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晨中去》 第1页 [现代情感] 《她从晨中去》作者:周南九皋【完结】 文案: 玉笙和姨妈住在乔山区,住在这里的人都有着体面的身份和工作,除了她们。 在她十六岁时,姨妈拿着父亲给她的钱养了一个无所事事的男人,日子过得越来越紧巴,苏倩便晚上带她在舞厅赚零用钱。 有一天,隔壁空置的公寓里搬来一个人,姨妈说他是个开银行的商人,又说他是个走私军火的间谍。 玉笙从他家门口的信件上得知他姓钟,也知每天早晨的九点与晚上的九…玉笙和姨妈住在乔山区,住在这里的人都有着体面的身份和工作,除了她们。在她十六岁时,姨妈拿着父亲给她的钱养了一个无所事事的男人,日子过得越来越紧巴,苏倩便晚上带她在舞厅赚零用钱。有一天,隔壁空置的公寓里搬来一个人,姨妈说他是个开银行的商人,又说他是个走私军火的间谍。玉笙从他家门口的信件上得知他姓钟,也知每天早晨的九点与晚上的九点,他会从她的窗前走过。玉笙便这样看了他两年,在某个早晨,那座公寓彻底关上了门,直至又一个两年过去。 内容标籤:言情小说情缘架空久别重逢 第1章 窗边的糖 那是四年前的某个下午,许是五点左右,乔山区光洁泛白的水泥路上轿车络绎不绝,偶尔从车窗探出来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朝路边一个独行的少女打量几眼,神情里不免有惊讶,或疑惑。 少女身形窈窕,穿一身黑色校服,领口和盘扣为白色,袖口也以白色滚边,脚下一双皮鞋已然不见光泽,鞋头沾上一层水泥灰,看着更旧了。她的左右两边都是漂亮的独栋公寓,那些车辆便是属于它们的,住在这里的人鲜少有人出门是需要走路的,他们的鞋子只能在大理石的地板上走。他们很肯定这个走路回来的小姑娘是哪家僱佣的时工。 正停车在自家门前等着佣人来开门的秃顶男人便悠闲地从车窗看着她走过去,猜她会按哪家的门铃,而她在一座时兴的红砖公寓前停了脚步,男人眼神恍然地动了一下,但下一刻,却见她从书包里拿出钥匙开门。 哪家的主人会把钥匙交给一个佣人,这简直太粗心大意了,难道他们不知这些没有经过道德规矩教化的人是不会懂得尊重人隐私,还会时常觊觎他们得不到的东西?男人义愤填膺地想着,那站门口的少女已经推开了门,她忽的回头望来,似是挑衅地朝他瞥了一眼,还明目张胆地用脚去踢另一扇门。 那一双眼头尖利、眼尾上扬的丹凤眼,盯向人时有一股狠劲。 见那男人自讨没趣地开车进了自家大门,玉笙心底一阵暗爽,连今日在学校被谭芷君嘲笑的气恼都一併发泄了出来。于是,她提着书包欣喜地往客厅跑去。 「姨妈!」 她刚踏进门,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从楼上走下来,他停在楼梯下,悠悠然然地拿出烟点上,其乱糟糟的头髮挡着一只眼睛,活像是用了很久的拖把。他朝玉笙抬了抬下巴,嘴边噙着笑说:「才数日不见,玉笙是出落得愈发标緻了。」 玉笙看他像是看学校门口外那条整日只知狂吠而无所作为的狗,于是撇开目光,只厌弃道:「这与你有何干系?」 「还真把自己当是周家的大小姐了?」男人神色忽的变冷,冷笑着戳她痛处,「周老爷在外边的私女,多了去了。」 她随手将书包扔沙发上,蓦地转身回来,眼底凝结的寒意陡然却作的笑,悠悠应道:「是啊,我便是个多余的私生女,也有乔山区的住处、每月一笔不小的生活费用,而不像某些人,吴家认了又怎么样,还不是什么都没有?」 「你……」吴曳愤然朝她扔来菸头,玉笙眼疾手快地往后躲开,但漫天乱飞的菸灰还是落了她一身,这令她怨愤更甚,抖掉菸灰,继续说:「你少在这儿与我耀武扬威,用着我的钱还要倒打一耙,怎么不见你去与那吴家兄弟姐妹面前耍横?」 「好你个周玉笙,看老子今天怎么收拾你!」他拿过门前的衣架便快步走向她。 玉笙立即跑到桌椅后面,两人绕着桌子跑了一圈,吴曳忽然手伸过桌,往她背上重重打了一下,她的喊声很快惊动了楼上的人。 「都给我住手!」 吴曳再抬起的手臂这才放下,缩到角落里的人捂着手臂上火辣辣的痛处忍不住地抽泣。而楼上栏边站立的女人,只着一件珍珠白的蚕丝睡裙,推成波浪状的头髮全挽到一边,那一向精緻的妆容今日看着似有凌乱。她蹙着眉,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一遭,冷声说,「玉笙,回房去。」 玉笙红着眼也朝楼上的人恨了一眼,踢开身旁的椅子,拿上自己的书包回了房间,她拿出作业边抹着眼泪边写,只是祸不单行,当她翻开习册时,那一页有一半不知被谁撕了去,她的委屈在这一刻涨到了顶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客厅里说话的两人都停顿了一下,便也不予理会,继续说着他们自己的。 房间里的哭声从克制到歇斯底里,最后变得无力,时断时续,就是不肯停息,门被突然勐敲了几下,姨妈恼道:「周玉笙,你哭丧呢?赶紧给我住嘴!」 玉笙还是哭着,伏在书桌上,单薄的肩一抖一颤的,便是喉咙哭到干痒,她还觉得不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页 「咣——」 桌边的窗忽而发出一声响,她不理会,埋着头继续哭,俄而又敲响了一声,玉笙这才抬起头探看——泪水模煳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先生,玉笙双手并用抹掉泪水,才发现这人她从没有在乔山区见过。 「小姑娘,我看你哭了快一个小时了,嗓子都喊哑了怎么还在哭?」老先生放轻了声音询问她。 玉笙压着抽泣声说:「我的习册被、被撕掉了。」 老先生又说:「让我看看呢。」 她拿起泪痕斑驳的习册放到他手上,已然哭肿的眼睛还往外掉着泪珠,老先生看完被撕去一半的书页,又看了看封面,手伸过窗栏擦着那不断的泪痕,温声安抚道,「一页而已,好孩子别哭了,老伯让人去找找有没有一样的。」 「可以找到吗?」玉笙立马收住了哭声。 「我叫人去找找,你先别哭了,嗯?」 她连连点头,老先生又嘱咐了她一遍不要哭,便拿着她的习册离开了窗边,玉笙站起身看他走去的方向,才见是隔壁空置了很久的公寓,那门口还停着几辆车,不少僱佣工正进进出出地搬着一箱又一箱的东西。没一会儿功夫,老先生走回来,把习册还给她,说,「你先不着急,我让他们帮忙去找了。」 「谢谢老伯伯。」她接过书,又好奇问,「您是新搬来乔山区的吗?」 「嗯,我们先生刚到燕台市,坐了数日的船,一直没能好好休息。」 玉笙明白过来了他的来意,应道:「我会小声点儿的。」 老伯欣然颔首,手摸向衣兜,又伸过她的窗栏,在她面前打开了手——几颗玻璃纸包裹的糖出现在他掌心里。 「等找到了,我再来与你说,快拿着。」 她的忧郁顿时被一扫而光,满心欢喜地拿过了糖,又谢了他一遍,老伯微笑着挥挥手,走回那座公寓招唿人搬东西去了。玉笙坐下来,剥开一颗放嘴里,将其它的都放到了书包里。 大抵是过了半个小时,她走出房间,客厅里已经空无一人,玉笙走到厨房找吃的,但姨妈已经连续好几日不在家里过了,厨房里只有上次周家人送来的米和面粉,玉笙熟练地生火煮饭。整个公寓里只有厨房传来稀稀拉拉的声音,这几点声音很快又没入了沉寂。 又折腾了近一个小时,她一手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饭,一手提着酱油坐到餐桌旁,掂量着往饭里面倒入酱油,再用勺子搅拌一番,这就算是她的晚饭了,玉笙就着水吃得津津有味。 大概是晚上九点左右,她又听见了有人敲她的窗,她从床上弹跳起来,跑到书桌旁,打开窗户,果真是老伯。 「找到了一本新的,你瞧是不是一样?」 玉笙捣蒜似的点头,她说:「谢谢老伯,这习册要多少钱呀?」 老伯笑了几声,回头朝身后的车看了一眼,只道:「你拿着便是,这老伯可没有花钱。」 「没有花钱?」 她心想哪有这么好的地方,可以找到一本这么新的书,等她再抬头时,老伯已经离去,那辆车也掩进了门。 这一晚,玉笙忙着抄写前面的作业,根本没有时间写到白天徐先生交代的位置。于是,第二天一早她火急火燎地来到学校,把苏倩和她的作业都带出了教室。 「玉笙,你昨晚干什么去了,竟然连老徐的作业都敢不写?」编着两股粗辫子的少女坐在一旁,一面数落,一面剥开玻璃纸又往嘴里塞进一颗糖。 玉笙没空作答,蹲在凉亭的倚栏旁一门心思地抄着,苏倩见她原封不动地照搬,便急了——「哎呀,你别全抄呀,不然一会儿要叫老徐看出端倪来。」 「我知道我知道。」她赶紧涂抹掉一行,胡诌八扯地补了一段,苏倩又提醒她快要上课了,她加快了笔速,终于在最后几分钟补完了作业。 「周玉笙和苏倩,你们两个到底交不交啊?」负责收作业的秦巧巧不耐烦地朝刚进来的两人递了个白眼。 玉笙立马把手里的习册放到了她桌子上,秦巧巧将两人的作业重重砸到了她手边的习册堆上,幽黑的眼珠子在她们身上轻飘飘地翻过去,捏着嗓子问,「还有人没交吗?没有人的话,我可要抱去给徐先生了。」 苏倩拉着她朝两人的位置上走去,彼时靠窗边坐着的少女,不知对谁说道:「你说徐先生会收只有一半的作业吗?」 玉笙脚下一顿,随即往回退了几步,凝眸朝她盯着问:「是你撕了我的习册本?」 「你有证据吗?」少女圆熘的眼睛睨了她一眼,脸色跟着冷下来,「周玉笙,你要是再诬陷我一句,我可就要找徐先生评理去了。」 她忽而神色坦然地耸了耸肩,眼眸微垂着瞥向她,厌嫌之意不言而喻,嘴上轻缓地警示:「谭芷君,如果你敢再动一次我的东西,我就把你的也全撕了,就挡着你的面撕,你尽管叫先生来便是,若是我被赶出学校算我输。」 「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女罢了,连周家的门都进不了,还真把自己当周家小姐了。」谭芷君也全然没有一点惧意,句句直戳她痛处。 玉笙垂下眼帘,又很快抬起来——「那又如何?也没见你有多了不起,还不是与我上的同样的学校?」 「你……」 她不再理会,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一言不发地坐着,苏倩探过来,小声道:「你别听她们胡说八道,那些老爷多了去的姨太太,她妈也不过是人家的二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页 「我才不会听她们的话。」玉笙扯着笑容回应她,苏倩把最后一颗糖放到了她手里,她低头方要剥开玻璃纸,秦巧巧站门口突然喊了一声,「周玉笙,徐先生叫你去找她。」 「不会是被发现了吧?」苏倩似是惊弓之鸟般立起身,「怎么办啊玉笙?」 玉笙也背后发凉,但还强颜笑着安慰她:「没事没事,她只说是找我,你别怕。」 前面坐在一起的几个女生幸灾乐祸地谈起只有一半的作业。玉笙这会儿没功夫搭理她们,只是焦虑不安地走出了教室。 第2章 夜里的人 玉笙从徐先生的办公室里走出来,脸上不见了侷促,但却凝重。她背着手走回教室,苏倩忐忑不安地来问她情况——「她没有发现。」她说。 彼时已经上课了,苏倩也不敢再多问,坐正身子听课,玉笙呢?玉笙心不在焉的,目光盯着讲台上滔滔不绝的先生,思绪已不知飘向了何处。 她一整天都沉默寡言,苏倩以为她是被徐先生说了,直至下午快放课时,教室外出现了一个男人,大抵是三十出头,身形高大,面相斯文俊朗,戴一副银框眼镜,西装革履——苏倩认识他,他是周家的二少爷,玉笙的兄长,周锦言。她第一次见到他时就知道他定然与玉笙有关系,因为他们的神态有诸多相似之处。 清脆的铃声响起,一下敲动了蠢蠢欲动的心,先生一离教室,学生们便轰然散去。 「那我先走了。」苏倩又瞧了一眼外面的人,小声与玉笙作别。 「嗯,好。」 玉笙磨磨蹭蹭地收拾着书本,捱到最后一个才走出教室,外面站着的人似乎皱了皱眉,她没有看清,目光只是一下瞟了过去。 「你有事啊?」她先道。 周锦言没有应答,而是说:「你是没饭吃吗?怎么瘦得这副德行?」 「我用不着你操心,你有事就说事,没事我就走了。」 「周玉笙,」他冷声教育起她来,「你这是哪儿学来的态度?还有,谁让你去那种不三不四的地方了?」 玉笙抬眸对上他的质问,心底愈加觉得憋屈,全然不知这委屈已经爬上了眼角,只是像平常一样地回答:「我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凶什么?」 「我看你是欠收拾。」 她垂眸不应,绕过他便自行离去,周锦言按住怒火转身跟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学校,在门口跟着他的人便将其拦了下来。 「上车。」他依旧沉着脸,见她还杵在原地不动,周锦言便直接走上去把人揽到车里,「再动一下,今天你就别想回去了。」 玉笙立马停了手,怨愤地朝他瞪了一眼就不情不愿挪到最边上坐着,他示意前面的人开车,视线移回时瞥见她脚下已然变形的皮鞋,目光停滞了好一会儿——「江嫣拿着钱都做什么去了?」他似乎有些恼怒,但玉笙还是不吭声。 车在一家鞋铺前停下来,周锦言拎着人进去,过后不久回到车上时,玉笙故作不经意地目光频繁朝脚上的新鞋看去,心底按耐不住地开心。 「一会儿见到人要有礼貌地喊人。」他提醒道。 她这才看向他——「要见什么人?」 「到了便知。」周锦言没有多说,只是转过来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玉笙看不懂他这样的注目,而他每每来看自己时却总是这副神情,好像也并不高兴。 她方要侧过身去,他突然伸手过来,拿起她挂在脖子上的平安扣,玉笙一把从他手中夺回来,眼神警惕地瞥了一眼,周锦言不悦道,「我是缺你一块玉还是怎么的?」她握着那块玉没有反驳,这是她摸索出来的与他相处的门道——他并不喜欢她说话,因为很多次她说的话都惹得他恼怒。 他们总是这样,时而厌恶她,时而待她好,像阴晴不定的天气,让人又无处遁形。 玉笙并不知自己是所向何处,只看见外面热闹的街巷、来往的行人,然后在一家门面极为辉煌的饭店前终止了这一程。周锦言走下车,站到路边等她下来。 她刚要下去,他说:「把你的书都先放车里。」玉笙照做,然后才下来,她走着走着便不自觉地向旁边的人靠近,在踏上大理石的台阶时,肩上突然一沉,她仰头望向他,周锦言似是触电般抽回了手,掩在眼镜后面的眼睛清晰可见地变沉,随即道,「看着路走。」 玉笙当真要怀疑这人是有什么病,才总是莫名其妙地发脾气,于是往旁边移去,离他一尺远。 两人便像是毫无相干的路人一样走上二楼,玉笙跟在他后面进了一间包厢——她先听见了一阵女人的谈笑声,等走过前面的门帘,才见不止是女人。这应该是一场聚会。 「玉笙,过来。」周锦言对身后的人招了招手,她随其走过去,正面朝向她的女人立即笑言:「还真是女大十八变,我们玉笙是长得愈髮漂亮了,来,坐我旁边来。」 玉笙认识眼前这个女人,她便是周锦言的太太,是所有周家人里头最友善的二太太,可惜在一年前她刚出生一月不到的儿子夭折了,后来她再见她时,她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不过现在,她似乎已经走出来了。 二太太揽着她的肩,向她介绍一位身形微胖的太太——「这是你陆伯母,不久前刚到燕台。」 「陆伯母。」她喊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页 陆太太神色惊喜,目光打量着她,口中轻声嘆道:「没想到周老爷还有个这么小的女儿,是叫玉笙是吧,多少岁了?」 「快满十七了吧。」二太太替她回答说。 「还不满十七啊,这孩子瞧着就讨人喜欢。」陆太太往旁边坐满人欢谈的一桌喊了一声「停之」,正玩到兴头上的人群中站起来一个年轻人,其模样生得浩然正气,仿佛是那电影画报上的男主角,眼带微笑时,两只眼睛好似浸了水,泛起粼粼波光,生动又坚毅,他身着菸灰色的西装,但不像周锦言那样规矩板正得整齐,外套挂在手臂上,另一只手还揣在兜里,轻松洒脱的姿态是要叫人羡慕。 陆太太又道:「你先过来。」他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到这一桌,问:「怎么了?」清亮的声音犹如他的人一样,总是显得瞩目。 「我给你介绍一个妹妹,」陆太太拍拍他的小臂,又朝玉笙望来,「这是周老爷的小女儿玉笙,就在你们隔壁的女学念书。」 陆停之随即端正了身体,那桃花似的眼睛也向她看来,玉笙被瞧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看向旁坐的周锦言。 「你倒是说句话呀,要叫我们玉笙都害羞了不是?」二太太掩笑说,周锦言终于开口:「这是陆太太的儿子,停之,不用拘束。」 「我不晓得要说什么话,因为玉笙都不说话,我怕是会说错了什么。」陆停之仍面带笑容,礼貌地移开视线,但时而又看去。 她真的坐立难安,一时难以习惯这么多人关切自己。玉笙摇了摇头,答非所问道:「我没事。」 陆太太掩唇笑不止,将陆停之拉到身边的位置坐下,笑声之中说了一句「玉笙怎生得这般腼腆」,二太太说,她一向如此,等熟悉了就好了。 玉笙安静地坐着,她都不曾见过的自己突然活跃在他们的话语之间——也许,他们说的人并不是她,可能是一个与她同名的人。她不经意间抬眼,却正巧看见那个名叫陆停之的人朝自己含笑点了一下头,仿佛他们已经是熟人。 她觉得这让她的处境变得很奇怪,自己像是被放到了一个精美惹眼的位置上,她什么都没有说,但他们好像已经将她里里外外都看了个遍,然后满意地商讨着关于她的事,而她什么也没有说。 玉笙跟着周锦言离开饭店时,时间已近七点半,幸好他送自己回了乔山区。 「你让江嫣明天来找我一趟。」周锦言站在车门前叮嘱她,玉笙没有答应,而是说:「今天这样的事情,你以后不要来找我了。」 「……我是为你好。」 她立刻反驳:「我不需要。」 周锦言陷入了沉默,静静立在那儿,玉笙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又是在生气吧,他侧身转向车门,低声扔下一句「你以后就明白了」,便头也不回地上车离去。 玉笙目光随着那辆车飘远,脚尖逐渐踮起,直至再也看不见,才转回身来,伫立在面前的公寓笼罩在将暗未暗的夜色之中,宛若一座寂静的碑墓。她一手抱紧书包,另一只手伸进书包摸钥匙开门,只是天色太暗,她摸索了几遍也没把钥匙插进锁孔。 玉笙弯下腰,凑近仔细去寻找,眼前黑乎乎一片,若隐若现的钥匙孔陡然被一道强光照亮,她眯起眼睛趁此将钥匙插了进去,耳畔随之传响一阵引擎声,她抬起胳膊挡着刺眼的光回头望去——从隐隐约约的夜色里驶来一辆车,直直照在她身上的远光灯,渐渐偏移,朝向她旁边的路挪去。玉笙望着那辆车,从半掩的车窗里窥见一个人影,只是车从她身边迅速驶过,并未将其看清。 她提着书包走到路边,看见车停在隔壁的公寓门前,昨日于她送糖的老伯也从里面走出,门前的灯随之亮起,那被打开的车门中走下来一个身躯凛凛的人,老伯微笑着似与他说什么,他点了点头,向前挪移了一小步,灯光照出犹如起伏坚毅利落的山脉一般的侧脸轮廓,嵌在其间的嘴唇幅度优雅地动了几下,玉笙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这仿佛对她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她迫切地想要知道从那唇间会蹦出怎样的话语。 但他已走进了门,便什么都不见了。她随其心生怅然,像某日天色尚暗,只有天边袒露白昼的早晨,她在路上看见远处只显轮廓的影子,觉得它们像是在孤寂的黑夜里优雅起舞、或全或残的人,但即便只剩着干枯的骸骨,它们也美得让人着迷,可当她走到学校时,天放亮得彻底,她再望向远处,那儿已只余下了左生枝、右伸杈的杂乱树木,它们当真丑得令人难过。 玉笙失落地走回了家里。她想,他许是个很好的人。 第3章 门前的书 「我可没有时间找他。」江嫣没有一刻犹豫,直言驳回了周锦言的要求。玉笙也不会多说什么,还低头给她涂着指甲油,江嫣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弯下腰,问,「玉笙,你见过这隔壁搬来的主人家了吗?」 她摇摇头,目光直盯着,仔细地在那细窄的指甲上涂抹鲜亮的红色,凑在她耳边的女人轻轻地嘆了口气,湿热的鼻息喷洒在她耳垂上,玉笙下意识地缩了缩脖颈,江嫣笑笑道:「别给我涂歪了。」 随之,她又自言自语说,「我听人说,这新搬来的是个极有钱的商人,在很多地方都开有银行,昨日我便瞧见那搬运工抬着价值不菲的家具进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页 玉笙在这时直起腰,满意道:「好了。」江嫣抬起双手瞧了瞧,也满意地点点头——「昨日周锦言找你去做什么了?」 「见一些没有见过的人。」玉笙说罢就靠枕盯着她瞧,江嫣像是被点醒,凑过来提醒她说:「你可得好生认着那些人,这便是你以后的出路。」 「什么出路?」 「傻丫头,难不成你念书是为了要去找份养不活我们的工作?」她讲到这儿,语调忽而扬起,语重心长地继续说,「当然是为嫁个好人家,趁现在周家人还有点良知,便要抓住机会认识合适的人,记住没?对了,昨日你见的人是何人?」 玉笙收回目光,便是不说,江嫣啧了一声,她才含煳其辞地说:「姓陆的。」 「姓陆的?此前在燕台也不曾听过呀?」 她想说,他们刚来,但话到嘴边又给放回了肚子里,而后趴在她肩头道:「姨妈,你上个月说的要带我去店里吃饭,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去啊?」 「唉呀,真是没出息,就知道惦记这点事……下午,下午去。」 玉笙兴奋地从沙发里跳起来,又追问:「那我可以让苏倩也来吗?」 江嫣瞧着自己的指甲,点头答应,话锋又转——「你们下午时来天和饭店找我,我一会儿有事要出去。」 「好!」玉笙欢欣雀跃地跑到楼梯旁,拿起电话筒给苏倩报消息,江嫣等指甲油干透,便进卧室收拾自己。玉笙打完电话就熘出了门,她走上门外的油柏路,装作不经意地弯腰朝旁边探望——那门前还堆放着好些东西,不少人进进出出地搬着,而挡在树影里的老伯倏然走出来,低声吩咐着他们做事,他目光一转便瞧见了玉笙,还朝她招手打招唿。 玉笙随即跨出树影,脚步轻快地走过去,她的目光很快就被那一摞一摞的书吸引去,精緻漂亮的封面有些是印着她不认识的字符,仿佛里面所写的东西是如黄金一般珍贵,玉笙只远远地看着,便对拥有它们的人不由得心生敬畏,可在玉笙的判断里他是一个漂亮温雅的人,所以她便也不觉得畏惧了,而是更加确信他是个超凡脱俗、学问渊博的人。 「今天不上学吗?」老伯和蔼地问,她念念不舍地把目光从那些书上挪开,回答说:「今天是周末呀,老伯。」 老伯恍然应道:「瞧我这记性,是老了,」他转头一想,像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来,「我都忘了问名字了。」 「我叫玉笙。」玉笙对他的重视极为欣喜,「您需要我帮忙吗?」 「玉笙……那便要请玉笙帮我在这儿看着,我进去看看情况。」 她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随即像守护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一样,站在那一摞摞的书堆前一步也不挪动。玉笙目光小心翼翼地扫过那书面,没有主人家的示意,她一本书也不敢碰,这仿佛是一种很严重的冒犯,所以她只是心怀敬意地看着,若是没有突然响起的声音,她真的会一直看下去。 玉笙应声回头,那经常出现在乔山区的邮递员将她认作了在这座带私人花园的公寓里工作的女佣——因为玉笙没有收过什么信件,他并不认识她。他没有询问一句,直接将信件塞到她手里,含煳地说了一句「有钟先生的信件」,便急匆匆地骑上他那辆吱呀作响的自行车赶往下一家。 她恼怒地朝那背影瞪了一眼,后知后觉他说什么先生的信,玉笙心底陡然颤起一根弦,叫她浑身不自在,她像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视线不自然地瞟向手里的信,目光精准地抓住了收件人处的字迹—— 钟、徊……钟徊。 「玉笙。」 玉笙心一抖,捏紧了那信件的手也不由得发抖,她似是拿着什么烫手山芋,立即将其还给老伯——「有、有人送信来。」 「有劳玉笙了。」老伯拿着信仔细查看了一遍,才叫人放到书房去。许是他们已经安置好了所有柜子,数名佣人都走出来搬书,老伯叮嘱他们要小心,没有几个来回,那些漂亮的书便都被搬进了公寓里。老伯邀请她进去坐,玉笙立即摇头婉拒:「不用了,我要回去写作业了。」 她辞别老伯便往回走,等听见了关门声才回头望去——半遮半掩的屋檐,好像也随着枝头的绿叶轻轻摇晃着,时而惊现出刺目的光亮。玉笙肯定,它是乔山区最漂亮的房子。 等她回到家,姨妈早已出门了。玉笙回到房间,坐在书桌前准备写作业,可是窗外隐约的蝉鸣勾去她的注意——再过不久,她就要放假了。 她在房间里捱到三点就迫不及待地出门了。乔山区的大路上,一个人都没有,路两边伸到云霄的香樟树挡着阳光,将整条路都藏在绿荫里,尽管如此,玉笙走到与苏倩约定的公园时,还是满头大汗。 「你写完作业了吗?」苏倩后仰坐长椅上休息,玉笙说:「还有一点,等放假了你要去做什么?」 苏倩轻嘆了口气,望着头顶的枝丫,喃喃道:「我定然是要去赚些钱的。」 「你还要去金夜舞厅吗?」她刚说出口,苏倩就坐起身来示意她小声些,玉笙压低音量问,「你舅妈还是不愿给你钱吗?」 苏倩警惕的神情瞬时落了下去,摇摇头说:「自从外婆卧病后,舅妈给我的钱便越来越少,她说每一年为我交纳的学费已经是笔不小的开支,其他的费用该省还是要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页 「他们省钱倒是要从你身上省,我那日还瞧见梁智儒开着新买的车,这怎么就不见她要省?」玉笙替她不平道,苏倩却是平静,随即就扯开了话题——「对了,我们什么时候去找江姨?」 她仰头望向远处耸立的钟楼,说:「我们五点再去找她。」 「那我们先走过去吧,这儿离天和饭店还远着哩。」 玉笙也贊同,两人便站起身一道沿路前行,她偶然间提起乔山区新搬来的人。 「那肯定不是一般人。」苏倩也肯定她的猜想,玉笙语气里都掩不住激动,又说:「你若是见过他的书,肯定也会觉得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那你见过他了吗?」 玉笙一时语塞,脑海中浮过昨晚完全模煳的侧影,心虚地回答:「我,我昨日就见过他了。」 「那他长什么样?好看吗?」 「当然,他一定是个漂亮的人……」她轻咳一声,随即改口,「我是说,他长得很漂亮,有一个友善的管家。」 「玉笙是没有见过他吧。」苏倩憋着笑戳破了她的谎话,她没有什么底气地反驳「我见过的」。 两人说说笑笑地走进了繁华的商业区,苏倩带她在一家珠宝店前停下,当然,她们看的不是珠宝,而是店门上高高挂起的gg牌,那是一个闻名的歌唱明星,苏倩很喜欢她。 「你在金夜舞厅没有见过她吗?」玉笙盯着那面容精緻的时髦女郎,也不禁好奇她的真容,苏倩苦笑道:「哪有这么容易见到啊?听说她最近在其他地方拍电影。」 她点了点头,小声嘀咕说:「你唱得也很好啊,先生也这么觉得。」 苏倩的阴郁全被一扫而光,满心欢喜地拉着她的手继续走。等她们到天和饭店时,已经五点过了,柜前收帐的人已认识了玉笙,便直接叫人引二人到楼上去。 「姨妈!」 坐在好几人中间的江嫣抬头望来,她微红的脸像是不太清醒,只见她拿着酒杯走过来,裹在浅紫色旗袍里的腰肢左右扭动,摇曳生姿。玉笙一直觉得她是最美丽的女人,尤其是她搂住她的肩,柔软的手臂贴在耳边时,会让她心生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 江嫣拿着酒的那只手轻轻抬起招来一个侍应生,她说:「先给我两个小姑娘上些点心来……」 「我想要冰淇淋。」玉笙下巴抵在她手臂上轻声道,江嫣顿了顿,微凉的手指弹了一下她的眉心,笑道:「那就吃完饭,再吃冰淇淋。」 两个小姑娘兴奋地相互看了一眼,江嫣把两人领到一张空桌边,让她们等会儿,便又回到了那群人中。 「江姨待玉笙真好。」苏倩羡慕地嘆道,玉笙也对此认同,眼下的满足早已让她忘却了所有此前对江嫣产生过的讨厌情绪。 而后,两人便毫无顾忌地大快朵颐,这算是她们为数不多的满足、欢乐的时间了。 窗外的太阳开始西沉,那群聚在一起的人陆续离去,最后只剩下江嫣对着夕阳独酌,她脚步飘忽着走到两人身边。 「还要冰淇淋吗?」 苏倩先道:「不用了江姨,这个都快吃不完了。」江嫣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笑着说:「不用与我客气。」 玉笙也凑过来,突然问:「你终于不与那姓吴的来往了?」 「不要问大人的事。」她拉开椅子也坐下来,苏倩也轻声劝道:「江姨,您真的不要被他骗了,我亲眼看到他与很多女人都有来往。」 「你们两个闭上嘴吃。」 两人无奈转向彼此,继续吃冰淇淋。待到太阳完全沉下去,她们才离开饭店。玉笙告别了苏倩,和姨妈坐车回去。 「玉笙。」她突然喊她的名字。 「啊?」 她转回头,身旁的人突然倒在她身上,一身酒气围绕鼻尖,直叫人要喘不过气来,江嫣时断时续地说,「等姨妈老了,玉笙是不是,就不管姨妈了?」 「你在说些什么,我怎么会不管你呢?」玉笙话刚说出,搂着她的人突然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满意道:「好孩子,不枉我养你这么大。」 玉笙满脸通红地将人推开,小声怨道:「都叫你少喝点酒了。」 江嫣深嘆一声,手撑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只是便这样一直保持到家。玉笙扶她回房间时,她才又开口:「我听说了,这陆家是刚来燕台,与周家关系匪浅,家境很好,陆太太有个比你大三四岁的儿子,好像是叫陆停之……算他还有点良心。」 玉笙不言,将人放床上,跑外面倒水来放到她床头,便不管了。 她一点儿都不想听到这些人。 第4章 重逢的夜 「玉笙。」 正直愣愣地盯着舞池中央的人从悠远的记忆里回过神,陆停之弯下腰,手搭上她的椅背,那桃花似的眼睛一如既往的耀目灿然,他问,「要跳舞吗?」 「你与他们去吧,我没有精力跳舞。」她垂眸瞧着桌上的杯子,心情说不明地烦乱,陆停之低头吻了吻她的额角,便也不强求,只站直了身体道:「那你先坐会儿,休息好了来找我。」 玉笙点点头,手撑在耳边,眼底还噙着思虑,目光瞟向窗外,俄而又不由得朝舞池另一头的座位上看去——侧对向她而坐的人,微抬起下巴,视线放在舞台上流光溢彩的歌舞,时间在他身上似乎是没有痕迹的,他依旧如四年前那般年轻、漂亮,坚硬锋利的五官,却有着致使一切都变得温柔的眼神,一头浓密乌亮的头髮,柔和的光泽,她仍是难以形容,准确的说,她一直都没有办法说出他于她的震撼,仿佛在他身上存在着两个灵魂,一个是沉稳友善的长者,一个是轻佻热情的年轻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页 她曾路过乔山区的跑马场时,看见他与诸多着装尊贵的太太、先生打马球,恣意潇洒的姿态与在花园檐廊下阅读、工作时的严谨沉着简直判若两人——她对他的一切仍是记得一清二楚,天知道那时他的一举一动对一个时常孤独自处的少女有多大的吸引力,她甚至经常跑到楼顶的阳台上去看他在花园里做什么。 玉笙注视着那张脸,思绪已将回忆翻得一团糟,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直白,那看着表演的人倏然朝她的方向看过来,玉笙心都跃到了嗓子眼,目光一秒失智,怔愣地对上他的视线,停顿了半晌才僵硬地移开。 「很漂亮对吧?我适才就见她一直望着这边,我还在想她看的是谁呢。」苏子砚双臂后靠仰着身体,努嘴怂恿道,「要不你过去请人家过来喝一杯?」 他已转回目光,不急不慢地出言调侃:「这么长时间不见,你怎么还是这副死性,逮谁都想祸害几下?」 「哎,」苏子砚坐起身,立即为自己辩驳,「我可是为你着想啊,再说了,你一个玩到快三十了的人有什么资格说我,不是我说,你也该是时候成家了。」 钟先生抬手靠上扶手,四指抵到下颌,沉吟片刻才低声自问自答:「为何要执于找个人成家?我还未有打算扰乱眼下的生活。」旁边的人摆摆手,没有心思应他的话,整理着衣领,似是跃跃欲试,低声说:「你不去,我便自己去,我可不想错过这么符合我眼缘的美人,跟那枝头的白玉兰抹了胭脂似的,啧……有人抢先机了?」 他也回眸顺其视线望去,那穿一袭藕粉色半袖旗袍的女子,留着长至脖颈的短髮,两鬓的头髮都掖到耳后,完全露出圆润古典的面容,一双清丽上扬的凤眼予人疏懒娇俏之感,如黛青眉衔接着直鼻的弧度,流畅似用笔墨勾勒,红唇饱满而菱角精巧,是如含苞待放。 她挽着一个长相不错的男人绕过舞池从他们的后面走到旁边数人集聚的位置,因而座位临近,苏子砚收敛了动机。 玉笙背对而坐,心情忽上忽下,没有一刻安宁。她想,他也许看到了自己,这让她不由得时刻注意着自己的言行举止。 台上的歌舞又换了一轮,偶然听见一声惊唿,座上的客人纷纷伸长脖子同朝那方向看去——一个宛若钧瓷,着一袭方领波点裙的女人在一众人中脱颖而出,她掀起面上的黑纱,动作活泼,神情亦是生动,直往这头张望。苏子砚旋即调整好姿态,正襟危坐着,但那丽人从他面前走过,没有停留片刻。 「玉笙!」她激动地朝沙发上坐着的人倾去,俯身拥抱着她摇晃,「我好想你的,可是一下船就来给你庆生的。」 「大明星,你注意点你的形象。」玉笙绷紧的心顿时放缓了些,朝旁边挪移给她让出位置,陆停之也已倒好了酒,微微弓下腰给她递去,那套着蕾丝手套的手在触及杯脚时顿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接过去,目不斜视地面向玉笙讲述着她的旅程。 苏子砚郁闷不解,恹恹瞥过邻座的欢声笑语,钟先生往后倚靠,悠然地交叠起双腿,抿着笑瞧向那几番吃瘪的人——「你不至于吧?」 「你懂什么?那可是苏小姐,对没错,就是和我一样的姓,」他上半身靠过去,小声说,「那是多少男人的梦中情人啊,我都梦见不知多少次了。」 说此,苏子砚又不由得撇头过去看了几眼,口中喃喃自语道:「如果她答应与我约一次会,我可什么都愿意做……她与刚才的美人关系似乎不错,你真的不考虑认识一下她,再帮我与苏小姐搭一下线?」 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端起酒轻抿了一口,神情若有所思。 这场气氛欢快的生日会一直持续到晚上九点才散场,其间台上的几轮表演都是为周小姐庆生的。 「听说江姨要回来了?」陆停之突然问起,玉笙边走边回应说:「她说想要回来,但没有说何时回来。」 一年多前,江嫣跟着吴曳离开了燕台,玉笙在次日醒来时,便只剩下了她和那座空荡荡的公寓。她带走了所有东西,连同玉笙的最后一点寄寓。 「明天一起吃饭,嗯?」他揽过其腰,俯首亲吻了她的面颊,玉笙嗔怒似的推开了他的手,低声怨道:「有人看着呢。」 陆停之手又搭回了她腰间,还笑着回头与朋友告别,随即打开车门,两人一前一后上车,很快便开离了金夜舞厅。 车开进乔山区的公园时,忽而停下来,她漂游的思绪随之断开,玉笙转回目光,身旁的人欺身靠来,唇间倏然探入微凉,勾起数多柔情蜜意,她抬手搂上他的脖子,合上眼与其贴紧。车中气息交融的跳乱,过了许久才恢復平稳。 「喜欢吗?」他于她送上一对白玉耳环做礼物,玉笙看看那清透的玉,又看向近在咫尺的人,总觉疏懒的眼神带上笑也予人轻缓柔绵之意,她点了一下头,陆停之低头再吻过她的眉心,轻声说,「我给你戴上。」 她侧过头,那温热的指腹摩挲着耳垂,仿佛在心处点开层层涟漪。从她认识他起,他便似乎一直都这般深情款款,没有一句言爱的词句,但处处都是情意,不去回应总是困难的。 陆停之将人送到公寓门前,与她说好明天中午去接她才上车去,只是他正要调转方向时,后面驶来了一辆车,刺眼的远光灯直照在门上,玉笙心头一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页 那辆车往后移出位置,让陆停之先转了过去,直至两者彻底错开,它才驶进这条路。玉笙的心境好似重回到了以前——她时刻关心着一个从未认识自己的人,只因为他对她有过善意,而到后来,她才知道这于他从不是什么特别的存在,实际上,他对所有人都有这样的善意。 为此,还是情窦初开的少女时常站在屋顶的阳台上,望着他的花园一面难过,一面又不甘心地寻着自己不同于他人的证据。幸而那是个善于自作多情的年纪,哪怕是他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都可以成为她说服自己的理由。 玉笙没有再像以前,看见他的车便要驻足遥望,只是抱紧臂间的花束,转身走进了门,而她不知,这次从门前驶过的人视线越过半掩的车窗,偏向了那安静的公寓。 「周小姐。」棠妈接过她的东西,和善询问,「这花要放哪儿?」 玉笙指了指客厅的花瓶,说:「就插花瓶里吧。」她交代完便上了楼。 这公寓里早已换了以前的模样,她从楼下小小的房间换到了楼上,屋内的陈设也变得越来越井然有序、精巧矜贵,不知从何时起,周家人开始对她极为大方,连周老爷去世后,遗嘱都有她的一份。玉笙太清楚姨妈的秉性了,为了这笔不小的遗产,便是顶着闲言碎语,她也定然是要回来的。 而她是盼望着她回来的。 这一夜,玉笙睡得很安稳,在梦中又回到了那个炽热的夏天。 钟先生搬来乔山区一个多月后,玉笙才真正见过他,那是个酷热的下午,她觉得从那个夏天之后,便再也没有一年的夏天会这般热得叫人至今都刻骨铭心。 那时,玉笙已经放假了,但待在家里又热得直冒汗,于是她拿着从姨妈那儿软磨硬泡要来的零钱,顶着晃成波浪的热气,走到茶饮店。苏倩先到了那儿,她带来了一个改变她往后一生轨迹的消息。 「什么?你要上台……」 苏倩立马捂住了她的嘴,神情紧张地警示她不要声张:「小声点儿。」 玉笙立马抱住她,兴奋无可掩饰,压低的声音都止不住要颤抖:「我就知道你唱得这么好,若是你选不上,那必然是他们瞎了聋了。」 「今天我请你吃冰淇淋,想吃多少都可以。」 「真的?」玉笙立即双目放光,而后将平常馋嘴的口味都尝了个遍。 而正是因为吃多了冰的,让她后来在回家的路上突然腹痛难忍,而祸不单行,她因站路边缓解太久又中了暑,两眼一抹黑晕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才发现自己身处微暗的房间,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一家茶楼的包间。玉笙四肢乏力,全身冒着虚汗,虚晃的视野里忽而出现一个凛然的身影,他的白衬衫好似亮得发光,那温热的手陡然放到她额前,随后另一个人又走进来,他给她把脉,忽近忽远的声音说是中暑,没什么大碍,休息一会儿便好。 他收回了手,侧去身与那人说着什么,玉笙从那侧脸认出他是隔壁新搬来的那个人,于是,便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瞧——他当真如她所想的那样,温雅漂亮。 但是没过多久,他交代完就离去了。 第5章 如愿的宴 做了一上午的工作,玉笙听觉都还迴响着打字机的声音。 「要去饮茶吗?」邻座的同事探头过来询问,她不慌不忙地收拾着东西,噙着笑意的目光飘转来,说:「抱歉,我今天有约了。」 少君上半身倾过来,捏起嗓子道:「哎呦,这有个有钱的男朋友便是不一样,我什么时候才能也傍个有钱人呀?」 玉笙垂眸轻笑不已,起身走到她身旁,指尖轻佻地在其肩上跳来跃去,半真半假地说:「我跟你讲,我们这办公室便有一个。」 「是谁?」少君一下来了劲,噌的坐直了身,目光扫视了一圈,观察着每个可能的人,玉笙掩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这小妮子给戏耍了,随即往她腰上捏了一下,轻哼说:「等你做了陆太太再来与我说吧,还真是个不知脸皮的小妮子。」 玉笙无谓地耸了耸肩,拿上包便下楼去了。彼时,陆停之还未到,她沿途走了一段路,耸立在三岔路口的银行大厦敲响了午时的钟铃,她忽而想起关于钟先生的传言,姨妈时而说他是个银行家,时而又说他是倒卖军火的,但她偶然听起那个善良的老管家说钟先生去了银行。 她穿过马路,从身后行过的电车停站,里面挤下来的人群行色匆匆地各自涌去,乱作一团的嘈杂声淹没了钟声,玉笙趁势随人群跑到马路对面。这座朝路两边伸延的大厦总共五层,顶部是歷经年岁的钟楼,是燕台的标志建筑之一。玉笙往忙碌的大厅里探了一眼,又迅速转回身朝边上走去,停在他们时常会面的位置等着。 实际上,她并不知道钟先生是在哪里的银行工作,只是潜意识里认定这座她每天都能看见的大厦会与他有关,而她时常是有这样精准的直觉。惊喜便是在她抬头之际塞到了她怀里——从大厦旁边的通道里缓缓开出来的车,停在路口等着指示灯亮起,玉笙还保持着抬头之势,车里的人眸光也往上微微抬起,眼神平静,目光稳固,犹是停止和运作都不会出现丝毫差错的齿轮,但这样的稳固却也不显一点呆板,它浸在明澈的眼波中,像是在压着下一刻便要喷涌而出的情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页 玉笙唿吸都随之变得笨重,她忽觉今日的天气炎热,使得脸都觉发烫,她像是不经意地将目光往上移,恰好在这时见得陆停之的车开过来,靠路边停下,她压着起伏跌宕的心绪,迅速上了车。 指示灯亮起,两辆车背向而去。 「玉笙。」 她勐地回过了神,陆停之笑言,「你在想什么呢?」 玉笙摇了摇头,反问道:「我们是要去哪儿?」他似乎心情极好,直盯着前方的目光匀到她身上,温柔地看了她一眼才说:「他们有事要商议,让我们也过去一趟。」 她对这事并没有好奇,但也没有想过它是关乎自己的。玉笙同他走到时,陆家夫妇、周锦言和他的太太都在,陆太太先让两人过去坐了。 「昨日原是想让停之带你过来,与我们一道庆生的,但他偏说什么已经安排好了,」陆太太拉着她的手,神情一如既往地和蔼可亲,她从身后的提包里拿出一只黑色的礼盒,「来打开瞧瞧,喜不喜欢?」 「陆太太送的礼,我也好奇得紧,」二太太似是羡慕地说,随其轻轻拍了拍玉笙的小臂,「玉笙快些打开也让我们瞧瞧。」 她推开上面的锁扣,翻开那木制的盒子,里面是一条叠成几圈的翡翠串珠,二太太挂在嘴角的笑意顿了数秒,随即更加深刻,「陆太太,您这齣手也太贵重了吧。」陆太太掩唇而笑,圆润的手轻抚着玉笙的手背,只道:「这人都要是我陆家的人了,还谈什么贵重不贵重。」 陆老爷接着她的话说:「那这订婚一事便定在年底的时候,如何?」 玉笙心头一震,回头朝周锦言看去,他亦是欣喜,眼底噙笑,没有一刻思索,颔首答应了下来。两人对视了一眼,却没有机会说上一句,直到陆太太说要上楼赴蔡署长的宴,众人才动身一道上去。 周锦言似乎也看出她的疑虑,于是留下了她。玉笙也没带客气的,直言道:「你都没问过我,作什么要替我做决定?」 「在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有资格给你做决定了。」他慢条斯理地说着,掩在镜片后的眼瞳缓缓挪到眼角,目光凝在她脸上,语气忽而变得轻缓,「等你与陆停之成婚时,我会将那部分遗产当做嫁妆给你。」 玉笙转身与他正视,满心怨怒已经要唿之欲出——「你威胁我是吧?」 他无谓地抬了抬眉,说:「你要如何想都好,但我是为你着想。」 「周锦言,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怂恿了吴曳带她离开燕台的,就凭那懦夫,也该忤逆吴家,还不是因为收了你的好处?」她气得浑身发颤,想起江嫣那不知悔改的死性又觉得无力。周锦言跨一步上来,气定神闲地俯视看着她,双手扳正她的脸,目光却依旧轻和——「她走时,一点余地都没有给你留着,你也应该清楚,若是那乔山区的公寓也可以带走,怕是你就真的一点也不剩了,她有想过你的死活吗?若不是周家给出条件,你以为她真的会情愿养你?」 她撇开目光,对他这样赤裸裸的揭穿已心无波澜,只冷声道:「松手。」 周锦言低头看着,指腹在她眼角轻扫了扫,终而收回手,移开视线,又提醒了她一遍:「等你与陆停之成了婚,这部分遗产才会转到你名下,你自己好生掂量着。」 那还抖动不止的手抓住了栏杆,玉笙咬紧牙关,颈上青筋时隐时现,她深唿吸缓着紊乱的气息,直到冷静下来才转身走向电梯。 「叮——」电梯门朝两侧缓缓移动,玉笙唿吸一滞,旋即收回目光,故作镇定地走进去,里面的人往前挪了一点,手伸向按钮时停下来,他转回头,友善询问:「小姐去几楼?」 「……四楼。」她握着包的手又开始抖动,也许是过了很久,但她后知后觉电梯这才开始运作,玉笙好似酝酿了数十年,轻声补了一句,「谢谢。」 身旁的人亦是轻声回应:「举手之劳。」 此后,便再没有了话,而在这短暂的时间里,玉笙似已全身麻木,心在身体各个位置都好像跳过了一遍。 电梯停止之际,钟先生让出了道,她低头走去,只是还未走出几步,便感知到他走在身后,玉笙已无法正常思虑,只觉是自己所有的期待都得到了回应。 她刚走进门,陆停之便走了过来,自然而然地揽过其肩,玉笙随其而去,听见别人喊了一声「钟先生」,视线便也不由得往后飘去,但他很快就掩进了人堆里。 「先过来吃点儿东西吧。」陆太太招唿她道,玉笙微笑着坐过去,先拿起面前的酒抿了一口,刚要拿起筷子,就听二太太问:「那是什么人,还要蔡署长亲自招待?」 「那是翼州府来的钟先生,」陆太太正说着,玉笙也将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拢紧了心神,生怕漏掉一字一句,「你怕是还不知道,燕台的商业银行已经被翼州商业储蓄银行收购,几年前就在商议了,最近交接完成。」 「翼州的这个银行听说来头不小,人这么年轻的吗?」二太太不禁轻嘆,陆太太搁下酒杯,笑道:「你想什么呢,翼州商业储蓄银行的老闆是程先生,今年都五十有余了,这事也不可能是他亲自来,这位钟先生是他的代理人,当然,他肯定在这些银行里也是占股的,这年头没有点资产可干不了这个。」 「您还别说,这人模样也生得不错,若是还未娶亲,陆太太何不招做女婿?」二太太低声打趣道,陆太太却是摇头说:「你怕是没有见识过这类人的心思有多深,我可不想让女儿蹚浑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页 两人正谈着,恍然发觉正直愣愣望着她们的玉笙,二太太温柔地叫醒了她的意识——「玉笙,你怎么了?」 她这才低去头,随即应了一声「我没事」,就又拿起面前的酒灌了一口,陆太太提醒说:「吃点儿东西先垫一下肚子,不然一会儿就要醉了。」 玉笙点点头,拿起筷子面条斯理地吃着一盘炒虾球,手边的酒很快就见了底。陆停之不知几时回来的,他将手搭在她的椅背上问:「要一起跳舞吗?」她回头望向他,眼底已有些迷意,但她感觉现在自己无比轻松,于是她答:「好啊。」 「唉,年轻真好啊。」二太太看着挽手而去的两人,轻轻地嘆了一声,陆太太笑道:「你也不老啊,怎么就在这儿哀伤了?」 她笑而不语,目光却还放在那年轻热情的男男女女身上。 「玉笙,手。」陆停之示意她伸手过来,她抿着笑将手放进他手心,随其而舞,明快的乐律,鞋跟在大理石上的悠转都叫人心情越发轻盈,他问:「怎么突然这么开心?」 「你当然不知道,我此刻是什么心情。」她轻灵的笑声围绕着两人的世界里,这无可言状的欣喜似是让两人的舞步嵌入了彼此的意识,每一步都迎合得恰如其分,陆停之搂紧了眼前的人,浮光掠影的眼眸里情意轻佻,这并不是她所喜欢的,但眼下它的确抚动了心弦,倘若她没有看见钟先生,许是真的会被俘获片刻。 他便坐在桌前,与人谈话的间隙抬眸朝繁盛热情的舞池看来,玉笙可以无比确信他看的是自己——他不是陆停之,桃花似的眼睛看向人群,任何人都能从中寻得几许深情来,他不会漫无目的地观望。 她沉醉于他如此专注的目光里,却又不得已生出诸多的畏怯,她唯恐表露得太多,又怕包裹得太严,或许,在她心生铺天盖地的情意时,便没有想过终有一日会得到回应。 这支舞终于结束,她将自己隐进来往的人里,彼时酒劲上来,意识都拴成了结,一收一紧,叫人不清醒。玉笙藉故去了洗手间,用凉水沖洗去手心的汗,终于缓了些许。她走出去时,宴上已经换了音乐,她踱步走到门廊,便停在那儿无所顾忌地看着,嘴角便也不由得往上扬起。 玉笙仔细望着他从容生动的神情,似是要从中看出一枝花来。 第6章 他的邀请 那日离席后,浸心的欢喜延续了好几天。适逢周末,少君约了玉笙,说是要做头髮。 「此前倒是听过收购的传言,不过这样也不算太亏,」少君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对此并不关心。玉笙坐在一旁,端到半空的茶盏顿了片刻有余——「为何不算亏?」 她从镜中瞟来一眼,道:「中央银行成立后,多少银行都被收购,由政府财务部主控,能留下来的也只有程先生的银行了,他的银行在翼州府可有绝对的信誉,何况程先生还是财务部部长的座上宾,这不仅可靠,他开出的价也自然是会高得多。」 玉笙不明所以,没有再问,少君又说,「你怎么要关心这些事了?」 「没什么。」她立即转移话题,「你如何想起要做头髮了?」少君眉飞色舞地耸了耸肩,声音里都是按耐不住的兴奋,但还是尽量镇定地说:「前些天认识了一个人,约好了晚上一起吃饭。」 「什么人,要付小姐这般欣喜若狂了?」玉笙仰靠着沙发,掩笑问,「可又是哪个有钱人?」 她娇哼一声,又仔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小声呢喃道:「你还说我呢?你若是有这个心思,早就该让陆停之娶你了。」 「我还是比较想听你的事。」玉笙将话题揪回来,少君这才说:「是位姓梁的先生。」 「姓梁的?」 「嗯。」少君肯定地点头,满心期待都跃上了眉目间。 等她做完头髮,两人一道去吃饭,偶然间少君透露晚上要与这位姓梁的先生去一个小姐的生辰宴。 「便是城东谭家小姐,听说她留洋回来了。」 「谭芷君?」 少君一惊,倾身向前:「你认识啊?」玉笙立即摆手否认——「听人说过而已。」 「这位谭小姐深得谭老爷的宠爱,只是一个生辰宴也办得如此隆重……」 玉笙低头灌水,思绪又不知飞去了何处,只是零碎地想起一些事。 「啪——」抱着一摞习册本的少女将其中一本随手扔到地上,指着她说,「周玉笙,你这写的什么呀?我可不会收你这样的作业。」 「你……」玉笙话未说出口,她扭身而去,还似不经意地从那习册本上踩过去,苏倩立马将人按坐下:「玉笙,你不要理她,一会儿我陪你去交给徐先生。」 「可是她现在就会与先生说我不肯交……」玉笙想到要被留堂,就心觉憋屈,苏倩还来不及劝说,她已拿起习册本,跑出了教室。她仔细拍着上面的脚印便走到了徐先生的办公室。 「先生,还差周玉笙的,她好像还没写完……」 玉笙正要夺门而入,却听徐先生说:「先不管她,芷君,你当真看到秦巧巧进了石先生的公寓楼?」 「我当真看见了,而且我还亲眼目睹那石先生牵着她的手出来的,徐先生,我怎么会骗您呢?」那故作娇细的声音停了停,又问,「先生,巧巧不会有事吧?」 「学生与先生私通可不是小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页 玉笙在门外听得云里雾里的,她记得谭芷君还给那位年轻俊秀的石先生送过东西,怎么这会儿就变成了秦巧巧与石先生? 但是后来,玉笙便真的没有再见过秦巧巧,谭芷君成了雷打不动的第一名,没有了秦巧巧,她的作业也时常不被接受,留堂就成了家常便饭。 吃过午饭,少君又忙去取新做的旗袍,玉笙便与其告别回去了。她走到乔山公园,在以前与苏倩常坐的树下坐了下来,头顶的梧桐叶摇摇晃晃,浓绿的叶面映起燥热的金黄,偶尔听见几声蝉鸣,又是一年夏时。 玉笙后靠着椅背,合上眼睛让各种各样的声响在耳边流成平静,浅绿的旗袍贴着皮肤,渐渐地,一层薄汗相隔在之间,一动便觉难受,但她还是不动就这么坐着,等躁闷的感觉在心底挤得胀满就成了一种奇异的乐趣,她甚至不自觉地屏住了唿吸,仿佛胸口装上了一个随时会爆破的气球。 「唿……」她一口气唿出所有躁闷,连同各种情绪都一併发泄出来,心底顿觉一阵舒爽。玉笙又深唿了一口气,站起身理罢腰间的褶皱,径直走进一家茶饮楼,冷气瞬时灌入身体,萎蔫儿的精神立即清醒。 「要瓶汽水。」 「……钟先生,还是碧螺春吗?」 玉笙心头勐地一颤,随即若无其事地拿过自己的汽水,却忘了柜上的手包,身体一转,便从柜边滚下来,她这才有所反应,而一切便这样顺其自然地发生了——身后的人捡起手包递来。 她小心、警惕地对上他的视线,钟先生神色带笑,友善客气,他说:「我们是邻居吧。」玉笙接过自己的包,轻点了一下头,气氛冷滞了片刻,他又道,「在下钟徊。」 「玉笙,周玉笙。」她按着狂乱的心跳,似也客气地回应,他许是准备要说句什么,嘴唇微启时,数名同样身着骑装的男人、女人走进来,其中一个身形清瘦的男人神情一亮,只听他掩着笑调侃说:「钟先生,您需要交代这么久吗?」 玉笙认出他是那日在舞厅与其同坐的男人,她随即说:「那您忙吧,回见。」 他点了点头,便也转身同那群人朝楼上走去,玉笙提紧的心这才松了一下。 「不是说没兴趣吗?」苏子砚捱到后面来,嬉笑着又打趣道,「这么快就连住址都给人家交代出去了?」 钟先生挡开了肩上的手,苏子砚随其走进包厢,跟上去说:「我可为你打听过这位周小姐,原来她真是周家小姐,那日与她关系很亲密的是陆启的儿子,陆停之,两人正在交往……」 走在前面的人对此似乎并不关心,一句也没有回,一头扎进欢谈的男女之中,渐而将话题转向了银行里的事。 次日,玉笙还未睡醒,棠妈就敲了她的门,她翻身趴在床边,喑哑着声音问:「什么事?」 「周小姐,有人打电话要找您。」 玉笙眯着眼往紧闭的门探了一眼,思绪停滞了半分钟才掀开被子下床。 「咔——」 棠妈往后退了一步,补充说,「她说她姓付。」她捋开脸上的头髮,繫着身上的睡袍下楼来,站桌前清了清嗓子才拿起电话——「少君。」 电话另一头语调陡然上扬起,随即又被压下来:「玉笙,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与你说一下。」 「什么事啊,你还考虑了这么久?」她笑道,但对面的人却还是严肃,听见她屏着唿吸说:「就是昨晚,我不是去了谭小姐的生日宴嘛?后来在那儿看见了陆停之。」 她不知其意,只是顺意着问:「这有什么问题吗?」少君嘆了一声,又停顿了半分钟左右,才道:「我看见他和……就是那个最近很红的明星走得很近,感觉有点……问题。」 「苏倩?」她心头一紧。 「对,就是她!一整晚我都看见他们形影不离,这肯定有问题呀!」 玉笙提着一口气,抬手揉着眉心,电话里的人小声询问,「你没事儿吧?哎呀,男人都这样,你别想太多,要不行我们还可以再找嘛。」 「……我没事,他们以前便认识,我知道。」她低头说此,语气如常,少君也沉默了一会儿,随后说:「你知道就行……还是注意点儿吧。」 电话挂断后,她手支在圆桌上站了半晌,直到棠妈问她现在要不要吃早饭,那凤眸里这才得见神采——「不用忙活了,直接做午饭就行了。」 说罢,她又上了楼,只是刚走到卧室门前,便松开门把手,转向了阳台。玉笙目光越过围墙,远远望见白柱灰墙里的檐廊下,圆形沙发上还放着几本书,黑色的桌上搁置着翻开的文件,她盯着那似乎很舒适的檐廊出神,忽而,从屋里走出两个人,前面的自然是钟先生,后面跟着的是一个举止优雅、身着暗色西装的男人——他便是钟先生的新管家,替代了那个善良的老伯。 伫立在檐下的人在交代着什么,净白的衬衫一半照在阳光里,好似在发着柔和的光,袖口捲起,金属腕錶映光刺目,他时而头低下来,起伏利落的侧脸,还如坚硬的山影。这总是能让人莫名的心安,仿佛她又回到了很久以前的早晨——那是冬天的早晨,玉笙总是要在天还没亮就要起来去上学,乔山区被香樟树笼罩的路在她眼里简直是通向鬼门关的,它总是漆黑一片,走到路灯下又觉得阴森诡异,整条路没有一个人影可以让她看到一点生息,于是,她便盯着天边被朝曦映出轮廓的山影拼了命地跑,待到跑出这条阴暗的路,她再看向那映在天边的山影,仿佛如获新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页 久而久之,那起伏坚硬的山影便成了她无可取代的信念,它比任何人都爱她,在所有阴暗孤独的日子里,它拉着她逃出了生天,在每一个白昼将至未至的早晨,它召集了一场场无与伦比的影子舞会,或缺或残的影子藏在清晨的蓝雾里起舞,她时常窥见它们优美绝伦的舞姿,泛白的水泥路上投下一个个崎岖怪异的影子,像没有皮囊的骷髅人,它们沿着她的路悠转起舞,玉笙会跳过、绕过每个影子,因而它们接纳了她,成为了它们中的一员,她的恐惧终而被无限蔓延的欢乐稀释殆尽。 当她还浸在那样的欢快中时,那檐廊下的人陡然抬头朝她的阳台望来,玉笙慌忙捞起旁边的水壶,低头给阳台上的绿植浇水,尽管棠妈已经浇过了一遍。 她佯装淡定地晃悠到门口,放下水壶,疾步走进了屋。 「周小姐,您漱洗好了就下来吃饭吧。」楼下传来棠妈的声音,玉笙这才记起自己要做什么。 她激昂的心绪直到晌午吃完饭才平復些许,但此时有人按响了门铃。出现在门前的人是钟先生的新管家。 「……钟先生在晚时设了一场简单的宴,如果周小姐有空的话,钟先生非常欢迎您的到来。」 玉笙站在棠妈身后,抿了抿唇,从容不迫地应了下来,只是这从容在转身之际全部破功,她双手紧握,身子隐隐颤抖。 棠妈掩上门,转回身时,周小姐早已跑上楼去了。 第7章 殊途同归 却说玉笙收到钟先生的邀请,在上房琢磨了一下午。她委实想不清她这厢去到他的宴,是为了什么——她也不识任何来赴宴的人,如此处境岂不是令人都觉僵硬? 或许,他便也只是出于礼数。这像是他时常会考虑的事。玉笙从扶手椅里钻出来,走到梳妆镜前作了简单的梳妆,换上衣服便下楼了。 「小姐,您要出门吗?」棠妈见她在门廊换鞋,便问了一句。她点点头,说:「可能晚些时候回来,不用忙我的晚餐。」 说罢,玉笙就也出门了。彼时,日头落去,香樟树下清凉心脾,在这一程,陆续有几辆车与她擦肩而过,玉笙走到公园,才得以僱车离去。 晚风徐徐的傍晚,燕台总像是一颗放久蒙尘的水晶球,余晖撒在高低不一、落了旧的建筑摆件上,泛起说不得感伤的焦黄。 「怎么今天有空过来了?」苏倩包着刚做好的头髮,卧在美人榻中,尖细的手指刚上了鲜亮的红,便小心翼翼地搭在锦绣软枕上,她神色示意女佣给玉笙上茶,玉笙自顾自地坐到她身边的小沙发,侧眸瞧着她,缓缓道:「你可知,住在我隔壁那座公寓里的人回来了?」苏倩顿了一下,随即压着头巾扬起头来,神情也明快:「我可记得,你还拉着我去到乔山的跑马场看过他,可惜离得太远,我都没有将人看清。」 玉笙抿住了笑声,也记起两人一道犯浑的事,苏倩微微撑起身体,脸压在她的掌心轻蹭了蹭,面上的笑容渐淡,不知几时才道,「所以,玉笙还要与陆停之结婚吗?」玉笙眼神暗却,低眉垂帘,沉默不语,她又说,「我知道,玉笙其实心悦钟先生……」 「我会与陆停之结婚。」玉笙说,「……我需要与他结婚,我不知你想的是什么,但愿你想得清。」 正卧着的人忽而坐起,上半身都靠着她,明丽的脸从肩边探到眼跟前,问她:「我近来得了几瓶好酒,我们喝几杯,嗯?」 「好啊。」她也笑道。 俄而,茶几上堆放的东西都被清干净,圆形浅底的水晶杯里倒入亮橙的佳酿,两人挤在一张小沙发里一杯接一杯地饮。酒过三巡,醉意朦胧,苏倩侧身倚着沙发背,含煳不清地说着什么,玉笙放下酒杯,倾身倒入她怀里,敛笑问:「你说什么?」 「我说,你今日怎么想起来找我了?」苏倩拉长音调问,那似竹叶一样尖利上扬的凤眸染上醉意便也如睡莲温润可人,她像是回想往事一般想了半晌有余,才道:「钟先生今日在家中设宴,他的管家代他送来邀请……我思虑良久,觉得唐突,但又没有合适的理由推却。」 苏倩弓腰瞧着她,又轻拍了拍她的脸说:「这么好的机会,你怎地还临阵脱逃了?」玉笙却道:「我没有临阵退缩……他向来待人友善,这大抵是作为邻居的客气,何况我们上次在蔡署长的宴上见过。」 「客气又如何呢?」 「若是客气,那便是对任何人都有的,如此,兢兢战战对待的人就会显得突兀、僵硬,我也……提不上心。」她说时,苏倩已忍不住笑出声来,只道是:「好生不知羞的小妮子,人家才认得你,你便要求人家特殊以待了?」 玉笙望着近在眼前的人也笑出了声,可嘴上还倔道:「我不知他的客气意到何处,但若是我客气,那便只有点头之交,而事若如此,我宁可他不识我。」 「我与你说……你不改去这毛病,迟早是要吃亏的……」 苏倩伏在她身上,声音都逐渐没入了她身体里。两人便这样扭在一起睡去,直至那微凉的风捲起纱帘,吹去醉意。等她从苏倩的小洋楼离开时,时间已是晚上九点多了。 车开过乔山区那条阴暗的路时,下午同她路过的小轿车又从眼前疾驰而去。 「周小姐,前面的路好像堵住了。」司机几番探出头查看情况,玉笙头涨得紧,于是就让司机停下来,她自己走回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页 在转向家的道路上停了一排车,便是在那拐进去的地方有几辆车横七竖八停在那儿,远光灯晃成一团,数名男男女女也堆在那儿,七嘴八舌地不知在讨论什么,而玉笙的出现,显然让这场热议降了些许。 「周玉笙?」逆光的人影中一个男人先开口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只听这声音她也认出了他,玉笙停下脚,瞧见他心爱的车凹了一大块,顿时喜上眉梢,便悠然应道:「这不是梁家少爷吗?话说回来,您这车怎么长得如此别致?难道是最新的样式不成?」 梁智儒话一哽,撇去目光,玉笙这才发现路旁的一排柏树之后,还有好些人在忙什么,等走近一瞧,看见斜坡草坪下方的溪流里竟然有人影。 「那座桥边有条可以上来的路。」她冷不丁的说此,一群人的焦急都瞬时停滞,玉笙拿过梁智儒手里的手电筒,走下坡去,溪流边也站着几个手足无措的男人,她随即提醒说,「往右边的那座桥走,靠岸的位置有条上来的路。」 水里泡着的两人听到她的话,便马不停蹄地朝桥边游,玉笙也跟着那几个男人朝桥边走,等靠近那桥,她先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他们匆忙将其拉上来,又一蜂拥地围上去把人从她面前拥簇而去。玉笙望了一会儿,听见身后的滴水声才反应过来还有一个人,她立即走上前——「您没事儿吧?」 她一只手拿着电筒,另一只手朝那人伸去,湿漉漉的大手随之握紧了她的四指,借力上岸来,凛然的身影勐地立在眼前,他身上的水也溅到了她身上,玉笙拿着手电筒,刚移到他身上又觉得不太好,便又挪开了。 「您没事的话……」 一道光从眼前晃过,玉笙看清面前的人,一股热流翻腾上来,沖涨着神经,仿佛自己是站在炉火边,一个拉长的影子落入两人之间,她似触了电一般缩回手去,那人也已走过来,递给他一条毯子,询问道:「您没事吧?」 「我没事。」他低声说时,将毯子覆到头上擦着头髮,玉笙攥紧了手里的东西,一时之间,不知进退。 「周小姐是刚回来吗?」他忽而开口,玉笙挪开视线,点点头回应:「嗯……这个时节,水里可能会有蛇出现。」他从那白净的毯子里探出视线来,说:「我会注意的。」钟先生说时,语气轻快,话语间似乎还掺着笑声。 两人一道走上坡,穿过那排柏树,路灯的明亮渗入所有阴影,又是将玉笙的侷促拢紧了几分,他却在这时突然道:「今日午时,我原是想自己去邀请周小姐的,却刚好有通电话绊住了脚,就让蒲元去了,不想你临时有事。」 玉笙眼神飘忽,低眉看着路,可心底却因而胀得空旷,以致心跳声在其间传响回声,但是心态却是前所未有的舒展——「您有这么多客人,钟先生都要亲自去邀吗?」 「……大多数都不是。」他道,玉笙抬头直面于那深重的眼神,脑海中极速闪过那两年的种种,致使眼前的人都觉得不真切,她自然地将目光收去,和声说:「很荣幸收到您的邀请,您早些回去换身衣服吧。」 钟先生止步,客气道:「今日若不是周小姐,我想这会儿可能还泡在水里,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请周小姐吃饭以表谢意。」