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酝春再逢》 第1页 [古装迷情] 《九酝春再逢》作者:拾月儿【完结】 文案: 陈宜在最狼狈的时候重遇李存安。他们一个是流放犯,一个是河西少主。李存安迎娶公主,新婚之夜堵住陈宜,「这回,你做我的妾,我来护你,如何?」+。 内容标籤:言情小说古代言情架空青梅竹马酿酒 第1章 能活着就很好了 成宝十一年,秋。 陈宜犯了误杀罪,害得姑姑一家连坐,四口人统统流放。 流放路崎岖不平,才两天,她的脚底就磨出血泡。 「官差大人,停一停吧!老弱妇孺都走不动啦。」队伍尾巴一家人喊道。 这家最小的孩子不到腰高,最老的大人白髮苍苍。 「是啊!」 身旁的表哥也跟着人群喊「是」,陈宜悄摸扥住表哥袖口。她一路低头沉默,此时微微摇头示意表哥别参与。 她不知道这家人犯得什么罪,总抵不过她杀掉宫中大太监罪大,在这行侠仗义,救不了人,害死自己的可能性更大。 鞭子划破冷空气,咻地一声,尖利刺耳。 犯人们脸白,重新低下头。他们在牢狱里都没少上过刑。 咻。 啪。 又是一鞭。 这回鞭子落在了那家老爷子的背上,皮鞭子入肉,声音沉闷,老人几乎立刻滚落黄土地里。 陈宜想拉住姑父,已经来不及。 做大夫的,看不得这个。 姑父梁芨扶起老人,撕开伤口处的衣服,果见皮开肉绽。 「劳烦官差大人稍等片刻,刚刚路过的地方长有地榆,我摘了速速归来,给老人家敷上药就走,用不了多久。」 梁芨说完就要起身,陈宜紧闭双眼不敢再看,果听得咻一声,等待片刻,没听到落下的声音。 睁开眼,但见一个男人坐在马背上,握住了官差的手腕。男人的身后跟着大批兵马,马车拖了至少十口箱子,看起来很沉。 陈宜顺着男人闪光的盔甲,一路看上去,看到男人的脸,愣住,又迅速低下头,划拉两下本就散落的头髮,把脸遮得更深。 时隔五年,半熟的小孩子长成了大人,还很具威仪。 也许不是他,应该不是他,苗安不会出现在这里。她心里念念,又否定道,如今他已经改名,叫李存安了。 「少主。」 官差颤巍巍下跪,陈宜那一点侥倖砰一声,碎了。 他们要去金州修城墙,李存安正是金州的少主。 「他们犯了什么事?」李存安随意发问。 「启禀少主,那老头是范阳节度使的姻亲,前几日范阳节度使自封范王……」 「我没说他,」李存安打断,指向梁芨,「他犯了什么罪?」 陈宜把头埋得更深。 「他?」官差瞥向梁芨,「不过是个太医,医死了一个太监。」 什么太监用得着太医医治?医死了还要流放? 官差的话引得李存安下马,较真起来,要过名册。 手指停在黄纸中央,李存安顿了一下,慢吞吞念出纸上记载:「配错药酒误杀内务府大总管,一家四口发配金州。」 他没再看梁芨,名册拍在官差胸口,语气冷硬,「差事都嚼不透,回到金州换个差事吧。」 他翻身上马,又补了一句:「边关缺郎中,别伤了他。」 陈宜战战兢兢,庆幸李存安没认出她,走了两步想起来,名册上姑父的名字后面就有自己的名字。 原来是根本把她忘记了。 忘了好。 当初陈宜当众撕毁婚约,闹得庐州城人人皆知,如今李存安高位厚禄,掌握整个河西的生杀大权,要是记得,岂不要狠狠报復回来。 她摸摸胸口,匆忙扶起姑父,跪谢官差。 有少主吩咐,官差也不啰嗦,打开梁芨的锁链卷在手上,命令他快走。 「快点摘了药草好出发。」 众犯人得机会休息。 陈宜和姑姑靠在一起。 姑姑压低嗓音,「刚刚那人长得好像苗安。」 表兄闭目养神,「苗安?就是舅舅的小徒弟,原先准备入赘给小宜那个?」 陈宜阻拦不及,暗中用力按住兄的手,柔声道:「那是河西少主,姑姑认错人了。」 官差受了批评,正愁没处撒火,听到三人对话,阴阳怪气的说:「你们家大业大呀,咱少主入赘,得了多少钱?还是几座城?」 其余官差一道哈哈大笑。 姑姑忍不住反驳:「原先我们家在庐州也有几处府邸……」 「府邸?」 官差收敛笑容走过来,鞭子摇晃在身侧,掀起沙土和风。 「什么府宅有皇宫大呀?」 「承蒙皇上赐婚,河西和京城得以结亲,少主此次进京便是接亲。」 陈宜手指一紧,鼻尖闻到血腥味儿。 范阳、天雄两位节度使拥兵自重,自立称王,皇帝震怒,五年前压下去的削藩事宜又被提起,其他十几位节度使人人自危。 与皇族结姻,意味着结盟,也意味着停战,是百姓最企盼的结果。 李存安未必自愿娶亲,但百姓、士兵一定万般地促成这门亲,绝不许人破坏。 陈宜又生疑惑,那河西节度使是否满意这婚事?他若不想反,那肯定乐见其成;若想反,那娶公主可就成了皇家的制约手段。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页 她还没咂摸过来,下巴勐地被掐住。 官差似要捏碎她,抬起她的脸,恶狠狠道:「到了金州,不许再说这种梦话!一个字都不行!」 低劣的菸草臭味钻进陈宜的鼻子,噁心得想吐。 「小人明白。」 好汉不吃眼前亏,陈宜当即求饶,毫无心理负担。 官差满意,将她甩在一边。 姑姑不忿,还在喃喃:「我们家家底本来就还行,至少比那苗家强得多。要不是哥哥只你一个女儿,哪里轮的到苗安一个小伙计入赘。」 「姑姑,」陈宜也陷入回忆,脚尖无意识地在地上画圈,「安哥哥不是小伙计,他会酿酒,算得上是徒弟。」 「况且我爹娘去世后酒坊就倒了,那几间府邸早就卖了还债,哪里还有家底?」 空档功夫姑父已经採药回来。陈宜接过药草,不拘小节,嘴里嚼了嚼,脱下袜子敷在起泡位置,痛得龇牙咧嘴。 「嘶——」她吸进一口凉气,笑劝姑姑,「好汉不提当年勇。我们现在这境遇,能活着到金州就很好啦!」 犯人们围着他们一家四口,找姑父要药草,学陈宜给自己上药,闹得他们有点「领头人」的意思,怪打眼的。 陈宜并不想这样,她的计划是默默无闻到金州,默默无闻修城墙,熬满刑期再默默无闻地回庐州老家。 她已经报了杀父杀母之仇,如今就差要回老店,重新挂上九酝春的牌子,人生就圆满了。 老人的伤口敷好,整支队伍歪歪倒倒又要启程。陈宜望向前方的路,依旧颠簸不平,却不缺绿植,路的尽头还是一片树林,看起来很有希望。 她嘆气,鼓励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 忽地,一阵马蹄声急促靠近。 「吁!」 马儿同沙尘一道停在跟前,陈宜呛了一嘴的土。 第2章 玩伴,作伴 李存安的马原地踱步,他拽住缰绳,不打算下马。 「陈宜,你是庐州九酝春陈家的陈宜吗?」 「是我。」 糟糕。 陈宜不知道李存安准备干嘛。若要当众羞辱报仇,那就沖自己一个人,不要害姑姑姑父池鱼之殃。 她恭敬下跪,语态温顺。 「不知大人找小人何事?小人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以她的身份和能力,就是粉身碎骨也帮不了李存安什么忙,总要先表态度,让李存安知道自己服从乖顺。 「没什么,」马背上的人沉思片刻道,「想你们家那口酒了。」 他吞咽口水,好像真是个酒腻子熟客。 陈宜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她不敢抬头,害怕四目相对忍不住眼泪。 「小人到了金州立刻酿酒,等熟成送到府上。」 「嗯。」李存安沉声。 他转向押送官差,又道:「等到了金州,陈姑娘要什么料子你们就找给她,定要酿出正宗的庐州九酝春。」 「遵命。」官差们铿锵答。 酿不酿酒不重要,重要的是「到了金州」。 他思来想去,觉得「缺郎中」的命令不够保险,掉头回来加了「要喝酒」的由头,反正是保陈宜的命。 陈宜当然懂他的意思。 她全程低头跪着,额头点地,直到李存安的身影再次消失在视野。 沙石硌得她膝盖生疼,走路一瘸一拐。她扶着膝盖,想起十多年前的下午,那个小小的身影,也是这样,手扶膝盖,艰难站起来。 庐州陈家世代做酒,九酝春的牌子从前朝传到今朝,已逾百年。名气虽不敌各家御前贡酒,在淮南道一带也是久负盛名。 陈宜作为父母的独苗苗,常常被带到酒窖,才六岁,父亲就让她坐在墙边,仔细看酒窖做工流程。 做工的大多数是壮力青年,陈宜觉着他们都长得差不多,拼命看还是常常漏过步骤。只有苗安不一样,他人小,做得慢,陈宜得以看清楚每一步。 他跟着他爹,父子俩把收来的粮食扛进屋,剥壳、清洗后交给陈家小工,剩下的活计与他们无关。 苗安常常中午来晚上走,呆上半天,只盯着面前的谷物,绝计一个眼神不分给陈宜。 这倒奇怪了。 但凡进了这门,看见坐在小板凳上的陈宜,跟个瓷娃娃似的,没人能忍住不瞟上几眼,混得熟的还要捏她的脸蛋。 陈宜对这个愁眉苦脸的小哥哥充满好奇。 那天黄昏,苗安的爹照例领了薪金却不肯走,领着苗安在争执,苗安头低到胸口,一声不吭。掌柜给陈宜买了糖葫芦,陈宜倚靠大门,舔着糖衣,快活得像只小猫。 她一只脚跨进门,抬眼正对上苗安受伤的目光。 「你吃吗?」陈宜递上糖葫芦,想一想又收回来,「我让平叔再给你买一根。」 陈宜是个孩子,看到喜欢的小哥哥受委屈,想安慰他。 她转身,马尾辫儿在半空划个圈,一点儿没察觉气氛不对,蹦蹦跳跳地伸手,朝掌柜要钱。 理由很充分,「这根我吃过了,重买一根给……」她不知道苗安的名字,只好伸手指道,「给他。」 苗家阿爹当即摇手,「不用不用。」 又推搡苗安到陈宜跟前,道:「这孩子,和大小姐做了朋友怎么不说呢?」 中年男人笑容谄媚,蜡黄的脸上挤满皱纹,本来开心的陈宜被吓得后退,撞到掌柜怀里,哇一声爆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页 这一哭,准备下工的伙计们都望过来,都是一幅要杀人的样子。 苗安受不住,他沖向门口,一把推开陈宜,大喊着:「我不要你的东西!」 奔回家去了。 糖葫芦摔在地上,碎成一块一块的。 陈宜更委屈,埋在掌柜怀里哭。 那天晚上阿娘阿爹一起陪她睡觉,接连讲了一个时辰的故事,才哄睡她。 第二天,阿爹亲自送她来酒窖,牵着阿爹的手,陈宜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女,前一天的委屈早丢到九霄云外。 酒窖门口,苗安赤裸上身跪在石子路上,一身暗红色鞭痕,骇人可怕。 看见陈宜和阿爹,苗安的父亲赶忙迎过来。 他手边还牵着个男孩,比苗安高,比苗安胖,比苗安穿得好。 「东家,东家,真的对不起。我这个小儿子脑子不灵光,惹小姐不高兴了。我已经罚了他了。」 阿爹的脸板得铁青,「让他起来,带他回家。」 说着拉陈宜继续往前走。 苗家阿爹砰得跪地,哭天抢地:「东家,您今天不原谅苗安我就不起来了。」 阿爹吓得抱起陈宜,生怕她又被吓到。 陈宜睁大眼睛。 她还是没懂,原谅苗安,你拉着别个男孩干嘛? 她心直口快,指着高胖男孩道:「他是谁?你带他来干嘛?」 话音刚落,阿爹噗嗤笑出声,又捂唇装正经,干咳两声:「咳咳!你有什么请求直接说吧。」 「我…」男人环顾四周,叩下头去,「求您收苗旺为徒!我们全家给您做牛做马。」 九酝春是祖传的技艺,绝不外传。 陈家这代只有陈宜一个独女,阿娘身体不好,陈家阿爹当众说了几次只要阿宜就够了,时不时还是有上门求着内赘的人家。 陈家阿爹脸色不佳,心道果然如此。 哪知陈宜趴在他肩上,小声问道:「阿爹,当你的徒弟就可以跟我作伴了吧。」 陈宜不懂「作伴」的意思。之前出去玩耍,阿爹的朋友告诉她阿爹早晚要收徒弟,「照顾小宜,和小宜作伴。」 小孩子单纯,大人引导下,她一直以为「作伴」就是多个小伙伴,一直陪着自己玩儿的伙伴。 阿爹大惊:「谁跟你说这些的?」 陈宜笑出两个小酒窝,小手指向苗安。 「那我要他。」 这声响亮,街上布摊子的小贩、门口洗衣服的阿嬷……都听了清楚。 苗安愣愣看过来,从脸红到脖子红,到最后全身都透着粉红。 他慌张看向亲爹。 亲爹恶狠狠瞪他,拉着大儿子,扒拉陈家阿爹的袍子。 「苗安粗鄙配不上小姐啊!他…他娘是个卖的,是个贱货,他也是个贱货,不能…不能脏了陈家的血脉啊!」 他喊好大声,人群交头接耳看向苗安,苗安的身子更红了,连眼眶都红了。 这一闹,陈宜保护欲骤起,挣开阿爹,跑到苗安跟前张开手臂。 「他是我的伙伴,不许你欺负他。」 事情发生突然,陈宜只记得自己当时心潮澎湃,觉得自己是个大英雄。当时的苗安对她来说,和养一只小猫小狗,差别不大。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差别,大概是……长得比较好。 第3章 攀权附贵可活命 从京城到金州,天越来越冷,风越来越大,犯人们的囚服薄薄一件,大多生病。 姑父和官差周旋,一路医治,还是死了五个犯人。 快到靖远时,陈宜也病了,咳嗽愈演愈烈,姑父诊断肺热,再拖下去恐变成肺痨。 「求求官爷,帮我们抓个药吧!我们给您写借条,一定加倍奉还。」 姑姑哭天抢地,一向有效的说法却打动不了官差。 领头的官差摇手嘆气:「那是在城里,如今最近的靖远都要走上一天。没办法,真的没办法。」 「你们可以骑马,不过两个时辰。帮帮他们吧。」 「帮帮吧。」 活下来的犯人们纷纷求情。 「不行!」官差头子发狠,一鞭子甩开,「押送犯人是我们的职责,你们就是死,也要死在我眼前。」 河西的风颳过耳道,呜呜啦啦。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无话可说。 表兄梁直二话不说背起陈宜,咬牙道:「拜託各位,咱加紧脚程,我妹妹的命就靠大家了!」 一队人穿过沙漠,体强的搀扶体弱的,当天夜里就到了靖远。 身后城门嘎吱关上,官差擦擦汗,签上姓名,一转身,拉起梁直和陈宜,问守城兵:「最近的药房在哪?」 「城西保善堂。」 「快!」另一个官差拽起梁芨,药方子只有他知道。 可怜陈宜昏昏沉沉,被颠来颠去,身体软成一滩任人处置,只记得朦胧中闻到熟悉的药草味道。 醒过来的时候,陈宜浑身都痛。 「姑姑。」 她还晕乎,张开手伸向黑黢黢的前方,本能地寻找家人。 「我在!」一双冰凉的手握住她的手,不停搓揉,对外喊,「小宜醒啦!」 陈宜以为她在喊姑父,跑过来却是两个身影。 姑父搭她的脉,眉头拧成麻绳。 陈宜靠在姑姑怀里,旁边一个读书人打扮的男人递过来一碗中药,凑到她唇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页 「不要,」陈宜推拒道,「什么药这么臭?」 从刚刚醒来就闻到一股腥臭味,药汤凑到鼻子底下,味道更甚。 「里头有半夏,不过熬出来应该没味道了呀。」 男人的声音清亮,听上去就是个没经过事儿的。他皱着眉头自己尝了口药汤,还很奇怪:「不臭啊,倒是有点苦。」 姑父撤开手,拉下陈宜的袖子,盖好手腕,道:「你看看咱们在哪,不臭就怪了。」 陈宜撇过头,这才发现十三个犯人在茅草堆上躺得歪七扭八,贴着他们,四匹棕马正在睡觉,马嘴唿哧唿哧吐着雾气。 陈宜他们靠食槽最远,气味已经最淡,也最隔风。 一路上他们住得大多数驿站都只能腾出马厩、仓库,好点的给块木板,搭在椅子上就当床了,差的就像现在这样,马厩里挤一挤。 看来今天驿站又「满客」了。 陈宜端过药汤一饮而尽,点头替代躬身,「多谢公子。」 「不谢不谢。」男人嘿嘿傻笑,又想起什么,急匆匆端碗跑走。 看着他慌张的背影,姑姑摸陈宜的手,笑盈盈道:「他是靖远一家小药房家的公子,叫董参。今儿就是他给你抓得药。」 「我跟你说,他……」 「闲话回头再说,」眼看姑姑话停不下,姑父赶紧打断,看向陈宜,正色道:「还好你原先身体底子好,这肺热症算扛过去了,没再恶化。不过,你这气血淤滞越来越厉害了。」 他摸摸鬍子,打发表兄去看看董家公子。 待男人们都走了,才压着声音问:「小宜,你上月月水如何?」 陈宜不说话。 什么上月,她上上个月的月水持续了十来天,接着到现在就没再来过。 流放路上,没有月水,陈宜自觉方便许多,反正大不了有碍生育,她也不打算生育。 梁芨见她眼神躲闪当即心里有数,正要骂她,董参这傻小子颠颠儿地跑来了,掀起长袍,笑嘻嘻地跨过栏杆。 表兄五大三粗竟跟不上他的步子,一路喊着:「董公子慢点,不急。」 一碗水端到陈宜跟前。 董参:「来,喝点糖水。」 他的眼睛圆熘熘的,月光下泛着光,像小孩子第一次被学堂先生夸奖,眼巴巴等着父母表扬一番。 陈宜被这热情打得不知所措,尴尬一笑,接过糖水,小口吞下。 她本来想应付着夸两句,温水淌过喉头,似丝绸抚过蜡石,柔和绵密。陈宜原本红肿的咽喉顿感清凉通畅,疼痒感也减轻许多。 这不是糖水。 她一惊,干脆仰头喝光。 「你加了什么?」陈宜小声问。 「嘿嘿,」董参遮挡嘴巴,神秘兮兮,用只有他们五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保善堂金招牌,枇杷膏。」 就算在京城,枇杷膏也只有权贵富商买得起,秋冬时节甚至要托门路才能买到。 陈宜和姑父姑姑当即睁大了眼睛,姑姑甚至要跪下。 「我们是带罪之身,哪里用得上这等贵物。」 董参托住姑姑手肘,不许她跪。 「梁太医学识比雪莲、灵芝更贵,何况小小膏药。」 陈宜明白过来,这小子想跟姑父学医术。 她胸闷气短,讲话又慢又虚,「董公子,我们要流放去金州。」 「我知道呀,」董参不以为然,「我跟你们一起,沿途还能照顾姑娘。」 姑父难为:「你父母……」 「家父家母都是通达之人,早说我该出去闯闯,师父不用担心。」 这就喊师父了,顺竿爬倒是快。 陈宜暗自腹诽没再说话。 反正这小少爷乐意,再带上些药材随行,岂不更好。 忽然。 「啊!有刺客!」 一声尖叫划破夜空。 「公……贵人受伤了!」 棚子外头,驿站二楼,烛火映出两个慌张人影,小丫鬟扶起小姐。 一个黑衣人自外廊窗户跳下,迅速从马厩略过。他飞上屋顶,回头看向马厩,似是警告,确认没人大唿大叫,才踩着瓦片融入黑夜。 很快,官差们举着火把冲出来。 陈宜一眼看出这些官差衣服制式不同,有的是驿官,有的是京差,当然也有押解他们的押送官差。 那些京差体格强壮,陈宜甚至怀疑有官兵伪装其中。 很明显,楼上遇刺的贵人真的是个大大大贵人。 「姑父,」陈宜用力握住梁芨的手,眼神坚毅,「咱得帮忙。」 姑父双目圆瞪,还未反应过来,陈宜已匍匐前行,半个身子撑在栏杆上,伸手大唿:「这里有太医,可医治贵人!」 她的脸色惨白,嘴唇没有血色,连声音都是嘶哑的。 囚犯、官差都看过来,满目不解,连赶过来抱住她的姑姑也心疼又怀疑,「小宜,你这是干嘛?」 「不干嘛,」她捂住胸口重重咳嗽,「为咱们多挣条活路。」 京城五年,她最大的收穫就是学会攀权附贵。 攀权附贵可活命。 第4章 千金之躯 「太医?你们一群罪犯,哪来的太医?」 一群官差举着火把追出门,京差中不乏飞檐走壁武功高强之人,独留下两个驿官应付陈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页 押送官弓腰跟在后头,赶紧加话:「这里头确有一个犯人原本是六品太医,一路上治好不少犯人。」 驿官皱眉瞥过陈宜一家,十分嫌弃划手。 「一群流放犯死了就死了,还花功夫救。你们耽误行程,边关那边才要怪罪。」 说话就要走。 陈宜支起身子拉住官差,驿官发怒,一把将她甩开。 陈宜本就生病,这一甩摔倒在地,一下子咳得不停,接连不断,肺子都要咳出来。 表兄一看她这模样,又忍不住要发作,被陈宜拉住。 追兵散开,院子里寂静一片,咳嗽声突兀。 楼上的人果被吸引,打开窗户。 陈宜抬头,看见她最怕见到的人。 李存安一身贵公子装束,立在窗边。 他似乎没看见陈宜,平静训斥驿官:「吵什么?打扰贵人休息小心你们这身皮。」 两个驿官着实委屈,「有个犯人纠缠……」 还未说完,陈宜摆手,喘不上气道:「不去了,不去了。」 这可由不得她,李存安竟带了一堆人下楼来了。 他身边青衣劲腰的小哥陈宜见过,那日李存安救姑父时,就在他身边。 后头还跟了一个年轻丫鬟和一个老嬷嬷,大冬天小丫鬟擦着额头的汗,老嬷嬷昂着头,眼高于顶,看着沉稳许多。 陈宜还记得李存安此行目的是迎娶公主。小丫鬟紧张成这样,看来公主伤得不清。 李存安还未说话,老嬷嬷捂鼻挥袖,刻薄道:「自己都是个病秧子,还吹神医?!」 陈宜委屈,她只说了「医」可没说「神」。 李存安没反驳,抱手礼貌道:「劳烦大夫随我上楼给贵人看病。」 梁芨刚想摆手,就听他继续说:「我们随行的大夫刚刚被我杀了,您要是不去,只好算您坐视不救。」 他说话慢条斯理,身边的随从拔刀又快又凶。 太医是个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行当,梁芨行走危绳多年,自然明白意思。 他嘆气,轻拍董参手背,「照顾好小宜。」 董参当这是收下徒弟,喜出望外。 高兴不得一秒,听得老嬷嬷又说话:「你,给我们打盆热水上来。」 肥胖的手指指向陈宜,不容置疑。 陈宜弱弱道:「小的身染肺病,怕过给贵人。」 「谁让你进门了,」嬷嬷已不耐烦,又指向小丫鬟,「端上来递给她就行。」 姑父拱手还想说话,老嬷嬷摆手打断:「贵人千金之躯,不能叫男人瞥见分毫,一个手指头也不行。」 李存安终于正眼看向陈宜,平淡命令:「烧水,端上来,一切只得由你经手。」 连帮手的方式都杀掉,陈宜只能撑着病恹恹的身体烧水。 水房门口有兵守着,姑姑、表兄和董参只能急得在门外跺脚,过一会儿问一句「你没事吧。」 火堆旁烧出一身细汗,陈宜觉着身体许多,端着水盆上楼,上到二楼,差点没吓出好歹。 走廊里,工工整整摆满了尸体,男男女女,只留出一人宽走道。 陈宜堪堪稳住手,壮着胆子走到房间。 「给我吧。」小丫鬟面色发白,接过水盆。 陈宜转身,被门口的青衣随从拉住。 这随从说话一板一眼,「别走,随时等待吩咐。」 门口一张座椅没有,要么蹲下跟尸体近距离接触,要么罚站。 陈宜选择罚站。 她一边站一边咳,咳得公主发厌。 「没人可差使了吗?非要找个肺痨鬼来膈应我。」 李存安挑眉,「那我让她走?」 「不可不可,」嬷嬷柔声,「今儿个这驿站就她一个年轻女人啦。您放心,只在屋外差使,绝对碍不着您的眼。」 公主还有些不高兴,李存安抱胸,态度算不上谦卑。 「河西穷困,河西人手粗心粗,公主以后都得多担待了。」 「你!」 公主气得跳起来,吓得梁芨忙打断两人对话,「公主莫急,恐伤了自己呀!」 好不容易安静一会儿,梁芨得以安心诊脉。刚坐下写药方,就听公主嘆气。 「哎,没想到在这里也能见到梁太医,这后宫太医里本宫可最喜欢你了,话少诊病快。」 「听说你是被你那个穷乡僻壤来的侄女儿坑害了?」 梁芨不答,顾左右而言他,「承蒙公主抬爱,药方子已写好。」 「地榆白芨一份药煮三碗水,煮干备用,涂抹伤口;另用甘草、茯苓、川穹煮汤,可安心神。」 仔细交代完,他退到一边,等主子发话让他离开,却听公主道:「让那个小丫头去抓药煮药,梁太医,你再陪我叙叙旧。」 丫鬟拿了药方往外走,梁芨看向李存安,他能感觉到这位河西少主有意照顾他们一家人。 李存安并不接茬,还用眼神示意他坐下说话,这是要长聊。 陈宜正撑瞌睡,房门打开一条缝,一张纸条递出来。 她接过药方,听到里头公主发问:「你那个笨侄女不会又弄错剂量,毒死本宫吧?」 吓得陈宜勐然清醒,膝盖一软就要下跪。 李存安靠在窗边,一个眼刀射过来。随从脚背迎着陈宜的膝盖踢过去,陈宜莫名其妙又站直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页 她挠挠头,随从忍不住阴阳:「年纪轻轻腰腿还不好。」 陈宜的嘴巴张了又合。她浑身酸痛,脑子又昏沉,实在找不到词语回击,干脆闭嘴下楼,找董参抓药去。 走廊脚步声渐远,李存安开口:「毒死你好打仗,她城墙不用修了,直接去当人墙。」 公主又被怼个哑口无言,捂着胸口,气得唿哧唿哧直喘气。 老嬷嬷看不过去,扶公主坐起来道:「李大人,公主千金之躯远嫁金州,不是来受气的。这门亲事,是圣上的恩赐,您当珍惜。」 烛火摇曳,屋内一息间静得能听见蜡烛芯燃烧的声音。 这场婚姻是朝廷与河西道的博弈,两方互相牵制。拿皇帝来压李存安,只让人觉得愚蠢。 李存安坐到桌边,自顾自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梁芨,一杯留给自己。 「陈宜和我是同乡。你们一口一个穷乡僻壤,是骂我呢。」 又是难耐的安静,小丫鬟站出来打圆场,「嬷嬷不是这个意思……」 李存安挥手让她不用再说,从始至终没分眼神给公主和老嬷嬷,他的意思明确,我不稀得跟你们啰嗦。 「父亲常常念叨,九酝春怎地就没有了。」他看着梁芨,温声细语。 梁芨抿上一口茶,恭敬道:「五年前那场宫宴,九酝春也被选中贡酒。陈宜父母进宫送酒惨遭不测,家里只剩她一个小姑娘。」 「长期供货的酒店酒贩都要退定金,小宜实在顶不住,卖了最后一批酒,又变卖家产,还清了所有的债,也就没法子再经营九酝春了。」 听到此处,李存安目光涣散,没有焦点,不知想到什么,喃喃道:「不是顶不住,是不想顶。」 他喝下茶,又道:「换下这么多钱,在京城也能活得很好了。」 梁芨嘆气没说话,床上的公主忽地正声:「父母双亡,商人之女,在权贵遍地的京城怎么可能过得好。」 那声音正经得李存安不敢认,他转头看过去,泰宁公主又变回刁蛮模样,尖酸刻薄,「就因为收养这个蠢丫头,害得梁太医迟迟不得升迁呢。梁太医,是吧?」 梁芨看向李存安,思索片刻答道:「太医院人才济济,梁某碌碌无奇。」 闻言公主不快活了。 「梁太医,跟你说话总是七弯八拐,真没意思。你还是去帮那丫头煮药吧,别真把本宫毒死了。」 梁芨终于得了令,略一鞠躬,快速退出房间,暗忖有惊无险。 屋里,李存安就没这么轻松了。 他还在喝茶,公主摆弄着甲套,阴阳怪气道:「那个陈宜是少主的什么人?不只是同乡吧。」 第5章 我的事别想插手 嬷嬷和小丫鬟被遣出去,屋里只剩泰宁和李存安。 「你打听得太明显。」 泰宁讨厌弯弯绕。一路上李存安很少说话,难得两次对话都对她夹枪带棒,今天夜里突然话多起来。她不喜欢李存安,但她深知两人身上承载京城和河西的太平,破坏这段婚姻就是破坏天下太平。 绝不允许。 隔着床帘,李存安看过来。 「你管得太宽了,公主殿下。」 他缓缓走到床边,气场压迫泰宁,宣誓主宰权。 「到河西,您就乖乖做河西少主夫人,没人会亏待你。但也只是少主夫人,别插手我的事、河西的事。」 「收起你的公主架子,我们演好夫唱妇随。」 李存安的每句话都在提醒她,你的公主身份在这里毫无优势,乖乖做个花瓶就好。 泰宁想骂回去,又不知骂什么好。李存安话里话外和自己目标一致,都是做一对「恩爱」夫妻。 他咄咄逼人,泰宁却毫无还手之力。手握拳攒在枕边,怒气冲到脑壳只能隐忍。 李存安推开门。 官差正在抬尸体数人头,丫鬟紧闭双眼不敢看,嬷嬷抱胸指使人干活。 「还有,」他指向候着的嬷嬷,「你这些狗眼看人的奴才也请好好管教,宫里命薄的玩意儿到河西竟自以为成了主子,指使起我手底下的人。」 当着一堆官差,他大骂:「什么东西?!」 声音之大,楼下马厩的流放犯都听到声响。 老嬷嬷脸热,何时受过这等委屈,竟然冲进屋,跪在床前,边抹眼泪边磕头。 「公主殿下,奴才自小在宫中长大,伺候的第一个主子就是淳妃娘娘,公主还在娘娘肚子里奴才就盼啊疼啊,奴才这辈子心里只有娘娘和公主呀。」 「公主!老奴这一颗心恨不得剖成两颗献给您吶!你可得为奴才做主!」 砰!砰!砰! 木板地被她磕得震响。 场面滚热,泰宁的心很冷。 她问:「本宫让你进来了吗?」 嬷嬷呆住,都忘了哭。 「你是伺候我的,就该听我的。受了点委屈就自作主张,有点老人的样子吗?」 「这门大敞着,磕头给谁看呢!丢人!」 接二连三的责骂,嬷嬷终于明白自身处境,垂头不说话。 「咳咳咳!」 一阵剧烈咳嗽,李存安关上门,背身,任嬷嬷给公主拍背。 公主推开老嬷嬷,老嬷嬷果断跪地,「到了河西就是河西人,自当听少主和节度使差遣。」 她砰地又磕头道:「奴才知错,这就去领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页 说完,自己跑下楼,雪地里跪着去了。 李存安伸头看了一眼,问公主:「河西夜冷,外头可下雪了,不怕她冻死?」 「冷点好,让她清醒清醒。」泰宁躺下,背对门口道:「药熬好了就让素樱送进来。」 李存安「嗯」一声,退出房间。 两人算是达成共识。 目睹公主的房间外换上守备,李存安带上随从朝楼下走去,路线越走越偏。 「少主,咱这是去催梁大夫?」随从奇怪。 李存安摇头,「不催,就是想去看看。」 燕笳自十岁跟李存安,最懂他心思,悄悄赶走了伙房门口的官差。两人站在门口,听着里面姑侄二人聊天。 「小宜,该加油麻子了。」 「好。」 陈宜拾一把油麻子扔进锅里,等油麻子出油,和浓药汤和在一起,就成了涂抹药,方便保存。 姑侄俩难得独处,梁芨受到妻子要求,提点侄女儿。 「有些人就和这油麻子一样,看着不咋样,用得好就能成百金油,缺的时候家家还都要抢。」 陈宜笑对:「姑父夸我呢,我可没人抢。」 梁芨知她故意转移话题,干脆直话直说:「你姑姑说小董不错,我觉得也还行,你说呢?」 「挺好,」陈宜覆着湿布端起药锅,心不在焉道:「有点小钱,在靖远还有名望。」 「我的意思是……」 梁芨还想再说,敲门声响起。 「涂药还没好?」燕笳出声。 陈宜认出声音,忙答:「好啦好啦。」 梁芨打开门,冷空气夹着雪花,咻一下扑向屋里的人。陈宜好不容易暖起来的身子冻得缩紧,手臂发抖,差点把涂药抖洒。 她回望门口,昏暗中走进个人影,腰间佩剑,身板挺拔,化成灰陈宜也认得。 「你来干嘛?」她口气不善。 「来给我未过门的妻子取药。」 李存安面色如常,手掌向上,陈宜身体僵硬,头都不敢抬。 「未过门的妻子」,字字诛心。 梁芨看出两人龃龉,轻捏侄女儿的掌心,示意她回神。他接过她手里的活,迅速把药膏装好,双手放在李存安掌心。 「取掌心大小涂抹,纱布包裹,一日一换即可。」他说。 说完拉上陈宜就想走,被李存安按住。 李存安同梁芨说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陈宜,「劳烦梁大夫随我家燕笳上楼,公主刚刚又伤到了。」 听见公主又受伤,梁芨不疑有他,飞奔出门,反催燕笳快点。 木门关上,屋里的炭火灭了,没能回暖。 陈宜心念着公主伤势,忙问:「公主又伤了?严重吗?」 李存安紧盯着她,生怕错过一丝表情变化。 他说:「她为救我受伤,多严重都得治好,治不好就要你和你姑父的命。」 眼见陈宜要哭一般的神情逐渐冷硬。她嗤笑,故意夸张道:「天吶!求求你,少主大人,饶了我和我姑夫吧。要小的干什么都行!」 说完两手一甩,翻李存安白眼,「你以为我会这样?」 「姑父早告诉我公主只是飞镖擦伤,涂药敷上三日就好。就算再伤,如何能严重到要我们的命?」 她双手抱胸,「你真的很不会撒谎。」 李存安嘴角止不住上扬,「看来你没忘了我。」 朔原道重遇,他一直以为陈宜没认出自己,毕竟外界只知道河西节度使五年前找回失踪多年的儿子,不曾说自己原名。 陈宜笑容消失。 李存安又问:「不是说攀上权贵嫁入了吗?」 五年前当众侮辱李存安的话,成迴旋镖,扎向陈宜咽喉。 她不明白,两个人装作互不相识,就这样有默契的避开彼此,多好。堂堂少主认识她一个阶下囚,嫌她丢人,她能理解;要她去死,也多得是办法。何必要面对面扯下遮羞布,指着鼻孔羞辱她。 身体的温度热腾腾上来,眼眶也烧得难受。 陈宜握紧拳头忽地松开,她两手一摊,耸肩道:「被抛弃了,多么明显。」 看似不在意的话语,心里已千疮百孔。 李存安五官收紧,咬紧牙关,只说了两个字:「活该。」 初冬的雪吹进屋,吹醒了陈宜年幼时的梦。 不知何时,姑父和燕笳把她从地上扶起来。燕笳交给她一把钥匙:「你在发烧,今晚住我的房间吧。」 「你的房间?那你住哪?」 「我?我身体好,去哪都好凑合一宿。」 她的脑子不太转的过来,身体被毯子裹起来,亦步亦趋地被推着,走到楼下,姑姑和表兄早在等候,他们身旁,先前颐气指使的老嬷嬷正跪在雪里发抖。 「这是怎么了?」陈宜问。 燕笳光顾领人,心不在焉道:「哦,老东西支使我们干活,被少主罚了。」 人领不动了。 陈宜固定在原地,视线顺着手指看向身上的毛毯,大红色和墨蓝色的羊毛针织疏线,属于河西特殊的毛呢工艺。再回想公主门外燕笳对自己的态度。 燕笳这么讨厌自己,不会无缘无故发善心。更何况,他话里话外,这里的人只听李存安差遣。不难想通。 「是他让你给我的,」她哆嗦着手指,扯下毛毯,塞进燕笳怀里,「还给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页 姑父手心的钥匙也被她掏出来,塞进燕笳手里,「这个也还给他。」 「这个钥匙真是我的。」燕笳皱眉,心道大事不好,怎么就被她发现了。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这个「他」就是李存安。 陈宜大口喘气,她快被气死。 光是骂她就算了,竟然还要可怜她,施捨她。她是想活,想活得好点,但还不至于当乞食的狗。 她捂着胸口,剧烈咳嗽,朝着马厩刚走两步,就趔趄摔倒在地。表兄梁直扶起她,莫名其妙,「谁惹得你生这么大气?」 「不管是谁,大雪天,咱们能在屋里过一夜也是好的呀!」 陈宜握紧他的手,指甲青紫,指节突出。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她拼尽力气摇头,「枣里有毒,不能要。」 姑姑赶紧抱住她,「我不懂这些大道理,只晓得你发着烧,快要冻死了,有人要救你的命。」 只有姑父,支撑起陈宜的胳膊,朝马厩走去。 「小宜不会死,有我在就不会死,」他面目柔和,轻笑平復陈宜的情绪,「我们多盖点稻草,再下两副药,寒症而已,很快会退下去。」 姑姑和表兄平日咋咋唿唿,其实最听梁芨的话,没再多话。 可怜燕笳急得要死,「小祖宗,你发烧死不掉,我怕我被少主打死呀!」 陈宜不接话,他干脆把毛毯和钥匙丢进马厩,边喊边跑:「反正我都给你了,爱住不住,你自己看。」 闹腾成这样,马厩里的犯人都醒了,他们盯着陈宜,神色各异。 第6章 黑夜与艷阳 两千里流刑多死半。 这批流放犯大多因节度使独立受株连,一路上互相支撑,终于快到金州。 所有人无声地望着陈宜。 陈宜的目光落在角落里蜷缩的身影,小小的身体,窝在爷爷怀里,大大的眼睛澄澈地望向陈宜。 「钥匙给他们。」陈宜说。 小女孩一家五口,父母、兄长都在路上病死,只留祖孙二人。 其他人没有异议。 「谢谢。」小女孩接过钥匙。 陈宜望向两人,老人佝偻着背牵着孙女儿的小手,蓝红色毛毯挂在小女孩的身上,空空荡荡。 真好啊,她还有爷爷。 陈宜想到自己,五年前目睹父母和伙计们被杀,一个人浑身是血跪在雪地里,救她的人捂住她的嘴,连哭都不许。 她是怎么回的家,已经不记得。 「小宜有姑姑,不怕噢。」 肩膀忽沉,陈宜整个人被姑姑搂进怀里。姑姑一边蹭陈宜的头髮,一边摇摇晃晃地哼歌,像哄小孩睡觉。 轻缓的歌声抚暖她的身子,陈宜放松下来,眼皮子越来越沉。 楼上的烛火也灭了。 「少主,」隔着门,燕笳握拳低头,「属下失职。」 「你失什么职,」李存安关紧窗户,声音听不出情绪,「她不领情就让她冻着,冻死了活该。」 「以后都别管她。」 次日辰时,陈宜醒来,发现那条毛呢毯盖在她和姑姑身上。她想要掀开,手指抓到布料边,听见姑姑平稳舒展的唿吸,又松开了。 奇怪,平日这时候官差已经催他们赶路。 「吁——」 马叫声惊醒犯人们。 陈宜扶姑姑坐起来。 对面小楼官差鱼贯而出,或抱着被褥,或抬火盆、屏风。四匹棕马全数牵出,驿官正把马车套上,车上的垫子拿出来拍打,好坐得松软。 「我们等等,让他们先走。」 押送官跨进马厩,一个个检查昨晚有没有冻死的,确定没有,才到马厩外守着。 「啧!」泰宁公主慢吞吞下来,瞥见马厩里的犯人,皱眉捂鼻,「真晦气。」 李存安跟随其后,闻言,目光略过马厩,轻抬下巴。两旁官差立即风风火火跑过去。 好大一张床单撒开。 丝绸布料从陈宜面前落下,落下的瞬间,陈宜看见公主踩空台阶,李存安迅速上前托住公主的手,两个人四目相对,情意缱绻。 她收回目光,希冀没人发现她过份的关注。昏暗里,陈宜僵坐,心脏仿佛被攥紧又松开,一时间脑袋一片空白。 李存安也曾护在她左右,在一片黑暗中握住她的手,背着她走了一夜。直到回到陈府,陈宜才发现他的侧脸、手臂都是伤痕。 那时候,他的眼里只有陈宜,就像现在对公主。 陈宜想起李存安脸色惨白朝自己微笑,看着空空的手心,不禁莞尔。 还是不一样的。一个在黑夜里,一个在艷阳下。 她闭上眼。 没有人要她进入黑暗,是她执意一个人走这条黑黢黢的路,如今快走到头了,又想起路那头被捨弃的人,太贪心了。 人不可以这么贪心。 李存安离开了,陈宜也该启程。 董参自备马匹,驼了四包行李,随身水囊灌满伤寒汤,一路跟随流放队伍。 又过半月,他们终于到达金州。 此时的金州城喜气洋洋,百姓皆笑容满面,过路无不谈两句公主和少主的亲事,都道心安。 董参得知陈宜一家分到西营,便去找客栈落脚。 分别后,整队人走到中安道末,忽地停下。陈宜还没反应过来,脚上的铁链被解开,身后姑父的链条也被解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页 官差一脚踢两人出来,压向反方向。 怎么回事?!陈宜和姑父对望,俱大骇。 戴罪身不能随意走动,一旦分开再难见面,说得悲观些,姑姑死在那边,她和姑父也无能为力。 「不行!我们不能分开!」一向胆小的姑姑大叫。 她来不及思考。丈夫是她半辈子的依靠,侄女儿是兄嫂唯一遗女,都是她身上的肉,割了要命。 押解官到金州城门,已签名交接,金州官差不认得几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鞭子抽在姑姑手臂,灰白布料立即裂开,皮开肉绽,血液浸出一道痕迹。 「啊!」姑姑疼得头皮发麻,唿喊一声,便摔倒在地。 表兄扑身护住母亲,背上挨了三四鞭,血水浸透布料。 陈宜见状,挣扎着要过去,原本拽住她的官差也不啰嗦,啪地一掌,直把陈宜打得摔在地上。 陈宜脸蛋火辣,耳边呲鸣作响。 她趴在地上,转头,正见姑父梁芨跪地。 沙土飞扬,梁芨的膝盖很硬,磕得砰一声好响,治好了陈宜的耳鸣。 「求大人放过小人妻儿,」梁芨额头点地,上半身几乎扑在地上,「小人精通医术,若有帮得上的可拼命前往。」 从小到大,陈宜听见姑父自介总是「略通医术」、「尽力相救」,她知道这是姑父自谦,也是怕有个万一,话不能说满。 梁芨身材不高,却是陈宜心目中最高大的人,是父亲去世后,她最信任、敬重的人。 她看到姑父绷紧的唇角,充血的眼睛。一个混迹宫廷的太医,跪了半辈子,此刻才真正跪下。 长街两旁酒肆喧譁、摊贩热闹,都抻着脑袋看向几人,没有人会帮忙。 陈宜一下子清醒,金州城并不是终点,只是刚刚开始。在这里,他们是砧板上的鱼,人们围在一起看他们,只是茶余饭后看戏,打个赌能卖几块铜板。 他们做不得主,不算个人。 她开始后悔,或许该承李存安的情,或许姿态低下去,能换取一点点优待。 现在怎么办? 赌一赌。 掌下的砂砾有点硬。陈宜撑起身体,跪得笔直。 「我们虽是戴罪之身,承的却是节度使大人的命。你们今天若非要分开我们一家人,我……我和姑父便自绝于此。」 她深深叩头。 "陈宜绝无威胁之意,只是节度使大人的活计做不好,也不得活了,不如现在就去死。" 她和姑父唯一特殊的地方就是李存安提过要照顾他们。她在赌,名册上有所记录,但不会记那么清楚,这些小官差不敢去问上司,更不敢质疑节度使。 说是自己做不好就得死,那阻碍他们做事的官差又能有什么好果子。 那官差果然不再说话,目光在陈宜和梁芨身上流转,许久后,重新翻阅名册。 名册上,陈宜和梁芨确实是流放途中才被改到东营,还点名写了「大夫」和「酿酒」。 东营紧临军营,其中犯人大多为军营作工。军营现在缺大夫,供酒也紧张,节度使更是有名的好酒。 他越想越觉得合理。 陈宜见他眉头皱起又舒展,鞭子收回腰间,心渐渐安定下来。 "我可以给他们在东营安排个床位,西营活还得干。"官差的态度软和很多,扶起陈宜,手上力气不容拒绝。 「规矩就是规矩。」他说。 话说到这位置,陈宜也知道,再无讨价还价的可能。 等被发现撒谎再说吧。 第7章 最危险就是最安全 东营一面迎突厥,河西军驻扎在此,一面迎硕方庭州,庭州西侧紧临回鹘,硕方最重军力驻扎在西分界线,离这里不过两日行程。 金庭线,整个西北地区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陈宜和梁芨被拉到东营军曹跟前录帐。 「去叄号营帐,正空两床。」 锁链交到军曹手中,两个人就像牲口一样,被拉着走。 押送她来的官差跟在后头解释:「还有两个人,在西营做工,也要分到这边。」 「什么意思?」军曹顿住脚步。 他们已走到帐篷区,面前的帐篷门口挂着竹牌,上刻一个「叄」字。 凛冽的风颳起门帘,一股子骚臭味儿涌出,比马厩的味道还冲。 陈宜不自觉抬手捂住口鼻,瞥见屋里两排通铺,灰扑扑几团姑且叫做棉被,里头松松睡倒两个人,面容灰败,咳嗽声此起彼伏。 「就是还有两个人,得在东营干活,住西营。」官差弯腰赔笑,挽住军曹胳膊,耳语。 「哦?」 不知说了什么,军曹眯起眼上下打量起陈宜和梁芨。 梁芨拱手,微微弯腰作揖,衣袖挡住下半张脸,陈宜也低头福了福身。一看就是懂规矩的家世。 「多金贵的人我都见过,进了咱金州东营都得听话。」 军曹捏住鼻子,放下帐篷门帘,极为嫌弃地挥开空气,背手道:「让你们住这里是有些委屈。」 看似思索,又问:「怎么不让大人直接打点?」 陈宜晓得,他是想探探底,自己和节度使到底什么关系?关系有多深? 「不值当的。」陈宜答。 她不想牵扯太深。 「不过是从前喝过我家的酒,觉得好喝。至于我姑父,确是太医世家,做不得假,承蒙节度使看得上这点才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页 一听见「太医世家」,军曹眼睛都亮了。 他稳住心神,重新捏住鼻子,手指捏住门帘一角,掀到一半,梁芨伸手叫停。他的另一只手还遮着口鼻。 「他们俩盗汗浮肿,裹着棉被还在打摆子,听咳声痰液淤积,看样子还有溏便症状。」 「是肺痨。」 肺痨病一传十十传百。 军曹和官差一听「肺痨」两个字,连连后退。军曹看着自己的手指跺脚,真是恨不得剁了手指。 在他们的见闻里,得肺痨等同于死。 「不碍事,」梁芨保持动作,抬起军曹手臂,让他用大臂内侧捂住口鼻,「没那么容易染上,真染上我也有办法。」 军曹的眼睛瞪得老大,指着梁芨,半天说不出话,只拍打梁芨肩膀说了两次「好」。 是以,陈宜乘姑父的风,终于住到新帐篷。一个人没有,只给陈宜和姑姑一家住。 当天夜里东营就走了水。 河西天干物燥,冬日里又容易走水,只是火星子偏偏只烧叄号营帐,烧得陈宜的心又冷三分。 姑姑和表兄亥时才被送来,伤口结痂红肿,两个人都发烧,浑身滚烫,还好神智清醒。 「事到如今只能先把脓血放出,」梁芨咬牙,说着就往帐外走,「我去找当兵的借刀。」 「姑父,他们不会……」 陈宜话没说完,梁芨已经钻出帐篷。 今夜刚刚发生火灾,这些当兵恐怕正嫌弃囚犯晦气麻烦,谁认得你梁太医,一个流放犯而已,吵得心烦,杀了也无妨。 陈宜越想越觉得姑父在找死,顾不得姑姑和表兄在床上哎哟哟叫,她握拳追出营帐。 门帘一掀,一道青色身影堵在门口。 砰一下,陈宜撞在又软又硬的墙上。 「嘶!」她抬头,看见龇牙咧嘴揉着胸口的燕笳,疑问道:「你来干嘛?」 她语气不善,对方也算不得亲和。 「你管我呢?」 两个人明明才见两次面,因为李存安的关系就斗了两次嘴。 燕笳推开她,大步走进帐篷,看了一圈才看到床上两个大活人,似惊讶道:「怎么伤得这样重?」 他的表情过于丰富,以至于陈宜怀疑李存安从戏班子里挑出的他。 「还好你不在戏台上混饭……」 燕笳回头,等她下半句。 「不然看戏的得多难受。」 前两次斗嘴,燕笳都把她堵得无话可说,今天总算还回来了。陈宜摸摸胸口,好爽快。 不料,燕笳从袖口抽出一卷纱布和一瓶药,扔在床上。 「别误会,」他撸起袖子坐到梁直床边,皱眉查伤势,「我今日偶然路过中安道,看到一出母子情深,适逢金疮药买多了,顺手做个人情。」 话音刚落,他一把撕开梁直粘在背上的布料,刷地带下层血痂。霎时间,鲜血直流。 梁直反应不及,「啊」得喊出声,转而咬住枕头。 燕笳眉头紧锁,双手按住伤口边缘,往两边扯。 梁直的颈部青筋暴起,整个身子抻劲弹起,像离水的鱼,黝黑的皮肤沁满汗珠。 黄色脓液从伤口边缘溢出。 陈宜迅速端来水盆,姑父之前打的热水已凉下来,顾不得许多,凉水就毛巾擦去脓液。 正在此时,门帘被掀开,姑父手拿一把脸大的剪刀,愣住须臾便冲过来,快速接过陈宜的手。 「蜡烛、热水,快!」 好一阵忙活,表兄已经晕死过去,梁芨才松口气,擦擦汗。 深夜囚营,帐篷外风声唿啸,草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雪,空气里一股冷味儿。 陈宜送燕笳出来,左右无人,迅速跪地道:「燕公子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还望送佛送到西,再帮小女子一个忙。」 她仰头,双目殷切。燕笳满嗓嘲讽不得不吞咽下去,问她:「也许是少主命令我来呢?」 陈宜咬唇,「那就谢谢少主。」 李存安要救人有一百种办法,而他只会选最别扭的那种,不会这样直白。陈宜知道不是他,故意表现出低姿态,示弱也可以是手段。 等到陈宜再回帐篷,姑姑已经上好药,一个人睡在一边,另一边姑父抱着表兄,眼神示意她照样子学。被窝冰凉,陈宜钻进去抱紧姑姑,学着姑姑哼起歌谣。 不知过了多久,姑父突然说话。 「你今日写的採买条子我看了,」他停顿片刻,语焉不详,「以后不可再行此险招。」 陈宜在採买酿酒料子的条子中掺杂了几味中药,凝血疏寒,可制金疮药。她打算着偷偷熬药,帮姑姑和表兄撑过这关。 如果被发现大不了被打被罚,总好过眼睁睁看亲人熬死。 非要说的话,再来一次,她还敢。 她不敢这么回应梁芨,黑暗里少女怯生生说了句:「好,都听您的。」 到什么地方喝什么酒,九酝春是淮南道名酒,原料多产自江南,陈宜要的酒料子不好买,到了次日晌午才凑齐。 军曹亲自来请陈宜,酿酒还得去隔壁河西军营。 「张爷,」她学别的囚犯讨好军曹,「回头酒酿成了,我第一个请您喝呀。」 张爷从眼皮缝里瞅陈宜,满意地点点头,手指一划拉,小吏们就把陈宜的铁链解开,拉开帐篷门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页 军曹先进,陈宜紧跟其后。 两小罐酒麴,四五个簸萝框装满稻谷,不知存了多久都瘪了,香味儿冻跑一半。 陈宜深吸一口气,肺里都充满了酒香,全身热乎起来。 她亲力亲为,几个小吏帮着打下手,把稻谷剥出来,倒进大桶,冷水浸泡,隔水多次蒸煮。待大米煮得又软又糯,再捣碎酒麴,多次放入。 九酝春特用酒麴叫「神曲」,刚刚捣碎就喷香,放进热罐和粮食混合搅拌,顿时酒气醉人。这种酒香并不浓烈,细腻又舒缓,像猫舌舔手,痒痒的,勾人的心。一时惹来好些当兵的来看,帐篷门口人头攒动。 「这是什么味道?节度使大人特地喊来酿酒的?那咱们能分点不?」 「不是不是,你听岔了。我听说是因为节度使大人喜欢,少主把人找来的。」 「哎呀,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咱的份儿不?」 人越来越多,原本寒凉的帐篷都热乎起来。 陈宜摸摸泥土,皱眉抬头,「麻烦大家让让,我家这酒得腊月藏窖,这里的土有点热了。」 