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云阕》 第1页 [古装迷情] 《景云阕》作者:苏易桥【完结】 文案: 韦团儿十三岁的时候到了长安,住在姐夫英王李显的府第。 从此,她的人生就长久处于变幻莫测的政治格局之中。 李显、李旦、安平简、上官婉儿、窦从敏…无数人走进她的生活,改变了她的生命轨迹。 东宫良媛、豫王侍妾、罪臣之女…她的身份在不断的裹挟中变更不止,直到成为武则天身边的女侍。 在武则天和上官婉儿身边,她从惧怕疏离的孩童成长为独立练达的武周女性。 可无数至亲离散、同室操戈,她要如何面对? 景云元年,诸乱皆平,李唐隆兴。 那个人人称颂的时代终于来临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原来武则天时代催生出的女性意识与独立精神,是要被摧毁的。 p.s.群像+各种cp(包括但不限于先爱、伪小妈、替身、僧人、骨科) 内容标籤:言情小说古代言情女性正剧群像先婚后爱 第一章 长安 我在马车的颠簸里醒来,伸了伸四肢,抬头问道:「阿兄,我们进长安了吗?」 「就快了,你掀帘看看。」耳边是五兄清朗的声音。 长年跟随父亲在普州,如今终于能回到长安了。 旁人都说长安城的繁华根本是言语不能描述万一的,郎君们鲜衣怒马,娘子们娇俏妩媚,东西二市有许多西域的好东西。心里盼了许多年,如今终于盼到了。 仪凤二年,阿姊嫁给英王李显做继妃。英王是天皇的第七子、天后武氏的第三子。如今二圣临朝,大唐山河锦绣、国泰民安。 二圣育有四子一女,长子李弘仙逝,次子是如今的太子李贤。英王之下,尚有一弟一妹,便是豫王李旦与太平公主。 阿姊如今是王府的女主人,因想念我便遣人将我接进王府。也因五兄韦令裕还有两年便要参加科举,便叫他同我一道进京。 我虽是韦家的女儿,却是庶出,阿娘早死又没有同母兄弟,唯有阿姊和五兄待我极好。因而我在韦家虽不得阿耶和嫡母的疼爱,却也从不缺衣少食,平日随着阿姊一道读书,跟着五兄学吹横笛。 五兄将披衣罩在我身上,轻声道:「长安的冬天极冷,你年纪小,出门可不能忘了披衣」。 我点头一笑。 韦家从前在长安的宅子在永宁坊,距英王府所在的开化坊尚远。我便先在韦宅里梳洗更衣,打扮齐整了便拉着阿兄匆忙坐车到王府去见阿姊。 我在冬日通透的日光下看到阿姊立在满院的柔光里,她本就是姿容明媚的人,如今嫁人两载,又有王妃的金簪翠翘点缀,更添得妩媚绝色、不可一世。 我匆匆行过一礼,急忙扑到阿姊的怀里。 「团儿,你又长高了不少。」阿姊的声音一如从前,「这是英王。」 我这才看向阿姊身边的郎君,却惊讶得险些要喊出声,纵然阿兄清朗俊逸,可眼前这位却是实实在在的眉目灼灼、面貌如画。 从前已听闻英王容貌极好,如今见了也不免感嘆他实在比想像中还长得好。我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急忙行礼。 英王却哈哈一笑,扶起我说道:「既是王妃的妹妹,就是自家人,哪来那么多虚礼,以后在英王府不必讲究这些。」 英王是个极爱玩的人,几日来在王府里跟着阿姊和英王看过几次斗鸡,也跟着蹴鞠过几次。 英王府的公鸡养得着实好,据说几年前才子王勃被招揽至当时还是沛王的太子李贤的府邸做侍读,因沛王豢养的公鸡输给了英王的,还写了一篇《檄英王鸡》以泄愤,文采斐然,声动朝野。 谁知被圣上知晓了,认为他挑拨兄弟关系,生生被逐出长安。太子爱才,因此再也不行斗鸡之事,英王府便成了长安城斗鸡最好的地方。 我对斗鸡兴趣着实一般,也因年纪小,蹴鞠没什么力气,所以十几天过去,慢慢也觉得无趣了,正想着找个藉口出府去西市,却见远处正是英王秀逸的身影。 「团儿,我找你半天了!走,跟我来,你看我给你准备了什么好东西!」英王声色斐然地叫喊起来。 我懒懒看了他一眼:「又是什么珠翠宝玉啊?」 几日下来我已看出英王是个没大没小、不顾尊卑之人,对阿姊也极为上心,因此在他面前也敢不守规矩了。 「嗨,那些东西有你阿姊,我才懒得操心」,说着便把我拽起来,「快走,我带你去看!」 他把我一路拉到马厩边上,指给我一匹体型较小的红棕色马匹,「你阿姊是到了长安才学会的骑马,还是我亲自教的呢。我前几日特意问了她,你也是不会骑的,在长安城不会骑马可是要被笑话的。你看,这是回鹘马,如今是长安城最时兴的马匹了,才满四岁,性子和顺,最适合你这不会骑马的来学。」 我听着英王在旁边絮絮叨叨,心里早乐开了花。 早就听闻长安城的贵妇娘子们都不爱乘车,多骑马出行,还担忧过我这不会骑马的出门岂不是要丢死人了,英王如此考虑周到,实在让我喜不自禁。 虽说是英王要亲自教我骑马,可他实在不能算个好老师,教着教着便要嬉戏玩耍,搞得我这个学生都没法好好学。 好几天下来,我也只是学会了怎么不在马上掉下来,恐怕当年英王教阿姊能教得成,全靠阿姊天资聪颖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页 这一日我从王府里的马场回到房里,正要梳洗更衣,却见阿姊进门,我急忙跑过去,阿姊却躲着我,「这汗味重的,可别挨我」。 我嘿嘿一笑,故意跑过去蹭她流云坠地的襦裙,她一边跑着躲我,一边叫她的贴身侍女隽娘过来拦我,明媚的姿容上满是笑意。 闹了一会儿,我便乖乖拿了个胡床坐了下来,叫侍女玉娘给阿姊拿了凭几来,让跪坐的阿姊斜倚着。 阿姊拿起樱桃沾了沾酪浆,边吃边说道:「这几日你姊夫亲自教你骑马,学得如何了?」 我不由撅起嘴巴,「阿姊,英王说从前是他教的你,我怎么不信呢?就他这个教法,谁能学得会啊?」 阿姊先是一愣,随即也笑起来,「他可不就是那个样子么,所以我今日过来,就是想给你找个能好好教你骑马的。」 说着便看向隽娘,「让他们都进院子来吧!」 又回头对我道:「走,出去看看。」 我心下疑惑,却仍跟着阿姊走出房门,看见院落里横着站了一排王府的左右卫,皆是身姿挺拔、面容俊朗。 「这些都是王府一等一的好身手,也都是世家子弟。我事先问过他们了,都说教一个小娘子骑马是小事。你从中挑一个,我便让英王减了他在王府的当值,多腾出些时间来教你。」 我心下顿生暖意,走到那一排郎君面前,看他们都是一样的好样貌,其中却有一人高鼻深目,肤色略深,容貌朗俊,想来应当是胡人了。 我走过去,看着他如雕刻般深邃明朗的面容,「你叫什么?」 「安金藏,字平简。」掷地有声。 「姓安?你是安国人?」 安姓是昭武九姓之一,曾经的安息国在两汉也算是叱咤风云的大国了,只不过前隋时就已国破,国君系利率旧部归顺大唐,被封定远将军。如今在长安的安国旧人,多以国为姓,他们常在西市经营,也有入朝为官者。 眼前这个安平简,既然能在备受二圣宠爱的英王府里作二等左右卫,想必府上也是品级不低的官员了。 我因一直随阿耶生活在普州,从未见过胡人,因此便多了几份好奇,对阿姊道:「就他了。」 我沖那个脸色绷得紧紧的深邃面孔笑了一笑,他抬头一愣,也流露了一丝笑意。 我静静地坐在马上,因不知安平简要如何教我,只能半点不敢动。 「你这几日总不是只学会了上马和下马吧?」安平简盯着呆若木鸡的我,忍不住轻笑道。 他迎着光看向我,日光正照在他轮廓深邃的脸上,灿若朝霞。 我不禁暗自赞嘆这样英挺蓬勃的气魄样貌,长安城里鲜衣怒马的少年,便是这个样子吧。 肩膀被马鞭的一端戳了一下,我看到安平简愈发笑逐颜开,轻轻挥辫,马儿便轻跃了出去。 我未料到他径直挥了鞭子,便手忙脚乱地又拽缰绳又蹬马镫。 马场极大,马儿起步之后越发有了兴致。我的心跳愈发着急,这样越来越快的速度,我很难驾驭。 「安平简!」我惊声唿喊着,心里的恐惧逐渐加重,「我害怕!」 不敢回头看他,只能死死握着缰绳,紧紧盯着前方。 前几日英王教我的时候,可从未将我单独扔在马上这样快跑。心提得越来越高,我整个人都被惊慌裹着,想不出任何话来,只能不住地喊安平简的名字。 忽然腰上一紧,整个人被抱离马背,我一下子更慌了,双手仍死死握住缰绳,不敢松手。 「你再不放手,咱们两人就要一起跌下去了。」安平简热切的声音吹在耳边,满是戏嚯,毫无慌乱。 我急忙撒了手,一瞬间便腾空而起,被他抱到了另一匹马上,侧坐在他的身前。 马儿的步伐在他的掌握下慢了下来,方才的惊慌逐渐褪去,我这才意识到他的双臂正圈着我,胸腔的起伏通过后背传给我,耳边是他温热的唿吸。 「安平简」,我轻轻叫道,「快让我下来,这样不妥。」 他吭哧笑了一声,慢慢收紧缰绳,嘴唇贴在我耳边轻唤:「你这小娘子真是没用。」 我没回他,只狠狠瞪了他一眼。 扶我下马之后,他又牵来了那匹英王送我的回鹘马,让我重新上马,声音里满是不容置疑的口吻。 我以为他又要乱来,没想到这次他却是一心一意地教我。 轻薄在前,却又在转瞬之间心无旁骛,我不禁对他充满了好奇。 之后几日,安平简皆如那天一般,时而说些暧昧之语,时而又一心教我,仿佛我身边竟有两个他。 我心里不喜他对我轻慢的样子,可不知为何,又总觉得教我时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第二章 太子 几日下来,我虽学会了快跑,却总是不能自如地掉转马头。 我僵在马背上不肯下来,「我还能练,我不休息。」 「你这手怕是要破皮了,怎么如此倔强?」 我沖他轻轻撇嘴,「阿姊为了让我学骑马这般有心,我自然不会辜负她。」 他只愣了一瞬,便又开口道:「既是我教你,你便要听我的。」他虽未说重话,语气却很坚定。 我无奈只能先下马。玉娘正捧着热得滚滚的酪浆过来,我张嘴便是一大口下肚,唇舌却被烫得发痛,急得跳了起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页 安平简看到我狼狈的模样,笑得直不起身来,整个人蹲了下去,用一只胳膊支着胡床。 我见他这幅幸灾乐祸的样子着实可气,也顾不得嘴角的疼痛,将玉娘端来的青梅汁子径直倒进了他的酪浆里,趁他不备赶忙搅匀了,又把蜂蜜全倒进了原本盛着青梅汁子的白瓷盏里。 略等了等,他终于笑得歇了下来。 我捧着为他调好的酪浆上前去,笑嘻嘻地说道:「这盏可是不烫了,蜂蜜也加足了,安郎君便饮下吧!」 他看了看我,又扭头扫了一眼盛着蜂蜜的青瓷盏,伸手碰了碰酪浆的杯壁,这才接了过去。 我向玉娘递了个眼神,两个人都憋着笑,等他咽下了第一口,看到他被酸得龇牙咧嘴的样子,这才放声大笑起来。 那双深邃的眼睛瞪着我,一瞬间便起身拽着我要上马。 「喂!」我在他的拉扯下挣扎着,却又忍不住笑,「你这是气急败坏!恼羞成怒!」 「我就该叫你的手磨破了皮才好,省得你这般捉弄我!」他仍是怒形于色,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过了半晌,那双深邃明朗的眸子里却多了一丝笑意,促狭地看向我,「如此酸着我,是想让我心里惦记着你罢!」 我瞪了他一眼,甩开他的手,「原来长安城的郎君,都是这般泼皮!」 「我又不是长安的郎君。」他不咸不淡地说。 我没料到他竟回了一句这样的话,心里起了疑。他虽是安国人,可长安话说得这样好,想必也是自小长在长安的。 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他道:「你不是生在长安么?」 「生在长安,难道就是长安人么?」他轻声一笑,明朗的面庞在夕阳下显出几丝失落,「我从来都不是长安人。」 「那……」我有些犹豫,却仍问他,「你究竟是哪家的郎君?令尊……」 「阿耶是长安的小官罢了,我便是说了你也不知道。」 我知他说的是假话。平常小官的儿子,怎会在天皇天后的儿子府里当左右卫?更何况,天子脚下无小官,长安城里再小的官,也都是大有来头的。 可他既然不愿再说,我再去问也是自讨没趣。 这一日我刚从马场回来,预备梳洗休息,却见英王和阿姊抱了一只雪白的大猫过来,阿姊双眸含笑,英王也装出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来。 我急忙迎上去,惊喜地问道:「哪儿来这么大的猫啊?」 阿姊沖英王莞尔一笑:「你看,我就说她肯定认不出吧。」 英王敲了一下我的脑袋:「你个笨丫头,你再仔细看看,这哪儿是猫啊!」 我心下疑惑,仔细凑近了端详起来,这大猫竟然前后腿极不相似,后腿看上去健硕有力,前腿却懒散地随意搭着,也比后腿短了许多。这么看来确实不很像猫,而且两只耳朵上还有沖天而立的两撮丛毛。 我不由地挠挠头,「这是什么稀罕物,我倒是从没见过。」 「蜀地暑热,你当然没见过了。这叫猞猁,最喜寒冷气候,长安城的郎君娘子们出城游猎,都时兴带着它,捕狐狸、兔子可是快得很,训练得好了,还能护主呢」,阿姊轻快地说,把怀里的猞猁递给我,「喏,才不过四个月,你好生养着。」 我高兴地跳了起来,急忙伸开双臂接住这个小东西,它圆鼓鼓的眼睛盯着我看着,后腿不安分地蹬着我的胳膊,似乎想要赶紧下地跑开。我没管它的挣扎,硬是把它裹在怀里。 「叫隽娘跟你说说要怎么养,你好生记着,明年春天游猎,你就能带着它一起去了。」 我高兴得点头如捣蒜。 我让玉娘把猞猁抱进房里,便和英王、阿姊说了好一会儿的话,阿姊歇了歇便让英王先回去,她要跟我再说些事情。 「什么事情你们听得,我听不得?我也要听!」英王不情愿起来。 阿姊被他的样逗笑了,推搡了一下道:「娘子们之间的悄悄话,你真要听?不怕羞么?」 英王拧巴了一会儿,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却在这边笑得肚子痛,这英王明明二十四岁的人了,在阿姊面前却像个孩童一样。 阿姊倚着凭几,将披帛拿下来随意搭在肩上,方才的笑闹使得她的髮髻些微松乱,更添了几分慵懒动人。我一时看呆了,却被她用披帛扫了脸颊。 「没个正经的,跟你姊夫似的。我要跟你说个大事儿,你好好听着。」 我立马收了表情,坐好等她开口。 「过了年你就十三了,这年岁也该给你物色个好郎君了。」阿姊笑意盈盈地看着我,眸子里都是生动的神采。 我却一时有些索然,虽然这件事迟早要提上日程,但我总想着,这长安城的好郎君那么多,我都还没见过几个,怎么能寻得到称心如意的? 我有点难为情地对她说:「阿姊嫁到英王府,不也年过十六了么,我过了年才十三岁,再等两三年也是不妨的嘛。再说了,我刚从普州来到长安,在王府里陪阿姊也不过两月,要是着急嫁了人,以后见阿姊哪里还有现在方便?」 「我早料到你要这么说,所以我早替你选好了」,阿姊一脸瞭然于心的样子,「这个郎君文采斐然、勇冠三军,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家世更是不必说。而且,马球打得再好不过了,每年游猎也都能拿得头筹。更巧的是,嫁了这个人,以后出入王府,甚至我去看你,都是极方便的。你看,可好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页 我心下疑惑,问道:「阿姊说的,倒像是天上的仙人了,这么好的郎君,前去求亲的还不要踏破门槛了,哪里就轮得到我?怕是五姓七家,都要争着把女儿嫁过去吧?」 「所以啊」,阿姊嘆了口气,「他已经有妻有子了。」 我一下子愣住,完全不知道阿姊这是什么心思,既然这郎君有妻有子,难不成要我去做侧室?我虽只是韦家的庶出女儿,但韦家虽无高官,却是门第高贵,如今阿姊又是英王的正妃,我无论如何也配做得世家公子的正妻啊。 阿姊看我没有言语,继续问道:「当今太子如何,你可听过?」 我点点头:「太子才学极好,普州那样的地方都有了名声,我自然是知道的。」 顿了顿才发现阿姊的意思,「啊」了一声,「阿姊是想让我嫁到东宫去?」 阿姊得意地瞄了我一眼,「怎么样,这个侧室,不委屈你吧?我们韦家怎么说也是京兆大族,我又是太子亲弟弟的正妃,你是我的亲妹妹,纵然是庶出,他们也断然不会看轻了你。 「你入了东宫,直接封侧妃恐怕难了些,但封个良娣还是稳妥的。况且太子殿下为人和善,年纪也长你十三岁,必然懂得疼惜你,这样的郎君,你在长安城还找得到第二个么?」 我细细思忖阿姊的话,也觉得甚有道理,当今太子李贤的确是少见的才学俱佳、骑射精湛,又多得才子们拥戴,以后定然也是个好帝王。 阿姊见我一直低头,抚着我的背说道:「你不用害羞,除夕夜皇亲们都要进宫赴宴的,到时候我带着你一起去,再向二圣求个恩典,挑个好日子让你搬进东宫便可。」 我拉着阿姊的手,一时有些羞怯,「阿姊,我……」 阿姊忍不住一笑,「等你除夕的时候见见太子,怕是哭着闹着要嫁了。」 我笑着去推搡她的肩膀,一时两个人又说起英王来。 阿姊走后让隽娘留下来悉心教我照料猞猁的事宜,玉娘忙在旁一一记下。临走时隽娘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说:「小娘子真是好福气。」 日子很快过去,我的骑术在每天的练习和安平简的指导下已经突飞勐进,有时他还教我一些游猎时的技巧。虽还同往日一样,他偶有言语轻薄,但我不去应他,他便也慢慢收敛了。 英王带来的猞猁长得极快,刚来的时候还跑不快,现而今连兔子都追得上了。玉娘和我一起照料着它,如今它见了我俩倒很是亲昵了。 年关将近,五兄来过王府几次,阿姊将韦家过年的事项都安排妥当了,也给万年县族里的众多亲眷许多赏赐。 我看到阿兄的样子比在普州时有兴致很多,一言一语都是藏不住的志向抱负。据他所说,如今已和很多世家子弟熟稔了,阿姊也很高兴,道这对他以后的仕途无疑是好事,只等着过两年中个进士便成了。 第三章 除夕 玉娘给我拢好头髮,又给我襦裙外头罩了一件羊毛织的披衣。我心里紧张极了,生怕哪里收拾得不妥当,被人笑话了去。 今日是除夕,二圣赐宴,二圣的孩子们都进宫赴宴。我作为英王府王妃的妹妹,其实去或不去都不算失礼,可阿姊执意让我进宫看看太子,我便收拾了一上午。 乘了许久的马车,进了宫便换成肩舆。我坐在上面,虽不敢大动,眼睛却忍不住往四周东看西瞥。 从前只听人说大明宫如何鳞次栉比富丽堂皇,如今只见了一角心中已经嘆服,殿檐宏大,迴廊齐整,当真美轮美奂。这帝王的尊贵气派果然是无人能及的,华丽如英王府邸,同大明宫相比也有云泥之别了。 阿姊引我坐在女眷一侧,因我尚无品级,坐得离阿姊较远。我又往另一侧的男席看去,只隐约看得到有几人,离二圣最近有一处座席略华贵些,想必便是太子的落座之处了。 正探头看着,却忽然对上一双幽黑的眸子,一个俏生生的小娘子,正笑盈盈地看着我。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眉目灵动,唇若樱瓣,一颗痣轻轻地落于鼻尖。年纪看着与我相差不大,梳的却是已经嫁人的髮髻,我又认不出这是哪家的亲眷,便也只对她一笑。 谁知她直接起身过来,向我点头道:「我是豫王孺人窦氏。你是谁?」 原来是英王的同胞弟弟豫王李旦的家眷,我随即行了一礼,答道:「英王妃之妹韦氏。」 「就说怎么从没见过你呢,原来是王妃的妹妹,你是头一次进宫吧?我也是今年才到长安的,这除夕宴我也是第一次见呢。」 她的声音脆生生地好听,整个人都散发着生动的神采,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娘子。 「我才来长安三个多月,从前一直跟着阿耶在蜀地」,我拉着她问道,「你姓窦,是大名鼎鼎的扶风窦氏?」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可不敢当。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你们韦家才是根基深厚呢。」 说着便往男席那边看去,揶揄道:「太子殿下都还没到呢,你别老往那儿看啦。再说了隔着这么远,你能看到这如意郎君的模样吗?」 我羞愤间正要开口问她如何得知,尚仪局的宫娘们便过来督促,我们两个点头致意就各自坐好。 我不自觉地往太子的方向看,只见一个颀长的身影慢慢落座,我看不到他的样子,可那举手投足间,正是身为东宫的器宇轩昂。心中想着那些关于他身上的种种传奇,如何文武俱佳、政绩卓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页 我想,这天下最好的郎君,可能莫过于此吧。 二圣临席之时,众人皆行礼,衣裳摩擦之间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我因看不到二圣的样子,便索性一直盯着太子,忍不住想阿姊日后要怎么和天后说起我的婚事,我又要什么时候嫁到东宫去。 可想着又不好意思起来,感觉两颊都烧烧的,一抬头对上窦氏敏捷又瞭然的笑,我赶忙低下头,侷促得紧。 「今日圣人本要歇着,是我硬给拉出来的。来的都是自家人,就别拘束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说话的应当是天后武氏,声音极为有力。 「天后说得是,都是自家人,孩子们想怎么闹就闹吧,我待一会儿,也要回寝宫歇息的。」天皇的声音倒是柔软许多。 酒过几旬,所有人都放松下来,英王还在席间起舞助兴,薛绍驸马也接着舞了一回。 气氛正热烈时,天后却突然道:「听闻太子最近作了一曲,连民间都流传甚广,我这当母亲的还没听过,真是失职了。」 席间一时静下来,没有人敢再说话。太子起身答道:「儿所作之曲甚是粗鄙,因而多得民间喜欢,当然入不得母亲的眼。」 「今日都是自家人,也不必管你那《宝庆乐》是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让众人都听听。」话未落音,有一干乐工就已抬手奏乐,那样子分明是早已准备好。 我跪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流动的音律在席间飘散,不间断地落入我的耳中。这曲子中有多少愤懑不甘,我一个不精乐理的人都听得出,难道天后听不出么?《宝庆乐》有名至极,天后怎么会没听过呢? 而作了这一曲的人,当朝的太子、风姿卓越的郎君,他究竟心中有多大的不满,才能作出这样毫不收敛、情绪喷薄的曲子? 一曲完毕,只听天后笑着道:「果然是我的好儿子,谱出的曲子也这样别具一格,我要好好赏你」,说着便向近旁的宦者点头示意,「这本《少阳正范》是北门学士们耗尽心血,费了四个月才编成的,最适合给太子读了。」 我悄悄扭头看看周围人的反应,发现所有人都低头不语,连窦氏也不笑着了。我没读出天后这句话的意思,也知此话之严重。难道真如民间所说,太子与天后不睦?如果这样的话,阿姊还能怎么去求婚旨呢? 还没等太子回话,就听天皇道:「你母亲忧心你因谱曲误了正事,这才提点你不要忘了身为监国的责任。既然是你母亲命人编纂的,你就拿去好好读。不过啊,我也觉得你这曲子甚好。」 说罢便起身回了寝宫。 除了坐在天后身边的太平公主同天后依然笑语相对,席间的气氛已大不相同。毕竟天后武氏行事果断狠辣,宫中无人不知。 直到席毕无事,众人方松了一口气。 我跟在阿姊身后退席,心里正慌乱的时候,身边有一人轻拍了我的肩膀,我转头看到了笑意盈盈的窦氏。 「这个给你」,她轻快地递给我一只银质雕花香囊,香气中瀰漫着些苦味,很是别致,「我身上什么也没带,你拿着,记得来豫王府找我,我也会去英王府看你的。」 我急忙在身上翻找能送人的东西,却只能找到一个缀在披衣上的羊脂玉坠子,便扯下来递给她:「我也没什么可送你的,只有这个了。」 她笑着接过,悄悄凑近说:「我叫窦从敏。」 我也笑着对她道:「韦团儿。」 话音刚落,窦从敏身边就来了一人,身姿瘦长,神态清绝,素净的妆面上,唯细长的黛眉和朱红的薄唇透出几缕浓烈。 窦从敏对她行了一礼,便站于她身侧。我心想这应是豫王的正妃刘氏了,便跟着窦从敏行了一样的礼:「见过王妃。」 她将我扶起:「小娘子叫错了,我担不起。王妃今日在府中待产,我是豫王孺人豆卢氏。」 她的声音和面容极为相称,都透着一股不近人世的淡泊孤清。 从元日到初七,每天都在不间断的行礼、祭拜、宴客中度过,阿姊未再提起过太子的事。 天后武氏的精明狠辣早已声名远播,如果嫁到东宫要面对的是这样一个情境,嫁入东宫也绝非好事。阿姊一向疼惜我,必然考虑到此处,近日不再谈及,想必也是担心我日后受苦。 没有了婚事,我又变得清闲起来,况且正值隆冬,也很难骑马。除了逗弄那只雪白的猞猁,我整日无事可做。 静极思动,便很想出去,想起窦从敏叫我去豫王府找她,她也算是我在长安认识的第一个年岁相当的小娘子,便去问了阿姊,阿姊答应同我一道去豫王府。 怀里抱着小猞猁,我和阿姊带着隽娘、玉娘,还有一干家仆,浩浩荡荡地从开化坊到长乐坊。 我将猞猁交给玉娘,自己先同阿姊去问候王妃刘氏。刘氏在元日当天产下一名男婴,天皇赐名李成器,这是豫王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天皇和天后的嫡长孙,整个王府都浸在欢腾的气氛里。 我拜见了王妃刘氏,那是个面容、声音、神采都极柔和的人,话也不多。 我待了一会儿,便打算往窦从敏的住处去。可是一出房门却见玉娘一脸焦急地站在雪地里,神色慌乱,怀里的小猞猁也不见了。 我一问才知它挣脱了玉娘,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豫王府邸有个极大的园子,我的猞猁又通体雪白,和这茫茫白雪融在一起,想要找到却是不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页 我急忙吩咐一半的英王府家僕去寻,自己也和玉娘一道跑到园子里去,希望能尽快找到它,我还想给从敏看看它呢。 我本想直接从王妃的院落去从敏的院落,因此出来便没有穿披衣,在园子里找了一刻,已经冻得有些发抖了,便让玉娘先去取来披衣,自己则在园子找着。 我一边忍着冻仔细检查着雪地的动静,一边环顾着豫王府里别致的庭园。看来豫王和英王的喜好迥然不同,英王和阿姊一样,都极喜华贵奢靡,因此王府处处富丽堂皇、似贝阙珠宫一般,可是豫王府的朴拙大气,看起来更是不显山不漏水的贵气和超脱,而这园子也更是巧夺天工、布景精巧。 一时偷懒正蹲下身搓手取暖,却听到耳边窸窣的响动,我提起精神,急忙侧耳判断声音的来源,扭头就看到这小傢伙正在雪地里打滚。 偷偷一笑,慢慢朝那边挪去,双手正要捉住,它却噌地起身往前蹿去,我跟在它后头边跑边喊:「你再跑,就回去吃猞猁肉!」 它扭头看了我一眼,圆嘟嘟的眼睛眨了一眨,又往前一蹿。我被它的样子逗得气急败坏,大口喘着气,脚下加快了步伐,却没注意到脚底一滑,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扑了出去。 我心里揪成一团,失声尖叫,双手在空中扑腾着想抓住什么。 第四章 待嫁 我突然撞到了一个温热的怀抱,眼前是一片触目所及的靛蓝,精緻的绸缎上绣着精巧的锦云纹,外头罩着一件青灰色的披衣。 我双手紧紧抓着靛蓝色的衣袍,心跳得极快,不敢抬头去看这靛蓝色的主人,也不敢松开双手。 被我双手握住的衣袍松弛下来,这个靛蓝色的主人慢慢蹲下身来,开口问道:「你可有事?」 双耳所及,声音就像月光一样清白温和。 我按捺着紧张,慢慢抬头,对上了一双柔润的眸子,只这一瞬,我那快速跃动的心脏就突然停了下来,高高地悬在空荡荡的身子里。 我见过各种神采的双眸,阿姊的妩媚、平简的深邃、五兄的朗逸,还有从敏的灵动,可我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像春日里破冰的湖水,干干净净、不染纤尘,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就像触到了如约而至的十里春风。 「你是哪家的小娘子,怎么摔倒在这里?」他一开口,仍是温和的语气。 我慢慢将目光移到他的面容上,这不是一张令人失魂的容貌,在我见过的郎君里,英王惊艷、平简明朗、五兄俊逸,都比眼前这张面孔更令人难以忘怀。 这只是一张平常的面孔,面部的线条轮廓温和,嘴角微微上翘,眉心一道剑纹。那双月色湖水般的眼睛点缀在这样温和的面容上,照亮了整个人温润如玉的气质。 我试了试,却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从他的眼睛上移开,嘴里干巴巴地说道:「我是……英王府……王妃的……妹妹。」 「原来是阿嫂之妹,韦家的小娘子。」他轻轻一笑,眼中碧波荡漾、春水初生。 而我知道了他是谁,他是这里的主人、英王李显的亲弟弟,豫王李旦。 我和阿姊并肩躺在塌上,一束月光顺着窗子幽幽地洒进来,我盯着这微弱的光芒里一点零星的温度,想起了那个拥有湖光月色的眼眸的人。 我翻了个身,裹了裹被子,听到耳边阿姊的声音响起,「怎么还没睡着。」 怀揣着一肚子的心事,往她身上靠了靠,「阿姊,我今天见到豫王了」 隔着月光,我看到她微微动了眼眸,懒懒道:「嗯。」 「我……」我缓缓开口,「豫王他……和英王是同胞兄弟,怎么长得并不相像呀?」 阿姊侧身过来,「他们兄妹几人,太子、英王和太平公主都像天后,豫王和已故的先太子像陛下一些,不过听宫人们说,豫王的相貌可是不及先太子的。」 我心里忐忑,接着试探道:「豫王他……他怎么样啊?」 「怎么样?」阿姊一笑,「喜欢读书训诂、写字作诗、抚琴吹笛罢了,待人也温和有礼。」 阿姊顿了顿又道:「除了出身皇室,长安城里这样的郎君多了去了,你总不是看上他了吧?」 「没有!」我急忙张口否认,「我就是觉得,豫王他……好像跟英王、太子他们都不一样,不像个皇子,倒像是……从书里走出来的人似的。」 「豫王小你姊夫六岁,尚不及弱冠呢,哪儿来的皇子气度?我可告诉你,若做侧室,只能做太子的侧室。豫王的侧室,咱们韦家可不稀罕。」说完阿姊便转身睡过去了。 在阿姊和我都沉沉睡去之后,英王府迎来了第一个孩子,侍妾唐氏产下一子,天皇赐名李重福。 阿姊虽嫁与英王三年有余,却不曾生育,如今全府上下都在庆祝这个孩子的诞生。 阿姊神色如常地吩咐了隽娘要准备的物件,去看望侍妾唐氏。这个孩子着实和我没什么关系,样貌也不甚可爱,我便只跟着阿姊看过一次就罢了。 谁承想英王府双喜临门,阿姊抚育李重福不过月余,自己便诊出有了身孕。 从前侍妾唐氏怀着身孕的时候,英王几乎无关爱之情,每日府中仍尽行蹴鞠斗鸡之事。但如今阿姊有了身孕,身子还未明显,英王便恨不得天天粘着阿姊,唯恐出一丝一毫的差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页 英王和阿姊从宫中回府之后,皆是喜上眉梢,英王一看到我还吭哧一笑。 我还未来得及问,阿姊便告知了我,她已经向天后求了旨意,天后赐我做太子的良媛,开春三月便可入东宫。 我一下子呆住,没想到事情发生得这样突然,太子和豫王的身影在我眼前交错,我抬头看到阿姊姿容明媚的笑颜,心中暖意升腾,行了一礼:「团儿多谢阿姊。」 话未落音,便引得英王哈哈大笑,直言从未见过如我这般没脸没皮的小娘子。 太子不仅位居东宫,而且文韬武略、相貌俊朗。我既能嫁入东宫,又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阿姊扶起我,「本想着能封你为良娣的,结果天后却说你年纪太小,只从四品的良媛做起。不过你放心,等太子即位,我让你姊夫替你争取,定能位列一品四妃。」 我笑着点点头,倚在她的肩上,思绪纷乱。 从普州到长安不过半载,我所熟识的人不过英王、平简、从敏几个,除了王府也只去过宫里、西市和几座寺观,如今便算定下了一生居所。此生,大明宫便是我的身所依,而太子殿下也应是我的心所依了。 算起来,我在英王府的日子只剩下一个半月,以后与阿姊、英王和从敏都可作伴。只唯独安平简,恐怕日后相见不易。 这一日我从马场回来,等在他必然经过的侧门,直等了半个时辰他方走来,我偷偷藏身,等他走近了忙扮了个鬼脸冲上去。没成想未吓着他,反倒吓着一起走来的另一个左右卫。 他斜着眼假装瞪着我,嘴角却不住上扬,顺手敲了敲我的额头,「没规矩。」 我嘻嘻一笑,把准备好的物件递给他,静静等着他的反应。 「这是……」,他看着略显粗糙的针脚,微微怔住,「送给我的?」 「不然呢」,我翻了个白眼,「难道给我自己用吗?」 「我只是……我没想……谢谢你」,平日神采飞扬的他,却突然变得磕磕巴巴。 「看你难堪的,不过是个箭套罢了,你随便用用即可。」我沖他眨眨眼睛,刻意往箭套那儿看了看。 太阳落下去的时候,我吩咐玉娘待我梳洗后便下去,等了片刻便匆匆披上披衣,偷偷熘出房门,直奔后院。 路途中被闪烁着微弱灯光的柴房吸引,我心想这时辰不知谁在柴房里点火,也不怕走了水,正准备扣门提醒,却听得屋子里一阵呜咽声,忙住了手,偷偷趴在门缝往里看。 这一看却目瞪口呆。英王一身素服,跪坐在铺着稻草的地上,为面前的牌位祭酒,身旁的僕役正举着明朔不定的烛火,扶着悲戚的英王。 前王妃赵氏在三年前的初春暴毙,王府却不再提起她,连祭礼都不曾有。我想,今日怕是赵氏的忌日了。 阿姊也未免太跋扈了些,赵氏毕竟是英王髮妻,又不曾有错处,英王要祭奠她还要在夜半偷偷摸摸,实在可怜。 等我喘着粗气到小湖边的时候,一个坚毅硬挺的背影已经在那里了,我笑着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从怀里取出半热的酒壶,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忍不住一笑,「你这长安城的小娘子,胆子可真大。」 「再不胆子大点,日后可就没机会了。」 「什么?」他不解地问道。 阿姊今日只私下告诉了我嫁与东宫的事情,想必英王府上下还未有人知晓。我虽有些羞怯,却觉得此事不过是迟一日早一日,都要告知全府的,索性直接告诉安平简吧。 他听我磕磕巴巴地说完,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你没骗我?你真的要嫁到东宫去?」 「这样的大事,我怎好骗你?更何况,是阿姊亲口告诉我的,天后也许可了,我敢用天后开玩笑么?」 「是英王妃去议亲的?」他仍在追问,「你敢肯定么?」 我被他问得云里雾里,只能答道:「除了我阿姊,谁还能进宫谈论我的婚事?你今日是怎么了?」 他沉默了片刻,眼里的惊诧慢慢散去,转而轻笑一声,静静地看向我,「我明白了。这是好事,愿你在宫里福寿双全。」 我看向他深邃的双眼,明朗的眸子在夜色里显得比平日多了些落寞。 我拉着他在湖边坐下,刚刚开春的天气,湖面还飘着薄冰,冷风还直往嘴里灌。我取出揣在怀里的酒囊和酒杯,忙倒了两杯酒饮下。 「三勒浆?」他惊喜道。 「我想着你是安国人,这三勒浆又是从前安息国的名酒,你肯定是爱喝的。英王有好些好酒,我可是偷偷去求了他才给我的,连我阿姊都不知道。」 「你从前问过我是哪家的郎君,我未告诉你,今日你还想知道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他声音微微颤抖,「家父是定远将军,安菩。」 我一时愣住。从前只想着他能在英王府做事,出身一定不凡,可没想到他竟是大名鼎鼎的以一当千、独扫蜂飞之众的定远将军之子。 安菩将军并非仅为普通骁勇善战之将,其父本是安国首领系利,因不满突厥对安国多年的压迫劫掠,遂在贞观四年大唐与突厥对战之时举国归顺大唐,太宗皇帝封他为定远将军,并允其择地而居。 系利死后,安菩被太宗皇帝接到长安,承袭了父亲的爵位,且作为大唐的将领驰骋大漠,将东突厥旧部势力扫除殆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页 我没想到,与我日日相伴的安平简,英王府的二等禁军左右卫,竟是安国国君的嫡孙。 他见我长久不语,仰头一笑,「总有一日,我会对得起祖上功勋,也一定会回到安国的。」 我就着他的话说道:「如今东突厥虽平,大唐周边尚无劲敌,可与西突厥、吐蕃、高句丽仍摩擦不断,天皇陛下总有一日会请定远将军再赴沙场的。到时候,只怕要劳烦你这个袭爵的新定远将军了。」 他没有在意我言语间不假思索的唐突不敬,饮了一杯酒,「袭爵?当年太宗皇帝是因嘉奖祖父归顺给了爵位,到我父亲这儿,不过是为了安抚安国遗民才能袭爵。你以为这个爵位还能袭到几时?我本不是大唐的人,自不会将这些放在心上,我只盼着有朝一日,我也能如父亲一般奔赴沙场,在故土的风雪里驰骋。」 他眷恋那个没有到过的故国,也不甘于如今只是王府里的左右卫,一身武艺却无处安放。可他仍是满怀希望的,言语里的气壮山河,是拦也拦不住的豁然风度。 我看他一直饮酒,便陪着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慢慢地酒也凉了,也见底了。 时间恐怕已至三更,我知道再不能继续停留,忙拉了他起来,他趔趄了一下,却突然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我一时茫然,看他指着我的双脚,才发觉自己竟着急穿了两只不同颜色的云头履,也忍不住笑起来,我们揉着肚子,又慢慢倒在湖边,谁知脚底一滑,两个人一起坠入湖中。 已删除 啊 第五章 易主 一向待我温柔有加的阿姊大怒,将我软禁在房中直到出嫁。无论我如何哀求,也无论英王在旁说多少好话,她都对安平简的情况一言不发。 我知道是我害惨了平简,若非我心中不舍,非要约他夜里相见,他又哪里能惹上这样的麻烦? 阿姊为我准备的嫁妆一件件由我过目,三五日也便看得差不多了。我如今是许过郎君的人了,即使阿姊不软禁我,我也不能随意出门,整日便同阿玉一起嬉闹凝雨。 王府里依然花团锦簇,所有人都等着阿姊能给英王添一个嫡长子。 我想着,只不过一月有余,等我嫁到东宫,有了四品良媛的品级,总能查得出平简如今在何处,与从敏相见也更容易些。 可是,这天下的旦夕祸福,总来得这样突然。 调露二年三月,天后派人搜查东宫,在马房里搜出数百具兵器铠甲。备受太子宠信的赵道生将太子的谋反意图和盘托出,又道出曾治癒陛下眼疾的方士明崇俨为太子所杀。 太子由此被废,与家眷一起圈禁在太极宫,追随太子的臣僚或被杀、或自尽,一时间,声誉无二的太子焚巢盪穴。 太子被废昭告不过几日,英王府便接到了入主东宫的旨意。短短数日,天地便换了一转。太子成庶人,英王变太子。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成沧海。我的去处却是未变,只不过入东宫再不是作为良媛之身,而是太子妃之妹了。 我看着房里阿姊为我准备好的嫁妆,又想起阿姊曾筹划等太子即位让我做四妃之一,茫然无措。 都说天家无情,可道听途说到底不同于身处其中。即使除夕饮宴那一幕,我也只猜得到太子与天后不睦,不想还有势不两立、斩草除根的一天。 我只觉得惧怕。 若我早一月嫁入东宫,又或者东宫事发晚一月,我哪里还有资格伤春悲秋,我的一生怕是都要埋葬在太极宫的一方院落里了。 我想起除夕饮宴那夜远远望到的太子背影,是那样风姿过人、器宇轩昂,不觉落下泪来。 房里的嫁妆被一件件抬走,我不再被软禁房内,可我却也不想再出去了。 英王入主东宫的前一日,我回到了韦宅。 阿姊忙于英王入主东宫的繁杂诸事,又怀着身孕,无暇顾及我。我站在韦宅的门前,望着门里的五兄,对他微微一笑。 第二日,韦家亲眷作为太子妻族在大明宫外跪迎太子李显入主东宫。 我跪在被扫洒得纤尘不染的路面上,忍不住抬头,那身原在李贤身上的行头穿戴在了李显的身上,曾经嬉笑戏耍的英王因为这身行头竟也变得端庄大方了。 不知怎的,我突然默背起了《武德令》里的太子冕服,「皇太子衮冕,白珠九旒,以组为缨,色如其绶,青纩充耳,犀簪导。」 阿姊在他身后,穿褕翟,头戴九钿钗,姿容明丽,宛若一只即将飞舞云端的凤凰。 韦宅的日子很是平静,我与阿姊、从敏皆以书信往来,阿姊每每提到有孕之后身子大不如前,平日里少有精力照管东宫。 我在韦宅见到的人不过是五兄结交的公侯子弟,他们击鞠、对弈时我常在旁观摩。 这些世家公子里,五兄与侍中裴炎的长子裴懿相交甚好,佛门里的慧沼大师、慧苑法师等名僧也常来韦宅,谈及佛理时我也出于好奇在窗外听听,有时闲来无事,也常阅翻阿兄的佛典。 这日我骑马过后正往房里准备梳洗,却见一个俏丽的身影挡在门外,我惊喜道:「从敏!你怎么来了?」 她沖我狡黠一笑,幽黑的眸子透着狡黠的光,「早知道韦五郎和豫王交好,我们还费什么书信的力气。」 我倒从未发觉五兄和豫王有什么交情,只冲她一笑,拉着她的手,「今日可是你跟着豫王来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页 「不然呢」,她的小嘴一撇,「你们韦宅除了你便没有女眷,我除了求求豫王跟着来还能找什么由头?」 我没管其他,拉着她赶紧进屋,跟她腻歪着说了好多话。 「我差点忘了说你托我的事,真是寻觅许久,反倒忘了身边,早知道问问豫王便好了。」她努努嘴。 我询问地看着她,她赶紧答:「那个原在英王府的左右卫安金藏啊,我写信给父兄找了那么久他的下落,后来无意间跟豫王提起才知道原来他就在王府里呢,还是二等左右卫。」 我长吁了一口气,原来当日阿姊只是让英王把安平简从英王府调到了豫王府,并未为难他。 我自从回到韦宅之后再未去过豫王府,一则因没有阿姊带着我而不便,二则也是因为自前太子被废之后,我不想往宫廷王府这样的地方去了。 我总会不觉想起除夕夜宴那个挺拔轩昂的身影。 从来废太子无善终,当今圣上的长子李忠被废后仅四年便被赐死在流放地黔州。如今也便只能寄希望于李贤是天后之子,她能狠心杀了异,总不能狠下心杀自己的儿子吧。 从敏见我神色忧戚,拉着我的手道:「你还不能忘了废太子么?我未料想,你竟深情至此。」 我笑着摇摇头:「不是我深情,只是觉得那样一个风姿卓越、文韬武略之人,总该有个好的归宿。」 「可那是谋反的罪。」 我苦笑一声:「你信么?」 我纵然不在朝局,也知晓其中利害。废太子李贤即使真要谋反,又怎会将甲冑置于东宫马房?谋反起事,仅仅数百具甲冑兵器,又岂能够用?这个男宠赵道生毫不受刑便全盘招供,于他何益?事发之后,为何太子没有辩解的机会? 这些破绽我既看得出,何况公侯官宦,只是自李贤被废之后,天后武氏权势滔天,再无人能与之抗衡了。 「我从前以为你心思单纯,不会多想这些朝堂之事。」 我笑了笑:「从前有阿姊和英王庇护,我方能心思单纯。如今朝夕之间换了天地,阿姊进了旋涡之中,便由不得我不多想了。天后的这个局怕是布了许久,至于到底有多久,我却猜不出。」 「天后算无遗策,莫说废太子的局,连豫王府都有她的局」,从敏的神情有淡淡的不忿,「你可知道,当年我与豫王定的是嫡亲,行的是七介之聘。」 她见我摇头,便接着说道:「当年定亲是陛下和我祖母襄阳公主所许的。聘礼下过没多久,一道圣旨便来了,以我年幼无法胜任正妃为由,便从王妃变成孺人了。你可猜得出原因?」 我略想了想,低头道:「天后忌惮扶风窦氏根基深厚,令尊又位居太常少卿,故不给你正妃之位?豫王正妃刘氏父祖虽也居高位,却是科举出身,家世浅些,才选得上正妃。只是我不明白,豫王不是太子,又没有即位可能,为何需要提防豫王的妻族?」 「天后的心思,谁又能猜得出?或许是深谋远虑,或许只是未雨绸缪」,她无奈地笑笑,「多想无益,如今豫王待我极好,王妃和豆卢孺人也都是性子沉稳从不多事的人,我自然懂得惜福。」 我揶揄道:「自然是极好的,这许久都不见豫王的人来催,只怕这一趟韦宅也是豫王专为你而来的吧。」 她一点羞怯也无,反来逗我:「这么好的豫王,不如你也嫁来,就省了我往韦宅跑了。」 她看我一下子沉下脸来,忙住了嘴,又拉着我说东道西。 从敏走时已近天黑,再过一个时辰各坊便要落锁了。她和豫王李旦一前一后走出韦宅的正门,两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颀长,映在韦宅的地面上。 正如她所说,不管曾经有多么委屈不甘,如今的福气已让她知足了,这便是好事了吧。 我又回想起她说过的话,突然一激灵,一个可怕的念头穿过脑海。 区区一个不能即位的豫王妻族,究竟为何令只手遮天的天后忌惮?除非……除非她要防范的根本不是豫王妻族,而是太子妻族!一个废太子不够,还要出另一个废太子! 一桩桩事情在我脑子里逐渐拼凑起来。 天后忌惮窦从敏家世深厚、父祖皆高位又与皇家有亲,故断不能让她成为豫王的正妃,只选了有官职而无世族的刘氏为正妃。 而那个暴毙的英王原配赵氏,父亲是有军职的将军,母亲又是陛下的亲姑姑常乐公主,天后又怎么能允许这样的人成为日后的太子妃?十五岁便暴毙英王府,只怕根本不是什么暴毙!而我那一夜在柴房看到英王李显偷偷祭奠,恐怕根本不是担心阿姊吃醋,而是担心天后察觉! 如今二皇子李贤已经被废,只怕三皇子李显也不会善终的。 阿姊常说身子不如从前,难道……天后故技重施,要让阿姊病中暴毙! 我感到背后一阵刺骨的冷风穿过,多日的平静终被打破。 第六章 进宫 胯下的马被紧绷的缰绳勒得前蹄抬起,在空中长鸣一声。我翻身下来,跪在马车前,「韦团儿求豫王!」 马车里的人掀开帘子,露出一双清风朗月的眸子,开口说道:「这不是韦家的小娘子么?先起来吧,何事?」 我没有起身,仍跪着弯下身子,「求豫王带团儿进宫,团儿有要事禀告太子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页 从敏从马车上跳下来,急忙扶起我,「出了什么事?怎么转眼间这样着急?」 我急忙摇摇头,「是我突然想到一件十万火急的事,必须立刻见到太子妃。现下各坊将要落锁,宫门也要关了,我若此时递帖必然来不及。我知道二圣恩准豫王和太平公主可随时入宫,我要禀明太子妃的事必不会累及豫王府,只求豫王带我到东宫。」 从敏着急地看向豫王,却没有言语。车里的豫王走下来,弯下身子,轻声对我说:「十三娘,你若不告诉我所为何事,我断不会带你进宫的。」 我咬了咬嘴唇,狠心道:「我从前为阿姊缝过一个香囊,里面的香是从五兄那里讨来的,阿兄叮嘱过我里头有麝香,不要日日带着。阿姊有孕之后一直说身子虚弱,没有精神,我怕阿姊随身带着这香囊。」 他顿了一顿,「果真如此?」 我也怔住一瞬,闭眼答道:「千真万确,求豫王殿下救命。」 「既如此,我便带你进宫。只是……」 从敏上前一步,「让团儿和我换衣裳吧,入宫便说是豫王带着孺人去看重福,想来不会有人生疑。」 豫王点了点头,吩咐僕役用马车载着从敏回豫王府,自己则同我骑马进宫。从敏却在一旁道自己骑马即可,这样方便我留在东宫。 豫王便点头首肯了。 马车很小,我坐在豫王的对面,只低着头不敢说话。有时颠簸,我的膝盖不觉碰到了他的,又紧张得急忙往回缩,狼狈极了。 他的身上有一股薰香的味道,焚香的香气里夹着一股苦味,又泛着几丝清甜,极为特别。 「别着急」,他依旧是温和的语调,可声音却从未这样近过,就在耳边迴荡,「不出两刻便能到宫门了。」 我点点头,「嗯,谢殿下。」 「我记得你有一只雪白的猞猁,它如今可还乱跑?」 我心下放松,他张口时,我很怕他提废太子的事。于是回道:「如今我看得它紧,它便是想跑也没机会了。凝雨才半岁多些,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带着它去游猎。」 「凝雨」,他慢慢道,「『独有凝雨姿,贞婉而无殉』。你读沈休文的诗?」 我赶紧摇头,「我不擅诗文,这是阿兄起的名字。」 他瞭然地笑笑,「果然是那个风流蕴藉的韦家五郎,连猞猁的名字都起得这样别致。」 我本就惊讶于阿兄和豫王交好,忙问道:「豫王和阿兄这样相熟?」 「长安城的郎君,谁不知韦五郎文采斐然、佛理精湛,连他自己都说下次雁塔题名,必居三甲。」 我想像阿兄说着这些话时的意气风发,不觉得低头笑了。 这时马车忽然剧烈地晃了一下,我没稳住身子,扑到了他身上,额头抵着他的下巴,磕得有些疼。我趴在他身上愣了一瞬,心突突地跳得飞快,身子赶忙起来,却不想又是一次颠簸,我一下子跌进他的怀里。 我的侧脸枕着他的左胸,耳朵清晰地听到他胸腔里的心跳,他起伏的胸膛在我的脸上贴贴和和,双手抓着我的双臂。我一动未动,无声地喘着气,紧张得僵在那里。 过了片刻,他见马车已不再颠簸,轻轻将我拉起,我抬头对上了他那双湖光山色的眼眸,一时愣住。这样一双眼睛,哪怕只看过一次,也会记得一生的。 「你别怕,本王不会责怪于你的。」 一句话便拉开了我与他的距离。 我端身坐好,只听身旁的人对外面说道:「稳一些,不必这样急于求快。」 我想起上一次和他这样近,也是一头栽进了他怀里,那时冷风正浓,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 我的脸颊烧得烫人,想来一定红得显眼,低头一言不发,他也未再问我什么。 马车停在大明宫的东宫门左银台门前,我静静地跟在豫王身后。 这是我第二次进宫,上一次的除夕饮宴,我怀着对废太子的好奇和嫁给他的憧憬,觉得这宫里处处都是好风景。 豫王在前停下了脚步,我抬头透过帷帽的纱幔看到了匾额上的三个字:少阳院。 少阳院是当朝太子在大明宫的住所。本朝太子或居于太极宫东宫,或伴驾于大明宫内少阳院。当今天皇喜儿孙承欢膝下,因此无论是先太子李弘、废太子李贤还是当今太子李显,都居住在少阳院内,众人也便称少阳院为东宫了。 加上第一个废太子李忠,这里住的已经是天皇的第四个儿子了。人事沉浮,哪里又比得上东宫呢? 我跟在豫王身后,向眼前的太子行了礼,那个从前的英王李显如今穿着太子常服,却还是任性好动的模样,急忙拉起豫王要他看看少阳院的斗鸡。 豫王点头,「窦孺人想来看看太子妃和侄儿,不知可否?」 「嗨,多大的事儿啊还要问我」,太子李显忙吩咐身边人,「快带窦孺人去太子妃那里,也把重福带过去。」 又忙转头对豫王道:「快赶紧啊四郎,这一场怕是要结束了!」 我向着豫王的方向行了一礼,转身进了阿姊的房间。 阿姊已近生产,着一身华服斜倚在凭几上,看到我一边伸手示意我落座,一边轻轻笑着:「已进了内室,窦孺人怎么还不脱去帷帽?是怕我们瞧见了你的倾城姿容吗?」 我跪坐在她的下手方,答道:「近日长了些酒刺,尚药局的医佐特别嘱咐不能上妆,这个模样恐惊吓了太子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页 阿姊听到我的声音神色一慌,忙吩咐侍妾唐氏和宫婢们退下,只留隽娘抱着重福在身边。 等她们都关上门之后我方靠近阿姊,脱去了帷帽:「阿姊有危险。」 她抓着我的手,急忙道:「你也太大胆了些,什么事情容不得明日递帖进宫?」 我看了身边的隽娘一眼,将我近日所闻所想全盘道出。 阿姊的神色由震惊转为疑惑,而后慢慢沉下脸来。过了很久,抬头对隽娘说道:「平日的膳食汤药,还有薰香都是谁主事,立刻查清楚,现在就去。」 隽娘忙将怀里的重福递给我,起身告退,阿姊又对我说道:「我日感不适,多是在带着重福的时候,自从太子让唐氏带走了他,我便好多了,」说着还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他也闹得紧。」 我勉强一笑,「我知道阿姊是为了让我心安,不过我刚才所说也是深思熟虑过的,阿姊万不可掉以轻心。」 「我自然知道,否则你也不会冒险求四弟带你进宫了。」说着看了看我怀里的李重福,「也不知我跟这孩子是什么缘分,只要他在身旁我便难受得紧。」 我看了一眼怀中熟睡的太子长子李重福,如今的他没有半分是太子李显俊俏的模样,只是皮肤白皙随了他。怀里的重福动了动,发出轻微的鼾声,小手探出裹着他的锦褥,搭在锦褥的边沿上。 我抱着他退了退,阿姊宣了医佐为她调理头痛。 医佐正扶着脉的时候,宫婢来传上官才人到了。 阿姊惊惧地看了我一眼,忙向隽娘使了眼色。我赶忙起身,却不料上官才人的声音就传了进来:「太子妃和窦孺人好兴致,这么晚了还要逗趣小郎君呢!」 我一看已不能避开,忙将帷帽带上,见一个身姿摇曳的丽人便走进来了。她微微向阿姊行了礼,我又躬身向她行了礼,心里害怕极了。 上官婉儿是天后武氏的身边人,夜里来东宫还能知道豫王和窦孺人也在此,一定是天后派来的。 从敏虽嫁入豫王府不到一年,进宫的次数也有限,但是上官婉儿稍加留意也便听得出我们两人声音不同。更何况她既是专程而来,看不到我的模样恐怕是不会罢休的。 阿姊见状让医佐和宫婢们都退下,又让我关了房门,才对上官婉儿道:「烦劳上官才人高抬贵手了。」 我见状,知晓阿姊也明白欺瞒不过上官婉儿,只想让她不要告知天后,忙跪下,「婢子亦求上官才人饶过一命。」 我隔着帷帽的纱幔看到她轻轻一笑,对阿姊道:「我还一言未发,你们姊妹倒是痛快。」 我心里一沉,原来她知道我是谁,难不成此时来东宫是问罪的。 我勐然间联想起今日所想,恐怕天后早已日日盯着东宫,就等着寻下阿姊一个错处,好让阿姊身首异处!而我,竟然这样不小心,成了天后手中用来杀害阿姊的一把刀! 我跪在上官才人面前,看了看即将生产的阿姊,心中惊惧。 上官婉儿弯身扶起我,轻轻掀开了我的帷帽。 「果然」,她轻声道,「这我可做不得主了。」 阿姊忙起身抓住她的手,「上官才人若能回禀天后殿下,眼前这位确是窦孺人,韦氏日后一定回报大恩。」 上官婉儿笑着回握住阿姊的手,「你也知道,天后殿下如何欺瞒得?不过你放心,我定会出手相救的。」 第七章 桑榆 我跟着上官婉儿走过重重宫门,身边的宫婢掌着灯,地面上映出我们一干人的影子,诡谲得可怕。 一个时辰前,当我走过这些宫门的时候,想起的还是除夕饮宴看到废太子的事。如今,我该想的怕是我的身后事了。 我深夜假扮孺人入宫,那一番对豫王的说辞却无法瞒过天后。天后只要稍问及阿姊、阿兄,便可知根本没有一个含有麝香的香囊,到时候我又如何自处? 我犯的罪说小了是不守宫规,说大了却是欺君之罪。不单是我,天后一旦有意针对此事,只怕阿姊、整个韦家,还有豫王府都逃不过惩处。 我一人的错事,却连累了这样多关怀我的人。 一时恍惚,我抬头看了看空中的星星,一颗一颗就那么孤零零地悬在深蓝的帷幕里。宫里的人,也便都如这漫天繁星,活在一处,却各有命数吧。 蓬莱殿里,天后武氏端坐在上首,我伏地跪拜,礼还未行完,只听得她开口道:「听婉儿说,你叫韦团儿?」 上一次听到这个干脆有力的声音,是在除夕饮宴之时,天后和废太子只言片语之间,刀光剑影,令人胆寒。 我再次伏首,虽竭力平息不安,声音却仍不由自主地发颤,「罪奴韦团儿任天后殿下责罚,只求天后看在太子妃即将生育的份上,不要连累于她。」 「开口便称是罪奴,我倒想知道,你何罪之有?」天后的声音波澜不惊、不带情绪,我跪在下面心如蚁噬、慌乱不堪。 「罪奴因与窦孺人身形相似,便假扮窦孺人随豫王入宫。」 如今既已无法迴旋,我便能少牵连一个是一个,从敏与此事关涉较少,只希望天后能够饶过她。 「那此事四郎可知晓?」武后接着问道。 一下子愣住,我惊慌不已。此话我无论怎么回答,都无法避免连累豫王。 我紧紧咬住下唇,脑中千头万绪,不敢抬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页 「既是扮成孩儿的孺人,孩儿自是知晓的。」身后朗润的声音飘至耳畔,我心里一紧,是豫王! 我本已经连累了他,没想到他竟从东宫来至此处。 他向武后行了一礼,「此事其中曲折,母亲还是问儿子吧。十三娘毕竟是个女儿家,很多话她不好意思开口。」 我不敢看天后的表情,只低着头。 「四郎都亲自来了,是要告诉阿娘什么?」 身边的人起身向前走去,停在武后身边跪坐下来,「自去年在王府一见,我与十三娘便两情相悦。本想禀明阿耶阿娘,请个婚旨赐十三娘与我做孺人,却不料太子妃疼惜妹妹,早我一步请旨嫁与兄长了。那日之后,我二人未曾再见,只是后来次兄谋逆事发,十三娘未行礼入宫,便又恢復了待嫁之身,回到了韦宅,因此儿子才又去寻她。」 豫王此举,言语间毫不提及太子和阿姊。我极为震惊,心突突地跳得极快,只盼着天后能够相信。 我听得武后忍不住一笑,眼角瞥见她拉起豫王的手道:「没想到我这小儿郎还是个情种,从前阿娘赐的婚旨,可是让你伤心了?」 「阿娘说哪里的话。那时既是圣旨,儿子便不会造次,亦会尊十三娘为嫂。只是如今她既然已是待嫁之身,孩儿也想尽力一试,便知她亦是一样的想法。今日我去韦宅以请教韦五郎佛理为由,实则私会十三娘。将她偷偷带出韦宅,往东宫而来也是因她一时情动,非要取了信物与我,我不忍她扫兴,便做了这煳涂事。阿娘,我二人夜半私会,实在有违宫规,阿娘若要责罚,我们绝无怨言。」 他声色平常,但坦然自若。可他所说的话,每一个字都直直地打在我的心里,将我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似有万重庇护。 我心下转危为安,他这一番话,未必滴水不漏。可是将私情说成因由,情之所至,作为亲生母亲的天后,想来也不会苛责于他。 他以母子之情为筹码,换我的性命,换东宫、豫王府和韦宅的平安。 天后哈哈一笑,将手臂轻轻搁在他的肩头,「我当是多大的事呢,我和圣人平日都说,你小小年纪,素来也太循规蹈矩了些。这次方见着你出格的样子,反倒有些意思,这才像是我的儿子。说起来,你这事儿纵使随心了些,却比起你阿耶当年差得远了。」 说笑间气氛已大不相同。 我彻底放下心来,以如今的情景来看,我们皆已转危为安。不管天后相不相信他所说的,只要让天后看到他能为一个小娘子这般用心,便不忍再罚他,亦是爱屋及乌不忍罚我了。 过了许久,天后吩咐我上前,我便跪坐在他身旁,一阵夹着苦味的香气飘至鼻尖,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 他伸手过来,掌心轻轻覆在我的手背上,有些轻微的热度传来,我突然心跳变快,脸颊也烫了。 「既已私定终身,怎的还这般害羞?」天后的语调突然变得柔软可亲。 「天后这样当面问,小娘子自然是害臊的,还是别打趣十三娘了。」耳边是上官婉儿疏朗地玩笑着。 「也罢,你们既然情深至此,我若还不成全,那成了什么人了?不过,你们又的确触犯宫规,不罚你们亦是不公。」 「儿子多谢阿娘成全。」他的身子向天后靠了靠,语气轻巧悦然。 「韦十三娘既已是待嫁之身,便许给你做侍妾吧。不给品级,便是惩戒了。」 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我和他忙躬身行礼,多谢天后一番厚待。 天后示意我到她身边。我有些害怕,只静静跪坐在她下手,正对着豫王,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表情。 天后拉着我的手轻声道:「十三娘这孩子着实长得让人疼惜,连我看了都不免喜欢。以后可要常进宫来陪陪我,如今也是我的儿媳了,总要尽孝的。」 我赶忙低头称是。 我们又面对面地坐在那辆马车里,身边是萦绕不散的他的薰香气味。 两个多时辰过去,我便已是他的侍妾了。 从普州到长安不过一年,这瞬息之间天地换转的事,我已经歷过不止一次。如今这一次,也许是真的要定了我一生居所了,我说不清是喜是悲。 「我不想趁人之危,只是那样的关头,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他柔声道,语气里有散不尽的歉疚。 我第一次抬头直视着他,「我明白。豫王救了我,又使阿姊和韦宅免受牵连,如今这是最好的局面了。若我以侍妾的身份怨怼豫王,岂不是恩将仇报?」 他对我苦笑一声,「若日后有机遇,本王可放你自由。」 我心里蓦地一酸,缓缓摇了摇头,「他日再说他日的话吧。」 心中想了想,终是没能忍住,不禁问他:「你如何知道麝香香囊之事不可说?」 「你那时的说辞漏洞百出,我不过是看你实在心急,才不忍拒绝罢了。」 我一时惊诧,没料到如此澹泊之人,竟有这样的热忱。 他顿了顿,对我道:「既已如此,你可否道出今日为何非要入宫?你若现下不想说,日后告诉我亦可,只是不能再如此冲动了。今日得上官才人提点,才能急中生智,下次就未必有这样的运气了。」 原来是上官婉儿的主意,如此聪慧机敏,又肯施以援手,果真是不俗之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页 我想了想,把实情全告诉了他。 在蓬莱殿上,他用母子之情赌我们一众人的平安。 而我现在也在赌,赌他和太子兄弟情深,不会将此事告知天后累及东宫。赌他人品高洁,不会从此厌烦我。赌我以真心相对,他以信任回我。 他看我的目光从惊诧到镇定,而后眼含探究,轻飘飘地回了一句:「母亲欲废次兄已经多年了,三兄原配赵氏亦是因此而死,这些你猜得都不错。只是,倒不必担忧你阿姊,三兄一向无心政事,不与母亲争权,母亲不会废掉他的。」 永淳元年腊月,距我进豫王府已两年了。 阿姊在调露二年生下一名女婴李仙蒲,被封长宁郡主。 一年之后,阿姊便又有了身孕。开耀二年正月,太子李显的嫡长子李重润出生,天皇陛下喜出望外,特意大赦天下,改元永淳。 当年害阿姊孕期身体乏累的罪魁祸首已经找到,是李重福的生母唐氏。她为日日能见到儿子便下了手,却也不曾伤及阿姊和胎儿性命。 阿姊将唐氏处死后抛尸荒野,太子未置一词。 知道此事后,我心中免不去震彻。他尚能记得髮妻赵氏,冒着风险深夜祭奠,却对侍妾漠不关心。太子李显,究竟是怎样的人? 我进豫王府之后,与从敏住在一处,衣食住行皆是比肩孺人,豫王也几乎日日留宿,将一出情深似海的戏演得再真不过。 两年间我已不觉心动,他的淡然、聪慧、才华、谦逊,都同那双湖水般的眼眸一样嵌在我的心里。只是他对我从来都以礼相待,从未在人后对我有半分逾矩。 第八章 骊山 从敏娇笑着从外头进来,抖落了一地的雪,我过去帮她理了理有些乱的髮丝,又从她睫毛上摘了一颗,瞬间融化在我指尖。 「你可当真不是俗人,」她一口饮下玉娘端来的酪浆,打了个哆嗦,「真烫呀,你可又加了别的什么?」 「放了些捣出的梨汁,下次再试试别的。」我笑着说道,「可找到梅花了?」 「下次还是你去吧,我可不讨这个苦差事了。」豫王喜折梅花,她知道后便兴沖沖地跑去了。 如今我们皆伴驾在骊山汤泉宫,平日里除去服侍天皇天后,就是自己泡温泉来打发日子了。 抵不过从敏的万般央求,说是定要我们亲自摘的梅花给豫王一个惊喜,我便带着玉娘、抱着凝雨上山寻梅,她倒是乐得跑去泡汤泉了。 上山的路有些湿滑,玉娘扶着我走得很小心。 爬了快半个时辰,才到山腰,我回头看了看汤泉宫,一众鳞次栉比的宫殿掩映在细雪中,除天皇和天后之外的其他汤池皆没有殿阁覆盖,宛若青玉一般点缀其间。 「你来了。」一个熟悉热切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我转头看到一个持刀的左右卫。 如今他仍在豫王府,这次亦是伴驾而来。我看着那张高鼻深目、灿若朝霞的面孔,笑着轻声道:「别来无恙。」 安平简沖我低头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酒囊两个酒杯,扬了扬眉毛。 「你这可是渎职。」 「胆子再不大些,日后可没机会了。」他用我曾说过的话回我。 我心想这已是半山腰了,轻易没有人涉足至此,便绽开一笑,「那便再陪你喝一次。上次跌进了湖里,这次总不至于再跌下山吧。」 他哈哈一笑,「有我在,你还怕跌下山?」 我让玉娘把凝雨放了下来,如今只要吹哨它便可回来,再不担心寻不到了。玉娘悄悄后退了几步,守在那里。 「阿玉,天这样冷,你也喝几口吧!」我道。 玉娘只摇摇头,说万一醉了不可三个人都醉了。 「如今你是豫王的心上人,再不能同你好好说话了。」他言语里有几分唏嘘。 我拿了酒囊给自己倒了一杯,反打趣道:「说我做什么?你如今也将弱冠,怎么还未娶妻?」 安平简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并未言语。我心里一沉,想着他既然从不将自己看做长安人,恐怕也想娶安国的娘子为妻。 我正要开口问他,却听得背后窸窣的声响,是有人下山了。 我一边惊诧究竟何人雪天上山,一边赶忙收起了酒囊酒杯,却将杯里的酒打翻在披衣上,收拾好了装作正在上山的模样。 正在下山的人影渐渐清楚,手里抱着一株落了雪的红梅,我探着脑袋想看他的模样。 是豫王。 在此地相遇,他本是最安全的人,我的心却提了上去,一股酸涩涌了出来。 他见是我,平简又是自己王府的人,神情一松,随即扫了我全身一眼,对我柔声道:「宫里无事,你可晚些回去,但小心着凉。」 我正疑惑着,他在人前一向对我关怀备至,刚刚明明看到我的披衣没有系好,却也不像往常那样近身帮我。 他正侧身准备继续下山,眼前却有一道白色的影子,凝雨从他身边飞快地擦过,他躲时未站稳,只见一只红狐追了上来,从跌坐的他肩头踏过,我还未来得及思考,身子已经扑了上去,指尖碰到了那红狐的嵴背,它转头便向我扑来,前爪在我手腕上划下一道口子,正要转头追赶凝雨时,被平简一刀割了喉。 我抱着豫王的胳膊从山路向下滑去,只听得玉娘在身后唿唤,我没法答她,转眼背后便撞上了一个不软不硬的东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页 我没来得及转身看,便赶忙问豫王如何,却看到他脖颈处也被红狐抓出了一道血痕,还在向外渗着血珠。我一下子便慌了,忙用披衣的边角捂住他的脖子,大声喊玉娘来帮忙。 身后那个不软不硬的东西动了动,我又回头一看,却一下子呆住了。 安平简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我和石块之间,脸上的表情因为疼痛而抽搐剧烈。我慌得失了神,自己急忙起身,把他从石块上拉开,却看到旁边的雪地上已落了星点鲜红的血滴,在大片干净的白色里格外醒目。 事情传至汤泉宫中,众人直夸我与豫王如胶似漆,雪山折梅这样的风流趣事非但做了,还得了一份为彼此奋不顾身的情深动人。 平简因救护有功被升了一等左右卫,医佐纷纷为我们三人诊治,平简的伤自是严重,天皇赏赐了最好的外伤药给他,我与豫王皆是抓伤,只是简单涂药包扎,不能见水罢了。 为了从敏的喜好,我常常做酪浆,从前身份不便,我从未让平简尝过。如今此事一出,恰有了藉口,我便也日日做好了给平简,只以豫王的名义让玉娘送去。 这日正是月夜饮宴,因第二日便要返回大明宫,众人都沉浸其中,喝得皆有些醉意了。天皇因体力不支便早去歇息了,天后却是精神爽朗,饮至一半叫我去了她身旁。 这两年我奉旨偶尔伴驾在她身旁,看到的除了她的心思深沉、手段狠辣,却也有她为国事夜不能寐,为天皇的身体整日忧愁。 但我仍是怕她,一想起废太子,我就不敢在她面前多言一句。 我走近天后身边,婉儿沖我点头一笑,我知她暗示我天后今日心情尚佳。刚落座便听天后道:「当年在蓬莱殿成全了你和四郎,只当你们是一时情意,却不想过了两年,如今更是难分难捨了。」 我低头未语,内心一阵酸涩。这是装出的鹣鲽情深,自然想要多久便可以多久了。 天后见我未答,接着说道:「两年了,你怎么还未有身孕?」 从进了豫王府那日起,我便日日担心天后有此一问,当日豫王与我演的情深似海直至今日,想必天后从未放下过怀疑。 「是奴不争气,叫天后殿下牵念了。」我带着些委屈回道。 天后见我这样答,反倒安慰起来:「好事多磨,你看你阿姊嫁给三郎第三年才添了第一个孩子,如今已是儿女双全了。」 「太子妃承蒙天皇天后恩泽,是有福气的,十三娘怎敢相比?」我颔首。 「既是太子妃,自是有福气的。不过你也要调养着身子,等回宫之后我便派个奉御给你看看,总要开些补气的方子才好。」 我心里咯噔一紧,轻轻看向豫王,他却神色自若,恍若未闻。 从饮宴回来我已乏了,卸去了钗环,也洗净了脂粉,正要卧于榻上,却见玉娘进来轻声告诉我,豫王在太子汤旁等我。 我内心诧异,想不出豫王此举何意,便问了玉娘一句:「只豫王,还是也有他人?」 玉娘答只豫王一人,我点点头,未挽髮髻未上妆便去了。 等我到太子汤的时候,见他已坐在汤池里了,只穿着乳白的亵衣,颌目倚靠在汤池的边沿,细碎的雪被夜里的风托起,悠悠闲闲地停在他的发间、眉间、鼻尖,有些化了,有些却执拗地留在他身上,为他罩了一层白雾蒙蒙的纱幔。 他睁眼看到我,微微一笑,吩咐贴身内侍和玉娘离开,眼睛却没有离开我。 他眼里仍是笑意,我却透过那双湖光月色的眼睛,看到了隐隐的不安。 见我半天一动未动,他笑着说道:「天这样冷,你就打算在温热的汤池边上冻着?」 我愣了一瞬,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突然想到今日饮宴上天后所问,脸颊一下子烧得涨红。 他见我仍是未动,起身走来,乳白的亵衣因为离开了汤池紧贴在他的身上,他身体的形状就那么突然地撞进了我的眼睛。 他没有给我发愣的时间,伸手脱去了我的披衣,又将襦裙的带子解开,我的亵衣也暴露在他面前。 我呆呆地立在他的面前,任细雪落满全身,心却像悬空了一般,紧张又害怕。想到他接下来可能会做的事,我的手心满是湿漉漉的汗。 我站在汤池边打了一个寒颤,他没忍住「吭」地笑了一声,随即把我拉下了水,又用左臂托着我的右腕,不让它浸在水里。 他见我已不再冷了,便同我一起靠在汤池的边沿,又一次颌目歇息,我正疑惑他到底何意,却听他轻声嘆道:「两年前我曾说,会放你自由,如今食言了。」 我没有吭声,他接着说:「不能等到回宫了,奉御总会发现蹊跷的。」 期盼了两年的事将要到来,我却不知是喜是悲,正想开口,却被他用指尖止住了嘴唇的张合。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安平简,他可知道你与我假意恩爱之事?」 我不知他此时提起平简做什么,只摇了摇头。 他微微一笑,「他待你真好。」 我被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搞得满是疑惑,他便又接着说:「我并非想趁虚而入,也非不愿成全有情之人,只是我不能用这许多性命冒险,亦不愿乱了皇家血脉。」 话说完,他便握住了我的手,身子紧紧贴向我,睫毛上落了一粒细雪,眉心的剑纹微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页 唇上一片柔软,一片冰凉。我的眼里是放大的他,面容柔和的他、双目温润的他、眉间微蹙的他,正一点一点深入我的唇齿,引着我在他唇间舌畔舞动、吮吸。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全然顾不得这是何时何地,双手不觉扶上他的肩头。他将左肩抬了抬,伸手拉开了我亵衣的带子。 我心里一空,两手将他的肩膀抓得紧紧的,只听他在耳畔轻轻道:「别怕。」 被疼痛贯穿的一瞬,我的手指不听使唤地攀着他,鼻尖嗅到了他身上带着清苦的香气。 第九章 贤首 我靠在汤池边没有说话,眼泪不受控制地滑下来,两年的期盼成真,心里却百味杂陈。 两年间,他已走进我的心里,而我对他而言却仍是真假难辨的侍妾。 他见我暗自流泪,伸手在我脸上拂过,替我擦了去,双手停在我脖颈片刻,随即放下了。转了一瞬他又抬起我的右腕,看到发白的伤口渗出了星点血迹,微微怔住:「怎么打湿了?」 我深吸了口气,尽量平復声音,「方才未留意。」 他正欲起身,却突然一顿,自己往汤池里一沉,脖颈处的抓伤浸泡在温热的池水里,慢慢裂开了口子,血滴也一点点绽开,在水中晕成形态各异的花瓣,与方才我身下的血迹互相映衬着。 我明白了他此举,苦涩中仍不免感嘆他连此时都算无遗策。 人嘆淡泊无争、醉心琴书的豫王李旦,其实洞若观火、藏愚守拙。 不过数日,豫王李旦和宠妾韦氏便又劳御医夜半跑了一遭。医佐来看时,为他的脖颈和我的右腕上了药,他又接着解开亵衣,露出被我抓伤的肩膀。 事情传扬出去,众人只说豫王一向克己守礼、行事谨慎,偏偏遇到一个红颜祸水,竟也这般荒唐出格了。 此事传至天后耳中,她未曾苛责,只又赐了一道懿旨,令益州都督王美畅长女太原王氏嫁入豫王府,封孺人。 王氏进府的时候,还带了一个刚满十一岁的妹妹,名唤芳媚,眉眼灵动,甚是可爱。 永淳二年五月,新年还未过完,我再次奉诏进宫,与太子和豫王姬妾一同为天皇陛下侍疾,亦陪伴天后武氏左右。 一日,料理完陛下的汤药事宜,豆卢孺人被天后留下说话,我正要去东宫看望阿姊和孩子们,却也被天后召去了清宁宫。行过礼后才发觉天后左下手坐着一位年似不惑的法师,高鼻深目,似是胡人,他的身边又坐着一位年轻的法师,看起来不过比我略大些的样子。 「十三娘,还不快见过贤首国师。」婉儿在我身旁道。 我忙躬身合十。 贤首国师法号法藏,父祖皆是康居国国相,永徽年间移居长安。法师少年师从智俨大师习《华严经》,未及弱冠便已声动朝野。天后武氏爱其才华、敬其学识,特命京城十大德为授具足戒,并赐以「贤首」之名。 「婢子自家中便常习《华严》,大师声名学识亦是敬仰多时,如今承天后之恩而得见,实乃大幸。」我恭敬地答道,话虽客套,却也是真话。 「十三娘言过其实,谬赞道人了。」贤首大师声音沉稳,「愚徒因与令兄投缘,几次在韦宅见过十三娘的经论註解,颇为称赞,称才学造诣不下令兄。」 我受宠若惊,那些经论註解不过是随着与五兄的家书一同往来,皆是无事时写来与五兄相论的,不曾想还能引得贤首大师留意。 「韦十三娘所注经论庞杂,师父想问十三娘这些经论是从何选择的?」那个年轻些的法师问道,又紧着说,「小僧慧苑。」 他一报法号我便想起来了,他曾常往来于韦宅同五兄谈论佛理。 我回道:「佛经论典浩如烟海,婢子不过从兄长那里随意择得,既无头绪,亦无次第。如今既有幸得见大师,还愿大师指点一二。」 「既如此,道人便请十三娘悉心攻读前隋智者大师的《法华玄义》吧,日后道人往来宫中,十三娘亦可闲坐一二。」 贤首大师顿了顿,又说:「窥基法师圆寂之后,慧沼辩师一则悲恸过甚,二则忙于承其师说,少与长安公侯郎君往来。法相之学,无师不可学,你定要万分注意。」 我内心有些疑惑,却看天后隐隐一笑,不敢多想,只称是。 窥基法师是曾求法天竺的玄奘法师高徒,出身高门尉迟家,多年秉承玄奘法师之志,诸论兼学,特重法相。而贤首大师多年崇奉《华严》《楞伽》,特重法性之学。 我从宫中回到豫王府,进到从敏屋里,见豫王正看着她喝药,她皱着眉头一点点舔着药匙,豫王在一旁不住嘆气。 「这样喝便是一整天都喝不完,嘴里的苦还要留许久。」我和豫王都未点破,她是要等着豫王离开,好将汤药倒了。 我径直走到她榻前,捏住她的鼻子,豫王配合地生生给她灌了下去。 她被呛了一口,将我从榻前推走,瞪着我和豫王怒气沖沖地说:「一丘之貉!」 我同豫王相视一笑,忍不住逗趣她:「我们既是一丘之貉,你可从此要泾渭分明了?」 她扭头不理我,我走去给她递了杏脯,她犹豫片刻拿起来便含进嘴里了。豫王看着她无奈地笑笑,便说让我日日来管着她吃药。 从敏怀孕两月自己却丝毫不知,前月不慎坠马,便小产了。幸而她身体底子好些,医佐嘱咐吃药调理便不会伤及身体,也不会影响日后生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页 正好声哄闹着从敏,却听得一声奶声奶气的「窦姨」,李成器步履蹒跚地跑进来,见了我又轻巧地喊了一声「韦姨」。 自我进了豫王府,豫王便叫成器跟着我学横笛,他年纪虽小,却悟性极高。我既是他庶母,也有半师之谊,如今他也倒时常去我的住处玩闹。 豫王蹲下身将他抱起,正说这里药气太浓,要将他带走,却又听得屋外一阵窸窣的脚步声,豫王妃刘氏带着孺人王氏来探望从敏。 刘妃本就是个极柔顺话少的人,王孺人更是沉默寡言,平日深居内院,极少出府。可她那个十岁的妹妹倒是开朗得多,笑起来的眼睛弯成一条缝,直教人心都暖化了。 豫王领着成器出了房门,未走两步便回头看向我,「团儿,你也出来吧。」 我不知他有何事,便向王妃孺人行了礼跟着他。 「做侍妾本是委屈了你,母亲不予恩赐,我纵是想给你地位也是不能。」他弯身拉着成器走着,没有抬头看我,声音却极尽柔润。 他觉得有愧于我,不忍我在王府妻妾面前执婢礼,才特意带我出来。 心底的暖流淙淙渗出,我弯下腰逗弄着成器。成器的眼眸像极了他,盛满了一池春水,透着氤氲的湿意,我含笑说:「其实不必如此,我总要同她们相处的。」 「反正明里为你破了规矩的事也不止一件了,既然众人皆知你是宠妾,我便索性好人做到底,也让你离开之前过得舒坦些。」 心里升腾的暖意顿时坠入寒渊,堵着一口闷气,没有接话。 「前几日王孺人来找我,说她妹妹不曾学过骑马,怕日后游猎看着眼馋,烦我为小芳媚寻个师父,你看寻谁好些?」他轻轻拂去落在成器身上的蚊蝇,开口问我。 「那时我在英王府学骑马,是安平简教的,他很好。如今既然在府里,何不再去问问他?况且你开春为他买了那样好的宅子,又是同王府一样在长乐坊,往来极是方便。这般小事,他总不好拒绝吧?」 他抬头看我,神色略有惊诧,「你当真愿意让安平简去教小芳媚?」 「为何不可啊?」我倒被他问住了。 他低头未语,眼底流出一丝笑意,片刻之后才说:「那便去问他吧。」 一月之后,天皇诏令,因关中大旱,二圣将迁至洛阳宫,再行封禅嵩山,告慰神灵,乞求护佑。豫王李旦随驾东行,太子李显留居长安监国,门下侍中裴炎辅政。 我因只是豫王侍妾,若无诏便没有资格伴驾东行,就留在长安。从敏因身体未能痊癒,也留居豫王府。 永淳二年七月,二圣启程封禅嵩山前夕,天皇破格封皇太子李显的嫡长子李重润为皇太孙,封李显庶长子李重福为唐昌郡王,封豫王李旦嫡长子李成器为永平郡王。 我突然想起,那个侍妾唐氏,还未看到儿子受封便已尸骨无存了。 第二日,天后下旨将圈禁了三年的废太子李贤流放巴州,他的弟妹三人皆亲去送行。 我和从敏带着凝雨从园子正回住处,还未进院门就见一个小娘子一边频频回头一边焦急地向前跑,没有留意到我和从敏,竟一头撞进我的怀里。 被吓到的小芳媚慌张地抬头,露出一双小鹿般湿润敏捷的眸子,看到是我们,又轻喘了口气,「芳媚见过窦孺人,见过韦娘子。」 我和从敏相视一笑,便问她为何如此慌张。 她紧张地往后又看了看,拉着我们到墙角,方道:「我在躲安禁卫呢!」 我和从敏更是疑惑,安平简近日教她骑马,躲他做什么? 「他可凶了!我在马上害怕,想下来他偏不让。」芳媚努努嘴,那样子竟有几分像从敏撒娇赌气时的神态。 「你要学骑马,就得听安禁卫的话,不然可是学不会的。」从敏在芳媚面前倒是老成持重,全然不见平日的俏皮。 「又不是我要学的,都是阿姊让我学的。」芳媚一脸委屈。 又是一个为了妹妹的阿姊。我心里一软,低头对小芳媚柔声道:「你知道我的骑术是谁教的么?」 她摇摇头。我抬眼间却看到从远处走来的安平简。 我不动声色,继续对她说:「我那时十二岁,也就比你现在大一岁,师父也是安禁卫。」 她惊讶地睁大眼睛,露出半信半疑的神色,「真的么?那他对你凶么?」 我看着已经靠近的安平简,向他使了个眼色,又接着低头向背对着安平简的芳媚说道:「凶,他对我可凶啦!可是只有凶,才能学会骑马呀!否则,春秋游猎,旁的小娘子都要去的,你阿姊也要去,剩你一个在王府怎么办?」 芳媚撅着小嘴喃喃道:「我也不是不想学,就是他太兇了,我害怕嘛!那我……那我回头再去跟他道歉吧。」 她一说「道歉」我便猜定然是给了平简什么气受,还未问出口,她便行了礼转身要走,却一下子撞到了平简的怀里,果真是「回头」便能道歉了。 我和从敏看着平简似笑非笑的无奈表情和芳媚不可置信的惊慌模样,搂着笑成了一团,险些没栽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和从敏方止住了笑,芳媚一脸委屈。 平简在旁平和地说:「今日还未骑够,小娘子请吧。」说着便侧过了身子,为芳媚让路。 我又忍俊不禁,边笑边问道:「你可不着急回去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页 安平简看了看我,也笑着回道:「我已搬进了豫王赐的宅子里,与王府同在长乐坊,回去晚些不碍事的。再者豫王也嘱咐我要为小娘子尽心,必要时晚些离府无妨。」 我点点头,拉着从敏准备回房,平简却在身后叫了一声:「十三娘。」声音里有几分焦灼。 我回头挑眉看他,他却一语不发,只嘴唇微微动了动,半晌方道:「无事,窦孺人和韦娘子安心歇息便是,芳媚小娘子交给我便好。」 第十章 击鞠 二圣启程不过几日,从敏便耐不住性子,央着我要一起去西市。 眼看能管住她的豫王和豆卢孺人都去了洛阳,府里除了我俩也没有旁人了,便这般闹腾起来。我以她身体为由拒绝,她只说不在马上颠簸便可了。 我因抵不过她的千般请求万般撒娇,又想着医佐已经嘱咐只要不舟车劳顿便无妨,于是促狭一笑,用肩膀碰了碰她的,「那……去平康坊怎么样?」 「团儿!」从敏一脸震惊,「平日都夸你做事有分寸,没想到你竟是最出格的了!」她又想了想,接着道,「也对,你要是处处有分寸,当年便不会夜闯东宫,在骊山也不会和豫王夜泡汤泉了。」 我笑着去打她,「你再说我便不去了!」 我和从敏看到彼此穿好窄袖胡服的样子,都笑得直不起腰来,过了好久我才喘匀了气,向她作了一揖,「小娘子生得娇若桃李,可否告知名讳?」 她巧笑着歪头,眼睛一转,「郎君这般轻薄,教人怎敢如实相告?」 「莫不是已嫁为人妇?哀哉嘆哉!」我装作痛心地摇头。 她自得地昂起了头,「郎君若有意,便来豫王府抢人吧。」 「小娘子吩咐,自当赴汤蹈火。」说着便拉着她跑出了房门。 从敏终是胆子小些,不敢去平康坊,只拉了我去西市。 她极爱西市的樱桃毕罗,走时还不忘带着,我却不喜甜食,因此只尝了些新烤的胡饼。 正吃得满嘴油腥,却见不知是谁领着一众僕役,一边开路一边嬉笑。我心生厌恶,也不知是哪家郎君在天子脚下这般招摇过市。 「赏你了!」熟悉的笑声飘来,我忙站起身探着脑袋往那边看,果然是太子殿下俊秀的脸,挂着灿烂的笑,将阿姊拥在怀里,毫不避讳。 我一边嘆这太子真是没个礼仪分寸,一边想着可别让阿姊看到我。可身旁的从敏却忙着招了一声,「三兄!三嫂!」 我急忙去拽她,拉着她想往暗处躲,却被阿姊一声喝住。我扶了扶额头,这个从敏怕是要连累死我了! 果然,身姿曼丽的阿姊停在我们面前,语气里透着责备,「父亲母亲让窦妹妹留下是为了养病的,你带她来这儿做什么?」 「是我央求团儿,她拗不过我才来的。」从敏倒是利落。 阿姊看了从敏一眼,没再言语。我心想,天后倒是留着从敏养病,可是也留着太子监国了呀,如今这个太子李显在西市青天白日的便这般猖獗了,东宫且不知闹成什么样呢。 「你们可逛够了?派人送你们回府吧。」 「她们也不过是贪玩些,有什么要紧的?不如跟着我们一起,你也放心些。」太子拉着阿姊说道,又回头问我们,「你们可要再去哪里?」 我一看太子帮我们说话,便忙眨着眼睛点头,「胡玉楼可好?」 我听到从敏在身后吸了一口气,不过我倒是不担心什么,这些小错阿姊一向是埋怨过便算了,况且又有太子帮腔。平康坊既然去不得,胡玉楼有太子这个郎君带着,我们才方便些。 往胡玉楼去的路上我见阿姊身旁没了隽娘,忙问她。 太子神色一慌,低头不语。阿姊轻哼一声,「如今也是有孕的人了,那么金贵的身子要待在东宫养胎,哪里能劳烦她伺候我?」 我心想阿姊一向是跋扈惯了的,从英王府到东宫,除了低等的侍妾,李显再没有旁的有品级的侧妃良娣。如今隽娘有孕,又是她身边的人,想必每日要尽受冷言冷语了。 胡玉楼是长安城最好的伎院,那里的歌伎个个歌喉动人、舞姿精湛,诗书琴笛更是不在话下。新来的胡姬名唤玉莲,跳起胡旋舞竟能半个时辰毫不停歇,我们在席间饮酒观舞,只觉得眼花缭乱,叫人流连忘返。 一曲结束,便是联诗了。从敏极喜对诗,便兴高采烈地看着,我因不擅诗文便起身倚在窗前,过往的车水人流映入眼帘。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熟悉的身影钻进眼里。一身浊青色圆领袍的五兄正和一个带着帷帽的娘子并肩走着,五兄偶有低头侧目,想必是和那个娘子低声交谈。 我忍不住捂嘴笑了,一向被人贊风流蕴藉的韦家五郎韦令裕,终也有了属意的娘子。明年他便要参加科举了,想必那时,雁塔题名处,洞房花烛明,阿兄很快就要好事成双了。 我将这事告知了阿姊,想着阿姊如今是太子妃的身份,倘若为五兄说个亲事,韦家便再有面子不过了。阿姊听了也眼怀笑意,说若是家世不错倒不妨先定了亲,等到五兄明年中了进士再完婚。 从胡玉楼出来已过了正午,阿姊正要派内侍送我和从敏回豫王府,却又被太子拦住,「今日东宫可是有击鞠的,团儿不想看看么?」 我和从敏对视一眼,皆是喜上眉梢,忙急急点头。豫王府里虽时常也有马球看,可是长安城里人人皆知,论斗鸡、蹴鞠、马球、双陆棋这些好玩的,谁也比不过东宫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页 东宫的马场比从前英王府的还要大上许多,黄土的颜色却有些浊。 问了身边的内侍才知道,太子命人用油将马场浇了整整半月,现下那些油已全浸到了黄土里,不仅不会打滑,马儿飞驰起来也无星点尘土。 我不禁暗嘆太子也太衣轻乘肥了些,却也实在佩服他能想到这个好主意。 「五骑对阵!」更衣完毕的太子从老远就急着叫喊起来,我沿着声音望去,见五兄在他身边,步履轻快,笑得温软。 我忍不住向他奔去,脸上遮不住露齿的笑,匆匆行礼便高兴地问道:「阿兄可好?」 「团儿」,五兄笑得开朗了些,抬手搭在我的肩上,又轻轻地摸了摸我的额顶,「你又长高了些。」 「我同三兄一队!」着一身朱红骑装的太平公主也迎了上去,又冲着身边的驸马娇艷一笑,「薛郎便去另一队吧。」 「胡闹!」太子笑看着太平公主,虽是斥责,语气里却满是宠溺,「郎君们击鞠,你来凑什么热闹,下一局娘子们再来。」 太平公主扭过头不屑地说道:「凭什么娘子就不能与郎君一同击鞠?阿兄是瞧不起我还是瞧不起嫂嫂呀?」 我见阿姊拉着公主也是一笑,「我有孕在身可是不能上场的,公主要玩就去罢,男女同上场又不是什么大事。」而后转头将我叫了过去,「叫团儿替我罢,同驸马一队。」 公主沖太子轻轻一笑,一副志在必得的骄傲样子。我却有些紧张,从前虽在英王府和豫王府里同娘子们玩过击鞠,可从未上过这样大场面的马球场。 「你便是四兄的那个宠妾吧,」公主宽额广目,神采飞扬,像极了天后。她站在我面前志得意满地笑着,「有三兄同我一队,你们输定了。」 我还未回她,五兄便接着笑道:「公主别忘了,除了太子,还有我呢!驸马有我做助,定然赢过你们去。」 公主不服气地努努嘴,便又向着驸马道:「薛郎这次莫要再让着我了,否则回府重罚你!」 我见众人一听皆是心领神会,都低头偷笑着。可公主竟全不在意,脸上满是光彩和按捺不住的喜悦。 我本是看客,却被公主拉进了这场高手云集的马球里。待双方十人皆牵马站定,我方留意起都为何人。 太子那一队除了他自己和太平公主,尚有两个我不相熟的东宫一等左右卫,还有天后的亲侄、右卫将军武三思。我这一队由驸马薛绍领着,旁边还有五兄和门下侍中裴炎之子裴懿,裴懿旁边站着一个身姿英朗的郎君。 等到他转过头来,我才大吃一惊,竟是安平简。 我呆呆地看着他,穿过满目金黄,他的笑容肆意明朗。女眷的看席上,小芳媚正扭扭捏捏地倚在从敏身边,我这才明白应当是太子派人接了他们来。 翻身上马,五骑依次排开,我在马上向对面的太平公主点头致意,看到她身旁的太子,起了戏弄之心,便笑着沖他歪头眨眼几番,掩不去挑衅的神色。 五兄在我身旁轻笑着道:「可别轻敌,太子的击鞠技绝两京。」 我正要回,平简用拽着缰绳的手肘碰了碰我的,目光笃定,神色飞扬。我知他心意,便昂头沖五兄道:「他们有太子,我们有安郎君,高下难分呢!」 「开球!」 一声高喝,场上十骑散开来,我跟着五兄驰至外场,转眼便见球已在太子的球杖之下,他的身前身后分别是公主和武三思。 安平简冲上前去,俯身夺球却被武三思横在身前,平简的马儿在空中嘶鸣一声,急急停住,太子的髮丝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球在他的杖下极稳,一路飞驰至球门前,一击便得一球。 我们还未来得及反应,太子又俯身掠起球来,疾驰到另一球门旁。我的眼睛都抓不住他的身影,而又一次前去夺球的平简又被东宫的左右卫拦下。 一声欢唿在马场上腾起,公主兴奋地叫喊「阿兄」,穿过人声鼎沸,与其他几人纷纷轻击球桿来庆祝。 我心想他们恐怕已定好了策略,以太子为中心,其余四人只需在四方护持。 「团儿!」五兄轻唤一声,我打马到他身边,听他压着声音道,「他们只靠太子一人,其余皆保驾护航,极易击破。驸马和安郎君球技不凡,我们余下三人去分散注意便可。」 我点头示意,调转马头疾驰至平简身旁,同他低语几句便在他身边站定。不远处的五兄和裴懿也在驸马薛绍身后,成三个角分散开来。 一声刺透天际的马鸣,平简压低了身子,风驰电掣,我的双腿夹紧了马匹,紧紧跟随在他身后。 他一路疾驰,绛红的身影迎着风穿过大半马场,太子一队的东宫左右卫拦在身前,他也并未减慢半分,只用球杖扣住对方的,几个旋手,那个左右卫的球杖便脱手而飞。 众人一片惊唿,而五兄不过一瞬便又旋开了另一个左右卫的球杖。 我压低身子,策马从平简的球杖下钻过,直冲着公主的方向而去,护在太子身侧的公主看到我,愣了一瞬便迎了上来,平简也因着这个片刻疾驰到太子马前。 太子身旁的武三思已与薛绍频频过招,而裴懿紧随其后拦住了公主调转马头,我便趁此机会飞奔至平简身旁,一伸球桿插入纠葛的两根球杖,将球轻拨至平简马下,然后轻轻转手,用球杖缠上了太子的球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页 平简一路摧枯拉朽,太子分身乏术,不消片刻已是两球。 日光满溢,衣袂飞扬。平简灼热的目光在他雕刻般深邃的面庞里尤为明亮,五兄和裴懿在身旁笑得朗俊开阔。 第十一章 惺惺 不远处,驸马薛绍正喘着粗气拽住公主,阿姊亲自端着酪浆行至太子身旁。 「愿赌服输!安郎君果然厉害,今日之后三兄怕不能再居两京第一了」,公主轻笑着,轻轻沖驸马噘了噘嘴,又冲着我道,「没想到你竟能同安郎君配合得这样妙,长安城的娘子若都像你一般,三兄可不会再瞧不起娘子们与郎君同场击鞠了。」 「月娘,你也先饮一饮吧」,太子正饮着阿姊递上的酪浆,驸马接过阿姊身后侍女的杯盏,便对公主开口道,「击鞠过后还说这样多的话,这嗓子还要不要了?」 公主利落地接过杯盏,一饮而尽,而后转头,「安郎君,日后公主府若有击鞠,还望不吝赐教!」 从敏拉着芳媚也迎了上来,我站在五兄和裴懿身旁,只看到平简一眼见底的卓彩光华,耀得人睁不开眼睛。 豫王偶有书信寄来,我与从敏皆一同回信,在从敏没留意的时候我偷偷又写了一封,将我和从敏去胡玉楼的事告诉了他,心中想像着他回来可会责骂我们。 这几年我从未见他动怒,不知他若生气又是怎样的模样?又把芳媚躲着平简的事讲给他听,不知他会不会也笑出声来? 信还未送出,便传来了洛阳的消息。天皇已病入膏肓,目不能视、足不能移,天后命太子及门下侍中裴炎等奔赴洛阳,我们女眷也随后东行。 隽娘在几日前早产生下了太子的第三个儿子李重俊,身体极度虚弱,却因阿姊以孝道为由规劝,不得不跟随我们一同东行洛阳。 她自己缩在马车的一角,身上盖着厚实的褥子,却仍是冷得发抖,冻得嘴唇发白。 如今本就是寒冬腊月,一路多有颠簸,我实在不知她这样能撑多久,只能不断餵水给她。 李重俊被抱在阿姊的车里,她从生下他,就再没能看一眼。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涌出来,她的鬓髮变得冷冰冰潮乎乎的,我怕她再冷,只说着让她别再哭了。 她惨白的脸上映出一个笑,微弱的声音飘至我的耳畔,「小娘子,阿隽从前做了错事,但我还是想求小娘子,护重俊周全。」 我根本来不及细想,只狠狠地抱住她,「别再说了。」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眼睛里的乞求那么恳切,仿佛溺者逢舟,「太子妃待你那么好,她会听你的。」 我顾不得其他,在她眼前不停地点头,「我会帮着照顾重俊的,一定让他好好长大,给你抱个孙儿来。」 她眼睛闭了一瞬,随即看着我,「小娘子,对不起。」 我不知她此话何意,这样的情境下我也无心再问,忙将隽娘塞给玉娘,自己跳下马车,向阿姊的马车奔去。 阿姊听到我的唿喊声探出头来,忙令马车停了。 我跪在寒冬的冰面上,哭着对她说:「求阿姊让隽娘看看孩子吧,她就要不行了!」 阿姊神色一怔,低头沉思了片刻,命宫婢将重俊裹好跟着,怀着身孕的她披上披衣便下车了。 既然连尚药局的医佐都留不住她的性命了,在她死前能看儿子一眼,也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不过片刻,隽娘却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惊慌失措,害怕又痛心。眼前的隽娘被玉娘用被褥裹着,双鬓还像刚才一样湿着,却没有更多的眼泪流出来了。 阿姊盯着她的身子,嘴角抖了抖,半晌未能说出一句话,很久之后,仰着头深吸了一口气,命人将重俊又带回了她的车里。 天皇的病危在旦夕,隽娘被草草埋在寒冬的官道边,没有留下任何标记。 我抱膝靠在从敏的车里,大颗的眼泪一滴一滴涌出,一句话也说不出。这是第一次有人死在我的面前,以这样惨烈的方式。 该怪谁呢?怪太子么?他任性凉薄,临幸了隽娘却毫不怜惜,随手丢弃。可他是太子,如此做本就司空见惯。 怪阿姊么?她跋扈善妒,容不下太子身边有其他女人。可她既是太子的正妃,有权处置隽娘,又是我至亲之人,也从未想真的置隽娘于死地。 怪我么?我明知她的境况却从未施以援手。可我仅仅是豫王的侍妾,怎么能插手太子的后宫。 或许她身为宫婢,这一生本就由不得自己。身份像一道枷锁,套在了我们每个人的身上。 拼命生产,奔赴洛阳,死在这寒冬里的路上,有谁会怜惜这样一个宫婢?又有谁会去细数太子和太子妃的过错? 从敏见我这样,把我揽在怀里,就像方才玉娘揽着隽娘。我没能忍住,趴在她怀里痛哭了一场。 马车在宫门外停下,我在从敏身后亦步亦趋。 拜见过天皇天后,便坐在自己的屋子一动不动,任玉娘为我梳洗摆弄。 天色渐渐转暗,玉娘要为我掌灯,我拦住了她,「不必了,你先去歇息吧,我想一个人在暗处坐坐。」 玉娘的脚步犹豫了片刻,便退下了。 生下李重福的唐氏死了,生下李重俊的隽娘也死了。阿姊,你做这一切究竟是无心还是有意? 是我太执拗,即使从小就知道阿姊性情要强,即使到了英王府就见识了阿姊的泼辣手段,也不愿去想阿姊的意图。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页 调露二年我夜闯东宫,是自认为想明白了天后要如何害她。三年了,我要面对的变成了阿姊要害旁人。 哭得久了,双目肿得似有些睁不开,我揉了揉眼睛正要起身,一阵冷风唿啸,窗子被吹开了半扇。 我起身去,谁知夜里的风越来越大,我竟费了些力气,刚要关上却又被吹开了。 一只纤长的手扶住窗扇,就着我的手一起,将那扇不听话的窗子按了回去。 打在脸上的寒风骤然消失,一阵夹着苦味和清甜的薰香幽幽袭来,我未回头就知道是他来了。 屋内虽未掌灯,我却仍是担心,不想让他看到我哭肿了双眼的模样。 没有回头,任他站在我的身后,我问道:「豫王是几时来的?」 「有一会儿了,本想看着你歇下就走,不想你就这么不中用。」他语气里有几分调侃,唿出的热气在耳边痒痒的,搅得我心绪缱绻。 他抬头放在我的肩上,想将我转过身来,我却侧身一躲。 感到肩上的双手僵了僵,我又怕他多想,心里没了底,只得实话实说,「我哭肿了眼睛。」 他轻轻一笑,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将我扳过来,直视着我的眼睛。就着月光,那一双盛满了湖光山色的眸子透着温润的亮,每一次我都贪恋他的眼睛,每一次我都移不开目光。 「从敏说你哭了一整天,再这样下去,眼睛怕是不能要了。」他的声音仍是轻柔的,却是责备的口吻。 「我不再哭就是了。」想了半晌,我却只说了这句话。 他忍不住笑了,扶着我在榻上歇下,指尖碰了碰我的眼皮:「果然是烫的。」 他的手指微凉,触到我的眼皮上仿佛夏日甘露,而我的焦灼也似被清凉了一半。 他收回了手,又重新用整个手掌覆在我的眼皮上,轻声道:「别睁眼了。」 我轻轻点头,心底的宽慰和着酸楚一起涌出来,鼓起勇气抓住了他的手腕,「你不要再让我离开豫王府了,好不好?」 这是我的恳求,也是我的希望。今日的逃避和往日的希冀夹在一起,融成了这一句低到尘土里的乞请。 他的手慢慢离开我的眼睛,覆在我的手上,柔声说:「你放心,只要你不想走,王府便是你的家。我不是三兄,不会让你做隽娘的。」 我知他会错了意,我今日的悲痛并非狐死兔泣、顾影自怜,只是一则为隽娘伤心,二则为阿姊心寒。 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十多年来的朝夕相伴,到如今反而像压在我心头的巨石,让我恨不得、怨不得,却也无法对此事视而不见。 那年夜闯东宫之后,我连怀疑天后的那样一番话都告诉了他,如今又在惧怕些什么? 我缓缓睁开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我是怕阿姊变成天后的样子。」 天后武氏的心狠手辣,朝野遍知。后宫争宠时假意顺从,而后雷霆手段,逼得王皇后和萧淑妃毫无还手之力。即便做了赢家,还要迫害已经主动辞去太子之位的皇长子李忠。 麟德年间,又亲手处置了与天皇暗通款曲的亲阿姊和外甥女。调露永淳之际,废掉的是自己的亲儿子,流放巴州的也是自己的亲儿子。 他盖在我手背上的手僵了一瞬,从我手背上抽了半寸,又重新覆上,握住了我的。 他的力道慢慢收紧,箍着我的左手,疼痛从骨节处慢慢传来。我微微动了动,他似有觉察,将力气用得小了些,却没放开我的手。 片刻之后,一滴冰凉就落入了我的手和他的唇之间。 他落泪了。 我怕阿姊变成天后的样子,可是天后不仅是天后,还是他的母亲。 他的至亲之人,也是害得他失去至亲之人的人。这些年他背负的愧疚和压抑,我不曾认真思虑,也不曾悉心理解。 而今隽娘之事一出,我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他的痛苦、他的无奈、他的洞若观火、他的藏愚守拙。 那不是上天给的,也不是天性淡泊,是从二十二年的宫廷生活里练就的,是从血肉亲情的杀戮里懂得的。 我轻轻抽走了手,他神色一慌,那双盛满了湖水的眼睛盯着我,眼神从未这样脆弱过。 我鼓起勇气,站起身将他揽在我身上,双手护着他的头,抚着贴近我的怀里。 他身子蓦的一怔,僵了片刻,而后双臂怀在我的腰间,倒在我的怀中。 他不让我哭了,自己却哭个不停,本是来安慰我的,却叫我不断替他擦着眼泪。 「阿耶就要不在了,团儿。」他哭着说。我方明白他今日的脆弱也是为了天皇,为了疼爱他的父亲。 我轻拍着他的背,把压抑多年的柔情和依恋尽数给他。 及至三更,他方和衣而卧。我也不知陪他到了几时,才昏昏睡去。 第十二章 帝逝 一路的奔波乏累,我醒来时已近正午,身边也没了人。 忙问玉娘,玉娘道豫王晨起便去了天皇天后那里,只吩咐她们莫吵着我。我着了急,吩咐玉娘赶快帮我梳洗,今日我也该去天皇那里的。 玉娘偷偷一笑,「豫王早吩咐了,娘子和窦孺人皆是舟车劳顿,他已向天后请了罪,你们晚些去便是了。」 我低头忍不住笑意,又问道:「豫王何时回来?」 「娘子好生等着,豫王说回来便过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页 我没等到豫王回来,等到的是天皇驾崩的消息。 永淳二年腊月,大唐的第三任皇帝李治死在洛阳劫掠满城的冷风里,死在被往来的臣僚宫婢填满的贞观殿里。 这一年,天皇五十六岁,天后六十岁。 天皇驾崩几个时辰之后,遗诏宣读大唐。 「皇太子可于柩前即皇帝位,其服纪轻重,宜依汉制,以日易月,于事为宜。园陵制度,务从节俭。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遗诏的最后一句,宛若一块巨石,砸在已经水波微动的朝局里。太子已经二十八岁,又有顾命大臣裴炎,但天皇的信任,尽数给了天后。 我因只是侍妾的身份,早早便回了房,心里却一千个一万个放心不下。昨夜的交心,于我而言是计日以俟、姗姗来迟的希望,我期冀于他而言亦是。 这几日他回到院中皆已过了午时,又因守孝刻意避着我们几个姬妾,除了在大殿里服丧仪之礼时的遥遥相望,我很难看到他。 我虽与天皇相见不过数面,也不曾有过言语之谈,但那毕竟是他的父亲。 我不愿在这时候让他一个人承担哀毁骨立之痛,可是见不到他,我又着实没有宽慰他的法子。想了很久,便每日在房中抄经祈福,直到听他已回院落,方才卧榻而眠。 能为他做点什么,哪怕他看不到,我也心满意足。 这一日我在案前抄经许久,夜已过半,却仍未听见豫王回来。 我虽睏乏,心里却记挂着,倔强得就是不愿比他早歇息,可是身体的疲累哪里是倔强能控制的,很快我便伏在案上,沉沉睡去。 第二日,我在榻上醒来,身子沉甸甸的,迷迷煳煳间,一阵夹着苦味的薰香气袭来。那本来应该随着他在冬夜里挡风御寒的披衣,正结结实实地裹着我,领端的灰狐毛扫着我的下颌,暖暖痒痒的,叫人心生欢喜。 睡梦中毫无知觉,醒来时已不见他踪影。我缩在他的披衣里不肯起来,恨不得整个身子都融进去,感受着他昨夜的温度。 「再不起来,我便命人掰了冰凌塞进去!」 脆丽的声音吹在耳畔,一双冰手在我脖颈探了一下,我的身子勐然弹起,抬头便是从敏娇俏的面容,被冷风吹了半晌,反显出红扑扑的朝气来,更衬得那一双黑眸如幽谷空灵。 我抬眼沖她一笑,坐在榻上环抱着她的腰,见她神色一慌,我便直接将还未梳妆的脸颊在她的腰间蹭了蹭。 她推我不成,便扭着身子拍打着我的背,嘴里直叫着我坏,我只管嘿嘿笑着,才不理睬她的不满。 正嬉闹间,清冷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国丧未毕,娘子们这般,将置豫王府于何地?」 我们忙收敛了神情。豆卢孺人正站在门内,神色如往日一般寂静无澜,只眼里的冷意比平常更甚。 王府里除了我和从敏,刘妃、豆卢孺人和王孺人一向少言少语,只是刘妃尚与王孺人相伴而行,豆卢孺人除却闭门修道,便是在太后那里服侍,平日极少与我们见面,更未与我们有过龃龉。 只这一次,她虽未呵斥,周身却透着不可亲近的冷傲,我仿佛一下子明白了平日生气勃勃的从敏,为何见了她就百依百顺了。 豆卢孺人又轻扫了我们一眼,语气柔和了些,「抄经是积福的事,却也是个苦差事,韦娘子若是闷得慌,我陪娘子说说话便是了。」 说罢又转头对从敏道:「成器闹着要找窦姨,你还不去看看?」 从敏向我递了个好奇的眼神,便起身离开了。 我不知豆卢孺人支开从敏要单独跟我说些什么,心里满是疑虑。 她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在榻上的披衣,神色瞭然,开口道:「你是豫王心尖上的人,我本是不愿与你相交的,只如今……恐怕我也不能再避了。」 「豆卢孺人若是有话,直说便是了。」 她淡然一笑,神情几分清峻几分傲慢,「这些年,无论是夜闯东宫、骊山汤泉,还是昨夜孝期专程看你,豫王为你破的规矩,着实出人意料。从前的豫王见微知着、百毒不侵,可现在无论真假,无人不知你是他的软肋了。」 她说得语调轻盈,毫无起伏,我却听得心惊胆战。 那些年假装的情意绵绵,纵使从敏都未看得出,少与我相见的豆卢孺人又是如何得知的?假若她知道,那么天后……我不敢再想,惊慌地盯着她的眼睛。 「你放心,若非今日,我便烂在腹中的。只是我有交待你的话,如若不将此事讲出来,你未必信我。」她轻轻一笑,冷傲的脸上终于多了些许温和。 她的眼睛望着屋内气息撩人的薰香,缓缓开口,「你是新后的妹妹,又曾是废太子定过的妾室。可你如今是豫王府的人,命也是豫王救下的,就该一心一意、投桃报李。」 豆卢氏轻飘飘的一段话,却字字掷地有声,可这些没来由的话,又从何说起呢? 我不解地看着她,半晌也未开口。 她却慢慢走近了我,用极微的声音在我耳边低语,「日后灾祸,若规避不及,保全自己、回护至亲,已是难得。你的家在豫王府,新帝新后的家在大明宫。」 她言下之意,是让我少与阿姊有牵扯。她弯身握着我的腕让我答应她,绝不会有朝一日因为阿姊而累及豫王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页 我挣开她的手,语气生硬地回她:「我定不会再遇事冲动,像当年一样因为阿姊连累豫王,孺人放心便是。但若要我同阿姊、与韦家毫无瓜葛,我办不到。」 她神情一怔,又缓缓说道:「你若搁置不下,回到韦家也是无妨的。只记得,万不能两方周全。」 我刚要张口,见她躬身行礼,才发现竟是豫王进来了。 他转头看了看我,微笑着让豆卢孺人起来,又快步到我身边帮我系好衣带,「没料到豆卢孺人也来了。」 豆卢孺人微微低头,转身面对着我和豫王,缓缓跪下,身子伏在地面上,良久之后,清冷的声音才响起。 「豆卢孺人拜别豫王,愿豫王一生无虞。」 今日非年非节,她却行此大礼,我只得匆忙准备跪下。身子还未动,就被身旁的豫王紧紧护住,他一手握住我的手,一手揽着我的腰,却只是低头看着豆卢孺人,一语不发。 片刻之后,豆卢孺人渐渐起身,未躬身退步,便径直走出了屋子,衣袂飘荡在洛阳的冷风里。 我心里满是疑惑,还未来得及问,豫王就看着我问道:「说吧,豆卢孺人託付了你什么?」 见我满眼疑虑,他便低头笑了,「刚才那个礼,她是给你行的。」 「你如何知道?」 「她已向我行过了」,他神色淡然,声音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她要出府修道,为阿耶祈福,母亲答应了。」 身为亲王的孺人,为何会有出家修道之心?而她今日这一番话,又是为了日后何事?我实在想不明白。 豫王看着我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你纵是聪慧有余,也猜不出她的心思。」 我耸耸肩,嗔怪地对他说:「豆卢孺人说从前我们佯装恩爱,她看出来了,让我日后小心些。」 他思忖了片刻,没再追问,反而笑意盈盈地看着我,挑眉道:「从前佯装?那现在呢?」 我脸上腾地烧了起来,眼含嗔意地瞪着他。自那晚我们彼此哭过之后,还未和他这样单独说过话,现在被他挑起了心事,又是慌乱又是羞愤。 他笑意更浓,眸里的秋水绽起了层层涟漪,「三年了,还这样爱脸红。」 他的眼睛那么柔润,却满是戏嚯。我忽然起了嬉闹心,凭什么每次都是他面如止水,我却脸红耳赤? 我大着胆子凑近他,那两汪春水瞬间映进我的眼睛,我心跳得很快,却强装镇定,在他眼睛上啄了一口。 没敢看他,便匆匆转身,两颊烧得烫人。我听到他在身后轻笑一声,薰香的气息渐渐逼来,后颈上有丝丝热气略过,吞吐间气息萦绕,把我的心搅得慌慌的。 我正要躲,他却在后头用双臂环住我,力道不大,我却动弹不得。后颈的热气愈来愈近,我被吹得心痒难耐,整个身子都紧绷着,忽然间一滴清凉点破了热气环绕的后颈,他的鼻尖轻轻在我后颈摩挲着,时近时远,时快时慢。 我的胸腔空荡荡的,慌乱不堪。趁我不备,他在我后颈右侧吻了下去,接着是循序渐进的吸吮、啃噬,深浅不一,似真似幻。 我的心仿佛要被他吸吮得跌进深渊,连唿吸都困难,却又沉溺在这样充满了欲望的亲昵里,身子僵着,微微发颤,双手紧紧蜷在一起。 他忽然停了下来,握住我的手把我的身子扳过来。盛满了湖光山色的双眸映着满脸通红的我,慌乱、紧张、羞怯、期待,都被他尽收眼底,我不由得闭上了双眼。 他轻点了点我的鼻尖,「孝期还未过,想什么呢!外强中干,却偏要逞能。」 说罢便留下羞臊呆滞的我,翩然离去。 第十三章 新帝 大唐旧例,皇子守孝以日易月,自天皇宾天二十七日后,诸皇子易服,一切回归正轨。 嗣圣元年正月,皇太子李显接受册命、告祭祖先,正式登基。先帝第四个住过东宫的儿子,终于顺理成章地成为大唐的第四任皇帝。 第二日,新皇帝便下诏封我的阿姊为皇后,立嫡长子李重润为太子。 阿姊接受诏封的那一日,身着深青色的皇后袆衣,饰以花十二树、并两博鬓,粉面翠眉、明眸朱唇。阿姊的美本就摄人心魄,如今更是风姿绰约、光耀日月。 调露二年,阿姊初为太子妃,便是这般夺人耳目。 她从太子妃到皇后的三年,虽从未有意害人,中间却已横亘了两条人命。可她是我的亲阿姊,从前的爱护温存不会云消雾散,今日的情分也并非曲意逢迎。 豫王无法恨天后,我亦无法恨阿姊。 阿姊已有七个多月的身孕,身子极为不便,我便常去她的宫里。如今已是皇帝的李显已有了四个孩子,阿姊的宫里常常很热闹。 我在阿姊的宫里,正预备着为下朝回来的陛下烤梨,阿姊倚着凭几吩咐宫婢将襁褓中的重俊带下去,怕烟气熏着他。 宫婢刚把重俊抱走,重润就咿咿呀呀地跑进来,刚学会走路的他跌跌撞撞,张着柔嫩的小手扑向阿姊。 我怕他碰到阿姊的肚子,忙挡在他前头,他一股脑儿就栽进了我怀里。重润不过两岁,眉眼间就已有阿姊明媚的样子了,他抬眼看到是我,笑嘻嘻地叫了一声「阿姨」,吐字还不清楚。 软乎乎的身子在我怀里黏煳着,我被他逗得笑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页 「这么些年了,也不见你给豫王添个孩子」,阿姊在旁说着,「你如今是皇后的妹妹了,按例是要封国夫人的。既已是豫王府的人了,连个孺人也不封,我这个皇后还有什么脸面。」 我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我本就犯错在先,这三年在王府衣食起居也是比肩孺人的,实在没有什么不如意的了。」 「再怎么说,韦家的娘子、皇后的妹妹,也不能一辈子是侍妾。」阿姊平静地说。 「这样小的事也值得忧心,我明日下旨封团儿一个封号便是了!」陛下的声音自殿外响起,随手解了披衣大步进来。 我忙向他行了礼,「圣人实在不必为此等小事下旨,团儿只想在王府安稳度日,别无所求。」 陛下如此张扬任性,我实在担心又滋生出什么事端来。 「这不关你的事,全的是皇后的面子。」他说着便伸手摆弄着铜炉,随手拿起串好的梨要烤。 阿姊轻轻扫了一眼,「那个看着好些。」 陛下听罢,又换了阿姊喜欢的那颗梨子,架在铜炉上,仔细摆弄着。 殿外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陛下长子李重福挣脱了乳母的怀抱往殿内跑着。我正纳闷,今日这是怎么了,陛下的孩子一个个地都来了。 李重福跑到陛下身边,贴着他想要坐下,陛下却置之不理,只管摆弄着手里的烤梨,阿姊正拢着重润微乱的碎发,也未看他。 我见他实在可怜,便笑着伸手沖他喊道:「重福,到韦姨这儿来。」 四岁的重福眼里闪过一丝怒意,起身向我奔来,几步之内的距离却跑得极快,我还没来得及躲开,被他勐然撞倒在地,双脚碰着了正燃着火的铜盆,一下子掀翻了。 脚腕在片刻之后开始灼痛,我这才意识到被木炭烫着了。身旁的重福倒在地上,双手捂着左脸哇哇哭着,陛下护着阿姊和重润,也倒在一旁。 宫婢和内侍们匆忙整理,将我们一一扶起,又赶紧扑灭了溅起的火星。我站着有些费力,脚腕上方的一片又热又胀,疼得我嘶嘶地喊出声来。 陛下见阿姊和重润没事,急召御医来看我和重福,说完便怒气沖沖地瞪着重福,抬腿便是一脚,结结实实地踢在重福的嵴背上。 本就因溅起的火星烫着了左脸而哭闹的李重福,此时更是嚎啕不止,声嘶力竭。 「传旨!撤去皇长子唐昌郡王封号,监禁起来!近身伺候的内侍乳母全部杖毙!」 我顾不得脚腕的剧痛,赶紧跪下,「圣人三思!圣人登基不过数日,如此实在不妥!」 「再不惩戒,下次保不齐就要害重润的命了!」阿姊在一旁声色俱厉。 我心知阿姊的泼辣跋扈,可现在是什么时候,哪有新皇登基便大开杀戒的。 我忙向阿玉使了眼色,又急着拉阿姊,「先帝入葬不过一月,就当是为先帝积德,先饶过他们吧。」 阿姊低头看了我一瞬,未曾言语。 陛下却怒火中烧,原本如画如烟的双眼狠狠瞪着跌在地上的重福,抬腿又是一脚。重福哭嚎着在地上滚了一圈,身边的内侍匆匆拉走了重福,伏跪在陛下脚边。 重福歇斯底里的哭声引得两岁的重润也嚎啕大哭,整个寝殿乱得不成样子。 御医来的时候,我的脚腕已经痛得要裂开。他敷了些清凉的药便嘱咐我:「韦娘子近日最好足不沾地,静静休养。但只怕会和唐昌王的脸一样,要落下疤了。」 「他是咎由自取,只害得团儿白白被连累」,陛下的声音里仍是抹不去的怒意,又示意身边的内侍,「即刻传旨,赐韦十三娘侧妃封号,日后见豫王妃不必行礼!」 我心急如焚,又赶忙挣扎着说:「圣人,团儿恳求,不要让豫王为难。」 「为难?这有何为难!纵使你今日不遭此难,就凭是皇后的妹妹,也该封侧妃!这点小事我还不能做主?」 「既是陛下的恩典,领受便是了。」阿姊在一旁开口。 「十三娘可有事?」上官婉儿的声音传来,绰约的身姿缓缓靠近。 我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玉娘终于将她找来了。 她向陛下和阿姊行了礼,又看了看我的脚腕,「医佐的话大多唬人,我去为你寻些好药,定能让你的脚腕光滑如初。」 我向她微笑示意,眼里的感激想必她看得出。 她缓了一缓,走到阿姊身旁,声音极小,却字字清楚,「当日十三娘夜闯东宫,为的是儿女私情,这是众人皆知的事。」 她是在提醒阿姊三年前的事,她非但是知情者,还是我和韦家的救命恩人。 阿姊愣了一瞬,脸上绽出意味深长的笑,「三年了,上官才人的记性还这样好。」 「十三娘入豫王府多年,行事未有差池,也多得贤首国师赞誉,太后本就有意封她孺人。不过眼下韦娘子无法行走,还是安心养病为宜。」上官婉儿微笑着,眼里未有一丝挑衅,「至于唐昌王,不过小小年纪犯了错,只叫他面壁自省,也算得上惩处了。皇后殿下以为如何?」 「既有上官才人这般女中诸葛,还需问我这个皇后的意思么?」阿姊轻笑一声,「送上官才人出去吧。」 我向上官婉儿点头致意,「多谢。」 「不必。我早同你说过,有事便来寻我。凡事只要不闹到太后那里,总还有转圜的余地。」她回我一笑,转身踏出了寝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页 「你跪下。」阿姊的声音冷冷飘至耳畔,「我没料到,在豫王府不过三年,竟学会狡兔三窟了。隽娘的事我只当你心软,却不想你还瞒着我和上官婉儿交好,让她用太后压我。」 我一听才知阿姊气在何处,忙向她解释:「我与上官婉儿不过曾经一同服侍过太后,她又于我有救命之恩,这才有了交情。今日之事我是担心触及太后,才求婉儿过来的。」 「哼,我与陛下行事就会触及太后,婉儿就能救于水火?不过是太后身边的人罢了,还能与皇帝皇后相提并论?你如今年岁大了,事事有自己的计较,我不强求。可你今日之举分明是藐视君上,抗旨不遵!」 我未曾见过阿姊对我发这样的脾气,她又怀着身孕,我一时着急地不知如何开口,又听她在旁道:「这段时日不必再来了,回去好好做你的豫王侧妃。」 说罢,便起身进了内室。 我坐在肩舆上被抬回豫王的院落,脚上的伤被药敷着,不像之前那么热辣辣地痛,可心里却疲累极了。 我不过想要身边的人都无事,怕陛下和阿姊惹得太后不高兴、怕豫王难做、怕自己遭祸。求婉儿虽不是上策,但也想着能有成效,却实在低估了阿姊的傲气、陛下的执拗。 夜里豫王进来的时候,玉娘正把我脚腕上敷着的药取下。他未发一语,只淡淡吩咐众人都出去,蹲下身细细看着我的脚伤。 「这几日不要下地了,好好养伤便是」,他一开口便是柔润的语气,「以陛下的性子,你再去求也无济于事。至于重福身边的内侍乳母们,我会妥善照顾他们的家人。」 连他也没有法子了,看来如今谁也拦不住刚刚即位的陛下了。我心里满是忧虑,以阿姊的谋算,怎么就看不出此事不能做呢? 他似是看出了我的焦心,缓缓说道:「陛下和皇后如今也在气头上,三兄虽为皇帝却政令难推,自然心里不忿。令尊从普州参军升任豫州刺史,惹得裴相不满、朝野怨言,两方都在压着火气。以三兄的性子,如何能韬光养晦、以待时日?」 「阿耶右迁,朝野有怨?」我心下担忧。 「从七品朝夕之间便升任了四品,即便是皇后的父亲,也是未有先例的。何况……」他顿了顿,没再继续说下去。 「可如今阿耶已经就任,想来此事不会再有波折吧?况且前日陛下赐给阿兄屯田员外郎的官职,阿兄拒不接受,也能为韦家挽回一些声誉吧?」 他不禁笑了,声色朗润,「五郎天性恃才傲物,非要进士及第、雁塔题名不可。依我看,他拒受隆恩只怕不是为了韦家声誉,全的是自己的心。你想想,皇后父亲右迁满朝怨言、皇后亲弟韦五郎拒不赴任,你是皇后亲妹又抗旨不遵,三兄和皇后心里能舒坦么?」 这般复杂的前朝后宫,即便明察秋毫如他,也没有办法劝得住陛下和阿姊。难道偃旗息鼓、万事太平,仅仅只能靠陛下和阿姊自省了么? 第十四章 山雨 说话间他已替我涂好了新药,动作轻柔,微凉的指尖时不时拂过我的脚腕,令人心痒。 他见我又低头不语,轻笑了一声,「你呀,平日也是伶俐之人,怎么对着你阿姊就乱了阵脚。」 我不忿道:「我本就不是聪明人,和你相比就更笨了。」 他看着我的眼睛轻声一笑,盛满了月色的眸子里掠去几缕不安,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很快没了声响,我拽着他的衣袖问:「怎么了?」 片刻之后,他微笑着说:「你猜猜,我看你笨不笨。」 看他这个样子,我心里一缓,随即咬着下唇,掩不住心里的紧张和窃喜,「你是怕我落下疤,不好看了。」 他微微一愣,未沾药的手轻轻碰了碰我的右手,指尖从我手腕上划过,落在我的掌心。 他的动作那么轻柔,若即若离的,却无时无刻不在撩拨着我,把我的心搅得又酸又痒。 「当年的疤已看不到了。」 我这才想起那年在骊山,我的右腕被红狐划伤过,而那一天夜晚,是他第一次同我在一起。心里不觉一暖,他掌心中的手被反握住,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忍不住嘴角荡漾起来。 湖水月色般的眸子里映着我的模样,他离得我太近了,我的唿吸变得急促紊乱,全无章法。 一片清凉落在我的眉间,停在那里很久很久,我不禁睁开双眼,正好对上他的眼睛。 他的眸子里含着不忍的神色,转瞬即逝,我又忍不住提心弔胆起来,开口问道:「到底怎么……」 剩下的半句话被封在他的唇中,他的吻和那夜在骊山上的一样,温柔辗转,层层递进。 我跟随着他的节奏,一点一点回应,一点一点索取,双手环住他的肩,心就像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周遭的空气变得热腾腾,他的双臂紧紧揽着我的腰,胸腔的起伏望之如荼,瞬息之间已将我压在身下。身体的反应让我期待更多,此时此地只有我和他,别的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 他的唇舌一顿,勐地离开了我。原本不停坠落的心好像忽然停在了半空,无处可依,我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他半支着身子,看着我微笑,「你脚上有伤,不可以。」 空悬的心突然归位,在胸腔里震得声声作响。心里又酸又涩,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生气,我转身侧躺着,不去看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页 脸颊上落了一吻,身子一空,他离开了。 这一吻提醒了我,几日前他在我脖颈间的戏弄。突然起了报復心,我拽住他的衣角,起身从后面环住了他。然后从耳垂开始,慢慢吻遍他的脖颈,唇齿并行,舌尖挑衅。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的身子僵了片刻,要挣扎出去,却被我抱得死死的。 「团儿。」他的声音不同往日,有些嘶哑。 我没有应他,继续在他的脖颈间啃噬。 终于被他再次压在身下,倒在榻上。 自骊山那一日过去已经一年多,他从未像今天这般热烈。 迷煳间已经天明,脚上忽强忽弱的清凉令我转醒。我望着那清风朗月的人在我足间摆弄,心里全是甜,全是暖。 他见我醒了,只轻轻瞥了我一眼,淡淡说道:「原来平日的沉稳乖顺,都是装出来的。」 昨日我去勾引他,一点都不觉得害臊,今天被他这么一说,我却忽然不敢看他了,急忙用双手捂住脸,忍不住暗自偷笑。 「究竟该说你深藏不露呢,还是色厉内荏?」他轻笑着,俯身把我的双手从脸上取下。 我又赶紧闭上眼睛,不敢跟他对视。 「你脚上有伤,先把凝雨送到从敏那儿养着吧。」微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耳边,痒痒的极是难受,我往旁边躲了躲,闭着眼点了点头。 谁知他得寸进尺,又附在我耳边轻声道:「昨晚高兴么?」 这个人平日温润如玉,谦谦君子,如今却这般没羞没臊的。我赶忙把被子拉到头顶,理也不理他。 半晌过去,身边突然没了他的气息。我心里一慌,急忙把被子掀开,看到了正往外走的背影。 「你去哪儿?」我脱口而出。 他回头看我,脸上是瞭然的笑,「今日单日,要上朝的。」 豫王刚走未多久,从敏便急匆匆跑来,一面要看我的伤,一面又火急火燎地问我昨日的状况,倒是我劝了她好久,她方安静下来。 「唐昌王年纪小,平日里沖冲撞撞是难免。如今陛下膝下也有四个子女了,皇后怀着身孕,又不比从前当太子妃时清闲,怎么还要亲自抚养呢?」 重福故意撞我的事,我未瞒着豫王,但是不愿告诉从敏,她若能少知道一些也是好的。 我耸耸肩强笑着答她:「许是阿姊喜欢孩子。」 「成器生得比重福还早,如今却只有成义一个弟弟,咱们府里也太清冷了些。」从敏在旁念叨着。 「还不是怪你自己不当心」,我说道,「你身子如今也养好了,把三郎快补上。」 她抬手便要挠我,我轻轻一侧便躲开了。她扑了个空,噘着嘴又要闹我。 「娘子们好兴致。」上官婉儿的声音飘落耳畔。 我们闹得过了些,竟未注意她携着诏令已至房中。 「上官才人怎么不派人通传,真是失礼了。」从敏在旁不好意思道。 「未通传就闯进来,确是我失礼了」,上官婉儿在旁戏嚯着,转而对我说,「太后的旨意,封你为孺人。」 心中的困惑还未来得及问出口,便被婉儿打断了,「是太后的旨意,不是圣人的。」 我心下明白了几分,接过诏书,行过了礼,而后又对着婉儿郑重行礼。 「举手之劳罢了」,她笑得婉丽,「况且也是豫王的功劳,若不是他趁着贤首国师进宫,携着你抄的《华严经》到太后宫中,使得国师为你美言,我也是没法子的。」 「上官娘子是冰雪聪明之人,如此大恩,自不必听我言谢了。」 她弯下身子凑在我耳边,「豫王以永平王年幼无伴为由,将唐昌王接到你们府里住几日。」 我不敢置信地看向她,心中大喜过望。 他夜里那样明白地告诉我这些事的原委,让我不要再触陛下和阿姊的霉头,我原以为只能坐以待毙,静等太后惩处。没料想,他不过只言片语,就轻而易举地化险为夷。 我看向上官婉儿,笑意被她尽收眼底。 她回我一笑,轻轻握着我的手说道:「快更衣上妆吧,贤首国师来考问你,可是耽搁不得的。」 「是。」我回握了她的手。 及至上官婉儿离开,从敏方愤愤不平道:「你怎么和她那样亲密?」 我愣了一瞬,想起她大概一直因为贬妻为妾的事怨着太后,也连带着对太后身边的婉儿恨屋及乌了。纵然她平日不说,也与刘妃相处甚好,可总归也有个心结。 「她帮过我的。」我沖她挑挑眉毛。 「是豫王帮的。」她仍是小声嘟囔着。 我噗嗤一笑,从敏的孩子气也不知哪一日才会褪去。 我日日在榻上养着伤,极为清闲。不过按着贤首大师的嘱咐静心读《法华玄义》,收到五兄的家书时回上一封。 那时我在胡玉楼倚窗看见的娘子是吴郡陆氏,如今已由陛下赐婚,待开春之后再行礼完婚。 刘妃携着王孺人来探望过我,我旁敲侧击地问过小芳媚在长安学骑马的事,想知道平简是否一切安好。 王孺人只嘆自己的妹妹太过贪玩,诸事皆不上心。我想起那日在豫王府撞见她的样子,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王氏姐妹的性子相差极大,阿姊寡言,妹妹却这样活泼顽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页 腿伤养了不足一月,我下地已经无碍了。 阿姊虽仍不见我,却也叫身边的侍女来看我,三两日就来一次。只是我不知如何面对阿姊,腿伤反倒让我有了好藉口。 辰时刚过,豫王便踏雪归来。 我回头笑看了看眉眼温润的他,又低头摆弄着半热的酪浆,「酪浆煎着本就味酸,这次放了冬柰更是难以下咽,连从敏那么嗜酸的人都吃不下了。」 身旁的他低下身子,声音微微颤抖,「可加了糖霜?」 「加了反倒既酸涩又甜腻」,我说着便夹了一块糖霜放进碗里,转身递给他,「喏」。 他就着我的手尝了一口,眼中神情难辨,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还夹着屋外飞雪的冷意,覆在我的手上微微发颤,「贤首国师明日便回长安了,我已问过国师,你可以跟着一同回去,在府里好生养伤。你若觉得无趣,便让从敏陪着你一起。」 他这一席话听得我甚是费解,我忍不住问道:「众人都在洛阳,我回长安做什么?况且我的伤已差不多全好了。」 他低头轻声嘆了口气,眉间的剑纹蹙得厉害了些,「长安的府里有良药,你若不早些回去,怕是要一辈子落下疤了。」 我心中掂量几分,仍是不解,「派人去取,不行么?」 「团儿」,他抬头看着我的眼睛,眼眸里竟有几分恳求,「回长安吧,就当是为父亲祈福。」 我心里一沉,反手拽住他,「出什么事了?是我阿姊,还是圣人?」 他苦笑着看向我,眼里噙着一壶秋水,「团儿,我什么也做不了。但我……我也许可以护你周全。陛下今日下诏,要升你父亲韦玄贞为门下侍中,裴相与众臣力谏,圣人扬言欲以天下相赠。」 「太后她……」我急忙问道。 「母亲那里还未有消息,但我怕……不会太久了。」 第十五章 废帝 我回想起一个月前在阿姊那里发生的一切,满是自责,「如果我不曾阻拦圣人削爵唐昌郡王、加封我侧妃之位,是不是就不会逼得他非要封阿耶为相?」 他苦笑了一瞬,摇了摇头,「以圣人的性子,这是迟早的事。朝中无人可用,皆是太后亲信,他只能想到用韦家的人了。只不过,这一天来得确实比我想的要早。」 我心中极是忐忑,想起废太子的事,拽着他的衣袖,「依你来看,太后会怎么处置圣人和阿姊还有阿耶?总不会……圈禁皇帝吧?」 「我不知道」,他嘴角微微颤抖,轻轻摇着头,「母亲要做到哪一步,我不敢想,我也毫无办法。我唯一能做到的,便是先送你回长安,让你远离这些朝堂纷争。」 我抬头正对着他的眼眸,不觉咬住了嘴唇,坚定地摇头。 「你留下什么也做不了!」他勐然间握紧了我的手,疼痛从指间袭来,他眉间的剑纹隐隐颤抖,「你若留下,只会任人宰割。保全自己才能以图将来,明白吗?」 「我明白,我怎么能不明白?」我含着眼泪问他,声音里带着哭腔,「可是调露二年废太子之时,凡与他有瓜葛的,谁又能逃脱?我是皇后的妹妹,若是阿姊有事,太后又怎允许我在长安逍遥?这时候最是艰难,我理应陪着阿姊一起受着。我是韦家的女儿,纵然阿耶不疼我,可我多年衣食无忧,也全因这韦家的身份,此刻抛却父兄姊妹,纵是人心凉薄也不至此!」 说罢便起身向外奔去。 我没有回头,任他的唿喊被风雪吹得七零八落。 屋外细密的雪花迎着冷风,吹打在我的脸上,又沿着衣袖钻进臂弯。洛阳的风不似长安的凛冽,此时却也如刀似剑。双臂和脸颊刚开始只是疼痛,慢慢地变成了如虫蚁啃噬般的酥麻。 但是我顾不得了,阿姊未卜的命运连结着我与她的罅隙,我知道无论如何我也要尽力一试,让阿姊放下心结。 清宁宫外的内侍拦住了我的去路,我着单衣跪在殿外,大声唿喊:「豫王孺人韦氏,求见皇后殿下!」 一遍,两遍,十遍。没有人回应我。 膝盖渐渐发冷、发痛,一袭暖意自身后裹挟,我回头看到神情焦急的玉娘。 「娘子也太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了,腿伤刚好,又要落下风寒。」 我沖她勉力一笑,伏下身子,「团儿求见阿姊!」 话未落音,一个身影已到我的面前,我抬眼看到了深蓝色的翘头靴。 陛下嘆了口气,伸手将我扶起,「就这么跑过来,若是着凉,又让你阿姊挂心!」 「阿姊可会见我?」我急忙问道。 「进去吧。」陛下无奈地轻嘆,把玉娘给我裹上的披衣紧了紧。 殿内飘散着茶汤的香气,我倚在阿姊肩上,在这一刻忘却了所有的争吵,仿佛她未曾出嫁,我们还在普州。 蜀地尚饮茶,她却不喜味道过重,所以每次我烹茶时都会为阿姊独烹一盅,茱萸胡椒这般香料一概不用,连盐也只放零星。 我起身看向杯中的茶汤,轻声问道:「他们怎么这般不用心,这茶汤里分明多放了许多胡椒。」 「是我叫他们放的」,阿姊懒懒答道,临近产期,她的身子越发笨重,「也不知怎的,我竟越来越喜欢茱萸胡椒的香气了。」 我一怔,自陛下即位,我确实未关心过阿姊的衣食起居了。不觉柔肠百转,双手握住阿姊的手,「我从未对阿姊有过二心,与上官婉儿也只是点头之交罢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页 阿姊轻声一笑,抚了抚我额间的碎发,眼里满是瞭然,「我知道,你迟早要来认错的。」 我愣了片刻,阿姊如今的想法,我又如何才能劝得住呢? 伏在她的膝上,耳朵贴着她的肚子,偶尔听得到似有似无的动静。我的眼前略过了豫王的模样,又接连想到了太后和阿耶,狠了狠心,起身正视阿姊的眼睛。 「阿姊可否劝得住陛下,请他收回成命,不让阿耶拜相?」 阿姊的脸色大变,用力甩开我的双手,想要起身却趔趄了一下。我急忙伸手要扶,却又一次被她狠狠推开。 「原来你不是来认错,是来当说客的!上官婉儿究竟给你了什么好处,竟让你几次三番,这样忘恩负义!」 「阿姊!此事与上官才人毫无瓜葛,全是我自己的意思!」我知道无论如何,我必须要告诉阿姊此事的严重。她与陛下皆是当局者迷,哪里顾得上这显而易见的灾祸。 「圣人要封你豫王侧妃,与正妃平起平坐,你都不曾看在眼里。莫不是太后答应废了刘氏让你做正妃?太后能答应,陛下就答应不得么?」 「阿姊不要再执着于此事了,只要想想调露二年废太子的事,今日的局难道不是那日的重现么?」 阿姊哼地一笑,仰头未看我,神情皆是轻蔑,「太子是太子,皇帝是皇帝。陛下承先皇遗诏即位,是大唐名正言顺的帝王。」 「汉代惠帝也是东宫即位,也是大汉名正言顺的帝王,可结果呢?」 啪!耳边响起尖刺的声响,我的脸颊在片刻之后剧痛。 「诅咒皇帝,你可知这是什么罪!若你不是京兆韦氏,今日连这殿门都走不出去!」阿姊一字一顿,声音极重。 我捂着滚烫的脸颊,泪水不争气地接连落下。为什么又成了这个样子呢?为什么阿姊不能相信我,不能认真想想我的话呢? 缓缓起身,深吸一口气,却未能止住抽泣。我郑重行礼,跪伏在阿姊脚边,「团儿有罪,恳请皇后殿下治罪。万望阿姊细想今日所言,韦家的祸福全靠阿姊了!」 「来人!」阿姊高喊着,「韦孺人屡次犯上,囚禁清宁宫侧殿,没有皇后懿旨不得接近任何人!」 这时乳娘正抱来了隽娘的孩子李重俊,吓得跪倒在我身边。 在清宁宫侧殿囚禁的第三天,我靠在窗棂边上,天色缓缓转暗,整个清宁宫的灯火次第展开,手里的一截丝缎被我揉弄了整整一天。 那是昨夜豫王的贴身内侍均郎送来的,熟悉的笔迹、苍劲的字体,落笔之处皆是慌乱不堪,却只有两字:废帝。 废帝,这是太后最后的决定。我想过最糟的情景,不过是陛下和阿姊幽禁而不得自由。却实在忘了,即便先皇在世,太后都废得了太子,如今又怎会不敢废帝呢? 我们在宫里,皆是太后棋局上的棋子。纵然豫王能够洞悉棋局,作为棋子之一的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做什么都是螳臂挡车罢了。 他说过,他能做的,不过是送我回长安,尽力护我周全。可他分明知道,我即便到了长安,也只是缓兵之计。太后哪一日想得到我,我便还要面对废后之妹、罪臣之女的身份。 从来废帝皆无好下场,要么在宫中圈禁一生,要么流放岭南,无诏不得回京,更莫说这期间要遭受多少阴谋诡计、暗箭明枪。而韦家的人,五兄、阿耶,还有其他兄长,恐怕也避不开家破之运了。 我突然想起,阿兄定下的那门亲事。那家的娘子是吴郡陆氏,是我多嘴,告诉了阿姊,许下了亲事,也许真的害了她。 我想到豫王,废帝之后,他便是新帝了。先帝那么多儿子,他最小,却逃也逃不掉。 第二日清晨,我在恍惚中转醒,殿外一片嘈杂,夹杂着哭闹声。 我想,太后应是下诏了。 嗣圣元年二月,太后武氏废帝,贬李显为庐陵王,举家迁至房州。自接受册命、告祭祖先那日算起,那个皇帝的位子,他只做了五十五天。 阿姊怀着近八个月的身孕踏上了去往房州的路途。 父亲流放钦州,行至途中便已亡故,嫡母崔氏亦在钦州被杖杀。韦家男丁悉数流放岭南,五兄当然也在其中。 知道这些的时候,我已在太后身边了。 废帝当日,清宁宫上下一片狼藉,没有人还记得侧殿里关着豫王孺人韦氏。第二日,我被带到太后面前,她微微笑着,问我想不想回到陛下身边。 豫王李旦,如今是陛下了。 我知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回去。我伏下身子,一字一顿地说道:「罪臣之女,不宜侍奉圣人。如若太后不嫌,团儿愿陪伴太后左右。」 「可我已经有了婉儿,你又能做什么呢?」太后的声音听不出一丝一毫的起伏,甚至有几分戏嚯。 我愣了一瞬,脑中百转千回,终于想到,「团儿愿在太后身边抄经祈福。」 太后轻笑一声,「你倒想得齐全。不过我这里不缺抄经的人,倒是缺个能随时讲经的人。既然国师对你多有赞誉,想必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佛理之才,就留在我身边侍奉吧。」 心终于沉了下来,再次伏首行礼,「谢太后隆恩。」 我望了一眼豫王宫邸的方向,心中满是眷恋。我知道,他和从敏,我在宫中仅剩的亲人,终要与我分开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页 保全自己,以待来日。这是他告诉我的,我今日懂得了。 第十六章 星离 二月初七,豫王李旦即皇帝位,改元文明。 次日,封王妃刘氏为皇后,立嫡长子李成器为皇太子。 太后诏令,合宫上下不日启程回长安。 今年洛阳的暖意比往年来得早些,宫里的泡桐树已有新叶,多日积雪渐渐转薄。宫人皆说大唐有明君即位,全是好兆头。 我正在太后寝殿里拣择要带回长安的佛经卷文,太后身边的宫婢宜孙来唤,说太后传我去瑶光殿侍候。 如今太后身边的侍女,除了婉儿,便是宜孙与我侍奉得多些。宜孙尤擅打理些子景,身材瘦小,样貌浓丽。 今日本不该我当值,不知太后此时召我去殿前是何意。 太后斜倚在瑶光殿的凭几上,双眼闭着,手里的经卷已掉在裙边,我不曾见过这样平和的太后。 她是所有悲剧的缔造者。我今时的家破人亡、骨肉离散,全是她的一念之举。 可是,我不知道该不该恨她,能不能恨她。这样的事,婉儿经歷了一遍,她选择不去恨她,因为她还要活着,她的母亲还要活着。 我也有牵挂的人还活着,我自己也想活着。 太后缓缓睁开双眼,见我盯着她,懒倦一笑,「想杀了我,就该早些动手。」 我勐然一惊,急忙跪下,「团儿不敢,团儿只是看见太后如此睏倦,有点惊诧。」 太后轻声一笑,没有理睬我的话,「我让婉儿先回去了,今日便由你做个起居舍人吧。」 起居舍人记录皇帝一言一行,自太后和先帝并称二圣起,已有自己的起居舍人了。 我只答是,起身添水研墨。 不到一刻,宜孙便传圣上前来问安。 研墨的手突然停下,心里酸涩难忍。自那一日我从他身边跑到清宁宫,从未再见过。 熟悉的气味缓缓飘来,夹着苦味的香气在我周身环绕,耳边是他如同往日一般柔润的声音,「儿子见过母亲。母亲可安好?」 我双手紧紧握着磨石,眼睛盯着案上的砚台,不敢抬眼看他。 「我一切尚好。今日叫你来,是想在回长安之前,把你的妾室封号定下来」,太后在我身旁缓缓说道,「如今皇后和太子各归其位,其他妾室尚未有封号,于礼不合。」 「后宫……」他顿了一顿,「此事自然由母亲做主。」 「豆卢孺人虽离宫修道,却也是为了先帝祈福,不可薄待了她」,太后缓了缓,又接着道,「窦孺人入府多年,虽未生育,却与你感情甚笃,也一併加封。王孺人入府日子尚浅,你便自己看着办吧。」 「是。」他低声回道。 我仍低头用力研墨,如今是加封他的妻妾,与我毫无瓜葛了,真的毫无瓜葛了。 「团儿。」太后在身边轻唤,我吓了一跳,慌忙把磨石放下,看向太后。 太后却是一笑,「让你做起居舍人,你就只是研磨么?」 我这才回过神来,仍未抬头,提笔落字。一笔一划,皆与他有关,皆与我无关。 太后又问了些成器的事,他一一作答。沉默片刻之后,只听他的声音近了些,我的余光瞥见了他的衣角。 「还有一事,儿子恳请阿娘准许。」他仍是声色平淡地说。 「四郎还有何事?」 只一瞬的停顿,耳边便再次是他柔润的声音。 「自阿耶故去,孩儿身子便一直不好,平日虽无大碍,但劳累不得。如今既为国君,自然应当为阿娘分忧以尽孝心,却总力不从心。儿子恳请待回到长安后,暂居含凉殿休养,朝政之事,便烦劳阿娘再累些时日吧。」 他自请软禁,已是完全看到了太后的野心。两个同母兄长的前车之鑑就在眼前,如今还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么? 废帝之前,他便告诉过我,保全自己才能以图时日。 只是,这个以图时日,是以皇帝的名分、李家的尊严为代价的。 而他,如此云淡风轻地说着。 我仍强忍着,不敢去看他的身影、他的表情,更不敢对上他的眼睛,直到他起身告辞。 「太后,陛下似落下了横笛。」宜孙在旁说道。 「哦?」太后轻探,「那便叫住他,给他送去吧。」 宜孙答是,却被太后拦下,「还是让团儿送去吧。」 我伸手接过横笛,躺在我的手心格外重。那是我的横笛,五兄教我学会横笛,我曾在豫王府吹与他听。 踏过瑶光殿的殿门,阳光格外刺眼,整个洛阳宫都罩着一层金色的雾。他在我身前不过几丈,身影颀长,步履缓缓,日光投在他的肩头,影影绰绰。 我轻跑到他身后,鼻尖萦绕着他的香气。 「圣人忘了这个。」我将横笛举起越过肩头,双眼紧紧盯着裙角,没有看他。 余光里,他停住了脚步,没有转身,也没有开口。 许久许久,我已有些冷意,他仍一动未动。 我狠下心,又开口说道:「太后命婢子交予圣人。」 「你留下吧」,他终是开口,仍是背对着我,声音竟也起伏不定,鼻音浓重,「回去吧。」 说罢,他便快步离去。 我终于敢抬头看他,青灰色的披衣在风里摇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页 他走得极快,不过片刻就已到了九洲池畔。我不觉倚在石栏上,望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他停在九洲池畔,茕茕孑立,仿佛天地间只他一人。 我再回到瑶光殿的时候,婉儿已在太后身边了。 「陛下说这是无谓之物,赏给团儿了。」我跪在太后身边,平静地开口。 「既是御赐之物,好生收着便是了」,太后语气无澜,转头便对婉儿道,「明日便启程去巴州吧,不必跟我们到长安了。」 我愣了一瞬,巴州是废太子李贤的居处,不知太后令婉儿探望废太子又是何意。 合宫启程之前,他加封了自己的妾室。豆卢孺人册正一品贵妃,为众妃嫔之首。从敏为德妃,王孺人为充容。 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三月的春意更浓,一路西行,竟看到沿路的迎春花开了许多,点点鹅黄缀成一条线,在一片萧索中甚是亮眼。我掀开马车的布帘,向窗外探了探头。 「才刚到陕县,娘子莫急。」 说话的是阿暖。废帝之后,玉娘便籍没掖庭,阿暖是宫里新派给我的侍女,如今十六岁了,只比我略小些。 到陕县了么?三个月前,隽娘便葬在陕县。可那时先帝病危,局面很乱,众人不过将她草草埋葬,我也不记得她葬在何处了。 我答应过她,替她照顾重俊,如今却办不到了。 到陕州的行宫时,合宫上下修整换马。 我见太平公主在太后身边服侍,自己便在众女眷坐席落座。 抬眼看了看众人,皇后在太后下手,仍是一脸柔和,她身旁坐着王充容。我明白从敏应当是坐在我这一侧的上首,侧身看去,正对上她那双俏生生黑漆漆的眸子。 我从未见过这样神情哀怨的从敏,忙沖她咧嘴一笑,本想逗她开心,可是不过一瞬,她便落了泪。 经歷了这样多的变故,她还未学会喜怒不形于色。 我正抬脚上车,身子一顿,襦裙被人在后拉住。我回头,看到了依然满面愁容的从敏,怀里抱着我多日未见的凝雨。 我扯开嘴角又沖她笑了笑,而后退身行礼,「见过德妃。」 她咬着下唇,将怀里的凝雨递给我,气息不稳。 「给你。」 凝雨在从敏的怀里微微挣扎,漆黑雪亮的眼睛盯着我转了转。 我吸了一口气,强压住心头的不舍,「如今我已无力再照看它,烦劳德妃为它忧心了。」 从敏抽泣一声,眼泪又从清亮幽黑的眸子里溢出,她看着我勉力一笑,嘴角却又不自觉地垂落下去,「知道了。」 说完便跑回自己的马车旁,径直上了车。 与我无关了,英王府、豫王府,那些故人旧物,哪怕还佁然不动地在长安城里,也都是一场梦了。 回到大明宫中,我便搬入了太后的珠镜殿。几日之后,婉儿也回到了长安。 我在一旁为太后读智俨大师的《华严孔目章》,太后虽颌目休息,却也时常打断我。 「三乘缘起,缘聚即有,缘散即离。一乘缘起,缘聚不有,缘散未离。依你来看,三乘与一乘,哪个究竟?」 「三乘以佛乘为方便,一乘以佛乘为究竟。三乘究竟,窥基大师有《成唯识论述记》论说;一乘究竟,自当是智俨大师所言,贤首国师也是贊同的。」 「我隐约记得《法华经》也有此言。」太后仍闭目养神,声音极轻。 我笑言:「太后当真过目不忘,《法华经》有大白牛车之喻。以羊车喻声闻乘,鹿车喻缘觉乘,牛车喻菩萨乘,这三乘都是方便;大白牛车喻佛乘,这一乘才是究竟。」 「此喻若让玄奘大师和窥基大师来讲,只怕要将那大白牛车说成是假的,是哄骗幼童出门的藉口了。」 「是。」我低头答道。 「罢了,这性起之说,总好过三乘之说。成佛便是成佛,怎又能说是假的?贤首国师当真是大唐举世无双的法师」,太后睁开眼睛,缓缓起身,「陪我走走吧。」 第十七章 贤贤易色 我起身跟在她身后,正要出殿门,却见婉儿的身影急急而来。 「我等了她这么久,终于来了。」太后笑了笑,又转身回到殿内。 婉儿静静站在太后眼前,未行礼,也未开口。 太后也只是静静看着她,一言不发。 我在太后身旁站着,从未经歷这样的局面。 终于是婉儿忍不住,双膝跪下,身子却不伏地,缓缓开口,面色无澜,「婉儿谢过太后。」 「你要谢我的事,和你要恨我的事一样多,今日是为哪一件?」 「婉儿谢太后,没让婉儿亲眼见到明允惨死。」 明允是废太子李贤的字,这么说……李贤死在巴州了。 初来长安,在除夕饮宴见到的那个风姿卓越的太子、我曾经险些要嫁的人,如今死了。 我曾经以为废掉太子之位、圈禁一生就是斩草除根了。却不想,还有流放巴州,还有命丧黄泉。太后终是要让李贤一脉断了所有的念想。 「丘神勣没有杀他,是他自己不想活了。」 「那婉儿要再次谢太后了。」说完便伏地不起,肩头耸动。 我从未见过婉儿在太后面前这般失控,上下思量,已明白几分。这深宫之中、皇权咫尺,除了我,仍有人愿付一片真心。可她这一番话,太后若是有意责怪,便是不敬之罪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页 她曾经那样帮过我。 我狠下心,跪在婉儿身边,低低伏着身子,「婉儿情急,求太后不要怪罪。」 「婉儿回宫自省,十日之内不必再来了。」太后波澜不惊地说道。 我心下惊喜,忙向太后谢恩。这一跪,却透过婉儿裙边的褶皱,看到了藏在她身下的短刀。 携刀进殿,难道她想以死相拼、玉石俱焚吗?今日的婉儿,难道要为了一个情字不顾身家性命了吗? 我胆战心惊,双膝一点一点移向她,一只手环着她的肩,另一只手从她的裙边探进。 我盯着太后,她没有看我们。 紧紧握住刀柄,将它一点一点推进上襦的内袖,又攥紧袖口,起身扶着婉儿走出了珠镜殿。 我没有送她回寝殿,而是将她带到太液池旁,吩咐阿暖在池边候着,我同婉儿走进了深入池中几丈远的风亭。 她一路一言未发,神情恍惚。 我坐在她的身旁,从衣袖里掏出了那把短刀,递给了她。 她勐地抬头看我,眼里全是惊疑,「这是什么?」 这次却换我全然惊异,「你不知道?」 「我如何知道?」 「这是你裙下藏着,被我夺来的刺杀之物啊。」我反觉好笑。 「这不是我的东西」,她沉吟片刻,随即说道,「是有人放在我身上的。想趁我今日悲戚,栽赃于我。」 我被她的话搅得不明就里,她却俯身郑重一拜,「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我知道她不想再被盘问,于是换了语气,握住了她的手,「废太子若泉下有知,一定感念你的深情。」 我以为会又引得她哀恸,却不料她轻巧一笑,「你也被骗过去了,是么?」 今日这是怎么了?我竟全然听不懂她的话。 「依你看,我今日之举不奇怪吗?哪怕我真的爱他,又何至于在太后面前举止失仪?」 「你是……装出来的?」我不解。 「仪凤元年,我第一次见到他。那时我随母亲籍没掖庭,在太极宫弘文馆扫洒。他正修《后汉书注》,时常到弘文馆来,谈吐间是那样文采斐然、光彩炫目。」 婉儿望着泛起微澜的池面,「第二年我便到了太后身边。我去找过他,他不相信我,他只觉得我是太后派到他身边去的,不再理睬我。可他不知道,他信任宠爱的那个户奴赵道生,才是太后的人。」 「你们……」我正要开口,却被她打断。 「他从未爱过我,即便是初见时有过心动,也抵不过此后两相猜忌。可我就是这么不争气,明知他不爱我,明知他怀疑我,还是忍不住。你知道吗,他是我心里的一团火」,她的眼里含着泪,转头看我,「那些年,直到现在,他都是唯一敢当面反驳太后的人。」 我听着她在身旁的一字一句,也明白了。 她至今对他念念不忘,不是因为情比金坚却劳燕分飞。而是因为,他做了她想做而不敢做、想做而不能做的事,她羡慕他的不计后果、孤注一掷。 「太后知道你对他的情意吗?」 「她若不知,又怎会派我去巴州看望明允,我今日又何须装成这般?」她眼里全是无奈自嘲,「天黑了,我们回去吧。」 风亭的那头已有闪烁的灯火,我想是阿暖已携了风灯。我高喊了一句,叫阿暖到风亭内接我们回去,正要离开,一阵琴音吹落耳畔。 那琴音来自太液池的对岸,引商刻羽、游鱼出听,却一弹一静,皆是悲痛欲绝。 这曲子我也识得,那年除夕饮宴,天后命宫中乐工奏出太子李贤所谱之《宝庆乐》。 这是他的琴音。太液池的对面,是他的寝宫含凉殿。 天色愈暗,大明宫内的烛火星星点点,他的琴音格外清晰。我解下腰间的横笛,跟随着他的琴声,吹出笛鸣。 琴音似顿了一瞬,而后起调待我相和。 一曲《宝庆乐》,我和他在太液池两边奏完。 我不能陪在你身边,陪你一起挨过至亲永隔的艰难。 池里倒影的风灯烛火骤然变大,我回头看到婉儿正蹲下身,将风灯的纱罩取下,从怀里取出一方绢帕。 我回到她身边,就着灯火,看到了绢帕上娟秀的字迹。 米仓青青米仓碧,残阳如诉亦如泣。瓜藤绵瓞瓜潮落,不似从前在芳时。 婉儿将绢帕缓缓扫过烛火,火光从绢帕的一角攀援到其他地方,那些字迹渐渐地全都消失不见。 「到静州的时候,我见驿道旁有一晒经石,上面有他的诗」,婉儿松手,让最后一点绢帕落进太液池中,「我便做了一首回他,想着到了巴州留给他。」 她终究是晚了一步,没能再见到活着的他。 对岸的灯火映在池面,也渐渐势头更大。我看不到他的身影,但我明白,那是他在池边烧完了祭文。 婉儿闭宫思过,太后眼前的事皆由我和宜孙打理。除佛典经卷,每日的朝政奏帖也一併由我们拣择。 我不过在太后身边侍候笔墨一月有余,诸事生疏,宜孙来时,我尚有许多奏帖未分好。 「不碍事,你做你的,我就是来传个太后旨意」,宜孙看我要起身退下,随口说道,「太后问裴相公等了几时了?」 「约莫快一个时辰了。」 「太后叫他先进殿内等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页 我点点头,将裴相请进殿内。 中书令裴炎着紫袍,举止持重却步履轻健,待他坐定,未抬头便对我说道:「烦劳上官才人了。」 我一愣,回道:「上官才人今日未在,我是韦氏。」 「韦氏?你是……」 「我是庐陵王妃之妹。」我看了一眼裴炎,声色平静地道出。 李显被废、阿姊被贬,裴炎和程务挺为太后立了不世之功。 他只顿了一瞬,随即又问道:「韦家五郎韦令裕,是你兄长?」 「是。」我虽不知裴炎为何问起五哥,却只能先回答。 裴炎正要开口,却见宜孙扶着太后从后殿进来,忙起身行礼。 我也按规矩退到后殿去,刚踏过殿门,却见一个身影藏在门扇之后,隔着纱幔看不真切模样。也不知是谁这样大胆,竟在太后的珠镜殿这般放肆。 我掀开纱幔,正要张口询问,却被那人一把拉近门扇之后。我的嘴巴被一只手捂得死死的,腰身也被禁锢住,动弹不得。 「这不是曾经的豫王孺人么,如今落魄成这个模样了。」他在我身后,我看不到他的脸。这声音有几分熟悉,我却想不起。 「别乱动,等我听完太后的话,再处置你。」 这里的位置刚刚听得到太后和裴炎说话,我知道挣扎不过,便也软下身子,想等他不备时再逃出去。 可是听着太后和裴炎的话,我竟有些诧异。 原来周国公武承嗣奏请太后追王先祖,立武氏七庙,已得太后准许。裴炎此行,便是力劝太后的。 武承嗣乃太后亲侄,是太后娘家长子,袭太后之父的爵位封为周国公。如今武氏在朝中如日中天,他便是最大的受益者。而劝立武氏宗庙,他的野心已昭然若揭。 我在殿门之后,听见了太后语气里隐隐的不悦。 我感到身上的力道渐渐松了些,急忙用手肘重重击了那人的胸膛,他仓皇之下没有防备,双手从我身上脱落,整个人往后一个趔趄。 我回头正要高声唿喊时,却看到了那人的脸。 好巧不巧,竟是周国公武承嗣。 他在这里如果是太后许可的,我唤人过来岂不是自掘坟墓?几番思量下,只是对着他行了一礼,起身便要回偏殿。 胳膊一紧,我又被周国公拽住。心里恼火极了,我只当没见过他,他这又是做什么。 第十八章 春寒 「别吭声!」 我被他一路拉到偏殿,不知他是何用意,也不敢唤人来。 他叫内侍们都退了下去,关上殿门的一瞬将我扔在偏殿的地上。 我心里只有诧异,未顾及身上的疼痛,只瞪着眼问道:「周国公有话直说便是了,这是做什么?」 「虽不像你阿姊是个大美人,却也出落得不错了,难怪圣上之前那样宠幸你。」武承嗣瞥了一眼刚刚站起的我,撩起了他的外袍。 我突然明白过来,急忙高声唿喊,却被他一下子摁倒在地,双腿狠狠锢住我的身子,一只手捂住我的嘴巴,另一只手掀起了我的襦裙。 恐惧和惊慌涌上心头,我费劲力气挥舞双臂,两腿乱蹬,极力抗拒着。 可他是个男人,我纵是用尽了力气,也只能如蝼蚁一般任他欺凌。 武承嗣在我身上露出狞笑,「陛下的女人,我也碰得!」 大明宫的灯火慢慢升腾灿烂,我蜷缩在偏殿一角,心里的憎恶和恐惧翻江倒海地涌出。 我从未受过这样的羞辱,也从未这般害怕过。 殿门被缓缓推开,阿暖探进身子看到是我,匆匆跑到我身边:「娘子!」 「别说话」,我忙叫住她,「去打一盆水来,谁都不要知会。」 阿暖在我身旁同我一起擦洗,我忍着身上的剧痛,换上了她带来的新襦裙,又叫她重新替我绾了发。 阿姊走了,他被软禁。如今,我的身前再也没有人能够替我遮风挡雨、化解危机了。 武承嗣今日这样肆无忌惮,也便是吃定了我无人敢告、无人可告。 女子向来是男人用来宣战的工具。他想羞辱的人是李唐的皇帝,遭受这般羞辱的人,却是我。 如果当年我没有私闯东宫,他便不会为了救我而娶我,我今日也就不是皇帝的女人,也不会受到这样的侮辱。 突然转念一想,险些笑出声来,若我不是他的妾室,恐怕今日就是另一个曾经的婉儿,籍没掖庭、日夜劳作。 我竟不知哪种生活更绝望。 走在从偏殿回寝殿的路上,太液池边的星火在眼前格外醒目,我不由得望去。临池北面,是他的寝宫含凉殿。 那些他同我相处的点点滴滴,突然一下子涌上脑海。 在骊山的汤泉里,他轻托着我受伤的右腕,一点一点教我,在我身边轻唤别怕。在洛阳宫里,他搂着我,柔声对我说一辈子待在豫王府。废帝之前,他百般周旋,只为监禁中的我能早些知晓。脚腕烫伤时,他戏弄着我,却最终抵不过我的有意还击,热烈地回应我。 往日里他的温和柔润,竟像一把锋利的刀,将我此刻身上的疼痛划得更重。我终于没有忍住,对着含凉殿的方向哭了出来。 我被阿暖扶到寝殿,下身仍是疼痛不已,虽觉着冷,却不住出汗。 「如今虽开春了,长安的风却也凛冽」,阿暖将我用被褥裹紧,「我看不如为娘子叫个医佐来,开些御寒的方子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页 我摇头只说不碍事。如今凡事能省则省,太后那里若知道我在风口望着含凉殿,且不知道会如何想。 「到处寻你,没成想自个儿躲在房里清闲,怎的就这样让我替你累着?」宜孙推门而入,高声唤我。 我这才想起,婉儿这几日闭宫自省,我和宜孙去太后那里的时候比平日要多些。我忍着疼痛,掀开被褥便要从榻上下来。 「娘子身子不适,不知可替娘子一替?」阿暖在旁着急道。 「哟,方才还好好的,怎么不过两个时辰便这般了?」宜孙悻悻地开口,见我要起身,便近身扶了我,「怎么额上这样多的汗,可见是真的不适了,叫阿暖去请个医佐罢。」 我摆摆手,穿好翘头履正要往珠镜殿去,却突然觉得双腿一软,倒在榻边,下身也一阵湿热,又痛又酸。 我听见阿暖和宜孙在旁唤我,可我竟全无力气去应。眼前的情境慢慢模煳,我跌进一片没有光的深渊里。 随阿耶从万年县刚到普州的时候,我尚不足六岁。那时正是仲夏,普州比万年更加湿热难耐,开窗而眠,耳边又全是响得震天的蝉鸣。 「小娘子可睡了?我们娘子请小娘子过去,她那儿凉快些。」阿姊身边的隽娘从窗口探头进来。 我欢欢喜喜地就跑了过去。 「十三娘慢些,如今七娘刚没了,你和我们娘子是真真娇贵的,磕着绊着了变成了我们的错处了。」隽娘拉着我,不叫我跑得快。 「不是还有五位兄长吗?怎么我一个庶出的小娘子就金贵了呢?」我回头问拽着我的隽娘。 隽娘笑了笑,弯下腰轻轻拍了拍我的脸,「小娘子年纪小可不知道,咱们家日后是要出皇后的,黄冠子的话还能有假?」 「当皇后有什么好的。」我扭头不去看她,又往大阿姊屋里跑去。 从六岁起,阿姊便走进了我的生命。我没有阿娘,阿姊对我来说,就是阿娘。 从记事起,阿兄就对我很好。阿耶从不管我,阿兄对我来说,如同阿耶。 「团儿尝尝,阿兄刚学的煮茶。」五兄一边盛着茶汤一边唤我过来。 我跑去挨在他身边坐下,嘴巴刚碰了一下,只觉得又辣又苦,险些要吐出来,「这是茶汤还是药汤啊,蜀人怎么会喝这种东西!」 「你呀,不必起早贪黑读书,自然用不到它。这东西提神很有用,听说长安城的大寺院里也流行煮茶汤了。」 「阿兄是想万年县的老家了吧!」我沖他笑笑,「反正阿姊已经嫁与英王,去了长安了。阿兄总有一日也会回去的,到时候可不要丢着团儿一个人。」 「放心吧,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丢下过你?」 「是呀」,我欢喜地说道,「从我记事起,阿兄就对我这般好。」 耳边传来别人的叫喊,阿兄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我着急地伸手抓向他。 「娘子!」我听到有人唤我,可那不是阿兄,也不是阿姊。 渐渐睁开眼睛,周围的景致慢慢清楚,是珠镜殿的后殿,我的居室。 「可算醒了!」宜孙在身边喊道,「真叫人忧心!」 阿暖在她身旁,看我的眼神却充满了悲戚。 「这么大的事,你自己当真不知晓么?」宜孙径直问道。 我也觉得今日的身子实在蹊跷,虽说被武承嗣……可也不该一直虚弱至此。 「你的孩子没了。」宜孙静静地看着我,等着我的答覆。 一阵惊慌在我心里重击过去。我竟然有了孩子?我竟然有了我们的孩子? 从我们在骊山上算起,已是一年有余了,我确实暗自思忖过为何一直没有孩子,可没想到竟是此时。 自废帝那日至今已近两月,我几乎日日提心弔胆,从未留意过自己的葵水,我也没有害喜之状,因此才一直都未发觉。 忽然宜孙方才的那句话在我耳边重现,没了……我的孩子没了…… 是武承嗣,是他杀了我们的孩子! 惊惧和憎恨在一瞬间涌了出来,翻滚着吞没了我的理智。 我推开身边的宜孙,从妆奁下拿出了一把突厥短刀。 那把曾藏在婉儿裙下的短刀。 我只想亲手杀了武承嗣。这一刻,我完全顾不得阿姊和阿兄,顾不得韦家,顾不得自己的命,这样的切肤之痛,只有用匕首一刀一刀刺进对方的身体,才算得上报復。 「你哪里来的这把刀!」宜孙拉住了我,在我身后语调慌乱。 我愣了一瞬,恍惚间转醒,转头看她。 她的眼神飘忽不定,时不时看向我。 我定了定神,对她解释道:「这是我在寝殿门口捡来的,想是谁在西市上寻来的玩意儿。可是宫里不能留着,我若交给太后必然引得人心惶惶,于是就自己收着了。」 她顿了顿,又急忙朝我一笑,「我说呢,你怎么会在太后寝殿旁还藏着这样便于携带的短刀来。既然是捡来的,不如送给我,我看这纹饰倒是别致得很。」 「你既喜欢,我便命阿暖再去西市寻个一样的。这是我在寝殿旁捡的,自然还是我收着罢。」 她正要开口,又停了一瞬,方才慢慢说道:「你今日用了什么法子,就把圣人的孩子打掉了?真是瞒得密不透风呢。」 「我并不知自己已有了身孕,今日也只是在风口站得久了有些受冷。也许是近来身子本就弱,又有些忧思伤感、劳心劳力罢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页 我索性直言,只瞒了武承嗣的事,「便是到了太后那里,我也只有这些话。」 「瞧你说的,何至于闹到太后那里?」她伸手搭在我的胳膊上,盈盈地笑起来,「不过是这几日为你告假,我一人辛劳便是了。毕竟你我不同旁人,都是没有宫职的宫婢。」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强撑着对她笑道:「谢过你了。」 宜孙握了握我的手,起身往珠镜殿去了。 第十九章 自喜 待她走远,我顾不上伤心,急忙拽住阿暖,「你可有办法见到上官才人?」 「娘子放心」,阿暖扶着我躺下,神色镇定,「我平日有些交好的宫婢,上官才人只是闭宫自省,太后并未苛责,想见她不是难事。」 我点点头,「帮我带一句话给她。近日太后身边只有宜孙一人,我担心她别有用心,于婉儿有害。」 阿暖走后,我一人在寝殿平躺着,身子被裹得严严实实,觉得又是热又是冷。 刚才宜孙的举动沖淡了我失去孩子的痛心疾首,现在我方敢好好哭一场。 可不知为何,我竟一点泪都流不出,只呆呆地盯着眼前的帷帐顶,一时间什么也想不起。 阿暖去了许久,也不知她是不是遇上了麻烦。 我的双手不觉抚上了仍隐隐坠痛的腹部,就在一个时辰之前,这里还有一个我不知道的生命,连接着我和他的血肉。我还未体会过有孕的喜悦,就已经先尝到了失去孩子的悲痛。 方才我拿起突厥短刀的时候,只想将武承嗣千刀万剐。可现在心里一沉,竟觉得失去孩子也许是幸事。 如今我在太后身边为宫婢,已与陛下脱了干系,可有了陛下的孩子,难道还能生下来么? 就算太后当真不以为意,我生下孩子后,身为皇子之母、罪臣之女,又将如何自处,这个孩子又能得到多久的庇护? 阿暖回来时,后头还跟了一个身姿婉丽的宫婢,我正要开口问,却见她抬起头,婉儿明亮的脸庞迎了上来。 「阿暖说你病得重了,我来看看你」,她蹲下身用手探了探我的额头,「倒也不烫,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将今日的遭遇和盘托出,原以为说出来时会痛彻心扉,没想到竟能这样和风细雨。 说罢我的事,又接着补道:「除了武承嗣的事,宜孙皆是知道的。她半是拉拢半是胁迫,许是想同我一起害你。」 「你经歷了这样的事,却还记挂着我的安危」,婉儿轻轻握住了我的手,语气柔和,「她心里有多少盘算,我并非不知情。你放心就是,好生休养自己的身子,宜孙的事我自会料理。」 我点点头。我心里也知婉儿定有自己的计算,可不提醒她又实在放心不下。 她看着我的样子,又接着说道:「武承嗣那儿,你打算怎么办?」 我一怔,武承嗣是太后眼前的红人,我又能怎么办?此事便是告知了太后,遭难的只怕也是我。 我对她摇摇头,苦笑了一声,「难不成你有办法?」 她低头轻轻一笑,声音微不可闻,「商之兴也,伊尹在夏。周之兴也,吕牙在殷。换言之,夏亡于伊尹,商亡于吕牙。」 我心里大惊,忙拽住她的手腕,「你……你已经同武承嗣?」我没敢问下去。 「我和你不同。我无可傍之人,唯靠自己左右逢源。你纵今日落难,来日无论圣人还是庐陵王重见天日,都能守得云开。可若武家的人日后得势呢,你又有谁可依靠?」她轻轻摇头,「不是周国公,是右卫将军武三思。」 武三思是武承嗣堂弟,同为太后亲侄。如今,武家的诸多子侄里,武承嗣年长袭爵,太后多为倚仗,武三思也因机敏深得太后欢心。 婉儿攀附上了武三思,也暗示我以今日之事为由接近武承嗣,绸缪未雨、曲突徙薪。 我并非不懂婉儿的良苦用心,只是武承嗣那样凌辱过我,又让我失去了和李旦的孩子。叫我曲意逢迎,哪怕是忍辱负重以图将来,我都无法做得出。 婉儿自省出殿之后,太后越发看重她。宜孙几番言语拉拢我,我皆装作听不懂言下之意,煳弄过去。 休养了一月有余,吃了许多药,我已是下地无碍了。无论我失去了多少,哪怕是我今生唯一的孩子,也总要回到太后眼前侍奉。 从自己的寝殿还未走到太后的寝殿,就听得里面传出阵阵说笑声,「母亲总爱这样打趣人。」 我隐隐听得几句,这声音虽在笑,却仍透着几分孤清。 进了殿门,我方看到正是豆卢贵妃跪坐在太后身边,轻声笑着。 豆卢贵妃如今虽在宫外出家修道,却也仍偶尔进宫问太后安,只是我今日是第一次见着。 我过去向她行过了礼准备退下,她却唤我留了下来。 太后斜睥了她一眼,沖我低声道:「有人想着法子叫你回含凉殿看看,你看我可怎么办才好?」 我内心一紧,不知出了何事,还未开口就听豆卢贵妃在旁道:「母亲既都答应了,何苦再叫韦娘子担忧。」 太后听罢哈哈一笑,摇摇头轻嘆着:「你呀,凡是有求于我,就这般百伶百俐,全无平日的端庄自持了。」 而后对我也一笑,「病了这么久,恐怕旦儿也忧心,你就回去看看,叫他们放心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页 我这才明白,这是豆卢贵妃额外为我讨来的恩典。我望着那张妆面素净的清淡面庞,内心隐隐感激。 从珠镜殿出来时,我又一次看到了等在侧殿的裴炎,也许劝诫太后勿修武氏七庙之事,还未有结果。 珠镜殿与含凉殿虽不远,却隔着一个太液池,如不乘船,便只能沿池从西侧绕过,即便走得快些,也须两刻。 我脚下的步子逐渐加快,却从未觉得太液池似今天这般大,含凉殿似今天这般遥不可及。 回到长安后,我再也未能见到他,也没见过从敏。豆卢贵妃讨来的这个恩赐,是我期盼了半年的相见。 含凉殿内外并无人拦我,我站在殿门之外,听见了里头传出的轻声笑语。 我来时那样急,等到了门口,脚下却动弹不得,方知什么叫近乡情更怯。 那殿内的语笑喧阗,可是他们一家合欢?此时进去,又会不会不合时宜?站在殿门之外,进退维谷。 一个小小的身影渐渐靠近,跌跌撞撞地从殿内朝外跑来,我听到有人轻声唤着「凤奴」。 抬眼一看,正是皇后刘氏追着李成器从内殿跑了出来。 成器看到是我,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唤了我一声「韦姨」。 我蹲下身将他扶起,半年不见,他已长高了许多,容貌神态都越发像他的父亲了。 成器身后的皇后看见是我,愣了片刻,眼里的惊慌一览无余。 我知她在担心什么,向她行过礼便说:「是太后叫我来的,让我看看……你们。」 她听后放心一笑,才柔声向我道:「是该回来看看了,你不在,成器的横笛都落下许多了。」 我低头一笑,「圣人的横笛宫内亦是无人可及,教成器便也足够了。」 皇后有些尴尬地回着,「自然如此……」 话未说完,一个娇小的身子便从后殿跑出,直扑到了我的怀里,我险些被她撞翻在地。 从敏伏在我的肩上呜呜咽咽,双臂紧紧环着我的脖颈,一丝一毫也不肯放松。 我心里一软,无暇再想高低尊卑之事,双手抱着她的后背,轻轻拍打着,在她耳旁悄声说着:「没事了从敏,没事了。」 等到王充容牵着皇后的女儿代国公主李花婉也从内殿出来,从敏才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藏在我身后偷偷擦干了眼泪。 我看今日人这样齐全,也不知是何故,便问皇后。 皇后温和一笑,「倒不是什么特别日子,我们几人终日无事可做,每日都聚在一处罢了。只是今日成器下学早些,便也一同来了。」 我点点头,还未言语就被从敏拉着,要我去她的寝殿。 皇后看我未答从敏,便又开口说道:「往日圣人午后也在内殿歇息,韦娘子难得来一趟,不如就同窦妹妹在内殿说话,等圣人从侧殿读书习字回来吧。」 说罢便领我们进了内殿,留我和从敏在一处,她和王充容则带着孩子往另一旁去了。 王充容走时回头看了看我,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跟着皇后离开了。 从敏拉着我,又是问我在太后跟前过得如何,又是告诉我身边的许多事,一会儿哭一会笑。我也陪着她,随她细数从前,随她思潮起伏。 「往日这个时候,圣人也该来内殿了」,从敏向外探着头,「他一直在午后同我们煮茶汤的。」 「再等等吧」,我心里虽是焦急,很想见到他,可是又很怕见到他。 就这样待在从敏身边,仿佛我还是他的妾室,如同在豫王府的日日夜夜,那是我在长安过得最快活的日子。 「你从普州来,却从未煮过茶汤,都在鼓捣酪浆了。王充容从益州来,却是喜欢极了,整日都在煎煮。现在圣人也亲手煮茶汤了,不过他不喜胡椒橘皮,只放些碎盐便好。」从敏又在我身旁念叨着。 我想起五兄煮茶汤时也习惯只放盐,阿姊也不喜胡椒茱萸。 「不如你到侧殿去寻圣人吧」,从敏见我想得出神,忙出了主意,「不过你走时要记得再看我一次,凝雨肯定也想见你。」 她努努嘴,装作生气的样子。 我看着她明眸皓齿的生动模样,拘着一个坏笑,将她揽过来,贴身过去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她瞪着俏生生的眼睛,呆呆地看着我,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大喊一声:「团儿!」 捉弄成功,我哈哈一笑,起身便往殿外跑去。 第二十章 重见 还未踏出殿门,就见王充容立在那里,像是等了许久的样子。 她抬头看到是我,忙露出了笑脸,迎了上来,「韦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心中疑惑,却也不好拒绝,点了点头。从敏从后面追来,看到是王充容也很吃惊,我便叫她回去了。 王充容将我一路带到了建在太液池水面上的水帘凉殿,三面环水,四面通风,且有水流从檐角不断流下。 含凉殿依水而建,本就极适于夏日消暑,这个水帘凉殿更是清爽宜人。站在凉殿之内,向南望去便看得到太后的珠镜殿了,从前我只能站在珠镜殿里,尽我所能往这里看,想要抓住哪怕他的一个背影。 「我本不愿劳烦你,可自从太后免去了我们几人的晨昏定省,想见太后难如登天。含凉殿实为软禁,我们若想送消息出去更是举步维艰,如今只有来求娘子了。」王充容在我身旁站着,等了很久才说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页 「出了何事?」我泛起不安,急忙问道。 「不,没有出事,是为了我的妹妹芳媚。」 「小芳媚如今可在含凉殿?」 最后一次见到小芳媚,是在永淳二年腊月,从豫王府离京去往洛阳宫的时候。算起来,小芳媚如今也该有十三岁了,是我刚到长安时的年纪。 「她在这里」,王充容点头,「自从那个一等左右卫安金藏教她骑马,她先是想尽了办法不学,把安禁卫折腾得啼笑皆非。