她欲有抬眸之意,却又克制挪回,只道:「钟先生客气了,这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一顿饭而已,也算不得是客气,我知道有家饭店还不错。」他没有留予气口,继续说,「这晚上的天还是有些冷,那我先告辞了,回见。」 他转身往自己的公寓走,玉笙看着那略显狼狈的背影,尽量压着唇角不至于让自己看着那么像幸灾乐祸,走到门口的人忽而又回头看来,她应时转过去,不慌不忙地走进了门。 「……您是有什么开心的事吗?」棠妈调侃说,「从进门起,便见您一直笑着。」 玉笙回过神,欣悦回道:「没什么事。」她起身上楼,想起明日要早起,竟也不生倦怠了。躺在夜色里,玉笙忽觉一种作梦的感觉,他仿佛站在流逝的年岁之外,她遥望的四年从没有于他留下痕迹。在绿茵场策马驰骋的年轻人,手持球桿,紧盯目标,雷厉风行,意气风发,而这样的年轻人也可以是在花园檐廊下坐一整天而只工作、阅读的长者。 那时,在玉笙的眼里,再也没有人可以像钟先生这样令人着迷,或许现在也是,似如白昼里沉寂的青山,又于夜色中譁然的山影。 「玉笙、玉笙……」 急促的打字声渗入迷幻,玉笙恍然醒悟,少君无奈一嘆,「你到底在想什么呢?叫这么多遍都听不见。」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深唿一口气才应:「可能是近来没休息好。」 少君靠过来,觍着脸说:「我下午有点事,好玉笙,你能不能帮我处理一下这些文件?」 「又是那位姓梁的先生?」 她故作羞涩地点点头,抬起眼眸与她说:「我们要是成了,我请你吃大餐。」玉笙皮笑肉不笑地揽过了她的文件,少君立即站起身,临走前还不忘说几句腻歪的话。她边敲着打字机边想这姓梁的到底是何人,怎么可以这么闲? 玉笙一下午都不曾停过手,眼睛都看得酸涩了也眯着继续敲,直至有人通知她去接电话。 「你有事啊?」 电话那头的人语气陡然冷下来,说:「晚上回来一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页 「我并不想去你们那儿,有事你就直说。」 「周玉笙。」隔着电话她也感受到了他的恼怒,「……七点半不到,我亲自来。」 他挂掉了电话,玉笙也沉着脸放回了听话筒。 第8章 上房的花 玉笙赶到周家宅院时,已经过了七点半,门房领她去里堂,走在檐廊下,她便听见了三太太的笑声。 「夫人,二爷,五小姐到了。」 周锦言话未出,三爷周士诚先道:「我倒是有些时日不曾见过玉笙了。」四小姐周文曼抱着靠枕,撑起腰来朝门口看着,其余的人还谈着自己的事情。玉笙跨进门,周夫人抬头看来,她随即弓腰示礼,喊道:「老夫人。」 「怎么这时候才到?」周夫人问此,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是幽暗的眼珠轻轻动了一下,便将她打量了一遍,玉笙说:「今日手头的事多了些。」 她又道:「按理说,周家的女眷是不得抛头露面,做什么工作的,何况你也快和陆停之订婚了,这若是传出去,岂不是叫人笑话我们周家?」 「老夫人说得是,只是玉笙总归是个普通人,便也免不了要吃饭的。」 周夫人顿时语塞,周锦言从下而上看着的目光闪过一丝笑意,二太太在这时说道:「玉笙,我们此番让你过来便是想让你回来住,那海关署的工作就先辞了吧。」三太太随即应和说:「是啊,怎么说,你也冠着周家的名头,这样抛头露面总归是不好听的。」 「可是陆太太知道我所有事,她也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上不了台面的事……」玉笙话未落,周夫人就说:「人家那是客气之言,你还真当回事?」 「那工作又能挣得了几个钱?」周士诚也开了口,「在这边有人照应着,今后去了陆家也不至于叫人看低了去。」 这群人在想什么,玉笙心里门儿清——她若是回来住,怕是还没去陆家就先郁闷死在宅院里头,更何况,他们本身就对遗嘱的事耿耿于怀。 「他们若是执意要看低人,我去之前是什么样的,怕是也仍会被看低,三哥哥也无需替玉笙担心,我会尽量与陆家人处好关系的。」 周夫人脸色遇冷,耷拉着眼帘问她:「所以你是执意要这么做了?」玉笙似是看不见她的不悦,直言道:「您也知道玉笙性情顽劣,若进了这宅院,惹得您不快怕是时常的事……」 「玉笙。」周锦言随即压住了她的话头,又回头向周夫人说,「她时常说话不过脑,您别放心上,若让她回来住,怕是日日叫您闹心,还是让她在乔山区住着,在那儿也有人管着,您大可放心,至于海关署的工作,本身也算得是体面的,不算什么坏事。」 玉笙听到这人是在为自己说话,只觉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于是似不经意地瞟了他一眼——他不会是憋着什么坏心思吧? 「虽说这确是不算坏事,但她一周的时间几乎都在海关署,这如何利于两人培养关系?」二太太低眉把玩着手里的舍利串珠,淡淡地插了一嘴,周锦言道:「陆停之不也是在忙于自家的生意?日日见着也不见得是好事。」玉笙听此,顿时对这人生出几点好感来。 三太太半垂着眼,侧身斜向周文曼,捏细嗓子道:「我说文曼,你怎就没有人家玉笙的觉悟,都嫁人了还往家里要吃要喝的?」周文曼撇开目光,冷声应对:「我又不是放野长的,自是有不得这种市井觉悟,三嫂嫂可是要故意恼我?」 玉笙已经站得脚麻,听着两人明里暗里的嘲弄,她似是事不关己地在离她最近的沙发椅上坐下来,周夫人不满地瞥来目光,她却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衣裙,继续坐着。 而后,没有人再提起她的事。玉笙闭紧了所有感知,安然无事地与几人一道吃了晚饭。 回去的路上,周锦言提醒她不要对人无礼——「……不要到哪儿都这般任性。」 玉笙不予理睬,只盯着车窗外出神,等一到地便立即下车来,而他也推门下了车,「江嫣最近与你写过信了?」 她警惕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周锦言脸色骤冷,最后说了一句「对陆家人上点心」,便又上车了。玉笙也转身往自家门前走了。她进门换鞋转向客厅,棠妈正收拾着厨房。 「您回来了?」 玉笙点了点头,抱手踏进客厅,茶几上一束硕大的花搁在那儿躺着,她回头问起:「棠妈,陆停之是什么时候来过的?」 「陆少爷不曾来过呀。」棠妈放下手里的活走出来,她指向客厅里的花:「那这花是哪儿来的?」 棠妈这才记起事来,立即回话道:「那是隔壁的钟先生差人送过来的,说是为表谢意,还有两瓶酒,我也放桌上了。」 谁表谢意是送这些东西的? 玉笙坐到沙发上,盯着那一桌的鲜花,心里越想越乱,她便是要忍不住去多想什么。 这件事一直在她心里搁置了好几天,直到周五的下午,她在乔山公园偶遇了他,彼时他穿着骑装,大抵是从跑马场回来,但脸上挂了彩。 「周小姐明日有空吗?」 玉笙走在他旁边,没有回答,只是反问:「钟先生有事要帮忙吗?」他转望来,说道:「我以为周小姐已经应了我的邀请。」 「……我以为您已经谢过了。」她提起那束花来,心底便又隐约不安,「您送来的花很漂亮,我都不知应该将它放在哪儿合适。」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页 那坚毅浸在温和里的眼眸,不知要从何寻得心悦的源头,但眼波流动之时,就偏偏能得见他的欣愉,他说:「我见周小姐几番都拿花回来,以为你是喜欢花的,便以此做谢礼。」 「钟先生又送礼又要请吃饭,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于您是有什么了不得的恩情,」玉笙含笑调侃起自己,「殊不知我这方是在蹭吃蹭喝的。」 他煞有其事地说:「如此,若以后我再请周小姐帮忙时,也可有些底气。」玉笙笑容难掩,目光飘过周身的绿荫,又不由得转到他身上,见其颧骨处横一处伤口,瘀血由之扩散摊开,还是问出了口:「……您的脸没事吧?」 钟先生低眉摇了摇头,只轻描淡写地说是与人打球时擦伤的。两人并肩行于绿荫下,余晖经枝丫的疏落处流进阴影,照映着一轻一重的脚步走去。 走至门前,玉笙出于客气邀他进屋饮茶,他笑言:「下次吧,我今日这副模样,委实不妥。」 她这才与其告别,却在踏进门前,又朝那身影看了一眼,想起上次他也是这狼狈模样,便有些忍俊不禁。 玉笙走进门,棠妈随即出来迎,向她说道:「您去瞧瞧是谁来了?」她一眼瞟见客厅里的花,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你怎么来了?」 坐沙发上的人,西装外套丢在一边,弓着腰翻茶几上她放的一本书,他合上书页,随其往后靠着坐,扯出一个笑容回:「回来了,过来坐吧。」 她走过去,拿开垫枕刚要坐下,他伸手将人揽坐怀中,「最近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玉笙扭头避开了他的亲近,陆停之又贴近试问:「怎么了,心情不好?」 「……你为何一定要去招惹苏倩?」 「你听谁胡说八道了?」那抵到眼前的笑容立即沉了底,「我能与她有什么关系?」 玉笙推开他的手,独坐一处,面上也见不得多少怒气,只是不悦,陆停之和声又道:「玉笙,难道你还不能信我吗?我们都是快要成为夫妻的人了,别人三言两语,你就断定是我的错了?」 「我没有说这是你的错,在你我成婚之前,我也不能断定你的对错与否,我只是希望你能与苏倩保持距离。」 「我与她本来也没有你想的这些事。」 她点点头说:「这样自然是最好不过了。」说时,玉笙又起身去西图澜娅餐厅倒了杯水回来,陆停之抬眸看着她又恢復如常,神情也似乎随其明朗了些许,于是移步走到她跟前问:「明日他们都要去梨风园听曲乘凉,我明儿午时来接你,嗯?」 「我明天已经和人约好了,你们去吧。」 「和谁约好了?」他刚有所缓和的眼色又沉了沉,「不然你把海关署的工作辞了,想要什么与我说一声就行,养你又不是难事。」 她仰头望着面前的人,眉眼展笑,轻声应道:「等我们结了婚,我定然就辞去了,那时还有的要养呢。」陆停之也随其低头轻笑,顺势将人揽入怀,几番亲吻过她的眉眼,玉笙将头埋入其颈间搂紧他,再度避开了他的亲近。 随后不久,陆停之离开了公寓,她站客厅的窗边,慢慢悠悠地拆开那束玫瑰,修修剪剪,插到花瓶里。 棠妈出来时见她在插花,便想起了楼上阳台上整束都还泡在水里的花——「周小姐,上房还有一束哩。」 玉笙也想起这回事来,神情停顿了一下,才道:「我自己去收拾就行,你去忙吧。」 棠妈也转回厨房了。 待到用过晚餐之后,她才上楼到阳台上,那泡在水里的一大束鲜花,已经可见萎败,玉笙蹲在那儿挑拣出还完好的一部分,再经修剪,全部都插到了上房的空花瓶里。 第9章 又一年夏 「陆伯母,您太客气了,我今日还有些事要忙,实在赶不过去,你们玩好呀。」 电话那头的人惋惜地嘆了一声,说下次要一道去,便挂断了电话,少君抱着一摞文件,站门口听着,见其走出来就又调侃说:「哎呦喂,这陆少爷都领你见过陆太太了,难怪要这般有恃无恐?听得出,陆太太很满意呀。」玉笙双臂交叠抱在胸前,堵在门框边上,勾唇笑道:「也不知是谁非要在周末接这活,大清早的就又回到这闹心之地?」 「哎呀,这不是黄督察突然要昨日的归档文件吗?」少君似也满脸幽怨,玉笙可不会再被她骗了去——「你可别想蒙我,他怎会一来就找你,还说不是你拉上我,自告奋勇接了这活?」 站跟前的人随即面露喜色,倾身靠近她耳边说:「黄督察一会儿是要去乔山林赴宴的,到时我们也是可以去的。」 玉笙眉头一紧,少君已站直了身体,继续说,「这可是不可多得的机会,怎么样,我今天这身打扮还不错吧?」 「我还以为,你是又要与那什么梁先生约会。」 「别提了,那姓梁的根本靠不住,人都不知跑哪儿去了,也没个消息。」 她垂眸看向别处,神色眼见得落下去,少君低头清了一遍怀里的文件,低声自语道:「忙了一上午,可算是理清了。」 「……你现在便要去乔山林了?」 少君扬起细长的眉,眼神里不掩激动:「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我还有事,怕是不能陪你去了。」玉笙刚说出口,那生动的神情瞬时暗下来,她拉着她就开始劝:「这么好的机会,你都不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页 「这么难得的机会,是你要抓住才是。」她走下门台,弓腰拿过自己的包,面带着微笑回头来,「今年年底,我们便要订婚了。」 少君怔在那儿,神情变换了几番才反应过来,只是愈加沮丧了——「难怪陆太太都对你这般嘘寒问暖?原来是都到这一步了。」 那怎么会只是嘘寒问暖呢?不过是想盘查她的行踪,才会将电话打到这儿来。玉笙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再抬头道:「你快去吧,我也该回去了。」 「玉笙……你真的是,深藏不露啊你。」少君抱着文件走去,嘴里还小声嘀咕着,「真的太讨厌了……」 玉笙转过身,腰抵着桌沿,一只手支在桌上,低头苦思乱想。她时常坚定地想着与陆停之结婚——那份遗产足以她过好这一辈子,但周锦言不会轻易将其交到她手上,她也不知这点杯水车薪的工资能维持到几时,如今棠妈的工钱、公寓的大多开支都还得靠着周锦言过活,只要年纪一过,这份工作她多半也是保不住的。 然而,她还是应了钟先生的邀请。 玉笙在街边拦下一辆车,从掩目的建筑群中脱颖而出的钟楼敲响了午时的钟声,她仰头望着,厚重的钟声传响整座城,渐而溃散,变得浩渺,余落一阵沉寂的恍惚。她低头坐上车,绕路回去了。 午后时,烧红的金轮独占一头,蛮横曝晒着一切毫无遮掩的事物,在热浪无休无止地拍打下,那路旁的一排柏树都好似要融化了去。玉笙从上房跑到客厅,又灌了不知第几杯水。 「这才刚进夏,就已经热成这样,今年怕是个酷暑。」棠妈坐一旁扑腾着扇子,也不禁为这天气嘆一声。 「早知这么热,我回来时就该买些冰块回来,」玉笙摊在沙发上,喃喃自语道,「不然,现在就可以做点冰镇的酒了。」 棠妈放下扇子,低头继续做着针线活,含在嘴里的笑声似也快融化了,她道:「我还不曾见过像周小姐这么喜欢酒的姑娘家。」 「姨妈就很喜欢喝酒,睡前要喝,醒时要喝,饭前要喝,饭后也要倒上一杯,那时,在这公寓里,酒比水都多……」她望着天花板又想起了以前的时日,棠妈嘱咐她说:「酒要少喝才是,喝多了伤身。」 玉笙翻身伏在沙发背上,下巴抵着手臂,眼中见得清亮的笑意,点点头回应道:「谁说不是呢,可她总是听不进去。」棠妈神色轻愣,抬眼对上她的笑脸,轻声补充说:「我是说周小姐要少喝酒。」 她移走目光,笑容暗去,低声应了一声,便又转身卧进沙发里。 被阳光照得敞亮的客厅又沉入安静,从窗边流进来的蝉鸣却也不显聒噪,好像还降去了一点温度,玉笙缓缓慢慢地扇着扇子,微垂的眼眸瞧着窗外,很快又不见了神。 「叮咚——」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朝门边望去,棠妈收拾着腿间的绒线准备去开门,玉笙站起来说:「我去吧。」说时,她人已走到门廊。 「周小姐,有您的信。」 门外的邮递员抬着胳膊揩汗,随之将信件递给她,玉笙低头看时,他已跑出门外的小草坪,骑上自行车离去。她边看边关上了门,目光盯着上面姨妈的亲笔,玉笙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将其放到了柜上,待她回头来看第二封时,才发现这并不是自己的信。 「怎么了?」棠妈见她愣在门前,便也走了过来,玉笙放下手,似是并不在意地回道:「是隔壁钟先生的信,他们送我这儿来了。」 「我送去吧。」棠妈已经收拾好,准备动身,她却转过身说:「你忙吧,我去就行。」 「那您尽快回来,莫要晒中暑了。」 玉笙低头换鞋,随后拿着信出了门。路旁的柏树已投下影,有序地排列在路面上,仿佛一堆一堆的草垛。她走到那大门前,还是只见那条通向油绿、泛白刺眼的路,玉笙踌躇不前,直至头顶晒得发烫,才伸手去按门铃。 一个肤色微暗的男子出来开门,随其,那个名为蒲元的管家从绿荫中走出来,他微微躬身示礼,道:「周小姐是有何要事吗?」 「……钟先生的信件错送到我那儿了。」 蒲元接过信件,低眉确认着,那映着日光的眼睛不动声色地看过封口处,随之说:「劳烦周小姐了。」玉笙见此,眸光顿时冷却下来,淡淡应了一句「无妨」,便立即转身离开。 她还没走出几步,一辆轿车迎面驶来,身后的大门很快朝两侧完全敞开。车停在门前,一阵热浪扑面而来,铁皮反射过来的光叫人挪不开眼,玉笙抬手挡着光,车里下来的人亮白的衬衫亦是刺目,他将手里的外套交给旁边的人,如是磅礴的影子渐而将她罩着。 他神色轻悦,微微眯起的双眼可见笑意,他道:「周小姐可是有事要找我?」 「没事,只是您的信送到我那儿来,就给送过来,」玉笙放下手,许是心有怨气,她见他难得地没有慌乱,「您回头再仔细看看,那信可有什么问题,若是有,我许是能找到那邮递员来问问。」 钟先生唇角的笑意凝然,目光瞟过后面低眉危立的蒲元,很快又恢復笑容,只道:「不过一封信,若是有问题,那肯定也是这寄收信件的人有问题,周小姐也无需找那邮递员来问什么。」 「……既然已经物归原主,我便不打扰了。」玉笙终于顺了这一口气,他却说:「如果周小姐不忙的话,便进去坐坐吧,我们也做了有些时日的邻居了,不用与我客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页 玉笙有意想去看看,于是先客气了一回,随后还是跟他进门了。走过那条泛白的路,她第一次看清了绿树之后的景象,朝向他们的是一条几十米长的连廊,几根白洁的柱子缠绕着翠绿的枫藤,廊外两侧几乎都覆盖了草坪,灰白相应的鹅卵石铺在其间,映成几条蜿蜒曲折的幽径,右边靠近粉墙的位置留一处池塘,几棵杨柳立在墙与池塘之间,垂身探照,而拥满池塘的荷花却是挡住了它的风姿绰约。 左侧留出了休闲的桌椅,藤条椅围桌置于梧桐树荫下,一条窄小的溪流从边上流来,经过连廊下方的拱形出口,一路缓缓流进池塘。一排矮小的柏树立在左侧的边缘,在它之后便是玉笙经常看到的花园。 她踏进门,走过幽暗的门廊,便是宽敞的客厅,面向花园的檐廊里倒进来日光,照亮了泛着光泽、暗红的家具,棕色的皮质沙发围着茶几规规整整地放着,搁置其上的茶具擦拭得锃亮。 「您的房子真漂亮。」玉笙轻声赞嘆道。 「我第一次来时,也觉得它漂亮,」钟先生走到柜前挑了一瓶酒回来,继续说,「还在想,这么漂亮的房子怎么会空置呢?直到在这儿住了以后,才知它为何会空置。」 两人说着,便相对坐下,一个佣人端来两只杯子,一碟还余水珠的薄荷以及玉笙念了一中午的冰块,开始予二人调酒。 她追问:「所以为何会空置呢?」 对坐的人笑言:「它太安静了,时常会像是一件被遗弃的旧物。」 「乔山区的公寓都很安静,虽然这方的公寓靠河,便没有像其他位置那么紧凑,但是您如果走到那些门户紧挨着的区域,就会发现哪里都很安静,他们是鲜少有交往的。」玉笙忽而变得泰然处之,仿佛他们是很熟的人,「因为住在这儿的人家换得很快,有时我刚认清了某一家人,等我下次再见到他们的家门时,便已换了人。」 钟先生凝眸看着面前的人,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于是问:「周小姐是最近两年才搬来的吗?」 玉笙心一抖,幸而在这时桌旁的人调好酒递来,她也因而垂眸掩住,接过冰凉的酒杯,随后才含煳着回道:「嗯。」 「我此前在这儿住过两年,倒是还不如你了解得多。」他的声音依旧含有笑意,玉笙低头抿了一口酒,钻心的凉意浸入身体,酒精迷上神经,确是叫人清醒又不清醒,她和声轻语:「不过是空闲的时候多,闲来无事便四处走走看看,自后这些事也就熟知了。」 他点头相应,眸底的笑意仍是温和。而后,两人聊东谈西,裹上酒味的话语柔化了所有拘谨和僵硬,让氛围也瀰漫着淡淡的迷幻。 偶然间,玉笙询问:「我可以看一下您的花园吗?」 「当然可以。」他欣然应答。 两人从凉快的客厅转至花园的檐廊,还是炽烈的热浪袭来,拍起心深处的回忆抖了一抖。 第10章 夏夜梦.壹 在面向玉笙的窗前方有一棵树,它靠着净白的墙长得弯七扭八,粗壮的枝干好似搭到墙头的台阶,当她将书包挂在枝丫上,爬到墙头时便是这样认为的。 玉笙伏在墙头,目光盯着墙内一张纸发愁,那是她没有合格的测卷,在进门前预备丢掉以免姨妈看到,却不想被风吹进了隔壁的花园——她更不想被里面的人看到。 于是,她又顺着树枝下来,甩上书包跑回家里,不等片刻,一根长杆先从门缝露出半截,随之,玉笙握着上半截走出来,她将竹竿立在墙边,利索地爬上树,又小心翼翼地爬到墙头,拿上竹竿一点一点推进墙内。 桿头摩擦着那花园里铺路的红砖,发出咯吱咯吱的刺耳响声,玉笙听着牙根发痒,咬着腮帮一鼓作气抵到纸上,费用九牛二虎之力将测卷往最近的小溪流中拖动。 眼见测卷要掉进水里,一只净白、修长有力的手捏住一角将其拾起。 「再挪一下便要掉水里了。」 玉笙身体一抖,脚下失衡,她以为自己要掉下去时,手里紧握的竹竿陡然将她往前拉,身体再次伏到墙头,攥着竹竿另一头的人眉头轻皱,又开口道,「这边住的人少,爬这么高的树,若是摔了,可是很难有人注意到。」 她直愣愣地将人看着,手头的竹竿仍是握得紧,他松开了竹竿,走到墙边把测卷递向她,而趴在墙上的人却满眼忧虑,也没有接。钟先生将纸拿低了一点,见那纸面上的评语,再联繫起她适才将测卷往水中挪的举动,便瞭然了她的心思。 这时,玉笙瞟见他看着自己的测卷,眼中还露出笑来,双耳瞬时烫红,便立即拿回,把竹竿也抽回来扔下去,自己也一声不吭地跳回树上,麻熘地下树,拖着竹竿跑回了屋。 「……后山有条溪流,这水便是从那儿引来的。」 玉笙望着那高出墙头的树,听得他的声音才回过神来。钟先生又说,「乔山区好像有不少支流,似乎都汇流至乔山林的瀑布,第一次见时也不免为其震撼。」 「丰水期看瀑布,枯水期看山岩,形态各异的山岩起雾时像仙境一样。」她的语气忽而轻快,神情生动地描述着,「……好些电影要去到那儿取景。」 「这有所耳闻,翼州府便没有如此壮观的景。」 「那有什么?」 钟先生敛笑答道:「有一座湖,名为抚月湖,翼州府便是依其而建,陆水皆通,人流密集,除了等到深夜,便难有安静之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页 「这么热闹?」 他颔首回应,却说这是益也是弊,玉笙寻着他的字句去想像翼州府,但也难以完全勾勒出他所说的热闹。 走尽绿荫道,那一排矮小柏树已将影子倒向前院,太阳照在身上,叫人睁不开眼。两人走进檐廊重回到客厅,玉笙也该回去了。 钟先生说,晚些时候再见,说时他站在沙发后,手轻轻搭在那儿,从他身侧漏进片薄的光线,沙发将其散射到他的脸庞,粉末似的光点飘在他细密的睫毛上跳跃,那漂亮的眼睛敛起笑来,眼尾微垂着,明亮的黑色瞳孔嵌在不大不小的眼眶之中,如似一汪不知源头的泉眼,但它又显得何其清澈纯洁,是深重而富有含意的纯洁。 玉笙原不想用纯洁去描述他,她时常觉得纯洁并非是个赞美的词语,它的核心是无知和浅薄,而他显然不是,甚至深蔼其道,她见他如见底部乱石纵横、枯木腐朽的湖泊,可她便是觉得这是非比寻常的纯洁。 她微微躬身作别,交叠置于腹上的手在转身之际彼此握紧——向来是离得越近,越发贪图。 在墙外,倒映在油柏路上的影子已经倾斜,独行其间的人步履轻盈。 「……您怎么去了这么久?」棠妈从厨房探出头来,「我做了些绿豆汤,这会儿也凉了,周小姐过来尝尝吧。」 玉笙满心欢喜地坐到餐桌前,棠妈端着汤过来,一下便闻出了酒味——「您可是去了人家家里,还喝了酒?」 「我们是邻居呀,少不了是有交集的。」她舀起一勺送往嘴里,棠妈却说:「话是如此说,但那公寓里住的也只有钟先生,周小姐一个姑娘家,还是名花有主、即将要订婚的人,如何能一个人去一个陌生男人的家里做客?」 「那公寓里少说也有七八个人,没有你说的这般幽闭。」 听其语气不悦,棠妈立即放轻了声音劝道:「我也只是担心您,何况这让陆太太知晓也不好说……」 「我知道分寸,他也不是那样的人。」玉笙指明了说,「我答应了钟先生一会儿要一起吃饭,这事不可以告诉周锦言,再而,我与钟先生也只是朋友,我一定会和陆停之结婚。」 棠妈愣在原地不动,而她已低头去,继续喝着碗里的汤,棠妈无奈嘆息:「周小姐……」 还没等她说出话,玉笙已放下勺起身,几步走出西图澜娅餐厅上楼,随其又在楼梯上停步,转回头又叮嘱道:「不可以告诉周锦言,如果他敢说你,等我去了陆家,你也随我去便是,我定然也不会少你什么。」 「周……」 楼梯上的人已掩去,棠妈嘆了一口气,只能收拾起桌上的碗。 日头逐渐落下树梢,犹是丝绸一般的晚风飘来,丝丝凉意浸入身体,驱散了躁闷。 「哒、哒、哒……」 从楼上下来的人到门廊换鞋,眼睛盯着鞋面瞧了又瞧,绾色轻薄的连衣裙裙摆时而抖进窗中的余晖,细闪的光点似比颈间环绕几圈的珍珠项鍊还要夺目,方领子完全展露玉颈,交叠攀在颈上的珍珠像是将本身的光泽都融进了她的皮肤里,而飘动轻盈的荷叶袖从肩头垂下来,与那一头曲卷蓬松的短髮,都宛若海上柔美优雅的波浪。 棠妈抱着手臂嵌在进客厅的门框里,神情严肃地看着她,玉笙站直了腰,亦是严肃地保证:「放心吧,我一定会早点回来的。」 「周小姐与钟先生既然只是朋友,您何须要如此精心妆扮?往时也不见您对陆少爷这么积极。」棠妈说此,不免得忧心忡忡。 「我与陆停之又不是第一次认识,但是我总该给初次相识的朋友留个好印象,对吧?」玉笙扯起歪理来,是已说得波澜不惊,「总之,我不会胡来的,如果周锦言问起,你可不能告诉他。」 棠妈盯了她半晌,最后叮嘱她,不能喝酒,在九点之前必须回来,玉笙信誓旦旦地答应下来才出门去。 她走到草坪中央,脚下停顿了几秒,站在车前的人转回身来,笑容随风起,目光似也客气有礼,寻不得一丝逾矩。玉笙走下石阶,钟先生拉开虚掩的车门请她上车,方要弓腰上去时,他伸手扶过她险些被刮到的提包,她转手将那带子圈进手心,提裙上了车。 车很快便开进树荫,他先开口道:「之前有次在海关署的门前看到过周小姐在那儿等车,是在那儿工作吗?」 「只是个普通的职员,没有什么可提的。」 身旁的人含着笑声说:「便是普通的职员,在海关署也是很难进去。」玉笙也肯定地点点头,亦是轻快愉悦的目光转望向他,半真半假地说:「所以,您应该猜到了我能进去并非全归功于我的能力或是说运气。」 「我可没有这么猜想。」 对此,玉笙只当他是客气,而他也确实没有从这方面细想过,能不靠关系进去的人少之又少,这并不需要猜想,反倒是对她每天早上都准点准时地去以及一个人住在乔山区心生过疑虑——按理说,以周家在燕台的名誉地位,海关署的工作于她只是锦上添花的一项,那顶天了也只有十几元的月薪,对普通职员就更低了,而她对此却是勤勤恳恳。 随后,车在一家安静的饭店前停下,玉笙一下提起了心,没有想过钟先生说的不错的饭店,竟是天和饭店。 她也有一年多没来了,应该认不出来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页 「我上次才从朋友那儿知晓此处,比我之前去过的饭店、酒楼都难得地安静,菜品也不错。」他兴致盎然地于她说起,玉笙走在旁边,提着心朝柜前的人迅速瞟了一眼,见其看见他们进来也没有什么反应才松口气,而那眼熟的侍应生随即走上来引他们上楼,路过二楼的大厅时,她不由得地往那经常坐的位置看去,直至走进更安静的包厢。 两人在靠近落地窗的餐桌前落座,玉笙彻底放了心,面对他的话也能应对如流。 「……您说乔山区的公寓最大的坏处是安静,饭店、酒楼为何还要选安静的呢?」 「在公寓是独处,时常太过安静便也难免会心生负面的情绪,而饭店也好,酒楼也罢,是与人相处交流,安静的环境会更容易,了解对方。」 她也难免心有触动,而这样的变化时常会叫那灵利的凤眸变得柔和,但她自己对此并不知情。玉笙不自觉地收敛了客气的攀谈,只是真诚地反问:「一定要了解吗?」 「……如果不了解,而后出错的可能性不仅是成倍的,同时也会带上无法消除的后悔情绪。」他的声音也不再有客气的距离,醒目坚毅的眸光压着温和,是何其令人着迷,「如果周小姐对一件事情犹豫不定,不妨先了解看看,或许会发现也不一定要作出是或否的抉择。」 玉笙点了点头,眉眼间可见得笑意渐浓。余后的时间里,他们都似已脱去了繁复的礼数、客气,谈笑也变得明快,玉笙原是要克制的,但是一顿饭吃下来,她的酒杯已经续了几次,以至于他们吃完饭,她都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答应他要去一场组在海湾的局。 直到声声海浪拍进心头,才有所清醒,彼时暮色开始四合,夹在天际与海面之间的夕阳完全沉沦,屹立在深蓝中的灯塔也已主导光明。 交错复杂的乐声交替着各色各样的谈笑声传来,玉笙刚下车就望见满园流光溢彩,挂满整个草坪上空的彩灯是叫人恍若踏入梦境。她向他询问情况,奈何声音太嘈杂,钟先生弯下腰来听。 她噙着笑又问:「这是何人组的局?」他转头面向她回道:「一个有过合作的友人,明日是他的生辰。」 「明日是生辰,今天就开始庆祝了?」 「若是要玩,什么都可以是由头。」 他说时,便带她从缠满枫藤的正门进去,偌大的草坪上到处可见人影,衣香鬓影、锦衣相扰,临时搭建在中央的舞台上歌舞昇平,忽而从人堆中挤出一个人来,他理了理被挤皱的外套,抬手与钟先生打招唿,目光又立即划到了玉笙身上。 「周小姐,很荣幸认识你。」他从旁边的桌上拿起两杯酒,给她递来一杯,「我姓苏,名为子砚,很高兴认识你。」 「周玉笙。」玉笙接过,举杯与其示意了一下,也抿了一口酒。 钟先生让他先陪着她,他则掩进人影寻那主人家去了。 第11章 夏夜梦.贰 「你猜那台上唱歌的是何人?」 玉笙顺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流光摧残的舞台上扭动腰肢、纵情歌舞的女人有些眼熟,她看了半分钟,不确定道:「是那退隐的电影明星,费小姐?」 「那哪会是退隐?」苏子砚戏嚯一笑,悠然举杯抿了一口酒才道,「你再仔细瞧,既是退隐,又怎会还在重操旧业?」 「我以为她自己就能养尊处优,她拍了很多电影。」 苏子砚歪身凑过来,以为她是开玩笑,只笑道:「周小姐想什么呢?便是她脖子上的那条链子都够抵她忙碌一年的酬劳,不过周小姐又不缺这些,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玉笙心晃了一晃,握着酒杯的手不由得收紧,随即于自己灌了一口酒,试图平復心绪,只是那音乐戛然而止,面前翩然起舞的男女退至两旁,视野倏然空旷,她抬眼而望,视线正好看见从正厅出来的钟先生,在他身边有一个穿西洋礼服的女人,她侧身仰头与其说着什么,玉笙觉得她有些眼熟。 她不自觉地又抬起酒杯饮进了最后一点酒,微涩的液体缓缓流入喉咙,那女人转正了身体。 「咳咳咳……」玉笙赶紧拿出手帕捂住嘴,苏子砚也转过身来关切,她只觉喉咙刺痛得紧,浸满泪水的目光再飘向那走来的两人,忽而,一个黑色身影挡住视线,他搂着一个女人正向这边走来,玉笙抹掉泪水再看去时,脸色却倏的刷白。 周士诚? 苏子砚满眼疑惑地看着面前的人神情几番变换,正要询问几句时,她突然往他身边挪近,将整个人都藏到了自己身前,一只手紧攥他的衣袖,他听着那时轻时重的唿吸声,清淡的酒味交融着茉莉花的幽香,将他包围,似已将他与周遭的嘈杂都隔开来,只觉有一股热气从领口往上沖,烧的两颊生烫,他僵硬地移动眼珠子,视线往肩边挪,停在那沾湿的眼睛,明澈的眸子,绕着说不清的、易碎的坚定,目光再移到其抿紧的朱唇时,她松开了手,往后退去一步。 「抱歉啊……一时没站稳,您怎么了?」 他回过神,旋即挪开直愣愣盯着的目光,低头清了清嗓子,只低声道:「……我没事。」 「那劳烦您与钟先生说一声,我突然有事,需得先回去了。」 玉笙说时,不等他作答便转身匆忙走进人群,直往门口走,苏子砚看着那身影完全远去,似是如梦初醒般转头环顾四周,俄而又恍惚地望向门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页 而已走出热闹的人回头探看了几遍,终于松了一口气——若是叫周士诚瞧见她,周家人可就有理由以此扩展到遗产的事了。玉笙走进了一段树影婆娑的路,喧闹已经离她远去,四下无人,路头有一轮明月照着,四周安静得只听见海浪声,与她胸前珍珠彼此摩擦的声响。 她又回头转望着那流光凝成了点,像一只会闪光的贝壳,一种久违之感涌上心头来,叫人由不得要落寞,玉笙小心翼翼地维持着的矜贵好似也落在了那头,犹隔千山万水。 其实四年之久,什么都没有改变。周玉笙还是虚有皮相,撑不起的骷髅骨架子依旧只能仗势。虚张声势。 她扭回头,垂眸瞧着地上的树影,一步逐一步地走,抬手握住垂到腹上的珍珠,一圈接一圈地从颈子上摘下来,塞进包里。 玉笙狭长的影子被尖利的树影割成一段一段的,看着像几个相随而行的人,仿佛也热闹。 走出树影,又是一处热闹,蹲在路边扑着扇子的车夫谈笑间断,争相询问她可否要坐车,玉笙便说是去乔山公园,选了一名几番欲言被止的阿伯。 「姑娘是住在乔山区?」 「嗯。」玉笙点头,目光却朝远处若隐若现的海面望着。 「正巧,我女儿也在那里的一户人家做家教老师,这趟过去,可以去接她一道回家。」 阿伯说此,干劲十足,挂在脖子上的汗巾都不曾动过一下。玉笙眼眉低垂,双唇贴紧。 风吹来,是热的,蒸着腹中的酒精,慢慢升上来,便蒙了多思多虑的愁。 玉笙在乔山公园下车时,已过了九点钟,她现在还有些头晕脑胀,这样回去免不了要被棠妈发现。于是,她左右顾盼一遭,迈步走进了那家茶饮楼。 「上一壶醒酒的茶。」 柜前的伙计拿笔记帐,玉笙也低头找钱,不曾留意门边走进来的人。她把钱放到柜上,转身走到后面的一张空桌坐下,反手摸出手帕,喷上花露水去了酒味,才低头擦汗。 一个身影忽而倒在面前的桌上,玉笙道:「放这儿就行,谢谢。」 「咣——」 一只白瓷酒壶,两只白瓷杯倒扣在旁侧,她愣了一下,势要抬头说明,立在跟前的人忽而移到对面,说:「时间不早了,这时候喝茶许是要失眠。」 「……您怎么回来了?」她放下手帕,下意识地坐正了身。 他弯腰拿起一只白瓷杯,便往里倒酒,错开她的问话道:「这酒没有什么后劲,安神却是不错。」 玉笙接过,垂眸看了看杯中橙亮的酒,却也像是茶水,她低头呷了一口,酸甜的口感确实可人,饮下去后齿间还余淡淡的花香。 「周小姐可是临时又有了什么事?」 「咳……」她即刻掩唇压住咳嗽声,呛得双目浸湿。对坐的人却坐得安然,双指捏起酒杯轻抿了一口,似是天真地问:「可是适才吹风冷了身?」 玉笙眼前晃过那宴上与其热谈的谭芷君,想不清这之间的联繫。为何他会与谭家有关系?这真是令人讨厌的联繫。 见她看着自己不语,钟徊神情也收敛得严肃了一些,玉笙垂眸饮尽杯中酒,清醒过了一阵,便觉头脑发热,她低声细语道:「我应了棠妈的话,要九点之前回去。」 他低眉看了一眼手錶,时已九点半。 「时间已经过了九点。」 说时,他又往她杯中倒酒,玉笙端起又饮了一点,不同的酒搅混,叫她愈发得晕乎。 「她也说不能喝酒。」 他沉声笑问:「那你还喝?」 似已不大清醒的人低头瞧了瞧杯子,语气肯定地说:「这不是茶吗?」她又端起喝了一口,喃喃自语道,「等酒醒了,我再回去。」 「原来是这样啊。」他恍然似的点了点头,眼底还噙笑,也啜了一口酒,随之将面前的酒壶挪去一边,「既然如此,那就不能再喝了,回去吧。」 她颔首作答,松开酒杯,扶着桌角起身,钟先生也已走过来,向其伸来手,那攥丝帕的手随即搭过来。 「哗——」 一道刺耳的声音划过来,两人都不约而同低头探看,玉笙又使劲拽了拽卡在椅子之间的包,跟前的人弯腰,手臂越过她,拿出了包,她的目光却定在了他脸上。 「你生得好像隔壁那个新搬来的人。」她惊讶道。 「是嘛?」 玉笙点点头说:「嗯,好像的,可惜你没有见过他……他有好多漂亮的书,我想他都是看过的,因为他经常在花园的檐廊下看书。」 他目中满含的笑意陡然一滞。若是没有记错,她并未进过他的书房。 「我们……之前见过,是吗?」 「怎么会见过呢,我都不认识你?」 她已然不清醒,从他手中拿过自己的包,便抽身朝门口走,只是步履飘忽不定。钟徊以为是多虑了,便也不再多想,紧随其后走出门去了。 突然狂起的风让煳成一团的意志清晰了一点,玉笙轻车熟路地往自家的方向走,他及时将人拦截,她看着面前的人,满眼惊喜难却。 「钟先生?」 「我送你回去。」 说罢,他握住她手腕,将人朝自己的车引去。他便是自己开车从海湾赶回来的。 「您是何时回来的?」 她停在敞开的车门前询问,钟徊抬手还置于车门上,生怕她再跑了似的,眸光游移在那神志不清的脸上,轻笑言:「一个月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页 「可我没有听到那公寓中有何动静呀。」 「让人去修缮了一段时间,最近才重新搬回去。」 玉笙紧看着他,飘忽的眼神逐渐覆上一层雾,嘴上却如常感嘆道:「这世道可真糟践人,什么都不给人留,却还要叫人看见。」 他也垂眸看着眼前的人,回想自己有没有曾见过她,如是上次在舞厅,他第一眼见时只觉是陌生,但第二眼觉得眼熟,仿佛在很久以前便见过,却又寻不得痕迹,犹是隔世的重逢。 这让人由不得理清,便是要心生怜惜。 「或许是我又心生了虚妄,」她倏尔靠近,微凉的手心缓缓地贴上他的脸,眉眼之间许是哀愁,似是令人听见了它清脆的声响,「我时常觉得她也回来了。」 搁在车门上的手渐而抬起,覆上来,轻抚着她的手背,轻缓的气息贴到下颌又被风捲起,他只微微偏向她,那微张的朱唇便压在脸上,随之深陷进到了心头。 她抬头,又低去,在他脸上、鼻樑侧、眼边都留下深深浅浅的唇印子。他低头,由她作乱,放下手去,指尖先触及那轻薄的面料,掌心随其才慢慢贴合其腰。 在这时,会让人愈发倾向于前世今生的说法,这莫名而生的深情,仿佛印证了什么高于凡世之俗的东西存在,而这日復一日的蹉跎、寻求都只是为等待它的到来。 门合去,情和意都压进狭窄的车舆里,蒸腾、发酵,气雾迷了窗,几颗水滴忽地拍在外层,未几,引起倾盆大雨。 「唿……」 玉笙紧贴着他的脸,缓过一口气来,可这狭小的里躁闷不已,挤在身体每一处的热气蒸腾着体内的酒劲令神智摊躺无力,落在颈处、耳畔的吻刺激着它时而弹动一下。 「玉笙。」 「嗯……」 他问:「我们几时见过?」 「任何时候都见过……在花园里,乔山的公园、跑马场,」她忽而俯下身,紧贴其胸膛,伏在他肩上,飘忽着声音说道,「可是你没有看见我,一直都没有,也不曾问过我的名字。」 她又攀着他的脖颈抬头来,迷离的目光仔仔细细地描摹着他的模样,眸底的愁意忽而拢起笑来,自顾自地笑着给他擦脸上的印子,殊不知自己的唇边也是抹开了红。 「抱歉呀,我忘记了我才补过口红不久……不要生气,嗯?」 钟徊抬眸对着她的笑容,压着笑说:「我没有生气。」 玉笙欢喜雀跃地低头搂紧了他的脖子,烫红的脸颊贴在其耳边,时断时续地说了一句「我一直都想这么做了」。 他抬手护在她背上,自喉咙里发出的笑声亲在脸上,似有似无地挠着心尖。 「真瞧不出你原是有这般胆量……」 她强撑意志,想多听听他的声音,可那拍打在窗上的雨声越来越重,至终却再也寻不得他的踪迹。 第12章 明了轨迹 「嘀嗒、嘀嗒……」 细雨流连,粘着窗头的干净,昼夜不舍。犹是梦中人,如烟似幻,梦醒如初,空落枕心。 「唉……」 玉笙松开臂间的被褥,双手盖在眼上揉,唇间不断唿出昨夜的氤氲缱绻,摊开手,眼眸半遮半掩,却也难掩痛苦之色。 棠妈推门进来,神情严肃,沉默着将醒酒汤放到桌上,玉笙翻身伏在床沿上,清了清干涩的嗓子道:「我几时回来的?」 「周小姐十点半回来,酒也喝得神志不清。」棠妈收拾着地毯上的衣物,又道,「早时二爷打电话过来,要叫您听电话,我只得说是您昨晚忙工作到半夜,还没起。这种谎,我可不会再说第二次了。」 她听到周锦言时悬起的心又搁回肚子里,喃喃说:「有劳棠妈帮我了。」 「您还是与钟先生保持着距离吧,若叫二爷、陆太太看见,就没有这般好说话了。」 「我会注意……我是自己回来的?」她隐约记得他来了那家茶饮楼。 「您那时都神志不清的,是钟先生送到门口……」 玉笙眸光松垮垮的,渐而掉进了下眼睑,便听不见她说的什么话。棠妈在屋里收拾完,叮嘱她喝了醒酒汤就收拾下楼,一会儿二爷就要来了。 「嗯……」她含煳不清地应了一声,眼神仍是茫然。三分钟后,她恍然发觉她说的是周锦言,便立即从床上跳起来,跑到衣柜前匆忙换衣。 彼时,是午后两点钟。 周锦言来时,玉笙已收拾如初。 他鲜少进公寓里头,多时只是站门外探一眼便离去。 「昨日怎么没与他们一道去梨风园乘凉?」 玉笙弯腰于他倒茶,只客气说,是昨日有事。周锦言目光透射过眼镜看来,她低眉反问,「您有事吗?」 「嗯。」他点了点头,视线却定在这方,挂在扶手上的胳膊抬了抬,示意她先坐,玉笙狐疑地瞧他一眼,才谨慎小心地坐下。 棠妈退回厨房,留出二人在客厅讲了半个小时左右。随后,玉笙送周二爷出了门。 「您若是尽早将其给我,也不用时刻来教我提防着。」玉笙小声嘀咕道。 「别以为我看不懂你的那些花花肠子,」周锦言回头瞟了一眼,神情严肃,声音却显得云淡风轻,「你以为这笔遗产只是钱而已?」 「不止是钱?难不成周士诚和周夫人可愿我占地占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页 他忽然停顿,玉笙也止步,疑惑不解。 「周玉笙,你怎生得如此蠢?」他嫌弃地移开目光,继续走,接着说,「你以为这笔遗产只是钱而已?你可知,只要它在一日,周家便有你一席之地,在燕台,这名誉远比它本身的价值更有用?」 玉笙却心无波澜,低眉瞧着路,只道:「名誉于您定然是重要的,但于我,好比是一块御赐的牌匾,我时刻仰头望着,但这并不能解决我所遇的数多问题,何况……有无一席之地,我若是要为之苦恼,这么多年,也早该认清了。」 「……等你嫁到了陆家,这一切就都会好的。」 周锦言低声说此,没有回头,径直走上了车。玉笙还看着路面,直到听不见任何声音,她抬起双手,指腹置于眼下,往两侧鬓边扫去自怜的痕迹,随之抬起头、挺着胸,若无其事地转身往回走了。 她时常说服自己,这并非是什么值得自顾自怜的事情,人都是孑然而活,独身来,孤魂去,谁倚恆枝?谁赎悲苦?惟是自顾不暇,今日生,明日死,为欢几何? 且生且乐。 短暂的激盪过去,漫长的平寂又入正轨。 「玉笙。」 她嘴上回应一声,眼睛却还随打字机移动,少君手伸过来,拍拍她的小臂又道,「怎么最近都不见陆少爷来找你?」 「人哪有这么闲?」 「如果有这心,再忙也是有闲的。」少君扭过头去,慢条斯理地瞧着自己的指甲说,「可别把到手的鸭子给弄人怀里去了。」 玉笙抽下打字机上的纸页,装上新的,似是没有听到她这番话。 晚些时候,两人一道下班,行到路边,一辆轿车刚好停下,少君向她辞别道:「玉笙,我还有约,就先走了。」 她颔首作应,见其坐上车飘离才收回目光,继续走。在靠近银行大厦的三岔路,玉笙拦下一辆人力车,交代了去处,便忙抬手梳理梳理飘到额前的头髮。 时后,车停在一处名作望盛的酒楼,她信步走进去,浮红的地毯从楼上幽暗口铺到脚下,仿佛窟窿大嘴里吐出猩红的长舌来,那精瘦的伙计问之,得知眼前人便是周小姐,微弯的瘦腰弓得更圆,手臂抬起,引她上楼去。 低低暗暗的声音浮到走廊上来,抚开影影绰绰的珠帘,里头的人便也瞭然。 玉笙微微躬身作礼,陆太太和蔼带笑,招唿她到身边来坐。 「玉笙,你这叫老夫人和陆太太等着可就太不懂事了呀,就算是有事,也该告假才是。」三太太似是教育自家孩子一般,对玉笙苦口婆心。 陆太太说:「我倒无妨。」 「陆太太见笑了。」周夫人轻言细语道,「这订婚事既已定下,筹备时有何需要的,尽管开口便是。」 二太太转头靠过来说:「玉笙,锦言说,已经和你商议过辞去那海关署的工作,怎么样了?」 「信已经递上去了。」 「好。」陆太太忽而握住她的手,神色似也更显开明,「停之近来也得空,都可以好好歇一歇。」 玉笙敛着笑点点头,陆太太又拍了拍她的手臂,端着笑容与周夫人道:「听说四小姐又有了身孕,上回遇到梁夫人,就听她说起,这回定然是个儿子。」 「这可能倒是大,她近来总想吃些酸的……」 三太太应和着,几人谈得甚欢,唯独二太太话少。玉笙小心瞟了一眼,也心疑她与周锦言怎么会再没有孩子,有时甚至觉得两人并没有交集。 这场饭局一直到天色凉下来才结束。玉笙同二太太走在后面,她温声道:「如今既是空下来了,就与停之好好相处吧,等年底订了婚,结婚也就在明年了。」 玉笙都看不清的轨迹,却在她的三言两语之中清晰明了,一眼便瞧到了底。 二太太叫了车送她回去,路经百花街,玉笙让路旁的摊主给她包了一束栀子花——她打算明日睡到自然醒。 上房的花瓶空了有些时日。 次日后,少君就连续几日都不见玉笙来,一问才知她已经辞职了。 「周小姐!」 楼上的倚栏旁探出一张睡眼惺忪的脸,棠妈还拿着听话筒,仰头说明,「付小姐要找您。」 还着睡袍的人靠扶手边下楼来,接过电话,先应了一句。 「你怎么辞职了都不说一声呀?」电话里的人似有怒气,「倒是我自作多情,还在忧心着你是出了什么事。」 「我能出得了什么事?」玉笙是笑清醒了。 「怎么着,这是准备好了要去做富太太?」 她垂眸顿了顿,话都卡在喉,抬不上头来,正要说时,门铃响了,这恰好给了人适宜的理由。 「我眼下还有点事,你有事再打过来。」 彼时,棠妈已先一步跑去开门,玉笙挂断电话,也侧身站后面听情况。 「……周小姐在吗?我是替苏小姐来给她传句话的,苏小姐说想见她,眼下她人就在乔山公园的沁香楼。」 棠妈回头徵求她的意见,玉笙点头示意她答应,便上楼换衣了。 等她梳洗换了衣,棠妈突然走进来。 「您当真要去?」 玉笙迟疑了一下,低头收拾着包,语气如常地说:「这有何不能去?他说的是苏倩。」 「那日您与陆少爷的话,我都听见了,如果您也对此怀疑,这事便不可能只是空穴来风。周小姐,您合该远离这样的人,何况她只是个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页 棠妈见其脸色遇冷,便立即收住话头,她垂眸收起包。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陆停之也好,她也罢,若是真有什么,我见或不见,都改变不了什么,也不会有任何人觉得这是愧疚……随他们吧。」 「周小姐。」 她拿上包,走到门边,回头提醒道:「对了,不用忙活我的晚饭了。」 棠妈看着那身影隐去,心头总觉不安,换作以往,自己的话她还是会听的,可不知从何时起,她一再违逆二爷的话,不惜明知故为。 她站在门前,目光透过刺眼的日光,得见那座环绕在浓绿中的公寓,隐隐不安。 「近来可有什么事?」 「倒也没有,周小姐向来天真单纯……」 「天真?她可什么都门儿清着呢,她若是有天真之处,那也不过是她对此没有心思……除了对江嫣。」他推了推眼镜,神色却见黯然,「不要被其表象所惑,她对谁都警惕着,有什么异常,万不可忽视。」 「二爷……近来,周小姐倒是与隔壁新搬来的钟先生有过几次来往。」 「钟徊?」 「正是……他是何许人?」 「出身家世不详,据说是海外留洋回来的,与其相关之人,只知有个叔父,是个名声不错的外交官……他们如何认识的?」 「只是点头之交……因为离得近,又因偶然的机会。」 「我倒交涉过几次,其深蔼谋心之理,不是什么简单人,不过,他们这些善于以钱生钱的人,猎的便是人的心理,没几个是省油的灯。」 棠妈望紧了那公寓,虚晃的绿意似也快将其染了色,她抿紧嘴,心有疑虑,暗自嘆息一声,走下楼去了。 再说玉笙,她已来到沁香楼,那来传话的人领着她去了二楼的包厢。 「玉笙!」 独自站在窗边的人忽地转回身,几步走上来将她挽着,兴奋道,「你怎么最近都不来找我?」 「手头的事有点紧。」她含笑言,「好在前些天已经辞了。」 「辞了?」 玉笙轻点了点头,与她同坐一边,苏倩忧道,「那不是你费了好大劲才进去的吗?」 「我费劲哪里抵得了一句有重量的话?我还有件相比较为重要的事要去做。」 「什么,重要的事?」 她随手将包扔一旁,侧身面向她问:「你找我来,可是有急事?」 苏倩思绪一顿,刚起的疑问又沉没,倾身向前,握着她的双手说:「确有急事,齐老闆最近与人谈了不少合作,正筹备投资几部新的电影,今天要在金夜舞厅设宴,这是难得的机会。」 玉笙也有所了解,基于燕台独特的景观、混杂的人文风情,多数在各个地方都叫座的电影皆出自这里,电影算是燕台很突出的一行。可是,这与她能扯上什么关系呢? 「我能做什么吗?」 苏倩攀上她的手臂,头倚在她肩边,低声忧虑道:「最近,齐老闆收了几个年轻的小姑娘,他有意要捧,此外,还有费小姐,听说她也要回来,这次投资的人中便有卢三爷,他们的关系,人人皆知……我没有什么信心,你今晚来看我好不好?」 「……好。」 她不咸不淡地应着,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曲,慢慢将四指握进手心,便如此愣了半晌,终于,还是松开,抬起,掌心轻轻地压在她耳边,轻柔地抚摸着,又答应了一遍,「好。」 苏倩环着她的手臂也收得愈紧。好像,什么都没有变更。 第13章 有意、无意 苏倩说,今晚的金夜舞厅会尤其热闹,不少仍对费小姐狂热的人已经提前包下了数多好位置。 「这有何优势吗?」玉笙躬身与她挤坐在梳妆镜前的一张椅子里,低头给她仔细涂着红丹蔻,艷红的流体沿着淡粉色的指甲晕开,抹到尾,像一弯血红的月牙儿,仿佛预示着非比寻常的一夜。 苏倩垂眼盯着她熟稔的手,神态忽而舒缓下来,视线往上挪移,停留在她眉间——除了眼睛,便在这张脸上寻不得一处尖利,如此见她低眉垂眸时,连同这时刻都变得柔和轻缓,似也岁月安好。她抬手于她理了理垂至眼前的头髮,细细说道:「若是反响好,自是会影响到选角。」 「齐老闆不是一向看重你?如何突然便要捧他人了?」玉笙牵过她另一只手,低头继续涂。 「因为有费小姐这个前例。此前,齐老闆将所有钱都砸她一人身上,而后卢三爷为其付清赔偿金,她便也不在他手底下做事了,为此齐老闆赔了不少钱,但又碍于卢三爷的面,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现在,他不会只在一人身上押注。」 她恍然点了点头,低声宽慰她不要担心,苏倩越过她的肩,看向镜子,神色似有纠结。 窗边已暮色四下,流光炫目的金夜舞厅独立暗里,看客自四方涌来,便是时隔多年,这位曾红极一时的费小姐,依旧是无数人心头一处鲜活的生命感——没落、蒙灰的时代,前景是少数人的,多数人只是机械似的运作,循规蹈矩地谋生,但人生来是感性的,比牲畜多出的感知,让人终其一生要去谋求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它将人的感性安放得无比贴合,仿佛把灵魂提出了尘俗的戚然。 它无处不在,又无处可寻,或许是在费小姐的歌舞里、虚拟演绎的故事中,又或是在某个人的眼睛里、话语间。而无论在何处,它都令人透过平庸看到自己高于尘俗琐碎的一面,因此得到虚无却无限绵延的满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页 或是朝闻之,夕死可矣。 「这么多花呀?」玉笙随她走出化妆间时,那助理又怀抱着一堆花,两只手臂上也都挂着花篮,手里各攥一只,摇摇晃晃地走进去。 「你若是喜欢,一会儿走时就挑些钟意的拿回去。」 她却已司空见惯,玉笙转回头来,故作不满道:「我才不要人家送你的花呢。」 苏倩笑言:「行行行,那下次我买来送你。」 「这才像句人话。」 「你还真是……」 两人说笑着,到舞厅里预先留出的位置入座,玉笙环顾四周,心头还纳闷——「你不是说,这前面的好位置都叫人预订满了吗?」 身旁的人忽而神色一紧,随即微笑着回应:「怎么说,我也到如今这个地位,难道还没有个能力给你留出个好位置来?」 「那我可要跟着大明星沾光了。」 玉笙没有多想,只管安心坐下来。随后,四周空落的位置渐渐都坐上了人,俄而,苏倩拍了拍她的肩,陡然回神的视线里出现一道倩影,纱缎的白色小洋裙倒进来,那双久违的圆眼正对上她。 「天哪,你是周玉笙?」 她原是泰然自若的神情倏尔垮下来,面前的女人头顶纱帽,耳垂、颈子都挂着时髦样式的珍珠,连同她都像一颗抛了光的珍珠。只见她自顾自地坐下,继续感嘆,「才不过两三年而已,如今看着倒真像回事了呀。」 「玉笙,芷君前段时间刚回来,你们还没见过吧?」苏倩立即出言缓和道。 「我又不是什么喜欢作贱的人,作何要给自己添堵?」 谭芷君脸色瞬时难看,掩在薄纱后的玉颈可见青筋起伏,红唇抿成一线,但又很快换作笑容道:「以前是年纪小不懂事,你不会是还记着这事,才要给我脸色瞧吧?」 「谭小姐这是哪里的话?」玉笙笑容轻松,只道是,「要不先生都说你聪颖过人呢?才两三年而已,谭小姐都已经长成人了呀?」 「你!周玉笙你什么意思?」 苏倩立即将人拉住,刚想替她解释,玉笙已冷脸回应道:「你觉得是什么意思,那便是什么意思。我没心思挤着笑脸与你叙旧,谭小姐若真是个识趣的人,适才就该走过来,而不是在这儿惹人不快。」 「玉笙……」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有娘生没娘教,放野了长,没教养?」 「怎么,谭小姐这是信教了吗?是要奉承圣母之名,感化所有人?」谭芷君银牙咬得实紧,她却是悠然地双腿交叠而坐,嘴上仍不饶人,「不过,谭小姐这点教养,怕是不够用啊。」 「周玉笙!」 这一声喊出,周遭的人纷纷寻声回头看来,谭芷君合上嘴,粉白的小脸儿瞬间涨红,玉笙抿着笑提醒:「谭小姐,注意你的教养呀。」 「你……」 那雪白透亮的人从跟前愤愤而去。苏倩皱紧了眉,看看那身影,回头又见旁边的人脸色亦是难看。 「玉笙,你以后总是要与她打交道的,何必要逞口舌之快呢?」 「你觉得我能与她打什么交道?应付那些人都够磨人的了,难不成还要看她的脸色?」 苏倩暗自嘆了口气,坐近来,小声道:「你可知,钟先生与谭家来往密切,谭芷君便与他认识。」 「……那又如何?」 「玉笙,你当真就没有想过去了解他,认识他?或许这会有结果呢?」 那凌厉的凤眸应声柔和了些,但也不见悸动。玉笙平淡着语气答:「没有。」 所有火药味都轰然而散,苏倩也收住了话。两人便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后台来人叫苏倩去换衣。 「那我去了,你先自己坐会儿。」 她点头回应,最后便只余自己坐着。嘈杂喧闹中,她的话又迴荡耳畔——她有想过,但那已是两年前了,后来在乔山的那处地方,只有她一个人留在那儿,便磨了期望,也没了肖想。 直到周老爷逝世,于她留下一笔遗产,然后,棠妈来到了她的身边,陆太太也诚心诚意地与周家人谈起了她与陆停之的婚事。 玉笙回想起这一件件事,似也心无波澜,只是安静地看着。 今晚的热闹已预热得差不多了。 苏倩换了演出服,站在二楼处的圆柱旁看着,垂在身侧的手攥着柱上的幔帘,纤细青眉敛在一起,直至看见门边被引进来的几人。 走在最前身圆体壮的中年男人便是齐老闆,挨着他的,穿黑长衫、戴幅粗圆眼镜的是卢三爷,后方两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一个是来凑热闹的吴家少爷,另一个是谭家大少爷,其余的便是此前都见过的商人。 那攥着帘子的手收紧了几分,大抵过了十多分钟,一个凛凛身躯从门口来往的人中脱颖而出,他也身着西装,只是外套挂在手臂上,步伐矫健,神态自若,是一个精力充沛的年轻人,这便是燕台商业银行的新代理人,钟先生。 她松开了帘子,目光跟随他到前面的位置,余光扫过位于其旁边靠柱的座位,玉笙不知在想些什么,手肘支在桌面,掌心托腮,盯着还没开始的舞台,一动不动。 苏倩刚舒展的眉心又拢起,见那钟先生也已入座,掩进围坐的人影中,便愈显着急,随即走进身后的门,叫来助理嘱咐了几句。 而她不知,玉笙从他进门时就看见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页 彼时,苏倩突然又出现来,她实为惹目的演出服很快便引来诸多目光,只是她直直地从她面前走过去,与旁边位置的人都打了一遍招唿,声音轻柔,笑颜明媚,完全没有她见得那般怯弱。 玉笙不知其意,只是放下手,坐正身体,继续盯着舞台,他们的谈笑声都隐入嘈杂的混音,她没有心思顾及。 苏倩走回来,挡去了她的视线。 「想喝点什么?我请你呀。」 「不用了,你快去吧。」 「玉笙……」 「我明天还有事,真的不能喝酒,而且我答应了棠妈。」见她神情焦虑,玉笙问道,「你怎么了?」 「没、没事,那我去了。」她展开忧虑,笑容恢復,提裙离去。玉笙又似刚才的安静坐了一会儿,余光还是不自觉要飘向侧前方,从数多人影的缝隙里窥见那熟悉的侧脸,偏薄的双唇说起话时幅度并不太明显,她仿佛都听见了那似是掺着迴响的声音。 她看着,看着,头也不由得偏向这一隅,像以前一样直望着。他犹是朝阳充满了生机。 倏然间,阴影隐去一半的脸都转了过来,流光以作掩护,目光交融,笑意从眼中的阴影里蔓延出来,交聚拢于一点,凭空抚柔了那凌然的凤眸。玉笙舌头不禁贴紧上颚,唿吸都要变得小心翼翼。 他微微颔首示礼,她几番尝试扯动嘴唇,最后得以摆出一个客气得体的笑脸,点头回应,随之自然而然地挪开视线,若无其事地看向台上的热闹。 涨热的脑子突然晃出上次的记忆——「您那时都神志不清的,是钟先生送到门口……」 应该没有做什么失礼的事吧?便是神志不清,我也应该是知道分寸的,不至于做什么失礼的事。 玉笙一面怀疑,一面反覆自我说服,思绪又不信邪地翻找那段濛雾的记忆。 当时好像下了雨…… 第14章 流光盈目 流光渗到大理石中,使得地不似地,人不像人,像熘光的琉璃片,像鲜艷的瓷偶。薄纱软缎飘如流水,波动浮在眼前,漂来悠远的歌声,却不见源头。 目光所及皆是花团锦簇,她身旁堆的是栀子花,丰润的白玉瓣仔细瞧时,可见一层雾气附着,是酒,抑或是香水,总之是一种浑圆轻浮的气味。 玉笙想起她上房的栀子花,浓厚的香味在空旷中漫开,也不曾这般呛人。她别过头,远离这簇浓郁,却见从人影堆里挤出来一人。 她放下手,坐正了身体。 「周小姐不介意我在这儿坐会儿吧?」他问时,满目星光,玉笙仰头望着,视线随其慢慢移到水平,他又问,「周小姐是专程来看歌舞的?」 她移走目光,不细想,只点了点头。他回头扫了一圈人头攒动的舞厅,追问:「只是坐在这儿,真的能看到吗?」 「听到曲也行。」错开的视线又挪了回来,玉笙说此,语气理所应当。 他话锋一转,问:「周小姐与苏小姐的关系很好吧?」 「嗯。」 话是关乎着此外的人,纠缠融汇的目光却直抒其意,她继续说,「有很多人会喜欢她唱歌,还有她演绎的电影……她一直都做得很好。」 「你是在为其争取吗?」 在这时,他说话便像是热情的年轻人,双唇犹似毫不费力地上下碰触,周正的眉眼有诸多的小动作,眉尾会随语调时而挑起,眉心轻皱,眼中笑意来去自如,仿佛一池春风洋溢的水塘,一切都显得那么安和自然。不费吹灰之力。 玉笙目光虚掩着,否定了他自以为的揣度——「她无需任何人为其争取。」 这似也掀不起什么波澜,他依旧如此,被否定也无谓力争,或是求证。倒显得她疾言厉色,于是轻言缓和,「有劳您上次送我回去,不想没有把控度,喝多了,若有失礼之处,还请您见谅。」 他轻愣了片刻,笑容失而復初,只道:「无妨,倘若周小姐觉得过意不去,那就请我喝一杯吧?」 「当然。」玉笙连续点点头,极为自然地收回目光,叫来一名在前面走来走去的侍应生。 酒端来,钟徊先拿了一杯放她面前,玉笙只呷了一点便没有再碰。 「周小姐近来很忙吗?」 「也不是忙,只是空闲得更多了。」 「辞了?」 他直言,玉笙神色一顿,绷紧下巴,稍后才点头,按着他的客气之礼,她觉得他许是会说些宽慰的话,但听到的却是,「若是没有必要的需求,辞了也不算坏事。」 「为什么?」 他歪头偏过来,红润的面色在时隐时现的流光中却也不见浮躁,他反问她:「周小姐喜欢这工作?」 玉笙看着他,沉吟不语,五彩的光斑在他们之间安静地摇晃着,仿佛所有盘算的计划都在这一刻没有了意义,但是念想仍在,也只有念想存在,它汩汩地涌上来,变作一汪池水,清澈得可以瞧见底部的乱石枯枝,他们看着,便没有过去、以后,只是现在、这一刻,安静得像永恆。 摇动的人影里晃进一个熟悉的背影,她站起身来告别,看着轻柔的宽身旗袍,洁白的底色上晕开一朵压一朵的淡紫色风铃花,随其一步一摇,似风吹起。 玉笙绕开人影,流光里回头驻目,他还握着酒杯的手朝门口指了指,她摸不准这有何用意,来不及多想,苏倩已看见了她,玉笙挤进了那似树影一样整片整片摇晃的人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页 「你怎么离开了那位置?」 「适才离开了一小会儿,人就满了,挤过来又觉麻烦,便在那边坐了一会儿。」 苏倩同她走出拥挤,不经意凝重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朝她探了一眼,忽而问:「对了,你明天是有何要事呀?」 「陆太太让我前去陆公馆一道吃饭,晌午时。」 「……他们待你也算好的。」她喃喃低语。 玉笙没有听清,便也没有应,苏倩继续说,「我让人先送你回去吧。」 她脸色一变,像是焦虑,便立即婉拒了她的好意,只道是自己僱车回去。 「如果事情谈完了,你也该回去了,时间不早了,我自己回去就是。」 苏倩笑道:「幸而是在燕台,此前在翼州府,这个时间点,姑娘家可不敢一个人僱车。」 「为何?」 「那里鱼混杂,繁华是真,混乱也是真。」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她行到前台,便也在此分手了。 「路上小心啊。」 「好,快回去吧。」 玉笙半身已跨进夜色里,挥手告别时,笑容悦目。 她走下台阶,远远地看见路边孤自站着的人,时暗时明的菸头洋洋洒洒地飘起白灰屑,白衬衫在任何时候都亮得犹如撒了萤光粉一般,像挡在薄纱后看光,柔和、朦胧。 「钟先生?」 他应声掐灭菸头,回过身,几步走上前来,明暗交错的脸上笑容也见得灿然,他道是自己的车出了些问题,今日送去检修,还没开回来。 「您可以僱车回去。」 「不瞒你说,我的钱包好像掉了。」他说时,还抖了抖臂间的外套,似是在证明自己的话。 「怎么会掉呢?」 「之前是放外套里的,许是刚才换了几处地方,便不知掉哪一处了。」 玉笙点点头,嘴角抑不住笑,便只得侧身过去,势作抬手拦车,等有一车夫停下,才回头来问:「您若是着急的话,就先坐这一辆吧。」 他不慌不忙地说:「时候已经不早了,后面许是会等不到,一起走吧。」话音刚落,他似不放心地又补充道,「如果周小姐不介意的话。」 而她确实不会介意,便颔首答应了。 两人坐着并不会拥挤,中间还余一点距离,但隔着距离也可感知彼此的体温。 「周小姐怎么突然便辞了海关署的工作?」 他忽而开口发问,玉笙说:「突然多了事,便抽不出身去忙其他的。」 「是一直都要忙的事?」 玉笙心底瞬时堵得慌,无从说起,他却继续说道,「或者是忙了就能有保障的事。」 「……或许是。」她风轻云淡的声音,好像听是有笑意,「海关署的女职员,费尽心思进去的目的是什么呢?」 她抬眸看着他,自问自答道,「是为了找一个有钱有势的男人,最好的情况是他没有妻室,可以娶她为妻,其次是他有妻室,但会纳她作姨太太,最后是没有找到这样的男人,可能是与同为职员的人结婚,或什么都没有,再过个两三年,又有一批年轻貌美的女职员秉着同样的念想,将其替代。」 「那你呢?」 「我比她们幸运一些,但好像也大差不差。」玉笙移去目光,语气听似不痛不痒,「我不做这样的打算也还能活,或许,以后还会更好一点。」 说到这里,她好像对以后充满着希望——等她结了婚,便是没有陆家的万贯家财、陆太太的头衔,她都将拥有一笔可观的财产,届时,谁也威胁不了她,姨妈也会回到她的身边。 「是嘛?」 她再回头来时,笑容看起来很明媚,可对上他的目光,却又变得收敛,钟徊也有所察觉,「周小姐似乎是在谋划什么大事啊?」 「没有啊。」玉笙立即摇头,「那不是大事,只是最好的方法。」 他疑惑抬眉,不知她所言,玉笙不由得侧身朝向他,拘谨也都不见了影——「取捨而已,对海关署的工作,我原也不是因为多大的热情。」 「我还以为是周小姐为自立自强,所以要去到那儿工作。」 「我当然是。」她几乎是脱口而出,身旁的人倏然笑出了声,玉笙皱了皱眉,面露愠色,钟徊随即收住笑容,清清嗓子道:「我不是笑话你的意思,只是周小姐这斩钉截铁的断然,实属难得一见,便觉得稀奇生趣。」 她可不信他这番恭维。 「是觉得我狂妄,才要笑的吧?」 「怎么会?若是觉得是狂妄,又何故要笑来惹人嫌?」 玉笙半信半疑地瞧着,钟徊点了一下头以表示肯定,眸底还噙笑,看着温润又真诚。 