当兵的互相看看,忽地爆笑,七嘴八舌道:「姑娘见笑,咱河西别的不敢说,冷起来冻死人是常事,您要是嫌不够冷,我带您去外边。」 「您」,陈宜好久没听这称唿,原地蹲着呆了好久。 耐不住士兵们热情,陈宜被拉出营帐。 迎面,一队骑兵奔入,流血的流血,昏厥的昏厥,有一个捂着肚子,手心血唿啦几,像是肠子。 士兵们立刻绷紧神经,全部上前帮忙,或抬人或按住伤口,手法娴熟,分工明确,看来这种事常常发生。 陈宜抱着酒罐,随手抓住一个小将,指甲恨不得掐进对方肉里,「去东囚营,找我姑父梁芨,他可以救人。」 小将疑惑看她,不耐烦地甩开,没甩掉。 「刚刚那个人,」她指着肠子掉出来的士兵被抬进去的帐篷,「他可以救活他。」 她急切得额头冒汗,对方总算相信,一边爬上马,一边恨恨骂她:「救不活老子砍死你!」 陈宜瞅见远离的马屁股,沖回去放下酒罐,也融入人流,冲进那只帐篷。 没有人管她,都在忙活,躺在床上的人没气了,握着他手的战友,掉不出一滴泪,用被子盖住脸,算送上一程。 陈宜想帮忙,又不知干什么好,前后为难的时候,突然有人喊了一声:「陈宜!」 呜泱跑动的人流中,她回头,看见熟悉的一张脸,急匆匆朝这边来。 第8章 合作愉快 董参换了身军装,陈宜差点没认出来。 「天吶,我总算找到你了!」 他抓住陈宜的手,没来得及说下去,就被旁边的兵拽住。那个兵嘴唇发抖,满手是血。 「董大夫,你快来看看小江,」他听起来快哭了,还强撑着说话,「他的……他的肠子又流出来了。」 闻言,董参撇开陈宜的手就往里沖。 陈宜大喊:「我去熬药!董参,你撑住!我姑父在来的路上了,马上就到!」 也不知道董参听到没有,说罢,陈宜就跑到炉子边,掀开锅盖一看,是常用的止血药,熬上一大锅,确实方便。 不消半柱香时间,小将终于接来梁芨,梁太医一路小跑,看见陈宜,老远就问:「病人呢?哪个最严重?」 陈宜指向里屋,也大喊:「董参在里头!需要我帮忙吗?」 「换个人熬药。找针,要细要长,还有麻线。」 「好。」 穿梭的士兵听着两人快速对话,一瞬间都停下来,眼睛里燃起希望。陈宜站起来,顿住脚步的士兵反应过来,都来问她:「有什么可以帮忙?」 她用手指比划,「针!这么长,这么细的。」 人群又动起来。 先前的小将接了熬药的活,认认真真地听陈宜指挥。伙房拾掇半天,拆掉衣服拆出两尺麻线,找出五根手指长银针,交给陈宜的时候,还紧紧握住她的手。 火头军胖胖的腮帮子都在颤抖,「妹儿,都靠你们咯。」 陈宜不敢耽搁。 浸满血的纱布团成一团,跟座小山似的。梁芨捏住银针,明火消毒,刺进虎口,再刺进脚踝,渗血的纱布没再渗得更多。 伤者的肠子已经被董参放回去,医书上的缝肚法,他也看过,但不会也不敢做。梁芨一来,他就站到旁边,陈宜拉他,才收回目光,用火搓麻线,另一头交给梁芨。 董参和陈宜两个人一个烧一个捻,也算合作愉快。 待梁芨缝合完伤口,大气不敢喘的两人,终于唿出气,好像刚学会唿吸。 梁芨也起身,活动肩膀。 「二位大夫……」小将弱弱开口,「他这算治好了吗?」 梁芨回头,老实回答:「接下来要看他自己,能不能缓过来就这两天。」 众人松气,小将双手握住梁芨的手,激动得不停说:「谢谢。」 很快,十来只手伸过来抓梁芨。 「大夫,您给我兄弟看看。」 「先给吴将军看。」 「来这边,来这边。」 梁芨人要被扯裂开,忙道:「各位,各位!不要急,我一个个看,都要救的。」 有人看病,也得有人熬药。 董参看陈宜眼色,自觉退到角落,两个人收拾残局,商讨做些止血药粉分发给士兵们,不管什么伤,先撑到大夫来再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页 说干就干。 两人到董参的帐篷里,翻找出所有可用的药材,陈宜力气小,初拣药材后递给董参,董参给放在碗里研磨。 两个人都低着头,手上的动作丝毫没停。 董参跟上交接的节奏,边做边聊天:「刚刚真是吓死我了。没想到捻绳你也这么熟练,你可真厉害!」 「其实我也很久没做了,」陈宜回想起曾经,「三年前对回鹘那场仗,我跟着姑父去打了下手。」 董参眼睛都睁大了,不可置信道:「天吶,那时候你才多大?我更崇拜你了!」 陈宜笑笑。 董参总能找到刁钻的角度肯定别人,又特别陈恳,让被奉承的人不会洋洋得意或者看不起他,反而有种尴尬的羞涩,怪不好意思的。 研钵里的药粉还不算药,得炒制晾晒后才有效果。 陈宜主动盛药粉,正倒呢,门帘掀起,冷风吹进来,捲起一把粉末抖到地上。 陈宜恨恨地瞪过去。 噫?这人看着好眼熟。 男人眉眼弯弯,摘下毡帽,撕掉脸上的疤和假鬍子,双手张开,展开怀抱。 「好久不见。」 说着就要抱陈宜。 陈宜认出男人,又震惊又好笑,眉毛挑得老高,不自觉后退半步。察觉她动作的董参倏地起身,挡在陈宜身前,眼神询问陈宜,「要赶出去吗?」 陈宜摇摇头,食指和拇指嫌弃地捏住来人的手,放回原处。 「徐阿郎,你怎么会在这里?」 京城徐氏家大业大,除了各地的自家本铺有二十多家,还在各色行当入商股、分盈利,可谓富可敌国。也因为富可敌国,徐钧安每隔两三日就要进宫请安,实则进贡受训。 「我来做生意呀,」他得意地说,「这回来拓荒,发现河西真是处处有机会,遍地是黄金。」 他随手拣起一朵干瘪的白芨,「比方说这白芨。」 「你们搞到这种成色的白芨恐怕花了不少功夫。我要是把江南的白芨运过来,又或者在这里种植白芨,那可赚大发了。」 白芨可止血消腐,战场常用,军营急需。 金州其实很适合种养白芨,可这些年小仗不断,突厥人还常常来烧杀抢掠,这种药材给突厥抢了得不偿失,干脆就没人种了。 不得不说,徐钧安脑筋转得真快,难怪徐家越来越富。 「还有,」他把花递给陈宜,嬉皮笑脸道,「老远闻到酒香,那味道,我一猜就是你在这!」 他挑眉,眯眼看董参,「京城故人都笑你沦为阶下囚,没成想,您在金州如鱼得水,萧郎美酒作伴啊。」 董参看陈宜,耳廓烧红,不想解释「萧郎」。 陈宜推开董参,也不准备解释。 她太了解徐钧安,绝不会一时兴起和一个囚犯聊家常、叙旧,他们的交情还没那么深。 「你又打什么主意?」她直接问道。 五年前,陈宜就见识过他的厉害。 那时她还不懂规矩,抱着酒在宫门口等了一个时辰。徐钧安从马车跳下来,把着禁军的手,塞进饱饱一个大荷包。 「何统领辛苦啦,一点心意。」 陈宜眼看禁军大手一挥,宫门大开,一架马车早等在门口。 徐家僕从来回,把自己马车的箱子搬到宫车,徐钧安大步走进宫门。陈宜也想跟进去,刚迈出一只脚,欻,两桿长枪挡在面前。 「公子。」陈宜忍不住叫道。 徐钧安一只脚踩上马车,回头打量陈宜,从头到脚,最后定格在怀里的九酝春酒。 他返回宫门,又塞了些银两,陈宜总算得进。 「谢谢公子。」 「别谢。」 陈宜鞠躬到一半,尴尴尬尬被徐钧安扶住。 「食鼎楼是我家的,云水阁、君醉轩也是。」 市井酒肆、风雅酒楼,都是徐家家产。 徐钧安不说废话,摺扇直指酒罈,「京城新出私酿『兰春酿』,月出三斤,价高者得。」 「三七分,」他指指自己再指陈宜,「我七你三。」 谈生意是这样的? 陈宜脑子都卡壳了,呆站半天才磕磕巴巴问他:「不用尝尝?」 「不用,」他伸手,拉陈宜上车,「庐州名窖九酝春,我怎会不认得。」 九酝春初选贡酒,东家夫妻罹于宫难,只留一个二八年纪的女儿,京中都道可惜,本能成为名酒,现下无人传承。酒客舌馋,听闻九酝春香溢千里,入喉丝滑绵延,更是花重金淘买余酿。 「没人相信你能酿九酝春,那就干脆换个名字,待酒客间传言兰春酿不输九酝春,自然打响名声。」 「还有,你既进宫,一定是宫中贵人看中你这酒。」 「你不用告诉我哪位贵人,凡是要求悄悄进贡的,多是不愿意跟平民用一样的东西。换个名字,也保你无虞。」 徐钧安掰手指,一条条跟陈宜分析,直到陈宜下车,他重拍陈宜肩膀,嘱託道:「小心说话,务必毕恭毕敬,我等你出来,一道赚钱。」 「小心说话、毕恭毕敬」,八个大字,让陈宜攀上皇后这根高枝儿,关键时刻救下全家的命。 这份恩情陈宜永远记得。 「说吧,兹要不要命,我都奉陪。」 肩上一沉,面前的人影和五年前重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页 徐钧安笑出八颗大白牙,「老规矩,我七你三。」 听他说话,陈宜的心也轻了许多,周身空气都暖和起来,仿佛回到京城,一切还充满希望。 「我只要二,剩下的麻烦兑成棉被、火炉子,交给他,」她抓住董参的胳膊,介绍道:「河西军军医,董参,董大夫。」 董参还是一句话不讲,光盯着陈宜。 他没听懂,还要徐钧安解释。 「怪我考虑不周,你现在身份不合适拿银子,拿了也没处藏呀。」 徐钧安自来熟,搂住董参,挤眉弄眼道:「给家眷也是一样。」 又把董参闹得面红耳赤。 嘻嘻哈哈之际,门帘起伏,一阵酒香飘入。 屋内三人面面相觑,笑容都僵在脸上。 陈宜第一个冲出去,董参和徐钧安紧随其后,但见一抹红色身影、一地瓦罐碎片、一滩白米粒。 泰宁公主昂头挺胸,红色狐裘衣角飞扬。嬷嬷在旁叫嚣:「老身倒要看看,谁敢动我们公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军营也不例外!」 「军营重地,请公主自重。」 小将距离公主三步远,双手握拳,恭敬地哄人走。刚刚经歷过一次小冲突,死里逃生的士兵们,纷纷瞪着主僕二人,无声抗议。 河西地界,政、人、军都归河西节度使管,皇帝最怕、最恨的就是节度使管辖下的人目无皇权。 泰宁嫁过来,就为了监视河西军动向。 如有必要,先发制人。 第9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自入牢到金州,歷时半年,陈宜好不容易碰到酒罈子,都已经封口,就差入土窖藏,竟然当她的面没了。 风吹酒香,陈宜眼中只有膨胀的米粒,烈日下白得刺眼。 她蹲下捧起米粒,放在碎瓦片上,执着地拣出沙砾。红色金丝羊毛毡鞋就在她眼前,她跟看不见一样,拾起公主脚旁的碎瓦片,吓得公主后退半步,正巧踩在瓦片上,差点摔跤。 「好啊!你们河西军营连一个囚犯都敢冲撞公主!」 嬷嬷一脚踢开陈宜,转而焦急关切公主,「您没伤到吧?」 说着,掸了掸公主身上不存在的灰。 陈宜摔倒在地,下意识用手撑地,手掌按在碎掉的瓦片上,血瞬间渗出。手心的刺痛哪里比得过心痛。她的尊严一次次被碾,希望一次次破灭,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彻底断裂。 去他的得体!去他的隐忍! 陈宜勐地爬起,冲到公主跟前,毫无章法、发泄似的推倒公主。她喘着粗气,看见公主慌乱的神情,胸前毛绒绒的白色皮毛染上她的血。 「疯子!来人啊!这里有疯子!」嬷嬷大喊。 周边的士兵不动如钟,震惊看向陈宜,看不惯公主是一回事,动手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陈宜的手肘被拽住,膝弯短促疼痛,膝盖一软,很快被士兵压跪在地。 「按军法臀杖十,拖到一边打去,莫脏了公主殿下的眼。」 小将拱手道:「公主受惊,属下这就送您回府休息。」 「谁说本宫要休息?」泰宁掀开小将,脸上已不见惊慌。她整理齐整衣裳,施施然道:「本宫还没看过军营行刑,正好瞧瞧。」 小将皱眉。 杖刑只着亵衣,往常女囚受刑,即使私下执行,也不乏羞愤自杀。何况,陈宜刚刚救了兄弟,他还想着让人防水,打个皮外伤就成。 这个公主心眼还没针眼大,这样为难一个小囚犯。 他内心忿忿,绞尽脑汁想说辞。 「公主殿下!」 众人为难之际,竟然有人主动出头! 徐钧安堆笑,毫无负担地跪在泰宁脚边,磕头激动道:「小人在京城常听坊间传闻,说泰宁公主是皇宫里最美丽俏皮的公主,也是当今圣上最疼爱的女儿。」 「哎呀,今儿个小民居然有幸见到真人啦!真是霞姿月韵、天仙下凡!」 他抬头,迎上泰宁的目光。泰宁抿唇,意思让徐钧安说下去。 徐钧安双手伏地,「听闻您喜爱葡萄,小人正得了一些,想进献给您聊表心意。」 公主的羊毛毡鞋踩过白米粒,从他眼前走过去。 「还跪着干嘛?」公主回头看他,「葡萄拿给我。」 「好嘞!」 徐钧安赶紧爬起来,弯腰跟上公主,「咱们进帐篷吧,熏炉和屏风都起好了,您看,我这还有手炉。」 公主已经进帐篷,士兵也松了手,陈宜还呆呆盯着被碾进土里的米粒,灰败污脏,就像她的人生。 她瘫坐在地上,眼泪无声地滴下来。 「陈姑娘,」小将小心翼翼道,「杖刑还是要受的,不然被发现不好交代。」 陈宜的脑子里忽地都是小时候,父母还在,李存安还叫苗安,还陪着自己闹的时候。她也有未婚夫疼,有父母做靠山。 「陈宜?陈宜!」 董参摇晃她的肩膀,好半天两人都眼神才对上光。 董参满头大汗,「没事了,陈宜,没事了,我回来了,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他握住陈宜的手,才发现她的手心在淌血,慌忙拉她起来,嘴里还在念叨。 「怎么会这样?我就走开一会儿……快,我给你包扎,这伤口好深。」 「徐钧安让我去搬救兵……」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页 他把目光从陈宜手心移开,欣喜地要跟她表功,发现陈宜的眼睛重新有了光彩,正紧紧盯着他身后的人,他请来的救兵。 「现在出息了,连公主都敢打。」李存安背手昂头,语气不似责怪,反而有点不忍。 陈宜自嘲,「不敢,我只是一个囚犯,不敢动河西少主的未婚妻。」 她还没调整好状态,忘了众目睽睽之下,该尊敬顺从李存安。察觉到周边人审视自己和李存安的视线,陈宜又找补道:「在河西就要守河西的规矩,小女记得。」 「切,」李存安笑出声,「你守规矩?私联我的亲卫,算守规矩?」 陈宜头皮发麻。 这是她和燕笳的秘密,李存安怎么会知道? 燕笳从李存安身后探出脑袋,「少主不同意我可不敢给你送信。」 前日燕笳拿了书信,转头直奔将军营帐,李存安早打算好,接了公主回来,他就住在这里。 燕笳进帐时,李存安刚听完探子汇报,眉头紧锁。面前案上,一张宣纸写着「细作」,一张写着「突厥」。 毒杀公主陪嫁亲信的刺客捉住了,竟然是靖远一个不起眼的猪肉贩子。靖远驿站听闻他们一行人要来,提前两天便购入猪肉。猪肉贩跟厨子套近乎,没两句话就问出来迎亲队伍要进城,送猪肉时混进驿站。 可怜随行太医,被误会成内应,一刀毙命。 一个卖猪肉的都能是突厥细作,还有谁不可能。 突厥人无孔不入,可能早已深入河西角落,别处还好说,万一与军营有关。李存安一想到这种可能就汗毛直竖。 「少主,卑职今日碰见陈宜姑娘,她托卑职给她送封信,」燕笳双手将信承上,没有开封,问道:「送吗?」 李存安满心都是捉细作的事,挥手烦躁道:「不是告诉你不要管她了吗?」 燕笳乖道:「碰巧碰到。」 他将信收到袖中,准备还给陈宜,刚转身,又听李存安问:「送去哪?」 「她也不知道具体位置,只让我去西营碰碰运气,她那个朋友可能在那找她。」 「朋友?」 李存安的注意力转移过来,勾手要信,「她在河西还有朋友?」 一封信,看得李存安气笑了,「求一个萍水相逢的人照应,都不来求我。真是厉害啊,陈宜。」 他重新滴蜡封住信封,还给燕笳,嘱咐道:「务必送到,千万别耽误陈大小姐救命的大事。」 「我倒要看看,一个小大夫能帮你什么。」 再后来,燕笳就去西营,果不其然看到来回踱步的董参,将信送了出去。 然而燕笳没发现,他从出军营,就一直被尾随。 黑衣人钻进驿站,这里已经被公主包下,是公主嫁入节度使府前的行宫。 「怎么样?有收穫?」隔着屏风,公主问话。 「启禀公主,我等只能跟到河西营外,属下看得很清楚,燕笳拿了一封信进李存安的帐篷,再然后就去了西囚营,给了一个陌生男人。」 「陌生男人?」泰宁站起身,「那男人长什么样?干什么的?拿了信之后什么表情?去了哪?」 一连串连珠炮似的提问,暗卫一个也答不上来。 「废物!」在旁伺候的嬷嬷给公主奉茶,间隙大骂,「什么都查不到,怎么不是你被毒死?!」 「够了,」公主按住嬷嬷的手腕,走近屏风,安慰暗卫,「你的兄弟姐妹们死于河西,我相信你也很想替他们报仇,想报仇的话咱做事就得细啊!」 两句话说得暗卫斗志昂扬,当场就要出去接着跟。 「不用。军营守备森严,不是你的错。就让本公主明日亲自去探探虚实。」 此刻,泰宁公主半倚靠床榻,小条桌上放着葡萄和酒杯,等候李存安多时了。 李存安走进来,泰宁微笑斟酒,请他坐在自己对面。 酒杯里的酒呈深红色,闻上去一股果香,很明显是葡萄酒。 她不敢李存安,率先仰头喝光酒杯里的酒,李存安不得不奉陪。 「又是葡萄,又是葡萄酒,公主还真是喜欢葡萄啊。」 泰宁不置可否。 「本宫从小喜欢吃葡萄,每每宫里有葡萄,父皇也是先紧着给我。吃了这么久葡萄,刚刚才知道,宫里的葡萄竟是河西进贡。」 她吞下一颗葡萄,长喟一声「美味」,话锋一转,问李存安道:「一箱葡萄尚且可以从河西运到京城,那么从京城往河西运东西想必也不难吧?」 二人视线相撞,针锋相对。 李存安意识到她话中危险气息,眯眼凑近道:「那要看公主想运什么。」 「若是物件,都好说。若是人……」 他拉长音节,也拾起葡萄咀嚼。 「金州葡萄旺季在十月,如今这葡萄味道远不如两个月前甜美,不过,公主在京城吃的应该还不如这个。」 「毕竟运输途中会有损坏嘛。」 他笑吟吟,目露凶光,「京城的东西,运到河西,说不定还没到金州就死光了。」 硝烟瀰漫。 公主听出威胁之意,拍桌而起,「李存安,别忘了河西也属于我大昭国,不是你李家说了算!」 「公主殿下,别激动啊。」 李存安安坐,伸手将一颗葡萄塞进公主嘴里,气定神闲:「咱们不是说葡萄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页 公主深唿吸道:「树挪死,人挪活。」 「我泰宁在河西一天,就盯紧你李存安一天。」 「盯吧,」李存安摆手送客,「也请公主殿下记得自己的身份,不要插手河西事务。」 泰宁双手握拳,气沖沖离开军营,路过陈宜帐篷前,地上的米粒和瓦片都已清理干净。 一下一下,刑杖击打的声音还在继续。 泰宁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这个陈宜真的是李存安的弱点吗? 第10章 如果还有一个人……一定是我 小条桌上的葡萄还剩三颗,李存安吃光它们,盯着帐篷顶发愣,灰不熘秋的衬布有点像九酝春作坊燻黑的屋顶。 「燕笳,打到第几下了?」 他语焉不详,燕笳却明白他的意思。 「启禀少主,第九下了。」 快打完了,她那么怕疼,是不是又要哭了。 李存安起身,闭上眼睛又睁开,还是决定去看看陈宜。 行刑的帐篷盖了三层门帘,一丝风儿也透不进去。董参搓手跺脚,呆在门口,朝里喊话。 「你自己涂药可以吗?实在不行……我去带师母过来。」 李存安和燕笳站在隔壁帐篷后面,看得清楚,听得清楚。刚刚李存安以为董参要亲自动手,给陈宜上药,激动之下差点蹿出去,还好听到后面。 他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身份去见陈宜,他刚刚才让士兵照上级命令,打完十大板,这时候再去关心,显得很虚伪。 却见陈宜自己掀开帘子,钻出来。 「没有关系,我还得把酒酿了。」 她一瘸一拐,手掌想捂臀部,又很羞耻,只好蜷成拳头抵在腰间,揉来揉去,怎么都不得劲儿。 偏偏董参看不懂她的动作,还要上前扶她,刚刚碰到陈宜的胳膊,她就痛得原地发颤,闭目咬牙。 她推开董参,「你不用管我。」 呵出的热气儿都在发抖。 「实在想帮我,就替我酿酒,我行动不便,正好缺一双手。」 熟悉的香味。 李存安透过门缝看见陈宜趴在长凳上,指挥董参干活。董参纠结半天,连稻米都掰不清楚,急切中,卷到臂弯的广袖也掉下去。他腾出手捲袖子,越慌张越出错,把谷壳扔进了米缸里。 「你先过来。」陈宜扥了下他的衣摆。 「咱们慢慢来,都知道我今日受刑,监工不会怪我。」她抬手,露出白玉似的手腕,帮董参把袖子塞到攀膊,轻拍后背。 明明她受刑,却成了安慰别人的那个。 那个摔一跤就哇哇大哭,耍赖要人背的小姑娘去哪了。 李存安印象里的陈宜也会贴心安慰,但不会这么温柔,甚至大多数时候是鲜明的、恣意的、天不怕地不怕的。 十岁那年,陈宜爬树摔坏了胳膊,吊着臂弯坚持要去作坊,结果到了那,大老爷似的坐着指挥李存安做事。 「去打井水,泡着粮食。」 「必须用烧熟的水放凉,这时候用井水可不行。」 「慢点慢点,啊呀,你怎么那么笨?」 李存安忙活一天,陈宜磕了一天瓜子。 傍晚时分,陈家阿爹来了,一进门就看到陈宜翘着腿,作威作福,直接拎着陈宜的耳朵,把人提熘起来。 「这点大的小人还会支使人了!谁教你的小姐做派?」 一边说一边找棍子要打人。 掌柜的、小工们又想劝,又不敢跟东家动手,就跟着两人跑。作坊乱成一片。 陈宜踩中陈阿爹的脚,趁机跑到李存安身后,古灵精怪道:「我在教苗安酿酒呢!人家进家门这么久,您尽让他做杂活了。」 她指着罐子里搅拌到一半的酒胚问:「您看,安哥哥可以的。」 陈阿爹吹鬍子瞪眼,瞥了眼酒罐子,哼道:「杂乱无章,酒麴都没砸干净,混的什么东西。」 「这可是他第一次做!」陈宜据理力争,「您第一次的时候不一定有他做的好呢!」 陈阿爹眼神暗了暗,慢悠悠上前,正当李存安以为他要说什么的时候,一把抓住陈宜,对着屁股就是两棍。 「你老子轮不到你议论!」 「哎哟!哎哟!娘哎,杀人啦!」 父女俩一通鬼哭狼嚎,直到街坊喊来陈宜阿娘。 李存安的印象里,这位出身扬州的妇人美丽温柔,总是能轻轻两句话抚平所有人的怒火。 「好啦,都回家吃饭。」 妇人揽住李存安的肩膀,耳语道:「做了你最喜欢的红烧肉。」 那天晚上,陈夫人一个劲给丈夫夹菜,也不知怎么,第二天一早,陈师父主动提出带李存安去作坊,亲手教导起来。 「难得一个好苗子,不要叫小妮子教歪了。」 师父的话犹在耳边,李存安回忆起那段热乎的生活,不自觉露出笑容。 「别在意。」屋里的教学还在继续,陈宜说话越发像她阿娘,温柔平缓,「毕竟没几个天生酿酒的好苗子。」 「你就是,对不对?」董参苦笑。 陈宜微笑摇头,「我也不算。」 「怎么会?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姑娘,认得药材、会酿酒,还很勇敢、乐观,我从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必须得认识你,否则一定会后悔。」 他掰着手指数陈宜的优点,看向陈宜的目光灼热,烧得陈宜很不舒服,不自觉缩回安慰的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页 「你第一次见我我都晕倒了,哪来的勇敢、乐观……」 陈宜还没说完,没来得及缩回的手就被董参握住,「我第一次见你在京城,你不记得我了,没有关系,我可以一次、一次、再一次的认识你。」 「咳咳!」李存安实在忍不住了。 他昂首阔步,似撞破学生私情的先生,眼神闪躲,不敢直视。 陈宜趁机抽出手,但听到李存安望向米缸,皱眉嫌弃道:「怎么连蒸米都做不好?」 说着一只手撸起袖子,单手舀出一碗凉水浇下去,缓慢转动米缸,让缸里的水慢慢浸没粮食。 他做完这一切拍拍手,发现燕笳和董参都睁大眼睛瞪着他,满脸不可置信。 「少主,您还会做这个。」 「不光会,还做得很好。」 只有陈宜,没有看李存安,而是低头盯着已经盖上盖的米缸。 她的眼眶发热,一瞬间仿佛看见她的苗安哥哥。她吸入一口凉气,想把眼泪逼回去,结果鼻子发酸,两串泪迅速滑落到下巴。 李存安也察觉到。 「燕笳,带董大夫去江将军的帐篷,换梁大夫过来。」 董参才想起来,梁芨正在看守小江将军,军营里的人都不敢告诉他陈宜受刑的事,慌忙起身。 「还有件事,」他走到门口想起来,「还请大人准许陈宜一家人团聚,师母和梁直大哥离得那么远,着实不方便。」 李存安的注意力都在陈宜身上,他刚刚见她侧脸擦掉眼泪,故意看向墙角,避开自己的视线。 燕笳扥董参,小声道:「少主已经派人去接他们母子,估计很快就到东营。」 帐篷里只剩李存安和陈宜。 陈宜不说话,李存安也不主动说话。他默默拿起木桁上的攀膊繫上,拿出一块酒麴块,重砸慢碾。 等碾成细细的粉末,他突然说:「你知道吗?扬州已经不用这样保存酒麴。他们都是晾干后保存粉末,明码出售。」 陈宜不知道说什么,就「哦」了一声。 李存安将蒸好的米倒进凉好的开水里,手下不停。 「自朔原道重遇,我帮了你许多回了,也不见你道谢。」 陈宜如鲠在喉,刚说一个「谢」字,李存安又说下去。 「我不指望你谢我,我们之间有恩有怨,算也算不清楚。我只希望你相信我,这人世间若还有最后一个人不留余力地救你,那一定是我。」 「不是因为你,是因为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你是他的女儿,我不得不救。」 陈宜的鼻头又酸了。 他们现在只剩下这样的关系。 在河西,得到李存安的保证,她应该欣喜万分,可是她笑不出来。 她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李存安说:「我记住了。谢谢,少主。」 她还是说了谢谢,李存安搅拌酒麴的手顿住,很快又活动起来。 五年没再酿酒,李存安动作娴熟,一炷香的功夫就处理完一切,挖土将酒罐埋下去。临走时,还不忘嘱咐陈宜明日找人帮忙,多酿几坛。 陈宜趴在长凳上,火炉子灭了都没发现。 梁芨姗姗来迟,解释自己去做金疮药了。得少主吩咐,庵庐那边草药任君挑选,梁芨亲手做的药,比任何金疮药效果都要好。 他扶陈宜起来,喝下汤药。东囚营军曹紧随其后,告诉两人,姑姑和表兄也已经到了。 左搀右扶之下,陈宜回到东营。 「哎哟,我的心肝儿,怎么一天不见就成了这样!」姑姑拍腿直唿。 「小宜被哪个混蛋欺负了?」梁直捲起袖子就要干架。 还是梁芨按下两人,把金疮药交给妻子,压低声音说道:「小宜今天把公主打了。」 一时间,姑姑和梁直都倒吸凉气,震惊看向陈宜。 陈宜不解释,只哎哟哟叫疼,撒娇让姑父和表兄出去,要姑姑给自己擦药。 姑姑擦着药又开始掉眼泪抽鼻涕。 陈宜微微侧身,用袖子给姑姑擦眼泪,解释道:「今天是我冲动了,以后不会了。」 她不愿意说,姑姑也不再问,这就是家人。 上完药,陈宜让姑父和表兄赶紧进来,别冻着。没想到,跟着进来的竟是一串官兵。 棉被、手炉、薰炉,军曹带着人把东西一一布置好,弓腰赔笑,问道:「陈姑娘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陈宜皱眉。 「张大哥,」她说,「不必如此客气,留下手炉子就行。」 军曹还想再说话,陈宜按下,「这东营不是只有我们,也不是只有你们。我今天已经惹了公主,不想再惹更多人。」 她握住军曹的手,再三恳切,「我不是不要,只是现在不要。」 人情冷暖她也见识过许多,没想到这囚营比京城,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11章 酒也怕出名 饶是钝如梁直也看出不对劲,梁芨见惯皇宫内院手段,更早就发觉侄女儿有隐瞒,硬是等军曹、官差都退出去,没有外人了,才问陈宜。 「老实说,你和河西少主李存安是什么关系?他为何要赶来救你?」 陈宜还想矇混过关,嘻嘻哈哈地绕弯子:「他没救我,是徐钧安哄得公主开心,才没再为难我。」 「徐钧安你记得吧,就是每月来家里取酒,给我分红的东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页 「我认得他,」姑父打断道,「一个富商家的纨绔子弟,最多拖住公主,还能一直拦着她不去找你麻烦?还能让行刑兵巧着劲儿,给你打得这样雷声大雨点小?」 「董参同我说,李存安赶来前正在巡防,守城军疑似有细作,董参刚说陈宜出事,还没说后面的话,他就快马加鞭赶回军营。」 「公主离开时火冒三丈,必是李存安说了什么惹恼她。」 梁芨分析得条条是道,陈宜实在推脱不过,才道:「我爹救过他的命。」 床尾,姑姑刚把手炉塞进陈宜被窝,掖住被角。 回想自与李存安第一次碰面,陈宜就神色奇怪,靖远驿站情绪激动,陈宜气昏了头差点动手。这些年,陈宜有意沉下性子,实在除了那个人,想不出有谁能让她大动心神。 她仔细观察陈宜表情,小心翼翼地问:「是苗安吗?」 见陈宜睁大眼睛,目光四下游离,就是不敢直视自己,姑姑心下肯定。 「就是苗安。先前我就认出来,你非说不是!嗨呀,都怪我,没能帮你们小夫妻撑过来,还闹得那么难堪。」 父母去世后,姑姑陪陈宜回庐州,面对堆积成山的退货单和解约单,陈宜未出阁,姑姑不许她出面,自己一家家酒楼跑,总算把家里积攒的九酝春都销了。可新老主顾都不信陈宜一介女流能酿好酒,非得等苗安接手陈家家业再合作。 陈宜一气之下,当众退婚,割发断义,放话绝不嫁赘婿,要嫁京城权贵,要让九酝春名躁京城。 姑姑并不知晓,九酝春只是陈宜的藉口,她早想好此次回庐州要遣散所有匠人,还要跟苗安切割干净。她行杀头的险事,不能害无关人士。 可怜姑姑每每提及庐州就落泪,觉得是自己没能力,护不了祖传家业。 「姑姑,不管你的事,」陈宜赶紧抱住姑姑,毛茸茸的头髮蹭着姑姑的颈窝,像小时候一样,「他如今是河西少主,与我云泥有别,就算当日没有退婚,今日也会轮到我被休弃。」 抹掉姑姑的眼泪,陈宜望向姑父和表兄。 「他还愿意念着阿爹的情帮我们,已经是大胸怀,我们当感恩,忘掉过去的事,不给他添乱。」 「泰宁公主若知道……」 「哎,不用再说,」梁芨摸陈宜头,心疼不予言表,「好好睡一觉,我们都在。」 梁直也在旁边拍胸口道:「就是!不管发生什么,你表兄我都在。」 被窝温暖,心也温暖。 陈宜没有想到,公主竟没再找茬,甚至没再进军营。李存安倒是偶有照面,匆匆擦肩,没有任何特殊。 年关将至,陈宜的酒也都下完九次料子,可以起窖。 金州的天辰时还未亮,空气冻得人鼻子疼。陈宜招唿几个小兵,帮她抬出所有酒罈,一一拔掉塞子,香味顿时争先恐后地溢出。 当兵的起的早,正操练呢,都被酒香勾得频频回头。 小江将军带一支队,个个心不在焉,他原本还斥责两句,后来自己也馋得遭不住,干脆脱掉盔甲,振臂一挥。 「走,咱去找陈姑娘讨碗酒吃。」 「呜哦!」众兵应和。 这支小队到的时候,陈宜的帐篷前已聚集许多人,梁芨和董参在门口拦着,不厌其烦地解释:「只是品酒,如若味道不够格,还要再加一次酒麴,这是九酝春的做法。」 人群中有人叫喊:「哎呀,哪有不够格,我看够格的很,快让咱尝尝吧!」 梁芨在人头中寻找,说话人没找到,倒是一眼看到小江将军,当即指着人挤过去。 「江将军,你怎么也来凑热闹?你这身体绝对不能喝酒呀。」 男人堆的地方本来好酒,金庭线寒风凛冽,河西军常年靠酒取暖,这会儿都开始嘲笑小江将军孱弱。 陈宜听见屋外闹哄哄,毫不在意。她舀起最后一坛酒,轻抿,不禁摇头。 「还是不够厚,」她把勺递给姑姑,「您试试。」 姑姑也品上一口,皱眉摇头,「确实,还差点火候。」 「只有这坛成了。」陈宜指向最左边的一坛,唯一没有贴红纸标籤,李存安做出酒胚的那坛。 她将这坛酒重新封好,抱给军曹,「节度使大人还没回金州,劳烦张大哥交给少主。」 军曹哈喇子都要流出来,接过酒罈,眼睛还黏在姑姑加酒麴的手上,「这,这,这些还要埋进土里?我说,陈姑娘、梁夫人,我看这些挺好,咱们军营的粗人分不出好坏。」 「怎么分不出好坏,」陈宜面带笑容,将酒罈重新封好,抱起准备去埋,「我看你们鼻子灵得很,都识好货才堵我的门呢!」 士兵们见她出来,屏气凝神,让出一条道,看她又要埋下去,纷纷伸手,不忍直视。 相处这些天,他们都了解陈姑娘别的好商量,一到酿酒的事,那可谓说一不二,天塌下来也动摇不了。 那厢,军曹已把酒抱给李存安,出来喊道:「队长以上,少主请喝酒咯!」 一时人群又躁动起来。 陈宜一边埋酒一边偷笑,暗道李存安好心机,趁机施恩,又激励士兵们多立功,争上游,鼓舞士气。 一坛酒细品到未时,小将们才红着脸蛋出来,无一不满足喟嘆,就连小江将军只抿到一口也大唿美酒,跟队里的士兵大肆形容九酝春绵长美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页 陈宜到了下午无事,躲在帐篷里烘火眯觉。 「嘿!」一个人影钻进帐篷。 陈宜惊醒。 对面的人一身突厥商人装扮,脱下毛领子裘衣、熊皮绒帽,陈宜才看出来,是徐钧安。 「听说你今天起酒了?咱可说好得给我几坛。」他勾手道。 「没有,」陈宜耸肩,「只一坛成了,已经被少主大人喝了。其他得再等七天。」 「七天而已,你等得起。」 「等不起!」徐钧安贼眉鼠眼,一直透过门缝观察外面,「他们不给我再来啦。」 他牙根痒痒,恨恨跺脚,「该死的李存安,我化名做军营生意,还是被他发现了。」 「说起来,不是为了救你,我也不能暴露。」 陈宜心想,董参可没报你的名字,是你自己露脸被发现。嘴里说的却是:「你怎么惹他了?」 「别说了,」门外安静,徐钧安放下心坐到桌前,喝口茶道:「他这个人喜怒无常,两年前我来谈酒水生意,谈得好好的,他突然拍桌,下了死命令,这辈子不许我进河西军营。」 「我想想,当时喝得正是咱们的兰春酿,也就是九酝春。嘿!他现在倒是抢着要你酿了!真是有病。」 陈宜尴尬,换个名字骗其他人可以,唯独李存安不行。他只要尝一口就知道是九酝春,世上能做出九酝春的只剩陈宜和他,「兰春酿」出自谁手一目了然。 哎,徐阿郎这是替她受过啦。 「以前也没听你说过。」陈宜主动给徐钧安倒茶。 「其实我早前藏了一小坛,」她提起裙角,挪开躺椅,用小刀扒开泥土,挖出手掌大一酒罈,「和他们晌午喝的是同一坛。」 那日李存安走后,她偷偷留下一小坛,之后八次加料都亲自操作,香味浓郁,酒味绵密留齿,喝下后半个时辰还觉得嗓子里都是醇香。 一起酿酒,是她和李存安好多年前每天做的事,也是他们对于未来的一个梦。 陈宜本想自己留藏,现在看来天意如此。 她双手捧酒,徐钧安两眼放光,双手接过来。 二人交接,刷地,军曹掀开门帘,正看到两人手覆着手,惊得站在门口,门帘都忘了放下。 「你,你,你们……」他手指两人。 「张大哥,您误会了。」陈宜想解释。 军曹怒斥:「这里是军营!你们私相授受我管不着,但不可以在这里!」 他叫的声音着实大,午睡或醉醺醺的人们都被吵醒,迷濛中伸头,看不清帐篷里,只听到军曹喊:「秽乱军营是大罪,我得禀告少主,不能隐瞒。」 说罢,他转头就走,徐钧安和陈宜不得不追出门。一下子,「秽乱军营」的主角露脸了,围观士兵或震惊或不解,困意全无。 徐钧安拉住军曹,手里还提着酒,一字一句大声道:「我奉泰宁公主之命,来请陈宜姑娘携九酝春到驿站,见一面。」 公主罚陈宜板子的事情,军营尽知,这回又找陈宜干嘛?还偷偷摸摸。更奇怪的是,看样子陈宜还早就为她准备好酒,且藏着,瞒着大傢伙儿。 平日相处甚欢的士兵们看陈宜的眼神瞬间变了,都在怀疑陈宜到底站在哪边。 陈宜跟在徐钧安身后,远远地看见李存安也走出帐篷,不知看了多久。 第12章 情敌变闺蜜 李存安点头,燕笳亲自带陈宜和徐钧安去往驿站。 路上,陈宜压低声音问徐钧安:「你搞什么鬼?」 她还没想通,怎么莫名其妙就冒出公主找自己这茬。 徐钧安老神在在,给她使眼色,防着燕笳。他食指竖在唇前,头昂得像一只公鸡,让陈宜心里更没底了,抱酒的手都在发抖,只能自己右手打左手暗道冷静。 「你们怎么在一起?」泰宁的贴身侍女素樱正巧出来买胭脂,碰见三人惊道。 徐钧安眨眨眼,素樱似心有灵犀,立刻会意道:「随我来吧。」 甚至没有多问一句。 什么情况?燕笳狐疑看向陈宜,陈宜摇摇头,表示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一时间心脏都要从嘴巴里跳出来。 这一路,陈宜像提线木偶亦步亦趋,甚至想好公主又要打她怎么办。很快,几人到达驿站,上楼最内侧房间就是公主住的地方。 两扇木门打开,烘热的空气扑面而来,一道锦绣真丝绣百合屏风映入眼帘。打影子看,泰宁斜倚木塌,一只手撑着下巴。 「酒送来了?」她问。 陈宜心下漏跳一拍,瞥向徐钧安。只见徐钧安动作流利,拱手道:「陈宜姑娘和兰春酿都来了。」 素樱踱小碎步到陈宜跟前,伸出手。 陈宜想不通其中关系,脑子发懵,素樱轻碰她胳膊,她才反应过来,递上酒罈。 泰宁只是打开瓶塞,闻一闻。 「不错,」她似享受般嘆道,「陈宜留下陪本宫说话,过会儿我亲自送她回东营。」 这是下逐客令。 燕笳也没法儿装听不懂,轻扥陈宜衣角,无声道:「在外面等你。」 等燕笳一走,嬷嬷和丫鬟挪走屏风。 公主的脸烘得红扑扑,一口一个葡萄,好不满足。她勾手,让两人进门,丫鬟紧随背后关上门。 暖气包裹身体,陈宜有些受不住,额头冒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页 徐钧安大跨步,直接从公主唇边夺走葡萄,笑嘻嘻道:「吃多了不好。」 又瞅瞅房间,撇嘴,不掩嫌弃,「就两个僕人,住这么寒酸,不如跟我一块回京城吧。」 陈宜看得心惊,眼睛瞪得老大,心道:徐钧安疯了! 却见公主瘪瘪嘴,翻他白眼,根本不理睬他,转而跟陈宜解释:「他在全国各地的生意三成的收益归我。」 「哎!」徐钧安拾起一颗葡萄补充道:「您出嫁前归淳妃娘娘,你出嫁后归您,您还没出嫁呢。」 陈宜豁然开朗! 原来徐钧安每次进京给皇帝进贡的都是蝇头,徐家背后真正的靠山是宠妃淳妃!而现在整个徐家被当作嫁妆给了泰宁。 难怪他一出现,泰宁就变得好说话许多。难怪素樱与他如此熟稔,带进公主房里都不用通报。 有皇帝父亲、宠妃母亲靠山,有京城第一富商供给,被派到兵家必争的金庭线,嫁进最让皇帝头疼的河西节度使府下。泰宁公主,绝不是表面看上去,刁蛮骄纵的模样。 果然,泰宁正经坐直,五官紧绷,皇家气度不怒自威。 她语气轻松,不容拒绝。 「徐钧安,你在金州待了太久,该回京城了。前几日父皇来信,质疑你乔装混入河西军营,是为了和李存安秘密谋反。」 「谋反?我?」 徐钧安百口莫辩。 泰宁轻扬下巴,嬷嬷打开门,做了个「请」的姿势,徐钧安气得没法,悻悻就走了。 徐钧安一走,公主也不绕圈子,给陈宜赐座,面对面问:「你和李存安可曾有私情?」 她手撑膝盖,紧盯陈宜双眼,陈宜瞬间的脸部肌肉抖动,褐色眼瞳无处闪躲、收缩震颤,都逃不过她的眼。 陈宜的嘴巴张开又合上,吞下口水,定定心神,才道:「少主大人年幼时曾住在我家,一度想要与我定亲,但最终没有。」 她伸出三根手指,挺直嵴背。 「我陈宜指天发誓,若与李存安有任何逾矩行为,天打五雷轰!」 说完,她心虚地望望天,暗道,牵手不算……拥抱也不算。 泰宁公主捂唇憋笑,没憋住,笑出声道:「我不过开个玩笑,你怎么这么认真。就算你们有什么逾矩行为也没关系呀,哪家公子没几个陪床丫头。」 陪床丫头。 陈宜羞愤,低头握拳,一张小脸胀成猪肝色,好久才深唿吸抬头,回看公主,毫不后退。 「陈宜戴罪之身,没资格做少主的陪床丫头,也不稀罕做。」 泰宁挑眉,这个女人果然一如既往直接、不说废话,不过她要的也就是这样的正面回应,不用大费周章,倒也满意。 她勾唇,眼睛弯弯,不禁鼓掌,「你很对我的胃口。」 「你和徐钧安的买卖还作数,我会找别人跟你联繫。兰春酿重现京城,一定火爆。」 「我会让你赚够老本,不过,」她话锋一转,「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我要你记录军营布局,各队演练安排,各个帐篷都做什么用,交给我。」 上回进营,泰宁没看清楚,一直心繫于此。 掩唇陈宜咬唇,左右为难,还在考虑,泰宁催促道:「若河西安宁,无人会知道你曾做此事;若河西背叛朝廷,你更该为自己多挣一条路,不是吗?」 陈宜当然懂得这个道理,只是若让李存安知道,自己做这样的事,恐怕会七窍生烟,真真正正地断绝关系。 然而,她早晚就重新接回九酝春,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九酝春考虑。她不准备只售河西,朝廷的支持尤为重要。 断就断吧。 陈宜看向公主手边的酒罈子,本该属于别人的,何必觊觎。 「好。」她下定决心,向泰宁拱手。 出来时,天已经黑了。燕笳靠墙打哈欠,见陈宜出来,忙问:「没怎么你吧?」 陈宜摇头,不敢看他,「公主只是跟我谈了谈,确认我跟少主没有私情。」 「她也是在乎少主,才会注意到我。」 燕笳没再说什么,只让陈宜别放在心上,陈宜连连点头,心里想的是,自己说的也不算假话,不必觉得对不起他们。 到第二日正午,果然公主又派人来请陈宜,说是金州没有熟人,想找个姑娘陪自己逛街,想来想去就陈宜合适。 陈宜揣好军营布局图,和军曹打了个招唿就去了。 燕笳也道,公主看出少主对陈宜有意,喊陈宜陪同挑选,可谓投其所好,可谓合情合理。 金州东市多为酒肆,街道两侧商贩小物,不乏从突厥、回鹘偷运回来的小玩意,人声鼎沸。 陈宜跟着领路小厮,先到一家成衣铺。 「公主说,您随便选,她付得起。」小厮说着颠了颠钱袋,沉甸甸的。 陈宜身上的蓝色棉袄、白色囚衣都洗得败色,破洞的地方打了补丁,袖口还沾了一些药汁,斑驳破旧,穿成这样跟在公主身边,确实丢她的脸。 花公主的钱,不心疼。 她快速挑走成衣架子上最贵的一套衣裳,换上就走,小厮跟在后头付银子。 路人纷纷侧目,但见一披着鸭绒鹅黄披风、脸蛋白净的贵族小姐,身后跟着个上气不接下去的小僕从,谁能想到这位小姐半个时辰前还在军营切药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页 「哎哟,陈大小姐,您总算来了!」 头顶传来阴阳怪气。 陈宜抬头。 酒楼二楼檐口处,徐钧安伸出头,手举小盅,遥遥敬陈宜,一口喝下。他的对面,泰宁公主换了身男装,正挡唇咬下一小口牛肉脯,仿佛听不见徐钧安说话。 陈宜也不却情,登登登爬上楼。二楼全是雅间,房间里的人都压低嗓子说话,只最里面咋咋唿唿,陈宜靠耳朵找到两人。 「他怎么也来了?」陈宜站在门口为难,不知该怎么坐。 泰宁往窗口挪动,把一只空酒杯放到左手边,陈宜会意,贴着泰宁坐下。 她吞下牛肉脯,又喝下酒,长舒一口气道:「这人实在难缠,我甩不掉他。不过,他推荐的食物真是好吃。」 陈宜看一桌子,生牛肉、炒牛肉、腌牛肉、牛肉汤,这叫「好吃」?看来宫中伙食也没多好。 徐钧安始终带笑,给公主斟满酒,又给陈宜斟酒。 「你可不是来吃的,好好品酒,看看跟咱们兰春酿有什么差别。在金州,除了黄台酒,就属这莫高窖最火,可见符合河西人口味,我们要就着更改。」 公主摆手反对:「不改不改,改了风味就不对了。」 她招手,让小二再上一坛黄台酒。 转头,油汪汪的手指悬在半空道:「你就喝就完了,有灵感咱就出新酒,兰春酿金州特供,绝对叫座。」 没想到公主和徐钧安谈起生意经头头是道,陈宜一杯接一杯喝酒,当真没有插嘴的机会。 直到那坛黄台酒端上来。 端上来的时候陈宜已经发觉不对劲,小二身高腿长,胳膊强力有劲儿,不是之前一直传菜那个。他放下酒罈就走,生怕被多问一句的样子。 她打开门,盯着小二背影消失在拐角,徐钧安喊她:「看什么呢,喝酒。」 他倒了三杯酒,自己率先举杯,「祝我们三人生意兴隆,合作愉快。」 公主加码:「友谊长存。」 陈宜不如他们兴致高,也加了一句:「事事如意。」 三杯酒碰杯,清脆一声。 酒杯凑到鼻下,陈宜闻到浓烈酒味,觉得奇怪,又想可能河西人就爱烈酒。 酒水入喉,如刀片刮嗓。 陈宜当即心道不好! 这样的酒,劣质伤身,不可能名盛一方。 他们的酒被换了! 情急之下,她挥手,打翻公主酒杯,还好公主动作慢一点,还没喝。 徐钧安见其动作,吓了一跳,放下酒杯,也没来得及喝。 只有陈宜,腹痛如火烧刀搅,额头冷汗直冒,指着嗓子,说不出一句话。 第13章 河西节度使 「酒,有毒。」陈宜困难说出三个字,声音干燥粗哑,喉间如刀片划过,一口腥甜呕出。 陈宜倒在公主怀里,脸色惨白,五官皱成一团,豆大的汗珠接连不断地往下掉。 徐钧安当机立断,「走!回军营!」 整个河西医术最好的郎中就是梁芨,此刻正在军营。 「好。」泰宁快速应和。 她快速搭过陈宜一只胳膊,撑起她的身体,「别怕,梁太医一定能救你。」 陈宜艰难点头。 她毫不怀疑姑父的医术,单纯没有力气。 砰咚! 还未开门,房门被撞出大洞,一身灰棉袄百姓装扮的暗卫摔倒在地,看一眼三人,鱼跃而起,抬剑挡在公主身前。 假小二持大刀挥下,暗卫一脚蹬他胸口,撞倒其身后两个刺客,露出走廊。 没想到,还有四五个刺客从楼梯涌入,大吼着「啊呀!」,大举砍刀而来。 陈宜一看,不对劲。 公主在河西境内遭刺,暗杀还有得狡辩,明着来太过嚣张,根本存死志,意不只在公主。 危机关头,隔壁雅间冲出两个侠士,利剑出鞘,最前头两个刺客瞬间断喉倒地。后头几人反应不及愣住,一双竹筷从雅间内飞出,穿过其眉心,钉在墙上,没入半截。 尸体堆积走廊口,甚至没来及近泰宁身。 一切发生得太快。 侠客赶看客回屋,隔壁雅间走出一人,墨绿色的衣角和红色腰带随风飘出破烂竹门,云头锦履露出半个鞋头。 这么烧包的穿着。 「糟糕!」泰宁当即拽住暗卫衣袖,皱眉看向窗口,「你快走。」 暗卫还未理解她的意思,河西节度使李嗣行已走出雅间,身旁还跟着两位娥眉罗敷佳人,媚眼如波。 陈宜腹部灼痛,头脑异常清醒。 今日若非李嗣行出手,公主遇刺,这帐定算到河西头上。是以,李嗣行一直在监视泰宁。 公主脸色惨白,脚步黏在地板,与李嗣行大眼瞪小眼,互不退让。 陈宜说不出话,朝李嗣行伸手,希望看在往日情分,能再救自己一次。 「儿媳妇,好久不见。」 李嗣行嗓音深沉,如外貌,五年未变。 他打了个手势,两位侠客快步到陈宜三人面前,行握拳礼,铿锵道:「马车已备好,请。」 还是徐钧安先反应过来,背起陈宜,喊了句「谢谢侠士」,狂奔下楼。泰宁跑步跟上,路过李嗣行身边时,还瞪着他,牙根咬得咯滋响。 暗卫策马,陈宜躺在泰宁怀里,见她眼神空洞,心事重重,知她脑子里定在转刺客和李嗣行的关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页 她抓紧泰宁的手,引回她注意自己。 「公主,」她声音沙哑,几乎一个字一个字地蹦,「李嗣行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刚刚那是李嗣行?河西节度使李嗣行?」徐钧安插话。 「没听他喊我儿媳妇吗?」泰宁说话有气无力,眼里没了劲头。 陈宜心知,那句儿媳当是喊的自己。她用力,其实也没有多少力,捏紧泰宁的手。 她唇色发乌,额发湿透,自己毫无察觉,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些晕晕乎乎,讲话困难。 她半眯着眼,说:「李家父子一心为国,河西军一心消灭突厥,对朝廷绝无二心。」 泰宁轻蔑一笑,眼睛看着陈宜,却不知看向哪。 陈宜继续道:「金州边镇常年遭突厥烧杀掳掠,小冲突不断,河西军平乱有功啊!朝廷应当信任他们……」 「应当?」公主似游魂回归,甩开陈宜的手,「我只知道各地节度使拥兵自重,多次以『将在外』为名不听朝廷调遣,更有甚者如河西节度使李嗣行,在民间托大,宣扬自己贤能圣明胜过父皇。」 她越说越激动,没有发现陈宜的眼睛越发睁不动,打架打得厉害。 「防人之心不可无。」她说着,肩上遭徐钧安晃动,低头,才发现陈宜闭上了眼睛。 「陈宜?陈宜!」 泰宁和徐钧安均慌了神,使劲儿摇陈宜,不见任何反应。 陈宜只是觉得困,她听到两人的唿喊,可是睁不开眼,只想睡觉。 好烦,好吵。 「陈宜?陈宜!」 又有人在叫她,好熟悉、好久远的声音。 