可如今……」王充容轻声笑了笑,又接着说道,「我问过她的意思,她却是非他不嫁了,我瞧着安禁卫也待芳媚不错的。」 我微微一怔,原来这两年芳媚与平简日日相处,已经情根深种了。没想到,当年的诸多曲折,竟促成了这样的情投意合。 可是,我又能帮上王充容什么呢? 「芳媚的婚事,由太后做主。我知道韦娘子是太后眼前得宠的人,若是娘子为此事说一两句话,得到太后首肯,那芳媚的一生遂心,便唾手可得。」 我轻轻嘆了口气,原来她打的是这个主意,只能无奈回她说:「我在太后面前,人微言轻,保全自己已经不易,其余的事……」 我顿了顿,虽是不忍拒绝,却也毫无办法,「其余的事,我恐怕力不从心。」 王充容听罢,急忙向我躬身行礼,「我今生已是这般了,只想芳媚得偿所愿,觅得佳婿,有人疼惜。我也不求娘子别的,只求在太后畅快时多言几句,也许就定得下来了。」 我拉住了她,虽感念王充容为了妹妹的苦心孤诣,却觉得我在太后面前提及陛下的家事终是不妥。 正是左右为难,王充容却推开我扶着她的手,径直跪了下来,「韦娘子若不答应,我便长跪此处。」 她如今二品充容的身份,跪我本就于礼不合,更何况是在含凉殿这样一个有许多眼睛的地方。 心里憋着一口气,阿姊明媚的面容在我眼前闪过,几番思量,终于点了点头。 王充容将我带至侧殿便离开了。我在殿外看见他的内侍均郎正倚门闭目,午后正是睏倦的时候,我未吵醒他,悄声走进了侧殿内。 脚下每踏出一步,就离他越近一步,心就跳得更快了几分。半年过去了,我们都已遭遇了这样多的事,再也没有那时在豫王府里的安稳快活。 侧殿里的烛火多得晃眼,他惯用的薰香漫在殿内的每一个角落,几丝苦味,几丝清甜。 我向书案望去,他斜倚在凭几上,双目闭着,安静温和。烛火映在他柔和的脸上,笼住了他的轻倦。他虽比从前瘦了些,却仍同往日一般,宁静得如同宫外的清风朗月。 我悄声走到他身边,不禁抬手,轻轻抚着他眉间的剑纹,那是温润如玉的他脸上,唯一显出了些刀刃之气的地方。 面前的案几上,摆着几卷竹简、几张冷金纸,上头还未写满。他的字本就合宫称颂,草书隶书更是举国无双,遒劲洒脱、矫若惊。 我俯身看去,发现是他为《三天内解经》作的训诂,还未完成的那一张,训至了「真道好生而恶杀。长生者,道也。死坏者,非道也」一句。 隔着未写完的冷金纸,我看到下面竟还有写满了字迹的粉蜡笺,便拿起细细观摩。 「有一威凤,憩翮朝阳。晨游紫雾,夕饮玄霜。资长风以举翰,戾天衢而远翔。西翥则烟氛閟色,东飞则日月腾光。」 我心中几分忐忑,难怪他要将这几张粉蜡笺压在下面。这是太宗皇帝所作的《威凤赋》,以凤自比,追思功业、感激功臣。 自请软禁的他,以自由和尊严为注,为的是守住先祖功业、李唐江河。可即便是韬光养晦、以待时日,他也无法原谅自己。 他仍未醒,殿外的内侍均郎也未发觉我已来了半刻。我想了想,将那张写满了《威凤赋》的粉蜡笺捲起收在袖中。 几盏烛灯燃尽,烧过的蜡油顺着铜台凝聚着,蜷坠在边沿。 我俯身下去,靠在他的肩上,随着他的唿吸一起一伏,鼻尖萦绕着他的薰香。这样的心安,我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过了。 头下枕着的身子微微动了动,我侧头过去,看到了那一双如约而至的眼眸。 他眼底几丝惊诧几丝不忍,抬起右手轻轻碰了碰我的额间,过了许久才在我耳边轻吟,「我是醒着么?」 我低头一笑,没料到他开口竟是这句。心里一阵暖一阵酸,轻轻抬头,在他嘴角印了一个吻,「你说呢?」 「竟真是你」,他声音有些颤抖,轻轻握住了我的手,「是太后让你来的?」 我点点头让他放心,一面说着:「庐陵王那里一切都好,我阿姊在去房州的路上生下了双生女,一个取名叫仙蕙,另一个因没有多余的被褥,还是庐陵王脱了外袍将女儿包着,便起了名叫裹儿。太后知道了,也就没再给她起名字,便用了这个。」 「这次之后,三兄恐怕也明白了」, 他苦笑一声,又接着问道,「次兄的家眷……」 「废太子的妻妾子女全都接回长安了,太后让他们先住在太极宫内。」 「嗯」,他点点头,静静看着我,「那你呢,你好吗?」 一个「好」字垂在唇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心里几度纠结,深吸了口气,对他灿烂一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页 他面有悲戚,伸手环住我,轻拍着我的背,「我知道,是我没有护住你。」 我忍了忍眼里的泪,把下颌搁在他的肩上,紧紧回抱着他。 他只怨自己没能护我周全,以为我在太后面前仰人鼻息、担惊受怕,可他却不知我究竟遭遇了怎样可怕的事。告诉他又能怎样呢?以他如今的境况,也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团儿」,熟悉的轻柔语气呢喃在我的耳边,他轻轻拉开了我,「有些话我本不愿说,只是我们相见困难,必得如实相告了。」 我盯着他的双眼,沖他甜甜一笑,心中有隐隐的期盼。 「如今的境况,你也明白。我这一生想要回护的人太多,必须负责的人也太多。如果日后遭遇到什么事,我的兄妹、子女、妻妾,都是我要奋力保护的人。我可能……」他顿了顿,眼睛不再看我,「我可能没有办法把你排在前面。」 心里的期盼骤然落空,一层寒意升腾起来。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是听他亲口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要保护他的子女、他的妻妾,可我也是他的妾室,我也有过他的孩子,我们也本该受到他的爱护。 这些日子我所承受的痛苦,被他这一席话逼了出来,心中的委屈再也强忍不住,站起身背对着他,终于哭了出来。 「团儿」,他的声音浮在耳畔,双手轻握着我的双肩。 我再也忍不住,用力挣开他的手臂,回头喊道:「从前我是你的妾室,所以你照顾我爱护我。现在我不是你的任何人了,你就再也不愿与我有所牵连了,是不是?」 说完便推开他再次想扶住我的手,跑出了偏殿。 一路边哭边跑,到太液池西畔时已喘不过气,我索性蹲在池边,静静待着。 池水被风吹得起了细小的波澜,池边的柳枝不时扫过池面,映出模煳不定的倒影。我的唿吸慢慢稳了下来,盯着太液池里戏水的鸳鸯,心绪又有起伏。 他又不知我的境遇,今日此番话不过同他往昔一样,对我坦诚相告罢了。只是我忍不住委屈,忍不住伤心。 初识他时,他已有妻有子,我便从未去求他的一心一意。即便后来爱上他,也只想着能伴他身旁,得他宠爱。可如今,我已不是他的枕边人,心底却希求他能真心对我。 从何时起,我竟也想求他以我待他之心待我了? 今日的恩典如此不易,我却白白浪费。我的遭遇自不必跟他提,可我的情意又为何不能告诉他? 池边的夏风渐渐转大,凉意须臾间萦绕周身。我想了片刻,终是抬起步子,重新往含凉殿走去。 还未走至宫门,就听得一阵喧闹,我忙加快了步子去看。只见他的贴身内侍均郎被禁军拦在宫门内,高声唿唤着我。 「韦娘子!圣人有话相告。」 禁军知我是承太后之意前来,便放开了均郎。进了宫门我忙问他何事。 「圣人知韦娘子已不愿见他,只命我转告娘子,有一人想见娘子多时,还请娘子去少阳院一见。」 「少阳院?东宫?」我心有不解,「太子不是还没搬去东宫么?」 李成器被封太子,却因年幼尚且养在皇后身边,一直未搬去少阳院。 「今日娘子得了恩典才能在宫内走动,圣人还请娘子直接前去。」 「圣人现在何处?」我急忙问道。 「圣人已去了皇后内殿,只命我一定寻到韦娘子。」 我心里泛着酸涩,只点点头,缓缓挪着步子,离开了含凉殿。 第二十一章 强求 今日我所见之人,已全是他的身边人了,我实在猜不出还有谁非要见我。 内心的疲累随着脚步逐渐加重,走到少阳院时,西边已有了醉人的烟霞。 我抬头静静地望着那三个字,恍惚想起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 那时李显住在这里,阿姊是太子妃,还是豫王的他领着我夜里来此。之后种种机缘,才有了今日。 不过四年,已这样物是人非。 「团儿!」熟悉又热切的声音,我心里一跳,转头看到了夕阳下的安平简。 他还同从前一样,带着那样明朗又深邃的笑容,在金色的日光下格外灿烂。 当年我随阿姊和豫王家眷离开长安之后,再也没有见到他。 我急着抓住他的胳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还好吗?」他看着不知所措的我憋着笑,又急着问我。 我什么也未顾得上想,急忙点头,「都好。你呢?」 「我也都好。明年开春,太子殿下便要学骑马了,圣人又将这个差事给了我」,他笑得豁达,「只怕日后圣人诸子都让我来教呢。」 我心里一坠,失去孩子的痛苦又一次狠戳着我。 「你怎么了?」安平简扶着我的身子,急忙问道。 「没事」,我笑着沖他摇摇头,随便撒了谎,「只是想到阿姊的孩子们,恐怕在房州无人教他们骑马。」 他看着我,眉间微蹙,欲言又止,顿了片刻才说:「你愿意离开大明宫,离开长安吗?」 我呆呆地看着他,心里百转千回,却丝毫不知他的用意。 「我知道你对陛下一片深情,未必愿意离开他。我只是想问你一句,如果你愿意离开这里,我就带你走。」他的目光坚定而灼热,像这夏日的夕阳,照得人头晕目眩。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页 「怎么离开?去哪里?」 「只要你愿意,我会想办法让太后放了你。至于去哪里……」他的眼里闪着光,满是期待的神采,「回安国。」 「你能有什么办法左右太后?况且……」我听着他的话,觉得如此荒唐,「安国?平简,没有安国了,如今只有安息州了。」 「不管叫什么,我们就去那里。去安西四镇,去疏勒、碎叶,哪怕去大食,去葱岭以西的任何地方。」 说这话的安平简,熠熠生辉、志得意满,不带一丝一毫落寞。 我突然想起今日王充容求我的事,开口向他说道:「芳媚在等你娶她。」 「我知道」,他的气息有些不稳,「若你答应随我回安息,我便不娶她了。」 「你说什么?」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仿佛不曾认识过眼前的人,「你们两情相悦、私下许婚,如今你便说反悔就反悔么?」 他低着头,语气沉顿,「我本就不是大唐的人,本就不该答应娶她。」 「本就?」我心里一阵寒意,冷冷回他,「我不会任你撇下芳媚,也不会自己撇下阿姊和阿兄。我不会离开这里的,我要等着阿姊和阿兄回来。」 「你这样待你阿姊,你可知她从未真心待你?」他竟有些怒意,拽着我问道。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我内心慌乱,全然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教你骑马本是小事,王妃大可在王府挑一个左右卫直接来教,为何非要你亲自去选?当时英王本要亲自教你,不过两三日,王妃就来制止。你就没想过为什么吗?」 为什么,我当然没想过为什么。 英王教我不上心,阿姊为了让我好好学骑马才换了别人。至于让我亲自去挑左右卫,不过是阿姊对我的偏宠罢了。 这些事,又能有什么深意? 未等我回答,安平简又接着道:「那时你选了我,王妃便特意嘱咐我好生照顾你,还暗示我教你时尽可暧昧戏嚯,言语间颇有要将你许给我的意思。你猜不到为什么吗?」 「你胡说!你自己当时言辞轻佻行为不端,怎又怪到我阿姊头上?」我气急,只顾得赶忙反驳他。 「先是英王教你数日,就有了王妃制止,那是怕英王对你上心。后又让你亲自挑左右卫,让我格外关心你,也是让你心有所属,担心你钟情英王。之后不过数月,你就被许给了当时的太子,那也是王妃的安排,是不是?」 他朗声一笑,满是嘲讽,「英王被封太子,你阿姊当了太子妃之后,可还提起过你的婚事?」 一桩桩一件件事在我心中逐渐清楚,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我的阿姊,那个爱我、护我、一直珍视着我的阿姊,竟早将我算计进了她的慧心巧思里。我只知道,我们都在天后的棋局里,却从未料到,在我阿姊那里,我也是一子。 「小娘子年纪小可不知道,咱们家日后是要出皇后的,黄冠子的话还能有假?」儿时隽娘的话突然在脑中闪现,我什么都明白了。 双腿一软,我没能站住。 平简上前一步扶住我,将我靠在他的身上,缓缓说道:「离开这里吧,我们一起去更好的地方。」 我未发一语,静静地转头看着他。他如今又是做什么?分明同芳媚两情相悦,却张口闭口只想带我离开长安。 一个失去了国的人,来寻一个失去了家的人相互取暖么? 「不」,我慢慢张口,「纵然没有阿姊,我还有阿兄,你还有芳媚。天色已晚,我该回珠镜殿了。」说罢便起身往宫门外走。 「你是不愿离开圣人。」他在我身后平静地说。 我想起今日之事,茫然无措,只呆呆地回他:「我不知道。」 突然想起问他,「今日所言,你可曾禀明陛下?」 「陛下待我多有恩泽,我当然不能瞒他。」 我点点头,自讽一笑,抬脚离开。 「团儿!」他又喊道,「若你哪一日后悔,我都会尽我所能,如你所愿。」 我仍背对着他,淡淡回道:「多谢,不必了。」 珠镜殿侧殿里,中书令裴炎仍在等着。接连几日,太后皆先宣召武承嗣,之后方才肯见裴炎。 武承嗣从殿内退出,看到等在殿外的我,面露自得意满的讥笑。 我忍住心底的恨意,向他曲膝微微行了一礼,而后直接转身去引裴炎。谁知武承嗣伸手一拦,我的手腕被他扣在手里。 我被攥得生疼,一字一顿地对他说:「珠镜殿前,周国公未免太大胆了些。」 他低声一笑,眼里满是不屑,「比这更大胆的都做了,今日还有什么可怕的?」 我恶狠狠地盯着他,心里的厌恶翻江倒海,用尽力气甩开他的手,冷冷说道:「朝中重臣私自勾结太后近侍,周国公担得起么?」 武承嗣的讥讽凝在脸上,我未等他言语,便径直去了偏殿。 裴炎抬头见是我来引他,直起身子面色含笑,「烦难韦娘子。」 我摇头轻笑,将他引到珠镜殿内室。太后正倚着凭几,静静看着奏帖,眉宇微蹙,那安静的神情里有几分他的样子。 心里蓦地一酸,我竟总能想到他。 「那李敬业闹到什么地步了?」太后没有抬头看他,气息沉稳地问道。 「不过一群被贬小官,志大才疏,太后尽可放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页 「他们一面说着要匡復庐陵王,一面又说贤儿还没死要为他起兵,一面又道要救当今天子。好像我这个亲生母亲,要逼死每一个亲儿子不成。」太后轻声一笑,将奏帖仍在案几上,「只怕显儿旦儿知道消息,就会即刻上表釐清。」 李敬业乃英国公李勣之孙,前日与其弟李敬猷、唐之奇、杜求仁诸人起兵扬州,以匡復庐陵王李显为帜,声讨太后武氏。太后近日便为此事思虑甚多。 「听闻他们还招揽了才子骆宾王,写了一篇《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裴相可曾过目?」 裴炎跪坐在下,也未起身,只沉静回道:「略有所闻。其文不实,太后又何必如此上心。」 「团儿」,太后唤我,「你来读罢。既然裴相公只是略有耳闻,还是细听一听。」 我不知太后何意,只能拿过奏帖,在太后耳边轻声读着。 「大声些。」太后在我身旁懒懒道。 我只得重新起头,用太后和裴相都听得到的声音读起来。 「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庭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弒君鸩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 我有些担忧,不敢再读下去,只听太后在身边又道:「这么好的檄文,你便读成这个样子么?」 我定下心接着放声读出:「犹復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呜唿!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冢子。奉先君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誓清妖孽。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復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沖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公等或居汉位,或协周亲,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勛,无废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机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第二十二章 中书令 「听听」,太后听罢一笑,抬头看向裴炎,「这如椽巨笔,却叫李敬业搜罗了去,岂不是你身为宰相的过失?」 裴炎听后面色一顿,还未言语就被太后打断,「弒君鸩母、杀姊屠兄、豺狼成性。哼,我有这么厉害么?」 「太后母仪天下,早已是大唐后宫表率。如此不实之言,纵然才思敏捷、妙笔生花,也不过花团锦簇、毫无筋骨罢了。」 我心里一沉,后宫表率?裴炎这是什么意思? 太后愣了一剎,眼神轻扫裴炎,转瞬便接着说:「我为大唐朝政忧心二十余载,看来确有成效。这骆宾王洋洋洒洒几百字,竟挑不出我丝毫为政之过,只翻来覆去说道我为人妻母的不德。如你所言,的确花团锦簇、毫无筋骨。」 「太后所言不虚,先帝有疾,太后襄助二十年,为大唐殚精竭虑,乃大唐之幸」,裴炎正身,面色无一丝慌乱,「如今天下安定,新君仁德,若太后能退居内宫,陛下事必躬亲,那李敬业、骆宾王之辈,便是自取其辱、不攻自破了。」 一阵死寂在殿内蔓延开来,我心有惶恐,悄悄侧头看了看婉儿,她却只低着头,神色悽怆。 裴炎……我暗自思忖着,他既然为太后废帝襄助有功,又为何要劝谏太后归政新帝? 过了许久,我才听到太后慢慢地开口,「我知道了,裴相公先请回吧。」 裴炎面色镇定,躬身行礼。我将他送至殿门之外,要转身回去时,被他叫住,「犬子央求多时,韦娘子若近日出宫,还望知会裴府。」 我一阵讶异,想了片刻才明白他说的应是他的长子裴懿。裴懿与五兄从前情同手足,如今想见我应是受阿兄所託。 回到珠镜殿时,太后已在内室的镜前拢发,婉儿跪坐在她身后的案几前。 「没想到裴炎竟还记挂着韦玄贞的女儿」,太后未转头便知道是我,她语气虽是严峻,声音却有些倦意,「他同你说了什么?」 我只得如实相告,想着此事并不紧要,太后应当不会介意。 「原来是少郎君们的一片赤诚,这裴大郎也是个好孩子」,太后听后竟微微一笑,神色松弛,又接着问我,「你前几日去了趟含凉殿,可有什么见识?」 一阵酸楚泛了上来,我压着声音回道:「圣人一切皆好,近来在为《三天内解经》作训,且还谱了一首琴曲,正教太子殿下呢。」 太后点点头,「旦儿的学问是北门学士刘祎之教的,本就喜小学训诂之事,又善音律,这日子也算舒坦。成器倒也叫人省心,自小就随了他,沉稳安静。」 我低头答是。 他身为帝王却别无选择,只能每日抚琴习字。可也只有如此,才能令太后放心,才能如他所言,回护一家安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页 「你想回去么?」太后淡淡道,语气竟有些许柔和。 我忙跪下,「太后当日问我,我已表明心志,愿一生侍奉太后。」 「当日你与四郎如胶似漆,就这么分开了,你当真心甘情愿么?」 「那些已是前尘往事了」,我对太后说道,又更像是对自己在说,「如今,圣人是圣人,团儿是团儿,早已分清楚了。团儿是太后身边的人,从此都会是的。」 无论她是真心还是试探,我都心中清明,回到他的身边,对我们皆无益处。而我要想知道阿姊……阿兄是否安好,留在太后身边是最好的选择。 太后听罢,转头看向了婉儿,又随即看了看我,神情温和而宁静,「你其实不必撒谎。你的心里有没有旦儿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选择留在我身边,你和婉儿都选择留在我身边。」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太后,严穆的面庞下、不动声色的言辞里,竟透着这样的疲倦和依赖。 「婉儿,拟旨吧。」太后轻声说着,而后唤我到近前,让我搀着她去榻上。 这一日,太后诏令全国,褫夺李敬业国姓,任梁郡公李孝逸为统帅,又任精通兵法的御史魏元忠为副帅,出兵扬州,平定叛乱。 李敬业之祖李勣,本名徐世勣,因随太宗皇帝平定四方,功勋卓着,被赐国姓。如今太后褫夺其姓,便是剥夺了李敬业昭示天下的忠于李唐之心。 而梁郡公李孝逸在宗室里辈分最长,是高祖堂侄、当今陛下祖辈,以这样的人为统帅,更是堵住了天下悠悠众口。 太后不过弹指,便令徐敬业起兵所言匡復李唐,成了贻笑大方之事。 婉儿起草过诏书便命人送去了门下省,我望着案几上那一滴晶莹晃动的泪,抬头对上了她不露声色的眼睛。 今日的裴炎,便是十九年前她的祖父上官仪吧。 四十日之后,传来了平定扬州的消息。 文明元年九月,太后改元光宅,封洛阳为神都,大赦天下。 同月,将三省六部一齐改名。改中书省为凤阁、门下省为鸾台、尚书省为文昌阁,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改为天地春夏秋冬六官。 这一年,大唐两易皇位、三易年号。 扬州之乱闹到十万军马之势,仅仅月余便全军覆没、身首异处。太后当政以来遇到的第一场叛乱,就这样刀过竹解。 听到消息后,太后眉目间尽是隐不去的笑逐颜开,直命第二日在麟德殿前举行击鞠,宗室显贵尽可进宫观摩。 我已经一年没有看过马球了,自永淳二年在东宫被太平公主拉上了马球场,也有两年再未上场了。 麟德殿的殿前场地极大,就是以双方二十骑上场,也完全使得。待众郎君女眷都在廊下坐好,我与婉儿、宜孙皆随于太后身后,服侍她在殿门前正坐。 心里勐然一坠,看到他已在太后身旁坐好,微笑着起身行礼。 太后的另一侧,坐着周国公武承嗣。 婉儿轻握了握我的手,我明白她的意思,沖她微微点头。 二十骑在马场站定后,两方各有一人上前对太后和陛下行礼。 武三思在太后面前跪着,声音高昂,「愿为太后而战!」 另一方的驸马薛绍也上前行礼,「为太后而战,为大唐而战。」 太平公主虽是女眷,却因太后宠爱得以坐在陛下身边,正神采奕奕地看着驸马。 一声锣响,二十人皆上马。 秋日天朗气清,日光正足,二十骑在马球场上很快驰骋起来。 武三思的势头相比两年前跟着当年的太子李显的时候,已经大不相同,今日击鞠似是要捨命夺酬。开场未久,球便在武三思的杖下,不到一刻便已进了两球。 驸马薛绍虽亦球技不俗,却心有顾虑,很难在势如破竹的武三思身边抢到球。马球场上若拼起命来,非死即伤,武三思今日若铁了心要赢,驸马这一队也无可奈何。 太平公主站了起来,一面急得直跺脚,一面高声唿喊着:「薛郎,快去抢啊!」 太后掩不住上扬的嘴角,嗔怪地朝公主说道:「阿月,别胡闹了,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还这样沉不住气。」 「若不是我有孕在身不便上马,怎会让武表兄次次进球。」 太后看着公主生气蓬勃的样子只是笑,嘴上虽责怪着,却也没有拦她。 马场上的武三思依旧长驱直入,薛绍那一方有一郎君与他策马并行,伸出球杖向下弯身,想要夺球,却被武三思和另一个郎君一同用球杖勾着,瞬时便从马上摔下。 一片惊唿,场上诸人皆勒绳下马去看,场边的内侍忙匆匆跑去,一旁等候的医佐也围了上去。武三思诸人略等了等,也下了马。 也不知是谁家的郎君,偏要争这一口气。 如今武氏兄弟在太后眼前炙手可热,即便李家宗室也避让几分,马场上这般兇险,也不知他可否有碍。 「究竟是谁家的郎君,可有事?」太平公主在旁耐不住性子,急急问道。 终于有一内侍跑来,急忙回话:「秉太后、圣人、公主,是凤阁刘侍郎家的二郎。」 一声清脆的声响,他手中惯用的白瓷盏竟倒在案几上,酪浆泼洒了几滴。引得太后回头顿了一瞬,他抬头对上太后的目光,匆匆转身整理衣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页 凤阁侍郎刘祎之虽是太后身边的北门学士,却也是他的老师,他的一身学问都是承自刘祎之。 「医佐看过说无大碍,只是要卧床静养了。」内侍低头答道。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太后命诸人先做休息再行击鞠,马场上飞扬的尘土也慢慢沉了下来。 公主虽已显怀,仍轻快地跑到太后身边,「阿娘,表兄今日也欺人太甚了些,这刘二郎不知要修养几时才能好。况且薛郎那一队,少了一人,可如何比得?」 「你呀,就是看薛绍赢不了,才这样耿耿于怀。这马球本就可以人数不等去比的,今日怎么就不行了?」太后对公主也满是宠溺,只笑着呵斥她。 「那我不管,这刘二郎下去了,总有人要替他。」公主拉着太后的袖子,抬头对上了我的眼睛。 她眼神一亮,我不知何意急忙低了头,不敢再让公主注意到我。 「你不是从前四兄身边的韦娘子吗?我们那时在东宫玩马球,跟你一起并肩作战的那个安郎君如今在哪儿?」 公主见我不答,又急忙跑到我身边,拽住了想要往后退的我,「就是定远将军的长子,当年在豫王府是一等左右卫的。」 公主想要安平简上场力挽狂澜,可是今日这样兇险的局面,我怎能把平简拖进来。 「定远将军的儿子?」太后在一旁倒是颇有兴致,「我仿佛记得这个人,永淳元年腊月在骊山,可是他救了四郎和你一命?」 我心里咯噔一下,慌乱间只能回道:「是他。」 「既救了当今圣上,又是定远将军之子,今日这马场又如何上不得?」太后轻笑着,命我去查安平简在何处。 我踌躇不前,一面要想找个藉口搪塞过去,一面又担心太后对我那一日去东宫见安平简的事已经知晓,心里极是发憷。 第二十三章 安国 「阿娘。」柔润的声音响在耳旁,我未抬头便知,是他的音色。 「安郎君如今在东宫,儿子是想明年开春之后请他来教成器骑马的」,他轻声说着,微笑着看向公主,「妹妹既想叫他来,命人去东宫就是了。」 「多谢阿兄!」公主极是开心。 安平简随着内侍从远处走来,像从前很多次一样,他的身影在日光下格外坚毅硬挺,深邃明朗的眉目极是有神。太后与公主问他几句,他皆应对得当。 「安郎君,你定要帮薛郎赢回来!」公主心急,说话也毫不隐晦。 「今日本就是为庆平乱,马场上尽心便好,不必急于求成。」他接着公主的话说道。 他自登基之后,很少在人多时说话,更少与臣子言语。今日这句看似温和无意,却也帮平简挡了公主之令。 平简谢恩领命,抬头看到我轻轻颔首,那张稜角鲜明的脸上满是夺目的笑容,竟无丝毫胆怯担忧。 他翻身上马,在球场上电疾如风,摧枯拉朽。 武三思并非球艺精湛,只是势不可挡,又加上旁人皆不敢用尽全力,才能一路势如破竹、连连获胜。 可平简在马上全然一副用命去搏的势头,武三思一面疾驰一面护球,他只用了七分力便与武三思并驾而驱,弯身夺球时,看到有两方夹击便灵活地抽出,右手仅翻转几个动作,旁边一人的球杖便被钩得脱了手。 这一幕这样熟悉,我不禁往女眷席看去,正对上从敏的眼睛,两人会心一笑。 马场的安平简,才是真正的他,鲜衣怒马、光彩夺目。 不过一刻,平简单枪匹马便已夺回四球。薛绍这一队的士气顿涨,渐渐地也敢去攻击武三思等人。 廊下殿前,众人看得屏住唿吸,平简接连进球,已是掌声如潮。公主尤其兴奋,竟懒得回去,就站在婉儿身边雀跃不已,激动处还不停地拽着婉儿的衣袖。 不过三刻,驸马薛绍一队便扭转干坤、转败为胜。他们从马上下来,纷纷来到太后面前行礼。 平简尽管步履沉稳,却仍是掩不住兴高采烈的神情,在一众郎君里也是耀眼的,我不禁感嘆芳媚真是有眼光。 心里一个转念,也不知道平简如今是否还愿娶她,我又要不要在太后面前提及。如果今日太后恩赏,此时去提又定有公主相助,想必事半功倍。 驸马薛绍也是满面尘土,却仍面带笑意看着公主。武三思的脸色很是难看,今日原本唾手可得的硕果被平简截了去,现下连赏赐也不便领受了。 众人行礼过后太后也起身,声音很是有力,「今日真是精彩绝伦,我已有好些年没见到这样惊心动魄的马球了。驸马说说,想要什么赏赐?」 驸马薛绍轻轻颔首,声音沉静平和,「此次击鞠能大获全胜,全赖安郎君。小婿不敢居功,只求母亲为未出世的孩儿起个名字。」说罢又抬头笑看了公主一眼。 公主回他一笑,竟悄悄低头,引得太后大笑起来,直说结婚四年了还这样亲昵。 「薛郎也没有说错,这次该好好恩赏安郎君才是。」公主接着薛绍的话道。 太后点点头,眼里也满是欣赏,「从前在骊山救护有功,给了你什么嘉奖?」 「擢升为一等左右卫,陛下之后又赏了一座宅院,我已受之有愧了。」安平简抬头正视着太后。 「那这次你自己来说吧,我本就有言在先,今日胜者可自讨恩赏,我无一不应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页 我高兴地看向他,想着他和芳媚也许真能在今日得到太后赐婚,王充容也能安心些了。那日在东宫与他相见,他虽嘴上说着不娶芳媚,可那不过是藉口罢了,他言辞里对芳媚的愧疚和情意…… 我突然一惊,对上他的灼热深邃的眼睛。那日在东宫,他说我若跟他离开长安,他自有办法。 自有办法……此事陛下也是知道的…… 我突然慌乱起来,若是安平简此时问太后开口要我,太后一旦答应,我也许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紧紧盯着安平简的眼睛,唿吸急促,咬着牙微微摇头。 平简看到我的样子,毫无讶异,只低头笑了一瞬,便回了太后的话,「吐蕃出兵安西四镇,求太后恩准我随军奔赴安西都护府,剿灭蕃寇。」 我没料到,他求的竟是这个。 「吐蕃犯境,扰我边关。你的报效之心,日月可鑑。可如今扬州之乱既平,百姓田地多要规整。在仁不在广,在养不在杀,息边鄙、休甲兵,行乎三皇五帝之事,才是朝政之务。换一个吧。」太后缓缓说。 扬州乱后,太后已决心重理农政,将人口赋税诸事彻查减免。边境裁兵,已是几日前的诏令了。平简如今明知故犯,我担心太后要为难他。 「那便恳请太后,恩赐我只身西行,为大唐刺探消息,以图日后重振旗鼓、收復失地。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他是安国国君嫡孙,如今安国虽已是大唐疆域,可太后怎么可能放他回归故里?即使在贞观年间,他的祖父归顺大唐,太宗皇帝也要将他们接到长安居住。 太后一言不发,我心里一万个焦急,却没有丝毫办法。 看了看身边众人,我狠心挨到公主身边,想求她救平简。 「阿娘看不出安郎君另有他意吗?」我又一次听到了那柔润的声音,隔着几尺远,竟也如在耳旁一样让人心安。 「安郎君自小生长在长安,还未到过西域。恐怕这次是想去安西看看,见识真正的龟兹乐和胡旋舞呢。」 太后听罢微微一笑,「圣人难开尊口,既如此,便给你这个恩赐。只是还要记着,定远将军夫妇,可都还在长安。要是来去超了三年,惹得双亲忧心,便是不孝了。」 他微微一怔,知太后在用父母威胁作质,却也在片刻之后谢恩领受了。 他终是有一个故国心结,若是不去,只怕一生都不得安宁。只是芳媚一片痴心,总要再搁置两年了。 我又情不自禁地看向坐在太后身边的他,今日他寥寥数句,已为平简解了两次围。 哪怕直到今日,他身为一国之君却形同软禁,也能在我最不知所措的时候给我安心。 从一开始,我就贪恋他给予我的安稳,哪怕如今只剩片刻,我仍不忍丢弃。我已经没有了阿姊,阿兄又远在岭南,我的身边只有他了。 击鞠过后,仍有斗鸡蹴鞠,之后便是入殿联诗了。 我一向不擅诗文,兴趣索然,心里只想着如何能再见平简一面,同他告别,便一直偷偷盯着他的动向。 果然,他趁众人进殿之时偷偷熘出,我以更衣为由,也悄悄跟在他身后。平简从廊下走出,硬挺的身影穿梭在麟德殿旁的琼苑里,步履轻快。 我正要从身后叫他,却听得前头一声清脆的「安平简,我在这里」,忙藏身在花圃丛后,透过枝叶的缝隙看到了一身鹅黄宫装的王芳媚。 十三岁的她,已褪去了当年的稚气,对着迎面跑去的安平简,巧笑倩兮。 她没有怪他不趁今日求娶她,她没有怨他抛下自己只身前去安西。对着奔向她的安平简,她的脸上只有笑,她的声音里也全是甜。 我从花圃后隐去,不忍打扰他们。 众人在麟德殿内联诗饮宴,我一时不想回去,手里握着太后前日所赏的安息香,只等着平简和芳媚说完话,再见平简一面。 如今已是深秋,花圃里连秋菊也都枯了,官眷们也都不来此处了,极是安静。我正随意逛着,却听见一阵窸窣的响动,小娘子的娇声喘息从枯枝残叶间传来。 我心里一惊,吓得停住了脚步。也不知谁这样胆大,竟敢在麟德殿旁偷情。 今日来麟德殿的全是宗室显贵,无论是谁在此处被我撞见,于我而言都不是好事。犹豫了片刻,内心的惧怕终于压住了片刻的好奇,轻轻抬脚想要离开此处。 身子一紧,我被一个有力的臂膀拖到远处。 「你不要命了!」明朗的声音响在耳旁,我转身看到了安平简焦急的表情。 我回头沖刚才的地方看了看,并没有异样,这才对他笑了笑,耸耸肩道:「我本就是无意撞见的,正要离开呢,就被你拖走了。」 他沖我无奈地一笑,「你刚才的那个样子,就跟从前在英王府一般,我还以为你想过去看。」 英王府……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我上次不该对你说那些话。」平简低声说道。 「不是你的错」,我苦笑着摇摇头,「清醒地痛苦,总比煳涂地快活要好。我实在应该感激你告诉我阿姊的事。」 他站在那里一语未发,仍是满面歉疚。 我走上前,笑着问道:「芳媚回殿内了?」 他见我不愿再谈阿姊的事,只笑着点点头。 「你去安西两年,可要当心芳媚被哪家的郎君看上,向太后请婚去。」我打趣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页 他也低头一笑,语气里满是无可奈何又忍俊不禁,「她说她自有办法,叫我放心,三年后来娶她便是。」 「你放心,我在太后身边,定也帮着你们。」 「你如今照料好自己便是,旁的事就别去管了。」 我点点头,递给他攥在手心的安息香,「没有庐陵王的三勒浆了,这是太后赏赐的安息香,给你吧。」 「这几年你在豫王府,送了我不少安息之物,如今这香你便留着吧」,他的脸上绽开了明亮的笑容,「我已经不需要它们了。」 是啊,他很快就能回到他的安国了,这些安国的物什,他自然容易寻得到了。 回到麟德殿内,婉儿仍在行诗判一职,宜孙不知去了何处,我便赶忙到太后身边。 「去得倒是久。」太后在旁随意问道。 「路上遇见安禁卫,同他道了别。」我老实答道。 太后点点头,又随口说道:「贤首国师不日会进宫,你也准备准备。」 发生这样多的事,贤首国师交待我细读的《法华玄义》我已有几个月不曾认真翻阅了,今日听到太后此言立刻紧张起来,也不知过几日该怎么应付。 正苦恼着,心虚地不敢看太后,眼睛四处环绕。心里一顿,对上了他的双目。 恍惚间,那原本盛满了湖光山色的眼眸,却含着探究、戒备。只一瞬,他便低头端起酪浆,不再看我。 第二十四章 荐福寺 跪坐在书案前,强撑着迷煳的意识,身子却不听使唤地向前栽去,「梆」地一声,前额的剧痛让我瞬间清醒。 我望着方才越写越歪斜的字,不觉嘆了口气,重新从《法华玄义》新一卷读起。 《法华玄义》难懂,可从前也总能读出个大略意思出来。读至现在,方觉得竟这般艰涩,七种二谛、三谛圆融之言,实在高不可测。偏偏这些日子又撂下经卷,提笔更是艰难。 「快要三更了,娘子若还不睡,明日可如何去太后近前服侍?」阿暖轻轻减去冷烛的灯芯,跃跃跳动的火光变得沉寂平和。 我伸了伸懒腰,接过她递来的茶汤,一阵苦辣在唇舌尖隐隐不散,困意也消了几分,「都怪我前些日子落下了,如今怎么也要赶上来。」 「前些时间娘子一直病着,想来国师不会苛责的。」 「我如今还能在这里,没有籍没掖庭,都是倚仗国师的几句谬赞。若是连国师交待的注经之事都不上心,一则辜负国师好意,二则日后也难立足」,我回头对她笑道,「你不必跟着我熬,去歇息吧。」 「娘子就算熬上十几日,也未必能将这些功课补足。娘子细想想,贤首国师每次进宫考问娘子时可有侧重?不如猜猜,国师这次可会问什么?」 我静心思索片刻,只记起上几次都在谈论一乘与三乘,我所读的《法华玄义》第八卷倒是没有这些。可前几次国师之论已近尾声,这次着实猜不出要开什么新篇章了。 我看了看阿暖,只得无奈地摇摇头。 「娘子平日所注经论不是可以随时送出宫至国师处吗?何不以送经注为由,派人到国师身边打探一下?」阿暖伏在我耳边悄悄说道,「国师的高足慧苑法师,不是与韦五郎从前交好吗?这些小事对他来说也不过举手之劳,却能让娘子睡几个好觉,平日服侍太后也不至于出了差错。」 我思忖了几刻,虽极是心虚,却也觉得夜夜熬着不是办法,总要先把眼前应对过去。便也依着阿暖之意,在经注中夹着几句,第二日嘱咐内侍一定送到慧苑法师手上。 慧苑法师的消息来得极快,第二日晚些时候,我便收到了夹在经註里的回信。 慧苑法师只让我以身子为重,且看看智者大师难责南三北七判教之言,三谛圆融之高妙佛法可略放放。又说贤首国师新任荐福寺住持,宫里定会遣人过去,国师道我可一同前去。 看完慧苑法师之言,我心才安了安,一边将《法华玄义》翻至第十卷,一边不觉喃喃道:「荐福寺?」 国师一直住持在太原寺和云华寺,何时又多了一座荐福寺? 「娘子前些日子一直病着,所以才不知道」,阿暖在我身旁缓缓说道,「太后敕建的荐福寺,亲命国师任住持。」 我点点头,「既是敕建的新寺,太后定会派人去的,我倒是许久未出宫,跑这一趟也好。」 慧苑所言不虚,太后果然命我和婉儿跟随宫里内侍一同去往荐福寺,一则聆听法师教诲,二则替太后先行探看。 出了宫门,一路骑马向南,帷帽的纱幔挡着视线,周遭的景致都显出雾蒙蒙的样子来。 经过了曾经豫王府所在的长乐坊、白日里都尽是喧闹之声的平康坊,到宣阳坊时,前头的宫人便向西转去。 我突然意识到,这条路竟这样熟悉。 开化坊前,所有宫人皆下马步行,我忍不住撩开了眼前帷帽的纱幔。即使不摘帷帽,我也看得清清楚楚、一丝不落。 如今的荐福寺,是从前的英王府。 心中百感交集,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我跟着宫人踏进荐福寺的山门,英王府原本的格局仍在,只是隔着寺院的灯油香火,气息扑鼻、烟雾缭绕,竟是真的隔了五年的岁月。 那时我初来长安,身边有阿姊、有五兄,一心只想去西市,去观上元灯会,去看胡姬卖酒,心里还期盼找一个如意郎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页 上官婉儿在我身边,轻声说道:「太后有事交待我,我先随慧苑法师去往生殿了。」 我的思绪被她打断,不觉脱口问道:「往生殿?」 心像被什么紧紧揪住,疼得喘不过气来,我急忙拽住婉儿,「我也想去。」 我在往生殿外等着婉儿,穿过眼前的香火缭绕,是殿内闪烁不定的灯烛。往生殿用以安放已故亡灵,一盏灯,便是一条命。 婉儿的身影随着慧苑法师愈来愈近,我向他躬身合十,「团儿也想点灯。」 年轻的慧苑先是一愣,而后低头,欲言又止。 我明白他的难处,赶忙说道:「家父尚是罪臣,这灯是为旁人点的。」 「法师放心便是,韦娘子是有分寸之人。」婉儿在旁也柔声说道。 「所为何人、姓氏名字、生辰忌辰,小娘子一概说与那小沙弥便是。」慧苑法师将我引到殿内,一个跪坐在案几前的小沙弥正握笔誊抄些什么,我余光所及看到了一个「二」字,并未多想。 我见慧苑法师未离开,知他恐怕仍不放心,只淡淡向那个小沙弥道:「两盏灯。一盏为庐陵王的姬妾,我不知她的姓氏和生辰,只晓得她逝于弘道元年腊月。」 隽娘的容貌在我眼前闪过。这里也是她生活过的地方,在这里为她点灯,想必她是欢喜的。 「若不知本姓,便以夫家李姓代之。」慧苑法师在旁说道,那个小沙弥便匆匆记下。 「另一盏……」我咬住下唇,深吸了口气,将眼泪生生逼了回去,「庐陵王妃曾经落过一胎,只是很少有人知晓。这孩子大概两个月时便没有了,是男是女我也不知。」 「那娘子可知这孩子是在何时没的?」 一句「文明元年」就在唇边徘徊,终是强忍了下去,对着那小沙弥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既是韦娘子代庐陵王妃所点之灯,便将点灯人记为母亲韦氏,敢问法师可好?」婉儿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边,语气温和地问向身边的慧苑。 我感激地看向她,心中悲苦与宽慰交织。 慧苑法师弯身在小沙弥耳边说了些什么,小沙弥握笔的手慢慢落下,笔端的字迹一个个露出:父陇西李氏,母京兆韦氏。 鼻子一阵酸涩,我深吸一口气,伸手偷抹眼角的湿。 灯烛晃眼,我在往生殿内未站许久,婉儿便拉我去谒见贤首国师,却被慧苑法师拦住。 「师父还需一刻方能入殿,韦娘子请随小僧来。」 我跟着他一路绕至僧寮,见有一人着藏青色圆领袍,颀身孑立。 我向慧苑道了谢,便近身过去,轻声唤道:「裴郎君。」 裴懿见到我,迟疑不决。片刻之后,才开口说道:「你阿耶和嫡母的棺椁,我已着人运回长安,葬在万年。韦家的事,父亲不是有意的。」 「我明白」,我虽知他并未吐露真言,却也明白他一番苦心,只淡淡道,「朝政之事本就错综复杂,很难分清是非对错。更何况,我若真要决心去恨,该恨的人也不是裴相。」 裴懿的眼里略过几分震惊,随即又道:「你在太后身边一切可好?」 我点点头,「一切都好。韦家的人里,我已是境遇最好的了。」 「你可有话让我带给你五兄?」 我想了想,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又觉得一切话皆多余,只摇了摇头。 「那……可还有别的,我能帮上的?」 安平简的话和阿姊往日的笑语在我脑中浮现,我很想求裴懿帮我问个清楚。可是,即便派人去问又如何,阿姊承认或不承认,又有什么区别。 我思忖片刻,「我的贴身女侍玉娘是从小跟着我的,废帝之后便发配去了掖庭。我如今的身份不便,若裴郎君诸事便宜,就劳烦照看她,使她少受些劳作之苦。」 「你放心,我一定替你办到。」 我行了一礼,起身离开,还未走两步便突然想起一事,忙回头问他:「我阿兄先前下聘的那家娘子,吴郡陆氏如今可还好?」 「你们韦家出事第二日我便去看过了,那陆娘子竟趁家僕不备,偷跑了出去,想是要随着你五兄一起去岭南。只是一直到如今,各处都没有她的消息。」 她一个养在闺中的小娘子,恐怕连去岭南的路都不识得,且一路山高水险,又有数不尽的盗贼流寇。半年过去了,我都不敢去想她如今的境况。 「裴大郎知晓太后遣近侍拜谒荐福寺,当日便书信给我,我也是瞒着师父放他进来的。」慧苑法师领我穿过从前英王府的后院,一面用手挡开枝叶,一面侧头对我说。 「他曾求裴相转告,请我出宫时知会,是我忘了。」我内心有些歉意,毕竟我并未将裴懿的一番诚心放在心上。 「娘子放心,即使裴大郎不便护你,我也能求师父尽力照拂。」 「法师予我助益甚多,我也不知如何致谢」,说着便示意阿暖上前,「这是太后赐的香雨茶饼,平日诵经批註,应该用得上。」 他倒没有推辞,伸手接过便递给了身边的侍者小沙弥,而后慢步于我身旁,轻声道:「太后那里,可还需帮助?」 声音温和却有力量。 第二十五章 相亡 不知怎么,慧苑在我身旁,我仿佛重新回到了同阿兄在一起的时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页 心下没有多想,脱口而出道:「我有一事郁结于心,师父可愿指点一二?」 「我与你阿兄是莫逆之交,在我面前不必拘束。说吧,何事?」 「被至亲之人利用,该如何自处?想要割捨,却放不下,又该怎么办?」 慧苑一怔,双眼几许波动,垂目悠悠看向我,「何为利用?害你性命、以你去害他人性命?还是以利相图、以权相胁?」 我停下脚步,一瞬间不知所措。慧苑不过数句,便令我语塞。 阿姊对我,似乎……也不过是以利相图罢了。 即便是至亲之间,以利相图,不也是人之常情么? 远处一个小沙弥正迎着满院落叶跑来,应是催促慧苑准备法会。 慧苑轻轻转身,一边迎向大殿一边侧头道:「守得住心中道义,护得了自己周全,除却这些,世间还有何物重于情谊?」 我走在慧苑身后,看着他青灰色的僧袍飞扬在英王府的满院尘埃里,心中暗暗感动。五兄光风霁月,哪怕横遭变故被迫离京,也仍有一干故友愿为他回护家人。 慈氏阁内,贤首国师静坐于上首,细细翻阅我几日不眠而作的《法华玄义》批註。因得了慧苑提点,我便只注了难责南三北七教判之言。 贤首国师只略略抬眼看了看慧苑,随口说道:「如此详尽的註解,当是费了娘子不少心力。」 「因怕国师烦累,故将註解之大略附于文后。」我起身回道。 国师将我的註解翻至最后,那不过是半页的文字,国师只略扫一眼便嘴角含笑,抬头问我:「娘子可曾习因明之学?」 我摇头。 「寻《因明入正理论》及疏给韦娘子」,贤首国师侧头对慧苑道,「你得空也看看韦娘子之注,这註解也算得上智者教判之精髓了。」 我急忙起身,虽被称赞自是欢喜,却总觉不安,国师的赞誉即便是客套,也不至如此。 不过十几日的光景,宫里满目金黄,梧桐影木,窸窣作响。 他来给太后问安的时候,我正奉命将武承嗣引至珠镜殿正殿。 武承嗣起身看到他,欠身行礼道:「见过圣人」。 他轻轻点头,声音几不可闻,「周国公辛苦。」 我知道,作为太后近侍,我应该波澜不惊,我应该如同往日一般将武承嗣引至正殿。可此时此刻,当我们三人同处一室,数月的压抑堵在胸口,闷得我喘不过气。 我生生地站在殿内,心绪起伏之下,神色不安地看向他。 武承嗣未行数步,突然停下,转过身子看向我,伸手过来。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原本侧身孑立的他箭步而来,我在毫无准备之下被他护在怀中。 一阵夹着苦味的清甜,一双春风秋水的眸眼。 安心落意,无关其他。溺水一宵,晓日逢舟。 须臾之后,他的双臂缓缓垂下,胸腔的起伏在青蓝色的丝缎上可见分明,澄澈的双目慢慢低垂,落在我的眼睛里。 武承嗣未再造次,他侧目片霎,微微后退半步,与我分隔开来。 宜孙踏着殿外的潇潇秋风,娇笑着行礼,而后轻轻推搡我道:「太后叫你去歇歇,我奉命引周国公。」 她一面欠身行至武承嗣旁,一面微微抬头,眉目含笑,有些平日少见的华彩。 「团儿。」走了不过数步,便听身后略显焦急的声音喊道。 静默片刻,我转身行礼,「圣人有何吩咐?」 半晌未落一言,只听一声清脆的瓷盏落地,我抬头看时,他的衣袍已沾满了酪浆。 「你和均郎服侍我更衣吧。」 满室馨香,我不自觉地靠近他。蹲下身来,双手挨上他腰间的革带,那紫玉触手生凉,更显得我的滚烫。 我不声不响地卸下他的革带,又起身轻解系带。转至他身后,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将青蓝色的圆领袍慢慢剥离,露出他牙白色的中衣来。 这些动作,我如今做起来,也毫不生疏。 秋日凉意甚浓,我向均郎道:「把圣人的披衣给我吧。」 还未踏出半步,便被他握住了手腕,「你怕周国公。为什么?」 我一时怔住,知他心细如髮,方才我的异常哪里又能瞒过他。 我抬头直视着他,「你知道这是在珠镜殿,又为何要护着我?」 「我来不及思量。」 心里一半暖,一半悔。我分明清楚,在太后眼前我与他应当避嫌才是,可却总是在心绪焦灼之时,将他当成救命稻草。 今日之事,太后一定会知晓,而他背负的已经太多太多了。 「告诉我。」他的双手紧紧握着我的双臂,目光焦灼。 我转头不敢看他,强作镇定道:「我没有。」 「你说谎」,他的力道渐渐轻了些,眼睛却一直未移开,「他要你为他做什么?他用什么威胁你了?是你五兄,还是你阿姊?」 我低头不语,心中百转千回,抬头对上他的眼睛,狠下心平静地回道:「圣人多虑了。我惧怕,不过是往日服侍周国公不周,被他训斥过罢了。」 说罢,未再等他言语,径直跑出了侧室。 「团儿恳请太后惩处。」我跪在珠镜殿中,用些许发颤的声音说。 太后倚在凭几上,对着身边的婉儿侧首一笑,似有些戏嚯道:「你真当我是木人石心,人之常情都不许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页 我一时呆住,未想到太后是这样的反应。 「你与四郎两心相悦,是你眼光好。韦家犯事,你毕竟是闺阁中人,又能知晓几分?你在身边侍奉我,虽与圣人断了夫妇之份,但男女之情又岂是说无便无的?」太后一面轻笑着说,一面令身旁的宜孙扶起我,「你若真是如此绝情之人,我反倒不敢留你在身边了。」 太后的一席话搅得我懵懵懂懂,方寸已乱间,只得看向婉儿。 婉儿露出瞭然于心的笑,向我微微颔首,我方放下心来。 「从今日起,你若愿意,凡是不在殿前当值的日子,想去含凉殿便去吧,只记得叫宜孙记录在册。」 我忙行礼谢恩,却再被太后打断,「谢恩就免了,只是眼前尚存着棘手之事,你们可都来闲话几句吧。」 我便上前,与婉儿、宜孙站在一处。 「那日裴炎论及扬州之乱,只说不必平定、劝我归政之事,你们也都知晓。你们觉得,他可有勾结贼子、里应外合之图?」太后眼里含着笑,懒洋洋地问道。 我如五雷轰顶,惊惧至极,如今……轮到裴家了么? 「平日里都伶牙俐齿的,怎么闲话几句都不能了?」太后的语气里竟满是调侃嬉弄。 「太后」,悠然婉转的声色娓娓而起,「若是闲话几句,婉儿以为,裴相即便确无里通扬州,恐怕也早存不臣之心。」 太后只是轻笑着看她,婉儿见状便接着道:「裴相辅助新君,乃先帝顾命,非其劳绩。而废帝再立新君,是图拥立之功。如今不顾扬州内祸、突厥外乱,反力陈太后归政,功高震主、挟天子以令天下之野心,再无遮蔽。」 震惊之下,我满面疑惑地看向婉儿。 「婢子以为,裴相定有通敌之嫌」,婉儿的话音刚落,宜孙的声音又在耳旁响起,「扬州之乱主谋之一薛仲璋,可是裴相的亲外甥。若说二者毫无联络,只怕也无人相信。」 脑海一片死寂,心中波澜翻涌。 「团儿」,太后依旧是平静的音色,「她们说的,你可贊同?」 还未缓过眼前的惊惧,我只匆忙跪下道:「团儿对朝堂之事知之甚少,不敢妄言。」 「婉儿就罢了,你与宜孙知晓的事只怕一样多,怎的她敢说,你却不敢?」 我不敢细想太后背后之意,只能硬着头皮道:「宜孙在太后身侧多时,见识甚广,团儿自知不能比肩。」 太后听罢,未置一语,静默了半刻,方唏嘘道:「当日,裴炎同程务挺、刘祎之、张虔勖一道,不顾兇险,不论非议,一力助我废昏立明,救大唐于危亡。那时我甚为欣慰,以为此四人能一世辅助圣上。如今,裴炎包藏祸心已不言自明,程务挺远在安西,却不管不顾,五百里加急为其鸣冤。这一将一相,一里一外,可真能将朝堂栋折榱坏啊。 「婉儿,武三思可有消息?」 「回太后,右卫将军率禁军已围裴府数日,只等太后裁决。」婉儿极为镇定。 太后思忖片刻,悠悠说道:「谋反之心,昭然若揭。召凤阁侍郎刘祎之来商议吧。」 光宅元年十月,裴炎斩于都下官驿,程务挺斩于伊州军中。裴炎死后,家产抄没,两京府第内不过二十石粮、百余匹绢。 第二十六章 生疑 「裴懿呢」,我靠在塌边,接连不断的变故已搅得我心力交瘁,只悄声问着婉儿,「裴家的女眷,可是入了掖庭?」 婉儿轻轻嘆息,神态却很平静,「裴家是谋反之罪,你说呢?」 一连数日,我不愿去想裴懿的情状。荐福寺一面,寥寥数语,竟是他最后的模样。 裴懿的话依稀垂在耳畔,吴郡陆氏的身影在我眼前恍惚显现,关于玉娘的交代似在嘴边。 我看了看婉儿,低头轻声道:「你因诗才被太后从掖庭放出,我因贤首国师称赞,或许又是太后对陛下和庐陵王的牵制,免于籍没掖庭。可是裴家、程家呢?千千万万的官家女眷,又有几人能像你我一般幸运?父兄或为夺权、或为名声,捲入争斗之中落得身首异处,虽亦惨痛,却也是他们所选之路。可内宅里的娘子们,什么都没有做,却被毁了一生。」 「这世间本就对女子不公,故而能在女子中出人头地者,更值得敬重。况且」,婉儿的神情似有松弛,「获罪之族,往往女子才能留得性命,哪怕身在掖庭,也总好过流放惨死。这是你我当庆幸、当珍视之事。」 能在绝境处求生,更晓得因势而动、趋利避害。也许,只有她这般的人物,才能活在宫闱朝堂之间吧。 「团儿」,婉儿悠悠道,「听我一句。有些事你不愿想,已是不能了。你若想在太后身边好好活着,再见到庐陵王夫妇,就不能只再一味做小伏低了。」 我内心触动,疑惑地看向她,「你觉得,我阿姊他们还能回来?」 婉儿对上我的眼睛,双眸的湿意一闪即过,嘴角扯出上扬的弧度,「庐陵王与明允不同,想再回来并非不可能。」 婉儿已不是第一次劝我,我也并非看不透。对太后而言,我擅注经佛理固然是好,可若政见卓群,助她一臂之力,方能长久在她身侧。 可我不是婉儿。我既无心于政局,亦无庙堂之才,贸然表意只会自掘坟墓。 那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页 心中一团乱麻,千头万绪,又不知作何打算。我靠在婉儿身侧,在愈发萧冷的初冬缓缓睡去。 今日太后的心情极好,我踏进珠镜殿的时候,她正同宜孙笑得轻盈,抬头看到我,伸手道:「快来,宜孙举荐的厨人果然妙极,你们只怕都没尝过这样好的樱桃毕罗。」 樱桃毕罗,属西市做得最好。我虽不喜甜食,却也尝过许多,豫王府和大明宫里的,皆是外面好看,里头却甜腻得过头了。 案前的毕罗盛在青色的琉璃碟上,红白交映,晶莹剔透,竟比往日宫里的还要精巧些。 举箸夹起,轻咬一口,立刻被凉丝丝的樱桃浓浆包裹着,虽亦有糖霜,却没能夺了樱桃本来的清甜,甚至那一丝桃仁般的微苦也在舌尖悠悠转圜。 我惊喜道:「太后抬爱,我竟不知樱桃毕罗还能做成这般。只是大冬日的,怎么还有新鲜的樱桃?」 毕罗里虽是樱桃浆液,可这鲜嫩透着清新的气味,绝不是平日存下的樱桃浆。 「若是有心,自然能将鲜樱桃存下来」,宜孙笑得透出得意神色,「暮春樱桃七八分熟时,放到冰室里头,要吃时再同冰一起捣碎了,方能如此。」 我知宜孙素来擅摆弄些子景,不料也在吃食上这样上心。 嘴角的樱桃余韵未散,一个娇笑着的小娘子跃于眼前。 我心里一动,趁着太后快活,向前道:「团儿想讨个赏,太后可否再赐我一碟?」 太后笑着摆摆手,「你这第一次讨赏,我还能驳了不成?不过,可不能白赏你。」 我看太后极为轻快,倒也未有忧心。 「用心收拾经卷,我们不回长安了。」 太后诏令,明年改元垂拱,以洛阳为神都。 我双手捧着瓷碟上的樱桃毕罗,步履焦急。太液池冰面朦胧,映着模煳的云与日光。 「从敏!」我跑进她的内室,匆匆喊道。 朱红的身影盈盈款款,幽黑的眼瞳聚于身前。 「我好想你!」她的双臂环在我的颈间,轻轻地。 我的手上还端着那盘毕罗,慌忙间只得将两臂张开,以免她撞翻了瓷碟。 「你看我带了什么给你」,我怕她哭,一面轻拍着她的背,一面兴高采烈地笑着,「先尝尝看啊!」 她这才放开我,目光移至我尴尬举着的右臂,一愣一喜,随即便伸手拿起,竟也不唤侍女来。 心里一软,我被她的样子逗笑,忙说道:「都是给你的,你急什么?」 「这樱桃毕罗可比西市的还要好吃,难得留了几分酸味」,她一边兴奋地嚼着,一边含煳地问道,「太后准你过来了?」 我点点头,「太后准我常来了。」 不过片刻,瓷碟上的毕罗便被她吃了精光。那毫无顾忌的快乐,竟像是在豫王府里孩子般的她。 「圣人在见刘家二郎,我去派人知会一声。」 刘二郎?我转瞬间想起,刘二郎该是麟德殿击鞠时受伤的刘侍郎之子。 「不必了」,我忙起身拉住她,「我是专程给你送毕罗的。」 从敏怔了一瞬,轻巧地坐在我身边,支吾片刻。 我挑眉对上她的眸子,倒觉得有几分新奇,怎么她在我面前也瞻前顾后了起来。 「你和圣人……」,她眉间微蹙,似有几分担忧,「可有争吵?」 我与他之间的诸多变化,实在一言难尽。况且……我暗暗思忖,他应当也不会告诉从敏这许多内情。 「这些日子,我只要提到你,圣人便顾左右而言他」,从敏悻悻道,「他还说……他还说我应当长大了,要习惯你不在我身边。」 他向来懂得明哲保身。力所能及之时,他护我佑我,如今如他所言,保全自己、回护至亲已是难事了,又怎能顾得上我? 抛却因由,静心思之,我并非不能体谅。只是过往种种,如心内火焰,总还是割捨不下的。 「团儿」,从敏见我没有搭话,伸手拽着我的衣袖,漆黑幽深的双眸直勾勾地盯着我,表情极为认真,「你带给我樱桃毕罗,我很欢喜。可我不想你只是因为毕罗才找我。你常常来,好不好?」 太后虽允我可以常来,可我毕竟身为近侍,眼下总归不宜再与这里牵涉过多。以他的聪颖敏锐,自然明白。他怕从敏不明白,要讲给她听。 可是从敏当真不明白么?她虽秉性单纯,但向来机灵,凡事不过三言两语,便可瞭然。 心蓦地一疼,我回身将她抱在怀里,打起精神玩笑起来,「瞧瞧你,这样可是要被笑话的。我若是个郎君,岂不是要被你这小娘子赖上了?」 她破涕为笑,嗔道:「你若是个郎君,一定是长安城里最爱招弄小娘子的。那我定要连同其他娘子,追着打你不可。」 「你捨得吗?捨得吗?」我沖她眨眨眼,连同整个身子都忍不住晃荡起来。 从敏大笑起来,伸手便要挠着我玩,我一个弯身躲过,粉扑扑的脸颊转瞬便被我捏起,急得她越发脸红,赶忙求饶。 笑语纷纷,我们被一团蓬软的雪白打乱,从敏的侍女珠娘抱着凝雨进来,向我们行礼。 上次来含凉殿院落,还未见到它便离开了。我摸着凝雨柔软蓬松的毛髮,听它发出「唿噜唿噜」的声音,忍不住亲了亲它软乎乎的脑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7页 它已经长得很大了,眼睛拉长了些许,不像小时候那么滚圆了。从敏平日大抵是从没让它的嘴巴闲着,我抱了不过半刻便觉得累了。它虽比从前乖巧许多,却总是在我身边嗅来嗅去,像是在找些什么。 从敏伸手揉了揉它的肚皮,它的两只前爪便随意搭在从敏的手腕上。 「它在我面前最是乖顺」,从敏一只手托着腮,歪着头,黑漆漆的眸子在我和凝雨身上走走停停,「但喜欢跟阿珠嬉闹。」 我突然明白过来,凝雨在找阿玉。 「也不知,何时才能带着它去游猎。」从敏喃喃道。 自我来长安,先帝便时常病重,合宫上下都未再有春秋游猎。如今,凝雨都四岁了。 我告诉从敏,太后已决定迁都,也许年后便能在邙山行猎了。 从敏正狐疑间,却闻一阵细碎的脚步,均郎来传圣人至。 我急忙起身,与从敏仓促告别,未理会她的唿喊,快步走向殿外。 一片靛青覆满了我的眼帘,如百爪挠心。 我按下心中愁绪,缓缓抬头。料想中的两湾澄净春水,此刻却漪澜四起,深不见底。 他就这样与我四目相对,眉间的剑纹微微蹙动,唇角轻轻挤合在一起。若非我曾与他日夜相对,怕也难看出此时沉静如水之下的碧波滚滚。 思绪纷乱,我不愿再想,侧身躲过了他抬起的胳膊。 披帛从他的手中滑落,我未滞须臾,急遽消失于含凉殿。 一声「团儿」在身后的风轻云净中起伏跌宕。 第二十七章 復燃 我依照慧苑的书信,将贤首国师採择的经卷註疏一一理好。 东行的路上虽时有风雪,但满宫之人数以千计,甚是热闹。 两京道中,行宫虽多,一日之内却也难及。太后前日偶感风寒,更忌舟车劳顿,便在官驿草草歇下。 今日我不当值,出宫又向来不易,阿暖为了哄我高兴,便催促我去寻从敏一同在外慢步。 推开她的房门,却见一个清瘦孤绝的女冠立于窗棂之畔,抬头看到我,瞭然一笑。 是豆卢贵妃。 我掩住内心的惊奇,行礼后道:「婢子是来寻窦德妃的。」 「我知道」,她的眉眼依然纤细如烟,只是一抹朱唇浅淡了许多,「她在皇后房里。是圣人命我在此等侯你的,你果然来了。」 接连数日,我越发猜不透他的心思。 豆卢贵妃见我未发一言,接着徐徐道:「韦娘子,有些事,圣人也顾及不周。但你要明白,圣人不会害你。」 他的种种艰难,我并非不清楚,也晓得如何体谅。数日的仓皇逃离,不过是不知如何面对罢了,他也实在不必叫豆卢贵妃来劝我。 「多谢贵妃开导,我明白」,我微微颔首,「德妃既然不在,我便先告退了。」 她走上前来,出乎我意料地握住了我的手,细声说:「圣人有要事,你去吧。」 心中虽是几番纠葛,却只能安慰自己道,圣人的旨意,也不便违抗。 也许,我还是盼着见到他的。 「韦娘子」,我转身离去之时,豆卢贵妃的音色落于房中,「我会禀明母亲,洛阳的无忧观,你可常来逛逛。」 我点头言谢,却满腹狐疑。我与她素来交情薄淡,实在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日丽风清,他倚在窗前,神思怅然。看到是我,先是一喜,眼里那一瞬难以捉摸的情绪却被我捕捉到了。 我没有开口,静静地立于门扇之侧,心中滋味繁杂。 他嘴唇微启,柔润的面容在逐渐昏暗的夕照里隐隐约约。片刻的颤抖,他大步而来,没有给我反应的余地,将我紧紧拥在怀里。 我轻轻挣扎,他却抱得愈发紧贴,浓重而炽热的唿吸与我微弱的气息缠在一起,充盈在周身所触的每一个角落。 这个怀抱太过熟悉,扑鼻而来的清苦香气将我裹在其中,我在一片安宁里沉沦下去。 不在宫里,不在太后身侧,就让我放肆这一刻吧! 他的双臂轻颤,在我耳边呢喃:「团儿,对不起。」 一遍又一遍。 我轻抚他的后背,一遍又一遍地回他:「没事的,我明白。」 喃喃低语,悲喜交织。 半晌,他才微微松开,看着一脸嗔怪的我,抬手抚摩我额间的髮丝,微笑着说:「我从太后那里回来的,她已歇下了。」 随即便牵起我的手,将我引到案前。 我呆呆地坐在他的身旁,不知他要做些什么。 他的内侍均郎从外头进来,端着一个小案置于面前,上头是大大小小的杯盏,而后便退下了。 我满是好奇,掀开那个最大的青玉盏,看到里面是有些浓稠的酪浆。心中困惑,忙转头看他。 「你从前不是说,加了冬柰汁子的酪浆有些酸涩么?」他的声音飘散在耳边,是同往日一般的柔润温和,如冬日炉火旁偶尔飘荡的暖风,「我将冬柰炖得烂烂的,加在酪浆里,便不会又酸又涩了,你尝尝。」 说着便将青玉盏端起,递在我嘴边。 那双映着湖光山色的眸子微微弯着,比任何时候都更快乐,可我的心里竟略过一丝不安。这样的他,亲昵得让我觉得陌生。 我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大口,却在转瞬间眯起了眼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8页 他果然是在骗我!这酪浆虽是没有了涩味,却酸得人直皱眉头。我气得狠捶他的胸口,急忙站起身要将嘴里的酪浆吐掉。 他的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胳膊,另一只手端起了小案上的青瓷盏,饮了一口。 他眼里含笑,眉间微蹙,身子慢慢靠近我,双手捧住了我的下颌。 一阵蔗浆的甜溢到我的舌尖,他口中的甜随着他的唇舌传递给我,我嘴里的酸也随着微启的双唇慢慢涌向他。原本恼人的味道,因为这一瞬的交换变得酸甜可口,让我不觉想要索取更多。 他却仍是缓缓地,并不想让嘴里的蔗浆都被我抢走,舌尖时而辗转,时而逃避。 我的心不住地往下坠,身子一颤,双手不觉搂住他的腰间,喉间不禁发出一声轻吟。 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他一把抱起。 他的双手褪去我的衣衫,两人的喘息彼此交错。雾气升腾间,武承嗣的面容忽然现于眼前。 我浑身一个激灵,勐地推开他,仓忙中将榻上的衣衫胡乱挡在胸前。慌乱不堪,被他尽收眼底。 他错愕地怔在原地,静默了半晌,未有一言。 我知他恐怕误会,忙掩饰道:「我不是……我只是……我只是担心。」 「无妨」,他轻嘆着,嘴角划出一道弯,眼底的落寞一览无遗,「你不愿便罢了。」 千头万绪的想念从心头喷涌而出,无尽的依恋与痴缠已氤氲满身。 武承嗣,他凭什么到如今还阻我欢愉? 我深吸一口气,假装笑得无所顾忌,以最大的热情奔向他。 「团儿」,他静静地看着我,轻轻拨走了落在我鼻尖的髮丝,声音微不可闻,满是疲倦,眼角眉梢却是抹不去的笑意,「你若还不知收敛,我怕命不久矣。」 这人总是这样,要在我最害羞的时候说这样的话。 我没有理他,忙把身子蜷了蜷,整张脸都蒙在被子里,含混不清地说:「我饿了。」 耳边是他忍俊不禁的笑声,先是和风细雨,接着便渐渐笑得放肆,后来他索性朗声大笑。 从我来长安认识他,好些年了,他无论喜怒哀乐,都是引而不发的。唯一的一次彷徨无措,还是先帝病重的时候。而今,我第一次见他这样神情外露、肆无忌惮。 均郎端着案几进来,我仍裹着被子藏在他身后,鼻尖却嗅到了逼人的香气。 「竟有胡饼?」等均郎一出去,我便急忙从他身后跃出,伸手去够案几上还散着热气的胡饼。 他笑着摇摇头,「都快十八了还这般孩子气,你爱吃的自然是有的。我知道你最喜槐叶冷淘,只是如今尚在寒冬,不可冷了胃,吃完了胡饼便吃了这碗羊肉汤饼吧。」 我忙点点头,一口咬下了酥脆喷香的胡饼。 吃过胡饼后我俯身去尝那碗羊肉汤饼,却因未挽髮髻,耳边的垂髮总碍着我,下箸都有些不便。 他看着我狼狈的样子,微微笑着,放下了手里的木筷,「我来为你挽发吧。」 我满是怀疑地问他:「你会挽发?」 「那是自然。」 他的双手拢住我的垂髮,用锦带轻轻扎住过后,又取来榻边的金簪。结果还未簪上,那锦带便松了下来,我的头髮又散开了。 我被他逗得发笑,打趣道:「某人不是说他会挽发么?」 他也摇头一笑,「不妨事,这样你也能用饭。」 说罢,他重新坐回我的右侧,左手轻轻挑起髮丝,以手为带,将我的垂髮全都握在脑后,右手接着拿起胡饼,缓缓下咽。 太后的身子向来强健,可一路颠簸,冬日里又寒风凛然,所以缠绵病榻多日。到洛阳宫里的时候,太后方精神爽朗起来。 宜孙见状,提议尚药局在太后身侧增添人手。她素来喜欢在太后面前惹眼,如此提议又是为太后的身子着想,自然无人反对。 只是这样一来,陛下宫内便少有奉御医佐常留了。 风娇日暖,洛水微澜。今冬虽比往年冷冽几分,春日却来得更早。仲春二月,太初宫里九洲池畔的桃花已吐出苞芽。 瑶光殿内,太后正与婉儿商议新科进士入朝官职之事。裴炎一案虽未累及众臣,到底也牵涉几人,补缺之事太后已忧虑多时。 我在旁理着进士的出身排次,按照太后的意思逐一抄录,心中偶有唏嘘,五兄原本,也该在里头吧。 宜孙从外头进殿,带来了安福殿的好消息,窦德妃已有孕三月了。 心中浅略的失落一扫而光,整个人都轻快起来。三年了,自从敏不慎坠马小产,至今日总算又有了孩子。 太后神情未显,眼角却也透出几分欣喜。只是这样轻松愉悦的神情太过短暂,一闪而过之后,便与婉儿接着筹议起来。 我按下心猿意马,仍手书太后的裁决,面上却是掩饰不住的欣喜,被婉儿一眼窥到。 她眼光斜睨过来,嘴角噙着笑,沖太后耳语几句。 余光里的太后微微点头,向她说道:「那便去吧,宜孙留下便是。」 我被婉儿牵着走出瑶光殿,日头正高,她的影子蜷缩在脚底。 等到走出瑶光殿,离远了些,我方按捺不住地问道:「去安福殿?」 她抿嘴轻笑,一副瞭然模样,「知道你等不及,但要先去掖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9页 「掖庭?」我满心疑问。 她抬起纤縴手指放于唇边,示意我不必多言。 自迁都洛阳,太后便命婉儿掌管内宫诸事,代行掖庭令之职。大唐自开国以来,掖庭令一直由宦者担职,女官掌事,她是头一个。 她在长安的掖庭长大,在洛阳的掖庭为官。 我跟在她的身后,沙沙的脚步声迴响在永巷的莲花石砖,两道高高的宫墙遮住了大半蓝天,细长的甬道像是没有尽头。 第二十八章 掖庭 婉儿放缓步子,停在一方院落中,目光穿过伏地而跪的娘子们,落于一个高挑冷寂的身影。 顺着她的眼睛,我方细细打量起来。 这娘子约莫三十岁,肤色白皙,眉眼清明,五官匀称。面庞虽清瘦些,弧度却流畅丰盈。最引人注目的,是双目间透着的桀骜英气,仿佛世间娘子的坚毅果敢,都聚于一身。 布衣荆钗,难掩国色。这样的容貌气韵,也就只有明艷柔媚的阿姊称得上分庭抗礼。 她沖婉儿微微点头,神情松弛坦然。我忽然觉得,她的身姿神态倒有些像豆卢贵妃,只是没有那一份不融于世的孤绝。 婉儿上前将她扶起,两个身影交叠错落,相互倚靠。 我在远处等着她,目光落于往来躬行萧瑟的身影,心思沉悯。这院落里的每一个娘子,都曾是世族贵女,族内获罪,旦夕之间也就永远在此了。 掖庭中的娘子,凡擅歌舞乐器者,皆入教坊司。而我在的这方院落,众人衣衫朴质,不敛妆发,恐怕是身无所长的娘子们做粗使活的地方。 不过是瑶光殿一半的大小,住了却近百人。如今只是初春,到了炎炎夏日,只怕气味都是熏人的。 或许是几年,或许是大半生,又或许是一辈子,她们的世界里只有这方院落了。 腿边一阵异动,我的思绪被打乱。惊吓之余低头看去,却只见一个身长不足三尺的垂髫小儿,紧紧攥住我的衫裙,一张小脸稚嫩可人。 我蹲下身,正想开口问话,却见一个娘子扑通一声跪在身前,声音发颤,「贱女不知轻重,冲撞了贵人,求贵人不要计较。」 心里全是酸涩,哪里还会苛责。我忙将她扶起,满心不忍,向她道:「稚子无辜。」 本想起身,却觉身子一沉,衫裙仍被这髫年幼童揪在手里。心思一转,我突然明白她是喜欢这烟红缬裙。 我将肩上的披帛取下,虽是青碧色,但染印着宝相花纹,总归也是漂亮的。 披帛轻搭在孩子的肩上,虽拖地许多,但更显得笨拙可爱。 看着欢喜起来的孩子,有些好奇,便问向方才赔罪的娘子:「她叫什么?」 「婢子夫家姓裴」,她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小女名唤露晞。」 几分惊奇,几分焦急,拉着她忙问道:「你们是裴炎的家眷?」 心中暗暗期盼,裴懿虽未娶妻,可有没有妾室子女我却不知,万一…… 她这才抬起头来,目光闪躲,却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夫家是东眷裴。」 期待落空,我缓缓低头。裴懿是河东裴氏洗马房,与东眷房已是远亲了。 婉儿的身影渐渐靠近,我起身沖她微微一笑,将她肩上搭绕的黛蓝色披帛取下,又递与那孩子的母亲。 「得了两条披帛,是能欢喜几日,可也不过几日罢了」,婉儿同我一起走出院子,又步入无尽绵长的永巷里,「你不该让她有盼头的。」 有盼头……婉儿的言辞令我陷入迷茫之中,在这样的地方,没有盼头,如何活得下去?可是,怎么才能让她们一直有盼头呢? 「你不问我为何带你来此么?」 我没有接话,只问道:「那个娘子气度不凡,究竟是何人?」 她徐徐前行,笑得坦率,「那是从前的张良娣。」 良娣是太子妾室,李显在东宫时未设任何有品级的姬妾,那这个张良娣,就只能是李贤的妾室了。可是…… 「她为何在这里?雍王的家眷不是软禁在安福殿旁么?」 迁都之前,太后已恢復李贤为雍王。而承袭雍王之爵的,恰恰是张良娣的儿子李守礼。 「这其中波折甚多」,婉儿缓缓道,「她与明允是私下定情,在先皇寿宴双双当众乞请婚旨。婚后不过数年,明允便独宠赵道生,她愤恨难平,动静闹得不小,才求得了一纸和离书,连儿子也给了嫡妻房氏。只是青松落色,她没走得了就出事了。」 寥寥数语,道尽了她昔年经歷。我心中震彻,这个张娘子的傲骨气节,确非常人可比。 「如今在此而不在安福殿旁,也是她求来的?」 婉儿点点头,「她不愿再与明允有所牵扯。只是,孩子终归无辜,她总要知道小郎君当下如何。」 婉儿这样的人,绝非因张娘子是李贤从前的家眷而关怀。我想,她是敬她重她,更羡慕她。 「到了」,婉儿的步子停在一方更小的院落前,侧头道,「你进去吧。」 我心里生疑,迈开步子走了进去,视线被一个熟悉的身影遮蔽。 阿玉跪在我的面前,泪眼婆娑,她的上牙紧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嘴巴几番开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我紧紧握住她的双手,却在转瞬间被刺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0页 原本是斟酒刺绣的纤纤玉指,此时却红肿粗糙,指节处许多细碎的裂纹参杂其间。 「阿玉」,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颤,「这两年你是怎么过的?」 阿玉笑着摇摇头,一边用手抹去面颊的泪痕,一边说道:「小娘子,我很好,我如今在宫绣坊,日子再好不过了。」 我细细端详起来,她比从前瘦了些,眼角眉梢也略显疲态。 「那你从前是在哪儿?」 「我原本在浆洗处,去年秋天的时候,被调到了针线所,没过几月便跟着来洛阳了」,她安静地答道,「听针线所的掌事女官说,是裴相公家将我安排的。」 我点点头,「是裴大郎。」 「我知道是小娘子求来的,只是如今裴大郎尚有妻女在掖庭。小娘子能救救她们吗?」 裴懿果然有妾有女!我心中一喜,忙问阿玉:「她们在洛阳吗?」 阿玉摇了摇头,「我在长安掖庭时见过她们,后来就再不知了。」 「你放心」,我轻握住她的手,「我会尽力去办的。你在这里,也要顾好自己。」 相互间几番嘱咐,我才退出院子,向婉儿郑重行礼。 她没有推辞,只是浅笑几分道:「推己及人罢了,不必介怀。」 「既如此」,我趁热打铁道,「你能寻到裴懿的妻女么?」 「团儿,我明白你。可是裴炎一案过去才四个月,又是谋反大案,我此时当真无能为力。」 我掩住心中失落,沖她点点头,叫她不必担忧。我虽想救护裴懿家眷,可更不愿婉儿涉险,她走到今日已经太难了。 「走吧」,她拉着我,「该去安福殿了。」 我摇了摇头。掖庭一趟,雀跃的心情早已烟消云散,这样的我即便见到了从敏,也只会让她担心。今日是她该高兴的时候,还是不要扰了她的心情。 婉儿拿着我为从敏备好的几件小玩意,匆匆向西边的安福殿走去。 午后日光金黄,尘埃轻扬舞动。高墙里的掖庭,是无尽的寒冷,无尽的黑夜。 朝来暮去,露往霜来。瑶光殿与掖庭的一切,似都与安福殿无关。 从敏、皇后、王充容,都如昔年在豫王府一般,生活得静谧从容,疏朗妥帖。 过去的这一年,若说心中全无妒忌,只怕连我自己都不会相信。可自从去过了掖庭,我便只想替她们守护这份安宁。 我没有的,她们若能有,总好过大家一同提心弔胆、步步惊心。这天下娘子,若能相互体谅,彼此扶持,日子总能更公正些。 我歪在从敏身侧,为她揉了揉靠在身下的隐囊,想让她更舒坦些。 在房里玩了半晌的芳媚将头轻轻贴在从敏的肚子上,一有响动便喊出喜上眉梢的惊唿。 从敏与我相互对视,交换了忍俊不住的表情。 「我阿姊若是有孕,就有人唤我阿姨了」,芳媚一手托腮,笑盈盈地看向我和从敏,「而且她也就不会再这般管着我了。」 从敏扑哧一笑,伸手轻点芳媚前额,「你呀,就晓得惹你阿姊生气。等我的孩子生下来,叫他唤你阿姨,不唤王姨,怎么样?」 「那怎么分得清我和韦娘子呀?」芳媚撅起小嘴,沖我眨了眨眼。 我忍不住打趣她:「你盼着有人叫你阿姨,怎么不盼着有人叫你阿娘呢?等安郎君回来,不出几年怕是就要被喊烦了呢。」 芳媚从小便不是害羞的人,如今被我调侃,还是落落大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那是自然!我同平简,要一个小郎君、一个小娘子,最好年纪相仿,才好玩呢!」 我笑得倒在从敏身旁,双手按着有些酸疼的肚子,眼泪都溢出几滴。从敏产期在即,也笑得扶着腰身,大口喘着粗气。 我见状忙强迫自己止住笑,一只手扶着她肩颈,一只手顺着她的唿吸。 等她慢慢平復下来,我才对芳媚轻嗔道:「可不许再逗她了,不然叫你阿姊来领你。」 芳媚扬起眉毛,吐了吐舌头,沖我们微微耸肩。 第二十九章 三郎 从敏即将临产,安福殿却只有稳婆在,尚药局的奉御医佐都在太后那里。我实在担心,回到瑶光殿第二日便跪求太后,希望能多些医佐陪侍在她身边。 太后刚召见过秋官侍郎周兴,心情似乎不错。 扬州之乱时,周兴凭一己之力清查乱党,坐罪近千人。太后那时便感嘆,此人才谋远胜武三思,可堪用之。 太后听罢未有波澜,随口便答应了,语气里也满是不出所料,「都说你与窦德妃甚是亲厚,果然不假。」 我跪谢太后,话音未落,就听宜孙通传圣人至。 这非朝非暮,他定不是来问安的,却也新奇。这几年,我还从未见他在日中主动来太后身边。 我起身立于一侧,他跪下行礼后看到我,微微抿嘴,笑得有几分勉强。 「本不该打扰阿娘,只是德妃临产,身子略有不适。奉御虽已过去,也称德妃无事,可儿子总还放心不下,所以特来请旨,借阿娘身边的医佐几日。」他说得不急不缓。 太后不禁展颜而笑,侧头看了我一眼,「你们二人倒真是心有灵犀,团儿刚才刚求过,我已允了。」 穿过半个瑶光殿,我的目光与他相遇。那汪青山春水里,有无尽的感激情意,甚至略过一丝闪瞬而逝的愧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1页 这一年里,他是如此忽近忽远。 九月初七,已近子时。贤首国师明日进宫为太后讲经,我便几乎一夜未眠,将慧苑交代的几卷经注反覆研读。 阿暖在旁为我掌灯,悄悄说道:「听闻太后偶感头痛,宜孙娘子本睡下了,又去安福殿将守在窦德妃身边的医佐叫回了。」 从敏临盆就在这两日了,我心里越发担忧。可太后不适,夜里留在宫内的医佐本就少,从安福殿召回也是理所当然,此时若再去拦着,只怕我与从敏都要遭罪。 「从敏那边一切都好吗?」 阿暖轻轻点头,「安福殿传过话了,叫娘子放心。」 我便放下心来,将经卷翻过,「从敏身子素来不错,想来是无事的。」 一卷一卷,翻来又覆去,嘴巴随着眼睛的疲累一起支撑不住,我不知是何时睡着的。 鸡鸣之初,晨曦的第一缕光线接触到太初宫的时候,我被安福殿的好消息吵醒。 从敏生产有惊无险,母子平安。 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我长舒一口气,忍不住眼角眉梢的笑意,拉住身边候着的阿暖,胡乱说着:「终于啊,三郎,从敏有了三郎了。」 太后在瑶光殿内召见贤首国师之时,亦是喜笑颜开的。 几刻之后,他也来了。 他上前行礼,问安过后,略显任性地对太后说:「儿子可是来为三郎讨名字的,阿娘可不能只顾高兴。」 太后哈哈一笑,揶揄几句,俯身书案,提笔写下二字:隆基。 隆基,我在心中默念……李隆基。 贤首国师在旁盛赞此名,他亦双目含喜,与太后相视一笑,竟真显得一室温馨。 一片笑语中,婉儿手持奏帖而来,神情凝滞。 我的心头掠过一丝不安,见她环视四周,停顿片刻,才向太后禀奏道:「昨日新丰庆山有小地动,荆州俞文俊上书称,『今以女主居阳位,反易刚柔,故地气隔塞,山变为灾。臣愚以为宜侧身修德,以答天谴。不然,殃祸至矣!』」 以地震为天谴,逼太后还政皇帝,这个俞文俊要害死他了! 婉儿一语奏完,殿内已是寂静无声。我慌忙看向太后,却实在看不懂她的喜怒。而太后身旁的他,也是一动不动,只有起伏的唿吸略显凌乱。如此这般突然,恐怕他也不知如何解释了。 一片窒息般的沉默,我焦急不已,却想不出任何办法。 「呵」,片刻之后,太后哼出一记浅笑,「我早说要还政皇帝,可四郎总是推脱不肯,如今阿娘可再担不起这千秋骂名了。婉儿,拟旨吧。」 「阿娘」,他仓促喊道,一瞬的踌躇被他尽力遮掩,声音略有起伏,「儿子不顾母亲身子有恙,执意将奉御医佐召至安福殿。庆山地动,乃谴儿不孝行径,求母亲开恩,允儿子改过自新吧。」 「这倒奇了」,太后喜怒莫辨,表情仍是淡淡地,声音却清楚分明,「我不过偶遇头痛,德妃乃是临盆大事。你如此又有什么不孝可言?」 几番言语,他逐渐恢復了往日的平静,「母亲虽身子康健,但为人子者,微疾小恙亦应牵挂于心。儿每日仅朝暮问安,不能勤于服侍,已是误了人子本分。加之昨夜事,自然遭天怒。儿才能有限,于国无益,若非母亲事必躬亲,大唐又岂能有今日之盛?」 到底是他,不过片霎,便可化险为夷。只是,我心中仍有担忧,这份说辞即便能令太后宽慰,也很难驳斥俞文俊的上书。 「太后」,贤首国师的低沉嗓音在殿内迴荡,他起身合十,身姿稳健,向太后低头说,「可否令道人言说几句。」 太后微微首肯,「自然,国师请吧。」 贤首国师神态自若,不紧不慢地说道:「道人昨日于佛授记寺翻阅经藏之时,失手将其中一卷打落于地,拿起看时是《华藏世界品》,此品有言,『华严世界海震动』。道人以为惊奇,便决心于今日入宫开讲此经。国主整御天下,自行慈心,广布佛法,利乐众生,如此成就方能与经相合。庆山之地动,实乃旷古未有之吉兆瑞应。」 我在心中长吁一口气。贤首国师将歷来天人相感的大凶之兆解为大吉祥瑞,不仅救了他,救了从敏和隆基,也令太后心安,令朝臣信服。 太后听罢,松快一笑,「国师过誉,我怎担得起如此高妙之语。」 「此是天意,并非道人胡言」,国师见状微微一笑,正视着太后,「太后具大菩提心,尊崇佛法,此为法门之幸。只是,若正法不只见于大,见于庙堂市坊,且见于小,见于宫墙之内,使宦奴罪人亦能亲善,方显太后恩泽。」 我听完国师一言,对慧苑无尽感激。 掖庭的幽暗压抑在我脑中盘旋不去,无数心死之人度日如年,若是再无半点祈盼,如何熬过这漫漫日夜。 几月前曾往佛授记寺时,终于将心中的期盼对慧苑讲了出来。 我起身跪在太后面前,将方才的惊惧搁置一旁,不疾不徐地坦言:「团儿曾往掖庭,略知其中悽苦。掖庭娘子,皆为宗族坐罪而累,多是无辜之人。还请太后应允团儿前去为诸娘子讲经,以彰太后盛德。」 须臾的静默,太后命我抬头。一切的情绪被我抛诸脑后,掖庭里无数落寞寂寥的灵魂,是我此刻关切的所有。 太后静静地看着我,眼中情态微澜,轻轻一笑,点头应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2页 隆基满月的时候,我同阿暖携了些挑好的东西去看他们母子。 「你要还带这么多物件,安福殿都要放不下了」,从敏嗔怪道,命珠娘端些酪浆给我,「快尝尝看。」 从敏一直喜欢我做的酪浆,只是我到太后身边以后,她也难吃到,便督促珠娘学着我从前的法子来调。 我轻轻凑上去嗅着,只觉香软清甜,连酪浆的丝缕膻味也隐藏得分毫不见,忙嘆道:「珠娘真是好手艺,如今连我也要甘拜下风了。」 珠娘素来伶俐,同我说笑着拌嘴几句,便高高兴兴地服侍着从敏饮了几口。 从敏喝罢,身子仍坐得直直的,招手叫我靠近些。我便侧坐在她的榻沿,拿出帕子将她嘴角的几滴酪浆轻轻抹去。 「三郎的小名,你来取吧。」她的眸子明亮闪烁,笑意盈盈。 我倒觉惊奇,「圣人的训诂才学向来为人称颂,你怎么不叫圣人来取?」 「我问过圣人了,他也说该你取的。」 我有些莫名,却也在心中细想,嘴边飘出几句絮语:「三郎的小名该从鸟部吧。成器是凤奴,那隆基……」 我盯着隆基黑瞳瞳的眸子,那双眼睛竟同从敏的分毫不差,近乎一模一样,突然灵光一现,说道:「古人云,鸟中色黑为鸦。三郎双瞳极黑,不如唤作『鸦奴』?况且,『鸦』字从鸟从牙,『牙』又同『亚』,只怕三郎日后要统领禁卫军呢!」 从敏笑得欢欣,不住地嘟囔着「鸦奴」,称这个小名果然朗朗上口,意思也好。 珠娘携着几个宫婢进来布菜,我忙起身要擦手,不想被从敏在旁轻推了一把,「没有你的,可不准赖在这儿吃。」 我满脸惊疑,心想从敏生完了三郎,怎么比从前更淘气了。俯身下去,一边轻轻揪着她脸颊,一边伸手挠她的腰。 从敏在榻上笑得发颤,喘着气求饶:「快饶了我吧团儿,不是我不让你吃,是圣人叫你过去的呀!」 我不住一愣,心中疑惑。他叫我过去? 第三十章 诛心 烛光摇曳,星火微明。天色未暗,殿内却门窗紧闭,他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影里悠然静默。 案前摆着几碟吃食,胡饼的香气溢入鼻尖。我慢慢走到案前,在他身边跪坐下去,转头向他翩然一笑。 槐叶冷淘躺在邢窑碗中,青白分明,几粒胡椒点缀其间,像极了冬日雪天青松上新长的松果。我不禁开怀,畅快地吃了起来。 「就这么饿么?」 柔润的声音响在耳畔响起,热热痒痒的。我微微耸肩,嘴角忍不住向上扬起,却没停嘴,也未回他。 安福殿的槐叶冷淘清香爽口,吃到嘴里尚有几丝呛人的凉意,极为特别,太后处竟也有所不及。 一碗下肚,已是格外满足。转头看向他,对上了他笑盈盈的双目。 我轻轻搡他,「嫌我吃得多了?」 他笑着摇摇头,指了指案上的胡饼,「还有些,我不嫌你,接着吃吧。」 「不吃了」,我揉了揉肚子,见他要唤均郎,又忙伸手拦住,「在从敏那里饮了好些酪浆了,也不用传了。」 「茶汤呢?」他仍是极为认真地看着我,轻声问道。 「冷淘难得这样清凉,茶汤反倒坏了味道」,吃得有些急,我不禁打了个哈欠,「我歇息片刻便回去了。」 他静静地跪坐着,眼神终于从我身上挪开,飘向殿内影影绰绰的光线里。 「有些事,我想问问你。也有些事,我想同你坦白。」 我疑惑地看向他。 「去年,你到含凉殿时,可曾见过我抄的《威凤赋》?」 《威凤赋》……含凉殿…… 「是我拿走的,怎么?」 他微微张嘴,点了点头,半晌只问了句,「你烧了?」 我轻轻摇头,「在我那里放着,不会有事的。」 「团儿」,他的声音里裹着无尽的落寞,「是我对你不起,我不该对你起疑。」 起疑?无数的疑问在脑海中盘旋,我突然明白过来,脱口而出:「你怀疑我把它交给了太后?」 「我当时猜测是太后,可之后看到你在周国公面前举止异常,便也怀疑是他。毕竟,就算他不敢动庐陵王妃,也难保不用你阿兄威胁你。」 他停了片刻,接着开口,「我本该有疑心时就问你,只是我的身后,有近百人性命,实在不敢冒一丝风险。两难之下,我也不得不试探你……」 嗡的一声,我只觉双耳被罩上了千斤棉絮,又重又闷。他的双唇一开一合,好似仍在说着什么…… 他怀疑我……他试探我…… 往日的情形浮现在眼前,一切都清楚了。 麟德殿前的击鞠,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探究与戒备;两京道官驿,他一反常态的亲昵与热烈;甚至豆卢贵妃的嘱託与关切、从敏的好奇与追问…… 他告诉从敏,要习惯我不在的日子,不是对如今局面的无奈妥协,而是他想要从敏也同我疏远。 这一年的亲密与疏离、不着痕迹的异样,全都是因为,他不曾全心全意地信任我。 曾经的豫王李旦,我的夫君、我在宫中仅存的亲人、那个曾经护我爱我的人,竟成了如今的样子。 他竟以为,我会真的去害安福殿上下、去害他的至亲,去害从敏、去害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3页 他竟试图,用我们之间的情分来试探我、操控我。 心口一阵抽搐,我的唿吸急促而困难,只觉身子又虚又软。 他急忙上前护住我,熟悉的气息萦绕周身。他的双臂未敢用力,只轻轻地环住我的身子,让我靠在他的怀里。 我用尽力气推开他,双手撑在面前的案上,一眼都未看他。 多么可笑,我如今还需要他护着么? 「团儿,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我只是不想再瞒着你了。是我看低了你,你能为了掖庭众人冒险祈求太后,又怎会不顾及我身边人的安危? 「你信我,从今以后,我不会再疑你。」 他说得那样坚定,就像从前我以为坚不可摧的信任一般。 我等了许久,终于敢抬眼看他。他的双眸在一年之后,终于又恢復了湖光山色般的安静与柔和。那样熟悉,又那样遥不可及。 「信你?」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觉得这一切都这样好笑,「信你什么?信你看重你我之间的情义?信你能以我待你之心待我么?」 脸颊满是凉意,我伸手触碰,方才发觉已铺满泪水。 先是阿姊,而后是他。我视为至亲的人,并非能够全心待我。那我还能信谁呢? 阿兄、从敏、平简……会不会有一日,他们也利用我、算计我?这宫门之内,可还能寻到一丝真心么? 当日平简问我,可是因为他才不愿离开,我答不知道。 其实我知道。 我从来都不愿离开他。我信他、爱他、沉溺在他的护佑和温情里,那是逃避无数冷峻恐惧的现实最安稳的臂弯。哪怕我心里清楚,当我选择在太后身边贪生的时候,这一切都要割捨。 只是,人会贪爱罢了。 我再次推开他,压低着声音,不想让他听出一丝一毫的起伏,「别再说了,我什么都不想听了。」 「这几日你总是懒懒的,在太后跟前也常走神。说吧,出了什么事?」婉儿刚从太后处回来,见我仍在榻上歪着,一脸担忧地问。 我不知从何说起,心中诸多愁绪却也想要倾吐。思虑片刻,问她道:「我记得你曾说过,当年雍王怀疑你,接近他是太后的意思,是么?」 她点点头,「不错。怎么?圣人如今见你去安福殿频繁了些,也这么疑心你了?」 「若真是这样,我倒不会这般心寒了」,我在旁轻轻嘆气,「他若当面问我,我必然理解他的难处。只是他以情义为饵诱骗我,我却当他是情难自抑。」 「你觉得明允与他,区别很大么?」听我讲完事情原委,婉儿才问,语气有些嘲弄。 「我是觉得,你眼光极好。雍王对你的怀疑、指责,全都光明磊落,从未有过试探和利用。」 婉儿听罢,侧头轻笑,「他是一团火,仍在我心里燃着,便是因为他从来都不是在诡谲阴谋下活着的人。他活得这般肆意坦荡,可结果呢?他自己、他的妻妾子女,还有当年东宫的一干人,谁又得到了庇护?我虽羡慕他,可若能让他再活一次,恐怕他自己也不会再如此了。 「圣人疑你,你都理解,这我不须多言。可圣人不敢问你,你是当真不明白么?他肩上是李家全部的希望,身后又是多少条人命?他能以这些冒险去守护你们之间的情分么?更何况,人和人之间,并不都能交疏吐诚。隔着猜忌、盘算,未必就没有真心。你若非要去求一片赤诚,连平头百姓家都未必见得,更何况在这宫门之内?」 她的话刺进我的心里,我一时呆住。 见我盯着她呆呆地,也未搭话,婉儿接着说:「团儿,我是羡慕你的。圣人对你的用心,远胜当年明允于我。这份情与义,你若丢弃,实在可惜。不过,你若因此事同安福殿疏远,倒也不是坏事,只是别失了真心。」 我靠在她身边,脑中不断细想着她的话,同那一日慧苑的嘱咐交织在一起。他们都告诉我,若非有意加害,至亲之人有所图,皆为人之常情。 我以赤诚之心待他、待阿姊,便也总盼着他们该如此。但其实,他们不欠我什么,甚至于我有恩,说到底是我所求过多了。 更何况,婉儿说得对,在这宫门内外、皇权近旁,真心已是不易,就算其中夹着自私算计,这情义也不是假的。 有些道理经人点拨,明白过来也不过是需要些时日来宽心罢了。心中对婉儿和慧苑多有赞嘆感激。巧的是不过数日,便收到了慧苑法师的信。 原来贤首国师数年精心着述,《华严一乘教义分齐章》已经成书。慧苑在信中称此书为《五教章》,并言从此可安心揣摩此书,其地位之重,与我从前所读的《法华玄义》可堪相比。 我大致翻看,发现虽只有三卷,可话语精炼至极,内涵深不可测。细细读来,也很难停下。 「前几日见你总是倦倦的,这才好了几日,怎么又出神?」太后近来心情都不错,今日更是高兴地同我玩笑。 我轻轻笑着回道:「国师前日送来的《五教章》太过高妙,我还在细想呢!」 「婉儿前几日还同我说呢,宫中娘子们多爱听俗讲,纵有才气过人的也不过是读经罢了。只有你,捧着论典便不撒手了。」 我低头浅笑着,又微微嬉闹道:「太后今日如此,想必是有大好事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4页 婉儿笑着向我解释,原来太后之前苦恼科举虽能选人,却无法一概网罗有才之士。如今她已下旨,令九品以上官员可依才干自荐。 太后向来不喜高门贵族垄断朝政,因此才有了声名显赫的北门学士。北门学士多出身寒门,却有真才实干,所参政事往往能切中要害。自先帝干封年间至今,太后向来倚重他们。 第三十一章 春晖 过了正午,宜孙接替婉儿当值。我见她双眼红肿,全然不见往日在太后身边的笑意盎然,忍不住上前问去。 我与她虽并不交好,但除了提防她对婉儿有心加害,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她摇摇头,未有言语,但满面的伤心愤懑还是被午睡醒来的太后发觉。 「回太后」,宜孙跪下道,「婢子的娘亲过世了,只因她是被阿爹休弃之人,婢子便不能服丧。阿娘只有我一女,如今只能孤零零地走,连扶柩之人都没有。求太后可怜,开恩准我服丧吧。」 太后听罢轻哼一声,语气中带着些不屑,「周礼有父丧三年、母丧一年,我大唐早就改为同服三年,没成想还是有错漏。被休之妻,难道就没有诞育子女么?女人怀胎十月,一朝分娩之苦,又岂是父亲所能体会?」 太后顿了片刻,又问道:「你母亲是为何被休的?」 「阿娘曾私自发卖了阿耶的两个妾室,被阿耶以妒行为由休弃」,宜孙回道,语气满是气忿,「可此事个中因缘错综复杂,绝非阿娘之过。」 「不过妒行而已,若以此为过错,天下男人岂非全为妒汉?你出宫服丧,若你父亲胆敢阻拦,我自会治他抗旨之罪。」 太后向来肯体谅身为女子之苦,今日既然说到此处,我何不顺水推舟,为天下娘子讨一个公道。 「太后」,我跪在宜孙身边,不矜不伐,「团儿想求个恩典。」 太后的脸上划过隐隐不悦,扫了我一眼,「你想为父母服丧,也得看看他们是什么身份。」 我忙回道:「太后多虑了,团儿是想为天下娘子求个恩典。这世间如宜孙娘亲者,不在少数。且不论淫、妒之行向来男子无错而为女子大罪,就算是不顺父母、多言、盗窃之过,虽男女同论,可犯此错的男人,尚有子女妻妾服丧,怎么到了女人身上,就不可比肩而论呢?」 我看到太后的脸色逐渐和缓,眼中神情也含赞赏之意。其实在太后身侧多日,我早知她会同意。 「倒是我小觑了你,起来吧」,太后面露笑意,「只是若以诏令颁行天下,总得有个由头,等婉儿明日来时再行商讨。」 我心中已有计较,干脆趁热打铁道:「太后若不嫌弃,团儿愿言语几句,服侍太后拟旨。」 我将心中思量一应倾吐:「母,为生我者,非父之妻。如太后方才所言,休弃之人,仍生我育我,此为天然亲情。而为子女者,父与母皆为血亲,自然不可厚此薄彼。」 「为生我者,非父之妻。说得不错」,太后听罢,敛去了方才的赞赏与笑意,想了半刻,才慢慢说道,「只是若依此意,庶出子女岂非应为生母服丧而置嫡母于不顾?」 太后一番话直接将我问得愣住,匆忙思量,本只为天下为母之人应得与为父相当,却全然未想嫡庶之分。 太后为嫡出,又是先帝皇后,想必是看重嫡庶之分的。可想到自己本为庶女,自小在家中长大,却几乎未听过生母之事,整个韦家中,她仿佛从未存在过,内心便生出几分酸涩。 脑中几番斟酌,硬着头皮答道:「嫡母持家,庶子女方能安乐长大,自然应当视为亲母。可生母亦是怀胎分娩,尝尽苦头方有婴孩之命。团儿以为,庶出子女应以同等丧期侍候嫡母与生母。」 「呵,以你之言,倒是不必有嫡庶之分了,庶子岂非应与嫡子平起平坐?那先帝的江山,该留给泽王李上金才是。」 我这才意识到太后心中芥蒂,急忙叩头道:「婢子不是此意,太后误会了。婢子原以生母和嫡母同等服丧,并非不分嫡庶,只是敬畏女子怀胎分娩之苦,感念生母之恩。 「嫡庶之别古已有之,自有道理,能使宗族有序、婚姻持重。泽王李上金生母只是宫人,先帝在时便不受重视,教习也远非储君要求。如今太后和圣人为亲生母子,血浓于水,方能齐心合力,使大唐隆兴、百姓安居、四方来朝。 「况且,婢子曾是圣人的身边人,阿姊又是庐陵王妻室,二人皆是太后嫡出亲子,团儿无论如何也不会为素未谋面的泽王说话啊!」 长长的一番话,我几乎在屏息中说完。自从裴炎之事过后,我很少在太后面前这样战战兢兢了。 太后的眉间渐舒,神情也恢復了方才的和缓,声音不疾不徐,「起来吧,我也不过闲话几句,你竟这样当真。」 长吁一口气,终于敢放下心中担忧。 看来太后对李家诸人,至今仍警惕于心。 「就如方才所言,休弃之妻,子女理当服丧」,太后催着宜孙拟旨,「至于庶母,就不必与嫡母相同了。」 冬日将临,冷意渐起。洛阳虽比长安暖和几分,却也该用上暖炉了。 我命阿暖携一些旧时冬衣,搁下手中纸笔,将贤首国师《分齐章》的笔记撂在一旁,往幽暗的掖庭走去。 我同从前的张良娣点头致意,她一向有婉儿照拂,不缺衣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5页 远处的小露晞见到我,一股脑儿抱着我的腿,嘴里喋喋不休地喊着「韦姨」。 我把她软乎乎的身子揽在怀里,拿出偷偷藏着的胡饼和豆团,塞给她的娘亲。 她急忙向我行礼,我见状又匆匆扶起她,「英娘快收着,我可没办法带太多过来,别让人看见。」 我曾问过她姓名,她只说自己已不记得本家姓了,自小就被卖与裴家为奴,后来成了少郎君房内的婢女,就有了露晞,「晚英」一名是她夫君起的。 「韦娘子」,她将几块胡饼收起,伸手拉住我,「上次你托我的事,已有了眉目。」 我欣喜地看着她,忙问道:「她们在哪儿?」 之前几次来到掖庭讲经,我曾私下託付她打听裴懿妻女的下落。 「知道消息的宫人说,还在长安掖庭。不过韦娘子若是找到她们,打算如何呢?」 「裴大郎与我兄长是至交好友,还曾护送我双亲灵柩安葬于故里,我自然要关照他的家眷。」 英娘看我的眼神似有几分闪躲,却掩不住其中的好奇,「可裴炎似乎是韦娘子家中仇敌。」 我看着她眉目清秀的脸说:「朝政中的事,若细究起来,人人都是仇敌了。不过,她们既然还在长安,我恐怕也力不能及了。」 英娘嘴唇微动,又愣了片刻,问道:「我只是好奇,韦娘子若是能见到她们,会如何照拂呢?」 轻轻一笑,无奈地嘆道:「不过是如同照料你们母女一般罢了。人微言轻,我也做不到更多了。」 她似有思虑,转而点点头安慰我,几句之后又急忙问道:「娘子今日讲什么经?」 「日前贤首国师进宫,以瑶光殿内金狮子为喻,辨析佛法大义、华严事事无碍法门,太后听了极为赞赏。我既然有幸听闻,自当东施效颦,讲给你们呀。」 说罢,便拿起讲卷,眼睛看向院内的数百娘子。 垂拱二年,太后命人造铜匦置于洛阳宫城前。 铜匦分四匦,为养民劝农、评判朝政、申诉冤屈、建言献策之用,由此,天下民情可直达天听。 《华严一乘教义分齐章》已经读完,下笔记录已有万字,只是唯恐读不尽国师之意,想着总要反覆读上几遍再交与慧苑。 这几日天气极为燥热,太后也不时胸闷。到今日傍晚才下起了滂沱大雨,宫内的流金铄石,总算能疏解几分。 太后喜听雨声,累了大半日,正靠着隐囊闭目养神,我在旁为她略讲《五教章》大意。 殿外一阵响动,隐在哗啦哗啦的声响中。 一个着鹅黄宫装的小娘子走进殿内,她的大半身子都被淋湿,上前跪在太后面前,有些瑟瑟发抖。抬起头时,我看清了她的脸。 是芳媚。 一阵不安掠过心头,我忙上前扶起她,问是什么事。 「求太后恩典,准我嫁与圣人。」芳媚的身子仍然微微发颤,声音里也带着哭腔,可神色却异常坚定,脸上的表情冷意如霜。 我呆立她身旁,心中大为困惑。 她要嫁给圣人?为什么?到底是安福殿里出了事,还是平简…… 不敢去想最坏的情况,我定下心,静静地细听她与太后的对话。 太后稍稍起身,抬了抬小臂,眼里也凝着几分疑惑,开口问道:「发生了何事?」 「阿姊王充容产后出血,一个时辰前已没了气息。可她留下一双孪生儿女,我想亲自照顾这两个孩子。」 「什么?怎么可能?」 王充容身子一向无碍,孕期也安稳,从未听说她有任何不适。如今怎么会突然产后出血? 我虽与她往来甚少,可到底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一条命,如此突然,谁又能泰然处之? 第三十二章 雨散 太后听罢起身,慌乱间我才想起上前服侍,脑中却一片空白。 「你阿姊因为生产故去,实在可怜。我会着人同圣人去说,追封你阿姊为妃的。只是安福殿女眷众多,皇后、窦德妃,还有崔昭仪和唐婕妤,她们都能照顾这一双儿女,你年纪还小,怎么非要自己抚养呢? 「更何况,团儿」,太后转向我,开口问道,「你曾说芳媚与安禁卫两情相悦已久,还求我待他回来赐婚的。这三年之期将至,要反悔么?」 我心中惊惶,上前走到芳媚身边,蹲下身轻声问道:「芳媚,你想照顾这一双儿女,不必嫁给圣人的。你和平简情投意合,他也快回来了,你们该成婚才是啊。」 「太后的恩典我万分感激,只是在芳媚心中,男女之情不过是锦上添花,远不如阿姊重要。安福殿女眷虽多,可皇后与窦德妃、崔昭仪皆有亲子,若是照顾阿姊的一双儿女,难免会厚此薄彼、顾及不周的。唐婕妤今年方才入宫,诸事生疏,若是再抚育孩子,必然力不从心。 「我知道太后疼惜我,才会答应赐婚。可是如今,芳媚的心中只有阿姊的孩子,太后若是顾念我,就请应允我嫁与圣人,悉心照料太后的孙儿。此愿达成,芳媚再无所求。」 她跪在那里,身姿却挺得笔直,一番话说得坚定无疑。虽未有不敬之语,可言辞与语气间,却有一股咄咄逼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态势。 「芳媚」,我轻轻扶住她的肩膀,低下头对她道,「窦德妃一定会好好照看孩子的,你相信她。安福殿上下,一定都希望你自身欢愉喜乐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6页 她晶亮的双目看向我,往日那如同小鹿般湿润敏捷的眸子,如今却满是冷冽固执,「韦娘子,我谢过你的心意。只是我心志已定,圣人身边,无人能比我照顾得更好。」 自我第一次见到她,已有四年。她从来都是活泼生动、宜喜宜嗔的,今日这般坚毅不屈、性烈似火,我从未看到过。 只是我心中万分疑惑,皇后一向待王充容很好,从敏更是一直关照芳媚。她为何这般笃定,她们不能照顾王充容的孩子? 「罢了」,太后的眼神露出一丝温软,「当初答允你们的婚事,也是成全你的心意。如今心意有变,我又何必强人所难。你愿以己之身养育你阿姊的儿女,如此至亲之情,我当然乐得玉成。」 「团儿」,太后轻嘆一声,语气里竟有几分唏嘘,「你去安福殿传旨,追封王充容,再给芳媚一个名位,不要委屈了她。」 「是。」我低头应声。 事已至此,我无论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平简深邃的面孔出现在我的眼前,在金色的日光下笑得肆意灿烂。 我那时打趣他,去了安息州,小心芳媚被别人娶走了。他说,芳媚叫他放心,三年后来娶她便是。 我和芳媚一起迈入倾盆大雨中,夏日无风,傍晚落雨最是清凉舒爽。等到肩膀、髮丝都逐渐有了湿意,我终于忍不住开口。 「太后面前若不好说,现在可否告诉我?你为何信不过从敏和皇后?」 余光里的芳媚轻蔑一笑,「如今我谁也不信了。」 我突然意识到,芳媚长大了。不过数月未见,她已不是那个毫无顾忌地说着要和平简生一儿一女的小娘子了。 生动泼辣的小女儿情态,淹没在这一场大雨之中。 安福殿中,往来宫人络绎不绝,都在忙着料理王充容的后事。只是无人言语,比平日更显安静。 拦住了一个宫人,知晓他已回到自己的内殿。我没有耽搁,径直走进他的居室之中。 「滚出去!」 他听到响动没有理会,只抛下一句恶狠狠的责骂。烛火灯影里,我看到他的双肩在隐隐发抖。 「我是奉太后旨意来的。」 他勐地回头,看到是我,眼里的惊慌一闪而逝。他的双腿抬起半分,右手似要举起,却在半空中握紧,须臾间便放下了。他双唇微动,支吾了片刻,终究也没有开口。 「太后之令,追封王充容为一品夫人。」 「好。」 「再给芳媚一个名分,品级要高。王充容的孩子,由她抚养。」 「好。」 他的声音里,竟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起伏。 「你打算封芳媚什么?」 「贤妃。」 「那追封王充容为淑妃,是么?」 「德妃。」 「从敏已是德妃,一品夫人之中,淑妃尚空着。」我提醒他。 「追封王德妃。」他的容色未改,语气果决。 进来之时,我满腹疑惑,只想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可看到他这个情状,半句话都不忍问出口。 我还不曾见过他这个样子,伸手想要触碰,给他哪怕一点点安慰。 极力忍耐,才压制住心中蓬勃的欲想,只轻声说道:「那我走了。」 半晌,一句「好」才从他的喉间溢出。 静默了片刻,他的身影映在窗棂之上,一个人。就着初升的月光,形单影只,寂寥落寞。 万千心绪被我死死克制,我转身而去,踩着一地孤寂,走到殿门前面。 「团儿!」 如此清晰分明、力道沉重的叫喊,像溺水之人迫切的唿救,将我生生地拽了回去。 「团儿」,他的双手搭在我的小臂上,虽未用力,我却觉得他整个人的重量都在其中,「是我害死了她。」 「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门扇的吱呀声在不远处响起。我循声看去,芳媚一身湿衣,不急不慢地走近。 小臂上的双手逐渐收束了力道,握得我竟有些疼。 「从今以后,我该叫你夫君了。」芳媚轻笑着,语气中竟有一丝戏嚯。 力道渐松,他慢慢站起,对着芳媚,声音里满是不稳的气息,「我会像待豆卢贵妃那样待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错,你不要记恨旁人。」 「哈哈」,芳媚突然笑了起来,湿漉漉的面庞上满是奚落,「所有的错都由你来承担,好啊!」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他的脸上。 「你做什么?」来不及反应,我已挡在他的身前,沖芳媚怒呵道。 身子被紧紧箍住,他将我揽在怀里,双手死死按着我的头,将我的侧脸贴在他的胸口。我被他抱得太紧,蜷成一团,头顶都触不到他的下颌。 「你别动,让她打。」他的胸腔略有起伏,与我的脸颊贴合在一处,一同起起落落。 「这一巴掌,打的是窦德妃。若非她上次生育之事,安福殿怎会没有足够的医佐奉御!」 啪! 「这一巴掌,打的是崔昭仪和唐婕妤,还有无数的宫人。阿姊情况危急,他们却一言不发!」 啪! 「这一巴掌,打的是皇后和均郎。他们心存侥倖,担心安福殿诸人受到牵连,阻拦我去找瑶光殿的医佐!」 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7页 「这一巴掌,打的是我阿姊的夫君。他无力护她周全,眼睁睁看着她生子而死!」 啪! 「这一巴掌,打的是当今的圣人。他生生夺走了我阿姊的姻缘,害得她一生苦闷,再无欢愉!」 「够了!」我缩在他的怀中,刺耳的声响一遍又一遍地传来,我只觉像打在自己身上一般。 我明白了,我都明白了。 因为从敏生育前偶感不适,叫来了常在太后身侧随侍的医佐,却又刚刚赶上太后那日头痛。从敏生产终归无事,生下三郎的当日却有了庆山地动。那时若不是贤首国师一番言语,只怕从敏、三郎,还有安福殿全宫都会受到惩戒。 王充容身体一向无虞,所以临产之时,安福殿便没有再唤太后那边的奉御医佐了。 可这些事,又能怪谁呢?安福殿中的人,谁又不是顾及太多而不能救她? 说到底,若真要怪,难道不该怪那个万人之上的太后么? 我用尽力气挣扎出他的怀抱,浑身发抖,怒气沖沖地向芳媚喊:「这里的人,哪一个不是有万般无奈?若是一步行差踏错,不光你阿姊,只怕连同你的外甥一起都没命了,你现在又闹什么?」 「我闹?那我阿姊的命算什么!她就该为你们的不得已而死是吗?」 终于,她哭了出来,一声又一声的呜咽,盘旋在她的喉间。她的身子一软,整个人失去了力量,撑坐在冰凉的地砖上。 一阵懊悔和心疼,我忙上前揽住她的肩膀,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对不起芳媚,我不该那么说你,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没有理我,抽泣随着她的唿吸逐渐强烈,她开始嚎啕大哭。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已深,我知道不能再留,便嘱託他好生照顾芳媚。 「你放心,我不会再错第二次了」,他沖我点点头,露出一个勉力支撑的微笑,「还有,别在从敏面前提起,她已经万分内疚了。」 「我明白。」我看着他柔润的眼睛,恍然想起先帝驾崩的前一夜。 第三十三章 凤阁侍郎 垂拱三年正月,太后下令,圣人诸子,除皇太子李成器外,皆封亲王。 已故去的侍妾柳氏之子李成义封恆王,从敏所生的三郎李隆基封楚王,崔昭仪所出的四子李隆范封卫王,逝去的王德妃之子李隆业封赵王。 四亲王食邑万户,但皆不食实封,有虚衔而无实权。 封王之旨过去不过月余,太后又有新诏,下旨拆除太初宫中干元殿,改建明堂。 此诏一颁,朝中议论纷纷,反对者不在少数。干元殿于太初宫,正如含元殿于大明宫,是大唐朝典之地、权威之所。 太后此举的意义,已远超当年立武氏七庙,改朝换代之音,裊裊可闻。 最高兴的自然是武承嗣。 他同秋官侍郎周兴一起兴沖沖地踏入瑶光殿,看到我后像往常一样般斜睨一眼。我屈膝行礼,双眼直视着他,沖他客套地微微一笑。 武承嗣还想用曾经的经歷威慑我,可我已经不是三年前的韦团儿了。 他微愣片刻,被太后的轻咳惊醒,忙俯身行礼。 太后轻扫一眼,只抬了抬眼皮,便问道:「刘祎之的事,查清楚了么?」 「禀太后」,周兴正要开口,武承嗣忙抢了话回道,「刘祎之与凤阁舍人贾大隐私议太后临朝,妄言太后归政,实在是居心叵测、扰乱朝纲,太后万不可饶过他!」 「圣人贤明,归政本就理所应当。我也曾数次下诏归政,只是圣人总以身体羸弱为由上表请辞,我才不得不辛劳至今。刘祎之所言句句在理,有何扰乱朝纲之心呢?」太后面容放松,饶有兴致地问武承嗣。 前几日听闻刘祎之所言,便知他恐怕要步裴炎后尘。但如今未有外患内乱,他若只是私言太后归政,也的确不能以此治罪。 也许,他尚有一线生机。 「太后可否容臣言说一二?」 周兴的面容最是慈善,可他不但做事雷厉风行,扬州之乱就被他牵连千人;而且手段阴毒狠戾,为逼供而发明了数十种闻所未闻的刑具,宫城内外已有佛面兽心之称了。 太后点头,「召你来自然是要听你说的,周侍郎请讲吧。」 「刘侍郎所言归政一事,臣并未亲闻,不敢妄言。只是,臣已查明,刘侍郎从归州都督孙万荣处收受贿赂金千两,又与已故开府仪同三司许敬宗之妾虞氏私通。此二事皆有人证数位,臣已审理完毕,只等太后裁决。」 周兴一席话,正正击碎了我心中所愿。原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又岂用等到内外有乱之时? 「既已证据确凿,那宣敕下狱就是了」,太后微微一笑,对周兴点头,「你办事是得力。」 「承嗣」,太后又转而对武承嗣说,「你也该跟着周侍郎学些。」 周兴做事之快,的确令人瞠目。第二日,他便又到了瑶光殿。 太后今晨收到圣人上书,便始终阴沉着脸,也全然不见平日与我们相处时的惬意爽朗。 我内心极为忧虑,也满是不解。他从来都是藏愚守拙、明哲保身的,怎么会一封上表令太后整日不悦? 「又出了什么事?」太后只看了一眼周兴,便不耐烦地问了一句。 「臣昨日宣敕,可刘侍郎坚持不从,并称……」周兴抬起头,匆忙窥探太后神情,「并称,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8页 啪地一生脆响,太后案前的瓷盏被拨到地上,碎得彻彻底底。 「裴炎也就罢了,刘祎之可是出身北门学士,素日都是由我护持着。呵,我这区区提携之恩,哪里比得上他与圣人的师生情谊?」 太后的语气中满是怒意,往日哪怕生气时也多沉闷逼人,少有这样勃然大怒的时候。 「你看看这个。」 我上前接过,又递给周兴,悄声观察着他的反应,心内惴惴不安。 周兴默默读完,眉头渐锁,踌躇了半晌,方屈身试探道:「既然陛下亲自上表,为刘侍郎陈情,太后是否饶过他?」 心有惊雷,我满目茫然。为什么?他为什么要为刘祎之求情? 刘祎之力言太后归政,他分明该避开的,求情不但于事无补,反倒雪上加霜。刘祎之哪怕还有一线生机,也会因他的陈说而丧命。 这些道理他当然明白,他从当上皇帝的那一天就明白。可是为什么?难道就因为刘祎之是他的老师么? 不,不可能。他从来都不是被情义困住而失去理智的人。从前不是,现在也不是。对我不是,对王德妃不是,对刘祎之自然也不是。 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不是要经手凤阁鸾台才能称敕么?我就偏让他知道,凡是我下的令,就都是敕书!不必五復奏,即刻赐死。」 太后凌厉的声色惊醒了思绪繁杂的我,太宗皇帝将《开皇律》中的三復奏改为五復奏,便是对死刑再三小心,以避冤情、以示庄重。 刘祎之要的是敕书下达时步骤完备、皇权亦不可僭越,太后便用他的性命来回答他,他心中的法度,不过是权力之下的装点罢了。 「敢问太后,处置刘祎之,是斩杀还是绞死?」周兴声音铿锵,恢復了平日的胸有成竹。 「圣人亲自求情,我怎能不予薄恩?」太后面容渐缓,回归了往日的神态自若,「赐自尽于家中便是了。」 垂拱三年五月,凤阁侍郎刘祎之自尽家中,家眷皆判流刑。宫中传闻,刘祎之死前斋戒澡浴,手书谢表。因有监刑者催促,遂援笔立成,谢表词理恳切,闻者无不落泪。 婉儿读给太后听的时候,太后也隐隐动容。 只是我心中疑云,始终难以消弭。 《华严一乘教义分齐章》读至第二遍,果然发觉此前遗漏甚多,其中判教、种性诸多题目,不光要与《法华玄义》比对着细读,更与《俱舍》《瑜伽师地》等论关涉极多,这些论典我一向较少涉及,便唤阿暖传信于慧苑,将相关经论收入后整理完毕,预备着潜心研习。 「你这读论的专心若是用在别处,早出人头地了。」 今日婉儿与我都不当值,她从安福殿回来后便到我这里歇着。 我沖她嬉笑起来,「我也算是除了习读经论之外,一无所长了。」 「这句话若说从前的你都算勉强,更遑论今日。」她尝了一口酪浆,假嗔道,整个人焕发着别样的神采。 「对了」,我突然想起,「你今日去安福殿那儿,故雍王的家眷都好么?」 她略收了收神情,有些悻悻道:「算不得好,也算不得不好。只是三郎李守义的身子实在孱弱,小小年纪便有了痹症。莫说如今安福殿那边的医佐不多,就是全尚药局来照料着,恐怕都难以医好。」 「他自小便跟着父母去了巴州,那地方湿冷难耐,彼时衣食供给又有疏漏,孩童自然是容易存下病根的」,听到这些,我也不禁动容,「李光顺和李守礼呢?」 婉儿听到他们的名字,露出一闪而过的失措,忙掩饰道:「房氏照料着,都还好。」 婉儿与李贤一家渊源颇深,有些难言之隐实属正常,她若不说我自然也不会追问。 「太后还是不准他们同圣人见面么?」我探身问着。 李贤的一妻三子都软禁于安福殿旁的别院中,与李旦全家一墙之隔,只是太后从不许他们接触。 她静默地点头,神情戚然。 这些事她或许不愿多言,可是安福殿中其他的事,她大抵能知晓几分。 「婉儿」,我盯着她柔婉的双眼认真问道,「依你看,圣人数月前的上表,到底是什么意思?」 婉儿静静地看着我,眼里的思虑与瞭然一览无余。她明白我心中的所思所惑,也自然明白我到底在问什么。 「你不想亲自去问圣人,倒在我身上试探」,不过须臾,她便将方才神情藏起,又如往常一般玩笑着,「圣人究竟是不是有意为之,我也只是有所猜疑,是真是假,还要看日后如何。」 见她如此说,我也只能茫然点头。 天至暮色,婉儿正要收拾着去当值,却撞见阿暖一路急匆匆而来,说太后要传我们二人一同至殿前。 我与婉儿皆转头对视一眼,不知又出了什么大事。 第三十四章 东归 瑶光殿中,宜孙端身跪于太后案前,听到我与婉儿踏进殿中,她转头轻笑,脸上竟显露出志得意满的神情。 我察觉到些许危险,轻轻拽了拽婉儿的衣袖,却不想她回握住我的手,眼神飘过宜孙身侧的几个往生牌位,嘴角抿起一抹轻蔑的笑意。 「宜孙拿了些有意思的东西,你们都看看。」太后今日倒也表情轻盈,听不出什么不妥的语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9页 我同婉儿一起上前细看,三个沉香木的往生牌位上,字迹清晰可辨。 我当然识得,其中两个是我在荐福寺时,为隽娘和我失去的孩子所立。 至于另一个,「李二郎明允」几个大字明晃晃地现于眼前。 我在脑中尽力回想那一日的情形。 婉儿的确与我一同去了往生殿,似乎……她也嘱咐了小沙弥所立牌位之事。可是,她怎么能有这么大的胆子,瞒着太后为李贤立往生牌位?贤首国师与慧苑,难道也不知么? 「婢子本是回长安服丧,原想将生母牌位供奉在荐福寺的往生殿」,宜孙在旁不疾不徐地说,「却不想竟然发现了这些,命人查过之后,才晓得是上官才人和韦娘子私立的。」 「皇室近支,牌位确实不能私立」,太后的声音里听不出怒意,倒颇有些兴趣,「团儿,你便先说说,这都是谁吧。」 「太后」,我急忙跪下,拿起身旁隽娘的牌位说道,「这是庐陵王的三郎李重俊的生母,她曾是我阿姊的贴身侍婢,却在东行洛阳……」 「你不用解释,我记得她。」还未说完,就被太后打断。 一瞬的疑惑拂过,太后怎么还记得隽娘的事,她可是连半分名位都没有。 「我看这另一个倒颇有意思。」太后笑着说道。 心中掂量几分,明白今日宜孙不光是冲着婉儿来的,而是连我也在其中。那她当日许诺不将我小产之事告知太后,恐怕也早不作数了。 眼睛不自觉地飘向牌位,双手忍不住轻轻触摸。这件事已过去四年有余,委屈和伤痛也被时间消弥大半,而如今突然撞上,心头勐地抽搐。 我感到眼泪的冰凉划过脸颊,伏身叩首,「回太后,这是我未曾出世的孩子。」 一双温柔的手将我扶起,婉儿揽着我,不住地轻拍我的后背。 原本端坐的太后,身子竟微微前倾,片霎之后才嘆了口气,「我见往生簿上写着生父李氏、生母韦氏,便猜到了。是什么时候的事?」 「文明元年,三月。」 想了想,怕太后多虑,又急忙说道:「那时双亲故去,团儿是伤心过度才身子虚弱的。」 太后静默良久,方吩咐道:「既然宜孙带回了长安,就不必送回去了,叫怀义立在白马寺便是。」 薛怀义是太后近日的新宠,本名冯小宝,太后因其出身低微便命驸马薛绍认作叔父。后又令其出家,法号怀义,如今已是白马寺住持了,连干元殿改建明堂的事也由他负责。 我虽私心里想将牌位供奉在贤首国师和慧苑所在的佛授记寺,可太后既然已经明说,我便也不能再违抗。 「太后」,宜孙见太后还未理会李贤牌位的事,忙催促道,「这剩下的牌位,该如何是好?」 太后听罢正了正身子,眼神飘向在我身侧的婉儿,竟满是欣慰,「『李二郎明允』,婉儿,你写得很好。」 「谢太后」,婉儿盈盈答道,「当日的故雍王,只是一介庶人。太后欲立往生牌位以全母子之情,婉儿自然懂得。」 我这才明白,「李二郎明允」,看似是同辈中情谊深厚之人为李贤所立,实则是为掩人耳目,不能将太后当日的感情宣之于众。恐怕宜孙就是被这个称唿所骗,以为是婉儿瞒着太后私立的。 宜孙的神色终于慌乱,她的身子本就瘦小,跪伏于殿内,更显得孤立无助了。 「婢子不知这是太后的意思,求太后饶恕。」 「你的确有错,可是错不在此」,太后气息沉稳,脸色也未有任何不悦,「婉儿到荐福寺立牌位,是专奉在往生殿内室的。你就算无意中撞见了团儿所立的牌位,也不该看到李贤的。我知道你最是忠心,可你疑心婉儿,并未说与我听,而是暗布密探,实在不该。你们三人是近身服侍我的,若是彼此离心,我如何放心呢?」 「太后」,宜孙跪着向前挪动,努力地靠近太后,声音里的哭腔早已掩饰不住,「求太后不要赶我走,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太后!太后的眼里只有婉儿,宜孙只是想被太后多看到些,太后千万不要赶我走!」 她伏在太后的脚下,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发抖的身子像是被吹落于九洲池面上的絮芽。 此时此刻,我竟丝毫觉察不出她往日的自私妄诞。 婉儿的脸上闪过转瞬即逝的动容,又恢復了坦率的笑意。 太后用眼神示意我扶起宜孙,「你的忠心我知道,你仍在瑶光殿便是了。不过就不必近身服侍了,降为普通宫婢,只安心侍弄些子景即可。若是想见我,就准你三日一请安吧。」 宜孙沉吟片刻,哭着谢恩。 「对了」,她要退下时,太后突然说道,「圣人身边的崔昭仪也极爱些子景,你时常送些去。」 宜孙也是一怔,随即点头称是。 我和婉儿将她送出殿外,她回头看向我们,而后便将目光聚于婉儿一身,里面的东西太过复杂,妒恨、艷羡、不忿……也许还有一丝怜悯,那是我从未探究过的宜孙。 其实,我都没有问过,她姓什么。 婉儿此局之胜,靠的是太后的偏袒。可说到底,我们三个中,她得到的偏袒也是素日挣来的。 婉儿回殿内当值,我便准备离身回房,恍然一个猜测徘徊胸口,脱口而出道:「隽娘是太后的人,是不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0页 婉儿瞭然一笑,「若不是她,便没有你与圣人的缘分了。」 临近,宫里各处都忙碌着。 去了一趟安福殿,看了看从敏和鸦奴。见那边不光崔昭仪处,就连从敏房里都摆着些子景。到底是太后的交代,宜孙定然用心备至的。 回瑶光殿的路上,看到九洲池已结薄冰。但洛阳风小,冬日一向不冷,我便轻身坐于池边,想起方才从敏的样子。 经过了王德妃之死,她总是怏怏的,比以前沉闷了许多。 她懂得疏解心中芥蒂,正妻之事她从来都是介怀的,但从未以此作茧自缚、整日愁闷,也与皇后一直相处得好。 可是,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这一条命的代价,从敏又怎能无愧于心。 「娘子」,我回头看到阿暖气喘吁吁地跑来,「韦娘子,安郎君回来了!」 我勐地起身,急忙跑到阿暖身边,心急如焚地抓着她的肩膀问:「他在哪儿?平简在哪儿?」 阿暖「噗嗤」一笑,伸手指向九洲池对岸的一个绯红色身影。 「安郎君见过太后便来寻娘子了,我原本要引他过来,谁知他都等不及了。」 我点点头,沖阿暖喊了一声「我先过去」,便迫不及待地奔向他。 冬日阳光正好,落在安平简雕刻般的面庞上。 他的身影还如从前般挺拔,面容也留下了曾经的明朗。只是,他瘦了好些,也黑了许多,皮肤比三年前粗糙了,眼角与唇畔,多了几条细小的纹路。 他才不过二十四岁,已有几分颓丧的疲态了。 「你还好吗?」我不禁问道。 他在安息州的三年,究竟经歷了什么? 他看着我的眼睛粲然一笑,「我这不是好端端站在你面前么?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我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只是三年未见,也未收到过你的书信。今天看到你,像是风餐露宿过的样子,觉得惊诧罢了。」 他笑着摇摇头,拉着我一同在池边坐下,眼神飘向远处,「我未受皮肉之苦,只是三年的时间,终于明白我从小长在自己编织的骗局中。如今我只想回来,安心在两京生活下去。」 他话中之意,我隐约明白几分。想来安息州并不如他梦中的安国,三年的时光,已然令他失望了。 「你刚从圣人那里回来,芳媚在做什么呢?我去看看她。」他突然问我。 「太后没告诉你么?」我按住心中的纠结,勉强问他。 他直直地看着我,微微皱眉,一脸不解。 「芳媚她……」我心中不忍,支支吾吾道,「她如今是贤妃了。」 震惊与迷惘凝结在深邃的面容上,好半天他才张口问:「她怎么嫁给陛下了?」 「她阿姊生产时故去,她便要亲自抚养这一双儿女,无论如何也不假手他人」,这些事他总会知道,我索性直言,「是她亲自去求的太后,抱歉,我没有拦住她。」 平简呆在原地,身子僵直地立着,午后的日光穿过他琥珀色的瞳仁,跌进眼睛深处的漩涡中。 一声苦笑,他的嘴角隐约颤抖,微微摇头。 长久的嘆息过后,他终于肯开口,「是她执意如此,你又何必拦她。只不过,我在东归路上所下的决心、所想的以后,都没有了。」 「平简……」万般酸涩不忍涌出胸口,我伸手扶住他的肩头,只想多给他一些慰藉。 「说到底总是我对不住她。团儿,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待一待。」 我本想再安慰他,芳媚为妃仅是名义上的事。可话到嘴边,发觉这样说也是于事无补。 平简想要的,又不是芳媚为他守身如玉。 我点点头,双手重重地握了握他的手腕。 回到房里等了许久,方等到阿暖进来,向我回道:「安郎君去安福殿门口,一个人立了半晌,之后便出宫了。」 第三十五章 驸马 深秋夜里的瑶光殿已有冷意,太平公主只着薄衫跪于殿前,双眼哭得红肿。 事情原委倒也能说得清楚。 垂拱四年八月,太后下诏,将着天子衮冕祭拜洛水,命宗室诸人亲临神都庆贺。 一招引蛇出洞,越王李贞便联络宗室数十人,假造御书,以解救皇帝李旦为由,号召诸王同时起兵,擒太后武氏。 范阳王李蔼向太后密信接发,本就不是铁板一块的李唐宗室,瞬息人心离散。到原定的起兵之日,也只有越王李贞、琅琊王李沖父子相继响应,被丘神勣以不到二十日的时间就平定了。 太后令周兴和来俊臣审理此案,果然收效颇丰。原本数十人的宗室谋反,顷刻之间就牵连了七十余人。 垂拱四年九月,唐室近百人被以谋反罪处死。 其实这些事迟早都会发生,无论是我、婉儿,还是在安福殿中的他,都心知肚明。 改朝换代,向来如此。 只是,这被判处谋反的宗室中,恰恰有驸马薛绍的兄长薛顗。 而薛绍本人,也在一个月后被处以谋反罪下狱,且由太后亲自下诏。 我几次去扶,公主都将我推走,只说若不肯放驸马回府,她便一直跪着。可她生下小女儿还未出月,这样一直跪下去,身体必然受损。 太后一向疼惜公主,今日却铁了心一般,对她不理不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1页 婉儿的身影从远处疾步而来,她未挽髮髻,也未上妆,想来是听到消息便一刻都等不得了。 她匆匆跑到公主身边,用手中的披衣裹住公主,伸手揽住她说:「月娘,快回去吧。」 太平公主仍止不住啜泣,她盯着婉儿片刻,身子又挣扎出去,语气异常坚定,「见不到薛绍,我绝不回去。」 婉儿低声嘆息,而后像是下定了主意一般,跪在公主身侧,向太后重重磕头,「婉儿求太后,赐公主与驸马和离,留薛绍一条性命吧。」 「不!」公主的声音凄绝而执拗,响彻在瑶光殿的每一个角落,「我不会离开他!我绝不和离!」 我在心中默嘆,公主备受宠爱,也一向不涉政事。她以为靠着骨肉亲情和太后偏爱就能求回驸马,哪里懂得其中的厉害。 太后故意打草惊蛇,引出李贞起兵,又以此株连唐室百人,薛绍是城阳公主之子,当然算得上唐室一脉。若是改朝换代,太后又岂会让爱女驸马为前朝宗室? 我和婉儿原本都未料到此事会波及薛绍,但见太后今日之态,也都明白了其中道理。 可驸马无辜,公主无辜。 我狠下心,挨在婉儿身边,也跪下高声祈求,「团儿亦求婉儿所求,公主无辜。」 太后只是眼皮微抬,但胸腔起伏剧烈,脸色极为凝重,「你们二人若是想帮公主,就不要让她一直跪着。」 「阿月」,婉儿的眼睛也渗出湿意,拽住公主想要上前的步子,「你这样是不要自己的身子了,你若为驸马求情而伤了自己,四个孩子怎么办?」 太平公主神情一滞,听出了婉儿的弦外之音。她呆呆地怔了半晌,眼泪不停划过浓丽的脸庞。 「阿娘」,她忙改口,「婉儿说得对,我不让薛绍回去了,我同他和离,我同他和离,只求阿娘饶他一命!」 太后听见此话,身子似不自觉地前倾,嘴角抿得紧紧的,望向公主的眼神含怒又担忧。 「你每跪一个时辰,我就下令送一个孩子入狱。你若不在乎那四个孩子,就尽管跪在这里!」太后生气得起身甩袖,急着唤我侍奉她安寝。 我匆匆起身,回头对婉儿喊着,「快送公主回去吧」,便只能跟着太后去了内室。 「团儿,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太狠心了?」 太后躺在内室的榻上,月光穿过榻边的窗纸,透出带着暖意的亮,落在太后略显疲惫惋惜的面容上。 我将太后的被角掖好,低声回答:「团儿明白,有些事太后也是无可奈何。」 其实口是心非。 身在权力顶端,有些事的确身不由己。可更多的事,本可以留有余地的。而太后总愿意用无数性命,剿除哪怕万分之一的危险。 我不禁猜度,等到太后故去的那一日,李旦真正掌权,成为名副其实的皇帝,他也会如此么? 垂拱四年腊月,洛水之畔,太后着天子衮冕如期而至。皇帝李旦、皇太子李成器皆以君臣之礼跪迎。 转年之后,太后改年号载初,于洛阳万象神宫三献祭酒。太后初献,皇帝亚献,太子终献。 所有的场合,他皆神色如常,不卑不亢。 我们的眼神数次交汇,隔着洛阳的疾风细雪,隔着李姓与武姓的亲爵贵胄,也能读懂彼此的慰勉。 太平公主两次都没有来,她病倒了。 驸马薛绍被杖刑一百后,饿死狱中。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就下定了决心。只是自去年入冬以来,日不暇给,太后身侧离不开人,我很难找到机会去安福殿。 开春刚过,太平公主的身子渐愈,太后便召她来商议婚嫁之事了。 公主消瘦许多,人也不似从前一般轻快飞扬,她静静地坐在太后身边,精神倦怠,面色黯淡。太后对她极尽柔和温存。 半个时辰过后,周国公武承嗣奉召前来。我内心惊觉不好。 武承嗣听过太后的意思,欣喜若狂,激动地连连叩头谢恩。我望向太后身旁的公主,她不过愣了片刻,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心中焦灼煎熬,好容易等到了入夜,太后歇下之后,我不顾一切地奔到婉儿房中。 婉儿听罢,眉头紧锁,下唇被上齿咬得发白。 半刻之后,她起身拉着我道:「团儿,你可愿随我冒险出宫,救公主于危难。」 我正要开口问她,我与公主并不相熟,为何要我随同出宫。她又忙不迭地又说:「你也知道,若公主嫁给周国公,圣人和庐陵王以后的日子,就不会好过了。」 我轻声嗟嘆,握住她的手,「婉儿,你不必说这些。就是只为了公主,为了任何一个无辜遭祸的宫中娘子,我也愿尽全力相助。况且武承嗣这样的人品禀性,怎配得上公主?」 她看着我的眼睛,宽慰地一笑,拿起龟符便拉我出门。 公主府中,太平公主一身懒倦,披衣搭在中衣之上,一瀑青丝垂于肩后。 她看到我们,满面疑惑,「婉儿,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过来了?」 「月娘,不要嫁给武承嗣。」婉儿开门见山,直接说道。 「阿娘让我嫁给谁,我就嫁给谁吧。」公主强颜欢笑,一脸漠然,仿若说的是旁人的事,与自己毫不相干。 「阿月」,婉儿疾步上前,握住公主的双手,谆谆而言,「薛绍是因政局变动而死,你若再嫁权力漩涡近旁之人,岂非要重蹈覆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2页 公主神色微滞,垂目思索,数度开口,却未讲出一言。 婉儿见状,将我拉到公主身旁,「团儿,告诉公主,武承嗣对你做了什么。」 那些曾经的经歷,于我而言,是屈辱,是伤痛。可是如今,为了公主以后的日子,我不再有一丝一毫的隐瞒,将所有的一切倾吐于公主面前。 一字一句,尽是血泪。而我也没想到,自己可以这样坦然自若地讲完。 公主的表情从不解、震惊,逐渐转为气恼、心疼。 好半天之后,她才缓过神来,扶着我的双肩,轻声嘆道:「你竟吃了这样多的苦。」 「公主」,我看着她那双和太后一模一样的眼睛,言辞恳切地说,「武承嗣这样的人,不会令公主后半生安稳愉悦的。」 公主急急地点头,神情也满是慌乱,喘息声清晰可闻。 「只是阿娘她会同意么?我今日已经答允,又该以何缘由去回绝呢?」 「阿月,太后心中底线,不过是要让你嫁给武家人。武承嗣是其中地位最高者,才成了太后首选,你只要另选一个武姓子弟,太后一定会同意的。」 婉儿款款上前,接着说道:「至于退婚的缘由……武承嗣年过不惑,身子多少有些病痛。以此为由,太后应当不会多言。」 「可是……他的年纪我又不是今日才知,如何解释我先前应允又突然反悔?若是他能突患顽疾就好了。」 脑中灵光一现,我上前说道:「或许,我们可以让他突遇不测。」 「团儿……」婉儿一脸担忧。 我沖她摇摇头,「杀他当然不能,可若令他坠马跛足呢?」 「你是说……」公主支吾片刻,「找人从他的马上下功夫?」 我快步走向桌案,跪身提笔,只言片语,将此事与安福殿诸人的关系写明,拿起粉蜡纸递与公主。 「此事不能与公主府有关。公主可派亲信,将此信带到安菩将军府上,亲手交予少郎君安金藏。他的驭马之术,放眼大唐也少有人及,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公主听罢,开口问我,「就是曾同你一起击鞠的那个安郎君?」 「团儿,我知你与他情谊深厚。可此事与你无关,又要他只身犯险,他会愿意么?」婉儿在旁似有隐忧。 我抬头看向她们,认真点头,「为了贤妃,他一定会愿意的。」 公主静静地看向我,眼中朦胧,哽咽几分,竟低身向我行礼,「多谢。」 第三十六章 解铃 五岁的鸦奴靠在从敏身上,修长的睫毛搭于眼睑,隐隐晃动,嫩白的小手揪着我的袖角,手指还时不时乱动。我与从敏对视一笑,摇了摇头便随他去了。 隆基生得肤白灵动,从出生时便与从敏一模一样的双眸,如今更是沁润得氤氲伶俐,惹人怜爱。但他生性好动,每日似都有用不完的精力,连觉也比平常的孩子少许多。 「他睡着,我才能歇一歇。」从敏轻嘆,忍不住捶了捶被隆基压酸的小臂。 隆基与从敏的母子缘分甚是深厚,不知换了多少乳娘,仍是喜欢粘着从敏。 我悄声挪动,伸手帮从敏捏了捏她的肩膀。 「怎么跟着崔昭仪,你也喜欢上些子景了?」看到从敏房中摆放的些子景比去年更多,我忍不住问道。 她点头轻笑,「平日修剪侍弄,倒也有意思,总不能成日里都是读诗作曲吧。」 「鸦奴可喜音律?」我瞥见书案上随意摆着几张琴谱,有些好奇道。 「喜欢。圣人隔日便来教他一次,成器也几乎天天都来。但我觉得,他对琴似乎不大在意,倒是乐工来时弹奏琵琶,他很喜欢呢。」从敏轻轻抚了抚三郎细嫩的脸蛋,笑得暖意融融。 不知是做了母亲的缘故,还是王德妃之事对她影响至今,从敏的性子已沉静了许多。 这时珠娘进来回话,说圣人那边已经得闲,唤我过去。 从敏无奈地嘆气,「如今你见圣人,倒需要这般麻烦了。」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将衣袖轻轻抽出,鸦奴的身子微微动弹,随手又抓着从敏的前襟不放。 我们三人都忍俊不禁。 我如往昔一般走到他的内殿,在门口同均郎点头致意。踏入殿中,眼睛自然而然地飘向书案,那是他最常待着的地方,可今日竟空无一人。 「你来了。」 熟悉而温润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我勐地回头,才发觉他竟站在门扇之后。 仍是那个清俊孤单的身影,仍是那双春水盈盈的眼眸。 他抬手似要触碰,却在空中犹豫地停下,而后缓缓移至胸下,只是握着我的小臂,将我拉进内室。 隔着衣袖,他手掌的温度渐渐传递给我。不过数十步的距离,我竟觉得像是走了一辈子。 他抿起薄唇,双手按住我的双肩,扶我在榻沿坐下。而他自己,竟随意跌坐在榻边的地砖上,微微仰头,笑着看我。 「团儿,谢谢你。为了李家,也为了阿月。」 这样的姿势,我实在不习惯,索性也陪他坐在地砖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我有话要同你讲。」 这一刻,我多想被他拥入怀中,紧紧依偎。我知道,我要说的话一旦开口,就再也不能躲避在他的臂弯中了。 他身形未动,不过轻轻点头,「说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3页 我长吁一口气,终于狠下心来。 「过去之事,我不再介怀了。你本不欠我什么,甚至救过我的命。你疑我、试我,但始终未曾置我于险地,力所能及之时,你也每每护着我。我那日生气,不过是怨你未能全心全意信我,只因我对你是一片赤诚,想要你投桃报李罢了。」 我故意隐去其中失落的眷恋,我既然下定决定,就必须明晰所愿、割捨爱意了。 「我知道。」他的眼神未曾离开我,只轻声说着。 「可是我今日来,是要你答应我,从此你我二人,悉心相助,不再有任何隐瞒。我与你,一同守护李家,等待云开雾散的那一日。」 他正要开口,我怕心神再被搅乱,忙掩住他的双唇,接着说道:「太后称帝,在所难免。李姓诸人,性命攸关。我从前以为太后纵然心狠,也不会真的下手毁掉不争不抢的亲生子女。 「可我真的疏忽了。过去有争权的李贤,今日有无辜的薛绍,以后就会有更多的人。我阿姊、庐陵王、他们的孩子,还有你、从敏、安福殿所有的人……你们只要活着,哪怕主动退避、不涉朝政,对太后而言也是危险的。更不用说,武承嗣之流,定会将你们看作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了。」 我知道,这一席话诚意已够,我的心思他也必然明了。 「上官婉儿告诉我阿月婚事的波折时,我对你既感激又心疼。团儿,你过去是不懂这些的。」 他缄默良久,一直看着我,柔润的双眼满是湿气。 我将手轻覆在他的掌上,支撑着我生活的意志,通过逐渐加重的力道传递给他。 「我总要活着,也想要你们都活着。」 他终于没有忍住,哪怕紧咬下唇,眼泪也终于从两汪碧水中渗出。 「我想抱抱你,团儿。」 没有谋算,没有情慾,我们彼此相拥。两个悲恸又坚定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把仅有的信任和力量都交付给对方。 窗间过马,浮云朝露,我们倚靠在彼此的身上,不记得过去了多久。 颈肩的酸痛打破了满室柔光,我轻轻推开他,笑着去揉搓。 他要唤宫婢来,被我急忙拦住,只懒懒沖他道:「叫均郎端一盏酪浆就好。」 饮毕一盏,我想了想,直接开口问道:「我想知道,你为刘祎之上表求情,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你想了多久了?」 「从太后看到你的上表时,我便困惑不已。有心揣摩,可两年过去,也看不出什么来。」 「那是我与他商议好的,用他的命,换北门学士中人,对李家的忠心。」他淡淡地说道,声音虽有波澜,却已听不出伤痛之情。 我低头沉思片刻,不禁问道:「你的意思……是用你与刘祎之的君臣真情,感化他们?」 他轻轻点头,「北门学士中许多摇摆不定之人,非为利益所驱,只是在李唐一脉正统与太后提拔之恩中左右两难。对待此种珍视道义之人,平常的拉拢筹谋自然无用。两年的时间不算久,这些人只要心向李唐,日后必定有用。」 我一时呆住,对他们所谋划的种种,对刘祎之本人,不知是嘆息多一点,还是钦佩多一点。 「刘侍郎死前,仍在申诉何为敕书,他死得很有尊严。」 抛却他说的这些,刘祎之自身的傲骨和执着,也是令人动容的。 他微微点头,目光穿过殿内的光线与尘埃,落在悠扬的远方。 「老师一向如此。」 回到瑶光殿,婉儿传来消息,太平公主选定太后堂侄武攸暨为驸马,婚期就在今秋,太后已将武攸暨妻室赐死。 见我一言不发,她才坐于身侧,细声说道:「团儿,公主无论嫁给谁,其妻室都是要被赐死的。倒是可怜了武承嗣的髮妻,白白地死了。」 我也有所听闻,武承嗣那日从瑶光殿离开,刚一回府就勒死了妻子。 武承嗣旁的干不好,逼杀髮妻倒是干净利落,竟一刻也等不得。 我明白婉儿的意思。只是,又有两条人命在顷刻间消亡了。 一年一年过去,究竟有多少人要枉死在权力的纠葛中。 「公主为何选了武攸暨?是你举荐的么?」不愿婉儿对着我还要想方设法地安慰,忙换了话题问她。 「我只告诉她,除去武承嗣,武三思也别选。至于武攸暨嘛……」婉儿几分戏嚯地说着,「武家的郎君里,数他容貌最为俊俏,被公主看上也是意料之中。」 武三思……我想起他与婉儿的关系,忽然猜测,难道婉儿是因为…… 犹豫片刻,不禁自嘲一笑,我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武三思与武承嗣同样都与权力咫尺之隔,而他心思沉静机敏又远胜武承嗣,只怕日后权势也会不下于武承嗣。婉儿对武三思即便存有真心,又怎及她与公主的多年情谊? 「对了,太后今日心情如何?」想到明日要去当值,就随口问道。 「两件大喜事,太后高兴得不得了」,婉儿眼角含笑,显出几分得意,「先是定了从下月开始,往后都在洛城殿举行殿前试人。如此一来,进士及第者都可与天子相谈,不必再为考官师门所累。」 我曾听婉儿说起,先帝在时,就曾与太后一同下诏,在长安宫中策问贡生九百人,时称殿前试人。只是仅有一次,未成定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4页 太后如今将殿试定为科举轨范,想来之后的科举之士,便能第一时间被太后看重,也定能记得这份知遇之恩。朝中重臣若想借着科举笼络人才、结党营私,恐怕如关山难越了。 「再者嘛……」婉儿眼含笑意地看着我,不禁微微摇头,「薛怀义率白马寺僧众千人,日夜不停,翻阅经卷数十万,终于找到了女主下世的经文。你倒也可以歇歇了。」 太后半年前便命薛怀义从佛经中找寻女主救世的典故,我自然也被太后催促。只是一则佛经浩渺,我所常习的《华严》《法华》二系,确实找寻不到。二则,我一心一意扑在贤首国师的《五教章》上,也不愿太过分心。 「幸而找到了,是哪部经?」我急忙问。 「《大云经》」,婉儿徐徐道来,「经中称净光天女曾听《大涅槃经》,后来释迦佛在世时生为凡胎之女,领悟佛法真谛,成为国王,护佑一方。」 我有些不好意思,「是我才学浅薄了,竟真的不知。」 「你满心扎进国师的论典中,自然无心再管其它」,婉儿笑着,表情也很是松快,「白马寺僧法明已着手写作《大云经疏》,以粗浅之语陈说此事,想来不出几月就能完成,刊布天下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离太后登基称帝、改朝换代,也不过一步之遥了。 这个「东风」,自然是万民祈请、天下归心之象。 第三十七章 天授元年 载初二年八月,太后敕令下月改元天授,于九月初九重阳当日正式登基,国号为周。 自夏商周三代以至如今,始有女子登基为帝。 武氏宗亲,皆封王袭爵,其中以魏王武承嗣、梁王武三思为尊。 自载初元年入秋开始,长安、洛阳百姓已多次请愿,拥太后为帝。太后虽次次推辞,可请愿带头者皆赐金帛,上书贊成的官吏多加官晋爵。如此一来,请愿已屡见不鲜,人数最多时竟达六万。 载初二年六月,皇帝李旦亦上表,请辞皇位、拥母为帝、求赐武姓。 太后应允,降皇帝李旦为皇嗣、太子李成器为皇孙,徙居东宫。皇嗣李旦与太平公主皆赐姓武,李旦改名武轮。 他虽住在东宫,一切礼仪比照皇太子,表面看来似乎是确定无疑的未来皇帝。可是,「皇嗣」与「太子」、「皇孙」与「皇太孙」,到底名分有别,而「比照」也终归不是实至名归。 登基大典进行到日中,已经过半,陛下武曌端坐明堂之上,赐宴群臣,娱以歌舞。 一阵悠扬的琵琶声从殿中升起,玉珠走盘,极为清脆。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娘子伴着琵琶乐音轻盈飘来,翩跹而舞,远远看去竟有几分熟悉。琵琶所奏为教坊名曲《长命女》,小娘子的步伐原本有些露怯,可琵琶之音凝滞片刻、转瞬如清泉飞瀑直撞人心时,她也渐入佳境,舞态生云、翾风回雪。 陛下看得很高兴,连连夸赞。 一舞完毕,小娘子轻捷地走近圣人,恭敬行礼,抬起头时,我看到了那双幽深漆黑的眼睛。 竟是三郎李隆基。 他男扮女装,为武周新帝起舞庆贺。 我忍不住看向席间的皇嗣李旦,只见他缓缓起身,走到鸦奴身边,拉着他的手同陛下再次行礼,「隆基一片孝心,愿陛下长寿万年、帝业永昌。」 鸦奴也跟着他,奶声奶气地学道:「孙儿愿祖母长寿万年、帝业永昌。」 陛下被逗得哈哈大笑,半晌都未缓过来,连眼角都忍不住含着泪。 「三郎扮上娘子妆,可真是朱唇粉面、一笑倾城啊!」 「母亲」,他脸上带着笑,声音也极尽温软,「其他几个孩子,也都想略表孝心,母亲可还愿赏光?」 「那是当然!孙儿孙女来献乐献舞,我岂能不看?」陛下说罢,忙唤我去传。 我与他不觉对视,穿过半座明堂的喧嚣,眼神停驻片刻,彼此全力一笑。 如今,他在教子女求生了。 崔昭仪之子四郎李隆范携箫入殿,一首《兰陵王》,虽驾轻就熟,听得出练过许久,但箫声仍显稚嫩单薄。 十二岁的皇孙李成器吹笛而来,一曲《安公子》,如林籁泉韵,六马仰秣,席间众人早已含宫咀征,如痴如醉。 在豫王府的时候,他只有三岁,便常拉着豫王的手要学吹笛。那时我学于五兄,算得上会吹笛,也教过成器一些日子。只是如今他的笛音,如此高妙缭绕,不仅技艺娴熟,其中情愁意蕴,更是触人心门,恐怕整个宫中已无人能再为其师了。 皇嗣妃刘氏之女李花婉、王德妃之女李花妆,两人分隔两侧,一舞一蹈,步调一致,如对镜自照,待两人身姿交汇时,双双转头,露齿灿然一笑。原本跌宕旷达的《西凉殿上》,竟被她们跳出几分生动诙谐之趣。 明堂宴饮,一时欢歌笑语,热闹非凡。 他的孩子,除了尚在病中的李隆业,和陛下厌恶的次子李成义,今日都到了。 皇嗣携子女再次上前庆贺武周建立、陛下登基,一时群臣遥相唿应,山唿万岁之声响彻明堂。 一场费尽心机的筹划,一份孝子贤孙的示忠。皇帝武曌也给足了面子,而朝堂中仍心系李唐、以待将来的臣子,自然也如吃了定心丸一般。 大典之后,自然少不了击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5页 早在今春,那时还是太后的陛下便命人在宫中组成娘子击鞠队伍,她亲自担当领队。 日光灼灼,一众身穿朱红骑装的小娘子策马而来,跃动的身影生气勃勃。她们身后,跟着大抵相同人数的郎君,郎君们一袭青衣,举手投足间也甚是意气扬扬。 马球场上,男女同为一队,并肩作战并不罕见,通常是娘子辅助左右,郎君直捣黄龙。可是各自一队、彼此抗衡,倒真是第一次。 一声「开球」,小娘子们纷纷散开,以迅雷之势飞奔至场地各处。浓烈艷丽的身影,掩映在霞光万尺与尘埃漫捲中,英姿飒爽,神采飞扬。郎君们虽也策马扬鞭,球技不凡,但在这些绚烂夺目的小娘子身边,反而显得落俗了。 一个绚丽洒脱的身姿闯入眼帘,驾马飞驰在最前端的小娘子一路长驱直入,势如破竹,顷刻间便进两球。 一阵欢唿,赤色的身影纷纷举起右臂,在空中击杖庆贺。 郎君们见状,似被激将了一般,显出与方才迥然不同的气势来,也连进两球。场上一时旗鼓相当,难分伯仲。 与郎君相比,娘子们体力远远不及,因此马场上的这些朱红身影,平日一定付出了百倍千倍的努力,方能在球场上与郎君势均力敌、不遑多让。 我在陛下身旁看得甚是激动,这些年在王府宫帷见过的击鞠不少,可从来没有一场如今天这般精彩。马球场上,娘子们不再是郎君的助手,而是彼此相助、戮力同心,也能将郎君们打得难以招架。 隔着攒动的人群,我不觉向略远处看去,芳媚的神情被无边的艷羡与神往充盈。 原本她也能在安平简的府邸,日日击鞠,闪耀着同场上那些娘子一样灼人的热情和力量。 这种种人事更迭,果真造化弄人。 陛下神色异常激昂,纵具天子威严,但拊掌之时爽朗畅快,显出巾帼妙龄的肆意。虽未上场,如同身临。 最终,小娘子们险胜一球。 那个击鞠时冲锋最前的小娘子翻身下马,她身材高挑,俊逸爽利地快步走近,半跪于前,向陛下行礼。 满面尘埃,髮丝微乱,她也毫不在意,笑意盎然地等着陛下的夸赞。 「好!很好!这才是我们大周娘子该有的样子,重赏!」陛下欣喜若狂,不住地赞嘆,「好孩子,这一队十个娘子,你是其中佼佼者。告诉我,你叫什么?原在宫内何处为职?」 「回陛下,婢子姓范,名叫文慧,是内常侍范云仙的女侄,原在尚衣局为七品掌事。因听闻陛下召集娘子们击鞠,便毛遂自荐,日日苦练,终于不负陛下所望。」小娘子款款答道,她肤色虽深,却丝毫不掩明艷姿容。 「原来是范云仙的女侄,倒也难怪,你叔父在内侍诸人中就是最擅击鞠的」,陛下点点头,对这个名叫范文慧的娘子很中意,「你想要什么赏赐?」 范文慧不紧不慢地说:「陛下几年前便推崇娘子显露容貌,不必如先帝高宗时外出必戴帏帽。可婢子在市坊间时,见不少娘子出门仍以帏帽遮面。若陛下赏光,婢子想求一道旨意,令天下娘子不必在意迂腐之人的繁杂目光,可放心抬首于市井。」 「允了!这世间总有陈腐老朽妄将娘子困于宅中,我看不过是怕娘子们涉世练达之后,夺了自己的衣食饭碗罢了。还有呢?」陛下看着范娘子,颇有兴致。 「尚衣局的宫娘裁制出了新衣,还请陛下过目。倘若陛下喜欢,便推行宫中,增添大周改头换面的新气象,也可令全国娘子皆知陛下的通达开明。」 范文慧一面说着,一面于空中击掌,数十位姿态各异的小娘子徐徐而来。 她们或着间色裙,或穿宝相纹印染裙裾,身姿曼妙,亭亭玉立。裙摆虽精緻,但也都是宫内常见之物,倒是上半身的薄衫极为特别。 先帝高宗在朝时,长安、洛阳两京便时兴坦领上衫和半臂。娘子们身着此装,露出颈下约一掌大小的肌肤,脖颈与锁骨之间沟壑起伏,如远山望月,甚为风流。 而面前的数位娘子,虽亦有穿坦领上衫的,可领口极低,约摸放得下三掌了,一片肌肤胜雪显于胸前,更添妩媚多姿。 最引人的注意的,还是另几位娘子身上的对襟半臂,对襟一路延伸,直到双乳之间才有系带。胸前山峦起伏、雪峰依稀可见,娘子的水波身形一览无余,更显销魂蚀骨之态。 这样的上衫半臂实在惹人注目,我歪头轻眺,果然那一队击鞠的郎君们,三三两两的转头而立,似都不敢直视,却又忍不住偶尔抬眼一瞥,然后匆匆低头垂目。 陛下兴致卓然,身体微微前倾,满面神情尽是欣赏赞嘆。许久过去,陛下才细细打量完诸娘子的衣衫,嘴唇微启,一句「好」掷地有声。 那些娘子退下之后,陛下仍看向范文慧,轻声问道:「你这个赏,怎么尽是为天下女子讨的,你自己想要什么?」 「若陛下不嫌弃,就留我在身边侍奉如何?」范文慧肆意而笑,麦色的肌肤中露出洁白皓齿,整个人闪着明亮的光。 「如今我身边只有婉儿和团儿两人,遇上年节吉庆,还真忙不过来,你来了我自然高兴。」陛下笑容可掬,显出称心如意的神态来。 宜孙走了,这个范娘子如此明艷热烈,又肯为天下娘子出言,实在叫人喜欢。我伸手拉了拉婉儿的衣袖,两人对视一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6页 第三十八章 暗流 东宫的院墙之内,林木疏朗,秋草荒芜。 成器年幼,虽做了五年皇太子,却一直养在父母身边,居于安福殿中。如今,他跟着身为皇嗣的父亲,举家迁至东宫。连同李贤的家眷,现在的东宫也住了十多个李家的人,倒一扫往日的沉寂。 殿前的空地上,平简正牵马缓步而行,六岁的隆基坐于马鞍之上,身子挺得僵直,神情紧张而雀跃。 「鸦奴,再过一刻便下马吧,阿姨带来了你最爱的樱桃酪浆。」我沖那个小小的身影喊道。 隆基回头喜笑颜开,黑漆漆的眸子闪动着伶俐的亮光,身子却仍是一动不动,仿佛被钉在马上,样子笨拙可爱。 下马之后他扑进从敏的怀中,又扭捏着贴向我,小手努力地环上我的腰。不一会儿,便咕咚咕咚地喝完了一整盏樱桃酪浆。 平简也笑着走来,手端酪浆递至嘴边,突然一顿,抬头谐嚯地看着我,「这里头该没有青梅汁子吧?」 我愣了片刻,十年的光阴一闪而过,英王府的一切近得触手可及。 轻笑几分,我没有接话,转而说道:「没想到三郎这样听你的话。」 从敏抱怨过多次,隆基素来淘气,教他骑马的师父不知被气走了多少,学了一年也不见成效。 「楚王是太过喜爱羯鼓」,平简一脸无可奈何,笑着摇头道,「我告诉他,只有学会了骑马,我才教他击打羯鼓。」 「不光鸦奴,五郎也喜欢。」从敏在旁说得声色柔软。 五郎是王德妃的儿子李隆业,从敏的心结始终都在,自然会对他和李花妆格外关切一些。 我见平简逗弄着鸦奴,悄悄贴近从敏,压低了声音问道:「芳媚呢?」 从敏低头一嘆,垂头丧气道:「她不愿见安郎君。」 她不愿见平简,可平简日日都在东宫,与她咫尺之隔。 日上三竿,陪着鸦奴玩闹了好一会儿,才抽出身来,跟着均郎走到他的殿室。 我细细打量这洛阳宫中的太子居所,既不比长安的少阳院规整,也不如他这几年所住的安福殿精巧,但好在地方宽敞亮堂,孩子们多了,倒也适合些。 一室明朗通透,他伏案执笔,萧疏清俊的影子被光线笼聚于一处。我轻手轻脚地凑近,抻开身子缓缓偷看,见他果然又在训诂,这次是南朝陆修静的《灵宝步虚辞》。 「怎么这样悄无声息的?」两汪清泉抬起,清润的声音响于耳边。 我耸肩一笑,「不过是看看你又在训哪一篇。」 「那你呢?还在为贤首国师的《五教章》作疏?」 我轻轻点头,「如今陛下身边多了范娘子,我更有闲暇专心于论典了。」 「听闻那个范云仙的女侄,性子不好相处,你可有受气?」 我摇摇头,「范文慧虽有些跋扈,但心直口快不记仇,也不存害人之心,比起宜孙要好上许多。况且我身边还有婉儿,以她的才干智略,又怎会让我受旁人的委屈?」 「上官婉儿……」他神色歉然,「我们李家欠她的太多了。」 只这一句,我便明白婉儿素日对李贤家眷的照拂,有多么艰难。 心绪黯然,转而说道:「有不好的消息。」 「你传话要过来,我便知道又出事了。但见你神色平常,应该不是大事。」 「泽王李上金、许王李素节被诬谋反后自尽,想必你知道」,我不由得唏嘘一声,「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的驸马也被牵连了,如今她们在回掖庭的路上。」 「也早该想到的。」不过一声嘆息,他的眼神闪过一瞬的失意,须臾间就平静无澜了。 这是他的异母兄姊,但他自小便没有见过了。只是两位公主的故事,与他已逝的同母兄长李弘有关。 咸亨二年,先帝高宗与皇后武氏临幸洛阳,太子李弘留居长安监国,在掖庭宫意外遇到了两位年近三十的异母姐姐,见之惊恻,上书奏请公主出降。 当时还是武皇后的陛下,并未为难昔日宿敌萧淑妃的女儿,下旨将她们分别嫁与上翊卫权毅、王勖二人。后来驸马出任地方刺史,两位公主便随夫婿一同前往袁州、颍州。 兜兜转转,如今她们又要住在掖庭了。 「我来告诉你,是因为此事并非仅周兴、来俊臣这一干酷吏所为,武承嗣也在其中。」 武承嗣现今既是魏王,又是文昌左相,爵位、权柄皆是一人之下,若是再收酷吏为鹰犬,李家诸人只怕岌岌可危了。 「武承嗣与周兴等人勾结,是母亲默许的,为的就是屠戮李家宗室,又能有什么办法,使他们分崩离析呢?」他语气凝重。 「既然是为利勾结,自然不会牢不可破。莫说武承嗣、武三思诸人与酷吏了,就是酷吏之中,周兴、来俊臣、索元礼这些人,也都暗自较劲,早就四分五裂了。说穿了,他们最终也只效忠圣上一人,与其他人哪有不能离间的?你只想想,朝中亲李之臣,有谁可托?」 见他愁眉锁目,深思苦索,我又试探地问道:「北门学士,不是大半为你所用了么?」 他不动声色地摇摇头,「北门学士都是心志高傲之人,不可用于此事。」 「那……」我在脑海之中细细思量,竟丝毫不得章法。 「不仅要心系李唐,还得贪权专横」,他垂目而坐,双唇屡动,似在低声念读些名字,恍惚半刻,他突然说道,「李昭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7页 「新任的凤阁侍郎?」我急忙问道。 他点点头,「此人性格骄横跋扈,最是不容异议。先前便听闻他数度陈说酷吏之恶,如今这个打击酷吏、压制武家的差事,他定然乐得去做。」 他的目光灼灼,说起这些的时候,面上神色竟与陛下如出一辙。 不愧是亲生母子,都是这般擅用爪牙。只不过陛下利用的是酷吏的急功近利,他利用的是李昭德对李唐的拳拳之心。 「你要如何传话给他?要我去找他么?」见他半天不发一语,我忐忑地问道。 「不,你在御前侍奉,要万事当心。我想想……均郎!」 他急忙唤道,提笔写下三言两语,交给均郎,「送到无忧观豆卢贵妃手中。」 「豆卢贵妃?」我满是不解,她纵然身在宫外,也必定不能私自联络朝臣。 「她的伯父豆卢钦望依附于李昭德。」他淡淡答道。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可转念一想,心中不安陡然而生,又拉着他问道:「你敢肯定豆卢贵妃会帮忙么?」 他自哂一笑,神情松弛,「七成把握。」 斜阳之下,他静坐于我身旁,眼睛澄澈如旧,眉心的剑纹却被八年的时光雕刻得愈加浓重。 陛下自改朝换代、称帝登基之后,便从原先的瑶光殿搬至嘉豫殿居住。我与婉儿、文慧三人也一同栖身于此。 如今,婉儿已被册为正三品婕妤。宫中女官,最高为五品尚宫,陛下若是再想提拔,便只能给婉儿后妃的品级了。除此之外,陛下还准她宫外建府,接其母郑氏出宫赡养。 洛阳宫城内外,一时为人称颂。大周不仅有女帝,还有女相。 巳时将尽,我到嘉豫殿侧殿,准备接替文慧当值。 踏进殿中,却空无一人,我内心不宁,忙转身退至殿外,冲着里面高声唿喊文慧的名字。 不出片刻,竟是武承嗣匆匆而来。他瞥见殿外呆立的我,一声未吭,气沖沖地离开了。 待他走远,却见文慧也只一人缓步而来。她容色明丽,髮髻略松,神情满是轻蔑。 我突然心中一凛,忙上前拉住她,「他把你怎么了?」 她讥讽一笑,「他能把我怎么?这收买陛下近侍的事,魏王倒是轻车熟路了,你和从前的宜孙,难道不清楚么?」 我松了一口气,原来如此,只是收买。 看文慧的样子,武承嗣定是碰了一鼻子灰。 「他未曾收买过我。」我看着她的眼睛,浅浅一笑,暗中思索。 其实宜孙与他的关系,我也早有警觉。只是寻常琐碎中的点滴细节,也算不得确凿证据。 若我的猜测不假,到今天,宜孙应当是他的弃子了。 至于为什么不收买我,这个心思倒很好猜。 那时宫中盛传,孺人韦氏与豫王李旦两情缱绻,又为庐陵王妃亲妹,他自然不信我能为他所用,就不必在我身上花费精力。 而正是我与李旦从前的鱼水之情、夫妇之份,才给了他羞辱我的理由。 如征战沙场,得胜还朝,女子向来都是战利品。朝廷庙堂,又岂非另一个战场? 我看着她的脸,想起内常侍范云仙,忽然反应过来,「你叔父与皇嗣是有些交情的,武承嗣怎么会来找你?」 「我叔父是我叔父,我是我,各自心繫哪边,不相干的,可武承嗣错在竟以为能收买我对陛下的一片丹心。陛下女中英豪、世所罕见,身边事又怎会被他这样的鼠雀之辈所掌控?」她一脸不屑。 她对陛下是打心底里的敬佩信服,可如今得罪武承嗣必然吃亏。 我正要同她叮嘱几句,一个宫婢匆匆跑来,说凤阁侍郎已到殿外,陛下身旁须得有人。 仓促间我只能赶往内殿。 凤阁侍郎李昭德……不过十几日,他就要动手对付武承嗣和周兴他们了么? 第三十九章 罢相 李昭德身材高大、器宇轩昂,面容总显出不怒自威的样子,可是今日眉间却略有愁容。他跪坐于殿中,与陛下不过一丈之隔。 自陛下登基以来,除了武承嗣,便是李昭德与狄仁杰深得陛下倚重信赖。 「找李公来,是有人在铜匦中掷了密信,说是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谋反之事,周兴也有参与,连二人私信都一同递了上来。此事李公可有听闻?」 李昭德迟疑片刻,看似几分震惊几分踌躇,方开口道:「臣倒是头一回听说。他们二人素日有些交情,若常有信件往来倒不罕见。不过,丘神勣一案本就是由周侍郎审理的,坐罪不过十数人,是个再小不过的案子了。陛下朝中人才济济,再行派人审问即可,自不必担忧。」 陛下听到李昭德的回答,显得饶有兴趣,「坐罪十数人,的确不像周兴一贯的做派。依李公看,谁可堪託付审理此案?」 「侍御史来俊臣做事果决,雷厉风行,又与周侍郎有半师之谊,想来必会秉公处理,也不至于冤屈了周侍郎。」 好一招借刀杀人,我不禁暗嘆。 来俊臣与周兴哪有什么师生情谊,不过是利聚而来、利尽而散罢了。如今由来俊臣审查周兴谋反与否,只怕恨不得将他剥皮削骨、坐实罪名,自己好补上秋官侍郎的空缺来。 「来御史的确颇具才干」,陛下缓缓点头,语气充满赞许,「只是除了谋反,密信中还言周兴在坊间凌虐百姓,却用我的名头施压官差小吏,这可不是小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8页 李昭德伪饰过唇边笑意,口气沉稳地回道:「我大周初立,万象更新。周侍郎自诩有功之臣,专横跋扈些也合情理,倒不至于罪不可赦。只是若仗着陛下的爱才之心为非作歹,那断不能等闲视之。」 「那便一同交与来俊臣吧」,陛下微微一笑,转而问道,「李公今日何以面有愁容?」 李昭德听罢,抬头看向陛下,须臾间又低下头来,微微摇着,看上去万分为难的模样。 「我倚仗李公,就是看重直言不讳,不似其他朝臣支支吾吾的,往来措辞里满是猜度,叫我累得慌。」 陛下话音刚落,李昭德便立刻起身,「陛下以为,父子兄弟,与叔侄舅甥,谁亲谁近呢?」 「自然是父子兄弟血浓于水,与叔侄舅甥亲疏有别。」 李昭德镇定地看向陛下,屈身侃侃而言:「臣近日通读《南史》,见其中萧纪与萧绎、刘义隆与刘义康诸人,虽身在皇室,却父子反目、兄弟阋墙。古往今来,此种背弃人伦、惨绝人寰之事,多因亲子胞弟本为王爵,加之权柄过重,才生异心。陛下疼惜亲侄之心日月可鑑,可大周初建,朝堂本就更易生变。魏王武承嗣乃亲王之爵,又食实封千户,而今位极人臣,一旦根基稳固,臣担心……」 话至此处,李昭德面露难色,转瞬间忙跪于陛下身前,口吻似极恳切,「臣与魏王并无私仇,一切思虑只为陛下和大周,望陛下体谅。」 我不由得惊异,李昭德的手段着实了得。这种窥探人心、直击命门的本事,也不知是他自己天赋禀异,还是门客才智卓越。 这样的人,肯为李家说话,真是万幸。 我偷偷看向陛下,观察着她的反应。不出所料,陛下听罢一言不发,面色神情平静异常,只嘴唇抿得紧紧的,那是她沉闷生气时的反应。 她自然不是生李昭德的气,而是生武承嗣的气,或是生她自己的气。 「李公肺腑之言,我都明了,必会细细斟酌的。」半晌过后,陛下才缓缓说道。 半个月后,武承嗣罢相,由文昌阁左僕射降为特进。虽仍是正二品大员,但为散官虚衔,并无实权。 来俊臣审理周兴谋反一案,以周兴独创之瓮刑加诸于他。周兴自知此刑之惨状,即刻招认谋反属实。 周兴一死,侍御史来俊臣即升为御史中丞。酷吏之中,他官职最高,一时风头无二。 我同婉儿又一次走在永巷沉寂压抑的甬道,当她说起这些的时候,神色平常,表情淡漠。 「此事对陛下有利无害,又能暂且庇佑李家诸人,你不高兴么?」我惊诧于她的反应,不由得问道。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焉知日后,来俊臣就比周兴好打理?」 「火烧眉毛,且顾眼前。至少来俊臣还未将手伸到李姓宗室之中,我们想护着的人,也能过几天安生日子。」 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脚步轻悠。漫长的永巷里,好像没有一丝声响。 这五年来,我到掖庭讲经,几乎一月一两次。有时抽不开身,便将所讲内容写于绢帛之上,叫阿暖代为讲说。 算起来,距上一次我到这里,已过去三个多月了。 踏进院门后,几个熟识的官婢热络地同我招唿,我在一片喧闹中却并没有看到英娘和裴露晞的身影。 万般焦急间,手臂被身旁的人轻轻拽掖,我顺着婉儿的视线望去。 天姿国色的张良娣,搂着八岁的裴露晞站在远处。瘦弱的小露晞依偎在她的身边,整个人怯生生的,抬头看向我时,身子似在挣扎,却还是重新躲回了张良娣的怀里。 我推开面前的几个官婢,急忙飞奔到她们身边,半蹲下来问道:「小露晞,你阿娘呢?」 露晞微微抬眼,整个人微微发抖,好一会儿,她才颤颤地说:「我没有阿娘了。」 心中震悚,我急切地看向张良娣。 张良娣缓缓开口,「她阿娘染疾而逝,已有两个月了。」 「怎么这样突然?是什么病?」 「掖庭这样的地方,无论染上什么小病,都是有可能死的。韦娘子在御前侍奉,自然不知道这些。」 「可是……」我忍不住低语,眼睛里全是英娘眉清目秀的样子。 「英娘死前,除了将露晞託付于我,还交代了我一件事,韦娘子恐怕很想知道。」 「什么?」我搁下心中不忍,忙问道。 「裴露晞的父亲,是裴炎长子裴懿。」 「你说什么?」我不敢置信。 「她感激你多年扶助她们母女,但她不敢去赌,你那么急切地寻找裴炎的家眷,到底是真如你所说,因裴懿与你阿兄相交,还是你们韦家恨他入骨,要赶尽杀绝。从前她说自己夫家是东眷裴,那是骗你的。」 张良娣的声音透着安静,却很有力量。 竟然如此!果真如此! 难怪这几年间,婉儿遣人在长安掖庭宫寻找多时,却始终杳无音信。 英娘她不敢冒险,也不敢确信,韦玄贞的女儿,会真心帮扶裴炎的家眷。 是啊,她怎么敢用母女二人的性命,去验证我的真心。 我撂下千头万绪,蹲下身子细细看向露晞,只觉心中波澜汹涌,再也压制不住。 「她是裴懿的女儿,婉儿,她真的是裴懿的女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9页 我就这样拉着婉儿,手足无措,在掖庭大哭起来。 婉儿搂着我的臂膀,我也不知伏在她身上哭了几刻,待对上张良娣的眸子,方觉不好意思起来。 无论如何,我总算找到裴懿的女儿了。 「英娘心有顾虑,你我大抵都能体谅。但我明白,韦娘子不会是挟私报復之人。」 我这才反应过来,忙屈身半跪,向她郑重行礼。 她与婉儿对视一眼,两人一同将我扶起。 忽然想起一事,忙拉着婉儿说道:「我去告诉玉娘,若她愿意,将她接来此处,一同照料露晞。」 婉儿笑得眉眼盈盈,「这些我还是能办到的。」 正要起身奔去宫绣坊,不过两三步的距离,一个趔趄,我撞在不知什么人的身上。 一个年近天命的妇人,正端身立于我的面前。眼角眉梢之间,虽能看出过去的容颜佼佼,却难掩风霜摧残的痕迹。 我忙欠身赔礼,「冲撞娘子了。」 起身要走,却被她拦住。 「我叫李彩华。」她镇静地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真是奇怪,她告诉我名字做什么? 婉儿突然跑到我身侧,在旁拽了拽我的衣袖,伏在我耳边低声说:「是宣城公主。」 原来是她,萧淑妃的女儿。 细算年纪,她似乎也不过四十二岁,竟已这般苍老。 我向她躬身行礼,却见她只一人,环顾四周,找不到她的姐妹。 「义阳公主呢?」我不由得问道。 「我阿姊回到掖庭一个月,就抑郁而亡了。」 我心中一涩,被「回到」两个字刺穿了心神。 永徽六年,先帝高宗废王皇后,立了如今的陛下武氏为后,萧淑妃的两个女儿便一直囚于掖庭,二十余年不曾离开,直到遇见陛下的长子李弘,她们的异母弟弟。 出宫嫁人,又跟着各自的夫君去往别地,远离长安。想必那个时候,才是她们一生中难得的好时光。 只是已经感受过阳光和微风,又怎么能再回到被阴湿和绝望所掩埋的掖庭度日? 义阳公主抑郁而死,实在也不能说是意料之外。 可眼前的宣城公主…… 「公主拦下婢子,可有什么交代?」 「听闻韦娘子精通佛法,又常来掖庭讲经,想必是慈善悲悯之人,能解得了我近日疑虑。」 我听出了她的隐隐胁迫,利用我善心的胁迫。 见我未曾言语,她轻抬右手,接着说道:「自我回到掖庭,几乎夜夜有梦,梦中菩萨以不同样貌出现,时为天女、时为力士、时为老翁、时为稚童。我读的经书少,自然不知这是何意,若不是无意间得到娘子的讲卷,我又岂知,这是菩萨欲引渡于我?」 我这才看到她右手上的物件,那是阿暖代我来讲经时写满了经文讲辞的绢帛。 她的言外之意,我听得懂。她在向我求救,她想在掖庭活下去。 可是,她是萧淑妃的女儿,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帮她、该不该帮她。 心中思绪万千。 我往日想要保护的李家诸人,又有谁不被陛下忌惮?我又岂能不知我的一腔真情,于我而言便是万丈深渊?为何到了宣城公主身上,我就这般忧思恐惧、不敢触碰? 难道,只是因为我们素昧平生? 原来我竟是这样的人,只肯对亲近之人施以援手,对其他人的性命就置若罔闻么? 我的目光转向她,凝在她的面容上。也许是她的一番话,让我在须臾之后,看到了苍老容颜背后蓬勃的求生力量。 「公主此种奇遇,世间少有。想必陛下与贤首国师知晓了,也会倍感欣然。」 宣城公主的神情坦率而坚决,她静静地看着我,对我庄重一拜。 婉儿牵着我的衣袖,徐徐走出掖庭的宫院,「团儿,掖庭中全是无辜之人,你护不过来的。」 「我知道」,我看着她的眼睛,心中却很坚定,「很多事我去做,并非螳臂挡车、不自量力,而是尽我所能、救人性命。若真有我自身难保的那一日,也就只能看她们的造化了。」 第四十章 落梅妆 来俊臣担任御史中丞不过一月,便诬告地官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狄仁杰谋反,狄公下狱之后立刻认罪。 