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被觉醒意识的主角盯上后》 第1页 《反派被觉醒意识的主角盯上后》作者:鹿鹤相鸣【完结+番外】 简介: 【共情能力弱·事业心高于一切的受 x 言行不一·但始终热爱搞事的攻】 (时雁一 x 黎孟夜) |双洁1v1|强强联手|前期挨揍(。后期暴走|无虐he 文案: 初时。 「此为生死契,同生共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黎孟夜略施小计,以需要盟友为切入点,将时雁一这把好刀控于手中。 后来。 「……你没提过它还能……用于此道。」 时雁一指节攥紧,气息不稳,略微上挑的双眼中满是水色。 面前人勾过他一缕汗湿的发,笑得人畜无害。 「毕竟是我黎氏秘术,不好全盘托出啊。」 事实证明,刀确是好刀,瞧着棘手又扎人,等摸透了性子,才觉不止趁手,更趁心意。 第一章 月仙楼主 「交出魔头!」 「邪魔歪道少躲在里面装死,把魔头交出来!」 「交出来交出来。」 …… 这日晌午,日头正艷。 月仙楼前聚了一小波人,齐声高唿,口口声声要除恶卫道。 瞧他们的装束,确实像是名门正派的打扮,为首一人与其余众人着装略有不同,似该门派的掌权者,他并没有像身后众人那样义愤填膺,但也没有阻止他们。 月仙楼的守卫禁不住这样的胡搅蛮缠,正面此等咒骂不足半柱香的时间,便决心跑去求助现任当家。 众人口中的魔头,此刻正百无聊赖地在月仙楼别院看游鱼戏水。 确切来讲,时雁一正被软禁中。 前楼主一步登仙,他被推成挂牌首领,实际大权尽数旁落于精明的左护法手中。 后者随便寻了个由头将他禁足于别院,无要事不得外出。 时雁一捻了把鱼饵往池塘里丢,傀儡术控制着鸟雀,令其实时转播着外面的情况。 他敛了眼睑,望向湖面的目光毫无波澜,十足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不多时,别院门口的守卫得令前来,将时雁一请到了议事厅。 月仙楼的左护法端坐上位,客气地安排他就坐。 时雁一到了人前,周身气场已然变化,他胆怯地看向左护法,彼此目光交接后迅速低头,紧张地蜷起手指,将背嵴绷得笔直。 「楼主。」 时雁一眼皮一跳,局促不安地重新抬头,喉咙里蚊吟似的挤出应答的声音。 「外头有些风言风语,提及您伤人后龟缩楼中不再外出,他们左右等不着人,特来要个说法。」 左护法此言一出,众人的视线纷纷落到时雁一身上,等他出声。 时雁一知晓对方的算盘,没做多余辩解,沉默地表示交由他全权处理。 一时间,议事厅只听闻瓷盏刮过杯壁的清脆声响。 良久,左护法开口。 「月仙楼在江湖有一席之地,您身为楼主又拥有觉类血脉,本不该如此被动。奈何此次伤人事件惊动了玉晏阁。」 他用审视的目光扫视着时雁一,见他遽然攥紧了手指,面色惨白。 原本心中隐约的怀疑消散,左护法哂笑,直觉自己多虑,这人依旧是那个离开前楼主庇护就不敢畅言的废物。 此前,关于时雁一的去留,楼中两派意见相左。 一派是想时雁一如前楼主在时,于楼内当个隐形人,月仙楼再不济也不至于连个口粮都供不起。 何况觉类修士毕竟少见,肥水不流外人田,能控制在手中自然是好的。 另一派则觉得,时雁一如今高不成低不就,挂牌留在楼内终归麻烦,如今还被所谓正道找上门来羞辱,颜面尽失,不如顺水推舟,将那莫须有的罪名扣他头上,推出一个替罪羊,还楼内一片清净。 两方都言之有理。 大权在握的左护法一碗水端平,特地邀请时雁一前来,不想这废物闭口不言,一副任人处置的态度。 「既然楼主没有异议,那便同那些修士走上一遭吧。」 杯盏搁至一盘,此事也跟着盖棺定论。 如今的江湖分为四大势力,中立玉晏阁,公敌月仙楼,正道百源派,还有一个自由的江湖第一居。 但凡江湖有什么大规模的异象,不好解决的事件,只要推给月仙楼,再由玉晏阁出面督查,百源派动手求证,基本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简而言之,玉晏阁乃江湖标杆。 时雁一随同右护法出了月仙楼气派的正大门。 原本在外高声吵嚷的修士见着人来,默契地停歇。 百源派的长老眯起眼,掩盖掉其中打量的目光,他快速地扫视过时雁一,单看他外表,约莫只能让人联想到孱弱。 肩不能挑、手不能抗,不似有能一朝残害众多低阶修士的手段,但这正是觉类修士的精巧之处。 「楼主受累,委屈您戴上这抑环锁。」 时雁一垂眼望向百源派修士递上来的东西,乖觉地伸出手。 那修士见他配合,原本皱起的眉头顿时松开,正准备给人套上,没成想变故横生。 他只听见时雁一压抑地嘶了声,再见他掌心已经血涌不止,慢慢顺着掌中纹路滴落到了地上。 第2页 修士傻眼瞪着时雁一流血的手掌,无措地举着环扣,一时进退两难。 「怎、怎么会这样,我都还没碰着……」 时雁一注视着手掌的伤口,除了一开始的那声,他面上没有痛苦之色,好似无知觉。 在场众人神色复杂,一时竟谁也没开口。 反倒是月仙楼的右护法挤入人群,勐地一搡那百源派修士。 后者不及反应后退了几许,抬头就被右护法怒目相对。 「真是岂有此理,这都还没出月仙楼的地盘,怎么就动了手,这要真到了外边,咱楼主还有活路吗?」 右护法身型称得上一句高大,疾步行走时能带动周边细杆草木晃动。 这会怒意正盛,观着很有震慑效果。 「长老,冤枉,我都没碰到!你看我手上都没沾到血,怎么可能是我!」 那人仓促间望向时雁一,见他眉眼弯弯,好似正等着这齣互咬的戏码。 可再定睛一看,仍是无知无觉的模样,沉浸在自己世界,甚是乖觉。 百源派长老视线在右护法和时雁一身上週游,耳边充斥着内门弟子急切的解释。 他沉默良久方才开口。 「楼主若不想带着抑环锁,直言便是,何必用此苦肉计。」 「若是直言,您便会照做吗?」 时雁一撩起眼皮,默认了苦肉计的说法。 他的语气很软,哪怕言辞不留情面,也不让人觉得是刻意为之。 「江湖有目共睹,觉类修士只比普通人类体魄稍强些,依旧跳不出生老病死的圈,不可与其他修士同日而语。」 「所谓抑环锁,在我看来根本就是个笑话!还是您过分妄自菲薄,担心诸多修为高深的同行人控不住我一个病弱之人?」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越到后来,言辞越发偏激。 有极少数人被他的出言不逊所激,欲上前教训他,都被百源派的长老拦了下来。 「昔日听闻月仙楼的继位人寡言少语,没什么存在感。今日一见,可谓流言不可尽信,楼主确是个伶牙俐齿的妙人。」 长老闻其一言,倒也不恼,先做主挥退了那个内门弟子。 「廖某失礼,这抑环锁就算了吧。」 末了,不等时雁一接话,他又道。 「楼主,都说真金不怕火炼,没做过的事自会有人替您主持公道。只是这玉晏阁还得走上一遭,江湖规矩,楼主莫要为难。」 时雁一不再辩驳,默默将手拢入宽袍袖底,示意百源派廖长老先行。 觉类修士虽逃不过自然规律,到底不是凡人。 不受外力影响时,对于寻常伤口的修復不在话下,故而无人在意时雁一手心的伤是否需要包扎。 同样也就没发觉那一道口子初看时极深,此刻却已恢復,连浅痕都几不可见。 时雁一右手做抓握状,掌心残留的血迹赋有生命般流动起来,自指间缝隙渗出缠绕至手腕,形状几经变幻,却迟迟未能凝成具体的形。 他望着前面的右护法,彼此距离不远,几个跨步就能并排。 时雁一指腹擦过未成型的那滩血色,无声地做着口型。 道路两侧是片密林,鸟雀啾鸣不绝于耳,一行人有序地往山脚去。 时雁一盯着右护法的后脚跟走路。 倏然脚下一个趔趄,顺着坡度直直往前扑去。 此时时雁一掌中多了一根细长的深红色物体,因他这一扑,直直扎进了右护法身体。 入体即散。 右护法只是浑身短暂一僵,并没表现出强烈的情绪。 时雁一借他稳住了身体,抬眼上看,恰对上对方惊怖又难以置信的目光。 他矜持地微翘唇角,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右护法眼中惊骇更甚,无他,只是刚才这一撞,他只觉后嵴窜起凉意。 不知触及了什么,他竟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只能眼睁睁看着肢体违背意愿地行动! 而时雁一正沖他笑,这个素来被他瞧不起的废物,此时却让他心生畏惧。 恐惧迅速蔓延,右护法忍不住想,难道之前的异样都是他在搞鬼,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打算做什么? 时雁一轻拍右护法肩膀,控着他神态自如地往山下走。 许是此前耽搁了点时间,百源派长老脚下生风似的,一味赶路。 月仙楼和玉晏阁相距确实远,一个在北一个在南,车驾不停不歇地跑尚且需要一日。 江湖修士无仙侠世界御剑飞行的能力,他们行路多靠两条腿,不藉助工具的话,保守估计,近三日才可抵达。 等离开了月仙楼势力范围,百源派长老不再闷头前行,计划在新竹镇休整一晚。 此镇住民虽为普通人,对修士接受程度良好,他们一行十数人不会造成恐慌。 时雁一被单独隔开在一间房内,门口下了禁制封印,又留了两人看守。 此时天色尚未全黑,鳞次栉比的房屋披着晚霞,偶尔有归巢的鸟雀在天空迅速地划过一道弧度,转瞬消失不见。 时雁一侧身,毫不设防地背对外边,将胳膊垫着当躺枕,闭目养神起来。 片刻后,有石块击中敞开的窗户,一道黑影随之落下。 第二章 脱身 来人不加掩饰自己的身份,俨然是月仙楼的右护法。 第3页 他手中拿着一柄长钺,其刃部弧曲宽阔,两角上翘,表面有许多雷纹修饰。 眼见时雁一无知无觉地在他眼前,知晓这是个绝佳的机会,举起手中的长钺果断下手。 本该是轻松得手的,可右护法噼下去便觉不对,没有命中! 当下又想起白日里身体莫名失去控制,内心一慌,心神顿时乱了。 他此时去看钺身陷落处,除了微微凌乱的被褥,哪还有时雁一的身影。 「回神回神,我在这里。」 时雁一捻着拇指和中指,用那清脆的声响吸引右护法的注意。 他好整以暇地靠在门边,没了一贯拘谨的模样,全无紧张感地和右护法打招唿。 不等对方再攻,先一步下手。 「定,破。」 两字清晰的指令。 右护法胸口一阵闷痛,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冲破皮肉。 这自内而外的冲击相当霸道,他一时竟没能握稳长钺,武器哐当落地,人也踉跄几步,勐地跪倒在地。 右护法手扶胸口,隔着几层布料,胸腔里的心脏正疯狂跳动。 胸口多了几处明显异常的不规则凸起,随后他心尖一痛,粘稠的血滴渗透指间缝隙,一滴一滴滚落下来。 这些血落于地面竟还在游移,全然不似死物! 右护法惊骇,听得一声好心情的轻笑,他勐地抬头。 「……你对我做了什么!」 时雁一走到他面前,微微弯腰,手指按某种节奏摆动,面前汇作一汪的血液跟着摇晃。 「左严给你许诺了什么,让你甘愿听昔日同僚的话,宁为马前卒。你说我是家养的牲畜,可是现在你看着更像砧板上的鱼肉。」 时雁一动动指尖,地上的血逆行而上,重新钻入右护法破开的胸膛。 他冷眼看着昔日高高在上的人,此刻不得不向他俯首,内心很是平静。 「放心,这不会要你的命,最多吃点小苦头,远不及你们曾经对我做过的。」 右护法已经无暇他顾,刚才钻进他四肢百骸的东西不像是血,而是虫,捉不着摸不到,可就在身体里乱窜。 他手指跟着往伤口里钻挖,不得章法,自然也捉不到那乱窜的东西,却怎么也控不住往里伸的手。 「我另有要事,就不随你们同去玉宴阁了。」 时雁一攀上窗棱,头也不回地和屋内自顾自较劲的右护法道别。 而后他突然伸手朝外迅疾地抓握,一只毛羽鲜亮的鸟雀被掐在了掌中。 只不过随着附在鸟雀身上的一缕浅淡气息消散,监视的感觉也随之消失。 时雁一不过多停留,翻身出了客房。 门上的禁制被触发,等百源派的人赶来,屋内已经不见了时雁一身影。 「长老,那魔头此刻应该还没跑远,是否派人去追?」 廖长老不答,注意放到这里留下的另一个人。 月仙楼的右护法正执着于自伤,以他下手的狠劲显然没有手下留情,胸前已然一片血肉模煳。 他甚至没将注意力放到别处。 廖长老当机立断,一剑封喉地斩了这同样作恶多端的右护法。 而后,他才表示不必追踪时雁一。 「玉先生料事如神,早已猜到月仙楼主会藉此出逃,我们就假作不知,自会有人前去,届时我们再出手,便能渔翁得利。」 * 时雁一正在赶往卫镇的路上。 他平白无故背上的背锅,那些江湖正道口中的魔头伤人,第一桩发生在这个地方。 之前他做了简单的调查,得知此镇人口相对密集,普通人和修士并存,但就结果而言,无法判断为何幕后会挑中这么一个寻常的镇子下手。 要说特别之处,唯有该镇话事的当家是普通人,其一家子也都不是修士。 伤亡事件发生后,玉宴阁派去的侍从一波接一波,相关消息却一直封锁着。 这自然不同寻常,甚至变得有些耐人寻味,一时吸引了众多修士观望。 车驾在大道上疾行,捲起滚滚尘土。 在山间小道行动的时雁一似有所感,凝眸望向大路,只见一人带着笠帽,边缘压得极低,将脸挡了个九成,只依稀可见稜角分明的下颌。 倒是身侧放着的武器很有辨识度。 那是一柄竹纹长刀,款式有点偏向唐刀,刀鞘整体颜色为黑,靠近刀柄位置点缀有几处金色竹叶纹。 一下确定了此人的身份。 江湖第一居的少主,黎孟夜。 时雁一微缩双眸,神色露出几分凝重。 不过很快,车驾远去,他跟着收敛了情绪,目标都撞到了一起,反而方便。 第三章 初次交手 时雁一走的捷径,到卫镇时天色尚早。 本以为发生了这种事,大家会闭门谢客,进了卫镇才发现不然。 街头人来人往,两侧店铺亦是热闹非凡,众人说话办事并无不妥。 若非事先知晓这里发生了什么,单从外表看,一片祥和。 不过多半因着卫镇多普通人,无法察觉气的流转。 时雁一大致环顾一圈,这些活跃在外的确实都是普通人。 透过修士的眼看,现如今整个卫镇,都笼罩在暗红的鍊气之下,尤以北侧最为浓郁。 江湖除去月仙楼,没有别的人鍊气呈现这种颜色,难怪会堂而皇之地给他扣锅。 第4页 时雁一心道这暗红鍊气莫名眼熟,似是在哪瞧过,那思绪一闪而过,不及被他捕捉。 倏然有人着急忙慌地从旁借道,撞开他往北侧跑去。 森寒之意自后方袭来,与时雁一短暂相贴。 那瞬间,时雁一直觉像是有庞然大物穿体而过,很快地掠向远处。 此时天色骤然暗下,原本满是生活气息的地方转瞬好似幽冥潜入。 别说人了,连鸟雀虫鸣都不可听闻。 时雁一眼下无暇顾及其他,专注于眼前环境。 铺陈在面前的景象除了配色阴间,没有那么热闹外,和现实中的卫镇无甚差别。 进来前暗红鍊气最浓郁的地方,便是北侧的卫家。 时雁一循路往那边去,一路没有阻扰地到了卫家门口。 扑面而来的寒意袭了一脑门,接着响起不知哪来的阴间配乐,夹杂有女子尖利带着些许癫狂的笑。 「谁人闯我卫家门,心啊肺啊留下来。」 时雁一脚下一顿,身后的门吱呀呀地合了起来。 那笑声和着自编的曲目,一味地哼唱,诱人深入。 要说卫家不愧是大户人家,外表低调,进门却觉奢华。 院中迴廊圈起了一座人造的景观湖,边上堆砌着成片的假山群,中间辟开的通道能容纳两三个成年人并肩通行。 湖底铺有厚实的一层鹅卵石,水色清澈。 水面偶尔有几处食饲残渣剩余,湖中应是养过不少游鱼。 如今这里没有了人气,显得僻静空旷。 时雁一跟随着从前厅到了西厢的一间别院。 墙里遍布逆时节生长的白色泡桐,团簇得满满当当,几乎看不见砖瓦原本的颜色。 风一吹拂,张牙舞爪。 空中还飘着一股似有若无的甜香。 时雁一假作欣赏着满墙泡桐花的景色,旁侧有风过,低声絮语不绝于耳,皆在催促着快些往前。 他乖顺地踏过院门,却不想那瞬间有什么东西刮过周身,连素来平静的识海都乱了一息。 「外乡人来此作甚,我没有什么好招待你的,速速离去!」 时雁一愣了下,抬眼望向声源处。 只消一眼,后颈都在发麻。 那处本是院中搭建来方便植物攀爬的藤架,此时缠绕着婴儿手臂粗细的根茎,墙体修饰同款的白花泡桐间隔性地散开其上。 这些都还能按自然界生长规律解释。 可是再往上看,泡桐花团锦簇着的分明是人的躯干,花蕊自四方朝向一张风华绝代的脸。 青丝与枝叶彼此烘托,青年人的身形挤在植物的枝干中。 不……更像是本为腿的位置化成了植物的根系。 「那多有叨扰,我这就离开。」 时雁一配合着对方,准备依言退出去。 脚下刚一动作,不知刺激到了她哪根神经,原本岁月安好的枝条陡然抽长,迅勐地冲过来。 暴涨的植物行动过快,不等时雁一过多反应,迅速将他捆了个结实。 这还没算完。 那些白花跟着枝条一併围过来,硬是把他当成了直立的木桩,还带修饰点缀的那种。 「母亲总是教导我,来者皆是客,她今日不在,便由我做主招待客人,力求宾至如归。」 那人突然兴起改了决定,将误入的时雁一强行留下。 时雁一被枝条封着口,不明白这算哪门子的待客之道,震惊地心想,「可谢谢您了!」 许是心声泄露,在他身上充当照明灯笼的泡桐整齐划一地面朝他。 时雁一仿佛成了吸引向日葵的太阳,被众多花骨朵行此注目礼,惊悚之余还有那么点受宠若惊。 下一秒,泡桐花爆浆似的滋了时雁一满头满脸的血。 素来只有时雁一用己身能力给别人『洒狗血』,这会角色颠倒,他整个人懵在原地,脑壳嗡嗡。 出于本能地摒住了唿吸,他虚起双眼防止更多的液体流入眼中。 奇异的花香在蔓延的血水下愈发浓郁。 时雁一索性闭眼,防止识海被入侵。 而此时,敏锐起来的听力捕捉到了他人的到来。 来人未受到热情招待,没有诡异曲目,没有女子癫狂的笑声,甚至裹缠在周身的枝条都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 时雁一听见对方进了西厢别院,想必也见到了院中的情形。 短暂的沉寂后,那微声细语招待他的卫家女,称唿来者为「主人」。 「现在还不到时候,莫要做得太过。」 来人见着院中景象,态度不温不火,只交代人切勿操之过急。 时雁一双眸失焦,不等探明来人身份,浓厚的倦意袭来,加之吸入了过度的异香,再无以抵抗,沉沉睡去。 「……主,楼主……」 时雁一沉入湖底的意识被唤起一丝清明,影影绰绰的画面浮起又消失,遥遥地响起谁的唿声。 他勐地一激灵,想起自身处境,挣扎着清醒过来,先被面前放大的几根手指吓了跳。 那瞬间本能占据上风,时雁一抬手就是一巴掌,清脆的一声响,力道惊人。 黎孟夜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眼中满是不作伪的担忧。 时雁一将惊讶吞下,没想到此前遥遥见过一面的人,会以这种方式迎上前来。 第5页 「楼主突然倒地不起,可是有什么沉疴?」 对方不知真情还是假意地来了这么一句。 时雁一微扯嘴角,没顾上接话,对方既然知道他的身份,自然也清楚江湖上的传言。 「捕风捉影的事,黎少主不必在意。」 黎孟夜闻言轻笑,不再此多做纠结,一併将此事揭过。 「黎少主既然来此,想必我们目的一致,不如一同前往?」 黎孟夜没有拒绝时雁一的提议。 往卫家的路上没看见多少人,偶尔有几个也都行色匆匆。 两侧的店铺更是不到日暮便已打烊。 又过了一处大路拐角,尽头已经能见卫家的门楣。 卫家的外墙较周边人家修葺得稍高,白墙上罩有墨色的瓦砖。 正侧大门则相当低调。 黎孟夜叩响了门环。 没一会,卫家的小厮来开了门,见着他俩也没问名姓,直接示意他们跟随去往正厅。 时雁一顺着迴廊的走向自然投放视线。 九曲迴廊,亭台水榭。 清澈的湖水中鱼群摆着尾巴,悠闲地从湖的这一头晃到另一头。 前院到正厅的路很快到头,他收敛起发散的思绪。 恰在此时,厅中等候的人站起来,卫家的受人招唿他们落座。 「卫夫人。」 黎孟夜拱手回礼。 「想必两位已然知晓我家中的事,几日前我院中的多名护院突然不明缘由暴毙,死相惨烈……」 第四章 卫家女 卫夫人不过多寒暄,单刀直入。 「卫镇百年来相安无事,这里的住民素来与修士交好,也不知是何人下此狠手。」 时雁一新奇地望一眼卫夫人,对方言语愤懑,眼中藏有哀色,整体关切的态度与传闻简直判若两人。 卫夫人不曾察觉时雁一的打量,只捏紧了手中的锦帕,说道,「他们的死状着实奇怪,我没敢肆意乱动尸体,二位可愿随我去看?」 说罢率先到前边引路。 他们二人别无异议地跟上,很快到了地方。 停放棺材的偏院可谓别有洞天。 白幡高扬,里院并排数个木棺,棺盖没有彻底合拢,似是为了查探方便。 卫夫人将他们引到偏院,让二人随意,自己站在门口。 她的手指神经质地搅动着手中的锦帕,眼中有恨意一闪而逝。 时雁一收回打量卫夫人的目光,注意放到院中几具尸身上。 「这伤看着好生奇怪,不像是人能造成的伤口。」 说是修士和普通人的冲突,单看这开口狭长,纵口又极深的形状,更像植物的枝条。 时雁一想起幻境中的卫家女,当下同人打探道,「黎少主认识卫家夫人,以前来过这里?」 「不瞒楼主,在下与他们算是旧识。」 黎孟夜坦言,不避讳地伸手刮过尸体表面的残痕。 「这伤口确实奇怪,不过楼主不妨多关注卫夫人的情绪。」 时雁一闻言略微挑眉。 这时,有丫鬟急匆匆地跑来,神色惶急。可偏偏看到有外人在场,突然不敢提出了何事。 「夫人的丫鬟似乎有什么要紧事,我们这边已经检查完毕,府中若有急事,可先行处理,不必顾及我们二人。」 黎孟夜很善解人意地解了围,离他们远了几步。 丫鬟心下着急,眼见着夫人没有真得让二人迴避,便凑近了同她耳语。 她说话如蚊吟,隔开如此距离必然听不清,不过时雁一两人不是普通人,愣是将这一席话听了个明白。 丫鬟说的是——卫家女又发了癔症。 「荒谬!」 卫夫人呵斥,丫鬟一下跪地战战兢兢,不敢再多言半句。 时雁一看向这边的闹剧,很没眼力见地搅和进来,「夫人,您不介意我说几句吧?」 他绕行过院中的几口薄棺,走向等候在外的卫夫人。 「您先前说不知何人下此狠手,刻意地引开我们注意,藉此撇清关系。可这伤痕,绝非普通人所为,您身为卫镇的话事人,自家中出此纰漏,却丝毫不见慌张。」 卫夫人缄口不言,人已经不见方才的失态。 「我仅仅好奇,」时雁一道,指出对方行事的矛盾之处。 「您既然担心,或者说心存顾虑。为何不事先毁掉尸体,还特地将其摆在偏厅,随时引人探查,生怕没人发现,誓要将此事搞得人尽皆知。」 卫夫人看向尚在棺木旁的黎孟夜,对方事不关己地专注于棺中事物,无意介入话题。 她柳眉蹙起,再对时雁一时态度不再友善。 「空口无凭,公子上来就扣这么顶帽子,又是何意?」 时雁一不回答,径直走到卫夫人面前,也不看人,越过卫夫人的肩膀,看着她身后的空地…… 卫夫人想驳斥,瞥见时雁一姿态后陡然失声。 以她一贯眼底不容沙的脾性,第一反应竟不是叱责人不懂规矩,反倒微移眼珠。 她的额前逐渐冒出细汗,嘴唇嚅嗫不见吐言,迟迟没有转头去看。 像在害怕某种看不见又实际存在的东西。 「夫——」 一道尖利叫声截断时雁一的话。 卫夫人勐地退开好几步,惊得跪地的丫鬟赶紧上前来扶,待得她重新站稳后,依旧不敢看向那里。 第6页 她自觉失态,用锦帕掩口闷咳了几声,冷声道,「公子不必话里有话,此前另几位外来修士同有疑问,我尽数相告,未有半分隐瞒。」 「那夫人可否让我们一见您的女儿。」 时雁一退而求其次地追问。 「我带你们去。」 卫夫人拂开丫鬟的搀扶,走得裙摆飘飞,急迫逃离此地。 时雁一没有迟疑地跟上。 卫家的西厢别院同印象中一样,院墙上爬满了反季节开花的白色泡桐。 主卧房门虚掩着,依稀可见府中下人忙碌的身影。 「夫人。」 丫鬟们匆匆行礼,又接着忙出忙进,连换了好几盆热水后,床上躺着的卫家独女卫卿卿情况才逐渐稳定。 卫夫人挥退房中伺候的下人,见女儿尚未彻底清醒,便未让人进里屋。 在外间细说近日来发生的事。 「我女儿身体底子素来不错,但自从院中修士连番出事,她人跟着变得奇怪。」 「起初只是食欲不振,我当换季所致的胃口不佳,吩咐厨房做了些许清淡的菜品,无济于事。前日她突然晕厥,请了大夫也查不出什么原因,只道脉象紊乱,要静养。」 卫夫人垂眸凝望着房内,语气虽然忧心,可面上没什么情绪,给人一种表演的割裂感。 她甚至仍在避重就轻。 时雁一快速扫视了一眼屋内的陈设,各处摆件中规中矩,未犯明显的忌讳。 卫家女现如今的情况当与环境无关。 只是幻境遭遇带来的冲击太大,让他不得不在意。 这时,里屋传来悉索响动,卫家女正勉力撑起病体,「母亲?」 卫夫人赶忙撩过帘子,几步来到床前,往他身后垫起靠枕,一切做完后才退到一边。 时雁一透过帘子看向床上的人。 卫卿卿面色并不苍白,唇色透着自然的粉,不似卫夫人口中病久了的模样。 见屋中还有他人,卫卿卿摆正姿态,沖他们略微颔首,视线一触即离,是初见陌生人时的反应。 时雁一忽略边上的卫夫人,试探地问了卫家女几句,对方有问必答,乖巧得像个傀儡。 再多的,现在不方便问。 时雁一暂别了卫夫人,打算趁夜深再碰碰运气,卫家女此前拉他入幻境,不像随机挑选的目标。 白日诸多限制,待入夜或许能现出端倪。 第五章 「不担心我有意害你?」 戌时。 卫镇灯火通明,北侧的卫家熄了几盏灯,从空中俯看时,犹如水晶棋盘上坏掉的棋子,颓然退居一隅。 时雁一疾行于屋檐上,风声自耳畔唿啸而过,垂散的髮丝颳得脸颊生疼。 几乎快到西厢卫家女住处,突然被人从旁处横插一脚,时雁一身形不稳,险些失足掉下去。 而手臂优先动作,先他一步噼面斩向对方。 黎孟夜迎着他冷然的笑,袖中的手指巧妙地掐了个诀,一丝暗红鍊气在指尖缠绕片刻,朝卫镇北侧的方向去也。 尔后他从容地化解掉时雁一的攻击,不忘真诚地道一声「楼主小心。」 同时间,卫家西厢别院。 卫卿卿端坐于镜前,正细心打理一头墨色秀髮,口中哼着一首曲调,正是时雁一在幻境中听的那首。 谁人闯我卫家门,心啊肺啊留下来。 院中的泡桐无风自动,白色的花瓣雨打叶落似的,纷纷自枝头脱落,西厢的庭院很快被铺上一层白海。 树木的枝条疯狂朝外蔓延,借着夜色,像蜘蛛网一样地结起,等候猎物的到来。 无人察觉的深夜,卫卿卿悄然织起了网,将整个卫家缠裹起来。 另一头的屋檐,两人虽没再动手,仍然维持着无声对峙。 见黎孟夜阻拦意图明显,时雁一索性停下来,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询问起卫家的事。 「卫夫人和家中独女关系不好?」 黎孟夜嗯了声,将所知一五一十地告知于人。 「卫卿卿是卫家夫妇成婚十年后才得来的孩子,夫人对其寄予厚望,事事都要亲自过问,卫卿卿长到如今年岁,完全是照着他母亲的模子教养的。」 这不得心理变态。 时雁一心想。 「卫家男主人不管这些?」 黎孟夜忍不住轻笑,接收到时雁一疑惑眼神。 他收敛笑意,淡色的眸中盛有未散的笑纹,衬得眼晶莹润泽,连万家灯火都黯然失色。 「楼主这是未知全貌,直接跟来了,当真不怕我在其中做手脚陷害于你?」 江湖都说第一居的少主自由惯了,鲜少参与江湖事,也许这正是黎孟夜特地留给众人的印象。 在摸清对方的底之前,时雁一不介意当个泛泛之辈。 「少主当真动了手脚?」他不答反问。 黎孟夜知趣地引开话题,同他说了卫家的另些秘闻。 事无巨细很是详尽,让人怀疑他这不是旧识故交,而是敌人。 交谈将近尾声。 时雁一神色遽然一变,因自身能力,他素来对血味很是敏感。 风中偶然飘来一缕腥气,似是蛰伏已久的猎者终于开始了行动。 「我们去卫家。」 话音刚落人已似离弦的箭冲出。 黎孟夜跟在他身后六尺,夜色遮掩下,嘴角微微牵起。 第7页 夜幕下的卫镇安静祥和,但越接近卫家,内心的异样感越发强烈。 时雁一余光掠过两侧大门紧闭的商铺,拐上最后一条主街时,沖天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连他都难受得几欲作呕。 这得是灭了多少口。 时雁一闯入卫家,门板勐地撞上墙壁,在夜间格外突兀。 幻境里听闻的那首曲调悠悠地响起。 此时放眼迴廊、庭院和屋檐,处处覆盖有植物的枝条,它们像是饿了好一阵子,乍然获得自由,不再刻意掩盖本能的欲望,凡是枝条所过之处砖瓦碎石无一倖免。 时雁一循着白日的记忆逐步深入卫家,越往里闻到的血腥气越浓郁。 但接连闯进了好几处住所都没看见血迹,遑论尸体。 他目光落向西厢别院。 那里枝条蔓生得可怖,连靠近都苦于找不到下脚的地方。 「是你。」 曲调停下,不知何处传来的嗓音脆生生道。 「卫卿卿?」 时雁一提防着周围的枝条,防止它们突然暴走,一面环顾四周,寻找着声源出处。 恰在此时,一抹月白出现在别院门口,对比鲜明让人根本无法忽视。 时雁一诧异地注视着面前的女子。 她穿戴得体,唇上新抹了胭脂,像是早已知晓会有人深夜前来。 不合时宜的想法窜起。 时雁一脑海中闪过白日卫夫人迎上来的画面,和眼前的卫卿卿逐渐重合。 母女俩真是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本是我的家事,如若外人在场会有诸多不便,可转念一想,能有人在此见证我的新生,也不失为一桩幸事。」 卫卿卿抬起手,袖中的枝条快她一步冲到了时雁一身前。 「您既已来,便随我同往。」 时雁一思绪百转,没着急动作,却不巧此时,一声悽厉的喊叫自东厢传来。 变调严重但声音熟悉,东厢,是卫夫人! 第六章 谁家打人先打脸啊 「小心!」 一声警示自后方传来,因尖叫分心的时雁一瞬间神魂归位,但仍然迟了一步,这次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阴寒的气息围裹而上。 短暂的黑暗后,熟悉的景象再次显现。 同却也不同。 时雁一此前了解过卫镇话事人的基本情况,一家子都并非修士。 普通人成为修士的条件苛刻,非遍尝人世艰辛大彻大悟者不得。 江湖中也有另外的传闻让凡人踏上修行者之路,但其有违天道,被视为禁术。 时雁一沿着池上的一座桥樑步入尽头的凉亭,那里的石桌上存着一盘未尽的棋局。 吸引时雁一的并非黑白两子的走势,而是白子上隐约残留的暗红色鍊气。 世人皆道月仙楼是邪魔外道,修的功法倒行逆施,故而鍊气呈现暗红,意为不详。 实际根据时雁一现存的记忆看来,楼里没有谁的气是这个颜色。 他只是被推到明面上的挡箭牌,说是觉类修士,也是基于对原主的判断。 时雁一掌管这具身体后,用的一直是自身的能力,与这个世界修士进阶赖以依存的鍊气无关。 若非要扯上一点相似之处,大抵动用能力时周身无鍊气缠绕。 觉类修士是因天生没有经脉,气息不在体内循环游走,反倒是让他误打误撞地拾了这么一个身份,倒也不算鸡肋。 时雁一立在原地,微微眯起眼。 他回想起从离开月仙楼到踏入如今局面,他几乎处处被动。 先不提那些藏匿在暗处,时刻紧盯着他的粘腻噁心的视线。 当初在客栈时,时雁一曾抓住一只被傀儡术控制的鸟雀,可是对方先他一步撤回了气息,他探查无果。 进到卫镇被第一次扯入幻境,在被幻境构建者五花大绑时,有一人曾到访,并被尊称为主人。 对方甚至没有丝毫掩盖身份的意思——正是同他前后脚进入卫镇的黎孟夜。 如果,时雁一想,黎孟夜就是那个在客栈时就通过鸟雀监视他的人,目的是什么。 黎孟夜对卫家情况称得上了如指掌,不可能不知卫家女的转变。 时雁一原本以为幻境里,卫卿卿的形象只是构筑,可结合方才看到的卫家现状,那等浓郁的血腥气根本不可能是无事发生,而造成卫家惨状的卫家女自然不可能还是人类。 如果卫家女现实中已经是那副非人的模样。 玉晏阁使早在流血事件发生时,便出现于卫镇,以其惯常雷厉风行的手段,卫镇这么巴掌大的地块,一周时间足够将其掘地三尺。 可他们始终未曾向外透露只字片语。 更没有将卫镇封锁,由着外头的人进出,尤其是他。 他们不担心别的修士能调查出什么,不是绝对自信,而是基于已成的事实无可改变。 或者,换而言之,如今的卫镇真得还处在正常时间节点上吗! 卫夫人因着自己普通人的身份,雇了许多修士在卫家负责安危,但以她当日的态度,明显忌惮院中修士,甚至对着一众尸体都难掩恨意。 尸体身上的伤痕如果出自卫卿卿,可能基于什么情况,卫夫人那日表现的矛盾之处明显,一边十足惧怕着她想像中存在的东西,一边又像是为了说服自己相信她女儿没有任何问题。 第8页 这其中的一种情绪或许真得是她的,时雁一基于此前的推断——他进入的卫镇并非现实时间轴上的卫镇,而是某人构建的幻境——卫夫人表现出来的矛盾之处就有了解释。 她另一面趋于和缓、满是关切的姿态,或许正是幻境主人加诸其上的! 恰在此时,棋盘上的局势遽然变化。 残留的暗赭色鍊气勐地朝他迎面打来! 第七章 趁人之危 这一下来势兇勐,让人猝不及防。 时雁一虽然躲过了致命伤口,脸侧仍不可避免地绽开一道狭长的伤口,殷红血色瞬时流出,在白皙绮丽的面容上落下一蜿蜒,瞧着更添艷色。 啧。 时雁一抹去脸上的血珠,眸色晦暗不明。 在别人幻境里行事处处受掣,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 非常不爽。 「主人,对着如此俊俏的一个郎君,您怎么可劲往人脸上打。」 黎孟夜闻言轻笑,兴味盎然。 之前留下的那缕残识一击不中,无以为继地就地散去。 他毕竟不是幻境主人,修者识海相互排斥设防,不能随便叫人看了去,这点哪怕主僕也不例外。 不过,时雁一确实让他意外。 黎孟夜打得就是一个不及防备,想要借着对方思考的空隙入侵其识海,却不想时雁一如此警觉,第一时间躲过要害,这般反应全然不似传说中那个只会依仗月仙楼前楼主行事的废物。 「卿卿,开幻境。」 黎孟夜想着,既然不能从外部窥探,他便主动去接近。 幻境里的景象自方才一击不中后,亭台水榭的场景已然崩塌,不等它显出幻境原本的虚无模样,新的景物紧随着平地而起。 时雁一受环境限制,被牵扯着往前走去。 还未入得厅室,先闻见了藤条抽在身上的沉闷动静。 随着最后一笔落下,新的场景生成,时雁一得以窥见原貌。 少年时的卫卿卿跪在厅中,双手端举接近满溢的茶杯,被喝令腰背挺直,若杯中茶水溅出半分,便会迎来卫夫人的藤条伺候。 卫卿卿双唇紧抿,态度很是不服。 她不过是和闺中好友外出游玩,不想碰见了母亲生意上的对手。 卫卿卿素来不愿与不相熟的人来往。 对方和她年纪相差又远,实在想不到能说什么的必要,勉强牵起笑意算作招唿。 只是不知这人如何在外编排,等这事落入她母亲耳中时,已经成了她没有规矩,顶撞长辈。 卫夫人对她管教本就严格,当下觉得自己丢了面子,不分青红皂白地沖她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此时更是要求她跪地认错。 地面本就冷硬,正值寒冬腊月,卫卿卿只觉膝盖疼痛,几乎维持不住这姿势。 她刚有调整的打算,身后的藤条先一步招唿上来,只着中衣的身板被抽得一歪,杯盏应声落地,茶水顿时淌开来。 这刺激到了本就在盛怒中的卫夫人,手中力气顿时更重。 卫卿卿伏倒在地,承受着一记又一记好似不会停下的抽打,心跟着一点点冷下去。 身陷幻境的时雁一收敛了所有的情绪,像个木制的人偶冷眼旁观。 于幻境一角藏匿的黎孟夜见他对这一幕不为所动,手指微屈,鍊气凝成一息便消散。 幻境主人似有所感,眼前的画面再变。 新的画面构筑到一半,时雁一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蜷。 某种气息捕捉到了他瞬间波动的情绪,当机立断地俯冲而下——直取识海! 时雁一封闭识海不及,竟是直接被暗处的黎孟夜捉了空隙。 不妙,他想。 第八章 好奇心害死猫啊 人可以瞬间让大脑充满杂乱无章的记忆,以此来干扰入侵者的判断,却无法抵御其窥探深层次的记忆。 修士的识海分为四层,最浅层里存储的信息最短暂也最杂乱,基本过一天就会忘记。 中层的信息因人而异,修士只要入定就能将繁乱的信息梳理完整,分门别类,入定因此成为修士入门的必修,它能让人在冥想中获得力量。 而再往里,为识海深层,大多数人皆无法触及这一层面。如若硬闯,有去无回者比比皆是。 黎孟夜没有妄自尊大到一路突进识海深层,但他没想到连时雁一识海的中层都未能进去。 此时横亘在他面前的是一扇构造奇特的透明气门。 黎孟夜能望见里面的场景,却被拦截在外,只是眼见着一群同样造型奇怪、穿着浅蓝色服饰的人来来回回,不时地交谈记录。 而他们围绕的对象正躺在形如棺椁的长条器物中,身上接着无数好像能汲取生命力的透明管状物,边上摆放的物件有一面闪烁着淡色的光,上面绘有波动的条纹。 眼前所见的一切超过以往所有认知,黎孟夜因新奇而短时分心,等意识到危险,身体已经生生承受了对方毫不留情的一击。 时雁一将潜入他识海的人一把揪住,藉机报復性地一顿痛殴,直至把人甩出识海。 「师父没告诉过你,别随意好奇别人的想法吗?」 时雁一神色中透着倨傲,微扬下巴看向此刻颇显狼狈的黎孟夜。 哈。 黎孟夜擦去嘴角的血,回望着时雁一,他的目光灼灼,面对眼前这人的挑衅反倒挑起了无尽的兴致。 第9页 他这模样好似一个人无聊久了,终于寻到了一件称心又有趣的玩具,对方越表现得牴触,越能激起他的逆反心理,擎咬着人不放,希望他只陪自己玩。 而且,如果识海里所见的奇怪一幕属于时雁一的记忆,那么对方的真实来歷就有待考究了。 「在下不才,愚笨得很,师父只教了入门,修行全靠自己摸索。」 黎孟夜借着衣袖的遮挡,指尖缠绕起鍊气,暗红色的气流拉扯着袖口微微摆动,繁复的契印在他身后逐渐成型。 只是这次,幻境的天然优势没能给他增加筹码。 黎孟夜指尖刺痛,流转的鍊气随之一滞,即将成型的印记失去了灵力供养,瞬间被打得四散。 殷红粘稠的血珠砸落在地,溅起一扑尘埃。 「黎少主巧舌如簧,谦逊的时候多半是在哄骗别人放下警惕。」 时雁一併拢的食中二指指腹朝下,其间沾染的血珠反重力地贴附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中杀意毕现。 黎孟夜似有所感地落向刺痛的手指,不无意外地瞧见他伤口处冒出的血,正被牵引般地斜指向时雁一的位置。 包括这次在内,黎孟夜是第二次见对方的能力。 他记得玉宴阁放出的消息称时雁一是不可控的觉类修士,又因觉醒能力不久,需要尽快收入阁内加以管束。 江湖对觉类修士的忌惮留存已久,因其曾在江湖掀起一片腥风血雨,倒不是他们本身的能力有多逆天,而是每个人都表现得很独特。 独一份的东西总是珍贵的,诱人哄抢,甚至虐杀。 哪怕他们什么也还没做,仅仅只是怀璧其罪罢了。 第九章 美人垂帘坐虚堂 黎孟夜垂眼,他的眼皮单薄,做这个动作时,哪怕是在笑着的,笑容也显得寒凉。 他外出游歷至今,见过的觉类修士少说也有四五十,但没有哪个能力如此奇特。 能操纵血液,以之前离开月仙楼后一路探寻得来的情报看,无论是己身还是旁人,只要身上有伤口,都能为其所控,相比而言,似乎更容易操纵别人的。 如此一来,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同时雁一结契,幻境智取这条路就行不通了。 毕竟同生共死契取的是双方心头血。 黎孟夜要想瞒过一个控血的箇中好手,多少显得强人所难了点。 除非—— 幻境中发生什么意外。 卫卿卿同他是物理层面的二人同心。 这边黎孟夜刚有所想法,那边卫卿卿福至心灵,一截枝条当空闪现,快狠准地瞄准了后门大敞的时雁一,来势兇勐。 一击落空。 枝条凌空分裂,再次袭来时已经散作六股,直指时雁一的脖颈、胸膛、手腕和脚踝。 而同时间,黎孟夜遽然发难。 二对一局面,不同于之前屋檐上的小打小闹,招招直取要害。 时雁一与生俱来的能力固然强悍,弱点也很明显,他是可以操纵血液不错,但这有个临界值。 好在他大概知道怎么破这幻境。 幻境有时间节点,每一次场景变换都会消耗构筑者的精神力,最初展现的场景未必是倾注心血最多的,但必然是精神力最充沛的,往后渐次减弱。 这是构筑。 而像现在这样放任一部分实际的枝条攻击,将他狠狠压制,让他落于下风,短时内是他们占据了优势,却也在同时提高了维持幻境所需的精神力。 再者,刚刚通过控制黎孟夜的血,短暂同对方共频了一下,这人在暗戳戳结着什么契印,被发现后半路中止。 时雁一不认为对方会就此放弃,不如趁此机会顺水推舟地成全他,假意投诚,时机成熟后一脚踹开就是。 反正修士的结契都以血液为依凭,他有自信破除。 血液凝成的刀刃被『星霜』斩断,黎孟夜手中的长刀刃面反射着白光,直逼时雁一面门。 因为注意力的分散,时雁一将重心放在面前的黎孟夜身上,被后方而来的枝条直接捅穿了肩膀,整个人被迫顿在原地。 而这时,星霜刀的刃尖已然抵在了时雁一眼前咫尺的地方。 「美人垂帘坐虚堂便好,免得受这等皮肉之苦,楼主你说是也不是?」 由于方才的过招已然暴露了鍊气的颜色,黎孟夜此刻索性不再遮掩。 丝缕暗红色的鍊气自刀柄蔓延至刀尖,而后似蛛网张开,暴涨的气息将时雁一围困在原地。 时雁一没反抗,伤处的藤条已经撤离,余下血色自行编织修復,不多时便止住了伤口处不断涌出的血。 只是受制于周身的鍊气,行动仍然不自由。 黎孟夜收了长刀,沾血的指尖缠绕有赭红鍊气,他抬手扼住时雁一的脖颈。 要害被威胁,指腹触及的脉搏却跳得和缓,时雁一瞧着毫不在意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黎孟夜嘴角微勾,原本收束起来的五指松开,转道向下划去,尾指有意无意地蹭过时雁一的锁骨。 此刻他略微垂着眼,身高存在的差异让时雁一抬眼看清了对方眸中神色。 话语调笑带着漫不经心,眼中却毫无笑影,疏冷凉薄的意味凸显出来。 黎孟夜指骨明错的手指落在了时雁一心口,指节攒动,鍊气勐地刺入后者胸膛。 第10页 时雁一闷哼,应激凝成的血剑转瞬间直抵黎孟夜咽喉,在即将把人脖子扎个对穿又硬生生遏制住。 「咳……」 他被不及下咽的血水呛到,没忍住咳嗽出声,这才意识到刺痛感实际褪去得很快。 随着周身鍊气的消散,繁复的巨型印记腾空悬浮在两人之间。 不等时雁一看清上面的文字,那印记顷刻贴脸,径直钻入了脑海中。 彼此识海出现短暂共享。 时雁一得知了契印的名字——同生共死契。 他勐地看向黎孟夜,神色难掩复杂。 「楼主无需意外,」黎孟夜笑着解答时雁一无声的疑问,「我这人相当信任盟友,对盟友也从不藏掖,江湖如有紧急情况,随时共享第一手情报。」 「那黎少主这信任的手段可真独特,一般人消受不起。」 时雁一哂笑,身家性命都握在对方一人手里,可不得算是慷慨极了。 他对着这份大礼,不好好做个回礼怎么行。 「一般人啊……」 黎孟夜立在轰然崩塌的幻境边缘,诧异自眼中一闪而过。 而后他抬指擦去时雁一唇角残留的血痕,声音轻得近似喃语。 「楼主在说自己吗?」 第十章 卫卿卿的过往 时雁一破了幻境,但也在同时间遭到了反噬。 那些未能完成构筑的画面一股脑全部冲进了他识海,属于他人的记忆在顷刻间盖过了所有思绪。 他被迫以旁观者的身份,走过卫卿卿的经歷。 正是一年辞旧迎新,卫镇处处张灯结彩,万家灯火齐亮。 此夜无宵禁,无论大人小孩都早早吃了团圆饭,于夜间依旧敞亮的街头,话一些家长里短。 卫家却笼罩在一片压抑氛围中,家中的奴僕跪了一地。 无他,卫家小姐不知何时出了家门,至今未归,问起去向,竟是无一人知晓。 「这小蹄子真是翅膀硬了,没个轻重,这个点还不着家,是准备死在外头!」 卫夫人早前已经砸了好些时辰,手边没有再摔的东西,一腔怒火正无处发泄,谁也不敢出声触其霉头。 卫家老爷自外应酬回来,见着满地狼藉,当下便清楚了缘由,连声劝夫人消气。 「孩子大了知道分寸,你若再事事过问,无非就是徒增不愉快,何必呢?」 「你知道什么?」卫夫人拔高声调,「今天她敢不事先禀明,这时候还迟迟不归,过几日就敢夜不归宿!天天同道一些不三不四的人……」 「母亲!」 女子脆生生的厉喝自门外传来,打断了卫夫人逐渐激烈的话。 「你还有脸回来,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卫夫人的怒气陡然爆发,全然失了当家主母的仪态,直直冲到卫卿卿跟前,右手高扬,一巴掌先随着话音落了下去。 卫卿卿被打偏了脑袋,游玩归来的喜悦荡然无存,她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望向卫夫人。 「怎么,你还不服气了?」 「母亲,」卫卿卿眼中含泪,咬牙直言,「今天是何时日,左右不过和相与的人一道游玩,卫镇统共这么大的地方,我的动向您又怎会不知。」 「我已桃李年华,您却还要事事介入,要知我见了何人做了何事,以关怀我的名义行干涉之事。现在还因这事在这么多人面前给我难堪,试问母亲,我又做错了什么?为何服气!」 「你竟然还敢顶嘴!」 卫夫人揪住她耳朵,将人往厅中拉扯。 卫卿卿因疼痛与屈辱而面色惨白,听卫夫人细数她犯下的『罪事』。 「你也知晓自己年岁,依旧任性拒绝了上门说亲的媒人,我日日帮你收拾烂摊子,现如今哪来的底气和我叫板?」 「总是一副自视清高的模样,这时候挑挑拣拣,推来拒去,相看的人未必能看得上你!到时候传出去坏了名声,谁还愿意来同你说媒。你让我的脸面往哪搁?」 卫卿卿哼笑一声,泪水湿了前襟,她髮髻凌乱,掩在发间的耳朵充.血般的红。 她闻言讽刺道,「原来母亲知晓何为脸面,您在意的从来都是自己,把唯一的女儿当作所有物,一件供你耍乐的物品,一个开枝散叶的工具,打骂随心,宁可听信他人,也不愿相信……」 啪。 又是响亮的一记巴掌。 卫卿卿耳中嗡鸣,脸颊泛起火辣的疼,再次承伤的侧脸肿胀起来,几乎影响到了睹物。 她执意将剩余的话说出,带着自记事起积攒的所有委屈。 「……到头来,您都没有过问我想不想、愿不愿,横竖无非一句我不听话!」 随着话音带起的是无数片闪而过的记忆,短暂但纷杂。 时雁一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攥紧了,想要驱散那些画面却无果,只能硬着头皮接受。 那些回忆跨度极广,几乎涵盖了卫卿卿从小到大的经歷,但能留存在人潜意识深处的,多半是让人痛苦的事。 从那些经歷看来,卫卿卿的举止但凡有一丝不妥,卫夫人已然藤条伺候,罚跪是家常便饭。 她往来的对象里如若有人行事招其不满,便被卫夫人贴条一股论,言辞偏激不堪入耳。 她去哪里做了什么事,回来都要一一如实禀告,不得有半分隐瞒。 第11页 家畜尚有啼鸣的自由,卫卿卿却要被规定说什么话、如何说,错了就被一遍遍纠正,直到卫夫人满意为止。 卫夫人或许从不知自己的言行错处,事事都说为了女儿着想。 年岁渐长的卫卿卿出落得越发像卫夫人,可同时内心滋生蔓长的念头跟着愈演愈烈——她不需要这样偏执到近乎扭曲的爱。 记忆里包含的情感浓烈,孤注一掷般地冲击着时雁一的识海。 幻境已破,卫卿卿不再需要倾注精神力,便将其一股脑尽数分散在了回忆的画面里。 时雁一有些许恍然,顿了片刻才有所动作。 他隔开了黎孟夜伸至面前的手,受到冲击的识海尚未恢復平静,他现在暴躁得很,见不得人假惺惺。 卫卿卿已然不在原处,想也知道,在被拽入幻境前,她原本是想去东厢卫夫人住处的。 时雁一循着记忆,朝最初的方向走去。 黎孟夜望着时雁一径直去往了东厢,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难过。 可同生共死契约传递来的情绪显示,时雁一实际远比表现出来的要平静。 第十一章 恶因生恶果 东厢狼藉一片。 时雁一面上漠然,他知晓这一切都已真实发生,现在留下的不过是别人希望他看见的。 卫卿卿站在卧房门前,她身边是白日见过的卫夫人,只是远没有卫卿卿那般得体。 卫夫人跌靠在门边,脸上犹沾着逐渐干涸的血迹,眼露惊恐。 被卫卿卿抚上脸颊时,她的身体抖如筛糠。 「您曾让我反省为何变得爱顶撞,总是惹您生气。」 卫卿卿说到这嘆息一声。 她每日夜里都要说服自己为母亲的行为开脱,一遍遍地站在对方的角度,劝解自己,母亲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好啊。 「母亲,我还不够听话吗?」 她终是问出了这一句话。 此时被恐惧笼罩的卫夫人给不了她任何反应。 卫卿卿看着曾经不可一世的卫夫人,在过去几乎成为她梦魇来源的人,原来也会低头,也会如此脆弱…… 而转变不过是因为她现在非人的姿态。 「母亲在害怕我?」 卫卿卿抵上卫夫人的额头,用很轻的声音呢喃。 「您肯定想像不到我经歷过什么。好比您仅仅因为忌惮就轻信他人,对院中修士动了禁术。您是高枕无忧了,不曾想到这禁术的后果会反噬到至亲身上。」 「您知道这过程有多痛吗,被术法侵蚀,眼睁睁看着身体皮肉寸寸腐烂,变成植物的根茎……我不知道这一切何时能到头,又该向谁寻求解法。」 卫夫人像是被触动了,蜷在身侧的手指神经质地一抽。 她勐地推开面前的卫卿卿,双手护住脑袋,口中念念有词。 「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放过你……不,不不你放过我,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卫卿卿退在一边,精緻的面上倏然滚落一行泪。 她无法忍受卫夫人的逃避,事到如今都要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撇清关系,誓要清清白白。 「母亲真得不知道院中的修士都是怎么没的?白日里这两个外人在时,您一时失态……您在惧怕什么?」 枝条强硬地撑起卫夫人的脑袋,迫使她无法再置身事外。 卫卿卿身后凝有一团黑雾,其间怨气冲天。 那些含恨而死之人互相撕扯,彼此吞噬,更蚕食着她。 「您连看一眼都不敢的东西,从禁术施展的那一天,便寄宿在我身上。如今护院皆因您一念暴毙身亡,我身化囚笼,又能困他们到几时。」 卫夫人在枝条的钳制下颤颤巍巍,听闻卫卿卿几番言辞后,颓然瘫倒在地,再不置一词。 - 立在院中的时雁一瞭然,卫卿卿如今模样是至亲生出的恶念,反噬的结果。 因为一己私慾,做了错误的选择,却不愿承担后果。 卫卿卿在昼夜不歇的苦痛中反覆自我开解,在得知真相后仍然心存祈愿,这么些年习惯了替卫夫人的行为做辩解,她自始至终想要得到的只是对方一句服软,哪怕是丁点的悔过之意。 ——可惜没有。 这成为了压垮卫卿卿的最后一根稻草,没能等到唤她回人间的那声悔,她为人的善念彻底捨去,一己之力酿成了卫家的惨案。 故而有了后续一系列的事。 至于黎孟夜在背后扮演的角色,他应是看中了卫卿卿的不甘心,藉机说服对方为他所用,操刀组了一场局。 一方面助卫卿卿发泄怨念,一方面则是其所谓的,找一个新『盟友』。 顺便探一探他这把送上门的新刀的虚实。 时雁一轻啧。 真难为他盯这一路了。 第十二章 「生死契乃黎氏禁术。」 幻境破碎,往事了矣,卫家一夜间不復存在。 东方晨光熹微,卫镇迎来了玉晏阁几位阁使,他们到来的时机可谓非常微妙。 彼时卫卿卿还没能收拾残局,面对这些不速之客,她甚至不及反抗,瞬息就被制住。 与之前大数量派来的侍从不同,这次几人周身凝着的气息虽流转缓滞,却透着死而不僵的意味。 用时雁一的话形容,他们的味道很臭。 第12页 玉晏阁使把着时机出现,不仅打了卫卿卿一个措手不及,也让黎时二人陷入了被动。 