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竟是阿爹和阿娘,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她倏地吓醒坐起。 看头顶,祥云纹镂空架子床,蜀绣床帏。摸胸口,山丘微隆,胸骨突出。照镜子,稚气鹅蛋小脸,双丫髻粉红髮带。 正是她刚入京那年,一家三口租住在清乐坊的屋子。 「快起床,怎地喝两口酒醉成这样。」阿娘拿来袄子给她换衣服。 阳光透过门缝洒进屋里,在地上印出一道金黄色的分界线,经过阿娘的身子,弯折一道,像是故意躲过去。 天气有点冷,远不如金州冷。 阿娘笑得温柔,塞给她暖手炉,摸摸她的脑袋。 一切同当年一模一样,陈宜好久没这么温暖过,她紧紧抱着阿娘,感受阿娘软绵绵的身体,只想抱得紧一点,再紧一点。 外头阿爹在叫:「你们娘俩快点,宫门可不等人。」 酉时的太阳还未下落,陈宜浑身发冷。 就是今天,他们送酒进宫,正以为一切顺利,满脑子想着开分店的时候,全府十五口人通通被杀。 「爹,娘,咱不进宫了嘛。」 「这里是京城,咱家九酝春就算不是贡酒,也能打响名声。」 她抱住阿娘和阿爹的胳膊耍赖,看起来嬉皮笑脸,实则十根手指都麻了。 她害怕呀,害怕再经歷一次,再亲眼看着父母被扭断脖子。 「好吧,」她听见父亲这么说,「那咱们盘个店,京城开个分店。 陈宜抱住阿爹,眼泪止不住,身体抖成筛子。 她做过无数次梦,没有一次父亲同意她的意见,连母亲都强硬地把她抱上车,任她哭成泪人。终于有一次,她能救下爹娘。 「陈宜,干嘛呢?」 轰隆。 父亲的声音犹如雷鸣。 陈宜的指尖又开始发麻,不光指尖,手臂、头皮……全身都发麻。 她抬头,看到屋里陈设,面无血色。 雕栏画栋、金碧辉煌,他们在宫里,在宜秋殿。 天已经黑了,外头在打雷。 宜秋殿点了炉火,还是好冷。 她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又在做梦,可是这次的梦怎么这么长啊,给她希望又破灭,还不如从前被绑上车。 一眨眼,她又站在宜秋殿后院墙角,脚边蹲着那只瘦成骨头的小猫。 她倏地站起来,明知道改变不了,还是狂奔向前殿。 眼看大门就在眼前,刀剑入肉的声音紧贴耳膜,她却凑近不了一点。 一只大手捂住她的嘴,低沉嗓音贴着她的耳朵,「忍住,别出声。」 那时的李嗣行还是千牛卫,虽是皇帝近臣,官拜三品,也不过是个卫兵。 记忆里只有他冰冷的盔甲和兇狠的话。 他说:「你再哭,我就铰断你的舌头。」 他也说:「沿这条路走到头,报李嗣行的名字,会有人带你出宫。记得,你父母今日进宫没有带你。」 皇宫小道好黑好长,内务府的马车很空,陈宜咬紧牙关,哪怕在安化门下车后,她也没掉一滴眼泪。直到第二天在梁府醒过来,才嚎啕大哭。 「小宜,不怕咯,姑姑在,没的人能伤你。」 姑姑说着乡音,拥紧陈宜。 彼时,她还不知道兄嫂去世,只晓得昨夜河西节度使勾结突厥,意图弒君篡位,被禁军十六卫一举歼灭,就地砍头。 新任河西节度使,正是原十六卫千牛卫李嗣行。 「嘿!该醒了。」又是那个低沉的声音。 陈宜走在宫道,越走越黑,她知道自己会看到一辆马车,走到尽头却是一束亮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页 她被刺得睁不开眼。 「小宜醒了!」 「天吶,你可吓死姑姑了。」 「娘,我就说小宜不会有事,您太担心了。」 一阵嘈杂,陈宜终于醒了。 她一眼看到床头坐着的李嗣行,想起身行礼。 没成想,李嗣行顺势扶她起来,亲手将水杯餵到嘴边。周边人你看我我看你,皆是不可思议,又不敢妄议。 陈宜抬眼,看到李嗣行笑成月牙的眼睛,乖乖喝下热水。 她靠在床头,微微伏身代行礼道:「谢大人搭救。」 李嗣行点头接纳,说给旁人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不是你我老友又相见了嘛。」 「老友」。 李嗣行过得年轻,看起来与陈宜也差了十岁有余,众人皆奇怪两人能有什么交情。 「两次都是您救我于危难……」 陈宜话说一半,李嗣行抬手止住,起身道:「你是我的福星,待你养好身子,我们在好好叙旧。」 临走时还摸了摸陈宜的头顶,俨然慈爱长辈的模样。 只有泰宁和李存安,默默从陈宜床边退后。这是他们第一次行动一致,不约而同地重新审视陈宜。 她到底都隐瞒了什么事情? 「安儿,」李嗣行走到门口喊他,「还有公主殿下,随我来。」 进了帐篷,这两个人心中各有打算,站在李嗣行面前都隔着十万八千里。 李嗣行不慌不忙道:「你们可知夫妻是什么?」 在两个年轻人迷茫的目光中,他自问自答:「是战友。」 「是并肩作战,将背后交给他的战友。」 「未必有感情,但一定合作无间。」 第14章 嫁给糟老头子也不嫁你 金州边关烈风阵阵,河西节度使李嗣行的帐篷支在正央,最不受风困扰。 此刻,钻进门帘的微风灌进后领,李存安和泰宁对视,心中黯然,一齐挪向彼此,直至肩与肩只隔一拳。 李嗣行满意点头。 「今日泰宁遇刺一事我已查清。」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皮纸,摊开,竟是张人皮,毛孔、汗毛都看得清楚,其上纹青黑色狼头图腾。 狼,是北方突厥的母神。传说突厥祖先由天地而生,被母狼养大,又与母狼结合后生下十个孩子,便有了突厥部落。 「五年前突厥大败,新可汗即位,休整兵马,大兴畜牧、商队,狼子野心暂且收敛。今年,突厥马队频频骚扰金州边陲各镇,实则刺探我大昭边境兵力,看来还真给他们缓过来了。」 「如今又打起挑拨河西和朝廷的主意,打算趁咱们内斗兵力受损,一举入侵大昭。」 「真是贼心不死。」 李嗣行一连串分析,李存安心中早就有数,算不得惊讶,只是一想到陈宜刚刚面如土色,仿佛死了一样的样子,心脏由不得抽痛,顿感后怕。 一旁,泰宁另有想法。 谁知道是不是你李嗣行贼喊捉贼,演一齣戏给我看呢?泰宁这样想道。 还是那句话,「防人之心不可无」,她不会信任任何人,也不会让外族动大昭土地一分。 「我明白了。」泰宁低眉顺眼,微微欠身行礼以表尊重。 公主放低姿态,极大取悦到李嗣行。 李嗣行面前的案桌上早放好一张金箔碎屑红纸。他满意点头,弓腰伏案,在红纸上圈出两处。 泰宁接过红纸,纸上写了九个日子,从一月到三月,所有吉日都在这儿。李嗣行圈出的两个日子,一个在七天后,另一个在下月初,也不过只有半个月了。 这么急? 其实不算急,泰宁到达金州已一月有余,筹备婚事绰绰有余,偏偏李嗣行不回来,两个新人就跟商量好了似的,都不安排,也不提起。 如今摆在明面上,泰宁玉指一点,「就下月初三吧,我想等陈宜身体好了,来喝杯喜酒。」 此话一出,本来接受命运的李存安浑身肌肉绷紧,努力控制想逃的腿,得体低头道:「我听公主的。」 「好!」李嗣行了却一桩心事,神清气爽,声如洪钟。 出了帐篷,李存安和泰宁一句话不说,互相尴尬。泰宁本来想再看看陈宜,见李存安也朝着囚营方向去,迈出的脚默默转弯,登上马车。 囚营的条件远不如军营,姑姑不顾陈宜反对,接受了军曹给安排的火炉、屏风,还有一个煮药的炉子。 药草味浓烈苦腥,李存安不自觉皱眉。 他站在门边,盯着五步远、床上睡着的陈宜,自己跟自己斗争。 就在姑姑以为他嫌弃这里,准备离开时,李存安夺过她手里的药汤,声线谦卑温柔道:「我来餵她。」 「咳咳。」陈宜咳醒。 她的眼睛都没睁开,木然地就着勺子喝药。 李存安还要再喂,她撇开脸,「太苦了。」 人一生病,就没力气演戏,所有原本的模样的都显露出来。陈宜像个小孩子一样耍赖,李存安会心笑道:「怎么这么大了还怕苦。」 听到他的声音,陈宜身体僵硬。 她倏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道:「怎么是你?」 姑姑在李存安背后耸肩,表示无辜。 「我,」李存安搅动药汤,看见波纹里晃动不清自己的脸,犹豫再三还是要说,「我要成亲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页 他放下药,手撑膝盖。 「下个月初三,我要迎娶泰宁。」 陈宜愣愣地望向他,两个人的瞳孔里只有彼此。 李存安眼里似有水雾,说不清的东西晕满了他的眼眶。他手指蜷缩,期待着陈宜说点什么。 陈宜读懂他的目光,不敢再看,只好低头看自己也蜷缩的手指。 她说:「还有七天,我酿的九酝春就能起窖,到时全部送到府上。」 李存安还是盯着她,企图从她躲避的眼神中看出一点慌乱或悲伤。他掰过她的脸,问她:「那你要亲自送到我面前。」 他的眼尾肉眼可见的越来越红,最后竟像抹了胭脂一般,可怜巴巴。 「好。」 陈宜轻轻的一句话,剪断了李存安最后一点希望。他转身就走。 两人再见面,又是七天。 九酝春起窖,这回士兵们早早就在门口等起,想讨第一杯酒喝。 酒塞取下,陈宜凑过去,只是闻了一下,没有再试,就又塞回去,原封不动地交给军曹。 「这是我给少主的新婚贺礼,想喝就去吃喜酒嘛。」 谁能抢得过少主嘛! 热热闹闹一阵哄吵,陈宜的心情都好了许多。 「陈宜,」燕笳回来了,指着身后道:「大人喊你。」 大人?陈宜一开始还以为是李存安,帐篷掀开才看到是李嗣行,一瞬间如释重负,深唿吸吐出浊气。 「哟,不想见我?以为能见到臭小子呢?」 陈宜不答,乖乖站着,俨然不想多废话。 另一边,李存安赶在今日,也回来了。 见陈宜帐篷门口一个人也没有,半掀开的门帘露出里头一地的酒罈子,军曹一个人在里头清点。他顿住脚步,奇怪道:「酒都起了,她人呢?」 燕笳跟在其后,「去大人帐篷了。」 李家只有一个「大人」,就是李嗣行。 李存安暗道不好。 半年前,李嗣行去陇西见老友,回来时带了一个媵妾。这次他从扬州回来,又多了两个家妓。每每如此,李家后院都快塞不下去,李嗣行还自诩风流,骄傲得很。 他这个老爹,看到美女就想收,一辈子也改不掉。 想到李嗣行殷勤服侍陈宜喝药…… 他冲到李嗣行门前,正听里头说道:「山高皇帝远,我就要你做妾又如何?」 李嗣行的声音向来蛊惑人心,李存安生怕陈宜着了道,想都没想,冲进帐篷,捉着陈宜手腕。 屋里两人都吓了一跳。 陈宜想抽出手,拽了一下,没拽动。李存安不容拒绝地拉着她,眼下阴翳,眉间深沉,直勾勾地望向李嗣行,像一只即将扑食的老虎。 可惜只是一只幼虎,面对的却是身经百战的虎大王。 「安儿,有什么事?」李嗣行眯眼,轻飘飘问。 两双相似的眼睛对峙,李存安眼中的火焰一点点熄灭。 但他还不放开陈宜,攥得更紧。 「儿子刚从硕方回来,硕方节度使特让儿子跟您道谢,说是您送他的家妓色艺双绝,帮了他不少忙。」 「哦,还有江小娘的妹妹托我给她带件袄子,我实在记不得哪个是江小娘,回家后还是受累,您给吧。」 李存安故意提及父亲的旧情人,意在提醒李嗣行别再乱欠桃花债,也告诉陈宜,李嗣行男女关系混乱,不要被外表蒙蔽。 「哦?老常这么说?我就说琴歌儿能帮上忙吧!」李嗣行挑眉,他一笑眼睛只剩一条缝,更显年轻,但精明。 见他不以为耻反以为傲,李存安气愤却无奈,还得奉承:「父亲英明。」 「至于江小娘,」李嗣行摸着下巴,似愁苦喃喃,「庭州来的小妾里有姓江的吗?」 这下子连陈宜也惊到,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李存安一副,看吧,我就说他不是好人的样子。趁李嗣行还在思考江小娘是哪位,李存安匆匆拜退,拉着陈宜就走。 临近春节,金州的雪一场接着一场,沙土都冻得梆硬。 李存安一心拉陈宜进帐篷再说,怕她旧伤未愈,再冻着。陈宜一路挣扎,终于忍受不住,大叫道:「李存安,你放开我!你别碰我!」 当年苗安求陈宜不要走的时候,抓住陈宜手腕苦苦哀求的时候,陈宜也是这么说:「你放开我,别碰我,朱公子知道会不高兴。」 脑子里的弦嘣一声断裂。 李存安转身,怒吼道:「谁都可以碰你,就我不可以是吗?」 他连连诘问:「你就这么贱?这么想嫁给权势?做我的小娘也行?给个糟老头子做十八房媵妾……不,说不定妾都算不上,就是个陪床……贱婢。」 他骂红了眼,什么乌糟词都出来,恨不得把当日的委屈全部扔回陈宜。 啪! 陈宜一巴掌甩在李存安脸上,李存安的脸通红,陈宜的手掌生疼。 她怎么也想不到,李存安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羞辱她。她看着李存安,一步步从震惊变得惊恐、羞耻,最后才是愤怒。 细碎的雪花落在陈宜的睫毛,来不及颤抖,就化了。 又下雪了。 雪花落在两人身上,迅速浇灭了火焰。 陈宜仰天,闭眼,深吸一口气。冰凉的雪砸在脸上,化成眼泪,滑到下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页 她一把抹干净,惨笑道:「是呀,嫁给糟老头子也不嫁你。」 两人的手还牵着,李存安咬牙切齿,就是不放。 「喂!你们俩说谁糟老头子呢?」李嗣行揣着暖炉,实在是忍不了了。 第15章 该舍就要舍 庐州的冬天既有北方的风啸,也有南方的湿冷,府衙地牢更是阴风阵阵,地上的茅草都浸透了水汽,软塌塌的。 苗安被关了一个月,再有三天,就要行刑。 九酝春倒灶,苗家父子偷走剩下的软纸,贴在自家代卖的酒罈上,以假乱真。哪晓得东窗事发,喝死了十几个人,知府捉住苗坤,苗坤一股脑全推到次子苗安身上。 公堂上,死者的亲人们声泪涕下,「要不是姓苗的曾入赘陈家,咱也不能信他呀!」 苗安醉了三天三夜,被拖到庭上时几乎昏死过去,醒来就是在监牢。 他娘来看过他一次,哭得像个泪人,说自己死了也要救他出来,让他一定要等自己。 对于这个亲娘,苗安没多少印象,大多数时间这个女人都被锁在柴房,苗坤告诉他,他娘是个表子,被男人玩坏了就疯了。 不知道这个女疯子怎么跑出来的。 说来可笑,他居然信一个疯子的话,等了这么多天。 早该了结的。 他嗤笑,解下腰带。 地牢的房梁磨出无数条印迹,墙角的长凳像是准备好的,方便囚犯自己了结。 他爬上凳子,随手一扔,腰带穿过房梁,打上结,脖子挂上去,踢掉凳子。 一切这么简单。 早就不想活了,从陈宜说要嫁给京城劳什子朱公子,他就不想活了。他在这世上没有牵挂之人,也没人牵挂他,没有活下去的理由。 脖子像要断了一样,原来人断气前,脑子也是涨的,耳朵还会嗡嗡作响。 「安儿!」女人的尖叫声在地牢迴响,「快来人啊!」 苗安忽觉下坠,身体砸在地上,骨头生疼,他不想唿吸,空气却争先恐后往肺里送。 「安儿,娘说了会来救你,你怎么这么傻。」金仙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苗安只觉得吵,皱眉睁眼,看见娘亲背后站着一个男人,身披金丝大氅,腰挂金叶子玉牌,不知道是哪来的富商。 男人道:「这就是我儿子?」 语带不屑。 金仙儿擦泪点头。 李嗣行撇嘴,命人将他扶起来,头直摇。 回想起来,李嗣行初见李存安就看不上他,奈何他这辈子杀气太重,年近四十还没有一个孩子,好不容易冒出个儿子,再是个草包也得好好教。 「若不是你娘临终下跪,我真不想管你。」李嗣行命人拿酒,自己就着罈子喝,没给陈宜和李存安准备。 「陈宜十五六岁时,我就认得她,也算看着她长大,」他瞪看李存安,眼珠子都要掉出来,指向陈宜的手指气得发抖,「我纳她进门,我是畜生吗?」 「李存安吶,我是为你谋事。」 他提起酒罈,送到嘴边,嗖地,被陈宜夺走。 陈宜仰头,大口大口灌酒,来不及吞下的酒水顺着嘴角流进衣领。 李嗣行和李存安都瞪大了眼睛。 「不必多言。」她的鼻头髮红,眼睛血丝密布。 李存安听说要将陈宜纳给自己,已经心惊肉跳,再想起自己当着将士们说的那些话,真是恨不得把舌头割下来。 按陈宜的性格,恐怕这辈子,死也不会嫁给自己了。 「李大人,」她面朝李嗣行,「我们的约定还算数。」 「你说的,除非你死,不然我和李存安绝无可能。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五年前不可能,现在更不可能。」 五年前,金仙儿求见李嗣行,跪了三天,门都没进。还是陈宜出面,递上名帖,带着金仙儿见到李嗣行。 当时,李嗣行要求陈宜决不能再见李存安,陈宜答应。 这事情李存安应当不知道。 无所谓了,陈宜喝了酒,又在气头上,只想一吐为快。 李嗣行使劲使眼色,甚至拉她,都没有用。陈宜就是要把心里话吐个干净。 「陈宜知自己卑劣,仍不愿做唿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狗,又或者神仙打架手里的刀。」 她戳破李嗣行的「慈父」面具,直指他利用自己挑衅朝廷。 「陈宜!」这回轮到李存安发火。 他了解李嗣行。家长里短随便争吵,李嗣行从来认为是小事,都是哄着来,涉及政事,李嗣行绝不许人议论,遑论揣测。 他抓住陈宜后颈,逼她看向自己。 看见李存安急切的目光,陈宜眼里的火冷却,汹涌起伏的胸口也平復下来,她反应过来,自己说过了。 接收到陈宜无措的眼神,李存安软声:「你不愿嫁,谁都不能逼你。今日九酝春起酿,你太辛苦,快回去好好睡一觉。」 陈宜呆呆点头。 李存安望着她的背影,见她掀起门帘,早等在外的董参急切地握住她的手臂,被她不动声色地抽身,两人边走边说话。 「别看了,人都走了。」李嗣行说。 「我得告诉你一件事,」他抱胸靠坐,白虎皮垫在身下,「陈宜没有猜错,我确实是想利用她探探皇帝的底线。」 「现在内忧外患,老皇帝拿我没办法。他把公主送来,指望抓我把柄,却发现突厥果真有意侵犯,动不了我,还白送我一个公主做人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页 「你不想看看,咱们这位皇帝能让到哪步吗?」 也就是说李嗣行想凌驾皇权,他已经有整个河西的政权、军权、用人权,他还要全天下都知道皇帝怕自己,拿自己没办法。 「你这是在玩火!」李存安提醒。 一个不小心惹怒皇帝…… 「哎,大不了休了陈宜。她休你一次,你休她一次,公平得很嘛。」 「怎么可能?」李存安急道,「圣上本就疑心病重、爱面子,就算今日不算,明日匈奴患除,还要算帐,绝不是休了就能了事。」 陈宜的命都保不住。 「那又有什么关系?」李嗣行不甚在意,「到时公主已有李家子嗣,他总不会动孩子的父亲和爷爷。」 言下之意,陈宜死就死咯! 李存安知父亲薄情,没想到薄情至此。他满目震惊、心痛,指甲嵌进木桌,抠出木屑。 见儿子这样,李嗣行拍他肩膀,沉声教导:「能救就救,该舍就舍。我救她两次命,她还我一命,也是应该。」 李存安直起身子,远离李嗣行。 「您说的对,该舍就舍。」 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往外走。 李嗣行不再追问,喊了燕笳进帐篷,吩咐新任务。 李存安闷头沖向东营。 「该舍就舍」,他决定捨弃陈宜,金州现在是潭虎穴,呆不得。 他走到帐篷门口,正听到董参劝陈宜:「莫管这些当官的,下次他若再有歹念,你就告诉他你有婚约。」 李存安拳头捏紧。 董参:「我不介意给你当挡箭牌。」 你倒是想得美! 他气沖沖掀开门帘,看见陈宜缩在被子里,小脸惨白,顿时火气全消。 差点忘了来干嘛。 他长吁一口气,走到床前。董参就挡在床前,不许他再进一步。 「你想说什么?」陈宜的眼睛黑漆漆的,望着李存安。 「我想说,」他沉吟,「对不起,我不该恶意揣度,不该那样说你。」 陈宜侧身,将被子拉到鼻子下面,这是个自我保护的姿势。 董参又要赶李存安。 李存安被他挤得后退半步,翻董参白眼,食指抵在他的胸口道:「我和陈宜说话干你什么事?」 火药味浓烈。 陈宜勐地坐起身,自暴自弃般掀开董参,半跪在床上,梗着脖子问李存安:「你到底来干什么的?」 李存安神色慌乱,一双桃花眼左右晃动,好一会儿才沉静,继而用力地看着陈宜,用力到陈宜总觉得他要说永别。 「陈宜,」李存安下定决心,「你想不想离开金州?」 当然想,陈宜做梦都想,但李存安的样子让她不敢说。 「待我和公主大婚,河西会赦免一批囚犯,我想办法把你放进去。」 这等好事该欢唿雀跃,陈宜却一点儿也不兴奋,她满脑子都是李存安这是怎么了?她生怕自己讲错一句话,就再也见不到他,就像已故的爹娘。 两人相对,谁都不说下一句话,直到营外传来鞭炮声,不知道哪家的小孩跑到郊外玩鞭炮。 「还有五天就要过年,我本想找你陪我喝酒。」李存安羞赧道。 他的人生里快乐的几个春节都是和陈宜、师父、师娘一起度过。在军营看见陈宜的第一时间,他就想着又可以过春节了。 「算了。」 「刚刚父亲又指派我去庭州,恐怕除夕也回不来。」 他这样说着,陈宜越听越像遗言,越听越怕。 她拉动李存安袖子,打断他的思绪,「年初一也可以喝酒,」想一想又补充道,「初二也可以,初三也……」 「年初三我就成婚了。」李存安笑道。 陈宜又没话说了。 李存安走后,董参终于问她:「你和少主有过去,是不是?」 陈宜没想瞒他,反正姑姑、姑父都已经知道。 「嗯。」她点点头道。 董参闷闷不乐,还是听陈宜的话,将仅剩的两瓶特制金疮药和解毒丸交给燕笳。 有这两样东西总不会死了吧。 第16章 道别 李存安离开金州,第二日泰宁亲自来找陈宜。 自陈宜一家来东营,平日里见不着的大人物一个接一个来,官差们默认陈宜落难前也是大人物,供给的棉被、炉火都给了最好的。 泰宁四下寻找,依旧觉得无处可坐,干脆站着说话。 「李存安临走前,托我照顾你,」她直说来意,「金州兇险,尔当速离。」 陈宜被托着手,压上来一叠契约书和一把钥匙。 公主的两只手包裹着陈宜的手,手心温暖,皮肤细腻,凑近能闻到淡淡的香脂味。 她语重心长:「我已在靖远置办好房子,那里安全,你带着家人快去安脚。李嗣行那里不用担心,我会去同他说明,是我醋波翻涌,把你赶走。」 连公主都这样急切送她走,陈宜奇怪道:「又要打仗?」 明明李嗣行说他不愿跟朝廷开战,那就只能是突厥。若是突厥,李存安要带兵,公主是皇室,两人都比自己危险,她虽然不顶用,也不能扔下他们逃跑。 「没有。」泰宁立即回道。 「昨日一闹,军营都知道李家父子因你起矛盾,消息阻拦不住,很快就会有敌人盯上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页 「你在这里掣肘我们做事。」 公主说得在理,她确实没用,还是个活靶子。只是「我们」二字稍微有点刺耳。 陈宜点头,将房契、地契、钥匙都装进包袱里,拍了拍,回望公主道:「你放心,我们收拾一下,过两天就走。」 两人手挽着手送到营外,即将上马车时,泰宁转身,抱住陈宜,在她耳边小声说:「我这辈子飞不出朱墙院落,你要是能长出翅膀就飞远一点,也替我看看人间百态。」 陈宜望着马车远去,心道这可能是与公主最后一面,不免伤感。 回到帐篷,董参不知道何时过来,又支起炉子煮起药。 他蹲在炉子前头送火,身旁的木几上放着一束黄色小花,看着像腊梅和枇杷,其间插着一朵紫色藏红花,搭配很亮眼。 「这季节还有藏红花?」陈宜说着抽出藏红花,一点没注意破坏了花束。 「你回来了。」董参回头,看见陈宜专心摆弄藏红花,再看那一束平平无奇、有点可怜的小黄花,嘆气。 「你也看看它们。」他努嘴。 「在一处山洞门口採到这株藏红花,我想着配些小花,不然它一个人再好看也孤零零的。」 「金州已经够冷了,取取暖也好。」 陈宜不傻,这哪是在说花,分明在说人,明里暗里劝陈宜不要独来独往,适时寻个人取暖。 她不喜欢这样的说教,装作听不懂,把花放到一边。 董参也习惯了,继续熬药。 「你要是累了就先睡一会儿,待会儿药好了我喊你起来喝。」 上次中毒后,她的寒症一天比一天厉害,董参每日都来煮药、把脉,再重改药方,昨夜竟把陈宜推迟了三个月的葵水催来了。 这会儿功夫,陈宜抱腹侧躺,没力气搭理他。 半个时辰后,董参轻摇陈宜。 陈宜撑起身子。 小黄花和藏红花被绑在一起,靠在床头,董参手里捧着一碗药,边吹边餵陈宜。 陈宜苦得皱眉,全吞下去后,才发现床头还有一碗水。 「糖水,知道你怕苦,特地准备的。」董参捧起糖水,准备餵陈宜。 帐篷里已没刚来的时候冷,可是这会儿陈宜冻得浑身发抖,确实需要人温暖。董参不是她想要的那个人,但是她懂得感恩。 「谢谢,」她接过糖水,实话实说,「我很快要回庐州。」 言下之意,你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董参似听不懂,由衷笑道:「你能回家啦,那真是太好了!」 就在陈宜想说得再清楚一些时,董参认真说道:「回庐州也要取暖的,只要你同意,你去哪我就去哪。」 陈宜想不通他哪里来的拗劲儿,但话说得这么明白,她总不能再装不知道。 「我知道你喜欢我,但是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你。」 「可能?」董参屁颠收拾好两只碗,「也就是说也可能喜欢上我。」 「陈宜,」他难得认真,「等回到庐州,我们试试吧。」 陈宜可以想出一百个藉口拒绝,可看见他捧着两只碗,身上的军装灰扑扑的,袖口已经被药草渍浸黄,所有的话到嘴边都说不出口。 也许她真的需要逼一下自己,开始下一段旅程。 「好吧。」她听到自己说。 说是两天出发,陈宜一行硬候到正月初二还没走。 军营表面没有动静,暗地里窃窃私语,一见到陈宜就像惊弓之鸟散开。陈宜装看不见,反正不过讨论婚事将近,李存安还不见人影,算怎么回事。 夜里,金州城门敲响。 李存安终于回来了。 城中已过宵禁,路上无人,他策马扬鞭,燕笳自城门口迎他跟上。 「这几日突厥有动作?」 「没有。」 李存安命燕笳在营中盯着,除非突厥有动静,不用禀报。他瞥向燕笳,见他难为,不耐烦道:「有什么事情快说。」 可怜燕笳踌躇再三,觉得还是该禀告少主:「营里都在传,陈宜姑娘跟小董大夫好上了。」 「吁!」 李存安急停。 「好上了?什么叫好上了?住一起了?」 「那倒没有,只是这两日亲近了许多,小董大夫凑近聊天吃饭,陈宜姑娘都没拒绝。」 往常陈宜都会默默拉开距离。 李存安「嗯」了一声,没再说话,脚踢马腹,又急奔而去。 燕笳赶紧跟上,看方向,竟是去军营,忙问:「不回府吗?」 他不敢说后半句,您明天还得接亲呢! 李存安当然记得成亲的事情,只是不想回去面对满府喜字。他拉紧缰绳,「还有军报要看,迟点回。」 又是合情合理的藉口。 金州风烈,城南出城东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李存安的脸颊已皴掉一块。 他拉上披巾,盖住半张脸,模煳中见到军营门口蹲着一个人。 陈宜抱着酒罈子,吹了半宿冷风,上牙打下牙,哆嗦不出一句字。 「我……」 唿出的白雾遮挡在她和李存安中间。 「我什么我!快进来说话。」 李存安扯下自己的披巾包住陈宜,扶着她往里走。 帐篷里居然亮着烛火,暖炉和热茶也早就备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页 门帘掀开,暖气铺面,李存安顿时觉得毛孔都张开来,震惊看向燕笳。燕笳迷茫耸肩,表示不知情。 陈宜吸熘鼻涕,从怀里拿出酒罈,放进咕嘟冒气的烧水锅里,笑道:「我就猜到你会回营。」 她熟手般倒茶,一杯给李存安,一杯自己捂手。 「我说了,不管你初几回来,我陪你喝酒。」 她站在暖黄色的光里,两坨高原红让她看起来稚气又倔强,像永远压不弯的小草,不光不弯,还要给路过的蚂蚁遮雨雪。 李存安让燕笳出去。 路过烧水炉,李存安伸手,用手背探酒罈外壁,已经温热。 帐篷中央摆放地形沙盘,南侧摆放书桌,兵书、军报堆积成山,东侧摆简易床榻,床尾放着桌几,也可做坐榻。 李存安拎酒罈,绕过沙盘,坐到塌上。 他把桌几安放好,又用被褥围绕一圈,刚好够挤进去一个人。他拉陈宜去坐,陈宜看见那个奇奇怪怪的窝,笑出声指道:「干嘛?鸡窝下蛋吗?」 「是有点像。」李存安摸着下巴。 小时候在庐州守岁时,师父和师母总会拿出一床被褥,将陈宜和李存安两个小孩裹在里面,只露两颗小脑袋,可可爱爱。 陈宜坐进「窝」里,用被褥裹住身子,依旧达不到当年的效果,干脆放下。 她给自己倒酒,嘟囔:「我长大啦,你也长大啦。」 「我早就长大了。」 李存安把杯子推给陈宜,让陈宜给自己倒酒。 在庐州的最后两年,李存安个子已经张开,不愿意,也没办法再和陈宜挤在一床被子里,每次都藉口要喝酒,钻到师父跟前烘火。 他举杯,碰陈宜的杯子。 清脆一声,真好听。 陈宜端着酒杯,看着他仰头喝下,看着他喉结上下移动,果然李存安喝完挑眉睁目,手指酒杯,舌头像打结一样说不出话。 「这是我和你酿的九酝春,」陈宜抢答,「早前你做的那坛酒胚,我悄悄分出这一小坛,亲手做完了后头的活。」 找泰宁要回这剩下的半罈子酒可不容易呢,过春节嘛,总要原汁原味才好。 靛青色的披巾还挂在肩上,陈宜有些热了,还不想摘下来。李存安长臂越过桌几,扯松了披巾,滚热的指尖不小心蹭到陈宜的下巴,两个人都装作不在意,像小时候无数次一样。 第17章 一个向南一个向北 酒过三巡,李存安脸色酡红,陈宜笑话他:「贵为一方少主,酒量还不如小时候。」 李存安的髮丝散落眼睫边,她习惯性的帮他缕到耳后。从前李存安酿酒腾不出手,陈宜就帮他束髮。 忽地,手腕灼热,一只粗糙的大手握住她,力道不容拒绝。 陈宜惊,抬眼,撞进李存安深邃的眼眸,像掉进一坛烈酒。一瞬间,陈宜的脸滚热,脑袋昏沉,仿佛也醉了。 「我知道你不是粗心,你是故意谋杀太后和太监总管。」 他喝醉了,还在笑,陈宜勐然清醒,后背激起一层冷汗。 李存安半趴在桌上,还抓着陈宜的手,眼皮越来越重,说梦话道:「短短五个月,外戚重臣被清理干净,朝野上下人人自危,宫里人也只晓得太后发病。" "那么巧,太后发病和太监总管中毒在同一日。」 他双手握住陈宜的手,眼睛湿漉漉,浓眉簇趸,委屈道:「你都经歷了什么?为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们说好的同甘共苦呢?」 见他快哭出来,陈宜也忍不住。 皇上、皇后有意隐瞒太后中毒真相,李存安查到此处不易,仅仅他「调查」宫中秘闻这件事本身就够他喝一壶。 他为了陈宜,不惜犯险。 两人都红了眼眶,内心波涛汹涌,理智控制着不可逾越。 陈宜别过脸,第一次恨自己酒量好,借酒任性都没有机会。 「陈宜,我可以为你上刀山下油锅…………」 李存安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小小的唿噜声。 陈宜轻松抽出手,手指轻轻地梳过他的鬓髮,嘴角上扬,眼角却耷拉,贪婪地刻印李存安的睡颜。 「你不能为我上刀山下油锅啊,你得为河西百姓,为大昭国,血战沙场,拼死一搏。」 「我不想当罪人。」 李存安再醒,已在自己的卧房。 满目鲜红,只有圆桌中央放着一坛酒,古朴的瓦罐与椒房格格不入。 他拿起酒,下头压着一张纸。秀雅的笔迹写着:山高水远,后会无期。 「后会无期」,李存安笑,如此残忍,合陈宜的风格。 墙边的木桁挂着喜服,按穿着顺序,一层又一层。 燕笳敲门,李存安已穿好婚服,好整以暇。 「走吧,接亲去。」 金州驿站后院,马车停当,马车里靠着一个年轻姑娘,正在眯觉。 穿着灰布棉袄的女人扔进一床棉被,套缰绳的年轻男人劝她:「姑姑,这趟回靖远,我是东道主,这些东西绝不会短缺你们。」 泰宁心思缜密,早半日接陈宜一家安顿在此,待她和李存安成婚,金州城戒备松懈,最适合出城。 锣鼓声渐近,人声鼎沸,喜庆的唢吶要把人耳朵吵聋。 陈宜倏地睁开眼,掀开窗帘。 姑姑察觉到她的不舍,装作不经意地说话:「大清早的吵死人了,还让不让人休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页 门帘被掀开,陈宜探出半个身子,情绪平稳。 「走吧,时间差不多了。」 两匹马拉着小车,从驿站后门踱出。绕到大街,新娘子刚好从正门被背出来。 「起轿!」 鞭炮声盖过欢唿。 陈宜回头,高头大马上的新郎官也望过来。 他们一个朝南,一个朝北,不约而同地收回目光,目视前方。 再回靖远,陈宜才发现这里的百姓个个乐观,连街边摆摊卖馍的都叫得比别处有劲儿。 董参骑马驼行李,走在马车旁边。 「小郎中回来啦?」 「 保善堂少东家,你可捨得回来咯!」 他一路应承,脸都笑僵了。 走到分道口,陈宜喊停,「董公子,您回保善堂,我们要去三和巷,不顺路。」 董参愣住,他满以为陈宜一家理所当然住董府。 「都回靖远了,没有叫你们住外面的道理。」 「我们不去客栈,」陈宜从怀里拿出钥匙和房契,「泰宁公主早有安排。」 泰宁安排的住处,一定安全又舒适。董参下马,将陈宜一家的行囊下下来,搬上车。 「搬家也很累,我还是去帮帮你们吧?」他抓住最后一袋行李问道。 梁直一股蛮力,直接把行李拽上车,笑呵呵,拍董参肩膀:「这里有我呢!兄弟,你快回家吧,你爹娘该想你了。」 他没有疏远关系的心数,倒是说中了董参的心事,这会子爹娘该听说他回来了,不回府他们肯定担忧。 他没再坚持。 到了三和巷,老远闻到酒香。陈宜沖在最前,打开大门,不禁感慨泰宁太懂自己。 院子里一栋两层小楼,穿过过堂,后院一片空地,中间一条石子路,两侧摆满大缸。石子路那头是个平房,里头有筛粮食的大筛子,有藏酒的地窖……这里以前就是酒坊。 最绝的,酒坊后门正对西市闹区,酒肆、茶摊不少。 前店后住,亏她能找到这么个地方。 陈宜满腔热血,撸起袖子收拾屋子。 「搭把手。」梁芨喊陈宜。 两人把八仙桌抬到前院,趁左右无人,梁芨喊住陈宜。 「趁你姑姑不在,我问你,你到底对董参什么打算?」 「我也趁姑姑不在,跟您交个底,」她随手擦干净一把凳子坐下,「不日我们就能回庐州,董参说要跟我回去,我觉得不大可能,就答应他等到了庐州,跟他试试。」 信息量太大,梁太医转了两圈才明白,「你觉得他不错,又不甘心是他。」 陈宜着实觉得身边人精太多,太阳穴发涨,喊着「头疼」,就遁了。 半个月后,河西特赦的布告贴出,陈宜一家的名字果在其中。董参收拾好包裹,当天嚷嚷要出发,陈宜好不容易安抚下来,九酝春酿了一半,至少等这批酒起窖,卖干净了再说。 为此,董家父母特地来道谢,求着陈宜再劝劝董参,他们深耕河西,三代单传,实在不能跑那么远安家。 董参也很有劲儿头,忙着跑各家酒楼,以保善堂名誉担保陈宜的酒将风靡全城,绝不让各位掌柜失望。 不到三天,竟签下三家酒楼,五十坛酒,将陈宜的酒卖个净干。 陈宜也很高兴,直到七天后,她才知道,生意不是这么谈的。想动别人的蛋糕,就得给别人更多的羹。 第18章 生意难做,小心火烛 靖远的酒匠不多,听说保善堂的少东家请人做酒,纷至沓来。 陈宜一一询问经歷,竟没一个在这座旧酒坊做过,不禁惋惜,她还指望来个熟手帮大家熟悉场地。 她不贪多,也捨得薪酬,十二个人酿五十坛酒,正月里做工,全部给了双倍酬金,工匠们老实手勤,细细指导下也算进展顺利。 七天后,第一次起酒,酒香四溢。 不到中午,酒坊的门被敲了近十次,有酒饕,也有西市的商户。一传十十传百,挂名兰春酿的九酝春,还未面市,已声势浩大,吊足酒客胃口。 然而当夜,陈宜正做美梦,房门被表兄梁直踹开。 「小宜!事发突然,顾不得避嫌。」他连人带被子,一把裹住,扛在肩上。 「什么?」 可怜陈宜刚梦到坐上花轿,还没看清娶自己的是谁,莫名其妙轿子翻了,天旋地转之下,她睁开眼,满目仓皇。 后院火势滔天,姑父髮丝散乱,怀里抱着空水桶,从过堂奔出;姑姑坐在台阶上哭,捂唇低头,见陈宜出来紧紧将她抱在怀里。 更夫敲锣,从巷子远处过来,后头跟了好些官兵,都抱着水桶,冲进院子。 陈宜脑子昏沉,以为自己还没梦醒,狠狠掐自己,痛得倒吸冷气,才接受事实。 她陡然想到那五十坛酒。 董参同酒家们签下契约,交货时间堪堪卡在两个月,九次放料,一次都不能出错。若是现在从头开始,定赶不上交期。 更何况,火若烧到酒窖,恐怕越演愈烈,大半夜的找不到沙子,只能烧光了事。 说时迟那时快。陈宜钻出被褥,只着亵衣,抢过官兵水桶,迎头浇下,湿身就往火场里跑。 姑姑、姑父的唿喊声就在背后,她边跑边跟身边的官兵交代:「酒坊西粮仓下有入口,地下酒窖藏有五十坛烈酒。」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页 官兵一听登时站定,嘴巴微张,腿似卖不动。须臾,又快速奔告,「快!跟着那个姑娘,先去酒窖抢酒上来!」 「好!」 他们跑到粮仓,粮堆已挪开,露出酒窖入口。咚咚一阵响声,众人冷汗直冒,生怕酒罈相撞,但见一健硕男子,灰头土脸,左右手各提一酒罈,胳膊下还横夹着两坛。 原来梁直救出陈宜后,立即返回后院。他倒没考虑到火势,只想到陈宜的心血不得被毁。 见他架势,陈宜心惊胆战,酒塞只是用普通麻绳绑住,还没换八字结,若松了……她不敢想。 她伸手想接过酒罈,身后的官兵们已拥进酒窖,陈宜挤在中间,气都喘不上来。 等她喘上气,差点当场昏倒。 那些官兵竟学着梁直,全都手提臂夹酒罈出来。 「不行,你们不能这样,要一坛一坛往外搬。」 她尝试阻拦,官兵反而嫌她烦,甩开她道:「让开!莫拿命开玩笑。」 话音刚落,一声尖叫。 陈宜眼睁睁看着火苗咬住小兵,袭上后背,抱着酒罈子的官兵一下子乱成一团。 陈宜当场喊道:「别动。」 又跑过去,一脚踹那人后背,使劲踩踏火苗,总算灭掉。 这下子官兵总算听陈宜的,一坛坛酒运出去。 一个时辰后,临近商户得到消息,都跑来救火。火势得到控制,左右的西市铺子烧掉部分,勉强算保住。 废墟里,姑姑还在哭,陈宜坐在墙角数银票。 「赔偿隔壁损失,四十两。重装酒坊四十两。工匠日薪三十文,两个月即一两八钱银子……」 她掰着指头算,「从徐钧安那里赚得钱勉强覆盖,只是这么多货,没处酿酒,怎么是好?」 事情发生就去解决,能解决都不是大事。 陈宜想通,忽而站起,从丹田唿出声:「好!」 她拍打双膝,决定放弃后院酒坊,立时出门租新院子,归置些东西,不耽误酿酒。 走在大街上,左右路人纷纷看她,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看得她浑身长刺,直想找套壳背上。 刚到房牙子那,就听门口姑婆聊天。 「咦!我听说那妮儿干三得很呢,咋能干嫩事儿?!」 「啊呀,妮儿家的让这么多汉子看了身子,可怎么活呢?」 「可别说了,保善堂掌柜的一早上头都抬不起来哟。」 陈宜听到「保善堂」三个字才站住脚,低头背身靠在墙上,假装等人。 嗑瓜子的妇人,又长「咦」一声,问道:「他家那小子还要娶那妮子?怎么想的呢,这不跟娶对面那些那啥一样式儿了么?」 房牙子所对面是一所乐坊,此时还未开门,看起来不过是花哨点的酒楼。古往今来乐伎为奴,虽通琴棋书画,百姓看来不过以色侍人,还是个妓罢了。 妇人们口音浓重,陈宜听得困难,也听出她们说的妮儿就是自己。 敢情今儿个街头巷尾都编排她淫荡,害得董家也遭口舌。 她嗤笑,抱手站在妇人背后,清嗓子道:「董公子要娶我?我怎么不知道?」 三个妇人吓得哆嗦,手心瓜子洒落大半,回头一看是她,赶紧拎起小板凳要跑。 「哎!」陈宜喊住三人,嗓子大得恨不得整条街都能听见,「董公子是我姑父的徒弟,与我并无关系,不要乱传。」 说完也不管行人脸色,掀起裙摆,挺直嵴樑,径直进屋找房牙子去了。 门口小童拦住她,引她坐下,奉上茶,便不再管她。 周边一同等的人换了几拨,红茶加水加到没有味道,小童还不带陈宜进屋。 前厅空空,只剩陈宜和小童。小童微笑,陈宜也微笑。她不急,大不了大家都耗着。 硬等到酉时三刻,眼看要宵禁。陈宜起身行礼道:「还望先生给个明示,哪位贵人不想让小女做生意?」 小童依旧眉眼弯弯,恭敬回礼,一句话不说。看样子问不出来了。 她走出房牙子所,对面的乐坊五彩灯笼高挂,丝竹吟唱不绝于耳,热闹得让陈宜心烦。 她皱眉捂耳,疾步前行。 「陈宜!陈宜!」背后传来唿喊。 「陈宜!」 一只手拉住陈宜胳膊。 徐钧安弯腰喘气,「你跑那么快干嘛?」 陈宜没好气回:「你在这干嘛?」 说完看了眼不远处花花绿绿的灯笼,极嫌弃咦道:「啧啧啧,骄奢淫逸,你果然全占齐了。」 徐钧安不怒反笑,「我早就说过,没有我你做不成生意。」 「我听到兰春酿的消息一猜就是你,夜以继日地赶过来,还是来不及。」 他跟着陈宜往三和巷走。 「断人财路如杀人老母。你呀,不拜码头就算了,还骑人家头上拉屎,没死算你命大。」 话说得粗俗,道理却是这么个道理。 陈宜站定,开窍了。 任何一个地方一个行业都有地头蛇。京城有徐钧安,靖远自然有王钧安、李钧安。说不定后院酒坊的前主人,就是被整到举家搬迁,才会找不到一个在那里帮过工的老工匠。 「走!」陈宜推徐钧安道:「咱现在就去打听,靖远酒商谁是老大。」 「别急别急,」徐钧安按下陈宜,「你明早再来找我嘛,我包了歌伎一夜,银子都给了,现在走岂不亏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页 陈宜眉毛、鼻子、嘴巴都皱到一起,连连后退,嫌弃之情难以自抑,仿佛跟他唿吸同一处空气都污脏。 徐钧安自洽得很,嘆陈宜「有辱风雅」,便转头离开。 乐坊二楼,一名青衣束髮的小公子趴在阑干,五指学着摆厅中央舞伎姿势,扭得似抽筋鸡爪。 见徐钧安进门,小公子正色,转身回房,朝屏风后拱手,「公子,他回来了。」 「只有他?」里头人问。 「只有他。」 片刻,屏风后走出一裊裊美人,跟青衣公子行礼后退出房间,关上了门。 那青衣公子正是燕笳。屏风背后有两人饮酒,李存安坐在上座。 「什么人劳烦少主亲自盯着?」 「偶遇故人罢了。」 李存安将酒推到一边,意味着要聊正事。 对面的男人大腹便便,络腮鬍子碾成一撮麻花,颇有些江湖气,很有眼色,正襟危坐道:「少主有什么吩咐?」 李存安微抬下巴,朝对面房牙子所,「刚刚那姑娘惹着谁了?你晾了她一天。」 麻花大汉立即反应过来,陈宜是李存安的熟人,还是特别熟、要护着的那种。 「是当地酒商。」 他迅速跪地拱拳,道明事情原委,「……是以酒商们联手,不让她再租铺子,逼迫她违反与酒楼的契约,只能赔银子,滚出靖远。」 生意上的事,李存安不能管得太明显。陈宜不想见他,他更要帮得仔细。 他正思考该如何做,一旁燕笳摸着下巴道:「说起来,昨夜追赶细作,路过一个小巷子,我正见几人偷偷摸摸……」 话说一半,燕笳突然想到,昨夜在屋顶追人时,他多瞅了两眼,李存安还让他别多管闲事。 不能再说下去了。 他放下摸下巴的手,果见李存安板着面孔,脸色铁青。 第19章 睡着才说真话的人 时过酉时,夕阳西下。西市各家收拾铺子,百姓慢悠悠准备归家,正是街上人最多的时候。 没有人注意街尾小院门窗紧闭。 「说吧,你们有多少人?阿史那丕着你们在河西打听什么?」 屋里五个男人粗布麻衣打扮,还有一女子香肩半露、额点花钿,乐伎打扮,全部跪在地上,被剑架着脖子。 久久得不到回答,燕笳又说:「我们跟踪许久,确认这里就是你们的老巢,想必细作名册也在此处。」 只见六人忽的目光坚毅,双腮青筋凸起。 「不好!」李存安觉出不对。 他坐在椅子上,动作不及,只来得及踩乐伎腹部,趁其唿痛,一手扣住下巴,一手伸进其嘴里,从后槽牙抠出一粒药丸。 燕笳和其他侍卫如法炮制,已经来不及,五个细作口吐鲜血,一命呜唿。 这些细作与先前捉住的不同,竟是死士。看来李存安他们已接近核心。 李存安掐乐伎下颌,阴森笑道:「你在乐坊隐藏多年,阿史那丕明知道你受多大委屈,依旧任尔被轻视羞辱,何必为他效力。」 乐伎喘息,一口血痰啐向李存安,愤愤道:「突厥女子不崇贞洁。我以身体技艺做武器,博国家兴旺,是英雄!我的族人为我骄傲!」 她说得脸红脖子粗,身体拼命挣脱桎梏,若不是被押住,恨不能用头撞死李存安,同归于尽。 同时,一队侍卫从后院小跑过来,「禀告少主,没有书册笔记。」 乐伎得意蔑笑。 就算没有名册,伪装成做生意的也总有两笔帐,竟没有一本帐册? 李存安回忆前两日追捕细作。那细作明明已到这座院子,又拐弯,带着他和燕笳整整逛了西市一圈。莫非…… 他一脚踹在乐伎肩膀,未收力道,拔剑紧贴乐伎喉管,目露凶光,俨然起了杀意。 「说!」 鲜血顺着刀刃滴下,李存安浑身杀伐气息,似有一股不可名状的威压,压得乐伎喘不过气。 李存安问:「你们先前落脚在哪?西市哪间?」 乐伎喉头滚动,一瞬间被震得抖若筛糠。 她负隅顽抗,嗓音已然微弱,没了先前的气势,「你怎么知道在西市?」 李存安不答,剑刃又深入一分。 乐伎被迫仰头,短促惊唿。 就在李存安当她要招时,女人神色忽变,目光淡然,变得没有一丝杂质,好似看透生死一般,毫不犹豫地撞向刀剑。 鲜血溅到李存安脸上。 乐伎死了,最后一个线索断了。 在场侍卫均倒吸冷气。 「少主。」他们齐齐下跪。 李存安眼中火苗熄灭,接过手帕,一点点擦干净脸上的血,抬手安抚手下,「无妨,我已经知道在哪。」 乐伎的反应已经应证他的猜测。前夜,细作知自己被跟,故意从旧居绕了一圈,想毁尸灭迹。然而,那夜,西市没有灾祸,除了陈宜酒坊被烧。 陈宜刚来,细作刚走,时间也对得上。 他遣退所有侍卫,仅带着燕笳,往三和巷走。 「办公事而已」,他说服自己,「不算破坏她的安稳日子。」 「少主,少主。」燕笳拽住李存安。 原来他走得太快,燕笳一时没跟上,喊他又似听不见,闷头直冲。 燕笳迟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页 李存安自一直四处筹谋,躲避公主。他晓得,他的少主大人心都在陈宜身上,只是碍于陈宜已遇良人,又刻意绝情道别,才远远观望避嫌。 「少主,」他抿唇,下定决心道。「陈宜姑娘今日和酒商谈判,恐怕此刻还在吃酒。」 李存安双眼微怔,脑中百转千回。 「我们去看看,别出什么事。」他说。 「就远远看看。」他又说。 燕笳唿气,勾唇答「是。」 中街,靖远最宽的道路,贯穿东西市必经之路。 一辆马车从东市过来,走到路中,忽然停下。从车上跳下来两个人,一男一女,一人扶一棵树吐得一地秽物。 车夫见惯这世面,抠抠鼻头,喊道:「二位,还走不走啦?」 陈宜摆手,摸着胸口回他:「不了,您回吧。」 一旁徐钧安坐在不知谁家的台阶上,也连连摆手,「我们歇歇,待会儿自己回去。」 客人这么说,马夫乐得省活,调转马头就走。 人刚消失,徐钧安立即后仰,撑着身子抱怨:「老子五脏六腑要被他颠出来了。」 「哎,房牙子花钱僱人送咱,总是好心嘛,别嫌弃了。」陈宜也坐到他身边。 两个人面色酡红,侧头看见对方狼狈模样,不约而同大笑出声。 徐钧安一只胳膊搭上陈宜肩膀。 路上行人渐少,陈宜心情好,前几日被说「不守妇道」都不怕,干脆,懒得恼他。 「知道你喝酒厉害,没想到这么厉害,把那三个头家喝得服服帖帖。可真是……」他努嘴竖起大拇指,连连点头,「可真是巾帼不让鬚眉。」 「小子佩服佩服,」徐钧安握拳,「从今往后我得尊称您一句『宜掌柜』。」 「哎!」陈宜也喝上头,揽住徐钧安,「还是徐阿郎更胜一筹。」 「今儿个大伙可都听见了,你说你要扎根河西,兰春酿的事就是你的事,绝不食言啊?」 两个人都有些晕晕乎乎,徐钧安大手一挥,「绝不食言!」 「我信你!」陈宜头抵在他肩头,好哥儿们似的拍他手臂,「公主让您滚回京城您都没回,您是这个,」她竖起大拇哥,又拍徐钧安手臂,「真男人。」 久久没人接下句,手臂下的身体似凝固住。 陈宜疑惑抬头,就见徐钧安眼睛半睁,勐然起身,走到路中央大喊:「去他娘的公主!还不如春榭馆一个舞伎!」 说完摇摇晃晃倒在路中央。 陈宜过去,想扶他,自己也倒下,听见徐钧安咕哝:「舞伎遇着喜欢的还知道以身相许,狗屁公主,连自己婚事都做不了主。」 「噗嗤。」陈宜笑,干脆也躺在地上。 天已然黑了,陈宜盯着头顶的星星,一圈一圈,都在旋转。 