋狠狠敲在了天灵盖上一般,寒意迅速蹿遍周郢的全身,他那嚣张的气焰灭了大半,双眼里的狠戾也都几乎忒了个干净,他的双唇如濒死般颤抖。这个声音,哪怕经过了二十年的岁月沖刷,哪怕已经没有了血肉的加持,他也能听出,是属于林觉,属于那个被他设计害死的曾经的至交好友的。 「林……觉?」 骷髅林觉很满意道:「哟,这么一下子就听出了我的声音,看来周兄对我的情谊还是在的。」 第70页 他们二人对话声音虽然不大,却传得远,所以在地上的人将他们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林觉?」庆帝震惊不已,「那个提刀的骷髅就是林觉?他身后那些,就是林??x?家军?他们,他们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 保护着他的谢朝晖亦是无比惊讶。林觉的大名,他早就听说过,也知道林觉因为犯了什么事而被灭了门,成了诸人唾弃的卖国贼。而如今林觉带着威名赫赫的林家军以骷髅的形式出现在皇城,竟是一副要对抗周郢,捍卫大晟皇室的模样。 奇也,怪也。 而天上的周郢,在震惊得僵硬了片刻后,神情又迅速恢復了之前的狠戾。 「你不是已经死了么!你怎么能出现在这里!」 骷髅林觉悠悠然道:「我的确是已经死了,本来么,也不过是土里埋着的一堆白骨,只不过因为执念未消,魂魄留在世间不入轮迴,在我完全不懂的法术的作用下,就以骷髅的方式重返人间了。」 周郢怀疑又警惕地微微眯起眼,眼神落在骷髅林觉身旁的静归身边:「是你?」 静归颔首微笑,回了一句:「福生无量天尊。」 「福你妈的天尊!」周郢粗鲁地骂了一句,「今天我就弄死你亮父子,让你们彻底灰飞烟灭,拼都拼不回来!」 他喊了一句鲜卑语,地上的巨狼仰头咆哮一声,四爪一蹬,腾空而起,停在了周郢一旁。 骷髅林觉啧了一声:「看来周兄并无叙旧的心思,也罢,那便解决正事!」 林觉长刀的尖往下重重一杵,虽然他的脚下虚空无物,可仍凭空产生了巨大的大地震裂一般的声音。 紧接着,骷髅军团齐齐大喝,所有手中武器齐齐指向了周郢和巨狼。 巨狼狂啸一声,口中喷出的巨大气流吹散了前方所有的云。 「哈!」 周郢一声令下,巨狼扑向骷髅林觉和骷髅军团。 「杀!」 林觉大喝,身后的千军万马汹涌向前,迎上巨狼。巨狼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就咬住了数十个骷髅兵,巨大的森森利齿轻而易举就将那数十个骷髅兵嚼成了碎片。 巨狼一甩脑袋,骷髅碎片喷得满天飞。 可那些碎片在坠落在地后迅速组合成了腿骨,手臂骨,头骨,眨眼的功夫拼回了骷髅的状态,它们一蹬地,再次跃回了空中。 正在嚼又一批骷髅兵的巨狼见此情状,震惊,愤怒,一爪子向前拍去,上百个骷髅兵都被扇飞了。在狼爪的重击之下,它们断折,破碎,可也如之前它们的同袍一般,迅速重新组合回了原来的模样。 巨狼的怒气更盛,四爪并用,对着汹涌围上来的骷髅兵一顿狂踩,可它无论用多大的力气去踩,那些骷髅总是踩不完;不仅如此,那些骷髅兵嚣张地爬上它的身体,抓它的皮毛,将生锈的武器插入它的身体,就像一群惹人厌的黄蜂,蛰得它浑身难受。 巨狼咆哮,说了一串鲜卑语,周郢听后,喊了一长串的鲜卑语,巨狼的身体顿时燃起了蓝白色的火光,烧得它身上的骷髅顷刻灰飞烟灭。 没有了这些黄蜂一样的东西,巨狼登时舒坦了也不少,血口大张,四爪并用,踩蚂蚁一样踩碎了一波又一波被蓝白火焰烧着的骷髅兵。 「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统统杀光!」 入了狂的周郢也浑身燃起了蓝白火焰,跳跃跑动,立掌噼向前方的林觉! ??第47章 ?