她脸颊一热,立即缩回不知几时放人家臂上的手,方要坐正身体,车身一抖,这之间的距离倏尔掩没,耳畔随之贴近一处温热,轻盈的唿吸声从耳廓抚过,像是一壶粘煳的东西突然炸开来,煳住所有意志,烫得要命。 玉笙即刻收回按在他肩上的手,扭回头,留出比此前稍远的距离,併拢的双腿已贴上了车边。 「咳咳……抱歉,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也正了正坐姿,语气如常温和地说:「我知道,要到了。」 她这才发觉,他们早已走过了乔山区阴暗的那条路,她孤立的公寓已然就在前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页 待两人下了车,玉笙掏钱付给了车夫。 「这趟有劳周小姐出手相助了。」 「您不用客气,回见。」 玉笙提着包朝门口走,刚踏入门前的小草坪,那还站在树影下的人说:「明日在乔山林的戏院有个不错的戏班子在那儿演出,周小姐若是空闲,可以去听听。」 她还未应,他已转身向着那通亮的公寓走去。玉笙手握钥匙,目送他走进那光亮中。 乔山林的戏院……好像陆停之也提过,其中有一个陆太太最喜欢的名角。 第15章 传言无休 早时,便晃出炎夏的灼气。 玉笙厌极这潮闷的燥热,便扯开绷紧的领子,几下将身上的旗袍脱了去。 「您不是刚换了衣吗?」棠妈捡起床边的旗袍,面露惋惜,「这身旗袍是用陆少爷送来的上等缎子定做的,您一次都没有穿过,这会儿怎么就随便扔这儿了?」 她套上一件无袖抹胸的及踝纱裙,是极淡的粉色,裙摆上的摺痕堆叠便显出水波似的深粉。棠妈极有眼力见地上前帮她。 「陆少爷许是也快到了。」 「他昨儿打来过电话?」 棠妈低头应了一声,手脚利索地从衣柜中挑出一件浅色外衣,珍珠白,棉麻质自带一种混杂、朦胧之感,翻领上戴一支丝花别针,是仿真的白玫瑰,几片鲜绿的叶子托着花,格外醒目。 「陆少爷问到您的去向,我只好说是去了苏小姐那儿。」 玉笙穿上外套,重新梳理了一番头髮,彼时,楼下传来门铃声,棠妈放下手里的衣服,匆忙跑去开门。 她也搁了梳子,走出卧室。陆停之候在门廊,西装笔挺,浅灰色,像一棵迎风沐光的白桦树,疏朗得不可思议。 他自然而然地牵过她的手,躬身俯进其颈间,微凉的双唇印到脸侧,轻声说:「以为你如今是闲了,但怎么还是找不到人?」 「难道要我时刻守着那电话不成?」 耳畔笑声朗朗,环在腰间的手忽地收紧捏了一下,她敛眉啧了一声,他却不以为然。 随后,他们相依走出门,玉笙踏下小草坪的石阶,一眼瞧见那名作蒲元的管家,正指挥着数名佣人搬运一些不知是何物品的东西进去,他回眸看见玉笙,竟破天荒地躬身以示问候。 「这座公寓有人住了?」 陆停之止步车前而问,她收回目光,轻和应道:「嗯。」 他随手打开车门,示意她上车,玉笙移到窗边的位置,他坐上来时突然又问:「是什么人?」 车启动,驶进绿荫。 「天宁街银行大厦的代理人,钟先生。」 「钟先生?」他随即恍然似的点了一下头,而后以调侃的语气说,「银行代理人可不至于此,赌场才是其主业。」 「赌场?」 「乔山林的德武运动场便是燕台最大的赌场,傅青光此前开银行却逢中央银行建立,险些赔光,全靠变卖德武运动场的股份补空,而这近乎一半的股权便流入了这位钟先生手里,据说翼州府的回力球场也有他占股,比起赌场的日进斗金,银行的投资利润可就不值一提了。」 正开车的阿福听得一愣一愣的,于是追问:「陆少,那他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之前没听过这个说法?」 「谁知道呢?这世道大发横财的人多了去了。」陆停之似乎对此嗤之以鼻,「事前是个倒进军火贩卖的,应该是与洋人有联繫的,听他们是这么说的。」 阿福疑惑说:「小姐说他是外交部长的侄子,他们也刚好同姓,老爷跟前的阿伯一会儿说他是前朝遗贵,一会儿又说他只是一个运气不错的暴发户,但念及他在银行做事,便说是被有钱人收养的。」 「你这么好奇作甚?」 「可不是我好奇,只是他上次设在乔山林的宴会到现在都是被言说不断的,小姐说,那是前所未有的盛宴,便叫小的几番打探这位钟先生……」 乔山林的宴会?玉笙想起少君执着的那场宴会。她突然便想不清钟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一路,她都忘了炎热,各种各样的说法如同迷雾一样将他遮掩得严严实实,只余一个朦胧的轮廓。 苦思乱想之间,车已开进了陆公馆。 在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绿意中,一座白墙黑瓦的别墅伫立其间,以此为中心,连廊作连接,展开大大小小的亭台楼阁,笔直延向正厅的路,用白色鹅卵石铺就,在路中央留余一处喷泉,雕刻的石莲浸水圆润,池中睡莲还未盛放。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故而已轻车熟路。玉笙踏进门,三小姐陆婷兰正拿一匹锦缎在身上比划。 「陆伯母,二嫂。」 「玉笙来了,过来坐吧。」陆太太抬手招唿她过去,二太太笑容满面,侧身过来说:「婷兰一会儿是要去相亲,这衣服都快挑花眼了。」 「哎呀,晴姐姐,你又笑话我来了。」婷兰丢去手里的锦缎,陆太太好生哄道:「谁敢笑话你呀,快去换衣梳妆。」 旁站的阿妈揽起所有衣物,将女孩哄回去了。 「我们先去吃饭吧,不用管她。」陆太太起身招唿道。玉笙挽着二太太随去。 「停之,你可打电话到周府传话没有?」 二太太替他接道:「我适才来时便告知老夫人,下午的戏晚一小时才开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页 「那便好。」 陆太太仍是神采奕奕,走到西图澜娅餐厅,便叫人来按喜好给几人调酒。陆停之脱去外套,坐她旁边来,那锃光瓦亮的银质、陶瓷餐具似乎减去了些许的炎热。 他接过酒放她手边,忽而问:「你与那钟先生见过?」 「啊?」玉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对坐正闲谈的两人也随之停下,二太太先道:「什么钟先生啊?」 「便是那商业银行新来的代理人,」他抽身坐正,轻描淡写地应说,「我才知他是住在玉笙隔壁的公寓。」 「哦,我怎么没听玉笙提起过?」陆太太道。 玉笙抬眸瞧了他一眼,神情不见波澜,只风轻云淡着答话——「我后来才知隔壁住的是他,我想,他应该是很忙的,连我住他旁边的人都只在他设在家中的一次宴上见过。他待人似乎很客气,便是没有什么交情的邻居都不忘叫人送来邀请函。」 「他确实待人客气。」陆太太点头肯定,「上次在乔山林的宴上,虽说是他出钱主办的,但也不曾见其有何高姿态,反倒是谦和近人,若不是邀请函上写着,我猜也没有谁能想到他是那宴会的主人。」 二太太贴近打趣道:「怎么,陆太太这是认可钟先生了?」 「这是两码事呀,我还是想找有源有头的好人家。」 「听说那外交部长不是他的叔父吗?如此,身世定然也差不了。」 「得了吧,若真是仕官出身,还能如此明目张胆地涉猎黑白?」 玉笙唿吸似要凝固,气息都已提至上颚,小心翼翼地唿出,直至陆停之往她的餐盘里夹菜才勐地缓过来。 「你怎么了?」 她端起酒来,茫然无知地灌进腹中,冰凉的刺激致使一阵反胃。 「……没事。」 他转过头去,神情若有所思。或许是某种直觉让他郁结于心。 结束用餐后,陆婷兰才换了一身时髦装扮出来,她对自己的珍珠项坠似不太满意,一直低头整理着。 玉笙陪二太太先出了西图澜娅餐厅,她告诉她来的还有梁家人。 「梁智儒?」 「婷兰见的就是智儒。」 虽不知陆太太到底看上樑智儒什么了,玉笙还是识趣地闭上了嘴。 俄而,陆停之开车到门外,半身倚在车窗上问她要不要与他先去乔山林,二太太随即道:「那你们先去吧,我们可能晚些时候才去,一会儿还要陪婷兰去做几身衣服。」 陆停之弯腰伸去手,推开了副驾驶的门,她也不做过多推辞,到客厅拿过自己的包就顶着太阳钻进车里。 「听闻乔山林近来很是热闹。」 「好像是又在拍电影吧。」 他断然否决她的话,道是:「是德武运动场全面营业了,跑去赌球的人每天都有。」 又是赌场,她今天是真听够了。玉笙不应,转望向窗外,但他似乎就是要将这个话题捅到底,不依不饶,「我们也去瞧瞧?」 「我不想去。」 「为什么不去?」 他像是审问的语气,「玉笙,你此前就认识钟徊,对吧?」 「我不认识他。」 「钟徊四年前就来过燕台,是为商讨银行收购的事,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也是住在那儿……」 「你想说什么?」她神色无波澜,只听得声音恹恹,「是苏倩与你暗示过什么?」 陆停之神情颤慌,但随即恢復得愈发愠怒——「这与她有什么关系?」 「昨夜你也去了金夜舞厅,是吧?」 「玉笙……」 玉笙回眸看去,一语戳破:「她同我在席上坐了有一会儿,你就到了,然后她的助理就来叫她去换衣服,我当时还想不明白,为什么她进去了又要大张旗鼓地出来晃一趟,是为了让你相信我认识钟先生,是吗?」 「按你所想,谁都是处心积虑,就你无辜是吗?」他勐地踩下剎车,玉笙身体失衡前倾,头撞向前之际,抬手作挡,幸而控住了身体,只是四指压得生疼,半晌没有知觉。 「……陆停之,你存心的吧?」她也气红了脸,握着不能动弹的手,痛苦难喻,「是我无辜,还是你给她灌了迷魂汤?你煳弄鬼呢?还是觉得我就这么缺心眼,你们俩这点破事,我真就一点都不知情?你当真是个有种的,就娶她去呀,何需要在我这儿演什么深情?」 「周玉笙……」 「砰——」 她已摔门而去。 随后,陆停之疾驰消失在了树荫中,两人便也分道扬镳。 玉笙步行回家,所幸她离乔山区已经不远了。棠妈开门一见是她,惊讶难抑,又瞧她红肿的手,便马不停蹄地跑去拿来冰块给她冷敷。 「您怎么这样回来了?」 「别提了。」她此时还在气头上,想到这两人合伙欺瞒自己,便更是火冒三丈,「混帐玩意,这婚谁爱结谁结吧,我再也不要看见他们!」 「您先消消气,怎么肿成这样了?」 她心有不甘,顿时双目浸湿,中气十足的声音很快就听得了哭腔:「还不是因为那姓陆的混蛋……」 棠妈时宜地开口安慰她,但她却更甚,俯身将头埋进靠枕里放声痛哭。 玉笙不明白,明明自己已经倾尽全力地去对她们好,可为什么姨妈不要她,苏倩也要骗自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页 第16章 像座青山 窗前的阳光是一缕一缕的,光影婆娑。 歪身窝在沙发里的人面无神情地看着窗台,呈波浪状的短髮已散得不规整,犹是一只蒲公英,或许吹来一阵微弱的风,也能趁势远走。 「周小姐,快要五点了。」 棠妈暗里提醒她,玉笙似是回魂一般,头部机械地倒过来,神色显得有气无力,抬起眼眸看那柜上的时钟都仿佛耗尽了所有精力。 在沙发上盛开的裙摆动了一动,又停滞了良久,忽地坐起身来,完好的右手扫开贴脸上的髮丝。 棠妈跟着上楼,帮她重新梳妆。 之后,玉笙还是独步去往乔山林,衣着不变,左手缠几圈白棉布包着棠妈给上的膏药。她看见日头掉到山上,心觉一阵苍茫的安宁,她回想着午后自己决绝的心情,那会儿觉得周遭都是孤寂的绝路,眼下她看得又无比辽阔,仿佛是从万丈之高的峰顶俯瞰山脉、原野……这并不是绝路。 她便不再觉得难过,源源不断的期望一点一点地充胀起干瘪的精神,令人要随着这炽烈的日辉也变得欣喜若狂。 乔山到处都是望不到头的参天大树,常年笼罩树荫的地方便是在这样炎热的天,也透着一股阴凉。那旷然的跑马场围着的路都是如此,故而她走到时,好些贵妇人、少爷小姐在那东西零落的亭子中乘凉。 而不知倦的年轻男女,在绿茵里肆意玩闹,跑马场中央圈出一片赛场,围观看打马球的人似乎比场上的人还激烈、亢奋,仿佛若不是旁边的人拉着,便要冲上去将那不尽人意的傢伙拽下来,取而代之。 玉笙不自觉抬高视线,往人堆里寻一个习以为常的身影,她知道自己要找的人,可是她极度不愿承认这就是她行这一程来的最终心愿,于是她像偶然路过的人,因着热闹往那人群中探了几眼,从她身边走过的路人这样认为,而她也这样说服了自己。 随着一阵欢唿声,激烈的争论、亢奋都消停了。她忽而停步,眼神的安宁被搅得乱了套,她如愿以偿了,但这令她焦虑不安。 朝这方走来的是钟先生,他穿着洁白的骑装,上身套一件藏青,油光发亮的长筒皮靴绷得紧紧的,当他摆动臂膀时,仿佛可以看见轻薄的上衣里其健壮的身体。 这确是壮实健康的体魄,但又不似壮硕得蛮横,只是更具说服力,连同他的谦和也生出沉甸甸的力量感。像一座年轻、盎然的青山。 他与身旁的人说完了话,便把夹在腋下的帽子拿在手里,迈着稳健而快的步伐走到边上的围栏旁。 「您又来这儿打马球?」 玉笙先开了口,适微仰起的脸笑容明媚,显得熟络恰如其分,不近不远。 「这天气连续热了好几天,便也没有动过了,适逢今天凉快了一点就来活动活动筋骨。」他的友善、熟络来得毫不费力。玉笙的话却经几番编排,这僵硬和刻意她也有所感知,便极力地想要令自己冷静,她觉得这应该是与其平齐的。 于是,她语气悠然地说:「我听说今日乔山戏院里演出的人是翼州府最红的旦角,可是一票难求。」 「事有如此,在翼州府,听戏是首选的消遣方式,伶人的知名度许是比很多名人都要高,所以时常一票难求,但在燕台不是……」 两人说着,便同步向前走,他走在围栏内,直到在出口处出来,偶然瞥见了她包着的手。 「你的手怎么回事?」 玉笙应声把手放到身侧,只无关紧要地回应道:「没什么大碍,便是今日不慎扭伤了关节,过几日就好。」 「跌打扭伤,最是忌酒。」 「您也要去乔山戏院吗?」 他说,可能会去,但现在还有些事情。玉笙陡然便记起德武运动场,心头沉了沉。她对那处实在有牴触,那姓吴的王八羔子,沉溺于赌球,曾把她和姨妈一年的生活费用都搭了进去,她只能跟着苏倩在金夜舞厅讨活过生。周锦言极其不喜江嫣,超出预算的,一分也不多给。 那德武运动场是有钱人的日常消遣,千百上万的赌注只如蹭去肩上灰尘般轻而易举,而一夜倾家荡产的也不在少数。那姓吴的便曾赢过几千大洋,而后一段时间里,他整个人都处在一种癫狂状态,开一辆颜色极为鲜艷的跑车整日招摇过街,各式各样的洋酒在她的公寓里四处可见,他们像是劫了花店,上房、客厅乃至卧房都摆满了花,一群正值年华的男男女女整宿整宿地放歌纵舞,醉生梦死。 她一度觉得明日便会天地倾塌,所有人都将死去,以至于人此生所想过的一切快乐都堆叠在这一夜,拥堵、膨胀、迷醉,至终走火入魔,彻底地被这迷幻的快乐撑死了神智。 「您要去哪里呢?」 话从唇间蹦出时,她才后知后觉,身旁的人回望来的眼睛仍带着笑意,玉笙面颊一热,闭紧了嘴。 「与戏院隔有一条街的金鹤酒楼,去那儿应邀。」 她低眸轻咳一声,不知所应,只点了点头,此时,他又说,「我今早在那桥边果真瞧见一条蛇,有成年人手臂那么粗壮,我一走近就没入了河中。」 「啊?」玉笙也见过那条蛇,那时被吓得不轻,现在想起还觉一身凉,「它此前还吃了住对面的一个太太的宠物狗,我亲眼看见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页 「这么兇勐?」 她像是突然被打开了话闸,连比带划、绘声绘色地跟他描述那惊恐的一幕,此外,她还讲起一次惊心动魄的经歷——她曾在初秋的某一个早晨,遇到从路边窜出来的一条蛇。 「……它爬得那么快,弯曲着身体像水流一样朝人扑过来,我拼了命地跑,但它穷追不捨,那吞吐蛇信子的嘶嘶声听得人头皮发麻,」玉笙仿佛又回到那天早上的惊恐之中,眉头紧皱,脸色煞白,「幸好有一个出摊的阿伯瞧见了,他拎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当头一棒给它敲晕过去,然后就将它装进袋子里,说是要拿去卖。」 她再次长舒一口气,仿佛那时隔多年的恐惧在这一刻得到缓解,「后来,我还时常梦见那条蛇,有几次都叫它咬住了我的腿。」 这简直是她挥之不去的噩梦。 「到现在也还会梦见吗?」 温和的声音穿过这无形的恐惧在耳畔响起,她一转身,肩头蹭到了其手臂,玉笙这才发觉自己不知几时凑过来的,便立即往旁边挪了一步,适才煞白的脸顿时气血红润。 「那您去忙吧,我也快到了。」 他探见她的局促不安,便没有再多问,只道:「雄黄和硫磺可以驱蛇,蒲元今早撒了一些,明天再让人在路两边也撒上一些。」 玉笙熘动眼睛,向他看了看,心里的惶恐似也平復了些许,目光随其变得温和。 「有劳您了。」 钟徊会心笑之,敛在眼眶里的轻柔,引得她频频探望。她的客气之礼,都显得何其蹩脚,犹是一个初学的孩童,有模有样地跟人学着,便是破绽百出也还一无所知地继续演着,客套虚伪的言词似也变得真诚、纯粹。 玉笙又与他说了再见的话,便转身走进了行人繁忙的街道。她心情极好,神色愉悦,步履轻盈,一路都似飘忽着走到了戏院。 那店家叫人领她进去,她随那弓腰驼背的小伙穿梭在朱红翠绿的院子之间,行过一处月洞门,迎面走来几个才俊青年。 攀附檐上、红梁的常春藤半遮半掩着门里头红火的簕杜鹃,惹目的红绿之间晃进一张眼熟的面孔。 「周玉笙?」 「梁少爷这是要到何处去?」 围在梁智儒左右的人眼神意味深长地在两人间来回,其中一人道:「智儒,那我们去外头等你。」 几人推推搡搡地从她旁边走去,梁智儒撇开目光,便也要随他们而去,只是刚踏上石阶,那红火中传来一声尖细的唿唤。 是梁家三太太。她没有瞧见玉笙,噼头盖脸地骂起了梁智儒。 「混东西,陆家人都到了,你这时候还要去哪儿?」 他不耐烦道:「妈,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少给我找藉口,赶紧进去。」她在这时才看见玉笙,绷紧的脸倏然展开笑容,「原来是玉笙啊,怎么这时候才来呀?」 「突然有点事,便回去了一趟,我同你们进去吧。」 梁智儒不悦地瞥了她一眼,不情不愿地跟着折返回去。 跨进戏楼,里头昏暗,她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瞧见里面交错的人影,唯独敞亮的戏台上已经敲锣打鼓,忽高忽低的吟唱迴荡堂中,略显凄艾。 插兜走在旁侧的人忽而靠过来,低声说:「周玉笙,我听说你要和陆停之订婚了,我怎么不见他与你有什么关系呀?」 梁三太太走在前,玉笙不好发作,只剜了他一眼,朝边上挪去。 「玉笙,周夫人与陆太太都在这一间包厢,这边过去的几间都可以去,停之也应该在这其中。」 她并不想看见陆停之,所幸跟着她进去了。一进门,眼前就蒙上重重叠叠的珠帘,晃悠晃悠着,光晕晃眼,说笑声从中飘来,三太太抚开,背对的人断断续续地回头看来。 「老夫人,陆伯母。」 「玉笙?」陆太太惊疑,「停之不是说你身体不适,回去歇着了?」 周夫人淡淡地说:「要多注意身体。」 「……歇了一下午已经好些了。」 陆太太朝旁边的挡风屏后看去,似是嗔怪地说:「还在这儿赖着作甚?」 「坐哪儿看不是看。」里头的人说此,语气疏离。 玉笙若无其事笑言:「那我找她们去了,二嫂嫂许是又赢了不少。」 陆太太方要再说一句,人已迫不及待地抚帘而去,眼前随之又晃去一道身影,回头才见挡风屏后已空空如也。 周夫人看着相继掩没的身影,陆太太笑道:「定是闹了别扭,由他们去吧。」 梁三太太趁势将话题引到了陆小姐身上。 第17章 雾里回音 「上过药了?」 他低头轻握她的手仔细瞧了一遍,向来含情的眼睛彼时多有冷淡,忽而道,「这翼州来的戏子唱得极好,想听什么曲?」 玉笙收回手,撇去目光,不应他的话。陆停之伸手环其腰,将人扳正揽近自己,不出意料地遭其冷目以对,但他也不恼,反是衔着笑问:「你可知我作何要去找她?」 她应声皱紧眉,心头窝火,才平復的情绪隐隐晃荡——他时常无谓得像是一只卧伏日晒的猫,抓心挠肝的事是别人的,反正无关于他,若是不顺他意,一走了之即可,没有什么能够使他忧虑。 「放手。」 玉笙试图挣脱开,他收得更紧,进而弯腰整身贴着她,头埋进其颈间大肆蹭来蹭去,「陆停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页 「因为她一切心思都可以是我,而你不会,」缠在她身上的手勐地收紧,「你一直都在敷衍……没有人是喜欢作贱的,倘若你也如她在意我,我们要何至于此?」 「所以,你也会如她那般在意她?」 他倏然抬起头来,目光流连于她脸上,深情不言而喻,他道:「玉笙,我爱你啊,我要娶的也只有你,做什么要去在意别人?」 玉笙轻愣地仰看着他,心底被他笃定的爱意实实吓了一惊——她莫名地想起另一个人来,她像嚮往那天色将明时的山影一般,对他的一切心驰神往,甚至心生过疯狂的念想,曾无比笃定自己可以随他消亡。 眼前的人低头来亲吻她的眉眼,玉笙好像看见他回来了,哀愁的吟唱恰落心处,飘回那日的寒风——他站在远行的人群中,等待着船靠岸。风吹得极冷,周遭的人都恨不得将身体缩成团,裹进大衣棉袄里,唯独玉笙伸长了脖子,紧紧望着远处的一个黑色身影。风吹着吹着,凝了几粒雪,俄而这细碎的雪粒愈来愈密集,落在衣服上很快便融去,飘茫之中人头攒动,晃散了那背影,他也融进了一片黑影里,她再没有看见他。 港口空落之余,又很快迎来新的热闹。 「叮——」 一道清脆的敲锣声陡然噼开幻象,玉笙回过神来,触电似的旋即从他怀中退回。陆停之神色稍暗,她却已抽身离开了这只有两人的包间。 昏暗的走廊中上下楼的人脚步轻快,话语间谈的都是那戏台上的名伶,玉笙也由此站倚栏旁看向戏台。 这一看还没瞧见台上的人呢,却先看见了台下坐前排的人。 「玉笙?你站在外面做什么?」突然出现的二太太挽她进了旁边的包厢,「刚好,文曼乏了要休息,你陪我们打几圈,二嫂让着你便是。」 她边说着,边抬手抚开前面的珠帘,在里头,周三太太、梁家小姐正等她回来,周文曼卧在一旁的软椅里听戏。 「来,让玉笙补一个。」 「玉笙,你的手怎么包着?」梁小姐随即道。 她放下包,笑言:「不小心扭伤了,不碍事的。」 「那可得好生注意着点儿,可莫要叫陆少爷以为是我们待你不好了。」三太太垂眸理着牌,语调上扬着,听得刺耳。 二太太和声道:「哪有这等事?」 「陆少爷若要是找,头一个就找你。」梁小姐说,「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茹茹姐,你还记不记得这个戏班子几年前来过燕台?」文曼忽而插话进来,梁小姐匆匆朝台子探了一眼,便又低头看牌,只道:「我记性可没有你这么好,哪里记得这些事?」 卧在软椅里的人喃喃自语说:「那好像是六七年前了吧……是过年的时候。」 玉笙听到她好似已陷入回忆里的声音,不由得看了她一眼。 而后,她们其乐融融地打了几圈,三太太手气最佳,难得地收起了她的刻薄劲儿。 戏台上,吟唱断断续续,喝彩声无休。不知过了多久,陆太太走了进来,她问起陆停之的去向,玉笙答:「我见他下楼去后没有回来,许是有事先走了。」 「他不曾说是什么事?」 「没有。」玉笙心知他是生了气,但没有打算要去哄着他。 话语刚落,梁三太太也进来了,陆太太立即让她替着玉笙,将其从牌桌上换下来,叫出了包厢。 「玉笙,你是与停之闹别扭了吧?」 她笑笑说:「确是拌了几句嘴,过几日就好了。」 「玉笙,停之是我儿子,我清楚他的脾性,他性子稳,并非是随便发脾气的人……除非是真的他极为不喜的事。」 陆太太话已至此,玉笙进退失据,她又和气着说,「这样吧,我回去见着他时帮你说几句,这往后啊,你们相处的时间还多呢,他的习性你也会慢慢了解完全的,他这人呀,有时就是小孩子气,你顺着他的意,他就越讨人心……」 玉笙全程没有一句反驳,安静地听完了她的所有叮嘱,被众人环绕着的周夫人走出来,也苦口婆心地叮嘱了她几句。临走时,陆太太附到她耳畔说:「你且与婷兰他们一起留会儿,帮我看着点儿。」 她应下来,但没过多久便有些后悔了。梁智儒与她一向不对付,眼下他是逮住机会就开始戏弄她。 「周小姐,愿赌服输啊,喝吧。」他丢下扑克牌,亲自倒满了酒于她递去。 陆婷兰似是发现了什么,也扔去扑克牌伏在倚栏上眺望,梁智儒没兴趣跟随,便是要与她耗着,「周玉笙,你想抵赖不成?」 「这是什么酒,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他无谓地耸耸肩说:「度数高点儿嘛,又喝不死人。」 「你……」 「别抵赖,那没用,输了就要接受结果。」他说时,将酒杯直接塞她手里,催促道,「赶紧的,不然我一会儿还怂恿陆婷兰,看你怎么跟陆太太解释?」 玉笙恨得牙痒痒,看了一眼那满满一杯酒,闭眼灌入喉中,一阵刺痛辣感从喉咙延到腹中,令她良久没有缓过来。 「咳咳咳……」 「周小姐真是好酒量啊!」梁智儒拍手叫好,彼时陆婷兰跑回来,兴奋道:「我们下去听戏吧?」 跟着她的朋友意味深长地顶了一下她的肩,梁智儒放下酒壶,换了一副面孔说:「当然可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页 「玉笙,你没事吧?」她终于注意到了满脸通红的玉笙。 「咳……婷兰,你若是在这里没有其他事,要不去我那儿坐会儿吧,晚些时候再叫人来接你。」 「不用了,我想去下面听戏,我们一起去吧。」 玉笙瞥了一眼梁智儒,看着他将人带去,心头隐隐不安。她一人又在包厢里坐着歇了近半个小时,双颊的红晕迟迟不散,反而搅得头晕脑胀。 「小姐,您有什么需要?」 她扶着门框道:「帮我打个电话到陆公馆,便说陆小姐要跟着梁家少爷去百香阁听曲,陆小姐让管家晚点去接她。」 店中的伙计几下跑没了影,玉笙眉尾轻挑了挑——混帐玩意,凭你也威胁我? 陆太太是何其注重名誉的人,怎会同意让她的宝贝女儿去妓院厮混?许是让她看一眼,她都会嫌脏,而单纯如陆婷兰,当然不知道百香阁便是妓院。 这电话打过去,陆太太许是要被他气个半死。玉笙顿时心情舒畅,揉了揉眉心,靠着扶手下楼了。 此时,梁少爷还不知自己即将祸到临头,一见她下楼来,心头还预谋着要戏弄她,于是热情地地招唿道:「周小姐,坐这儿来吧。」 玉笙和善回应:「梁少爷真是客气了。」 「这有什么好说的,怎么说我们也算是一起长大的了,是吧?」 她瞧着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别开目光,盯着戏台不再理会他。 而坐梁智儒另一边的两个女孩正交头说着私密话,目光时常朝前面的座望去。戏声时高时低,使得私密话更加私密。 玉笙彼时头昏得紧,还清醒着的心思只想等陆家的人快来将陆婷兰带回去,她也要回去了。她白布包着的手,渐而发热,好像能动了。 「周玉笙,你不会是醉了吧?」 梁智儒见她盯着自己的手看,便又拿她作乐,「是不是突然感觉手好些了?」 她点点头,他煞有其事地继续说:「你握着手指前后扭一下,过不了明天就肯定恢復如初了。」 说此,他还示范给她瞧,玉笙跟着握紧红肿的四指往后一压——「嗯……」钻心的痛,肿胀的左手痛麻了,缓和好一阵,还是颤抖不止。 梁智儒弯腰笑个不停,玉笙也弓下腰将滚烫的手压在腿上缓解。 未几,一个跑堂的来叫陆婷兰出去一趟,他出于好意也跟着去了,只余她伏在自己腿上,抱着手昏昏欲睡,耳畔咿咿呀呀的唱吟犹是催眠曲。 不知有几时,脸上贴来一处温热,轻轻拍了拍。 「……这儿可不是睡觉的地方。」一道声音说。 她睁开了眼睛,面前是迷雾重重的港口,寒风中凝着细密的雪,像盐粒、沙砾,拍在手上、脸上都觉有刮痛感,在那融成一片涌向巨轮的黑影里,陡然停滞了一点,它离她越来越近,最后清晰,变作了她翘首以盼的身影。 眼前晃乱的水雾悄然退去,乃至他的脸都清晰无疑,她仿佛又一次逃出了生天。 他不知她迂迴曲折的这一程,只以为她是做了噩梦,便抬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说道:「在这儿可睡不好,自然就会作梦,我送你……」 话还未完,那俯身卧膝的人倏然扑其怀里,双臂紧紧环住他颈项。钟徊神情凝滞,手也定在半空中,直至贴在鬓边的脸将泪水也蹭到他脸上才缓过神来,停滞良久的手僵硬地落下来,落到她背上,又一点、一点地压紧,按下她的惶恐。 彼时已经散场,一个还穿着戏服的清秀男子站在戏台旁,见此情形,不禁感嘆: 「钟先生还真是到哪儿都不少佳人做伴呀。」 他抬眸看去,随之将贴附身上的人拦腰抱起,走出坐席,那男子也走下来,歪身往他怀里探了一眼,又调侃说,「呦,还真真是个佳人。」 「我们是邻居。」他说。 「看来钟先生与自己的邻居处得还真不错嘛。」 钟徊不再辩驳,只道:「那便改天再叙,届时我请。」 「也好,那你去吧,左右我这点盘缠也快见底了,不够你和那姓苏的小子挥霍的。」 他眉眼敛笑着点了点头,再与其告别,便抱着人离开了戏院。 第18章 爱欲之人 蒲元领着大夫进来,客厅安静中,钟先生还保持着刚才回来的姿势坐着,没有放下怀里的人,蒲元上前提醒。 「我若是能放下来,还带回来做什么?」 他说此,再次尝试将人从身上放下来,可她双臂锁紧,丝毫不愿挪动。 「……那大夫如何给她看?」 钟徊低眸看了看怀中人,说:「将就着给她按一下吧。」 大夫只得站到他身后,用剪刀直接剪开棉布,原本就是肿胀的左手,因着她右手紧抓手腕,彼时已充了血,红得发紫。 「还是得让她松手才行。」大夫低声自语着,便使劲按了按那最肿的关节,麻痹的疼痛钻入意识,她勐地缩回手,人也从他肩上滑下来。 钟徊弓腰将其按住,攥住她的右手,好让大夫给她按揉。 「这是关节错位了,膏药可起不了用处。」大夫说道,便开始给她按揉正骨。 这过程,玉笙便是意识模煳,疼痛也令人不得不清醒着,她一个劲地往回缩手,只得将人按着不能动弹。 蒲元见那完全贴紧的两人,立即挪开视线,若无其事地盯着大夫正骨。他突然记起来燕台前刘小姐说的话——「他若是要娶妻生子,极大可能是会在燕台的,那儿是多少人的梦中乡啊,安宁、干净,亦不似翼州府,瞬息万变的局势、没完没了的争夺,混乱中讨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页 「休养几日就好,年轻人恢復得快,无需担忧。」 「有劳了。」 蒲元抽回神,亲自送大夫出去。 「若是有顾虑,我让人送你回去?」 像是已清醒了的人动作迟缓地抬头看着,眼神飘忽,她茫然地打量起他来,手掌随之贴近他的脸,微乎其微地碰了碰,不知在试探什么。 「我有些期待,」她说,声音听得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可又不知期待的是什么,但一见到你便有这样的期待……我想的不是一个有始有终的故事,或许是一个看不见的人,他晃见在路灯闪烁之时,又在晨时的蓝雾里离去,那时他令一切都隐入抽象的影子里,它们无一样具象,却美得动人心魄。天边的山影是他的剪影。」 他握住置于脸上的手,心里似如她所描述的那般宁静却又暗里起波澜,这占据她一言一行乃至精神的情意使人沉沦。 这是什么样的情意?是悬空不着地的,犹如某一刻癫狂的念头缥缈,又似梦境迷幻,仿佛身体贪恋依附,意志却孤立独存。这致使人出现重影,在万众之中脱颖而出,引人沦陷。 她渐而挺起腰,凑近了仔细地瞧,目光游移在他眉眼间,飘忽茫然的神色中晃现惊喜来,凤眸噙笑,似弦月柔和朦胧。 钟徊也不禁随其而笑,抬手抚开她眉前的头髮。深情只在一念之间,便一发不可收拾,它比日久掺和取捨得失而生的情意更具疯魔似的蛊惑人心的能力。 「那他会是什么样呢?」他问。 「……和你一样呀。」 她答得欣喜,尾音带着绵长的感伤,那许是晨时山边呈淡紫色的朝霞。 忽重忽轻的气息在面颊飘来浮去,似是一只羽毛轻挠着喉咙,使人慾生咳嗽之意,却又一口气堵在喉中,不上不下,反是拢聚所有感知都集中在了这一点似有似无的痒,渐而让其凭空蔓延全身。 使得他只能俯首贴紧,那贴在脸上的双唇随之深深地吻了吻,她便滑进其颈间,双手攀上他的脖颈,再而搂紧。 蒲元跨进客厅,两人又恢復了来时的状况。 「咳,先生,要不我去周小姐的公寓叫人来接她回去?」 钟徊低眸想了片刻,只道:「眼下这个情形,许是不便让他人见了去,等她清醒了再说吧。」 「……我听说周小姐已与人定了婚约,再这么待下去,怕是更不妥。」 「我自有分寸,不用提醒我。」 蒲元立即低下头,「我并非此意,只是怕有心人看见,以此做文章,坏了您的名声。」 「名声?」他问此,抬眉笑言,「你刚来,还不了解燕台,这里不比翼州府,人人都有些可能的,但在这里没有,或许是过于安宁,反而使得一切都成了定局,三教九流是不成文的分割,你是什么人,他们早已划定了类区,跳跃他们的认知基本是不可能。」 「燕台当真是皇室最后的落脚点?」蒲元对此仍是迟疑。 「你若是去到某一世家歷时几十年的宅邸,便知这传言并非空穴来风,他们确有证实这一点的有力证据。」他说时,便起身而去。 待蒲元回过神,只听见了楼上的脚步声,他低头便站在原处候着,直到钟徊再下楼来。 「还有事?」 「咳,是刘小姐写信来,刚送到。」 他走上来,蒲元将信交到他手里,借其看信的空档提道,「若是您打算长居燕台,何不将刘小姐也接来?」 「来燕台做什么?」他随手把信放桌上,扯下领带,脱去外套,自顾自地倒了杯水坐下来,他倚靠垫枕轻抿了一口,继续说,「她有自己的来去,若有一次的干涉,便会扰乱别人计划的轨迹,而你并没有比之更好的路可以让其永远安顿,既是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自以为是地插手其中。」 蒲元眉头紧锁,神色略有失望,他含颚垂眸,沉吟了良久,低声说:「我以为,先生是有这样的路可以给的。」 安坐沙发上的人似是听得什么笑话,笑意满目,慢条斯理地打开案上的烟盒,低头点上了一根,两指捏下烟来,唇间唿出裊裊白烟,眸底笑意也随着这一缕缕烟雾飘散。 「谁也没有这样的路。」他淡淡地应说,「若是有,那也只存于好听的话语里。」 蒲元不语,心里知道是钟先生不愿背负任何牵扯,名声于他也非必要的东西,人只要有些能力,走到另一个地方,再不堪的名声也能焕然一新。 而他大肆收揽着通行四方的钱财,却又是要通向何处? 钟先生掐灭菸头,又上了楼,蒲元拿过沙发上的西装外套,叫来一个佣人到隔壁送去了一封信。 而窗外,暮色渐深,宁静之中,华灯初上。 「今儿不是去听戏了,怎么还有空来?」 「戏有什么可听的?」陆停之伸手端起酒杯来,闷声灌入喉,苏倩收去目光,也一言不发地望着流光溢彩的舞池,俄而,他忽然倾身向她靠来,说是,「你说她与那姓钟的认识,可她却说不识,昨夜他们也无交流,所以你在骗我,是吗?」 「我骗你?」苏倩陡然激起情绪,又立即压在胸口,但声音依旧起伏不定,「陆停之,对于她,我比你了解得多,钟先生不仅是她的邻居,也是她苦恋数年的人,她喜欢他,这你当然不知道,而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页 她勐地反应过来,怒火再难抑,反手推开他起身——「陆停之,你敢诓骗我?」 「我真弄不明白你想的是什么,难道只要不正面从你口中说出真相,而是一门心思地引我自己去发现就能让你不用愧疚?你不觉得这是自欺欺人吗?」 所有怒气被轰然拍散,她只觉身体下沉得笨重,不能动弹,而陆停之却顺势仰靠着沙发背,悠哉悠哉地抽起烟,悠然道,「喜欢可太容易了,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说上几句,但她只会与我结婚,也只能与我结婚。」 苏倩盯着他,只觉从里到外都凉了个遍,她下意识地在脑海中翻找着一个充满美好的他。她随即放轻了语气说:「你为何要执于和她结婚呢?」 他倏然站了起来,拿上他的外套,嘴角衔笑说:「因为我爱她呀。」 轻飘飘的语气犹是说着玩笑话,而她不会将其当真,但也不会再挽回。如此看来,他们简直是天作之合,或许没有人能够从他们身上占得分毫便宜。 苏倩望着远去的人,恍然发觉,其实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他所有的深情凭风起,随风散。他们不爱任何人,只爱自己,或是说他们爱的是陷入深情时的某种满足感,和因情所生的飘忽离地的另一个自己。 她收回目光,离罢自己的裙摆,背向而去。 「叮——」 摇颤不止的电话晃着客厅的安静,蒲元从外面走进来,利落地接起电话。不过几时,钟先生便从楼上书房走下来。 「什么人?」 蒲元放下听话筒回话:「是方先生,他问您明日可否有时间,若可以的话,明儿午时去戏院一趟。」 「他没说是为何事?」 「没有。」 「准是又找的藉口。」他转身往回走,可行到楼梯旁便又止步停下了,而楼上欲要下来的人也停了步。 蒲元不知所以,只以为他是还有事交代,便问:「您还有事吩咐吗?」 钟徊应势垂下眼帘,侧身回头,挥手示意他下去,随之踏上了楼梯。蒲元似也猜到了什么,朝楼梯口探了一眼,才忧心忡忡地退出客厅。 彼时,楼上进退两难的人也不知该作何反应,脱口而出便是:「……您怎么也在这儿?」 「因为,这是我家。」 「啊?」玉笙心一抖,迟疑地环顾四周,心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难道……是我喝醉酒,跑人家家里胡闹来了?这个挨千刀的王八蛋,啊…… 想到那画面,一股热流勐地涌上头,涨红了整张脸,她真的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额……抱歉啊,我,我可能当时不、不太清醒。」 「没关系,既然那是不清醒的时候,眼下周小姐应该也清醒了,那就再说一遍,如何?」 他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不偏不倚地站到她面前,她的羞愤也跟着抖乱了。或许,她真的将什么都说了,无尽的恐慌、心虚在身体里转成漩涡,晃得人头晕眼花。 「我……」 忽而伸到眼前的手抚过她眉边的髮丝,微凉的指尖若有若无地触及皮肤,玉笙睁圆了眼睛紧望着他,勐然浮上来的气屏在嗓子眼,又一点、一丝地,小心翼翼地唿出口。 他俯下身来,以几乎可以触碰的距离与她相顾,玉笙不由得伸手去碰他,半掩在他阴影里的眼睛从惊恐中脱离,浸在不知是欣喜还是感伤的泪水里。 「你总是说着一个人,用好许生动、漂亮、前所未闻的话去形容他,我听着也好生羡慕。」他如此说。 玉笙已有的欣喜上不断重叠,再重叠,直至眼睛都盛不下,所有可以感知的思虑都只余这样的喜悦。 她跨进最后一步,紧拥着他,不计后果地回应他的吻。 这是她从未预想过的事,但它到来时,好像也没有后果可想,它已然成了涵盖所有预想的终点。为此,什么都不算后果。 「咣——」 那虚掩的门倏然紧关上了。 第19章 因情而至 床幔只卸下了一侧,暗青色的被褥映上光,泛起的不知是银色还是金色的光泽,那许是月光抑或暖金色的灯光。颜色极淡的粉色纱裙徐徐铺展,似花瓣轻薄的睡莲,一片一片地敞开,揽入一层月辉。似有若无。 看见、听见、触碰促就的情意方能延长感觉的激盪、喜悦,故而他没有动,只是迫切地想听到她的声音——那似绵柔的酒,像包裹一层棉花的风铃,清脆尖锐都过滤了一遍又一遍,精细得犹是薄如蝉翼的绸缎,尾音是没有染透的淡紫色。 「今日那戏你都听了哪一段?」贴在她脸上的双唇轻柔地动了几下,揉着笑意的声音渗入骨,叮铃作响。 玉笙还伏在他身上,半张脸都掩入其颈间,那铺在他身上的纱裙随其收敛了些许,她撑起身来,低头仔细地看着他,欣喜使她看着鲜活明媚。 「我没有听成,他们有很多事。」 「这么多事啊,还叫人累得都在听众席睡不醒了?」 她敛着笑摇了摇头,道:「不是呀,那是因为有个讨人厌的傢伙,轮到我输时,把酒换成了一杯白的,然后我就不太清醒了。」 「不是说,跌打扭伤最是忌酒吗?」 「我也不想,可他太难缠了,竟用陆伯母来压人,早知我就不去了。」玉笙随即俯身又贴进他怀中,话锋一转,自言自语说,「算了,早知我也还是会去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页 这样的结局是人梦寐以求的。 他侧过身来,与其面对着,眼前的人似乎已脱去了用以掩护的客气,仿佛在她眼睛里是沉淀有诸多与自己有关的记忆,他们认识了一段很长的时间,长到似有隔世之久,而她从他寻不得的归属中而来。 玉笙抬手覆在他脸侧,指腹缓慢地抚过那眉眼处,他垂首贴近,或轻或重地吻着她——他并未刻意地去隐藏欲望,但它却变得格外温顺。好像这一刻他什么都没有,但又什么都不再缺乏。 然所求虽有不同,但于彼此,他们如愿以偿。而这交错的精神,凡是得一刻顾怜,哪怕一眼,都是致命的吸引。 繁茫、庸碌沾得人一身湿重,这长了霉斑的骷髅骨架子,因而这一眼,将生出枝丫,长得枝繁叶茂,乃至与天地同岁。亲爱的,不是离了爱不能活成如此繁盛,而是这拥挤的孤独让人愈发坚守神性,羽化登仙也将因此成真。 「叮——」 客厅的电话响起,棠妈抓起身前的围裙抹着手,匆忙跑来接电话。 「二爷,您有何吩咐?」 电话那头还是如常的平淡,他说:「让玉笙来接,我有事与她说。」 「周小姐她、她……」 棠妈正愁着,门被忽然打开来,是周小姐回来了,她立即回道,「您稍等片刻。」 玉笙见状,来不及换鞋便走过去接来听话筒,电话里的人许是听到了动静,先发问:「你这么早出门做什么?」 「……没,没什么,就是有点事。」 「你如今还有什么事需得这么早出门?」 她跳过他的问题反问:「您找我有什么事?」 周锦言也就忽略了出门的事。 「我听说那姓吴的回来了,江嫣可有与你联繫过?」 「……没有。」 电话里头的人顿了顿,随即沉声道:「玉笙,你老实说。」 「没有,她还有脸回来吗?」她的语气也瞬时冷却。 「她有没有这个脸,你我都清楚,你最好是有这个觉悟。」不等她回应,周锦言又说道,「下午回来一趟。」 电话挂断,玉笙还拿着听话筒,直至棠妈喊了一声才回神来。 「……您以后还是少往苏小姐那儿跑了。」 「什么,苏小姐?」 棠妈指了指桌上的信解释说:「那不是苏小姐让人送信来,说您在她那儿过夜了吗?」 「是……嗯,是这样的。」 她连着点了几下头,旋即别过头去,走回门廊低头换鞋,眼前陡然晃过昨夜的旖旎之景,那时的缠绵缱绻好似在此刻才缓过劲来,隐隐作痛。 棠妈见其忽然面色涨红,便关心道:「怎么了,可是哪儿不适?」 「没,没事。」 玉笙迅速抓过柜上的信,疾步跑上了楼。她换去身上的衣服,什么也不做,便是这样俯卧在榻上,晃眼间,她好像又看到了姨妈坐在窗边的扶手椅里抽菸。 「这是多正常不过的事啊,你听到了又怎么样呢?你以后也会有,而只有没用的人才会去强调贞洁,因为他们浅陋的认知只容得了性慾的占领。」 她弹了弹菸灰,带着椅子转过来,松松垮垮套在身上的睡袍半敞,袒露的春色撩人,却不见一丝忸怩作态和讨好,仿佛这与挂在街市摊上的一块肉也无差别,「好孩子,不用为这样的事羞耻,这不过是一具躯壳,它完不完整、漂不漂亮这种纠结都是多余的,你见那杯子缺个口还能接不了水了?」 说此,她掐灭菸头,一下扑倒站在床边的女孩,在她身上挠痒,玉笙笑得头晕,她也不停,还将头埋进其颈间吹气。 「啊……你别挠我!」 不知到几时,她终于停了手,但还搂着她,忽而轻声说:「那不过是最低贱的快乐罢了……玉笙和姨妈在一起开心吗?」 「嗯,开心!」玉笙肯定地回答,而她随其靠来,在她脸上反覆亲吻,然后将其紧紧抱在怀里,那仿佛很悠远的声音在耳畔呢喃细语:「那么,这才是最上乘、真实的快乐。」 玉笙看着她从身边消散,心头忽觉落寞。她翻过身,盯着天花板,深唿吸舒缓着这纵横交错的心绪。 而后她又睡去,连晌午吃饭时,棠妈都没能叫醒,一直到午后才下楼来。 「来,我先给您换了药,再吃饭吧。」 棠妈都拿来了膏药,玉笙捏着筷子道:「早时就换过了。」 「换过了?」 「嗯……」她心虚地瞟了一眼,又说,「棠妈,陆伯母有没有打来电话过?」 「陆太太没有,陆少爷倒是打过一次,听到你没有在就给挂了。」 玉笙没有应,挪回视线,继续吃饭。 时断时续的蝉鸣,自窗前飘荡的白帘间漫进来,灼热也越升越高,这股热浪在嵌于绿意中的德武运动场里抵至高潮。 球场上大汗淋漓的选手、欢唿哀声交织的赌客,似是在沸水里上跳下窜,热气腾腾。转至另一头,便是酒吧、脱衣舞场、夜总会……歌舞昇平,欢闹不息。 「这比翼州府的回力球场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呀。」 方明远反手从身边走过的侍应生手中端起一杯酒来,目光飘在周遭的热闹中,那镶在珠光璀璨间的舞台上,身材丰腴的舞女扭着腰肢,欲迎还休地慢慢褪着最后一件衣裳,浓妆艷抹的面容一嗔一笑,尽是熟稔的妩媚,底下观赏的男男女女,或心无波澜地看着,或交头私语,神态各异。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页 但有一点共同之处,便是倦怠,或笑或愁,都带着一种即将被撑吐的倦意和迷离。 他看着,也忽觉反胃,轻抿了一口酒就随手放至一旁,跟着前面的人走进了电梯。 「燕台的这些名流权贵可不轻易接纳外人,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打通了。」 钟徊弯腰按了电梯,回头与其相视了一眼,眉尾轻挑了挑,道是:「再贵的身价也是用钱财度量出来的,我想这应该没有人会拒绝,名流权贵也不例外。」 「那倒是……」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电梯很快便升上楼,喧嚣也随之淡去,浓厚的浮醉下沉,周身只余鲜花轻薄的淡雅。 踏进宴厅,通透闪亮的光线刺目令人顿时清醒,迎面走来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他热情地伸手来:「钟先生来得正是时候,我们正聊到您呢。」 这位便是德武运动场的董事长,傅青光。 「哦,那我可要好好听听了。」 傅青光咧嘴笑得欢,随即将人引去,而方明远已早他一步被揽去,爱戏之人自是不会错放这样的机会。 引见的人是一名手握军权的军长,此番设宴是为筹款购置战机,还不等这位贵人多讲,各路富人纷纷慷慨解囊,尽管他们并不知道这是用于何处的战事,如此大义之举,令其感慨不已。 钟徊正听着,一个身影蹭过他的肩,回头才见是一个模样端正的男人,他自我介绍道:「钟先生久仰了,在下周士诚。」 他恍然似的点了点头,客气回礼,周士诚热情地与其攀谈起来,话里话外点到德武运动场的占股,似乎有意出高价。 直至得到可能的答覆,周士诚才收了话作别。 「这是周三爷吧。」方明远提醒道,「周家在燕台地位可不小,如今当家的周二爷是在司政府担职,这些人可不会与旁人深交,你可要小心点儿。」 「我可不属燕台,在燕台的权势自然也越不过燕台。」 「还是小心为好,能不交涉就尽量避开吧。」 他抬手挠了挠眉头,回眸向其说:「怕是避不开了。」 「……什么意思?」 身旁的人没有应,只是换上笑容,转而应对上走过来搭讪的人。 一切都如常行进愈发昏黄的日头里。 在周家翠绿欲滴的院中,周二爷正站池边餵鱼,玉笙坐在一旁伏着倚栏,闲来无事,低头数起池中的鱼。 「你说,是陆停之把你的手弄成这样的?」 「我骗您做什么呢?」她语气淡然,又道,「他今后定然会喜欢别的人,或者他现在就是……我一定要与他结婚吗?」 周锦言目光倾斜过去,手中的活也停了停,双唇张合几回,最后放下碗,走到亭外的井边洗了手,又向一个佣人说了什么,才走回来。 玉笙没有反应,直至他说伸手,才发觉他紧挨着自己而坐,她松散的精神顿时拢聚起来。 「干什么?」 见她又警惕着自己,周锦言沉着声音又说了一遍,玉笙这才识趣地伸手过去,他便低头开始解着她手上的棉布,彼时那佣人也回来了,还揣着几瓶药。 「看过大夫没有?」他突然问。 玉笙回过神,眼神飘忽不定,含煳回应:「嗯。」 「怎么说?」 「……脱臼,已经给按过了。」 他没有再问,利落地往掌心倒了不知什么药,抹开,随之按着她肿胀的手轻轻地揉着。 「我会找他说的,但是你不可再说不结婚的话,尤其是除我以外的人,换谁都一样,时间久了,谁都会喜欢上别的人,但这并不是结婚的目的。」 「可……」 她还没说出口,他直言道:「你要拿回遗产,对吧?这才是目的,所以,喜不喜欢又有何关系?」 玉笙一时语塞,蹙起眉盯着他,周锦言挪开目光,不以为然地说,「当然,如果你能正大光明地拿回去,并且让所有人都信服这是你周玉笙的,那我就考虑不结这门亲。」 「所有人中,多的是人根本都不知道周玉笙的存在,怎么信服?」她恼道。 他低头继续按揉着,秉着事不关己的语气回:「这是你要考虑的问题。」 玉笙撇过头去,不再与他交流。周锦言轻微地抬眸瞧去,唇角似乎闪过一抹笑意。 他不厌其烦地揉了很久,似已叫累的知了时断时续地传来几句懒散的鸣声,在她耳畔飘来盪去,晃得她眼皮沉重。 周锦言擦了擦手,欲要伸手去拿绷带,却觉肩头一沉,他只好示意佣人拿过来,便叫人退下去了。 待重新给她包好,他也没有动,而是微微低下头来,下颌贴上了她的头髮,动作极轻极轻地蹭了蹭,向来严肃的神色也随其柔和了。 不喜欢才好呢。他想。 第20章 晚风回音 情爱间,意志是少有掩藏情意的,扭捏多来自于身体,在未触碰前,这是一层屏障,一层堪比神话奇幻而浪漫的屏障,接触后,这样的浪漫便日渐式微,扭捏也成了过往,便是赤身裸体似也看的是一块案板上的肉,坦然得没了意思。 届时,有人选择重寻另一层屏障去反覆经歷,有人知足于道德给予的奖赏,一条路走到黑,有人开始索求精神的共鸣、意识的浪漫,踏上一条犹似修仙的虚幻之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页 玉笙呢?玉笙没有这样的理念,没有人于她强调过什么样的路是好的,她眼前也没有路,只有一片映在白昼和黑夜交融里的山影,她只是想走过去,成为它的一部分。 而她的扭捏也反之从那一晚后愈发强烈,心里实在有些排斥再见到他,可越是如此,她便越思念他。 适逢周老爷的忌辰,这几日玉笙都住在周家。 「我都听陆太太说了,停之是个心里没数的主,定不是故意要弄伤你的。」二太太送她出来时,挽着她的手苦口婆心地劝和,「今后你们还有大把的时间要一起过,倘若事事都计较,那岂不是要叫人看笑话?」 玉笙看着路,没有应答,走出门临上车前,二太太小心抬起她的手关切道:「如今可好些了?」 「嗯,已经好多了。」 她又说:「玉笙今后若是再有这样的事,可以先来与二嫂说,你二哥时而不分轻重,明明可以好好说开的事,他也与人谈得僵硬,让大家都不愉快。」 玉笙心头一颤,她没想到周锦言当真会去找陆家人说这件事。 「那路上小心啊。」 二太太和声告别,她也回头向其挥手示意。回去的路上,她还想着周锦言突然替她撑腰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思来想去,玉笙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 若说是手足情,也觉得是牵强。玉笙想起以前,发觉他似乎也没有那么差,自她记事起,他就是除姨妈外她见得最多的人,尽管他并不喜欢自己。 玉笙在乔山公园下了车,因为她看见少君与一个男人就在她正前方,他们朝着乔山林的方向走去。她压低帽檐,往绿荫里走,直至进入那条掩在香樟林中的路,才稍稍放了心。玉笙回头看向那相依的身影,恍然觉得这个背影好像在哪里见过,她越想便越想不起出处。 此时已是下午四点了,今日的天气不算热,但明晃晃的阳光依旧刺目。玉笙走过坡道,她的房子就在前面了,在它旁边的公寓掩在摇晃的浓绿中,只可见得一角的屋檐。 她莫名有些紧张,走到自己门前,迟迟没有动,而是透过树影看着那堵粉墙,俄而,那门传响一声动静,玉笙往路中退了几步,树影里走出一个人来,手中提着一只适中的木桶。 等他也看见了她,似乎什么样的别扭都阻止不了她的脚步。 「咣当——」 那木桶倏然倒地,他抱起了朝自己跑来的人,玉笙欣愉难却,跌宕起伏的唿吸覆上脸,似比这阳光还灼人。 「你要去哪里呢?」她问。 他转头贴近她的脸,在她唇边吻了吻,回答道:「要去山后的湖边钓鱼,你要不要去?」 「好啊。」 钟徊将人放下来,重新捡起桶,牵过她的手沿路往前行进。 「你就只拿个桶吗?」 「我上午就去了,但是我带去的桶许是被水沖了去,只得回来再拿一个。」 玉笙掩着笑打趣:「你的意外可真多。」 他微微侧身朝向她来,神色犹如天边映在湛蓝里的云,清朗醒目,他接着她的话说:「还都叫你撞见了。」 「那你钓了多少了?」 「三四条吧,但也跟着桶不知去了哪儿。」 「那岂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也不是什么都没有,我见过了它们。」 「那你想我吗?」 「当然。」 这偌大的喜悦似要将人撑得像一只气球,轻盈得仿佛已脚不着地,玉笙仰头朝他望着,语气轻快地与他讲起自己这几日的事。 他答,我知道。 路往下坡延伸,头顶的树荫退去,放眼望去是一片斜下去的碧绿青草地,一直铺到湖边,身姿摇曳的杨柳错开立在湖畔,好似远望着湖的另一头,那里是幽深的森林,其后是连绵不绝的山脉,再之后是无尽辽阔的海。 好像从这一方看到了海枯石烂的可能,她同他走去,仿佛不再回来。 这似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出逃。 扑面吹来的风携带草木的气味,令人更觉辽阔,走下坡临近湖畔,湖中水草特有的带有一点腥味的气味混杂进来,便周身都感知得一阵清凉。 来此乘凉、钓鱼、野炊的人各自占着一棵杨柳,或仰或坐,悠然自得。 他将挂在一旁的外套铺在树下,让她就坐。玉笙还没坐一会儿,就问:「这桶是要装水的吧?」 不等他答,她便提上木桶到湖边盛水。藏在水草里的虾米,不知不觉地涌进桶里,玉笙轻手轻脚地欲要提起桶时,那几只虾又警觉地闪进水草间,她又沉下桶,继续等着。 「你几时能钓到鱼呢?」她回头来询问。 钟徊看了看离她不远处的鱼线,只道是:「那得看你几时抓到那几只虾了。」 玉笙恍然瞧见那鱼线,随即低头过去,提起半桶水回到树下。 「这里有好些鱼的。」她开始找起话来说,「应该有很多的,翼州府的抚月湖是不是也有?」 「嗯,在捕鱼的时节,早时天还没亮,湖边就已挤满了船只,如现在这个季节,湖中应是荷花并蒂开,入眼尽是红绿齐盛。」 此时,玉笙对他的话还心驰神往,又怎会预想到她后半生的种种都将与那座城扯不开? 她道:「那定然很漂亮吧?」 「很漂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页 玉笙的欣喜停滞有余,神色便随其低落,她走到他身边,半蹲下来,明是低暗的眼睛却还硬是敛起笑来问:「那你还会回去吗?」 钟徊倾身向她靠来,手心贴着她的脸,轻柔地沿其眼尾抚过。 「我许是会在秋时回去。」 她应声垂眸,眉间勉强拢起的笑也散却,过了良久才颔首作答:「嗯……燕台确是一个很难融入的地方。」 他稍一用力捧起她的脸,那双眸随之而抬,藏在眼帘中的泪珠扑簌簌地掉出眼眶,便再难保持自己了。钟徊也随其眉头紧皱,双手合用给她抹着眼泪。 「玉笙……」 「那也没关系,我没有要怎么样,」她压过他的话头先解释,「我也……会与别人结婚,以后也不住在乔山了。」 说时,他倏然将人揽进怀中,贴紧面颊的唿吸令她的一切决心都不由得要几番回头。 「我以为你是爱我的?」 玉笙不容思虑片刻,直言道:「我当然爱你……可我还没有到要以此要求你什么的地步,我与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仅是因为我喜欢你……我爱你。」 「即便如此,你也还是会与别人结婚?」他说时,语气里并不见起伏,仿佛无论结果如何也泛不起波澜。玉笙对他的言行举止何其敏锐,她知道这短暂的拥有她终究都会失去。 她垂下眼帘,调息平復了良久,点头肯定。眼前的人随即俯首贴近,许是他也意识到他们这寻不得源头的情意,面上的凝重便收敛了些许。 「玉笙,我是在等你说,你想和我一起走。」钟徊放轻了语气,「结果你却要与我说,你要去和别人结婚,我在想,那你爱我什么呢?」 她有所迟疑地抬了头,神情似有不可置信。 「我……我没有想这么多,那是之前就有的打算。」 「是没多想,还是觉得我根本靠不住,所以不抱希望?」 适才还郁郁寡欢的人彼时眉眼压不住笑,挺直了腰将其搂住。 「我没有这样想你,多是我靠不住,只得谋条路该为自己今后打算,我的兄长答应我,等我嫁到陆家就将父亲留给我的遗产都转至我名下,所以我答应了他要在年底与陆停之订婚。」 钟徊轻愣不语,也没有想过她会向自己和盘托出——周老爷既然能给一个女儿留下遗产,想必是十分宠爱她的。 他刚想到此,玉笙又补充道,「现在的周夫人是父亲的续弦,大姐和周锦言是先夫人所出,他没有妾室,所以我母亲是没有名分的。」 「我见过几次金二太太。」 玉笙点点头道:「嗯,大姐便是嫁到了翼州府的金家。」 「那玉笙愿意和我去翼州府吗?」 她回头来,却是忧心忡忡,钟徊抬手轻扫着她眼边残余的水痕,又问,「不愿意?」 「我想和你一起去,但我许是走不了。」 「倘若你一刻也不动摇,我定然就能带你走。」 玉笙的忧虑应声而散,神色瞬时明朗,随之贴近,迅速地亲吻过他脸庞,双眸明媚凌人。 「那我们去翼州府做什么呢?」 「做夫妻如何……」 这个像作梦一样的下午,承载着玉笙数年的念想,无论是以前,还是后来。 直至日头偏到湖的另一头,两人才动身往回走,橙黄的余晖覆盖了整片绿茵,仿佛给整座乔山镀上了金色,连同玉笙白色的衣裙与他的衬衫都染了金。 钟徊提着的桶里时而溅出水来,水面摇晃不止,浮光跃金,水中鱼儿探身一跃,翻到草里,玉笙丢下鱼竿,将其逮回来,光熘的鱼身似是抹了油,从她手里跳脱,恰好掉进桶里,却溅了两人一身水。 或轻或沉的笑声犹似晚风徐徐,飘到心处,回音传响,便再也走不出心了。 第21章 事态百出 蒲元接过渔具,道是:「刘小姐的信已经放在书房了,苏先生正在等您。」 他将外套丢在檐廊下的椅子上,便进了屋。 「今天没有事吗,这么早就过来了?」 歪身卧在沙发里的人神态懒散,视线漫无目的地漂游在客厅各处。 「我当初就随口那么一说,如今你竟要来真的……你觉得周家会与陆家撇清这门亲,把五小姐嫁给你?你以为你是皇帝老爷啊?」 钟徊手搭在椅背,不缓不急地拉开,抬腿落座,对他的调侃并不在意,只道:「如今皇帝可不管用……我需要借周家的势。」 「你说什么?」苏子砚勐地撑起身,「钟徊,你这人……我当真以为你有这么纯情,你这不是利用人家吗?」 「这我会补偿她的。」他说时,低眉瞧着桌面,凝然之色似是换了个人,「翼州来信说,程先生病重,许是撑不了多久,这之后遗产的争夺必定少不了腥风血雨,我已将别处银行的股份都抛售得差不多了,现在只余翼州和燕台的,我会继续以你的名义购入燕台商业银行的股份,届时他们要争,也插不了手。以如今的局势,燕台可比翼州可靠多了,再加之程先生的病情,这里的银行交易额只会与日俱增。」 苏子砚也严肃了些,颔首答应,恍然又发觉不对劲:「可这与五小姐扯得上什么关系呢?」 「……我定然是要回去的,程先生有意要将孙女许给我,他于我有知遇之恩,他的嘱託不好拒绝,再加之我在翼州的占股有一半都与程衍脱不了关系,我若是应了娶他的女儿,他就能轻而易举地将手伸到燕台,程家的家底都在翼州,欲要吞併我在那儿的股份、产业,多的是理由,若再叫他把手伸来燕台,我岂不是成了他们程家揽财的工具?那我还作何费这些心思将资产转移到燕台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页 他顿了顿,稍俯身端过来杯子,低头灌了一口水,抿紧唇沉吟有时,低暗的声音缓了些,「周家与翼州姓金的是世交,周家即是最好的破解方法。」 「你说的倒是容易,这五小姐是周老爷的私生女,在周家根本没有什么地位。」 他无谓地抬了抬眉,对此似也不担心,继续说:「若没有地位,你觉得陆家会攀这门亲?周老爷逝世后立了遗嘱,继承人除了两个儿子,还有玉笙,而这是连周夫人与其他两个女儿都没有的,周二爷是预备以嫁妆的方式在与陆家结亲时交给她,想来他是有心为之,以这种方式让她也得到周家所有的一切声誉。」 苏子砚听着,不由得坐直了身,神情复杂——「不是,你都已经把周家扒得这么清了?再说了,既然周二爷已经看中陆家,怎么可能会改变?」 「所以,我并没有打算从他开始,或许周士诚更具潜质。」钟徊站起身,往里走去,从柜中拿了瓶酒回来,自顾自地倒了半杯递给他,低声说,「着重不是遗嘱,而是它所具备的意义。」 「倒真是奇了怪了,真看不出像周二爷这样的狠角色,竟也有讲情义的时候,能把遗嘱给五小姐就很令人意外了,没想到还会费尽心思给她张罗。」 他一顿,抬眸道:「狠角色?」 苏子砚捏着酒杯,双臂敞开往后仰靠,说:「你在燕台的时间不长,自是不了解,他二十五岁进入公署,次年亲决了燕台最大的帮派势力头目,手段之非常,你如今才能看到这般收敛的齐老闆、卢三爷……在燕台,还没有人敢算计他,你最好小心了。」 「那是得该好好想想了……」 他瞧着杯中摇晃的酒,双目走了神,不知在作何思虑。 「咚——咚——」 几团白米相继沉进鱼缸里,玉笙弯腰盯着那水中的鱼咕咕将米粒吸入腹中,棠妈从厨房端菜出来。 「这几条鱼您都看几天了,怎么还在看?」棠妈打趣道,「快去洗手来吃饭吧。」 她这才悠哉悠哉地走去洗手,似乎心情极好。等回来,棠妈又问:「周小姐近来可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吗?难得见你连着几日都这般愉悦。」 「咳……没,没有。」玉笙低头夹菜,正了正脸色,收敛了笑容。 「叮铃铃——」 电话突然响起,棠妈示意她继续吃饭,自己跑到了客厅接起电话。 「是玉笙吗?」电话那头传来一道女声,还不等棠妈回復,她又说,「我是姨妈呀,我前天就到了燕台,原是想去见见你的,但是我才知道周锦言那混蛋玩意在你身边安排了自己的人……好孩子,是我对不起你,你会原谅姨妈的,对吗?你一会儿两三点时来乔山公园的沁香茶楼找我……玉笙,姨妈今后一定一定补偿你……」 棠妈一言不发地听着,直至她挂断电话才若无其事地回到饭厅。 玉笙仰头问道:「是谁打来的电话?」 「是个不认识的人,说了半天才发现自己打错了,便挂掉了。」棠妈拿上托盘,和蔼带笑,「我今日还做了您喜欢的点心,我先去厨房瞧瞧。」 她应了一声,继续吃饭。 晌午过后,玉笙便要出门了,临走前棠妈问起她几时回来——「额……不要忙我的晚饭了,我尽量早点回来。」 「好,那您路上小心些。」 棠妈目送她离开,和蔼的神色在关门之时陡然沉重,她放下手里的活,走到客厅拨通了电话。 玉笙离开家去往乔山林,她还没到目的地,便在跑马场遇到了人。 「你不是在金鹤酒楼吗?」 「临时改了行程,吃饭了吗?」 她点点头,递去自己的帕子让他擦汗,钟徊连带丝帕将人挽进场内,沿边上往前走去。 「要去哪儿?」 「等我换身衣服,我们出海去。」他回头来与她戏言,「或许今天就回不来了。」 玉笙说:「你休要诓我,在这边的码头,轮渡在上午会停三到四次,下午至少有四次。」 「你还去数过呢?」 「路过时注意到的。」 「那得路过多少次?」 「很多次……」 她似是孩童炫耀一般眉飞色舞地与他讲起乔山区鲜少有人知道的地方和事,钟徊听着,时而回头看着她比划。两人边说着,边穿过了绿茵场。头顶的太阳越发灼目。 夏天,是乔山最热闹的时候,哪里都能看见乘凉嬉闹的人,其中乔山公园最甚,那嬉笑声中停下一辆乌亮的车,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从中走下来,他抬眸看向那「沁香茶楼」的牌匾,嵌在银色里的镜片映光反射出五彩的光弧。 他走进茶楼,不等店里的伙计招唿便自行上了楼。 彼时还不知情的女人还在包厢候着,姣好的面容歷经几年,光彩已呈旧,深紫色印花旗袍包裹的身体却依旧丰腴有型,往昔打理精细的时髦捲髮此时已规矩地挽成髻,倒多了几分良家人的感觉。 她听见门帘被抚起,游离的双眸陡然拢聚精神,急忙移步到出口,却又忽然止步,随之连连后退了几步。 「……周锦言?」 他低眉打量了一眼,便似是不愿多看,抽离了目光,江嫣神情略显侷促,「你来做什么,玉笙呢?」 「你有几个脸提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页 「哼,比起你,那我就可太有资格了。」 周锦言忽地朝她一瞥,挡在眼镜后的深眸寒光凌人,江嫣手不由得握紧,朝后靠住了沙发。 「你回来,是又想利用她帮你收拾烂摊子吧?江嫣,我若是你,就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我凭什么不能回来?我才是扶养她长大的人。」 「扶养她长大?你是有什么脸说出这种话来的?你拿去的钱有多少是用在她身上的,你以为我真就一无所知?」 她的激愤稍有停顿,随之便愈加浓烈,畏惧也变得一文不值,她勾唇冷笑道:「周二爷真有本事,怎么不接回去自己养啊?你们周家多大门楣啊,怎么就连一对孤苦伶仃的母女都容不下?你……」 「你给我闭嘴。」