本来想着卫卿卿已然促成卫镇现状,往事了了,不若就此揭过,至于往后如何,全由卫卿卿自己决定。 只是阁使横插一脚,让这一切都被打乱。 卫镇此刻被封锁,阁使俨然是准备久留的模样。 再说时雁一的身份尴尬,不久前才和人打过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然是躲得越远越好。 只是身边一同蹲着的黎孟夜瞧着实在碍眼。 他作为江湖第一居年轻有为的少主,正道出身,又没犯事,躲着玉晏阁作甚? 时雁一递过去疑问眼神。 沐浴着对方的目光,黎孟夜微微拉低了宽边的斗笠,做起无声的逃避。 时雁一没忍住踹了他一脚。 在人看向自己时,偏头示意,『起开点,你挤着我了。』 黎孟夜配合地往边上挪了几步。 新奇不过片刻,时雁一几乎瞬间感知到了那股令人作呕的气息靠近。 他正欲闪避,而黎孟夜速度更快,长臂捞过人迅速后撤。 下一秒再看,原先身处地方,已然被打出了一个深约九尺宽为半丈的坑洞,依稀可观术法施展后的残留气息。 他们避而不及地同玉晏阁使打了照面。 『快撤!』 识海中响起黎孟夜的提醒,话音是不曾听闻的急迫。 时雁一没犹豫,脚下动作,但并未拉开和黎孟夜的距离,反倒后靠了些许。 事实证明,他本能的判断完全正确,玉晏阁使下一招的落点正巧拦住了他的退路。 显然阁使的目标并不在时雁一,确定了他不会轻举妄动后,注意转移向黎孟夜。 「黎家少主,生死契乃黎氏禁术,令尊曾同我们阁主有过约定。如今你违约在前,玉晏阁有权问个说法,请你配合。」 至于约定内容为何、形式为何,一概简单揭过。 对方口中的交代也不是真的交代,掠过嘴炮环节,选择直接暴力镇压,似乎是笃定了黎孟夜不会配合。 黎孟夜确实没想配合,不仅没有,还先一步同对方撕破了脸。 星霜刀出鞘,寒芒伴着暗赭色鍊气,在顷刻间闪至阁使面前,他举刀挥下—— 同时,相连的识海中,黎孟夜再次传音而来,『我至多挡下三招,你另寻法子退。』 『啧,死之前先把这碍事的契印解了。』 时雁一学着他的样子让声音直接在识海中迴响。 对方短暂沉默后,轻笑了一声。 『抱歉,在下学艺不精,没学会怎么解。』 时雁一回敬了他一句脏话。 眼见黎孟夜那边走不通,他也不能真得坐以待毙。 要说月仙楼前楼主虽不喜他这个捡来的养子,不曾教过他半分修士的术法。但三教九流出身的前楼主素来习惯收集些旁门左道的东西,在其意外归西后,这些东西有半数落到了时雁一手里。 时雁一那半路出家的傀儡术就是这么学来的。 他现在要做的,是三招之内,找到撤离的方法! 那些书里记载有类似传送法阵的术法,名曰千里移行,与法阵需要两头拓阵不同,它可以单向触发。 缺点也很明显,一次只能传一个人。 时间紧迫。 黎孟夜的预估很准确,说至多三招,两招半之内没有败下阵,但下一瞬,对方识海巨震,连时雁一都受到了影响。 是半珏! 那声话音震惊难掩,空气仿佛一息凝滞。 黎孟夜被不见真容的阁使卡住握刀的左手,对方一掌贴至他胸口,掌根借力扭转,一股蛮劲越过皮肉,直击内府,顷刻间震碎了他一半内丹。 阁使变掌为拳,将人就地生生逼退数尺。 黎孟夜当下吐出大口鲜血,一时竟动弹不得。 时雁一双眸骤缩,在阁使再次动作前,以血化鞭拉扯过重伤的黎孟夜,催动千里移行的口诀,法术带起的气流扬起墨发。 他隔着血与风裹缠的屏障,被阁使盯得后颈发麻,抓着黎孟夜的手用力到指骨泛白,但对方并未有下一步动作。 风休止。 二人行踪已在千里之外。 * 那日时雁一在去往玉晏阁的半路上大玩失踪,右护法不知何故地自残,被随后赶到的百源派长老一剑斩首,这对如今的月仙楼而言打击不可谓不大。 左严面色阴郁地端坐上位,听得属下汇报最新打探到的消息,倏然抬掌重拍向桌面,木制的案几骤然碎裂,断木横飞。 「废物,一群废物!」 座下左看右看,皆是不敢在这个时候出声。月仙楼前楼主其人,虽然在正派眼中风评不佳,但驭下很有一手,素来公私分明,从来不会让个人情绪影响到正事的判断上,在他教导下,时雁一虽然实力逊色,但性子多少得了前楼主真传。 这也是为何,在得知他觉醒了『觉』后,楼中一派主张将时雁一留在月仙楼。 只是可惜,左严一意孤行,非要将人拱手相让,现在更是丢了行踪。 要知道如今月仙楼失了前楼主坐镇,江湖正派蠢蠢欲动,多的是欲群起而攻之的伪善之辈,又先后丢了一个觉类修士和右护法,单凭左严一人,实在难以为继。 第13页 当初他同玉晏阁交涉,凭的正是觉类修士。 「报——」 正当堂内氛围一片沉闷,有属下来报,玉晏阁使前来,此刻已在前厅等候。 左严阴沉的神色更重一分,自然明白此前的交涉作废,对方是来找他问责了,他却不能真得冷待了阁使。 等挥退属下,留给堂内众人一句此事容后再议,收拾心情去见阁使。 无怪左严需要低姿态,玉晏阁在江湖上存在时间甚早,现今隐隐呈三足鼎立局面的势力成型前,江湖已然可见阁使身影,传闻玉晏阁主是半脚已入仙门之人。 自古成仙条件苛刻,能被仙门认可的人,已然胜过寻常高阶修士,由其管理的阁使在江湖中的地位跟着水涨船高。 这次来的阁使有三位,不无意外都是头戴兜帽,身穿白袍,个个颀长瘦削,面容隐在帽檐的阴影中不可窥见。 「左使,闲话免说。」 为首的阁使见着左严到来,先一步打断了他要出口的措辞。 他的声音喑哑,声调趋平,几乎不似活人。 「此番月仙楼办事不力,丢失能力未知的觉类修士一名,阁主本已闭关多时,几日前特地为此传音我等,择令全域追踪,发现行迹无须回禀就地诛杀。」 第十三章 「我惜命,不惜玉。」 左严不敢不应,客气请走了三位阁使。 一直到他们气息彻底消失,回神时才觉背上已然一身冷汗。 修士间的等级威压便是如此,高阶的威慑让低阶动弹不得,这无可跨越,修为的差阶就是会让人低人一等。 左严还处在一阵心惊中,没第一时间留意周围,直到对方出声他才勐地惊觉。 「什么人?!」 「诶,月仙楼的果子也不怎么样,比不得天生地养的野果好。」 来人说话间,垂下一截柔弱无骨的手臂,皓白腕上戴着一圈手工编织的红绳,指间捏着的果梗缀着个吃得只剩核的果子。 左严看到枝桠上懒洋洋卧着的人,眉头紧锁。 待看清他手中拿着的果核梗时,面色难看起来。 月仙楼在群山峻岭间开闢了一方天地,正道即便有意针对月仙楼,对上其天然的险要地势也难免斟酌一番。 而这样的环境里养出的山间野物,多半艷丽,却也带毒。 左严在月仙楼这么久,第一次见有人把野物当作等人时的消遣。 「我啊。」 少年懒洋洋地拖长了调子,他将吃完的果子随手一丢,从仰卧的姿势换成单腿盘坐,一条腿顺势垂下枝桠。 那足没有着净袜,也未穿鞋,红衣下落出的脚踝套有一圈细链串起的小玉珠。 「给你提供情报的商贩罢了。」 左严没接话,也不打算搭理,越过他径直朝议事厅走去。 虽然玉宴阁没有设定期限,但不代表他能不把绝杀令作最优先级对待。 当务之急,是判断时雁一可能去往的地方。 「诶。」 被冷落的少年幽幽嘆气,也没见他怎么动作,身形却鬼魅似地一拐,眨眼间就到了左严身边。 「好歹听人把话说话再走啊。」 少年——路霜寒微微瘪嘴,他眼睛生得圆润,脸颊带着些许婴孩的肉/感,做大表情时给人稚气天真的感觉。 可他道出的话却让人不可小瞧。 「玉宴阁那老头给你出了道难题,你与其无头苍蝇似地转,不若先听听我的话再做打算。」 路霜寒不卖关子,接着道,「玉宴阁使在今日早些时候,分三拨离开,分别前往月仙楼、卫镇和岛。 我的眼线在卫镇发现了你要找的人,当时他和阁使发生了争执,被迫动用了移行术法,伤重逃离。」 路霜寒有意隐瞒下同行还有另一人的消息,将受伤的对象加以调换,反正玉宴阁眼中,那两人已是一丘之貉。 「你说这情报,想从月仙楼得到什么?」左严狐疑,没说信与不信。 「这你就误会我啦。」 路霜寒双手交握身后,垫着脚往后退着,「我和人交易向来只讲究乐趣。我给你想要的,再收穫让我快乐的结果,一本万利的买卖。」 左严哼笑一声。 「作为果子的报答,姑且透露另外一个消息,」路霜寒道,「岛此次的交易品中,有助修士进阶的仙品。」 岛千年开一次,一次在人界停驻三天。 修士如若有需求自可前往,岛的守门客会依个人情况收取对等的代价,作为入岛的凭证。 从不明码标价,也无统一准则,但是公认的童叟无欺。 「机会难得,把握与否全在你手中。」 路霜寒意味深长地看了左严一眼,很快又恢復到那副懒散随性的模样。 他边打着哈欠边朝左严抖抖手腕,示意不用送,留下黑脸的人,自个熘之大吉。 - 时雁一暂时还未知自己已成众矢之的。 他带着黎孟夜瞬行千里,对施术者的负担本就大,加之生死契影响,他很微妙地体会到了失血过多的危机感。 黎孟夜的状态并不乐观,移行前尚且还保持意识清醒。 这会因为内丹震碎,灵力无可避免地外泄,不受控制地在其周身流窜。 人更是昏迷不醒。 时雁一定眼瞧了片刻,伸出两指掐着对方的脸,左右摆弄着打量,那绕旋在周边的灵力有一瞬的不自然。 第14页 这人装得还挺像。 时雁一敛下双眸,松开黎孟夜的脸,同时颇为嫌弃地取了后者身上沾着的不及干透的血,操纵其化作尖针模样。 而后眼都不眨地对准黎孟夜紧闭的双眼,作势要刺下去。 黎孟夜自知暴露,睁眼躲开再挪到安全距离做得一气呵成,但毕竟有伤在身,换做平常再简单不过的动作,这会硬是让疼出一身冷汗,面色一下苍白如纸。 「不求楼主惜玉,起码不这么粗暴。」 疼归疼,该跑火车的嘴是不可能停止叭叭的。 时雁一撩起眼皮望他,满眼写着你算哪门子的玉,他哂笑,「我惜命,不惜玉。」 他叩着血液凝作的尖针,讽刺完便不再搭腔。 直到黎孟夜渐渐收敛起乱窜的灵力,听闻对方语气欠欠地说,「这生死契不好解吧。」 时雁一神色未变,只是触碰着尖锐物的手指蜷了一下,好似被尖端刺到的那种条件反射动作。 他说的没错,时雁一原本想着以血为依凭的契印,他有办法破解,事实证明他想当然了。 玉宴阁盖章的黎氏一门禁术,并非轻易就能找到应对法子,即便是能操纵血液也不行,他不可能将身上的血全部流尽。 时雁一手中力道重了几分,凝固的血液瞬间四散,染上白皙修长的手指。 他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 黎孟夜盯着他染血的指尖瞧了片刻,手指轻动,拉过来就着破损的外衫擦拭。 血迹是擦掉了,反沾了一手的灰尘。 时雁一被拽着的手欲后撤,被对方虎口卡着愣是没抽出,他抬眼与人对视,神色淡淡,开口有股夹枪带棒似的生硬。 「黎少主,青天白日的,重伤未愈,孟浪了点吧。」 「这便浪了啊。」黎孟夜笑言。 他的掌心有常年握刀留下的薄茧,或许是受伤的缘故,体温比时雁一高出许多,明明只是单纯看着他,却好像从那眼神中读出了隐晦的别的什么。 时雁一被看得有些沁汗。 彼此僵持了些许时候,时雁一倏然反握住黎孟夜的手,指尖挑动,让更多的血液就着未癒合的伤口汩汩流出。 黎孟夜绷不住地松开了钳制,刚有所恢復的面色再度惨白,他觉腹下隐痛,是新伤牵扯到了旧伤。 「既是重伤未愈,稍微有点病患的自觉,不然容易叫人误解了去。」 时雁一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丢开黎孟夜转身就走。 第十四章 开芳宴 时雁一也没打算一走了之,如他而言,他惜命。既然短时间内解不开契印,他和黎孟夜便是被捆绑的关系。 真把人丢着不管,最后麻烦的还是他自己。 再者,时雁一他实在没有钱。 第一居少主的身份听着怎么都比他富裕。 当务之急,是治好钱袋子的那一下重伤。以黎孟夜目前的状态看,单凭自身恐无法完全恢復。 既然要藉助外力,和人打交道必不可少。 当时移行术仓促而成,根本没顾上选择落脚点。 此时放眼旁顾,枯木残垣,破败得很。 仅几米开外处落有一只歇脚的乌鸦,正歪头看着他俩。 对视瞬间,黑豆似的眼一凛,而后有一抹气息附着上乌鸦的眼周,它灵活地拍了拍翅膀,目标明确地往天空飞去。 时雁一借傀儡术操纵了它,让其去附近转转,获取最新的消息。 两天后,时雁一和黎孟夜动身去往岛。 在此之前,得知了玉宴阁下达的绝杀令。 针对时雁一公然违反江湖规矩,拒不配合还反杀楼内护法一事,根据玉宴阁的意思,江湖人只要有想法的,都可以接令围剿。 虽未言明时雁一现在何处、实力如何,也未置酬金,但都抵不过玉宴阁的江湖地位,足以让江湖人都听其号令指哪打哪。 黑锅甩给他一次,就可以有第二次。谁让他是觉类修士,而非寻常阿物。 玉宴阁是在给他下最后通牒,是乖乖配合着接受套上身的枷锁,还是选择成为江湖公敌註定一路逃亡。 时雁一给了自己另一个选择。 他人微言轻,既已成众矢之的,不在乎多拉一个垫背。 黎孟夜看着就不似会轻易被困难劝退的人,何况坑他在先,时雁一不过小小回报。 动身前夕,两人商定了变换装束以便随后行事。 但这不代表时雁一接受黎孟夜提出的离谱要求。 黎孟夜天生一双凤眼,眼波偏长,流而不动。说话做事不紧不慢,此时眼带笑意地看过来,一般人都不好拒绝。 但时雁一果断拒绝了他,直言不讳,「你……莫不是被阁使伤到了脑袋?」 正常人说不出『我进你识海中躲躲』这样的话,还紧随其后地道出留在外侧的人易容改貌的提议。 「目前我们消息闭塞,不清楚他们是否知晓我俩在卫镇同阁使交手的消息,做好最坏的打算,好过一个措手不及。」 时雁一没半点犹豫地建议,「那不如委屈黎少主腾一腾你的脑子,让我进识海瞧瞧。」 「我自是想的,可生死契的被缔约者无法进入契主识海,轻则反噬、重则伤及性命。」 黎孟夜跟上他脚步,幽幽嘆息,「何况你之前还说伤患要有伤患的自觉。」 第15页 脚步停下。 时雁一侧目看向对方。 「黎少主,合作讲究双方筹码等重,我们是有生死契不假,但我讨厌别人以此为要挟谈条件。」 他接着道,「希望黎少主莫要忘了,你重伤未愈,修为减损。哪怕是如今的我,也足够伤你性命。帮你不是本分,只是不想多生事端,如果在此基础上增加不对等的条件,我不介意鱼死网破。」 这次交谈不欢而散。 随后的路上两人都默契地没再提起这事。 復行两日,他们到达了此行目的地。 岛非凡尘物,世人不知其真名,仅以『岛』作称唿。 只要有缘,且能付出对应的筹码,来者不拒。 传闻岛千年开一次,闻讯而来的修士络绎不绝。 入岛一切顺利。 时雁一不动声色地观望岛上风景,与凡间没有太大的区别,落地无奇珍异兽,植株的外观也贴合自然生长趋势,房屋鳞次栉比。 唯一能让时雁一感受到不同的,恰是周围不再遍布那密不通风的黏腻视线。 看来玉宴阁主还未手眼通天到过分夸张的地步。 不过还是有别的视线一路尾随,对方不加掩饰行踪,尾随得很坦然。 路霜寒来岛另有要事,却不想有意外之喜。 一个是故人之子,一个有过几面之缘。 他原以为照黎孟夜的性格,不会冒险来岛,看来与阁使交手后他确实重伤,严重到了不得不以身涉险,也要换取所需之物。 「你认识他。」 时雁一用的是肯定语气。 「计划有变,我需要在识海温养神识。」 黎孟夜的口吻毫无玩笑意味,与直面阁使那会是同等的严肃。 「理由。」时雁一轻声。 黎孟夜没正面回答,只是给出了一串八字诀语,和他解释,「这是作用于识海的口诀,可以防止他人意识入侵识海。我的保证于你而言无用,所以这是等价筹码。」 时雁一催动诀语,识海风平浪静,但能感觉有微妙的不同,似一层薄纱轻轻笼罩而下。 「善。」 这次,他同意了黎孟夜的提议。 生死契不能判断契主所言真假虚实,但黎孟夜尝过一次强行突破的后果,如果他想再试,时雁一併不介意。 在岛上待过一炷香有余,才觉时间流速与现实不同。 他们入岛不过未时,这会却见天色已然暗下,屋檐间悬挂的精緻灯具亮起色彩华丽的光。 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 竟是一方宴席。 时雁一混迹在人群中,易容成了寻常剑客模样,他手中拿着黎孟夜的星霜刀——用障眼法隐去了刀柄处代表身份的金色竹纹——周身时不时有暗赭鍊气流转。 和他们一同上岛的还有许多别的修士,此时见着宴席都有些傻眼,显然这与他们想像的交易场景相去甚远。 交易点多的是一掷千金也未必得偿所愿,着实少见这样宴请宾客在前的。 「诸位稍安勿躁。」 这道声音好似从四面八方而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有朋自远方来。今日见着诸位甚是欢喜,当把酒言欢。」 声音满怀喜悦,随着他话音落下,宴席中适时响起杯盏相撞的清脆声,伴着人的低声絮语。 而后,是酒器搁置一边的动静。 声音的主人似豪饮了一坛酒,声线依旧稳健,不疾不徐地道出众人此行在意的事。 「交易会将于明日申时准时开启。 想来各位也意识到此地与外边的时间流速不一,万望各位把准时间,过时不候。」 「现在,宴起!」 第十五章 他的过往 头痛欲裂。 时雁一头脑昏沉,意识跟不上反应,他感觉脚底空落落地踩不到实处。 他手指按压着眉心,视线穿过指缝落到前面,一个香炉裊裊飘起薰香。 胳膊肘碰到了案几上的茶盏,瓷器碰撞的声音刺激的太阳穴突跳。 时雁一愣神,这才想起环顾四周。 他不可避免地感到疲惫,衣服好似压垮了身体,那层单薄的衣物压得他骨骼生疼。 许久后。 时雁一站起身,厚重的衣服后摆拖拽在地,窸窣作响。 他推开门。 一缕暖风迎面而来,刚落过暴雨的庭院散发着泥土的气息,院墙边种着一排竹子,翠绿的叶片被雨水打湿,层叠地交错在一起。 时雁一脑海中片闪过什么,没来得及捕捉,他好似个风烛残年的老者,连思考都觉费劲。 杂乱琐碎的记忆成堆地拥堵在意识海,愣是没理出一点头绪。 他只是看着叶片上盛着的雨珠,不堪重负地下坠,啪地砸开在鹅卵石光滑的表面上。 风起云涌。 一缕神识在他身边缓慢编织,而后凝成一个人形。 对方穿着一身艷丽的红衣,双足赤裸地踩在地面,他形状圆润的双瞳盯着时雁一。 片刻后,俯身向前。 路霜寒虚靠在时雁一身上,伸出手指向前方,食指在半空画着符字。 感受到目光追随的落点,路霜寒凑到时雁一耳边,很轻地蛊惑: 「乖孩子,想不想知道那个人都隐瞒了什么秘密?跨过这道门。」 第16页 时雁一缓缓地转动眼睛,似在斟酌他话语的真假。片刻后,他起身踏过路霜寒画出的东西。 身形转瞬被其吞没。 * 「听你母亲说,近日来你连入定都困难。」 循着话声,时雁一回头。 他此刻身处一方别致的庭院,院中醒竹满蓄着溪水,回落时绘出圈圈涟漪,外扩的波纹晃出一两捧清水,汇入下方的碧池中。 风吹竹叶簌簌响,近前的檐铎跟着小幅摇摆。 时雁一透过敞开的窗户,看见桌上压着的纸张边沿轻翻。 少年人清脆的回覆勾回了他的注意。 「今天的练习会增加一倍!」 时雁一望过去,见着个约莫未及弱冠的年轻人跪在桌案前。 肩背挺得笔直,说话时似惯性垂眼,修长而指骨明错的手搭在身侧,不屈不折。 乌黑的长髮由着一根细绸带束作高马尾,长眉似墨但不厚重,山根饱满,鼻樑高挺,薄唇抿作笔直的一线,面上没什么表情。 时雁一看他摆着一幅标准听训的姿态,目光又一次落到他衣衫上绣着的金色竹纹。 潜意识觉得自己应该认识,但对方的名字模煳成了一团乱麻,思量无果。 「黎家走到今天靠的不是光说不练的嘴皮。」 座上的人再度开口。 「你若真有心,就不该止步于此。」他不满年轻人的态度,音量拔高,带上了显而易见的冷硬,「今日的练习再加三倍,而后将心法手抄十遍。」 说罢走到窗边,不再看跪着的年轻人。 后者这次没有过多的犹豫,点头称是。 时雁一跨过门槛,踏入室内,屋内的两人好似都未察觉到他的存在。 不知何时,他周围的一切都停止了动作,风止面前的人亦止,站着的定格在专注外头的风景,跪着的像尊了无生气的雕像。 时雁一在青年人身前蹲下,近距离接触能看到对方双目的瞳色浅淡,微敛下眼皮时,能看到上面一点浅色的小痣。 依旧觉得好像在哪见过这张脸。 他倏然探指伸向对方束髮的绸带,可就在即将碰到髮带之际,脑海中有无数念头接连涌现。 一瞬过载的信息,走马观花地走一遭,诸事都没能留下具体印象。 时雁一紧蹙双眉,这种感觉过分熟悉,不久前才经受过的样子。 他听闻一声极轻极浅的嘆息,那些念头转成了嘈杂的话语。 「黎家、又是黎家,年轻一辈不世出的奇才,年纪轻轻修为已然探不出深浅,假以时日,江湖必再无人是其敌手。」 「年长者放不下身段跟后辈交手,同龄人有机遇的没有他这般天赋,有修为的没有他这样的机遇。」 「可谁又能记得百年前江湖都没有黎家。」 「一夜间崛起,谁知修的什么邪术,别的门派都分内外门,向外广收人才,他们据说仅有直系血脉可以修习术法。」 「怕不是妖孽!」 絮语终,熟悉的声线再度响起,是方才座上之人。 「黎家如今身处风口浪尖,一举一动皆有人言,我们虽不指望你有多大建树,但如若辱没了黎家的声誉,你这一身修为便做赎罪用罢!」 这一声落下,大雨如注。 时雁一眼前一花,视角蓦然转变。 他看着自己原先的身体僵住,整个身形就像泥塑的人偶突遇暴雨。 原地融化成了一滩泥水,轰然坠下。 时雁一陡然睁眼。 光影浮动,明暗交替。 他隔了会才有所适应,就看到面前一张放大的脸。 「……」 「做什么?」他反手扣住黎孟夜伸到他脸侧的手。 他们此刻离得太近。 近到黎孟夜垂落的髮丝端到了他颈间,对方却没有丝毫拉开距离的打算。 和手腕贴合的指腹触到了筋络,能探到黎孟夜的心跳。 沉稳有力,不紧不慢。 「你做梦了。」他突然道。 时雁一闻言一愣。 旋即垂眼,「嗯。」 「梦到什么了。」 时雁一皱眉,顺着对方话音回忆梦境,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空空如也,哪怕前一秒还深陷泥沼,醒来后一切都随风而去,连一星半点也没留下。 「记不得了。」 时雁一有些难受地掐着眉心的软肉。 黎孟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此前他一直在时雁一的识海中调息修养。 直到半柱香前,对方识海突然黑云压境,不復平静。 修士基本不会做梦,但不代表完全不入梦。可即使是梦,也只作用于最表层的识海,不会影响到下一层。 时雁一不仅受到了梦境影响,程度还深到波及自己。 但如果纯粹是梦的话,八字诀语不会对其有反应。 黎孟夜更不可能出尔反尔地再度冲击时雁一第二层识海。 唯一的可能——他想到了入岛后感知的气息。 路霜寒。 这人最擅长的一件事是催眠。 第十六章 相好的帮打擂台 见时雁一要起来,黎孟夜退到一边让出了余地,他看着人走到了窗边,到嘴边的话终究没有出口。 有些事要本人意识到了才有改变的可能,旁人无法插手。 第17页 「什么时辰了?」 时雁一还没彻底摆脱梦的影响,即便他记不清,留在身体上的疲倦感却没能随着丢失的记忆一併消除。 「快到申时。」 这是就要到约定的时间了。 他们挑的休整地方已经见不到别的修士,可能早早就等候在约定点,等着时辰一到抢占先机。 时雁一奇怪地捏了捏指骨,想不起来他怎么会在这个节点睡着。 想不出来便作罢。 时雁一出去的时候没和黎孟夜说话,自然也无所谓对方是否会和他同行。 交易会的规则很简单,有缘者得。 如果出现有两位及以上的人,碰巧看中了同一件东西,则需要打一轮擂台赛。 胜者得。 黎孟夜的伤麻烦在内丹受损,寻常的丹药无用,就连『岛』独一份的隐山血竭都有赌的成分在。 但纵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需要试试。 这是黎孟夜上岛的理由,但他摸不准同行人的动机。 岛开放的时长太短,给出的条件又实在过于诱人,不说寻常修士,大门派都默契地派了专人前往。 绝杀令在前,时雁一明知此行兇险,还是二话不说地来了。 要知道单纯的变装只能瞒过普通的修士,高阶者能直接看清低阶的灵气,无论他当时有无动用术法。 时雁一的能力过分独特,一旦出招,身份必然暴露。 他当真如此在意生死契的威胁? 黎孟夜否定了这个猜想,隐约觉得自己忽略了要点。 后来他们在岛上意外撞见路霜寒,不加掩饰地一路尾随,黎孟夜不得不暂退,也因此歇了一路的纠结。 之后不久,时雁一的识海被攻击。 除去路霜寒不作他想,这人偏爱和他作对,并不意外他把主意打到时雁一头上。 不过关键还在时雁一的看法。 * 交易会人头攒动,到了好些人。 前面的一切都很顺畅,大家挑选的都是各自需要之物。 等到了黎孟夜这,百年来无人问津的隐山血竭突然成了香饽饽。 一个两个都想要。 交易会的拍卖人戴着咧嘴弧度极大的笑颜面具,隐在其后的声音无悲无喜。 「既然几位客人都意在血竭,按照岛上的规矩,抽籤后俩俩对决,最终获胜者得此交易物。」 他宣布擂台赛规则。 「鑑于修士间灵力存在差异,本岛基于公平抉择,对决过程禁用鍊气,也不可投机取巧,双方以普通人的身份进行决斗。如无异议者,请上台。」 此话一出,本来仗着个人修为跃跃欲试的人,踯躅片刻选择了退出。 最终是一个瞧着年方二八的少女先一步登上了台。 见到对手是个小女孩,台下有人与同伴对视一眼,纵身跃上台子。 拍卖人上前确认二人资格,无误后退至一边宣布对决开始。 时雁一抬眼扫视过台上的两人,只一眼便不再关注,战力悬殊,没有关注的必要。 结果毫无悬念,赢得是少女。 「一会你待台下,我去会会她。」 黎孟夜看了几招对方的路数,意识到少女也是觉类修士。 觉类修士虽不能与寻常修士相提并论,在岛的规则下,恰如鱼得水,天然适合这样的对决场。 「黎少主还是别出这个风头的好,」时雁一志在时刻给对方泼冷水,「都到需要潜入别人识海躲旧相识的地步了,这会逞能会让我觉得你之前别有用心。」 时雁一斜睨他一眼,哂笑意味明显。 黎孟夜回以春雨润物的笑,没有再说地让出了这个机会。 时雁一上了台。 「确认无误,决斗开始。」 在时雁一上来的瞬间,葛月收拢了原本放松的姿态。 她是认得时雁一的,不久前正是门中长老接的押送任务,只是人半路跑了。 廖长老说是玉宴阁主料事如神,葛月不敢苟同。 特别是她看到对方和黎孟夜一起登岛,还同出同进,看着相当亲近。 这无疑证实了百源派最新得到的情报是真,黎孟夜确实为了时雁一,跟阁使大打出手,还被重创。 本以为是黎孟夜一心为博美人笑,一厢情愿地追着人跑。 看到时雁一上台迎战,才觉原来是两情相悦,相好的来替他找疗伤药了。 可惜,她肩负门派任务,即便得不到血竭,也不能让它落到黎孟夜手里! 葛月是天生的觉类修士,与后天觉醒的不同,她不必受玉宴阁管束。 听闻时雁一是后天那挂的,是个麻烦。 每个觉类修士的能力都不同,弱点、优势,在正式交手前,这些情报都只有修士自己知道,所以葛月不喜欢和他们打交道。 人总是会忌惮未知的事物。 还有一点,刚才他们在台下,见过她的招数,纵使她没有出全力,有些习惯无可隐藏。 既然如此,那便率先出击,掌握主动权! 葛月双手成拳,速度极快地几步缩短和时雁一的距离,向后牵动的手狠狠砸向对方。 时雁一没有硬扛,他比对过少女出拳的力道,快狠准,但主要的特点是重。 正面交手的前几个人,都被压得提不起劲,而对方好似天生神力,接连几招下来都不见气短。 第18页 力道足,耐力更足。 棘手。 时雁一连着躲了几下,都没抓到葛月的破绽,或许有,但对方回防的速度很快,机会稍纵即逝。 不能动用灵力,不可使用鍊气,这些约束条件对时雁一而言毫无意义,他并非真的觉类修士,可他同样不能在众目睽睽下使用自身的能力。 那无异于将自己打成定向的靶子。 「你竟然走神!」 葛月轻斥道,他们双方一时不分上下,但大部分时候都是时雁一躲避她的攻击,处于防御姿态。 这说明他并非游刃有余,可是她几番试探,始终不知时雁一能力,这会察觉其竟然没有全身心投入对决,当下气结,出手不禁更重。 这一次,她打中了。 时雁一不及挡下这招,又挨了她乘胜追击的一拳,对方食中二指的指节抵着他肋下几厘,技巧性地挤压。 一口腥甜勐冲而上。 时雁一没忍,放任鲜血呛咳而出,同时用染血的指尖在少女衣衫上留了几道指印。 葛月一瞬警铃大作,危机感让她迅速拉开和时雁一的距离。 没注意到手背上落了个血点。 时雁一盯着那点血迹,微扬唇角,只是肋下的痛楚让他遭不住又吐了口血。 粘稠的液体顺着指缝落下。 与之相对的,是葛月手臂上的血点子虚晃一枪似的,沿着少女的袖口钻了上去。 不等拍卖人上前查看时雁一的状态。 他对面全须全尾站着的葛月突然心尖一痛,短促的黑暗剥夺了她的视线。 好一会才恢復,可是心口的痛处没能减弱,绞得她唿吸困难。 葛月抓着衣服前襟,忍着痛意看对面半蹲在地的时雁一。 她不明白,自己哪里露出的破绽,也不清楚对方使了什么手段,可是直觉让她迅速反应。 「我认输!」 回神时,葛月已经喊出了这句话,与此同时,先前那难以忍受的钻心痛感跟着消失。 她咬着唇,知晓是自己技不如人,也不扭捏,上前欲将时雁一拉起来。 时雁一婉拒了她的好意,只说了句承让,摇摇晃晃地遛下了台。 他动手隐晦,都是基于葛月并不知道他具体能力,但台下的人总是会比台上人观察到更多,不知自己是否暴露前提,趁早消失在视野之中,方为上策。 岛上的人办事妥帖。 时雁一回到临时落脚点不久,便有专门的人送来隐山血竭。 没有多余的话,送到就走。 时雁一无视了一边神色复杂的黎孟夜,有些脱力地找了个位置躺下,被击中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那能徒手把地面砸出龟裂的一拳,隔着一层布料直接作用皮肉,没当场裂开可能要谢谢他皮糙肉厚。 第十七章 「我是恶人啊。」 时雁一掌心盖在肋下几厘的伤口,神思飘忽。 觉类修士攻击落下的伤直接作用于躯体,不会伤及精神,这点伤他歇一会就能完全修补。 现下,他确认过岛没有他想要的东西,这就得为之后的去处做打算了。 如今黎孟夜得到了疗伤的血竭,恢復不过时间问题。 他得趁此机会跟人分开。 一起行动的风险太大,而且暂时摸不准黎孟夜的态度。 时雁一可以忍受被当刀使,不意味着一直不介意。 现在的黎孟夜看着温良无害,保不准对方哪天一时兴起,拿他下刀,契印在前,不好搞啊。 他瞥了眼桌前的黎孟夜,对方没着急研究新得的血竭,反倒擦拭着一尘不染的星霜刀。 注意力并不在这边。 时雁一感觉内伤修补得差不多了,准备离开时,黎孟夜突然扯住了他的衣袖。 时雁一回头看他。 「你为什么选择来岛。」 黎孟夜搁下了刀,问得认真。 他一路观察对方许久,时雁一不是那种同情心泛滥的人,甚至是截然相反的漠然。 卫镇的布局让黎孟夜大致摸清了这一认知。 面对卫家、卫卿卿的遭遇,时雁一无动于衷。 仔细回想,当时第二次被拖入幻境里,他短暂的心绪波动也像是故意露出的破绽。 鱼一旦咬钩,要想脱身必会受伤。 黎孟夜不幸成为了那条鱼。 及至后来,提前崩塌的幻境打了时雁一一个措手不及,可除了识海受到冲击,他本人情绪并未受到影响,他只是看起来难过。 与其说是他看着难过,不如说他想让人觉得如此。 黎孟夜顿住,颇为苦恼地皱了下眉,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形容自己的体会。 揪着时雁一袖子的手却没松开。 两人对视无言。 黎孟夜望进他毫无波澜的双眼。 突兀的念头不偏不倚地窜入脑中——时雁一更像是在努力模仿别人,在那样的场合下可能会拥有的情绪。 时雁一嘴上说着惜命,又因生死契的存在而颇有顾虑,可他白日在擂台上与人对决时的打法,完全不似他所谓的惜命。 「想知道?」 黎孟夜抿唇不语,浅色的双眸一错不错地凝望着他。 他听得一声笑,一贯的漫不经心中透出些许讽刺意味。 「我是恶人啊,做事讲究随心所欲,高兴了给黎少主打个擂台不在话下。」 第19页 时雁一没有抽出被拽着的衣袖,顺势抬手搭上了黎孟夜的肩膀,手指勾过对方几缕髮丝,垂眼瞧他,墨色的眸子色调浓郁,几乎看不清底色。 「黎少主感动的话,就解了这契印,我保证再不来你跟前讨嫌。」 后半句刻意压低了声,到了黎孟夜耳中几乎已成气音,他不自在地重重吞咽了下。 意料之中地没有回应。 时雁一又觉得无趣,他似风雨中迷失方向的人,找不准哪里才是合适的、能帮他摆脱眼下困境的路。 他撑起身正欲后退,黎孟夜却突然发难。 黎孟夜的手指干燥,指腹烘热。 明明只是简单的抓握动作,时雁一却无端想起了不久前破烂衣衫擦净指尖血液时,拉着他手腕的触感也是这样的温度。 手指神经质地一颤,而后微微蜷起。 那会他讽刺对方青天白日,孟浪了些。 此时不待时雁一出声,黎孟夜手指先动,修饰齐整的指甲抵着掌心,一笔一划地写。 隔墙有耳。 时雁一眉梢轻扬,说话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黎少主,这契印莫不是会反噬契主,禁不住地感情用事,让你满脑子只剩风月事,其余的、一概想不起。」 黎孟夜听出对方这是在变相骂他,也不恼,顺着时雁一的话头讲。 「那我做的实在买卖,祭我一人,将楼主你这么一个未知的麻烦捆在身边。」 时雁一敛着双眼,大半的神思尽数被遮去。 末了,他抬眼,坦然地和黎孟夜对视,同时嘴角微翘,「谎话说多了,容易让人当真。」 时雁一有了主意。 他直起身的时候,黎孟夜已经松开了手。 好似在方才谜语般的试探里猜到了时雁一的打算。他没阻止,像之前很多次那样,瞧着对方的身影逐渐远离,消失在了视野中。 * 有人盯着他们。 时雁一向来对监视的目光敏感,在确认这点后,做了新的打算。 关于早些时候的梦,刚刚碰触到黎孟夜时,隐约有断续的画面片闪而过,梦里的场景依稀有了回忆的框架。 他的感觉要是没错,对方很快会再度找上门。 时雁一划开掌心,由着血液涌出,而后攥指成拳,被挤出的血液沿着指缝滴落到地。 一滴、两滴…… 渐渐汇作一小片血色凝珠。 熟悉的景象似展开的画卷铺陈,现实里岛上的花草树木逐渐被纯白的背景色覆盖,放了不同薰香的炉子依旧飘着淡淡的几缕烟色。 时雁一第一次在清醒时看到景色被一点点替换,还挺新奇。 「真少见,你居然醒着。」 少年虽然话语表示惊讶,但猫瞳似的双眼连半分诧异也无。 「跟了我们一路,有什么话需要这么大费周章地说。」 「那自然,」路霜寒话音顿了半秒,身形瞬闪,再度出现时已然逼至时雁一面前寸步,「是重要的事。」 黑黢黢的线条布满了少年整张脸,从扭曲的双眼到张开着微笑的口,曲折的线条无规则地绕转。 在他身后,沖天火光映红了半片天,燃烧着的宅邸时不时发出木柴鸣爆的哔卜声。 近处,持刀的青年挑手甩去刀上沾染的血迹。 火光照着他的侧颜,下颌弧度似刀锋般苍冷。 时雁一在这时认出了人,是黎孟夜。 此前模煳的画面在梦里变得清晰。 而站在他对面的正是那训话的座上之人。 「孽障!当初就该把你一把掐死,这便是你回馈的方式!让整个黎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黎孟夜并未有所回应,只是举起星霜刀,折手横至身前。 刀身照出通天的火光,也映出执刀人眼底的彻骨冷意。 时雁一些许恍惚,他捕捉到了微妙的不和谐。 眼前这人形似黎孟夜,神却不像。 与此同时。 现实中百无聊赖把玩着杯盏的黎孟夜倏然一阵剧烈头痛。 他从未有过如此体验,脑袋好似要从中裂开般的疼,痛楚持续的时间漫长无边,每走过一秒,痛意便更甚一分。 待痛感登顶,诸如主角,灭门之祸,反派,背叛,宿命之类的字眼接二连三地涌入。 目眦欲裂。 心神巨震间,黎孟夜连徒手捏碎杯子后,碎渣刺入皮肉的痛楚都不曾察觉。 第十八章 怪哦 时雁一冷眼瞧着火光前父子反目的戏码。 在路霜寒走到边上驻足同望时,他淡淡开口。 「特地开阵让人看这么一场真假难辨的戏,不觉得无聊吗?」 「我倒觉得有趣,」路霜寒双臂交叠在胸前,饶有兴致地看向前方,无论过去多久,每次再现当年旧事,都让他难以按捺内心的激动。 不过他还是小小克制了一下,目光转向时雁一,「你也很有趣。」 时雁一不欲和人多绕机锋,身处他人地盘中,对他精神的压迫太重,索性开门见山地问路霜寒。 见他重提刚入梦不久的话题,路霜寒没正面回答,先道破了时雁一和黎孟夜的关系。 「黎孟夜和你缔结了生死契吧,这可是大手笔,他真捨得下血本。我可以帮你解决,作为交换,你帮我做件事。」 第20页 「为什么想着帮我。」时雁一眸光微闪,似有所动容。 路霜寒坦荡荡地迎接时雁一的瞩目,微微昂起头,给了个孩子气十足的答覆。 「这么说吧,我和黎孟夜不对付,看到他不顺心,我就高兴了。」 路霜寒身后,那刀剑相击的碰撞声散去,燃烧着的炽热火焰逐渐熄灭,整个场景如同被烧尽的纸张,风一吹,碎成无数灰烬被卷离得一干二净。 最初的摆设重新浮现。 绘着水墨山水的屏风立在后侧,往前是一张几案,两侧各自摆着檀木制的座椅。 路霜寒掀开冒着烟气的炉子,往里撒了把粉末,而后重新合上盖子,挑了左侧的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 见时雁一不动,他还拍了拍对面座椅的椅背,示意人随便坐。 时雁一瞥了眼木椅,没过去。 「就这么笃定我会答应。」 人不愿过来,路霜寒也不勉强,从翘起二郎腿的姿势改成了双腿搁上扶手,半身都陷进椅子里的状态。 「我们是同类啊,黎孟夜给不了你的,我有办法。」 时雁一定定地看着路霜寒,许久后否定了他,「不,我们不一样。」 垂在袖中的手指轻压指节,时雁一抹去上面残余的血迹,看不出情绪地道,「你的条件,我会考虑,但不是现在。」 「反正我也不急,等你想好了来烬乐碑找我。」路霜寒说罢,抬手打了个响指,「晚安,我要睡了。」 时雁一回到了现实。 他缓慢地吐了口浊气,许是因为清醒状态沉入地梦境,他没有第一次那么疲累,也留存住了梦里的记忆。 刀剑撞击的铿锵争鸣声余音绕樑,久久不曾散去。 时雁一用干净的帕子一点点拭去掌心的血污,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 岛的交易会还有一天,但重头戏都在第二日,得了想要之物的修士在第二日天黑前便离开了岛。 余下的人可能单纯是为了找个清净的地方歇脚,毕竟这里除了时间流速快些,无论是岛上原住民间的氛围还是岛的风景,都相当不错。 时雁一绕过一排民居,走过第四户的时候脚步一顿,往后退几步,敲响了门。 没一会,门从里面打开。 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先探了出来,没等它碰到时雁一的衣摆,就被其主人一把捞了回去。 「找我吗?」 葛月把乌云踏雪抱在怀里,不确定地问时雁一。 见时雁一点了头,她还有些犹豫要不要让开身,结果对方先开口了,「直接在这里谈就行。」 时雁一和葛月提了他先前的打算。 「你确定?」 葛月诧异地问他,要是没记错,时雁一不久前费尽心思在百源派的看护下半路脱逃,这才短短十几天又改了主意,不少人可能连绝杀令的细则还没看全,令上的本人却表示不跑了。 「大哥,你脑子瓦特了吧。」 没忍住,葛月心直口快地脱口而出了。 时雁一被她这反应逗笑了,「只是如实转述我的行踪,不代表他们真能拿我怎么样。」 葛月腾出一只手,真心地竖了个拇指。 等时雁一走后,她迫不及待地举起乌云踏雪,无声对视着。 隔了一会,碧绿的猫瞳微微眯起,毛茸茸的耳朵轻微地甩动,一串墨色文字浮在半空,简洁到连周围气温都好似冷了几度。 「何事。」 葛月感受不到对面的冷漠似的,兴奋地喊了一声阿与,接着将岛上碰见黎孟夜、时雁一两人,交易会上的决斗及至刚才时雁一让她转达诸事,一一和人道来。 对面听完沉默了一会。 乌云踏雪脑袋边上悠悠地飘起下一句回復。 「黎孟夜知道吗?」 * 黎孟夜并不知时雁一的这步计划。 他将自己锁在屋里,花了点时间理清此前接收到的信息。 那些记忆有一半和他过往经歷大同小异,但另一半则彻底不同…… 大相迳庭的那一半无不意外地都和时雁一有关。 黎孟夜初次对时雁一这名字留有印象,是江湖公布他为觉类修士。 赶巧月仙楼是江湖人人喊打的存在,又逢前楼主亡故,传闻时雁一胆小怕事又怯懦,他作为觉类修士的身份一暴露,多得是人趋之若鹜。 毕竟江湖上一直流传着食肉啖骨觉类修士,可增长己身修为,反正觉类是空有一身好灵力却无法结丹、会和普通人一样生老病死的废物,死便死了。 玉宴阁在这时出面,搅浑了水。 黎孟夜跟着掺合了一脚,但直到卫镇之前都只透过眼目观望,真接触下来,才觉得对方有趣。 与传闻之人毫无任何相似之处。 黎孟夜不确定江湖上对时雁一的刻板印象,是他故意为之,还是他「觉」的一部分能力,能让人性情大变。 他自问,强行与之缔结生死契,确实存了忌惮对方未知底细的心思。 而且…… 落脚点的房门被推开,黎孟夜思绪中断。 时雁一目不斜视地进来,径直走到他面前,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伸出手。 黎孟夜浑身一震,感觉全身上下的血流都涌向了一处。 散落的髮丝被撩起,时雁一以指代梳,耐心地顺着他的头髮,而后分出部分,手指灵活地动作,给黎孟夜耳后的髮丝绑出了一截小辫。 第21页 黎孟夜:?什么情况。 他满脸莫名地从人手里抢过自己的头髮,却也没解开捆起的小辫,见鬼似地防着时雁一。 但见对方面无表情地说着:「还是这般瞧着顺眼。」 第十九章 执刀者与刀 房间里悄寂无声,对于时雁一异常的举止,黎孟夜尚未接受不能,以致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对方又默不作声地挖了坑,等着他往下跳。 「作甚这么意外。」 不开口还好,一说话让黎孟夜愈发肯定了刚才冒头的想法,他嗓子干涩,发间隐约还残留着被摆弄的触感。 黎孟夜觉得自己好像被掐住要害的鸟雀,浑身的毛都要忍不住奓开。 冷不丁望见对方满是戏嚯意味的双眼。 「无事献殷勤……」黎孟夜话至一半闭嘴了,双眸跟着一闭,先唾弃了一番自个挖出的语言陷阱。 对方表情少见的生动,全然不似初见时游刃有余的模样。 也和梦境里的一板一眼截然不同。 时雁一想,到底哪面才是黎孟夜真实的样子。 「此前你说好奇我来岛上的原因,我说了,黎少主便会信吗?」 时雁一不再逗弄人,走到窗边坐下。 窗外余晖惑人,硕大的红日将要落入水面,在水天相接处跳跃,江面倒影着红霞,像美人眼尾的潋滟水色。 黎孟夜收敛了玩闹的神色,顺着他的话头道,「你说,信与不信在我。」 时雁一莞尔,「我来找人。」 他单手撑着脸颊,观望着黎孟夜神情的变化。 对方微觉诧异地扬了扬长眉,一瞬似想了许多。 黎孟夜确是闪过几个念头,诸如时雁一来岛前露了行踪,倒不是刻意,当时一切发生得都十分仓促,跟踪的人只要有心,不难猜出他们会做的选择。 他说找人,可能只是託辞。 时雁一虽然性情大变,与江湖人少有接触却是事实,以当时月仙楼左右护法的态度,看得出前楼主亡故后他处境艰难,外忧内患,交集都少,遑论交情。 那便是临时起意,有谁不久前刚和时雁一接触,让人临时改变了主意,紧接着是得到了他并不知晓的情报。 他俩目前信息不对等,时雁一是有意试探。 至于找上他的人,优先排除葛月,对方是百源派的弟子,立场就与月仙楼敌对。说起葛月,黎孟夜想到与她交好的人,眉峰蹙起,但他很快掠过这事。 再看这几日和他们有过接触的,只剩下路霜寒,又是跟踪又是催眠的,时雁一极有可能是在对方那里得到了…… 有关于他的情报。 但不可能是生死契的解法。 黎孟夜几乎可以笃定。 思绪百转千回,最终出口地只是简单地疑问,「找着了吗?」 时雁一说:「找到了。」 黎孟夜问:「聊了许多?」 时雁一「嗯」了声,也不隐瞒,「他说见着你不高兴了,他就高兴。」 「经他点拨茅塞顿开,我也是这么想的。」 时雁一弯起眉眼的弧度,「既然生死都掌握在他人手里,藏掖的手段就显得小家子气,不若大方地摆到明面上谈。」 「黎少主意下如何?」 他又变回了那副游刃有余的姿态。 「那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黎孟夜笑答,目光落向时雁一搭在窗棱上的手,修长的手指有意无意地点着木制窗框。 「那接下来,随我一道回家可好?」 黎孟夜如愿以偿地看见对方点翘的指尖一顿。 天光尚未完全暗下,时雁一的侧颜浸在暮色里,轮廓柔和,又透着隔帘相看时的朦胧。 黎孟夜已经能逐渐区分时雁一的每一个反应,言语惯会骗人,如果有必要,时雁一也会用细小的动作诈人。 可黎孟夜已然能看出微妙的不同。 好比现在,对方是真得存有一瞬的触动,虽很快被掩饰过去,黎孟夜依旧注意到了。 「我没别的意思,单纯出于需要个信得过的人,在旁边帮忙护法。」 黎孟夜不打算挑明他的发现,随意找了託辞。 「真让人意外,一贯自由的江湖第一居,也会有窝里反的苦恼?」 「是啊,让你见笑了。」 第一居位于江南,水域四通八达。 离岛也算近,坐船只需半日。 黎孟夜和运货的船夫谈好了价钱,占了船的一小处位置,带人去往江南。 时雁一是上了船才发现自己晕水,默不作声地靠在船舱口,强忍住阵阵上涌的噁心感。 好在黎孟夜这次没来碍眼。 将近晌午到达了目的地。 黎孟夜有个妹妹,名唤黎与,是第一居真正在管事的人。 和满江湖乱窜四处看热闹的黎孟夜不同,黎与相当忙碌。 他们到时,她正在几案前查阅文牍。 「坐。」 听见人进来,也不曾停下手头的工作。 应是提前得知了消息,让侍女们备好了茶水点心,待客之道做了个十成十,倒不似黎孟夜口中兄妹不合的样子。 她似早已知晓黎孟夜此次归来的目的,并不诧异后者提出的要求。 黎与端坐在主位,手中执握的笔落不停,说话时依旧眼不离卷。 第22页 「明日我会在孰湖开阵,还请兄长做好准备。」 「那是自然。」 话已带到,俩人没了继续交谈的打算,见黎与专心处理着手头的文牍,黎孟夜便带着人往别院去。 一路几乎没碰到什么人。 黎孟夜说起黎与口中的准备,「简单说来,开阵需要有人守着阵眼。」 这个人不能是开阵之人黎与,也不能是黎孟夜自己。 「不懂阵法也无碍,守桩即可。」 黎孟夜没明说选择他的理由,但时雁一猜了个大概。 他们之间存在信任问题,只是生死契横亘中间,起到了极妙的平衡作用。 犹如执刀者与刀,后者固然锋利,但凡主动权在执刀者手中,刀就永远无法伤到其主。 次日,戍湖。 黎与遣退左右,居于楼中布阵,无形的屏障在施术的同时包围起自阵中起至外圈六尺所有。 灵力周转,鍊气缠绕周身。 与黎孟夜暗赭的鍊气不同,黎与的气接近白色,施术时眼瞳化作相近的色泽。 「阵开。」 话音落下,繁复底纹绘制而成的大阵自她足下展开,迅速扩至屏障落点的最边缘。 黎孟夜闭眼入定,端坐在黎与身前,眉峰微聚,面色显出些微的苍白。 衣袂随着流转的鍊气翻飞。 黎与凝视着面前之人,轻轻动手划开了指腹,鲜血滴落,触及法阵时与之迅速相融。 时雁一对大阵一知半解,见着黎与此番举动,只以为是施术必要的一环,直到嗅闻见一丝熟悉但令人噁心的味道。 ! 他勐然抬眼,这气息,是—— 第二十章 之前是谁说的好奇心害死猫 时雁一他只在一类人身上闻到过那种臭味。 玉宴阁使。 江湖人将玉宴阁视为导向标,因为它的中立态度,做事讲究分寸,原则问题上素来不偏不倚。 所有人都认定了它的绝对公正,从未有谁质疑过玉宴阁是否真的做到了它口中的正直。 规则由其设立,自然也可以由它亲自破除。 如果现如今各大派系都在不知觉间被玉宴阁渗透,或有其势力暗中埋入,或掌事者为其所控成其耳目。 那所谓的平衡便成无稽之谈,江湖唯玉宴阁一家之言。 再观黎与,她的神志清明,逻辑清晰,不似被控心智的模样,但血中气味明显,不敢说她和玉宴阁毫无干系。 时雁一沉下心来。 ——得想法子中止阵法。 「休要妄动!」 黎与察觉到时雁一的异状,喝声伴着一束纯白丝线打向青年。 时雁一袖中匕首出鞘,挡过袭来的一击,足下欲动,想到阵法运行时,守桩者不得随意挪换位置,刚抬起的脚险之又险地定回原地。 另一边,黎与的攻击没停,趁着他无法随意变换站位,手指操作灵气凝成的细线直逼要害。 时雁一转握匕首,尖端对准自己胳膊就是一刀,血液在屏障中化作同色的雾气,拦住刺向心脏的一击。 他自保无虞,但生死契下,伤黎孟夜效果等同。 黎与见一击不中,不再和时雁一费劲周旋,转道对准入定的黎孟夜。 阵开后,阵中人意识与现实隔绝,只要大阵不中断,他便不会醒。 现在的黎孟夜就是砧板上的鱼肉! 如今帮黎孟夜便是自救。 时雁一没犹豫,手指微动,那些化作血雾的血好似被赋予生命,从游散的状态汇聚起,凝成尖针直袭那边的黎与。 维持阵开需要灵力,在攻击和防御中只能选择一个,他要逼得黎与退守。 不成想黎与面对急袭而来的血雾,不躲不闪生受一击,同时纯白的细线刺入黎孟夜胸膛。 时雁一不及反应,胸口跟着一痛,抬手抚过身前,原本透明不可见的细线在手指触及的同时显现,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黎与动作很快,牵制住时雁一后,在黎孟夜胸口连击两掌,令诀紧随而至。 后者嘴角溢出血液,身体依然未动。 但时雁一併未共感后两下攻击带来的痛楚,胸口牵连的细线勐地抽出。 掌心颳起火辣的刺痛,时雁一应激松手,被灵气割开的血痕短暂浮现又很快消失。 时间太短,他没能发现同时间,黎孟夜掌心相同的位置也有一致的伤口闪现。 风吹拂过脸侧,吹散了空中残留的气息。 时雁一这才意识到阵已散去,被屏障隔开的世界重新合二为一。 黎与见目的也成,便不再停留,她像设定好的程序,定点办事,完了走人。 时雁一在原地片刻驻足,外伤修復的同时他走向黎孟夜,最终在三步开外停下。 「死了么。」 黎孟夜阖着的眼皮微动,没有睁眼,声音直接通过识海传达。 「有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时雁一没搭理他。 黎孟夜自然地接了下去,「好消息是血竭发挥了作用,我的内伤开始自我修復。黎与开阵的架势虽然潦草了些,正事上从不掺杂私怨。」 时雁一简单回想了下黎与刚才趁机连打黎孟夜三掌的情况,没搅乱对方白日做梦的快乐。 「坏消息呢?」 第23页 「生死契没解除。」 黎孟夜本想借黎与之手,解了让时雁一倍感忌惮的生死契,他想看没了约束后,对方是否会做出和他多出来的那部分记忆中一样的选择。 可惜没能遂愿。 时雁一闻言没有多意外,黎与看着与黎孟夜私怨很深,立场而言,对上他这么一个外人,肯定会选择利于黎家的做法。 黎孟夜暗嘆一声,可惜溢于言表,「如此一来,你便只有和路霜寒合作一条路可走了。」 自从岛上剖白后,黎孟夜说话省去了机锋,倒是不知和谁学的,在当事人面前直言不讳,语气听着莫名有些欠。 「毕竟少有黎少主这般盟友,我另寻帮手无可厚非。」 时雁一坦荡得很,大方承认了他的打算。 思及此前黎孟夜的託辞,他再行追问。 「说吧,特地引我来此地,所谓何事?」 当时在岛上,黎孟夜那话转移的生硬,像是怕自己不来不上钩,让他失去下一步动作的方向。 和煦的微风颳过两人身畔,拂得叶片窸窣作响。 戍湖虽名字中带湖,本身与水并无关系,而是一幢八角建筑,高达十数层。 适才阵开的范围将戍湖整个囊括在内,黎与便是在那样的环境里同他交手,不紧不慢。 恰在此时,黎孟夜提起黎与。 「我这妹妹,瞧着很有趣吧。」 时雁一没有接话,只看着戍湖前一大片灌木,等着黎孟夜的后文。 「江湖如今表面上三足鼎立,实际月仙楼、百源派和第一居三者中都有玉宴阁的眼目,阁使不过是明面上的传声筒,各大势力内部皆不同程度地被其渗透。」 