毁灭 林觉单手执柄,横刀而立,铛的一声就挡上了周郢的这记横批,身子一点都没动。 「周兄,收手罢,你打不过我的。」林觉平静道。 「收手?」周郢冷哼一声,转身,抬腿,一脚踢向林觉的腿。 轻微的「咔」的一声,林觉的腿骨出现了一道裂痕,可很快又消失了。 周郢狠狠攥起拳头,一拳噼在林觉的腕骨上。腕骨和手骨的连接并不结实,遭这么一记重击,林觉单手握着的长刀就随着他的手骨一起掉落。 趁此机会,周郢又一拳砸向林觉的颈骨,颈骨断裂,带着林觉的头骨一起飞走。 「二十年前你就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可是你看看!你落到了什么处境!」周郢看着林觉的头骨往下掉,发出疯狂的大笑,「死了!哈哈哈!林觉,你这个三姓家奴,你他妈的就是该死,就是该永世不得翻身!」 可很快,他的狂笑声就停住了,因为林觉的头骨又飞了上来,安安稳稳地接回了嵴骨上,那握着刀的手骨,也和腕骨重新连接。 「反正我早就死了,我的声名,我能不能翻身,都无所谓。但我知道你是个人才,你能协助天子为百姓谋利。你要江山,最终目的不也是要为了造福苍生么?」 「当然不是!」周郢愤怒地反驳,「我要江山,是要恢復我鲜卑拓跋的荣光!你们这些汉人,口口声声说着中原自古属于你们,而我们鲜卑人,不过是觊觎中原大地的狗而已!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你们这些汉人,不过是得到了上天的眷顾,天生就能享用广袤的土地,吃不完的米,吃不完的肉,吃不完的菜,穿不尽的绫罗绸缎,用不尽的金银财宝,而我们这些所谓的外族,就得在塞外的草原,沙漠,荒山里像蚂蚁一样活着,每天想着该去哪里安营扎寨,该怎么屯粮囤水,该怎么度过一个又一个残酷的寒冬!我们坚强,勇敢,可凭什么我们就得活得那么苦!」 第71页 「可中原的房屋街巷,金银财宝,绫罗绸缎,水田麦田,哪一样不是汉人祖祖辈辈努力挣出来的?」林觉反驳,「汉人先祖的确降生在了中原大地,可他们降生于此的的时候,那些房屋街巷,金银财宝,绫罗绸缎就已经存在了么!中原大地,还少了草原,沙漠,荒山么?可是生活在那些地方的百姓,有烧杀掳掠么?周郢,醒醒罢,中原的繁荣,从来都不是什么上天的眷顾,这是一代又一代百姓奋斗出来的!而这一代又一代百姓中,从来都不缺少所谓的外族的努力!包括你们鲜卑!而他们那么努力的目的是什么你明白么!是为了过上越来越好的生活!中原大地才结束了持续近两百年的战乱不过数十载,你又要掀起风波,你今日能灭了大晟皇室,可你能灭了遍布全国的军队么!你能稳定民心稳定局势么!你想让中原大地又陷入战火熊熊,百姓流离失所,内忧外患的局面么!」 「我不管!」周郢根本停不进林觉的一句劝,浑身蓝白火焰熊熊燃烧,黑色的血从眼角滑落,仿佛是地狱来的修罗恶鬼,「我只要江山!就算有动乱,我也能摆平!我鲜卑拓跋的智慧,从不输任何汉人皇室!我鲜卑人,能将中原大地变得前所未有的繁华!」 林觉深深吸了口气:「那我便不会再念及旧情,心慈手软。」 言罢,林觉长刀横挥,噼向周郢的腰。 周郢跃起,一个后翻滚,踩着林觉的刀刃将将躲过了林觉的这一刀,林觉迅速收住刀挥出的趋势,跃步向前,在周郢落地的时候一拳砸向周郢的胸口。 这么一记重击,周郢根本无法躲开,登时一声闷响飞了出去,好不容易停住了空中滑动,踉踉跄跄站直身子的时候,一口黑血便被他喷了出来,那些黑血在坠落的时候变成了一缕缕黑烟散开。 周郢冷笑一声,手掌张开,五指曲起,一道蓝白的光在他掌心燃起,很快变成了一把鲜卑人常用的长剑。 「你杀不了我!杀不了我!」 他沖向林觉,林觉也沖向周郢,周郢的长剑对上林觉的长刀,瞬间响起惊天动地的「铿」的一声,仿佛有一口巨大的钟被狠狠一撞,回声吹嘘不断,几乎击破人的耳膜。 