他惯有的冷静似要再动一下就会碎裂。 江嫣却是更加激烈,手一撒,哭喊道:「我就要说!你敢做不敢认,啐,周锦言,最没有脸见她的人从来都是你,你周二爷好不风流,年少与丫鬟相欢,等她怀了孕,生了孩子,便要顾及自己的名声,远赴海外,一走了之……父作兄长,谁能比你们周家更懂伦理之说呢?周……」 满是冷汗的手倏然伸来,死死掐着她脖颈,越收越紧,江嫣不断拍打着他的手,通红的脸唯见青筋突显,掩在镜片后的眼睛已起了杀心。 「……她也……也才十六岁……」她放弃了挣扎,颈间的手却忽而给她松开了最后一丝生机,「是你们……你们周家逼死了她……周锦言,你骗了她……可她在被逼无奈而选择去自溺的前夕,却还信着你会回来娶她,她怎么会知道,你是去娶别人的?玉笙第一次问起妈妈时,他们却告诉她,她的妈妈是因为生她才会死的,后来……她便再也没有学别的孩子喊过妈妈。」 那紧紧绷着的下颌还是可见轻微的抖动,凝在颌骨的泪滴抖进了衣襟。 「吓……」掐着她的手终于松开来,江嫣犹是濒临死亡又得救,不顾一切地唿吸着,勐烈的吸入空气,致使她咳嗽不止,咳得撕心裂肺。 居高临下立在面前的人斜睨了她一眼,沙哑着声音道:「我劝你最好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否则我就让它烂进土里,你也别指望她给你收拾烂摊子,她没有钱,属于她的,遗产也好,其他的也罢,我都会亲自看着……若是让她听到什么只言片语,我保不齐你还能不能健全地活着。」 话扔下,笼罩在她身上的阴影随之散去。江嫣背靠着沙发瘫坐在地上,仿佛脱离了虎口。 第22章 海上盛情 游轮已离开码头有段距离了,乔山渐而往回退去,煳了轮廓,融进浓稠的绿意中,而在其最高耸的孤崖间,数万银丝凝成飘盈瀑布,高悬而下,等再远些,却见整座燕台,似如一块镶在海面的翡翠,如此望去,山也变得娇小近人。 玉笙微眯着眼眺望,身旁的人递来望远镜,她就此又看了好一会儿,伏在栏边看下方泳池里戏水欢闹的人。 「……来燕台时,出海一定是最值得的部分,」他说,「身在其中看时像局外人,脱离出来远观整体却又发觉是局中人,谁都被包揽其间,便也不会多生出自顾自怜的情绪来。」 她放下望远镜,回头看来,转而也坐到遮阳棚下,探头过去,掩着笑反问:「要生出什么样自顾自怜的情绪,嗯?」 钟徊垂眸瞧着这要来故意调侃自己的人,唇角压住笑将其揽去,按坐怀中挠痒报復。 「啊……我不笑你了……」 玉笙最是怕痒,像一只刚被捞上岸的虾,扭来覆去,终于耗尽精力,弓着腰喘气之余又承其吻,腰间作乱的手陡然收紧,瘫软的心力似也被瞬时拢聚,助力心脏勐然跳出如常的频率,掀起热浪涌上头,致使人有些晕眩。 余后,那将要完全融入自身的气息终于退去,空气涌进口腔,冷却了迷乱,再冷静地、无比接近地注视彼此,藉以审视自己,这并没有产生快感脱去后想要丢弃的冲动——这是身体常有的心理。还甚至冷静地想得更多,仿佛乃至死亡时最后一缕意识都只是对眼前人的渴求。这样的念头令他们自己也不禁暗自惊讶。 他说:「自顾自怜并不是什么好的情绪,听来也没趣,还不如看这山水,听些快乐的故事。」 这确是他亲试有效的办法,看山看水,方能认知局中之意,此非人言所织的局中局,应是天地之局,辽阔的容纳,万事都不足惜。 在远离人群之处,与人相处会更爱人,如是现在,他毫无条件地爱着她。 「你坐在花园里什么都不做时,难道是在自顾自怜?」 因而被戳破心思,他皱了皱眉,抿着笑转过头去,似是难为情,玉笙也歪头探过去,伸手扳正他的脸,故意追着问,「我猜对了,是不是?」 钟徊握住脸上的手,将人压入怀,随即被动变为主动,坦言说:「谁都有矫情的时候,我可不信你没有,或许你见我在花园时便也心生过。」 「我可没有。」玉笙似要笑到无力,抵着他的肩摇头。 「那你在做什么?」 「看你矫情……啊……」 她双手护住腰,立即辩解,「我开玩笑的嘛,你别挠我了。」 「怕痒啊?」他握住了她的命门,便跃跃欲试。玉笙随即脱手,势要从他身上下来,却又被按回去,她立刻妥协:「我不笑你了还不成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页 两人正谈着,有一人从船舱出来,他说是什么东西拿来了,便将一只丝绒礼盒放在桌上,玉笙收住笑,回头再朝他看去,直至钟徊拿起那礼盒打开,一颗透亮艷绿的祖母绿映在黑丝绒中,等他拿出来,才知是一枚戒指,椭圆状的祖母绿嵌在一圈碎钻中间,尤其醒目。 「燕台的夏天最是漂亮,随处都是生机盎然的绿意,时常像某天早晨天还没亮起时做的一场梦,无与伦比。」他说时,低眉见她,平缓的感嘆便也成了真情实意,「我把它送给玉笙,玉笙会嫁给我吗?」 那紧望着他的凤眸里笑意越积越浓,眼睛盛不下,便跃上眉梢、藏进唇角,明亮远过那宝石。 「我当然会。」玉笙不假思索回答他,随其亲吻过他的脸,诚恳道,「我只嫁给你,去哪里都可以。」 他将笑声掩在喉中,胸膛阵阵颤动,随之低头来紧贴其耳边,给她戴上了戒指。 「它好漂亮啊。」 「也比不得人漂亮。」 玉笙仰靠在他肩上,掺着笑声回道:「你说的话最是漂亮了。」 「见漂亮的人,自是要说漂亮的话。」 「你肯定经常这么对别人说的吧?」 「没有经常,只是偶尔场合需要时才会说。」 她停顿了片刻,又问:「所以现在是需要的场合吗?」 「当然是。」他俯首贴上其眉心,在其神色冷去之际补充说,「若是不说,那我该如何让你知道我心里所想?如若你不喜欢听的话,那我回去写给你看,嗯?」 他的一切都是惹人欢喜的,但也正因如此,总是要叫人不由得顾虑真假,或是预想到失去的可能。 但因顾虑而畏缩不前是可悲的,而他们都不想戚然过活这短短的几十载。 「叮铃铃——」 客厅的电话又响起,响了好几声,棠妈才赶来接起。 「玉笙呢?」 「二爷……周小姐她还没回来。」棠妈战战兢兢地应着,「许是一会儿就回来了。」 「这都什么时候,都快六点了,她有什么事是要忙到这时候都还不回来?」 「许是,是去找苏小姐了。」 「等她回来,让她给我回个电话。」 棠妈连连点头应道:「哎,等她一回来,我就让她给您回电话。」 听见他挂了电话,棠妈才松了口气,走到窗前抚开纱帘已是看了第三次了,也还是不见周小姐的身影。 天色越来越暗,直至临近八点时,电话又响了。 「您今天不回来了?二爷还让您回来后给他回个电话。」 电话里的人说:「我在这边给他打过去就行。」 「那您今晚宿在哪里?」 「我,我在苏倩家里,等我明天就回去。」 棠妈也松了口气:「哦,那行,您记得给二爷回个电话。」 玉笙应了一声便挂断电话,又低头开始拨号,随其提着一口气接通了。 「餵。」 「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周锦言的怒气从电话里也可听得,「又去找梁家的那个外孙女了?」 「嗯……我明天再回去。」 「周玉笙,你翅膀硬了是吧?」 「我明早就回去。」她又道。 电话中沉寂了将近半分钟,再响起他的声音时已变得冷静,甚至有种温和的错觉——「再有下次,你就给我回来住。」 玉笙还思索着他突如其来的转变时,他又喊了她的名字。 「嗯,我知道了。」 他似乎也应了一句,但没有听清,玉笙举着听话筒又等了半分钟,他没有再说话,只得她来说,「那我挂了?」 「……嗯。」 玉笙挂了电话,总觉他今天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她没有多想,拿起床上的衣裳走进洗浴室,换下了身上被酒打湿的衣物,简单梳理过一番便走出房间重回到西图澜娅餐厅。 此时,气氛热闹的西图澜娅餐厅正进行着一场晚宴,闻言是一个富商包下了这艘游轮举办他与他第二任妻子的订婚宴,今日在这里的人都是受邀前来的——隆重办一场订婚宴比一场婚礼还重要,这是时髦的新风向,许是因为订婚宴后是一种全新的关系,它介于情人与妻子之间,平衡了情人的不稳定与妻子的稳定,会予人一种立于支点、两边掌控的奇妙体验。 「真是抱歉啊周小姐。」那不小心撒她一身酒的太太又向她道歉,随即亲自给她添酒,自顾自地说,「倒是少见钟先生带女伴,我瞧着周小姐年纪不大,应该才二十出头吧,这正是最好的年纪,女人的花期也就这么几年,可得抓住机会才是。」 玉笙听此,轻愣看了看她,心底忽生一计,于是,一本正经地说道:「那可以再换一个嘛。」 「啊?」 「机会是很多的呀,抓不住一个,那就换一个,总有一个是能抓住的。」 那太太神情僵硬,只得强行缓和道:「周小姐还真幽默……周小姐与钟先生是怎么认识的?」 话语是亲和的,但怀疑也是真的。 「便是今日在船时认识的,他讲啊,他见我有种似曾相识、相见恨晚的感觉,于是邀我同游,然后我们就认识了。」她胡扯起来,语速都不带一点迟疑的停顿,轻抿了一口酒继续说,「您说这话术是不是老掉牙了?可是呢,他说得又那么讨人心,我想着,若是明日靠岸时告吹了,那就按这标准再去找一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页 朝向她的人突然轻咳一声,然后笑道:「周小姐可真是太会说笑了。」 玉笙顺其飘忽的目光回过头去,四目相对,相顾无言,他挪了挪椅子如常地挨着她坐下来。 「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钟徊上身微微倾靠过去,顿了顿说:「我若是再晚来一步,恐怕你都要讲到你与你找的那另一个又如何有一个老掉牙的开始了……你是在造我的遥呢,还是造自己的谣?」 「他们可不认识我。」 「周小姐怎么还这么多副面孔?」 她压着笑别过头去与那太太又扯起了闲话来。过后,离开闷热的舱内,众人转场到外面,那谦谦君子的优雅作派也逐渐放野,泳池里倒了一片人影,快热的乐律飘荡在寂寥的海面,竟也不觉一丝糜醉,倒似凉拌的热闹,清亮又不净。 「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玉笙举着望远镜朝远处探望,身旁的人从包里掏出烟来,边拿边应道:「难道是月下鲛人?」 「有可能,它的鱼尾跃出了水面。」 他低头来点燃烟,玉笙放下瞭望远镜,侧身朝他而立,视线集在那缓缓往后挪移的星火,「我总觉得我应该问些什么。」 「问什么?」他朝另一边弹了弹菸灰,挪一步将其掩到自己身前,微垂的眼眸中浮光晃荡,她抬眸看着它晃,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问什么?」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钟徊随手掐灭菸头扔去,手臂探进她腰间,弯腰近其身,坦然凝望的目光,仿佛要将他全部的情意不遗余力地呈到她眼前,「你对完全陌生的翼州府有所顾虑……别怕,还有我呢,我们也不会一直在那边,以后定然会回燕台来,然后在这里定居,好吗?」 玉笙凝的愁瞬时化开,眉眼展笑,随之抬手来攀上他颈项,将人搂紧。 「你可听过月下鲛人的传说?我讲给你听啊?」 她抬头来,双手夹着他的脸,掩笑道:「你好好讲,别又胡扯来诓我。」 「到底是谁喜欢胡扯……」 明月当空下,话语交织不断,空寂中的一点热闹又怎会抵得了属于这整片浩海的如梦似幻的传说? 第23章 离心同德 「您走后,玉笙是有一段时间过得很难,但周老爷逝世后就好了些。」 苏倩说此,便想起她一人在那乔山的公寓里悽苦的大半年,好在后来她进去了海关署,勉强可以自给自足。 「咣当——」江嫣重重搁下咖啡杯,神情绷紧,似有怨愤,「周锦言当真什么都没管?」 「周家人向来就鲜少管顾玉笙的死活,这也是意料之中的。」 苏倩回眸瞧了瞧她,似乎有什么话想告知她,但思虑再三,才迂迴地问道,「江姨,您也希望玉笙和陆停之结婚吗?」 「为什么不结呢?陆家也算得是有脸面的大户人家,玉笙若是成了陆太太今后还有什么是需要忧虑的?」 「那倘若她不想成为陆太太呢?」 「怎么会?她虽然一向伶牙俐齿,但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她合上嘴,没有再试探——「……我许是要和他去翼州府。」苏倩记起玉笙的话来,心里隐隐有些不踏实。 江嫣在这时又道:「小倩,你先不要和玉笙讲我回来的事,我想过段时间再自己去见她。」 「好。」 两人的话也谈到此,苏倩说,她要出门见一个人,江嫣从她小心翼翼的眼神里窥得她见的人,于是又一遍叮嘱她不要透露出去。 她再三保证不会说才得以出了门。 今天难得凉快些,纯洁的厚云塌在湛蓝的空旷之上,影子落在街巷里格外清凉。苏倩依照往昔到乔山公园去,在茶饮店坐了十多分钟才等到人来。 她轻薄的贴身连衣裙,印着细碎的花纹,领口是精巧的小圆领,旁人看着也觉轻盈的凉意,尤其是系在帽子上垂到肩边的淡灰丝带,尾端带渐变的淡紫色。苏倩第一次发觉她是如此地适合朝生暮死的浪漫、不知天地的快乐。 「你来得这么早?」 「不是怕让你等久吗?你一向都是来得最早的那个。」她说时便瞧见她手上戴着一颗惹目的宝石,「好漂亮的戒指啊,让我猜猜,应该是钟先生送的吧?」 玉笙低眉笑了笑,接过茶去,说道:「我还没想好怎么和他们说。」 「周二爷也还不知道?」 她摇了摇头,神情凝重:「只要想到他那张冷脸,我便要忘词,我肯定他若是知道,一定会叫我回周家的宅邸住。」 苏倩向前靠来,握住她的手轻拍了拍,替她先分析:「最好尽早说,如果越拖到后面,他们准备得越多,为了顾及两家人的情面,他们更不会同意。」 「我知道,所以想着一会儿去时与他说清。」 「……钟先生便这么值得,连你平常的忧思都不知去了哪儿。」 她看着她,原以为她是会无所顾忌地肯定,却不想她严肃地回:「我也不清楚,但是总觉如果错开这一次,便要什么都不復存在……乔山到处都是声音,是风声、水声、无止尽更替的脚步声……只有我是稳定的,我是庆幸的,我应该是庆幸的……」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彷佛是这些声音将其掩盖,却还垂眸低语,「可是我也想走啊,要走去哪里呢?我也不知道……只是很想和他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页 苏倩没有应声,只点了点头——尽管知道有些东西风险远过期望,却也无力阻止。曾几时,她羡慕着她,无论她如何闯祸、如何嚣张跋扈,也不会有人去责骂,后来才发觉是因没有人。 「你与周二爷说时,记得要于他和自己留有余地,不要太过于绝对。」说到此,她敛眉停顿了一会儿,又叮嘱道,「玉笙……不要把人想得太好,凡事要留着余地。」 玉笙点头应声,低沉的神色随即亮起,问她:「要吃冰淇淋吗?」 「好啊。」 沉重的话题由此结束,两人重坐在以前的位置,仿佛一切也都倒回了从前。 而后,辞别了苏倩,玉笙也该走了。她有段时间没有见过陆家人了,想起陆太太,心里不由得没底。 在主道三岔口的位置,车停了下来,交错的电车扬起清脆的铃声,人潮拥挤,玉笙看着小跑到对面的人,目光逐渐移至耸立眼前的大厦,浮旧的黄不免令人滞于忧思。她曾想,这是何其远的距离,每当路过,两条街的距离犹是没有尽头,似如一条通向深林的路,掩在幽暗里的是何种崎岖,她也无从而想。 如今她便站在深林的第一棵树下,也依旧看不清。 车再启程,绕离了繁乱的路口,经过百花街,抵达安静的望盛酒楼。 「周小姐请。」 柜前的侍应生领她进到里面的正堂,轻声细语的交谈围绕其间,三五人成一团,鲜花点缀的桌面各色美酒、点心按序陈列。 正与人作谈的二太太先瞧见她,其旁侧的陆太太随之看来,和蔼地招唿她过去坐。 「怎么近来都不见人了?」 玉笙心虚着低头去,陆太太又说,「停之还没来,他近来也有些忙,可能一会儿就到了。」 「二哥呢?」她转移了话说,「不是说他也要来吗?」 二太太回:「他刚才还在这儿哩,许是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这方话刚落,他人就出现在视线中,玉笙屏住唿吸,挪开目光。 「玉笙正问你去向呢。」二太太说。 周锦言神色如常平静,眸光在其脸上晃了晃,薄唇微启道:「我有事要跟你说。」 她心觉不好的预感,而后随其穿过正堂,走出檐廊到了外面的小院,走在身前的人陡然止步转过来,玉笙也收住脚朝后一退。 「你几时与那姓钟的认识了?」 「我……」她低头看着手,一堆话堵在喉中又不知所言,「我想与他结婚。」 「你说什么?」平缓的声音倏尔激起波澜。 玉笙却冷静了些,抬头直面向他,回道:「我说我想和他结婚……」 「周玉笙,你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吗,你就要与他结婚?」 「我为何不能与他结婚?」 周锦言咬牙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復了心绪才道:「他走到如今,还有什么没有见过、做过,你以为他会和你一样傻?这类人最知得失,因为深知得之不易,而更重利,何况如今局势日新月异,一个无根无据的人,若是哪天跑了、没了,届时你都没地儿哭去。」 「他还不至于此,难道靠自己走过来的人,便要连最起码的原则都有不了吗?而你又说陆停之是什么样的人都无谓,那我要嫁的到底是一个名称,还是人?」她语不间断地一口气说完,随之深吸一口气表明决心,「我自己去向陆家人说清楚。」 他刚平復的怒火又烧到了眉梢,几步上前将人拽回来,直言道:「我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但你绝不可能与其结婚,给我回去。」 「我不要回周家,你松手!」 周锦言不顾其挣扎,直接将人拽在身后从后门离开酒楼。 「二、二爷。」司机见此情况,也一时摸不着头脑。 「开车,回去。」 「周锦言,你放开我!」 「砰——」 他反手关紧车门,将其牢牢按坐在旁边,玉笙还不死心地想挣脱开,「周锦言,回去也没用,我不会和陆停之结婚的。」 「等到那姓钟的离开燕台,你自然就冷静了。」 「那我也不可能和别人结这个婚。」 「那谁也别结。」 「不结就不结。」 两人锋芒相对,谁也不退一步,僵持着回到了周家宅邸。 周夫人不知其因,只听佣人回来说,二爷将五小姐关到了西院,还让人守着。 「……许是五小姐做了什么错事,恼了二爷。」 周夫人合眼轻哼一声,于她按头的丫鬟稍一用力,惹她不悦,抬手推去。 「都下去吧。」 屋内的一干人这才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到门口又遇一脸幽沉的周锦言。 「二爷……」 他走进门,周夫人睁开了眼,低头理着膝上的裙褶,低声询问:「又是怎么一回事,将人给带回来了?」 「受人所惑,竟扬言要悔婚,我带回来让她反省一段时间。」 「受何人所惑?」 「一个翼州府来的商人。」 「商人?是做什么的?」 他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才回:「银行投资。」 「姓钟的?听她们提起过,据说资产不可估量,倒是不知怎么与她认识了。」 周锦言神色微暗,回手搁下茶,道是:「凭他还没有这个资格攀上我周家的关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页 「锦言,或许你觉得是我这个老婆子言辞欠缺考虑,但有句话,我还是想讲,出身家世早已今非昔比,如是在翼州府那般集中权力的地方,有权有势之人多的是平常出身,甚至可能连平常都不如,这身份啊,从来都是应势而贵,通的向来都是金银。陆家虽说家大业大,但也没有多余的,倚着名声不见得就能高枕无忧。」 「我没有期望她能多有出息,陆家也不至于让她缺衣少食,这就够了。」 他只觉这话从她口中听得,不免有些冠冕堂皇,若真不在乎出身家世,当初又何故费尽心思要将文曼嫁到梁家去?如今无非是见玉笙嫁得比自己的女儿好,便觉不甘心,要来横插这一脚。 「那陆停之是个什么性子,你应该也有所了解。」 他似是无所谓地回道:「这也无伤大雅,他起码不像那些少爷一事无成,有些能力在身,也算上进,若是有什么,我们也看得见。」 「……」周夫人慾言,周锦言已起身作别:「那您好生养身,我还有些事。」 他走出门,去往书房的路上叫来招褔。 「二爷。」 「挑两个机灵点儿的去查查姓钟的那小子,还有他这几日的行程,我倒是要去瞧瞧他有几个本事欺我头上来。」 招褔颔首应道:「最近三爷倒是与其有些来往。」 「为何来往?」 「不大清楚,许是为生意上的事。」 周锦言没有接这话,挥手示意他去安排,便独自进了书房。 而与此同时,在乔山戏院,周三爷悠然仰着身听戏,旁坐的人亲自于其添了茶。 「德武运动场的股份是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要得的,钟先生当真要出让两成?」 钟徊没有直接应,唇角带着笑转望向楼下的戏台,说道:「两成占股,应该有所话语权了吧。」 周士诚却转头看去,眼底的激动藏掩得极好——「钟先生以如此价位出让,倒叫周某受宠若惊,若是有什么忙需要我帮的,但说无妨。」 「不瞒周三爷,晚生诚心求娶五小姐,可眼下阻隔重重,尽管我们心意相通,但私跑这种事终归不体面,我也不想她因此受人诟病,只希望能堂堂正正地娶她为妻。」 「玉笙?」 「正是,我也知她与陆家有婚约,但因某些原因,此事还没有人知道,倘若您有办法尽快让她的身份公众,先一步与陆家撇清关系,这两成便权当是我的谢礼。」他不慌不忙地说此。 周士诚眸光凝滞,利害关系迅速在心底成了谱——德武运动场的两成占股远过了那份遗产,至于周家认不认玉笙,嫁不嫁陆家,于他本来也无甚关系,再者,便是出于兄长的身份,钟徊能为其白送两成占股,想来也是真心实意的,他若真这么做,也算是成人之美了。 这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钟先生如此重情,作为兄长,我定然也是替玉笙高兴的,说来,那陆停之便是不懂珍惜,上回还叫玉笙伤了手,我一直都不放心玉笙若是嫁过去,不知还要受什么伤,但二哥对此坚持,我也说不了多少话,只当是尽我所能。」 钟徊低眉躬身示礼:「那便有劳您了。」 「钟先生客气了,我也是希望玉笙有个好归宿。」 周士诚顿时神采奕奕,立即叫伙计上坛好酒来,兴致昂扬地与他饮酒畅谈。 第24章 重礼别意 实在的,她真的在反省。 灰暗的墙上挂着一幅画,色彩交融,玉笙当真看不出什么来。太抽象了,她想。 「五小姐。」 门里跨进来一个身形瘦小的姑娘,她看着玉笙说,「二爷来看您来了。」 玉笙还举目盯着那幅画,心里有个声音在鼓舞她看下去,答案仿佛唿之欲出,她撑着眼皮在其间寻着一个合乎常理的轮廓,就在看清答案的临界点,一个人影倾倒过来——思路断了。 「你……」 周锦言抬眸对上她的恼怒,她及时收住了话头。 「反省了两天,你想得如何了?」 玉笙消了怒意,安宁的神情似也有所冷静,周锦言看着,心上减了几分重量。 「我想有个选择,你先别生气。」她按下他将起的心火,转过身正面向了他,「我见惯了乔山,它是一个和我一样的人,来看它的人,和来看我的人,我们都留不住,可是它鲜少会孤独,每当我从山外面回来,看见它也不会觉得孤独。」 周锦言眸光不由得颤了颤,心脏收得更紧。 玉笙又转身望向那幅画,目光迷失在那交融的色彩中,微张的朱唇信口张合,继续说:「我有点捨不得它,我害怕在雨多的时候,没有人来,它会孤独……可是我太喜欢他了,在很久以前,他让乔山数年不变的寂静有了波澜和变数。我从未期待过明天,总觉明天、今天和昨天只是一再地重复,也时常分不清自己是身处在昨天还是今天。直到有一天,我开始期待明天,想着明天会在哪里见到他,但他时常是在花园或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我发现他比任何一个我见过的人都要蓬勃、乐观,无论热闹还是安静,他都始终如一地坚毅、繁盛……我很想成为他那样的人,便日復一日地观察着他,可是两年过去了,我没有学得一点,却是越发喜欢他的存在……我很确信那是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页 「你才见过多少人,便要这番大言不惭地确信了?」 「天宁街上每日都人影不息,我经常从那儿路过。」 周锦言搭手到椅子上,下身落座,淡然驳回她的回应,「谁与你说是这些人了?」 「那你也没说是什么人呀。」 玉笙也脱离了那幅画,坐到他对面来,突然问他:「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呢?」 「……定然不会像你这么胡闹,安心地结婚,立个保障。」 「那结婚以后呢?」 周锦言顿时语塞,随即整理了一番言词才道:「安生过完这一辈子。」 「既是如此,你若是把遗产给我,那我一个人也能安生过完这一辈子,为何还要嫁到陆家,看人脸色去?」 「谁跟你说那是去看人脸色的?」 玉笙朝前靠来,反问他:「倘若有一天,二嫂嫂撒手不管这周家上下的事,你会生气吗?就算你不生气,老夫人会不满,三嫂嫂说的话会更难听,如果你说这是生活的日常,可是她在成为周家二太太以前,她便没有为这些事操心过,也不会因此而被挤兑,那她嫁给你图什么呢?」 周锦言目光飘过去,半晌没有吱声。她也转头透过窗棂看着阳光斟满的院子,低声自语,「我觉得她过得并不好。」 「……你以为你与那姓钟的结婚了,便可以避免得了这些过程?」 「我没有这样笃定,但如果到了那一天,我们的去留是自主的。」玉笙回头来,信誓旦旦道,「我看了他两年之余,知道他大抵是什么样的人,他其实不需要任何人,也完整无缺,我想我也是能这样的……是以完整的自己去喜欢彼此,便什么都不稀缺,也就不会固执于对方的某一点。」 「周玉笙,你简直胡闹。」 「我会回燕台来的。」 「不可能。」 「那你现在就把那遗产给我。」 「周玉笙,这才是你的目的吧?」 玉笙摇头:「那总要选一样嘛,你不让我嫁给钟先生,那应该允我一次选择。」 周锦言撇开目光,起身,扭头离去,她看着他走进院中,菱形的窗棂渐而失去了他的身影。 她不知道他如此坚决的态度,后来怎么就同意了,只记得之后不久,周老爷立下遗嘱的事便被泄露出去,「周玉笙」的字样出现在报纸上某些文章里,自此,二十年无人问津的私生女,摇身一变,成了周老爷千娇万宠的小女儿。 一时之间,上周家来提亲的人便没有断过。其间,周锦言不知如何说的,解除了与陆家的婚约。后来,她从二太太那听说,陆停之的兄长进到了公署。 玉笙最后一次见陆停之,是在周家的前院。他依旧是疏朗明亮的模样,见她时,眼底闪过一刻黯然。 连廊下覆有阴影,他颔首作礼时,便也看不得任何神情。两人之间立着一根粗壮的红柱,他们各执一片惨白的日光而立。 他似开玩笑地说:「倘若有一天你后悔了,应该会想起我吧?」 玉笙停滞稍后,才点了点头。 「或许这个结果也不差。」他又道。 「这是最优之解也说不定。」 陆停之将目光定在她的脸上,神情淡然,停顿了片刻后,点头应声:「玉笙,我也纠结过很多次,也怀疑我们是否真的适合做夫妻。」 他一直都在矛盾,得知他们的婚事作废时,其实他心觉一阵久违的轻松,但伴随而来的是隐隐的不甘。 「以后也不用纠结了。」 玉笙敛着笑说此,他连续点了两次头,便像是朋友一样问道:「那你今后有何打算?」 「我啊,许是会离开燕台。」 「离开燕台做什么?」 「还不太清楚……」 两人便站在连廊下聊了许多话,这是相处半年多来从未有过的,脱离这层关系竟让他们在彼此身上看到了更多可能,而在这样辽阔的时刻,只论情爱也免不得违和、狭隘。 连不甘也作遗憾,似是晨起看朝霞的遗憾,过去了便是过去了。 玉笙没有再去过乔山的公寓,棠妈收拾来她的衣物也回了周家的宅邸。 「周小姐,二爷让您一会儿过去一趟。」 她放下书,清清嗓子,走到棠妈身边来,含蓄地问道:「棠妈,你在乔山时,有人来找过我吗?」 棠妈心会,抬眸朝她看了看,摇头说:「并没有人来找过您。」 玉笙神色暗了些,扭过头去,问起周锦言找她去的事由。 「是四小姐回来了,」棠妈稍作停顿,随即沉声道,「听说是梁三少在外面养了个女人,两人正在闹着呢,您一会儿过去时便少说些话。」 「养了个女人?」 「是啊,听说那梁夫人还让四小姐别与梁三少为这事吵闹,四小姐一气之下这不回娘家来了?现在还哭着哩。」 玉笙看着棠妈,眼神有所思,自顾自地说:「四姐姐不是有了身孕吗?」 「这与身孕也没什么牵扯,过些时候便还是要回去的。」 她迟缓地移去目光,视线穿过窗棂,漫无目的地在院中游荡,俄而又自言自语:「若是有别人的话,那还回去做什么呢?」 「周小姐年纪还小,自是对这样的想法深信不疑,等您也到了那个时候,便会知道除了回去,没有其他路可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页 「是吗?」 棠妈拿上收拾完的藤条箱便要出去,临走前提醒她可以去了。玉笙弯腰伏在沙发背上不动,直至棠妈又进门来,催促她要快些去。 从西院过去的路没有一个人影。彼时已是傍晚,厚云拢在天边越压越低,天色惨澹,似是置于净白的纸上,所有事物都只余炭笔涂抹的暗色,暗淡地炙人,风吹来,也觉得是闷重的。 「沙沙、沙沙……」 远处的林子晃得厉害,热风捲起漫天灰白的气雾,廊下绿叶铺地,热流似是从地下升腾来,钻进衣衫,渗出一身汗。 「哒哒哒……」 檐上一阵闷响,突如其来的雨从上而下倾倒,不过几时,将那股热流浇灭得彻底,空气中瀰漫着灰尘味。 玉笙跑进正堂的檐廊下,裙角已沾湿。 「五小姐。」 前堂里走过的佣人恭恭敬敬地向她作礼,玉笙回头看着那小步跑出去的一行人,心有疑惑,待她绕进门,才知事因。 大大小小的礼从檀木桌上放到地毯上,进进出出的人还在往屋里搬着。 从里屋出来的两丫环交头私语说:「四小姐出嫁时都没有这么多聘礼……」 「五、五小姐。」 两人见她站在那头,立即站直了腰问候,玉笙绷紧了下巴,看了她们好一会儿,才问:「这是何人送来的?」 「是钟先生的聘礼。」其中一人邀功似的回应她。 玉笙心头一沉,身体也觉得沉重,她像是后知后觉出嫁这件事,倒也不是后悔,只是觉得它庄严得似要叫人撑不起来,令所有路都堵死。 他是个客气的人,总会加倍奉还上别人的人情,将一切可能的牵扯都斩得一干二净,事后的对错便也无可从他身上深究。 若只是为情意,他不会以此繁琐冠以它庄严。 他要还她什么呢? 「……五小姐?」 玉笙眸光微颤,回过了神,沉着脸进到里面。堂中已集聚了周家所有人,几人神态各异,唯独没有一人是高兴的。 三太太捏着嗓门先道:「玉笙来得正是时候,瞧见外面那些礼了没?那都是钟先生送的聘礼,到底是新贵财主,出手就是阔绰,这放眼整个燕台,也没几个敢这么大手笔的了。」 「到底是初来乍到的,」周士诚笑容轻蔑,揶揄道,「也只有这些没什么根基的新老才会用此俗不可耐的方式,又怎会知道,在燕台,任何聘礼都远不及一个家世?」 「虽没有家世,能出此重聘也算是有心意了。」周夫人随即出言缓和,但话锋一转道,「不过,出这么些,是要叫外人如何看待我们周家?是说我们为了钱,将女儿嫁给一个初来乍到的财主?」 玉笙胸口闷得慌,尤其是这没完没了的雨声,令人愈发焦躁不安。她垂眸盯着地面,也直言道:「您说的是,周家门第如此,自是不能叫人笑话了去,不然叫人退回去吧。」 周锦言应声动了动神色,适才冷嘲热讽的人也即刻变了脸色——周士诚先说:「这答应了人家的事,突然出尔反尔,更会叫人笑话。」 「是啊,原是你要吵着与其结婚,如今与陆家的婚事也作废了,顺了你的意,怎能又由着你胡来?」周夫人严声道。 「我能对周家的名声有什么威胁呢?我又不是周家的人……旁人不清楚的事实,难道我自己还不清楚吗?我也不曾想过要什么配得上你们的婚事,这婚就不劳你们费心费力了。」 她漠然说此,便转了身,只是刚迈出一步,身后的人突然喊住她。 周锦言说:「在燕台,你早该想明白会是如何结果。」 「……您错了,我并没有为自己的决定后悔,只是忽然发觉……」话头哽在喉中,许久才缓出口,「发觉这份遗嘱真的很贵重……所有人都好喜欢它,是我沾了它的光。」 「玉笙……」 「你拿着它走吧。」那隐忍哭腔的声音倏尔恢復如常。 玉笙走出正堂,与搬着聘礼的家丁擦肩而过,朝大门行去,孑然离开了周家。 第25章 事外之事 雨下得急,路上的人走得也急。 她沿着人家的屋檐走,湿了半身,如常蓬松蜷曲的头髮沾了雨水,贴紧头皮,尾端耷拉在颈间,发尾凝了雨滴,全数晃进衣襟里,湿了又湿。 玉笙什么也没有想,甚至走哪条路都不曾去想,但她的路如何走,终究都通向了乔山。 乔山公园里再不见成堆的人,被摧落的绿叶沾湿贴地,粘了泥印,缺了稜角,仿佛历经沧桑,终于残破也坦然地结束。 她看着走了无数遍的路,有所心安。玉笙想着她的房子,便不由得加快了步伐——房子一旦离开了人就会老得很快。 走过坡路,她看到了她的房子,见它安然无恙,许是喜悦过度,竟要令人热泪盈眶。 玉笙冒雨跑进屋檐下,慌慌张张地翻开包来找钥匙,可她找了又找,也不见钥匙,索性将包里的东西都倒出来,蹲下来再找。 彼时,雨幕里驶来一辆车,树影挡着,雨声掩着,她没有察觉,直至影子倒到门前,忙乱找钥匙的手陡然僵直。玉笙不动声色地理了理贴在脸上的头髮,神情轮换几番,才起身来。 车门从另一边打开,伞面伸出了车顶,伞下掩着的人转而走过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7页 「你怎么……这样回来了?」 玉笙神色安静,抿在一处的嘴唇轻微地动了动,似是有人伸手扼住喉咙,她低头清了清干涩的嗓子,才又抬头来回应:「我忘了拿伞。」 钟徊余光扫过地上的东西,又道:「看来是不只忘了拿伞,先去我那儿吧。」 「不用。」她断然回绝,倾斜过去的眸光随之一愣,眉心轻皱起,玉笙注视着他的眼睛,像是在找什么,而后又如常地说,「您送这么些东西过去做什么呢?」 他停顿了有时,随即说:「我们不是要结婚吗?这是应该有的东西。」 「我什么都没有,但也什么都不缺……情意于您并非是什么必要的东西,于我也不是,我也不觉得与您所有过的一切,让我失去了什么,所以,补偿是没有必要的,既是没有必要的东西,又何必……何必损失了财物又叫他们来作贱?」她低头去掩着眼里晃动的泪雾,声音却还如平常,「什么都会过去的,所以没有什么是必要的拥有……我不曾强求他们为我停留,又怎么会去强求你?」 她说罢,颤抖不止的身体忽然便镇定了,深唿一口气,似也放下了。 玉笙双手交叠,指腹轻抚过那戒指,渐而握住它朝外摘除,他随即握住她的手制止。 「你如何便要认定这是强求呢?」 她抬眸看着,心底五味杂陈——他怎会知道她了解他比他想的还多? 「我不确定自己想的是否如实,但您若是需要娶周家小姐,那就不该来娶我……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连周家门楣都触不及的私生女,周老爷只有四个儿女,他们讲求家世,周家不行的话,还有梁家、吴家、陆家,他们都有适婚的女儿。」 「玉笙。」 原是平静的凤眸应声起了波澜,摇摇欲坠的泪水漫过眼眶溢出,玉笙屏着唿吸,往后抽回自己的手,面前的人却双手捧上她的脸,竟低头来贴紧她的脸,「对不起……在起初,我确有所图,后来,我也纠结自己所做的事,然后去想其他办法,可是都免不了要与人结婚,这在以前,是我不太会考虑的事,我对这样的关系向来有些抗拒……但与你相处是极好的,若是要结,我便想和你结这个婚。」 事实远不如谎言动听,却叫人着陆一般的心安。玉笙抬手覆上他手背,轻轻握住,各自飘远的目光凝聚于彼此,他抬动拇指扫过她眼下,隐约可见的脸上见了笑容。 天暗了,雨下得稀疏,暗里吹的风夹着寒意,摇着若隐若现的树,张牙舞爪。夏天已经淡去。 后来,玉笙留在他漂亮的房子里,住了几天。她清楚,没了与陆家的婚约,他们不会再管顾她的去留,哪怕死活。 她在下个月便要与钟先生离开燕台。他们不举行婚礼,只去登记了结婚。为此,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过阵子就该掉完了。」他浇着花园里的洋玫瑰,又说,「但那头的木槿、桂花就该开了。」 玉笙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了看,说是:「你许是看不到它们开。」 「翼州府各处都有桂树。」 「这我知道,此前苏倩从翼州回来时给我带了桂花糖。」 钟徊扬起一侧嘴角,回道:「还有桂花糕、桂花酒,桂花栗子糕最好。」 伏在檐廊栏上的人眼睛一亮,转头朝他看去,雀跃自语着:「那可得要去尝一尝。」 他说,他们可以赶在桂花开前抵达。玉笙听着也不禁有所期待。 午后,他们便各自出门去忙了。玉笙在天和饭店前下了车,轻车熟路地朝二楼走。 「玉笙。」 苏倩向她招手示意,她步履也随其轻快,「你真的要在下个月离开燕台?」 「嗯,这些天陆续在收拾东西。」 「真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苏倩喃喃低语了一句,随后看着她说,「玉笙……今天约你出来,其实是周二爷找到我的。」 「周锦言?」 「嗯,他许是一会儿就到了。」她说此,挪开视线,低眉似有思虑,「还有一件事。」 玉笙呷了一口茶,点头让她继续说,苏倩凝眸看了她片刻,犹是鼓足了气,说:「江姨在前段时间就回来了。」 放要落桌的瓷杯瞬时定在半空中,怔愣的眼眸逐渐浮上血丝,苏倩赶忙道,「她一直在我那儿,你不用担心。」 「我没有担心她。」 「玉笙,她此前是做得不对,但说到底是扶养你长大的姨妈。」 玉笙淡然说:「她如今回来,是因为周老爷给我留了遗产。」 苏倩之前在报纸上看到过周家遗嘱的事,心里有诸多疑问,只是还没问出口,周锦言就到了。 「那你们聊,我有事要去回个电话。」苏倩藉故离开,给两人腾出了谈话的空间。 周锦言神情凝重,掩在眼镜后的眼睛仿佛定在那一点,一刻也不动。 玉笙先道:「您有什么事要与我说吗?」 「……你当真要离开燕台?」他的声音听着有些奇怪,像是染了风寒。 她直面他的目光,停顿了一下,再点头回应。 「在燕台不好吗?」话说出口,他垂眸抿紧了唇,玉笙陡地心觉酸涩,又沉默了良久,才回道:「……我会回来的。」 周锦言再抬眼,目光仔细抚过她眉眼,颔首答道:「我与锦熙说过了,在翼州府,有事都可以去找她,她会帮你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8页 「嗯……她回来了,你知道吗?」 「知道。」 玉笙说:「她许是不能自力更生,倘若她过不下去了,你可以帮帮她吗?到我回来的时候就可以。」 「……嗯。」 两人要谈的话其实并不多,只是字字句句说出口是觉沉重,因而费尽了力气。 他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要离去,玉笙陡然喊住了他——「周锦言……真没想到竟是你陪我最久。以前,我总希望他们走时跟我说一些有期望的话,但他们总是走得很急,只有一次,住河对面的一个太太,临走时与我道别,还送了我一盒点心,说他们还会回来……我也会回来的,我可以给你写信吗?」 背对她而立的人,下巴收紧,头微微低着,一尘不染的眼镜片兜住了几滴水,随着唿吸的幅度抖滑下去,落进他衣襟里。 「嗯……好。」 玉笙点点头,双唇张合几回才道:「天要冷了,注意身体……谢谢你。」 周锦言没有回应,只是脸绷得依旧紧。他走出天和饭店,原是要开向司政府的车转了道,朝城外的方向驶去。 他愣愣地盯着窗外,人声、海声交错,渐渐地,被回忆里的几声哭声掩盖。 「这眉眼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母亲一边嘆着,一边摇着木床哄着床中哭闹不止的孩子,他离得不远,看见那圆润的小脸儿哭得通红,母亲只得俯身将她抱起才停息。 「我给她取名叫玉笙,』惟有神仙自骑鹤,玉笙吹度月中闲』,再过一两个月,玉笙就满两岁了。」 他走上前,弯腰下来,伸手刚碰到那红彤彤的小脸儿,她立即贴进母亲怀里。 母亲笑着说:「她已经认人了,多抱几次就熟悉了。玉笙乖,这是爸爸呀,叫爸、爸。」 那小得不可思议的嘴巴里学着母亲发声:「帕、帕……」 「是爸、爸,爸爸。」 「爸……爸、爸爸……」 母亲显得比他还激动,将孩子放到他怀里。那是他第一次抱她,那样一小团身体在他怀里扭来扭去,仿佛唿吸声再大一点都能伤到她, 母亲很喜欢这个孙女,以至于知道父亲在外面与别人生儿育女的事也没有心思顾及,也使他没有发现她已病入膏肓。那时他的学业还未完成,是因母亲的诉求中途回来的。 倘若她没有病逝,或许这一切都会改变。玉笙可以认他这个父亲,也会在母亲的爱护里长大。 可是一切都随着她的离世走向不可扭转的现在——局势不稳,锦熙出嫁,他要娶妻。母亲临终前,让父亲不能送走玉笙,找人好生养她。 所以,他找来江琦的堂姐,买下乔山的那座公寓,允诺她每月的抚养费除外额外的费用。直到他在海外又过了四年回来,才知江嫣爱慕虚荣的秉性,拿了点钱打发着一个随便的人来照顾玉笙,便整日花天酒地。 他想过将她赶走,可那时玉笙已经六七岁了,她依赖江嫣,便只得盯着江嫣好生照顾她,但那个女人无孔不入,逮着机会还是胡作非为,她何其会拿捏小孩子的心性,随便几次的示好,就把人套牢了。 周锦言想起她做的事,还是恨得牙痒痒。 泛起白沫的海浪朝岸边涌来,回忆戛然而止。周锦言从包里拿出一份摺叠规整的报纸,海风捲起纸边,他低头看着其间一则婚讯,短短几行字看了不知第几遍。 他掏出烟,衔一支在唇间,手掌拢着摇晃的火苗点燃了烟,海风即刻裹去白烟,让他的脸始终清晰着,随后,他点燃了报纸,在风的助力下,火烧得极旺,烧灰被卷得漫天飞舞,最后,尽数掉进海里。 阿琦,玉笙都结婚了……时间过得真快。 我是想让她留在燕台的,但她如你一样口齿伶俐,说起话来不饶人。其实,嫁什么人都无所谓,旁人越是拦着,她反而越起劲,觉得非这样不可,就像我们……我了解过她嫁的那个人,虽不是什么很好的家世,父母亲都已离世,好在品行不算差,性情温和,谈吐也不错。你肯定也不会想到,他的父亲竟是你曾最喜欢的那位作家,钟见山。 周锦言抽完烟,将打火机放进包里,转身往回走去。 「家父名作见山,是名作家,因早年患了病,便举家搬去了海外治病,我母亲是洋行职员,是我如今职业的启蒙人。」 「听闻那位姓钟的外交官,是你的叔父。」 「他与我父亲是同属一族,但并没有多大的关系,联繫不多……」 第26章 程中之宴 对于翼州府,要论对它的第一印象如何,已经有些模煳了。 玉笙只记得他们有过一段很长的旅程,船舶在海上飘了数日,抵达一个名作陵江的海港城市,在那里歇了两天。她没有出过远门,这一程于她是心身上的折腾。 「再坐一天火车,就到翼州府了。」 他伏在她身上,手伸来盖着她的脸,时断时续地抚过,玉笙此时还卧在被窝里,神色恹恹,不见一点精气神。 「在轮船上过一日两日的也还好,但要连着这么长时间,你怎地还能这般安然无恙?」 「多坐几次就习惯了。」他说。 玉笙将挡视线的被子掖进怀里,探头看向他,随口问道:「你上午做什么去了?」 「去见几个熟人。」他说此,倏尔朝上攀来,目光由远及近眼前,「晚时,陪我去再见一个人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9页 「怎么这会儿就不急着回翼州府了?」 「到了陵江,也大抵是到翼州府了。」 她轻轻嘆了一声,随其,颈间忽觉一凉,气息漂游其间,微凉的吻也逐渐磨热了。 这样的情事一向迟缓地挠心。 时过数日的离地漂泊,似乎精神也是离地飘忽的,着陆的重感让人心安又觉疲惫,仅余的精力也消磨完后,便沉沉睡去。 日头挂在陵江上空,渐而偏走西山去。 许是太靠海,陵江的空气是湿重的,像是蒸笼里飘出来的雾,覆到身上就成了水珠。玉笙刚洗过的头髮,出门前还是轻盈的,眼下贴上额角的髮丝已觉粘人了。 她目光探出车窗看着外面行人熙攘的街巷,粘着一层水雾的路蜿蜒伸进高楼里,而这里的高楼不似燕台的,多数是古旧的木楼,时而见得有些牌匾和倚栏装饰着霓虹,低哀婉转的戏声时断时续地从中传来,檐下的占风铎飘响,仿佛令人跌进了朦胧的梦里。 车辆缓缓驶过行人群,换道行进一条稍宽敞也安静的路,未有几时,车停在一座眼熟的酒楼前——金鹤酒楼。 「怎么这儿也有金鹤酒楼?」她问。 「不仅是这儿有,翼州府也有。」 钟徊关上车门,挽她前去。一进门,热闹之象还是别出了两地的差异。 「钟先生,里边请。」 店里的伙计引路走进楼梯,里头沿路挂着鲜红的纸灯,映着木梯昏亮,玉笙的鞋跟踩着上面都似乎飘虚了些。她回眸看向身旁的人,问道:「里头倒是与燕台的金鹤酒楼不一样。」 「太太有所不知,咱这酒楼在各地都是因地适宜,自然就不一样。」 走在前面的伙计回答说。 钟徊说:「燕台的是最新建的。」 玉笙恍然,随之也挽紧他的手,跟着那伙计抵至三楼,喧闹也消了些。 候珠帘前的门房扶帘朝里边通报了一声,屋内的谈笑声停顿有时,但戏声依旧。 他们进去,里面或听戏或喝酒或打麻将的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投注目光来,玉笙一愣,身旁的人手臂抬上来揽着她的肩,轻拍了拍,主位上一个身着暗色长衫,头髮打理得极规整,手持菸斗的男人先起了身,只见他体型高壮,许是三十多的年纪。 「钟先生,别来无恙啊。」 钟徊也伸手过去握了握,回道:「六爷近来气色见好了。」 「这还得有劳钟先生介绍的大夫。」他说时,衔着笑意的目光划到了玉笙身上,「这便是燕台周家小姐了?」 玉笙稍弯腰作礼,钟徊向其介绍:「这位是程家六爷。」 「程六爷幸会。」 「钟太太当真是花容月貌,不过定然也是有什么过人之处,才能让一个扬言不会结婚的人大动干戈要娶妻。」 「过人之处不敢当,」她客气笑言,「大抵是因为好说话。」 程六爷朗然笑之,迎二人入座。 「程家的人怎会在这儿?」玉笙瞧着程六爷与一个年轻女子打趣,话语间不免得见骨。 他回头来,说:「他在陵江可比在翼州府舒坦多了。」 「近来,回力球场的收益不错。」程六爷手头捏着那女子的手帕,抽身坐过来,神态疏懒着说,「钟先生怎的突然抛售占股了?」 「燕台的德武运动场也不错,几年前就买进了一些,前段时间观望了一段时日,发觉还不错,但我不似六爷可以轻松周转资金,只得抛售回力球场的股份。」 钟徊说此,神态轻松,语气也快,像是一个毫无心机而单纯的新人。玉笙双手握着茶盏,余光跳过眼角,仔细打量着那张变换无度的面孔,心觉有些陌生。 「怎么,这是打算以后去燕台定居?」 他敛着笑回道:「既是决定了成家立业,总该是要定下来的。燕台虽比不得翼州府,处处生机,却是一处宜居之地。」 「我并不信钟先生会定下来。」程六爷语气决断,微微弯腰,探头往他身旁的人看去,似是开玩笑地说道,「钟太太有信心让他安定下来吗?」 玉笙将飘忽在戏台子上的目光收回来,眼中带笑,许是云淡风轻,钟徊也回眸望来,等她作答。 「我许是没有这么想过,若是要安定,一个人是安定,两个人也是安定,倘若还心存不安,便是再多的人拥着,想来也不会安稳,除自身以外,旁人又如何左右得了呢?」 程六爷笑声逐渐升高,拍了拍他的肩说:「能让钟先生如此大费周章的女子,当真是与众不同。钟太太讲话倒不像姑娘家的局限。」 「您说笑了,或许,与她们除了谈情爱之外,也能谈些别的,如此,所谓局限也不会这般牢固。」 「是我所言不当,还请钟太太见谅……这到底是燕台的思想新进啊。」 他的后一句说得含煳,玉笙没有听到,只是点点头回应:「玉笙没有讨说之意,便是随口一说,您无需放心上。」 「要不说钟先生会看人呢?」程六爷说到此,就将手里的手帕别到那女子胸前,又与其说了几句情话,再与钟徊谈起翼州府的情况。 玉笙迅速向他看了看,适才他等着她回答时,眼里是也可见期待,但之后就不见了影。 「钟太太,坐着也无趣,不妨来与我们打几圈,我们正缺人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0页 旁边的牌桌上一个年长的太太唤她过去,神色尤是和善,玉笙移位补上了她们的空缺。 「哎呦,钟太太这祖母绿真是讨人啊。」有一人轻嘆,其余的人便随其抬眼,也瞧向她手上的戒指。 另一人应道:「要说这些宝贵石子,那还得看燕台的,听闻钟太太是燕台人,肯定晓得的啦。」 「那可不,各位姐姐平日戴的那些个石子,同样的价位在燕台可就能买俩了。」 她半真半假地说着,其余的人亦是半信半疑。 「钟太太可休要拿我们取笑哦?」 玉笙伸手摸牌,眉心稍稍蹙着,似是嗔怪地回道:「好姐姐,您可是太冤枉人了,如是您这镯子,在燕台定然都能换好几个了。」 小心翼翼保持着面部纹路的女人,被她这一句句姐姐喊得笑容生动,倏然,那邻座的太太说:「钟太太看着就年轻,应该才二十出头吧?」 「这人心情一好就显年轻呀,一忧虑便看着就老了,姐姐现在见我年轻,没准一会儿就老了。」 「哈哈哈……钟太太可真会说笑。」 另一头的人探过来问:「那钟太太怎么一会儿就老了呢?」 「等一会儿输钱给了几位姐姐,那我自然就老了呀。」 「行行行……为了不让钟太太老了去,我们让着便是。」 玉笙凭着嘴上功夫,没一会儿功夫就融进了那几人中,还从她们口中打听得这程六爷的事。 程六爷名作程温,因是外室所出,在翼州程家并没有什么地位,有些能力但因而有其兄长程衍操持程家上下的事,始终没有作为,因此来了陵江。此番程先生病危回了翼州府,刚回来没几日。 「钟太太不晓得的呀,这钟先生也算是程老的左膀右臂了,程老立遗嘱定然会经他手,你说六爷为何还在这个节骨眼上回陵江?」 她似是恍然地点了点头,没有再问起这事。 随后,众人听完戏,便也在这里吃饭。 「这里的桂花酿还不错。」 钟徊往她空余的瓷杯里倒了一杯,补充说,「没有什么后劲。」 「你上次也说的没有后劲,结果一杯下肚,我到第二天都还没清醒呢。」 他笑言:「这回不骗你,上次大抵是因为坐了几天船的缘故。」 玉笙说是如此,但还是端起酒,尝了后才发现是甜酒,浓郁桂花香融合了酒味,入口绵甜。 「这顶多算是糖水。」他自己也抿了一口,便搁下没有再碰。 她忽而说:「等到了翼州府,你带我去见见大姐吧。」 「前日到陵江不久,我便让人去给金二太太下了帖,回去后就能见到。」 「……这个时候应该看不到抚月湖的荷花了吧?」 他也随之笑道:「我们兴许可以去瞧瞧残局,看湖也不错,届时人也少,我觉得玉笙也喜欢人少安静的景色。」 玉笙掌心撑在耳边,歪头看着他,目光似水似雾,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她眼里仿佛只能见得一面,最讨人心的一面。 「怎么了?」 「我没事啊。」那凤眸里生出笑意来,活色生香,「我倒是喜欢呀,就怕人太少,您要是又生出自顾自怜的情绪来,那该如何是好?」 钟徊神色里漫开笑来,又似无奈,只道:「我想,有你的话,便有不了这样的顾虑。」 「为什么呢?」 「因为和你去的话,那它就只余笑料了。」 「你……你笑话我?」 「哪里的话,我夸你呢。」他压着笑又给她倒了桂花酿,「我想,倘若那些感春伤秋的诗人遇上你,许是都要乐观了。」 玉笙拿过自己的酒杯,轻哼一声,侧身过去不再与他搭话。 随其,程六爷刚好过来寻他说话。 这场宴便一直到晚上九点才散场,因着明日的行程,他们是最早离席的。 暗色下,两人徒步走回去,说是要醒酒。路灯相隔之间的暗里路也隐约得飘虚,时而路过几家门店,得以借光行去。 他忽而说起,他们第二次见面的宴会。 「第二次?」玉笙见过他的次数已经数不清,便也分不清他所说的第二次。 「嗯,是在蔡署长的宴上。」他将外套放到另一侧手臂上,视线渐而偏向她,话语也诚恳,「我看见玉笙在与别人跳舞,目光总是要越过他的肩,似乎在找什么,我的直觉使我觉得,你是在找我。」 话说出口,两人都不由得笑出声来,钟徊继续道:「虽然长到这个年岁,这样的想法显然有些幼稚,但我当时就是觉得我们似曾相识,像是隔世的重逢。」 「隔世?」玉笙神情怔愣——她以为他是已经知道了的。 天色暗沉,他没有察觉她的变化,只是接着说:「我总是在你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那不完全是我,却是可以满足所有空落的影子。玉笙,你今日于程温的答案,我是希望你会对此肯定的。」 「……我当然会肯定。」两道影子被路灯驱到身后,玉笙扬起笑容再次肯定,「那不是对人家的客气话嘛。」 他眼眸微垂着,唇角抿笑,温热的大掌握紧她的手,与她并肩掩进暗里,走入明亮,又掩暗中……如此反覆着。 翌日,陵江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地掉着,风吹来,起了凉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1页 他们赶着早上的火车,作别了陵江。 第27章 翼州府记 抵达翼州府时,已是晚上的七点,雨下得更急,下了火车,人声、雨声、脚步声……乱成一团,挤得她的睡意愈加躁闷。 他们从火车站出来,湿答答的青石路上倒映着看不尽的霓虹。路是明亮的,人影黢黑,倒成了虚化的装饰。 玉笙克制地左右观望,发觉这与她预想的翼州府相去甚远,相扰却井然有序的高楼简直比燕台还密集,仿佛要抵满人的视线。 蒲元已等候多时了。 随后,那辆被洗得乌亮的车驶进建筑丛中,犹如一只瓢虫归林。 这一晚太匆忙,以至于她都没有看清自己现在所住的这座房子是何模样,只记得进门时,前门两侧各有一棵高壮的枇杷树。车开进门后,又是一道门,一道传统样式的木门,之后是一段数十米长的连廊,直达客厅。 客厅门外檐下挂着两只精美的宫灯,红艷的穗子飘摇不息,进门先见得横在面前的曲屏,檀木底座,屏面髹漆雕画,暗红的边框映着烛光,仿佛抹了一层蜡油。 绕过屏风,偌大的客厅却无一处空落突兀,沙发、桌椅、书柜……放置得规规整整、满满当当,人处于其中,会心生一种心安的包裹感,尤其是这屏风挡在前面。 半夜,雨声变得轻缓,睡梦中听见窗外风声作响,玉笙听着也醒不来,只觉身体在无限往下塌陷。 再醒来时,已是次日晌午了。 「有人吗?」 玉笙走到客厅,仍是空无一人,她绕过屏风出门,阳光晃得刺目,她抬手挡在眼前,适应过后,才完全看清眼前的园子——连廊外,凉亭依假山而立,园中多见蜿蜒曲折的黑松,长势喜人,鹅卵石铺就的曲径分支掩于其间。 相较于此,那乔山的公寓也不及它半分。 「太太。」 一道熟悉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抬头才见是蒲元。他穿着一袭长衫,倒叫玉笙一时没有反过来。 「晌午了,您随我去饭厅用饭吧。」她还没问出口,蒲元先道,「先生出门有一会儿了,许是午后回来,您有什么需要,尽管与我说。」 「你穿这一身,倒是令人一时难以适应。」 「您所见的才是偶尔,在燕台,自是入乡随俗。」 玉笙猜着也是如此。 而后,蒲元仔细地招唿她吃饭。 「这是今早才从抚月湖捞上来的鱼,在新鲜时处理下锅,最是补身。」 她低头喝了几勺,忽而开口道:「他是去探望程先生了吗?」 「应该是的。」 「程家离这里远吗?」 「有些远,坐车来回也得花些时间。」蒲元又补充说,「程先生是在医院,便没有那么远。」 玉笙被这一解释惹出了笑,只道是:「我也没有想那么远。」 蒲元礼貌地噙笑颔首,随后,便说起下午金二太太要过来的事情。 她听着,不由得提起心来。 周锦熙与她只有过几面之缘,对于这个长姐,是周家人里除了周老爷以外,玉笙最陌生的人。 她和周锦言是孪生姐弟,只有几分钟的差别,连模样也极为相似。 吃了午饭,玉笙在院中闲逛,看见池中优哉游哉的金鱼,便想起周锦言养在院里的那几条金鱼,它们胖实的身体时而会浮到水面,尽管这样,他也还是顿顿投餵。 她许是应该给他写封信。 玉笙回到客厅,拿来纸和笔,郑重其事地酝酿着,一提起笔,却无从下手。 这封信,她一直写到午后,才憋出半页纸,听见有人说,先生回来了,她随即收起信,一股脑都塞进抽屉里。 「吃过饭了吗?」 蒲元接过他的外套退去。玉笙走上来,与其并坐,轻嘆道:「我从前院看到这门前,这座宅院好漂亮。」 「在燕台,你第一次来做客时,夸的也是房子。」他侧身看过来,「你说时,仿佛它们是有生息的。」 「应该是有的。」 钟徊扬眉而笑之,随后,又对她的言词首肯,问:「是何种生息?」 她低眉想了想,目光又在他眼中探了几道。 「像主人家的生息,但又不完全是,许是他们的期许也掺于其中,所以总比别处好。」 他停顿有时,弯腰,小臂支着膝头,道是:「玉笙说话像念诗一样,生趣又好听。」 「你之前还说我讲的是笑料,这会儿恭维可没用了。」玉笙掩笑驳回他的漂亮话,欲要起身去,却被揽下来。 她应势伏在他膝头,听他带着笑声说:「怎么便是恭维了?」 「这谁知道呢?」 说此,他俯下身,覆在玉笙背上,湿热的气息近在耳畔,眉心贴来一只手,磨硬的指腹沿着眉眼轮廓,轻轻摩挲。 「程先生好些了吗?」她抬眸问道。 「嗯,有所好转了。」 「方先生回来了吗?」 「许是再过几日才到。」 「你把什么球场的股份卖给程六爷了?」 钟徊笑言:「你有这么多问题啊?」 「只是问……你别挠我啊……」 她躲之不及,笑得腮帮直发酸。 下午四点时,蒲元有条不紊地命人摆着茶点。玉笙在园中投餵起池中的鱼,思绪又念及写给周锦言的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2页 「太太,在北苑的二楼可以看见抚月湖。」 来给她送鱼食的姑娘宝珍如此说道,「先生的另一个书房也在北苑。」 「设这么多书房做什么?」 「不清楚,但北苑的书房一般是用以读书写字,先生时而也会住在那里。」 玉笙低声自语说:「他一向看得多,时常檐下一坐便是一整天。」 宝珍没有听清她的话,倒是听见了外院传来动静。 「太太,您听是不是金二太太来了?」 她随即搁下鱼食,洗了手,便绕过假山走到廊下——蒲元引着路走来,走在中间的女人头髮盘得一丝不苟,身着一袭淡灰绣金的宽身旗袍,颈间挂一条翡翠串珠。印象中敏锐的眼睛,似乎变得圆钝了,连同往昔犹是银盘的面庞也磨练得轮角清晰,凸出的颧骨予人疏离。 「太太。」蒲元止步让道。 玉笙躬身问候:「阿姐,您近来身体好吗?」 周锦熙愣住,收紧的目光在她脸上来回打量了几遍。 「……这么多年不见,我都快认不出玉笙了。」 「他们让我向您问好。」 周锦熙含笑点了点头,随之侧身将她后面的姑娘让出来,说道:「月河,这便是妈与你说过的玉笙,是我们周家的五小姐,只比你大一两岁。」 那名作月河的女孩,倒是生得小巧可人,全然不似周锦熙的端庄典雅,身穿淡绿色的轻薄夹衫,犹似一只灵活的翠鸟。 「小姨。」她颔首作礼。 「进去坐着说吧。」 玉笙引二人进到客厅,钟徊恰好也从书房出来,他走上前先问候说: 「二太太,久来不见。」 「是有许久没有见了,不曾想再见,钟先生竟成了我们周家的女婿。」 他俯身递茶,言辞间带上了明快的笑意。 「确是在意料之外,但这要幸于玉笙的选择。」 「钟先生的谦逊真是一如既往地讨人喜。」周锦熙转头看向玉笙,「玉笙,你刚来翼州府,这人情之间的来往,钟先生定然思虑得更妥当,你听他的就好。」 玉笙低眉点头,钟徊不禁看过去,发觉她少见的温顺,竟也不多话了,收敛得倒叫人不适应。 他说:「我人情简易,没有这种顾虑。」 「若钟先生都人情简易,那我许是不知谁能谈及人情二字了。」 钟徊没有反驳,只以笑回应。玉笙转眸看了看他,随即说:「阿姐,月河是还在念书吗?」 周锦熙似是终于想起还有一个人的存在,抬手搁置于月河的小臂,眼中的精明融了去,余留爱怜。 「是啊,月河还在念书呢。前些日子,程家夫人还说要认月河做儿媳,我说,她还在念书,明年还要留洋去,程夫人听此,又说让她和颢清一道去,好有个照应。」 「她说的是,有个照应也是好的。」 周锦熙应答之余,似乎还有顾虑,朝她倾身靠来,道是:「玉笙,我听锦言说,你此前在海关署做过打字员,定然通晓洋文,你有空时可否给月河补一下?」 「阿姐何不请个外教老师?我也只是半道出家,定然比不得别人。」 「这请过的呀,但都不满意,何况翼州不比燕台,有那个环境适应,便是不会说的人也能听懂些许。」 玉笙又婉拒了一次,周锦熙只得让步,说是有空时补习就好。 「那便交给玉笙了。」 「多谢小姨!」 她点头应下来。钟徊始终安静地听着,神色如常温和。 几人又聊了一会儿的功夫,玉笙便让宝珍去卧房拿来了一个箱子。 「这是阿姐让二嫂嫂代买的东西,有几件是他们送给您的,您瞧瞧有没有少了什么。」 「怎么会少呢?这一趟得多亏玉笙了,当然也少不了钟先生的帮忙。」 「无妨,程六爷也托我带了东西,好像是燕台上等的珍珠,说是要给唐夫人做礼。」 几人齐刷刷地抬眼望向他。 「……是嘛?」 「应该不会有错,月中便是唐夫人的寿宴。」 玉笙瞧见她眼底的焦急,心里也有所清晰了。母女二人没过多久,就辞别而去。 她将人送到外院回来时,钟徊还坐在客厅。 「是不是阿姐准备的寿礼与程六爷的重了?」 「或许是。」他垂眸看着手头的文件,不急不慢地回她说,「唐夫人最喜珍珠,重了也在所难免。」 「那你还特意提醒她这件事?」 他抬头,衔笑说:「你听出来了?」 「不然你如何无缘无故地提起程六爷?」玉笙好奇又询问,「唐夫人是什么人?」 「总理夫人。」 「这样啊。」 钟徊搁下手头的文件,忽而提道:「要出去走走吗?」 「你不忙了?」 他拿起外套,嘴上说,哪有这么多事忙,走吧。玉笙还没开口,就被带出了客厅。 「我包还没拿呢。」 钟徊攥着她的手还朝前走,只道是:「不拿也罢,让它也歇歇。」 他说这些话时,声色鲜活,好似从旧壳里长出新的血肉,恰是意气芳华之时。 跨过门坎,脚步越发轻盈。 「从这里走两条街,便是抚月湖。」他指了指伸出墙的桂花,又说,「你瞧,几乎人家的院里必定会有桂花,我们院里的东墙边也有几棵。」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3页 「午时我瞧见了,宝珍说,前些天他们还摘了一些,准备做茶。」 钟徊似乎由此想起了事,恍然嘆一声道:「还有桂花栗子糕,都忘了让他们做了。」 两人走到半路,便转了方向,他说附近有一家糕点铺,做的桂花栗子糕不错,又说在抚月湖畔的金鹤酒楼酿的桂花酒最好。 玉笙接过新鲜出炉的糕点,等他结了帐,又往回走,来往卖吃食的小贩吆喝声交叠,便听不清卖的是什么。 一个卖糖葫芦的阿伯被一群孩童围在中央,挨个收钱递糖葫芦。 他们走过时,钟徊也买了一串给她尝尝,玉笙也是好奇,在燕台,糖葫芦只在天宁街的一家糖果店才有,是也穿成串放在橱柜前,卖得比冰淇淋都贵,所以店家大发善心,可以按颗卖。 她先咬了一点结块的糖浆,眸光忽亮。 「没有像燕台卖的糖葫芦那么甜得腻人。」 「燕台人大多嗜糖,此前在那儿参加宴席时,有一次尝了一块点心,入口像是灌了一勺糖,后来喝的酒都觉腻得紧。」 玉笙说:「我与你说,若是换作他们,许是还要再塌一层果酱才罢休。」 「不会甜得慌吗?」 「我不时常吃甜品,果酱糖浆什么的也不常用。」她用丝帕垫着摘下一颗,送到其嘴边,钟徊低头含进嘴里,「这山楂果也没有那么酸涩,好吃吧?」 「你还反客为主啊?」他笑言。 她随即道:「我也觉得好吃啊。不过话说回来,我们拿着自己买的点心,去人家酒楼,真的不会被拒吗?」 「怎么会?你若是嫌他们的菜品不好,都可以自行带去,谁没事还管这档子事来?」 「这么好啊。」 「这段路下去就能见到湖,最近人还少,等到了仲秋,游湖的人就多了……」 青石路往下坡铺去,走尽是一段石阶,脚步交错,上坡、下坡来往的人各色各样,边上堆着几个孩子围在一处打钱,争论激烈,吵闹不歇。 他们走下去,灰绿的抚月湖延展在视野中,它一直伸向天边,仿佛是没有边界的,或者说,那连绵不绝的山脉就是它的边界。 湖中还余留着稀疏几朵病怏怏的荷花,荷叶卷了边。环湖的柳树还留着夏天的痕迹,似乎等一刻有人停留,将过去的故事娓娓道来,但它并不着急宣之于口。 她忽然觉得他们不是夫妻,而像情人。应该有一种长久的情人关系,相关又无关,相忘也有情。 第28章 话剧新遇 月河看着对坐的人,安静有一会儿了。 「小姨,」她忽而抽走玉笙手里的测卷,弯腰朝前靠来,「其实你不用看了,这些我都没问题的。而且,我妈请的家庭老师教得也挺好的。」 「什么、意思?」 「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妈让你给我补习,实际上是为了让你说服钟先生,到时会帮着程颢清的老爹。但你同意与否,我并没有心思关心,只是我跟我妈说,我是来找你的,那她就不会管着我。所以,你陪我去玩吧。」 玉笙还没从她话里的几道转弯中反应过来。 「啊?」 「你不是刚来翼州府吗?我带你去熟悉熟悉。」月河已站起身来,拽着她的胳膊走出了咖啡厅。 「月河……」 月河将人推搡到跟前,让她先上了车。 「师傅,到华安话剧院,快点啊,我们赶时间。」 「去话剧院做什么?」 