这点和时雁一此前猜想无差,黎与便是玉宴阁放在第一居的眼目。 将门中实际话事人掌握在手……玉宴阁已在不知觉间,于江湖人共同的推力中发展成了庞然大物。 时雁一的一举一动,走过的每一步路,看似自由,实际都在玉宴阁的掌握中。 放任他似丧家之犬般奔逃,甚至大方给予他提升实力的。 等时机到来,只管收束起铺张开的网,将他轻而易举地拢于掌心。 「想来楼主尚在月仙楼时,也感觉到了他们时刻的瞩目。」 时雁一的注意从眼前的景色上挪开,聚到黎孟夜身上,「黎少主不如说些我不知道的。」 「路霜寒那会给你看的是关于黎家的旧事吧。」 黎孟夜话头转得突然。 时雁一顿了半秒才跟上思绪,不等他开口,对方接着道,「我是突然想起,一直以来楼主都是通过旧事重现知晓的他人过往,虽然直观,未免过分身临其境了些。」 「所以?」 「楼主好奇当年,黎家究竟发生过什么吗?」 黎孟夜不答反问,提起黎家时带着纯粹的漠然,好似他并非黎家人,那些回忆里的种种皆与他无关。 时雁一对他人的旧事没有那么浓烈的探究欲,但想到路霜寒过分刻意地给他展示了这么一段记忆,加之不久后彼此间即将发展而成的利用关系。 他突然觉得,适当的好奇未尝不可。 「愿闻其详。」 第二十一章 「说话便说话,上手算什么?」 江湖人说得不错,百年前还未有黎氏存在。 后来曾在江湖掀起一番风浪的黎家主,彼时还只是个籍籍无名的愣头青,一腔热血无处挥洒。 但凭藉着热血闯江湖,很容易招来事端。 黎瞻远不认可世人的道,坚信己念,可惜并未遂意。 不久后他便为人陷害,险些毙命。 鬼门关走一遭,心性大改,他意识到滥好人与莽撞无异,他要在这片江湖留有一席之地,令当日害他之人百倍千倍地偿还。 绝境不止改变了黎瞻远的心性,也让他发现了自身血脉的特殊。他本就在契印方面颇具天赋,无意中发现取自己一滴心头血,他绘出的契印所能维持的时间变长半柱香的时间。 如果是别人的心头血呢?抱着这样的念头,在重创找上门来的修士后,取用了一点血。 意想不到的结果。 黎瞻远能操纵对方行动,虽然不可控其心智,却实在地掌控住了对方,令其不能忤逆。在随后的试验里,他摸索到了契印能达到的最大效果。 只要他愿意,可以进到被契印锁定之人的识海,意志越不坚定,进入的范围越深,但同时,此类修士的识海并无多少可用的情报价值。 黎瞻远退而求其次,只控制修士行动,让他们听其指令,并以此扩建了自己的势力。他给这样的能力取名为主僕契印,以后起之秀跻身江湖势力,与当时的两大门派齐平。 可惜好景不长,黎瞻远的手段受尽微辞,久不过问江湖事的玉晏阁出面,特派阁使请黎瞻远入阁一叙。 江湖人不知当时谈话的具体,只知回去后的黎瞻远再度转变了行事的风格。 后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寂,他的名字几乎被更新叠代迅勐的江湖人遗忘。 再次听闻这个名字,已是黎瞻远育有一子,而正被号称魔界第一美人路薇疯狂追求。 「路薇?」 时雁一掠过黎氏的发家史,抓住关键反问黎孟夜,「路霜寒实际和你有血缘关系……?」 第24页 黎孟夜有一瞬被打断讲述的哀怨,更多的是听闻对方猜测后升起的恶寒。 「你怎么会这么想。」 「当然不是,我父亲虽然混帐,但确实不曾背叛母亲,我只有黎与一位亲生妹妹。」 时雁一摆手以示打扰了,继续听黎孟夜娓娓道来。 奈何黎孟夜没有再往下说的欲望。 「那日在梦里你看到了什么?」 黎孟夜侧过头,视线扫过时雁一的侧颜。 起初他没有在意,纵使那会时雁一的情绪起伏不可谓不大,只要黎孟夜愿意,完全可以趁着对方心神不稳之际强行窥探梦境所述。 那便也没有了现如今心平气和的对谈。 「重要吗?」 「看情况,」黎孟夜语焉不详,「若是不利于我,又和事实相去甚远,我有必要道明真相啊。」 时雁一轻哼一声。 「黎家不招揽异姓弟子,是为了确保血脉的纯正,也是黎家主为实现自己夙愿的前提,他为了稳住自己的地位,弒兄杀妻,薄情寡信,为榨取亲生骨肉的利用价值,无所不用其极,而第一个被施术的对象,是他的长子也即你——黎孟夜。」 时雁一语速微快,讲了个与梦境所见毫无关系的故事。 或者说,是基于他对黎孟夜本人浅显的了解,推出了这么一个能让父子最终反目的可能。 他看向黎孟夜,补全了后半句话。 「所以你在毁去他将成大业后,当着你妹妹的面,手刃血亲。」 「精彩,真精彩,」黎孟夜连连称赞,甚至配合地击掌,「我向来不啻以最坏的心思揣度路霜寒,没想到这人曲解真相至此。倒是楼主,虽说眼见为实,你当真信了他构筑的梦。」 怎么可能。 时雁一在心底否定了对方猜测,但并不打算说实话。 他迎上黎孟夜的打量,说道:「为何不信?我胆小如鼠、怯弱怕事,在月仙楼是个隐形人,想起我来可打骂随心拉我背锅,想不起来我生死亦无人在意。」 时雁一自嘲地笑起来,眼底浮动着十足的冷意,冰冷而危险。 「有人愿意同我分享过往,我感激都来不及,怎么还会去怀疑它的真假。」 「楼主谦虚了,你口中所述听着像是别人,与我所见的实在无法视为一人。」 黎孟夜话音刚落,脑中倏然闪过旁的画面。 千人阵前,时雁一神色癫狂,半点没有平日的情不外露,黑色的蛇形花纹自脖颈一路攀至面上,直至占据左半张脸。 他张口欲言,却在同时被阵中窜起的鍊气钉穿手臂,颤抖着举起手中匕首,蓄力掷出。 画面消散。 黎孟夜如存实感地体会到心脏被刺中的锐痛。 他笑容收敛,想起了那日接收的记忆里关于时雁一最后的下场。 时雁一不知黎孟夜此刻所想,当日初见时对方一语道破他的身份后,他便没想要隐瞒。 扮猪吃虎的精髓在于后半,被错认为猪和变成猪是两码事。 「这话对黎少主而言同样适用。」 时雁一见他心思不在对谈上,转身便走。 后一秒被猝不及防地勾住了腰封,后腰隔着布料感受到他人身体的温度。 时雁一几乎要奓,他腰间素来敏感,其余地方碰就碰了,绝不会有如此大动静。 「说话便说话,上手算什么?」 时雁一折身挡开对方的手,神情带上了未曾见过的恼羞成怒。 「抱歉,着急。」 黎孟夜垂下手,隐入袖中的手指轻晃。 从他手的落点——手指卡进了封带与衣服间,牵住时雁一动作后也没有第一时间松开,便知他是有意如此,并非为了拦住人而仓促间误扯。 「走神瞭望楼主见谅,」黎孟夜说,「还是希望你听我接下去所言,事关路霜寒。」 时雁一面上的潮色退去,闻言更是收敛多余的情绪静候。 「我不知你们具体约定事项,但此人擅长催眠,他的能力并非寻常修士所能理解,都得益于他的身世。」 「魔?」 「对,当年路薇钦慕黎瞻远不得,为报復不惜动用魔族秘术,后又与父亲兄长苟合生下一个非人非魔之物,便是路霜寒。」 第二十二章 富贵险中求 非人非魔,不在江湖人的认知范畴中,路霜寒的能力与修士截然不同,意味着不容小觑。 「黎少主和他斗了这么些年,有找到破除催眠的法子吗?」 时雁一回想起当日初入梦境、及至后来脱离梦境后的直观感觉。 很是疲累,几乎到了想要一了百了的地步,对方的手段直击识海,简直是针对修士而生的能力。 不过想来也是,路薇当年为了报復,不惜启用魔族秘术,确实有很大可能专为黎瞻远而设。 只是父辈的恩怨了矣,路霜寒为生存显然做出了抉择,继续保留了这个能力。 黎孟夜沉吟片刻,敛下眼皮看向时雁一。 「方法其实很简单,唯心智坚定者不可摧。」 时雁一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 「啊,难办。」 像他这样的,实在没法抵抗别人针对精神的攻击啊。 时雁一在这方面菜得很坦荡,反正这点黎孟夜早就知道。 说来也怪,跟在对方身边的人,怎么一个两个的都喜欢找他麻烦。 第25页 「即使如此,楼主也定然不打算改变此前的决定吧。」 「确实。」 时雁一站得有些累了,他绕过黎孟夜,登上了戍湖的台阶,在一侧的美人靠上坐下。 「什么样的事,能让你明知是个陷阱,依旧巴巴地往里踩。」 黎孟夜跟着走过去,倚着廊柱真心求教。 衣袖曳过靠背,时雁一半身重量都压在上边,脸颊埋进衣袍堆起的褶皱。 「凡事富贵险中求,若成功了,保我这辈子衣食无忧,不必再东躲西藏了。」 「口是心非惯了吧,我怎么瞧着都是个必死的局。」 黎孟夜手指勾着袖口的细纹,话锋一转,「我事事想的都是楼主,反观现下,真有这般的好事情,楼主却不考虑带我一起玩吗?」 时雁一仅露着的双眼斜斜地望过来,声音被衣服遮去半数,有些沉闷地传过来。 「是我不想吗,是不能。」 时雁一意有所指,「黎少主目前自身都难保,我当然得优先为自己另做打算。」 「盟友在精不在多,对方未必比得了我贴心。」 「少主是个可心人,奈何光有体贴留不住人。」 黎孟夜不说话了,本来也没想单凭三言两语说服人。时雁一想要的东西他确实给不了,但路霜寒自然也不行,这次註定是竹篮打水。 不过时雁一和路霜寒凑一起,黎孟夜当然选择帮时雁一,起码不能让人输太惨。 他们之间的生死契,经黎与之手这么一搅和,必然有哪里和最初缔结时不同,可惜即使是他,也不得而知。 他得事先留一手,以备不时之需。 黎孟夜从袖中拿出一件东西。 「什么?」 时雁一垂眼看过递到面前的储物袋,不解其意地仰头看他。 「一些常用的丹丸,知道楼主厉害,靠自己就能止血,但适当藉助外物也未尝不可。」 时雁一没拒绝,道过谢默默伸手。 「真不带我一起去吗?」 黎孟夜提留着储物袋的繫绳,见对方碰触到袋子,也没故意为难地松了手。 入手的储物袋些许沉,时雁一知他是玩笑话,不以为意地点头。 「那下次见面我们或许就是敌人了。」 黎孟夜的嗓音压得很低,掩去了后半句不谈。 可别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死了。 时雁一听见了,收纳不见停顿,跟着很轻地「嗯」了声,「我会备上薄礼,好好答谢黎少主的。」 * 第一居。 旧阙。 黎与翻阅着典籍,听闻脚步声没有抬头,却十分笃定地开口,「谈崩了。」 黎孟夜神色不变,挑了个位置坐下,好心情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毕竟是这样的待客之道,也能想像。」 黎与不似他人,从来不接除正事意外的话题,闻言转说道另一桩事。 「你在卫镇擅用生死契,被半珏发现已经惹他不快,这次回来明面上是给予你充足时间养伤,实际有意摘去你在外的眼线。」 黎与翻过一页纸张,手指轻顿,还是说出了口,「卫卿卿这步棋,放得太险了。」 富贵险中求啊。 黎孟夜轻晃茶盏,见着芽起伏不一,想起不久前时雁一的话。 确如是。 「有些事做了才知可不可,他日若成,玉宴阁主的位置或许也该换人坐坐了。」 他将茶盏放下,笑眼看向黎与,「倒是妹妹你,在我入定与界外隔断时,在生死契上动了什么手脚?」 黎与将典籍合起搁置一旁,「你我间虽然立场不同,但你始终都是我兄长,自然不会害你。」 她迎面对上黎孟夜的目光,看到了其间满满皆是不信任。 「只是做了简单改动。」她缓道。 * 时雁一到烬乐碑的时机刚刚好。 晨昏相交,乃逢魔时刻。 烬乐碑位于凡尘与魔界的交界处,只是在普通人眼里看不到,盖因其仅在晨昏相交时才会出现,与凡尘一线之隔。 平时都与之处于上下颠倒的位置。 时雁一在岛上时特地找到葛月,让她转告门内长辈,他会在今日准时出现。 地点便是和路霜寒约定的烬乐碑。 时雁一靠着三尺高的界碑,闭目养神。 石块本身萦绕着隐约的黑色瘴气,周边的区域几乎寸草不生,连其后的百年老树都枯败得只剩下光秃枝条。 脚步声轻不可闻,他睁开眼,恰看见路霜寒神色不悦地出现。 「你可真是给我带来了好大的惊喜。」 路霜寒边说边加快了步子,足上细铃震动的频次跟着变快。 无形的气流以他为中心,向四周迅速扩散,遥遥地有哀叫声响起,接二连三捣出很长一串动静。 「即是谈合作,当然得让你看眼我的诚意,顺便看看你有没有值得我合作的价值。」 时雁一在人不断地加压下面不改色,只是袖中手指缓缓攥紧了。 又有修士在外层倒下。 时雁一粗略探查过到场修士的修为,参差不齐,最高修为也不过中阶,真正要钓的鱼并没有咬钩。 派来的人连出场都不够看。 路霜寒走到了他面前,铃铛声停下,外圈的人也一个不落地悉数倒下。 第26页 少年重新露出笑颜,语气却带上了几分阴恻恻。 「对于这个结果,你可还满意,月仙楼主?」 第二十三章 契印变化 「当然。」 时雁一边说边直起身,不加掩饰地撤去了最基础的防护术法。 路霜寒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他轻轻哼了声。 「你们觉类修士就爱这种小把戏,全然不把心思放在提升自我修为上,难怪会在以前被当成鹿一般戏耍。」 时雁一反应平淡,不介意被呛上几句。 他说:「没办法啊,觉类修炼进阶的速度慢,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光是努力活着就已经需要费尽心思了。」 「那正好。你既然来了,说明你同意我之前的提议。走吧,事成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路霜寒示意时雁一让开道,自己走向石碑。 他抬手碰触烬乐碑,逆时针划过一个圆弧,石碑受到指令,中间部分往下凹陷,露出一个图案怪异的槽来。 路霜寒指甲刮过食指指腹,滴了点血进去,血痕未干的手指又沿着石碑突起的纹路划过,直到涂满整一圈图案。 时雁一看得皱眉,换他可不愿意把血浪费在开启入口这种事上,关键是不干净。 但他也仅是略表反感,毕竟是蹭了路霜寒的顺风便车,才得以成功进去魔界。 漆黑的团雾在他们进入后重新拢合,很快消失在原地。 时雁一看了空荡的身后路,眸色微暗。 路霜寒没有半分提及如何出去的意思,他自然也不会主动问起。 任务还未开展就考虑起怎么离开,显然不是想要认真合作的态度。 时雁一转而不动声色地观察起周围。 许是时机不佳,这会在外游荡的魔修偏多,偶尔还会蹿过几头相貌丑陋的魔兽。 无一例外地都将目光落到了时雁一身上,满怀恶意的打量。 时雁一无所谓他们看,目不斜视地跟着路霜寒走。 修士鲜少乐意前往魔界,更别谈久住。 这里的环境不适合他们修行,处处透着阴寒与沉沉死气。 魔界中虽有白昼,但那是依靠术法大阵造出的晶体,悬于空中,充当照明作物。 亮光所不能抵达的暗处,任何匪夷所思的事都在上演。 「今日先在客栈歇息一晚,具体有什么事,明日我再告知于你。」 路霜寒回头,见人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看,他不禁收敛了几分笑意。 「楼主可有异议?」 「不敢,」时雁一甩甩衣袖,两手空空地示意,「只是囊中羞涩,想问问你,这次的花销不需要我自掏腰包吧。」 路霜寒嘴角微抽,脖筋明显浮现。 他知修士抠门,没想到能有时雁一这样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亏得还是一楼之主。 合着打从一开始就瞧上他的钱袋子了。 想到之后确实需要用到时雁一的能力,路霜寒咬牙,这个便宜只能让他占了。 「不成问题,在魔界产生的一切合理花销,我都可以代劳。」 路霜寒在合理二字上着重强调了。 「这点人品我还是有的。」 有了对方明确的首肯,时雁一勾勾唇角,向人保证。 等路霜寒前脚刚走,他后脚就离开了客栈。 路霜寒肯定不会真得放任他离开自己视线,他俩临时的结盟一无共同利益,二无信任可言,只是当下有事需要藉助对方的能力。 如今时雁一成功进来,自然不会白白浪费时机。 * 魔界遍地瘴气,普通修士确实不宜久待,一个不察容易走火入魔。 时雁一打退了一小波低阶的魔修,这些都曾是寻常修士,奈何心性不稳鍊气走岔,已然堕魔,甚至神智都受损。 实力虽低微,蚁多也能咬死象。 他被骚扰得烦躁,索性加快脚程去到此次的目的点。 时雁一也只在书上无意间翻到过相关记载,普通人转化为觉类修士除了机缘,也可以通过另一类方法,只是因其有违天道,正常人不会选此途径。 江湖人都默认了他是觉类修士,人人皆道某样东西是什么属性,时间久了,本人都会产生确实如此的错觉。 但认知偏差仍然存在,时雁一的记忆里,他控血的能力从小就有,并非后来半路觉醒。 他当时跑路也是因为清楚自己不是他们所谓的觉类,不想被绑去当成新物种供人赏玩。 而经过之前的一系列事,时雁一越发感受到了自身能力的鸡肋,迫切地想要坐实觉类修士的身份。 魔界的黑潭渊落,值得一闯。 另一处,魔宫偏殿。 「果然如此,本身也没指望他能乖乖听话。」 路霜寒听见僕从汇报的消息,在床榻上翻了个身,把吃到一半的水果丢回盘里。 「倒是意外一个觉类废物敢往那里闯。」 黑潭渊落里拘着前一任战败的魔君,但和他打擂台的人,赢得并不光彩。 这位魔君在知晓真相后真气行岔,走火入魔无法自控,生生毁去了半个魔界,硬是无人能阻,最后还是因其力竭才止了势头,不然恐怕如今魔界已经不復存在。 那里除了怨念别无他物。 时雁一去那做什么?瞧着也不是个会送死的蠢货。 第27页 并非想要送死的时雁一些许霉运。 他大意地一脚踩空,一路随着悬崖的碎石加速坠落。 越往下落,越是黑暗,几乎目不能视,只有烈风颳过脸颊的痛意,颳得双耳近乎失聪。 不知过去多久,回声传至,先他一步落下的石块已经碰底。 时雁一艰难睁眼,掷出事先备好的符箓,暗红鍊气凝成的法阵一闪而逝,成功给了缓冲的时间。 饶是如此,真正落到实地造成的冲击,仍然撞得时雁一五脏六腑俱震,鲜血不可控地冲口而出,溅落到身前草堆。 同时间,第一居。 潜心入定疗伤的黎孟夜陡然睁眼,不及做出任何补救,下一秒,血液喷涌。 他搭上自己脉象,不出意外一片紊乱,再探发现脏器也有不同程度的损伤。 黎孟夜及冠后便不再犯修行者会有的低级错误。 像入定这类的基础,经由黎瞻远多年的压力施教,早已炉火纯青。 根本不会在这样的档口出差错。 排除他自己,寻找他因。 黎孟夜皱起眉,想到去往魔界的时雁一。 这伤若是对方身受,却同样作用到他。那除却同生共死契,不作他想。 能让契印从之前单向的控制,变成现在双向的影响。 ……是黎与。 当时开阵时动的手脚,就是这个! 第二十四章 你大爷的 时雁一不知第一居发生的事。 他吞了几颗迅速治癒内伤的丹药,拭去嘴角的血迹,有些嫌弃地将衣衫翻过来,抹掉手上多余的血。 没有照明物,全凭着黑暗中敏锐起来的听觉闻声辨位。 书上写的黑潭渊落的入口在别处,他这会仓促地掉下来,也不知道落在具体哪个位置。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但也不能耽搁时间太久,路霜寒短时间内不见他的踪迹,必然也不会特地派人来找,唯一可以预见的结果,他选择撕毁本就岌岌可危的合作。 真到了那个地步。 时雁一纵使万般不情愿,也只能凑合着在这鸟不拉屎的魔界讨生活了。 脚下的路在逐渐往低洼了走,时雁一没贸然碰触周围的东西,魔界上方都肉眼可见的满布瘴气了,谁知道底下是不是更糟。 之前黎孟夜给的储物袋里除了治内外伤的丹药,些许不知用处的符箓,便只剩下一块平平无奇的木牌。 时雁一事先用血祭过木牌,朽木虽然迅速吸收了血迹,但后续并没有任何反应。 他便将其丢到一边没再管,反正储物袋内藏干坤,不担心它占地方。 思索间,脚下步子踩起的回声在逐渐加大。 时雁一每一步抬脚都能感知到阻力,路面潮湿,但没闻见血味,应当只是泥泞。 黑潭渊落,又是潭又是渊的,听着就潮湿。 路到了尽头。 眼前豁然一亮。 时雁一抬手遮住脸,应激收缩双眸,半晌才透过指缝看清面前的变化。 天地翻转,湖海倒悬。 脚底踩的是苍穹,而头上顶的是湖泊,介于两者之间的则是无穷的恶意。 「……」 被冷落多年的地方突然有了活物,这是种相当新奇的感觉,即便是魔君,心绪都波动了一瞬。 只是他情绪的起伏对时雁一而言是巨大的冲击,堪称灾难。 被那团漆黑物质凝视锁定的瞬间,时雁一耳目剧痛,锐利的刺痛感自耳蜗蔓延至大半张脸,同时又像是有东西蛮恨地钻入脑中,搅得人唿吸一窒。 刚止住的血又有要崩的前兆。 时雁一在心里骂了句脏,他想起自己脆弱的精神屏障,以及谁都能钻进的意识海浅层。 早知道有这么一团比玉宴阁使都噁心的东西,他该和黎孟夜学了入定的法子再来。 被困在此地的魔君看着眼前的修士,似乎才发现对方的脆弱,忍不住开口询问人。 然后郁闷地发现对方看起来更虚弱了。 拜漆黑的恶意所赐,时雁一又吐血了。 这会他也顾不得地上脏不脏,迅速盘腿打坐,无论思路对不对,姿势先标准。 目前这状态光是看一眼就血崩,别说和魔君交谈了,他能维持精神稳定已经费尽力气。 时雁一闭眼尝试入定,尽量忽略身体的痛感,清空混有无数杂念的大脑,让思绪尽可能地沉下去。 可就在他即将成功的瞬间,异变横生! 「咳、唔……」 时雁一被黑雾整个搡在了墙上,细看才觉是被黑气包裹缠绕的手臂。 不久前似还欣喜有人到来的魔君突然发难,一边于半身痛苦地撑着脑袋,一边加重了掐住时雁一脖子的力道。 口中零星地蹦着不成句的字词。 「路……你怎……困我……恨!仇……」 第二十五章 诳语 路什么? 和他有什么关系,一个两个的都先认对人再找人清算啊! 时雁一被桎梏了要害,看对方神志不清的模样,火气骤起。 当下豁开手臂,黏稠血液逆重上升,血珠一颗接着一颗地浮起,转瞬板结,凝成一把无鞘的刀。 时雁一抬指抓握住刀。 黑雾似有所警觉,施压的力道进一步加大,意图将眼前之人先行扼杀。 第28页 性命攸关下的时雁一速度更快,一把扣住对方的手臂,足下借力,腰身绷紧,双脚踢蹬而出,血刀同时自下往上反斩。 血液四溅,脖颈间的桎梏骤然一轻。 时雁一没着急唿吸,躬身回落,追着回撤的黑雾又是一刀,直接将它噼散在了原地。 然而单凭方才一击反馈回来的结果,没有斩碎实物的感觉。 时雁一看向魔君的方位。 果不其然,对方断开的半截手臂在黑雾的缠绕下迅速修復,不多时便恢復如初。 但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确有其实,对方瞧着比刚碰面那会,友善了许多。 「许久不曾闻见血味,果真……」 魔君幽幽地开口,声音迴荡在倒置的湖海苍穹间,有种奇异的空旷感。 至于果真什么,对方无意说下去。 「你是何人,缘何来此倒悬海?」 他逐渐收敛了周身的魔气,神情也不似适才突然发难时的癫狂。 待得魔气尽数收起,时雁一再看时发现对方意外的是个人形,模样甚至称得上一句周正。 「我来,是想请您帮我件事,作为报答,我有办法让您离开这片死域。」 魔君闻言沉吟了,代替他回答的是周围的风。 无形的罡风落成,在他沉默时目标明确地指向时雁一。 后者不躲不闪地迎接这看起来勐烈的罡风。 「诳口小儿!」 风过无声,时雁一察觉到对方震怒下隐藏着的动摇。 他曾听闻一则说书故事。 魔被封印在瓶子里数百年,被关的第一个百年它想着,无论是谁,只要能够放它出去,金银细软它都可以为其实现。 被关的第二个百年它想着,无论谁,只要能让它出去,至尊地位不在话下。 第三个百年,它许愿,只要有人能看它一眼,可以满足对方一切愿望。 整整四百年过去,它依旧被封印着。于是它想,如果以后有人救了它,它便会杀掉那个人。 时雁一不否认,这次临时起意的计划有赌的成分,他赌魔君想要出去的意愿、比继续暗无天日留在倒悬海的意愿强。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魔君方才的出手试探意味强烈,如果时雁一躲开了,反而会被打成戏耍对方论,从而被震怒的魔君杀死。 现在,他们是可以坐下来平静对谈的关系。 倒悬海的地界上,魔君乌池能掌控这里的一石一草,可他也同时被限制在这里。 百年……千年,记不太清了,久到他已经习惯此地只他一人,没有别的生灵,不必担忧过盛的魔气会侵蚀损毁他物。 以致重新见到生灵时,沉寂已久的情绪一股脑地翻涌,乌池才隐约想起那些陈年旧事,以及当时盛怒的心情。 只是再次嗅见血腥味,反倒让他冷静下来,过去这么久,外面多半已经物非人也非,他有何必拘泥于过去。 「你如何能让我离开此地。」 乌池重新用审视的目光看待这个意外闯入之人。 单从个人实力看,对方不堪一击,乌池甚至不屑杀他。 「如果你不知我身份,那我告知于你,当年我在魔界难逢敌手,只是一念之差、遭人算计沦落此地,魔域却也因我心念俱乱而险些毁于一旦…… 然而千百年来,我试尽手段,都无法离开这里。」 乌池说:「以你之修为,恐希望落空。」 「大鹏之动,非一羽之轻。你们这些大人物总爱自视清高,对底下的蝼蚁不屑一顾,但或许哪天细瞧过蜉蝣的生存之道,才知天地生万物都有其道理。 便是因为总将自己视为庞然大物,才会反被世间法则限制。」 「诡辩!」乌池哼笑,「你当我不曾想过化整为零,然而无用,倒悬海认可我是其主,却也同样将我囚禁此地。」 「那是因为捨弃得不够多,你所谓的方法建立于你曾是魔界最强的认知之上,不愿放弃已获之物,便依旧受限于法则之中。」 时雁一走过层云飘浮的苍穹,在这倒悬的深渊中给对方指明一条前路。 「我的提议是让你放弃这具躯壳,以他人为媒介,成为法则忽视的存在,自然而然地走出这里。」 「你的意思是捨弃这肉身,依附于你?」 乌池成魔的形态有六尺五寸,简单的俯瞰同样给人压迫。 时雁一不热衷过度的抬首仰视,他在适当的距离停下,看着乌池继续道。 「千年过去,因着身份反受其累,易位而处,若是有人如此提议,我不会有半分迟疑。」 乌池闻言再做试探,「我是魔,随时都可侵占修士识海,不需要经过本人的首肯。」 时雁一说:「请神容易送神难么,我知晓。但我依旧如此提议,足以可见我之诚心啊。」 「既如此,说说你有什么需要我帮你达成的。」乌池问他。 「想必您也探查过我的实力了,仅比普通人耐活些。奈何外头的人偏爱挑我这软柿子捏,我苦寻无法,只得铤而走险来这里碰碰运气。」 时雁一轻笑,「没成想这次真得了眷顾。」 他没有提所谓的眷顾不过是託辞,是他提前设好的局,赌注便是自个的身家性命。 时雁一既无挚友也无血亲至爱,人生短短几个春秋,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孤家寡人一个,来去自由,行事皆随心。 第29页 「那便应你这请求,来日莫要后悔。」 乌池话音落下,原本收敛的魔气復又向外蔓延,所过之处万物退避,原本蔚蓝的天转瞬乌云密布,连头顶的海水都不住翻涌,搅起一片浑浊。 黑雾攀上时雁一的衣衫,如同浓稠的墨水晕开在纸上,不可逆转不可恢復。 乌池的靠近又让他感受到了厚重的恶意,这次比之先前更加来势汹汹。 时雁一告知自己,不要牴触,一丝一毫的抗拒都不能展现。 魔君乌池见过人心最深的恶意,被限制在此地长达千年,连自身都化作了恶意。 属实不是他这样的段位所能抗衡。 一念之差,就会前功尽弃。 黑雾攀及心脏,以比之前更快的速度向着脖颈蔓延,片刻后没顶,将他整个人吞噬其中。 确保黑雾严丝合缝地贴靠到了每一寸,缠绕的恶意似水渗入泥土,很快消失不见。 只余下吸收了黑气的时雁一久站原地。 须臾,他睁开眼,潋滟的双眸中漆黑色泽一闪而逝。 第二十六章 纯粹的恶念 时雁一竟然意外地适应良好。 先前有过的担心在容纳初期都未出现,第一步,可行。 他循着来时路往回走。 倒悬海感知不到其主的气息,这里存在的万物有一瞬的凝滞,而后疯狂地变换形态,从上下颠倒的状态变回正常的模样,将这片地界翻了个底朝天,仍无所获。 时雁一就在天地剧变间,从容地走出了倒悬海。 往回的路程一切顺利,或许是体内寄存了一个恶意化身,在他所能感受的范畴之内,黑潭渊落中的瘴气似乎都离他远了些。 回到客栈不久,时雁一才后知后觉地被倦意裹挟,索性卷了被褥安静补眠。 至于其他的事,明天自会有路霜寒安排。 他沾枕即睡,也因此错过了储物袋中隐隐闪烁红光的木牌,似对未知危险的提前警示。 魔君乌池依附时雁一的过程瞧着可怖,实则所占据的地盘只有后者识海的一小部分。 但这处对修士而言至关重要,此乃心魔滋生地,一小点负面情绪,经其温养后都会变成不容忽视的恶念。 不过令乌池意外的是,这个言辞凿凿要跳出法则的诳口小儿,识海中纯粹的恶念数不胜数。 人自记事起便会生出各色的欲望,让原本纯粹的思想染上世俗的色彩。 可是这人脑海中的念头却很干净,并非指其不染纤尘,更像是每个念头都各自独立、不相互打搅,维持着一种不受外物干扰的纯白。 只是再纯粹的恶意也是恶,时雁一识海里的恶念几乎傍地而生,足以催生心魔,寻常修士处于他这样的状态,心魔早该恣意蔓长并控其神智。 这人是如何保持不被恶念吞噬的? 明明识海屏障脆弱得不堪一击,甚至连基础的入定都不会。 乌池的疑惑没能得到解答,起码现在还没有。 * 时雁一的自我休整是深度睡眠。 等他一觉醒来,纷乱的念头尽数被抛掷脑后,他满意地发现乌池并没有趁他意识昏睡时越狱,也没有识海被窥探的不适感。 他再次小小惊讶于对方的好说话。 悬在魔界上方的晶体缓慢地周转过一定角度,时雁一朝街上看了眼,闲荡的魔修较先前少了一半。 正当他奇怪今日有什么事件,临时盟友上门给他捎来了行程。 路霜寒省去了没用的客套话,单刀直入话题。 「魔界每隔一个小周天便会开一次圣况,分为双人对决和多人对决。」 直白了讲就是擂台赛,只是魔界的擂台赛不像岛组织的点到为止。 它奉行强者为尊,失败的弱者连下台资格都没有,要么被胜者杀死,要么餵给看客的魔宠当食物。 而一次擂台赛获胜的魔修需要接连赢下三场,才算比赛结束。若有任何一局失败,那便一律接受败者下场。 至于三场皆胜者,可指定看客要一份奖赏。 看客应允,那么皆大欢喜。 若看客拒绝,则需要接受胜者的挑战,规则同擂台赛参与对决的选手。 「你想要推我当免费的打手。」时雁一笃定地说。 路霜寒盘腿坐在窗边,笑吟吟地纠正用词,「我事先付过报酬了,包括你现在的落脚点,也是我给你掏的钱。」 第二十七章 来自鬼面的窥视 『这是谁,熟悉的气味』 时雁一刚起的念头被脑中毫无徵兆响的声音打碎,他默默咬了下舌尖,堵了那句险些脱口而出的脏话。 『不要在我识海里突然出声』 『……』 乌池被噎了下,倒不是因时雁一的态度,而是他随后紧跟着冒起的念头。 ……竟被人嫌弃声音难听。 并非乌池有意窥探对方神识,这人实在不会隐藏想法。 他居于其识海,能看到时雁一不停闪过的思绪。 对方在意识到的瞬间能短暂将之压下,但很快又会陷入按下葫芦浮起瓢的尴尬。 乌池听到时雁一心声起码问候了窗边那个半魔的祖宗十八代,明面上道出的话却不带半个脏字,只忽悠意味强烈,很有某种既视感。 不久前他似乎刚体会过。 第30页 在乌池如此思索间,他们的对话犹在继续。 「我调查过你。」 路霜寒倚着窗框,有一搭没一搭地转动着手上的红绳。 「在被前任月仙楼主收留之前,你四海为家,过得都是苦日子,被收养后生活也没多少改善。那人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但待你的态度像是蓄养家畜。 只是我很奇怪,凭你现如今的本事,怎么会发现不了对方的用意。」 时雁一略微挑眉,语调平平,「我俩可不是推心置腹的关系,过去如何、现在又如何,皆与你无关。不过是短暂地相互利用,别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 这是有些生气了。 路霜寒知趣地不再多嘴,只丢下一句,「那便当你接受了,我之前说的依旧奏效,事成后好处少不了你。」 人一走,房间重新归于寂静。 时雁一闭了闭眼,决定在去了解所谓的圣况前,先跟识海里的魔君通个气。 魔修地盘上打擂台,怎么着都不能暴露太多信息,本来他的身份就够敏感了。 乌池在时雁一吱声前就知晓了他的算盘,当即表示爱莫能助。 『不是我不帮,我对此也不了解』 行,千年老妖但闭目塞听。 时雁一摁下这一念头,虚心请教,『只需基础的魔修功法,漏小指甲盖的一点足矣』 黑色的雾气在他识海中游荡了一周,缓慢团作一团,似闭目养神。 等了一会依旧是这个状态,时雁一确定对方是个记仇的小心眼,千年过去并没有修炼成喜怒不形于色,一两句调侃便自闭了。 不比某位仁兄的脸皮,厚如城墙。 时雁一目光一凝,想起黎孟夜塞给他的储物袋,那么刻意地提到,重点就不是丹药了。 但是他还没参透那个木牌的奥妙。 时雁一端着小方片搁桌上跺跺地敲,思索其可能的用途,之前试过了不能用血感应…… 黎孟夜知晓他没有鍊气,既给了他木牌,便不会是用修士鍊气催动。 罢了。 说不定是性命攸关时才会触发的被动牌。 现在这并非要事,他还是先去看看圣况的场地。 时雁一将木牌放入袖中的内袋,转道去往外间。 * 圣况举行的时间间隔固定,为保证每一个小周天后都有人参与,会提前公布看客名单,也包括他们各自大概的身份地位。 对于参加对决的魔修,不会进行身份核查,也无须缴纳入场金,只要签字画押便代表接受一切未知事态。 换言之,这会形成信息上的不对等。 适合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所以,路霜寒是看中了台下看客中,谁持有的东西? 时雁一立在圣况入口场地边的告示榜前,一目十行地过着看客的身份信息。 人生地不熟的,他尽可能多地将名单记下,等到时入场找机会一一对应。 周围陆续有魔修出现,经过他身边会有不同程度地停顿驻足。 视线一多便不宜久留。 时雁一将情报记了个八成熟,正想入场时,倏然转头看向斜上方的建筑屋檐。 鬼头雕刻的檐尖空无一人,仅几缕暗色的魔气残留,在魔界照明的巨型晶体照射下,与周边的瘴气逐渐融为一体。 并无异常。 时雁一捏紧了手指,莫名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收敛心神,在入口处签上一笔,转头进了场地。 参加决斗的魔修有单独的候区,未上台时也不会和看客混在一起。 待遇自然不及看客所高居的台柱,但是视野尚且算得上开阔,找好角度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时雁一迅速地扫了一遍高处的看客,有些许特徵明显的已然能对上号。 不出意外,没有路霜寒的踪影。 姑且假设看客中确实有人拥有他需要之物,但以其身份不方便露面。索性推了他来,必要时再给到实际的信息。 要的就是两眼一抹黑,叫时雁一不知他真正的打算。 路霜寒算盘打得响亮,时雁一也不会让自己吃亏。现在走一步是一步,先赢下三场比赛再谈其他。 注意力回落到决斗场中。 大部分魔修挑选的都是双人对决,一对一,不用担心冷不丁地遭到第三人暗算。 不过即是生死决斗,总有胜负之分,多线并行的决斗台陆续出了结果,败者的惨叫声接二连三地响起,众人对此习以为常,早已流露不出同情。 场上唯一纯粹高兴的,是看客带来的魔宠,几场对决下来已是一顿饱餐。 至于最终获胜的魔修所提出的要求,看客自然都选择应允,谁也不会无端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直到一处台上胜出者中出现了一位女魔修。 被她选中的看客拒绝了她指定的奖赏。 根据对决规矩,这名看客需要接受挑战。 等被带上决斗台,他才好似如梦初醒,看清现状后激动地喊叫,「是她!她、她用了魅惑术,我当时被控制了……你们不能这么对我!」 众人皆默。 「对决不能开始,这不作数,你们这群废物,是听不懂我说话吗?!我被她下套了!」 看客见着无人搭理,神色剧变,白肉堆砌的面上浮起惧怕,将本就扁塌的五官挤作一团。 第31页 眼见台上身段窈窕的魔修朝他走近了一步,他害怕地双腿哆嗦,丑态百出。 「奴家什么都没做,你怎么平白污衊人家。」 魔修手中执着羽毛贡扇,遮去了大半张脸,瞥向看客的一眼风情万种,眼底却满满地看待垃圾的神色。 时雁一短暂地被这闹剧勾走了注意,回神再看高处台柱时,目光一顿。 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看客。 对方脸上扣着的猩红鬼面遮去了真容,不容窥视。 注意到时雁一的瞩目时,他跟着回看过来。 视线相触的瞬间,时雁一手指微蜷。 被窥探的感觉再度浮现。 时雁一几乎确定此人便是入场前,他感知到却不及捕捉的气息来源。 第二十八章 「他若死了,我兄长亦不能活。」 四目相对一瞬,各自默契地挪开了视线。 时雁一脑中短暂空白,尔后闪过各种念头,只是频闪过快,连在其识海中的乌池都没来得及分清那些思绪,下一秒已然被收敛干净。 被拉至决斗场的看客遭到一下重击,肥硕的身躯撞上场边的护栏,被巨力搡得重重跪倒在地,再起不能。 女魔修、雀安并不打算就此止步,战败者有两个下场,或是餵给魔宠当食物,或是被胜者杀死。 她显然给人挑选了后一个结局,并且不是果断地将其杀死,而是漫无边际地施加折磨,让他在极度痛苦中满怀着绝望地死。 时雁一别开眼,不再关注那边逐渐血腥的场面。 起身换去另一处位置,极力忽略掉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 只是稍稍挪开了地方,旁人的交谈便猝不及防地入了耳。 「就是那个小白脸,看着也不强,我们仨一会轮流上,车轮战术耗体力。」 「但也不能全把宝压在最后一局上,真给他赢了就得不偿失。」 「这样,一会每场都尽全力压他,成了后我们可以交差。」 不加掩饰的恶意层层叠叠地压来。 时雁一恍若未闻,只寻思着一会怎么打。 圣况开始至今尚未过半,规则里没提到赢上三场后的魔修如何打算。 是不再需要加入对决,亦或三局只是一个小回合,当日只要在场中,便需要每隔一段时间开一局新。 这会自然不会有人给时雁一答覆。 很快便到他上场。 时雁一缓步迈上台阶,衡量着利弊。 掩饰能力其实并不那么必要,旁人一看就知他并非魔修。至于他被玉宴阁发绝杀令通缉一事,范围只在江湖,魔界并不归于正道管辖势力。 遑论这里的魔修根本不认得他。 即使有个别诸如路霜寒之流的魔修,会去到凡尘,多半是为办事,也不会在意江湖风声。 之前是他局限了,思量太多,反倒管中窥豹。 但路霜寒未必不会在对决中给他挖坑。 若他最终获胜,那么皆大欢喜,如果半途输了,于路霜寒而言没有任何损失,完全可以再找一个打手。 『有别的虫子混进来了』 许久未出声的乌池突然开口,时雁一一愣,下意识抬头看向台柱,却随即被乌池否认。 『不在看客里,是对决的修士,以你之修为,毫无胜算』 『前辈这个点就免说风凉话了,我死了你未必能活』 乌池哼笑,龇牙威胁他,『真不知该称你狂妄还是无知,魔界不受凡尘法则约束,这世上多的是夺舍的法子』 ……也罢,栽过跟头才晓得疼,这话我俩都适用的,前辈 时雁一意味不明地道出这话,彼此不再交谈。 他占据决斗场的一角,耐心等候首场对决之人。 * 江湖,第一居。 旧阙外的池中悠悠地晃出几尾锦鱼,在岸边人影走过时,受惊扰般地迅速窜入绿萍之下。 今日的第一居先后来了几波访客,其中以玉晏阁使停留的时间最长。待其走后,黎与面上已经难掩疲态。 她靠着桌,手指推压按弄紧蹙的眉心,维持着这个姿势良久。 葛月自窗外翻入屋内,见到的便是这般场景。 这让她不禁压低了嗓音,「黎与,我来看你,给你带了好吃的。」 黎与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变好,表面情绪起伏不大,只是萦绕在旁边的阴郁气息一瞬间消散。 她推开手边的案牍,腾出了空位让葛月坐,同时挑了几样对方带来的糕点,小口地吃起来。 「这是观月楼新推出的当季点心,得亏我和老闆有交情,提前预定好了,不然根本轮不到号,那队伍排得老长了,一眼看不见头。」 葛月伸手比划出好长的队列,将各色糕点拿出来依次摆盘,末了,推至黎与面前。 黎与掰着糕点,安静看葛月动作,尔后伸出手,虚虚地拥住对方。 「你真好。」她轻声地说,语调平直没什么起伏。 被拥住的葛月略微侧头,将脑袋贴靠在黎与耳廓,抬掌轻抚着她的背。 「他们又欺负你了。」 「没有……」黎与往下埋首,声音些许低闷,「只是觉得有些累了。」 葛月陷入沉思,安抚的手却没停下。 「你兄长去了烬乐碑?」她突然问起。 「不止。」 第32页 葛月闻言倒吸一口凉气,面色变得凝重。 此前她如实转告了门中长老,有关时雁一的动向。 本以为是玩笑的说辞,没成想廖长老听闻后神情严肃,当即就传了门派内其余几位长老商议,最后决定前往烬乐碑。 但并不在时雁一进入魔界的那一天,而是晚上两日抵达。 按时间算,紧锣密鼓结起的大阵应当已经成了。 阵法锁定的是其后五日,所有从魔界出来的对象,不分敌我,一旦被拘灵法阵锁定,无处遁形。 「你兄长选择这一节骨眼去到魔界,那个时……有这么重要吗?」 葛月感觉到自己身后的衣裳被人揪紧了。 「因为同生共死契约,我将它改成了双向,他若死了,我兄长亦不能活。」 黎与眼中暗流涌动,终究没有和人道出缘何如此。 * 魔界,圣况。 时雁一首场的对手姗姗来迟。 其实无须乌池多言,在对方上来的剎那,时雁一便认出了气息。 无他,太过熟悉。玉宴阁使。 虽是寻常魔修的扮相,但那股腐臭味已经透过表层的伪装,源源不断地传来。 这追得是否太紧凑了?明明之前对他的态度一直是放养式。 时雁一对阁使了解不深,多由黎孟夜告知过些许关于他们的传闻,这会是初次与其正面交战。 按修士的等级分,阁使的能力大概在中阶往上,远不到高阶的水准。但因玉宴阁主半珏能够操纵阁使,江湖人没有十拿九稳前提,不会与之交恶。 盖因无法预判真正交手的是何人。 乌池方才说以他的修为,毫无胜算,那便假设面前这位,有五成可能背后站的是半珏。 剩下的五成,时雁一赌他没有这么大的面子,需要玉宴阁主亲自动手。 争夺一触即发。 时雁一策略是强攻,不管对方实力如何,先逼得他无法出招,只能防御。同时对他的消耗也极大,需要速战速决。 凑巧的是,阁使和他同样的想法。 一时间,场上只有两道身影跃闪,几乎看不清招式。 台柱上响起一阵骚动,于魔修而言,比起势均力敌的对决,他们更爱弱肉强食的碾压局。 时雁一袖中短刀贴合掌心转了个花哨的弯,即将刺到阁使时被后者避开,但仍被随后而至的血刃割伤。 割开瞬间便意识到不对劲,时雁一快速后撤,跟人拉开距离。 阁使身上的腐臭味竟然因其真是…… 时雁一右手一麻,短刀落地,麻痹感自手攀至小臂,迅速向全身扩散。 而阁使抓住机会,正面直袭。 「……」 『……』 默契的无言后,阁使毫无预兆地整个人倒飞出去,撞上护栏冲力不减,砸断木制的围栏滚落地面,四肢痉挛抽搐几息后不动了。 时雁一垂眼看着掉落在地上的刀刃,隔了半晌都没蹲身去捡。 举座皆惊,不知方才的战况如何突然扭转,一时竟无人出声。 唯有处在时雁一识海内的乌池清楚缘由,他此刻不动并非故弄玄虚,而是无法动弹。 别看他现在还像模像样的,实则全身血肉皆碎,仅靠这副皮囊支撑,稍微大幅点的动作都能瞬间血崩,光是维持站立已经不易。 然而下一秒,乌池发现对方的血肉竟已然奇异般地开始重塑。 『前辈可是要替我保密啊』 时雁一凉凉地说着,缓慢弯腰捡起了短刀。 薄薄的刀身泛着冷光,映射出他眼中瞬闪而过的猩红。 而那方看台上。 头戴鬼面的黎孟夜才从宛若碎骨重生的痛楚中回神,衣衫被冷汗浸透。 左侧的扶手扭曲变形,依稀能瞧见手掌握过的痕迹。 现如今的生死契能同步一切,任何一方所受的伤痕都会分摊给另一人。 ……这还是分摊的结果。 黎孟夜无法想像对方是怎么面不改色地忍受过来。 这熟练的程度显然不是初次动用的招数。 时雁一擦试去些许脏污的短刀,将其重新收回袖中。 之前沾染上阁使血液导致的麻痹感早已褪去。 他缓慢地适应着重塑后不太灵活的肢体。这本来是他的保命招数,无意这么早在人前暴露。 奈何本能反应太快,等意识跟上已经迟了一步。 好在只要意识清醒,恢復起来难度不大,而后遗症,容后再谈。 第二场的对手很快上台,但因阁使在前,对付普通魔修便衬得容易许多,精神压力不大,随便打打就行。 时雁一全然将这场当作中场休息。 结果无疑,胜出。 他对摺磨不相识的魔修没兴趣,但必要时会果断地给其一个了结。 至于最后一场的对决者。 雀安轻移莲步,款款走上对决台,羽毛贡扇在指间唰地一下拢合,那翦水秋瞳瞧过来,媚意横生。 「这一场,便由奴家来会会吧。」 时雁一没忘她之前虐杀看客那会,也是这般的万种风情。 第二十九章 魅惑术 不知何时,台柱上寂静无声。 看客们都专注着台上的人。 从神态到姿势都保持一致,反而成为了一种异常。 第33页 不太妙啊。黎孟夜心想。 转瞬目光迎上雀安,后者的诧异稍纵即逝,没多加在意地挪开了眼。 正同雀安面对面的时雁一留心到了她的反应。 根据视线落点,哪怕是背对姿态,也大致能判断雀安在看谁。 他此时也意识到了周围的安静。 像是隔空辟出了一方天地,阻隔去周围无关人士,单独把他拎进了场地。 「你注意到了啊。」 雀安也不着急和他打,慵懒地玩着贡扇,语气懒散。 她这样给人的感觉就像猫戏弄老鼠。 「姐姐的本事我瞧见过,还望手下留情。」 「好说,为着这张脸,怎么也捨不得下狠手。」 雀安缓步走向时雁一,期间目光一直不曾离开他。 「公子若是愿意陪我一晚,我可将这场对决的胜利拱手相让,你想在赢下三场后得到的东西,我也可以找人疏通关系,改日送到你手里。」 时雁一勾唇轻笑,上挑的狭长眼目含笑,衬得眉眼稠丽,艷若桃花。 「谢姐姐抬爱,只可惜我这身病体,恐怕无法让姐姐满意。」 时雁一边说着,边抬起手臂,袖袍滑落,白皙手臂上新鲜的伤口还在淌血。 下一瞬,血液腾空而起凝成了细针。 雀安纤长柳眉微微蹙起,在此前,红衣的少年找上她,透露过时雁一的能力。 可以操纵自身血液,化作他想要的任意武器,目前为止没有上限。 细针临空而起,结成密密麻麻的网,瞬发时似雨般砸下,即将落到雀安身上时,倏然化整为零地消失。 雀安的术法从她踏上台的那一刻,已然悄无声息地向外延伸感知区域,血针此时虽肉眼不可见,她依然定位到了它们藏匿的区域。 再者,她亦是看过时雁一和阁使的那场对决。 对方看似毫髮无伤地胜了阁使,但损耗定然存在。 空气细微波动,那些隐藏起的血针数量突然锐减。 机会! 雀安一个疾步沖向前。 袖中干坤的把戏,时雁一耍过很多次,没想到自己哪天也会栽在这上面。 在雀安甩袖而来之际,时雁一已有所警惕,屏气不可谓不快,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吸入了一小口。 只这一口,干坤骤然扭转。 里边藏着的药物直接作用于神经,其次是视觉。 时雁一倒退了两三步,宽袍袖口掩着半张脸,视角仍在逐渐变得模煳不清,影影绰绰地好几层浮动在眼前。 越是想要辨析外物,眼前画面晃动的弧度越大。 但雀安的身影却满满当当地占据着视野,让人捨不得挪开视线。 时雁一清楚这是魅惑术奏效了,但即便清晰地认知到自己中了招,身体却依然不受控制。 不用乌池对此作评价,时雁一自己就够嫌弃这幅鬼样了。 情慾于他而言,是最无用的东西。 无法对他们耽溺情爱时的喜怒哀乐感同身受,也不能理解被抛弃后寻死觅活的模样。 时雁一始终觉得,自己与之无缘,却不曾想需以如此可笑的方式正视己身。 中魅术者,脑中画面会短暂被施术者掌控,由其肆意构筑情景,多离不开欢好之术。 凡夫俗子无法抵抗,清心寡欲者亦会败下阵来。 而时雁一从不曾修过入门心法,即便知晓自己中招,不得要领自然无法将那些颠鸾倒凤之景隔绝。 「公子,答应陪我一夜,哪怕只是露水情缘,奴家也会甚是感激。」 时雁一闭着眼,血液自紧握成拳的指缝下渗落,一点点滴到地面,砸出一片暗色。 然而,疼痛并没有让他感受到清醒,反而比之前更加昏沉。 「有人特地透露过你的能力,巧合的是,我的魅惑术可以沿伤口渗入体内,天生克制你这样用血的能力。」 雀安见人已经中招,便也不加掩饰她招式的能力,一边说着,一边朝人走近。 「今日,你便是插翅也难飞了。」 时雁一感受到了无力,这次算是栽得彻底。 雀安口中的别人不做他想,定是路霜寒无疑,但是没想到会有这么巧合的能力刚好克制他。 时雁一凝眸而视走到跟前的雀安,魅术控制下他无法拒绝,只能眼睁睁看着人目光直白地从下而上打量他。 事已至此,时雁一反而能冷静下来。 他撇开脑海中由对方安排的香艷发展,将自己思绪割裂开来。 时雁一不觉得雀安真对自己有情爱方面的欲望,不然无须特意地卡在第三场参与进对决。 换做是他,会选择在目标得意忘形的时候下手,而非依旧高度紧绷状态的第三场…… 一定有什么被忽略掉的东西。 雀安柔若无骨地靠上了时雁一,掌心贴着他的脸颊缓缓下滑,盖上了侧颈,已经能感受到对方皮下跳动的血管。 倒是意外,在如此持续的强度施压下,时雁一还能保持平静,不露半分丑态。 从刚才雀安碰到他的瞬间,时雁一就觉得之前的那道视线更加炽烈了,如有实质,盯得他汗毛倒立,属实似曾相识。 而彻底确认,是在雀安抬起他的手,纤长手指即将顺入指缝达成十指相扣前,时雁一有瞬间失去了身体半数的掌控权。 第34页 抽手拍开雀安的手掌,同时撤离到了护栏边。 因着怀疑,时雁一挪了一部分注意在鬼面人身上,身体重新恢復掌控后,他迅速翻身下了对决台。 既然有人悄然撕破脸在前,时雁一也没必要继续替人打这擂台。 魅惑术的控制虽然霸道,却受范围限制,只要出了设立圣况的场地,效果大大减弱,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被动。 雀安被推开后懵了一剎那,很快便反应过来。 时雁一纵身跃下台,她紧随其后。 魅惑术的正面效果最佳,往后距离越远,成效递减。 显然对方已经意料到了这点,尽全力地想要甩开她。 雀安顾不得阻挠她好事的那个鬼面,对时雁一穷追不捨,一路到客栈前才堪堪将人拦下。 「公子,话说一半就跑可太扫兴了。」 时雁一不欲在和人周旋,毫无犹豫地掀翻了雀安。 甩上房门后,迅速拍了张禁止符。 顾不上考虑这地方是别人帮着垫付的金银,随时可能被找上门来。 他神色微妙,确实没想到脱离了魅惑术的控制后,还会有后续的生理需求。 腹下热意蒸腾,一路迅速上窜。 时雁一整个人都染上一层绯色,略微上挑的眼被水汽氤氲得愈发潋滟。 魔界的客栈管理不修边幅,白日不会供给洗漱用水。 他如今的情况,要么硬抗,要么找人。 时雁一折中地打算自己解决。 第三十章 啧 时雁一本身并不是耽溺于欲望的人,应该说潜意识中他有更重要的事,完全顾不上这些。 不擅长此道,便格外不得要领。 时雁一只感觉到了难受。 他靠着立柱闭上眼,却没能如预期地那般养神,反倒是带上了自暴自弃的意味。 如此几番挣扎着不知过了多久。 时雁一勐地自臂弯间抬眼,眼中的潮湿未散,夹杂着情绪不得缓解的烦躁。 这就样直直撞进鬼面人澄澈一片的眼底。 他姿态随意地坐靠在窗边,一腿屈起,一腿自然地垂下,手指灵巧地旋转着一块木牌。 那东西看起来非常眼熟。 时雁一不久前甚至还有苦恼过它的真实用途。 现在就这么出现在别人手中。 时雁一分心检查了一遍袖口,才发现原本被收纳进袖袋的牌子,不知何时丢了。 这个鬼面人就这般一路跟随在后,现在又不知在那看了多久。 时雁一没有错开和人对视的眼。 他想着痛苦与欢欣若要二择一,他可以毫无负担地选择第二个。 时雁一看着他,薄唇微张,朝人伸出手。 「……过来帮我。」 黎孟夜把玩着木牌的动作一顿,略带诧异地看向他。 