紧接着,周郢的长剑烧起蓝白的火焰,并迅速点燃了林觉的长刀,那精铁铸就,埋在土中二十年都不曾生锈的长刀竟然一点一点融化,青黑色的铁液雨滴一般,落在林觉的手骨,臂骨,也落在下方的地。 而于此同时,下方的巨狼也燃起了旺盛的蓝白色大火,将一波又一波扑上来的骷髅士兵烧成了青烟,瀰漫了整个皇城,味道呛人之极。不同于之前骨头破碎成齑粉仍能拼接回完整的骨架,这一烧,便是真正的再无回返。 林觉的刀很快就烧到了刀柄处,那邪恶的蓝白火焰很快就要烧上林觉的骨架。 周郢狞笑着,黑血就像溪流一样从他的双眼淌下:「林觉,看到了么?你那所谓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林家军被烧得灰都不剩了,而你,也必然经歷这样的结局!去死吧!」 他狂叫一声,人和刀的蓝白火焰烧到了邪恶至极的状态,林觉的刀柄已经完全融化,林觉卧刀的手骨已经烧成了无法追回的烟。 周郢狂笑,期待着林觉在他面前烧成灰,可那蓝白火焰,在烧完林觉的小臂骨头后,忽就熄灭了。 周郢神情一滞:「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为什么不烧下去!烧啊!」 他吼叫着,逼迫自己使??x?出更多的神力,可那火,不仅没有如他期待的那般继续烧毁林觉的骨头, 反而倒退着烧到了他身上。虽然他的肢体并没有被火烧成灰化成烟,可从他的双眼,鼻子,嘴巴,两耳流出的黑血越来越多,越来越浓。 而下方的巨狼也遭遇了一样的突变,蓝白火焰回收到它身上,扑上巨狼身体的骷髅兵不再被火灼烧,火像是躲避水源一样退后,巨狼愤怒不已,对着骷髅兵又是咬又是踩,可毫无办法。 「周丞相,在这里,会法术的不仅有你一个。」 静归的声音从林觉身后传来,周郢透过林觉骨架的间隙看到静归爽朗明媚的笑,这才明白,他的火,为何没在最后一刻烧毁林觉。 「那就试试看!」 他再次逼迫自己,可这般使劲,只让他留出了更多的黑血。 静归劝道:「周丞相,别挣扎罢,你现在放手,还有活下来的一线生机。」 「放屁!」 「诶那就只能——」 「长痛不如短痛,周兄,来世愿你我不再敌对相杀。」 林觉抢过静归的话头,未被烧毁的另一只手瞬间洞穿了周郢的心口。 ??第48章 ?回家 周郢一下子呆住了,瞪大眼睛,黑血瀑布一般从口里涌出来,染黑了林觉的半条手臂,他浑身的蓝白火焰想被水兜头浇了一般,哗啦一下就灭了,滋滋声响起,周郢的皮肤迅速溃烂,露出红黑色的肉,就像一个被炙烤得焦裂的地瓜。 过了好一阵,他才缓缓低下头,目光从林觉转移到自己心口上,看着林觉抽回了手,手里还攥着一颗已经破裂了的心脏。 「为什么……」周郢的眼神变得空洞,可含煳的声音依旧充满了不甘,「我只是想……夺回我鲜卑拓跋的江山……」 「在你用数十万百姓的生命进行献祭的那一刻起,你就註定永远不可能成为这江山的主人。」 第72页 林觉冷冷说完,用力一捏,周郢那残破的心脏彻底变成了一团再也拼不回来的血沫。 「啊哈.......」 周郢最后喃喃了一句鲜卑语,随着全身皮肤的溃烂,整个人裂成了一片片黑色的碎屑,向祭拜之时烧的黄纸一般,随着风,消散了。 而随着周郢的溃败与消失,地上的巨狼发出了愤怒又绝望的狂叫,它蹬地而起,扑向空中的林觉,却在离林觉还有三丈距离的时候,被静归挥来的一阵风,甩到了数十丈之外。 待巨狼在空中稳住了身体之后,静归便飞跃到了它面前,一手按在了巨狼的额上,低声念起了法诀。 巨狼发出了被虐打一般的悽厉咆哮声,想要挣脱逃跑,可静归的手竟像是长在了它的额上一般,无论它怎么用力甩头也无法甩开;不仅如此,静归这般按着它的额,仿佛是给它上了枷锁,囚于窄小牢笼里一般,它连挣扎的动作都无法太大,哪怕它想给静归甩巴掌,用爪子碾碎静归,那爪子尖都碰不到静归一分一毫。 