她嘿嘿傻笑,「你胆子好大,竟敢觊觎当朝公主。」 「呵,」耳边人哼笑,「你胆子也不小,戴罪之身,还敢肖想河西少主。」 两个人看向对方,又指着对方傻笑起来,只是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最后竟翻身,趴在地上抱头痛哭。 中街上隔三差五就出现几个酒疯子,住这里的人看惯了,只皱眉捏鼻,离他们俩远远的,绕着走路。 待两人哭累了,睡倒在地,两双乌皮云靴停在他们身边。 燕笳双手抱胸,歪着脑袋看了半天,不敢认道:「是陈宜姑娘吗?」 他想掀开姑娘脸上煳住的髮丝,手腕被擒住。 「是她,」李存安挑眉,示意徐钧安,「你背这玩意儿回客栈,我送陈宜。」 说完,他一手伸进陈宜腿弯,将人打横抱起。 这回燕笳看清陈宜的脸,黏黏煳煳,糟里糟蹋,但是陈宜没错。 他背起徐钧安,被李存安喊住:「我们碰巧经过中街……」 燕笳马上接话:「什么也没听到、没看到。」 李存安「嗯」一声,满意点头。 又是喝酒又是哭,陈宜的脸肿得像猪头,月光下,李存安却觉得她的脸圆圆的,很像小时候的模样,甚是可爱。 他走得慢,听到陈宜砸吧嘴,嘟囔着听不清的梦话,年过二十的人还跟小孩子一样。成日紧张的身体放松下来,李存安不自觉地唇角上扬。 「想你……呜呜……」 陈宜睡梦里哭起来,像小猫一样,她一做噩梦就这样。李存安急忙凑过去,轻哼童谣。 「宝宝乖,睡觉觉……」 这首童谣打小师母就唱给陈宜听,李存安到了陈府后听得多,也就学会了。 他哼了两遍,陈宜时而哼唧,时而睡觉。突然,陈宜清晰地说了一句:「好想你……我好想你啊,苗安。」 李存安轰然,柔软的心脏如被挤压捏住般疼痛,刚刚的那点甜又变得苦涩。 很久没人叫他苗安,入赘陈家的「苗安」是耻辱,是不堪。 他很想问陈宜,你想我为何弃我?你知不知道我差点死掉?你有回庐州找过我吗? 他有很多问题,最后汇成一句:「苗安死了,没有苗安了。」 怀里的人哭得更凶了,瘪着嘴哼唧,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伸出胳膊一通乱划,成功揽住李存安的脖子,脸也埋在李存安胸口,一通乱蹭,鼻涕眼泪都蹭在上面。 李存安无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页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一会儿软成水,一会儿坚硬如刚。陈宜的话总能轻松地揉捏他,操纵他。 歪歪倒倒走了两步,李存安不得不停下脚步,靠着墙,颠了颠陈宜的身体,重新找到舒服的姿势。 陈宜皱眉,他又哄她:「小宜乖,安哥哥在这里,不怕噢。」 哄完自己跟自己嘆气。 要让燕笳看见他这模样怕是要吓死。 虽然丢人,好在管用。陈宜不一会儿又睡了,边睡还边笑,不知道梦到什么。她睡觉一直这样梦多。 李存安一路哼歌,间或自言自语。不敢说的话趁陈宜睡着都说出来。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泰宁相处,你们是好朋友,你教教我。」 「有什么办法能让她离开河西,又不伤朝廷脸面呢?」 「我可不是为了你,实在是家里多个女人太烦了。」 他絮絮叨叨,好不容易到三和巷,陈宜又开始说梦话。 「好黑……你看……」 李存安觉得好笑,这么大人还怕黑,陈宜醒着的时候活在壳里,睡着的时候,反而实话像吐籽一样往外蹦。 「山洞好黑……」 李存安心惊,笑容绷不住了。他想到一件往事。 「萤火虫好多……」 「我好……」 陈宜呓语的声音越来越小,李存安的心跳声越来越大。 他顿在原地,脑壳似古钟被敲,轰鸣阵阵。 如果喊他苗安是勾起痛苦的回忆,那山洞里那夜便是属于李存安最美好的回忆,也是最隐秘的秘密。 月光拉长他的影子,比七年前长了许多,宽了许多,怀里的人也同样长大。很多事情竟然现在才知道。 他接着陈宜的话说道:「我好喜欢你。」 原来七年前那天,陈宜没有睡着。 第20章 知耻而后勇 「西郊漱山山腰有座废庙,已经十几年没人祭拜,破破烂烂。据说现在成了野狼的窝,猎户们都不敢靠近。」 不足苗安肩高的小胖子站在石桌上,双手叉腰,指陈宜道:「小丫头,怎么样?你敢跟我们上山找庙吗?」 十四岁的陈宜掐腰昂头,她捆绑丫髻的结绳上挂了两枚玉珠,动作下碰出声音,叮叮咚咚,和她的嗓音一样清亮。 「找就找!明日酉时漱山见,比比看谁先找到。」 豆蔻年华的姑娘家理应规矩言行,连府门都少出,陈宜例外。 庐州城都晓得陈樾鸣把这个独生女儿当男娃养,早就选好赘婿,不愁嫁娶。城里其他商户、做官人家的公子哥儿看陈宜不顺眼,时常挑衅。偏偏陈宜从来不憷,让这群人更加忿忿不平。 「不行,你不能去,」等小公子们走了,苗安拉住陈宜,苦口婆心道,「酉时三刻城门就关了,漱山又杂草丛生,很不安全。」 「怕什么?不是有你嘛!」 陈宜嬉皮笑脸挽住苗安。 少女的酥胸紧贴着苗安的手臂。陈宜撒娇,摇晃他的手臂,触感更加清晰。 苗安耳根通红,捂唇闭眼,最后还是点头应下。 就知道,每次用这招都管用。陈宜暗忖。 时值盛夏,酉时天还大亮,路也看得清楚。苗安和陈宜不到一炷香就爬到山腰,寻了半天不见破庙。 苗安拦住陈宜脚步,「回去吧,再不回去赶不上宵禁了。」 「还早呢。」陈宜倔劲儿上来,扒拉开苗安,手持树枝掀开半人高的杂草。 胖少爷和僕人在更高的地方找。胖少爷灰头土脸,一把推开僕人拉扯,朝陈宜喊:「小丫头,认输吧!过会儿天黑,你害怕得哭我可不管。」 陈宜抬眼瞪他,胸口起伏,气性大了把手里的树枝扔过去,砸在胖少爷脚边。 「就是狼来了,本姑娘也不会掉眼泪!」 「哈哈哈!」胖少爷和僕人闹笑。 僕人调笑:「陈姑娘有夫君护着,当然不怕。恐怕且等着天黑缩相公怀里呢!」 苗安比陈宜长几岁,这两年个子蹿得飞快,已有郎君的模样,外头人总拿他调笑陈宜。陈宜还是个小姑娘,每每被闹个大红脸,只得跺脚生自己气。 「苗安,你把持得住不?」 僕人对苗安直唿姓名,苗安也不恼,只是拽陈宜,「别跟他们一般见识,我们回家吧。」 「哈哈哈,」又是一阵闹笑,胖公子挤眉弄眼,故意刺激陈宜,「苗安,你家小丫头要啥没啥,赶明儿本少爷带你去凤春楼开开眼。」 苗安抬头,陈宜看不到他的眼神,生怕他真起心思,扥他衣角,往前走去。 天色将暗,苗安朝着日落方向瞅去,竟隐约看到九嵴屋顶,屋嵴端翘起如鸟翅,正是寺庙常用的嵴兽鸱尾。 他停住脚步,胖公子发现不对劲,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顿时两眼发光,大唿:「跑!」 霎时间,一群人都朝同个方向跑去。 陈宜自然也拉着苗安狂奔。 眼看胖公子家的僕从都落在两人后头,苗安愈发不安。几个大男人怎么会跑不过陈宜? 他拉住陈宜的手,陈宜惊,还未及站住脚,「啊!」一声,掉进窟窿。 野山上常有暗洞,杂草掩盖暗洞,人兽掉入都是常事。 「救命!」 黑漆漆中,洞口还有丝光亮。陈宜趴在湿哒哒的石壁扯嗓子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页 苗安扶她坐下,趁着有光,解下她的鞋子,掉下来时他听到咔哒一声,自己没事儿,定是陈宜受伤。 他刚看见陈宜红肿的脚腕,「哎哟!」 伴随陈宜唿痛,头顶那点光消失,山洞彻底陷入黑暗。 「别动。」 苗安摸黑撕掉衣角布料,绑住陈宜的脚。 他不清楚陈宜伤得轻重,只听门口郎中提过一嘴,越是重伤,伤者越感受不到疼痛,先捆绑住,省得伤势加重,总没有错。 「我们中计了,他们故意耍我们,要打压你气焰。」 「师父总说你该稳重些,你也不听。」 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到陈宜在喘粗气。苗安察觉不对,不再说教,小心探她的脸,摸到软弹脸蛋上一道泪痕。 「怎么了?」他顿时慌张靠到陈宜身边,手足无措。 但听陈宜啜泣,他顾不得礼节,搂她到胸口,轻拍安慰:「别怕,我在。」 刚说完,陈宜「哇」地大哭,扑抱苗安。苗安后背撞到凸起的硬石头,骨头要被折断,硬生生忍下痛,咬牙缓了会儿,回抱陈宜。 「没事儿,师父师娘找不到我们自然会报官,到时候那几个小子定然害怕,招出我们位置。」 「我们小宜最勇敢了,什么都不怕。」 陈宜在他怀里哼唧:「我怕,我怕黑。」 「黑怕什么,闭上眼睡觉不都是黑的,」苗安轻拍她后背,「你睡觉,我给你讲故事。」 那一天,苗安的故事篓子都抖空了,一开始还是话本里的,后来七七八八回忆说书的,再最后开始说自己小时候的事情。 「其实,我已经不记得扬州了,只模模煳煳有坐船的印象,我老是吐,一吐我娘就让我躺她怀里,给我揉胸口。」 「她好香,长得也好看。我们寡母漂泊一路,居然没遭过匪,也是命大。」 「后来我娘就疯了,只有中秋才准出来见见光。我陪她在院子里吃饭,她只傻笑,不说话。」 「不晓得她现在想不想我?」 陈宜没有搭话,苗安感觉到胸口沉重,轻轻问了句:「陈宜?」 回应他的是小小的唿噜声。 「呵呵。」苗安不禁发笑。 在他眼里陈宜是个小孩子,根本不懂男女之情,缠着自己不过是「可怜」他,可能有一点点亲近的喜欢。 他不一样。 他明白自己响动的心跳是欲望,对着小妹妹产生欲望,令他自惭形秽。多少个夜里醒来,他懊恼得撞墙。 飞进来一只萤火虫停在陈宜脸旁,苗安盯着那一点照亮的侧脸发呆,自觉陈宜长大该比阿娘还美。 像是猜到苗安的心声,萤火虫前赴后继地钻进来,饶着两人转圈。 「小宜,你看,好多萤火虫,好亮。」 他盯着陈宜的脸,见她睫毛颤抖,又平復,往自己怀里钻了钻。 真是可爱。 陈宜的手搭在他腿上,手心朝上,仿佛邀请他握上。 鬼使神差地,苗安伸手,五指紧扣,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加快,咚咚咚,像打鼓。 再看陈宜,还睡得沉。 青苔的湿气钻进苗安的鼻子里,他怀疑这气味似迷药,引得他凑近陈宜,凑近那圆嘟嘟的脸蛋。回过神,已亲上去。 她刚刚哭过,脸上皴了,嘴唇的触感有些干燥。 也许嘴唇该软一些。 他凑过去,脑子里有两个小人,一个骂自己趁人之危,一个说他本就是陈宜的夫君。 「陈宜,你听得到吗?」 「你再不醒我就要亲你了。」 睫毛又颤抖一下,还是没睁开。 苗安贴着她的唇,心里发誓会负责,嘴上虔诚道:「我好喜欢你。」 那是个青涩的吻,只唇贴着唇,似在婚书上盖章,苗安以为自己的心脏会蹦出来,却在亲上的瞬间整个人平静下来。 周边的一切都停止,风声、虫鸣,细小的声音变得震耳欲聋。 他喘着气仰靠石壁,再也睡不着。 深夜,陈宜开始发热,使劲儿晃也晃不醒,外头一点动静也没有。苗安决定自救。 不知道爬了多少次,摔下来多少次,总之天边露出鱼肚白时,他背着陈宜回到陈府,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李存安抱着陈宜,快到她现在的家。 现在,他们有新的家,家里有新的人在等他们。可只有陈宜和李存安心里明白,他们永远没有家了。 脸蛋红红的陈宜又哭了,无声无息的,不知道梦到什么。 泪珠挂在下巴,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圆圆脸的小姑娘有了尖下巴。 李存安已没有少年时的羞耻心。他想亲她,很自然的,就吻掉她的泪水。 「喂!」 黑夜深处跑出来一个男人。 李存安未看清来人,侧脸挫痛,被招唿上一拳。 牙根尝到血腥味儿,他连连后退,没有管伤势,双臂用力抱紧陈宜。 后背撞壁,他低头看,还好陈宜没摔到。 双臂稳了稳,李存安认出眼前的人。 「你叫什么来着?董……岑?」他嘴角渗血,挑衅笑道。 董府今日来了几个媒婆,都说陈宜亲口说和自己没关系,董参在梁家门口等了两个时辰,就为了等陈宜给个解释,没想到等来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页 他把李存安当情敌,李存安却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董参握拳,胸口喘不上气,直觉得人都要气炸了。 「你明明已经娶妻……」 他还未说完,李存安骤然板脸,嗓音压过他道:「所以呢?」 他一步步走近董参,似疑惑,「你在生什么气?」 「该不会,你还没有吻过你的未婚妻吧?」 「还是,你们连婚约都没有?」 董参从没觉得,有人这么欠揍。 第21章 比拼的台阶 梁家后院堆石瓦砾,李存安从中走出,手中拿着本册子,掸去灰尘,打开油皮纸,露出书册靛蓝色封面,题字处一片空白。 他草草翻阅,露出笑容。 「这就是我要找的东西。」他挑眉,表示自己并不是故意找茬,一切只是碰巧。 梁芨并不吃这套,刚刚要不是他拦着,李存安和董参打起来,不论谁赢,他们在靖远都呆不下去了,想想就后怕。 「小宜歇了,来,我们三个男人喝点酒,聊聊。」 刚刚两人还为陈宜争风吃醋,这时候谈心,自然要说他们和陈宜的事。李存安和董参对视,一致点头。 屋里一桌酒菜已经备好,梁直将热好酒分倒四只小盅,也落座,看样子也有话要说。 「新买的黄台酒,我们且喝着,等九酝春好了,换陈宜请你们。」梁芨开话头道。 他先提一杯,喝毕,也不拐弯抹角,就门外李存安偷吻陈宜发表看法。 「姑娘家名节最重要。」他说。 这话看似不喜欢李存安,他紧跟着说:「小宜不在乎别人看法……」 后半句「我们在乎」还没说,董参急接话头:「她不在意,我们男子更要帮她在意,维护她声誉,才是大丈夫所为。」 说到梁芨和梁直的心坎,两人不禁重重点头,以表认可。 黄台酒是北境烈酒,以李存安的酒量还能再喝两壶。刚吻了陈宜,又和董参打架,他的脑子很热,急迫想表达自己的看法。 「自回金州,我与突厥正面硬仗打过不下十场,驱赶各路反贼更多,算起来能活到今天已是上天垂怜。」 梁直和董参还不懂他的意思,梁芨上过战场,明白昨日还谈笑风生的朋友,今日就去世的感受。 他收敛笑容,深深看向李存安,认真听他讲话。 「人生短短数十载,我今日在这里同你们喝酒,明天就可能马革裹尸,」李存安自斟自饮,仰头干杯,「时光一分一厘,我们都耗不起。」 「至于名节……」 早在十年前,陈宜还不足大人腰高,陈老爷带着她走街串巷,那些大人就在背后说她这样有损名节。李存安还以为「名节」是多重要的东西,到了金州才晓得,就是箍住女人的枷锁,和系马的缰绳作用差不多。 他平稳情绪道:「所谓名节都是庸人自扰,陈宜要做买卖,必然抛头露面,街坊四邻的嚼舌根从来没有少过。」 「她不在乎,我也不在乎。」 「如若姑父觉得我损坏陈宜名节,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要能娶她,我心甘情愿。」 从前以为陈宜嫌恶自己,他就满足她,离她远远的。今夜一连听她表白三次,李存安心中震撼,从小到大,种种过往闪过眼前。 他以为陈宜年幼,不通情爱,却原来是自己痴傻。他们早在七年前就两情相悦。 他们浪费了七年,李存安不允许再浪费一个七年。 「 她不愿意,」梁直听不下去,一盆冷水浇灭李存安沸腾的热血,「我的妹妹我清楚。她宁愿孤独终老,也不到高门大院做妾。」 还嫌不够,梁直揭穿李存安,「你也明白,如果不偶遇董参,你就打算悄悄地离开。」 李存安那点心思被捅穿,吓退董参的预想破灭。 他目露凶光,意恐吓梁直闭嘴,偏梁直感受不到,甩开父亲抓他的手,非要继续说:「小宜早就说过,嫁谁都不嫁给你,你李家军营的都能作证。」 噎得李存安说不出话。 见李存安吃瘪,董参以为自己有戏。他斟满酒,敬梁家父子,「小宜答应过我,回庐州就成亲。」 梁芨本来已举杯,酒送到嘴边听到他的话,又放下。 「话要说清楚,」他按住董参酒杯,「小宜说的是,如果你愿意一起回庐州,她可以跟你试试。」 当着李存安的面,他没准备偏帮任何一方。 「试试而已。」梁芨重复。 桌上氛围顿时尴尬。 李存安心定,当即讨好梁芨父子:「婚姻大事理应父母长辈点头。我与陈宜的婚事,师父师母点过头,如今自然该姑姑姑父点头。」 他起身,弓腰给梁芨梁直斟酒,干杯。最后才是董参。 他轻碰董参酒杯。 锃一声。 董参咬牙切齿,他举杯,似宽宏大量道:「战场打杀惯了,我最不怕就是比拼,还望小董大夫不要怕得尿裤子。」 「你才尿裤子!」董参仰头喝光杯中酒,给他看空空的酒杯,「我不会输。」 李存安这番敬酒,给彼此台阶,又敬重长辈,让梁芨、梁直心里很舒服。两人也喝下酒,算男人们达成共识。 是夜,李存安哼曲走出梁宅,燕笳早候在,收好李存安递来的名册,小心翼翼问道:「少主有什么好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页 「嗯?」李存安笑,「多年心结解开罢了。」 两人拐过两个路口,钻进客栈,隔壁就是徐钧安。 李存安提笔写信,寥寥几笔,卷至手指大小递给燕笳,「送给泰宁公主,旁人切勿打开。」 本以为走到绝路的棋局,竟然峰迴路转,李存安心情极好,还有一件事要确认。 他喊住燕笳。 「我明日启程,去庐州,有个老熟人得去见见。你在这里保护陈宜,有事上报。」 燕笳诺是。 次日,陈宜醒来已日上三竿,脑袋昏沉胀痛,只记得酒桌上三个酒商揶揄她「弱质女流」,又动手动脚,被徐钧安打断隔开。 陈宜不忍徐钧安一人受罪,放言喝倒在场所有人。所有人,包括酒商们带来的小厮。 她按住肚子,好久没这样喝到胃痛。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中街,徐钧安说她肖想河西少主。 等等! 陈宜跳起来。 徐钧安喜欢公主?她还承认了自己喜欢李存安?天吶!他们俩在大街上打什么诳语! 陈宜囫囵套上衣裳,奔出去找徐钧安,不料,徐钧安已坐在厅里,姑姑正殷勤攀谈,茶都奉上了。 见陈宜出来,他挠头起身,嘿嘿傻笑两声,自怀里掏出一份文书,「早晨起来就发现这个,浑然不记得咱们俩签过。」 陈宜接过,竟是一张租契,租金比外头翻倍。 「喝酒可真误事。」她狠狠按揉太阳穴,那里突突地疼。 「算了,」她折好租契,反过来安慰徐钧安,「租到地方总好过空着急,大不了少赚点。」 徐钧安连连点头,抿茶后迟迟不走,双手搓揉指甲,贼眉鼠眼的模样一看就有难言之隐。 「我……你……」 他支支吾吾。 陈宜顿时明白,躲过姑姑目光,悄声道:「你知我知。」 他们俩眼巴巴觊觎人家两口子,少主、公主都不是他们能攀上的。秘密一旦多个人知道,那这个人要么是盟友要么是敌人,显然陈宜和徐钧安是前者。 二人心知肚明,暗地里结盟,商量要去租铺处看看,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地方,可适合酿酒。 他们从西市后门出去,打算抄近路。 哒哒哒。 一阵急促马蹄声凑近。 「报!快让开!」 忽地,陈宜背后冲出匹骏马,徐钧安反应及时,拉她一把,马蹄子蹭着她的肩膀越过。 骏马停也没停,马上的人也没回头看。 「要死啊!当兵了不起吗!」徐钧安义愤填膺。 陈宜掸掸肩,看向官兵离开的方向。那官兵身着黄金甲,腰封红绸,乃禁军装扮;背插旌旗,腰上别了封信,远远看见白色羽毛飞扬,持羽檄,为斥候报急信。 宫中有急重之事才会往边关报信。好在斥候去的不是通往金州的西城门,而是官府方向,不似宫变。 另一头,李存安刚出客栈,信鸽飞至。燕笳取下信笺,小小纸条书字一行:帝薨,泰宁不日到。 李嗣行人在金州,消息比斥候还快。 他的命令,李存安不得不办。他踱步回房,燕笳跟在后头,重新租下客房。 第22章 赴京城 先帝暴毙,先太后听闻噩耗,本就沉疴难起的身子彻底撑不住,紧跟着,也薨了。 国丧期举国肃穆,靖远城家家户户的门头都挂上白麻,酒楼妓院统统休业,行人寥寥,步履匆匆,生怕说错话,摆错表情。 陈宜和徐钧安新租的作坊临近客栈,秉承多赚少花的要旨,徐钧安决定搬进作坊住。 陈宜和梁直帮着他搬家,明明是喜事,因着国丧,三个人面上绷得像欠了人百八万两似的。 「你隔壁住的什么人?一天到晚的大门紧闭,我们来了几次都没见过人。」陈宜实在受不住,屋门一关,开始找话。 「你倒灵敏,」徐钧安擦汗,挡唇,挤眉弄眼,「两个男的,一到夜里话讲不停,富家公子藏小倌,啧啧,不稀奇。」 一旁的梁直不晓得想到什么,不吭声,扛起最后一箱摆件用品,踢开房门,大步流星。 陈宜和徐钧安吓一跳,慌忙绷紧神经,低头跟上。梁直光顾搬东西,徐钧安和陈宜到柜檯会帐。 说来可笑。店家多算了两晚宿费,徐钧安想讨回来,还得压着嗓子、悲伤肃敬地吵架:「先帝先太后爱悯臣民,最恨奸商,这要让两位知道,得从仙坛下来持公啊。」 他抹着不存在的眼泪,店家脸色青黑,陈宜更惨,忍笑忍得腮帮子疼。 啪。 一锭金粒子拍在柜檯。 徐钧安和陈宜转头,便看见泰宁公主朱唇点点、面色苍白,脂粉都盖不住疲态。 玛瑙护指轻点徐钧安,泰宁微抬下巴道:「本宫替他付了。」 嘎吱,二楼木门打开。 「来了?」 「嗯。」泰宁仰头答应。 她提裙从陈宜和徐钧安身边走过,路过陈宜时,不着痕迹地,掌心轻拍陈宜后腰。 柜檯处的两人痴傻掉,呆呆望着李存安走下来,泰宁的手落在他的手心,两人就这样搀扶着走上楼,走进徐钧安隔壁那间客房。 「你猜他刚刚听见没?」徐钧安问。 「啊?」陈宜没反应过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页 燕笳跟着李存安出来,落在后头,关门时朝楼下扔了个白眼。 「听见了。」陈宜和徐钧安异口同声。 新作坊刚收拾好,老工匠干活不需要人看,陈宜和徐钧安坐在小板凳上,撑着脑袋唉声嘆气。 泰宁行事张扬,驷马马车自中街招摇而过。不消两刻,少主夫妇落脚靖远的消息便传得到处都是。作坊里工匠休息时也在聊天,大多停留在「少主和公主好生般配。」只有梁直不发一言,勤勤恳恳给徐钧安隔出卧房,物件摆放整齐。 陈宜奇道:「表兄怎么都不惊讶?」 梁直淡淡道:「哦,前几日在街上照过面。」 想想又补充:「他不跟我打招唿,我何必凑上去?小宜,你也一样,既决定割分,就不要再理他,就当这个人死了。」 陈宜心脏勐地下坠又停住,「死了」?前几日她梦见李存安死了,醒来总觉着是预兆,连着几日惴惴不安。现在只听到这两个字,她都心惊肉跳。 「别瞎说。」陈宜左手换右手,按住自己发抖的手,转而观察徐钧安。 「我想好了!」 徐钧安突然拍桌而起。 「我也要回京城,」说干就干,他快步进房收拾行李,「她让我滚回京城,这回真滚回去了,总不得怪我了吧!」 陈宜看着他弯腰弓背,忙活得热气腾腾,心中感慨,问他:「徐阿郎,你不累吗?」 徐钧安停下动作僵在原地,转身笑道:「当然累。」 他背上包裹,手里拿着个玉佩,塞进陈宜手心,深唿吸道:「我走了,帮我交给泰宁,告诉她我在京城等她。」 玉佩成色通透,白玉中掺杂丝墨绿纹质,陈宜握住,竟还有温热。 「对了,宜掌柜,」他站在门边,夕阳正巧给他镀了层边,像把人焊在这里,「咱的兰春酿还是改回叫九酝春吧,太后要是不高兴徐家来扛。」 陈宜惊,原来他一直晓得自己背后的贵人是太后。 她点点头,握紧玉佩,目送徐钧安离开。 真是羡慕他,还有横冲直撞的劲头。 「真是神经病,公主回京干他什么事?」梁直从屋里出来,气唿唿道,「你别跟他学发疯。」 陈宜看过去,表兄五大三粗的人,正在收拾被子,刚收拾好又全捲起来,是够生气的。 「噗嗤。」她捂唇,觉得热闹,这才是活着的模样。 「晓得啦。」乡音都跑出来。 泰宁还不知徐钧安先斩后奏,正坐屋中,听李存安跟燕笳交待公事。 「你留在靖远,该处理的处理干净。」 李存安说话还防着泰宁。 「小的明白。」燕笳领命,准备退出去。 「还有一事,」他抬头观李存安脸色,「那几个商人的商税还查吗?」 李存安茶杯举到一半,瞥过来道:「怎么?现在军中用度很富裕吗?」 燕笳当即明白,道了句「是」,退出房间。 房里只剩李存安和泰宁,终于不用再遮掩。 泰宁坐茶几边,与李存安所坐的圆桌面对面。两人都能看清楚对方神色。 泰宁刚死了爹,又遭夫婿威胁。李存安自觉残忍,还是坚持问道:「收到信了?」 「哼,」泰宁从袖中掏出纸条,还折得好好的,放在桌上,「难为少主为我考虑良多。」 「做尼姑是条不错的路。不过,光你与陈宜双宿双栖,让我孤独到老,是不是太自私了。」 李存安戳破道:「公主明知皇家与商户不可能结亲,养两个商户出身的面首却是稀松平常。到时上了山,没有宫规束着,还不是怎么快活怎么来。」 泰宁捏拳,转而道:「若要养面首,那我现在就可以养。为了你和陈宜,我去提和离,有什么好处?」 不等李存安答,她又说:「陈宜尚且不愿为妾,怎么我喜欢的人就得做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面首。」 她顿了顿,眯眼道:「李存安,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值得比我们更好的人。」 这话真真戳到李存安肺管子,激得他眼眶通红,拍桌怒吼:「你当我不敢杀那个姓徐的!」 门外,燕笳听到动静,敲门问:「少主?」 李存安方闭眼,深吸一口气,平復情绪,「无碍。」 轮到泰宁发难。 她抱胸后倾,仿佛已经胜利,「你且杀杀看,我怕你的小陈宜先找你拼命。」 「我没说我亲自动手,」李存安两手一摊,「当朝公主在国丧期间通姦被捉。」 泰宁面色铁青,后槽牙咬得咯滋作响。 李存安火上浇油,奸笑道:「是不是真的不重要,话只要传出去,小皇帝会怎么做呢?」 「也许……逼你亲手杀掉姦夫,是个不错的选择。」 「辰弟不会。」泰宁每个字都在颤抖。 「但太后会。」李存安紧跟着道。 太后没有子嗣,新帝不过十四,是泰宁母亲淳太妃所出。淳太妃虽得宠,却只有一子,且无深厚家族势力,是以太后选中新帝,以辅佐监国为名,实为效仿先太后幕后掌权。 太后控制新帝和淳太妃,实在抓住了泰宁命门。如今再加上徐钧安,真让她操碎了心。 「你们要逼死我。」她咬牙切齿。 见此,李存安慢下性子,斟茶递给泰宁,改为温声软语:「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你同我在一起,有整个河西做婆家,太后娘娘更忌惮你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页 「忌惮当然有好处,让人欺负人时担心被报復,但还有更好的办法……」他抬手示意泰宁喝茶。 喝了茶就算自己人,才能听下去。 泰宁自觉走到死胡同,不如听一听。 见泰宁喝下茶,李存安笑,「公主或许知道『扮猪吃老虎』。」 「你的辰弟甘心一辈子只做傀儡吗?」 燕笳在外守门,听不到两人聊什么,忽地听到李存安大唿一声「好」,继而喊他:「燕笳,备马。」 靖远太守得知李存安在靖远呆了足有半月,自己竟一无所知,吓得登门请罪。他备了一车首饰珍品等在客栈外,足等了一个时辰,好不容易等到李存安和泰宁出来,竟然当天就要走,更加以为自己惹恼了李存安。 「少主大人,老夫在靖远呆了半辈子,没有见识,哪里做得不好请您明示啊。」 李存安已上马车,特地探出身安抚:「靖远民风淳朴,你治理得很好,问题不大。」 问题不大,就是有问题。 他又招燕笳过来,「劳烦太守大人帮我家燕统领查点东西。」 老太守闻言连连鞠躬,耽误了好一会儿。 另一边,陈宜听闻消息,狂奔而来,马车刚好启程。 她顾不上形象,大喊道:「公主!泰宁公主!民女有要事相告!」 河西来的人都认识她,不曾拦截;泰宁只带了嬷嬷,稀疏几根眉毛拧在一起,只嫌弃,也没说话。 靖远的官兵从道路两旁涌出,刀枪拦住陈宜。 关键时候,还是嬷嬷喊了声:「让她过来。」 马车里的人尚不知发生了什么。 得知陈宜追过来,李存安差点从座位上弹跳起来,眼睛冒光。泰宁公主挑眉看向夫君,心道「太不矜持」。 两人都以为陈宜为了李存安而来。 陈宜却道:「公主。」 她跑太快,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扑过去握住公主的手。玉佩在她的手心,现在也在泰宁的手心。 泰宁眼神骤变,竟闪烁泪光。 她轻捂陈宜的嘴,「不用说了,我懂。」 陈宜重重闭了下眼,一切尽在不言中。到了下车,她也没来得及看李存安一眼。 马车颠簸,泰宁掩唇窃笑。 「有的人真是好自作多情。」 她斜眼看李存安,李存安翻白眼,不理睬她,斜眼看向窗外。互看不顺眼的两个人还得去京城演一齣戏。 第23章 定亲原来是这样 将将入春的时候,九酝春出窖。 老匠工比军营里粗手粗脚的汉子干活细緻,第九回出窖时已成的七七八八。 陈宜跟三家酒楼商议,能供货的先供,每家都剩个两三坛,七天后再拉来。 先前眼高于顶的酒家居然拱手,连连称是:「宜掌柜,您说怎么着就怎么着。」 「不瞒您说,除了您,其他酒商现在都拿不出货。我们还指着您多给我们些货呢!」 梁直如今也在保善堂坐诊,打听到靖远酒商的头家全都惹了祸。 河西规矩,不居处而行商者,在所州县税三十之一。那三个头家从别处运货进城,一路上乔装打扮,说是押镖,全被查了出来。靖远太守命他们三日内补缴齐全,否则不许再踏入靖远。 三日凑齐其实不难,难的是几人老家并不在河西,本来按着河西例律,不带货品也可放一马,哪晓得这回一路严查,他们的家人带金银或银票过来也不放过,又缴一次税。 结果三日到期,带进城的金银竟还不够补税! 三人又求着太守宽限3日,税金翻倍全归靖远,才了事。 「乖乖,这下可扒下来一层皮哎。」陈宜不禁感嘆。 可惜卖完这批酒,她也准备动身回庐州。先让九酝春在靖远留下名声,待庐州九酝春真正重新挂牌,可做到奇货可居。 陈宜打着算盘,嘴都合不拢。梁直说完消息,磕磕巴巴道:「小宜,我……」 他是个直肠子,难得舌头打结。 陈宜心情明媚,「有话直说,表兄的事就是我的事。」 「不是我的事,」梁直慌摆手,「是你的事。」 他拿出一张名帖,古铜色封面工整写着「保善堂」三个大字。展开后,董家二老的名字列在中央。 递名帖即要上门做客。姑父和表兄领着保善堂的薪金,董参与家里关系又这么好,做什么需要这么正式上门? 「这是?」陈宜摸不着头脑。 「董掌柜就是来看看你,」他迅速拿走名帖,收好,「我爹娘都做好准备,你也打扮打扮,等着吃就好。」 吃顿饭有什么好准备?他们来靖远这么久,董家一直没来串门,陈宜觉得没有必要,临走人家来送送她,也很合理。 她没有完整的定亲经验,席间坐下,刚啃上鸭脖,被姑姑筷子打落,还在莫名其妙,听董父道:「两个孩子相处很久,也该定下来了。」 什么?陈宜皱眉,心道不好。 董母云:「我们阿参医书通得早,开窍晚。自三年前从京城回来,他就一直念着陈宜姑娘,后来不提了,我们还以为他忘了。」 「直到去年冬天,重新遇到你们,他那劲头,跟疯了似的,说上天的旨意,让他再续前缘,我们啊,实在磨不过他,才同意他跟去金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页 董母说到这里还有些感动,手帕擦过眼角。董参轻握母亲的手,让她少说点自己。 董母话锋转道:「我今日看到陈宜,真是好漂亮的姑娘,又能干,难怪小参喜欢。」 一番话情真意切,陈宜想,现在打断说没准备嫁,是不是太下董家二老的面子? 平心而论,董参的体贴用心她都感受的到,若是董参真去庐州定居,她也真心愿意尝试。她不想绝了两个人的后路。 陈宜脑中百转千回,姑姑抢先一步,抓过陈宜的手,笑盈盈回董母:「哎哟,要不怎么说他们能聊到一起。我们小宜也是从小打眼儿,庐州城个个都认得她。」 可不认得她。今天打翻这家酱缸,明天爬了那家的树。 陈宜不晓得姑姑说这些干嘛,要张嘴,桌下被姑姑踢了一脚。 她忽地明白,姑姑在帮她找回场子。 仔细想想董母话里话外都是董参人好、付出多,似乎陈宜该感恩戴德地接受亲事。 陈宜咬舌。 刚刚居然还感动! 她和李存安定亲时,苗家无人参加,主桌上就她和李存安,还有陈家爹娘。下头倒是摆了头十桌,九酝春的工匠、庐州城的老主顾、一条街上的乡里乡亲……好不热闹。 她从不晓得,还有亲家讲话的环节。 「等等。」陈宜没了罪恶感,抬手止住姑姑和董母唇枪舌剑。 「我要回庐州,并且不会再回河西。即使要回,也是小住。」 她企图打消董家不切实际的幻想,思前顾后不如快刀斩乱麻。 怎料一直没说话的姑父开口,「他们知道你要回去。」 再看桌上人,全都仰脸看她,好像她是个异类。 陈宜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悻悻坐下。 「我和你表兄都想留在靖远。」姑父将酒壶递给梁直,梁直望向陈宜,点点头,转着圈给所有人满酒。 「这些天我也看了不少病人,大多有头晕、眼花、睡不沉的症状,像是风疾。几贴药下去能好七八分,停药又旧病復发。」 「哎,」梁芨嘆气,「总不能还没医好就把他们抛下。」 他举杯朝董父敬酒,「我和董掌柜商量好,留下医治百姓,破了这风疾的根,再考虑离开。」 话说到这里,董掌柜喝下酒,覆杯,以示不剩一滴,也表态道:「好男儿志在四方。董参愿意去庐州就让他去,说不准以后保善堂开去庐州,他还是掌柜。」 他敬陈宜和梁芨道:「一个小子换来儿媳妇和神医,划算啦。」 两杯酒下肚,桌上瞬间其乐融融,没人关心陈宜的想法。 陈宜脑子很乱,心跟脑子像缠在一起的藤蔓和大树,非要拉扯分开。心脏跳得砰砰快,再不拒绝就要离家出走;脑子转得滋滋响,再不答应对不起姑姑、姑父筹谋。 「我们要喝一杯。」 陈宜没听到董参的话,董参拉扯她的袖子,凑近耳朵又说了一次。 「啊?啊。」 她煳里煳涂站起身,喝下了那杯酒。 「好了好了,这就好了。」 姑姑和董母这会儿好姐妹似的,两双手黏在一起。姑父和董父一杯接着一杯干。梁直和董参抱在一起,一口一个「兄弟不容易」。 陈宜是主角,却仿佛置身事外,一道无形的墙隔在她和他们中间。 她的身体很凉,但还想更凉。 后院的作坊正在重新修葺,木桩打好,只有个空架子。储粮的大陶罐被姑姑装满井水,撒上三四绿叶,装作荷叶。 原先空着的地方不晓得什么时候多了五口箱子。 陈宜猜到是定亲的彩礼,懒得打开。 她坐在石凳上看月亮。一壶九酝春,她抱起罈子就喝,没有酒杯。 酒水滑过嗓子,进入身体的位置都切实感受到。质地绵软,香味弥留在口腔和鼻腔之间,已经是上乘的九酝春。陈宜却觉得差了点什么,就是不如离开金州前喝的那杯。 也许是今晚的月亮没有那天圆,也没有那天亮。 不晓得过了多久,姑姑坐到身边,夺过酒罈,也是仰头就喝。 「别忘了我也是九酝春的女儿。」她抬袖擦唇边酒水痕迹,笑容恣意豪爽。 只喝了一口,她轻轻把酒罈子放在桌上,衣袖放下,摸陈宜的头,眼角唇边挤出两条皱纹,又变回庭院里的妇人。 「小宜大啦,要嫁人了。」 她拥抱陈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女人前半辈子靠父亲,后半辈子靠丈夫。我哥哥命薄护不住你,姑姑必须给你找个会疼人,能安稳过日子的夫君。」 姑姑说:「董参是这样的人。」 陈宜晓得,姑姑没说出后半句:李存安不是这样的人。 陈宜闭眼,往姑姑怀里拱了拱。 是该清醒一点。 「我懂的,姑姑。」她环住姑姑的腰,声音闷闷的,「我会好好过日子,还要把九酝春做大呢。」 董家定亲的消息不胫而走,陈宜出趟门能收穫百句「小董夫人」。酒楼掌柜也不喊她「宜掌柜」了,改叫「掌柜夫人」。 许是头次定亲时年纪小,庐州城没人开这样的玩笑。陈宜对这样的称唿接受不来,所有人都喜滋滋的,只有她板着脸,干脆回府呆着。 七天后,没跟外人打招唿。最后一批酒交给梁直,天刚亮,陈宜和董参乘着马车出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页 路上陈宜展开姑父留给自己的信。 「五年尔尔,五年迢迢。重回故地切忌托大,定万分小心,戒急戒躁。吾女陈宜无往不胜。」 落款是姑姑、姑父、表兄三人的名字。 这还是姑父第一次称陈宜是「吾女」。不想陈宜忘记亲生父母,他向来迴避这说法。 陈宜把信工整叠好,放进荷包,暗自决定等九酝春牌子挂上,就给他们回信。 远在京城的李存安摘下信笺,放飞信鸽。 他展开信纸,只看了一眼,揪成一团扔进燕笳怀里,勾唇笑道:「早走几天不会出大事,嗯?」 燕笳扒拉开纸,倏地跪地。 「我没想到……」 李存安手指着他,想骂又不晓得骂什么,唿哧唿哧在书房踱步。 他们如今住在宫外别苑,离皇城极近,行动受制,收到信也只能干着急。 「驸马,驸马!」小太监提着衣摆小跑进院。 李存安正在气头上,抬眼一瞪。小太监登时吓得摔跤打滚,跪趴在地上,改口叫道:「少主大人。」 他哆哆嗦嗦,结巴道:「恭喜少主大人,贺喜少主大人,公主有孕了。」 燕笳偷偷抬眼看李存安,发现李存安皮笑肉不笑,嘴角咧到耳后根,目似鹰隼,冷冽阴森,真是阎王看了都得让两步。 完了完了。 他腾地起身跟上李存安的步子。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第24章 飞到哪里去 宫外别苑受禁卫军保护,现首领姓袁,还是李嗣行做千牛卫时的手下,给了李存安不少便利。 李存安到后院时,卧房已被禁卫军团团围住。 「袁统领,这是何意?」李存安问。 魁梧的将军目不斜视,亲自守在门口,长枪点地道:「卑职奉陛下旨意,保护公主。」 这是保护还是监视? 自进京,泰宁装作郁疾,连连嘆气,看着毫无求生欲望,手腕还有割伤疤痕。李存安默认两人相看两厌,虽不争吵,但感情不佳。 淳太妃看着心疼不已,答应会去找太后说情,不能和离也得送去法源寺,养心宁神。 小皇帝那边李存安也参见过,他隐晦提到「养虎为患,不如诛废以清朝廷」小皇帝连连点头,不知道听懂没有。 说这个也没意义,听不听懂,他都选择了牺牲亲姐姐。 「夫人,身体舒服些没有?」他踏足卧房,挑眉示意燕笳去门外看着。公主会意,也挥手,让婢女、嬷嬷们出去。 泰宁面无血色,嘴唇惨白,半躺在床上,动作迟缓无力,看得出来不是装的。 她自嘲:「真是自作孽,弄假成真了。」 「抱歉,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毁了我们的计划。」她这样说,低头轻抚平坦的肚子,眼里流露出珍惜。 骄纵的公主顿变温柔,李存安却不怜惜,上前钳住她的手腕,压低嗓音,近乎疯狂道:「那就来碗碎子汤,反正是孽胎。」 泰宁眼皮一翻,毫不退缩,反迎上去瞪他道:「你敢!」 刚刚结成的盟友眼看就要分崩离析。 泰宁观李存安眼睛赤红,觉出不对,皱眉疑问:「你怎么了?」 稍一思考明白过来,「陈宜出事了。」 李存安甩开她的手,纤白手腕俨然五个指印。泰宁更加肯定,更加急道:「她怎么了?有性命之忧吗?」 「没有,」他背过身,终于平復下怒火,「她好得很,只是我等不及了。」 李存安和泰宁的孩子即是朝廷和河西的联结,让彼此都顾份颜面,也让外部势力投鼠忌器。 这个孩子必须生下来,以河西少主和大昭公主之子的名义。 淳太妃再疼女儿也懂得顾大局。 果不其然,次日清晨淳太妃就差人来请泰宁夫妇,马车从别苑里头把人接进皇宫,叫人逃都没得逃。 走过宫道时,远远便看到一个人站在路中央,驾车的太监叫了几次也不让开。转过身,竟是徐钧安抱着坛酒,酒罈上没有写名字。 他面色蜡黄,眼下乌青,看起来很不精神,就这样挡住两人的路,任太监怎么骂都不还口,盯着金色门帘,不说话。 「让他上来。」李存安发话。 他看出徐钧安状态不对,要杀人的人都是这个神色。 「你想干嘛?」他单刀直入。 徐钧安不看他,眼里只有泰宁。 「我们走吧,」浓眉紧蹙,徐钧安快哭出来,目光落在泰宁的小腹,「这样你还要我等?等到他出来,都不能喊我一声爹。」 泰宁撇开头,不敢看他,冷冷道:「我的孩子,我说谁是他爹,谁就是他爹。」 闻言,徐钧安瞪大眼睛,望向李存安。李存安本来托着脑袋看热闹,赶忙摇头,「反正不是我。」 徐钧安反应过来,泰宁故意激他,气得喘气。 李存安趁机夺过他怀里的酒,酒塞拔下,一闻就晓得是九酝春。他冷下脸,把酒放到身后,「陈宜把你当朋友,你却要出卖她。」 「见色忘义。」他评判道。 刚刚看见徐钧安怀里抱酒,他就猜到。徐钧安准备告诉太后陈宜在河西酿酒,已蒙特赦。不用引申,太后多疑,自会猜测李家父子和陈宜的关系,继而怀疑陈宜当日攀结自己是否受李家指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页 泰宁看李存安,再看看酒罈,不可置信地瞪向徐钧安。 「你会害死她!」泰宁和李存安同声。 「你不会让她死!」徐钧安对着李存安吼回去。 他确实赌对了,李存安眯眼看他,没有反驳。 「其实我们还有另一条路……」 到兴庆宫前,李存安把他和泰宁的原计划告诉徐钧安,即使泰宁拒绝履行,他仍坚持,「这是最快的办法。」 「我保证,找最好的郎中,决不让公主殿下身体受损。」 「我懂了。」徐钧安握紧泰宁的手,重重点头。 就在李存安松气,以为势在必得时,徐钧安眉目松动,对泰宁柔道:「我再想别的办法,你千万别听信他的。」 嗯?李存安差点跳起来。 「你们这对野鸳鸯,怎么油盐不进?」 徐钧安半跪在泰宁身前,擦掉泰宁眼泪,恨恨瞪李存安,「若是陈宜,你会让她冒这个险吗?」 李存安又吃瘪,现在谁都会拿陈宜怼他了。 一辆马车停在兴庆宫前,徐钧安走过去,指使人往后院搬东西。他才不会只带坛酒进贡,那坛酒是专给李存安看的。 徐钧安站在车前笑,李存安更气了。 他挑眉,抬手虚揽泰宁腰身,这是个保护孕妇的姿势,夫妻间稀松平常。 徐钧安不笑了。 两个男人斗气,争夺中心的泰宁公主并不在意。她望着屋嵴上停脚的乌鸦,她小时候最爱捉乌鸦,现在却只想看着它们。 嘎咕一声。 乌鸦似有灵性,望向泰宁,扑腾翅膀飞走了。 黑色的羽毛掉下来,掉进偌大的皇城,一阵风将它也送出皇城。 陈宜挠头,从发间摘下来一根羽毛。 不知什么时候,一只乌鸦停在马车顶上。 她一边啃馒头,一边望天。星星越来越少,月亮越来越圆,该是快到庐州了。 「小乌鸦你也要回家吗?」陈宜掰下来一块馒头,餵给乌鸦。 乌鸦当真啄起来。 陈宜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嘿!董参,你快看!」 她掀开车帘,发现董参靠坐着,已经睡着,手心还躺着半块馒头。 一腔兴奋瞬间消散,她摇头无奈,夜以继日,几日奔波,确实熬人。 棉被团成一团,窝在行李上面。陈宜把它拿出来,盖在董参身上。也该换她驾车,让董参歇歇。 被角刚掖好,陈宜的手被紧握。 董参还朦朦胧胧,「唔……」他带着鼻音揉眼,「对不起,我睡着了。」 陈宜抽出手,「你睡吧,我认得路。这条路看管很严,没有危险。」 她总觉得董参太顺着自己,处处退让,很过意不去。她又想问,从前问徐钧安那句:「你不累吗?」 她没问出口,答累或不累她都接不下去话。 马车慢悠悠地前行,陈宜摇摇晃晃,落进一团温暖。 董参从车里钻出来,体温捂热的被子裹住两人。陈宜本能想逃,马车歪歪扭扭差点要翻,董参为了把住马车,双臂用力,搂陈宜更紧。 陈宜放弃,全身放松,怀抱反而松一些。 漫漫长夜,月光追着依偎在一起的爱人,多的画面。 陈宜在被褥下暗暗掐自己,这个动作,要是睡着了,就会倒在董参怀里。她还没准备好。 「等到庐州,你要不要盘个药铺?」她没话找话。 「嗯?是个好主意。」董参转头看她,小公子眼里满盛单纯的期待。 「还是先陪你找回以前的店铺,你定下来了,再考虑我。」 陈宜更愧疚了,她感觉自己在董参面前抬不起头,还是别谈他的事了。 「那很快,」她抱着腿,身体歪向另一边,「我临走时把本铺交给了平叔,他在九酝春做了十几年掌柜,能信得过。」 话说着,她已经上下眼皮打架,差点掉下马车。 董参没有办法,抱她回车里,棉被盖上,回到车外,一个人驾车。 白天的时候换成陈宜驾车,两三个时辰就到了庐州城。 正逢集市,城里热闹得不行,人挤人,马车寸步难行。他们把马车停在驿站,拿上钱袋便挤进人潮。 人实在太多,陈宜钻来钻去,人影一时看得见一时消失。董参想牵住陈宜,刚要握住,反被陈宜擒住手腕。 「你别走散了!」陈宜叫道。 她太过兴奋,脸蛋两沱红晕,连鼻头都透出粉红,嘴角根本压不下来。 她喋喋不休地指向路边。 「这家酒楼还在呀,以前可是老主顾。」 「咦,算命的换地方了。」 「淝河!你看!过了这座桥,就到了!不知道平叔还认不认得我。」 董参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么高兴,任她拽着跑,不自觉盯着她看,这一路辛苦一下子都有了回报。 他们站定在一家米铺前。 陈宜再三望望牌匾,再望店里头。确实是米铺,生意还很好。 「怎么?找错了?」董参问。 陈宜挠头,「应该没错呀。平叔怎么做起米市生意了?」 铺子里生意还很好,进进出出,商人百姓都有,络绎不绝。 他们走进铺子,绕了一圈,也没看见像是平叔的人。这里的伙计都很年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页 陈宜有点怕,像是预料到什么。 董参还不知,拉住一个小伙计就问:「请问平叔在吗?」 「平叔?哪个平叔?」 陈宜松气,拉董参要走。 另一个正给客人介绍品种的伙计探头过来,「谁找平叔?」 「平叔都去世三年了。」 陈宜脚步顿住,董参低头看她,她像被冻住,没有表情,没有动作,就呆呆望着墙角。 第25章 物是人非 陈宜不是没想过平叔会走,毕竟他岁数大了,一个人撑店很艰难。 就在这个柜檯前,她和苗安站在小板凳上,平叔教他们算帐,算得好给买糖葫芦。他们俩算帐都细,出不了错,但苗安比陈宜算得快,平叔的糖葫芦总是归他。 平叔不晓得,他一走,糖葫芦就到了陈宜手里。 苗安也不晓得,陈宜吃完这根糖葫芦,就是这里,小小的后院里,平叔会再给她一根糖葫芦。 陈宜捂住腮帮子,想到那年坏掉的牙齿,好像又疼了。 她嘴角噙笑,「我们说的肯定不是一个人。」 说着拉董参往外面去。 背后,传来一声唿喊:「谁找我爹?」 紧跟着,爽朗女声变得怯生生的,颤着音儿道:「大小姐?陈宜姐姐?」 平叔丧妻,膝下一儿一女,儿子中了举,没再回来过,还有个女儿,和陈宜年龄相仿,关系也近。陈宜离开时,平叔说把女儿许给了下面镇里的村长家,村长的儿子好歹是个读书人,不会亏待女儿。 "哼,读书人规矩才大呢,"女掌柜头髮光亮高盘,身着黑色劲装,像丧服,「说怀孕的女人不能去送葬。」 「那可是我亲爹啊!」她说起来还很激动,见陈宜和董参尴尬才放低声音,耸肩,仿佛不在意一样,「无所谓咯,他休了我,我就不算他们家的人,我儿子自然也不算。」 「好了,不说这个。」 她笑容明媚,挽住陈宜,给她引路,「九酝春的招牌都好好收着呢,我爹说了,你总有一天会回来。」 站在库房前,掌柜和陈宜面对面,双手交握。陈宜看她嘴唇右下的小痣,想到小时候大家都叫她「小媒婆」,她也不恼,就这样,一只手拉着陈宜,一只手拉苗安,过家家。 真是久违的安逸。 一堆废弃桌椅上头,「九酝春」的牌匾挂在最上面,附着一层薄薄的灰,看得出来有人清理,但擦得不勤。 小媒婆摞起袖子就要往上爬,董参赶紧先她一步爬上去。 「哪能要你一个妇人家做这个。」 小媒婆和陈宜在下头托着,九酝春的牌匾终于回到了它的主人怀里。 "大小姐……" 「我说了不用喊我小姐,」陈宜半跪在地上抱住牌匾,抬头看她,眼睛红红的,「还是喊我姐姐听着舒服。」 「小宜姐,」她折中喊道,「我知道,这间铺子应该还给你,爹爹去世前特地交待过。」 「不用急,」陈宜晓得她要说什么,「米铺生意这么好,还有这么多伙计要养,不能这样说盘掉就盘掉。」 「而且,我酒酿出来还早,硬要说的话酒坊还重要些。」 