那手指些微濡湿,指节自然收敛着,单若忽视掉指尖的痕迹,其口吻正经,实属让人猜不到他之前正在做的事。 时雁一说话带有些许鼻音,哪怕本人没有这方面的意思,配合着上挑眼中含着的水色,也像是在撒娇。 手中木牌被收起,黎孟夜翻身下了窗台,面具掩去了他唇角略微牵起的弧度。 存了几分捉弄心思地问人,「你要我如何帮你?」 这人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时雁一松开拽着的衣摆,极力忽略掉升腾起的燥热感,手指压过被面,自下而上地看着鬼面人。 「你且先过来。」 黎孟夜依言走到床榻边,隔着脚蹬的距离看他。 细看发现他额间沁着薄汗,时雁一肤色白,衬得一点红意就分外明显。 这人素来穿衣讲究,衣服领口习惯遮住大半的后颈。 这会衣襟微敞开着,隐约能见半截锁骨,衣衫下摆略显凌乱,再往下…… 黎孟夜喉咙微紧,结喉迅速攒动了一下,再开口时嗓音带上了哑意。 「过来了。」 时雁一压在被面上的手指蜷动,点了点床沿,对方看着他动作,好似不解其意地站着。 耐心于此告罄,时雁一忍着不适,一把拽过对方垂落在身前的头髮,迫使其不得不弯腰。 一手盖在黎孟夜肩膀上的力度加大,另一手拽过他的袖袍,直白地表达,「用手……帮忙。」 轻笑声伴着衣料摩挲声而起。 黎孟夜倾身向前,面具下的双眼泛着沉沉色泽,「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掌心在膝头小作停顿,随着彼此距离的缩减,能嗅到对方身上浅淡的气息,而后欲望被迫向着他而敞露。 被人伺候的感觉与自力更生完全不同。 时雁一应激地后退,但很快被拦住了去路。 而身前人眼神危险,察觉到他躲闪后利索而巧妙地制住了他的行动。 动作也没落下。 面具后的视线落在了脸上,时雁一隐约感觉对方说了什么。 可他偏偏在那个档口走神了,错过了可能有的重要信息。 时雁一识海起了波澜,许久都不能平静。 先只是乌云压顶,将有的雨水在蓄力,欲落不落地僵持。 随后是越发黑沉的云层在翻滚,无声酝酿着一场即将到来的倾盆大雨。 在其降下前,势头已然难以阻挡。 可识海的主人还想要抵抗这样的自然现象。 第35页 但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雨势迅勐,势不可挡。 顷刻间就打湿了地面,不及躲避的人也被沾湿了衣衫,颇显狼狈。 时雁一手指微动。 黎孟夜却没有马上松开人的打算。 目光在那瞬间迎上彼此。 时雁一气结,但他依旧轻抬下颌,挑衅的意味分毫毕现,他示意对方。 「松开,你帮人的态度过分差劲了。」 第三十一章 趁早把这玩意踢了 黎孟夜没选择松手,反而逼靠近几许。 隔着面具看人,能观察到对方神情变化的细枝末节。 他收束紧力道,缓慢地说:「这便是你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 「当我是你挥之即来、唿之即去的一条狗吗?」 时雁一面上的薄红在逐渐褪去,原本翻腾的躁感也有所缓解,起码已经不那么难以忍受。 他闻言哂笑,「有些人上赶着这么认为,拦也拦不住,怪谁?」 黎孟夜不言不语,只以行动替代回答。 啧。 感觉到对方力道进一步加重,时雁一也全然没了和人玩笑的心情。 「黎孟夜,有病去治,和我在这发什么神经!」 对方闻言身躯一震,似意料之外,又因得知这个答案而颇觉欣喜的矛盾。 他无意弄清对方的心路歷程,好在手指力量如数卸去。 时雁一重获自由,当即发难地踢腿踹人,自己挣脱束缚,迅速理好衣衫躲过那里的一片狼藉。 余光瞥见衣服上的一处脏污,目光向下,定眼一瞧,看清了左侧脚踝被抓握的地方残留下的痕迹。 时雁一勐地扭头对人怒目而视。 结果发现黎孟夜维持着方才被踹开的姿势,靠坐在床尾的立柱边。 对方神情尽被面具遮挡,难以明辨。 只是在看清他目光落点后,结喉倏然又上下迅速滑动而过。 时雁一:? 这人什么情况,竟还回味上了? 「非礼勿视,黎少主自重为妙。」 时雁一掀起那处染了脏污的布料,袖中匕首迅速出鞘,寒光一闪,已成碎片。 搭配言下之意效果拔群,起码摘下了鬼面的黎孟夜瞧着神色恢復如常,重新变回了正人君子。 时雁一坐一边,倒茶给自己解渴,询问起黎孟夜在魔界现身的动因。 「说来还是木牌给予的警示,你之前用血浇灌过它吧。」 时雁一端着杯子的动作一顿,不解地看向他,润过水后的喉咙舒坦许多,没了此前的干涩,让他短暂丢开的耐心重回。 「确实如此,但并没有发现个中蹊跷。」 甚至猜想过是危急关头触发被动防御的招数。 「木牌本身不会有反应,但我会知晓,这东西我随身携带多年,时不时灌它一点鲜血,久而久之能达成仅我可感的讯息……」 黎孟夜说得流畅,全然不似作伪,抬眼瞧过时雁一,「你这是什么表情?」 时雁一满是嫌弃。 「不想说便不说,属实没必要编故事哄骗小孩。」 「哦,没想到楼主还存有一颗赤子之心。」 黎孟夜在人动怒前见好就收,「我本就每隔一段时间会来魔界一趟,办事。」 那这人当时还一副被抛弃的委屈模样,合着压根就是在演戏。 时雁一略微气结。 「但木牌有感应是真,说到这,楼主可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意有所指。 时雁一快速权衡利弊,觉得这事没必要藏掖着,生死契前本身就没什么秘密,区别只在于对方会不会越界。 「这事不算特别重要,既然你提起,我也没什么隐瞒必要。魔君乌池现居我识海,我同他做了简单交易。」 「楼主,」黎孟夜指节轻叩桌面,语气严肃地道,「依我看,趁早把这玩意踢了,你也不想识海时刻处在第三人可探知的地步。」 『……他这是何意,本君不屑此等阴险小人会做之事!『 时雁一难得没反驳乌池,甚至忍不住轻弯了嘴角。 黎孟夜:「他是不是方才骂我?」 时雁一轻掀眼皮,不咸不淡地看人一眼,说了句没有,「交易既成,哪有中途反悔之说,我又不是路霜寒一流。」 提起路霜寒,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短暂沉默。 黎孟夜示意时雁一先说。 「我现在还没想通一点,在我上台前,偶然听见三个魔修的交谈,提及之后针对我的战术,可实际上最终与我对决的,只有第二场的人选符合。 但其话中确有谈到是受人所託。」 「你怀疑是路霜寒动的手脚?」 时雁一点头,随即问起,「你既然常在魔界走动,可曾留意过路霜寒在魔界交好之人?」 「这人习惯独来独往,即便有需要用到其他人的地方,也多会直接动用催眠术。」 时雁一回想着与路霜寒约定的细节,「他此前说过需要我的能力助他成事,介于他迟迟不明说下一步当如何,全局不可窥探,我本来也没想真心相助。」 「但即使如此……」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都反应过来路霜寒的计划。 时雁一话音重新变得干涩,脸色也跟着难看起来。 「只要我上台了,对路霜寒而言,目的便已经达成!」 第36页 是了,黎孟夜跟着想通了个中瓜葛。 圣况那三场对决的结果不重要,路霜寒说需要时雁一的能力,实际只要他动用了能力,就意味着可以拿到血! 「我不明白……我的血于他而言何用?」 即使再没有记忆,时雁一百分百确认自己与魔界毫无干系,要说他的血特殊程度,也仅仅只在于他操控才有效。 黎孟夜手指一顿,这才想起时雁一还不知同生共死契发生了转变。 * 时间回退至早些时候。 雀安被时雁一大力掀开后,没有再纠缠。 从衣袖袋里取出一个瓷器小瓶,指尖顺着瓶口方向,原本已经干涸凝结在手上的血迹,受灵气熏过,一点点滴落进了瓶中。 雀安合上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有些许凌乱的衣服,转身去了客栈的三楼雅间。 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你要的东西,费了些功夫,但我还是拿到了。」 屏风后的影子动了一下,尔后鲜红的衣衫掠过一角。 出来的少年冁然而笑,正是路霜寒。 「真是多谢你帮忙了。」 雀安将瓶子抛给对方,问道,「这人能力虽然有趣,但他的血对你有何用?想必你也清楚,特殊的不是血液,而是对方这人能赋予血液发生变化。」 「这还得感谢我亲爱的堂哥,和他那个冷脸不爱笑的妹妹,亲手给我奉上的大礼啊!」 第三十二章 完球,恋爱脑长出来了 因这生死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虽然局面被动,黎孟夜倒也不后悔这个决定。 毕竟他不是那种不喜欢了就随手丢弃宠物的不负责任的主人。 之前的记忆提供的线索并不多,确切地说,那记忆前期围绕着时雁一展开的篇幅居多。 而当时,对方并没有来魔界这个选择,后续的发生的一切以此为节点,有了截然不同的发展。 因此在探查到百源派的动静,明知拘灵阵不是儿戏,黎孟夜依旧来了魔界。 实在是担心有的人太不设防备,轻易叫人忽悠了过去。 没想到还是棋差一步。 时雁一识海里的魔君是个隐患。其人在传闻中给人的形象一直都很光风霁月,但若真得品格高尚他就不会成为魔界的一份子。 时雁一是真不知晓其中利害吗?黎孟夜并不认为,这人和他作对时心眼子都能把人射成筛子,怎么才离开他视线没多久,就被人三言两语哄得将识海敞开,还让肆意窥探。 黎孟夜更相信对方是在放长线钓大鱼,时雁一过分擅长利用手头的一切,或许因为拥有的、能作为筹码的东西统共那么点,最坏的结果也只是搭上一条命,他行事格外无所顾忌,包括身家性命都能拿上赌桌。 若是如此,他肯放任魔君进识海,定然有万全的把握,万一魔君反水,他也能承担起后果。 黎孟夜想通了这点,却依旧感觉不爽,非常的不爽,连他都不明白这股情绪从何而来。 可事实便是如此,尤其是在他委婉试探后,时雁一明确表示了拒绝,更加让他心情微妙了。 之前他动机不纯强行突入时雁一识海,得到的可不是这样近乎纵容的反馈。 虽然黎孟夜承认当时操之过急,手段也不干净了些,但除了魔君本人谁又能保证,他没那个心思? 等等…… 黎孟夜陷入沉思,他近来似乎真得有些不对劲,难道真像时雁一说的,生死契实际有负面效果,能让人变得优柔寡断,满脑子风月事。 他的神色几经变化,几乎到了难以忽略的程度。 时雁一皱眉,单看对方这反应,便觉黎孟夜一门心思又扑在了别处。 怎么堂堂第一居的少主,和他处久了,连基本的情绪管理都丢得不见踪影,叫人一眼瞧出端倪。 和初见时就着手坑他的模样相去甚远。 容易让人误会成近墨者黑,过分离谱了些吧。 时雁一抬脚在人裤腿上盖了个戳,留下半边灰扑扑的脚印,成功拉回了黎孟夜跑偏的思绪。 「作甚踹我。」 「给黎少主醒醒脑子。」 时雁一手指轻点额角,眼中促狭意味一闪即逝。 「既然路霜寒此刻拿到了他想要的,我么,于他而言便成弃子。倒是黎少主,你千里迢迢跑来魔界,要事处理完了吗?」 那当然是託辞。 黎孟夜这次纯属为时雁一而来,生死契在前,为时雁一说白了也是为自己。 「我们弄清路霜寒目的晚了一步,此刻再去找人已然晚了。」 「但我多少能猜到他取血的用途,也不算太晚。」 时雁一目光落向他,总觉得黎孟夜将要说出的话,于他而言,是一桩大事。 第三十三章 别听,是恶言 黎孟夜斟酌着要向时雁一透露多少消息。 因着路霜寒的介入,黎孟夜好几次陷入被动,而且他至今摸不准时雁一到底看到了多少关于他的过去。 当时简单的交谈并没有套出多少有用的情报,时雁一很警惕,不愿多说一字,实在躲不过去了,便假话混着真言地讲,这恰恰是最棘手的部分。 半真半假,最是叫人捉摸不透。 也罢,彼此都藏着事,他们彼此都并非短时间内就可以完全将后背交付给别人的人。 第37页 黎孟夜索性挑了部分告知对方也没有大影响的事提,关键的破局法还在路霜寒身上。 这也是黎孟夜根据当年的事,依稀窥探到的真相一角。 路薇启用秘术与人苟且得来的孩子,在事成后本不会留存于世,但或许是魔族的身份,与人交合珠胎暗结后,尚未成型的胚体先一步吸收母体的魔气,近乎本能地汲取着力量。 在路薇意识到时,已经无力阻止,索性在怀胎期间又对自己下了勐药。 她诅咒了自己,咒印直接打在了她尚未出世的孩子身上。 原本的秘术实为禁术,路薇暗下诅咒,日后诞下的孩子如若能手刃黎家主,可获其五成修为。 而新追加的咒术,则成了束缚胎中婴孩的枷锁。 在其成年礼上,需以血亲之血祭他,方可突破大乘。 而路薇对自己暗下狠手,尸骨无存,连丁点的机会都没留给路霜寒。 如果没猜错,路霜寒这次绕了这么大一圈,没直接从他身上取血,而是退而求其次地朝时雁一下手,应当是找到了当年路薇没曾料想的第二种方法。 他是黎瞻远的血亲,即使不齿,也无可改变身上流淌着那个男人的血。 而那会和时雁一缔结生死契时,取得是各自心头的一点血,某种程度上,有契印相连,时雁一的血有一定程度会奏效。 后者不知这层关系,自然不会对此设防,何况他的能力特殊,也没想过会有第二人打上他血液的主意。 「路霜寒若是突破大乘,会有怎样的后果?」 时雁一只清楚高阶修士对低阶绝对的压制,不曾细化到具体的水准。 从当时催眠后见到的幻景情报看,黎孟夜被称为年轻一辈不世出的奇才,但对方展现出来的实力忽高忽低,不好做参考。 「不好搞啊。」黎孟夜语焉不详。 「他目前仗着一手出神入化的催眠术,无往不利,也因总是依凭着催眠术,江湖中无人知晓他具体的实力水准。」 时雁一幽幽嘆气。 「玉宴阁放着这样的麻烦不解决,反倒咬着我一个月仙楼盖戳公认的废物不放,这么一看,也没有所谓的中立。他们恐怕早就蛇鼠一窝了。」 黎孟夜哈哈笑了。 「说来我这堂弟,最初便是以半人半魔的身份入的百源派,成为了葛月的同门师兄弟,但没过两年,就传来他叛逃的消息。」 虽叛逃却依旧能给人处处挖坑,可见日子过得风生水起,远没有在逃者应有的遭遇。 时雁一唔了声。 黎孟夜眼皮倏然一跳,直觉对方要说的是不兴听的恶言。 果不其然。 「这么瞧着,身为一居的少主,你好处没捞着多少,人缘倒是肉眼可见的差劲。」 家中与唯一的妹妹立场不同,虽不到反目地步,关系也没缓和到哪去。 外么,有路霜寒风雨无阻地给他使绊子。 即便后来遇见了他,好像也没多少愉快的经歷。 称得上收穫的好牌算来算去只有生死契,也因黎孟夜一顿操作,把自己搭进去了。 黎孟夜成功被噎。 「我目前有个想法。」 时雁一看向他,示意自己有在听。 「路霜寒短期内为求稳,必然不会出现,我们有大把机会可以避开与其对上,只是目前还不能离开魔界。」 时雁一想起了之前进来时挖下的坑,没想到这会反作茧自缚了。 听方才黎孟夜的意思,拘灵阵威力强大,锁定目标后无差别攻击,阵法是死物,只要有灵力供给,便会一直生效。 修士累了很快就有后来人顶上,有备而来更不会出现阵法补给空缺的错误。 而被阵法锁定之人,体力消耗不可谓不大,而且拘灵阵能勾起人的心魔,并放大心魔对本人的影响。 他们现在出去,无疑正中下怀。 百源派会听玉宴阁的指令吗?其实也未必,前者存在已将近千年,身为江湖有头有脸的大门派,不可能完全倒向一方,给人当枪使,彼此的关系更像有来有往的合作。 但无可否认的一点,在魔教月仙楼面前,这两个势力的目的一致,对付起时雁一毫不含煳。 他当时冒险来魔界,一方面也是寻求提升实力的方法,没想到竹篮打水,实在的事没捞着不说,还提前暴露了自己的杀招。 「你之前频繁来此地,是为了找应对路霜寒的法子?」 「倒也不是,」黎孟夜否定得果断,「我主要看中一些稀有药材都在魔界,时不时来踩点补充库存,不然也不至于制出这么些有奇效的丹药。」 时雁一沉默了,觉得自己不该顺着对方思路走,会被不知觉地扯偏。 他放弃单纯地听黎孟夜讲,反问道,「你可知我在倒悬海见到了什么?」 传闻之地,黎孟夜确实只是听说。 毕竟是关押魔君的地界,以那人的实力,多半那里的生灵都为其所控,没有冒险去探的目的。 不过黎孟夜确实也好奇时雁一怎么收容的对方。 于是他给出了答案,「魔君乌池。」 时雁一肯定了他。 「我一开始也没想过真要把魔君带走,经过……嗯,临时改了主意,乌池看着和路薇有所牵扯。」 时雁一话中停顿过分微妙,掠起了某部分,转移得也不够高明。 第38页 听得黎孟夜些许揪心,但他没有打断人。 「之前路霜寒出现时,乌池虽然已是脑袋空空,依旧脱口而出提及对方身上有熟悉的气息。」 「你要用魔君对付路霜寒?」黎孟夜诧异不掩。 怎么对付,凭魔君现在不存在的身躯,物理意义的脑袋空空吗? 第三十四章 合心意的刀不好找 时雁一静默,没很快回復他。 当着乌池的面大谈特谈如何利用一事,好像有点过于明目张胆了。 不过也无所谓,乌池现在是被拔了爪牙的纸老虎,看着凶,实际确实如黎孟夜所言,没什么用处。 他只能像被封印在倒悬海一样,被禁锢在时雁一的识海中。 时雁一原本的打算是靠着识海里的记忆将对方完全吞噬,如此他可以得知乌池的过往,说不定有什么破局的关键。 然而对方很恪守本心,似乎真得心口如一,完全地守住了底线,没有丝毫窥探他人识海的想法。 赤衣少年于阵中闭目端坐。 他身处法阵中心,在他前面分别摆着两个瓷瓶,其中一个正是此前雀安送到的那管,里面装着时雁一的血。 路霜寒双手快速掐诀,除去盖子的瓷瓶身在阵中小弧振动,随着时间推移,瓷器里的血液被引出,落入阵中,沿着阵法绘制的纹路周转,化作灵气窜入路霜寒身体。 他闭着眼,衣袂在此过程中翻飞,猎猎作响。 雀安在外间看着屏风后的动静,面上端起几分凝重。没想到路霜寒能找上她,问起当年旧事,偏偏手中握有她的把柄,让她不得不交出存有路薇心头血的容器。 她大致猜到了路霜寒的意图,突破大乘后可以破除玉晏阁主打在他身上的印记,重新恢復自由身。 其后首当其冲的便是黎家硕果仅存的两个子嗣。 她虽久不往凡尘,事关路薇,雀安对当年之事亦有所耳闻。 路霜寒如今的模样是烙印的结果,实际早已及冠,他找上黎瞻远,单枪匹马挑战偌大的黎氏,用催眠术控制了黎孟夜,致使父子相残,兄妹反目。 三人关系在那之后持续恶化,争斗至今。 另一处,黎孟夜同时雁一离开了客栈,去往魔界的存骨地。 乌池与其对手一战,被暗算落败后暴走,几乎毁掉三分之二的魔界,当年残存下来的势力七零八落,光是将乌池封印于倒悬海都费了大力气,根本无力收拾烂摊子。 现如今的存骨地不过是当年魔君与人交战之地。 时雁一的计划简单粗暴,故地重游刺激乌池,最好是直接暴走,好让他彻底吞噬。 乌池占据着识海,时雁一心知无法隐瞒,计划得很坦荡,任由心念为其窥探。 对方已经沉默了足足一天。 『前辈,早在倒悬海时我便说过,蜉蝣有其生存之道,你既信我,就该做好哪日被蝼蚁所伤的觉悟。』 乌池好像铁定心思不欲和人多言,无论时雁一说什么,他都一概沉默以对。 一直到了当年的对决之地,乌池都没有开口。 时雁一没什么特殊感觉,他的共情能力不强,这段时间不知为何,隐约能想起一些记忆,与目前的身份无关,零散地闪过,连接触到的人物都非常陌生。 可莫名,时雁一认定了那才是真实,而非他现在所处的世界。 同时,共感弱这个结论是别人基于他多年来的表现得出的结果。 从那逐渐甦醒的记忆看,时雁一没办法确认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自己,被庞大的信息淹没,连他都险些深陷其中,所以才有了想要刺激乌池,让其沖入识海的打算。 像之前说的那样,他无法感同身受,不能共情,不打算刻意理解,也不会劝人自怜,凡事都以自己为出发点。 存骨地的瘴气比魔界中心地段高出数倍,浓郁得已然影响睹物。 除此之外,还隐隐有怨念沖天而起,与其间枯朽的古木相互拉锯,发出万鬼哭嚎般的响动。 这里俨然已经成了连魔修都不愿踏入的地界。 黎孟夜见时雁一毫无犹豫便要涉足其中,没忍住抓了人衣袖。 「有几成把握彻底收服乌池为你所用?」 「黎少主是想要我给你透个底?」时雁一目光落在抓着他袖子的手指上。 指骨明错,指甲盖带着一点不明显的粉色。因常年握刀,指甲修剪的圆润整齐。 「放心吧,便是我死了,也不会影响黎少主,主僕契不就是为了此刻而生的。」 黎孟夜嘴唇微动,几乎要将生死契的事全盘托出,紧要关头却还是忍住了,他最后也只是松开手,玩笑似的道,「可别轻易死了,好不容易碰见你这么称心的一把刀,我还想多用几次。」 时雁一轻笑了声,「借你吉言。」 他步入其中,重新拢合的瘴气很快将人身影吞噬,连片衣摆都瞧不见。 黎孟夜甩甩手,有一瞬感觉心脏被无形的存在揪紧。 不过也只是剎那,他调整好情绪,转而重新回去客栈,虽然路霜寒拿到了东西,但摆阵需要时间,汲取血液及至融合少说也要花上一天一夜。 以对方的脾性,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而列阵期间在外守着的要么是亲信,要么是被拿捏住把柄的临时盟友,左不过这么两类。 第39页 黎孟夜不会让人太轻易就得到力量。 * 时雁一在存骨地短暂性地丢失了方向,寄居在识海中的乌池仍然很安静,几乎有种不復存在的错觉。 『前辈,故地重游,真得没有丝毫感慨,千年过去,当年死在你手中的同族不计其数,每一个都滞留此地,不入轮迴……』 『不必激我。』 乌池没什么情绪起伏的声音响起,却无端带上了难以掩饰的疲态。 倒悬海中沉寂千年,再活跃的心思都被一成不变的景致消磨殆尽,何况他本身不是话多之人。 如今再看这些旧事旧物,乌池内心无法再起波澜,甚至记不起被算计时勃然大怒的情绪。 『你既然助我出了倒悬海,大可直接问我索要酬劳,我非言而无信的小人。』 『是我错怪了,』时雁一冷漠地说道,『还想着兴许带您回一趟伊始之地,你会高兴些,有种世间诸事皆了矣的释然。 毕竟我想要的是您神形俱灭啊。』 江湖人固化的思维里存有一种偏见,认定不走寻常路的月仙楼是邪魔外道,正派与其势不两立,楼中的人无论品行,只要背着月仙楼众的身份,那他便绝不可能是清白人。 时雁一说过自己是恶人,并非反讽。 他可以坦然地接受江湖人扣到他头上的罪名,哪怕实际并不属实,也会在嬉笑间动手伤人。端的是随心所欲,恶人便是如此喜好从心。 乌池能感受到他所言不假,在时雁一说出这句话时,对方识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动。 时雁一所想的,乌池费尽心思都想从倒悬海出来,如今已经实现了一半。 纵使魔域再无其故友,连当年经事之人可能都不存于世,他也不可能就此放弃求生的打算。 现下他直白展露杀意,乌池还能维持心平气和多久。 但魔君乌池的反应确实令时雁一意外,他好似真得只是单纯想从那一成不变的地方出来。 至于出来后想做什么,对方可能都没有认真地思考过。 时雁一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挫败,他不曾掩盖自己的恶意,计划初期便将念头在识海中无限地放大。 一直没能收到反馈,他也只当是给到的刺激不够,没想到魔君真就端端地是个好相与的,说不屑趁人之危就是真得不屑。 这反而衬得时雁一像个跳樑小丑。 『早知前辈这般随意,也省去我设局的功夫,白白浪费了能欣赏到的一齣好戏。』 『你想看什么,我成全你便是。』乌池似不堪其扰地开口。 『那当然是狗咬狗的戏码。』 时雁一话音刚落,鬼气森森之地隐约有数道身影成型,隐隐带着人的轮廓,僵硬地活动着四肢,而后整齐划一地朝着他所在处而来。 『前辈要不重新体验一把拥有实在躯壳的滋味,再来考虑我之前的请求。』 时雁一的识海翻涌,乌云密集,他本人的意识进到了识海中,与一团黑雾形状的魔君面对面。 『去吧前辈,在我休整完毕前,怎么用这具身体都没关系。』 他交出了身体的掌控权。 乌池意识到这点,本能先一步掌握了主动权,他被动占据了对方临时放弃的躯壳,直面向于此地徘徊千年已久的恶魂。 至于时雁一,他正在意识海中梳理这段时间復甦的记忆。 要说从何时开始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还得多亏黎孟夜时不时回馈过来的信息。 对方第一次态度上的大转变,在于岛的擂台赛后。 之前黎孟夜对他的态度,虽口头称是盟友,实际因为契印更像是主僕。从契印存在开始,他被单方面绑定,一直到岛上的那次交谈,对方突然提及想要带他去第一居。 生死契是单向控制,黎孟夜回第一居疗伤无可厚非,但扯上他就有些多余了。 时雁一在此之前因为路霜寒的催眠,意外得知了对方的一部分过去。 但是梦境里具体的细节,他从未向人透露过。 即便有生死契,对方也不可能知晓梦境所见所闻,后来他探寻意味明显的询问便是最好的佐证。 只是时雁一当时受累于催眠术的后劲,未曾留心黎孟夜的变化。 现下想来,如果黎孟夜是在差不多时间,同样得到了除他以外无人知晓的情报……或者说记忆? 第三十五章 小骗子 虽然只是推测,但时雁一直觉他的方向没找错。 究竟是什么样的记忆,能让黎孟夜做出这么大的改变。 再然后,回顾对方听闻他要来魔界时的反应,想阻拦又碍于彼此关系,无法表现得很直白,见他心意已决,又装模做样地丢给他一个储物袋。 结果兜了那么大个圈子,最后还是亲自来了魔界。 嘴上说着每隔一段时间会来一趟寻草药,实际—— 时雁一倏然一顿,某个念头升起得突然。 莫不是怕他死了,牵连到自己。 ……生死契有问题。 他掐着眉心,想起当时第一居的经歷,黎与突兀地攻击了守阵的他,随后态度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让人格外不解其意。 实际根本就是障眼法。 恐怕当时黎与在阵中动了手脚,以致现在连黎孟夜本人都无法解开契约。 第40页 如此一来,对方所有奇怪的反应都有了解释。 时雁一啧了声。 黎孟夜真是一张好牌打得稀烂,刀还没想怎么动手,他倒是先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想通了对方行事的关键,时雁一决定暂且将其搁置一旁,至于对方到底拥有了什么记忆,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他的注意落到存骨地。 暂时舍掉躯壳后,精神力能覆盖的范围大幅提升。 瘴气依旧,但是不影响视物,那些凝聚起来的恶魂不知疲倦地攻击着乌池,攻击落在身体上,豁开的口子染上了黑色的瘴气,血液流不出来,伤痕也好不了。 时雁一目前无法共感这些,但若是放任不管,待他重新接管身体控制权,得疼上好些时候。 虽说他耐疼,能避开的最好还是避开为妙。 『前辈,我也不奢求你能次次避开攻击,好歹稍微在意一下别人的躯壳嘛。』 『哼诳口小儿,此刻才想起来,为时晚矣。』 乌池现如今的态度很是居高临下,也很硬气,与之前主动权不在他手里时又截然不同。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时雁一目光微凉,他站在识海的边缘,浅层的记忆层翻涌过一些碎片化的场景,很快便湮灭在新的琐碎事中。 或许是封存记忆的地方有所松动,经由一番梳理,有越来越多的画面自脑中復甦,与之相应的,是其一点点在识海中呈现的模样。 时雁一抬眼时神色漠然,隔着浅浅一扇透明门,他看到了被深灰色的约束衣绑缚住的身影,周围有精密仪器记录着他的各项数值。 最重要的是占据了整个房间一堵墙大小的屏幕,其间又分散出数个监控录像画面般方正的小窗,正倍速播放着一些零碎不完整的片段。 不同时间、地点,甚至人物都各不一致。 时雁一跟随着画面停顿一段时间,依稀能联想起部分,就好像突然从某件事中脱离时,看着眼前的景象,或者个人所做出的动作,大脑会突然蹦出一个似曾相识的结论。 但这个念头只在脑海中停留了短暂的瞬间,一晃眼便消失不见。 那点熟悉感也跟着失去。 这便是时雁一触及那些画面后产生的感觉。 紧接着一个认知窜入脑海。 ——真可惜,哪怕现在清楚地意识到一门之隔被限制自由的身影就是他自己,等清醒过来后,他此时在识海中所获悉的一切,都会被忘记得一干二净。 『你且说来听听,兴许于我而言中听。』 乌池出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时雁一挪开了目光,一门之隔的地方骤然崩塌,那些忙碌的人,运行稳定的仪器,巨型屏幕上加载的画面,都像风过后一併带走的灰尘,其存在被抹除得彻底。 他缓步走向识海中构筑而成的石桌和石凳,道出了此前的话语。 『您瞧着怎么还有两副面孔。』 被嘲讽的乌池顿了一秒,跟着停下了原本意图多山的脚步,生生地让攻击穿过了小臂,留下一条丑陋的漆黑印记。 时雁一透过精神力凝成的『眼』瞧见了这一幕。 他故作诧异道,『原来被我误打误撞了某个事实?』 乌池成为魔君已久,何时站上的这个位置也已然记不清,但即使是魔修,本质都只存有一个本我,最多在面对不同人或物时展示出来的态度差异。 他这么说纯属是玩笑话。 乌池听出了时雁一的意思,所以他没做反驳,也没有更多的解释。 而是忍不住地想,对方究竟意欲为何,此前在倒悬海初见,时雁一确实很弱小,弱到他甚至不愿意耗费心神看人一眼。 当其真正将他带离那片幽禁之地,乌池有过讶异,那也只局限于此,毕竟囚牢要拦住的自始至终只魔君一人,又恰好在时雁一踏足之前,无人在长达千年之久的时间里到访。 完全可以说成是误打误撞的运气。 而后时雁一很快被动地捲入了争斗,一个中阶水平的阁使就能压着他打,甚至不得不动用杀手锏保命。 这点水平,在魔君眼中,依旧摆脱不了弱者的称唿。 及至他主动放弃身体的控制权,乌池趁机探查过对方的实力,水平没有任何的精进不说,识海隐隐出现状况外的波动。 乌池对他这具躯壳掌控极佳,虽不能动用时雁一本来的血液能力,起码一些不需要灵力的术法可以使用。 他人对新事物熟悉越是增加一分,于原来的主人而言,便多一分麻烦。 这意味着争夺控制权之时,原本十拿九稳的把握会降低一分。 乌池没有盲目地自大,可他也确实认为,未经他的首肯,时雁一很难重新夺回本属于自己的躯壳。 他仗着这点,随意懈怠,半炷香不到的时间,对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已然不计其数。 可事实却并非他所想。 『既然前辈不珍惜这具临时的躯壳,我只好回收利用,也是为了之后少遭点罪,毕竟恶魂听着就带毒,我可是很怕疼的。』 时雁一很轻地嘆息着,在乌池的难以置信中,收回了大半的掌控权,将人赶至仅剩下右手臂的控制。 那里恰好是伤最重的地方。 『……』 『你的精神力……变强了。』 第41页 乌池被迫重新退至一隅,在对方斩退最近一个恶魂的攻击后不禁出声。 他不可能看走眼,对方最开始连入定的基础都不会,短短几日,不仅能将识海外的精神力覆盖整一片存骨地,还有闲心同他漫不经心地交谈。 更直观的一点,乌池现在已经无法窥探对方的浅层识海。 时雁一安静了一瞬,似乎是在思考该用什么话搪塞。 『这得感谢您刚才的胡来,为了不成为魔界的一缕游魂,暗无天日地徘徊此地,紧要关头刺激了我求生的本能。』 又是胡言。 乌池笃定,正当他想说些什么,突然感觉掌心一空,原本已经被收回的控制权重新落入了他手里。 尚在奇怪之际,自侧后方疾行而至的攻击勾走了心神。 与这瘴气中的恶魂不同,这一招没有浓烈的怨念,却不容小觑。 武器相撞的刺耳声响冲击过双耳,临时充当兵器的匕首并不称手,这下的余威震得虎口发麻。 乌池回头,黎家的少主面色阴沉,双目寒凉如刀,他缓慢地道出了这具躯壳实际掌管者的名字,「魔君乌池。」 不加掩饰的杀意就藏在这简短的四个字中。 血腥味缓了半刻才至,眼前之人外表看着完好,刚才这一击却因心绪不稳牵涉到了没好透的内伤,瞧着也快是个血人了。 乌池不知时雁一何意,显然对方是提前感受到了黎孟夜的气息,才着急忙慌地重新回退到了识海中。 但这不妨碍他替人接管。 「是本君。」 黎孟夜得到肯定答覆,咬紧了后槽牙,口中的腥甜较之先前更甚。 纵使有生死契相连,他知晓时雁一尚且留有意识,或许只是短暂地被封存进了识海。此刻他也无法冷静下来。 他不久前刚和路霜寒有过短暂的交手,赶着对方阵法将成的最后一刻,混了点别的东西进法阵,虽然很快被路霜寒察觉,剔除了大部分影响,仍有很小的一部分为其吸收。 这或许不能影响路霜寒进入大乘期,可他随后的进阶速度会一次比一次慢,稍有差池还将导致境界跌落。 不过这东西毕竟作用于其后,路霜寒不受阻挠地成功进阶,修为高出他一个层次。 黎孟夜和他的这次交手,比之先前任何一次都要狼狈,所受的伤自然也比之前严重。 但这都比不上生死契不断同频给他的其余伤口,虽小但不能立马癒合。 黎孟夜在此情况下无须多加思索,果断选择了撤离。 毕竟拖得越久越不利,交手之人是路霜寒,彼此隔着血海深仇,挑着机会地想置对方于死地。 好在对方似也无心再战,难得默契地各退一步。 黎孟夜怎么也没想到等重新回至存骨地,感知到的是这局面。 亏他还毫不犹豫地信了时雁一。 这人根本就是个骗子。 黎孟夜忍下心口的难耐,一击不中,就着刀刃相抵的架势,对上此刻占据了时雁一身体的乌池,单手掐出的诀印迟迟没有拍下去。 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因着契印,动手伤时雁一,意味着一半的伤会转移回自己身上。 这人可真会给他出难题。 黎孟夜恨恨地想。 第三十六章 梦蝶 黎孟夜收刀拉开距离,退至存骨地的边缘。 他微转手腕,刀身侧对其人,看向乌池的眸光冷冽,尔后薄唇微启。 「星霜济,沧浪横斩——」 话音未落,刀身携带的劲风先一步噼开了瘴气。 捲起的狂风怒号,这一斩好似勐兽甦醒后发出的第一声咆哮。 气浪将存骨地的瘴气推开,所有隐匿其中的恶魂都无处遁形,未及出现便被斩杀在了原地。 衣衫被气流刮拂,猎猎作响。 待一切止息,一长段龟裂的痕迹自黎孟夜身前蔓延开来,险险擦过乌池的站位点,还往后延伸了数尺。 腥甜不住自喉间窜起,黎孟夜执刀对准乌池,横眉厉声。 「离开他的身体。」 乌池粗略一想,他故意露了多个破绽,只要对方想,完全可以在交手初期就下狠手。 可都没有,黎孟夜行为的反常,不至于是出于挚友情,那…… 乌池隐约有个猜测,是与不是,一试便知。 这恰好也是时雁一的打算。 适才黎孟夜的一击中饱含的怒意极盛,威力亦足。 若非事先撤回了部分精神力,他此刻的识海怕是不能平静。 黎孟夜见乌池不为所动,正欲动作,却见其抬手在脖颈上迅疾地划过一手。 平素时雁一取血从不挑这么兇险的位置,但抵不住那地方皮薄,乌池又是下的狠手。 一抹血痕瞬间绽开,多余的血珠自边缘滚落。 生死契作用下,黎孟夜颈间同处一道伤口跟着浮现。 果然。 他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生死契,一伤即伤,相存相伴。 『你就为了确认这点,特地对其避而不见。』 『并非如此。』 隔了许久,时雁一的回话悠悠响起。 随之而来的是纷乱的记忆,乌池在意识清醒之际,突兀地迎来了海量的碎片画面。 千年足够长,在成为魔君前还有数个百年,乌池这一生,于普通人而言,无可丈量。 第42页 可眼前之景,是数以万计个百年的累加,如白驹过隙,光阴瞬息即过。 同一个视角经过不同的年岁,在不同的时代落下的痕迹,于此时一股脑铺天盖地般地袭来。 『隐约想起来一些事,似乎都是我亲歷,太久远反倒记不清,既然您此刻与我同频,我乐得分享。』 乌池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的溺亡。 在庞大的信息量里瞧着自己被吞噬,却只是冷眼旁观,他分不清自己是谁。 是困于高塔终身没能踏出一步的守塔人;立下汗马功劳却逃不过鸟尽弓藏结局的将领;绝不质疑命令的清道夫…… 亦或是自幼年起便囚于实验室,反反覆覆被剥去记忆,一遍遍投入他人人生的一个待矫正品? 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乌池已然无法将其分清。 他甚至怀疑他是真实存在过的人,亦或仅存于实验室的一则资料中的虚拟人物,只为用来纠正不良品的恶习而构建出来的数据串。 忘掉自我意味着存在被抹除。 时雁一目睹了一切,破开匣盒而出的记忆淹没的不仅仅只有乌池,还包括他自己。 甚至缓了许久,他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又是何身份。 不费一兵一卒解决了不可控的魔君,时雁一该感到高兴,然后险些被压垮的精神径直按灭了这点欣喜。 幸好大费周折地绕了这么一圈,他还是得到了想要的。 魔君的一生几乎都围绕着追求更强悍的对手,从一次次的斗争中汲取让自己精进的法子。 其活跃在江湖和魔界的时间至今虽已过去千年,但世间万物有其法则,万变不离其宗。 与时雁一如今身份相似的人竟也不在少数。 他循着记忆中所见的方法行动,挖掘出了这具身体拥有的觉类能力。 不是那种一用出来就能彻底反转局势的强悍能力,还是有些鸡肋的被动技能。 一定要形容的话,倒是和时雁一此前设想的木牌作用相似。 他的觉类能力仅可使用一次,非生命垂危之际不会触发。 一旦触发可以抵御任何人对他发起的全力一击,相当于多了一条命。 只是条件属实苛刻,如若他被重创后用掉了这个机会,对方紧随而至下一波攻击,他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时雁一简单休整了一番,将那不断浮现的庞杂记忆按下,一併掐断了耳边自方才其便不曾止歇的絮语。 没了另一人的干扰,他重新掌握了身体的掌控权,意识刚与躯壳融为一体,剧烈的疼痛直抵大脑。 时雁一唿吸一滞,没绷住地跪了。 嘶,好痛,痛到恨不得强行阻断身体的感知,之前被瘴气中的恶魂伤到的伤痕居然不是最痛的。 而是因为…… 时雁一冷汗涔涔,额角疼出的汗水蒙过了双眼,从模煳的视角看出去,黎孟夜竟还能维持站立,甚至没有藉助外物。 星霜刀紧握在手中,脸上的戒备都还未褪去。 这人到底干了什么,能把自己伤得这么重,还经由契印同步给了他。 「黎孟夜,你他……」吗。 时雁一的声音细弱蚊吟,没说完话便一个沖头栽倒在地,彻底昏了过去。 原本还意味是乌池在乍他,黎孟夜一边保持着安全距离一边咬牙强忍着痛意,经由和路霜寒的一战,他本就损耗了大半,此前着急放出的招式更是抽空了他的灵气,已是强弩之末。 他甚至设想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乌池真得彻底占据时雁一的身体,将其意识永久困于识海。 那即便是有生死契连通,黎孟夜也无能为力,一方昏迷前提,另一方无法启用精神连结,意味着他不能越过乌池进到时雁一的识海层。 若是强行突入,风险大不说,他留在外面的身体也会被趁机摸走。 好在,时雁一没有让他心寒。 但显然对方同样伤得不轻,当时连那般断骨重塑的痛楚都能面不改色忍受的人,如今就这么体力不支地倒下了。 烂摊子最后终究仍是丢给他收拾了。 黎孟夜认命似的嘆息,收起了星霜刀,打算把昏迷的人扛起来挪过地方。 结果一下没起来,反倒还崩开了对方身上快癒合的两道口子。 黎孟夜:…… 且当无事发生。 他单膝碰着地面,试探着比划了一番落手的位置,最终一手穿过膝窝,一手托着后背将人抱了起来。 魔界不能久留,当时没有乘胜追击的路霜寒定然有所谋划,待得时间越久,于不知内情的他们而言越不利。 但是烬乐碑同样不能硬闯,百源派在外设下了拘灵阵,纵使全盛期的他都无法确保能从阵中毫髮无伤地脱逃。 何况现在,他被半珏震碎的内丹没彻底修补好便来了魔界,刚才为震慑乌池的一击隐隐又给其嘣开了一条裂纹。 再者,拘灵阵有此得名,不仅在于它精准锁定后的无差别攻击,还因它能够根据被锁定之人的实力自行调整。 灵力充沛,品阶高的修士,对上此阵都会陷入窘境。 它讲究一个借力打力,修士掀起的每个招式都相当于给之后的自己挖坑。 阵法能在修士餵完技能后,解析学习,并以同样的招式在随机一个结点打回。 第43页 多的是人败在自己的招式下。 而灵力低微,毫无鍊气的修士,阵法给到的是心魔。 不说一脚踏入修行门槛的,即便是普通人,都会有遗憾之事、心有不甘之事,心怀的恶念。 这些不曾过多留意的念头在无形中成了心魔滋生的养料。 拘灵阵会放大心魔的影响,逼着修士直面曾经哪怕一闪而逝的思绪,并无止境的放大它的影响,心志不坚定者,转瞬被吞灭其中的比比皆是。 起码现在,彼此都受伤不轻,最好还是止了这个硬闯的想法。 百源派若是肯听人讲道理,便也不会与玉宴阁同流合污了。 黎孟夜没有将人带回之前落脚的客栈,转头去了他在魔界买的一处地产。 地方不大,好在隐蔽,适合当一个临时的疗伤点。 他把时雁一放上榻,准确地找到了对方放置储物袋的地方,摸出药先给自己塞了几颗。 而后又是查探时雁一脉象又是给人调整姿势方便疗伤的。 灵气输送到一半才想起对方体内没有可以储存灵气的经脉,只能草草地给人餵进丹药,借外物内疗自行调节了。 一切做完后身体的疲惫后知后觉地传递而来。 黎孟夜靠着恢復一成的实力,在这周围布下结界,用拿出事先备好的符箓藏在枕下,这才进入闭目养神。 意识沉入识海深层,让黎孟夜久违地做了梦。 梦境起初混乱不堪,视角几度变化,但喊杀声始终不绝于耳,他站在人群之中,眼见他们将他团团围住,口中振振有词。 却因梦中相隔的一层,始终听不真切。 黎孟夜注意力尽数放于周围的一圈人,没对侧后方的身影有半分防备。 直至利刃入肉的沉闷声响起,气息紊乱,隔了许久,黎孟夜才好似意识到发出这声音的正是他自己。 视线下趟,沾血的刀尖探出一角,刃身再熟悉不过,是星霜刀…… 他只给过一个人,叮嘱对方必要时可用来防御,没想到,反被人从后背刺。 黎孟夜抬手握上刀身,却不抵对方勐然将其抽出,血液溅落,口中溢出的血一点一点地沾湿了衣襟。 那人慌乱地丢开刀,一味说着他不是故意的,只是被逼无奈,他没得选!! 黎孟夜顿住,沉静地盯着人看,心里窜起的念头却是…… 太好了,不是他、这人并非时雁一,哪怕脸相同,自神态到行为却无半点相似之处。 第三十七章 有所图 时雁一醒来时,先感觉到了嘴里药的苦味,显然是此前吞咽不及时,大半都化开在了口中。 他寻思着喝点水淡化苦涩的滋味,撑着胳膊坐起来,行至一半,右边的衣袖传来了阻力。 目光落下。 只占据了榻边一角的人紧攥着他的衣服,不知梦见了何等的深仇大恨,连骨节都泛了白。 看着睡得并不安稳。 时雁一想抽回手,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袖中出鞘的匕首落入掌中,刀刃压上了袖子的边缘,犹豫半晌迟迟没有划下去。 ……他手头暂时没有可换洗的衣物了。 当下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时雁一退而求其次,最终没选择把人叫醒。 而是调整到相对放松的姿势,等着对方醒来。 这一等,便将他本就不多的耐心耗了个干净。 黎孟夜睁眼便见同行人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目光兇狠,瞧着像要把他生吞活剥了。 见着他醒了,时雁一双眼微敛,长睫压下的阴影在眼底落下对称的半圆弧。 「松手。」他说。 黎孟夜这才发现自己揪着时雁一的袖子,力道之大,布料都有些揉皱了。 想起梦中场景,他被烫着似的卸了力,刚欲转移注意,听得对方说:「你梦里都在喊着让我别死。」 时雁一揉着些许僵硬的手腕,没顾上黎孟夜听闻话后骤然一愣的反应,往床边挪了点位,摸索到桌边灌下一口凉茶,可算是解了忍耐许久的难受。 思及黎孟夜在魔界的所作所为,沉默片刻后他开口,「如今我既已知晓生死契的具体情况,必会处处小心,不至于连累到黎少主。」 黎孟夜喉间发紧,被人这话堵得闷烦。 他第一次有了挫败的无力,说话时声音干涩。 「你认为是生死契作用,所以我救你,还要你万般小心。」 「嗯,否则?」时雁一回答得迅速,透着十足的理所当然。 并非揶揄玩笑,黎孟夜辨出了他话中的果断,他是真得这么认为。 「你……」 黎孟夜想问清楚,但又意识到时雁一未必会说实话,最终也仅是捏了捏指骨,咽下了那句将出口的话。 氛围逐渐凝滞。 时雁一见黎孟夜突然闭口不言,莫名地盯了他好几眼,只觉对方周身低沉的气压源源不断地传过来。 他内心不禁想,看来被发现生死契的秘密对黎孟夜而言打击确实很大,好端端一个人也不怎么笑了。 他决定之后绝口不提这件事,转而问起之后的打算。 一说及正事,黎孟夜抛开烦闷,仔细和人分析了拘灵法阵的特点。 「路霜寒现在不知所踪,可以确定的是必然没有离开魔界,法阵针对的应当是所有自魔界出来的人,集中于这几日。」 第44页 但他们显然不能在魔界久留。 路霜寒费此功夫提升实力至大乘期,怎么也不会在和黎孟夜交手后放弃,这会不见踪迹,恐怕有更大的谋划。 他前后提及过两次,待事成后少不了人好处。 以其当时的口吻,还未知生死契的变化,只道时雁一是想单纯脱离契印影响,能让契印失效最快的办法,莫过于契主死亡。 当然,路霜寒也没真打算管时雁一的死活。 幸亏他那会还不知这点,不然直接一刀捅了时雁一,生死契勾连的另一方不死也残,堪称一劳永逸。 「现在思索未定之事无用,当务之急是尽可能快地修復伤口。」 「这点不劳少主担忧,我外伤已愈,稍加休息调整便无大碍,」时雁一左右打量起黎孟夜,眉间蹙起,「倒是你,旧伤尚未好透又添新伤,纵使铁打的身体,也禁不起这般折腾吧。」 「无妨,我有心法傍身。」 黎孟夜没详说,但瞧他模样,不像是会拿身家性命开玩笑的人,时雁一便也没细问。 * 魔界照明用的纯色晶体悬空轻微起伏,久不见踪迹的路霜寒现身于大阵边缘。 他的模样已然大改,整个人抽条了不少。 五官也不似之前圆润的娃娃脸,眼周攀上了几许赤红的魔纹,瞧着比之先前妖冶许多,半点窥不见以往的轮廓。 路霜寒越入大阵,无视了阵法被触动时瞬发的机关,径直走到中心悬浮着的晶体旁边,凑近了能见到其周围散发着的乳白色的寒芒。 晶体似感知到了生人气息,无生命的东西发出一阵嗡鸣,晶体小弧度地震动起来。 路霜寒抬掌盖上,被冷冽的寒芒刺了手,他却宛若未觉,往里注入着灵力,一直到纯色晶体被掺杂进的魔气污染至浓郁黑色。 凝滞一瞬后,晶体表面出现裂纹,大片碎屑坠落,到最后仅剩下一个拳头大小的水晶块。 充当照明用的容器被毁,魔界骤然陷入黑暗,起初是一两声抱怨,而后越来越多的魔修意识到,自休憩地跑至街头,统一望向纯色晶体的方向。 路霜寒对此视若无睹,他伸手握住那小份晶块,再度往里注入魔气,不祥的红光乍现瞬间,他用力捏碎了那块晶石。 能将光芒落向魔界大半区域的晶柱,自然也能将注入其中的气息覆落至同样的地方,如今晶体被毁,裹挟着魔气四散,大乘期的实力能轻易摧毁一座城池。 骚动迅速蔓扩,不出半炷香时间,魔界已然陷入大乱。 百年来相安无事的晶体一息被毁,众魔修乱糟糟地混在一起,分不清敌友地战作一团。 这晶体平素只充当照明用,但有路霜寒在其后推波助澜,魔气中满是暴戾因子,稍加挑动就能激起本就心志不坚的魔修,内心的疯狂。 「路霜寒动手了。」 惹出的动静还不小,完全是奔着把魔界彻底捣毁去了。 黎孟夜和时雁一出了落脚地,这处宅子地方偏僻,恰好卡在被波及范围的最外圈,短时间内还没有魔修大面积汇集,偶尔有一个落单的,被一把轻松挑了。 傀儡术操纵的低阶魔兽将一部分现况如实传送,两人合计着与其被路霜寒的魔气印象,不如直面拘灵法阵。 毕竟前者光是一手催眠术便足够棘手,这会的魔气更是能影响人心志,同为法阵集结,不如选个相对而言有破除可能的。 「烬乐碑外的防守未必强,百源派花了大力气起阵,维持阵法所需的人多,但是一旦能破了此阵,对护阵的人亦是一记重创。」 一路上,黎孟夜挑了重要的点和时雁一说明,他对之前梦里所见之景耿耿于怀,结合此前突然冒出的记忆,他隐约觉得江湖对于时雁一的评价并不准确。 虽为月仙楼现任楼主,但每一步都好像另有其人的影子,至于是顶替的原来之人的身份,抑或是夺舍,这点尚未可知。 可以确认的点,此时面前之人——或者说自彼此相识起——与他梦中所见绝非同一人。 黎孟夜久违地燃起好奇心,他想弄清楚此人在性命攸关之际,会做出和梦里所见一样的选择吗? 时雁一想的便相对简单粗暴许多。 拘灵法阵能勾起人心底的恶念,将之无限放大,最后只能眼看着神智为心魔所控。 清楚运行原理后,可操作的空间同样大了起来。 要说他的心魔,时雁一从陆续捡回过往回忆以来,将混乱不堪的识海梳理过一番,过去的自己过得可谓十分精彩。 他本身虽然无法轻易和他人共情,但影响心魔形成的因素亦是有的。 真得靠近烬乐碑,见到法阵时感觉截然不同。 起码此前因未知总不能彻底平静的识海有了片息的宁静。 拘灵阵外数尺,受法阵影响,不见生灵。 起阵的边缘至法阵中心所对的上方天空,有一方屏障将之尽数包裹笼罩。 再远处,百源派的门人以易经八卦的方位各站一角,维持着法阵不散。 百源派的老熟人隔着凡尘与魔界的交接线,同这头的时雁一对上了视线,而后目光微移,看见了他边上的黎孟夜。 廖致眉头一跳,似是没料到有个黎孟夜跟着绝杀令上有名的魔头跑。 只是大阵已成,如此好的机会摆在眼前,断不能因为黎孟夜坏了计划。 第45页 不过是年轻一辈有些名气的修士,因黎家的出身曾有段时间在江湖掀起过话题,既然他和时雁一同进同出,保不准自甘堕落,索性趁此机会一同剿灭。 想来玉宴阁那里也不会在意。 没了黎孟夜,黎家还有个更好控制的黎与,不愁第一居不听号令。 没有任何寒暄,廖致一声令下,各居其位的修士统一动作,催动法阵运行。 拘灵阵中窜起灵气凝成的长虫,目标明确地直指时雁一。 后者迅疾地往旁边助跑,避开另一个角度紧随而至的攻击,纵跃着躲了蛇头的撕咬,落地的脚步一偏,险之又险地掠过变换过的地形。 法阵竟不知何时往周边膨胀了数圈有余。 识海里静悄悄的,没有黎孟夜的只言片语。 直到方才看清廖致的表情,时雁一才缓半拍地觉过味来,黎孟夜大费周章地跑来魔界,所图没有别的了吗? 第三十八章 拘灵法阵 一朝走神,径直被后方而来的长虫掀入口中。 白色的灵力瞬间将人包裹。 时雁一只觉天光大盛,再看时已然入了那方屏障中。 初入阵时并无异状,与在外面看无二般风景,行动亦未受限制。 时雁一暂没有妄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 咆哮的巨蟒已然止歇,透明罩中只余下他一人。 如此静谧的氛围持续了许久,久到时雁一快以为拘灵法阵识别障碍—— 我恨你,我恨你。我好恨你…… 低如絮语的声音在耳边迴响。 时雁一皱眉,身边仍然未见一人,可声音如影随形。他确定是阵法生效,加速催化了心中的恶念外露。 『占据别人的身体,也只能做到这地步,真没用啊。』 声音贴着耳廓响起。 时雁一毫无犹豫地向后肘击,确实有打中实物的感觉,定眼一瞧,就见一团白影被打散了半边形,很快又凝结成了人的模样。 这鬼影细看之下,身形轮廓与他别无二致,脸上五官却是一片空白。 