「哎呀,你先陪我去嘛,以后,你要去哪儿,我都陪你。」月河已是迫不及待,抱着她的手摇着。 玉笙不抵她软磨硬泡,便陪她去了。 两人来得迟,到时话剧已经开始了,堂中传响一阵掌声,她们趁势缩到了后面的空位。彼时,一个身着中山装、模样俊逸的男生从台上的混乱里脱颖而出,他面向观众席,念起激昂的台词——我怎能居于压迫之下?我如何能居于压迫之下?这是活着的必须吗?我的生命,囿于成见中,我将阴影里的一点光明视作恩赐,早已忘却阴影原来自光明…… 「这是什么人?」 月河眉飞色舞地与她讲:「是我们学校学生话剧团的师兄,叫罗桀。」 「你是来看他的?」 「没,没有。」身旁的人别过头去,眼神躲闪,随即指向前面几个人说,「我与他们约好的,罗桀也是我们一起的,只是朋友。」 玉笙看了看那几名学生,三男两女,他们看得仔细,时而交头私语。 罗桀的最后一句台词掷地有声,观众席上寂静无声,空气里滞留着后知后觉的沉重。 「啪——」 台上灯光亮起,掌声轰的一响,经久不息。 「我在这儿呢!」月河朝前面几个朋友招手。其间一个身穿西装,模样硬朗的男生绕座走到后面来。 「还以为你又栽你妈手里,做你大家闺秀的作派。」 「程颢清,你说什么呢?」 「你还带人来了?」他目光越过月河,看向旁的人。玉笙应声抬起头,那清澈的眼睛一愣,旋即挪回视线。 「这是我小姨。她刚到翼州府,我带她来看看。」 「小姨?」 程颢清又一滞——钟徊已经与燕台周家的五小姐结了婚,这五小姐便是金二太太的妹妹,你若是与月河结亲,我们就是不说,金二太太也会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4页 「是啊,我小姨便是你们之前一直说的五小姐。」 「幸会。」玉笙颔首作答。 他正了正脸色,含笑道:「原来是五小姐啊。」 「叫我玉笙就好。」 「不用见外,我小姨年纪也不大,或者你叫钟太太啊?」月河掩着笑调侃,「这她肯定乐意听。」 「月河……」 「嘿嘿,这我可没有说错。」月河正说着,突然合起了嘴。 「月河,你竟然说服了你妈?」 「什么叫竟然?我本来就准备要来的。」月河极力争辩着,其中一人突然跳过话题道:「这位是你新交的朋友?」 「这是我小姨。」 「小姨好。」其中一个女生说,「难怪我适才便觉得您与月河的妈妈生得像?」 「叫我玉笙吧。」玉笙对几人的印象都不错。 程颢清突然说:「我请客,一起去吃饭吧。」 「要不说程少爷出手不凡呢!」 几个男生推着程颢清前去,月河也拉着玉笙跟上他们。 出了话剧院,女生们成一堆,挤到一辆车上。 「什么?玉笙都结婚了?」 「如果她不结婚,现在肯定还在燕台。」月河替她答应。 「你是从燕台嫁到这儿来的?」 玉笙却说:「没有啊,我们只是暂时住在这儿,以后还会回去的。」 三个女孩好奇地将她挤到中间,问起各种各样的问题。 「你们之前就认识吗?」 「认识,他原是我的邻居。」 「那你们认识了多久?」 玉笙也噎住了。直到月河催促了一声,才含煳其辞地说了一句「我们做了两年的邻居」,像是说梦话。 她们也说起她们隐晦的心思,提得很委婉,只是玉笙不识这其中的人,便也不知道谁是谁。 随后,他们在一家时兴的饭店前会合,坐电梯直达楼顶。 露天的西图澜娅餐厅引来了数多人,鲜花点缀又分隔开每一桌。从这里可观赏远处的抚月湖。 「哎呦喂,程少爷今日真的是大手笔啊。」月河故意捏细嗓子道。 「倒像是我平日亏了你的。」两人彼此挤兑着入了座。 其余几人都站栏边吹风观景。灰绿的湖面卷过一阵风,泛起一圈圈白色,像揉碎的雾。 阳光还算是刺眼,程颢清便没有取下墨镜,背靠垫枕,下颌微抬,镜片中恰是映着一顶白色圆帽,帽檐下蜷曲的短髮随风颤动,时而掩过圆弧似的下巴,尖细的眼尾翘入云鬓,藏在其间的眼神看向人却像云雾般朦胧柔和,又仿佛棉中藏针,随时都有蜇人的隐患。 他难以想像,这样的女子竟也喜欢钟徊那样满心城府、真情假意都捉摸不透的人。 不过,姑娘家有些虚荣庸俗也正常,倘若她们连这点都没有了,算是纯洁,但也是无趣了。 观景的几人也相继坐下来,那适才上台演绎话剧的男生捣鼓着他的相机,说是要给大家照相。 「阿桀,你几时换了相机?」一男生说。 罗桀低眸爱惜地看着手中的相机,没有回答这问题,只道是:「快坐好,我要开始了。」 「你们朝这边移一点,给他也留个位置。」月河招唿道。 玉笙跟着往里挪,手一置,掌心陡地触热,她迅速收回了手,旁边的人也抬手放到了别处。 「不好意思,太挤的话,可以往这边挪一点。」她先开口说。 程颢清目光直视着前面,声音里含笑回道:「没事,不挤。」 罗桀喊数,旋即跑过来,一众人屏住唿吸看过去,闪光一亮,定格了这一刻时间。 等玉笙告别了他们时,已是傍晚。门边的枇杷树摇晃不定,坚挺的叶片却似纹丝不动。 宝珍正在园子里餵鱼,没有看见她。玉笙放轻了脚步,靠着假山、黑松走到她身后,然后冷不丁的喊一声「宝珍」。 「啊!」 面前的人全身一颤,朝后跳了一跳,手按住胸口大口唿吸着。玉笙扶柱笑得不行。 「哎呀……」宝珍怨道,「您是从哪儿冒出来了的?吓死人了。」 「你才是在想什么呢,我从前面走过都没有瞧见?」 宝珍缓过劲来,放下碗,无精打采地坐到一旁的石阶上,似是蔫儿了神。 「我许是又要挨蒲管家的骂了,不对,一定会挨骂的。」 玉笙也走过去坐着,问是:「他为何要骂你?」 宝珍转过身来,像是将期望都寄在她身上了,哀声说:「今日上午,蒲管家让我清数要送去给刘小姐的礼,其中有一条珍珠项坠,我一不小心……不小心给扯断了。」 「这能是多大的事,再穿回去就可以了呀。」 「我原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穿好时才发现少了一颗,我怎么找也找不到。」宝珍诉说着,眼泪瞬时往外掉,「厨房里的巧妈说这种粉红色的珍珠价格昂贵,就算是……扣光我一年薪水也……也是不够的。」 玉笙见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便也没有迂迴的余地了。 「哎呀,你先别哭,我有办法。」 宝珍似乎等的就是她这句话,立即止住了哭声。她却先问:「这个刘小姐是什么人?」 「她是先生的朋友,原来是碧园饭店的老闆娘,但现在不是了。她时常会帮先生的忙,所以先生会让蒲管家给她送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5页 「这样啊。」她如是说,「你跟我来吧,我那儿应该有些散的。」 宝珍已是拨云见日——「太太,您人真是太好了,我算是明白先生为什么偏偏要娶您了。」 「少跟我贫嘴……」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玉笙到卧室里,从梳妆檯的抽屉里拿出一只精巧的小木盒,里头装着颜色不一的珍珠,还有几颗珍贵的海螺珠,是二嫂嫂送她的,说是可以做首饰。 「这海螺珠难得,你拿去可以做对耳坠、戒指什么的……我是老了,戴不了这些东西了。以前还喜欢这些色泽引人的东西,后来戴久了,忽然有一天后知后觉,它的本质其实与路边的石子也无二,便突然想不明白,自己当初到底执于它什么呢,是卖它的人给它标的价,还是别人口中的赞美?许是都有吧……」 玉笙捏起一颗,仔细瞧着,樱粉的色泽在所有珍珠中都是醒目的,看到它的人很难不喜欢。 「太太……」门外传来宝珍焦急的声音,「先生好像回来了。」 她旋即放回珠子,拿了一颗粉色珍珠走到门前放她手中。 「穿好了就尽快放回去吧。」 宝珍小心翼翼地拿着那一颗珍珠,压着哭腔说:「今后,您让我做什么都行。」 玉笙已经听到了脚步声,沉声叮嘱她快去。宝珍刚回头没走几步就遇上了钟徊。 「先、先生……太太在卧室。」她立即补充。 他还未开口,玉笙从门里探出身——「你今天这么早回来啊?」 钟徊这才起步继续往卧室里走。 「今天下午没有去银行。程先生这几日病情转好,便要回家住了,我随他在程家谈完事,就回来了。」 他边脱着外套边讲,玉笙凑上来问:「程家是有多少家业,需得如此兴师动众?」 钟徊眸光微滞,愣了片刻有余。 「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这好多人都知道的,说是程先生病危,这立遗嘱一事是怎样怎样的关键、重要,那我就在想,这程先生是有多少家业呀。」 他应声见笑,神色也变回了轻松,手一伸便从后面揽住她的腰,俯身贴紧她的背,玉笙怕痒,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他还刻意地低头靠进她颈间。 似有若无地勐敲嵴骨的痒,她无意识地往后靠紧贴着他胸膛,靠在颈处的人笑声阵阵。 「我还没见过像玉笙这么怕痒的人,像一种虫子,一碰就捲起身体。」 玉笙一回头,便抵到其鬓边——「什么像虫子?你怎地便不讲究措词了?」 他稍抬起头,与其极近相视,还不明其意。 「措词?」 「是啊,一般与人交谈,你说话总像是歷经一番推敲、措词,客气得令人赏心悦目。」玉笙说时,抬手贴上他脸庞,柔绵的眸光迟缓地游移,「也不余人说话的气口,如此,你怎么知道我是要听你说的话,还是想和你说上几句话。」 钟徊浸在她似怨似愁的神色里,眼底的笑意渐而晕得清了些。 「那是要说什么样的话呢?」 她反身正面向他,双手齐用夹着他的脸,玉笙经常这么做,好像这样,能让他离得近些。 「说什么都行,好的、坏的,我们都可以说一遍,或者,也可以是无关乎好坏甚至无关于我们的。」 「玉笙,你今天怎么了?」 玉笙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只是心觉恍惚。她垂眸摇了摇头,欲想退出去,背上压来一只手,身前也被压紧了。 「是想家了吗?」 钟徊将人掩进怀里,轻拍着她的背,一句一句地安抚。 第29章 雨日肖想 晨时,她醒得很早,看见窗外起了雾,便又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 再醒时,雾里进了雨声。 「宝珍。」 客厅里总是没有人,但往日做摆设的花瓶里突然都插了花,鲜丽的绣球花、月季和玫瑰。玉笙伸手抖了抖花瓣,花心的雨露滴进瓶中。 折屏里晃过一道身影。 「太太,您叫我吗?」 玉笙惊喜跃上眉梢,目光从花上移过去,还未问,宝珍便回道,「这是今早,先生让人买回来放客厅的。」 「这花是今早才摘的吧,真是漂亮的一天。」 宝珍说:「太太在说什么呢?」 「月河有打来过电话吗?」 「今日是唐夫人的生辰宴,金二太太定然会带她去赴宴。」 「我想起来了。」 「先生也会去。」宝珍摆弄起桌上的花,自顾自地说,「但也是不会多待,时而都只是让人送礼就没后续了。」 玉笙盯着花停滞片刻,才点点头。 送礼……无关的人也是要送礼表意的。这会使他心安。 「钟先生不是该去唐夫人的生辰宴了吗?」抱手立在窗前的女人,身着黑色的蕾丝旗袍,贴身显出凹凸有致的身形,一头浓密的波浪捲髮,在她回头时,滑到肩膀,片叶似的双唇,口红稍稍地涂出唇形,显得丰满了些,只是扯起笑容来时,又回干瘪,「还得带上您的小太太。」 仰坐在扶手椅里的人,应声瞥过来一眼,她不以为意,挪开了视线。 「她不喜这种场合。」 「是嘛?那于您岂不更好?」 他最是不喜人疾言厉色的模样,于是起了身。刘湘如脸色一变,双手垂在身侧,攥紧裙边,眼底鼓起焦急,仅是片刻,手松开来,面色变冷了,「钟先生合该带她出来见见面的,毕竟,我们也是朋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6页 她的话没有阻劝他一刻,他利落地拿起外套向门口而去,强压的平和被戳破了口子。 「钟徊!」 定在窗边的人倏然跑去,从背后拥紧他挽留,「你还记得今日也是我的生辰,我以为……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等程先生的事尘埃落地,就会搬去燕台。」 环在其腰间的手陡然失了力,刘湘如僵硬地抽回身,他侧身回头,看惯了的眼神,便是再情深义重,也已翻不起波澜。钟徊将目光游移在她脸上,眸光拢紧,似已倦怠,「生辰快乐,保重。」 「……她爱你吗?」刘湘如冷不丁的问此,「她爱你什么呢?爱你的花言巧语,还是自以为你这普惠的友善就是对她独有的深情?我想,会有一天,你又开始为自己寻找一个体面的理由,再将她丢弃,届时,她便会知道自己给你预想的一切都是自欺欺人的笑话。」 钟徊沉下脸,但仍保持着平常的语气道:「自以为是的人是你,强词夺理的人也是你。我从未隐藏自己的私心,甚至抬上明面与你说过,我没有心思去管顾另一个人和她背后所有的关系,这是我的意愿,无需任何人来改变。我也不需任何人给我带上什么幻象,也没有义务满足任何人的幻象。」 她盯着他,一股凉意从脚心升上来,她由不住地颤抖。秋天真的来了。刘湘如抬起手环住胳膊,转头朝里走了。 钟徊也踏出门,冒雨离去。 时间在雨中过得悄无声息,已是傍晚了,天色仍像早晨一样,灰濛濛的。 「哒、哒……」 木制的楼梯,踏上去,脚步声异常清脆响亮,宝珍提着油灯,走在前。 「这北苑,很少有人来,这楼梯里便没有装灯,您小心点儿。」 玉笙抬头朝上面的光亮看着,随宝珍走到北苑的二楼檐廊下,放眼望去,重重叠叠的楼阁一直延伸到湖边,灰绿的抚月湖,被雾雨遮掩了一半。 她忽而止步。 「先生的书房就在前面。」宝珍也停下,向她指明方向。 玉笙转身走进栏边,双手握住栏杆,凉意浸入,凝结了鼓动窥探的念想。 她好像又站到了阳台上,翘首探望。若说这是一段经歷过的记忆,那也是对她自己而言,但于他不是,那只是冒犯。她不会将其告诉他,也不会再以这样自我的方式强调,他们的关系。 自顾自怜真的是一种无底线自我满足的负面情绪,仿佛路过的人都欠着自己一份情,能看见的永远只是自己的影子。 「太太,您怎么走了?」 楼梯口传来她的声音——「我们回去吧!」 宝珍一时摸不着头脑,只能跟着下楼去。玉笙跑出阴暗,心底倏然轻松,一路小跑回客厅,还没缓过一口气,又走到窗边的书桌,从抽屉里拿出她还未写完的信,拉开椅子,坐下来,牛头不对马嘴地就着自己的念想继续写了下去。 她到翼州府也快有一个月了,写给周锦言的信,断断续续地写了两页纸,但都没有寄出去。玉笙想告诉他,这里的一切还有自己。周锦言是个极为难得的听众,尽管他时常会否定她绝多数的想法,但他一定会认真地听完。 等到了这个月底,她就寄给他,寄到他的办公楼去。 玉笙对那里还算熟悉,以前,他来看她时,总是带她去那里等他忙完事。 不知道,苏倩还会不会来翼州府。 她边想边写着,不曾注意到屏风上映过的影子。 钟徊见她埋头不知在写什么,便也没有打扰,只自顾自地脱去打湿的外套,走去卧室换衣服。 直到宝珍进来拿他的湿衣服,玉笙才知道他回来了。 「几时回来的?」 「您就在客厅,难道没有看见?」宝珍拿上湿衣服,将走未走地站在屏风旁,小声跟她说,「先生好像心情不好,适才进门时,脸拉得老长了,您小心点儿。」 「心情不好?」 玉笙不禁心奇,便也往卧室走了。 「你回来了?」 面向窗正低头系扣子的人应声回头,低沉的眼眸撑起笑意,如常道:「嗯,你写完了?」 「还没有。」 「那怎么不继续写?是在写信吗?」 「嗯,但是今天就写到这儿了。」 他转过来,又问:「只写今天的?」 玉笙点点头,说:「因为我还不知道明天啊。」 钟徊倏尔笑出了声,随其点头。 她走上前,抬手仔细地给他繫着纽扣。 「我以前也不喜欢花,觉得它费去的东西太多,但又活得太短。后来,认识陆停之,他极喜欢花,无论何时,总是要带束花来,我与他说,这又活不长,你费这些力做什么。他说,太阳每天熄一次,也不见你生厌,反倒情愿熬过一整夜等明天它再升起,而花可以不间断地盛开三四日,无需你煎熬,只必然地枯萎、死去,倒是惹你嫌了。」 玉笙自顾自地说此,他垂眸看着,忽而道:「真看不出他还有这样的觉悟。」 「他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有与众不同的见解。」 话还未落,背上一沉,身前压紧,眉尾贴来的气息灼人——「倘若这是铺垫,我觉得可以换一个,我想,没有人会愿意听自己的妻子念起另一个男人。」 她禁不住笑道:「我若是真念起,便也不会讲给你听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7页 他俯首亲吻她,贴着她稜角精巧而饱满的双唇而吻。每一下触碰,都只是点到为止,没有极力激进的夺掠,但似平静晃悠的水面,涌到小腿肚,又退却,下一次,便蓄力覆到更远处,周而復始,直至,将人完全淹没。 「……我们是什么样的夫妻?」他一面解着她的衣裙,一面凝视着她问,「玉笙如何比我还飘忽无处?」 玉笙觉得空气飘在头顶,使得唿吸急促,又或是她撑不起他整个完全的人。 今天的冷意严峻,身体冷得寒毛抖擞,她紧搂着他取暖。 雨势渐急,拍打着琉璃窗,滴水粘密的雨声不断,听着听着,天色就暗了。 「咚咚……」 敲门声后,传来宝珍的声音:「太太,金二太太打来电话,说是要找您。」 「等一下。」玉笙套着睡袍,还卧在榻上的人翻身转过来,伸手将她反覆抓不到的腰带抬起递去,她低头繫上,临走前忽而问,「你有话要跟我说吗?」 钟徊神色安静,温声道:「去吧。」 见她离去,他不由得又朝门口看了一眼,不是因为多缠绵不舍,只是,她的细心,窥见了他不曾表明的事。 他好像看到,有人登陆了。而他的喜悦犹像是负重。 他们是什么样的夫妻?她使其愈发飘忽不着痕迹,他们之间似乎也没有什么必要的关联。 「你今天没有事忙吗?」 玉笙回来了。 「没有事需得忙一整天。」他轻笑言之。 她倏然压下来,屈身往上拱,直至钻进他颈间。钟徊将人环住,低头贴紧了她鬓边,问道:「二太太是有什么事找你?」 「她说,过几日去金家坐坐。」 「什么时候?」 「后天。」 玉笙朝他探了一眼,心里对此没有什么打算,倒是升起另一个念头,「你教我骑马吧?」 「骑马?」 「是啊,我一直都想学。」 「这样啊……学骑马的第一件事,要有一套骑装,明天找人来给你做,如何?」 她翻身搂紧他脖颈,雀跃难却:「好!」 这是来翼州府后,最令她欣悦的事。便是到第二天,她的欣喜都退减半分。 玉笙左等右等,终于在午时等来了裁缝。 「我来吧。」 钟徊从裁缝那儿拿过皮尺,亲自给她量,宝珍识趣地让到一边。俄而,蒲元进来——「先生,方先生来访。」 「让他进来吧。」 话还没说完,方明远自行走进来了。 「我说呢,喊了几道都没人应。」 「怎么突然想起要来了?」钟徊低头仔细瞧着皮尺,「你的戏楼关门了?」 「就是你的银行赔光了,爷的戏楼也不可能关门。」 「方先生的戏楼在何处?离这儿远吗?」玉笙插话进来,方明远随即换了语气道:「也不是很远,你若是要来,就报梨风园即可,他们定是都知道。」 「好啊。」 「哦,差点忘了正事。」他正了正身体,神情忽然严肃,「钟徊,昨晚,程衍在梨风园与赵凌峰会面,其间提到了有关子砚的话。」 玉笙不知这话中之意,只是感知到放在腰间的手应声停顿了片刻。 「蒲元。」他回头看了一眼,蒲元旋即会意,退出客厅,不知去向。 还没量完,两人便进了书房,玉笙回头朝书房看去,心里隐约不安。 而书房里,方明远提道:「程衍竟从燕台的银行下手,看来也是看中了燕台的稳固。」 「多半是赵凌峰给他提的意见。」 钟徊凝然自语说,「看来得让子砚避一阵子了。」 方明远却倏尔一笑,扶起长衫落座,声音里掩着激动——「钟徊,这回你可得要好好谢我了,你们离开燕台后,我在乔山戏院遇到一个女人,后来才知道此人与玉笙有些关系,从她那儿我探到一个周家隐沉的秘密。」 「这与周家有什么关系?」 「你听我说完,难道你没有发觉玉笙与金二太太生得很像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方明远不满地嘆了一声,旋即站起身来,走到书桌前,弯腰低声道:「金二太太与周二爷是孪生姐弟,我虽不曾见过周二爷,但孪生大多模样生得极相似,你见过他,定然知道。玉笙若真是周老爷的私生女,模样却随周二爷……」 钟徊凝眸盯着他,愣了半晌,移开视线:「这怎么可能?他和玉笙相差不过十几岁。」 「相差十七岁。」他精确道出,「玉笙是周二爷年少时与佣人所出,周老爷为保儿子名誉,才对外称是自己的私生女。你想想,周二爷作何这般牴触玉笙与你结婚。」 「……就算是,那又如何?」 「周二爷可以保下苏子砚,程衍手伸到燕台去,定然也不敢轻举妄动。」 钟徊垂眼看着桌上的文件,没有犹豫,直言否决——「我还没到这个地步。」 「可这是最好的办法。」 「程衍还没这个胆,在程先生眼皮底下大肆占股,如今程家其他人都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这大抵是赵凌峰的一厢情愿,何况,苏子砚在燕台这么多年,也不是白待的。」 「万一嘛,以周二爷在燕台的地位,定然会更容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8页 他仍是无所动,说是自己去与程衍周旋,便出了书房。 「你们谈完了?」 钟徊拿起皮尺,走到她身后,继续量。 「不是什么事,抬起手来。」 玉笙朝方明远看了看,心有疑虑。方明远仍是悠闲模样,他问:「玉笙,你在翼州府还住得习惯吗?」 「嗯,挺好的。」 「你应该还是会与家人通信吧?」 方明远话刚出口,她身后的人先递来一记冷眼,「我是说,写信可以舒缓一些不适应。」 「我还没寄出去。」 「那行,我就先告辞了,你们继续。」 玉笙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仍是摸不清这两人的事。 第30章 起伏心径 「我在这里,还像是客人一样,但应该不止我一个客人。从那天起,卧室、客厅的花瓶便没有空过,我见时,觉得无比幸福,但有时我走过那两道门后,便不禁心生恍惚……」 玉笙这样写道。 「太太。」 她放下笔,将书信都放进抽屉里,起身出门去,却正撞上宝珍,「哎呦……您没事吧?」 宝珍及时扶住她,玉笙揉着肩头,不由得笑出声:「没事……」 「太太在笑什么?」 「我突然想起我还没梳妆。」她就这样转回去,宝珍也跟着进去。 她的头髮已经不像以前那么精短,是已可以到盘发的长度。妇人们总是将头髮盘得庄严,尤其是在这里。 玉笙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理正上身深褐色的马甲,等着宝珍给她盘好发。 「太太也要去郊外的跑马场骑马?」 「我想今天会很热闹,程家人也要来。」 「是聚会?」 宝珍用珍珠簪别进她不太规整的髮髻里,结束了梳妆。 「我不知道是什么。」她起身来整理衣裤,期待尤盛,「我来了这么久,见过的人除了阿姐、月河和她的朋友,便也没有见过什么人了。」 「还真是。」 玉笙拿起提包,将桌上的东西一股脑都扫进包里,便匆匆走出了卧室。 走到前门,蒲元已叫人备好了车,她正要上车,他忽而道:「太太,司机会到银行停一会儿拿份文件,您代交给先生吧。」 「好。」 玉笙想都没想,一口应下。 车开离她熟悉的地段,喧嚣愈演愈烈,道上来往之人是她鲜少见过的热闹,只有在她上学时才有的拥扰。 贴在墙、窗上的海报有新有旧,新的面孔愈加年轻,旧人也愈显陈旧。 车辆在一处稍空旷的地带靠边停下,玉笙从车窗看见伫立在面前的银行大楼,来往多是西装革履的男士。 她也下车来,伸长脖子朝里面探望,俄而眼前晃过一抹黑色,肩边撞上一人,玉笙回过神——「抱歉。」 身侧的女人翻起面纱,一双沉着的眼睛转望过来,眼神在她脸上不急不慢地飘过去,玉笙被盯着有些不适,便移开视线,转身往车上走。 「你是周家五小姐?」 她方要抬起的脚一滞,回了头——「我是。」 女人仍是慢条斯理地走过来,目光又飘到了她脸上,紧在一处的双唇忽而分开:「我姓刘,名湘如。」 姓刘? 「是,刘小姐?」 「看来五小姐是听过我的。」 「叫我玉笙吧。」 「玉笙……」 适逢司机回来,玉笙颔首辞别,一只脚刚踏上车,便听她说:「五小姐是要去郊外的跑马场?」 她再点头,司机却问候道:「刘小姐,您是来找钟先生的吧?他今日在郊外的跑马场。」 「我知道。」刘湘如不经意似的向车旁的人扫过一眼,亲和笑言,「我今日不是来找他的,也正要去郊外,应了程夫人的邀请。」 两人交谈作罢,玉笙已经坐回车上,司机给了她一封装袋的文件,一面开着车,一面自顾自地讲起刘小姐。 「刘小姐与先生关系一向交好,每当先生离开翼州府去办事时,他在这边的事都是刘小姐照应的,太太是不知道,原有传闻,程先生要将程小姐许给先生,当时程小姐还为此找刘小姐的事,幸好先生都帮她化解了,那程小姐当真一点都比不得太太您……」 她听得心堵,撇开视线看向窗外,司机见她脸色不好看,识趣地闭上了嘴。 车开到往常的位置,玉笙自行开门下来,拿上文件袋,便走进与马场相隔着的小树林,挑近路往里走。 临近时,听到此起彼伏的谈笑声,玉笙围着篱笆走寻进口,也望见靠近休息的亭子旁撑起了遮阳棚,阴凉处,着装或隆重或简易的人正举杯欢谈,听得阵阵轻快的音乐中,有男男女女信步而舞。 玉笙寻得一处进口,今天却上了锁,她左右环顾一圈,趁人不注意,跃跃欲试,预备翻过去。 她刚踩上去,便听有人喊了一声「钟太太」。 「钟太太还真是性情中人啊。」 「……程少爷?」她记起此人。 程颢清走上前,挑弄了一下那锁,发现上了锁——气氛陡然有些僵硬。 「咳……我去找人来开。」 玉笙将文件袋朝他递去,直道:「你帮我拿着,这篱笆也没多高,我翻得过去。」 他迟疑地接过那文件,只见她踩上那木条,轻松翻过及过她腰的篱笆,倾身跃到里面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9页 「你好像很熟练。」 「谢谢。」玉笙从他手上拿回文件,拍拍手上的灰,自顾自地往那人群而去。 程颢清几步赶上她的步幅,随口道:「这同是周家小姐,金二太太倒不似你这样。」 「我什么样?」 「你们周家到你时,也改革规矩了?」他不回她的问题,继续调侃。 玉笙接着他的话说:「当然,改革是必要的,否则只能等着被变革。」 他不禁笑出声来——「你念的什么书?倒是新奇。」 「什么都念了些许,不知谁深谁浅,拼在一处就显出凹凸有形的阴影,听的人还有观感,自是会觉得这是深度。」 「为何你说的这每一个字,我都识得,但你说的怎么叫人觉得陌生?」 她一本正经地说:「因为它是自己组成的话,我没有为它整理过,你就听到了。」 「……是嘛?」程颢清垂眸瞧着路,余光帮她也瞧着,眉眼都压着笑意。 玉笙没有再应,因而她已经看见了钟徊。 「今日不是只开了正门,你如何从这边进来?」钟徊接过她手里的文件,轻皱眉头,「怎么是叫你拿过来了?」 「拿错了?」 「没有,只是让蒲元下午时去拿回来。」 玉笙道:「也许是他以为你急着用吧。」 他轻颔首,转手将文件交给了另一个人,让他拿回车上放着。她一抬眼便见刘小姐在对面,放在他臂上的手忽然抓紧。 「怎么了?」钟徊回头来,玉笙也随其转回头,却避开他目光,道是:「没事。」 他伸手环过其肩,和声说:「你又是翻进来的吧。」 玉笙似是这才缓过来,抬头又对上他满是温和的目光,由不得松了口气。 「嗯。」 「玉笙。」 她随即站直了身——「阿姐。」 「怎么来了,也不吱一声?」金二太太扶了扶臂间的披肩,回头向一穿着华丽的妇人道,「这便是我的小妹玉笙了。」 妇人轻嘆道:「哎,与二太太生得真像。」 两人就着话题谈起来,玉笙不知作何应答,钟徊低声说:「这是程夫人,你与她们聊会儿,我一会儿再过来找你。」 她还没应,他人已抽身而去。玉笙看看他的背影,又低头来,看见桌上的酒,伸手端来一杯,斟酌着抿了一口,冰凉贴着喉流进腹中,好像推散了些许她的焦虑,她紧随又饮了半杯,神色都似轻松了。 「玉笙?」 她寻声回头去,程夫人笑道:「玉笙今天是要过来骑马的?」 玉笙端着自己的酒过去,适才的拘谨早已不知所踪——「是啊,谁能想到设在跑马场的聚会,并没有跑马这一项?」 「有的,只是他们刚歇着呢。」程夫人说此,她回头望了一遭,杯中的酒不知觉都倒入嘴里。 金二太太说:「玉笙,听月河说,你们还要回燕台?」 「应该是要回去的。」她弯腰搁下酒杯,语气越发轻快,「我不太习惯这边,而且,我们来时便已说好,以后要回燕台去。」 程夫人斜眼看了看二太太,面上的笑容去了又扯回来,亲和道:「玉笙刚来自是不会那么快适应,等你住得时间一长便会适应的。」 「是啊,这里不是还有阿姐吗?」 玉笙抬头来,所有苦恼都已不復存在,回燕台的打算使得她不再纠结这里的任何关系、任何人。 「我答应了周锦言要回去的。」 她的直觉告诉她,他会一直等着自己回去。玉笙太清楚等待是一个何其虚妄的过程,一天的时间被无限拉长,像一望无际的海,昨日、今日、明日都如此浩瀚虚渺。所以,她是要回去的。 两人都顿时语塞。 「钟太太,要去骑马吗?」 玉笙又见那程少爷走过来,两人似也找到了缓和的话题。 「颢清,你今日没去学校?」 「伯母,我已经结业了。」 二太太恍然:「哎呦,瞧我都忘了你不是与月河一级的。」 「他明年就出去了,月河几时去?」 「可以让他们一道去……」 程颢清略过两人的对话,又问:「要去骑马吗?」 她点头应下,同他一道脱离了狭小的交谈。 「燕台比这里好吗?」 玉笙奋力跨上马背,没有听清他的话——「你说什么?」 「……我说,你的骑术好像还不太熟练。」 她扯着缰绳,略有紧张地回道:「我刚学会没多久。」 「那可得小心了。」 她弓腰着抚摸马头,敷衍地点点头。程颢清目光也低下去,顺着她方向稍稍抬起,「你准备好了吗?」 「再等等。」 他原是愿意等着的,但看见了不远处走过来的人,心头晃过一个念头。 「啪——」 马鞭清冽一响,她身下的马忽然激起,玉笙还不及反应,颠簸使得人顾不了一切,只拽紧了缰绳。 「钟先生用不得如此小心。」程颢清握着马鞭,指了指那逐渐得控的人和马,事不关己地讲,「喏,钟太太比想像中还……强悍。」 「人长到这个时候,每做的一件事理应是带脑子的。」 钟徊冷然说罢,扯下缰绳,纵身上马追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0页 「颢清,你在干什么?」程夫人压着怒气,眉上的青筋更显突兀,「若是出了事,我看你怎么跟你爸交代?」 他更觉得躁闷,把缰绳随手一甩,下了马。程夫人咬紧牙深唿一口气,才放下语气来:「这个时候,你怎么能胡来呢?」 她好生劝着,可人已不耐烦离去。 「刘小姐。」 刘湘如还瞧着远处,心不在焉应答:「嗯?赵先生有事啊?」 靠近她而站的男人,相貌端正,他浓黑的眉毛尤显得严谨,高领衬衫一丝不苟地贴合修长的脖颈,黑色西装服帖规整。 「我想请刘小姐跳支舞。」 湘如抬高下颌,面露友善:「当然可以。」 赵凌峰顺势伸出手,两人相引进到起舞的男男女女中。 「刘小姐看见钟太太了吗?」 「看见了。」 「我也是第一次见她,真是个鲜活明媚的佳人,在翼州府难得一见这样的。」 她无谓地抬了抬眉,昂首笑言:「赵先生这么欣赏,何不也去燕台寻一个?」 「说起欣赏,赵某会更偏向刘小姐。」 湘如得心应手地展颜一笑,柔情眸光勾人心处。 此时,远去不知处的人和马终于缓下来,再近一段路就进到深林了。 「吁——」 「你怎么来了?」玉笙伸手借他的力下马来,口中还念念有词,「他真是个讨人厌的傢伙。」 「是嘛?我见你们聊的也不少。」 「他是月河的朋友,之前见过几次。」她凑上前,眼底的怨怒已去,全然明朗的笑意也惹人欢喜,「我们会回燕台去,对吧?」 「你想回去了?」 玉笙踮脚仰头轻吻过他,含笑应道:「我想和你一起回去。」 钟徊伸手搂过其腰,稳住她的重心,也俯首吻了吻她的眉心,温声细语:「等这些事一结束,我们就回去。」 「我发觉,来翼州府后,你老了好些啊。」她仔细看着、抚着他的脸,眼底忧虑诸多。 他哭笑不得,捏着她的脸颊问:「你说什么?」 「以前我见你时,你总是活泼好动的,现在整日沉闷着,话也说得少了。」玉笙放轻了声音,贴身搂紧他,「我像是看花一样,见你从盛到暗,这让人心急无力。」 「……不要担心,只是手头的事比以前多了些,过阵子就好了,嗯?」 她随声答应,鬓边贴紧的吻使人愈发得迷煳。她克制着她的爱,生怕多出来令他困扰,谨小慎微地维护着他们心意相通的婚姻,然而,她还是见不到可以令他们都能坦然的停歇之处。 或者说,他们相知相守,守的是什么? 第31章 无声较量 忧虑起了头,便没了尾。 他们回到那宴上,玉笙与人谈起轻松的事,别人的欢乐让她忘却了顾虑,而她始终都握着他的手。 由此,程衍调侃她说,在翼州府,太太夫人可不会像钟太太这么管顾自己的先生,多是放手时,他们才会记起好。 「记起好的时间多着哩,人的心绪一剎那就会改变。」她这样说,旁人听了不禁跟着打趣她几句。 湘如回眸看去,心里磨砂似的,沙沙作响,令人躁闷不已。 她心生一种冲动,迫切地想掀开她虚张声势的平静无谓,里头藏的定也是惶恐不安。 「刘小姐好像挺欣赏钟太太的?」 湘如倏地拾回目光,杯中的酒又满到原样,怒火舔舐着心尖,升腾的烟雾使得躁闷更甚。 「赵先生都说了,她是难得一见的佳人,那自是吸引人的。」 赵凌峰稍俯身,自顾着碰了碰她的杯,低声道:「倘若刘小姐也放开自己,定然是更吸引人的。」 她凝眸盯着酒杯,那股烟火味的躁闷好像寻得了出口——「什么意思?」 他说:「我想,钟太太有的宝贝,不止家世,如果刘小姐只是将她当作一个年轻、不知深浅的姑娘,那就太轻敌了。刘小姐有兴趣听吗?」 湘如抿紧唇,心有迟疑。 阳光渐而淡化,四方风起,吹着人已有凉意。这轻松的聚会也接近尾声。 钟徊抚着掌心纤细净白的手,修长的手指节节匀称,宽而薄的指甲修剪得贴服指尖,似是一个个饱满的月牙,染上绛红的寇丹,映衬着手背经脉的青色、无名指上祖母绿的艷绿,衬出薄纱似的欲。 他揽过她另一只手,食指上雕花的金指环也出奇地合适。 「在想什么?」 朝车窗外看着的人回头来,唇角带上笑说:「你听见有人在唱曲了吗?」 他定神细听,一起一落的汽笛声里当真夹着幽柔的歌声。 「竟然还有人听费小姐唱的曲。」玉笙不由得跟着音律轻敲起他的掌心,「她的声音总是很有辩识。」 「在这里,费小姐的曲不会过时。」 「以前,我和苏倩都喜欢去听她唱歌,后来她不唱了,苏倩就时常唱给我听。」她倾身过去,伏他肩上,抬眼期待地望着他,钟徊压着笑道:「我可唱不了,你如何不唱呢?」 「我……唱得不好听。」玉笙见他不信,便又解释说,「我若是能唱得好,还能缠着苏倩给我唱?」 她曾无意中听他在花园里哼唱过。 「你小唱几句也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1页 「明日叫他们买台留音机和费小姐的唱片回来就是,你别再赶鸭子上架了。」 玉笙紧靠着他的肩,见他还是抗拒,只能悻悻作罢。 「情已作云烟散,费尽千般心思……」 幽暗的歌曲从红艷唇间吐出怨。赵凌峰迴头看她低吟浅唱,眼眸浮光闪露,心思都粘上了那无心嗔怨,却又无意流出的神态。 「如果刘小姐想听我解析钟太太,便先给我讲讲钟徊与你的事。」他随手弹了弹菸灰,淡然补充道,「我是说,情事。」 湘如诧异看过去,旋即抬高下巴,戏嚯道:「怎么?赵先生原是喜欢听别人的情事?」 「私密的情事,才是一个真实人的体现。难道刘小姐到了如今年岁,还羞于启齿这种事?」他吐出白烟,似谈的只是一件寻常事,「钟太太便不会,你信不信,她与钟徊的情事,时常是她主导的,虽然许是会生疏?」 「难道赵先生亲眼所见?」她笑道。 赵凌峰并不恼她的调侃,仍从容应答:「不曾,但这并不难猜,她性情随和,对钟徊的情意可谓是毫不掩饰,而使她处于主导地位的也不是情慾,是热情和心意,于是,这便成了她予自己和别人的快乐,同时,她又是不经人事的,故而生疏,这是最引人沉迷的。」 「……我不是来听人猜想的。」 他掐灭菸头,起身走至其身后,湘如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那还一脸俨然的人倏尔贴紧,掐在腰间的手毫无徵兆地游进双股间。 「混蛋……松手……」 「当你不再将这人人都可以做的事视作最宝贵的筹码时,才能跃过看到更有价值的东西。」 他恰有真理似的说此,而已伸进旗袍里的手更肆无忌惮,沿开叉处蛮力撕开来。 「你不会真觉得他会娶你吧?」赵凌峰一语道破她不愿承认的心思,瞬时恼羞成怒,将人推开。 「王八蛋,敢欺到我头上来?」 他却无谓地弹了弹臂上的菸灰,慢慢道:「我可不是他,有的是可以给你的,刘小姐若是想清楚了,我随时恭候。」 话语落地,人也走了。 刘湘如深唿一口气,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旗袍,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这挨千刀的……竟信了他的邪。」 那幽幽的曲还在吟唱着渐老芳华,她不由得盯向自己的手,苍白失色的皮肤包着骨,犹是将死之人。 刘湘如陡地走向贴柜门上的长镜,小心翼翼地注视着镜中的脸,光影投下来,眼下、鼻侧的纹路让她恍生惊慌,伸手欲想抚平,可到底是累积已久的褶皱,任她如何抚平,也留着痕迹。 无尽的苦楚漫上心来,刘小姐掩唇而泣,双肩晃抖得像风里的枯枝。这比没有了爱人更令她惶恐。 人最理想的快乐只在年轻的时候。当她意识到自己老去,曾能讲出的诗意、留存的幻象都变得稀薄,时隐时现地晃在恍惚之时,可那已然不再是快乐,只是不得不乐观的哀伤。 「太太——」 玉笙迷失在镜中的目光陡然回神,宝珍小跑进来,激动道,「先生让您去北苑书房。」 她放下梳子,拿过一条披肩裹身上,便也迫不及待地出了卧室。 彼时,天色已暗,树影落在深蓝的夜幕中摇曳,秋风萧瑟之余,又觉得命该如此。 玉笙走到北苑,幽暗的楼梯间里灯火飘摇,她刚踏进去,就听见他喊了一声「玉笙」。 她仰头才见是他提着油灯照明,「这里没有装灯,你能看见吗?」 「可以的。」 玉笙随即踏上木梯,一刻也不停息地走上去,站在出口的人愈来愈清晰,被风扯来折去的衬衫染上昏黄,犹是傍晚的云。 他伸手来,她牢牢抓紧,也走上了稍明亮处。 「之前的留音机,记得是放在了这里。」钟徊说时,牵她走进了那书房。 进门去,一道珠帘挡在眼前,抚开穿过,只是一间如常的书房,放的书也不多,临窗放置一张书桌,桌上只有一支钢笔、一瓶墨水和一沓白纸。 他从里面的小隔间搬出一台留音机,又不知从哪儿搜出来的唱片,低头捣鼓着。 「这些都是旧东西了,也不知还能不能用。」 「他们还说是书房,原来是杂物房啊。」她站在书架前,见得上面的书也都是旧的,其中两排都是同一个人写的书,笔名只作「见山」二字,没有姓,亦没有详解。 玉笙欲想拿一本,身后的留音机传出了动静,是她没有听过的曲子。 「这是什么曲子?」 「它叫梦幻曲,是钢琴曲。」 「你怎么还有这些东西?」她凑上前来,好奇问道。 「这是我母亲的东西。」 玉笙眸光一滞,但他没有什么多余的神情,如常说,「她在我十四岁时就离世了,也喜欢听音乐,她唱歌唱得极好。」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带上了笑意。 她温声问道:「是因为生了病吗?」 「不,是发生了意外。」 见其不愿多提,玉笙也没有再问,转而询问起他的父亲,钟徊却也是迴避,道是与他不亲近,早已记不得了。 书房里只有一张沙发和一把椅子,两人坐在那张沙发上,没头没尾地扯闲话。 「你知道,我有点怕你不说话的时候。」玉笙忽而说如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2页 他不明,反问:「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她随之伏他背上,从他肩边探出头来,抬眼看着他,像是重新认识,「好似很了解一个人,也会有说不了话的时候,像一个只是路过的人,仿佛他的身上有一种本是属于自己的东西,但是他带着它走了,而后时间过去,他会在这时间里消亡,它也不见了,没有人记得……而对于见过他们的人,没有人可以证实他们曾存在过,这便成了分不清虚实的妄想。」 钟徊低头抚揉着她的忧虑,轻声道:「玉笙,人不能多想,不然处处都是漏洞、危机,你只管喜欢所能见得的一切,或是挑拣这范围之内也行。」 她的忧虑,是她不能缺失的。这样的忧虑,使得她见他时的喜悦快乐,无限地放大,爱意都仿佛由此变得永垂不朽。 「你知道,我是无比喜悦地爱着你的。」她笑言,随其,昂首贴上他的唇轻吻过。这令人何其沉心迷醉于此。 他不舍她离去,便俯首贴紧她的脸。明是她的爱意狂涨,却掀起他波澜不息。 「看戏听曲,都不及玉笙说的一句话,更能虚幻人世。」他含笑说,「你是藏了多少这样的情话,嗯?」 玉笙也随他而笑不住,道是:「这才不是情话呢。」 「是嘛?」 钟徊还调侃着她,随后转回头去,从一旁的外套里拿出烟,捡一支抿在唇间,找火想要点菸,玉笙先看见桌上的打火机,许是适才点蜡烛时放过去的。 她松开他,从沙发上伸出半个身子,从桌上拿回打火机,点起火,小心移到他面前,钟徊稍低头,菸头凑近火苗,冉冉升起烟了。 「我觉得我有点喜欢翼州府了。」 他应声回眸来,笑问:「玉笙看到它什么漂亮处了?」 玉笙取过他嘴边的烟,低眉仔细瞧着,口中喃喃道:「它让我们都变得不一样。」 钟徊垂眸注视着那凤眼里跳跃的火光,看着她将烟放到唇间,有模有样地学着吸了一口,旋即皱眉咳嗽起来,「咳咳咳……好呛人啊。」 他低声笑语:「还有什么是你不好奇的?」 她缓过来,还不信邪地又吸了一口,烟雾拢在口中,使坏地回头朝他吹去,钟徊伸手将人揽到怀里,环在其腰间的手揪着她的痒处不放。 「啊……我错了还不成?」 「不成。」 她翻身面向他,把烟放回他唇间,双臂攀上其颈项搂着,在他脸上亲了又亲,掩笑说:「这样成了吗?」 钟徊亦是眉眼压着笑意,腾出手拿下烟,连带着怀中人俯身去掐灭,应势俯首埋进她颈间,微凉的双唇处处留吻。 悬空的重心被压到沙发上,玉笙得以松心,唇间进退自如的吻,她也愈发熟练,他退去,自上而下地与其抵眉相顾,目光的纠缠远比身体的触碰更令人沉迷。 他还未停,或轻或重,都能从她眼中窥得一二,仿佛是掌控在自己手心的漂亮瓷偶,一举一动都是由他心悦处触发而成,但若真只是这样,她也不会这般鲜活。 眼前的人远比想像中鲜活、无畏,她时轻时重的吟声,贴近唇边,便是迟迟不落下,似是羽毛般在快感的临界点反覆横跳,令人不得不拢聚全身的感知去等待这一点快感的到来。 她终于落下吻,但却只是微乎其微地吻在他颈处,钟徊摸索到她腰间,报復似的一捏,她倏地挺腰抬头来,他顺势吻住堵回她将要出口的话语。 这争夺无休的缠绵,终是他得其所得,她占尽上风。 第32章 借人情意 天气日渐透冷,晨起的冷意已可以冻紧皮肤,使得伸张也迟缓了。 玉笙的信拖延了近一个秋天,她打算今天去寄。她看了看那满满当当的四五页信纸,这已经不能再删减了的。一个秋天,本不止这么少的。 周锦言不会觉得多,他会在工作休息的片刻、回家的路上、睡不着的夜晚一字一句地读她的信。 他真的是最认真的人。曾经玉笙用来敷衍先生的文章,先生一笔带过,给了最差的评语,周锦言却逐字逐句地看完,在其中做了勾画、修改。 她写是,一个每日在黎明之际与她告别的人,他会在白昼和夜晚交接的那一分钟显出他本身的模样,在乔山的林中路,他有一场天地噤声以待的盛宴,每年的冬天,她就能赶上他的宴会,因为天会亮得很晚,人还沉浸在梦里,但她会准时起床。 周锦言批註:这许是迄今为止最盛大的宴会,但也理应准时到学堂,误了时间,被留堂,便也不可顶撞先生。 如果他常来看她,玉笙的文章一定会写得越来越好,因为后来,她真的用尽心思去写好,尽管先生的评语依旧如初。 玉笙低头将信纸叠得整齐放进信封,理好一切,便要出门了。 「太太。」 蒲元进来,亲自替换客室的花,「您现在便要出门了吗?」 「我要去寄信,还要去月河的学堂找她,再一道去程家。」 「先生或许也会去程家。」 「他说他晚一点去看程先生。」 蒲元稍抬眸,朝她探了一眼,随后走至她身旁的花瓶。玉笙先拿下瓶中的花,方便他将鲜花放进去。 「太太也该是多交些朋友,我们一时半会儿还回不了燕台。」他和善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3页 「为什么?」 「程先生的病情日益转好,先生自是不可能孤自离开翼州府。」 玉笙摆弄着他放的花,似也不忧虑了——「或许这并不是坏事,我发觉当我远离时,他们变得越来越好,便是曾不起眼的事,都让人觉出幸福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令我觉得心满意足。」 蒲元不解,凝眸看着眼前神采奕奕的人。 「太太的意思是,您喜欢现在这样的状态?」 「是啊,但最重要的是,现在让我发觉过去没有察觉的幸福。蒲管家会给人写信吗?」她满是期待回头问起。 「偶尔会。」 「以前住河对面的太太搬走时,跟我说,会写信联繫的。可我等了很久,也没有收到她的来信。现在,如果我知道她的地址,一定要给她寄信。收到别人字句斟酌写成的信,是件快乐的事。」她把自己的信拿出来在其面前晃了晃,激动溢于言表,「我也要去给人寄信了,我觉得他会很开心。」 他看着,也见了笑容。 「他一定等着您写信来。」 「我也觉得。」 玉笙将信塞进包里,与他道了别,似是一只花蝴蝶从眼前翩然而去。蒲元看了看她仔细整理过的鲜花,便重新将其他花瓶里的花也整理得生机蓬勃。 她来到邮局,反覆检查了很多遍,才将信寄出去,还问多久能送达,对方说得很模煳,玉笙不依不饶地又问了一遍。 走出来,玉笙又觉得不对,其中有一页是问候二嫂嫂的,她应该单独装一封的。 下次吧,下次再给她寄去。二嫂嫂整日在那宅院里,想必还是日復一日地安静着。 随后,玉笙僱车到了月河的学校。彼时还是上课的时候,她闲来无事,四处游逛,思绪要由不得飘到别处去。 早时她看见蒲元叫人去店里拿些冬日的衣物,送去刘小姐的住处。 「钟太太?」 她抽离思虑,抬眼见是那程家少爷。玉笙敛着表情,点点头,却是不理会。程颢清踱步到她站的空地,眼神几般试探。 「上次……我原也不是要这么做的,对不起。」 「那又为何要这么做了?」 她直问,程颢清一时语塞,思绪勐地坠到那天的心境,他看见钟徊走过来,便是心堵——钟徊犹是现实,他们都按着他去认同、去学习,他真是厌恶他至极。 「我……」 他的解释还未说出,她倏然从眼前快速晃过去,直直走向一个纤瘦的女子。 「秦巧巧?」 「你是?」留着一头利落短髮的女子还疑惑着打量她,「……周玉笙?」 「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儿?」玉笙惊喜难却,「你在这儿念书?」 「怎么还会在念中学?我现在在念大学,来这边作助教赚点零用钱。」秦巧巧仍像那时一样,说话斩钉截铁,尤其利落,「你怎么在这儿?」 她围着她打量了一遭,在她的神情里许是猜到了她的近况。 「你都与陆停之结婚了?怎么到翼州府来了?」 玉笙讲了一会儿,才与她说明自己的情况,和陆停之的事情她也讲了个明白。 「周玉笙,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不过,我觉得这很厉害。」秦巧巧赞许,「以前,你也是唯一一个敢和先生扯理的人。」 她问起她退学后的事,她说,父亲嫌她在燕台丢了脸面,便将她嫁给了一个翼州府的茶商,如今他们正要离婚。 「我自己申请了大学,念了有半年,但偶尔也得请假,我的女儿时常见不到我便什么都不愿意吃。」巧巧讲起女儿,神情陡然温柔起来,「你不知道她有多讨人喜欢,眼睛圆圆的,她已经会喊人了。」 玉笙欣喜之余,又小心翼翼地问起当初那件事,她断然否定了那些传言。 「那日,我与石先生过去,是因为他将我的习册本留在了他公寓里,才叫我过去拿,而且我一直都是在楼下门口候着的。」 「那石先生为何不替你解释呢?」 巧巧神色黯然,低头沉默有时,才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玉笙下意识地觉得这事与谭芷君脱不了关系,因为她亲眼看见她给那石先生送礼,亲耳听到她在徐先生那儿告发了她。 她应该知道的。只是玉笙正要说,巧巧却含笑邀她:「你现在住在哪儿?有空的话,来找我啊。」 「好啊。」玉笙压下了话,「不过我才到翼州府不久,不太熟悉这里,只知道我住得离抚月湖不远。」 说罢,她立即从包里掏出笔和纸,记下电话号码、地址以及她认识的那家咖啡厅。 「你怎么还随身带着笔和纸?」 「我最近在写信。」玉笙低头写着,绘声绘色地讲起近来的生活,巧巧不由得抬起目光注视着她,仿佛她的漂泊无依在这一刻可以稍作停息。 无论以前她们是如何不熟悉,在这一刻她们都无比接近亲密的关系。 玉笙把纸放她手里,叮嘱她:「你一定来找我啊。」 「好。」巧巧看了看那地址,低声呢喃了一句「这地段可不一般啊」。玉笙没有听见,彼时铃声已响,学生们陆续从楼中走出。 「那你去忙吧,得空了我去找你。」 两人道别,还不舍地几番回头挥手。玉笙见她越走越远,惊喜挥发去,只觉一阵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4页 「人都走远了,钟太太见故人还这么惆怅?」 「没有。」她还没原谅他,便侧对他等着。 程颢清几道咳嗽,她也不搭腔,最后他实在耗不下去,欲要开口,月河先出现了。 「小姨,你来这么早。」 罗桀示意先走了,便与大家辞别而去,月河目送着,玉笙故作不经意地朝旁边的人瞟去,却正对上其视线,见其毫不在意的模样,一时摸不清这三人的关系。 「走吧。」 月河挽上她的手,边走边讲起今日不顺心的遭遇,三人便坐上程少爷的车,一道往程家去。 听宝珍讲,因而程先生的病情,程家近来总有客人来探望,各种各样的宴席就没有间断过。 进到一处安静地段,晃见一座偌大的宅邸,白墙绿瓦,陈旧是精细修缮出来的庄严,门房手脚利索地来开车门,交代了几句,便去忙自个儿的事了。 程家的宅院进门才瞧得出来庄严,错综复杂的通廊,穿过月亮门又是一院,每院都见有僕人忙碌。这比周家的老宅还难走。 安静的忙碌,叫人也觉得焦虑不安,终于在走过一段连廊后听见了谈笑声。 「待会儿见到我妈,小姨你可要少提我啊,如果她不问,便不要提我。」月河稍作收敛,进门前还叮嘱,旋即又是作乖巧的模样。 玉笙压住嘴角,轻咳一声点头答应。 「金月河,我觉得你应该去演电影,凭你这演技,绝对叫座。」 「关你什么事。」 两人彼此埋怨完,便和睦相处着进去了。 目光三三两两地往门口投掷,程少爷随即掩入里站的队伍。新的面孔引来或隐或现的谈论。 「玉笙、月河,你们过来坐吧。」程夫人唤两人过去,金二太太随之把两人都安置自己身旁。 同坐不认识的人又惊嘆了一遍玉笙与二太太相似的容貌。 「要不说是钟太太,还以为这是二太太又一个女儿呢。」 二太太笑道:「你要这么认作,倒也不是不行。」 她们似乎对拥有翼州府之外经歷的玉笙极感兴趣,问题总是层出不穷,起初,玉笙还谈得拘谨,但后来,玩笑话也敢与她们讲了。 「扶霜,怎么这会儿才出来?」 程夫人叫一个与玉笙年纪相仿的姑娘也坐到这边来,玉笙对她的第一印象是白,似要融入她白色的衣裙,眼睛不算小,只是按在那银盘似的脸上,没有尤其突出,但身形高挑,整体来瞧也算是美的。 她视线扫过去,听得程夫人介绍是钟太太,目光陡地址回来,钉在了玉笙身上。 「扶霜比玉笙长有一两岁吧?」二太太忽而道,「唐家小少爷留洋回来,上次唐夫人还让我帮留意着合适的姑娘,扶霜几时有空,也可以去认识认识?」 金家和唐家同在,自是来往最多。程夫人一听,瞬时脸色大好——「哎哟,那这可得劳二太太操些心了。」 二太太霎时成了焦点,其余的太太、夫人与她的话也热得密切,都想自家的女儿也有个机会。 玉笙感知得那目光还在她身上打转。她大抵知道,这位便是曾要许给钟徊的程小姐。 她与刘小姐给她的感觉又是不一样的,她像是被抢了玩具的孩童的幽怨不满,而刘小姐虽不曾像她这般敌对,可刘小姐便是一句都不讲,只站在那儿,仿佛也与他息息相关。 一整个白天都起伏不定的心绪,令人身心俱疲,她便是在打字机前坐一整天也觉不出这样的劳累。 玉笙不再兴于交谈,只是听着。不知到几时,固定的众人开始散乱交融,二太太依然是焦点,数名新来的从人群中脱离,朝里走去。她一眼认出他的身影。 便趁着混乱时,玉笙孤自一人也脱离人群,跟着往里走,转眼便走出了宴厅,面对一个安静的院子,她站檐下看见在院中空地处晒太阳的老人,他坐轮椅里,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眼眸低垂,皱痕密布的脸似是斑驳干枯的树皮,阳光落他身上,安静明亮得落寞。 玉笙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热闹,两种极端犹似冷热交替,叫人心觉不适。 走去的数人很快冲散这种落寞,有几人相继俯身拥抱了那干枯的老人,她听不清他们的话语,但那似乎让老人有所心悦。 钟徊独占一地,在重逢里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是人家说时落泪的讲述,都不曾让他有一丝动容。他沉默寡言得像是空气。 玉笙不由得恍惚,那在燕台她看见的蓬勃鲜活的年轻人好像正在老去。 那些寒暄的人陆续走回来,从她身边而去,迫不及待地融进宴厅的热闹里,只剩下钟徊还站那儿。 他将文件翻开,俯身放到老人手里,双唇小幅度地碰触彼此,时断时续地说着什么,老人几次点头回应,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钟徊双眸稍合,笑意和阳光拢在眼底,展颜一笑,客气还是客气,但尤是温和。 玉笙松了一口气,掖了掖身上的绒线外衫。 等他也作别,回来,玉笙像是那次再遇一样欣喜难却。 「你站这儿做什么?」他问道。 「我想,你是要找我一道回家的。」 钟徊笑容明澈,走上石阶,伸手握住她手,从旁侧的檐廊绕去。 「今天我去寄了信。」她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5页 他应:「你写完信了?」 「我写完了秋天的信。」 「还是按季节写的?那接下来的冬天要如何写?」 玉笙摇了摇头说:「我还不知道,但我觉得那是会让人忧郁的。」 「为什么?」他回头看来。 「冬天没有让人豁然开朗的景,便要去写人的事,但他们可能过得并不豁然开朗,写来也就忧郁了。」 玉笙还不等他岔开话题,便自顾继续道,「我在这里遇见了一个以前的同学,她过得百感交织,又遇见了一个姓刘的美丽的小姐,她让我也百感交织。」 钟徊眼神不变,只是再如常不过地问:「她说了什么要让人百感交织?」 「原由便也在此,她明明什么都没有说,我却都知道了,她的情意藉由我自寻的所见所闻来表述,这太令人厌烦了。」她当真是烦透了,也尝试去忽略,可处处都露出马脚来。 「这确是招人厌烦。」他压着欲要蹦出的笑意,近身将人掩怀中,轻抚着其肩安慰,「我若说我们没有过关系,定是只叫人更恼心,但我要和玉笙往前走,便不会再回头看什么,以后我们还要回燕台,你这么喜欢乔山,我们就一直住在那里,什么人都不再有,只有我们。」 他自是懂磨人心的,心知没有第二个说法比之更能说服她心安了。 玉笙看得以后,便不再纠结。何况,她也不是那样的人。 第33章 各适其命 在日渐寒冷的冬日,一天过得比一天快,衰弱的生命也终于抵不住这般肃杀。 某个阴沉的傍晚,客室里的电话陡然响起,钟徊接过后就匆匆出了门。玉笙从蒲元那儿得知,程先生的病情加重又转到医院去了。 「或许撑不过这几天了。」 她孤自坐餐桌前,凝神想着事,直至蒲元给她碗里盛了一勺鱼汤,腹中霎时一阵翻江倒海。玉笙捂住口鼻,强忍着离开饭厅,跑进盥洗室。 宝珍看了看蒲管家,觉出端倪来。 「这些日子太太还有嗜睡的情况,要、要寻个大夫来给她瞧瞧吗?」 蒲元怔了半晌,脸色并不好看,随即道:「等先生回来后再说吧。」 此事便没有人再提起,玉笙也只觉自己是吃坏了肚子,没有放心上,晚时天黑了,便梳洗早早地上了床。 钟徊是到半夜才回来的,客室的灯只开了一盏,昏昏暗暗的,他将外套丢到一旁,迳自走去饭厅吃饭。 蒲元端上热气腾腾的粥,摆上刚热好的几碟菜,神情凝重地退在一旁,欲言又止。 钟徊没有察觉,自顾自地吃饭,饭厅里安静得只余勺碗相触的清脆响声,俄而杂进蒲元的一声咳嗽。 「咳……程先生还好吗?」 他答:「似乎不太好,程家人都在医院,我处理的是遗产一事,并没有多待。」 「如果程家的事一结束,您就要回燕台吗?」 「嗯。」钟徊抬眸朝他看了看,神色稍温和道,「你若是不想去,可以自行斟酌去留,燕台确是过于静了,你不习惯也在所难免。」 他转头回去,垂眸继续喝粥。 「劳先生挂心了。」蒲元停顿了良久,低眸酝酿有时,终于开口,「您许是要找个大夫来给太太瞧瞧……听宝珍说,她近来有孕身迹象。」 刚伸出去的筷子应声一滞,大抵停滞了半分钟,才放下手来。 「咳……嗯,明天,明天早上寻个大夫过来吧。」 蒲元退出了饭厅,钟徊盯着面前的粥,脸色不太好看,整一人都魂不守舍的。不知过了多久,他回到客室,许是灯光昏暗,或是心思都飘乱,转身直撞上桌角。 「嘶……」他皱紧眉头,揉着手肘,歪身卧进沙发里,目光失神地漂游着这么卧着,须臾后,伸手拿过外套里的烟,整包打开丢在圆桌上,抽出一根点起,又开始任思绪漂游。 在结婚之前,他想过这一步,觉得自己是已经能接受了的,但现在,他还是由不得要恐慌。 一个孩子而已,也不是什么问题。他反覆地这样说服自己。 忽而,一阵婴儿啼哭在脑海中震开,拿着烟的手随其微颤,菸灰抖进怀里,闪着星火的烟倏地被攥进手心。 一声悽厉的惨叫哭喊划破他的幻影,钟徊弯下腰来,将头埋进双臂,女人的哭声和婴儿的啼哭都戛然而止。 被揉成细碎的菸丝从缝隙里抖落下来。时间仿佛凝滞此刻,似要让这苦不堪言的折磨将人吞噬殆尽。 兴许得了趣,它在最后一刻还是放过了他。手心的烧痛感令一切恢復如常,他抖掉手里的菸灰,又拿来一根点上,刷白的脸笼罩烟雾里,更显憔悴病态。 时间在夜里前行,总是迟缓的。 北苑二楼的书房在完全寂静中点起一盏昏黄的灯,案前的人又抽出一张白纸,钢笔迅速地在净白的页间落下一行行字。 他如是写道:我挖空心思地去为他寻得一个情有可原的理由,但我越是如此,他的罪恶便越呈得面目可憎,甚至恐吓着我所能维持的平静…… 若能客观地将它写下来,或许他就可以从中跳出来,但他反覆写着,却没有一个是从那样自主直观的痛苦里摆脱出来的。 当天边吐露白昼的影,钟徊又按着自己经歷了一遍那个他走不出的时刻,那只是一瞬间就发生的事,但他总是费尽文墨,用数多文字去还原、拉长那一剎那的恐惧、痛苦和绝望,让自己沉溺在那里,浸泡其中直至麻木,不再畏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6页 这种方式是有些成效的,他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对其束手无策了。 一如往常,他将它写成又丢进火盆里,烧成灰,或许,来日再烧一次,它就真的不会存在了。 所有惶恐都暂时停息了,他枕臂伏案而歇,安宁的梦境让人无尽依恋。 白昼一点点渗透出来,越来越明朗。 「他的病情很严重吗?」 玉笙问此,致心于理着客室里的花,钟徊端着茶落座,如是说:「嗯,有些严重。」 她摆好花,走回来时才发现他绑着绷带的手——「你的手怎么了?」 「便是昨日不小心划了一下,没事。」钟徊说此,低头抿了一口茶水,「你近来可有什么不适?」 「没有啊,怎么突然要这么问?」 钟徊搁下茶杯,温声道:「我让人请了大夫来,一会儿给你看看。」 「我没有生病呀。」玉笙坐了过去,把着他的手仔细瞧了瞧,「倒像是你生病了。」 「许是真的有点不适。」他说玩笑似的应道。 「你定是昨晚没休息好吧,睡一觉就什么都明朗了。」 钟徊低头瞧着压在掌心慢慢轻拍着的手,眼底笑意渐升,跃上眉梢,仿佛绑着他神经的绳稍松了些。 「什么都明朗?」他抬头反问。 玉笙肯定地点头,她觉得什么样的忧虑都有可以代替填充的东西,以前,姨妈把什么都带走时,她只有微薄的薪水,每个月都规划着名,忧虑着哪天来的意外,连最后一点支柱也斩断,在那样的寂静中,她整宿整宿地失眠,时常三更半夜在阳台上来回踱步。 有一次,她下班回来,走过了她的房子也不知觉,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后山,因而精神不济,便在树下休息,一整片火红的森林铺在眼前,彼时正值秋末,不会再有客人来游山,整座乔山都只有她看着,前所未有的安宁蔓延过来,一整座山都活了过来,它沉寂着与她同坐,像是等她也枯萎凋零,落进它的泥土里。 她当时便觉得自己会这样死去,可是她一点都不曾恐慌,而是心觉一种出于本能的宁静,一个人的整个一生好像都回到了原本开始的地方,她再也想不了任何事,忧虑也停止了,她将要死去,窒息的声响、庸碌、思虑都渐渐地从她身体里抽离而去。 她觉得她死了,意识像溪流一样流动,水流的清脆响声是她未曾听过的宁静却又蓬勃的声音,它流进某个早晨,一个朝阳繁盛的早晨,一切还如常,可是她真正地活着,幸福是她挂在阳台上映光的丝巾,它兜住阳光,阳光疏漏流逝,任意而去,它没有得到,但获一身轻盈。 她活了过来,在晚时的秋雨里重活过来。 玉笙认定这是她第二次生命,她何其珍重着,无所顾虑地去抓住一切她认为值得爱的,她会无所畏惧、无比喜悦地去爱,哪怕一点,哪怕朝生暮死,这是重活的意识里挥发出来的无需附着的幸福。 她并不惧以后,因而最终的消亡,她已孤自坦然地与它相待过,她不曾惧,乃至爱它的存在。 「昨日起的忧虑,便是昨天的,那就过去了,若是今日起的,可以去想些令人满意的事。」 钟徊看着她眼中的蓬勃,仿佛明日是无忧的。 「先生,大夫到了。」 他回头向门口望去,眸光上下飘忽之时,开口道:「让他进来吧。」 玉笙不知其意,但也伸去手配合。大夫把完脉,宣说了结果,两人不约而同地怔住,余后,钟徊先回过神。 「玉笙。」 她微张的双唇应声抿紧,回头朝其望去,失于控制的神情笑得似有恍惚,她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他们说的,我原是也不确定。」 「我都没有往这方面想。」她说,「真是奇怪的联繫。」 蒲元领大夫退出客室,他俯身拥抱她,还像以前一样地轻吻过其鬓边,身体靠着她,闭目养神。 一种长久的情人关系,好像在此刻断裂,他们一不小心完全侵占了彼此。这让人喜悦得惴惴不安。 但后来的日子还是如常的,没有很大的变化,只是她总下意识地注意着自己的肚子。 「好漂亮的胸针啊。」巧巧瞧着礼盒里的珍珠胸针,「这是燕台产的珍珠吧?」 「是啊,我带了一些散的珍珠来,便自己做了一个胸针,想要送给你。」 「你自己做的?」 玉笙笑言:「是啊,是苏倩教给我的,那时我们总在乔山公园玩,她会做好些玩意,后来她的首饰也越来越多,我们会将其拆了重做,她的注意总是很多。」 「怪不得那时你俩就像连体了似的。」巧巧不禁感嘆,「如今她可是大明星了,我身边的人都知道她,其实那时她就唱得极好,你记得学校的晚会,我们表演歌舞剧?」 「当然记得呀,苏倩是女一号,我演一个路人,险些没有憋住,带着她也一块笑场了。」 巧巧扶额笑不停:「哎呀……你每次都要在关键时刻出点岔子,徐先生拿你都头疼。」 「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不然你也不可能让自己次次留堂。」 玉笙对此肯定点头,巧巧看了看手錶,诚然邀请道,「要去我那儿坐坐吗?今天,我叫人把女儿接来我这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7页 「好啊。」 两人都收拾东西,一道离开咖啡厅,去往巧巧的公寓。在车上她问:「不过话说回来,你现在怀了身孕,还能这么往外跑?」 「为什么不能?我会小心的。」 「我怀我女儿的七八个月都是出不了门的。」 「七八个月?那岂不是要闷死?」玉笙自顾自地说,「四姐姐怀孕时,他们也让她少动,好像是怀了一颗随时会爆破的炸弹,二嫂嫂拉我与她们打麻将时,还暗里叫我让着她。」 不知是哪句话点到了巧巧的笑穴,她笑得直拍她肩,玉笙也不禁被感染,随其笑得头疼。 车很快到了一座安静的公寓楼,她们边谈边上楼去,她开门那一时,玉笙不由眼前一亮,屋里颜色鲜明,整洁有序。 「好漂亮的房子啊。」 巧巧道:「敞亮鲜明一点,有助身心发展。」 「你作助教的薪水肯定比我那时的好。」 「什么呀,这是我用我的钱租下的。」 「你以后会回燕台吗?」她问。巧巧神情黯然,沉默有时才道:「应该不回的,你还要回去吗?」 玉笙颔首,语气肯定道:「我要回去的。」 「我不想再见到他们。」