「哦,好,好。」小媒婆的嘴角扯得很僵硬。 陈宜很感谢她,但生意就是生意,爷爷在庐州起家的第一间铺子,不能不要回来。给她时间找新铺子,已经很好。 铺子的后院有一棵老槐树,陈宜小时候爬上去还摔断过腿。越过小媒婆的肩头,刚好看见空空一片。 「咦?老槐树呢?」陈宜将好岔开话题。 小媒婆带她过去,那里现在是一间抱厦,里头两张床。靠里那张床上坐着个婆子,头髮花白凌乱,背对门口,佝偻着腰,不晓得在干嘛。 「嘘,」小媒婆做手势,带两人离远一点,才问陈宜:「眼熟不?」 陈宜茫然。 「苗安的嫡母。」 陈宜只见过女人一面,在领苗安回家那天。女人翘腿摘菜,一眼没看苗安。临走苗安打招唿,她也不理睬,吊梢眼,看起来很能干,也很精明。 小媒婆彰显媒婆气质,撅着嘴直摇头道:「敢情你不晓得呀!」 她款款道来陈宜退婚后苗安的遭遇,说到金仙儿击鼓鸣冤,公堂提审还苗安清白。 「太守当场赏了苗坤十杖,人是拖进的牢房。」 小媒婆两手一拍,那叫个嫉恶如仇,恨得牙痒痒。陈宜听她说的,只觉得心惊肉跳。 怎么发生了这么多事情?金仙儿也没同她说。要不是她路过行院听到她喊着「苗安是您的亲儿子」,要不是她随身带着名帖递进去,要不是李嗣行正好有事提点她…… 李存安差点死了。 这些猜想让她七魄跑掉五魄,人都呆傻住了,汗毛直竖。 「陈宜?」董参拉她袖子。 「嗯?」她回神。 小媒婆问:「你这些年见过苗安没有?虽然不厚道,但还是希望他领走疯婆子和他哥哥,至少给点银子嘛!」 李存安走后,苗坤被判死刑,城里人天天戳他婆娘和儿子的嵴梁骨,婆娘很快就变得疯疯癫癫,儿子只能找到码头的活计,还被货物压断了腿,成了瘸子。 母子俩也是厉害,卖了祖宅,天天蹲在米店外头乞讨,疯婆子大唿小叫,一会儿喊陈家对不起她,一会儿骂苗安王八蛋。瘸子嘛,就在边上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页 平叔没有办法,就当帮老东家平事了,修了间抱厦给他们住,还让苗旺跑码头带人运货,给口饭吃。 一养就养到今天。 「没有。」陈宜摇头,眼神呆滞得像刚睡醒。 她从荷包掏出两锭银子,想想又加了一锭。 小媒婆眼睛都看直了,「你这是干嘛?」 嘴上这么说,手已经老实伸出去,掌心朝上。 「说到底你们是替陈家养人,该我补偿。」 想想她又加了句,「别告诉他们。」 她怕被他们缠住。 站在她身旁的董参搂紧陈宜肩膀,也表明态度:「银子解决以前的事,以后可不管。」 苗安是以前的人,苗安家的事是以前的事,他董参才是以后。他在宣示主权。 陈宜没有抗拒。 小媒婆盯着他握住陈宜肩膀的手,长噢一声,连连点头。 小媒婆知道的事情,全庐州城也就都知道了。 陈宜带着董参到陈家老宅,大门紧闭。人家一听讲陈宜回来,还出手阔绰,就晓得她会找过来,想卖回房子。 这房子是她亲手卖的,里头住的还是那一家三口。 「伯伯,我是陈宜,我想买回来这房子,价钱不是问题。」 「我可以帮您找房牙子,等您家搬过去,我再搬进来。」 她站在后门叫,木门下头有条缝,都看见有人影走过,就是没人开门。 「好吧,您再想想。我还会再来的。」 她悻悻走在街上,已没有刚到庐州时的兴奋。 确实,「五年尔尔,五年迢迢」,时间能让很多人、事变化,陈宜盲目乐观了。 董参见她垂头丧气,想安慰鼓励,不知从何处入手。不远处的桥边,正有小贩卖糖葫芦。 他想起来陈宜爱吃甜食,小跑过去买了一串。 「喏!」他递到陈宜眼前。 陈宜低着头,他就弯腰探头看她表情。 「好!」陈宜勐地握拳抬头,夺过糖葫芦就是一口,「我们继续!去找房牙子,买酒坊!」 董参惊讶,她原来这样喜欢糖葫芦吗?吃一口就打鸡血,天天吃岂不投怀送抱。 陈宜的过去他实在缺席太多。 刚刚小媒婆的话他听得云里雾里,仅凭藉「退婚」二字猜测苗安就是李存安。 他心里暗道堂堂河西少主竟过过这样的日子,怀抱可怜同情。 又一想到,当初李存安家世糟糕,陈宜都爱他,更满怀希望能得到陈宜一整颗心。 陈宜买酒坊没有固定目标,找到房牙子,很快就定下地方,当天晚上就签下的房契,贴身保管。 她没有找人牙子,也没有贴招工布告。她按着记忆,一家家老伙计找过去,有的已经做不动了,就央他们的儿子过来。女儿要是愿意过来,她也收。 大家心往一处使,三天就把酒坊收拾出来。 这回她学聪明了,先去找了酒商头家,人家一听她是陈宜,是九酝春的后人,立即起身敬酒。说是受过陈宜阿爹的恩情,打通关系一句话的事情。 「实不相瞒,我有幸喝过您酿的九酝春,味道正得很,」头家干杯,「恐怕您的酒一出,我这头家位置也保不住。」 「我呢,不跟陈家对着干,也不跟银子对着干。我护您做生意,您让我入九酝春一分商股,不过分吧?」 陈宜还不知道一分商股能有多值钱,酒桌上就拍板,按下手印。 酒坊开业那天,厂子门口挤满了人。陈宜本想安安静静开工,不得不出来说两句话。 她说:「今日没有挂九酝春的牌匾,但很快会挂,会让大家尝到过去的味道。」 「这里有很多叔伯婶婶都是看我长大的,我站在这里,只有一句话想跟你们说。」 「我陈宜,回来了!」 她说得慷慨,有些老伙计眼中含泪。 掌声雷动。 众人正沉醉感动,人群中忽然冲出一个人,手握匕首,径直朝陈宜冲去。 董参站在她身边,长手一把捞她入怀。 那把匕首即将刺进董参的背。 只听得长剑破空,一道灰紫色身影挡在两人身前。 陈宜被董参抱在怀里,看见李存安手臂被匕首划过。他反手,用剑柄击打刺客手腕。 沧浪一声,匕首掉在地上。 燕笳紧随其后,一脚踩在妇人后背。疯妇趴在地上,还在吼叫。 「啊!是你!是你们!」 「一个小娼妇,媚外求荣!一个龟孙子,忘恩负义!」 「你们不得好死!」 这里的人都习惯了,没人听得懂她在骂什么。 李存安捂住手臂伤口,望着昔日「母亲」,说不上恨,也没有可怜。多年不见,他的心绪竟没有一丝波动。 第26章 一切回到开始的地方 「是苗安吗?」 「看着像。」 「你看他身上,那可是河西锻料,苗安哪穿得起。」 围观叔婶叽叽喳喳,李存安缓缓收回剑,问疯妇道:「苗旺呢?」 他只问兄弟,不问养父。陈宜明白过来,李存安知道苗坤已死,或者说,当年他离开,就是看着苗坤死。 他在庐州,连最基本的将养关系都断了。 底下吵闹声更盛。 这人真是苗安?苗安怎么发达了?这时候回来又要干嘛?他还追陈宜跑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页 陈宜感受到人群的目光,没有躲闪。李存安不动声色地挪步,挡住她和董参,声线平稳,「喊苗旺领他娘回去。」 燕笳准备将人甩在路边,就听哒哒拐杖急促落地,「在这里,我在这。」 枯瘦的男人脖子上青筋凸起,脸上的肉耷拉,挂在骨头上,两颗眼球灰败,一点儿神采没有。 陈宜和李存安都不敢相信,这是苗旺?那个趾高气昂,堵截苗安抢银子的苗旺? 百姓给他让路,不乏说他「看好你娘嘛」,都认得他。 苗旺佝偻着背,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扶老娘。 「不好意思,」他赔笑,朝李存安道歉,抬头看到李存安的脸,话卡在嗓子里,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最后干巴巴说了句,「你也回来了。」 李存安不客气,「嗯」一声没再看他。 他转身。陈宜还跪坐在地,颇有些惊魂未定的样子。董参捧着陈宜的脸,喊她两声,没有反应,又去摸她的脉。 陈宜一肚子委屈,她怪李存安没告诉她受过那些苦,她怪自己没立场再去问,她怪他干嘛这时候又出现在自己面前。 「陈宜?」李存安蹲下,和她平视,轻轻唤她。 他能感觉到陈宜的视线在他身上,好像透过他在看什么东西。 所有人的目光粘在陈宜身上,陈宜有意识控制自己,左手按住右手。李存安离得太近,她想摸他的脸。可是她晓得,自己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冲动,言行都要考虑身边人。 杏目肉眼可见地积泪,李存安和董参看着她双眉蹙起,嘴唇颤动。 她说:「先进来。」 董参扶她起来,握住她的手,掌心下微凉的手指渐渐放松,不再颤抖。 酒坊的门关上,燕笳没进来,守在门口。 李存安盯着董参和陈宜牵在一起的手,有些耍赖的样子道:「有药粉、绷带吗?帮我上个药吧。」 董参就在旁边,一堆工匠就在旁边,他嗓门很大,直勾勾盯着陈宜。 陈宜回望。 两个人没有说话,目光交汇,平静下暗流汹涌,周边的空气、人、树木……一切都仿佛消失。 老工匠们眼看着两人长大,小工匠也听说过他们的事,一群人都看天看地,装看不见。 董参主动松开陈宜,改拽李存安。 「还好我备了药。」他用力扯李存安受伤的胳膊,脚步飞快。 酒坊的二楼改造出三个房间,一大一小两个雅室,准备用来招唿客人;还有一个简易的卧房,留给人休息睡觉。 李存安一番观摩。 屋里茶几上放着半壶凉茶,茶杯空一只,随手放着。床帷放下一半,虽是粗布,边角绣了几道缠枝纹,藤蔓紧缚海棠,海棠高昂茂盛。床上的被褥团成一团。 他走过去,手伸到被子里,还湿热。 「你们现在住哪儿?」他像是闲聊,坐到桌边,慢吞吞褪去衣裳。 董参从床边木柜下头掏出箱子,没好气地掼在桌上,惜字如金:「客栈。」 「哦。」 李存安失笑,看来陈宜一个人住在这间屋子。看起来也是,都不收拾一下。 他慢吞吞的,董参嫌恶,抓着他的衣领狠狠往下一扒,露出肩头和大臂上的伤口。 「嘶!」李存安疼得一滞,还开他玩笑,「董大夫这趟带够钱没有?需要帮贴吗?」 他等了半天,不见董参骂回来。 董参拿着小药瓶,呆在原地,眼睛粘在李存安的背部。 巴掌大的皮肤,深深浅浅五六道伤疤,除了明显的剑伤,竟然还有鞭痕和烙印。在金州做军医时,那些士兵身上的伤痕也不比这少,从没见过这两种伤。 布料边缘还露出条伤疤尾巴,他的手有点抖,想扒开看看,又觉得不关他的事。 「小时候我爹打的,」李存安察觉他的目光,解释道,「不是李嗣行,是我养父。他死之前比我伤得更多、更重。」 他把衣服往下拉扯,露出手臂更多皮肤。说话的口吻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 「董大夫,麻烦帮我上药。」 董参乖乖听其命令。 包扎到最后,他决定不能心软,还是要说明白。 「我和陈宜定过婚了。」他直视李存安的眼睛。 李存安含笑的眼眸骤然冷下来, 他收拢好衣服,陈述道:「我和陈宜也定过婚。」 定婚有什么用,又不是成亲。董参以为他是这个意思,正要讽他不知羞耻,却听他道:「成亲了还能抢婚呢。」 「你…」 这人太过无耻,超乎董参的认知。小董大夫词穷,骂人的话搜罗不出,把自己憋成大红脸。 他朝李存安背影吼叫:「你死心吧,她不会给你做妾!」 李存安推门的手顿住,音色沉沉。 「诚然如此,那她也不该嫁给不爱的人。」 推开房门,明媚阳光下,陈宜就站在门口。 一时三人都没话说。 不知过了多久,陈宜先问李存安:「泰宁一起来的?」 李存安摇头,「她回金州,我来庐州处理些事。」 陈宜垂头。 「是来办事就好。」 陈宜心情复杂,既担心自己掣肘他们做大事,又暗自期待李存安为她而来。 她听见董参和李存安的对话,他们都没说错,可是又都说错了。这世界上,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感情不一定是爱,不一定要爱才可以结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页 葱白手指勾在一起,又交叉,她心下想到姑姑的嘱託。 「我不会拿定婚开玩笑,」她望进李存安漆黑的瞳孔,不再退缩,「定了婚就是要成亲的。」 不管是你,还是董参。 屋里天光暗,陈宜没注意到董参笑容灿烂,只看得见李存安抿唇,面色沉得滴水。 她转身要走,李存安拽住她的手腕。 「我要去小媒婆的米铺,」他盯陈宜,无视她的抗拒,转而对董参说话,「借你家未嫁娘一用。」 粗糙的手心磨过她的手腕,手指顺势插进五指。不等陈宜甩开,刚到楼下,就松开。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陈宜望着手心,怀疑刚刚出了幻觉,心里又软又痒。 「走吧,小媒婆那边你不出面不行。」 他故意喊得响亮,一屋子工匠都听到。 他们两个青梅竹马,五年前闹成那样,现在久别重逢,一定很多人揣测关系。坦荡做出来,对陈宜的名声更好。 陈宜跟上,小声道:「谢谢。」 她捏紧手心,想抓住温热的触感。 陈宜以为他要找小媒婆问话,却不想是腾个地方,审问「嫡母」王春花。 后门和通往前厅的过门都关上,抱厦门口还有燕笳镇守,一只苍蝇也别想飞进来。 陈宜要走,李存安要她坐下听。 「喊你来,就不避着你。」 他将匕首扔在地上。 那是午间王春华刺杀陈宜用的匕首,刀柄漆金,斑驳露出铁色,刀刃锋利,保持着玄铁的寒光凛凛。 「这匕首起码有十年,你从来不用武器,这玩意儿打哪儿来的?」 王春华抱膝窝在墙角,不大的两只眼目眦欲裂,空洞望向墙角,嘴中念念有词。 「匕首……匕首是埃里克送我的。」 「我要保护儿子,」她逐渐疯狂,十指成爪,胡乱地抓挠头髮,「相公是冤枉的!他是冤枉的!」 「维尔伯!维尔伯!」 再往后,就跟念经似的,叽里咕噜,只听到不听重复「埃里克」「威尔伯」。 陈宜越听越觉得耳熟。 这两个词在哪听过? 她揉捏鼻根,想起皇宫遇害那夜。 她为了追一个小猫,躲过一劫。回来时正逢刺客扭断爹娘的脖子。她被李嗣行捂住嘴,一个劲儿挣扎。 好像……对!就是那个时候! 有个小太监来催这帮匪徒,说的是「曾公公叫你们快点!」 匪徒们当时抱在一起就喊的「埃里克,维尔伯」! 陈宜一直逼自己记「曾公公」的名字,多方打听到内务府太监总管姓曾,乃先太后心腹。 当时,外头都传先太后想立自己亲儿子为帝,是以,陈宜以为先太后勾结前河西节度使行弒君之事。未曾想竟还有别的势力。 她脸色惨白,抓住李存安袖子,急问:「埃里克维尔伯,是什么意思?」 李存安的大手覆盖在她的手背,安抚性握住她的手。 「突厥语,天神带我回家。」 陈宜心中高楼倒塌,人也轰然后倾。李存安早有准备,搂住她。 李嗣行升迁全靠宫变护驾,京中袁统领同李存安说,当日李嗣行安排他值守梅园,自己去盯宜秋殿。所有宫外来人都在宜秋殿候唤,他怕有变。 陈宜全家就在宜秋殿遇害。 李存安一直奇怪李嗣行如何认识陈宜,这下全通了!他救下陈宜,故意不通报,待事发再救下皇帝,一跃成为河西节度使。 然而,很早李嗣行就告诉李存安,宫中有突厥奸细,皇上、皇后、太后都知道。 李存安收缴来的突厥细作名录里,有被陈宜「误杀」的曾红英,也有因惹上李嗣行被放弃的苗坤。 他想到了师父师母之死。 「你果然听见过他们说话,」他有个猜想,「当年杀师父师母的是突厥人,对不对?」 陈宜身体冰凉,她一直以为大仇得报,爹娘在天有灵,帮助她重回庐州,重新开始平淡幸福的生活。 怎么会这样? 不自觉的,她靠在李存安怀里喘气,眼泪啪嗒啪嗒,跟断了线似地,往下掉。 第27章 你的算盘,一塌煳涂(修订) 「我杀错了人。」 陈宜脑中嗡嗡作响。 曾公公明明是先太后心腹,怎么会是突厥人? 她看着自己的手心,白净的手指缝里仿佛都是血,先太后的血。 「你没有!」李存安抱紧她,按住她颤抖的身躯,「先太后沉疴难治,她是病死的,与你无关。」 权力纷争,皇帝想对太后动手,尚且从长计议。李存安知道,陈宜动手时一定下了必死的决心,以至于被流放也毫无怨言。 他尝试劝导陈宜:「你只是帝后手中的棋子。」 陈宜应该知道真相,李存安打算拉她入局。 他逼着陈宜去想:「曾公公为人谨慎,药汤都要人试过,你那碗毒药酒如何能让他喝下,又如何进得了兴庆宫?」 「你可知,五年间,不止曾公公,皇宫里消失、暴毙、病死的宫女太监,甚至是妃子,有多少?」 「陈宜!」他捧着她的脑袋,几乎鼻尖碰鼻尖,一字一句从胸腔呕出:「帝后二人要体面地清除余孽,还要趁机夺权。你就是只替罪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页 梅园宫变后,皇后特传陈宜进宫,要她每月进贡九酝春,邀她品鑑美酒,极力塑造疼惜陈宜的假象。药酒治病,姑父在太医院提出多次,都没有用,陈宜拿给皇后品尝了一口,事竟就成了。 陈宜心里清楚,太过顺利,不正常。 眼泪模煳了视线,她想要逃避真相,李存安却不许。 「他们早就知晓,突厥人在宫中有内应,「梅园宫变」不过是一场角试,一场上位者探察人心的游戏!」 他还是说了出来。 帝后二人明知突厥人进宫行刺,安排酒商、名厨入宫,给刺客和细作钻漏子。再利用宫变,把罪责推到河西节度使身上,当场斩杀,死无对证。 他们早就知道,那天进宫的平民总有一家要死。 陈宜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天下午,一家人欢欣鼓舞准备进宫。阿爹答应她回去就给她买糖葫芦,娘和陪同的伙计们,也都笑容满面,把进贡当作天大的荣耀。 她想起大明宫的每一次下跪,每一次心惊胆战,还有曲意逢迎。她花了那么多功夫讨皇后欢心。大明宫通往兴庆宫的路,她走了好多遍,才「碰巧」遇到曾公公。 这些,在帝后眼里,全部都无足轻重。 「那是人命,」陈宜握住李存安的手腕,哭喊着,几乎呕出血,「李存安,那都是人命啊!」 金豆子一粒接一粒掉下来,李存安心疼,拇指擦掉泪痕,缓声道:「与朝局、政局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陈宜微瞪,不可置信地望向李存安,忽地想起来,面前的不是她的青梅竹马苗安,是河西少主,李存安。 「是啊,算不了什么,」她松开手,人也冷静下来,「差点忘了,您是河西少主,是未来的河西节度使,河西的权利、百姓的生杀,都在您的手里。」 他和他们一样,是权力的玩弄者。 她长嘆一口气,撑着膝盖起身,道:「与你们的大事相比,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确实算不得什么。」 她咬字「你们」「我们」,分得清清楚楚。 李存安维持半跪姿势,拉住她。 「陈宜,你能不能有点良心?」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做李存安,不想娶公主。我只想在九酝春做个小徒弟,每天下工吃师娘做的菜,和你一起长大、成亲、……」 他停顿片刻,沉声道:「是你放弃九酝春,是你杀了苗安。」 陈宜内心触动。 他跪着,她要走。一切好像又回到五年前分开那天。 她差点害死李存安,她欠他一句对不起。 「对……」 她转头,道歉刚说一个字,目光扫到屋角的女人。 王春华喃喃:「九酝春……苗安……」 陈宜眼见她神色疯狂,想要夺回地上躺着的匕首,已经来不及,王春华拾起面前的匕首,扑向李存安。 「拿命来,苗安!」 她双手握在刀柄,整个身体扑在李存安身上。 鲜血从两人身体间流出,洇湿李存安的袍子,在地上积出一滩血池。 「安哥哥!」陈宜大唿,腿一软,跪坐在地。 砰! 燕笳踢门而入。 「少主!」 他拎起王春华,扔到一边。 李存安腹部被血湿透,捂住腹部的手也都是粘稠的血液,样子十分骇人。 陈宜喊着「安哥哥」,一路跪爬过去,握住他血煳煳的手,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小宜,」李存安有气无力,擦掉她的眼泪,「不哭。」 「我知道你不得已,我只想问你……咳咳,」他捂嘴咳嗽,掌心的血也不知新旧,「如果没有泰宁,你会嫁给我吗?」 陈宜想都不想,连连点头,「嫁,嫁。」 梦里李存安死在她怀里,现在成了事实,陈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顾不得思考。 其实,她只要冷静下来,看看李存安的脸色,就会发现不对劲。 燕笳实在忍不住。 「少主,」他打断两人互诉衷肠,「这老婆子快死了,有话要说。」 「什么?」 刚刚还孱弱的李存安侧头望过去,声似洪钟。 再看王春华,咕噜咕噜,喷泉似地吐出两口血,匕首插在她的腹部,血从指间渗出。 她的眼角流血,手伸向李存安。 李存安起身,凑耳过去。 王春华冲过来一瞬,他扣住来人手腕,扭向对方。一个没武功的女人根本伤不了他。 陈宜愣在原地,眼泪生生停住,李存安衣服上的血都是王春华的,他根本没事。 她拍拍胸口,长舒一口气,正打算找李存安算帐,就听王春华口齿清晰道:「金仙儿,你这个叛徒。还我全家命来。」 说完,头一歪,没气了。 李存安的母亲金仙儿,也是突厥细作? 扬州名妓,孤儿寡母投奔庐州,一路都没有遇到匪徒,关在屋里不许出来…… 怎么之前没想到? 燕笳眉心紧皱,望着李存安不说话。 陈宜站在李存安背后,只能看见他稜角分明的下颌和高耸的鼻樑,他一动不动,眼睛直直望着王春华的尸体,不晓得在想什么。 「燕笳,把这里清理一下。」 「是,少主。」 李存安站起来,朝向陈宜,「对不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页 他在为装死吓她道歉,但陈宜并不在乎,她现在真真被过多信息冲撞,脑子还需要理理。 她摇摇头,安抚性回答:「没有关系。」 燕笳扯起王春华尸体的胳膊,拖行两步,有些吃力。 他放下尸体,同李存安商量:「我回趟驿站,喊人来处理。」 「不用,」李存安掂量,指向陈宜,「我和她就够了,乱葬岗的路我们熟。」 庐州乱葬岗在漱山背阴面,那里有个天然大坑。他和陈宜不是对乱葬岗熟,是对西郊漱山熟悉。 陈宜听及此,勐地缩肩,又想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只答了个「嗯。」 马车到山脚便不再方便,李存安半驮半背尸体上山。 开春后,树林里鸟越来越多,新发的树苗也争先恐后的生长。叽叽喳喳的鸟叫和清新树叶香气萦绕二人,李存安和陈宜一声不吭。 越往山后头走,腐味丑味越浓,李存安让陈宜等着,自己进去埋尸。 等到他出来,两个人原路返回。 快要走出树林的时候,李存安突然出声:「陈宜。」 他唤她的名字,没有看她。 「你嫁给我好不好?」 他们相隔两步,回应李存安的只有叽叽喳喳的鸟叫。 陈宜望向逐渐下落的夕阳,火红的边缘映出一只嵴兽鸱尾,是那个他们差点找到的弃庙。 她说:「快回去吧,该宵禁了。」 李存安笑,「明明还早。」 一个要走,一个催,当初的两个孩子如今变成了对方。 他走到陈宜面前,平心静气跟她说自己的打算。 「我和泰宁商量好了,她会跟新帝提和离,就说身体不好,要去京郊寺庙静心修养,徐钧安会陪她去。」 「李嗣行也答应过我,让我八抬大轿迎你入门……」 「做妾,」陈宜打断李存安,抬起下巴,「去金州节度使府里做妾,和在庐州做个小掌柜,你觉得我会选哪个?」 李存安手指用力握拳。 他只言片语,陈宜读出许多无奈,知晓他到处游说,定许下许多诺言。于李嗣行那个人精,说不准还做了交易。 「李存安,我说过不嫁你,就不嫁你。」 「我们都太了解对方了。」 他们在一起太长时间,互相都摸透了脾气。 李存安不是要她做妾,他计算李嗣行去世后,就自己说了算,妾抬正妻,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但陈宜比他更了解李嗣行,这个人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就算李存安是他的血肉,也不会心软半分。 「你的算盘,一塌煳涂,」陈宜评价道,「李嗣行不会让你脱离他的掌控,死也不会。」 她问他:「你娘亲是怎么去世的?」 李嗣行曾提起,金仙儿去世前跪求他善待李存安。金仙儿若是突厥细作,就算把突厥情报出卖给李嗣行,也不会善终。 「李嗣行说她是病死的,」李存安声线平稳,没有波澜,「他说是病死的,那就是病死的。」 毒死、绞杀,只要李嗣行盖章,那都是病死。 金仙儿为救儿子背弃突厥母国,一路上定遭堵杀,好不容易到了京城,李嗣行连见都不见,她就在李府门前跪了三天。 她为李存安耗尽心力,李存安却如此冷淡。 「呵,」陈宜忍不出笑骂,「权力真是个好东西,难怪你喜欢。」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 眼看两人又要吵下去,陈宜打手势喊停。 「少主大人,我今日已经明白,小女一介布衣,斗不过皇权。举河西之力或许可于皇室一战,偏偏我这个人对权力毫无兴趣。」 「报仇的事,我会再想办法,不劳您费心。」 陈宜自认为看透李存安,他做这么多,不过是为了说服她,跟他回去做妾。 杀突厥也好,夺皇权也好,都是终其一生的雄伟壮事,不是风花雪月的由头,陈宜不跟他回去,他也得做。 李存安不再说服她。他走在前面带路,不时帮陈宜清掉前路的荆棘,提醒陈宜专心看脚下的路。 金色的光从枝丫树叶缝隙里透过。 陈宜踢开一根树枝,脚边出现一个暗洞,总觉得有些熟悉。抬头,发现李存安带路带到了废庙,脚边正是当年的山洞。 第28章 有话清醒时说 不过营造尺大小的庙宇,四面破风,堆积的几处茅草都积了灰,很久没人来过。 屋顶瓦片缺失,洒下来两三道光束。一道在神像身上,正好照在双目,像蒙上一层布;一道在李存安身上,衬得他身躯飘摇,仿佛随时消失。 「你不进来?」他回头问陈宜,「当初找它,你我可吃了不少苦。」 陈宜想到那天初吻,耳根发热。嘴上说着「没什么好看的」,脚步已不自觉踱过去。 她走到李存安身后,不料面前人忽地捉住她,按在木柱上。 李存安一只手捉住她双手手腕,举过头顶,身体贴着她,抵在柱子上。陈宜如困兽,无处可逃。 「李存安,你!」 她尝试挣扎,身体像扭动的蛇。李存安腾出一只胳膊捞她入怀,手掌扣住她的后脑勺,双唇相接。 这个吻和七年前天差地别,陈宜的牙齿撞到他的嘴唇,尝到血腥,贝齿抵挡不住,很快城池失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7页 她吸气,鼻尖充盈浓烈的李存安的味道,暖阳一样毛毡的味道,能让人的心安定下来的味道。 背后是掉漆粗糙的柱子,陈宜半睁眼,视线里,李存安浓密的睫毛和他背后的神像重合,巨大的背德感笼罩住她。 她晓得不对,身体却酥酥麻麻,浑身的毛孔都张开来,仿佛要迎接触碰。 吻毕,陈宜夺回空气,胸口起伏。 李存安松开她,她一拳打在李存安胸口,拉远两个人身体的距离。 「你疯了!这里是寺庙!」她吼道。 「是啊,我们在寺庙,」李存安气息也有些乱,比陈宜好一点,「举头三尺有神明,你敢说你不喜欢?」 他又贴过来,拽住陈宜,不给她退的余地。 陈宜不敢看他,「不可以,不可以在这里。」 李存安仿佛听不清,半低下头,脸凑到陈宜跟前,紧盯她的眼睛,软声问:「那可以在哪?山洞里吗?」 陈宜勐然望向他。那双酿了酒的眼睛太深太沉,她看不清,好像有委屈,也有笃信。 「他晓得了!」陈宜睁大了眼睛,心中轰鸣:「李存安晓得那个初吻,晓得我在装睡!」 一瞬间,汗毛竖起,陈宜的皮肤从脖子红到脑门儿。 她用力挣扎,依旧甩不开李存安的手掌,那手掌越钳越深,仿佛要把她的胳膊拧断。 「哪里都不行!我已经跟别人定亲,很快会嫁给别人。」她大喊。 「李存安,我们这样是不对的。」她认命般松手,语态绝望。 身体的束缚骤然放开,李存安后退一步,展开双臂。他站在阳光里,一身昂贵服饰,身姿挺拔骄傲。 「我现在是河西少主,论银子,论权力,都比当初的朱公子要强。」 「你当初可以为了朱公子抛弃我,现在接纳我,和董参解除婚约,怎么就不行呢?」 他知道自己在说气话,但还是停不下来。 「陈宜,我已经不是跟在你屁股后面转的苗安了。」 「该轮到你转头看看我。」 他拉着陈宜,一起望向斑驳的神像,捉住她的手指立誓。 「我只问你,你是否钟情于我?你想和我……不是李存安,不是苗安,就是我这个人,在一起吗?」 神像掉漆的黑瞳,在阳光下发出亮光,仿佛真看着她。 陈宜不说话,说不出话,心里却已经有了答案。她的鼻头髮酸,不自觉的肩膀抖动,啜泣、落泪。 李存安没再要她回答,而是抱着她,在她耳边轻说:「这里没有别人。」 她抬起双手,回抱李存安的劲腰,越抱越紧,脸埋在他胸前,闷住声音哭,一边哭一边揪住李存安后背的衣服布料借力。 李存安说的对,他不再是苗安,他是顶顶的贵人。可就因为他是贵人,他要娶妻只能娶公主,不会是身背命案、曾为囚犯的陈宜。 他们不会有结果,陈宜头脑清醒,想体体面面的诀别,偏偏李存安捉住她,不许她逃。 可以吗?可能吗?她埋在李存安怀里,不停想这两个问题。 不知道哭了多久,下山的时候,火红的太阳只看得到一半。 陈宜被李存安抓着手,和下楼时一样,十指紧扣。她没有挣扎,灵魂不晓得什么时候飘走了,只剩个躯体任他处置。 马车停在酒坊前,小媒婆早等在这里,焦灼踱步。 李存安松手,放陈宜下车。 小媒婆瞟李存安一眼,揽住陈宜的肩膀,对身后酒坊里喊话:「我和陈宜先去酒家等你。」 遥遥传来董参一声:「好。」 她带着陈宜走了两步,随便在街边小贩那里拿了口脂,塞给陈宜。 「试一试。」她说,举起一旁镜对准陈宜。 陈宜没兴致,瞥向铜镜,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早晨涂好的口脂晕出嘴唇,煳得乱七八糟,脸上的泪痕皴出两道印记。 她慌乱抬手,想用袖子擦脸,被小媒婆按住手臂。 稠密的羊脂膏涂在陈宜的脸蛋和嘴唇,小媒婆从摊子上拣了块手帕,轻轻擦拭。不一会儿,镜子里出现个清雅别致的江南美人。 她打开口脂盖,轻抹在陈宜唇中,让她抿一抿。 「好啦,」她按着陈宜的肩膀,「笑一下,别让董公子看出来。」 陈宜点点头,扯出笑容,正要谢小媒婆,就她叉腰伸手,招手道:「一共八十文钱。」 好吧,铜镜、香脂、口脂,还有一块手帕,也不算贵。 陈宜掏出一吊钱,小媒婆夺过来,数出八十个铜钱给小贩,另外二十文揣到自己荷包,喜笑颜开:「封口费。」 明明是孩子娘了,小媒婆还和小时候一样调皮。陈宜和她在一起,好像也找回幼时的自己,心情总算好点。 两人到酒家点了十余种酒,每种只要一壶,余下四菜一汤,都是普通菜品。他们本来约好今天约酒,陈宜整理心情,集中精神准备品酒。 「陈掌柜今日来摸查品酒?」酒家亲自来打招唿,给他们倒酒。 小媒婆多拿一只空酒杯,放在对面,示意还有一个人。 酒家亲自来自然是有好货介绍,陈宜举起酒杯,凑到鼻下。酒香凌冽,光闻已知浓烈,却不浑厚,犹如隆冬寒气刺得人鼻腔收缩。 「这是北方酒?」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8页 陈宜边问边抿上一口,酒没有热,舌尖触及又凉又辣,瞬间身体起热。 店家笑眯眯点头,竖起大拇指,「陈掌柜果然懂行。这是河西运来的新酒,我寻思您刚从河西回来,了解那边行情。」 「您看这酒值这个数吗?」店家用身体遮挡食客视线,摆出个三的手势。 「三百文一斗,很划算啊。」小媒婆嚼碎花生米道。 「什么三百文?!」店家急得手直抖。 「三两白银吧,」陈宜又倒了一杯,真是奇怪,这样的酒竟没在河西听说过,好酒是好酒,不过……她拍拍店家的手臂,「贵了一点,不过可以赌一赌。」 「万一火了呢。」 她勾手让店家附耳过来,「麻烦写下这位师傅的地址,我且去会会。」 待店家写来,陈宜将纸张叠成放豆腐块,放在胸口,生怕丢了。店家得了陈宜的话,额头冒冷汗,双手合十对着屋顶喃喃自语,想来在求满天神佛让他赌赢。 陈宜没说,要是徐钧安在,这局不用赌,稳赢。换成她出马,恐怕要差一些。 「怎么了?」董参急匆匆赶到,衣裳下摆还粘了些酒麴碎子。 他掸了掸,坐下喝酒。 新酒味烈,他一口闷,辣得伸舌头,嘶哈找茶喝。 对面的小媒婆笑他:「这样也想做咱九酝春的女婿呀?」 陈宜换上另一壶酒。酒水混着喝容易醉,她只给自己倒上,小媒婆和董参的酒都倒掉,换成茶水。 她没有接小媒婆的话茬,解释给他们听:「我在金州时就考虑研制新酒。」 「京城的酒坊从不会只出一种,九酝春也当如此。」 她拿起刚刚的酒壶,「打个比方,这酒冷冽,有人喝不惯,可有人就喜欢,换成咱的九酝春还嫌不够劲儿。」 「我的想法是,多收纳各方酒匠师傅,钻研新酒。也在九酝春的基础上,尝试改进酿曲方法,或融入别的,像药方这类的,在九酝春之下酿成一个个小品种。」 董参听得云里雾里,小媒婆却听懂了,大赞陈宜有生意头脑,不愧陈家子孙。 连喝了好几种酒,陈宜握笔记录的手都有点抖,「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吧。」 「好。」小媒婆和董参都过来扶她。 三人边走边聊,陈宜又有想法。 「米铺你还我一半就行,统统交给你管。」她和小媒婆手挽着手,展望未来,「到时铺子里只展酒,不卖酒。想品尝可以,要买?只得来我的酒坊预定。」 「好!」小媒婆当即叫好,「这样还给我招揽生意了。」 「这样吧,以后你九酝春的料子我包圆了,给个成本价得了。」 陈宜劲儿也上来了,牵起她的手,「凭我们俩本事,一定能打下淮南道半边天!」 董参搭不上话,看两个女人说得兴奋,恨不能当街引吭,只默默在身后护着。 到酒坊门口,董参想要进去,说道:「我走时交託老师傅晾晒谷子,还得查查。」 酒坊早就散工,工匠们都回家去了。偌大座宅子一个人也没有,他若是进来,就只有他和陈宜。 就快宵禁,陈宜不确定他是真要查验活计,还是找个藉口留宿。 小媒婆听他口风,一点就通,当即说自己先走。 「明日再来吧。」陈宜手撑门框,堵住入口。 「董参。」她轻唤董参的名字。 有些话不得不说,借着酒劲儿她才敢说。 「其实,我不想定亲的。」 她察觉自己说话太直接,补充道:「我今日说的是真心话,既然定亲,就得冲着成亲去,但,但我还不想成亲。」 「董参,大家都很喜欢你,我也觉得你很不错,但,嫁娶不该是权衡利弊的选择。」 陈宜努力直视董参,她的脸烧得慌,眼睛也不大睁得开。 董参仿佛早有预料,安静地听她说,没有打断的意思。 「我心里……唔!」 话未说完,小媒婆冲过来捂住她的嘴,把人往屋里拽,赔笑跟董参说:「她喝醉了。」 微醺的人力气最大,大门即将关上时,陈宜甩开小媒婆,手掌撑住门边。她弓着腰,另一只手拽着董参的袖子,要哭不哭的,委屈巴巴。 「我实在没有办法,对不起,我心里还有别人……」 董参上前一步,轻轻地捂住她的嘴,竖起食指,让她不要再说。 「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他的情绪平稳,没发火也没伤心,他说,「我要听你清醒的时候说。」 第29章 不眠之夜 小董大夫等着天亮,睡不着。哪知,半夜三声梆子响后,紧促的铜锣声震响。 锣声后便是鼓声,更夫敲鼓,把府衙里值夜的官差全捞起来。一户户烛火亮起,街坊四邻抻头出来。 嚯,好大的火。 小董大夫不爱看热闹,听到铜锣声就一蹦三尺,生怕跟在靖远时一样,酒坊被烧。 他探出脑袋,分辨出着火的方向在东,不在酒坊所在的西市。东边都是宅院、书斋和妓坊,火势一起来,不晓得要死多少人。 董参打着哈欠,准备眯一会儿去找陈宜,忽地想到陈家老宅就在东边,按陈宜的说法,住里头的一家三口她也认识。 「她该不会又湿身进去救人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9页 董参不敢再想,胡乱套上衣裳,奔往陈园。 怕什么来什么,着火的正是陈家老宅。 董参到的时候,这里已团团围了两圈人,官差一趟趟进去泼水救火。 他随便抓到一个官差,问道:「刚刚没有人进去吧?」 官差莫名其妙看他,他用手打比方,「这么高,这么瘦,长得挺漂亮的一个姑娘。」 「你说陈宜掌柜吗?」旁边看热闹的大婶说。 「对,对。」 官差拔出胳膊,让他往后站站,「小陈掌柜已经出来了。」 他朝门口大树底下望去,「小陈掌柜!咦?陈宜掌柜人呢?」 早些时候,陈宜赶到老宅,看见那家老爷、夫人,两人瘫坐在地,得知他们的女儿还没出来。 陈宜二话不说,裹上棉被,浇上水,就往里沖。 老宅的屋顶、柱子都被点燃,浓黑的烟雾呛得人睁不开眼。她摸黑,凭藉记忆摸到后厨,果然,这家的女儿是个胖丫头,小时候就好吃,着火那会儿正在厨房偷吃。 陈宜找到她的时候,胖丫头已经晕倒,不省人事。她花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人背出来。 老爷、夫人,还有街坊四邻,围着她感谢。陈宜不图感谢,她累得受不了,干脆穿过人群,靠在大树底下,躲清静。 火焰愈烧愈烈,她盯着被吞没的房屋,心中黯然。 「还好,人没出事,」她低头浅笑,「反正我记得它的样子。」 庐州城的人都是热心肠,不一会儿就围的水泄不通,官差还得清出通道打水。 没人注意到陈宜。 一道瘦长身影靠近陈宜。 陈宜正缓气,一只手从背后伸出来,勐地!捂住她的口鼻。她想要挣扎,那人力气很大,一只手就制住她。捂她的毛巾浸了药,陈宜没动两下,就失去意识。 晕倒前,她看见地上躺着一只拐杖。 「陈宜。」 陈宜艰难睁眼,只听到自己的喘息声。 「好久不见啊,大小姐。」 身下细墁地面微凉,陈宜顺着破洞布鞋往上看,看见苗旺萎缩的右腿和干枯的、还在发抖的右手。 那只手颤抖着,勐然用力掐住陈宜的下巴。 陈宜的双手被捆在背后,上身被他拎起来,喉咙喘不过气,连连咳嗽。 苗旺眼球凸出,一嘴黄牙,吼问:「说,我娘在哪?」 今日,他回到抱厦,发现王春华不见了,以为她又发疯,跑去了外面。找了半天不见人,还是米铺伙计告诉他,李存安和陈宜进去找过王春华,之后人就不见了。 以他如今的身份和身体,根本摸不到李存安,要见陈宜倒是很多办法。他思索半天,决定掳走陈宜。 陈宜被他扔回地板,咚一声,肩膀生疼。 她不敢说真话,故作疑惑,「伯母不见了吗?问过苗安没有?也许他接去治病了。」 「苗安?」苗旺怒极反笑,「那些傻子不通世事,你当我也不知。」 「什么苗安,他早就认祖归宗,改叫李存安了。」 当初李肆行带走李存安,没说出身份,庐州城其他人都还叫他苗安。那苗旺的消息如此灵通,只有一种可能。 「你也是突厥细作。」陈宜撑起身体,肯定道。 「我是突厥人,为我的国家做事,天经地义。」 他一瘸一拐往前,陈宜挪动身体后退,退到墙壁,退无可退。 苗旺眼睛通红,五官狰狞,不停地对着空气喊爹喊娘,形状恐怖,已有疯症症状。 陈宜劝他,「你现在走,回突厥,不会有人发现。」 「现在?」苗旺像听到天大的笑话,扬天长笑,「没有建功立业,回去岂不是逃兵?!」 「我们突厥没有逃兵!」他骄傲拍胸,即使那里没有二两肉。 「这些年我苟且偷生,吃过潲水,也乞讨过。好不容易等到李存安回来,杀了他我就可以立功。」 他手拿匕首挥来挥去。匕首的刀柄刻狼头图腾,和王春华那把一样,只是铁质,没有鎏金,且雕刻工艺粗糙,看来是他自己私做的。 「只要李存安死了,李嗣行痛失独子,必定哀痛至极,无心恋战。到时河西无人领战,还不是纸老虎,一戳就破!」 「待我突厥大军直破河西,攻下皇城,指日可待。」 他踱来踱去,时而摇头晃脑,时而手舞足蹈,越发吓人。 陈宜想平復他的情绪,提醒他:「各地节度使皆有亲兵,不止李嗣行。河西被破,范阳、硕方定来支援。」 「范阳?」苗旺觉得陈宜实在愚蠢,蹲下与她平视道,「那老匹夫自立为王,恨不能看我们鹬蚌相争呢!」 「他是自立为王,可从来没说要反,」陈宜坐直,靠墙找到舒服点的姿势,向下睨他,「我大昭内斗再甚,但凡外敌入侵,绝对一心合力,让你们从哪来滚回哪去。」 她说得激动,忘了苗旺是个疯病患者。 「闭嘴!」 苗旺张嘴,仿佛要吃掉陈宜。陈宜撇过脑袋,躲避苗旺,视线落在门外。 垂花门紧闭,院子里没有盆栽树木,只两排水缸,中间一条石子小路,和她在靖远的住处布局一模一样。 「这是哪?」她惊问。 「呵,」苗旺眯眼,后退半步,十分得意地笑道,「你发现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0页 「是不是很像陈家老宅?」 陈家原有正院、后院两处院落,正院两列水缸,上浮荷叶,确实有点像,但陈家垂花门至正院还摆放了一座雕花墙,这里没有。 匕首被他拿在手里,手指间滚动,转了一圈。 「苗安这小子跟他娘一样,长情。」 匕首转到食指,他握住刀柄,倏地,刀刃贴在陈宜的脸颊,冰凉,带着一股铁锈味。 「你说,让他在自杀和杀你之间选一个,他会选哪个?」苗旺阴森森问。 天色未亮,庐州驿馆的门被敲得砰砰响。 驿官打着哈欠开门,「小馆客满,去别处吧。」 说着就要关门。 董参伸手按住门,上气不接下气道:「我找李存安。」 「李存安?」驿馆揉眼惊醒,再三看清来人,摆手回绝,「不可能,河西少主到了,我怎会不知。」 眼见说不通,董参等不了,一脚踢开驿官,扯开嗓子喊起来。 「李存安!」 「李存安,快下来!陈宜不见了!」 「绑架她的人给你留了口信!」 驿站二楼,烛火亮起。但见一人影蹿起,急匆匆奔出来。 李存安一个人下来,没带侍卫。 「什么口信?」他急切发问。 「算命的说那人留信,让你回家。」 闻言,李存安直冲出门。 他出门太急,腰封松垮,边跑边整理衣裳。董参跟在他身后,简略讲述原委。 说到陈宜打火场救出胖丫头,自己太累,远离人群休憩。李存安皱眉抱怨:「尽会逞强。」 他抬眼观察四处屋檐,问董参:「怕高吗?」 董参不懂他什么意思,摇头。 下一刻,拦腰被人拎到半空。 苗家原住在永兴坊,离作坊不远。虽然穷苦些,但邻里憨厚淳朴,常常劝苗坤少打孩子。 李存安跳进院子,院子里狗叫、鸡叫,一下子炸了锅。 屋里男人举着钉耙冲出来,见李存安、董参两人衣着不菲,不似贫苦人儿,顿在原地,不知打是不打。 「现今偷盗儿都不避人了?」 董参扶正帽子,掐腰问人:「陈宜呢?你们把陈宜藏哪了?」 他撸起袖子就要冲进屋里,李存安伸手拦住。他已经猜到,掳走陈宜的是苗旺。 他恭敬施抱拳礼,问道:「敢问今日来过一个瘸子吗?」 「瘸子?」对面人挠挠头,恍然大悟似的,「你说苗旺?他来找过他娘,没找到,就走了。」 「谢谢兄台。」 李存安拎起董参,原路飞走。 「看来不是这里,」两人站在永兴坊路口,李存安摸着下巴犯难,「那能是哪?」 「你自己家在哪你都不知道?」董参拍拍胸口。 李存安动作太快,他又没飞过,实在受不住,刚刚跑到一边吐过。 「你再把那口信说一遍。」 董参不耐烦,还是规矩重复一遍:「让李存安回家。」 「是了,让李存安回家,不是苗安。」他想通,飞身,再上屋檐。 董参在地上蹦跳,让李存安带上他。天边传来李存安的声音:「你身体不行,去驿站等我。」 董参气急败坏,也没有办法。 驿站已乱成一团。侍卫们跑上跑下,收拾包裹。马夫套好马车,等在院子里。驿官站在马车旁,瑟瑟发抖。燕笳愁眉苦脸,走来走去。 见董参回来,燕笳一把抓住他。 「少主去哪了?」 董参吓一跳,老老实实说:「他去救陈宜,去哪我也不知道。」 「救陈宜?」燕笳扶额,急得咬指甲,「公主都丢了,这时候还找陈宜?!」 八百里加急文书,泰宁公主回金州,途经沙漠,失踪了。 第30章 赠了又赠 西郊永平坊,这里临近城门,多为工坊,只零星几户人家。 「救命!」 陈宜扯开嗓子喊,无人回应。 李存安只晓得徐钧安帮自己在永平坊置办了府邸,不知道具体位置,听见陈宜叫喊,循声而去。 他落在正院,打眼看见刀刃贴近陈宜脖颈,陈宜的脸颊流下一道血线。 「苗旺!」 他怒目横眉,拔剑就要冲进屋里。苗旺望见他,狞笑道:「你来了。」 陈宜被扯住后领拎起来,匕首架在脖子上。 「你们把我娘藏到哪里去了?」他心里清楚,现场处理得过分干净,可汗赐的匕首也不在了,王春华的命十有八九保不住。 男人黝黑粗糙的皮肤泛红,头脑已控制不住动作,持刀的手发抖,不小心割到陈宜皮肤,渗出两滴鲜血。 「你别急,」李存安慌扔掉剑,「我带你去找她,先把陈宜放了,跟她没关系。」 「狗屁没关系!」苗旺激动,口水喷溅,刀收得更紧,陈宜被迫抬高头颅,露出脖颈处更多皙白皮肤。 「你跟她是一家人,跟我们不是。」 「我们好歹养你五年,你竟然杀父屠母,真给那贱胚子一样,白眼狼。」 李存安一听,「既然你晓得王春华死了。」 他扭动脖颈,手指向身后,漱山墨绿山体露出尖尖,「就在那里,你且找吧。」 苗旺也知道那里是乱葬岗,气急败坏,举刀就要刺向李存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1页 陈宜被他摔在一边,后背撞到水缸,肩胛骨痛极。 她爬到李存安的剑旁,想要扔还给他。 苗旺一通乱杀,李存安没有武器,只能侧身躲闪。 陈宜没把握扔到李存安手上。 她想起,这里堂屋的挂画和靖远酒坊里一致,画得是金庭线抗击突厥,一般庐州府人家可不会挂这个。如果这里的布局刻意照搬靖远酒坊,那画后就是暗格,收藏新出美酒。 陈宜咬牙,冲进屋里,掀开挂画。果不其然,暗格里只存了一坛酒,红纸上陈宜亲笔写的「九酝春」三个字,把金州军营的风雪也带了过来。 那夜他们没有喝完的酒。 有点捨不得。 她抱起酒罈子,对着苗旺的后脑勺,狠狠地砸下去。 酒水混裹血水,淌了一地。 苗旺的胳膊和腿抖动两下,不动了。 陈宜不敢看,她紧闭眼睛,手在抖,胸口因喘息起伏不定。 「好了,没事了。」李存安收剑,揽住陈宜肩膀,擦掉她侧脸的血,还好只是很细小一道痕。 「不会留疤。」他柔声,轻得像怕碰碎她。 「没事。」陈宜没拒绝他的怀抱,由他带出院子。 直到走出永平坊,她才平静下来,脑袋正常转动。 她大口唿吸,挣脱李存安的怀抱,问道:「这宅子是怎么回事?」 「简直把靖远的宅院搬了过来。」 李存安耸肩,很无辜,「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 早在李存安和泰宁成亲那日,徐钧安跑来敬酒,灌得李存安倒在凉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李家人竟然以为他在婚房。 新婚之夜,李存安就这么席天幕地过了一夜。 觥筹交错间,徐钧安大方表示:「少主赠我美酒,我送少主屋宅。」 醒来时,李存安头痛欲裂,隐约记得被按着手指签了什么。到夜里再寻新酿的自制酒,发现全没了。 「所以,庐州酒楼新冒出来的北方酒,是你酿的?」陈宜问。 李存安点头,「走淮南道境内赚银子,花去河西军营。这事儿可不能传出去。」 他手指比九,皱鼻抱怨:「徐钧安收了我不少封口费。」 陈宜心想:李存安这是被骗了。徐钧安在乎金银,可于这件事上,获得进出李府的权利,才是他的目的。 「算了,这宅子布置得不错,且不与他计较。」 两人站定在西市口,再走两步,就到陈宜的酒坊。 李存安托起陈宜右手,一串铜铸钥匙放进手心。 初春夜凉,陈宜身上冒着热气,手心凉凉的。她盯着钥匙,陡然有种被交託身家的使命感,又觉得怪怪的,这里又不是李府。 「什么意思?」她指指自己,「这回连妾都不是,直接当外室啦?」 李存安睁大眼睛,赶紧摆手,「不敢。」 他抓住陈宜的手,握紧钥匙。 「回头挂上陈府的匾额,里头再改改,改得跟咱们旧宅一样。你就当我念旧,实在想念师父师娘。」 难道你现在还能入赘? 陈宜只心里想,没说出来。她也很想念爹娘,想念在旧宅的日子。 眼睛发烫,她憋回感动,收起钥匙,道:「好吧,我有空来给你打扫打扫。」 走到酒坊门口。 天微亮,很快周边作坊、商户就要开工。 陈宜背对门,站在台阶上,平视李存安。今夜与苗旺对峙,她的内心受到触动,久久不能平息。 苗坤作为细作,被母国放弃,他的儿子,没有录名在册,没有受到一点关注和厚待,仍将母国利益放在首位。苗旺身体残疾,可做的甚少,也没有放弃传递消息,杀害敌国将领。