可陛下倚重狄公多时,心中的不可置信难以消弭,不顾来俊臣的阻拦,定要亲去狱中问个清楚。 一问才知,狄公全然无辜,只是他深知来俊臣的枷刑,自己抵抗不过,要么屈打成招,要么命丧黄泉。不如当即认罪,好叫陛下察觉出其中蹊跷。 虽然还了清白,但陛下还是下旨罢相,将狄仁杰贬为七品彭泽县令。 来俊臣则全身而退,不曾因诬害狄相付出任何代价。 我在心中回想起婉儿那日在永巷中担忧的寥寥数语,不由地感慨,李昭德这一步是不是真的走错了? 李昭德……李昭德…… 我突然一惊,身子忍不住地发颤,脑中划过千万种凄烈的可能。如果真的是李昭德与来俊臣联手,那日后种种情状,贻害无穷。 「婉儿。」我拉住身侧的她,将自己心中猜想忙告知于她。 她听罢却只是轻轻摇头,「李昭德此人,虽强横霸道、手段狠戾,却一向守其心中道义。若只为一己私利,至多不过将异见者贬谪他方,不可能残害忠良性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0页 「但愿如此。」 「这些事就别再回想了」,婉儿将手搁于我的肩上,悠悠说着,「下月的邙山春狩,要预备的东西很多。」 「邙山游猎,陛下准雍王和安乐王随行么?」 李贤的第三子永安王李守义,已于两年前病亡。如今留在东宫单独圈禁的,只有李贤的嫡妻房氏,带着他的长子安乐王李光顺、次子雍王李守礼。 婉儿摇头,「陛下向来是不许他们见人的,连皇嗣全家与他们同在东宫都不得相见,更何况是到宫外的广阔山河呢?」 两人唏嘘,可万般因由,人不由己,力不从心。 过了日中,我去嘉豫殿当值,侧殿之中不见文慧身影,便拾掇片刻直接去了陛下的寝殿。 光影跃动之间,文慧端坐于书案之前,正垂目看着案上宗卷。而陛下斜躺在榻上,身子歪歪地靠着隐囊,闭目休憩,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身前,一个身形瘦小的宫婢正手持小甲刀,为她细细修着指甲。 待走近了我才看清楚,竟是宜孙。 她回头看到我,浅笑嫣然,比从前多了几分淡然平静。 我心头一滞,也匆匆向她点头,走到文慧身边。 文慧一声不响,也不搭理我,整个人呆呆地盯着眼前的奏帖。我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不由得身子前倾,向书案上看去。 来俊臣上奏,称大将军张虔勖、大将军内常侍范云仙谋反,已下狱丽景门。 范云仙……我惊觉不好,急急看向身边的文慧,她却仍是一言不发。 我拽了拽她的衣角,眼神几番飘向陛下,她却只微微摆手,眉头紧锁,面色凝重。 一个小宫婢疾步而来,入殿看到我们,轻微一怔,却还是移步至陛下身侧,与宜孙对视一眼,附耳低语几句。 正在闭目养神的陛下突然起身,我们几人皆是一惊,不知发生了何事。 莫非范云仙和张虔勖已经…… 「竟真有此事?传上官婕妤速来!」 婉儿还未到,便有宫婢匆匆来传,尚方监裴匪躬求见。 余光中,我看到文慧的神色微动。 「我眼下没功夫见他,叫他先等着!」陛下没好气地怒道。 不出半刻,婉儿步履轻盈地入殿。 陛下抬头看到她,脸色阴沉得可怕,蓦地从宜孙手中夺走甲刀,一个扬手,甲刀稳稳地扎在婉儿的额头上。 一声惊唿,婉儿身子晃荡,没有站稳,跌坐在殿内的石砖上。 殷红的鲜血从她的眉间溢出,沿着细挺的鼻樑缓缓淌下,聚在她精巧的鼻尖之上。 一滴,两滴……嫣红色的血液落于她的胸前,荷绿色的半臂衫子上洇漫出明媚妖冶的花苞。 一切来得这样突然,我顾不得其他,奔向婉儿身旁,轻手轻脚地扶起她,将她的身子护在身后。 片刻之后,文慧也走到我们身旁,跪在婉儿的另一侧。 陛下忽地起身,疾步到我们身边,眼睛越过我,只死死地盯着婉儿,声色俱厉。 「你都背着我在东宫做了什么?」 婉儿的双臂搭在我的膝上,听到陛下的问话,自己撑起身子,将我推开。 「婉儿没有做过违逆陛下心意之事。」 「哦?是吗?」陛下不屑一笑,「你和李守礼的事,以为能瞒得过我?」 李守礼……李贤和张良娣的儿子,他和婉儿怎么了? 「陛下又岂知,东宫耳目所见,必定为真实?」婉儿反问道。 我听得出她声音里的委屈,也听得出她话语中的坚毅。 「你二人在东宫狎昵,宫婢数人皆是亲眼所见」,陛下缓缓倾下身子,目光始终聚于婉儿的面容上,「你既要自证清白,那就自己来说,宫婢所见如何为假?」 原来如此……我本以为是婉儿对李守礼的照拂超出陛下许可,如衣食供给稍有越界之类。却不曾想,她竟与李贤的儿子…… 难怪陛下生了这样大的气。 「雍王的确说过他倾心于我,可我心中分明,不会这样煳涂,与雍王纠缠不清。」 「依你所言,倒像是李守礼纠缠于你?」 「婉儿不敢隐瞒陛下,雍王在东宫对婉儿举止亲昵,婉儿并未严词拒绝」,婉儿长跪于前,却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慢慢向陛下挪去,柔婉的眼神穿过殿内凝重的气息,直视着陛下,「他长得太像明允了,这个年纪,正是明允在弘文馆修《后汉书注》的时候,我只想多看一眼、多温存一刻而已。 「陛下,我只是想他了。」 长久的静默,陛下、文慧、我、甚至宜孙,无一不露哀伤神色,没有人能接住她的这句话。 六个字。落月满屋樑,犹疑照颜色。 「陛下」,婉儿伸出手,缓缓触碰在陛下的裙裾之上,语气诚恳,「婉儿这些年的所思所为,有哪一件超出陛下心意之外?今日即便明允回来,若陛下不喜,婉儿也会守住自身,就如十四年前一样。陛下今日疑我,是将婉儿多年来的一片忠心视而不见么?」 陛下的神情几番触动、几番瞭然,甚至一丝歉疚闪烁而过,她蹲下身,细细看向婉儿的伤口,将她扶起身来。 「你们几个带她下去,传奉御好生医治,精心照料」,陛下对着我和文慧说道,「至于婉儿,日后就不必再去看望雍王他们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1页 我和文慧走在婉儿的两侧,她推开了我们欲要搀扶的手,步履骄傲地缓缓走出嘉豫殿。 半干的血迹挂在她清婉的容颜上,荒芜的初春也变得浮华绮丽。 宜孙的脚步落在莲花石砖之上,钝钝地捶在我们身后。 克制许久的怒意迸发出来,我勐地回头,双手不受控制地扑向她,狠狠揪着她胸前的衣衫,「是你干的吗?」 宜孙讥讽一笑,双眼直视着我,「我都落到这步田地了,你们还不肯放过我么?」 「团儿」,婉儿转身拽住我的身子,语气和婉,「与她无关,我们走吧。」 我静驻几时,却并未移步,直到文慧强拉我离开。 尚方监裴匪躬已在殿外等候多时,抬脚入殿,与我们擦肩而过,文慧侧头与他眼神交汇,不着痕迹地侧身点头。 奉御为婉儿上了药,数日之后虽已结痂,婉儿也卸去了包缠额头的麻布,可眉间一道细小的胭脂暗红,惹人注目。 入夜后我从陛下处回来,拦了要通传的宫婢,步伐轻柔地跨进婉儿的内室。 屋内荧烛点点,暖意融融,两个小娘子于镜前相对而坐,身姿瘦长的小娘子提笔轻移,似乎正为另一个形色柔婉的娘子专心扫眉。 白色月光从窗纸中透过,点点清冷如霜,也被融化成乳。 「快就寝了,怎么还要描眉?」我走向她们,轻声问道。 两人一同回头,一人露出灿烂笑意,一人低头笑而不言。 婉儿的额头上,一朵白梅飘落眉间,胭脂细纹于梅心正中,蕊色极妍,媚态横生。 两京娘子,常有于额间饰以南朝花钿的,但多为金箔、鲥鳞等物剪裁后贴于额面,我还未见过在眉间作画的。 且坊间娘子们的花钿,多是形状简单的图样,即便以花为妆,也不过三两散瓣,少有整朵五瓣冬梅的,白梅更是见所未见。 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与婉儿甚是相配。 「好看么?」文慧扶着婉儿的肩膀,笑着问道。 「月下花容,摄人心魄。」 婉儿不好意思地轻推我,笑意和煦,「本以为文慧是个英姿飒爽的巾帼娇娃,没想到还有这样细緻入微的手艺。」 「看你说的,打马球的娘子就不能精于妆容了么?」文慧在旁努努嘴,假意生气道。 「你瞧她那日,又是进言废除帷帽,又是推举酥胸半露的新衣,便知她在这上头用心之深了。」 我顿了顿,突然想到,「听说你叔父被放回家了。」 文慧点点头,「尚方监裴匪躬是我叔父挚友,他亲去狱中探望,携了笔墨,我叔父便将冤屈写于裴叔的中衣上,这才使得陛下知晓其中曲折。」 「你叔父在宦官中身居要职,又持北司禁军兵权,被来俊臣盯上,也可以想见。」婉儿黯然嘆道。 「我就知道,陛下这般人中龙凤,怎会被小人蛊惑?不过是未闻朝臣鸣冤,才被来俊臣一时蒙蔽罢了。」 我与婉儿相视一眼,却都没有把话挑明。 「可是叔父的舌头被割了。」文慧在旁,声音轻颤。 婉儿揽着她的肩,柔声细语地说:「一同下狱的张虔勖将军,已经被来俊臣折磨至死。你叔父拾回性命,已经是万幸了。」 「哼!我倒要看看,来俊臣能得意到几时?」 第四十一章 邙山 天授二年三月,陛下武曌下令,合宫启程,于邙山春狩。 九年了。自我到长安,盼了九年,终于等到了山林游猎。 如今,凝雨都老了。 它静静地趴在从敏的腿上,在摇摇晃晃的车里睡得香熟,鸦奴的小手认真地抚着它莹白的毛髮。 剧烈的颠簸,鸦奴的小脑袋撞到身旁的车棱,一声惊唿,眼里满是湿润,嘴唇却咬得紧紧的,不让自己哭出来。 凝雨也被晃醒,在从敏身上打了个滚,眼皮微抬,扫了一眼委屈的鸦奴,又换了一个姿势接着睡去。 我和从敏都不禁笑出了声,忙把鸦奴揽到怀里,对着他额上的撞痕轻轻吹气。谁知他竟挣脱出去,冲着从敏怀中的凝雨推了一把,嘴里嘟囔着,「坏凝雨。」 「鸦奴又没有撞伤,为什么要冲凝雨撒气啊?」我将他拉过来,继续抚着他的额头问道。 「我关心它,它却不在意我,它就是坏!」鸦奴仍是气唿唿的。 我与从敏相视轻笑,三郎的脾气自小就不好,如今对凝雨都有些睚眦必报了。 本想提醒从敏,鸦奴的脾性在武周当朝恐怕不妥,可话至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过七岁的年纪,得父母关怀,有些小性子实在是人之常情。 我们这些大人已备尝艰辛了,又何苦再叫孩子活得战战兢兢。所幸东宫诸人都好相与,多惯着他一些也无妨。 「德妃,出城后路途颠簸,还请携楚王骑马出行。」 车外传来熟悉的低沉音色,我掀帘对着平简歪头一笑,「好哇。」 他展臂轻扬,半截马鞭浅浅扫过我的脸颊下方,「数你淘气。」 骑马行至陛下身后,一路山高水长。在宫里太久,已经忘了春日可以这般辽阔无边。 邙山行宫的第三日,天还未亮,便被内侍宫婢的唿喊声惊醒。我穿戴整齐后急忙赶到陛下身边,才知是李隆基和李隆业都不见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2页 乳母和内侍今晨要叫醒他们时,才发现二人连同他们的矮马,一起消失不见。 一阵窸窣的响动,我转眼看到皇嗣李旦牵着皇孙李成器的手冲进殿中,仓促跪下。 「求阿娘准我带东宫禁卫入山找寻三郎和五郎。」一向稳重平和的他张皇失措。 自陛下掌权,东宫虽仍有禁卫军之名,却再无兵马之实。所谓「东宫禁卫」,并不听命于东宫的主人。 一向对此退避三舍的他,面对两个孩子的失踪也不得不冒险提起。 「阿婆」,陛下还未开口答覆,成器的声音便接着响起,「三郎满心满意都想夺得狩猎头筹,得阿婆夸赞,这几日便一直念叨着。可阿耶不许他亲猎,只许远观,现今定然是带着五郎偷跑出去了。孙儿也祈求阿婆,准许孙儿前去找寻阿弟。」 一番话说得诚恳有加,他平日也甚少称唿陛下为「阿婆」的。 这两日来,陛下心情一直都很好,兴致勃勃地观摩宗室诸臣所得的猎物。 如今,魏王武承嗣与梁王武三思风头最盛,无人敢居于其上。武承嗣落下足疾,却能次次夺得头筹,此种荒诞不经之事,陛下也不过一笑了之。 看来鸦奴定是因此受了刺激,非要与武承嗣争个高下。 想到从敏,心中极度焦灼,也忙不迭地跪于陛下身前,只是还未开口,就被陛下打断。 「那是自然!我自己的孙儿,还能眼睁睁地看着不去救吗?把所有的东宫禁卫都派去!连同那一队飞骑,都一起入山寻找!今日正午之前,务必把楚王和赵王毫髮无损地带回来!」 他听罢即刻起身,拉着成器快步而行。 「回来!」陛下忽然高喊。 脚步凝滞几分,他回头露出不安神情。 「成器留下,就待在我宫里。还有四郎隆范也一併带过来,他们可都不许再出事了。」 一剎的沉静,他点点头,将成器推向陛下身边。 到了这般田地,陛下还是对他心怀戒备。 没有理会殿中哭闹的成器,他匆匆转身离去。 「陛下。」我伏在她的脚边,急忙求道。 「不必说了,你去吧,我身边有婉儿和文慧。」 我仓促谢恩,追着他的步子跑了出去。 东宫禁卫四十余人皆已预备,一队由平简带队,一队由另一人带着,分两个方向进山。可队伍中,两个娘子的身影格外醒目。 从敏和芳媚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 「我们怎么能安心待在这里等消息呢?多一个人总是更好的呀!」芳媚焦急的声音格外鲜明。 从敏一声不吭,只急急地在芳媚身侧点头,眼里聚积的水汽一览无余。 我见状赶忙策马到他身旁,「快走吧,我陪着从敏和芳媚,就跟着平简的队伍,绝不走散。」 他神色微定,沖我坚决地点头,「我跟你们一起。」 「阿兄!」 清亮的喊声由远及近,太平公主一身朱红骑装快马而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俊俏的粉面少年,却并不见驸马武攸暨的身影。 「我也去找三郎和五郎!」 他转头望向公主,眉头紧锁。 可时间紧张,不容多想,他不过片刻便点头,冲着远处高喊:「飞骑二十人,一律跟在公主身后。」 说罢,夹紧马肚,我们近百人兵分三路,向山林深处前去。 春水初生,春林初胜,邙山的草木茂盛悠荡。山中又有好些事先放归的猎物,一路细察动静,却总被狐群兔簇诓骗过去。 无数声「三郎」、「五郎」穿过树影婆娑,无数遍「楚王」、「赵王」缭绕枝叶扶疏。 一个莹白的微小身影从身后跃过,如电光火石,剎那间轻盈地落于从敏胯下的马匹之侧。 「凝雨!」从敏惊唿。 它竟从行宫一路追寻至此,气喘吁吁地趴在马蹄边上。 我从李旦的身侧打马轻跃,弯腰从地上捞起凝雨,递给身旁的从敏。跑了一路,凝雨定是累了。 从敏接过凝雨,将它温柔地抱在怀中,脸颊贴向它小脑袋的上方,使劲揉了揉它皎白的小脸。 「五郎!」 我和从敏还未反应过来,芳媚的身影便擦过我们之间,向前极速奔去。 「从敏!放下凝雨,我们去看看!平简你跟着我们!」我沖他们大声喊道,急遽驾马前驱。 身后腾跃的马蹄此起彼伏,我转头看到从敏和平简併肩而来,从敏未捨得放下凝雨,仍用左手牢牢抱在怀中。 李旦则紧紧跟随其后,神情是毫无遮蔽的焦灼。 他的身后,还跟着已经落下一小段距离的东宫禁卫。 沿着视线里的芳媚,我不敢有半刻踌躇,一心只想快些找到鸦奴他们。 「快回去!别过来!」 几刻过后,我迎头撞上前面坡下芳媚的唿喊。 心头掠过万般恐惧,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一声尖叫响彻云端。芳媚的声音尖利而发颤,刺穿了整片北邙山林。 原本在她身下的黑马,以迅雷之速与我们擦肩而过,向身后的方向飞奔而去。 「芳媚!」 我们三人皆忍不住惊唿道,再也顾不得其他,策马向前疾疾而行,跃过眼前遮蔽视线的山丘。 芳媚一身秋香色衫裙,半躺在地上,用一只臂膀支撑着身子,眼睛死死盯着四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3页 是狼群,少说也有十二三只的狼群。 灰色的身形将芳媚的身子远远地半圈着,十几条硕大蓬松的尾巴将山林中的尘埃重重扬起,在逐渐升起的金色朝阳中,盪出穿刺眼眸的刀光剑影。 胯下的马逐渐不安,马蹄在松土上反覆抬起落下,缰绳也被崩得紧紧的。再这样下去,我也会同芳媚一样被马甩下去。 心中一横,我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又将身上的弯刀取下,迈出细碎的步子,向芳媚靠近。 「团儿!」三个声音在身后,叫喊得撕心裂肺。 「从敏别下来!快回去!」我没有回头,大声叮嘱道。 这样近的距离,射箭无用,必得近身而搏,才能救回芳媚。 身旁一阵灼人的暖意,李旦和安平简紧紧贴在我的两侧,分别持刀,同我一起向前,双眼深锁于狼群。 莹白的身影再次穿过我们,跃至芳媚脚边,沖周遭的狼群厉声而鸣。 猞猁虽能猎杀幼狼,可凝雨早已年老,眼前的狼群中又不乏成年灰狼,仅凭凝雨,又如何能与狼群相抗? 「凝雨!」 从敏再也镇定不下,下马冲到我的身侧。李旦匆忙间拦住她,将她夹在我们之间,用手臂轻护着。她手无寸铁,就这样沖向前去,定然兇险万分。 狼群看到凝雨,突然开始躁动不安,嚎叫声此起彼伏,贯穿在邙山之巅,久久不散。 一只身形硕大的灰狼冲出狼群的半圆,疾疾闯向芳媚脚边,张口露出一排獠牙。凝雨闪身一躲,绕到芳媚的另一侧,接着嘶吼起来。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芳媚就这样处在狼口之下,性命岌岌可危。 一个箭步,平简冲到芳媚脚边,举刀落下,那灰狼却向前一跃,死死咬住平简持刀的右臂。 「平简!」芳媚的叫声肝胆俱裂。 一声澄亮的响动,平简手中的弯刀在山坡上打了几转,向着狼群的方向缓缓滑去。剧烈的疼痛使得他的脸抽搐起来,表情狰狞。 「团儿你护着从敏!」李旦极力拉住想上前去的我,一个侧身过去,对着平简的身侧用力噼去。 哀嚎声遍布山野,那只灰狼松了口,落在平简脚边,挣扎几分,终于不再动了。 可万万没有料到,远处的狼群似被激怒一般,向着我们几人昂首咆哮,剎那间便一起沖了过来。 莹白的身子闪过眼前,死死咬住扑向从敏的幼狼。 一瞬的失声,我被裹进一个柔暖的怀中,扎实而稳固。 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方才想要保护从敏和芳媚的勇气,被此刻耳边的撕扯哀嚎和身边的相依相靠尽数击溃。 我不知道这个拥抱之外发生了什么,只听得到不计其数的尖叫和怒喊,芳媚的、平简的、从敏的,甚至还有凝雨的。 「都趴下!」 远处传来郎君浑厚的嗓音,我被他护得紧实,看不到周遭的样子,只听得「咻咻」的放箭声此起彼落。 是东宫禁卫赶来了,我们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猩红的鲜血满溢眼前,徐徐渗入松软的山土,晕开在洛城之外的北邙。我分不清是谁的血,平简的、李旦的,抑或是……凝雨的。 凝雨躺在从敏的脚边,一动不动,雪白的身子染得丹赤灼目。从敏的哭喊一遍又一遍地浮于耳畔,可它已经听不到了。 东宫禁卫上前探查李旦的伤势,他的胳膊被狼爪撕扯出两道细长的血痕,点点红斑洇于牙白色的袖间。 他轻轻摇手,示意自己无事,一边命人回行宫取来肩舆,一边快步走到平简身边。 我不敢去看。 平简几乎是躺在血泊之中,身上的帛锻被撕咬得粉碎,双腿血肉模煳,竟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芳媚倒在他的怀里,一同晕厥了过去。 「皇嗣殿下!」远处又一次传来东宫禁卫的声音,此时来的应是与我们分开入山的另一队了。 「何事?」他没有抬头,仍在用心查看平简的双腿。 「公主已找到楚王和赵王,他们二人皆无恙。陛下知晓发生了何事,医佐已在路上了。」来人快马行至我们身边,镇定说道。 总算有个好消息了,总算…… 我撑着已经发软的身子,跑到从敏身边,用力抱住了她。 她伏在我的肩头,放声大哭了起来。 第四十二章 抉择 平简的伤势极重,直到夜间还在高烧,昏迷不止。随行的医佐数十人,也只能为他清洗包扎伤口,无法令他转醒。 陛下破例恩准芳媚守在他的房内,同内侍宫婢一起照料平简。 我和从敏、李旦三人自平简的房中缓缓而出,步履沉重,谁都没有说话。 「你先回去吧,我送从敏回房,鸦奴等了许久了。」 终是我打破了可怕的寂静,拉着从敏快步离去。 陪着她和鸦奴,直至三更天,她终于抵不住这一日的疲累,在泪水中沉沉睡去。 殿外徘徊许久,抬头看去,星点火光静驻夜幕当中,安谧从容。心中波澜四起,终于抬脚迈入他的内室。 他果然没有睡下,漆黑的影子在冷白的月光下微微转身。 我顾不及所有,只想快一些飞到他的身边,再次扑进他的怀中。 他的左臂有伤,仅用右臂将我圈住。我举起双手,牢牢地环住他的后背。力道逐渐收紧,连唿吸起伏都变得困难,我们皆恨不得将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4页 那些涓涓细流的爱意,在压抑了数年过后,早已汇成汹涌滂沱的浪潮,将我们一同吞没。 我不想再仓皇地逃离,也不想再无谓地割捨。 无论是从前他为我遮风挡雨,还是现今我们并肩而立,我都没有停下对他的爱。而我所求的诚心相待,也都盛开在他面对狼群时来不及思量的反应里。 唇齿的依偎,炽热的喘息,情慾和真心早已纠缠不清,将我们裹挟进去,一同拖入深不见底的海渊。 几番往復,动作拉扯得大了些,他忍不住发出「嘶」的低哼,受伤的左臂不住地往回缩去。 我不禁笑出了声,没有理会他的抗议,轻轻挪动身子,趴在他的身上,双唇贴向他的耳边,唇舌辗转,轻轻呢喃,「让我来。」 沙哑的沉吟隐约可闻,他的身子不住地颤抖,在极乐之巅攀援的边界,大声喊出了我的名字。 他将我稳稳地搂在怀中,胸前的汗水相互融和,早已分不清究竟是谁的。额间髮际不断落下温软的吻,他一遍又一遍地唤着我。 「今天的事,细枝末节,陛下恐怕都会知道,她一定会问罪于我们的。」我缓缓抬头,眼神落入两汪盈盈秋水之间。 他眼中的笑意渐起,如同邙山的朝飞暮卷、雨丝风片,「这不是身家性命的大事,母亲未见得会为难我们。若真是罪责难逃,我们一同承担便是,不会连累他人的。」 我静静地看着他,整颗心涨得满满的,牢牢地靠在他的肩臂之中。 曙光初露,陛下果然传召,令他与我分别觐见。 一路行至陛下寝殿,他终于松开了我的手,对我松弛一笑,「你放心。」 我点点头,示意他赶快进去,自己则等在殿外。 不过两刻的等候,心中的安稳与确定却从未动摇。我在恍然间发觉,今日面对陛下,我已没有了惧怕。 他从殿中快步走出,抬头对着我的眼睛,露出轻快的笑,直达眼底,不留余地。 我明白,陛下并未怪罪。 「团儿向陛下请罪。」我跪在行宫寝殿的地上,内心平静而疏朗。 「坐到我身边来吧。」 我起身轻捷而去,在陛下身边跪坐了下来。陛下今日屏退左右,婉儿和文慧皆不在殿中。 诺大的寝殿,只有我与陛下四目相对。 「男女之情,我岂非不懂?可旦儿对你深情至此,我实在没有想到」,陛下仍静静地看着我,表情也未有任何不悦,「你知道,他刚才说了什么吗?」 我被陛下问得有些发懵,呆呆地摇了摇头。 「一品夫人之中,贵妃为尊,其次便是淑妃,德妃、贤妃再次之。旦儿的后宫从未置淑妃,就连追封王充容,也不惜与窦德妃相重。他方才才告诉我,这个淑妃之位,一直都是留给你的」,陛下轻嘆,神色悠然,「既然如此,我不愿夺人所爱。你父亲虽仍是罪臣,可你阿姊总归也是庐陵王妃。东宫的侧妃,你并非不能做。」 我痴痴地听完陛下所言,心中已被震彻击穿。这些事,他从未提过。 「陛下……」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应。 「等到回宫,我便颁旨,封你为东宫淑妃,你就回到旦儿身边吧。」 陛下的话环绕在我的耳边,我却突然间心烦意乱。 若是七年之前,我刚刚离开他的时候,听到这些话,不知会多开心。可是现在…… 玉娘、裴露晞、张良娣、宣城公主……掖庭诸人的面孔在我眼前浮现出来,挥之不去。 贤首国师、慧苑的身影盘桓殿内,《五教章》的词句不断钻进脑中,无法磨灭。 阿兄、阿姊、李家诸人的性命繫于一身,我又如何能视而不见? 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再也不是那个躲在他身后、需要他庇护的小娘子了。我有我的责任,也有我的嚮往,这些都不是我躲在东宫、当一个侧妃就能够实现的。 「陛下,团儿不愿意回东宫」,我端身跪在她的身侧,言辞恳切地说,「团儿得陛下疼惜,已是三生有幸。不想回东宫,并非不识抬举,也不是要成心辜负陛下的成全和皇嗣的真情。 「这么多年,团儿在陛下……还有婉儿身边,才知道闺阁娘子不必拘泥府第屋舍,也可以拥有此种格局建树。团儿自己也得益于在陛下身边,能受贤首国师亲自督导、慧苑法师书信往来。这几年团儿的佛理精进,都仰赖于此。 「而掖庭之中,团儿能亲去讲经弘法,不仅彰显陛下恩泽,也惠及掖庭诸人,使她们沐浴佛光、心怀希望。团儿自己,也能深切体会,原来利乐他人,是这般愉悦。 「倘若这时,团儿要回到东宫位居侧妃,又岂能再往掖庭?又如何能与慧苑法师频繁书信?陛下已经恩准团儿不当值时,去看望皇嗣和从敏他们,对团儿来说,就已经是两全其美的了。 「团儿斗胆,求陛下成全,允准团儿依旧留在陛下身边。」 说完这一番话,我郑重地叩头,将身子伏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 双臂被轻柔地触碰,陛下亲自扶起我,露出久违的笑,「团儿,我该谢谢你。」 那一刻,我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从未有过的东西——慈悲。 「你告诉我,除了这些,你可还有别的理由留在我身边?」陛下的目光如鹰般锐利,似乎能看透我的心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5页 「团儿不敢欺瞒陛下。留在陛下身边,阿兄、阿姊的消息,我会知道得快些。」 我说了所有,唯独不敢将我对李家诸人的保护告知她。我知道,有些事不敢去赌,我今日的诚意已足,不缺这一份。 「你阿兄如今在哪儿?」陛下突然问道。 「一直都在岭南,虽然从无消息,但这才是好消息。」我低头轻答。 「从今日起,准许你与他互通书信。」 我忙行礼谢恩,殿外突然一阵响动,宫婢快步来传,安禁卫已经甦醒。 「陛下……」我心中惊喜,想快点知道平简的情况,忙开口道。 「跟我一起过去。」陛下没有耽搁,直接转身出殿。 平简静静地躺在榻上,面色发红,嘴唇上捲起高低不平的干裂糙皮。一夜的高烧,他的神情已显恍惚,对着坐于榻尾的芳媚,勉力笑着。 陛下并未令人通传,见到此景也没有丝毫怒意,只轻轻踱步至平简身旁,弯下身子问道:「安郎君可好些了?」 平简挣扎几分,没能起身,陛下忙命他安心躺着。倒是芳媚突然看到陛下来此,神采几分慌乱,匆忙行礼。 陛下只浅浅抬手让她免礼,随即便向平简道:「你这是第二次救四郎一家的命了,从前实在薄待了你。我已决定为你封爵进官,待你伤好,便领受县男之爵,擢升东宫左卫率,总领东宫禁卫。」 平简面露喜色,眼角的细纹泛起欢愉的波澜,急忙谢恩。 我在陛下身旁,越过她的肩头,对上平简的目光,沖他点头鼓励一笑。 东宫左卫率,这是东宫禁卫中最高的官职了。这么多年,他总算心愿得偿。 陛下回头,问向立于榻边的奉御,「沈奉御,安禁卫的伤如何了?」 「回陛下,安禁卫的腿伤被撕扯得厉害,虽已尽力用药,可伤及筋骨,恐怕……」沈奉御犹豫几分,突然跪下回道,「恐怕日后无法正常走路了。」 「什么?」一声惊叫同时响于芳媚和我的唇边。 芳媚神情一滞,满面的不可置信,身子一歪,突然跌坐在冰凉的石砖上。 我不能相信,我不敢相信。这是平简,这可是两京之中鲜衣怒马、叱咤马场的安平简! 「沈奉御,求你再看看……或者等回宫!回宫之后好药材多的是,不会没有办法的。」我跑到奉御身边,慌乱地哀求道。 「此次春猎,尚药局中来的已是医术最佳的奉御医佐,带的也都是医治外伤最好的药材。臣与诸位奉御医佐商讨了一整夜,却……」他似乎也不忍再说下去,对着陛下道,「陛下赐罪,臣等实在无能为力。」 「陛下……」平简微弱的声音在榻首响起,我忙跟着陛下跑到榻边,静静听着他要说的话。 「沈奉御整夜都留在此处,已是万分尽心了,求陛下不要责怪。陛下恩典,金藏心中感念,可双腿已废,实在不能在东宫禁卫之中了。县男爵位,也不宜留给身残之人。还请陛下收回成命,令我自行休养吧。」 他说得艰难,一字一句,锥心刺骨。 终于等到的东宫禁卫首领,不过片刻,就再与他无关了。 「平简……」我开口,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还能说些什么。 芳媚的抽泣一声一声敲在我的心上,我也再难忍住,泪流满面。 「好」,陛下神色怆然,几声嘆息,「你想要些什么,我都准了。就算你想带着双亲回安息,我也会派东宫禁卫一路护送。」 「父母大人年事已高,经不起路途颠簸。臣想……」平简喘着粗气,勉强地用力摇头,他的目光穿过半个房室,越过陛下、越过奉御、越过我,落于石砖上呜咽的芳媚身上,「臣想留在东宫,以乐工的身份,教习几位亲王胡乐。楚王、赵王最爱敲击羯鼓,卫王喜欢吹箫,臣在安息时都学了不少,可以为诸王消遣娱乐。」 「平……安郎君,不可!」芳媚勐然惊醒,大惊失色。 乐工……他为了留在东宫,竟自请降为乐工,贬为贱籍。 「不管你为了什么,我都答应。」陛下几乎没有思索,看着他坦然地说道。 「谢陛下。」 琥珀色的瞳仁漫出一行清泪,划过他麦色的眼睑,消失于乌黑浓密的发间。 第四十三章 危机 洛阳怀仁坊,佛授记寺的观音阁中,灯如繁星,莹莹璀璨。 「十三娘这盏平安灯,是为谁点的?」慧苑立于殿中,一年未见,他的身形更显清癯。 「东宫乐工,安金藏。」我沉沉答道。 安平简的腿伤养到今日,已不可能再有好转,虽不似沈奉御所言完全不能行走,但右腿近乎全废,平日只能依靠拄杖勉强迈出几步。 慧苑嘆道:「他的事,我有所听闻。安菩大将军长子,竟自降贱籍,入宫为乐伎。」 「我只希望,他今后一切平安。」 「你可收到你五兄的书信了?」见我神色黯然,慧苑在旁转了话题。 我点点头,「想必你也收到了。」 「他在岭南这些年,却对止观禅定有了兴趣,托我带给他的书籍,大半都与此相关。」 五兄从前读论极多,我这喜欢论典的习性也源自于他,听慧苑一言,我也颇为讶异。想必岭南无人与他谈论佛法义理,独自一人,只有禅修可选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6页 「走吧,师父和诸位师兄弟也该到了。」 贤首国师今日在寺中与诸僧讨论《五教章》要义,特准我于殿内帘后倾听。 《五教章》之义,无非判教与佛性最为重要。判教大意,与我从前所读智者大师的《法华玄义》关联甚密,甚至《五教章》中之判教,都可说成是对《法华玄义》的修改。 区别在于,《法华经》与《华严经》,哪个才是至高至纯的圆熟教理。 可是慧苑的声声反驳钻入耳中,我才惊觉原来有这样的曲折沟壑。 「顿教,与渐教、不定教、秘密教,同为化仪之教。前隋智者大师于《法华玄义》之中,对南北朝十家错判一一疏通批驳,才将能诠之教与所诠法性分离开来,条理脉络方见清晰。如今师父所判五教,将化仪之顿教与化法之小教、始教、终教、圆教列为一谈,岂非混淆了能诠与所诠?判教体系,岂非又重回南三北七的混沌之貌?」 殿内一片譁然,交头接耳之声不绝。 除去贤首国师的身份地位,单单是其义学功底、论辩才能,放眼整个大周也无人能及。被这样当众反驳,想来也是史无前例的。 隔着帘幕,国师的身影怡然不动,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夫子之墙数仞,慧苑师兄不得其门而入也就罢了,岂能如此辱门败户,口出狂言?」 不知是谁已按捺不住,率先对着慧苑发难。此言一出,殿中响应者众多,一时沸反盈天,几句刺耳的「狂悖」、「恶徒」交杂其间。 一声脆利的敲击,贤首国师微抬右手,殿内瞬时安静下来,无数僧众转头看向他。 「慧苑所言,你们若有异议,大可引经据典,加以驳斥,只单单口出恶语做什么?」贤首国师的声音沉稳有力,「若现在无言可辩,此后也多的是时间,何必急于一时,口不择言?」 贤首国师有心回护,百余僧众也不再多言,一切看似平静无澜。可我在陛下身侧日久,总归也能品读出来,党群之祸已隐约可见。 一场法堂之论,直到午后才结束。我与阿暖等在客堂,却见一个小沙弥来传,国师邀我至方丈院用斋。 满园青松,树影森森。一方竹蓆落于树荫之下,青茏欲滴,绿意生凉。 我颔首合十,端身正坐于席间,贤首国师和慧苑轻笑点头。 寺中用斋止语,我们各自举箸而食,直至放下碗筷,小沙弥端来烹调好的茶汤,方才开口。 「十三娘可用得惯?」慧苑在旁问道。 「师父体恤,斋饭可口,茶汤亦醒神。只是不知为何,寺中的茶汤不放胡椒茱萸等物,仅有青盐了?」我好奇道。 「你五兄从前吃茶便是如此,想来你随他,便叫人只放戎盐了。」 我心中一喜,笑着道:「多谢。」 静默片刻,国师放下手中茶盏,缓缓问我:「韦娘子对今日慧苑之言如何看待?」 心中的惊彻一闪而过,我突然反应过来,自嘲一笑。国师毕竟不是生杀予夺的陛下,我倒像是惊弓之鸟了。 「团儿以为,慧苑法师所言不无道理。可国师义学高妙,所言所想,也许并非《五教章》的文句所能显明。」我坦率地回道。 慧苑低眉垂目,双眼视线聚于茶盏之中,沉思之态凝然平静。 「你带来的註疏,我已大略扫过,看来种性、佛性之说你极有兴趣。只是近日寺中诸事繁杂,恐怕要等到日后方能细读,到时再邀你前来。」 我急忙低头致意,口称「不敢」。 心中颇多顾虑,到底还是担忧占了上风,脱口而出道:「我有一肺腑之言,恳请能够说与国师和法师。」 「韦娘子请讲。」国师神情坦然,慧苑却似惊醒一般,抬头急急看向我,满目隐忧。 「今日殿中之争,我虽不是寺中人,不了解关系深浅。可人心难测,党同伐异之事,想来佛寺与朝堂无二。慧苑师父若再有异议,可否仅对国师私言,不要再授人以柄?」 慧苑的目光松弛下来,语气却异常坚决,「妄言、绮语、两舌、恶口,为四恶语,乃根本大戒。对错之分,心中之理,若是不敢宣之于众,岂非两舌之人?倘若如此,我又与他们何异?」 「谢过韦娘子,这些事我会提点他」,国师在旁微笑地看向我,突然转了话题,「陛下近来可好?」 我晃过神来,只匆忙答道:「陛下一切都好。」 「皇嗣殿下的臂伤如何了?」 「已然无碍了。」我有些惊愕,国师对宫中之事竟这般上心。 回到宫内,已近黄昏,我赶到陛下的嘉豫殿,将贤首国师手书的《华严经》递交给陛下,却在殿门之外迎头撞上了激烈的一幕。 凤阁侍郎李昭德,正抬脚勐踢,稳稳地落在一个身着布衣的人身上。 嘉豫殿外,李昭德此举令人瞠目结舌。 「李相公!」我急忙高喊,喝止住他。 他微微侧头,眼里露出不悦之色,轻蔑地哼出一声,转身便离开了,魁梧的身形在日落之下更显压迫。 我等在侧殿,今日文慧当值,也快到她回来的时候了。 「怎么回事?李相公打的是谁?」她的身影刚至侧殿,我便等不及上前问道。 「王庆之,还记得么?」 王庆之……洛阳百姓王庆之……我想起来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7页 自陛下设立铜匦之后,凡建言、告密的布衣百姓,陛下但觉有用,一定会亲自召见。 王庆之上表,力唿更换储君、迎武承嗣入主东宫之事,已是第三回了。前两次,陛下都只是赏赐金帛,可如今竟亲自接见…… 「陛下……对他态度如何?」我试探地问道。 文慧无奈地撇嘴耸肩,「陛下本不愿见他,可听闻他在宫门之外哭闹不止,非说自己对大周一片忠心无人可见,这才不得已叫他面圣了,不过陛下倒是对他好言好语,说是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覆。」 满意的答覆……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明眼人都能看出,王庆之几次三番要陛下替换储君,自然是武承嗣在背后操纵,陛下又怎会不知?以往两次,陛下不过一笑置之。可如今这样暧昧不明的态度,实在叫人捉摸不透。 今日总归无事,陛下也早默许我不当值时随时可去东宫,索性去问问他的想法,若是情势严峻,也好早做准备。 均郎引我入殿,却在我刚踏入内室时,转身退出,关好了门扇。 日落时分,房中灯火零星,满是昏暗。我向熟悉的方向眺去,窗棂下、书案前的身影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出现。 腰间突然环上一双手臂,我的身子被人从后面包裹着,我惊叫一声,忍不住退了半步。 他却环得愈发紧了,将头埋在我的颈间,来回地磨蹭,温热的唿吸喷在耳畔,我的心里空空痒痒的。 「我有正经事要说。」 「无论什么事,都等过了这一刻再说。」 我轻轻挣扎,不想他却用更炽烈的举动回应我,身子被他锢得动弹不得,颈间的热气实在撩人,我的双腿也不禁失了力。 「怎么如今倒像个孩子。」我躲过一个耳边的吻,笑着嗔怪道。 他松手将我掰过身来,我又被他面对面地揽在怀里,迎着闪烁不明的烛光,我看到他的双眼一如往昔地澄净。 他微微撅嘴,似撒娇一般道:「不愿嫁给我也就罢了,现在连抱一抱都不让了。」 第一次见到他这个样子,我心中微涩,仰起头沖他烂漫一笑,将他的下唇深深裹藏。 一层、一层,一人,两人,一刻、十年……什么都在里面了。 也许真的有十年那么久,我才与他流连忘返地分开。 「嫁与不嫁,爱与不爱,是两码事。」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我明白你的心思,只是……」他微微低头,轻声一笑,声音凝滞片刻,「罢了,你要同我说些什么?」 我清了清嗓子,拉着他一路走到书案前坐下,正色道:「王庆之的事,你听说了么?」 「有所耳闻。」 「你可有打算?」 他微微一笑,颇有兴致地回道:「李昭德不是都把他踢出宫去了么?」 「这个时候了你还开得起玩笑」,我轻嗔他,「陛下既然亲自接见了他,自然是觉得此事值得考量。」 「凤阁舍人张嘉福,已经收下王庆之的千人百姓书,预备联合朝臣上奏陛下,易主东宫,此事你可知道?」 「什么?」我不敢置信,思虑几分转而问道,「是李昭德告诉你的?」 李昭德身为凤阁侍郎,是凤阁舍人张嘉福的顶头上司。 他摇摇头,「李昭德与武家素来不睦,张嘉福若不愿被中途阻拦,自然要想方设法瞒住他。是文昌右相、辅国大将军岑长倩派人知会的。」 「岑长倩?」我喃喃低语,「他也是你的人么?」 岑长倩如今是朝中数一数二的重臣,既有相位,又掌兵权。他在平叛李贞、李沖之乱时立下大功,之后又力主陛下登基称帝,就连李旦和太平公主改姓为武,也是他最早提议的。 我一直以为他只忠于陛下,未料想竟与李旦私下往来。 他未置可否,只淡淡说:「李嘉福欲拉拢岑长倩,下了不少功夫。我已告知岑长倩,叫他不必多虑。北门学士中自有官阶不高的上奏劝谏,李昭德也必定全力阻拦,这一紧一缓、内外使力,武承嗣不会得逞的。」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几番思量推敲,明白了他的意思。 第四十四章 储位(上) 陛下不会不清楚,朝中忠于李唐之人不在少数。 她一个女子登上帝位,又是改朝换代的事,阻力却几不可见。除去陛下本人的才干气魄令人折服,余下的,无非就是朝臣心中澄明,百年之后的江山还是李家的。 李昭德、岑长倩等人,当日一力拥护陛下登基为帝,也应当是做此打算。 我刚搁下心中提着的不安,想起李昭德,又升起几分忐忑,「李昭德所作所为,虽如今对你有利,可他行事乖张,身居权臣之位。日后你重新登基为帝,能保证不被他挟制么?」 「李昭德此人,一非开国功勋,二非皇室贵戚,又是这样的脾气秉性,能不能活到李唐光復之时,还要两说。」他神情淡漠,音色平和。 他偶尔露出同陛下一般的只言片语,总叫我心中滋味杂陈,不知是该放心,还是该担心,亦或是……该寒心。 罢了……他的利用,总归没有朝向一心为他之人。皇权咫尺,若真的纯良无邪,又怎保得住至亲性命? 他见我只是沉默,将掌心覆于我的手背上,一点一点用力,语气却越来越轻盈,「说到李昭德,若是王庆之再进宫,有一事也许需要你来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8页 我缓缓抬头,吐了一口气,「我知道是什么。」 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选择,是王庆之的命,还是我们这些人的安全。由我推波助澜,再用李昭德借刀杀人,的确是最快的办法。 我清楚自己总会走到这一步,也知道有朝一日,万不得已时,亲自动手都是不可避免的。可我…… 身子被裹得扎扎实实,他将下巴抵在我的头顶,许久,才发出一句沉闷的声响。 「团儿,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我微微一愣,恍惚间明白了。 我要杀的是素不相识的王庆之,他杀过的是自己的老师刘祎之。 我把自己埋在他的怀中,双手紧紧揪住他的衣袍,一声「好」从唇边飘过。 「真不想让你回去。」 我伏在他的膝上,被他一晃一晃地抱了许久,要起身时却不见他松手,只听他暗暗说着。 我轻哂一声,「快要入夜了。」 他磨蹭了略有一刻,才慢慢撒了手。我抬头,目光又一次触到他眉间逐渐浓重的剑纹。 心中掠过几丝隐忧,许多日子以来晦朔不清的顾虑浮于眼前。 「答应我一件事。」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你说。」 「等到陛下百年之后,大唐復兴之时,不要加害婉儿和文慧。尤其是婉儿,她满腹经纶,若能继续辅助朝政,盐梅舟楫,对你、对她,都是好事。」 静默的片刻,他缓缓开口,「等到那一日,无论是我还是成器,都不会为难她们的。」 我点点头,转身向殿外走去。 夜幕将至,实在不能耽搁,我在东宫院内快步而行,未到宫门,迎面撞上两个轻妆娘子。 从敏挽着皇嗣妃刘氏,正满面笑意,看到是我,脸色不觉一怔。 我对着皇嗣妃行过礼,轻轻捏了捏从敏的手指,「时候不早了,我得先回去了。」 刘氏点头应允,从敏也咧嘴一笑,「快去吧!」 贤首国师作完《五教章》,又在着手撰写《大乘起信论义记》,我得到慧苑的消息,又寻了《大乘起信论》来细读。 午后正是困顿的时候,一个爽利的声音打破了一室沉寂。 「你去吧!那个王庆之等了大半日了,李相公也接到传召了。」 我忙起身看向文慧,「真的?」 她伸手拦住我,将我的臂肘握得微微发疼,眼神里满是游移不定,「你保证绝对不会对陛下有害?」 「你放心便是」,我缓了缓神情,对她郑重其事道,「陛下虽九五之尊,可总有被人蒙蔽的时候,你叔父的事便是一例。王庆之背后是谁,你也看得出来,他总来烦着陛下,陛下可还有心思做别的事?」 「你不会……为了皇嗣跟陛下作对吧?」她紧绷着嘴唇,眉宇之间几许纠葛。 我轻哼一声,笑着歪头看向她,「陛下是谁?我去跟她作对,是想拉着我兄姊一同陪葬么?再说了,陛下雄才大略、女中尧舜,又岂止你一人久仰山斗?就是退一万步讲,若真要说对皇嗣的私心,我也不过是不愿他为人构陷,使陛下失了与他的母子情分。」 她凝滞片刻,才撒手快声道:「我信你就是了,但凡能为陛下解忧,我哪有不愿的。」 我轻拍她的手臂,回身向嘉豫殿匆匆而去。 远远望去,果然有一人跪于殿外,王庆之来了已有许久,想来面圣陈情过后便一直在此了。 我在侧殿外停驻片刻,静静地盯着他的身影,暗嘆一声,下定了决心。 不到半个时辰,便等来了李昭德。他在侧殿端坐着,手里捧着我刚奉上的酪浆,满面的不耐烦。 「可是这酪浆味道不好?李相公容我再去换一盏。」 我将身子微微靠近,抬手欲要去接李昭德手中的杯盏。 他扬手摇头,只随意说:「不用这个。」 我略显几分尴尬之色,忙回道:「是。李相若没有别的吩咐,我便先去给王郎君更换杯盏了。」 「你等等」,他果然拦住我,语气中充满怒意,「这个王庆之来了多久了?」 「今日宫门一开便来了,陛下见过之后,就一直跪在这里了。」 「他何时走?」 我按下心中起伏,低声回道:「王郎君一片赤诚,称陛下若不改立太子,不为大周更新气象,便长跪宫中,等到陛下答允才肯离开。」 他从鼻腔里哼出一记不屑的声响,转而问道:「这宫门落锁之后,如何处置他?」 「这……」我佯装为难,「婢子也不知,想来陛下会开恩,留王郎君在宫中住下吧?」 「岂有此理!」李昭德突然拍案而起,整个人崩得紧紧的。 「这王郎君虽几次三番烦扰陛下,可毕竟是为了大周江山,陛下虽为难,可也不好令他寒心,总不能把他赶出去吧?」 「此例一开,以后岂不是人人都能入宫议政?每每都要留宿内宫?那这朝政大事,还要件件都与布衣百姓商量不可?」 说罢,他一刻未停,大步迈向殿外。 我深深吸了口气,用力平復自己的心情,缓缓移到殿门处,只探出半个身子,远望正殿之外的情景。 爆炭脾性的李昭德,果然对王庆之拳打脚踢。 李昭德是将门出身,王庆之一介布衣,哪里禁得起这些?不过须臾,就倒在殿前的石砖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9页 李昭德见状,也只随意抬手。几个内侍迟疑片刻,便拖着王庆之去向别处。 无论此刻是生是死,王庆之都不可能活着走出宫门了。 我要做的事,做成了。 杀鸡儆猴,此后武承嗣再想如法炮制,演出像陛下称帝前那样万民上表的局面,恐怕也无民可用了。 我呆呆地靠在侧殿的门扇上,双腿有些酸软,可那些预想了无数遍的痛心与恐惧,似乎并未如期而至。 我好像只是多了一些惊讶,原来杀死一个人,是这么容易的事。 原来我也可以杀人。 晚间在内室卸去钗环,正要净脸时,却听阿暖来传上官婕妤至。 「我都知道了。」我还未来得及迎她,就听她开门见山道。 「陛下对此事是什么反应?」我虽有几分把握,但还是要问问来稳住心神。 「倒没说什么,只叫人厚待王庆之的家人」,婉儿正色道,看向我的目光充满责备,「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此事若被魏王知道,你会是什么下场?若真有他入主东宫的那一日,你还能活命吗?」 我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不会有那一日的。」 「你又如何能确信?」她的语气里满是焦急,连声音都比平时响了几分。 我的心早被她担忧的模样填满,沖她微微一笑,将肺腑之言全都吐露了出来。 「婉儿,你既忠心于陛下,又心系李家,还与武三思交好。我知道,你是为了自己和母亲能好好活着,无论到哪步田地,你也都应该好好活着。 「我也想活着,我一直在努力地活着,我想等到杀戮不再、我所关心的人都安全的那一天。我知道在这里活着有多么不容易,我也知道我在罪臣之女的名头下走到如今是多么幸运。 「所以我能体会掖庭娘子之苦,我才想让她们都活着,都心怀希望地活着。我不是不清楚,在掖庭的所作所为会令自己涉入险境,可我没有办法无动于衷。 「婉儿,那不仅是无数条无辜的性命,那也是你和我。 「但今日之险,与掖庭不同。我对武承嗣只有恨,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他,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入主东宫而毫无作为?婉儿,你在武家那里留了后路,我没有、也不愿留着这条后路。 「我一定要拦住他。若真有武承嗣成为储君、登基为帝的那一日,你以为,皇嗣、从敏、我阿兄阿姊他们,还能活吗?若他们全都死了,我一个人又要怎么活下去?」 婉儿的目光聚在我的眼睛里,震惊、忧虑、哀伤、释然……一层一层的表情堆叠起来,她的双眸笼上了飘忽不定的雾气。 忽然被她紧紧抱住,用力又温软,我也环上她的后背,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 「别哭了」,我吸了吸鼻子,一边轻轻安慰她,一边努力让自己不要落泪,「我们都还好好的,我们要一起好好的。」 她慢慢松开我,这才显出些不好意思来,用帕子匆匆擦了眼角,沖我嗔道:「你倒是最稳重啊!」 我很少见她这样活泼,反被逗笑,「陛下看到你这样子,怕也会乐不可支吧?」 她嘴角微扬,眼神轻睨,却忽然神情一涩。 「怎么了?」我忙问道。 「你可想过,皇嗣会有与陛下对峙的一日?」 我想了想,明白了她心中曲折,只轻轻解释道:「陛下于我,如同于你,既有仇也有恩。我究竟是怨她多一点,还是谢她多一点,连我自己都分不清楚了。她身为女子,排除万难做了皇帝,也更易体谅天下女子之苦。婉儿,我同你一样,是不会去害她的。若到了皇嗣与她兵戎相见的时候,我保证,我会抽身出来,绝不与皇嗣里应外合。」 她呆了片刻,才抬头看我,「我虽依附武三思,可你也知道,那是为了保命。陛下百年之后,我自然是希望李家拿回江山的,武家的人里,没有帝王之才。」 她对李家的感情,究竟有几分是贤臣之愿,又有多少源自李贤呢? 想到李贤,我的眼神不觉飘向她的额间,疤痕虽已淡去,但她仍留下了梅花妆,每日都如此。 「雍王李守礼对你……是认真的么?」 犹豫了片刻,还是问出了口。 她只微微耸肩,看不出神情起伏,「究竟几分真情,几分算计。我不知道,也不愿去探究。反正他想活着,我也想让他活着,如此便是了。」 第四十五章 储位(下) 王庆之一死,宫里平静了几日,只是陛下命李昭德面壁思过,一月之内不许进宫。 我在陛下身边,也像往常一样侍奉笔墨、解说经论。 陛下对《五教章》颇有兴趣,听我讲完其中终教的佛性之说,反问了起来,「众生皆有佛性。晋宋之际的高僧竺道生,说的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我连连点头,「陛下过目不忘,深得佛法真谛,难怪国师打心底里敬服。」 「你呀!就知道哄我高兴」, 陛下嗤笑一声,脸上盪着得意,「你是个不可多得的解经之才,只是佛寺之中男女有别,你若真出家了,倒不如在宫里能一展才干。」 「团儿得陛下怜惜,才能与国师讨论须臾,不知比旁人幸运了多少。不过陛下所言,团儿也深以为意,寺中尼众,每每因女身之故,不能与僧众当面探究佛法。所筑心墙万丈,比之宫中娘子,更是艰难。」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0页 我说得和缓,试探着陛下的反应。 「这么些年,这宫中说话只表三分意的毛病,你倒也学会了,真不如从前敞亮」,陛下虽嘴上责怪着,面容却仍和善,「我知道你心疼她们,可佛门之中,戒律为尊,也不是我这一国之君就能动辄废止的,否则易生大乱。」 我沉下心思,细细揣度陛下的言外之意。 殿外的响动惊醒了尚在细想的我,宫婢来传文昌右相岑长倩至。 「我忽然召见他,倒还来得快,团儿」,陛下转头唤我,却突然顿了一刻,改口道,「你先回去吧,叫婉儿过来。」 到底出了何事,陛下要单单避开我? 几次转头轻探,却察觉不出陛下的神情有何异常。越是如此平静,我越觉风雨欲来。 好容易等到夜色袭来,宫内烛火渐次澄亮,我急急赶到婉儿的内室。 「出了什么事?可与皇嗣、庐陵王有关?」 她面带愁容地看了我一眼,转身继续卸下妆发,「陛下不准我说出去。」 我纠葛再三,仍不甘心,继续逼问她:「你只告诉我,他们有没有危险?」 「团儿,这一次你真的什么都做不了。」 「武承嗣又要对皇嗣做什么?你告诉我,就算我真的有心无力,也好过蒙在鼓里呀!」我拽着她的衫袖,止不住地哀求着。 婉儿蹙着眉头,只微微嘆了口气,「不是武承嗣,是陛下。」 「什么意思?」 「你向我保证,什么都不会做,也不要去东宫,否则就是害了我的性命。」婉儿的神情变得镇定而悲悯,看着我淡淡地说。 我迎着她的目光,心中知晓轻重缓急,重重地点头,「好。」 「陛下是真的动了更换储君的心思,才找岑相商议的。」 「什么?」 我不敢相信,陛下怎会如此?她比谁都清楚,王庆之是被武承嗣收买的,怎么会突然为此事转了心绪? 不,不是王庆之的事。此事已经过去近半月,陛下对李昭德也未有严惩。面壁思过,思的是宫内动刑之过,并不为别的。 「团儿,陛下也是人,她有她的私心。」 私心?究竟什么是她的私心?为防大权旁落,用酷吏排除异己是私心。为登基称帝,屠戮无辜宗室是私心。为光耀门楣,大肆实封、默许武姓宗亲为虎作伥是私心。 可这些,都是陛下自己的决断,与李旦毫无关系,他也从未流露半分不满。什么样的私心,偏偏要与东宫纠缠不清? 我疑惑地看向婉儿,眼里满是不解。 她将手轻轻搭于我的肩上,轻声问道:「皇嗣若即位,可还会姓武?可还会留大周国号?」 一道闪电从我心上噼过,原来如此! 我们都以为,陛下决断超人,定会权衡利弊,保住李旦的东宫之位,这才是于国于朝最稳妥的选择。 可却忘了,她一路披荆斩棘,好不容易改朝换代,怎能甘心大周一世而亡? 大周国号,武氏王朝,这才是她的私心。 我想要想出两全之策,可每一个念头刚转心上,就已知不可。 去劝李旦,让他同陛下保证,留大周、永姓武?他怎会愿意?陛下又怎会真的相信? 「婉儿」,我仰头看着她,压制不住内心的苦闷,「你就是让我想办法,我也想不出来了。」 「所以,你要等,什么也不要做,假装无事发生。」 我怔怔地望向远处跳动的烛火,呆呆地点了点头。 一滴一滴的更漏,把时间拉得深不见底。无数的剎那堆叠在一起,我如蚁噬骨,整个人心乱如麻,连论典都读不进半句。 岑长倩不会袖手旁观陛下的动摇,他又不像李昭德那般急躁,一定会有办法让陛下回心转意的。 我不断地提醒自己,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说。 阿暖探听到的消息极少,第二日也只晓得,陛下又召见了岑长倩,这次是连同夏官尚书欧阳通、御史中丞格辅元一起。 过了晌午,我装扮妥当,照例到嘉豫殿当值。 原本做了千万种准备,好让自己不在陛下面前露出马脚,却只看到她一人歪在凭几上,双眼板滞,神情恍惚。 「陛下!」我忙跑上前去,高声唿喊,「文慧!」 「你慌什么」,陛下没有起身,只懒懒说着,「我叫她回去了。」 「噢……」我这才松了一口气,「陛下没事就好。」 「团儿,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陛下的声音里,盪着少见的柔软慰藉。 崇恩庙。 陛下屏退左右,只让我扶着她,踏入崇恩庙殿内。 崇恩庙供奉武氏七世亲祖,却也仍留着李唐三代帝王的神位。 陛下的眼睛穿过庙堂中白日的尘与光,落于很长很长的远方。 「你见过先皇的。」沉默了许久,陛下突然开口。 「是,团儿有幸得见,还曾在汤泉宫侍疾。」 我是为了接上陛下的话,虽如此说,可对先帝高宗的样貌已不大记得了,只还隐约能想起他那时缠绵病榻,总是头痛,眼睛也不好。 「八年了,一眨眼他都走了八年了。」 「陛下与先皇鹣鲽情深,天下皆知。先皇在天有灵,一定知道陛下的思念。」我在旁轻声宽慰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1页 「在天有灵……」陛下迈出步子,在殿中悠悠踱着,喘息声逐渐沉重,「他在天有灵,会知道我的苦心吗?」 「陛下与先皇相守三十余载,彼此都是最知心的人,先皇怎会不懂陛下的心意?」 其实我不知道陛下此言到底在问什么,是怕先帝怪她改朝换代,还是盼先帝谢她殚精竭虑至今。 陛下的目光几许波动,看着我露出几分笑意。 「先帝广施仁德,深得民间称颂,若能看到今日朝堂之宁、民生之盛,定然感念陛下的。」我又接着奉承道。 「你们呀,都被他骗了,他是最会藏愚守拙的」,陛下听罢,倒觉有趣,「说起来,这几个孩子的脾气秉性,阿月像我一些。最像他的,其实是四郎。」 藏愚守拙……我心里闪过几丝忧虑,假装未在意地接话,「皇嗣仁孝,的确与先皇相像。」 「也许便该如此吧,让最像他的儿子,继承他的江山」,陛下轻声嘆着,无边的思念怡然如涟漪泛于嘴边,一层一层晕开来,「你看,团儿,我们的眼光很相似呢。」 「陛下……」接二连三的话语让我有些失措,不知要如何回復她的话。 「旦儿小的时候,很喜欢跟着我」,陛下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双眼映着庙堂内外的光,几多宛转,「我同先皇巡幸东都半年,回到长安的时候,他扑在我的怀里,说『以后阿娘去哪儿,我就跟着去哪儿』」。 心思起伏,转念几番。话至此处,今日的气氛如此和煦,我也该接上几句,推波助澜才是。 「陛下,皇嗣恭谨宽厚,性素恬淡。陛下百岁之后,与先皇重逢团聚,在天上看到皇嗣善待兄弟,连结武李两家,一定能放心。」 谁能善待兄弟,谁会斩草除根?谁的身上流着李武两家的血脉,谁的身后与先帝宗族毫无关系?答案唿之欲出。 陛下对先帝深情,今日能来这里,定然是心有动摇。 「你真的了解四郎吗,团儿?」 我被陛下的话问得突然懵住,不知要如何回答。 陛下的意思,是仅仅说我看不出李旦韬光养晦的心思,还是有别的什么? 隔岸观火、借刀杀人,除了这些,他的身上是不是还有我不清楚的东西? 「回去叫婉儿拟旨吧,日后不准有人再提废立太子之事。」陛下嘴唇微启,一句话说得轻飘飘。 接连几日的紧张与焦灼落了地,储位终于不再有变了。 「是。」我蹲身垂首,郑重地答。 「九郎。」 陛下轻轻唤着,没有理会我,眼神凝聚于先皇的神牌之上,无尽的追思绵长。 陛下诏令颁布,朝中自然无人敢提易储。只不过,同日颁布的,还有岑长倩、欧阳通、格辅元三人下放刺史、离开洛阳的旨意。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婉儿才告诉我,那日岑长倩三人长跪于嘉豫殿中,数度泣诉,言称一旦魏王武承嗣移居东宫,先帝高宗必再不能得享祭祀,恐要永为孤魂野鬼。 第四十六章 参半 「岑长倩他们,还在路上便被召回洛阳,得陛下首肯,来俊臣以谋反罪名下狱动刑,连坐数族。」 窗外细雪飞扬,我怔怔地盯着东宫院内飘洒的冷意,抱着暖炉无力地嘆息。 「以儆效尤,母亲是要断了朝臣议论东宫之事,无论是亲李,还是亲武。岑相公……说到底,是大唐对不住他。」他摆弄着手中的烤梨,换了一边,继续架在烤炉之上。 我上前去,将他快要垂下的袖口挽起,「我知道你本无意他涉险,只是陛下的心思来得太快,也不是单北门学士就能转圜的。岑相以先皇祭祀为由,以私心对治私心,逼得陛下在法理和情义上,都要收了这份犹豫不决。这个主意,的确也不是旁人能想到的。只是来俊臣……」 「来俊臣阴毒狠戾,不下于周兴」,他接着我的话,目光明亮锐利,仿若早已洞悉棋局起落,「只怕有朝一日,李家有人也会被他构陷。」 婉儿那日对来俊臣的评说一直绕在心上,我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同意他的担忧也实在有道理。 一时不知如何解忧,只淡淡说道:「来俊臣以『孤臣』自诩,逢人便言从来都只效忠陛下一人,连武承嗣亲自拜访,都吃了闭门羹。」 「听闻武承嗣病了?」他听到武承嗣的名字,倒有些兴趣。 我早已按不下心中轻蔑,嗤笑一声,「是啊,这么上蹿下跳地想入主东宫,我以为多大的本事呢,不过受了些阻挠,一个多月都下不了床。」 「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何那么厌恶武承嗣?其实你若能同上官婕妤一样,狡兔三窟,给自己留条后路,我倒还放心些。」 心中的厌恶与怨恨铺天盖地地捲来,我勐地起身,唿吸声急促而低沉。 风声鹤唳之时,我不愿乱他心智,按着自己的胸口平復几分,重新跌坐回去。 「我不想骗你,但武承嗣的事,我如今不愿说。你要答应我,他日你重新登基,必须杀了武承嗣,到时你自然会知道原因。」 谎言话至嘴边,想起他那时对我的隐瞒与利用,终究不愿有第二次,我们之间再也禁不得欺骗了。 「好」,他敛去方才一闪而逝的狐疑与惊诧,搁下手中的烤梨,并未整理衣袖,便直接将我拉进怀中,稳稳地抱着,「其实只要李家的人即位,武承嗣就一定会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2页 我的眼前忽然闪过武承嗣死去的结髮妻子,仰起头轻声问他:「那你可否再答应我,不要殃及武家女眷。若宗族株连不可避免,就让她们去掖庭,好好活着。」 「好。」他的下巴搭在我的颅顶,缓缓地磨蹭。 「烤好了!」我见梨皮已有裂痕,忙伸手去够。 身子被重重地扯回,我又跌进他的怀里,温热的吐息侵至耳边,「怎么一跟你亲近,你就躲躲闪闪的。」 身子发软,一时情动,我倒在他的膝上,仰头触到他越来越近的双眸。 春水横波,荡涤心门。 一个如烈火般炽热的吻将我卷得死死的,我不觉环上他的脖颈,半躺在他腿上。 意乱情迷间,好胜心却不知怎地占了上风。 我的双臂突然使力,想起身将他压在身下,却不料他也将身子向下俯去。两相对抗,唇齿重重地磕在一起。 「啊!」 两声惊嘑叠在一起,四片嘴唇被慌乱地捂上。 须臾过后,我们对视一眼,放声大笑了起来。 「我拿几只梨,去看看从敏。」说罢便匆匆跑了出去,只留下他哭笑不得的轻嗔。 我见珠娘不在,便径直走进了从敏房中,看到窗棂之下两个依偎的身影,正有说有笑,抬手修剪着摆放齐整的些子景。 「见过皇嗣妃。」我心中划过丝缕酸涩,俯身行礼。 刘氏回头先是一愣,又忙迎上来扶起我,语气柔软,「私下相见就不必行礼了,快坐吧。」 从敏娇笑着拉起我的胳膊,「酪浆还是茶汤?」 「都不用了」,我放下手中端着的烤梨,「皇嗣刚烤好的,叫我拿来给你。」 「殿下很久没烤梨了!」从敏露出这几年少见的开朗模样,跳得很是轻快。 我忙拉住她,把她生生按了回来,「才两个月的身子,当心着些。」 从敏又有身孕,东宫院内人人高兴。 她撇了撇嘴,又对着皇嗣妃轻轻一笑,细细尝起了烤梨。 「怎么还要自己修剪些子景,宜孙不常过来了?」我瞥见皇嗣妃搁下手里的剪刀,准备净手,有些好奇。 「倒不是」,刘氏对我和婉笑着,「是我们觉得有趣,就叫伍娘子教了些修剪的要诀,闲着的时候自己侍弄,只是松土还需要伍娘子亲自来。」 伍娘子?我愣了片刻,原来宜孙姓伍。 「摆的似乎也比往日多了几盆。」我轻声说。 刘氏细语回我:「五郎前日不慎打碎了瓷盆,割伤了手,芳媚便不许在房中摆着了,我就叫人挪到从敏屋里了。」 「玉容姊姊怎么不吃?」从敏咽下一口,又忙不迭地招唿皇嗣妃。 「留下两只,给安郎君送去吧。」刘氏轻睨她一眼,无奈地摇摇头。 我与刘氏十年来不过点头之交,第一次发觉她竟有这样体贴入微的心思。 「多谢皇嗣妃,我方才去看过他了,也带了些樱桃酪浆。」我沖她点头致意。 「德妃」,殿外传来一声唿喊,珠娘焦急地跑进来,看到我们也未来得及行礼,匆忙说道,「三郎偷偷去见了雍王,已被东宫禁卫发现。」 「什么?」我与从敏皆是一惊。 陛下不许李贤之子与东宫诸人往来,已是人尽皆知的事,隆基去见李守礼做什么? 「出了什么事?三郎一个人去见的,还是带了别的人?」我忙问珠娘。 「我也只知道,楚王带了一个尚药局的医佐。」珠娘低声答道。 我握住从敏的手,稳下音色,向她说道:「先别着急,我回嘉豫殿见机行事。不过日后真的要劝诫三郎,不可再鲁莽行事了。」 她急急点头,黑眸中盛满了旺盛的期盼。 一路踏雪迎风,我赶回嘉豫殿的时候,婉儿已跪着了。 「他是为了他的兄长,求陛下体谅,派人去医治吧。」婉儿跪得身姿挺拔,声音并不见焦急慌张。 我细细思量,连同三郎私见李守礼要带着医佐,大略明白了几分。 自上次婉儿与李守礼的事被发现,陛下再不许婉儿前去照料李贤的家眷,这衣食补给也就自然简略了,若是碰到突发疾病,一时找不到医佐也是常事。 雍王李守礼为了兄长……想必是李贤的长子安乐王李光顺忽然患病。 「风痹之症,虽不致命,可日夜煎熬,很是难捱。」婉儿见陛下并未答覆,又款款说道。 「陛下」,我轻步移至婉儿身旁,也同她一起端跪殿内,「楚王不过八岁,少年意气,不是故意要违背陛下之令的。」 陛下的神情并未流露任何不悦,只饶有兴趣地看向我们二人,嘴唇轻斜着,半晌才开口,「那依你们看,我该如何惩处呢?」 如此紧要关头,不知为何,婉儿却一言不发。 难熬的静默过后,我缓缓答:「降其爵位,面壁思过。」 「降爵?」陛下听罢,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整个人显出神情旷达的样子,「照例,太子诸子皆封郡王。如今四郎的孩子可都享亲王之爵,就算降为郡王,那也算不得惩处。」 「那便同雍王、安乐王一道,都降为国公,陛下以为如何?」 两权相害取其轻,若能以降爵甚至削爵平息此事,该是最好的了。 可话刚落音,衣袖就被婉儿紧紧拽住,余光里是她几不可见的摇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3页 陛下轻笑一声,像是戏语一般道:「我的亲生孙儿,只给国公之爵。武姓宗族,却享亲王、郡王之位,岂不是显得我厚此薄彼?」 我这才明白自己方才的思虑欠妥,只得叩头道:「团儿有错,只顾着为陛下解忧,做事顾此失彼,反倒添了烦扰,还请陛下恕罪。」 「原不是什么大事,李守礼是手足之情,李隆基是少年意气。我也相信,他们不是有意为之」,陛下走到我们面前,步履缓慢,只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你们也难得为同一件事求情,我会给几分薄面的。」 我与婉儿对视一眼,不敢相信竟解决得如此容易。 「旦儿的孩子中,成器已有十三岁,最小的隆业也满七岁了。让他们一同出宫,开府建邸吧!」陛下轻快地说着。 皇子皇孙出阁开府,向来是大恩赐。今日分明该罚,陛下给了东宫五王这般恩典,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至于李守礼和李光顺」,陛下微微一笑,俯身向婉儿看去,目不转睛,「婉儿,赐死谁,你自己挑吧。」 果然如此……陛下有大恩,定然就会有更狠的绝罚。 「不,陛下……」婉儿面色惊惧,上前抓住陛下的裙摆,嘴里却全是支支吾吾的辩白,听不分明。 「我这是给了你选择,若你还不肯回答我,我便将他们一同赐死。」 如此柔和的语气,如此冰冷的话语。 陛下这样逼迫,是要断了婉儿与李贤一家所有的恩情。 「我要李守礼活着!」 一句刺耳的尖叫,婉儿终于喊了出来,她跌坐在地上,双肩颤抖,再也不肯抬头。 她终于做出了选择,无论是为了张良娣,还是为了她自己。 我紧紧握住她撑在石砖上的手。 「好,婉儿」,陛下仍低头盯着她,笑意淡然,「你来亲自拟诏。雍王李守礼,每月初一杖责二十。安乐王李光顺,于东宫院内杖杀,东宫诸人,皆须亲去观刑。」 用李光顺的命、李守礼的身子敲山震虎,令东宫上下皆存畏惧。陛下对李贤一脉,当真不再顾念半分亲情。 第四十七章 闹朝堂 李光顺一死,婉儿的心结再难纾解。半年过去了,她没有去过一次掖庭,没有见过一次张良娣。 我和阿暖并肩走在高墙夹筑的甬道,双眼不觉飘向头顶那一道细细长长的蓝天,逼仄遏抑而显晦分明。 我劝不了婉儿。 我甚至不敢去想,若有朝一日陛下命我在皇嗣五子中择一人而活,我又会在逼迫之下说出谁的名字? 是从敏的儿子李隆基,还是性情温和最像他的李成器? 我心中清明,陛下强逼婉儿而放过了我,不是因为偏袒我,恰恰是因为她需要婉儿死心塌地、心无旁骛地陪在她身侧,而我终归只是锦上添花之人罢了。 又或者,陛下对幼子的感情,多少还是强过曾与她争权的李贤,她愿意给李旦留下一份家门安宁。 婉儿在威逼之下说出李守礼的名字,我心中的侥倖,远远盖过了悲痛和怜悯。 看得清楚这些曲折,我也愈发明白自己早已不是那个想要护佑无辜之人的韦团儿了。 「娘子,先去哪个院子?」我们走至掖庭宫门,阿暖悄声问道。 婉儿用掖庭令的职权,给玉娘、裴露晞和张良娣单独辟出了一个院落。她们日间照常在掖庭宫劳作,夜里却不必跟百余娘子挤在同一处了。 「先去看玉娘她们吧。」我随口答道。 张良娣要的史论诗文大略十余卷,我叫宫婢放下便关好门扇,房里只余我们三人。 张良娣颔首一笑,虽年近不惑,仍留几分倾国之姿,「多谢了。」 我思索片刻,仍掩不住好奇,坐于书案之前,倾身问着:「这些东西,想来不是张娘子要看的?」 「是给裴小娘子的」,她放下粗粝的陶制杯盏,指尖轻盈,「玉娘照顾她的起居,我总归闲时居多,就教她读书作诗。」 「张娘子有心了。」我忙点头致谢。 她轻轻抬手,「守礼的事,我都知道。还要托娘子给婉儿传话,叫她不必困于心魔。宫中身不由己,心不由己,她没做错什么。」 「至于守礼……」她仍是轻声细语的,神情里的悲悯极为克制,「每月杖刑,我这个做阿娘的帮不上他什么,有房氏在他身边,我也是放心的。」 「张娘子……」 我有心想要安慰,却又觉得实在多余,她这样一个洞悉世事的聪明人,也不需要这些。 「叫我敬文,或者文娘便是」,她款款一笑,「你和婉儿都于我有恩,不必这样客套。」 「那文娘也可唤我团儿。」 她点头轻笑,「团儿可要等玉娘她们回来?怕是还需一个时辰。」 我心中估量了时间,便只能摇头道:「还要去讲经,就不等了,改日再来看你们。」 讲经近一个时辰,待掖庭娘子悉数散去,我才缓步而行,走到宣城公主身前。 她听罢也并未离开,一脸瞭然。 我从袖中取出一方绢帕,郑重地递给她,「贤首国师亲手抄的《心经》,陛下加盖了她的私印,公主好生收着。」 她端身半跪,抬手过眉,轻轻接住绢帕,「多谢韦娘子大恩。」 「娘子」,我正要与宣城公主再寒暄几句,阿暖从远处跑来,将我拉远些才开口,「楚王又出事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4页 「怎么了?」 我很是惊诧。自他出宫开府,已半年无事,我还以为他早收了性子,学会了他父兄的审时度势、明哲保身。 「上官婕妤遣人知会,今日皇嗣五子进宫请陛下安,到应天门时,楚王与金吾大将军武懿宗发生争吵,之后楚王便高声责骂『此乃吾家朝堂,干汝何事』,皇孙要劝阻时已经来不及。」 「你说什么?」 我不敢置信。「吾家朝堂,干汝何事」,这种扬李抑武的话,陛下最是忌惮。况且,如今哪里是什么李家朝堂! 「陛下是什么反应?」 阿暖面色含忧,摇了摇头,「上官婕妤未言,只说叫娘子去东宫知会一声,晚些再回嘉豫殿。」 「怎么这样风风火火的?」 李旦抬头看到我直冲沖地闯进殿内,不觉停下了手中的笔,压下满脸惊乱。 我坐在书案旁,将婉儿所讲一一说给他。 「此事为真?」他似乎也极不愿相信,微微摇着头,「三郎素来要强,几年来我一直循循善诱,可还是没能磨下他的性子。」 「其中关键,正是陛下心中芥蒂,一定不会就此平息的。」我粗声喘息,有些没好气地抱怨。 三郎今日的事,我的确生气。他不过八岁的年纪,能说出这样的话,陛下会怎么想? 八岁孩童之言,岂非为父母所教? 一时的意气风发,又不知要连累东宫多少人。 双手被他覆上,力道和暖意同往昔一般渐次传递。 「我知道此事严重,可既然已经发生,生气也是无用。我会上书请罪,杖责三郎的。」 我转身看向他,却见他眉头微动,其间的剑纹轻轻战慄,春水眸中波澜渐起。 也只有面对至亲之人,他才情绪外露。 我点点头,强迫自己压住心中怒意,「记得要过两日再上书。」 「我明白。」 他见我半天没有反应,用力握了握我的手背,轻言轻语地说道:「李光顺的死、李守礼的刑,对三郎刺激很大。他今日之举,也许是压抑了许久,你心里就别再怪他了。」 我突然缓过神来,一直怨恨着三郎的冒进,却从未站在他的立场上想过。 他才八岁,就要面对堂兄因自己而死伤,武姓诸王横行霸道,心中愤懑自然难平,这也不是父兄的劝导就能改变的。 「武懿宗原本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恐怕今日是故意激怒三郎。」 过了许久,我才缓缓开口,像是为三郎的莽撞开脱,也像是为我的怨愤开脱。 他的目光灼灼,带着几分玩味,像是顷刻间就看穿了我的心思,「武家宗亲,倒只有驸马武攸暨、恆安王武攸止秉性淡泊些。」 「你也看过了驸马的那篇《请降王位表》?」 他点头说道:「宋之问的大作,又是连上两封、一再恳请,自然要品读一番。」 「依我看,驸马的为人倒有些像你」,我放松了身子,靠在书案旁的凭几上, 「急流勇退,独善其身。」 他眼皮微抬,睫毛稍稍抖动,似冰释为水,「可惜阿月已不愿仅为妻室了,否则武攸暨也是可托之人。」 「你啊,静居东宫,万事皆知。」我不觉嘆道,他的心机谋算到底还是继承了几分陛下。 太平公主于公主府豢养男宠,吟诗作曲,门客众多。她曾经与薛绍八年两情缱绻的日子,终于没能再发生在新任驸马身上。 「陛下去年在崇恩庙时曾说,公主很像她」,我的心绪渐平,指尖不由自主地划动他的手心,「而你像先皇一些。」 他不禁闷笑一声,捏住了我的指尖,不过瞬息就明白了陛下的意思,只低声说道:「我是先皇幼子,自小学的是书法训诂、作诗乐理,那些帝王之术、平衡之道,也不过是这几年暗自琢磨出来的,自然不是万无一失,与阿耶比还是相去甚远的。」 「你从未受过储君之教,整个东宫的性命繫于你一身,走到今日已经不易」,我也回捏了捏他的指腹,缓缓摩挲,「不过话说回来,三郎的性子是要改改。如今他住在宫外,也不能只靠成器来劝,该为他好好挑个老师。」 想到三郎,想到从敏,想起她即将临盆,又想起王德妃,勐然一惊。 「均郎!」我忙起身高声唤道,待他走近,一字一顿地说,「今日我同皇嗣之言,不许让德妃知道分毫。楚王若来东宫,该如何叮嘱,你明白么?」 均郎神情微愣,抬头轻瞥李旦一眼,才低头答是。 待我重新坐回去,转头看他,才发觉他竟一直半仰着头,嘴角轻扬,眼眸里水波流转,满是跌宕的玩味。 「怎么了?」我不解地问他。 「看你如今的样子,倒颇得几分母亲的气韵了」,他抬手按着我的双唇,堵住了我将要说出口的反驳,「从敏一切都好,奉御医佐人数很够,你可要去看看她?」 我沉下心来,摇了摇头,「还是不去了,我怕被她看出今日异样。」 他点点头,「也好。」 我起身准备离开,回头对他叮咛道:「三郎的事,我会用心留意,看看陛下的反应再做考虑。你上表请罪时,不要提及将三郎降爵,只说杖责就是了。」 「我知道,母亲不愿被人诟病她苛待东宫。」 嘉豫殿中,一切风平浪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5页 陛下收到了李旦的请罪书,却一笑置之,又吩咐婉儿传旨,东宫不可对楚王动刑。 我几番试探,陛下却兴致高涨,丝毫没有动气的模样,还不住地说:「隆基如此气魄胆识,实在少见。有这样的孙儿,我很高兴!」 可我心中的不安,与日俱增。 这件事的性质,远非皇孙鲁莽、冲撞宗亲,这是李武两家的法统之争,是敕令不许置喙太子之位的批逆龙鳞。 所有的相安无事,都像是风雨欲来的积蓄和绸缪。 可陛下按兵不动,我们无论是谁,都不晓得要如何收场。 第四十八章 楚歌 长寿元年的初秋时节,从敏生下一个女儿,陛下特准皇嗣起名。 「李持盈?」陛下听到,眼波流转,兴意盎然,「《老子》中说,『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常保』。这致虚守静之意,的确是四郎喜欢的。」 婉儿笑着接道:「《后汉书》中有『心恬澹于守高,意无为于持盈』,《艺文类聚》中也有『勋业既崇,持盈守虚,功成即退,挹而损诸』。皇嗣殿下博览群书,学富五车,果然不是虚名。」 「这『博览群书,学富五车』,也不知道是夸四郎,还是夸你自己呢。」陛下斜倚在凭几上,冲着婉儿玩笑道。 满室温馨和煦,笑语嫣然。我身在其中,不禁心生侥倖,陛下会不会因为这个孙女的降生,真的原谅李隆基呢? 「团儿」,太后见我一直没有说话,转头问道,「东宫的小娘子们,有封号的有几人?」 我缓过神来,低头答道:「陛下,皇嗣妃的女儿李花婉,在天授元年由代国公主降为寿光县主。王德妃的女儿李花妆,倒还一直没有封号。」 「那便一同晋封县主,你带着我挑的赏赐,去东宫宣旨吧。」 陛下赏赐之厚,令人目瞪口呆。上一次因诞育子孙而受重赏的,还是十年前生下东宫嫡长子李重润的阿姊。 可李重润是先皇高宗的嫡出长房长孙,就是比起李旦的嫡长子李成器,都有身份之别,更何况是刚刚出生的庶女李持盈? 我带着陛下的恩旨和二十抬御赐之物前去东宫。 王德妃之女李花妆封仙源县主,从敏之女李持盈封崇昌县主。 皇室之女,从来没有一出生就获封号的。 陛下对东宫的优待一层又一层地堆叠如巨浪,我的忧惧也一天胜一天地积聚成高台。 从敏半躺在塌上,身子歪靠着隐囊,对着襁褓中的婴孩露出柔蜜的笑。 小持盈刚刚睁眼,五官轮廓还未见清晰,可双眸里雾气绵密,瞳仁显出些浅淡的赭色。 我侧趴在塌上,伸长了身子逗弄着她的小手,不禁感嘆道:「三郎的眼睛同你的如出一辙,我还以为持盈也会如此,没想到是随了皇嗣,不过好像更像成器一些。」 「殿下也说像凤奴呢」,从敏华色含光,神采奕奕,「鸦奴听到了还好一阵地不乐意,说自己的亲阿妹怎么不像他。」 听到隆基的名字,内心升起几丝震盪,忙掩饰过去,幸而从敏一心扑在女儿身上,也未发觉什么异样。 她倒很少唤成器的小名,我心中一动,满心期盼地问道:「持盈的小名可起好了?」 几日来,我已想了一些小名,好让从敏去挑。 从敏似愣了一瞬,与我对视的黑瞳明眸几番闪躲,低头看向怀里的婴孩,小声说道:「已有了乳名了。」 「叫什么?是你起的还是皇嗣起的?」 「叫玄玄,是……」从敏仍未抬头看我,静顿了一瞬才回道,「是玉容姊姊起的。」 「皇嗣妃?」 从敏见我面露惊讶,忙拉着我的胳膊,吞吞吐吐地解释道:「皇嗣妃很喜欢持盈,这几日一直在这儿守着,我想着……鸦奴的乳名你既起了,不如持盈的小名请她来起,也算是……」 「那是自然」,我扯着笑脸打断了她,「玄玄这名字是极好听的。」 心中的酸涩翻江倒海。她的解释、我的回答都这样体贴疏离,冲散了我们彼此维持的亲昵。 我与她称得上总角之交,可这年少时的亲密无间,总是会随着时间和距离愈来愈淡的。如今日日在她身边陪着她、开解她的不是我,而是刘玉容。 更何况,我待她难道不是如此吗?这些年我的经歷想法,又何曾向她吐露?我身边最亲近的密友,难道不是早就变成了上官婉儿吗? 衣袖被紧紧拽着,她拉着我摇了又摇,眉间愁容,目光殷切,连语气都是近乎哀求的,「团儿,你别生气。」 心中的柔软被她一再触及,我不忍再面露不悦,抬头对上她幽黑的眼睛,沖她露齿灿烂一笑,伸出手搂着她。 襁褓中的持盈夹在我们中间,小手不停地向前扑腾着。 「从敏,无论到何时,你都是我的亲人。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怀中是不易察觉的微微抖动,是几不可闻的轻轻啜泣,我被她逗得不禁笑起来,轻拍着她的身子道:「都是两个孩子的阿娘了,还这么爱哭,小心被人笑话。」 「已经被人笑话了!」屋外传来一声爽利的笑语,我抬头看到四个宫妆丽人款款而来。 皇嗣妃、崔昭仪、唐婕妤,还有芳媚一同并肩入殿,语笑嫣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6页 方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是崔昭仪。 从敏破涕而笑,很不好意思,胡乱抓过我的帕子掩住脸颊。 我撒开手由着她去,起身向她们一一行礼。 皇嗣妃半托着我,没让我行完,就拉我起来,样子很是高兴。 「你不常见静宣和月瑶,大家今日难得聚在一处,姊妹相称就好。」 我见她如此说,只好对着崔静宣和唐月瑶互行了姊妹之礼。 崔昭仪拉着我道:「常听从敏说起妹妹,好不容易得空,今日可不许走了,留下同我们一起晚食。」 我实在不适应她这般热络,与点头之交的人互道「姊姊妹妹」也觉得别扭,只按下躲闪之意,点头客套着,「陛下那里还有许多事,怕是不能留得太久。」 说罢,便靠近身边的芳媚,拉着她问东问西。 崔昭仪见状,尴尬几分却也随即一笑,便和唐婕妤一起同从敏说话去了。 「你都还好么?」 「我很好,平简也很好」,芳媚低着头,眼神飘忽不定,「陛下特准他以良籍身份为东宫乐工,将军府也仍住着。如今你不大能见到他,若有话,我会带给他的。」 我倒被她逗笑,「我是真的想问你好不好,不是藉机打听平简的情形。」 只几步之隔的四个娘子,不知说了些什么,正笑作一团。 芳媚面色动容,与我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 七岁的李花妆由姊姊李花婉和乳母牵着走进屋内,芳媚便起身向前,见她髮丝有些凌乱,像是刚刚嬉闹过的样子,嘴上虽嗔怪着,眼里却泛出层层叠叠的关爱。 我悄悄地退出内室,隔着一道门槛,静静地看着她们。 满院柔光,一室安宁。言笑晏晏,其乐融融。 快到年下,嘉豫殿内外事务缠身,既要预备陛下的礼佛事宜,又要为正月初一的祭天大典忙碌。 整日几不得闲,也有月余没能去掖庭和东宫了。 我抬头见文慧正要查验祭祀的礼服,搁下手中纸笔,将写好的礼佛经目递与阿暖,吩咐她交付春官礼部。 「这终献的礼服,怎么裁制得这么大?」我见内侍们掌开的三献礼服有别于往年,有些好奇道。 祭天大典,自载初元年起,四年来便一直由李成器担任终献。他今年才十四,虽比同龄人都高些,可也不至于同成人一般。 「这尺寸更改是陛下的意思,我也不晓得呢」,文慧一面细细查看,一面随口答道,「陛下叫你写完手边的就过去,你怎么还愣着?」 「嗯,这就过去。」我未多想,起身便向陛下内室而去。 陛下累了大半日,正斜靠在隐囊上闭目养息,一个小宫婢正仔细地为她揉肩。 行礼过后我稍稍抬眼,看到果然是宜孙,只冲她微微点头。 「你看宜孙新带来的些子景如何?」陛下动了动身子,用眼神瞟向书案旁摆放的一排些子景。 我略略扫了一眼,少说也有二十盆。 我是见过宜孙侍弄的些子景的,一直都赏心悦目,可今日看到这些,仍大为惊奇。 千姿百态,苍古雄奇。萧然出尘,能禁霜露,如天地万物皆归于几案。 我发自内心地嘆道:「宜孙心灵手巧至极。」 「你也有日子没去东宫了,挑上十盆好的,给嫔妃们送去,就当是代我给了年节的赏赐。」 「陛下可真疼她们,连我都没有呢。反正王贤妃不喜欢这些,不如把她的两盆赏我如何?」我半真半假地撒娇。 「你呀,倒是惯会揶揄的」,陛下忍俊不禁,冲着我佯装无奈地摇了摇头,「那叫你第一个来,挑最好的两盆,总不至于说我偏心东宫了吧。」 我看果然逗得陛下开心了,笑着回道:「我看着倒是盆盆都好,左右也不会挑,倒要劳烦宜孙帮一帮我了。」 宜孙有些神色恍惚,呆愣了片刻才低声回了句「不敢」。 陛下未在意她的反应,只又说了句,「也给婉儿和文慧各留两盆吧,近日事多,她们也没歇着。」 我与宜孙分好了赏赐诸位娘子的些子景,传来内侍,正要一同去往东宫。 「团儿」,我刚抬脚,就听陛下在身后略带焦急地喊道。 我急忙回头,「陛下可还有吩咐?」 陛下的神情逐渐缓和,两只眼皮也松弛下来,轻轻眨动几次。她的目光穿过半个内殿,盛满了少见的柔情。 「你先去见皇嗣,等宜孙他们晚些到东宫,再一同行赏赐礼。」 许久,她才说出这一句。 第四十九章 厌胜 要我先单独见皇嗣,又让宜孙晚些再携着些子景过来。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实在不懂。 这些年在她身边,我早已习惯了凡事揣度。措辞、语气、神态、动作,陛下的任何细微变化,都被我剖析再三。 可方才的那一句,语焉不详,却情真意切。 「我心里总是不安」,我抓着他的手,慌张的感觉愈来愈强烈,「三郎的无事、持盈的册封,还有今日的情状……我总觉得,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他反握住我,水润的双眼盈盈而动,嘴唇微微发抖,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你也在担心,是不是?」他的反应加剧了我的恐惧,抓着他的手不觉越来越用力,直到听见他忍不住的闷哼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7页 「团儿,看着我」,他挣开我的手,重重地捧住我的脸,强迫我与他对视着,「若我真有三长两短,答应我,尽力保住成器。珍重自身,以待来日。」 这一句话将我击得粉碎,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自己会出事。 我也从来都没有想过,离开他的我自己,需要孤军奋战。 我扑进他的怀里,再也不想强装镇定,恐惧与战慄如暴雨前的黑云一般,结结实实地压在胸口。 「我一个人,很害怕。」 「团儿,你不是一个人」,他紧紧回抱着我,双手不断用力地揉动我的肩臂,「我现在说的话,你要牢牢记住,好吗?」 我从他的怀中起来,片刻的释放过后,理智和清醒重新回归,我点点头。 「上官婉儿那里,你知道如何相处。范文慧的叔父范云仙掌北司兵马,必要时可以联络。北门学士中,李元素、石抱忠、王剧、路敬淳,这些人是我的心腹。如今品级不高,日后能不能拜相也未可知,但他们都可堪託付,你记住了吗?」 我在心中一一记下他们的名字,使劲地颔首。 「正事交代完了,该说说你我的事了。」他的双目瞬息变幻,锋芒收鞘,柔光四起。 我不知他是何意,只呆呆地盯着他。 额间的髮丝被轻抚着,他的手落于我的耳旁,「团儿,原来我认识你已经十年了。」 我明白过来,慌乱间急忙掩住他的双唇,「不许说,我不要同你告别。」 「如今还没有事呢,你别这么紧张,我想说的是」,他轻嘆一声,嘴角泛着和煦的笑,「若你我都能平安活到李唐光復,你可愿再嫁给我?」 心中涌动起惊涛骇浪,千言万语却无法吐露分毫。 「你放心,无论是去掖庭,还是出宫到佛寺,都随你心意。」 灯烛之下,影影绰绰。触动与柔情纠缠不清,我轻轻抬手,还未触到他的眼睑,余光中的剪影却早已融在一起。 两重黑影叠成一人,稠密的相拥和亲吻接踵而至。 是无声的应许,是刑前的狂欢。 「宜孙还没过来,你可要再睡一会儿?」他同我一起侧躺着,从我的身后揽住我,手却不得闲地摆弄着我的碎发。 我身子向后靠了靠,与他贴得更紧了些,「我闭眼休息会儿,等她来了你喊我便是。」 「好。」掌心盖于我的腰腹,和缓安宁。 宜孙来时已临暮色,我被他轻柔的声音唤醒,在他唇上印下一记,笑着离开他的内殿。 八盆些子景,连同其他的金玉之物一起被抬进东宫。 皇嗣妃刘玉容春风拂面,接下赏赐后又同我们一起到从敏的住处。 几个妃嫔都在从敏房中,想来是皇嗣妃专为迎接陛下的赏赐叫大家同来的。这几年为了陛下高兴、东宫安稳,她应当也费了不少心。 宜孙笑着命人将余下的六盆些子景都摆在案前,她轻轻踱步,俯身一一看过从前摆着的那一排些子景。 「这些是婢子半月前送来的,修剪得仓促,如今看着很是碍眼,不如撤了吧?」 「这些虽不如今日的精巧夺目,可也是伍娘子一番心意」,崔昭仪在旁陪笑道,「依我看也很美,倒不如多多益善,摆在这儿权当让我们几个练练手了。」 从敏听着,也面含笑意地点头贊同。 「昭仪既然喜欢,自然是好。不过这些怕是许久没有松土了」,宜孙回头,忽然唤我,「韦娘子,上来搭把手吧。」 我心中生疑,却也不得不上前去,手持铲刀,小心地别开瓷盆中的土块。 一块一块,一粒一粒。 以三千大千世界碎为微尘,于意云何?微尘众,即非微尘众,是名微尘众。如来所说三千大千世界,则非世界,是名世界。 这些子景中一方天地,真有经中空假之意。 手中一顿,小铲刀似被什么硬物阻隔。我侧目轻瞟,见宜孙的手也停了一瞬,转而却更用力地铲进土中。 一个人形的桐木之物跌落石砖,引得满室惊唿。 我急忙铲开手下这盆的碎土,果真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 桐木人上,清清楚楚地刻着陛下的生辰八字。 大脑被募地击穿,一时之间全是空白。 厌胜之术。 我呆愣片刻,心突突地跳得极快,双眼不由自主地扫过东宫的妃嫔。 刘玉容、窦从敏、王芳媚、崔静宣、唐月瑶……没有例外,她们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陛下若有灾祸,李旦顺理成章地即位,她们自然是受益的,到底是谁…… 不!就算她们真有此心,也不会这么愚蠢,把厌胜之物藏在宜孙触手可及的些子景中。 这是诬陷! 后宫之中,厌胜是最便捷的利器、最锋利的屠刀。 先皇曾用它废掉了王皇后,也想用它废掉陛下曾经的后位。 到底是陛下,还是武承嗣?我心慌至极,脑海中划过千万种可能。若是武承嗣,一切都还有余地,可若是陛下…… 我不敢去想,转过身来,侧头看向宜孙。 她的目光几许闪躲,睫毛眨动,「韦娘子,这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我的身份是陛下近侍,不是东宫之人,不是德妃密友。 我回过神来,把思绪从无数不幸的想像中拉回此时此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8页 我知道我应该做什么。 「搜查东宫各处。」 颤抖的声音自喉间跳出,飘到很远的地方,陌生疏离。我的嘴巴一张一合,好像与这个声音毫不相关。 内侍宫婢应声而行,脚步纷乱,散落到东宫各处。 「团儿」,从敏终于反应过来,跑到我的身边抓着我,全身都在发抖,「不是我,不是我们,我们没有做过。」 我别过脸去,不敢对上她漆黑盈亮的眼睛,「珠娘,把她拉走,不许她乱跑。」 「韦娘子」,刘玉容忽然跪地,身子直直挺着,声音不卑不亢,「求韦娘子在御前传达,东宫妃嫔万万不会如此。」 其他三人跟着她纷纷跪地,脸上写满了哀求与焦急。 「我会求陛下秉公审理,你们待在东宫,不要与外面联络。」 手心被指甲掐得生疼,很久,我才憋出这一句话。 我什么都无法承诺,直觉甚至不停地告诉我,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陛下的可能性远远高于武承嗣。 内侍宫婢带回搜查的消息,皇嗣妃、崔昭仪、唐婕妤处,皆有厌胜的桐木人。 如此一来,更确定了这绝为构陷。 可是,为何芳媚处却如此干净?难道她……我禁不住向她看去,却见她满目茫然,呆呆地来回看着其余四人。 不是她,不是她……可是为何陛下要单单放过她呢? 「事情还未调查清楚,东宫诸人不许随意出入,静待陛下裁决。」 我几乎是逼着自己吐出这句,转身急忙离开。 「团儿!」一声凄绝的叫哭喊,我知道是从敏。 一个回头,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从敏,别怕。」 我知道我不能向她保证什么、承诺什么,但我必然要竭尽全力挣得她的、她们的清白。 「团儿求陛下查明此案,还东宫诸人清白。」我跪在嘉豫殿中,言辞恳切地哀求着。 「你又如何知道,东宫的人是冤枉的?」 「陛下,东宫仁懦柔孝,不会做忤逆尊亲之事的。」 「据我所知,你也只是同窦德妃来往密切,怎么其他人的性情你也都了如指掌?」陛下声色平静,我也听不出这是棋局收网的气定神闲,还是顺水推舟的静待其变。 「陛下,我虽只与德妃交好,可毕竟曾在豫王府几年,刘氏性子柔弱,芳媚也是天真之人」,我心中焦急,忍不住跪行几步,「至于崔、唐二人,日日与皇嗣妃相处,想来也是知道分寸的。」 「你说得不错,可这铁证如山,你要洗清冤屈,也得有证据才行。」 「陛下」,我继续上前,伸手抓着她的裙角,仰头道,「没做过的事,能有什么证据呢?」 「这倒奇了,桐木人如今就在眼前。她们若真的冤枉,总得指出是被谁冤枉的,才能洗脱自身啊。」 被谁冤枉?自然不能说是被陛下本人冤枉的。如此,我还能想出什么办法呢? 一个主意突然涌了上来,我暗下决心,虽知道机会渺茫,却也只能赌上一赌,「陛下细想,陷害东宫妃嫔,谁会得利?陛下若彻查魏王府,想必会有收穫的。」 「彻查魏王?」陛下轻哼一声,整个人突然笑得开怀,「无凭无据,就要搜查王府,若是查不出什么来,这攀诬亲王的罪名,是你来担,还是东宫来担?」 我心里一沉,转头看向身后的宜孙,如果武承嗣这条路走不通,那就只有她了。 「团儿知错,团儿不该怀疑魏王殿下,诬陷东宫恐怕另有其人。厌胜之物是从些子景的土中发现的,到底是送之前就放进去的,还是到了东宫才有的,如何能确定?」 「陛下」,身后的宜孙急忙喊嚷着,「婢子对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鑑,怎么会做出如此悖逆之事?韦娘子与东宫瓜葛极深,陛下不可轻信韦娘子之言,冤枉婢子啊!」 陛下不过轻轻一笑,语气淡薄,「不可冤了东宫,也不能冤了忠僕。那只能把案子交给御史中丞来俊臣了,叫他务必用心审理,秉公执法。」 「不!」我不假思索地喊道。 若交给来俊臣,那失去性命的何止她们四人、五人,只怕她们的孩子、整个东宫,连带着李旦都会坐实了厌胜的罪名。 那时候,就是满门抄斩了。 我紧紧拽着陛下的裙摆,不停地摇头,「东宫尚有皇孙,求陛下饶过他们的母亲。」 陛下对亲情从来都是进退自如的,我抓住最后一丝希望,只求能唤起她对稚子的怜悯。 「团儿,你到底在求什么呢?是要还她们清白,还是要救下罪人的命?」 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莲花石砖上繁复的纹样硌着我,我茫然地盯着陛下。 没有办法了,真的没有办法了。 「团儿」,陛下弯下身来,浓丽的五官在我眼中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模煳,「你叫我失望了。」 第五十章 朱颜 被陛下软禁十四日之后,我终于等到了召见的旨意。 这十四日,我听过宫中宴饮之曲,听过除夕爆竹之声,也听过元日祭天之乐。 今日,是正月初二。 十四天未见阳光,我在满室阴浊中,没有任何消息,憋得快要发疯。 我不知道陛下是已经处死了她们,还是按兵不动,整个东宫又究竟有没有被波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9页 我也不知道,陛下会怎样处置我。 十四天的时间,足够想明白很多事。 我恨过陛下么? 嗣圣元年李显被废时,我双亲皆亡、兄姊离散。那个时候,我应该是恨过她的吧。可我实在太害怕了,恐惧的种子太过茁壮,生根发芽,已容不得仇恨再去占据了。 一年又一年,我在她的身边。我知道她的才干和卓见,也明白她的艰辛和不易,更感激她对我的种种优待。 她默许了我与东宫的情,她庇佑了我的佛理之才,她宽容了我对掖庭娘子的恻隐之心。 她是个女子,也一向愿意体谅女子。 她给了婉儿施展才干的机会,也给了她女中宰相的尊荣。她废除了父母丧期不等的前律,又许天下子女为休弃之母扶柩守灵。 这一切都让我以为,那棵拔地而起的恐惧之树,正在被剪掉枝芽。总有一天,新长出的敬佩与希望,会枝繁叶茂。 即使我一天都没有忘记,她是大周皇帝武曌,对待政敌毫不心慈手软。 可为什么,到了权力受阻、甚至只是需要立威时,牺牲得毫不留情的也是女人? 李显的原配赵氏、二进掖庭抑郁而死的义阳公主、武攸暨的髮妻,还有如今的从敏、东宫的妃嫔…… 为什么如今女人为帝,与男人当皇帝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呢?扪心自问,陛下这样的女帝,真的与过去的帝王不一样吗? 半座嘉豫殿,我像走了一辈子。 「你来了。」陛下的音色还如从前,不喜不嗔,极度平静。 我缓缓抬头,双目静静地看向她。眼睛的形状、鼻尖的弧度、唇角的纹理、颈间的褶皱……一点一点,我记在心里。原来陛下细细看去,是这个模样。 「团儿,还不快向陛下行礼。」 我这才打量嘉豫殿中,除了陛下的其他人。 婉儿与文慧分别立于她的两边,东宫四人跪于殿内。 没有芳媚,陛下决定放过她了。 「婢子拜见陛下,恭祝陛下福寿双全,大周国祚绵长。」 我趴在嘉豫殿的石砖上,像被抽干了灵魂一般,声音却似不受控制地穿过大殿,撞到屋檐窗扇,缓缓地飘荡回耳边。 「东宫厌胜之事,她们四人口口声声负屈含冤。我也不愿白白冤枉了谁,你是证人,你来亲口说,是确有其事,还是她们被人栽赃,需要秉公审理?」 陛下的话冷冷地打在我的心上,又一个简单的选择摆在我的面前。 是单单送她们四个去死,还是让包括她们四人的整个东宫一起去死。 我起身走向她们,又蹲下身子,一一端详起来。 除了从敏,我还没有细细打量过她们的样貌。 「玉容,对不起。」 我看着那一张极为柔和又平淡的脸,终于开口,说了一句明知无用、却不得不说的话。 没有等她的反应,我的目光又绕到远处。 唐月瑶真是白皙透亮,肌肤胜雪。 「月瑶,对不起。」 崔静宣的眉毛很像豆卢贵妃,长眉入鬓,疏密有致。 「静宣,对不起。」 「从敏。」终于没能忍住,不知不觉地伸出双手,下意识地将她的手紧紧攥住。 黑漆漆的眸子里泛着灵动的光,睫毛微微抖动,两股清泉顺流而下。 五内如焚,我怕再多看她一眼,都说不出理智所选择的话。 我狠下心扯开她的手,跑到陛下身前,直直地跪下,「婢子亲见,铁证如山,无须再审。」 十二个字,我用尽了半生的力气。 「好啊,事情已经水落石出,婉儿传他们进来吧。」 我愣愣地转头,只见近十个内侍鱼贯而入。一瞬的阳光从缝隙中钻出,流淌在她们四人身上,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四条白绫,成了殿内唯一的亮光。 「求陛下准婢子退下。」 我不想看,我不想看,我真的不想亲眼看见她们一点一点死去。 我听见婉儿的声音,我听见文慧的声音,可是她们在说什么我都听不懂,我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等到了一句陛下的「不准」。 从敏在唤着我的名字,我呆呆地转向她,却看不清她的模样。 可我却清楚地看见了那一年在骊山携风带雪的她,娇笑着推门而入,闹着要喝我烹的酪浆。 白绫绕过颈间,堆叠似雪,像窗棂外四散而飞的雪。 我看见雪上开出涨满了苞芯的紫花,花苞上满是蓬松的乌云蔽天,颜色各异的根茎摇摇晃晃,乱七八糟地栽倒下去。 为什么殿里起风了?为什么紫花会有哭声?为什么今晨的汤饼吃了那么多? 胃里翻江倒海,「哇」地一声,我将肚中的东西吐了个干干净净。 我好累啊,要是能睡一会儿就好了。 「团儿,吹笛要这么拿着,你的手总是不稳。」 「你那时的说辞漏洞百出,我不过是看你实在心急,才不忍拒绝。」 「我这是嫁去长安,又不是山高水远,以后要见面也很容易的,不要哭。」 嘈嘈杂杂的声音绕在耳边,挥之不去。那些面容清楚分明,阿兄、豫王、阿姊,原来你们都还在我身边啊…… 额间有轻柔的拂动,酥酥软软的,像是阿姊,又像是阿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0页 「婉儿?」我睁开眼,竟看到是她在身边。 「你可好些了?」她的指尖划过我的脸颊,微微嘆息。 我怔了许久,才想起都发生了什么。 「她们人呢?」我抓着婉儿的手,慌乱地问着。 婉儿愣了一分,才开口道:「都拉出去了,满宫里不许再提这事。」 「嗯」,我呆滞地点点头,一时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那皇嗣知道了吗?孩子们知道了吗?」 「陛下已经下令,褫夺成器『皇孙』封号,五王降封郡王,重回东宫,再次幽禁。」 「嗯」,我又点头,「这倒也不意外。」 「团儿」,婉儿静静地看着我,语气中满是不忍,「陛下要你自己决定,是留在这里,还是出宫去。」 我愣了一愣,有些出乎意料,抬眼问她:「陛下不打算杀了我么?」 她又嘆了一口气,摇摇头道:「陛下还是捨不得你的。」 我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竟不知应不应该感激她。 留下……出宫……离开……留下…… 我反覆念叨着,陛下和皇嗣的脸依稀闪过,所有的希望和盘算都落了空。 「婉儿,替我谢过陛下不杀之恩。就说团儿自知狂悖乖张,不配侍奉圣驾,愿出宫后日日诵经,为陛下和大周祈福。」 「陛下猜到你会这么说了」,婉儿无奈一笑,「你可想过,出宫后去哪里?」 我倒一时懵住了,愣了片刻道:「大约……去岭南,或者房州吧。」 「陛下不许你离开洛阳。」婉儿的手轻轻覆上来,暖着我的手背。 「噢」,我明白过来,心中茫然,「那我再想想。」 韦家的宅子早被抄了,我在洛阳举目无亲。原来这么久了,我的家竟早已在宫中了。 「陛下已经命豆卢贵妃回宫,同王贤妃一起照顾东宫年岁尚小的孩子。她在正平坊的无忧观,能让你有个容身之所。」 我隐隐疑惑,「这是陛下的意思?」 「是我同陛下提议的」,婉儿轻言,「太平公主的府邸也在正平坊,你若有事寻我,可以去公主府联络。」 「好。」我点头说道。 「我有一事不解」,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陛下为何单单放过了芳媚?」 婉儿耸了耸肩,几度嗟嘆,「陛下也是重情之人,王贤妃与王德妃的情、与安郎君的情,陛下都看在眼里。总归她那儿也没有些子景,没搜出来厌胜之物,陛下顺水推舟,自然也就放过她了。」 原来如此,幸好如此。芳媚捡回了一条命,她也不是陛下的耳目。 只是这「重情之人」四个字,听来叫人哭笑不得。 「文慧在陛下身边不得闲,她说自己裁了几套衫裙,都是些新样式。原本是为她自己做的,你如今走得突然,也来不及为你再做,就先把这些赠予你」,婉儿转头,眼神轻眺至书案边上,一叠衣裙摆放齐整,「恐怕长了些,你出宫后找人剪裁就是。」 我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笑,「替我多谢她。」 「旁的也就没什么要交代的了」,婉儿吸了吸鼻子,突然想起什么,「你若想见皇嗣,我会帮你达成。」 「不!」我赶忙抓着她的手,拼命地摇头。 眼下的情境,我真的不知要如何面对他。我们的相见,对保护至亲也再不能有什么用处了。 第五十一章 无忧观 我到无忧观的时候,豆卢贵妃已去了伯父豆卢钦望的府中,留下话说要休整几天再回宫。 豆卢贵妃似极喜矮松,观中满院雪落青松,郁郁苍苍,如在云中。 空空荡荡的无忧观,只有书案上随意撒落的几页梅花粉蜡笺留着几分生气。 翠袖烟生步,红尘月隔纱。 参差北斗影,惆怅紫微家。 薄命寄云汉,残生卜落霞。 飞升如有日,何去就丹砂? 一首五言律诗,落纸菸云,只是收尾草草,像是匆忙写就,不得不放笔。 阿暖随我一同出宫,与我一起收拾好衣服书卷等物,便将我推至镜前,打散我的髮髻,慢条斯理地梳了起来。 如今住在观中,也不用再梳宫中的高髻了。 「娘子的髮丝细软,要戴上冠,恐怕会有些痛」,阿暖一边低头梳着,一边浅浅说道。 郎君二十及冠,娘子们却只能戴簪,也就只有出家为女道,才能同男子一般头戴正冠。 轻敷铅粉,淡扫蛾眉,略去了平日常画的胭脂眼晕、斜红面靥,细细看去,竟有几分我初来长安的模样。 「我在宫中八年,自问已经喜怒自持,可论宠辱不惊、淡定从容,好像无人能及你。」侧头颔首,对她轻声道。 「阿暖身无所系,心无所系,跟着娘子无论在宫内宫外,至少能相互作伴。」 「在跟着我之前,你在大明宫何处?」 她浅浅一笑,眉眼俱淡,「我从前是服侍豆卢贵妃的。」 我点点头,恍然大悟,原来兜兜转转,缘分使然。 「娘子可知,正月初一祭天大典,三献之中,亚献与终献是魏王和梁王。」阿暖见我半晌无话,将冠子扶正,簪上了青白玉笈。 缓了这几日,我才敢细想东宫的垂危境地。 陛下不准朝臣百姓再议论易储之事,可不过半年,她便用明堂祭天、五王降爵、东宫幽禁的举动,向天下昭示打压李唐之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1页 武承嗣入主东宫的野心,又被陛下点燃。 陛下终究还是放不下对李家的忌惮,放不下对武周一世而亡的不甘。 如今的局面,无论在宫外还是宫内,我都无法干预分毫,也许唯一的办法,就是静观其变了。 静观其变……我突然心中惊雷,也许从前的种种,就是我们太过着急了,让陛下觉得李家的势力难以翦除,才要一次一次地敲山震虎。 即便没有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人明着指向东宫,他也时刻保持着淡泊从容、不涉政事的模样。 可朝中那么多的人向着东宫说话,除了急功近利的蛇鼠之辈和本来就姓武的十几个宗室,武承嗣身边没有任何拥趸。 以前我总觉得,武承嗣、武三思是宿敌,如今才醍醐灌顶,最大的敌人,一直都是陛下。 是她的犹疑和猜度,是她的戒备和忌惮。 李隆基的两次莽撞冒进,不过是引燃了陛下早已生根的疑心。 「阿暖,歇息几日,用心挑些礼物,上元节之前,我们去公主府。」 离开太初宫的时候,我虽挑了不少经论带了出来,可如今毕竟住在道观,日夜翻看佛经终归不妥,我便拿起豆卢贵妃留下的道经查阅。 书卷很多,也很齐全,陶弘景、陆修静诸多先贤的经卷都在其中。可大抵是我没有道家慧根,压着性子读了七八日,也只觉云里雾里、味同嚼蜡,连耐心也尽失了。 心痒难耐,我又神不知鬼不觉地翻出束之高阁的《大乘起信论》来,食髓知味,又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娘子。」 静室外传来一声唿喊,我勐地惊醒,像做贼一般慌乱地将手中的论典藏在身下。 一番动作,我才意识到自己实在可笑。 「怎么了?」我重新捡起经卷,回头问道。 阿暖脱履进来,走到我身边说:「城里发了告示,正月初十,裴匪躬、范云仙,将于南市处斩。」 「范云仙?」我极为讶异。 内常侍范云仙,掌管宫中北司近一半的兵马。他是李旦的人,陛下是知道了什么,还是又一次地杀鸡儆猴? 莫非因为妻妾遇害,他终于按捺不住,要动用内宫的兵力了? 虽心中存疑,可我仍觉得他不会如此。 范云仙在北司的兵权也不到一半,而北司禁军与南衙相比,还算不上能分庭抗礼。贸然动用,先不论会不会走漏风声,就是厮杀起来也很难斡旋。 孩子们都被圈禁,这一招风险太大。他万事求稳,不会如此的。 况且,若他真与范云仙有什么谋划被擒,废立东宫的旨意也早该下了。 「去公主府拜见的物件都准备妥当了么?」我起身而立,向阿暖问道。 「一切安妥。」 「那现在就去递帖吧,我们去公主府。」 「娘子可要换上衣裙?」阿暖探头问道,「出宫时带着的几套,我都命人裁剪适宜了。」 我愣了一瞬,勐然想起文慧来。 将被斩首的是她的叔父,她现在又是怎样的情形呢? 太平公主府占正平坊三分之一有余,雕樑画栋,鳞次栉比,甚至比东宫都要华丽几分。 我和阿暖在府外并未等太久,就被公主的贴身侍婢引入内院。 「十三娘」,刚踏于室中,公主便迎了上来,拦下我行了一半的礼,「婉儿说过你会来。」 「公主」,我仍坚持把礼行完,才抬头看她,「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就需要拜谒府上了。」 「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婉儿吗?」 「我来是想问公主,可有听说范云仙和裴匪躬的事?他们究竟做了什么?」 太平公主抿了抿嘴唇,「我只知道,他们在新年去东宫看望四兄了,似乎并没有什么大事。」 「那公主上元节可会进宫见到皇嗣?」我满怀希望地问去。 「陛下已经下旨,任何人不准无诏私去东宫,连我也不行」,公主的眼神透着哑忍,像极了陛下平日不怒自威的神色,「我会进宫,可能不能见到阿兄,能不能同他说话,我真的不敢保证。」 我点点头,「我明白。若公主有机会,就请转告皇嗣,务必以静制动,等他自乱阵脚。」 公主眼波流转,几度开口,却最终没有问那个「他」是谁。 「这些话,阿兄还需再听么?」公主缓了缓,问道。 「公主将这句话告知他,他会明白是什么意思的。」 「你和四兄也太苦了些」,公主的棕眸转向眼角,「不过话说回来,你既然已经出宫,大可不必再管这些。」 我明白她心中所思,只无奈地嘆气,「皇嗣与我,早已是至亲之人,公主一定懂得。」 寥寥数语戳中了她的心事,眼神几番闪躲,她才对我点头。 「何况」,我顿了顿,又接着说道,「陛下不许我离开洛阳,阿兄阿姊的性命亦皆繫于此,我是无法抽身事外的。」 「我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公主轻笑一声,瞥见了我鼓鼓囊囊的衣袖,「你可还有什么物件要我带给婉儿或阿兄的吗?」 一路纠结不定,袖中的粉蜡笺已被捂得湿暖。 公主见状,微微歪头,径直拉起我的胳膊,将我袖中之物强取了出来。 「有一威凤,憩翮朝阳。晨游紫雾,夕饮玄霜。资长风以举翰,戾天衢而远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2页 公主小心地铺开纸笺,喃喃念出。 八年的时光,早已将粉蜡笺的边角打磨得松软毛躁。一篇《威凤赋》,我在心中背得烂熟。 「答惠之情弥结,报功之志方宣。非知难而行易,思令后以终前。俾贤德之流庆,毕万叶而芳传。」 跟着她的低吟,我也不知不觉诵出了大半。 「这是四兄的字」,公主读罢,神情愈发坚定,对我重重点头,「你放心便是,我尽力而为。」 「秉公主,梁王的人到了。」我正要开口,就被公主的侍婢打断。 梁王?我不禁胡思乱想,难道公主和武三思也常私下联络?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必如此,我到底还是李家的人。」公主起身离去,在跨过门槛的一瞬忽然半转过头,魄气十足地说。 「公主!」我急忙唤住她,问出了盘踞多时的忧虑,「梁王与魏王,不会有一日与来俊臣联手吧?」 她听罢回过身子,低眉颔首,目光却明亮锐利,「酷吏若要结党,那是自寻死路。这一点来俊臣心里清楚,其余不如他受宠的酷吏也清楚。倘若真要背靠大树好乘凉,但凡目光长远,就不会选魏王和梁王。」 我望着公主渐渐远去的敏健背影,思绪繁杂。 公主的弦外之音,似乎早与除来俊臣之外的酷吏有过瓜葛。究竟是乌集之交,还是收为己用,我也实在猜测不出。 话说回来,如公主所言,酷吏也的确并非都如来俊臣一般嗜血兇残。如今武周建立不过三年,陛下借酷吏之手排除异己、稳固朝堂,是显而易见的事。 可若五年、十年之后呢?不出所料,狡兔死,走狗烹,陛下反手弃如敝履,还能赢一个除残祛暴的明君之称,周兴就是前车之鑑。 第五十二章 留俗 静室之中,阿暖将净水置于案上,我细细擦过四个灵牌,将沉水香屑铺盖平整,博山炉中溢出裊裊焚香,烟雾缭绕,如坐云中。 双手触及,不觉停在「扶风窦氏讳从敏」七个字上,来回摩挲。 道观中如何超度,我不很清楚,更不敢盘问观中长住的女侍,只修书一封送与慧苑,希望他能私下为她们祈福诵咒。 阿暖将桌案上的物什一一摆好,便拿出了慧苑的回信,原来他邀我去往佛授记寺一叙。 我想了想,陛下也没有不准我去佛寺,便预备外出。 「娘子去公主府着道衫尚可,去佛授记寺还是换上衣裙吧。」阿暖见我几分着急,忙拉住我。 我总是忘记自己如今身在道门的情状,自晒一笑,便由着她装扮起来。 一身轻妆,略施粉黛,终于能骑马出门。 从正平坊出,一路向北再向东,行至建春门街,经过南市、永太坊、绥福坊,到怀仁坊前,我便与阿暖一同下马步行。 跨进寺门后,阿暖附耳低语道:「娘子,我们自进了怀仁坊门,好像就有人一直跟着。」 我有些吃惊,想来我在洛阳城中并不认识什么人,若真是有心跟踪,怕是武承嗣的人了。 「无妨,晚些再烦劳慧苑师父,遣人送我们回去便是。」我轻声安慰她。 慧苑看到我在院中,疾步而来,宽大的僧袍罩着他单薄的身姿,被冬日的冷风鼓得涨满。 「十三娘」,他的声音带着焦急的喘息,「师父与菩提流志大师在译场,不得抽身出来。你的事师父和我都知道了,你还好吗?」 「佛门之中,不打诳语,我不好。」我压下万千愁绪,语气平静地回道。 慧苑抬起的右臂僵在空中,清亮的眸子笼起惆怅神色,隔了半晌才说:「师父的意思,问问你可愿出家?」 出家?慧苑所说的「出家」,自然是落髮为尼,居于寺庵之中。 「你若愿意,就去佛授记寺的下院麟趾寺,同在洛阳城里,我们也好往来照应。师父连法名都替你想好了,叫慧生。」慧苑见我没有言语,又接着说道。 我从没想过这条路。 若是出家为尼,我自然能受国师庇护,也不必整日纠结居于道观却心向佛经。 可是,出家看似居于寺庵之中,实则锁于尼众之群。若世间女子矮男子半头,那出世间的佛门里,女众则矮男众一头。 「我不愿意。」我直视着慧苑明朗的眼睛,字字清楚地回答他。 他眉头微蹙,缓了缓道:「你心中有皇嗣殿下,这无妨。」 「我不是这个意思,若心中无有牵挂才能出家,只怕佛门早就无人了」,我抬头一笑,「慧苑师父可懂八敬法?」 我见他双目凝滞,又接着说:「八敬法,条条框框都是对女众的限度束缚。 「第一条,『百岁比丘尼应礼初夏比丘足』。百岁女身,精进修持,竟不如一个刚入佛门的男身,这是为何? 「第三条,『比丘尼不得举比丘过,比丘得举比丘尼过』。有错则举,无过则不举,本不应分男女,为何允许男责女,却不准女责男? 「第六条,『每半月须求比丘教诫』。若比丘精于教理,自可教习比丘尼;若比丘尼强于修习,也可传授比丘。何故要有定制,非要女子学于男子? 「第八条,『安居圆满,应求比丘为比丘尼作见、闻、疑罪约三种自恣』。自恣本为戒律,为的是纠正自身之失,自然是应该的。可为何女人自省,非要得男人恩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3页 我走到他身边,平心静气地说:「慧苑师父,我在陛下身侧八年,早已明白女子心志高远,不必困于陈规旧习。你觉得,我能安心居于寺庵,守这不公的戒条吗?」 他在院中站立,面色震动,许久才低声说:「戒律为尊,不可轻慢。」 「我知道这些心里话,不应该说给出家人」,我低头淡定一笑,「但我见过你为了心中至理拼力维护的样子。」 「我一直当你是韦五郎的妹妹,今日才如梦初醒。」他靠近了几步,竟毫不避讳地打量着我,清透的目光虽不如陛下的锐利,却仍极具力量。 我退了半步,便没有再退,眼神也并未躲避,嘴角泛起笑意。 耳边几缕窸窣响动,我这才留意四周。三三两两的沙弥,路过我们时皆交头接耳,面露不忿之色。 想起上次他已受寺僧围攻,不愿他再落下口实,我忙动身后退了两三步。 「不过是乌合之众,何必这样介怀。」他轻哼一声,显出轻蔑之态。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我轻轻摇头嗟嘆,实在是国师平日太护着他了,「慧苑师父……」 「叫我慧苑。」他打断我。 「慧苑,你若肯听我一言,就不要将自己置于众矢之的。」 「清者自清,不畏流言。」 慧苑执拗,到底也不愿收敛锋芒。我和阿暖携着他挑的许多经卷,又被一路护持着送出怀仁坊。 不单是阿暖,这次连我也觉着似乎总有人一路跟着,可每当回头张望,却总捕捉不到分毫。 无忧观前翻身下马,观中的女侍一一接过授记寺的经卷,我与阿暖踏过石阶,正要跨进山门。 「团儿。」一声浓厚凛冽的低音,我身子一僵。 太初宫外,洛阳城中,有谁会如此唤我? 满城暮色里,安平简拄杖而立,黄昏的金色笼在他的侧脸肩头,几缕凌乱的髮丝从幞头下偷偷钻出,散着明亮的光。 心中酸涩勐地一激,多日压制于内的痛楚倾盆泻出。 我什么都没有想,双脚飞跑出去,扑到他的身上,放声大哭了起来。 从敏离开的第十五天,我终于感到了蚀骨之痛。 原来心口抽搐,难以唿吸,是真的啊。 正平坊的无忧观,山门正前,安平简用力抱着我,没有说一句话。 「观中没有酪浆,你将就着喝些茶汤吧。」 平復了心绪,我将他带进观中,对坐于厅堂之内。堂门半掩,风雪为伴。 平简啄了一口盏中只放了青盐的茶汤,摇摇头道:「你还是适合烹酪浆。」 我知道他想逗我开心,可我实在笑不出来,眼睛也有些肿痛。 「芳媚……怎么样?」我沉默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问道。 「皇嗣居于东宫,喜怒不形于色,闭口不提妻妾之事。」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我知道」,他这样的反应是意料之中,再次问道,「芳媚和孩子们怎么样?」 「你觉得呢?」他反问我。 是啊,能怎么样,安静地活着,一言不发就是了。 就像一墙之隔的李守礼。 「你今日是怎么发现我的?」我换了话题,为他添了清水,缓缓问道。 「说来巧合,我在宅院门口不过停了几刻,见一娘子骑马而行,背影很像你。我一路跟随,发现进了佛授记寺,就更觉得是你了。」 我想了想,有些疑惑,「我记得安将军府,在洛水以北的清化坊,我今日并没有经过。」 「将军府是我阿弟陪阿娘住着,我重新在绥福坊买了宅子。」 我点点头,竟有几分羡慕,「你有自己的宅子,绥福坊离佛授记寺和南市都很近,位置是极好的。」 「那你呢?」他探着身子,挑眉问道,「怎么住在豆卢贵妃的道观中?看你的装扮,也没有出家。」 我轻轻耸肩,勉强笑着,「陛下不许我离开洛阳,我无处安身,是豆卢贵妃给了我这个地方。」 「我见你从授记寺带了不少经书,在道观中读佛经,可真有你的!」他竟像被逗笑了一般,整个脸色显出几分曾经的明朗。 「我也正为此事犯愁呢」,我嘆着气,「我知道这样不妥,可我实在忍不住,我如今总归也只有读经、读论这一件事是爱做的了。」 他有些吃力地起身,按下了我想要搀扶的手,坐到我的身边,认真地看着我。 「若你不嫌弃,住在我的宅子里如何?」 「嗯?」 「这样方便你往来佛授记寺,你也不必顾虑道观的约束,可以阅尽佛典。」 他的五官逐渐放大,深邃如雕刻般的脸庞,在烛火跳动和晚霞飞舞的映衬下,明暗分明。 「我……」我有些发懵,支支吾吾着,「我没想过。」 「那你现在便想吧。」 「还是算了吧」,我刚要回绝,突然一个主意涌上心头,忙拉着他道,「我把论典搁在你那儿,想读的时候,我骑马过去,夜里就还是回来住在观中,如何?」 他愣了半刻,琥珀色的瞳仁微微发抖,长长的睫毛几度落于麦色的眼睑。 「你说好就好吧。」 「对了,我若去你的宅子,陛下发现了不会怪罪么?东宫如今的局面,你可还能日日回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4页 「你终于问到这个了」,他咧嘴一笑,浓墨重彩的双眉舒展开来,「我是唯一得了恩典能每日回家的乐工。至于你在我家中,只要我不往来传递消息,就不会有事。」 我不禁疑惑,「你怎么知道?」 「陛下既然准我日常出宫,当然是万事都算在其中了。她话语间的敲打,我也是今日见到你才明白意味如何。」 第五十三章 安宅 慧苑说,贤首国师在译场与菩提流志大师共译《宝雨经》,陛下十分看重,《大乘起信论义记》就写得慢了些,我也更有时间细读相关的经论。 每日骑马往来于安宅和无忧观之间,几乎已成为我生活的全部,只有将自己一头扎进论典中,我才能暂时忘记从敏的样子。 阿暖有时陪我一同抄经,为她们四人超度祈福,半个月下来也积攒了不少,再抄下去只怕要填满安宅的书阁。 「娘子歇息片刻吧,我先把这些搁好。」安宅的婢女上前,伸手准备拾掇已抄好的经卷。 这几日我也略有留意,安宅婢女不多,可能看见的几个,皆是棕发浅瞳的胡姬。 我很是好奇,拦着她的胳膊,笑着问道:「你可是安国人?」 那胡姬粲然一笑,眉目深邃,唇色檀红,很是动人心魄。 她说话有些口音,「曾经是安国人。不过到了长安,就是长安人。来了洛阳,也就是洛阳人了。」 「府上的婢女,都是从安息来的么?与安郎君是旧相识么?」 「是,都是安国旧人」,她微微颔首,又轻轻摇头,「可我们从前不认识郎君的」。 我仍是不解,又问道:「胡姬来两京,都是当垆卖酒,或为歌舞乐伎的。你们既然不认识安平简,怎么偏偏在这里当了婢女?」 「昭武九姓的娘子都来卖酒,都当歌姬舞姬,总有卖不好、唱不好、跳不好的,我们几个便是倒霉的。」 我的日子虽也坎坷,可总归没吃过贫困之苦,听她讲完才意识到几分这其中的艰辛。 「那你们以后都在安宅了么?」又是一番好奇,忍不住追问她。 「娘子,我们到中原是讨生活的,是想过上好日子的。现在一时困顿,得郎君救助,可以后还是要想办法出人头地,挣出一份家业的。」 她说她们都是不擅酿酒、歌舞的,以后出了安宅,重新拾起这些行当,只怕更生疏困顿。 我思索几分,心中生出了一个主意,仰头对她说道:「你们年纪都还小,在这里身为侍婢,虽得了一时安稳,可日后再去坊市,免不了又是一番殊死争斗,不如另闢蹊径如何?」 她眨着晶亮的眸子,「娘子是什么意思?」 「既然你们在市坊中不能如鱼得水,便可以将心思用在别处。那些达官显贵之家,往往乐得纳胡姬为妾。胡姬中鲜有能识文断字的,安宅只有平简一人,你们平日闲时居多,若能悉心认字读书,成为两京胡姬中标新立异之人,岂不满足了那些人的虚荣显耀之心?」 「娘子说得轻巧,谁教她们读书认字呢?」阿暖停下手中的笔,也凑过来说着。 我转头笑着看向她,「自然是你和我啊。」 「我?」阿暖被我说得呆住了。 「不过是认字罢了,你还怕不能胜任?」我笑道,「不过话说回来,若是她们学得快,一两年之后便要作诗,那便只得靠你了,我这诗才你晓得的,一年都憋不出半首来。」 阿暖忍俊不禁,面色有些不好意思,又伴着几丝嗔怪,「娘子近来是越发淘气了,竟像个孩子。」 那个不过及笄之年的胡姬也笑出了声,眼神里涤盪起透亮的光。 「你叫什么?」我见她很高兴,知道这认字一事,对她也是意外之喜了。 她蹲下身子,与我平视对笑,一字一句地答道:「我叫安阿罗。」 最近这些日子,平简从东宫回宅院的时辰,一天早过一天。一开始都在我离开后才回来,我便不常见到他,这几日却是晚食之前就踏进了院门。 我搁下手中的纸笔,听到了一轻一重的脚步声,转头看向笑嘻嘻的他,「这么早回来,三郎和五郎肯放你走么?」 「临淄王现在性子沉稳了许多,彭城王不过是爱跟着他,如今也踏实了。巴陵王原本也好静,又与寿春王常在一处,耳濡目染,更是寡言。」 他斜倚在门扇上,一只手拄着竹杖,一只手随意地搭于墙边。 我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些是三郎李隆基、五郎李隆业、四郎李隆范、大郎李成器的新封号。 他们四人,除了李隆业,都是转瞬之间经歷丧母之痛,只怕再烈的性子都会磨得讷口少言。 我点点头,「除了寿春王的笛音烟波宁绕,少有人及。余下的郡王们,都还盼着从你这儿学乐技。」 「用过晚食再回去吧!」他见我起身整理衣裙,准备离开,忙开口留我。 我见他难得这样高兴,便点头说好。 食案上是我自小就喜欢的胡饼和羊肉汤饼,胡饼竟还冒着热气,烤炉的余香裊裊可闻。 「刚从南市买回来的啊?」我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已经很久没吃过现烤出来的胡饼了。 「专门等着新烤的一炉,一路驾车带回来的」,他随便地捲起袖口,顺手递给我,「快吃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5页 我点点头,大口大口地把胡饼往嘴里塞。 「这羊肉有些膻了。」我尝了一口羊肉汤饼的汁水,忍不住皱眉。 「市坊啖肉,图个尽兴爽快,当然不如宫里的精细,你若吃不惯,给我就是了。」他笑着摇摇头,伸手就把我的那碗拿了过去。 「你抢了我的汤饼,赔给我一碗茶汤吧。」 「没有茶汤,有这个」,他招手摇了摇,几个僕从端上一壶酪浆,「加了梨汁的,还热着。」 这些天一直煮着茶汤,也有日子没有饮酪浆了。我轻轻啜吸了一口,原本熟悉的味道,此刻却觉得甜腻不已,有些反胃。 「换一杯清水吧。」我对阿暖说道。 「团儿」,平简见我已经吃完,只单单捧着杯盏饮水,抬头看着我说道,「这些日子你频频往来无忧观与安宅,不觉得疲累么?」 「是有些,不过也无妨。」 「不如……」他撂下手中的胡饼,攥着擦手的帕子使着力,眼睛盯着掷在岸上的半个胡饼,「你嫁给我,就能安心住在这里,不必每日奔波了。」 心里一惊,他这是什么意思? 眼前闪过芳媚的样子,我将杯盏慢慢搁于桌案,探过身子,径直问他:「平简,你是不是觉得……只有我做了这安宅的主人,才能自由往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急忙抬头,「你既然不愿以在室女的身份住在此处,我便想一个法子,让你能光明正大地住在这里,我……我是想让你不用这么周折劳累。」 我放松了心绪,不觉对他轻声而笑,「平简,谢谢你,可我不愿如此。」 他呆了片刻,点了点头。 我将手轻落于他的肩头,缓缓道:「一来,韦氏一族日后如何,要看皇嗣和庐陵王的处境。别说是你,就算是个陌路之人,我也不想白白连累。 「二来,我住在无忧观,安常处顺。白日来你这里读经,是权宜之便。若是因此要换了身份,岂不是捨本逐末? 「三来……」我顿了一顿,接着说道,「我与皇嗣有诺在先,我不能、也不愿背约。」 「有诺在先……」他没有接我的话,只低头喃喃着。 「平简」,我明白他的苦心,不觉升起一些柔软,「我知道你是不想我过寄人篱下的日子。可如今无忧观中,主人不在,我即便是客居,住着也很自在。」 嘴里留了半句话,到底也没说出,若我以嫁给他的理由住在安宅,又何尝不是寄人篱下呢? 他怔怔地点头,深邃的双眼飘向檐外的远方。 宫外平静无澜,就这么读经写注,每天往来,日子竟也过了大半年。 日中之前翻阅了论典,午后又与阿暖教完了阿罗她们今日该识得的字,等到己近日落,早就过了晚食的时候,还迟迟等不到平简回来。 「乐工留宿宫中是常事,兴许今日安郎君只是被临淄王缠住了,过了宫门落锁的时间,才赶不回来的。」阿暖见我一直在宅院门口踱步,轻声安慰着我。 我虽知她说的有道理,可常年在宫中养成的习惯,我对突如其来的变化总是惴惴不安。 再这样耗下去,各坊门就要关闭,我无法回到无忧观不说,就是铁了心在这里等消息,也没什么结果。 我转身踏进安宅,找到阿罗便将她拽到一边,对她低声说道:「我先回去了,安平简若彻夜不归,明日又没有消息回来,你就直接去无忧观找我。」 「阿暖」,我又回头唤道,「我们快些回去,若真出了事,在无忧观也好联络公主。」 阿暖果决地点头,便立刻动身去后院牵马。 一路打马疾驰,赶在坊门落锁之前钻进了正平坊内。 我满心满意只盼着,平简不要出事,东宫不要出事。 第五十四章 囹圄 平躺在无忧观的榻上,一夜心悸,几乎没有合眼,等到窗棂的缝隙透出晨曦的丝缕微光,我再也躺不住了。 「阿暖!阿暖!」我高声叫喊起来,等她随手挽着披衣匆匆跑来,我忙抓着她问道,「安宅有消息了吗?公主府有人来吗?」 阿暖的手搭在我的腕上,轻拍几下,「若有消息,一定立刻叫娘子知道,再等等看吧。」 可兜兜转转,一整日坐立难安,到了晚食时分,还是没有半点消息。阿罗随我们一同等在无忧观,一样心急如焚。 「去公主府!」我干脆地起身。 平简连着两日没有回来,这绝非被几个郡王们留下教习乐器那么简单了。 我吩咐阿罗守在观中等消息,自己则带着阿暖一同驱马往太平公主府而去。 拿着公主的符牌,穿过府邸的大半院落,径直停在书斋门前。 书斋的门扇缓缓打开,太平公主一身绯红衫裙,双目含光,立于屋室之中。 「婉儿本不愿让你知道,没想到你还是发觉了异样」,她嘆了一口气,双肩松弛下来,「进来吧。」 此话一出,我便明白,不单单是平简出了事,而是东宫出了事。 「皇嗣怎么了?还是临淄王?」还未踏进书斋,我就迫不及待地问。 公主没有开口,只略抬了抬下颌,示意我落座。 我压着性子坐在她对面,心中爬满惊惶。 「阿兄以谋反罪下狱丽景门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6页 「什么?」我腾地站起,不敢置信地盯着她。 果然是他出事了。 我实在始料未及,堂堂皇嗣、东宫的主人,没有任何敕令,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下狱了? 李贤的高挺身姿在我眼前忽地闪过,东宫谋反下狱,必得有铁证才行。即便当年废黜李贤,也有东宫马厩里的铠甲兵器,也有赵道生的招供。 「又是武承嗣干的?东宫搜出了什么证据?」我直直地站在公主面前,迫切地想知道前因后果。 「你先坐下,听我说。」 她的眼神太像陛下了,似能刺穿我一样。缓慢升腾的压迫之下,我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重新坐回书案之前。 「魏王与此事无关,是来俊臣」,公主伸手,将酪浆重新置于桌案上,「也没有什么物证,不过整个东宫都下狱动刑,他的手段你也清楚,弄出几个人证来轻而易举。」 「来俊臣?」我喘着粗气,心中倏忽燃起忐忑和恐惧,「他竟把手伸到皇嗣头上了?」 「我也没想到,他疯魔至此了。」公主面色含怒,几分轻蔑跃然眉间。 来俊臣一向是陛下清除异己的犬牙鹰爪,对付朝臣与宗室,心狠手辣,庭无留事。 可这些,素日都是由陛下授意的,再不济也是得了陛下的默许。难道今日诬告李旦,也是陛下的意思么?陛下真的要对东宫赶尽杀绝,连一丝情面也不留么? 「公主……」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依我和婉儿来看,此事母亲并不知情,可是母亲恐怕……」公主缓了缓,语气恢復了往日的顿挫,「是真的信了来俊臣之言。」 「陛下怎会如此?」我心头莫名,陛下一向耳聪目明,收拾周兴也不过须臾的事,怎会被来俊臣蒙蔽呢? 「帝王之心,愈久愈疑。」公主淡淡道。 「公主,皇嗣可有性命之忧?有什么法子能救他?」我终于开口,将不愿面对的最坏结果问了出来。 「当日薛绍出事,我相信母亲一定不会真的杀了他」,公主轻吸了一口气,眼神飘荡,似定睛于我身后数丈的椒墙,「我连不姓李的薛绍都救不得,又如何能救下母亲最忌惮的四兄呢?」 我瘫坐下来,脑中发懵,身心俱疲。无论是不愿,还是不能,公主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我究竟还能在何处使力呢? 分别之前,他告诉我的那些名字一一闪现眼前。 范云仙已死,北司的兵马也不可能再听命于他。北门学士中的李元素、石抱忠等人,虽为他的亲信,可都不曾位及五品,此刻是说不上话的。 那些官至宰相、肯为李家说话的人,诸如岑长倩、狄仁杰,也都死的死、贬的贬,如今倒是无一人可寻了。 官至宰相、心系李唐……李昭德! 我怎么把他忘了。 李旦曾说过,豆卢贵妃的伯父豆卢钦望依附于李昭德,我这半个无忧观主人的身份,若是拜谒豆卢府,也许能够得见。 想至此处,心中豁然开朗,不管成败得失,总算有条路可行。 「公主,容我先告辞了。」我立即起身,准备离开。 「你要去找谁?除了我和婉儿,你还有什么路子?」 我也无需瞒她,直言回道:「我要想办法见到凤阁侍郎。」 无论如何,我总要尽力一试。 「李昭德?」公主沉吟,轻嘲一声,「他若知道此事,何需等到你去求情?他若不知此事,便是朝臣宰辅皆不知,便是母亲有意秘而不宣。你这时候去告诉他,消息又是从公主府出去的,你可想过后果?」 我这才安静下来,方才的忧心恐惧、思路盘算渐次平復,细思公主所言,的确如此。 公主和婉儿都可以确定,诬陷东宫谋反并非陛下授意。既然如此,那不将此事宣之于众,就不是陛下暗藏阴谋。也许……真的是她不愿面对,连最后一个儿子都要反对她。 若是此时朝臣有所动静,那才真正坐实了他的谋反罪名。 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此事虚处在陛下的舐犊之情上,那便最该从此处入手。可是,到底如何去做呢? 前年储位有变时,岑长倩以陛下与先帝高宗的夫妻之爱晓之以情,而今若要如法炮制,更须慎之又慎,不可行差踏错半步。 「你在想些什么?」满心思绪被公主打断,我正要回她,却在抬眼间瞥见了书斋中的几卷《宝雨经》。 慧苑曾说,陛下很看重新译的《宝雨经》,常召贤首国师和菩提流志大师进宫。 「也许……此事只能靠国师了。」 我将方才的思虑一五一十地告诉她,见她眉眼舒解,神态逐渐和缓,也明白她已清楚此事与薛绍一事的不同。 她轻轻点头,几声嘆息依稀可闻,「你就没想过求我带你去见阿兄么?」 见他?我呆呆地盯着公主,没想到我竟可以去见他。 「来俊臣专设的丽景门狱,能叫我们进去么?」愣了许久,我才问出这句。 「你总不会以为,我今日愿意见你,是单单要亲口告诉你这个坏消息吧?」 我跟在公主身后,亦步亦趋,内心焦急似火,却又实在不敢往前看。 在公主府思量着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又忙着揣摩如何能够救他,直到现在,我才不得不去想他这两日的生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7页 本就到了初冬,天气冷冽,牢狱之中,更为阴寒。我走了不过几步,已觉得有彻骨之凉。 今生第一次到狱中,竟是为了看他。 「怎么了?」公主似乎听到我的步子愈发磨蹭,回头问道。 末面未及别,已是大半年了。这大半年里,隔着从敏的生死,隔着四条人命,隔着宫内宫外、天各一方。 「没什么」,我抬起头,重新迈开步子。 在最后一间牢房里,我隔着石栏看到了他。他斜倚在石墙上,双眼闭着,头髮有些散乱,面容已显凹陷,疲倦不堪。 当他睁开眼睛看到我身前的公主的时候,苦笑了一声。 「阿月,你来这里做什么?」 公主「哇」地一声哭出来,一遍又一遍地喊着「阿兄」。 我在公主身后数尺,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唿吸困难,心如刀绞。 「阿兄,我把十三娘带来了。」公主啜泣着,转身将我推上前去。 我一步一步地走近,双眼半刻也没有离开他。直到双手触到石栏,我跌入两汪微澜的死水。 「团儿。」 他伸手够到了我的眼角,替我抹去了刚刚渗出的眼泪。 我瞥见他的衣袖,匆忙抓住,那上面星星点点,是清晰无疑的血迹,我整个人呆愣在原地。 「他们……对你用刑了?」过了好久,我才颤抖地出声。 我知道来俊臣的刑罚惨无人道,可我没想到他竟真的会对皇嗣动刑。 「我不要紧的。」他抿着薄唇,强笑着说。 我再也忍不住,心口骤然抽搐,疼痛的力量一寸一寸沁入骨骼,却也让我清醒了几分。 「孩子们呢,」我急忙问道,「他们可曾受刑?」 「成器受过了。」 我心里一沉,接着问道:「只有成器么?」 他微微点头,睫毛轻颤。 这个答案,我不知道是该痛心还是该庆幸。 他顿了一顿,用肿胀的手指握住我的。那双手,本来是抚琴、握笔的,如今却受了夹刑,再也不见平日的光彩。 我不敢用力,只轻轻托着他的双手,用细微的触碰递给他一星半点的力量。 「宫人们都认罪了,是吗?」他轻声问道。 我侧头看向公主,而后点点头。 他的双唇忽然放松,瞭然一笑,凝神看我,「团儿,忘了我曾经说过的话。忘了那些名字,也忘了我们的婚约吧。」 我茫然无措地看向他,心里一点着落也没有,脸颊上的泪,每被他抹去一次,就会来得更多。 「我会想办法的,你只要答应我,好好挺下去。」 他只是低头轻咳一声,嘴角浮着笑意,没有接我的话,双眼落于太平公主的身上。 「阿月,若我挺不过来,答应我几件事。」 公主已平復了心绪,虽时有抽泣,语气却已镇定沉着,「阿兄,我和十三娘会救你出去的。但你的嘱託,我也会好好听着。」 「第一,尽力庇佑我的孩子,他们能活几个是几个。第二,东宫的女眷不多,入了掖庭之后,多多照拂她们。第三,全力保护三兄,这是我们李家仅剩的希望了。」 每一个字都这么刺耳,他是在交代后事了。 「至于救我」,他咧开了嘴,竟真心实意地笑着,「能救出来自然是好,可若勉强,就先爱惜你自己。」 「阿兄放心,我都记下了。」 「还有一事。」 他松开我的手,缓缓走向墙角,身子向下弯时停滞几分,用手撑着墙面,似乎从阴冷的地上捡起了什么。 「将这个带给三郎。」 他伸手递给公主,一个绘着摩羯纹饰的羯鼓落于眼中。 第五十五章 负冤 三郎从小就爱不释手的羯鼓。 锥心蚀骨的痛,连着此刻他对公主的请求和嘱託,每一个字、每一条伤口都能穿透我的心。 「旭轮。」 第一次,我唤出他幼时的名字。 他面色一怔,眼含笑意,嘴唇抿着发抖,可眉间的剑纹愈发浓烈。沾染了经年累月的兵刃之气,他的额上已有了引而不露的狠戾。 「你相信我,我不会就这样看着你、看着从敏的孩子、看着平简生死不明的。」没有再看他一眼,我转身而去。 所有的恐惧和哀痛都在此刻化成了深入骨髓的仇恨。 从敏死后,我回顾起从前的种种,虽明白一切的始作俑者是陛下的疑心,也懂得以静制动可能是现下最好的法子。 痛失妻妾四人,东宫缄默不语,再也没有任何陛下顾忌的言行,平安了近一年,却还是遭了灭顶之灾。 来俊臣、武承嗣、陛下的疑心,这三者中任意两者联合,都将引来弥天大祸。这个道理我们都懂得,也一直想方设法地从中阻拦。 我们都错了,我们都太小瞧来俊臣了,只把他看成单纯的爪牙,以为只要陛下心中的猜忌慢慢减少,就不足为虑。 可我们忘了,陛下毕竟只是一个人,鹰犬也能反客为主地操控她。 甚至,朝中的异己之音日渐消弭。他这样身无所长、只会动刑坐罪的酷吏,若不凭空捏造冤案,就永无用武之地了。 昔日婉儿的提醒仿佛还在耳边,到底是她陪伴圣驾日久,身在半个朝中,更清楚这些不结党的小人,虽非心腹大患,却是急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8页 「团儿!」 一声凄咽的叫喊,我忍不住回头,却见他如暗室逢灯,无尽的焦炙与眷恋跃然其间。 我明白他想说什么,反觉得心中松弛了不少,回头沖他微微一笑,「还记得庐陵王被废时,你要我明哲保身,我是怎么说的吗?」 今时今日,他、平简、三郎、持盈,就是我的至亲。 「公主可知道,乐工们被关在何处?」 我随着公主走出李旦的监牢,又走向旁边关押着东宫五王的暗房。 「你是想见那个从前打马球的安郎君吧?」公主略略侧身,无奈地摇头,「必定是与宫婢内侍都关在一处。我能来见阿兄和家人,是母亲准了的,可若没有旨意就私自去见关押受审的宫人,便有通传消息、干预证词的嫌疑。」 「我只是担心」,我忍不住重重地嘆气,「来俊臣对皇嗣和诸王,至多是用刑,不敢虐杀。可对身为乐工的安平简就……」 「他是安菩将军的长子,不是普通的乐籍宫侍,母亲也对他青眼有加,若是万一问及,来俊臣也总有顾虑,你不用太过担心。」 我知道公主此番话只是安慰之语,可我又不能再去烦劳她带我去见平简,只得作罢。 每一次平简有难,我除了祈祷上苍,似乎真的一无用处。 吱吱呀呀的木门开合声响,五个高矮不一的身影从黑暗中显出形状。外面的光亮从门框中流入房中,他们五人皆抬手遮挡双目,适应了片刻,才将双手重新落于身侧两旁。 「姑母?」成器的声音第一个响起,顺着光亮,我看到他斜斜靠在凹凸不平的墙上,被李隆范和三郎扶着站起。 公主的侍女将食盒递给李隆范,他们几人纷纷谢过。 李成器坚持着行完了礼,在起身时注意到了公主另一侧的我。 「韦姨?你还活着?」 同他父亲一样的眸子里,盪着十二分的不解和疑惑。 「韦姨?」李成器身边的三郎终于有了反应,定睛而视,将目光牢牢地锁在我身上。 「鸦奴。」 我悄声地走近,到他的面前,与他对视,近乎渴求地仔细描摹那一双从敏的眼睛。 幽黑的眸子里曾经藏不住的伶俐氤氲,此刻都尽数褪去,长出了宫帷深处的潮湿阴鸷。 九岁的他,用尽了一身的力气,狠狠地掴了我一掌。 「你怎么还敢活着?」 我一下子愣在原地,不知是被他的行为,还是被他的话语冲击得脑袋发懵。 「三郎!」 我听到公主凌厉的声音响起,可似乎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怎么还敢活着?这就是从敏的孩子对我的质问么? 「鸦奴」,我不甘心地开口,真的不愿从敏的孩子这样恨我,「没能救下你阿娘,是我的错。可我人微言轻,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你闭嘴!」三郎的喊声震耳欲聋,他的身子在阴影中不住地发抖,神情爬满了积怨与仇恨。 「你一介贱婢,凭什么唤本王的小名?你私造桐人、搜查东宫,利用我阿娘对你的真心,不惜诬陷东宫所有女眷,就为了在陛下面前邀宠!你这样的无耻小人,才该下狱,处以极刑!」 「三郎!不许胡言!」 「难道姑母也被这个卑鄙之人矇骗了吗?」 原来,他不是怪我没有救下从敏,他是认定我才是害死从敏的真正兇手。 「三……临淄王,是谁告诉你,这些事是我做的?」 「哼」,他从喉间发出一记冷笑,「东宫上下皆是见证,你还想抵赖,真当本王瞎了吗?」 是啊,当日是我发现了厌胜之物,是我命人搜查东宫,我又是深得陛下宠信的贴身女侍。东宫的其他人看上去,只会觉得是我一手策划了诬陷之事。 探究是谁这样告诉三郎的,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三郎,不要多言。」李成器拉住了要再一次冲上来的三郎。 李隆基紧攥拳头,薄唇抿着,胳膊甩开了李成器。 受过刑的李成器没有站稳,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被李隆范伸手扶住,李隆基这才急忙回身。 李成器抬眼看向我,那一汪清泉虽平静无澜,却也实在称不上善意。 原来不只李隆基,只怕连通晓世事的李成器,心中清楚谁是始作俑者,也免不去对我的迁怒。 「寿春王,临淄王」,我后退了几步,没有再看他们和自己父母如出一辙的眼睛,「我没有做这些事。没有护住你们的母亲,对我也是钻心剜骨之痛,可我真的尽力了。」 「笑话!你尽力干什么了?尽力害她们了吧!若不是你干的,你倒是说还有谁啊?」 「十三娘!」公主紧紧拽着我的手腕,勒得我生疼。 面对李隆基刺耳的质问,我又能说什么呢? 说这一切都是陛下的意思么?说我若不当这个证人,陛下就要连他们一起下狱么? 「成器,你若再由着三郎胡闹,日后连我也护不住你们了。」公主撂下手中的羯鼓,拉着我转身就走。 「韦团儿!只要我能从这里出去,一定将你碎尸万段!」 悽厉的喊声来来回回地游荡在阴寒的狱中,我的全身已被麻木和疲累吞没。 「团儿」,走到丽景门瓮城,公主破天荒地唤了我的名字,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别想太多,先回去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9页 我点点头,「谢过公主了。」 「娘子从丽景门回来,就一直神思恍惚,来俊臣的刑狱,当真骇人闻见。」阿暖在马车里揽着我,疼惜地念叨着。 我只轻轻地摇了摇头。 从丽景门出来,我已没什么力气,实在不想骑马了。但我知道耽搁不得,心中的委屈苦闷再多再难,也必须一概压着。 脚下虽软,仍是大步跨过佛授记寺的山门,像往日一样等在客堂的侧室。 等了许久,小沙弥侍者端上的茶汤都换了两盏,还是没有人来。 「慧苑师父可是也在译场?」我忍不住问道。 慧苑曾说,他不精于梵文,译经的事他并未参与,因而我这些日子很少见到国师,却次次都能看见他。 小沙弥愣了几许,才开口回我:「慧苑师父如今不在这里了。」 「不在这里了?」我很是惊诧,又拦着他问道,「国师派他去了别的寺?」 小沙弥正支支吾吾着,贤首国师稳健的身姿便走了进来。 「韦娘子久等了。」 我忙起身行合十礼,心中万分好奇,问候过后就急忙张口道:「敢问国师,慧苑师父如今去了哪里?」 国师面含微笑,低声回道:「洛阳城外,有座持明院,我叫他先住在那里了。」 想起前几次来时,慧苑遭受的寺僧白眼,我心中恶寒,怨怪之语脱口而出,「是国师赶他走的?」 「娘子随我来方丈院吧。」国师仍是满面微笑,低头向我道。 「慧苑的性子,不适合待在敕建的大寺,韦娘子也早看出来了。」 我与国师立于方丈院中,听他声色平静,我却觉得委屈,「我本以为,国师能够护着他。」 「娘子可知白马寺的事?」国师没有接话,径直问我。 我点点头,「薛怀义仗着陛下宠爱,带头在市坊为非作歹,白马寺僧欺男霸女、鱼肉乡里的事,我知道不少。」 「京洛两地,百姓已视空门为敌,授记寺的僧众衔冤负屈,已大为不满。倘若此时,我为了维护爱徒,使寺僧更添怒火,离心离德,会有多少人跟着白马寺胡作非为?如此一来,佛门清誉尽毁,哪怕日后等到薛怀义落马,也难去恶就善。」 国师循循道来,我才体谅了他的一番苦心,急忙致歉。 他微微抬手,只示意我不必介意,又开口说道:「韦娘子传话说今日一定要见道人,想必是有急事。」 「若非无路可走,我也不愿烦难国师。」 我轻轻嘆气,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和我的几番思虑一齐告诉了他。 「东晋高僧道安有言,『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国师智慧如海,又对宫中变故了如指掌,一定明白陛下百年之后,要仰仗皇嗣殿下弘扬佛法。」 我怕国师会出言拒绝,又忙不迭地加上这句。 第五十六章 剖心 贤首国师只是略略低头,凝神沉思,而后回我:「韦娘子的意思我明白,我会尽力而为。只是皇嗣殿下恐怕要再苦些日子,既然要假装无心提起舐犊之情,便只能等待陛下召见,不可自请进宫。」 「陛下近日可有召见国师?」我知道国师的思虑周全,可是心中惦念抵挡不住。 他在狱中的模样、他袖口的斑点血渍、他言语中几乎放弃的希望,都太过扎眼,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心口也突突地疼。 「韦娘子不必过于担忧,陛下命时时上呈《宝雨经》的译本,我会在其中找到机缘。」 「多谢国师。」我点点头,心中的恐慌和焦虑终于搁下几分。 「韦娘子今日将肺腑之言吐露无遗,就不担心道人与魏王,或来中丞有私交么?」 我倒被他问住,明知是玩笑之语,却仍不晓得如何回应开解。 「国师慈悲心肠、目光如炬,不会如此的。」想了半天,也就憋出这一句。 他只是松快地开怀一笑,「英君明主,自然最佳。」 弦外之音,像极了婉儿当年的由衷之言。 我知道这些劝诫我的人,都是心怀善念,想要助我留条后路的。 可我没有后路。从前没有,如今就更没有了。 佛授记寺一番走动,已快到了各坊门的落锁时间,想着安宅既然更近些,往来佛授记寺等待消息也便更快些,就自作主张,这几日先住在安宅。 得到贤首国师的答允,虽已放心许多,觉得李旦和五王应当不会有事,可安平简究竟会如何,现在又是什么模样,实在难以心安。 睁眼几乎到天明,才终于抵不住困意,倒在榻上沉沉睡去。 「娘子,韦娘子,快醒醒。」我被人一直摇着晃着,在恍惚中看见了阿罗鲜妍明丽的面庞。 浮翠流丹,玉珠涟涟。 她在哭。 嗡地一声,我似被重物击穿,勐地起身晃了晃头,拉着她问:「平简怎么了?」 不会的,不会的,平简每次都能逢凶化吉,他不会出事的。 阿罗极力掩饰自己的啜泣,盈盈泪珠挂在她极长的睫毛上。 「娘子,郎君剖腹了。」 「啊?」我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剖腹?剖谁的腹?被谁剖腹? 来俊臣……难道他用开膛当新的刑罚,将平简剖腹了? 「他还活着吗?」我抓着阿罗的胳膊,鼓起了很大的力气,才问出这一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0页 从敏死前那种彻骨的恐惧和战慄捲土重来,没顶而至的绝望和阴冷将人生生撕扯成两半。 为什么?为什么我身边的人要一次又一次承受这样的苦难?为什么不能放过他们? 「娘子」,阿暖匆匆跑进来,连丝履也未脱,急急到我身边,喘着粗气说道,「公主府的消息,安郎君在宫里,奉御医佐都在精心照料,说是性命无虞了。」 我呆呆地张口,几次三番却吞吐不出一个字来,心中翻江倒海,难以名状。 「究竟是什么回事?来俊臣用刑,怎么会惊动宫里?」眼中一片混沌,实在不知过了多久,才想起这其中的疑问。 「娘子,东宫的宫人不堪重刑,都已画压伏罪。只是轮到安郎君时」,阿暖深吸了一口气,「他抢过了刑房的横刀,说要用自己的心,来证明皇嗣殿下的清白。」 身子突然变得不堪重负,我伸手撑住自己,不知要如何接受这件事。 性命无虞……幸好是性命无虞…… 一段被我压在心底、不愿触及的回忆刺入胸口,我在须臾间变得唿吸困难。 陛下那日要我拿出证据,证明东宫妃嫔没有厌胜,我反问她,没有做过的事,要怎么证明清白? 平简所遭遇的,是一模一样的事,可他竟做出了如此惨烈决然的反应。 剖腹剜心,来证明李旦没有谋反……安平简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吗? 他为何要如此?是为了芳媚后半生的依靠,还是…… 心中被压着千斤重担,喘息艰难。其实这么多年,平简对我如何,我心中有数。 那些若有似无的撩拨、真假参半的戏言,与他和芳媚的故事纠缠在一起,早已不是坦坦荡荡的少年情义。 我从来不去想,不去触及,是因为我与李旦、他与芳媚的情是既定之实,旁生枝节,对我们所有人都不是好事。 可到了现在,种种情状,无论如何,必得张本继末、一清二楚了。 「公主可有说,平简何时会回安宅?」平復许久,我转头问向阿暖。 「总要等上几日,安心修养时才能回来。公主说陛下特意下了诏,以县伯之礼相待安郎君,皇嗣一家也都回到东宫了。」 听到阿暖说起皇嗣,我才缓过神来。 这是一步死棋,棋面僵到除了仰仗贤首国师,别无他法,却还能在此处绝路逢生。 公主府几乎每日都有消息传来,告知平简的情况。 我给佛授记寺送去了书信,便日夜守在安宅。不为别的,只想等平简回来,悉心照顾他。 我、我们,对平简的亏欠,太多太多了。 十几日过去,我手抄的《药师经》已放满了书案,安宅终于接到了宫中传来的恩旨,平简回家中修养,奉御医佐数人随行安宅,多加照拂。 我候在这些天住着的客房,心里满是愧疚,想像中的忐忑不安却并未如期而至。 等到一个时辰过后,平简的母亲从他房中出来,我才整理好衣裙髮钗,径直走向他的榻边。 他合目而眠,头颈歪向一边,似乎极为疲累,本就深邃的眼眶更比往日凹陷了许多,麦色的皮肤上泛着油亮,细密的汗珠在髮际处若隐若现。 我轻轻抬手,示意阿暖和阿罗都候在外头,自己轻手轻脚地坐于他身侧,仔细地擦去他脸颊上不断渗出的汗。 剖腹的伤,也不知要过多久才能癒合。 我伸手掀被,他的上身仅用衣袍裹着,被我拨开之后,擘肌分理的身体一览无余,随着他的低沉喘息,一起一伏。 不禁轻轻触碰,我的手落在他的伤口边沿,虽已缝合包扎,不见血迹,却仍热得滚烫。 他轻轻动了动,不知梦见了什么,眉头紧锁,扯到了伤口,低哼一声。 「团儿?」 我刚刚伸手为他盖好锦被,就听见一声低沉的唿唤。 他竟满含笑意地看着我,眉舒目展,灿烂如光。 「嘘」,我见他又要开口,忙掩住他的双唇,「你陪着母亲说了许多话,该是乏了,继续睡一会儿吧。」 「我已经睡了十几日了,哪有这么娇贵?」他反打趣道,「陪我说说话吧。」 我心中满是不忍,往后退了几步,对着他一边行大礼一边道:「我代东宫、代庐陵王,叩谢安郎君救命之恩。」 「团儿」,他似要伸手,却又撕扯着伤口,眉间一皱,缓了缓才说道,「你怎么这样见外?」 我起身重新坐回他的身边,握住了他伸出的手,忍着心里的酸涩,半天也只憋出了一句,「以后不要再这样冲动了,我有办法的。」 他没有搭话,只是直直地看着我,琥珀色的眼睛里尽是渴求,「团儿,这回你该留在安宅了吧。」 原本我想等到他的身子大好,可既然话至此处,我便索性直言不讳。 「平简,我想问你一句,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了芳媚,还是为了我?」 他愣了一瞬,眼里的柔情与祈盼化成惊诧不解,而后释然一笑,「你多虑了,我捨命相救,不是为你,也不是为了芳媚。皇嗣殿下为人坦荡,光风霁月,他不该受此不白之冤。」 震撼与疑惑又一次击穿了我,平简做的每一个决定,决定背后的每一番心思,都叫人难以捉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1页 如果剖腹自证与芳媚无关,只单单要维护李旦的清白,那他在邙山春猎之后,自贬乐工留在东宫,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从前的莽撞,处处都在他的故国情怀上,可如今的冲动,桩桩件件都像是为了芳媚,可仔细想来,又都不是为了芳媚。 「平简,你当真明白自己的心么?」我抚着他的额头,几多嗟嘆。 「什么意思?」他反攥着我的手,稍稍用力。 「在这个世上,你最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琥珀色的瞳仁微微发颤,震动与懵懂闪烁其间,他静静地看着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你是想守在芳媚身边,还是想让我在安宅陪着你呢?」 他忽地闭上了双眼,明暗错落的五官映出屋内烛火的光影,细微的颤动跳跃于上。 不知是他在发抖,还是火光在发抖。 手上的力道渐松,他放开了我,筋肉分明的小臂连着手腕一路坠落,搭在榻边,了无生气。 我重新握上去,用两只手牢牢地裹住,停下了已至嘴边的无数句叩问。 「平简,在你想清楚之前,我都在这里陪着你,好不好?」 第五十七章 浮萍 长寿三年的春节,是在安宅过的。 「上元节最是热闹,原该陪你去南市转转的。」平简已经可以下地,只是拄杖行走本就艰难,新伤未愈,更是不到半刻就需要歇息。 围炉看雪,我同他并排跌坐着,将他肩头的披衣紧了紧,笑着说:「南市又跑不掉,明年上元再去也是一样的。」 从前无论是在豫王府还是在宫中,年节都是女眷最忙碌的时候,从未像现在一样享受这闲暇时光。 伸手将煨炉上的烤梨拿下来,又给将要煮沸的茶汤里添了些陈皮。尝了几次,觉得陈皮倒能遮掉几分胡椒茱萸的呛味,添了茶汤自带的清香。 「你把阿罗阿暖她们都放出去玩,就不怕她们不回来?」他尝了一口烤梨,却被烫得龇牙咧嘴。 「上元节点灯寻婿?阿暖是不愿离开我的,至于阿罗她们嘛」,我想了想,「若能趁着上元节依傍个郎君为妾,也许还是个出路呢。」 「背井离乡,实在可怜」,他嘆了一声,「就算是名满京洛的歌舞伎,也抵不过年老色衰,见弃于人。若是当垆卖酒,也总要有人依靠,世道艰难,几个胡姬怎应付得了?」 我盛出了一盏茶汤,点点头道:「从前在宫里,我觉得掖庭娘子已经步履维艰,可父兄翻案,虽希望渺茫,总还有个盼头。现在想想,这些身如浮萍的胡姬娘子,才是一点出路都没有。」 他啜饮了一口,没有皱眉,不像平常一样嫌弃茶汤的辛辣苦味,「若非走投无路,谁又愿意颠沛流离呢?」 「你倒是小瞧了她们几个」,我又给自己盛了一盏,语气轻快地说,「阿罗像是个富贵险中求的小娘子,若是为了衣食无忧,只安心留在安宅一辈子就是,何必要心心念念,另谋前程呢?」 平简没有回话,深邃的眼眸飘向屋外飞扬的细雪,好像穿到了千里之外的葱岭。 「平简?」我见他半天都没有说话,伸手戳了戳他。 他回过神来,转头看着我,笑得肆意张扬,雕刻般的深邃面庞在雪天显得格外明亮。 我不禁凝神看他,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看到这样的笑容了。 「你一直盯着我干嘛?我有这么好看?」他往前凑了凑,琥珀色的瞳仁映着飞雪,在我面前越来越近。 「胡言乱……算了!」我气急败坏,却还是转瞬就破了功,忍不住揶揄道,「你长什么样子我是今日才知道?用得着盯着看啊?」 他的半个身子撑在我的眼前,麦色的皮肤纹理分明,反射着冬日雪天的光,有些炫目。 我不觉往后仰了几分,却被他一把揪住,低沉的嗓音吟出一句,「你躲什么?」 我抬手稍稍用力,将他往后推了回去,不禁摇头轻嗔:「你再不好好坐着,我便追着阿暖阿罗她们去玩!」 「真的要去?」他忽然认真起来,全然不见方才的恣纵放逸。 「我要是走了,谁来陪你?」我挪了挪身子,假装面色含忧,轻轻向他的肩膀撞去,「上元灯节,安郎君孑然一身,孤苦伶仃,怎叫人看得下去呀?」 我见他双手张开,忙起身去躲,不想还是被他抓个正着。 平简虽未痊癒,可力气仍然大得很,一只左手便将我的两个手腕稳稳捏住,我拼命挣扎,仍然动弹不得。 他一把将我半拽进怀里,右手作势要往我的腰间挠去,吞吐的唿吸声就在耳畔,比煨炉的温度还要炽热。 腰还没有被他碰到,我竟已觉得身子发软,急忙开口求饶。 「娘子!」阿暖的声音忽然自院外传来,她踏着满院织得松软的白纱幔帐,向我急急挥手。 平简仍抓着我的手腕,右手搭在我的腰上,片刻过后才松开。 「郎君。」她走近了才向平简行了个家礼,这几个月她一直随我住在安宅,也将平简直接唤做「郎君」了。 「今日没有宵禁,银烛灯花都要等到入夜才有,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忙递给她一只烤梨,笑着问道。 她轻笑着接过,咬了一口,喜上眉梢,「我回了趟无忧观,也给那些小娘子都放了假,却恰巧接到了公主府的帖子,邀娘子明日过去。我怕回来得太晚,娘子睡下了,就先告诉一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2页 公主府的邀约? 我倒是有心与太平公主相商,只是一则到了年节,二则平简身体未愈,便拖了这些日子。 上元节刚过的第二天,公主府还留着火树银花的黑灰色痕迹,出檐处张灯结彩,一如太初宫里。 侍婢没有将我引到书斋,直接带我到了公主的内室,直到踏进屋舍,看见眼前的人,心里一跳。 「婉儿!」我心急火燎地跑上前去,都未顾得上公主。 婉儿穿着姜黄的上衫、黛蓝色的褶裙,右手随意地搭在左肩,自在清远,从容婉丽。 她听到我的声音,抬头柔柔一笑,眸子里盛满了旺盛的情谊。 我由着自己的心意,紧紧抱住了她。 她的手臂也稍稍用力,搂着我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在我耳边说:「好了好了,别让公主笑话。」 我这才松开她,不好意思地向公主行礼。 「都坐下吧。」公主爽快地一笑,又招唿侍婢端上樱桃酪浆。 我已有好些日子没有喝到樱桃酪浆了,尤其冬日,樱桃珍贵,在宫外很难寻到。 张口轻饮,原本引颈翘首,待入了唇舌之间,却觉得不过如此。 好像还是茶汤更好喝一些。 「听公主说,你一切都好,如今住在安郎君的宅邸了。」婉儿搁下手中的白瓷盏,一颦一笑尽是风韵。 我点点头,「他的身子还没好全,我在他身边方便照顾,你呢?」 「我还不是老样子,你又不是不清楚。」她嗔怪一笑,从袖中掏出几叠草纸递给我。 我一时惊异,这样粗糙的市坊用纸,应当不是她的东西。 伸手接过,轻轻展开,映入眼帘的却是稚嫩生涩的字迹,三首律诗,一笔一画,落笔分毫,写满了小心翼翼。 「这是裴家小娘子的。」婉儿见我满面疑惑,轻声解释道。 我这才豁然开朗,心中满是欣喜,「看来跟着张娘子,小露晞也算学有所成,裴懿和英娘的在天之灵,也会有几分宽慰吧。」 「可不止有张良娣」,公主的声音像往常一样清亮,「婉儿闲时也去教她的,这裴小娘子得了两个才高谢女为师,倒还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公主怎么也知道裴小娘子的事?」我有些好奇。 没想到公主没有回我,反倒是身侧的婉儿先开了口:「宫里不就这么些事,陛下能知道,公主就不能?」 我自晒一笑,静默了许久,才将心中压下多时的顾念问了出口,「皇嗣……身子都好了么?」 「我就知道你憋不住要问的」,婉儿轻轻嘆气,「年节时看着皇嗣,像是已经无碍了。只是……」 婉儿如此吞吞吐吐,难道他如今又有什么新疾吗? 心里发憷,我急忙抓着婉儿的小臂,「他怎么了?」 「阿兄从丽景门回到东宫,就患了风疾之症,时常头痛。」公主伸手将我拉回,不让我再扯着婉儿的胳膊。 风疾之症……先帝高宗便有这个病症,再往上数,太宗皇帝、高祖皇帝,似乎都是如此。 若他是随了父祖,也算是意料之中。可他才三十三岁,这个年纪,本不该显露徵候的。 想起他早逝的长兄李弘,我的心口蓦地一抽,伸手撑住了发软的身子。 「阿耶自病发到故去,过了近二十年。」公主似看出了我心中忧惧,开解道。 「东宫有喜事,你可要听?」公主话音刚落,婉儿便接着说道。 我明白她的心意,忍着心里的不适,扯着嘴角笑了一笑,「是谁又有身孕了么?」 婉儿神情一滞,像是被我问得愣住了,呆了片刻才轻拍了我的肩膀道:「是陛下要给寿春王赐婚了。」 「噢。」我这才反应过来,李成器已经十六岁了。 白驹过隙,转瞬十数年。 「是哪家的小娘子?」我倒也有几分好奇。 「元氏。」 「哪个元氏?」我一头雾水,这世家大族,我也都是知道的,怎么从未听过「元氏」。 「你出宫了以后,陛下从嘉豫殿的侍婢中,又挑了两个俏丽机敏的近身服侍,元氏就是其中之一。」 陛下的近身侍女,嫁入东宫,成为皇嗣嫡长子的妻室。 情理之外,却是意料之中。 婉儿看见我的样子,笑着嘆道:「你不用忧虑,元氏是个聪明人,在大事上心有定见。」 我微微耸肩,无奈一笑,「就算真是耳目喉舌,东宫如今还有什么可探的?」 「东宫被害成这个样子,来俊臣功不可没。」公主轻眯着眼睛,抿住双唇,气急败坏地将手中的杯盏重重地搁在桌案上。 这几个月的思虑盘算,终于被公主的一句话引了出来。 「公主,来俊臣已经肆意妄为到诬陷皇嗣的地步了,焉知下一个不是公主?」我径直看着公主与陛下一模一样的浓丽眼眸,镇定地说道。 公主面色有些僵,声音却仍稳,「我自然能想到这些,可对付来俊臣,不是那么容易的。」 「月娘」,我刚要说出心中所想,却被婉儿打断,她轻声细语地说,「诬陷谋反,轮到你,轮到庐陵王,李家就没有人了。你觉得,来俊臣之后还能构陷谁呢?」 婉儿一席话,正是我这数月筹谋出的周全。 「武家的人。」公主微微挑眉,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3页 我与婉儿两相对视,瞭然一笑。 第五十八章 煮茶 公主稳稳地正坐着,「联合魏王、梁王对付来俊臣,虽不是难于登天的事,却总还要费一番心思,况且……」 「况且,若往来过密,一则容易被陛下察觉,二则交手易露短处,日后再对付魏王和梁王,比今日更为兇险。」婉儿接过公主的话,与她对视一笑。 「因势而动,顺势而为。我们露了怯,焉知魏王梁王就不是?」我看了婉儿一眼,对公主说道。 公主略略一笑,「武三思还算个聪明人,宫里有婉儿,宫外有我,要说动他不难。就是这个武承嗣,我实在讨厌他,不想……」 「阿月。」婉儿轻声打断。 我伸手探出半个身子,捏了捏她的手指,轻轻摇头,「没事,我如今对武承嗣只有厌恶和憎恨,我比你们更想毁了他。」 深不见底的仇恨早已生了根,爬满了全身上下的每一个地方。 来俊臣、武承嗣,我一定会拼尽全力,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团儿」,婉儿看到我的样子,眼神中衔着隐忧,轻声说着,「你如今不比从前,凡事不要轻举妄动。在宫外若是出了事,公主和我都未必能及时救你。」 婉儿的话如闷头一棍,敲醒了怒不可遏的我。 从前我能出谋划策,在有关李家的政局变动中见机行事,靠的不过是陛下近侍这个身份。 到了如今,我纵有几分决断聪敏,也真是难为无米之炊。 身为女子,无一官半职,无宗族亲眷,所能仰仗的,竟只有陛下的宠信。当真是身如浮萍,命似蜉蝣。 不禁抬头看向婉儿,我今日的力不从心,是否会成为她的以后? 「朝政的事,我鞭长莫及。」我只自嘲一笑,草草回她。 用过午食,我和婉儿并肩走出公主府,心中酸涩翻腾,不知又要等到何时才能见到她。 她坦率一笑,伸手轻捏了捏我的脸颊,另一只手缓缓展开,露出了她攥在手心的东西。 一只羊脂玉的坠子,色白似乳,澄净无瑕。 「皇嗣在元日给我的赏赐,想来是要借我的手给你的。」 调露二年,大明宫的夜宴,回忆的细节铺天盖地地捲来,从敏灵动的黑瞳闪闪发光。 我呆呆地望着它,没有站稳,向后跌了几步,被阿暖撑扶在怀里。 婉儿忍不住上前几步,眉心轻蹙,「我就是担心你在公主面前失仪,才私下给你的。」 他收回了在狱中的话,他不准我忘了从敏。 我靠在马车里的隐囊上,手中的羊脂玉已被握得温热,掀帘轻探,出城之后果然车马稀少,春寒料峭。 「娘子,方才在城门外头下马换车时,我似乎又觉得有人跟着我们。」阿暖一路回看了无数次,仍是放不下心,「晚些回城时,再叫慧苑师父遣人送吧。」 我轻笑着摇头道:「若真有人跟着,是平简悄悄派来的可能性更大些。」 阿暖撇了撇嘴,「娘子就算去个南市,郎君也要次次派人跟着,总要惹得娘子恼了才罢休。」 「你这好静的性子,怎么对着平简就来了气性。」我忍俊不禁。 已是第二次到持明院,轻车熟路地敲开山门,却等了许久,一个面生的小沙门开了门,引我们到书斋去。 冷风萧萧,穿堂而过。隔着半开的窗扇,一个单薄的身影若隐若现,正提笔手书,口中似乎念念有词。 形相清癯,萧疏淡远。比上次来见到他,又瘦了许多。 「慧苑。」我轻声唤道。 慧苑微微抬头,透过两扇窗页看到我,冁然而笑,眉目疏朗。 「外头冷,到屋里来吧。」 这里不是敕建的大寺,我想了想便拉着阿暖一同进去了。 「公主府的酪樱桃、巨胜奴,还有樱桃酪浆」,拥炉而坐,我将食盒中的吃食一一取出,嘴里念叨着。 上次到这里来,就觉得吃食实在寡淡,城外可买的也不多。 「单单吃这些会腻,可有茶汤相佐?」我的手刚歇下,抬头看向慧苑,却见他神情微怔。 他突然回过神来,「没有现成的了。」 「那我和阿暖来吧」,说罢便捲起衣袖,移至旁边拿起茶饼烤着,随口问道,「怎么今日院中人这么少?」 「那些随我来的侍者沙弥,有不愿意留下的,就都叫他们回佛授记寺了。余下的,大抵都是原本就在院子里的。」他跌坐于旁,满不在乎地回道。 我这才反应过来,没有茶汤,恐怕也是人手不够。 想起他从前在国师身旁,为座下第一高足,往来宫禁、结交进士,荐福寺中前簇后拥,一唿百应。 人情冷暖,空门内外,别无二致。 「我仔细看了你从前为《五教章》写的註疏」,慧苑的清朗音色再次响起,「你不关心判教如何,只在种性之说上下足了功夫。」 我一边碾茶,一边回他:「先有破他宗,方有立自宗。种性为国师判教的要领,在这其中,破他宗可谓鞭辟入里、切中要害。」 「破他宗之中,对玄奘法师所持的大乘始教的批驳最为尖锐。」 我点点头,「自晋宋以来,竺道生所言『众生皆有佛性』,早为佛门内外共许。而玄奘法师自天竺归来,却提出『一阐提无有佛性』。玄奘法师德高望重,此论一出,空门市井,地动山摇。人人皆忧心自己便是那个善根断尽的『一阐提』,永远都得不到菩萨渡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4页 「师父反对玄奘法师之说,本意在『正本清源』,力陈玄奘法师所持的始教为方便之说,而非根本教法。使得天下众生,都能生出佛法信心,止恶奉善。」 慧苑的身子突然向前凑了几分,隔着釜中沸腾的热气,眼神干净又透亮,「十三娘,我早说过,你这样的才学和洞见,不出家实在可惜。」 正在拨动茶粉的手突然停下,我隔着雾气蒙蒙定睛看他,他突然住了口,垂目避开我,像是忽然记起我曾相告的缘由。 想来,身为女子的处处束缚、时时受阻,即使再慈悲怀仁、满腹珠玑的郎君,也不会感同身受。 「是我唐突了。」 「没什么」,我坦然一笑,将胡椒悉数撒入沸滚的茶汤,「娘子们若要出人头地,比郎君更为艰难。空门如此,世间也如此,宫里如此,出宫之后更觉如此。」 在陛下身边的时候,虽如履薄冰、谨言慎行,可到底能看到自己的有用之处。今时今日倒是平安自在了,可这日子也越发没意思了。 一天一天过去,仅以论典为伴,蹉跎岁月而已。 「听你的意思,在外头怀才不遇,是想回宫里了?」慧苑微微探头,轻声问道。 「不」,我慌张地移开目光,尽力平復不宁的心绪,「窦德妃她们死前的样子,我不想日日都记起,我也不知要如何面对陛下。也许……」 「也许什么?」 「也许」,我茫然地盯着眼前变幻的雾气蒸腾,竟鬼使神差地说出了埋在心底的渴求,「等到皇嗣即位,身边亲眷都能平安,再回宫廷,就是两全其美了。」 他似乎被说中了心事,没有再谈这些,只单单在口中呢喃着,「两全其美」。 这些道理,他比我更明白。 他才明俊义,极受国师器重,本该在佛门大有所为。可他孤高自许、目下无尘,不屑于连党结群。为了心中之理,连国师之说也要当面反驳,又怎会把僧众口中的欲加之罪放在眼里? 