但这种状况并没有持续太久,巨狼逐渐平静,咆哮声逐渐放低,到后来,竟是安安静静站住了。 随着巨狼的安静,静归的手也从巨狼的额头移开。 「终于解脱了。」巨狼的眼神温柔澄澈,就像塞外雪山上融化的水,它的声音亲切和蔼,就像是长辈在和自己宠爱的孩子对话。 静归淡淡笑道:「应该的,这么多年,你也辛苦了。」 巨狼嘆了口气:「我已经许久不知道奔跑的感觉了。压了太深的执念和太多的怨恨,杀害了太多的无辜之人,草原之神还会接受我回家么?」 「会的,你永远是草原的孩子,也是华夏大地的孩子。」 「谢了。静归道长。有缘再会,那时,我一定是干净的草原孩子。」 「再会。」 巨狼抬头长啸一声,朝着北方草原的方向奔去,消失在了云与太阳的金光中。 静归回到林觉身边,用袖子擦干净了林觉身上沾染的周郢的血,而后和林觉一起从半空落到地上庆帝的面前。 谢朝晖警觉道:「你们想干什么?」 「谢朝晖?」林觉带着笑意道,「二十年前,你还是个毛头孩子,如今都长这么大了。」 谢朝晖很吃惊:「你还记得我?」 」当然,当年你说你想加入林家觉,我嫌你年纪太小,没同意,让你好好练几年武再来找我。得亏我那时没让你加入林家军,不然你就要变成他们中的一员了。」 说着,林觉回头看了看自己的骷髅林家军。 接着,林觉又对谢朝晖道:「你莫要担心,我不会害陛下,不然也不会杀了周郢。我不过是有些二十年都没能说的话,想趁现在,告诉陛下。」 谢朝晖迟疑,而后就被身后的庆帝拍了拍。 「无妨。」 谢朝晖让出了身位,庆帝走到了静归面前。 「林觉,好久不见。」 「陛下,好久不见。」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还有与你交谈的机会。」 林觉笑了笑:「还是以这个模样。臣——不知道还能否这样自称。」 「可以。」 庆帝不傻,这些日子发生的各种巨大变动,尤其是今天亲身经歷的一切,已经让他完全明白,这二十年,他怪错了人,恨错了人,而二十年前,他也杀错了人。 可是忏悔的话,对于一个皇帝而言,怎么可能轻易主动说出口,尤其是需要他道歉的那个人,或者说,那个骷髅,已经很多年不曾与他见过面了。 但林觉那么一问就给了他一个台阶,所以他便那么痛快地应承了。 林觉笑了一声:「臣,谢过陛下。话借前言,以这个模样和陛下交谈,希望没有吓到陛下。」 「不会,还能见到你和林家军,朕,」庆帝声音一抖,「很高兴。」 「臣也很高兴。」 「当年,朕,」庆帝哽了哽,「不对。」 「都过去了,」林觉平静道,「谁也没有想到周郢会做出这样的事。而臣当年念及和周郢的兄弟之情,又爱惜他的才华,没有及时将他的身世告诉陛下,以至于留下了这么深的一个祸根,惹出今日的诸多事端,臣也当承担责任。」 「可若朕当年更对你多些信任,多花些时间去调查…….」 他原以为自己本可以控制汹涌而生的惭愧和懊悔,毕竟当初知道太子并非自己所出,而是自己宠信多年的丞相周郢,一个鲜卑王室后人的血脉,而这个周郢,还要联合自己宠爱的静妃毒杀自己时,他也不过是轻蔑地笑了一会儿,可没想到,被自己施加了无数恶名,满门遭屠的林觉,竟让他这么一个一向高高在上的天子有了痛哭的冲动。 「陛下,莫哀,如今陛下能看到臣和林家军的忠心,知道当年的真相,臣和林家军很知足了。」 庆帝飞速擦了擦眼睛,道:「自然,等朕重回朝堂,便立即给你和林家军平反,让世人皆知你和林家军的忠心。」 「很好,这很好。」 「对了,静归是你儿子罢,朕也会给他封赏,嘉奖他的忠孝,好好弥补朕当年施加给你林家的罪……等等,林觉,爱卿,你为何变成了这般模样?」 