「装神弄鬼。」 『你心知肚明我是谁,何必不肯承认。』 白影没有五官,但随着说话语气的起伏,空白一片的脸会有不同程度的绷紧,让它显得异常诡异。 『月仙楼主……我指那个男人,最初捡回的人是我,而你鸠占鹊巢,白白占了我的身体,又不肯乖乖听话,非要和人作对。』 它说到这里情绪激动起来,抬起的手中白色的气流汇聚,最后形成了一柄与时雁一惯用匕首一致的武器。 『你把自己看得太高,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却依旧不愿低头!』 时雁一接下它愤怒状态下的一击,随惯性往后退了几步。 它的话勾起了短暂的记忆,已经规整完毕的识海中,属于少年时的那部分鲜活起来。 前楼主将他带回楼内,一说是为了给自己突破修为当储备粮。 时雁一也曾有过一段吃好喝好的日子,可惜持续时间短暂,于往后的梦魇而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囿困于当时尚且不成熟的身体,并不能很好地分清自己是谁,每天过得浑浑噩噩,依稀会有记忆断片的时候。 『……以致过早暴露自己,若不是我给你兜底,你未必能活到现在。』 白影再度开口,边说边攻击时雁一。 『可你却没能做到那一步!你毁了先生的计划!不配活着!』 时雁一初次正面接触心魔,对其知之甚少,但它好像对过往如数家珍,从少年时期一直谈到前楼主亡故,唯一的区别,它口中所谓的计划,他人希望时雁一长成的方向,与实际截然不同。 他成了精密仪器里坏掉的那个部件,影响到了整体的运作,直接把事态发展带到了一个不可控的方向。 先生是谁,计划又是什么,无法从心魔口中探听到分毫。 它看似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大部分时候都在重复着时雁一应该成为的人,这与他们最初的想法相悖。 所以如今,藉由拘灵法阵,需要将鸠占鹊巢的他驱逐,让身体重归它真正的主人,一个听话的棋子。 「啰啰嗦嗦地讲个没完,说我不听话,难道不该怪你自己过分无能?」 『你闭嘴!』 白影好似被戳到痛处,怒喝一声后,身形骤然拔高抽长,它化成心魔原本的模样,头呈三角,其上黑色的线条状若蛇纹,身躯是瘦长的一大截。 它沿着拘灵法阵的边缘绕行,一边说着让时雁一闭嘴,一边又大逞口舌之快。 心魔可以窥探宿主的内心,它化身此种形态,也是为了搭配阵法,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能力。 但很快它便发现,时雁一近段时间成长很快,他在一路的奔逃中掌握了足够多的实战经验。 又在不久前吞噬了魔君的意识,这给他原本脆弱不堪的精神上了一层屏障。 它一时竟有些无从下手。 拘灵阵的作用是同时将目标锁定,纳入其中,在阵中分出单独的微小空间。 阵外的人能瞧见阵中实际,阵中人却只能似管中窥豹,只可见一斑。 时雁一认为拘灵法阵中仅他一人,真相併非如此,而是拘灵阵体现出来的障眼法,目的是将人逐个击破。 他无法见到同在阵中的黎孟夜,后者亦然。 第46页 相较于时雁一这边与心魔的二人对决,黎孟夜这边热闹许多。 阵法构筑的情形与黎孟夜不久前在梦中所见相差不大,唯一的区别在于法阵围困的只他一人,没有另一道身影被他护在身侧。 直面本该虚无缥缈的场景,意外让他发现了不少细节。 黎孟夜握紧了出鞘的星霜刀,起阵者显然很了解他,在单独的杀阵外还加入了心魔。 即便再不愿承认,也避不开阵法下,被强制揪起的陈年旧事。 当日黎家一夜灭门,他同黎与兄妹反目,一直都是他压抑多年的梦魇,郁结在心。 哪怕是因为心神被控,朝人动的手,黎孟夜的身体依旧将血刃黎氏满门的感觉刻入了骨髓,他记得当时每一刀下去的颤抖,本能的反抗却被催眠后的意识尽数压下。 让他化作毫无思想的杀人兇器,一夜之间屠戮满门。 阵法中的心魔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波动。 那一晚的记忆復甦,好似已然嗅闻到满室浓郁的血腥气,每跨出一步都能感到脚下传来的阻力,那血流汇聚在一起,到处可见倒地的尸体。 每一次挥刀斩落带起的惨叫声,在此时尽数回至耳畔。 黎孟夜睁眼,浅色的双瞳隐有血色浮现,让他好像成了当日那个不知疲倦为何物,只是机械重复着执刀斩人的修罗。 心魔未置一词,便已然将他内心不可抹除的罪恶搬上了明面。 黎孟夜的父亲曾经弒兄杀妻,只为让自己修为更上一层…… 因果轮迴,报应不爽。黎瞻远当是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会被自己的儿子亲手斩杀。 这也同时让黎孟夜背上了罪名。 阵法悄然变化。 数道剑光突兀地逼向黎孟夜。 每一道剑光都裹挟着无尽的杀意,直奔黎孟夜命门而去。 他可以挡下数次,却未必能挡下其后的每一次。 只要他有一瞬的松懈,或是放弃防御,便会在原本平衡的对峙中败下阵来,而后要向再起,便是难上加难。 同样的聚灵阵内,这边的刀光剑影撼动不了另一边分毫。 时雁一与他的心魔仍在明着较劲。 精神力提升后,他对任何试图攻击他识海的东西都会有感应。 导致短时间内,他破除不了阵法,藉此滋生而成的心魔也无法将他意识捣毁。 彼此僵持不下。 『你不想知道黎孟夜怎么想吗?』 某个间隙,不知心魔得知了什么,突然沉下声来。 它本来不抱期望,却不想得到了意外的收穫。 时雁一因为这话有了短暂的愣神,虽然只是剎那,但对心魔而言,任何心底滋生的茫然都能成为目标,被它迅速抓捕。 身披蛇纹的心魔笑声尖利,『抓到你了!』 时雁一只觉脑中一痛,心魔迅速钻入的好像不只是他的识海,痛楚还会同步到身体。 麻痹感自脑袋一路向四肢百骇蔓延。 时雁一被迫看清了心魔钻进身体的整个过程。 那长得过分的身体没能完全进去,还留有半截尾巴在胸口的位置,可是他现在双手麻痹,连翘动手指的力气都无。 只能任由心魔肆意在识海中布网。 他清楚如今这状态不好有任何的联想,却仍然没有控制住心神窜起念头。 ……也不知这副鬼样子,会不会被生死契同步给黎孟夜。 这个念头持续的时间很短,很快被后来故意浮起的思绪盖过。 心魔却可以在如今天然的优势场中,肆意操纵宿主的情绪。 黎孟夜接收到了这点飘浮的思绪。 好消息是他短时没有身体麻痹的倾向,坏消息,他被这点思绪影响,连带着窜起了更多的记忆。 与当日在岛上甦醒的碎片化记忆不同,这些更加清晰,也有了一条完整的逻辑链。 将他离开第一居到后来面对同样杀阵的场景串联了起来。 但故事里的另一人,只有时雁一的形,与梦中所见背刺他的同为一人。 彼此最初相遇也在卫镇,黎孟夜知晓对方是月仙楼的现任楼主,不久前刚觉醒了能力,却在被送往玉宴阁的途中失去了踪迹。 出于需要更多帮手的考虑,黎孟夜主动和人接触,可是对方性格懦弱可欺,被魔化的卫卿卿吓破了胆,实在不是能独当一面。 但这样的性格又方便操纵,他便浅层地给人下了傀儡术,能在关键时刻控其神智。 黎孟夜承认他始终没有正眼瞧过这人,后来突兀地遭遇江湖人的算计,他们陷入被众修士围困的尴尬局面。 黎孟夜一心防着敌意明显的人,属实没想过那般怯弱之人会突然背刺。 直至听闻对方所谓的被逼无奈,如果不听话,死的就只会是他了。 黎孟夜才顿悟,这人不过是背后势力安插在他身边的一颗棋子,价值只在于关键时候反水给他一击。 如今生死契相连,黎孟夜能模煳地看清时雁一面对的心魔。 它所呈现出的性格竟逐渐与那颗怯弱的棋子重合! 第三十九章 心魔从没见过有宿主会物理拔除 黎孟夜隐约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 他将时雁一的心魔与记忆中那个背刺自己的人两相比较,发现细节方面都能逐一对上。 第47页 假设,黎孟夜提刀挡下有一波攻击,将行动和思绪脱离开来。 他想到如果那些突兀闯进来的记忆,确实是他曾经经歷过的,姑且称之为前世。 前世的他和最初闯荡江湖的黎瞻远在性格上,并无本质区别,凭着一腔热血,愣头青似的待人处世。 下不去彻底的狠手,利益攸关前会要挟别人,但实力相差悬殊时,他又显得傲慢,不正眼看人。 他或许考虑过那个月仙楼的废物是别人放置的棋子,却没有果断地将人处理掉,也没有二次策反对方。 因为在他眼里,对方的存在不够格让他花心思对付,只任其跟在身边。 可往往,得意忘形时,危险已在一步之遥。 前世的黎孟夜被一刀背刺, 经脉受损严重,只来得及重创那人,被后来而至的玉宴阁使带走。 后来在玉宴阁所见,才知这么多年黎与同他立场相对的真相。 及至现在,黎孟夜记忆觉得前世的记忆过分遥远,始终无法将那个优柔寡断的角色代入自己。 而这一世,曾经故事中占据了很长部分的另一人,也截然不同。 时雁一,自接触以来就觉得这人有趣,后续的种种选择恰如其分。 黎孟夜已然彻底分清两世的区别,或者说,他更愿意认可这一世的自己才是真实的自己。 是时候该找那些人做一次清算。 拘灵法阵察觉到困阵中人的心绪变化,攻击比之先前更加迅勐。 黎孟夜沉着以对,一边还尝试透过生死契联繫时雁一。 『情况还好吧。』 黎孟夜问他。 自屏障外向内看去,能见到两人几乎是背对背的状态,只是因为不可见,无法捕捉到彼此的存在。 时雁一抬起的手指一顿,垂眼盯着那截扭动的心魔尾巴。 『死不了。』 多亏心魔提起黎孟夜,叫他想起了当初提到的八字诀语,不至于落入真正闭目塞听的地步。 他问黎孟夜:『这个拘灵阵,我若杀掉心魔,是不是就可以破阵。』 按时雁一对此的了解,阵法为它锁定的目标量身打造了囚笼。 遇强则强,遇弱则从心魔下手。 它清楚阵中各自被困之人的实力,对症下.药以让他们处处被动,那要是他们互换呢? 黎孟夜微挑眉,通过识海得知时雁一的念头,「你打算如何做?」 他似有所觉地微调转角度,提防随时法阵随时会冲出的下一波攻击,同时余光瞥了眼身侧,毫无意外,没有看见任何东西。 时雁一继续着方才被其开口而中途打断的事,食中二指抵上胸口的位置,丈量着心魔在体内大致的走向,勐地用刀刺入胸膛。 血液趟落未让他蹙一蹙眉,手指就着豁开的伤口,拽着那条蛇纹尾,像撕下一页纸地用力将心魔强行拖拽而出。 唿吸变得急促许多,时雁一忍着痛,咬紧了牙关,『放手直接干。』 被强制物理脱出的心魔显然还在愣神,没能搞懂时雁一这番操作。 它从没听过哪类宿主可以徒手将心魔从身上扯下来的! 特为时雁一设下的阵法因这横生的变故,阵内波动强烈。 被拽在手中的心魔挣扎着试图逃窜,本该是无形的存在,此刻握住它的手却似铁钳,牢牢将其控在掌心。 时雁一面上没多大的表情,看向心魔的眼神毫无波澜,只是这样的注视,依旧给心魔一种它已成死物的恐惧感。 显然阵外的修士也没意料到这般结果,个个面露震撼。 心魔之所以称为心魔,因自身贪嗔痴三毒得不到满足,内心生出的阻扰异形,算是修行路上难以跨越的一道困难。 属实没见过能碰触心魔还反过来将其物理镇压的例子。 「长老,这是什么怪物,拘灵阵只能启动一次,他控住己身心魔,意味着找到了破阵关键……」 「是啊长老,若是被这魔头破了法阵,我们都会遭到反噬,届时恐难再与其交手!」 廖致目光沉沉地盯着阵中情形。 被时雁一拽住的心魔在一点点折损,蛇纹图腾与人形胡乱地切换,始终没能成功脱开他掌心。 「不要自乱阵脚。」 廖致在法阵倾向一侧之时当机立断,「放弃时雁一,着重施压于另一人。」 此前玉先生对他提及过黎氏秘术,既然如今时雁一成了那个暂时不可控的,那就加大阵法对黎孟夜的攻击。 生死契勾连,他们需要兼顾彼此。 阵中的时雁一明显感觉到针对他的法阵在逐渐弱化。 他一手掐着心魔,一边和黎孟夜传音定位。 「……你好像很在意我的心魔。」 他们此时识海相连,稍加留意便可察觉到另一个人的思绪。 时雁一发现对方几次欲言又止,似乎有所顾忌。 「少主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恰在此时,法阵重心突然倾斜,面向黎孟夜的攻击突然变得又密又急。 自阵中窜起的剑光在空中缓滞一瞬,陡然分出七八道细光,迅速地掠向黎孟夜。 后者推刀向前,迎面横斩,刀刃带出的攻势拦腰截断了剑气,未曾想,被断开的剑光去势不减。 在人为操控下原地活了过来,化作更密的部分直撞上阵中人。 第48页 黎孟夜只够护住心脉,结实地挨了砸落下来的密集剑光。 在他身后的时雁一手一抖,险些放跑了一直蠢蠢欲动的心魔。 「咳……」 黎孟夜受伤不浅,手几乎握不紧星霜刀,「他们果然能看到阵中局势,知道你压过了心魔,转而全力对付我了。」 虽说柿子要挑软的捏,特殊情况未尝不可特殊处理,换个方向反而有意外收穫。 相较于百源派修士的情绪高涨,黎孟夜可谓愁云惨澹,他平素喜好四处凑热闹,这一来二去的,时间一长,别人的热闹看多了,总是格外吸引仇恨。 不然单凭跟着时雁一走这点,也不至于将他连坐。 若是给他机会,完全可以解释成——他这是在为江湖除害出一份绵薄之力,以牺牲小我短暂结盟忽悠魔头,让其放松警惕,真把他当作自己人,最后由他出其不意地反杀魔头。 时雁一:…… 对方此时颇有种破罐破摔的意思,思绪飘飞间也不避开他,一股脑倒豆子似的把自个的想法全摆上明面。 「少主倒也不用这么着急忏悔。」 时雁一说话轻声细语,完全想不到他不久前刚分摊过伤害,既然两人的对话时刻会被他人打断,他也懒得再多绕圈子。 心魔正在他手中装着死,就等他精神松懈的瞬间。 时雁一掐着与纸片没啥两样的心魔,嘲弄地笑了声。 「如果少主觉得这口难开,便由我直言。」他垂下眼,边给胸口的伤做起应急处理,边和人挑明了身份。 「真正的月仙楼主另有其人,我不过是占据了他身体的一介游魂。但我在此明说,既然已经成为我的东西了,便万没有再还回去的道理。」 后面这话是说与手中心魔听的。 时雁一又想起当时黎孟夜态度突然的转变,他起初猜测是对方知晓了有关他身份的信息,如今瞧着黎孟夜没特别意外的反应,更证实了此事。 他重新提及之前的话题,「你在意我的心魔,是因在回忆里见到了我俩的不同吗?」 时雁一话已至此,黎孟夜便知没有继续藏掖的必要,他诧异于对方态度突然的转变,既如此,他自然会给到同等的信息反馈。 从初得记忆到前日梦中所见场景,一一如实道来。 「原来如此,心魔所述的先生,幕后之人就在玉宴阁。」 而月仙楼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原来从这么早开始,他便已经落入了网中。 「咳……抱歉,」黎孟夜没能压下紧密攻击追加的强度,张口欲言前被咳嗽声捷足先登,「目前说这些为时尚早,我现在……逐渐有些力不从心了。」 黎孟夜话音未落,比之先前更加迅勐的剑光眼见着就要将他扎个对穿,余光倏然瞥见周围的空气好似有瞬间的凝滞。 一道意想不到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黎孟夜双眼瞳眸起了些微变化,在那瞬间他甚至只能依循本能行事,麻木地抬刀抵御近在咫尺的白光。 他见时雁一手腕上盘着一截黑色蛇纹一般的东西,许是留意到了他的目光落点,时雁一突然将其投掷而来,同时声音在识海中响起。 『对我的心魔,你看着很想与它做个了断,我便将其送给少主了。』 时雁一兼顾两头地在丢开心魔后,将积攒起的血液凝成长刀模样,又学着法阵中的剑光,将血刀一分为数份。 他在魔界擂台上用过这招,但此刻百源派的众人并不知此事,没有对他的招式多作提防,这就给了他很大的可操纵空间。 「法阵需要人力维持,你斩去我的心魔意味着破阵一半,有修士会因此遭到反噬,阵法是完整的一个圈,我既能在此时越过阻碍同你汇合,说明对方不像最初那样强劲。 而且后续的接补没有很快接上,对我们来说便是机会。」 第四十章 阵破 不用时雁一再多言,黎孟夜已然先一步动手。 心魔承受了他蓄力一击,不甘地怒吼咆哮,却也没能改变化为齑粉的命运。 心魔一破,效果确如时雁一所料想的那般,阵法的维繫短时中断。 屏障表层炸开一小片碎晶,尔后裂纹似蛛网,迅速外扩蔓延。 顷刻间,将近半数的屏障变得透明,依稀能望见外面的景色。 时雁一不敢有半分松懈,另一半法阵的功效尚在,甚至因被破了半数,它针对人的攻势更上一层。 识海波动传递来黎孟夜的想法。 时雁一当下拦住了人,在识海同他秘密传音。 『廖致必然留有后手,就等着屏障彻底破损,你不如趁现在养精蓄锐,这边的攻击我先替你挡了。』 现在不是谦让的时候,黎孟夜按下思绪,选择全盘信任时雁一,入定给自己疗伤。 百源派在烬乐碑设下拘灵阵的消息不胫而走,江湖各路或散修或派系的跟着蠢蠢欲动。 大家都知晓阵中围困的是月仙楼主,上了绝杀令的人,只要有本事,谁都能杀他。 以往散修或许还有所顾忌,但现在大派系在前头开路,他们跟在后面趁其不备。 万一捡漏了,那可是大功劳一件,多少能在玉宴阁面前刷个脸。 他们算盘打得响亮,真到了地方,见到现状后又都有些退缩了。 第49页 无他,百源派大长老的脸色实在难看,让人觉得谁在这档口冲上去,先被解决的会是自己。 带着人藏在暗处的左严恨恨地捶了一下腿。 他脸上写满了被路霜寒戏耍的愤恨。 起初对于他的话,左严自然没有全信,虽然对方话里话外都透着情报不会有错,他也不会轻易信了人。 那次岛开三天,左严并未前往,他只派了几个信得过的心腹前往,自己掉头去了卫镇。 结果自然跑了空门,一无所获。 卫镇被收拾得干净,一点痕迹都没留下,鍊气最集中的地方也在一夜间被夷为平地,等左眼到时除了废墟,什么重要的信息都没捞到。 而后不久,在岛的心腹传音,说时雁一确实现身,还光明正大地上去和人打了擂台。 左严让心腹将人看好,他那时不及赶往岛,结果转头这群废物又把人跟丢了! 再次有时雁一的消息已经晚了。 要从那么多恶狗手里抢肉,棘手还未必能讨到便宜。 左严怎么也想不到,这废物给他捅出这么大个篓子,尽惹事。 他显然已经忘了当初是他自己执意要将人送往玉宴阁。 若他能将目光放得长远些,把时雁一圈在他所控的月仙楼,未尝不是一种办法,也许也不会有如今的被动。 「长老,我们的人适才探查到,月仙楼左护法带人停在距此地三里处。」 廖致看阵中的局势尚且不明朗,没放开施压,只略一颔首。 身旁人拿不准主意,「需要派人前去交涉吗?」 月仙楼在江湖中一直处境尴尬,楼中人态度举棋不定。 原本追拿时雁一的事轮不到他们百源派第一个插手,只是月仙楼的左护法太过注重蝇头小利,只看眼前,并非能够长远合作的人选。 何况他们在时雁一叛逃后,确实斩了月仙楼的右护法泄愤,虽然推到了时雁一头上,但明眼人一想便知个中蹊跷。 「他若不迎上来,不必理会。」 当务之急是尽快解决阵中的两个麻烦。 拘灵阵有其独特点,到一定时间可以改变阵中方位,同时会根据阵中人的落脚点决定下次攻击自何处起。 时雁一虽不懂八卦阵,对危机的本能应对深入骨髓,不需要他看清具体的点,光是瞬间而成的神经反射,足以让他挡下刁钻的攻击。 『还没问过,你的心魔是什么。』 时雁一的声音响起得突然,本该入定一无所知的黎孟夜偏偏听进了这一声。 不及压下的回忆如山洪勐兽沖体而出。 血色成了天地间唯一的色调,不同于那日看到的火光沖天。 黎孟夜识海中的记忆更加暗沉,色调浓稠,色感却是灰黑一片,他的母亲早亡,那日灭门所斩去的除了生父,多为族中内眷,毫无还手之力。 但每个人临近死亡前,嘴角都挂着淡淡的微笑,好似在称赞黎孟夜所做之事,与猩红一片的黎氏旧居形成了鲜明对比,透出浓浓的诡谲感。 当时被控心神的黎孟夜或许没留意到这点,可随着他清醒,见到了满院的狼藉,他几乎二次陷入暴走。 那时的场景也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悄然入梦,一遍遍地反覆回至那个血色的夜晚。 『我的过去乏善可陈,实在不值得拿来一看。』 不知何时人已走到时雁一身边。 黎孟夜平静地望着回忆中情绪几近崩溃的自己,那段记忆成了梦魇,记忆里手刃亲眷的自己成为了心魔,他清楚,却又无能为力。 持续多年的入梦在逐渐麻痹他,让他忘了该恨谁。 『但有时候,』时雁一打断他的沉思,眼前景色消散,重新回到了刀光剑影瞬闪的阵中。 血刀被反手握在掌心,他接着补全了前言,『痛快地将其摊开到明面上,供他人品鑑,也能有意外的收穫。』 同时一刀勐扎入脚边。 「不可能,他怎么找到的阵眼!」 屏障外的离得最近的一个修士发出一声惨叫,捂着胸口径直倒地。 每个阵法在起阵时都会提前设好阵眼,也有部分存在多个阵眼用作迷惑,将真正的那处隐藏保护起来。 拘灵法阵的眼与寻常阵法不同,随只此一个,却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变化。 到了后期,是很难从时刻变化的方位里推演出阵法所在的。 他们既然会用拘灵阵对付时雁一,便是认准了其人不会任何相关的破阵之术,对阵法本身亦知之甚少。 不成想竟被这样一个连门槛都没摸到的人,意外破了阵! 瞎猫碰上死耗子,误打误撞地成了。 「都退开!」 廖致一声令下,百源派的众位修士顾不得细想,纷纷往边上避让。 屏障彻底破碎的剎那,一道身影自阵内冲出,和在外等候多时的廖致直直对了一掌。 这一下两方都没留余力,一击之后各自退开,廖致落地时颇为狼狈地叫身边的修士扶了一把。 黎孟夜也没好到哪去,单拼掌力,他比不得江湖上多数有名的前辈。 黎氏盛起依靠的是独门秘术,修为或许高,但综合实力到底略逊一筹。 他被震得半边身体俱麻,靠毅力强撑着没倒下,一边喊话导开注意力,一边给时雁一留下时间准备。 第50页 「廖长老,此处一别,山高路远莫要相送。」 黎孟夜默默向后退了几步,正好踩进时雁一画的圈里。 熟悉的光芒一闪而逝,众人眼睁睁看着两人被移行术传送走。 这次百源派大手笔地放上了拘灵阵,堪称坚不可摧的阵法一次只锁定两人,却一个都没拿下。 当然苦恼都是丢给他人解决的,与已经撤离此地的两人无关。 对于时雁一而言,他的名字还在绝杀令上,月仙楼的内患未解决,楼内是去不得的,若是随处找个地方落脚,短期内是没问题,但时间一长,开销变成大的困难。 他看黎孟夜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去。 此前在黎与身上闻到了玉宴阁使的气息,那日他在魔界与后者交手,有一瞬间伤到过对方,也同时窥探到了阁使身份的秘密。 他们独特的气息皆因他们本身皆为已逝之人,又被术法控制,成了能走能打的活死人,他们常年不见真容的装束,为的是掩人耳目。 玉宴阁主能控制其下所有的阁使,此人对目前的他们而言,是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 黎孟夜提过黎与和他立场不同,她身上散发的气息又和玉宴阁脱不了干系,如今由她掌权的第一居,明面上是黎氏的住处,实则尽在玉宴阁的监视之下。 他们自然不能再回第一居。 纵观这江湖之大,一时竟没有他们可去之处。 时雁一正为之后的去路做打算,突然觉得身上一重。 被搀扶着的黎孟夜头歪向一边,已然陷入了昏迷,全身的重量都压到了他身上,毫无防备的时雁一好悬没被绊得摔个狗啃泥。 更加不妙的是,人虽然陷入了昏迷,身体却陡然烧起来,俨然一副受伤不浅的状态。 刚才和廖致对的一掌有问题? 时雁一放慢脚程,观察起周围的景致,最后选了街边一处有遮拦的地方,将黎孟夜放下,抓起他的手掌察看。 果不其然。 黎孟夜掌中一片赤红,覆盖之深连带着掌心纹路都看不清楚。掌根处浮起的皮下筋脉向上凸起,自手腕开始有青褐色的血纹一路延伸。 袖子往上捲起一段,那纹路好似没有尽头。 时雁一眉梢一挑,扯开对方衣襟。 青褐色的线条自手臂攀过肩膀,沿着锁子骨蹿到胸口处,再直直栽入心脏,犹如植物的根系,牢牢地攥紧了那颗搏跳的心脏。 第四十一章 「你想听我说什么?」 黎孟夜连续三日高热不退,期间一直昏迷。 时雁一不敢在一处地方久留,基本都赶着夜间行路,一直到出了城镇,人烟罕至的地方才停下。 夜间林中温度降低不少,但对黎孟夜身体降温收效甚微。 哪怕尝试用冰水,也只能短暂压下热度,很快又再度烧起来,可能还因反弹,来得愈发勐烈。 以这样的程度烧下去,莫说修士,连神仙都扛不住。 万一烧坏了脑子,缺失了一大助力不说,他可不想带一个大龄低智生物招摇过市。 在时雁一如此这般的担忧下,总算天无绝人之路。 黎孟夜于次日晌午醒来,开口说的第一个字是渴,好歹不是什么幼儿专属的咿呀胡语。 时雁一放心地舒着气,转头去边上小溪掬了捧水。 幼荷大小的植被叶子刚好盛下够一人一次喝的量,时雁一蹲身就准备倒。 黎孟夜眼目含笑地阻止他,「劳烦楼主扶我起来,现在属实没力气。」 见他病中虚弱,时雁一顺从地把人扶起来,将卷了水的叶片朝人面前一怼,「水总能自己喝吧。」 黎孟夜尝试着挪动手指,缓过虚弱劲后,他先察觉到了身体异常的沉重。 此前被压制的痛感紧随而至,刺痛过分尖锐,让他没忍住哼出了声。 手臂撞歪了叶片,里头的水洒了大半。 「你怎么了?」 时雁一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我……」 黎孟夜难得茫然,他看着眼前人,缓缓道出了他自己都不敢置信的事实,「好像修为尽失。」 他没有撒谎。 时雁一端详对方片刻,得出了这个结论。 在此关头失去修为,无疑是比心智全无更糟糕的结果。 他从未听闻能仅凭一掌的功效致使另一人到如此地步。 「还有恢復的可能吗?」 黎孟夜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凝重。 「短期内不能,至于何时可以,我……无法确定。」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时雁一声音透出艰涩。 对方修为尽失意味着彼此间的生死契再无约束能力,只要他想,完全可以丢开黎孟夜另寻帮手。 「楼主不清楚这后面的含义吗?」 时雁一自卫镇起就处处受限于他,现在一个绝佳的机会摆在面前,黎孟夜甚至不用细想,都知晓对方的答案。 好不容易得来的自由,一直在期盼着的事情终于有实现机会,踹了他,皆大欢喜。 「你想听我怎么说。」 时雁一面露嘲讽,「是啊,千载难逢的机会,之前因生死契诸多限制,恨不能把你一刀宰了泄愤。 现在逮住好机会,可不得痛快地爆揍你一顿再甩手走人。」 第51页 林中风声唿啸,树木枝繁叶茂。 此时受风鼓吹,一缕簌簌直响,被吹落的叶片在风的裹挟下,勐然窜出林子,仓促地暴露了位置,在小溪前的空地上无以为继地掉落下来。 每说上一句重话,黎孟夜的脸色便白上一分。 时雁一说的是事实,他原本已然设想到,可真正听人道出口,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触。 他意识到自己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但他能以什么立场说服时雁一继续留下来。 晌午的日头毒辣,黎孟夜被溪水折射的光刺了眼,些许不适地撇开头不与人对视。 垂在身侧的手指扣进沙土而不自知。 时雁一将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收起嘲讽,恢復了一惯面无表情的模样,问黎孟夜,「你就这么看我?」 对方薄唇微抿,想肯定他的回答,又挣扎着按捺情绪,最终有些挫败地垂眼。 「理智上确实如此,可情感上,我希望你能留下来。」 他还是这么说了。 「我说过自己是恶人,但我不是恩将仇报的小人。」 时雁一丢开沾湿了手的叶片,脚尖挑起一颗石子,一脚将其踢入林边的灌木丛。 「少主既希望我留下,何必还要说那些话来气自己。」 黎孟夜直愣愣地绷着张脸,唔了声,又默默抠去指甲里嵌入的脏东西。 抠了一会,想起时雁一说了要坦诚,巴巴地抬头盯人。 在对方不耐烦地挑眉时,黎孟夜指向小溪,「可否麻烦楼主再帮我打点水。」 时雁一被他又是委屈又小心翼翼的态度气笑了。 这瞧着哪里还有当时调侃他的潇洒劲,完全像只怕被丢弃而试探着放低姿态的可怜小狗。 时雁一到底还是给人取来了水。 被滋润过的喉咙不再火烧火燎的疼,略有些干裂的嘴唇也得到了解救。 最重要的是,得到时雁一肯定的答覆,黎孟夜的郁结一扫而空,虽面上没表现得过于明显,那心头压着的大石好歹落了地。 于是接下来要面对的,是如何在成为普通人的这段时间,避免与往日的任何仇敌打照面。 「以你现在的情况,只能去普通人的地方待着。」 这也是头疼的地方。 普通人成为修士的条件苛刻,但按江湖整体的人口估算,后者的数量反倒隐隐超过前者。 修士又习惯四海为家,很难保证有哪里是明确只有普通人的镇子,还有诸如卫夫人那样的例子,喜欢僱佣修士当看家护院的有钱人家。 放以前,绝杀令通缉下,时雁一仍然吃好穿好,遇事从不往心里搁。 毕竟他人已经让他不好过了,他又何必给自己添堵。 只是现在不能招摇。 虽然以修士的标准——是否有鍊气——作为判断依据,黎孟夜修为丢失,自外看与普通人无异,而时雁一么,从来没拥有过。 他俩完全可以划入普通人行列,身份上隐藏不成问题,可经年累月的习惯却很难改变,至少短期内很难。 从未在普通人的世界生活,他们就像两个刚学会蹒跚行步的稚童,突然被要求跑起来,必然会露出马脚。 若是运气不好撞上个精明的商人,或许被卖了还在帮人数钱。 「你以前不是时常闯荡江湖,怎么会不知普通人如何过活的?」 时雁一由衷地表示疑惑,黎孟夜看着是很会忽悠人的那类,怎么真到了需要他发挥的时刻,反倒哑火了? 「我此前碰见的也并非纯粹的普通人,如果你指卫夫人一家,我开始接触卫卿卿时,她已然承受了诅咒的反噬。」 ……不然他也不会那么快就把卫卿卿收为己用。 易位思考辅以几句感同身受的话,最能有效降低他人心防。 可这点,恰恰是普通人最擅长的,他们的一生短暂,活不过春秋几载,因此在人心钻研上最是称手。 修士未必能斗得过普通人。 「我们现在也没得选择,姑且走一步算一步。」 黎孟夜整理着自己的衣衫,手指突然一顿,他们现在最大的问题似乎是钱币。 「……」 「……」 时雁一被看得沉默,别问他,他没有钱,从来都没有。 「那我们先去了解有什么法子能快速来钱?」 * 沿着溪流走了一路,找到了一间被弃用的木屋。 内里的摆件陈旧,一侧墙壁上挂着动物的皮毛,瞧着也有些年头。 屋主人大概是个猎户,只是有段时间没来过这了。 平白让他们捡了处地方,虽有落尘,好歹今晚不用以天为被地为席了。 既然有猎户在此驻扎,林中野物总少不得。 黎孟夜没了修为,怎么说也是正常的成年人,打个兔子或者山鸡什么的不成问题,边上有小溪,还可以试着抓鱼。 待吃饱喝足才有力气干别的。 晚些时分,黎孟夜褪了上衣检查伤势。 他高烧下去后,手腕到心脏处的青褐色纹路淡退不少,瞧着没有初时那么恐怖,但心脏处嵌入的线条比之前深。 是明显下陷的状态。 时雁一上手按压几下,借着光线的偏移,指腹下的细线好似血管,隐隐能看见青色的物质在皮下缓慢地移动。 第52页 「你可曾见过这种痕迹?」 黎孟夜摇头。 「百源派的廖长老为人正派,素来不屑搞旁门左道,我感觉这次不是他下的手。」 只是碰巧在对掌的瞬间,激起了早已埋下的毒。 排除廖致,再看其余人选,可能性就多了,最优先怀疑的人自然是路霜寒。 那是实打实的血海深仇,魔界的那一战,已经突破大乘期的路霜寒显然压了受伤的黎孟夜一头。 明摆着可以重创黎孟夜的机会,对方说放弃就放弃,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放在打压死仇的要务之前? 除非路霜寒早就知道,即使放着黎孟夜不管,过不了多久他也翻不起浪头。 再说其他人,一直隐在暗处的玉宴阁能排上号。 与其说玉宴阁在针对时雁一,更像是藉由时雁一套住他。 早在黎瞻远那会,玉宴阁就对冒头的黎氏展露出了不满。 它讨厌不可控的一切人或物,影响或是撼动它的江湖上的话语地位,为此不惜拉起盘根错节的网,也断然不让黎氏任意一条鱼入海。 就结果而言,它离成功仅限一步之遥。 黎孟夜心间倏然一痛,瞬间扯回了他跑远的思绪,也将面上那份凝重打破。 他低头就见时雁一放在他身前的手,距离皮肉仅毫釐的远。 因退的不够及时,甚至还能看到对方指尖所对的地方,他胸口的位置,有半个月牙形状的指甲印。 「……你掐我做什么。」 黎孟夜嘴皮快过脑子,径直脱口而出。 时雁一:「……」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动手了。」 时雁一收回手,拒不承认。 第四十二章 怎么还区别对待 「心里有数就成,不用事事都说与我听。」 看黎孟夜想要全盘托出的姿态,时雁一及时打断了人。 他总说自己是恶人,黎孟夜却想不起有哪次,对方是明确过线的。 彼此间的关系好像从坦白过去的那一刻,悄然发生变化。 时雁一对他的态度缓和得更加明显,隐约透出点惺惺相惜之意。 他们默契地没有再提。 直至入夜,休息成了问题。 只有一张床,对两个成年人而言困难了些。 「你是伤患,休息重要,」时雁一很爽快地让出了休息地,「再说也得有人守夜。」 这话在理。 黎孟夜也不矫情,此刻养精蓄锐是为了更好地应对之后可能出现的状况。 他现在还不能很好地适应这幅与普通人无异的身体,沉重、敏锐度下降,对周围的感知范畴大幅缩减。 「你且睡。」 时雁一说着掩上了门。 林中虫鸣声不歇,为避免火光引来巨兽,时雁一没准备柴堆,只靠着屋子的一侧闭目养神。 顺便梳理这些日子收穫的情报。 某一节点,时雁一身侧自然垂下的指节神经质的一缩。 不知何时起,风声停止,虫鸣声褪去。林间一片静谧,咫尺内几乎仅可听闻唿吸声。 时雁一瞬发的反应是去看黎孟夜的情况,但他身体定在原地。 某种异于常规的东西存在此地,正高高俯视着他。 唿吸跟着一滞,时雁一来不及多想,本能地格挡,一击就让他失去行动。 他侧过头,那东西已经瞬移到了跟前,距离他不足几厘。 「你成长了许多。」 喑哑难听的声音响起,对方枯瘦的指骨卡在了颈间。 时雁一被卡着脖颈,不得不抬起头直面跟前的东西。 半珏。 虽是第一次见面,但时雁一仍是瞬间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同样的宽边兜帽拢住了身形,从头裹到脚,任何路在外侧的皮肤都被白色的物质缠绕。 「但无论怎么往上爬,该在底下趴着的牲畜永远只配在底层,被随意地掠夺,不要妄想能够着饲主丝毫。 你是聪明人,无需我过多解释,趁着爪牙还能自保,乖乖地收敛起来。否则下次见面,就不是这么轻拿轻放便过去了。」 话落,颈间的桎梏一松。 半珏的身影好似水构成的幻影,在下一个瞬息倾泻而下,落地后没有任何残余,凭空消失在此处。 来此的甚至不是他的真身。 若不是颈间还有被手掌用力收紧的窒息感,一切都仿佛只是时雁一的错觉。 身后的门吱嘎一声打开。 黎孟夜自里屋探头,未及开口,目光先落到了时雁一颈间。 白皙的皮肤上攀着四条丑陋的指痕,三长一短对称分布在两侧,不用问便知发生了何事。 迎上时雁一的目光,黎孟夜咽下了询问,侧身让出位置。 「我休息得差不多了,我俩轮流,你去睡会。」 半珏既然能找到这里,意味着他们很快会循着踪迹而来,此地不便久留。 时雁一指腹轻碰着脖子上被卡出的印记,没拒绝黎孟夜。 但在合眼前一秒,他仍然说:「片刻后我们就走。」 时雁一说到做到,仅花了片刻用作休整。 两人即刻启程,刻意在接下去的路上做了扰乱视线的标记。 哪怕拖住追踪而来的人一时半刻也好,他们现在最需的是时间。 第53页 好在脚程尚且算快,路上除去做标记便是赶路。 等抵达下一处有人烟的地方,东方不过刚刚翻起鱼肚白。 来时路上找机会换了更贴合新伪造身份的行头,扮成是结伴出远门游玩的兄弟俩。 可惜遇人不淑,被骗了银两。 眼见着身无分文已然吃了这顿没下顿的,远远地瞧见有镇子,便想来碰碰运气。 奈何还没找到谋生手段,先被麻烦找上了门。 时雁一的衣衫一角被个还没他腰高的小姑娘攥在手里,对方一双怯生生的眼想看又不敢看他。 每次都是偷瞄一眼后,迅速低下头,脑袋压得很低,几乎能让人看清她头顶发旋的位置。 小姑娘很紧张,细弱蚊吟地问。 「大哥哥,可以帮我找到娘亲吗?」 看着几乎还没他腰高些的小孩,时雁一愣住,他没接触过这种的。 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突然想起给自己安的假身份。 扮好角色的第一步,得入戏。 时雁一花了半秒时间考虑遇见幼童求助怎么处理,后一秒拉开小姑娘的手,语气硬梆梆地说着,「带我去看。」 念芷很听话,没有意识到路边随手拉住的人是否靠谱,她甚至还有一点不及隐藏的小雀跃,是在高兴有人接受了她的请求。 她在前面一步三回头地走,确认时雁一真得有好好跟上来后,迈开的步子稍微大了些。 这镇上往来的人多,时不时能听到发生在摊铺上的对话。 黎孟夜落在后面,隔了几米远的距离,打量着这里的一切,默默记下了各处住宅和街边铺子的位置。 * 「大哥哥,走过头了,我家在这里。」 念芷拉住还在继续往前的时雁一,在一户单从占地面积看,已经大得离谱的人家前停下了,门口虽没未设醒狮,门头与周围高下立现。 念芷小跑上去,身量还没有拉环高,需要垫起脚才能够着。 她径直推开了门,回头邀请两人去她家里。 时雁一不动声色地同黎孟夜交换眼神,率先跟上念芷。 内里的风格低调但不失奢华,瞧着不像这镇上本土的住民。 「你家一直在这吗?」 念芷的步子缓慢地停下来,疑惑地回头,「大哥哥为什么这么问?」 不等人解释,她自己先接了下去。 「娘亲是说过祖父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坐好大好大的船游上几天几夜。念念晕船,所以从出生起就在这里,这里就是念念的家。」 或许因为到了熟悉的地点,念芷说话不像一开始那么怯生生,抖豆子似地说了一长串。 时雁一刚进门没多久就发现了不对。 偌大一处地方,不见管家僕从,一路来都静悄悄的,只有脚步声起落迴荡。 这么小一个孩子住这么大的院落,没人照顾起居,她怎么活下来的。 再看她衣着打扮,又明显有人帮着打理。 观其神智也好端端的,不似疯言疯语,怎么会随手拉了路人来帮她寻所谓的娘亲? 有那么一瞬,时雁一看着那道天真的背影露了杀意,但转眼便散,没叫人瞧见端倪。 前边的念芷对此无知无觉,她一路带着人进到内宅。 在一处院墙边停下,指了指院内紧闭的房门。 「那天晚上,娘亲说自己有些困了,不让念念跟,进屋歇下了。 可是那之后的每一天,念念再也没见到娘亲……」 时雁一被幼童口中拙劣的鬼故事激得后心一凉,汗毛瞬间就起来了。 关键是念芷说话的语气,她是在真心疑惑,在她的认知里,她的娘亲只是睡了一觉,却从此消失了。 她不能理解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繫。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娘亲不见的?」 黎孟夜打量着念芷,突然出声询问。 后者有些怕他,下意识地想要揪时雁一的袖子,却发现以他们目前的站位,对方与她隔了一个黎孟夜。 「念念……隔天早上来找娘亲,发现屋子里没有人,念念又在家等了两天,依旧没等回娘亲。」 正常逻辑想来,一个人许久不出现有多种可能,有急事不得不出远门;嫌孩子累赘而丢弃;或者遇险。 根据念芷此前所说,她从出生起就住在这里,即便不是个个镇民都认得她,左邻右舍总该知晓。 看家中情形,她只与生母相依为命,如果后者真临时有事,无法带上幼子长途跋涉,大可以暂时託付给他人帮忙照顾,不会未留一字半句地离开。 再者幼童的话不能尽信。 「那你没想过报官或者找别的大人帮你吗?」 念芷茫然地抬头,「报官是什么,念念不懂,镇上的伯伯婶婶们人都很好,大家都是好人……可是每次我提起娘亲,他们都转身就走。」 时雁一挑眉。 他们好像总是能碰见很多怪东西。 他习惯性地想在识海中传音,后知后觉黎孟夜目前没有修为,只好暂时按下不表。 若一切真如念芷所说,她娘亲失踪一事有蹊跷,等明日以熟悉镇子为由,去探听一番虚实。 至于今天,他看了眼面前的小姑娘,说了大致的打算。 听闻时雁一说要在别处落脚,念芷明显有些急了。 第54页 「大哥哥能不能留下来陪我,以往娘亲会一直陪我到睡着……这几天不见了娘亲,念念晚上不敢闭眼,害怕有吃人的大猫来找念念。」 时雁一对着人面露为难,示意她看黎孟夜。 「我弟弟前不久受了伤,未免夜里发生意外,需要人照顾,我得陪着他。」 黎孟夜配合着他的话摆出虚弱的模样。 小姑娘被他们唬住了,在原地愣了半晌,对黎孟夜的害怕与想要时雁一留下的念头两相交战,僵持不下。 她紧张地开口,「那……」 时雁一耐心地等着她决定。 「小、哥哥要是不害怕,可以住在念念家里。」 第四十三章 这活他熟啊 翌日清晨,念芷还没醒,黎孟夜和时雁一先外出查探消息。 为求最大限度地收集情报,两人分开行动,黎孟夜去了东市的早街,时雁一就近挑了一处面摊。 「生面孔啊,我们这好些年没来过外人了。」 店老闆熟稔地将汤饼出锅,放进碗里时愣是一点汤水都没撒。 他在上头撇了把葱花,端至时雁一面前,「喏,请你的,不用钱。」 时雁一道过谢。 他用筷子挑着面,没着急吃,「您说许久没有外边的人来镇上。」 「可不是吗,咱也不是与世隔绝的桃源仙境,可我在这摆摊这么些年,印象中就是没什么人来过。」 「那镇子里的人会经常性外出吗?」 时雁一拨着筷子问他。 摊主跟着回忆了会,手中的动作没见停下,末了他回,「有是有,但我们吶自给自足惯了,自己这就能买到的东西,怎么还会捨近求远。」 那便是鲜少出去了。 摊贩对镇中人的走动未必个个熟悉。 除非是常来的熟客突然有段时间不再出现,会有一时纳闷地闪过念头,但也不会总放在心上。 时雁一回想起初见时,在街上碰见念芷,她神情并非那么焦急,甚至面对陌生人,需要硬着头皮搭话的胆怯大于她本身的焦虑情绪。 街上往来吆喝声不绝于耳。 时雁一蹲在拐角处躲初升的朝阳,没一会,黎孟夜拿着两串糖葫芦过来了。 「给,人家小商贩送的。」黎孟夜把其中一串递过来,同时咬了一颗自己手中的。 时雁一顺手接过,靠在墙边看人来人往。 「说起来这镇上的人确实热情,我去卖汤饼的摊铺坐着打听消息,人家不仅说了我要的情报,还赠了一碗汤饼。」 「我觉着吧。」 黎孟夜咬碎了糖葫芦,完全咽下后才开口,「这地方虽不似世外桃源,其氛围更胜一筹。夜不闭户,幼有所长。」 「我刚去那条街上转了一圈,多是以物换物的交易,要想从这里挣钱比较悬,他们看着视钱财如身外物,做事只图一个开心。」 黎孟夜跟着往墙边一贴,眯眼望着朝阳落在屋檐上的模样,万物的影子被拉拽得颀长。 连屋嵴都镀上了一层温和的浮影。 人要是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出去后恐难适应,舒适的环境太容易让人躲懒懈怠。 黎孟夜用指节抵了一下眉心,压平了不自觉聚起的痕迹。 他总觉得有什么被他忽略过去了。 「我刚和摊主聊了一会,他提起这的人基本不外出,那她的离开理应备受关注。」 时雁一无意识地转着手中的葫芦串,沉吟片刻,「找时间我们去镇边转一转。」 他抬头,见黎孟夜安静但目不转睛地看自己,以为对方探查到了别的消息,便问,「怎么了?」 黎孟夜轻笑不语,挪开了视线。 他什么都没说,反倒勾起了时雁一的好奇,但很快又被对方后一句话导开了注意。 「我们差不多回去了,出来久了,那小姑娘找不到你该着急了。」 他的咬字重心落在你字上,说得漫不经心,偏偏叫时雁一品出一丝调侃的意味。 * 「啊!大哥哥。」 回去时见到念芷正在由着一个婆婆给她打理髮髻。 婆婆听闻他们靠近,下意识地侧耳辨认。 原是为瞽者。 看她这么熟稔地给念芷梳头缠髮髻,想来这位就是生母不在时照拂着幼子的好心人了。 念芷乖乖地站在婆婆边上,只在最初的时候举手打了招唿。 等他们走到近前,她散落的头髮已经梳理完毕,是和之前略有不同,但依旧精緻的丱发。 「老婆子在这住了大半辈子,许久没见着镇子外边的人来。」 这和摊主的说法一致。 时雁一见她与念芷相熟,索性问起对方关于母女俩的事。 「当年薛娘抱着襁褓里的念芷来是一次,如今你们是第二次。此间数年,再无外人至。」 这听起来像是知晓内情的。 按照婆婆的说法,薛娘原是莘庄薛氏的独生女,与丈夫感情不睦,一气之下远走他乡,这么些年独自带着念芷在这里生活。 至于去向她并不知晓。 「薛娘有主见,人也要强,便是这宅子的一砖一瓦都由她亲自挑选,花了大些时候修葺而成,入宅的酒宴几乎全镇的人都来了。」 寡母远走他乡,还有余力置办这么大一处府邸,这镇子的人愣是没觉哪里不对劲吗? 第55页 时雁一看向在边上认真听着的念芷,没有把疑虑说出口。 薛娘虽不至和镇上的人个个交好,起码不结仇怨,这么些年过来都相安无事,不会挑这个节骨眼突然发难。 那不如去周围转转,正好也探查一番有无追踪到此处的江湖人。 「大哥哥。」 念芷脆生生地喊住了要走的两人。 她看起来有话要说,只是出于某种顾虑,到了嘴边的话一转,「念念在家里等你们回来。」 时雁一朝她挥了挥手,同黎孟夜转道去镇口的方向。 「这个镇上的人确实个个都是普通人。」 黎孟夜以脚步丈量着从薛娘住处到主街的距离。 如果是遭人挟持,绑架小姑娘的风险低于成年人,价值也相对高,幼子更好把控。 除非彼此实力过分悬殊,有十足的把握能制住薛娘。 但这样只是拥有了种子,缺少另一方交易者,种子就没有了价值。 如果是薛娘自己离开……一时寻不到合理的假设。 这镇子看似普通,在某些事上又逻辑混乱。 他们此前是沿着溪流一路寻到的这处位置,地势相对低洼,但远处山脉延展,一山堆叠着一山,青山远黛莫过于此。 走上大道耗费的时间并不长,但也没继续往外走。 之前做的标记无法查探,想来是发挥了作用。 他们在镇子里待了将近一天一夜,按寻常脚程计算,若是真发现了此处,怎么也该见上面了。 黎孟夜拽了根谷莠子,边手欠地薅着上头的草籽,边五指灵活地给草梗打着花哨的结。 赤乌高悬,这会的日头光芒大盛,在毫无遮蔽的地方待得时间长了,又是一筹莫展的,人也跟着浮躁起来。 黎孟夜瞥见时雁一的表情,低声说了一段诀。 「黎家的这部分心法,专用于祛热降暑。」 时雁一面露无语地回看他一眼,「心法不能帮你尽快恢復修为吗?若不是得躲着点仇人,现在也不至于沦落到给别人找亲眷。」 「解铃还须繫铃人,我还没弄清楚是谁下此狠手,难以对症开药方。」 黎孟夜说着毫无预兆地往前一步,身量差距落下的小片阴影,恰好盖住了晒到时雁一面上的光。 他手中捏着的谷莠子顺势垂落,毛茸的触感在时雁一脸侧边很轻地掠过,带起的痒意蹭蹭上涨。 时雁一当下脸就黑了。 但也只局限于脸黑,他的站位不比黎孟夜,能瞧见身后齐人肩膀高的灌木丛中情形,但他依旧在黎孟夜动作的同时感受到了他人的气息。 隐在那片丛林里,只是对方感觉不太会隐藏行踪,未加收敛的气息完全暴露了他的存在。 时雁一微仰头看向黎孟夜。 后者弯着眉眼,用口型无声说道。 『楼主,有兴趣来演场戏吗?』 时雁一不置可否,缓缓地往外退开了一步。 而这时,藏在底下的人影按捺不住,动静不算大地跟着移动了一段。 那人没有很好地把握住风向,植株的异常晃动彻底暴露了他的位置,没几秒就被提熘了上来。 「你们干啥呢!」 他被黎孟夜揪住了胳膊,挣扎几下没脱开,输人不输阵地先嚷嚷起来。 此人一身粗布短衣,皮肤被晒得通红,头上挂着的汗迹未干,一边的裤腿上还沾着些许斑驳的泥点。 「这话该我们问你,鬼鬼祟祟地在这附近瞧什么?」 「谁鬼祟!我……」汉子梗着脑袋,没放弃拗动胳膊以躲开黎孟夜的钳制,「天太热了,我躲会懒怎么了。」 时雁一从上往下地打量人。 这眼神看着叫人极其不舒服,汉子的气势也在这目光注视下弱了三分。 一直到对方不敢再直视他,时雁一才出声。 「什么活需要这个点在外,见着人还要躲起来。」 「说了我没躲,你唧唧歪歪的,非跟我过不去干什么!」 他只能嘴上重复,那抓着他胳膊的手像把铁钳,没说上几个字就开始收紧,他也不敢再随意挣扎,怕真伤了回去不好交代。 得想个法子尽快脱身,时间拖得长了真引来镇子里的人注意就得不偿失了。 可确实又觉眼前这俩人不好忽悠。 真是倒霉,汉子在心底默默啐了声。 「行了,我说实话,诶哟,您收着点力,再这么下去我这胳膊得费了,」他对黎孟夜央求,而后又看向时雁一。 「我就是那座山头一土匪,这段日子不好过,眼瞅着快养不活自个,便想着来这附近的镇子碰碰运气。」 汉子虚虚一指身后的某座山,姿态放得低,十足讨好意地搓着手指。 「您看,我这还没干成什么呢,您二位行行好,就当没见过我,成吗?」 时雁一闻言轻笑。 第四十四章 怀疑 面前的汉子跟着笑。 「那不赶巧,」时雁一懒散地轻掀眼皮,「我兄弟二人前不久刚遭遇匪盗,一身盘缠被洗劫一空,正在气头上。」 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 汉子在对方愈发危险的微笑中拉平了嘴角,刚要继续说些什么,只觉拉着自己胳膊的手臂骤然发力。 而后是响彻整片林子的哀嚎声,惊得林中鸟雀纷纷扑腾翅膀。 第56页 黎孟夜揍完人还不算完,又找来绳子给嚷嚷声不止的汉子捆上。 但故意留了可挣开的活结,将其往最初发现他的茂密丛中随手一丢。 两人重回大道,对汉子幽怨的目光欣然受之,径直在人注视下离开了。 视野彻底消失。 已然离去的时雁一和黎孟夜脚步默契地一拐,从树林间绕道回至先前的地方。 「在他身后的高低得是悍匪。」 黎孟夜甩着隐隐作痛的指骨,虽说揍人确实解压,但他确实仍处在修为全无的适应期,对力道的把握与认知有所偏差。 要短期内尽快调整,凡事都比不过实打实的操练。 时雁一小弧度地勾过嘴角,「知道是悍匪还下手这么重,少主到时被群起攻之了可别叫我名,我俩不是一路的。」 定点蹲守最是无趣,时雁一借着周边环境的掩饰,肩膀靠在树干上放空自我,等回过神来,爪子已经伸向了黎孟夜的头髮。 他潜意识里馋小辫已经很久了,上次给人绑过一次,对方不知出于何意,过了有段时间才拆。 近来黎孟夜不爱束髮,一头墨色的长髮只简单挽起一半,边缘会垂落不少。倒是方便了时雁一此时握在手中把玩。 「看不出来楼主还有这等癖好。」 话虽如此,黎孟夜仍由着他动作,瞧着全然不担心会变成何等模样。 时雁一承认得坦然,「适合解闷,确实合乎心意。」 他的手指翻飞,利索地给黎孟夜绑出了新的两段小辫,集中汇集在左侧耳后。 「别动。」 黎孟夜要回头,被按住了,他结喉一滚,「你绑在这地方,等会一转脸这头髮得抽我两下。」 「那是还没绑好,」时雁一撩起他耳后其余的发,目光落向他后颈,那里白净一片,没有料想中的痕迹。 时雁一不动声色地将那两股细辫藏进未束起的发中,拢着重新顺了一遍。 「好了。」 月上柳梢。 被捆着双手在日头下暴晒了半天的人终于挣脱了绳子,他在高耸的草丛间踉跄行走,压倒了好一片白絮。 