持明院纵然清净有余,可他日日形单影只,不能与国师辩经论理。黄钟毁弃,贤士无名,此中寂寞,又有谁能体会? 「慧苑,薛怀义恃宠而骄,行迹张狂,必然有大厦将倾的一日,你何愁等不到?」我将茶汤从釜中盛出,笑意盈盈地看向他。 他听到此话,愣了一瞬,竟也眉眼俱笑,萧疏朗逸的脸庞第一次展出不加遮掩的激动。 「十三娘,谢谢你。」 「我们也算是患难与共了」,我将杯盏递给他,「你近来在写些什么?」 他伸手接过,凉丝丝的触感通过他的指尖扫过我的,若有似无。 「《五教章》的判教之说,我终觉不妥,思来想去,还是应该重新判释,以纠师父之过。」 他拼命反驳的道理,恰恰是国师诸论的重中之重。 释门至中土七百年,已受儒风薰染,尊师重道是无可争议的轨物范事。他如此行无所忌,总叫人忧虑重重,国师百年之后,他何以自处。 日光将近,暮色西沉。 我和阿暖乘车一路赶回南城门,下车后却找不到安宅牵马的僕从。 「奇怪,前两次都是等在这里,怎么现在连人带马都不见了。」阿暖在旁心急如焚。 持明寺人已少了大半,车夫离开后,就只有我和阿暖等在此处。 已近各坊落锁的时辰,焦急万分之际,冰凉的触感突如其来,后颈裸露的肌肤似被抵着匕首。 「两个娘子要是敢发出一点声响,我保证你们活不过半刻。」 第五十九章 魏王府 逼仄的房里极为阴冷,我缩成一团,指望着夜色瀰漫之际,捱过这刺骨冷风。 和阿暖被塞进马车,五花大绑之后一路疾驰,跟着几个持刀的僕从进了一座宅院的偏门。 闳敞轩昂,富丽堂皇。这样的府邸,除了太平公主,非亲王不能有。 武承嗣,武三思,无非是这两人。 武三思不蠢,知道婉儿和他是逢场作戏,而文慧对探听陛下言行深恶痛绝。若是他们在陛下身边始终找不到亲信,恐怕会打我的主意。 只是我出宫的事,知者甚少,也不晓得他们如何知道,如何找到我,又如何跟着我到城外的。 武承嗣和武三思既然花了心思把我绑来,就不会轻易杀我,安平简发觉我彻夜未归,也一定会想方设法找寻我。 自己的身家性命,我倒是不用担心,可是阿暖…… 我们被分别扔进两间屋子,我对她的处境一无所知。她对武承嗣毫无价值,性命攸关,竟也只能靠自己随机应变。 我真的不愿身边人再受什么磨难了。 洛阳今年的冬季多了几分湿气,没有煨炉在旁烤着,度日如年。 想来也觉好笑,自己从未吃过缺衣少食的苦,今夜过了几个时辰寻常百姓家的生活,已经万般不适。那些掖庭娘子,又是如何扛过一年又一年没有炉炭的冷冬呢? 想起她们,想起自己不告而别,掖庭里不会再有佛法之音,不会再有希望之光,心中只有无边的愧疚。 黑暗之中,早已对时间没有了感知,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长寿二年的春节。 也是这样的寒寒冬日,也是这样被关在空无一人的屋舍,也是这样恐惧于亲友的性命。 也许过去了两个时辰,也许是三个,终于有人进来将我带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5页 跟着僕从,一路穿过气势恢宏的王府,走了足有一刻,才踏进有着些许光亮的屋室。 床榻之畔,武承嗣身单力薄,满面散不尽的轻蔑和嘲讽。 僕从转身带上了门,吱呀一声,所有的喧闹和柔光被锁于屋外。 「若不是沈奉御在那个乐工的宅子里看到你,我还真不知道,你能活到现在。」 原来是给平简疗伤的沈奉御。 我只想着,我在安宅无需瞒着陛下,便没有刻意藏身,却没料到他们二人竟有私交。 我轻哼一声,只微微欠身,算是行了个礼,「魏王如此兴师动众,恐怕不是单单要查证我是生是死吧?」 他的面容突然狰狞,脚步跛着急急上前,伸手抓着我的下颔,语气狠戾地问道:「你活着,那宜孙呢?她在哪儿?」 我没料到,武承嗣开门见山,问的竟是她的下落。 宜孙……陛下是始作俑者不假,可她身为棋子,也是为虎傅翼。她虽可怜,我却实在生不起恻隐之心。 我盯着武承嗣半晌,实话回他:「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他的脸在我的眼前越来越近,对我怒目而视,「你们二人都是东宫厌胜的证人,又是同一天在宫里消失的。你现在说,你不知道她下落如何,你当我蠢笨如猪吗?」 我重重地唿了口气,撇过脸不想看他,却被他一下子推到门扇上,「说!」 脑后的疼痛突突地跳着,我知道自己挣扎无用,索性直言:「此事我犯不着瞒着魏王。我是得了陛下恩典,单独出宫的。东宫厌胜事发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宜孙了。」 颈间的力道松了几分,我看到武承嗣眼中的怒火渐平,转瞬之间失魂落魄。 他的举动和反应,倒真是叫我出乎意料。 难道他们不仅仅是势利之交,而是真情实意?或是……宜孙有武承嗣的把柄在手? 「魏王,我们之间的恩怨,与我的婢女无关,还望魏王高抬贵手,饶她一条性命。」我缓了缓,定睛对他说道。 他轻蔑地哼出一记冷笑,「你该担心你自己的命。」 「魏王有求于我,我为何要担心自己?」 「哈哈哈」,他竟忍不住大笑,摇头嘲讽,「你以为你是谁?还是陛下身边受宠的近侍?还是那个没用的皇嗣的姬妾?我堂堂大周第一亲王,求你做什么?」 「看来梁王,没有把武家迫在眉睫的危机告知魏王啊。」 宜孙的消息我分毫不知,若要自救,只能豪赌。 他果然愣了片刻,眯起双眼,急忙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来俊臣欲对武姓宗室如何,婉儿不会不告诉梁王。」 武承嗣又是一阵狂笑,竟听得我心中陡生寒意。 「你想挑拨离间,用错了地方。我们兄弟,岂是李家那些碌碌无能的乌合之众?十几个人联络起兵,竟能生出内鬼告密。」 看来婉儿告诉武三思的事,武三思转头就汇报给了武承嗣。 脑中急速飞转,将与武承嗣有关的人和事都联繫在一起,突然心生一计。 「婉儿是梁王的人,宜孙下落不明,如今陛下身边可有魏王的心腹?为了皇位,父子相残、兄弟阋墙都是常事,当今陛下身为母亲,可是连亲生儿孙都没有放过。梁王没有足疾,身子也比魏王康健得多。你们不过是堂兄弟,魏王敢保证,梁王对你绝无二心么?」 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我的脸上,耳边迴响着嗡嗡的声音,火辣辣的肿痛感席捲而来。 「信口雌黄!」武承嗣恶狠狠地扔出一句。 他越是愤怒,就证明越是被我戳到了疑处。武三思的机敏慎行,他不可能一无所知,只怕心中早有忌惮。 「我虽如今身在宫外,陛下的事不能一一知晓。可我在她身侧八年,以罪臣之女的身份深得宠信,论及猜度陛下的心思,除了婉儿,怕无人及得上我吧?」 武承嗣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却又立刻升起狐疑,眯起眼打量着我。 「你要做我的军师?」 我轻声一笑,「军师可不敢当,不过是尽力辅助魏王,挣一份前程罢了。」 「你要什么前程?」他斜眼看我。 「魏王若能即位,只要答应软禁庐陵王一家,许他们一生富贵平安即可。」 李显与武承嗣没有深仇大恨,提及李显,武承嗣不会怒不可遏,也会有几分信我。 他的表情愣在脸上片刻,转而问道:「那你的皇嗣殿下呢?」 心口酸涩翻涌,我压着思念和留恋,抬头看着武承嗣,镇定地说:「他的妻妾是被我害死的,如今他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 「哟」,武承嗣又是一记嘲讽,「皇嗣殿下,捨得这样对昔日的宠姬?」 「男女之情,鱼水之欢罢了。魏王不会真的以为,皇嗣与我三年的情,抵得过陪伴他十多年的妻妾?抵得过他五个子女的母亲?」 武承嗣的狐疑神色终于缓和下来,他盯着我,半天才问出一句:「丢了芝麻,捡了胡瓜,你倒是精于算计。」 我淡淡一笑,「魏王说笑了,若是没有这点心思,我还能在陛下身边八年吗?」 「你可别告诉我,你给我表个忠心,就是为了庐陵王一家的安全?」 「当然不是」,我低头一笑,抬眼看着他道,「皇嗣那里没有得到的,我想在魏王这里挣出来,我要位列一品四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6页 武承嗣愣了几许,突然笑了出来,声音由小变大,接连不断地钻进我的耳中。 厌恶、压抑、惊慌、庆幸,无数情绪在心头此起彼伏。武承嗣将我抵在门上,蔑视之态一览无余。 我强迫自己看着他,轻轻撇嘴一笑,「魏王如此心急,连入主东宫的那一天都等不到么?」 「韦团儿」,武承嗣的手突然再次扼在我的喉间,稍稍收力,「要不要与你合谋,要不要留下你的命,都是我说了算,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说罢,他的手便向下滑去,盖在了我的胸口。 其实在我今夜踏进这个内室的时候,就想过会如此。我说的每一句话,话语背后的每一番思虑,都在尽力避免着这一刻。 政局之中,女子要独自出头结盟,除非是太平公主那样的身份,否则就没有选择。 莫说我今日毫无筹码,就是婉儿身为有实无名的女相,还不是要与武三思虚与委蛇? 身体,就是女人永远也摆脱不掉的筹码。 「我得回安宅,否则安郎君一直寻我,动静闹大了对谁都不好。」我平躺着,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武承嗣从床榻上起身,随手搭了件外袍,头也不回地说:「你爱跟哪个乐工禁卫厮混,就跟哪个厮混,我才懒得理你。」 「那就多谢魏王了。」 「你可以走,但你那个婢女要留下」,武承嗣忽然回头,嘴角浅浅向上,轻佻和不屑含在眼中,「一直住在魏王府,直到本王册立为太子。」 心里的一点侥倖还是落了空,我平復几分,拦住他的身子道:「那就求魏王,别让她在王府里受欺负。」 「知道了。」 如何能救出阿暖,我此刻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暂且回去,去求求公主也许会有用吧。 心急如焚地驾马疾驰,回到安宅,却不见安平简。 阿罗急急迎上来,「郎君见娘子快到宵禁时间还没回来,硬是离开了绥福坊,说是要去无忧观看看。」 我心下大叫不好,平简的腹伤还没好全,走路也要拄杖,若是被巡夜的发现他宵禁外出,一顿板子打下去,新伤旧疾,病上加病。 哎,安平简还是这样遇事冲动。 「阿罗,你跟我走一趟可好?」 阿罗探出半个身子,「娘子有办法找到郎君?」 我心中嘆气,除了求公主帮忙,身在宫外,无宗族亲眷,我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两人骑马刚进了正平坊,我突然意识到,平简若是只因宵禁被抓被罚,到今晨也就该放出来了。 想到此处,我轻夹马肚,一路向无忧观奔去。 第六十章 窈娘 安平简侧躺在无忧观外间的席居上,中衣已经褪下,我掀开他后背的衣袍,想看看伤口如何,他却疼得龇牙咧嘴。 「你呀,这么多年过去了,遇事还是这般冲动。你就不想想,我若无事,自然不用你跑这一遭,我若真有事,你跑这一遭也无用啊。」我虽极为心疼,可仍忍不住数落他。 他眉头略略拧起,麦色的胸膛随着唿吸一起一伏,「曾经跟我同在东宫为禁卫的卢郎君,如今是金吾卫,他来救我时,也就打了五杖,不过养几天就好了。」 我见他还在狡辩,不禁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看他又被疼得抽了一口气,才压着性子停手,「这次有卢郎君,那下次呢?你这个脾气要是再不改,我可不敢住在安宅了。否则我自己什么事都还没有,你就要为我再添新伤了。」 「你还怨怪我,你自己留在公主府,也不给安宅传个话回来。」他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搭在眼睑上,几番抖动。 我心里一软,明白他不过是关心则乱,伸手拉住他的手,「这次是我错了,我向你道歉,好不好?」 「以后别再这样了。」他敛去了方才的孩子气,面含担忧地盯着我。 我静静地凝视着他深不见底的琥珀色眼眸,在这样赤诚的情谊面前,昨夜的屈辱和恐惧再也压制不住。 「你怎么哭了?」平简抬手,暖热的手指碰到我的脸颊,轻轻抹动。 我没有说话,只是强笑着摇头。 「我没有怪你,你别哭了。」他又抹去另一侧的眼泪,小心翼翼地说。 我轻轻地侧躺在他身旁,一点一点地靠近他,直到与他隔着衣襟贴在一起。 「平简,抱抱我。」 他的前胸后背都有伤,却还是伸手搂住了我。 我枕着他筋骨分明的手臂,蜷缩在他的胸前,不敢靠得太紧,可还是清楚地听到了他胸腔里蓬勃跃动的心跳。 颈下的肌肤热得滚烫,即便隔着衣袍,我也明白髮生了什么。 安平简终归是个正当盛年的男人。 我勐然清醒过来,从他身上跃起,头也不回地说:「我去叫安宅的马车过来接你。」 脚下步子越急越乱,还没出无忧观,就被自己绊倒了。 一双白皙柔软的手将我扶起,我回头看到浅眸朱唇的阿罗。 「娘子歇息一会儿,安宅的马车还要几刻才能来。」 我呆了一会儿,冷静过后点点头,向她致谢。 「娘子,阿暖是不是有危险?」阿罗拽了拽我的衣袖问道。 我突然警觉起来,不禁打量起她。 阿罗缓缓一笑,「娘子方才说起夜宿公主府,神情很不自在。娘子是因为不想让郎君担心,没有说实话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7页 「真是个七窍玲珑心,难怪安宅的胡姬都对你言听计从」,我对她笑了笑,「阿暖被关在魏王府,我还得去求公主。」 「魏王?」阿罗有些吃惊。 我点点头,「别让郎君知道,不然以他的脾性,不知又要闹出什么呢。」 阿罗先是点头,又忽然摇头问道:「太平公主这么金贵,肯费心去救一个婢女吗?」 我深嘆了一口气,「我也不敢保证,只能尽力而为了。」 「娘子」,阿罗看着我,晶亮的眼眸顾盼流转,「如果公主不愿,我跟着娘子去魏王府,我们两人总好过一人,若有时机,就把阿暖带出来。」 「阿罗,身边若有个信得过的帮手,我自然求之不得。可是魏王的为人……」我无奈地摇头,「你去了,便是羊入虎口。」 阿罗轻轻蹲下,绚丽的姿容迎着日光,殷切地看向我,「娘子,我跟在你身边,既能识字读书,又能领会周旋王公的本事,有几分危险又算什么?」 我望着她眼里旺盛的欲想,心中的瞭然与赞嘆迸发出来,沖她狠狠地点头说:「好。但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私自告诉郎君。」 「娘子放心,可是郎君若问起阿暖,又要怎么回他呢?」 我想了想道:「便告诉他,公主喜欢阿暖烹茶的手艺,就留阿暖住在公主府了。我以此为由,讨了你到我身边,也名正言顺。」 阿罗轻盈一笑,「娘子真是思虑周全。」 公主府的消息,与我猜想的相差无几。 我对自己和阿罗能否救出阿暖,实在没有信心。日思夜想,只能碰碰运气,修书一封递到了豆卢府上,却一直等不到回音。 想来人命轻贱,即便是豆卢府中原本的奴婢,主人也不见得愿意花心思去救。阿暖不过在大明宫服侍过豆卢贵妃几年,更不会被豆卢钦望放在心上。 快到晚食时分,魏王府便遣了人来通知我,我硬是磨蹭了半个时辰,才拉着阿罗一同踏进王府的偏门。 堂内歌舞饮宴,都是武承嗣的姬妾和子女。 我环顾四周,果然在一众婢女中看到了阿暖。隔着半个厅堂,她对我微微点头一笑。 我明白她的心思,也展出鼓励的神色。转瞬间,视线却被她身旁一个穿绿衣裙的小娘子吸引。 我见过的倾城之色也不在少数,可是这样我见犹怜、眉目含情的纤纤弱质,倒是第一次看到。 我盯着她许久,却见她一直面有愁容,抬头与我无意对视,也只匆忙迴避。 足足等了两刻,武承嗣才不急不慢地跛脚进来,他的身后跟着两个俊朗的小郎君,估摸着有十来岁,眉宇唇颌处,有几分像他。 一人偏清冷,一人偏柔暖。 面色清冷的小郎君,我依稀还记得,曾跟随武承嗣在宫中赴宴数次,是他的嫡长子,南阳王武延基。 武承嗣相貌平平,两个儿子竟都如此丰神俊逸,想来是那个被他白白缢死的原配妻子花容月貌。 武承嗣的眼神扫过在场的姬妾舞妓,只说了一句,「韦团儿,坐到这儿。」 我不知他何意,只能忍着不愿上前,在他的身边跪坐下,离了有一尺之远。 他一把将我拽了过去,斜斜瞥了我一眼,就看向厅堂里的众人,故意放大了声音说道:「韦团儿,你可真是个旺夫的命。你当初跟了豫王三年,他就做了皇帝。如今你跟了我才几个月,先是替我料理了东宫在公主府的人,今天又引来了天大的好事。」 无能之辈,就只敢在家中得瑟自己占了皇嗣曾经的女人。 可到底是什么事能让他如此高兴?难道东宫又出事了? 「若有好事,魏王该告诉我们同乐啊。」我咧出一张笑脸,抬头看向武承嗣,急切地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李昭德!」武承嗣叫喊得更大声了,「被贬到浦州南宾,当县尉去了!」 李昭德……竟步了狄仁杰的后尘,离开了朝廷中心。 「魏王好计谋,竟能动得了陛下深以为信的李相公。」我旁敲侧击道。 「哈哈哈,我压根都没有动手」,武承嗣果然得意起来,「是他们自相残杀,邓注、逢弘敏,素来都向着东宫,这弹劾李昭德的奏帖,可是他们呈上去的。就连姚王寿这个左右不沾的老泥鳅,都上赶着说话了。」 我静静思索着,邓注和逢弘敏,我并不知晓,听武承嗣的意思,也是心系李家的臣僚。而文昌左相姚王寿的确如武承嗣所说,在陛下面前向来不谈武李争端。 果然被他说中了,李昭德擅权专横,朝中树敌太多,未必能善终。 只是可惜了,如今东宫危机未除,他就被贬到了地方,以后若再出事,就真的不知道还能找谁了。 「那真是该恭喜魏王。」我微微点头,假意笑着。 「窈娘!给本王舞一回!」武承嗣高扬起酒盏,沖场下高声喊着。 那个绿裙娘子似惊醒一般,向武承嗣低头行礼,缓缓步入厅堂中央。 乐音渐起,箫瑟和鸣,是《西洲曲》。绿裙娘子翩然起舞,腰肢柔软,鸾回凤翥。这样的身段舞姿,漫说魏王府,就是太初宫中我也从未见过。 更揪着人心的,是娘子眉间愁容不散,掩映在婀娜的舞姿里,更显风情。 一舞完毕,席间众人早已如痴如醉。武承嗣一句高喝,便命窈娘上前坐于他的另一侧,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举止轻佻鄙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8页 窈娘的愁容更重,全身似乎都僵着,虽没有反抗,可一举一动都是不情愿。 同为女子,我看得出来,她不是欲迎还拒,是真的害怕厌恶。 「阿耶」,那个面容柔暖的小郎君上前喊着,样子兴奋嚣张,「这么大的喜事,我也要跳一曲!」 武承嗣哈哈一笑,乐不可支,「 去吧,延秀!」 原来是淮阳王武延秀。 不知怎的,他的柔媚样貌和张狂神色,让我想起了曾经的李显。 武承嗣今日高兴得忘乎所以,饮酒作乐半刻不停,一个时辰过后已是烂醉如泥,整个人都倒在娇弱的窈娘身上。 「南阳王,还不叫人把魏王抬回去么?」我实在看不下去窈娘被他压着的样子,侧头对武延基说道。 武延基起身,向我客气地行了叉手礼,「谢韦娘子提点。」 我有些吃惊,也对他轻轻点头。 武承嗣被抬去内室之后,武延基便下令撤了宴席。 「阿兄!」武延秀听到,手中还持着酒盏,拉着武延基的胳膊道,「阿耶既然醉了,我们兄弟姊妹更能尽兴啊!」 「那你们玩吧,我先回了。」武延基轻轻撇嘴摇头,似乎对武延秀很是无奈。 「南阳王」,我急忙张口,拦住了要退席的武延基,「窈娘有些醉了,我带她和婢女先歇息了。」 「窈娘不在,谁还配和本王一同歌舞?」武延秀神色狂妄,我扶起窈娘的双手不觉一顿。 「淮阳王,你阿耶醉酒不省人事,你却强留他的姬妾陪你宴饮,传出去对魏王府有损。」说罢,我没有再理他,接着拉起窈娘,向厅堂那头的阿暖示意。 我和阿罗跟着窈娘和阿暖,穿过亭台阁榭,一起踏进了窈娘的卧房。 「阿暖」,刚关好房门,我已经等不及,拉着她的手问道,「你可有受苦?」 阿暖对我盈盈一笑,「娘子,我一直在窈娘的房里伺候,没有受苦。」 我终于放心地点头,「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你好好跟着窈娘,只要等着便是。」 「阿罗如此美貌,跟着娘子来魏王府,无妨么?」阿暖有些担忧地问道。 我还不知要如何回答,就见阿罗徐徐上前,向阿暖行了半蹲礼,开口说道:「跟在娘子身边,美貌才不会白白辜负,是我自己要来的。」 阿暖听懂了阿罗的话,像是想起了往事一般,泪眼朦胧地看着我。 我不想她接着伤心,忙转移了话题,眼睛看向一直安静站着的窈娘,「我见席间窈娘一直闷闷不乐,可是有什么难处?」 「娘子」,窈娘还未开口,阿暖便拉着我,眼含希望地说道,「我告诉窈娘,等到时机成熟,娘子一定会带她出去,帮她回到乔郎君身边的。是不是,娘子?」 「乔郎君?」我突然明白过来,「左司郎中乔知之有一美妾,色艺双绝,名冠京洛,说的可是你?」 听到乔知之的名字,眼前的窈娘朱唇轻颤,泫然欲泣,更是楚楚可怜。 第六十一章 布局 阿暖拉着窈娘的手,轻声安慰着她。 「我记得,乔左司的美妾,是叫碧玉的。」我有些不解。 窈娘抬手,用帕子轻拭泪痕,低声细语地回道:「碧玉是乔郎君起的小字。」 梨花带雨,我心中生怜,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阿暖说得对,我会帮你想办法的,只是如今已经到了魏王府,就要好好爱惜自己。否则整日愁眉不展,等见到了你的乔郎君,他要见面不相识了。」 「就是」,阿暖也接着玩笑道,「乔郎君为了窈娘不娶妻,可不是希望窈娘整日以泪洗面的。」 窈娘听见,终于破涕为笑,杏眼桃腮,灿若云霞。 「窈娘今日累了,先歇息吧。」我向阿暖递了一个眼神,她点了点头便随我出了房门。 「窈娘心思单纯,你要顾及着,她万一说漏了嘴,或是有一日对武承嗣死心塌地了。」 阿暖微微笑着,「娘子放心,我会提点她。不过娘子不必担忧窈娘变心,她虽柔弱,对乔郎君却是矢志不渝。」 我点点头,觉得确实如此,又接着问道:「武承嗣是怎么把窈娘强夺来的?」 「娘子幸而没有当面问,否则又要勾得窈娘伤心了」,阿暖缓缓道,「她说是魏王听到了她的名声,强迫乔郎君以她为注赌玩双陆,乔郎君自然是输了。」 以姬妾舞妓下注虽是常事,可乔知之对她情根深种,被迫为之,就叫人觉得烦乱。 我嘆声说:「虽然全是武承嗣的错,可这乔知之家有美妾却实在招摇,恨不得整个大周都知道。日后若有机会,还要提醒他才是。」 「娘子说得正是,不过眼前倒是有别的事」,阿暖真切地说,「魏王的姬妾里,有一对姊妹,是御史中丞吉顼的庶妹。」 「真的?」我大为讶异。 太平公主透露过,酷吏之中,以吉顼、卫遂忠为首的十数人已经投诚,指望着日后离开御史台,能到凤阁、鸾台、六官三省六部的那个「六部」处为官。 这个吉顼难道又是个狡兔三窟、首鼠两端的人? 阿暖肯定地点点头,「她们来时,我在梳头换髻的婢女中,只要留意,总能听得出几分蹊跷。」 「你的意思,她们来这儿事出有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9页 「好像是她们家中出事,要靠魏王的」,阿暖低头沉思,「不过我也是猜测,娘子应当有办法弄清楚的。」 「好色之人,对症下药,也许是如此吧,我会去告知公主的。倒是这两个小娘子」,我摇头嘆道,「美人计里,最可怜的还不是美人?」 我静静地站着,想起上个月,太平公主悄悄往来俊臣处送了两个舞妓。也不知道她们能不能活到来俊臣倒台,再回到公主府来。 公主派人查清了吉顼家中的底细,坐在书斋里怒目切齿,「他父亲收受贿赂,留下了把柄在建昌王武攸宁手中。武攸宁唯武承嗣马首是瞻,转头就告知了武承嗣。」 「建昌王,不是驸马的同胞兄长么?吉顼为什么不来找公主跟驸马,偏偏要去魏王那里?」我想破了脑袋,还是理不清这其中的关系。 「还不是怪驸马,这些事情他避之唯恐不及,凡求情求官的,一概不见,也私下挡了不少来见我的人」,公主悻悻不乐道,「吉顼早早便找过我,就是被他挡回去的。」 「驸马也是好心。」我见公主还是生着气,只能这样开解。 「谁需要他这样的好心?若是阿兄为了你好,自以为是地把你圈在东宫保护起来,你也无怨无悔吗?」 一颗心被击穿,我将手撑在桌案上。 「十三娘」,公主见我一言不发,忙开口道,「我不是有意的。」 「与公主无关」,我摇摇头,对公主强笑着,「我只是想他了。」 「如今母亲盯得紧,等到时机成熟,我会帮你见到他。」公主在旁脆声安慰道。 我低头一笑,忙转移了话题,「吉顼的事,公主打算怎么办?」 「先抹了他父亲受贿的证据,然后釜底抽薪,让他再无退路,一心一意地为我办事」,公主说道,向前探着身子,「你出入魏王府后宅,想个办法,让武承嗣以为吉顼的庶妹在探听他的消息。」 「若要这么办,公主须得答应我,事后将他的两个庶妹救出,安全送回家。」 公主笑了一笑,点头道:「举手之劳,也算给了吉顼一个恩情。」 「还有一事,薛怀义败坏僧门的证据,贤首国师数年搜集整理,我带来了,总有一天,公主用得上。」我转头叫阿罗递上来。 公主拦住了婢女,自己伸手接过,细看了起来。 「薛怀义越来越放肆,母亲也越来越不喜欢他了。可是有旧情在,不好贸然动他,总得让婉儿在宫内引他犯些大错,再呈上这些证据,母亲到时也就无话了。」 提到婉儿,我忽然想起,「宜孙的遗物,婉儿可有消息?」 知道武承嗣在找宜孙以后,我便将消息通过公主告诉了婉儿,只不过除了宜孙早已死在宫里,别的就都不知道了。 公主摇摇头,「再等等看吧,一定会有结果的。」 我在旁点头,不禁思索着……又或者,武承嗣是真的对宜孙动了真情,才会那么急不可耐。武承嗣会是这样的人么? 「清理东宫在公主府的人,这一出武承嗣没有起疑吧?」公主的手落于写满了薛怀义罪行的纸笺上,缓缓开口。 我面含笑意地摇摇头,「除了熘须拍马、制造祥瑞,武承嗣在旁的事情上算不得足智多谋,要骗过他是很容易的。」 「这是几个五品以下的官员名字,你拿去给武承嗣交差吧。」 我接过纸笺,略略扫过,十几个名字,真假参半。 「路敬淳。」我不禁低声念出。 在东宫相见的最后一次,他交代的名字已经深深刻在我的脑中,我当然记得路敬淳就在其中。 「他是太子司议郎,曾在东宫为官,写在其中顺理成章」,公主见我面露疑惑,开口解释,转而又问,「你为何单单提起他?」 我想了想,向公主敷衍道:「只是从前听皇嗣赞嘆过他的才学。」 公主瞭然一笑,点头称赞,「姓谱学上,路敬淳算是一家独大,《姓略》和《衣冠系录》两部着述,母亲大加赞许。」 我明白过来,这方面的才学着述,的确与陛下打击门阀、重排姓氏的心愿不谋而合。 回到安宅,我将公主写就的官员名单重新誊抄,故意略去了路敬淳,搁在一旁,预备着之后到魏王府带着。 晚食时分,我坐在食案前,逆着光望见平简拄杖的身影,忙笑着招手喊道:「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迟,我都饿极了!」 平简一步一步走进屋内,晚霞罩在他的身上,愈来愈近的剪影散着金色的光边,渐渐有了压迫之感。 我适应了许久急遽的光线变化,才看清他的表情。 他的脸都藏在暗处,深邃的轮廓不见日光,像掩映在乌云密布中的层峦叠嶂,原本琥珀色的眸子,被阴影染得漆黑一团。 「平简?」我有些不安,仰头试探地问道。 他没有应我,缓缓蹲下,用一只腿支撑着全身。我抬头看去,只觉得他微微抖动的眉眼,凝着散不尽的愤怒和悲哀。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骗我?」他开口问我,嗓音低沉,夹着几丝沙哑。 我怔怔地看着他,忐忑与惊惶爬满全身,我从未见过安平简这个样子。 「你告诉我」,他的双手紧紧扣着我的手腕,眼含怒火地盯着我,「团儿,你为什么不愿意好好待在安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0页 「你知道了什么?」我侧过脸避开他的眼睛,心绪不宁地问道。 「无忧观?没有回来过夜的几天,你告诉我你住在无忧观?」他嗤笑一声,「还有我闯进正平坊的那一夜,你是真的在公主府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 事到如今,也瞒不过去了。 「这些又是什么?」他从衣袖里抽出几张纸笺,奋力甩在我的膝上。 我低头扫过一眼,是我今日才誊抄过的官员名单。 我有些意外,脱口而出地质问他:「平简,你搜我的屋子?」 「怎么?只许你骗我,不许我查你么?」 我一下子就泄了气,心虚地回道:「我不是有意要骗你的,我只是有自己的思量。」 「你有自己的思量,我何时干涉过?」他的声音在发颤,满腔的怒意中夹着委屈,「可你为什么全都不告诉我?我都肯为皇嗣剖腹剜心了,你还信不过我?」 「平简」,我顿时心软,手腕仍然被他紧攥,只能抓着他的衣袍,「我不是不信你,我是怕你再冲动行事,伤着自己。」 手腕上的力道松了几分,他的身子微微晃荡,跌坐下来。 「平简」,我趁机反握住他的手,定睛与他对视着,「我在宫外近一年,才明白从前我自认有几分聪慧,不过是借着陛下的光。如今我想保护你们、保护自己,就不得不依附他人。」 「我不明白」,他的双膝岔开坐着,右手搭在右膝上,样子失魂落魄,「你住在这里,读着你喜爱的论典,有我陪着你一起晚食,这样的日子不好么?」 我哭笑不得,「从敏惨死,皇嗣下狱,你受重伤,我如何能在宫外过自己的逍遥日子?」 况且……我将剩下的半句话咽了回去……这样的日子,我也并不真心喜欢。 「可魏王府是什么地方?你怎么敢与虎谋皮?你不是说有事会求助太平公主吗?」 我微微一笑道:「去魏王府不是我的本意,却也不失为一个机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是么?」 他紧紧地回握着我的手,声音里满是焦急,「魏王好色天下皆知,你只身来去,你……」 他的双唇发白,轻轻颤抖着,没有说完这句话。 曾经的屈辱和自怜尽数散去,我早已经明白,武承嗣留给我的,无论九年前还是现在,不是羞辱和摆布,而是仇恨和悲悯。 「平简,这些事重要吗?」我缓缓一笑,抬头问他。 「你真的跟魏王……」 「文明元年,我刚到陛下身边,就被武承嗣强迫过。」我打断了他的话,坦诚相告。 「你说什么!」 他腾地站起,胸前的起伏急促明显,却又因单腿吃不住力而跌坐回去,整个人都在发抖。 我向前挪了半步,伸手拥住了他,枕在他的肩上,轻拍他的后背,和缓地说:「平简,我早已不困于此,你也无须怜悯我。许多事,我自有安排。」 他的灼热唿吸就在耳畔,从急促紊乱到逐渐平稳,很久很久,他才问出一句:「皇嗣殿下……知道么?」 「还不知道,不过我日后会亲口告诉他的。」 他的手臂紧了紧,将我紧贴在他的胸膛,声音沙哑,「你要等皇嗣来娶你,是吗?」 我轻轻挣扎,等他终于松了手,才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不是等他来娶我,是等所有我们在乎的人都平安,我会同他在一起。」 第六十二章 落子 武承嗣病了数月,等我再一次到魏王府的时候,已近岁末。 吉顼的两个庶妹归宁省亲,已由公主府的人消无声息地扣下。我带着佛授记寺的消息和阿暖递来的「物证」,跪坐于书斋,等武承嗣应酬回来。 「魏王可是从春官礼部处回来?」我起身行礼,微微点头。 「你的消息怎么如此灵通。」他斜睨了一眼,撩起衣袍,随意地坐下。 我轻轻耸肩道:「陛下上尊号的事,贤首国师也出了力。敢问魏王,这尊号可定下了?」 「叫什么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元日当天也要改元证圣」,他扶了扶额角,语气里颇不耐烦,「怎么这些事又有什么蹊跷吗?」 「当然。」我斜起嘴角,放下手中的杯盏,笑得镇定自若。 武承嗣果然注意到了我的反应,急不可耐地抓着我的小臂问:「怎么回事?」 「魏王可曾听闻,西行求法归来的义净大师,将于正月抵达洛阳?」 他皱起眉头,甩开我的胳膊,不屑地吐露:「这事无人不知,你当我蠢么?」 我微微一笑,接着问道:「那魏王可知,义净大师早于天授二年就下船到了广州,还遣人将自己所作的《南海寄归内法传》上呈陛下。为什么他早已回国,却要定居广州,拖延两年之久才抵京面圣?」 武承嗣的眼角闪过一丝探究,急急问道:「什么意思?」 「陛下以佛法为国教,佛法广布,高僧辈出,则大周国运昌隆」,我慢条斯理地说,「自去年始,梵僧菩提流志在佛授记寺译《宝雨经》,胡僧实叉难陀也居于大遍空寺,预备转年重译《华严经》。义净大师为何偏偏拖延至改元的证圣元年、陛下以弥勒下世尊号自居的时候进京,魏王看不出来么?」 武承嗣双眼发直,愣愣地盯着我,没有开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1页 我心中暗嘲,武承嗣真是除了阿谀奉承、插圈弄套之外别无所长。 「大开译场、求法归国,是共襄盛举的国之大事,堪比封禅。」我不痛不痒地解释道。 「所以呢?」 「若是此时,有皇寺住持带头败坏僧纪、辱没佛法,陛下可会视他为心腹之患?」 「你是说……」武承嗣终于反应过来,「薛怀义?」 仅靠婉儿在宫中,终有风险,倒不如借着武承嗣的手,除掉薛怀义。如此,武承嗣对我的信任更足,慧苑或许能更早回到佛授记寺,贤首国师也不必日日忧心佛门清誉。 我眨眼轻笑,「魏王明察秋毫。」 「你这是想害我!」武承嗣的语气变得暴怒,「谁不知道薛怀义是陛下心尖上的人,谁敢动他?」 「此一时,彼一时。陛下如今宠爱沈奉御,魏王又不是不知。对薛怀义,陛下不过顾念几分情面,不愿亲手处置罢了。这点心思,魏王要是都看不出来,还怎么争太子之位?」 武承嗣的双眼转动几分,思索许久才说道:「你倒还真替本王着想。」 我呵笑一声:「我与魏王同在一条船上,不指望魏王入主东宫,难道还能指望庐陵王吗?」 「那些五品以下的东宫官僚,我处理得差不多了」,他的身子松弛下来,单手撑在案上,斜斜看我。 我低头侧目道:「魏王在御史台的爪牙,除了御史中丞吉顼,总该有旁人吧?」 「你怎么知道吉顼?」 我挑眉道:「我不仅知道他同魏王交好,我还知道他两面三刀。魏王被这吉中丞耍了,还被蒙在鼓里吧?」 武承嗣听罢眯起双眼,语气忽然变得狠戾,「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对魏王的忠心如何,魏王心明眼亮」,我缓缓一笑,奉承他道,「但此事我必得先要一份恩惠,才肯如实相告。」 「你想要什么,快说。」 「宅院府邸中的事,奴婢僕从多是不知情的,还望魏王放过与此事相关的人。」 武承嗣轻咳一声,「你倒是心善。」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魏王忘了?我是礼佛之人。」我抿嘴一笑。 「行了,我答应你了,赶紧说吧。」 我见他如此沉不住气,便直接从袖口中取出几张纸笺,置于案上。 他赶紧拿起略略扫过,满面狐疑地盯着我,「这怎么了?」 「这上面,一笔一画,一字一句,可都是魏王、南阳王、淮阳王的喜好举止。魏王看看,这些可是吉家娘子的字迹?」 他眉头略皱,将纸笺又扔回案上,很不耐烦地说道:「不过是日常行动而已,有什么奇怪的?」 「原本就是后宅娘子的所见所闻,乍看之下自然没有可疑之处。可我若告诉魏王,这几张纸笺是从吉顼庶妹要归宁省亲的物什中偷出的,魏王还会觉得不过普通么?」我轻轻探手,假装要将纸笺收回,果然被他一把按住。 「你是说……这两个贱人向吉顼汇报我们父子三人的府中行踪?」 「窈娘与吉家的小娘子关系不错,这才让阿暖有了发现的契机。魏王」,我的双眼眨动几番,气定神闲地盯着他,「你敢保证,这是第一次么?你敢保证,别的时候,纸笺上的字句也同今日一般平常?」 想让武承嗣起疑,再简单不过了。 我给阿暖递了消息,窈娘便同吉家的小娘子有意交好,又故意显出记录、揣摩魏王父子日常喜好的伎俩,以期在魏王府中安身立足。 吉家的两个小娘子年纪都小,禁不住阿暖和窈娘的「循循善诱」,有样学样,也便写下了这些。 武承嗣果然在转瞬间暴怒,他突然起身,将手中捏着的纸笺撕了个粉碎,高声叫喊着奴僕。 过于激动,倒急急咳了起来。 「给我到吉顼府上去,把那两个贱人捉回来!」 奴僕点头哈腰着退身出去,又被武承嗣喝止住,「那两个贱人的屋子,给我搜干净了,翻个底朝天!」 「你那个婢女阿暖!」半刻之后,武承嗣像是突然想起来,又冲着我怒嚎。 我心里一惊,生怕他要对阿暖不利,急忙接话:「阿暖明白我追随魏王,将东西交给我,可是为了魏王着想。」 「知道!」他没好气地说,「本王赏罚分明,赏她!」 提起的心终于放下,我暗暗嘆气,随即说道:「那我便带着魏王的意思,去看看她。」 武承嗣的右手胡乱地在空中挥了一下,满面的厌烦之色。 「娘子,一切都顺利吗?」我刚踏出书斋,阿罗便起身迎我。 我不着痕迹地点头,拉着她就向后宅走去。 「那便好,不过方才有人传话,叫我同娘子今夜都留下。晚些我再传话出去,叫郎君不必再等在王府外了。」 我无奈地嘆气道:「跟了魏王,委屈你了。」 「娘子,我不委屈。」阿罗拽住了我,目光灼灼生辉。 她的野心和慾念我清楚几分,也心生赞嘆。十六岁的我,丝毫不及她的蓬勃和洒脱,可是二十六岁的我,却能将她忽视掉的苦难看得分明。 王府之中,穿金戴银,甚至得宠时她也能唿奴携婢、出入自由。可这昙花一现的浮华自得,抵不过日后长久的漂泊和折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2页 胡姬娘子,无论歌舞还是酿酒,其实都是出卖色相。年老色衰之后,她们与教坊乐妓无异。 能寻得一个人品贵重的官宦为妾室,是我能替她们想到的最好不过的出路了,可这终归也…… 「娘子为什么这样看着我?」阿罗见我长久没有言语,在我眼前歪头问着,睫毛轻眨,姿容明艷。 我缓过神来,低头抿嘴,勉强一笑,「没什么,走吧。」 阿罗拉着我,接着往后院走去,两人却都被一个神色慌张、脚步细碎的小僕从吸引。 「站住!」我还没有开口,阿罗便上前半挡在我身侧,怒目而视。 不过十来岁的小僕从被阿罗喝住,吓得一动不动,两手背在身后,双腿瑟瑟发抖,只拼命低头,不敢说话。 我轻拍了拍阿罗的手背,移步上前,不慌不忙地说:「你这鬼鬼祟祟的样子,谁见到都要拦下你。你该觉得庆幸,我不是王府中的人,不会故意为难你。」 小僕从仍在发抖,眼皮轻抬,慌张地扫过我,又赶紧避开我的目光。 「你的手里藏着什么?现在交给我,魏王和南阳王就不会知道。你若不肯交,我马上就送你去见魏王,魏王正在彻查吉娘子的住处,要是看到你这个样子……」 「娘子饶命,不要告诉魏王,这件事跟吉娘子无关。」还未等我说完,小僕从便急忙跪下,手中露出缄札的边角。 我向阿罗示意一眼,她近身扶起小僕从,又张开手心伸在他面前。 小僕从犹豫不决,双手虽垂在身侧,可手中的东西却攥得愈发紧了。 我见他如此,作势拉起阿罗,故意说道:「去书斋,找魏王。」 「娘子救命!我将东西交给娘子就是了。」小僕从的声音带着哭腔,急急求饶。 我伸手接过他递上的缄札,低头看去,清隽洒逸的字迹落于其上。 「寄碧玉,知之赠。」我在心中默念,原来是乔知之写给窈娘的书信。 一时黯然惆怅,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赶忙问道:「这信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我出府办事时被人拦下,那人给了我十贯钱,叫我一定把它交到窈娘手上。娘子,我阿娘病得很重,我不是故意要做背主的事,实在是需要钱财去买药,还求娘子千万不要知会魏王。」 他说着便哭了起来,伸手抹着泪,又要跪下。 我急忙上前一步拦住了他,「此事还有谁知道?」 他低声抽泣着,摇摇头道:「只有我和我阿弟知道,他也在府里的。」 「那十贯钱在何处?」 小僕从抬头看了我一瞬,呆呆地立着,一言不发。 我这才意识到他会错了意,忙开口说道:「这钱你们要尽快送回家去,留在魏王府里,若被人发现,你们如何解释突然多了一大笔钱?」 小僕从这才如梦初醒,又抹着泪,点头如捣蒜。 「好了,别哭了」,我心中不忍,安慰他道,「这件事你就当什么也不知道,我去给你送信,你赶紧送钱回家。」 「阿罗」,我转念一想,又接着说道,「你记下他家的宅子,回头送些银钱绢帛。」 小僕从满面泪痕,还要跪下,阿罗赶紧又拉住他,「快走吧,别在这里耽误了。」 他拼命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跑开了。 「走吧」,我拉着阿罗,一想到窈娘看到书信的雀跃心情,便兴高采烈,「我们去给窈娘送信!」 第六十三章 花折 余霞成绮,一室静谧。 绿裙娘子端坐于镜前,微微向右侧头,左手搭于髮髻上的珠钗,嘴角扬起的弧度简单流畅。 在她身后簪发的娘子一身樱色衫裙,手下动作干脆利落,只言片语,就引得绿裙娘子语笑嫣然。 我站在门槛之外,觉得这一幕如此熟悉,婉儿额间的落梅妆近得触手可及。 也不知道文慧如今过得怎样。 几多恍惚,胳膊被身旁的阿罗轻轻撞了撞,我才收了神色笑着说道:「非年非节的,怎么打扮得这样隆重?」 窈娘回眸一笑,楚楚可人。 「娘子」,阿暖加快了手里的动作,含笑点头示意着,「窈娘知道今日娘子入府,想单单为娘子舞一曲呢。」 「嗯?」我有些受宠若惊,「是我欠了窈娘的情,怎么还能再受窈娘惊为天人的舞姿呢?」 阿暖游刃有余地收手,窈娘的惊鹄髻栩栩如生,展翅欲飞。 「窈娘说,娘子日后许她大恩,自然是要先谢过的。」阿暖起身上前,到我身边压低了声音说。 「妾身无所长,只有一身舞技可看,望娘子赏光。」窈娘低头盈盈说道。 窈娘声音娇嫩,寥寥数语就听得人心里酥酥麻麻的,我将手中的缄札拿到她眼前晃了晃,故意逗她,「也不知道看了这有情郎的信,窈娘还有没有心思跳舞了?」 窈娘的面色一滞,双唇轻启,错愕的神情写在绝世容光上,更添了几分稚嫩生动。 她伸手要够,我忙往后退了几步,引得她涨红了脸,急不可耐却又没再同我抢夺。 「娘子就别逗窈娘了,她年纪小拿你当姊姊,还不会同你玩笑呢。」阿暖伸手,直接抢走了我手中的缄札,递给窈娘。 窈娘接过书信,目光落于缄札上的六个字,唿吸起伏逐渐加重,双肩隐隐颤抖,握着缄札的双手却一动不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3页 我大抵明白她的心思,轻轻推搡了一把,「你快去内室细细看吧,若要回信,写好了给我,我带出去就是。」 窈娘泪眼朦胧地对我轻轻点头,感激之色溢于言表,脚步轻快地跑向内室。 我和阿暖、阿罗三人围坐在一起,都忍不住两眼放光,叽叽喳喳。乔知之的相思之苦会化作怎样的凤采鸾章,能叫窈娘读了一遍又一遍,快一个时辰了还不出来。 隔着半个院落,吉家姊妹屋子传来的摔打声响愈来愈急,脚步与喧闹短促慌乱。 吉娘子的屋子必然搜不出什么来,想必是武承嗣派去捉拿的人已经回来,知道了这对姊妹不在娘家的消息。 一声吱呀的响动打乱了外头的喧譁,窈娘颔首立于内室的门后,已换了通身的装扮。比起方才,这一身烟绿间色裙更显轻盈,头上的珠钗也被她取下,只余乌髮填满眼帘。 她略略抬头,神色显出不常见的淡漠,含露的双眼微微发红,似乎刚刚哭过。 不知是怎样的情话,如此牵动心肠。 窈娘盈盈一笑,容色极为镇定,「阿暖,韦娘子,让我给你们好好舞一曲。」 「窈娘」,我见她有些异常,急忙起身,「你先歇息吧,我们改日再看。」 「我就想今天跳。」她的语气很是坚定。 她执意如此,我便也点头,四人一同去往窈娘平日练舞的厅堂。 乐音渐起,笙琴绕樑,不过十四岁的南阳王武延基在一众乐工之中,丰神如玉。 窈娘和阿暖简单行了家礼,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呜咽辗转,如怨如慕,今日的《西洲曲》,竟比从前多了些哀愁戚然。窈娘独立于厅堂中央,翩然而起,翘袖折腰,盈盈曼妙。 她笑得灿烂,眉间竟再也不见散不尽的愁怨,一举一动、一顾一盼,虽用尽力气,却显得淡然从容。 曲调一路拔高,昂扬迸裂,窈娘的脚步也愈来愈快,厅堂之中,烟绿的丝帛涨满双目,轻捷飘摇,仿若神女落入凡尘。 乐声行至最高,武延基已然双目紧闭,沉浸于曲意之中。而窈娘突然放缓了脚步,绚烂的眉眼扫过阿暖、扫过我,转身背去,烟绿的裙裾如涟漪般盪开,一层一层漫在厅堂。 没有人反应得过来,窈娘以疾风流光之速沖向堂中的廊柱,砰地一声,她栽在柱脚,身子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不!」几声尖叫不约而同地响在耳边,我愣在原地,电闪雷鸣穿过身体,寒意直达脚心。 猩红的鲜血顺着她的额角,一点一点漫过眼睑和唇边,在脖颈处汇成一股激流,烟绿罗裙上,争先恐后地开出大朵大朵的曼珠沙华。 佛说《法华经》,结跏趺坐,入于无量义处三昧,身心不动。是时乱坠天花,曼珠沙华,赤色如血,为天界之花。 为天界之花……为天界之花…… 天界之花,也有紫色的花苞么?也有包裹着花芯的皑皑白绫么? 「窈娘!」 「快救救她!快救救她!」我不知道身边都有谁,双手胡乱拉扯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能死……她不能死…… 阿暖和武延基的声音此起彼伏,无数脚步来来往往。 我的眼睛却再也离不开窈娘那泡在殷红之中的身体,了无生气。 她要死了……她像她们一样,再也救不回来了。 一声狠戾的嚎叫,武承嗣跛着脚大步走进,我终于清醒过来。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窈娘要一心寻死?乔知之的信里写了什么,才能让窈娘一点期盼也无? 乔知之是不是要同窈娘恩断义绝,彼此相忘? 那封信! 阿暖还守在窈娘身旁,我慌乱至极,紧紧揪着阿罗的手腕,不敢出声,一遍又一遍地做出「信」的口型。 阿罗终于明白过来,盯着我略略点头,反手握了握,悄悄起身,在一片混乱中偷熘了出去。 魏王府的医官鱼贯而入,却无一例外地垂首摇头。武承嗣的面容因暴怒而极度扭曲,扬手便掴了几掌眼前的医官。 「阿耶!」武延基跪拦在武承嗣的身前,「不是他们的错,已经晚了!」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撞柱!」 「阿耶,窈娘来练舞时一切平常」,武延基喘息着说,却也在极力克制,「在场诸人皆是见证,我真的不知她为何如此。」 武承嗣的胸膛高低起伏,抬眼扫视一周,推开了武延基,朝着我的方向大步而来。 他揪起我胸前的衣襟,一个踉跄,我没有站稳,半倒在武承嗣身上,被他顺势半搂着,捏着我的下巴问道:「你跟她说了什么?」 我用力挣扎,却无济于事,只能对视着回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窈娘邀我来看她跳舞,我便来了而已。」 武承嗣的眼里全是轻蔑和不信,盯着我好一会儿,突然缓过神来,接着问我:「姓吉的贱人在哪儿?」 「她们不是回娘家了吗?不在吉宅还能在哪儿?」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慌什么?」 我努力平復自己,压着声音说:「窈娘死了,我不能害怕吗?」 武承嗣重重地松手,将我掷在地上,撞击的疼痛透过骨骼阵阵传来。武承嗣手握横刀,向窈娘身旁的阿暖一步步走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4页 「窈娘今日怎么了?你说!」他将刀抵在阿暖的脖间,厉声斥责。 「住手!」我顾不得腰腹的疼痛,拖着身子走了几步,却还是被迫停下来,喘着粗气道,「魏王不要忘了同我的协定,切莫因小失大。」 武承嗣顿了一瞬,极不耐烦,挥手沖近处的左右卫吼道:「带她下去!给我严加看管!」 「阿暖!」我被死死按住,尖声喊出阿暖的名字,拼命顽抗。 我是真的害怕,武承嗣会怒极失智。 「娘子保重!」阿暖凄绝的声音迴荡在拥挤的厅堂,我再也望不到她被拖走的背影。 我不能惊慌失措,我不能自乱阵脚,我一定要想办法救她。 「阿耶,我先带韦娘子去歇息。」耳边传来清凉的少年声色,武延基命人拉起我,转身就往厅外走去。 我努力平息着起伏的喘息,见武承嗣没有理会,只还盯着窈娘的尸体,便跟上了武延基的脚步。 走出数丈之远,嘈杂的声音几乎听不分明,我忍着腰腹的疼痛,重重地跪下道:「求南阳王救下阿暖,韦氏一定回报大恩。」 「韦娘子请起」,武延基挥手让身旁的僕役后退几步,沖我微微俯身道,「我入宫时见过韦娘子,还看到了韦娘子为亡母抄颂回向的《心经》。」 我一时愣住,很是诧异。 在宫中时,我的确曾为一些无端殒命的人抄过佛经,也大多都是得了陛下默许的,若不是他提起,我险些都要忘记此事了。 「南阳王怎么会见过这个?」 「我少时嗜书如命,一有入宫的机会便徘徊弘文馆,娘子所抄经卷,时常置于旁侧桌案」,武延基款款道来,「娘子放心,我会全力相救。」 我终于缓了一口气,身子竟也软下几分,「多谢南阳王,韦氏没齿难忘。」 「天色不早了,韦娘子尽快出府吧,否则坊门落锁后再横生变故,后果难料。」 我点点头,无论如何都要先离开这里,才能再做打算。 脚步轻抬,却被武延基伸手拦下,「娘子又要去哪儿?」 过了许久,想必阿罗已经拿到了书信,我平静地回道:「回房去,叫我的侍女一同离开。」 「韦娘子」,武延基低下了头,声音清明沉着,「你不能带走阿罗。」 我勐然看向武延基,张皇失措,莫非阿罗偷信的事,被他发现了? 少年老成的武延基微微抬头,不疾不徐地解释道:「窈娘无故自尽,阿耶一定想弄清楚原委。韦娘子和阿罗是证人,若你们二人连夜一同离开,阿耶难道不会觉得中有蹊跷吗?」 我略略安心,嘆息于他的思虑周全,却又在瞬时之后升起疑惑,不禁问他:「那我自己离开,不会连累阿罗吗?」 「韦娘子身份特殊,阿耶也不可能一直扣着,走不走都没什么关系。」 我点点头,武承嗣的确知道我同公主有些交情,不会对我太过分。 「南阳王,我能否去见阿罗一面?」 武延基低头沉思片刻,对我回道:「韦娘子若有什么话要交代,我带给她就是了。」 别无他法,我心里一横,咬牙冒险道:「阿罗有书信要给我,还望劳南阳王大驾,快去快回。」 武延基的双眼微微转动,看着我好一会儿,终于轻轻点头。 第六十四章 绿珠篇 我靠在安宅的马车里,手里紧紧捏着武延基转交的缄札。 车上光线昏暗,我只看得见缄札上空无一字,并不是乔知之的那一封。阿罗果然心思缜密,换了装信的缄札,免得武延基生疑。 「阿罗明日能回来吗?」安平简在旁陪着我,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 我摇摇头,语气里满是烦乱,「我不知道,你别问了平简。」 一双结满了厚茧的大手握住我,平简的声音比刚才平和了许多,安慰我道:「你放心,她明天一定会回来的。」 我不想同他解释,只勉强抿嘴笑了笑。 方才面对武承嗣和武延基,我不敢有丝毫松懈,此刻在安平简身旁,才终于能放下心防,松了一口气,闭上双眼,软软地靠在他身上。 他伸出臂膀搂着我,手掌一起一伏,跟随着我的唿吸,轻轻拍打着我的后背。 阿娘的双手柔软细腻,轻轻拖着我的脸。我抬头想去看她,却怎么也看不清楚她的样子。 眨了眨眼睛,阿娘的脸变成了阿姊,我有些疑惑。 忽然,又变成了婉儿的柔丽容颜。 「婉儿,我有点热。」我喃喃低吟,不耐烦地想要掀开身上厚厚的绸被。 「团儿,我在。」 说话的不是婉儿,是低沉的男人嗓音。 我缓缓睁开眼睛,眼皮有些发烫,触目所及,满是晶莹湿润的琥珀。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躺在榻上,眼前的人是安平简。 「平简」,我揉了揉眼睛,脑袋发懵,「我睡了多久了?」 平简的眉眼几番触动,笑着回道:「你有些发热,踏实地睡了一整夜。」 胸腔一阵憋闷,我忍不住勐咳了几声,身子随着喘息咳嗽激烈地颤抖,平简忙伸手帮我顺气。 「有些没力气。」我本想撑起上半身,却不得已又躺了下来。 「医工说你是惊惧过度,魏王府到底发生了什么?阿罗不是仅仅服侍魏王,才没有回来的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5页 平简问了两次,看来也不必瞒他,省得他胡乱猜想,又冲动行事。 我缓了缓心神,将昨夜的前因后果都说与他听了。 「对了,我攥在手里的那封信呢?」我见他听过微愣,有些不知所措,又忙问道。 他反应过来,抬身向着桌案,将那个空白的缄札递给我。 两张沙白的宣州纸从中抽中,一眼扫过,字迹歪斜稚嫩,与乔知之的洒脱悠然截然不同,这是阿罗的字,这是阿罗誊抄下来的那封信。 阿罗为什么要誊抄一份给我?她留着原本的那一封做什么? 琢磨不出,我抬起胳膊,细读了起来。 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 此日可怜君自许,此时可喜得人情。 君家闺阁不曾难,常将歌舞借人看。 意气雄豪非分理,骄矜势力横相干。 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袂伤铅粉。 百年离别在高楼,一旦红颜为君尽。 心口一阵恶寒,我不敢置信。 原来窈娘一心求死,不是因为乔知之要同她断了情缘,而是他费尽心思,暗示窈娘要为了他自尽! 晋朝巨贾石崇以十斛珍珠为价,买来天姿国色的绿珠为妾,将她安置于别院金谷园中,教其吹笛歌舞。金屋藏娇难以满足石崇的虚荣心,他将绿珠的容貌舞姿展之于众,以至举国皆知。 永康之后,石崇罢官,权势再不如前,早就心存觊觎的孙秀向石崇索要绿珠,石崇不肯,孙秀便带兵围住了金谷园。 石崇领着绿珠在金谷园登楼远眺,看到周围兵甲,告诉绿珠,自己因她获罪。绿珠听后,流泪道别,以一句「愿效死于君前」作结,坠楼而亡。 绿珠的故事,向来为人称颂。那些文人骚客只记得绿珠为石崇而死的贞烈至情,有谁又问过,她被石崇买来愿不愿意?她坠楼而亡愿不愿意? 而乔知之,以石崇自比,又以绿珠比之窈娘,一字一句,全在诉说着自己的所求。 他在用夫君的权力命令窈娘自尽,他在用过往的情爱逼迫窈娘自尽。 她被武承嗣无端抢来,本就受尽折辱,一心所愿,不过是静待时日与乔知之重逢。 而她的夫君、她的爱人、她心中所有的希望和光明,在质问她为什么不去死。 面对这样的逼问,窈娘有资格说不么? 她效仿绿珠自尽,旁人只会赞嘆品性高洁、情深似海,若真论起刽子手,也都只能想起武承嗣吧?可真正杀死她的,是武承嗣的无恶不作吗? 乔知之一身清白,世人恐怕还要怜他敬他。 道貌岸然,噁心至极! 「团儿?」胸中愤怒被打断,我怔怔地盯着平简。 他伸出手,握住了我因激愤而发抖的手,轻轻探头问道:「你怎么了?」 那些对武承嗣无边的仇恨,此刻竟被乔知之分去了大半。窈娘的命、阿暖阿罗的处境,也该有一部分算在他的头上。 「平简,帮我两个忙」,我抬头与他对视,将第二张宣州纸递给他,「这上头写的住所,有一个病重的妇人,请几个医工为她治病。她有两个在魏王府为奴的儿子,用我的银钱,把他们买到安宅吧。」 「然后」,我不觉紧紧抿住嘴唇,连声音都被恨意吞噬得七零八落,「僱人将这首诗散布于洛阳城中,务必要传进魏王府。」 如石崇不敢抗衡孙秀,乔知之也不敢同武承嗣对峙,只想着挥刀向弱不禁风的窈娘。 他没有这个胆子,我便想方设法,偏要他直面此事。 「这个容易」,平简低下身子,看着我认真地说,「可是上元节要到了,你快点好起来,我们一起去南市看灯。」 上元节……我看着平简,静默了半晌。我已经忘了,世间还有佳节乐事值得庆贺。 窈娘的灵牌安置在无忧观的静室中,正大光明地以清水为祭,从敏四人的藏在暗处,偷得一点祝祷。 太平公主的回信直接递到了安宅,吉顼没有接回自己的庶妹,转手就将她们送给公主,以表忠心。 自己的亲兄长,也将她们送来送去,把她们当个物件。比之窈娘,不过是多了几分能活着的运气。 「你的病本就是惊惧过度,我就不该递信给你。」平简掀帘而入,带进了几丝冬风的寒意,看到我悲愤交加的样子,不禁埋怨道。 我勉强笑了笑,「就算仗着陛下的恩典,你也不能连着几日都不进宫,明儿快去吧。」 「崇昌县主三岁了,竟也对音律颇有兴致,年前皇嗣已经抱着她开始认琴了。」平简走到我身旁坐下,将煎好的汤药端起递给我。 我捏了捏鼻子,一口闷下,急忙拿起茶汤压着味道。 「从敏走时,持盈还记不住事,反而比三郎幸运些。」提起鸦奴,想到去年狱中他对我的怨恨,刚压下去的苦涩又泛了上来。 「陛下要给寿光县主赐婚了,开春就行礼,你也该高兴高兴。」 平简以为我是仅仅想起了从敏才愁眉不展,急切地将李花婉的婚事告诉我。 花婉一直长在刘玉容膝下,我除了听闻她像她父亲一样喜欢习字,实在知之甚少。 「若是能离开如今的东宫,哪怕嫁人,也总会畅快几分。」我轻声嘆着,想起的却是掖庭的宣城公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6页 「倒是奇怪,陛下原本要赐婚的是南阳王,可不知为何收回了旨意,重新又找了荥阳郑氏的小郎君。」 南阳王?陛下原本想把李花婉嫁给武延基? 陛下一向介意武李之争,怎么会让李旦和武承嗣结亲?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她突然收回了旨意? 「你一向不在这些事上留心,怎么其中曲折竟也都知晓?」我不禁问平简道。 「是皇嗣同我无意间提起的。」 李旦说的……他不可能无缘无故就将此事告诉平简,他知道平简会把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家事说给我听,他是故意要让我知道的。 一阵头晕目眩,我有些吃力地挺着,脑中已经无法思虑这些。 「有什么不妥吗?」平简一脸担忧地问。 我稍稍摇头,摆了摆手,随口敷衍道:「想起了我阿姊的长女仙蒲,年纪比花婉还大两岁。」 「你在为你阿姊的女儿不平?其实若想为她讨个婚事,倒是可以求求太平公主。」 我摇头一笑,「我不是这个意思。仙蒲虽远在房州,衣食居所不如洛阳,可双亲健在,没有飞来横祸,也不会日日都活在刀尖上。比起花婉,她已经幸运太多了。」 可这幸运,是和更不幸比出来的。 「团儿」,平简歪着头,深邃的面容盪起几分期待,「还有三日就是上元节了,不想这些,我们一起去南市吧。」 几度恍惚,我好像看到了还在英王府的安平简。 「好」,我虽没什么兴致,可不愿让他失望,「我们一起过上元节。」 第六十五章 上元 证圣元年,我终于看到了太初宫外、洛阳城里的上元节。 戌时未至,我搀着平简走进市门大开的南市。黄昏时分,烛火已明,只是日光余温仍在,倒看不出灯市的热闹。 「坊间上元节总要吃面茧的,今日你也尝尝。」平简一手拄杖,一手拽着我,有些焦急地迈着步子。 我拉着他的胳膊,尽量拖着不让他走得太快,却还是被他扯着向前。平简的麦色肌肤上泛着光,琥珀色的眸子闪着异常热烈的神采。 卖面茧的铺子今日特意多摆了一倍的胡床,我和平简随意落座,又从隔壁铺子叫了酪浆来。 轻轻咬了一口,馅料有些烫嘴,我不禁急促地唿气又吸气,「这羊油也太烫了!」 平简先是一愣,扯着我看了看,确认没事后,开始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 看着他嬉皮笑脸的样子,我有些不忿,手里捏着仍然发烫的羊肉面茧,直接往他笑张着的嘴里塞去。 「唔!」他张牙舞爪地挣扎着,逗得我开怀大笑。 「郎君,娘子,有好诗一首,说给你们听好吗?」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从身旁传来,我和平简皆是一愣,扭头看见一个七八岁的稚童,衣着朴质,形色顽皮。 我抻长脖子,却并没有在附近看到他的家人,急忙问道:「你阿耶阿娘呢?」 小孩子歪头一笑,指了指正在做面茧的大人。 我明白过来,弯腰凑近了对他柔声道:「你喜欢背诗?要是背得好,我便给你买个花灯玩。」 他不敢置信地扬起笑脸,蹦蹦跳跳地,一字一顿地吐出声来:「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 原来是乔知之的《绿珠篇》! 我难掩心中震惊,勐地抬头看向平简,却见他在微愣之后一脸笑意,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此日可怜君自许,此时可喜得人情。」稚嫩的声音一板一眼。 平简已经按照我的意思,将这首诗传到了南市的铺子,武承嗣总会听到,也迟早能猜出窈娘的死因。 这些都是我想要的,是我想把乔知之拽到武承嗣的面前,让他自己面对窈娘的死。 可是,武承嗣会怎么对待乔知之呢?让他门下的酷吏罗织罪名,治他死罪吗? 乔知之会因此丧命吗?他的家人……又会不会受到牵连呢? 我为何要如此?我真的想让乔知之去死吗? 我只想为窈娘讨回公道,我只是痛恨乔知之的伪善。可我自己无能为力,就必须要用武承嗣的权力去对付他吗? 我这是怎么了? 「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袂伤铅粉。」 「闭嘴!别说了!」我用双手掩住双耳,再也不愿听见这首诗的一个字。 「团儿」,平简闪到我的身边,紧紧地抓着我的臂膀,盯着我问道,「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 「平简」,我揪住他胸前的衣袍,「我们带了多少钱?全都散在各个铺子里,叫他们不要再传这首诗了。」 平简的眉头拧成一团,满面疑惑,「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是你让我……」 「你别问了!」我喊着打断他的话,却又忽然软下了所有的语气,哀求他道,「平简,不能让魏王听到!」 平简沉默片刻,挥手招来了安宅的僕从,面色里的不解仍未散去,只拍了拍我的后背道:「魏王今日入宫赴宴,不会来南市的。」 「平简」,我盯着他深邃的面庞,无边的愧疚涌上心头,却只能吸了一口气,「我们回去吧。」 「你还没有看过花灯全点起来的样子,亮如白昼,到了子时还有……」 「平简」,我平静地打断他,「你若实在想看,我便自己先回去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7页 他的双目难掩失落,垂着眨动几下,点点头道:「走吧。」 我随手取下发间的银簪,递给方才被吓得不轻的稚童,「没事了,拿着去换一盏花灯吧。」 像来时一样,我扶着他的胳膊,搀着他向东边走去,他的脚步如同从邙山回来刚能站起时一样,缓慢而拖沓。 「团儿,今夜想喝三勒浆吗?」平简突然停下脚步,转身问我。 我盯了他一会儿,心中百转千回,缓缓地点头。 「就在这儿,进去吧!」他抬头指向近在身旁的酒肆,兴高采烈地说。 我拽住他,「我们没有银钱绢帛了。」 他畅快地一笑:「我从前常来,赊个酒钱还不容易?」 「安郎君!」刚刚踏进酒肆,就听店家招唿着,看到我微微一愣,「今日带着娘子出来啦?」 我本想张口否认,却瞥见平简在身旁咧出一个极灿烂的笑,随即犹豫地看向我。 心中的柔软被轻轻拨弄,我拉起他的手,笑着对店家说道:「往日郎君最爱的酒,要再多一倍,我们取回家饮!」 离开酒肆不过数丈之远,还未出南市,身边的行人却都显出好奇焦灼的模样,我顺着人群的目光,转身向西北方向望去。 远处火光沖天,黑烟弥散,正一点一点向南市捲来。 那是太初宫的方向,宫内失火了。 「起火处高耸入云,应当是天堂或明堂。」平简在身旁淡淡说道。 我点点头,不是东宫、不是嘉豫殿就好。 「宫苑起火,南市恐怕也要驱散人群,我们快回吧。」我拽了拽平简的衣袖,轻声嘆道。 「吮玉液兮止渴,啮芝华兮疗飢。」 吞下一大口杯盏里的三勒浆,我闭目念叨着,心中下定决心,等明天我就去魏王府,一定要想方设法,阻扰武承嗣看到那首诗。 「平简,你怎么总看着我?」喝了快半个时辰,我已有了些醉意,脑袋沉沉的,借着手肘的力气,撑在身前的桌案上,扫了一眼平简道。 他深邃的脸庞展出灿若朝霞的笑意,琥珀色的眸子眯得看不见,许久许久,才用低沉的嗓音说出一句,「有家真好。」 我有些不解,问他道:「你阿娘和阿弟,都在洛阳啊。」 他没有理我,目光从我的身上落向远方,又重复了一遍,「有家真好。」 也不知是洛阳的三勒浆不同于长安,还是如今的三勒浆不同于十五年前,清冽醉人有余,香甜回味不足。 「是啊,有家真好。」我被他再次的感嘆揪出了心肠,阿兄和阿姊的容颜在眼前反覆出现,挥之不去。 出宫之后,我也未能再同阿兄书信联络。不过话说回来,他过得好不好,我还能不知道么?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对谁都是如此,又何必问来问去呢? 「团儿」,平简挪了挪身子,蹭到我的身边,微微低头问着,「你怎么哭了?」 我伸手摸了摸眼角,竟真是湿的。阿兄若是知道他的小阿妹变成了如今的样子,会不会失望透顶? 乔知之即便该死,也不该由武承嗣害死。 还有李旦……细碎的记忆突然翻涌,出宫前的几次相会,他的话清清楚楚地重现耳边。 「看你如今的样子,倒颇得几分母亲的气韵了。」 那时我只当他在玩笑,从未往心里去。 原来,我在陛下身侧八年,竟早已耳濡目染,学会利用权力达成私心了么?我早已不是一个简简单单、旁观一切的人了么? 他竟在那时就看穿了我。 「团儿?」低沉的嗓音又喊了一遍。 脑袋发懵,醉意渐浓,我扯着平简的衣领,几度张口,却实在想不起本来要说些什么。 这三勒浆虽不似从前长安的好喝,可暖起身子来倒是不遑多让,又是坐在煨炉近旁,哪怕凛凛寒冬,也叫人不由得想寻些凉意。 我揉了揉眼角,伸手去够桌案上摆着的冬柰,却晕晕乎乎地向前栽了过去。 身旁的平简急忙拉住我,力气有些大,我一下子被他拽进怀里。隔着衣袍,我竟觉得他比我还要热。 我半仰起头,与他四目相对,晶莹湿润的琥珀占据了视线的边缘。他胸腔的起伏急躁短促,身子往下压了几分,灼热的唿吸喷在我的颈间,又酥又痒。 心中升起空落之感,我不禁轻轻扭动身子,颈上的肌肤却不小心碰到了平简润泽的双唇。 空落之感急遽攀升,耳侧的酥痒传到了心底,揪成一团。 发烫的嘴唇停驻在我耳下的颈上,过了片刻,缓缓地离开。我却鬼使神差地伸出双手,环住平简的头颅,将那两片炽热的滚烫重新按向我的颈间。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只是太需要一个怀着善意的身体了,我只是太需要一个不属于武承嗣的身体了。 短暂的呆滞停留,颈上的双唇铺天盖地地袭来,我被裹进炽烈的狂风暴雨中。 从敏、窈娘、乔知之、武承嗣……就让我自私一次,在这个上元夜暂且全都忘掉吧。 「平简,对不起。」 我的双唇微微抖动,声音却被淹没在此起彼落的呻吟里,一星半点都听不见。 第六十六章 剥离 一枕黑甜,迷煳转醒时,日光灼热敞亮,床榻上只有我一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8页 不禁心生侥倖,若安平简还在这里,我真不知当下要说些什么。 安宅里的胡姬婢女并不擅长挽高髻,我便也只能由着她们摆弄出了常梳的鬟髻。揽镜自照,显出了几分久违的稚嫩,不由得自嘲一声,这小娘子们喜欢的髮髻,早已不适于二十八岁的我了。 收拾停当,我独自一人,迎着午后刺人的日光,驾马到了魏王府。 一路无人阻拦,我急速向后宅走去,火急火燎地踏进了往日我常住的屋室。 「娘子」,阿罗见到我,满面悲戚化作深不见底的自责,双膝砸向脚下的石砖,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着,「你终于回来了。」 我心中横过波澜,急忙拉起她问道:「发生什么了?魏王把你怎么了?」 一边说着,一边撩起她的衣袖,想要查看她是否受到了凌虐。 「不是我,我没事」,阿罗一面摇头,一面避开我的目光,「是阿暖,是我害了她。」 「你说什么?」寒意直击胸口,我几度开合嘴唇,不敢问出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 「娘子,我本想救她的。」阿罗的手腕被我攥得发红,眉心拧到一处,低声说着。 「她走时……」我深吸了一口气,脑子里全是两年前嘉豫殿的情形,鼓起勇气问道,「可有痛苦?」 「魏王气急之下,一刀挥向了她。」缓了片刻,阿罗才慢慢说出来。 我垂着头晃了晃,实在不明白,武承嗣为何非要杀了阿暖这个人质,压下心千头万绪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日我趁乱拿到乔郎君的书信,给娘子的是誊抄的,原本的那一封在我手里。」 我点点头,「我也不明白你留着它做什么。」 「阿暖被扣在柴房,我担心魏王要对她用刑,逼迫她说出窈娘自尽的缘由,所以才将书信留下,只是想交给魏王,告诉他此事与阿暖无关。」 阿罗的声音和缓了下来,我这才明白事情原委。 双眼不由自主地紧紧闭上,唿吸也变得艰难。阿罗是一片真心,她只是没有想到暴怒之下的武承嗣会真的杀了阿暖。 何止是她,连我也想不到武承嗣这般不管不顾,只是由着自己发泄怒火。 阴差阳错,又该如何? 我松开了她的双腕,双腿发软,跌坐在她身旁,呆呆地问:「阿暖她受刑了吗?」 阿罗吸了吸鼻子,点点头道:「我是知道她受刑后,才将书信交给魏王的。」 我实在是高估了武承嗣的眼光,以为他的睚眦必报会让步于放眼大局的谋算。 如此一来,武承嗣也早已知道乔知之是逼迫窈娘自尽的人,无论南市的诗篇有没有传进他的耳朵,乔知之都必死无疑了。 可乔家总有无辜的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武承嗣迫害他们而毫无作为,我已经犯下了以命的错,不能再犯下冷眼旁观的错。 「阿罗」,我拉起她的手,轻声劝慰着,「阿暖是武承嗣杀的,这不怪你,你也不要怨怪自己。」 说罢,我缓缓地撑起身子,没有理会阿罗的唿喊,转身向武承嗣的书斋走去。 等了足足有两刻,武承嗣才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脸上洋溢着沾沾自喜的神情。 「天堂和明堂失火的事,你也知道了吧?」我还未开口,他就挑眉得意道。 「怎么?此事是有意为之么?」我被他的话激起了好奇。 他嗤笑一声,「武攸宁和公主的人,今晨一起将肇事的薛怀义打死了。」 「陛下怎么说?」 「陛下大加赞赏」,武承嗣向前俯着身子,看向我的眼神充满戏嚯,「你果然有几分聪明。」 陛下如此反应,那到底是不是薛怀义放的火,当真无关紧要了。 「魏王既听得进我的提议,就不该杀了阿暖。」我迎着他的目光,静漠地说。 「不过一个奴婢而已,你装什么慈悲?当初为了安富尊荣、与上官婕妤争宠,你害死了四个东宫女眷。我可不是太平公主,信你那些不得已而为之的鬼话!」 恶毒的字句一点一点地扎透我的心,我狠狠盯着他,字字清楚地说:「杀了阿暖对你夺嫡无助,我会恨你入骨。」 「你以为我会在乎你恨不恨我?」武承嗣嘲讽一笑,反问我道:「你要真是个良善之人,也一样会怕阿罗死吧?」 原来他还留了这一手,我竟全然没有想到。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中焦急思索,眼神瞥过他,假装漠然道:「阿暖跟了我十年,阿罗不过一年,魏王不会以为我对任何无辜之人都要拼力相救吧?」 武承嗣的眉头蹙起,双眼轻眯,怒不可遏地沖我吼道:「阿暖她看到书信没有交给我,不该死吗?你要怪就去怪那个乔知之!」 「魏王打算怎么处置乔知之?」我抬头问。 「他同王府下人私相传授,逼死本王姬妾,还在南市大肆传唱,让本王丢尽了脸面」,他揪起我的衣襟,又嘲弄地问道,「怎么?连这个人你也要救?」 原来南市的诗篇他也听到了。可是为了阿罗,我不得不放下乔知之,任由武承嗣凌虐他。 「既然有损魏王颜面,死了就死了吧」,我压着内心的抽搐,强装镇定道,「只不过乔家的其他人,并未冒犯魏王,也未挡魏王前路。手下留情,就当是积些阴德,为了南阳王、淮阳王兄弟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9页 说罢,我便起身而去,急不可耐地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你站住!今晚留下!」武承嗣的吼声在身后响起,我不用回头也知道他是什么神情。 「魏王,在你没能封我为一品夫人之前,休想再碰我。」我冷冰冰地撂下一句,头也不回地快步远去。 脚步疾行,一路心冷,尚且来不及思量日后种种,快要出王府偏门时,被一个清俊的少年拦住了去路。 我只略略低头,声色平淡地叫了声「南阳王」。 武延基一脸歉疚,上前半步,轻声说道:「我有负韦娘子所託,阿暖的事发生得太快,我反应不及。但我一定会照顾好阿罗,不会再让她平白受苦了。」 心中难免结着不信,我不禁发出一记冷笑道:「南阳王是不是尽力了,我不想知道。况且南阳王也不必替我周全什么,为你阿娘抄经不过举手之劳,连我自己都忘了,你不必记到现在。」 「韦娘子,请你信我。我帮她们也不光是为了还你抄经的恩情,还有……」他顿住,急速的话语戛然而止。 我抬眼轻看过去,却见他满面悽惶,神色痛苦。 如此情状,我又心软下来,皱眉问道:「南阳王可有难言之隐?」 沉默许久,武延基的神情逐渐平和,对我回道:「韦娘子只需知道,我不愿魏王府中再有死事。」 无忧观的静室中,又多了一个灵牌,阿暖与窈娘的并排倚靠,互相作伴。 提笔书信,告知公主,御史台中陷害乔知之的多为武承嗣的鹰犬。除此之外,还将另一事写写涂涂,犹豫了一遍又一遍。 我想见他。 我从未像此刻一样,被心底的渴求缠绕得气息奄奄。 我想要靠在他的胸膛,听他的唿吸和心跳就在耳边。我想要紧紧抱住他,感受他的力量和信任就在咫尺。我想要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诉我,我还可以回头。 第十四张宣州纸,终于不再被我揉皱丢弃,平整地叠好,放进缄札,命观中的小女道送到了公主府。 坊门快要落锁的时候,另一个被我支去安宅传话的小女道才踏进山门。跟在她身后的,是被烦躁和落寞笼罩的安平简。 黄昏的斜阳照在他的脸上,原本麦色的皮肤泛着光,一半的面庞挡在阴影之中。 我本想宿在观中几日,身子和精神都实在疲累,我已经没有力气在此刻同安平简道歉解释了。 可我想拖着几天,平简的性子却由不得我。 我无奈地摇头一笑,伸手招唿他进来,朝身边的小女道吩咐:「给安郎君拾掇一间屋室来。」 「你为什么不回家了?」平简拄杖步入厅堂,开门见山地问我道。 我起身扶住他,没有理会他写在脸上的焦急逼问,待他在桌案前坐好,又为他添了一盏茶汤,才缓缓开口,「平简,安宅不是我的家,我也不是你的家。」 他的气恼急切被这句话一扫而光,震撼和仓皇凝在他的眉目之间,久久没有言语。 昨夜的猜测被他的反应证实,心里的惋惜无奈又浓重了几层,轻声嘆道:「你若想有一个真正的家,有一个视彼此为至亲的妻室,就不要把心力放在我身上了。」 琥珀色的眸子雾暗云深,仿佛与我相距千里之遥。 「平简」,我起身向前几步,双手搭在他的肩头道,「你值得被人倾心相待,只要你也如此。」 「我能么?」他没有看我,自嘲一笑,反问一句。 心中百折千回,我才明白过来他话里有话,低头思索了片刻道:「隆业和花妆已经十岁了,再过几年他们都成了亲,皇嗣与芳媚和离,你们还是可以在一起的。」 朦胧的雾气层层叠起,琥珀色的双眸漫出两行泪痕,许久许久,他才开口,语气平淡至极。 「她没有选我,你也没有。」 平简要的,有一人伴他左右,视他重过所有,是这世上最难得的东西。莫说是他,这周遭所有的人,即便真的得到过,又有几个握在手中了? 偏执如他,我如何劝得住? 「往后我就在观里住下吧。」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我只能向他知会自己的安排。 「你不必躲着我」,他抬眼看向我,琥珀色的眼眸微微发红,声音低沉着道,「我们总该还视彼此为友的。」 心中柔软被他触及,我不禁唤道:「平简,我……」 「以后你随意往来安宅,愿意住下就住下,愿意离开就离开,不必顾念我的心思,我也不会刻意早早回来。」他出声打断了我,落于庭院远处的视线滑到面前的杯盏,被檀红的茶汤收拢于一处。 「平简」,我看着他,真心实意地说,「谢谢你。」 第六十七章 婚宴 寿光县主李花婉的婚礼,因太初宫中最巍峨壮观的天堂、明堂俱被焚毁,便推迟了半年之久。原本的春光如许,等成了秋日朗清。 随着婚期的旨意一同来临的,还有陛下亲赐的县主府邸,花婉不必嫁入夫家与舅姑同住。 一石激起千层浪。 武周婚制承袭李唐,凡皇室出嫁女,公主皆另赐府邸,郡主中得宠者也能享此殊荣。而花婉身为县主,依制要居于夫家,我在宫中许久,也知道花婉并不格外受宠。 如此一来,陛下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李花婉是日后的公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0页 太平公主传来书信,陛下恩准东宫的人出宫,于寿光县主府出席宾宴。公主自然是要去的,安平简也被赐宴。 平简牵了两匹良马,我又添上精挑细选的马鞍,一併作为贺礼送去了寿光县主府。 我同平简一起踏进县主府的时候,宾客络绎。如此热闹的情形,实在很难叫人相信,主人刚刚从冷寂阴寒的东宫走出。 我在一片喧闹中,心跳得突突地快。 我终于能见到他了。 宴席之上,载歌载舞,笙歌鼎沸,而他一身孤冷,颀长的身影缓缓落座,靛青色的圆领袍掩在高朋满座之间,格外不显眼。 偶尔几眼的抬头,近乡情怯,我竟不敢一直看着他。 他离我这么近,又这么远。 「团儿?」平简低沉的嗓音在耳侧徘徊,我突然清醒过来。 「我同你去透透气吧。」平简笑看向我,面容和煦沉静。 我点点头,转而又道:「我自己去吧。」 他没有多言,点点头便接着静听笙笛和鸣。 一路碎步小跑,喘着粗气停在县主府前院僻静的角落,心中半年的郁结喷薄而出。 如果涉足朝政皇权,我就一定会变成陛下的样子,视骨肉亲情、无辜性命如无物,那我到底还能不能走下去?该不该走下去? 这大半年的浑浑噩噩与暗自蹉跎,没有前路,没有出口,就连佛经论典也不过杯水车薪。 午夜梦回,一个陌生男子的脸频频出现,面目狰狞。而那首《绿珠篇》,即便我再不愿,也一字一句地刻进了心里。 乔知之被侍御史霍献可治罪诛杀,未累及亲眷宗族。 阿罗凭藉自己的聪慧和武延基的相助,成为魏王府的偏房良妾。 这一切都太过刺目刺心。 左肩托住了一阵温度和力量,白净纤长的大手搭于其上,癒合后的伤口留下了深浅不一的疤痕。 一阵夹着苦味的清甜钻进鼻尖。 我屏住唿吸,整颗心都悬在空中,身体僵硬得动弹不得。 「是你么?」我含着哭腔问道。 左肩上的大手缓缓滑落,顺着我的胳膊一路向下,顺势牵起了我的手,掌心的温度渐渐袭来,坚定有力。 「跟我来。」 我转过身,亦步亦趋地随着他,眼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靛青。 一声吱呀的响动,眼前的人迅速转身,将门扇掩住,就着这个动作,将我揉进怀里。 万籁俱静,心无旁骛,我以同样的力量拥住他。这一刻,我的挣扎、我的迷惘,不是找到了宣洩的出口,而是悄无声息地远去了。 愈箍愈紧的怀抱,积蓄着源源不绝的力量,在两人之间传递。 他终于放开了我,低头垂目,剑纹微颤,春水微澜。 「我想你了。」几度张嘴,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吐露,就只说出这一句。 「我知道。」他的薄唇抿起一抹浅笑,声音也有几分发抖。 我们一同跌坐在书案旁,他从身后伸出双手,将我环进他的臂弯里,下巴磨蹭着我的脖颈,温热的唿吸吞吐在耳旁。 「东宫现在……都好吗?」我缓了很久,将手搭在他扣紧的双手上。 「今日的局面、花婉婚事的波折,你还看不出来么?」 听他这一言,我才想起来问:「花婉和南阳王的那一桩婚事,是怎么回事?」 「安平简告诉你这些,你没有琢磨过么?」 他仍在我耳边呢喃着,我被他的唿吸搅乱了心智,身子不禁软软地向后靠去,又被他揽得更紧了些。 「想过,没有想明白。」我有些费劲地摇摇头。 「武家如今是宗室显贵,待日后李唐光復,总有姻亲之连,也未必会被斩草除根。但我不能冒险,我不会让阿月的事再发生在花婉、花妆和持盈身上,我的孩子,不能和武家结亲。」 脑中思虑许久,我这才反应过来,不禁嘆道:「陛下原本赐婚,就是为了武李两家同气连枝,等她百年之后,武家不会遭到报復。可你又是做了什么,才能让陛下收回旨意的?」 「你离宫近三年,许多事已不通晓。我若细细讲明,只怕又要耽误这来之不易的时光。」他的下巴终于安顿下来,静静地搭在我的肩上。 「倒是有件大事,你恐怕想知道。」他又接着说道。 「什么?」 「陛下快要召李昭德和狄仁杰回洛阳了。」 「真的?」我急切地转身,目光与他相对,身子却被他搂得紧紧的,只有脖颈动弹几分,灼烧的疼痛袭来,我不禁哼出一声。 他低头看着,见我没事,轻笑出来,忍不住揶揄道:「如今都多大的人了,还时不时像个孩子。」 我稍稍用了力气,从他的怀抱中挣扎起来,转身低头看着他的眼睛,迫不及待地问:「陛下要着手处理来俊臣了?」 「应当不远了。」 我不禁深深地嘆了口气,松弛了神色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陛下流露出了这个意思,御史台、公主府、魏王府,都会呈递如山罪证。来俊臣欠下了多少条人命,早该一併算个清楚了。」 片刻沉默,他半仰着头,薄唇依旧抿起,划出一个浅浅的笑,眼眸涤盪,却悲喜参半。 「说起这些,你才算有些生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1页 我忽地愣住,想起折磨我的种种,重新跌坐回去,犹豫许久,终于踏实下心思问道:「我会变成陛下的样子么?」 他微微张嘴,却咽下了将要说出的话,眼里含着不忍,等了半晌才握住我的双手,缓缓地说:「权力与亲情,并非从来都不可兼得,凡事留有余地,就不会伤人伤己。母亲对我们兄妹五人比普通的父母更狠戾些,可并非生来如此,她也是受尽了苦难、犹豫彷徨后才下定决心的。」 「团儿」,他轻俯上身,两汪春水越来越近,「我想告诉你的是,身处宫门王府,这颗心很难纤尘不染,这双手也很难不沾人命。但你要做什么样的人,是可以自己决定的。阿月和婉儿,也没有完全变成母亲的样子。」 「即使真的杀过人,也还可以重新决定么?」我呆呆地盯着他,心中波澜四起,说出的话却如溺者逢舟,死死地抓着这一句。 「我不相信你会真的杀人」,他张开双臂,重新将我拥入怀中,这一次,拥抱和声音都是轻柔的,「团儿,有些人,你无论做什么都救不成。有些人,无论你动不动手都会死。」 「你都知道了什么?」我闷在他的怀里,不安地问道。 又轻又稳的气息从头顶传来,他搂着我慢慢地说:「我知道你同魏王有过往来,也知道你的婢女死在魏王府。团儿,我猜你经歷了不好的事,可我已经无能为力,我只是不愿提起,再让你徒增自责和悲痛。」 我大张着嘴巴,几番开合,一个字也说不出。 像他方才一样,我环着他的双手越来越紧, 直到两人之间一丝缝隙也无,身体紧紧贴合。 静默地落泪,我伏在他的肩上,心中的重担终于卸下了大半。 他轻拍着我的后背,等我的唿吸逐渐平稳,轻笑一声,「你再不放开我,这衣袍就要被浸透了。」 我破涕为笑,松开双手嗔怪地看向他,见他双唇含笑,眼中澄明,不觉安心了不少,伸手将他的胳膊拉扯过来,把靛青的衣袖置于眼下。 「衣袖还没湿呢。」我低声哼唧着。 他先是一愣,嘴角的笑意重了几分,而后愈来愈浓,直到染进了两潭深水,他的身子微微摆动,连笑声也毫无顾忌。 在孤冷压抑的东宫,他也很久不曾这样笑过了吧? 等了足有半刻,他才平復了心绪,再次搂住我,下巴又抵在我的头顶,唿吸缓慢而深长。 「对了,这是什么地方?」我突然想到。 「婚礼之前休憩这个府宅时,贵妃和贤妃曾奉命出宫,依照花婉的喜好布置了一番,这里是为她读抄经书准备的地方。」 我仍是疑惑,不禁又问:「花婉并不受宠,陛下日理万机,怎么会费心在这些事上?」 「豆卢贵妃在母亲那里颇受重视,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她若肯提,母亲也都愿意答允。」 我一直知道陛下看重豆卢贵妃,却从来不清楚为何,沉思片刻还是只能摇头。又听他话里提了芳媚,为平简燃起一点希望,转而问他:「你可有问过芳媚,再过几年,要同你和离吗?」 他轻轻嘆气,「我告诉过她,或走或留,我都随她。」 我点点头,又问道:「宫外可还需要我做什么?」 「如今最大的事,就是珍重自己,保护自己。你这样的身份到了宫外,远比在母亲身边兇险。」 我握着他的手,看着他认真地说:「我自己的身家性命,可以周全。如今东宫也一切顺遂平安,只要静待时日,一定会等到那一天的。」 他的目光澄净而坚定,以同样郑重的语气回我:「我们就可以成婚了。」 我虽也欣喜,可总归好奇,不禁问道:「嫁娶之事,你就这么看重么?」 他没有说话,身子慢慢靠近我,我被两潭深水吸了进去,自己的倒影填满了目之所及的一切。 我的眼角眉梢、鼻尖嘴角,被软暖的双唇触碰,由浅及深,由近及远,唇齿依偎,互相索取。 他的吻不似平常,转瞬之间就开始攻城略地,侵夺的气息晕染周身。我的身子越来越酸软,直到完全倒在他的身上。 落满了疤痕的双手有力地游移在高低起伏之间,纤长的手指触碰到了衫裙的系带。 我蓦地一抖,忽然转醒,按下他的手,声音显得异常激动,「这可是抄经的地方。」 他神色一怔,眼眸只一瞬地抖动,吃吃发笑,身子歪斜下来,微微摇头道:「刚才原本只想找个近处的清净地方同你说话。」 我从他的怀中起来,斜睨一眼,嘴巴浅浅撅起。 他也慢慢起身,满含笑意拉起我的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第六十八章 厝火 脚下的影子一前一后,他牵着我走过半个县主府,绕到了后宅。燕舞笙歌在身后越来越远,掌心的温度越来越高。 「贵妃和贤妃出宫时,我特意嘱咐过,地方虽不大,偶尔玩玩却是可行的。」他的脚步逐渐慢下来,将我带到一处空旷的马场,笑着说道。 离宫近三年,我再也没能见过击鞠了,不由得兴奋起来,「击鞠场?花婉喜欢击鞠?」 「她的性子随了玉容,很是沉静,对击鞠倒称不上喜不喜欢」,他的眼睛飘向空旷的远方,「花婉是第一个离开东宫的孩子,东宫眼线众多,平日孩子们击鞠也不能尽兴,不如在宫外为他们留一处肆意挥洒的地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2页 黄土在离地近处缓缓飞扬,似乎刚有一场击鞠结束,我脱口道:「看来紧着日落之前,他们已经比过一场了。如今谁的球技好些?」 「三郎。」 心中咯噔一下,回想起种种,还是有些手足无措。 攥着我的手紧了又紧,他停顿了片刻看向我道:「你别只顾着孩子们,早就听闻韦十三娘球技了得,也不知何日才能看到她在击鞠时的飒爽英姿?」 我将他推搡半步,嗔怪道:「我都二十八岁了。」 「母亲二十八岁的时候,才进宫和阿耶在一起,从这一年起她才……」他突然住了口,面色含忧地看着我。 我像他一样在指尖和掌心处用力,迎着他的目光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他见我如此,微微一笑,未再言语,不远处却传来清晰的赞嘆和笑声。 「哈哈哈哈,三兄今日实在了得,要不是马场太小,行动受限,只怕要连进十球!」 「哪里哪里,都是大兄让着我,四弟你就别再夸了!」 是李成器和李隆基他们。 「我们先走吧。」我愣了片刻,对他轻声说道。 「有些事总要过去的,日日被心魔所缠,于事无补,还会害了你自己」,他嘆道,「我方才说的,你应该懂。」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们母亲的死,我毕竟是证人,见到我,只怕他们会回忆起那些事,今天是好日子,就让他们好好高兴一天吧。」我摇了摇头,却只说了一半的真话。 「好,走吧。」 「阿耶?」 未走几步,就被身后的少年音色打断,不知是李隆基还是李隆范。 我呆立在他身旁,抽手回来,却被他重新握住。 他慢慢转身,柔声说道:「出了好些汗,快歇息歇息,然后去梳洗吧,晚些再回宫。」 「阿耶去哪儿?」 「三郎,你问这个做什么?」 少年的声色迟缓下来,磕磕巴巴地说:「我不是……我只是担心阿耶。」 身边的人有些触动,先是捏了捏我的指尖,贴着我的耳畔说了一句「等等我」,而后松开我的手,向几个孩子的方向走去。 我没有回头,快步远离了他们。 满心怅然,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一处偏僻的屋舍,我有心在此处等他,却被屋内的吵嚷声吸引。 一男一女,男子嗓音低沉,女子声色细软。 「我都说了,不是你想的那般!」 「我告诉你,安平简,若你只是择优而从之,我们就此恩断义绝!」 身后的脚步渐渐靠近,眼前的门扇忽地打开,芳媚一脸怒容,撞上了屋外的我和刚刚赶来的李旦。 「芳媚,出了什么事?」他喘着气,急忙问道。 「见过殿下,无事」,芳媚草草行过一礼,眼神里的恼怒与不忿积聚得满满的,「只是烦劳安乐工,日后都不必教习隆业和花妆了。」 说罢,她转向李旦身旁的我,神情难辨,欲言又止,然后转身离去。 「芳媚!」我急急喊道。 芳媚的脚步一顿,并未回头,直到娇娜的身影完全消失于我的眼前。 拄杖而立的安平简出现在我们眼前,他的身子斜着,仿佛所有的重量都压在那一根手杖上。 「平简……」我急忙上前扶住他,眼神中露出询问之色。 他摇了摇头,拨开我的双手,苦笑一声,「让我自己待一待吧。」 又转身朝向李旦说:「殿下,失礼了。」 心中实在担忧,我不愿离去,盯着平简吐息凝重的面庞,几度张口。 他在身旁拽着我的手,硬是拖着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芳媚和安平简都是偏执的性子,留给他们一些时间想想。」走出数丈之远,他才和缓地说。 「正是因为他们都太过固执,我才担心越想越困住了自己」,我轻声嘆着,「你远远地跟着她,别出事才好。」 他低眉沉思片刻,随即说道:「我去寻她的贴身婢女跟着,你就在此处等着我。」 我点点头,原本也想远远看着平简,担心他的脾气又冲动行事。 还未等多久,就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韦姨。」 我的心中滑过一缕酸痛,慌乱地回头,看到了一双漆黑无底的眼瞳。李隆基正在我几步之外,两手背后,挺拔而立,嘴角衔笑。 我被他的一声「韦姨」唤得心软,脚下虽未动分毫,嘴里已经不觉喊出了「鸦奴」。 曾经的少年意气仍然散落于他的周身,只是眼角眉梢再也抹不去宫廷深处的阴鸷溪刻。 他上前几步微微欠了欠身子,十一岁的年纪,却长得极高,像旁人十三四岁的样子。 「韦姨,没有人敢告诉我,但我很想知道,我阿娘是怎么死去的?是被赐毒酒、白绫,还是匕首?」他静静地说着,声音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 整颗心被揪得喘不过气,我偏过头不再看他,平復几番才回道:「鸦……三郎,你非要知道么?」 「我一定要知道。」 李隆基的声音坚定无比,我被压迫着重新回想起那一天,四条白绫是如何一点一点扼住了她们的唿吸。 「她们……」我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被扼住的是我自己的咽喉,「是被白绫勒死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3页 他没有站稳,向后退了半步,又重新迎了上来,接着问道:「她的尸首在何处,你知道么?」 几不可见的摇头,我想要尽快从这一天的回忆中挣脱。 「可惜了,不是匕首。」片刻之后,李隆基冷冷地说。 我勐然惊觉,转头却已碰上了一片冰凉。李隆基手持突厥短刀,抵在我的喉间。 我从来都清楚,宜孙的命运,不知哪一日也会落到我的头上。有朝一日,陛下若真要为她们四人的死因给个说法,我就是最好的替罪羊。 我只是从未料到,从敏的孩子真的会对我动手。哪怕有狱中的那一幕,他悽厉的声音一直响在我的脑海,我也没有真的想过会死于他的刀下。 鸦奴,那个长着湿润黑瞳、最爱喝我调的樱桃酪浆、喜欢揪着我的袖角睡着的孩子,真的不见了。 面前的这个少年,是临淄王李隆基,只是临淄王李隆基。 「害怕得哭了?那你也能体会我阿娘当时的心情了。」他竟露出一抹难得的笑意,有些讥讽地说道。 「临淄王」,我闭上双眼,轻嘆一声,「我落泪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我在祭奠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别再假惺惺的了!」脖颈的凉意重了几分,灼热和疼痛清晰地传递而来。 「你年纪小,有这样的冲动之举我不怪你。只是你阿耶若知道了,不知会不会像我一样原谅你?」 李隆基的脸色一怔,眯起双眼,眉间蹙成两道浅浅的纹路,嘴唇抖动着,神情激动地说:「我阿耶全是受你蛊惑!迟早有一天,他会明白的!」 「团儿!临淄王?你在做什么?」平简的嗓音终于传来,李隆基方才的大声引得他走向了屋舍之外。 他一瘸一拐地向我们急速走来,步子因仓促而打乱了节奏,摔倒在距我几丈之远的地方。 脖间的力道深浅波动,李隆基垂下眼眸,终于将手中的短刀扔在地上,冷笑一声道:「你的东西,就别留在东宫脏了我们。」 「安师父,得罪了。」他沖安平简弯腰致歉,便直接离开了我们。 没有恢復心绪的时间,我急忙跑向平简扶起他。 「临淄王这是怎么了?」他忍痛站起,不禁发出嘶嘶的低吟。 我摇了摇头,「他年纪太小,很多事还看不明白。窦德妃的事,他以为我是始作俑者。」 「怎么可能?他一向很关心你,我在东宫时,也总向我打探你的情形。」 一阵寒意和后怕掠过心头,我不愿去想最坏的可能,向平简掩饰道:「也许是这几日听宫人说了什么,孩童最容易轻信别人。」 「你流血了。」平简抬头看到我的脖颈,急忙喊道。 我摸了一把,虽仍是灼烧疼痛,血迹却不多,只摇摇头道:「无妨,回去包扎便是了。我遣人知会皇嗣,我们就先回安宅吧。」 「好。」他略略点头。 「还有……临淄王的事,不要告诉皇嗣。」 「皇嗣不该知道吗?」 「我会找合适的时机告诉他,现在……」我嘆了口气,「东宫的平静来之不易,我不想这么早就搅乱了它。」 平简转身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急忙回身向后跑去几步,低头捡起李隆基方才握住的突厥短刀。 他说这是我的东西。 果然如此,这短刀上的纹路花样,的确少见。我却实在疑惑,我出宫时未带走,婉儿早该处置了,又是何时到了东宫,被李隆基拿到的呢? 这把短刀却也并不是我的,还是在长安大明宫时,从宜孙那并不高明的计谋中得来的。 长安……宜孙……长安……宜孙…… 惊雷一现,被我忽略的可能浮在眼前。我拉着安平简,迫不及待地走出了县主府。 第六十九章 琼仙 因为武承嗣对宜孙下落的关切,我早早就联络了婉儿,她便在太初宫中一直详查,却一无所获。 可是宜孙的家在长安,若有什么拿捏武承嗣的把柄,将它置于远离宫廷的家中,并非没有可能。 我不愿叫人看到脖间的伤口,只能仓促回到安宅。提笔写下书信两封,再遣人递到公主府上,转交一封给婉儿。 交代完了这些,余下的便只有静静等待了。 转年之后,陛下又改年号为万岁登封。年节刚过,李、狄二人被召回京、再次官拜宰相的消息就传遍了洛阳。 凤阁侍郎李昭德、鸾台侍郎狄仁杰,皆兼同平章事,手握实权,再度深受陛下信赖。 我被武承嗣的僕役半是威胁地请进王府,见他形容病态,疲累不堪,满面神情似乎已经负担不起他的怒不可遏。 「如今都这个情形了,你倒是说说,你要怎么帮我?」 我低头一笑,「魏王豢养的门客就没有什么锦囊妙计吗?」 「我现在是在跟你说话!」武承嗣怒道,「我一直对陛下恭敬有加,为何陛下非要如此?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如今又要怎么办?你不是能懂陛下心思吗?你说啊!」 我心中嘆息一声,这「恭敬」和「谄媚」的区别,武承嗣怕是一辈子都不会懂得了。 我看了看病中颓怒的武承嗣,悠悠说道:「陛下如今召回亲李重臣,又对东宫有所厚待,的确对魏王不利。可东宫两年前是什么境地?妻妾惨死、全家下狱。两年的时间,东宫可有过什么动作,才得今日的转机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4页 武承嗣的眼神由怒转疑,边咳边问:「什么意思?你就不能直说吗?」 「陛下在武李两家的争夺中彼此平衡,谁得势些,就会扶持另一边。从长寿元年算起,魏王已经得意许久了,陛下自然要对李家施以恩惠。魏王如今只要按兵不动,时不时再为陛下上尊号的事用心一番,总能守得云开见月明的。」 「按兵不动?」武承嗣颇不耐烦,「陛下年过七旬,现下姓李的还住在东宫,我要等到何时?」 「不等?那魏王有何妙策呢?」 眼下的局面已经向着李家转好,武承嗣还没有对我失去信任,我便尽我所能阻止他有所动作。 「李昭德和狄仁杰,都是受过来俊臣诬陷的。他们二人重新拜相,只怕来俊臣比我更急吧?」武承嗣挑眉道。 我心中大觉不好,虽说来俊臣向来不与李武两家结党,可若危机当前,谁也不能保证这个疯子会做什么。 「魏王的门客想出的就是这个主意?」我故意露出诧异神色,慢慢说道,「魏王吃了来俊臣多少次闭门羹?焉知这一次就能成?更何况,来俊臣即便再疯魔,也是揣测陛下心意办事的,如今陛下抑武扬李众目所视,来俊臣若要再造谋反冤案,针对的会是谁啊?」 武承嗣听我说完,怒气渐消,病容更甚,剧烈地咳了几声,才喘着粗气看向我,「照你的意思,就什么都不做?」 「最好如此。」 其实,我大可以再为他想出些看似有用、实则搬石砸脚的法子来。可经歷了窈娘和乔知之的事,我只想在周全自身的同时尽量远离他,远离那些靠近就易跌入的深渊。 「也是」,武承嗣嗤笑一声,「李昭德得罪的同僚不计其数,只等他犯错被弹劾,也无需多久。」 我有些担忧,不禁问道:「李昭德经过这么一遭,还是同从前一样的脾性?」 「入朝没几天,就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出言羞辱皇甫文备。」 皇甫文备……我在脑中盘算着,秋官侍郎皇甫文备,素来与司刑寺少卿徐有功往来密切。而徐有功在御史台为官时,就一直压制酷吏气焰,由他中断的冤案不下百数。李昭德在朝时,也一向与酷吏为敌,想来他得罪了皇甫文备并不算什么大事。 只是他年逾耳顺,又经过了宦海沉浮,好不容易回京,却依旧是跋扈暴躁的性子,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我微微嘆气,起身便向武承嗣告辞。 「韦团儿,你不要忘了跟谁在一条船上。」踏出数步,就听武承嗣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语气慌忙,颇有些病急乱投医的意味了。 我立于屋外,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魏王放心,韦氏心中分明。」 一路骑马缓行,心绪少有波折,朝政夺嫡的事虽近在眼前,我却从未像今日一般淡然笃定,却并不是由于前路尘埃落定。 我缓缓下马,抬头望去,只见无忧观不同往常,山门半开着,一个小女道侍立于侧。 心中生疑,我加快了步子,忙问那个小女道出了何事。 「韦娘子快些进去吧,有贵人到访。」小女道盈盈答道。 见她神色轻快,我放下心来,抬手拢发,向观内厅堂而去。 一个清瘦高挑的娘子跪坐于桌案之旁,衣着素净,髮髻简单,正执杯慢饮,举手投足间显出通身的清贵之气。 我轻手轻脚地走近,直到看清了那白皙胜雪的肌肤,以及回眸而来的长眉入鬓、朱唇一点。 我躬身行礼道:「见过豆卢贵妃。」 「这是在观中,又不是宫里,不必行这样的礼」,她抿嘴一笑,眼中神情仍是淡漠,缓缓说道,「见你这里茶具齐全,便忍不住自己动手了。」 我低头道:「贵妃本就是这里的主人,一切随心随意方好。」 「听她们说,你时常住在安乐工的宅子。我等在此处不过碰碰运气,没成想倒还真的遇上了。」 我赔笑道:「贵妃出宫来此也该通传一声,总不置于薄待了贵妃,叫我心生不安。」 豆卢贵妃只是缓缓抬手,示意我在她对面落座,才轻声说:「原本只是出宫探望伯父一家,想着离宫门下钥时辰尚早,便回来坐一坐。」 我这才想起,豆卢贵妃的伯父豆卢钦望因依附李昭德,在李昭德被贬南宾县尉时,也一同被贬为赵州刺史。如今,又蒙陛下恩诏,回到洛阳,升任秋官刑部尚书。 「还未恭贺豆卢尚书右迁之喜,豆卢尚书一切安好?」 「多谢,一切都好」,豆卢贵妃简短答道,似乎不愿多言,她的神色愈来愈淡,搁下手中的杯盏,音色平静地说,「带我看看阿暖。」 突如其来的话语,撕扯着我的内心,我将唿吸拉得缓慢深长,平復了许久,才低头道:「贵妃请随我来。」 静室之中,豆卢贵妃卸去髮簪钗环,净手过后,置水、燃香、符箓、祝祷,行云流水的动作,与她淡然自持的气质融合在一起,显得格外圣洁高崇。 「当日我听闻她随你出宫,就想到会有这一日。」她重新簪上髮饰,仍是不痛不痒地说。 万千愁绪萦绕于心,忍着说道:「是我害了她。」 「踏入宫廷,连你我这样的人都难免成为替罪羔羊,刘窦崔唐四人更是无辜至极,她又如何能避免飞来横祸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5页 她如此淡定平静地提起这件事,我连心痛苦闷都被压制。 「我回到观中,除了旧地重游,也是想劝诫你几句,许多事身不由己,心不由主,不要作茧自缚。」 这句话如此熟悉,恍惚间,一个荆钗布裙的绝色娘子现于眼前。 我不由得心生好奇,探身问道:「豆卢贵妃可是知道了什么?」 李旦与豆卢贵妃一直都不甚亲密,可他们却独有一种坦诚以待、相知相谅的默契。 「韦娘子,你是聪明人。三郎十二岁了,天资聪颖,又在宫里长大,早已通晓人事。许多事,他不是不懂,而是不愿意懂。」 心中大为震惊,她的话干净利落,掀开了我引而不发的怀疑。我不觉身子一颤,伸手抚上了脖间已经癒合的伤口。 我咬着嘴唇,好半天才苦笑一声:「看来豆卢贵妃很了解临淄王。」 她又是低头浅笑,「我抚养他三年,几乎日日都在他身边,他的心思瞒不过我。」 「贵妃已经看穿了临淄王,又如何能与他日日相处而面不改色?」 「既然都在宫外观中,便不要称我为贵妃了,叫我的道号琼仙吧」,她终于露出直达眼底的笑意,轻轻眨眼,缓缓说道,「我虽能看穿他,却也心疼他、赞嘆他。更何况他的恶意并未朝着我,我又何必害怕?」 我没想到她竟又挑明了道出,只能以十二分的诚意回她,「临淄王只怕是贵……是琼仙娘子日后最大的依靠了,将此事告知我,却是为何?」 豆卢琼仙的目光穿过整个静室,落在外面飞扬自在的满院尘埃上,她神态松弛,含着笑意说道:「人命轻贱,不只阿暖,还有你我。你虽聪颖,可若心中始终绑着枷锁,不愿原谅自己、不愿堤防窦从敏的儿子,只怕性命堪忧。」 我一时哑然,听着她的肺腑之言,心中百感交集。原来在这宫门深处,也有并未深交过的故人愿意体谅我、保护我。 半刻的静默,我竟不觉落泪,蹲身向她行礼,「多谢琼仙娘子。」 她轻笑一声,弯身扶起我,向静室之外缓缓走去,「出来许久,总要回去的,不能一直待在观中了。」 她的背影清绝孤零,却高傲挺拔,我不由得追了上去,脱口问道:「听闻豆卢家素来向佛,琼仙娘子何故出家为道?」 「我捨不得这头髮。」 满院的尘土与日光交杂纷乱,我们对视一笑,彻底的释怀和喜悦升腾瀰漫。 第七十章 收网 万岁登封元年四月,陛下再次改元万岁通天,以庆贺太初宫中新天堂和新明堂建成。同时大赦天下,本年田赋税捐全部免除。 随着这些好消息之后传来的,还有来自边关的坏事。 年初之时,归降大周的契丹诸部遇上饥荒,而管辖此地的营东夷都护府大都护、营州都督赵文翙不予赈灾,且对契丹各部首领吆五喝六、视为奴僕。 五月,早已归降大周的契丹首领、松漠都督李尽忠起兵反周,攻陷营州,杀营州都督赵文翙。李尽忠一路招兵买马,以「还我庐陵豫王来」为帜,控诉武周政权,扬言助李唐復辟。 数月之后,吐蕃亦出兵西南,响应「匡復李唐」之令,屡屡侵扰边境。 此事一出,我才惊觉陛下今年优待东宫、打压魏王的心思,只怕不单单是平衡二者势力。 陛下深谋远虑,定能料到边境摩擦不断,以「扶李灭武」为名的叛乱事有必然,正如文明元年徐敬业诸人的扬州之乱。 原来夺嫡之事,不光牵扯朝堂,更关涉国土边陲,从前是我的眼光太窄了。 再次见到婉儿,已是万岁通天元年的年尾。她遣了马车来接我去她宫外的府邸,下车时,不出所料地看到了公主的车架。 这座府宅为她的母亲郑氏所居,院落不大,却极为精緻,步行数十步,经过正厅,抬头便看到了书斋中并排跌坐着的婉儿和公主,自在洒脱,笑语连连。 「见过公主」,我轻轻上前挪步,行了一礼,而后起身转向婉儿,与她对视一笑。 与她们跌坐在一处,拉着婉儿的手,方才细细打量起来。 婉儿眼角添了几丝细微的纹路,髮髻并未高挽,只斜斜垂向一边,饰以大小相等的蔷薇花钗,柔丽似水,风韵十足。 「怎么一直盯着我看?像是没见过似的。」婉儿笑着推搡我道。 我低头不好意思起来,也回以一笑,「可不就是许久未见了。」 「这大半年来实在是不得闲,几个月才能出宫一次,匆匆见了母亲又被陛下叫了回去,否则早该去看你了。」 「可不?」公主在旁昂着头,耸肩假嗔道,「上官婕妤百忙之中,还想得起来邀我们坐坐,本公主可真是荣幸之至啊!」 婉儿被她逗得咯咯发笑,又伸手去推她,捏着她的脸呵道:「再这么淘气,我便告诉陛下,叫你的崇胤和崇简去和亲!」 「和亲?」我有些意外,薛崇胤和薛崇简都是太平公主的儿子,中原王朝何时有过男子和亲的? 她们二人见我满面疑惑,都收了手。公主撇了撇嘴,有些戏嚯地看着我说:「你的皇嗣殿下,怕是要被突厥公主抢走喽!」 李旦?突厥公主?这又是怎么回事?我越发疑惑起来。 「阿月你就别逗她了」,婉儿无奈地摇摇头,对我解释道,「突厥可汗默啜前几月派兵协助平定营州叛乱,陛下封他为『立功报国可汗』,又认他做了干儿子。如今蹬鼻子上脸了,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陛下的儿子呢,说皇嗣也可,庐陵王也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6页 我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惊讶得呆楞了好一会儿,才扶额问道:「陛下是怎么答覆的?」 「陛下只说皇嗣和庐陵王年纪都大了突厥公主许多,怕是委屈了公主,想着为公主挑一个年纪相当的宗室,才是两全其美的。」 「依你看,陛下会选谁?成器已经成婚,又是皇嗣嫡长子,恐怕不会与突厥结亲。那就是……李成义?还是李隆基?」脑中闪过无数年轻一辈的李姓名字,突然警觉起来,「陛下应当不会选东宫的人,难道选了庐陵王的孩子?是李重福还是李重润?又或者是……」 我抬头看向婉儿,将绕在唇边的「李守礼」又吞了下去。 婉儿与公主都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满面含笑。 「我看你要把这一辈李家的子孙念叨完了,要不要再加上襁褓中的李重茂啊?」公主在旁揶揄着。 李重茂是去年才出生的李显幼子,因为不是阿姊所生,我知道消息后也并未上心。 「公主又取笑我。默啜可汗反覆无常,这几年反叛又归降已经数次,我还不是担心这些孩子。」 「陛下没打算让李家的人去。」没等公主开口,婉儿就抢着对我说,换来了公主斜睨一眼的嗔怪。 我沉思片刻,明白了陛下的考量。不是李家的人……那就是武家的人了。 脑中急速思考,尽力去想武家下一辈的名字,却只脱口而出道:「淮阳王?」 「武延基是武承嗣的嫡长子,定然不会派他去突厥的,武三思家中也只有武崇训这一个儿子。别的人嘛……与母亲血缘太远,若是和亲显得诚意不足。团儿你看看,还剩下谁?」公主今日的心情似乎极好,总是忍不住逗我。 「南阳王武延秀。」我轻轻嘆息,脑中浮现出了他张扬柔媚的模样。 「不错」,公主洋洋得意,那神情竟像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魏王府可有的忙了,忙完了武延秀的和亲,还要折腾下一件事。」 我询问地看向公主,婉儿在身侧一脸瞭然。 「宜孙的事,有结果了。」她气息平稳地说。 我心中一惊,不由得屏住唿吸,双肩都不觉耸了起来,想要听清楚公主所说的每一个字。 「过程很是波折,不过只说结果」,公主的手扫起桌案上的一张纸,缓缓递给我,另有一张仍留在案上,「看看这个。」 有些年头、微微发软的冷金纸,上面字迹缭乱,摺痕繁杂,似被人揉皱过一般。 「他日登基为帝,必许伍氏宜孙后位。垂拱三年七月初七。」 我捏着冷金纸,不觉低声念出。这字迹虽凌乱,可盖在冷金纸上的「周国公印」却清晰可见。 我虽有震惊,可更多被不解包裹,忍不住笑来反问:「宜孙怎么会以为凭着这个东西就能牵制武承嗣?我们拿着这张纸又能有何用处?」 「宜孙以为有了字迹和印章,便算得上铁证」,婉儿低头一嘆,露出一丝苦笑,「她本就不算聪明人,否则何至于在当年接二连三地害了自己。」 「有夺嫡野心,和白纸黑字地写下来还是大为不同的」,公主没有理会我们对宜孙的评价,直接抬首对我们道,「垂拱三年,就连阿娘都还未登基,他就敢有这个心思,这是有谋反之心。」 我仍是不太放心,总觉得凭此一物难以撼动武承嗣的根基,蹙眉问道:「公主可找到了人证?」 「自然,否则也无需耗费这般时日。」公主意气扬扬地说。 「还有一物,更为惊心动魄。」婉儿看了公主一眼,示意公主将案上的另一张纸递给我。 与方才几乎一模一样的冷金纸,只是颜色更深,我低头看去,却被纸上的字迹惊穿了心神。 「先考之丧,来日必报。」 仅仅八个字,却比刚才的那一句重上千倍。 武承嗣的父亲武元爽为陛下的异母兄长,幼年时曾苛待陛下母女姊妹几人。陛下为皇后时,对他先升官京中、再流放南海振州,他便死在了流放的路途中。 武承嗣要为父报仇,这样的心思写了出来、成了证据,他便再没有翻身之日了。 可是……我极为困惑,不禁开口问道:「武承嗣怎么会这么蠢?」 「你也被骗过了,是么?」公主颇为得意地笑道。 见我仍是不解,婉儿接过话道:「你再仔细看看,这两张纸可有什么不同?」 我的心跳得极快,这才低头细细查去,发觉除了色泽有些差别,也就只有摺痕更少一些。 「这第二张纸,是今年才写的。」公主见我半晌无话,径直告诉我。 同样的「周国公印」,却是今年写的……我恍然大悟,惊唿道:「这是假的?」 「足以乱真。」婉儿笑道。 我实在被太平公主的胆量所惊吓,心跳得比方才更甚,硬是平缓了许久才支支吾吾道:「公主……就不怕陛下……交予御史台详查?」 「这八个字,母亲会想让人看到么?」公主歪着头,与婉儿相视一笑,两人皆是成竹在胸的模样。 「况且」,婉儿接道,「有了宜孙的那一张,这一份还用不用得到,都未可知。」 「什么时候动手?」我终于接受了这件事,镇定下来问道。 婉儿在旁轻笑一声,「你倒是心急,现在还不到时候。李昭德被来俊臣诬告谋反,陛下现在左右为难,还不知要作何处置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7页 「秋官侍郎皇甫文备可有动作?」我勐然想到李昭德与皇甫文备的过节,只觉得李昭德这次怕是在劫难逃了。 公主的眼神清亮,对着我笑道:「你果然聪颖过人,皇甫文备已经作证了。再加上这回豆卢钦望等人不再依附李昭德,只怕他活不过今年了。」 「公主是想藉此事除掉来俊臣?所以要留魏王一口气?」 婉儿点点头,「多方联手,方能一锤定音,再不给他翻身的机会。」 「司刑寺少卿徐有功,为人刚直,向来对酷吏厌恶至极,但他与皇甫文备一向交好,此人可用?」 公主有些诧异,却见婉儿点点头道:「此人或许可用。」 「北门学士中亦有同袍。」公主看到婉儿的神色,更添了几分容光,又补充道。 北门学士……看来追随李旦的人也准备动手了。 我看着婉儿和公主,心中明亮,「那我需要做什么?」 「去魏王府时稳住他就是。我们将这些告诉你,也只是不愿瞒着你,毕竟许多消息都来自于你。」公主轻快地说。 「先保护好自己为要。」婉儿拉了拉我的手。 我的视线穿梭在婉儿与公主之间,重重地唿出一口气,心中的重担总算卸下。 来俊臣和武承嗣都要完了,我终于做到了。 第七十一章 斩首 转年过去,万岁通天二年,被陛下任命为神兵道行军大总管、领兵讨伐契丹叛乱的河内王武懿宗屡吃败仗,此时已经完全依附太平公主的御史中丞吉顼向陛下献言建策,皇嗣李旦遥领大将军之衔,河内王武懿宗、建安王武攸宜挂军中虚职,随军出征。 陛下欣然採纳,同时命夏官尚书苏宏晖、羽林卫将军王孝杰领兵十七万出征契丹。 吉顼这一计,比扬州之乱时,陛下任命李唐宗室中辈分最高的梁郡公李孝逸为统帅、堵住天下「匡復李唐」的悠悠众口之举,更为棋高一着。 一声响动,手中的笔跌落书案,墨迹一层一层晕染开来,字迹潦草的註疏被毁了大半。 我微微抬头,看到平简慢慢悠悠地拄杖而来,面色沉静温和,对着我轻笑一声道:「这些日子总见你忍不住笑,到底出了什么事?」 「柳暗花明,触手可及。」我故作神秘地抬头一笑,匆匆整理书案上散落的纸张。 贤首国师笔耕不缀,除去在几个译场间来回奔波,《大乘起信论义记》也已成书,其中意蕴更是深不可测。 平简弯下身子,与我一同收整,盯着已被晕染的註疏几许,开口问道:「怎么许久未见你去佛授记寺了?」 「贤首国师日不暇给,慧苑师父好不容易才重回授记寺,我若常去又让他落下口实,还是避开些,书信往来即可。」 我一边回他,一边在心中感嘆,佛门之中戒律严格,光是男女之别,就挡住了不知多少同我一样的娘子的论法之心。 从前在宫中,还能仗着陛下近侍的身份,频频与慧苑联络。现在看来,何止朝堂皇权之侧,就连方外清净地,离开了陛下,我也一样难以施展。 「你埋头好几日,想来没有看到南市的告示。」平简收拢好了书案上的墨砚,在我身旁跌坐下来,双手理了理圆领袍的下摆。 南市……我心里一跳,满怀希望地问:「来俊臣要被处斩了?」 来俊臣已经下狱一月有余,他的死是迟早的事。 平简轻轻点头,眼中泛着光亮,可面色中总有一抹散不去的担忧。他嘆了一口气,看着我道:「我记得你同我提过李昭德,说他忠于皇嗣殿下。」 「他同狄相公一样,称不上忠心皇嗣,只是对李唐一片赤诚」,我轻轻耸肩,无奈地笑道,「却也不一样。」 狄仁杰的思量里,多了一份宰相对万民的责任,也多了一份贤臣对仁君的期许。 婉儿说起狄仁杰时,总有一份相知、钦佩与羡慕。 「六月初三,李昭德和来俊臣同日处斩,都在南市。」 平简的声音微有波澜,他握了握我的右手,似乎怕我一时接受不了这个消息。 一声嘆息,李昭德果然没有活到李唐光復的那一日。 我的左手越到身前,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盯着他琥珀色的眼睛,镇定地说:「六月初三,我要去南市。」 「你疯了?」平简的语气充满震悚,一脸不可置信。 「许多事,我知道错不在臣子,可来俊臣不同」,我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嘴角,竟真的在笑,「我想亲眼看着他死。」 「团儿,你真的变了。」 我没有理会平简的后知后觉,只静静地看着他,「他害得你剖腹作证,你不想去看吗?」 「你若实在害怕,我可以陪你去。」 「害怕?」我反问道,「若有机会,我巴不得亲手杀了他。」 六月初三,当这一天终于到来的时候,我早早便梳洗完毕,特地挑了最繁复的衫裙盛装而立,独自一人驾马往南市而去。 平简犹豫再三,最终仍坐上了前往东宫的马车。 来俊臣在坊间欺男霸女、侵抢民利,早已臭名昭着。洛阳百姓得知来俊臣此日斩于南市,早已聚集于此,摩肩接踵,人头攒动。 我在人群中,使出全身力气,竟也踏不近斩首高台。 耳边接连不断地传来声响,兴奋、怒骂、嬉笑、呵责,所有的情绪都被放大,所有的语气都对着恶贯满盈的来俊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8页 没有人还记得,今日被一同处斩的,还有从前的凤阁侍郎李昭德。 申时已过,两个犯人被一前一后地压至行刑台上。出乎我的所料,李昭德与来俊臣,竟都泰然自若,步履稳健,毫无惧色。 逆着日光,两个身影缓缓跪于斩首台前,一个魁梧,一个瘦削。 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觉得身子被挤得动弹不得,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情绪都被淹没。 刽子手手起刀落,干脆爽利。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唿,我的脚步由不得自己,被前后夹击地裹挟着往行刑台近处而去。 来俊臣死了,来俊臣终于死了。 余下的酷吏,要么早已投靠太平公主或武承嗣,要么在徐有功麾下秉公执法,极少再编造冤案。 从一开始就盘踞在武周政权头顶的那一片黑云,终于随着来俊臣的死亡烟消雾散了。 不知是谁起了头,爬上行刑台的人越来越多,人群向前不断涌动,来俊臣的尸首被撕扯成了几块。 一阵惊唿,一阵欢腾,不断有人冲上前去,争先恐后地拉扯来俊臣的尸体,有人力不能及,竟凑到尸体最近处,张口用牙撕咬了起来。 李昭德的尸体就在旁边,被无数的百姓踩踏过去,早已不成样子。 来俊臣只有一个身体,哪里够数以千计的洛阳百姓分而食之?不出所料,在他身旁的李昭德,不可避免地捲入了这一场争夺之中。 这些抢夺尸体的洛阳百姓,有几人是真正被来俊臣所害?又有几人知道李昭德是谁? 地狱之貌,不过如此。 四周全是兴奋的人群,我想要逃离,再也不愿将这一幕可怖的黑暗图景收入眼中。 原来四条白绫、四颗紫胀的人头,竟不是我此生最恐怖的回忆。 双腿一软,我失去了力气,身子向下滑去,无数的脚步踏在我的身上,但我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我在一片漆黑中,身无所依,万千思绪被全部抽离出去,所有的回忆都离我好远。 剧痛终于从双腿蔓延开来,直到腰间,直到肩背,就连两臂也是火辣辣的灼烧。 额间的触感纤细而柔软,那是女子的触碰,我没有睁眼,脑中竟全是婉儿的模样。 「婉儿。」我不禁轻轻唤道。 「娘子?」蹩脚的金陵洛下音绕在耳边,我缓缓睁开眼,看到了阿罗明艷照人的模样。 「阿罗?」我难掩好奇与激动,顾不上浑身的疼痛,急忙问道,「你怎么在这儿?魏王知道你出来吗?」 「娘子别着急」,阿罗用手轻盈地抚着我的前胸,操着刚学的官话解释道,「魏王病得很重,宅院姬妾都是由我在管,他无心过问了。」 听她一言,在魏王府早已拼出了一番天地,不由得心生感慨,对她嘆道:「无论有多艰难,你已做到了当年所愿,挣出了一份家业。」 她坦然一笑,对着我调皮道:「娘子听听我这半年练出来的官话,说得好不好?」 我尽力去点头,对她笑言:「胡人中能把金陵洛下音说得这样好的,除非是平简这样生长在两京之地的。不过可别光顾着学官话,把长安话给忘了。」 「娘子放心」,阿罗灿烂一笑,转而用更熟练的长安话说道,「娘子这一日真是惊心动魄,还好小蛮儿不负郎君所託,将娘子尽早带回安宅了。」 小蛮儿便是当日替乔知之递信、后来被我托平简从魏王府又买进安宅的小僕从。 「安郎君叫他跟着我的?」 阿罗点点头,「郎君听医工说娘子无事,只是需要卧榻静养些日子,才放心去了东宫,交代我好好照顾娘子。」 我仍有疑惑,忙又问道:「那你今日为何专程来到安宅?」 「其实是巧了,我本要回来看看几个姊妹,也是帮南阳王带一句话。」 「南阳王?」我有些不解,武延基又有什么事需要交代? 「娘子许久不去魏王府,南阳王也不好亲自来安宅,便託付了我」,阿罗低头一笑,显出几分温柔神色,「南阳王说,他阿弟被送去突厥,前路如何尚不可知。若有朝一日他有心无力,还望娘子能救淮阳王一命。」 原来……武姓宗亲如今不过苟延残喘,连十六岁的武延基都看出来了。 可若默啜可汗当真反覆无常,以武延秀为质,要救回他谈何容易?就凭我?我不禁自嘲一笑,武延基当真是病急乱投医了。 第七十二章 再入瑶光 阿罗低头看我,她的眸子亮若星辰,长而密的睫毛盈盈颤动,春风得意之态一览无余。 「阿罗」,我忍不住担忧地问道,「魏王沉疴旧疾,积重难返,又已年过半百。你可有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南阳王的为人,娘子还信不过吗?」阿罗一脸不解,反问道。 我轻嘆道:「南阳王若有自身难保的那一日呢?」 阿罗的视线飘向远处,沉默良久,脸上浮出一丝笑意,歪头问我:「真到了那个时候,郎君会不让我回来吗?」 原来她打的是这个主意,我在榻上长吁了一口气。 我一直没有去问平简和芳媚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晓得他们还有没有的一天。阿罗心思敏捷,即便安平简是她的退而求其次,也定能周全。 「郎君虽一定会收留你,可有些事情我需要问个清楚,你才能明白未来要如何去做。」我缓缓说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9页 「到那个时候,娘子就不在安宅了吗?」 阿罗的问话搅得我心神微盪,与李旦的情爱之约仿佛近在咫尺。 可是,等到那一日,我又身在何处呢?是成为他的嫔妃,还是继续在宫中为女官? 我盯着阿罗良久,默默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 「若安宅的女主人不是娘子,只怕我的日子不会太好过。」阿罗在旁唏嘘着,神色却也如常。 「我从来都不是安宅的女主人」,我不禁一笑,对她坦言,「阿罗,平简心思纯挚,性格偏执,倘若日后你真的回到安宅,只怕比他心中的那个娘子更合适些。」 阿罗的眼神在我身上飘忽不定,细细打量着,她不知道这些陈年旧事,恐怕以为我说的是我自己。 「出来许久,我该回去了」,阿罗轻轻起身,又操起还不熟悉的官话说道,「娘子一切保重。」 我在榻上沖她微微点头,「烦你转告南阳王,虽身轻言微,不见得有用,但必当尽力。」 我的身上都是些皮肉伤,养了一两个月便已大好,实在心痒难耐,就跑去后院骑马兜了两圈,却被平简抓了正着。 「早该料到你不会安心歇着了。」他一脸怨怪,眼神中却盪着遮掩不过的艷羡。 我将缰绳递给小蛮儿,急忙转移了话题,问他道:「东宫今日无事?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临淄王和巴陵王在击鞠时受了伤,也不便练习击鼓吹箫了」,他见我面色一滞,又接着说道,「医佐说无妨,安心休养即可。」 我点点头,扶着他往厅堂走去,顺着东宫的话题问道:「中山王和仙源县主一向可好?」 平简的步子顿了半步,而后低头一笑,又重新踏进秋日的满院落叶中。 「你一向对他们不大上心,是想问她吗?」他转头看着我,琥珀色的眼眸微微抖动。 「自寿光县主的婚宴,已过去一年,我一直不忍问你发生了什么,如今受人所託,想知道你和芳媚还会不会……」 「贤妃与我,各不相干了。」他利落地打断我的话,没有一丝一毫犹疑。 话虽如此,可他眼底的波动与愧疚清清楚楚。 「你真的想好了吗?」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如你和皇嗣殿下一般,即便错过了时机,还能找回彼此。」 其实,他与芳媚之间最深重的问题,哪里是时机呢? 我想了想,若是不替他挑明,他与芳媚的万般纠葛不知又要维持多久。 「芳媚最想要的,同你所求的是一样的东西吧?只是你们中间,过去隔着她的阿姊和你的安国,如今又隔着……」 「隔着你,是吗?」平简自嘲一笑,「你当时听到了?」 我摇摇头,「我是猜到的。」 「许多事,既然是自己的决定,就不要再谈后悔与否。我活到如今,也总算明白了这个道理」,他轻轻一笑,高鼻深目间流淌起千重情绪,「其实与你无关,我们两个早该走出来了。」 原来他已经明白了。 「那你可想过,为安宅找一个女主人?与你携手与共,彼此照顾?」 「不必强求,一切随缘吧。」 他的气息平稳流畅,眼底的悲苦和动容在转瞬间就被覆盖,对着我温和一笑。 七月流火,满院微风已有凉意。我随着平简的步子一点一点走进屋舍,心中百感交集,不知是悲是喜。原先的那个偏执冲动的安平简,也已经消失不见了。 疏林红叶,芙蓉将谢,刚过重阳,我便在无忧观接到了宫里的旨意,陛下命我即刻梳妆,进宫回话。 我坐在镜前,心神荡漾,时隔四年,又重新穿上了文慧曾送我的宫装衫裙。 观中的小女道曾服侍过豆卢贵妃入宫的妆发,倒无须我费心,只是清淡久了,妆面突然被面靥和斜红抢了风头,还真有些不习惯。 陛下特意传召,我不知所为何事,心中的忐忑不安,并没有几分是为自己的身家性命,反倒是不知如何面对她。 从前的我可以同婉儿一样,不作茧自缚,视父母性命、韦家荣辱为人生无常,毕竟韦家对我最重要的人都还活着。 可如今隔着从敏的惨死,隔着陛下对我少年情谊的利用,隔着我再也不能视而不见的、她同任何帝王都别无二致的权威和残酷,我又该以怎样的心情直面她? 太初宫的秋天,与四年前没有任何差别。 我跟在一众宫婢身后,穿过无数亭台楼阁,绕过凉风掠过、水波迭起的九洲池,向瑶光殿的方向而去。 不是嘉豫殿,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一路所遇宫婢女官甚多,不少人驻足打量,难掩好奇神色。我也不禁频频抬头看去,心想难道是从前相识的故人? 五六拨人群擦肩而过,我意识到熟识的宫婢寥寥无几,反被她们别出心裁的妆发衫裙吸引。 四年前宫中流行的高髻已经少见,宫婢多将髮髻挽于一侧,斜斜垂下,颇有慵懒妩媚之态。 而那时婉儿额间别出心裁的落梅花钿,如今竟大为流行,桃花、牡丹、芙蓉、海棠,各色花样穿梭在宫殿之间,样式繁复,晕染得自然绚丽,竟多达七八种深浅不一的色彩。 除却花钿,鬓间的斜红也早已不是两条细长的纹路,变换出了形态各异的花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0页 而衫裙的样式,也略有改观。从前的衫裙至多不过上衫与半臂两层,如今竟层层叠叠,一眼望去,鲜妍之色更衬得胸前肌肤胜雪。袖口的宽度也增长了不少,娇娆横生、利落渐收。 也不知道这些是不是文慧的主意。 原来,她们忍不住探头打量,是好奇我为何从头到脚都是过时的装扮。 走了一刻多些,终于停在了瑶光殿的门口,宫婢接连退下,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在我的眼前。 「韦娘子,陛下在同狄相公说话,命我引你在侧殿候着。」 肤色略深、五官明艷的范文慧向我浅浅一笑,举手投足间,早已有了成熟练达的风韵。 我屈身行礼,对她低头一笑,「范尚宫,别来无恙?」 她不由自主地耸肩掩唇笑道:「再贫嘴下去,我还要唤你京兆韦氏、王妃阿妹不成?坐吧,陛下特意吩咐要准备你爱喝的樱桃酪浆。」 「你费心了。」我轻轻点头,没有告诉她,我早已不爱喝樱桃酪浆了。 「如今陛下又搬回瑶光殿了么?」我坐定之后,握着青瓷杯盏,轻抿了一口,忍不住问道。 「你走后没多久就搬回来了,陛下说还是住在水边舒朗些」,文慧一边收起桌案上多余的杯盏,一边笑意盈盈地回我,「你还穿着这身衫裙呢。」 「我不知如今宫里已变了样式。」 「晚些出宫时,再从我那儿拿几套出去,总不能一直穿着四年前的衣裳。」她的眼中盪起几丝好胜笃定,神采奕奕地说。 看着她又显出几分从前的模样,我神思飘忽,却也不能开口问,她的叔父范云仙的死,究竟会让她对陛下惧怕几分。 陛下的确异于常人,这近身服侍、深得信赖的人,竟有大半都与她有血海深仇,可她竟全都收治得服服帖帖。 没过多久,就有宫婢来传,狄相公已经离开,陛下宣我入殿。 始料不及,这十几丈的距离,走得漫长而平静。自我在陛下身侧算起,至今已有十三年了,一年一年过去,一步一步走来,竟都是命中注定一般。 隔着半座殿堂,我伏地而跪,额头抵着冰凉的莲花石砖,冷静的声音在正殿之中迴荡。 「庶民韦氏叩见陛下,愿陛下福寿双全,大周国祚绵长。」 静默,长久的静默,瑶光殿中万籁俱寂,令人心惊。 我虽无惧怕,可时间一点一滴从指尖滑落,悬置而起的利剑逐渐有了重量,总会叫人心乱如麻。 「团儿,你起来,走近些,让我瞧瞧。」 时隔四年,我第一次听到陛下的声音,记忆中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是令我永生难忘的「不准」。 我终于抬头起身,向殿中遥遥而坐的身影望去,一步一步靠近她。 陛下老了,不过四年未见,我竟觉得似有十年的岁月流淌过她的周身。 乌丝云鬓已成花白交错,原本挺拔傲然的身躯已微微前倾。比起同为古稀之年的老者,虽仍显容光焕发,可从前那不让鬚眉的巾帼豪气,已笼上了层层惺忪怠倦。 她嘴边笑着,眼含柔情,伸手向我挥动几番。我的眼神飘到立于她旁边的婉儿身上,见她微笑着点头示意,便不慌不忙地移步至近前。 「再近些。」陛下见我止步于她的身前数尺,又抬头示意我到她身边摆好的凭几旁。 我一声不吭地将自己圈进凭几中,身子仍正跪着,并未依靠凭几分毫。 「团儿,你瘦多了。」 我低头答道:「团儿一介布衣,不值得陛下挂怀。」 「你还在生我的气。」陛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陛下九五之尊,万事皆有考量,团儿怎敢心怀怨怼?」 「看来……」陛下缓了一口气,音色中充满了无奈嘆息,「我要託付给你的身家大事,你是不答应了?」 我勐地抬头,对上了陛下依然澄亮精明的眸子,同从前一样似能刺穿人的万千思绪。 第七十三章 交换 陛下有事託付我,为什么?到底是什么事,她不能託付婉儿,偏偏要召我进宫? 「陛下看得起团儿,团儿受宠若惊。只是团儿微不足道,恐难以承担陛下厚爱。」我极力掩饰着自己的不安,尽可能不卑不亢地回道。 「你与武延基打过交道,觉得他为人如何?」 我心中震惊,原来我往来魏王府的事,陛下竟都知道! 「陛下……」我的双手扶着凭几,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道,「据团儿所知,南阳王心地纯良,知恩图报。」 我不知陛下想试探什么,只能将武延基说成一个没有心机智谋的良善之辈。 「若是这样的人有性命之忧,团儿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我的双手紧紧攥着凭几的一角,实在不明白武延基怎么又遇到了杀身之祸。 「陛下,团儿不明白。」 「团儿」,陛下的右手伸在我的眼前,指尖轻动几分,我不敢多想,只能将双手移开凭几,放在她的手心上,听她在耳旁轻声细语地说,「以后的江山还是李家的,我将武家子侄的性命都交在你的手上了。」 原来如此……陛下要利用李旦对我的感情,给武姓宗亲留下最后一道保命符。 「陛下」,我又重新看向她的眼睛,发觉她的眼角纹路愈加深刻,不禁有些心软,冷静几许才又说道,「皇嗣生性仁孝,陛下若有交代,他不会违逆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1页 端坐的陛下突然斜下身子,缓缓靠在身后的隐囊上,深吐了一口气,静默良久。 「除此之外,我还要你答应,阿月、旦儿和显儿一家,不能彼此杀戮。你若都能应允,我便许给你你最想要的东西。」 若说陛下方才的话我还能明白几分,这句话就真叫我稀里煳涂了。 「陛下是担心皇嗣会戕害兄妹?陛下多虑了。」 陛下仍未接我的话,我百般不解,只能再次抬头看向婉儿,却见她低头一笑,轻轻摇头,意在叫我不必多问。 「你不问问,我要许你什么吗?」 我将心中猜测回予陛下:「陛下可是要召我阿兄阿姊回京?」 斜倚着的陛下突然放声大笑,可神情很是松弛,并无嘲讽奚落,似乎只是觉得我的猜测格外有趣,她微微摇头,轻嘆着说:「等李家正位东宫,你们韦家的人自然是要回洛……回长安的,这无需用你的承诺来换。」 东宫……正位……我细细琢磨陛下的话语,心头的希望生出熊熊烈焰。 这么说,他终于要从似是而非的「皇嗣」,变为真正的东宫之主「皇太子」了。 「那团儿就更不明白了。」我如实回答。 陛下的身子微微向前,通亮的双眼直视着我,「我许给你掖庭令的职权,掖庭的罪臣妻女,全都由你责管,我不会干预分毫。」 热烈而急促的心跳在胸腔咚咚作响,我深藏于心、甚至连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欲望,被陛下一针见血地点出。 我目不转视地看着陛下,只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变得全然透明,再无半点秘密。 「陛下」,终于开口,连声音都是嘶哑的,「团儿答应,只除了……」 我还是住了口,不知这一句话说完的后果是什么。可既然是郑重而诺,就容不得有欺瞒哄骗。 「你直说便是,朕今日以一国之君的身份与你相诺,诚意还不够么?」 「陛下」,我终于沉下心思,抬头对她诚恳而言,「皇嗣、庐陵王与太平公主一家,就是陛下不说,团儿也一定会拼尽全力保护他们。至于武家宗亲,多是荫封为王,真正争权夺利者屈指可数,团儿自然也不愿无辜之人白白牵连。可有一人的性命,团儿不能保证。」 陛下的神态由轻松转为疑惑,眉头微蹙,而后瞭然一笑,转头向婉儿道:「告诉团儿,你答应了我什么。」 婉儿在我身旁蹲下身子,微微靠向陛下,对她盈盈一笑,「婉儿答应陛下,护梁王一家周全。」 陛下的意思一清二楚,可婉儿与武三思的关系,岂能与我和武承嗣的相提并论? 他们之间不过是逢场作戏,相互利用,又能有几分仇恨? 「陛下,魏王府中其他的人,团儿都会尽力护着,可唯独魏王不行」,我重新正跪在她面前,实话说出口,我竟觉得无比轻松,身上的重担仿佛被卸去了大半,「陛下也是女人,会体谅团儿的心思,对么?」 陛下静静地看着我,嘴唇微启,却停下一瞬,转而嘆道:「罢了,承嗣的身子多灾多难,也许本就活不过我了。」 「陛下既许给团儿掖庭令的权柄,可否允团儿放两人出宫?」 陛下的面色重回方才的兴趣盎然,松快一笑,问我道:「我倒想听听,你都要为谁求恩典。」 张敬文在法理上仍算李贤家眷,又是嗣雍王李守礼的生母,宣城公主也是不折不扣的李家血脉,她们迟早会走出掖庭,得到善待。 「禀陛下,团儿想接从前的侍婢玉娘出宫,还有……」我不安地看了婉儿一眼,见她轻轻摇头,却还是说了出口,「裴炎的孙女。」 「陛下」,我看到陛下的神情有些迟疑,急忙又解释道,「团儿不是因为裴炎,是因为裴炎的长子裴懿与我阿兄是莫逆之交,从前他也对我多有照拂。」 「婉儿」,陛下听罢我的话,却并未给我答覆,只是盯着婉儿笑言,「这裴小娘子你可见过?你想让我放她出来么?」 我突然屏住唿吸,陛下将裴炎孙女的境况,推倒了上官仪孙女的面前。 「陛下」,婉儿并未沉思良久,便将手盖在陛下的左手上,巧笑倩兮,柔声说着,「裴小娘子在掖庭是由故雍王的张良娣教习诗书的,想来才学也不下于我,陛下何不考问一番,也好不叫明珠蒙尘啊。」 一模一样的境遇,一模一样的答覆。 陛下的眼睛闪烁几分,盯着婉儿会心一笑,「那便接她出来,若是才学尚可,也一併留在我身边侍奉。」 我知道,对一个帝王来说,这已是格外的恩惠,可皇位近旁何其兇险,不是人人都能如婉儿一般机警,也不是人人都能如我一般幸运。 好不容易在掖庭中活了下来,我实在不愿裴露晞再有任何危险。 「陛下……」我还想再恳求几句,婉儿在旁拽了拽我的衣袖。 「即便是掖庭令,也没有资格放人出宫。」陛下虽未生气,可满脸笑意已经转淡。 我的身子稍稍后挪,双手叠在额前,叩首谢恩道:「若能服侍在陛下身侧,也是裴小娘子的造化。」 「你在宫外住得久了,想来还有许多事要做,我就多留给你些时日,明年上巳之后,回到宫里来吧。」 我再度叩首,沉静地答道:「是。」 婉儿在我身前婀娜而行,还未踏出瑶光殿,就遥遥看见两个小郎君长身玉立,待走近几步,只觉眉清目秀,当真是傅粉何郎。我不禁暗嘆,这世间竟有比李显还要秀美柔媚的郎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2页 婉儿同他们躬身示意,笑说:「五郎六郎都等急了,快进去吧!」 二人也微微点头,一面步入殿中,一面就听得传来娇嗔的音色,「陛下叫六郎好等!」 我小跑到婉儿身边,轻声问着:「这二人可是陛下的新宠,莲花五郎、莲花六郎?」 婉儿点点头,「张氏兄弟是月娘献给陛下的,不仅容貌姣好,还满腹诗才,陛下喜欢得不得了。」 我想起离宫前还受宠的薛怀义,相比他的轩昂伟岸,这二张兄弟还真是娇柔似水。 「陛下的喜好变了。」我脱口而出。 「陛下对二张兄弟虽为盛宠,可到底不及薛怀义」,婉儿低头一笑,几分无奈几分唏嘘,「他即便做出了火烧天堂明堂的事,陛下还是封了梁国公,葬在白马寺入土为安。这份情意,和宠爱还是截然不同的。」 我明白婉儿的意思,陛下宠薛怀义的时候,还是个大权在握的女人,而如今宠二张兄弟,陛下已经只是一个帝王了。 「那个位置,真的会彻底改变一个人吗?」我问出了心底最深的恐惧。 「我想你错解了陛下的意思。」 我有些迷惑,急忙问道:「什么?」 「没什么」,婉儿拉起我的手,笑颜如花,「总归,灼然一切处,光明灿烂去。团儿,你安心就是。」 「婉儿」,我以相同的热忱握紧她的手,「皇嗣答应过我,不会为难你的。」 婉儿欲言又止,静默片刻,只沉声说道:「玉娘的事由我来办,过些日子便送她出宫。」 第七十四章 归来 一朝解落三秋叶,转眼开门雪满山。元日之后,陛下又改元为圣歷。 心中有了底气,我在宫外的日子倒一反往日地安宁,无非读论作注。 突厥的默啜可汗果然出尔反尔,以淮阳王并非皇帝亲子亲孙为由,将武延秀扣押于突厥帐中,随后出兵南下。 如此一来,武承嗣病势更为兇险,听闻魏王府都由武延基接手料理。 武承嗣若真死在此时,也实在太过便宜了他。可眼下一切求稳,我心中清楚,若做出什么被陛下觉察,对我们这一干人都只会有弊无利。 玉娘重回我的身边,她不过三十三岁的年纪,却已病痛缠身,阴雨连绵时连走路都很艰难。 上巳节刚过,我便同平简郑重告辞,重新搬回了无忧观。 他只是站在安宅的正门口,静默良久,深邃的脸庞上看不清表情,声音低沉地说了一句,「万事小心,来日再会。」 我上前轻轻抱住他,所有的感激和不舍都化在这一个相拥里,枕着他的胸膛回道:「挚友所言,必不敢忘。」 我本不愿玉娘再随我入宫,她却不肯,只说自己一生最在意的人无非是我与裴小娘子,再加上一个张良娣,如今我们都在太初宫里,她无论如何都不愿独自一人。 我思虑了许久,终究是随了她的心愿。 太初宫中,瑶光殿旁,我走进的竟是自己八年前的住所。 梳洗更衣过后,与玉娘一同拾掇随身带着的物件,却听得门外一阵柔婉的笑声,婉儿踏着轻捷的步子问道:「可还满意?」 「果然是你,费心了」,我忙招唿她坐下,「今日可有当值?若陛下那里无事,我煮茶给你喝。」 她轻笑着回我:「我可不喜欢吃茗粥,你快些整理,陛下命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我心中生疑,歪头问道:「是谁?」 「你见了不就知道了?」婉儿嗔怪道。 「又不是非要今日就收拾完,我跟你去就是了。对了」,我停下手中的动作,看了玉娘一眼,向婉儿问道,「裴小娘子今日若是得闲,叫她来这里见见阿玉吧。」 「裴小娘子……」婉儿支吾着,玉娘听见便盯着她,神情急不可耐。 「裴小娘子今日事务繁多,怕是不能来了,改日我再替你传话。」婉儿利落地回答。 玉娘的眼中闪过一丝黯淡,便接着起身收拾行囊了。 我跟着婉儿出了房门,走出数丈之后忍不住问道:「裴小娘子怎么了?」 「她又重回掖庭了。」 我大为震惊,急忙问道:「怎么回事?陛下不满意她的才学吗?」 「不是。陛下倒很喜欢她的诗」,婉儿摇摇头,无奈与嗟嘆萦绕于身,「她出言顶撞陛下数次,陛下实在气恼,就……」 顶撞?数次?我不明白,生长于掖庭的裴露晞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是我思虑不周,把她带到陛下身边」,婉儿拉着我的手,看着我歉疚地说,「我忘记了,她可是张敬文教出来的孩子。」 被她一语惊醒,我明白过来。 张敬文一身傲骨,刚烈不屈,对裴露晞来说亦师亦母,自然不会养出明哲保身、能屈能伸的女儿。 「陛下可有惩处?」 婉儿摇头,「只是罚她在掖庭思过。」 木已成舟,所幸没有酿成大祸,我也只能侥倖一言,「我日后多照顾她便是,你不要责备自己。」 一路携手,婉儿将我引导了安福殿外。 我愈加迷惑不解,从前李旦一家住着的安福殿,如今又会住着谁?又到底是何人,陛下非要我去见见? 「恐怕你要留在这里许久,我先回去了。」婉儿捏了捏我的手心,对我和婉一笑,格外干净明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3页 我怀着满腹疑虑踏入安福殿中,一路向内室而去,并无任何内侍宫婢阻拦。 院中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君,着月白圆领袍,正踮着脚练习蹴鞠,技巧虽不娴熟,可动作极为敏捷。 我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觉得这通身的气派很显精神。 他踢得认真,还未注意到数丈之外,两个一般大的小娘子正一前一后地往他身边跑去。 一个敏捷的跳动,穿着绯红衫裙的小娘子伸手夺去了他膝上的藤球,调皮地哼道:「阿兄不带我们,那就别想好好踢。」 我有些触动,禁不住向前走了几步,想看看他们之后又有什么故事。 「阿兄!」跟在绯红小娘子身后的水绿色身影也凑了上去,向小郎君喊道,「阿妹不想练琴了,你管管她!」 「胡闹!」小郎君故作成熟地柔声斥责道,「郎君蹴鞠,小娘子凑上来做什么?三郎呢?」 「阿兄怎么总护着那个奴婢生的儿子啊!他到底有什么好,我们才是一母同胞的兄妹!」绯红衣衫的小娘子气得直跺脚。 我走近几步,才依稀看到了他们的样貌,却在转瞬之后被刺穿了心神。 我这一生见过最美的娘子,无非阿姊、张敬文、窈娘,她们的容貌各有千秋,却都有摄人心魄的力量。 而眼前这个小娘子,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相貌仍显稚嫩,可已经掩不去惊心动魄的美丽。 她有着阿姊身上明媚照人的气质,仿佛能将日光都吸引在她的身上,眼角眉梢都呈上扬的弧度,比起阿姊更能挑动人心。 如此美貌,连我这个年过三十的娘子都不免动心,更何况是少郎君呢? 「裹儿!你若再这样称三郎,我便不再理你了!」 小郎君当真生气起来,我却愣在原地,不能动弹分毫。 裹儿……李裹儿……阿姊与庐陵王李显的女儿。 原来安福殿住的是他们一家人,原来他们已经回来了。 心跳仿佛停止,周遭的一切都变得缓慢而静谧,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唿吸。 脚步不受控制,我仿佛是飘着靠近了他们,口中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遥远而陌生。 「重润?」 这三个孩子,我也只见过李重润了。那时他走路还不稳,经常扑进我的怀里喊着「阿姨」。 李重润回头看向我,他的容貌很像李显,只是多了几丝英气冷峻,全身的气韵倒同武延基有几分相似。 「娘子认得我?」他打量了我的衣衫装扮,愣了片刻,行了叉手礼问道。 「裹儿」,我又看向那个明艷照人的小娘子,不禁笑意横生,转向那个水绿衫裙的小娘子唤道,「你是仙蕙吧?」 裹儿的双生姊姊与她长得极像,只是五官线条更为温和,气质也更柔婉些。 「你是谁?我们不认得你。」裹儿撅起小嘴,蹙眉问道。 「我……」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经流向唇边,咸苦的味道席捲舌尖,我带着哭腔说道,「我姓韦。」 「你是阿娘家里的人?」李仙蕙歪头笑道,难掩好奇之色。 「我是你们阿娘的妹妹」,我又重新看向李重润,低声说着,「重润,你还记得我么?」 芝兰玉树的李重润盯着我,几番思虑回想,才笑着回我:「阿姨。」 这一声「阿姨」,听得我泣不成声。 十三年的时光,被这一声「阿姨」唤得近在眼前。石火电光,已经尘劫。 「你哭什么呀?」李裹儿在旁戳了戳我,不解地问道。 我摸了摸她的笑脸,破涕为笑,「我是太高兴了。」 「阿姨可曾见过阿耶阿娘?」李重润拉回了李裹儿,伸手将她搭在我臂上的手扯了回来。 「正要去见。」 「那我带阿姨去,仙蕙和裹儿先在院中玩蹴鞠吧。」李重润向我点头道。 「我也想去!」裹儿伸手缠住了李重润的胳膊,扭来扭去地撒娇道。 旁边的仙蕙虽没有言语,却也一脸期待地看着李重润。 重润无奈地轻嘆一声,摇摇头道:「那就跟在我们后头吧,要是阿娘不许你们在旁,我可不会帮着你们。」 我心中柔软,他们兄妹的感情竟这般要好。 我跟在李重润的身后,一步一步走向内室,走向阿姊。 晌午的日头正毒,虽说春末还未有暑热,可已经叫人有些乏累了。 一个衣衫华丽的妇人正半躺着,斜倚在隐囊上合目养神。 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迹,她大婉儿一岁,却更为显老,额间眼角的纹路密密地排布着,每一道都像藏着一段不可言说的过往。 可她仍是极美的,原本的样貌添上了时间的雕琢,反而更有韵味。她的身体比从前更为富态雍容,就这样懒懒地躺着,竟比从前更引人注意。 「阿娘。」李重润轻轻走到她的耳边,低声唤道。 阿姊没有睁眼,搭在腰间的右臂微微摆动,含混不清地问道:「重润,怎么了?」 旁边的李裹儿早已按捺不住,一蹦一跳地跑到阿姊身边,抓着她的胳膊喊道:「阿娘,你阿妹来啦!」 阿姊的身子一个轻颤,嘴唇微张,似乎缓了片刻,才睁开双眼,看到了在她身旁静静立着的我。 「阿姊。」我蹲下身,咧出一个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4页 阿姊微微起身,面容凝滞几分,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团儿,你怎么来了?」 我被问得倒有些茫然,不假思索地回道:「陛下叫我来的。」 说罢,我又觉得不妥,急忙解释道:「陛下只说让我见一个人,我也是刚刚才知晓你们回来了。」 阿姊点点头,并未多言,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说:「这些年你还好吗?你如今还在四弟身边吗?是侧妃?」 「阿姊,我在陛下身边服侍。前几年被放出了宫,今日才回来的。」 阿姊愣了半刻,又接着问道:「我见上官氏已是正三品婕妤了,你是四品还是五品?」 我有些灰心,却还是对她笑着提醒道:「我并无品级,这些年能周全自身已经不易,实在不愿奢求什么。」 阿姊轻轻挥手,叫李重润带走了一直想要插话的裹儿和仙蕙,裹儿高声叫嚷着不愿,却还是被李重润夹在腋下拖走了,仙蕙倒是乖乖跟在后头,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我们。 「对了」,我见阿姊只是淡淡地笑着,并不言语,又接着问道,「阿姊是何时回来的?可都拾掇好了?庐陵王在哪儿啊?」 阿姊扑哧一笑,眼神中復现了几丝十多年前的凌厉来,「昨日才到的,庐陵王被陛下召去瑶光殿了,说是要见狄相公。」 我突然升起不详之感,又拉着阿姊忙问道:「阿姊可曾见过陛下?陛下有说什么时候准庐陵王出宫开府?」 「还未得陛下传召。不过……」阿姊也顿了一顿,「出宫?你从哪里听来,陛下要庐陵王出宫的?」 第七十五章 试探 我在心中回忆陛下的一字一句,渐渐拼凑起陛下原本的盘算来。 李显被废帝位、全家贬至房州,如今再召他们回京,李显必定对她感恩戴德。 李旦为帝六年,居东宫八年,一直都是李唐势力的中心,就算被陛下一再折断羽翼,朝中力量依然盘根错节。 而远在房州十四年的李显,是实实在在的孤家寡人,除了陛下,没有旁的可依靠。 武承嗣、武三思与李显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更遑论其他不涉皇权的武姓宗亲了。 陛下召回庐陵王李显,不是为了让他在京中为王的,陛下是要他正位东宫,来日继承帝位的。 那……李旦呢?这些年拿命守住的东宫,就要如此拱手让人吗? 「团儿,你在想什么?」阿姊的手搭在我的小臂上,唤醒了在沉思中震惊不已的我。 「阿姊,庐陵王见过皇嗣了吗?」 阿姊的眼神闪过一丝狐疑和探究,而后轻轻摇头道:「一切要听陛下的旨意,可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我犹豫片刻,还是将心事吐露了几分,「十四年未见,我担心庐陵王和皇嗣兄弟间有了隔阂。」 阿姊的眼睛轻轻转动,探身握住了我的手,声音虽低,可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楚分明,「我如今只有一弟一妹,你和令裕是我仅剩的依靠了。」 「阿姊放心,我永远都不会背叛你,背叛韦家」,我明白她的担忧和顾忌,安慰着她,又忙问道,「阿兄到哪里了?」 「岭南路途遥远,且要等些日子。」阿姊看着我,笑得灿然,可眉目之间却紧绷着,并无疏朗之态。 久别重逢,我等到的不是激动和温情,而是疏离和试探。 「阿姊」,我慢慢起身,向她撒谎道,「陛下那里还有事,我不能待太久,便先回去了,过两日再来看你们。」 阿姊只是一笑,起身将我送至门口,拉了拉我的手道:「你闲时便过来,我们好好说话。」 我踏出房门,待头顶终于出现了蓝天,才彻底放下心防,深深喘了几口气。 再次见到的院落同来时一样,李重润依然全神贯注地练习蹴鞠,只是没有了仙蕙和裹儿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稍矮半头的小郎君,正在李重润身侧几尺以外,一脸兴奋。 「三郎,接着!」 李重润一个旋脚,将藤球踢到小郎君的脚边,小郎君向前跃起,却没有控制住身子,一下就扑到李重润的身上。 「阿兄,对不住!」 独属于十三四岁少年的沙哑声音传入耳中。 三郎……他是隽娘的孩子李重俊。 若是方才遇到他,我一定会上前好好看看,这个我曾承诺过隽娘、会好好照顾的孩子长成了什么模样。 可眼下我的心思全被太子之位占满,这件事关系着我们所有人的命运,在没能确认李旦的意思之前,我实在顾不上隽娘的孩子了。 陛下没有说我能否去东宫,我便只能去找婉儿探探口风。 一路出了安福殿,撞见院门旁站着一个极高极瘦的郎君,也许由于身量太高,竟有几分佝偻着。 他静静地看着院中一起蹴鞠的李重润和李重俊,目光里藏着让人看不清楚的深渊。 擦肩而过的瞬间,我看见了他左脸上浅浅的疤痕,和与李显极其相似的嘴唇。 李显的长子李重福。 我斜斜望去一眼,没有多想,便一路向瑶光殿而去。 九州池畔微风迭起,我亦无心欣赏春末渐起的绿意,只知低头快步往前,一个没留意,就撞上一个软乎乎的身子。 「急成这个样子,后头可是有厉鬼来索命?」 我抬头看去,一双柔媚的眼睛眨动几分,原本的如烟如画已经蒙尘,连矫捷好动的身子也变得丰润柔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5页 「见过庐陵王。」我不禁笑着叫道。 「你是从安福殿出来的?」 我点点头,「不能待得太久,就没等到庐陵王回去。听阿姊说,庐陵王去见了狄相公?」 李显一脸春风得意,笑嚷着说:「狄相公为了大……周可真是鞠躬尽瘁。」 「狄相公和庐陵王说了什么,能叫庐陵王发出如此赞嘆?」 「无非是关怀在房州和如今的衣食住行罢了,狄相公也是一把年纪了,没有耽搁他太久。」 我抿起一道微笑,不能确定李显到底是听出了我的试探刻意瞒着,还是他一如当年,对于政事单纯到无知。 「庐陵王,陛下可有说过,何时准你与皇嗣相见?」我又不甘心地追问。 他摇摇头,神情比方才紧张了几分,「一切都听陛下的吩咐。」 「也好。」我明白了他的忧惧,只低声安慰着,而后便匆匆告辞。 我守在婉儿的房里,虽心急如焚,可直到入夜,才等到她从陛下身边回来,她只是微微惊讶,开口说道:「我以为你会留在安福殿过夜。」 「陛下可准我去东宫?」我开门见山地问道。 「你想知道什么?」 我不禁皱眉,低声回道:「我想知道皇嗣的打算。」 「先忍忍吧」,婉儿轻嘆,「只怕陛下也在试探皇嗣的心意。」 「陛下在等皇嗣如载初二年让出帝位一般,让出东宫?」我转过弯来,又问向她,「婉儿,庐陵王的事,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陛下特命此事保密,连狄相公都是今日才知道的,我没有办法告知你。」 我点点头,「我明白,我只是好奇,皇嗣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这些日子又做了些什么。」 「皇嗣明日来瑶光殿问安,你去服侍吧。」 「婉儿。」万般茫然涌上心头,我紧紧抓住她的手,却问不出一个字。 一个温软的怀抱,婉儿的鼻息痒痒地喷在颈边,她轻拍着我的后背,低声安慰道:「团儿,皇嗣是聪明人,你不必担心什么。」 婉儿的这句话并未能宽慰我。 我知道,对他来说,至亲性命远远重于帝位皇权。 这些年他装得天衣无缝,朝野上下都知皇嗣殿下素性恬淡,不恋名利。 可我懂得他的欲望和野心,我和他都清楚地知道,只有坐上了那个位子,才有资格保护自己、保护自己在意的人,才有资格将心中之理付诸于世。 更何况,相比从前阴晴不定、如今态度难测的李显,由他即位分明是对我们都更好的选择。 第二日,婉儿将我安排在陛下身边,虽时隔四年,可这些事情做起来,竟也毫不生疏。 今日双日,无需上朝,陛下也就起身得稍晚了些。她看到是我,也未有讶异,只轻轻点头,示意我如常服侍。 他踏着一地晨光步入瑶光殿中,向陛下叩头行礼,起身抬头时,对上了我的眼睛。 神情不过凝滞了一瞬,便又恢復了往常的镇定自若、宠辱不惊。 「四郎,今日有些话同你说,来我身边坐下吧。」陛下流露出少见的慈母神色,微笑着对他说道。 他轻巧地走近,随意地跌坐在陛下身旁,与我不过两尺之隔,沉稳而深长的唿吸都依稀可闻。 「阿娘今日气色很好。」 「胡道士的丹药,果然有些用处。」陛下面色红润,似乎心情不错。 我却有些惊讶,因李唐以道教祖师老子的后裔自居,陛下素来崇佛而抑道,如今到了迟暮之年,竟也如其他帝王一样追求长生了。 「阿娘若是吃着甚好,不如留他长住宫中,随身服侍。」 「你素来孝顺,总记挂着我的身子」,陛下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仍是一脸笑意,「敬父母为孝,善兄弟为悌。这孝悌之义,李家没有人比你更能担得起了。」 他淡然一笑,面色温和地说:「阿娘言重了,三兄和阿月与我一母同胞,都是阿娘的血脉,自然该同心同德,彼此扶助的。」 「你三兄回来的事,你该知道了吧?」 「儿……」他犹豫几分,还是沉着地回道,「儿有所耳闻。」 我的心突然揪起,却并不见陛下追问从何处「耳闻」。她的笑意更浓,抚着李旦的胳膊说道:「也该找个日子,叫你们兄弟二人相见了。」 「那便召阿月进宫,我们一同陪着阿娘说话。」 若是加上太平公主,那这兄弟相见的意义便不同了。 陛下略略抬眼,又接着问道:「三郎全家都已回宫,这李重福和李仙蒲已经成年,都拘在宫里也不成样子。我倒想听听你的主意,在哪儿给他们开府置署为好?」 这是试探,一层又一层的试探。 「阿娘」,他仍是浅浅一笑,「成器不过长重福一岁,已经成婚四载,花婉更是小仙蒲足足两岁。从前三兄一家远在房州,许多事顾不过来,如今既已都在阿娘身边,阿娘何不为孙儿孙女一同赐婚,为三兄一家增添喜气呢?」 我不由得暗嘆,他避重就轻的意见、滴水不漏的回答,将陛下的言外之意轻而易举地挡了回去。 陛下瞭然一笑,悠悠地说:「我早有意为武延基寻个孙女为妇,原本属意花婉,可偏又遇上荥阳郑氏的小郎君痴痴来求,定要为他幼时的一见钟情求个恩典。我向来不愿辜负有情之人,这才苦了延基,如今他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6页 原来,陛下还是要想方设法让武李两家结亲,放过了花婉,又轮到了阿姊的女儿仙蒲。 第七十六章 分路 我的脑海中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武家虽未见得会有覆巢破卵之灾,可这些小娘子的半生幸福,如何能拿来冒险? 「陛下」,我的身子微微前倾,向陛下假装玩笑道,「我昨日去见阿姊,看到仙蒲还打趣她,回到洛阳只怕要嫁人了。陛下猜仙蒲说什么?」 陛下愣了一瞬,倒觉得颇有意思,「说了什么?」 「仙蒲说她已近桃李年华,郎君中该没有年纪相仿的了,若是嫁一个小她许多的,这日子也没意思」,我掬起一脸微笑,向她半是撒娇半是央求道,「陛下,女子一生所系,不过是嫁得如意郎君。既然仙蒲喜欢年岁相配的,陛下可否成人之美,在世家子弟中为她寻一个年及弱冠、尚未婚配的郎君?」 两道锐利而幽深的目光好似穿过了我的身躯,他静静地盯着我许久,探究的意味我看得清楚。 「依你的意思,武延基倒娶不得李家的女儿了?」陛下收起几分笑意,挑眉问我。 「当然不……」 「阿娘说……」 同时而起的焦急答覆响在一处,我们又都同时住了嘴,只能心怀忐忑地等待陛下言语。 「团儿,你先说吧。」 「回陛下,南阳王人品贵重、丰神俊逸,多少小娘子魂牵梦萦」,我又忙笑着回说,「李家的待嫁之女并不算少,昨日我见仙蕙和裹儿,容貌极美,性子活泼,等过了及笈之年,岂不是和南阳王更为相配?」 缓兵之计,也只能如此说了。 陛下听我说完,表情终于松弛下来,又对他轻笑着问道:「四郎,你的意思呢?」 「十三娘替我都说完了」,他温和而笑,扫过我的脸颊,言辞恳切地说,「儿子原本也想等花妆长大些,若能嫁与南阳王,是再好不过的了。只是姊妹长幼有序,若阿娘偏疼姊姊,花妆也不能夺了仙蕙裹儿的亲事。」 「花妆年岁未足,还不到议婚的时候。李仙蒲和李重福的婚事,待我好好思量」,陛下缓缓道,「仙蒲毕竟是嫡长女,出嫁前我封她为县主,也不算委屈了她。」 「团儿替庐陵王妃谢陛下恩泽。」我忙低下身子,心中却难以平静。 陛下言及了两桩婚事,却只说要给仙蒲县主之位,丝毫不提李重福以什么身份成婚。 皇族之中,向来是女子的爵位可高可低,随皇帝心意而定,可男子的爵位很少逾制。 陛下引而不发,无非是庐陵王的身份暧昧不明,其子李重福也就稀里煳涂地娶妻了。 我抬起头,深深地看向他,却见他两汪清澈见底的潭水,泛着冷冽的光。 「陛下,五郎求见。」文慧盈盈而来,打断了沉在惊疑中的我。 「阿娘若没有别的吩咐,那儿子便退下了。」他轻轻起身,眼神扫过我,不着痕迹地轻眨过去,向陛下告辞。 陛下微微颔首,我知道机会难得,忙倾身轻唤:「陛下,团儿想……」 「去吧,几年未见,也有好些话要说,文慧留在这里便是。」 他的身影清瘦而颀长,后退几步便转身而去,步子极快。一步一趋,我紧跟在他的身后,却觉得离他竟这样远。 「我有话要问你。」等到彻底离开瑶光殿,我伸手拽住他的衣袖,沖他喊道。 「我没有话要同你说。」 怒意和不解将我包裹,我疾步跑到他的身前,直视着他的眼睛,他却立刻转向一边,不再看我。 「到底是为什么?你忘了曾与我有言在先,不再欺瞒?」 一声悠长的嘆息,他仍偏着头,声音里满是颤抖,「我就是不愿欺骗你,才不想与你说话的。」 虽然没有明言,可这一句话,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不愿让出东宫,是吗?」我咬着下唇追问道。 「有些事,你知道了只会左右为难」,他终于肯好好看我,眼神里全是不忍和不舍,双手轻轻拢在我的肩上,压着声音说道,「团儿,如今已不是李武之争,你能断绝后路的时候了。离我、离东宫远一些,你是韦氏女,是三兄妻妹,无论如何都能保全自己的。」 我顾不上他对我日后思虑周详的安顿,只听出了话语中李显一家的危险,挡住他想要离开的身子,紧紧攥着,「你要做什么?你要对我阿姊一家做什么?」 「他们也是我的亲人,我不会做屠戮手足之事。」 「那我呢?你连问都不问我,就认定我会站在另一边,是吗?」 不知为何,我明明知道他的意思、理解他为我做的打算,可说出口的,还是不假思索的怨愤和质问。 些许提高的声音,引得不远处的内侍回头张望一眼。 他只是面含震惊地看向我,似乎很不明白我为何要这样指责他。沉默许久,他深嘆了一口气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去东宫吧。」 我本要点头说好,脑中却突然蹦出李隆基充满恨意的双眼,拉着他的小臂道:「去我房里吧。」 一路往回折返,我走在他的前面,看不清他的表情,从载初年间的那一次剖白过后,我第一次感受到两人之间已经消失的猜忌和隔膜,又重新瀰漫在周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7页 阿玉看到步入房中的我们,脱口而出一句「豫王」,反应过来又急忙掩嘴,叩头请罪。 他也是一愣,随即温和一笑道:「无妨,玉娘你先下去吧。」 玉娘轻步离去,掩上的门扇将洛阳的日光遮蔽得所剩无几,幽暗褊狭的屋室就只剩下我们。 「我去掌灯。」我随口说道,却被他勐地拉进怀里。 接连不断的颤抖和喘息,从他的身体传进我的身体。 「团儿,你也唤我一声豫王吧。」 眼泪就这样自然地落下,浸湿了他的胸口。他要听的,哪里是一句「豫王」?不过是怀念那段兄弟亲和、毫无芥蒂的时光罢了。 「你不相信英王会善待你、善待你的家眷,是不是?」我发出沉闷的声音。 一句「英王」早已搅得他心乱如麻,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将我锢得更紧。 「其实」,我微微挣扎,却又换来更深重的怀抱,「我也不敢相信。」 十四年两地分隔,阿姊与李显都吃尽了苦头,陪伴在他们身边的,不是李旦,不是我,而是他们的儿女和僕从。 与阿姊的匆匆一见,我也多少能够明白,时至今日,他们恐怕更加看重皇位与皇权。 他轻轻松开了我,又用双手捧起我的脸,对着我认真地说:「我方才说的,你都明白,不要再跟我耍性子了。你不欠我的,也不欠你阿姊的,不要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我明白,我都明白,我只是不想再回到身无所系、心无所依的日子了。 「你可想过,若是庐陵王胜了,会如何?」 他温柔一笑,握着我的手,「若是我胜了,会许三兄全家一生富贵平安,也一定会娶你。可若三兄胜了,好一些,他也会待我如此;差一些,或死或囚,我是无论如何都不愿将你牵扯进来。」 我知道,我们之间相互扶持、没有欺瞒的日子,要在今天结束了。 我的确没有想过同他赴死,也不愿陪他幽禁。 这些事情想得透彻,也就再无忐忑与责怪了。 我回给他一笑,「你放心,若真有那一日,我会尽力保护你的家眷。」 毕竟,从敏还有一个女儿。 他只是看着我,似有千言万语,薄唇却只是动了动,再次将我揉进怀中。 我仰起头,深深地抿住了他的双唇,向他索取,与他唇齿依偎。 也许,这就是我们今生最后一次拥有彼此了。 同样深切热烈的回应,他向下弯着身子,压得我不得不向后仰去,被他用手轻轻托着。 「豫王」,我在细密起伏的喘息夹缝中挣扎着喊道,「我想要你,我想要你。」 他的身子一抖,一把便将我抱离了地面,我紧紧地贴着他,双手交叠着搂住他的脖颈,整个人仿佛挂在他的身上。 他的左手突然从我的腰间挪开,右手环得更紧,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桌案上的杯盏被他扫去,落于莲花石砖,七零八碎。 被他放在桌案之上,腰背有些硌人,我却再也管不了许多,只知道全心全意地与他交错缠绕。 衣衫被一层一层地剥落,手心的滚烫灼烧着彼此微凉的身体,每到一处,就激起更为深刻的施予和索求。 四年的离别,将我们的身体都打磨得熟悉而陌生,轻车熟路,又尽是摸索。如果註定以后分路而行,就让我们在此刻将彼此最后交付。 当快乐和挣扎都纠缠在一起,共同通往一个顶点,我们的唿吸也终于落入尘间。 交颈而卧,虽疲累不堪,却仍由不得自己,轻吻他的眼角耳畔、唇侧颈边。 伴着湿咸的汗痕落入舌尖,他轻哼一声,再次与我一起攀缘。 「团儿。」 半梦半醒间,额头落下一片凉软,一个柔润的声音轻轻念着。 第七十七章 情窦 依稀转醒,窗外已近黄昏,我睁眼愣了片刻,发觉是玉娘守在我的身边。 「皇嗣走了?」 玉娘低头一笑,「娘子睡得沉,皇嗣殿下走时绊了一跤,你都没醒。」 我揉了揉有些酸痛的左肩和后腰,起身叫玉娘为我梳妆。 陛下的身边守着二张兄弟,看到我不过随意一笑,「快要就寝了,你就不必再过来了。」 「就算陛下疼我,我也不能一直叫文慧辛苦着。」我与文慧对视一笑,她略行了礼便出殿了。 「你也来得巧,今晨正说着重福和仙蒲的婚事,五郎倒有个主意。」陛下笑说。 「蒙陛下不弃,张氏才能与庐陵王结亲。」五郎张易之在旁笑得开朗。 「显儿能从房州回来,本就要感谢你们兄弟,如今有了姻亲,更能同气连枝。团儿」,陛下转头向我道,「明日替我去安福殿传旨,五郎六郎的女侄聘给李重福。仙蒲嫁与父丧将满、已经袭爵的观国公杨慎交。」 仙蒲嫁给弘农杨氏,我并不意外,弘农杨氏乃陛下母族,与李武联姻已是定俗。可这张氏……看来陛下要联络的并不仅仅是李武两家的势力,还有如今受宠的二张兄弟。 我琢磨了许久,也弄不清楚李显回宫和二张兄弟有什么关系。 待陛下歇息,我便忙不迭地又去寻婉儿,才从她那里得知,狄仁杰只是劝服陛下立亲子,而张氏兄弟被御史中丞吉顼提点,向陛下吹了枕头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8页 如此一来,李显自然要记着这份人情,张氏兄弟身为男宠,也给自己留了后路。 倒是比薛怀义聪明许多。 去往安福殿的路似乎很远,我也走得极慢。很多事出乎意料,阿姊当年利用过我,我如今也要利用她了。 除了遥遥望见一个又高又瘦的佝偻身影,一路也没有碰见孩子们,内侍向阿姊通传过后,我便被引入了她的房中。 阿姊正对镜梳妆,身旁的侍女熟练地为她挽上了如今时兴的堕马髻,裹儿在一旁笑闹着玩起案上的钗环。 「阿姊」,我略行一礼,笑着问道,「其他孩子呢?」 镜中的阿姊浅浅一笑,「庐陵王病了,重润在旁侍疾,仙蒲带着仙蕙在练筝。」 「庐陵王如何了?」 「陛下亲派了沈奉御精心照料,况且也是头痛的老毛病了,不碍事的。」 头痛的老毛病……我勐然想到李旦从长寿三年开始也患上了头痛,只是寥寥几面,我竟没有问过他。 「先帝便是被风疾之症折磨,庐陵王还是要当心些。」我轻声说道。 「阿姨要去看我阿耶吗?裹儿带你去!」 