他看着林觉从骷髅变成了生前有血有肉的模样,仿佛復活了一般,可这种现活的状态只持续了片刻,林觉的身体很快变淡,就像是烟雾组成的一样,他身后的林家军亦是如此。 第73页 「这就是……魂魄么?」庆帝喃喃。 「是的,」林觉释然地笑说,「臣和林家军都是早就死了的人了,只因执念未消,才能以骷髅形态重回人间。如今执念消了,自然也该走了。」 庆帝慌了:「走?你们不能留下么?静归,你有没有什么法术,能让你爹和林家军起死回生?」 而静归只是摇摇头。 林觉道:「老的林家军走了,会有新的林家军出现,守护大晟疆土的完整与江山的稳固。陛下莫要哀伤,日月山河犹在,臣等,走了。」 林觉和林家军的魂魄变得更淡,就像千万个泡沫向上飘起,将透过他们魂体的阳光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 这时,静勤跑到了静归身边,嘴里的馒头拿在了手里,另一只手被静归牵着。 「你看着有些眼熟。」天上的林觉对他道。 静勤将手里的馒头往上一送,馒头飘起,落在了林觉手里。 林觉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原来是你。」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静勤道,「将军,慢走。」 林觉笑了起来,道了一声「谢谢」,而后和千万林家军化为无数颗金黄色的流星,消失在了阳光拥抱的天空。 ??第49章 ?终章 「所以,这小子,其实就是你师父空虚道人?」 甄如意看着饭桌对面一手抓馒头,一手抓猪肘,狼吞虎咽地吃得满脸油光的静勤,嘴角忍不住抽搐。 「不错。」静归回道,愉快地吃了一个鲜花饼。 那一场大乱已经??x?过去了一个月,周郢一死,庆帝就在谢朝晖,甄如意,静归等一众人的护送下迅速重登皇位,当日就召集所有大臣,逼迫静妃和丞相府的家丁将周郢的真实身份和这几十年来的所作所为都宣之于众,满朝文武,无不震惊。 而后,庆帝又雷厉风行地剷除了甄如意查出来的替周郢做事的一干同党,包括享受圣宠二十年的静妃,也被他剥去了妃位,降为才人,贬入冷宫,终生不见。 而静才人被贬入冷宫的第二天,这一代佳人撞墙而死的消息就传到了甄如意耳中。 「据说静才人死前曾边笑边哭地说,这辈子的真心,都是错付了。」张和告诉甄如意,「依督公看,她错付的真心,是不是都给了拓跋垚?还是说,也有几分是给陛下的?」 甄如意笑笑,不以为然道:「全然给拓跋垚如何,也给了几分于陛下又如何?她这几十年,都是一个受人操控的玩物,何曾真真正正为自己活过?」他忽然神色变得落寞,顿了顿道,「我们也一样。」 至于差点就能当上天子之位的太子,庆帝竟意外地没有杀他,只是让他待在东宫,派御林军守着,没有允许不得外出。 「陛下难道还念着和东宫那位的父子之情么?那日,他甚至不允许静才人当着众人的面说出东宫那位就是她和拓跋垚所出之事,言语之中尽是维护?」张和这般问甄如意。 甄如意道:「维护的确是维护,但陛下维护的,是他自己的面子,而不是东宫那位的面子以及他和东宫那位的所谓的父子之情。」 张和略加思索,很快就明白了。 让满朝文武,整个皇宫的太监宫女都知道自己的妃子和自己的丞相通姦,生下了一个纯鲜卑血统的人当上了本朝的太子,还差点当上了大晟的天子,此等奇耻大辱,谁能忍?哪怕他现在将这些事都压了下来,他百年之后,也是要被自己的祖先戳着嵴梁骨骂的。 所以庆帝才不允许任何人将太子是周郢和静才人私通生下的儿子这件事透露出去。 但既然太子不是他的血脉,他就不可能再让太子出现在朝堂之上,染指大晟的任何事;而以太子的身份之重,他又不能随意诛杀,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软禁。 