汉子原本的警惕已经消耗在了漫长的折磨里,对水的渴望超过了一切,他只想回去好好躺着睡上个两三天。 作为通行的大路虽没有照明用具,月色下依稀能窥见林子与路的分界。 他的脚步声中,迫切地只想着回去,压根没想到有两人候在林中,就等着夜深人静时,由他引路,摸到其后的大本营。 远远坠在后面的两人记着路线,不忘扯闲打发时间。 「他脚步虚浮精神不佳,一路上经过那么多岔口,却没有丝毫犹豫,怎么瞧着也不像其所谓的初次来此。」 「更像是标记踩点,」黎孟夜接上他的话,「兴许薛娘碰巧在此前撞见了他们,被其将计就计地掳走,才未能留下只言片语。」 这样多半凶多吉少。 交谈间已然能看见山匪扎寨的营地,夜间篝火燃得极盛,高处还有专门放哨的人。 这个距离,不能再近。 两人停下脚步,黎孟夜选了处方便查探的地方,翻身上树。 他夜视尚佳,无须太过依赖工具,也能将扎营处的情形看个大概。 单从外面看,一切如常,那人给看守的递交了牌子,简单说了几句后便进去了。 往里的空地上没有几个身影,在哨塔上的山匪连盹都不打一个,直挺挺地杵在那里。 至于人数几何,战力几何,是否掳走了别的过路人,皆无法辨别。 情况不明前自然不可硬闯。 黎孟夜从枝桠纵身而下,沖人摇摇头。 「或许我们可以绕过山头,去他们正后方看一眼。」时雁一沉默片刻后提议。 绕行耗费了些许时分。 寨营后侧地势险要,想来最初的选址也考虑到了会被从后偷袭的可能。 不止如此,正对着山脉的位置照样设有哨塔,与前边的不同,它是简易机关,一旦捕捉到会动的目标,自动发射。 准头姑且不提,必然会引来寨中人注意,如果薛娘真的在此处,打草惊蛇会间接导致她遇害。 时雁一确实可以用傀儡术控一些虫鸟,不引人注意地偷偷潜入,只是范围有限,控制的程度一般距离一远就会被生灵本能挣脱。 除非万不得已,他不会暴露 「这个我有办法。」 黎孟夜向人伸出手,像是知道他所想,「楼主先挑个要控制的,我帮忙加深傀儡术。」 「不用修为也能办成?」 时雁一将信将疑,但仍然动用了控制术,选了条平素行动缓慢的翠青蛇,示意黎孟夜动作。 整体草绿色的小蛇盘在时雁一手腕上,本就温和的性格在被夺去自主意识后愈发驯服。 「劳烦楼主,需要借你的血一用。」黎孟夜说着先划开了掌心。 时雁一没拒绝,跟着在手上同样的位置划了一道。 十指交握,彼此的血转瞬汇至一起。 一些细枝末节处的变化悄然发生,首先是攀缠在小臂上的青蛇变了颜色,原本翠绿鲜艷的色泽变灰变暗,更加地贴合夜色,如果不仔细长时间盯着它看,很难发现变装后的青蛇位置所在。 其次,时雁一浅浅地闭起双眼,而后再睁开,确认确实被加强了,视野同步的范围虽没有太大的诧异,但角度略有变化,让他所能感知的东西更为广阔。 第57页 「生死契最初依赖的是结契双方的心尖血,所以即便我此刻失去修为,需要灵气的术法不可施展,但契印不同,只要有媒介,依旧能发挥作用。」 黎孟夜松开了手,掌心的血迹不分你我,些许黏腻,他却不以为意,又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 先给时雁一擦干净了手,换个面才继续清洁自己。 时雁一在人收回去后微蜷起指尖,轻扯嘴角,「提醒我别太过得罪你,不然哪日盟友的契约被撕毁,刀的价值就不復存在了。」 「楼主也不必担忧,我难得找到一把趁心意的刀,自然捨不得轻易丢开。」 林间的夜晚透着几分冷意,说完这话后,两人默契地都没开口。 时雁一指尖还残留着对方手掌的温度,他颇为不适应地垂下手臂,缠绕其上的青蛇顺势落地,自陡峭的山体一路向下,借着浓郁的夜色混进了寨中。 这寨中的山匪似与寻常匪类不同,戒备森严,即使夜已过半,寨中依旧灯火通明。 青蛇沿着建筑落下的阴影持续深入,躲过了不少放哨的山匪。 一炷香过,这大致的构造都摸了个透彻,却是没瞧见任何能够关押人的地方。 不仅没有,偌大的营地除了山匪,再没别的人,与之前碰到的汉子相比,寨中的人个个精悍无比,瞧着能以一挡百,不似匪更像兵。 「大体的情况如此,今日不便再留,我们先回去。」 黎孟夜朝着时雁一打了个离开的手势,后者欣然应允。 等寨子只剩下遥遥的一个虚影,时雁一才解了傀儡术,回归本能的生灵容易造成混乱,他得算准了时机,叫人找不到任何一点端倪。 长夜尚未结束,称得上一无所获的两人回到镇子里。 本以为念芷早已熟睡,到了宅子门口才发现那里缩了一团小小的影子。 正是此前说着会在家里等他们回来的念芷。 睡眼惺忪的小姑娘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掩住将起的哈欠。 「大哥哥……你们回来好晚啊。」 「怎么在这等,好歹进屋裹床被子。」时雁一手掌悬在念芷脑袋上,迟疑片刻没有选择落下。 倒是后者察觉到他动作,颇为眷恋地拉过他的手贴了一下脸颊。 触感是一片冰凉,看模样是干等了一晚上。 「念念不困,只是担心大哥哥、们。」 她那又一次出现的奇怪停顿引来黎孟夜侧目。只是不等他提及,念芷已经问起了他们此次外出的结果。 「抱歉,我和弟弟去镇子边上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踪迹。」 时雁一暂时不想将山寨的事透露给念芷,一来薛娘的行踪到底不过他们的猜测,无凭无据不能妄下定论,否则只是空欢喜一场。 二来,他看着如今的念芷,这事说了也无济于事,这么小的人自从降世便不曾出过此地,连像样的武器都未必拿得起来。 单从今日探查到的结果,即便那些山匪都是普通人,训练有素的普通人与寻常者又有不同。 即使是现在的他们都没把握能毫不费力地将其拿下。 话说回来,他们来此不过暂避,等黎孟夜恢復了修为,便是离开之日,不宜与镇中的任何人有过深的牵扯。 这镇子再好,也不是他们的归处。 「大哥哥撒谎!」 第四十五章 笼中 念芷几乎是喊出声的,当下否定了时雁一的说法。 后者略带诧异地看了眼念芷。 她惨白着一张小脸,唿吸微显急促,像是备受委屈的模样。 「哟,你先别着急哭,」黎孟夜看她一副你们都是大骗子的表情,原地打断她酝酿。 「这确实是我们在外转了半天后打探到的结果,你一直待在镇子里未曾外出,怎么会觉得我们骗你?」 「我……」念芷支吾。 「除非你一开始就没说实话,这么肯定我们撒谎,你有别的事瞒着我们,看我们被耍得团团转是不是很有趣,那倒是笑啊,苦着脸做什么。」 黎孟夜每说一句话,她的面色便白上一分,拽着衣角的手指不安地搅动。 「我没有!」念芷尖叫着反驳,又像是怕时雁一误会,没急着解释,只带上几分哀求地喊他,「……大哥哥。」 「你说,我有在听。」 时雁一说话声很轻,但此时的态度无疑给了念芷一下重击。 「我真的没有骗你们。」 念芷咬着唇,仰着脑袋看人,眼睛里有泪水充盈,但迟迟未落。 「我依稀记得娘亲说着有些累了,回房间休息。但是第二天再去找娘亲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没有人了……」 念芷往前走动两步,再一次拉住了时雁一。 「要是不信,可以去我娘亲的房间看,发现娘亲不见了以后,我只在那里睡过一次。」 时雁一低头看她,上眼皮轻敛着,让他看上去有些漫不经心。 这么定定瞧着人的时候,双眼的眸色衬得很深。 「你提醒我了,」他开口道,「既然你认定了我们撒谎,不如跟着我们去。」 念芷眼眶中打转的泪水一点点收了回去,转瞬只可见眼角残留的一点湿润。 还不等她高兴,就听时雁一补全了后面的要求。 「事先说好,发现可疑处的地方距离这个镇子很远。我弟弟身体欠佳不会抱你,我当然也不会。 第58页 你得自己跟上我们的脚程,若是中途累了饿了,我们不会停下歇息,也不会特意留下来陪你,明白了吗?」 念芷听话地点头,松开了拽着时雁一衣服的手,「我不会拖后腿的,只要你们带我去。」 「那便走吧。」 * 「这么突然改变态度,你在怀疑什么?」 趁念芷不注意,黎孟夜压低了嗓音询问时雁一。 他俩身高腿长地走在前边,哪怕只是正常的速度,对于一个幼童来说完全跟上还是勉强了些。 念芷在后面时不时需要跑上几步,没有闲心注意他们的谈话。 「稍微有点事需要再回去确认一下。」 「必须带上小孩子才能试探出来?」 时雁一似有所感地看向黎孟夜,顿了两三秒,「要真有事,我必然先捞少主。」 明明只是普通的对方会说的话,黎孟夜却从话中品出了一些微妙的调侃。 他后知后觉,错过了最佳回击的时机,堪堪来得及捕捉到时雁一眼中一闪而逝的促狭。 啊,这人真是…… 黎孟夜心想,先一步转开了眼。 一路上碰见的人多,他们又是有意留下痕迹,为了是看镇上人对外出一事的反应。 短暂招唿的话大差不离,每一个与他们交谈的人却好似会自动迴避此事。 倒是符合念芷当日的说辞,但凡提起薛娘,都会转身离开,即使不提,只要牵扯到出镇子的话题,突兀避而不谈者比比皆是。 试的多了都是一样的结果,他们便不再镇中逗留。 白天行路与夜间截然不同,注意到的痕迹更多,包括一些昨晚被忽略掉的东西。 念芷落在后面,脸被晒得通红,头髮也汗湿地粘在脸颊上。 这是她第一次出镇子,但眼下并不是欣赏风景的时候,她不敢停下来,生怕两人真得丢下她不管。 不、只要她一表现得不情愿,他们一定毫不犹豫地就离开了。 金乌高悬在天,迈出的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里,连眼前都浮起层层叠叠的黑影。 记不清过去多久,念芷后来都凭本能走着,直到某个时刻,突然撞上了人,身体瞬间失去平衡。 时雁一伸手捞过险些摔地上去的念芷,轻飘飘没什么实际的重量,他情绪不显地将人扶正了。 「怎么了,大哥哥?」 念芷还记得对方说的话,不明白为何突然停下,这四周明明什么都没有。 「我们到了。」 她听见时雁一说着,睁大了本就圆润的双眼,疑惑地回道:「可是……念念除了草和树木,别的什么也没看见啊。」 确实什么都不剩,偌大的地方没了昨夜所见的山寨,只有杂草丛生的一片虚无。 黎孟夜压了压手指,缓缓唿着气。 「你确定什么都没看见?」 来的路上,他隐隐猜到了时雁一的怀疑。 这条路线不会有差错可能,黎孟夜昨日特地在人衣服上沾了些许方便追踪的粉末。 气息一路留在沿途,再加上他们有刻意记下地形。 唯一的差别,仅在于同行多了一人。 时雁一说的必须要带上念芷才能确认的事,生活在镇上的人时不时表现出来的怪异逻辑,都好像绕着一个人在转。 「什么都没有,」时雁一重复,「但想着眼见为实,带你来看是最好的结果。现在,我们可以回去。」 念芷用手背抹去下巴挂着的汗珠,红彤彤的小脸皱在一起,对时雁一所说的话有些反应不过来。 大哥哥带她走了近半天,翻过了一整个山头,为的就是看一眼什么都没有的荒地? 时雁一没想过多解释,把人带到有树荫的地方。 「累的话先休息一会再走。」 他说着看向另一边的黎孟夜,后者微不可察地点头示意。 时雁一便清楚对方这是知晓了他的打算。 待日头微转角度,念芷休息得差不多,脸上恢復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正常红润感,时雁一牵过她往回走。 念芷脚步一顿,望向侧对着他们站立的黎孟夜,问牵着她的人。 「他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他另外还有事。」 时雁一蹲身问她,「我们早些回去,可能需要去你娘亲房间看一下,可以吗?」 成功被导开注意的念芷没有多犹豫,比起留下和这个总让她觉得害怕的小哥哥,她自然愿意跟大哥哥一起走。 在他们身影彻底消失于视野,一直不怎么情绪外露的黎孟夜望着逐渐出现的建筑,表情遽变。 饶是他见过的离谱事情多了,也从没遇见过这般怪事。 念芷是个寻常的普通人家小孩,这点毋庸置疑。 他只是修为暂失,原先拥有的认知可没丢。 这也证实了时雁一的猜测虽然荒谬,却真实适用于如今的场景。 ——念芷认知外的事物,在其本人到场前提下,不会出现在她眼前。 甚至直接影响到了整个环境,同时作用于他人视角。 黎孟夜推捏着鼻樑,眸色沉沉。 他有预感,他们会被困在此地许久,直到替念芷寻回薛娘。 另一头,时雁一和念芷回到了镇子。 和镇上每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打过招唿,回到院子,再到薛娘的房门前。 第59页 时雁一推开房门,视线环顾房内一圈。 很典型的江南风格摆设,真要说的话,和时雁一此前在梦中所见的黎家相类似。 时雁一见念芷没特别的反感情绪,自行入内开始检查,一圈下来,没找到任何可触发的机关。 婆婆口中的薛娘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出阁后的女子,待邻里乃至全镇的人都好。 但这种好,在时雁一看来,多少有些浮于表面。 「你娘亲平素都去什么地方?」 时雁一问念芷。 或许这会尚在白日,又有旁人作陪,念芷暂时地忘记了害怕,脱去鞋袜跳上床榻。 被褥还维持着她那会躺过的褶痕。 她讲半个脑袋都埋在被子里,声音闷闷地自底下传出来。 「娘亲不怎么喜欢外出,大部分时间都是陪着念念。」 「我看这里也没别人,这么大的宅子,打扫起来颇费功夫,都由你娘一人料理?还有你们平日吃住。」 「婆婆会照顾我,至于娘亲……」 念芷突然想到什么,或许是某件她不曾留意的事,在经人提醒后窜入脑中。 她抬手抵了一下脑袋,没能抓住迅速闪过的画面。 「念念的娘亲从来不会和念念一起吃,都是她看着我吃。」 那种只能短暂看到碎片东西闪过,却怎么也捞不到的感觉很难受。 念芷忍不住又敲了一下脑袋,在被子里不安地躬起背。 「你怎么了?」 时雁一直觉不对,急走两步靠近念芷。 与此同时。 快速回忆着昨夜山寨地形的黎孟夜越过了哨塔所能探查到的边界底线。 「我怎么了?」念芷挺起腰背,茫然地重复着时雁一的话。 黎孟夜避开了一处放哨的山匪。 「有入侵者。」她的双眼变得空洞,不明就里地警示道。 时雁一眼皮突跳,念芷明显不对劲,再看外边天色,已然过了约定的点。 按说,黎孟夜只需要在他们离开视野范围后,看一片荒芜的空地上有无山寨的影子,便可转道回来。 根本不需要那么久! 只有一种解释,他试图探听更多的情报,只身潜入了山寨。 那头,藏在拐角的箭弩暗桩悄然移动,箭头指向黎孟夜后心。 瞬发而出! 第四十六章 当真瞒不住啊 「不要!」 念芷尖声悽厉地喊着,瘦弱的身体不能支撑两股不明势力的交战,两眼一闭,白着脸晕厥了过去。 时雁一将人放平在榻上,掩上门后径直往镇外山寨的方向而去。 也不知黎孟夜在搞什么名堂,平日里不是这么没轻没重的人,这会干出单枪匹马闯寨营的事。 他烦躁地压着手指,往外的脚步不歇。 树影飞速掠过。 破空声突袭。 黎孟夜躲过了疾行而至的一箭,弓弩射出的箭去势不减,扎入木桩时尾羽震颤不断。 暗桩里的机关一动,山寨的人立马警觉,单就他躲避箭矢这会,人满满当当地围出了一个包围圈。 「什么人,大白天地跑到我们山头。最近缺钱,不招短工。」 看起来像是领头的人站在稍高处的位置,嘴里还叼着剔牙的杨柳枝,抬着下巴问人。 黎孟夜心说,来探听消息的,没成想直接送了一波大的。 但他自然不会明言。 就在这时,人群里突兀地钻出一个汉子。 「当家的,就他,昨天跟另个小白脸把我逮了还一言不合地揍我。」 黎孟夜抬眼看向那人,对方显然记得被揍的痛处,目光相撞时脖子先缩了回去。 没一会,大概是仗着人多势众,汉子重新梗起脖子,底气很足地放话。 「看什么看,我说的实话!」 还不等黎孟夜开嘲,汉子就被他当家的从后面踹了一脚。 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径直摔出了人圈。 汉子听见他当家的说,「打你就打你了,怎么挨揍的还好意思大声宣扬,平素把你养得皮糙肉厚,你倒好,还真当自己是猪了。」 他顿时噤声。 黎孟夜对这山寨主人的态度不置可否,直言此行目的,「我来找人。」 梁客闻言,夸张地后仰半身,装出难以置信地掏了掏耳朵。 「啊,你上我们这找谁,一群大老爷们的,咱这没你要的。」 「有没有,在下看过才算数。」 黎孟夜脚下动作,肘击搡开就近的人墙,向里突进。 单人的气魄硬是撑起了好像随有千军万马的气场。 梁客抬起手臂,周围的人顺从地散开。 他微拢的两根手指前后甩甩,懒洋洋地在后头说道,「小兄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没经过屋主人的同意,怎好随意往人家里闯呢。」 三处的箭弩在梁客说话间瞄准了黎孟夜,又再其一声令下后齐发。 和一开始警示用的那发暗箭不同,弩上冲出的箭弹程短,射速更快,眨眼间便至跟前。 更别提那密密麻麻的数量,几乎是奔着能把人射成刺猬的模样去的。 时雁一在箭雨瞬发前赶到山寨,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 箭雨所对的黎孟夜颇显狼狈,但不见半点慌乱。 第60页 他似乎已然适应了失去修为后的身体,行动比之先前轻快许多。 但到底只在普通人的范畴。 身体机能的上限是多少,时雁一不清楚,他以前的经歷很少有需要他火力全开动手的时候。 人要与瞬发的机关比速度,听起来已经是无稽之谈。 时雁一在纵身而下时没有多想,彻底放空了思绪,只余下单纯的一个目的。 快!要比箭矢更快! 不能真得让黎孟夜被扎成一个刺猬。 利刃斩断木头的声音当空而起。 「少主下次再要寻死,挑个我不在的场合。」 时雁一千钧一髮之际赶上,反手扬刀噼了那角度刁钻的一箭。 意料之外的出场,黎孟夜短暂愣神,但没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我是特地找的独自一人的时间,没想到楼主你来。」 黎孟夜接过对方蓄力抛来的星霜刀,还有闲心地反问。 「话说回来,我确实意外你来,如今生死契名存实亡,不会再受影响。」 「这很难说。」 箭雨刺破了时雁一的手臂,飞溅而出的血液在半空凝滞,张开一层血膜,形成了短暂的盾。 「你嘴里说出来的话只能听信一半,黎氏秘术从不外传,真正的情况仅你一族知晓。」 他接着道,「我不敢冒险啊。」 除此之外,时雁一实在想不到是谁给黎孟夜勇气,让他在手无寸铁之际孤身闯敌营。 真当自己是有奇遇的故事主角吗? 「诶,当真瞒不住你。」 时雁一心中冷笑。 下一瞬,烘热掌心盖住了他手臂上的伤口。 时雁一动用能力时不会马上凝固伤处的血迹,毕竟以血作媒介得有源头供给。 尚在淌血的地方被堵住,零星的血顺着指缝落下,他听得黎孟夜解释。 「但我也是昨夜发现的这事,彼此血液相融后有奇效。」 暗红色鍊气自相触的地方出现,逐渐向四周漫扩,将彼此容纳在血色的屏障之后。 又有些许凝聚成弓箭的模样,朝着三处仍在连发的箭弩方向冲去,一举将之捣毁。 持续了有段时间的攻击停下,周围一时寂静无声。 直到梁客拍手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片沉默。 「佩服佩服,这周围绕着的可见气流是你们常说的……」他点点脑袋,一时有点卡壳,「鍊气,修士修炼的玩意。」 「你见过?」 梁客哈哈一笑,爽快承认了。 「不瞒你说,我还亲手杀了一个修士。」 梁客回想起那日见到的女人,单一眼看上去身无二两肉,柔弱得紧。 谁能想到普通的武器竟然近不了她的身。 周围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替她挡掉了那些攻击。 不过…… 没啥用,到最后仍然被一刀宰了。 「我看人的眼光很准,那人没你们厉害,我有把握宰了她,但也清楚动不了你们。」 梁客的话叫在场两人心头一跳。 「那日.你派人在镇子外徘徊,是在打探消息?」 梁客再次肯定了这点。 「我想着一个好端端的人不见了几天,总该有人出来找,便叫人在外面等着,果不其然等到了你们。」 梁客明显忌惮这两人。 尤其是看到时雁一毫不犹豫地冲进箭雨里,后面自残起来更是眼都不眨一下,淌出来的血挂满了半截衣袖,还有工夫和边上人话闲。 但人都到了他的地盘,梁客要是什么都不做,直接放任两人离开,他这位子可就坐不稳了。 「怎么样,还寻不着人踪迹吗?」 同处山脚下,百源派的修士三两结群地分散在几个地方。 手中的特质罗盘转着,迟迟没有定位到具体的点。 当日对过一掌后,廖致伤了心脉,一时没亲自跟上人。 但进过拘灵阵的,身上会有阵法残留,只要有心还是能捕捉到大致的方位。 百源派最不缺修士和各色法器,一路追着残留反应赶到,却在这附近突兀丢失了目标。 「长老,术法残留最后显示的地方就在这里。可是我们去周围探查过,全是山脉,没有任何能够长时间停留的地方。」 这便奇怪了。 廖致在来的路上确实有感知到黎孟夜的鍊气。 对方身上有蚀骨毒的种子,那一掌意外将其催化,他会短暂地失去修为。 按如今日子算来,黎孟夜已然毒发,其后他每动用一次鍊气,则毒素多侵蚀一分,直至成为无法使用鍊气的普通人。 这还不是最终结果,失去了经脉承载作用的身体容纳不了原先的灵气,他会经歷血肉之躯寸寸皲裂却不能解脱的痛苦,直至爆体而亡。 而且蚀骨毒的成份独特,一旦中后直融于血,除非流尽全身血液不能解毒。 别说现在的黎孟夜正在朝废人的方向转变,就连全盛时期的黎家人都做不到这点。 「长老,最近一次捕捉到黎孟夜的鍊气,在刚刚!」 修士举着的法器有暗红的微弱气息一闪而过,所指的地方竟然就在半山。 可这一整座山,百源派已经上上下下彻查过,连生长的树种和虫蛇鸟雀都摸清了,愣是没看到有人的踪迹。 第61页 黎孟夜两人此时可顾不得这些。 他们被梁客搬出来的杀手锏弄得够呛。 梁客在他自个的地盘上安装了不知多少机关,每一步落脚都有赌的成分,完全不知这一脚下去是坑洞还是实地。 「你们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总得付出点代价。」 梁客散了聚众的大部分手下,只留下很少的几个分立两侧,他自己搬来了椅子,看猴戏似地观这二人在陷阱机关处奔走。 黎孟夜计算着脚下的暗格,拦住要往前踩的时雁一,指了他左手边的地方,「这个。」 时雁一踏上去,脚底略微下陷,似触动了某个机关,两三秒后,一根长矛自黎孟夜正前方的地底穿刺而出。 机关范围内的攻击短暂停了。 「这山匪头子话中之意,薛娘已然亡故,只是镇中人不知此事,你怎么想?」 黎孟夜的观察没停,一边问时雁一,边往他身后走。 「此前你的猜测没错,念芷离开后,这寨子突兀地出现。 我怀疑我们现在进的这地方,和外界彻底断层着,一切都绕着她的认知转。」 时雁一想起刚才念芷行为怪异的地方。 她像是能看到黎孟夜的行动,提醒山匪有外人闯入。 可转头又站在黎孟夜这边,对到来的危险反过来警示他。 时雁一说:「这是一部分,我感觉在她之上,还有更高的人俯视着我们。」 第四十七章 真相很少纯粹 更高的一层存在。 黎孟夜并没有多意外时雁一的话。 在还没来到这个镇子以前,在拘灵法阵里想起来关于前世的记忆时,已经依稀能感觉到不同。 甚至包括时雁一本人,黎孟夜都怀疑他不属于这个世界。 哪怕他不说。 「你想怎么做?」 黎孟夜问他。 时雁一用实际行动作了回答。 他如兇刀出鞘,煞气难掩,纵使踩错地方触动了机关,被窜出的武器伤到,都没阻下他冲出去的势头。 时雁一径直扎进了人堆,所过之处只见血液飞溅,没有哀嚎声,山匪甚至来不及反应,喉间已然绽开血痕。 他好似地狱来的修罗恶鬼,下刀时的狠意让黎孟夜都为之侧目。 「既要我疯,便直接动手,不用搞这些来试探我。」 犹在不停滴血的刀刃举起,对准了仍坐在椅子上的梁客。 山寨主人面对着一地尸体面不改色,甚至还注意地抬起了脚,不让淌过来的血水弄脏他的鞋。 他抬手擦过鼻尖,皱着脸看这左右一片狼藉,直到最后才缓缓将视线落到时雁一脸上。 「欸,你杀就杀了,至于这么粗暴吗?弄成这副鬼样子,合着地不是你打扫。」 梁客双手抬着甩了甩袖子,向人抱怨。 时雁一甩掉刀上的血迹,将刃尖抵到梁客眉心。 「别演了。」他冷声开口。 刀刃划开了皮肤,梁客索性往前探头。 「来,就往这利索的一刀,」他指着自己的脖子,「啪,你就解放了。」 后方的黎孟夜感觉不对,正打算阻止,时雁一已然手起刀落。 圆滚滚的头颅落地,风休住,周围陷入静止。 唯有时雁一脑海中响起机械的电流声。 『初阶段调试失败,感化失败,扫描试验体实时数值。』 『恶感值1000,共情值0。』 『本次测试结果不合格,计划重启。』 『……未知错误,重启失败,启用次计划,程序已激活。』 左侧手臂传来痛意,时雁一身形一颤,回头时眼底的血色尚未完全收敛,面上透着的无机质冷感就这么直挺挺地落到黎孟夜眼中。 山寨早就随着梁客人头落地不復存在,连那些尸体和血迹都在瞬间被消除。 结合刚才时雁一异常的言语,黎孟夜直觉对方在和他口中所谓的更高一层存在接触。 看他现在的神情,显然洽谈结果并不好。 「我们回去了。」 黎孟夜什么也没问,只是拉过时雁一的手,将人带出这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 对方像个任他摆布的人偶,根本没有给出任何反应,被拉着就往前走。 一直到能看见镇子,再走几步就到的主路。 黎孟夜手中一空,转头看时雁一,神色已恢復如常,不再是浑身上下散着煞气的可怖修罗,但也不似常见的感觉。 「一会碰见念芷,你打算怎么说?」黎孟夜问他。 时雁一捏着被圈热的手腕,顿了下,「实话实话。」 嗓音略微低哑,整体兴致不高。 「她只是外表瞧着像寻常小姑娘,内在已经变了,少主莫要心软。」 似乎看出黎孟夜的犹豫,时雁一提醒如此提醒。 「这是你和……」他们交涉得出的结果? 黎孟夜很想这么问,也想告知时雁一,自己不是动了恻隐之心,而是担心他,时雁一的状态实在称不上好。 但是显然,时雁一此刻不想听到这话,他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黎孟夜忍下了心头的冲动。 等到了宅子边。 时雁一拉住黎孟夜的袖口,「等说完这事,我有别的事和你商量。」 「好。」 偌大的府邸静寂无声。 第62页 念芷已经醒来,只是窝在榻上没起,看见时雁一他们回来,似对将要到来的真相有所感知,她摇着头,哀求着无声地表示着她的抗拒。 可惜没能阻止真相的到来。 「你的娘亲已经死了,死在山匪手上。」 「不……」念芷下意识地反驳,这一次没有前一次那么坚定,随着认知到这点,一些模煳的画面逐渐清晰。 当时娘亲身体不适,但依旧哄她先入睡了。 念芷是被刀剑割开皮肉的声音吵醒的,她想问娘亲发生了什么事,也想起来,可是身体好像陷在了很狭窄的地方。 缝隙里落了一点光进来,念芷看到很多不认识的人闯进镇子,每遇见一个人,还没来得及躲开,已经被割开了脖子。 那场掠夺,于小镇而言是一场浩劫。 念芷在那个时候死了娘亲,整个小镇也不復存在,只有她活了下来。 只有她……活了下来? 她怎么活下来的,因为娘亲把她放在了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吗? 念芷记不清,只记得她要找娘亲,所以小镇回来了,镇上其他的人也都回来了,大家相安无事的,过着普通又快乐的生活。 直到—— 有两个生面孔来到了这个小镇。 念芷不认识他们,但觉得他们能帮助自己寻到娘亲,她就在那时拉住了其中一人的衣角,询问对方,能不能帮她找娘亲。 可是为什么,要戳破这一切,为什么要告诉她娘亲已经不在了真相。 这就意味着整个小镇都不在了啊。 镇上的人又要再死一次。 「你们、你们害死了娘亲,害死了整个镇子的人,你们是刽子手!」 念芷从榻上下来,跌跌撞撞地跑向站在门口的黎孟夜和时雁一。 「我要抓住你们,不能再让镇上的大家再消失一次,该消失的是你们!!」 在念芷喊出这句话时,一直囿困在此地的镇民好似大梦初醒。 他们统一回想起了那日的遭遇,意识到了本该死去的自己又一次行走在熟悉的土地,一遍遍重复着过往。 那长久的平衡因二人的到来而打破,越来越多的镇民开始往这座宅子聚拢。 与此同时,机械的电流声再度响起。 『激活程序已生效,强制清除——』 时雁一脸色骤白。 身侧的黎孟夜突兀呕出一口血。 两人几乎在瞬间感受到身体被勐然贯穿的钻心疼痛。 意识被彻底剥离。 电流音脱离躯体存在,记录着此次清除结果。 『未知障碍,强制清除失败,意识销毁失败。』 『尝试重新启动,失败。』 『尝试时间轴倒退,成功。』 『正在回退——』 黎孟夜经歷了眼前一片黑暗的时期,感觉不到躯壳的存在,只有精神漂浮在某处。 而后感觉自下一股巨力,拉扯着他回到了身体。 双脚踩上了实地,耳畔先传来了小贩的吆喝声。 黎孟夜缓缓睁开眼,黑暗的视野逐渐纳入白得晃眼的光,再化作鲜艷的色彩。 「大哥哥,可以帮我找到娘亲吗?」 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 黎孟夜在同样的位置,以同样的姿势,看到不久前还嚷嚷着他们是刽子手的念芷,说出了和初见时一模一样的话。 连脑袋垂下的弧度都与那会相差无几。 他在这时和时雁一对上了目光。 吵嚷的街头仿佛远去,眼中只够囊括在时雁一的身影,而那一眼明明只隔着几步之遥,却宛若隔世。 黎孟夜自己都没立刻意识到,在听闻念芷那与当初如出一辙的话时,紧张地捏紧了拳头。 他不确定刚刚闭眼睁眼的短暂瞬间发生了什么。 可是意识被强行剥离前,身体撕裂般的痛意过分深刻。 他直觉已经死过一次,在那瞬息中,被无法言说的高位东西抹杀了存在。 至于为何时间回退,尚且不可知。 那么时雁一呢? 黎孟夜记着他之前的状况,显然那个不可名状的存在对时雁一的影响,远大过于对他。 在此之下,时雁一还记得之前发生的一切吗? 还会记得他吗…… 就在这时,时雁一动了。 他做出的选择与那会一致,抬手掰开了念芷拉着他衣袖的手。 黎孟夜几乎设想好了他下一步的话:带他去看。 然而实际上,「抱歉,我另有要事。」 时雁一没去管被拒绝后的念芷瞬间低落下去的心情。 转而拉着黎孟夜离开了人潮涌动的主街。 街边斑驳的树影落在时雁一身上,无端给人不真切的感觉。 黎孟夜像是为了确认他此刻真实存在这里,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时雁一没注意这点,他正在斟酌着该如何开口。 被回溯时间给他身体带来了一定程度的负荷,却也在同时解除了他被屏蔽的记忆。 是完完本本属于他的真实记忆。 此前只是模煳的感知,潜意识认为自己仅是一缕占据了这具身体的游魂,因为徘徊的时间过长,接触了太多的人,以致混淆了彼此的界限。 实际并非如此。 关于『他是谁』这一认知,在他的意识进入这个世界时,已经被人为屏蔽。 第63页 让他忘了过去,忘了新投入世界的本质。 只记得他这具身体在这个世界的记忆。 甚至包括这个小镇,也是他们强势导入的一个位面。 但显然操之过急,反倒让时雁一白捡了便宜。 至于黎孟夜…… 他看向同样被树影笼罩的青年,用从未有过的审视目光重新打量着面前之人。 以那些人惯有的手段,明知他逐渐不可控,不会仅仅只是时间回溯这么简单,最基本的操作也该是抹除这个位面,让他永远滞留在此地。 可是没有成功,究其原因,时雁一目前只能想到一种。 黎孟夜的存在本身,已经脱离了位面的掌控。 不如实话实说,告知其如今他所知的所有。 时雁一道,「我之前说……」 第四十八章 无知未尝不是种自保手段 听闻时雁一开口,黎孟夜凛起精神,态度称得上相当重视。 「要与你说的事,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相。」 微风拂面,一併扬起了散开的长髮,视野在那瞬间被短暂地遮挡。 「在此之前,」黎孟夜卡着手腕,挑了个他当下最在意的事问他,「我们莫名重回这里对你有影响吗?」 时雁一明显愣住。 「看反应是有影响。」 「这不重要……或者你担心生死契下分摊问题。」 话未说完便被打断,时雁一微张着唇,任由黎孟夜抓握住他的手。 「我们好歹也一起经歷过这么多了,」黎孟夜目光紧随着他,「你分辨不出哪些是因为生死契,哪些是出于我真心?」 又是这副表情。 当初在魔界他的住处,对方也是这样的欲言又止,话声艰涩。怕说了得不到想要的,又怕不说真得传递不到。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 时雁一扯动嘴角,「我感受不到。」 黎孟夜眼底的亮光在逐渐暗下,握着时雁一的手有所松动,但最终还是没有就此放开。 幽幽的嘆息声响起。 时雁一抿了下嘴唇,和人解释,「我的人格存在一定程度的缺陷,像最普通的喜怒哀乐,我可以表现,但也仅限于此。他人的……」 长睫轻颤。 时雁一难得带上了挫败,有点自暴自弃的意味。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才能让你完全理解。」 他鲜少有这种感觉,新奇又能牵动情绪变化。 赤金的光好像有部分被盛进了青年的双眼中,那原本黯淡下去的色泽重新恢復鲜亮,甚至比之先前更胜。 黎孟夜笑开。 「来日方长,你可以慢慢说与我听,次数多了我总会明白的。」 . 张开的指缝间有光罩下,什么样的形状拉扯出什么样的影子。 那是客观存在。 时雁一努力平復着搏动过快的心跳。 和黎孟夜说起有关于目前小镇的情况。 「这里类似于寻常时间在外漂泊的岛,与凡尘相隔。」 黎孟夜瞭然,他们来此耽搁了有些时候,再怎么算,先不说他们一度暴露了行踪,被半珏的化身发现。 即使没有这一茬,百源派这样的江湖大门派,怎么着都该赶上他们的脚程。 但无论哪种都没出现,只可能是他们彼此间出现了断层。 对方大概率发现了行踪,却碍于隔断,见不到他们。 「相应的,」黎孟夜接上时雁一的话,「我们目前也出不去吧?」 这看起来是一个死局。 如果帮助念芷找到薛娘是破局的关键,从他们进入小镇的那个时刻,已然註定了这是一盘无法胜出的棋。 因为薛娘死于这个时间点之前。 存在悖论点。 他们无法跳出这一时间,回到已故之人还存活于世的点。 除非,让念芷放弃寻找薛娘的念头。 两人行为一致地看向在那边墙角怯生生扒着墙偷听的念芷。 「如果按正常的时间算,她绝对不止这个年纪了吧。」 没有意识到执念,便不能跳出循坏。 她已经在这个不復存在的小镇,以幼年的姿态生活了很多年。 想让这么一个人放弃心中执念,怕是难办。 可他们必须尝试着去试错,不然只能跟着被囿于此地。 毕竟知道真相的人,在一成不变的循环往復里,会比一无所知的人更快陷入癫狂。 「大哥哥是改变主意了吗?」 念芷仰头看着重新回到面前的人。 这两个人是小镇的生面孔,对几乎不怎么有人来的小镇,他们是特殊的存在。 念芷觉得拜託他们必然能够寻回娘亲。 「不,但有些事确实要找你了解。」 时雁一敛着双眼,光影落在他的周身,眼中的冷意被修饰成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意味。 念芷呆望着他,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想了解……什么?」 要劝人放弃执念,还得先了解这人别的喜好。 * 「我平时都做些什么?」 念芷重复着时雁一的话。 他们边说边走,小镇的街巷通达,每一次景致都有细微差别,不至于在镇上迷路。 「平日都是娘亲带着念念的。」 「既如此,这些天是谁在照顾你衣食起居?」 第64页 「是隔壁的婆婆。」 「你没想过要走出这个镇子。」时雁一话锋一转,笃定地说着。 念芷没有半分犹豫地道出了疑惑,「念芷出生在这里,为什么要有这样的想法?」 「狭隘了么,这不是。」 黎孟夜自后方探头,阴恻恻地笑看着人。 果不其然地收穫了念芷害怕的反应。 黎孟夜就着势头介入了两人的对话,「这样吧,我先给你讲个故事。」 到底是个小孩子,心理防线低,注意力被人一带就跑偏。 念芷按捺住心底对上黎孟夜时的不自在,细声细气地问他是什么故事。 三人不知觉间又走到了念芷住处附近,但没踏上那条路。 黎孟夜有意拐了个弯,带着人在路边一处制伞的商铺旁停下了。 时雁一在边上安静地听他忽悠人,黎孟夜和对方讲的是经典的坐井观天。 小姑娘听得一愣愣,被乘胜追击地灌输了更多。 「生来在镇上就註定一辈子都得在此地?没这个道理吧。」 黎孟夜忽悠人时总爱手中放点东西。 这会捡了路边的小石子,以台阶前的空地为纸,撵着手中的石粒在地上勾着线。 「镇上的人可以帮扶你,亲疏远近且不论,邻里大部分可以算是瞧着你长大,自然生出恻隐之心,在此时照拂一二。」 石子在他手中也成了作画的笔,小镇的缩影被几笔拓在地上,分外栩栩如生。 黎孟夜用石子跺着身侧台阶,「你与我们非亲非故,凭什么认为我们就该帮你?」 念芷咬住嘴唇,垂首看着地上的图案不接话。 「因你年纪小?外面的世界多的是比你年幼但失妣的人。」 「……那我应该出去吗?」念芷反问黎孟夜,「可是念念没有叔叔婶婶们谋生的手艺,见到生人就害怕,万一遇见了坏人,也没有反抗的能力。这样一想,念念不如待在小镇里,起码吃住不愁。」 意外的是黎孟夜肯定了她,并且顺着话头说了下去。 「这么看来,你也不是非要你娘亲不可,吃好喝好睡好,此生一大快事,还有什么可纠结的。」 「不是的,念念想在镇上,也想和娘亲一起住在这里。」 「幼子总会长大,而后离家,」沉默许久的时雁一在恰当的时机开口,「你既清楚现在的自己没本事,就该想着怎么变得有用。你不可能一直寄希望于他人,尤其是有迫切想要得到的东西。」 他像是在劝人,又像是在将曾经的自己说与旁人听。 「退一步讲,你口口声声想要寻你娘,却固执地待在镇上。」 念芷听出了他未说尽的话。 镇子统共这么些地方,都没有娘亲的身影,只可能去了镇外。 镇上的大家都很好,念芷不想因此麻烦他们。 原本想藉助这两个陌生面孔帮忙,可对方不愿,她手中也没有说得动他们的筹码。 甚至连她自己都反过来被隐隐说动。 念芷忍不住想,娘亲不会丢下她独自一人,但或许这是娘亲给她的一种考验呢? 如果念念自己丢了,娘亲一定茶饭不思地来找自己。那换作自己,也该克服对未知的恐惧,跑出去寻找娘亲。 兴许娘亲就在外边等着她,只要跨出第一步。 黎孟夜趁着念芷陷入沉思的空档,和时雁一对视一眼,看清了彼此眼中的无奈。 没想到合二者之力忽悠别人,会在一个小姑娘身上翻车。 对方也确实听进去了,但明显又陷入了另一种不乐见的执着。 仍是没有绕开寻找,不过态度起码有所松动。 而今唯有跟着她,才能离开这个由她潜意识界定的范围。 只要念芷出自本心地想踏出这个镇子,不管出去后做什么,届时都与他们无关。 「大哥哥,我一个人出去怕有危险,想要你们短暂地护送我一段,可以吗?」 念芷用手指卷过耳边的一缕髮丝,仰头看背对着阳光的时雁一。 「有需要收拾的东西吗?」 时雁一朝她略微颔首,眺望向不远处的府邸,拐角处坐着见过一面的盲眼婆婆。 对方似有所觉地将头转向他们这边。 哒哒的脚步声掠过,念芷的喊话从前面传来,「等我和婆婆告别后,我们就直接走。」 石子摩擦过地面的粗砺声自旁侧响起。 时雁一循声望去。 那幅拓在地上的镇子缩影图被黎孟夜三两下毁去。 或许不久后,这处地方也会因为念芷的离开而消失,但人不可耽溺于过往,纵使揭开伤口会鲜血淋漓,唯有向前,不断向前。 两人一坐一站,默契地谁都没有开口,只等着念芷道完别后带他们离开。 离开在大多数时候都悄无声息。 念芷站在踏向主路的岔口,最后回头看了眼她出生时至今生活的地方。 在心里默默地与之道别。 「我们走吧。」 念芷率先转身,她计划是去娘亲曾经同她提起过的,属于她的故乡。 从思绪扭转的那一刻起,时间像是被收进匣中的沙粒。 可触碰、亦可察看。 每走一步,她的身形抽高拔长些许,直到后来,她的容貌已与幼童搭不上边。 第65页 镇子、周边地形,及至念芷自身,都被时间匣盒回收。 与此同时,被捲入时间夹缝的两人得以重回正轨。 不等两人有停下休整的功夫。 黎孟夜藏在储物袋里的东西有所感应似的跳出。 是一块相当眼熟的木牌。 黎孟夜将其翻转。 暗红色的一个称谓短暂浮现——主人。 第四十九章 生就一副好皮囊 时雁一记起那人,能管黎孟夜叫主人的,还是卫镇那会遇见的卫家女。 木牌传讯没头没尾,只此一个代称,并无后续。 再观黎孟夜神色自若,不似有什么出乎他意料的异变发生。 「卫卿卿此前去了玉宴阁,是你的手笔。刻意为之……是想让她成为你在玉宴阁的眼线?」 时雁一迅速理清个中利害关系。 卫镇那会试探他只是一小部分,在卫卿卿这事上,黎孟夜必定有别的打算。 但是玉宴阁进出严控,想要安插眼线不容易,何况是将消息传递出来。 时雁一此时的好奇过于明显,叫人想忽视都难。 「当时确有赌的成分,明着往里塞人,玉宴阁自然会严加以待。」 黎孟夜略微调整身体的重心所向,稳步走在陡峭竹山的下坡路段。 「不过卫卿卿她本身情况特殊,即便是半珏也无从下手。」黎孟夜语气平淡,完全是陈述事实的口吻。 「你指半珏无法控制她,连策反都不行?」 时雁一跟着黎孟夜踩出的印子走,手中的长条树枝拨动落叶,将走过的痕迹一点点划去。 他们目前刚离开时间夹缝,与现世的联繫还不是很强,但也得尽快远离百源派的探寻范围,不宜和人在此发生冲突。 「毕竟是禁术里的咒类反噬,当初我不过是走运,恰好在其最脆弱的时机捡到了人。」 「这听着像雏鸟情节。」时雁一直言。 「你要这么说……也在理,」黎孟夜欣然接受了对方的调侃,「总之卫卿卿是非常好用的一把利刃,能助我斩开严丝合缝包裹着的玉宴阁。」 他略微眯眼瞧着面前的山线,对将来的计划按下不表。目前形势尚不明朗,不太好向时雁一透露太多。 时雁一不说话了。 他突然想起自己于黎孟夜而言亦是刀,两者区别在于卫卿卿在暗,他在明。 再加有生死契横亘其间,让他和黎孟夜的关系看着更显亲密些。 ……但是黎孟夜好像也说过不全是因为生死契。 时雁一没纠结太久,他看着走在前面的人,突然开口问,「你之前的伤怎么样了?」 那会瞧着可怖的印痕差不多爬了身体的大半部分,怎么想也不可能只是雷声大雨点小,黎孟夜没表现出来,甚至绝口不提此事,在山寨浅用能力时自称与他的血液相融有奇效,能够使用鍊气。 时雁一当时没有细究,现在想来,他的行事存在问题。 任何在紧要关头出现的巧合都需要究其本质。 黎孟夜是被誉为年轻一辈佼佼者的存在,江湖人观他一步步地成长,又一点点地走歪,不可能放任其发展。 他在众人明枪暗箭的算计中活到如今,本就遭人忌惮。 偏偏公然和绝杀令在榜人士搅和在一起,针对黎孟夜的势力只多不少,对方说让他修为尽失的人,排在首位的便是路霜寒。 以这二人的敌对程度,留下的痕迹不会轻易就叫他解了去。 黎孟夜过度夸大了生死契的妙用,若真能依靠血液融合达到恢復修为的效果,黎孟夜在一切结束后,完全可以继续使用。 由此可见,他当日事急从权,压根没有说实话。 「伤无大碍。」黎孟夜张口就来,压根不大腹稿。 山间的树枝丫杈挠人得紧,一不留心就会被挂着。 黎孟夜避着这些,一边又好似背后长眼,「我一个利己高于一切的,要是真有大碍,会这么淡定地同你扯闲么,早回第一居找黎与疗伤了。」 时雁一哦了声,听着是没信,但不欲和人多周旋的意思。 「那少主随我去一趟月仙楼吧。」 两人沿着山嵴的一侧一路向下,很快便到了山脚,虽不见车马行驶的大道,好歹称得上平地。 黎孟夜笑称,「说起这我就来劲了。」 他和月仙楼虽没有明面上的牵扯,多少也听闻过前楼主的名声,此人当年在江湖也是名号响亮的一个人物。 手段么,虽不入流倒也自成一套。 如今的月仙楼为左严掌控,与前楼主管理下的月仙楼不可同日而语,左严能坐上护法的位置,真本事自然有,但要说起治下,只能用一团糟形容。 单看当日他在时雁一去留一事上的抉择可见一斑。 月仙楼现今一直是江湖人想要去扭一扭胳膊的尴尬处境。 时雁一选择在这时回月仙楼,无疑是直接与左严撕破了脸面。 不过楼内诸位素来以拳头说话,信奉的是能者居高位。 只要时雁一能让他们服帖,区区一个左严不在话下。 「你现在有随身携带碎银吗?」时雁一问人。 他们此时所在地点位于海东附近,虽也多山,但整体趋于平缓,在往前几里便是水路。 月仙楼的位置与之相反,深居腹地,近山远水。 第66页 以他们如今的脚程,单靠行路,等到达月仙楼,都不需要左严做什么,他们先被耗空的体力拖得够呛。 黎孟夜看着人,嘴角往两边象徵性地一扯,假笑意味十足。 「楼主莫不是忘了,当日走得匆忙,我的钱都在第一居没带出来。」 「那想来只能把你抵去欢楼,好换我回家的路费。」 时雁一斜睨着看他,理着袖口松开的缚带,「黎少主一表人才,又甚会哄人,怎么着都能卖个好价钱。」 黎孟夜知他这是玩笑话,难得见人打趣,乐得陪他多侃几句。 「他日楼主若事成,可别忘了把我从欢楼赎回身边。」 「一切好说。」 最后两人寻着了一处港口,和恰好准备返程回去的船夫商谈好了价钱,以相对苛刻的条件接受了同乘的提议。 行船一天两夜,于这夜月明星稀时抵达了月仙楼附近的一处地点。 时雁一瞧着这片阔别有些时日的土地,到也没能生出多少感慨。 找回真实的记忆后,属于他人的记忆便好似隔了万水千山,哪怕只过了短短数月,已然觉得遥远,趋向于模煳。 「我想着楼主总不会有近乡情怯的心情。」 黎孟夜整理着微乱的衣襟,擦了一把灰扑的侧脸,从后头跟上时雁一。 他们此时还远不到月仙楼地界,尚需休整一下,顺便谈一谈后续具体的打算。 虽然时雁一瞧着一副干就完事的态度,毕竟只是两个人……他更像是去凑人数的,对上那么一窝,硬来怎么都不可取。 「自然没有,」时雁一微扯嘴角,「我都不是原本的前楼主养子,属于他的执念与遭遇皆与我无关。」 选择回来不过是给自己收拾出一处能住的地方。 所谓的利己主义者,总需要在第一时间追逐更好的。日后有了月仙楼,他这空担许久的名号才算摆正了。 最主要的是,虽然周转一处地方需要的资金并不比在外少,起码省去了四处奔波的时间。 他都被推着走了那么久,是时候该回到最初的地方做个了结。 话说回那日,左严目睹了拘灵阵破后,黎孟夜和廖致对过一掌后,被时雁一启动的移行术法送走。 那术法左严曾有所耳闻,因其行踪无法定位,盲目追踪大多得不偿失。 他虽心有不甘,也不得不选择暂时离开。 以左严对时雁一的了解,不需要太久对方自会回来,他不如先行回楼中,届时来个瓮中捉鳖。 至于玉宴阁那边,百源派花大手笔启用拘灵阵却没有将人拿下这事,显然比当初他弄丢时雁一这事来得严重。 两相比较而言,完全不担心玉宴阁会先来找他麻烦。 事实也确实如此,左严起初几日心中还带有几分忐忑,时日一长,摸清了玉宴阁的态度确如他所想,便安心在楼中准备之后要给时雁一的大礼。 这一天他等得并不久。 从听闻下属来报,在月仙楼附近的地段发现了时雁一,左严叫人搬了把椅子,在正门口好整以暇地端坐着等人上山。 「哟,瞧瞧这是谁?」 左严语气讥诮,刚见面就开始呛人。 「别来无恙,师叔。」 时雁一没在意左严的嘲讽,任他呛声,完全不痛不痒,甚至不介意和久不见的『故人』聊上几句。 左严聚拢了眉头,看时雁一的眼神中满是打量意味。 对方这反应与过去截然不同。 他印象里的时雁一是个彻头彻底的废物,态度唯唯诺诺,稍微大点的说话声都能马上让他瑟缩在原地。 即使偶尔会表达自己的想法,别人一个否定的眼神过去,他立马就会改变主意,根本无须人出面反驳。 当时右护法被杀的消息传回月仙楼,左严很惊讶,不知是谁暗中帮了这个废物,又在后续一路为其保驾护航,让江湖各路势力寻不到人,即便好不容易找到,也会被其一次又一次地逃开,再次丢失行踪。 直到现在,看到时雁一边上的黎孟夜,他才恍然大悟。 「我看你这废物也就这副皮囊派得上用场,稍微装出一副可怜样,用些手段讨好人,就能得到他人的一路照拂。」 左严打量人的眼神露骨至极。 他是打心底里瞧不起时雁一,觉得这人能活到现在,靠得是这一身皮肉以色事人。 「怎么,如今还指望对方能帮你在楼内立足?」 第五十章 疼吗? 青天白日听此一番粗俗言语,实在叫人心情好不到哪去。 尤其是左严毫不掩饰他对时雁一的轻视。 黎孟夜手指点着脑袋,问边上的时雁一,「欸楼主,不是我说,贵楼护法就这涵养?」 这话虽然是说给边上人听的,但于修士的耳力,也足以让那头的左严完完本本地听了去。 左严瞧着的二郎腿突兀地顿了下,脸色微变。 时雁一先笑起来,「少主见谅,好歹这戏是免费听的。」 这话精准踩中了人逆鳞。 左严咬紧了后槽牙,对着人怒目而视。 谁都可以踩着他左严,低看他一眼,唯独时雁一不行。 时雁一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前楼主豢养的一头家畜。 最初看中的是他这算得上不错的体质,后来他觉醒了能力,让自身更适合入药,原本已经准备弃了他的前楼主这才改变了主意。 第67页 左严思及此,暴怒的情绪突然收敛,看人的眼神又恢復了往常的阴鸷。 「你还不知道自己觉类的能力具体是什么吧?」 时雁一垂在身侧的手神经质地蜷起。 他将手背向后方,以求躲开左严探寻的目光,装作镇定的模样。 「知道如何,不知又如何?」 左严自打回想起那件事,便处处留意着时雁一的反应,自然没躲过他的小动作,心里便笃定了对方确实不知此事。 他心中升起一丝快意,是对手中还握有鬣狗项圈的洋洋自得。 时雁一还没能脱离他掌控,这个认知叫左严舒坦,外面的人挤破了脑袋都想要绝杀令榜上之人的命,却不想这人在外兜兜转转,最后仍旧主动送上门来了。 找了个帮手又怎样,终归不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 稳操胜券的人是他! 『他这态度变得这般快,瞧着像是突然想起来还有你的把柄。』 许久没用过识海传音。 乍一听闻黎孟夜的声音,时雁一还有些怔愣,缓了会才回他。 『是笔旧帐,确实挺棘手。』 黎孟夜歇了话头,这么果断就承认事情难办,反倒说明时雁一心里有底,那他自然不便多加干涉。 明面上的交锋犹在继续。 双方间对峙之势悄然落成,周围安静得落针可闻。 左严坐在椅中,磨着手上的扳指。 他已经没了最初那会的隐隐不安,正面对上两人的底气十足。 「来人。」 左严轻敲着靠椅的把手,张口喊人。 「个把月没见楼主,甚是想念啊,兄弟几个把楼主客气地请进去,咱们好生招待着。」 话虽如此,配合着左严好似要将人生吞活剥的表情,可与好好招待搭不上边。 时雁一递给上来的月仙楼众一个眼神,深褐色的眸中笑意盈盈,嘴唇微动,无声地说了三个字。 别碰我。 几人被震慑在原地,过了会才相互左看右看,确认刚才不是错觉。 他们这位印象里一直都是挂牌了个名号的楼主,此行归来似乎完全变了个人。 时雁一最后是在前后各两人的安排下被带进的月仙楼。 至于黎孟夜,他并不在左严的邀请名单上。 但不妨碍他不要脸,爱凑热闹。 在时雁一走前,黎孟夜还不忘给人丢暗号。 左严前脚刚进去,回神再瞧时已经不见了黎孟夜身影,他不禁在心底嗤笑。 夫妻都能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是露水情缘,这不,人刚被压走,另一个便没影了。 