她走过来,神色倏然严肃,「你知道吗,从那件事后,我对他们的情义就用尽了,我以前觉得教诲自己的人总是没有错的,所以在那时,我并不喜欢你,因为你总是不知尊卑,学堂的先生,个个你都顶撞过,你几番在课上反驳徐先生的言论,你的功课、测卷永远都是最差的,我收了你的习册本,却三番五次任由她们拿走,撕毁、涂改,等着先生来质问、责骂你,我也和她们一样觉得那是你应受的,直到有一日,这样的遭遇轮到我自己……徐先生断然否定了我的一切,乃至我的父母,见我犹见他们的耻辱,我迫切想要逃离那里,所以答应了嫁人……周玉笙,对不起。」 玉笙愣着看了她半晌,才支支吾吾地说:「你,你也……也没有怎么样,我……我也没有寄希望于任何人……那个,你这件事,可能,可能与谭芷君是有些关系的。」 「我知道。」 她深深地松了一口气,随即道:「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事,改天再来找你。」 说罢,玉笙转身走下楼,脚步不由得加快,最后几乎是跑出公寓楼的。 其实后来,她都不在乎她们对自己的厌恶了,她唯一在意过的事,是苏倩总会在交了作业后,又在暗地里把自己的本子抽放到远离她的位置。 那时,玉笙讨厌她这样的疏远,可是她又找不到能让她的讨厌名正言顺成立的原因,就像姨妈弃她远走,她除了怪她带走了她所有的钱和东西,又不能恨她丢弃她。 怨言,玉笙也曾有过,那时她鲜少回家,只留玉笙一人住在乔山,她问她,为什么她不顾及自己。 「周玉笙,我的人生又不止是你,我为什么要时时刻刻地顾及你,除了你,我也要去做我自己要做的事,你已经不是三岁小孩了,怎么能这么自私自利地占着别人的生活?」 那次以后,她不再恼她,姨妈说,她终于懂事了。 「太太?」 玉笙勐地惊醒,双手一道抹去视线里的水雾,才见是蒲元,他连忙收敛了惊诧,只道,「金二太太看您来了,正在客厅。」 「嗯……好。」 她掏出手巾,仔细地擦了擦眼睛,才朝客厅走去。 第34章 此身谁料 「既是有了身孕,就该好好待在家里养胎,怎么还往外跑?」 二太太说此,又问,「玉笙,月河与程家少爷的关系怎么样?」 「我……这我不太清楚。」 「你也是知道,我与程夫人算是定下这门亲了……玉笙,钟徊与你说起过程先生的事吗?」 玉笙摇头:「没有。」 「唉——」二太太长嘆一声,「程先生许是也过不了几天了,程家这么大的家业,都是他一手打下来的,如今他这一撒手,后事定是要有一番纷争……钟徊是着手负责遗嘱的人。」 她神经一抖,听出了她的话外音。 「说是负责,到底也不过是传达程先生的意愿罢……」 二太太压下她的话头,身子稍前倾斜,声音落沉道:「你怎么到现在连自己的丈夫都没有一个明白的了解?程家如此家业,除了程先生,便是他最清楚,程先生立此遗嘱,看是不过文字,但这些文字之下的价值是高是低,或说是潜力,那都是不可估量的。」 「……可是程先生既要如此安排,那这不都是定下的吗?」 「玉笙,程先生对钟徊的信任远过自己的儿子们。」 玉笙只作不懂其意,道是:「信任,那也不是他的东西呀。」 「自是这个道理,也正是因此,一点改动只是他愿意说不说的问题。」二太太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玉笙不好再装傻充愣,只作犹豫不应答,二太太旋即轻和了态度,轻声细语说,「你是他的妻,如今你们又有了孩子,有什么话是不好说的?再说了,当初锦言同意你们结婚,那都是因为我说服他的。」 玉笙一时愣住,随之抬眸朝她看了好一会儿——「你说服的?」 「不然,陆家的门楣就摆在那儿,你以为锦言会让你嫁给他?」 她突然觉得心梗头疼,低头看向别处,暗自深唿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8页 「玉笙……」 「阿姐,这我真的帮不了你,程先生有这么多子女儿孙,那遗嘱不改都有诸多算计纷争,便是有什么蛛丝马迹的变动,他们也不可能发现不了,到头来,他们是一家人只能忍,可钟徊不是,所有明里暗里的算计定先落到的是他头上。」 二太太拉过她的手去,立马安抚道:「玉笙,你还是不了解钟徊,他跟着程先生在你争我夺的生意场这么多年,他若是要做,怎么可能会叫人看出来?当然,这也不是让他白做的。」 「可这不是我说了算,也不是他说了就算。」 「玉笙,难道你觉得我能害你不成?我也是为你考虑的,你想想,钟徊一来没有家世,二来他又能占有多少财产?不过是也一些程家银行的股份,可是这些银行股份只要程先生一旦离世,便也算不得什么,将来你的孩子出世,你要让他靠什么去立足?」 二太太字句咬得极重,仿佛她为她的以后愁得日夜操劳,「但现在,只要他愿意,今后他还是可以继续现在的工作,程家、金家还有周家,都可以照应你们的孩子。」 玉笙只觉头疼得越紧,随其抽回了自己的手。二太太的迫切沉底,也收去手,坐正身体,恍如刚才的人不是她。 「我看你身体不大好,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 她说罢,起身走去,俄而又在屏风前止步,身体稍侧过来,淡然补充道,「玉笙,你应该清楚周家的情况,打你从周玉笙变成钟太太,它就已经与你没关系了,它顶多是在与别人提起时,让你的话听着好听些,但不可能是退路。」 二太太抽身离去后,玉笙孤自在客厅坐了半个钟头,晚些时候,她一言不发地进了卧房,此后便没有再出来。 宝珍唤她来吃晚饭时,她也没有开门。 「太太?」 宝珍的声音渗进房内,变得轻弱,笔尖摩擦纸页的沙沙声将其掩去,弓腰坐桌前的人甩了甩手中的钢笔继续书写信件,没有秩序,没有予任何人宽慰,只是写。 她写是:冬日的昏沉也流入了我的身体里,早晨我醒来时,窗外笼罩着一层青色的薄雾,那是什么样的青色?我想了很久,到现在我终于才想起,你知道因为它现在还笼罩着,那许是人经脉的青色,抚月湖里干净的血液,时而穿过几只像船只的病虫,纯粹的事物里,偶然杂进几点危害,那么它的病痛便具一种致命的美感,我或许该给你形容这是什么样的美感,那应该是一朵纯白的山茶花,长在深林处的山茶花,我用指甲油给它涂抹上最艷丽的红色,可是指甲油的气味总是难闻的,我想我会割破手指,混入鲜活的血液再将其涂抹在那纯白上。倘若它是漫山遍野的白色山茶花,我想我是会死去的…… 玉笙的信总写得生死无别,生是作乐,死亦是寻乐。 等那似经脉青色的薄雾暗去,她也停了笔,写信耗尽了她的精力,她只得上床稍作休息。 「玉笙。」 她忽觉脸上一凉,随之睁眼,看着眼前的人,玉笙恍然想起她已经离开了她的房子。 「你可是觉得哪里不舒服?」 「……可能是还不太适应。」 钟徊直看着她眼睛,俄而点了点头,和声道:「或许大夫可以调理,明日我就去找大夫来给你调理。」 「我不需要大夫,那些汤汤罐罐的药,好像是要使人不正常,即使没有病。」她说如此,手心便贴覆上他的脸,指腹轻和地抚着,钟徊再点头,神色稍拢笑意答应:「那便不找大夫了。」 他回来时,蒲元就告知他,今日金二太太来过。她在这时候找来,目的不想而知。 「……若是你想要什么,你只管告诉我。」他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语气郑重,像是做好了什么样的决定。 玉笙心知这亲昵的疏远,有时觉得这是好的,却又时刻令人有心无力。 「钟徊……你会爱我们的孩子,对吗?」 他眸光微震,神情滞愣半晌,仿佛这才是最艰巨的要求。 情人的关系,或许是他表意的极限,也是他的情意予人最美的时候,任何富有诗意、爱意的浪漫情怀,在那时便已达到最高潮,他像是在写一个字句斟酌的简短故事,它有动人心弦的情话、海枯石烂的誓言,乃至迷失意志的情意,它的字字句句都是发自肺腑的,但它是戛然而止的,他截断了它往后无尽的消磨。 但现在,他决定要往后走,兴许他真的会走出那令他徘徊不前的惶恐。 钟徊俯下身,将人掩进怀中,双唇贴紧她颈处柔绵的温暖,沉声道:「……我会尽我所能。」 爱是容易的,人人都可以谈及,乃至拥有,爱又是艰难的,如是逆水行舟,逆之秉性而行,为此丢弃的部分,是坏的也是好的,故而不进则退。 玉笙不明此,只是觉得,觉得自己在庸碌奔赴消亡的过程中能觉出活着的蓬勃,这种固执,犹是以前,她抵着困意和会被姨妈怒斥的风险,在早晨四五点的时候起来,偷摸上楼,小心翼翼地打开楼上阳台的门,站在最广阔的一角,等着天边破晓,深蓝色的天空逐渐退化成淡紫色,映出天边群山的剪影,那时常令她深受震撼,乃至于她常常期望自己的影子也融进那山影里。 日子一天天地变冷,这一定是玉笙这些年来见识过的最严峻的冬天,下雪也是她第一次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9页 漫天飞舞的雪羽,仿佛天地颠倒,天上的云一点一点地落下来。程先生便是在这样一个雪天离开了人世,也许他并不孤独,他数多的儿女子孙守完了他最后一刻生命,又或者他刻意地忘记了孤独。 他的葬礼上,来了很多人,或达官贵人,或籍籍无名之辈。 「钟太太,好久不见。」 玉笙寻声一望,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眼前的人——「赵先生,好久不见。」 「闻言钟太太已有身孕,恭喜啊。」 「谢谢。」 「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钟先生结婚生子。」赵凌峰说时,笑容之友善,「最近他许是很忙才是吧?」 「来翼州府后,他一直都很忙。」 「也是,不过,这也快结束了,他许是也不用这么忙,话说回来,我近来也不见他管顾过回力球场的事,钟太太应该知道他有那里的占股。」 「这我并不清楚。」 「钟太太真会说笑,回力球场的占股是钟先生与程三爷一起买进的,也算是他买的股份中最具潜力的,您怎么会不清楚呢?」 玉笙垂眸思忖有时,才道:「赵先生应该知道,我刚来翼州府不久,对这里的事没有多少了解,如果您是对此感兴趣,可以找些知情的人了解。」 「钟太太误会了,赵某便是这么一问,别无他意。」 「那便再会。」 玉笙走离了他,彼时,宾客已走得差不多了,程家人还聚一道商讨着遗嘱的事,说是商讨,玉笙站在外廊也听见了争论。 「小姨?」 月河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也走进了檐廊下,「你怎么还不走?」 「我在等人。」她指了指里面。 「我忘记了这回事。」月河走近来,目光往下移,打量着她已隆起的肚子,呢喃细语道,「这是几个月了?」 「四个月了。」 「我感觉你除了肚子,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玉笙挽起黑色的斗篷盖住肚子,敛着笑问:「这样呢?」 「这样可就一点儿都看不出来了。」 两人边聊着便一道到空无一人的暖房去了,月河还问着关乎怀孕的事。 「什么,你们结婚前就有关系了?」 「嘘,小声点儿。」 月河旋即收住声音,尤是保住什么惊天秘密一般郑重点头,但还是按耐不住好奇凑上来又问:「几次?」 「你问这些做什么?」 「哎呀,你说嘛说嘛,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三次。」 「你会喜欢这样的事吗?」 玉笙一时语塞,几番措词了才道:「我说不上来,但我没觉得它是一件能改变什么的事,这是决于你的意愿,喜欢与否,也没怎么样,可是需要你自己慎重,若是怀孕了,那这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 「唉,真是奇怪的人,我便不喜欢别人碰我,所以我还是想与程颢清去留洋,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起码可以避免掉这种事。」月河双手撑着下巴,犹是苦恼颇深。 玉笙靠近问:「你如何知道不喜欢别人碰你?」 「我以为我是喜欢罗桀的,可是上次他碰我时,我便觉得很牴触,总之,我就是无法接受。」 「许是换个人就好了呢。」 「不,我觉得我好不了了。」 玉笙见其越发焦虑,便伸手过去捧起她的脸,说是:「你看,你这不是不牴触吗?」 「这不一样的嘛。」月河忽而盯着她的脸若有所思,「我有个办法。」 「什么……」话音未落,唇间陡然贴来其微凉的圆唇,玉笙一愣,还不及反应,她竟伸出舌尖在其唇珠轻轻碰了碰。 月河随其抽离,神情由不得惊诧——「我竟然没有牴触,你刚才是不是吃了甜的?」 「你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玉笙是惊恐。 月河却是说:「你是女的,这又不怎么样?我果然是没有得什么奇怪的病。」 「你……」 「钟太太,钟先生正找您。」 一个僕人在门口禀报,玉笙来不及说她,起身出去了,月河也跟去。 檐廊外的雪越下越大,稠密得仿佛要织成一片偌大的云,钟徊早时带来的一沓文件已然只剩下了一份,而里面的争吵还在。 「你交代完了吗?」 「应该差不多了,剩下的事往后再说。」 月河疾步跟上来,紧急剎车停下,玉笙还恼着刚才的事,便也不理她,月河便自顾自地笑着打招唿:「小姨父,您好吗?」 「挺好的,你今日不去学校?」钟徊和善回道。 「放假的嘛。」 「是啊,都忙忘事了。」 月河手一挥道:「没关系,我假期里可能要经常去叨扰你们,您可不要介意啊。」 「当然不会介意,你几时来都行。」 「那太好了,小姨,那我过几天再去找你啊。」 玉笙还不答,月河有点心虚,尤其是面对着钟徊,于是,自找台阶下,「我要去找我妈了,你们快回去吧,不然一会儿雪就下大了。」 钟徊颔首作别,问道:「怎么,她气着你了?」 「没,没有。」 两人转身往外走,玉笙随口问起程家的事,他说是差不多结束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0页 「那赵先生是什么人?你们认识?」 「怎么问起他来?」 「适才他问起什么回力球场的占股?」 他顿了顿,道:「想来是对那里感兴趣。」 「我看他确是有兴趣。」玉笙又转言问道,「阿姐有没有与你说什么奇怪的话?」 钟徊应声笑道:「有什么奇怪的话?要说什么样的话,都算不得是奇怪。」 他说得含煳,说没说与做没做都无从辨清。 或许,这本来就是一盘棋,而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是那个下棋的人。 第35章 各生安慰 程家的事一作结束,钟徊便空闲了,他们等着孩子出生后再回燕台。 整个冬天,玉笙几乎都没怎么出门,院中的雪融了又满,直至某天早晨,几道枪声惊落残雪,展出几处新绿。 街上旗帜翻飞,震耳欲聋的吶喊掩过医院里的痛声,这使听着的人也不禁心生恐惧。 幸而很快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是个女孩。 钟徊双手垂在身侧,掌心冷汗浸湿,他垂眸盯着襁褓里扭动不止的婴儿,如临大敌,那张扬舞爪的小手与记忆重合,一下一下撕磨着他的神经。 他尝试着伸手去碰她,直望着的目光仿佛迷失在重叠于她身上的另一个生命,双目渐而浸了红,在那细小的手触及指尖那刻,他似触电般收回了手。 「钟先生……」护士欲想抱起孩子给他,钟徊却道:「抱走吧。」 他转身离开产房,便没有再看过她,护士似乎很能理解,是人都想要儿子。两日后,他离开了翼州府。 再过了数日,二太太来看玉笙,是也感嘆——「真是个漂亮的孩子,可惜是个女儿。」 「她怎么生有这么大的眼睛?」月河凑上前探看,手指小心翼翼地去戳那小脸,二太太瞪了她一眼,才悻悻收回手。 玉笙与宝珍道:「抱去餵奶吧。」 二太太说:「这乳娘可得找好了。」 「找的是蒲管家了解的人,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如今外面混乱不堪,找个熟悉的人定然是好的。」 玉笙今早看到报纸,谈及什么政变,情况似乎很严峻。月河此时说:「车站都被控制,陵江的港口也是,进出是不太容易的,看来你们还得待上些日子。」 「这次事情,也波及了燕台,待在翼州府是最安全的,你且安心养好身体,就先不要想其他事了。」二太太安慰她道。 玉笙点点头,心绪却躁闷不已。 午后,母女二人离去,客室里又剩她一人孤坐着。玉笙拿起早时送来的信回了房,信是周锦言写给她的,他仍是一贯的肃然,在信中问候了她和宝宝,字里行间,玉笙都能想像到他当时写这封信的神情。 末了,他道:随时写信来,这不是客套话。 这曾令玉笙畏惧又不喜的人,如今竟叫她觉得心安踏实。 玉笙欣喜而泣之余,便也提起笔来继续写——她是个可爱漂亮的女孩,我们给她取名作,泠乐。我很高兴她是个女孩,尽管他们似乎都很遗憾她是个女孩。从我生下她的那一刻,我时常漂浮的心绪好像就着地了。这些日子,我恍然发觉,不安和忧虑是我过去二十几年的常态,以前,我忧虑着明天早晨天不亮时我要如何走过那段空无一人的香樟路、先生对我的功课会不会改观一点、姨妈会不会再也不回来、今晚的客厅里还有没有那个可怖的黑影……后来,我忧虑得更多,总之,无时无刻心里不担着点什么事。美好的事物何其多,流逝得又何其快,我想,我许是留不住一件,这兴许算不得是坏事,冥冥之中,从根本上为我扫去苦恼…… 她写完信,便出了卧室去看孩子。彼时,乳娘餵完孩子,放摇篮里哄着,旁站的几人围着看,小声谈论。 「眼睛像先生,嘴巴像太太……」 宝珍先看见了她走进来,立即道:「太太,您也来看小宝宝啊?」 几人让出位置来,玉笙挽衣坐到摇篮边,弯腰探看宝宝,由不住伸手碰了碰她的小脸,她应着扭动小小的身体,时而发出咿呀的声音。玉笙不由得提起笑容来。 「她的眼睛真的像先生。」宝珍又一遍强调道。 她没有应,低头只看着孩子。 钟徊似乎又开始忙碌,时常见不到人,但蒲元对孩子和玉笙的事倒是尽心尽力,有什么事他定然都做得最好,尤其是孩子的一切吃穿用度,可以说是精细得比玉笙都用心。 只是令他疑惑的是,连着近一个月,她都没有问过钟先生的行踪。 「一次也没有?」 蒲元颔首,垂眸回道:「您在陵江的这一个月,太太确实,没有问过,她似乎有很多事忙。」 「有什么事要忙?」钟徊由不得神色暗沉。 「……她说,一整个冬天都没怎么出去,时常要出门,不出门时,要么读读写写,要么自己看孩子。」 「难道这些事中连问一句话的空闲都没有?」 蒲元抬眸瞅了一眼,觉得新奇,旋即道:「您今日回来,太太定是高兴的。」 「我不回去,不用告诉她。」他坐回去,沉着脸翻开文件,继续做他的事。蒲元只得退出去,只是走到门口,又被喊住,「泠乐……没有出什么问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1页 「没有,她从出生到现在都很好,也很少哭闹,太太疼惜,时而自己哄着睡。」 「嗯。」他收住目光,低头继续忙。 蒲元回到家时,客室正热闹着——钟太太、金家小姐和她的朋友正打纸牌取闹。 「你可不知道,人家都追到我们班上来了。」 她们一道揭起月河的底,月河拿着手里的牌,朝其瞪了一眼道:「你还好意思说我,也不知道是谁来找我,其实奔着我的堂兄来?」 「哎呀,说好不提这事的。」 「那你还敢说我?」 两人不饶彼此,抖出越来越多的密码。玉笙听着,笑得腮帮发酸。 宝珍抱来孩子,她放下纸牌抱过来,几人立马围上来——「她好可爱啊。」 「你先生肯定很喜欢吧。」 玉笙眸光稍滞,不急不慢地说:「是吧,我很爱她。」 几人轮着摸起小宝宝的脸和手,似是发现了什么稀奇的。 晚时,钟徊离开银行,车开到半道转而去了梨风园,一如往常的热闹,令人心觉久违的轻松。绕过前堂热闹的赌场,进去便是戏园。 「今日吹的哪门子的风,竟把您给吹来了?」 钟徊俯身拿过桌上的点心,咬了半块,漫不经心地拉开椅子落座,方明远又调侃道,「怎么,你老婆不给你饭吃了?」 「我刚从陵江回来。」他拿过酒杯去,让人倒了半杯。 「听闻是个女儿,我还没来得及去看看呢,怎么样,应该很漂亮吧?」 钟徊将剩余的半块也塞进嘴里,以飘忽不定的声音回道:「嗯,很漂亮。」 「你燕台的银行怎么样了?」 「加之翼州府的动盪,涌入燕台的资金自是不会少,程温在那儿的股份早已与我换了回力球场的占股,燕台的银行已经与程家没有半分关系了。」 方明远由不得好奇:「以程衍的警觉,难道就没有觉出燕台的潜力?」 「他当然知道,但程先生予了他翼州府的银行,怎么还会给燕台的?燕台的占股是分散在其他人手里的,几年前我便以子砚的名义高价买下,而那时他还不能在程先生的眼皮底下有什么动作,如今也已来不及。」 「我猜,苏子砚肯定一夜之间成燕台的财主了吧。」 他低眉饮了一口酒,道是:「他熟悉燕台,脑子灵活,转得极快,对银行的事务烂熟于心,何况这也是他的志向所在,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 「志向?是他常说的,成为第二个程先生?」 「他真的能。」他含笑说此,但语气肯定。 方明远问:「那钟先生的志向何在?」 他饮尽最后一点酒,似是开玩笑地说道:「或许是在看不到的地方。」 「你初到翼州府时,也是这么说的,那时还才二十出头吧,在戏园的墙外,我是在屋顶练枪,你问起我舞的枪,似乎兴趣颇深……」 方明远讲着,似乎心境也坠入刚开始的时候,那时,他的全部意愿是有朝一日能够出头成角,他觉得他可以唱一辈子的戏。当他问起他的意愿时,他也说,或许是在看不到的地方,他还不知道。 等天色完全暗下时,钟徊看完了又一折戏,在另一折登场前,他起身离开,完整的始末,不谈多,也不允少,这算得是他的可取之处。 只是,他在下楼时,遇到昔时故人,便还是听到了新戏登场的音律。 「好久不见。」她似乎在他离去之后,磨练得风轻云淡了。 钟徊点头回应:「好久不见,又来听戏?」 「嗯,这许是戒不掉的嗜好了。」 「有件能让人沉迷的事,也是好的。」 刘小姐抿紧唇,目光也拢得紧紧的,定在他的脸上,可话说出来却又是轻的——「你便没有劝人的时候,以前我喜欢赌,你也看着我赌,从来也不会说一句劝好的话。」 「以后是什么样的,谁也说不清,也不能拿过去来劝人。」 她轻和一笑,说道:「听说,你太太生了个女儿,恭喜啊。」 「嗯,谢谢。」 「她叫什么名字呢?」 「泠乐。」 「钟泠乐……」 钟徊心里咯噔一下,当她的名字念全,他才后知后觉她与自己是紧密相连的。 「真是个好名字。」 他垂眸收去目光,思绪混乱,也不应一句,刘小姐颔首作别,钟徊也沉默着离开了梨风园。 「怎么还吐了?」 客室里,玉笙慌忙给宝宝擦着,乳娘在一旁帮忙,安抚道:「溢奶是正常的,许是太太刚才抱的姿势不对。」 「是嘛?」她调整了姿势,「这样可以吗?」 乳娘点头,于她说:「您不用这么小心,宝宝也不是一点就破的易碎品。」 玉笙不由地笑出声来,道是:「她有时确是一碰就哭,那与易碎品许是也差不多了。」 「等她再大一点就好了。」宝珍说是。 她回头调侃:「你带过孩子?」 「我带过家里面的弟弟,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几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直至屏风外传进一声「先生」,人也随其走进来。 「带她去休息吧。」玉笙将孩子交给乳娘,宝珍也识趣地跟着她们退去。 钟徊远远地看着乳娘怀中的孩子,神经仍是绷得实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2页 「身体恢復得怎么样?」他和声问道。 玉笙还坐于圆桌旁的小沙发,琉璃灯的光罩着她一半身体,珍珠白的宽身旗袍映上光,犹似浮光跃金,在印象中俏丽蜷曲的短髮竟已长到了可以挽髻的长度,她仿佛一夜之间越过了所有天真烂漫,看得这漏洞百出的一切景象。 「嗯,已经恢復得差不多了。」 钟徊松了一口气,将外套丢一旁便移步走到她身后,随之弯腰将人搂住,语气更轻地说:「陵江突然有急事,便只得让蒲元好生照顾着你们,玉笙,不要生气了,好吗?」 「此事蒲元已经告知过我了,我也没有生气。」玉笙如是说,目光却常看着自己的手。 而他也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只小礼盒,放于她手中打开,一只玫瑰金的女式腕錶扣在黑色丝绒中,他自顾自地取下她的旧錶,于她替换上新的。 「我在陵江时,看到这只表,便觉得适合你,果然是适合的。」 她转头正接上他的视线,目光交融,情意犹存,但较之以前,便觉冷却了几分。 「很漂亮啊。」她轻笑言之。 钟徊却眸光黯然,但仍紧紧注视着她眼中点到为止的笑意,「时间不早了,你也该累了,休息吧。」 「玉笙……你还是在生气,对吧?」 她低头转动着手上指环,垂眸不见情绪,但神色不为所动。 「这有什么可以生气的呢?人人都自持着能真正宽慰自己的理由,我们也不例外。」她停顿有时,极轻地嘆息,「你曾问,我们是什么样的夫妻,现在我许是能答出一二……我们是不能有关联的夫妻,重叠的关联是劳心劳神又徒增烦扰……我想,这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你合该早些时候跟我讲的,如此,我们之间也可少些困扰。」 「玉笙……」 「休息吧。」她抬头来,眼底轻淡的笑意成雾,渐而凝作水,在眼眶暗中滋生苦色,可到底是没有流出,反是退回去,倒像是感动,「钟徊……我爱你,仍是喜悦的,但时常为此带来的是忧虑,没有关联不失为一种根除的法子,也不必牺牲什么,你作你,我是我,无需顾及彼此……我们就做这样的夫妻,好吗?」 这许是于他们最好的方式。 或许是喉咙根被什么压得麻木,钟徊半晌讲不出话来,紧盯着她许久才有所恢復,他站直身,垂眸又沉默了好一会儿。 「……好。」他沉声作答。 「嗯。」她点点头,起身走前和声叮嘱,「那早点休息吧。」 进了卧房,坐梳妆镜前拆髮髻时,她像是才反应过来,眼眶暗中滋生的苦色漫出来,玉笙立刻将其抹去,她知道明天之后,一切就又会成为习惯,那时她也就好了。 第36章 囿于如常 原以为会很快结束的动乱,延续了将近三年的时间,且越演越烈,在翼州府,人人自危。 玉笙寄信回来的路上遇到巧巧,她说:「今天的风真大。」 「要回暖了。」 两人一路同行,巧巧讲起近来的情况——「眼下回燕台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可不是,我们都耗了这么些年,如今也是泄了气。」玉笙掖住被风鼓起的大衣,眼睛也吹得似要睁不开。 两人只得进了一家茶饮店避避风。 「你的事怎么样了?」玉笙问。 「哪有这么容易?他们说鲜少会招女教员,一直耽搁着呢。」 「那现在要做什么?」 巧巧轻嘆了口气,道是:「我现在每天睁开眼的第一件事,便也是在想这件事……你说,如果人是不需要为活着而活着的,该是件多么自由的事。」 「……那确是好。」 她抿了口热茶,神色恹恹,忧虑颇深,半晌后才道:「人总该是有点价值的,只是很难体现……可我时常左思右想,想着自己耗尽心血的目的其实只是为了活着唿吸,觉得这与牲畜也无二。」 玉笙没有应答,见其眼眶泛红,便也挪开视线,安静地等她说。 与巧巧分别后,她僱车去金家,上午金二太太接泠乐去家里玩,说是有客人来,也好热闹热闹。玉笙出门寄信,顺道买了些信纸,她已习惯用信纸写东西。在买时,她偶然看见一本署名「见山」二字的书,名作《归声》,玉笙想起北苑书房里放的书都是此人的,于是拿起看了看。 卖书的人道:「太太好眼力啊,这书已经很少在市面上流通了,是几十年前的书了。」 「您知道此书的作者吗?」 「你们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道也属正常,他在四十多年前,也算是风靡一时的作家了,他的风格诡异绮丽,那时有人就形容他的书是无人深处一座宏伟破败的宫城,断壁残垣也镀着金……可惜啊,他后来病魔缠身,传言说,最后甚至精神失常,在某个早晨饮弹自尽了。这一本,便是他晚期清醒时最后的遗墨,故而偶尔能在市面上看见一两本。」 玉笙翻开第一页,书的第一句话这样写道: 昨夜,我们再一次彻夜长谈,早晨起来后,我带上伞,打算便这样回去了。 车停了,她恍然回过神。 金公馆今日当真热闹。玉笙进门就听到了嬉笑声,庭前人影绰约,跨进客厅,打麻将的、谈笑的各处一边忙着。 「玉笙来了。」二太太坐沙发抬头看来,随之又转回去,向沙发后面招唿,「泠乐,你瞧谁来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3页 沙发后升上来一张熟悉的面孔,怀里正抱着的是泠乐。 「梁智儒?」玉笙一惊。 「你这什么神情?倒像是惊吓。」 二太太笑道:「难不成你握着玉笙的小辫子?」 「那可就太多了。」梁智儒说此,抱着泠乐走过来,玉笙接过孩子也坐下来,他还握着泠乐的手逗着,「泠乐适才不是说不喜欢妈妈吗?」 「我没有,没有这样说。」 泠乐缩回手,身体也卧进她臂间,仰头来又强调,「我最喜欢妈妈了。」 「小骗子。」梁智儒随其展身后靠坐着。 「你如何来翼州府了?」 他还是不正经的模样:「自是投奔你们来了。」 「你别听他瞎说,是他舅舅调到了翼州府,他被遣过来跟着学习的。」二太太代他说。 「还以为你与婷兰在燕台结婚的。」 「我会娶那么没趣的人?」 「人家也不一定看上你。」 梁智儒旋即坐正身,似是被气笑了,道:「哎哟,那我是要感谢她看不上我了,周玉笙,这么多年你怎么还不会说话?」 「苏倩呢?她怎么样了?」她略过他的话问。 「我哪儿知道啊?只听说她结婚了。」 玉笙心一沉,追问:「……和谁结婚?我如何不知道?」 「好像是谭家的。」 「玉笙,怎么近来都不见钟徊?」二太太断了两人的谈话。 她道:「他去陵江了,可能是这几日回来。」 「现在的陵江可今非昔比了,繁华之象丝毫不输翼州府,好些人都搬去那儿了。」牌桌上的一位太太忙中抽闲来扯闲话,「我听说程六爷如今在陵江那可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你们说,这真的世事无常啊,以前在程家谁知道个程六爷呀?」 二太太回:「谁说不是呢?」 梁智儒突然凑过来,小声与玉笙道:「这程温与钟徊的关系不错吧,上次我途经陵江时,见过一面……我若是你,就不会带着泠乐在这里待命,陵江是新开的世界,有着各种各样的新鲜事物。」 「……我没有待命。」 短短一句话她咬得极重。正如他所猜,这近三年里,他们其实是分居两地,一年也只见得了几次,此外便鲜少联繫。 而后,母女俩在金家吃了晚饭才回去。到家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妈妈,我想喝水。」 泠乐藏在她大衣嘀咕着,玉笙抱着她跨进门,轻声道:「今天是吃了什么,要喝这么多水啊?」 「吃了饼干、小丸子还有糖,大姨做的小丸子咸咸的,我要喝好多水。」 「哦,我知道了,我们现在就回去给泠乐喝水。」玉笙含笑道,「晚上可不能尿床哦。」 「我才不会尿床的。」 「要是尿床了,那就三天不能吃小饼干。」 「啊……不要嘛。」 玉笙抱着怀里扭来扭去的小人儿刚踏进客厅的门,便听见里面有声音,她停顿了片刻,才绕过屏风进去。 彼时,正从书房出来的人也渐而止步,方明远坐客厅沙发上,先开口道:「你们可算回来了,泠乐,还记得方叔叔吗?」 泠乐从妈妈的大衣里探头回望来,看了方明远半晌,有所迟疑地摇了摇头。 钟徊走过来,玉笙移开视线,含笑说:「她怎么会记得呢,她上次见您都是半年前的事了吧?」 「也是,小孩子真的是一天一个样,一不留神就长这么大了。」 钟徊抚开她的外衣,抱去泠乐,玉笙叮嘱道:「给她喝点水。」 目光应声相接,平淡却又不平静。她走去脱外套,钟徊回沙发落座。 他是从泠乐将近一岁时开始亲近她的,故而泠乐是认得爸爸的,只是没有那么亲昵。 「还要喝?」 泠乐望着他点点头,钟徊又倒了半杯,还没抵到她嘴边,她伸手指了指杯沿说:「要倒到这个地方。」 「晚上喝这么多水,可是要尿床的。」他不由得带上了笑,「乖,先喝这么多,等一会儿再喝。」 「泠乐今日去哪儿玩了?」方明远和声问她。 「去大姨家和阿娇姐姐一起玩。」 玉笙道:「阿娇是金四爷的小女儿,与她差不多年纪。」 「二太太的女儿是去留洋了吧?」 「月河都去两三年了,听阿姐说,是今年七八月份回来。」 「那日在戏院碰见一个姓梁的,好像是燕台梁家的,玉笙你应该认识。」 她随即接话道:「是梁智儒吧,我今日才在金家见过他,我们是从小认识的。」 「是个生趣的,那日在戏院有个太太于他介绍各家小姐,他给人家提的问题尤其匪夷所思……」 方明远讲起那日的趣事,玉笙听着时而也插几句,旁侧的一大一小不约而同地看着她讲。 「他是个没心没肺的主,只要他高兴了才不管别人怎么样呢。」 「其实这样的性子反倒是不错的,大多数时候他比很多人都看得开也可随心。」方明远对梁智儒却是肯定的。 玉笙说:「他确是随心,甚至没有朝前期待的意志,不说朝前途,便是对明日他许是也不会有期待。」 他说,只活好今天于多数人都是艰难的。 方明远坐了一会儿,便辞别而去。客厅里余下一家三人,气氛陡然僵硬了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4页 「我想喝水。」泠乐又开始要水。 「今日怎么要喝这么多水,嗯?」 钟徊俯身倒了半杯餵她喝下,泠乐还伸手扶着瓷杯又解释一遍:「大姨做的小丸子咸咸的,所以我要喝很多水。」 「原来如此。」他伸手摸抚着她圆鼓鼓的肚子,轻声说,「这里装的都是水吧。」 「还有饼干和糖。」泠乐立即补充。 他压着笑声俯首亲了亲她的脸,是也不觉疲惫了。 随后,宝珍抱她去洗澡,玉笙叮嘱:「给她少餵点水。」 「好。」 钟徊还坐在原处不动,只看着她进进出出,不知在忙什么。 「你还不休息吗?」 她站在那处,脚尖朝里屋,似是等他答完便要抽身离去,不留一丝迂迴的余地。 「……我想与你说会儿话。」他直言,随之起身走过去,与其相对而立。 玉笙抬眸以对,许是他身后的光刺眼,她轻皱着眉头,钟徊先道:「我以为你也会给我写信的。」 「写信做什么?」她和颜笑言,「我们又不是见不了,何况我也不知要写什么。」 「什么都可以写。」 「我写不了……我原以为我们之间有无关情意的东西存在,我也试图去那样找,可恍然发觉若是没有情意,我什么都说不了,其他的也都是因其而生,可是我宁可让它淡去,也不想将它写成信漂泊。而情意于我们都不是必要的,当我们远离彼此时,也过得很好不是吗?」 人总是贪心、矛盾的,拥有了稳住脚跟的牵挂,便开始心向动盪的孤身只影,哪怕是下一刻要坠亡,也认定那就是意义,整个一生的意义。可当孤自动盪漂泊,拥有最大限度乃至孤独的自由时,一点平稳的感觉、某个人的问候都成了热泪盈眶的慰藉。所以,要不断地、反覆地取捨。 「我知道那不是必要的,困住人的从来也不是必要的东西……只是一个如常的早晨,乔山的绿意在那个时刻最蓬勃,你穿戴的衣物我都已见过了,可依旧是生机盎然的,你站在那处,向我问候,早上好……那时刻仿佛一切都结束了。」 她气一哽,是也无言相对。 「所以呢?」 钟徊移近一步,双手压住她肩,目光游移在她眉眼间,但玉笙却是迴避,他随即抬手捏住她腮处扳正面向自己。 「你松手。」她皱紧了眉。 他语气轻快道:「那就看着我。」 玉笙抬头直面向他,他允诺松开手,却又俯身而吻。这柔情蜜意的触及没有了以往的试探、谨慎、占有,只留着喜悦、轻盈,便也达到了可以安抚矛盾、忧虑的平衡点。 「我想你一直爱我,无论是怎样的情形,见或不见,念或不念……我爱你与否。」 这许是他这辈子说过的最恬不知耻的话了。 玉笙听得此话,端详了他半晌,神情不悲也不喜,只如常道:「……你做梦去吧。」 她推开他的手,转身往里走,钟徊倒也没有什么所谓固执,只是说出来,便已足以令人一身轻松。他敛着笑容也往里走去。 宝珍带着泠乐出来,玉笙将其抱过去——「今天喝了不少水,晚上定是要起夜了。」 「我会注意的。」 「我想和妈妈一起睡。」泠乐搂紧她的脖颈,说什么也不松手。 「那可不能尿床哦。」 她刚说完,身后的人从她手里抱去泠乐,道是:「乖,我们不睡这屋,那里什么都没有,泠乐的房间里,刚刚才放了最漂亮的娃娃,我们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钟徊将人抱去,转而往泠乐的房间走了。 宝珍唇角压不住笑,便低头轻咳几声以缓解缓解,等旁边的人看过来,立即道:「晚上我会注意让小泠乐起夜上洗手间的,您就放心吧太太。」 「你再笑,就让你天天晚上哄泠乐睡觉。」 「哎呀,您饶了我吧。」宝珍立即认怂,「偶尔哄还可以,一直的话,那可是要我命呀,您还是让慧妈妈来吧,她最是会带孩子,而且小泠乐最喜欢她了。」 玉笙轻哼了一声,起步走进了卧室,宝珍得空立马闪人。 而在泠乐的房间里,钟徊要讲故事哄睡,泠乐抱着新的布娃娃一定要坐着听,就是不肯躺下。 「这故事要躺着才能开始讲。」 「可是爸爸也坐着的呀。」 「行,那我们就一起躺下。」 他侧卧将她掩护在臂间,手放在那小背上轻轻地拍着,开始讲起了故事。 第37章 重来一梦 「晨时,我走的路是向海的,晌午我走到了森林,一片疏密不匀的森林,一块空旷的绿茵高地只生着一两棵树,而凹陷的坡谷是热闹的,陡直的松木林几乎见不得一点间隙,我想里面藏着深深浅浅的欢乐或者可以刺激人贪生的理论。 我倚着高地那两棵营养不太足的树,什么都没有想,只觉它们吸收走了我同样不足的养分,毫无所剩的空无使人莫名心生欢喜,我渴望着我整个身体都枯萎腐朽,融进土里。我日日这样想,但我不想你将其误解成厌世,你知道我不曾怨过任何一种存在,反是无比珍重地爱着他们,但爱是忧虑的,那使我日渐老去连同我曾蓬髮的意志……」 「哗——」玉笙又翻过一页,抬手揉着颈部继续阅读。她已经看了几日,书中内容写的几乎都是主人公「我」每天都到不同的地方去寻死,最后又自我说服的心路歷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5页 但那并不全都压抑,有些甚至是喜悦生趣的。 钟徊这次回来,待了数日也没有要回去的意思,无所管顾的日子里,他又回到了以前蓬勃年轻的模样,玉笙倒发觉是自己变老了,但她于这样的变化是满意的。年龄是生命在虚无的时间里存活过的痕迹,什么样的都好。 「你一定要自己划吗?」玉笙见他生疏地摇动船桨,有些不放心。 钟徊随手将外套扔在船头,信誓旦旦保证:「放心吧,我只是有些生疏,定然不会叫你掉到这湖中。」 她还提着心,可到底是上去了。船只慢慢远离岸边,湖畔杨柳依依,桃花探身映照湖水,从船上看去又是一番别样的景,重叠的群山与天空相接,恍若是墨笔勾勒在天空的青色里。 「怎么起兴要来这儿了?」 「春日很短,这时候自是要多出来看看。」他如此说,转而又问,「你最近在忙什么?」 两个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人,却像是阔别已久。玉笙不禁觉得好笑,别过头去垂眸掩笑。 「也没忙什么,只是和往常一样。」她回眸看了看他,又补充道,「你知道我并不迴避交谈这件事。」 钟徊凝着神望她,眼底逐渐浮上笑意,没有铺垫着说:「与我去陵江吧。」 「……怎么突然要去那儿?」 「没有燕台,没有翼州府……我们再试一次。」 这回到她失了注意,其实她也不知道若是一直这样下去,等到可以回燕台时,他们要如何相持余生。 「那并不容易……我想,没有第二种方式比现在更能让我们都心怀如初的喜悦与彼此相处下去。」 「可我们是夫妻,夫妻便是相扶相持的……我们会习惯彼此。」他说。 玉笙随即回:「我并不想要习惯……他们说,人总是要磨合才能长久的,大抵就是习惯,可那已经不是我们了,我不会觉得那是幸福,只是消磨。」 「……现在便不是消磨?」 「也许是,但起码我们没有消磨自己。」她点头对此肯定,停顿有时又道,「钟徊,我希望我们能一直有可牵念的存在。」 「你都没有尝试,如何确定那一定就是消磨?」 她望着他沉默良久——「我想,你许是会再次后悔。」这于她便是最深刻的消磨。 「……玉笙,你再相信我一次,好吗?」他诚恳地说道。 如果可以,她一定要敲开他的话来瞧瞧真假,这人的行径委实要叫人觉得可疑,不然他怎么能连着三年都这般疏远她们? 见其迟疑不语,钟徊又保证道,「我知道此前是我的错,后悔也是真,但我见你时,便不曾觉得是后悔。」 玉笙暗自嘆了口气,当真疑惑别人到底是怎么过下去的,为何到他们就这么难。 可她到底是答应了,也由不得展望以后的日子,或许他们真的会成为寻常夫妻。 青绿的抚月湖延向天边,仿佛没有边界,湖面平滑而空无一物,恍若脱离了人世。在这时候,如果一切就这样了,似乎也算是个好的结局。 「什么?」 金二太太应声坐起身,神色复杂,她随即恢復如常,不急不慢地理好裙摆道,「搬去陵江做什么,那儿又没有照应的人?」 「等到可以回燕台时,我们也不用匆忙赶路,何况带着泠乐在路上辗转总是不方便的。」玉笙这样说,心里却也是摸不准的。 梁智儒双腿交叠仰坐着,悠悠然游荡的目光时而飘过两人之间,不经意对上她的视线,也无所迴避,金二太太在这时离开客室,说是还有点事去交代。 玉笙先挪去视线,随手端起咖啡,低头抿了一口,只听他冷不丁的说:「想通了要去陵江找回自己钟太太的存在感?」 她懒得反驳他的想法,梁智儒却又似鄙夷地低声道,「真看不懂你到底有几副面孔,若是按你待我的态度,早该撂了吧,怎么,是他捏住你命门了?」 「你若是要按自己的意向去想,真相也说服不了你。」 「你又没说,怎么知道说服不了?」 「说了你也不听。」 「你爱说不说,我懒得听你们这些事。」他无谓应道。 玉笙也没有当回事,抱手靠着垫枕,垂眸瞧着桌上的鲜花出神。 而在里屋,二太太正与人通电话。 「燕台商业银行?你是说,钟徊早就转出了在翼州府的占股?」 随着听话筒里的人讲起,她神色拧得愈紧,良久后才有所缓和,「陵江实是最蓬髮的时候,上次由他推荐,买进陵江药厂的股票,这半年来倒是稳定涨着。程夫人知道他在燕台的银行有多少占股么?」 「具体有多少我也说不清啊,我也只是听我家那位提过,他只说最少有一成。」 「一成……」二太太惊愣之余,若有所思,「那也不少了。」 「谁说不是呢?可燕台的银行也只是其一罢了,重头戏还在陵江呢,这到底是二太太会看人啊,今后您何止可以有药厂的股票……」 这番话讲得她完全放下了心,面上顿时也春风洋溢。 二太太端些点心回到客室,说是:「刚做好的点心,你们尝尝。」 「钟先生在陵江做得这么好,玉笙你何时跟他说说,给我做做顾问呗?」梁智儒拿起一块点心,前不着后地突然说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6页 玉笙愣了一下,才道:「这你自己与他说吧,我不了解这些事。」 「你不是钟太太嘛,你自是更好说。」他搬出关系来,二太太神色一暗。 「那他的东西也不代表是我的,你该去问他。」 二太太方要开口,梁智儒又道:「谁叫你没本事,生的是女儿呢,若是个儿子,这些可不就是你的?」 「梁智儒。」玉笙脸色骤冷。 可他还是面不改色,悠然地反问:「难道我说的有错?」 她剜了他一眼,拿起包,冷脸辞别去了。 「智儒,你这说的什么话?这下将人气走了你就痛快了?」二太太顿时没了好脸色。 可梁智儒却是和声说:「您不知道,钟徊在陵江有的是女人,说不定早就在外面有儿有女了,我这也是刺激她早日意识到这个问题。」 「倒是你用心了。」 「您过奖了。」 他只做听不懂话,还卧在沙发里细细品尝着点心,好不惬意。 而另一头,玉笙离开金家,火气仍烧着,回到家时在前院遇到蒲元,他正指挥着佣人搬些东西出来。 「要搬去陵江的东西不多,只有这些,先让人运过去。」 「宝珍与慧妈妈要过去吗?」 「慧妈妈许是去不了了。」 玉笙只觉心口闷得紧,回头看向满园翠绿,竟也叫人不舍了,可她还要回燕台,总有一日是要离开这里回去的。 她进门去,客厅里,一重一轻的声音相答应着。 「这里面有刺的。」 「这块可没有。」 钟徊用筷子挑开勺里的鱼块,给她看了没有刺,她才肯吃。 「为什么它没有刺?」 「不是每一块都长了刺,有些就没有。」他说。 泠乐见妈妈进来,便也不纠结有没有刺的问题了。 「妈妈!」 「快吃饭。」 玉笙安抚罢,便坐到了两人对面去,钟徊继续餵泠乐吃饭。她侧身去整理着花瓶里的花,目光逐渐迷失在稍蔫坏了的红里。 是过去了良久,他突然问:「在想什么?」 她勐地抽回神,泠乐都已吃完了饭,随其绕过桌跑她身边来。 「适才回来的时候,忽而觉得我应该去找一下一位朋友,刚才又记起之前她打电话给我,说她要去陵江了。」她说着,便弯腰将孩子抱到怀里坐。 「那可以过去了见面。」 「她并没有留下联繫方式或地址。」 他说,如果是在陵江,总会再见的。玉笙便也没有再提这件事。 之后的数日里,各房间里都开始盖上防尘套,他们时常要用的东西也收拾起来搬离,仿佛一切都又回到她刚来的时候。 前门两侧的两棵枇杷结了满枝金黄的果实,走时看见,便不禁觉得可惜。其实这么些年,她从未完整地熟悉翼州府,她熟的只是这几条路、这座宅院和几个人,还有笼统见过的整座城的模样。 但这已经足够让一个人回忆起一整座曾路过的城时,栩栩如生,在记忆里,连曾经没有了解过的部分都将因为几处熟悉的存在而变得亲切,令人像爱一个人一样爱着一个地方,而它往往比人更沉重。 泠乐探头看着来往的旅人,好奇都藏在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直至门被合上,她又转过去看着窗外。 火车开始抖动身,缓缓向前,沿来时的路回去,玉笙也由不得欣喜,仿佛她真的要回去了。 只是等坐到午时,两人的激动都消磨完全了,泠乐甚至睡了去。 彼时一阵敲门声激散了厢里的宁静,门推开后一位妇人装扮的女人恭敬地颔首示礼后才道:「真是叨扰了,适才见二位是带着孩子的,便想着来问一下太太您可有带乳粉,我们出门时忘记带了,这会儿被孩子闹得不行。」 玉笙瞭然,应道:「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家孩子已经过了喝乳粉的年纪,您看牛乳可以吗?」 「可以可以,我在这边问了一圈都没有,又不敢给孩子喝这火车上的牛乳,真是太感谢您了。」 玉笙从包里拿了一瓶早上出门时备的牛乳送给了那太太。 「你几时备的牛乳?」 「早时让人备了两瓶,这年头什么都能掺假,这外面卖的牛乳掺水兑米汤的都算是有点心的,有些无良的商贩还会往牛乳里兑白灰膏,谁还敢乱买呀。」 她的控诉陡然让厢里的气氛醒了过来。钟徊问是:「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这大家都知道啊,当然,除了你之外。」 「你这是什么语气?人都有不知道的事,我知道的别人也未必知道。」 「比如呢?」 「比如……你现在是想套我话,对吧?」 玉笙还作没有这回事地抬了抬眉,只道:「谁要套你话了?」 两人正说着,敲门声又起,她再次开门,那位太太又出现在门口,她送来些香蕉和梨以做谢礼,身旁跟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 「您太客气了。」 「这外出带着孩子就是不方便,若不是您送的牛乳,我这会儿还被孩子闹着呢。」她格外热情地向玉笙介绍,「我先生姓胡,在陵江做生意,这位是我小妹,香意。」 「胡太太,您叫我玉笙就行。」 「你们一家子也是要去陵江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7页 她颔首作应。 「现在去陵江的人是越来越多了,那我们就不叨扰了。」 两人适宜地离去,玉笙站门口看了一会儿才回来坐着。 「要不给我抱一会儿吧?」 「没事,不然一会儿又该醒了。」钟徊换了只手,继续抱着。 时间一直到晚上的七八点,他们才抵至陵江。彼时天色暗下,以前宁静的城,只是三四年的光景竟也完全变了模样。 「我们去哪里?」 「去我们以后住的地方。」 泠乐伏在他肩上不再应,到了目的地也仍是无精打采。 伫立眼前的是一座粉墙围护的公寓,正门两侧悬着枫藤,车开进去后,得见前庭的花园,沿墙盛开的蔷薇,香气四溢,将人浸泡其间,进门的路两侧光照的地方还见种着洋玫瑰。 「我们到家了。」钟徊放下了泠乐。 母女俩都不约而同地打量着这新家,还显得拘谨。 「先去吃饭吧,在饭店订了几道菜送来,应该不用热了。」 他边说着便脱去外套,领着泠乐往饭厅去,玉笙站客厅的落地窗前看了会儿外面正对的花园,才也跟上前面的两人。 第38章 新城旧象 在陵江天气暖得快,才是暮春时候,便已觉得热了,园中氤氲着的蔷薇花香,经过热气蒸腾,愈发浓郁,连同客厅也浸着这股香。 「我抱去房间里睡吧。」 宝珍从她怀中抱走了泠乐,玉笙坐直揉了揉胳膊,将杯中最后一点酒饮尽,才起身回房收拾。 她原是要上午出门的,但因为慧妈妈没有来,泠乐越来越粘她,只得将人哄睡了才好。 「您现在去,人家还在吗?」 宝珍问此,玉笙瞧了瞧手錶,继续戴耳坠,道是:「你没见识过她们打牌,这才还不到两个小时,哪有这么容易散场?」 「太太您还真是哪儿都能融啊,太太夫人、小姐少爷,连上街时和店家都能扯上几句闲话。」 她洒了点香水,含笑说:「交谈是件容易且生趣的事,使一个人觉得满足或快乐的点是千奇百怪的,那可能是一种语气、一句话、一种感觉、一种状态、一个念头或者某一刻、某一人、某样东西,乃至一条路、一阵风、一片云……有些人可能会为其中一样,单单一样,决定孤注一掷,甚至生死,而无论这一样是什么,他们都是出色的赢家。」 「太太……」宝珍被她一连串匪夷所思的话堵住了思绪,不知所言。 玉笙回过神,有所反应,随其低头闻着手里的香水,垂眸低语道:「近来在读一本,别出心裁的书,有点魔怔了。」 「什么别出心裁的书,要叫您在这样的时候也由不得浸入其中?」宝珍打趣说。 她抬眸来,衔笑看着她——「你有作一场如实又如幻的梦时突然清醒过来的时候吗?」 宝珍也望着她,迟疑了一会儿才点头回应她。 「那于你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半晌分不清虚实,甚至一度心生怀疑是醒后所面对的才是梦,直到天完全亮起才确定自己是真的醒了。」 「或许,它便是这样一场梦。」 她这样说,宝珍还是不太明白,可她已然飘去,轻薄的半袖旗袍盛满金阁牡丹,融进了满园春华。 此番她要去的地方不算远,便是位于这附近的陈公馆,玉笙上次在路上碰见陈夫人,才发现竟是当年在金鹤酒楼唤她一起打牌的那位,不抵她热情邀请,玉笙也应了邀。 这片的公寓都是近年来才建的,故而都大同小异,陈公馆也不例外,只是进门前经过的竹林格外别致。 踏上石阶,净白的地板映出修长的影,不同于多数女子优雅轻盈的小步子,点地的轻声似有似无地挠人心,她总是信步稳健地走,鞋跟实实触地碰撞的脚步声是直击人知觉。 陈夫人组的牌局行到正热闹处。 「钟太太?还以为你不来了呢。」陈夫人赶紧来迎人上坐,忙于牌桌的太太夫人抽闲抬头打量。 「我这刚到陵江,正愁没地儿解闷,怎么能错过您的邀请?」 陈夫人笑是:「那可随时来找我们呀。」 「等的就是您这句话了。」 「这么些年不见,钟太太到底是一点没变。」陈夫人拉着她手拍了拍,随后便叫桌上一位有些眼熟的小姐让位,「香意,你给钟太太让个位吧。」 玉笙这才认出她来,只是她先道:「我们还真是有缘啊,钟太太。」 她将她们的巧遇简洁地讲了一遍,随即便让出了位来。 玉笙有段时间没有摸过牌了,打了几圈都输得干净,而在后一局,香意站在她旁边,几番示意着她打,没过一会儿输掉的筹码,大半都又回来了。 「钟太太平时都不怎么打牌吧?」 「没有,以前是经常打的,后来就少了,故而有些生疏了。」玉笙理着牌,手也逐渐熟稔。打麻将是她最先学会的一项娱乐,那时姨妈总是在家里设局打麻将,有事或缺人时就叫她顶上,久而久之,她便也熟练了。 香意瞧着那匀称纤长的手,一只戴着宝石戒指,一只又戴雕花夸张的金指环,腕上价值不菲的手錶套着,只是这样的手熟稔地转动起麻将来,反倒是透出一种沉淀的活泼俏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8页 「钟太太这手当真是我见过的中最漂亮的了。」 桌上的人也由不得投去目光,玉笙笑道:「是嘛?我以前也喜欢看人家的手,喜欢她们染红的指尖。」 「钟太太喜欢的还真是别树一帜呀。」陈夫人接话道,玉笙抬眉点点头,目光瞧着自己的牌打,嘴上的话自行流出——「喜欢的事物总有相近之处嘛。」 「那比如这于钟太太而言,与钟先生有何相近之处呢?」邹太太打趣说。 「相近之处……那许是,二者都点在了令人欢心,又留余遐想的地方……」几人不解其意,但玉笙眼睛只专注于她的牌,旁人慾想再开口问,却见其喜上眉梢,摊开她的牌道,「胡了诸位。」 「唉……再来再来。」 「哎哟,我都要快输完了的呀。」 陈夫人说是:「你哪次不是这么说?来来来,也不差这几圈。」 那说话柔绵的白太太,轻哼一声道:「这次是真的呀。」可到底是要与大家一起洗牌。 「好姐姐,下面就到你转运了,否极泰来嘛。」玉笙说。 「你便哄我吧。」 「那你就等输吧,这把我赢。」邹太太又气她道。 「哎呦,你怎么这样的呀?」 她话一出,又惹得一阵笑声朗朗。 只是她们口中的这几圈,便一直打到了夜色落下。玉笙看了表才发觉时间已经晚了,随后拿包辞别。 「钟太太住得也不远,走这么急是要去忙什么?」与她一道出来的香意说此。 玉笙说:「我女儿认生,这刚到陵江还不熟悉,跟谁都哄不好。」 「那难怪您要这么着急回去了?」 香意目送她上车,挥手作别,才转身上了自己的车。 「怎么样?」坐驾驶位的男人忽然发问。 「她是钟太太没错,但却是个嘴严的人,今日的牌桌上,一句也不曾提她先生的事。」 「只是见过两面而已,哪有这么容易就交心?这些太太夫人,你别瞧她们面上和气,实是都有自己的心思和手段。」 「我知道。」 停在林荫下的车也渐而远去。 另一道,玉笙已走进门,倒是也没听见哭声,等她停在玄关换鞋时,泠乐就从客厅跑来了。 「妈妈……」 「哎哟,怎么还把眼睛哭肿成这样了?」她放下包,将孩子抱起,泠乐搂紧她,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好了好了,不哭了。」 她抱着边哄边走去客厅,这时才见钟徊便在客厅里,桌上放着泠乐的小碗,里面的饭几乎没有动过。 气氛有些冷。 「好了,泠乐是乖孩子,乖孩子怎么能哭呢对不对?」玉笙这样哄着,好不容易止住了迴荡客厅的哭声,才坐下来,给她理着堆在颈间已然被汗水泪水浸湿的头髮,「怎么给散下来了,这多热呀?」 她随即叫宝珍拿来髮带和梳子,便将手帕放泠乐手里道:「不可以哭了,快擦好脸,妈妈给泠乐梳最漂亮的小辫子。」 这是管用的,泠乐将手帕揉成团又放脸上滚转,便是一点也没擦干净,旁坐沉着脸的人随即伸手过来,拿过手帕,一点一点地给她擦净。 「你是要把嗓子哭哑了才肯停歇的?」他说此,转而又道,「你去的地方是没有时间的?」 玉笙垂眸给泠乐绑头髮,没有应话。他拿过桌上的碗,继续给泠乐餵饭。 等些时候吃了晚饭,两人仍是没有话。 「太太走后不到一个钟头就醒了,然后便一直哭到先生回来的时候,。」宝珍在旁边帮衬着递浴巾。 玉笙将浴盆里的小傢伙捞起来,裹上浴巾,给她擦头髮——「我是很久没有碰过了,一时没注意时间。」 「在翼州府时怎么也不见您喜欢打牌呢?」 「不是我没上过她们的牌桌,而是她们的规矩那确是无趣,让牌都是组团的,像我这样的晚辈还不能赢,时而还不让人出牌,几圈下来赢得最多的还是那几个,这有什么意思?」 宝珍笑道:「难道在这儿就不一样了?」 「旁人我不知道,反正我认识的这几位是没什么所谓的,我刚来这边时就与她们见过一次。」她抱着泠乐起身,「你收拾收拾这些东西,再把窗子开一下。」 「好嘞。」 玉笙回到卧室,给泠乐穿睡衣,浅绿的无领小长衫系好又套上小裤。 「我想和妈妈睡。」 「那是谁今天哭了一下午?」 泠乐贴着她不语,玉笙轻拍着道,「泠乐先自己玩会儿,妈妈去梳洗换了衣就陪你睡觉,好不好?」 「好。」 她走去梳妆镜前取首饰拆髮髻,这会儿钟徊也进来,他看向镜中,目光相接,玉笙似是没事人说:「你知道,陵江与翼州府离得也不算多远,可是人的性情当真相去甚远。」 「想来这边是更得你心的。」他语气温和,走近来替她取项坠,「等过几日会有一场宴,便设在金鹤酒楼的舞厅,届时请了费小姐来,你许是会有兴趣。」 她听来双目一亮,转身道:「费小姐还来这里了?」 「昨年起就一直在陵江。」 「这真的是个惊喜。」她笑言,「新起的陵江像极了以前的燕台。」 单单不到一个月,她便喜欢上了这座鲜活而风情万种的城,而费小姐同样占了一半风情,这与曾经的燕台如出一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9页 「以前的?」他问。 「你知道后来的燕台是比不得以前的,费小姐在金夜舞厅的辉煌时期,是燕台最蓬勃浪漫的时候……」玉笙最难忘的一次,是一次费小姐的生辰夜,整座舞厅大楼点缀得花团锦簇,如同梦境一般。 钟徊垂眸见那凤眸失了神,似乎已回溯到从前去——「玉笙?」 那眸光陡地汇聚,凝作笑意,她回了神,却是神情恍惚。 「你是又喝了酒?」 「没有。」她敛着笑挡开他欲想试探的手,往洗浴室去了。 钟徊转而走向床,那探头出来张望的小身影立马缩回去。 「这会儿就不哭了?」他坐床边,将人揽到怀里来,「我看看眼睛消了没有?」 泠乐瞪大眼睛凑近,这会儿心情也好了,道是:「你怕不怕?」 「好怕啊。」他配合着说。 这样她便更起劲,极力瞪着眼睛靠近他的脸吓人,而他越是躲开,她越是玩得不亦乐乎。 「啊——」 俄而泠乐欢脱的喊声此起彼伏,只见那浅绿的小身影在房中四处乱窜躲藏。 最后,钟徊在客厅的沙发后将人逮回来。 彼时,夜深了,整座陵江城仍霓虹摇曳。 第39章 恍如梦寐 玉笙与陈夫人几人来往越来越多,与她们时常在一道打麻将、出去游玩、参加聚会、听戏看赛马,她们总是生趣得很,牌桌上总是忧虑会输光的白太太不仅懂赛马下注的各种规则和窍门,还精于骑术,大大咧咧的邹太太却是能歌善舞之人,而陈夫人是她们中的年长者,听邹太太透露她曾留洋时还是声名在外的交际花,年纪最小的香意,是由胡太太介绍给陈夫人的,是几人中调和关系的一把手。 「你记得以前是没有这么热的呀,现在还不到六月份呢。」白太太不断挥着手里的扇子喃喃怨道,「我看一篇文章上说,是因为陵江近年来建了不少工厂的缘故。」 邹太太回道:「你还信这些?」 「玉笙,我当真喜欢你们家这花园。」陈夫人回头来说,「看着便叫人赏心悦目,我想等我回去,也要叫人在院里种些花,我是比较喜欢月季的。」 玉笙抿了一口酒,含笑说:「月季好啊。」 几人在花园凉亭里乘凉闲谈,宝珍抱来刚睡醒的泠乐给她。 香意先转了话道:「钟太太,难怪您常把女儿挂在嘴边,这跟谁也很难不挂心这么漂亮可人的小娃娃呀?」 「她几岁了?」陈夫人问着,邹太太直接上手来捏泠乐的脸,泠乐立即别过头去,把脸埋进妈妈颈间。 「满三岁了。」 白太太嘆一声道:「还是养女儿好啊,我两个儿子,一个都不与我亲近的呀,他们就愿亲近爸爸,还与他们姑妈一个鼻孔出气,说什么我一整天就只知吃喝玩乐,哎哟,我又不是花他们白家的钱的呀,那是我自己的嫁妆和票赚的钱,真是白养这么大了。」 「要我说,养什么都一样,你瞧陈夫人的女儿,当初陈夫人为她的婚事忙前忙后,找了个好夫婿,结果嘞,才结婚一年,人都不知道去哪了,后来还是从别人口中打听才知是搬去国……」 邹太太得香意眼神示意,随即收住了话,而陈夫人神色尤暗。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您别气嘛,我的意思是与其忧虑从他们身上期望什么有价值的寄託,您还不如让自己过得舒心。我算是看明白了,有儿有女都是他们的,好处一样是落不到我们头上,那还不如拿钱,老娘自己潇洒去,反正人横竖都是一死。」 几人被她这话逗得掩不住笑声,白太太与玉笙道:「你别听她的,她自己没有孩子,尽给人灌输她这套歪理邪说。」 「你们爱信不信呢。」邹太太却也是无谓。 玉笙看着两人,由不得再想起以前住河对面的太太,那是个何其优雅漂亮的女人,二嫂嫂的娴静从容、姨妈的张扬明媚,在她身上兼容,呈出玉笙至今无法言喻的魅力。她仍记得她刚柔并济的脸,分明的轮廓、细长入鬓的长眉、仿佛濛雾的眼睛,每一点都成就了这样一个完美的女人。 她穿一袭黑色蕾丝滚边的旗袍,戴一对硕大的金耳坠,精巧的礼帽垂下引人入胜的面纱,礼帽上华贵的鸵鸟毛,当她走过那座通向对面的桥时,迎风张扬。 也许是自她起,玉笙将如她这样的人称之完整,他们自拥成圆满,张扬或娴静都无需强调,他们的出现,会让她始终坚信着某个时刻、某样东西、某个人的存在,那许是让这庸碌严峻的现实世界出现裂痕的存在。 「玉笙……」 玉笙抽回神——「嗯?」 陈夫人问:「你想什么呢?喊你几道都没有反应。」 「没,没什么。」她抬手揉了揉眉尾,垂眸笑问,「还要酒吗?」 邹太太挥手道:「别了,我已经有点晕了,不行我得回去了。」她起身来,又转回头叮嘱,「明日到宴上,别忘了找我,上次那女人诓了我不少钱,这次说什么都得给她点颜色瞧瞧。」 说罢,她撑起伞走了。 「她说谁呀?」玉笙掩笑问道。 「这还能有谁?自是护军府的四姨太呀。」白太太倾身过来与她讲,「这四姨太,你刚来不认识,她是杜军长最宠爱的姨太太,上次杜军长还专门派飞机去燕台买珍珠来给她,哎哟,没有人不知道的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0页 「那邹太太如何与她不对付了?」 这回轮到陈夫人说:「哪是不对付啊?邹家也身在官场,经常要与那些官太太一道,她这个性子待久了便看谁都不顺眼。」 「也不全是的呀,那四姨太委实可气,你们都不知道上次她们是怎么联合诈邹太太输钱的。」 一直安静在旁听着的香意此时却发言说:「可听说明日的宴,杜军长也会去。」 「你觉得岚儿会把人放眼里吗?」陈夫人不禁笑道,「对了,香意,你明日也陪我去吧,你脑子灵活,定然能帮上不少忙。」 「好。」 香意点点头应答,唇角仍带着浅浅的笑,展露一对梨涡,格外近人。 随后不久,几人也相继回去了。 玉笙叫人来收拾,便也抱着泠乐回屋了,宝珍拿来适才洗好的樱桃,她才可脱手一会儿。 她随其躺下来,伸手摸过头顶圆桌上的报纸,闲来看起了报。 「妈妈,我想去找阿娇姐姐一起玩。」 「阿娇姐姐不在这里哦。」 泠乐转过来,压她胳膊上探出头看着她讲:「那我们去找她吧?」 「她离我们很远,现在可找不了她。」玉笙放下了报纸,将人拎到身旁坐着,「阿娇姐姐现在要去学校念书了,你回去也不能和她一起玩。」 「那我和她一起去学校,念书。」泠乐捏着她的盘扣玩。 「泠乐会念书么?」 泠乐抬起头,抿着唇想了又想,重重点头:「会!」 「你是不是在梦里念的书?」玉笙摸着她的小肚子轻拍了拍,泠乐顺势爬到她身上,还沾着水的脸蛋压在她的脸上强调:「我会念的。」 「等明年,妈妈就找个老师来家里教泠乐念书,然后等我们回到燕台,再送泠乐去学校念书,好不好?」 「燕台是什么?」 「那里是妈妈住的地方,就在妈妈的房子附近便有一所很不错的幼稚园,到时候,泠乐就到那里念书,和很多小朋友一起玩,等泠乐一放课,妈妈便是第一个去接泠乐回家的人。」 「我好喜欢,妈妈住的地方。」 「是嘛?」玉笙笑意悠长。 「嗯,很多很多的喜欢。」 她听着更是欢心,似也什么都过得去了。 「泠乐快坐好,妈妈的脸压得好酸啊。」 「我轻轻的。」 她不肯起,玉笙上手将人抱到怀里去了。 晚时吃了饭后,热气才退去。 「上次我问了一下樑智儒,他说燕台的港口许是快解封了。」她低头涂着指甲油,随口提起此事。 立窗台前抽菸的人,转回身来,手臂搁在台上,道是:「便是最快,大抵也是有一两年的。」 「一两年也行,我想让泠乐回燕台后再送学校念书,在之前可以找个老师来家里教,不然等她在这边熟悉了,届时又换环境,她可能更不适应。」 钟徊掐灭菸头走进来,停在沙发旁,目光落在她手上——「是这样也可以,但她若是错开了适应的年纪,再去融进可能也有困难。」 玉笙眸光一顿,抬头看向他,显然这是她还没考虑到的问题。 「那怎么办?」 他绕过茶几,在她旁边坐下,拿过桌上的指甲油瞧了瞧,随其牵过她的手来小心涂抹。 「我看了一所不错的蒙学园,也在福安街,可以先送泠乐去那儿。」 玉笙却仍眉头紧锁——「可是她才刚刚三岁,那里的老师带那么多孩子,顾不了她怎么办?」 「玉笙,她一天只是在那儿待几个小时,又不是不回来了,你不用这么担心,而且我会先去那儿看看情况的,等过段时间再决定。」他这样说,「她需要学会与同龄的小朋友相处。」 她缩回手,撇开目光,便要起身去,却被揽回其怀中。 「你放开我。」 钟徊越是收紧了手臂,俯首笑道:「你这是要怨我了?」 「你怎么知道她会不会和别的小朋友相处?