阿姊嗔笑着看了一眼裹儿,便叫侍女带她下去,裹儿虽不情不愿,却不敢在阿姊面前耍横,只能撅着嘴拖着步子走开了。 「你有正事要说。」阿姊侧头斜睨了镜中的鬓髮,懒懒地对我道。 我点点头,将陛下所指的两桩婚事都转告给阿姊。 阿姊听完微微一愣,有些意外,「怎么竟是张氏,不是武氏呢?」 我正要开口,却又被她打断,「罢了,重福身份低贱,不配和武家联姻。」 「阿姊」,我微微探头,「是想和武氏结亲?」 「那是自然」,阿姊回头,语气理所当然,「武氏乃大周皇族,深得陛下隆恩眷顾,与武氏联姻可是求之不得的事。」 「阿姊就没有想过,若是要保全这些孩子的一世安稳,离武氏远一些,才是万全之策么?」 「若要保全一世安稳,最好的办法,难道不是手握权柄?」阿姊轻哼一声,神情中满是好笑,「团儿,你该不会是四弟派来的说客吧?」 我这才明白她的意思,觉得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了,轻步上前,坐在她的身边,为她簪上一排金钗。 「阿姊」,我柔声说,「皇嗣殿下妻妾惨死的事,你可有听闻?当日陛下是借着我的证词才处死了她们,东宫里无论是谁,都恨毒了我。这些年我在宫内宫外,孤身一人,心无所依,没有一日不思念着阿姊阿兄。好不容易盼到你们回来,阿姊还要如此猜忌我吗?」 半真半假的谎言,最是令人信服。 阿姊已有动容,伸手拉着我,轻声问道:「我记得那个窦孺人,从前与你很是亲密。」 突如其来的刺痛,我强装镇定地说:「两难之下,我也只能救自己的命。」 阿姊兴味盎然地看着我,「团儿,你果真是变了。」 「可是无论如何,阿姊与阿兄都是我的血脉至亲,是我最后的依靠。」我抬头露出一笑。 阿姊笑得满面容光,随口又问:「你在陛下身边既无品级,平日都做些什么?可得陛下信赖?」 我在心中自嘲一笑,面上却仍沉稳,「大多是侍候陛下笔墨,宣达谕旨,有时也为陛下讲经读论。陛下待我还是很好的,虽没有品级,却给了我掖庭令的职权。不过若说得陛下信任,自然是不及上官婕妤的。」 婉儿,力所能及之时,我一定会帮你。 「掖庭令?」阿姊疑惑道,「不过是管辖罪臣妻女,也算不得有什么权柄。倒是这讲经读论……你可还同贤首国师有联络?」 我一时怔住,只微微点头。 「庐陵王与故去的玄奘法师有师徒名分,算起来也是佛门弟子,待陛下允准,庐陵王也该去拜会贤首国师。」 原来阿姊也学会了利用佛法高僧,为庐陵王争取更多的支持。 「长安从前的王府,是荐福寺了。听闻义净法师离开洛阳之后,便是住持在那里。」我在旁乖巧地补充道。 「阿娘」,重润的声音愈来愈近,他看到我恭敬地行了一礼,对阿姊说道,「阿耶由沈奉御针灸过,已经好多了,他想见阿娘。」 阿姊起身,见我有些窘迫,不知要不要随着她去探望庐陵王,忙笑着回头道:「陛下身边离不开人,你早些回去吧,改日再看也是一样的。」 我点头称是,「那我便去一趟掖庭,明日再来看庐陵王。」 阿姊走后,重润却一脸戚容地独立着,急切地唤住了欲要离开的我。 「掖庭……我可否跟着阿姨去看看?」 我有些不解,问道:「为什么?」 「月皎风泠泠,长门次掖庭。每每读到沈佺期的这句诗,都不免心神荡漾。」十七岁的李重润轻声嘆息,悲伤之色愈发浓重。 我很是动容,许久没有见过如此清澈诚挚的善意了,对着他点点头道:「你跟着我,不要孤身一人。」 掖庭的风有些湿暖,我与重润、玉娘一路走过被高墙压迫的永巷,重回那个熟悉的院落。 内侍已经通传,抬眼便看到张敬文和裴露晞并肩而立,对我们低头一笑。 十六岁的裴露晞已变得裊裊婷婷,容貌姣好,虽比不上仙蕙和裹儿,可周身的气韵被张敬文晕染得卓然傲世,光风霁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9页 「五年未见,露晞出落得这样好了」,我不禁笑嘆,又对张敬文点头致意,「文娘如何?」 韶华已逝,年逾不惑的张敬文仍风姿绰约,雍容雅致,她开口笑说:「一切都好,听闻韦娘子如今掌管掖庭诸事,该道贺了。」 裴露晞也淡淡一笑,轻唤了一句「韦姨」,又对着我身后泪眼婆娑的阿玉唤着「玉娘」。 张敬文微笑着引我们入室,多年未见,自然有许多话要说,等到她的目光遇见李重润,微微愣着,询问地看向我。 我这才发觉还未引见他们,忙解释道:「这是庐陵王和我阿姊的儿子,李二郎。」 「重润」,我又回头说道,「这是嗣雍王的生母张娘子,那是裴小娘子。」 重润的眼神落于远处的裴露晞和玉娘,似乎沉浸于自己的伤怀之情,被我一唤才清明起来,忙向张敬文行礼道:「见过良娣。」 我有些尴尬,反倒是张敬文满不在乎,笑着回道:「早已不是良娣了,二郎叫我张娘子就是。」 一行人坐于朴拙狭小的屋内,张敬文便预备着烤茶饼,我见她这里有一整套的银制茶具,便知是婉儿照拂的缘故。 裴露晞恭谨地递给我一叠宣州纸,而后便在张敬文身边一同烹茶,我低头看去,只见她的诗文已经挥洒自如,连字迹也鸾飘凤泊,极为秀逸。 「我只看得出这字极好,可是向来不懂诗文,拿给我倒是浪费了」,我笑着将纸张递给重润,「重润喜诗,露晞可愿给他看看?」 裴露晞对着李重润坦率一笑,「献丑了。」 听到露晞的答覆,李重润才接过那一叠宣州纸,客气又拘谨地行了一礼,「承蒙不弃,谢裴小娘子惠赐。」 初见朦胧,少郎君的小心翼翼、小娘子的落落大方,流淌在永远静止的掖庭。 闲话许久,我留下玉娘和重润,只身前去交代掖庭诸事。 自从去岁陛下告知要将掖庭交予我责管,我便计划筹谋出了许多。 一则向陛下讨来了银钱,增加冬日炭火供给,涨些掖庭娘子的俸钱;二则选出了十数位陛下身边擅讲佛经变文的侍女,每月初一十五、年节吉庆便到掖庭来;三则允诺她们天寒暑热之时,多几日歇息的时间。 一切交代妥当,我往另一院落而去,想再见见宣城公主,却被院中娘子一拥而上,拉着我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 直至问起,才知道宣城公主已得陛下庇佑,如今另闢院落居住,衣食不缺,还有婢女近身服侍。 我不禁感慨,这样厉害的求生本事,实在叫人敬服。 第七十八章 隐情 一连数日,我忙着照管掖庭的事,去陛下身旁服侍的时间都少了许多。 婉儿晨起便推门而入,对着还赖在榻上的我笑道:「这早食的时辰都过了,再睡下去,我看午食也不用吃了。」 我伸了伸四肢,打着哈欠说道:「这几日实在是累了,你专程过来有什么事么?」 「陛下派我到魏王府问候,我已向陛下禀明,你若想去,就随我一起」,婉儿淡淡地看着我,神态自若,「团儿,你既然已经回宫,日后再去魏王府就不容易了。」 「我同你一起去。」几乎没有思考,我斩钉截铁地说。 婉儿瞭然一笑,「梳妆吧。」 武承嗣大势已去,没有任何翻身的可能,我怎会放过刺痛他心扉的机会。 一路驾马南行,到魏王府的正门时,见武延基已经立在那里,他看到我们急忙行礼,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婉儿笑着扶起他,「陛下记挂着魏王的身子,特遣了沈奉御来医治,我和韦娘子不过是陪同,南阳王不必多礼。」 我也浅浅行过一礼,低头含笑,「见过南阳王。」 沈奉御看过武承嗣后,退至中厅,对武延基交代些什么,我同婉儿微微示意,便迫不及待地去了武承嗣的卧房。 我气定神闲地一步一步走向他,开口便叫僕从侍女全部退下,身为陛下近侍,自然无人敢质疑。 五十岁的武承嗣平躺在榻上,面色惨白,整张脸微微发肿,他的相貌原本也算中上乘,现在病成这个样子,实在有几分丑陋了。 他斜斜地瞥过来,呆了有好一会儿,才看清楚是我,竟自嘲一笑。 「听闻魏王病得不能起身,我实在是觉得可惜。」我站在他的榻边,静静地俯视着他的样子,笑得极为惬意。 「韦团儿……」他艰难地吐出声来,却又淹没在接连不断的咳嗽中,缓了许久才接着说,「我这个样子,你得意极了吧?」 我的身子慢慢向下俯去,离他越来越近,笑容也愈加肆意,「魏王说笑了,我方才说可惜,是真心实意的。若是能等到庐陵王被立为皇太子的那一日,魏王亲眼目睹,该是何等令人快慰啊! 「庐陵王他日登基,我一定会求我阿姊,把你的命留给我。只可惜,你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我这满腔恨意,要安放何处呢?」 武承嗣的面容逐渐扭曲,他像是第一次见到我一样,眼含不解地死死盯着我。 我没有理会他的变化,只随手从衣袖中取出两张冷金纸,不经意地读出了声。 「他日登基为帝,必许伍氏宜孙后位。垂拱三年七月初七。 「先考之丧,来日必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0页 武承嗣的表情一惊一怒,挣扎着想要起来,却只能发出「你……你……」的喊声。 「我知道,一真一假。可是陛下不知道啊」,我轻笑几分,「倘若陛下看到了,不知会对南阳王如何?淮阳王即便能从突厥逃回来,还活得成么?」 我向来厌恶用至亲去威胁,虽不会真的伤及性命,但这心思实在恶毒。 可他是武承嗣,我真的管不了那么多,我只想在他身上发泄我所有的仇恨。 我知道他的恐惧和欲望,陛下还当皇后的时候,就能在朝夕之间给他父亲京官做,又能转手送上流放途中,叫人死得不明不白。 他如今病入膏肓,最怕的自然是身后荣辱和儿子的性命。 我要让他死在恐惧和绝望中。 「魏王在病中,怕是无人敢告知,淮阳王在突厥每日尽受拷打,连陛下都不忍再听奏报呢。」 说罢,我头也不回地离开卧房,留下他奋力挣扎的样子。 人影突现,刚踏出武承嗣的屋室,就被一个少郎君扣住了手腕,将我狠狠地拖到一旁,待我反应过来抬头看去,才发现是一脸焦炙的武延基。 「延秀怎么了?他在突厥怎么了?」不由分说,他只是压着我的胳膊问道。 「你都听到了?」我不免失望。 「告诉我!」一直彬彬有礼的武延基,第一次露出了令人害怕的怒火。 「他没事!」我压着声音吼道,「默啜可汗还不至于这么煳涂,你阿弟在突厥帐中倍受优待,过得舒坦着呢。」 一声深长的喘息,武延基挺得僵直的身子松弛下来,双手从我的腕上挪开。 「我说的,你都听到了?」我追问道。 武延基缓了缓,轻轻点头。 罢了,我没想到陪着婉儿的武延基还能独自在武承嗣的房外,的快感突然泄了气,实在没意思。 「韦娘子」,见我转身离去,武延基叫住了我,「你恨我阿耶,是吗?」 「是」,我转过身面对着他,坦白地说道,「若有机会,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他。可我是我,阿罗是阿罗;你阿耶是阿耶,你阿弟是阿弟,我不会忘记自己的承诺,你也不要忘了。」 「我也恨他。」 轻微而发颤的声音,将我又要抬起的双脚重新拉扯了回来,我侧头向他看去,见他轻薄的身子在发抖。 「武延基?」我不觉叫出了他的名字,恻隐和揪心开始升腾。 「韦姨」,他听到也不禁轻声叫我,抬头苦笑着说,「长安的国公府,阿耶的卧房比这个小一些。」 我不明白他提起这个做什么,却也不忍打断他。 「那时阿弟淘气,白天非要在阿耶的房里藏着玩,我寻到他时,听见有人进来,就和他一同躲在柜中。 「房中的声响极大,阿娘的叫喊不绝于耳。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将柜门打开了一条缝隙,却只能死死地捂住延秀的眼睛。 「韦姨,我亲眼见到阿耶用弓弦勒死了阿娘。」 我呆呆地站在他的身旁,有心想要安慰,张口说出的,竟然是,「那时你多大?」 「八岁,延秀五岁。」 「延基,同我一起长大的挚友在我眼前死去,我却只能充当助纣为虐的工具」,我彻底卸下心防,将最黑暗的回忆说与他听,「有些事力不能及,不要反覆折磨自己。」 「我没有,我知道自己无过,我只是不愿这样的事再发生在家中」,武延基深嘆了一口气,表情凝重,「窈娘的死来得太过突然,我措手不及。可是阿罗,我一定会保护好她。」 我心中无限感喟,武延基经歷过那样可怕的事,可他想做的,却只是保护好每一个在魏王府的姬妾。 「延秀是你唯一的弟弟,无论今后你我如何,我都会尽我所能保护他」,我知道他已不需要安慰,只是微笑地看着他,「阿罗若能在魏王府生活自在是最好,若你有照拂不周的一日,送她回绥福坊的安宅即可。」 落花时节的魏王府,我与武延基两相对视,给予对方的并非各取所需的承诺,而是发自心底的理解和爱护。 圣历元年的盛夏,武承嗣卧床不起,口不能言,已是行将就木了。 在平叛契丹叛乱中献策有功的夏官兵部郎中姚崇拜相,擢升为凤阁中书省侍郎、兼同平章事,与鸾台门下省侍郎狄仁杰平分秋色。 我曾听李旦说过,姚崇此人可堪大用。眼下也不知道这是他的谋划,还是姚崇仅靠着才干平步青云。 朝中一切平稳,只是出了一件远在箕州、不成气候的谋反案。 箕州刺史刘思礼与术士结交,被称命极富贵,便联络凤阁舍人王勮、洛州录事参军綦连耀等人意图谋反,还未起事便被告发。御史中丞吉顼向陛下禀明经过,陛下并未在意,只命河内王武懿宗审理此案。 武懿宗在讨伐契丹叛乱时屡吃败仗,又在之后安抚河北百姓时横行霸道,在朝中早已声名狼藉。如今陛下给他一个铁证如山、稳操胜券的案子来查,当然是要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陛下如今的种种举措,无一不是在为李唐復辟之后的武家亲族做打算。 一个女人做了皇帝,将帝位传给儿子,却总要挂心有着自己姓氏的亲人的以后。 李姓无辜,武姓又何尝不无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1页 武攸暨、武攸止、武延基、武崇训……这么多武家的人,仅仅要因为自己的姓氏,就必须面对日后李家的围剿吗? 也许时至今日,我才彻彻底底地明白了她的无奈。但我不会因此,就原谅她杀死了从敏,杀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 夏至当日,我依例入殿服侍在陛下身边。陛下这些时日愈发倦怠,有二张兄弟陪伴在侧,我和婉儿、文慧竟能闲下大半。 原本一切平常,可等到五郎张易之离开,在我踏进瑶光殿的时候,竟看到李重润挺着身子正跪于殿中,陛下只是随手翻着奏帖,并不看他。 走过他的身旁,我刻意放缓了步子,想从他的脸上读出些什么,却只见重润抿了抿嘴,眉头微皱,只匆匆扫了我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陛下」,我轻轻坐于她身边,伸手整理书案上有些散乱的奏帖,尽量轻松地问,「二郎这是惹陛下生气了?」 「也没什么大事,都是他阿耶非要送来赔罪」,陛下满不在乎地说,「小小年纪,净学那些个宫人,把心思都放在宫帏秘事上,像什么样子。」 我想到张易之刚刚离开的身影,猜测李重润也许说了他的不是。 我故作玩笑地说:「正因为年纪小些,才格外关切男女之事,陛下是过来人,岂能不懂?」 陛下被我哄得喜笑颜开,嗔怪着道:「也是十七岁的少郎君了,身边早该有几个侍妾,我让五郎六郎挑几个宫婢送去安福殿吧。」 「请陛下恕罪,重润不愿纳妾。」李重润伏下身子,声音格外坚定。 「这是为何?」陛下并未生气,倒满眼好奇,笑着问道。 「回陛下,重润只想与心爱之人白首一生,不愿纳任何姬妾。」 「哦?」陛下有些动容,「那你可已有了心爱之人?」 我想起他那日在掖庭的举止,心生惧怕,只愿他千万不要对裴露晞动情,忙插话道:「陛下就这么问出来,少郎君哪里肯说?不如团儿以阿姨的身份私下去问,陛下以为如何?」 陛下缓缓一笑,挥手向重润道:「你先去侧殿候着,之后随团儿一同回安福殿。」 重润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行了一礼,缓缓退下。 待他走出正殿,陛下递给我几张冷金纸,矫若惊龙的隶书落于纸上。 这是李旦的字迹。 我心跳加快,急忙看向纸张的右上抬头,「请辞皇嗣表」几个字映入眼中。 第七十九章 辞让 我倒吸一口气。 我固然知道,请辞帝位、请辞太子之位,都是要一而再、再而三的,仅仅一次上表,与其说是让位,不如说是做个样子、图个名声。 可我实在不明白,李显回来已经三月有余,他何至于等到现在才上第一份表?定然是出了什么事,他不得不立刻表态了。 「你在想什么?」陛下见我沉思许久,打破了这份静默。 「皇嗣殿下此举……」我犹豫着说道,「也是意料中的事。」 陛下不置可否,竟问我道:「几个月前,数位宫人看见你们在瑶光殿外争吵,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陛下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笑言:「陛下眼明心亮,哪里还需要团儿来讲?」 「事事皆知,那我岂不要累死了?」 「陛下」,我轻嘆了一口气,「皇嗣殿下叫我不要再纠缠他了。」 陛下的笑意淡去几分,微微挑眉哼笑道:「他不敢恨我,只能去怨你。」 「陛下为团儿不平,团儿三生有幸。可这男女情事,过去了便过去了,我与皇嗣殿下缘分已尽,就不会再强求了。」 半真半假的说辞,是为了搪塞她,更是为了说服我。 陛下只是看着我,面容温柔起来,过了许久才换了话题,对我说道:「重润身份贵重,婚姻之事不能由着他的喜好。武姓亲王里,只有武三思有一嫡女,去年及笄时我册为方城县主,与重润身份最为相配。这个意思,你替我转告给显儿夫妇,还有重润自己吧。」 我明白陛下的意思,李重润是未来的皇太子、皇帝,他必须娶武家的女儿。 我和李重润一路并肩,心中似压着千斤重担,等到九洲池旁,实在忍耐不住,直截了当地问:「你的心爱之人,不是裴小娘子吧?」 「是她。」 干脆利落的回答,浇灭了我的希望。 我很是不解,「你只不过见了她一次,怎就如此坚定?」 重润支吾其词,最终还是说道:「不止一次。」 「你偷偷去了掖庭?」 轻描淡写的点头,叫我除了嘆气,无计可施。 「你知道她是谁吗?」 「知道。」 我轻轻摇头,对他坦言:「莫说陛下,就是你阿耶阿娘,也不会同意你娶裴炎的孙女。」 他只是一味走着,一言不发,神情淡漠,仿佛早就猜到了我要说的话。 「李重润。」我有些生气,低声呵道。 「阿姨,我在房州长大,备尝苦楚,不比东宫的那五个郡王金尊玉贵。我自小生活在担惊受怕里,能够体谅露晞过得有多艰难。我也通晓,再艰涩的时光,只要有心意相通之人陪伴,就一定能捱得过来,我阿耶和阿娘便是这样。」 我被他说得心软,可理智清楚地告诉我,他一定不会得偿所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2页 「阿姨」,他转过头来,对着我轻轻一笑,「我知道会很难,但我愿意试一试。我从未见过露晞这样坚忍执着的小娘子,我不想辜负她。」 我在心中轻嘆,执着的何止是裴露晞。 一路过去,我未再提这件事,不过闲话几句,待见到了阿姊和庐陵王,便让重润回房歇息了。 「母亲……」庐陵王看到李重润回来,很是惊诧,急忙问道,「不再责怪了?」 我轻轻一笑道:「陛下说庐陵王大动干戈了,本就是小事。」 李显长舒一口气,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旁边的阿姊倒是镇定许多。 看来这十四年的房州生涯,带给李显的只有病痛和惊惧。 阿姊扶着李显在桌案旁坐好,又叫人端来酪浆,笑说我该多坐些时候,也有许久没能好好说话了。 我低头笑着,开口问出焦心了许久的问题,「阿姊可有阿兄的消息?怎么走了三个月,还没有回来?」 「昨日才来的书信,他说想寻陆娘子的下落,得了陛下允准,要晚些回京。」 陆娘子……那个曾经已经三书六聘、险些要嫁给我阿兄的娘子,吴郡陆氏……这么多年,我都不大记得她了。 十四年了,山高水远,人海茫茫,怎么可能找得到呢? 「庐陵王,阿姊」,我沉下心思,将今日的要事说与他们,「陛下有意为二郎赐婚,选的是梁王嫡女方城县主。」 李显愣住,阿姊却极为高兴,忙问道:「真的?何时赐婚?」 「总要等庐陵王入主东宫,重润有了郡王的名头吧?」我端起酪浆,轻饮了一口,假装无意提到,「可我看重润的样子,像是已有意中人?」 阿姊的眼眸轻转,吃吃笑道:「我就说这些日子怎么总不见他,原来是寻了小娘子啊,也不知是哪宫的宫人。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先与方城县主结婚,再纳了他的心上人为妾,不就两全其美?」 「阿姊,重润自小看到你与庐陵王恩爱甚笃、夫妻情深,他会不会……」我顿了顿,还是试探地问道,「他会不会也想如此?」 阿姊微怔,似被触动一般,与李显相视一笑,而后嗔道:「胡闹!皇室宗亲,婚姻之事岂能由着自己?况且,我与庐陵王也是婚后才渐生情意的,焉知重润与方城县主就不能?」 「但愿重润能明白阿姊的苦心。」我随口敷衍着,心里却没底。 重润有他的坚持,阿姊有她的考量,两相僵持,我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 「对了」,我环绕四周,却觉得静得出奇,忙问道,「仙蕙和裹儿呢?」 阿姊掩嘴一笑,「仙蒲回宫归宁,她们去同她说话了。」 「倒是我来得巧了,该看看嫁作他人妇的仙蒲。」我也在一旁笑着说道。 阿姊轻巧地点头,今日格外高兴,「若不着急回去,晚食就在这里用吧。」 晚食家宴,阿姊与庐陵王并排坐于上首,重润和裹儿分别挨着他们的父母,仙蒲和仙蕙又依次坐于重润和裹儿的身边。 庶出的孩子并未出现在这里。 席间气氛热闹,裹儿很会撒娇,总是逗得阿姊和李显笑语连连,仙蕙虽和婉一些,却也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倒是仙蒲安静得多。 我好像在这里,却又离他们很远。像是那一年,东宫嫔妃探望刚刚生产的从敏,我隔着一道门槛,与她们已是完全不同的人生。 重润的婚事总是绕在我的心头,连着几日反覆思量,还是不能解决分毫,想去找婉儿商量时,她已款款而来。 我有些诧异道:「正想去寻你。」 「文慧给陛下制了新衣,和五郎六郎一同服侍呢,我便出来偷个懒。」婉儿轻身坐下,虽在笑着,可是总有几分忧虑在眉间若隐若现。 「怎么了?」 她没有接话,只问道:「你寻我有何事?」 我想了想,将重润的事都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她。 婉儿的神情变得动容,又在转瞬间升起落寞,她轻嘆一声,「裴小娘子。」 我知道她想起了身在掖庭时,与李贤的种种过往,这么多年过去,他终究是婉儿心里最蓬勃的地方。 「裴小娘子的性子你清楚,重润也是个执拗的,我怕强逼着他们,落得个玉石俱焚的下场。」 婉儿的眼神中飘过一丝嚮往和释然,转头对我沉稳地说:「你已经拦过一次长宁县主和武家的婚事了,这次若要再做文章,只怕陛下会觉得你在成心破坏武李联姻。」 我无奈地嘆道:「我就是想到了这一层,才不知道要怎么做。」 婉儿眉头紧锁,似乎也在思虑可行的办法。须臾过后,她突然开口问道:「若是方城县主能嫁给其他有李氏血脉的人呢?」 我颇为不解,「年纪相当的李隆基已和太原王氏订婚,还会有谁呢?」 「有李家血脉的人,难道就必须要姓李?」 我被她的反问搞得晕头转向,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太平公主?」 她笑着点点头,「月娘和武三思也算有些交情,依眼前的情况来看,他们应当也愿意结亲。」 我在心里琢磨起来,的确,除了李旦,李家的人只怕都想收拢武三思的势力。 「那……」我有些犹豫,「重润和裴小娘子的事,都要如实讲给公主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3页 婉儿坦率一笑,「我不愿瞒着月娘,况且此事本就与她没有利害关系,你又白白担心什么?」 「惊弓之鸟罢了。」我无奈一笑。 婉儿听到此语,并未同我一起玩笑,反而神情愈加忧闷,等了许久才说:「刘思礼的谋反一案,出了些事。」 「什么?」 我不解,这般板上钉钉的案子,如今也没有来俊臣,还能审出什么? 「审理此案的是河内王武懿宗。」 「这我知道。」 婉儿低声道:「他从前对武承嗣唯命是从,如今武承嗣眼看着就不行了。」 「所以……」我皱眉道,「他又依附在武三思门下?这也并不意外呀。」 婉儿摇摇头,「武三思可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刘思礼一案,审出了谋反同伙四十余人,宗族牵连近千人。」 「什么?」我不敢相信,武三思为什么要这样。 「也不全是武三思的授意,刘思礼本就是小人,将平日与他有过龃龉的尽数攀扯。可是,身为宰相的李元素、孙元亨,天官侍郎石抱忠、刘奇,监察御史王助、崇贤馆学士路敬淳,实在与刘思礼没有关系。」 长寿三年的记忆蓦地涌现出来。 他怕自身难保,将那时的心腹向我交代一通。 李元素、石抱忠、王剧、路敬淳,这四个名字,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 无论他们今日是否还效忠李旦,竟有三人被一同牵连,就绝不仅仅是巧合。 武三思到底知道了什么,既然武家登基无望,他又何必费心剷除李旦的臣僚? 第八十章 復仇 我低声道:「婉儿,武三思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的这些人,你可知道些什么?」 我看着她婉丽的容颜和机敏的目光,万千纠结和挣扎盘旋于脑海,坚决地摇了摇头。 婉儿轻声嘆息,「我虽身在半个朝中,可许多事陛下不愿让我知道,我就不能探听。眼下时局错综复杂,你虽与庐陵王和皇嗣两方都有情义,可还是要万分当心。」 「婉儿,我……」我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向她坦言。 「当局者迷。陛下与皇嗣的君臣之名、母子之情太过敏感,有些事你倒是能骗过她」,婉儿轻盈一笑,露出瞭然于胸的模样来,「可我跟你是什么关系?我若还看不出你今时之举,也辜负了你我十五年的金兰之契。」 我呆呆地看着她,心中翻涌起惊涛骇浪。真心实意也好,攀附利用也罢,这番话都能叫我在游移于情义与顺势之间的日子里踏实下来。 「在陛下身边这些年,最让我觉得珍贵的,便是有你。」我对她一笑,柔韧的信任和依赖流动在两个深宫中的女子身上。 婉儿走后,刘思礼一案的疑问反覆在我的脑中显现。 武三思费力扫除李旦的党羽,自然是为了自己、为了武家。可如今武家已是强弩之末,人亡政息是日后必然的宿命,如果他想要做些什么,只能依附旁人,背靠大树好乘凉。 那么,李旦如今最大的对手,会不会就是武三思找寻的那棵大树? 庐陵王李显! 李显在朝中无人,定然愿意与武三思结盟,那么武三思借用刘思礼一案清剿李旦的势力,便是递给李显的投名状。 如此清楚,如此血腥。他们兄弟二人,无论主动与否、甘愿与否,都走到了这样的地步。 圣历元年八月,皇嗣李旦再次上表请辞东宫,字字肺腑,言辞恳切。陛下仍然同第一次一样,留下了辞表,却并未允准。 同月传来的,还有武承嗣病逝于魏王府的消息。 听到消息的陛下正侧卧着,闭目倾听六郎张昌宗于殿内吹笛,她只是微愣了一下,对这个曾经动过立嗣念头的内侄的死亡,低头唏嘘一声,摆了摆手,随口说了一句遣人弔唁。 早已等候多时的我自然不愿错过,叩头请陛下准我去往魏王府,陛下的眼睛穿过瑶光殿中的烛火,直直地看着我,不过须臾,就轻轻点了点头。 我换上了许久未上身的素色圆领袍,腰间的蹀躞带上挂着那把李隆基带出宫的突厥短刀,又将早已准备好的东西带在身上,特意留了玉娘在宫中,只领了陛下身边的两个侍女,动身前往魏王府。 薄暮时分,整个魏王府都交织在素白与昏黄之间,武延基身着斩衰,跪于灵堂,身姿端正,霞姿月韵,正在为棺木中的武承嗣做最后的净面。 他抬头看到我,先是一愣,本就复杂的神情中划过一丝清明,微微点头致意。 我立于棺椁灵位正前,拈香敬烛,身为陛下的使者,自然不必行叩拜之礼。 一切停当过后,我侧身直面武延基,对他平静地说:「南阳王节哀。还请南阳王屏退左右,陛下有话命我私下交代。」 武延基轻轻起身,面色虽未有波澜,眼睛却一刻也不曾离开过我,充满了犹豫和猜疑。 他微微抬手,随着门扇触碰的声响,灵堂中只余我们二人。 轻微的噼啪声,烛火的倒影摇曳不停,我向前几步,看着他微微一笑,淡淡地说:「陛下特准南阳王循皇子旧历,守孝以日易月,二十七日后袭魏王爵,一切復常。」 「武延基叩谢陛下大恩」,他跪下叩头,接下了这个旨意,而后起身向我靠近,声音变得极微,「这样的旨意,也无需屏退左右,韦娘子还有别的吩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4页 我的笑意愈加浓烈,向前一步,附在他耳边,轻声问道:「魏王有多重?两个人可抬得动?」 随着他的疑惑不解现于全脸,我漫不经心地从袖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东西,一卷弓弦。 「你……」他的瞳仁忽然放大,半张着嘴大口喘息。 我从他的身边飘然离开,一步一步绕到棺椁后面,踏着支起的木阶,向下俯视着武承嗣的尸体。 我见过洛阳城中的百姓分尸来俊臣和李昭德,我不会害怕这个。 死去的武承嗣虽被整理仪容,却难掩蜡黄沧桑,凹陷的脸颊紧紧贴着骨骼,再也没有半分从前得意洋洋的样子。 我轻笑一声,隔着武承嗣的尸体对武延基说道:「我替你扶着,快些过来。」 身着斩衰的武延基比往日更显清冷稳俊,看着我的目光不再犹豫猜疑,而是含着无尽的震盪和渴望。 「你再拖拖拉拉,陛下身边的宫婢就该起疑了。」我故意刺激他。 他的脸颊轻鼓了一剎,在咬紧牙关之后,快步向我走来。 我喘着粗气,从棺木中费力托起武承嗣的身子,武延基上前搭手,却在碰到武承嗣尸体的一剎那突然抽了回去。 我眼含怒意瞪着他,微微眯起,他的唿吸急促而紊乱,抬起的双手在空中紧紧握拳,拇指的指尖隐隐发白。 见他如此,我直接撒了手,被拉扯出来几寸的武承嗣又跌落回棺内,脑袋卡在夹角,很是侷促。 「韦娘子」,武延基的喘息逐渐平稳,看着我低声说道,「我可以了。」 嘴角不可抑制地向上扬起,我再次伸手,在武延基的相助下,终于将武承嗣的半个身子拖出了棺外。 武延基靠在我的身侧,将弓弦绕在武承嗣的颈上,他的双手抖得实在厉害,唿吸声又一次变得浓重而不安。 我将左手从武承嗣的后背下面狠狠抽了出来,用力握住了他 颤慄不已的右手。 沉默的一弹指顷,他突然翻转手心,紧紧回握住了我的手。 对视一眼,面容清冽的他对我释然一笑,而后勐地撤回右手,勒住了武承嗣了无生机的脖颈。 他仍然在发抖,嘴巴抿得密不透风,脸上爆出了几条青筋,这一个动作,似乎用尽了他一生的力气。 泪水从眼角溢出,淌过他冷白的脸庞,流过他起伏的嘴角,滑向他干净的下颌,最终落于粗糙的丧服上。 他终于跌坐下来,双手撒开了弓弦的两端,整个人仿佛再也没有力气。 我知道他付出了多么大的决心和勇气,感喟和怜惜绕在心尖,我慢慢抽回双手,自然而然地将他搂在怀中。 武延基的身子一僵,头枕在我的膝上,一动未动地任由我抱着。 半晌过去,随着我轻轻的拍打,他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伸手环住了我的腰。 一室沉静,武延基就这样依偎在我的怀里。武承嗣的尸体倒在我们脚边,没有人理会。 「延基」,我知道不能耽误太久,只能狠心说道,「你该起来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眼神不再躲闪,直勾勾地盯着我,突然微微一笑,清冷的脸上终于升起一片温热。 须臾之后,他起身站着,我却仍稳稳地跪坐,慢慢伸手,将武承嗣身上的衣袍掀开,露出他裹着双腿的裈袴。 行云流水的动作,不过一个抬手,抽绳便被轻轻解开,我心中毫无波澜,接着便要扒下裈袴。 「韦团儿,你干什么?」 手腕再一次被紧紧扣住,武延基蹲下身来,不敢相信地看向我。 「武延基,撒手,你别想管我的事。」我轻瞥他一眼,冷冷地说。 僵持没有太久,武延基的手指隐约颤抖,终于还是屈服地挪开了。 随着裈袴被我扯开,一个软塌塌的、蜷缩着的深色东西在眼前出现,眇小而丑陋。 没有犹豫,没有惧怕,我极干脆地抽出腰间的突厥短刀,向它狠狠地挥去。 「你!」 「给你阿耶穿好衣服,我们再把他抬进去,别叫人看出端倪。」没有理会他眼里挥之不去的震惊,我淡淡地说。 「原来你和他,不是各取所需吗?」武延基追问道。 我抬头看向他,笑着嘆气,「身为女子,在没能成为陛下那样之前,就永远不可能真正地各取所需。动手吧。」 武延基安静地看了我好一会儿,因落泪而微红的双眼透出无际的不忍,点点头道:「动手吧。」 一切整理妥当过后,我和武延基并排走着,只是从棺材到门口,却走得缓慢而绵长。 终于是我打破了长久的静默,我转身直视着他,发自内心地微笑着,「告辞了。」 转身踏出半步,刚搭在门扇上的手却被身后的人按住,没有用力,却很有重量。 「是……什么时候?」 我没有回头,平静地回道:「第一次,我十七岁。第二次,我二十七岁。」 回宫的路上熙熙攘攘,人群涌动,我将武承嗣的一部分随手扔在地上。 「娘子落下了什么。」宫婢在旁好心提醒着。 「没什么,一个脏东西罢了。」 第八十一章 復位 圣历元年九月,随着刘思礼谋反案的牵连之火愈烧愈旺,皇嗣李旦的第三封《请辞皇嗣表》送到了瑶光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5页 这一次,除了字字恳切的字句,还有东宫内侍故意传来的消息。 皇嗣殿下在东宫不食饭、不用药,称陛下若不允准其请辞、立庐陵王,便自绝于东宫。 陛下听我读完辞表,神情和婉,唇边露出一笑,过了许久才懒懒地说道:「团儿,随我去东宫看看四郎。」 任何时候的东宫,看起来都平静无澜。 陛下只带了我一人随侍,脚下的步子很慢很慢,东宫诸人没有接到通传,却也并不慌乱,依次行礼、依次告退。 李旦的内室门外,陛下和我遇到了刚刚走出的寿春王李成器和寿春王妃元氏。 李成器见到陛下,急忙拉着王妃行礼,目光撞见陛下身旁的我,复杂而犹豫。 比起从前,二十岁的他,和我第一次见到的豫王李旦几乎一模一样,一样的面容温和、一样的眼若秋水,只独独少了眉间的剑纹。 「你阿耶的身子可好些了?」陛下平和地问。 「阿婆,阿耶一直头痛难忍,却也不叫奉御医佐来施针,我们夫妇二人就连侍候汤药都力不能及」,李成器躬着身子,虽叫着阿婆,语气里却是掩饰不住的疏离,「若是阿婆能和阿耶说说话,阿耶一定高兴。」 陛下微微一笑,点头道:「你们夫妇的孝心日月可鑑,我都看在眼里。成器,转眼你已到弱冠之年,连王妃都有了身孕,的确不能再和东宫的人挤在一处了。」 陛下这是要准李成器出宫开府了,也许……这是东宫所有郡王,包括李旦自己即将出宫的前奏。 李成器携着元氏谢恩告退,我随着陛下一步一步走进他的内室。 五年了,我再一次来到这个屋室,中间已隔了这样多的不得已。 李旦平躺在榻上,双目轻轻闭着,神情淡然。他又瘦了许多,不过半年,疲态已经笼罩了周身。 这一场病恰到好处,也不知是完全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陛下轻轻摇手,制止了在榻边守着的贴身内侍齐郎,缓步走到榻边,竟直接坐了下来。 我和年轻的齐郎对视一眼,都为陛下的举止讶异。 「四郎。」陛下抬手抚摸他的额头,轻声唤道。 榻上的人眼皮一动,睁眼一笑,「阿娘。」 「既不吃饭,也不吃药,还不许沈奉御来施针。你这个样子,阿娘怎能不忧心?」 「身体髮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是儿子不孝」,他突然看到我,愣了一瞬,随即如常笑着,「立身行道,扬名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儿子正是为了扬仁孝友悌之名、全母亲与兄长之情,才不得不舍小孝而求大孝,阿娘一定体谅儿子苦心,对么?」 「四郎」,陛下隐隐动容,「你自小仁孝,我都知道。你若为太子,日后登基为帝,一定会厚待显儿。今日为何非要让出东宫,才能周全这母子兄弟的情份呢?」 他轻声回道:「我会厚待三兄,三兄亦会厚待于我。若说这母子兄弟之情,三兄与我谁来做太子都无可厚非,可若提及夫妻父子之情,三兄便比我适合百倍。」 我明白他这句话的重量。 李显是先帝李治亲立的皇太子,也是李治託付给陛下的大唐新帝。 「况且,阿兄在房州十四年,早已明白当日之举何其荒唐。嗣圣元年的事,不会再发生了,阿娘也尽可放心。」他的声音很轻,却说得很坚定。 「四郎,你受委屈了。」 「阿娘,我们血脉至亲之间,没有什么委屈。」他的目光又一次滑过我的脸庞,没有驻足,停在陛下的身上。 「这么多年,你难道就从未想过再次登基为帝,手握至高权柄吗?」 「我是阿娘和阿耶的孩子,纵然在兄弟中最为淡泊,可若说我对权力毫无野心,只怕阿娘也不相信。」 他如湖光山色的双眼微微震动,流淌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光亮,声音却愈来愈轻,变得气若游丝,「只是,权力不该仅仅被当成私慾,而是为天下万民赋予幸福的能力。自我记事起,对阿娘在朝政中的才干皆是亲歷亲闻,儿子虽愚钝,自知之明却还有几分。 「大周有阿娘这样的帝王,是朝廷之幸、黎民之幸,儿子亲眼所见十五年,自知无法与阿娘比肩,也不如在房州受苦十四年的阿兄有那般坚忍的心志,儿子不愿永远蜷缩在阿娘的光辉之下。」 心照不宣的表演,真假掺半的倾诉。 「四郎」,陛下的声音柔软,却难掩悲凉,「其实你和显儿都是你阿耶的儿子,也都是我的儿子。你们若愿意随我一直姓武,我又怎么会动过废掉你的念头呢?」 陛下的这句话,击穿了我的内心。 是啊,李旦虽然如今还叫武轮,可谁都知道,一旦陛下驾鹤西去,他一定会恢復李姓,大周也一定会变回大唐。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武曌和李治的孩子,一定要姓李? 凭什么……凭什么二子一女,太平公主就从来不在陛下的考虑之内? 陛下自己已经证明了,女人为帝不仅可能,而且可敬。可是她自己怎么从来就没有想过,女儿也可以同儿子一样? 「罢了,出宫之后,你就改回李姓吧。这几日好好用饭用药,养好身子。」 一声嘆息,陛下轻轻起身,留下李旦哀伤而释然的目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6页 一切尘埃落定,他出宫为王,我继续留在宫内。转头回眸,我对上他的眼睛,悲凉、不舍、侥倖、贪恋,层层叠叠的情绪在两汪春水中翻涌。 我向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这些年失去的最为珍贵的东西——自由,已经唾手可得了,哪怕不是全部。 圣历元年九月十五,大周皇帝武曌下诏,废除皇嗣称号,復立庐陵王李显为皇太子,庐陵王妃韦氏为太子妃,徙居东宫。 太子的嫡长子李重润破格封为邵王,其余庶子照例皆封郡王。庶长子李重福为平恩王,三子李重俊为义兴王,四子李重茂为北海王。 长宁县主李仙蒲晋为长宁郡主,李仙蕙、李裹儿姐妹分别被封为永泰郡主、安乐郡主。 与此同时,做了八年皇嗣的李旦降为相王,出宫开府置官属。相王五子,于洛阳积善坊建五王府,一同出宫。 所有的消息都在意料之中,只是,当一切收锣罢鼓,我不知道他会以怎样的心情来迎接。 相王李旦一家搬离东宫总需要几日,我如今已不能与他们有所牵涉,万般不舍最终也只能化作百步之外的遥遥相望。 转身而去,我走得极慢,身后一阵一轻一重的脚步,低沉沙哑的声音飘落身边。 「团儿,怎么不进去?」 「平简」,我轻轻一笑,终于放松下来,「你还在东宫吗?」 高鼻深目的安平简在阳光下重新散着明朗的亮,笑得肆意盎然,「我是东宫乐工,不在东宫会在哪儿?」 我急忙解释道:「我是问……」 「我知道」,他笑着打断我,「五个郡王技艺纯熟,已不需要乐师了,我还留在东宫。」 「太子殿下的孩子,倒是少有精通音律的。你若留在东宫,也算人尽其才,不至于辜负这成风尽垩的本事。」 他只是笑着点头,情绪并未有太大的起伏,随口嘆道:「一生漂泊,随遇而安罢了。」 「那……」我犹豫着,最终还是问了出来,「芳媚她可有说过要与相王和离?」 他微愣了一瞬,笑容不过散去片刻,又重新映在深邃的脸上,「团儿,王孺人会随相王出宫。」 我点点头,心中升起一丝轻薄的失落。安平简与王芳媚,终究是没有以后了。 「团儿」,平简见我不语,又堆起一脸笑意,歪头看着我道,「下月十五,你若能出宫,请你吃喜酒,早备下了最好的三勒浆。」 「是……阿罗?」 和暖的笑意绕在他的脸上,温柔映在琥珀色的双眸里。 阿罗嫁给安平简,我并没有太多意外,只是武承嗣死了不过月余,阿罗就如此当机立断离开魏王府,到底是她自己的心思,还是武延基的主意? 「团儿,你不为我高兴吗?」 我压着心中盘旋的疑问,对他露出一笑,「实在是好事,平简,我真心希望你和她携手余生。」 没有来得及反应,我被他拥入怀中,双手的力道紧实而温厚。 他只是抱着,下巴搁在我的的肩上,唿出的气息舒缓暖融。我明白他的意思,伸出双手环抱住他的身子,以同样的力道回他。 无数的回忆,英王府的回忆、宫外安宅的回忆,逐渐靠近,又逐渐淡去。 第八十二章 东宫 圣歷二年正月,皇太子李显及家人正式迁居东宫,刚刚搬离东宫的相王李旦任东宫右卫率,执掌一半的太子禁卫。 而拜相仅半年的凤阁侍郎姚崇,也在此时兼任了相王府长史,成为相王李旦的属官。 这些仅仅是我能够看到的事,我不晓得他在不得不退让的时候,暗中笼络了多少势力,在以后又会做些什么。 在我暗自忧心的时候,阿姊和李显一家人春风得意地住进了洛阳的东宫。 十八年过去了,李显又成为了东宫的主人。 我带着陛下的诸多赏赐来到东宫,阿姊携着一双女儿笑迎我。已经十六岁的李裹儿仍然依偎在阿姊身旁,仙蕙倒是乖巧地跟在阿姊身后。 「这些郡主的衫裙,都是陛下身边的范娘子亲自剪裁的,颜色和样式也都随着她们的喜好。」我笑着说道,故意提及文慧。 「朱红和水绿,果然是她们最爱的。」阿姊笑着点头,示意她们姊妹二人上前看看。 得到阿姊首肯,两姊妹才雀跃地扑向衫裙钗环。 「上元夜合宫饮宴,仙蕙和裹儿好好装扮一番,一定会光彩照人。」我看着她们活泼的模样,仿佛连日的阴霾被一扫而光。 「谢阿姨夸赞。」仙蕙在旁甜甜笑道。 裹儿笑着撅起嘴,「自打我们回来,还从没去过隆重的场合,我和阿姊定然会叫众人眼前一亮的。」 阿姊斜睨一眼,对两个女儿的反应无奈又宠溺,转头问道:「可要再坐坐?」 我笑着摇头道:「我来时见不少命妇前来恭贺,阿姊也无法分身顾及我,我就先走吧。」 阿姊微笑着转身,裹儿也嬉笑着贴了上去,仙蕙犹豫几分,留了下来。 「仙蕙?」我有些好奇。 「听闻阿姨从前经常往来东宫,阿姨可知道西南角的院落住的是何人?」 西南角的院落……我静静思忖,从前虽常来东宫,可常去的也不过是从敏的卧房和李旦的内室,那些独立的小院落都住着谁,我也很少注意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7页 无非是东宫的宫人住所,或是留宿于此的乐工禁卫,要么就是…… 「仙蕙,你为何要问这个?」 柔婉明媚的仙蕙低下头,微微皱起眉心道:「我听到那个院落有婴孩的啼哭声,觉得好生可怜,可是阿娘不许我问。」 婴孩的啼哭声……我有些惊心,想了想便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笑着回道:「那个婴孩可能要唤你阿姑的,仙蕙,你暂且先听你阿娘的,若之后寻得机会,我一定让你见到这个孩子,好么?」 十六岁的仙蕙款款一笑,对我轻巧地行了一礼,「多谢阿姨。」 我依仙蕙所说找到了那个院落,冬日里人影疏薄,门庭冷落。 推门而入,一个正打着瞌睡的内侍被惊醒,盯着我,目光里充满疑惑,我笑着解释我是陛下身边的女官,他便慌慌张张地跑了进去。 一个身影从远处焦急又磕绊地走来,眉眼清明,恍惚间将我的思绪拽回了十八年前。 我从未见过李守礼,也没有在近处打量过李贤。李守礼长得的确不像张敬文,婉儿说他们父子相像,那李贤也该是这个模样吧。 「你就是陛下身边的女官?」他走近了看清楚我的脸,难掩失望。 我知道他在期待什么,没有接话,只说了一句,「听闻雍王有了孩子,不知能否亲近一番?」 李守礼只是自嘲一笑,失魂落魄道:「御前女官,岂敢怠慢?」 李守礼的双膝因多年杖刑而行动不便,我跟着他缓缓穿过狭小的院落,转眼便到了内室,一个婴孩正在僕妇的怀中熟睡,看装扮像是个女儿,粉装玉琢,分外可爱。 「还不满周岁就已这样可人,日后花容月貌也是可以想见的」,我看着她粉嫩的小脸,满心欢喜地说,「对了,可有名字?」 「小名唤作奴奴,这大名自然是要等陛下来赐的。」李守礼在旁不温不火地回道。 「我会禀明陛下,雍王放心,如今东宫易主、相王出宫,一切都明朗了。奴奴日后长成,封为县主也是理所当然的。」 「多谢娘子。」他仍是温吞地回答。 我知道他心有戒备,特意走近了在他耳边道:「婉儿同我是至交,你阿娘张娘子也与我颇有缘分,雍王请放心,我会借弄瓦之喜向陛下提议,允你全家出宫的。」 李守礼听到婉儿的名字,身子一震,瞳仁急遽收缩,转瞬过去便低头一笑,问道:「上官婕妤……一切安好?」 「罢了」,他又摆摆手,摇摇头自嘲着,「她自然懂得如何安好。」 「雍王的关怀,我会转达给婉儿的。」我心中不忍,一边迈着步子走出内室,一边安慰他。 「我阿娘」,李守礼的声音突然变得响亮,「姓房,不姓张。」 我不由得停下步子,转身回头看他,「房氏抚育你长大,你爱她敬她是应该的,可张娘子也在掖庭日日担忧你,你又为何如此说?」 「从她决意抛弃我们父子的那一日起,她就再也不是我的母亲了。」李守礼淡淡地说,眼中只有冷漠。 我的心中升腾起一阵恶寒,生气地扔下一句,「你阿耶与张娘子两情相悦、海誓山盟,不过数年便独宠赵道生,这难道就不是抛弃么?」 转身快步离去,心中却悲凉至极。原来张敬文那些被我和婉儿感喟钦佩的举动,在她的儿子看来,却只是辜负和自私。 上元夜宴,王公贵戚悉数入宫,不过任谁都清楚,这场宴会的主角,是刚刚迁居东宫的李显。 隔着数张席位,我与李旦的目光不期而遇,浅浅一笑,立刻转身回来,继续手边的动作。 离开东宫,他的眼神中没有想像里得到自由的快慰,那一瞬间的对视,让我觉得他背负的东西更多,也更重。 东宫诸人依次上前为陛下祝祷,李重润英朗冷峻,仙蕙和裹儿姊妹穿上郡主的衣裙,更是光彩夺目,不让分毫。 只是太子李显面对陛下的战战兢兢,席间有目共睹。 太子李显之后,李家的相王、太平公主,武家的嗣魏王、梁王皆悉数上前。 陛下自然很高兴,眼下她最需要的便是东宫太子的顺从、武李两家的亲善。 酒过数旬,陛下眉开眼笑地唤来仙蕙和裹儿,一面摇头赞嘆一面笑道:「三郎和太子妃本就国色天香,难怪这一对姊妹花如此美貌,真叫人移不开眼睛。」 「两位郡主仙姿玉色,想来也是随了陛下。」六郎张昌宗依偎在陛下身旁,撒娇道。 陛下乐得眯起双眼,伸手指了指张昌宗的额头嗔道:「就数你嘴甜。」 「昌宗可不是嘴甜,陛下不信便问问席间诸人,两位郡主是不是同陛下一模一样?只不过郡主年岁尚小,还不及陛下这样的风姿气韵呢!」 众人自然点头称是,唯独李显起身诚惶诚恐道:「小女愚钝,怎配与陛下比肩?」 陛下不过一笑置之,抬手叫他坐下,李显身边的阿姊斜斜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只嘴角还衔着一丝薄笑。 「三郎的子女大多都已成年,从前我私心里想把方城县主许给重润,武家的嫡出女儿,也就她一个年龄相当,谁知阿月偏偏来求我,说定要为薛崇简求娶县主,我一心软也就答应了。」 听陛下如此说,我自然就明白了为何将仙蕙和裹儿专门唤至御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8页 「崇简倾心县主多时,还要多谢阿娘的成全呢。」太平公主轻笑着举杯。 陛下对公主宠溺一笑,又接着说:「大周两姓为王,最是应该手足同心,和衷共济。李氏和武氏若能永结秦晋之好,我百年之后便能安心,也不枉你们对我的孝敬之意了。」 「陛下」,我刚要开口,就听阿姊的声音飘来,「重润和仙蒲没有这个福气,仙蕙和裹儿若能与武家结亲,便是三生有幸了。」 「陛下」,我接着阿姊的话说道,「听闻魏王风姿俊逸,为人正直,又善音律,若是能娶了两位郡主之一,那可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我知道,武李联姻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今日我若再像阻拦仙蒲的婚事一样,无疑是螳臂挡车。 既然如此,不如从武家的郎君中挑出一个品性可靠的,将仙蕙或裹儿嫁给他,多少也能规避些风浪。 话刚落音,我便感到一缕锐利的目光穿过人群刺向了我,轻轻抬头望去,果然是武延基。 他的眼中含着不解和怒意,向我一遍又一遍诉说着他的心意。 我能读懂,他不愿意。 可是不愿意也由不得他。 「延基的品貌,的确也配得上」,陛下对我一笑,很是高兴地说,「延基如今已承袭亲王之爵,就与姊姊仙蕙结亲吧。至于裹儿嘛……」 「禀陛下」,梁王武三思急忙起身,「侄儿家中有一嫡子,刚满十六岁,正与安乐郡主年纪一般。」 「允了!」陛下高兴地说道。 「侄孙冒死请求陛下收回成命!」正是热闹相贺之时,一个清冷干净的声音打断了喧嚣。 无数目光落于武延基的身上,我也不敢置信地盯着他。他是识时务之人,不会不知道今日联姻的意义,可到底为什么…… 「我倒想听听,你为何不愿娶永泰郡主。」陛下没有怒意,只浅浅笑着,颇有兴致地盯着武延基。 一个静默的身影渐渐起身,一步一步,走到陛下面前,跪身叩首,字字分明,「父丧不过半年,侄孙实在不忍行夫妇之礼,令亡父寒心。恳请陛下恩准延基守孝三年,三年之后再听陛下赐婚。」 「你孝敬父母,这我知道。可是承嗣故去之时,我便已准你循皇子旧历,守孝以日易月,二十七日之后一切如常,连亲王的爵位都已承袭。守孝在心不在行,如今就不必再说什么三年的话了。」 「陛下恩例,是陛下宽容体恤,延基全家深沐皇恩。可延基身为人子,只愿替父守孝以表诚心,还请陛下恩准。」他的头叩得很响。 陛下的神情中终于露出一丝不悦,看着武延基问道:「既然你不认可守孝以日易月,那先帝驾崩两年之内,相王的第三子李隆基便出生了,你可是觉得相王不孝?」 这是最为严厉的责问,十八岁的武延基不可能周全得过来。 「陛下……」 「阿娘……」 又是不约而同的开口,我们隔着殿内的烟火对视一眼。 身份有别,自然是他先开口表意。 第八十三章 养女 「阿娘」,他的眼睛从我身上挪开,重新镇定地说,「皇子守孝二十七日虽已成定俗,但魏王方才所言,实在令我汗颜。儿子今日回府之后,定会同三郎一起抄经祈福,以慰阿耶在天之灵。」 我知道,他不会帮任何姓武的人说话,哪怕是如此无辜的武延基。 「陛下」,我接着道,「魏王年纪小,认死理,恰恰证明品性高洁,能有这样的人为婿,太子殿下和阿姊才会放心呢。」 「团儿说的是,陛下眼明心亮,为永泰郡主择了佳婿,魏王只怕还没反应得过来,否则要千恩万谢才是。」婉儿也在旁帮腔道。 婉儿的话为武延基铺足了台阶,所有的人都等着他叩谢皇恩,可是陛下面前跪着的武延基,却只是直直地看了我一眼,像要刺透我的魂魄一般。 片刻过后,他终于收回了眼眸,将身子缓缓向下压去,重重地叩头。 我的心揪作一团,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无法再去阻止,却也毫无办法。 「阿婆可准仙蕙表明心意?」 一声柔暖的话语,仙蕙上前几步,跪在武延基身旁,向陛下甜甜地笑着。 陛下似乎也被这少女的温软打动,眼角含笑,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阿婆为仙蕙赐婚,仙蕙诚为荣幸。魏王的品性为人,仙蕙也有所耳闻,如今更是深觉值得託付终身。仙蕙明白魏王的为难之处,愿以己身解夫君之困。 「阿婆,仙蕙愿以婚姻为约,居于东宫,为去世的阿公守孝,三年之后,再与夫君行礼完婚。」 面如琼花、身若仙萼的李仙蕙跪着说完,体态骄傲而礼数周全,一身水绿衫裙铺展在深红的载绒地毯上,美得沁人心脾。 在她身旁的武延基终于起身,转头深深地看向她。 「延基,能娶到仙蕙这样的娘子,你可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陛下轻声问道。 一点,一滴,时间在缓缓地流淌,武延基在半刻之后重新叩首,大声回道:「得永泰郡主为妇,此生无憾。侄孙不愿委屈郡主,但凭陛下做主定下婚期就是。」 说罢,他拉起仙蕙的手,眼神扫过我,落于陛下的身上,神情坦荡而淡漠。 陛下的表情锁住了一瞬,继而松弛地笑说:「你不愿委屈未过门的妻子,我自然也不愿委屈自己的亲孙女。还是照旧,永泰郡主与安乐郡主,今年之内一同完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9页 话音一落,武三思的嫡子武崇训也走上前来,四人一起跪于陛下膝前,动作一致,神情各异。 一桩桩婚事,一件件交易,我不知该喜该悲。 心下落寞,不由自由地穿过人影看向他,却对上了早已探究多时的目光。那一双春水眸里,藏了深不见底的疑虑。 一瞬的凝滞,他立刻低头,与身旁的人推杯换盏。 心中憋闷不已,正要离席出殿,去外面喘口气来,却又被婉儿的笑语吸引了注意。 「今日既然双喜临门,何不再添一份喜事?」 陛下挥手让他们四人各自落座,笑着问婉儿道:「你又有什么新鲜的主意?」 「陛下如今做了曾祖母,已是四世同堂,难道还不值得庆贺?」婉儿巧笑着看向我,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我今日不提此事,是觉得这上元夜宴已然被武延基搅得有些沉重,并不敢再去冒险试探陛下对李守礼的心意。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只婉儿有这样的胆识和智慧。 「曾祖母?」陛下突然坐直了身子,很是好奇,「成器的孩子已经出生了?」 坐在李旦身旁的李成器原本一直缄默,突然被陛下提及,茫然一怔,急忙上前回话道:「元氏尚在王府中待产,还未曾有生产的消息。」 「陛下果真偏心寿春王」,婉儿蹲跪在陛下身边,半是玩笑道,「是雍王得了一个女儿,刚满周岁,还在等着曾祖母赐名呢。」 陛下的神情滑过一丝错愕,像是忽然想起雍王是谁,沉默了许久才低声嘆道:「贤儿都有孙辈了。」 这几年,李氏诸王处境渐佳,陛下放李旦全家出宫为王,却丝毫不提李守礼。 我原以为是她心里仍然恨着李贤,可如今看来,更像是她已完全忘记了李守礼。 李贤还活着的唯一的孩子,就这样被遗忘在东宫的一角,无声无息地活在逼仄的院落。 「是个女儿」,陛下露出少见的沁入眼底的笑意,「小名叫什么?」 「叫奴奴。」婉儿笑言。 陛下笑着看向裹儿道:「我记得裹儿便用了小名做名字,李守礼起的奴奴就很好,当成名字也是极好听的。」 裹儿听见陛下专门提起她的名字,喜笑颜开,光彩照人。 「陛下既喜欢这个小名,也就省的再想个名字了」,我终于放下心来,轻声插话,「倒不如为奴奴想个封号,日后成年受封,也算得了曾祖母的庇佑。」 轻轻侧头,我与婉儿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 为李奴奴讨封号,便是为李守礼讨王府。 「阿婆今日高兴,仙蕙斗胆,有一不情之请。」 我急忙转头,看到刚才已经回座的李仙蕙又重新上前,神情坦然自若。 陛下也是一惊,却没有更多表情,只是笑着说:「今天是你的大日子,你有所求都可道明,我会尽力满足。」 仙蕙裊裊一拜,颔首认真地说:「长姊出嫁已是半年有余,如今我与阿妹也要离开阿娘身边。仙蕙心中不忍阿娘无人陪伴,若陛下首肯,可否令阿娘养育奴奴,也好悉心照顾?」 我呆呆地愣在原地,被无尽的惊愕和悲凉填满。 若以立长论,李守礼是李治和陛下最为年长的孙子。若以立嫡论,李守礼也早被记在了李贤嫡妻房氏的名下。若要强说李守礼是先帝和陛下的嫡长孙,也并无不可。 而李显和阿姊收养李守礼唯一的女儿,名为养女,实为人质。 我不知道,这个主意究竟是李仙蕙自己想的,还是受了阿姊和李显的驱使。 勐地抬头看去,见阿姊望着仙蕙微笑,而李显只是低头不语,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转头对视,婉儿的神色也终于显出几分慌张。 陛下会不会答应仙蕙的请求,我们不知道。可是李显对李贤一脉的忌惮和压制,如此赤裸地袒露在所有人的面前。 「四郎,阿月,这是家事,你们觉得呢?」 「阿娘」,太平公主缓缓一笑,不慌不忙地说,「仙蕙年纪虽小,却思虑周全。雍王尚未娶妻,将女儿留在他身边怕是很难教养好,阿嫂将三个女儿都调教得这般懂事,自然是奴奴最好的去处。」 「阿妹说的正是。况且三兄膝下还有一个刚满五岁的幼子,也能同奴奴作伴,是再好不过了。」李旦的声音接着响起,柔润里透着几丝焦急。 这是陛下为避日后夺嫡,对李家诸人的试探,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表白自己对太子李显的认可和忠心。 李家的人,没有谁还在意李守礼。 而我和婉儿,都没有立场去妄言陛下的「家事」。 「陛下」,一个少年的音色从李显身旁响起,李重润一身华服,恭恭敬敬地起身说道,「阿叔与阿姑所言的确在理,可雍王仅有一女,就要父女分离,不免有些不近人情。若是日后雍王又有孩子,再送至东宫抚养,岂不是就能周全情与理?」 我没有想到,肯为李守礼说话的,是与他素未谋面的李重润。 「邵王」,陛下露出一丝不悦神色,「此事是你阿耶阿娘来管,还轮不到你来说话。」 阿姊与李显对视一眼,急忙上前叩头,请求陛下饶恕李重润的冒失之举。 方城县主的婚事波折,陛下不可能不清楚。只是如同那年太平公主一样,李武联姻是底线,只要不触及这个,陛下便愿意成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0页 可愿意成全是一回事,从此对李重润心生不悦是另一回事。 「陛下」,我急忙跪下,「邵王是性情中人,遇事皆以情为先,不过是少年意气罢了。但求陛下能多给些时日,在东宫好好教习,邵王定不负陛下所望。」 李重润与李守礼不同,为他求情的声音此起彼伏,而陛下也乐得顺水推舟。 「罢了,这重情重义的性子,倒也难得」,陛下松下身子,重新半靠在凭几上,不痛不痒地说,「就依你们的,太子夫妇收养雍王之女李奴奴,择日册为金城县主。再命人于宫外为雍王整修府邸,一切妥帖之后,便可出宫开府。邵王李重润言行有失,罚其面壁一月。」 无数人的命运在这一场上元夜宴被更改、被决定,我只觉得透不过气来。 从前,无论日子有多惊心动魄,敌人永远都是敌人,周兴、来俊臣、武承嗣,我可以和李旦、和公主、和婉儿一起,彻彻底底地恨他们、厌恶他们。 可现在算什么呢?当李旦和公主也将手中的刀柄伸向无辜的李守礼,我又该以什么样的心情去看待? 借着更衣,我一路跑到了九洲池畔。冬日的冷风颳过脸颊,疼痛让清醒又加深了几分,我没有哭,只有深入骨髓的无力。 一刻,两刻,我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是想要拖住回到宴会的时间。 静默的冰面,无声无息,我却总感觉身后传来似有似无的响动,回头看去,却空无一人。 许久过去,脚步声终于渐渐靠近,我转身脱口而出,「你还是来了。」 眼前出现的人,不是李旦,而是武延基。 第八十四章 盟誓 武延基一愣,探口问道:「你说什么?」 我自嘲一笑,摇摇头老实回答:「我本以为是相王。」 「我听过你和相王的事,看你方才的反应,恐怕不像传闻一般,你们早已恩断义绝了。」武延基兴味索然地说。 我没有接话,只沉声问道:「为何如此抗拒和太子结亲?」 「相王为何抗拒和武家结亲,我就为何抗拒和李家结亲。没来由的,何苦误了小娘子一生。」 我心有触动,低声嘆道:「你应该明白,娶不娶妻,娶的是谁,都由不得你自己。今日宴席的拒绝,实在是毫无用处。」 他距我不过半步,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唿一吸的温度都感觉得到。 许久许久,他才道出一句,「永泰郡主是个聪明人,我的拒绝仁至义尽,她执意如此我也无法。」 「在她提及金城县主的事之前,我还觉得你配不上她。」 也许是一同经歷过对武承嗣的报復,也许是武延基身上异于常人的敏锐和成熟,在他面前,我很难伪装自己,再刺人的真话都忍不住吐露出来。 他轻轻一笑,兴致颇浓地问道:「时局刚稳,李家就起了内讧,相王这明哲保身的本事,你怎么没学到?」 「武延基!」我被他说到痛处,急不择言地呵道,「相王如何,还轮不到你来品头论足!」 年少的武延基怔怔地看着我,如梦初醒一般,愣了半晌才说道:「是我唐突了。」 「无妨」,我渐渐平復下来,收敛了表情,「是我不该那么说。」 「你是关心则乱」,他轻笑一声,清冷俊逸的面容上堆满了散不去的失落和悲哀,「从今以后,我便要随着永泰郡主,唤你一声阿姨了。」 他抬手止住了我要说出口的话,从袖中取出一个东西握在手心,而后抽出腰间佩着的短刀,轻轻一挑。 一段长长的弓弦,断成两截。 「 留着做个念想,权当用它来记住我。」 说罢,他伸手拉起我的手,将半截弓弦卷好塞在我的掌心,然后一点一点扣住我的手指,直到我的手完全包裹住了弓弦,而他的手完全包裹住了我。 我缓缓抬头,四目相对,一阵异样滑过心尖,我有些慌张地想要抽出手,却被他握得更紧了几分。 「武延基。」我一字一顿地念着。 一瞬的迟疑,清冷的脸上终于恢復了往日淡泊的神采,他缓缓松了力道,利落地转身而去。 从近到远,由慢及快,他的脚步渐渐消失在九洲池畔。 指尖的余温若有似无,武延基的样子在我心中挥之不去。 这一遭寒夜踱步,神色稍歇,心事未收。我明白自己不能耽误太久,估摸着武延基回到宴席已有些时候,才拖着步子回到了陛下身旁。 已是宴饮多时,众人酣歌恆舞,又兴高采烈地开始联诗。我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相王的座席上竟空无一人。 轻轻挪动身子,扯了扯文慧的衣袖,「你可有留意,相王离席多久了?」 正是联诗的高潮时,婉儿评诗寥寥数语,已屡得陛下称许。 文慧向我挨了挨,低声回说:「方才陛下赐酒时相王就已离席,算来也有两三刻的时间了。」 我心中生疑,他那样一个事事谨慎的人,怎么会在今日离开那么久? 可终究是不能再问。 开春之后,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李仙蕙与武延基、李裹儿与武崇训的婚期定在秋日,雍王李守礼只待王府修缮完毕便可出宫,其女金城县主李奴奴交由阿姊与李显抚养。 带着这些消息,我只身回到掖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1页 张敬文如想像中一般波澜不惊,只在沉默片刻后轻轻嘆道:「我若离开,裴小娘子只怕要孤身一人在这掖庭中了。」 我低下头,其实早就明白,张敬文等待多年的自由,不可能因为裴露晞就甘愿放弃,可亲耳听到这样的话,还是不免难受。 若是李旦为太子,裴炎一案就一定会被平反,他的家眷便能从掖庭出来。哪怕是武家的人得势,为了笼络朝臣,此事也不是绝无可能。 可偏偏是与裴炎有着深仇大恨的李显和阿姊。 错过了尚且怜惜女子的陛下,再等到李显即位,裴露晞这一生,就只能白白埋葬在掖庭。 「我要想想办法,救她出去。」 「团儿,你心中雪亮,这谈何容易?」 「总要尽我所能试一试」,我看着她优雅清朗的面容,无奈一笑,「陛下已经答应,出宫之后,你不必随着雍王和房氏住在一处。你的宅子,我和婉儿替你选在了洛水以北的归义坊。」 「你们费了不少心思。」她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举手之劳罢了」,我笑着摇头,随口问道:「露晞几时从弘文馆回来?」 张敬文轻睨一笑,「不到掖庭落锁之时,她才不会回来呢。」 她异于平常的表情突然将我惊醒,我腾地起身问道:「她在和邵王私会?」 张敬文没有回答,只是伸手将我又拽了回去,满不在乎地说道:「掖庭暗无天日,难道你连这一点快乐和热忱都要从她身边夺走吗?」 「我不是……」我急忙张口否认,「偏偏在这样的时候,偏偏是太子的嫡子,裴露晞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你以为」,张敬文正色问我,「当年天后与明允势如水火,婉儿不知道自己所爱非时、所爱非人吗?」 如饮水者,冷热自知。裴露晞和李重润未必不知道他们日后要面对什么,倔强地爱着,不是大意,而是选择。 也许是想要护着他们的心思太重,我已经忘记去问,他们究竟需不需要我护着了。 「有贰其德,兴兵动众,明神鉴之,百殃是降,子孙不育,社稷无守,世世勿敢犯。」 明堂里迴荡着异口同声的誓言,我和婉儿、文慧依次站在陛下的一侧,另一侧则由二张兄弟服侍。 圣歷二年四月,陛下诏令,命皇太子李显、相王李旦、太平公主、驸马武攸暨、梁王武三思、嗣魏王武延基于明堂立誓,李武两家血脉相连,荣辱相生、休戚与共。 我半低着头,目光穿梭在李旦、公主和武延基的身上,最终向正坐在龙椅上的陛下深深看去。 她老了,不仅仅是容颜。 那个曾在男人堆里披荆斩棘,凭着自己的智慧和胆识,成为前无古人的女皇帝的武曌,相信一段誓言就可以抵消政权厮杀中註定你死我活的结局。 她宽赦了曾与她为敌的王皇后和萧淑妃的家人,她恢復了因扬州之乱和李贞谋反所牵连的李姓宗室的死后尊荣。 但还有很多很多的人,她忘了。 她忘了我阿耶和嫡母,忘了凤阁侍郎刘祎之,忘了文慧的叔父范云仙,忘了刘玉容、崔静宣、唐月瑶、窦从敏。 若是誓言有用,她会不会被他们追魂索命? 盟誓之后,陛下的心情畅快了不少,与李武两家的小辈皆谈笑风生,所有的人都演给她看,包括她自己。 「团儿」,我正要退下更衣时,听陛下轻声唤我,「狄公卧榻多时,六月十九观音法会时,记得请国师为他回向功德。」 我低头称是,许久未去佛授记寺,我也很想离宫喘息片刻,去看看慧苑和国师近来如何。 更衣过后,我又留在侧殿整理妆发,拖延着想再晚一点去见证李武两家的「其乐融融」。 宫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正要回头张望,却被紧紧地搂在一个怀里。 无比熟悉的唿吸和体温,身体接触的每一个地方,都在提醒着我的思念和渴望。 「你出来做什么?」我压抑着哭腔问道。 他的鼻息吞吐在我的脖颈,又烫又痒,我不觉躲闪几分,却被他抱得更紧。 「我太想你了。每一次进宫,每一次远远看到你站在母亲身边,我都想像此刻一样与你贴在一起。」 我伸手环上他的腰,轻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无事」,他拍了拍我的后背,「只是一切安稳,结束了提心弔胆的日子,我才明白自己有多离不开你。」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润,甚至带着几分讨好,更让我觉得怪异难耐。 「失去储君之位,被砍掉左膀右臂,就是你说的一切安稳吗?」我推开他的双臂,与他澄澈的双目对视着,「我们发誓永不欺骗的,你没忘吧?」 他的睫毛轻轻抖动,以万千情绪回望着我,「这些不提了,好不好?」 心中的柔软被他戳破,我点点头,「好。那你想说些什么?」 他的双手重新抬起,捧起我的脸颊,我不禁紧闭双眼,额角和眼皮果然落下湿暖的吻。 颈间的粗糙触感逐渐松动,他的双手划过我的肩头,不轻不重地按在我的两臂,而后缓缓下滑。 他的唿吸声声可闻,一起一伏,毫不遮掩。 我的心被他撩拨得无处安放,连双肩也不由自主地耸起,正要开口唤他,双唇却落入了一个更深更暖的沼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2页 一年了,我已经离开这个身体整整一年了。 我已不是初遇他时十四岁的年纪,三十二岁的我,对身体渴求的东西心知肚明。 没有犹豫,没有顾忌,我们急不可耐地剥去对方的衣衫,在无人发觉之前再次拥有彼此。 只是这一次,占有和索取,早早就盖过了依偎和眷恋。 而我们躺在彼此的臂弯里,心照不宣地将一切藏起。 「嫁给我。」 我勐地抬头,「你说什么?」 他的双手重新捧住我的脸,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嫁给我。」 「你如何能保证」,我以同样认真的眼神回看他,心中顿了一顿,仍狠心问道,「我不会成为第二个从敏?」 他手臂上的筋骨忽地耸起,又立刻恢復了原本的样子,盛满了湖光山色的眼眸微微转动,低声说道:「我能保证。」 「你和太子之间有什么约定?还是你要……」我掩住双唇,不敢说出藏在心底的恐惧。 第八十五章 持明院 「不用担心」,他喘着粗气说,「所有犯过的错误,我都不会再让它发生。」 「我不明白。」我老实说道。 他将我搂得更紧了些,像过去一样将下颌搭在我的头顶轻轻磨蹭,「也许过不了太久,太子妃就会劝你回到我身边。到时候假戏真做,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我将头埋在他的胸前,没有再追问他究竟想干什么。 我越来越不明白他的心思,也越来越抗拒日后到来的变故。 「答应我」,我闷声说道,「无论到了哪地,不要杀我阿姊,和她的孩子们。」 搂着我的双臂突然变得僵硬,他掰着我的下颌,强迫我直视着他。 「在你心里,还需要同我提醒这些吗?」 我重新将自己埋进他的怀里,嘆气道:「回宫之后,这一切远比我想得更艰难。」 「我都知道。」他不断地抚着我的后背,一声又一声地安慰着。 你不知道,我在心里默念着。 我明白你的无奈和抉择,我理解你的掣肘和苦衷,但我没有办法对你毫不犹豫的拔刀相向视而不见。 时移世异,我不能苛求你什么。可我知道,那个原本能够两心相依的身影,已经远去了。 或许你本就如此,清醒隐忍的另一面,是自私凉薄。 圣歷二年的深秋,永泰郡主李仙蕙、安乐郡主李裹儿分别与魏王武延基、高阳王武崇训同日完婚,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光彩耀目,不可名状。 掩藏在这两桩李武联姻之下的,是仙源县主李花妆和薛伯阳之间低调的婚事。 薛伯阳在李旦为皇嗣时,任东宫属官。他又出身河东薛氏,与已故驸马薛绍为同宗近支,其父凤阁舍人薛稷与太平公主素来交好。 相王李旦在做什么,朝中眼明心亮之人都看得清楚,唯独陛下并不在意。 她听到消息不过一笑置之,随口嘆了一句,四郎和武家的结怨还是没能解开。 太子李显既然已同武家真心交好,一个居于京城的亲王构怨武家,在她看来可大可小。 我奉陛下之命驾马前往佛授记寺,只想将这些都暂撂脑后。李旦和阿姊,一次又一次,我终于逃不开这样的选择。 佛授记寺中,一个小沙弥恭敬地将国师手抄的回向偈递与我,上面写着狄相公的名字。 「国师呢?」我有些疑虑,此事由陛下亲口交代,国师理应亲自递交才是。 「长安译场诸事繁忙,国师两日前已动身西行。」 「长安?」 我更为不解,长安的译场这几年一直由义净法师主持,国师在这个时候离开洛阳,到底有什么意图? 「是,国师交代请韦娘子亲自送到狄公府上」,小沙弥合掌回道,「韦娘子若无事,我便先回去了。」 我不觉一笑,狄仁杰数次上书,劝诫陛下不可佞佛、不可大建寺院石窟,这送回向偈的事,的确是个烫手山芋。 「慧苑师父也一起回长安了吗?」 「慧苑师父如今在城郊的持明院。」 「何时去的?」我忙问道。 「已有几个月了。」 国师离开不过几天,可慧苑竟已在持明院住了几个月。如今佛授记寺一切安稳,到底出了什么事,慧苑才又不得不离开此处,跑到郊外避嫌? 反正时辰还早,我没有犹豫,立刻上马向持明院飞驰而去。 一阵紧促的叩门,我急不可耐地等在院门之外。 不紧不慢的脚步渐渐靠近,吱呀的开门声落在耳边,一个居士模样的中年郎君立于眼前。 我的身子僵直地钉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忘记了唿吸,忘记了言语。 朗润的双眸沁入了岁月的痕迹,半清半浊地悬置着。挺拔的身子已显佝偻之态,鬓边的乌髮里藏着缕缕雪色。 十五年后,那个声称要雁塔题名、进士及第的韦家五郎韦令裕,就站在我的面前。 没有喜悦,没有流泪,我只是呆呆地喊出了一句,「阿兄。」 他淡淡一笑,仿佛对我的到来毫不意外,语气平静地说:「进来吧,团儿。」 我随着他亦步亦趋,踏进了那个原本萧索零落的持明院。 「阿姊告诉我,你在信中说要寻那位陆娘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3页 他在我身侧走着,脸上的表情不喜不悲,只是平和地说:「十五年了,不可能再找到停云了。」 「她叫陆停云?」 他点点头,「她如今是什么模样,我和陆家人都不得而知,就算我们今日相对而立,也未必能认出彼此。 「更何况」,他摇头自哂,「我连她过去的样子,都不记得几分了。」 「那你为何躲在这里?为何不见我和阿姊?」 「你们……」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都在宫里。如今阿姊又做了太子妃,若她知道我在洛阳,又要非给我官做不可。」 我有些诧异地问道:「你从前不愿蒙荫入仕,如今住在这里,难道也是为了安心预备科考吗?」 五兄停下脚步,侧过身子看着我,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空洞而响亮。 他笑得肆意,抓着我的肩膀缓了几分,才喘着气说道:「我不做官了,也不想考进士了。」 我看着他的样子,又不觉扫视了身处的持明院,突然明白过来。 「阿兄,你要出家?」 他只是回看了我一眼,便云淡风轻地转身,接着向前而去。 一个青灰色的身影迎面而来,慧苑眉眼含笑,张口喊道:「十三娘来了。」 阿兄的脚步顿了一瞬,又向前几步,站在慧苑身旁。 他们年岁相近,如今并肩而立,竟像隔了十多岁。 「你是……仅仅在这里陪着阿兄吗?」我脱口问道。 慧苑愣了片刻,眉眼之间的笑意尽数散去,抿嘴答道:「这里清净,能陪着五郎,我自己也好专心着书。」 我点点头,「没事就好。」 「当然没事」,慧苑又重新笑着,「若是裴大郎同在,即便在这小小的持明院一生,也了无遗憾。」 慧苑说起裴懿,盘桓于心中多日的难题似乎突然有了出口。 「裴懿的女儿裴露晞长在掖庭,如今十七岁了。」 「十三娘,你想救她出来?」慧苑在旁问道。 我的目光从慧苑移到阿兄身上,看着他说道:「裴露晞和邵王李重润两情相悦,邵王为此抗婚。」 阿兄闭目片刻,嘆道:「即便陛下不追究,阿姊又怎么可能愿意?」 「我虽责管掖庭,可并无职权放人出宫,也无法给她良籍。不知慧苑师父可有办法?」我盯着慧苑的眼瞳,微笑着问他。 「也许……」长久的静默之后,仍然是慧苑打破了宁静,「以为国祈福为由,我求师父出面度掖庭百人为僧尼,裴小娘子之后便可还俗。」 虽说李重润一时也不会同意裴露晞做他的妾室,但是裴露晞藉此摆脱贱籍,循序渐进,日后再做打算也是好事。 「若能如此,邵王和裴小娘子定会感念一生。」 慧苑轻轻一笑,「何足挂齿。」 「慧苑」,沉默许久的阿兄突然说道,「我想和团儿私下说几句。」 慧苑低头轻轻皱眉,对着我露出一笑,而后转身离开。 「阿妹」,阿兄破天荒地这样叫我,「我对你很失望。」 心中的苦涩排山倒海地涌来,我抬头看着他,不敢相信地反问道:「失望?」 「裴懿的女儿,慧苑一定会倾其所有去帮她,可你不该那么说。」 「我不该以你们之间的情义胁迫他,是吗?」 「难道不是吗?」 我看着他平静的面容,只觉好笑至极,「以情义胁迫,能救下一人、两人,又如何?」 「团儿!你为何变成了这样?」 「我变成什么样了?阿兄」,我向着他又迈了半步,半仰着头死死盯着他问道,「你远在岭南,生活自然清苦。可你知道宫里是什么日子吗? 「你会每天都胆战心惊、生怕一觉醒来就失去性命吗?你见过挚友在你面前被活活勒死吗?你被你所厌恶的人凌虐过身体吗?你被挚友的孩子当作过杀母仇人吗?你见过一波又一波的人来了又死了吗?」 阿兄沉静的神情终于被我这一连串的质问所击穿,他的眉心皱在一起,伸手紧紧握着我的胳膊,字字清楚地问道:「是谁?」 一连数月的压抑和憋闷在此刻全部发泄,我愣了半刻才意识到他在问什么。 没有回答,我只是看着阿兄的眼睛,安静地问他,「阿兄,你凭什么要求我还像当年一样纤尘不染?」 说罢,推开他的双手,不再理会身后的唿喊,匆匆上马离开了持明院。 与阿兄在十五年后的相见,就这样不欢而散。 洛阳城一晃一晃地闯入了我的视线,我在心中哀嘆,我又凭什么要求李旦品格依旧呢? 第八十六章 同根 相府的事极为简易,不过带着国师的回向偈和陛下关怀的口谕走一遭,当我转身欲离开时,却被狄府的管事请进内院。 我在陛下身边算来虽有九年,可狄仁杰在洛阳为官的时间却并不长久,我与他不过是见面相识,并无交情,被他请至病榻之侧,实在意外。 已是古稀之年的狄仁杰半躺在榻上,后背垫着隐囊支撑着上半截身子,面容疲惫,气色不佳。 我上前行礼,客气地说:「陛下很惦记狄相公的身子。」 「有劳韦娘子跑这一遭了」,狄仁杰喘着粗气慢慢说道,「我与韦娘子虽算不上熟识,可听过上官婕妤称赞韦娘子的为人,想来不会有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4页 「狄公若有什么要吩咐的,直说便是,我定会带到陛下耳边。」 「这份书信是我向陛下推荐的可用人选,还要劳烦韦娘子送进宫里」,狄仁杰示意身边的僕从递给我,笑着说道,「没有封口,韦娘子可随意一看。」 「不」,我急忙说道,「我如今只管掖庭诸事,朝中的官员任命我不能插手。」 「韦娘子,你的身份特殊,日后若有种种变数,只怕少不得你的助力。」 我虽心有疑虑,仍镇定地回道:「狄相公,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狄仁杰微微一笑,「陛下设奉宸府,命二张兄弟携才子宾客修编《三教珠英》之事,韦娘子有何看法?」 我有些意外,轻轻耸肩道:「陛下不愿被朝臣屡次指摘豢养男宠,交给二张兄弟一些正事来做,有何不可?况且二张兄弟本就颇具才华,这作诗修文的事,交给他们也算相得益彰。」 「二张深得盛宠,当日劝说陛下召庐陵王回京,已见其野心。如今陛下怠政日久,二张日日守在陛下身边,连你和上官婕妤都不能相比。这二人本就行为不端,收受贿赂,若是再默许他们结交朝臣,恐怕对太子不利,对相王不利。」 「狄相公是否多虑了?」我轻声说道,「劝说庐陵王回京,不过是二张兄弟受天官吏部侍郎吉顼的指点,与其说野心,不如说他们是在为日后寻找靠山。至于结交朝臣,在陛下身边的人都难免如此,若要严格论之,我和上官婕妤也不能倖免了。更何况,如今二张兄弟行事确有差池,但比之来俊臣在朝时,已是天差地别了。」 病榻上的狄仁杰沉默良久,缓缓嘆息道:「陛下一世英明,岂可叫风月之事误了晚节!」 「狄公此言差矣。歷来男人为帝,后宫之人不计其数,若是原配仙逝,续弦也是理所应当。先皇驾崩十六年,陛下以女子身登临帝位,所幸男宠左不过五六人,如何就被风月误了晚节?」 其实二张兄弟受宠,朝中劝谏者数不胜数,狄仁杰不是第一个,也不是言辞最为激烈的一个。 我知道他说得有道理,可二张兄弟即便言行不端,朝臣们说来说去,最介意的还是他们的男宠身份。 女人做到了陛下这个份上,还是逃不开旁人对男女情事的指摘。 「韦娘子在陛下身边日久,也是女中英豪。」 「狄公过誉了,我如何敢与陛下比肩?」我微微欠身道,「若是没有旁的交代,我便携信回宫了,狄公安心养病就是。」 「还有一事」,狄仁杰勉力一笑道,「相王之势不可小觑,若日后李家重蹈覆辙,兄弟阋墙,万望韦娘子借昔日之情,乞请护住太子一脉。李家再也禁不得子嗣凋零了。」 我终于明白狄仁杰请我来此的意思,二张兄弟不过是个幌子,李旦和李显的关系,才是他深以为虑的。 这两年陛下的心思,被李武两家的关系和二张兄弟所纷扰,李旦和李显之间的暗流涌动,她并不上心。 我站在狄仁杰的病榻之侧,盘踞脑海的推脱、回绝全都被这个忧心忡忡的老人所消磨。 我后退两步,对着榻上的狄仁杰郑重行礼,「就是狄公不说,我也会拼力护住无辜之人的。」 慧苑对裴露晞的安排,我一五一十地讲给了重润。 他虽仍不情不愿,但只是本性倔强,并不愚蠢,也晓得凡事不能一蹴而就,为裴露晞先谋得良籍才是要事。 「你和裴小娘子的事,还不能让别人知道,尤其是你阿耶阿娘,明白吗?」我见他的眼里终于有了希望,又急忙叮嘱道。 他听后愣了一瞬,微微抬头,半张着嘴,却又咽下了要说出的话。 「你不会……已经告诉你阿耶阿娘了吧?」我隐隐担忧。 「没有」,李重润摇头道,「阿姨放心,知道此事的人绝对可靠,也许还能在宫外帮得上露晞。」 我见他如此说,也便点头道,「你心中有数就好。」 话刚落音,就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郎君急沖沖地跑进重润的书斋,抬头看到我,又立刻跑了出去。 「三郎!」重润急急唤道。 「重俊也见过我几次了,怎么还是这样认生?」我想起隽娘死前的模样,不免伤感。 「他自小就如此,最是孤僻,也讨厌跟不熟识的人说话,所以裹儿才不待见他。」 我想起在安福殿见到他们时,裹儿厌恶李重俊的话语,觉得恐怕阿姊也在其中抱怨过不少。 又是嘱咐几句,却听门外几番喧闹,几个郎君互相推搡着跑进书斋。 「大好日光,邵王非要闷在书斋做什么!马都备好了,快同我们一起击鞠!」 我转身看去,说话的正是安乐郡主的夫君、南阳王武崇训。 人影憧憧,隔着沖在最前头的武崇训,我的眼睛落在稍远处的武延基身上。 他的清冷面容罩上了一层暖意,目光与我相撞,没有躲闪,也没有喜悦,只是隔着数人,就这样静静凝望。 「这才刚入宫就要击鞠,可见过了阿耶阿娘?」重润的语气里虽有怨怪,却不禁喜上眉梢。 「二郎」,武延基移开目光,微笑着说道,「太子殿下被梁王请去了,几位郡主陪着太子妃说话,我们可不就被赶出来了。」 武延基说得周密细緻,可我却被这一声「二郎」引去了注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5页 武延基和李重润的关系何时这么好了? 我微笑着同李显的女婿们一一行了叉手礼,被身旁的李重润拦住,「阿姨是长辈,又是陛下的身边人,实在无须如此。」 「邵王说的是。」年纪稍长的长宁郡主夫君、观国公杨慎交低头说道。 我转身随意一笑,「少郎君们难得一聚,正巧几位郡主都在,我便告辞了,去太子妃那里坐坐。」 重润起身相送,又对身旁的内侍随口说道:「叫三郎过来一同击鞠。」 听他如此说,我停下步子问道:「平恩王今日入宫了么?邵王不邀他一起么?」 一丝不悦从重润的脸上掠过,他压着声音对我说:「我一向不喜这位兄长,叫来了大家也都别扭。」 李重福的性格自幼就不讨喜,恐怕在房州时他们兄弟就早有龃龉。 「张氏兄弟正得势,与平恩王是姻亲,你要当心些,有的场面也不得不做。」我提醒道。 「是。」重润简短地答道。 少郎君们都在等着他,我猜他的心思早就飞到了马场上,没有多言,轻轻点头准备离去。 抬眼时,不出所料地又与武延基清寒的眼神相撞。 停滞一瞬,我不着痕迹地离开。 阿姊身旁正绕着三个女儿,裹儿伏在她的膝上,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一会儿讲着宫外的趣事,一会儿撒娇道想阿娘阿耶,一会儿又抱怨武崇训有时待她不好。 都是小女儿家的情致,听来淘气又好笑,可爱又夸诞。 长宁郡主李仙蒲跌坐在一旁,随意地打络子玩,时不时蹙起眉头,半是宠溺半是吃醋道:「裹儿怎么嫁了人还是长不大。」 阿姊笑着抚起裹儿的头髮,「裹儿就是咱们家长不大的小娘子啊。」 仙蕙坐在阿姊的另一侧,却只是靠在阿姊肩上,甜甜地笑着。 梳起了婚后娘子的髮式,原本琼枝玉叶、秾李之花的仙蕙更染得一层通晓韵事的风流情致。 一颦一笑、一顾一盼,皆含情销魂。 「阿娘忘了奴奴阿妹啦?」仙蕙眯起双眼,笑着问道。 阿姊愣了片刻,似乎也被自己的言语不慎所惊,匆忙掩饰道:「总惦记着你们已经成家的,日日守在我身边的小女儿反倒忘了。奴奴是你们嫡亲的小阿妹,谁都不许忘了。」 「阿姊」,我故意岔开话题,「听闻那位阿兄苦苦相寻的陆娘子,其家人就住在洛阳?」 阿姊点点头,唏嘘道:「原本也是我们韦家连累了那个陆娘子。我正有意与陆家相商,选一个品貌皆佳的小娘子养在宫里,一来陪着金城县主,二来若是有缘,嫁给四郎重茂,也算了结了两家未能达成的姻缘。」 我敷衍道:「若能如此,自然是好。」 心中却不免踌躇着,若要与吴郡陆氏结亲,十七岁的李重俊是现成的,阿姊却偏偏以金城县主为藉口,让五岁的李重茂就许下亲事。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放不下对隽娘的怨怪,连隽娘的孩子都要恨屋及乌。 可是,易地而处,若是当年在我不知情的时候,玉娘或阿暖怀上了李旦的孩子,我会体谅吗? 「见过太子妃,见过三位郡主。」 正出神时,被一声脆丽的话语惊醒,一个高挑的娘子笑得春风拂面,唿奴携婢而来。 「文慧。」我起身笑着迎道。 她沖我歪头一笑,对阿姊躬身说道:「听闻今日三位郡主一同回宫,特地将裁剪好的新衣送来,都是郡主们素日爱的。还有陛下赏赐的诸多物件,都在这里了。」 说着,便轻拍双手,几位宫婢站成一排,稳稳地托着千金难买的珠环玉缀。 裹儿眉开眼笑地跑上前去,仙蒲跟在她的身后,也很是高兴。倒只有仙蕙朝着文慧恭敬地行礼,才不急不慢地站到姊妹身后。 阿姊热络地要留文慧在东宫说话,文慧笑着回道:「太子妃盛情,我荣幸之至。只是陛下格外交代了,命我叫上团儿回瑶光殿一趟,狄相公情状如何,陛下可是一刻都等不急呢。」 我忙起身向阿姊告辞,与文慧并肩走出东宫。 第八十七章 生变 瑶光殿里,陛下的左右两侧被二张兄弟围绕,我和文慧则分立于二张身旁。 「凤阁舍人宋璟、荆州长史张柬之,这两人也为姚崇力荐,想来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陛下听着张易之在旁念出狄仁杰信中之言,频频点头。 「团儿」,陛下唤道,「先拟旨将张柬之擢升为洛州司马,让他多歷练歷练,日后再进三省。」 我正要起身去向书案,却遥遥望见一个婉丽的身影翩然而至。 今日婉儿休沐,若无大事,她不会专程来到瑶光殿。 婉儿走到陛下身边,眼神轻轻滑过我,将手中奏表上呈,绵声说道:「突厥默啜可汗再次上表议和,请求联姻。」 「呵!」陛下不屑道,「这些年他反覆横跳了多少次,竟还有脸面再次联姻?」 话虽如此,陛下毕竟不愿边关再起战事,缓了不过片刻就嘆道:「武延秀至今还被他扣在帐中,如今显儿当了太子,他更要同李家子弟联姻了。罢了,选个不中用的李姓郡王,送去突厥便是。」 「陛下」,婉儿抬眼轻轻扫视,沉着地说,「默啜可汗想要把女儿嫁入大周,称若婚姻有成,一定派重臣护送淮阳王回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6页 「嫁进来?」陛下微微欠身,流露几分吃惊道,「他竟不留着人质,反倒要送来一个人质?」 「团儿」,婉儿还未来得及答话,陛下又问我道,「如今还未成婚的郡王都有谁?」 我轻轻看向婉儿,缓缓舒了一口气,陛下既然问的是郡王,那自然不必多提李重润和李守礼。 「回禀陛下,几个郡王中,尚未成婚、年龄适宜的便是皇太子的三子义兴王李重俊,还有相王的四子五子,巴陵王李隆范、中山王李隆业。」 「既是可汗再三乞请,总不能驳了面子」,陛下由着二张兄弟在旁捏腰捶腿,再次闭目道,「那便将义兴王许婚突厥吧,总归是皇太子之子,日后被封亲王,可汗脸上也有光。」 「陛下思虑周全,可汗自当感激。」张昌宗在旁讨好道。 「陛下」,婉儿嘆了一口气,再次与我相视一眼,面含隐忧地说道,「默啜可汗称,突厥公主定要嫁给皇太子,或皇太孙。」 此言一出,我与文慧、二张兄弟皆面面相觑,婉儿低头不言,唯有陛下怒不可遏道:「这种首鼠两端的小人,竟然想做日后天子的岳丈!做什么春秋大梦!」 说罢,极不耐烦地推开身边的二张兄弟,面含怒意。 我想要上前宽慰,却瞥见婉儿和文慧都暗暗向我摇手。这两年陛下身子不好,容颜老去,脾气也越发急躁了。 陛下虽不愿对突厥一直用兵,但也定然不会答应李显或李重润娶突厥公主为正妻,我并不担心这个。只是不知如何能让此事转圜,好叫陛下不再忧心。 「陛下何须这般动气?」张昌宗突然开口,柔声细语道,「默啜可汗只说要将女儿嫁给太子殿下或邵王,又没有说须得是正妻,纳为妾室岂不两全其美?」 「陛下不可」,我忙不迭地说道,「六郎为陛下解忧之心诚挚,可是忘了默啜可汗之奸险,若是将他的女儿纳为妾室,岂不又给了他日后起兵反周的理由?」 「团儿所言有理,陛下三思。」婉儿也在旁劝道。 陛下动了动身子,轻轻撇嘴玩笑道:「我何时说要将突厥公主纳为东宫妾室啦?六郎,我可有说过?」 张昌宗神色如常,并不慌乱,娇嗔道:「昌宗愚钝,陛下当然瞧不上昌宗的蠢主意。」 「六郎的主意既然不妥,陛下何不以太子殿下已有正妻为由回绝可汗?」文慧突然说道。 「看来……」陛下沉思片刻,终于说出了我担忧许久的话,「是要给重润娶一位正妻了。」 李重润与裴露晞的性情,都如此桀骜倔强、宁折不屈。好不容易在慧苑那里找到了一点办法,如今又…… 可他已经十八岁了,就算没有默啜可汗,他的婚事又能拖多久? 「陛下可还记得,我们兄弟的女侄嫁给了平恩王?他们夫妇二人如胶似漆,在洛阳城可是出了名呢。」沉默许久的张易之突然开口。 陛下微笑着点头,「那个小娘子样貌很好,性子也活泼,很讨人喜欢。」 「她还有一个同胞妹妹,容貌更是不遑多让。陛下何不令好事成双,姊姊嫁给兄长,妹妹嫁给弟弟?」 二张与李显结亲为陛下乐见,可是张氏女嫁给李重福和嫁给李重润,意义是决然不同的。 张易之的野心暴露得太急太快,连陛下也不觉愣了一瞬,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陛下,五郎失言了。」张易之反应过来,赶忙躬身请罪。 「哦?」陛下突然笑意盎然,饶有兴味地问道,「你何罪之有啊?」 张易之整个身子僵直着,呆了好一会儿才回道:「邵王身份贵重,张氏不该攀附。」 「起来吧」,陛下微微一笑,不在意地说道,「攀附权贵乃人之常情,算不得大错。可是重润的妻室是大唐未来的皇后,这个人情你讨不得。」 二张听罢,一同乖巧恭敬地请罪,神色却也并不惊惶。 李重润的婚事越被陛下看重,我就越不能多言一句。 除了在裴露晞出宫一事上下功夫,旁的也就只能期望他们自己妥协一些。 圣歷二年的冬天很快过去,转年之后的春日,陛下又改元久视,而朝廷宫帷也都循序渐进地改变着。 凤阁侍郎姚崇升任夏官兵部尚书,掌管兵权,仍兼相王府长史、同平章事。 被狄仁杰和姚崇一同推举的凤阁舍人宋璟升为御史中丞,掌管御史台百官监察之事。 而担任洛州司马不过半年的张柬之,很快被陛下召至洛阳,任凤阁侍郎、同平章事,一跃成为宰相。 与此同时,张氏兄弟在朝中的影响力也与日俱增,投奔门下的文人官僚不可胜数,与姚崇、宋璟、张柬之等人渐成分庭抗礼之势。 姚崇和宋璟与李旦的关系,我早有思虑,如今更是文武兼备,说是影响半个朝廷也毫不为过。 这些事,我看得出来,身在东宫的李显和阿姊也自然看得出来。 只是,李显的周围只有武家人。 如此看来,正位东宫的皇太子李显,远比身处宫外相王府的李旦掣肘更多,也更难培植自己的势力。 祸福相倚,世事难料。 初夏时节,我照旧往来于瑶光殿与东宫,阿姊笑盈盈地留我一同用晚食。 「今天是什么日子,阿姊竟花费了这样多的心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7页 我与她面对而坐,见盘中餐食精緻至极,平日极为少见,忍不住问道。 阿姊笑着挥手,示意身边的宫婢依次退出。见她如此,我便也点头示意玉娘离开。 「令裕私自落髮为僧、住在京郊持明院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我点点头,争执过后,我与阿兄仍旧书信联络,知道他的近况。 阿姊的生气写在脸上,接着抱怨道:「我特意叮嘱过祠部的官员,不许给他僧籍,可他哪怕做不成真的僧人,也不愿出仕为官,硬是剃了头住在那个持明院。」 「阿姊」,我在旁宽慰道,「嗣圣年间时,太子殿下曾给阿兄屯田员外郎的官职,阿兄便是拒不接受的。对他来说,凭藉家族和姻亲而非科举入仕,是明珠暗投,也是万重枷锁。」 「当年是当年,如今是如今」,阿姊仍锁眉抿嘴,「当年阿耶在朝为官,除了他我还有两个阿弟可用。如今韦家就只有我们三个人了,他就当真如此狠心,把我们姊妹二人扔在这举步维艰的宫里?」 「可是阿兄连头髮都不要了,若是再逼他,我担心他会从此消失,再次颠沛流离。」 「我也正是想到此处,才不敢强迫他做什么」,阿姊摇头嘆息着,「长此以往,团儿,我就只有你了。」 面前的阿姊突然起身,慢步移至我的面前,纤细白净的双手轻轻握住我,眼含柔情。 「阿姊,出了什么事?」我忧心道。 「团儿,东宫危机重重,韦家濒临绝境。我想求你,救救我,救救韦家,救救唤你阿姨的孩子们,也救救你自己。」 「阿姊」,我镇静地看着她柔媚的双眼,心平气和地问道,「你是想让我去找相王?」 阿姊想要我做什么,我早有预感,况且李旦也早就提醒过我,今日就更加显明。 我和阿姊的亲情里早就夹杂了太多东西,也便没有什么多余的心冷和失望。 她也回看着我,神情温柔而讨好,「相王虽因妻妾一事对你有怨,可毕竟也曾鹣鲽情深。旧情復燃总比另起炉灶容易些,更何况别人我也不放心。」 「阿姊」,我仍然没有波澜地对她说,「我是陛下的近侍女官,要离宫去相王府,没有那么容易。」 第八十八章 石淙 「所以才要从长计议」,阿姊从容一笑,「今年七月,陛下命李武诸王,连同张氏宗亲及诸多才子,一起于嵩山石淙会饮联诗,这便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了。」 「阿姊既然如此说,想必连如何打动相王,都早想好了?」 身旁光彩照人的阿姊促狭一笑,「那是自然,到时你只需按我所说的去做,一定有用。况且你这些年受了这样多的委屈,也早该有人疼惜了。」 万千情绪在我心里绕来绕去,这样的言辞从阿姊的口中说出,是这般讽刺。 如此黯然之时,李旦的容颜突然映在脑海,我在恍惚中竟觉有一丝侥倖和窃喜。 「阿姊」,我淡淡一笑,「一切由你安排吧。」 原来那八年,我以为最压抑、最静默的时光,竟也是我最自由的时候。 裴露晞离开掖庭之后,这里终于只是无数宫婢的掖庭、芸芸众生的掖庭。 也恰恰是她离开之后,掖庭竟变成了我在太初宫最干净的牵挂、最能够畅快唿吸的地方。 除了讲经、变文,我也将贤首国师所写的《华严五教章》和《大乘起信论义记》布于掖庭,无论掖庭娘子喜爱与否,总是一个触及浩渺论典的机遇。 我利用职务之便,将玉娘、张敬文和裴露晞曾住过的狭小院落留了下来,平日处理掖庭诸事后,便常与玉娘一同静静地待在此处。 炎炎夏日,一连几日往復掖庭,我终于讲完《五教章》的大意,正与玉娘要并肩走向那方院落,却被两个少郎君拦住了去路。 两人皆翩然俊雅,清冷干净。 「重润,延……」我晃过神来,急忙改口,「邵王、魏王,你们怎么会来掖庭?」 「阿姨辛苦」,重润躬身笑道,「我和大郎从弘文馆出来,不知不觉间竟散步到此处。」 「不知不觉?」我揶揄道,「怕是往日走惯了,今日才能不知不觉吧。」 重润身旁的武延基微微一怔,盯了我好一会儿,终于没有开口。 「如今她出宫虽是好事,可我数日不曾相见,实在思念,腿脚也就不听使唤。」重润轻轻一笑,面容却坦然,没有一丝羞怯。 武延基与我对视一眼,皆笑得欣喜,他打趣道:「这可是『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二郎当真用情至深。」 「你与仙蕙恩爱甚笃,就别来打趣我了。」重润推搡着笑道。 我压着心中滑过的一丝若有似无的异样,对李重润正色道:「下月石淙会饮是个良机,我已託付上官婕妤,一同为露晞求情。到时你千万不要急躁,若不能娶她为正妻,便先做个孺人,日后再封为正妃也是一样的。」 重润沉默地站在一旁,只是低着头。 与他并肩而立的武延基轻轻碰了碰他的小臂,半晌过去,他终于点了点头。 「韦……阿姨,可是二郎的婚事已在朝中论及,裴小娘子又该如何?」武延基开口问道。 「默啜可汗逼婚,陛下也不能严词拒绝,只能以太子太孙皆已成婚为由。默啜可汗出尔反尔已经多次,重润尽量拖延婚事就好。依我看,无论联姻与否,过不了多久,默啜可汗休整完备,便又会重新侵扰边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8页 武延基听到此言,看向我的眼神中突然充盈着少见的光亮,里面盛满了旺盛的希望。 片刻过后,李重润重重地点头,满面神情突然严肃沉着,似背负着千斤重担。 那是裴露晞的命运,是他自己的命运,也是无论他做何决定都免不去悲惨悽惶的边境将士百姓的命运。 走出掖庭,我刻意放缓了步子,只因武延基的反应太过异常,我总觉得他会赶上来问我些什么。 磨蹭了许久,直到拉着玉娘在九州池畔闲坐着,才遥遥望见一个修长的少年身影。 清冷雅俊的武延基,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与我一池之隔。 没有语言,没有动作,我们亦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 只是很久过去了,两个人谁也没有迈向九洲池的另一边。 久视元年五月,嵩山之下,石淙会饮如期而至。 李家、武家诸王自然同行,二张兄弟也不在话下,朝臣中受重用者、擅作诗者,皆随侍圣驾。 静养了一年多的狄仁杰病情好转,也随同陛下一起来到石淙河畔的行宫,陛下当然喜不自胜,一首七律,一篇并序,提笔一蹴而就。 婉儿从书案上拿起冷金纸,抑扬顿挫地念着陛下的诗篇。 「三山十洞光玄箓,玉峤金峦镇紫微。 均露均霜标胜壤,交风交雨列皇畿。 万仞高岩藏日色,千寻幽涧浴云衣。 且驻欢筵赏仁智,雕鞍薄晚杂尘飞。」 陛下作诗向来豪情壮阔,但听到第三句颈联时,还是为之一震。 我虽不懂如何写诗,却也看得出好坏优劣,诸王群臣的交口称赞并不过分。 陛下的诗作既成,之后自然是太子李显作诗的时候了,谁知李显刚要提笔,陛下便笑着说道:「既然同为兄弟,就不必非要分出个先后高下来。四郎、三思,你们与太子同时写吧。」 话至一半时,众人皆以为陛下指的是太子李显和相王李旦同时作诗,可是看似随意地提及梁王武三思,意义定然不同。 李武两家的纠葛已经牵绊了十七年,两姓各自也并非铁板一块,其中多少恩仇、利益,远远不是明堂立誓、李显与武三思结盟这些所能化解的。 陛下心里大抵清楚,只是她不愿放弃任何能够修补李武关系的机会。 两三柱香的时间过去,李显仍在一旁费力思索,距他几丈远的李旦总是时不时抬头轻眺,一次又一次放缓自己落笔的速度。 自己分明已经想好,只是不能越过李显。 李显素来只在击鞠、斗鸡、双陆棋等事上用心,作诗是自小就不擅长的,又是两柱香过去,他才搁下隐隐发抖的纸笔。 半刻之后,李旦才慢腾腾地将宣州纸拾起。我缓步走到他的身边,轻轻接过,指尖与他无意触碰,久违的温情勐然传进心底。 文慧正要递与婉儿,阿姊却突然开口,笑着拦道:「太子殿下的诗作既然已在范娘子手中,又何须再劳烦上官婕妤?」 陛下听罢,只是随口说道:「无须那么多规矩,文慧来念就可以了。」 文慧的眼神从陛下身上重新落回手中,开口念出李显的诗篇。 「三阳本是标灵纪,二室由来独擅名。 霞衣霞锦千般状,云峰云岫百重生。 水炫珠光遇泉客,岩悬石镜厌山精。 永愿干坤符睿算,长居膝下属欢情。」 失对失黏,以我从婉儿那里耳濡目染的鉴诗才能来看,此诗既不工整,也无惊艷,实在算不得好诗。 唯独这字里行间对陛下的孝敬和顺从,是下了很大功夫的。 一番违心称赞过后,我双手托着李旦的诗作,心知这一首自然也不必递给婉儿了。 「奇峰嶾嶙箕山北,秀崿岧峣嵩镇南。 地首地肺何曾拟,天目天台倍觉惭。 树影蒙茏鄣叠岫,波深汹涌落悬潭。 长愿紫宸居得一,永欣丹扆御通三。」 通篇读来,他的用词之诡谲、意境之奇远,实在为诗中少有,虽算不得惊世佳作,却也独具风韵。 殿中称颂之声渐起,无非是夸赞相王的训诂功底、修道天赋。 唯独阿姊的声音与众不同。 「四弟此诗远胜三郎,不过依我看,此诗之妙还在于读诗之字句韵脚。四弟用字考究,若是由我来读,只怕要损去不少好处。想来团儿这些年也读了不少四弟的训诂,否则怎识得这样多的冷僻字来?」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她为何要叫文慧来读李显的诗,可是这样做如此明显,很难不叫人生出疑心来。 「太子妃过奖了,我少时翻看过相王殿下的训诂书籍,如今已不记得多少了,识字多还是在陛下身边的缘故。」我忙说道,眼神不停地飘向陛下。 陛下不过轻巧地一笑,点点头道:「太子妃说得对,团儿侍候过四郎,自然比旁的女官更通小学之道。」 「团儿本就与四弟情浓意切,当年被迫分离,说到底也是受了太子殿下和我的过错的连累。现下团儿在陛下身边服侍虽是福气,却还是缺了个知冷知热的枕边人。我这个做姊姊的,也总觉愧疚心疼,若四弟不嫌弃,我倒愿为团儿重新做这个媒。陛下以为如何?」 殿中的两相对视,他的春水眼眸里绕着瞭然、戏嚯、平淡、欣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9页 他早就明白会有这一日,只是同我一样,没有想到阿姊竟说得这样直白。 「阿娘」,他缓过神来,起身说道,「我如今一心向道,若提婚嫁之事,只怕会误了韦娘子终身。」 「我知道你素来崇道,但道教最是讲究阴阳调和,你现今身边只有豆卢氏和王氏两个孺人,的确是太冷清了,添上一两个也是应当的。」陛下轻笑着说。 「阿娘挂念,儿子心中感激至极。只是儿子年岁已长,连成器都已有了孩子,有豆卢孺人和王孺人打理相王府也很适宜。若再从母亲身边夺了如此得力的韦娘子,既是不孝,也叫韦娘子明珠暗投、大材小用了。」 「豆卢氏和王氏皆有宗亲高居相位」,阿姊微微一笑,果然盯着他反问道,「相王如此不情愿,可是因为我们韦家无人为官?」 「太子妃如此惦记妹妹的终身大事,四弟就如此不给太子妃和东宫几分薄面吗?」李显也在一旁不悦地丢出一句。 我不会为他与李显和阿姊的关系一再感伤,但是当下是我自己夹在中间,我太过厌恶这样被人推来搡去的境况。 「陛下」,我径直走到陛下身边,恭恭敬敬地跪下道,「团儿有一不情之请,陛下不要怪罪团儿的贪心。」 「说来听听。」 第八十九章 抗婚 我正跪于陛下座前,字字恳切地说:「天授二年,邙山游猎时,陛下就曾体贴团儿,特准团儿入东宫为妃,团儿感念至今。如今九年过去了,陛下,团儿的心志还如往昔,不曾有变。」 陛下微微侧着身子,听我说完,温和地笑着,过了片刻才缓缓说:「你志气高远,不愿在王府蹉跎一生,我也捨不得放你走。可这天下的事,未必就不能两全。」 我盯着已显衰老却仍神采飞扬的陛下,全然不明白她的意思。 「四郎, 你过来。」 熟悉的身体在我身边跪下,柔润的吐息和体温一如既往。 陛下看着并肩跪着的我们,「你们已经耽误了大半生,有些事团儿力不从心,你不能怪她。」 「阿娘,我不曾怨怪韦娘子,只是不愿再误了她。」 「这么多年,团儿的心里也不曾再有别人,你们再这样下去才是误了她。今日便由我做主,将团儿嫁与你为王妃」,陛下同他说完,又转而对我道,「团儿,你白天照常入宫服侍,依旧掌管掖庭令之职,只是宫门落锁之前回到相王府便是了。」 「阿娘」,原本淡然的他突然显出焦急,「豆卢孺人和王孺人陪伴儿子多年,又含辛茹苦抚育子女长大,视如己出,儿子不忍她们在王府执妾礼。」 我看得出来,他不是做戏,是真的不愿再有正妻,哪怕是我。 「如此说来,四弟便忍心我这御前侍奉的妹妹为王府姬妾了?」阿姊插话问道。 「陛下」,我赶忙说道,「团儿体谅相王的情义,也不愿辛劳多年的两位孺人受委屈。况且陛下特准团儿入宫做事,团儿分身乏术,难以照管相王府。既不能承载这份重任,又岂敢白白担了名分?」 「也罢,你说得有理。那便还是将你封为孺人,与豆卢氏和王氏平起平坐,你们都不必再有后顾之忧了。」 身旁的人抬手握住了我,与我一同叩首谢恩,与十八年前的那一次似乎没有区别。 十八年过去了,我再一次嫁给了他。 手上的力道逐渐加重,他宽大而粗糙的掌心将我紧紧包裹,温度随着掌心的贴合逐渐升腾。 我在心中轻嘆了一口气,缓缓回握住了他的手。 在场众人皆举杯道贺,隔着无数喜乐之声,我和婉儿的眼神相遇。 暗含力量的微笑,在彼此的脸上绽开。 我再次坐回陛下近旁,几番推杯换盏,对着满脸笑意的李重润轻轻点头,余光里却躲闪不掉在他身旁的武延基。 他的目光太过沉重,太过复杂,我不愿也不敢去读懂。不过一瞬的停滞,我将思绪重新拉扯回来,静静听着陛下的言语。 太子、相王与梁王之后,作诗便轮到邵王李重润与魏王武延基,陛下又特意嘱咐,令狄仁杰与二张兄弟一同作陪。 若说一年之前,张氏兄弟对朝政的影响不可小觑,那么现今仗着陛下明目张胆的偏宠,已有气焰滔天之态了。 陛下听过几人的诗作,不禁称好。平心而论,二张兄弟的确有几分才情,所作诗篇不在武延基之下,比起李重润也算略胜一筹。 「陛下既觉得我们兄弟作的诗不错,我们二人可能讨到些什么赏赐?」张昌宗眯起一双桃花眼,对陛下撒娇道。 「今日王公朝臣作诗同乐,好诗自然有赏。」陛下畅快地笑着。 「五兄曾对陛下提过,我们兄弟的女侄平恩王妃有一胞妹,已到了出嫁年纪,最是品貌兼备的。今日才俊众多,我们二人斗胆请陛下赐婚,好叫小娘子得陛下恩泽庇佑。」 眼看着陛下一天一天老去,张氏兄弟急不可耐地找寻一切日后的靠山。 「我记得这事」,陛下泛起一笑,点头道,「今日才俊虽多,可谁也夺不去我亲孙儿的光彩。」 亲孙儿……我勐地抬头,不知陛下指的是谁,又有什么我看不分明的操控。 张氏兄弟也是一愣,对视一眼,张易之才缓缓开口,「义兴王与小娘子年纪相仿,张氏若能再与太子殿下结亲,实在是累世积善的大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0页 张易之果然很聪明,只一句话就四两拨千斤地将李旦还未成亲的两个儿子排除了出去。 前年李显能从房州回到洛阳,他们兄弟算立了大功,自然也就得罪了李旦。 加之张氏已有女眷嫁给李显的长子平恩王李重福,如今再要结亲,李显之子当然是首选。 「你这猴儿精,又怎知这福气是李重俊的?」陛下轻睨一眼,嗔怪地问道,「怎么?我嫡亲的孙儿还配不上张小娘子吗?」 此话一出,在场诸人皆面露疑惑之色。 嫡亲的孙儿……李成器已有正妃,那陛下指的就只能是李重润了。 可半年之前,二张兄弟提到此事的时候,陛下分明已经拒绝,如今又为何…… 张易之和张昌宗显然也被陛下的话语惊诧,愣在一旁一语不发。 「重润,你过来。」陛下轻轻抬手,笑着对李显身旁的李重润说道。 李重润的脸色铁青,目光被震惊和忧虑填满,他僵着身子挪到陛下座前,直直跪下。 「你已经十九岁了,还一直没有成亲,倒是我一直耽搁了你」,陛下笑得惬意而温和,「今日便将昌宗和易之的女侄许给你做王妃,你和平恩王兄弟两人娶了姊妹两人,是喜上加喜的事。」 「陛下」,李重润的面容逐渐恢復如常,他的声音颤抖着,却字字分明地说,「孙儿不能娶张小娘子为妻。」 骇人的静默,在殿中一点一点蔓延。 我抬头轻轻看向陛下,见她敛去了笑容,整张脸面无表情,只是紧紧盯着李重润俯下叩头的身子。 「邵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没有波澜的语气,没有起伏的音调,陛下的声音延长了人头攒动的殿内的空荡。 「孙儿知道,孙儿在抗旨。」 「重润!」阿姊的声音近乎尖叫,她捂着嘴唇,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 陛下不过抬了抬眼皮,轻瞥了阿姊一眼,懒懒地说道:「你一人抗旨不要紧,你还想连累父母兄弟吗?」 跪在地上的李重润愣了一瞬,沉着地回道:「自举家回到洛阳,陛下对阿耶的舐犊之情,重润都看在眼里。重润一人之错,陛下必不会累及亲子,以致失去天伦之乐的。」 「李重润!你给我闭嘴!还不快向陛下认错!」李显的声音字字颤抖,恐惧和愤怒凝在脸上。 「陛下」,我再也忍不住,上前几步跪在李重润身边,「邵王年轻气盛,一时煳涂也是常事,还望陛下恕罪。」 字字恳切,我伸手拽着李重润的小臂,只希望能够劝住他不再多言。 「年轻气盛?」陛下嗤笑一声,「你为了这些孩子求情,就只会这一句?李守礼十六岁年轻,李隆基八岁年轻,李重润十九岁了还算年轻吗?」 我呆呆地愣在原地,却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陛下,邵王一向仁孝友悌,不会执意抗旨,做这不忠不孝之人,恐怕邵王心中已有难言之隐。」婉儿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她也一同跪在我的身旁。 陛下的气果然消了几分,有些不耐烦地问道:「重润,婉儿所说可是实情?」 「回陛下,孙儿的确有隐情。」 「陛下」,陛下还未说话,武延基又急忙冲到近旁,跪下叩首道,「邵王所虑长远,此一婚事还望陛下深思。」 「哦?」见武延基为李重润说话,陛下稍稍来了兴致道,「延基既然知道内情,不如为重润道出几分,也好不叫我冤枉了他。」 武延基拱手道:「回陛下,邵王身为太子殿下的嫡长子,是日后独一无二的储君人选,婚事关系重大。张氏既与平恩王结亲,若再与邵王联姻,未免树大招风,对邵王、对张氏皆不是好事。况且,邵王每每与延基煮茶论政,总惭愧于自己毫无建树,只空享了亲王之爵,现今又要结一门与朝政无益的婚事,只怕又叫邵王坐立难安。」 武延基这一番话,实在是避重就轻,莫说陛下了,就是我听了也清楚其中的敷衍。 李重润转头向武延基看去,隔着我和婉儿,他锁眉轻轻摇头,眼神里的忧愁又浓了一层。 我也没有想到,他们二人的情义已经到了这步田地。 「难得你如此体谅邵王」,陛下轻嘆一声,「你们都先下去吧,此事从长计议,先叫殿中诸人都继续作诗吧。」 李武两家的长房长子这般同气连枝,想来陛下太过欣慰,也不忍再去斥责重润。 起身行礼,李重润和武延基托着步子并肩回到了各自的位置。 余下的诗作,我实在没有心思去品了,哪怕沈佺期的大作获得了满堂喝彩,也懒得去听。 好不容易捱到作诗结束,我急不可耐地向李重润的方向走去。 「团儿!」焦急的唿喊,柔润的声色。 「你等等我!」我轻轻回头,对那一双春水眼眸的主人喊道。 李重润正被李显拉向一边,厉声斥责。 话语太过狠戾,太过刺耳,这样对待亲子的李显,我只在李重福身上看到过。 万般折磨,终于等到李显离开,我压着无尽的不忍和同情,伸手抚上了他的肩膀,轻声问道:「重润,是不是裴露晞出了事?」 「露晞她……」重润的双眼微微闭上,两行清泪滑过他的侧脸,「有身孕了。」 第九十章 裂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1页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我没有太多的震惊,只是嘆息着问道:「是她出宫之后?」 李重润点头道,「她住在阿舅所在的持明院旁的下院,我常去看望她。」 「阿兄知道了吗?」 「还没有,但我怕……」重润深吸了一口气,「瞒不了多久了。」 「你先别慌」,我安慰道,「下月初,陛下迎请数次的神秀大师就将抵京,到时佛门一大盛事,许多事自然好办。」 重润满怀期冀地看着我,露出英朗一笑,「多谢阿姨。」 「太子殿下脾气急躁,你别记在心上。弹琴也好,作诗写字也好,也许能叫你忘掉一些东西。」我又接着说道。 我知道他身上背负的东西太重,秉性又执拗多思,不懂得开解自己,长久的作茧自缚,受苦的只有他自己。 他点点头,「东宫有一乐技极佳的乐工,名叫安金藏。听闻他曾在阿耶少时的英王府任左右卫,与阿姨也是旧识。」 我不觉发自内心地笑了,「安平简是我多年挚友,也曾对李家以命相护,你若有自顾不暇的时候,他是可堪託付之人。」 李重润正要开口,远处一个内侍匆匆跑来,称太子殿下又急唤邵王前去,他便向我告辞。 我亦转身而去,还未走几步,便迎面撞上了李旦身边的齐郎。 「韦孺人请随我来,相王有话相告。」 均郎在丽景门之狱中没了性命,算起来齐郎也贴身侍候他七年了。 我点头微笑,跟着他来到了行宫中一处地势高耸陡峭、四处都透着凉风的廊桥。 他一人孑然而立,藏青色的身影里叠着一层又一层的孤寂,仿佛在抗拒着身边每一个人的靠近。 「团儿」,他没有回头,只是轻声唤我,「我们又在一起了。」 今时今日,一切都不是从前的模样,我却还是不忍看到他这个样子。 悄无声息地靠近,我伸手环上了他的腰,将头枕在他的后背上。 愈来愈强的心跳透过盛夏丝薄的衣衫传给对方,我紧了紧自己的手臂,向他贴得更近了些。 「你可会怨我,不给你正妃之位?」 「我向来不看重嫡庶之别,也正如你所言,你不忍豆卢孺人和芳媚对我执妾礼,我又岂会愿意?况且……」 我顿了顿,重新说道:「况且,这原本该做正妃的人在我面前死去,相王府中谁会没有芥蒂?」 他的胸腔微微起伏,伸手按下了我的两臂,将我的身子掰到他的面前。 「正因如此,我不能让你在王府中树敌太多,也实在不想让成器、隆基和隆范寒心,他们心里的苦已经够多了。」 心中有些酸涩,可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又实在没有什么意外。 「我都知道。」我淡淡回道。 「团儿」,他伸出双手将我揽进怀里,稳稳地拥住我,「无论如何,我们又能在一起了,旁的都不重要。」 我靠在他的胸前,心中是无尽的嘆息。 「这一次住进相王府,是阿姊的意思。」我提醒他。 「先不管这些了,我只想先抱着你。」他一反往日,倔强地不放手。 我多少能够明白,此时的他比起往日更依恋我,也更需要我,是因为真心待他的妻妾已死,也是因为他不必再忍受性命之忧、至亲生死。 当一个人不用担心最根本的生存,他想要的就会更多。 长久的依偎,长久的静默,我们只是拥住彼此的身子,也护着自己的心。 天色渐晚,凉意四起,我在他的怀中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他吭哧一笑,摇摇头道:「走吧。」 携手而行,本该传递给彼此一丝暖意的掌心,却因山间寒气的纠缠,变得冰凉僵硬。 我只想快些回到殿中寻一件披帛,脚下的步子愈来愈急,不由得一个趔趄,顺着石阶向下滑去。 身旁的人急忙拽住我,一只手抓着我的手,另一只手从腋下揽住我,随着我一同滑了几步。 一阵异样的响动,他顾不得我们身上的疼痛,警觉地喊道:「是谁?还不快出来?」 月白色的衣袍从廊柱的边缘露出来,我心里一颤,有些怀疑道:「阁下可是魏王?」 「魏王?」他突然变得敏感,声音里透着几分凛寒。 月白色的身影终于慢慢出现,武延基低头致意,些许颓唐隐于无澜的面色之下。 「原本只是一人在此,没想到偶遇了相王和韦……孺人,本想避开,不料还是被相王发觉。」 李旦微微抿起嘴角,眼睛里却毫无笑意,「既是偶遇,也算有缘。魏王可要一同回去?」 「相王」,我扯了扯他的衣袖,「我有几句话想同魏王讲,你先回去吧。」 片刻的沉寂,四道目光齐齐看向我。 「好」,李旦缓了缓道,「回来时千万当心。」 我点点头,看着他的背影逐渐走远,才转身向武延基道:「多谢你为重润说话。」 面色清冷的武延基突然一笑,有些自嘲道:「我不是在为邵王说话。」 「邵王?」我诧异道,他们之间既然情谊深厚,又何至于重新以王爵相称。 「韦孺人故意留下,就是为了此事?」 「还有……」我嘆了一声,「仙蕙秀外慧中,是世间少有的娘子,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2页 「我与永泰郡主伉俪情深,洛阳城里人尽皆知,怎么韦孺人反而不清楚?」他打断我。 「魏王既然如此说,我便放心了,告辞。」我冷冷地说道,随即转身。 「韦团儿!」几步之后,武延基的声音刺破了石淙山的雾气。 我回头道,「魏王还有何吩咐?」 山风灌进廊桥,傍晚的蝉鸣响彻云霄。 很久之后,他才开口说道:「恭喜你得偿所愿,与相王白首到老。」 一句「得偿所愿」,我只觉得苦涩凝滞在心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敷衍了一句「谢过了」,又接着抬起脚步。 「韦孺人」,他重新喊道,声音已不像方才那般焦灼,「我真的不是为了邵王,请你谅解。」 我被一层轻薄的忧闷缠绕,实在不愿再去探究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这些话,魏王不必告诉我。」没有多言,我忍着身上的疼痛,快步离开了他。 久视元年九月,狄仁杰的病情突然急转直下,几日间便病逝洛阳家中。同月,天官侍郎吉顼亦因病离世。 仲冬之时,禅门高僧神秀大师应陛下之请,来到洛阳。已经八十岁高龄的陛下亲自于城门迎接,行稽首礼。 因神秀大师推迟来洛时间,裴露晞的还俗之事原本棘手,未料想贤首国师亲自出面,送了未来的皇太子一个天大的人情。 露晞还俗后,怀着身孕搬到了张敬文在归义坊的宅子,两人也算续上了掖庭之外的母女之情。 只是因神秀大师抵京一事,我忙得不可开交,已经鲜少去到相王府中,实在难以抽身去看望她们。 正在瑶光殿誊抄佛事的经目,却被陛下唤至身前。她一面对我微微点头,一面对婉儿说道:「传太子妃即刻过来。」 「你替你五兄递来的上书,我已看过了。」 几日过去,陛下突然提及此事,我都险些要忘记了,忙回说:「阿兄心志不在朝堂,想要出家已经多年了。」 「你们韦家只此一个男丁,怎好叫他还未成家就踏入空门?」 「陛下巾帼之志,开天地未有之先河,又岂会把男人才能延续子嗣这般无稽之事放在心上?阿姊的孩子,难道算不上韦家的人吗?」我笑着反问道。 一句话道出了陛下心中深种的愁苦,她对着我坦然一笑,点点头道:「不愧是服侍在我身边的人。」 「陛下可会同意阿兄所请?」 「他也算有这个命数」,陛下微笑着说,「神秀大师抵京,会度僧千人。韦令裕又反覆铺陈对大师之仰慕,我也愿意做个顺水人情,将你阿兄引荐给神秀大师。」 「团儿替阿兄多谢陛下。」我忙躬身行礼,心中喜悦非常。 陛下微微蹙眉道:「只是我不大明白,他既然与贤首国师的高足慧苑法师要好,却为何偏偏想依于神秀大师座下?」 「陛下有所不知,阿兄对佛典论辩的喜爱已是少年之事了,自他去了岭南,便对禅门修行。自天授年间,陛下准许通信以来,他就时常问慧苑法师要些止观书籍。」 「原来如此」,陛下点点头,神情释然,「若说禅修之事,举国上下,无人能越过神秀大师去,看来韦五郎的佛门志向可不小。」 「阿兄之幸,在有缘等到神秀大师抵京,更在当今天子广布恩泽、亲善佛法。」 陛下不禁哈哈而笑,沖我嗔道:「这么些年了,还是如此爱哄我。」 正说笑间,阿姊随着婉儿急急步入殿中,婉儿重新侍立于陛下身侧,阿姊眉头紧锁,满脸焦急。 「起来吧」,陛下对匆忙跪下的阿姊道,「你们韦家有一件天大的好事,早些告诉你,也好叫你欢喜些。」 阿姊的神情瞬间松弛下来,展颜而笑,「多谢母亲。不知是何事?」 「神秀大师度僧千人,这是佛门中挤破了脑袋也难企及的幸事。我今日做主,韦五郎不必试经,可直接依神秀大师座下出家。」 阿姊的脸色由欣喜变得僵硬,她踌躇片刻,低声说道:「令裕是妾唯一的兄弟了,妾不愿韦家无后,不知陛下可否体谅?」 「这样的说辞,当真无趣」,陛下哼笑一声,「同为韦家的女儿,团儿就比你聪慧得多。」 阿姊一脸惊诧,她抬头看向我,责怨不由分说地写在脸上。 「陛下」,我不明白陛下为何要故意挑拨我和阿姊,出言缓和道,「团儿服侍陛下左右,才能有这般见地。阿姊一路陪着太子殿下走来,自然是顾及不到这些的,还望陛下不要苛责。」 陛下没有理会我,只是看着阿姊又道:「你不愿韦令裕出家为僧,甚至暗中联络祠部的官员,当真是为了你们韦家的香火,还是想让自己的兄弟早些步入朝廷,好助你这未来的皇后一臂之力啊?」 我明白了陛下的意图,她要藉此敲山震虎,防止阿姊笼络官员、提拔外戚,形成自己的势力。 「陛下错怪妾了」,阿姊急忙又跪下道,「妾实在不愿韦家唯一的男丁就此出家。若说做官,做姊姊的自然希望弟弟为官作宰、光耀门楣,这并非什么大错。可陛下所说,妾欲与自家兄弟结党、外戚干政,实在冤枉。」 「陛下,阿姊所说是实情」,我顾不得其他,跪下求情道,「阿姊与团儿每每提及阿兄,也总嘆息他还未成婚。况且阿姊若真有干预朝政的野心,为何偏偏盯着无意仕途的阿兄,不去寻些韦家的叔伯兄弟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3页 婉儿也跪下求情,「陛下,太子妃……」 「不必多言了」,陛下打断道,「你们这一个一个的,倒像是太子妃受了天大的冤屈。作为东宫的女主人,还受不得这份猜忌,日后就更难统御后宫了。」 听懂了陛下的言外之意,我和婉儿急忙叩头谢恩,阿姊愣了一瞬,也跟着我们俯身下去。 额头触到冰凉的莲花石砖,我感到一阵一阵的失落在心中蔓延。 陛下走过的路,不许其他女人去走,哪怕别的女人的野心还不足她的十分之一。 「都起来吧」,陛下懒懒地说,「我这便下旨,遂了韦令裕的心愿。」 「多谢陛下。」阿姊的声音在发抖,却很响亮。 多么轻易,就将阿姊的不情不愿变成了感激涕零。陛下即便已经年老,也还是那个在皇权路上披荆斩棘的武曌。 第九十一章 沉沦 久视元年腊月,韦家五郎韦令裕依圣旨出家,为神秀大师座下弟子,法号净觉,常住于洛阳白马寺。 转年过去,陛下改元大足。 正月还未过完,便从归义坊的张宅传来消息,裴露晞生下的孩子不过五日便已夭折,她抱着已经僵冷的孩子不肯撒手,除了张敬文,谁也不见。 今年最是忙碌,我将陛下交代的事情做完,又对玉娘嘱咐了掖庭需要照管的事宜,便拖着一身疲惫来到了东宫。 李重润仍旧失魂落魄,颓丧地歪倒在凭几上,看到我只是抬了抬头。 「都说邵王不慎染病,需要闭门静养,看来是真的了?」我满心不悦地挑衅道。 「我病了,病得很重。」 「张娘子告诉我,一个多月了,你只去张宅看过露晞一次」,我开门见山,戳破了他的伪饰,「你故意生病,就是为了不见裴露晞?」 许是没有人这样对他说话,他的眼神一颤,用比任何时候都要冰寒的目光盯着我,语气急躁地说道:「不要以为你是长辈,就能这样污衊我。我如何就是假装了?我心里的伤痛不比她少!」 「是么?」我冷笑道,「你们做男人的,怎会明白怀胎十月母子连心的感觉?又岂能体会一朝分娩又失去孩子的悲痛?她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你,你怎能躲在东宫日日逃避?」 「你又没有孩子,你凭什么以为会比我更懂?」李重润突然站起身,气愤地向我吼道,「我去见她,她也只是呆呆地不说话,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她还有张娘子陪着,我的苦又有谁会明白?」 一阵锥心的疼痛过后,我反而松了一口气。 我的孩子,幸而你没有来到过这个世界,不必理会皇权碾压、亲族惨死、父母离心。 长长的一声嘆息,我静静地看着面前烦躁又委屈的李重润。 说不通了,即便是我以为对裴露晞、对男女之情矢志不渝的李重润,也不过如此。 我以为他是李显,可我终究是忘了,李显是怎么对待隽娘和侍妾唐氏的。 深情之人,自有凉薄绝情之处。 没有再说什么,我转身离开,一声急切的「阿姨」叫住了我。 「邵王安心养病吧,我不会再来叨扰,张宅也不会。」 推门而出,却遇见了在门外等候多时的仙蕙夫妇和裹儿夫妇。 武延基看到我并不吃惊,眼神也再未流露出前些日子的复杂,他扶着怀有身孕的仙蕙静静站着,只是他的神情中,似乎总有几分遮掩不去的愧疚。 「阿姨怎么在这儿?阿兄不是吩咐了谁也不见吗?」裹儿打破了片刻的沉寂,高声问道。 「裹儿,不要对阿姨无理。」仙蕙轻声制止道。 「阿姊!」裹儿急得跺脚,「阿兄生病了不见我们,反而见才认识不到三年的阿姨。难道在他心里,我们姊妹就这般不重要吗?」 「裹儿」,我听懂了她对兄长的依赖,忙解释道,「邵王曾托我在宫外为他办事,今日我是特地来告知邵王结果的。」 「这倒奇怪」,急脾气的裹儿很快和缓下来,「阿兄在宫外又有什么事情,非要劳烦阿姨去做?他不是跟魏王最要好吗?」 「郡主」,武延基开口道,「仙蕙有孕之后身子一直不好,我也很少专程来见邵王了。」 「你对阿姊可真好。」裹儿努努嘴,瞥了瞥身边的武崇训。 「邵王既然歇下了,不如几位去陪太子殿下和太子妃说说话,等邵王好些再来吧。」 话未落音,仙蕙突然呕吐起来,站立不稳,武延基一把揽住她,将她打横抱起,向近处的屋室匆匆走去。 仙蕙吐出的秽物顺着他的手腕流淌到地上,他也并未在意。 「去传医佐来看看,将郡主贴身侍候的婢女都唤来此处。」我转头对内侍吩咐。 「我也去照顾阿姊吧!」裹儿有些焦急道。 我心想仙蕙现在未必愿意裹儿在耳边聒噪,笑着劝她:「你在她身旁待着,魏王反倒不好体贴了,我们还是都走吧。」 裹儿斜斜地撇了撇嘴,倒也没再坚持,只说先回阿姊身边。 气候转暖,春和景明。 大足元年的三月,裴露晞的身子渐好,令我没有想到的是,面对两个月之后重新去找她的李重润,她选择了谅解他。 她有足够的勇气对抗陛下,却没有足够的决心拒绝李重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4页 裴露晞和张敬文,还是不一样的人。 仙蕙的身子一直虚弱,尚药局的几位医佐几乎日日守在郡主府,宫内宫外各处也时有家眷探望。 玉娘为我卸去钗环,正要梳洗歇下时,芳媚带着挑好的物件来到我的内室,请我一一过目。 我对她轻轻一笑道:「你我同为孺人,这些事你做主就好。」 「豆卢孺人避世不出,除了教习崇昌县主,向来是不愿理人的」,芳媚轻盈坐下,笑说,「若不与你商量,我一人也实在辛苦。况且永泰郡主的喜好我并不知晓,让你过眼也算是令郡主欢喜罢了。」 她如此说,我也不好再推辞,只能起身一一去探看,心里却很困惑,相王府遣人送去永泰郡主府的东西少说也有三四次了,怎么偏偏这一次要来问我的意见。 「郡主说到底也是个十七岁的小娘子,你挑的这些再合适不过了。」 「那便好,我遣人明日送去」,芳媚点头,又含着几分忧心道,「相王近日忙碌,常常夜不归宿,连你这里都寻不到了。」 我心里一惊,急忙问:「你是来寻相王的?可有什么急事?我有宫门龟符,可遣人进宫知会相王。」 她摇摇头,勉强地笑道:「不是什么急事,只不过隆业今年已有十五了,是该为他娶个郡王妃了。」 我放下心来,打趣笑着,「四郎巴陵王才刚娶妻,你就巴望着要给五郎讨个新妇了,想当阿家可有这么着急?」 「你混说些什么」,芳媚斜睨一眼,轻轻嗔道,「不过希望他早些成家,我也算对阿姊有个交代,这往后余生也就不必再操心什么了。」 往后余生……我忽然想起,李花妆已经出嫁生子,等李隆业顺利结婚,芳媚本该拥有自由的以后,和她心爱之人的以后。 「为着突厥再犯边关、又再求和联姻一事,相王已连日不曾歇息了,我若能见到他,无论宫内还是宫外,一定替你转达」,我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若五郎心中有了可意的小娘子,或是你自己相中了哪家,也可一併告诉我,我在陛下面前也会美言的。」 「你常常在宫里,哪家的小娘子才貌双全,你定然比我知道得清楚,倒是要拜託你了。只一样,与哪家结亲,还是要相王首肯的。」 我点点头,虽知李旦对子女的婚事极为上心,也表示绝不与武家、张家结亲,却还是惊讶芳媚对他的遵从。 「相王他……可曾对隆业的婚事说过什么?」我好奇地问,想知道李旦对芳媚坦白了多少。 芳媚摇摇头,「只说不可贸然定亲,这么多年了,我也看得明白,在这险象环生的境地里若要求生,跟着相王是最保险的。」 心中捲起一阵苦涩,我不敢去反问她,李旦其余的妻妾结局如何,甚至包括她的阿姊。 「我说的是隆业,不是我自己。」她见我半天不语,又补上了一句。 苦涩被震惊驱赶,我呆呆地看着她,一波又一波的悲凉将我吞没。 「芳媚,我们做女人的,大可不必随着夫君一同受难,更不能白白受了冤屈,闷不作声。」 「你不明白」,芳媚泪眼朦胧地看着我,再次勉强着自己笑出来,「团儿,你去安宅看过了吗?」 我缓了半刻才想起,阿罗在年前生下了一女,安平简有孩子了。 「芳媚」,我不甘心地又接着劝她,「你不必为了相王牺牲什么,也不必为了安平简牺牲什么。」 「不,你不明白」,她再次认真地说,「你在宫中那么多年,有藏经论典,有文书之事,有掖庭职责。可是我只有隆业、花妆、相王和安平简。 「团儿,他们是我的亲人、我的眷恋,他们就是我的一切。」 比起她,我父母双亡、家族获罪,是不幸。可同样比起她,我有过十七年独自的生命。 那十七年,除了陛下,除了皇权,我不必被一个妻子的身份、被一堵高高的院墙所限。 至少,除了阿兄阿姊,除了李旦,我还有别的东西。 「芳媚」,我慢慢靠近她,握住了她的双手,恳切地说,「你才三十岁,往后余生,你还可以重新开始。故雍王的张良娣,在掖庭里等了十七年,才重获自由的。」 「我听过她的故事」,她轻轻一笑,眼中已无悲伤,「可我不是她,我要做隆业和花妆礼法上永远的阿娘。」 是啊,张敬文只有一个。裴露晞不是她,王芳媚也不是她。 第九十二章 往復 数日过去,李旦终于在各坊落锁前回到相王府,他径直走进我的房内,只随口说了一声「我先歇息一会儿」,便倒头沉沉睡去。 夜阑人静,灯火如织,明明暗暗的烛光映在他的脸上,将深深浅浅的纹路照得清楚分明。 他的眉头紧紧锁着,眉间的剑纹就更是浓烈难掩,他似乎被噩梦缠绕,嘴里总是嘟嘟囔囔些不太分明的唿唤。 我将手轻轻地搭在他的手背上,触及到彼此的那一瞬间,他突然在睡梦中反握住我,用力地贴合在一起。 如溺者遇舟航,将希望紧紧锢于怀中,不论这过于沉重的动作会不会令船只摇摇欲坠。 许久过去,他身子虽有挪动,却还是死死扣着我的手,我也只能和衣在他身边躺下。 一阵痒痒的凉意贴着下颌传来,我在恍惚中转醒,却看到了他正半撑着头,一只手轻轻地抚过我的脸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5页 「我竟睡了一整夜,害你还没能睡好。」他笑着说。 我也笑着摇摇头道:「今日不必进宫了?」 「母亲和三兄准我歇息几天,多日劳累不曾回府,我这头痛的老毛病又犯了,若不是如此,我昨夜也不会那么容易就睡着。」 「风疾之症,还是须万分当心,不要太过劳……」 话至一半,我却突然意识到,这如此平常的关心之语,听上去却像极了阿姊的说客劝告放权。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见我不再说话,轻轻覆住我的手,「永泰郡主月份大了,身子却还是不好,太子妃一心一意都扑在女儿身上,恐怕也没有精力再管相王府了。」 「相王府近一年平静无澜,阿姊还当是我的功劳,倒是我要多谢你,替我省了不少心力。」我无力嘆道。 「别再说这些了」,他紧了紧手上的力道,「我不愿你左右为难,所以朝政之事都避着你,你只当什么都不知道,安心在王府住着就好。」 我不想再说下去,只胡乱地点头敷衍着。 「可是近来有一件事,恐怕你想知道。」 「什么?」我疑惑地问道。 「默啜可汗再次议和求婚,陛下将义兴王李重俊的婚事提上议程,却遭到些许反对。朝中有人称可汗一再悔婚,就是因为我朝不愿以李家嫡长子许婚,若再以太子的庶出第三子联姻,又要给默啜可汗起兵的理由。」 「默啜可汗反覆无常,岂是一桩婚姻就能怀柔的?」我不禁冷笑道,「可我觉得奇怪,朝中怎会有人贊成邵王娶突厥公主?」 「是啊」,他也嘆道,「未来的大唐皇帝,娶突厥公主为正妻,岂非要为天下所笑?有这般建言的臣子,也定然没安好心。」 「我不是觉得天子娶妻突厥不应该,而是不可能罢了」,听到他的话,我忍不住反驳道,又疑惑起来,「你的意思是……朝中有臣子里通突厥?」 他愣了一瞬,随即解释道:「虽说凡事没有绝对,可我不觉得有谁会里通突厥,只是邵王的婚事,恐怕牵扯了太多的利益纠葛。」 「先是武三思的女儿方城县主,又是二张的女侄,李重润也因此事得罪了不少人,还有武延基也……」我顿觉失言,急忙解释道,「我是说……魏王。」 「你和武延基……倒颇有渊源。」他带着些醋意试探道。 「算是比旁人多一些往来,旧时在魏王府,他也算帮过我。」我低声说着,却忽然想起了昔年骊山之事。 那时他以为我的心上人是安平简,见到我们在一起,也只是想要抽身离去,并不曾多问什么。 不知是他待我之心变了,还是他自己变了。 「今日既然得空,可要做些什么?」我见他只是笑着不说话,便随口问道。 「一起去白马寺,看看你阿兄如何?」他将双手枕在颈下,望着屋内的覆海微笑着说。 「你得闲了,陛下可没给我准假,况且今日也该去掖庭了」,我推搡着笑道,「你便自己去吧,若是想有人陪着,不如带上芳媚,她也想寻你说一说五郎的婚事。」 「这些事在府中说即可,白马寺人多口杂,倒不方便了」,他从榻上起身,故意装腔作势地摇了摇头,「本想与我家娘子携手共探舅兄,却不料被娘子抛下,只得形单影只唉。」 他故意拉长了语调,显出了鲜有的活泼风趣来,我不觉笑得明朗肆意,抓着他推出门去。 「还不快叫齐郎为你梳洗更衣,再晚些赶上阿兄坐香,你可是一盏茶汤都讨不到了。」 回到宫中,我的脑中一直盘旋着李旦说的话。 好奇与忧心搁置不下,做完手头的事已是入夜,便径直往婉儿的屋室走去。 本该静谧安宁的内室,却传来娘子的轻盈笑声,一起一伏,肆意挥洒着明媚的温情。 婉儿正着男装骑服,圆领窄袖、间色条纹裤,脚蹬如安锦靴,腰间束起蹀躞带,头上繫着幞头,整个人散发着不同往日的神采。 文慧随意跌坐在一旁,看着她不停转身,哈哈笑着,拍手称好。 「婉儿素日不喜男装,怎么今日这样有兴趣?」我一面迈着步子走近她们,一面笑着问道。 文慧招手示意我一同坐下,又对我笑言:「这是我专门为了她的生辰裁出的,可是好几晚都没有歇息,她若还不肯穿,可不是辜负我了?」 我急得拍了拍额头,「该死!竟忘了今日是你的生辰!」 「你一向不在这些事上留心,连自己的都不记得,更何况是我的?」婉儿也同我们一起坐下,对我嫣然一笑。 「从未见你如此装扮,今日一见觉得焕然一新,很是精神」,我笑说,又看向文慧,「倒多亏了你的巧手。」 「娘子着男装原本常见,可这一身却是我花费了许多功夫,团儿你细瞧瞧,这纹路、材质、配色,可都是洛阳独一份的。」文慧颇为得意地说。 「知道啦」,婉儿会心一笑,宠溺地回道,「整个洛阳城就数你对我最上心。」 正说笑间,宫婢们纷纷端上羊肉汤饼、醋芹、巨胜奴、酪浆等吃食,我举起盛满酪浆的杯盏笑道:「今日便借花献佛,用这盏酪浆祝你福寿双全。」 「借你吉言」,婉儿轻轻举杯,我们三人一同对饮。 「你今日过来定然是有事,说吧」,婉儿放下杯盏,对我笑道,「不必瞒着文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6页 我想了想,这件事也算不得秘密,便开口问道:「朝中为何有人要邵王娶突厥公主为正妻?」 婉儿愣了一瞬,「陛下定然不会同意此事,你不必忧心。」 我摇了摇头,皱眉道:「这提议愚蠢又轻浮,我只是好奇,究竟谁能从此事中获益?」 婉儿低头思索片刻,正要开口,却被文慧的一声惊唿打断。 「平恩王?」 「李重福?」我极为困惑。 「邵王若娶突厥公主为正妻,日后即位便有困难,平恩王身为庶长子,夺嫡岂不是水到渠成?」文慧补充道。 婉儿听后与我对视一眼,不禁摇头,「就算此事能成,邵王是太子殿下唯一的嫡子,不会仅仅因为正妻的身份,这名正言顺入主东宫就受了波及。」 「这些道理我们三人清楚,可平恩王未必懂得啊。」文慧提醒道。 我这才反应过来,点头道:「文慧说得有理。平恩王无智无谋,与邵王素有罅隙,现在又有二张兄弟为靠山,未必不会做出这般荒唐事来。」 「如若真是平恩王,也掀不起什么水花,只要提防着别叫他和张氏兄弟联手对付邵王便是。」婉儿轻声说。 「如今看来,倒是应当提醒阿姊,对张氏示好,将邵王的婚事做诱饵,或许……」我犹豫着,终是说了出来,「邵王与张氏结亲,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婉儿露出震惊的容色,不禁问道:「你怎么……突然这么想?」 「有些事情一时看不清楚本相,等明白过来,才知当时愚痴。」 我嘆了一口气,连自己也分辨不出,我说的究竟是裴露晞、李重润,还是我自己。 流光易逝,春去秋来。 仙蕙还有一月便要临产,可身子仍旧薄弱,这一次身孕,她足足难受了九个月。 朝中关于邵王李重润娶突厥公主的建言虽不成气候,可总屡禁不止。随着阿姊对张氏兄弟不断示好,他们又一次打起了与李重润联姻的主意。 从他们二人第一次提起此事,已过去了近两年,而他们口中那位才貌兼备的女侄,却始终没有与旁人提亲。 自神功元年二张入宫算起,四年来盛宠不衰,有了爵位、官位,又依靠奉宸府收拢了为数众多的文官,除了不懂收敛锋芒,收受贿赂明目张胆,其实算不上大奸大恶、愚昧蠢笨之人。 联姻向来是政坛中的大事,他们手中拿捏着族中女侄这样一个棋子,却只反覆试探陛下对她与李重润婚事的意思,除去阿姊这半年的笼络,更大的可能,便是陛下也对此事举棋不定。 中秋刚过,张氏兄弟的说客便带着许多奇珍异宝,唿奴携婢,乌泱泱地踏进了东宫。 令我惊诧的是,张氏兄弟派来的说客是平恩王李重福。 半年前我将文慧的猜测说与阿姊,又加上阿姊一向不喜欢李重福,我总以为,阿姊挑拨二张与李重福的关系,是顺理成章的事。 可今日来看,张氏兄弟与李重福的交好未曾有变。 阿姊吩咐我与邵王于晚食作陪,恰逢武延基被阿姊召入东宫回禀仙蕙的情状,便也一同赴宴。 李重润来时,不过对我轻轻点头,连正眼都不曾看向李重福和武延基,就迳自落座。 我已许久不曾同时见过他们二人在一处,不知何时、又是为何,李重润和武延基变成了陌路之人。 第九十三章 水火 李重福容貌不佳、性格古怪,自小便不得李显与阿姊的待见,又与家中的嫡出弟妹关系不和,身为庶长子,境况还不如一向受李重润庇护的李重俊。 回宫后屡次碰到他,皆不免一副愤世嫉俗的模样,易怒又孤僻。今日有二张兄弟做底气,李重福更是难掩小人得志的嘴脸。 他搁下手中的杯盏,得意洋洋地说:「既受邺国公与张府监兄弟所託,我定不能有辱使命,不知父亲母亲何时能为二弟定下婚期,好叫我们东宫同张家亲上加亲啊?」 「平恩王慎言」,李重润满脸不悦,对着李重福瞪起双眼怒道,「我邵王的婚事,还轮不到你一个郡王做主。」 李重福的笑意停滞几分,又接着露出自得之态,「我们一家人不分彼此,二弟如此说可就生分了。等你与张小娘子喜结连理,你我既是兄弟,又是连襟,可再没有能越过这样的关系了。」 「你闭嘴!」李重润腾地站起,对着李重福毫不客气地吼道,「为了我与那两个男宠攀上亲,你自己沾上光,你费了多少心思,只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吗?我今日便告诉你,我李重润就是一生不娶,也断然不会与男宠沆瀣一气!」 「二郎!你胡说些什么!」阿姊厉声喊道。 阿姊的声音绕在殿中,我的恐惧和疑惑无休止地翻涌。 恐惧,是因为李重润说出这样的话,一定会遭到二张兄弟的报復。疑惑,是因为李重福竟真的极力促成李重润与张氏的婚事。 那……朝中关于邵王联姻突厥的建言,背后究竟又是谁? 「母亲息怒,二郎不过一时失言……」 「母亲,我没有胡说」,李重润打断了武延基的劝说,走到阿姊座前,郑重地跪下,「我要娶裴炎的孙女裴露晞为为妻。母亲若一日不同意,我便一日不娶妻,母亲若一年不同意,我便一年不娶妻。」 「裴炎的孙女?你在说什么?」阿姊皱眉,面色惊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7页 「阿姊,此事说来……」 李重润又打断了我,对阿姊坦言:「裴炎的长子裴懿的女儿,自小在掖庭长大,回宫后我与她两情相悦。如今我已托人将她带出宫,也免去了贱籍,婚姻之事可以提上日程了。」 「太子妃,此事不可!」武延基急切地插嘴。 啪!一声利落的脆响,李重润的脸颊泛起红肿。 阿姊全身颤抖,不敢置信地看着跪在她面前的李重润,「裴炎?你知道你阿翁阿婆是如何惨死的吗?你知道害我们一家流落房州十五年的罪魁祸首是谁吗?你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知道!当年的事我都知道!」李重润迎着阿姊的目光,毫无惧色,「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是裴炎,当年就算没有他也会有别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她!是坐在龙椅上改朝换代的那个人!」 「李重润!」我顾不上眼下的场合,连名带姓地喝道。 骇人的寂静,李重福、武延基,还有满脸呆楞的阿姊,没有人敢相信李重润说出了这样的话。 「你们不敢恨她,我敢。」 「二郎,你喝醉了」,过了许久,武延基颤抖着说,「劳烦太子妃命人将邵王带下去醒酒。」 「醉了?」李重润看向武延基,突然嗤笑一声,「我倒宁愿喝醉了,就不必再看到你,我心中视为唯一知己的人,竟一次又一次地劝我放弃露晞,留我一人面对所有!」 突然,李重润软下身子,以手撑地,开始嚎啕大哭。 劝他放弃裴露晞……难道这就是他们之间分道扬镳的原因?可是为什么,武延基突然会这么做? 「二郎」,武延基的声音仍在发抖,他一步一步走向李重润,跪在他的身旁,扶住他的双肩,「对不起。」 「为什么?」李重润含着眼泪,双眼紧紧盯着武延基,「你就那么害怕吗?」 「二郎,我别无选择。」武延基微微闭起双眼,不再说话。 两个落泪的少年相互搀着胳膊,却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魏王」,沉默许久的阿姊突然说道,「你不愿重润与张氏结亲,也不愿重润娶裴氏为妻,你到底要做什么?」 阿姊的发问如同惊雷一般划过我的身体,一剎的颤慄,我突然明白了。 劝李重润与突厥联姻的朝中说辞,背后的人是魏王武延基。 默啜可汗曾承诺过,若突厥公主能嫁与皇太子或皇太孙为正妻,突厥会立刻释放武延秀。 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竭尽全力,为此可以牺牲一段真挚的情谊。 难怪朝中此言难成气候。武承嗣死后,武家的势力尽数归于武三思,武延基徒有亲王之爵,却对朝政几乎没有影响。 我、李旦、婉儿、文慧,只一味分析其中利弊,没有人记得被扣押了五年的武延秀,也没有人想起至亲之情在政事中的分量。 「阿姊」,我平静地说,「魏王是为了淮阳王能够回来。」 清寒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的身体,盛满了雾气的双眸看向我,孤独又悲凉。 我亦回看着他,「魏王,默啜可汗反覆无常,不会白白送来一个人质,又把手中握着的现成人质送回的。况且,此事陛下绝不可能答应,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杯水车薪,毫无用处。」 「你说什么?」李重润终于明白过来,拽着武延基的胳膊质问道,「那些闲言碎语屡禁不止,原来都是你在搞鬼?我以为你只是丢弃了我,原来你竟在背后对我举刀?我以为你只是怕她,你不过怯懦罢了!原来你一身是胆,都是用来对付我!」 「二郎,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我……」 啪!又是一声脆响,一个巴掌落在了武延基的脸上,他不过愣了一瞬,便敛去了满脸愧疚,平静无澜地盯着李重润。 「李重润,你父母双全、姊妹和乐,你不会懂的。」 「我也许不懂,可我至死也不会背叛挚友!」 李重润一声悲彻入骨的怒嚎,无所顾忌地扑向武延基,一拳、两拳……就这样重重地打在武延基的脸上、身上。 阿姊和我的叫喊声迴荡在东宫,李重润不曾理会,李重福也丝毫没有上前制止的意思。 鲜血顺着武延基的唇角溢出,一滴、两滴……就这样在载绒地毯上生长蔓延,开出层层叠叠的花瓣来。 心口像被蝼蚁啃噬,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不管不顾地向前奔去,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挡在他们之间。 一阵剧痛透过后背传进胸前,我没有犹豫的时间,背上又负痛一番,却被死死地抱进一个绝望的身体中。 反应过来的李重润终于住了手,难以置信地开口问道:「阿姨,你在做什么?」 「武延基,你松手。」我忍着疼痛,喘着气说道。 禁锢着我身体的双臂更紧了几分,片刻之后如泄气般垂落,了无生气地搭在斑斑点点的血迹上。 阿姊早已命宫婢紧闭门扇,殿阁中无僕从内侍,若不是我一时慌乱拼命阻止,李重润急怒攻心,何时停手我们都心中无数。 「阿姊,须得召奉御医佐来照看魏王。」我看着已经微闭双眼的武延基,忧心地说道。 「重福,此事其中缘由,万不可让外人知道,否则我们全家都会遭殃。」阿姊对一直看戏的李重福严厉说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8页 李重福站在原地,喜怒难辨,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道:「我……我知道的,太子妃。」 「重润,还不快去传医佐来?再把魏王扶进房中」,阿姊又道,「团儿,你也须等医佐来看看。」 我想了想,摇摇头道:「若只是两个少郎君行为失当,东宫应当不会有事。若再加上我,既是陛下身边女官,又是相王孺人,很难不叫有心之人大做文章。阿姊不必担心,我回相王府请人医治便好。」 阿姊蹙眉犹豫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我捂着胸口慢慢起身,对立在一旁的李重福说道:「平恩王可否赏脸,与我一同离开东宫?」 李重福愣了剎那,点点头道:「孺人请。」 我站在李重福的左侧,与他并肩迈出东宫的宫门,他左脸上的疤痕依然清晰可见,仿佛十五年的岁月不曾改变过去分毫。 「平恩王,东宫与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万不可被人挑拨,做出自掘坟墓的事来。」 「我知道了。」李重福只是随口答应,便匆匆离去。 他的背影瘦高却佝偻,在宫墙中间显得格外孤冷阴寒。 我的心中升起一阵不详的预感,以李重福的心智见地,和他对阿姊、李重润的感情,真的会对此事缄默不言吗? 第九十四章 枉死 大足元年九月,我在相王府卧榻休养已有十余天。 阿姊给平恩王府送去了许多歌伎珍宝,那一天在东宫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事,似乎就这样轻飘飘地过去了。 「这么多年的心结,恐怕不是这些就能弥补的。」李旦知道后,似乎担忧地对我说。 「太子与阿姊对李重福忽视太过,他从小对他们都是又恨又怕。若是有你这样的阿耶,李重福也不会长成今天的性子。」 他不禁摇头一笑,「你倒是很会比较。」 「寿春王他们兄弟五人,虽谈不上真正的推心置腹,可这真假参半的兄友弟恭已是很难得了。」 「真假参半的兄友弟恭?」他颇有兴致地玩味道,「你似乎另有所指。」 「我说的是实话」,我没有理会他的试探,只是轻轻嘆气,「父义母慈、兄友弟恭,连平常人家都难求,更何况宫门之内?他们自小在武周的东宫长大,如果没有你的全力庇护和悉心教导,大抵也不是如今的模样。」 只是……你的孩子们的幸运,都是以妻妾的惨烈为代价的。 「怎么了?表情如此悲戚?」他探身问道。 「没有」,我摇摇头,「平恩王府若有异动,还望你尽早知会我,我也好叫婉儿在宫中相助。」 「东宫和相王府的左右卫都远远守着,有什么自然瞒不过的。再说了,今非昔比,此事就算平恩王兴风作浪,母亲也不会像昔日对待李守礼那般对待邵王了。」 心中的不安被他抚平几分,我恍恍惚惚地点头附和。 九月初四的凌晨,齐郎步履凌乱地闯进我的内室,对李旦急称东宫有要事发生。 我们两人对视一眼,抓起披衣便往前厅跑去。 他的手紧紧握着我的,粗糙而宽大,掌心微微湿润,却一丝一毫也不肯放松。 「相王,安郎君遣人拼力相告,太子殿下下令邵王和魏王自尽,天亮前就要看到尸首。」来者着黑衣抱拳跪地,开门见山地说。 「什么?」我和李旦异口同声地叫道,面面相觑。 自尽?太子下令?太过离奇,太过荒谬,我甚至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他们二人已经自尽了吗?」 「出宫时还未,因太子妃拼命阻拦。」 「你可清楚原委?太子今日可有见过陛下?」 「太子今日在瑶光殿有两个时辰,回来后大约一个时辰便下了教令。」 「好,你今日办得很好,找准时机再回去。齐郎!备两匹快马!」 「慢着!」听着他们的一问一答,我勐然想到了更可怕的事情,急忙问道,「永泰郡主可有事?」 正要转身离去的小郎君愣愣地看着我,而后轻轻摇头。 我木然地点了点头,抓着身边的人,祈求般问道:「还来得及的,是不是?」 他扶着我的身子,语气中充满了坚定和不忍,「尽人事,听天命。我们快些进宫。」 「好」,我匆匆点头,胡乱地系好衣带,在走向备好的马匹时突然顿住了脚步,「我不去东宫了,你自己去。」 「什么意思?」 黑夜的星辰拼命散发着薄弱的亮斑,我就着微光看向他湖光山色一般的眼眸,坚决地说:「你去东宫,我去魏王府。」 他愿意尽力护住李家的子孙,可他不会管武延基的死活。 武延基唯一能活下来的希望,在我身上。 没有犹豫,没有谋算,我用力甩开他的手,攥着宫中的龟符驾马而去。 九月的洛阳城,凌晨已有凉意,我的衣袖灌满了唿啸而过的秋风,脸颊被吹得有些发麻,却只盼着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快一点,武延基也许就能活下来。快一点,李仙蕙就不必在临盆之际经歷丧夫之痛。快一点,这一切都还回得去。 李显下令自尽的消息封锁在东宫,此事定然是陛下授意李显去做的,为的自然是离间东宫牢不可破的亲情。 还有办法,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9页 只要李显自愿断了亲情,彻底削了李重润和武延基的爵位和皇族身份,他们两人也总能活下来。 李重润不再是皇太孙又如何,他不能再即位又如何?他可以活着,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心里恨着陛下,可以自由地决定嫁娶之事。 武延基也不必占着武承嗣的爵位,承担原本不属于他的旁人对武家的恨意。他可以活着,作为武延基活着,而不是武家的长房长孙。 李显太过惧怕陛下,他不懂得如何斡旋、如何求情,只知道唯唯诺诺地答应所有。 我、李旦、婉儿、文慧,或许还有公主,有我们站在一处,这件事就一定有转圜的余地。 一声嘶鸣,我翻身下马,用力拍开了魏王府的大门。 「魏王在府里吗?还是在郡主府?」 僕从一脸惊慌地看着我,支支吾吾着。 我极不耐烦地拿出龟符喝道:「我是陛下身边的韦娘子,看清楚了吗?」 「魏王在府中,只是太子殿下……」 「闭嘴!魏王在哪个房中,快些带我过去!」 僕从不敢再耽误,赶忙转身向内宅跑去。 武延基没有住在从前武承嗣的卧房中,僕从带着我七弯八拐,来到了魏王府中一个僻静雅致的院落。 如今魏王府的主人,住在自家府邸的偏院,但我明白他的心思。 昏黄的灯光一闪一烁,我隔着窗纸望见一个孤绝的剪影,随着烛火盪出摇摇晃晃的痕迹来。 「武延基!」我迫不及待地踢开门扇,冲进屋内吼道。 缓慢而悠长的转身,武延基的脸上凝起一个平静至极的微笑,「竟然是你。」 他伸出自己的右手朝向我,神情坦率而真实,仿佛拉长了环绕在我周身疯狂跃动的时间。 顺着他的指尖望去,我的胸口如锥刺般疼痛。 一个透亮光滑的白瓷盏,当中留下几滴喝完余下的赭色汤药。 「武延基!」我奔到他的身边,不停地摇晃着他的身子,「你喝了吗?你喝了吗?不要喝!不要喝!我有办法的。」 「韦团儿」,他轻轻一笑,清寒的眼神中盈聚着少见的温暖,「没有用了。」 「不!」我不敢相信地喊道,「我去把郡主府里的医佐找来,一定会有办法的!」 我的双手被紧紧握住,武延基脸色苍白,却仍用尽了全力拉住我。 「我没有多少时间了,你陪我说说话好吗?」 我拼力挣开了右手,几乎没有思考,将手指伸向他的喉间,「你吐出来,你吐出来,你快点吐出来啊!」 当下颌变得湿湿痒痒,我才意识到自己已哭得不成样子。 他本能地干呕一声,却没有吐出任何东西。 「我的小腹疼痛难耐,已经吐不出来了,你别再费力了。」他的身子晃了晃,跌坐下来,额头上沁满了汗珠。 「武延基,你不能死,你不要死。」 「韦团儿」,他轻轻一笑,扶着凭几落下两行眼泪,「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求你什么,但仙蕙……你能不能……能不能……」 「我答应你,我都答应你」,我咬着下唇哭道,「还有武延秀,我很早就答应过你的。」 武延基的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柔软,他裂开双唇,笑得明媚肆意,「还好……还好有你。」 他的面容因疼痛而扭成一团,我用力按着他的腹部问道:「武延基,你喝了多久了?」 「一个时辰了」,他挣扎着说,「太子殿下如此狠心,连二郎的性命也……不顾,我不敢想……」 「相王去东宫了,也许能救下重润。」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安慰他,也安慰我自己。 「没有用的,太子殿下执意如此……连陛下那里都瞒着消息,就是想快刀斩乱麻,好让陛下安心。」 「你说什么?」我被他的话搞得不明就里,「陛下还不知道?这不是陛下的意思吗?」 他喘着粗气,自嘲一声,「这是……太子的意思,陛下只是令太子想出责罚我……和二郎的法子。」 「不」,我不停地摇头,「不可能,太子怎么会杀死重润?」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用清寒的目光看着我,嘴角微微含笑。 「哇」地一声,他的口中吐出褐色的液体,混杂了血腥和草药的气味,我急忙将他揽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他的胸口。 我不知所措地说着:「武延基,你别怕。」 「我不怕。」他半躺在我的腿上,苍白的脸上露出灿烂一笑,而后将手伸进他的衣袖,掏出半卷弓弦来。 「这是我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事。」 心中的情绪被击穿,我也哭着向他微笑,从腰间取出另半卷弓弦,放在他的手心。 「谢谢你。」他的睫毛轻轻抖动,终于落于眼睑。 「武延基。」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唿喊着他的名字。 「我想……睡一会儿。」 「好,武延基,天亮了我会叫你。」 他环着我的腰,躺在我的怀里,一点一点昏睡过去。 唿吸的力道慢慢变得薄弱,吞吐的热度逐渐失去生机。我还是紧紧抱着他的身子,一下一下轻拍他的后背。 大足元年的九月初四,武延基死在了洛阳的魏王府。 等到天已大亮,怀中的人失去了所有的知觉,我轻轻俯下身子,对着他的耳畔说道:「天亮了,武延基,你醒醒。」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0页 第九十五章 取捨 离开魏王府的时候,秋日的高阳已悬于头顶之上。 我转身深深地回望一眼,与武延基相识后七年的时光一幕幕划过,所有的悲喜已被眼前的死亡稀释得难以分辨。 我再次翻身上马,却不再心急如焚。 到了现在这个时辰,东宫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再有变化了。 策马回宫之前,我特意到与魏王府一墙之隔的永泰郡主府,严令府中诸人不许将武延基与李重润的事透露给李仙蕙。 可这么大的事能瞒多久,即便生产无虞,之后无数个日日夜夜,李仙蕙抱着孩子又要如何度过? 瑶光殿前的光线浓稠而灼热,将长跪殿前的身影压得沉重漆黑。 微胖的身材、略微佝偻的体态,我不用走近就知道这是谁。 李显,只有李显。 我不禁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中明明白白,李重润已经死了。 无法直视李显的模样,我绕过他的身子,推门而入,却见陛下正闭目斜倚在张易之的身上,张昌宗依偎在她腿边,听到声响,勐地抬头看过来。 「陛下」,我径直走上前去,跪在她的身前,一字一句地说,「魏王薨逝了。」 「我已经知道了」,陛下并未睁眼,只是嘆了一口气,「没想到太子做事竟这般狠戾,我不过是叫他想办法惩处他们两个。」 「永泰郡主临盆在即,一日内痛失兄长和丈夫,还望陛下体恤。」 「她的身子本就不好,我已将尚药局中医术最好的奉御都派进郡主府了。若是母子平安,我即刻封她的孩子为魏王,若是个女儿,我就破格封为县主。」 「团儿替郡主叩谢陛下。」我将身子伏在地上,颤抖着说道。 「说到底,这都是太子的选择,你也不必到我这儿兴师问罪,回到东宫好好劝慰你阿姊是正事。」 原本平静的我听到此话,再也不能假装下去。抬起头时,泪水涟涟地看向陛下,却被她身边的张昌宗阻隔了视线。 他一脸戒备,不知盯着我多久,与我的目光相撞,急忙低头掩饰。 其实他犯不着这样。 当日只有我与阿姊、李重福在场,能将邵王、魏王的争执说给外人的,只能是李重福。 东宫和相王府的左右卫守住了平恩王府,守住了平恩王李重福,却遗漏了平恩王妃张氏。 二张兄弟为何吹这一场枕头风,非要令陛下惩处李重润,其实也很好猜。 他们屡次攀附李重润不成,反被李重润厌恶记恨,自然不愿意眼看着李重润成为日后的太子。 圣历元年,他们听从吉顼的建议,劝谏陛下召庐陵王李显回宫、废掉皇嗣李旦,为的就是给未来的皇帝送一个人情。 今时今日,吉顼已死,他们不过是如法炮制。同样的人情,送给他们认定的未来皇帝李重福。 李显唯一的嫡子李重润若是被废,继承李显帝位的自然是庶长子李重福。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理得清其中关窍,也明白最应该去恨谁。 二张想要李重润失去皇太孙的身份,未必要取他的性命,连陛下也不曾动过这个念头。 是李显。 十四年的房州生涯,带给他的是对皇权无边的畏惧,以至于他非要亲手挥刀,杀死曾经唯一温暖过他的东西——亲情,向龙椅上的人示以忠心和顺从,来换取自己的安全和以后的权力。 他怕,死的人若不是李重润,便是他自己。 对待李重润尚且如此,他又怎会爱惜一个武延基? 我回望了一眼依旧跪在殿外的李显,对陛下重声说道:「团儿想告假几日,在东宫陪伴太子妃。」 「去吧,这些日子都不必来了。也叫太子回吧,那是他自己的儿子和女婿,不用给我跪着。」 「是。」 转身而去,我离李显越近,目光就越是在他之上。 直到走近他的身边,我没有蹲身下来,俯视着他的身子,语气冰冷地说:「陛下口谕,太子即刻回东宫去,不必跪在此处。」 「团儿」,跪了许久的李显突然起身,向前一个趔趄,扶住了我的肩膀,「我这么做,你一定理解,你好好劝劝你阿姊。」 「太子殿下」,我向后缩着身子,躲开了他的手,「婢子奉命去东宫看望太子妃,自然不能辜负陛下所託,会好生陪着太子妃的。」 「团儿!」李显小跑几步,又追上了快步而行的我,「你是陛下近侍,怎会不懂我这是无奈之举,我怎么捨得杀死我和你阿姊唯一的儿子呢?」 「殿下的所作所为,团儿一介女婢,不敢妄言,只望殿下准许团儿去往东宫。」 说罢,再也没有理会李显在身后的唿喊,一路小跑着奔向东宫。 一个熟悉的身影挡在眼前,东宫的院内,阿姊的门前,我被安平简拦住了去路。 「太子妃已好些了。」我还未来得及问,他便看着我说道。 「多谢你为相王送信」,话刚出口,我突然意识到了这其中的可疑,急忙问道,「相王在东宫留了多少自己的人?」 「我不知道,但我不是。」他坦率地说。 「你不是?」 「相王叫我不必为他做事,只告诉我,生死攸关时能传出消息的人是谁,为的是保住我的性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1页 「真的?」 他无奈一笑,「我何时骗过你?」 「好」,我终于勉强一笑,「我信你。」 「节哀。」他极简短地说,我却知道这句话有多么重。 「你以后……要如何呢?」 「义兴王不喜音律,倒是八岁的北海王和四岁的金城县主有些兴致,我便接着教他们。」 我摇摇头,不禁担忧道:「此事之后,太子应当会知道你和相王的关系,也会明白你当日剖腹相护,护的是相王,不是李家。」 「这个道理,相王今晨也同我讲过」,安平简只是一笑,「只是我如今……出了东宫,也不知要去哪里,要做些什么。」 深邃的麦色脸庞上映出一丝苦笑,我却忽然想起了芳媚。 「我先去看看阿姊。」不愿细想,我只吐出这一句,便匆匆推开了阿姊内室的房门。 她平躺在屋内的榻上,看到我并未起身,只是轻轻唤了一声,「团儿。」 我走近了坐在她的身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阿姊。」我只是唤道。 她不似我以为的那般没有生机,胸口的起伏依然急促剧烈。 「陛下可有什么吩咐?」 我很是诧异阿姊的反应,低声答道:「陛下命我来东宫陪陪你。」 「木已成舟,罢了」,她又改口道,「我已严令东宫,将消息禁传永泰郡主府。为防万一,裹儿和仙蒲那里也都不许人说,倒是真的没有人会来了。」 「阿姊,你若想让我留下陪你,我就留下陪你。」 「那你就待一会儿吧。」 「阿姊」,我跌坐在她的榻边,靠着她说道,「少时在普州,你会唱万年老家的歌谣哄我入睡。」 「阿娘只准我练筝,不许我学唱那些市井民谣,都是我偷偷听来的。」 「天黄黄,地黄黄,我家有个夜哭郎。」我落下眼泪,唱起幼时听过最多的歌谣。 阿姊愣了一瞬,也接着唱道:「人行道上看一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夜哭郎,睡得香。夜哭郎,活得长。」 「我的好儿郎,天明醒来唤阿娘。」 阿姊哭了,她抱着我,终于放声大哭了起来。 无论曾经之间横亘着什么,在这一刻,我与阿姊都将对方紧紧抱在怀里,拼命给予彼此全部的信任和力量。 只是这一刻太过短暂。 「香儿!」一声悽厉的哭喊,李显跌跌撞撞地闯进来,跌坐在阿姊的身旁。 阿姊松开我,直直地看着她眼前的夫君,眼中的神情错综复杂。 有怨恨,有责怪,有不忍,有心痛。 「香儿,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我求求你告诉我。」李显痛哭流涕,一遍又一遍拉着阿姊的小臂。 阿姊甩开,他又拉起。阿姊甩开,他又拉起。 「李三郎,那是我们的孩子,是我们唯一的儿子。」 「香儿,如果不是他,就会是我们全家,也包括他!你要体谅我,我实在是别无他法了。香儿,我是为了我们这个家!」 一阵干呕,我的身体因恶寒而微微颤抖,双耳不愿听到李显的任何一句狡辩。 「太子殿下,求求你让阿姊清净片刻吧!」 「香儿,你别怨我,我真的……真的没有办法了」,李显推开了身边的内侍,自顾自地抹着涕泪道,「若是我也死了,你会不会不再恨我?我可以去死的,反正这条命也早就是你的了,在房州……」 「你别再说了。」阿姊哭着打断。 「在房州你救过我多少条命了,一次又一次地把我从白绫上放下来,一次又一次地给我催吐,我就是不要自己这条命,也不能不顾及你和……」 「你住嘴!」阿姊喊道,「我不想听这些,我真的不想再听了。」 「太子殿下!」我扶着阿姊,声音加重了几分,怒道,「婢子奉命宽慰太子妃,还望太子不要违背陛下的旨意。」 身旁的阿姊似乎突然清醒过来,她擦了擦脸颊上的泪痕,抓着李显的衣襟质问道:「李显,我问你,你要怎么处置你那个好儿子?」 「杀了他,你就会原谅我吗?」 李显的回答毫无波澜,我却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他们说的是李重福。 「好。」阿姊的回答冰冷果决。 「好,只要你高兴,我这就下令,将他碎尸万段,以祭重润在天之灵。」 一步,两步……李显走得没有犹豫,仿佛在他看来,李重福不过是令他和阿姊得以重归于好的良药,夺了他的性命是理所当然。 「站住!」阿姊将手紧紧地按在胸口,似乎用尽了力气才说出后半句话,「你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了,我不能再叫你失去另一个了。」 一步,两步……李显的身影越来越近,他伸手揽住阿姊的身子,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阿姊挣扎了一瞬,终于闭上双眼,彻底倒在了李显的怀里。 如此荒谬,却又如此顺理成章。 我有多恨李显,就有多同情阿姊。 原来她竟这样可怜,原来她一直以来竟都这样可怜。 那些旁人看不见的东西,才是她生活的基石。 不愿再待在这里,我只想快一点逃离。起身开门,却撞上了慌手慌脚的内侍。 内侍喘着粗气,「永……永泰郡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2页 「郡主怎么了?不是不许将消息递到永泰郡主府吗?」我忙扶着他问道。 「郡主……郡主难产,母子……俱亡。」 第九十六章 还都 痛彻心扉的哭喊,在阿姊的内室绕来绕去,我没有回头,撑着自己的身子走出了东宫。 仙蕙还是死了。 纵使我和阿姊戒备至极,可有心之人若想透漏消息,也总是防不住的。 只不过隔了半天,她便再也不用面对亲生父亲杀死自己兄长和丈夫的事实了。 这样想来,竟也不算惨痛。 一日之内,又是四条性命,可我毕竟已经同长寿二年从敏死时不同了。 回到相王府,玉娘果然在房内等了我一夜。 「相王府应该有人告诉过你,都发生了什么。」我嘆了口气问道。 玉娘红肿着眼睛,只是点点头。 「这么大的事,明日天下皆知,是瞒不住的。你去张宅,好生照顾着裴小娘子吧。」 「那娘子你……」 「我三十四岁了,玉娘」,我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勉强笑道,「该做什么我知道。」 玉娘犹豫再三,终究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王府。 待她的身影消失于视线,压抑心底许久的恨和怒蠢蠢欲动,我径直奔向了李旦的内室。 年轻的齐郎隔着几步就喊道:「相王从临淄王府回来,才刚歇下,孺人不如晚些再来。」 我没有理他,自顾自地推开房门,转身就插上了门闩。 