他倒要看看,没了黎孟夜相助,那个废物还能翻出什么花来。 楼众本欲带时雁一去适合看押的地方,没想对方轻车熟路地就摸去了他以往住处。 「怎么,左严不是说了要好生招待,月仙楼是我心归属,回趟家还得让旁人给我安排住哪不成。」 时雁一态度温和,但无端叫人无法忤逆。 「属下不敢。」 「那便送到这里吧,」时雁一在别院门口停下,「左严若是问起,就说是我要求的,他不会怪罪于你。」 楼众称是告退。 时雁一将院门掩上,抬眼看向旁侧的墙沿,一只毛羽鲜亮的鸟雀孤零零地立在上头。 四目相对,鸟雀愣了半秒,拉开双翅扑腾了两下,而后缓缓盖住了脑袋。 时雁一:…… 他没戳穿某人的把戏,只是没想到,过去好几个月,这人趴墙角偷听的方式都不带变一下。 倒也有细节差异,起码这次不加遮掩了。 时雁一径直进了房间,没去管黎孟夜。 合拢的门彻底阻隔了视线,拒绝任何人的窥探。 黎孟夜索性解了傀儡术,先在月仙楼的地盘上查探起来。 和当初浅探时所见并无多大差距。 左严此人十分自傲,不设岗哨也不安排人巡逻,大大咧咧地敞开着门庭。 有心人若要潜入,未必不能直捣黄龙。 这样一个刚愎自用之人,做到护法的位子,手中即便握有秘密,其来歷也只可能是前任楼主留下,被他捡了漏。 门扉吱嘎一声响。 时雁一解扣子的动作一顿,微侧身对着人,「都查探过了?」 「查探过了。」黎孟夜回身关门。 时雁一继续着被短暂打断的事,高束的衣领散开,纤长白皙的后颈暴露在黎孟夜面前。 「有新的收穫吗?」他问。 「有吧……」 黎孟夜的手掌把上了他的颈项,指腹搭在了时雁一脖颈前侧的那道长疤痕上。 两边细窄、中间骤然变宽。 自左侧一路蔓延向右边,横贯颈间,将近能将人脖子斩断。 但在上次,时雁一衣襟大敞之际,黎孟夜清楚地记得他的脖颈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疤痕。 按这触感与成色看,已经有些年头。 黎孟夜没问他怎么来的,只是缓缓擦着那处皮肉,微垂首问他,「疼吗?」 旧疤早已痊癒,甚至连时雁一都几乎忘了这东西的存在。 只是被他人触碰的感觉完全不同,带来宛若隔靴搔痒的难耐。 时雁一结喉轻攒,他几乎不能有任何大的动作,身体稍微动作,就能将自己送进黎孟夜的怀里,好似投怀送抱,哪怕他本人绝无此意。 第68页 于是他只是敛起了双眼,轻声回道,「记不清了。」 唿吸声近在咫尺,两人谁都没有在说话,只维持着这般靠立的姿势。 直到时雁一先一步地动了,黎孟夜才缓缓放下手,他看准了时机往边上退开了几步。 黎孟夜这会不能先开口,需得耐心等着对方挑起话头。 别院僻静,如今的月仙楼除却左严,谁都不想在这当口打搅了时雁一。 「少主,在这转了一圈,都看见了什么。」 「人心散乱,明着瞧是左严领着楼众,实际已成一盘散沙。」 甚至不如散沙,黎孟夜靠向窗边,见着月仙楼内草绿木茂,光看表面,还不足见其内核已然四分五裂。 都说聚沙成塔,左严却刚愎自用,听不见旁人一点意见。纵使会按时召集楼内众人议事,最终的结果仍由他一人定夺。 长此以往,众人自不愿再进言。 时雁一离开月仙楼那会,这情况已初见端倪。 其后数次决策,左严都一意孤行,底下人叫苦不迭,他一概看不见。 现今还跟着他的一派多为熘须拍马之辈,不足为惧。 「左严瞧不起我,这于我而言是个机会,但我不能轻视他,否则阴沟翻船的人就会是我。」 时雁一松开了束缚,舒坦了不少。和人说话的同时又将长发挽起,简单地用簪子固定。 「不打算由着人从根处腐烂吗?」 时雁一摇头。 「不仅不打算,我还想配合他演一齣好戏,在他白日做梦最过瘾的时候,狠狠地将人打醒。」 「那笔旧帐?」 黎孟夜看他走向了角落处的木柜,翻出了一套月仙楼随从的衣服。 「给你换个身份,」时雁一将那套衣服递给人,「既要看戏,挑个好位置才是。」 左严足足沉寂了三日,期间干的都是赏花遛鸟的闲事,他是要时雁一惶惶不可终日,在焦虑中被击溃心理防线。 到时他再出面,便是叫人往东不敢往西,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他这算盘打得响亮,去往别院的路上都是见着时雁一后该怎么磋磨人。 直到踏过别院的大门,左严的好心情戛然而止。 那敞开着的边厅内,时雁一正同一个属下玩着弹棋,神色悠闲,全然没有料想中寝食难安的模样。 「左护法怎得这时辰才来,等你许久都不见身影,我实在无聊,才和人先玩了一局。」 旁边的桌案上摆着蔬果点心,时雁一边说边给自己投餵了一块糕点。 就这般简单地说了两句,左严的脸色已阴沉可怖。 『他这般喜怒皆形于色,究竟是怎么坐上的护法之位?』 黎孟夜为了维持此刻的身份,在左严来时已经退至了旁侧,此时盯着时雁一的后脑诚心发问。 『少主莫要小瞧了人,左严最擅长的就是演戏,让人以为他蠢笨好煳弄。』 『我能离开月仙楼,也是学的他装疯卖傻。』 黎孟夜轻笑。 『那这会怎么不继续卖他面子了。』 时雁一用指甲刮去了掉落到掌心的糕点碎屑,好心情地回他,『自然是为了尽快促成大戏的开场。』 第五十一章 短暂交谈 「倒是我疏忽,冷待了楼主。」 左严很快掩盖掉了自己的失态,阴阳地呛他几句。 他这态度转变之快,无论看多少次,黎孟夜都啧啧称奇。 「明日是楼内一月一次的议事,有诸多堆积的事需要楼主过目,还望楼主务必准时到场,省得叫他人看了笑话。」 明日啊…… 也刚好是玉宴阁使固定到来的日子。 左严可真会挑时间。 时雁一心想。 但他面上完全没有表现出来,只弯了弯双眼,表示自会到场。 左严很大声地哼道,甩袖快步离开。 人走后,黎孟夜重新坐回了原位。 他现在顶着一张楼众脸,平平无奇,是那种放人堆里转眼就寻不到的类型。 这样明日即使有玉宴阁的人来,也不担心会被识破。 「说起玉宴阁使,之前在魔界和人交手,按着你的方法近身探查。」 时雁一扣着棋子,边缘轻敲着桌沿,「倒还真发现了他们的真面目。」 「以前我想着既然半珏能控制阁使,必要时还能附身其上,推断他们或许没有自我意识,仅仅只是牵线人偶一类的东西。」 黎孟夜坐在椅上,微侧身靠着桌案,说了自己当时的猜测。 这类似古秘法里提及的,驱尸人借音律操作尸身,因尸体的精神已经消亡,肉身只要不被破坏得稀碎,总能继续行动。 「不错,我当日趁机割伤了阁使,发现其血液凝结泛着恶臭,身体已然死亡许久。」 盖因阁使并非正常的、活着的修士,而是毫无意识仅存肉身的活死人。 所以他们说话板直僵硬,没有丝毫起伏,常年兜帽罩首不见真容,身上却总有一种散不去的臭。 提及此,两人短暂陷入沉默。 阁使一般都不是单个出现,但真要对付起来也远不到无从下手的地步。 关键在于,按照他们的推论,半珏立于阁使之后,俨然被拔高成了深不可测的一个庞然大物。 那么多阁使分散行事,每结成的一派在性格上有些微的差异,若是全由半珏一人掌控,那他的实力未免过于高深。 第69页 如果真是这样,江湖早就没有别的门派。 玉宴阁在百年前立下不肆意干涉江湖的承诺,若江湖内部无法抉择之事,可告于玉宴阁处理。 当年的半珏没有一统江湖的能力,如今虽派出阁使频繁走动,为的是督查人心和剷除异己。 要么是他的能力还不足以吞下整个江湖零零总总的势力,要么他有此能力但受到更高一种存在的限制。 时雁一倾向于半珏属于后者。 不过无论哪种,就目前而言,对他俩都是优势。 「我有个想法,等明天找机会试一试阁使。」 时雁一单手支着下颌,看向黎孟夜。 外头天光大盛,日影灼灼,万物投落的阴影被缩得极短,短暂的凝望一瞬都能让眼目有片刻的失明。 如果这方法能成,黎与说不定能摆脱玉宴阁的控制,那黎孟夜便也没了后顾之忧。 「还没问过你之后的打算。」 这话一点都不像以前的他会说出口的,时雁一自嘲地心想。 大概是对方所谓的一起经歷了那么多事,连他也逐渐习惯了边上有个搭档。 但黎孟夜不可能留在月仙楼,他要做的了结远来得更多。 此时提及这个话题亦为时尚早,在明日到来前一切皆是变数。 时雁一仍然这么问起了。 熟悉一个人的过程宛如细水长流,即使对方没有明确地表现出来,也能从细枝末节处分辨他当下的心情。 时雁一说他无法感同身受他人的情绪。 实际只要多花些心思,便能发现时雁一本人非常好懂,他已经在不知觉间用实际行动将其对旁人的在意完全表露了。 「我么,」黎孟夜说,「自然是等着明日的那出好戏开场,那之后看楼主意愿,你想让我留我便留,若有诸多不便,我先行与旧人叙上一叙。」 「也省得夜长梦多。」 如此便说定了,两人以茶代酒,未再多言,只是轻轻碰了碰茶杯。 瓷器相撞的声音清脆,杯中茶水盪起圈圈涟漪。 他们已然默契相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翌日。 月仙楼例行的每月一次议事,楼中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在场。 左严早早到来端坐上头。 时雁一到时,议事堂的大部头还未来齐,只零星分散落座在堂内。 放眼一一扫视而过,熟面孔倒也不少。 时雁一自觉记人能力尚可,此时在场的几人皆是当初极力反对他留下的。 左严肚量虽不大,但月仙楼正是缺人的时候,尤其还失去了右护法这一条听话且颇有实力的狗,他短时间内不会拿余下的人下刀。 那些或许被外派不及赶回,或许和当初的他一样,被禁足在各自住处。 只在必要时放出来充数,好比有外人在场的现下。 半柱香后,人陆陆续续到齐了。 变装易容后的黎孟夜随真正的楼众守在议事堂的周围,看这阵仗不像例行议事,更像要审讯某人。 左严给时雁一安排的位子在下首,紧挨着上首主位,右侧的人对当初将他送去玉宴阁这一决定最是支持,算得上楼内追随左严的一派。 今时今势,几乎与往日形势重合,区别在于时雁一今日不必再装得怯弱。 对方明显冲着他来,反正最后都是要动手的,他就不委屈自己扮演弱小可欺的角色自我膈应了。 「想必今日在座的诸位也清楚,」左严高声切入话题。 「数月前,楼主在约定去往玉宴阁的路上,因一己私慾无故失踪,将整个月仙楼置于风口浪尖,险些成为江湖人攻讦的首要对象。」 第五十二章 大戏开场 「身为楼主却行此等不义之举,弃整楼安危于不顾。」 时雁一听着左严慷慨激昂的言论,甚至想为他鼓掌叫好。 死马听了都能跳将起来再跑个百里路途。 座下人被接二连三地煽动,纷纷朝时雁一投来怨愤的眼神。 左严再加一把力,搬出了前任楼主。 「我兄长在位时,月仙楼何曾陷入此番境地。他故去后,将楼内一众大小事务皆交予你手。 可你呢,为了一己私慾,抛开不顾,公然违背江湖规矩,概不配合调查!如今回来了,仍无丝毫忏悔之意。」 他说到此处,微微停顿,等着众人对他言下未尽之意觉过味来。 「妙哉,」时雁一抚掌称赞,「师叔您这颠倒黑白的本事,我实在是佩服。」 他没有站起来和人对峙,仅仅挺直了背嵴,朝在座的人摊开手掌。 「诸位也都听到左护法说的了,我没什么需要补充的。」 时雁一又看向上首站着的左严。 「师叔还有什么要加诸于我的罪名,不如趁此机会一併说了,正好阁使在场,有他们见证,也不怕我再跑了。」 被点名的玉宴阁使微转脑袋,隔着一层布料,目光如有实质地看来。 那目光充满了审视的意味,叫人想忽视都难。 不过时雁一被看惯了,无所谓这不痛不痒的视线。 左严置于身前的手抓握成拳。 他确实在三天前近距离再接触时,感受到了时雁一整个气场的变化。 但当时他只道有外人给其撑腰,狐假虎威的把戏。 第70页 三日的冷待,足够一个正常人胡思乱想,何况时雁一这样一贯无主见的废物。 可昨天他去时,对方不仅不见丝毫紧张,还有闲心与人下棋。 不对! 月仙楼内的属下何时有这么能和他亲近的。 那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属下,而是他以为早就离开的黎孟夜。 这两人从最开始就在耍他。 左严瞪视时雁一,恰迎上后者戏嚯的目光。 『你才发现啊。』 时雁一笑着对他比出口型。 指骨被捏的咯咯直响,怒火中烧的左严却意外冷静下来,冲着时雁一哼笑一声。 时雁一最多现在蹦跶两下,很快就跳不动了。 看在多年相处的份上,他不至于连这点纵容对方的脾性都没有。 左严示意骚动的月仙楼众安静。 「为了给我兄长一个交代,今日,当着诸位的面,我以兄长之名义,卸下时雁一楼主之位。」 「并承兄长遗志,废除这逆子觉类的能力!」 此话一出,满座譁然。 江湖人惯有的认知里,有很长一段时间,觉类修士的存在与天生地长的瑰宝并无差别。 其自身的独特性,让缺失与拥有形成互补。 觉类特殊在它既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修士,也不是正常认知下的普通人。 其介于两者之间,同样也意味着存于两者之外。 两方都不会真正地接纳觉类,将其视为同类。 对未知的异类存在,人总会存在两种心理,一是恐惧,一是敬畏。 要说废除觉类修士的能力,这点听来属实叫人匪夷所思。 莫说旁人,即便是觉类自身,都未必能彻底知晓并熟练使用自己的能力。 「左护法此言当真?」 座下有人表示质疑。 不说在场其余人,连时雁一都忍不住多看了左严一眼。 等了那么久,忍过对方满嘴的仁义礼智信,可算等到他把重要的事情扯出来了。 时雁一对黎孟夜说过这是笔旧帐,还得从他尚年少时说起。 当时的他远没有对自我的清晰认知,只隐约觉得所处之地时不时透出些许违和感。 可每次他一有想要深究的意图,那点不协调就似徜徉水中的鱼。不等手掌探入水中,它已然自眼前飘然离去。 留下的是这具身体所有的经歷。 时雁一抬眼看向一侧端坐的玉宴阁使,眸光微闪。 那时零碎的记忆里,已有对方频繁往来的痕迹。 前任楼主确实曾有心想要培养一个方便他掌控的傀儡,是那种多年后故去,仍能容纳他一方魂魄的器皿。 所以最开始为了维护好将来的容器,时雁一有过一段时间的好日子。 噩梦来临的转折点,大概是某日突然觉醒了修士口中的『觉』。 那一日亦是这身体原来的意识化作他心魔的开端。 在此之前,时雁一的能力是生来就具备的操纵血液,只是从未在人前使用。 被发现拥有觉类的能力后,他的存在便没有了价值。 觉类并非普通人,但也不是正儿八经的修士,要用如此鸡肋的身体做容器,很容易出现未知差错。 但江湖自前就立有规矩,凡是有后觉醒的觉类,都需告知玉宴阁。 月仙楼前任楼主心生一计,但同时也知自己并无能力欺瞒玉宴阁那个老狐狸,索性坦然地同其说了自己的计划。 倒是没预料到对方不仅同意了,还慷慨地表示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属于时雁一心魔的噩梦,自那时初现端倪。 前楼主没停下给他用药,同时还加入了玉宴阁主贡献的一个术法,最终落成了针对觉类修士能力的诅咒。 这一直以来都是只有月仙楼内居于高位者才知晓的秘密。 也是左严胜券在握,知晓时雁一无法脱离掌控的缘由所在。 可左严并不知时雁一心魔已除,这诅咒虽然下在他身上,但究其根本,他从一开始就没动用过那个能力。 起初是不知其为何,后来知晓了,也一直没机会使用。 只要不是彼此掌握的信息不对等,按时雁一如今的预想,诅咒的施行不会对他造成太过严重的伤害。 但具体如何,还得看左严对此了解有多深。 当初完整参与进此事的操刀之人已死,半珏一时半会也没有出现的意思。 半路捡漏的左严能做到什么程度,全在他接下去的选择上。 「诸位有所不知,」左严幽幽开口。 「兄长生前曾关照我,如果哪日察觉到这孽障做出有违楼内道义之事,可用此法叫其永远记住背叛者的下场!」 「那护法还等什么,快快用啊,将此不忠义之辈绳之于法!」 有一人挑起风向,便有十人起身附和。 一时间,偌大的议事堂乱作一团,吵嚷声震得人耳膜发胀。 黎孟夜看着这场闹剧,只觉得十分荒谬。 人心实在脆弱,轻易便被教唆拿捏,一旦确定了某个他们所认为的事实,就放弃了基本的辨别能力,一味地跟着起闹。 至于良知,情绪上头的人不会有这种东西。 隔着吵嚷的人群,黎孟夜正面对上了时雁一的目光。 他唇角轻勾,腰背挺得笔直,这么立于人群中,却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气场,将自己与周围割裂开来。 第71页 闹中取静,自然而然地让人跟着平静下来。 还不到时候,再等等。 黎孟夜这么告诉自己。 在这时,上首的左严几步踱至时雁一面前。 他口中快速念着众人不知其意的话。 起初,时雁一併没有什么反应。 左严也不着急,一心一意念着早已烂熟于心的口诀。 诅咒之所以为诅咒,它一经种下,解咒往往难如登天,需要满足太多苛刻的条件。 但让诅咒起效却很简单,因其是顺流直下。 半炷香后,诅咒逐渐发挥效用。 时雁一额间沁出冷汗,脸色变得似纸一般苍白。 他皱眉怒视着左严,抬手拽紧了身前的衣物,钻心刺骨的感觉自胸口一路向四肢蔓延,嵴髓里好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又不住地啃噬着皮肉。 又痒又疼。 但一时半会说不清是哪里痒,又是哪里疼。 左严对时雁一此刻的反应很是受用,尤其前不久对方还一副瞧不起他的样子。 现在不还被这诅咒所控,想要求饶却不得,又恨不能生啖其肉。 痛快!痛快极了! 左严心中的快意溢于言表,但他尚能按捺住这份心情,只要能让这废物感到更多的痛苦,直至受不住跪地求饶。 到那时,他会狠狠一脚将人踹翻在地,让这个废物认清现实,认清忤逆他的下场! 在左严不曾注意的角落,黎孟夜原本还攥紧的手在某一刻突然松开。 他瞧见原本还万分痛苦的时雁一逐渐收敛起情绪,微抿了一下唇,似乎是欣赏够了左严嚣张得意的嘴脸。 只是出于某种心理,并没有立马打断左严,而是又配合着表演了一阵。 某个节点。 时雁一放下了攥着衣襟的手,先一步结束了装出来的痛苦不堪,顺便不忘象徵性地擦试过并不存在的眼泪。 这一变化发生得遽然,左严竟一时没能做出反应,还是时雁一朝人摆手。 「有种说法叫作点到为止,您别再念了,听得人怪糟心的。」 新消息+1,点击查看—— 宝们早上中午晚上好。 这章出现意味着本文要上架啦。在此先感谢我的编编~ . 收费会劝退绝大部分人,我非常理解hhh 毕竟数据惨澹,犹豫再三选择上架只是「为了生活,低三下四.jpg」 去者不留。 . 当然能继续追更的小天使们我炒鸡感激和欢迎,也会反馈大额粉包! 置顶活动会持续到完结 . . 之后维持每日3000+的更新,后文篇幅不会很长,大概还有2-4w字左右完结,至多花费2软妹币。 . 大概剧情: 1. 月仙楼的势力归属,时雁一的过往大揭露、两位的感情发展 2. 和幕后最终boss对决 3. 这个世界的本质(看了眼我的文章标籤 . . 我想到的几个排雷的点 1. 关于时雁一和原主的关系。 身体不是同一个,或者说尚且年少时共用的一具。 但在后来除掉心魔后,身体是原本世界的身体了,后文会解释。 2. 有很隐晦的副cp线,百合组(葛月x黎与),几乎无正面描写,真要形容的话,更像是友达以上恋人未满 . 以上—— 祝所有看到这里的考研党、工作党、学生党、摸鱼党们一顺百顺! 第五十三章 秘密啊 「怎么这般表情。」 时雁一笑吟吟地问人,丝毫不见半分痛苦神色。 「就这么意外吗?」 近前的人对这变故不及反应,面上还残留有适才的欣喜若狂,又应激地将眉峰挤作一团。 如此不和谐的组合,让左严瞧着有些可笑。 时雁一不欲和人多言,藉由彼此极近的站位,抬手盖上了左严胸口。 后者只觉身前短暂一凉,正要挡开时雁一的手,对方已然先一步退离。 左严沉声,眼神阴鸷,「你怎么会没事。」 在场未有人给予他答覆。 本安静坐在一旁的玉宴阁使骤然出手,目标明确地指向场中的时雁一。 人群自发分作两拨,将他暴露在视野范围中。 时雁一提步后撤,身影转瞬间掠出议事堂。 玉宴阁使紧随其后,在其快要赶至楼内比试场时,脚下借力提速,一掌直拍时雁一后心。 掌风噼开了气流阻碍。 时雁一在半空倾斜身体微调了角度,险之又险地避过了袭来的一击。 落地时往后退了好几步,堪堪稳住身形。 「也不至于这般生气,我不过浅说了自家护法两句,怎还劳你亲自出手。」 时雁一喘匀了气,对玉宴阁使扬起一个敷衍的假笑。 堂内的楼众在他二人掠出后,跟着三三两两地鱼贯而出。 此时都站在外边的走道,看着场中对峙的两人,一时间都没走,各怀心思地候在边上。 玉宴阁此番仅派出了两位阁使,一人立于场中,一人尚且留在堂内。 只是堂内这人与其同行者对目前发展的态度不一,看着完全无心插手,依旧安静地坐在原处,也不关注同伴和人对决。 第72页 左严正准备快步走向那头,他手仍贴在胸口处,下意识觉出一丝不对劲。 刚才不抵时雁一猝不及防的出手,不甚被其近身。 但左严清楚他那一手并无实质性的伤害,再怎么出其不意,也改变不了觉类修士没有经脉无法拥有鍊气。 加之现在他没有任何异状,只道时雁一是在虚张声势。 「看来当日,听闻右护法死讯后,你并没有试图去找他的尸首。」 旁侧毫无预兆响起的声音打断了左严的思绪。 他转头,瞧见一个平平无奇的楼众还待在议事堂,没有随众人一併外出观望。 「黎孟夜?」左严问。 对方轻笑一声,没正面回復,但已然给出了答案。 「寻不寻皆是我楼内事务,与你一个外人何干?」 「与我确实无关,」黎孟夜闲庭信步。 「只是若你有丁点手足之情,去给右护法收个尸,看清楚他的死因,今日或许尚还有救,可惜了。」 左严面色微变,「你什么意思,藏藏掖掖,有话直说!」 黎孟夜没搭理他,都这份上了还要低看时雁一一眼,只能说左严死有余辜。 他径直越过人往外走。 左严又怎会让黎孟夜如愿,直接上手拿人。手掌抓握向他肩膀,后者早已预料,反手攻击时有意用上了鍊气。 暗红气息一出,左严不敢托大,忙跟着动用鍊气回防,不想这一反应正中下怀。 黎孟夜退让到边上,眼看着对方提气后神色骤变,尚不及出声先吐出一口血。 左严耳中嗡鸣,鍊气凝聚一瞬便散,如此重复几次不仅没成功,反倒有种走火入魔前的灼烧感。 他似有所感地看向手臂,皮肤下隐隐有什么东西沿着经脉迅速游过,手指按压上去,还能感觉到它躲避的反应。 左严胀红了整张脸,眼珠半数翻起,双目赤红遍布血丝,一有想要开口的意图,浓稠的血液总是先行一步。 到后来,他几乎无法维持站立,需得弓着背矮身蹲地,方有所缓解。 但这效果只存续了片刻。 黎孟夜冷眼瞧着左严的挣扎,看他如同臭虫一般丑陋地蠕动。 他俯下身,扼住了左严的脖颈,将人半身拉离地面。 「这么就死好像便宜了点。」 左严翻着眼,已然有些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一旁的玉宴阁使依旧未动,黎孟夜不去管他,四指併拢勐地刺向左严肋下,鍊气在指尖游走,自胸口向上漫过左严的头。 而后他放下陷入昏迷的左护法,抬眼看向那头的阁使。 对方依旧无动于衷。 从进来到现在,这阁使安静得犹如死物。 观之另一人,和时雁一战得正酣。 时雁一沿着比武场的边缘走动,他感觉不到兜帽下的人此时的情绪。 活死人的麻烦之处就在于此,无法通过身体细微的反应判断下一次攻击。 虽不是第一次和阁使交手,但时雁一莫名觉得上次的实战没什么参考价值。 不过这次最初的目标本就是引阁使同他交手,对方既出手,他就有机会施展计划。 他操纵血液的能力在此时无需隐藏,半珏对此早已知晓,就是不知他想到的新方法能不能奏效。 且试他一试。 掌中血液凝化成长鞭,时雁一控制着将其挥出,凌空后一条瞬分成数条,无法探明真假,游蛇似的沖向阁使。 对方不躲不闪,振臂挥动衣袖,障眼法被轻易破解,剩下的真实一鞭也在打中人之前变回了血点。 在距离阁使几步之遥的地方落下。 时雁一没想过这么简单便得手,远攻不行那就近身。 血雾如花绽开。 裂帛声传来,刀刃撕裂皮肉割开狰狞伤口,飞溅的血粘上了被包裹严实的阁使。 时雁一没有片刻停歇,操纵血液令其钻进阁使被短刀破开的地方。 控制活死人总需要一定媒介,哪怕能隔空直接操作,总存在相应的短处。 唯有某种勾连彼此的联繫,才能让半珏肆意地控制底下的阁使。 再者,这联繫未必仅仅是上位对下位,也有可能是同行者之间。 时雁一两指轻勾,那事先留在他人体内的血液与他动作同频。 堂内晕厥的左严遽然睁眼,还未彻底站直,人已被控制着刺探向端坐在椅中的另一位阁使。 血液自左严指尖飞射而出,狠狠咬向阁使的咽喉。 失去控制点的左严重新倒地,而原本端坐的阁使勐地一拍身侧桌案,借力避开了飞驰而来的血。 与此同时,时雁一面前的阁使有种骤然一空的感觉。 外表瞧不出变化,周身的气息却剎那消失,这时间刚好与那头的阁使有所动作的时间重合。 如此,阁使们隐藏的一部分秘密便显露出来。 半珏对阁使的控制力可以分散,而阁使间又彼此共享某种内核。 他们每次外出大多不是单独行动,估计为了避免万一有任何一具身体被损坏,余下的也能确保任务顺利完成。 这样一来,至多只是找到一同出行的几位阁使中,首要的一位。 重心既已转移,继续与面前这阁使周旋的意义便不大,时雁一想要尝试的方法,还得是有内核存在的对象,完全的死物没有参考价值。 第73页 他一边用血液追着堂内的那人,一边通过识海与黎孟夜联繫。 黎孟夜反应很快,趁着外头看热闹的楼众尚未反应,迅速封闭了进出的门窗。 禁入的术法瞬间落下,想要硬闯的人就得掂量一番,实力差异在某些时刻是横亘其间的天堑。 没了多余的人碍事,时雁一将血液凝结的阈值进一步向上提升,相应的对身体的伤害也跟着加大。 不过专心对付一人还是绰绰有余。 「月仙楼主,奉劝你三思后行。」 被逼退至墙边的阁使喑哑开口,他掌心被血液凝成的钉子刺穿,不知黎孟夜又在旁使了什么法子,身体亦被定在此地无法动弹。 血钉的一部分和他的血液融合混交在一起,能感觉那属于别人的东西在试图往伤口里钻。 「这一切都好商量,」时雁一边让血源源不断地渗入阁使伤处,边和人打趣,「如今我既为刀俎,总得探出点名堂才算数。」 时雁一的计划是让己身血液一点点侵入阁使体内,在他控制下逐渐流尽其散发着浓烈腐臭味的血。 这方法若是在活死人身上能成,那黎与尚且能救。 她体内虽有相似的气息,神智依然保持清明,说明被控制程度不深,亦或是黎家的独门心法能一定程度上抵御外人的操纵。 「至于你说的三思后行。」 时雁一话音微顿,他意识到地上的左严已经醒来,只是观这局势对他不利,正在原地装死。 「我确实计划了三日有余,恰好等到你们来我楼中,藉此机会名正言顺地除掉叛徒。」 「你做梦!」 左严暴喝,但此前的遭遇让他受创严重,浑身上下只余嘴最硬,他恨不能暴起拍开时雁一出此恶气。 「师叔醒了啊,这滋味好受吗?」时雁一有所指,轻飘飘地按下他的怒火。 左严唯有对其怒目而视,转眼瞧见那头的阁使被串在墙上,正流血不止,刚中烧的气焰瞬间歇了半数。 「你疯了,这般对待玉宴阁使!你这是想拖整个月仙楼下水!」 这话从左严嘴里说出来甚是好笑。 时雁一给面子地笑出了声,他缓步走向左严,手指轻点。 后者似惊弓之鸟,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左严自己尚未意识到,在他不愿正眼瞧时雁一前,他反倒先露了怯。 第五十四章 谁让他看人准呢 「真意外师叔你竟然看不透玉宴阁在整件事中扮演的角色。」 时雁一讽刺道。 「这高处既让人昏头,不若由我帮你分忧解难。」 「不、不可能……」左严像是突然想通了个中蹊跷,只一味否定时雁一,又求证似的看向墙边的阁使。 流血不止的阁使自顾不暇,自然无心关注旁人。 一时间,偌大的议事堂落针可闻。 时雁一将吵闹的左严抛诸脑后,转向阁使,让血液更快地流进对方身体,起码得试出答案。 『不要勉强。』 许是观察到他面色不对,识海中復又响起黎孟夜的声音。 『我有分寸。』时雁一蜷起的手指微松,反手又挥出数根细针,分别扎入阁使身上几处大穴。 血液流速加快,侵蚀驱逐源血带来的不适感也随之加剧,阁使有了挣扎的迹象。 这与单纯给躯体造成创伤不同,时雁一的血侵入身体,直接威胁到了阁使体内共享的内核。这要落入他手中,必然会影响到先生的大业。 拥有一定意识的内核仅犹豫了瞬息,已然做出了抉择。 黎孟夜本能感知到危险,身体先一步动作,他闪身至时雁一面前,暗红色鍊气尽数凝聚身前,堪堪护住两人。 下一瞬,某种物质自爆产生的气流勐冲而出,迅速扩散,转瞬席捲了整个议事堂。 劲风颳得袖袍猎猎作响。 时雁一自黎孟夜身后探出,看向墙边,那里仅剩下乌黑龟裂的墙面,活死人被炸得荡然无存。 「它跑了。」 阁使身体里存在的那个东西,不仅有属于正常人的思维,还能肆意选择栖居的尸身。 两者需割裂地来看待,但又自成一个整体。换而言之,如今能说会走的玉宴阁使由这个意识和活死人的躯壳一起组成。 只不过重心在前一个。 如今这玩意趁着毁掉身体引起的混乱跑了。 「好歹又掌握了一重信息。」黎孟夜很宽心,但随即又想到了一个问题,「就是不知玉宴阁有多少这种东西。」 「还有它和半珏的关系。」 时雁一袖袍掩着半张脸,以挡去空气里漫天飞扬的尘埃。 方才他有黎孟夜帮忙挡着,没怎么受到爆炸的冲击,但本就伤重的左严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勐冲出的气流给了他当头一击,现在已然出气多进气少了。 时雁一决定再加一把柴。 他走到左严跟前,用脚拨开对方不自然横在脸侧的手臂。 左严现在失血严重,对外界的感知在逐渐减弱。 时雁一垂眼看他,说话声压低着好似耳语。 「当日半珏没同你们说实话,或者前楼主有意误导了你。」 左严折断的手没法动,在听闻这话时,只有眼珠缓慢迟钝地移了一下。 「你不是好奇我怎会不受影响。」 第74页 和人对上目光,时雁一轻勾了嘴角,好心地将真相说与他听。 「这诅咒的具体内容我虽不曾知晓,大致也能猜到它其实有两层。按照你的反应,你只会一种,能直接作用于觉类能力。」 时雁一说到这,对着左严张开手,示意他看掌中的伤口。 血液逆重滞空不下,与修士的鍊气毫无关联,却让人下意识地戒备。 「我不是觉类修士,从来都不是。不过你们一厢情愿。」 左严从前不知时雁一的能力究竟为何,只是听闻前楼主说起,他在年少时有了新的能力,不能再作为备用的容器。 月仙楼不养无用之人,时雁一自那时起,于左严来说,就是废物。 同时他对前楼主所说的——时雁一是觉类修士这一认知——深信不疑。 这么多年来,从未质疑过,其实这事一开始就错了。 左严对立于己身实力之上的人,不仅存在盲目的信从感,还有埋藏至深的奴性,十足地畏惧对方。 加之时雁一有意的隐藏实力,左严一直到现在才缓慢地觉过味来。 如此明显的能力他为什么没有发现,以前在楼中被欺瞒,后来时雁一叛逃,左严在重要的事件上也撞见过对方几次。 可是从来没有怀疑过,从来没有。 盖因他一开始就只认定了自己心中所想,一叶障目。 「起码你在死前知道了真相,也不算晚。」 时雁一甩手,血针划过左严喉咙,一线封喉。 没有旁人佐证,但月仙楼左右两位护法确实或直接或间接的死于他手。 时雁一看着地上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久久未动。 直到黎孟夜抬手勾过他的衣袖。 时雁一回望他,眼中的情绪叫人看不真切。 「我认识的时雁一可从不会共情他人。」 时雁一小弧地弯起嘴角。 「少主多虑了,我只是在可惜这颇具意义的新旧交替,仅有你一位看客。」 黎孟夜跟着笑起来,「倒是我考虑不周,这不是想着楼主从不在意旁人怎么看。」 * 他俩筹备了数日,虽然玉宴阁使这事上办得一团糟,月仙楼的实际归属总算落下帷幕。 左严一死,楼中的那几棵墙头草不足为惧。 时雁一仅用了半日拔除前楼主留下的旧势力,关一批,杀一批,靠流血的方式成为了月仙楼名副其实的新主人。 只是恰如左严明面的託辞,月仙楼这些时日确实堆积了许多事务。 又逢更新叠代,空缺有不少位置。 留下来的人也并非全部打心底里服他,只是被揍怕了,迫于形势敢怒不敢言。 时雁一知晓这些都是亟需解决的紧要事,不然时间一长必然祸生肘腋。 他虽没实际管理过人,但这过程总有经验可循。 短期内维持稳定最快速的方法莫过于收放把握住度。 时雁一有意放出消息,选了一部分瞧着顺眼的人,放权给他们又由着人自由发挥。为他本人之后当甩手掌柜铺好路。 明月皎白,高楼好眺望。 黎孟夜不知从何处提来两坛酒,早早在屋檐上摆开势,趁着时雁一空闲下来的机会,赶忙把人叫来躲懒。 「松醪酒?」时雁一嗅着酒味,「看不出来你还挺养生。」 黎孟夜但笑不语。 回想他们相识这一路,少有如此闲情之时,往往是堪堪结束一件事,马上被迫捲入新的事件,一路推着朝前。 此刻才得有真正坐下来聊上一聊的机会。 「单单这么喝酒也无趣。」 时雁一晃着酒杯,落在杯中的月影被盪起的涟漪切得破碎。 他提议,「不如互通有无,聊聊彼此手头握着的消息,也好为接下去的事做准备。」 如今时雁一掌管月仙楼,本就是江湖中被视为邪魔外道的尴尬身份,这会又有两位阁使消失在楼内。 消息不能封锁很久,等传到江湖中,便是公然站在玉宴阁对立面。 黎孟夜虽然还挂着第一居少主的名头,鑑于此人毫无自觉,爱凑热闹的性子,在烬乐碑和百源派交手时,便被连坐成了魔头的同伴。 过不了多久,都不需要玉宴阁下令,江湖其他门派自发就做表态了。 「估计你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还能成为整个江湖的公敌。」 「世事无常,但谁让我看人准呢。」黎孟夜贴杯饮下酒液,意有所指。 卫镇那会,黎孟夜还远没有上一世的记忆,完全是误打误撞地碰上了时雁一。 一眼就觉得此人有趣,对他胃口,甚至不惜下血本缔结了生死契,才有了后来的一系列事。 时雁一斜睨着人,「既如此,趁着酒劲说句实话。」 执着杯子的手一顿,黎孟夜看向时雁一。 「我还远不到酒醉的时候,楼主是指什么?」 「比如说……」 时雁一搁下杯子,朝人伸手。 摊开在面前的手掌白净,指节修长。黎孟夜眼皮突兀地一跳,意识到时晚了一步,鲜红血液绽开在掌心,凝结起的血转瞬就到。 他只觉身前一凉,衣衫已经被扯开了大半。 「你突然恢復的修为。」 时雁一虚起双眼,补全了后半句话。 第75页 衣襟大敞,将被遮掩的秘密暴露眼底。 当日漫布半身的痕迹虽不及最初发现时深,却也并没有消散,较之先前似乎与这身皮肉更加嵌合。 「此前你说自己修为已经恢復,我对此怀疑,但你执意不说,我便没有继续追问,」时雁一收起凝结的血液,放开黎孟夜的衣襟,「不知你今日又作何解释。」 这东西既然经由路霜寒之手,便不可能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必然是奔着让黎孟夜怎么痛苦怎么来。 而非本人轻飘飘的一句并无大碍。 黎孟夜拢起衣服坐直了身体,他略微碰了碰鼻翼,斟酌着说,「我身上所中之毒名为蚀骨。」 「此毒能让人短时间内失去修为,随后每催动一次鍊气,就会让毒多渗入血液一分。」 「你用了不止三次。」时雁一说。 若当真如黎孟夜所言,瞧他身上这模样,毒已经足够深入。 「其实我当日所说也并非尽是虚言。」 黎孟夜掩去说这话的丁点心虚,当时确实往症状轻了说,但看到时雁一前不久在阁使身上施展的手段,他觉得自己尚且还有救。 「蚀骨毒可解,只是条件苛刻。」 第五十五章 区区蚀骨毒不在话下 时雁一手臂向后支撑着重心,见黎孟夜不像信口胡诌。 「什么方法?」他问。 「逼出全身毒血,反哺置换。」 拇指指腹轻刮着杯壁,将其上的纹路摸了个遍,黎孟夜才说出这话。 但此前江湖上,中过蚀骨毒的人最后都没能善了。这解毒条件苛刻至极,也是因为无人能做到将浑身的血尽数替换。 何况世上也无人愿意牺牲自我,来成全旁人。 这换血的法子实际算是一命换一命。 「我也是看着你在阁使身上用出了这方法。」 黎孟夜停下摩挲杯子的动作,「但这是理想的假设,实际操作起来未必可行。」 「行不行,试过才知道。」 时雁一所想的法子本就是让己身的血进入他人体内,只是这过程,换血者需要吃些苦头。 「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去试上一试。」 时间拖得越长,对黎孟夜而言越不利。万一半珏临时改变主意,提前朝他们下手,黎孟夜目前这情况,还能用出几次鍊气。 且不说能不能赢,对上半珏这样的高手,不使出全力可是连自己怎么死都不知道。 「你先去准备下东西,刚好我也试试看能力上限是多少。」时雁一如此提议道,又宽慰对方,「要实在不幸中道失败,一切都是命数啊。」 时雁一从不信命,他说这话不过是给人减少点心理压力,而且黎孟夜瞧着就不像是短命之人。 祸害都是要遗臭万年的。 黎孟夜这样的,怎么着也能在活个百八十年。 届时跳不出生老不死循环的他,老早一具枯骨,对方就算想找他算帐,也只能对着骨头撒气了。 时雁一完全不担心。 「这酒呢,还是少喝为妙,虽然有一定的调理功效,以少主目前这心态,只怕再多喝点就得被我挖出更多秘密了。」 时雁一走下屋嵴,脸上勾起浅淡的一丝笑纹,继续调侃人。 「我比较惜命,知晓太多秘密总归不太好。到时信息不对等,黎少主你又要追着我跑个十里八街的,多折腾自个。」 黎孟夜被说得哑口无言,等时雁一下去了,他看着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酒水,又回想起刚刚对方连珠炮弹似的输出。 好半晌才无奈地笑出声。 他这是被调侃成啥样了? 但要说准备,黎孟夜所需做的并不多,主要还得看时雁一。 「此法对我本人的伤害,远不及于你。」 黎孟夜坐在榻上,边上摊开着一卷银针,在动手施针前再三向人确认。 「就算你能操纵血液,但要清除蚀骨毒的影响,需要维持供给不断,于你损耗亦是巨大。」 「除非你能找到更好的法子,不然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万一成了,我就是你的再生父母,少主需得喊我一声?」 时雁一转着刀刃,全然没有黎孟夜大事当前的紧张感。 见他尚在犹豫,索性实话实说。 「原本想这套法子是打算用到黎与身上,」时雁一看向黎孟夜,在其正襟危坐中直言道,「贸然插手你们兄妹间的事……不过我确实需要少主作为助力。」 尤其是时雁一在近来愈发肯定了黎孟夜对一些事知根知底。 「你在江湖多年经营,想必清楚不少秘闻。要说对付玉宴阁,凭我一人那是痴人说梦。」 要撼动百年基业的庞然大物,远非一朝一夕所能成。 时雁一还没狂妄到他能凭藉自己这月仙楼,靠嘴皮子忽悠江湖人士。 但黎孟夜就不同了,早些年在江湖上走动,又是哪里有大事往哪里跑的性子,能知晓点他人的秘密不足为奇。 关键是要如何用那些事换来既得利益。 「楼主又想到了什么点子?」黎孟夜盘腿坐上榻。 而后话锋一转。 「我现在是孤家寡人一个,黎与虽是我妹,却远比我有抱负。若是能听我的话,现在我也不至于赖在这月仙楼不走。」 言下之意,充其量算上一个他,再多便没了。 第76页 「当日在第一居,我观你二人并非势如水火,你若真不信任黎与,又怎会在拿了血竭后径直回去第一居? 表面上说开阵需要另一人帮忙守着阵眼,但那会的我于你而言,尚且是一个毫无所知还处处设防的外人,我又对阵法之类一窍不通,你实在没有必要拉我同去第一居。」 黎孟夜哦了一声,「那楼主以为何?」 「我猜,是在见识过我控血能力后,想要我找出能帮助你妹妹摆脱玉宴阁控制的法子吧?」 细微的表情变化悄然爬上他的脸颊。 不止黎孟夜能观察他的微表情,时雁一也可以。 他勾唇浅笑,问黎孟夜,「我说得对与不对?」 「这我确实没料到,你从那会便知晓我的打算。」 黎孟夜坦然承认。 「如今我亲自送上这份大礼。」时雁一将刀刃横在掌心,朝人轻动手指。 「少主现在愿意尝试我这法子了吗?」 兜兜转转,谁也没想到事情会这般发展。 黎孟夜心道失策,转而将银针封入几处要穴。 彼此目前虽然没有太多信任问题,毕竟是要将一人的血彻底融入另一人体内。 银针让他短暂失去意识,以防本能的应激反应阻了置换进程。 时雁一手指搭上黎孟夜手腕,各自划开小口,控制着血液渗入对方身体。 同时割开另一处,好叫毒血更快排出体外。 他的血刚进体内时,黎孟夜的反应不可谓不大,有银针封穴,仍旧有暗红鍊气少许流窜在外。 时雁一保持着一定的速度将血渡过去,边观察留心对方的反应。 融于血中的蚀骨毒抵抗势头强烈,隐隐生出排斥之意。 只是目前意识被封的黎孟夜无知无觉,若是硬逼,经脉恐会受损。 这事急不得。 * 一炷香后。 黎孟夜睁眼,首先看见了坐在桌边喝茶的时雁一。 「你醒了,感觉如何?」 时雁一端着茶杯,询问人感受。 黎孟夜扯开衣襟瞧了眼,原本嵌合在身上的纹路已经淡退消失。 除了两边手腕上对称的伤痕外,并无别的不妥。再运用鍊气,流转顺畅,整个人较中毒后轻快不少。 「这法子竟真得可行。」 饶是黎孟夜都难免惊讶,而且观时雁一,也似乎没有虚弱至极的反应。 「原来还会有能让少主诧异的事物,」时雁一借茶水润过嗓子,缓声道。 如若黎孟夜此刻有意探他识海,会发现内里尽是一片混乱之景。 识域内狂风大作,汹涌的浪头狠狠拍打崖底的暗礁,冲起的海浪高达十数丈,还有不少控不住的意识在肆意侵袭肆虐。 与这乱景不同,时雁一话声很稳,还有空打趣黎孟夜。 「话说回来,替少主解了这毒,按此前约定,你当喊我一声?」 「这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黎孟夜翻身下榻,拉出圆凳跟着坐下,自己动手倒茶。 「我黎家的长辈都不得好死,这个称谓晦气得很,楼主莫要沾上为妙。」 时雁一轻笑,不再揶揄人。 「倒是之前楼主的提议,关于我妹妹黎与。」黎孟夜和他透底。 「这大致确实如你所想,当初半珏有意针对我黎家,黎瞻远尚在时,约束其不可滥用生死契。灭门案后,不仅不寻真正的幕后黑手,反倒趁机派阁使带走了黎与。」 「她曾去过玉宴阁?」 黎孟夜否定了这点。 「黎与当日被带去的地方便是如今第一居所在。」 他被催眠术控住了心神,那之后有过一段时间浑浑噩噩的日子。 等再见到黎与时,对方虽然明面上瞧着没什么变化,只是流出来的血已经带上了玉宴阁中人的气息。 兄妹俩自那时起便逐渐离心,第一居彻底沦为玉宴阁的囊中物。 「但你这么些年来不觉得奇怪吗?」 「黎与始终保有自我意识并非半珏手下留情,而是故意为之。」黎孟夜说。 「毕竟他还得顾及玉宴阁在江湖中的口碑。没人会无缘无故朝一个势力的领头人拔刀相向,但也并非绝对。」 半珏这样的人都不敢赌人心叵测。 「若是黎与受伤又全然没有清晰神智,很难不将幕后之人同玉宴阁相联繫。」 「她本人的意愿呢?」 时雁一抛出重点,目前这一切只是他俩在基于事实讨论。 而话题中黎与自身的意志,这点即便黎孟夜是其兄长,也不能代为决定。 黎孟夜短暂沉默了。 黎与的为人自然不是问题,这点他很清楚。 唯一担心的是半珏还留有后招,对方时刻都在监视着他们,所以总是能在第一时间赶到。 上次小屋稍作休整,时雁一碰到的不过是个半珏的幻影,也已然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但要说江湖上有谁真正见过半珏,就黎孟夜认知里,似乎并没有。 思及此,黎孟夜一顿,他看向时雁一,后者坦然迎上他的目光。 「我记得当时楼主本有话想同我说,但都不凑巧地被各种事打断,其后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能谈起的合适机会。」 时雁一心想着可算来了。 「我确实说过,少主想问什么,说出来,兴许我能替你解惑。」 第77页 第五十六章 「你果真毫不意外。」 具体何时产生的怀疑,黎孟夜已然记不太清。 初时为那突兀呈现的记忆所扰,他一边关注着时雁一此人,一边又不难免将之与记忆中的人作比较。 两相比对,违和感随之而来。 其后拘灵阵中窥得一丝真相,对方迫于无奈浅说了自己与心魔的关系,算是解答了黎孟夜一直以来的困惑。 但这只是冰山一角,时雁一本人还藏有更深的秘密。 这一点,直到小镇后期才堪堪有所体现。 「那日小镇上发生的异象,你曾言有更高一层的存在俯瞰着一切。」 黎孟夜细说起自己的推测,「这点优先排除玉宴阁的监视,当时我们被困于小镇,与外界并不相通,即使是半珏也未能将其手伸至镇上。」 他们曾讨论过,或者说时雁一有意告知他世界的真相,但当时黎孟夜打断了他。 后来提及的仅是小镇的事。 现下想来,时雁一最初因打岔而中断的话,并非小镇的真相,而是这个世界。 时雁一扣着茶杯,没有着急回復,静候黎孟夜的下文。 「你眼中的这个世界,与我、半珏乃至整个江湖所看到的都不一样吧?」 「少主何出此言?」时雁一反问。 黎孟夜没立刻接话,他循着思路往下走。 这不是单纯主观的判断,而是某种既定事实。 和他拥有前世记忆的经歷又不尽相同,时雁一能明确说出的更高一层,基于他本身处于同样的高度,这世界于其而言是相对扁平虚假的东西。 哪怕这里的每个人瞧着都拥有正常思维,能说会动。 于时雁一而言,他们和这世界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低层。 「原本仅是猜测,现在是肯定,最好的证明便是楼主你的能力。无经脉却有奇特能力,在江湖人眼中这便是『觉』。」 黎孟夜指出这点,「可你反覆多次强调自己不是觉类修士,我只好认为你本身并非属于这个世界。」 时雁一不置可否。 只是表情像是在说这猫叫得挺好听。 黎孟夜全然不受影响。 「不瞒楼主,在岛上我邀你回第一居,除去我妹妹这层关系,还因我拥有了一点别的记忆。」 时雁一浅扬起眉。 这倒确实符合他当时的猜想,黎孟夜突然转变态度那会,他就想或许对方也知道了什么。 但时雁一确实没往这方面想。 黎孟夜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时雁一的反应。 「我姑且将之称为上一世。后来我用解除生死契作饵,不过是想看没了这层契印,你是否会和上一次做出同样选择。」 结果自然不是,因为他接触到的时雁一在最初时就已换了内芯。 黎孟夜条分缕析地继续。 「你假说自己是孤魂野鬼,夺捨得了这身份,时间上确实贴合。坏就坏在,我偏偏多出了那么点记忆。」 时雁一不知何时敛下了双眼,将视线落在面前的茶盏。 「小镇那次莫名的时间回退就更有意思了。」 他听黎孟夜这般说道。 镇上的时间回退是他彻底想起一切的契机所在,当时仓促回退,他确实不能保证自己完全没露破绽。 但黎孟夜身为这世界的本土存在,竟然能想到这一步,以致时雁一此前下意识地查看过他颈后,却并未发现异样。 那时他排除了对方和他是同类的可能。 时雁一余光瞥见什么一闪而过,他侧目而视。 黎孟夜正用手指在他脖颈前来回比划。 目光对上时,他缓声道,「你脖上那道疤痕,我猜是你在原本世界就有的。」 「回想起真正的记忆后,你身上原本的特徵跟着显现出来。」 话都说到这份上,时雁一也不便继续装傻充愣。 他同样好奇怎么会有人单凭多出来的记忆想到这么多。 「你若真想知道这个世界在我眼中的模样,倒也未尝不可。但忠告在前,兴许会颠覆你这么些年来全部的认知。」 看黎孟夜的反应,他对自己有自信,完全不担心听闻真相后会陷入癫狂。 「这世界……」 时雁一起身走向门边,推开了掩起的门扉。 面前这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外面的飞鸟走兽、行走的人及至所有或生或死的东西。 「皆由虚拟的数据构成。」 时雁一可以肯定,原本世界的研究员动了杀心是在当时那个小镇。 脑海里的电流音明确告知了结果,他早已被认定成需要抹杀的目标,本该随镇上的人一起永陷于时间夹缝。 但在强制清除时发生了未知错误。 「我一直想不通一件事。」时雁一回身看人。 夕阳余晖映照他身,橘红的光成片肆意地落尽屋内,光影划开一道再明显不过的界限。 他在浮动的光线里道出了疑问。 「为何你区别于此世界其他个体,唯有你勘破了这个秘密。」 低维生物越过层层不可撼动的壁垒,摸到了世界之上的真相,这听着像无稽之谈。 可偏偏黎孟夜就是做到了。 小镇时对方便不意外他所言,比起时空回溯这般匪夷所思的事,率先问起的却是他身体有无大碍。 第78页 如今想来,当日的未知错误并非研究员的失误,而是时雁一身边有黎孟夜这个不明存在。 对方本该只是寻常普通的一串虚假数据,意外多出的记忆让他拥有了认知更高一层存在的意识。 「你指那个,」黎孟夜毫无敬畏感地点向上空,「高一层的东西暂时无法判断我是怎样的一种个体?」 「你果真毫不意外。」 即使在听闻他本人其实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人,都没能让黎孟夜变化神色。 「你有没有想过,实际我不是特殊的那人。」 黎孟夜停下轻叩手指的动作,靠在桌边看笼罩在夕阳余晖里的时雁一。 「只是恰好你经常性地出现在我身边。你作为进入此界的变数,让这个本该虚假的世界拥有了意识,它产生了危机感,为了保持平衡,它需要有人能够绊住你。」 时雁一惊讶。 仅仅只是说了世界的本质,黎孟夜却能在瞬间掌握并理解特殊字词的含义,还能道出自身的观点。 这真得很难让他相信,黎孟夜仅是一串虚拟数据。 时雁一敛去心中震撼,缓缓接上了黎孟夜的话。 「然而你并没有如它所愿,真正成为牵绊住我的关键所在。」 法则当然不会止步于此。 他听黎孟夜继续说着。 「玉宴阁自一开始介入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也是此。早在前任楼主捡回你之前,它就已经留意到你的存在,无论你是否拥有『觉』,都将处在严密监视之下。」 而觉醒了能力,恰巧给了玉宴阁一个顺水推舟的机会,更无人会怀疑其中还有他因。 不然江湖那么多觉类修士,玉宴阁何必对时雁一格外执着。 真当半珏搁这养蛊呢。 「闲话便说到这里。」 时雁一抬脚离开光线充足的区域,重新踏足屋内。 「你之后是准备在我这月仙楼小住,还是回去第一居着手帮助黎与?」 「黎与另有后盾,不需要我再去给她添堵了。」 黎孟夜转头就把自家妹妹抛给别人。 「这话说得可真逆耳,」时雁一给自己续了茶水,「留我这没问题,但不是白吃白喝。」 如前所说,接下去的要事是对付玉宴阁。 这得从长计议,但时间又相当紧迫,坐下来细想肯定不现实。 之前黎孟夜在玉宴阁埋下的棋子,这时便派上用处,但还得看他怎么引到这事上。 「帮人忙我最在行了。」 黎孟夜笑看着人,主动说起了在玉宴阁的卫卿卿。 他自怀中取出那块木牌,外观依旧平平无奇,就表面看也不是有奇用。 可时雁一确实见过它两次截然不同的用法,不知黎孟夜这时拿它出来,又想要作何展示。 「这东西究竟什么用处?」 「确如我之前所说,这木牌常年以我血滋养,关键时刻有奇效,不是诓骗你。」 黎孟夜双手握着牌子两端,稍一用力,木制的东西便碎成两半。 「我对它有感应,而有些东西又不能单看表面。」 