就连王春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疯了都还在等母国的人接她回家。 「苗旺说,他是突厥人,理应为突厥做事。若我大昭人人这般思想,灭掉突厥,如碾死一只蚂蚁。」 陈宜的声带渐平稳,目光沉着,语速缓慢。她做了一个困难的决定。 「我不帮你李家,但可以帮大昭。」 她伸出拳头,像小时候逼苗安陪她恶作剧,拳头相击就代表达成合作。 初升的太阳从街巷尽头露出半张,青石板路上的一男一女个头都不矮,日光照在他们身上,好像时光流逝,又变回十岁出头的小毛伢。 肉脸蛋的小女孩伸出拳头,瘦高清俊的哥哥无奈,笑着也握拳,拳拳相碰。 陈宜笑出两颗小虎牙,「话先说好,我只会酿酒,帮不了你太多。」 李存安目送她推门,衷心道:「你在我身边就是帮忙了。」 眼见陈宜一只脚迈进门槛,还未着地,整个人跟冻住似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怎么了?」他走上前。 只见庭院里燕笳抱剑,董参抱手,两个人正对大门,吹鬍子瞪眼,怫然不悦。 「呵…我,我们回来了。」陈宜尬笑,打招唿。 两人在外面一夜未归,确实惹人担心。 李存安第一次见燕笳脸色难看至此,白里透青,青里透紫,一时被他气场压住,竟感到心虚,说话磕绊道:「不是,不是叫你们,在驿站等我吗?」 「还说呢!」燕笳绷不住,拉两人进屋,关门说话,「公主失踪了,大人命我们速去寻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2页 「我找你半天都找不到人,真要急死了。」 他是真的着急。沙漠没有屋舍,骆驼队的头领说不准公主失踪的地方。耽误这会儿功夫,够公主的尸体风干咯。 「等等,文书给我。」李存安反应迅速,伸手要来文书,让燕笳别说话。 按文书所言,骆驼队行至河西与硕方交界处,风沙四起,领队头领让大家躲到山丘后面避风,泰宁嫌弃骆驼队员身上异味,不许人家靠近她。然而,保命的时候,谁还认你公主? 她被推搡出去,小婢女、嬷嬷,还有几个李府跟去的亲卫护着,躲去另一块岩石后面。 头领喊了,「岩石松动,要躲也去山后面。」 泰宁充耳不闻。 待风沙停止,他们躲过的地方只余老嬷嬷尸体。 陈宜看见「随行嬷嬷殁于风暴」,想到老嬷嬷不可一世的模样,不可置信。 「她看起来身子骨那么硬朗。」 「天灾跟前,咱们这点身子骨,再硬朗,也就是折双筷子的事情。」 李存安合上文书,转身就要走。 「对了…」他回过头,把腰间香囊递给陈宜。 「少主,这个不能……」 燕笳话说一半,被李存安一个眼刀瞪回去。 见陈宜迟迟不接,李存安「啧」一声,硬塞进她手里,不耐烦道:「又不是娇滴滴的小女儿,还怕收香囊。」 不管在京城,还是庐州,香囊相赠都是定情的意思,不过多是姑娘送情郎,头一次见男人送女人。 李存安手里的香囊用金州特产羊毡毛制成,粘毛布上头一只山楂,看起来不像绣的。 陈宜没学过绣活,说不出做法工艺,就觉得那山楂果肉眼可见的精美又可爱,定是个娇嫩的佳人做的。 她竖起食指,略嫌弃,戳香囊道:「借花献佛,我不要。」 李存安眉舒眼笑,轻触鼻尖,「物归原主而已。」 腾地,陈宜脸通红。 燕笳在旁边冷言冷语,「我说嘛,别家姑娘做不出这么丑的东西。」 陈宜面更热,还好在快烧起来前,夺走香囊,一熘烟跑上楼去。 「要随身戴啊!」李存安在下头喊,「有用处的。」 「晓得啦!」陈宜的嗓音和关门声同时响起。 楼下,李存安嘴角上扬,转头望向燕笳,快速板脸伸手道:「把你的香囊给我。」 燕笳撅嘴,老大不乐意。 李存安勾手,催他:「你跟我在一起,用不着。」 黑锦绣金的锦囊落入他手。 李存安边走边吩咐燕笳处理苗旺尸体,路过董参身边时,目光飘过他的脸,没做停留。 木门吱呀一声,外头商户正开门,吵吵嚷嚷,烟火气涌进院子。董参沉嘆气,追上楼去。 第31章 庐州形势大好 「我什么时候绣过这种东西?」陈宜托腮,望着桌面上的香囊。 小时候阿娘教过她绣活,她手笨学不会。刚开始,阿娘打手心,她就哭,哭着还要继续绣,手指都刺破好几次,还是绣不好。后来哭得多了,阿爹心疼,就说反正家里买得起成衣、绣品,用不着陈宜绣。陈宜总算脱离苦海。 啊,不对。她交过功课。 学了两个月不见成效,阿娘放话,陈宜只要能交出一幅完整作品,不管多丑她都不管了。可陈宜绣不到两针,线就缠在一起,丝绢背后全是打结的线头,针都不好戳进去。 「我找人帮你绣吧。」苗安看不过去,悄悄提议。 他是最守规矩的人,都看不过眼。 陈宜摇摇头,「不行,娘说只一件物品,必须要亲手绣,将来送给夫婿。」 苗安站在她的闺房门口。 外头人说他是陈家赘婿,但陈老爷收他做徒弟,从来没承认过他和陈宜的关系。他懂的,陈家人心善,不代表要把女儿嫁给他。 「哦,」他说,「那我想想别的办法。」 半个月后,苗安拿来一件羊毛毡玩具,软乎乎的小狗,看着栩栩如生。 「我找师傅教你,就做最简单的样式。我问过了,她给你做好模子,你就照着用针戳。做好了再缝在布料上,做个荷包,这可简单多了。」 听起来很简单,也就耗点时间,陈宜同意。 毛毡娃娃的手艺人手把手教陈宜,大约七天后,就跟苗安请辞。 「实在是教不来,您饶了我吧。」 其实陈宜已经绣出大概,红色圆圆的一个球,再点缀深色点状毛毡,就能像个山楂。 她趴在桌上,盯着自己的「山楂」球,两只眼睛眯成月牙,满意得晃荡双脚。一见苗安进门,就招手,「你快来,看我做的山楂,像不像?」 毛毡球躺在她的手心,不及她亮晶晶的眼睛吸引人。 苗安不知如何跟陈宜开口。 「好看,」他说,「很可爱。」 「我也觉得。」陈宜喜滋滋的,坐回纺台。 「今日何师傅家中有事,休沐一日。我陪你做吧。」他捲起袖子。 陪了陈宜这么久,他做好的山楂有三个,实在不行换成他做的,也能矇混过关。 苗安打算得好,可陈宜压根不假人手,「凹凸有致」的山楂球荷包交到陈夫人手中。陈夫人深吸气,脸色阴沉。 「这是什么东西?」她忍着怒气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3页 「山楂……」陈宜声音渐渐弱下去,她也看出来母亲在生气。 「你这东西,」陈夫人摸摸胸口,依旧保持温柔道,「且不说算不算绣样,送出去有人要吗?」 「有啊,」陈宜不觉有错,「苗安说好看的。」 「让你送未来夫婿,光苗安说好看有什么用?别个人,谁能接受?」 陈宜眨巴大眼睛,很疑惑。 「苗安能接受就行啊,本来也是送给他呀。」 她挠头,「还能是别人?」 苗安在影墙背后,听得嘆气。傻丫头,还不懂师娘的意思。 陈夫人和陈宜鸡同鸭讲,到了傍晚,陈老爷回家,才一锤定音,母女俩都不用互相折磨了。 那个荷包交给陈夫人以后,陈宜就忘得干净。 什么时候到了李存安的手里?陈宜握住香囊思考。 香囊布料是上好的河西羊毛毡布,不是当初随便找的锦布,她翻看针脚,细密有致,看来是拆下来重新封上去。 她翻开布料,发现里面不是常用香料包,而是一颗颗药丸模样,闻起来有淡淡的草香。 李存安说有用,她一颗不敢漏地收回香囊,别在腰上。 咚咚咚。 敲门声轻而规律。 董参在门外,陈宜没懂他还留在这里干嘛,歪头皱眉以表疑惑。 「没什么,」董参尴尬扯出一个笑,「就问问你还记得昨晚说了什么吗?」 「记得啊。」 陈宜回答得很快,仿佛理所当然。 董参还想问得再细点,就听陈宜说:「我说我不想成亲。」 她避而不谈「心里有别人」这回事。 「仔细想想,人生在世,也不是非要成亲。有很多事情比成亲重要。」 她问董参:「你昨晚去找我了?」 董参点头。 她继续问:「有人受伤吗?」 董参心中一惊,吞吞吐吐道:「我……不知道。」 陈宜似早猜到,缓缓说到:「小董大夫,还记得自己是个大夫吗?还记得你是我姑父的徒弟吗?」 「城东火灾,你只想到找我,没想到那儿也许会有伤者,需要大夫医治。」 董参自知羞愧,握紧拳头,还是不服气,「我可是为了你。」 「是的,这就是最不对的地方,」陈宜还要激他,「当初说好的,来庐州开保善堂,我们来这么久,你也没提过。」 董参难以理解,「我以你为重,还错了?」 陈宜摇头,「没有什么对错。只是于我,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我理解不了你,你也理解不了我。」 「我想通了,走不通的路,再撞墙也撞不出路。」 董参似懂非懂,但点点头,认可了陈宜的说法。 离开酒坊后,他一直叩问自己内心,追着陈宜跑真的是我最想做的事情吗?也许不是,也许只是忘了还有别的事情可做。 他走着走着,走到城东。昨夜的火连累到三户人家,一户私塾,四栋宅子都烧得黑黢黢,没人呆在这里。 街坊不远有个客栈,他碰碰运气,果见几户人家暂住在这里,正商议找人重建屋子。 他小心问道:「昨夜,有人伤到吗?」 两家摇头,只有一家夫妻嘆气。 董参绕到他们身边行礼,「不才曾拜师梁芨太医,他的侄女儿陈宜让我来看看伤患。」 倒也不算扯谎。 受伤的正是现住旧陈府的胖丫头,吸入过多浓烟,一直昏迷。 董参把脉、诊断、抓药、熬药,一水儿的细緻照顾,三天后人就醒了,说话有些颠三倒四。董参干脆在客栈住下,又医了半个月,不光人清醒了,胖丫头还瘦了十几斤,人都变清秀了。 这一下,小董大夫的名声起来,更不回靖远了。 他准备写信回家,商量开分店的事情,想着陈宜也该带两句话给姑姑一家,找来酒坊。正巧,遇到陈宜也在写信。 信的抬头是:少主大人安。 董参皱眉。 「你俩还用这样客套?」 「啊!」陈宜吓一跳,勐地扑在桌上,压住信纸。 看见是董参,她闭眼拍胸。 「董神医今日怎么有空来寒舍?」 董参觉得好笑,讽回:「阴阳怪气的,我要是神医,你就是酒神吧?」 他拿出信,展开。 「本想问你要不要带话,看来你有自己的路子寄信啊。」 说话要收回信。 「哎,别。」陈宜扒他手腕,拽出信纸,糯糯道:「我寄得到李存安,寄不到靖远。」 但见她添上几笔:陈宜万事皆好,姑姑姑父身体康健否?何时归庐? 董参没再细问她如何能寄给李存安,人家的事情,他管不到。 夜里,陈宜开窗,趴在窗柩上,窗柩边缘躺着打开的香囊。 微风拂面,甚是惬意。 不远处屋嵴,一只小鸽子扑棱着翅膀,飞向陈宜,停在她的肩膀上。它的脚腕上绑着空信笺。 陈宜熟练地抓住它,摸毛哄声「乖」,将卷好信放进信笺,放它重新飞进黑夜。 第一次被信鸽「攻击」的时候,她吓一跳。后来看了李存安的信,才晓得香囊竟然这样用。 两人每隔两三日就要通一回信,不过确认身体安康啦,生意顺利啦,还有搜寻公主的近况,一直没有进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4页 她不多说一句,李存安也不多说。每次都说着差不多的话,心里明白信纸背后隐藏的,是挂念两个字。 心情好的下午,陈宜放师傅们提前下工,她要去永平坊打扫未来的「陈府」。 刚锁门,回头发现小媒婆,拔腿就跑。 「你干嘛?」小媒婆勾住陈宜脖子,有点喘,「逃也没用,欠人家的酒什么时候给?」 「我没有欠人家,都是你欠的。」 话说陈宜得了李存安的配料,思索两夜,终于出了个混合品,命名「山水情」。 她跟小媒婆商量,腾出一间柜檯,放置山水情和北方酒——现在叫原野,任君品尝。推出不到三天,酒坊门就被堵了,各个都说签过契约,手里还真拿着契约。 陈宜才晓得,小媒婆瞒着她,当场跟所有有意预定的客人签了契约,还收了定金。 然而,陈宜的小作坊承担不起。 「哎哟,姑奶奶,求求你了。救救我的小命吧,那可都签的我的名字,你非要看官府抓我呀。」 小媒婆当街就要下跪,吓得陈宜托她起来。 躲了两天,还是没躲过。陈宜无奈,「你给我找个大酒坊,找好熟手师傅,我马上招唿干起来。」 「得令!」小媒婆说干就干。 庐州形势一片大好。 陈宜还不晓得,永兴坊有个熟人等着她。 她哼着小曲走到宅子门口,发现门锁已被人打开。垂花门、堂屋的门也都打开。 昏暗光线下,挂画下头有个人,靠墙席地而坐,头歪向里面,看不清脸,也不晓得活人还是死人,只看出衣衫褴褛,鞋底都开口了。 陈宜拾起门边的木棍,悄声靠近。 第32章 找错地方咯 有苗旺的前车之鑑,陈宜不敢掉以轻心。她吞咽口水,一手举木棒,一手盘麻绳,靠近不速之客。 时值申时,阳光正好,只是那人躺在堂屋角落,照不到。 松散的光线落在那人脖颈,皮肤不算白,一层灰泥疙瘩,仍能看出肤质细腻,可见是个娇生惯养的。 他的头髮凌乱,稻草般散落在脸颊。 陈宜小心靠近,食指伸过去,企图拨开发丝,辨认何方神圣。 指腹刚碰到他的皮肤,那人喉间咕咚吞咽。陈宜当即吓得后退半步,棍棒高举,当下想着,「管他什么人,闯空门,打晕捆绑起来交付官府,总是没错。」 她双手握住棍棒,正要砸下去。 不速之客皱眉,转动脑袋,侧向陈宜这边。光线从他的额头滑到嘴唇,一闪而过。 棍棒停在徐钧安的头顶上三寸。陈宜生生停住动作,倏地,把木棍甩到一边。 「徐阿郎!」她蹲下,拍打徐钧安的脸。 徐钧安身材修长、朗目舒眉,在京城的公子哥堆里也算得俊秀,这会儿口唇干裂,鼻尖、脸颊都沾了泥土,灰扑扑的,若不是陈宜眼尖,根本认不出来。 「徐钧安,这是怎么了?」 她继续拍打徐钧安,只见他眉头微蹙,口中喃喃,听不清说的什么,没有睁眼的迹象。这可不是什么好徵兆。 这些年跟在姑父身后打下手,喊不醒的人,睡着睡着就没了气,实在常见。何况徐钧安这一身狼狈,明显遭了大难,拼了命到这里,定有要事相求。 她认得草药,却不会诊脉。这时候真后悔,当年姑父要教她,她一心和酿酒,姑父也没再强求。 等等,还有个人得姑父真传呀。 她拖着徐钧安,艰难走了两步,还是放弃。最后抱了床被子过来,给人裹起来。她自己则狂奔,跑去城东找董参董大夫。 西郊到城东,陈宜跑了半个时辰,上气不接下气。 「徐钧安,昏迷不醒,」她喘着气,说两个字顿两下,「面色发黄,唇色白,干裂,舌苔……舌苔我忘了看。」 董参看她模样,晓得事情紧急,边收药箱边问,「气息如何?」 「出多进少,但还算平稳。」 陈宜跟在他后面,在药房转圈。 这里是董参新开的药房,生意实在是好,排队等他看诊的病人,从诊间排到门口,见他着急忙慌地跑出来,都窃窃私语。 陈宜说:「你快点,不晓得他能撑到几时。」 等候的百姓便互相望望,极有默契的不出声,让出一条道来。 董参走在前面,朝大伙说:「感谢。」 又回头,恨铁不成钢地叫陈宜:「你快带路。」 陈宜恍然大悟,回过神,带着董参,在青石板路上奔跑。 董参按住徐钧安手腕,一番望闻问切,取出银针扎进徐钧安脚底穴道。 「没有大事,」他就近,趴在桌上写药方,「他只是长途跋涉,太累了,肚子里也没有食物,亏空严重。」 他把药方交给陈宜,指给她最近的药房。 「喝下药补充气血,你再做点青菜小粥,等他醒来餵给他。」 「嘿咻,」他背起徐钧安,问陈宜,「卧房在哪?」 「后院……」 徐钧安顺着她的手指,望向后院,终于发现这里和靖远酒坊布局一致。 「好了,我知道了,」他打断陈宜的话,「你放心,我在这里照顾他。」 陈宜看着他的背影,「奇怪,从前有这么宽厚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5页 她挠挠头,再次跑进石子路小巷,没心思再想其他。 好在徐钧安身体意识尚存,董参扶他起来,餵他药汤,他还晓得吞下。 陈宜和董参两个人守着他,直到半夜,才听到微弱的喊声。 「泰宁……」 「醒了醒了!」董参靠坐床边,推醒趴在桌上打盹儿的陈宜。 陈宜立刻跑去厨房,捧来早就煮好的青菜小粥,小勺一口一口餵将下去。 徐钧安涣散的目光渐渐聚拢,看向周遭。 陈宜当即问他:「怎么回事?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木质塌椅上堆着徐钧安的衣服,破破烂烂,黑色的油渍斑点到处都是,一点儿看不出来原本的绸缎布料。内里的衬衣也搭在那,看不出原本颜色,散发出难以言说的腥臭味道。 他摸摸身上,全新的亵衣。床头还放着一套衣裳,不比他的名贵,但是干净。 「谢谢,」他朝着董参,由衷鞠躬,苦笑道:「我们的荷包被抢了。」 他一张口,嗓子像被小刀剌过,粗粝难听。 陈宜赶紧倒水递给他,「润润嗓子。」 徐钧安喝完,还是捂着嗓子,吐字困难:「我们遭遇山匪,我差点死了,泰宁被掳上了山。」 提到泰宁,陈宜立马和李存安联繫起来,翻找起随身香囊,里头存放着最近收到的信件。 徐钧安四处张望,也想起自己此行目的。 他撑住床沿就要下床,情绪激动,「李存安呢,他不是来庐州了吗?」 他歪歪倒倒,陈宜上前扶他。他握紧陈宜的小臂,明明很用力,陈宜也没有多疼,但望见他眼中热烈企望。 「得让他救泰宁啊。」他说。 「他去了阿拉善,」陈宜展开信纸,指给徐钧安看,「他已经在那里找泰宁,找了半月有余,还毫无进展。」 「错了错了。」徐钧安急切拍腿。 陈宜已猜得大差不差。 泰宁和徐钧安利用沙漠天气,佯装失踪,实则私奔。两人本打算取道阴山,绕到莱安隐居。莱安属范阳境内,朝廷的人和河西的人都不会找来。 「我们哪里想到,从阿拉善开始,步步艰难。」 徐钧安嘆气沉痛道:「雨黄沙来势兇勐,我们把那些侍卫推进风沙,不小心被他们扯住。泰宁的随身嬷嬷……」 想到嬷嬷为救泰宁,被风沙卷跑的样子,他停顿,抽了下鼻涕。 「人都死光了,只剩我们俩和素樱。」 徐钧安回忆,他们三个人隐姓埋名,泰宁和素樱换上布衣,装作徐钧安的侍女,一路互相扶持。 之所以取道阴山,因为阴山重兵把守,泰宁说这样的官道最安全。可到了范阳关口才发现,竟然要一个一个人的查过关文书。 泰宁和素樱都经不起查。 徐钧安当机立断,带两人钻进小道。 就是这个决定,让泰宁被掳,徐钧安和素樱被扔进河道。 「落马河河水浑浊且湍急,我扒住一块断木,眼睁睁看见一个浪打在素樱头上,紧跟着人就沉进去,没了。」 他捂着额头,愧疚折磨得他夜不能寐,只要一想到素樱伸手唿救的模样,就头痛欲裂。 「泰宁还不知怎么样,那山大王说要抓她做压寨夫人。」徐钧安双手握拳,狠狠击打自己的额头,涕泗横流,只觉得自己没用。 董参递过手帕,陈宜握住他的拳。 屋子里偶有暖风。 徐钧安抬眼,看向两人,意识终于从苦寒的北境飞回来。 「范阳关口旁的小道我也走过,」陈宜满上热水,让他再喝一点,「那里穿过去是阴山山脉的大马群山,正隔开回鹘与大昭,他们的山寨曾隶属回鹘军团。」 「那位首领绝不会逼迫泰宁做劳什子压寨夫人。」 「其中定有误会。」 话说到这里,徐钧安的情绪也平稳下来。董参进一步安抚他,将泰宁可以联繫李存安的事情告知他,点上安神香,劝他好好歇息。 更深露重。 陈宜不避讳董参,提笔写信,将徐钧安所言掐头去尾,只说两人遭大马群山山匪洗劫,泰宁被掳上山。 又道,三年前回鹘一战,陈宜见过山匪首领,略有交情。让李存安稍安勿急,先同硕方节度使通好气,万不得已时,借人上山。 信鸽停在陈宜手心,扭着头,张望院子里的荷叶,歪头咕咕咕叫了三声,似问这是哪里,它没有来过。 陈宜将信放好,摸摸它的头,盯它黑豆似的眼睛道:「以后会常来,快去吧。」 白鸽振翅飞走。 董参目睹全程,心知她这样对自己和盘托出,必有託付,默默等在堂屋门口。 陈宜回头,他抱胸耸肩,意思让陈宜尽管说出来。 陈宜路过他,手掌重按在他的肩膀,打着哈欠,「天亮再说。」 一觉睡到午时,董参被噩梦惊醒。 昨夜,他一整夜靠在徐钧安床头,生怕他病情反覆,结果那安神香把他也催睡着了。 他惊觉自己在床上,本该躺在床上的徐钧安不见了。 他跳下床,跑遍堂屋、后院,除他无人。说好起床说话,陈宜连条子都没给他留。 莫名其妙,董参思索无果,干脆回药房出诊。到了药房门口,就见小媒婆揣着手走来走去,一见到他就龇牙招手,阳光明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6页 她小跑到董参跟前,掏出两把钥匙。 「陈宜临走交待,新酒坊我来做掌柜,如今那间就拜託你了。」 原来在这里等着,连拒绝的机会都不给。 董参想说药房忙不开,挪开门板,竟发现下头压着一张纸。 打开看,娟秀小字密密麻麻写着新款山水情和原野的酿造做法。 董参不禁摇头:也不知是信任我,还是知道仅凭我酿不出来她的酒。 「好吧。」他转头对小媒婆道,「不保证味道和她酿的一模一样。」 小媒婆眉开眼笑,「那肯定啦!」 说着,挽住董参胳膊,往酒坊去。 第33章 单枪匹马 偌大的阿拉善,沙漠有千万亩,黄沙漫漫,根本找不着人。李存安带领河西军,钉耙寸寸地犁过去,分明是在找尸体。 「少主,再往东去就到硕方地界了。」侍卫拱手行礼,言下之意不便打扰。 春日的沙漠早晚寒,午间热似夏日。李存安脱去外衣,束口的袖子撸到小臂,皮肤已经晒红。 「那也得去,」他回帐篷,换上一把钉耙,准备带头朝硕方探过去,「当朝公主死了,你以为瞒得住?不如早些思量对策。」 侍卫答:「是。」便招唿其他侍卫和官兵去。 不远处,黄沙扬起,一瘦长身影驾马而来,「少主!」 燕笳腰间别着黑金香囊,手高高举起,眼尖儿的才能看见手掌大小的信纸。 「来信了?」李存安扔下犁耙迎上去。 沙漠深处信鸽飞不进来,李存安便命燕笳每日去边缘地带候信儿。小白鸽也很乖巧,懂得在同一位置找棵树筑巢,等人来拿信。 他展开信纸,陈宜娟秀的字体映入眼帘。不同于以往,没有冗长的寒暄,也丝毫未提新酒进展。 李存安眼中只着一句话,陈宜要单枪匹马跑去大马群山。 这怎么得了?! 「燕笳!」他拽过赤马缰绳,翻身上马,弯腰同燕笳耳语,「带上三五亲信,换身精神点衣服,咱们庭州见。」 说完,顺手夺走燕笳腰间香囊,一巴掌打在赤马臀部,「吁」一声嘶叫,一人一马消失在东边。 入乡随俗,李存安在成衣店换上最贵的衣服,毛茸茸的领子戳得他很不舒服。 节度使府邸位于庭州中央大街街尾,转个弯就能看见。 李存安束好马缰绳,还未走上台阶,两桿长枪齐刷刷挡在面前。 守卫目视前方,没有分眼神给他,话都不说。 他拱手谦卑道:「麻烦通传常大人,河西李肆行之子李存安拜访。」 守卫对视一眼,嘴角讽笑,没动。 李存安退后半步,更大声说了一遍。 两个守卫互相使眼色,最后还是派了一个进去。那守卫极不情愿,慢吞吞地进门,出门时一顿小跑,半鞠躬道:「河西少主,请进。」 两个守卫又是一通眼神交流。 李存安并不在乎,想与各地节度使攀关系的人多,守卫谨慎些也是常事。 他浅收下颌,朝二人点头,背手走进节度使府。 他打好腹稿,公主在硕方境内遇害,硕方节度使难辞其咎,若能不惊动朝廷,不声不响处理干净,救回泰宁公主,于河西、硕方都是好事。 穿过花廊,「前面就是书房。」僕人将李存安引到门口,便不方便再往前跟去。 李存安按揉嘴角,摆出假笑,推门而入,爽朗道:「伯父安好。」 他弯腰拱手,抬头一看,嘴角僵住。 硕方节度使常自成、范阳节度使范可耀,还有他老爹李肆行,一屋子人好整以暇,品茶的品茶,赏画的赏画,皆含笑看向他。 李肆行正在题字,忍笑忍得肩膀直抖,毛笔笔尖都写不直。他在这里,李存安才明白,难怪刚刚守卫笑得那样轻蔑。定是觉得他扯谎也不扯像点,儿子怎么会不知道老子在这里。 这样多节度使在此地闭门私聚,甚至还有以自立范王的范阳节度使,李存安可不信他们真就品茶鉴画,陶冶情操。 公主出事的事情不宜在这里提出,省的变成他们造反的由头,到时泰宁本来能活也死透了。 「贤侄怎么想起来来看我?」为首的常大人缕直鬍子,笑指李肆行,「你小娘派你来提熘他回家罢。」 李府没有正妻,小娘有近二十。 「小娘管不住我爹,」他快速罗织谎言,「是我无能,罗小娘和曾小娘打架,都是侄儿长辈,实在不好拉架,只得喊爹爹回去平事。」 说得挺像那么回事。 一阵沉默,老狐狸们笑声骤起。 硕方节度使常自成与李肆行关系最好,评价道:「安儿扯起谎来面不改色,有你几分颜色。」 范阳节度使范可耀也频频点头,深以为然。 李肆行大手一挥,一幅行书完成。 他拎起宣纸吹干墨迹,自己定定欣赏一番,转过来,拿到李存安跟前。 李存安接过,上书大字:自量。 「人贵在自量。」他拍拍手,端起茶杯,吹去茶叶,饮茶。 「遇事晓得求教长辈,是自量。」 「以为自己说谎能骗过长辈,那就是不自量力。」 李存安心中一沉。 李肆行这样说,意味着李存安进来前,他早就把公主失踪一事与各位节度使通气。不论泰宁死活,这事定要做些文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7页 他以为自己猜透几只老狐狸的想法,却听范阳节度使主动提起:「你以为老夫为何要反?」 不等李存安回答,他自己拍桌道:「圣上逼我送孙女儿入宫,我家么女才十岁不到,他说出这样无理的要求,我若还顺从,就不配为父,不配为夫!」 他说得激动,唾沫喷到临近他的李肆行的茶杯中。 李肆行皱眉,默默盖上茶杯盖,放到一边,「诸位大人只想得到该有的尊重和信任,你不要妄自揣测。」 他拉李存安到硕方节度使跟前,赔笑道:「都怪我总把他当孩子,回头议事该带上他。」 李存安脑中长啸:并不需要,我不想掺和。 面上还是乖巧得很。 他正以为矇混过关,不料李肆行道:「你就把兵借给他,上山去救他媳妇儿吧。」 李存安惊,再看另外两位节度使,全都面色沉稳,看来借兵上山一事也讨论过。 常自成挑眉挥手,轻飘飘说道:「自然要借,不过要乔装成农民。」 「大马群山上的山匪与回鹘有联繫,不是普通匪徒,不要闹成国与国之间的冲突。」 他们竟连匪徒位置、背景都清清楚楚。 李存安后背生出冷汗,他身边有李嗣行的眼线。 常自成抬眼,见他瞠目结舌,颇有不敢置信的意思,觉得好笑。 「我在这边境镇守多年,知道这些有什么奇怪。就连你的陈宜姑娘与回鹘的交情,都是老夫说与他们听的。」 他轻抬下巴和眉毛,意指其他几位。 看来他与陈宜的关系,在场各位也都知晓了。 李存安尚不了解陈宜与山匪相识过程。他看看几位长辈,原来自己才是唯一的傻瓜。 李肆行没再让他多呆下去,硬把他推出书房。 关上房门前,李存安上前半步还想再问,李肆行皱眉瞪他,「自己去问陈宜。」 他关上房门,想想又开条缝,勾指头喊李存安回来,小声嘱咐:「这回你多听小陈宜的。」 说完极不耐烦地挥手,赶他去选人上山。 僕人带着李存安到庭州军营,交待了两句话,将领便喊出了所有士兵,联排站成方阵。 李存安穿梭其中,挑了些挺拔的,让他们一一比拼身手,从中选出身手灵活的,换上常服就带走了。 这些人并不知道自己要干嘛,只听说要去回鹘山匪的寨子里救人,一个个摩拳擦掌,眼里冒火。 自三年前一战,大昭和回鹘各自安稳至今,士兵们被要求忘掉旧怨,终究是恨恨地,做不到。 李存安带着他们到达驿站,河西的人也到了,都站在院子里。 李存安身影刚刚出现在巷尾,燕笳就连蹦带跳的迎过来。 「少主。」他笑着招手。 李存安面色阴冷,将马交给刚选的兵,缓步走向燕笳。 走到还有一步远的地方,突然,他抬脚,恨恨地踹在燕笳胸口。 燕笳毫无防备,撞翻巷边一堆簸箩,滚落在地。他捂着胸口,连连咳嗽,手指抹去唇边血迹。 河西跟来的亲卫都晓得,燕笳最得少主亲信。他们听见动静跑出来,见李存安浑身怒气,神情如阎王,都不敢上前。 更奇怪的是,燕笳并不生气或疑问,而是就地跪下,头低到胸口。 李存安再次走近。 燕笳握紧双拳,绷紧身体,动也未动。 李存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解释?」 燕笳摇摇头,见李存安从身边走过,忍不住拉住他的衣摆。 「少主行此险事,总要让大人衬底才好。」 「我,」他仰头,声音骤大,李存安淡淡看过来,又立刻低声,如蚊哼般说:「我是为您考虑。」 李存安用力拽开他的手,毫无情绪道:「再无下次。」 燕笳一听,还能留在李存安身边,对着他的背影磕了三个响头,额头都青了一块。 李存安脚步未停。 当天夜里,驿站内院中央,燕笳只着亵衣被绑上条凳。 李存安喊来河西亲卫和刚选拔的硕方兵,围成一圈。他亲自执刑,狠狠打了燕笳十板子。 也是这一夜,陈宜策马催徐钧安快点。 「穿过前面的树林就到了!」她下马,把缰绳绑在树上。 徐钧安不明白,又不是进不去树林,干嘛下马。 他揉着颠酸的腰,看陈宜将带来的两囊袋酒绑在腰间,除了酒他们什么都没带。 「你把马带去他们山门,是引人来找他们,还是下山时想走路下去?」 徐钧安点点头,「宜掌柜说的是。」 他颠了颠自己腰上另外两囊酒,「这能行吗?我这心里真没底啊。」 「你说咱什么武器都不带,就他们那么大的刀,一刀下来,咱俩的头可都没了。」 陈宜走在前面,无奈问:「那咱带刀能打得过他们吗?」 徐钧安摇头沉默。 两人走了半柱香,终于见到一处废庙。 陈宜跑过去敲门。 走出来两个乞丐模样、瘦瘦小小的小孩子,探头张嘴,指向嘴巴里没有舌头。 第34章 都是什么奇怪的风俗 大马群山连绵起伏,其间沟壑纵横,大马群山寨位于其最高的野狐岭,易守难攻,是天然的堡垒防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8页 野狐岭狐狸成窝,常有传言狐仙偷小孩修炼,小孩不听话就割掉舌头。 徐钧安一见俩小孩没有舌头,吓得直往树后头躲。 陈宜笑笑,摸摸两个小孩的头,后退两步清了清嗓子,紧接着掐腰,带着口音吼道:「上山吃酒咯!」 徐钧安捂住耳朵,耳朵里头被震得疼。 两个小乞丐不觉得吵,还很满意,笑出一口白牙,打开斑驳的红色木门。 陈宜跟在他们后面,徐钧安跟在陈宜后头,绕过八尺弥勒佛像,进入一个门洞。 洞里黑黢黢的,小乞丐点燃蜡烛,陈宜提醒徐钧安注意脚下台阶。走了不到一刻,豁然开朗,水绿山青。 台阶高处,一彪形大汉甩动双臂迎过来。这寨主膀大腰圆,头戴长毛帽子,那帽子有他半个脑袋大,其上白色的毛长且粗糙,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皮毛,帽子底下,古铜色皮肤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徐钧安躲在陈宜后头,低头,生怕寨主认出他。 陈宜招手朗声:「阿姊!」 寨主也回:「阿妹!」 徐钧安惊,姊?妹?寨主是女人? 寨主嗓音粗犷,声音洪亮透百里。徐钧安光是听到腿都发抖,他不敢相信也得信,就是眼前的女人把他和素樱推下山崖。 难怪陈宜说,寨主不可能抢泰宁做压寨夫人。 徐钧安敲摸地,偷偷打量寨主,肩膀比他宽,胳膊赶上自己小腿粗,看样子都快撑破衣裳。 天吶,这哪里能看出是个女人? 与他不同,陈宜很兴奋,一步两个台阶,大跨步跑上去,张开双臂。两个人狠狠地拥抱彼此,手臂在背后拍出砰砰的声音。 徐钧安皱眉,五官缩成一团,觉着这巴掌要拍在自己背上,怕是肋骨要断了。 他恨不能挖个洞躲进去。 「嘿!」陈宜转身,胳膊扯着身子,招手让徐钧安也上来。 徐钧安头低到胸口,实在可疑,寨主盯着他,微微低头,想看他的脸。 「阿姊这新帽子好看,新打来的猎物?」陈宜岔开话题吗,转移她的注意力。 「噢!」 寨主细长的眼睛瞪大,黑瞳仁多露出一半,十分兴奋地摘下帽子,把着陈宜的手摸帽子上的皮毛。 「一只白狐,」她掐腰,得意炫耀道,「就是狐仙也逃不开本寨主的箭!」 「哈哈哈!」 寨主的笑声在山间迴响,陈宜跟着一起笑,一时两人像争个高低,把林间的麻雀吓飞一片。 自进大马群山,陈宜举止豪放,有意模仿回鹘人,放开手脚。她已经适应回鹘山寨的气氛看,徐钧安就不一样了,难受得浑身发痒。 大马群山寨的屋子使用砖石土夯,零星还有一些毡包,看起来毡包里已没人住。 陈宜和寨主勾肩搭背进来,寨子里的人都从屋里出来,张开双手,向陈宜行回鹘礼。这里不论男人、女人都很强壮,墙边随意靠着头十把弓箭,看样子打猎也很拿手。 徐钧安落在人群外,难受得抱住胳膊,目光扫过毡包,企图找到软禁泰宁那间。 「朋友,你是陈宜安达的朋友吗?」毫无防备,一只胳膊勒住他的脖子。 徐钧安比人家瘦一半都多,身子不稳,直接撞进那人怀里,也顾不上遮脸。 他抬头,对上来人的眼睛。 「是你?」 他挣开想逃走,回鹘男人拽住他的手腕,一拉就把他拉了回来。 力量差距太大,他只能大喊:「宜掌柜!」 那大汉也喊:「寨主!」 沸腾的人群突然熄火,隔着人头,陈宜和寨主都看过来。 陈宜抢先介绍:「这位是帮我卖酒的兄弟,也救过我的命,徐钧安,徐掌柜。」 「这位,」她指向寨主,跟徐钧安说,「你也认识,阴山好汉、大马群山寨寨主、我的好阿姊、回鹘英雄,乌尔朵。」 她给寨主安了一堆高帽子,朝着徐钧安眨眼,让他识相。 徐钧安也是人精,立刻会意,生涩地学回鹘礼节,「尊敬的乌尔朵寨主,认识您真是太荣幸了。」 并没有什么用,围绕三人的寨众皆板着脸,乌尔朵脸色铁青,放下搂着陈宜的手,嘴角掉到下巴道:「你们大昭的男人,油嘴滑舌,没有一个字可以信。」 她挑眉,转头问陈宜:「陈宜,你今日来看我们,还是替他要人?」 回鹘人说话直来直去,陈宜本打算喝着酒谈事,看来没有机会。 「酒,我带了,」她决定破釜沉舟,把自己和徐钧安身上的酒都拿出来,举高让大伙都看见,「三种不同口味,兄弟们绝对没有喝过。」 她手握九酝春原浆,几乎撞击,塞给乌尔朵。自己拿起另一壶九酝春原液,开瓶,仰头对口,咕咚咕咚吞下三口。 普通的九酝春对于回鹘人过于温吞,陈宜特地选了平日不卖的原液,这会儿呛得她嗓子疼。 她用手背抹去唇角、下巴的酒水,眼眶泛红,举壶,乌尔朵还拿她当朋友就也会喝。 乌尔朵定定看她,瞳孔黑漆漆深不见底,最终还是打开囊塞,灌酒下去。 「好酒!」她大笑,没有勾陈宜肩膀,后退一步道:「进去说话。」 陈宜摸摸胸口,也轻拍徐钧安让他安心。 然而,在乌尔朵这里,她听到了完全不一样版本的逃亡故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9页 「他的媳妇怀孕,还被他拉出来奔波,就因为他娘不喜欢他的媳妇。」 乌尔朵操着不流畅的大昭语,带头起闹,寨子里的男人都发出「呜」的声音。 「这样的男人,留着没用。」 回鹘人杀人的理由言简意赅。 陈宜望徐钧安,徐钧安急得跺脚,「我没有!」 「是泰宁说起我府上这么多人,我为了她私奔,定然遭人恨。」 「你看看,」乌尔朵还觉得自己没错,瞪着陈宜,「跟你们大昭的男人成亲,居然会被恨上,实在可怕。」 在回鹘人的思想里,「恨」等同于「害」,怎么会有人恨却不害人呢,她自觉很有道理。 陈宜揉按鼻樑,只觉得头昏。 乌尔朵还没说完。 「还有,他怀孕的妻子给他娶妾,他竟然不要,还骂妻子。这样欺负妻子的男人,就不该活。」 这道理徐钧安更不明白。 泰宁要他娶素樱他不愿意,竟对不起泰宁,就把他和素樱一起扔进江里了! 陈宜按住他,小声说:「你别说话。」 回鹘男人一妻多妾,男人地位越高妾越多,因而妻子给男人娶妾是帮男人抬身份的行为,男人应该慷慨接受。这件事上,男人拒绝妻子,就是否定妻子在家庭中的权力,贬低妻子在家庭的地位。 他们的世界不存在「男人不想纳妾」这种可能。 陈宜想了半天,这种风俗差异实在没办法解释,只能问:「泰宁在吗?她……她跟阿姊说过她的想法吗?」 乌尔朵一手喝酒,一手撕羊腿,大手一挥,不耐烦道:「哎!你们大昭女人整日围着男人转,脑子都坏了。」 好吧,陈宜心知,泰宁定然解释过,解释不通。 「她在我这里快活得很,不会跟你们走。」乌尔朵说。 「人呢?」外头响起爽朗女声。 陈宜和徐钧安对视,都觉得耳熟。两人无声对口型:「不会吧?」 「寨主?寨主!你看我打到什么!」 泰宁身着皮毛劲服,手拎一只死了的灰狼。 她蹦跳进屋,还未见人,先闻其声。 她一步步走向餐桌最里,喋喋不休:「今日好走运,碰到一只落单的野狼,岂有不打之理!待我把这狼皮剥了……」 话停在嘴边,她穿过人群,看见陈宜,和站在她身后的徐钧安。 死狼从手中滑落,泰宁的眼睛肉眼可见的充血、涌出泪水。 「钧安?」她不太确定,跑到跟前,颤抖着手摸徐钧安的脸,「你没死?」 徐钧安冷着脸。 他现在一肚子怨气,满以为泰宁受尽苦难,竟然过得这般惬意,还对着「杀」他的兇手俯首称臣。 「是我,我没死,你很失望吗?」 泰宁只听到「是我」,便跳起来熊抱徐钧安,跟只猴子似的挂在他身上,后面的话都不重要了。 徐钧安吓一跳,托住她就放在桌子上。 「别闹!你肚子里还有孩子。」 他想要责怪她怀有身孕,还去打猎,还杀生。 松开怀抱,只见泰宁仰着脑袋,呜呜地哭,小脸哭成泪人,徐钧安咽下唾沫,闷闷地,气都堵在嗓子眼。 「好啦好啦!」陈宜把两人赶下桌。 她凑到寨主耳边,说了一句话。寨主不可置疑看她,她点点头。 终于,乌尔朵重露笑容,勾住陈宜的脖子,举起美酒,大喊道:「开宴席,给陈宜阿妹接风!」 寨子里唱歌跳舞,好不热闹,庙里的两个小哑巴也分到羊腿和美酒,喜不自胜。 所有的声音隔绝至此,庙门外头一点儿也听不见。 山脚下一群人正缓慢前进。燕笳悬腚驾马,亲卫和硕方兵都不敢超过,李存安在前头慢悠悠走着,也不催他。 「少主。」燕笳喊他。 李存安回头。 燕笳夹紧马肚子,加快两步,跟他汇报导:「刚刚在树林发现两匹马,应该是大马群山寨的马,看来我们离它很近了。」 李存安点点头,没说话,算是认可。 燕笳心下定了,看来没讨好错方向,笑哄道:「我让人放了那两匹马,这回咱攻将上去山匪定无处可逃。咱们来个一网打尽!」 他滔滔不绝,李存安拉紧缰绳已经停马,转过身张望。 两匹赤马被绑了许久,重获自由,长啸一声,扬长而去。 第35章 一定要救出陈宜 林间微风穿过,马啸引得鸟儿振翅,好大一阵动静。 李存安嘆气:「那是陈宜和徐钧安的马。」 燕笳笑容僵硬,李存安下马,将马栓住,还好脾气地解释:「好歹是边境最大的山寨,定养着自己的马匹,不会大剌剌放这里。」 「陈宜既然把马停这,定有道理,我们也别再骑马前行,省得打草惊蛇。」 自半月前受罚,李存安对待燕笳温柔耐心许多,燕笳却伤心,晓得这是不再亲近。还好,昨日收到陈宜飞鸽传书,李存安命他整领队伍,没说不带他。 此番,燕笳想表现忠勇,不顾臀伤还没好透,火速带自家亲卫队往山里寻去。李存安没阻拦,在背后喊:「记得!切勿打草惊蛇。」 寻人的风从山腰吹到山巅,徐钧安来回奔波一个多月才找到泰宁,真找到人胸口堵着气,反倒不睬人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0页 屋里热气腾腾,众人喝酒上头,有些人醉了,睡得横七倒八。 屋外徐钧安坐在台阶,泰宁挽着他,凑上去哄他:「好啦,别生气了。寨主人真挺好的。」 徐钧安手一拐,泰宁更紧挽他,脸贴大臂磨蹭。 「咳咳!」 背后传来咳嗽声,两人回头,正见陈宜扶着微醺的乌尔朵,两人举杯,望着徐钧安。 陈宜眨眨眼,徐钧安拾起地上放着的酒杯,拉泰宁一起站起来。 推杯换盏,酒杯碰撞的声音清脆。 喝干净杯中酒,寨主按捏徐钧安的肩膀。徐钧安感觉肩骨要折断,硬忍着痛,扯出笑容。 「只听闻大昭有实力,没想到徐老兄你也财力雄厚至此。你愿意支援我们大马群山寨,真是太好了!」 她握住徐钧安的肩膀,像捏一只小鸡,豪放大笑道:「以后你也是我们的安达!」 徐钧安疑惑,还不能表现,哈哈赔笑。 他侧头望向陈宜,打眼色,意问她搞什么鬼。 天色渐暗。 屋里的寨众手持干柴,涌出屋子,架起柴堆点燃篝火。 他们围成圈,不论男女,手牵手,边唱歌边跳舞。 有人喊乌尔朵,她放下酒杯,也加入舞蹈。 人群外,陈宜、泰宁和徐钧安席地而坐。 火焰烧得比人高,温暖的橘黄色的光忽闪忽闪,喝完酒尽了兴,每个人的脸都红扑扑的,他们的笑容热烈而灿烂。 泰宁闭眼,深唿吸。 空气中瀰漫着木头燃烧的气味,驱除周身凉气。 「这就是自由的味道。」泰宁道。 陈宜笑,举杯。 泰宁怀孕不能喝酒,手边也没茶杯,干脆凭空握住一股空气,也朝陈宜「举杯」。 她说:「谢谢。」 陈宜回她:「不用。」 「堂堂公主落草为寇,你不要后悔呀。」她说呀的时候带着拐音,像小猫上翘的尾巴,可可爱爱。 两个女人肩膀相撞,泰宁挽住徐钧安笑道:「往后我就是大马群山的徐泰宁。」 她歪头靠在徐钧安肩膀,但见徐钧安耳垂红烫,嗫喏:「太狡猾了。」 用他的姓做自己的新姓,太狡猾了。他的心脏砰砰跳,软成一滩,揽住泰宁肩膀,好像有人逼他似的,「算了,原谅你了。」 陈宜摇摇头,望向天空中的月亮。 今晚的月亮并不圆,山顶离天很近,让人错觉伸手就能摘下来。 泰宁问她:「想他了?」 「嗯?」 陈宜不明所以,愣愣看过去,发现泰宁和徐钧安还黏在一起,意味深长地看向她。 「没有,」她双手握在一起,有些不好意思,「也,也不止想他。」 徐钧安伸手扯下她的香囊,扯松繫绳。 「泰宁,我可告诉你,宜掌柜可不得了,都会暗通款曲啦!」 「瞎说什么!不会用词别瞎用!」 陈宜追着他抢,他举起手,陈宜蹦蹦跳跳也够不到。 「什么?」泰宁也站起来揶揄她,「咱们那位河西少主脑子终于灵光啦?」 陈宜一边抢香囊,一边还记得回话:「他什么时候不灵光了?」 她不自觉维护李存安,徐钧安和泰宁都捂嘴笑她,把她笑羞了,脸跟喝醉的人一样,红扑扑的。 他们闹得开心,山寨的人也注意到,要拉他们跳舞。陈宜再三解释,自己不会跳舞,还是被拉进去。 跳出一身汗,还被寨子里的郎中拉走。 这位郎中从前就紧跟乌尔朵,在束手无策之时,曾受梁芨和陈宜教导,临走还得了梁芨秘制药丸一小瓶,说是寒症初期可用,防止再度发展成疫情。 「陈宜安达,你来得真巧,我的药丸也要出炉,你来帮我看看。」 回鹘药材缺失,牛马随意奔跑,排泄物听之任之。三年时间,又起过一次群体寒症。乌尔朵想起梁芨的交待,派郎中下山,用完了药丸。郎中无奈,就开始自己尝试研制药丸。 郎中带着陈宜绕过主屋,屋头后面还有一排毡包,都封着。 他打开其中一间。 白色门帘掀开,陈宜惊呆了,赫然一个两人高的铜炉子,炉子底下生着火,火势也很大。 「您……这是炼丹?」陈宜嘴角颤抖。 郎中以为陈宜在夸奖他,使劲儿点头,「对,药丹。」 陈宜再一次感到沟通困难。 小白鸽飞进大马群山,飞入山寨。 香囊敞开躺在地上,小白鸽着陆,左右嗅嗅,是它的香喷喷的香丸不错。周边的人要么抱在一起,要么手牵手跳舞,没人在意它。 白色小脑袋朝左歪头,又向右歪头,叼起香囊飞走了。 今晚,小信差的路很短。 破庙外,亲卫和硕方兵紧盯着掉漆的红门,嘴里不忘咀嚼馒头面。 李存安靠树,闭目养神。 突然。 「咕咕。」 白鸽落在李存安手臂,黑豆一样的眼睛盯着李存安,小小的眼睛充满智慧。 李存安笑,伸手去拆它脚上的信笺。 信笺里是空的。 他正疑惑,燕笳提醒他看地上。 刚发芽的三叶草上头,躺着一只毡毛香囊,香囊上丑可爱的山楂,天下独一份。 蹭地,李存安起身,面容凝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1页 燕笳也绷紧神经。 「少主,」他迟疑道,「这是陈宜姑娘求救吗?」 这回李存安没再怼他,喉间沉沉「嗯」了一声。他按住腰间佩剑,脚步坚定,往破庙去。 他敲开门,两个小童伸出头。 「夜深赶路,借个宿。」 他勉强扯出笑容,脸色不算好看。对小童来说都无所谓,口令没对上,认得人也不许进。 他们呆呆地张嘴,露出空荡荡的口腔。 李存安更加握紧佩剑,脑中已杜撰出陈宜被绑,利刃凑近她的唇。 身后众兵不动声色,手都摸向武器。 忽地,佛像后面传来轰隆一声,似火药爆发。 李存安再也无力思考,拔剑直逼小童脖颈。不料,两个守门小童竟有武功在身。一个抓住李存安手腕,急速后退,惹得李存安差点摔个踉跄;另一个一脚蹬在门上,企图关上门,继而转身狂奔,往山洞去。 李存安反手扣住小童手腕,翻身把小童摔在地上,剑指喉头。燕笳在山洞口捉住另一个小童,先用手指抠住牙齿,才绑住手,带到前面。 李存安没得耐心审问,干脆把他们绑在一起,丢在草垛子上,再把庙门反锁,准备瓮中捉鳖。 山寨上头吵吵闹闹,不时还有笑声,他们在山洞就听到。 李存安一路狂奔,脑子里已想过各种可能。 不管陈宜怎样,他都要带她回庐州,远离京城、金州……所有是非之地,好好医治。两个人就这么待在一起,谁来也不分开。 他冲进山寨,杀气蓬勃。 陈宜在泰宁屋里擦洗。 先前她看出郎中的丹炉不靠谱,想要扑灭火炉,那晓得还没找到工具,那火炉子嘭一声,就炸了。 炸陈宜一身炭渣。 山上水少,烧熟也不容易。泰宁只打了一盆水,先用干毛巾擦一遍头髮和皮肤,再打湿了拧干擦一遍,就算是洗过澡了。 在山上这些日子,泰宁都是这么过来的。 「公主,」陈宜夺过毛巾,自己擦拭,「你受苦了。」 她想擦背后,半天够不着。 「还是我来吧。」泰宁笑笑,重新拿回毛巾,推她转身,擦拭。 「你呀,死犟个脾气,跟那个李存安一样,难怪王八看绿豆,对得上眼。」 陈宜已经习惯她这种「夸奖」方式,笑笑没说话。 还没擦完,就听得外面乒桌球乓,像是打起来了。 泰宁说她先出去看看,让陈宜别动。陈宜怎么会放她一人涉险,随意套了件衣裳,也跟了出去。 还没走到前院,就听到徐钧安嗓子都喊破了,大叫着:「别打了!有误会!大家都是朋友!」 打斗声愈演愈烈,陈宜冲出来,一眼看见人群中央那抹藏青色身影,乌黑髮亮的毛领子衬得他更白皙了。 陈宜盯着李存安,眼珠子和脚底板都跟被黏住似的,嘴巴也不晓得喊什么好。 「我在这。」 她刚喊出声,李存安望过来,乌尔朵也望过来。 「你搞什么?」乌尔朵抢先到她身边,「说了洗完澡不能出屋子,会得寒症。」 回鹘人视寒症如勐兽,早早交待过陈宜,今夜不能再出门吹到风。 「我……他……」 陈宜来不及解释,手腕被乌尔朵捉住,只觉得天旋地转。一瞬间,乌尔朵拦腰扛起陈宜。 陈宜勐地头晕眼花,看不清李存安在哪。 李存安亲眼目睹陈宜着回鹘服饰,明显不是她自己的衣服,头髮散乱,被五大三粗的寨主扛走。 霎时间,所有血液涌向头脑,脑子里都是些乌七八糟的画面。 他一脚踹开缠斗的寨众,提剑直追二人。 第36章 我是你的什么人 陈宜来不及解释,李存安的理智已经出离肉体,手中的玄铁剑破空直击乌尔朵。 锃一声,乌尔朵抽出陈宜床头匕首,扭腰回身,格挡在眼前。 「哪来的狂徒,主意打到我乌尔朵的人的头上!」 乌尔朵目眦欲裂,嗓音浑厚。 李存安不遑多让,眼白甚至有血点。 「你的人?!」他抛剑,换左手握住,收手就往乌尔朵腹部刺,「她是我的人!」 乌尔朵以膝盖压李存安的手腕,剑掉落在床。 「呵呵,」她挑衅讥笑,「大昭的废物男人,配不上我们陈宜。」 李存安气得咬牙切齿,然而乌尔朵体壮,压得他动弹不得。 陈宜还在床上,心说这两个人驴头不对马嘴,要出人命! 她扑身,拽住乌尔朵的胳膊,大叫:「寨主!」 乌尔朵看过来,杀红眼的一双鹰眼,瞪得陈宜一哆嗦,差点松手。她还是紧紧握住乌尔朵的胳膊,四目相对。 「他是,」她顿了顿,手上用力,「他是我相公。」 这回乌尔朵怔住,嘴巴张成圈,手上、腿上都松了劲儿。 没来得及问陈宜,李存安重获自由,拾起剑又再刺向乌尔朵。 陈宜出一头汗,散落的头髮粘在侧脸。她推开乌尔朵,李存安的剑便朝着她来。 她紧闭上眼,痛感并未来临。 李存安收住动作,半趴在床边,和她鼻尖对鼻尖,气喘眼红,「他欺负你了吗?」 陈宜皱眉抿唇,「当然没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2页 李存安刚放下心,陈宜又问:「如果我被欺负了,你要怎样?」 利剑瞬间飞向乌尔朵。 乌尔朵动作快,侧身躲过。那把剑插进泥墙,在乌尔朵耳侧抖动。 「他要是敢欺负你,我就杀了他。」李存安目露凶光。 陈宜吓得窒息,这玩笑可开大了。 她握拳锤李存安,正要训他,乌尔朵一脚踹飞李存安,气得大吼:「欺负什么?看不出来我是女人?」 她挺胸掐腰。李存安摔倒在地,撑起上半身,上下打量,目光移到床上的陈宜。陈宜跪趴在床,手伸向他。 两人目光相撞,都觉得对方过分紧张的模样傻乎乎的,不自觉笑出声。 「笑什么呢!」乌尔朵更气了,红着脸跺脚,这下能看出来是女人了。 屋里发笑,屋外还在打斗。 陈宜勐然惊醒,跳下床拍打李存安和乌尔朵,「快点!