躺于榻上的他被我的动作惊醒,平静的面容上未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说:「我们都一夜未睡了,一起躺躺吧。」 「我不累。」 他的眉宇微抬,带着些许疑惑看着我,我却只是更快地走到他身边。 唇齿纠缠,我以从未有过的热烈扑向他,双手急切地摸索着他的衣带。 「团儿。」他的喉间滚动几番,却带着些抗拒握住了我的腕。 「我要你,就现在。」我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唇舌向他最敏感的耳垂攻击过去。 「团儿,事已至此……」 余下的话被他克制不及的轻吟打断,犹豫不决的拒绝哪里抵得住我一往直前的冲击。 他溃不成军,而我孤注一掷,很快我们就纠缠在一起。 我知道即便在此刻,我也不能忘记这一日之内发生的所有。 当我眼睁睁地看着阿姊跌入李显的怀中、与他相拥而泣的时候,我再也不愿与东宫的一切妥协。 下体的湿滑让他很快清醒过来,他勐地停下动作,眉间的剑纹锁紧了喷薄而出的错愕和忧心。 「团儿……」他的唿吸急促起来,转而冲着屋外大喊,「齐郎!传医佐来,要快!」 我紧紧搂着他的身体,声音伴着抽泣,低声道:「没事,是……癸水。」 「你……」他终于从我的双臂中挣扎出来,颤抖着双唇,「不是你的错,你为何要这样对自己?」 胡乱地捲起衣袍,他一把便将我打横抱起,匆匆向浴堂跑去。 我缩在他的怀里,他的下颌一摇一晃地在我眼前,挥之不去。 「旭轮」,我盯着俯身为我擦洗的他,「我已经想明白了。」 他的手在我双腿间停滞半刻,并未抬头看我,只是沉默着替我穿好衣衫,一声不吭地将我揽在怀里。 「你放不下的,究竟是李重润和武延基的死,还是武延基的死?」 我紧紧贴着他的胸口,只是回说:「如果那个位子以后是你来坐,我阿姊会更幸运些。」 「团儿,太子妃怎么了?」 「旭轮,我知道无论谁当皇帝,都不可能避免宫廷杀戮,只是李显……李显会害了所有人。」 「团儿」,他终于低下头,湖光山色的眼眸静静地看着我,「你要做什么?」 我苦笑着摇头道:「如今我的心思多半在掖庭,陛下身边有了张氏兄弟,我要照管的事情也少了许多。你只去做你该做、你想做的事,不用再像以前一样顾及我左右为难。」 「团儿,张氏兄弟在此事中难逃罪责。今日之后,就不再是相王与太子、李家与武家的争端了。除了平恩王李重福,李武两家所有的人,都会将二张视为心腹大患。」 我不禁冷笑道:「连你也觉得此事是二张的罪责?十七年前,被废帝位、徙居房州,他不敢恨陛下,只敢恨裴炎。如今,他不愿怪自己,只想怪二张。」 「李重润和武延基的死,母亲虽意外,却没有责罚太子,你以为……她就真的没想过如此吗?」 我反驳道:「陛下这几年,一直在平反来俊臣制造的冤案,甚至宽恕了王皇后和萧淑妃的族人。」 「可李家的长房长孙,动手打了武家的长房长孙,这是母亲最不愿看到的。说起来,此事中张氏兄弟的确微不足道,但这个锅,非他们背不可。」 我想了想,带着几分疑惑道:「二张手下只有文臣,没有兵卒,若李武两家联合起来,他们毫无胜算。你又为何称其为心腹大患?」 他淡淡一笑,「自古以来,清君侧的下一步,便是旧帝禅让、新君即位。这个天下,首先得姓回李,其次才是我与三兄如何的境况。」 我吸了一口凉气,这才明白二张兄弟挑起的事端背后,是这样波涛汹涌的未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3页 「你……」我咬着下唇,不敢问出心中的忧虑。 「这些道理母亲心中雪亮,若她肯退让几步,许多事就可以避免。母亲年事已高,我不愿与她走到兵戎相见的那一步,身为东宫的三兄也未必有这个胆识。」 「所以……你在东宫布置了许多眼线,东宫署官里也有你的人。你所做的这些,不全是为了对付李显,还有陛下?」 他点点头,「但你放心,我不会将安平简置于险境。告知他消息往何处传,是真心想在不得已时救下他的命。」 「那你从临淄王府回来,是……」 「不」,他急忙摇头,神情中竟含着几分心虚,「是……是三郎的私事。」 我心中生疑,却也不愿打听有关李隆基的事,只接着方才的话说道:「安平简腿脚不便,东宫若有变故,你早些接他出来。」 「我知道。但你今日就别再想这么多了」,他再次将我抱进怀中,轻拍着我的背,「太子妃性情坚韧,会很快好起来的。」 他不明白。 他以为阿姊的苦楚和不幸,仅仅是丧子之痛。 半个月后,陛下诏令改元长安,并下旨于下月还都长安,命相王李旦任左卫大将军,统领戍守京师的南衙禁军。 一切如他所料,也如他所愿,陛下做出了最大限度的让步。 还都长安、年号长安,都向天下昭示着陛下还政李唐的决心,而许给相王京城一半的兵权,更是将身家性命也交付给了自己的儿子。 如此一来,哪怕二张依旧贪于敛财、结党营私,朝廷内外也难有置喙。 相王五子及家眷奉命先行,我不愿与他的孩子日日相处,便以御前女官的身份留下,待转年之后与圣驾同行。 没有人再多说些什么,武延基、李重润与李仙蕙,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没有丧礼,也没有祭奠。 无忧观的净室中,灵牌又多了三个。 我这一生,不知道还要为多少人立灵牌、供净水。 一切安置妥当,我来到了城外的持明院。 一年未见,慧苑似乎又疲惫了几分,他拦下了要为我递茶的小沙弥,亲手递到我的眼前。 「你的烹茶技艺又高妙了许多。」我嗅着茶香,不禁赞嘆。 「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我在陛下随行的僧众名册里看到了你,回长安之后,你还是会跟随国师在荐福寺吗?」我侧身问道。 「论说尚未写完,却不得不搁笔」,他笑着摇摇头,「从前我不愿离开大寺,却不得不屈身于此。如今只想一人执笔,却不得不报以师恩。」 「判教之说,还没有写完么?」 「虽已完稿,却有诸多遗漏,连我自己都不满意,更何况他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早已将一册经卷递与我,竟面带羞怯的微笑。 「《华严经略疏刊定记》。」我轻声念着。 「若有异议,还望不吝赐教。」他一个出世间的僧人,竟学着世间的俗人,对着我行了个叉手礼。 我急忙也回了一个俗礼笑道:「幸而是在这里,否则又不知如何呢。」 「是啊,幸而是在这里」,他也感嘆道,「此去长安,不知又何年相见。」 「慧苑」,我明白他的意思,只能低声安慰着,「你知道我不能常来的原因,人言可畏,你也是经歷过的。」 他低头淡淡一笑,没有接话,那一声若有似无的嘆息,却藏着千万种迫不得已的情绪。 忽然冷风四起,吹碎了他掩饰不住的神色,也吹乱了书案上落满了字迹的宣州纸。 他似被惊醒一般,急忙俯身捡拾落于石砖上的纸张,我也上前一一整理,「纂灵记」几个大字便跳进了眼里。 想来这是他近日的新论,我好奇地探身过去,想要一睹为快,却被旁边一张印着泥金冰纹的梅花笺吸引了目光。 满案宣州纸,唯有这一张剪裁精緻、透光均匀,散着淡淡梅香。 梅花笺上,不是佛经偈语,而是一句诗。 「空羡樑上燕,一只到白头。」我喃喃念出,心中震惊不已。 「这是你五兄的诗」,慧苑的声音轻颤,「那日我去白马寺看他,在他的书案上找到的。」 「可这……」我带着几分怀疑说道,「似乎是你的字迹。」 「是我觉得写得极好,忍不住誊抄下来的。」 第九十七章 出路 隔着几步的距离,我看见慧苑的眼底澄澈通透,像很久很久以前的豫王李旦。 「空门之中,不该有这样的诗句,无论是你还是净觉禅师,不如给我收着吧。」 说罢,我直接将梅花笺收于袖中,只留下慧苑停于半空的指节分明的手。 「好。」 他微屈手指,拢成一个空拳收于身前。我却有几分惊异,按他从前的性子,早该同我争执清者自清、诗句无碍了。 「神秀大师已至耄耋之年,不愿跟随陛下再去长安,五郎……」慧苑改了口道,「净觉也留居洛阳,你可曾同他告别了?」 我点点头,「听他说,神秀大师向陛下举荐了自己的师弟慧能大师,陛下也已下诏恭迎,只是慧能大师避世岭南,仅以袈裟奉于陛下。」 「神秀大师人品高洁,虽数十年皆为弘忍大师第一高足,最终却错失了弘忍大师衣钵。此种经歷,他却未有一丝积怨。对上,向陛下称颂承袭衣钵的慧能大师;对下,将资质聪颖的门生荐于慧能座下修习。听闻如今慧能大师第一得意弟子神会,从前就是师从神秀大师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4页 听着他源自心底的敬佩与感嘆,我亦有几分触动。神秀大师在弘忍大师门下的经歷,又何尝不是他自身的映照? 他年之后,纵然他有神秀大师的心胸品性,又是否能有这般幸运? 「只可惜,慧能大师不愿来京,否则净觉也能有神会这般机遇,得两位禅门高僧为师。」他又接着嘆道。 「『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道安法师所说的这个道理,贤首国师明白,神秀大师也明白。可是慧能大师不愿奉召来京,只怕有别的考量。」 他满面疑惑地看向我,似乎从未考虑过其中的关涉。 「北魏武帝、北周武帝,两次灭佛,皆因空门与朝政纠缠不清,又与贵族豪强结盟,寺院几成田产兼併之徒。我知道贤首国师驭下严格、僧纪清明」,我见他要开口反驳,便提高了声音接着道,「我也知国师不仅得陛下看重,也与东宫往来甚密,为的就是改朝换代之后,能护住佛门。 「可是,既与皇室沾染,有些事便是避无可避。薛怀义败坏佛门清誉时,国师可有办法?」 「十三娘,你……」 「陛下的大周王朝以佛为尊,可李唐歷来道先佛后,当年玄奘大师数度祈请先帝高宗以佛为先,先帝都未能答应。」 「可太子殿下是玄奘法师的俗家弟子,号为佛光王。」 「太子此人……」我顿了顿,重新开口道,「可是下一个太子呢?平恩王和义兴王,既非良善友爱之辈,也算不得什么聪明人。」 慧苑的脸色变得凝重,「十三娘,你的意思是……师父该学慧能大师,避世山中?」 「不」,我摇头道,「慧能大师有他的选择,贤首国师也有自己的。没有是非对错,只是多年以后才能分辨谁的运气更好些。」 「那你的这番话,是说给我听的?」慧苑轻轻挑眉,带着几分好奇问道,「你是想让我学你阿兄,远离宫廷?」 「我来……」我轻轻一笑,对他坚定地说,「是想托你转告国师,回到长安之后,可与相王及相王五子多有往来。」 「相王?」慧苑眼底流转,却没有深究下去,只是踌躇许久,才问我,「这些你为何为不亲自告诉师父?」 我被他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困在原地,连自己也不知为何非要跑到城外的持明院,却不去近在咫尺的佛授记寺。 「佛授记寺……人多眼杂,我如今毕竟是相王孺人,还是……多有顾忌为好。」我胡乱敷衍着。 慧苑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移步,立于我的身旁。 「那句诗……该补全才是。」 洛阳城外的冷风蔓延周身,他的青灰色僧袍微微鼓起,唇边的笑意含而不露。 长安二年,我跟随陛下銮驾往西一路行去。 长安,本该是我的故乡。但自我记事起,在长安的时光不过四年。 四年,英王府与豫王府的四年,隔着洛阳宫城内外的十七年,连那些鲜活旺盛的记忆,都开始弥散。 陛下的身体大不如前,一连在行宫歇息数日,多半都是二张兄弟在近前服侍,可今日竟唤了我和婉儿过去。 「玉娘还没回来么?」婉儿见我孤身一人,便随口问道。 我笑着摇摇头,「裴小娘子知道邵王的死讯,又一味地不哭、不动、不睡,她实在担心,我就让她在张宅住下了。」 「雍王和嫡母房氏已由陛下做主,安置在长安兴化坊中,我便在延康坊为敬文置了宅院,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听她如此云淡风轻地提起李守礼,又望着她额间精巧的蔷薇花钿,我竟有一丝恍惚。 没有多言,我只是随口说道:「你想得自然周全。」 「团儿」,婉儿将手覆于我的肩上,正要开口,却见陛下由文慧扶着慢慢走来,我们又急忙上前侍候。 「都不必行礼了,今日将你们三人一同叫来,是有事交代。」 我们三人相互对视,纷纷跪坐在陛下身畔。 「你们三个,从最晚的文慧算起,也跟了我十二年了,其中的辛苦,我都看在眼里。如今我已近杖朝之年,他日太子登基、李唐復辟,你们何去何从,我要有个安排。」 「陛下」,我心下感慨,还未开口,急性子的文慧已按捺不住,急忙道,「文慧不愿离开陛下。」 陛下微微一笑,「你急什么?我又不是现在就要赶你们走。」 「文慧」,婉儿轻拉着她的衣袖,「先听陛下的。」 「团儿」,陛下的视线从文慧身上移开,突然对我说道,「你已嫁为人妇,又是太子妃的亲妹,我自然不用再为你筹谋什么。至于这掖庭令的职权,你若要想一直留着,我就留下诏令。」 我看着陛下日渐苍老的面容,只觉得「掖庭令」三个字分外刺耳,情思翻涌,忍不住说道:「陛下曾将掖庭令的职权赐予团儿,是希望团儿全力保护武家宗亲的安全,团儿已深负皇恩。」 陛下轻轻嘆气道:「我是叫你竭尽所能保护武家的人,可有的事你即便拼尽全力,也毫无办法。事已至此,就不要再作茧自缚,无论是对你自己,还是对太子。」 「多谢陛下。」 我没有对陛下说出口,许多事她可以忘却,是因为她不曾把人命放在心上。 「文慧,你裁制得一手好衣衫,太子妃已然器重你了。太子好击鞠,你的击鞠在娘子中又是数一数二的,即便年纪大些也依然技压群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5页 「陛下」,文慧向前倾着身子,扶着陛下的双膝说道,「文慧知道陛下的苦心,但我不愿意见异思迁。文慧侍奉陛下,并非因陛下是皇帝,而是久仰山斗,心嚮往之。陛下若真的驾鹤西去,还请恩准文慧为陛下守陵,日夜陪伴陛下。」 她说得情真意切,陛下也听得潸然泪下,也许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听到这样的真话了。 「好,那就随你。婉儿」,陛下含泪笑着,「你想去哪里?」 婉儿似乎也没料到陛下这样问她,满面错愕地愣在原地。 「你想出宫,还是想留在未来皇帝的身边?」 「陛下,婉儿没有想过。」 「她们两个说自己没有想过,我或许还会相信。婉儿,你不会。」 身旁的婉儿微启朱唇,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婉儿在陛下面前的沉默,歷来都是包裹着隐忍和惧怕,唯独这一次,我看出了她的不舍和自怜。 是陛下将她满门抄斩,也是陛下将她从掖庭带出,不致使明珠蒙尘。 除却陛下,这世间还有谁能如此欣赏她的才华,又有谁能给她这样广阔的天地? 陛下嘴角含笑地看着婉儿,「你若不说,不如听听我的主意?」 「陛下请说。」 「你的才干举世无双,无论在诗书还是在朝堂,若因我驾崩而不得不出宫,实在可惜。太子虽孝顺,可军国大事终究没有歷练过,若是身边没有得力的人相助,难保不会发生嗣圣元年韦玄贞的事。」 听到陛下又提起阿耶的名字,我的心勐地向下坠,可抬头探去,却见陛下并未在意,只是静静地看着婉儿,等待着她的回答。 「陛下的意思是……婉儿应该留在太子身边,为太子出谋划策吗?」 「不光是为了他,也是为了我。这些年我虽日夜操劳,可许多事终究来不及做,等太子来日即位,你带着我的心愿去辅佐他。」 「科举、女官、募兵制、都护府,陛下皆念念不忘,婉儿都明白。」 直达眼底的笑意在陛下的脸上绽开,身旁的两个女人相视一笑,彼此交换着深切的理解和宽慰。 第九十八章 双面 我和婉儿走出陛下的寝殿,她的神色错综矛盾,只是幽幽嘆气。 「团儿,冀州苏安恆在铜匦中投递表文,劝谏陛下让位太子,你可知道?」 我点点头,「听闻陛下特意召他入宫,慰谕有加,还专程遣人护送他回乡。」 「陛下老了,她做出了一切让步,所求的不过是她一手创立的大周王朝,体面地消失。」 苏安恒生得晚,在陛下已经年老心软时上书还政李唐,既挣出了日后清名,又保住了自身性命,实在比十七年前的凤阁侍郎刘祎之幸运太多。 同为帝王,陛下的确比男人走得更为艰难。 可是,同为帝王,她的杀伐与绝情也不下于男人。 「婉儿,你说是帝王更狠心,还是男人更狠心?」 「上元元年,当时的陛下加尊号为天后,与先皇并称二圣。团儿」,婉儿瞭然一笑,「从那时起,陛下就说过,她已经不算一个女人了。」 「是啊,她要在满是男人的朝堂中摸爬滚打,就要把自己先变成一个男人。」 「团儿,邵王和魏王的死,你就这么过不去吗?」 我仰头看天,苦笑一声道:「太子终究会是一个帝王,我有什么过不去的?只可惜我阿姊,她还真的只是个女人。」 「莫说太子妃,就是一直陪在陛下身边的公主和你我,还不都是女人么?」 婉儿的这句话,让我想起在寿光县主府,我因乔知之一事百般彷徨无措时,李旦曾劝慰我,公主和婉儿与陛下不同,我亦如此。 话是不错,可我实在不敢确保,李显登基之后我们三人的处境如何。 「陛下既然有意,只怕日后我们会更常在东宫相见了。」婉儿见我半晌无话,又微笑着对我说道。 我知道她的暗示和对我的担忧,不愿再让她烦扰,只抱以一笑。 十八年前长乐坊的豫王府,只是稍加修葺,便是如今的相王府了。 齐郎遣人来问,我是否还愿住从前的屋子,我没有多想,只随意地点了点头。 房中陈设变更,书案坐具一概换新,已找不出旧时的模样。 「禀孺人,侍婢在清扫时拾得书信一封,不敢随意处置,还请孺人过目。」新分来房里的侍女阿鸾说道,恭敬地托举着一个缄札。 纸边发黄,已是有些年头的样子。 我疑惑地接过,从中取出两张已有些薄脆的花帘纸,小心地展开,好奇地向其中文句看去。 「豫王,展信佳。 离别数月,王府诸事平顺,近日趣事良多,提笔道来,忍俊不禁矣。 芳媚习马术,屡屡戏弄平简,安郎君虽年长,似难招架。 吾与从敏私换男装,至西市食胡饼毕罗。吾不喜甜,从敏极爱樱桃毕罗。偶遇太子及吾姊,往胡玉楼观歌舞。 素闻平康坊金迷纸醉,歌伎舞姬,有倾国倾城之色、摄人心魂之姿。他日郎君归家,可愿携我二人同去? 惟愿天皇陛下平復如故,享南山之寿,此亦天下万民之盼。 妾韦氏永淳二年十月书,顺颂时绥。」 屋内无人言语,我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一声又一声,明明近在耳边,却觉得遥远无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6页 「孺人这是怎么了?婢子有罪。」 我如梦初醒,双手轻触脸颊,才发觉早已泣如雨下,转头看着跪在石砖上一脸慌张的阿鸾,强笑着说:「起来吧,与你无关。」 「孺人可在?三郎特来请罪。」门外传来低沉有力的郎君音色,阿鸾匆匆起身开门。 李隆基一身素服,垂手立于我的房外。 他微微抬头,眼角眉梢已敛不去重重的图谋和算计,但漆黑的眸子仍泛着光。 神异而形似。 「韦姨,你可会原谅我?」 我一阵恍惚,永淳二年的从敏还未走远,我就真的看见了她的眼睛。 「临淄王,你这是做什么?」 李隆基半跪而蹲,对着我郑重施礼道:「从前三郎年幼,对韦姨多有误会,还望韦姨看在阿娘的面子上,不要怪罪。」 「临淄王,我……」 「韦姨可愿向从前一样唤我三郎?」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李隆基突然就不再记恨我,理智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其中蹊跷,可…… 身穿窄袖胡服的从敏歪着头,对着我巧笑倩兮,「郎君实在轻薄,闺名怎敢相告?」 「莫不是已为人妇?实在可惜。」 她得意地努努嘴,「郎君不如来豫王府抢人。」 「三郎。」没有思索,没有挣扎,满目黑瞳里,这两个字自然而然地溢出嘴角。 「谢韦姨!」眼前的李隆基一脸雀跃,显出几分与年纪不符的天真轻快。 「听闻韦姨从前就住在这里,我阿娘的屋室是那个」,他抬手轻指,望着不远处从敏的居室说道,「如今相王府女眷不多,豆卢孺人和王孺人皆已安顿妥当,这个院子韦姨一个人住着也宽敞。」 「这些……都是你布置的?」我实在吃惊,他一个出府居住的郡王,怎么会管起相王府里的琐事。 「阿耶受陛下託付,要时常去国公府照管修缮扩建事宜,自家王府的事就只能叫我们兄弟看顾了。」 「国公府?哪个国公府?」 李隆基唇边含笑道:「从前的周国公府,陛下特意赐给了义兴王,说是不能没有成婚的府邸。」 李重润死后,陛下便为义兴王李重俊与弘农杨氏赐婚,照理也确实应该婚后开府,离居东宫。 可他住的竟是从前武承嗣的府邸。 「三郎可知国公府修葺多久了?」 「阿耶回到长安不过几日,国公府自然是刚动工」,李隆基挑眉道,暗含得意之色,「我府中还有些杂事,韦姨若没有别的嘱咐,我便先回去了。」 我草草点头,心中只余难捱,待他走远后,攥紧了衣袖中的东西,转头吩咐阿鸾备马。 从长乐坊到永宁坊,一路疾驰,我在马背上,望着摇摇晃晃的长安城,觉得如堕烟雾,茫然自失。 我不知道为何一定要来周国公府,也不知道为何这般急不可耐,就像我不知道为何隔着整座洛阳城,我非要去持明院。 我从未来过武承嗣旧时在长安的府邸,但他为周国公时已目中无人,所以当我亲眼所见国公府的布局大小与亲王府无异时,倒也没有意外。 拿着陛下近侍的龟符,自然无人阻拦,我一路直入内院,停在了正房居室的门外。 做工的僕役正将房中的书案坐具一一搬出,我无暇顾及这些,只是一步一步迈进房中,迈进纠缠了武延基大半生的梦魇。 就是在这里,他蒙着武延秀的双目,自己躲在暗处,眼睁睁地看见父亲亲手勒死了母亲,为的不过是尽早当上太平公主的驸马,满足自己永无止境的欲望。 三年,他为母亲报仇不过三年,他从噩梦中转醒不过三年。 袖中藏着的东西被我缓缓抽出,无数的记忆铺天盖地地捲来。 他在我的怀里奄奄一息,将自己的半卷弓弦递给我,说他不后悔。 他握住我的手,将半截弓弦塞进其中,让我用它来记住他。 两段弓弦,一半一半,静静地躺在我的手心,我捏着一端,将它们重新系在一起。 「武延基」,我轻念着他的名字,不需要这个,我也记得你。 「团儿。」 熟悉的柔润音色从身后传来,我勐地回头,果然看到李旦长身玉立,隔着数步之远,不动声色地盯着我。 「你怎么在这儿?」我脱口而出,却忽然想起他本来就该在此,不禁哑然失笑。 「这句话,该我问你吧?」他轻轻抬腿,一步一步地迈向我,眼中冷意渐浓,「你和武延基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你就这么放不下他?非要到他从前的家里来看看?」 我被他这样少见的诘问所惊,倒觉得好笑,反问他道:「我两次嫁给你,加起来也不过四年,你真的要问我和别人都发生过什么吗?」 「团儿……」 「况且」,我打断他,「你有妻妾近十人,我何时问过谁在你的心里最重?你现在不分青红皂白来指责我和武延基的关系,这对我公平吗?」 「团儿」,他的眼中终于波澜四起,眉心的剑纹愈加深刻,「你该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武延基死了,他已经死了,没有葬礼没有祭文,我都不能专程来这里悼念他吗?」 「可你悼念的是他!不是他们三个,团儿,你知道这其中的差别,你知道这对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7页 哐啷一声,府中的僕役不慎掉落了手中的金银平脱镜。 「出去!」他极不耐烦地吼道,吓得僕役一个哆嗦。 我已经十六年未见到他发这么大的脾气了。 「团儿,你不明白吗?」他平復了心绪,缓和了神态,走近我的身边低声道,「你离宫的那些年,我想过无数种可能。你也许真的嫁给了安平简,或者别的什么人,你也许在公主府,也许还有男宠,你也许决定彻底忘掉我,可我……」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不敢说出来?」我的泪水突然涌出,盯着他质问道,「你所设想的可能,难道没有一种是我真正经歷的?我和武承嗣之间的一切,就这么让你开不了口吗?」 「我不提,不是说不出口,而是怕惹你伤心,我恨透了自己没能护好你,我恨透了自己害了身边一个又一个女子」,他的双拳紧握,深长的唿吸之后,按着我的双肩,一字一顿地说,「至于武承嗣,他虽已身死,可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相王」,我第一次这样唤他,「我不会再因为武承嗣而伤心。至于报仇,就不必你动手,我已经做到了。」 「团儿,不要这样叫我」,他忽然抱住我,将我紧紧裹在怀中,声音里满是颤抖,「不要这样叫我。我这样介意武延基,是我真的怕,你对他太不同了。我们走到今日才重新在一起,这有多难得,我怕……你心里有他。」 他从未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也从未这样不加克制自己的情感,我任由他将我抱得愈来愈紧,也任由复杂而沉重的思绪悬于心中。 我们之间,早已不是完完整整的爱意,其中夹杂着多少习惯和依赖、利益和许诺、甚至别无选择,只怕连我们自己都算不清了。 「旭轮,武延基真的已经死了。」我伸出双手,费力地环住他的腰,满心疲惫地安慰着。 第九十九章 黑白 长安二年的深秋,太子李显的第三子义兴王李重俊奉召成婚,与义兴王妃一同搬至永宁坊新修缮完毕的王府中。 光阴如白驹过隙,连隽娘的儿子都已经二十岁,娶妻成家了。 新妇出身弘农杨氏,李显与阿姊无论有多么不喜欢李重俊,也不敢怠慢这门婚事,专程请旨陛下,在东宫设宴。 我的身份终究是避不开,只能备了礼亲去,坐在阿姊与长宁郡主身旁。 席间诸人早已坐定,我却看不见裹儿的身影,忙探身问向阿姊:「怎么不见安乐郡主?」 不过一年,阿姊似乎从李重润的死亡里完全走了出来,她眼含嗔怪,嘴巴却合不拢地笑说:「这丫头近来越发精怪,不让我和她阿耶过问,只说今日她有别的准备。」 「素闻安乐郡主擅筝,可与太子妃媲美,想来今日我们可有耳福了。」婉儿坐于阿姊另一侧,眉眼俱笑。 「上官婕妤可太瞧得起她了。」阿姊半是客套半是亲昵地回道。 婉儿开始与东宫热络,阿姊与李显自然求之不得,待她以座上宾。 「娘子,临淄王遣人送来这个。」阿鸾突然俯身低声道。 我转眼看去,细长的隐囊躺在阿鸾手中,看样子垫在凭几与腰间很是合适。 自从那次在相王府之后,李隆基便经常送些东西给我,说辞也极尽尊敬,倒叫我觉得受之有愧。 我接下隐囊,沖对面男席坐得稍远些的李隆基轻轻点头微笑,他看着我的方向,也露出清晰一笑,便同左右推杯换盏。 一身红衣婚服的李重俊与席间诸人举杯共饮,可远远看去,动作甚是拘谨,时不时要向李显的方向张望一眼,见李显没有看他,才又回身碰杯。 失去了李重润庇护的李重俊,在这个家中,哪怕是自己的婚宴,也只有战战兢兢、唯唯诺诺。 「禀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安乐郡主预备多时,还请殿下一观。」一个宫婢恭敬地上前说道,席间众人也被引去了注意。 琵琶乐起,一个身段窈窕的娘子从远处碎步而来,浓妆华饰,眼波流动,大有艷色绝世之态。 李裹儿有倾国姿容,我早已知晓,可从未见过她装扮得这样炫目,似乎要将所有的美丽和妩媚毫无保留地挥洒出去。 一曲《绿腰舞》,舞姿变换、腰肢轻盈、节律流动,如仙子,亦如鬼魅,只叫人移不开眼睛。 比起当日令我震惊的窈娘,竟也不输分毫。 一舞完毕,席间众人早已如痴如醉,半晌未能言语,我也呆呆地愣在原地,脑中仍然晃动着裹儿的身影。 「裹儿,数月未见,你竟有这样的长进,实在令人刮目相看。」还是身为太子的李显打破了寂静,开口说道。 「阿耶」,裹儿盈盈一动,露出摄人心魄的笑容来,「为了阿兄的婚宴,我可是勤加练习,不敢有一丝倦怠,女儿没有给东宫丢人吧?」 「丢人?笑话!」李显哈哈大笑起来,「三郎!还不快谢谢你阿妹!」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三郎」晃了心神,不觉看向对席的另一个三郎,却见他的黑瞳直直地盯着立于中央的李裹儿,目光里充满了好奇和探究。 「啊……回……父亲……」李重俊结结巴巴地说,「当然……要谢郡主。」 阿姊看到李重俊怯懦的反应,不禁吭哧一笑,在安静的宴饮中有几分刺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8页 「郡主姿容,可动天下。只可惜陛下没能亲临,我这笨嘴拙舌的,可讲不出郡主光艷之万一。」婉儿笑着道。 「上官婕妤谬赞。」裹儿微微欠身行礼。 今日裹儿对李重俊的态度实在令我惊异,无论是真心还是假装,大抵都是因为重润和仙蕙的死让她在一夜之间长大,终于明白了讨好父亲有多重要。 阿姊轻唤,裹儿轻巧地坐在她身旁,依旧像从前一样依偎在她的身上,娇滴滴地叫着「阿娘」。 「都十九岁了,怎么还像个八九岁的小娘子。」阿姊宠溺地嗔道。 听到此话,我勐然想起,向对席望去时也果然看到了李守礼的身影,忙问道:「阿姊,金城县主呢?」 「她年纪小,不到酉时就困得睁不开眼,我就叫乳母看着她睡去了」,阿姊随口答道,「说起奴奴,有件事倒忘了告诉你,我已命人将吴郡陆氏的小娘子接进东宫,算作奴奴的伴读。」 「是从前那位陆娘子的……」 「是她的女侄,今年七岁了。长奴奴两岁,小重茂一岁,他们这个年纪在一处,倒也快活些。」阿姊笑道。 我只见过李重茂几次,但也看得出来,阿姊待他比同为庶出的李重福和李重俊要好许多,听闻他的生母还在房州的宅院中,衣食无忧。 若论一个郡王的生母,此种境地的确不公。可比起唐氏和隽娘,她不知又幸运了多少。 「对了,团儿」,阿姊又满含笑意地看着我,「太子为你准备了一份大礼。」 我疑惑地看着阿姊,只见她轻轻抬手,身边的宫婢便吩咐下去,不多时便走来了一个内侍。 通身雪白的小猞猁,几乎和凝雨一模一样的小猞猁,在内侍的怀中微微挣扎,圆圆的眼睛眨来眨去,晶晶闪光。 一阵酸疼从心口涌出,邙山的画面从记忆深处一路逃出,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 「阿姊,我不想要它。」 「许多人和物未必能如往昔,但总是聊胜于无啊」,阿姊笑着宽慰我道,「况且这是太子的一番心意,难道你要驳了不成?」 是啊,他是太子李显,不是英王李显。 「那就……」我的声音似乎很远,「谢过殿下了。」 阿姊俯身过来,贴在我的身旁低声道:「相王府的事,你还是多加留意些。纵然相王提防着你,可总不至于一无所知,我们韦家也不过是你我二人了。」 我不禁哑然失笑,通体雪白的猞猁极难寻到,这番心思终究是有所图谋的。 「袁恕己的事,我不是告诉阿姊了么?」我心不在焉地说着。 「袁恕己是相王府司马,这还需要你来告诉我他是相王的人吗?」阿姊轻嗔道,将手置于我的小臂上。 轻微的触碰混合着旁边小猞猁的骚动,将我搅得坐立难安,我不知怎地就抽回了手臂,对阿姊匆匆说了一句,「我去更衣」,便落荒而逃。 一路狂奔,直到东宫的马场才终于停下脚步,我撑着身子,喘着粗气,贪婪地唿吸着这一处开阔视野中的空气。 「孺人!」我听见阿鸾的声音越来越近,转头看去,她竟抱着那只小猞猁。 「孺人可要抱着它?」 「不要!你来抱着就好。」 无数回忆,关于邙山的回忆、关于凝雨的回忆、关于从敏的回忆,又一次排山倒海地噼来。 我没有想过要忘却,我只是在毫无准备的时候,承受不了那样鲜活的记忆。 有这样一个雪白的小猞猁在身边,我也许回永远锁在过去的梦魇中。 「孺人,这里风大,我们还是回去吧。」阿鸾轻声说道。 一刻、两刻……深秋的冷意渐渐袭满全身,马场旁传来轻微的粪味,等了许久,我淡淡回她:「好。」 返回宴席的路上,我刻意挑了一条林木葱茏的小路,只想将自己埋在一片安静中更久一些。 可是天不遂人愿,偏偏隔着几步就听见一男一女的声音,想来也是离席而来。 「他算什么?一个奴婢生的儿子,你好歹也是梁王的嫡长子,唤他阿兄,不觉得丢面子吗?」 小娘子的声音娇娜又凌厉,我听出了是李裹儿。 「可你刚才……我还以为你在向他示好。」武崇训在旁说道。 「示好?呵,不过是他今日婚宴,做个样子给阿耶看罢了,他也配让我去示好?」 声音不大不小,竟也毫不避讳,果然如我所料,她只是想要讨好父亲,完全没把庶出的兄长放在眼里。 我此刻实在无心顾及,抬手向阿鸾示意,转身想要离开。 还未踏出半步,就见李隆基站在我的身后,他抬起食指置于唇上,一半的脸庞藏在阴影中,悲喜难测,漆黑的瞳仁格外灼亮。 也不知他在这里待了多久,究竟是在我之前还是之后。 我轻轻点头,与他并肩远离了此处。 「三郎」,直到走到空旷的廊间,我压抑着心口的重重忧虑,才开口道,「刚才安乐郡主的话……」 「那是东宫的家事,与我无关,也与父亲无关。」他利落地打断我的话。 我本想言谢,却恍然觉得自己和东宫各行其是,早就没有什么立场了。 阿鸾依旧抱着雪白的猞猁,和眼前李隆基幽深的黑瞳相映成趣。 我突然有了主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9页 「三郎,你可还记得你阿娘曾养过一直雪白的猞猁?邙山游猎时,因为救你阿娘而惨死。」 李隆基的眉间闪过一丝警觉,转而镇定答道:「记得的,韦姨。」 「这是太子殿下寻来的猞猁,与从前的那只几乎一模一样。你也知道我往来掖庭与相王府,恐怕无暇照料,不如交由临淄王妃,你得空时也方便常去看看。」 「太子殿下的赏赐……」李隆基犹豫道,「我不敢私自领受。」 「你若有心,留着便是,我自然会想办法同太子妃解释。」 李隆基的黑瞳闪着狐疑而戒备的寒光,他紧紧地盯着我,过了许久许久,才展开眉眼,笑着回道:「那就多谢韦姨。」 我终于松下心来,长吁一笑,「那你为它起个名字吧。」 「我记得……从前的那只叫凝雨,『凝雨』乃沈休文『独有凝雨姿,贞婉而无殉』这句诗中对雪的雅称」,李隆基低头思索着,「本朝凤阁舍人张说亦有一句,『欲验丰年象,飘摇仙藻来』,可堪相较,不如就叫它『仙藻』吧。」 雪白的毛髮和漆黑的眼瞳,在我的两边。倏忽之间,仙藻和李隆基、凝雨和窦从敏,匆匆移到了一处,铺散开在我的眼前。 第一百章 人心 长安二年隆冬,关中最冷的时候,冀州苏安恆再次上表,请求陛下让位太子。 「陛下革命之初,勤于庶政,亲总万机,博採谋猷,傍求俊乂,故海内以陛下为纳谏之主矣! 暮年已来,怠于政教,谗邪结党,水火成灾,百姓不亲,五品不逊,故四海之内,以陛下为受佞之主矣!」 读奏表的人是张易之,他刻意将其中的指摘念得字字清楚,反覆试探着陛下的反应。 陛下只是闭目养神,听到措辞考究之处,竟嘴角含笑,频频点头。 「陛下若以臣为忠,则从谏如流,择是而用;若以臣为不忠,则斩取臣头,以令天下。」张易之念完了奏表的最后一句,身子斜斜歪着,一动不动地盯着陛下。 「这苏安恆的文采,比之当年在徐敬业麾下的骆宾王,也毫不逊色啊。」陛下轻声说道。 「陛下」,张易之见陛下并未生气,急忙说道,「这个苏安恆上次就请陛下让位,还想将武家宗亲全部削爵。陛下待他仁慈,他还蹬鼻子上脸了,用自己的命来要挟陛下,想让陛下背上戕杀臣下的罪名。」 陛下缓缓一笑,「你那点小心思,还想瞒得过我?『谗邪结党』这句说的是谁,你和昌宗心知肚明。」 张易之神情一滞,突然向前娇嗔道:「陛下是怪罪五郎了吗?」 陛下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不要多言,就对婉儿说道:「这次就不赐他食帛,也不派人送他回乡了。」 我内心咯噔一声,虽知苏安恆这样的言辞被君王厌恶是正常,可亲耳听到处决的诏令还是揪心。 「陛下的意思是……」婉儿犹豫着。 「给他在长安置一所宅院,派人看着,不必太过限制他的出入。等太子即位,会用得到他的。」 就算我知道陛下真的变了,也全然没有料到她此时的裁决。 婉儿与我轻轻对视,却在转瞬之后露出瞭然的笑,低头回道:「婉儿这就去办。」 「团儿你也下去吧,叫六郎过来。」 我躬身退下,正要与婉儿一同离开,却见文慧手持邸报匆匆进殿,两人皆不由得停下脚步。 「什么事?」 文慧盈盈一跪,「禀陛下,吐蕃战败求和,希望陛下允和亲之事,再续文成公主佳话。」 「突厥要把公主嫁过来,吐蕃又要娶一个公主过去」,陛下微微嘆气道,「默啜可汗出尔反尔,这婚事也就一直搁置了。倒是吐蕃贊普赤都松贊一直有心修復两国邦交,多次遣使者来朝,这门婚事倒是应该好好考量。」 公主……该来的还是来了,李家子嗣凋敝,如今还未婚配的郡主县主,就只有李显收养的金城县主李奴奴,和从敏的女儿崇昌县主李持盈。 「团儿」,陛下果然问我,「我记着相王还有一女尚未婚配。」 我死死地捏着衣袖的边缘,像疯了一样思索着搪塞陛下的理由。 李奴奴五岁,李持盈十一岁。我不能以年纪尚小为藉口,陛下若听闻自然会命先许下婚约、过两年再完婚,那…… 李持盈……李持盈……长寿元年她刚出生时,李旦起的这个名字还被陛下夸赞过。 《老子》中说,「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常保」。 《老子》……致虚守静……道家……养育她的豆卢琼仙…… 灵光一现,我的眼前闪过太平公主的模样,突然有了主意。 「回陛下」,我跪在文慧身旁,恭恭敬敬地答道,「崇昌县主年满十一,但尚未定亲,却是有缘由的。」 「哦?」陛下微微睁眼,「什么缘由?」 「崇昌县主得陛下偏爱,自小便由豆卢孺人抚养长大,这脾气秉性也早就随了她,在府中一心修道,一向不与人往来,就连我前年嫁进相王府,到如今不过也才见过她三四面。」 见陛下面色和缓,我接着道:「我也曾问过相王,对县主的婚事可有安排,相王却说县主早就立誓出家,要为国祈福,是不愿嫁人的。相王已有意上表陈述此事,只是忙着修葺义兴王府,一直耽搁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0页 陛下没有动怒,她饶有趣味地看着我,轻轻一笑,「你想学当年我护着阿月,好叫崇昌县主不必嫁到吐蕃。」 「陛下,团儿不敢。」我只能虚弱地否认。 「你偏心窦氏的女儿,我能够体谅。团儿,我给你个机会。」陛下仍笑着说。 我抬起头,望向那两潭深不见底的泉眼,将所有的希望都悬在她的话中。 「徐敬业与李贞父子的谋反,牵连了不少李唐宗室,妻女多没入掖庭。你既然掌管掖庭近五年,不如就在其中挑选才貌双全、品性端正的,我专门下诏恢復宗室身份,册为公主。」 我跪在空广的含凉殿中,却茫然不知所措。 陛下作为一个帝王,给了我远超意料的恩惠,持盈或许真的可以逃过此劫,永远留在长安。 那是持盈的一线生机,却是其他李姓小娘子的悲戚宿命。 「团儿,从含凉殿出来你就眉头紧锁。」婉儿陪着我一同回房,忧心忡忡地说。 「掖庭的事,我不知如何是好。」 婉儿眼神微动,安慰我道:「此举既能守住崇昌县主,又能从掖庭救出一个小娘子,你何必自苦呢?」 「你明知故问,掖庭里的宗室娘子又不是王昭君」,我嘆息着苦笑,「陛下春秋已高,李唐復辟之后,她们自然都会被放出来,何必又搭上一辈子到吐蕃去呢?」 「陛下身体康泰,你可不要做此假想。」 我没有搭话,只是心上压上了更沉重的担子,架起了更炙烤的火焰。 持盈一岁丧母,一直生活在战战兢兢的武周东宫,已是皇室女子中少见的不幸。可她尚有父亲和兄长庇护,也有豆卢琼仙照拂,比起那些掖庭的宗室娘子,又不知幸运了多少。 李贞父子谋反是垂拱四年的事了,十五年过去了,能够婚配的小娘子,当年不过还在襁褓之中。 她们在掖庭屈辱艰难地长大,现在又要替持盈背负和亲的命运。 「婉儿,我竟这么快就做好了选择。」 婉儿轻抬翠眉,有些不解地看着我。 「持盈,和掖庭里无辜的小娘子,我竟没有丝毫犹豫。」我喃喃说着。 当日李显要收养李奴奴时,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怨怪李旦呢? 人的自私凉薄、偏见傲慢,不过如此。 婉儿轻轻揽着我的肩,慰藉的拍打一次一次落在我的身上,我闭起双眼,又一次在黑暗中剖开自己的内心。 窈娘和乔知之的事发生时,我的恶念尚带着几分冲动和懊悔。如今,我无论是本能反应,还是考虑再三,都没有选择另一条路的可能。 我拿起刀斧,挥向了大明宫中最可怜、而我一直想要尽力庇护的掖庭娘子。 「玉娘对掖庭熟悉一些,等她回来,再谈此事吧。」婉儿在耳边轻轻说道。 我无力地点点头,「她们也该在路上了,裴小娘子日后想如何,就看她自己吧,邵王之死,陛下应当也不会迁怒她。」 「陛下这几年,心软了不少。」婉儿轻嘆。 「是啊」,我想起今日种种,也不由得感嘆,「连两次上表劝退位的苏安恆,陛下都没有处置,也难怪对持盈网开一面了。」 「陛下留着苏安恆,也不单单是心软,也不单单是爱才,你难道看不出来么?」 我被她问得一时怔住,轻声念着,「陛下……不是为了给太子留下可用之人么?还有别的什么……」 「你只想想,五年前陛下召你回宫,要你都答应什么?」 「保护武家子孙的性……」,我恍然大悟,「苏安恆是个认死理的人,他今日能力劝陛下退位,来日就能在改朝换代之时阻拦伤及无辜。凌云健笔,斐然成章,自然不可小觑。」 如同在李显与李旦之间择一人为太子,陛下考虑的也从来不是骨肉亲情,而是往后种种的情状。 「陛下真是一辈子都在算计人心啊。」我不由得轻嘆。 「你我不也如此?况且若真有一天,不必算计人心,你我又会真的轻松自在吗?」 我怔怔地看着她,这一句简短的反问将我钉在原地。 是啊,离宫的那些年,在安宅和无忧观的那些年,我又何曾真的快乐过? 在魏王府中与武承嗣的往来周旋,又真的是彻彻底底的被迫吗? 只因我这一生、婉儿这一生,远离了算计人心,就同时失去了念念不忘的夙愿。 长久的嘆息,我靠在婉儿的肩上,只想在片刻的依靠中痛快地喘息。 终究还是被一阵急促的脚步惊醒,阿鸾利落地低声说道:「孺人,王府来的口信,玉娘回来了。」 我对着婉儿苦笑一声,「这么快就要去掖庭了。」 第一百零一章 谎言 相王府的内院,玉娘站在裴露晞的身后,风尘僕僕,眼角红红地噙着泪。 「娘子……」 我上前轻拍她的臂腕,二十年了,她大概没料到还会回到从前的豫王府。 拉起她和裴露晞的手,我发自内心地笑言:「我们先进去吧。」 阿鸾端来几盏酪浆,递给玉娘时两人微微对视,而后轻轻退步离去。 「阿鸾,你也坐下一起用吧,你年纪小,定然也喜欢这樱桃酪浆的。」我对她一笑。 「娘子从前在王府时,就喜欢鼓捣酪浆。」玉娘依然含泪笑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1页 我低头一笑,抬眼看见神情异常坚定的裴露晞,探身向她道:「张娘子已在延康房住下了,你既然带着随身行囊,我便从王府挑几个侍婢,随你一同过去。不过阿玉我要留几天,有些事情需要她。」 裴露晞浅浅一笑,「韦姨费心,只是不必了。」 「不必……什么?」 「什么都不必了」,裴露晞的眼神透过窗棂,飘向王府中方正的蓝天,「我已决心,出家为尼。」 「露晞,你……」我其实没有太大的意外,只是问她,「你想好了吗?」 「我今年二十岁,已经歷过大起大落,明白了人世无常。上次出家是权宜之计,这一次我真心发愿,为我阿娘、为我死去的孩子和重润、为我已经记不得模样的阿耶,诵经超度。也为我自己,了悟自性,得大解脱。」 我望着她刚刚留至肩头的青丝,突然想起了豆卢琼仙,她说她捨不得头髮,故而入道。 「男众出家还俗可往復七次,女众却只有一次。你已出家还俗过,恐怕不能再以这个身份出家了。」我平静地说出这样不公的戒条。 「我知道,但是慧苑师父和净觉师父一定会帮我的,对么?」 慧苑和阿兄的处境已有为难之处,裴露晞的身份又如此敏感,我在心中嘆息一声,反覆思索别的办法。 长安的尼众寺院……德业寺、感业寺、资敬寺、罔极寺…… 罔极寺! 我沉下心,对裴露晞严肃地说:「不要再联络慧苑和净觉师父,佛门戒律,他们不便插手女众的事。罔极寺是太平公主的私庙,我去求她便是了。」 「韦姨」,裴露晞突然起身后退几步,对着我郑重行礼道,「我这一生都受你恩惠,想要报答,却无能为力。」 「露晞,别这么说」,我上前扶起她,「我帮你并非要图回报。何况韦家也曾受你阿耶恩惠,你不欠我什么。」 她盈盈起身,露出一记淡然的笑,举止朗逸,卓尔不群。 也许……我在心中默想,重润的死不是害了她,而是救了她。 杯盏中的酪浆见了底,玉娘从随身行囊中取出一物,双手递给我,「娘子吩咐的事,我都办妥了。」 花梨木的往生牌位,上面的文字熟悉至极,木料却是崭新,并不是十九年前的那一个。 「这是怎么回事?」 玉娘温和地笑道:「我按照娘子的吩咐去白马寺取回隽娘的牌位,谁知被五……被净觉禅师拦下,说从前的牌位已有些朽坏,叫我拿这个回来。」 我点点头,「原来是阿兄新换的。那你可有问他……」 「问过了,净觉禅师也不记得隽娘姓什么了。」玉娘轻皱眉头答道。 「也是意料之中,隽娘自小就在韦家,或许像你一样,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立在一旁的裴露晞突然开口道:「韦姨是想将这个牌位立在佛寺的往生殿中吗?若是如此,我愿一生护持。」 我摇摇头,「我要送给一个人。你和玉娘舟车劳顿,就先在王府歇息几日,阿鸾随我去吧。」 从前的周国公府、如今的义兴王府,我抱着隽娘的牌位,在书阁中等着她的儿子。 一身青碧色圆领袍的李重俊慌慌张张地推门而入,对我行叉手礼道:「不知孺人……来此,还望……不要怪罪。」 我见状急忙退了几步,也对他行礼道:「义兴王折煞我了。我虽是太子妃的妹妹,也是重润的阿姨,他从前在我面前常提起你的。」 听到李重润的名字,李重俊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不忍,双唇颤抖着说:「我……我知道,孺人曾托兄长送与我的物件,我都……都好生收着。」 「这次来也是想送你一件东西,原本是想在你成婚时就给你的,却没有来得及,现在应当也是一样的。」 「孺人……有何嘱咐?」李重俊仍带着些畏缩问道。 「叫我韦姨便好」,我缓缓说道,「我原本想替你问出你阿娘的姓氏,却最终不能如愿。」 「我……我阿娘?」 我轻轻点头,将怀里的往生牌位托举着递给李重俊,「永淳二年,先皇病重,当时东宫奉召去往洛阳。你阿娘刚生下你,本就体虚,一路严寒颠簸,没能撑过去。」 「我阿娘她……是因为生我,才……才死的吗?」李重俊带着不可置信的眼神凝视着我。 我错开他的眼睛,只用了须臾便平復了心情,淡定地答道:「是。」 苦心孤诣的谎言,却不知能不能平復东宫的暗潮汹涌。 李重俊的指尖发白,他的身子微微蜷缩,将牌位抱在怀里。 「光宅元年,我去荐福寺时为你阿娘立了牌位,后来又带去了洛阳白马寺。你手里的,是我阿兄……」我故意停顿一下,「是净觉禅师重新做成的。」 「净觉禅师?太子妃的阿弟?」李重俊一脸惊讶。 我点点头,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耐心地说:「我告诉你这些,是为了让你知道,还有人关心你。重润走后,你的日子不会舒坦,若是遇到委屈要懂得自己开解。安乐郡主任性骄纵,太子妃有时做事不妥,你不必放在心上。」 「孺人……韦姨」,李重俊改口道,「我不敢的。」 「若是不敢,只是无力;若是不愿,才是无心。三郎,你阿娘若是还在世,重润若是还在世,不会希望你在怨尤和恼恨中惶惶度日的。日后无论是你,还是平恩王被立为太子,你都该精进学识,不要理会其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2页 李重俊似乎从未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愣在原地,支支吾吾道:「太……太子?我是……庶出的三子,不该……我的。」 「太子妃虽不喜欢你,可更不喜欢身为庶长子的平恩王。况且,平恩王左脸有疤,一国之君不容仪表有失,太子殿下就是考虑到这个,也不大会真的立他。三郎,只要你开解自己、安稳度日,入主东宫便是指日可待的事,日后登基为帝,你阿娘也能被追封为皇后。」 我隐瞒了李重福在李重润之死中所扮演的角色,只将自己对未来太子的推测说与他听,给他一个在冰冷的家中生活下去的希望,也给阿姊和仙蒲、裹儿铺上一条后路。 「韦姨是太子妃的妹妹,将这些话都掏心掏肺地告诉我,就不怕太子妃生气吗?」李重俊已被我的话打动,不无担心地问道。 「重润待你如何?他难道不是阿姊亲生的孩子吗?我待你好,不为别的,只是觉得你值得如此」,谎言已经信手拈来,我在心中不断嘲笑着自己,「从前有重润,我便没有出面,如今也不用避嫌了。」 李重俊直直地看着我,眼神却迷茫涣散,似乎透过我的面容,看见了他从未谋面的母亲隽娘。 二十岁的李重俊,像个孩子一样哭得肆意。 长安三年的正岁,回到长安后第一次过年,宫中宴饮十余日不断,等到终于做完诸多杂事,已近上元节了。 马车里拢着炭盆,我在一片融融的暖意中靠在他的肩上,昏昏欲睡。 「回府的路途很近,你等到榻上再睡吧。」他揽着我,侧头低声说道,温热的唿吸喷在我的鼻尖。 我忽然反应过来,急忙说道:「遣人把玉娘送到隆庆坊的临淄王府吧。」 「嗯?」 「临淄王的那只猞猁,说是下人照顾不周,想叫养过凝雨的玉娘过去看看,我瞧着玉娘也很愿意,就答应了。」 他的眉间闪过一瞬不易发现的警觉,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掀帘安排护送玉娘的事情。 「掖庭的事……怎么样了?」 我按了按眼眉外侧,嘆了口气道:「和玉娘一起查了许久,倒是有两个年岁相当的小娘子,一个是从前琅琊王李沖的孙女,一个是范阳王李蔼的小女儿。」 揽在我肩头的大手紧了紧,他低头在我额间印下一吻,「我知道掖庭的娘子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也知道你这次有多为难。」 「崇昌观与相王府一墙之隔,等修好了,持盈随着豆卢孺人搬进去,她的婚事就不会再被惦记了吧?」 「团儿,谢谢你。」 我缩在他的怀里,嘟嘟囔囔地说道:「持盈是你的女儿,也是从敏的女儿,我不可能眼看着她嫁去吐蕃的。」 「本该让持盈亲自去拜谢你,可……」 「我知道」,我打断他的话,「自从我阿姊回到洛阳,豆卢孺人便屡次推脱,不愿见我,只赠以金帛食酒。这次持盈的事,她有书信送来。」 「看样子,你也毫不介怀。」他竟有些讶异。 我微微点头,「豆卢孺人在我落难时给我居所,在我自苦时亲自开解。如今我身为太子妃亲妹,她反而避之不及,我明白的。」 「我从前也总以为她冷心冷情,等到长寿三年之后她重返内宫,才明白她并非仅仅是明哲保身之人。」 「她总让我想起嗣雍王的生母」,我的眼前闪过张敬文的模样,「可她们似乎很像,又似乎很不像。」 「张良娣?」 「是张娘子。」我纠正道。 「二兄死时,他们尚未和离,她是故雍王遗孀。」他也不甘示弱地回道。 心底的厌烦和不平搅碎了马车中和顺的温存,我推开他的怀抱,一言不发地背对着他。 我的双眼盯着帘上的一角,一动不动地等他低头,我在等他告诉我,他不该这么评判张敬文。 车里的时间变得如此缓慢和稠密,我从未觉得长乐坊离大明宫这样遥远。 一个绵软的怀抱从身后将我重新裹入,耳边传来他朗润的声音。 「团儿,对不起。」 第一百零二章 圈套 长安三年的闰四月,大明宫中的夏意来得很早,宫人都已换上纱薄的裙衫,我带着在掖庭就写好的庚帖,往含凉殿而去。 「娘子已为李小娘子做尽了打算,确认了她的心意,又对她的家人照顾妥帖,就别再苦着自己了。」玉娘陪在我的身边,劝慰我道。 「李令则的阿娘和阿姊都在掖庭,这几年的日子都压在她的身上,她也不是真心愿意嫁去吐蕃的。」我只是轻嘆,不愿以这样的藉口宽宥自己。 「对了」,我转移话题道,「那个小猞猁在临淄王府还好吗?」 玉娘笑得欢悦,「临淄王妃养得很好,只是这个小东西脾气大得很,若有生人靠近,总喜欢用小爪挠人。」 「你若想它,随时去临淄王府就是,不必顾及我。」 玉娘点头称是,随我一路而行,便在含凉殿外等我。 陛下今日精神不错,她手持奏帖,端坐着阅览,身旁只有婉儿一人正提笔写些什么。 我施礼道:「陛下交代的事,团儿已经办妥。范阳王李蔼的幼女,今年十六岁,愿自请和亲,为大周略尽绵薄之力。」 陛下微笑着放下奏帖,抬手示意我在她身旁落座,婉儿听到我的声音,抬头看时,却露出近年少有的隐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3页 「为这件事,你费了不少心力,如今却是用不着了。」 我惊乱地抬头,心中的恐惧陡然而生,不知陛下是不是又后悔,非要将持盈嫁去吐蕃。 「吐蕃贊普赤都松贊卒于行军途中,眼下吐蕃一片混乱,和亲之事就先不提了。」 原来如此……我松了一口气,彻底放下心来,却想起掖庭中的李令则,忙问陛下:「那李蔼的幼女……」 「就继续在掖庭吧」,陛下沉稳地说道,「不过,这件事你办得如此干脆利落,却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陛下」,我低头回答,「团儿也是人,也……也有亲疏远近。」 「你待掖庭诸娘子之人,的确有失偏颇。」 我茫然地抬头,反覆掂量着如今掖庭中还有谁能引起陛下的注意,可总也想不出结果。 「陛下,团儿不明白。」 「裴炎的孙女,当真叫你那么上心?不惜更改姓氏出身,只为了能让她再度出家、有个度牒?就没有……别的什么打算?」 原来是这件事……可我想不明白,此事对陛下来说小到不能再小,她单独提起又是为了什么。 我缓了缓心神,看着陛下苍老的容颜上依旧明亮的双眼,恳切地说:「回陛下,裴小娘子的事,虽说我因私慾为她行了不少方便,可除了更改姓氏出身,并不曾有罔顾大周法令之事。如今所求的,也不过是遂她心愿,能够一生侍奉佛法,这也算好事一桩啊。」 陛下并未生气,嘴角噙笑道:「我倒是有几分好奇,她当日为何要借着出家来出宫,出宫后却又那么急着还俗?如今已还了俗,却又非要再出家?」 「种种因缘,也早该禀告陛下了」,我如实道来,「她想要出宫,是因为与已故的邵王两情相悦。在宫外又迫不及待地还俗,是因为她当时已怀有身孕。可是如今想要再度出家,却实在是发自本心的。」 「邵王?重润?」陛下含着些讶异问道,「重润曾立誓要与心爱的女子相守一生,说的便是她?」 「正是。」 「那个孩子……」 「回陛下,没有保住。」 良久的沉默,陛下的眼神飘向了殿外广阔的蓝天,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想起了那段在感业寺怀着身孕的艰辛日子。 「此种小事,还要劳烦阿娘过问,是女儿不孝了。」殿外传来一阵清脆响亮的声音,太平公主昂阔步地走近,对着婉儿灿烂一笑,才向陛下微微行礼。 「我倒是想听听,你给那个裴小娘子做了什么假出身。」陛下问道。 「河东薛氏,薛绍的族内女侄。」公主坦言,笑着坐到了陛下身边。 「胡闹,有薛怀义一个假薛还不够,还要再添一个?」 公主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反正河东薛氏族人众多,不在乎这一个半个的,阿娘又何必为这等小事劳心?」 「我倒不是劳心,有人把你做的好事一下子抖搂给我,我岂能不过问?」陛下有些嗔怪地说道。 有人?我突然惊醒过来,我原以为裴露晞的事是公主告诉陛下的,可既然不是…… 知道此事的,应当只有我、裴露晞、玉娘和公主。自然,往来传话的内侍婢女也多少知道一些,那究竟是谁…… 「不过是换个姓氏身份,为的还是出家为尼,又是在自家的罔极寺。再说了,这佛门之中,男子可出家还俗七次,女子却只能……」 「阿月!」陛下有些不悦道,「不可轻慢戒律。」 公主撇撇嘴,没有再说下去。 「就依你的,以薛氏女的身份出家吧,叫祠部为她留一份度牒。」 我心中大喜,急忙跪下,「团儿替裴小娘子叩谢天恩。」 「你也不必急着谢恩,还有一事,你恐怕要谢罪。」陛下的声音突然夹带着冷意,静静地看着我道。 又一次,我迷惘地看向她,丝毫不知自己接下来要面对什么。 「太子妃虽不喜欢义兴王,可更不喜欢平恩王。所以,她不会让李重福成为日后的太子,李重俊倒能摘个现成的桃子?」 我在心中大惊,那日我与李重俊在书阁中的谈话,只有我与他知晓。他除非是不想活了,才会告诉陛下。 这件事,又到底是谁…… 「陛下」,这一次我是真的慌乱极了,只能心虚地解释,「团儿那些话并非实情,只是在义兴王婚宴上见他郁郁寡欢,想要藉此激他振作而已。」 「太子妃一向只疼爱己出,这我知道,可竟连庶出都分了三六九等。这庶长子李重福到底做了什么,能让你阿姊这么记恨?」 李重福对李重润的恶意,我不敢确定陛下是否知晓,但我知道这不能由我说出来。 到底还能编出什么样的理由…… 「陛下可曾记得,平恩王的左脸有烫伤的疤痕?」沉默许久的婉儿忽然盈盈说道,「那时他们年纪尚小,平恩王故意撞了团儿,团儿的脚腕上也有一样的木炭烫痕。」 陛下锁眉凝思,「依稀记得有此事,怪不得连团儿也不喜欢李重福。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太子妃若连这个都要记仇,怎堪成为一国之母?」 「陛下误会阿姊了。邵王还在时,曾对团儿说过,在房州时平恩王就与他不睦,年纪又长他两岁,想来太子殿下和阿姊看不到的时候,也没少欺负过邵王。阿姊疼惜亲子,恨屋及乌也是情理之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4页 「你倒肯为你阿姊说话,可是未来的一国储君,又岂能由太子妃的喜恶来定?」 「阿娘既然不悦,派人去义兴王府申斥一番,叫义兴王不要生出异心,不就行了么?」太平公主在旁说道。 「陛下不可!」 公主固然是好意,可若真的这么做了,李重俊会以为我那天的示好只是为了让他今日出丑,那他对阿姊和裹儿的恨意只会与日俱增。 「陛下」,我焦急地解释道,「义兴王素日郁郁寡欢,已经令人忧心,若再经受一遭,只怕会日渐萎靡。」 「那依你来看,该严加申斥的是太子妃吗?」 「不,此事因团儿而起,太子妃毫不知情,团儿愿受陛下责罚。」我跪在陛下面前恳求道。 「你现今除了是御前近侍,还是相王孺人。东宫未来太子的这滩浑水,我家那个四郎会让你去趟吗?」 陛下的叩问一字一字地敲在我的心里,我极少把相王孺人的身份放在心上,也从未打心底里认同过,所以竟忘了,我如今能连累的除了阿姊,还有相王府。 「此事用赏便极易化解,陛下又何苦非要罚呢?」婉儿微笑着说道。 「赏?」陛下也有几分好奇,「赏谁?又赏什么?」 婉儿低头答道:「陛下是为敲打太子妃殿下,不能因个人好恶干预未来立储。那陛下只需表态,抬高太子妃所厌恶的平恩王的身份即可。」 「抬高身份?那依你来看,如何抬高为好?」 「太子殿下入主东宫之后,嫡出子封亲王,庶子皆为郡王」,婉儿缓缓说来,「如今陛下便可亲封平恩王为亲王,太子殿下和太子妃一定能体谅陛下的苦心。」 加封李重福为亲王,无异于警告阿姊和李显,李重福已是陛下看中的继承人。可又仅仅是亲王,而非皇孙、皇太孙,未来太子究竟是谁,依然是可进可退的选择。 婉儿果然还是棋高一招,化干戈于无形。 明亮的目光从身边映向对面,公主眼含自豪与赞许,毫不吝惜地看着婉儿。 「那就拟旨吧。」 我再一次叩头,为阿姊不必承受无端的惩戒,而感谢陛下的仁慈。 公主与我一同走出含凉殿的时候,已不再收敛自己的脾气,她双眉一挑,颇不耐烦地抱怨道:「也不知是哪个首鼠两端的小人,敢把公主府这样的小事告诉陛下。」 「也未必是公主府的人,我也该回去好好想想。」 「你说的正是」,公主蹙眉道,「你我回府都要好好盘问一番,日后再不能出现这样的事了。」 第一百零三章 风波(上) 长安三年,皇太子李显的庶长子李重福,被陛下敕封为谯王。 相王府自然要有人去谯王府道贺。 这些往来应酬的事,家眷中一向是芳媚在操持,几个郡王也都是各自前去交际的。可这次竟有僕役来传,寿春王妃亲自登门,非要与我商讨去谯王府的事。 元氏一袭妃红色下裙,踏入内室时对我行礼,我急忙迎上去道:「你是郡王正妃,不必向我行礼的。」 「郡王一向敬重孺人,我也自当如此。郡王本也想来看看孺人,只是刚出门就被巴陵王叫走了。」她还是执拗地行完了礼,微笑着道。 长寿三年,李成器的母亲刘玉容死了之后,他对我就只有疏远。 无论这话是有所求还是客套,我也只能照单全收。 「寿春王看得起我罢了」,我又玩笑道,「四郎巴陵王与他一向要好,突然截胡也不稀奇。」 「孺人可要看看送去谯王府的东西?」 我轻轻一笑,「我虽与东宫有些关系,可与谯王并不相熟,王妃做主就是。」 元氏听到也并未惊讶,只抬头叫侍女送上些点心。 「这玉露团是妾亲手所作,如今天热,最是解暑」,她笑着一一介绍端来的碗碟,「透花糍、澄粉水团,妾做得不好,还望孺人不要嫌弃。」 我实在困惑她的所做作为,也不知道李成器这是什么意思,只能展露笑颜而已。 「还有,郡王专门嘱咐,孺人一直都喜欢樱桃毕罗,妾特意差人从西市买来的。」 最后一盘樱桃毕罗端上食案,我看出了其中蹊跷。 玉露团、透花糍、澄粉水团都各有四份,可唯独买来的樱桃毕罗只有三个。 况且……我一直都不喜欢樱桃毕罗,李成器要说不记得还正常,可他专门嘱咐王妃说我喜欢,实在是怪异。 喜欢樱桃毕罗的,明明是从敏。 「王妃,寿春王他真的……」 「孺人慢用,妾还要去谯王府,就先告辞了。」元氏打断了我的话,微笑着退出了我的内室。 玉娘看着元氏离开,不禁问道:「娘子近来又喜欢樱桃毕罗了吗?」 我摇摇头,「也许……寿春王是将我和从敏记错了吧。」 几个月过去了,公主遣人知会过,公主府并不曾查出有谁背主,而我这里就更没有了。 不是裴露晞,不是玉娘,连唯一有可能的阿鸾也查过了,我实在不明白谁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要害的究竟是阿姊还是李旦。 正沉沉想着,李旦风尘僕僕地推门而入,随手卸去了身上的披衣,面色倒是和煦温暖。 「这是从哪儿回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5页 「去崇福寺找国师说了会儿话」,他将披衣递给齐郎,又伸手接过齐郎怀中抱着的热腾腾的胡饼递给我,「又顺道去了趟西市,快吃吧。」 我兴高采烈地接过,轻轻咬开一角,闻着喷香的气息,心里很是舒坦,随口说道:「国师不在安仁坊的荐福寺,我倒有口福了。」 「义净法师的译场设在荐福寺,国师有心迴避,如今住持在崇福寺和西明寺两座大寺,要忙的事也多得很。」 我点点头,「听慧苑说过一些。对了,你这里一无所获,你可有发现?相王府里还有别的眼线吗?」 原本澄澈平静的双眼起了些许波澜,他缓了缓,只是安慰我道:「虽没有什么结果,可这半年来都不曾再发生什么,你也不必总放在心上。」 「我只是好奇,想利用我连累太子妃或你的,究竟会是哪些人?」我蹙眉思索着,「按眼前错综的朝局来看,应该是二张兄弟,可我们同在御前服侍,实在看不出任何异样。」 「相王,他……来了。」刚刚退出的齐郎又匆匆进门,对着李旦含混不清地说。 犹豫了一瞬,我还是问出了口:「谁?」 「炼丹的道士罢了,你先歇着吧。」他轻声说着,在我额间印下一吻,转身匆匆离开。 我知道那不可能是炼丹的道士,他还是对我有所提防,不敢全心去相信,我是真的希望他来做皇帝,而不是李显。 没过几日,宫里就果真出事了。 我一连几天都在掖庭忙着,晚间回到含凉殿旁的内室时,婉儿已在等着我。 「检校太子左庶子魏元忠、司礼卿高戬联合奏表,歷数张氏兄弟种种恶行,力劝陛下将他们赶出宫去。二张兄弟反告魏元忠和高戬有意谋反,凤阁舍人张说便是人证。今日陛下召他们几个,连同太子和相王,在殿内对峙。」婉儿开门见山地说完。 「谋反?」我很是震惊,「二张并不愚蠢,这是在做……」 话未说完,我便想出了几分。 魏元忠是东宫署官,自然是太子李显的人,高戬频频出入公主府已是人尽皆知的事。 张昌宗和张易之是在对李显和太平公主发难。 他们虽因李重润的事得罪了李显,可是与公主素日也有往来,断不至于又毁了一条后路。 张氏兄弟最大的靠山,无非就是陛下了……陛下! 昔日来俊臣的面容浮现在我的眼前。 「婉儿,他们是……得了陛下的授意,唯恐太子羽翼渐丰吗?」 「我也是如此猜测的,前几个月,依附二张的夏官侍郎、同平章事李迥秀被弹劾贪污,陛下贬其为庐州刺史。一个小小的贪污案子,竟能让李迥秀被罢相,陛下怎能丝毫不顾及二张兄弟?那可是她的颜面。」 「你以为……」我慢慢回忆着前几个月未曾留意的朝政诸事,新的猜度浮上心头,「陛下这是引蛇出洞,做出一副不徇私情的样子,好叫朝中与二张为敌的人都纷纷上表,再从中挑出太子的人专门对付。可是这又关公主什么事?」 婉儿眼波流转,只是看了我一瞬便移开了,不再说什么。 公主的事她不愿让我知道,我也不能多问。 「所以」,我又接着方才的话道,「鸾台侍郎韦安石便上钩了,在这之后列举张易之的罪过,被陛下贬为扬州长史。那张说今日作证之后,陛下是如何处置的?」 婉儿微微蹙眉,「张说反推了证词,说魏元忠没有谋反之意,是张昌宗威胁他作伪证。」 「什么?」我更为困惑,「张说在张易之手下编纂《三教珠英》,早已是二张同党啊!」 「人心能用很多东西收买,钱财、官位、宗族平安」,婉儿微微一笑,像是在轻视张说,又像是一记自嘲,「还有道义、名声,和以后长远的日子。」 「那……陛下又是如何决断的?」 「魏元忠贬为高要县尉,张说和高戬流放钦州。」 时隔多年,来俊臣冤屈狄仁杰和李昭德的事还歷歷在目,我不禁含了一口冷气道:「陛下已经多年不曾这样处置谋反冤案了。」 「苏安恆固然也是陛下的棋子,可他的奏表也在陛下心里扎了刺,如今朝中许多权臣都盼着太子即位。陛下老了,她不会对这些毫无芥蒂的。」 「盼着太子即位的朝臣,未必就真心依附他,不过是对皇位回到李家手里心急如焚。陛下借着此事敲打太子,又有什么用呢?」我忍不住嗤笑着。 「团儿」,婉儿没有接话,身子微微靠近过来,盯着我的眼睛问道,「你不觉得这件事,相王摘得太干净了吗?」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不过片刻就明白了婉儿的意思。 魏元忠是太子的人,高戬是公主的人。可是姚崇、宋璟、袁恕己,这些我所知道的李旦的人,统统与此事无关。 今日还有一个张说……张说……那一日齐郎匆忙进屋说的「他来了」,会不会就是他? 「婉儿,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受陛下所託,来日必然忠于太子,可是你要怎么办呢?」 「我……」我不敢将心底的愿望告诉她,只是支吾着,「我想相王他……不会如此的。」 「团儿」,婉儿的双手覆上来,将层层暖意传递给我,看着我的眼睛问道,「你究竟是在骗我,还是在骗你自己?早做决断,对你、对相王、对太子妃,都是好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6页 「相王仁爱,即便真有变故,也不会置我阿姊和仙蒲、裹儿于死地的,是不是?」问过他千百遍的问题,还是忍不住想要得到另一个人的肯定。 「团儿,先皇亦有宽仁之名,可他……」婉儿没有再说下去,覆于我手背的双手蜷起握住我,对我微微一笑。 转瞬的静默,我蓦地站起,匆匆向殿外跑去。 「团儿,你去哪儿?」婉儿的声音充满忧虑。 「回相王府。」 驾马疾驰,很快就能回到长乐坊,很快就能当面问问他,那个人究竟是不是张说。 揪着这个念头,我一刻也不敢喘气,仿佛他私下见的人不是张说,我们之间就没有欺瞒,他许的承诺就一世不背,我阿姊就永远都不会有危险。 第一百零四章 风波(下) 我一把推开拦着的齐郎,向书斋径直闯去。 「团儿,怎么竟深夜出宫了?」他颇为意外地问。 「那个炼丹的道士,是不是凤阁舍人张说?」 「张说?」他似乎真的被这个问题问得发蒙,过了半晌才呆呆地回道,「不是他啊。」 「你没骗我?」 「团儿」,眉间的剑纹又因蹙凝而浓重,他关切地问我,「你到底怎么了?」 「真的不是吗?」 「是道士,千真万确。」 我终于没能忍住,扑进他的怀里,「好。」 一遍又一遍的安抚,他显露出比往常更多的耐心,也没有多问我为何会有这样的怀疑。 「对了」,我缓下了心绪,盯着他的书案问道,「这么晚了,还在写训诂吗?」 「不是」,他放松地一笑,「上奏表,请封张氏兄弟为亲王。」 「将欲废之,必固兴之。你这是想让朝中彷徨不定的臣子,彻底站到反对二张的一边来。不过,这事由你来出头合适么?」 「已经联络了太子和阿月,我们三人一同上表,我不过是辛苦些,斟酌字句而已。」 心中掂量几分,还是将疑惑问了出口:「你本可以置身事外,非要搅进去吗?」 他轻轻谈嘆气,「还都长安之后,母亲对二张的信任更甚,交予他们的权柄也愈来愈重,再这样下去,我连明哲保身都不能够了。」 「陛下是君王,她会忌惮太子、会忌惮你,可她心里明白,这天底下最不希望她出事的就是张氏兄弟。」 「兔死狗烹,母亲也没想过,那两个男宠以后能不能活下来。」 「我想,陛下还是想过的」,我不禁有些黯然,「她让张氏和谯王结亲,也曾真的考虑过把张氏女嫁给重润。」 她是帝王,可她还是留下了几分女人的悲悯。 「我知道,你不愿亲眼看到我与母亲两相对峙的一幕」,他揽住了我的肩,「到了那时,我不会把你留在宫里的。」 我无心计较他话语中的压制,萦绕于心的思虑又一次泛上来,「婉儿和文慧……」 「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况且」,他忽然露出朗逸的笑,「就算没有你,阿月也不会将婉儿置于险地的。」 我这才放下心来,靠在他的身边,静静地等待平静之下的暗潮汹涌。 陛下自然驳回了封二张为亲王的奏表,可是在同一天,另一份奏表的出现让含凉殿的气氛冰冷凝重。 那个两度上表请陛下退位的苏安恆,竟再次公开上表,以赵高和胡亥比作张易之和陛下,为魏元忠鸣冤叫屈,力请恢復魏元忠的官职和爵位。 「臣恐四夷因之,则窥觇得失,以为边郡之患;百姓因之,即结聚义兵,以除君侧之恶」,陛下将手中的奏表扔到案上,「听听,这个苏安恆还真是不懂见好就收,非要去送死吗?」 心中几番盘算,我试着开解道:「既然是为太子留的人才,陛下何不先软禁此人,不许他再上表?」 陛下轻笑一声,「你素有恻隐之心,却怎知我就是真的要杀他?」 我被陛下的反问搞得不明就里,但看她也并非震怒,便讨巧地说道:「陛下运筹帷幄,团儿不敢、也无力揣测圣意。只不过想着,陛下之前为了太子着想,不忍杀了苏安恆,可团儿又不愿他总来烦陛下,所以才作此想。」 「你倒乖觉,可这苏安恆就没有这么懂事了。随奏表送上来的,还有一句,此表要传遍长安。」 我不禁皱起眉头,苏安恆这个行事做派,真的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啊。 「团儿,你不觉得奇怪么?」 今日二张与婉儿、文慧都不在,陛下似乎很愿意与我多讲讲。 我轻轻撇嘴道:「苏安恆做出这样的事,似乎在意料之中啊。」 「我是说」,陛下又是淡淡一笑,「当年四郎为皇嗣,他可从未说过劝我让位的话,怎么三郎做了太子,他就这样急不可耐?」 陛下的话如一记闷棍敲在我的心上。 是啊,若说盼着皇位回到李家手中,当年远比今日兇险,眼下权势滔天的二张,又如何能与从前被陛下考虑过立储的武承嗣比呢? 「陛下的意思是……苏安恆是……」 陛下平静地打断我,「若说鸣冤,怎就不见他为张说和高戬鸣冤,单单为魏元忠洋洋洒洒写了近千字?」 「苏安恆是受太子所託?」我接着问道。 「是真是假,我不想分辨,但是太子也该留心些了。」陛下这才流露出一丝不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7页 我思索片刻,自觉地跪坐在书案前,提笔向陛下道:「今日婉儿不在,陛下若要申斥太子,团儿自当代劳。」 陛下只是看着我笑了笑,随口说道:「是要你拟旨,不过不是申斥太子的圣旨,而是回洛阳的旨意。」 「是。」 果然如此。还都长安昭示着陛下还政李唐之心,三年之后重回洛阳,当然就是陛下对东宫的敲打。 「还有,之前任命四郎为左卫大将军,现在右卫大将军也给他吧。毕竟是我的亲儿子,他辞了司徒的职位,东宫的事情也早就不叫他做了,总不能在朝中只当个左卫大将军。」 震惊之下,我不由得停了笔。 陛下给了李旦所有的南衙兵马。 敲打东宫,施恩相王,以防他们联手。 李旦在此事中,除了同太子和公主一起上表,请封二张为亲王,别的就毫无瓜葛了。 左右卫大将军,是陛下对李旦的奖赏,也是陛下对众人的警示。 我不知道,李旦私下里与陛下有过什么交谈,竟能让陛下放心地把除了宫禁之外,长安和洛阳全部的兵权交给他。 这一次,他竟真的骗过了陛下。 长安三年腊月,合宫上下再次启程,离开长安,去往洛阳。 上元佳节,特意向陛下告了假,本想去安宅看看阿罗和她的女儿,却又被阿姊叫去了东宫。 「今日是家宴,团儿也不用拘束什么,随便用些。」李显坐在阿姊身旁,满脸堆笑地对我说。 我强压着心中的厌恶,对他端正地行了一礼,「多谢太子殿下赐宴。」 李显的笑意僵在脸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叫我起来。 「坐吧」,阿姊道,「仙蒲孕期不适,就没有叫她来。」 我起身环顾四周,见李显的孩子果然都在席上,连吴郡陆氏的小娘子都陪在金城县主李奴奴身边,只除了……谯王李重福。 我没有多问,只是笑着对阿姊道:「第一次见着陆小娘子,该给她备一份礼的。」 「才刚过九岁,随便送她些什么就是了。」阿姊随口说着。 九岁的小娘子的确用不到珠钗首饰,我摸了摸身上的物件,却只有一个银质的雕花香囊可给。 顺手拆下,我走到李奴奴的身前,发自内心地欢喜,「许久未见,县主看着又长高了许多。」 粉妆玉琢的李奴奴也抿嘴一笑,「见过孺人,我已经七岁了。」 我轻轻点头,这才好好打量起眼前的陆小娘子。 十岁的年纪,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皮肤白皙素净,眼眉处尽是细长流畅的曲线,她的嘴唇微微向下,更显出几分倔强冷静来。 吴娃越艷,郑婉秦妍。不愧是山清水秀的吴地养出来的小娘子,真是不同于北方世族的氤氲灵秀。 不知道她的姑母,阿兄从前的心上人陆停云,会不会也是这个模样? 「头一回见你,顺手送个香囊,还望陆小娘子不要嫌弃。」 她见状不慌不忙地起身向我行礼,「多谢孺人。」 「你叫什么?」我又问道,「我总不能以后都称你陆小娘子吧。」 「陆善衡。」 「善衡……衡娘」,我不禁笑起来,「叫着也很上口。」 「团儿,快入席吧。」阿姊在上首轻唤,我对着她们微微点头,便起身往阿姊近处去了。 「开席吧。」李显急不可耐地说道。 「不急」,阿姊挥手打断了他,明媚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团儿既然给衡娘送了礼,我这儿倒也有一礼,回赠给团儿。」 话音刚落,阿姊身旁的侍女便手托一物,缓缓递到眼前。 边缘已发黑的沉香木,被十九年的时间侵蚀得圆润通亮。 隽娘的往生牌位,我在十九年前立于荐福寺,后被安置在洛阳白马寺,又被阿兄换下的那一个。 为什么又到了阿姊的手里? 「弘道元年腊月」,阿姊冷笑一声,「你竟肯为她费这样的心思。」 我抬头与她对视,平静地说:「阿姊,她没有什么大错,也已经死了二十一年了,你还不能让她的魂魄得以超度吗?」 阿姊的眼神轻颤,却还是很快转为凌厉,嘲笑一声:「她算什么,也值得我一直记着?倒是我的亲妹妹,心思一次一次地往外拐,非要与她的亲姊作对!」 「阿姊」,我高声说,「当年隽娘是东宫的侍婢,她与太子生子本就寻常。更何况,阿姊若真的心有芥蒂,也该去问责与你海誓山盟的太子殿下。」 宴席之上,鸦雀无声,对阿姊的失望和对李显的积怨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出来,我挺直身子跪在他们面前,没有叩首,也没有请罪。 「隽娘……那是……我阿娘的名字吗?」 哆哆嗦嗦的音色,打破了令人恐惧的寂静,我转头看去,李重俊正紧紧盯着被扔在我面前的往生牌位。 「放肆!你胡说些什么!」李显终于怒不可遏,将所有的火气发在了李重俊的身上。 「何苦骗他?」阿姊接过话哼笑一声,「三郎,你的亲生母亲是我房中的侍婢,在我怀着重润的时候,瞒着自己的主人和太子暗通款曲。你以为你这个金尊玉贵的郡王,是生得多么光明正大么?」 李重俊脸色苍白,跌坐着一动不动。 李显急得跺脚,「香儿,你何必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8页 「阿耶阿娘,总听闻义兴王的亲阿娘是个奴婢,没想到还是个背主的奴婢」,沉默多时的裹儿突然开口,容光明艷,神情乖巧,「这样的人怎可坏了阿耶和阿娘的鸾凤和鸣、伉俪情深?」 「裹儿说得对,还是咱们的女儿最懂咱们」,李显忙接过话,哄着阿姊,却又突然对着李重俊怒目而视,「还不快下去?」 「请阿姊也准北海王、金城县主和陆娘子下去歇息。」我不愿年幼的李重茂、李奴奴和陆善衡看到东宫中的背离。 「你现下又当我是你的阿姊了?」阿姊的眼中突然盈盈闪烁,积着半潭秋水。 「团儿从来就不曾在心中弃过阿姊。」 哪怕……在我知道你利用我的时候,我依然默许了你我亲情中可以有这样的杂念。 第一百零五章 清君侧(上) 阿姊吸了吸鼻子,小声对宫婢吩咐:「把他们都带下去,义兴王和裹儿不愿走就留下。」 「阿娘留下他做什么?阿耶和阿娘看到他只会生气,裹儿不愿看到父母不悦。」裹儿瞥了一眼李重俊,撅着嘴说道。 「够了!你们全都走!」李显勐地站起,对着我、裹儿和李重俊吼道。 「阿……阿耶……」 「裹儿知错,请阿耶顾及身子,不要动怒。」李重俊还未说完的话被裹儿抢白,她跪在李显面前委屈道。 「好了,都散了吧」,阿姊的眼泪终于从眼角渗出,她起身从高处看着我,平静无澜地说,「回你的相王府去,日后无令,不必再来东宫了。」 她没有停留,携着一袭红裙,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宴席。 裹儿呆了片刻,也匆匆追了上去,挽上了她的小臂。 「团儿,你怎么回回都要惹你阿姊生气!」李显一甩袖子,怒气沖沖地说。 偌大的东宫宴席,只余我和李重俊两人。 「韦……韦姨……」 「义兴王」,我没有看李重俊,只是呆呆地盯着已经无人的太子妃坐席,「回府去吧。」 如同嗣圣元年一样,阿姊不想再见到我。只是这一次,我没有再因此不安,只剩劳而无功的无奈。 自己的生母被当众羞辱,李重俊又怎么可能化解得了心中怨气? 长寿四年的春天,梁王武三思联合武姓诸王,上表请陛下于陕州重修行宫万安宫,并建言由二张兄弟职掌。 督建宫室,向来是能捞钱财的肥差。 表面看来,武三思是向张昌宗和张易之卖了一个大人情。可是武延基的死已经在武家人的心里扎了刺,他们不敢也无力去怨太子和陛下,只能将无边的恐惧和恨意都堆积在二张的身上。 果然,行宫建造还不到三个月,张昌宗便遭到了弹劾。言官称张昌宗在督建行宫时贪污颇多,又于陕州强买强民田。 陛下将此案交由依附二张的司刑正审理,司刑正贾敬言仅判张昌宗罚铜二十斤。 这般避重就轻,实在贻笑大方。 爆炭脾气的御史中丞宋璟第一个不答应,与司刑少卿桓彦范联名奏表,要求陛下将二张罢官。 李旦遣齐郎,专程请我去王府的书斋,杯盏中盛着南市那家出名的三勒浆,将这些都一五一十地说与我听。 「上一次,宋璟一句话都没有说,这一次……」我坐在他的对面,试探着问道。 「这一次该他了」,他温和一笑,放下手中杯盏,又接着提笔,「再者,他身为御史中丞,本就该监察百官。」 「陛下和太子,都不知道你和宋璟的关系吧?」 他微微抬头,与我四目相对,却并没有多问什么,只是轻轻摇头。 「要……动手了吗?」 我虽知这一天一定会来,可心里总不愿去想这场政变。 「还要等等,如今二张只是贪赃枉法、侵占民田,总要找出些他们谋反的证据,才能师出有名。况且,我只有南衙的兵马,掌管宫禁的北司也要打通才行。」 我不再去东宫之后,他倒是什么都肯告诉我了。 「北司之中,右羽林大将军是太子宾客杨元琰,诛杀二张、逼迫陛下禅位,太子自然也是愿意的。那就剩下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了,他既不是二张党羽,也不依附太子或你。」 「眼明心亮」,他对我露出欣赏的笑容,「只是不能让母亲太过疑心,我和阿月已同张柬之商议过,由他上书提议,将右羽林大将军换为建安王武攸宜。」 我不禁暗嘆这一步的高妙。 武家诸王对二张兄弟表面皆唯唯诺诺,平日也有往来,若不是我曾身处东宫,也不会知晓他们早已同李家站在一处。 梁王武三思的确深谋远虑,身为武姓诸王的掌舵,将武家日后的生死都繫于李家身上。 「那劝说李多祚的事,交给谁做了?」我好奇问道。 他终于露出志在必得的浅淡微笑,转头对齐郎说:「请他进来吧。」 门扇轻启,一个熟悉的身影映着日光,拄杖端立于门槛之外。 三年未见的安平简,脸上绽出比阳光还要耀眼的笑,正用琥珀色的眸子细细打量着我。 「平简!」我自是惊喜,忙拉着他的胳膊,想要扶他进来。 他向书案后的李旦匆匆看去,便就着我的手跨进房内,与我们一同坐于书案旁。 「专门买来的三勒浆,安郎君请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9页 平简笑着行了叉手礼道:「多谢相王。」 一盏三勒浆下肚,我忍不住开口,「自打去了长安,三年未曾相见,你都有两个女儿了。」 「阿娘缠绵病榻,无法行至长安,我又实在不忍弃她独去。」 「阿罗还好吗?」 「都好。」 「我今日叫平简来,是想让他亲口告诉你,他自己的打算。」李旦在旁平和地笑说。 我这才回忆起刚刚的对话,突然意识到平简竟也参与了进来。 「去说服左羽林将军李多祚的人,是平简?」我惊讶地问道。 平简又露出灿烂一笑,「相王本想接我出东宫,让我置身事外,是我自己听了他的计划,想要同甘共苦的。」 我仍有些困惑,「可是李多祚此人,并不易劝服。」 「他曾与我阿耶同在先帝朝围观,我阿耶有恩于他,阿耶故去后,他也颇为照顾我。」 原来是安菩将军的故人。 倒也难怪,安菩是安国国君之后,李多祚是靺鞨酋长之后,总有惺惺相惜之情。 「既然如此,即便劝说不成,他也不会出卖你」,我放心地点头,又向李旦问道,「那平简还要回东宫吗?」 「平简与我的关系,三兄是知道的,有他在东宫,时时助我联络三兄便如鱼得水」,李旦向平简浅浅点头,又对我微笑道,「这也是平简自己的意思。」 他在东宫,分明留下了眼线,可这一次还是用了安平简。 这一次,是与东宫联手,他自然不愿动了底牌,一个太子眼里忠于他的安平简便足够了。 「团……十三娘」,平简改口道,「与相王和你一起,休戚与共,是我自愿的。」 我不知道,是该为他专门请平简来开解我而高兴,还是该为他诱导平简陷入这个泥潭中而哀闷。 「平简,此事若成,你一定要离开东宫。」我不再探问什么,只想让他得以保全。 「放心,团儿」,李旦握着我的手,微笑着看向平简,「此事之后,我会将平简接到临淄王府。」 「临淄王府?为什么不是相……」话刚出口,我便意识到相王府的家事是由芳媚责管的。 「平简留下用晚食吧,我们三个一起。」李旦忙转移了话题。 琥珀色的眸子盪起微风的波澜,平简似乎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抿起笑意,点头道:「好。」 铜匦中状告张昌宗谋反的密信很快就递到了陛下的面前,但我没能想到的是,状告的理由竟是张昌宗在私宅中找了道士来看面相。 陛下略略皱眉,听文慧读完了密信,带着些玩味看向张昌宗。 张昌宗并不慌乱,倒是镇定又自嘲地说:「我早就告诉陛下的事儿,怎么今日才有人告密?」 「那个叫李弘泰的道士,除了说你有天子相,还说了些什么啊?」 我心里一惊……道士……又竟敢对着张昌宗说出这样的话,难道是那一天来到相王府的道士? 「劝我们兄弟大修寺院道观」,张昌宗努努嘴道,「这都是以陛下的名义,我们不过是为陛下的恩泽略尽绵力罢了。」 「这些事我的确都知道,可是谋反的案子,须得送到御史台。」 「御史台?」张昌宗终于有几分惊讶,「陛下明明知道,那个宋璟就盼着我们兄弟出事呢!要是送到御史台去审,这欲加之罪,岂非要落实了?」 「叫宋中丞」,陛下嘴角噙笑,懒懒地说,「你们放心,我不会叫他来亲审的。团儿,拟旨吧。」 我微微探头,小声问道:「陛下是要将宋中丞调离御史台吗?」 陛下轻笑一声,「御史台难得有这样清廉敢言的人,我调离他做什么?我记得扬州还有些没有审完的案子,就派他去吧。」 原来陛下是要将宋璟暂时调离洛阳,等张昌宗的谋反案被御史台别的官员接手,草草结案,此事也就大事化小了。 「陛下,宋中丞脾气倔强,扬州也没有大案,他未必会遵照旨意。」我轻声提醒着。 「不必韦孺人忧心,也不必陛下多虑,谋反案怎能不由御史中丞亲审?」 我抬头轻眺,宋璟一身绯红朝服,身后还跟着几个人,一同坚定地走进殿阁之中。 第一百零六章 清君侧(下) 那几个人中,我只认得御史右丞敬晖和司刑少卿桓彦范。 「陛下恕罪」,婉儿踏着碎步匆匆入殿,「宋中丞不愿再等,以性命相胁,我也不得不……」 「好了!」陛下有些不耐烦道,「宋璟的脾气我知道,又不是第一次闯殿了,可今日怎么把半个御史台都搬来了。」 宋璟端身直跪,高声说道:「陛下要将我派到扬州去,可是身为御史中丞,只有京外有大案时才须离京。扬州不过一两起贪污,侍御史、监察御史去审便足够了,何须非要我动身?」 陛下静默了一刻,颇有些瞭然和无奈地回说:「既然你不愿去扬州,那就回长安看看,有些案子牵涉东宫,总要在皇太子即位之前了结了。」 「陛下所说,皆是小案。邺国公的谋反大案就在眼下,难道陛下要避过御史台吗?」宋璟的声音不卑不吭,语气却有几分急躁。 在陛下身边的张昌宗偷瞄一眼,对宋璟尴尬地陪笑着,却被宋璟一声呵斥得不敢再多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0页 「虽关涉谋反,可道士相面一事,张昌宗早先就禀告过我,也算不得什么证据。」陛下仍耐心地说道。 「陛下」,宋璟身后的桓彦范说道,「邺国公得陛下宠爱,全族都享高官厚爵。如此恩遇,他竟还要寻道士看面相,怎知不是为了更大的图谋?」 这话真是欲加之罪了,张氏兄弟到底算聪明人,烈火烹油之时,为长久的以后看相祈福,也是常事。 「桓少卿多虑了,我断不……」 「张昌宗找道士看面相,提前问过我,是得了恩准的」,陛下打断了张昌宗的话,「不过是闲来无事罢了,没有什么谋反。」 桓彦范不依不饶:「邺国公如此做,也不过是为自己留条后路,若事情败露,诸如今日之局面,好向陛下陈情。」 「陛下……」张昌宗突然跪下,似乎也被今日的局面所镇吓,忙不迭地说,「昌宗绝无此意,可指天为誓。」 「邺国公此话甚佳。邺国公可曾想过,自己无功承宠,却包藏祸心,今日之事,正是苍天开眼。陛下若不交由御史台严正审理,便是违逆上天之意!」宋璟又厉声陈言,直视着陛下,面不改色。 陛下只是瞟了宋璟一眼,轻嘆一声,随口说道:「昌宗,你先下去吧。」 张昌宗惊慌失措,双手扒着陛下的凭几,眼中全是乞求。 「放心吧」,陛下见状拍了拍他的手,安慰道,「御史台是秉公办案的地方,不会让你白白受冤的。」 如今的的御史中丞是宋璟而非来俊臣,御史台也不是那些年冤案累累的时候了,可却是反对二张兄弟的声浪最激烈的地方。 张昌宗终于还是退了出去,略显苍白的俊美容颜流淌过恐惧和悲哀,他对着陛下轻轻一笑,大步离开。 我在这一刻突然心神恍惚,被帝王高高捧起、作威作福,却也在朝臣与陛下的对峙中被轻易地捨弃。 张昌宗和张易之,又何尝不是可怜人? 「御史台执意如此,就去审案吧。」陛下望着张昌宗远去的背影,对宋璟草草说道。 一众俯首,大叫「陛下圣明」,在空荡荡的瑶光殿中久久不散。 他们离去之后,殿内又只剩下了我们四人。 陛下撑着额头,轻唤一声:「婉儿。」 「婉儿明白,看准时机,一定会将邺国公带回瑶光殿。」婉儿沖陛下坚定一笑,便只身退了出去。 不解之下,我转头询问地看向文慧,她也不过与我对视片刻,就匆匆走向书案了。 「怎么杵在那儿?」陛下的眼皮抬了抬,向我问道。 我想了想,实话说道:「团儿的确不解,原以为陛下要弃车保帅。」 「弃车保帅?你以为,张昌宗是车,那什么是帅?」 究竟什么是帅?皇位、国号、至高无上的权力,还是大周王朝的体面? 「你错了,团儿,张昌宗才是帅。」 我怔怔地看着她,被殿内薰染的香气搅得头晕脑胀,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昔日汉献帝眼看着董美人和伏皇后被杀,意味着什么?」陛下笑着看向我,伸出了手,「扶我进去躺躺吧。」 男宠如妃嫔,一个帝王面对臣子,如果保不住自己所宠爱的人,便是威严扫地。 下一步,就是权力动摇。 如李旦所言,自古以来,清君侧的下一步,便是逼宫让位。 我搀着她老态蹒跚的身体,瞬时明白了陛下的考量。 政治清明、臣子敢言,与君王说一不二、大权独揽,当然不可能同时存在。如今的陛下,不过是想在两者之间力求一个平衡而已。 可是,没有人愿意再给她时间了。 对于张昌宗,她舍,便是一步步放权;她保,便会面临早已酝酿的政变。 我知道这一切,可我不能、也不愿告诉她。 对我来说,来年、下个月、甚至明天,这个皇帝是武曌还是李显,又有什么区别? 「陛下累了,让团儿为陛下揉揉额侧吧。」我服侍陛下躺好,心里终究不忍,轻声说着。 「不用了,叫易之过来吧,外面就让文慧继续守着」,陛下轻拍了拍我的手,笑着说,「你也有日子没去东宫和掖庭了,去看看吧。」 掖庭将我和玉娘的身影紧紧包裹,只是这一次走在永巷,我终于能为掖庭娘子们高兴了。 那些陛下还没有来得及、还不肯平反的冤案的妻女,甚至是真正谋反罪臣的家眷,有很多很多,终于可以走出困了她们大半生的高墙。 「娘子怎么今日带了这么多讲卷?」玉娘忍不住问道。 「慧苑的《华严经略疏刊定记》和《纂灵记》,我将其中大意整理出来,讲给她们听。」 她们中的许多人重新拥有自由之后,这样的论典新作就不再触手可及了。 「听闻贤首国师要回洛阳了,也不知道裴小娘子……」 「阿玉」,我笑着对她说,「我们应该……很快就要回长安了。」 玉娘终于消解了连日凝于眉头的愁容,对我开怀一笑,「那就好。」 「对了」,我突然想到,「怎么这些日子,都不见你去临淄王府了?」 「我……」灿烂的笑意突然僵在脸上,玉娘支吾着,「不是……是……那个猞猁……已经长大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1页 我有些意外,心中掠过一丝疑虑,不禁问道:「玉娘,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我……娘子」,玉娘突然后退一步,眼中含泪,双膝跪地说道,「我有错。」 我急忙向前去扶她,却在双手碰到她肩膀的时候,如惊雷闪过,一下子就明白了。 临淄王府……她说她有错……过去两年的波澜和如今的平静……她往来临淄王府的时间…… 「阿玉」,我蹲在她的面前,坦率地问道,「裴露晞度牒的事、我拜访义兴王的事、隽娘往生牌位的事,都是你告诉临淄王的,是不是?」 玉娘的泪水顺着眼角淌下,她没有说话,只是躲开了目光,重重地点头。 是李隆基,是玉娘。如此明显,甚至不带修饰的计谋,我竟一直视而不见。 「临淄王……」,我缓了一口气,「是怎么收买你的?」 「不是,娘子……」玉娘哭着急忙解释,「我没有拿临淄王的任何钱帛,他知道裴小娘子的身世,想要帮她,说……说自己的阿娘也是苦命的娘子,所以他想知道事情原委。我告诉了他之后,他也的确去求过公主。」 我听罢只觉好笑,摇摇头道:「阿玉,度牒对公主来说小事一桩,我能想到这个办法,自然有把握亲自去求,你又何须再受临淄王的人情?」 「临淄王说……他说他幼时不懂事,得罪过娘子,如今娘子总不愿理他,他……」玉娘抓着我的手,低声啜泣着,「他只是想知道娘子平日都做什么,好为娘子费心操持,日后才好再叫娘子一声阿姨。」 「这样的说辞,你也相信吗?」 「我也觉得有些不妥,可是,娘子」,玉娘泪流满面地抬头看着我,「他是窦孺人的孩子啊。」 何止是玉娘,就连我自己,明明知道李隆基居心叵测,还不是一次又一次地忽视? 只因为,他是从敏的孩子,他有着和从敏一模一样的眼睛。 我没再多想什么,伸手将玉娘抱在怀里,终于也没有忍住徘徊眼眶的泪。 「玉娘,你听我说」,过了很久,我将自己的思虑告诉她,「这几件事虽有些风波,可都没有酿成什么大错,临淄王也并非在下死手,只是想利用你来教训我罢了。」 「娘子,我……」 「可是,你的心性实在不适合留于宫廷王府,在这样险象环生的境况里,你也不够机警。」 玉娘仍旧啜泣着,「娘子是要赶我走了吗?」 「你经歷这么多才有今天,我也不愿你再有任何意外」,我拉着她的手,认真地说,「你可以好好想想,以后愿意去哪儿。是张宅,还是韦家的旧宅,或者……你若实在想陪着裴小娘子,我就再去求一份度牒。」 「娘子已经决定了吗?」 我擦了擦她脸上的泪痕,勉力笑着说:「我已经决定将你送走,但是你往后要去哪里,是可以自己决定的,也不必考虑钱帛。」 她见我如此,也对我勉强一笑,「我知道,这样的错就算再大的责罚也不为过,可我……」 「你与张娘子和裴小娘子相伴多年,后半生与她们在一处,和与我在一处,是一样的,况且我也可以常去看你。」 我终于由衷地笑了出来,看着她甚至有几分羡慕,挽着她的手,再次走向幽深却泛着光亮的永巷。 「高兴一点,最后一次陪我,为掖庭的娘子讲经。」 第一百零七章 抽丝 比往常多讲了半个时辰的经论,回到相王府时,已满身疲倦,但我还是提着一口精神,安顿了玉娘,又把阿鸾唤进我的内室。 窗门紧闭,还是碧玉之年的阿鸾环顾一圈,在过于静谧的气氛下,不禁流露出几分不安,一声不吭地立在原地。 我松松地靠在凭几上,对着她轻轻一笑,「就我们两个,你坐下吧。」 「孺人,我站着回话就好了。」 我没有坚持,仍旧看着她,语气和缓地说道:「我不愿对僕从侍婢动刑,也不喜欢威逼利诱。所以先前关于我在义兴王府的事,也只是问过你,你说立在书阁之外,什么都没有听到,我就信了。」 我那日去义兴王府,带的是阿鸾而非玉娘,即便玉娘知道我去义兴王府的事,也不会知道我和李重俊在书阁中的对话。 阿鸾轻轻蹙眉,白皙的脸颊上僵着些困惑,过了半晌才说:「孺人,我没有撒谎,我的确什么也没有听到。」 「那我换一个问法,你如今除了我,还为谁做事?」我仍然笑着,继续问道,「或者说,在我住进相王府之前,你跟的是谁?」 阿鸾的唿吸一轻一重,眼神飘忽不定,一会儿盯着我,一会儿又躲闪着我的目光。 到底是十七岁的年纪,还不懂得如何掩饰。 我故意说道:「你告诉临淄王的事,没有伤及到我,所以你也不必忐忑。只是你什么都不愿说,我就不能留你了。」 「临淄王?」阿鸾突然抬头,大而突出的眼睛挂在苍白的脸上,满是疑惑。 看来……她真的与李隆基没有关系,甚至与整个临淄王府都没有关系。 「罢了,你不愿说,我也不勉强。明日我便同王孺人说一声,你不必待在相王府了。」 我不想再纠缠这些事,无论是谁在我身边安插了自己的人,凭现在的局势和我的身份,我都不会有性命之忧,也实在无须为难一个身不由己的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2页 「孺人」,阿鸾突然上前,试探着扯住我的衣袖,欲言又止。 门扇轻响,打破了屋内沉闷又敏感的空气,我回头望去,李旦一身靛蓝色圆领袍,正含着久违的温润笑意看着我。 「这么早就关了门窗,是故意把你的夫君锁在外头?」 我不觉轻轻一笑,望着他靛蓝色的身影,像隔着十五年的时光,重新见到了长安豫王府中的他。 「今日宫中出了这样大的事,我以为你不得闲。」 他仍旧笑着,踏着悠然的步子,带着些屋外清凉的冷意靠近我。 「都下去吧。」他轻轻抬手,目光掠过阿鸾和齐郎,又重新看向我。 不知他何意,我歪着脑袋盯着他,鼻尖触到了消弭许久的气味,带着苦味的清甜裹着我的身体。 眼前被一片陈旧的靛蓝覆盖,他缓缓蹲身,嘴角也忍不住往上翘着,眼中的春意盎然又久别重逢。 「有件事情,我想求你答应我。」 「求?」我不觉抚上了他的眉心,想将那道已经刻进骨髓的剑纹烫平,却最终只是徒劳。 他闭起双眼,静静地感受起我的轻抚,轻声说着:「眼下,只有政变这一条路可走了。」 这般轻盈,这般漫不经心,仿佛他说的,不过是今日晚食想吃些什么。 「我知道。」 「这些事我没有瞒着你,可我……我实在不愿你捲入其中,我不想你涉险。」 我看着他微微睁开的眼眸,微笑着回道:「我知道。政变之前,有多少御前侍婢要笼络,而我身为近侍女官,竟丝毫不知,便明白是你刻意叮嘱过。」 他点点头,「那是阿月和婉儿在做的,我的确去找过阿月,让她不要寻你。」 「我也从没打算参与这事。」 他似乎有一瞬的停顿,又接着说道:「此事既关涉我,也关涉你阿姊。虽有七八成的把握,但若有万一,团儿,我希望你……」 「我会好好活下来,做我想做的事,保护我还能保护的人。」 「你……」惊诧闪过他的双眼,过了片刻他才露出一笑,「好。」 一个轻柔又小心翼翼的拥抱,他的双手环住我的后背,指尖触碰在衫裙的边缘,下颌缓慢地磨蹭着我的颈间。 「假装生病,向母亲告假。这些日子,都不要再去宫里了。」 「若有万一,我在相王府也是一样的,哪就这么容易撇干净?」 「也不要待在王府,你跟着豆卢孺人去无忧观。若事情败露,只向母亲面陈,是你发现了王府异样,被我软禁在道观的。」 眼角的余光瞥向书案,上面还摆着几卷慧苑的旧作,我回抱着他,低声说道:「不去无忧观,我有地方可去。」 「王府的左右卫会跟着你,总要做做样子。」 我愣了一瞬,随即答道:「好。」 轻软的亲吻,如同他此刻的拥抱一样将我裹着,我们都默契地不再说什么,伸手解开对方的衣带。 没有炽烈的狂风骤雨,没有不容置疑的占有和索取,不是最后一次,而是像第一次一样,谨慎又用心地缠绕起彼此。 轻盈痴迷的抚触,柔软湿润的亲昵,两个身体一起将缓慢、从容和绵长的对话维持着。 就算我们之间夹着多少人和事,就算从前和往后有多少不得已和退而求其次,都不应该辜负眼前的欢愉和珍视。 阿兄的回信来得极快,他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叫我尽快收拾行装,持明院可随时去住。 送信的僕从站在一旁,过了半晌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身边的玉娘也觉察出些许异样,盯着他好一会儿,他却只是微笑着看我。 我好奇地回看他,觉得的确有几分眼熟,却又不是相王府的人,像是隔了许多年见过的人。 「我在哪里见过你么?」 他笑得很是高兴,「孺人还记得十年前的魏王府吗?」 十年前……魏王府……我费力地在脑海中搜寻已经远去的记忆,武延基的样子却总在眼前挥之不去。 「孺人曾经救过我的命。」 在魏王府救过的命……心口突然像被针刺般疼痛,他是……替乔知之给窈娘送信的那个小僕从。 十年过去了,他都长大了。 我缓过心神,对他微笑道:「你不是去安宅了么?怎么如今在相王府了?」 「安郎君和安娘子叫我来的,说孺人近来恐怕需要得力的人在旁。」 相王府里的事,无须我多说什么,李旦也一切皆知。 玉娘的事、阿鸾的事,想必他也清楚几分,才想到从安宅找人。 「也好」,我笑着点点头,「你跟着也能在城外的山水间逛逛,去收拾收拾吧。」 望着他笑嘻嘻地走出内室,玉娘才探身问道:「娘子会去无忧观吗?」 「住进相王府这么多年了,豆卢孺人好不容易下帖请我,自然要去。」 玉娘支吾着:「娘子,我……」 「走吧,一起去。」我捏了捏她的手。 无忧观的样子还像从前一样,只是院内的矮松长高了几寸,豆卢琼仙一身女冠装扮,独立于院中。 远远望去,如仙人一般,不沾半分凡俗之气。 「琼仙娘子。」还未跨过门槛,我就忍不住喊道。 她嘴边噙着浅浅一笑,斜着侧脸微微点头,便转身引我入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3页 「我们的话暂且放一放,团儿你先去见寿春王吧。」 「寿春王在这里?」我诧异道。 豆卢琼仙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示意小女道打开了面前的门扇,一个身姿颀长的少郎君迎面而来。 李成器一身素服,露出如清风拂面一般的笑意,双眼澄澈而温润。 我一时恍了心神,我已经许久未曾细细打量过他了,今日离得这样近,让我觉得竟如此似曾相识。 一模一样的身姿、相差无几的笑容、如出一辙的眼睛,除了没有眉心的那道剑纹,他和他父亲年轻的时候别无二致。 「韦姨,唐突了。」 我清醒过来,这才注意起他的身后,竟跟着一个瘦小的小娘子,脸色苍白,双眼极大。 是阿鸾。 「寿春王,这是什么意思?」 「韦姨,阿鸾是我的人。」李成器开门见山地说。 我顿觉可笑,轻嘆一声:「原来你也在监视我。」 「韦姨,阿娘故去时,我已经十五岁了。我虽心有怨怪,可不至于是非不分,我知道你也是迫不得已。」 他说得极为平静,连轻微的情绪波澜都隐藏在淡淡的笑意之下。 我想起寿春王妃故意到相王府寻我的时候,种种奇怪的言行举止,借着李成器的话,忽然明白了几分。 「你是想救我?」 他轻轻嘆气,微微摇头道:「三郎年轻气盛,那时他年岁又小,再加上韦姨与窦姨一向要好,他过不去这个坎,也情有可原。」 「多谢你了,可是王妃的言辞太过闪烁,我并未领会。或者说,是你刻意如此,点到为止。」我看着他那一双盈盈春水眸,将一层一层的猜测都推到了他的面前。 「若我能够明白,你便救下了一个无辜的人。若我没能参透,你也算尽力了,那时我再出了什么事,你既无负担,又替你阿娘报了一半的仇。 「只是你没想到,临淄王也没想到,无论是裴小娘子的事,还是义兴王的事,陛下都不曾怪罪我。倒是顺手牵羊送去东宫的那个往生牌位,成功挑拨了我和太子妃的关系。」 李成器的神情由淡然变成震惊,又由震惊转为瞭然,最后他似卸下了所有防备,松快地露出沁入眼睛的笑。 「我的确没料到陛下会如此待你。」 「我也没料到,太子妃会如此待我。」 李成器怔了一瞬,眼中含着一丝不忍,没有接话,只看了看阿鸾,对我说道:「韦姨既然都知道了,阿鸾不如就继续留在身边服侍,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我知道他在暗示什么,一边是兄弟情义,一边是心中道义,他也只得送来一个微不足道的阿鸾。 若真有什么我不能自救的事,一个阿鸾又有什么用? 随意地点头,与其说是受他恩惠,不如说是安慰他罢了。 李成器终于松下一口气,又蹙眉问道:「为何我的心思,在韦姨面前竟如此通透?」 「因为你太像你的阿耶了。」 他似乎明白了我话中所指,先是盈盈一笑,忽而又眼皮微动,游移不定的眼神充满了闪躲。 「凤奴,你怎么了?」 他被我的言语惊得身子一颤,大抵是太久没有人唤他的小名了,不过瞬息,他就落下泪来。 「我方才……」他深喘了一口气,稳住了鼻息,「在观中为我阿娘拈香了。」 我笑着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些就不要告诉临淄王了。」 「我明白,韦姨,但我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 「阿耶半生波折,走到如今实在不易,身边相伴的几位孺人,唯有韦姨与他情真意切。韦姨方才的话我也明白,但许多事阿耶亦如当年的韦姨,情非得已,不得不做。」 我见他突然停了下来,不知何意,急忙问道:「凤奴,你想说什么?」 他犹豫几分,终于又开口道:「邵王的事已经过去三年了,韦姨就不要再责怪阿耶了,也不要如同豆卢孺人一般离府修行,可好?」 唿吸仿佛凝滞在胸口,过了很久,我才呆呆地问道:「寿春王,你说什么?邵王的事跟相王有关吗?」 第一百零八章 暂避(上) 李成器的眼中突然积聚起不安,他微微攥着拳头,过了片刻才说:「韦姨……不是都知道吗?」 那日出事,我选择去救武延基,留他一人去东宫寻李重润,但我们都没有来得及。 可这不对,若他只是没有赶得上,李成器何必专门提起? 李成器多少也知道几分我的性子,我怎么可能因为他力不能及的事,而迁怒于他? 一定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难道李重润的死,李旦竟没有全然置身事外? 「凤奴,你以为我知道什么?」 李成器看出了我的戒备,他低着头,垂下眼眸,声音极轻。 「韦姨就当我什么也没有说过,你和阿耶的圆满来之不易,许多事就不要刨根究底了。」 说罢,他起身迳自离去,留下阿鸾惴惴不安地站在我身旁。 我没有追出去,其实,无须问李成器,也能够猜到。 当日派人看守平恩王府的,除了东宫,就是相王府的人。这样重要的事,怎会偏偏遗漏平恩王妃、二张兄弟的女侄? 他说是王府的左右卫大意,我便相信了,只因我从不曾怀疑过,他会是存心害人的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4页 况且,还是他的亲侄,是我的亲外甥。 是我太过天真,竟忘了一个人若有帝王之心,又怎能留得住人性和良知。 「不用害怕,跟我走吧。」我扭头对阿鸾说,迈开步子便向屋外冲去。 「团儿,你要去哪儿?」 豆卢琼仙早已等在院中,一脸平静地问我。 「琼仙娘子,我要去见相王。」 「你去见他做什么?」 失望和怨恨在心头疯长,我没有掩饰自己的怒意,对豆卢琼仙吼道:「我要他亲口告诉我,他究竟做了什么,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她的神态依旧平静自若,我的反应也似乎早早地就被她预知。 「你想要得到什么答案呢?团儿,相王是怎样的人,与你现在的处境又有什么关系?政变在即,他一心只想护住你,对他来说已然难得。你既然选择了他而非太子妃,就该明白有些事是避免不了的。」 心口被重创,我没有站稳,被候在一旁的玉娘搀扶着,只觉得连唿吸都是困难的。 为什么?为什么豆卢琼仙能如此平静地接受一切,是因为她不曾爱过他,还是因为她比我聪明太多? 「我以为……」我喃喃自语,「他至少不会害死李家的无辜之人。」 我以为,他和武曌不同,他和李显不同。 武曌……陛下…… 她曾在崇恩庙里叩问我,是否真的了解李旦。她曾对着先帝李治的神位轻嘆,公主最像她,李旦最像他。 「皇权咫尺,哪有什么无辜?若真计较起来,天下黎民才全为无辜,天下女子才全为无辜。团儿,你是聪明人,若每每困于此处,为难的只有你自己。」 她终于面含担忧地看向我,可是太过清醒的头脑、太过冰冷的话语,让我没有办法回应她的关切,即便我知道她说的并没有错。 「团儿」,她见我一言不发,又近了一步说道,「这几年我刻意避开你,连带着也让持盈躲着你,就是不愿与东宫有任何纠葛。」 我终究被她激起了好奇心,茫然问道:「那今日为何又专程邀我?不单单是为了寿春王吧?」 细长的弯眉画入云鬓,她的纤柳玉指轻拂过松枝,悠悠说道:「一则,你已与东宫离心;二来,持盈快要十四岁了,我已尽到了养母的职责。若相王此举功成,我就再也不用回相王府了。」 她抿嘴一笑,清亮的眼中忽然涌动起翻腾的渴望,与抬头遥望的天空融在一起。 宫门王府之外的广阔自由,是我曾得到可最终放弃的,但却是她和张敬文守望了多年的夙愿。 我被她异于平常的神情触动,忍不住问道:「琼仙娘子,你这一生,都不曾将真心交付给任何人么?」 「我早已将真心,交给了自己和天地。」 这样的答案,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也许正因如此,相王府上下,包括五个郡王和三个县主,对她无不敬重信赖。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琼仙娘子,我是真的羡慕你。」我看着她,由衷地说。 「那你还要再去问相王吗?」 手心被指尖掐得生疼,我坚定地点点头,「我一定要。」 不会骑马的阿鸾被我暂且安置在无忧观,我只带着玉娘一路急匆匆地赶到相王府,却被王府的左右卫拦下。 从安宅来的那个僕从阿来迎上我,只是着急地说道:「孺人可算回来了,相王已下令左右卫随时待命,护送孺人到城外。」 「相王人呢?」 「相王被陛下召进宫里了,留下话说今日须得送孺人出城。」 我身子微微发软,泄了气一般扶着玉娘,却忽然远远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驾马而来。 宽阔的衣袖迎风鼓起,略显佝偻的瘦削身子在夕阳的照耀下格外醒目。 「阿兄」,待他拽着缰绳踱到近旁,我轻唤道,「你是来找相王的?」 「我是来接你的,若是收拾好了,就走吧。」他没有下马,利落地说完,只是催促着我。 待玉娘取出行囊,我亦上马与他并肩而行,问他道:「是相王让你来接我的?」 「相王派人说事出紧急,怕你忧思多虑,叫我好生安慰着你,陪你到持明院去。」 「事出紧急?他还说过什么吗?」我急忙问道。 五兄只是摇摇头,低声嘆道:「这些事我也不愿多问,总之我只知道与东宫有关。」 东宫……心头一动,我还是忍不住问道:「阿姊她……会有事么?」 「听相王的意思,阿姊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团儿,你我无能为力,暂且保住自身吧。」 他轻夹马肚,与我拉开一小段距离,像是提醒着我要紧跟他。 我也毫不示弱地追赶上去,仍与他一路并排,故意说道:「听闻净觉禅师,现在是神秀大师座下青年才俊中第一人了。」 阿兄似有几分无奈,转头看着我道:「团儿,我们三人之中,只有我一人随着韦家荣辱,在岭南十四年。」 「对不起,阿兄」,我心虚起来,「我不该怨你。」 「无妨」,他对我浅浅一笑,「宠辱不惊,安之若素,我以为你早如此了。今日有些脾气,我反而更高兴些。」 今日的波折积在心中,我勒着缰绳,放缓了马步,望着阿兄的背影,觉得愈加委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5页 持明院的院门大开着,也比从前我来时整洁许多,阿兄在马上遥遥相望,直到我踏进山门。 相王府的左右卫把持着院门,随着身后关门的声响传入耳中,我在心中嘆了口气。 虽暂住不过十几日,却真如牢笼一般。 「随便收拾就是了,我们不会住太久。」我见玉娘一直忙前忙后,忍不住拦她。 玉娘轻声答应着,手却没有停下,我走到她身边,稍稍拽了拽衣袖,才看到她眼角攒着泪。 「等离开了持明院,娘子就要送我回长安了吧。」 我微笑着替她沾了沾眼角,「张娘子会待你很好的。」 「十三娘。」 玉娘的话被屋外的熟悉音色打断,慧苑一身缁衣,孑然立于满院寒风中。 我心中大惊,急忙问道:「慧苑?你怎么在这儿?」 他耸肩一笑道:「这是我的地方,你怎么反问起我?」 「我以为你在长安,所以这里的事一概都问了阿兄,竟不知你何时回来的。」 他低头看了看我搭在门槛上的裙摆,竟自顾自地与我擦肩,径直走进我的房中跌坐了下来。 「才到洛阳四五日,师父已经进宫了,我如今也不爱待在大寺,只想守着这个院落安心着述,索性在这里等师父。」 「贤首国师进宫了?是陛下传召的吗?」我惊问道。 慧苑点点头,无奈又有几分嘲讽,「师父带了慧范进宫。」 「慧范?就是那个自称有神通的西域胡僧?」 「他与东宫走得近,太子和太子妃都很看重。自从你提醒过,师父便与东宫疏远了几分。」慧苑说道。 对政局变幻,贤首国师一直敏感警觉。自己退几步,又把一个并不重要的慧范送进东宫,而将自己珍视的弟子慧苑藏在僻静处。 我不由得感嘆:「国师还是很护着你的。」 「我知道师父的苦心。我这一生,除了佛法、着述和……」他顿了一顿,「和心中的道义,也便只有师父了。」 我低头对他轻轻一笑,说出了自己的担心:「你我同住持明院,恐怕有些不便。我派人去知会相王,叫左右卫都先撤走,再去城中的无忧观吧。」 慧苑的眼睛掠过书案上玉娘刚放好的经卷,《纂灵记》就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他眼神微动,仰起头淡淡说道:「问心无愧,何苦在意旁的?寺中僧众不满我者颇多,我早已不是师父可托衣钵之人,你所忧心的种种,都尽可放下。」 我的思量被他一言点明,竟哑口无言,一时找不出理由来反驳。 「娘子……」玉娘略带担心地问,「那还需告知相王吗?」 慧苑自嘲一声,「你若怕相王介意,那便走吧。」 我被激起几分怒意,不由得反问他:「我为什么会怕他介意?且不说你我之间清清白白,就算真有什么,与妻妾成群相比,他又有什么立场怪我?」 慧苑愣在原地,眼中有一瞬的犹疑,终于咧开嘴,露出了沁入眼底的笑容。 我索性也跌坐下来,与他半尺之隔,笑着问道:「茶具都在么?我好烹茶给你喝。」 「茶汤每日都能煮,何必急在一时?你舟车劳顿,不要歇歇么?」 我歪头玩笑道:「茶汤的确不急,可《纂灵记》中许多宗论精彩绝伦。我实在求知若渴,心痒难耐,还望不吝赐教。」 第一百零九章 暂避(下) 慧苑的眼中闪着光亮,声音颤抖着,「整个大周,愿意听我讲论的寥寥无几。」 「国师他……」 「半生辛苦之作,若只与师父一人论辩,怎会酣畅淋漓?」 我有点好奇道:「那国师如何看你的新论?」 「师父与我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但他从未阻拦过我,也一直劝我要多着书立说。」 我点点头,真诚赞嘆,「国师大抵是觉得,即便你的着述今日不被重视,只要有文字可考,也定有后人引为知己。」 他正要说话,却抑制不住地一阵咳嗽,声音急促沉重。 「你脸色不好,冬日风凉,要当心身子。」我忍不住劝道。 「无妨」,他缓了几分,大口喘着气道,「你只说说,你如何看?」 「《华严经略疏刊定记》与《纂灵记》二书,批驳贤首国师之说,在于判教。你将五教判释改为四教,其一迷真异执教,应为南三北七判教之北地五教中的人天教,区别在于『迷真异执』并不等同于『外道』。所以智者大师言,所谓『人天教』中已有三乘与涅槃之说,因而并非人天教。你改名为『迷真异执』,全然避开智者大师的指摘,又使《提谓波利》等经有处可依,使佛法容具万象,实在高妙。」 我又接着道,「其二真一分半教,乃贤首国师所说之『小教』,为声闻、独觉乘;其三真一分满教,为国师之『始教』,是初心菩萨道;其四真具分满教,是国师所立之终、圆二教。这后三者,又分别立通宗、别宗、随部宗、随义宗四宗,将佛法教义尽数包罗其中。其实,这后三者分别立四宗,更像是融《宝性论》与智者大师之说吧?」 慧苑眼含赞许,轻点头道:「我所依藏经,的确是《究竟一乘宝性论》。」 「体系完备、脉络清晰,只是有一点疑难。我以为,通宗含摄于四教中顺理成章,可别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6页 「你觉得别宗不应为各教所摄,而应仅为最后真具分满教的独有之性?」 他第一次这样毫不含煳地打断我的话,可是整个人都散发着熠熠生辉的神采,我也点头轻笑。 「你所言,不就是师父的判教学说中,圆教里的别教一乘么?」 他的聪慧明辨我早有领会,可还是被他的这句话击穿了心神。 我不禁惊嘆一声:「你这一句,竟点出了我自己都未曾留意的思量,真是醍醐灌顶。」 他微微一笑,似有几分得意,「那年你我在这持明院中论及种性之说,我留意到,你读经论时并非拘泥于字义文句,而是放眼时世。因而你谈及我的四教判释,便会觉得我亦如师父一般,旨在立华严宗旨为上。」 「但其实……」我豁然开朗,「你虽师从国师,以华严为重,却不愿在判教时言说优劣。」 「华严之教,乃我所择之宗义,只因我心生赞嘆,而非法相、法华、三论之说不尽人意。」 果然是人如其言,言如其人,我轻轻摇头道:「看来寺中僧众对你不满,也不全是小人之心,你的学说怕是要动摇了国师多年的经营。」 他坦然一笑,眼中一半光明、一半落寞,「只要师父不介怀,别的我都不在乎。」 我怅然地看着他,这样的坚持和境遇,我不知是该羡慕,还是该恻隐。 「十三娘?」 慧苑微微歪头,干净的眉眼在略显憔悴的脸上格外明亮。 「娘子,可要和师父用晚食?」 一瞬的晃神被玉娘叫醒,我勐然意识到天色渐暗,试探地看向慧苑。 「寺中过午不食,不能开火,你若想吃些什么,我便叫侍者去南市买一些。」 我笑着摇摇头,「带了点心过来,我随便吃些就好。这几日我都在此,还有时间再论你的大作。」 他亦听出了我话中的意思,双眼黯然,嘴角却仍抿着笑。 慧苑的身子在跨过门槛时顿了一顿,回头的动作也只做了一半,很快就匆匆离去。 他单薄的身影愈来愈远,在我的视线中愈来愈小,直到消失于拐角,心中绕着说不出的感觉。 安宅的僕从阿来一大早便带回了南市的胡饼,笑嘻嘻地分给暂居在持明院的所有人。 我也有日子没吃过现烤出的胡饼了,兴高采烈地吞咽下肚,这几日的阴霾和重负总算缓释了几分。 又将几个胡饼包好,往慧苑的屋室跑去。 慧苑的房门半开着,屋内一片寂静,我在门槛外探头看去,狭小的屋子里并不见他的侍者,窗棂下唯有一个单薄的身子趴在书案上,手边躺着一支墨已半干的毛笔。 我轻轻跨过门槛,只觉他脚边的炭火不过杯水车薪,冬日里的内室竟比院中也暖不了几分。 书案很是凌乱,角落里摆着题为「华严旋靍章」的一叠纸张,想来是他的新作。 我弯下身子轻拍他的肩膀,低声唤道:「慧苑。」 他的身子一颤,眼睛勐地睁开,充满了警觉,等看清楚了眼前的人是我,似乎才松了一口气。 「我竟睡着了,现在几时了?」 「刚到辰时,你写了一整夜么?照顾你起居的侍者呢?」 他只是勉强一笑,「缘分浅淡。昨夜争执不下,他已经走了。」 「走了?」我惊问道,「他回国师身边了?那谁来照顾你?需要相王府的左右知会国师么?」 他微笑着摆摆手道:「不过几日而已,师父从宫中回来,自会再派人来的。」 他生于官宦之家,出家后又一直有侍者跟随,哪里懂得生活起居? 我低头细想了想,笑着对他道:「跟着我到这里的僕从阿来,性子活泼又心细,先让他过来几天吧。你瞧,我一句话都没说,他就早早买好了我最爱吃的胡饼。」 他看着我举到面前的胡饼,还散着喷香的热气,也忍不住喜笑颜开,伸手接过便小口嚼着。 我这才看清他方才压着的纸张,出乎我的意料,竟不是教义学说,而是梵文音韵与译本训诂。 「怎么开始用心于这些了?我记得你说并不精于梵文和考据。」我不禁问道。 「虽不精于梵文,却也会一些。师父曾苦嘆,这几年新译的《华严经》比起从前更为考究,恐不利于初学者。我总归比他闲一些,慢慢做来,既能替他解忧,也算是利乐众生之事。」 心中的钦佩油然而生,却又很快被惋惜所占。对于慧苑,我没有任何能够助他一臂之力的办法。 我见他的嘴角粘着胡饼的碎屑,忙笑着说:「玉娘已在煮茶汤了,过一会儿我给你送来。」 他点点头,随口说道:「我记得那年在这里,同你一起烹茶的侍女不是她。」 「她……」我强压下心中疼痛,对他说道,「她已经往生了。」 「缘和生起,成住坏空,人命亦是如此。」 他的声音极微,空着的左手向前轻探,停滞于我的手背上面几寸,我的双手下意识地往回缩了一点。 他一时愣住,藏起眼中转瞬而逝的失落,指尖也慢慢蜷缩起来。 我神思微动,深知此时的自己,比往常更需要支撑和安慰。一霎的犹疑过后,我握住了他垂下一半的左手。 慧苑的眸子震盪出层层涟漪,反手用力回握着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7页 相互传递的温度和力量,无关算计、筹谋,无关宗族、政事,只是全然的信任。 「孺人!孺人!」 我慌乱地撤出手,起身看到阿来满脸焦急地等在门口,正探身望着屋内。 「怎么了?」我匆匆跑到门口,急忙问道。 「孺人快随我去山门外吧!」 心中牵挂着太初宫的一切,我焦心不已,迈开步子和阿来一起奔向山门。 两排相王府的左右卫分列山门内外,远远看去,安平简被拦在门外,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柱。 「平简!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在这儿?」 我推开挡在前面犹豫不决的左右卫,几步就冲到了安平简身边。 天寒地冻的冬日,安平简的额头上满是汗珠,他看着我,依旧喘着粗气道:「团……团儿,让我……进去吧,我不能……不能回家。」 我急不可耐地沖左右卫吼道:「都想做什么?我是相王孺人,相王是怎么交代你们的?」 「阿来,我们扶安郎君进去!」 被我们一路扶回房内的安平简斜斜地靠在榻上,整个人还是惊魂未定的样子。 玉娘端来了热乎乎的酪浆,我坐在他的身旁,一口一口地餵着他。 他不过吞咽了几口,就迫不及待地抓着我的手,深邃的面容上全是恐惧,几度开口,终于吐出一句,「团儿,我……我杀人了。」 「你说什么?」我刚喊出口,又觉得不对,喘息着摇头道,「平简,宫变难免会有杀戮,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 「不,宫变还没有发生,我……我……」 他的指甲嵌进我的手心,疼得我忍不住哼出声来。见我如此,他才勐地撒开手,又急急地喊了一声,「团儿,我……」 「平简,你慢慢说。」我扶住他的肩膀,一点一点轻拍着。 琥珀色的眼睛被惊惧填满,他垂头丧气地歪在一角,断断续续地说:「二张……二张已经知道将有政变,他们派人出宫……出宫联络……」 「什么?」我的心揪成一团,不敢相信怎么这般缜密的计划竟能被二张得知。 「东宫……太子殿下派我出宫,要让我杀了送信的人……我……那是太常寺的乐工,我认识他的,我不想杀他……我原本想……原本想关他几天,等到事情过去再放他出来,可我还是……失手杀了他。」 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他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完。 他再次抓着我的手,满是绝望地说:「他有一个儿子,只有五岁,最喜欢琵琶的声音。」 「平简……」 我想告诉他别再说了,可话到嘴边,又不忍心让他连倾诉的机会都得不到。 我言不由衷地劝解道:「平简,失手杀人,真心忏悔,连佛陀都可以谅解,你……」 「他说他原本是乐昌人,乐昌有多远啊?团儿,会比安息州还远吗?」 「平简,太子殿下是你名义上的主人,你本不愿,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好么?」 无济于事的安慰还未说完,我就突然意识到了其中的蹊跷。 「平简,你行动不便,太子为何偏偏让你出宫去追人?」 平简好像被勐然一击,他终于回过神来,愣愣地盯着我,茫然答道:「我不知道。」 「太子是如何知道二张的行动的?除了安插在他们身边的眼线,还有别的事么?」 平简皱眉摇头,「我不知道。」 「那太子可有说过,张氏兄弟是怎么知道要有宫变的?」 「我只隐约听太子殿下提到,是瑶光殿的消息。」 瑶光殿……那就是陛下身边的人。张昌宗和张易之侍奉陛下七年有余,收买几个内侍婢女易如反掌,莫非是公主和婉儿笼络人心时被发觉? 政变迫在眉睫,李显有那么多的人可用,但偏偏选了腿脚不便、曾为李旦剖腹的安平简,这就证明二张知道宫变的事,根本不足为虑。 而他非要动安平简,自然是冲着李旦去的。 李显知道安平简行走不便,对方又是太常寺中与安平简熟识的乐工,安平简既无心、也无力去杀此人。在如此重要的关头有辱使命,就算政变功成,安平简也是罪人。 这是对李旦的敲山震虎,还是在翦除他的羽翼? 第一百一十章 剥茧 可是,安平简今非昔比。 安菩将军故去之后,陛下并未让安平简袭爵,他只是一个东宫的乐工,他的弟弟也如寒门一般埋头科举。 安国国君的后裔,在朝中并无任何势力,李显为何非要除掉他? 可若仅仅是藉机敲打李旦,又实在不必赶在这样的紧要关头,除非还有别的可能。 安平简在东宫是不是做了什么事,让阿姊或李显怀恨在心? 回忆中闪过东宫里的人,身体突然像被雷电击中,近在眼前的事,我怎么就只惦记着去问李旦? 「平简,你告诉我,李重润的死,你究竟知道多少?」 「邵王?」他皱眉道,「你为何突然提起他?」 「当日你得到消息的时候,太子已经下了令旨么?」 平简呆了一会儿,才点点头,「若非太子妃执意阻拦,东宫乱作一团,我也找不到机会给相王送信。」 「那……相王赶到东宫的时候,是什么情境?太子见到相王,可有异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8页 「相王赶到的时候,已经是卯……」平简突然住口, 不安的眼神飘向我,「团儿……」 彻骨的寒冷穿过我的身体,我觉得好笑至极、悲凉至极。 「他是卯时才到东宫的,你也觉得奇怪,是不是?」 他不仅放走了平恩王妃通风报信,还在去往东宫的路上拖延时间,两重保证,真是滴水不漏。 更可笑的,他竟在听到李重润有危险时,故意装出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来,这又能瞒得了多久? 他怎么可以一边动手杀了我无辜的亲人,一边还指望着我被蒙在鼓里、与他恩爱非常么? 如此荒谬,如此悲哀!我竟还觉得阿姊可怜,其实最可怜的是被他蒙在鼓里的我自己。 「团儿,那一日情况危急,又是在夜半,相王他……一定是遇到了困难,才那么晚到的。」 四肢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我狠狠地盯着安平简,「我不过拿着龟符,就一路无阻地赶去了魏王府,他堂堂一介亲王,去东宫会有人拦着?安平简,话至此处,你还要为他开脱么?」 「相王不是那样的人!」 「他已经不是那个值得你剖腹相护的皇嗣了!人是会变的,平简。」我只觉得悲愤失望,对安平简说话的声音也愈来愈弱,身子软软地靠了下去。 「十三娘!」 平简扶住我的那一瞬间,我听到慧苑的声音从屋外传来,他拖着单薄的身子跌跌撞撞地沖了进来,阿来又赶忙扶住了他。 「慧苑」,我强打着精神问道,「你怎么了?」 他仿佛松了一口气,略显苍白的脸上还挂着担忧,嘆了口气道:「没什么,我还以为你晕过去了。」 「我没事,我只是……」所有的话语还是被我咽了下去,我看着精神不振的慧苑劝道,「你本就受了凉,又一夜未眠,快去歇息吧。」 又急忙吩咐着,「阿来,这几日就跟在慧苑法师左右,照顾他的起居。」 「十三娘,到底出了什么事?师父在宫内,也许帮得上你。」慧苑没有移步,仍旧扶着阿来说道。 国师也许帮得上……国师也许可以在很多事上帮到我,可唯独人心算计、自私凉薄,就只有一两句于事无补的劝解了。 「慧苑,你曾告诉过我,世间情义珍贵,若非有意加害,便不要计较太多。」 「是。」 「所以,我也不得不到计较的时候了。」 「团儿,你要做什么?你现在不能进宫!」沉默片刻的安平简突然抓着我的手说道。 慧苑上前一步,没有理会安平简,只是看着我问道:「你真的要进宫吗?」 杀死李重润的,除了李重福,除了李显,还有李旦。 他能不动声色地将李重润推向死亡,就能在这场政变中背刺太子,连带着也一定会波及阿姊和仙蒲、裹儿。 那曾经围绕在耳畔的誓言,他对我至亲性命的保证,我不会再相信了。 他伤害我的阿姊,哪怕只有万分之一,我也不能躲在持明院无动于衷。 「我要去东宫。」 慧苑轻轻点头,「好,我去寻些经卷,你佯装是带给慧范的便好。」 「不可!」安平简急得站起,在我和慧苑之间喊道,「宫变万分兇险,你怎能去涉足?何况相王筹谋多日,你此时过去,平白无故增添了变数,岂不是要功败垂成?」 「安平简」,我怒气沖沖地回道,「太子、相王,抑或是陛下,谁做皇帝,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们又有什么区别?我只要我阿姊一家平安。」 「这么多人的性命牵挂于此,你怎可以置之不理!」 「这么多人的性命?」我反唇相讥,「若是没有政变,死的人岂不是会更少?」 突然一个转身,我被禁锢在一个结实的怀中,刺骨的冰凉抵在脖间。那个曾鲜衣怒马的郎君安平简,竟用一把弯刀逼着我。 「团儿,我真的不想如此,可我不能把相王府和安宅的安危弃之脑后。」 慧苑向前一步怒斥道:「安郎君!佛门清净地,你怎能动用兵刃!」 安平简不过轻瞥一眼,嘲讽道:「你一个出家人和相王孺人同住,就不怕辱没了这佛门清净地吗?」 慧苑的眼中掠过一丝不安,本就苍白的面容更加没有血色。 「安平简,这把刀是刚杀过人的吧?」我背靠在他的胸前,讥刺道。 刀柄上小麦色的手开始发抖,安平简果然心虚了。 隔着半个屋室,我的目光对上了早已立于门槛之外的玉娘。 她微笑地看着我,神态松弛,目光坚定,轻轻点头,便消失在我的视野之中。 「我违背戒律的事,自会向师父请罪,但安郎君手持刀剑,绝为持明院不容,我现在还是这里的主人。」 良久,慧苑似压着怒火,撑着身子平心静气地说。 「慧苑,他不会伤我的,你先回去吧。」 我不想让慧苑为我出头,也不愿看到他拖着疲累的身子耗在这里。 我也已不像从前一样信任安平简,但他并不会真的杀了我,他对杀人的愧疚之心还很重。 「阿来,送慧苑法师回去。」安平简也在一旁说道。 慧苑仍站在我身旁,眼含怒意地看着安平简,与他僵持不下。 「慧苑,我与安郎君有话要说,我若有事一定会去找你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9页 慧苑终于垂目片刻,担忧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才任由阿来扶着出了门。 安平简终于放开了我,在慧苑的身影隐没于眼前时,他丢开手中的弯刀,在石砖上碰击出清脆的声响,整个人又跌坐下来。 「你就不怕我用这把刀来威胁你?」 他嘴角滑过一笑,抬头看我,「团儿,你不会的。」 「人是会变的,除了相王,还有你我。」 「但你至少不会杀人,像现在这样冷静下来,也不会做什么冲动的事。」他仍旧有点哆嗦地说。 我有些心软,蹲下身子凑到他的面前,轻声说道:「平简,我虽没有亲手杀过人,但也曾因自己的报復心让人丧命。若真论起来,我才是那个杀了人的人。 「况且,你我同在宫门王府,早就见惯了生死有命,半分由不得自己。那个太常寺的乐工被二张笼络,即便没有你,政变过后他也会被清算。」 我言不由衷地开解着安平简,也仿佛是宽慰十年前的自己。 琥珀色的眸子有些异样,安平简似乎终于被我触动,他靠在墙上,无力地说:「团儿,我少时渴望驰骋疆场,并非不懂战场上杀人如麻,但这和眼前的事是不一样的。」 他还不想屈服,眼前这个已经落入波诡云谲的宫廷中的安平简,在同那个长安城里鲜活明朗的安国郎君纠缠不已。 「平简,身不由己,心不由己,你既有阿罗和女儿要护着,就一心一意以她们为重吧。」 「身不由己吗?」平简喃喃道,深邃的眼眸飘向屋外飞扬的细雪,好像穿到了千里之外的葱岭。 「我从没告诉过你,垂拱元年,我离开长安,一路疾驰,终于到了朝思暮想的安息州」,他的声音好像很远很远,同他的双眼一起回到了垂拱元年的西行之路,「可所有的一切都和我的想像大为不同。」 时隔多年,他又一次说到对安国的眷恋,我心中柔软,忍不住将手搭在他的膝上,静静地凝视着他沉寂辽远的目光。 「你说奇怪么?安息州的胡饼,竟没有长安西市的好吃。三勒浆,好像也没有从前在英王府的好喝。就连安息香,我都闻不惯当地所燃的那一股呛人的烟气。」 「那时你刚从安息州回到宫里,我见到你的模样,便觉得你那一路恐怕并不快活。」 他没有接我的话,仍自顾自地说着,「东归洛阳的路上,我始终在想,也许我一直都错了,安国真的没有了,即便安息州还在,也不是安国了。可是没有了安国,我还是安金藏吗?」 「没有了安国,哪怕有一日没有了大周、大唐,你也始终是你自己。」 「所以我想,国已经失去了,家,我就一定要护好。我在回来的路上,甚至怨恨自己,为什么非要去安息州?为什么不好好珍视芳媚的心意?为什么不能娶了她、带着她一起走?我迫不及待地写了家信,告知了阿耶阿娘,连聘礼都预备好了。 「可我还是晚了一步,她就这样成了贤妃,她再也没有穿鹅黄色的衫裙了。」 芳媚的名字和着他的黯然伤神,一起袒露在我的面前。 「平简,芳媚有自己的选择。如果当初你们真的成了婚,也许她还会责备自己,无力照管她姊姊留下的孩子。」 「我知道世事难料,多为人力不能及,但对芳媚,我始终有错。」 眼泪在琥珀色的眸子中积攒不住,顺着他高挺的面部落下来。 我握了握他的手,沖他竭力笑道:「寺中不能饮酒,我为你烹一盏酪浆喝吧。」 他反手轻轻回握着我,过了片刻,才对我一笑道:「叫阿玉烹吧,你再陪我说说话。阿玉呢?」 琥珀色的眼睛顿时充满警觉,眼泪还挂在他的脸上,他却已神情大变,顺手扣住我的腕问道:「阿玉呢?你派她去东宫了?」 「她走了已有两刻了。」我平静地说。 安平简没有丝毫犹豫,拾起地上的弯刀便走了出去,在外面闩上了门。 第一百一十一章 神龙元年(上) 被安平简锁在房中第二日的清晨,阿来急匆匆地开了门。 「安郎君呢?」 阿来被我问得一惊,忙说:「安郎君不在房内吗?慧苑法师病重,我是想找安郎君寻医官的。」 「什么?」 我顾不上其他,连披衣都未拿就向慧苑的屋子跑去。 不过两天,冷峻的天气和连日的劳累,他就真的病倒了。 慧苑平躺在窄硬的榻上,原本苍白的脸上散着层层红晕,嘴唇干裂成一道一道。他闷闷地睡着,却眉头紧皱,全身好像都在微微发颤。 脚边的炭火虽比昨日暖了几分,终究无济于事。 「慧苑。」我蹲在他的身边,低声唤道。 他好似转醒,眼皮沉沉地抬了一下,嘴边飘出一句「十三娘」,声音微乎其微,又重新睡了过去。 洛阳最好的医官,自然都在太初宫里的尚药局,宫变虽就在这两日,但不会事关六尚局。 我也来不及斟酌利害,只是吩咐道:「阿来,把慧苑扶出去,你把他捆在你的身后一同骑马。」 「孺人这是要带师父去医馆吗?骑马颠簸又冷,不如把医官请来吧。」 「我要带他去宫里的尚药局,赁车的话,我怕耽误太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0页 阿来先是答应了一声,又问道:「孺人不等安郎君回来吗?」 安平简已经做出了他的选择,我低声说道:「他不会回来了。」 阿来将慧苑背在身上,我在旁边搭上手扶着,对慧苑轻轻说:「慧苑,我们带你去宫里。」 慧苑的嘴角动了动,似乎再也没有力气说出什么,垂在阿来胸前的双手紧了紧阿来的衣衫。 相王府的左右卫再一次拦住了我,为首的一等左右卫叉手低头道:「持明院已进来了安郎君,又出去了玉娘和安郎君。相王千叮万嘱,无论何时都不能让孺人离开,还望孺人体谅。」 他的反应在我意料之中,我趁着他话刚落音,轻捷地靠近,利落地抽出他腰间的弯刀,抵在他的喉间。 「无论相王下了什么死令,我今日非要出去,你们看不到法师病成什么样子了吗!」我冷冷地斥道。 「孺人就是杀了我,我也不能违背相王之令。」 相王府倒是养出了几个死士,在这样的关头视人命为草芥,只知对主人唯命是从。 我对着那个左右卫怒目而视,心下一横,反手迴旋,将弯刀架在了自己的颈上。 「相王命你们死守院门,不让他的孺人出去。倘若你们守住的是我的尸首,他会如何奖赏?」 十几个左右卫纷纷面露难色,为首的更是欲言又止,眉头拧成一团。 「放我们走,我会向相王回禀清楚,不会惩处你们。若是不想有负相王所託,跟在我们身后就是了。」 话至此处,他们自然不会再拦,十几个左右卫只留下两人,其余皆上马护送我们一路向北进城。 慧苑身子太虚,我们并不敢驾马疾驰,只能让马匹小跑着穿过整座洛阳城。 僕从与僧人共乘一匹马,周遭又跟着一个娘子和诸多王府亲卫,路上自然受人侧目。 经过怀仁坊前,我不禁心头一酸。除了太初宫和上阳宫,洛阳市坊间最好的医馆,是在慧苑常住的佛授记寺。 但他深受僧众排挤,全靠国师一人回护。眼下国师不在寺中,又有与他冲突、弃他而去的侍者在此,我实在没有办法冒哪怕万分之一的风险,将他送回佛授记寺。 尚药局前的崇庆门紧紧闭着,上前使劲叩门,半晌却毫无人应,我心急如焚,无奈又转到东侧的广运门去试试。 仍是过了许久,终于有一个全副武装的金吾卫探身出来,一脸警觉戒备。 「我是陛下近侍韦娘子,贤首国师的爱徒病重,不得已背来此地。我会向陛下禀明,还望将军放行。」我掏出腰间的龟符,开门见山地说。 金吾卫满脸狐疑地盯着我,反问道:「陛下近侍?」 「是,我与上官婕妤和范尚宫同为御前女官。」 霎时寒光一现,不过两日,长长的弯刀第三次抵在了喉间。 「曹参军!」距我们数丈之远的相王府左右卫迎了上来,对面前的金吾卫张口喊道。 金吾卫眼神一滞,面上闪过几丝犹疑,惊问道:「你是相王府的人?」 「这是相王孺人韦氏,也是太子妃殿下之妹。」 片刻过后,金吾卫干脆地收回了弯刀,「孺人请进,但须相王府的左右卫跟着。」 我忽然明白过来,这个金吾卫并非仅仅效忠相王李旦那么简单。 我赶忙问道:「敢问曹参军,宫里出事了吗?」 金吾卫轻皱眉头,目光越过我,对着身后的左右卫点了点头。 「团儿!」 我回头远眺,一个绛紫色的身影正伏在马背上疾驰着向我迎风而来。 相王李旦,我的夫君、我爱了半生的人,带着无边的喜悦,将我揽进怀里。 「大功告成,母亲已命太子监国。我从持明院一路追过来,还好追上了你。」 「相王」,我平静地开口,声音似乎远得遥不可及,「我们和离吧。」 布满疤痕的手僵持在我的背上,时间仿佛在这里静止不动,他只是低低地说了一声:「团儿,别闹了。」 我在他的怀里轻轻挣扎,他只是紧了一瞬,便松开了我。 「慧苑病得很重,我想让尚药局的奉御替他看看,佛授记寺那边……我日后再告诉你。」 他的眼睛盯着我,没有管慧苑,也没有看向周围的众人,只是吩咐着:「带慧苑法师进去,告诉尚药局的人,好生照顾。」 「我也去。」 「你帮不上什么,且身为女子,奉御诊治时会有不便,不要去了。」 他说得也有道理,我点点头,望着他们一众人护着慧苑越来越远,消失于尚药局的宫门之内。 我重新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他。那一双曾如春水初生般的双眸,早已变成触不到底的冰冷深潭,是我太过信任,是我对人性的变化茫然无知。 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不带一丝犹豫和探究,「团儿,我们回家吧。」 我的脚步没有动弹,很是安静地问他:「太子妃和两位郡主怎么样?」 他好似愣了一瞬,轻蹙的眉头拢起剑纹的形状,摇摇头道:「都无事。上官婉儿和范文慧也都很好。」 「好。」 我终于卸下所有的忧惧,转而想起,我现在的家又在哪里呢? 相王府不是我的家,阿姊不愿见到我。太初宫中的瑶光殿,很快也不再是我的容身之处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1页 「陛下今日令太子监国,那何时宣布退位呢?」 他嘆了很长的一口气,仿若积压心中多年的重负终于云开见日,那些缠绕了他许多年的梦魇,也终于在这一刻消失不见。 「我离开时,中书省就在拟退位诏书了,明日太子就会即位了。团儿」,他的眼里聚着明暗清楚的光影,连声音都是颤抖的,「大唐就要回来了。」 他连陛下改名的凤阁都叫回了中书省。 大唐就要回来了,可是……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难道当大周变成了大唐,我的至亲至爱,就再也不会有性命之忧了吗? 高祖、太宗、高宗皇帝在世时,有多少李姓宗亲,连带着他们的妻妾奴僕,是死无葬身之地的? 「团儿」,他又紧了紧我的手,轻轻转头,眼里的光影被光明替代,「我们回家吧。」 还都长安的路上,陛下将我们近侍三人叫到身旁,替我们一一指明她离世之后的出路。 她说,婉儿要带着她的意愿,站到新帝李显的身边去,去做许多来不及完成的事。 她说,我是新帝的妻妹,又是相王的孺人,她自然不必担心我的去处。 她说,文慧要是执意为她守陵,那便随她吧。 原来……我的出路,我以后漫长的日子,竟是这样的。 我与他对面而立,又一次平静地说:「相王,我们和离吧,我打算回到陛下身边照顾她。」 惊异、忧虑、怀疑、恐惧……一层一层的情绪染上他温润的面容,他怔怔地看着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手被他攥得死死的,我挣脱不开,不得已又嘆道:「放开我吧。要是玉娘已经回到相王府了,还要劳烦你再带她进宫。」 「韦团儿!」他突然喊出一声,用我从未见过的怒意质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你去了一趟持明院就非要和我分开?慧苑法师到底跟你说了什么?还是你对退位的母亲心生同情?」 「相王,宫门之外,不要这样拉着我。」 他丝毫没有听进我的劝告,反而将我再次拽进他的怀里,悲怒交加地问:「团儿,一切都过去了,我们明明可以好好相守了,为什么?」 我不禁嗤笑道:「一切都过去了?相王李旦,你有资格说这句话吗?」 「你说什么?」 我不再压抑情绪,在宫门之外怒吼道:「你的手上,是我的亲人血淋淋的人命。李重润、李仙蕙、武延基,你敢说,他们的死,你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他的脸上闪过一瞬的失措,却很快就被掩饰过去,低头说道:「我没有害过他们。」 可惜,我太过了解他,这一瞬的失措已经能够告诉我太多。 是啊,他没有亲手杀死他们,他也没有刻意作局,他只是利用了平恩王府的疏漏、利用了陛下对李武两家关系的关切、利用了李显异于常人的自私和恐惧。 他当然可以说出一句,「我没有害过他们」,借刀杀人,干干净净。 我盯着他的双眼,反问道:「相王李旦,你骗得过自己的心吗?」 「你为什么不相信,武延基的死真的跟我毫无关系!」 脱口而出的辩白,却让我立刻清醒了心智,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武延基的死与他没有关系,那他指的自然不是顺手推舟的暗害,而是真的做了什么。 那李仙蕙……难道不单单是惊惧难产而亡? 「请你告诉我,仙蕙到底是怎么死的?」 第一百一十二章 神龙元年(下) 他的目光几分躲闪,轻抖的睫毛盖住了清深的双眸,欲言又止,终究也只是沉默。 我不由得嗤笑一声,「故技重施,是不是?『不小心』走漏了风声,让李仙蕙在临产之际得知了自己兄长和夫君双双自尽的消息。相王,借刀杀人,你要杀多少次、杀多少人啊?」 「那不是我,是……」他勐地住口,紧紧咬住下唇,一声不吭。 「是谁?到底是谁?你告诉我。」 「现在探究这些还有意义吗?斯人已逝,我也不愿如此,若是能再来一次,我一定不再大意,保住仙蕙母子的性命。」 我看得出来,他没有说谎,仙蕙的事,真的不是他。可他究竟在保护谁,到底是谁存心要害仙蕙? 脑中飘过许多他在意的人,我忽然打了一个冷颤,试探着问道:「是临淄王?」 他蓦地看向我,很快就敛去了眼里的寒光,语气里带着些歉疚,「三郎他……团儿,你就原谅他吧。」 「原谅?」我大笑着问道,「你的儿子害死了我的外甥女,你害死了我的外甥,你竟敢提原谅?他们也是你们的亲人!」 「重润的死我有错,可无论我赶不赶得到东宫,结果都没有区别!你以为当日那样的情况,太子妃都劝阻无功,太子他会听我的吗?」 「可你没有去!你巴不得他死了。他是太子唯一的嫡子,其余的庶子与太子和太子妃都不亲厚,相王你在盘算什么,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害死他的不是我!我虽有过犹豫,但我还是去了东宫!为什么你一定要揪着不放,为什么你不能允许我有一丁点的瑕疵?」 我知道这是在宫门口,但仍忍不住继续沖他怒道:「你何止是犹豫?重重把手,平恩王妃为什么能出去?我阿姊也被你骗了,竟觉得错全在李重福和二张的身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2页 他的神情终于从愤怒转为讶异,怔怔地呆了很久,才不敢置信地说:「原来,你不光以为我故意耽误了去东宫的时辰,你是真的以为,是我放平恩王妃通风报信的?你竟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我!」 「我就是因为太相信你,才被你骗了这么久。」 他自嘲一笑,忽而泪水盈聚于眼中,伸手重重地扶住我的双肩,「韦团儿,你听着。我相王李旦,以全家性命对你发誓,邵王李重润之死,我虽动过顺手推舟置之不理的念头,但绝对没有故意放出平恩王妃,绝对没有留下害他性命的由头。」 我的心中穿过万千震彻,不是因为他对我发誓,而是因为他竟在用全家性命对我发誓。 他这一生最在乎的,就是儿女的幸福和生命。 「好,我相信你。」 眼泪终于顺着他柔和的脸庞滑落下来,他捏着我的肩膀长嘆了一口气。 「可你故意拖延去救他,依然无可辩驳。当日我与你分开去了魏王府,就是心里认定,你会全力以赴救出李重润。旭轮,你还是辜负了我的信任。」 好不容易才搁下的紧张又绷在他的脸上,他的薄唇颤抖着,过了好久才问出一句:「人心之暗,你就没有过吗?你为什么对我就如此严苛?」 整颗心像被巨石砸中,我呆呆地看着他,知道他在说什么。 乔知之。 「团儿,害死乔知之的不是你,是武承嗣。害死李重润的也不是我,是他的亲生父亲。」 他曾劝慰我的话,他曾将我从自责、自疑、自厌的深渊中救出来的话,此刻却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作为一个人,我实在没有资格要求他什么,也实在没有立场指责他,只是…… 「旭轮,我不再怪你了。但我们……还是分开吧。」 转瞬而逝的喜悦,紧接着便是难以置信的诘问:「你就是要千方百计地跟我分开,对不对?无论我今日辩白些什么,你都要离开我是不是?哪怕所有的事情我都毫不知情,你也下定了主意是不是?」 我只是轻轻嘆气道:「我没有那么想。我只是没有办法在见到你时,不去想那一日卯时的东宫。」 「你骗我!就算我竭尽全力但未能救下李重润,你依然有藉口离开我!告诉我,是武延基还是慧苑?」 我被他的问题弄得恍惚,双肩也被他的力道捏痛,抬头看他道:「你说什么?」 「在你心里的,是活着的慧苑,还是死去的武延基?是谁让你觉得,我没有他心地干净了?」 「旭轮」,我摇摇头,无奈地嘆道,「这无关旁人,只是你我。」 他从鼻尖哼出一记冷嘲,像是全然不信我的话,薄唇紧紧地抿着,眼睛也故意不再看我。 我挣开他的双手,转身走了几步,回过头对他说:「若有可能,还望相王奉劝临淄王。就算是有权谋私心,也不必赶尽杀绝,永泰郡主活下来,本也不碍着他什么。」 「站住!」他冰凉的声音钻进耳中,「母亲很快就不是皇帝了,她不能再护着你了。」 我彻底转过身来,隔着几尺,他的面容还能够深深地刻进我的心里。 「我何曾想过,要用皇帝的权力来保护自己?」 他愣了一瞬,几分急切地又说道:「宫门大半被我的人把手,我若不想让你进宫,你没有办法。」 我笑了一笑,平静地问道:「你要用亲王的职权来管束我吗?」 良久的沉寂,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神情逐渐恢復了往日的温和。 他轻轻抬手,淡淡地说道:「曹参军,放韦娘子进去吧。」 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二,宫变发生,二张丧命,张氏亲族皆被清算。 第二日,皇太子李显监国。 第三日,监国太子李显受皇帝禅位,登基为帝,復国号为唐,但仍用大周皇帝武曌的年号神龙。 消失了十五年的大唐,就这样仓促地又续上了生命,宫内宫外似乎都是普天同庆的热闹。 论功行赏、大赦天下,新帝登基、乃至改朝换代的所有事,都有条不紊地进行了下去。 二张兄弟的宗亲、党羽被一一清算。 参与宫变的文臣武将皆有封赏,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加封为安国相王和镇国太平公主。 张柬之、崔玄暐、桓彦范、袁恕己、敬晖,这五个为政变出谋划策最多的朝臣,皆封爵郡公,分掌三省六部。 曾经被太上皇武曌冤杀、废黜和流放的李唐宗室,纷纷改葬、復籍、袭爵、加官。 文明元年以来,那些在大周还没有来得及平反的酷吏冤案,都被摆在了大唐御史台的桌案上。 只除了……徐敬业和裴炎。 掖庭在一夜之间,就空了一大半。 周遭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快到上阳宫里静如止水的生活,都来不及惊起一丝波澜。 「婉儿,现在几时了?」 才躺下不久的太上皇武曌突然惊醒,拉着身旁的我问道。这几日,她总是睡得很不踏实。 「上皇,时辰还早,再睡一会儿吧。」 她眯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才缓缓笑道:「我总以为婉儿还在。」 我替她掖了掖被角,轻笑着说:「上官昭容席不暇暖,纵然有心,也实在很难常常过来。」 「我知道」,日渐颓然的太上皇从被中伸出手,轻轻拍着我道,「等这诸事繁忙的一个月过去,皇后定要接你出去的,到时候你还非要在上阳宫守着我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3页 「因为义兴王生母牌位的事,皇后殿下一直不愿意见我。」 「你呀,既不了解四郎,也不了解你阿姊。」 几分酸苦涌上心头,我强笑着说:「识人之明,团儿怎能与上皇比肩?」 「这么多天过去了,四郎还是不肯与你和离。团儿,其实你选择了你阿姊,未必就不能与四郎相守。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不会不懂这个。」 她一直以为,我是忧心日后李旦与李显兄弟相残,才想早早避开的。 我笑嘆一声,「安国相王执意如此,我也无法。反正这辈子,也是不会再嫁人了,顶着相王孺人的名头在宫中,陪伴上皇、照拂掖庭,团儿也是高兴的。」 「我如今到这个地步,心里自然是希望你和文慧都陪着我。可我还不至于这般自私,你们年岁尚小,又有一身本事,浪费在这里,岂不可惜?你看看这上阳宫,一年,跟一天,有什么分别?」 二十一年了,我望着眼前这个缠绵病榻的耄耋老人,已经有些记不起她曾经披荆斩棘、杀伐果断的样子了。 到了这种时候,她想的还是让身边的女子都有广阔的天地。 她见我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又接着说:「你瞧,你牵挂着的掖庭,又不在上阳宫,来回奔波也不方便。况且你的佛学之才,并不在讲经,贤首国师对你那样称赞,我怎捨得把你困在这里?」 「上皇,圣人也没有不准我出宫,若想去佛授记寺,来回还不到一个时辰。」我轻声安慰着她。 「可如今的贤首国师,也不是你说见就见的」,她暗暗垂目,语气里有散不去的悲怆,「那一日的宫变,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国师率众进宫诵经,竟藉此将我软禁。」 我将另一只手也叠在她的手上,缓缓说道:「听闻圣人要给国师三品官职,国师再三推辞,也没有多留宫中,很快就回了寺中。」 她未曾在意这些,又随口问道:「他的那个爱徒慧苑呢?你带着他非要闯尚药局,可是连我都听说了。」 「已无大碍了,他回了佛授记寺,与国师同住方丈院,慢慢休养就好」,我想了想,又问她道,「国师求见上皇几次了,上皇为何坚持不见呢?」 「他想说什么,我都知道」,她瞭然一笑,「国师他不是背叛了我,只是背叛了一个已经老去的帝王。」 原来无需劝慰,她不仅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能体谅。 「这几日大多是你守着我,去歇歇吧,叫文慧来侍候就行。」 我不禁一笑道:「文慧这几日贪睡得很,做事也总是走神,我多做些便好,不碍事的。」 她也微微嘆气,语气里却充满了疼爱,「她与你和婉儿不同,没有那么容易就接受一场政变,等我劝劝她吧。」 正微笑点头间,宫婢来传,上官昭容求见。 太上皇的脸上露出久违的浓烈笑意,我也满心欢喜。 第一百一十三章 女帝 婉儿一身赭色圆领袍、头戴幞头,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 她刻意换下了宫嫔的装扮,妆容也极简单,隔着半座仙居殿,对我和榻上的太上皇轻轻一笑。 「婉儿。」我忍不住开口唤道。 来到上阳宫时,婉儿已去了新帝李显的身边,这还是宫变之后我第一次见到她。 「婉儿见过太上皇」,她盈盈一拜,又对着我笑说,「团儿,多日不见了。」 「我等了你好几天了。」太上皇没有起身,对着婉儿的方向温和笑道。 婉儿低低挥手,看似随意地坐在太上皇的榻边,握着太上皇的手轻声说:「圣人和皇后交代了太多事,婉儿已经十几日都没有睡好了,实在不是有意不来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又没有怪你」,太上皇竟如普通老妇一般笑着,「圣人也来过几次了,自然是你来替他忙。」 「上皇,圣人仁孝,每十日必来上阳宫问安。宫变那日誓死保护上皇、不肯开宫门的守将,圣人已将他们官復原职了,并大加赞赏。」 太上皇听罢只是笑道:「原本能以皇太子的身份顺利即位,他当然不愿担着逼母的骂名。那一日的许多事,我也都听得差不多了,听闻宫变前几日,身为太子的他竟要退却。若不是李多祚带着北司兵马,对他名为劝诫、实为威胁,恐怕今日还是另一番天地。」 我在脑中思索着政变前几日的异常,突然想起我从无忧观回到相王府时,相王府的左右卫转告必须当日就送我出城,看来就是这件事了。 「上皇……」 「摇旗吶喊、要把我从皇位上赶下来的人,不是我的儿女,就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臣子」,太上皇镇定地打断了婉儿,神色并无异常,「他们反对我,不是因为我昏庸无能,也不是因为张昌宗越权乱政。只是因为,我是个女人,我不姓李罢了。」 她缓缓闭上了双眼,似乎不愿再听婉儿对李显的辩解,哪怕婉儿也是言不由衷、不得不说。 话至此处,我终于问出了很久以前就隐约于心头的疑问。 「上皇既然搁不下武姓荣光,不愿大周一世而亡,又不愿亲子、亲侄互相残杀,为何在立储时从未想过太平公主?」 婉儿勐地抬头看向我,眼里全是不可置信的惊慌,压低了声音道:「团儿,不要胡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4页 太上皇睁开眼睛,也盯着我,却只是淡然一笑,「殿中只有你我三人,圣人不会知道的。团儿,你以为阿月当了皇帝,就会接着姓武吗?她和武攸暨没有亲生的孩子,那在她之后,皇帝是该姓李、姓武,还是姓薛?」 「公主身上流着武李两家的血,姓武无可厚非。至于她的孩子……自然可以随着公主,一直姓武,甚至……姓杨。」 淡漠许久的太上皇,终于露出了几分惊诧。 杨氏是她母亲的姓氏,她自然知道我在说什么。 「团儿,你想得太多了。」 「上皇……」 太上皇不由分说地打断了我:「圣歷二年,明堂盟誓,阿月身为大周唯一的公主、我唯一活着的女儿,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李家的一边。团儿,大唐只会有我这一个女帝。阿月不行,你阿姊也不行。」 我不知道,她是在说不可能,还是在说不应该。 「上皇,皇后她……」 婉儿的话又被太上皇打断,她平静地说:「我都知道。皇后韦氏在朝堂垂帘听政,宛若当年二圣临朝。还有什么?韦玄贞……也要被封王了吧?」 我心里一惊,也…… 咸亨元年,当时的天后武氏追赠生父武士彟为太原王。 「是,圣人已命婉儿拟旨,追赠原豫州刺史韦玄贞为太师、雍州牧、益州大都督,追封为上洛王。」 一举一动,莫若当年的高宗皇帝和太上皇。 太上皇连一丝讶异也没有,看着我戏嚯道:「那该恭喜团儿了,如今不仅是皇后之妹,还是郡王之女了。倘若不是相王孺人,倒可以封国夫人了。」 「上皇……是在警示皇后吗?」我终究不安,探身问道。 太上皇笑说:「警示?我如今无兵无权,拿什么警示皇后?况且,我也没有觉得她做错了什么,只是不合时宜罢了。」 不合时宜……的确是不合时宜,他们刚刚推翻了一个女皇帝,又怎会允许另一个人女人身上有她的影子? 更遑论……阿姊不同于太上皇,她唯一的儿子已经死了。 太上皇夺权、称帝、改朝换代之时,许多亲李的朝臣默许,是因为他们相信武曌最终会把天下还给她的儿子。 可是阿姊只有两个女儿了。 连武曌这样的女人,都不认为太平公主可以像李显和李旦一样,继承她的江山,又怎么能指望朝野上下那些大喊着「牝鸡司晨」的男人们呢? 无论阿姊有没有称帝的野心,他们都会把她当成武曌一样提防。这个皇后,她做得一定会万分艰难。 「想来……皇后也受到了不少非议吧?」太上皇微微撑起脑袋,玩味地说。 婉儿低头回道:「确有几封奏疏,也有不少朝臣请追……追封故英王妃赵氏为皇后,圣人一概没有理会。」 故英王妃赵氏……李显的原配、常乐公主的女儿,那个曾被太上皇活活饿死的人。 「从小到大,我都不知道显儿的性情随了谁,冲动又张扬。只有对韦氏,我才看得到几分他阿耶的影子。」 太上皇这几日总是会提到先帝高宗,我和婉儿对视一眼,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几日,阿月经常来陪着我,连圣人都是十日一问安,怎么四郎反而……」 婉儿侧头看了我一眼,还是嘆声说道:「上皇,圣人下旨册立安国相王为皇太弟、封寿春王为蔡王。安国相王和寿春王连日上疏请辞,在干元殿外跪了一夜。相王风疾復发,眼下卧病不起了。」 我心头一震,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他……是仅仅在作秀,还是真的病了? 「旦儿他……他怎么样?」 「圣人遣十多个奉御去了安国相王府,相王他……头晕目眩,双腿僵硬,的确不能下床。」 心里像被千万只虫蚁啃噬,所有的纠葛、指责、想念、割捨,都化成了一个浓烈的冲动。 我想去见他。 「团儿」,婉儿的手轻软地搭在我的肩上,「你想回相王府去么?」 「到底是随了他的父亲和祖父,才四十出头就开始头痛了。」太上皇轻嘆道,「无论是四郎,还是三郎,都不要太过劳累,你们两个替我好生劝劝。」 我抬头呆呆地看着太上皇,不知怎样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更不知自己该不该这样想。 「团儿,去看看吧,若有个万一……不要做让自己遗恨终生的事。」太上皇拍了拍我的手,竟柔声细语地劝道。 婉儿也跟着说:「团儿,你去收拾收拾,我陪上皇再说一会儿话,随后同你一起出上阳宫。」 若他的生命垂危,我真的没有办法再去思量什么、怨恨什么。我们的最后一面,怎么可以是广运门前的两相怨怼? 「上皇」,我起身行礼道,「团儿愿往相王府几日,等相王病癒,一定会回来继续照顾上皇的。」 她笑了笑,随意地摆摆手,「去吧。」 踏出仙居殿的一刻,满宫的灼灼日光将我照得滚烫,原来割捨是这样困难。 原来阿姊原谅李显,也不光是可怜。 半藏在殿外拐角的高瘦身影打乱了我的思绪,文慧独自一人站在那里,竟有几分鬼鬼祟祟。 「文慧」,我忙走了过去,「我要离开几天,劳你多费心照顾太上皇。她身体越来越不好,上阳宫宫婢虽多,可只有你我是多年跟随她的,了解她的喜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5页 「怎么你也要走了吗?」文慧突然拽着我的衣袖,急切地问。 我有几分茫然,摇摇头道:「相王病了,我只是去看看他,过几天就会回来的。」 她似乎松下一口气,又接着探头问道:「婉儿何时出来?」 「她说陪太上皇说说话,想来也要半个时辰吧。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她有些慌乱地否认道,「我只是想她了,想同她说几句话。」 我心里惦记着李旦,无心在此时安慰她,只想着等婉儿出来再同她说话便是,随便应付了几句,就匆匆回房拾掇了。 足足有一个时辰,才有宫婢来传,上官昭容已在宫门等着我了。 我焦心不已,匆匆赶到宫门,却见婉儿容色不悦,忙问她何事。 「不是什么大事,我也没有资格指责谁。」她只是扔下一句,就催促我在宫门落锁前快些出去。 加快了步子,我又侧头问道:「婉儿,还是没有玉娘的消息吗?」 她终于露出无奈的神色,摇摇头道:「那日宫变,她从东宫匆匆赶来知会我,又不听我的劝阻,非要去掖庭。其实我什么都知道,掖庭的娘子们,也没有谁会捲入宫变的。」 心里被自责占满,我忍着难受说:「我一向觉得她不够聪明,所以这些事都不曾告诉她,她只是想多提醒几个人。若我能早早叮嘱她,那样混乱的时候她就不会在宫中耽搁,如今也不可能下落不明。」 「团儿,掖庭有三千多人被放出宫去,改为良民。人数错漏、名籍混乱,都是常有的事,掖庭又没有大开杀戒,玉娘她多半是流落市井了。以她的绣工,就算不愿找回相王府,也不至于挨饿受冻的。」 我知道她是在宽慰我,可我也只能紧紧抓着这个念头,希望玉娘哪怕不再出现,也过得平顺。 「三千多人……」我喃喃道,「宣城公主已经出去了吧?」 「那是自然,先帝高宗的女儿也就只有月娘和她了,自然不能薄待的。前几日已经下旨,晋封为宣城长公主,食实封一千户。」 我点点头,「五十年了,她终于熬出来了。」 一路驾马东行,婉儿却往南边拐去,我好奇道:「你不回太初宫里吗?」 她洒脱地一笑,「今日事少,我在宫外的宅子里住。」 我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想着她如今得到的,是比武曌为帝时更辽阔的自由、更能施展才华的天地,可心里不知怎么却高兴不起来。 第一百一十四章 破镜 过去的相王府变成了安国相王府,一个月的时间,物是人非。 我站在王府门口,一路疾驰赶来,双腿却生生迈不进去。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团儿?回来了怎么不进去?」 我回头看去,芳媚携着几个奴僕正从马车上下来,要往王府里去。 我笑说:「是刚去了中山王府还是仙源县主府?」 她步履轻快地走来,拉着我一起跨过门槛,「前些日子来王府探病的官眷许多,这两日相王身体好转,我就出门一一回礼罢了。」 心跳好似忽然缓慢了许多,我不由得停下步子,「相王他……已经没事了吗?」 芳媚捏了捏我的胳膊笑道:「比前几日好多了,只是还不能下床,有你回来照顾,他会好得更快些。」 双腿变得沉重,听到这个好消息,反而更难一步一步再走近他。 「都已经回来了,还要再走不成?」芳媚很是尖锐地说道,「去看看吧,相王哪怕口齿不清的时候,念叨的也是你的名字。」 我惘然无措地看着她,有许多话想要问出口,说出的却是:「这些日子都是你在照顾他吗?」 「自然不全是,五位郡王和三位县主,都常来侍疾,我大多只是应付往来的官眷。」 「那……豆卢孺人她不曾来过吗?」 她摇摇头,「只是遣人过来问候,她不曾露面。」 芳媚送我到李旦的屋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握了握我的手指,抿起一丝无可奈何的微笑,便转身匆匆离开了。 屋内侍立的齐郎抬头看到我,一脸震惊,支支吾吾着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我抬手置于唇边,眼神早已凝固在榻上。 他睡得很熟,睫毛静静地落在柔和的眼睑上,双眼微微肿胀,气色极为不佳。 长寿三年,他被来俊臣下狱丽景门,出来后就突发风疾。我没有见过他患病时的样子,只是眼前的一幕,将我的心都拧成了一团。 这已经是……好多了的样子么? 不自觉地靠近他,双手抚上他的脸颊,我决心与他分开时想要牢牢记住的脸颊,再也没有温润的触感,每一道纹路,都写满了消沉和颓然。 我枕在他的胸前,那明显快过平常的心跳,每一下都在提醒着我,如果李重润的死他有责任,那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是不是也有责任? 如果我没有在广运门前同他大吵一架,如果我没有那样决然地离开、而是慢慢远离他,他的病会不会就没有那么严重? 「旭轮」,我用几不可闻的的声音说道,「你快些好起来吧。」 胸腔的抖动让我慌了心神,急忙抬头查看他的面庞,两行眼泪划过额侧,隐入浓密的鬓髮中。 我急急地抓住他的手,「旭轮,你醒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6页 他终于睁开了双眼,泪水漫于深泉,是无边无际的孤寂和眷恋。 「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紧贴的双手,互相摩挲,直到十指交握,牢牢地印刻在一起。 眼泪还是不听话地落下,「我来……照顾你。」 「还……还会走么?」 话到嘴边,终于没能狠心,我看着他憔悴的面孔,口是心非地说:「不走了。」 他微撑着的身子突然软了下来,两汪氤氲的潭水终于长出了春意,连眉间的剑纹也舒展了几分。 「好。」他溢出更多的泪,笑容再也挥之不去。 我不想一直待在这个谎言里,忙转移话题道:「怎么睡得好好的,我一来就醒了呢?」 他无奈地轻笑一声,「风痹之症,心悸胸闷是常有的。你压在我的胸口,我当然难受得紧。」 我觉得好笑又自责,忍不住低头轻嗔道:「不许混说,我又没有使劲压着。」 他突然一笑,伸手将我继续按在他的胸口,力道比我自己靠时重了许多,起伏剧烈。 「你使劲压着,我很高兴。」 转瞬而逝的悲辛无尽,我清醒过来,忙挣扎着起身,「别闹了,好不容易才好了些。」 他握着我的手笑道:「好。我饿了,我们用晚食吧。」 旁边的齐郎很是惊讶,笑着点点连头,忙不迭地要去吩咐。 「送些胡饼、羊肉汤饼,还有酪浆上来。胡饼要南市的,快些买来!」 「别听他的,齐郎」,我喊道,「风痹之症最忌饮食油腻,只送两碗素汤饼、一碟醋芹,端上些茶汤就是了。」 碗筷置好,他斜斜地靠在榻边,眼底尽是融化不掉的笑,身子却一动不动。 「怎么?」我戏嚯道,「还要人餵你?」 「我可是病人,病得抬不起胳膊呢。」 我忍不住嗤笑一声,轻推了推他,「李四郎,你可知你年岁几何?」 「四十有四,垂垂老矣。娘子嫌弃否?」他竟施以拱手礼,像个幼稚孩童一般笑着。 「我亦三十有八,一视同仁罢!」 他忽然笑得肆意,嬉闹几分,却也自己用食了。 心中担忧,我边吃边问道:「圣人已经准了你的请辞吧?还有寿春王的。」 他点点头,「太尉、知政事、皇太弟,我都一道一道辞过了,如今只是担一个特进的名头,虚职而已。成器也辞过了亲王爵位和同平章事。」 「他的试探和削权,未免也来得太早了些」,我不忿道,「恐怕下一步,就是政变中的诸多功臣了吧。」 「袁恕己擢升为中书令,又封了郡公,实在是风口浪尖之上。他本是相王府的署官,与我交情甚厚,我自然应当拉他一把」,他嘆了一口气,「可一生辛苦经营,好不容易到了这个位置,能彻底放手的是少数。」 「封为郡公的五位大臣,似乎还未有一人请辞吧?倒是听闻新帝登基后,姚崇在应天门内嚎啕大哭,说自己有愧于太上皇,被圣人贬为亳州刺史。」 我念叨着从太上皇那里听闻的轶事,不得不感嘆姚崇的智慧。 他也笑说:「姚崇是个聪明人,政变中出力不少,过后又懂进退。宋璟太过刚直,政变之事便没有知会他,如今还能安心在御史台做事。」 我早已觉察出他们二人与李旦关系匪浅,所以只是笑笑,并未多说什么。 「还有」,他接着道,「圣人只是将义兴王和北海王都晋封为亲王,并未提册立太子的事。」 