话音落下,暗红色的字体飘飘扬扬地浮现于半空,是继当日称谓后,卫卿卿所要传递的后文。 正文内容写得略为仓促。 大致提到了玉宴阁中的上下人员分布,阁内收押有哪些江湖人士,以及玉宴阁使轮换的班次时间。 「卫卿卿能在数月时间里摸清这些,会不会有半珏故意混淆视听的可能?」 那些明面上交由玉宴阁处理的江湖人士,实际都变相被关押在阁中,可自由活动的时间极少。 即便卫卿卿能依赖己身能力,将阁中各处植被作为耳目,也难排除半珏不会在传递途中动手脚。 「确实有此种可能。」 黎孟夜自然不敢打包票,他的方法绝对可行。 这步棋本就布得险,又是在玉宴阁的地盘做这些动作。 半珏虽不能策反卫卿卿,照这信写就的仓促程度看,她行事恐已暴露。 「如此看来,要想蛇打七寸地切中要害,还需亲自跑一趟玉宴阁。」 第五十七章 流言止于智者 月仙楼新旧势力替换的消息不胫而走,经茶楼酒馆间一转悠,已然三人成虎。 檇李酒楼中人满为患,皆是三两结对地围坐一桌。 表面看着互不相关,各顾各沉默吃菜,实际都在留心四周,等着有谁先挑起话题。 临窗而坐的两人优哉游哉地喝酒看风景。 近街位置能远眺可近观,进出的人也能看清一二。 恰在这时。 有人用筷子敲着碗沿,吸引大家的注意。 等在座大半的人将目光转向他时,这人歇下动作。 「想来大家如今到此,都是奔着月仙楼新旧交替一事来的。」 在场就近坐着的几人嗤笑,不作他评。 自然也有人搁了筷子大方承认,继而追问,「这位兄台听着像是知晓什么内情?」 这人放下碗筷,朝搭话者感激地一抱拳,又报上了自己名姓,方城人士,乃一介散修。 「内情不敢当,」王狩说,「但确实知晓得比这江湖人稍多一些。」 「此话怎讲?我可听闻左严是阴沟里翻船,被他一贯瞧不起的废物一剑斩杀在门前,血溅四方。」 第79页 这一版被传得有头有尾,将左严被斩时所在的位置,和数月前时雁一被交予百源派时的站位画上等号,称后者睚眦必报,以往的胆怯不过是迷惑人的把戏,就等着离开月仙楼,恢復自由身后一概报之。 王狩连连否认,「并非如此。」 「那你且说说你听的又是何处版本。」来人性子爽利,被否了也不生气,只叫人快些说明。 「不瞒诸位,当时我就在场,亲眼所见。那可真是天地都为之一变!」 临窗的那位默默放下了水杯,掩饰自己险被呛着的事实。 『楼主在这点上确实没撒谎,不怎么凑这种热闹吧。』 黎孟夜瞧见人反应,不免调侃。 时雁一拿起筷子夹菜,不理会某人。 不过这只是让黎孟夜安静了,在场中的王狩可没有。 「有没有这么玄乎啊。」 在座几人迟迟不见其后文,赶忙催促。 时雁一在这档口询问黎孟夜特地来此的原因,『江湖人喜爱编排,我看不出绕道走这一趟的意义所在。』 『大隐于市,消息还得从江湖人口中探听,且等着之后,必然有故意安插其间做托的。』 「当然有,」王狩说,「你们都道是月仙楼新旧势力交替,并不在意那天正好是玉宴阁使例行到访的一日。你们仔细想想,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动,那到场的玉宴阁使呢?」 「兴许回去秉明了……」那人话至一半,想起王狩当日在场,「你瞧见啥了?别吊胃口直接和大傢伙明说呗。」 「月仙楼主时雁一,用他奇特的能力把阁使宰了!尸骨无存!」 时雁一这次没有表现出任何失态,他照黎孟夜所言,耐心等着,确实有意外发现。 这酒楼分上下两层招待区域,二楼多隔开的雅座,间隔一段距离放置有绿植。酒楼整体是四周围合,中间做空与底层相连。 他们在二楼临窗位,能听得楼下的交谈,但楼下的人看向上方,视觉上会有一定遮挡。 刚才王狩说起玉宴阁使尸骨无存,邻座似相当震惊,碗中酒水洒了不说,下酒菜都从桌边滚落。 黎孟夜踩住那点吃食,朝时雁一微挑眉。 「那可是玉宴阁使,觉类修士哪可能杀得了对方。」 「千真万确,你若是不信,我大可叫来同行的几人。」 楼下的交谈声被抛诸脑后,时雁一在识海中确认了邻座酒客的身份。 百源派修士。 但不是此前一直跟着廖致追在他们身后跑的那部分。 这门派中的划分想来也是奇妙。 这修士没再继续留着听楼下的人闲扯,脚步匆匆地离开。 瞧着像是要给谁传递消息。 『走。』 时雁一率先起身,悄然跟上了那修士。 旁人不曾留心酒楼何时有人离去,待小二清桌时才发现窗边紧挨着的两桌皆已不在。 * 刻有竹纹图案的窗户应声碎裂,一个身影被狠狠地自内抛出,砸碎了木窗,倒地时尚且还在哀嚎。 由此及彼。 此时的第一居虽未闻利器碰撞声,却已然混战成一团。 又有一人自敞开的门后被打退,搡倒在地久久不能起身。 葛月自房中踏出,踏过地上随处可见的人,来到刚被她摔出门外的百源派修士。 「你们疯了吗?不经长老允许怎可尚自对同伴下手。」 倒地的人抚着隐隐作痛的胸口,让这恶人先告状堵得一时噤声,他难受地呛咳了一声。 「你才疯了,竟帮着邪魔外道反伤同门师兄弟,」此人称说,「而且我们奉的便是廖长老的命,你没收到信件吗?第一居反了!」 「我看你是失心疯了吧,昨日玉宴阁使尚在……」 葛月话至一半顿住,懒得与人解释。 她前几日听说左严的势力被月仙楼主剷除,连其本人都一併交代了性命。 想起黎与那格外不着调的兄长,成日与这个时雁一混在一起,恐江湖人会将黎与连坐,才匆匆赶至第一居。 谁知想啥来啥。 百源派的同门隔天就到,不由分说地动了手,还嚷嚷着第一居早已和月仙楼有所勾结。 那日助月仙楼的魔头夺回了实权,他日必将魔爪伸向整个江湖。 不是,什么狗屁逻辑啊! 葛月内心愤懑不平,一路上见到要对她动手的百源派修士,二话不说先把人撂倒了。 她心中有气,下手格外没轻重。等回头再看,倒地的人里尽是她百源派的同门。 只是目前并非纠结这事的时候。 她刚才险些说出口的事,黎与昨日才给玉宴阁使放过血,现下正需静养,如今第一居被搅得乌烟瘴气一片,很耽误事。 等一会见了黎与,必要带人先离开此地。 什么第一居与月仙楼合谋已久,简直无稽之谈。 待她将黎与带回百源派秘密基地,看这群倒打一耙的人还怎么诡辩。 * 两旁风景在迅速倒退。 那名百源派的修士跑路功夫了得,这么一会时间,据方才镇子的酒楼已有接近十里远。 「看他这行路匆匆却目的明确的样子,不像是要和自家同门会合。」 「这不好说,兴许是派中势力泾渭分明,修士们各司其职也说不定。」 第80页 周围的景致渐次变化,林木茂盛,枝桠上散开的树叶足够遮天蔽日。 他们短暂的交谈很快搁下。 那修士在某时停了脚步,已经到了地方。 猜测亦有了结果。 「此地……」 时雁一微侧身掩至树后,观察着对方进去的入口。 再往里大致能看见角楼建筑的一方,不比林木高,周围呈现包裹之势,直到近前至此方窥见这偏安一隅的之处。 「人烟稀少,进出方便控制,易守难攻。」 一个百源派的修士跑这种地方来做什么。 像是知道时雁一心中所想,黎孟夜适时道,「真这么好奇,我们直接跟上去便是。」 他说着先行现身。 时雁一仅迟疑了一下,随之入场。 既然都在他人地盘,又是这般需要隐蔽的地方,毫无阻碍地一路跟到了此地,对方未必不曾发现。 倒不如趁着主动权还在他们手里,出来和人接洽,省得届时被动起来,解释都难以叫人信服。 等循着入口进来,才觉里面别有洞天。以角楼为中心,向两侧分立有不少平层建筑,一间一间挨得紧密,门扉窄小,看着更像是库房。 本想借着这会对方尚未有所反应,简单查看一番。 结果刚推开就近一处房间,有声音自后方响起。 「二位从檇李酒楼开始便一路跟随我至此,请问何事?」 那百源派修士自后方出现,一改此前着急忙慌的模样,轻声询问两人。 「我们无恶意,只是看兄台似乎对江湖人所说的话感到震惊,好奇你对此事的看法。」 黎孟夜睁眼说瞎话。 「原想直接于你攀谈,但不及我们搭话,便见你步伐匆匆,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 「满口谎话。」 修士无情戳穿了他,旋即又道,「但你有点说得没错,我确实意外于当日玉宴阁使身死月仙楼一事。」 在旁的时雁一微虚起双眼,「你觉得其中另有隐情?」 「我并无此意。」 修士、葛尤否认,他目光落到时雁一身上,半晌后神色一变。 白光乍现,兵器相撞声随后响起。 时雁一抬着匕首横在身前,恰挡去对方出鞘的剑。 「月仙楼主、时雁一。」 葛尤缓缓道出,眉峰紧蹙,手中的剑却端得很稳。 「若我记得没错,你如今虽手握月仙楼,但你的名字还在绝杀令上,玉宴阁主曾言,江湖人只要发现月仙楼主的行踪,格杀勿论。」 时雁一浅勾唇角。 「我的记忆也尚可,那上面还有句话写着有能力者杀之。」 两人一时僵持,谁都没有先动。 时雁一垂眼瞥向近在咫尺的剑,这人剑上不带杀意,瞧着仅是走个过场,就是不知这齣戏是准备演给谁看。 刚思及此。 大路朝此方向,两道脚步声响起,一浅一深,其中一人似有伤在身。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第五十八章 格局小了吧 来人话中带着犹疑,刀刃相向的两人并一个黎孟夜同时回头。 看见了搀扶在一起的葛月和黎与。 葛月万万没想到,她不久前还在心底腹诽月仙楼主和他相好的,转头在这迎面撞见。 关键这里可是百源派的秘密基地啊! 她看向一旁的葛尤,话中捎上了难以置信。 「葛大爷你脑子有病吧!怎么让外人跟着你回秘密基地。」 此言一出,在场各位神色俱变,尤以被指责的本人最是精彩。 「不是说了别这么叫我!」 葛尤恼羞道,收起抵在时雁一颈边的剑,原地自闭了。 葛月懒得和他较劲,扶着黎与要往里走。 门前的那两人并无意阻拦,葛月面色不变。 现如今的江湖局势未明,百源派中亦是出现了两种声音,一种极力拥趸玉宴阁,一种则质疑其中立性。 葛月随葛尤属于后种。 以葛尤的修为,要有心想甩开对方绝对没问题,由着人一路跟到这里,这般肯定他俩没问题吗? 彼此擦肩而过时,兄妹二人目光短时交接,又默契地移开,谁也没有多说一言。 「两位与她们是旧相识。既如此,何不直言来此目的?」 结束自闭的葛尤復来询问。 「我也好奇,你们百源派是内讧了?看她们身上的伤口形状,与贵派所用佩剑一致。」 黎与不善兵器,多倚仗自身鍊气攻击防御,若放平时断然不会被寻常刀剑所伤。 但这几日恰好是玉宴阁例行到访,需要向她取血。 「并不是派系之争,立场不同罢了。令妹与你不正是这种关系。」葛尤纠正黎孟夜用词,同时道破了两人关系。 「我俩关系复杂,兄台此言以偏概全了。」 黎孟夜一笑,揭过这个话题。 「我看这地方位置隐蔽,但这建筑嘛,不像有人常住此地,你们是定期会面。」 葛尤不置可否。 「明人不说暗话,」时雁一接着话头往下,「我们来此所为,其实你不是已经知晓了。 特地带我们来发现这地方,说明你确信我们利益一致。」 「……确实。」 身后脚步声来,葛尤停了话声。 第81页 葛月掩上了房门,示意几人小点声,「她歇下了,你们要谈事情就换个地方。」 遮天蔽日之势的树冠撑开在角楼四周,阴影覆盖面甚广,风动时树影婆娑。 这处地方没有单独留设会客厅室,若有事商谈则就地围坐一圈。 「你和玉宴阁使交过手,想来也清楚他们真实的情况。」 葛尤率先开口,他在酒楼听堂下人所言并非全部属实。 玉宴阁使在月仙楼身死确有其事,但那日他的眼线都被拦在门外,议事堂内只有四人。 眼线汇报时提及确有爆炸声,只是等看到时现场仅剩下痕迹。 时雁一的能力是血液,再怎么匪夷所思也有迹可循。 葛尤见人出招的次数没几次,但清楚其多以控制形态变化为主,断然是做不到引爆这事。 那这问题便出在阁使身上了,不惜自毁身体都要遮掩的秘密。 如今面前二人可以给他答案。 「这位……」 时雁一望向葛尤,后者报上名姓,「葛兄,听你的意思,你一直在调查玉宴阁使?」 「江湖人以玉宴阁作为导向标久矣,却从不见有人质疑他们。」 葛尤大方承认,反问道,「你不觉得这很值得深思吗?是人都会犯错,玉宴阁又怎可保证自己始终能做到不偏不倚,在世仙人都不敢打此包票。」 真是稀奇,原来这江湖里还有不是玉宴阁狂热粉的存在啊。 门派之分确是奇妙。 「我调查了有段时间,也看过你和阁使交手的一战,知晓他们本身是活死人,没有痛感,但绝非无脑之辈。 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阁使好端端地怎会被炸得尸骨无存。」 「这点我也奇怪。」 细想便觉此事说不通,能让阁使行动起来的那个『意识』究竟如何从现场转移的。 它若只能依附活死人的身体行动,那容器被炸毁它自然也逃不了。 可当时虽然在场,实际爆炸带来的障碍烟尘过多,并未看清。 要不然便是他们此前想错了。 「有无可能是障眼法,尸骨无存也有另一种说法,只是弄出了这么一副假象,趁机藏身某处伺机逃离。」 这个猜测是基于未曾发现阁使间相互联繫的这层关系。 时雁一更倾向玉宴阁同样触碰到了世界法则,但远没有黎孟夜的深度,或许是洽谈失败,那个『意识』被作为半成品保留,给半珏添了一份助力。 现在要是能拉拢百源派这两位,他们对上半珏的胜率也能高上些许。 「还没问葛兄,既怀疑玉宴阁别有用心,你们接下去作何打算?」 「初步设想是舆论战。」葛尤一改此前态度,兴沖沖地聊起自己计划。 甚至没顾上旁边疯狂向他使眼色的葛月。 「我这人别的优点没有,就是爱交朋友,江湖上大部分年轻一辈我都有接触。只是真要和玉宴阁交手,他们立场未必鲜明。」 时雁一看向黎孟夜,默默丢去一个眼神。 后者迅速会意,「那正好,我这有份近些年来,玉宴阁使出没地点的统计。就结果看,他们每到一处必有江湖大能身陨。」 玉宴阁打出的旗号是不主动插手江湖事,若江湖人互相无法抉择之事,可向其请教一二,最终做决定的仍是江湖中各大势力。 然而实际上,玉宴阁在不知觉间包揽了各大要事抉择,从原先的向其请教变成由其领导。 另一点则体现在事件先后顺序,追根溯源后便可得出的规律——是先有玉宴阁使出现,而后该地发生变故。 「看来黎兄早有准备,昔日听说你喜好四处游玩,只道是纨绔公子哥,不理家中事务。」 这其中有大半的消息是从葛月口中说出,她跟黎与走得近,每次回来必能听其数落第一居少主的不是。 将自家妹妹丢在群狼环伺之地,自个外出逍遥。 如今看来,是他偏听偏信了。 葛尤说,「是我狭隘,没想到黎兄此番行事背后另有深意。」 「我看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吧。」葛月没好气地嘀咕。 黎孟夜但笑不语,没反驳也没替自己解释。 「那江湖风向就交由葛兄你来打点。」 「你们不会是想直闯玉宴阁吧!」 葛尤听着觉出不对,赶忙拉住人,想叫他们打消这念头。 现在绝非宣战的好时机,江湖人心所向仍然是玉宴阁。 舆情虽可主导,但持续时间不会很长,最好的结果,撕开一个口子。 可是他们毕竟人数不占优势,要想短时间内改变某种长达数十年的理念,更是难如登天。 「放心,我们远比你想像得更加惜命,当然知晓现在不是硬碰硬的好时机。」 黎孟夜示意他们有分寸,宽慰人道。 「这次是去探听消息,摸了摸大概的底,很快便会出来。」 这么说着,时雁一自角楼边的台阶上起立,整理一番衣物,自袖袋里取出一份书卷交与葛尤。 「我前前后后和不同的阁使交手过三次,注意点都写在里边了,兴许日后有用得上的地方。」 葛尤欣然接过。 「二位如有消息,随时可以回来此地。」 「那我们先告辞了。」 第82页 葛尤目送着两人的身影,直至消失在尽头。 身旁的葛月见他握着书卷若有所思,便没第一时间打断他。 葛尤轻敲着掌心,转而在角楼前坐下。 「想什么,这么专心。」葛月靠着廊柱问人。 「我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但这一时又没个头绪。」 「哪里都很不对劲啊!」她跺脚,「你把我们的计划就这么说出去了,万一对方转头卖了我们……等廖长老找上门来,那我是头都要大了。」 葛尤无奈地撇嘴看她,放狠话道。 「这整个江湖包括你我都可能和玉宴阁站在一线,唯独他俩不可能。没有原因,单纯是我的直觉。」 * 深得葛尤信赖的两人,正在马不停蹄赶往玉宴阁的路上。 「这话是先放出了,但我们原本有计划吗?」 黎孟夜牵引着马放缓速度,与落后一步的时雁一併排而行。 「船到桥头自然直,少主不必太过担忧,」时雁一专注着前方,不让目光停留在脚下的路。 「我另有个问题想要问你,自魔界一别,路霜寒同你可是有段时间未见了,你就不担心他消失那么久,秘密谋划些什么?」 他们经过的路段正处上行,马蹄掷地有声,清脆稳健,黎孟夜拽着缰绳,身体略微后仰。 「嗯,确是个问题,不过当日我在他阵中动了点手脚,」黎孟夜笑着看向时雁一,表情有些坏,「虽然没彻底阻止他突破大乘期,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影响。 现在必定在某处方便他疗伤又不用担心被打扰的地方。」 「听起来怎么像是在说玉宴阁。」 路霜寒此人素来将自身利益居于首位。 瞧他行事并不像甘于听从半珏发号施令的,多半从前同样被对方捏住了软肋。 随着他实力大增,想到的第一件事,自然是摆脱旧僱主。 但凡是也没有绝对。 时雁一推翻此前的话,对黎孟夜说,「我怎么感觉路霜寒许久不出是被什么事绊住了,又或者他已经出现,只是我们没发现罢了。」 第五十九章 规则类游戏没玩过吗 皎白月华如瀑倾泻,覆落玉宴阁的角落。它立于当空,四周云雾缠绕,不见上去的路。 一抹赤色身影掠过走廊,衣袂翻飞。 这人身量修长,面容妖冶,眼下有赤色双纹,正是许久不见的路霜寒。 他对玉宴阁的布局十分熟悉,一路过来目的明确,直到停在一处下行地段的门前。 路霜寒摸到墙上一处,墙体内机关转动,眼前的门缓缓升起,一条漆黑甬道呈现在面前。 烛台上的火光燃起,照亮了下行的通道。 路霜寒自此进去,直到尽头的房间才停下,他推开门,屋内昏暗不见月光,连照明用的烛火也无。 听到开门声,隐约有锁链拉扯的动静,自幽深的里侧迴响在一整条曲折的甬道里。 他取下壁角的一盏灯,将之一併带入室内。 暗影在他周围贴地婆娑而行,每前进一步跟着晃动几许。 烛台底碰上桌面,攒动的光影恢復稳定,将这屋内的情景照了个大概。 路霜寒不避讳地坐下来,指尖轻点着桌面。 那靠墙而站的身影未有反应,微垂着脑袋,四肢皆被婴儿臂粗的锁链束缚着,衣下隐隐有植物的根茎在生长挪动。 只是不知那锁链是何材质,但凡伸出袖口裙底的枝条都会被迅速溶解,残留下类似树脂一般的黏稠液体,将衣衫沾染得斑驳,好似另一种颜色的血。 火焰跳动,照亮了那人模样。 垂落的青丝沾染着血液,有几撮黏在脸侧,衬得那脸愈发苍白。 卫卿卿面色透着将死之人的翳影,除了最初开门时那声响动,她对外界的任何声音都不作反应。 桌面的路霜寒用手指持续铎着桌面。 此前半珏便发现了卫卿卿在悄悄搜集关于玉宴阁的消息。 他由着人动作,顺水推舟地给出了情报,直到卫卿卿将消息传出,才突然发难将人拘于此地。 「玉宴阁清楚黎孟夜和你的主僕关系,在半珏眼皮底下传递消息,你当真以为这消息可信?」 路霜寒在烛火下看着自己的右手,不復往日修长干净,其上疤痕交错,食中两指更是齐根断去。如此缺损在他身上还有数处,这全拜黎孟夜所赐。 「……主人,自会辨真假。」 卫卿卿微抬头,干燥起皮的嘴唇微动,缓缓说出这一句话。 她嗓音嘶哑,全无卫镇时脆生生的动听。 数日来不间断的药物侵蚀已然让她倍感麻木,自堕魔后寄生的枝条便犹如她身体的一部分,那溶掉的枝桠便是在生剜她皮肉,但因着迅速的修復能力,她不会轻易死去,只能一遍遍承受着非人的痛苦。 无所谓。卫卿卿垂下眼,反正这世间糟糕透了,她早已没了可再恨的人,能够随心所欲地行事,便足够快乐。 「冥顽不灵。」 路霜寒搁下这话,起身时带动的气流让烛火快速跃动几下,那匍匐着的影子跟着摇曳,犹如食人恶鬼。 待走至门前,他又似想起了什么,侧身道。 「来时便听阁使提起,你的好主人已经在玉宴阁附近徘徊了有些时候,你说他是信了你的话来自投罗网,还是有能力一举毁去整个玉宴阁?」 第83页 不等得到回覆,路霜寒拂去衣服上沾染的灰尘,带走了烛火的光亮,由着卫卿卿独自一人在暗室。 路霜寒所言不假,并非故意刺激人,阁使们确实探查到了黎孟夜的行踪。 此时黎孟夜正和时雁一驻足在玉宴阁外。 「这玉宴阁建于断崖之上,崖中设有障眼法,让所有意欲靠近之人困死在阵中,绕行数日都未必能寻到入口。」 黎孟夜回到最初的起点,目光眺望向悬于空中的建筑。 「多亏了卿卿传递来的消息,破解之法便在那。」 天际悬着一轮圆月,幽幽泛着冷光。 「今时不过初三,月亮却这般圆润,想来玄机就在其中了。」 他们的原计划确实只想暗中观察一番。可偏偏这玉宴阁修得如此高调,要想入其中必然会惊动半珏。 既然如此,直接不加掩饰地破阵冲上去,省得白费了一出请君入瓮的戏码。 「卫卿卿传递消息后再没和你联繫过,应该已经被控制,如今我们缓一分动作,她便少一分生存的可能。」 时雁一道出这个事实,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对方强破障眼法。 暗红色鍊气掺杂在一刀挥斩而出的气浪中,径直噼开了那轮虚假的月亮,缠绕在崖石周围的雾气散开,通往玉宴阁的台阶显露出来。 黎孟夜收刀入鞘,难得没有接话。 「等上去后兵分两路,小心行事。」 时雁一说完先行踏上石阶,有件事他需得找半珏当面确认。 登完那近百级台阶,方抵达玉宴阁前。 临到分开,黎孟夜拉住时雁一的衣袖,指尖在袖口略一摩挲后松开,他轻声说了句万事小心。 两人分头行动,身影转瞬各匿于林间。 时雁一借着树木生长茂盛的枝桠一路急行,穿梭于其中。 玉宴阁很是安静,不见任一阁使,与卫卿卿所言的轮换岗截然不同。 恰在此时。 薄如蝉翼的竹叶片破空而来,唿啸如利刃,目标直指穿行中的时雁一。 他身形当空一顿,径直而下落向实地,惯性往前几步,才彻底稳住身体重心。 身后传来树枝倒地的簌簌响声,那一人堪堪合围的枝干被一片竹叶切断,去势不减地钉入了远处的树干。 风声唿啸,崖上的玉宴阁气温骤降。 时雁一双眼微虚,转头看向来时路。 见被发现了,来人自树后迈出,浑身都被遮掩得严实,看打扮也区分不出是阁使中的具体哪位。 时雁一冲人勾唇一假笑,等着来人先开口。 「看来你并未将饲主的话放在心上,」半珏一边说,袖袍下的手五指成抓,「不听话的东西就需要关起来好好调教。」 凌空而来的掌力连着撞倒了两旁的树木,将时雁一围困在气流形成的钳制里,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 「咳咳……」 时雁一挥着袖子,挡开气流牵起的浮尘。 「先等等!」 半珏自然不会等,甚至在时雁一喊停的剎那勐地收紧了手掌,那虚空形成的气浪跟着收紧。 被捏住的人挣扎不断,然而身体依旧在那蓄力一握中逐渐变型,手脚俱断,直至成为一滩血泥散落一地。 啊。 这死相也未免太难看了点,尤其影子还依稀可见脸的模样。 时雁一在另一端树梢上俯瞰着那具死状惨烈的幻影,对着回过神来的半珏挥了挥手指。 「您这把年纪了不愿听人闲扯浪费时间,我能理解,」他单手扶着树干,目光快速瞥过远处,復又回至场中,「但既然是游戏,多少得讲究规则。」 半珏隐约觉出一丝异样,见时雁一有意拖延,接连的攻击打向对方。 后者在攻击的罅隙间左躲右闪颇显狼狈,只是很快发现端倪,半珏似乎没有出全力。 这攻击瞧着密集,稍微用点心思也能躲开,远不及在木屋前那个分身的威胁大。 按理这可是半珏的老巢,他在此地却发挥不出全部的实力,甚至凭感觉只用出了不到半数。 「它果然找上你了。」 时雁一自树梢翻身而下,手中血液凝聚成长刀,欺身压近半珏。 无人知晓半珏的实力深浅,盖因见过的都已经死了。只有关于他的传闻在江湖沸沸扬扬。 当然,时雁一想起的版本和江湖上正面颂扬半珏的不同。 传说玉宴阁主半脚已入仙门,可惜六根不净为人伪善,以仙人之名行罪恶之事,他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因为他早已成为非人怪物。 不能彻底成仙,也无法堕落成魔,唯有徘徊在此,成为法则下的一把刀。 而一把合格的刀,自然需要受到主人的管制。 半珏对时雁一所言之事,其实也完全可以用于他自己。 「你这模样像是知道些什么。」 半珏微歇了攻势,即使并不能实际感知到那股力量的存在,但他受约束后渐空的力量却提前给出了警示。 曾经能轻易碾死的蚂蚁,如今却也敢在他面前作威作福。 时雁一微挑了一侧眉,有些诧异半珏这样的竟然也没能窥得世界的本质。 论实力,他远在黎孟夜之上,多年来以玉宴阁主的身份,稳坐整个江湖之首,虽无号令之名却已有其实。 第84页 连法则都亲自接触过半珏。 时雁一作为外来意识,被世界法则自然排斥,玉晏阁本是法则下修正这点错误的一把刀。 纵使刀不便有思想,半珏却好像从未有过怀疑。这与设想中既然不同,具体哪里不对,时雁一却说不上来。 在江湖上盘亘如此长久之人,不该这么渺小。 时雁一握紧手中血刀,纵噼向半珏,兜帽应势褪落,露出阁使平平无奇而灰败的脸。 属于半珏的气息已经消失,面前之人不过是普通的阁使。 时雁一毫不犹豫地下手将其瞬杀。 散去血刀后他甩着不慎沾到手的血液,那不曾得到答案的疑惑再次冒头。 黎孟夜能知晓世界的本质,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 第六十章 「就看黎少主下不下得去手了。」 时雁一刚结束这边短暂的交手,那头黎孟夜便和路霜寒迎面撞上。 时隔多日在对上斗了近乎半辈子的仇敌,赤衣青年早已没了当初的那副悠闲心思,他现在只想将人扒皮抽筋。 「机关算尽,到头来却发现没得到自己想要的,挺不甘心的吧。」 黎孟夜轻飘飘地抛出这么一句。 对面的人虽然没有神色剧变,但他周围的气息倒是凛冽不少。 「今日这般沉不住气,我猜你时间不多了。」 那天在月仙楼弄出那么大阵仗的那个『意识』,原本他和时雁一都猜测是构成阁使必不可缺的一部分。 可后来看到黎与,他突然反应过来。 这不过是路霜寒的一点把戏。这人手段特殊,一手催眠更是用得出神入化。 阁使们与黎与最大的区别,前者没有自我意识,黎与却未失神智,一定程度上与黎家的心法有关。 路霜寒表面上似同玉宴阁毫不相干,谁又能确保他们私下无往来,要知道当年黎家一夕倾覆,路霜寒在其中出力可不少。 既然对黎家出手,便不可能轻易放过兄妹俩的任何一个。 只是在如何处置黎与的事上,他和半珏产生了分歧。 合作没能谈成,想必不欢而散。 玉宴阁主对着昔日盟友,自然会送上一份大礼,就为防止日后路霜寒实力精进找他算帐。 就是没想到,黎孟夜又在魔界时无意间帮了半珏一把。 恢復大乘期的路霜寒不知此事,一心只想摆脱半珏,自然要来这玉宴阁。 「恨死我了啊。」 黎孟夜嗤笑,星霜刀出鞘,暗红色鍊气涌动,气浪扬起了他的髮丝,「很高兴最后和你一战的人是我。」 * 时雁一循着声找到黎孟夜时,打斗已经尽了尾声。 那曾在魔界见过一次的招式将地面噼出裂纹,直逼已然重伤无法动弹的路霜寒。 黎孟夜行云流水地收刀,没去看那最终的结果。 「解决了?」 「解决了。」时雁一回他。 视线落向稍远处的地方,黎孟夜的昔日仇敌已是死得不能再死。 这似乎有些轻松到草率了,时雁一心说,旋即又想到不久前的困惑。 解铃还须繫铃人,或许一切还得从黎孟夜这里得到答案。 「你还有件事没和我说明吧。」 黎孟夜勾住了他的衣袖,将人往后带了几步。 「听不懂你指什么。」时雁一微抬起下颌,也没挥开被拉住的袖子。 「你不是好奇我为何知晓那么多。」 月华皎皎,刚经歷过大战的地方尚且狼藉一片,处处可见碎石砖块,倒是连个能坐下来谈心的地方也无。 时雁一侧身,伸手点向黎孟夜,而后又指指自己。 「因为我俩总在一起,你受到影响,被外物侵入导致基因突变了。」他照着对方此前所说,依葫芦画瓢地还给对方。 碎石被拨开到旁侧,黎孟夜自发清出了一片空地,放开时雁一的袖子,转而先坐上了一侧雕塑破碎后余下的基座上。 他轻拍身侧空位,示意人过来坐。 「如同我刚才所说,和你隐瞒之事有关,」黎孟夜仰头看了眼天际那轮残月,「你只大致提了这个世界的本质,却对自己的身世简单地一笔带过。」 时雁一轻弯了下唇角,仍是走了过去。 「是不是只要我不问起,你便永远不会开口直言。」 听闻黎孟夜的话,时雁一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换做过去的他,是断然没有兴趣坐下来和人谈天说地,一是没有那么关系亲密的朋友,二是没有时间,他这前半生都在虚假中度过。 试验员为了获取足够准确的数据,一次一次地将他的精神投入到不同的世界,每进到一个世界,都会事先抹去他的相关记忆,身体只是记忆存储的容器,被清除记忆意味着一次次地将原本的他杀死。 「我少时……」时雁一从过往中抽身,手指无意识地磨着基座的槽沿,「因为人格存在缺陷,无法对很多事做出正确的反应,被管束在特殊组织下设的机构中,用你们的话讲……」 「需要规正你的行为,直到你能产生正确的反应。」黎孟夜接上了他的话。 时雁一轻笑一声,「善。」 「当日我说这个世界本质上都由虚假的数据构成,如果真要给它一个定义,你可以想像成一个游戏,这个世界以高武低玄作背景,江湖中的门派诸多,势力划分也很分明。 第85页 我的意识所占据的身体属于月仙楼一员,以纠正我的行为作出发点,月仙楼便是恶。」 「那他们判断的依据又是什么,以他们的标准衡量一件事情,其本身就有失偏颇。」 黎孟夜不认同时雁一口中的那些人规定的一套准则,这样和玉宴阁本身就没区别,江湖规矩由它定,凡尘各事也皆由它管,那这世间便不再是公正公平的世界。 「你所言在理,但当时的我没想过这些,起码他们对我这人的判断完全没错。」 此前意识被投入那么多个世界,因为记忆被洗去,对他而言世界该是真实的,脑内有的是相应世界中他该扮演的角色信息,除此之外当下的世界便是真实。 但他表现出来是对生命的消极乃至漠视,这也是无数次那些人觉得他是反社会人格,没有最基础道德的人,是不允许立足于社会的,无法与人共情,意味着没有规则可以束缚住。 唯有趁机将他的意识永远溺于这些虚假的世界,才能永绝后患。 时雁一心中认定该做了结的,是当下这里,可变数就是身旁之人。 黎孟夜不仅仅是多出了记忆这么简单,他还清楚地认知到了这个世界与他,他与此世间之人的区别,这使他凌驾于这些人之上,以和时雁一相持平的视角看待这个世界。 所以他能破开几乎无解的阵法,能够在实力相差悬殊时,依旧重创乃至杀死路霜寒。 认知一件事,可以让人绕开世界的法则,近乎无所不能。 「那你之后作何打算?」 这不是黎孟夜第一次提起这样的话题。 当看透事物本质后,人便不可能再回到从前那副一切都未曾发生的模样,不甘心生活在虚假的世界,想要朝着更高的一层,或者本该是其所生活的那个地方走。 「他们想来正在看着这一切。」 时雁一无所谓地道,他在外的身体连着仪器,身体的各项反应和指标都会被如实记录在册。 虽还不到事无巨细的地步,大致的走向总能知晓的。 「只是可惜有你这样一个顽固不可清除的存在,连本该被就此抹杀的我都活了下来。估计会记得跳脚吧。」 「你知道离开的方法。」 时雁一嘴角的弧度缓缓加深,「是啊,就看黎少主下不下得去手了。」 黎孟夜看着他面上每一处细微的变化,分析着他话中的真实性,而后得出结论,「你想要我杀了你?」 第六十一章 「何乐不为。」 「没错,要想脱离虚假的世界,不外乎精神寄宿的这具身体死亡。」 黎孟夜突然握住时雁一的胳膊,后者被猝不及防地一下拉扯,重心倾斜,抬眼直直撞进对方眼中。 颜色浅淡的双眸雾色沉沉,黎孟夜呛他,「你口中何时能有句实话。杀了你然后呢?想要我给你收拾烂摊子,大可直说。」 生死契尚且勾连,换成以往的他,也没什么下不去手的,人自出生起便缓步走向死亡,无非就是到来的早晚之分。 来玉宴阁前,时雁一想过很多种可能,觉得自己尚且无力与半珏一战,起码做不到全身而退。 可真见到了人,发现如今的半珏被法则所限,实力大幅减弱,与在这里见到的大部分修士没甚区别。 很难说一瞬冒起的念头是因为期望落空,眼见着自己被无趣吞噬,让他产生了不平衡的挫败感。 「你不好奇半珏吗?」 时雁一搓着手指,问对方。 他们此次前来可就是奔着打探玉宴阁底细而来的,谁知光是些雷声大雨点小的经歷。 「我只在最开始感觉到了他鍊气的波动,随后像是被无形的东西阻隔在了箱中。」 黎孟夜略一回想。 他和时雁一分开行动后不久,便察觉到半珏的气息,这玉宴阁虽大,但后者的鍊气太具有侵略性,很难叫人忽视。 当时打算立刻回头找人,却被路霜寒阻挠,再便是时雁一同他汇合的一幕了。 半珏会在玉宴阁动用修为,自然只可能是碰见了时雁一。 可观后者,外表上看毫髮无损,他刚趁机探过时雁一的识海,亦是一片平静。 「原本我有想过你和这里别的人不同,」时雁一微微坐直了身子,没有正面回应人。 「可转念又觉不对,你和这世界其他人存在羁绊,亲情也好仇恨也罢,关联太多。」 唯孑然一身者,才可能和他是同类需要被矫正的存在。 但黎孟夜又与寻常人不一样。 或许…… 法则找错了交涉的对象,为了维持这个岌岌可危的虚假世界,误将动了真格的半珏当成异端锁定。 加之恰好他和黎孟夜都在这玉宴阁,着急出手的世界意识只有一次机会,自然选择当下于其威胁最大的个体。 半珏筹谋了大半辈子,眼看距离登顶只有一步之遥,却败在这么可笑的理由上。 还怨不得任何人。 毕竟法则只是冷冰冰的条例,它看不见摸不着,仅在必要时现身修正它所认定的错误。 「半珏他啊,败在过于心急了吧。」 「听你这么一说,路霜寒亦实力大减,当日我是在阵中动了手脚不假,可远不至于削弱力量至此。」 路霜寒出现在玉宴阁,对这里十分熟悉,自然不可能是被扣留在此的。 第86页 前不久阁使又那么凑巧的被双重控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扰乱视角,带偏大众的关注点。 兴许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在他们来此之前,路霜寒和半珏就已然起了冲突。 鹬蚌相争,反倒让他们坐收渔翁之利。 这命运确实弄人。 不过这些终究不是时雁一想要的。 「你要去哪?」黎孟夜出手极快,拉住起身的时雁一。 「不是问我之后打算吗?我带你去看世界的核心。」 法则约束下的半珏一定很精彩,恐怕已然称不上此世之人。 时雁一走出了几步,回头瞥一眼黎孟夜,丢给他一个眼神示意。 适才的两场争斗皆在玉宴阁前庭,半珏常年所居之地在更里面。 一路走来,花草树木尽显枯败,这悬于空中的阁处处透着死气沉沉。 「谁又能想到,以往总是成批量出现的烦人阁使,竟无法在其巢中寻得踪迹。」 月华如练,冷冷地横陈于此处建筑群间。 时雁一没接话,领着人很快寻到了半珏所在的地方。 传闻中半步登仙之人,此刻被陈于一具质地特殊的棺柩中,睁眼直视着他们。 观其神态,尚且拥有清晰意识,只可惜无法突破法则赋予其身的枷锁。 时雁一踱至棺柩前,仔细查看着设计巧妙的东西。 器物通体散发着莹润色泽,落入其中的半珏躯体被控,修为被最大限度地压制,尚且能活动的只有思维。 此时见到他们,也只能怒目而视几眼,再无昔日唯其独尊的强悍。 「我这么说好像小人得志的嘴脸,」他沖半珏道。 「不可一世的玉宴阁主有朝一日却为自己所累,不得不退居此处。但也不可惜,玉宴阁在江湖上的地位不会变,唯一区别不过是换了一个主人。」 黎孟夜听其一言甚是意外。 「楼主总不至于如此想不开,准备接手这玉宴阁吧。」 「那自然不是。」 时雁一勾唇浅笑,「我唯一想要的只有自由,逍遥自在的生活乃毕生所求。在这里留着可办不到。」 法则有自行的一套运转规则,顺势而为,不肆意干扰,不挑战其底线,等时间到了便能离开。 此前的时雁一漠视生命,因自少年时就不曾真正走出那方狭小的实验室,对人生始终抱持着消极态度。 一遍遍地展开新世界,经歷不同的人生,却都只得到同一个结果,也是被判定不合格的结果。 唯有这个世界是特殊存在。 黎孟夜的意外觉醒,让本是虚假的小世界衍生出了属于它的自我意识,从而有了自主运转的规则,逐步脱离那些人的掌控。 无法通过人为干涉越过法则将他抹除。 时雁一看向身旁的黎孟夜,笑问他,「少主近来总爱询问别人日后的打算,我倒是好奇,你之后想要去哪?」 当日他在月仙楼提起过这话题,那会对方尚有必须了结的事缠身,自然说得并非实话,今天却是想从黎孟夜口中再听听具体的想法。 「我还是那句话,全看楼主的意思,你愿意让我留我便留。」 高空的风凛冽,长久驻足总叫人不甚自在。 可两人立于这阁楼外,头顶是不曾如此近距离观赏过的弯月,谁都没有说出煞风景的话。 「若我问,你想不想同我一道,去见识一番外面的世界?」 黎孟夜轻笑。 「何乐不为。」 第六十二章 番外 终焉 -「我想做。」 玉宴阁的地盘有修士鍊气波动的痕迹,这事称得上一句匪夷所思。 江湖人甚至鲜少有靠近此地的机会,更别说想着破阵后再上去一搅风云。 当日秘密基地一别,虽有二人信誓旦旦的保证,葛尤出于种种考虑,依旧暗中跟随,没成想直接在下方目睹了黎孟夜和时雁一二人的大手笔。 这哪是打探消息,这已经是明晃晃不加掩饰的砸场子了。 葛尤只用了不到三秒的时间,便放弃了上去添乱的想法。 他们既然如此行事,总是有他们的道理。 直接跳过干着急环节的葛尤如是安慰自己,在玉盘稍作偏移一定角度后,等到了踢馆成功归来的二人,甚至还有功夫解救了被困的人质。 葛尤隔着老远的距离便开始喊,「你们平时都直接玩这么大的吗?要知道越级挑战很容易出现问题!」 「让葛兄担心了,不过我们惜命得很,自然是有把握才去。」 葛尤不疑有他,但也确实奇怪传闻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玉宴阁主,面对着堪称上门挑衅的行为,竟然没有为难他们。 「倒是此前提的舆论战,不知葛兄何时将它提上日程?」 「这几日已经开始筹备前期工作了,不过半月,便可见效果。」 葛尤的预估准确,半月后江湖各路关注的话题已被导向了玉宴阁。 初时,多数人自然持有原先的观念,认定其一直以来作为江湖风向标的合理性。 渐渐地,有声音跳出来证明,这近一年来,玉宴阁使出手不顾及江湖各门派立场,总是无意间挑起纷争,又在白热化时主动站出来,打着主持公道的名义,行祸水东引之实。 第一居的现任掌权人更是在此时被推出,证实其体内残留有玉宴阁使的修为,且每月固定时间都有阁使进出第一居,而每次离开,黎与必有几日闭门见客。 第87页 无独有偶,百源派廖长老被指证曾与那个半人半魔的路霜寒有过往来,而后者同玉宴阁关系密切,又牵扯出当年黎家灭门一案。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动摇,质疑玉宴阁,又有声音称几日前发现路霜寒死于玉宴阁,而玉宴阁主亦重伤闭关。 如此这般巧合接连不断地被挖出,矛头最终都指向玉宴阁,江湖人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各门各派有头有脸的人物竟都和玉宴阁有瓜葛,或为其所控,或为其驱使。 他们既已在不知觉中,心甘情愿地被玉宴阁所掌控支配。 幡然醒悟者当即提议,既然现如今玉宴阁主闭关,那么他们也是时候整束,并开始崭新的由江湖人自己说了算的时代。 至此,那被玉宴阁搅乱的江湖,重新回到了正轨。 而属于年轻一辈的故事,则刚刚开始。 * 月仙楼。 彻底得了空闲的两人饮着酒,安静瞧着外头的景致,一时谁也不曾开口。 酒过三巡,时雁一不胜酒力,已然有些微醺,思维转的也比寻常时候慢些。 在看到黎孟夜倾身过来,薄唇微动,他一时还没能反应,直到人撩起他耳侧一缕碎发,再度重复了一遍话语。 「我想做。」 淡色的眸子定定地望着他,时雁一就这么不设防地落入了其中。 瞧见那里满满当当都是他自己的身影。 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然被推倒在了榻上。 时雁一身量是典型成年人的颀长,线条延至胸骨往下却陡然收紧。 黎孟夜撩起对方身上那层轻薄的布料,像是剥开了粗粝外壳的蚌类,内里的软肉鲜白滑腻,武艺傍身之人本不该似他这样,可他却偏就落成了这样一副皮囊。 在黎孟夜自己尚不觉时,他的心底会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时雁一,他怎么就生成了这副模样? 他静默不动时,别人看着他,目光如刀地掠过其要害。 他仿佛也能漫不经心地侧挑起一侧眉,摆出任人宰割的模样,却无时不刻地进行着下一步的计划。 简单的一举一动便能牵着人走,将人带入他的节奏,由着别人来想,而他恰时展露无辜的笑容,显得天真又不设防。 美艷而危险。 他见过时雁一不少神情,多是伪装,狐狸撑起骨罩上皮,哪怕成了亡命徒,依旧不忘步步谋划。 时雁一舌尖抵着齿关,又戴上了满不在意的面具。 他的笑容狡黠而不轻慢,缓声说着勾人神思的话,我可什么都还没做啊。 黎孟夜想,不需要多刻意的行动,时雁一其人本身就透着一股诱人糜烂的气息。 即使他本身无意,行为举止却好像透露着那种意思,在引人坠入的同时,他冷静又孤傲,宛若独立世间,没有什么能令他沉沦。 谁都不能。 黎孟夜伸手扣住对方手掌,暗红色鍊气涌动,彼此缔结的契约在此刻生效。 时雁一面上覆盖规整的从容终于生出裂缝,他微睁大了双眼,犹在难以置信对方会将生死契用于此道。 识海中的景混乱骤生,风浪一起,裹挟着海中漂浮的小船跟着颠簸。 常年握刀的指节生着薄茧,撑开后边时带点疼又混着点痒。 时雁一仿佛溺水之人渴求着氧气,他本能地想要抓握住所有触手可及的事物,一方面希望被粗暴地对待,一方面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惧意。 浪头愈演愈烈,几乎能将那一叶轻帆整个颠覆,连挣出一丝清明都显得无比奢侈。 时雁一咬着被推高的轻薄衣衫,背嵴微陷,两侧的肩胛骨在层峦叠栅的山脉中起伏,如蝴蝶振翅将飞,藕白的身躯覆着薄汗,将落未落地沿着柔滑的肌理淌落。 哪怕是身体受限于情动的高潮,他仿佛仍维持着一丝的清明,克制着不泄露丝毫。 唯有偶尔一两声压抑不住的惊喘,让人觉得他还在这场情事之中。 黎孟夜将人翻过身,时雁一近乎本能地移开了视线,被掐着下颌强制对视,力道之重让他松了牙关,衣衫滑落间,他的结喉跟着迅速滑趟,低喘清晰地入了耳中。 尔后他笑,嗓音嘶哑,换种方式让我死。 回应他的是黎孟夜毫不留情的一记深顶。 时雁一反扣在被褥上的手勐地收紧,招不住露出了看似脆弱的脖颈,汗水趟过精緻的结喉,艷丽而媚态。 他不想耽溺其间,却觉得自己已经输了。 黎孟夜俯身咬上他的喉结,不无意外地听见了一声压抑的痛唿。 他想留住这个人,比之以往任何时候都想。 咬上脖颈的动作换做了舔舐,黎孟夜听见身前人唿吸急促,喘声克制。 在舌尖舔过颈上疤痕时,时雁一的身体控制不住地轻颤,连带着彼此交合的地方都一併收紧。 破开夜幕的第一缕晨光被垂下的帘幕所挡,和风捲起时,那束光断断续续地铺陈开来。 室内还带着紧闭的温热,榻上的人微蜷了食指,伏卧在枕芯上的脑袋动了动,不适应晨光的打搅,应激眯起了眼。 时雁一看着很是睏乏,抬臂的姿势让盖在身上的薄被趟落,露出床褥间的一片狼藉,石楠花的气味还晕在周遭空气里未散。 而他的颈间湿汗犹存,沾着一缕碎发黏在颈侧,汗津津得瞧着好生可怜。 第88页 时雁一似也被汗腻得难受,双眉不适地蹙起。 恰在此时,身侧之人将其披散的长髮拾掇起,指尖状似无意地划过布有红痕的侧颈。 汗水滚过颈后的齿印,带针刺般的麻与痛混杂着一併袭来。 时雁一面上的表情有一瞬的不自然,喉咙也还是干涩的,稍作吞咽就烧出一连串的火辣。 于是那罪魁祸首变成了怒火袭击的对象。 时雁一夺过对方指间勾着的发,想开口却困于疼痛的现状,在黎孟夜探手抚上他侧腰时,拼命地挤出了拒绝。 黎孟夜轻松地制住了时雁一意志不坚定的微弱抵抗,「我给你揉揉,昨夜辛苦了?」 时雁一暂时说不出话,用口型说了句滚,却只换来了厚颜无耻的第一居少主得寸进尺。 他笑吟吟地说:若觉着累,不起来便是。 第六十三章 番外 回至现实 -「找到你了」 「数据指标持续上升,活跃异常。」 冰冷的机械播报音重复着警告,相关负责组查验数据时,发现目标监测个体的检验数据正突破标准值,朝正方向缓步上升。 「将报告上呈,编号0027有达标的可能。」 那宿于舱中被贴有各类仪器的身影,垂在身侧的手指倏然一动。 今日的试验场格外忙碌,走廊处处可见来回的研究员身影,彼此交错路过时没有眼神对视,每一个都专注着手头的事。 其中一人在尽头的舱门前停下,掌心贴上边侧的感应区,厚重的舱门从左至右开启。 原本只需将0027号实验体的数据报告呈上便可离开,却发现大家面色都不太妙,人人皆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边上有人给他递来一个眼神,示意他噤声,此刻不要有任何疑问。 偌大的房间陈设多处操作台,各司其职的操作员统一地停下了敲击指令的手,严阵以待地看向正中间的巨型显示屏。 散发着电子萤光的屏幕遽然暗下,而后切换至雪花状的信号杂乱模式,不出两三秒时间,汇集至中心一线,如黑白老实机器断电前的反应,一下陷入了黑屏状态。 不等议论声以来,暗下的大屏幕中间亮起进度条,百分比的数字正迅速增大。 达到最大数值后屏幕再度亮起。 白底黑字飘起一句话。 祂醒了。 没有前言也无后语,仅仅三个字,许多刚来不久的工作人员尚处在摸不着头脑的怔愣中,年长者却已经倒抽凉气。 这被迫安静了有段时间的研究中心重新活跃起来,又在瞬间变得过分活跃,似水落入油锅,溅起了一片嘈杂。 「零级试验体,祂醒了。」有人难以置信地重复着这一事实,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砸昏了头。 「前辈……这是什么意思?零级试验体会带来很严重的后果吗?可是手册上从来没有过相关记载呀。」 初生牛犊不畏虎,不曾听闻传言,自然心无畏惧。 在资歷深的前辈面前不加掩饰自己的好奇。 「那本是不可言说的禁忌之物。」 早在这处试验所远未落成之际,上面核心部门便创造出了这一怪物。 没有自己的思维,却有近乎恐怖的力量,能在瞬间让一处电力供给中心陷入瘫痪,曾创下半个世界都陷入黑暗的记录,仅仅只是动弹了两下手指。 祂能肆意侵入任何联网的设备,因自身没有固定的形体,电流便是祂寄存之地。 现在研究所中关押的是祂在某一年为自己选择的躯壳,也在那一年因为有了实质的身体,祂单方面的消停了。 各地的研究机构被勒令禁止讨论有关于祂的存在,时至今日,唯有这处地方的核心部分知晓这一事实。 祂醒了,在距离上一次停止活动,过去了十年之久。 但对于修復因其一个细微动作而瘫痪了大半的,十年又显得过分短暂。 没有谁有把握给出准确的预估,这一次,祂醒来会造成何种结果。 「那为什么不趁着祂沉睡的时候将其躯壳销毁?不是说祂没有意识吗,兴许之前的那次破坏事件,对祂的伤害也很大,才会选择单方面的停止活动。」 新来的研究员如是说,但在话出口后,他立马反应过来。 连他都能想到的办法,研究所的前辈必然已经尝试过,就结果而言,毫无意外地失败了。 不等资深者肯定他心中所想,原本熄屏的大荧幕再度亮起。 这一次是四个字。 「『找到你了』,这看起来像是给谁的留言?」 「……等等,不是说祂没有意识吗?这看起来分明是拥有最基础思维能力,能像我们一样表达情绪。」 研究中心一阵骚动。 而舱门外的走廊更显混乱,不知何时响起的警报声迴荡在曲折的长廊里。 银白色材质的墙壁幽幽泛着冷光,包容着其间的人脚步匆匆。 多处舱门自内开启,一向要求静心的研究所少有这般混乱的时刻,有人叫住外边的试验员,问起目前的情况。 「具体我也不清楚,只是警报突然响了,按照要求,我们需要去舱体内暂作躲避。」 电子音在此刻适时响起。 「——警告警告,七号仓有不明物质出现。」 最初拿着报告前来的研究员面色一变,喃喃道,「编号0027。」 第89页 闪烁的红光伴着警报声,将七号仓映照得犹如恐怖片场中的鬼影出没的地方。 标有0027字样的舱体玻璃罩已然破裂,碎片自内而外散落在地。 许久不曾动作过的身体乍一接触地面,竟然一时腿软,眼看着就要摔进碎玻璃堆中。 不知何处闪出的身影一把将他接住。 编号0027、时雁一维持着半屈膝的姿势,被抓握着手臂才没倒地,他侧目而视,和不久前研究员口中动动手指就毁了半数电网的『祂』四目交接。 「找到你了。」祂说。 时雁一虚握了一下右手,借着对方的力道站直了身体。 长年累月地居于同一处地方,还能蓄力击碎玻璃,全靠在那个世界里的表现,一直被监测的指标突破常规值时,负责看管他的研究员其实已经下调了舱体的外在数据。 不过到底是皮肉与硬物直接撞击,加之这具身体属实缺乏锻鍊。 时雁一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手背传来的痛意。 他的血液能力天生,且在虚拟世界中可以屏蔽一定的痛感,时雁一以往受重伤都能面色不改,现在却没忍住嘶了声。 边上的人存在感太过强烈,时雁一原本想躲开,奈何刚恢復自由的身体属实迟钝。 「既然你还在这了,顺便扶我一把。」 时雁一扬起右手,他本意是趁着这次不明原因的混乱,离开这个从少年时进来便不曾踏出过半步的地方。 但面前这人…… 对方一把捏住了他的腕骨,顺手撕下形同虚设的束缚衣上的一小截,将它用作擦拭的布料,慢条斯理地替时雁一擦去手上残留的血迹。 这场景与当日的画面逐渐重合。 时雁一微眯双眼,缓缓道,「黎孟夜?」 对方擦拭完也未松开手,听他说出这个名字时,笑意渐次爬上眼角眉梢。 「是我。」 第六十四章 完结感言 哈哈哈哈哈终于到我说这四个字了 有生之年我竟然能写出一本15w字的,而且在两个月不到的时间!(毕竟是4年写12w的人啊(餵 / 在此感谢各位留言追更的小天使们,谢谢你们的陪伴和支持~ 说实话长篇真得很苦手,以往都是挖坑爽过后便没有后续,开头写完就再无下文了。 这篇现在回头去看,结尾多少有些仓促了,也是我的一个弊病,逻辑方面存在硬伤,好多都是短暂地走个过场便没后续了,呜呜码字真得好难。 但是这是我第一本坚持写完的,从头写到尾,硬是没敢断更,现在回头想想,我都觉得不可思议(是可以找基友吹牛的程度了,我诶,写完了15万,天惹) 八月其实是我非常痛苦的一个月,每天坐在电脑前,花5-6个小时不等,写到头秃写到怀疑人生。 但好在最终还是完成了,也算是给自己一个圆满结局了。 / 然后吧,还是想搞个完结活动的, 订阅率达到95%的小天使,从中抽5人168d 如果满足人数多,会追加3人100d; 人数少就按本文粉丝值从高到低选5人168d 这活动持续到23年9月15日。 / 最后的最后,感谢看到这里的宝们,爱你们,么么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