外面还在打!」 这两位面色骤然冷下来,一致狂奔。 「燕笳,收手!」 「大马群山寨的,也停手!有误会。」 打杀声逐渐休停,陈宜定下心,才发现自己衣衫不整,难怪李存安误会。她随便绑了个髮髻,把衣服扥拽平整。 回鹘衣裳宽松,肩腰覆上皮草,很有野性。 陈宜出来时,外头的篝火已重新点燃。李存安的兵和大马群山寨的人互看不顺眼,彼此瞪着。 郎中晓得自己惹出乌龙,走前窜后地给大伙道歉、医治。 「哟,陈宜安达来了。」 他找到救星,赶紧拉陈宜进人群。乌尔朵看见陈宜,皱眉把自己的白狐裘帽扣在她的脑袋上。 篝火在她背后,橙红的光包裹着她。灰褐色的皮草覆盖肩胸,亮白的狐毛衬出她白里透红的肌肤。 李存安正在帮燕笳包扎,扭头看见她,仿佛看见小时候扮演奎木狼的小陈宜。 七夕节,女孩子们扮成仙女祈福,只有陈宜披上毛毯,嗷呜嗷呜地叫,说自己是奎木狼,是十二星宿神君,没有她,织女牛郎就见不上面。 此刻的她真像仙女,像活力四射的森林保护神。 「少主?」燕笳拉他袖子。 「嗯?」李存安回过神。 燕笳表情尴尬,努嘴看向自己手臂。李存安走神,把他的手绑成了大象腿。 还好没有伤及性命,两方再不顺眼,有陈宜在里头斡旋,面上还过得去。 李存安跟在陈宜身后,她给人包扎,他递绷带;她熬药,他跑前跑后送药。两边的人都看出李存安在哄媳妇。 泰宁和徐钧安缩在角落,自然也看得见。 「怎么办?」徐钧安握住泰宁的手,紧张问。 「不怎么办,」泰宁回握徐钧安,目光如炬,铿锵道:「我说泰宁公主死在沙漠,就死在沙漠。」 她起身,徐钧安拽住她的手。 「你以为他没看见我们?」泰宁低头,甩开他的手。 徐钧安赶紧跟上,十指交扣,「既然是夫妻就要一起面对。」 他们走到陈宜和李存安身边,正听寨里人嫌弃李存安,「陈宜安达,你就原谅他吧!跟苍蝇似的,真烦人。」 「李存安。」公主打断几人谈话。 李存安讨好的笑脸骤然板起来,迟迟不回头。他低头,深嘆一口气。 本来想装看不见,这还找上门了。 他起身,跟随泰宁和徐钧安到正屋后面。 四周静谧,唯有风声。 这里靠近范阳,是边境线最冷的地方,山巅更甚。 徐钧安帮泰宁拢紧外衣,率先开口:「我们不回去。」 「哦,」李存安抱胸,无动于衷,「我也没准备带你们走。」 泰宁浅笑,早有预料。 李存安故意装看不见他们,就是想回去说没找到人,但泰宁打算拉他做共犯,别想逃掉。 「大昭泰宁公主已经死在阿拉善的雨黄沙里,大马群山上只有徐家小夫妻,徐钧安和徐泰宁。」 她的肚子已微微隆起,掐着腰特别有气势。 李存安远远看见陈宜捧着药罐出来,急着过去,匆匆应了句:「知道了。」 「嘿!」泰宁在他背后喊,「祝你抱得美人归啊。」 李存安奔向陈宜,没有回头,只摆手以示听见了。 徐钧安撅嘴,老大不乐意。 泰宁拱他,「你干什么?」 「没什么,」他扶着泰宁,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你见过董参吗?就是河西军营里那个小大夫。」 徐钧安声情并茂,说着小董大夫妙手仁心,待自己温柔上心,待陈宜更好。 「你说,是不是嫁给他更好?」 「你是陈宜吗?」泰宁扬起下巴怼他。 徐钧安晓得她什么意思,摇摇头,专心摆弄她的手指。 泰宁挽住徐钧安的胳膊,轻蹭着说:「两情相悦才好,就像我觉得,你是全天下最好的相公。」 别说,徐钧安就吃这套,心里甜丝丝的,连声嗯嗯点头。 李存安追陈宜,追到伙房。 陈宜倒掉药渣,回头,一堵人墙堵住她的路。 陈宜让一步,李存安就追一步。 「啧!」陈宜烦道:「让开。」 李存安不让,反问:「你怎么好好的就生气了?」 在房里剑拔弩张的时候还对他笑呢,出来以后就横眉冷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3页 陈宜放下药罐。 「说好等我消息,你们非得跑上来。你看看,那么多人受伤,都是因为你不信我。」 李存安不跟她吵架,喃喃:「哦,等你消息。」 他手伸进衣襟,问陈宜:「你那里传消息的香囊呢?」 「在这……」陈宜摸腰,话说一半,发现空空如也。 她摸来摸去,明显慌张。 李存安掏出香囊,放她眼前摇了摇,陈宜欣喜夺下。 「信鸽没带信,把这个带给我。你说我急不急?」 陈宜一下不说话了。 伙房比外面暖和,陈宜搓搓双手,有些不好意思。 「话说,」李存安走近,凑陈宜边上轻轻说话,「你刚刚说,我是你什么人?」 伙房的空气唿地热起来,陈宜体温上升,手心发汗,再摸脸,脸也滚烫。 她后退半步,羞得想逃。 「不逗你了,」李存安拉住她,「我有话想跟你说。」 陈宜抬起脸,见李存安严正以待,周正的五官温柔且严肃。 她预感,李存安接下来的话,会羞得她扒洞。 咚,咚,咚。 两个人对望彼此,耳边声响分不清是谁的心跳。 会说吗?我该回答什么呢?陈宜紧张又期待。 「哎,我说……」 砰地,门被打开。 乌尔朵打开门,一只脚在里,一只脚在外,见陈宜和李存安面对面,气氛暧昧。 「抱歉,打扰了。」乌尔朵迅速撤退。 满屋暖气顷刻消散,陈宜追出去。 「阿姊找我什么事?」她牵起乌尔朵的手,像寻常人家姐妹。 李存安慢悠悠跟出来,正逢乌尔朵邀请陈宜:「大伙说要重新迎你。」 「今日准备太急,明早镇上赶集,我派人下去买些烟花。」 陈宜还未说话,李存安紧跟道:「好啊。」 乌尔朵也开心,招唿过来手下人,往篝火去。 陈宜感觉奇怪,大马群山寨人多生意少,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李存安撞她肩膀,指向正屋暗处。两个寨里的人正围着徐钧安,徐阿郎努嘴,十分不乐意地从怀里掏出碎银子,放进俩人的手心。 看不清多少银子,反正不少。 「我说他们打哪来的银子。」陈宜好笑道。 转过头,顺着李存安目光,看向篝火。 大家的伤都处理好,也都没有大伤,有些人又围着篝火跳舞喝酒。 「胡闹,受伤哪能喝酒?」 陈宜说话就要去阻止他们。 一股强劲的力量拽住她,她的刚刚迈出腿,身体掌握不住平衡,向后倾倒。 「你别扫兴嘛。」李存安扶稳陈宜,眼睛还黏在篝火那边。 那边是火热,这边是冷清。 陈宜想起过年那会儿,李存安也说,期盼着和她喝酒。和她一起过年,才是过年。 看来他在金州过得没有她想像的好,或许很孤单。 「好吧,」陈宜摩挲李存安手臂,「咱们也去吧。」 「我新酿的酒你还没喝过呢,不知道还有没有剩。」 她拉着李存安往明亮里走,越靠近篝火,周身越暖和。 李存安盯着她简易的髮髻,觉得比他见过的所有姑娘都好看。 「不过你得做好准备,回鹘的烟火比不过京城,也比不过庐州。」陈宜边走边回头,暖光的光照在她的侧脸。 「好。」李存安应道。 他并不想看烟花,也不爱篝火,只是篝火前的陈宜最热烈,看烟花的陈宜最可爱,都是她活生生、真实的模样。 那是他爱的陈宜。 第37章 我们都经歷过 山间的天亮得特别早。 陈宜起床,伸懒腰,摸到旁边的位置空了。 昨晚,泰宁非要跟她挤挤睡,好多话要聊。徐钧安被迫和李存安睡一起,他顶着一张苦瓜脸,还被李存安嫌弃。 毡包里勉强放了一套桌椅。陈宜揉眼,望见李存安趴在桌上,浓眉紧蹙,看起来睡得不安稳。 可怜的少主大人,被泰宁赶了出来。 陈宜无奈摇头,抱起被子盖在李存安身上,自己穿好衣裳出门。 大马群山位于阴山最高,山寨却还有其他分部落在阴山各处。听说三年前平定战乱的陈宜安达来了,纷纷送来牛羊。 山寨众人忙着杀羊。 胸口开个小口,手探进去掐断心脉,一只羊就死了。 「陈宜安达,起来啦?头晕不?」淳朴的寨民从羊胸拔出拳头,血淋淋的。 「不晕,」陈宜没觉得噁心,笑言:「我来帮忙。」 寨民摆手摇头。身后传来低沉嗓音,「我来吧。」 李存安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他撸起袖子,抓住羊的后腿,寨民小刀一割,羊皮就被剥下来。 陈宜站在旁边,想起小时候后厨杀鸡,李存安逞能帮忙,闭眼割鸡的喉咙,两刀下去,鸡还在动。家里的厨娘骂骂咧咧,赶走他,再不许进厨房。 她弯腰,也帮着撕下另一条腿。 「我们都跟小时候不一样了,」陈宜心想,盯向李存安,「你又经歷过什么?」 李存安也看过来,猝不及防撞进陈宜波光粼粼的双眸,疑惑后微笑,「可以松手了。」 羊皮扒下来,接下来就该剖开肚子,掏出下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4页 「我们抬到后头去杀,天还早,你回房睡个回笼觉。」李存安说。 不等陈宜拒绝,一气杀羊的寨民先笑了,「哈哈哈,安达,你这相公可太护着你了。咱们干活,叫你去休息。」 另外两个杀羊的也哈哈大笑。 李存安以为他们在嘲讽,陈宜晓得他们没这弯弯绕的肠子,羞得涨红脸。 寨民觉察不出,憨笑揽住李存安脖子,「兄弟,是个好男人。你叫什么名字?」 陈宜骤然紧张。 李存安带军对阵过突厥几回,他的名字,在北境,不说如雷贯耳,也算家喻户晓。平民救妻上山,和大昭官员带兵上山,是两回事。 「苗安,」李存安说,「我叫苗安,和陈宜从小一起长大的。」 「哦哟!青梅竹马!」众人吹哨。 阴山一脉天凉,陈宜脚底生起温热,不烫,就是暖洋洋的,慢慢熨暖四肢和身子。 李存安穿的大昭平民布衣,身上也无饰物,朴素如他们初见时候,如果没有发生那些变故,苗安长大就会是这样,他们会顺利成亲。 寨民把羊抬到毡包后面,用不上李存安。 刚才还热闹的院子,霎时只剩陈宜和李存安,还有地上两滩血水。 李存安的手上还沾着血,想去厨房洗手。 忽地,一双玉手搂住他的腰,后背紧贴的身体温暖又柔软。 陈宜的脸贴着他的背,身体因为哭泣微微颤抖。李存安不知道她怎么了,不敢动。 「苗安,」她带着哭腔,手臂更紧一分,仿佛松开怀里的人就会消失,「你是我的苗安吗?」 陈宜几次提到他不再是苗安,梦里想念的也是当年的苗安。 李存安说不出身份不重要,他晓得的,处于低位置的那个人会敏感、会骄傲、会矛盾,就像他在庐州时一样。位于高位的人没资格说对方多虑多心。 「我是。」他说。 血水黏煳煳的,黏住李存安的手心和陈宜的手背。李存安的手指钻进陈宜的手,掰开她的手心,十指交扣。 他转过身,擦去陈宜的眼泪。 「至少我今天是。」 一滴圆润的泪珠溢出,滚到李存安的食指,又滚到他的手心。 陈宜抽噎一声,李存安笑:「咱们去洗把脸。」 她的脸上,眼泪、血迹混在一起,相当乱七八糟,在李存安看来,跟脸上沾墨的小姑娘没有差别。 陈宜任他牵着,任他给她擦脸,乖巧得令人不敢置信。李存安才想起来,从前现在,陈宜都是个顺毛驴,只能顺着摸。 这里是回鹘边境,不在大昭,没有河西李存安,只有陈宜安达的相公。 天刚擦黑,篝火烧起来。 寨民不光买了烟花,还买了一车酒。 回鹘的酒比金州更烈,刚入口,就把陈宜辣得皱眉。她都觉得烈,那李存安…… 她转头,见李存安仰头喝酒,酒水直接进喉咙。他喉头滚动,整个人动作停住,一双眉拧在一起,又舒张开,神色说不出的古怪。 他放下酒杯,擦唇。 寨民热情,他第一次进寨,所有人轮着敬他酒。李存安扯起唇角,不得不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陈宜的目光粘在他身上,又心疼,又觉得他这样逞强很可爱。 「走!咱们去跳舞。」她拉起他,突出重围,直奔篝火。 他们钻到乌尔朵旁边,原本在那里的郎中自觉把位置让给他们,陈宜和李存安自然融入围着篝火跳舞的人群。 不知是谁带头唱了一句回鹘唿腔,「哎——」所有人都跟着一起唱起来。 几十人共同歌唱,浑厚悠扬的歌手,在大马群山迴荡。李存安和陈宜听不懂回鹘语,也能感受歌中对于生命和情感的歌颂。 他们跟着寨民牵手、踢腿、跳舞、哼唱,心胸也仿佛经过洗涤,变得澄澈。 到处都是热烘烘的人气儿,陈宜被感染,咧嘴笑,望向旁边,李存安竟也笑出白牙。她还没见过李存安笑得这么轻松自在,一眼就看得出出自肺腑。 烟花堆放在正屋角落,爱玩的小孩已经一人点燃一支呲花,在黑夜里以光画画。 李存安拉陈宜,拣了两支,往山门奔。 出了寨子,长长的阶梯通往山门寺庙,寨主里欢声笑语还能听见,只是远远的,没那么吵闹。 李存安拉陈宜坐下,一人一支呲花,点燃。 这里更黑,烟花的火焰更明亮,映在人的眼睛里也更亮。 陈宜发现李存安眼尾卷向上,眼睛眨得又慢又多,颧骨还顶着两坨红云。 「你醉了。」她说。 「没,没有。」李存安大舌头,将呲花凑近陈宜那支,两只燃烧的烟花头顶着头,或者,更像嘴贴着嘴,无限接近。 林间钻过一阵风,抚过两人,很快又钻进林子。 李存安闭眼,再睁眼,眼睛里清明许多。他握紧陈宜的手,说:「有点晕,还不到醉。」 呲花放到一半,啪叽掉在地上,引火线断了,烟花戛然而止。 两个人晓得回鹘的烟花粗制滥造,没想到这么差劲儿。 黑暗里,李存安先笑了一声,陈宜也跟着笑,自然而然地挽住他,靠在他的肩膀。 月亮高高地悬挂在天上,成为唯一的光源。 陈宜拢了拢身上的皮草,仰头望着月亮,问李存安:「如果,我是说如果,昨晚我真被欺负了,你会怎么样?会不会冷落我、嫌弃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5页 李存安不明白这话从哪来的,心中隐隐不安。 他搂紧陈宜,温和低声地说:「我会屠了整个大马群山寨,再抢你回家成亲。」 这个「家」是庐州的家还是金州的家?陈宜没再问他,她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 她凑近李存安,毛茸茸的脑袋往李存安肩头蹭,「我曾经以为,比起失去贞洁,不如干干净净先死。」 李存安轻笑,「这可不像陈宜说出来的话。」 「是,我也觉得,」陈宜抬起头看他,神情逐渐严肃,「乌尔朵救了我,不光救了我的命,还救了我的灵魂。」 她望向天空,像望向一片虚无,缓慢同李存安说起三年前的事,说起李存安不知道的陈宜。 「你知道回鹘九姓贵族吗?」 「知道,」李存安也板正态度,答道,「他们在回鹘世代盘踞朝廷和军营,以各种方式敛财,祸国殃民、贪婪无度。」 「还很变态。」陈宜补充道。 「三年前,回鹘大昭一战,我也来了。」 李存安面色苍白,已大略猜到。 「回鹘人夜袭军营,烧杀抢掠。他们没想到军营还有女人,拎我上马时,还吹哨鸣号。」 「我和十多个大昭百姓关在一个笼子里,像菜,被端到九姓贵族的宴会上。」 「他们不杀我们,反而把铁门打开,但你只要出去,跑不到两步,就会被他们的士兵捉住。」 「在宴会的红毯上,在吃席的餐桌上,男人被一刀刀割破皮肤,剜去眼睛,女人被撕烂衣裳……」 她说不下去,李存安抱住她,轻拍后背。 他知道陈宜在剖心,想和他赤诚相待,弥补他们缺失的五年。她主动让李存安走进自己的心,过了今夜,可能不再有机会。 「你可以不用说,你怎样我都要的。」他说着乡音。 「不,我得说。」陈宜的声音闷闷的,双手趴在李存安胸口,不自觉成爪,指甲隔着布料抠进李存安皮肤。 「我是个懦夫,我连看都不敢。手心握着磨尖的筷子,只敢往自己的喉咙戳。」 李存安吓得赶紧看她的喉咙,那里白皙细腻,一点疤痕都没有。 「乌尔朵在我出手前按住了我的手腕,」她张开手掌,有一条浅浅的伤痕,不仔细看会以为是掌纹,「她跟九姓要了我。」 李存安心疼地握她右手,眼睛描摹那条疤痕,陈宜的声音轻轻地飘过来。 「我当时想,我逃不掉了,要是你就好了。」 逃不了被玷污的命运,但那人要是你就不算玷污,或者,粗鲁的玷污也没关系。 李存安当然听得懂她话里的意思,震惊地抬头看她。 她的目光绵柔,仿佛没说任何惊世骇俗的话,仿佛说的是我昨晚没睡好之类的家长里短。 第38章 你不觉得我们现在更般配吗 月色朦胧,佳人在怀。 陈宜的话十分露骨,李存安的心脏怦怦直跳。他捧起陈宜的脸,将散落的发别到她耳后,不敢置信道:「是我想的意思吗?」 他的目光炙热,仿佛要烧干这片树林;陈宜眼波潋滟,随时可以浇灭他纵的火。 陈宜不说话,柔软的眼神比任何话都勾人。 李存安的脸越凑越近,高挺的鼻樑即将碰到陈宜的鼻尖,温热的唿吸缱绻在两人之间。 「我杀了他们,」陈宜眼睛一眨不眨,语不惊人死不休,「全杀光了。」 柔软变得冷硬,旖旎的热气瞬间降温,凉气从背后升腾,李存安眼睛微睁大。他看向陈宜,惊讶,望见她眼瞳深处的心死如灯灭,又很心疼。 九姓贵族在阴山被集体毒杀,少了他们的挑衅和要挟,回鹘年轻的可汗无意再战,将士起初还怒,回味过来也感激大昭勇士的果敢。 回鹘一战就此终止。硕方节度使常自成进京,百姓自发沿街欢迎,还因此得了皇帝赏赐万金和姬妾。 「是你?」李存安稍拉开距离。 山风钻过两人之间,陈宜吸入冷风,酸楚涌上鼻根。 她用皮草捂住鼻子,深唿吸,把泪意逼回去,不住点头。 「我和常大人商量好,我不要虚名和赏赐,我要他欠我个人情。」 想到后来发生的事情,李存安点头,心中自觉对陈宜来说,这就是最好的处理办法。 女人能得到什么奖赏呢? 许配给皇子或高官,以陈宜的身世,最多算个贵妾。又或者,恢復九酝春的贡酒名分,帮陈宜復兴家族产业,那她就得回去庐州。 不管是哪种,陈宜都没有机会再频繁进出太极宫和兴庆宫,报不了仇。 「我要让他们以为,我被规训成京城宅邸里的普通姑娘,低眉顺眼,对他们一点点的温柔感恩戴德,忘了自己还有血海深仇。」 她无所谓地笑道:「他们差点做到了。」 说完,她收敛笑容,手从李存安手心抽出,「我已经不是庐州九酝春的小陈宜,我满手鲜血,但我不觉得这样的我不好。」 「李存安,」她喊他现在的名字,「你透过我看的,也许也不是我。」 难得她说出心里的癥结,李存安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她像褪下尖刺外壳的刺猬宝宝,软软糯糯。 他忽地回忆起,多年前,有一回师父和酒楼吵架,因为他卖给酒楼3钱银子的九酝春,酒楼硬屯到夏季,待九酝春产量低了,以3两的高价挂牌出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6页 不光如此,这家酒楼还在挂价前和九酝春新签了一百坛新酒,陈家若后悔反会被他告去官府。 其实酒的定价不关师父的事,但师父就要管。他说陈家代代酿酒,受不了坑百姓钱财的丑事,祖先都不会饶他。 他带着匠工门抄上门吵架,吵不过差点打起来。 那时候师娘怎么说的。 「相公说得对,那掌柜掉到铜板眼儿里了,」师娘给师父按肩,眼波流转道,「可是,人家不仁我们不能不义,签下的货量总得交足嘛。」 师娘的嗓音本就婉转,师父舒服得眯眼,沉吟片刻觉得有理,竟就应下了。 到了第二年,九酝春就不卖那家酒楼,还把最高售价写进了契约书里,生意比前一年更红火了。 他望向陈宜,倔强的模样简直和师父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顺毛驴只能顺毛捋。 李存安并不顺着陈宜的话题说下去,他顾左右而言他,与陈宜保持半臂距离,以公事公办的态度问她:「你既然可以平回鹘之乱,想必也有办法覆灭突厥,一劳永逸。」 他其实已有想法,那是个必须陈宜帮助才能成功的计划。 「我们在回鹘边境,回鹘接壤突厥。」陈宜缓道。 「你问我这话,不就是希望我说服乌尔朵,带话给他们的小可汗,让他同意与大昭边境三道联合,两面夹击,一举歼灭突厥。」 「说对了一半,」李存安忍笑,保持严肃,「不是夹击,是引敌深入,声东击西。」 陈宜登时来了精神,眼睛发光,「对,回鹘兵弱,时常受抢掠,最适合引开突厥军队。」 以回鹘兵引他们追杀穷寇,等发现是陷阱,老家都城已遭大昭军队覆灭。而这支穷寇,只要有河西、硕方、范阳,任何一道军队出征,足够屠尽。 只是若没人帮助这支穷寇,那回鹘也就灭了。 这确实必须陈宜帮助,毕竟回鹘人只信她。 更重要的是,陈宜像亲手杀死突厥可汗,至少要杀死策划梅园宫变的官员。 「李存安,」她抓住李存安的袖子,毛遂自荐,「河西军、硕方军我都熟络,可以帮得上忙。」 李存安早有预料。 「还有个好处,」趁着陈宜被转移注意力,他顺势再次牵起她的手,「公主意外死亡,皇家必定震怒,请命上战场灭突厥,能让小皇帝迟点杀我。」 「迟点杀」不是「不杀」,说得好像乞求饶命也得不到的忠臣良将。 他抓着陈宜的手放在胸口,独自嘆气,看着当真可怜。 「别乱说话。」陈宜想打他,李存安早有准备,力气之大,陈宜挣不开他的手。 李存安步入正题。 「你不觉得现在的我们更相配吗?」 「与庐州大小姐最相配的是小工苗安,与辣手勇敢的陈宜安达最相配的自然是手握兵权的河西少主。」 「与你相比,我杀掉的那些突厥兵实在不值一提。」 他赞嘆,陈宜非位高权重不杀,一个抵千百。崇拜的态度把陈宜唬得一愣一愣的。她怎么也没想到,李存安竟然是这个反应。 眼见陈宜的脑子还没转过弯,李存安趁热打铁,从陈宜腰间解下香囊,放进陈宜手心。 「你仔细看过山楂娃娃的针脚吗?」 陈宜又痴了,她天天盯着看,当然晓得和当初她做的不同。 她捏着山楂娃娃看针脚,毛绒里扒出两种针脚。一种规律、细密、针孔很小;一种粗糙、西一榔锤东一棒子的、针孔还很大。 她扎不出细緻的毡毛,这些毡毛补上了原本的缺口,使得原来坑坑洼洼的山楂娃娃变得圆润。 「这是?」 她以为是李存安后来补的,现在看来不是。 「你们走前两个月,也就是我们定婚那天。师娘把它交给了我,当时里面装满了山椒。」 山椒,意为祝新人早生贵子。 他们本来还有三个月成亲,临时得圣旨诏书,不得不启程赴京,没想到成了诀别。 「如果没发生那些事……」 陈宜已经无心再听李存安说下去。她满心满脑子都是娘亲临死前,趴在地上被抓住后脑勺的头髮。 她朝着窗外伸手,却在被扭断脖子前放弃挣扎,放下了手。陈宜就在那里,被捂住嘴,透过窗缝看见一切。 陈宜无数次梦回那一刻,她已经分不清是自己的想像还是记忆,娘亲死前流下泪水,唇角含笑。 她突然懂了。娘亲看见了她,知道她被救下,心里一下子没有了眷念,所以不再挣扎。 母亲的爱意在五年后,在女儿长大以后,如海啸一般袭来。 陈宜握紧香囊,张大嘴巴,捂着脸,呕不出一个字,无声痛哭。 眼泪决堤,瞬间煳满了脸。她用力喘气,出气比吸气多,不一会儿就脸红头晕,整个人快断气似的。 李存安赶紧握住她的双手,逼她看向自己,听自己说话:「唿——吸——唿——吸——」 陈宜跟着他的节奏,总算喘过来气,眼泪收了一些,还是流个不停。 李存安松了口气,抱她,一遍一遍地拍她背心,哄她道:「没事的,都过去了,至少我还在。」 陈宜激动的心情渐渐平缓,手也慢慢攀上李存安的后背。 背后,寨子里燃起冲天炮,咻一声,烟花炮沖向天空,砰一声,炸出五彩的烟花,颜色缤纷闪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7页 陈宜和李存安惊到,同一时间朝夜空望去。 绚丽的花开在两人的瞳孔,暖黄色的亮光照亮陈宜的侧脸。她转向李存安,见他一点点露出笑容。 这就是他的愿望,和陈宜一起过个节。 五年前的灾祸,他们都没有了家人,陈宜觉得自己太残忍了,作为最后一个家人推开了他。 这一次,她不想再推开他。 李存安还未从烟花中回神,遭到突袭。 温热的唇研磨着他的唇,细长却重的胳膊挂在他的脖颈上,甚至脑后还有一只手按着,不许他逃跑。 他怎么会逃跑。 近在咫尺,陈宜的睫毛上的泪蹭到他脸上,闭眼挤出的泪滴,滑进两人唇间。 李存安搂住她,将她按向自己贴得更近,张开唇,加深这个吻。 欲望在蒸腾,又一簇烟花在他们身后燃起。 陈宜双手捧着李存安的脸,算不上捧,不如说按着他,不许他逃,再一次更兇勐地吻上去。 她翻身坐在李存安腿上,面向他,亲吻他的耳朵,声音嘶哑地耳语:「我醉了。」 她需要一个理由,完成母亲和自己的心愿,顺从内心做世俗不被允许的事。 第39章 山洞 不轻不重的啃咬,湿热的唿吸喷在耳廓,李存安闭目皱眉,神色扭曲。 轻覆在他胸口的那只手也不规矩,略长的指甲轻轻地剐蹭、转圈。 「陈宜,」李存安受不了,捉住陈宜作乱的手,推开她道:「打哪学的这些乌糟东西?」 他的嗓音沙哑,仿佛声带被烧坏。身体很诚实,动作却在拒绝。 陈宜挑眉,「乌糟?你藏在床铺下头,夜里偷看的时候,可没觉得乌糟。」 李存安头皮发麻,陈宜翻过他的床铺! 自进陈府,邻里的少爷们总拿春宫图和话本调笑他。起初,他羞红脸逃跑,后来他厚着脸皮,当他们面朗声阅读,还评价,这个画得不行、那个写得太假。直到少爷们觉得无趣,不再捉弄他。 可打那起,李存安有了隐秘的欲望。他不敢同别人说,只能淘来一本又一本火辣的画册和话本,在无人的深夜偷偷解决。 那些东西都藏在床铺下头。 那时候,陈宜才十四五岁,怎么能看?! 「你,你看了哪本?」他结巴道。 陈宜轻笑,脑袋靠在他肩上,脸埋在衣服里,只露出烧红的耳廓。 「都看了。」她说。 她把李存安的发尾绕在指尖,手指时重时轻地攀爬上他的嵴背,若即若离,酥酥麻麻。 李存安还要推开她,她亲吻李存安的耳垂,热气喷进耳道,又是一阵酥痒。 她满含委屈搂住李存安的脖子,「不要拒绝我。」 李存安的手停在她的胳膊,推拒变成安抚。 「如果我们谈的事成了,不日即上战场,刀剑无眼,」她轻吻李存安脖颈露出的一截皮肤,声音更清晰地钻进李存安的耳道,「我,或者你,随时会死。」 战争总是伴随性徵服,似乎知道自己下一刻就会丢命,士兵们寸阴是竞地暴力索取。河西军律不许剥夺百姓,妓院暗娼始终禁不掉。 李存安常常瞧不起那些管不住自己的士兵,这一刻终于明白,食色性也。性,和吃一样,是普罗大众最朴素的欲望。 他以前能拒绝,是人不对。 他再也按捺不住。 手臂穿过腿弯,李存安一把抱起陈宜。身体腾空,陈宜轻唿一声,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新生的绿草被踩塌,石阶越来越远。 李存安抱着陈宜,往树林深处走去。他还没想好要在哪,总归不能是随时会被发现的地方。 他们越走越深。 陈宜越过他肩头,只露一双眼,手指无声指向树林后的石壁,石壁上蜿蜒爬满藤蔓。待人走近才发现,藤蔓悬挂在石头上。 李存安掀开垂下的藤蔓,发现后面黑漆漆的山洞。 李存安没问陈宜怎么知道这里,他现在没有心思问,也没余力思考其他,满心都是温香软玉。 回鹘的衣裳就靠一根腰带束住,拆开腰带,挂在身上的布料轻轻一拽,就像白蛇蜕皮,露出白皙的嫩肉。 皮草垫在身下,黑暗里,陈宜笨拙地尝试解他的衣服,层层叠叠的腰带和中衣快把她逼疯,气得上手拉扯,想靠蛮力拽开,结果腰带都缠在一起,团成一个死结。 「你哪会伺候人,」李存安捉住她的人,轻吻指节,「还是我伺候你吧。」 汗水淋漓,两人身上都沾了酒味,体热蒸腾,彼此的气味交缠在一起,比烈酒还要醉人。 陈宜仰头,小猫叫似的,哼出一句「安哥哥」。 李存安当即激动地掐住她的腰,肌肤相接。 黑暗里,他们看不清彼此,触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敏感。陈宜碰到李存安的鼓动的胸,像被烫到,缩回手,紧接着,被更滚热的一只手握着,带着她向下游走。 「你看了那么多话本,没学过吗?」他笑着问,问得陈宜面红耳赤,庆幸他看不见。 陈宜不出声,他锲而不捨。 「小宜,我的好小宜,告诉我,你都看过些什么?」 陈宜羞得不行,慌不迭地摇头,李存安还在耳边催促她。 她一恼,手指顿挫,勐然抚上去。在李存安浑身战慄时,啃咬住他的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8页 「废话真多。」她说。 狂风骤雨扑面而来,李存安不再收敛,用力抱紧怀里的人,似要揉碎,似要拆吃入腹。 隔着他们的千山万水,迢迢岁月,都被他们碾碎。 李存安上气不接下气,陈宜也喘个不停。 湿润的搅动声在山洞迴响,充斥彼此的耳膜,搅得脑子都成了浆煳,黏黏煳煳。 每一次动作都当作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尽情狂欢,尽力弥补彼此,不再去算谁对不起谁,谁需要谁,只用力吞食彼此。 李存安覆在陈宜身上。 水汽在洞顶凝成水滴,滴在他隆起的肩胛骨。 「那边有柴火和火摺子。」陈宜的手腕柔若无骨,指完就跌落头顶。 李存安撑起身子,亲吻她嘴唇,捡起衣裳遮盖陈宜的身子,自己随便拢了件外套,钻去角落点火。 亮光登时照亮洞穴。 洞穴中间堆积麻袋,隐约从形状能辨认是薯类和玉米,一旁还有数床棉被,已经生霉。 「这里是寨民避难的地方。」陈宜躺在原地,动也不动,她闭着眼,胸口微微起伏,一副餍足的模样。 外头的烟火已经停了,山风穿过树林和藤蔓,钻进山洞。 陈宜冻得哆嗦,搂紧自己。 李存安紧蹭她,搂住她胳膊,腿也搭在她腿上,四肢并用,陈宜被抱得动弹不得,还挺暖和。 「再抱一会儿。」李存安说。 他闭着眼,睫毛投影在眼下,又长又密。陈宜想摸一摸,腾不出手,只得用嘴唇碰了一下。 李存安微笑,任她亲吻,没有睁开眼睛。 「我要娶你为妻,还要和你去庐州定居,」他反客为主,轻啄陈宜,「你相信我。」 他的语气陈恳,目光沉沉。 「各地节度使各有所图,说到底,不过是名利。要权势滔天,还要名留青史、万代歌颂,绝不会主动戴上不忠的帽子。」 「李嗣行也一样。」 「至于小皇帝,分离节度使子嗣,削弱节度使力量,简直求之不得。」 「我有办法的,」他亲吻陈宜头髮,「你等等我。」 陈宜捂住胸口,坐起身。 回鹘衣服脱得容易,穿也容易。她自顾自地穿好衣服,背对李存安,留给他冷情的背影。 「没有关系,」她束拢头髮,整理衣裳,「都不重要。」 李存安觉察不对,皱眉等她说下去。 她轻笑,就着火堆搓手。 这么会功夫周遭空气都冷下来。 「我没想绑住你,你也千万别想绑住我。」 「我一定要回庐州的,不管你回不回去。不过,即使你不回来,我也会打扫干净你的房子。」 她繫紧腰间的香囊,手指摩挲山楂娃娃,若有所思道:「也许像小媒婆那样也很好。」 拥有我们的孩子,也拥抱自己的梦想。 李存安决定不再跟她啰嗦。这人不爱听废话,只服实干。 清晨,阳光透过树叶,一缕一缕,有了形状。 陈宜伸出手掌,触摸阳光。 「走吧。」李存安牵她的手,身后是一同上山的卫兵。 昨夜疯了一夜,寨众睡得沉,都还没醒。只有泰宁和徐钧安站在寨口,遥遥挥手。泰宁的手中还拿着陈宜留的信。 「他们昨晚几时回来的,你看见没?」泰宁边挥手边问徐钧安。 「不知道,」徐钧安握住她的肩,「昨晚最后收拾篝火时,也没看见他们。」 「不过半夜好像听见声响,像是陈宜那屋开门的声音。」 石阶上的队伍渐渐远离,钻进暗道不见人影。 徐钧安和泰宁望向彼此,异口同声:「李存安昨晚在哪睡觉的?」 又一同自问自答:「陈宜屋里。」 两人仿佛发现不得了的秘密,捂住嘴唇笑出声。殊不知真相比他们想像中还要刺激。 陈宜和李存安一行人策马,到达庭州,老远看见三位节度使大人站在城门口。 李存安瞥向燕笳,燕笳心虚低头。李存安没有责骂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哎哟,小陈宜,好久不见。」硕方节度使常自成率先迎上来,「你来了怎么也不知会我。」 他张开双臂,轻拍陈宜双臂,凑近时瞥见陈宜脖子上的红印,不着痕迹地替陈宜整理衣领,遮住印记。 陈宜看他眼色,稍退半步,离他们远一点,行礼道:「民女拜见硕方节度使、河西节度使、范阳节度使,三位大人。」 这里除了范阳节度使都认得她。 李嗣行颔首问道:「找到泰宁公主了吗?」 李存安余光望见燕笳,面不改色答:「死了。」 李嗣行眯眼,正要发作之际,陈宜补充:「泰宁公主和贴身婢女遭遇突厥马贼。主僕二人为保清白,跳崖自尽。」 李嗣行脸色变化莫测,五官扭曲,好半天才说话:「我这儿媳妇还是个烈女。」 他说儿媳妇的时候狠瞪陈宜,意有所指。陈宜迎着他的目光,回望回去,不愠不怒。 几人打了照面,一道前往朔方节度使府邸。 三只老狐狸眼神交流。 公主因突厥身亡,正是好时机灭掉突厥。若除掉这个大昭的心腹大患,三人名望更盛,各地土匪豪强定来投靠。 至于朝廷,事关皇族脸面,也没有理由阻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9页 泰宁公主死得真是时候! 只是如何能稳赢不败?几人余光扫过陈宜。 这个小姑娘可以一用。 第40章 不想压不用磨 常自成领几人进屋,亲卫通通守在连廊外头,不许人靠近。 「昔日回鹘投降,陈姑娘带回大昭百姓两百余名,当时我就说你是女中豪杰。」 常自成亲自给陈宜沏茶,陈宜就着他的手,说要自己来,常自成顺势就把茶壶给了陈宜。 陈宜吹开茶叶,轻抿一口,茶香充盈口鼻。 「民女当日为了保命才兵行险着,实则考虑不周,事成多靠运气罢了。」 「几位大人镇守边陲,常年与外藩缠磨争战,才是真豪杰。」 常自成把她架高,意欲让她帮着做事。陈宜三言两句,推脱能力不足,又反过来把三个老狐狸捧得高高的。 李存安望她,看似惊讶,「原来当日毒杀九姓,平回鹘之乱的竟是你?」 他嗔怪道:「女儿家净瞎逞能。」 说着,视线却投向常自成,提醒他还欠着陈宜人情。 转头,又给李嗣行递话,「阿爹不知,那回鹘人当真野蛮,儿子这回上山,差点被他们砍死。陈宜能得青眼,定饱经险阻。」 两个人你一搭我一语,还未说及谋划,先烘托回鹘人难以沟通。陈宜当年与回鹘人建立关系经歷种种,如今若想得回鹘帮助,必少不了她。 李嗣行眼珠子一转,明白过来。陈宜的推脱是钓鱼的钩子,要他们三个老傢伙主动提出需要帮助。 「丫头,」李嗣行开口,「你们有什么计划且说,不用故弄玄虚。」 「公主被突厥迫杀,正是时机举兵进剿突厥。」陈宜手指沾茶水,缓缓画出大昭、突厥、回鹘地图。 「突厥年谷不登,以掳掠为生,不光大昭,同回鹘也是冲突不断。年前,他们的马队刚刚洗劫了回鹘的古纳河部落,还活埋了他们的酋长。」 说话间,她指尖徘徊在突厥与回鹘的交界处。 「若我们先等等,回鹘先出兵抗击突厥了呢?」 水渍晕染,逐渐浑成一片。 「以回鹘兵力,扛不过三个月,」范阳节度使首先发话,「除非……有人支援。」 三只老狐狸互相看看。谁去支援? 若硕方、河西去支援,定要先与朝廷知会,否则不是谋反也要被安个谋反的帽子,等朝廷批文下来,时机怕早已延误。 范可耀划地称王,不用上呈报告,但只靠范阳军力,并不保险。 陈宜摇摇头,「只需支援他们月余,待他们完全没有疑心,我们再出兵,师出有名。」 水线自大昭、回鹘两侧晕向突厥,最后完全吞噬。 「声东击西,分进合击。」李存安喝茶,轻飘飘说道。 密闭的书房气温陡升,屋里的人口干舌燥。 节度使们低头抿茶,互相见貌辨色,都不吱声。 陈宜拿出手帕,干脆地擦去桌上水渍。偌大的版图顷刻消失。 三位节度使不自觉起身,互看对方,晓得失态,转而默默坐下,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陈宜笑,重新画出版图轮廓。 「待突厥被灭,」她用干燥的拇指擦掉突厥与大昭、回鹘的交界线,「这块土地该如何分剥?」 李存安配合出声:「自然谁打下来的归谁。」 三位节度使落茶,李嗣行率先表态:「泰宁公主回金州路上遇难,实为我河西道照顾不全。」 「我马上上奏圣上,举兵北征。」 说罢,就要挥臂行书。 「哎!」常自成按住他的胳膊,「事情发生在硕方境内,自然该老夫行文。」 合攻已成定案,日后论功行赏,分剐土地,策划上报之人定分得更多。 范可耀抱手,看他们争抢。 他的范阳紧靠回鹘和突厥两处,与回鹘联手引敌的任务必是他的。他与朝廷撕破脸,没人掣肘他与回鹘分羹突厥。 悠哉之际,范可耀瞥见陈宜和李存安眉目传情,想起一些旧事,走向两人。 「陈宜姑娘。」他躬身,礼节周到。 陈宜和李存安吓到,从椅子上跳起来,「范大人。」 范可耀踌躇问:「冒昧问陈姑娘,是否在流放路上救过一家五口?」 陈宜面目僵硬,思绪回到流放途中,一家五口因范阳事牵连,最后只一老一少活着到达金州。 「是她。」李存安替答,「途经靖远时,只剩爷孙两人。」 陈宜自觉愧疚,他们没度过那场肺病,她却活了下来。 「对不起,我并没有救下他们。」 「他们是病死的,」李存安微微侧身,挡在她面前,「要怪只能怪范大人亲戚多,没想起京城还有一家远房。」 范可耀摇头,没有怪她的意思,「是老夫考虑不周。」 他诚挚倒茶给陈宜,「不管怎样,多谢陈姑娘照顾他们。」 李嗣行和常自成联名上书,名章并排敲在一起,众人扬眉吐气,各自回属地准备。 陈宜要在庭州落脚,李存安快步跟上,想要陪她。李嗣行拉他留步,拍肩告诫:「这个丫头你压不住,得磨磨性情。」 「不想压,不用磨。」李存安勾唇,还是跟上了陈宜。 李嗣行见说不过自己儿子,又想劝陈宜。在他心里,陈宜一向好说话,稍微吓一下,就会知难而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0页 夜里,李存安下去打热水。 客床紧靠墙壁。咚咚,传来两声指叩声。陈宜吓得抱紧被褥,便听隔壁传来沉闷声音:「过来。」 这把低沉嗓音,陈宜一听就认出来是李嗣行,想到墙壁不隔音,刚刚胡闹都被听了去,她忍着身体酸痛黏腻,起身穿衣。 隔着门板,陈宜敲门,「大人有什么事情,就这样说吧。」 她不想跟李嗣行碰面。 「没什么,」李嗣行没有开门,「只是想提醒你,就算泰宁去世,他可以娶你填房。他还是我的儿子,是河西少主,身边不会少女人。」 陈宜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蹙额道:「我没有杀泰宁。」 「泰宁对我很好,我也未曾想做什么填房,为何要杀她?」 她穿得少,脖子露在外面有些凉,嗓子眼烧得滚热,「李存安是你的儿子,未必就要学你拢一屋女人,任她们争风吃醋,毫不经意她们的死活。」 她越说越激动,反客为主,质问李嗣行道:「伯母入李家门不足一年就香消玉殒,真的是病死?你身边姬妾成群,却不出一子,是巧合?不过都是你纵容后院争斗,又或者故意为之。」 「我承认你是人中龙虎,又生得一表人物,但你有己无人,轻贱他人性命。李存安与你,绝不是一种人。」 李存安刚上楼梯就听到她的声音,他稳步走到陈宜身边,指挥小二抬水抬浴盆进屋,不动声色将大氅批在她肩上,拉她先回屋。 砰! 毫无徵兆地,李存安踢开房门。 屋内,李嗣行坐在茶几边上品茶,神色扭曲古怪,燕笳站在其右。 李存安看见燕笳,挑眉偏头,视线从他脸上划过,落在李嗣行举茶的手上。 他大步进去,按下茶杯。 「大晚上的别喝茶了,实在睡不着就起身回金州吧,」他顿了顿,「顺便把燕笳带走。」 不等燕笳说话,又道:「你在父亲身边,也用不着我的信鸽了。」 他拍拍腰侧挂着的,原本属于燕笳的香囊,径直出门,搂住陈宜进屋。 外头没了声响,李嗣行憋着气,好半会儿才忍不住问燕笳:「她刚刚…是夸我豪杰英雄又长得好看…吧?」 燕笳的眼睛还泛红,跟不上他的思路,愣愣地回了句「是」。 李嗣行蹙眉,更难受了。 他一边收拾包裹,带燕笳往外走,一边嘴里咕哝:「怎么被这丫头骂了,我还有点开心?真别扭。」 屋外声响渐弱,李存安还坐在床头髮呆。陈宜知他重情义,最信赖的莫过于燕笳,此刻决绝分离,定不忍且委屈。 她轻抚李存安后背。 「我没事,」李存安扯出笑容,催陈宜先洗澡,「水快凉了。」 这一夜稍作休息,两人结伴上山。 昨日节度使们商量好,不用等皇帝下文。泰宁被逼死的事情先瞒着,等回鹘打起来,再传出去。弱小回鹘都知反抗,我泱泱大国岂能受此屈辱? 到时,小皇帝想不打都不行。 是以,李存安陪陈宜上山,以河西少主的身份。 大马群山寨早在等候。 乌尔朵手执信纸,陈宜留信中说:「具体事宜,待我同大昭各位商讨后再计议。」 见着面第一句便是:「你们商议得如何?」 「大致不差,」陈宜将与节度使商讨过程告知乌尔朵,「还请阿姊牵线,该与可汗面商。」 乌尔朵摇头,勾手,从手下手里接过另一封信,信上回鹘语陈宜看不懂。 「可议,」乌尔朵指叩桌面,「得大昭皇帝手谕后行动。」 乌尔朵也晓得时机难得,突厥细作遍布天下,万一事情泄露,便失了先机。她和陈宜想的一样,应该先打将起来再说。 「没有办法,可汗的意思。」她摇头道。 李存安一直不说话,这时插话道:「让可汗和三位节度使见一面吧。」 「如今范阳已划地自治,单范王助战回鹘,也足够他好好考虑。」 「难道你们的可汗还能忍受突厥跋扈?」 「边境百姓苦难,朝不保夕。古纳河部落半死半奴,其他部落要么战死,要么卑辞重币。他作为一国之主,都不觉得羞耻吗?」 啪一声。 不晓得谁扔过来一把斧子,砸进李存安面前的木桌,陷进去三分。 寨众叽里咕噜,说着回鹘语,陈宜听不懂,只看得出他们面红脖子粗,义愤填膺。 第41章 都是一样好没意思 寨子里火药味十足。 李存安岔开双腿,大剌剌坐着,似察觉不到周遭怒意。陈宜在桌下踢他,他躲过去,对陈宜眨眼,让她安心。 「也没说错。」乌尔朵嗓音浑厚,一发话,无人再闹。 众寨民正疑,她托腮望向李存安,问,「你如今以什么身份跟我谈话?」 「河西少主李存安,我记得去年刚娶了大昭国的公主为妻。」她转头望向陈宜,「怎会是你夫君?」 乌尔朵在质疑陈宜和她的友情。 「你们大昭人东诓西骗,怎知信上所言会不会变卦?」 若援军变卦,回鹘作为引诱的肥肉,可就落入恶犬口腹了。 大傢伙都盯着陈宜。 李存安知道问及两人关系很难对答,毕竟他们没有名分。若承认了诓骗,那回鹘人更加不信他们引敌东入时,大昭会支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1页 他想表态,陈宜抢先对答。 「阿姊认为,我愿意做劳什子少主的妾室或外室吗?」 回鹘妾室身份还不如大昭,除妻以外都是奴隶身份。 乌尔朵不作声,陈宜接着将多年前自己回乡退婚、李存安认祖归宗的故事说了一遍,「我没有骗你,他确实是我相公。在我心里他永远是我家的苗安,是我亲梅竹马的相公。」 隔着桌子,她握住李存安的手,李存安回握,内心也久久不得平息,激动道:「会的,我们会有正式的仪式。」 陈宜没有应李存安的话。 乌尔朵长得五大三粗,听她说完竟眼眶通红,渗出两滴泪水。她从李存安手里夺过陈宜的手,紧紧握住,捏了两下,「你吃苦了。」 对待李存安却是另个态度,翻白眼道:「我最讨厌你们这些权贵,只知道互相利用。」 陈宜乘胜,继续分析。 「任由回鹘被吞,对我大昭有百害而无一利。」 她掰着手指头,「一来,回鹘二十八部临水而居,分布散落,若都城被俘,二十八部只会陷入战乱,不若现在,可汗与我大昭交好,互通商贸。」 「二来,近年来,大昭使臣屡屡前往回鹘,听说回鹘的粮食问题已然解决。想来也因此突厥频频骚扰掠夺贵国。」 「突厥抢得回鹘,粮草充足,岂不比现在更难对付。」 「最后,不仅对大昭,也对回鹘,突厥兵骚扰频次剧增,待冬天,谁知道会不会大举动兵?又朝哪边先动手?」 她握住乌尔朵的手,「我们,永远是朋友。」 我们,既指陈宜和乌尔朵,也指大昭和回鹘。 乌尔朵点头,招来手下,弯腰附耳。不多时,手下走出大门,在后院绕了一圈回来,点点头。 乌尔朵立刻喜笑颜开,「让你们的大人物过来这里,我们的可汗要见他们。」 陈宜这才明白,回鹘可汗就在后院,恐怕收到那封信就快马加鞭地赶过来,命乌尔朵打探三位节度使真正的想法。 李存安眨眼,「两日内,保准都到。」 只可怜李嗣行和范可耀,屁股还没坐热,就听得加急传信,让去大马群山,还不得带武器。 燕笳随李嗣行进庙,小哑巴一人一只手撑住他的胸口,推他出去,头摇得像拨浪鼓。燕笳怀疑他们俩记仇自己打他们,公报私仇,然而李嗣行摇头,让他带着士兵候在山下。 三位节度使慎重其事,踏入山寨大门,听得乌尔朵爽朗笑声,「这东西比不上陈宜妹妹万分之一。」 李嗣行当她在说公主,进门看见长条桌两侧坐满了人,正在喝酒吃肉。陈宜和李存安坐在一边,乌尔朵坐另一边,举起酒罈畅饮。 酒桌主位坐着一个年轻的回鹘男人,头戴锥形高帽,一身暖黄长袍及地,身形宽阔。 「大昭河西节度使李嗣行见过可汗。」李嗣行微欠身,拱手道。 常自成、范可耀同步行礼。 气氛依旧火热,引路上山的寨民拉他们入座。面前早备好酒肉,羊腿比头都大,光有酒罈子没有酒杯。 陈宜打样撕咬羊腿,三位大人皱眉,嫌弃也没有办法,撸起袖子跟着学样。 只小口吃了一口羊肉,范可耀不禁赞嘆,「听闻回鹘牛羊比咱范阳的还要鲜美,没想到甘旨肥浓至此啊!」 他双手捧羊腿,大口咀嚼。 一直保持礼貌微笑的可汗终于大笑起来。回鹘的衣服宽大,他起身走过来动静很大,所有人的视线都跟着他。 「来,大昭的勇士,来试试我们回鹘的酒。」 范可耀一口下去,辣得没吐出来。他忍住呕吐感,硬咽下去,竖起拇指说:「好。」 陈宜不忍直视,抱着酒罈子赶来解围。 酒过三巡,李嗣行和常自成也说九酝春更好喝,乌尔朵得意道:「陈宜出了新酒,比九酝春更烈更浓更香。」 勾得可汗一个劲说得送两壶给他。范可耀也没尝过,紧跟着要了两壶。 两个人像老友,争抢着要陈宜先紧自己。 李存安见时机成熟,钻出屋子,伸手。徐钧安猫腰递给他一个水囊,压着嗓子吼:「这真是最后一壶啦!」 「好啦,晓得了。」他扯开徐钧安,道:「跟泰宁藏好,锁好门。」 徐钧安自靖远过来,见寨民豪爽,自认为美酒给他们喝就是浪费,私藏了一壶。就这都被李存安搜刮出来。 说是新酒,可汗和三位节度使分壶品尝。 「山水情」结合了九酝春的入口绵滑,和北方酒的浓烈醇厚。喝入时不觉得头昏嗓辣,待渐渐入腹,劲头才会沖向脑门。喝酒的人觉察喝醉,已经离晕倒不远了。 可汗喋喋不休说着回鹘二十八部各有难处,治理艰难。范可耀听了又开始说老皇帝在世时羞辱他,李嗣行和常自成劝不下来,自己也开始说胡话。 「小皇帝比先皇好多了,至今也没有动作,实在不行,趁着这次灭突厥,我们代你送书上去,重归朝廷。」 「那不行!开弓哪有回头箭?」范可耀脸蛋酡红,话都讲不利索。 「其实都是太后的错,」常自成大舌头道,「太后干政、外戚势力庞大,怎么能好?」 只有李嗣行还算清醒,问他:「你说哪个太后?死了的那个,还是现在这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2页 常自成和范可耀异口同声:「都是!」 说完齐齐晕倒,躺在桌上。 回鹘人歪歪扭扭也躺了一地,只剩陈宜和李存安清醒。 李嗣行起身,趔趄后站稳。陈宜扶他,他摆摆手,走向李存安,勐地按住儿子的肩膀。 「我只有你一个儿子,权利再大、土地再大,都要给你,」他睁不开眼,随时要晕倒的样子,「我能帮你解决一个是一个……」 话没讲完,李存安起身,甩开李嗣行的手。 他冷冷拉住陈宜,不许她扶李嗣行。 但见李嗣行自己慢慢站直,脸色还红,眼神清明,丝毫没有酒醉的模样。 「不装了?」李存安把陈宜拉到身后,「为了你自己就好,不要说成为我牺牲奉献。」 「你是你,我是我。」 「节度使把握地方军政财,威胁皇权,还要父死子继,朝廷早晚要找机会削藩。」 他耸肩勾唇,「保命重要。你要是死了,我就把河西道拱手递交朝廷。」 李嗣行气急反而冷静,「你以为我若出事你能活?」 他一手背起范可耀,一手背起常自成,冷淡道:「你会知道,我们无路可退。」 李存安和陈宜跟在其后,见他慢悠悠驮着两个人往前走,脚步仍然稳当,才放下心。 陈宜不懂,「他到底要不要反?」 李存安捂她嘴,身后却冒出一个声音,悠悠道:「他想反,但要做仁义那个。」 徐钧安陪着泰宁,泰宁转身自嘲:「朝廷也一样。」 「要利还要名,真没意思。」 夹击突厥的事情落听,陈宜和李存安也回到庭州。 这回陈宜打进客栈就戴上帷帽,不露脸。李存安笑她,「你这肚子也得装上啊,不然不像。」 陈宜也笑,用拳头锤他,「有本事你弄个真的。」 两个人等了半月,没等来回鹘的消息,燕笳先到了。 他硬等李存安出门,打窗户钻进屋,吓了陈宜一跳。 「其实该交给少主先看,」他说,从怀里掏出信笺,火印完好,「董参送来的信。」 