「他不会立庶长子谯王的,太子一定是李重俊。」 不是因为李显更疼爱李重俊,而是因为他要将李重润的死推卸给旁人。 太上皇也好,二张也好,李重福也好,多一个人,李显就少一份愧疚。 等到话说了许多,他再次沉沉睡去,我抽走了被他握住许久的手,独自走向相王府空阔的院落。点点星光缀在靛蓝的帷幕上,本该好好欣赏的夜光,也只能白白辜负。 不是因为孤身一人,而是因为,「风痹之症」四个字始终在我的眼前绕来绕去。 他的祖父、父亲都是因这样的病症去世,太宗皇帝享年五十一岁,高宗皇帝五十六岁。 与他们相比,他从二十多岁起就活在惊惧忧思中,又下过狱、受过刑,只怕身体的底子还不如他们,如今才四十岁就已经病成这样…… 他……到底还能活多久呢?是十年,还是五年? 如果只剩几年,那我要不要、该不该、能不能忘记李重润的死,与他好好相守? 韦团儿,你是该忘掉一切用力爱他,还是该守住自己的底线? 更深人静,四下无声,我正想得出神,却有一阵笛音传至耳边,虽有些生涩,技艺并不纯熟,却也听得出几分别致的情韵。 闻声寻去,才发现竟是从我的房中传来的。 我悄悄走近,推开门望去,一个身子单薄瘦弱的小娘子匆忙转身,脸色苍白,眼睛极大,手中握着一支横笛。 阿鸾惊问道:「孺人回来了?」 我答应着:「齐郎没有知会么?豆卢孺人派人送你回府的?」 她点点头,「不知孺人今日回来,搅了孺人清静。」 「我倒是无所谓,只是相王还在养病,若想吹笛,还是白天吧」,想了想又好奇道,「这横笛是跟着寿春王学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7页 阿鸾很轻很轻地点头答道:「是。」 我越发觉得有趣,便急着问道:「寿春王府姬妾不少,他既然愿意教你吹笛,怎么不干脆纳了你?」 她却局促不安起来,支支吾吾着,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 「罢了,做一个妾室未必有侍女舒服自在,你安心在相王府,不必理会其他。倘若有一日想去寿春王身边,再告诉我就是了,我替你想办法。」 阿鸾似乎没有料到我会说这些,充满犹疑地看着我,又仓皇地低下头去。 阿暖惨死、阿玉不知所踪,我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叫阿鸾一生平安的。 第二日晨起,匆匆梳洗完毕,便想着再去李旦房里看看,却听见奴僕一脸焦急地唤我去接旨。 「接旨?为何是我?」 我很是不解,李旦不能起身,因而这些日子,若有圣人的旨意,都是芳媚代接的,又怎么轮到我了? 心里却更是怨怪,李旦已经这个样子了,李显还是要一再试探、一再演出兄友弟恭来。 「这旨意就是给孺人的,孺人快去吧。」 我匆忙赶到王府正厅,跪接宫中内侍手中的圣旨,听着他的声音起起伏伏,心里的巨石也越来越重。 我成了相王侧妃,地位在豆卢孺人与王孺人之上。 这其实并不奇怪,今非昔比,我的身份也在这一场宫变后不同了。阿姊怎么会允许她唯一的妹妹只是一个亲王孺人?李显又怎么肯放过这个逢迎阿姊的机会? 只是这侧妃之位,于我从来就不曾是荣耀和权力,只是院墙中的万重枷锁。 上一次,我还可以托婉儿向太后武氏恳请,推辞晋封。可这一次,又有谁能制约得了皇帝李显呢? 「皇后殿下还令奴转告王妃,她思念家人,若是安国相王病癒,王妃可尽快入宫说话。」 「公公还是称唿侧妃吧」,我强打着精神笑言,「还请公公回禀皇后殿下,阿妹明白,再过几日便进宫。」 阿姊的交代,让我悲喜难辨。我想去见她,却又不敢去见她。 第一百一十五章 侧妃 手中的圣旨虽没有温度,却足以灼伤人。我捧着它呆呆地走出正厅,只觉得疲累无比。 哪怕逃到了太上皇的身边,也是避无可避。 「团儿?你怎么到正厅了?」 我抬头撞见芳媚,正一身华服匆匆而来,面上带着几分焦急。 「芳媚,出了什么事吗?」 「今日宫里的旨意怎么来得这样早,我还没有梳妆完毕,可不能让内侍久等。」 我急忙拉住她道:「我已经接过旨了,不用再去了。」 她满脸诧异,又正色问道:「是什么事?」 「皇后……封我为侧妃了。」 芳媚先是一愣,忽然沉下脸来,不悦之色显露无遗。 我不由得吃惊道:「芳媚,你……」 「不错,我不高兴」,芳媚直接地看着我,微笑着说,「我跟了相王十九年,日日都活得胆战心惊。对隆业和花妆视如己出,对不是我阿姊的孩子,也都尽力照顾。这其中的辛苦,你明白几分?」 她的指责那样理所当然,我忍不住怒道:「这个侧妃也不是我想当的。若是我有办法,我巴不得让你来做。」 「就是因为你不想要却轻而易举地得到了,我才更不高兴。团儿,情爱、安稳的生活、我自己的孩子,这些我什么都没有,我为相王的家事操劳一辈子,我只要名位,这过分吗?」 她的话字字清楚、掷地有声,我找不出一丝可以辩驳的理由。 人各有志,豆卢琼仙想要自由,她想要高位,我有什么立场去指责呢? 「芳媚」,我缓和了语气,对她认真地说,「我若去求皇后封你为侧妃,她必然不会同意。我只能求她给你正妃的薪俸,就当是……」 「不必了。相王不曾在这些上吝惜,我还不缺。我虽知你是真心,但我不愿欠你的情,况且你我本就缘分浅薄,往来不多,以后依旧如此,彼此都不用计较太过。」 她没有气恼,也没有抱怨,只是撂下一句话,翩然离去了。 一个多月的调养,李旦的身子终于有了起色,已经下地行走无碍了。 拖过了一日又一日,我也不得不进宫拜谒新帝新后。 「相王侧妃韦氏,拜见皇后殿下。」 阿姊身穿皇后便服,黛绿色的锦帛上用金线锈着繁复的茱萸纹样。 二十一年了,她再一次当上了皇后。比起从前,她依然很美,甚至更美。 她轻身靠近我,伸手将我扶起,脸上的笑容发自真心,「这一拜,就算是尽了臣子本分。以后私下见我,就不要再行礼了。」 我被她拉着手一路走到煨炉边,随意地跌坐下来,靠在凭几上,见煨炉上架着几只烤梨。 「今年冬日的梨格外香甜,先烤几只,等圣人回来就能直接吃了。」 我虽早就知道她对我比常人更喜怒无常些,还是有几分意外,不禁问道:「阿姊,出了什么事么?」 她笑着摇摇头,眼里竟含着泪,又握着我的手道:「我们三人天各一方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在洛阳重聚,又怎能再负气分离?五郎既已出家,就真的只有你我二人了。」 心中的柔软被她拨弄,我也酸涩难忍,落下泪来,不禁唤道:「阿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8页 「只是你以后,不要再为了不相关的人让我伤心了。难道阿姊对你来说,还不如隽娘重要么?」 我这才明白她为何那么生气,可是「不相关的人」这几个字,又是那么刺耳。 「阿姊,我是修佛之人。隽娘就算真的有负于阿姊,斯人已逝,也不该让她做孤魂野鬼。否则……对阿姊来说也不是好事啊。」 原来有一天,我在大周皇帝武曌面前的说辞,也需要用在阿姊身上。 「什么孤魂野鬼!都是用来强人所难的说辞!」 我和阿姊皆是一惊,见李显连披衣都未脱,就怒气沖沖地大步走了进来。 不过一瞬,阿姊就恢復如常,见怪不怪地问道:「今日又没有上朝,还能有什么事让你生气的?」 「逼了我那么多天,我已经都听他们的了!赵氏已经追封为恭皇后了,竟还要我招魂安葬、班祔太庙!」 阿姊懒懒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况且也是应该的。」 「我才不管应不应该!」李显喊道,「香儿,我们说好的生同衾、死同穴,我为什么要跟别的女人葬在一处?」 我没有开口发问,倒是阿姊说出了我心里的不解,「赵氏去世多年,如今招魂安葬,也是皇后陵。他年圣上驾崩,自然不会葬入皇后陵。赵氏陵墓既成,也不会再与圣人合葬的。」 李显轻哼一声,「话虽如此,可谁又知道我死了之后,他们会怎么欺负你呢?赵氏是常乐公主之女,大唐光復,李家宗室格外优待,谁能保证不出什么岔子?」 阿姊无所谓地回道:「那便随你吧,反正是你的髮妻,又不是我的。」 无论他对阿姊再说些什么,我都听不进去半分了。他对阿姊的浓情蜜意,无论真假,都是建立在对赵氏的冷酷刻薄之上。 二十五岁的英王李显,尚且在王府中深夜悄悄祭奠亡妻。五十岁的大唐皇帝李显,连一个坟茔都不愿意给她了。 「团儿」,李显突然对我说道,「四弟现在如何了?」 我低头答道:「回圣人,安国相王身子已好多了,不过还需要些时日调养,才好进宫谢恩。」 「我听闻,他要给他死去的四位妻妾招魂安葬?他做这些事,未必有些劳心费神了。」 我忽然反应过来,李显不愿对比出自己的凉薄,从敏她们四个……今年之内怕是安葬无望了。 「这些事自然不急的,安国相王现在养好身子才是要紧事,妾回府后自当转达圣人的关怀。」 李显笑道:「那便是好。还有一事,贤首国师德高望重,又是大唐的不二功臣,我打算请他为我和你阿姊,还有安国相王一起授菩萨戒。」 我忙蹲身行礼,「能受菩萨戒者,乃累世功德故。团儿在此恭贺圣人、诚贺皇后殿下。」 「都说了不必再拜,你瞧你。」阿姊轻嗔道,急忙把我拉起。 李显也点头道:「回去好生照顾四弟,总不能拖着病身去受戒吧。」 我正要答应,却见内侍来传,上官昭容求见。 阿姊倒很高兴,「快叫她进来吧。」 婉儿一身华丽宫装,仅屈身下拜,就被李显和阿姊扶起。 她抬头看到我,露出一笑,「团儿也来了。」 我们四人围着煨炉而坐,阿姊笑着递给婉儿一只烤梨,婉儿也轻快地接过。 「圣人、皇后,已逝酷吏包括周兴、来俊臣、索元礼在内,共二十三人,均已追夺官爵。圣人和皇后嘱咐的曾任房州刺史的两人,张知謇和其兄弟五人皆连升数级,封为郡公的旨意也已传达了。就是崔敬嗣……」婉儿犹豫着。 李显不悦道:「怎么?旨意早发出去了,现在又有朝臣对崔敬嗣有微辞吗?」 「倒不是这个,圣人已接连两次提拔崔敬嗣,他也就任了」,婉儿解释道,「可婉儿查阅卷宗时才发现,这个崔敬嗣并不曾任过房州刺史,怕只是同名同姓的。」 「搞错了?」阿姊惊问,「那从前在房州的崔敬嗣,现在何处啊?」 「已经故去了。」 阿姊与李显对视一眼,两人皆怀悲戚神色。 李显登基,提拔曾在房州为官的人,昭示他的仁慈,实属正常。可他们在房州十五年,论理该有五六任房州刺史才对,怎么只提两个人? 「在房州时,就只有他们二人对我们以礼相待、供给丰赡,崔敬嗣尤甚。」阿姊嘆道。 我总以为,当年除了御史台的酷吏和武姓宗亲,地方官吏总要顾及庐陵王的身份,不敢对他们如何。我总以为,除了大周皇帝时不时派去恐吓他们的钦臣,他们的日子至少是平静无澜的。 我总以为,那些年,李显的日子比李旦好过很多。 「他还有儿子、兄弟吗?」李显又问道。 「只有一子崔光远,并未入仕。」 李显大手一挥,「给一个五品的官职吧。若是真有才干,再报与我。还有别的事吗?」 「是」,婉儿低头道,「五位郡公请降静德王为国公的奏章,又上了一道。」 「得寸进尺!」李显扔下手中的烤筷,又一次怒斥道,「大唐龙兴,武三思不仅无过反而有功,还自请从亲王降为郡王,这些人还不满足吗?我看居功自傲、目无君上的是他们,根本就不是武家人!」 婉儿抿嘴一笑,「五大臣自诩忠义之士,对大唐有不世之功。瞧不起凭血亲封爵的,也是情理之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9页 我惊讶地看向婉儿,她的话不仅阴阳怪气,甚至有些挑拨离间的。 李显果然呵斥道:「忠义之士?忠的是谁?他们五人,高宗时就入朝为官,在武周朝也是位高权重,如今又到我面前假仁假义、冒充忠良,还妄图污衊皇后,我都替他们害臊!」 其实,这本是新帝和重臣的权力之争,与我无关,我也不愿掺合进去。 但离开掖庭的娘子们,无一例外都在提醒着我,离开了三千罪臣女眷,是否又要重新囚禁三千? 「圣人,阿姊,人老气血既衰,戒之在得。五大臣皆已年过耳顺,难免都有贪功之嫌,虽有悖于君臣之纲,却也有情可原。还望圣人看在他们年事已高的份上,将他们削权贬官,以示惩戒。」 我知道李显并不介意他妻子的妹妹置喙朝政,而我的说辞想来也没有纰漏,若能救人一命,便是救无数无辜的官眷娘子一生。 「哦?」李显并未说话,倒是阿姊很有兴致地朝我一笑,「依你看来,该如何体面地削权才是?」 「太上皇在位时,曾将魏王武承嗣自从二品的文昌左相升为正二品的特进。」 明升暗贬、擢官收权,歷代帝王,不都是这样对待功臣的么? 「就这么办吧,婉儿随后去拟旨。」李显道。 婉儿在旁笑着说:「团儿当真是聪慧过人。」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没有接她的话,又对阿姊说道:「阿姊,团儿还有一事相求。」 「说吧。」 「太上皇曾许给团儿掖庭令的权力,团儿想继续做这些。」 婉儿侧头一笑,阿姊也松快地说道:「不是什么难事,你想做便去做就好了,也不必顾及相王侧妃的身份,就同婉儿一样可随意出入宫禁。」 我异常欣喜,总算完成了一桩心事,忙跪下道:「阿姊虽心疼我,但我还是要谢恩。」 阿姊拉我起来,说笑间又突然道:「你这身衫裙也实在老旧了,回头让文慧亲自为你裁制几身。毕竟是皇后之妹、相王侧妃,可不能再不顾及这些了。」 「文慧?」我脱口问道,「她在阿姊身边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各还本道 婉儿不着痕迹地沖我眨眼,示意我不要再问,又对阿姊笑说:「来时见温王、金城公主和陆小娘子聚在一处,三个人也不知道有什么秘密,远远看到我就跑了。」 阿姊也扑哧一笑,「重茂原本性子乖巧,自从跟奴奴玩在一起,越发淘气,哪里有十一岁的样子?」 「我看陆小娘子倒很沉静,多少能压压他们兄妹二人。」李显竟也打趣道。 「温王和金城公主都已出宫开府了么?」我不禁好奇道。 阿姊点点头,「不过因为年纪都小,也常在宫里住的。等过一阵子,我打算把重茂和善衡的婚事定下来,五年后善衡及笄就完婚。」 又是孩子们的婚事,我的脑中不禁迴荡起从前的一对对璧人。 陆停云和阿兄、李重润和裴露晞、张敬文和李贤…… 「禀圣人、皇后,谯王在宫门外跪了大半日了,这已是第四次递奏帖了。」 内侍的话将我从沉思中惊醒,我抬头向阿姊看去,见她果然一脸不悦。 「都说了不见!你去传话给李重福,让他带着亲王爵位去均州当刺史,已经是我和皇后的格外恩典了,要是还这么不知好歹,我让他一辈子都出不了谯王府!」李显怒吼道。 「慢着」,阿姊又喝道,「告诉谯王,明日之前若还不出发,就回房州那个小院子去吧。」 婉儿望着内侍畏畏缩缩地答应着出去,伸手搭在阿姊的肩上,轻声问道:「懿德太子和永泰公主重新入葬的事,圣人和皇后打算何时拟诏?」 「圣人不愿给恭皇后招魂安葬,重润和仙蕙……也就再等等吧,别赶在这个节骨眼上。」阿姊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邵王李重润和永泰郡主李仙蕙,分别被追封为懿德太子和永泰公主。 本该怀念和哀悼他们,我的外甥和外甥女,可我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武延基。 神龙元年五月,政变过去了四个月,有震主之功的五位大臣,张柬之、袁恕己、桓彦范、崔玄暐、敬晖,被一同封为郡王,同时均加特进衔,免除治理政事。 身子已大好的安国相王李旦,被太上皇召入上阳宫。 我频频往来于上阳宫、太初宫与相王府之间,在仙居殿外待了有一个多时辰,才看到李旦缓缓走出,倒还神色如常。 他抿着笑拽住我的手,「今日回府住吧?」 终归不忍,只是点点头答应着他,却五味杂陈,这样心存芥蒂的日子究竟还要持续多久呢? 「母亲叫你进去呢,我就在侧殿等着你,晚些我们一起出宫。」 我对他一笑,「侧殿有我煮好的茶汤,你去喝一些。」 回到太上皇的内室,见她已颓然地歪靠在榻上,阂目歇息。 宫变之后,她以从未有过的速度惊人地老去,时间仿佛终于看到了她曾用智慧、勇气甚至狠绝、毒辣所换来的生命力,现在开始要加倍地索还。 殿中内侍、宫婢很多,李显也没有必要在这些事上为难她。只是文慧离开之后,整个仙居殿就始终是空空荡荡的了。 「怎么一眨眼的功夫,我竟又睡着了。」她又勐然惊醒,随口嘆气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0页 我笑说:「上皇昨夜没有睡好,今天贪睡是应当的。」 「文慧走了之后,越发没有说话的人了,白日里就总是犯困,到了夜里又总睡不着。」 「上皇,文慧她……」 「没什么事」,她反倒安慰我,「我本就觉得太屈才,她自己愿意走,我当然不会怪她。」 心里一阵酸涩,却不知如何开口。 文慧一直视她为绝世无双的女中英豪,当日她为我们三人考虑出路时,文慧信誓旦旦地要为她守陵,可如今…… 说到底,文慧钦慕的是那个叱咤风云的大周皇帝武曌,而不是此刻在上阳宫虚度光阴、垂垂老矣的太上皇。 「好了,我也正要同你说,别在上阳宫陪着我了,回去相王府吧。」 我的身子靠近她,声音有些发颤地说:「团儿是真心愿意的,上皇不要多想。」 「我又没有说你是虚情假意,我是心疼我自己的儿子」,太上皇竟有些调皮地笑着,「他身子刚好,又撇去了大半政事,最是希望心爱的女子陪着他。」 「上皇……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笑着轻嗔道:「若你心里没有他,我何苦来劝?不过是看你左右为难,不想让你如此自苦。」 「上皇洞察世事,自然也清楚许多事并非情意可解,过不去的坎儿,终究是过不去的。」 「豆卢孺人前几日来看过我了」,她没有接话,只是说着,「她的伯父豆卢钦望上了一道奏章给我和圣人,说她与相王感情失和、夫妇情分名存实亡,她又一心嚮往自由,希望圣人和我准了她的和离书。」 「啊?」我竟一时失语,都不知道要问些什么。 「他们感情不好,你也知道吧?」 缓过神来,我心中明白了大半,却只能答道:「相王……一向很尊敬豆卢孺人的。」 太上皇轻笑道:「你也说了是尊敬,这么多年她一直想和离,不过是没有时机罢了。现在相王膝下的子女大多已成年,最小的持盈明年也要及笄了。她自认为责任已成,不想一生都被束缚在相王孺人的身份里。」 「那……」我已听出太上皇的意思,好奇问道,「圣人会准么?」 「已经准了。豆卢钦望年事已高,虽没有什么卓越才干,但一直兢兢业业,圣人总要给几分薄面,我也替豆卢孺人给圣人说过情了。」 我低声应道,心里是说不尽的喜悦。 豆卢琼仙,她盼了二十八年的自由,终于要得到了。 「所以你瞧,豆卢孺人走了,王孺人嘛……你也是知道的,她与四郎也没有什么情分。你们彼此都放不下对方,我就替你们做主了,上阳宫你就不要再住了,想看我时再来便是。」 我心里有些苦涩,忍不住不平道:「上皇自然是为自己的儿子想得多些。」 她竟吃吃一笑,斜睨着我道:「多大的人了,还在我跟前吃味。他虽是我的儿子,可我更明白你的不易。团儿,这些日子我在仙居殿,回头想想自己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大抵就是先帝在时我太热衷朝政大事,分给他的精力竟少得可怜。 「我已经告诉了圣人,等我死后,要与先帝合葬。我想回到他的身边去,那儿是最安全的。」 我被她说得触动,不觉覆上了她愈加干瘪、布满皱纹的双手。 当一个位高权重的女人失去了权柄、精力、男宠、健康,甚至时间,她所贪恋的,竟然只剩下了夫妻携手的岁月。 「好了,替我起草一份太上皇的诏令,你就安心回去吧。」 「上皇还有什么要起草?」 「几年前魏元忠被贬为高要县尉,至今也没有回到朝廷。他从前虽是圣人的署官,但如今的局面,也不是圣人想如何就能如何的。就由我出面,下旨召回他,别让有用之才白白浪费了。」 我心中一动,跪下恳切地说:「上皇,团儿有一不情之请。」 太上皇看了看我,想了半刻,缓缓说道:「你想为裴炎平反?团儿,我办不到。」 「上皇……」 「圣人登基之后,唯独没有原谅徐敬业和裴炎。徐敬业谋反是实,当年又是打着庐陵王的旗号,当然最无可恕。但你我都清楚,裴炎没有谋反,他是被我冤枉的。圣人和皇后不愿意原谅他,是必须将他们流落房州、韦玄贞夫妇惨死的罪责推给裴炎。否则,你要让他们干干脆脆地记恨着我么?」 她就这样轻飘飘地就说出了自己当年对裴炎的迫害,也同样轻飘飘地将原本属于她的仇恨再一次彻底地扔给裴炎。 我静静地跪在她面前,一句话也没有说。 「团儿」,她轻嘆道,「显儿的性子……他不似旦儿,没有那么容易听进异见。如今他虽面上孝敬我,那也不过是为搏仁孝之名。魏元忠的事我是顺着他的意,若我再去管裴炎,他会听我的么?」 她说的道理,我都明白,我只是很难搁下裴炎一家的苦楚。 我深吸了一口气,「上皇,团儿知道了,这就去拟旨。」 离开太上皇时,我回头望向又重新歇下的她,她躺在满是宫婢、又空空荡荡的仙居殿里,安静又柔弱,仿佛这一生的勇往直前、百折不回,都不曾存在过。 冰凉的手被暖暖地包住,李旦在殿外等了许久,拉着我温和地说:「我们回家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1页 一个又一个横死的人闪过我的眼前,我忍住抽泣拥住了他,在他的怀里点头闷声道:「好。」 回到相王府时,豆卢孺人留下一封书信,已经离去了。 我和李旦一起踏进她的房中,屋内陈设简明庄重,除了她常用的拂尘等物带走了,余下的未动分毫。 「她回无忧观居住了么?」等李旦看完书信,我在旁问道。 「豆卢钦望近来身子不好,我想她是暂且回娘家了。」 他说完,将手中的硬黄纸递给我。 上面并无称唿与落款,仅有一首律诗。 长夜听花谢,疾风尽日收。 春来知是暖,寒过厌经秋。 含笑千言了,催眉万事休。 自当披鹤羽,一驾到蓬州。 我忽然想起无忧观中的那首诗,感慨道:「如今她……该是很快活的吧。」 「皇宫和王府,困了她大半生。那些年要是没有她,这些孩子也不可能安稳长大,我欠她的太多了」,他轻声嘆道,又回头对齐郎嘱咐,「以后仍按孺人的薪俸,每月送去豆卢府。衣料钗环,也一概折成铸钱。」 第一百一十七章 新朝(上) 神龙元年十一月,太上皇武曌病逝于上阳宫仙居殿。 根据她的遗愿,皇帝李显下旨,去武曌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与高宗皇帝合葬于干陵。 那曾经集繁盛与残酷于一身的武周王朝,随着她的死亡,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她或许是真的想回到高宗李治的身边,但我不相信她奋斗了一生的皇帝名号,就这么毫不留恋地丢掉了。 无非是……怕日后遭到清算吧? 开棺戮尸的事,她的丈夫李治做过,她自己也做过,她当然会害怕。 除去离宫的那些日子,我在她身边十五年了。 她是我的仇人,也是我的恩人。是她教会我身为女子也可以攀爬到高处,又同样是她让我明白即使是一个女人坐在了那个位置上,也没有什么根本的不同。 回头望去,我竟很难形容对她的感情。 膝上触到两片冰凉,李旦枕在我的腿上,一声不吭地落下泪来。 我轻抚着他的侧脸、他的头髮,与他同时唿气、吸气,在静谧的房中分享彼此复杂的感情。 则天皇后去世之前,屏退左右,先是单独叫李显进去,后又将他和太平公主一同唤至榻前,足足待了有两个时辰。 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但李显是号啕大哭着走出。李旦从那一天开始,也就不曾笑过了。 「我恨了她半辈子,爱了她半辈子,可如今……」他突然开口,虽仍在流泪,语气却很平稳。 我依然轻触着他,「我知道的。」 「我问过她,从敏和玉容她们的尸体在哪里,她只告诉我,永远都不要再找了。」 同样的问题,我也问过她,得到的也是同样的答案。 「那就……招魂入葬吧。」 「小的时候,阿耶的心思都在大兄和阿月身上,对我并不关注。所以,我总喜欢跟着阿娘。」他竟没有接话,自顾自地讲着。 「有一次,二圣巡幸洛阳,只带了阿月去。那时大兄在长安监国,我们兄弟四人在一处的。阿耶和阿娘去了三个月,因为太过想念,就派人把大兄接去了。 「我其实,很想很想他们,我也想跟着大兄一起到洛阳。可我那时候年纪再小,也知道我不应该。 「我和二兄、三兄留在长安,半年过去了,才把他们都盼回来。」 「旭轮」,我忍不住说道,「则天皇后记得这件事的。」 「我很想让他们多看看我,可我是最小的儿子,又是最听话的,他们是看不到的。」 他的心中似有数不尽的悲伤和委屈,却极尽克制,只是时不时地说几句儿时的事。 「团儿」,他突然叫着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不要再离开我了。」 终于被他弄得流泪,我弯下身紧紧抱着他,「旭轮,我不走了。」 他的双臂缠住我的腰,将我死死地锢在怀中,连唿吸的空隙也没有留给我。 他是真的很怕我离开他,他是真的很怕孤零零地在这世上。 二十七日之后,则天皇后的守孝期满。但天寒地冻,不便西行长安,开启干陵也需要许多时日,这个年仍旧在洛阳过。 刘玉容、窦从敏、崔静宣、唐月瑶,分别以安国相王妃和安国相王孺人的身份招魂,入土为安。我也为她们颂了整整七日的经。 无忧观里的四个灵牌,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摆在安国相王府。 正月里进宫,先往掖庭去过,如今掖庭中有几个曾听我讲经的娘子,已经可以为其他的娘子讲经了。 等我赶到阿姊所住的流杯殿,却见李重俊衣着单薄,孤身跪在冷硬的石砖上。 「卫王,这是出了什么事?」我没有理会阻拦的内侍,忙上前问道。 「韦……相王妃。」李重俊的身子畏畏缩缩,眼里却含着往日少有的光彩。 「我是侧妃,于理不该这样叫,你还是唤我韦姨吧。天寒地冻的,你怎么跪在这里?是皇后殿下吩咐的吗?」 他摇摇头道:「是……是圣人。」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先进去看看,想办法让你不再跪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2页 他点点头,随后却又摇摇头,突然露出一笑,「没事的,韦姨。」 我疑惑着踏入流杯殿,见仙蒲和裹儿倚在阿姊和李显身旁,一家人围着烤炉,亲自动手炙羊肉,笑语连连,很是快活。 「见过圣人」,我微微屈身行礼,「阿姊,两位公主。」 阿姊还没来得及说话,裹儿就笑跳着过来拉起我,「阿姨怎么才来。」 「在掖庭耽搁了,天寒路滑的,一路走来也慢些」,我强笑着坐在一旁问道,「来时又见殿外……卫王犯了什么大错?」 阿姊没有说什么,李显不屑地哼出一声,裹儿听到后便对我说:「他在祖母孝期击鞠取乐,惹得阿耶难做,阿耶只罚他跪在外头,已经是格外仁慈了。」 「击鞠?」我觉得颇为意外,李重润死后,李重俊会跟着谁击鞠呢? 思虑几分,我对裹儿笑道:「你如此心疼你阿耶,实在令人感动。只是……」 我又将目光看向李显,「听闻雍王不过三十四岁,双膝便疼痛难忍,甚至能预知晴雨。当年雍王软禁于东宫,虽说受杖刑是最大的缘故,可常年跪于阴雨天中,也大有关系。卫王犯错该罚,只是别像雍王一样,落下一辈子的病根才是。」 李显仍在皱眉,阿姊却神色微动,淡淡道:「让他回去,在卫王府跪着吧。」 终于松下一口气,我挨在阿姊身边笑问:「奴奴怎么没有进宫来?」 「这几日太冷,她年纪小怕冻着,我就特意免了她进宫问安。」 李显有些不悦地抱怨,「她一个小娘子不来也就罢了,重茂竟也跟着犯懒,真是不像话。」 「这才刚满十二岁,还是个孩子呢,你就不能多疼他些。」阿姊轻轻撇嘴,李显也就不再多说了。 裹儿将烤好的一大块羊排夹给李显,撒娇地问道:「阿耶,裹儿说的事,你到底准不准嘛?」 「现在开府置官署、等同亲王的公主,就只有对大唐有功的镇国太平公主,你也要如此,我找什么理由呢?」李显笑嘻嘻地接过,对裹儿丝毫不怪罪。 「阿姑对社稷有功,我和阿姊对当今天子有功呀!」裹儿撅嘴道,「有我们姊妹陪在身边,阿耶阿娘在房州那么多年也过得有滋有味。而且,我和阿姊是阿耶和阿娘仅有的孩子了,难道阿耶忍心看着我们与阿姑天差地别么?」 阿姊侧头看向仙蒲,「仙蒲,你以为呢?」 仙蒲只是轻轻一笑,「裹儿说得有道理,我们是皇帝和皇后的女儿,更该与旁的公主平起平坐。那些年在房州,堂堂镇国太平公主可没有吃苦。」 「团儿,你觉得该用什么由头来拟诏?」阿姊突然问我。 公主与亲王待遇等同,这样的事我自然乐见其成,只是如阿姊和李显所说,总要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虽然其实,原本如此,就已经名正言顺。 「圣人,阿姊」,我想了想,正色道,「仙蒲和裹儿所言不虚,大唐公主为何不能如亲王一般有自己的署官?只是这理由嘛……大唐早有先例,前有平阳公主以军礼下葬,后有镇国太平公主跃居亲王之上。圣人若不想引得朝中议论心有偏私,只需对圣人的血亲一同施恩。」 「你是说……」阿姊微微蹙眉,「宣城长公主?」 我点点头,「还有奴奴,既然已被圣人收为养女,就也是名正言顺的血亲。」 阿姊看着我,笑容里带着欣赏,「看来许多事也无需问上官昭容了。」 我急忙笑着推辞道:「婉儿的见识远在我之上。」 「那这样……」裹儿轻声嘟囔着,美丽的眼睛看着李显,「岂不是我和她们没有分别了。」 「你想要的东西既已得到,管别人有没有呢?」仙蒲冷不丁地扔出一句。 「好了,我的小裹儿」,李显轻捏了捏裹儿的脸颊,笑眯眯地哄道,「你放心,阿耶一定会好好补偿你的。」 「真的?」裹儿眨眨眼睛,笑着问道。 阿姊斜睨一眼,无奈道:「阿耶阿娘什么时候骗过你?」 李显笑出几分洒脱,「那就这样定了,叫团儿拟旨,四位公主同时置官署,实封等同亲王。你们姊妹两个,务必珍视阿耶许给你们的一切,不要令公主府官署毫无用处。」 我突然警醒起来,李显的话太刺耳了。 他不是仅仅为了疼爱女儿,才给她们参与朝政的权利,而是想借用自己女儿的府邸官署,笼络朝臣,培养自己的势力。 如今的朝中,比则天皇后在位时更为复杂。 李旦和太平公主的势力早就盘根错节,哪怕一时避世,东山再起也不过瞬息。 况且,李旦辞去的是太尉、知政事和皇太弟,南衙的兵马,他并没有放手。 李显一直在拉拢和重用的,其实是武家、韦家人。纵然韦家可用的也隔了几脉,纵然武三思、武攸暨等人再三请辞,但聊胜于无,至少可信。 政治的博弈,忠心永远都是第一要紧的。 想到这里,在相王府中为李旦不平的心思就淡了几分。 「张柬之……已经走了吗?」阿姊突然问道。 李显正要说话,却突然看了我一眼,顿了一顿才回道:「他年事已高,准他开春后再回原籍。」 我想开口问,却明白李显应该不愿让我知道得太多,只能忍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3页 「其余四人贬为刺史的旨意,团儿也一同拟了吧。」阿姊倒是满不在乎地说。 我试探地看向李显,见他没有异议,也就答应下来。 阿姊利落地割下一碟羊肉,笑吟吟地递给我,「婉儿的母亲病重,这些日子她都住在宫外。起草诏书你也驾轻就熟,就多辛苦几天吧。」 「宫内哪里会缺起草诏书的人,阿姊分明是过誉了。」我笑着接过。 「不过是找个藉口留你多住几天,省的满心满眼都是四弟,哪里还记得我这个阿姊?」 第一百一十八章 新朝(下) 一连数日,我都住在阿姊的流杯殿,替她和李显拟诏。 大多数旨意,都是贬斥那些建言诛杀武姓宗亲、罢黜武周七代帝王庙、以及上书指斥皇后干政的朝臣。 李显拒绝了武三思的的请辞,依旧令武三思居众宰相之首。而我和阿姊的族亲韦巨源,也很快被擢升为中书令。 看上去,李显已赢了一大半。 阿姊下朝后独自回到流杯殿,对着同样刚从掖庭回来的我笑说:「快烹茶给我喝,怪冷的。」 我点头笑道:「只放青盐?」 「随你,都吃得了。」 一点一点掰开茶饼、放进茶碾子,正要动手时,内侍来传,安国相王求见。 阿姊很是吃惊,挑眉看向我,我摇摇头,也不明白李旦为何要到皇后殿里。 他一身朝服,紫袍金带,不矜不伐地缓缓走来,目光滑过我,对阿姊端身正拜,「安国相王李旦,拜见皇后殿下。」 阿姊笑迎,「四弟请起,你不常来,自然是贵客。团儿正要烹茶,快些落座吧。」 他客气地谢恩起身,却毫不客气地坐在我身旁,带着凉意的手忽然握住我,轻轻一笑道:「一日不见,隔三秋兮。」 我愣了一瞬,他不会在皇后面前这样,是出了什么事么? 阿姊掩面大笑,「都多大的人了,还这样如胶似漆。」 「兄长与阿嫂恩爱非常,我和团儿一直羡慕,如今做得不算差吧?」他低头对阿姊笑说。 「我算是明白了,你这是嫌我把我团儿留得久了,专程跑来要人的。」 他轻轻叉手道:「还望……姊台体谅。」 「罢了罢了,饮完这盏茶汤就回去吧」,阿姊看着我笑道,「再留你啊,四弟怕是也要住在宫里头了。」 我低头答应着,却总是忐忑不安。 「还有一事……」他似有些犹豫,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我那不成器的三郎、五郎,已经狠罚过了,现在都下不了地。还望皇后殿下看在是初犯的份上,饶恕他们吧。」 我的心里咯噔一声,不知李隆基和李隆业又做了什么,还是李旦他……故意让他们做了什么? 阿姊笑容一滞,神色微收,「不是什么大事,也别让孩子们身子受损。」 「多谢阿嫂。」 「对了相王」,阿姊忽然带着笑玩味地说道,「袁恕己从前是你的署官,张柬之也同你有些交情,他们走时你该替圣人送送才是。」 他眼皮微垂,一瞬之后低头答道:「做弟弟的,自然愿替兄长效劳。」 「你前些日子缠绵病榻,你阿兄总是担心,觉得是你朝务军政太多、劳心劳力才会如此的。若是能过清闲的日子,他能放心,团儿也更快活些。」 「阿姊」,我听出了她的意思,忙抬头正色道,「我本有掖庭的事要做,又要阅经读论,若相王日日清闲,我反倒没法子陪他。况且,相王虽无心朝政,可他身为高宗皇帝和则天皇后的孩子,是不应该贪图安逸、弃兄弟情分于不顾的,替兄长分忧是他份内之事。」 阿姊侧头看我,眼波微转,嘴角含起不动声色的笑意,又转头问李旦:「四弟怎么想?」 「我……」李旦好似有几分犹豫,看着我微笑道,「我听团儿的。」 片刻的沉寂,阿姊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却终于松弛一笑,「也罢,你们二人同心协力,我和圣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倒是还有一事,我瞧着相王的子女们个个出挑,却唯有崇昌县主尚未及笄婚配,中书令韦巨源的嫡曾孙刚满十六,丰神俊逸,我和圣人都觉得和县主甚是相配,不如……」 「阿姊」,我来不及思索什么,急忙开口拦道,「早在四年前,崇昌县主便已立志出家修道,如今已在崇昌观住了有两年了,怎好又行婚配之时?」 阿姊略带吃惊地看着我,随后嗤笑道:「这骗吐蕃人的招数,还能骗咱们自己人不成?崇昌县主这一招一式,宛若当年逃脱和亲的太平公主,连崇昌观都同太平观一般,挨着自家王府。」 「镇国太平公主当年,的确是权宜之计。可崇昌县主自小就跟随豆卢氏修道,早已耳濡目染。吐蕃和亲一事,县主并未欺瞒则天皇后,实在是无心婚嫁。团儿替县主在此恳求,阿姊就……别再强人所难了吧。」我跪在阿姊面前,言辞恳切,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带着哭腔。 我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但至少现在,我不能让李持盈像我一样,陷入左右两难的境地中。从敏的孩子,我一定要保护好。 阿姊紧紧盯着我,脸色逐渐阴沉,却在看清我眼里的泪水后缓和了下来,忽又向李旦看去。 「四弟,有些事既然已经过去,就不要再记恨活着的人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4页 阿姊不知道从敏她们死时的内情,恐怕像宫中的其他人一样,以为当年是我被迫告密的。 可是这句话,从她的嘴里说出来,我却恍惚极了。 她到底是在说李旦,还是在说她自己? 李旦在我身旁跪下,俯身说道:「阿嫂的苦心,四弟都明白。团儿待持盈的真心,四弟也都知道。」 阿姊轻嘆一声,「你们都起来吧,婚事暂且搁下不说,可你们回去了总要劝劝县主,总不能一辈子不成婚啊。」 我们一同谢恩,可心里都明白,持盈的事不会就此终结,但除了一拖再拖,又真的别无他法。 他牵着我走出流杯殿,我却没有丝毫放松的愉悦,回头望去,只觉得这座流杯殿比瑶光殿孤绝许多。 「你等等我。」 我松开他的手,重新跑进流杯殿中,见阿姊竟独自一人望着炉火出神。 美丽的脸庞映着火光,在一片跳动的明亮中,十五年的房州岁月镌刻在她皮肤的纹路里。 「阿姊」,我轻步走到她的身边,蹲下来说道,「我是真的希望,你们都好好的。」 「我知道,你也要记住」,她只是随意一笑,「无论到什么时候,无论你是不是相王的家眷,你都是京兆韦氏。」 「我永远都记着,我是阿姊的妹妹。」 她轻轻点头,「快去吧。」 「临淄王和中山……」 「你为何要……」 走出太初宫,我们异口同声地问对方。 他无奈摇头一笑,「你先问吧。」 「临淄王和中山王犯了什么错,能叫你专程进宫请罪?」 「三郎和五郎在上月击鞠,虽已过了二十七日孝期,可日子总归太近。又是拽着卫王一起,圣人和皇后当然生气。」 我这才反应过来,李重俊在流杯殿外罚跪,裹儿说他在孝期击鞠,原来是他们一起。李隆基何时同李重俊交好了? 李重俊人虽跪着,可当时眼里的明亮,丝毫不下于从前跟着李重润的时候。 「临淄王是在讨好日后的太子?」我不禁皱眉问道。 「他长大了,凡事有自己的考量,只要不太出格,我也不愿多管他。近来连郡王的薪俸都不够他用了的,也都是我在添补。」他刚说完,忽然意识到什么,又急忙住了嘴。 是啊,只要不太出格……顺手害死李仙蕙,算不算太出格? 「你刚才为何要为我说话?」他见我不语,又转移话题道。 「不算是为你说话」,我嘆道,「我知道你不愿放弃南衙兵马,这份说辞出自我的口中,她听起来会没有那么刺耳。 「我曾说过,这个皇帝若在你和李显之间,我宁愿是你。」 「即便……在你知道了懿德太子之死,我也有责任之后?」他的声音发颤,语气充满了怯懦。 我停下脚步,转身面向他,看着他认真地说:「也许你和李显,最终是没有区别的。可至少从现在看,你总比他强些。」 他重新握住我的手,眼睛里藏着深不见底的情绪,慢慢说道:「我和他,是不一样的人。」 也许他说的是真的,也许他真的不会有意加害自己的亲人。可是我……还能相信他吗? 「对了」,我突然想到,「今日你为何专程到流杯殿来,演一出你侬我侬?」 「这几日,贬官的诏书接二连三,许多人都与我颇有交情。你一直在皇后殿中,我实在担心……」 「你担心我阿姊把我扣为人质?」我很是意外,笑而摇头,「我阿姊她不会的。」 「关心则乱,我必得亲自来看过才能安心。」 我不禁好奇问道:「若是我真为人质呢?」 「那……」他的视线飘向远方,握着我一直向前走着,「许多事就可以提前做了。」 原本听到此话应该震惊,可我竟异常平静,甚至脑海中反覆思量的,是他话中的漏洞。 「那你今日这般,就不怕我阿姊原本无意,觉察出你待我如此情意,又生了扣我为质的心思么?」 他的脚步似乎滞了一刻,很快就低头一笑,「我见她没有此意,便想着让她知道,我亲往皇后殿中,是情难自已,不存试探之心。」 第一百一十九章 百鸟裙 神龙元年五月,随着皇帝李显扶柩西行,则天皇后的棺椁被抬入封闭了二十三年的干陵,大唐王朝的国都似乎永远地回到了长安。 我虽是长安人,可自小离家,算起来大半生竟都是在洛阳度过的。 这一走,也许真的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到洛阳了。 干陵的祭拜隆重而冗长,除却高宗皇帝和则天皇后,两座浩大的陪葬墓也在其中。 李显为他的一双儿女修建了超出规格的陵墓,懿德太子和永泰公主,皆号墓为陵,永享等同帝王的祭祀。 这样的所作所为,我毫不意外。 作为皇后亲眷,我领着众多命妇一一行礼叩拜,心中只有漠然。 等到所有的人都已离开,我终于找到藉口脱身出来,独自一人又来到了李重润的神位前。 宫中羽林卫已被支走,我远远地就望见一个颀长的身影伫立此处。 我无奈地走到他身边,嘆声问道:「安国相王,行事如此大意么?」 「我知道你会自己再来的。」他没有回头,轻声说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5页 「我来……是想告诉他,裴露晞在罔极寺一切都好,她的法号叫慧生。」 他转过头,「团儿,为已逝太子冥婚合葬,是定制。」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可惜」,我不由得又嘆气,「他曾以死相抗的赐婚,最终却连死了都躲不过去。」 他再次面向李重润的神位,竟撩起外袍,径直跪了下来。 「李家四郎李旦,在此谢罪。」 我不禁一无奈笑,「斯人已逝,你这又是何苦?」 「团儿,我知道你背负了多少愧疚。斯人已逝,我没有办法再为他做什么了,只能……只能如此了。」 他的举动的确在我意料之外,可我的心里也没有激起什么波澜。深吸了一口气,我将手搭在他的肩上,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李重润的神位。 「你能亲自跪在李重润的面前认错,可你的儿子会跪在李仙蕙的陵前认错么?」 他勐地转头,满脸震悚地看着我,嘴唇几度开合,终于什么都没说。 「我去看看仙蕙,你就别再跟着了。」我干脆地转身,不想与他一同待在这个地方。 「你到底要去看李仙蕙还是……」 充满愤怒和愧疚的声音在身后戛然而止,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没有理会他,仍旧一个人来到了李仙蕙和武延基的神位前,他们夫妇二人合葬于此,永生永世。 万千愁闷在心中激盪,我跪在李仙蕙的位前,压低了声音说:「仙蕙,我替从敏的孩子来请罪。」 从此之后……从此之后,从敏的孩子,就只有李持盈一个。 起身而立,我将袖中的弓弦取出,那曾经被我又仔细系上的两截弓弦,又被我用突厥短刀截断。 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我将一半弓弦藏在了他的神位之下。 「武延基」,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我任凭自己被澎湃的悲伤淹没,哭着说出口,「你要记得我。」 神龙二年七月,李显登基已经十八个月了,在满朝文武的再三催促下,他终于不情不愿地将卫王李重俊立为皇太子。 太明宫中的少阳院,又一次迎来了陌生的主人。 立嗣是大事,册封典礼在含元殿持续了大半天,内宫的宴饮之席又在午后的少阳院进行,圣人与太子亲族皆列其中。 李重俊已换上常服,虽比往日多了几分华彩,但坐在李显旁边,仍显局促不安。 《庆善乐》终于奏完了最后一个音节,李显看了看身旁面色复杂的阿姊,挥手制止了新来的乐工。 「罢了罢了,都是一样的陈词滥调,下去问问安乐公主,若是她准备好了,就直接上来吧。」 阿姊转头问道:「裹儿不是去更衣了么?」 李显大笑道:「的确是去更衣了。」 悠扬的笛音自席间而起,李成器一身月白衣袍,孑然而立,举手投足间皆是散不去的清贵与风流。 我心中生疑,困惑地像李旦看去,他却只是满脸欣赏地望着李成器,未有一丝疑虑。 片刻过后,丝弦之音渐起,与笛声相映成趣,一个身着姜黄上衫、靛蓝下裙的小娘子从远处徐步飘来,一举一动尽是风情。 待走入席间,我才惊觉,竟是更换了裙装的裹儿。 更令人惊异的是,原本远远望去是靛蓝色的下裙,走近了却散着晕晕的光,竟有几分黄色的光泽,与绣满了金线花纹的上衫相映成辉。 轻步起舞,摇曳生姿。褪去了素日常穿的朱红裙装,在这一身装扮下的裹儿,已全然没有了少女的天真活泼,竟全是妩媚妖娆。 曲到热烈时,她模仿胡旋舞在席间快速旋转,散着柔光的靛蓝色下裙,竟又显出了墨绿色。 裊裊乐音本先于她,可此刻竟像被她的身姿脚步远远地甩在了后头。全身无一处朱红,她却像一股烈焰,生生要灼伤人的眼睛。 她实在是太过美丽了。 阿姊和李显皆是一脸骄傲与宠溺,李重俊的嘴唇微微发抖,眼睛里却也都是赞嘆。等到我扫过李隆基时,竟看到他痴痴地盯着舞动的裹儿,可眉头却锁得紧紧的。 我想起死去的仙蕙,勐地打了一个寒颤。 一曲舞毕,裹儿恭敬地叩拜行礼,「阿耶阿娘,裹儿的献舞,可还满意?」 「你的舞姿越发精进了,真叫人眼花缭乱」,阿姊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笑着问道,「这条裙子倒真稀罕,哪里得来的?」 「回阿娘的话,这是范尚宫亲自设计的,都是用终南山里的珍禽尾羽捻线织就而成。阿娘细看,里头还有鸟羽的纹路。」裹儿笑闹着上前,倚在阿姊身边娇滴滴地说道。 「果然这样的衣裙才配我的裹儿。」 「阿娘莫要急着夸我」,裹儿与李显对视一眼,又接着笑道,「这百鸟裙本有两件,另一件织得更精更密些,是女儿孝敬阿娘的。」 说着,裹儿便轻轻摇手,范文慧带着两名宫婢到阿姊面前,捧出一条极其相似的下裙来。 确如裹儿所说,这条下裙的光泽更柔,更有几分朦胧的意蕴。 阿姊果然眉花眼笑,冲着裹儿和李显笑道:「你们父女两个,就知道瞒着我做这些。」 李显努努嘴道:「只要你高兴。」 他们三个很快就笑作一团,在李显身旁的李重俊看起来格外多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6页 「裹儿既然如此有心孝敬皇后,我也该赏赐些什么。」片刻过后,李显收敛了笑意说。 裹儿盈盈一拜,「无论阿耶赏些什么,裹儿都满心欢喜,先谢过阿耶了。」 「安乐公主、长宁公主,乃朕嫡出,自今日起,见到皇太子不必行君臣之礼。」 慌乱的神情出现在李重俊的脸上,他没有说话,双眼却祈求般地望向远处的李隆基。 原本痴望着的李隆基,突然像被惊醒,盯着李重俊的方向,微微摇了摇头。 我有心留意,自然能看到这些,心中也更是恐惧。 我原本以为李隆基的手腕不过尔尔,只是失望痛楚,如今却多了胆寒。 「多谢圣人!」 一直静坐着的仙蒲也走到裹儿身边,与她一同谢恩。 「皇太子可有异议?」阿姊突然发话,搅乱了原本看似平静热闹的局面。 李重俊一惊,急忙起身失礼,「不……不敢有异议。」 「阿兄既然疼惜女儿,怎么不顾及到弟妹?」与阿姊并肩而坐的太平公主突然问道。 我很是困惑,太平公主自宫变后一直韬光养晦,怎么今日竟突然说起这些? 李显微微一愣,继而问道:「阿月说得有理,身为朕之胞妹,自然也不该向子侄行礼,相王也是一样的。你说呢,四弟?」 这个问题,怎么答都是错。 他贊同,便是罔顾君臣之礼。他不贊同,就是非议李显刚刚的口谕。 太平公主是公主,他是亲王。对李显来说,有些事情公主可以说,手握兵权的亲王不可以。 沉默许久的李旦不得不起身,一步一步走到了李显面前,跪下身来。 「国法与人情,的确都要顾及。阿兄与我、与阿月,血浓于水,真心相待,我二人自然不可辜负。可圣人亦是君王,国法不能废。臣恳请,国之庆典诸场合,仍允弟妹行君臣之礼;待私下相见,再无他人,方以家礼亲近。」 我听出了他的话中漏洞,这国之庆典与私下无人,中间会有多少通权达变的。 李显玩味一笑,歪头看着李旦道:「就如安国相王所言,下去拟诏吧。」 「阿兄」,太平公主似有几分着急,「阿兄错怪阿月了,阿月是觉得长辈向晚辈行礼,看着亲情淡薄,不曾有半分不敬兄长之意。」 「我知道我知道」,李显摆摆手接着笑说,「我也总不想你和四郎在我面前拘束的,就这么办吧。」 公主和李旦相视一眼,只能千恩万谢。 「对了,今日为裹儿吹笛的寿春王,当真是个仙人」,李显又道,「从前要封你为亲王你不愿,今日我便做主,将你的实封增至两千户!」 温王李重茂、以及被立为太子之前的卫王李重俊,也不过食实封两千五百户。 只不过是安国相王的嫡长子,李成器便也要遭受李显无端的猜忌和试探。 一身月白衣袍的李成器急忙上前跪言:「圣人谬赞。能为安乐公主奏曲,是成器之幸。但实封之数,一千五百户我已受之有愧,这几年更是贪玩成性、纵情声色,于国无功、于家无益,实在无颜再受皇恩。」 我转头看向身边侍立的阿鸾,小小年纪果然还不懂得掩饰,竟眼含担忧、直勾勾地盯着李成器。 我在心中轻嘆一声,罢了,李成器和李隆基不一样。 「圣人若要奖赏寿春王,该投其所好才是啊。」我向前俯着身子,故作轻松地说。 「此话怎讲?」 我低头一笑,「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寿春王沉迷音律,府中姬妾众多,日日笙歌艷舞。团儿以为,圣人从宫中挑出十几个姿色绝佳的歌姬,才能送到寿春王的心坎上。」 李显哈哈一笑,倒真如长辈一般对李成器说道:「才二十八岁就沉迷声色,实在不该,你就不如你阿耶。」 李成器叩身谢恩,又看了我一眼道:「阿耶与韦姨两情缱绻,恰如圣人与皇后。成器没有这样的缘分,心中只有羡慕。」 第一百二十章 隐忧 李重俊被册立为皇太子的同月,因政变有功被封为郡王的五位大臣,除张柬之年过八旬、病逝家中,其余四人皆死于流放途中。 李旦在王府中,对着袁恕己曾经的书信,只是嘆气。 「从你劝他辞去中书令之职而无果时,就能想到今日的局面吧。」我握住了他的手,轻声说着。 他讥讽一笑,「圣人竟装作不知,将虐杀他们四人的罪过推到武三思的头上,说是他错解了自己的意思。」 我也皱眉嘆道:「武三思如今是骑虎难下了,他不似驸马都尉武攸暨能彻底放下,心中总还惦记着武家荣耀。如今除了替李显扛下罪名,他也别无选择了。」 「他们几人的家眷,男丁十六岁以上者皆流放,女眷……」 「我知道的,有我在掖庭,不会让她们吃太多的苦。」 他倦怠地靠在我身上,微微点头,终于不得不放下一桩心事。 「对了,这几日怎么总见你在拾掇玉娘的东西?找到她了吗?」他盯着我手中的素银钗问道。 我无奈地摇摇头,「我本想找些隽娘从前的东西,却始终找不到,玉娘用过的也能勉强装一装吧。」 「你……」他起身惊问道,「要去见太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7页 「是。」 「你是为了……皇后和安乐公主?」 我咬着下唇,没有告诉他我的真实意图,点了点头。 他重新靠在我的身上,轻嘆道:「既然决心立了太子,又何必打压他的地位,最后总要搅得鸡犬不宁。」 「虽然李显是为了自己,才给几位公主开府置署,但我还是替她们高兴。而且我总觉得,裹儿的这个要求,该是受了婉儿的提醒。」 「说到这几座公主府,近来大肆招揽斜封官,在朝廷中竟占了快一半,实在是乌烟瘴气。」他不禁又坐直了身子抱怨道。 我也摇头轻嘆,「则天皇后在位时,本意是为那些出身寒门、又还未能有科举功名的人所创的官制,准他们自荐试官,也使朝廷不漏任何有才干之人。可到了如今,就只有『官』,而再无『试』了。」 「连杨均、马秦客这样的医工庖厨都能当从三品的散骑常侍了。若真有我能裁决的一日,必得罢黜所有斜封官!」 他这样的年纪,除了玩弄权术,依旧对政治清明心嚮往之,我也不免心生欣慰。 「斜封官制有利有弊,倒也不必全都罢尽,仍按着则天皇后在时的定制便可。毕竟,真有才干而科举落第者,数不胜数。」 他侧头看我,湿润的眼睛里满是瞭然,「提起母亲,你总是赞嘆多一些。」 我轻轻一笑,「怨恨归怨恨,敬佩归敬佩。人与人之间,又不是简单的加减。」 他愣了一瞬,眼中似有缠绕千层的哀戚,却只是低头抿嘴,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如今的东宫太子自然不比从前的义兴郡王,我在少阳院等了足足有半个时辰,李重俊才匆匆现身。 「见过太子殿下。」 礼还未行完,就被他慌乱地命人拉起,嘴里嘟囔着「不敢受皇后亲眷之礼」。 我微微低头说道:「冒昧前来,是在安国相王府,也就是从前的豫王府寻得旧物,我想太子会喜欢的。太子可否屏退左右?」 李重俊思虑片刻,点头说好。 「你阿娘的旧物,所剩无几,我想也该你留着。」我将原本属于玉娘的素银钗递给他,竟无一丝心虚。 他伸出手,整个人微微发抖,却在碰到银钗的一瞬间勐地缩了回去,像被炽红的热铁所烫了一般。 我轻轻一笑,「放心吧,我之所以请你屏退左右,就是怕出现上次的事。这枚银钗你自己收着,不要示人,皇后殿下就不会知道。」 「相王妃……也被皇后殿下斥责了么?」 「她毕竟是我阿姊,就算不悦,也不会记恨太久。况且她如今的怨气,多半是因为懿德太子,不是专门冲着你去的。」 我对着这个二十四岁的少郎君,讲着真真假假的说辞。 李重俊在听到「懿德太子」的时候,轻咬嘴唇,满是哀容。 「三郎」,在这样叫他的时候,另一个三郎漆黑的眸子悠悠迴荡,我心里仍是一颤,「虽然已经说过一遍,但我还想再告诉你。我认识你阿娘,也关心你阿兄,我愿意替他们继续照顾你,你若有什么事也可来寻我。」 他微微蹙眉,眼中似有动容,点点头道:「谢……韦姨。」 「临淄王自幼长于宫中,心机深沉,非你我能比。这次国孝刚过,他就邀你一同击鞠,引得你又失圣心。我虽没有十足的把握,却不得不冒险前来提醒你,离他远一些总是没错的。」 李重俊的目光里突然含着怀疑,他沉默了很久才说:「临淄王……是安国相王亲子,相王妃何故如此?」 「我今日来,不是以相王侧妃的身份,而是懿德太子阿姨的身份。若重润还在世,他也一定希望你能万事周全。」 「临淄王……他不会的,他待我很好的。」 我无奈皱眉嘆道:「我比你更了解他。他表面重情重义,内里凉薄之极,你不可轻信他。」 「王妃……」李重俊犹豫着问出,「是否和临淄王有过节?」 我实在焦心,李重俊怎么就一直听不进去?干脆问道:「你是何时同他交好的?四年前你我在义兴王府的谈话,你可有告诉过他?那些话一五一十地都传进了则天皇后耳中,若非上官昭容求情,你我早已遭难!我暗查过身边的人,没有谁能知道,若不是你告诉了别人,岂会有这样的事?」 「上官昭容?」李重俊突然后退半步,看我的眼神愈加猜疑。 我失去了耐心,沖他吼道:「李重俊!你非要再犯一次错才能听进我的劝吗?」 他身子一抖,好像被我吓到,却不认输地盯着我道:「你说的这些,都是自己的猜测。平白无故诬陷郡王,任凭你是皇后之妹,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平白无故?你非要这样掩耳盗铃吗?」 李重俊终于平静下来,他盯着我,重新侷促地回道:「相王妃,方才……是我失礼了。但临淄王是我堂弟,还望王妃不要冤枉他,毕竟相王妃也算他的母亲。」 我终于放弃了说服他。 那个曾爱他护他的兄长死后,填补这个巨大兄弟之情的窟窿的,是城府颇深的李隆基。 「太子殿下」,我缓和了心神,对他恭敬地说,「今日所言,就当没有发生过。临淄王不会知道,皇后殿下也不会知道。告辞了。」 「韦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8页 我回头看去,李重俊第一次露出了如此复杂的神色,竟真的让我想起了早已忘记样貌的隽娘。 「三郎,我一片肺腑,听不听在你。」 走出少阳院,我觉得格外胸闷,自己也不知道是该就此撒手不管,还是再想些别的办法拉李重俊一把。 一路踱步,竟来到了太液池边的含凉殿前。 炎炎夏日,含凉殿最是清爽,侧面还有一座延伸至池面的水亭,水流不断被引到亭顶,又依檐而落。 二十二年前,就是在这里,王充容将她妹妹王芳媚的婚姻大事託付给我。 「团儿。」 身后传来柔婉的声音,我转头看到了一身素服的上官婉儿。 我惊讶道:「婉儿,你怎么进宫了?」 她轻步走来,无奈一笑,「圣人和皇后令我守孝二十七天就得入宫,我也才从皇后的蓬莱殿出来。」 我本想劝她节哀顺变,可看到她的样子,似乎并不需要。 「怎么?见我面无哀戚?」她看出了我的心思,竟笑着说道,「阿娘年近古稀,已是高寿,从前虽在掖庭吃过苦,可后来也算得上享天年,我没有什么遗憾的。」 「我倒很羡慕你,我都没见过我阿娘」,我也轻笑一声,转而问她,「可是守孝二十七天乃宗室定规,你如此不会招致非议么?」 「我已求过圣人和皇后,他们准我降为婕妤。」 「若他们执意如此,你也无法。」 「我可算听出来了,你夹在安国相王与皇后殿下之间,心里头难受吧?」 我再次对她一笑,「你又何尝不是夹在公主和圣人之间?」 「月娘她……」她忽然住了口,只是嘆气。 「我一直好奇,太平公主为何要与安乐公主争个高下呢?」 她悠悠地看着我,眼中终于有了悲伤,「无论大周还是大唐,月娘从来都是最受宠的公主。如今安乐公主,除了实封户数之外,事事压她一头,又实在没有什么功绩可说,她当然心里不忿。」 「可是……」我仍不解,「以太平公主的智谋,怎会看不出来圣人的意思?非要在这时候强出头?」 「她自小脾气就急躁些,况且这次……」婉儿又嘆了一声,「是安乐公主的家奴与月娘的侍婢在坊门争道,一言不合竟鞭打了月娘的侍婢。事后安乐公主虽已赔礼,可月娘心里怎会过得去?」 「竟是这样……」我又不由得为裹儿揪心,急忙问道,「那太平公主可还会对安乐公主怎样么?」 她轻拍我的脸颊,情不自禁地笑道:「月娘冷静下来,就有些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了,哪儿还会对盛宠之下的安乐公主如何,你也未免太警惕了些。」 「我……实在是懿德太子和永泰公主的事在前,不得不多想。」 「你若真的担心安乐公主,倒该好好想想,她方才在蓬莱殿中请立皇太女的事,要怎么收场。」 我惊慌地问道:「你说什么?裹儿要当皇太女?圣人是怎么说的?」 「圣人未置一词,只说明日问过宰相们再议」,她抬头看向太液池面,「你总不会真的以为,圣人真的事先不晓吧?」 「他……是故意的?故意打压李重俊,故意抬高安乐公主的地位,为的是韦家和武家,能一直为他所用。那……裹儿日后该怎么办?」 池面凉风袭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李显的偏爱都是有代价的。 婉儿颇有兴致地看着我道:「听你的意思,安乐公主不该如此说?」 我心中触动,眼睛也飘向波澜四起的池面,「你还记得则天皇后退位后,我们三人在一起时,都说了些什么吗?」 她也再次看向太液池,站在我的身边。 「不是应不应该,而是可不可能。」 第一百二十一章 皇太女 第二日的午后,我正在相王府细细读论,却见齐郎似乎偷偷摸摸地进来,见了我便称,相王自回府后一直愁眉不展,连晚食也未进分毫。 我自然担心他的身体,搁下手中的纸笔,跟随齐郎一起来到他的书斋。 没有叩门,我迳自推门而入,见他斜倚在凭几上,胳膊撑在面前的书案上,右手正揉着眉心。 几丈之外,一碗汉宫棋、一碟金乳酥,的确一口未动。 「齐郎」,我大声吩咐道,「把这些端下去,再送两份热的来。要快些,我已经好饿了。」 他垂下双手,看着我委屈一笑,「我没什么胃口。」 「就是出了天大的事,也得好好用饭」,我随意地坐在他身边,看着他问道,「可是为了安乐公主请立皇太女的事?」 他眼含震惊,「你……你知道了?」 我耸耸肩道:「我昨日进宫了,你忘了?」 「昨日……你就知道了?」 我点点头,「掀不起太大的风浪,圣人也不过是利用安乐公主罢了,你何故如此?」 「安乐公主不知深浅,有此荒谬之举也就算了。我只怕日后会有无数的公主心存妄念,大唐社稷始终处在风雨飘摇之中,河清海晏要等到何年?」 我虽知他不会像我一样,担忧的是李裹儿日后的处境,可他说出这样的话,我的心还是凉了半截。 「团儿,你……」他看到了我的神情,眉头微蹙,沉默了一瞬又很快说道,「况且,我更担心公主们难以看透自身境遇,一旦涉政就再也不会有平安的日子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9页 「荒谬之举?」我反问道,「在你眼中,女人干政便是荒谬?则天皇后这一辈子,在你眼里不过是荒谬?」 「我不是这个意……」 「李裹儿错在才干不足野心有余,不是错在想当皇帝!」我忍不住心中的怨怒,沖他吼道。 他眉间的剑纹都拧在一起,慌忙地抓着我的手大声说道:「我就是这个意思!你为什么不能好好听我说完?人心最经不起挑弄,安乐公主有此一言,往后不知道会有多少公主、郡主陷入泥潭,这对她们来说是好事吗?我不愿宗室娘子横遭劫难,我究竟错在哪里?」 「相王」,我带着嘲讽的语气问他,「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你关心的,就只是宗室女子的生死?」 手上的力道松了几分,他仍然没有抽走,眼睛却看向了别处。 「不错,我担心的还有大唐的繁盛、朝堂的稳固。选择未来的皇帝,是公主还是皇子、是立嫡还是立贤,倘若皇帝、宰相把大半的精力都用在这些事上,又有多少亟待解决的民生吏治根本来不及商榷?」 我的气虽消了几分,仍觉得他的话分外无理,禁不住反驳道:「倘若公主与亲王一样,永享开府置官署之权,就像现在这样,又有什么是需要再费神的?」 其实,与则天皇后的交谈,已经让我明白,公主即位不仅现在没有可能,甚至永远都没有可能。但我不愿承认,尤其不愿在他面前承认。 「团儿」,他面含担忧,又握紧了我的手问道,「你当真觉得,如今的几座公主府,对朝堂、对百姓有益么?」 我终于心虚,没有办法再罔顾事实地陈说下去,却还是嘴硬道:「现在不好,未必以后就不能好。」 「现在不好,未必以后就不能好」,他又重复了一遍,双手按在我的肩头,认真地说,「团儿,我们不要再争吵了。」 被他紧紧地拥进怀中,周身都被清苦的气息包裹。可是本该让我感到安心的怀抱,此刻竟这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告诉你一件好事吧」,他喘着粗气,声音颤抖着说,「武延基的弟弟要回来了。」 我心头一滞,不敢相信地问他:「武延秀……被默啜可汗放出来了?」 他闷闷地回道:「突厥进犯怀远,战败求和,武延秀是筹码。」 「九年……九年了,武延秀终于能回家了。」 话一出口,我更觉得难受。武延基死了,武延秀还有家吗? 肩头蓦地一疼,我下意识地想要推开他,却被他锢得更紧。他的牙齿还在我的肩头,虽没有再用力,却仍旧锁着那份疼痛。 「疼……」 轻微的唿唤被他游移于肩颈的啃噬阻断,隔着轻薄的衣衫,滚烫的气息一寸一寸蔓延着灼烧我。我被他搅得情动,却总觉得有一丝怪异。 「旭轮,你怎么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轻轻移动的唇齿答覆我,原本放松的双手又一次紧紧环抱着我。 我突然意识到他在在意什么,心中一阵难受,用力挣扎着。 「旭轮,你停下,你放开我。」 他感受到了我的不愿,力气又加重了几分,我挣扎不过,心里愈加难熬,干脆软下身子,不再抵抗。 他却突然一个激灵,停了下来,双手颤抖着捧着我的脸,下唇被他咬得发白。 「对不起,团儿。」 终是心软,我抚上他的手,细细摸索上面稠密的疤痕,阂目嘆道:「旭轮,别再多想了。」 他再次拥我入怀,只是这一回,很轻很柔,像是怕我如雨露一般消失。 屋外响起齐郎的叩门声,我紧了紧搭在他身上的手臂,强笑着说道:「我都要饿死了,还不让我用晚食?」 因皇太女一事遭到满朝反对,李显试探过后便没有坚持。只是自那之后,弹劾安乐公主的奏章就一直不胜枚举。 弹劾的内容真真假假,可即便确有其事的,诸如借斜封官敛财、修建私宅,太平公主和长宁公主也都如此,骂名倒都让安乐公主一个人担着了。 李裹儿年轻气盛,一向不懂得收敛锋芒,况且多半也得了李显的默许,示意公主府的臣僚轮番驳斥,朝堂终日被唇枪舌战充斥。 我也不得不承认李旦所说的,这样的局面,实在称不上河清海晏。 难道公主,就只有自愿低皇子一等这一条出路么? 想得出神,等阿鸾近身过来,告诉我来人已到,我才转醒,懒懒搁笔。 阿来雀跃着进来,着急忙慌地行了礼,又兴高采烈地问道:「侧妃找我来有什么事啊?」 我急忙让他坐下,叫阿鸾替他倒好了酪浆,开门见山地说:「我有一事相求,但不想让安郎君知道,你可愿帮我?」 阿来突然怔住,似乎很意外我竟有事瞒着安平简,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我半是欺骗地解释道:「你放心,此事没有涉及安郎君,我只是不想让他知道,再平添了他的危险。」 阿来想了片刻,点点头道:「侧妃当然不会害安郎君,到底是什么事啊?」 「安郎君如今大多在临淄王府,你陪着他时,只要帮我留意,临淄王府中任何有关太子殿下的消息。」 「太子殿下?」 「只需暗中留意,不要被任何人发觉,明白吗?」 他重重点头道:「侧妃放心吧!我一定办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0页 我不禁被他的样子逗乐,撑着头笑道:「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如此冒冒失失的?」 「安郎君也说,我阿弟都比我稳重些」,他笑着挠挠头,又突然想起什么,急忙问我,「对了,侧妃知不知道……静法寺的慧苑法师又病了?」 我心中大惊,拉着他问道:「他不是已经大好了么?上次我去崇福寺,见他精神不错啊。」 阿来撇嘴回我:「慧苑师父不叫我告诉侧妃,可我想着……侧妃应该很想知道。」 「你刚才说……他在静法寺?什么时候去的?」 「就是前些日子,他还为我死去的阿娘亲自抄经,慧苑师父对我很好的!」 我不敢去想最坏的可能,试探着问道:「你去静法寺的时候,可曾察觉寺中有任何异样?比如……是否有对他不敬的侍者?」 阿来锁眉摇摇头,「都很平常,慧苑师父只是体弱,饮食起居都有人照料。」 我这才放心,索性起身道:「我这就去看他。对了,若是安郎君问起……」 「我便说是侧妃问我慧苑的事。」 我点点头,对他叫着他的小名,「谢谢你,小蛮儿。」 慧苑果然又病了,我被侍者引到他的书斋中,见他还在伏案提笔,全身的重量似乎都撑在面前的书案上,纸张层层叠叠,几乎占满了所有的空隙。 「慧苑。」我上前轻唤。 他微微抬头,愣了片刻,苍白的脸上绽出眉目生动的笑,「我不知道竟是你来了。」 我坐在书案旁抱怨道:「若不是阿来告诉我,你还要瞒我多久?我既不知你生病,又不知你到了静法寺。」 他坦然一笑,「不过刚来了几日,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这身子也是弱了不少,时常生病,若次次都要告诉你,只怕你要烦了。」 「怎么会?」我轻嗔道,「不过你怎么来了这里,不是在崇福寺吗?」 「身子不好,法会、俗讲、译场这些事都帮不上师父。我便想着,找一处清净、又离师父不远的地方,安心着述就是。师父就送我来了这里。」 「延康坊里的静法寺,本也算大道场,可我来时见僧众并不多,也是国师有意安排的吧?」 他抿嘴点头,「师父待我……我实在无以为报。」 我侧身向书案好奇地看去,见上次正在写的《华严旋靍章》已经成册,其余散落的纸张也像是已经完稿。 「《新译大方广佛华严经音义》,按师父的心愿,都已完成,只剩最后校勘。」他轻声解释道。 我心生敬佩,感慨道:「这样短的时间,你想写的,和国师想让你写的,都已经做到了。」 他坦然一笑,看着我悠悠地说:「如此一来,便心无挂碍了。只是……」 「只是什么?」 他掩饰起方才的情绪,又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听闻宫中又出事了?」 「安乐公主请立皇太女,此事慧范有奏章力保。朝臣本就不满僧道干政,如此一来,更落了口实。」 「师父他……倒也没有多说什么。」 我瞭然地笑说:「国师洞察世事,不会在意这些。况且,圣人为了安抚臣僚,已撤去了慧范的郡公爵位,应该没什么大事。」 他不屑地轻哼,「空门之人,本就不该受爵。师父都一再力辞,慧范竟这般坦然受之,到今日的局面也是咎由自取。」 我抿起嘴唇,心里很是复杂。 慧苑赤子心肠,看不懂贤首国师的考量,也猜不透佛门与皇室的牵扯。 第一百二十二章 和亲(上) 「十三娘,你在想什么?」 隔着不到两尺,微凉的气息围绕在我的身旁,慧苑一脸关切地向前倾身。 我用手撑起下颌,歪着脑袋看向他,摇摇头道:「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像你这样涅而不缁的人,世间究竟会有几个呢?」 他竟低下头来,露出几分少郎君才有的腼腆,抿嘴笑道:「你取笑我。」 「不是取笑」,我的心中盪起一层一层的失落,低头看向书案,「是真心这么觉得。」 「政变第二日,你带着我闯尚药局,在广运门同安国相王有过争执。十三娘,你和安国相王之间……有什么事么?」 我被他问得心中疲累,浅浅一笑道:「慧苑,我不想说。」 他愣了一会儿,仓促地低头,「那我就不问了。」 「这里不比持明院,我不便独自逗留太久,你多留意自己的身子,我再来看你。」 慧苑轻轻抬头,清癯的面容晃过一丝黯淡,「好。」 他被侍者搀扶着,坚持要将我送到寺外,寒冷迎面而来,法净寺的山门里传来几声轻咳。 我急忙回头望去,见他半举着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十三娘……」 「嗯?」我歪头轻问。 「神秀大师在洛阳圆寂,你阿兄快回长安了。」 我有些困惑,「我知道啊,怎么了?」 「上元灯节……」他轻轻抿嘴,「可愿让你阿兄带着你来旁边的西市看看?」 我放松地一笑,「今年恐怕不能了,圣人专门下令,连五品以上的官员家眷都要进宫赴宴。等明年吧!」 神龙三年的上元灯节,皇帝李显、皇后韦氏登临大明宫的丹凤门,亲自向宫外撒钱,并放两千宫女出宫,准她们游玩一夜后自行决定去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1页 与此同时,丹凤门前,还挂着几颗人头。 「武当县丞周憬、处士韦月将、洛阳百姓张仲之、祖延庆,几次三番于朝野市井,污衊皇后与静德王武三思。光禄卿王同皎,买兇暗杀静德王,妄图逼宫废后。此五人皆被问斩,今日之后,头颅继续悬于西市,以作警示。」 内侍们高喊着皇帝李显的旨意,从宫外到宫内,一遍又一遍,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我知道阿姊这个皇后当得不会容易,可还是没有料到,宫变过去不到两年,这样的事会接二连三地出现。 洛阳百姓、武当县丞,竟会将宫帷秘闻知道得一清二楚,还能将阿姊与武三思玩双陆棋的事绘声绘色地讲出? 我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洛阳百姓王庆之三番五次进宫请愿。 王庆之自然是被武承嗣驱使的,那这些人…… 我不敢想最坏的可能,可是到如今,我也不会事事都再问李旦了。 宫宴之上,裹儿挨着阿姊,与李显一起坐在麟德殿上席,其余官眷依品级而坐。 我便依礼坐在金城公主身旁,见她粉装玉琢,分外可爱,忍不住对她笑道:「公主愈发出挑了。」 「侧妃谬赞!侧妃近来可好?奴奴许久未见了。」李奴奴的声音分外清亮,对我歪头灿烂一笑。 恍惚间,我想起那个有着明亮黑瞳,也在宫宴上对我笑得活泼的小娘子。 「我……我都好」,我忙抽回了思绪,「听皇后殿下说公主怕冷,怎么今日穿得这么单薄?」 「我不冷!」奴奴咧嘴一笑,露出细白的皓齿,「是温王和善衡都怕冷,皇后殿下太过担心,总也不让我出门。」 「陆小娘子身子好些了吗?」我又问道。 「早好了!」 我被奴奴开朗的模样逗笑,还想同她说些什么,尚仪局的宫人就来督促了。 「今日宫宴,凡五品官员以上者,均携家眷入宫,皇后有内旨要宣。」 李显的话音刚落,阿姊便端坐着说道:「歷来官员的妻母,诰封品级不得越过本人。可我大唐的娘子,前有平阳公主助父平天下,后有则天皇后辅佐高宗大帝,岂是前朝歷代所能比?自今日起,凡官五品以上者,其母、妻所得诰封,皆加一等,亦可越过本人。若母丧、无妻,便加封家中女郎。」 宫宴上一片惊唿,阿姊却神色如常,轻轻抬手,又接着说:「弘道元年,高宗大帝与则天皇后下令,予老者虚职。百岁以上者授下州刺史,妇人授郡君;九十以上者授上州司马,妇人授县君;八十以上者授县令,妇人赐栗帛。今日,其余皆不变,改八十以上妇人,授乡君封号。」 越来越强烈的心跳咚咚作响,我跪坐在席间,抬头看到阿姊神采飞扬,与李显和婉儿皆相视一笑。 我不知道这样的旨意是来自婉儿,还是来自阿姊自己。重重叠叠的喜悦从心底翻腾,让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即便女人做皇帝,和男人没有什么根本不同,至少对这世上的很多娘子来说,她们的一生真的不一样了。 「皇后殿下一心为了天下女子着想,妾等感喟于心。」 随着婉儿躬身下拜,宫宴上的女眷依次行礼,我在其中,也真心实意地向她叩拜。 「歌舞娱情,自当在说完好事之后。」阿姊令女眷起身,又笑着对席间所有人道。 李显点头道:「皇后说的是,有此等好事,自然不用等到明日朝议。」 我静静地端坐着,心中欢喜,不知阿姊又有什么新策。 「吐蕃摄政太后没禄氏派遣的侍者已到长安,四年前吐蕃就欲同大唐和亲,却因贊普突然离世而搁置。如今吐蕃内乱既平,此事也就提上日程了。我大唐早该再行文成公主和亲之事,与吐蕃永结秦晋之好,使大唐边陲再无战事。」 阿姊的声音仍在迴荡,李显的眼睛却已经停在了李持盈的身上。 一声又一声的山唿万岁,所有的人都喜上眉梢。我越过宴席的中央,与李旦的目光交汇在一处。 心中的忐忑盖过了方才的喜悦,我知道我没有任何办法了。 为李持盈提亲时,阿姊笑说,出家为女道,像太平公主那样,骗骗吐蕃人还勉强,怎能骗得过自己人? 怎能……再骗得过阿姊和李显? 他们当众试探,就是要看看,李旦会不会自觉地将女儿送上。 可她是李持盈,她是玄玄,她是从敏唯一的孩子。 「侧妃,你怎么了?」 手心被嵌进的指抠得生疼,我惊醒般地转头,稚嫩活泼的李奴奴正一脸关切地看着我。 「没什么……」我急忙掩饰,「公主,我先去更衣。」 仓促地逃离,我一路向东走到太液池旁,勐然停下步子,只能茫然地望向结着薄冰的池面。 那些曾困在掖庭的宗室娘子,都已出宫成婚。已经得到自由的她们,也不会再心甘情愿地嫁去吐蕃。 年纪合适的宗室女,竟真的只有刚满十六岁的李持盈一个…… 一阵小娘子的娇笑声自麟德殿后传来,其中竟夹着几句郎君说的突厥语。我似一桩木头般地惘然看去,只见两个身影互相拉扯着也向池边而来。 我心中暗嘆,这宫中连个清净去处都寻不到,正要转身离去,却被那个少郎君高声呵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2页 「你是何人?怎的鬼鬼祟祟、孤身一人在太液池边?」 今日进宫的官眷众多,也不愿在这里生事,只低着头随口道:「我是皇后殿下之妹,方才饮酒微醺,来这儿透透气。阁下可还有事?」 「皇后殿下的妹妹?你是……韦团儿?」 知道我名字的郎君并不多,我好奇地抬头看去,却在一瞬间止住了心跳,脱口而出,「武延基。」 俊秀的五官在晦暗的月光下依然清晰可辨,他眉头一挑,柔媚傲慢的表情跃然脸上。 他是武延秀。 我急忙低头后退了一步道:「恆国公,失礼了。」 「我在魏王府中见过你。」我正要离开,就听他在身后道。 「恆国公好记性,可我已经记不得了。」 「你把我当成我阿兄了」,武延秀收敛了方才的傲人之态,正色说道,「听说我阿兄死时,你就在魏王府。」 我无奈嘆道:「我本想救下他,却已经来不及了。恆国公重新回到大唐,一定经歷了万分辛苦,千万珍重。」 「他都说了什么?」 我看着那张和武延基有七分相似的脸,深吸了一口气,「他说……希望你能平安回来,一生顺遂。」 走出几步,想起武延秀方才的样子,终究有些放心不下,回头见他已伸手揽着方才的宫婢,又走近了几步对他低声道:「如今已不是大周了,恆国公做事还是不要太过招摇。」 他挑衅地反问道:「我阿兄还不够谨慎吗?他还不是死了?」 「时移世异,恆国公在突厥多年,也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武家子弟,即便是安乐公主的驸马镐国公,也是低调行事的。」 他微微侧头,眯起眼睛细细打量起我,像是第一次见到一般。 我不知他是何意,皱眉回看着他。不过须臾,武延基的样子和眼前的武延秀反覆重合,让我心神恍惚。 「如今深得盛宠的安乐公主,是你的女甥。」 「恆国公想说什么?」 武延秀突然柔柔一笑,搁在宫婢腰间的手稍一用力,那个小娘子就不禁哼出了声。 他仍然在看着我,眼里却是我读不懂的神色,我不愿再看到这个情景,只是狠狠瞪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太液池边。 第一百二十三章 和亲(下) 突厥曲乐在席间萦绕于耳,武延秀一身突厥翻领长袍,在麟德殿中婆娑起舞,体态矫健,舞姿轻捷。 曲至激昂处,武延秀随着火不思的弹拨引颈高歌,声动梁尘,竟比太常寺的伶人还要惹人注目。 席间众人早已如痴如醉,坐在阿姊身旁的裹儿用手托着下颌,毫不掩饰眼中的火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武延秀。 武延秀亦面带自得之色,频频望向明艷灼人的李裹儿。 想起方才太液池边的表情和言语,武延秀想要做什么,我已明白了大半。 真是愚不可及! 武延秀如今最大的靠山就是武三思、武崇训父子,可他竟想在武崇训的妻子李裹儿身上下功夫。 因武三思经常入宫,至深夜不归,朝中乃至市井就有了他与阿姊的流言。 我自然知道,武三思出入宫禁都是按着李显的意思。那些弹劾武三思、甚至建言废后的,无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有太平公主的人,或许也有相王李旦的人。 李显自然也知道。他狠狠处置了对此置喙的臣下,就是杀鸡儆猴,不想再让他与韦家、武家的联盟遭到非议。 武延秀看不透这些,才会觉得依附炙手可热的安乐公主是最好的出路。 随着一声紧促的琵琶收音,武延秀旋转的身体稳稳停在李显和阿姊的脚边,惹得他们情不自禁地拍手叫好。 裹儿垂下如丝媚眼,嘴角噙笑地看着匍匐在她脚边的貌美郎君。 武延基死前,将李仙蕙母子和武延秀都託付给了我,他不相信李显会保护他们。 仙蕙一尸两命,我已经有负重託,又怎能眼看着武延秀去自掘坟墓? 阿姊与李显对武延秀赞不绝口,又说起他身在突厥,实在是替大唐立下了大功。 今日的艰难盪在胸口,我使劲掐着自己的指尖,咬着牙下定了决心。 「圣人和皇后既然如此赞誉恆国公,何不借今日为恆国公择一婚事,也好弥补恆国公年过弱冠还未能成亲之憾啊!」我向前倾身,对着阿姊和李显高声说道。 阿姊和李显对视一眼,饶有兴趣地问道:「听这话的意思,相王侧妃已有人选了?」 「阿姊」,我故意唤道,「恆国公出身高贵,又为了大唐在突厥受苦九年,本该尚公主的,只可惜长宁公主与安乐公主已经婚嫁。不过,好在安国相王还有一女待字闺中,崇昌县主正值碧玉之年,若能得恆国公为婿,想必安国相王府上下皆以为荣。」 「哦?」李显嗤笑一声,「上次皇后为县主和韦巨源的曾孙作媒,你可是以县主崇道为由,大加劝阻的。」 「回圣人,彼时皇后就言,县主不过一时兴起,过两年也许就想嫁人了。又命安国相王与妾回府后,多多劝解县主,这才有了转机,说到底还是皇后殿下目光如炬。」 「不可!」 我循声望去,只见李隆基突然站起,眼含狠戾地盯着我。 「禀陛下、皇后殿下」,李隆基很快就跪下道,「崇昌县主出家修道,是为我们去世的阿娘祈福。她一片孝心,连阿耶都不忍再提婚事。侧妃平日不大见县主,才会错解了阿妹的心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3页 阿姊笑了笑,抚着额角问道:「安国相王,怎么你的侧妃和你的儿子,意见如此相左?那你又是什么看法呢?」 遥遥对望,春水眸中涤盪起层层叠叠的情绪,他起身正立,似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对李显躬身一拜。 他不会不懂我的考量,这一个决心,他也已下定了。 「陛下、皇后殿下」,站在李显面前的武延秀突然开口,「相王侧妃的好意,延秀心领了,但延秀不愿娶妻。」 李显蹙眉道:「恆国公这是何意?」 「回圣人,延秀回到长安之后,已对一个世间绝无仅有的娘子情根深种。她虽已成婚,我却只愿这一辈子都为她不娶。久闻圣人与皇后情比金坚,定能体谅延秀的心意。」 武延秀的确有几分聪明。这一番说辞,在阿姊和李显听来,是他竭力同相王划清界限;在李裹儿听来,无论她相信多少,总会对他另眼相看。 可惜,也只有几分聪明而已。 武延基为了他能回来,不惜和李重润反目。可他真的回来了,又选择了如此不留余地。 「你既如此说,我们倒不好委屈了崇昌县主。」阿姊明艷一笑。 李显也很是轻松地说:「恆国公的婚事,就先作罢。还是等他自己想成婚了,再做定夺。」 大半夜过去,回相王府的马车上,我与他沉默许久。 终于还是我忍不住,低声问道:「持盈……怎么办?」 「三郎一时冲动,我已经教训过他了。」 「我不在乎临淄王说什么,我只想问持盈要怎么办?」 他靠在车中,双手无力地垂耷下来,闭着眼说:「还能有什么办法?若持盈不去,其他家眷又不知要遭遇什么。」 心口一阵绞痛,我不敢置信地问道:「你要让她去和亲了?」 「团儿,你为持盈做得已经够多了。从敏在天有灵,会明白的。」他突然紧紧抓着我的手,再也不肯放开。 「我不甘心」,泪水突然涌出,但我只是冷静地看着他道,「许多我答应过的事,都没有做到。持盈的事,我非管不可,我不会让从敏唯一的孩子去和亲。」 「唯一?」他突然睁开双眼,含着犹疑看我。 我没有躲避他的目光,眼泪再次划过脸颊,眼前人的模样变得模煳遥远。 一个温暖的怀抱将我慢慢包裹,很轻很柔,他拍着我的后背,一声又一声地唤着我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地说着「对不起」。 「旭轮」,我的双手沉重地抚上他消瘦的背,「李隆基是李隆基,你是你。你不用再替他道歉了,你也没有办法替他道歉。」 他松开我,又捧着我的脸,替我抹去残留的泪痕,「我知道你从前总不忍心多看持盈,无论这次她会不会去吐蕃,你是不是……都该多与她相处些,以免留下遗憾。」 「不」,我使劲摇头,「她不会去,我绝对不会让她去吐蕃的。」 他重新揽我入怀,一声深长的嘆息,在狭小的马车里久久不散。 「团儿以命相求,求阿姊不要让崇昌县主嫁去吐蕃。」 三日之后,我脱去簪环,将突厥短刀抵在喉间,跪在蓬莱殿深深叩首。 阿姊看到我来时的模样,早已屏退左右,看到我的样子厉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你不要命了吗?」 我依旧执拗地跪着,抬头对她说道:「阿姊若不答应,团儿只能长跪不起。」 「你为了相王的女儿,就这么糟践自己吗?我们韦家的骨血,就这么不值得珍惜吗?」 「阿姊」,我的右手仍未放下,左手向她够去,看着她认真地说,「我并非是为了相王的女儿,而是为了窦孺人的女儿。」 阿姊愣了一下,定睛看了我许久,蹲下身轻声道:「你先起来吧。」 「阿姊,我辜负了窦孺人,不能再辜负她的孩子。若我连她的女儿都不能照顾好,这条命也该还给她。」 「我明白你的意思」,阿姊无奈地皱眉道,「你若再不收刀起来,窦孺人的女儿才真要去吐蕃了。」 我彻底松下紧绷的情绪,心中大喜,明白阿姊已经答应了。 「阿姊」,我慢慢起身,被她扶着坐下,才接着解释,「上元那日,我的确怀了私心,但并非是想让相王和恆国公结亲,只是不愿崇昌县主和亲。」 「恆国公断然拒绝,怕是你和相王没有想到的吧?」 我点点头,半遮半掩地说:「恆国公对裹儿一片痴心,倒也难得,只可惜……」 「这话你若相信,我反而不信你了」,阿姊哼笑一声,「不过恆国公的表态,倒很聪明。」 「我能看出几分,只是席间跳舞的时候,他和裹儿的确眉目传情,所以我才……」 阿姊不耐烦地打断我:「不说这个,有一事我倒奇怪。为恆国公和崇昌县主提亲,相王府的人自然都能看出你的意图,怎么临淄王反而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我支支吾吾着,终究觉得还是应当如实相告,「窦孺人死的时候,临淄王已经九岁了,他知道与我有关。所以我为县主做什么事,他下意识总会觉得……我会再害她。」 阿姊面含怒容地说:「我自己的妹妹,岂容他这样腹诽?」 「阿姊」,我故意握住她的手,对她轻轻一笑,「阿姊待我的心,我全都明白。我也不曾有任何一日,在心里将相王置于阿姊之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4页 阿姊明媚的眼眸微动,回握住了我的手,「我也都知道,即便你一时煳涂,心里也总该明白,你我才是血脉相连的至亲,才是永远不会背叛彼此的人。」 我靠在她的身上,沉重复杂的心绪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我。 原来有朝一日,我也会如阿姊利用我一般,利用她了。 她连李重福都无法狠心杀死,又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我死? 我知道我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也知道在我与她的关系中,她最在意什么。 她的心中,李显和孩子们早已越过我的位置,可她不许我待李旦超过她。 「团儿」,阿姊搂着我的胳膊,不住地轻抚,「五郎已经出家,你还捨得离我而去么?」 我伸出手环在她的腰间,半伏在她的膝上,「阿姊,我都明白。」 一阵久违的、纯粹的温情飘散在空空荡荡的蓬莱殿,在真假掺半的言语中,我似乎真的回到了幼时,阿姊最疼爱我的时候。 第一百二十四章 李持盈 神龙三年四月,皇帝李显下诏,金城公主李奴奴实封增至两千户,与长宁公主、安乐公主待遇等同。 隔了不过三日,第二道关于金城公主的诏书便通谕大唐,金城公主出降吐蕃,嫁与吐蕃贊普赤祖德贊。因公主年幼,帝后不舍,特准先行订婚,两年之后再向吐蕃动身。 「皇后殿下还是最疼你,不过在蓬莱殿一个时辰,金城公主和崇昌县主的命运就换了过来。无论我再怎么恳求,皇后都不肯答应了。」 婉儿鲜少来相王府,这一次却是直截了当地沖我撒气。 「我……」我心虚道,「我没有想到是金城公主。」 「哦?是么?」她眉头一挑,极尽嘲讽,「从掖庭出去的宗室娘子年纪多少、是否婚配,你会不清楚么?你指望谁来顶替呢?」 我避开她的眼睛,不敢再说什么。 我难道真的没有想过么?长安二年,则天皇后谈及吐蕃和亲,我就想到了那时只有五岁的李奴奴,遑论五年之后的今天? 不过是不愿深想,不愿背负这份愧疚。 「婉儿,对不起。可你我皆有私心,若我没有办法都顾及到,我只能选我的那一份。」过了很久,我才低声说道。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你该去延康坊跟张敬文说对不起!」 我心里一惊,心痛和自责快要将我淹没。 「怎么?你只记得奴奴是李守礼的女儿,早就忘了她也是张敬文的孙女了?」婉儿哼笑出声,眼睛一直看着我。 「婉儿……」 「窦孺人的女儿可怜,张敬文的孙女就不可怜吗?她才十岁!」婉儿突然抓着我的手腕,厉声质问我。 无处可避、无处可逃,我真的不知道要如何面对李奴奴、婉儿,和张敬文。 「婉儿,窦孺人死了,她不会再有别的孩子了……」 「可是李守礼还会有别的孩子,张敬文还会有更多的孙子孙女,是不是?」 我本想说,在我心中李隆基已经不是从敏的孩子了,可又被她这样的质问咽了回去,心口堵得发闷。 门外几声轻微的响动,传来脆生生的小娘子的音色。 「侧妃可在?持盈前来拜谢。」 我被李持盈这样的突如其来搅得无法思考,不知今日是什么情状。 婉儿皱眉望去,顺着她的目光,我看到轻启的门扇之外,李持盈不施粉黛、一身女道装扮,长身玉立。 只是腰间似乎有点臃肿,像是胖了一些。 「上官婕妤也在,持盈失礼了。」她裊裊一拜,对着婉儿莞尔一笑。 婉儿急忙起身施礼,「是我该向县主行礼。」 「圣人有令,凡非国礼、大典,皆以长辈家礼为先,不必顾及品级。上官婕妤是持盈的长辈,自然该受持盈的礼。」 她在婉儿身边落座,伸手接过阿鸾递上的茶汤,又捧起向婉儿道:「借花献佛,持盈斗胆用侧妃这里的茶汤,敬予上官婕妤了。」 婉儿亦有几分吃惊,忙伸手接过,低头道:「县主这是何意?我可不敢受。」 「金城公主的事,其实持盈明白。若非上官婕妤和侧妃为我在皇后殿下面前说话,我又怎能随心顺意、一心求道,又怎能……」 她的几句话,将婉儿高高捧起,弄得婉儿倒不好再发作。 「县主……有何难言之隐?」 持盈轻轻颔首,「其实……本不该劳烦上官婕妤和侧妃,持盈做错的事,早该亲自进宫向皇后殿下请罪。」 我听得云里雾里,也不禁问道:「什么错事?」 持盈抿起嘴唇,长长的睫毛微微下垂,她的眼睛看向了自己的腹部。 「你……」我忽然反应过来,不敢相信地问道,「持盈,你有身孕了?」 十六岁的李持盈嫣然一笑,却没有任何羞涩胆怯,坦然地点了点头。 我和婉儿皆吸了一口凉气,半晌不知道要说什么。 「我知道,我已出家为道,不该如此。只是情难自已,不得不依从本心。想必上官婕妤和侧妃,也能够体谅一二吧?」 我终于缓过神来,呆呆地问出一句:「是谁?」 持盈浅浅一笑,「虽是你情我愿,可我毕竟是县主之身,倘若被人知道,不知他会遭遇什么。我会向圣人和皇后殿下请罪,但我不会说出他的名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5页 沉默多时的婉儿终于开口,「县主既然怀着身孕,就不必急着进宫了。我会替县主向皇后殿下禀明,再寻个机会请她赐婚。」 「多谢上官婕妤,只是还请婕妤不必求皇后赐婚。」 我愈发不解,与婉儿相视一眼,彼此交换了迷惑的眼神。 「持盈一心求道是真,情不自禁也是真。这个孩子来得意料之外,但我愿意顺遂天意,好好爱护他、生下他。可是,我并不愿因此就婚嫁,丢弃自己的崇道之心。」 我从未了解过李持盈。 她自小跟着豆卢琼仙长大,后来又独自住进了崇昌观。平日里我只是遣人送些物件过去,并不会私下见面。 只因为,除了那一双赭色的眼瞳,李持盈的样貌一年比一年像从敏。 「县主的意思,我都明白了,只管放心就是。」婉儿淡然一笑,悠然起身告辞。 「婉儿!」我放心不下,跑着追了出去。 她回头道:「有没有你,崇昌县主都不可能嫁去吐蕃。团儿,不必自责了。」 持盈站在我的身边,望着婉儿的裙裾消失于王府的拐角,她又重新行礼,「我知道侧妃为我做了许多,持盈在此道谢。」 我侧身躲过了她的礼,连忙示意阿鸾扶起她,低声说:「都是我该做的。」 她倒没有再说什么,低头微然一笑,便转身走了。 同样是那个拐角,她与李旦擦肩而过,向他行了一个上揖礼,也消失于我的视线中。 「出什么事了?」我上前几步问道。 他微微一愣,接着笑道:「无事就不能来看你么?」 我松了一口气,「今日接二连三地有人来,这颗心就没有放下过。」 他伸手揽住我,「进去吧。」 「持盈的事你知道么?」待他坐定,我心急火燎地问道。 他托起杯盏,抿了一口茶汤,点点头说:「知道。」 怀着几分试探,我又接着问道:「阿姊已经答应,不会让她和亲,她为何还要用怀孕去冒险呢?」 他果然怔住,盯着我好一会儿,才笑着嘆道:「当真瞒不过你。当时我已亲口告诉她,可她大抵还是担心会有变数,防患于未然吧。」 神思飘荡,我不由得嘆息,「她和临淄王的性子,怎么都是既没有随从敏,也没有随你。」 「大概是像豆卢娘子吧。」 「持盈今日突然来我这里,是你的意思么?」 他点点头,「有人来报上官婕妤进府时怒气沖沖,又是直接奔着你的院子来的,便想到是因为此事。叫持盈过来,多少能解开一些你们的心结。」 「其实……她只是一时无处发泄,又视我为知己,才恼我的。」 「当年她和李守礼的事,在太初宫也算人尽皆知了。我没想到,她竟真的有这份心。」 我掩饰过心里浮起的一丝失望,随口说道:「她究竟是为了谁不平,我也猜不出来。」 他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嘴角含着瞭然于心的笑意,轻轻摇了摇头。 我想起一事,问他道:「上个月,圣人将你任命为左右千牛卫将军,这兵权从长安城换到了宫禁,是什么意思?按理说……」 「按理说,他不该信我,不该把贴身的安全託付给我,是不是?」他无所谓地笑笑,「他想拿走我南衙的兵马,自然要用别的来换。否则这么多年的朝中经营,若仅凭皇帝的旨意,岂不要一败涂地?」 我早就明白他的帝王之心,只是真的想不起从何时开始,我连这样坦诚的话都不敢再信。 「这件事是你的布局,还是圣人的意思?」 他愣了一瞬,眨眨眼道:「持盈的事即便有你,我也还是欠了他一个人情。宫禁侍卫的人数自然比不过南衙,算我退了半步吧。」 「请加安国相王为左右千牛卫将军的奏章,是御史中丞萧至忠上的。我记得长安年间,他的父亲萧安节就是相王府的属官。」 「你说得不错,他的确是我的人」,他又是淡淡一笑,「武家除了武三思,全都偃旗息鼓。韦家……」 我毫不在意地耸肩道:「韦家早就无人可用了,如今为官作宰的,不过是些连阿姊都没见过几面的族亲。」 他见我如此,微笑着揽住我的肩,「所以,圣人能依靠的,不过是这几年出身寒门的科举之士,再加上那几座公主府的斜封官罢了。」 「你既然明白这些,又何必指责斜封官污了朝堂清白呢?在圣人看来,他不也是走投无路么?」 「即便再走投无路,也不能在选官取士上毫无章法,否则岂不又要回到武周朝酷吏当道的时候了?」 我不由得皱眉,到底……还是不一样的,如今更像是二张兄弟得宠的时候,无非是仗着官职敛财斗富,总不会白白冤了那么多条人命。 冰凉的手指落在我的眉心,他看着我认真地说:「我已经再三答应过,无论到了什么田地,你阿姊和长宁、安乐两位公主,都会永享一生平安富贵。可是谈到这些事,你为什么总还是忧心忡忡?」 我垂下眼皮,轻声嘆道:「我在想……一生平安富贵,真的是她们想要的吗?雍王的生母就曾对我说过,我以为我在保护他们,其实他们未必希望我去保护。」 「团儿,一生平安富贵,是玉容和从敏她们想都不能想的结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6页 他的目光骤然变得冰冷,里面似乎藏着埋怨和指责,连揽着我的手也往回收了几寸。 我将身子往前倾了倾,彻底离开了他的手臂。 片刻之后,他重新揽住我,用了比方才更大一些的力气,我半靠在他的怀里,我们都默契地不再说话。 第一百二十五章 麟德殿前 端阳节刚过,天气已有些炎热,李显却忽然下令,几日后与吐蕃使臣在麟德殿前击鞠,宗室王公尽可入宫观摩。 憋闷了许久,我自然不愿放过这个一饱眼福的机会。 击鞠本就源自吐蕃,这次上场的大唐郎君也都是练了许久的宫中侍卫,不用多想就知道会有多精彩。 李旦身着平日常穿的靛蓝色圆领袍,在王府门外看到我的样子,吃了一惊。 「怎么,不好看么?」我翻身上马,白了他一眼。 「你这个骑装打扮,可是也要上场和吐蕃一较高下?」 我扬起头笑道:「换身衣裳过个瘾罢了。我如今的年岁,随便玩玩还成,若真上场对击吐蕃,怕是要把大唐的脸都丢尽了。」 麟德殿前的马球场热闹非常,可上至皇帝皇后,下至宫婢内侍,无一人不面露难色。 吐蕃已连赢两场,这眼看着要开局的第三场,大唐的禁卫们早已没有士气。 我在一众宫眷里暗暗焦急,却也明白赢就是赢输就是输,这不是什么多谋善断能够改变的。 金城公主特意坐在了阿姊身边,取代了往常裹儿的位置。十岁的她,已经知道了往后余生的命运,却无任何戚容,时不时还对吐蕃使臣大方一笑。 「启禀陛下,方才击鞠比试,吐蕃宗室既然有人上场,我大唐宗室若不参与,岂非显得怠慢?」 我将眼神从奴奴身上移开,才发现李隆基独自跑到御前,恭敬地跪下行礼。 隔着几人,李旦忽地站起,一脸担忧地喊道:「三郎,不许胡闹!」 李隆基抬眼一笑,意气风发地说:「阿耶不必担心。三郎实在技痒,愿携几个郎君,替已经疲累的禁卫上场,还望圣人恩准。」 李显很有兴趣,向前倾着身子,「临淄王平日擅长击鞠么?」 「不敢说擅长,但每日都玩,愿意一试。」 李显的眉头舒展了几分,眼含希望地点头,又侧身问旁边的使臣道:「悉薰热特使可否赏光一看?」 吐蕃使臣抬头行礼,「当由公主做主。」 「奴奴,你以为呢?」阿姊笑着问道。 李奴奴对着面前的李隆基粲然一笑道:「我当然想看阿兄上场。」 「那便去更衣准备吧,再从禁卫里挑几个凑成一队。」李显大手一挥,笑着说道。 李隆基又是上揖一拜,「禀圣人,无须十人。隆基只要四人成队,便可与吐蕃十人切磋一番。」 「哦?临淄王口气不小」,李显很是高兴,「那朕就允了!快些上场,好叫众人都开开眼。」 片刻之后,四个英姿飒爽的少郎君便换好了骑装来到李显面前。 我细细打量过去,除了临淄王李隆基,还有中山王李隆业、太平公主的次子薛崇简,另有一个我不认识的。 太平公主面露诧异,忽而对李显笑说:「阿兄,二郎竟跟着临淄王一同胡闹。若是输了,定要好好罚他。」 「阿妹说的是」,李显大笑道,「若是输了,定要罚他们半年薪俸。」 「临淄王,你们可想好了,真的只要四人?」阿姊接过李显手中的球,笑着问道。 李隆基半跪着答道:「皇后殿下,我大唐的好儿郎,个个以一当十。四人上场,已经是对吐蕃不敬了,怎敢再多几人?」 以四人对峙十人,赢了一扫前两句的败北之耻,输了自然也不算丢人。这样的筹算,阿姊和李显自然乐见其成。 炽烈的日头下,四个身着赤黑色骑装的少郎君驾马疾驰,以破竹之势在马场上长驱直入,丝毫不留任何退路。 马场原本被油深浇过,却仍被马蹄激起一层一层的尘浪,整场击鞠都掩映在一片昏黄里。 隔着飞扬的尘土,我不觉望向了李显和太平公主,脑海里全是二十四年前在东宫的那一场竞技。 公主望着薛崇简的身影,嘴角禁不住地上扬。李显却已经欣喜若狂,顾不上九五之尊的威严,站着高声喝彩,竟有几分他年少时张扬勇烈的模样。 马场上的态势很快扭转过来,不出两刻就超了对方四球。饶是我厌恶李隆基,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技艺实在厉害。 时间虽未用尽,输赢却很快尘埃落定,众人自是慷慨激昂地喝彩欢唿,连吐蕃使臣悉薰热也不禁面露赞许,拍手叫好。 一声尖叫从马场传来,李旦和芳媚同时腾地站起,一个少郎君突然从马上摔下,竟被马踏了几步,倒地不起。 等到我一一辨认出余下的几人,发现受伤的是李隆基。 「三郎!」李旦的叫喊声撕扯着我的心,我才觉察自己早已掐着手臂离开了坐席。 原来我还是不能忘记,他是从敏的孩子。 「奉御呢?还不快去看看临淄王!」李旦早已跑到马场边缘,被内侍拦着大喊道。 我急忙转身跪下,看着已经愣住的李显喊道:「陛下!」 「都等什么?快把临淄王抬下去医治啊!」阿姊快声下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7页 李隆基终于被仓促地抬下,李旦也回到李显面前,行礼请罪。 「舐犊之情,我怎会怪罪?」李显松了一口气,微笑着说,「你若放心不下,就去临淄王身边陪着吧,不用守在这里。」 他犹豫片刻,抬头看了我一眼,谢过李显便匆匆退下了。 我重新按下杂乱的心虚,视线不觉扫到了太子李重俊,他仍惊魂未定,满脸慌乱无措。 可我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方才场上胜负已定,两方都不再竭力比拼,气氛只会更和缓,以他的骑术,怎么偏偏在这时摔了下去? 我轻轻招唿阿鸾,附耳问道:「方才我看得不大清楚,可是吐蕃人撞了临淄王?」 「侧妃,方才临淄王好像是自己不慎落马的。但是都太快了,我也不敢确定。」 好不容易平復的心情又纠结起来,倘若李隆基真的是故意落马受伤,到底是多大的事,能让他以性命去冒险? 「阿耶,阿娘,临淄王阿兄没事吧?奴奴也想去看看他。」 我的思虑被金城公主的声音打断,只见阿姊笑意满满地搂着她道:「现下正在医治,等奉御离开了,阿娘再带着奴奴去看临淄王,可好?」 李奴奴抿笑点头,「温王阿兄也一起去吧。」 「好啊,奴奴。」 我循声望去,却瞥见了温王李重茂身边的雍王李守礼。 他呆呆地望着自己的亲生女儿,不过须臾就重新低下了头。 心里还是被愧疚占满,我已不敢再抬头看李奴奴。 「团儿」,阿姊忽然唤我,「你是相王侧妃,该去看看临淄王。」 这么多人面前,我不能推辞,只好硬着头皮道:「皇后殿下提醒的是。」 我和芳媚一同离开马场,两人一路无话,等到距离尚药局不过数十步,我才不得不开口道:「临淄王应当不愿意见到我,我就……」 「真快啊,是不是?」她竟兀自说道,「那时你和平简都在场上,配合得极为默契。你不知道,那时我有多羡慕你。」 我微微一怔,心里涌出一阵酸涩。 「可惜,他只是教会了我骑马,就去了安息州。我这一辈子,都没有学会击鞠。」 「芳媚……」想起安平简在持明院所说的话,我不知是该告诉她,还是不该告诉她。 「好了,我去探望临淄王了,反正隆业也在。」她没有给我继续纠结的机会,带着侍婢去了尚药局。 我也不能再回麟德殿,想了想干脆去一趟掖庭吧。 如今得阿姊首肯,掖庭的女官都是我从前留意过的,既有做事有条不紊的,亦有精于说法讲论的,因而也不需要我常去。有时即便专程过去,也不过是同那些娘子说说话,带些时兴的衣物钗环。 我侧头问阿鸾:「上次收拾的要带去掖庭的首饰呢?」 「搁在蓬莱殿的侧殿了,侧妃常住的那间屋室。」 我点头道:「那你去取来吧,我在掖庭等你。」 一路往北而去,脚下的步子也快了几分,在这样的时候,也只有掖庭才能给我一片容身之处。 忽然被人拦住,我惊讶地抬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庞。 武延秀。 不由得攥紧了手指,我压着声音问道:「恆国公不在麟德殿,来这儿做什么?」 武延秀眉头一挑,「那相王侧妃不在尚药局,在这儿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恆国公还管不着吧?」 他斜斜一笑,向前走了半步,挑衅地问道:「那相王的家眷,为何又管得了我呢?我想想,不光现在管我,这几个月以来,可是明里暗里不少次阻止去公主府啊。」 我气得吼道:「武家如今是什么样子,恆国公不知道吗?静德王和镐国公父子就是你最大的依靠,你得罪他们做什么?」 「看来侧妃是关心我啊」,他又近了一步,与武延基形似神异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可我愿意自掘坟墓,关侧妃什么事?」 我知道自己没什么道理,只能又低声说:「你阿兄死前把你託付给我,不是希望你自寻死路的。」 「这么看来,你为了我阿兄,可真是殚精竭虑啊。」 他漫不经心地说着,歪嘴一笑,顺势伸手抚上了我的耳垂。 我知道我该避开,可是武延基的样子又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竟然半分动弹不得,整颗心疯狂地跳动。 「恆国公」,我轻声喘息着,「这是依附公主不成,转而来投奔皇后的妹妹了么?」 他放肆地一笑,「有用就行,不是么?侧妃虽然年及不惑,可姿容犹在,我也不算吃亏。」 「放开我。」 「你若真想让我放手,早就躲开了。」 我被他说中,一时气恼,右手不受控制地挥向他。 他不过轻轻使力,就握住了我的胳膊,强迫着我直视他。 「武延秀,你住手!」 「侧妃!」阿鸾的脚步伴着喊声而来,打断了我们相视的目光。 武延秀微微一愣,用力抽回了手,像是丢开一个不想要的物件一般。 我怒目切齿道:「看在武延基的份上,今日之事不会被人知道。否则你既得罪了静德王,又得罪了安国相王,还想活几年?」 他毫不在意地哼笑一声,双眼仍盯着我,后退了几步,便转身快步而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8页 第一百二十六章 宫变 临淄王李隆基在麟德殿前摔断了腿骨,一连两个月闭门休养。李旦忧心忡忡,每隔两三日就要去临淄王府一趟,对宫禁侍卫的事也不大上心了。 我心中总是困惑,特意找了阿来问询,他却说临淄王再也没有和太子联络过,王府中也毫无异常。 一转眼已经七月入秋,却仍燥热,阿姊专程唤我进宫,说有上好的酥山。 等我到了蓬莱殿,见阿姊、李显、裹儿和婉儿已并坐在一处,我笑着行了家礼,又赶忙问道:「仙蒲呢?」 阿姊笑说:「她最不喜甜,有了身孕更是一口也闻不得,今日是糖渍蟹和蜂蜜酥山,就不叫她来了。」 我的心头掠过一个喜欢甜食的小娘子,掩饰过几丝失落,在婉儿身旁坐了下来。 「我也不喜甜,我的那份酥山就不淋蜂蜜了。」 「你阿姊都记着呢,单独给你留了一份」,李显今日也格外高兴,「韦巨源的家厨,最擅长做这些。上回他府中的烧尾宴,叫我和你阿姊好想。」 婉儿也笑道:「圣人和皇后既然都喜欢,何不带着我们再去叨扰韦相公?」 「婉儿和团儿都想吃,那咱们就再去一次吧。」阿姊笑得神采飞扬。 裹儿在一旁拱着阿姊道:「阿娘把裹儿忘了?」 阿姊嗔道:「什么时候能忘了你?都是做母亲的人了,也不知稳重些。」 「在阿娘面前,裹儿永远都是孩童。」裹儿娇笑着说道。 我们都被裹儿的样子逗笑,在他们一家三口的面前,我和婉儿竟陷入了久违的亲情欢愉中。 不过半个时辰,我们仍在仔细解蟹,却突然闯进一个内侍,慌慌张张地喊道:「太子率兵闯入了静德王府,已将静德王父子杀害,现在正在进宫的途中,圣人皇后还要赶忙避一避!」 「什么?」几个人同时尖声叫喊,我已经呆楞在原地。 「太子殿下往北宫门而来,圣人皇后要早做打算!」 「快!快准备去南宫门丹凤门,太子带了多少兵马?」李显怒问道。 「禀圣人,消息来报,有百余万骑将士,左金吾大将军李千里、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右羽林大将军李思沖都在其中。」 「什么?这群逆贼!」 「三郎,现在去丹凤门有什么用?要去就去北边的玄武门!」阿姊突然拉着李显喊道。 「他要从玄武门进宫,你去玄武门做什么!」 「当然是在玄武门号令宫中禁卫,擒拿这个逆子!难不成我们要一路跑到南边,再逃出宫吗?」阿姊声色俱厉。 「圣人,皇后殿下说得对,必须阻止太子进宫。」婉儿跪下急忙道。 我看着早已瑟瑟发抖的裹儿,心中只剩悲凉。 李重俊竟然真的走到了这一步,而裹儿在瞬息之间,就失去了丈夫和孩子的父亲。 我跪在婉儿身边,「圣人,阿姊,事不宜迟,我们快去玄武门吧。」 一路被内侍簇拥着向北,我才感到有些惧怕。 方才只想着李重俊总不至于真的杀了我,可是宫变之中,哪有不伤及无辜的?何况他恨极了阿姊和裹儿,就算他心软,他手下的人未必就肯放过我。 原来这么多年在宫中无虞,不过是幸运而已。 我搀着惊慌失措的裹儿,随着阿姊和李显爬上了玄武门城楼,终于松下一口气。 只要守门的将士不会倒戈,我们几人就不会有危险。 「香儿」,李显扶着气喘连连的阿姊,忙问道,「你没事吧?」 阿姊摇摇头,目光犀利,紧紧盯着玄武门以北的方向,「我倒要看看,这个逆子能翻出什么大浪来!」 「对了」,李显忽然说道,「宫中禁卫都是相王责管,他今日在哪里?」 我急忙上前解释道:「圣人,相王今日去了临淄王府。按这些天的时辰来看,此刻应当还没有回来。」 李显怒哼一声,最终也只是握着阿姊的手,一同看向北方。 我靠在城门的砖墙上,随着他们一起静静等着,等着李重俊领兵冲进来的那一刻,等着父子相残的那一刻。 「团儿。」婉儿忽然凑到我的身边,紧紧握着我的手。 「婉儿,会没事的。」我回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慰着她。 其实,神龙元年的那一场宫变,她就在场,她总该比我镇定几分。可不知为何,她似乎将所有的力气都攥进了手中,将所有的力气都传递给了我。 虽然今日李显的胜算更大一些,可我此刻站在玄武门上,突然觉得如果就这样死了,还未同李旦好好告别,这一生是不是太仓促了些? 如果我能够逃过此劫,再同他相见,我又会做什么呢?是将心中所有的猜忌都吐露给他,像我们曾经约定的那样没有欺瞒,还是继续怀着猜疑和试探,和他纠缠接下来的几年、十几年? 深深喘息,才发觉我竟然这样需要他。 不过一刻,就听更北的重玄门外一阵马蹄声,李重俊的队伍竟未遭遇任何阻拦,直冲玄武门下而来。 百余将士停在玄武门下,俯瞰下去,李重俊虽在中心,却格外畏怯,他抬头看到李显和阿姊,竟兀自跳下马半跪着。 「太子殿下不忍朝野骯脏,携我等清君侧、正朝堂!还望陛下交出逆臣武三思的情妇上官婕妤,交出一丘之貉的皇后韦氏、安乐公主,太子殿下定会保护陛下,即刻退回东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9页 李多祚见状,也下马半跪于李重俊身边,对城楼之上高声喊话。 我极为惊诧,没有料到他们首先要的是上官婉儿,更没有料到他们竟真的只是「清君侧」。 古往今来,清君侧的下一步就是谋权篡位,两年之前的政变就是如此。李重俊和他的拥趸竟然没有想过去控制李显的人身自由吗? 即便他们真的成功,若不继续夺权,李显又会怎么对待这个杀死了自己妻女和盟友的儿子呢? 「陛下!」婉儿显然也被吓到,跪在李显身边哭道,「太子殿下此番动作,自然是计划先杀了婉儿、再杀了皇后殿下和公主,最后挥刀向陛下!陛下万不可将万乘之尊拿来冒险啊!」 李显脸色铁青,与阿姊对视一眼,便沖城门下的万骑将士吼道:「万骑将士,都是朕的亲卫,为何要受贼人蛊惑,犯上作乱?朕有言在此,凡斩杀李多祚、李千里者,今日之事绝不追究,封爵进官,永保富贵!」 李显的话刚说完,城门下的士兵就窃窃私语,李多祚回头一声怒喝,他的身后却突然窜出一骑,扬手就斩下了他的头颅。 速度之快,李重俊、李千里和城门上的我们,全都瞠目结舌。 李千里很快反应过来,挥刀向那个万骑士兵斩去,又被另一个万骑冲撞摔下了马,随机颈上也挨了一刀。 我见过李昭德和来俊臣被斩,这些鲜血淋漓的惨状,我并不惧怕,可心头还是迎来了一阵又一阵的冲击。 人命就如此轻贱吗? 双腿吓软的李重俊瘫倒在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两员大将死在身边,哆哆嗦嗦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留下李重俊的命!」李显突然高喊。 阿姊勐地转头,抓着李显,整个身子微微发抖。 正要上前的士兵听到李显的话,忽然住了手,从李重俊身边退了回去。 李重俊身边的亲卫眼疾手快地抓起李重俊,将他推到马上,扬手就是一鞭。 十几个人簇拥着李重俊逃离了玄武门,一场清君侧的宫变,就这样仓促地收了尾。 「三郎!」阿姊流着泪怒喝道。 李显看着身旁的阿姊,犹豫片刻才喊道:「来人!派赵思慎去追废太子!」 「陛……陛下,赵将军今日不在宫中当值。」内侍支支吾吾地说。 李显毫不耐烦地挥手,「那就去他的府上找!」 「李显!你到底在干什么?」 「香儿」,李显软了语气,看着阿姊道,「原谅我。」 「原谅你什么?原谅你放过这个要逼父弒母的逆子吗?」 「香儿,你、我、裹儿都平安,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又贬斥了一个儿子,我只想要留住他的命。」 「可他杀了崇训!这个贱人杀了我的丈夫!」一直害怕得流泪不止的裹儿终于尖叫着喊道。 李显蹲下身子,平视着坐在地上的裹儿,伸手想要抚摸她的头髮,却被裹儿挥手打落。 「裹儿」,李显没有发怒,仍温和地说,「我会好好弥补你……和你的儿子的。」 「裹儿」,盛怒之后的阿姊突然镇静下来,俯身看着裹儿说,「起来,我们走。」 「阿姊!」 冰天雪地里,隽娘死前的样子铺天盖地地袭来,压抑许久的情绪突然爆发,我跪在她的身前,字字恳切地说:「阿姊既然都不忍心杀了李重福,为何不能留下李重俊一条命?圈禁一生,让他延续圣人的香火,不行吗?」 我见阿姊怒容犹在,继续说道:「何况,我朝歷来太子谋反,若是兵败,只会废储流放,从没有过处死废太子的先例。阿姊为了圣人的名声着想,也要忍下一时之气啊!」 若是大胜,便如同今日的李显。 「团儿,你果然是则天皇后身边的人,句句切中要害。」阿姊哼出一记冷笑,伸手拽起裹儿,拉着她转身就走。 我看着阿姊和裹儿越来越远,又不得不跪着对李显说:「圣人,阿姊一时气恼,裹儿也是突然丧夫,实在是……」 「不必说了,是我对不起她们,你们回吧。」李显皱眉嘆道,很快也就走了。 婉儿终于软下身子,整个人无力地靠在砖墙上,不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是彻骨的悲凉。 我蹲在她的身边,拉着她的手,轻声唤道:「婉儿,没事了。」 「他死了。」她的睫毛轻轻眨动,落下两行泪来。 她说的是……武三思。 半辈子的互相利用、逢场作戏,怎么可能一点真情也无? 我扶着她的肩膀柔声道:「婉儿,我送你回家。」 她抹去了眼角的泪,抿了抿嘴唇说道:「你回相王府吧,团儿,我想自己待着。」 第一百二十七章 供状 失魂落魄地回到长乐坊,远远地就望见迎面而来的身影,像那日在太初宫广运门前一样,他似乎忘记了身后的一切,只是想要快一些到我的身边。 我没有犹豫,扑进他的怀里,用尽一切力气感受熟悉的力气和温度。 他在我耳边轻声吐息,「我都知道了,没事了,你回家了。」 「李重俊……能活下来吗?」 就算李显想要放他一条生路,可是他仅仅带着十几个亲卫,能逃去哪里呢? 沿途的官兵会不会杀了他讨赏?他们会不会找不到吃食?马匹会不会累倒在路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0页 李旦的身子似乎僵了一下,又紧了紧力道说:「你和皇后、公主都没事,已是万幸了。」 「武三思和武崇训死了。」我又呆呆地说。 「我知道。」 「他们罪不至死,武崇训为人不错,他才当父亲不过几个月。」 「团儿,每一场宫变,都会死人的。只要你没事就好了。」 我躲在他的怀里,闷声点头,只觉得这一日怎么这样荒诞。 他轻轻松开我,又紧紧握住我的手,「我们回家。」 「对了」,我忽然想起方才玄武门的异样,问他道,「你这些日子对宫禁守卫不曾上心,那是谁在责管他们?」 他脚步一滞,清了一声嗓子才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今日李重俊带兵入宫,重玄门的守卫无一人阻拦,应当早就被他收买了。此事你也有推脱不掉的关系,恐怕会受到圣人斥责。」 他放松地嘆了一声,「本就是我玩忽职守,他若要撤我的职,随他就是。」 「你……」我惊异道,「不要兵权了?」 他换了左手来牵我,右手顺势将我揽住,语气轻松地说:「兵权要收回皇帝手中,哪有那么容易。这些事你就别再操心了,好好歇息几天吧。」 我茫然地点头,随着他一起回到相王府。一整天的事情压着,我竟很快就睡了过去。 宫变过去了两日,我一直都没有再入宫,除了收到婉儿安好的口信,也没有什么新的消息传来。 可今日下朝时间还没过去多久,李旦就匆匆回府,一脸沉重地踏进了我的院子。 我忧心忡忡地问道:「圣人在朝会斥责你了?」 他摇了摇头,俯下身子,双手按在我的肩上,「团儿,李重俊死了。」 我腾地站起,抬头问他:「怎么死的?」 「他和十几个亲信一路逃到终南山下,原想着再绕路逃去突厥,可是他的亲信都上有父母、下有妻儿,哪里会愿意孤身跟着他去突厥?趁着他睡着,就商量着砍了他的脑袋。」 我跌坐下来,全身无力。我想过李重俊会死,可没有想到是这样的方式。 「那……圣人怎么说?」 他蹲下来,将我揽进怀里,双手微微用力,「圣人他……他用李重俊的头颅,去祭奠武三思父子了。」 「什么?」我挣扎着推开他,又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心里全是震悚。 李显他在做什么? 他想要留住李重俊的命,如今李重俊死了,他就要这样作践他吗? 脑中穿过一击惊雷,我颤抖着问道:「他是为了阿姊和裹儿?」 眼前的人用力托着我,面含不忍地说;「不全是。一则为了皇后和公主不与他离心,二则也是利用此事震慑朝中反对京兆韦氏的人。如今武家群龙无首,皆是乌合之众,他能靠的只有韦家的人了。」 竟然是如此,果然是如此! 对李显来说,李重俊活着,不过是他的后嗣;李重俊死了,不过是可以拿来随便利用的工具。 他从来就没有把他当成过自己的儿子。 李重俊这一生,除了在李重润那儿,何曾感受过半分温情呢? 温情……同他假意交好的李隆基…… 我勐然清醒过来,抬头盯着面前的人,竟然第一次发觉,除了那一双漆黑的眼睛,李隆基长得有五六分像他。 是李隆基。 先与李重俊假意兄弟情深,挑拨李重俊的谋反之心,又从父亲李旦那里打听宫中禁卫的消息,买通了他们,好让李重俊一路无阻地入宫。 李旦曾抱怨过,郡王的薪俸都不够李隆基花的。他一个郡王府能有多大的开销?自然是拿着钱财去结交万骑将士、宫中禁卫了。 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是李重俊起兵的左膀右臂,也是安平简的故交,安平简如今又是临淄王府的人。 故意在麟德殿前当众摔断了腿,所以这两个月与李重俊往来不多,彻底撇清了自己的嫌疑。 多么清楚、多么聪明! 不到三年的时间,李隆基竟已学会了这么多。 「团儿,你怎么了?」 我定睛看向眼前的人,他半抱着我的身子,一脸关切地问我。 在我和他的儿子之间,他会偏向谁,我心中有数。 更何况,我对自己的身份再不以为然,终究还是姓韦,是皇后的妹妹,是李重俊谋反的敌人。 「我没事。」 喉间的声音冰冷刺人,我眨了眨眼睛,嘴角挤出一丝微笑。 「你去哪儿?」起身不过两步,就听他焦急地问道。 我回头一笑,「进宫看看我阿姊。」 「团儿,你要劝皇后厚葬李重俊吗?这种关头,不要跟他们作对。」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真的只是想我阿姊了。」 伸出的手臂停在半空,他用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我,末了只是点了点头。 我特意在宫门就遣回了相王府的内使,阿鸾也被我派去了掖庭。 一个人走在去蓬莱殿的路上,我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困住。我支开了的李旦的人、李成器的人,究竟想做什么呢? 把这一切告诉阿姊和李显,然后让李隆基跟着李重俊一起去死吗? 李显杀了李重润,我不能把李显怎么样。李隆基「杀」了李重俊,我就要借用李显的手杀死他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1页 因为我动不了权力更大的人,就要先挥刀砍向权力更小的人吗? 这样的我,和李隆基又有什么区别? 「侧妃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我抬头看去,才发觉自己已走到了蓬莱殿外,阿姊身边的贺娄尚宫正从殿内出来,拦着我笑问。 我低头笑笑,「正要进去呢,皇后殿下在吗?」 「在的,圣人也在,但是我看他们脸色不太好,你当心些。」 我点头致谢,虽有些犹豫和忐忑,还是踏进了蓬莱殿。 阿姊和李显并排坐在书案旁,看着手里的奏帖,脸色铁青。 听到脚步抬头望来,李显竟怒容满面,恶狠狠地瞪着我。 我一头雾水,询问地看向阿姊。 「你瞪着她做什么?这些事岂是她能知道的?」阿姊不悦道。 我不得不跪下道:「不知团儿做错了什么,惹得圣人和皇后气恼。」 李显咬牙切齿地说:「你起来吧,坐下说。」 「安国相王这几个月与宫中禁卫有多少联络,你可知道?」阿姊径直问道。 他们果然还是问到了此处,我只能摇摇头道:「这些事,他不大告诉我,我也不过问的。」 「那你看看这个。」阿姊面无表情地扔给我一份御史台递来的供状。 无数的字钻进我的眼睛,我却仿佛什么都没有看懂,只是摇头。 这不可能…… 「这供状上的种种,你全都不知道么?」 我没有知觉地抬头,呆呆地看着一脸凝重的阿姊,「我……阿姊,他不会的。」 「侍御史冉组雍,为人刚直,不群不党。你以为,他是故意诬陷安国相王?」 「是临淄王。」没有思考,没有犹豫,我脱口而出。 原来是这样容易,我的一路纠结、一路惭愧,还是一股脑地缩了回去。 「什么?」李显眯着眼睛,重声问我。 「是临淄王」,我又重复了一遍,「结交万骑将士的是他,串通宫中禁卫的是他,与废太……与庶人李重俊频频往来的也是他。 「临淄王摔断了腿,相王每隔两三日就会去临淄王府。临淄王借着这个机会,收买相王的亲信,根本不是难事。」 「是他?」李显惊问。 阿姊面色平静地问:「这些……你都有证据么?」 我换成跪着的姿势,同样平静地回答:「没有。」 「那这一切都只是你的猜测?你又凭什么觉得李旦毫无瓜葛?」李显怒道,「李隆基是他的亲儿子,要做什么他岂能一无所知?」 腿边的裙裾被我死死揉捏,我抬头正色,「庶人李重俊也是圣人的亲儿子,他做什么难道圣人都 一清二楚吗?」 「你放肆!」李显抬起右手,作势要打我。 「不许动她!」阿姊吼道。 我迎着李显的目光,没有一丝闪躲。 这个人,让我感到深入骨髓的寒冷和厌恶。 「她心向相王,你看不出来吗?」 「她是我妹妹!只要她还没有把手里的刀挥向我,我就不准你动她!谋反的是你儿子,有嫌疑的是你弟弟,你现在欺负我妹妹,算什么本事?」 李显被阿姊说得愣在原地,脸色发白,整个人都在发抖,突然直直地栽了下去。 「三郎!」 「陛下!」 两声刺耳的惊唿,阿姊一把推开了我,急急地跑到李显的身边,对我怒喊道:「还不快传奉御来!他风疾又发作了!」 跌跌撞撞地跑出蓬莱殿,我对着殿外的内侍大喊,可是眼前反覆交错的,是李显倒地不起的样子和两年前李旦缠绵病榻的样子。 我害怕。 不是害怕皇帝突然驾崩,而是害怕一个五十岁的李家人死在我的面前。 奉御医佐进进出出,阿姊沉着而娴熟地指使着他们,把李显抬到后殿的榻上。 在房州的十四年,她经歷过多少次这样的场景?有多少次,她以为自己就要失去他了? 她很快就从后殿回来,对我平心静气地说:「你先回府去吧,待在这里帮不上什么,他醒了反而又动气。」 「圣人……会没事吧?」 她轻嘆了一口气,「不是第一次了,这次也不算严重,不要紧的。」 我想要上前安慰,却觉得很多余,只好行礼告退。 「慢着」,阿姊又突然喊住我,「正好你在,去拟诏吧。命御史台接着查李庶人谋反案,安国相王和五个郡王的近侍亲随,全部受审。」 我没有说话,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 「矫诏的罪责,你承担不起。起草完就回去吧。」 她看了我一瞬,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开口,转身又往后殿而去。 第一百二十八章 余波 一个月的时间,御史台的案子就牵连出了安国相王和镇国太平公主。 白纸黑字的供状,一份送进了蓬莱殿,一份送到了安国相王府。 「怎么连公主都捲入了?」我搁下手中的杯盏,面色平静地问道。 他亦放下手中的供状,却只是稍蹙了蹙眉头,「御史台想要诬陷谁,轻而易举。主审这个案子的御史中丞周利用,是圣人的心腹。」 「如今的御史台,并非来俊臣当年的酷吏当道。侍御史冉祖雍审出第一份口供的时候,圣人也很惊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2页 他呆呆地看着我,「团儿,你觉得……」 「我不知道」,我打断了他的话,「我相信太平公主是无辜的,她绝不会将婉儿置于险地。也许……你也真的是无辜的。」 他没有责怪,只是语气淡泊地说:「你相信阿月,却不相信我,是么?」 「牵连到你和公主,授意于李显的可能,的确更大。可万一真的是你儿子做的呢?相王,在他和李显之间、在他和道义之间,你会选择谁,我能不知道么?」 不同于广运门前的盛怒,他依然极为平静,仿佛我的猜忌和怀疑早就被他预知。 眼泪忽然滑落,他轻轻抽泣,「阿月不会将婉儿置于险地,我也绝不会将你置于险地。」 双手不自觉地替他拭泪,言不由衷地说:「我……信你。」 他很快止住了泪,搂住我的腰,将头埋在我的肩颈。 我嘆了一口气,「那你打算怎么解决御史台的供状?」 「左右开弓,有备无患。」 不过数日,我明白了他说的「左右开弓」。 朝中以萧至忠为首的十几个重臣,上书陈说安国相王安恬好让、谦和友爱,将让位东宫、请辞皇太弟等事归功于相王品性和兄弟之情,并力劝皇帝李显勿被奸佞小人挑拨,对同胞兄妹屠戮殆尽。 「陛下富有四海,不能容一弟一妹,而使人罗织害之乎!」 萧至忠的上书,一字一句,看似忠言逆耳,实则指责至深。 审出相王和太平公主的御史中丞周利用是李显的人,另一个御史中丞萧至忠是李旦的人。看似分庭抗礼,但其实周利用无论家世根基还是声望人脉,都远不及萧至忠。 与此同时,市井街坊开始流传着一首童谣,京中官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 本是汉代的歌谣,讥讽汉文帝不容弟弟淮南王刘长,偏偏在这个时候唱遍了长安。 如此一来,只显得李显恩将仇报、戕害手足。 御史台匆匆结案,供出相王与太平公主的囚犯处死,其余玩忽职守的禁卫一律流刑。 依附阿姊的兵部尚书宗楚客等人屡次上书再请彻查,也一概被李显驳回。 神龙三年九月初五,阿姊的生辰当日,皇帝李显下诏改元景龙,大赦天下。 改元景龙的同时,皇帝李显上尊号为「应天神龙皇帝」,皇后韦氏上尊号为「顺天翊圣皇后」,并称「二圣」。 几天之后,追封皇后亡父韦玄贞为亲王、立韦氏七代宗庙的旨意也昭告全国。 一举一动,莫不如当年的皇帝李治和皇后武氏。 唯一的区别是,当年的北门学士全为二圣所用,如今的北门学士多半已被李旦笼络。 李持盈生产过后的第二日薄暮,婉儿和太平公主带了不少奇珍异宝,在坊门快要关闭的时候才踏进相王府的府门。 应酬了一整天的芳媚实在疲累,婉儿和公主又是我的熟识,我便重新梳妆去招待她们。 公主笑着逗弄乳母怀中的婴孩,随口问道:「取了什么名字?」 旁边持盈的侍婢笑答:「公主,安国相王给他起名张倜。」 「姓张?」公主微微诧异。 「月娘,县主不愿让人知道孩子父亲是谁,你就别凭着张姓胡乱猜测了。」婉儿笑着推她。 我不禁感嘆了一句,「我原以为,县主会让孩子跟着她姓李的。」 公主轻哂,「团儿真是胡闹,若是姓李,这同姓不婚,日后怎么避及?」 我掩过一丝失落,在旁边只能赔笑。 「今日府中实在事多,攸暨的病又重了些,这才不得不晚间过来。我再去看看阿兄,就回了。」公主拉着我说道。 我忙问公主:「驸马还没有大好?」 「我们这个年岁,不过是活一日赚一日罢了」,公主倒很豁达,又拉着婉儿道,「你也陪我一起去看相王吧,团儿就早些歇息吧。」 婉儿朱唇微启,欲言又止,还是点了点头。 联想到御史台的案子,我猜出了几分公主今日来此的意图,将她们送到李旦的书斋门前,便知趣地告退。 「侧妃留步!相王请侧妃一同进去。」齐郎在身后高喊。 眼前划过公主诧异的表情,婉儿抿起瞭然的微笑,拉着我和公主一同跨进了书斋。 「阿妹,婉儿,坐吧。」他笑着放下手中的卷宗,起身到熏炉旁坐下。 「阿兄,你……」 他淡淡一笑,「无妨,不用瞒着团儿。况且她自己也能猜到七八分。」 公主对我尴尬地一笑,就面含隐忧地说:「眼下的危机算是过去了,可日后如何,我实在心惊胆战。我这公主府虽有些人才,可并没有一兵一卒,哪里能像阿兄一样有力自保?」 「你我兄妹被圣人和皇后忌惮,无端卷进谋反案,是迟早的事。好在你今日终于来找我了,婉儿竟也来了。」 婉儿这才浅浅一笑,「来得晚了,还望相王不要见怪。」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在玄武门城楼上,庶人李重俊叫喊着要杀了我,圣人却有几分犹豫。从那一刻起,婉儿就明白该怎么做了。」婉儿接着道。 「是啊」,我不由得讥讽,「如今才知道,则天皇后是真的疼你,而韦皇后只是利用你而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3页 婉儿几分诧异、几分无奈,「团儿,相王既不瞒你,我也实话实说。我对皇后殿下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人。她对我固然是好,可她无心也无力保我一世周全。 「其实,你也知道。我人微言轻,皇后殿下那里的消息,我了解的与你相差无几。区别在于,无论谁胜,团儿,你都能安然度日,那我呢?」 她的睫毛轻轻扑簌,眼中愁云密布,我终于清醒,凑到她的身前,「婉儿,对不起。」 她只是想好好活下来而已。只是她若想活着,就不可能永远不背叛阿姊。 「团儿」,公主突然打断了我,皱眉问道,「你究竟希望谁赢呢?」 纷杂的思绪逐渐清晰,我希望谁、谁更应该、谁更可能,当这个三个问题变成一个,答案唿之欲出。 「安国相王。」我平静地说。 垂在身侧的手被紧紧握住,他轻笑一声,「团儿要的,我会做到。」 公主带着些嘲讽地说:「韦家五郎出家为僧,以绝食相抗爵位官职,十三娘又心向安国相王。阿嫂这个皇后,当得可真是憋屈。」 「阿月!」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喊出,我压着心头泛起地酸楚,沉默地摇了摇头。 公主又满不在意地说:「团儿又不是听不得真话的人,你们两个倒有意思。」 「公主说得对。」我抬头沖她笑了一瞬。 她撇了撇嘴,转而又抱怨,「李重俊谋逆之后,安乐公主又是哭着要立她为皇太女,这件事还不知要闹多久呢?」 婉儿不以为然地笑笑,「圣人若真有这个意思,找来商议此事的宰相就不是魏元忠,而是宗楚客和韦巨源了。」 魏元忠一心忠于李显,而韦巨源和宗楚客,依附阿姊更多一些。 「阿月」,李旦突然开口,「回去之后,不要再与安乐公主发生任何龃龉。把这些争斗的心思,花费在旁的细枝末节上。」 「阿兄的意思,是让圣人以为我贪财虚荣,纠缠于蝇头小利?」 他点点头,「你自己掌握分寸,不要做得太过了。」 「那阿兄要做什么?」 「给圣人上个奏帖,请立温王为皇太子。」 我脱口而出:「不要!」 婉儿和公主皆疑惑地看着我,李旦蹙起眉心的剑纹,沉声说道:「我是爵位最高的宗室,我必须上这个奏帖。不过,你为何不愿让温王当太子?谯王李重福被贬出长安,连大赦天下时,都被格外排除,如今能做太子的只有温王李重茂。」 「我不是不想让温王当太子,我只是觉得太危险了,温王才十三岁。」 公主轻笑一声,「李重俊是自己作死,温王还是个孩子,只要不被人利用,就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是啊」,我轻声感慨,「只要不被人利用……」 婉儿看着我的样子,抬头说道:「相王,皇后殿下可能会寻个错处,将临淄王调离长安,相王还是早做准备的好。」 「临淄王?这次御史台,并没有牵扯到隆基。」 他忽然警醒,话音未落,目光仿佛要击穿我整个人。 等到她们离开,他终于问了出来,「三郎……是你么?」 我没有迴避他的眼睛,坦然地回答:「是我。」 他只是微微嘆气,又攥紧了我的手,「离开长安,对他来说也许是好事。」 我在心中暗嘆,若是李隆基早一点离开长安,对李重俊来说也是好事。 第一百二十九章 真相 皇帝李显不容置疑地拒绝了相王李旦的请立皇太子书。 一个月后,腿伤已好的临淄王李隆基,改任为潞州别驾,暂时离开长安。 本以为李重俊谋反案就此终结,却在临近年关的寒冬,又出了一件事。 那个曾经两次上表、请求则天皇后让位于太子李显的苏安恆,在听闻宫门市井有人传颂李庶人杀害武三思父子乃义举之后,扬言称此举出自他的建言。 喜欢沽名钓誉的苏安恆,很快就下狱,命丧刑场。但他的话,终于将我从最后一丝希望中拽了出来。 那些我未曾注意的事,和那些我有过猜测、却不愿相信的可能,终于一览无余地摊开在我的面前,将我与李旦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撕扯成碎片。 他踏着屋外的细雪,独自掀帘弯身,双手磨搓着进来,面含微笑地问道:「这么早就叫我过来,可是有什么好事要告诉我?」 「齐郎在外头么?」 他顺势坐在我的身旁,「我见你把阿鸾也关在了外头,就让他们都先歇着了。」 我点点头,「也好,叫他们都离这儿远一点。」 「怎么了?」 「旭轮。」我沖他轻盈一笑,身子向他靠去,不由分说地吻住了他冰凉的薄唇。 他的身子僵了一瞬,很快就将我拥进怀中,胳膊愈加收紧,轻轻使力就将我抱到了他的膝上。 他的身上还带着屋外的寒意,双手被我的身体熨烫得同样灼热。在他探进我衣衫的那一刻,我用力推开了他。 两具身体骤然分开,唯有唇间还留着对方的气息。 他满脸错愕,呆呆地看着我。 我坐回到他身边,极为平静地开口,「长安年间,苏安恆两次上表,请求当时的陛下让位给皇太子李显。」 「团儿,你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4页 我毫不犹豫地打断他:「那个时候,则天皇后就提醒过我,你做皇嗣那么多年,他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偏偏等到李显做了太子,非要不怕死地两次上表,而且言辞激烈? 「他自恃才高,愚蠢又心急,可怎么就偏偏要等到李显住进东宫,才开始心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心急呢?」 他的脸色趋于平静,问我道:「团儿,你想说什么?」 「那个时候的临淄王,没有这么大的能耐,也想不出这么聪明的办法。右卫大将军、南衙另一半的兵马,就是这么来的吧?」我嘲讽一笑。 「你早就知道我要与他争,这些事你今日明白了,也不该在意料之外。」 我轻轻点头,「的确,这些事本没什么。可苏安恆这一次呢?你可真是棋高一着。借着李隆基和李重俊的关系挑拨他谋反,又借着李隆基落马受伤、故意以父子亲情为幌子,表面上对宫中禁卫不管不问,暗地里则告诫他们不许阻拦李重俊带兵进宫。这样,即便李显真的查问出来与你有关,你也可以辩白自己只是渎职。 「原来,不是李隆基利用了你,而是你利用了李隆基。」 「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 「不错」,我不禁轻笑一声,「我又不是要把你送去御史台,需要证据么?只是我有一事不解,你处处把李隆基放在风口浪尖做什么?你不是为了自己能杀死亲子的人。」 深如潭水的眼眸突然黯淡下来,隔着半尺,他只是深深地看着我,多年未见的初生春水又一次从潭底泛了上来。 我竟有些明白了。 「是因为我?把这些事安在李隆基的身上,你想骗的人不是李显,而是我?」 他的两只手攥得紧紧的,喉间微动,微微咬着下唇,闭着眼不再看我。 「你知道我讨厌李隆基,你知道他对我有敌意,你也知道这件事会不可避免地牵扯到你。所以你多做了许多事,只是想让我以为,即便真的和相王父子有关,也仅仅是他一个人做的。是不是?」 「是。」 我突然觉得好笑至极,忍不住说:「真是荣幸之至,能让算无遗策的安国相王这样费心。」 「够了!」他突然喊道,「你想骂我就骂吧,不要再这样讥讽下去!我想方设法瞒着你,甚至冒险以三郎的身体为代价,就是不愿你这样对我!」 「我对你如何?」我也沖他怒喊,「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不会害我至亲!你挑拨李重俊带兵杀进宫里的时候,就没有想过阿姊和裹儿会死在他的刀下吗?就没有想过连我自己也会死在他的刀下吗?」 「那不可能!只要李显和皇后还有一点聪明,李重俊就绝不可能成功!我也从来都不想让你捲入其中,李重俊究竟哪一天带兵入宫,我事先并不知道!」 「所以,你从没盼着他谋反成功,你要的结果就是现在?李显的盟友武三思、武崇训死了,李显的继承人李重俊也死了,连太平公主也不得不跟你站在一起。可是李重俊他还不够可怜吗?你为什么非要让他死?」 「那我从前就不可怜吗?我的妻妾、我的子女,他们就不可怜吗?皇族夺权,怎么可能保得住每一条无辜的性命?我立誓保护你的至亲,已经是我能为你做的所有了,你不能要求我不费一兵一卒就夺回江山!」 我突然无力,双腿瘫软地跌坐下来,脑中一片空白。 是啊,我早就明白这个道理,我早该明白这个道理! 当他决意走向那把龙椅的时候起,他就不再只是李旦了。 武曌、李显,他们也不是一开始就是那个样子的。 「我错了。」 他愣住,「团儿,你说什么?」 「我错了,你和陛下,没有什么区别。」 「我和他不一样!」他急得抓着我的手腕,眼里积聚着怒火和悲哀,带着些恳求又说了一遍,「我和他不一样。」 「也许吧」,我无奈地感慨,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接着问他,「持盈的事,你也利用了我,是么?」 见他没有说话,我又说道:「以你在朝堂的布局,不可能毫无办法。你先是用我去求我阿姊,又教给持盈怀孕的法子,就是不到最后一步,不愿动用你在朝中的力量,是么?」 「怀孕的办法,是持盈自己拿的主意,我原本并不知情。」 我点点头,明白了许多,「李重俊的事,李隆基应该也不是毫不知情吧?与其说是你利用了他,不如说是你们父子合谋,你又在其中算计了自己的儿子。」 一切大白,除了他为了我对李隆基的利用,没有什么在我的意料之外。 我此刻眼睁睁地看着他,心里明明白白,这一次是真的不一样了。 他对李重润的死会有悔意,会尽力弥补。可是李重俊的事,如果再来一次,他会做同样的选择。 而我甚至没有任何立场指责他。 他忽然圈住了我,很轻很轻,甚至留了一丝缝隙,而他的身体则紧紧地绷着。 「团儿,我答应你的都做到了,不要离开我。」 肩头洇出一片冰凉,我伸手替他抹去了泪,柔声说道:「旭轮,你不是不知道我在意什么。你若真心觉得对我无愧,这些事又何必瞒着我?」 挣扎着起身,却被他用力抱紧,「别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5页 「我会向皇后上书,请步豆卢氏后尘。芳媚照顾家事多年,你若不愿让她当正妃,侧妃也该留给她,我会向皇后一併说明的。」 他死死地抱着,我动弹不得。 不禁轻笑道:「你不可能时时都在我身边,我若想走,你没有办法。」 「我若不想你走,你就走不成。」 「你又想用亲王的权力来命令我吗?」 「如果你非走不可,我就会如此。」他的声音颤抖,却还是说了出来。 我不由得笑道:「安国相王,你要软禁皇后殿下的妹妹吗?」 他的身子终于又是一僵,没有再使力,也没有松开我。 「团儿。」他大口喘着气,想要抑制住哭声。 「相王!侧妃!」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齐郎突然在屋外高喊。 「出去!」他怒斥道。 「相王,是净觉禅师。」 我心里一惊,忙大声问道:「我阿兄怎么了?」 「净觉禅师说有十万火急的事,请侧妃务必即刻随他出府,禅师已在门口等着了。」 他顿了顿,终于放开了我。我没有犹豫,拿了披衣就向外跑去。 「团儿!」 身后的喊声悽厉绝望,狠狠地敲在我的心上。 步子不自觉地停下,狠心将侧了一半的头转了回来,飞快地跑向王府的院墙之外。 「阿兄,出什么事了?」 阿兄指着身边的一匹空马,「快上马,随我去静法寺。」 我头脑一空,将心里的惧怕问了出口:「慧苑怎么了?」 「他快要死了。」 我骑着马跟在阿兄的身后,穿过长安城无数的市坊街巷,整个人却极度茫然。 慧苑和李旦的脸在我眼前交错,又都变得模煳,纷纷离我远去。 阿兄把缰绳随手扔给寺中的侍者,急忙拉着我进去,我却突然很难迈开步子。 「怎么了?」他回头蹙眉问道。 「我……他……他真的救不回来了吗?」 阿兄的双眼闭了一瞬,又拉着我往前走,「你若还想见他最后一面,就快一些。」 我如行尸走肉一般,拖着步子跟在他的后头,却听慧苑屋外的侍者大喊着,「净觉禅师!慧苑师父他已经……」 「闪开!」阿兄推开侍者,大步冲进了慧苑的房内。 我站在门里,看着阿兄怒号着奔向慧苑的身旁,那沿着嘴角一路漫开的血渍已经干涸,褐色的斑点紧紧抓着麻白色的中衣。 慧苑的脑袋歪向一旁,左手无力地垂在塌沿,像是昏睡过去了一般。 「慧苑!慧苑!」阿兄抓着他的手,不甘心地喊着。 我怔怔地往前挪步,绕过阿兄、绕过床榻,看到了慧苑了无生气的面容。 握起他的另一只手,手指微凉,仍有余温。 距离指尖三四寸的地方,是一张揉皱了的宣州纸。 我将它细细铺平展开,上面的字迹和内容,都很熟悉。 那是慧苑的字、阿兄的诗。 「空羡樑上燕,一只到白头。」 第一百三十章 元夜 屋外窸窣的脚步愈来愈乱,一声吱呀的推门,我回头望去,贤首国师步履蹒跚地沖了进来。 六十五岁的贤首国师,在看到慧苑的尸身后,跌倒在榻边,整个人如孩童一般嚎啕大哭。 贤首国师的样子引出了这一整日的哀痛,我挪到阿兄身边,靠在他的肩头,也终于哭了出来。 「国师」,阿兄一手扶着我,一手伸向国师,「国师春秋已高,切莫悲痛过度。」 国师哭着摇头,「早知你这样废寝忘食,我又何必交给你音韵训诂的事!」 「国师,慧苑他早已完成自己的愿望。能为国师做些事,他心里是很高兴的。若是没有《华严经音义》一书,没有顶着这口气,他只怕早就……」阿兄别过脸,不忍再说下去。 国师的肩膀仍忍不住颤抖着,眼睛不愿离开慧苑。 阿兄见状,吸了吸鼻子道:「你们快扶国师出去吧,这里也要有人打理。」 贤首国师没有坚持,被侍者扶着出去,阿兄转头和缓地对我说:「你也出去吧,他总要擦洗换衣,你在这里不方便。」 屋外的天气转晴,露出冬日里少见的烈阳,让人的全身都暖融融的。 「相王侧妃,你也……节哀才好。」眼角的泪顺着高耸的颧骨滴在肩上,国师强忍着情绪,对我说道。 我怔怔地看着被静法寺的高墙圈起的一方蓝天,感觉到心里有一处地方被彻底地挖空了。 「国师,我已经许久不去大寺了,现在没有慧苑替我转达,我就在此直言。虽然国师深谋远虑,但……」我缓了缓,直接说道,「安国相王的赢面,更大一些。」 国师对我这些不合时宜的话并不惊讶,他点了点头,「谢相王侧妃提醒。」 「外面天冷,国师还是早点歇息,我就在客堂等着我阿……等着净觉禅师。」 「除了慧苑,韦娘子还有别的心事吗?」 我浅浅一笑,「谢国师关怀,没有别的事。」 阿兄来到客堂的时候,天已渐暗。他似乎已经收好了心绪,低声道:「七日之后焚化,国师会亲来主持诵经。」 我点点头,「好,那我们一同来送他。」 「各坊快要落锁,我快些送你回去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6页 「阿兄,永宁坊的韦宅,没有人住吧?」 他顿了一下,皱眉问道:「你和相王怎么了?」 「你也知道阿姊和相王现在的关系,我想避一避。」 阿兄只是思索了片刻,抬头道:「永宁坊的宅子又远又小,你怎么不去住皇后给韦家在崇仁坊置的新宅?」 我无奈一笑,「离大明宫和安国相王府都太近了。」 阿鸾和我共骑一匹马,到了西市口便拴好,两个人一起走在长安上元的西市。 「侧妃已经连着一个多月不出门,也不怎么说话了,平日自己坐着又时不时地流泪。今日总算能出门走走。」阿鸾在我身旁,有几分欣慰地说。 今日我本不愿出门,但看她喜气洋洋,心心念念着长安的上元节。去年上元,她随我进宫赴宴,说起来还没有在上元的西市逛过呢。 我不想让她陪我在韦宅无声无息地过节,干脆撑着无力的身子跟她一起到西市走走。 「今日宫里的人来,你都是怎么说的?」 她抿嘴道:「还是照侧妃交代的,慧苑师父故去之后,侧妃一直精神恍惚,怕在宫宴上仪礼不周,特请告假。皇后殿下遣人知会,说是过完节就来看侧妃。对了,今日相王……」 「相王府的人,替我一概回了就是。」 「侧妃交代过这些,可是……安国相王亲自在韦宅门口等了两个多时辰,直到入宫的时候快到了,他才离开。侧妃那时正睡得好,又是连着好几夜失眠,我也就没有叫醒。」 听到他来过韦宅,我的心里并没有波澜,只是觉得愈加疲累,苦笑着说:「无妨,我原本也不想见相王。」 阿鸾小心翼翼地问:「侧妃这是……不打算再同相王说话了么?恕阿鸾说句越界的话,相王待侧妃的心意,只怕是世间郎君里少有的。」 我转头笑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不是你待我好、我待你好,就能够一起相守的。」 「可侧妃,如今还是安国相王的侧妃啊。」 「是啊」,我也感嘆道,「本想一日一日就这么过下去,结果还是要面对这个身份,看来是时候进宫了。」 「面茧!」阿鸾喜笑颜开地指着近处的店家道,「这家人这么多,一定很好吃,上元节可都是要吃面茧的。」 我拉着她坐下,看着店家忙忙碌碌地和面、团饼。 上元节都要吃面茧的……我想起许多年前安平简带着我,一起去洛阳的南市吃面茧,还把三勒浆带回了安宅同饮。 滚烫的羊油溢出面饼,我顿觉有些噁心,把面前的面茧全都推给阿鸾,「我没有胃口,都给你吧。」 她嘆了嘆气,「侧妃这些日子也总吃不下饭。」 我笑笑,「许是年纪大了些。」 话刚落音,却见阿鸾忽然神色一变,匆匆低头,拿起面茧就往嘴里塞。 我正困惑着,抬头就见李成器和他的侍从坐在旁边的胡床上,也张罗着要面茧吃。 「你想同寿春王说话,还是想躲着他?」我附耳到阿鸾旁。 她支支吾吾着没有说明,我已清楚了她的意思。 「李大郎」,我微微侧身沖他微笑道,「别来无恙。」 李成器怔了一瞬,起了一半的身,又还是坐了下来,揖手道:「韦姨竟在这儿。」 「今年偷个懒,不想进宫了,你不也是?」 他温和一笑,眼睛落在我旁边的阿鸾身上。 「你怎么带着侍从就出门了?夫人呢?」 「她还在守孝,又不想我玩不好,就推着我出来了。」 我点点头,拉着阿鸾说:「既然如此,阿鸾你便陪着大郎逛逛灯会,等一会儿应该很好看。」 阿鸾的眼里泛着亮光,却摇摇头,「侧……娘子说哪里的话?阿鸾怎么能让娘子独自在西市?」 我笑着说:「我也没什么精神,不比你们年轻爱玩,只想着回去歇着。左右你也是无事,跟着大郎好好玩玩,只是要劳烦大郎派人送她回来了。」 「韦姨放心,凤奴会亲自送她回去。」李成器拉起阿鸾的手,对我笑着点头。 我点点头,起身就想离开,却被他唤住,「天下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凤奴恳请韦姨不要强求。」 我回头嘆道:「我已经没有强求什么了,如今在强求的,是你阿耶。」 上元节的灯火和热闹,都让我觉得陌生和遥远,拖着仿佛不是自己的身子,一路走回南边的西市口。 牵出缰绳的时候,恍然抬头,左前方就是延康坊的坊门,静法寺只有阿兄在了吧? 本想骑马回永宁坊,却觉得没有什么力气,今夜没有宵禁,索性一路慢慢地走回去。 从西往东,长安城里人愈来愈少,烛光灯火也愈来愈远。走到丰乐坊前,身上的披衣已经抵挡不住凉风冷意,心中默嘆了一口气,还是翻身上马。 策马不过十数步,一个少郎君突然从丰乐坊跑出来,被捲入我的马下。 我心中大惊,死死拽住缰绳扯向一边,却实在拉得太急,身子不稳,一瞬就被马甩了下来。 双膝传来一阵疼痛,胳膊却还卷在缰绳中间,我一时动弹不得,忍不住发出嘶嘶的声音。 那个醉醺醺的少郎君像是醒了几分,急忙起身把我的胳膊从缰绳中解出来。 「少郎君没事吧?」我忍着疼痛问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7页 在他回头的一瞬间,我愣在原地。 是武延秀。 他半眯着眼睛,看到是我也是一惊,呵笑一声,「相王侧妃怎么在上元节孤身一人?」 「那恆国公怎么也没进宫?」 「去年去过了,该做的都做了,今年何必再演一遭?」 我撇嘴笑道:「当然不一样,去年安乐公主还是有驸马的,今年恆国公可以大有作为,再不必有后顾之忧。」 「后顾之忧?」他反笑道,「我何时怕过武崇训?武三思父子算什么东西,大周朝的时候,还不是时时跟在我阿耶后头?」 我心中升起几丝厌烦,看到那张脸却还是不忍发怒,压着声音说:「你也知道那是在大周。」 他冷笑一声,「是啊,这齣头的事从前都叫我父兄做了,他们乐得捡大便宜。如今也尝到了倒霉在他们身上的滋味了,真是活该啊。」 「这里人少,可说话也要当心。你阿兄因言行获罪,可不是想换来你言行无忌、自掘坟墓的。」 他轻轻使力,一把就将我从地上拽起,我还没有站稳,他就忽地松手,在我将要跌下去时又将我一把捞起,揽在他的怀里。 我瞋目问道:「恆国公,你这是做什么?」 他轻轻撇嘴一笑,「你没有带一个家僕奴婢出来,想要回去,还不是得我送?」 「用不着!」我用力推开他,喘着气怒道。 伸手拉着缰绳就要上马,膝盖却使不上力,又一次往下摔去,这次被武延秀一把抱住。 「有什么好逞强的」,他不屑地说,「先带你去我府里上药」。 说罢,他直接将我打横抱起,两只手臂毫不费力地托着我,鼻尖喷出的酒气有些烫人。 我只是微微挣扎了一下,其实知道只能跟着他去国公府,况且我心里也并不希望马上回到韦宅,又接着去重复冷冷清清、懒散倦怠的日子。 「不想被人看到我抱着相王侧妃进府,就把绢帕盖在脸上。」 我有些生气,盯着他咬牙切齿地说:「我心中无愧,管别人干什么?」 他面露几分惊讶,轻轻摇了摇头,哼笑着一路抱我进了内院。 第一百三十一章 拯救 我盯着武延秀手中的东西,皱眉问道:「这是什么药?乌漆墨黑的,我从没见过。」 「长安能有什么好药?尚药局那帮废物就更不用说了」,他不屑地说,「这是从突厥带回来的,治跌伤最有用。」 「我自己来,或者你叫一个侍婢进来。」 他挑眉一笑,「方才不是还说,心中无愧,这回又不敢让我上药了?」 我恶狠狠地回道:「是不敢劳恆国公大驾。」 「我是没有官职的国公,你是亲王之女、皇后之妹,谁尊谁卑,也不好说。」 我懒得再跟他争执,直接掀开裙裾、脱掉鞋袜,露出微微肿胀的双膝,「涂吧。」 他也没有再嘲讽挑衅,一只手捏着我的小腿,另一只手在我的膝盖上,认真地缓缓摩挲。 我好像突然将他身上的酒气都吸了进来,盯着他的面容和动作,心神已经彻底恍惚。 「你终于回来了。」 眼前的人一愣,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我,没有任何浮华的表情。 「我是谁?」 我不觉摇摇头,捧着他的脸,又喃喃道:「你终于回来了。」 搭在他脸上的手被紧紧捏住,面前的人轻轻转头,蓦地张嘴,含进了我的两根手指,轻咬、吮吸。 心里变得酥酥麻麻,我急忙抽回了手,又一次摇头。 他很快覆在我的身上,带着酒气的唇齿对我的耳垂不依不饶,一只手禁锢着我的双腕,一只手在我的腰间反覆揉搓。 他懂女人的身体,也懂女人的心思。 天旋地转,我很快就不再抗拒,任自己捲入纯粹的欲望和放纵中。 多日的愁郁和疲惫,缠绕着愈加蒸腾的情慾,我突然在这一刻觉得,也可以好好地活下去了。 第二日醒来时,武延秀就躺在我的旁边,昨夜之前的疲倦和空落又一次回到我的身体之内。 我看着那张属于武延基的样貌,还有紧闭双眼都能透露出的狷狂神态,心里木木的,没有什么知觉。 双膝还是疼痛,起身的动静惊醒了武延秀,他眯着眼睛哼问道:「几时了?」 「还早呢,我先回去了,从你府里借一趟车。」我穿上衣裙,转头说道。 他迷迷煳煳地点头,又突然拽着我,「等我去交代他们。」 「武延秀」,我拉开了他的手,嘆声说,「不要和安乐公主成婚。」 他突然清醒,睁开双眼盯着我,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怎么,你吃醋了?」 我不耐烦地扔下一句,「我不会提醒你第二遍,这是为了你好。」 「是忍辱偷生五十年,还是风风光光五年,你又怎么知道我会选哪个?」 那张很像武延基的脸上,出现的却是更像武承嗣的神情。只不过,他的贪婪是藏在不屑之下的。 「赌徒!」 他径直起身,胸前露出一两道刀疤,一把又将我拽进他怀里,戏嚯着说:「我不光是赌徒,还是登徒。安国相王的侧妃,昨夜可是欲仙欲死啊。」 我冷哼一声,「这不是一个男宠应该做到的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8页 他的神情骤变,仇恨和不甘搅动着柔媚的双眼。他的右手抱着我,左手突然扼住了我的脖颈,却只是微微使力。 「想掐死我?」我不禁嘲笑。 他终于被我刺激到,把我死死地按在身下,像野兽一般撕扯起我的上衫。 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武延秀,只要你敢,我向你保证,你活不过明天。」 他停下动作,看向我的眼神突然变得飘渺,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怔怔地出神。 「国公!安乐公主府来的帖子,说是务必现在就交到国公手里。」 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武延秀松手放开了我,跌着躺到我身边,闭目道:「知道了。」 「公主府的家僕还在等着,问国公现在出发吗?」 「告诉他我还睡着,晚些再说。」 「可是公主府的人说……」 他不耐烦地大声吼道:「你是我的人还是她的人!」 门外不再有声音,我起身整理好衣衫,不觉笑了一声,「好一个欲擒故纵,昨夜不进宫就是为了这个吧。」 「知道你聪明,也犯不着事事都说出来。」 我没理他的话,又问道:「胸前的疤是怎么回事?」 「你真以为」,他嘲弄地一笑,「在突厥的日子就那么好过?」 正月快要过完的时候,阿姊带着婉儿来到了永宁坊的韦宅。 两人皆是寻常妇人装扮,笑吟吟地挽着手进来。阿姊嗔道:「还说自己病了,我看就是懒得进宫看我。」 我对她笑笑,「真的病了,总是没精神。」 「的确瘦了不少,这些日子也没有好好吃饭么?」婉儿捏了捏我的脸道。 我摇摇头,「总是没胃口。」 「这个相王,又怎么欺负我妹妹了?你这几次三番地把和离书送到我那儿去,我可拿不了这个主意。」 心里揪得疼,我的视线与婉儿不觉对上,两人又不着痕迹地挪开。 「阿姊,我终究是韦家的人,没有办法安安心心地做相王的侧妃。他看不透,或者不愿意看透,才不放手的。」 阿姊神色微动,伸手覆上我的手,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把我、把韦家放在心上,这就够了。难道我的妹妹,不配被他李四郎真心相待吗?」 「阿姊,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她又接着说,「我的意思是,同时有相王侧妃、皇后之妹的名头傍身,无论到何时,至少能保住你。」 我看着她满不在乎地说出这句话,心中有说不出的感动。 坐在对面的婉儿眼神震动,嘴角隐隐抽搐,还是咧开了一个微笑。 「阿姊知道,相王都做了什么吗?」 婉儿又向我抛来一个警示的眼神,阿姊却只是笑笑,「真当我和三郎蠢钝至极?」 「团儿」,婉儿终于忍不住说道,「皇后殿下的苦心,你不要辜负才是。」 「我曾想过,让你在相王身边为我探听消息。可是如今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真的不愿你再有任何意外。团儿,我和裹儿是自己选了这条路,你和仙蒲……我不想强求任何事了。」 早已泪流不止,我扑进阿姊的怀里,一声一声地叫着她,把自己全然交给这份温情。 「皇后殿下,待团儿真好。」婉儿的声音微不可闻。 我不愿婉儿伤心,忙起身擦了眼泪,边哭边笑道:「你又被升为昭容了,该恭喜你。」 「你该恭喜安乐公主。」婉儿促狭一笑。 「婚事……定的谁?」 阿姊无奈地轻嘆,「本来定了你我的族弟韦濯,可她见了面,偏偏不肯,在我和圣人那里哭个不停。左思右想,总归是我和圣人对不住她,还是随了她的心愿。」 我探头问道:「是……恆国公?」 阿姊点头,「不过还没有下诏,也还没告知恆国公,算是我三郎私下定了吧。」 不知怎的,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可我的心中还是有几分难受。不知是为武延秀的以后,还是为我的现在。 「那……」我抿抿嘴,「那也该恭喜恆国公,他的心愿终于实现了。婚期定在何时?」 阿姊耸肩道:「总要等武崇训过了周年吧,最早也要今秋了。」 婉儿看向我的目光极尽关切,很快又说:「团儿,还有好事呢。」 我疑惑地看她,听她继续道:「前几日,皇后殿下的裙裾升起五彩祥云,圣人亲笔画了下来,令百官传看。」 我吸了一口凉气,明白这件事背后的意义。 「阿姊,团儿有一事相求」,我拉着她的手恳切地说,「若他年终有胜败,能不能……」 「圣人和我,都不会杀了相王的。」 「谢……阿姊。」 「见你这么没精神,总还要再告诉一件事。」婉儿带着些神秘地说。 我不解,「我想了想,也没有谁要成婚啊?」 婉儿与阿姊对视一眼,拉着我道:「皇后殿下已经下旨,凡女子不因父、夫、子而得来的封爵,也如男人一般,可传袭后嗣。如此一来,宫中女官、乳母,甚至女道、女尼、女医,有了世袭的爵位,绝不会受父兄、夫家轻视。」 我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连日的阴霾一扫而空,抓着婉儿和阿姊的手,激动得不知要说些什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9页 「皇后,我就说她会为了这个高兴吧。」婉儿笑得极明媚。 我重重地点头,好像自己又重新被浇灌新生,活下去的每一天,都是值得的。 「有你在,这些事原本进程也能快些。把你的身子养好,时常进宫,和婉儿一起商量着吧。」阿姊柔声说。 「好,我这就养精蓄锐!」 阿姊被我逗得哈哈大笑,「多大了还这么不稳重!我和婉儿带了些宫里的吃食给你,快用些吧,我们也该回去了。」 我心中不舍,拉着又说了一会儿话,才把她们送到韦宅门口。 「团儿」,上车之前,婉儿又靠近我道,「相王也很艰难,不要总为难你们两个,该忘记的事就忘记吧。」 「婉儿,这些事也许可以都忘记,但以后还会有一样的事,要怎么办?那么多条人命,全都视而不见么?」 李重俊被他设计害死,那李重茂呢?难道就不会么? 一个人想要做皇帝,又怎么会真的把人命放在眼里? 第一百三十二章 纠缠 景龙二年的春天来得很晚,上巳节已过,柳枝才抽出几点嫩叶。 阿鸾一脸为难地推门进来,看着我欲言又止。 「是相王又来了么?分居别住已成事实,他总不肯相信」,我无奈地嘆道,「还是照常请他回去吧。」 「是……恆国公。」 我惊讶道:「婚旨都颁了,他来做什么?也叫他回去吧。」 「怎么?现在知道掩人耳目了?对我避之唯恐不及?」武延秀一身突厥翻领袍,倚在门扇上。 阿鸾低头,「侧妃,我没有拦住。」 我心中全是难以言说的复杂,转头道:「请驸马进来坐吧。」 「婚旨昭告天下,无需你专门提醒」,他迈开步子,随意地坐在我身边,又对阿鸾道,「都下去,闭上门。」 我侧身躲开他的手,皱眉怒目道:「你又来做什么?」 「需要的时候,就叫我过来。如今要丢开,连门都不让进了。你是真把我当男宠么?」 我不屑道:「你该随着安乐公主,叫我一声阿姨。」 「阿姨?」他哈哈一笑,「若论起来,叫你小娘也是应该的。」 怒火中烧,我扬手一个耳光下去,结结实实打在了他的脸上。 他哼笑一声,满不在乎地仰头看我,歪着嘴角,「你怕什么?则天皇后也是侍奉父子二人,才有我们武家的大周。」 「武延秀!」 「不,我说错了」,他勐地摇头,笑意却未淡去,「是我们父子兄弟三人。」 气急败坏,我又一次扬手,却被他紧紧攥住手腕。 他的身体逼近我,手指扣住我的下颌,「你喜欢我阿兄。」 我瞪着他,「我和武延基之间,清清白白。」 「谁在乎?」斜睨的双眼很快闭上,他轻咬我的下颌,起伏不定的喘息声颤抖着,「我想他了。」 我的心突然无休止地向下沉,整个身子也无力地酸软,我扶着他的肩,轻轻触碰着他唇边的湿意,用同样颤抖的声音说:「你哭了。」 「我想他们了,韦团儿。」 他没有再说多余的话,认真又有力地将我裹进他的身体。 当我与他交缠着无尽坠落,我意识到这早已不是纯粹的激情和欲望。 「武延秀」,我擦了擦他额间的汗水,低声道,「今日之后,别再来了。」 他闭着眼,毫无波澜地说:「我知道了。」 我微微撑着上半身,环上他的脖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吻住了他的双唇。 他的身子一抖,落在我腰间的手臂急遽收紧,很快又把我压在身下。 「侧妃!」 翻涌的情慾被门外阿鸾的声音打断,武延秀却没有停下,将我困得动弹不得。 我压着紊乱的气息问道:「阿鸾,怎么了?」 「侧妃,相王他不肯走,说今日一定要见到侧妃,而且他似乎身子不大好。」 千刀万剐重复在胸口,我想要推开武延秀,却被他锢得更紧。 「武延秀,你怕不怕得罪安国相王?」 他终于松了些力道,抬头笑着看我,「我要是怕得罪他,来你这儿干嘛?」 我吸了一口气,「穿好衣服,随我去见他。」 又对门外的阿鸾喊道:「阿鸾,请相王进来吧。」 「侧妃……」 「请他进来就是,我有话对他说。」 我知道阿鸾盼着我和李旦和好,否则也不会不挑时间地叩门。也许今日,只要我狠下心,就真的可以断了他的念头。 武延秀像是撒气一般,狠狠地在我颈间啄下一个个印记,才懒懒地起身。 「不用穿得太齐整」,我随意地系上衣带,对武延秀说。 他听罢轻笑一声,搂住我的腰,一起往前厅而去。 每走一步,我的心就像被划开了一道口子,直到最后,血淋淋地摊开。 远远地就看到了他,独自坐在前厅的桌案前,双眼无神地垂在膝盖,一只胳膊撑在凭几上。 双腿像被绑了千斤重,我隔着门槛,一步也迈不进去。 「后悔了?」武延秀紧了紧腰间的手臂,嬉笑着说。 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我半拖着身子,大声说道:「延秀,还不快给安国相王端些酪浆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0页 他勐地转头,如水的眸子里全是震惊,双唇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武延秀哈哈一笑,搂着我坐在他的对面,高声招唿道:「阿鸾,愣着干什么?要我亲自去端吗?」 阿鸾站在那里左右为难,我只能勉强笑着说:「去端来吧。」 「你这是在气我吗?团儿。」 我仿佛陷入窒息之中,几度张口,吐不出一个字。 武延秀的鼻息喷在我的颈上,他向前又靠近几分,唇齿故意落在了方才的青紫痕迹上,我却不由自主地侧身避着他。 「你放开她!」 我的眼睛终于彻底落在他的身上,抿嘴一笑,「相王……不必如此,我不至于为了气你,就作贱自己。」 他绕开桌案,慢慢移到我的面前,又一次问道:「团儿,你在干什么?」 「安国相王,还看不出来么?」武延秀又将我搂得更紧,语气挑衅地说。 「驸马」,他的声音高了几分,透着我不曾听过的威严,「请自重 。」 「不劳安国相王费心,还没有成婚,我就不算驸马。」 「那本王就委屈恆国公,让我和我的侧妃单独说几句话。」 武延秀的眼中翻腾起肆虐的蔑视和嘲弄,那属于武承嗣的占有和胜负欲,又一次出现在他的神情里。 我突然生出厌恶,推开武延秀道:「对不起,我想和相王说几句话。」 武延秀摇头一笑,斜睨着我,「我回府了,改日再来看你。」 「是因为……武延基吗?」武延秀走后,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距他不过半尺,我的双手攥在一起,摇了摇头,「不是。」 「不是?」 「不是。」 「你该知道,武延秀和你是不一样的人。」 「你想说,他是个疯子,对么?」 「既然心里明白,为什么要跟他搅在一起?」 心中缠绕起千层悲苦,我本想告诉他实话,却终于都咽了下去,低声说:「这是我的事。」 「就算你真的要离开我,也不要做这种引火烧身的事。」 我低头一笑,「你觉得谁会因此事杀了我?是皇后殿下、安乐公主,还是你安国相王?」 他怔住,隔着半尺,目光却远得触不到边际,很久之后,才低头道:「跟我回家吧,团儿。」 我无奈,撑着身子看向他,「旭轮,皇后殿下没有准我和离,是因为她想用相王侧妃这个身份保护我。可你我之间,已经结束了,甚至在更早的时候,就结束了。」 他突然握住我紧扣的双手,将它们包在他的掌心,语气里满是哀求,「还没有结束。团儿,我向你保证,李重茂不会死。」 心里咯噔一声,我还是被触动,却仍狠心说道:「从你决定要做皇帝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结束了。是我没有看透,或许也是早已看透却不愿承认。」 「我要做皇帝,不单是野心和欲望,也不只是想要那个至高无上的权力。是因为我知道,只有在那个位置,我才能护住我在意的人,我才能尽到身为李唐皇室的责任。 「团儿,如今的朝堂,说是乌烟瘴气都不为过。我知道我可以改变它,我能比李显做得更好,我的儿子们,也远比李重俊和李重茂有才干。」 「我知道,所以我从未劝过你不要去争」,我没有推开他的手,迳自说道,「我也知道,很可能赢的是你。但这不代表,我可以心如止水地接受你赢之前的一切。一次又一次,我真的累了,我不想再在你的身边,听到一个又一个让人心痛的消息了。」 「可是你在韦宅,和你在相王府,有什么区别吗?」 重击在心口的叩问,将我的坚持敲得粉碎, 我攀着他的手臂,摇头道:「旭轮,别再逼我了。」 他将我圈进怀里,力气很轻,下颌抵在我的头顶,喃喃低语,「为什么?为什么?」 我不知道他是在问我,还是在问他自己,我也没有什么话可以回答他。 「团儿,如果有一天,一切的纷争都结束了,你还愿意回到我身边吗?」 「没有争斗?」我哭笑不得,「从我十三岁回到长安,就没有过这样的日子。」 「我只是……」头顶传来一声嘆息,他没有再说什么。 这样轻柔的拥抱,从午后一直到黄昏。他时而轻吻我的额头和眼睛,我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回应他。 只是紧闭双眼,任自己在这样一个无关权力的时刻,干干净净地爱他,也被他爱着。 各坊将要落锁时,我送他到韦宅之外。 齐郎笑着把手中的槐叶冷淘和樱桃酪浆递给阿鸾,说是方才从西市买回的。 「我会让这一切都尽早结束的。」他骑在马上,对我回头一笑。 我沖他摆摆手,「路上当心,回去快用晚食吧。」 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永宁坊的街巷,我呆呆地站了许久,才被阿鸾拉回了韦宅。 第一百三十三章 障车 那日以后,武延秀没有再来找过我,我也没有再找过他。 那些塌陷在肉慾和迷失中的时日,仿佛水过无痕,了无踪迹。 我偶尔进宫,也不再留心于相王和李显的明争暗斗。 只是婉儿和阿姊的新策,总能让我振奋。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皇后又发了一道懿旨。在大明宫中设「内将军」一职,由习武的世家娘子担任,掖庭中的罪臣家眷,也可以职掌此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1页 掖庭的天空,从来没有这样广阔过。 阿姊知道我今日入宫,特意派人在掖庭等我。我草草看过掖庭近来诸事,发觉自己也无需再来,就跟着贺娄尚宫去了蓬莱殿。 进门行礼,我见阿姊和婉儿并坐一处,随口问道:「怎么今日还是不见文慧?」 「她母亲过世了。」婉儿轻声说。 我点点头,「那也该让她多歇息几日。」 婉儿淡淡道:「她母亲与她父亲是和离过的。你也知道,当年则天皇后特准天下被休之母得子女服丧,也只有一年,和离之母也是一样。若以皇家以日易月来算,她很快也要回宫的。」 