倒是和静才人的结局十分相像了。 张和笑了一声,给甄如意倒了一杯茶:「督公是不是觉得我实在愚蠢?」 「跟了我这么多年,你的想法还那么天真,也是难得,不过你的一些天真和善良,倒是在很多时候能帮上我。」 「怎么说?」 「让我不至于太心狠手辣,将来要死,也不至于死得太难看。」 张和道:「这话不兴胡说,福生无量天尊。」 甄如意不以为意地笑:「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静归那一套?像我这样的人,还期待什么善终呢?」 他抿了口茶,看了一眼张和的脸色,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你觉得,东宫那位今后会怎样?」 张和想了想:「东宫那位,仁厚善良,勤勉聪慧,若他是陛下的血脉,真的登上了帝位,今后会是位明君。但,他不是。」 「所以呢?」 「不得善终。」 「所以他怎么变成这样了?不是说他已经死了么?」甄如意怀疑地看看静归又看看静勤,总觉得这两师兄弟在耍自己。 「为了帮我和我爹。」静归说着,又充满怜爱地给静勤夹了个鸡腿,「离开苏州前往京城前的半年,空虚师父算出了血月降临的日子。而血月降临的日子,是天地之间阴气最重的时候,执念未消,徘徊人间不肯投入轮迴中的魂魄都有附身阳气不足之人,重返人间的可能。但附身他人,终究是罪孽,所以空虚师父就想出了用法力控制我父亲和林家军的残魂附在尸骨之上,回到人间的替代方式。他成功了,但也付出了代价,从一个仙气飘飘的道人褪回了七八岁的孩童模样,还失去了几乎所有记忆。」 第74页 「但还保留了一些?」 「当年我爹怎么救他的记忆。」 甄如意颇意外:「你爹和他还有渊源?」 「督公应当也知道,当年空虚师父拒绝了继承三清观观主之位,选择了云游四海。但他从小在三清观长大,吃喝穿住都不愁,哪里知道外面的世界多么复杂。所以很快就用光了盘缠,又不知道怎么挣钱,差点饿死在了路上,幸好遇到了在回京述职途中的我爹。我爹给了他一袋子馒头和一袋子铜钱,把他给救了。」 甄如意恍然大悟:「所以林将军离开的时候,静勤才会送他一个馒头。」 静归笑着点点头:「因着这馒头的缘分,空虚师父记了我爹一辈子的恩情,我今日才能和督公坐着一起吃饭,我爹也才有平反的机会,而大晟的江山,也才得以保全。」 「不错,改日我就上奏请陛下封馒头为』国食』。」甄如意带着几分讽刺道,接着又问,「你家那个老僕人呢?从来没见过他。」 「三年前病死了。这些年,他照顾我也实在是很不容易。可惜他没能看到林家沉冤得雪的这一天。」 「林将军回去的时候肯定已经告诉他了。」 「也是。」 「此事已了,今后你什么打算?留在三清观里,还是像空虚道长一样,云游四海?」甄如意瞥了一眼还在大吃大喝的静勤,「带着他一起?」 静归伸了个懒腰:「还不知道,再说罢,这些日子从苏州到京城,从京城到武威,又从武威回京城,又是演戏又是打架又是作法又是降妖伏魔,真是累得很。我如今最想的,就是好好吃饭,睡觉,晒晒太阳招猫斗狗。」 「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闲情雅致。若是林家没被灭门,你说不定就是个天天这么过日子的公子哥了。」 「谁知道呢。」静归轻松地笑,「那么督公呢,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甄如意提起茶壶,给静归倒了一杯清香四溢的茉莉普洱,「我也不知道,今日天气好,就这么陪你喝喝茶罢。」 两人相视一笑,今日春和景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