只是待几个小时,你说得倒轻巧……」玉笙到底是压住了最后一句,可话却似泪水一样从眼里溢出来——泠乐于他,只是个需要负责的存在,可于她不是,她生她养她,是如她的命。 他没有过多的神情变化,只是抬手抹去她脸上的水痕。 「我是想她来陵江后,没有玩伴会孤单,没有想让她怎么样,你若是不愿意,我们不送去便是。」 离不开的人或许是她自己。 玉笙越觉心堵得似要唿吸不畅,随之便将脸埋进其怀中放声痛哭。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后来缓过来时,她只觉头晕眼花,躺在床上像是作梦,不知道自己一直在做什么,为何要到这一步。 渐渐地,她便真的作起了梦,梦见自己回到那座空荡荡的房子,姨妈搬走了所有值钱的东西,她摸索着扶手上楼,来到姨妈的房间里,玉笙躺在她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坐起身,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摸到几罐药,她倒了一把就这样咽进腹中。她终于可以平静地睡了。 约莫是天将亮时,她清醒过来,却发觉自己站在阳台上,许是再进一步她就彻底解脱了。可天亮了,烟紫色的朝霞映到乔山上,所以她清醒了。 她照常出门去工作,打字机没完没了復刻的声音好像变成一道急促的声音,催促着她去结束这庸碌麻木的一切,她的手速越来越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1页 待到下午,她迫不及待地回家去,可是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到了后山,但她再也没有力气返回去,只是伏在原地歇息,但尖锐的枯草抵着她的皮肉尤是难受,那道声音也由此越发刺耳。 玉笙摸着包里的东西,不知几时放进去的香水滚出来,碎了一地,她鬼使神差地拿起一块碎片。 不知几时,她终于得以平静,眼前的枯草好像开出了鲜红的花,浓郁的香味萦绕鼻尖,没有一刻能如此令她觉得安宁,仿佛一切都结束了。 她看见一切都离她远去,而他们再也不足以让她忧虑、难过,红艷的花束从她身体里长出来,渐渐地,将她挤进它们的根系里。 「唿……」 玉笙惊醒过来,满头大汗,她坐起身深唿吸着,从外面传来的嬉笑声让她逐渐缓过劲来。 她抚开手上的表,錶带掩着的手腕上留着一道丑陋的疤痕——玉笙怔了很久,梦境已散得没头没尾,她也记不起这块疤的由来。 今日的天气依旧晴好,还抚起一阵一阵的微风,花园里鲜花轻慢轻慢地摇曳,好似摇的是一幅画。 「啊——」泠乐在园里边叫边跑着,后面一只焦黄的幼犬一直跟着她追。她跑到钟徊身后,抱住他的腿躲着,「啊!它过来了!」 他俯身将人抱起来,和声跟泠乐讲:「它可不会咬人的,只是想吃泠乐手里的小饼干。」 泠乐还是警惕地盯着下面的小幼犬,他理了理她额前飘落的头髮,半蹲下来,从桌上拿来一块饼干餵给脚下的小黄狗,「你瞧它可没有咬我,泠乐要不要给小狗狗吃你的小饼干?」 她连脚都缩起来,还道:「可是我害怕。」 「我握着泠乐的手喂,好不好?」 泠乐望着他想了想,迟疑地点点头,钟徊这才将人放下来,握着她的手靠近,小幼犬舔到她的手,她立即丢下饼干,缩回了手去。 钟徊笑得停不住,他自顾自地抚着那小幼犬,放下泠乐在旁边瞧着。 「它好乖好柔软呀。」他一边抚着,一边说来引诱她,泠乐看看他,又看看那小幼犬,跃跃欲试。 最后,耐不住好奇,也上手摸了摸,又在钟徊的鼓动下,慢慢地摸得久了一点。 「它是不是不会咬泠乐?」他笑道。 泠乐逐渐壮起胆子来,也蹲下来摸。 「它还吃小饼干吗?」 钟徊拿了一块,这回让她自己喂,泠乐小心翼翼地放过去,小手捏着饼干的最边上一点,等她有惊无险地餵完,便长长地唿了一口气。 「泠乐喜不喜欢这小狗?」 「嗯,喜欢了。」 他将其抱过来,继续给她讲这条小幼犬的事。 「太太?」 站窗前的人回了神,宝珍又道,「早时先生带回来一条幼犬,小泠乐开始还怕得紧哩,这会儿竟也不怕了。」 玉笙没有应话,径直进了饭厅倒水喝。 第40章 欢宴之乱 玉笙好像忘了事,沙哑着声音问起早时钟徊给泠乐带回来的幼犬,钟徊时有迟疑,可看着她又这般如善真诚地问,便也不知从何说起。 「只是想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让她能快些适应新的环境。」他说。 她点点头,似有些迫切跳过这个话题,便转望向车窗外,下颌一处支在掌心,薄薄的平静浮于表面,起伏不定。 他目光倾斜去,贴覆着她如履薄冰的平静,恍然发觉一阵摇摇晃晃,仿佛空气吹鼓起来了这一切,越是丰满之处,多的是空洞。 车行过熙攘的主道,往静处行进,明快的乐曲越听得清晰了,费小姐似如天鹅绒质感的歌声传来,玉笙眸光忽亮,还没完全走下车,便向那座霓虹摇晃的大楼望去,前来赴宴的人相继掩进门口的艷红里。 待他们也走近那抹稍显艷俗的红,玉笙脚步渐缓,身前的人手伸来,贴着她的掌心握紧,不带一点湿重的暖意压在手中,仿佛那是她的。 玉笙忘了宴上何等繁扰,因为费小姐站在最瞩目的位置,她纤长的身躯似如杨柳,覆着一袭珠光夺目的黑色礼裙,及肘的黑纱手套遮得风情慾说还休。她唱得随心悠长,仿佛这是她睡醒时伏在榻上的几句哼唱,疏懒又不经意引人驻足。 「你站这儿做什么?」钟徊揽过其肩,携她入座,「一时半会儿还结束不了,坐着听吧。」 「她的声音好像永远都不会变。」她说。 钟徊靠着椅背,抬眸便可见她时常惯于寻找的眼神。他好像是在认识一个完全陌生的新人——他以为她学人处世总显得蹩脚,可他以为对她的认知,眼下却像是她塑造出来的空壳,那是她希望别人看到自己的模样,或许也是她给自己看到的模样,所以才要这般卖力地适应? 她是乐观明朗的,是孤立自处都仍旧热烈坚毅的……她是这样的,她是吗? 「钟先生。」 两人不约而同地随声抬头,玉笙眉心微蹙——「梁智儒?」 站面前的人悠然地抬了抬眉,自顾自地坐下来。 「你不是在翼州府吗?」 「哪里有欢宴,我便在哪里。」他道是,「钟先生,您不坐那处去,可是要被他们说尽歹话了。」 他所指的是前面人堆处,围坐的是程温一众人。 钟徊客气回应:「时而有些歹话也别有一番意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2页 「是嘛?我还以为像钟先生这样事事周全的人,也合该是没有令人不满之处……」 他的话头随即被重重踩在鞋头,梁智儒脸色稍白,眸中压着愠色,却含笑看着她说,「我说,你踩到我了,还不挪一下?」 夹在中间的人眼色一沉。 「真是抱歉。」玉笙撇去目光。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竟然也有跟我道歉的时候。」 他又转过去与钟徊说道,「如果钟先生不介意的话,我过几日可要去叨扰一下了,我实是有点想念小泠乐了,她许是也会想我。」 「当然。」钟徊轻飘飘地答应。 几人刚静了不到一刻,一个侍应生走过来,弯腰来在钟徊耳旁说了句什么,他回头朝前方探了一眼,只道,「一会儿再说吧。」 彼时,梁智儒瞧见一位时髦女郎,两人相视一笑,便见他起身而去,玉笙向他们的方向看去,其后一个众星捧月的女人脱颖而出,穿一身大面印花的无袖旗袍,额前推成波浪状的青发烫作鬈髮挽成前卫时髦的髮髻,珍珠簪点缀,耳上挂一对足够惹眼的镶钻翡翠,她似白皙渗骨的面容被耀眼夺目的珠宝照得不见阴影轮廓,像一张摊开的面团,描了人的五官。 多看几眼,由不得便觉得有一丝诡异的绮丽。 玉笙转回头,正对上他的视线,心脏陡地一跳,被吓得不轻。 钟徊淡着语气问:「怎么了?」 「……没事,你那边看得清吗?」她面前挡了不少人,钟徊点点头,她起身绕过去欲想换座时,他抓住她的手也站起身来,说是要换个位置坐。 这一换便是换到了前面去。 「钟太太,好久不见啊。」 印象里的程六爷不过几年,变得愈发圆润了。 「好久不见。」 他搭着扶手,转头面向他们这边,浑圆的脸堆起笑容道:「钟太太在翼州府待了几年,倒是变了不少。」 「是嘛?我自己倒是没有觉出变化来。」玉笙笑应。 「我可不乱说,想来钟徊与金二太太对你的影响许是最多的,这一点,钟徊肯定最清楚吧?」 钟徊面上带笑,倒也没有应话。 而后,人越来越多,玉笙藉故退出去找陈夫人她们。 「钟太太,你可算来了。」白太太随即挽上她的手,向她示意里头热闹的赌局。 「玩什么呢?」 「骰宝、牌九、麻将什么都有呀。」 适才看见的女人,正坐牌桌上,兴致昂扬地下注摇宝,白太太说,「她便是护军府的四姨太呀。」 「四姨太?」 「是啊,她们正要凑一局麻将呢,邹太太找陈夫人去了,不知道香意来了没有,若是她上桌,赢的可能就大了。」 玉笙倒是没想到香意打麻将这么顺熘。 彼时,邹太太找到陈夫人,而香意说是要去趟洗手间,便不知去向。 「程温如今的钱财几乎都是从钟徊手中转过一遍的,杜军长若是能将人拉到自己的营,您近来看的那批军火还是个问题吗?」 「先生可有法子拉拢?」 留着一嘴鬍子的中年男人正了正鼻樑上的眼镜,道是:「杜军长,这可我说了也不算数,还待时机成熟。」 「时机……」杜军长瞭然,意味深长道,「先生的事,我自是全力以赴。」 两人似是达成了共识,一同下楼梯回到热闹的社交场上。 而一直站在樑柱后的香意,目光紧随那鬍子浓密的男人,见他左右逢源,很快便与钟徊搭上了话。 她深唿了一口气,神色凝重。 而这头,邹太太等不到香意来,便将玉笙拉上了牌桌。 「这能行吗?」白太太还是有点担心。 陈夫人说:「你又不是没与她打过,见她赢得还少吗?」 「是哦,上次她可赢了我不少的呀。」 「来吧,我们也打几圈,有好几天没有摸过麻将了。」陈夫人拉她到了旁边的麻将桌。 玉笙摸着手里的牌,起落之间利落干脆。 「钟太太也经常打麻将吗?」四姨太和声问道。 「也没有经常,只是偶尔打几圈消遣消遣。」 玉笙垂眸理着牌,嘴上话语亦是轻和。 几圈下来,还算如常,只是敌对的两人赌注越下越大。 她一不留神,从肩上伸来一只手,将她的筹码全部推了出去。 「一局定胜负,要赌就赌大点吧。」 身后人无关痛痒地拉来一旁的椅子,硬挤下来坐旁边,玉笙瞥了他一眼——「你阴魂不散吶?」 梁智儒可不管,只道:「赢了算我一半,不行就换我。」 「梁少原来是与钟太太认识的。」四姨太亦是将剩余的筹码都押上了。 「岂止是认识啊?我们简直不能再熟了。」 他这一行径很快便引来了围观,邹太太已经输了几局,有些担忧地看了看玉笙。 若是输了,就让梁智儒吃不了,兜着走。 押进所有筹码的一局,唿吸都觉慎重。 「这人是何许人?」白太太小声问。 「燕台梁家的。」 「怎么会与钟太太相识?」 陈夫人含颚低声道:「你忘了,玉笙也是燕台的,是周家人,他们是世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3页 两人嘀咕着,全然不知香意已然在旁边站着。 「哎哟,吓我一跳。」白太太朝后跌了一步,陈夫人将人扶住,随即倾身来问:「香意,你适才去哪儿了?」 「我一直在找您呀。」 「原来还想让你上去帮岚儿的。」 香意如常应对道:「这么重要的局,邹太太若是找我上去,岂不叫她们先笑话了?」 「也是哦。」白太太先道。 陈夫人这才作罢。 而牌桌上气氛越紧着,玉笙身体稍后仰,垂眸之际,瞥见那片小纸已然只剩一角踩在她鞋跟下,旁坐的女子踩了大半。上桌前,邹太太便也提醒她,与四姨太一起的女子最善出老千,让她注意着。 玉笙盯她半天了,终于逮着机会了,可她仍是明目张胆地在她脚下抢。 「当——」 抵在她旁边的脚直撞上桌腿,她得空踩着纸片迅速往后移,纸片悄然无息地飞到另一侧的皮鞋下。 「没事吧?」玉笙旋即致歉,「真是抱歉啊,可能坐太久脚有些麻了。」 对方和气笑道:「没事,钟太太该你出牌了。」 她随便拿了一张,直接出牌。 「真是不好意思了各位。」邹太太瞬时眉飞色舞,摊开了牌,「胡了。」 这一下,周围看着的人都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赢了赢了。」白太太咬着字说,仍是难掩激动。 围看的人散去,邹太太慢条斯理地收拾着包,面上带笑道:「四姨太,下次再一起打呀?」 「当然了。」四姨太似也看不出多心疼,理罢裙身,便转身离去。 等几人回过神来,才发觉少了个人。 「玉笙呢?」 香意朝门外指了指,才见她已随一黑色身影朝里走了。 「你的牌没有打尽兴?」他的语气像是如常的聊天,玉笙张了张嘴,又抿住不谈,两人相隔一张椅子、都面向舞池而站,沉默有时,钟徊俯身拿过桌上的酒,低头喝了有半杯。 「我原也不是要去打牌的……」她停住了解释,转而说,「你若是想说什么,便直接与我说吧。」 他回头望向她,面上常有的温和沉了沉——「你想听我说什么?」 「我现在并不想听,等……」等她找回之前那样的状态,再来听他这些或远或近的话,或许那时她便又可以像此前一样理解他们的一切说辞,「等过几日再说吧。」 「你说什么?」他脸色骤降。 玉笙道:「我先回去了,你忙完了再回来也不迟。」 「玉笙……」 她孤自离去,好像什么都与她扯不上关系。 玉笙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切身体会到自己的空无而渴望得到,那如姨妈于她的警告——「永远不知足而自私地想要占据别人的人,那是关乎你自己的一切,你凭什么要怨别人给不了你?」 她深信这只是暂时有的念头,或许明后天她就好了,一切便也重归于以前。 「太太?」宝珍一愣,「您、您没事吧?」 玉笙垂眸应了一句,便绕过她往里走,泠乐在客厅喊了声「妈妈」,她擦了擦眼睛,回应她:「嗯,我回来了。」 泠乐随即跑出来,那只焦黄的小幼犬还跟在她身后。 「哎哟,泠乐吃饭了吗?」玉笙将她抱起。 「我给小狗狗吃了饭。」 「什么?」她回头看向宝珍,宝珍一听便有不好的预感,先一步跑回客厅查看,果不其然,她的小碗还放在地板上,里外都舔得干干净净。 「我才出去这一会儿呀,小泠乐,你这动作也太快了吧。」 玉笙也嘆了口气,只得让宝珍再去做。 「下次不可以把你的饭给小狗狗吃,听见没?」 「那它吃什么?」 「我们给它吃其他的,还有啊,小狗狗吃过的东西,泠乐也不能再吃了。」 「我知道,爸爸说吃了会生病,生病就要吃药,我不想要吃药。」 玉笙低头凑近了亲她的脸蛋——「知道还把饭给小狗狗吃?」 「它饿了嘛。」 「它告诉你它饿了?」 她还煞有其事地点头,玉笙压着笑又问,「它怎么告诉你的?」 「它说,汪、汪、汪……」 玉笙压不住笑出声来,泠乐搂紧她脖颈在耳边还学着小幼犬的叫声,引得桌底的幼犬也跟着她叫起来。 客厅里顿时一片杂乱。 第41章 情人情事 晚时,死寂的热气里波动了阵阵微风,漾着蔷薇的浓郁,漫入屋内,在幽幽暗暗里摸索,附上人和物,渐而渗入骨子里。 卧房里最是敞亮,便也见不到摸索进来的花香,但觉得出,不过人是甘愿它到来的。 玉笙哄睡了泠乐,下床来坐到窗边的书桌前的扶手椅里,拉开檯灯,从桌上的小书柜里抽出那本还没读完的书,在上次看到的地方往前翻了几页才沉心阅读。要流畅地阅读一个人瞬息万变的思绪是困难的,她总是要朝前在有着记忆的地方开始,才能有所理清致使现状的导火索。 感觉是一刻钟的事,顿悟也是一时的顺畅,一定程度相同的事情,一次顿悟也会反覆搁浅,对此她也正受着这样的矛盾,所以她困于这书里人反覆无常的情感。 宁静的房子,像坍塌后遗存的孤迹,但时间走着,客厅的时钟无惧于沉寂,还慢条斯理地向前走,留在沙发旁撑起一片明亮的灯光似已睏倦,故而愈发得昏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4页 倏然间,「咔」的一声响,点破了倦意,瞬时精神抖擞。 落进玄关的脚步声停了停,随之又响了,愈来愈近,晃着又慢了些,隐约的轮廓挺直巍峨,像看不清具象的山影,直至半身落进明亮处,才聚焦清晰。 他对年岁总是不大敏感,似乎也因是如此,年岁过去了,他还是这副模样,结实的身躯撑起什么样的衣物来,都予人一种直观的力量感,但又不见一点野蛮和单纯,却是坚毅,优雅斯文的坚毅,秉持着客客气气的态度,可如此客气,时而因他深情慾掩的眼睛,而显得别有深意。 走出客厅,往里去,才见他脚步恍惚。 卧室里的人听到了动静,游离的意识也慢慢拢聚,由不得留出一点心神放在身后的门上。 但是,过去了一盏茶的时间,门依旧安然无恙,反是听见了水流声,从洗浴室里传来。 玉笙放回书,起身出门去查看,推开洗浴室虚掩的门,黑色的西装外套丢在洗漱台上,一只袖子耷拉垂着。 再转进里头去,她陡然止步——他就这么躺浴缸里泡着,水面已浸没身体,还在往上涨。 她走上前,弯下腰方要关上水,他突然开口:「别关。」 「你要做什么?」 话音刚落,泡在水里的人翻身起,盪起水花打湿了她的睡袍,他湿漉漉地伏在边缘,眼神恍惚,有些不大清醒。 「热嘛。」他说。 「……那也没有这么泡的。」 他抬头来,泛红的眼睛尽力地在拢紧目光,玉笙垂眸就着他的视线与其而望,不知作何是从眼睛里瞧得这么多的情绪,是连言语都无从表意,而飘渺的感知却能将其捕捉。她屈膝蹲下来,与他相持而视。 「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吗?」玉笙轻和地问道,随之伸手去,指腹轻轻地抚过其眉眼处。 钟徊安静了良久才道:「你如何要这么问呢?」 「这样比较友善,你不回答也可以。」 「可我并不需要你的友善。」他垂眸撑起身而坐,适才的示弱犹是昙花一现,真真假假,是已无从可寻,「数多人的伪装缝合之处都会留有痕迹,仔细摸盘,便是漏洞百出……我以为我看到的就是你,可如今才发觉你连漏洞都是设好的。」 玉笙眸光一晃,她并不解其意,却莫名觉得心虚——「你在说什么?」 他抬眸噙着笑看来,语气忽而轻快道:「你若是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那你如今在抗拒的是什么呢?一个与现在完全相反的你?」 她陡地站起身,似是恼凶成怒地冷然反驳:「别自以为是地拿自己的猜测来揣摩别人,这是最愚蠢的行为,你怎么知道我抗拒的就是自己,而不是你们?你们满口与我讲的都是情和义,可是轮到我以其要求时,你们呢?你们有自己的苦衷,有自己的生活,要叫我反省自己为什么要去要求你们?所以我一直一直地在反省呀,日日夜夜、没完没了地说服自己,如今我终于熬过来了,便要来批判我虚伪吗?」 这些压抑数年的怨恨一口气发泄出声,玉笙忽觉头昏脑胀,半晌没有缓过来。 浴缸里的水漫出来,连成水幕,已然浸湿了她的鞋,玉笙后知后觉,这些积怨原也与他没有关系,随即低头来抹清视线,抿紧唇沉默了许久,才开口如常地说道,「抱歉……一时失言。」 她再要离去,却是连拖带拽被拉进浴缸里,水幕瞬涨,地板上激起阵阵波浪,又撞上墙根折返,便如此来回折腾。 「唿……」玉笙抹开脸上的水,深深唿了一口气,后背随之贴紧一阵凉意,这下便没有一处不湿的了。 从水里抬起来的手自胸前绕去,贴着她颈处,凉意浸骨,她不由得提了一口气。 她转身过去,正面上他,几乎要抵着他的鼻尖与其相顾,他们顶着夫妻的名义将近四年了,却是第一次正视彼此。玉笙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一身轻,她小心翼翼的克制和维持终于摊开来。 「如果我都能说服自己坚信这就是我,便也不能说是伪装,因为我将这些品性也磨成了我的。」她轻嘆了口气,抬手攀上其颈项,水中贴紧的身体得到了一点暖意,钟徊稍俯首由着她靠近,「可我依旧没有那般豁然,如果你心向以前那样的相处,就当我豁然至此,也当没有听过我今晚的话。」 他无比接近着眼前的人,心一横,便放弃了最后迂迴的余地——「我已经过了给自己编谎的年纪,我们有什么便是什么。」 「钟徊……我一边想要远离你,一了百了,一边却又想你也爱我……如果你再后悔一次,我们就结束吧。」 她这样说,语气里带些怨。他勾唇笑了笑,随着便抬手扣住其后颈而吻她。如此表意是足够的,他在想着。 钟徊一向觉得,他们之间处于弱势的人是她,因为她爱他呀,可她又如此豁然明朗,无论自己是近是远,她也总保持着她的热烈,时常他也怀疑她所说的爱意真假与否,因而他并不信谁的爱意能任对方来去,而无动于衷。 老实说,这样的她是他预想过的最理想组成婚姻关系的人,这大抵也是他要选择与她结婚的原因,他原也并不在乎她爱他与否,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他们能是永远没有关联的夫妻。所以当他发觉她的豁然、明朗、圆满、热烈其实都是伪装出来的,而这过程又是痛苦的,他便如此慌了神,乱了阵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5页 可是她予人的爱意这般投心,简直是要将人拥簇得不留缝隙——他是想永远拥有,想她永远爱自己。 感知都浸在水里,开始觉得麻木,但这样便也无所忧虑了,是也分不清快乐是原由身体还是意识,或许是都有的,不然拥紧彼此的身体时,他们能想到的怎么会是消亡呢? 似是思绪都崩坏断裂,只余下一丝还牵拉着意志,可它也越扯越细,临界断裂的边缘,这一刻无疑是人的意识能抵达的最巅峰,只是一刻,如何想得冗长的存活?仅仅一刻,只想过瞬时爆破绚丽的消亡,只是将日渐萎靡的生命融缩成一刻,等时间走过这一刻,你知道,漫漫无休的庸碌消磨,便再也无关于我们。 暑夏的热气越浓了,躁闷也如此明亮,园中看戏的人东倒西歪,使得戏也不足以引人了。 白太太摇着手中的远扇,看戏看得一身汗,陈夫人所幸调转过去与香意扯闲话,唯有邹太太看得起兴。 今儿是邹太太请客看戏,玉笙姗姗来迟。 「这戏呀,我都看倦了,你才来?」白太太说。 玉笙精神劲儿倒是挺足的,拉开椅子坐下道:「这不是还不到一半,如何就倦了?」 「你瞧这天气是要将人热出窍了,还哪有精神看戏呀?」 「今年这天儿真真是热得闹心。」陈夫人也附议说。 香意道:「前些天见钟太太从金鹤酒楼出来,刚想要打招唿,却见您与钟先生一道,还有客人便没有上前去。」 「你是只见了她?」邹太太这时转回了身,「我也在呀,那是王庆阳组的局,请了不少人去。」 「王庆阳是何人?怎么此前在陵江没有听说过?」香意又问。 此时白太太道:「好像是个政客吧,与其来往的多是官场上的人。」 「谁知道是什么人呀?这些人满口道义,谁知道底下藏的又是什么心?」 邹太太却是无谓,仰身靠坐,又看起了戏。 玉笙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记起那日的宴上,那姓王的倒是对钟徊挺热情,偶然又听人提起什么明年开庭的事,似乎在陵江酝酿着一件大事。 香意低头饮茶,目光悄无声息地朝她探了几番。 戏台子上,戏演得零零落落,二胡时断时续地配合着凄凉,邹太太掌心支在脸侧,眼中映着戏,躁闷的凄清也倒映进去,便是苦了眼睛。 待看完了戏,已是下午时分了,玉笙还要去趟邮局,便婉拒了她们去喝下午茶的邀约。 彼时,热气降了些,但她还是闷着一身汗。等寄了信便要回去,在这样的天气里,多走一步都似要融了。 「咚——」 墨黑的笔盖落地,沉在书页里的目光陡地回神,他俯身捡起来,放回桌上,继续翻开了一页。 这是间紧凑而有序的房间,陈设并不少,但都成了临时的书柜,一张偌大的书桌就这么放在中央靠窗的位置,桌面空处都堆叠着书,他每次来时总要带上一本来,久而久之,书就多了,他也随手放置,便到处都是。 房间里只一把椅子和一张沙发,算得是装饰的也只有桌上的黑松盆景,与墨绿的窗帘。 但这是他十分中意的房间,在这里他便是他,隔绝一切的空间使人感觉到一种轻松醒着的快乐。 钟徊总是固执于孤处的空间,他认定这是一种不可丢弃的能力,也是他立足于各个角色的必需。 他的书翻到最后一页时,已是下午五点多了,他合上书起身,拿过沙发上的外套,不紧不慢地锁上门回家了。 坐上电梯下楼,还要走一段青石路,路两边种的是梧桐,热风穿过树荫到身边来时便也凉了。 钟徊沿树荫走着,微风动了动他挂在臂间的外套,他便突然念起玉笙来,他不忍再只将她当作妻子——妻子是婚姻关系予人的责任称唿,而他始终认为婚姻只是一种不公平的利益关系,参杂其间的情感致使这样的不公平变得理所应当。 如果他爱她,便会像情人一样去待她,所给予的一切合该是情愿如此的。 他上了车,像往常一样回家。 而在花团锦簇的公寓里,宝珍拿来冰块和薄荷叶,玉笙亲手调酒,忽来到访的梁智儒,眉心敛着,看她一通捣鼓。 「你还会调酒?这能喝吗?」 「也没打算要给你喝。」 他不屑似的挑了挑眉,抱着泠乐往后仰,捏着嗓子说:「泠乐想不想喝呢?」 泠乐怕妈妈听见,便小声地靠在他耳边说:「我想喝。」 梁智儒压着笑声揉捏她的脸,倒也是不说出口,直至接过玉笙递来的酒,自己尝了一小口,便又放回桌上加了一勺糖粉,端起就餵她喝。 「你不要给她喝酒。」玉笙恼道。 他可不管,还是餵了她一口,说是:「只是一点而已。」 泠乐含进嘴里的酒又给吐了出来,玉笙眼疾手快地倾身过去用手帕给她捂住。 「早与你说不要给她喝。」 梁智儒反常地不言语,只见他脸绷得实紧,目光盯着那跟眼前摇晃的耳坠子,恍然发觉这耳坠委实漂亮,一颗粉红色的海螺珠镶一圈菱形碎钻,垂落到下颌处,耳垂上的钻石映光散射,波光粼粼,将人映得光彩灼目。 「先生。」 门前传进一声问候,他抬眼,恰是接过从那处投来的目光,神色仍是平淡,淡得有些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6页 玉笙将泠乐抱去,换了张手巾给她擦颈处的酒——「什么都你都好奇,嗯?」 泠乐抿着唇舔了舔,看见了钟徊,便跃跃欲试要过去,他在临着的沙发坐下,伸手来抱走了泠乐。 「钟先生近来很忙?」梁智儒还是那副懒散模样问道。 他说:「还好。」 玉笙将另一杯调好的酒给他递去,便又捣鼓一杯新的。 「你打算几时回翼州府?」她问。 「我可不是来陵江吃喝玩乐的,你这话问得我好像是多闲似的。」 「你若是不闲,这世上就没有闲人了。」 梁智儒正经着说,他来陵江是有事的。玉笙又问起费小姐来这里的原因,他便添油加醋地讲起燕台的事。 钟徊抿了一口酒,余光随时留意着。 第42章 圆满的人 钟徊的认知在某种时候是阔远的,那时他最单纯,像十七八岁的少年,寻的只是一种感知,那或许是在傍晚远航时与人离别时刻的感伤与憧憬交织的奇妙碰撞。 大多时候,他却又是普遍的沉重,地位和金钱使得他越发谨慎,这时他不再是少年,只是老谋深算的商人,他深知保全体面与它们是分不开的。 但这不影响他时常想从这样的死局中逃脱。 他整个的便是矛盾本身。 「钟先生,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钟徊没有表态,目光还是友好的,他道:「王先生怕是看错了人,我在陵江并没有什么值得您来邀我的生意。」 「最值得的便是钟先生本身了。」王庆阳到底是没有点破他帮程温揽财的事,而程温的烂勾当可不见得少。 钟徊听到话看着似乎也是欣愉的,眉眼间笑意温润。 「枉您这么看得起我,但我确实进不了官邸,或许明后年便要离开陵江了。」 王庆阳眸光一顿,倒也不再说这件事了,聊起别的亦是热切。他们这类人最是懂煽风点火的,可惜钟徊是块生木头,点不起火来。 他说罢最后收尾的客气话,便上楼了。 太阳曝晒了数日,今天下起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窗玻璃打得啪啪响,外面的世界淋在雨幕里,像是起了雾。钟徊转望探了一眼,进到里面去。 彼时,灯下的牌桌还热着。邹太太连输了四回,便说要去看会儿戏换换手气,陈夫人随即就邀他上桌。 钟徊没有客气,便也替上了空缺。今日的戏是他请看的,但白太太有事没有来。 「钟先生可不能给玉笙让牌了,您这是第二次出这张牌了。」陈夫人调侃道。 「陈夫人说哪儿的话,我可没有让她。」 玉笙吃了牌,放一旁说:「这是哪门子的让牌?明明就是居心不良。」 陈夫人掩唇笑之,正看戏的邹太太转身过来,胳膊倚着靠背道:「我瞧得钟先生见的人不少呀,倒也不见您整日将忙字挂嘴边,男人啊,总是喜欢要作忙碌严肃的模样,是如此才显得正经吗?」 她这话引得一阵笑声连连。钟徊看着牌,也与她们同笑,说是:「大抵是这样的,像是太太夫人要作轻松模样,方可显出美好的一面来。」 玉笙心口轻微地跳了一下,似是陡然触冷,激得一身鸡皮疙瘩,她倾目看了看他,陈夫人在此时出牌,她才缓过劲来。 「钟先生看得还真细啊。」邹太太笑言,「话说来,您是有进官署的打算吗?」 钟徊含笑摇了摇头,道是:「进官署做什么,那多麻烦呀?我是什么都不想做的。」 「钟先生可真是会开玩笑。」陈夫人似也是稀奇从这样一个男人口中听到这种话。 他还一本正经地说:「确是如此,我想玉笙应该不会不管我的死活。」 玉笙压住唇角,胡了牌,而后的几圈,她也手气极佳。 全程无话的香意难得开了口——「钟太太今日好手气啊。」 邹太太也来了兴致,起身走过来,说:「香意,你换我吧。」 香意随即拿起包便要让出座,却听对坐传来声说:「邹太太坐我这边来吧,我手气也不好,缓缓许是真有作用。」 她抬眼瞧去,钟先生已然起身绕到钟太太身后看牌。 「钟先生这是要怕输了呀?」邹太太调侃着,坐了过去。 他道:「定然是要怕的。」 香意收去目光,几人重新洗牌,之后牌桌上一片祥和。 下午便这样从牌声、雨声里过去了。 他们是留在最后的,包厢里难得安静,两人一坐一站看起戏,玉笙站着,忽而讲起一会儿要去店里拿新做的衣服。 「不然明天去拿?」钟徊道,「你陪我再看一场。」 她定了定神,微垂眸来看身前的人,神色明朗应话:「好。」 他听到了,便等着身边的空位被填满,可戏台子上的人轻步转了两圈,仍还是空的。 玉笙已拨开珠帘回到里侧的贵妃椅歪身倚坐着。 「不是要陪我看?」他回头来,目光挡着轻摇的珠帘朝里探望。 她说:「我听得见呀,那是哭是笑、或喜或悲,不看他们的脸,声音都可表述。」 「我是想你坐我身旁来着。」 「那恐怕不行。」 「为什么?」 「我想远着看。」玉笙道。 珠帘平了晃荡,他转过头去孤自看戏,适才那一会儿,戏台上唱了什么,他无从得知,只能靠想,但思考是件虚渺痛苦的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7页 他许是会将它想得太绝对,应当留着些余地。 撕磨神经的寂静浸湿了身,吸吮着他的思绪变得沉重,至最后完全沉没之际,台上高潮吟唱入耳,雨声陡地变清亮,恍若听觉撕去一层旧膜,连同她轻微的唿吸声都焕然一新。 钟徊按灭菸头,起身,扶帘进了一步。 「怎么不看了?」她抬眸看来,似乎在这沉寂里,她自得其乐。 他由不得心头窝火。 「这戏已是看不得了。」 玉笙转眼看了看那虚晃的影子,道是:「我瞧着倒挺好。」 他走上前,紧挨着她坐,玉笙便随之坐到他腿上来,「你这人真难伺候,看也不行,听也不愿,好的坏的都一个样。」 「你可什么也没有做,还大言不惭说这样的话?」他说此,收紧了环在她腰上的手臂。 她凑近来瞧他,瞧得仔细,又仔细地挑剔,比如他鼻樑过高,面颊也稍凹进去,使得面相都变凶、变沉闷了。 从那晚起,他们似乎轮入了一个反弹性的死胡同,往昔对彼此有多少欣赏和小心翼翼,如今就有多少不要命的挥霍,卯足了劲在彼此身上找出劣处,欲想踏着它再回到原来各自的形象。 如是现在,他看她的热烈乐观,见的是虚浮空洞,她看他的客气友善,是为自保逃避。但尽管如此,在彼此身上看到这般熟悉的劣性,他们无不觉得一身轻松,因而得到就此变得轻而易举。 或许,真是相同的优势便是竞争和嫉妒,而相通的劣性是宽慰且吸引,彼时,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道德情操什么的早已抛之九霄云外。 「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做呢?我不是让你一个人安静、清醒地看嘛?」 她这样说,钟徊脸色稍冷,压在她腿上的手自旁侧开叉处朝里探,玉笙旋即收拢了腿,「你还看不看了,不看就回去了?」 「等下一场。」他将人又按坐下来,那停滞不前的手也退回,只是还压在那处,解扣。 玉笙俯首枕着他的肩,倒也没有制止,只道:「正经人断然是不会在这种场合动手动脚的。」 「哪一个?」他反其话而问,「还是你有一眼辨人正不正经的本事?」 「反正你不是,松手。」 他置之不理,解了第二枚盘扣,便又得了空隙探进去,「……真不明白人为什么,要有这样的事。」 她攥紧了他的衣肩。 「为什么?两个人之中,总该有一样是能予人愉悦的,身体也好,意志也罢,什么样的喜欢不是喜欢?」 「愉悦……与谁做也无二,不是你,也一样……」她忽而吃痛,随其弓腰缓解,可便是吃了苦头,她也依旧不会收好,还严声怨道,「你轻点儿。」 这等事不足以成为她的弱点,亦不成价值。玉笙实在不能认可,两个人互补这种话,若是互补,他们合该是一个整体,而不是两种独立的意识、两具来去自由的身体。 「你今日是吃错什么药了,还有没有完?」她如此调侃,可到底还是搂住了突然压下身来的人,随之面对着面,是要当面对峙。 钟徊戏嚯似的说:「我现在反倒是想不明白,玉笙你为何要与我结婚。」 「以前你便想得明白?」玉笙垂眼理了理他的领带。 他停顿有时,情慾、爱意都克制压了下去——「那是随便一个男人都会的把戏……我曾与你说过,我见过金二太太,在金夜舞厅第一次见你时,自然就知道你是周家小姐。」 后来她猜到了,却还情愿与他结婚,钟徊仍旧只当她不经事,信于那样的把戏。在此之前,他不曾亏欠过任何人。 「因为我不喜欢陆家嘛,也不喜欢回周家……也想出去看看,你刚好又不是燕台人,何况与你相处也挺好的,我们都刚好需要彼此而已。」玉笙说时,语气很认真。 「那以前与我说的话,也都不算数?」 她直直地将人望着,俄而,似怨似笑道:「你想我头脑发热到几时啊?以前是以前的。」 「现在呢?」 「……算我女儿的父亲。」 钟徊垂眸掩去情绪,起身来,扶帘坐回原来的位置——新戏正要登场。 玉笙系上盘扣,理罢衣衫,侧身看着珠帘外演绎的戏,看见的依旧是影子。 他们看完了戏,雨还下着,愈加肆掠。 而不出几日,天气又开始热得肆无忌惮,整座城市都拢在一团沉闷的热气里,月河偏偏是挑在这个时候回来。 玉笙压了压女儿的帽子,带她下车来,贴腿的热浪使人留不得一点凉气,赶紧进到饭店里去。 母女俩刚进电梯,便从另一侧窜出一个身影,她定睛一瞧,才认出是梁智儒。 「你又不认得什么人,还来凑热闹?」 他转头看了看她,只自顾自地抱起贴在她腿边的泠乐,捏着嗓子说:「泠乐认得人吗?」 泠乐搂住他,是想和他一起玩游戏,便也应他的话。 「不认得。」 「那巧了,叔叔也不认得,泠乐跟叔叔一起,好不好?」 「好!」 他这样抱走了泠乐。 两人一前一后进去,月河一眼便看见了她,玉笙倒是一时没有认出——她剪了长发,利落干脆的短髮用丝巾发箍压着,穿一身无袖的绾色连衣裙,脸上的稚嫩也褪去,全然换了个人似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8页 「我可是要认不出你来了。」 月河耸了耸肩说:「谁不是呢?你也完全变成了一个,女人。」 「女人?」玉笙眼角一抽,「你在说什么?」 「我这是夸人的意思。」她一本正经地说此,随其拿过旁侧的酒递给她,继续道,「你知道,许多的人只能称之为女的,单用于区别外在的性,而能完全成为女人的,是少部分的,她们别于粗略的男女之分,是一种像轻微地震的存在,你知道这不至于死,但便是要想到死,但那是一个极慢的过程,慢到人一生所有值得的事都可以发生完,然后完全彻底地结束……这样的过程,我觉得是可以称之为永恆的。」 她的话异常多,甚至玉笙不知其所言,可见她殷切想要得到回应的目光,还是坎坷地应道:「当然……在某一刻,完全融入了,所有值得的事物的一刻,倘若在此处一切都戛然而止,那当然是永恆。」 她眼底拢聚的殷切慢慢得以舒缓,她恢復作了如常模样,转身过去不知在寻什么,最后问:「泠乐呢?我走时,她才四五个月大,一只胖乎乎的糯米糰,如今什么样了?」 「那儿抱着的就是。」 月河走过去瞧,两手捏上泠乐的脸揉,自问自答说:「泠乐还记不记得我?肯定不记得了吧。」 玉笙看着她,总觉她有点奇怪,却又说不上来。 而后,聚会上一切也算如常,只是行到中途,楼下在柜前的侍应生上来告知她,有她的电话,玉笙下去后就没有再回来。 「周玉笙呢?」 梁智儒找了一圈,也不见踪影,月河抱着泠乐亦是四处寻人,直至问过楼下的侍应生,才知道她离开了。 「怎么会突然离开呢,她孩子还在这儿?」月河急忙追问。 对方也无奈道:「金小姐,实在抱歉,我们也并不清楚起因,只知有个电话打过来要找钟太太,她接完后便匆忙离开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提起一口气来,心底隐约不安。 「啪!」 精緻的茶具倏然碎裂一地,往日宽敞的客厅彼时显得格外拥挤。 「钟太太,钟先生涉嫌官商勾结,我们是奉命前来搜查的,还望您不要让我们太为难。」为首的人拿出证件来劝道。 「官商勾结?拿出可以让我信服的证据,我便让你们进去搜。」 「翼州府金处长的太太可以作证。」 「金处长……太太?」 她忽觉一阵晕眩,宝珍赶忙上去搀扶,那数人随即分两路,楼上楼下搜查。 「太太……您没事吧?」宝珍哪里见过这阵仗,此时也慌了神。 玉笙放开她的手,就这么站在沙发旁,看着他们将房子翻得不成了样。 「玉笙,阿姐还能害你不成?」 「钟徊,你有没有答应阿姐的那些事?」 「你不用担心这些事……」 交错重叠的声音,仿佛说的是梦话。 第43章 别无长物 话是不能说的,半个月前起,世界变得很谨慎,飘满纸页的大字警示着世人要闭紧嘴,口中吐出的随时可能是一副浮夸的镣铐。 这房间整洁干净,具备一切生活所需,甚至在桌上放置了一台留音机,以及时下畅销的唱片。 他算是被优待的囚犯,镣铐借从他人口中锁在他身上。 但钟徊格外悠闲,站窗前看外面曝晒的人和物,俄而,又走了回来,立在桌旁挑选一张唱片放上去,费小姐醇厚的声音便幽幽地飘出来,像只雍容华贵的鬼,及地的皮草披肩摇曳摩擦,发出夜间隐隐约约的轻响。 他拉开椅子坐下,抬眼见她走到面前来,陌生的面孔渐而变得熟悉,那紧紧望着他的凤眸似是幽怨,可一直瞧着却像无力哀伤的乐观。 这明朗的哀伤悄然爬进他眼中,他是抗拒的,便将它推阻出眼眶,如同泪水一般丢弃。 他温和地问她,围着你的世界算得是安宁平和,你何故看不到快乐? 她没有应答,只是哀伤,没有具象的哀伤,她无法用言语将其倾倒出,便让它浸入自己的身体,渐渐地,长出了厚厚的苔藓,于是,她挖空心思地乐观,企图掩饰。 早知是这样,钟徊定然不会去靠近她。 「怎么样了?」 玉笙拉着邹太太询问,神色焦急,邹太太说:「你知道近来情势严峻,内阁都进去了不少人,此事还涉及了金家,金家可能为了自保就……」 「这还不止是官商勾连的罪嫌,」白太太严肃道,「听他们说,钟先生的父亲可能还是反动派,这要是也加到他头上来,那可就真的麻烦了。」 「他父亲?我怎么不知道?」玉笙一脸茫然,其余几人也是疑惑。 白太太连忙解释说:「我也是听他们这样说,他父亲是谁我也不清楚。」 「我有一些听闻。」坐最边上的香意突然道,她们都即刻围坐上去追问,她却转眸看了看玉笙,沉吟片刻,才继续说,「钟先生的父亲名为钟晏臻,字见山,是名作家,他的字也便是世人熟知的笔名,因而他笔触尖锐,很久以前他的书几乎都成了禁书……」 玉笙盯着她张合的嘴,脑海中再浮现出北苑书房里那一柜子的书。 「传言说,他正值壮年时期患了病,就此性情大变,一度神智不清,某一次发病,失手……杀害了妻女,故而在那时候便是一直饱受争议的人物,但没过几年,他自己也饮弹自尽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9页 话到此,一片沉寂。陈夫人先反应过来,随即缓和道:「这都过去了这么多年,是真是假谁知道呀?世人就是喜欢给这样的人编排诸多戏剧性的惨烈。」 「是啊是啊。」邹太太附和,随即岔开话题说,「玉笙,虽然我还不能帮你把人救出来,但可以想办法让你们见上面。」 玉笙平和道:「好,那是要劳烦你了。」 「哎,你说这些做什么?」 几人见其没有什么事,便也松了一口气。而后,她们相继辞别,香意走在后面,踏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那孤坐客厅里的人,终是由不得嘆息。 玉笙这么坐着,实是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觉唿吸不畅,胸口闷得紧,便大口唿吸着,将这口堵塞的气唿出胸腔,却勐地抵住上颚,从眼中漫了出来。 她慌忙捂住嘴,双肩抖得颤颤巍巍,似湖中飘乱的芦苇,所有令其丰满的一切都将随风散去。 「妈妈……」 一声轻弱的喊声入耳,玉笙立即箍紧身,双手将情绪都扫入云鬓,回过头来——那站桌腿旁的小人儿随之跑过来。 「怎么不穿鞋就跑来了?」 她抱起泠乐到怀里,取出手帕给她擦脚,「这小脚丫都臭了。」 泠乐抱起脚丫子往鼻前凑。 「现在就不臭了。」她含着笑说,泠乐捏着鼻子指了指她的手帕道:「是这个臭了,我才不臭的。」 玉笙低头深深地亲了亲她的小脸蛋,温声道:「你个小鬼精。」 「小鬼精是什么?」 「是指机灵的小孩子。」 「我是大孩子嘛……」 她压声笑不已,心底却不是滋味。 他们像是在彼此寸草不生的沙漠里寻求一片绿洲,这无疑是苛求,便勿怪次次看到的都是海市蜃楼。 钟徊朝虚掩的窗外看了一眼,长在那里的梧桐已然绿意泛滥,这是最死气沉沉的一个夏天,回顾往昔,每年的夏天都是可期望的。 「钟先生,坐吧。」 只一会儿的功夫,他便把眼前人看得完全,但如常不会表露。 「我想金处长如今是不会轻易涉险,钟先生是深知利益关系的人,自是清楚这其中的道理。」 他微眯起眼眸,客气道:「可杜军长也未找到有力的证据判定我的罪,金家本身有嫌,那他们的作证便也不足以站得住脚。」 「钟先生可是忘了程温,他在陵江勾结的官还少吗?随便一样都可以坐实这项罪名。」 「若是程温的事能坐实我的罪名,我想杜军长也不会在此浪费口舌,早应当拿下证据来定罪。」 姓杜的面上一冷,轻蔑道:「可不止这条罪名,如今上头最敏感的便是不正思想,四处追捕搜寻反动分子,我想以钟先生的身份,若是捅出去,也难逃一劫吧。」 那云淡风轻的双眸陡地收紧,对坐的人瞬时定心安坐,又道,「当然,这论谁都是不公平的,我向来不贊成父债子偿的说法,也觉得钟先生这罪名委实有冤,但官商勾结也非小事,便是没有足够的证据,就凭这嫌疑,钟先生也不可能恢復自由。」 钟徊看紧了桌上的一沓文件,仍旧没有应话,姓杜的只得亮出最后底牌——「钟先生若是一直都不能出去,钟太太和那么可爱的女儿岂不可怜?」 他应声抬眸,目光阴翳,连敷衍的客气都再难抬上面来。 「……杜军长何须如此大费周章?什么事,您直言便是。」 「杜某还真有一事要劳烦钟先生。」 …… 一直到下午,钟徊才被一路监视着返回住处。天气闷得慌,没有太阳,只是惨白的灼热,看不见源头,把人包围得严严实实,无处遁形。 他突然想有一阵风颳来,从哪个方向都好,只要能够撕破这场重重围困的死局。 钟徊站在檐廊下,迟迟不进门,外套挂在一旁的栏杆上,也算是有个人看着,不至于他赤裸裸地心生出厌恶、消极,乃至想毁掉这一切。他拿出烟点上,贪婪地吸入心肺,试图麻痹这蠢蠢欲动的阴潮。 其实他是可以结束掉的。他这样想,脑海中陡然晃现出一把枪——他亲手往里装好了子弹,将其放置在那人的床边,晨时,他听到了枪声,恍惚觉得他眼前的玻璃窗被震碎了,尖利的碎片掉进眼睛里,刺得他睁不开眼。 他死了,但他觉不出一丝悲伤,只是心觉空无,令人前所未有的、轻松的空无。他便是这样结束了那场死局。 夹在指尖的香菸已燃到了头,钟徊毫无所动,垂眸盯着檐外一丛矮松,手指映上了星火。 「哒、哒、哒……」 愈来愈近的脚步声踩碎了绷紧的思绪,烧灼感使得手一抖,残余的烟随其抖落,他稍稍收敛,抬眼看去。 正对的长廊下走进来一个人,灰绿色的旗袍看着尤为轻盈,似是晨时起的雾。 她看着便放慢了脚步,钟徊一股脑涌现的阴潮也稍缓了缓,目光明了些许。 「我……我请她们帮忙,让我得以进来。」她说如此,伸手来触碰他的脸庞,目光游移着便浸了雾气,可是她还说,「我会想办法让你离开这里。」 钟徊似也不为所动,便是安静地看着她,像是要从中剖解出什么来。玉笙被盯得心头髮毛,于是想要收回手,他忽然攥紧了她的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0页 「钟徊……」她方喊出口,身前的人陡然倾身抱住她,与其说是拥抱,倒像是勒紧,那横在背上环得实紧的手感觉要将她的嵴骨碾碎了去,那极度压抑缓出的唿吸声一下一下地拍在她颈间。 玉笙唿吸不畅,涨红了脸,还抬手覆在他背上轻轻抚着。 而后进了屋,便又恢復如常了。 「过段时间就能回去?」她显然是不信的,可是钟徊又说,他们没有完全的证据可以定罪。 「金家也是有嫌的,不足以为证。」 玉笙低头去,继续给他的手清洗上药,嘀咕道:「早与你说,不要答应她任何事,你一句也没听进去,那程温见你出了事,立即撇得一干二净,虽然他是寻不得证据你动了那遗嘱,可到底是觉得你动了,才要到如今都记恨,便是再多补偿,只要有一样不遂其意,永远都只记着你欠他的。」 他木然地看着她,看着那张合有怨的嘴轻而易举地道出他的心路——「这些是你猜的?」 玉笙抬头望他良久,欲言又止,随即转而从桌上拿来纱布修剪,嘴上平和地说:「你知道,我讨厌你的客气,落也落不了个好,达也达不到坏,有时宁愿你刻薄些,让骂的人骂得名正言顺、怀有期望的人彻底断去念想……那许是会好过些。」 「那兴许会省去很多精力,但还是想有人来看看。」 她眼眶一热,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钟徊伸手抚摸她的面颊,玉笙暗自压了下去,继续剪下一小段来给他包扎。 其实也不全是徒劳,因而他真的如愿看到有人驻足,为自己停留。 第44章 炽烈低靡 玉笙回去后没过几天,便收到一封信,是周锦言寄来的,他告知,燕台的港口预估年底前解封,最迟明年春时。 这本是件她梦寐以求的事,可如今却也泛不起涟漪,她平静得毫无所动,将信沿痕摺叠放回,锁进抽屉里。 她静默立在那里,视线飘出窗外,便觉是闷热,挤压心肺的闷,那摇晃不止的树影仿佛也是迫不得已。玉笙忽生得一阵急促的平静,犹是一缸激盪的水覆上盖,再压上来无以负重的磨石。这是无路可走的。 「砰——」 一道尖锐爆鸣,惊起林中鸟慌乱逃窜,她也惊回神,客厅传来脚步声,玉笙蓦地想起还在院中的孩子,连忙跑出去。 而泠乐已经回到了客厅,是月河抱回来的。 「翼州府不大太平,正巧碰上樑智儒又来陵江,就和他一道来了。」她指了指旁边的行李,放下语气道,「你能收留我一阵子吗?」 玉笙也不应话,走过去坐下,泠乐随即爬进她怀里,月河自顾自地挨她坐下来,便沉默着。 泠乐连比带划地讲起适才听到的枪声,说完随即贴进她怀里,玉笙双手环住她轻声安抚。 两人正说着,旁坐的人陡然沉下身,压到她肩上来,眼泪扑簌簌地落进玉笙的衣肩里。 「我是真的病了……好像快要死了!」她这样哭道,哭声愈发不受控。 玉笙还没作反应,泠乐先捂着月河的眼睛擦,小声地安抚道:「月河不哭啊,不哭……」 这会儿,她更哭得一发不可收拾。等到她哭够、哭累了,也不愿讲其中的缘故,玉笙只能留下了她。 再过了几日,蒲元从翼州府赶来陵江,先到公寓来见了母女俩,他从书房拿去了一些文件。 「您放心,前往燕台的船一旦启动,我定然会先拿到票。」 玉笙瞟了一眼他手里的文件,问:「那姓杜的是要他做什么?」 蒲元敛了敛神情,语气平常道:「眼下时局虽不稳定,但陵江连着翼州府,他还没到像其他人一样可以占地为王。」 他躬身一别,转而离去。玉笙盯着他越走越隐,觉得这其中藏着事,又不知是什么事。而蒲元的到来,确是让事情变得井然有条,钟徊又回到了福安街的银行,只是依旧不能回来。 那叫王庆阳的政客,玉笙后来在宴上见到了他,他问起钟徊的事,似是颇为关心。 「钟太太?」 她回头来——「香意?你怎么在这儿?」 香意抚开帘,走进来,温声道:「我姐夫也受邀来李会长的宴,我来就是凑个热闹。」 「这样啊。」她不多言,稍俯首示意,便要离去,香意忽而开口——「钟太太,可否借一步说话?」 玉笙收住步子,两人相视有时,随后走进一处隐蔽的角落,身前的琉璃窗外是车水马龙,隐秘性极好。 站她面前的人突然一改往常的恭顺,定身面向她道:「钟太太应该是非常想要救钟先生的,对吧?」 玉笙倏尔提起警惕,不动声色地朝后退了一步,可嘴上仍旧是如常语气——「这你应该是知道的。」 「这是件困难的事,钟太太许是还不知道姓杜的要控制钟先生做什么吧?」她说时,随即拉进两人的距离,不等她问,先回答,「是敛财呀,如今各个地方的驻军都要争做首位,杜昆也不会例外,但他离翼州府太近了,所以他想到要购入军火,壮大自己的军力,这便需要大量的钱。」 「……你是什么人?」 香意长眉一松,笑笑道:「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好瞒的,钟太太应该不知道,陵江押着一名至关重要的间谍,王庆阳便是为其而来的,但他根本就是南方反对党的奸细,杜昆早就心生逆反,与他暗中勾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1页 「你是翼州府那边来的人?」玉笙还半信半疑着。 香意断然点头,道是:「如果钟太太可以配合我们找出那人,要救出钟先生,我们完全可以帮你。」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她贴得更靠近她,神色凝寒,一字一句说:「就凭我们也可以随时要了他的命,左右他如今也算是叛徒了,死了也算不得是冤枉。」 玉笙咬紧牙槽,紧盯着她不语。香意已拿准了她不会拒绝,「我希望钟太太会守住这件事,不让第二人知晓。」 她们回到宴上,香意恭顺地与她暂别,好似适才疾言厉色威胁她的人是看到的幻象。 玉笙往后走,想要回去了,最后却又在通下去的楼梯上就地而坐——回去她还有女儿,她不能这样回去。 她便这么盯着地面,什么都涌上心头,就混成了一团乱麻,于是得以什么都不想。玉笙善于独处,在混乱的沉寂里总是想到死亡,她可能不期待存活,乃至想堕入寻乐致死的地步,可是她又极度想清醒地看到撕破重重包围的黎明。 玉笙想起那本书里写到的死亡,她从未见过一个人能对死亡的崇尚到此地步,仿佛那是一种无忧无苦甚至无形的重生——「无形,没有具象,你在笼子里看不见我,也看不见我万物同戚同生的悲喜,你只看到你小小的窗前晃过的光,以为那就是全部,你知道我为此爱你,因而你的狭隘只盛上一点就够了,那于我只是举手之劳,所以我不忌爱你……」 他如是夜里的传言一般低靡,玉笙顽力抵抗着朝上乐观,却又时而不禁堕入他这样朝生暮死的炽烈消极。 倏然间,她发觉她所见之处投下一片影子,铺在阶梯的起伏上,便显得扭曲了。她喜欢影子,残缺的、颠倒的、扭曲的,它们没有具象,只有隐隐约约的轮廓,在太阳还未完全透露出丑陋的具象前,它们便要涣散去…… 她这样沦入了低靡的快感里。 那粘黏着她的影子折起他浩远飘虚的阴影,屈身来拥抱她,贴于鬓边温热的生息,让她恍惚自己已然身死融进这片阴影,也将就此涣散。 这使她由不得屏住了唿吸,等待这场永久的结束,只是她已全然摊开的手倏尔被攥紧,眼底越升越高的湿热撑开混沌——她到底是舍不掉,她愿自己涣散得浩瀚,却想他一直凝聚存在,只是存在,便能让她如愿地蓬勃豁然。她是一直抗拒的,抗拒堕入虚渺里寻求让自己生机盎然的存在,抗拒醉生梦死的麻痹,抗拒这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囚笼。 「……」玉笙张开嘴深唿吸,思绪在脑中蔓延重回正轨,「钟徊……你跟我走吧?」 他由衷地笑言:「好啊。」随之,抬手来抹去她眼周的水痕。 玉笙看着他,再重述道:「我没有开玩笑。」 「我知道。」 她愣了愣,面上渐生笑容,随即挺腰亲吻了他,还说是:「你现在答应了我,要是后悔的话,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钟徊听着,有些哭笑不得——「怎么个不放过?」 「你哪儿也别想去,要一直到我不再爱你为止。」她扬言要挟道。 他掩笑说:「这原是你歹毒的本质?」 玉笙无谓地耸了耸肩,便又俯身搂紧了他,钟徊也环住其身,将人完全地掩护在怀。 这处处死局也逐渐崩现生机。 时不过几日,那所谓的配合便悄然而至。 「杜昆现今将人看得无一丝缝隙,我只能从钟太太下手,何况钟徊也本不是什么善茬,若是被其察觉,我们定将功亏一篑。」香意严肃说道。 位坐驾驶座的男人皱紧眉头,吞云吐雾,随即朝车窗外弹了弹菸灰道:「你的意思是将我们的任务寄予一个女人身上?」 「老实说,她能得到的消息比你有用。」男人冷眼瞥向后视镜,她抱臂后靠,姿态悠闲,「她与姓梁的有不浅的关系,凭藉这点她就可以接近护军府,再次,这次行动我也是决策者,希望我们是愉快合作的。」 他冷然撇开目光,随手将菸头扔去,香意推开车门,拿上备好的东西,走上前按了门铃。 里头是宝珍来开门,她先一步跑回屋叫人,香意自行进门,刚走到玄关,便见钟太太走来,只是神色凝重。 「钟太太,您近来好吗?」 玉笙挪开视线,敷衍似的点了点头,便叫宝珍抱泠乐回房间玩。 「你有什么事,与我到书房去说吧。」她漠然说时,香意放下东西,随其上楼。 关上门,两人间的气氛瞬时降到冰点。 「以钟太太的人脉,您必然可以与护军府的四姨太处好关系吧?」 玉笙面向窗外,回眸打量了她一番,唇角挑起一丝笑意——「你不用三番两次地试探我,先与我说明你们要打算如何救我先生,若是真的有你说得那么万无一失,你只管将你的计划告知我便是。」 香意凝眸瞧着那尤显凌厉的凤眼,还有些恍惚,这股子韧劲,此前她倒没有察觉出来。 「杜昆现成的筹码便是他手里的那人,只要乱了他已有的计划,自是没有精力再限制钟先生什么,届时,他还要想办法向翼州府交代,自是没有人拦着你们离开。」 她定了定神,良久后才开口:「好,我答应你。」 香意像是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她打开手提包,从里面拿出一把枪,玉笙提起心,身体往后缩了一下,香意转了方向递向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2页 「这次需得钟太太要自保。」 她看看她,又看看眼前的枪,还是伸手接了过去,香意几步站到其身后,抬手压住她的肩,继而握住那生疏的手,扣动扳机,教她开枪。 「稳住重心,这是最容易的事。」她说此,又似挑衅道,「从枪后看久了,你便会发觉,其实杀什么都一样,死也算不得是最坏的结局,活着才是。」 话音刚落,身前的人陡然转过来,枪口直直对向她,香意下意识地摊开双手举起,而她却轻蔑笑道:「是这样使的,对吧……话从口中吐出才是最容易的,你也会心生恐惧,便还是少些自以为是地评判别人活着的事为好。」 香意唇边敛笑,放下了手来,从包里拿出几颗子弹给她瞧,道是:「钟太太费心了,可惜这是把空枪。」 「那又如何?别以为你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你便是翼州府派来的人,只要这身份捅出去,你到底也是奸细,翼州府派你们来的人可不会为你们的性命而放弃陵江这块宝地,所以,你最好保证我们的交易是有成效的。」 「原来钟太太看得这么清啊。」 玉笙撇过头去,把枪扔到一边,下了逐客令。香意自顾自地将子弹装好,便也不再逗留。 第45章 雨室迷情 「程温已经转手了一部分股票,还请了赵凌峰代理。」 蒲元将大致的情况细述了一遍,与其走进电梯,钟徊却问:「往燕台的船大概几时启程?」 「以目前打探的消息来看,最早一程大抵是在十一月中旬。」 「十一月……」他低声重述道。 「翼州府那头看得很紧,杜昆若是能成一方势头倒还好说,若是不能,届时追责到陵江,您必然要有麻烦,可陵江到底是连着翼州府的,他的胜算也无法预测,您要尽早脱身才是,便不是燕台,去其他地方的船是随时都有的。」 钟徊转头看去,神色里说不清的复杂,蒲元却是面不改色,继续道,「我会安排人护送她们回翼州府,杜昆还伸手不到那处去,等时局稳定了,再送回燕台。」 放在以往,蒲元也认可结婚生子是人人都要有的人生大事,但不知从何时起,这样亘古不变的认知就被慢慢动摇——回看初始,如今的局面他应当是预想过的,他也想不清他为何还要结这婚,而他也并未看出他有多爱她,甚至可以说他对刘小姐是比之更用心的。 结婚生子当是与沉心责任并以此为乐的人,而他显然不是这样的人,他时常不是担了责,丢了自我,便是得了自己,失了责。二者于他无法同生,或许他自己也是清楚这一点的——他实在不是什么沉心责任和乐于某类成就的人。 「……不用。」钟徊应此,蒲元心头稍滞,眸光怔愣——怎么突然改性了? 电梯门敞开,他孤自往门口走,出了银行又穿过繁忙的街,抵至路口停着的车旁。 车门敞开,他弯腰伸手去,泠乐随即躲开,将头埋进玉笙颈间,那好不容易修起一点亲昵的关系再变得疏远。 「泠乐,」钟徊轻声道,「我们去买小饼干,好不好?」 「你今早可是把小饼干都给小狗吃了的。」玉笙也道。 「月河会买给我的。」 「她已经没有钱给你买小饼干了。」 泠乐这才抬头,半信半疑地瞧着她,玉笙继续说,「她上次就用光了,还有,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和爸爸一起吃饭。」在泠乐的认知里,爸爸大抵是等于小饼干和许多的礼物,而这些东西,大姨、月河和梁叔叔都会买给她。 钟徊将人抱出车,她还沮丧着一个劲地往后看妈妈,见其也下车来才罢休。 他轻缓地抚开她额上贴着的碎发,问是:「泠乐的小狗长大了吗?」 「没有。」她还拘谨着。 钟徊轻声细语地与她交流,泠乐也是问一句答一句,直到午时一道吃饭,相处长了一点才缓和些。 「月河害怕小狗狗,就不和我玩了,要等我回去房间才行。」泠乐兴致勃勃地与他讲起事来,「但小狗狗也要回房间里,然后月河一直不要下床来,不让我进她的房间里了。」 「她怕狗,你还领狗进她房间里,让你进去才怪呢?」玉笙掩笑说。 「可是小狗狗自己要进去……」 钟徊一勺汤餵去,将她的辩解给灌了下去,泠乐暂停了辩思,合上嘴仔细咀嚼吞咽。他总是喜欢看她吃饭时的认真劲儿,一张小脸上醒目的眼睛都凝聚着认真,似是在考究嘴里的饭,时有不如愿的东西掺入,就这么含着不咽。 她的满足、愉悦,无不牵动着他也心生欢喜,仿佛他这样的快乐唯有依附她而存在,在这一面他无法孤立自处,只像依赖攀附的菟丝。 「不吃了?」 泠乐摇摇头,咽下嘴里的最后一口道:「我不要了。」 他搁下勺和碗,给她擦拭干净,才开始动筷。 「你近来怎么与护军府的人来往如此频繁?」 玉笙垂下眼帘,喝了点水,方抬眼回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四姨太的话在姓杜的那儿简直比圣旨还管用,如果与她处好了,指不定可以帮上忙嘛。」 「你当他是色令昏智?」钟徊说时,眼尾噙笑,「眼下他给她的一切,于他而言,大抵不过是层不痛不痒的表面,真正切到要害处时,她也未必是他要选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3页 她又灌了一口水,蹙眉瞧着他,道是:「可是他们说,杜昆什么都可以给她。」 钟徊应声抬眸,投去目光,启唇欲言又止,玉笙等着,攥紧了他的视线。 「只有本身没有或拥有很少的人才会甘心如此,一般手握机会的人都会朝前看。」他说。 实在的,他有些担忧她会反射到自己身上,因而这完全适用——他也会朝前看,最好的结局无疑是留存最大化的利益,而尽管是最好的结局,也定然存有无法兼顾的遗憾,但这样的遗憾往往是无伤大雅,甚至于整体来说是点缀,致使一场普遍的男欢女爱在浩大的成就或失败里变得绝世仅有,再供给数多人飘忽天真的绮想。 他不喜这样的抉择,也不愿沦入自我感动的层层圈套。 「万一有用呢。」 钟徊由不得松了口气,和声说:「这些人总是有一定的风险,不接触自然是最好的。」 「我会注意的。」玉笙淡淡说此,随其收去了目光。他瞥见她眉眼间黯然,便由不得郁结于心。 等吃完了饭,钟徊也留出一整个下午来陪她们。 午后的天气闷热得紧,似也将人一身气血压得尤其低沉。 玉笙推开窗通气,晃眼瞧见一个人影窜过去,她勐地回头来,钟徊随即会意,示意她不要慌,便起身将怀中睡着的泠乐抱去床上。她倚在门框压低了声音问:「是护军府的人?」 「可能是。」钟徊走出来,玉笙欲想朝后退,他陡然拦住她,身影交叠推搡,半掩到起伏厚重的窗帘后。 在这天气里,空气都要蒸熟了,热气粘着衣裳闷着汗,再这么贴着另一具藏热的身体,似要叫人喘不上气来。 「你不是吧,这个时候……」 「你想什么呢?」钟徊贴在她耳边说,声音里压着似有似无的笑,「是想与你商量一件事,配合我一下。」 玉笙抬手勾住他脖颈,自行靠进去,他势要开口,却垂眼见其面色红晕,额前密敷一层薄汗,由不得让人念及一种在翼州府颇受欢迎的米糕,刚出锅的米糕净白似雪,表面也覆着一层晶莹剔透的水膜,用筷子点红,便软塌变形,那点红渐而扩散渗进里层,一收起筷就又恢復如初。 她倏地合拢腿,按住腰上的手,抬眸朝他睨了一眼道:「你再不说,我就要热死在这儿了。」 钟徊低头掩住笑,随其才说起正事来。 未几,两人一前一后来到窗边吹风,才见天边压着黑压压一片乌云,势以千军万马之姿一再逼近城池,热浪越压越低,留出凉风的一席之地。 玉笙手捏起裙摆抖了抖,凉意趁势钻入身体,粘汗贴着腿的丝袜瞬时浸了凉,顿觉一身清。旁边的人是也扯下领带,解开领口两颗纽扣,让风灌入身体。 他转身从后面拿来一根烟,就背对着风点起,那一头乌亮浓密的头髮被掀到额前,柔和的光泽在大雨将至的灰白里晃眼似是暗金色。 玉笙恍然记起他很多年前的模样,乔山林的跑马场上,驰骋绿茵地里的年轻人,球桿抗在肩上,汗水浸湿头髮,满脸通红,可他的眼睛总是明澈有神,直盯着场上的球,犹是夏日的浓烈生机浸透了他。最后,他们还是输了,他站在那儿环顾四周,神情若有所思,而后又神采奕奕地与人交谈起来,面上时而展露的笑容明朗却又收敛。落在她眼里,犹如一瓢晃晃荡盪的春水,玉笙小心又小心,只为捧稳留住。 「你的丝袜是不是破了?」 他垂眼看着突然这么说,玉笙面色勐地绽红,心里顿时憋气——果不其然,这人就只能远着看才好,近了便什么都露出马脚来,只有闹不完的心。 她低头来瞧自己的丝袜,到底是勾了丝,定是刚才在窗帘旁时勾到了什么,玉笙这么想着,视线里陡然晃过他清亮的腕錶。 钟徊见其盯着自己的手突然冷脸,停顿了一下,随之神情恍然,于是没话找话说:「……这种丝袜都这么容易勾坏的?」 「它又不是铁丝接的,还有勾不烂的?」她幽怨着,试图拉过裙摆遮一下,奈何旗袍合在身上没有一点多余,他突然蹲下来,扯过沙发背上的领带,取下上面的领带夹,玉笙还没明白过来,「你这是要做什么?」 「这点破口许是能遮住的。」钟徊将烟置于唇间,手指捏着那一道口子,用他的领带夹贴合夹住了。 她皱紧了眉,看着腿上那一道惹眼的亮,眼角由不得抽了抽——「……你是生怕别人看不到我的丝袜上有个破口吗?」 「咳咳咳……没有,这不是给你挡住了嘛?」他轻咳几声掩饰笑意道,「一会儿可以晚些时候再回去,天色暗时,便谁也不会注意了。」 钟徊起身来,悠然的神色忽地一晃,玉笙下意识地欲想回头,他及时从后面压住她身,俯首抵在她肩上——「玉笙,我很想你。」 玉笙心一抖,回眸来,却见他诚然,不像是作戏,钟徊停顿片刻,声音忽而极轻着重述,「我想你……等我筹够了那些钱,我们就永远离开这里。」 「好……你打算要怎么筹?」她回答的语气一上一下的,不大流畅。 「正要打算转手卖了燕台的银行股份,那应该会值一点儿。」他说到此,又补充了一句,「年底前,许是就可以回燕台了。」 玉笙点点头,随即又沉入漫长寂静的注视。只是看着,便生出了蓬勃的情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4页 「哗——」 大雨倾盆而下,毫无徵兆,将原本晒得萎蔫的一切更浇得抬不起头来。 「咣……」 窗也紧闭上,满室雨声催情生欲。窗外雨水湍急着,沖刷去整个的躁闷混浊。 第46章 暗流涌动 梁智儒说,四姨太喜欢珍珠,这玉笙有所听闻,于是她拿出剩余的几颗海螺珠,打算加工做一条项坠。 「你还真下血本啊。」他低头看着,轻飘飘地嘆了一声。 玉笙说:「这是杜军长也未必能买到的珍珠,肯定是有些用的。」 「你做什么这么费尽心思地接近她,是为了钟徊?」 「你知道我是想尽早回燕台的,」她垂眸挑着配饰,口中平和地说,「自是也要带走我的人。」 