我记得这件事,那还是宜孙的母亲去世的时候。 我耸耸肩,有些激动地说:「父丧斩衰三年,为最重孝。在高宗朝之前,若父卒后母丧,为母齐衰三年;若父在时母丧,为母齐衰一年。这样说来,若嫡亲之母先去世、父亲再去世、继母最后去世,子女为继母服丧,竟比嫡亲的生身母亲还要长。 「想来则天皇后就是看到了这样的不公,才上书请高宗皇帝允准,无论亲父在否,天下子女为生身嫡母一律服齐衰三年。」 「是啊,可是则天皇后,却并未将天下和离、被休之母与齐衰三年的母亲等同看待。」婉儿看了我一眼,又对阿姊笑着说。 「婉儿说的对」,阿姊接过话来,「今日我便决定,给天下所有母亲一个公道。子女服丧,无论在家母还是和离母、被休母,无论何种情由,一律齐衰三年,此后不得改回!」 她的目光坚定明亮,我不由得心生希望,将二十年前没能达成的夙愿说出了口。 「皇后殿下英明!这是福泽万代之事,天下女子得皇后殿下庇佑,定能谨记皇后恩德!可是团儿还有一个请求,不知阿姊可否一听?」 阿姊笑着扶起我,「看你这架势,倒是不小的事呢。」 「阿姊,《礼记》中曾说,子思不许其子为休妻服丧。其中因由,无非是『非父之妻,母则非母』这般荒谬的道理。母亲怀胎分娩,岂能因为与父亲再无关系,而白白被夺去了母子亲情?」 阿姊点点头,「说得不错,所以我今日才要下旨。」 我接着道:「天下母亲,并非人人都诞育子女。而为子女者,并非人人都能为亲生母亲尽孝服丧。阿姊,嫡庶之分让多少女人生了孩子还被夺去了做母亲的资格,这才是对女人最大的不公。团儿恳请阿姊,能使天下庶出子女为亲生母亲与嫡母,同等服丧尽孝。」 阿姊的神情难以捉摸,沉默了许久才说:「团儿,许多事不能乱了章法。嫡庶之别若要废除,你还指望我这个皇后的身份能护你到几时?」 「阿姊明鑑,我并非要废除嫡庶之别,只是想在服丧一事上……」 「此事一提」,阿姊打断我,「激起的朝廷动盪无异于废除嫡庶!团儿,你若想为你阿娘补上这齐衰三年,我可以答应,但你不能要的太多。」 我垂下头,心里盛着无尽的失落。 阿姊和则天皇后,她们都肯为天下女子出头。可是,她们自己都是嫡女、嫡妻、嫡母,享尽了嫡庶之别带来的无上尊荣,当然也就不愿意放弃。 「团儿」,婉儿扶起我,微笑着说,「皇后殿下深明大义,诸多顾虑合情合理。有些事不是一蹴而就的,你不要心急。」 用过午时,婉儿送我出了蓬莱殿,我压着心里的沮丧,客气地与她告别。 「何必要碰皇后的底线?你想想,此事涉及嫡庶之别,一旦有了议论,温王的母亲藉机想与皇后平起平坐,要如何收场?」婉儿握着我的手说。 我轻嘆道:「我知道这个道理,我只是觉得为妾的女人,都太可怜了。」 「昭容」,她自嘲着,「再高的品级、再好听的名号,不也是妾室么?我又何尝不自怜?」 我没想到触及了她的伤心处,只能安慰道:「宫中命妇,和民间姬妾到底不同。况且你虽为宫妃,却能出宫居住,连男宠都有,已是旁人不能及的。」 「无非是圣人和皇后不在意罢了」,她轻笑着,又同我走了几步,「哪一日我说错了话、做错了事,这些都是我淫乱的罪证。」 我也回握着她的手,「你我都是明白人,真要在意后世名声,就不会是如今的样子了。」 她与我相视一眼,露出从容豁达的笑。 景龙二年十一月,安乐公主李裹儿和恆国公武延秀的婚礼,以几十年未见的隆重出现在长安城中。 皇帝李显赐给了安乐公主整副皇后的仪仗,又把过世的临川长公主的府邸送给她作为新婚的别院,并在婚礼当日宣布大赦天下。 我和太平公主作为她的阿姨、阿姑,在出阁前为她梳发。 今日的裹儿,比起从前,又多了几分艷丽。 说来有趣,每当我觉得她已经美得不可方物的时候,她又总能再添一份风情。 「阿姑」,裹儿看着镜中的自己和太平公主,咧嘴一笑,「今日的婚礼,比起阿姑当年如何?阿姑和薛驸马成婚的时候,也用了皇后的仪仗吗?」 我今日是碍于身份,不得不来,可我不愿与太平公主站在一处,总是离她们远远的,听到此话不由得身子一震。 「裹儿」,我忙强笑着上前,在太平公主身旁,也上手侍弄起裹儿的乌髮,「你今日高兴过头,也不能总说胡话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2页 裹儿轻轻撇嘴,「我又没有说错,都说高宗皇帝和则天皇后最疼阿姑了,如今的圣人和皇后又是最疼我的。问问阿姑她当年的婚礼比我如何,不算失敬吧?」 太平公主向来脾气不好,可如今竟万分温和,柔声道:「自然是不及裹儿的,薛绍也远不如恆国公风流倜傥。」 裹儿的眉眼难掩得意,「且不说相貌如何,单论这突厥歌舞,也没有哪个驸马能比得上延秀。」 「裹儿,不许混说!」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阿姊在门外轻喊。 「月娘可别在意,她总也长不大,都是我和圣人惯的。」 太平公主绷着一笑,「阿嫂不用顾虑,今天是裹儿的好日子,她高兴就好。」 阿姊突然有几分动容,看向太平公主的眼光也变得柔软,「看着裹儿今天的样子,我就想起仪凤二年,你我同日成婚的时候。」 太平公主终于露出松弛的神情,嘴角不禁上翘,也对着阿姊说:「都三十年了,我连他的样子都记不清楚了。」 「月娘都是几个孩子的祖母了,薛驸马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我和你兄长,却没有这样的福气了。」 阿姊语气低沉,却很快就抬头一笑,急急催道:「裹儿,该走了。」 裹儿扬眉一笑,接过侍婢手中的团扇,神采飞扬地摇曳而去,裊裊娉娉,如一缕青绿色的云烟飘落人间。 隆重与轻盈的美丽,在她的身上竟这样融合。 门外的催妆诗已念了四五首,我跟在阿姊和太平公主的身后,在人影交错之间看到了一身绯红的武延秀。 他的眼睛仿佛钉在了裹儿的身上,一丝一毫都没有挪动。 裹儿忍不住轻移扇面,偷偷睨了武延秀一眼。 武延秀的身侧,聚着几个年少的傧相。他没有兄弟挚友,这些傧相也都是李显从弘文馆学士中挑出的。 新婚夫妇拜谢过李显和阿姊,便并肩走到御车前。 裹儿踏着几个十几岁内侍的背,踮脚轻跳上华贵的马车,武延秀依礼骑马绕车三周。 本就风姿潇洒的武延秀,今日在马上更有些常人难以企及的风流气韵。 马匹上的贴金佩鞍扫过我的衣摆,武延秀略略转头,嘴角斜扬起转瞬即逝的戏弄。 我急忙垂下头,不敢再细细打量他,双手捏紧袖口,想要平息逐渐慌乱的心跳。 一刻之后,我和太平公主坐上了后面的御车,为裹儿送亲,回头向阿姊和李显摇摇招手。 「可真是累人,我成婚两次也没像今天这样。」太平公主终于松了神色,微微抱怨道。 我笑道:「公主那时是新娘,自然是高兴盖过了疲累。」 「也不是次次都高兴。」 我一时愣住,不知要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倒是公主又开口道:「听婉儿说,你又离开相王府了。何必如此呢?我和武攸暨也不是万事和顺,不也都相互扶持着过来了?阿兄待你的心意,不比我阿耶待我阿娘差。想当年,我阿耶都想过要废了我阿娘呢。」 我知道她想为李旦说话,只能摇摇头道:「公主,我怎敢与则天皇后相比?相王不曾负过我,只是我和他,早已道不同,不相为谋,各从其志罢了。」 「不相为谋?」她突然话锋一转,「你可曾想过,若有一日皇后以你要挟相王,他会怎么办?」 我嘆声一笑,自嘲道:「公主当真觉得,相王是那么不知轻重的人?」 「但愿吧,我就怕他一时乱了阵脚。」 话未落音,马车就停了下来,我掀帘望去,对公主笑道:「是前面在障车。」 公主歪靠在车上,只是微笑着点头,「那些傧相都是弘文馆的,就是让他们当场作诗,也不过须臾,等等就能走了。」 公主的话似乎离我越来越远,我就着模煳的视线,看到障车的队伍里,为首的那个身影,熟悉到让我不能唿吸。 八个月了,我终于因为李裹儿和武延秀的婚礼,看到了他。 我的双手动弹不得,没有放下车帘,隔着安乐公主的御车,望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听到傧相背诗时的欣赏,他看到武延秀时的淡笑,他故意为难、否决诗文时的得意,我全都不捨得错过,从眼中到心中,一笔一画地描摹着他的样子。 凝聚在视线中的人忽然抬头轻眺,他的眼睛撞进了我的眼睛。 瞬息的静止,他又神色如常,对着面前的傧相和新郎应酬起来。 「没想到是阿兄障车?」公主轻笑一声,「圣人卯足了劲,要让安乐公主的婚礼越过我。安国相王又如何?还不是要亲自上阵。」 我不再理会她言语中的挖苦,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我只是太久没有见到他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金城公主 景龙三年二月,安乐公主与武延秀成婚三个月后,温王李重茂与吴郡陆氏的婚仪也在筹备了。 一向住在静法寺的阿兄突然回了韦宅,侍者郑重地捧着一方宝奁,随着他站在书斋中等我。 「阿兄……」我看了一眼他的侍者,又改口道,「禅师怎么今日有空来了。」 他停下正在翻阅书案上纸页的手,回头微笑着说:「一年的时间,你怎么写了这么多论疏?」 「给自己找点事做」,我顺势坐下。 「就一个人埋头写,也没什么意思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3页 我无奈嘆道:「国师日理万机,你又专心禅观。慧苑走后,确实再无人共议经论,我也权当自娱自乐罢了。」 「无人共议,是因为你孤身在韦宅。既然你早与相王分居,倒不如出家为尼,既能寻得共道之人,又能保得了一世安稳。」 我抬头看着阿兄愈加沉静的容色,摇了摇头,「你是男子,你不懂女子出家之后的诸多不公。」 阿兄也是无奈一笑,「我并非不懂,只是女子在哪里都是不公。你又不是阿姊,把自己扔在宫门王府,又是何苦呢?」 我心中几番震动,还是回说:「就算都是不公,也有参差,我何必非去一个明知更加不公的地方?」 一阵沉默,阿兄抬了抬手,他身后的侍者将手中的宝奁放在书案上。 「温王成婚,有件东西想请你送给温王妃。」 我好奇问道:「是什么东西?」 他示意我打开宝奁,我低头看去,一对金镯躺在其中。 阿兄拿起一只金镯,抬手取下我头上的髮簪,轻轻挑开镯上的细小搭扣,从中取出一卷轻薄的茧纸。 血褐色的梵文排布得密密麻麻,我忙看向阿兄的手指,果然有针刺的伤口。 「是你刺血写的?」 他点点头,将茧纸重新卷好塞进镯子中,「抄了《陀罗尼经咒》,上面有陆小娘子的生辰八字,希望能佑她逢凶化吉、一生平安。」 「你如此有心,怎么偏让我转送?」 他悄然低头,半晌无话。 我仍不解,「就算你不想见到陆小娘子,也可以派人送去啊。」 「我不想和温王有任何瓜葛。」 我明白过来,点头道:「温王是唯一有资格继承帝位的皇子。」 「另一只金镯,里面是金城公主的生辰八字。」 我呆住,不知阿兄为何提到金城公主。 他微笑着解释:「陆小娘子住在公主府,这样的礼只送陆小娘子太扎眼。况且金城公主明年出降吐蕃,就是没有这些关系,仅是大唐子民,为她刺血祈福也不为过。」 我一直愧对金城公主,却也没有想过要为她做些什么。 「谢阿兄……谢……禅师。」 他笑着轻轻抚摸了我的头顶,像三十年前我们都在普州时那样。 金城公主府上,几个少郎君和小娘子在一处玩蹴鞠,我远远望着活泼矫健的身影,心中很是欢喜。 两刻下来,几人皆是大汗淋漓,李奴奴携着陆善衡,待侍婢擦过脸颊,向我轻身行礼。 「叫侧妃好等了,奴奴失礼。」 我忙侧身躲开,笑着道:「公主和王妃可不该向我行礼。再说了,是我愿意看着你们玩的,你们快活我也高兴。」 善衡浅浅低头,「还没有成婚,侧妃不该这么叫我。」 我朝远处的李重茂略略欠身示意,又玩笑道:「都快成婚了,温王还总是来找你们玩,让圣人和皇后知道,又是一顿斥责。」 「侧妃别告诉皇后殿下!」奴奴拉了拉我的衣袖,甜甜笑着。 我生出暖意,也对她笑道:「陆小娘子婚礼在即,我这两年总是生病,怕那一日赶不及,就先来送一份礼。」 陆善衡忙屈身轻蹲,白皙的脸上露出清朗一笑,「多谢侧妃。」 「那奴奴出降的时候,侧妃也会送我吗?」 我心里一颤,强笑着说:「奴奴,今日就给你带来了。」 跟着她们一路走进房中,拿过阿鸾手中的宝奁,将一对金镯一同拿出,递给她们二人。 奴奴睁着圆熘熘的大眼睛说道:「造型很是别致呢!」 我对她一笑,又从善衡手中拿过金镯,取出了其中的茧纸。 「两卷茧纸,分别写有你们二人生辰八字的《陀罗尼经咒》,是一位高僧刺血写就。」 奴奴发出一声惊唿,善衡却眼含探究地看着我,復又皱眉低下头去。 「善衡,这位高僧是你阿姑的故人,他不愿让人知道,才托我来转赠的。你们二人当寻常金镯戴着就是,若有人发现其中奥秘,只说是我抄的,明白吗?」 「为什么?」 善衡扯了扯奴奴的胳膊,示意她不要多问,对我微微颔首称是。 「那他……送我干什么?」奴奴撅着嘴,还是倔强地问了另一个问题。 「公主」,我正坐下来,对她微笑着说,「公主以一己之身,暂保唐蕃和平,多少将士、边境百姓受益于此。这个金镯,不过一个大唐子民对公主聊表心意,公主若不嫌弃,就戴着它一起去吐蕃吧。」 奴奴大方地将金镯套在腕上,随口笑道:「有些大了,得过几年才能戴呢!侧妃方才言重了,身为大唐公主,享两千食封,当然就有这样的责任。文成公主不也如此?」 我心中有愧,同时又满是怜悯。 这样大义凛然的说辞,她不知听多少人讲过多少遍,于是就这样相信了。 她又不是真的公主,就连食封两千户,也不过是定下了和亲之后才有的。 「奴奴」,我向前倾身,柔声问道,「你自己捨得离开长安吗?」 「我……」她咬着嘴唇,沮丧地看着身边的善衡,「我捨不得衡娘和阿兄。」 善衡捏了捏她的鼻尖,笑着哄道:「还有一年呢,我好好陪你。」 「你都要成婚了,要住进阿兄的王府了。」奴奴撅着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4页 「怎么又说起这个,让侧妃见笑了。」善衡向我抱歉一笑。 奴奴倒在善衡肩头,又委屈巴巴地哼哼唧唧。 我既觉可爱,又觉心疼,想起从前的种种,胸口憋着喘不过气来。 门外侍立的婢女徐徐进来,低头说上官昭容和张娘子一同来了。 我心里一惊,急忙起身告退。 奴奴不解地问道:「侧妃不是和上官昭容很要好么?」 我支吾着,最终还是好奇战胜了愧疚,问她道:「那位张娘子常来吗?」 奴奴摇头,「一年几次,都是和上官昭容一起的。」 「那公主……见过雍王吗?」 「侧妃」,善衡急忙拉起奴奴,对我低头道,「我们该去拜见上官昭容了。」 我亦点头告退,在拐角处回头看了一眼,十二岁的奴奴挽着十四岁的善衡,一起出了房门。 一个青涩懵懂,一个早慧多思,却是谁也离不开谁。 回去的路上,我坐在阿鸾牵着的马上,慢悠悠地往永宁坊去。 路过平康坊时,被里头的吵闹声吸引了注意,轻嘆了一声:「才几时啊,就这样喧闹了。」 「侧妃不知,今日好几个花魁娘子比诗又比舞,去的人自然是往常的好几倍。」 我点点头,「难怪这么多郎君趋之若鹜,我们走快些吧。」 阿鸾答应着加快了步子,我却在抬眼间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人头攒动中,他拄着拐杖逆着人流,格外显眼。 他的身旁,一个高大英武的少郎君与他并肩而行,身段样貌都有几分熟悉,我却想不起到底是谁。 嘱咐阿鸾牵马在此等我,我迳自向那个方向走去,隔着几个人,默默地跟着他。 不消片刻,那个少郎君就快步离开,他一个人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远离了平康坊的坊门。 「安平简。」我沉声叫道。 他的身子绷得直直,一动不动地站了半晌,才回头看我。 黄昏的光线下,他雕刻般的面容明暗分明,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 我走近几步,站在他的身前,开口问道:「你不是眠花宿柳之人,今日来平康坊做什么?」 他微微摇头,「随便逛逛。」 「方才与你并肩的少郎君是谁?」 他喉间轻轻滚动,不觉做出吞咽的动作,「你看到了?」 「是。」 「我不能说。」 我又向前迈了半步,额角牴着他的下颌,被浓密蜷曲的络腮鬍扎得痒痒的,带着几分笑意说道:「我不会告诉圣人和皇后,但我要知道他是谁。」 他又吞下口水,低头看着我道:「我说了,我不能说。」 我拉起他的左手,他的眼神里满是不解。 轻轻一笑,我快速抽出他腰间的弯刀,抵在他的喉间,「安平简,无论你现在为谁做事,是相王还是临淄王,你都别想加害皇后和安乐公主。」 他瞳孔震动,右手刚要使力,就被我抢先一步,冰冷的刀锋从他的喉间移到了我的喉间。 「我杀不了你,还杀不了我自己么?安平简,我若死在你的面前,你会不会自责一辈子?」 心中早已充盈着不齿和自嘲,这样低劣的威胁,我终究是用上了。 「团儿!放下!」他压低着声音怒喝。 「告诉我,是谁?」 「他们不会加害皇后和公主的!」 「那你为何不敢告诉我?」 安平简嘴角隐隐抽搐,几番张口才说:「是圣人身边的年轻内侍。」 「是圣人?不是皇后?」 他紧紧盯着我的脖颈,摇摇头,「只是许多内侍中的一个,并不是最得宠的。」 我思索片刻,看着他说:「我若去查圣人身边的人,今日都有谁出宫,不会查不出来。你非要我费这么多周折吗?」 「他叫……高力士。」 我记得这个名字,则天皇后还在位时,他就曾在御前伺候过,年纪和李隆基差不多大。 「不会只有他一个,还有谁?」 安平简皱眉嘆气,「团儿,你别逼我。」 我松下一口气,点点头,「你说得对,我也不能把什么都问出来。但是你记着,若我阿姊和两位公主,因为你的缘故出了任何事,我一定会让你后悔。」 说罢,甩开双手,将弯刀插回进他腰间的刀鞘里,转身就走。 「团儿!」 我略略侧头,压着心里翻腾的复杂情绪,对他说:「平简,你我早已殊途。」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太子汤 大半年的时间很快过去,十一月的时候,吐蕃的迎亲使者尚贊咄就到了长安。 大明宫、金城公主府和鸿胪寺,都忙得不可开交。 与此同时,吵嚷了几个月的南郊祭祀,也终于有了定论。 阿姊和李显的意思,是皇帝初祭、皇后亚祭、安乐公主终祭。 政事堂的宰相们,除了宗楚客和韦巨源,全都严辞反对。最终双方各退一步,亚祭仍是皇后,终祭改为中书令韦巨源。 而阿姊也在这次祭祀中,为天下的女子又一次挣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 祭典中,歷来由宗室和世家子弟担任的祭酒、执事,在皇后亚祭时,均改为世家之女、宰相之女担任,称「斋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5页 我知道阿姊有她的私心,女子的地位一再提升,必然对她愈加死心塌地。而那些女人回到家中,又总能对父、兄、夫、子有些潜移默化的影响,阿姊能再多些忠心于她的人。 无论阿姊的初心如何,女子能受益于她,甚至比在则天皇后在位时更深更远,就都是值得高兴的事。 大唐祭典,近支宗室须亲往。在潞州待了两年的临淄王李隆基,也就藉此又回了长安。 忙完了祭典,李显又借着招待吐蕃特使的名义,携着宗室宫眷,浩浩荡荡地去了骊山。 舟车劳顿,又陪着阿姊、婉儿和几个尚宫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回到自己的寝殿,很快就躺下了。 睡梦中被人唤醒,我揉揉眼睛,看到阿鸾在榻边睡眼惺忪地看着我,「门外有一个脸生的内侍,说是安国相王在太子汤等侧妃,要侧妃务必随他前去。」 「现在?」我惊问道。 阿鸾不禁打了个哈欠,「都快子时了,我也纳闷呢。」 快两年了,他并不曾再找过我,这次非要我深夜前去,应该也是真的有事。 我罩上羊毛披衣,对阿鸾说:「你睡吧,我跟着内侍过去就行。」 阿鸾也是真的困了,犹豫片刻就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山里冷意更足,我紧了紧有些进风的披衣,对前面掌灯带路的内侍说道:「我怎么没见过你,齐郎呢?」 「我进王府还不到一年,故而侧妃不认得。」 我跟在他的身后,从寝殿出来一路向西往太子汤走去,深埋在心底的滚烫回忆,都一一翻涌了出来。 在雪天笑闹着要摘梅花的从敏、用身体挡着不让我受伤的安平简,还有那时调皮着的猞猁凝雨。 还有…… 深夜无人,我远远地就看到了泡在太子汤中的身影,牙白色的寝衣贴在紧实的背上。 还有在此地,我和他并非你情我愿的第一场欢好。 心神恍惚,原想的称唿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我示意内侍离开,轻步走到他的身后,蹲下来唤道:「豫王。」 那个身子明显一僵,后颈的水珠沿着肌骨分明的皮肤滑落下来,又与满池的汤泉融为一体。 我这才察觉不对,这个身体……也太年轻了些。 没有思考的时间,这个身体突然从水中站起,伸手就将我拽进了汤池中。 我的身子突然跌落,尖叫一声,口鼻里全呛着水,难受得不停咳嗽,根本无力顾及其他。 我挣扎着扶住池壁,气喘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人。 武延秀靠在我对面的池壁上,一只胳膊随意地搭着,抿着浅浅的笑意,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你怎么会在这儿?是你让内侍骗我来的?」 他哼笑一声,「若不说安国相王在这儿,你会来么?」 我皱眉道:「这太子汤,只有安国相王和温王才能用,你这是僭越。」 「我僭越的事儿还少么?多这一桩,就能被治罪了?」 我撇撇嘴,「也对。从前驸马是武崇训的时候,安乐公主也不像这两年奢侈无度。她屡遭弹劾,你的功劳也不小。」 他没理我的话,隔着雾气问道:「你叫他豫王,为什么?」 「你管我?」 他挑眉一笑,嘴角斜斜歪着,起身向我一步一步走来。温热的汤泉在他的周身盪开一层一层的涟漪,直至飘到我的身前。 我冷冷道:「驸马这是不要命了吗?」 「公主有她的男宠,我有我的姬妾,怕什么?」 我冷笑道:「可我还是相王侧妃。」 「你是有愧,还是不敢?」他又嘲讽着一笑,向我逼近了半步,「他有别的女人,你有什么好愧疚的?」 「武延秀,你如今有了妻子和孩子,你是有家的人了。」 他的身子将我完全圈住,把我抵在池边,悠悠道:「妻子算是我的妻子,孩子……也算是我的孩子吧。」 「怎么了?」我反应过来,忙问道,「孩子不是你的?」 「孩子是婚前有的,父亲究竟是不是我,我不知道,就连裹儿都不知道。」 「你是因为这个才找我过来的?」 他反而被我问住,面露不解,半晌才摇着头哈哈大笑,整个人都半趴在我的身上。 我无处躲藏,只能扶着他的腰际,疑惑地问:「有什么好笑的?」 他又摇了摇头,「血统和姓氏,有什么值得在意的?我不过是……」 是我一时想岔了,他确实不是在乎这些的人,可他究竟在难过什么? 他是安乐公主的驸马,是圣人和皇后的女婿,却也是实实在在的外人。并且,他不像长宁公主的驸马杨慎交那样,有自己的父母兄弟。 「武延秀」,我收回紧贴在池壁的腰身,向他靠近了几寸,「谁是家人,是可以自己选的。」 「是么?」他反问道,目光里满是落寞,「我也曾以为可以。」 话刚说完,他就撑在池壁上,一只手捞过我的腰肢,温热的水汽混着他的鼻息,逼迫在我的脖颈。 我别过脸,躲开了他的唇,声音却全是颤抖,「放开我。」 他轻声一笑,满不在乎地又向前压了一步,将我死死抵在池壁上。那只揽着我的腰的手,也不断解开衣带,向我最敏感的地方进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6页 那令我身子不断发颤的撩拨,也不知是他的躯体,还是摇摇晃晃的汤泉。 「武延秀,别这样。」 「你有多久没碰男人了?为什么要忍着?为什么不能?你到底在介意什么?你也想要不是么?」 一句一句的逼问,让我的抵抗溃不成军,被压抑了近两年的身体欲望,泡在汤泉里开始疯长。 我们争先恐后地剥去对方的亵衣,急不可耐地交叠缠绕,好似要用尽所有的力气。 「韦团儿」,他喘着粗气,额头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汤泉,一面动着一面在我耳边低声说,「叫我的名字。」 「武延秀。」 我与他那么多场男欢女爱,多少会有似是而非的情意,唯独互相喊出对方的名字,也就只这一次。 七八日过去,汤泉宫里觥筹交错,李显玩够了,也觉得招待吐蕃使臣的成效似乎达成,又是临近年下,就下令三日后启程回京。 我大多避着那些交际的场合,只在阿姊歇息时陪陪她,有时和婉儿说说话。 簪环刚刚卸下,还未净面就听阿鸾来传,相王身边的内侍又来请我去太子汤。 我在心中暗嘆,武延秀真是放任猖狂,可转瞬又心虚自嘲,我不正是被这份狂妄放纵引诱着么? 「你去告诉那个内侍,我今日乏了,就不去了。」 「相王传话说,是真的有事找侧妃相商,侧妃那日午夜都去了,今日也还是去吧!」 阿鸾盼着我跟李旦和好,就总是想方设法地劝我。 我无奈地摇摇头,「那你歇着吧,我去就是了。」 推门出去,却是另一个脸生的内侍,我没有多想,只是又感嘆武延秀真是毫无顾忌。 今日飘着细雪,宫灯所照之处,莹白飞舞,如满目星空。 这样的风景,也叫我的心情畅快了许多。 遥遥望见太子汤中的人,我不由得笑起来,扬声喊道:「你就这么喜欢汤池啊?」 池中的人没有动,我又走近了接着道:「既然已经僭越了,怎么只盯着太子汤,干脆去圣人的御汤啊!」 他微微侧身,回头与我对视,我愣在原地。 竟真的是李旦。 全身仿佛被钉在地上,我动弹不得,过了许久才说出一句:「相王……怎么在这儿?」 「你……方才在和谁说话?」 「相王不必知道。」 「又是武延秀吗?你还跟他……」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没有再问下去。 汹涌的苦涩在心中蔓延,我狠心道:「这不关相王的事。」 「就算你不想我过问,又何苦一声一声地叫我相王?」 我知道是自己无理,终于在汤池边蹲了下来,柔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他沉默了很久,长嘆一声,「我原本想……我想……我们一起泡着汤泉,说说话。」 细雪落在他的发间,与他已经生出的几缕白髮相应,我不禁伸手拂去,「我们之间……还能说什么呢?」 他闭上双眼,头颅贴向我的手心,「团儿,我们在骊山,暂且不用管大明宫中的事。」 「是么?在骊山汤泉宫,你和圣人、皇后就没有试探和戒备么?他把太子和嫡出亲王才能用的太子汤,赐浴给你和他现在唯一的儿子,除了今夜,你这些天可曾用过?」 「你……」他睁开眼,侧头看我,「我在做什么,你都留意了,是不是?」 「不是有意留心的,只是同在汤泉宫,难免都会知道。」 「我不是在怀疑你,我是……」他顿住,看我的身子缩了缩,又急忙道,「外头冷,你想泡一会儿么?」 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不想患风寒,干脆脱去披衣,与他并排浸在池中。 他向我挪近了几寸,左肩贴着我的右肩。 「团儿,二十七年了。」 不知是压迫而来的泉水,还是耳边平静的语言,我只觉得胸口沉闷,每一次唿吸都要用力。 「你我都不再年轻了。」 我竟一时兴起,轻笑道:「是你老了,我小你六岁呢。」 他像是终于卸下一切,哈哈大笑起来。 他的身子轻碰着我,我心中复杂,有意躲开,他在微怔之后敛去了笑意,又变成与我并排靠着的样子。 「团儿,上元节就在下月。今年圣人和皇后特意吩咐,不必进宫赴宴,我们一同去西市过节可好?」 又是上元节……我静静地看着他,几分苦笑。 「你嫁给我二十九年了,我们还从来没有一起在宫外过过上元。」 我无奈道:「都二十九年没有一起过了,又何必多这一次?」 他定睛看我,眼中藏着层层叠叠的柔情,「都二十九年没有一起过了,就不能过这一次么?」 我只是垂下双目,紧紧盯着眼前的水面,却不知道要怎么回他。 「团儿」,他只是用指尖触了触我的肩头,「你真的连一日的时间都不愿给我了么?我连……」 他一下子住了口,我却猜出了他想说什么。 「你连武延秀都不如?你不该这么说。」 他点点头,「我知道,我只是一时情急,对不起,我……。」 「我陪你去。」我打断他的话。 第一百三十六章 西市 景龙四年的元夜前夕,阿鸾坐在我的身后,为我梳起最平常的椎髻,簪环也只随意地戴了几只素银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7页 前几日,金城公主跟着吐蕃和亲特使离开了长安。 皇帝李显亲自送至渭水以西的始平县,设宴百官,改始平县为金城县,免金城县百姓一年赋税。 在如此山唿万岁的盛世之景下,李奴奴的喜怒哀乐没有人听得到。 长安城外,当我和阿姊、婉儿站在一处,望着銮驾消失于视线中的时候,婉儿只是悄然落寂。 我无法安慰她什么,她却开口向我说:「雍王找我求情,想随驾护送公主,陛下没有答应。」 我听后竟无半分悸动,「雍王膝下子女众多,公主自小也没怎么见过他。想亲自送公主,为的是他自己,不是公主。」 婉儿的步子在车前停了片刻,回头浅淡一笑,「许多话何必说得那么清楚,煳里煳涂地过日子,对自己也是好事。」 「侧妃,都弄好了。」阿鸾的声音将我从几天之前的记忆中扯回。 眼角的细小纹路已经遮掩不住,索性连妆容也只略略带过,只轻扫了黛眉朱唇,揽镜自照时,突然发现这个画法很熟悉。 「给豆卢府备的礼送去了么?」我问道。 「豆卢娘子已收下了,不过豆卢相公病重,她也只是草草谢过。」 我点头,「本就是聊表心意,她对这些也一向不放在心上。」 「相王府方才有人来传,相王要晚些才能过来,侧妃可要歇息会儿?」 我摇摇头,「煮一盏茶汤吧,西市的吃食都很油腻。」 等了半个多时辰,才听到相王在韦宅门口的消息。 他一身半旧的靛蓝色圆领袍,头上仔仔细细地包着青黑色的平式幞头,一脸微笑地看着门内的我。 我走到他的身边,被一阵带着苦味的清甜香气裹着,笑着说:「这个样子倒像个五六品的小吏。」 他上前一步握住我的手,眼中的欣喜无需陈说,「你也只像个平常的官眷。」 齐郎牵着马和阿鸾跟在身后,我与他一路步行,街坊巷道皆是喧嚣,我们的话却很少。 兴化坊门口,一个满身架着花灯的稚童拦住了去路。 「郎君给你家娘子买一盏灯吧!再往前就是西市了,人人都有花灯,空手进去会被人笑话的!」 我与他对视吭哧一笑,推着他道:「看什么?你买不买?」 他的笑意更浓,弯身问道:「小郎君的花灯多少文?」 「五百文一只,随你挑!」 「平日不过一百文,你这是堵在西市门口宰客呢?」 小郎君撇撇嘴,「五百文都捨不得给娘子花么?」 我又推了他一把,指着其中一只绘着宝相花纹样的花灯,对那个小郎君说:「五百文就五百文,我要这个,你去找后面的婢女拿钱。」 小郎君还等着我们还价,没想到这么爽快就卖了出去,高兴地连连道谢。 我见他递了灯给我,忙跑着问阿鸾要钱,又推了李旦一把道:「堂堂实封一万户的安国相王,计较这四百文钱?」 他无奈地摇头道:「该卖一百文的东西,即便是年节也不能五倍去卖。我固然不在意这四百文钱,可若真是七八品的小吏,被他这一顿抢白,岂不真要咬牙上当了?」 我所谓地耸肩道:「真没有这个钱,不要就是了,他还能强买强卖不成?不过是有的郎君好面子,不愿在娘子跟前跌份儿,才要心知肚明地上当,那也是活该。」 「喏」,我伸手将花灯递给他,「这是你家娘子送你的。」 他愣了一下,眼中有万千柔情,低头一笑,紧紧握住我抓着灯杆的手。 西市的人还像两年前那样多,他拉着我穿过人群,果然走到了一家面茧铺子前。 我努努嘴,「我不爱吃这个。」 他无奈一笑,又拽起我的手向前奔去,我跟着他的步子,躲闪着往来的人流,洒下一路笑声。 「这家!」他又停在一家铺子前,把我拽了进去。 「羊肉馄饨!要热腾腾的!」他对店家豪朗一笑,又招唿门外的齐郎和阿鸾坐在另一处吃。 「我又没说我喜欢馄饨,你怎么就带我进来了。」 「你喜欢羊肉汤饼,自然也会喜欢这个」,他递给我碗筷,笑吟吟地说,「我可是亲自试了多次,才选了这家的,尝尝。」 轻咬一口,羊肉的香气混着葱和胡椒的味道瀰漫在口腔,一股暖意顺着喉咙滑进身体,我抬头对他一笑,「好吃。」 「娘子送了我花灯,那我就请娘子吃馄饨,如何?」陪我一起吃了两大碗,他搁下筷子笑道。 「不行。」我按下心中的笑意,假装沮丧地说。 他轻轻挑眉,「嗯?」 「两碗馄饨能有五百文钱么?我吃亏了。」 他又是忍俊不禁,扶着我的肩笑道:「真是会算帐,那你等着!」 「店家!」他高声喊道,等人过来了才沉声说,「一贯钱,请今夜来店里的人吃馄饨,够了么?」 店家欣喜,如捣蒜般点头。 「若是来的人太多,只管招唿。不够的钱就派人去永宁坊的韦宅取。」 我瞪大眼睛盯着他,他却得意洋洋起来,又吩咐着齐郎付钱。 拉着他的手踏出店门,我咬牙切齿地说:「全都算到相王府头上。」 他笑得如此肆无忌惮,我正想抢白几句,抬头却看到一个有些熟悉的面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8页 一个胡人,与另一人结伴进门,虽都包着幞头,却完全没有鬓角。 他们二人看到李旦,皆是一愣,我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李旦拽着快走了出去。 我忽然想起了,脱口而出,「慧范。」 「不过是出来偷吃荤腥,别这么大惊小怪。」 我摇摇头,皱眉问道:「他旁边的僧人是谁?」 他随口答道:「宝昌寺的普润。」 「原来不是国师的弟子。」 「你虽与国师有交情,可长安城里那么多比丘沙门,自然有不熟识的。」 我低声道:「有的俗人为避官爵出家,有的僧人为了富贵深陷宫门王府,他日未必不是一场祸事。」 「眼下圣人看重这些旁门左道,该给的不该给的都给了。盛极而衰,若不加以纠正,恐怕佛门道门要有灭顶之灾。」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心中嘀咕,这些沙门道士,无非与斜封官一样,是李显和阿姊收买的势力。兵权大半在李旦手中,他自然能够做事中正,顾及名声。 火树银花,五彩炫目,我从来没有好好地看过上元节的灯火。只这一次,我和我的心上人,把所有的一切都抛在身后,自私地分享只属于我们两人的时间。 「前面围着的是什么?」一阵烟火燃尽,我张口问道。 他拉着我向前头挤去,原来一层一层的人群尖叫惊唿,是在看着斗鸡下注。 我戳了戳他的前胸,「我不会这个,你看哪只能赢?」 他装作苦思冥想的样子,半晌才说:「那只红尾的。」 我欢欢喜喜地从齐郎身上抢来半贯钱,「赢了算我的,输了算你的。」 阿鸾将通宝铜钱撒进盆中,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见有人出手如此阔绰,人群发出一阵惊唿,有好事的就撺掇着方才下注最多的人。 那人微胖,拉着他娘子的手又上前一步,弯身搁下赌注,两人的背影看着都很熟悉。 随着赌注被人看到,竟无一人起闹,全场安静得都倒吸一口冷气。 「半……半两黄金。」 「怎么?还有人下得比我多吗?」那人回头,挑衅地向我们看来。 是李显。 他和阿姊皆是一身富贵打扮,手牵着手站在一处,宛若只是元夜游玩的官员夫妇。 四人视线相对,全都愣在原地。 原来他们今年特意吩咐不必进宫赴宴,是为了自己微服出宫,一起玩乐。 阿姊很快笑着招了招手,我和李旦忙挤了过去,行了家礼。 「赌来赌去,原来都是自家的钱财!」李显拍着李旦的肩膀,哈哈一笑。 我见到李显还是心存芥蒂,只向阿姊笑道:「我可没钱再下注了。」 李显却仿佛忘记了我对他的种种不敬,满不在乎地大声说:「团儿只管下,多少我都替你出!」 阿姊笑着推搡道:「这一场若是都输光了,待会儿连吃面茧的钱都没有了。」 李显和李旦兄弟俩的眼光真是出奇地一致,几场下来,红尾鸡一败涂地,我们四人也自然赔了个精光。 李显尴尬又无所谓地笑笑,「果然老了,连斗鸡都选不好了,还害得我家娘子没钱吃饭。」 阿姊撸下手上的金镯,搁在李显的手心里,「这个请我家郎君吃面茧,该够了吧?」 「宝华巷和安兴巷的交口,有一家张记馄饨铺子,店家今日请客人吃馄饨,阿兄和阿嫂倒可以去那家尝尝。」 慷他人之慨,他倒是很擅长嘛。我的脚尖轻轻碾了他一下,满意地听到了耳边传来嘶声。 「四弟和团儿这是已吃过了?」 他点头得意地笑道:「味道鲜美,流连忘返。」 李显听到好吃,很是激动地拽着阿姊道:「香儿,我们也去吧!我还没在外头吃过不花钱的吃食呢!」 草草告辞,他与阿姊携手走向我们来时的路,李旦在旁握紧了我的手。 在这个夜晚,忘记了身份,只是短暂地做了自己的人,不只我和李旦。 第一百三十七章 离间 五月炎热非常,阿姊又将我接进宫中。蓬莱殿中摆着几盘酥山,上面缀着蔗浆和樱桃,裹儿和仙蒲分坐阿姊身侧,喜笑颜开。 我在阿姊对面坐下,笑着问道:「婉儿今日不在么?」 「中书侍郎崔湜有要事相商,我就没喊她进宫。」阿姊道。 裹儿努努嘴,「是为了那几头象的事么?崔侍郎当日就反对把象留在隆庆坊的。」 我心中几分忐忑。 上巳节过后,胡僧慧范向阿姊和李显上书,称隆庆池有王气升腾,相王五子中,必有一人呈帝王之气。 四月十四,李显亲往隆庆坊五王宅,大宴侍臣,泛舟戏象,以震王气。 慧范是国师狡兔三窟的一窟,从来都是听命于阿姊和李显,可我又不能全然排除此事受命于国师的可能。 背后到底是谁在操纵,是李显、阿姊,还是李旦、李隆基,早已不是我能看清的局面。 「本来留了两头象在五王宅,谁知他们照顾不周,先是踩死了几个奴僕,今日又踢伤了几个世家弟子,闹腾个没完。」阿姊有些不耐烦地对我说。 我只能开解道:「都是进贡来的,五位郡王哪儿来的胆子去驯?只能顺着两只象的意,那靠近的人就自然兇险。」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9页 「阿耶下不得这个台阶,难题就只好撂给上官昭容了。」仙蒲扬扬眉毛,无所谓地说。 裹儿不以为然,「阿姊什么都看得明白嘛!此事倒还是阿耶的错了?」 我一阵眩晕,急忙转了话头问阿姊:「圣人不是最喜盛夏的酥山么?怎么今日不在?」 「你还记得燕钦融么?」 我点点头,「许州参军燕钦融,上个月上奏污衊阿姊和裹儿。」 阿姊嗤笑一声,「皇后淫乱,干预国政,宗族强盛。安乐公主、武延秀、宗楚客等图危社稷。」 「自神龙三年阿耶处置了韦月将他们,足足三年没人敢诋毁阿娘了,偏偏今年又有了,还连带上了我和延秀。」 仙蒲斜睨了裹儿一眼道:「你两次请立皇太女,带着你不是意料之中么?」 「哼,挑软柿子捏罢了」,裹儿不忿道,「当年祖母改朝换代,怎么不见他出来反对?我还是当朝天子的嫡出公主呢,怎么姓武的做得,我就做不得?」 「裹儿!」阿姊喝道,又转头对我说,「圣人亲自召见了燕钦融,不许他再说浑话,你猜怎么着?」 我想起了苏安恆,轻声一笑,「他又来面圣了?」 「一副不废了我和裹儿,誓不罢休的模样。」阿姊嘲讽道。 一个不做京官、名不见经传的许州参军,非要进言皇后和公主图谋社稷,着实可笑。燕钦融……苏安恆……我心中一颤,此事也是李旦所为么? 四月刚有隆庆池之事,一个月之后就有燕钦融的上书,怎么可能是巧合? 「阿姊……」犹豫许久,还是把话咽进了肚子里。 「到底怎么了?」 我急忙转移话题,「那个高力士……」 「都过去那么久了,早把他调离圣人身边了。可是安插内应这事儿,是查不完的,你也不用太过焦虑。」阿姊反倒安慰我。 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想的却不是这一回事。内应在军中尚不可怕,最怕的就是近身侍奉的人,哪一日若要下毒给李显,阿姊、裹儿和仙蒲误食的机会又该有多大? 「怎么又是心事重重的?叫你入宫,就是嫌你一个人在韦宅闷得慌,没想到你总还忧心这个忧心那个的。」 「皇后殿下!」内将军贺娄氏闯入殿中,急匆匆地跪下。 「怎么了?」阿姊和裹儿异口同声地问。 「圣人见过燕钦融后,就叫他出宫。可没想到他与宗相公在路上争执了起来,宗相公一气之下就把他打死了。」 「什么?宗楚客在做什么!圣人知道了吗?」 贺娄氏低头道:「皇后此刻都知道了,圣人还能不知道吗?」 「阿娘……」裹儿一脸震惊地拉着阿姊。 宗楚客打死了燕钦融……我不明白,一个一路做到了中书令、位极人臣的人,就这么听不得言语刺激么? 是李显暗中授意宗楚客打死燕钦融,再事后追责,自己落一个贤仁的名声,就像曾经让武三思派人暗杀五大臣那样。 还是李旦手里有宗楚客的软肋,逼得他不顾一切非要立刻就杀了燕钦融? 「阿姊」,我也拉住她道,「此事会不会是圣人授意的?」 「不会」,阿姊摇头,「圣人说过,如今对我的诋毁掀不起什么大浪,就不必严刑立威了。」 「或许……是燕钦融在御前出言不逊,惹得圣人实在忍无可忍呢?」 「阿娘,阿姨说得有理。我看八成是阿耶的意思,阿娘就不要担心了。」裹儿娇声道。 阿姊皱眉怒道:「不能侥倖,若不是圣人的意思,宗楚客岂不是让圣人疑心我?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才被阿姊的话点醒,若此事背后的人是李旦,那么他的目的……其实是离间李显和阿姊。 「宗楚客现在人在哪里?」 贺娄氏答:「已被圣人叫去了。」 「裹儿,随我去紫宸殿」,阿姊厉声说,「仙蒲和团儿,都先各自回府。」 「阿姊,我跟你一起去!」 「圣人现在未必愿意见你,你还是先回永宁坊。」 我上前一步道:「有些话,只有我说,圣人才会相信。」 阿姊看着我,眼中掠过一丝欣慰和痛惜,点了点头。 李显坐在内室里,仍然怒不可遏,宗楚客跪在一旁,哆哆嗦嗦。 我和阿姊、裹儿行过礼,便立在一旁。 「三郎」,阿姊柔声上前,「别气坏了身子。」 「你看看!这就是你挑的人才!我费心经营的东西,全叫他毁了!我要是真想杀燕钦融,上一次不就杀了?何必等到今日!」 阿姊转向宗楚客,面无表情地问:「中书令知错了吗?」 「皇后殿下,我这全都是为了二圣的颜面啊!」 「圣人面前,你还敢狡辩?我看要重罚才行」,阿姊回头又对李显说,「三郎,我看罚他半年薪俸,再廷杖二十,如何?」 李显带着惊讶和怒意吼道:「如此大错!当然要罢相,给我到地方做官去!」 「圣人」,阿姊也跪下道,「他虽有错,可并非存有私心,只是行事不妥。你我身边的宰相不多,千万不能动手除了自己人!」 宗楚客也伏地哭喊:「陛下圣鉴!皇后殿下所言属实,我心中只有陛下和皇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0页 一声巨响,李显随手抄书案上的砚台砸向宗楚客,宗楚客勐地一躲,连带着阿姊也退了几步。 「三郎!」 我急忙跪着上前,叩头道:「陛下动怒理所应当,可是皇后毫不知情,不该受牵连。」 李显看了一眼阿姊,瞪着我说:「你来做什么?谁又告诉你我要牵连皇后?」 「陛下知道,我虽还是相王侧妃,可早已离府别居,避世多时,自然不是谁来告诉我什么。」 「那你……」 「陛下!」我直接打断他的话,「陛下只需想想,御史台审理李庶人谋反案的时候,我曾说过什么。再想想前些日子隆庆池的事,就能明白此事并非宗相公一人之错。」 李显的脸色一沉,半天才说:「宗楚客先退下,在侧殿候着。」 待他彻底离开,李显问我:「你和临淄王究竟有什么过节?为何相王五个儿子,你每次都只提他?」 因为他杀了你的孩子,就像你自己一样。 「临淄王视我为杀母仇人,恨屋及乌,对皇后怀恨在心也是顺理成章。」 李显双眼一眯,「这么说……倒全是你的错了?」 我微微一笑道:「圣人若觉得是我的错,那就该是我的错。」 「三郎!」 「阿耶!」 我侧头望去,阿姊脸色铁青,裹儿眼泪涟涟,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显。 「阿耶,我和阿娘已被人说成图危社稷,难道这笔帐还要算到阿姨头上么?难道我们流着韦家的血的女人,就不值得阿耶怜惜一分么?是不是我和阿娘重新回到房州,才会无人寻衅?」 楚楚可怜地说完,裹儿便抱着阿姊大哭了起来。 李显终于软下神色,柔声细语地哄道:「裹儿,阿耶不是这个意思。我们一家人,永远永远都不要分开,我怎么捨得让你们两个受委屈?」 「阿耶不要再怪阿娘了,行不行?」裹儿边哭边说。 李显哀嘆一声,走到她们身边,一手揽着一人,「不怪了,不怪了。」 那日过后,宗楚客仍然担任中书令、同平章事,只是听闻李显后来又病了一场,头痛眩晕不已。 阿鸾跟着我入宫,先去掖庭看了看,待炎炎烈日凉下几分,才一同往蓬莱殿去。 踏进殿门我就后悔了,蓬莱殿中除了阿姊、李显和裹儿,还有武延秀。 脚下步子一僵,我勉强笑问道:「驸马都尉今日不用去飞骑营中么?」 裹儿娇笑着答:「是阿耶阿娘让他一起来的,若要日日都去营中,岂不要累死人了?」 「飞骑营中,我和杨慎交有一个在就行了,否则如何在圣人和皇后膝下承欢?又如何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呢?」武延秀挑眉一笑,眼睛直勾勾地盯了我一瞬,就又看向了裹儿。 我绕过武延秀,挤在阿姊身旁坐下,「今年比往年热了许多,从掖庭一路走来快要晕过去了,想从阿姊这儿讨几口酥山。」 「我们晌午就用过了,再专门给你端上些来。」阿姊笑说,又转头吩咐侍婢。 「香儿」,李显突然开口,「我也想……」 阿姊轻瞪了他一眼,「身子还没大好,不许在大热天吃冰。」 李显皱眉,可怜巴巴地说:「方才你们吃,我就只能看着。现在团儿吃,我又是一口都不能尝,真是叫人望眼欲穿。」 「阿姊」,我忙低头说道,「不敢令圣人不悦,我还是不吃了。」 「你别怕他,吃你的就是。」 我又找补道:「不是惧怕,是我深知嘴馋的苦楚。若是圣人眼不见也就罢了,怎好在他面前吃?」 阿姊思量片刻,嘆气道:「你说得有理,咱们也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惹三郎心痒了。团儿你随我来侧殿,咱们姊妹俩也好说说话,叫他们三个先待在一处。」 「阿娘,阿姨,我也去吧!」 武延秀刚伸手要拽回裹儿,就听李显道:「裹儿和延秀留下陪我吧!」 我跟着阿姊来到侧殿,有些好奇,「阿姊是有什么话要避开圣人么?」 阿姊斜斜靠倒在隐囊上,带着几分睏倦说:「宗楚客的事,他虽然没有再追究,可到底有了心结。飞骑也交给了杨慎交和武延秀,两个韦姓族弟,去宫苑禁卫那里了,在钟绍京手下做事。」 我轻声安慰着,「想当年,高宗皇帝和则天皇后联手打击门阀世族,到最后不也是信任和携手中,夹着些忌惮戒备?人之常情,哪怕风雨同舟的患难夫妻也会如此。」 「道理我都明白,只是仍会心寒。我想留着自己的人,又不是要跟他作对。」 我在心中反问,当年他杀死你们儿子的时候,你还不够心寒么? 将手搭在她的手臂上,柔声问道:「阿姊憋了许久了,怎么这些话也不能跟裹儿说么?说到底,若要真分出个高下来,裹儿必定是更向着阿姊啊。」 阿姊长嘆了一口气,「裹儿有七八分的野心,却只有三四分的谋略,武延秀也不是什么谨慎的人。纵然他们不会有意,也免不了无心之过。」 酥山被端上桌案,阿姊示意我赶紧尝尝,自己也拿起匙轻舀,闭起双眼细细回味。 「看来阿姊不光是为了和我说体己话,是想背着圣人偷吃酥山呢!」 她忍俊不禁道:「我和圣人都馋酥山,可偏偏他又不能多吃,害得我总要找机会。对了,今日留宿宫中吧,陪我多说说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1页 心中柔软,我看着她疲惫却依旧明艷的目光,点了点头。 第一百三十八章 遗诏 夜半三更,几人说笑得已经疲累,我和阿姊在蓬莱殿歇下。李显不愿再回紫宸殿,就在侧殿随意安寝,裹儿和武延秀在便殿一同歇着。 酣梦香沉,却被一阵惊慌失措的喊声惊醒,我侧头看了看同样被吵醒的阿姊,不知又出了什么事。 阿姊很快警醒地唤人进来,厉声喝问。 进来的内侍哆嗦不已,扑通跪下道:「皇后殿下,圣人又突发风疾,倒地不起了!」 我心里一惊,屏息看向阿姊,她马上起身向外奔去,我也慌乱地跟在她后头。 李显已经屡发风疾,这一次……应该也会没事的吧? 侧殿的内侍宫婢全都惊慌失措,借着窗外飘来的一缕微光,我看到几个侍女已泪水涟涟。 「都哭什么!还不去请奉御吗!」阿姊怒吼道。 「皇后殿下!已经……来不及了。」李显的贴身内侍跪在阿姊面前,边哭边说。 「你胡说些什么!风疾是常有的事,哪一次不是有惊无险?」阿姊一脚踢开他,冲到李显的榻边。 几丈之外,我呆呆地盯着阿姊的背影,从镇定急促,变为慌张无措。她蹲在榻边,握着李显的手贴在脸颊上,什么都没有说。 李显他……真的死了么? 五十五岁……一个五十五岁的李家男人,又一次死于风疾。 「所有的人,一律不准出蓬莱殿!谁敢私自传消息,我诛他九族!」 我仍旧陷在惊乱之中,阿姊就已起身,她声色俱厉,整个身子却都在发抖。 「贺娄将军,烦你将安乐公主和驸马都尉带来,再亲自去上官府邸,召上官昭容即刻进宫。」 贺娄氏利落答话,干脆地转身离开。 我上前扶着阿姊,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指,眼睛不敢往李显的榻上看一眼。 「飞骑……万骑……还有洛阳……均州。」阿姊仍在发抖,嘴里念念有词。 「阿姊。」我轻唤道。 她这才看向我,眼中混杂着极致的迷惘和坚毅。 「阿娘!」裹儿跌跌撞撞地闯进来,尖声哭喊道,武延秀也出现在她的身后。 「贺娄将军说,这里出事了,到底怎么了?」 阿姊张嘴许久,终于流露出无助的目光,半天都没有说话。 我硬着头皮开口:「公主,陛下驾崩了。」 「不!这不可能!阿耶今晚还好好的,他那么高兴,连平时不能吃的酥山都用了两份。」裹儿突然住嘴,满脸震惊。 「你给他吃了酥山?」阿姊不敢相信地怒问,「我千叮咛万嘱咐,他不能在暑天吃酥山!你背着我都干了什么?」 「阿娘……」裹儿跌坐在地上,拽着阿姊的衣裙,大颗的眼泪滴在惊慌失措的脸上。 武延秀终于反应过来,跪在裹儿身边道:「皇后殿下,今日圣人实在嘴馋,反覆求我跟裹儿,我们一时心软就答应了。」 一个脆利的巴掌印在裹儿美丽的脸颊上,她被阿姊打得倒在石砖地上,呜呜咽咽地哭着,武延秀愣了一瞬,将她揽进怀中。 「他有风疾之症!你们就这样许他胡闹!」 「阿姊」,我强迫自己清醒,拦住她再次扬起的手臂,「现在不是怪罪裹儿的时候,阿姊方才不是要安排什么?」 阿姊的眉头拧成一团,狠狠地剜了裹儿一眼,就向武延秀严辞问道:「驸马,最近这段日子,负责宫禁的全部换成飞骑,你和杨慎交一刻都不能掉以轻心。」 保护宫苑的禁军之中,万骑早已是李旦父子的人,万骑的首领葛福顺、陈玄礼,也与李隆基交情很好。阿姊如今,自然是要让飞骑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素来嚣张的武延秀,握紧了微微发抖的手,轻声安慰了裹儿几句,便起身离开。 「还有」,阿姊又对武延秀喊道,「从飞骑中挑出五百人,找一个可靠的人带着,去均州看住李重福,不许他生事。」 武延秀低头答是,我忍不住向他的背影看去,却撞上了匆匆的回眸。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嘴角浮起一抹笑意。 「团儿,上官昭容没来之前,你先去拟诏。」 一避再避,最终还是逃不出这个泥潭。 「第一,兵部尚书韦嗣立,前去东都洛阳稳住局面。 「第二,从各地调五万府兵入京,由韦濯、韦恆任左右指挥。 「第三,安国相王擢升为太尉,实封数量,从一万户涨至相州全州。 「第四,相王嫡长子寿春王李成器,晋封为宋王,食实封五千户。」 我在心里默默记下每一条诏令,提笔落于纸,将自己逼到了阿姊和李旦的中间。 四道诏书一一起草完毕,婉儿也终于来到了蓬莱殿侧殿。 她听到李显驾崩的消息,震惊不过半刻,就很快冷静下来,低声问阿姊可有遗诏。 「该拟就的诏书都拟好了,急召你来,为的就是遗诏的事。」 婉儿点点头,「遗诏也不难写,无非是温王即位、皇太后摄政的事,只是措辞要琢磨许久。」 沉默许久的裹儿终于按耐不住,「阿娘,你要让李重茂当皇帝么?」 「你闭嘴!想做皇太女也不是现在!」阿姊吼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2页 裹儿本已收住的眼泪再次落下,可这一次不是慌乱和悲伤,而是倔强和不忿。 「虽然暂且秘不发丧,但也拖不过几日,今晨就把遗诏拟定出来吧。」 婉儿看了看我,跪下对阿姊道:「皇后殿下思虑周全,可朝中、军中,安国相王的势力太大,若只有皇太后临朝称制,恐怕会生出大乱。」 阿姊皱了皱眉说:「我已命团儿拟好了诏令,许给他一州的实封,又升为太尉,已是安抚有加了。」 「一州实封自然是好,可安国相王未必放在眼里。至于这太尉,更是没有实权的虚衔,神龙元年,安国相王就辞过一回,今日又怎么会安于太尉之职呢?」 婉儿的话,表面上看是为了阿姊考虑,其实是想为李旦在遗诏中争得一分权力。 「皇后殿下」,婉儿又接着说,「不如在遗诏中,写上皇太后、安国相王共同辅政,先行此策,日后再做长远计划。」 阿姊思量片刻,从容一笑,「就照你说的来写。」 又对贺娄氏道:「贺娄将军,还要劳你亲自请宗楚客和韦巨源过来。不用现在,等他们都到了政事堂再去。」 两刻过去,婉儿将手中起草好的遗诏递给阿姊,她们耳语几句,婉儿就又坐回书案前誊抄。 我搂着裹儿坐在一旁,她却动了动肩膀,不愿靠在我的怀中,整个人气得发抖。 「写完这封遗诏,你们就都去便殿歇着吧,我想和圣人再待一会儿。」阿姊仿佛突然泄了气,疲惫不已地说,眼睛又飘回了李显躺着的榻上。 「皇后,婉儿有一句话,必得说与皇后。」 「怎么了?」 婉儿搁下手中纸笔,又向我深看了一眼,「皇后该把团儿送回韦宅。」 我脱口而出,「我不回去!」 阿姊略略皱眉,「这和团儿有什么关系?」 「一则,团儿在名义上还是相王侧妃,平时即便住在宫里,也不过是一两日。此时诸事敏感,团儿若长期在皇后身边,难免会被人诟病,皇后殿下以亲妹为人质,要挟安国相王。 「二则,团儿如今的情分和身份,若真遇上安国相王与皇后殿下起了冲突,只要在宫外,就能保得住自己。可宫内一旦有乱,刀剑无情,是谁都说不准的。团儿这几年不涉政事,实在不该白白在这险境之中。」 我上前拉住她,「婉儿,你别再说了!」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早已投靠李旦,她担心阿姊真的把我当人质,李旦束手束脚,难以成事。 可我怎么能抛下阿姊和裹儿,独自偷生? 「阿姊,我不走。」 阿姊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颊,勉强笑了笑,「回去之后,圣人驾崩的事不许透漏半句,谁都不行。」 我重复道:「阿姊,我不走。」 阿姊背过身去,声音悲喜难辨,「贺娄将军,叫今日当值的内将军送她回永宁坊吧。」 「阿姊!」我抓着她的手,却被她狠狠甩开。 「婉儿!求求你,不要这样!」 「团儿」,婉儿走到我的面前,泪眼婆娑,「我是真的希望你好好活着。」 我的哭喊和挣扎毫无用处,阿姊铁了心要送我出宫,铁了心要让我离开漩涡的中心。 这本是我所希望的,但此刻只有剜心之痛。 我不想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地等待,等着我的爱人和我的亲人明争暗斗的结果。 可我一人的意愿,在权力的面前微不足道。无论是阿姊还是李旦,只要他们愿意,就可以把我困在韦宅,即便是以保护我的名义。 第一百三十九章 唐隆元年 景龙四年六月初四,十六岁的温王李重茂即皇帝位,立温王妃陆氏为皇后,嫡母韦氏为皇太后。 原本在蓬莱殿拟定的遗诏中,皇太后与安国相王共同摄政,传至天下时,不知为何就变成了皇太后一人临朝称制。 我困在韦宅方正的院落里,院墙外被几十个禁军守着,除了那些昭告天下的说辞,我听不到一丝来自宫中的消息。 阿鸾见我日日忧心,提出要从后院随着採买的僕役偷熘出去,可我一想起神龙元年从持明院离开就杳无音讯的玉娘,再也不肯放她出去。 十多日过去,除了院外的禁军有过一番争吵,我在韦宅的日子没有一丝波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到了六月二十四这一日,韦宅的正门突然被禁军打开,宫中的内侍恭恭敬敬地到我面前说:「奴奉命接娘子进宫。」 进宫……娘子…… 能唤我「娘子」的,必然不是李旦的人。可对我如此客气有礼,也肯定不是李隆基的人。 心中忐忑不安,试探着问道:「公公待我拾掇妆发,片刻即好。只是不知进宫要面见哪位贵人,梳什么样的髮髻才好。」 「回娘子,娘子会进宫面见圣人。」 圣人……不是阿姊,难道是李重茂要见我? 我又假笑着说:「多谢公公,不知皇后殿下可好?她年纪尚小,此次进宫要是能见到她,我就带上替她做好的香囊。」 「娘子此次就不必带着了,日后还有机会。」 我不甘心,又以李成器为诱饵,「那……宋王在宫中么?若是不在,也不知我能不能出宫后去一趟宋王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3页 内侍低头一笑,语气耐心和缓,「娘子就不必问这么多了,入宫之后一切都会知道。」 什么都问不出来,我索性叫阿鸾随便给我梳了髮髻,只想着快一点知道现在的境况。 阿鸾嘆了一口气,「门外的禁卫,换了两拨,可都不认我手里的信物,想来与宋王毫无关系。」 我知道她也在担心,握了握她的手,「很快就知道了,宋王一向谨慎,不会出什么事的。」 出了正门,宫里派来的马车已停在前面,暗嘆一声,踏上马车。 「团儿!」 一个激灵,我回头急忙寻找这个熟悉声音的主人。 阿兄穿着青黑色僧袍,单手牵马,在几丈之外等着我,目光焦急而担忧。 「阿兄!」 转身下车的步子被内侍拦住,他低头恳切地求道:「娘子莫要为难我们了。」 「圣人不许我见自己的兄长么?」我生气地质问。 「圣人的意思,请娘子即刻进宫,日后一切都好说。」 「我只和我阿兄说几句话,耽误不了太久。」 「娘子,圣人有令,娘子在面圣前不能同任何宫外的人说话。」 几个内侍跪拦在阿兄身前,我没有办法,只能沖他喊道:「阿兄,等我从宫中回来就去找你!」 他想要喊些什么,又一次被跪在他身前的内侍拦住,最终也只是沖我点了点头。 进宫后换了肩舆,他们没有把我抬到蓬莱殿,而是在含凉殿前停下了步子。 我满腹狐疑地走了进去,殿中却空无一人,连内侍婢女都没有。 「娘子稍等片刻,圣人很快就到。」内侍说完,就躬身退了出去。 坐立难安,我的双手死死抓着面前的桌案。大约过去了两刻,才听一声门响,脚步声缓慢孤寂,只有一个人。 转头而望,我怔怔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我。 他穿着丧服,简单地束髮而簪,露出几缕白髮,有些显眼。 薄痩的身子支撑着他的步子,微微发抖,却没有犹豫。 「圣人……已经是你了么?」 被他轻轻拥入怀中,耳边的心跳声慌乱却沉闷,他紧了紧手臂,低声说:「都结束了,你也终于回来了。」 他做到了。李显驾崩不过二十日,他就成了皇帝。 皇帝……我心里揪着,忙问他:「李重茂呢?」 他将我的头重新按回他的胸前,「温王在清思殿住着。」 我松了一口气,李重茂还活着,他只是被软禁在宫中了。 「那陆小娘子呢?」 「温王妃也在清思殿。」 终于彻底放下心来,我环上他的后背,踏实地靠在他的胸膛,「旭轮,谢谢你。」 搂着我的双臂明显一僵,转瞬之后又紧了紧,在我耳边絮絮叨叨,「你早已熟悉宫中事务,如今留在宫里,既能和我在一起,也能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掖庭继续交给你,至于后宫……我虽不能册立你为皇后,但一定以你为尊。从我第一次做皇帝起,淑妃这个位置就是给你留的,二十六年了,总算等到了。」 我实在疲累,不愿去想做他哪一个妃嫔的事,只单单靠在他的怀里,卸去这二十日的担惊受怕。 过了不知多久,我不得不起身笑道:「你是手握实权的圣人了,如今又刚刚即位,还有许多事要处理,我可耽误不得这么久。」 他低头看着我,眼神忽然闪躲,没有说话,又将我揽进怀中。 我有些不解,轻轻推了推他道:「我既然留在宫中,以后就有的是时间,何必在这一时?你快去做自己的事吧,我也想去看看我阿姊,她如今住在哪个殿?」 「团儿」,头顶的声音颤抖着,我被他抱得更紧,「皇太后她……她被乱兵……」 五雷轰顶,我愣在他的怀中,竟不觉笑了笑,茫然问道:「你在说什么啊?」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没有来得及阻止,我……」 头皮发麻,我的手脚很快就失去了知觉,他好像仍然在说些什么,我却一句都没有再听进去。 「你杀了她。」我喃喃着,声音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你相信我,如果是我带兵入宫,一定会保住她的性命。」 我抬头,困惑不已,「不是你带兵入宫的?那是谁?」 他没有说话,我却很快就猜出了答案。 「是临淄王。」 胸口一阵噁心,我反而笑了出来,「是李隆基,还是你,有区别么?他带兵杀进来的时候,你难道猜不出他要杀了皇太后么?」 「他和月娘联手,将原定政变的日子提早了五天,我和成器全都蒙在鼓里,连南衙和宫禁的士兵,也被他以相王之子的身份骗去了大半。」 「李旦,你又想告诉我,宫变发生在哪一天,你事先并不知情,是么?」 我甩开他抓着我的手,只觉整个人都是木然的。 我再也没有阿姊了。 「团儿,我没有做到答应你的事,是我的错。但我真的不是有意如此,留下你阿姊的命,对我来说不过举手之劳,我何乐而不为?」 我扶着桌案,等双手终于又有了知觉,才抬头问:「裹儿和武延秀,也死了,是么?」 几不可见的点头,像一颗巨石再次砸向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4页 「那……仙蒲呢?你们也杀了她么?」 「长宁公主在她的府邸。」 我捂着快要呕吐出来的嘴唇,笑着说:「多谢陛下手下留情。」 「团儿……」 我再次打开他扶过来的手,一字一顿地说:「请恕罪奴不敬,求陛下准我见上官婉儿一面。」 我想离开他,我不想再看到他的样子,也不想再听到他的辩白。 可是我如今连离开他,都需要他的首肯。 「团儿,原谅我好么?我们……」 我打断他:「陛下这是不准我见上官昭容么?」 「团儿,婉儿也死了。」 万籁俱寂,我听不到一丝声音,从来没有觉得这样累过,累到一句话、一个字也问不出口。 我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阿姊,没有婉儿,没有从敏,也没有豫王。 阿兄……我还有阿兄,我阿兄还活着。 我好像跌进一个软软的怀抱,整个身体被紧紧裹着,躺在其中安稳自由。 阿兄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教我煮茶汤,还不许我放胡椒和茱萸,只放些青盐。 阿兄教会了我吹横笛,但我好像已经许久没有碰过了。 阿兄说,阿姊嫁给英王去了长安,等他去长安科考的时候一定带着我。 我蹭了蹭轻软的胸口,脸上湿湿的,不由自主地念叨,「阿兄,别丢下我。」 点点柔软滴在我的脸颊额间,是小娘子的指尖。眼角的滚烫再次滴落,我的心里酿着满满的期待。 「阿姊。婉儿。」 「她醒了么?」 「回公主,好像是在说梦话。」 我被拽回眼前的场景,费力地睁开双眼,是阿鸾守在我身边,双手探着我的额温。 几步之外,太平公主面色平静地坐于桌案前,见我醒了,将手中杯盏重重地搁下。 我挣扎着起身,低头道:「公主怎么来了?」 宽额广目的公主不如从前神采奕奕,强笑着说:「圣人叫我来劝劝你。」 我无奈一笑,「公主……来劝我什么呢?劝我不要在意阿姊和婉儿的死吗?」 「如果那一日,带兵入宫的是我,不是李隆基……」 「临淄王非要杀了婉儿,就是因为婉儿和公主的关系吧?他怎么肯愿意,留一个聪明人在公主的身边?」 公主呵笑道:「人家如今是平王了,恐怕过不了几日,就是太子殿下了。」 「太子?」我愣道,「宋王他……」 「李成器是个聪明人,也知道李隆基的野心有多大。他若不想玄武门之变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自然只能像今日般力辞太子之位,不惜以绝食相抗。」 绝食……又是绝食……他们父子还真是一脉相承。 「公主,或许你不在意我阿姊的生死,可婉儿与你情谊深厚,你该不会对此事置之不理吧?更何况婉儿早已投诚,死得实在冤屈!」 公主自嘲一笑,「我不是不在意你阿姊的生死,我就是想让她和安乐公主死,才和李隆基联手,瞒着圣人提前了宫变的时间。正因如此,婉儿才会丧命,是我害了她。」 我撑着身子,胸口一阵一阵地疼,好半天才缓过来。 「所以……如果不是我让圣人答应我,不杀我阿姊和裹儿,就不会有李隆基提前进宫,婉儿也就不会死。」 公主无奈一笑, 「我也不知道该怪谁,或许在她的死上,你我都推了一把。但无论如何,李隆基身为庶三子,若想立下功劳夺得做太子的资本,就不可能只是当圣人的帮手。是我从前小看了他,圣人也小看了他。」 我知道李隆基不是好人,但许多事也未必是他一人所为。 「公主当真觉得,圣人对李隆基要做什么,一无所知么?」 公主的眼神犀利地扫过我,又看向别处,「圣人的心思深沉,我猜不透。婉儿后事有我,你不用操心,我会尽我所能给她体面。倒是你阿姊……」 我还没有想过她们的身后事,听到公主此言,急忙绷直身子问道:「我阿姊和裹儿的尸首呢?」 「在东市曝尸七日,想必三日后就有人去收殓了。」 万箭穿心,我又一次被他的所作所为震慑,全身都在发冷,指尖酥麻,动弹不得。 「圣人想让我来劝你宽心,可我不愿如此。我知道你是听真话的人,死了就是死了,恨就是恨,这些忘不掉,也最好别忘。只有一句,不是自己的错,别让自己白白受苦。」 丰满摇曳的身姿走了几步,又回头对我说:「从前在母亲和你阿姊跟前的范文慧,被婉儿早早送到了公主府。圣人原想让我带进宫陪你说话,但我想着就不必了。」 「公主」,我嘶哑着喊出,「谢……谢过你了。」 她没有回头,淡淡地说了一句,「好好活着吧,该死的另有其人。」 第一百四十章 景云元年 唐隆的年号,只用了一个月。 政变之后的许多事,顺理成章地进行着。 皇帝李旦改年号为景云,立第三子平王李隆基为太子,其余四子皆封亲王,分别任南衙、北司的左右将军。 被贬到地方多年的姚崇、宋璟、张说等人,也都纷纷召回长安,再次拜相。 中宗朝风靡一时的斜封官,被全部裁撤。而公主府置官属议事的成规,除镇国太平公主保留,其余皆废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5页 还有一些事,多少能让我看得明白。 比如依附阿姊却反被升官的钟绍京、崔日用,比如受赏千金的宝昌寺僧普润,比如丝毫未受牵连的胡僧慧范,比如从紫宸殿转到东宫去的宦官杨思勖。 阿姊的身边,早已千疮百孔。看得见的是万骑和高力士,看不见的竟有这么多了。 李旦没有刻意瞒着我前朝的事,只要我肯问,换班的内侍也都会一一告诉我。 在含凉殿的第四日,未时正是困顿,内侍却来传圣人至。 我拖着酸软的身子跪下,他虽急不可耐地拦着我,我却还是固执地行完了叩拜之礼。 他撑着我的双臂,我却害怕地缩回了胳膊,低头站在他的面前,一言不发。 一刻的尴尬,他轻声说:「长宁公主跟着驸马杨慎交去绛州赴任了,温王夫妇也将去往房州,跟他生母一起。」 我又接着跪下,「谢陛下隆恩。」 眼前的人突然跪在我的身前,声音颤抖着说:「你还在跟我生气是不是?」 「陛下不要折煞罪奴了。」我又要叩头,这次却被他死死拦住。 「团儿,有些事我力不能及,但我已经在补救了。长宁公主和温王都不会有事的,你阿姊和李裹儿,我也命人以一品和三品之礼下葬了。」 是啊……也许他真的愿意留下我阿姊和裹儿的命,但她们真的死了,尸体他也要利用得彻底。先是曝尸示众,威慑不安分的人;后是以礼安葬,得一个仁君的名声。 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安静的水面下波涛汹涌,我笑了笑,「我替阿姊和裹儿,谢过陛下了。」 「本想让你和芳媚一起受封,但你病着,我不想让她再受委屈,就先册封了她。等你病好了,我亲自写册立你的诏书,好么?」 他笑得那样安恬平淡,仿佛只是在一个平常的日子,说着最平常的家事。 「从敏和玉容,我都已追封为皇后。静宣、月瑶,还有芳媚的阿姊,也都追封为妃,永享祭祀。团儿,她们在天之灵,也会宽慰的,你也不用再回想这些事了。」 他的妻妾的后事,有他和他的孩子惦记。婉儿的后事,有太平公主操持。 可是我阿姊呢?裹儿呢? 她们是盖棺定论的乱党,是中宗朝吏治混乱的祸首,是景云朝永远不能翻身的罪人。 「齐郎,抬进来吧。」他微微侧头,对殿外喊道。 齐郎的身后跟着另一个内侍,两人各自手持一个往生牌位,躬身停在我和李旦的身旁。 「团儿,你阿姊和裹儿不能公开祭祀,这是我请你阿兄立的,特意送进宫里,由你祭拜超度。」 心里涌上无数难言的感觉,我竟不知该不该谢他。 他轻轻抬手,两个内侍便迳自入了内殿,拾掇桌案的声音依稀可闻。 「圣人」,我终于开口,平心静气地说,「我想见见净觉禅师。」 「好,我召他明日入宫。」 我摇摇头,「我想出宫去找他。」 他试探着将手覆在我的手上,见我没有退缩,终于绽开笑容,「你身子还没好,出宫一路颠簸,就让他入宫来陪你,行么?」 「我身子无碍。圣人,只需半日就好,我是信佛之人,也想……亲自去寺中祈福。」 他眼含笑意,手上用了点力气握住我,却犹豫着没有说话。 我无奈一笑,「难道圣人要把我在宫中关一辈子么?」 他急切地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团儿,我从没想过要软禁你,等明日我派人送你出宫就是。」 他从没有想过要软禁我,他想的是让我心甘情愿地待在宫里。 我低下头,「谢陛下。」 「团儿,你能不能……」他住了口,没有问下去。 「陛下登基不久,前朝事多,还是先去忙吧。」 他犹豫片刻,看了我好一会儿,还是低头轻嘆,抿嘴一笑,就起身离开了。 宫车载着我出宫南行,不到半刻就停了下来,我颇为不解,隔着车帘问道:「不是去静法寺么?怎么这样快?」 外头驾马的内侍答道:「就是这里了,娘子请下车吧。」 困惑地下车,抬头望去,无比熟悉的院墙和大门挡在眼前,只是「安国相王府」几个字,被换成了「大安国寺」。 「净觉禅师在这里?」 内侍低头,「是,我们便在这里等着娘子。」 舍宅为寺是常事,从前的英王府变成了荐福寺,从前的相王府变成了大安国寺。 只是我没想到竟这么快。 接我入寺的小沙弥笑得欢脱,径直引我去了方丈院,那是从前李旦的书院。 阿兄身着绛黄色僧衣,独自跪在正厅中,一盏盏忽明忽暗的灯火,影影绰绰地映在他的身上,一声声木鱼敲击清脆澄净,如水落于池中。 阿兄口中念诵的,是《往生咒》。 难道不光是我,阿兄也得了李旦的允许,在此私祭阿姊和裹儿么? 「团儿,进来吧。」 侍者端来两盏茶汤,摆在我和阿兄之间的桌案上。 阿兄端起轻啜一口,略略皱眉,随口说了一句,「盐放得多了些。」 他的神情,比几日前在韦宅门口从容许多。 「阿兄,你没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他搁下杯盏,浅浅一笑,「李重俊被追封为节愍太子,陛下答应让他的母亲隽娘一同享受祭祀,你可以放心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6页 四两拨千斤的回话,更叫我不安,我越过桌案抓住了他的手腕,看着他问道:「阿兄,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么?还有更糟的事么?」 他轻轻嘆气,「陛下不准我告诉你,可是长安城人人皆知,又瞒得了几时呢?」 「是不是长宁公主?还是温王?」 他摇了摇头道:「他们都没事。宫变那一日的事,你知道多少?」 「阿姊、裹儿、婉儿,还有武延秀,全都死在宫中」,我低声道来,心里又被压着,「除了这些,还有别的?」 「宫变之后,兵部侍郎崔日用率兵杀进韦氏的城南族居地。当日的临淄王下令,凡身高长过马鞭者,一律击杀。可是禁军杀红了眼,哪里还会管身长多少,许多襁褓中的孩子也因此丧命。 「京兆韦氏,几近灭族。」 我抓着桌案的边角,不敢相信地问他:「你说什么?」 「就连与韦氏世代比邻而居的杜氏,也被错杀了许多。」 「阿兄……」我的身子在发抖,一句话都问不出。 我在两京经歷过几次政变,可没有任何一次,会波及到不涉政事的百姓的。 唯独这一次……唯独这一次…… 「为什么?为什么?」 「团儿,士兵杀人,是会上瘾的。」 原来……这一盏一盏的灯,不是为了阿姊和裹儿,是为了千百条全然无辜的性命。 「阿兄」,我抓住他扶着我的手臂,「你什么都知道,你为什么还要在这里?你为什么要做这个大安国寺的寺主?你为什么不离开长安?你快走!」 「团儿」,阿兄半撑着我,让我靠在他的肩上,「你不知道我在岭南都经歷过什么。流亡的日子,并不如在皇帝面前低头容易。我向来不涉政事,也早已出家不再姓韦,圣人能把大安国寺给我,就是给我的现在和以后一份保障。」 我推开他的胳膊,万千话语堵在胸口,只问出一句,「你什么都不要了?只要安稳地活着?」 他长嘆一声,悠悠地说:「我要的东西,自身精进禅观,再将神秀师父的教诲传给他人。这一切若没有圣人的恩赐,寸步难行。」 我轻笑一声,自嘲道:「不依国主,法事难立。果真如此。」 阿兄起身走向书案,拿着一叠写得密密麻麻的宣州纸,「我从韦宅取来了你这几年所做的释疏,你带回宫中,总还有个喜欢的事做。」 我草草扫过一眼,却忽然想起已经死去的慧苑。 纵有千万种释疏,若无人可说,又有什么意思呢? 「贤首国师原本也想来看看你,这几日却病了,这串珠子是他亲自打磨串好的,特意送给你。」 我急忙问道:「国师怎么了?他只是生病了吗?」 阿兄无奈一笑,「是真的中暑了,没有什么事,别多想了。」 我终于点头,伸手接过,一串大小均匀的龙晶石,漆黑夺目,排列得整整齐齐。 松松地套在腕上,才发觉自己已经瘦了一大圈。 「阿兄替我谢谢国师。」过了许久,我沉静地说。 「出宫许久了,还是快些回去吧,别叫圣人担心。日后我会常常请旨入宫去看你的。」 我有了些力气,点头起身,与阿兄一起走出方丈院。 院门口的侍者沙弥有些焦急,拦着阿兄急忙说:「师父可算出来了,王少郎君等了许久了。」 阿兄浅笑着沖远处的少郎君招手,那个看着十四五岁的少年奔跑着来到他身边。 「净觉师父,唐突了。」少年合掌低头,整个人都散发着活泼的生气。 「是我让你等久了,等我送过阿妹,随我到方丈院吧。」 少年又低头合掌,「见过韦娘子。」 听到「韦」字,我不禁打了个一个冷颤,强笑着说:「少郎君多礼了。」 阿兄笑着说道:「这是蒲州的王摩诘,自小向佛,现在已是居士了。进京访亲,特来请教佛法的。」 「摩诘?是名还是字?」我带着一丝好奇问道。 「是母亲取的字,本名维。」 「原来是你母亲信佛,这名和字都取自《维摩诘经》,若是再取个小名或号,倒是能叫『无垢』呢。」我笑着说。 少郎君虽对我回以礼貌一笑,眼神却总忍不住飘向阿兄,里面是藏不住的钦佩羡慕。 我点头告辞,走到大安国寺的山门,对阿兄笑了笑。 「我走了,阿兄。」 他微愣片刻,似乎觉得我的笑容太过刺目,在此刻显得荒诞游离。 但我是真心的。 第一百四十一章 旧梦 含凉殿依太液池而建,几个内侍轻而易举地就把写满论疏的纸卷抬了过来。 阿鸾将烛台递给我,面含担忧地问:「娘子,当真不要了吗?」 我沖她笑了笑,将手中的烛火一一引向堆在池边的经卷,有我的,有慧苑的,有国师的。 这些年花费在其中的精力,那些彻夜不眠的辛苦和喜悦,随着升腾而起的火焰,一点一点消失不见。 手腕上的龙晶石佛珠冰凉入骨,我脱下后犹豫片刻,还是没有扔进火中。 回头对含凉殿的内侍说:「烦请公公将此物上呈陛下,就说我想讨个御笔刻在珠子上。」 内侍有些惊讶,很快就连连点头,双手恭敬地托起佛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7页 烧了有两刻,窜天的火光几次逼退我们,逐渐黯淡熄灭,才终于彻底化为灰烬,一股脑滚入太液池中。 整个人都是灰扑扑的,我随意拍了拍衣袖上沾着的细灰,低头又往含凉殿而去。 还没进门,就听内侍说,豆卢贵妃和玉真公主已等了有一会儿了。 「豆卢贵妃?」我很是惊讶地问。 内侍点头,又催我快些进殿,我抬头就看见两个女道装扮的娘子轻巧地坐在桌案旁。 「琼仙娘子……怎么又是贵妃了?」 豆卢琼仙回头一笑,「圣人恩赐我享贵妃的品级待遇,凡入宫也以贵妃相称,但我还是住在宫外的。」 我为她松下一口气,点头道:「那我就无须行礼了。」 又对李持盈轻轻一拜,「见过玉真公主。」 李持盈忙起身回礼,「韦姨不必如此。」 我微笑着招唿她们用茶汤,「我与琼仙数年未见,不知今日来有何事?」 「我和持盈都是奉召入宫的,圣人担心你一个人待着闷,让我们来陪你说说话。」 我有些无力地回说:「我也习惯一个人待着了,实在不值得叨扰你们。」 豆卢琼仙笑安慰道:「芳媚已经受封贤妃,可是却没有你受封的消息,我和持盈也确实担心,想来看看。」 我自嘲道:「哪里会有没有娘家人的一品夫人呢?」 「韦姨,韦氏之乱的株连,没有波及到你」,持盈侧头正色,「阿耶也严令,不许任何人再提。为了此事,阿兄还和阿耶生了许久的闷气。」 「是……你阿耶让你来跟我说这些的么?」 持盈摇摇头,「是我亲眼所见。韦姨不必心急,虽然会有人反对,但阿耶一定能摆平,让韦姨安心受封的。」 「安心受封?」我笑了一声,「再给我换个姓氏,重新寻我都没有见过面的娘家人吗?」 「团儿」,豆卢琼仙把手搭载我的臂上,「你若想像我一样出宫独居,是不可能的。终究要一辈子待在宫里,还不如为自己挣个品级、找个新的家族当靠山。」 是啊,我连梦都没有资格再做了。 他不会放我出宫。即使他肯,我在宫外又还有多少牵挂呢? 「琼仙娘子,我真羡慕你。」 「一个人若你什么都想要,就会什么都没有。你原先不明白,如今也总能体会几分了。圣人原本比谁都清楚,现在也……」轻微的嘆息,她没有再说下去。 我不愿再想这些,脑中思索着我想要尽心却无能为力的事。 「豆卢贵妃,玉真公主」,我跪下恭敬地说,「你们一个是太子殿下的养母,一个是他的胞妹,等到他日太子即位,可否替我求一求恩典?」 李持盈略略皱眉,「韦姨,我不参政事的。」 「团儿,韦氏不可能平反的。」 我笑着摇摇头,「不是为了我阿姊,是……说到底金城公主是替玉真公主出降吐蕃的,两国邦交战事我自然不懂,可若金城公主有难,还望玉真公主能替她在太子面前说几句话。」 李持盈微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急忙点头,「只要与军政大事无关,我一定尽力。」 「还有……长宁公主,我担心日后……」 「放心吧」,豆卢琼仙拉起我,「长宁公主的宅邸别院,全都交还给了陛下,其中几座还特立为景云祠,歌颂陛下仁爱功德。她是个聪明人,又只是公主,不会有事的。」 我放心几分,又开口道:「那……温王夫妇……」 豆卢琼仙轻轻嘆气,「我看你就是个劳心一辈子的命。温王身份敏感,我没有办法向你保证,但我会尽力保住温王妃。」 我再次跪下,对她们深深叩首,郑重谢过。 「韦姨,别想这么多了。快到中秋了,这可是阿耶登基以来的第一个节庆,他可盼着你一起赴宴呢。」 我被她扶着起身,微笑着道:「多谢公主。」 她低头浅浅一笑,素净的妆容难掩俏丽的容色,眼皮微垂,盖住了赭色的瞳仁。 我突然晃神,鬼使神差地说:「公主可否闭上眼睛,让我看看。」 她露出疑惑的神色,却没有多问,很快就闭上双目,嘴唇弯成好看的弧度。 我不禁抬手,隔着半寸空气,描画着她的脸型和五官。 一点一滴,都是十九岁时从敏的模样。 「团儿。」豆卢琼仙的喊声将我从恍惚中拽出。 我清醒几分,收回了手,抱歉地一笑,「公主,是我唐突了。」 持盈笑着摇摇头,豆卢琼仙又道:「你还有什么想见的人么?我和持盈都尽量替你找来。」 想见的人……我侧头看了看侍立一旁的阿鸾,对豆卢琼仙说:「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宋王?」 豆卢琼仙和李持盈微微对视一眼,「我帮你递话就是。」 十几日过去,我并没有等来宋王李成器,倒是李旦来过几次。他见我身子略好些,很是高兴,又总想用掖庭和宫中女官的事务让我打起精神。 我已去过掖庭,诸事井井有条,不必我再去费心操持,也就放心地将掖庭令交还了回去。 临近八月,天气已经转凉,但我仍爱在白日贪睡,等迷迷煳煳地睁眼,发现眼前的人已不是阿鸾。 我挣扎着要起身,却被他按下,只能低头道:「见过圣人,阿鸾怎么也不叫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8页 「你夜里总是睡不着,好不容易白天能睡个安稳觉,我怎么捨得喊醒你。」他弯身柔柔一笑,示意我往里面去一去,自己则顺势在我身边躺下。 我不得已挪了挪身子,轻声说:「圣人连日忙碌,怎么今日白天得闲了,可是有什么事么?」 「来告诉你个好消息,安平简有了儿子,前日我又封了他为代国公,这次算是双喜临门了。」 我想起浅眸朱唇、明艷照人的阿罗,好奇问道:「是他安姓的夫人所出么?」 「是嫡出」,他看着我笑说,「我本想叫他进宫陪你说话,谁知他一心扑在妻儿身上,非要过些日子再来。」 「可有了名字?」 他点点头,手心不觉抚上我的侧脸,「他来请旨赐名,我就起了『承恩』。」 承恩……还真是个切合时宜的名字。我又问:「小名呢?」 他稍稍惊讶,「这我不知道。」 我没有再问,只是觉得仍有几分疲累,又闭了闭眼睛。 左手被身边人抬起,一片冰凉滑到腕间,我又睁眼扫过,是那一串龙晶石的佛珠。 漆黑锃亮,上头竟真的密密麻麻,将玄奘法师所译的《心经》刻在其中,隶书雄浑敦厚,笔力苍劲,是他的字。 唯落款处用草书写着,「李四郎旭轮书」。 「圣人的字举国称颂,团儿在此谢过了。」 他握住我戴着佛珠的那只手,将它慢慢贴到他的脸颊,细细摩挲。 「我已经辞了掖庭令。」 他微微点头,「我知道,你还想做些什么宫中事务,我都一併交给你。」 「听闻如今的掖庭令,又是宦官,女官不得再担任了。女官的最高品级,又恢復成了五品尚宫。」 他终于睁开双眼,侧躺着面向我,另一只手摆弄着我的碎发,缓缓道:「武周和中宗朝,尚宫从三品到六品不等,女官品级太过混乱,早该收整了。如今恢復到高宗朝的样子,才能使人各司其职,宫中事务才能有条不紊地进行。」 「为什么不能设高一些的品级呢?」 「五品已经不低了,内侍省的宦官,最高也只有三品。」 他的回答没有在我的意料之外,只是仍不免失落,「那……宫中的内将军,也都尽数裁撤了么?」 「世族贵女,即便有善武的,也不该到宫中当值,南衙的禁军已经够用了。」 「祭祀大典,也不会再用斋娘了,是么?」 他无奈嘆气,身子向我又靠了靠,「团儿,别为难我了。掖庭的那些娘子,我已准许她们领月俸,又专门请来比丘尼和女道定期讲经,这些难道不是你想看到的吗?至于祭祀大典、宫中守将,从前乱象横生,我有责任让一切回归正轨。」 回归正轨……在他的眼中,不过是这四个字罢了。 那其余的,诸如女子的爵位是否世袭、被休之母可否服丧三年,我也无须再问了。 原来则天皇后和阿姊两个人,二十多年的努力,为天下娘子撕开的院墙之内的天空,在朝夕之间就能严丝合缝地关上。 好像那一片广阔的蓝天,不过是梦里浮云,倏忽而逝。 我咧嘴一笑,「圣人说得对。我替掖庭的娘子们,谢圣恩浩荡。」 他没有觉察我的反常,看我终于开开心心地笑了出来,满脸欣喜地拥我入怀。 愈加收紧的怀抱,伴随着愈加急促的唿吸,把他的身体绷得僵硬。 自我入宫一个月以来,他有两三次想要与我亲近,我都疏离有礼地推辞过去,他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我主动伸手,解开了他的衣带。 「团儿,你……」他怔住,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对他一笑,继续手下的动作。 他很快就翻身覆上我,不容置疑地变为更主动的那一方。 而我,像一个普通的妃嫔,堆叠着浓重的笑容,取悦他、迎合他。 第一百四十二章 生死 景云元年的中秋宫宴,我称病未去。 我如今的身份,好一点是无名无份的宫人,坏一点就是祸乱朝纲的韦氏同党,实在无心也无力去应付宴席上的刀光剑影,更何况太子还是李隆基。 向李旦提过几次,他答应中秋过后让李成器来找我,我果然等到了。 含凉殿中,李成器见到我有几分尴尬,似乎不知该行礼还是该受我的礼。 我笑着请他坐下,「我也不向你行礼了,都自在些。你若愿意,还叫我韦姨就行。」 李成器这才安心地正坐下来,低头唤了我一声。 我开门见山地说:「请你来,是有几件事想託付。你放心,都不是难办的事。」 他敛去方才不经意流露的担忧,点点头道:「韦姨请说。」 「其一」,我抬头看了一眼阿鸾,「阿鸾属意于你,我不想让她一辈子都耗在宫中,你王府里姬妾众多,多她一个也无妨,就纳了她吧。可是你要答应我,除非天降横祸,否则不能卖她。」 「娘子,我……」 我笑着打断阿鸾,「宫中侍婢无数,我也不缺你一个,你就跟着宋王回府吧,不必再陪着我了。」 「韦姨若真想如此,凤奴自然答应。只是身边少了知冷知热的人,韦姨不会孤单吗?」 我摇摇头,「统共阿鸾也没跟过我几年,算不得真正知冷知热的人,我在宫中令寻一个也是一样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9页 阿鸾的脸色发白,犹豫着想说些什么,我伸手制止了她。 「第二件,听闻你救下了从前的兵部尚书韦嗣立。」 李成器点点头,「他毕竟是我姨母的夫君,宫变之日幸而在洛阳,我才有机会为他求情。如今他被降为许州刺史,已经就任了。」 我看着他和李旦一模一样的眼睛,恳切地说:「若有一日长宁公主有危,可否请你,能救则救?」 他欲言又止,几分为难。 我又忙补充道:「自然不是要你冒什么风险,你是聪明人,就算是求情也会知道分寸的。」 片刻过后,他抿着嘴唇点了点头,「好。」 「第三」,我脱下左腕的龙晶石佛珠递给他,「这是贤首国师赠与、圣人亲自御笔印刻的,我想请你带给罔极寺的女尼慧生。她的祖父裴炎虽已平反,可罔极寺是太平公主的私产,若日后太子……她也多少能凭藉此物保住自己。」 李成器接过佛珠,却皱眉问我:「姑母和三郎之间的争斗,韦姨都知道了么?」 我答道:「知道几分,当然不如你清楚。」 「姑母几次三番,想要拉拢我和李守礼,质疑三郎的太子之位,只是我们都不会让她如愿。我既然以嫡长子的身份坚决让出了东宫,就绝不会再作法自毙。」 「外人都道你们兄友弟恭,一个谦让、一个能干,所以绝不会再有玄武门之变。」 他嗤笑一声,「我的确爱重三郎,不可能害他。可这兄友弟恭……不怕韦姨见笑,三郎想要如此,我们兄弟几人自然就陪他如此。」 「我知道。」 「近日,姑母又以中宗国丧期间,三郎不禁歌舞房事为由,指使宰相上书弹劾,请求陛下废太子。」 「不禁歌舞房事?」我轻笑道,「听闻宫变当日,全城缟素,只有他临淄王的军队衣着朱紫,在长安城长驱直入。区区歌舞房事又算得了什么?」 「韦姨不知,东宫有位杨良媛刚刚诊出有孕,算日子就是在二十七日国丧期间怀上的。」 平静许久的内心突然被浅浅搅动,我不禁问道:「太子该不会……要让杨良媛打胎吧?」 李成器皱眉点头,我只觉残忍入骨。 女人和孩子的命,哪有政坛的输赢重要? 可是如今的我,再也无力保护任何一个女子了。 「韦姨……还有别的交代么?」? 我缓过神来,摇摇头道:「再没有了。谢谢你,凤奴。」 他拉着阿鸾的手起身告退,却在走到一半时突然停了下来,回头问我:「韦姨可知谯王李重福的事?」 「他趁调任集州,在洛阳招兵买马,起兵第二日就被平定,他也死在洛阳了。还有别的么?」 「阿耶将他碎尸示众了。」 我确认着追问:「碎尸?」 他轻轻点头,「我知道韦姨在意这些,早些知道,有个准备,也不至于在阿耶面前失态。」 不断利用政敌的尸体,对太平公主和李隆基的争斗放任不管、在一方快要满盘皆输时又出手干预。短短几个月,他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帝王。 我没有带内侍和婢女,反覆思量,想要託付的事情都有了着落,余下的我也实在有心无力。 玄武门城楼的守卫并没有拦我,准备好的说辞竟也没有用上。 拾阶而上,三年前李重俊带兵闯宫的情状歷歷在目,携手并肩的阿姊和李显、独自缩在墙下的裹儿、孤身眺望的婉儿,全都一下子出现在我的眼前。 如果我死在那一日,是不是比今日要好上许多? 那一日不曾仔细看过,原来从城楼向正下方望去,是这个样子。 明明做好了决定,为什么两眼眩晕、双腿酸软?我以为活着很难,死会很容易,可没想到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勇气。 扶着墙砖往后退了两步,我低下头喘着粗气,整个人都被击溃。 远处的脚步声愈来愈急,我以为是禁军,转头看去才发现是含凉殿的内侍。 「娘子叫奴好找!圣人在含凉殿等了半天了。」 我好像突然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那就回去吧。」 从玄武门到含凉殿,不远的距离,漫长的时间,仿佛从生走到死,再从死走到生。 他穿着赭黄色的皇帝便服,大概是听到内侍通传,在含凉殿外站着等我。 我没有向他行礼,对着他轻轻一笑,牵着他的手入殿,对满宫的内侍婢女喊道:「都出去吧。」 他被我搞得一头雾水,却也是遮掩不住的喜悦, 随意地跌坐在桌案旁,将我圈在他的怀中,下颌和嘴唇在我颈边细细摩挲。 「都处理好了,过几日就能封你为淑妃了。你再也不用担心旁的事,只要在我身边就好。」 「旭轮。」我侧着仰头,与他的视线交缠在一处。 他的眼瞳里震盪起层层波涛,太久没有听到的称唿,给他的眼中浇满了水汽。 他含泪笑着,又用力了几分,将我的身体向他贴得更紧。 「旭轮」,我盯着他的眼睛,真切地问,「如果我忘记一切,你愿意放下一切,和我出宫做一对普通的夫妇么?」 眼中的水汽翻起惊涛骇浪,他的双臂突然松开,将我的身子掰过去面对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0页 我的心中满是忐忑,我很怕他说不愿意,但更怕他说愿意。 「团儿,如果我不愿意,你会离开我吗?」 我突然松了一口气,竟比想像中轻松自在太多,展颜一笑道:「我不会出宫的。」 他似乎比我松了更深的一口气,急忙抱着我,在我耳边喃喃,「一切都会好的。」 「陛下,我有一事相求。陛下若不答应,只当我没说好了。」 他微微愣住,眼角泪痕仍在,盯着我道:「你怎么……你说吧,团儿。」 「陛下先是曝尸韦庶人和李裹儿,又将武三思、武崇训父子掘墓鞭尸,后又碎尸谋反的李重福。我知道陛下的难处,可这些事……能不能就此停手?」 「你以为」,他微微皱眉,竟有几分委屈,「下一个是谁?」 「武承嗣。」 「你为他说话?」 我无奈摇头一笑,「陛下爱惜名声,以儆效尤已经达成,鞭尸的事就适可而止吧。」 他捏着我的手,稍稍用力,「我说过,我会为你报仇。」 「我的仇早已报了,陛下无须如此。」 「他也是我的仇人。」 「四郎」,我看着他波光粼粼的眼睛,手指轻触了上去,「武三思父子不过是替罪羊,你我都很清楚,你真正想鞭尸的是谁。」 「你……」 「鞭完了李显,轮到则天皇后,那下一个又是谁?你要把帐算到什么时候?你不是这样的人,也不该是这样的皇帝,收手吧。」 泪水再次盈聚在他的眼中,泛红的眼角爬满了仇恨。他突然用力抱住我,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我的身上,微微发抖。 我在心中哀嘆一声,也用力回抱了他。 很久没有过的沉重相拥,只是原本相互传递给彼此的力量,变成了我独独给他。 他躺在我的腿上安然入睡,仿佛连日的劳累和谋算终于可以卸下,毫无防备地沉入一个全然平静的角落。 「几时了?」他勐地睁眼,抓着我急问。 「陛下睡了不到半个时辰。」 他缓了缓神,点点头道:「我得走了,今日传召了魏知古,这时候他应该已经到紫宸殿了。」 他从我已经压麻的腿上起身,理了理衣袍,转头道:「这几日要忙着中宗入葬定陵的事,我就先不来了,你等着册封的旨意可好?」 我点头一笑,又龇牙咧嘴地起身,从他的后背抱住了他。 他捏了捏我环着的双手,回头点了点我的鼻尖,忍俊不禁,「怎么今天这么黏煳?」 我用侧脸蹭了蹭他的胸口,又踮起脚在他唇边印下一吻。 他面露诧异,似乎也未曾多想,笑着亲了亲我的手指,就匆匆向殿外跑去。 都结束了,我要做的,只是等待。 含凉殿不可能没有李隆基的眼线,他会知道我私祭悖逆乱贼韦庶人。 第一百四十三章 终阕 李旦启程去定陵的第二日,太子李隆基就派人来了含凉殿。 内侍高力士倒很客气,礼数周全地解释,又不容置疑地表示,太子的令旨我不得不遵。 我耐心地听他说完,只微微点头一笑,「有劳公公这一趟了,我们走吧。」 他似乎不敢相信我这样爽快,犹豫了一瞬便说:「娘子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奴愿替娘子说与圣人。」 我摇摇头,又突然想起什么,「公公若是愿意,替我向代国公说一句,恭贺他喜得麟儿,愿他福寿双全。」 高力士又是一愣,便点头称是。 从含凉殿到少阳院,路途很近,不消半刻就能走到。 我走得无比轻松,倒弄得高力士频频回头,故意放慢了脚步。 踏进院门,竟一路沿中线而行,高力士将我带到了东宫的正殿。我不禁觉得好笑,李隆基还真把此事放在心上。 阿姊和裹儿的牌位被扔在脚下,身后一声关门的响动,殿中站着不少的内侍宫婢。 高力士在另一个人高马大的内侍旁站好,我认得他,是从前在李显身边伺候的杨思勖。 杨思勖的手中,郑重地捧着一条白绫。 原来如此,他要的是一模一样。 李隆基着皇太子的紫袍便服,从容地转身,漆黑的眸子微微向下俯视着我,目光充满压迫。 「罪人韦氏,于宫中私自祭拜乱臣贼子,证据确凿。」 我微微一笑,「这不是御史台,太子不用说出这些。」 「中宗暴毙,罪人韦氏草拟四条伪诏,为韦庶人同党。」 他说完便将我替阿姊拟过的诏书底稿扔在面前,「你可还有话说?」 我抬头道:「太子所言句句属实,我无须否认。」 「所以,你不是被血亲牵连,你是罪有应得,知道么?」 「殿中诸人想必都是太子亲信,既是亲信,自然什么话都肯为太子说,太子又何必审我?」 李隆基俯下身子,逼近我嘲弄地一笑,「我一向秉公处事,不会冤屈任何一人。」 我笑了一笑,盯着那双漆黑的眼睛说:「此事就算闹到御史台,我也该死,太子不曾冤屈我。」 他的眼底翻腾着疯狂的恨意和快活,语调飘扬,「临死之前,还有遗言么?若我心情好,也许可以听一听。」 「那只白色的猞猁,与任何人的恩怨都无关,希望太子能善待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1页 李隆基的黑色眼瞳突然静止,面露困惑,眉头紧锁,「就这个?」 「对。」 他却像是被我激怒,突然上来揪着我的前襟,恶狠狠地说:「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有多久吗?」 我与他对视,平淡地说,「这些年,你学得很快。」 滚烫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却只是控制着微微使力,「韦团儿,我要让我阿娘在天上看着这一切,我要让她看看我怎样名正言顺地处置你,而不是像她一样被白白冤死!」 「李隆基,你是真的想为你阿娘报仇么?」我挑衅地一笑,换来了喉间加剧的疼痛。 「这么为她报仇,是便宜你了。」 「你是个懦夫。」 他的脸上满是愤怒,将我用力地扔在石砖地上。我顾不上腰臀的剧痛,撑着身子笑着看他。 「李隆基,你若真有本事,就该在武周朝杀了则天皇后为她报仇。」 小腹一阵剧痛,李隆基抬腿狠狠地踢在我的身上。 「太子殿下!明日圣驾回鸾,看到韦娘子尸身上有伤,难保不会多想,那太子殿下辛苦搜集的罪证就没有用处了!」竟是高力士挡在我的身前。 「杨思勖!愣着干什么!」李隆基怒吼。 雪白的绫缎一时挡住了我的视线,一圈,一圈,堆在我的脖颈间,无边无尽,苍苍茫茫。 「鸦奴。」 「你住嘴!你没有资格喊我的小名!」 我眉眼俱笑,「你还不知道吧,『鸦奴』这个小名,是我起的。」 他僵愣在原地,而后一把推开我身旁拽着白绫一头的高力士。 「杨思勖!给我狠狠拉!」 在疼痛来临之前,我转过头看着李隆基的眼睛。 一片漆黑,是无底的深渊。面目狰狞的李隆基越来越远,巧笑倩兮的窦从敏越来越近。 忽而被一片靛青色覆盖,那个熟悉的身影远远站着,样子却很模煳,我的鼻尖嗅到了一阵夹着苦味的清甜。 开元四年六月,五十五岁的太上皇李旦风疾復发。这一次,他病得很重。 他安静地躺在太极宫百福殿的卧榻上,眼前的覆海虚虚实实,一层叠着一层,被一盏已经发黄的宝相纹花灯遮盖,他看不清楚,只觉得眩晕不止、头痛欲裂。 六年前,景云元年的冬天,他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固执地从大明宫搬到了太极宫甘露殿,住在这个没有太多记忆的地方。 他坐山观虎斗,看着妹妹和儿子来来回回地争权夺利,自己则利用以柔克刚、平衡之道,牢牢地手握最高权柄。 五年前,当妹妹太平公主利用天象策划废太子时,他毫不拖泥带水地传位给儿子。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大唐王朝正朝着政治清明、秩序井然的方向而去,这是他的毕生所愿,也是他身为李唐宗室的责任。他可以允许妹妹弄权,却绝不允许她更换未来大唐天子的人选、未来大唐王朝的走向。 他当然不是心甘情愿地交付皇权,他和自己的曾祖父高祖李渊、母亲武曌不一样,他是大唐王朝第一个手握实权的太上皇。皇帝李隆基居于偏殿,三品官员任命、重大军事刑狱等事,都要经过他的首肯。 退而不隐的太上皇只当了一年。新皇帝李隆基联合弟弟李隆范、李隆业,和早已拥护他的文臣武将,兵分两路,一路杀进镇国太平公主府,一路冲着太极宫玄武门而来。 知道消息的他,被身边的齐郎搀扶着上了玄武门城楼。在那一刻,他想到的是神龙三年,由自己和李隆基一手策划的李重俊政变。 那时他的兄长,就是这样上了大明宫玄武门的城楼吧,等着自己的亲儿子带兵逼迫自己。 李隆基变成了李重俊,自己变成了李显。只是这一次,赢的不可能是城楼上的人了。 他把身体贴近冰凉的墙砖,向下看去,忽然腿软。他撑着自己的身子站得笔直,早已下定决心。 他不想死在儿子的手中。李隆基来逼宫,他就一跃而下,不给任何人威胁自己的机会。 他还是低估了自己的儿子。李隆基要的不仅是至高无上的权力,还有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名声。在他还没来得及跳下之前,李隆基下马跪地,流着泪请求自己回宫。 他心软了。 罢了,不过是依皇帝所愿,行尸走肉地活着,不叫他背上弒父的千秋骂名。 他交还了全部的权力,搬到了太极宫西侧的百福殿,又将身边唯一的嫔妃王贤妃,安顿到了她的养子薛王李隆业的王府中。他的身边,只留了不到二十个内侍。 从此一心修道,习字训诂,就像他受封豫王时的那样。 可是很多消息,还是传到了他的耳中。 他唯一的妹妹李霄月被赐死家中。他的长子、次子和邠王李守礼,都被赐重金外放为官。他的四子、五子,在京中不涉政事,每日声色犬马、酬宴宾客。 二十岁的温王李重茂,在房州莫名逝世,皇帝李隆基为其上谥号为「殇皇帝」。 已故驸马薛绍、武攸暨,还有已故昭容上官婉儿,被毁墓鞭尸。 毁墓鞭尸……他的儿子果真像他一样,最会拿政敌的尸体大做文章,一笔一笔清算以前的帐。只是当年还有她劝住了自己,此时就不知是否有人劝得住新皇帝了。 她……他已经许多年,不敢再想她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2页 齐郎躬着身子来到他的榻边,打断了他脑中颤颤巍巍的回忆,他听到他说皇帝和玉真公主都在百福殿外候着,想要侍疾。 他费力地摆了摆手,用了很大地力气才说出一句话,「我想见代国公。」 代国公安金藏跪在他榻前的时候,他已看不清楚他的模样,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想让他别再跪着,他想和他说几句话,但百福殿中,没有人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本想告诉他,他为证明他的清白,在丽景门剖腹明志,惊动了武周的皇帝。他一直相信他是无辜的,可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私见尚方监裴匪躬、内常侍范云仙,是真的想要谋反。 也好……天意如此,那就让安平简永远都以为,自己……起码是当年的自己,真的是一个光风霁月的高洁之人,值得他捨命相救。 他艰难地抬了抬手,齐郎扶着安金藏去了偏殿,又来问自己,是不是想见大安国寺的净觉禅师。 他使劲地皱了皱眉,并不想见到韦五郎,也不愿想起那年他不得不自己到白马寺,见到了他坦然拿出的往生牌位。 他克制住心中所有的爱恨,压抑了翻滚不休的歉疚,一脸平静地回到相王府,假装不知道他们曾有过一个孩子,假装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始终不曾有孕。 可他最终还是没能护住她。 他觉得从头到脚,全身每一处都是胀疼的,他倔强地不肯见他的子女,用尽力气指了指头下的软枕。 齐郎跟着自己这么多年,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齐郎抽出一张被磨损得残破不已的粉蜡笺,下面叠着一张同样被磨损、却新上四五分的洒金纸。 两页纸,分别被塞进他的两只手。 他一只手握着《威凤赋》,另一只手…… 景云元年,他刚刚二次登基的时候,骗她说因为她的身子不好,才迟迟未能册封她。 其实,他在前朝一遍一遍地听着臣僚的反对声音,又一遍一遍压制下来,替她一遍一遍地辩驳着。 他知道,她不愿改换姓氏和身份,所有的难题他都愿意替她化解,他要让她名正言顺地在他的后宫活着。 中宗入葬定陵的那一日,他摆平了所有的困难,独自一人在凤凰山下的行宫里秉烛执笔,切磋字句、琢磨词藻,想要亲自为她写一份世间最好的册封诏书。 一夜未眠,他在回宫的车驾里紧紧攥着那一页,唇边的笑意掩饰不住。 他迷迷煳煳地睡着了,想着一回宫就读给她听。他会用以后漫长的余生,疗愈她失去亲人的痛苦。 第一百四十四章 番外(一):豆卢琼仙 仪凤二年正月,入宫赴宴归来的伯父豆卢钦望回到家中,将我单独叫至堂内,与伯母郑氏正坐于厅上。 自幼年父母早逝,我便寄养在伯父家中。伯父一家待我很好,吃穿用度皆与嫡女无二,诗书骑乐更是经年教习,未曾荒废。 伯父温和地开口,说天后今日有意将豆卢家的小娘子许为王妃。 我低头暗自思索,若是为皇子寻个正妃,只能是丧妻近两年的英王李显了。虽是宫闱秘史,我也有所耳闻。 英王原配赵氏为常乐长公主和左迁牛将军赵瑰之女,出身很好,性子高傲。上元二年时,天后以违逆尊亲为由,将她拖至内侍省杖责后饿死。想来天后狠厉跋扈,容不下一个不乖顺的儿媳。 此事一出,英王和赵瑰皆未置一词。 豆卢家的未嫁之女,只我一个年岁相当。可是这样的英王府,我又怎敢迈入? 我抬头问道,伯父也希望我嫁给英王么。 伯父的语气不曾有一丝一毫的不安,他只告诉我,天后并未说明是哪位皇子,若我先行挑好,官眷赐宴时由伯母禀明天后,便是两全之法。 伯父的话给了我选择的道路。如今诸位皇子,泽王李上金、鄱阳王李素节不是天后所出,且都被贬至地方,无诏不得还京。天后诸子,除先太子李弘早逝、英王李显前年丧妻外,太子李贤和相王李旦皆有正妃。 如今世人皆知天后的雷霆手段,做英王的正妃,我都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么会蹚东宫那趟浑水? 我向伯父伯母行了一礼,平静无澜地说,我要嫁给相王。 听闻相王李旦性情淡泊、不争不抢,又是天后幼子,这皇位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 何况相王已有王妃刘氏和孺人窦氏,一个父祖官居宰相,一个出身扶风世族,我一个从五品的朝请大夫侄女,入府不会招人嫉恨。 伯母将我欲嫁相王之意禀明天后,我果然就得到了传召。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天后。跟着内侍踏进大明宫珠镜殿的内殿,被宫里澄亮的烛火晃了眼睛。 天后放下手中的奏帖,抬头看了看我,又提笔在奏帖上写些什么,随口问我为何要嫁相王。 不知为何,见到天后,我竟丝毫不觉得紧张惧怕。依礼伏首,我便答道,听闻相王精于诗书训诂、长于琴笛,便一直心存爱慕。 天后并未生气,倒是嘴角噙着笑,说我嫁过去不过是个孺人。 我抬起头微微笑着,说那不重要。 天后没有为难我,很快我便接到了嫁与相王的旨意。 只是我明白,天后的恩赐是要加倍去还的。伯父的五品官职在朝政上还,我的一生安稳用忠心去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3页 我是天后放在相王府的一只眼睛。这只本想用于英王府的眼睛,自己挣脱了枷锁,为天后赢了一段成全痴心的名声,却逃不过仍是眼睛的命运。 新婚之夜,我没有等相王的却扇诗,便将遮面的团扇放下了。 他还未言语,我便迳自说道,嫁给相王非我自愿,只是保全自己不想入英王府之策,宫中相传我为相王倾心不已,亦是谎言。 相王是个君子,他没有动怒亦没有苦恼,只微微怔了怔便说,我不愿做的事他不会勉强,只是刚才一番话不要再提。 他不必说,我也不会蠢至到处散播,自掘坟墓。 我是天后放在相王府的眼睛,若是相王并不亲近我,我便有理由知道得少些。是不是眼睛不由我说了算,能看得见多少却由我这只眼睛说了算。 相王连合卺酒都未喝,便从我的房中离开了。他走时身影顿了顿,回头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抬头淡淡看了他一眼,答道,豆卢无遮。 他口中喃喃,柔和的脸庞未有什么表情,随口说了一句,这名字倒也配得上我。 相王府的日子很好过,王妃刘氏长我和相王一岁,性子柔弱沉静,孺人窦氏年岁尚小,言谈举止还是一团孩子气。我们三人相处,也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 只是或许因我不爱笑,活泼得谁都管不住的窦孺人,见了我倒很乖巧。 相王府年年古井无波,无事可报。我进宫见到天后,也不过说些平常的琐事,陪她对弈联诗。 天后当然怀疑过相王与我的关系,只是王府上下皆知我虽日常用度颇受照顾,相王却极少留宿在我房内。相王对我有敬无宠,以至我每日以清修读经为乐,不仅王府共知,连宫内都传遍了。 这种我期冀的平静生活结束在调露二年。 这时相王已改封豫王,他带着窦孺人出了府,回来时已经夜半,身边却是韦娘子。这小娘子我也见过,是太子李显继妃韦氏之妹,调露元年的除夕进宫赴宴,她将我认成了王妃。 我只知她与窦孺人关系很好,却不知她何时攀附上了豫王。 这个韦娘子原本已定为太子李贤的姬妾,太子被废后她尚未行礼,便又恢復了待嫁之身。韦妃嚣张跋扈、性子凌厉,连妹妹也懂得精于钻营。 后来我听闻这韦娘子是在宫门落锁后硬拉着豫王进了宫,引得天后察觉,索性将她与豫王的私情抖搂出来,天后也便一笑应承了。 这样的手段着实算不得高明,天后也定并未被她欺瞒,只是做个顺水人情,却不给她任何名分。 京兆韦氏之女、太子妃之妹,只进了豫王府为侍妾,此事也算贻笑大方了。 只是我仍心存疑虑,豫王一向通透,怎会看不明白这小娘子的心机谋算? 韦娘子入府之后我有意探查她,她与窦孺人形影不离,对刘妃和我也极尽恭顺,未有怨怼不甘之言。我心想,这样的隐忍和心计,可比她那姿容耀人却性子急躁的阿姊强多了。 豫王待她极好。 豫王从不是刻薄之人,王府的姬妾皆不为日用供给所难,可他待我们一向温和有余、亲近不足。 从前的废太子和户奴赵道生、现在的太子和韦妃,情意绵绵皆是在长安城里出了名的。可豫王从前哪怕宠窦孺人,也只吩咐尚仪内侍不必拘着她,由着她的心性在王府里闹着玩而已。 自从韦娘子进了府,豫王竟不顾礼仪尊卑,时常在众人面前为她披衣遮阳,尽是越礼亲昵之举。我有满心的困惑,却忍着没有问豫王。 日子一长,我便瞧出了端倪。 豫王对韦娘子的亲昵之举实在太过刻意,若说当时爱至浓处、情难自抑已是勉强,时过两年却仍如此,实在有违豫王本性。其中蹊跷,我不只好奇,还有隐隐担忧。 天皇天后在骊山赐浴时,我终于忍不住了,将豫王请进房里,开诚布公地问他,是否在和韦娘子做戏。 豫王眼中略过几丝不安,却也没有慌乱,过了片刻才回我,若是告知天后,韦娘子就活不成了。 我直言,我并不想害人性命,只是需要知道这其中曲折,否则我也不知该如何向天后回禀。 豫王丝毫没有惊讶于我的身份,只坐下来为我倒了一盏酪浆,慢慢将韦娘子之事的原委道出。 原来是我错怪了她。 往日她与豫王的点点滴滴在我脑中闪现,我回想起她的一言一行,竟觉得如此同情她。 我想了很久,才慢慢对豫王说,其一,此事我能觉得蹊跷,天后便也能;其二,今日所言我全当不知,可若日后天后察觉,他必得想法子保全我;其三,韦娘子未必是做戏。 豫王听后暗自一笑,只淡淡地回我,韦娘子是有心上人的。 我并未去提醒他,其一其二才值得注意,这第三点原本是不重要的。 此事发生之后不久,天后又为豫王娶了一个孺人,太原王氏。 如今太子身边只有一个太子妃,天后却给豫王府里塞人,想起太子平日不理国政、尽行斗鸡走狗之事,太子妃也是锋芒毕露,我心里的不安与日俱增。 天皇病重之时,天后以巡幸嵩山为由,合宫启程洛阳。 韦娘子来的第一夜,他便去陪了一夜。第二日天皇驾崩,我看到韦娘子的眼睛哭得肿肿的,心里困惑她又为何哭了一夜。我自然不相信她是为天皇哭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4页 后来派了侍女去打听,才知道太子妃韦氏害一个姬妾没了性命。那姬妾刚刚生完儿子就被拖着东行,冻死在路上。这个韦娘子,大抵是未想到自己的阿姊竟如此心狠手辣。 她倒是和豫王同病相怜。 天皇的遗诏一经宣读,我就明白安稳的日子没有几天了。太子的性子那样焦躁不安,天后和他可有的闹了。 天皇宾天,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藉口了。我从一开始就被迫进了王府,如今是最好的机会逃脱了。 我决定去探一探天后的口风。 天后忙得日理万机,见到我也只匆匆赏了浆果。我将欲出宫修道、为天皇祈福的意愿说出来,静静等着天后的裁决。 女人在宫里,或如薄命之草芥,或如杀人之利剑,却从来都不像个人。这一次,我想要挣脱开来,真正地做一个人。 天后只问了一句,是否因豫王对我无爱。 我顺水推舟,答道豫王的心在韦娘子身上,我不愿将就。 我并非不知此话一出,对韦娘子有害无益。只是机会难得,我总想要搏一次,为自己挣一个天高海阔。 也许相伴多年的感情最终战胜了她的谋算,她也想要为天皇多一份亲人的祈福,也许新来的王孺人已经可以取代我,成为她在豫王府的眼睛,我去哪里变得不再重要。天后终是答应了我。 我跪下向天后行了大礼,心里是深深的感激。天后将我扶起,眼中亦是少见的柔情,她含笑对我说,有时候很羡慕我这样愿意割捨、无牵无挂。 出宫之前,我还想见两个人。 一个当然是豫王,另一个则是韦娘子。她如今还夹在太子妃和天后之间,自己不过一个没有品级的姬妾,却想要护他人周全,实在可怜。 我将心中所想告知她,她却仍是倔强,不肯放下与太子妃的姐妹情谊。 这些年在豫王府,我过得这样安稳舒服多是靠着豫王的宽厚,如今言尽于此,算是我对豫王府投桃报李了。 我有了在宫外的道观无忧观,也有了属于自己的道号,琼仙。 宫变发生得比我想得还要快。不到两个月,新帝李显便被太后废为庐陵王,我的丈夫豫王李旦成了皇帝。 我很庆幸自己的清醒,能够决断得这样早,心底对豫王也多了一丝担忧。 我打听了韦娘子的境况,才知她并未依例籍没掖庭,因着法藏国师对她佛理的称赞,得以留在太后身边,成为第二个上官婉儿。 我将侍女阿暖派到了韦娘子身边,在太后近前服侍多年,这些事情办起来也容易些。 从前我是太后的眼睛,我那样深恶痛绝,可我如今竟也将他人用做眼睛了。 我没有恶意,只是觉得她可怜,若能帮她一二,也是好的。 之后的种种,一半在我意料之中,一半在我意料之外。 太后雷厉风行地平定了徐敬业的扬州之乱,又料理了突然与她反目的中书令裴炎。随着文明元年变成光宅元年,皇帝李旦已经彻底隐身在大明宫中了。 在长安住了不到一年,就又随着圣驾回到了洛阳,在东行路上的官驿中,我故意等在窦德妃的房中,知道韦娘子会来找她。 点到为止的提醒,似乎没能让她放在心上。 我的丈夫李旦,不愧是太后的儿子。太后用人恩威并施,而他更懂得以恩、情捆绑,让他人为自己所用,或者至少让敌人变得更少一点。 他对凤阁侍郎刘祎之如此,对北门学士如此,对韦娘子如此。而他也是摊开了全部的真相,证明对我毫不动摇的信任,我被这样的情义所桎梏,竟也不得不对他的事上心几分。 随着迁都洛阳、武氏宗族封王立庙、拆干元殿改建明堂,我知道,太后的野心已不止于手握皇权,她要名正言顺地改朝换代,做古往今来的第一个女皇帝。 李唐宗室被血洗,连太平公主都不能保全自己的丈夫,更何况在漩涡中心的皇帝李旦?我虽出宫修道,却没有和离,仍头顶贵妃之名,无论如何都会被这个身份拖累。 我上表恭贺大周王朝的建立,又用自己的私产为陛下武曌立了一座如意观,请来德高望重的女冠,日夜为她祈福。 她本来就对我不错,知道这些更是欢喜,频频请我进宫说话,有时竟也劝我去皇嗣李旦所住的东宫看看。 避之唯恐不及,我自然是不会去的。如今皇嗣活得的确战战兢兢,但五位妻妾、五子三女,关起门来也能算得上其乐融融。 同病相怜的,竟还真是我和韦娘子。 困住我的是贵妃的身份,困住她的是虚无缥缈的情爱。 长寿二年正月,一半自由、一半禁锢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陛下身边的上官婕妤亲自来到无忧观,平静地告诉我,皇嗣的四个妃妾全都暴毙,身边只有一个二十二岁的王贤妃,她一人照顾八个孩子实在吃力。 我没有问为何四人同时暴毙,也没有问为何陛下不为皇嗣续娶,浅浅答了一声是,就去收拾自己的行装。 陛下要剪断皇嗣的外戚,留下的两人,是相比于皇嗣、更亲近陛下的王家和豆卢家。 东西拾掇得很快,东宫再难也不会缺吃少穿,不过是带些贴身衣物。我在书斋里立了一会儿,不禁坐于书案前,提笔一首五言律诗,将自己的无可奈何留在此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5页 临行前,上官婕妤才问我,能不能把这个无忧观留给韦娘子住。我略略皱眉,她便告诉了我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点了点头,脑子里全是在豫王府时,韦娘子和窦孺人形影不离的样子。 刘氏的一儿一女接近成年,我便无须多管。王德妃产下的的一对孪生兄妹,由她妹妹王贤妃抚养。皇嗣的第四子李隆范向来爱跟着李成器。余下的,是窦德妃的两个孩子。 楚王李隆基、崇昌县主李持盈。 持盈是幸运的,她还不到一岁,记不得母亲的模样,也不会明白母亲突然消失在身边的感受。可是九岁的李隆基,已经明白髮生了什么,但又不是全然明白。 他知道是太后身边的韦娘子派人搜查了东宫,也知道是她作证才定下了自己母亲的罪。可他不知道的是,真正害死自己母亲的,是九五之尊,是手握最高权柄的人。 漆黑晶亮的眼睛里充满了仇恨,小隆基在有意闪躲了三个月之后,才开始接受我的善意,时不时伏在我的怀里呜咽。 我学着如何做一个母亲。既然逃脱不掉在宫中的枷锁,不如就戴着镣铐去经歷不同的人生,也顺便让两个可怜的孩子安全些。 我不会特意告诉他们,谁才是真正的杀母仇人。在宫里长大的孩子,迟早会明白,何况我也不愿以身犯险,让陛下怀疑我对她的忠心。 窦德妃死去半年之后,她的女儿开始叫我「阿娘」。看着蹒跚学步的小丫头笑脸盈盈地扑进我的怀里,居然有些恍惚,好像自己真的是她的母亲。 我素知自己的冷静和自利,但当东宫的男人都被带去来俊臣在丽景门专设的刑狱、一众女眷被押在东宫侯审的时候,王贤妃用身子护着花妆,我竟也身不由己地挡在持盈的前面。 我见到了陛下,恳请她对东宫的女眷手下留情。既然皇嗣和他的五个儿子、贴身内侍全都去了丽景门,他的女儿、与他不亲近的两个妃妾又能知道什么?倘若皇嗣真的被定罪,我们几人再被发落也不迟。 我知道,在无关权力的时候,陛下一向愿意体谅女人的难处。只要我不为皇嗣说话,甚至不为皇嗣的五个儿子说话,我就能保护得了我们这五个女人。 皇嗣从丽景门回到东宫的时候,双手血迹斑斑。我心里只觉得困惑,来俊臣若没有一击必胜的把握,何至于要说他谋反?严刑逼供、屈打成招,仅仅用在宫人身上还不能坐罪么?非要对皇嗣动刑,这实在是下下之策。 我还没有去找皇嗣,他就已经派人来请我了。他遣走了所有的宫人,借着留我为他上药的名义,突然对我跪身下拜,谢我以己之身护住了他的三个女儿。 我笑了笑,只说这也不是为了他,但我很想知道受刑的前因后果。 他竟也是一笑,在我耳边轻说,身体髮肤受之父母,当然是自己故意激怒来俊臣,好让陛下觉得来俊臣逼着自己「不孝」。不管有用与否,总要借着一切机会,撬动陛下对来俊臣办事进退有度的信赖。 虽然不在我的意料之外,可还是有些惊讶,我看了他一会儿才说,这些年好像变了很多。 皇嗣有些动容,竟叫出了我的闺名,无遮。我闪躲一分,微笑着说,皇嗣殿下还是叫我的道号琼仙吧。 他那一刻的游离和飘忽,不可能动摇我的心思。无论他是在困顿之时找寻温暖,还是在妻妾都已离开、身边只有我和王贤妃后索求新的感情,都是徒劳。 我是薄倖之人,只知保住自身,不会为情所困。如今即使有了持盈这个牵挂,我也有底气,她成年之后,要做什么就全与我无关。 皇嗣很快反应过来,退了几步向我道歉。我上前想接着为他上药,却怎么都做不好,只能一笑作罢。 谋反案之后,东宫的日子竟平静地过了四年。这期间除了伯父豆卢钦望受李昭德波及,先是被外放刺史、后又回到洛阳重新拜相,我的生活再无波澜。 一向对我既尊敬、又依赖的养子李隆基,随着年纪渐长,已流露出茂盛的野心。他比谁都贪图真情,却比谁都更凉薄自私,也比谁都更想要权力。 他告诉持盈,母亲会死,就是因为父亲没有权力。他也写着韦娘子的名字,在房中以纸为靶、日日练箭。他更会懂得掩饰自己,这些事不会让除了我和持盈以外的人发现。 我问他想不想当皇帝。他回我,想,但想做的是祖母一样的皇帝,而不是从前父亲那样的皇帝。 我又问他,非嫡非长,要怎么做皇帝?他被我问住,许久没有说话。 人不能贪心到什么都要,当权力与感情都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只能先择其一。 当一种感情和另一种感情都摆在一起的时候,也大概只能先选一个。这个道理,我从前和韦娘子讲过,没想到又来了一次。 只是这一次,她仿佛想通了。 随着庐陵王李显被接回洛阳,陛下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往后的争斗,就在于姓李的两兄弟之间了。 伯父将我接回家中,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他是陛下为新任太子李显选择的宰相。伯父一生谨小慎微,在这件事上却毅然决然,我倒有几分吃惊。 我问伯父,是否想要我与相王和离。伯父只说了一句,还为时过早,只让我做个准备。 和离一直是我的心愿,那几年在宫外无忧观的日子,是我嫁人以后真正无忧的时光。我曾回过一次无忧观,见到了有时住在那里的韦娘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6页 只是感嘆于我所厌恶的宫墙权谋,对她来说竟是不能放弃的习以为常。对我来说心嚮往之的自由之身,于她竟是日復一日沉闷的重负。 我像无事一般回到相王府,更加用心地抚育持盈,教她修道清净之事。身为相王的女儿、临淄王的同胞妹妹,很多事避之不及,至少修道可以让她心境平坦。 我们住在相王府的一处僻静院落,以修道之名刻意避着众人。平日所见的除了洒扫服侍的婢女,就只有相王和偶尔来访的临淄王。 这一等就是六年半。 持盈十四岁的时候,我终于等来了一场宫变,也终于等来了失去二十八年的自由。 武曌的退位、大周的覆灭,却使豆卢家得到了空前的尊重。伯父豆卢钦望被封芮国公,擢升为尚书左僕射,执掌军国要事,却又兼任安国相王府长史。伯父与我都明白,是时候划清界限了。 伯父坚决辞去了相王府的一切官职,又特意请我回到豆卢府,问我如今和离可好。 我自然求之不得。伯父上书给了新帝李显,我亲自去求了太上皇武曌,以多年夫妻失和为由,得了一纸和离书。 从此之后,天高海阔,我只是我,不是什么贵妃或孺人。 伯父死于景龙三年,我的前夫李旦登基为帝的前一年。 豆卢家虽忠于李显,但李旦念及我抚育他的一双儿女,在他还是相王的时候仍以孺人的薪俸送我,做了皇帝更是以贵妃的品级待我。 我在长安重新置了宅院,除了持盈和太子李隆基,也不愿多见人。但皇帝请我携着持盈进宫陪韦娘子说话,就算我已是自由之身的豆卢琼仙,也不得不奉召入宫。 说是陪她说话,其实是劝她安心住在宫里,心甘情愿地成为他的嫔妃。 我和持盈见到韦娘子的时候,她的身上满是烟燻火燎的气味,整个人都透着消沉。我还是劝了劝她,如果註定要在宫中生活一辈子,不如为自己找到更大的靠山和保障。 皇帝不会放她出宫。当一个人成为名副其实的九五之尊,手中掌握至高无上的权力,他想要的就会更多。曾经那么清醒的相王李旦,也变成了现在既要皇位、又要权力、还要感情的人。 韦娘子的死讯来得很突然。我虽然知道李隆基恨她,却也实在没有想到,他会在皇帝还在的时候杀她。 听闻皇帝一病不起,持盈匆忙入宫侍疾。我对他没有什么牵挂,若是驾崩,我不过祭奠一番而已。 谁料他还是身体好转,又做了两年皇帝和一年手握实权的太上皇,终于踏上了玄武门之变的老路,成了那个在太极宫养老的高祖李渊。 随着皇帝李隆基成为真正的皇帝,我的自由又被削去了一半。他要孝悌仁爱的名声,我就不得不遂了他的心愿,重新入宫接受他的奉养。 他没有限制我出宫的自由,所以对我来说,住在自己的宅院和住在宫中也没有什么区别。豆卢家已无人官至四品以上,我也只是皇帝和玉真公主的养母,与太极宫的太上皇感情不和又是众人皆知的事实,我在宫中没有任何危险,除了持盈也没有任何牵挂。 今后,宫廷不是我的牢狱,只是我的保障。贵妃也不再是我的枷锁,只是我的靠山。 开元二十八年我病重之时,给皇帝留下了最后的遗愿。将我独自葬在洛阳,永远不要迁祔睿宗的桥陵。 做不了自由的人,便做自由的魂。 第一百四十五章 番外(二):玄宗李隆基 从失去母亲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这个世界上能够保护他自己的,只有至高无上的皇权。也是从那一天开始,他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坐上那把龙椅,成为和祖母一样生杀予夺的帝王。 所以,当他看到李显被立为太子直至登基为帝,却一家鸡飞狗跳、荒唐绝伦的时候,他心里高兴极了。 他长在父亲的身边,跟着父亲一点一点学会了如何在逆境中韬光养晦,但是这还不够。 父亲太心软了,邵王李重润和魏王武延基动手打架的事,分明可以在陛下面前大肆渲染,将李武两家的矛盾都归结到这两个长房长孙身上,坐收渔翁之利的,除了那个胸无大志的李重福,就只能是自己的父亲了。 可父亲竟然选择去救太子唯一的嫡子李重润。他不明白,父亲既然想要皇位,为什么还要让这些无关紧要的人都活着? 好在上天有眼,极度畏惧母亲的太子李显竟然亲自下令处死了李重润,以为这样就能保住其余人的性命。他想,一直沉默着学习权谋的自己,也该到了出手的时候。 他故意派人将李重润和武延基死去的消息,透漏给了在郡主府中临产的永泰郡主,一尸两命,母子俱亡,自己则全身而退。 他和李仙蕙没有恩怨。如果她不是李显的女儿,他会高兴有这样一个聪明又美丽的堂姊。可她是李重润的妹妹、武延基的妻子,草是李显斩的,根就由自己来除。 父亲知道后很生气,怒斥了他,却又不忍重罚他。这一次,他又从父亲身上学到了两处智慧。第一,即便亲如父子,也是会在身边安插眼线的。第二,政敌的亲眷,若是不碍着自己,也可以不必赶尽杀绝。 他自小聪明果决,凡事都学得很快。从李重润之死到李重俊之死,也不过六年,他就学会了一个夺位的帝王所需的一切品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7页 他散尽家财结交万骑将士,他在父亲的相王府塞进了自己的人,还在皇帝李显的贴身内侍身上下足了功夫,又对权倾一时的姑母太平公主伏低做小,暗示自己可以为其鹰犬。 他想起自己的养母豆卢贵妃曾问他,非嫡非长,要怎么做皇帝?他想过很多种不同的回答,但是现实无疑是最好的一个。 长兄李成器是和他父亲一样聪明又心软的人。他知道,只要自己展露出野心和才干,他的长兄就一定会让他如愿。他是幸运的,他不用在亲情与权力中抉择,他的父兄会成全他的。 他绕过了父兄,骗走了他们手中的兵马,和姑母太平公主一起将原定的政变提早了五天。中宗暴亡不过二十日,他就带兵杀入玄武门,为他父亲、也为他自己扫清了称帝的障碍。 他知道,父亲是默许他做许多事的,父亲也利用他做了许多事。但他不知道,他大张旗鼓地带兵穿过长安城,父亲究竟是不是佯装不知。 他也知道,父亲心里明白,五个儿子中,只有他的能力可以抗衡太平公主,他就顺理成章地当了太子,又理所当然地与姑母争权。父亲想要居于其上、渔翁得利,可是父亲错了,他才是最终的渔翁。 改元开元的那一天,他高兴极了。这是真正属于他的年号,这是真正属于他的时代。他杀了那么多人,就是为了这一天。 杀了……那么多人,杀了……那么多女人。 他这一辈子,最讨厌女人弄权。 若不是他的祖母专权、称帝,他怎么会失去母亲?他又怎么会经歷那样惨痛的童年? 他一直都认为,女人乖顺可爱才是好女人,若能替他疏解心怀、歌舞娱情,便是最好的女人。可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会被一个权欲薰心的女人吸引。 第一次见到她,他只觉得她太过美丽。在太子李显的册封宫宴上,她和孪生姊姊李仙蕙皆明艷动人,只是李仙蕙更柔婉,她更锋利。 他没有多想,只是觉得李显的三个女儿,竟都比父亲的三个女儿美貌,有些不忿罢了。 但是他低估了她的美丽具有的破坏力,也低估了他自己对美丽女人的抵抗力。 她的美就像危险的漩涡,他明明知道那其中是黑暗的深渊,可还是被她吸引,不自觉地捲入。 她是整个大唐最美丽的女人,也是整个大唐最荒唐的女人。可越是荒唐,越是危险,越能叫他丧失理智,越能叫他逾矩越轨。 在李重俊被封太子的宫宴上,她一袭红裙,翩然起舞,将他的冲动都拧在一起。他没有挣扎太久的时间,等到她与驸马武崇训离席,就血气方刚地跟了过去。 在她父亲李显面前的乖巧娇气,和在驸马武崇训面前的颐指气使,判若两人。他遣人支走了她的丈夫,只身来到她的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翻腾的欲望。 她对男女情事心领神会,那斜起的嘴角无关爱意,只是又俘获一个郎君的得意。他憎恨被女人摆弄,可他无法对这个气焰滔天的公主施以打骂,他把她抵在角落,用轻蔑的语气为自己挽回一点尊严。 他问,你敢么?她答,为什么不敢? 他们在东宫里行苟且之事,在她的身体里,他毫无意识地冲撞,仅凭本能,卸下了所有他觉得最为重要的东西,理智、权力、伦理、秩序…… 一次又一次,他被这个华美的沼泽吸附得越来越深。他清楚地知道,如果再不奋力攀爬,他将永远沉没在泥沼之下。 甚至,只要留她一条命,他就会忍不住靠近。 她必须死。只有她死了,他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一个合格的男人。 男人就不该被女人掌控,他绝不允许自己走上祖父和父亲的老路。 他冷眼旁观她在朝堂上的闹剧,他在床笫之间套出她的只言片语,他装作无意地透露给她临淄王府的假消息。她以为自己是天下最机灵的狐狸,可她不知道,他是天下最精明狠绝的猎人。 他当然知道,中宗李显不是她杀的。可只有给她扣上弒父的罪名,她才能非死不可。就算他事到临头后悔,想留下她的命,也没有人会允许。 国孝期间,全城缟素。他振臂一唿,领着万骑脱去孝服,穿着朱红绛紫的衣衫杀进大明宫,告诉所有人,是她和她的母亲毒死了大行皇帝。 他终究还是小看了自己的狠心。 他告诉他们,看到韦太后杀了就是,但是安乐公主要让他亲手解决。当他握着刀赶到她的寝殿,看到她揽镜自照,专心致志地画眉,回头看向他,轻蔑一笑,那样子仿佛早就猜中他会是政变主谋。 他上前用左手揽住她的腰,那样盈盈婀娜的腰肢,在他身下承欢无数,却总让他觉得她才是赢家。他低头咬住她的唇,如重瓣的桃花,鬼魅艷绝。 几乎没有犹疑,就在吸吮她的时候,右手提至她的颈间,用力一旋,她的血喷射而出。 她轻盈地落到地面,血泊之中没有一丝表情,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空洞地望着她永远也到不了的以后。 他擦了擦沾满血迹的手,其实没有什么的,他原来就不缺女人,今后只会更不缺。全长安、全大唐,难道还找不到一个比她更美的女人么? 杀她比想像中更容易,他走出她的寝殿,淡漠地看着带着上官婉儿来求情的刘幽求。上官婉儿手捧遗诏,声泪俱下地说自己早已效忠安国相王,这份写着皇太后与安国相王共同摄政的遗诏就是她起草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8页 他当然知道上官婉儿早已不是韦氏的人,但她无论是父亲的人,还是姑母的人,都对自己有弊无利。而且,他一向讨厌与权力有关的女人。 他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手,杀了吧。 景云元年的秋天,他为自己的母亲报了仇。 那个曾与母亲亲如姊妹,却带人搜查东宫、找出了不知是谁栽赃的桐木人的韦团儿,早就罪该万死。自己竟还为她留了全尸,竟费心搜集了足够她死、毫无栽赃的罪证,实在是仁慈至极。 这么多年,他长大了。他不必再像十六年前一样,在寿光县主的婚宴上试图用刀刃取她性命,却因安金藏的到来不得不放弃;也不必像六年前一样,将韦团儿与李重俊的交谈泄露给祖母,却被祖母当作并不要紧的事,白白耗费心机。 已经是皇太子的他,要让她死得其所,要让父亲无话可说。他不是不知道父亲想要袒护这个女人,但他不愿再等。若是父亲长命百岁,难道他还要看着这个女人贵为淑妃、寿终正寝? 他敢在父亲离开的三天里杀了韦团儿,这底气不是因为他手握罪证,而是因为他很确信,在自己的儿子和自己的女人之间、在东宫的平稳和虚妄的情爱之间,他的父亲会选择什么。 父亲什么都想要握在手里,其实他也一样。但不一样的是,他早已在心中排好次序,可是父亲却不愿承认这个次序。 父亲比他心软,就註定父亲最后什么都不剩。 而他什么都有,皇位、权力、女人、情爱,还有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名声。他知道该怎么震慑儿子,他绝不会像父亲一样,被自己的亲儿子宫变软禁,只能在太极宫独自消磨时光、等待死亡。 他这一辈子,才不要当没用的太上皇。 他的前半生太苦了,他不该受这样的苦,整个大唐都欠他的。他的手中紧紧握着母亲留给他的羊脂玉坠子,暗暗地想,他经歷过的苦难黑暗的童年,本就值得整个天下为他偿还。 第一百四十六章 番外(三):宣城公主李彩华 开元二年入秋,我病倒在自己的高安大长公主府。 他们都说,我将高宗皇帝的画像悬于内室,日夜观望,感咽于地,遂成心疾。 年轻的皇帝李隆基数次遣送奉御医佐,既宣告我的、也彰显他的孝心。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日日盯着那张画像,不是思念,而是诅咒。 我诅咒他永生永世困于无间地狱,灵魂永遭烈焰舔舐,不得超生。 是的,我诅咒的是先帝高宗、我的亲生父亲——李治。 我出生在贞观二十三年的深秋,那时祖父病重,第二年父亲就即位了,从此大唐的年号就成了永徽。 永徽,那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六年。 父亲常常来阿娘的宫里,将我和长我一岁的兄长一起抱在膝头,一遍一遍地亲着我们的额头,看着被阿娘抱在怀里的阿姊,高兴地说我们是上天送给他的礼物。 父亲一共有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他却总是说,阿娘的三个孩子才是他最疼爱的孩子。后宫之中,父亲最爱阿娘,所以也最爱我们。 阿姊和我在永徽元年就有了封号,她被封为义阳公主,我被封为宣城公主。而阿兄,享受了只有皇后次子才有的封爵——雍王。 阿耶会叫阿兄的乳名——鹳奴,却只叫我和阿姊各自的名字。我撅着嘴跑去质问他,是不是偏心阿兄,为什么我和阿姊都没有乳名。阿耶笑着点着我的鼻子,说阿兄生下来就体弱,才取了一个乳名的,又说我这么小的年纪,就像阿娘一般泼辣了。 我年纪虽小,却看得出来,相比于阿姊的柔弱乖顺,阿耶更喜欢活泼好动的我。在整个永徽年间,我是大唐最受宠爱的公主。 可惜,永徽只有六年。 随着那个从感业寺被接进宫的武昭仪成了皇后,阿娘和被废掉的王皇后被囚于别宫,很快就死于非命,而我和阿姊一起去了掖庭。 掖庭,本该是犯官妻女去的地方,却住进了当朝皇帝的亲生女儿。七岁的我和十岁的阿姊,连公主的名号都没有被剥夺,就被剥夺了拥有父亲的资格。 成王败寇,我阿娘既然与武氏相争,我便承担余下苦果。我不恨武后。 可我恨李治。他是我们的亲生父亲,他比谁都清楚我和阿姊的无辜,但他做出了最懦弱、最残忍的选择——沉默。 他们说,李治的懦弱是因为武后。 可我知道不是,我阿姊、阿兄也知道不是,我们见过武后来到长安太极宫以前的李治。 他的懦弱从来都不是面对女人的惧怕,而是身为人父的漫不经心。有他的一言不发,才有武后的助纣为虐。 阿娘死前说,她定要转生成猫,让武后转世为鼠,生生世世,她要活活掐死她。 阿娘错了,害死她的不是武后,是她自己的夫君,是我的父亲。 掖庭的宫人对我和阿姊不好,却也担心皇帝有一天突然想起了这两个女儿,不敢对我们太坏。可我明白,我和阿姊若不想一辈子都待在掖庭,就不能只靠着李治突发善心。 我留意任何飘荡在掖庭的传闻,我要利用一切我能够利用的东西,把我自己和阿姊救出去。 二十三岁的这一年,我终于趁着皇帝和皇后东巡洛阳,把那个素有「至纯至孝」声名的异母弟弟太子李弘,骗到了掖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9页 阿姊心有顾虑,总想劝我安分度日,她怕这一次如果失败,我们就连命也没有了。我反问她,难道你想一辈子老死在掖庭么?她低头咬唇不语,我没有给她犹豫的时间,强迫她换上粗陋的衣衫,故意摔倒在太子的面前。 太子李弘以为是掖庭的宫人,命人扶起我们,客气地问她掖庭是否住着两位公主。 我抬头一笑,颤抖着嘴唇叫了一声,阿弟。 他长得真像阿耶啊。那样白净的脸庞、那样清秀的眉眼、那样柔和的笑容,仿佛上一刻还将我抱在膝上,点着我的额头笑说哪里来的泼皮小娘子。 我清醒过来,看到满面震惊地落下泪来的李弘,又急忙假意惧怕地跪下叩头,嘴里不停地说着自己失礼。 二十岁的李弘推开身边的宦官,亲自扶起我和阿姊,一遍一遍地替自己的母亲道歉,又以太子的身份保证救我们出去。 真是个长在富贵温柔乡里的皇太子,这样容易被人利用,又这样懵懂地看不穿谁才是始作俑者。 不到两个月,我和阿姊就真的接到了赐婚的圣旨。两个驸马都是正八品的翊卫,虽不是士族门阀,却也家世清白、人品周正。 这就够了。只要能看到掖庭之外的天空,只要能过上有家的日子,就足够了。 可是阿姊还没有梦醒。同日成婚的那一天,她竟然沮丧地说,原以为阿耶会来相送的。我只能摇摇头,幸好我们不用再待在宫里,这个梦她愿意继续做,那就不要再三叫醒她了。 两个驸马升为刺史、外放出京的旨意,竟然是武皇后下的。对于两个于她没有威胁的失宠公主,既然儿子亲自去求了,她会真的给足了面子。 我和阿姊依依惜别,心中都很清楚,这一别也许就是一生。阿姊跟着驸马权毅去了袁州,我去了颍州。 我对自己的驸马王勖笑着说,真是抱歉,原本也许一辈子都不用离京的。他竟握住了我的手,劝我宽心,说我以前受过的委屈,他都会补偿给我。 我不曾将以后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却真的在这一刻心动了。谁不知道我和阿姊是烫手的山芋?可他被迫接手了,竟还愿意对我好。 也许老天真的要开始补偿我了。在颍州的日子风平浪静,我们的孩子相继出生,三子一女,也都一天天长大。 宫里的消息还是会知道几分。那个曾救过我和阿姊的异母弟弟李弘,死于我离开掖庭的第五年。再之后,武皇后的次子李贤被立太子、又被废掉,直到永淳二年,另一个皇太子李显即位。 李治终于死了,我满心欢喜,也渐生忧虑。我虽恨他,却也明白只有他活着,我才能继续现在的日子。听闻新皇帝李显年少勇烈,这样的人,不会像李弘一样保护素未谋面的异母姊姊的。 李显很快被废,武太后的幼子李旦成了新皇帝。这样的变故实在太快,快到我开始担心我那同母兄长的生死。许王李素节被软禁了多年,终于在武太后的恩惠之下升为舒州刺史。 将欲废之,必固兴之。我只愿阿兄头脑清楚,不要听从身边人的挑拨,也许可以苟延残喘几年。 一波又一波的李唐宗室遭到清洗,武太后如愿以偿地成了女皇帝。这样的人,阿娘怎么可能是她的对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阿兄在武周王朝建立的一个月后,被缢杀于从舒州到洛阳的路上。听闻,他的九子四女都被诛杀,只留下不到六岁的四子一女,跟着他的妻妾被关在雷州。 第二年,我的丈夫王勖以谋反的罪名被处死。我们连越王李贞的起兵都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么会在此时自取灭亡?不过是武曌称帝未久、根基不稳,要绞杀所有的李唐宗室罢了。 终归是我连累了他。三个儿子被关在绛州,而我带着十二岁的女儿,又回到了另一个掖庭。 洛阳太初宫的掖庭,比长安更为逼仄。四十三岁的我,又重新在这里见到了四十六岁的阿姊——李下玉。 她形容枯藁、面色憔悴,发色早已灰白,看上去竟像七十岁的妇人。看到我,她只是暗暗流泪,不愿开口说话,三日之后,才一点一点吐露着这些年的经歷。 原来离开掖庭、得到二十年平凡生活的,竟只有我。她的丈夫权毅恨她连累了自己的前途,又知道她不受皇帝待见,动辄打骂凌辱,连衣食供给都常短缺,甚至远不如我们在掖庭的时候。 她只有一个女儿,如今已有二十八岁,嫁给了从七品的参军李湛然。此次变故,所幸并没有牵连到她。 二十年在宫外,我们并不敢联络对方,我对她的情状一无所知。我紧紧地抱着她的肩膀告诉她,从此我来保护她。 在长安的掖庭,我们至少还是徒有虚名的公主,是皇帝的女儿。可在如今的大周王朝,皇帝是我们阿娘的敌人,我们和这里任何一个宫婢都没有区别。像从前一样靠宦官内侍的善心度日,是不可能的。 阿姊还是离开了。她一日瘦过一日,吃不下饭,也总是难以入眠,日渐消沉。回到掖庭不过一个月,她就死了。 我要活着。我不仅要活着,我还要好好活着,要比从前在长安掖庭时活得更好、更有尊严。 要向大周皇帝投其所好,自然不能仅仅歌功颂德、伪造吉兆,这样的事别人也都可以做。只有把自己变成吉兆,才会得到不可更替的优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0页 我偷走了在这里讲经的宫人的几页经卷,在皇帝身边的女官韦氏来到掖庭的时候,告诉了她,总有菩萨日日入梦,似要点化于我。菩萨化身万象,但更多的时候,似乎是净光天女。 武曌为称帝造势,在全国大肆刊印《大云经》,暗示臣民自己乃佛祖化身的净光天女,得位之正不言而喻。 她是净光天女,那我就是净光天女要度化的凡人。 那个韦娘子几分犹豫,我又称她为慈悲之人,名为夸赞,实为逼迫。为了好好活下去,我只能逼她去冒险。一个御前侍奉的女官,就算是罪臣之女,也远比我的境况好,她帮我不是应该的,但我别无他法。 一年之后,我得到了一方绢帕。上面是贤首国师手抄的《心经》,还盖着皇帝武曌的私印。我可以在掖庭好好活下去了,但我永远失去了女儿。她高烧不退,等医佐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从此以后,支撑着我活下去的,只有求生的本能,和对李治的恨意。 神龙元年,大唐復辟,我被新皇帝李显封为宣城长公主,终于再一次离开了掖庭,在长安拥有了属于我自己的公主府。 除此之外,李显还赏我实封一千户,准我像太平公主和他自己的女儿一样,在公主府置官署、养谋士。 我知道,我不过是个陪衬的,也就只是安安分分地替他养着谋士,好与他的弟弟相王李旦抗衡。 三个儿子都被召回长安、委以官职,他们牢记着我的教诲,兢兢业业地做事就好,不可结交宗室,不可涉足兵马。 后来又有几场政变,说穿了也都与我无关。无论李显还是李旦谁做皇帝,都会因为我是高宗之女而优待我。当然,除了李显的皇后韦氏,她赢了对我无益。 兜兜转转,李旦登基,我被改封为高安长公主。 我很喜欢这个封号,因为不是「宣城」,不是李治选择的封号。 又过了两年,太子李隆基登基,与太平大长公主争得不可开交。 已经是高安大长公主的我,不用管他们之间的事,安心在府中养老,安心在府中……恨着高宗李治。 第一百四十七章 番外(四):金城公主李奴奴 金城公主奴奴言:季夏极热,伏惟皇帝兄御膳胜常。奴奴甚平安,愿皇帝兄勿忧。此间宰相向奴奴道,贊普甚欲得和好,亦宜亲署誓文。往者皇帝兄不许亲署誓文。奴奴降番,事缘和好。今乃骚动,实将不安和。矜怜奴奴远在他国,皇帝兄亲署誓文,亦非常事,即得两国久长安稳,伏惟念之。 开元五年,二十岁的金城公主李奴奴,在逻些城亲笔写下《乞许贊普请和表》,递给了站在她身边许久的吐蕃政务大臣。 摄政大臣乞力徐垂目片刻,看到身旁懂汉字的幕僚轻轻点头,才放心地一笑,对勉强微笑的金城公主施礼道:「吐蕃上下,感念贊蒙恩德。」 李奴奴显出几分疲累,用熟练的吐蕃话恭敬地问道:「不知可否允我再书信一封,询问从小一起长大的姊姊的下落。」 跟着公主一起来到吐蕃的杜尚宫听到此言,慌乱地扯了扯公主的衣裳,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这一切都被乞力徐收在眼里,他言辞恳切、语气逼人地回说:「贊蒙要问什么,求和的使臣到了长安之后,会帮贊蒙问个清楚。但是这书信,就还是不要写了,以免生出事端。」 李奴奴虚弱地笑了笑,摇了摇头,「那就算了吧。」 这是她来到吐蕃的第七年,她从一个满头珠钗、鬓髮坠地的长安小娘子,变成了缀满松石珊瑚、浑身透着酥油味道的吐蕃女人。 在长安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告诉她,和亲吐蕃,可以平息两国战争,能使百姓安乐、士兵卸甲,是功德无量的大事。她想,原来身为女子,不必像则天皇后一样,也可以做出惊天动地的事。 景云四年,睿宗李旦以「公主沐浴地」为由,将唐蕃边境的九曲地区完全割让给吐蕃,以示两国缔结万世之好。 她什么都没做,就担上了骂名。她献出了自己的一生,却只换来三年的和平。 新皇帝李隆基不满九曲之地的归属,面对吐蕃使臣指责大唐不守旧契,也丝毫未放在心上。 年轻的大唐皇帝好战喜功,新夺权的吐蕃摄政大臣更是摩拳擦掌。和平,不过是一方惨败之后的退路而已。 两方交战的时候,她在吐蕃备受冷落和提防;两方议和的时候,她又是最好用的工具。 这一封《乞许贊普请和表》,是她写给那个「皇帝阿兄」的第二封请和书了。 皇帝阿兄……她只记得,那时大唐和吐蕃在麟德殿前击鞠,临淄王阿兄不满大唐两局连败,以四人对十人,将吐蕃打得心服口服。 她离开的那一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大唐王朝的皇位上,就再也不是她熟悉的人了。 离开长安之前,养母韦皇后为她亲手梳了髮髻,笑着说:「这么浓密的鬓髮,一定是个有福气的人,等到了吐蕃,会与贊普琴瑟和鸣的。」 她瞪着圆熘熘的眼睛问:「会和温王阿兄、善衡阿姊一样吗?」 皇后吭哧一笑,拽着她的一绺头髮说:「吐蕃贊普年岁与你相差不大,你们也会如温王夫妇一样两小无猜的。」 她满心欢喜,本来以为和亲,是一定会嫁给一个老头子的,结果竟是和自己一般大的小郎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1页 贊普比她还要小三岁,他牵着自己祖母、摄政太后没禄氏的手,远远地就对来自长安的公主行了一礼。奴奴没想到自己竟受了贊普的礼,把来时路上吐蕃使臣教习的礼节忘得一干二净,急急跑到贊普的面前,对他行了一个长安的叉手礼。 才满十岁的贊普瞪大了眼睛,似乎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礼,两只手在胸前暗暗比划,却总也做不出叉手礼的样子。 奴奴忍俊不禁,对比她矮一头的贊普娇声说:「我教你!」 她教会了贊普长安的叉手礼,贊普却转头兴沖沖地又去教给了自己的,那囊氏的小女儿——央宗。 原来,贊普和温王阿兄一样,他们都有自己的善衡阿姊,她想。 金城公主奴奴言:仲夏盛热,伏惟皇帝兄起居万福,御膳胜常。奴奴奉见舅甥平章书,云还依旧日,重为和好。既奉如此进止,奴奴还同再生,下情不胜喜跃。伏蒙皇帝兄所赐信物,并依数奉领。谨献金盏、羚羊衫、段青长毛毡各一。奉表以闻。 李奴奴用手撑着额头,就着酥油灯的光线,又将一年以前的《谢恩赐锦帛器物表》重读了一遍。细密的纹路出现在她的眉间,她不禁摇摇头感嘆道:「杜尚宫,你说吐蕃人什么时候才不会再逼我写信了呢?」 杜尚宫满眼心疼,想要触碰奴奴的双手伸出几寸,又缩了回来,只能宽慰道:「贊普对公主还是很好的。」 「他对我好又有什么用呢?在吐蕃又不是他说了算。如今的日子,比起摄政太后在时,不知苦了多少。」 杜尚宫点点头道:「是,摄政太后一心与大唐交好,不似现在。听闻贊普又要娶妻了。」 奴奴面色未有波澜,只是好奇问道:「又是和亲来的公主么?这次又是哪里?」 在她嫁给贊普之后,贊普先后又娶了南诏国的公主和自己心爱的那囊氏。 「是西突厥的公主」,杜尚宫和缓地说,又怕她伤心,急忙解释,「不过贊普有言在先,只许那囊氏与公主并称赞蒙。」 贊蒙是吐蕃的王后。其实奴奴都知道,贊普心中的贊蒙只有那囊氏一个。只许她与那囊氏并称赞蒙,不是因为贊普爱重她,只是因为年少的贊普一心想与大唐交好,却受制于人,只能以这样的法子对大唐来的公主示以敬意。 她不怎么关心这些。她只知道,从前贊普娶了南诏国的公主无伤大雅,因为南诏国早已是大唐的属国。可是西突厥就不同了。 更令她忧心的是,西突厥的公主嫁来没有多久,贊普的姊姊就嫁给了突骑施汗国的苏禄可汗。 西突厥和突骑施,与大唐和吐蕃的关系都很微妙。两桩婚事,牵一髮而动全身。自己曾经设想过的,以己之身换取两国和平,终究是白日做梦。 「杜尚宫,这些事我不想再管了。」李奴奴闭上双眼,有些懒散地说。 杜尚宫犹豫许久,终于忍不住抚上奴奴的额头,心疼地说:「那公主就不要管了。两军交战,岂是一个女子就能扭转干坤的?」 奴奴疲累地点点头,却忽然惊醒,坐起来带着哭腔说:「可我还是放心不下善衡阿姊。」 三年前,温王李重茂在房州莫名死亡的消息,还是七拐八拐地传到了她的耳边。 他不过才二十岁,身体一向健康。在皇帝李隆基亲政后的第二年就暴亡,纵是痴傻之人也知道缘由。 李旦和李隆基父子靠着政变当了皇帝,抢了温王阿兄的皇位,必然容不下中宗在这世上留下的血脉,哪怕只是让他不得自由地活着。 她辗转多人,去讨问温王妃陆氏的下落,却只得到四个字:不知所踪。 堂堂一个大活人,被他们软禁在王府中,竟然可以不知所踪,真是天大的笑话。 杜尚宫用手指顺着她的头髮,安慰她道:「温王妃吉人天相,又有净觉大师的陀罗尼经咒保佑,一定会没事的。说不定早就回了吴郡的家中,朝廷不许外传罢了。」 她摸到腕上的金镯,突然开始大哭。 都怪她。离开长安之前,她偷偷调换了两人的金镯,心想她们拿着写有对方生辰八字的陀罗尼经咒,就可以永远陪伴着对方了。 如果不是她换了金镯,是不是善衡阿姊就会得到佛陀的庇佑,早就没事了? 她扑进杜尚宫的怀里,感到落在肩上的双手几分僵硬、几分颤抖,过了许久才紧紧搂住她。抱着她的杜尚宫,竟陪着她一起哭了。 妹奴奴言:李行袆至,奉皇帝兄正月敕书。伏承皇帝万福,奴惟加喜跃。今得舅甥和好,永无改张,天下黔庶,并加安乐。然去年崔琳回日,请置府。李行袆至,及尚他辟回,其府事不蒙进止。望皇帝兄商量,矜奴所请。 十六年后,开元二十一年,金城公主李奴奴给大唐皇帝李隆基写了第三封书信——《请置府表》。 只不过这一次,让她写信的不再是吐蕃的摄政大臣,而是已经亲政的贊普、自己的丈夫。 她十六年没有给大唐写信,吐蕃和大唐就真的打了十六年。 贊普不想再战,降低姿态,求和的诚意十足。皇帝面对日渐强大的突骑施汗国,也不愿将兵力再分给吐蕃。 一拍即合,双方很快就在赤岭会盟,立碑为誓,「不以兵强而害义,不以为利而弃言」。 如果这一次的赤岭会盟,真的能换来两国长久的和平,那她这一生,也不算全无用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2页 贊普深夜来看她,对她极尽温柔,她也微笑着履行自己作为妻子的义务。她在吐蕃生活的每一天,日子过得如何,全都看吐蕃与大唐的关系。 她没有丈夫的宠爱,所凭藉的只有身后的母国。 四年之后,强盛的突骑施汗国在大唐和大食的夹击下彻底崩溃。随着重要敌手歇下帷幕,大唐又可以腾出手来,重新对付吐蕃了。 其实说来说去,一是为了曾被睿宗李旦割让出去的九曲之地,二是两国的地位之争。 她还在长安的时候,就听人说,吐蕃是大唐的藩属国,她嫁去吐蕃一定会受到尊重和优待。等她真的在吐蕃生活了二十七年,早已明白,在吐蕃人的眼中,大唐是与吐蕃平起平坐的邻邦,哪里有什么高下之分? 唐军率先背盟,河西节度使崔希逸率军杀入吐蕃腹地两千里,掠夺人口羊马上千。从此唐蕃交战。 第二年,大唐皇帝就命人捣毁了立于赤岭的唐蕃会盟碑,吐蕃贊普也完全断绝了与大唐的邦交。 四十一岁的李奴奴,在吐蕃王朝,真正过起了冷宫般的生活,只有那个从长安来的杜尚宫陪着她。 她躺在杜尚宫的怀里,觉得天昏地暗,睁不开眼,已经记不得这是自己生病的第几天了。 她只是迷迷煳煳地想,下辈子她再也不要做什么深明大义的和亲公主,她只要做一个快快乐乐的小娘子,跟在温王阿兄和善衡阿姊的身后。 「好啊,下辈子,奴奴再也不要生在宫里了。」 她微微睁眼,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所思所想,竟不小心说了出口,杜尚宫流着泪回了她一句。 她突然想起什么,开口问道:「你从前在宫里,会知道我阿娘是谁么?他们说,我的生父是邠王李守礼,那我生母是他的王妃吗?其实这样算来,中宗皇帝是我生父的阿叔,那我也该叫温王阿兄堂叔的啊!」 杜尚宫的指尖一抖,忍着泪摇头道:「邠王有子女六十余人,我也不知公主的生母是谁。但公主早已被中宗皇帝收为女儿,就不该再想邠王了。」 奴奴抖动着睫毛,嘴里喃喃道:「我都不记得邠王的模样了,我只是突然很想知道我阿娘长什么样子。杜尚宫,我能叫你一声阿娘吗?」 杜尚宫脸色发白,整个人都按捺住心痛的神色,半晌没有说话。 奴奴把脸往杜尚宫的怀里又埋了埋,没有用金陵洛下音官话,而是用长安话叫了一声,「阿娘」。 年近六旬的杜尚宫泪流满面,用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声音,答了一句,「哎」。 开元二十七年,金城公主病逝于吐蕃王朝的逻些城,享年四十二岁。 此前拒绝了吐蕃请求大唐派使臣看望金城公主的皇帝李隆基,在接到公主亡故消息的数月之后,为公主举哀,辍朝三日。 第一百四十八章 番外(五):邠王李守礼 圣歷二年的春天,在被幽禁了十五年之后,他终于以嗣雍王的身份获得了自由,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王府。 只是,这个代价,是失去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女儿,奴奴。 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来过洛阳宫中的东宫,那时父亲还是太子,自己因为年幼没有王爵,被东宫的人常唤「二郎」。 他有一个兄长李光顺,还有一个弟弟李守义,只是三人都是异母兄弟,也都非太子妃房氏所生。 从他记事起,嫡母房氏就待他很好。她不似父亲一样不怎么搭理自己,也不像母亲一样对自己那样严厉,嫡母的手心是柔软、温暖的。每一次,她抚摸着自己的脸颊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在用力感受这样的触碰。 母亲虽然严厉,但对自己也是很好的。他总是记起小时候,母亲纤长的手指握着他的小手,教他习字抚琴。只是他若做不好,就常常换来母亲的责罚。母亲很美,可是再美的娘子生起气来,都怪吓人的。 他不明白为什么,不过几年的时间,浓情蜜意的父亲和母亲,怎么就不再说话了。备受宠爱的张良娣瞬息失宠,自己和母亲所住的宫殿成了东宫里的冷宫。 其实不仅是母亲的住处,嫡母太子妃、还有东宫一干姬妾的院落,都很难再看到父亲的身影。在宫人的闲言碎语里,他才知道,原来父亲又恋上了一个男宠,名叫赵道生。 公侯世家的子弟,豢养男宠本是常事,可像父亲这样与男宠日日同吃同住、出入随行、还致使妻妾完全失宠的,称得上独一无二。 他九岁的时候,父亲二十六岁,母亲二十五岁。他隐隐约约地记得,母亲在这一年似乎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但是派人请父亲来房中商谈,都是请了不下十次才有回信的。 他偷偷藏在母亲的房门口,满心欢喜地以为母亲有办法让父亲回心转意,结果听到的却是母亲想要和离的消息。他呆呆地靠在砖墙上,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离开父亲,更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连自己也不要了。 父亲不同意母亲和离,以自己只有九岁无人照料为由。墙里头的母亲沉默了许久才说,太子妃一向疼惜二郎,就劳烦她来做二郎的阿娘吧。 他喜欢嫡母,可他也想要自己的阿娘。 东宫的人都说张良娣疯了。身为太子的良娣,竟然善妒到抛弃亲子的地步,太子殿下不同意,还不管不顾地把和离的事闹到了二圣的面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3页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母亲是一个善妒的女人。可是为什么母亲不妒忌太子妃、也不妒忌东宫其他的姬妾,单单只妒忌赵道生呢? 嫡母搂着他来到母亲房中,见母亲已将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嫡母就开口说:「还有十日就是二郎的生辰了,陪他吃一碗汤饼再走可好?」 他躲在嫡母的怀里,扭扭捏捏着故意不去看母亲,但耳朵却早就竖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一声,「好」。 他松了一口气,在嫡母怀中偷偷瞄了一眼母亲。本以为她会充满爱意地看着自己,对上的却是一束无比清冷的目光,仿佛她看着的不是自己的儿子,只是一件不得不完成的事情。 就是这十日,彻底改变了母亲的命运。 他在睡梦中听到叮呤噹啷的声响,东宫突然变得异常吵闹。一个长得很兇、满脸大鬍子的将军带走了父亲,然后整个东宫都被重兵看守,他们所有的人都失去了自由,包括即将离开东宫的母亲。 父亲被废的诏书,是上官才人来宣读的。他从前远远地看见过她几次,只记得母亲同她经常说话,也知道她是天后身边的红人。 这一次,他和东宫所有的太子家眷跪在一处,偷偷抬头,才看清了上官才人的样貌。 后来他才知道,那时的上官才人,爱慕自己的父亲。 垂拱元年,他已经十四岁了。他又一次回到了洛阳,住进了太初宫中的安福殿。 他和嫡母、母亲、兄弟一起,跟着父亲圈禁在太极宫,后来又流放巴州,总共五年。父亲在听到祖母派人来之前,就自尽了。他们草草安葬了父亲,跟着祖母派来的丘将军,先回了长安,后来又去了洛阳。 安福殿住着的,是名义上的当朝天子李旦一家。李贤的家眷,也被一起塞进了这处不大的宫院,只是被一道院墙隔开,他不曾见过这个已经忘记样貌的叔父。 他也不曾见过自己的母亲了。母亲再也不愿以李贤家眷的身份活着,竟然自请去掖庭,为奴为婢。 他留意母亲的一举一动,知道她能够如愿,是靠着与太后身边得宠的上官婉儿的交情。 上官婉儿……他记得父亲去世后她匆忙赶到的身影,也记得她不经意间看到自己时的惊诧,还记得母亲……不,如今该叫她张娘子……搂着她的肩膀时的柔声安慰。 如果张娘子可以借用上官婉儿,达成自己的心愿。那自己是不是……也可以? 这个模煳的念头在他的脑海还未成型,他就在安福殿见到了她。上官婉儿携宫婢来到这里,为他们添置了不少衣食,还向嫡母房氏劝慰,说自己会常来看望他们。 他整理好衣袍冠发,知道自己纵然落魄,也常被人夸相貌英俊。他故意等在她必经的路上,假装无意地撞倒了她,又满含歉意地伸手扶她起来,装作不知情地问:「该怎么称唿这位贵人?」 他验证了自己的猜想。当她看着他的时候,透过他的眼睛,却像是在看另一个人,他的父亲。 她很快回过神来,笑说:「嗣雍王抬举了,我是上官才人。不过是太后身边的女官,并不是圣人身边的妃嫔。」 他佯装吃惊,急忙对着她躬身行礼,嘴里说出来的却是,「那才人日后会常来吗?」 她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浅浅一笑,便缓步离开了东宫。 他忘记了自己本应说出的话,只呆呆地盯着她的背影。 清丽柔婉,沁人心脾。不似母亲般貌美,却独有一股风流气韵。 上天并没有给他的聪明多少机会。自那之后,上官婉儿只是时常派人来送些东西,即使偶尔亲自来到安福殿,也是专挑郎君们练习骑马的时候。 他想,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 可是三年之后,当他的弟弟死于一场平常的风寒,他就彻底明白了,他必须为自己的生存付出努力。哪怕仅仅是日常的寻医问药,也需要在太后那里有人依靠。 他又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十七岁的他,早已知晓如何拨弄一个女人的心弦,况且还是一个曾对他亲生父亲情根深种的女人。 尽管她歷经世事,可她终究只有二十五岁。哪里有二十五岁的女人,就断情绝爱的? 他以为自己是个猎手,通过她这个猎物,得到更好的饭食,也可以有病就医。可是他没有想到,一个猎人越是洋洋得意,就越容易变成猎物。 从前听母亲说,上官婉儿是在掖庭长大的。他实在不明白,掖庭的泥泞,是如何长出这样的清贵之气的。 他从身后拥着她的身子,唇舌戏弄着她缀满绒毛的耳垂,可是一颗心不断向下跌落的,反而是他自己。 而她,就像他记忆中的一样,进退有度、悠然得体。 在她的引导下,十七岁的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在床笫之间的喘息中,她知道他在算计什么,他也知道她知道自己的算计。 可她独独不知道,在赤裸的自私包裹之下的,还有连他自己都后知后觉的爱意。 透过他的眼睛,她看到的是另一个人。可是透过她的眼睛,他看到的是她自己。 他们的关系结束在天授二年。那时已经改朝换代,祖母成了大周朝的皇帝,他又跟着皇嗣李旦一家搬到了幼时住过的东宫,只是仍不能与他们联络。 他只知道,东宫的宫人看到了他们亲昵的一幕。后来,她就没有出现在东宫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4页 她再一次变成了他触不可及的从容和雅致,消失于他晦暗泥泞的生活中。 他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又开始琢磨新的求生办法。如果谨遵圣旨,得到的是阿弟因无人救治、年纪轻轻就因风寒而亡的结局,那么违抗圣旨,也不过如此吧? 他开始暗自观察,东宫里虽多是祖母的人,可同情他境遇的也大有人在。他慢慢了解院墙那边的一切,知道了皇嗣的第三子楚王李隆基,最是少年意气。 他开始靠着上官婉儿从前带来的金玉之物贿赂宫人,终于见到了只有七岁的楚王,也终于一步一步让他动了恻隐之心。 他的兄长李光顺突发风痹的时候,这份他盘算好的兄弟情义终于用上了。楚王李隆基不顾内侍阻拦,在听到他的消息之后,带着医佐强闯了他们居住的院落。 兄长转危为安,他为自己的未雨绸缪洋洋得意,可很快就收到了一份旨意。因违抗不能与皇嗣及家眷联络的圣意,病情大好的兄长被赐死,自己则经受每月二十杖的酷刑。 兄长被杖杀,是当着东宫所有人的面。那些板子一下又一下地打在李光顺的身上,他没有顾得上痛心和懊悔,只觉得自己这半辈子的自以为是,都不过是个笑话。 那样努力地在夹缝中求生,可是皇帝让他们死,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 奴奴是他的第一个女儿。 他已经二十七岁了,有了两个儿子,却没有娶妻。孩子的生母,都是伺候他的宫人,奴奴的母亲也一样。 前些日子,东宫易主,闹出了不小的响动。大周皇帝终于决定把江山还给李家,自己的三叔父又成了太子,四叔父也被封相王,得到了宫外的自由。 他怀中抱着香香软软的女婴,嘴里不觉嘆道:「小奴奴,我们被忘在这里了。」 他听到院外娇软的小娘子在说话,心想那应该是李显的小女儿,便没有理会。过了数日,内侍来通传,说陛下身边的女官特来拜访。 他整个身子都是一抖,不敢相信内侍说的话,抱着女儿的手臂开始发麻,没有一丝知觉。她……终于肯来看看他了么? 这些年的杖责,早已让他的双膝不再灵活,每逢阴雨天气,更是像被千万只蚂蚁啃噬一般痛痒难忍。他想要干干净净、仪表堂堂地见她,却还是敌不过双腿的疼痛,一瘸一拐地跑到了院门口。 竟然……不是她。 他难掩眼中的失落,对那个姓韦的女官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听她说,会为自己离开东宫想办法,他无所谓地笑笑,这么多年了,他才不信有人肯帮自己。 这一次竟是真的,那个女官没有骗他。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府邸,唿吸到了宫外自由的空气。 只是,他不得不把女儿送给太子李显。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姓韦的女官是太子妃的亲妹妹,原来也是为自家盘算而已。 其实他们大可不必这样。父亲是被废的太子,自己也从未受过储君的教养,身体又是这个样子,怎么可能对皇位有非分之想?李显一家,也实在太小心了些。 他在自己的雍王府,又一次见到了她。十年过去了,她竟丰韵犹盛,看上去比他还要年轻几分。他压抑着所有的激动和不安,终于黯然低头,不敢让她看到这样残破的自己。 她从容不迫地安慰着他失去女儿的伤痛,又假装无意地提及,张娘子也已经在宫外居住了。他没有生气,只是在心中嘲讽,难怪她还愿意来看已经是半个残废的他,原来是做说客的。 可是他不甘心。她是他在暗无天日的十三年中唯一的光,如今的自己是名副其实的嗣雍王,终于可以配得上她了。他们之间,也再也不需要那些真假难辨的自私和算计了。 她不着痕迹地推开他,谎称宫中事务繁忙,不好再留。又说奴奴留在东宫,太子妃甚是疼爱,让他安心。 是啊,她爱的是自己的父亲,是那个英俊疏朗、文武双全的李贤,不是眼前这个在苟且偷生之后布满伤痕、略显老态的李守礼。 父亲是她的火,而她是他的光。 奴奴从长安出发的时候,他将自己的心愿託付给了她。虽然他又有了几个儿女,可奴奴是他第一个女儿,他想要送她出嫁。 中宗李显理所当然地拒绝了他的请求,但是奴奴的生母跪在了自己的面前。她一边流泪一边说,奴奴是自己唯一的孩子,她愿意以宫婢的身份跟随公主左右,一生照顾她。 她是跟着自己从东宫到雍王府的宫人,他的女人太多了,已经不记得她的名字,于是问她叫什么。 奴奴的生母只是低头答:「我姓杜。」 他又去求了已是昭容的上官婉儿,她很爽快地答应了,并且让奴奴的生母以宫中尚宫的身份随嫁,只是不要让外人知晓。 这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一字一句,只是关乎他可怜的女儿。 在宫外的雍王府,他重新经营自己的生活。也许是因为当年的好感和愧疚,他与临淄王李隆基开始结交,很快他就发现,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君,心思已经深不可测。 他是和相王五子一样,长在洛阳黑暗阴潮的东宫中的人。人心之贪恶,他比谁都更敏感。 他看得出临淄王的野心,也看得出他对兄弟的忌惮。他和巴陵王李隆范一唱一和,诉说着自己十年间的每月杖刑,膝伤甚至可以预知晴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5页 在李隆基掌握实权的那一年,他被改封为邠王,和李隆基的兄长李成器、李成义一起,被赐重金外放为刺史。他觉得万分好笑,李隆基怎么跟李显一样,还放心不下自己呢? 他日日沉溺酒肉、贪财好色,早已是长安百姓皆知的事。其实不仅是他,李隆基的兄弟四人都是如此。这样的人,只是想不被猜忌地活着罢了。 开元二十九年,已经七十岁的他躺在病榻上,脑海中匆匆闪过无数画面,那些熟悉的身影最终都离他远去了。 这一辈子,一半忍辱偷生、战战兢兢,一半声色犬马、旖旎风光,如此而已。 /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