梁智儒稍抬起头,目光投转过去,她说出的话迴绕耳边,眉心轻皱拢,随其抬手支在玻璃柜上——「你的人?」 「当然。」她回答得不假思索,侧身面向他,「有什么问题?」 暖黄的光照映在两人之间,梁智儒停滞的脸上渐生出笑容。 玉笙不乐意了,恼道:「你笑什么?」 「我是以为这么多年,你该是学会收敛了……周玉笙,他才不会成为你的人。」他语气里有诸多不屑鄙夷。 她也懒得与其争辩:「你如何知道?」 「没有谁会一直觉得自己属于某个人是件值得倾覆一生的事,他们总有一天会抽离谁属于谁的这种关系,那时便只看得见自己。值得倾覆所有的决心只存在一念之间,此前是萌生,此后是消磨,而人有诸多值得的事,将自己许于另一个人只是其中一件,但同样也只是一念之间,你不能否认这是没有存在过的,因而在某一刻它已抵至最顶处。除了这件事,剩余的全部值得都只是留于一个人的,若是执于某一件的某一刻,那必然会沦入江河日下的消磨,所以,唯一长久的关系只是自己忠于自己的关系……」 他洋洋洒洒地说了一长段,但玉笙可听不进去,她一门心思只想回去——他当然是属于她的,她如此爱他,豁然、炽烈、圆满、分寸,她样样都为其学得满满当当。拥有是最令人心觉踏实的事。 两人走出珠宝店,沿街边走,彼时已是傍晚,天边呈出浅浅晕染的紫色,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晚风挽起枝叶,是无法言喻的惬意。 梁智儒不着边际地提及周文曼,玉笙疑惑,转头看向他——「她怎么了?」 「她后来生了个儿子,但是从那以后身体一直不太好。」 她还是不太明白他说这话的用意,梁智儒一向懒散的神态偶有沧桑感,仿佛在一瞬间经歷了所有苦难。他转头去,目光漫无目的地流失在来往行人中。 他们转入一条寂静的青石路,玉笙心想他遭受了什么,他突然说,「有一回,我发现她在院中徘徊,口中嘀咕着什么,似乎有什么着急的事,但后来我才知,她日日如此,他们说她病了……又在某个午后,她恢復得与以前一样,有一个年轻的男人给她送了一束花。」 故事戛然而止,她追问:「后来呢?」 「后来,我就离开了燕台。」梁智儒回头来,懒散的模样难得有一刻认真,「我应该认为那是不道德的,但她乐此不疲地耗损着自己拥有的平静,变得格外生动漂亮,这致使我不再纠结道德与否。我想要所有的,人和物都变得短暂,如是现在,我与你说完这句话,便彻底地消散。」 她由不得顺着他的话预想,听他点到最后一句时,心脏勐地缩紧,背嵴激起渗骨的凉意,忽然背上压得实紧,周身浸透的清凉捂进他怀里,玉笙孤立着像深扎进土里的竹木,稳稳地撑起他庞然的身躯。 「……梁智儒。」 他站直身,又恢復作那副懒散德行——「我是看你突然一副害怕的样子,才想着要安慰你一下,再说了,你也没有长在我想要的点上,就是这模样,跟要吃人似的眼神。」 「你管好你自己吧,这抽的哪门子疯?」玉笙剜了他一眼,愤然离去,梁智儒举目望她走远,抬手朝后撑着墙——许是染了风寒,他头疼得紧。 玉笙回到家里,月河一个人在客厅坐着。 「泠乐呢?」 月河仍旧情绪不大稳定,仰靠卧在沙发里,幽幽地说:「蒲管家接去了,说是钟先生想见她。」 「我怎么没听他说过?这个时候也该送回来了呀。」 她嘀咕着坐下来,没歇一会儿,又站起身,打电话去了。 不到几分钟的时间,月河见她急急忙忙地走出来,便坐起身问:「怎么了?」 玉笙似是被抽了魂,便这么站在客厅中央望向花园,半晌没有反应。月河走上去询问情况,她陡地看过来,月河吓了一跳,「你怎、怎么了?」 「今天只有蒲元来过吗?」 「还有那个经常与陈夫人一道的闻小姐,她见你不在就回去了,怎么了?」 她深唿了一口气,歪身坐到沙发上,月河又追问,「是泠乐出了什么事?」 「她没事,只是要留在钟徊那儿。」 月河这才放下心,挨着她落座,问道:「那你适才还一副丢了魂的样子?」 玉笙没有答,手支着脑袋,有些心不在焉。 「蒲元已经几次看到她在花园时,有个人一直盯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5页 他的话还迴荡在耳畔,她咬紧后牙槽,眉上青筋隐现。 玉笙缓过劲才问月河:「近来在陵江也不太安宁,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月河果断否决——「我暂时不想回去,你们如果嫌我,那我就自己去找房子。」 「你知道,我们现在的处境也不乐观,那姓杜的,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人都盯着……」 「你是要连我一同怨恨吗?可是我根本都不知道他们会嫁祸于你们。」月河顿时情绪失控,万念俱灰似的抹起眼泪来。 玉笙见此,暗自嘆了口气,随即来安慰她:「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哭呀,我是害怕连累了你。」 月河便俯身靠她身上来,几度哭出声又压下去,玉笙轻拍着她的背安抚。 天色渐晚,忙碌也稍缓了,而泠乐第一次脱离玉笙的视野,竟也没有哭闹。 「可是我会想妈妈。」泠乐攥着怀里的布娃娃,拘谨地坐在沙发上,钟徊小心地拆着她的小辫子,轻声细语地与她说:「妈妈过几日就会来看泠乐。」 她咬住唇,许是在认真地思考他的话,钟徊拆下那小巧玲珑的髮带拿在手里瞧了一会儿,才整齐地放到桌上,随其将人抱到膝上,梳理那膨胀起来的头髮,泠乐仰头来打量他,那醒目的眼睛里似有迟疑。 「你为什么不让妈妈和我们一起?」 钟徊停下手,与她正面交流——「因为只有泠乐安全了,她才会没事。」 「什么安全?」 「有坏人的时候便是不安全。」 「坏人……现在有坏人吗?」 「是的。」他点头应她的话之余,几番抬手梳理她耳边翘起的头髮。钟徊垂眸看着她,仔细地瞧了又瞧,记起他们常提她的眼睛像自己,可他不曾觉得像,她蓬盛的明朗是一汪泉,没有千丝万缕的纠缠,只那一眼望尽的尺度,终其所有只沉于一种念想,夏时叮铃作响,将自己装点得浓密繁盛,入冬了,便隐进萧瑟沉寂,仿佛没有存在过,无可寻处。 这并不是他,是玉笙。钟徊深感庆幸、宽慰——只沉心于一样事物、一种念想,已然比绝大多数人少了一半的愁苦、迷惘,而无论那是什么,只要令其心有所归处,那便无谓它的价值足以抚慰他人与否。 他当真不会有什么整体的意识和精神,或是说他看到整体时,也将自己从其中摘除,归根结底他所处的立场只有他自己,对立的是所有人和物组成的整体,而他不会觉得这是种困境,也不会因为是对立而仇视,这是绝佳的距离,得以让他正视所有存在。 泠乐伸手搂住他颈项,钟徊回过神,发觉她已枕着自己的肩昏昏欲睡,他抬手将人护进臂弯里,俯首亲吻了她。 这一夜,玉笙辗转反侧,便是睡不着,她所幸开灯坐起身,抱着膝出神,目光飘忽间瞥见了书柜上那本还未读完的书。 她掀开被子,下床走到书柜前抽出那本书来,便这样站在那儿翻看。 那暖黄的灯光一直照着,时而在不经意间闪一下,似乎是要困到打盹儿了。 「吱——」 玉笙愈加迷失的心神陡地收拢,转身去,月河已经从门缝里挤进来了,她稍耸了耸肩说:「我睡不着嘛,见你还开着灯就来看看。」 「你是白天睡多了吧?」 她拿上书回到床上,月河也立即缩进来,喃喃道:「你干嘛还睡泠乐的房间?」 「许是习惯了。」玉笙说。 月河翻身过来,探了一眼她手里的书,又问:「这是什么书,我之前怎地没听过?是近来兴起的新人吗?」 「似乎是旧人,之前我也没听过。」 「那写了什么?」 「他好像什么都写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写。」 月河侧躺卧着,没有再说话。玉笙继续看书,只是心怀别样的情绪——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书里的人与他们口中精神燥郁而杀人的作家联繫起来,甚至是钟徊也没有一点影子。他们仿佛是毫无关联的。 「其实旧的也挺好的,无论后来的人喜欢与否,那就是定局,时间予它朦胧的距离,或好或坏的评价都给它带上了神秘引人的色彩。」月河沉声自语道。 她抽回神,低头朝她看去,月河掖了掖被子,闭上了眼睛,玉笙搁下书,是也钻入被窝,将其紧紧拥着。 月河敞开手臂也搂紧她的腰身,整张脸都埋进她温厚的暖意中,鼻尖、眉心轻抵在她颈处,似像蔷薇的气息包裹住她所有感知,劝服了她紧绷的神经。 「在过去的这几年里,我经歷了不曾有过的快乐。」月河淡淡地说起,「我认识一个人,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很多个日夜,如果我说……我很爱她,那听着会很荒唐,可我再也寻不到任何一种表述来形容与她的情谊。」 玉笙轻抚着她的头髮,温声道:「那有什么可纠结的?你忽视它与否,它的存在都是不争的事实,那就承认它,由它去,然后你还有其他的人和事,总有一样是可以让你觉得快乐的,或许到某一天,你再看到它时,你不会再为它的存在而惶恐不安,只是平静地坦然待之。」 月河听到她说——她会因你不留牵扯的爱意而善待今后的每一天,尽管想起来时是感伤的,但同时这也最能满足人对生活的期盼,一点不沾烟火气的存在足以抚平一切反覆的庸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6页 当然,她知道玉笙说的是「他」,但她坚稳的语气让她信于这样的安慰。而玉笙说的仅是那书上的句子。 隔几日,玉笙在戏楼与四姨太听曲时遇到了陈夫人等几人。 邹太太一甩脸色,冷声道:「这钟太太怎么回事?明明知道我与那女人合不来,还往她跟前凑。」 「哎呀,你也该想想,钟先生如今在杜昆手下做事的呀,她与四姨太处到一块也不奇怪。」白太太说。 「为什么呀?这样就一定要与我们对立吗?」 邹太太还是一肚子气不能消去,陈夫人倒是一句没讲,坐最边上的香意低头饮茶,似是局外人。 不过一盅茶的功夫,隔壁包厢就有了动静,来的伙计说,钟太太想见一下闻小姐。 邹太太说:「香意,你去吧,我倒是要瞧瞧她到底是有什么说辞。」 香意双手交叠搭在身前,恭顺地点点头,转而与伙计走出了包厢,只是朝相反的方向去。 在拐角处不起眼的包厢里,那引路的伙计止步抚起门帘道:「闻小姐请。」 她含着笑点点头,随之走了进去。 里头是相同的布置,重重叠叠的珠帘掩着朦胧的身影,再近些才见绾色浅底的斜襟旗袍,青色丝线从裙边朝上绣着幽兰,简约端庄的髮髻簪一支常见的绢花,到此都算是规矩的,可脸侧一对翡翠做的流苏耳坠便显得张扬,上扬而疏离的凤眸也算不上规矩。 听她把手中的包往桌上一摔,抬起手臂抚开珠帘走来。 「闻小姐可耍的一手好计谋,倒是要将我们这一家子挨个欺一遍才好,是吗?」 香意抬眸看着她眼中压不住的愠怒,是也给不出理来——「我不明白钟太太何出此言。」 「你少给我装蒜,盯着我女儿不放,想再利用她来威胁我们,你真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我从来没有计划过要动您女儿……」她话说至一半,似是想到了什么,神情陡然凝重。 玉笙撇开目光,冷笑道:「闻小姐应该知道,只要让杜昆抓到一点你们的行踪,届时他就有大把的理由拒绝任何翼州府下达的命令,你们才是将陵江送到他手里的贵人,你大可再动一下试试,我不怕与你们纠缠到底。」 「钟太太是真误会了,我们不会动您女儿,这场交易,我们是互利合作。」香意立即缓和道,「若是我们真有这样的心思,也不会等到如今,您大可放心,我姐姐一家人都在陵江,我还不至于让他们身处险境。」 她回眸朝她看来,怒火消去了些。而后两人终于坐下来,好好交谈,有胡太太做保障,玉笙选择再信她一次,临走前,她告知她,王庆阳已经见过了那人,可以让人盯着他的行踪。 香意见她离去,得以松了一口气,转念想到是他差点儿坏了自己的事,又是窝出一肚子气。 第47章 船到桥头 「她怎么说?」邹太太问此,语气不大平和。香意道:「钟太太没有提及原因。」 陈夫人追问:「那她找你做什么?」 「原是上一次,她要定做首饰,我给她提过几句,便找我问问。」 邹太太还不死心,整一个地侧身转过来问:「她当真一句也没有提及我们?」 香意摇了摇头,断了她的念想,这下她是连戏也看不进去了,几番抱怨后又骂起玉笙来,白太太劝了几句,连着她也被骂进去了。 不久后,天色暗沉下来,淅淅沥沥地落起雨。四姨太还有牌局,听了几曲便要离去了。 「我都想好要在金鹤酒楼办生辰宴,可不会在府上设宴,你是不知道那几个老女人定是要吃了我才甘心,尤其是我们那大姐,端的是菩萨心肠,做的是阎王的事。」 玉笙走在旁,说是:「四姨太不是还有杜军长?」 「你说得也不错,他是只听我说的,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她突然停下,转过头来,眸光停顿了一下,像是不知足的孩童一般的神情,「这对我是受用的,但我是不太喜欢的。」 「那您可以去别的地方生活。」玉笙是不大明白她的意思。 「为什么要去别的地方?我喜欢他爱我的时候,也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她说得随心所欲,玉笙满心疑惑不得解,而四姨太已然跺着高跟鞋走向车,一只脚抬进车里,回头向她说,「钟太太可别忘了来我的生辰宴。」 玉笙站伞下,点点头回应,等到那车已掩去,她也没回过神,直至身后响起声音嘲讽道:「我倒看不出钟太太有这么好的人缘。」 陈夫人仍旧含着笑向她点头示意,但邹太太却没什么好脸色,「钟先生有钟太太如此贤内助,定然是能在官场大展身手的。」 「或许吧,但我们可能要在年底前回燕台了,怕是等不到那个时候。」 几人神情一晃,白太太先开口道:「回燕台?但钟先生不是刚入官署吗,怎么在这个时候回去的呀?」 她没有多言,只说是原来就准备回去了,不过是一直在等通航。而后玉笙先告别了她们,收起伞上车离去。 邹太太脸绷得紧,目光定在那逐渐融进雨幕的车辆,神色里流出浅薄的忧伤,眸光忽闪时,又似渴望——渴望也脱离去。 陈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臂,她随即垂下眼帘掩住千思万绪,手插进大衣里,与她们也上了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7页 一直拖沓着没完的雨日渐掺凉。 蒲元拿着一份文件疾步走进厅堂,却只有泠乐和她的小狗在里面玩。 「泠乐,爸爸呢?」他走上前问。 泠乐朝里面指了指——「在那里的。」 他摸了摸她的头,转身往里去了。泠乐看着他进去,也站起身,爬上沙发,矮小的身体踮起脚来才勉强将视线推出窗去,横绕交错的通廊一直延去,直至藏进迷雾里,她盯着那若隐若现的轮廓,试图看清那整条通向外面的路。 「哒、哒、哒……」 雾里传来声响,越来越近。 泠乐立即滑下沙发,跑出门,站到檐下樑柱旁,翘首盼着雨雾里逐渐显出真相的身影。 她试探地喊道:「妈妈?」 廊下的人随声一顿,抬眼瞧见那倚着红柱的小身影——「泠乐?你在外面做什么?」 玉笙走来刚将人抱起,她立即卧进她颈间,似被什么突然蛰了一下,哇的一声哭出来。 「好了好了,不哭了乖。」玉笙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心里也不好受,「你再哭,妈妈可就要走了。」 「啊……我不要……」 泠乐哭得更起劲,手臂搂紧了她脖颈不肯松开,玉笙哄了半天,才把她的哭声给止住。俄而进门,正遇上蒲元出来。 「太太今日没有事吗?」 「没有,我原也没有多少事。」 蒲元没有接话,转而提起四姨太的生辰宴,玉笙疑惑抬眉,「你怎么突然要说起此事?」 他道:「没什么,只是听说太太近来与四姨太相处得好,看您需要我备什么礼?」 「不用,我已经备好了。」 蒲元颔首作应,便绕过她们离开了。玉笙回头瞧着,对他的反应有些捉摸不透。 「我还纳闷怎么几日都安分不闹,原是等这个时候来哭的。」 突然响起的声音叫她心头一颤,伸来的手覆上贴在她颈间的小脸轻轻擦拭,指尖也几度蹭过她脖颈,玉笙不自觉地朝后倾了一下。 兴许是他们很少像如常夫妻一样朝夕相伴的缘故,触碰彼此仍存有情人间的敏锐,清楚地认知着他们还是两个完全的人,这无法像拥有自己那样整个地占有,还保有对彼此最后一点客观。 两人心照不宣地跃过了那些琐碎,促膝而谈,谈的仅是关乎他们的事。 「我还以为你次日就会来的。」钟徊平和地说。 「我原是有这样的打算,但当我准备要换鞋时就改变了注意。」 他轻挑了挑眉,眉心微蹙着,似乎为她新奇的理由深感疑惑——「为什么?」 玉笙眼中的眸光顿了顿,微张唇却半晌没有发声。她回想当时的情形和思绪,那时她走到玄关,低头来换鞋,便是那一剎那,她恍惚觉得自己回到了乔山的公寓,门外……玉笙迟缓地回头望向那扇门——门外是钟徊,他在等着,但她突然便看懂了些许他的角度。 那时她走出那扇门,虽然她的理智反覆提醒着自己只有这一次,过后他们不会再有牵连,可是于他数年的情愫深浸她的心神,当她义无反顾地走出那扇门,向他而去,潜意识里怀着是如赴死的决心,于是让浮于表面的克制把什么都放出来了。 故而,他也看不见她摺叠隐于其间的缺口,只认为这就是她的全部,这样完整无缺的她令其无比心安和轻松。 「我想,拉长一点等待的时间,让我们有足够的空隙把好的坏的都想得清楚。」玉笙说时,拧紧了眸光探着他眼底的任何一点变换。钟徊当真不喜欢这样刨根到底的打探,那会让人身处窘境,仿佛是在贱卖他视之为本的东西。 他转过头去,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我想得很清楚。」 玉笙凝于眉眼的,或忧虑或紧张或哀伤,都轰然散却,但也没有喜悦,只是恍惚的平静。她含颚垂眸来,才见怀里的小人儿睁圆了眼睛望着自己。 「泠乐想我吗?」她敛着笑容问。 泠乐点点头,那还湿漉漉的眼睛满是殷切,回答说:「我很想妈妈,每天都想。」 「是嘛?」玉笙俯首贴着那软乎的小脸亲了又亲,声音温柔道,「妈妈也一直想着泠乐。」 钟徊目光再倾斜过去,那平常多是伶俐的凤眸彼时柔和似水,陡然反应过来自己也被她这样偏爱着,心便软了半截。 「一会儿出去吃吧,你想吃什么?」他温声询问。 玉笙没有抬头,只道:「就上次那家饭店吧。」 他便起身去打电话预订,玉笙抬眸随其而望,恍然不知自己纠结的是什么——他已决定了要与她回去,做如常的夫妻,相守一生,这是她想要的。是她想要的吗? 那许是会令她一再逼近死局。 玉笙眸光黯然,背对她的人恰时换了只手转身来,目光相触,钟徊愣了一下,她稍低头掩去视线,便不再迫于他深情压重的眼睛。 他的表象总是无可挑剔,或深或浅的感情都是情真意切,刻入了他骨髓似的。 晚时去饭店吃饭,他所有的话都格外轻和,像是安抚。 而在另一头,气氛却紧张。 「咣当——」 她重重摔下枪,憋着一肚子火,咬着牙质问:「谁叫你自作主张去打草惊蛇的。」 「我自作主张?你闻香意将我们一行人的任务系在一个没用的女人身上,若是按你这进度下去,王庆阳早就把人给截胡了!」男人拍桌而起,「若是将他女儿押在手里,难道那姓钟的还能坐视不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8页 「还真是好事都被你占尽了?」她冷笑一声,瞬时冷了脸,「你别忘了,这次陵江的行动,全靠的是我姐姐一家子的人脉,你完成了任务,那我倒是要请您明示,他们怎么办?你以为姓钟的会和你一样蠢吗?」 他似是没什么所谓的后知后觉,道是:「那是你的问题,我的任务就是劫人。」 话音未落,只听得一声扣动扳机的声响,便见枪口已直抵着他的命门。 「你大可试试。」她是起了杀心,「我现在杀了你,回去后,应该可以给你的墓碑添上功勋吧?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你……」 「上面只说让你辅助我,可没有叫你自作主张。」 男人稍低着头,整张脸掩在阴影里,到底是没有再嚣张。 而后,这场隐秘的会议才得以继续。闻香意详细地把四姨太生辰宴那日的计划任务都安排给了每个人,还把那傢伙从负责劫人的一队排到护送出城的那一行。 他们已经布署了半年之久,费了大量心血从翼州府到陵江跟踪王庆阳,才终于从钟太太告知的零碎消息里拼出有用的来。杜昆到底是心思缜密,竟用大办四姨太的生辰宴来掩人耳目,好让王庆阳将人带回翼州府。 而离那场宴,还有近一个月的时间。 玉笙时常会在白天里回公寓看看,晚上都留在那边。 只是今日他们的房子里来了新客。她走进门就见客厅有一个男人的身影,玉笙放下包,以为是来找月河的,便轻声调侃道:「哟,看来是我来早了。」 那身影应声转向她,玉笙一愣,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眼前人是程家少爷,程颢清。 她随即收敛了轻佻的语气,问候道,「好久不见了,程少爷几时回来的?」 玉笙不大看得懂他的神情,仿佛是为了什么惋惜的神态——「比月河晚了几个月。」 她颔首回应了他,走进客厅才见月河窝在沙发里,表情凝着怒气,玉笙又向厨房走去,吩咐宝珍沏茶来,便顺势坐到离两人最远的位置。 「程少爷有什么话坐下说吧。」她和声道。 程颢清目光又朝她探了探,几年不变的轻飘悠然的声音说话,仍旧裹挟着疏懒的养尊处优。 「钟太太变了很多,终于像极了为人妻的夫人。」他像是夸赞她,可语气有诸多可疑。 玉笙端着长辈的口气说:「程少爷也变了不少呀,感觉没那么幼稚,是长大了。」 程少爷脸色一紧,挪开了视线,转而与月河说:「尽快在明日收拾好行李,我不会再来第二次。」 「要回你自己回,少管我的事。」 月河声音提上来直压过他还未落地的话音,丝毫不惧他。 「我是吃饱了撑的要来管你?」 两人开始你一言我一句地在彼此身上挑毛病,玉笙自顾自地从宝珍的托盘里端一杯茶,便低头饮茶,自始至终像隐形人一样坐那儿听着。 半个小时后,程颢清扔下一句「你爱回不回」,便扬长而去。月河憋红了眼,圆熘的眼睛又是气恼又是泪。 玉笙起身坐过去,把丝帕放她手里,月河攥紧帕子,低头看着,豆大的泪珠滚入衣襟,缓缓消磨殆尽。 「……我不想回去……」她极力地克制着哭声,几番摇头,「真的不能回去……我害怕,我真的会死掉的……」 玉笙看着她,不由得皱紧了眉心。两人便这样坐着,沉默了良久。 「你想办法再拖些时间。」她突然说此,月河肿着眼睛望过来,她稍松了神色,弯下腰捧着她的脸,低声说,「和我去燕台吧,周锦言一定会帮你的。」 「……舅舅?」 她肯定地点了点头,月河忽然便镇住了摇摇晃晃的心神,抹掉眼泪,倾身抱紧了玉笙。 第48章 雨夜狂想 这雨下得越来越漫长、越来越冷,入夜的福安街浸了雨,不遗余力的繁华便从灯红酒绿中流到地面,金晃晃地摇曳在积水里,远远看着只觉是镀了金。 金鹤酒楼日日酒宴,大大小小,总有人是拿着足够的钱来寻乐的。 「当快乐不足为奇,便也不再是快乐了。」梁智儒说着拨开面前的酒杯,把红的白的都倒进一个杯里,摇匀了递给坐对面的女人道,「不要这么看我,再看也看不出好的来,请。」 「你这酒当真是要我喝的?」 「随便嘛。」他语气一如既往地无谓懒散。 她耸了耸肩,杯口便要贴近红唇时,一个侍应生进来,低头小声地说:「四姨太,杜军长想您下楼一趟。」 「瞧瞧,我可是一刻都不得闲呀,到底是得闲的人不知好。」四姨太将手里的酒放过去,轻柔的语气命令道,「你给我喝了,我这心里才平衡呢。」 他捏下烟,端起酒给旁边的小姐,敛起笑容时,满目纯真,只说是:「好酒当然是要送欣赏的人。」 四姨太生得高高的情绪陡地坠底,神情见冷,拿包时动静弄得叮噹响,跺着细高的皮鞋下楼去了。 梁智儒又与其余的太太小姐玩了一会儿功夫,便脱离局走到楼梯口,朝下面的热闹一瞟,门口新进来的一个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从一群人中绕过去,有些眼尖的人一下认出此人正是近来常与股票联繫在一起被提及的钟先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9页 「钟先生,久仰大名了。」 「您客气。」钟徊颔首回应,似是个友善之人。只是这一搭话随即引起了诸多目光——时下这不稳的局势随时都能让金融界天地颠倒,谁也不知道这手头的钱和股票几时成废纸,几时是真金白银。半月前翼州府的一次动盪晃动股市,大量股票抛售出,而不到一周时间,动荡平定,股价再回升,而后众人恍然发现这一周被抛售的股票大部分都以低价流入钟先生手里,仅仅一周,金银一堆一堆地将这位钟先生抬到他们的视野里。 这更加坚固了这场发财梦。 宴上众说纷纭,唯有一人气得脸色煞白。 「六爷……」助手即刻将人搀住,「您没事吧?」 程温眦目欲裂,似是咬碎了牙道:「不让他付出代价,我就不姓程。」 他当然气,恨不得现在就一枪崩了他。程温当真信了他的话,以为他真的会售出燕台银行的股份,可内地的通货膨胀,燕台银行如今就是定海针,股份以黄金条计量,便匆匆忙忙地卖了不少股票、占股,预备第一时间抢下,谁知道他玩阴的,那所谓售出股份的话就是用来骗出自己手里的几支股票和占股。 钟徊与杜昆客气了几句后,便退身到后面,却此时又碰上王庆阳。 他立即恭维:「难怪连程老都如此看重钟先生?」 「王先生抬举了,多数时候,财源只流向成堆的金银。」钟徊淡淡笑着,身体微倾,低头来,目光自下而上地看着他继续道,「白手起家是水滴石穿,钱引钱最是容易,你本身拥有,它自然就来了。」 「哎呀,王某突然发觉,当钟先生谈及钱时总见不得旁人的俗气,反而觉得这是件风雅之举。」 笑声清淡着从他轻合的双唇间飘出,随其浇上了酒,便愈显得飘忽不定。 王庆阳似是不经意地压低了声道:「昨儿王某与财政部的吴司长才说起回去要一道吃饭的事,也不知钟先生几时有空回翼州府,他必然也是会欣赏钟先生的。」 钟徊眸光晃了晃,仿佛对此兴趣颇深,说是:「那可就有劳王先生了。」 「不过几句话的事。王某此番来陵江,还没想好要带什么礼给吴司长,想来我兜里这点也买不了什么好的,还期望着吴司长不会嫌弃。」 他顿时明了,便说道:「王先生若是信我,可以交给我,但您也清楚我的情况。」 「这本钱当然不能再劳烦钟先生。」 两人点到为止,举杯定局。 而后,宴会上,宾主尽欢。钟徊应付完,便渐而退至最外圈,准备要退场了,到这时又一个横在他的退路上,是那姓梁的懒散少爷。 「时候还早呢,钟先生这么早回去岂不扫兴?」 「许是梁少爷过虑了,扫兴是不存在的。」他朝身后愈加繁乱的氛围瞥了一眼,抬了抬眉又道,「没事的话,我就先告辞了。」 梁智儒还横在那里,就是不让——「其实钟先生是并不打算回燕台的,我说得对吧?」 钟徊持有的友善沉了底,漠然看着他自以为是地继续说,「周玉笙是蠢了点儿,你说她就信了,但我与钟先生算得是一类人,我许是更清楚你真实的想法——我便也无法沉心于漫漫消磨的婚姻,也觉不出犹如死水的朝暮有何可满足的幸福。我一直觉得,如果我爱一个人,我一定对她保有客观的距离,见得她身上一切好的坏的,那样我也依旧爱她,而绝非兴起时只见她好的,等热情消磨完,便又只看得她一身缺口……你不可否认,这绑定不留空隙的关系,好时便什么都好,可等消磨殆尽,你会以严苛百倍的客观审视她,届时你心安理得地告诉自己原来她什么也不值。再坚持熬下去,只是因为不得不承担的责任,而这令一切都会陷入无止境的压抑、忧虑、争论。」 沉闷的麻痹陡然扼住他喉咙,令其发不了声音来辩驳,因而这前因后果已然在他初识世事时,在他最亲的人身上演绎得淋漓尽致,乃至不惜毁掉了彼此。 钟徊至今也不明白,他写着「我有一个快乐的妻子,诚然以她的快乐为乐」这种话,当他把枪口对上她、将襁褓中的婴儿扔下楼时,有无一刻觉得荒唐,意识到他的痛苦仅是源于他自己。他从未信过那是他的精神致使如此。 「……你想说什么?」他终于说出了话。 「你便是不回燕台,也请你,放她回去。」 他没有应话,只绕之所有而去了。 今夜,秋雨难息,趁着夜色下得肆无忌惮。 「月河也会和我们一起走啊?」泠乐仰头问着,两只小脚自觉地放进妈妈的睡袍里。 玉笙说:「难道泠乐不想月河去?」 「没有,我想月河去。」 「还有舅舅,他一直在给妈妈的信里提到泠乐呢,他肯定也很想见到泠乐。」 泠乐双目忽亮,只问一个问题——「那他会给我买小饼干吗?」 「会呀,他一定会给泠乐买很多很多的小饼干。」 「那我很想见他呀。」 「好一只小馋猫,给小饼干才想见人家……」 玉笙起身抱她去睡觉,泠乐还喋喋不休地讲着话。 再晚些时候,房间里就安静了,她侧身瞧着渐而熟睡的女儿,心神宁静,想不了多余的,只觉一切都将变成最好的模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0页 「吱——」 一声轻响,暂停了她轻盈若无的喜悦,玉笙蹑手蹑脚地下床来,关上灯走出泠乐的房间,刚要进到客厅,险些撞上从旁边茶间走出来的人。 「噢……」幸而她朝后退了一步,没有撞上他手里的茶水,「大晚上喝茶啊?」 钟徊看看手里的茶,抬眼瞧紧了她,说话却是断断续续——「没,没有,突然想喝点水而已,茶叶也影响不了了。」 「你在说些什么?喝煳涂了?」她笑道,便拿去他手里的茶,从他身边的空隙钻进去,重新拿杯子去倒白开水,钟徊回头看着她忙。 「你说,我们真的能抢到最早的船票吗?最近总是有很多变故,我总觉得燕台通向内陆的港口开放不了多久,再以后,可能就只得靠飞机,但你也知道那有很多隐患。」玉笙走回来,倚着门框把水递给他,钟徊接过却没有喝,看着她又说,「其他的办法都得迂迴,可带着泠乐在路上辗转总归是麻烦的。」 他反手放了水杯,热水捂过的手转而覆上她的脸,玉笙低眉看了看他的手,又抬眼对上他深重的目光,疑惑询问:「你怎么了?」 话是像问的空气,毫无回音,她方要再开口,他却俯身来,贴紧了那微张的唇瓣而吻,只是这样碰触亲吻,不再挖空心神地思量那是为满足自己缺口的占有还是保全她的情意。 为什么他就要一定将其分得清楚,而不是说成爱以此让她永远爱自己? 「玉笙……」他锁紧了她,道是,「我爱你,请你一直爱我,好吗?」 玉笙脸被压他肩边都要变形了,但这丝毫影响不了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钟徊这才回归清醒理智,垂下手放开了她,但玉笙还没缓过来,头抵着他肩,笑得直不起腰,以为她是停了,可只忍了片刻,又破了功,如此反覆几次。 那笑得泪眼婆娑的模样叫他无奈皱紧了眉头,她深唿了一口气,终于笑完了,还不忘道:「你怎么突然变这么呆了?说的,情话,也好逊啊。」 「……是嘛?你有高见?」他挑挑眉说道,全然是热切又滥情的年轻人模样。 玉笙迎着他的目光,勾住他脖颈,气息交织着相顾,戏嚯似的说:「你不行吶,我就勉为其难地教你一回,我跟你说啊,情话是不需什么实质性依据、行动的,最是容易,我给你示范一下——亲爱的,我想要有一天,只是一天,在这一天,我们不用再顾虑漫长的存活、拥挤的前进、善变的言语、无尽的庸碌,因而这里只有我和你,我整个的意志再也无需钉住某一角去适应任何框架,它像晨雾瀰漫,像平原辽阔,像江海无尽,我全部用以爱你,长在高山上的雪松在雨雾天气里,温厚苦涩的气味会让你想起我,在这一天,我们早上相识,午时相恋,傍晚结为夫妻,午夜共赴消亡。」 他轻笑着点点头,两人便贴面相拥着,他俯首将吻深深嵌进她脸侧,玉笙忽而双目浸泪,面色痛苦,「……可是我不想你消亡,那样我便一点依据也没有了。」 她说时,全身心地倾覆于他身上,似是这样的割捨费尽了她全部心力,钟徊双手捧起她的脸,轻声笑语:「不是说,情话没有实质性的,怎么还当真了?玉笙,我们一起回燕台,好不好?船票过几日就能下来了,还有月河的,都齐呢。」 「真的?」玉笙瞬时恢復了精神。 「我骗你做什么?」 他说罢,便弯腰将人抱离地,往卧房走去。 「那太好了,燕台冬天不是很冷……」 第49章 无可所求 月河一上午抵着雨雾来帮母女俩搬东西,到时,玉笙才在给泠乐穿衣服,收拾的活又落到她和宝珍手里。 「你们终于是要回来了,我一个人别提有多无聊。」月河将收拾好的箱子搬到客厅,便又回来坐旁边休息,随手拿起泠乐的小坎肩看了看,道是,「咦,做得还不错嘛,在哪儿做的坎肩,我也想去做件来穿穿?」 「这是我的。」泠乐指着说。 「知道是你的,小气鬼,看一下都不行。」 「月河才是小气鬼。」 月河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把坎肩交给玉笙,玉笙低头给泠乐套着最后一件,说:「在翼州府时做的,你知道手艺精湛的老师傅大都是在那儿开店铺,时常做一次都要排上十天半个月,后来是蒲元找的一个不错的裁缝,他给我和泠乐做过不少,这应该也是出自他手,你若是喜欢,回去在我那儿找找,应该是有没有穿过的。」 「那我可不客气了。」月河又嘆道,「话说,这蒲管家不苟言笑,却真是什么都知道耶。」 「是啊,他学什么都学得又快又好,之前在翼州府,我见他时常边学经商边着手处理钟徊还留在那里的事务,也没出过什么问题,后来,我们离开翼州府,他就全身心地去经商了,还买下了钟徊在翼州府的部分股份。」她说着,便把孩子抱下了床,泠乐撒腿跑出了房间。 「那确是有能力的,可为什么还留在翼州府,不来陵江,这里机会比翼州府可多多了?」 玉笙也被问住了,回想起上次离开翼州府时,她也问了他这个问题,他只说:「我是喜欢留在这里的。」 「我也不清楚。」玉笙低声应了话,也走出了房间。 月河仰坐在沙发里,正想着,那小身影又跑了回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1页 「不去漱口吃饭,回来做什么?」她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泠乐手背在后面,踱步进来,小脸儿上憋着笑。 她还没注意是什么,第二眼再看去,那只黄毛小东西正跟在她身后。 「啊——」 房间里一声尖叫传震到饭厅,宝珍和玉笙都愣了愣,听见里头又尖声喊道:「钟泠乐,赶紧给我把它带出去……啊……」小狗的叫声、泠乐的笑声随即掩之。 听罢,宝珍继续给太太盛稀饭,玉笙也把手里的包子塞进嘴里,低头接着看报纸。 之后一家人又回到公寓生活,玉笙偶然见过一次陈夫人,听说她的女儿回来了,她看着似也很高兴。 不过几日,月河提出自己要回一趟翼州府,说是要去拿些东西,有办法回来的。 「咚咚……」 「请进。」 蒲元拿一份文件进来,说:「王庆阳已经把本金汇过来了,整四百万。」 「四百万……还真是坐享其成惯了。」钟徊翻阅了几页,沉声道,「只管让人投进去,他见得效益自然就拿得出了。」 「我怀疑他是想试试水。」 「没事,他总是要拿出来的,这年头黄金的涨势都比股票快,不投就只能看着手头的纸币日渐不值钱,他可不甘心。」 「今早看到黄金都快炒到七八万了,四百万确是快值不了多少了,不过,他如此算计您,先生为何还要帮他赚钱?」 「他能让人查到金家,必然有比金家还官大权重的人给他撑着,而他此番来陵江要人应该是帮那人来的,如此关系,要出这口恶气,自是不能硬来,但我白白给杜昆的金银,自是应该由他还我,毕竟交易是他们做的,这世道可没有空手获利的道理。」 蒲元沉声道:「您要怎么做?」 「左右是把他的家底都掏出来也赔不够我给杜昆的钱,像他这么满口大义的人,应该会乐意为大家散点财,至于那个人,他带不带得回翼州府,就看他的本事了。」 「那另一伙人是也盯着此人,大概率也是要在明日动手的。」蒲元顿了顿,补充道,「倒是不见那闻小姐与太太来往了。」 「事到如今了,哪里还需要来往?」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钟徊抿紧唇,沉吟片刻,低声说:「大抵是南方来的特务,那里头关着的是他们军统局的重要人物。」 「难怪查不到底?若不是那盯着公寓的人,可能都没有察觉。」 钟徊于他交代了明日的事,便离开银行回家了。 近几日,这天虽然出了晴,但依旧只是浅浅地暖了一点点,花园里靠墙的几棵金桂落了满坛细碎的金,此外,便萧瑟渐浓。 他进门时,珠宝店里来送货的伙计方出来,泠乐探头跟在后头。 「要到哪里去?」钟徊将人抱起往回走,「外面还湿着呢,进去玩。」 「妈妈不要给我玩,我要出去嘛。」 「什么就不给你玩了?」玉笙说,「那是拿去送人的,哪能给你玩儿?」 钟徊将那还往首饰盒里伸的小手给收了回来,和声相劝:「一会儿挨了骂,我可管不了的。」 泠乐这才安分了点儿。 玉笙抚过那项鍊上珠圆玉润的海螺珠,低头陷入了沉思,钟徊也见那几颗粉红圆润的珍珠,开了口:「这类珍珠难得,便是燕台也稀少,你若是喜欢,就换一样吧。」 「这是二嫂嫂送给我的几颗海螺珠,我倒也不是捨不得,就是想起了二嫂嫂,她也有一条海螺珠项坠,用得比这还多,好像是父亲的寿宴上见她戴过,那天傍晚她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夭折了,郎中说无力乏天了,只有她一直坚持那孩子还活着,不顾人阻拦,抱着孩子一定要去再找其他的大夫,周家宅院的主道上,他们拦着她出去,那条项坠被扯断,嫣红的珍珠掉进鹅卵石缝里,那日太阳大,将混入石子里的珍珠照得很亮……她最是喜欢海螺珠,但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她戴过。」 「为什么不让她带去看看其他大夫?兴许她说的是对的呢?」 玉笙忽地转过来,掌心压到他手背,钟徊感知得冷汗,她似是还沉在记忆里,眉头紧锁,说:「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晃了眼,那日我站在最外面,看见那孩子动了一下手,可棠妈很快就将我带出去了,周夫人让女佣将她拦回来,说是影响不好。」 后来,玉笙每次想起那一天下午,心生一个隐约的猜想。 「都过去了,便不要费神纠结过去了的事。」他说。 玉笙收回手,弯腰将那首饰盒合上,放了回去。 可到了晚上,她还想着这件事。钟徊修好了女儿的八音盒,推门进到房间,才发现人已经睡着了,他放到床头的柜子上,这么些动作,丝毫没有引起床另一边卧椅的人注意。 她捧着书,低头似乎在看,可眼睛动也不动,显然是走神了。 钟徊绕过去,立她身旁垂眸一瞧,神色倏尔凝重,低声问:「你在看什么?」 玉笙心勐地一颤,啪的一声合上书,转手塞进身后的小书柜里,笑笑道:「没、没什么,随便拿来看看的。」 他跨步走到床畔坐下,与她面对面,目光向那后方的书柜看了一眼,玉笙又说,「你怎么进来了?」 「来放泠乐的八音盒。」钟徊坐床上,视线稍往下倾斜恰时与她相视,「我记得泠乐的房间里没有这样的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2页 她面不改色地说:「那一定是月河的,她之前总是睡在泠乐的房间里。」 他还凝眸看着,玉笙抬起胳膊肘放扶手上,转头靠过去,不动声色地断开了注视。 「……玉笙,你知道什么了?」 她揉了揉眉心,垂眸咬住唇沉吟不语,两人间便陷进了沉寂,不知过了几时,钟徊先开口道,「此人是我的父亲……我以为他没有什么可提的,便没有同你讲。」 玉笙连忙说:「没关系的,我也没有一定要知道什么,你不想提起就不用说了,真的。」 他确是不想说,也从未与人提起过,只有那些被烧成灰的纸页听了数遍。 交谈便这样暂时搁浅了。 钟徊起身走出房间,玉笙孤自坐了一会儿,也关了灯出去了。 房子寂静无声,她回到房间,又坐到窗前去,静静看着外面漆黑一片,看得久了,黑夜里便也见得了诸多影子,其实这也不完全是黑,是幽深的蓝,白日云层覆盖的蓝天在夜里得见,只是暗了而已。 在这一片幽深的蓝色里,陡然晃进一个她忘不了的画面,那昏黄的路灯下停着一辆车,一个年轻人活泼地跳下来,向人展露的笑容明朗至此,仿佛他是另外裹了一层明亮的光辉,是在夜间也隐不去的。 原来,她是也为自己以为完整的他所吸引。 他们真的能撑得起彼此吗?为什么就不能让他们各自遇到期望的所谓的完整之人? 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熄了灯,如常地睡去。 可夜色越浓,玉笙就越清醒,她翻了个身,看见从窗帘缝隙间撒下一线清冷的银辉,她不禁也觉得后背发凉,俄而贴到一处厚实的暖,耳畔压着轻缓的唿吸声。 「睡不着吗?」 她抬手覆上腰间的手臂,望着那一线银辉停顿有时,似是身上什么按钮被突然点开,令她动作放快,陡然转过去,严丝合缝地嵌进他怀里。 「钟徊……你如实地告诉我,你是真的想要去燕台吗?」她直腰居于上位,俯身,藉以月光注视他眼睛。 钟徊支起她整个身体,凝眸直面她长枪直入的打探,她不再满足于他修饰体面、点缀漂亮的言词,她要真相,只要真相,撕开层层掩护,要他本真的话。 「我不想去,准确地说,我没有找到我想要留住的地方,燕台不是,翼州府也不是,这里更不是,从我十八岁时起,独自踏上离开那里的火车,从一所学校换到另一所学校,从一座城市辗转到另一座,我数不清在多少地方下过车,后来我攒够了钱回国,也依旧在各地走走停停,我并不觉得那是徒劳奔忙,只要不停,就觉得下一站就是目的地,这样说出来会叫人发笑的期望,真的是撑起我十年如一日的念想,可这样的地方,我半辈子也没有找到……」他坚厉对峙的眼神忽而沉下去,沉进隐隐约约的水雾里,「可我现在有这样的人……燕台又怎么样?你要去的地方,我就会留。」 堵在胸口的气胀得她头昏,只得垂首放下身,脸都隐进暗里,只在这一刻他便后悔了,攥紧了怀中的人,如平常那样和声道:「玉笙,我想与你去燕台,我们一起回,好吗?」 她转头亲吻了他的脸,微凉的手置于他脸侧轻轻地抚上他眉眼,她声音里含着喜悦回道:「好……钟徊,我爱你,一直都会,有什么样的事因都好,你不要担心,嗯?」 钟徊收紧了手臂,转而将人压至身下,一个似着了魔一般的执念推着他,誓要斩断他们所有退路,他们只能这么做,在这逼仄的、无路可退的一角,他有她就够了,他只爱她一人就已然充盈了所有空隙,连同致使意志与躯壳不肯咬合而晃晃荡盪的空洞都将填满。在这狭小的他们的世界里,再没有多余的思虑来瓜分意志,所有的意志只是彼此,只有彼此——只是你,便足以思虑我一辈子,但你要知道,那不是苦恼,只是除去躯体的存活,意志存有的意义,生作一个人,得以用这意志去思考万事万物,诚然那是件令人沉入虚无而痛苦的事,可当从中生出对你的爱意时,我才真真正正地虔诚奉信造物主对人的偏爱,我这仅此一次的生命,没有预演,活过了就死去,我甚至不敢确定它是否属实,还是这整个的世界便是一场虚无幻象,可是我爱你,我感受到自己真的活着。 他没有疯魔,甚至前所未有的清醒,但现在,就这一刻,他真的期望,在午夜消亡,没有明天,不要明天,什么都不要,让一切就这样结束,那这就是无以復加的幸福,就是他全部的意义。 第50章 等候故去 杜军长给四姨太办的生辰宴就是在金鹤酒楼,整座酒楼张灯结彩,连同那一条街似乎也显得隆重了,跟普天同庆的节日似的。 玉笙是同陈夫人一道去的,钟徊在银行还有事,便没有去。 「这是必经之路,两路人一定会从这里经过。」蒲元说完,看向身旁的人,再次确认,「真的要动手?」 钟徊回道:「只要干扰他们就行,自会有人动手的。」 「难道,还有人?」 「你想,此人既是军统局的关键人物,得知晓多少情报,这对于南方派来的特务而言,他虽然掌握着敌方的一些情况,但若救不出去,他就是颗定时炸弹,所以他们必然会计划第二条出路……」 「杀了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3页 他点点头道:「王庆阳若是成功带此人回翼州府,定然就算是大功一件,他加官进爵的梦必然也就成真了,但是,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他布了这么大个局,自己分毫不损,倒想坐享其成?简直做梦。」 金鹤酒楼的宴已经开始有一个钟头了。 「哎呦,这时候,谁手头还留头寸啊?当然要换小黄鱼的呀。」 白太太与另一位太太谈起股票的事,便滔滔不绝,话头是停不下来了,但玉笙也听得起劲。 「黄金是通货呀,纸币的情势是江河日下了。」陈夫人嘆道,转过头来又与玉笙说,「不过玉笙你要回了燕台,也没有这种顾虑,还听这么起劲做什么?等你回去了,记得通信,讲讲燕台的情况,说不定哪天我也要搬到那儿去。」 「好啊。」 玉笙问起邹太太,到这时都不见她身影,陈夫人也疑惑,彼时,白太太凑身前来,夹两人中间小声说:「你瞧,我都忘了这回事了,邹太太前些日子就离开陵江去探望她母亲了,听说是病重了。」 「我记得她娘家已经搬迁南方去了吧。」陈夫人说。 「是啊,她坐一早的船去的。」 玉笙凝神听着两人说,陡然从门口激起慌乱打断了一切,她们还不明所以,只见宾客纷纷往后退散。 「怎么回事啊?」白太太被挤着也朝后挪移。 倏尔,一声枪响,第二声、第三声……不停断。众人再顾不得原由,只争先恐后地逃命去。 她们跟着人群跑到二楼,陈夫人回头再瞧时,才察觉一直跟在她身旁的钟太太不知了去向。 「玉笙——」她四处张望寻人,「玉笙!你看见玉笙了吗?」 白太太一脸茫然——「刚才不是还在这儿吗?」 「玉笙……」 两人喊遍了二楼也不见玉笙的身影。 而外头的枪声愈加激烈,护军出动,封锁城门,全力抓捕奸细。 蒲元朝车窗外探了几眼,喃喃道:「真想不通,他们负责护送的人是怎么会想着在这点时间里还要绕路出城的?无需我们动手,这回是插翅也难逃了。」 「大抵是内部出了鬼,否则一个正常人都不会走的死路,何况是一群训练有素的特务?走吧。」 两人驱车穿过护军队,回到了福安街的银行。钟徊还没走进办公室呢,茶房就跑来告知,有电话找,他进去了不过五分钟,茶房刚泡好茶,他又匆匆忙忙地出来了。 「钟经理……」 话还未完,连人影也不得见了。 而在另一头,程六爷方是挂断了电话,转身对后面的人道:「钟太太坐啊,人还有一会儿才到呢。」 「你想做什么?」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从你先生那儿拿回我的东西,还望钟太太配合一下程某。」他安坐下来,神情悠然地抽着菸斗。 玉笙攥着手里的包,目光紧盯着他一举一动——「你的东西?你有什么东西是他拿的?若是我没记错的话,程六爷如今所拥坐的钱,大半都是他帮你揽的吧?」 「他帮我?」这句话精准地点到了他痛处,撕破自持的从容,「钟徊私自改动我们程家的遗嘱,他赔我都不够,还帮我?」 「你有什么证据觉得他改动了遗嘱?」 「没改动?没改动那些个好处还能都叫程衍占了?」 「程先生便是最看重程衍,这大家有目共睹,后来的程家家业大半都在他手里,还能叫一个外人动得了你们程家的钱?」 玉笙很肯定他不会去改那遗嘱,但一定知晓是哪些人动了遗嘱。 程温陡地收住了神态,又恢復作平和模样,笑吟吟道:「钟太太这嘴上功夫可一点也不比他差嘛,钟徊可骗了我不少钱去巴结那姓杜的,这笔帐我怎么也得该与他算明白。」 她欲要再说,却被押去了里屋。 大抵一柱香的时间,外面终于听得动静。 「程六爷这话可真叫人摸不着头脑,燕台银行的股份是记我名下的,我是要卖与否,那都是我的自由,何来欺你的说法?」 「钟徊,你敢说你那话不是故意说给我听,引我上钩的?」 钟徊轻皱眉道:「我记得后来,程六爷可躲我躲得紧呢,倒是记不起几时与你说过我要卖掉燕台银行的股份。」 「你……」程温在理站不住脚,便要来硬的,「我不与你论口舌之争,我只要燕台银行的股份,你也不用拿周家来压我,我今日就是动了她,而今这外面兵荒马乱的,我瞧谁能推到我头上。」 「不就是股份吗?我送你都好,先把人给我。」 「你当我傻啊?口说无凭,我要那银行里头的文件,你签字画押好了,我自然就放人。」 「文件送过来也要时日。」 「我必然会顾好钟太太。」 钟徊沉住快要窜上来的火,喑哑着声道:「先把人还我,我说到做到。」 「你休想。」 「程温……」 他只进了一步,四方持枪的人团团将其围住,程温轻蔑笑言:「钟徊,你觉得你还有选择……」 话音未落,只觉后颈一凉——「程六爷,应该有选择吧?」 「我倒不知,钟太太如此大家闺秀也会使枪?」 他似也不惧,站他身后的人扣动扳机,道是:「大家闺秀谈不上,不过,你可以试试,我比不得程六爷金银财宝一大堆,谨小慎微守着,还没捂热就去见了阎王,那就可惜了,但我们这样的人,死了活了都一样,我没什么可惧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4页 钟徊神色平静地看着她说,程温见她当真要破罐子破摔的架势,便立马放缓了态度。 「……钟太太何至于此,我们可以商量。」 「不用商量,既然一定要交易,那您是要我们三人一起死这儿,把您的金银财宝分给在场的诸位,还是你要股份,让我留下,让他走,然后你跟我一起死,把你的锦衣财宝分给他们,哦对了,钟徊,到时你记得把股份转让的文件烧给程六爷瞧,您选吧。」 这话一出,一屋子的人都摸不着头脑了。 「按钟太太的意思,我是非死不可了?」 「是啊,但这不是还有我吗?您既是这么想要做交易,当然在场的诸位都要有份才公平嘛,各位,你们也不用站队,届时我和程六爷咽了气,那程府上所有的东西,金子银子、绫罗锦缎、名画名作,反正值钱的,你们都随便拿,也不用怕什么翼州府的程家要找麻烦,因为程家根本就懒得多管闲事,尽管拿,这是你们应得的,官兵若是问起来,写张承诺书,再让他画押,承诺书会不会写?钟徊你到时帮他们写一下……」 「周玉笙!」程温忍无可忍,「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放过你们!」 「嘣——」 她朝屋顶开了一枪,立即又抵着程温,这一枪响,众人才收拢了心神,意识到她来真的,程温放在膝上的手哆嗦抖了一下。 「我没开玩笑!你们一个个的,欺人太甚,到底要给多少才是够的,要我们怎么样才可以,你告诉我?是所有人都死了,把所有金银财宝堆在你一人身上才行?是不是?「她情绪逐渐不受控,抬手便扣动扳机,势要再开枪。 「玉笙!」钟徊即刻将人喊住,极力地温声安抚,「不要冲动,好吗?」 她垂眸不应,只继续说:「我枪里总共六颗子弹,还有五颗,足够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就赶紧交代吧。」 「我、我……我不想死啊!钟太太,我放你们走!我放你们走!你别开枪!别开枪,我不想死……」 程温整个人都瘫软,从椅子上滑了下来,情势陡然倒转了过来。 「玉笙,我们现在可以回去了,先放下枪好吗?」钟徊说着,慢慢靠近,「还有泠乐呢,你早时出门还答应她要早点回去的,你忘了吗?」 提到女儿,她终于有所反应,抿紧唇,眼底凝起泪珠,摇摇欲坠。 倏然间,从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原是适才的枪声引来了护军,在他们跨进门之际,钟徊一步上前,夺过她手里的枪,反手丢进椅子下。 「都不许动——」 很快,在场带枪的人连同程六爷都被带走了,白太太与陈夫人报了警要找玉笙,故而两人倒是安然无事。 「你适才在做什么?」他压着声发问。 玉笙低头抵着他身,便是觉得心情悲痛,可她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放声大哭、起伏动盪,只是平静、清醒地看着在她身上蔓延的苦恨纠缠,认清自己无法像坡顶的树那样,陡直孤自而立,便也可得一身枝叶,其实稀疏也没什么关系,可她身在坡谷的茂密里,重重包围,千条万缕的藤条勒紧了她看似枝繁叶茂的树冠,不知到哪一日,她就被围困起,再也不见天日,彻底腐烂在他们的阴影里。 「钟徊……回去吧。」 他没有多想,应了她的话,两人一道回去。路上护军持枪来往,不允许车辆过往,他们沿街步行回去,一路上都心照不宣地不提刚才的事,只是平淡地说起一些如常的事,仿佛他们这样在一起过了很长的时间。 在后来等待回去的日子里,钟徊没有一夜是觉得心神安宁的,只觉是浮在半空中,恍惚不定。玉笙开始张罗起收拾行李,多数都提前送去寄存在公司,届时由他们员工搬上船。 「咚咚。」 「进。」 书房门被推开,玉笙走进来——「还没完呢?」 钟徊放下笔,唿了口气道:「要交手的事有点多,不过这还有几日,就快忙完了。」 「都这个时候了,还没完。」她小声嘀咕,随其绕到他旁边,低头瞟了一眼那文件,突然道,「钟徊,你看过那北苑书房里的书吗?」 他不解,抬头对上她视线,沉默有时才点了头。 「只看过一些,不过那是很久以前了。」 「这样啊……今时不同往日,或许可以再去看一下。」 钟徊转回头,没有应声,玉笙低着头,久久地凝视着他侧脸,忽而说,「你怎么都不变老的?」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是人都会老的。」听见他声音里有笑意,玉笙又道:「我便觉得我老了,可你还是我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样子,我有时觉得我没有必要想这么多。」 「你确实不用想那么多,合该只在你看得见的范围里挑挑拣拣,好的留着,坏的就丢了,不想也不悔,玉笙,这才是快乐的方式。」 玉笙弯腰伏在他肩上,双臂拥紧了他,转头亲吻他的脸,问是:「那你呢?」 「我啊……」钟徊也转头看向她,眼神悠远,似像晨时朝霞映着的海面,玉笙从中看到苍茫辽阔,他说,「你的快乐也会成全我,若是不能,定然还有其他办法。」 她点点头,跳过这个话题,问起他以前孤自到处走的生活。他说,他在任何想停留的地方下车,城市、小镇、原野、海边……那时他还喜欢记日记,但实际上那不能称作是日记,因为他不是每天都那么勤快。他的学校是叔父给他找的,换过几次,但读的都是经济学,苏子砚便是在最后一次换的学校里认识的留学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5页 他说,回国后,他依旧是什么都不想做,看方明远练功吊嗓是他的乐趣之一,他可以坐在屋顶看一整天,其实那过得也还好,直至遇到程先生,程先生是个和善明义的人,他给了他机会,那时候钱财名誉是完全可以满足年轻人所求的东西,但日復一日,这样的满足也日渐式微,他便又开始离开翼州府,去到其他地方,包揽了程先生几乎所有需要出差的生意,南方、再北方都会去。 那时候,钟徊什么都没有,但什么也不需要有。 第51章 归去来兮 其实,在那一晚上,钟徊便有不大好受的预感,只是他笃定她不会这般大度,他想要她不大度,想她一直像此前那样盲目地坚守,如此,他也必然会相信,起码现在会信。 可当他看完她留给自己的信后,他又决定了保全与她的情意,而不是选择将它消磨殆尽,再也没有一样东西会像她对他的情意那样,不是短暂地满足某种心理,而是让他的一切忧虑都降落在不再塌陷的柔软之地。 钟徊,我走了,在明天的早晨就回燕台,我花了一整夜于你写了这封信,提笔才记起我从来没有给你写过信。我想要你送别我一次,只是一次,请你看着我离开,因为我送别了你太多次,从我十六岁的那年初夏起,我几乎都在送别你,在我所活过的时间里,我似乎总是在送别,没有一样是我的,你也不是。 你总认为金夜舞厅的相见是初见,事情根本不是,一直住在乔山的人从来都是我,离开的人是你。你第一次来燕台,是初夏,住在我和姨妈隔壁那座漂亮的公寓,你有一个和蔼善良的管家老伯,第一天搬进来时,他就给了我好多糖,还帮我买来了新的习册本,因此我第二天没有挨先生的批评,也没有被留堂。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样沉迷于你的存在,我会在阳台上看你的花园,你经常会坐在檐廊下,时常放了课就跑去乔山林的跑马场,你多数时候都在。但你要知道,我并不是故意要冒犯,也不是自作多情,我没有任何企图,对于一个心智未熟的小姑娘来说,她连爱这样的字眼都没有联想过,只是像喜欢早晨的某一刻一样,喜欢你的存在,因为走出乔山的那条路在早上天还没完全亮时,阴暗得如同是通向地狱的路,她总需要借点什么跑过去,于是她借了天边破晓映出的山影,它坚毅的影子像把尖利的宝剑,当她冲过那条阴暗的路,它时刻都在她眼前。 而乔山太孤寂,我时常分不清自己是身在昨天还是今天,可你的到来让这仿佛静止了的一切恢復生机蓬勃。 可是我从未与你说过话,那是我一直想做的,我们唯一一次可以说话的机会,是我那考得糟糕透顶的测卷被风吹进你的花园里,权衡之下,我爬上了那花园的墙,因而我实在不能容忍自己这么糟糕的测卷要叫你看见,所以我使劲力气,想把它脱进水里,让它顺着溪流,飘哪里去都行,只要不叫你看见。但你还是看见了,你以为我是要想拿回来的,竟自以为是地递给我,看到上面的评语还当着我的面笑话我,所以我不想与你讲话,拿上我的东西,便回了家。 可那竟是唯一的机会,因为你走了,没有与我说再见,我失去了你,没过多久,又失去了姨妈,她也走了,带走了所有东西,只有我留着,日日夜夜与影子相伴。 如果你不回来,我觉得自己一定是个坚强的人,我孤自走过了所有至暗的时刻,还能诚然相信诸多好的德行。但你的归来仍是让我无比喜悦,有了少时的寄託,我几乎是一见你就喜欢了,或许此前是也喜欢,但现在的我无法断定,所以不打算把以前归属进来,因为现在和那时的我已然不一样了,那时的她没有依託任何人也能保持着乐观,所以我不想将她归属于任何人。 但现在的我,总是想抓住一样,我毫无疑问爱着你,从一开始就想完全地拥有你,让你成为我的影子一样的存在,如此你也不会再远走,可是这样紧迫又压抑的关系让我们要忧虑老去,没完没了的纠葛连接,让我们堕入消磨,变得什么都不像。 所以,请你为我送别一次,因为我奉行了我坚守的德行,把你还给了你,把自己放回原来期望的位置,那些你曾在我身上看到的一切品行,请相信它们就是我的,我从未伪装,尽管它们是因你而生,但都是我孤自磨出来的,我浸在姨妈他们于我的沉沦,但仍顽固地想要与你一样的蓬勃和生机,哪怕明日就是万物绝灭的时刻。 我想要保全与你的情意,不愿它消磨一点,我爱你蓬勃自由的模样,这不能变成是别无选择,才要靠消磨情意活下去,因而我无比珍惜你的存在,我们终究都会归于自己。 钟徊,我爱你,无论是怎样的情形,我都无比喜悦地爱着你,期望你今后的旅途依旧是快乐的。 「呜——」 船舶鸣笛声响遍整片海,庞然的船身越来越小,这关闭许久的航线终于再次开启。钟徊掐灭菸头,低头不再看它远去,他鲜少有过送别,只是别去。 他突然记起那伏在墙头的少女,拿着一根多长的竹竿在那儿拖一张纸,他对她的记忆突然便清晰起来,她穿着黑色的衣裙,那应该是她的校服,袖口领边滚着一圈白色花边,她的头髮留得很长,只编成一股粗长的辫子从颈间落到身前,像藤蔓一样垂挂在墙边,她专注盯着那张纸的凤眼,灵锐有神,可除了眼睛,她再没有尖锐之处,只是柔和,似是燕台的珍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6页 他再也不可能停止思念她,存着这样的思念,所有路途都有了回头眺望的方向,这将使其再无所惧地前行。 玉笙也在临走之际终于读完了那本书,当他最后一次告别了他的房子,还是走着向海的路,作者却在这一次没有写他去到了何处,看见了什么,想了什么,而是只写他在傍晚回来,手里攥着海边捡来的贝壳,他看见他空荡的邮箱里躺着一封信——「我回来了,因而你的存在,一整个零碎的世界都算是完整,你知道这样的完整可以使我终能走回来,尽管走错了很多次。」 她赶在明年到来之前,终于回到了她的房子,它竟是一点没有变,依旧是她离开时的样子。 「这里好漂亮啊。」月河刚从车上下来,便由不得感嘆道。 玉笙将泠乐抱下来,泠乐抓住她的裙角,是也四处张望。 「是吧,乔山是燕台最美的地方。」她说此,语气里少不了骄傲的意思。玉笙牵泠乐走到门前找钥匙,泠乐靠着门站,她又跑到旁边的窗子前找,月河正与车夫清行李,没人注意到那紧闭的门突然往里开了。 泠乐双手相握,抬头望着门里的人,这一大一小就这么相看着,彼此疑惑。 「妈妈……」 玉笙在那头道:「泠乐乖乖站那儿,妈妈找到钥匙就可以进去了。」 里面的人这才反应过来,走出门,转而看着那在窗边翻找的人——「钥匙不在那儿。」 她顿了顿,旋即看过来,还沉在怔愣里的眼睛倏然浸湿,轻声呢喃道:「周锦言……」 周锦言脱下打扫的手套,推了推眼镜,掩却也勐然泛红的眼眶,他老了,脸上已经可见纹路。 玉笙不知所言,只扑进他怀中,头压在他肩上便哭出了声,周锦言将人揽紧,泪水自眼角打进她髮髻里,等缓过来擦了泪痕才道:「都回来了,还哭什么?」 她想克制来着,但却是忍不住,周锦言又说,「你看你,要把孩子也带哭了才好?」 泠乐咬紧唇,也跟着妈妈哭。玉笙这才控住自己,擦掉眼泪站好身,将泠乐抱起来。 「泠乐,不可以哭啊,这是妈妈与你说过的舅舅。」 周锦言已习惯了这称谓,但心里还是有些别扭,好在泠乐怕生,不肯叫。 「别逼人家了,进去吧。」他道。 「还有我呢!二舅舅,我是月河。」 「月河?你怎么也跟着来了?」 「都是我妈给逼的,我进去跟您讲。」月河吩咐完人搬东西,便窜进门去了。 屋内一切陈设没有什么变化,也没有蒙尘,干干净净,周锦言说,他在河对面买了一套公寓,有时间的时候便会过来打扫修缮。 玉笙问起二嫂嫂,他回答说,他们一年多前就离婚了,因此周家也各自分了家。 「为什么突然要离?」 「或许,你说得对,为了一个别人口头上的形式却要将人困着,是作茧自缚,丝线是从别人口中吐出的。」 周锦言头一次贊同她的话,玉笙还有点儿受宠若惊,不好意思似的低去了头。 「泠乐,是吧?」他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和蔼道,「来这里坐。」 泠乐贴在妈妈腿边,那醒目的眼睛瞧着他打量,玉笙拍拍她的背怂恿说:「去呀,他以后可是要一直给泠乐买小饼干的人哦。」 她仰头看看玉笙,扭捏了一会儿,才松开妈妈走过去,周锦言大掌轻覆于那小脸儿,含笑轻言:「泠乐好漂亮啊,和妈妈长得真像。」 「您是第一个觉得她像我的,认识的人都说她像她爸爸。」玉笙眼神里闪过一刻思虑,但很快便消散了。 泠乐自己反驳说:「我像妈妈的。」 周锦言将人抱到膝上坐,顺着她道:「泠乐就是像妈妈。」 她这就乐意了,他揉了揉她的小脸,抬头与玉笙说,「你上去叫一下月河,都去我那儿吃饭吧。」 「好嘞。」 而后,将行李都收拾妥当了,三人便叽叽喳喳地跟着周锦言穿过桥,去了河对面。 周锦言与她们讲了燕台这些年的变化,以及熟人的去向,他讲起姨妈,说她后来嫁了一个商人,一家人搬迁国外去了,对此玉笙松了口气。 玉笙的乔山突然变得很热闹了。她找了出晴的一天,想要去见见苏倩,方要出门,有人就先找上了门。 「苏先生?」 苏子砚微躬身示礼——「五小姐,好久不见啊。」 她请人进门,苏子砚环顾四周,坐下身便直奔主题,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 「我要股份做什么?我也不懂怎么做。」 「没事,你不用担心这些股份要怎么办,我会帮你的,你只管签字拿钱用就是,再说了,你们不是还有一个女儿嘛?」 「是钟徊让您这么做的?」她一语点出真相来。 苏子砚倒也没有隐瞒,点点头承认,又说:「反正,这些股份都要记五小姐名下,不过德武运动场的占股暂时还是由我代理,受益什么的也都会汇到银行帐户上,也属于你与你女儿的资产。」 「他还在陵江吗?」 「现在应该回去了。」 「回哪儿去?」 「国外。」 玉笙停滞了一刻,连着点了两次头。苏子砚起身告别,走到门口,又探回身来说,「对了,五小姐,他让我带句话给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7页 「什么话?」 「他说,希望你过得快乐,那便也会成为他的快乐。」 苏子砚再告别离去,玉笙孤自在客厅坐了两个钟头,才换鞋出门了。她走到路中央,回头望去,那座公寓依旧很漂亮,她突然便镇定了心,什么都不再忧虑,转而孤身走向那条掩在香樟林间的路。 而立在风雪里的陵江港口上,远行人等待着离去,钟徊低头看书,抬手又翻过了一页,恍然发觉这竟是最后一页了。 「当你离我远去时,我愈加深爱你,你的音容笑貌犹成了梦境,你知道梦境是无关于牵扯的,我在夜里为你死过千万遍,醒来时便忘得所剩无几,因而我不想让你为此投心,让我理所应当。我轻轻地爱着你,犹是晨时滞留泥地却轻盈若无的雾,没有附着,没有根系,孤独时浩瀚,热烈时轻和,然即刻消亡死去,留余我这不损耗点滴的爱交付于你,充盈你同等无可自处的孤独。」 ——《归声》 「呜——」 庞然的船舶鸣笛靠岸,他也终将要回去了。 /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