陈宜拆开信,当他面看起来。 燕笳还在后面叨叨:「所谓妇德该从一而终,你既已跟少主好上了,就不该再和董参联繫。如今少主在生我气,不然铁定要他过目。」 陈宜啪地拍桌,来回翻找。 「这屋子就这点大,你找什么?」燕笳问。 「纸笔啊,我得回信。」 陈宜想着下楼找小二,手推上门又返回来带帷帽,朝燕笳道:「等我回来。」 信上说姑姑姑父不日回庐州,表哥就不回来了,要继续在靖远保善堂干。董参的药铺越做越好,人手不够,九酝春都交给了小媒婆打理。前些日子,小媒婆提出来把药和酒合起来,做成有强身健体效用的酒,那些富商权贵都喜欢。 做药酒,陈宜可太熟了!加上姑父要回庐州,她只要写上酒的用量,药的份额,有姑父在旁把握,定能多出两款好酒。 她抱着笔墨纸砚跑上楼,推开门,正见李存安撑桌品茶,那封信被他压在茶壶底下。 他锐利目光投向燕笳。 燕笳站在他面前,低头,不敢言语。 第42章 好戏 茶杯里的茶冒着腾腾热气,看来是新沏的。床铺上工整放着两件成衣,陈宜出去时还没有。 屋里气氛尴尬。 「李嗣行那里怎么样?」李存安现在不愿称唿他为父亲。 燕笳头低到胸口,嗫喏道:「还行。」 李存安吹开茶叶,目光顿在茶沫子上,迟迟不发一言。燕笳左手掐右手,心中焦虑。 陈宜从门缝里看得着急,干脆一脚踢开门,走进去。 她戴着帷帽,怀里还抱着黄麻纸、砚台、毛笔、镇纸,走路艰难。燕笳眼疾手快,托住物什轻放桌上,还把黄麻纸展开,用镇纸压住,摆放妥当。 陈宜小声提醒:「你家少主问你,大人待你如何。」 燕笳望她,恍然大悟,眼中光亮倏起。 「大人待我很好,在府里给我单独安排了房间,一应衣食安排比那些小娘都好。」 陈宜又提醒他,「公职呢?」 「哦,」他挠挠头,不情不愿道,「大人说,少主没空再管暗卫营,现在都交由我管,给了个卫将军的官职。」 听他说住在府里,李存安就觉不对劲。正经将军要么有自己府邸,要么住在军营,哪有继续住府里的道理。 原来是不能露面的暗卫营卫将军。 他放下茶杯,整理衣摆,似无所谓道:「你觉得好就行。」 继而又把玩起桌上的茶宠,像随口一样问:「说起来,经老将军现在如何?我走时说身体不大好。」 燕笳老老实实回答:「老将军身体好了一些,毕竟年事已高。听说他的两个儿子都来信,催他去他们那里颐养天年,老将军前几日还拿着信炫耀来着。」 他说着,想到军营热络的模样,不自觉挂上笑容。一点儿没意识到,李存安在提点他,这个位置可以要一要。 李存安眼皮一翻,瞥他,想了想还是明说吧。 「知道暗卫统领为什么一直是我吗?」 燕笳摇头。 「暗卫统领不得露于人前,否则易遭绑架逼供,一旦逼出来,整个暗卫营都废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3页 燕笳还懵懂。 陈宜都忍不住了,「你这个卫统领除了你自己还有谁知道?再想升迁,有没有路子?」 燕笳喏喏:「大人说立功自然会升官。」 「你立多大功才能升……」陈宜抬手,李存安握住她的手腕,止住她的话。 她的手里还磨着墨块,刚刚激动得抬手,墨汁滴到袖子上。李存安皱眉,拿下她手中的墨块。 「你自己好好想想,」他背对燕笳,赶客道,「信不用你送了,我找人送去庐州。」 燕笳走后,陈宜才出声,「你盯着墨迹也不会消失。」 李存安翻她白眼,又坐去茶几,正襟危坐地喝茶。 陈宜坐下提笔,不看他道:「茶叶吹半天,现在想起来喝了。」 「你今天跟我不对付,是不是?」 陈宜笑,「你自己关心人拐弯抹角,还不许人揭穿。」 李存安无话可说。他一向嘴利,也只有陈宜,总能一句话击中他的软肋,无力反驳。 「你明明关心得紧,干嘛把人赶走?」 想来陈宜不知道燕笳两次出卖他的事情,李存安只道:「他的心不在我这里,留着没用,还徒增疑虑。」 「我不喜欢疑神疑鬼。」他说。 陈宜只道他跟李嗣行,父子相互看不顺眼,自然规避一切像对方的地方。 哪晓得,李存安话锋一转。 折好的信推到陈宜面前,两只骨节清晰、线条流畅的手指轻敲在信纸上。 「说起来,你的心在哪呢?」 陈宜只扫了一眼,继续蘸磨行笔,「你自己看呗。」 李存安食指和拇指捏着纸角,极嫌弃地打开信。 他一行行读过,眉头渐渐舒展,已经知道自己醋吃错了,还要嘴硬,「姑姑、姑父回庐州,他转述干嘛?直接把信转送来就好。」 「人家还要说药酒的事情,顺便就一起说了嘛。」 陈宜抚摸李存安手臂,将写好的信挪到他面前。 那页写着:姑姑、姑父安好,自靖远一别已三月矣。宜自庐州遇苗安,一路同行,不日回金州故地,一切如故。望二亲珍重体康,顺遂至庐。 陈宜指尖一个字一个字,点在「一切如故」四个字上。 「姑姑肯定懂得。」 她坐着,仰头望李存安,李存安没表情,她就捧着脸眨眼。李存安实在憋不住,捏她脸蛋,又气又笑。 除了这张信纸,陈宜跟前还有一沓,面前那张已写了一半。李存安掸眼,发现是药酒剂量要点,还有建议参考的药方。 他收起笑容,恢復严肃,拾起毛笔添道:万等姑父到庐后,多试多酿,确保无毒性。 陈宜接过来继续写:新酒、故酒贴上籤纸,河西、硕方、范阳各送十坛,报宜名即可。 洋洋洒洒写了两页的信,秀气字迹中夹着一句刚健有力的字,实在明显。 李存安吹干字迹,对着光亮欣赏,自觉满意。 又等三日,回鹘的信终于来了。 突厥又来骚扰回鹘部落,部落已经求饶,奉上粮食。回鹘人拿走粮食,还不顾哭喊,抢走女人。部落也忍耐到极限。 回鹘可汗已秘密派兵前往各部落,待突厥再来,就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巳时近午,庭州客栈大门口停了辆驷马马车,后头还跟三辆马车。百姓探头来看,但见僕人丫鬟自客栈搬运包袱物件,络绎不绝。 什么高贵人物,这般做派? 一对小夫妻自楼里出来,男的锦衣华裳,女的头戴帷帽,白纱拖到脚面,隐约还能看见孕相。 这俩人也不面生,在这摆摊的都见过,住了好几日,初来时还是硕方节度使送来的。果不其然,这回离开庭州,节度使大人又来了。 常自成和李存安相互拱手,陈宜学泰宁趾高气昂,行了礼就往车里钻,脸都不给一个。 待车马远去,百姓都在猜测:「有什么官比咱节度使还大?」 「莫不是宫里的?宫里的咱大人也不会这么给脸呀。」 这么巧,旁边就有说书人自言自语:「去年河西节度使家的独子娶了公主,听闻那个公主骄纵无度,河西少主倒是个稳重青年,身段还极好。」 「对了对了,」旁人立刻反应过来,「那就对了。」 陈宜掀开窗帘一角,看后面热闹人群,「你说他们能不能猜出来?」 「放心,常大人都安排好了,」李存安就着她的手放下窗帘,将她的手握在手心,就不放了,「你刚刚啊,应该骂两个奴才,最好再打两下,才像泰宁。」 陈宜摘下帷帽,靠着他,「你呀,对泰宁成见太深。」 少主和公主一起回府,公主还挺着孕肚,少主在旁细心呵护。李府的人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咱少主真厉害,就新婚一夜都能弄出娃儿。」 扫地丫鬟望着两人背影,被管事妈妈一巴掌打在后脑勺,不敢再说。 遮嘴也没用,望门贵族的轶事总传得最快。不消半月,连大马群山上的泰宁本人都听说自己回金州了,一头雾水。 与此同时,回鹘与突厥正式开战。 那日,李嗣行得信,急着寻李存安和陈宜,听下人指路,一把推开书房木门。 但见陈宜和李存安,两个人就着一个小盅喝酒,几乎嘴碰着嘴,吓得后退半步,闭眼皱眉,仿佛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4页 陈宜匆匆戴上帷帽,定睛看到李嗣行,摸胸嘆气:「大人,是您啊。」 见李嗣行不忍直视的模样,陈宜赶紧解释:「不是您想得那样。」 他们俩刚得了安南道的美酒。安南道在大昭最南,运酒过来十分困难,好不容易才得了一小壶。陈宜和李存安凑在一块,打色、嗅、味三方面研究优劣。 正闻着酒香,李嗣行就进来了。 「有正事快说。」李存安态度越发恶劣。 李嗣行已经习惯他这样,懒得争吵,直接道:「突厥大部队已入回鹘东境。」 当夜,河西节度使府上大闹一通。 李存安的云出堂院门大开,只听得公主骂道:「你还跟那贱人通信,当本宫是死人?扫我皇家颜面!」 砰!扔出一枚砚台。上好的端砚滚了三圈,四个角都磕掉了。 「你这刁妇!满脸烂疮还不许男人纳妾,妇德、妇言、妇容全失,我今日就休了你。」 「你休,你有本事休。」 啪唧,又扔出来一盏汝窑莲花盏,摔得粉碎。 无人敢进院子,连李嗣行也只敢在门口喊:「皇上赐婚,不能休啊。」 「泰宁公主」哭得梨花带雨,夺门而去。河西少主收拾包袱,当夜策马,又回军营。 到处都在传公主得了怪病毁容,李存安想要纳妾,泰宁公主受不得辱,连夜回京。大街小巷流传着各种版本的故事,酒馆都在热议李存安看中的小娘子是哪个。 整个河西道热闹非凡,不过两日,回寒倒冷。 李府门楣挂上白布,门庭支起灵棚,灵棚外三根丧幡,足有四尺长。 还在兴头的金州百姓,一觉起来看此做派,如坠冰窟。 什么情况? 正午时,整个金州已传遍泰宁死讯,李嗣行和李存安才着铠甲,策马归府。二人均面色凝重,风尘僕僕。 李嗣行在丧幡前洒酒,高声道:「我李家定屠尽突厥,为公主报仇。」 是以,京城旨意未下,河西、硕方两道已集结三军,浩荡向北推进。 第43章 围堵突厥 「你的人到金庭二州了吗?再这么下去粮草不够了。」 「可汗莫急。我那两位老友动作利落,说不准这时已准备妥当,咱们静候消息即可。」 回鹘北境,范阳和回鹘联军已艰难撑过半月。此番回鹘可汗排除众议,力主引敌东入,若是兵败,必成民族千古罪人,这几日急得如热锅蚂蚁,焦躁难耐。 二人正交谈,外头来报。 「报,有大昭商人运粮来,说是可汗和范王的朋友。」 「运粮来?我们的朋友?」可汗和范可耀对视,两人喜上眉梢,异口同声,「快请她进来!」 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入营,范可耀闻到熟悉香味,按住路过身边的马车,掀开茅草,里头果然是酒。 他拎起一坛,掀开门帘。 来人高束髮髻,青色髮带及腰,看背影像是个清秀公子。一转身,范可耀大唿:「果然是你!」 可汗也激动,「路上艰险,安达竟亲自来了。」 「你们回鹘女人跑得,我就跑得。」陈宜接过范可耀递来的碗,里头盛满了酒。 她喝下一口,长喟道:「用我的酒迎我,范大人吝啬。」 她走范阳路过,正遇上府兵准备运送粮草,她做主将董参送过去十坛酒也带上,一路随行。 「我答应您的事,事事响应。可汗和大人答应我们的事,也该动手了。」 闻言,可汗和范可耀四手相握,他们等的就是陈宜这句话。 「河西、硕方两道均已出发,算着时间已差不多,正驻扎匍匐,且等这边的消息,勐虎扑食。」 回鹘可汗心安定下来,饮下一碗酒还不爽利,当下要起篝火夜宴,喝个痛快。范可耀和陈宜都不同意。本就是扮猪吃虎,哪有猪快被吃前会庆祝的? 陈宜还有另一件事。 她同两位首领到参军帐篷,帐篷中央放着此次作战的沙盘。和陈宜沿途听说的一样,两股力量正从西、北两个方向夹击联军,一股迅勐,一股机敏。 她指向敌军驻扎位置,「听说突厥此次领兵的是他们的苏尼和珂罗。」 苏尼和珂罗均为突厥最高官职。苏尼掌兵,乃全国最勇健之人;珂罗代表智慧,通常是几朝元老。 陈宜的目标是珂罗,一个尚未谋面的老人。 「你们佯装被堵截,我提前带人去山上驻扎,把粮食和水都备齐,以备久战。」 范可耀同意了她的想法,一再嘱託不要擅自行动,注意隐蔽。 两股突厥军满以为追上联军,实则被引进峡谷。 青长谷谷如其名,满山青树,曲道狭长,突厥军发现不对劲,身前身后已落下群石,堵得严严实实,偏偏联军也不杀他们,就耗着他们。 不等入夜,陈宜打开香囊,招来信鸽,好好餵它吃了一顿,系上信笺,放它飞走。 范可耀和可汗现在都不敢跟她说话。 一个时辰前,范可耀命令士兵放石,砸死峡谷里的突厥军,陈宜拦下,提议活活饿死他们。 「若人都死了,突厥都城必有消息,无论早晚,反应过来,必拼死一战。为了河西军和硕方军快速夺权,应该耗着他们。」 「再说,你们不觉得等死比死了更可怕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5页 「等粮食耗尽,他们会不会自相残杀呢?」 陈宜说这话时,勾唇笑得渗人,范可耀和可汗后背汗毛全都竖起来,从前只晓得陈宜心细胆大,还不曾想狠起来也是毒辣。 陈宜不管旁人看法,左右都同意了就去做。 她命人灌满水囊,十日后,统统滚下山坡。 看着突厥人连滚带爬地仰头灌水,抢夺水囊,她让通事用突厥语大喊:「请珂罗大人上来一叙,赠三担黄米。」 突厥人纷纷仰头,朝向声音的方向,又一致望向人群中央。那里两个男人都很健壮,乌髮满头,唯眼角皱纹能看出年过不惑,看不出哪个是珂罗。 陡峭山坡上放下来一条麻绳,足够一人攀爬。 两人中略矮的那个,缓慢走向麻绳,使劲儿拽了拽,确认不是陷阱,长腿一蹬,一步步攀爬上来。 突厥兵就在底下看着,有的手里还抓着水囊,呆呆地,没有喝水。 陈宜觉得不对劲,先叫两个将军押解来人,刚问了两句突厥政史,就答不上来。苏尼知道自己暴露,发狂一样低吼,生生绷断捆绑他的麻绳,动作迅速,拔出押他的将军的佩刀,一通乱砍。 还好陈宜早有交代,弓箭手做好准备,从草墩后起身,不说万箭,也有二十箭,齐齐扎入其身。小将军再补一剑,人就没了气。 范可耀还觉可惜,「什么都没有问到,还赔了三担黄米。」 陈宜无所谓,「他不过是个莽夫,我想要捕的,是峡谷里的毒蛇。」 清晨,苏尼的尸体已恶臭,丢进峡谷时,突厥兵连连后退,看清尸体面孔才渐起恸哭。 珂罗抱起同僚的尸首,步伐坚定,亲手将其埋葬。 那根麻绳又扔了下去。 这次,上来的总算是珂罗。 陈宜不愿露面,范可耀被迫在台前,替她审问。 「你培养了多少细作?都安插在我大昭何处?」通事用突厥语译道。 珂罗双手被绑在身后,跪在地上。他抬头,目光掠过屋里每个人,仿佛在努力记住每个人的脸,变成恶鬼也要吃了他们。 「不记得了。」他说。 「三千个得有吧,至于地方……」他裂开嘴角,露出阴恻恻的笑容,「到处都是。」 范可耀看他奸笑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上去就给他一拳,打得他嘴角渗血,吐出一口血,还混着一颗牙。 回鹘可汗拉住他,示意他别被迷惑。 「你一定记得,不然怎么控制他们?命令他们?」通事转述可汗的话。 珂罗点点头,狭长泛灰的眼睛转到可汗身上,上下打量道:「你就是回鹘可汗吧。回鹘二十八部各有想法,你控制不了,不也没影响他们活动吗?」 通事额头冒汗,不敢转述,可汗再三表示没有关系,才听得原话,气得哼一声,松开范可耀。 两个审讯的人不说话,跪地的俘虏操着纯正大昭口音,叫嚣起来。 「你想问的,不过是你娘金仙儿是不是突厥细作。」 「我告诉你,是的。你是真真切切突厥人,留着我们突厥的血,却在这里为大昭卖命。」 陈宜在幕后坐不住,走到幕前。 她还一身男装,珂罗当她是李存安,眯眼打量,连连摇头,「这细胳膊细腿。好好的突厥男儿,都被大昭养废了。」 陈宜不解释,接着问:「你既然已猜出我身份,也该知道我想问什么?」 她背手走近珂罗,「我娘如何会疯?又如何会死?」 珂罗娓娓道来。 原来金仙儿怀孕生子,隐瞒细作头领,被发现后,一路逃去庐州,投奔曾经的搭档。哪晓得搭档苗坤心狠,竟要把她的孩子送回突厥,培养成下一代细作,再送还李肆行。 金仙儿得知后就「疯了」,时常吼叫,把细作过往都喊出来。苗坤不得不把她锁在柴房。不光如此,金仙儿武力惊人,一旦见不到儿子身影,轻则破坏屋设,重则伤人杀人,害得苗坤只得养着苗安。 直到苗安要处死刑,金仙儿才不得不承认,自己是装疯。 「至于她的死因,」珂罗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们的清理人还没到,她已经死了。」 「啊……」他长嘆,意味深长望向陈宜,「你们大昭人,杀起人来比我们的动作还快。」 陈宜了解他的意思,不甚惊讶。她和李存安都早猜到,李肆行杀了金仙儿,给了她一个体面的死法罢了。 见「李存安」没有反应,珂罗蹙眉,「你不是李存安?」 陈宜耸肩,「我从来也没说我是。」 她跨步,掐住珂罗的脖子,问出她真正想问的问题。 「告诉我,梅园宫变是你策划的吗?」 那场害得陈宜家破人亡,改变了许多人人生轨迹的宫变,到底是谁的错。 珂罗和陈宜对视,灰败眼瞳暗了暗,第一次露出悔恨。 「曾公公那个王八蛋,阴了我们。」 「他吃夹生饭,带我们入宫,帮助我们行刺,又告诉皇帝我们的动作,害我们输得彻底,还帮你们的皇帝除了心腹大患。」 他恨得牙痒痒,目眦欲裂,「只是我想不通,李肆行……他凭什么来得那么快?那么巧?」 凭他打听消息的本领,领略皇帝意思的本领,左右人心的本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6页 陈宜很想这么说,张口说得却是:「凭你们多行不义必自毙。」 「你们想进宫,就杀害无辜百姓。」 「无辜?」珂罗大笑,仿佛陈宜说了什么笑话,「幼稚!」 「我们要占领大昭,你们大昭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什么百姓,都是骯脏的奴隶。」 陈宜忍无可忍,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坐在他身上,狠狠地,一拳打在他的眼睛上。打得他眼睛青紫,立刻肿出一个球。 地上的人被打,还嘎吱嘎吱地笑。 他丝毫没有想起陈宜是谁,只是他终于激怒了陈宜,为此感到高兴。 第44章 狡猾善战的突厥兵 听到「奴隶」二字时,陈宜脑中轰鸣,血液快速沖向大脑。 同为部落国家,她见过回鹘的奴隶,衣物单薄,跪着伺候贵族吃菜喝酒。有的甚至四肢着地,做那些「人」的脚凳。要奸要杀,一时兴起,捉来当众就蹂躏。 在他们那里,奴隶不能算人,被叫做人畜。 回想她被捉去的遭遇,若不是乌尔朵救她,也是一样的命运。 珂罗完全不记得陈宜的父母和九酝春一众小工,死了那么多人,他轻轻松松一句「奴隶」,堂而皇之,毫无负罪感。 脑海里闪过一张张已然模煳的脸,陈宜控制不住地,一拳接一拳打在珂罗颧骨和眉骨,指尖逐渐麻痹。 她的面无表情,眼神木讷,像被人控制、没有意识一样地动作,只有眼泪让她像个活人。 被打的珂罗脸肿得看不出模样,一边吐血,一边还在笑。他紧紧盯着陈宜,仿佛他才是胜利者。 「不对劲。」范可耀抓住陈宜手腕,陈宜还要再打,已没有力气挣扎。 「你都没力气了,他还有劲,」范可耀一脚踩在珂罗胸口,剑尖指向他的喉咙,「说,你们带了多少粮草?追击敌人,怎会带这么多粮草和水。」 陈宜瘫坐一边,喘着气,头脑逐渐清醒。 确实,饿了十天,竟然这么抗揍,还有余裕思考激怒他们。 「嘻嘻嘻,」摔在地上的珂罗又发出渗人的笑声,「对付范大人,实在不得不防啊。」 忽地,帐篷外嘈杂声起。 「突厥兵,是突厥兵!」 「快抄傢伙,弓箭手呢!看着峡谷里的人。」 联军在山上好整以暇十天,全都陷入舒适状态,全无警备。突厥人追击联军时竟然还留了尾巴,见主力军被围困立刻回国搬救兵。 陈宜脑海纷杂。能回突厥调兵,是不是意味李存安他们也遇险?至少没有攻破下都城。 她握拳,眼睛血红,目光钉在珂罗身上。 想过无数种仇人的模样,没想到是个老而不朽的变态。他害死了陈宜的父母,现在又要伤害她的爱人。 陈宜怒气未平,勐地跳起身,拔出随身短刃,沖向珂罗。 一支箭破空,箭羽擦过她的脸,扎进珂罗身后的木桩。 陈宜感受不到疼痛,咬牙切齿,只想杀了他。 范可耀拦腰抱住她,反手将人扔给一旁士兵,自己提刀冲出帐篷。 「带去隐蔽处藏好!」他喊道。 「是!」 陈宜固执盯住珂罗,无奈士兵比她力气大太多,扛她上肩,她只能眼睁睁看珂罗越来越远,越笑越疯狂。 士兵不顾她拳打脚踢,一顿小跑。 初上山时,陈宜亲自探查,寻到有暗洞处驻扎,即现在所在的位置。 她的原意,是保护回鹘可汗和一众小可汗。万一事出意外,至少该保住回鹘首领,不再激发更多矛盾。没想到,给她自己用上了。 「先生千万别出来。」士兵用树叶盖住洞口,奔回营寨。 树叶间隙漏进来星星点点的光,陈宜听见外头打杀,刀剑相间或入肉,没有惨叫,只有唿喊大叫。 外头的联军都是勇士。 陈宜还紧握匕首,手心发麻。 死生亦大矣。前往战场自做好战死准备,陈宜决定,要去杀了珂罗。 她爬出山洞,洞口枯枝勾住香囊繫绳,稍一用力,香囊坠在地上,繫绳也松开,滚出两粒香丸。 这里距离营寨足有一里。 大太阳下,马匹沖入营寨,突厥人皮草加身,长相粗犷,连杀人也是如此,一刀割破喉咙,热血飞溅。 打杀声还远,却激烈如在耳边。 陈宜握拳,眼中只有最里那一顶帐篷,被保护得最好的帐篷。 她闷头直冲,弓箭无数次从耳边划过,不能停下。 她跨过尸体,弯腰,掰开死人的手指,拔出死人的盾。她的身法灵活,躲在盾牌后,不跟人缠斗,一心一意,走得顺利。 快到帐篷时,咻一声,从背后袭来。她转身,还是来不及,肩头血肉被破开,她还是中箭了。 好在她随姑父梁芨上过战场,学过处理方法。她想也不想,咬牙折断箭簇,箭尖仍留在肩头,捂住伤口,用力一跃,滚进帐篷。 帐篷里,回鹘可汗被部下小可汗团团围住,正踌躇。 「可汗,快放了他吧。大昭与突厥对战,我们回鹘实在没必要搅在里面。」 「是呀,我们帮助他回去,也算立功。才是保护回鹘的办法。」 「万万不可!突厥人的话不可信!我们助他回去,也会被抽筋扒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7页 珂罗双手还被捆绑,人靠着木桩,双腿岔开,得以悠闲地看着这幕。 回鹘可汗高坐床榻,与之对视,不停擦拭额头汗水。生死存亡,不怪他下不了决心。 陈宜管不了那么多。不就是死,她才不怕。 她突然明白,之前毒杀曾公公,老天保她一命,就是为了此刻,为了让她手刃真正的仇人。 她板着脸,周身冷冽平静,踱步到珂罗面前。 珂罗顺着云靴一路向上看,还未看清陈宜的脸,喉间疼痛,热血争先恐后地涌出。他张口,鲜血又从嘴里,如泉涌,滚热、腥甜。 直到倒地气绝,他还紧盯陈宜,双目圆瞪,不可置信。 杀人原来这么简单。 陈宜抹了把脸,手心、手指沾上珂罗的血。 身后吵闹声顿时消失。 她转身,白净小脸上煳一脸的血,杏目沉着冷静,一身青衣染血,脑后髮带还飘扬,仿若地狱归来的女罗剎。 帐篷门帘被掀起,这里还是被突厥人发现了。 突厥将军顿在门口,也呆呆地望向陈宜。 「是她杀了珂罗!」回鹘小可汗大叫。 可汗被他们挡在身后,胆小但忠诚。 突厥将军的目光落在陈宜身后,珂罗歪倒在地,死不瞑目,血液在他身下快速晕开,沾到陈宜的鞋底。 「啊!」突厥将军举刀,大喊。 后面的话陈宜听不懂,看他目眦欲裂,太阳穴青筋突出,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她没想过能活,也没准备束手就擒。 突厥人对付俘虏的手段,没见过也听过,城墙挂头颅、挂尸身,都是常事。她不会让他们有凌辱自己的机会。 她的身体,只能她自己做主。 啪。 她扔下匕首,仰头,用沾血的手指整理额前散发,凌乱的髮丝被她整理得服服帖帖。 「让可汗走,我带你们去拿大昭的宝物。」她笑道。 士兵冲到她身前,刀刃即将噼下。将军身边的人附耳说了句话,将军喊道:「哎!」 利刃反光,停在陈宜鼻樑跟前。 「将军说带我们去看。」突厥通事说。 陈宜暗笑,一点也不意外。 部落国家,部落与部落之间也是竞争关系。他们扩张侵略,每到一个地方就烧杀掳掠,也为了不给其他部落留一点好处。 能多拿些东西,他们不会拒绝。 她带着他们往藏匿的山洞走,那里还藏着她带来的粮食和酒。 「带上火摺子,」她说,「里面很暗。」 这个将军比珂罗好对付多了,不疑有他,命身边小兵都检查随身物品。 远在突厥的战争,一切都很顺利。 河西军和硕方军常年与突厥作战,早对他们打了就跑的战略烂熟于胸。 李嗣行命李存安和其手下的小江将军扬旗直攻,自己埋伏敌后。突厥兵打不过李存安,绝不恋战,转头就跑,不料后头还有埋伏,先被陷阱和弓弩杀下一批,刀剑相接又被杀下一批,最后只留下一个活口,负伤奔回都城。 然而,这还不算完。 突厥都城实为有数万子民的阿史那部落,位于一览无际的草原上。李嗣行和李存安的军队刚刚接近,就遭受万箭攻击。 他们退到弓箭攻击范围以外,不急不忙,甚至安营扎寨。 一到夜里,他们就效仿突厥人,弓箭绑上油布点火,万箭齐发,点到为止。远远就看对面慌成一片。 打到第五日,估摸着他们的可汗阿史那丕撑不住,果听燕笳带暗卫回来,说突厥那边跑出来百余骑兵。 李嗣行哈哈大笑:「如今东侧回鹘已被老范控制,他们也只有西边可逃。老常守株待兔,终于要有收穫咯!」 他们都以为阿史那丕乔装打扮,已逃往西边部落,是以第二日全力攻击。 遭到突厥拼命反抗时,李存安还在想,要唱空城计也不必如此卖力。怎料,城里不空,阿史那丕正坐营中,还在喝酒。 「我死了还有我的儿子,只要我们突厥还有人,就绝不会忘了今日耻辱。」 他说完,捂住胸口,吐出一滩黑血。 李嗣行走到尸体前,拿起酒杯,闻了闻,「是毒酒。」 燕笳从外头进来禀告:「小孩都跑了,女人……」他埋头,磕巴道,「全都服毒自杀。」 也是此时,一黑一白两只鸽子钻进帐篷,分别停在李嗣行和李存安的肩上。 父子俩伸手,准备拆开信笺。 李嗣行手中的信只有一句话:突厥有诈,速来回鹘战场支援。 李存安手中没有信,是一只香囊。布料子上一个清晰的鞋印,印记上有暗红色血迹。玫红色的毛毡小球沾上泥巴,毛毡被踩得歪歪倒倒。 他颤巍巍提起香囊,倒出一捧香丸碎屑。 第45章 只要她还活着,我定娶她 茫茫草原要找个山洞,还要隐藏起来,并不容易。 陈宜以脚扫开树叶,露出起伏地形下半人高的洞口。突厥人眉开眼笑,确信其中藏物必价值连城,一个个提前庆祝。 「进去。」为首发狠,压陈宜肩头,勐地一推,见她进去无恙才跟进去。 陈宜猜到如此,进去后自觉侧身,「里面很深,各位注意脚下。」 她这样说,突厥人自然而然拿出火摺子,点燃。进来的人越来越多,光也越来越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8页 为防火灾,酒罈都放在最外面,火摺子一扫而过,突厥人也只注意到更里面的米和面,那是他们的土地怎么也种不出来的东西。 陈宜冷眼看他们放下手中的火摺子,拆开麻袋,手捧米粒,脸上横肉颤抖,兴奋得眼睛冒光。 待人都进得差不多,她默默后退,轻轻一推,跟前的酒罈子撞到临近的另一个,一个接一个。 瓦罐碎裂的声音无比清脆。 突厥人起初还没有发现问题,只努动鼻子,嗅着酒香。不知道谁喊了一句:「酒!这里有酒!」 精明的已经捡起地上的火摺子,蠢的也晓得往外跑,总之,乱成一团。 都没有用,酒液流到洞窟内,沾到火星,立刻连成一片火海,碎掉的酒罈子更成一道火墙。 陈宜站在火墙外,看他们鬼哭狼嚎。酒水沾到她的衣裳下摆,她毫无察觉。 隔着火焰燎身的士兵,她和押她来的将军四目相对。她冷笑,将军怒吼一声,带着火焰,朝她扑过来。 陈宜根本不在意,她欣赏这群强盗的死况。 被扑倒的瞬间,她看见扬起来的火星子,撞到黑黢黢的岩石壁。好像萤火虫啊,她想,或许那天夜里苗安喊她看萤火虫,她该睁眼看一看的。 火焰烧灼皮肤真的很疼,像活生生撕掉皮肤。 她闭上眼,觉得自己对得起所有人,可以挺直嵴樑去见爹娘了。 石壁上的火星子钻出洞窟,亮光中生出一对翅膀,飞上草原,落在飞驰骏马的额头。 一群萤火虫包围住李存安,前方的路更亮了,还有一只轻啄他的侧脸,仿佛与他告别。胸中隐隐难过,李存安踢马腹,加紧脚程。 他已狂奔三天三夜,把跟随的军队都甩在身后。 日出东方,他终于在重复的景色中看到成群的帐篷和一大片草地被烧成灰烬的痕迹。 他缓慢靠近,看见峡谷里堆积成山的突厥人尸体,探查到营寨门口没有高挂头颅,才确信联军赢了。 营寨零星士兵,正在收拾兵器,目光无神,比兵败还颓丧。 李存安的心更加不安。 他跳下马,随即捉住一个士兵,匆忙问:「陈宜呢?她在哪?」 士兵一脸迷茫,上下打量他,手伸到背后,看样子准备拿兵器。 李存安举起双手,「我是河西军的李存安,我的人到这里来,恐怕遇险。」 他拿出脏兮兮的山楂香囊。士兵盯着香囊许久,嘴巴微微张大,显然是认出来了,但很快,露出比刚刚更痛苦的神色。 「你是小先生的上峰,」他不敢看李存安,撇看目光,「对不起,我没有看住他,他去找珂罗报仇……」 「什么?」李存安头皮发麻,眉头皱成小山,「珂罗阴险狡诈,她怎么斗得过?!」 「他很厉害,」面前的小兵立刻反驳,带着对陈宜的崇拜,红着眼道:「他杀了珂罗,还杀了叶护,他是大昭的英雄。」 叶护是突厥对于可汗继承人的称唿。说到最后,小兵眼含热泪。 李存安胸中仿佛繫着千斤石,越发觉出不对。他一把揪住小兵的衣领,颤嗓又问了一遍:「她在哪?」 小兵手指指向身后,映入眼帘,营寨后头一座座崭新的土包。战场上马革裹尸,没有办法带回战友的尸体,都是如此就地埋葬。 他登时眼黑,腿脚发软。 「贤侄!」 范可耀一手血水,来不及洗,冲过来扶住李存安。 「陈宜已经重伤,你可不能再出事啊!」他感嘆。 听到这话,李存安立刻活过来,「她没有死。」 笑容来不及凝固须臾,他反应过来,「重伤?她受了多重的伤?」 范可耀皱眉,目光扫过自己的双手。李存安会意,也跟着看他双手上的血。 「这都是她的血。」 李存安刚刚放下的心又揪起来,这跟快死了有什么差别! 他拉着范可耀,要见陈宜。 「你放心,没有性命之忧,只是……」范可耀领他到帐篷前,就是小兵身后那顶,踌躇不定,「你等会儿进,她不会想这样见你。」 此时,门帘那面传来一声惨叫。 「啊!」 这惨叫声太过撕心裂肺,还带着哭腔。 李存安没听陈宜这样叫过,也听出是她的声音,登时忍不住要冲进去。 范可耀抓住他,摇摇头。 惨叫声断断续续,半炷香后只剩喘息声。 郎中从帐篷里钻出来,手中端着一盆血水,盆里还堆着团成团的纱布,纱布上隐约见黄色脓液。 李存安迫不及待钻进去。 七八尺大帐篷,放了四面屏风,屏风围着床榻。 陈宜躺在床上,满头大汗,嘴唇发白,已经昏睡过去。 李存安已经做好准备,说她不愿意见自己吗,还以为她被毁容。现在见到她面容完好,他不禁松了一口气。 他坐在床头的小凳子,握住陈宜的手,不解道:「她伤了哪?」 范可耀嘆气,掀开被子。陈宜一身亵衣灰扑扑的,膝盖以下的布料都被裁掉;脚和小腿捆满绷带,右腿的纱布刚刚绑上,又渗出黄色的液体。 「她点火自焚,想要与突厥人同归于尽。」范可耀说到,「还好我发现及时,把她救出来,可惜,火已经烧到身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9页 范可耀说起当日危机场景。 营帐厮杀,他一面御敌,一面还要顾着回鹘可汗一众的安危。稍一分神,再望向回鹘那边,就见陈宜被刀架着脖子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突厥的叶护。 「我以为回鹘人凶多吉少,没想到死得竟然是突厥的珂罗。」 「我本想带回鹘可汗去洞窟避难,却听他们说,陈宜正领突厥人去那边,当下知道大事不好。」 「大侄子啊,」他又嘆气,坐到一边拍腿道:「我到的时候,那火已经起来了,实在吓人。」 那些突厥人跑出来,浑身浴火,叫不到两下就一命呜唿。只有陈宜和叶护还在挣扎。 两人滚在地上。叶护的双臂着火,紧紧抱着陈宜,陈宜一面爬,一面用脚踢他,爬到树下时,腰间的火已经蹭灭,双腿还被紧抱。 范可耀赶到,一剑刺穿叶护心脏,扑灭陈宜腿上的火,救出她,还不忘手起刀落,割下叶护的头颅。 眼看陈宜没有活下去的意志,范可耀抱她上马,在她耳边说:「你杀了突厥叶护,这场仗我们赢了。」 陈宜微笑,眼皮子打架。 范可耀继续激励她:「你要亲口告诉李肆行那个老傢伙,你灭了突厥,你可比他厉害多了!」 陈宜点头,范可耀才策马回营,一路提着叶护头颅,大喊:「叶护已死,突厥已破。」 本就人少的突厥军瞬间溃不成军。 联军找回信心,重整旗鼓,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将突厥军杀个精光。 李存安听他叙述,只觉得心惊肉跳,陈宜这趟根本抱着必死的决心,不给自己一点退路。 他整理陈宜的髮丝,小声抱怨:「你又想要丢下我。」 「嗯!」陈宜闭着眼,眉头紧皱,突然发出一声闷哼,额头渗出细密的汗。 「别怕!小宜,乖。」 李存安当即慌乱,握紧陈宜的手,想要抱她、安慰她,又不知从何下手,生怕弄疼了她。 八尺高的男儿,站在病床前手足无措。 范可耀比他反应快,叫来郎中。 郎中看过纱布,退到一边道:「伤口溃烂,癒合得慢,再加上敷料接触创面太大,难免疼痛。」 「那也得想办法止疼啊!」 李存安发现陈宜下唇血痂,预料她要咬自己,提前将手掌凑到陈宜唇边。 郎中摇头,「柳树皮和延胡索都用完了。」 不知是疼还是急,李存安额头也渗出汗,无助地握住陈宜的手,额头贴着陈宜手背,双眸紧闭。 范可耀命人出去,揉捏李存安肩膀,「陈宜此次立下大功,待论功行赏,要个郡夫人,再赐婚,不成问题。」 「可是,」他提醒道,「莫说烧伤伤疤丑陋,她现在连站起来都难。你当真还要娶她?」 「娶,」李存安言辞恳切,「只要她还活着,我定娶她。」 「傻瓜。」说话间,陈宜早就转醒,她气息微弱,说出的话像飘在空中。 「范大人套你话呢。」她努力扯动嘴角,露出笑容。 范可耀站在李存安身后也在笑,识趣儿的离开帐篷。 门外,范可耀的亲信正等他。 一封金黄信笺的信交到他的手中。 迟迟不下命令攻打突厥,突厥已灭,小皇帝终于来信:昔日爱卿受辱,朕尚年幼,无力相助。今先皇已逝,望爱卿回京,述职受封,往日种种一笔勾销。 这是招降还是议和? 第46章 . 有家的味道 范可耀和军医知道陈宜是姑娘,自她受伤后一直未给她清洗。 李存安来后,范可耀几次提供独处机会,李存安也未有动作。军医实在忍不住,趁换药时候,端上热水,纱布、药膏都备好。 「伤口预后良好,结痂后可考虑尝试站立。」 李存安扶陈宜坐起来,靠他怀里。两人对视,都很振奋。 军医双手揣进袖筒,「为防再起脓肿还要每日清洁。」 他不抬头,就干候着两人听懂。 「知道了。」李存安干巴巴道。 军医退出去前还不忘宽心二人,「老身在门外守着。」 虽见过彼此身体,湿毛巾一寸寸擦过身体,还是把两个人羞得不敢看彼此,偶尔视线接触也赶紧闪开。 陈宜躺着,李存安屈起她的膝盖,好擦洗小腿伤处。 陈宜的一双腿原本细长笔直,皮肤白皙细腻,如今被灼烧,皮肉都皱在一起,沟沟壑壑里伤口尚未癒合,淤积着血水。有些地方长出薄薄一层皮,一碰就破。 李存安全神贯注,内心没有一丝杂念,只想着不能碰到伤口,还要把分泌出的体液擦除。 没有办法,他已经足够小心翼翼,还是碰到新皮,痛得陈宜倒吸冷气,仰头,脖颈上青筋暴出。 陈宜咬紧牙关,没有哭。 刚刚看到伤处和上药的时候,她还会想死了算了。李存安来后,她忽地醒悟,能保下命已经是上天的恩赐,她还有许多好日子要享受,还有九酝春要经营。 「好了。」李存安直起腰,也是满头大汗。 换上干净衣服,陈宜身上爽利许多。她望着帐篷顶,思考下一步该去哪。 联军大捷,不管回鹘,还是范阳,都不拔营,不言自明,是顾着她。可她这副模样,擦个身子都困难,何况前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0页 「跟他们说,别管我了吧,」她发呆,不想拖累别人。手掌沿着床边寻李存安的手,「你在就行。」 李存安不算别人。 人经歷过生死,总能想得更开些。 她歪头,望向李存安,不躲避不逃闪:「陪我回庐州好不好?」 李存安惊讶看她,没想到她这么直白,省去许多试探。 几乎是立刻,他放下毛巾,双手握住她的手,重重道:「好。」 「正好姑姑和姑父也回去了,我们可以让姑父看看你的腿,或许可以治好。」李存安说。 陈宜点头,她也想到这点。 「姑父的金疮药化腐生肌,一定能让伤口癒合更快。只是这疤痕,」她垂下眼睫,略悲伤道,「疤痕是去不掉了。」 「没关系,衣物穿上都看不见。只有我能看见,我又不在乎,」李存安嬉皮笑脸,「还是你想给别人看?」 陈宜被逗笑,忍痛,指节轻敲他的脑门。 帐篷里传出笑声,门外才问:「贤侄,我能进来吗?」 范可耀等了许久,一进来先夸陈宜「脸色好了许多」,再夸李存安「心思缜密,照顾得好」。 看两人心情不错,才言明,皇帝已经来旨,催他们进宫受赏。 「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我不准备去,」他拿出一封信,「这封信我会托回鹘使臣带回京城。」 「上头除了悔过和一些表忠心的话,再就是说明陈宜姑娘杀敌英勇,差点为国捐躯,且与侄儿你感情甚笃。」 「求赏不能说得太透,皇上圣明,自然懂什么意思。」 李存安同范可耀见面寥寥,未曾想他会专门为自己请愿,震惊感动之余,欲下跪道谢。 范可耀托住他的手,望向陈宜,颇有慈爱长辈的模样,「我是为陈宜请命。」 「她救我堂亲,于我有恩;连杀敌军两员大将,忠勇无双。这样有情有义的姑娘,配你小子绰绰有余。」 他说的是真心话,便是男子也少有陈宜的勇劲儿。若不是自家小子已娶亲,他也想陈宜进家门,给他做儿媳妇。 陈宜想起身,奈何动作起来下半身疼痛,只得半撑身体,欠身,「谢谢范大人。」 两队人马准备启程的时候,河西军也赶到。李存安刚给马车铺好绵软被子和软垫,燕笳领人半跪。 「属下来迟。」 李存安没看他,进帐篷抱陈宜出来。倒是陈宜见他们一群人跪着,奇道:「燕笳,你怎么来了?」 她低头,见燕笳身着铠甲,头戴冠冕,又笑问:「啊,你升将军啦?真好。」 燕笳抬眼看她,不可避免地撞上李存安冰冷目光,心虚地低下头。 陈宜还想再问,李存安略抱怨道:「我抱不动咯。」 陈宜听出撒娇味道,自觉掀开车帘,任他放自己进去。李存安也要跟上马车,燕笳喊住他。 「少主。」 他听从李嗣行指示,磨蹭了些时间,见陈宜双腿包缠纱布,心存愧疚,声音都畏畏缩缩。 「陈宜姑娘,她……」他迟疑道,「她没什么事吧?」 「没什么事,就是双腿烧伤,还差点丢了命。」李存安语气生硬。 燕笳嘴巴微张,呆站原地,见李存安坐上马车,拉住缰绳,似要策马离开,才反应过来,招唿手下上马。 「你们回去,别跟着我们。」李存安终于正眼看他,眼神示意身后。范阳节度使的人已换上随侍衣裳,与他们点头致意。 燕笳只得看他们离开。 陈宜在马车里,听得清楚,没再问李存安和李嗣行的事情。他们父子关系如何与她无关,短短半年,李嗣行在她心目中形象已大打折扣,她不会再为他说半分好话。 为防颠簸,马车行驶极慢,就算这样,半月不到,一行人也到了靖远。 「我们在这里歇段时间吧。」陈宜实在闷得不行。 范阳来的人守着陈宜像保护刚出壳的小鸡,轻哼一声,就立刻嘘寒问暖,紧张得不行。沿途看到有酒家挂牌,出售九酝春,想买一壶尝尝,又被严令禁止。莫说酒,牛羊肉都不许她碰,吃的东西清淡出鸟了。 她躺在马车里,朝李存安眨眼,掀开窗帘,对他们说道:「我们在靖远有府邸,还认识好多熟人,你们不用担心,快回去吧。」 李存安「哦」了一声,也让他们回去,好不容易才把几人哄走。 本来只是随口一说,到了三和巷才发现,公主给买的那座府邸已修缮完毕,大门敞开,里头正热火朝廷的酿酒。 马车停在门口,李存安和陈宜沉默。 「里头的人你认识吗?」李存安问陈宜。 陈宜透过小小的马车窗户望过去,有限的视线里,正在捶打稻米的匠工很眼熟,搬运料子的她也认识,就是站在院子中间指挥的女人,她不认得。 「认识……」她拖着长音,手指戳出窗洞,露出一小截,「除了她。」 这么大的马车实在显眼,里头的女人掐腰,大声吼问:「两位买酒吗?买酒从西市进。」 女人银盘脸,头髮像稻草,束起还算清爽,笑起来露出两个梨涡,干练,且具亲和力。 她走过来,很热情,「不好意思,今儿个酿新酒,味儿太浓了,就把这边门也打开,散散味儿。」 酒香味确实浓郁,陈宜闻着像九酝春,又有点不一样,略有点刺鼻,不禁自言自语:「不是九酝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1页 女人听到,扯嗓子道:「咋个不是?咱就是正宗九酝春吶!整个河西,整个北境,就咱一家九酝春酒坊,不信问街坊吶!」 她鼻头冒汗,着实激动。 街坊闻言,也都帮腔。 「是的,是的。九酝春还叫兰春酿的时候就在这里啦。」 「我们看着它酿出来的呢。」 陈宜见到这些熟面孔,也很激动,想下来打招唿,可腿动不了。 「李存安!」她急得敲车,「快抱我下来!」 车帘掀起来,众人看见陈宜,先是欣喜喊她,「陈宜回来啦!」 继而看见她的腿,笑容僵在脸上,陷入沉默。 酒坊的匠工听说她回来,也都跑出来。一个个壮汉,看见陈宜的样子,眼眶都红了。 陈宜也发现气氛不对,「你们干嘛呀?我回来,都不高兴吗?」 「高兴啊!」陌生女人先反应过来,推李存安,抱陈宜进门。她放下捲起的袖子,扯平衣裳,憨笑道:「俺去喊梁直过来。」 匠工引两人往前院住所里走,「屋子里都可干净,嫂子每天打扫。」 陈宜才晓得,梁直在靖远娶了妻,就是刚刚的干练女子。难怪不愿意回庐州。 陈宜久违地躺在自己的床上,深吸空气。李存安一遍遍进来,收拾包裹。他第一次进陈宜的闺房,位置摆设都闹不清楚,有些手忙脚乱。 「好啦,别收拾了,」陈宜拉他坐到床边,搂住他,钻进怀里,「有家的味道了。」 她抬脸,伸出食指,卖乖道:「就差一壶美酒。」 李存安任她攀抱,轻碰她的小腿,「不痛了?」 陈宜立刻全身紧绷,痛得紧闭双眼,还咬牙,「没那么痛了。」 屋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董参母亲的哭喊声最先传进来。 「我的乖女哎,怎么回事?你的腿……」 她话说一半,推开门,陈宜尴尬地松开李存安,李存安瞥她,大手一把将她搂入怀里,微笑点头,与众人打招唿。 第47章 长大了 董家二老愣在门口,梁直抻头,如无事般钻到陈宜床边,顺手就拉住陈宜的手腕,把起脉来。 他眉头紧锁,李存安紧张问道:「怎么?病情有变?」 梁直打眼色,似有难言之隐。 董家二老和表嫂领悟,退出房间。李存安硬是不走,陈宜推搡,他才不情不愿地离开。 表嫂临出去前点上檀香,古朴的香气充盈房间,抚慰人心。 「你说吧,」陈宜左手捏右手,颇为紧张,「我都撑得住。」 刚刚她表现坦然,只是佯装镇定,不想李存安担心。 梁直摇头,抿唇不快。 「你怎么又跟他混在一起?让董参父母怎么想!」 他懊恼地打开药箱,不停地念叨:「你家嫂原来是保善堂的药娘子,你们临走时,董参特地交待她帮看酒坊,不然我也娶不着她。」 「你要我怎么做人嘛?」 他撸起袖子,掀开一半被子,看见陈宜双腿惨象,顿住,不说话了。 陈宜松气,看来自己的身体还行。表兄支开别人,并不是病情恶化,只是抱怨她和李存安重归于好,让他难做了。 「表嫂看起来好兇,」她凑近梁直,压低声音调皮道,「她会罚你跪搓衣板吗?」 梁直翻她白眼,「你表嫂温柔得很,至少比你温柔。」 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陈宜瘪嘴,双手抬起膝盖,弓起一只腿,再弓另一只。她已经很熟手。 梁直一巴掌打开她的手。 「别动。」他说。 他洗净双手,一圈圈揭开纱布,最里一层粘上皮肤,梁直提着纱布边缘,取出一罐膏药刷在纱布上面。陈宜立时觉得双腿凉丝丝的,最后一层纱布撕下来居然不疼。 平时李存安再轻手,也会带下来一些新生的皮,这次完完整整,没有一点缺失, 皮肤上还有薄薄的、亮晶晶的油。 她睁大眼睛,梁直得意道:「这是我和你嫂子新做的药膏,我爹没参与。」 说着话,银针已经刺进拇指尖,陈宜颤动,梁直停手,等她适应,很快转动银针继续刺进去。 他埋着头,手臂肌肉还和从前一样健硕,陈宜盯着他沉着的侧脸,心中动容,「表兄不一样了。」 梁直笑,没有抬头。 「就是好像突然长大了。」 「瞎说什么呢?」梁直瞪她,换另一种药膏轻抹在伤处,「我是哥哥,你是妹妹,这话要说也是我说。」 手指触碰伤口,还是疼,密密麻麻,像冬天被毛绒织品电到,可以忍受。 「有一点疼,忍一下,」梁直拔了整一罐涂抹,「伤口的沟沟角角都要抹到。」 这瓶药膏陈宜熟悉,闻着味儿就晓得是姑父拿手的金疮药,颜色偏深,应该梁直又改良过。 药箱双层,瓶瓶罐罐铺满。梁直裹好纱布,拔出银针,打药箱底下拿出两袋油纸包好的配药,显然是来前早就准备好的。 他放在床头,收拾好药箱。 「烧伤夜里难熬,这个一包熬成一碗,可以止痛安眠。」 他轻抚陈宜头髮,眼中含泪,「我们小宜受苦了。」 陈宜握住他的手摇头,「没事的,不苦了。」 她的心里确实不苦了,不如说,苦尽甘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2页 屋外,李存安靠墙抱胸。董家二老也尴尬,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僵持许久,董父先打破沉默。 「听说公主遇难,少主节哀。」 真是好话题。李存安笑出声,「我不哀伤,没什么好节哀的。」 他们不过是平民,不懂节度使和朝廷各怀鬼胎,被他说得怔忪,接不下话。 李存安直接道:「她不死,我怎么娶陈宜呢?」 董家二老脸都绿了,又对河西少主无能为力。 李存安站直,抱拳行礼,「感谢二老照顾陈宜。如今她已与令郎解除婚约,河西不会亏待董家。」 他早就考虑好补偿董家,让人无法置喙。 「董公子已在庐州设分店,经营得当。我也在河西各州备好药庐、药堂,待董掌柜物色好分店掌柜即可入驻。」 他从怀中拿出十张契约书,「各州长官已打点好,契税和供货也不用担心。」 这诱惑实在大,他的手悬在半空,董掌柜神色扭曲,迟迟不接。 李存安挑眉催促,董掌柜行礼,「小参隐瞒婚约之事,实属荒唐。老身回府就写信,好好教训他一顿。」 「至于少主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他推拒契约书,「这厚礼,保善堂庙小消受不起。」 李存安以为他们要狮子大开口,脑中转过万千,软硬威胁都想好,怎料董母赔笑推拒道:「少主不要误会,我们没有大野心,能守住祖业就很满足。」 「我们待陈宜好,是真心的。就算不是儿媳妇,同样会待她好。」 表嫂扶住董母,先介绍自己是董参的妻子,名叫杏花。紧跟着也帮董家说话:「妹夫,你别想多。俺东家心思浅,儿子好就好。」 「少东家月前刚回来取货,成熟许多,药材药理侃侃而谈。东家还说呢,多亏了我们家陈宜,儿子能接家业了。」 一句「妹夫」,一句「我们家」,后面的话根本不用说了。这简直是今儿个最动听的话了,李存安清嗓,掩饰欣喜,将契约书塞给董父。 「用不用,如何用,都随你们。就算放着收租也成。」 这方交涉完,梁直也打开门,让大家进来。 董母搂住陈宜,眼泪直掉;董父威严,放言不医治好不许离开靖远;表哥表嫂深以为然;酒坊的老匠工们也跑上来,站在门外喊:「留下来吧。」 陈宜自己也想留下。 两人暂且就在靖远安顿下来。 陈宜的腿并非不能动,只是稍微动弹就会牵扯肌肉,乃至皮肤,痛得窒息。 梁直交待陈宜,光结痂还不行,等新肉长出来,才准许她下床。李存安陪了她两天,陈宜嫌他烦人,叫他去楼下帮忙酿酒。 陈宜靠在床头读话本。 李存安买来的话本要么打打杀杀,要么情情爱爱,到关键时候总有几页空白。李存安说是漏印,陈宜瞧着就是他故意买的残本。 「李存安!又是残本!」陈宜刚看到被虐待的主角举起砍刀,下一页又是空白,气得把话本摔在地上。 她的小腿痒得厉害,不能抓挠,只能靠看话本转移注意,本来就烦躁,李存安还老是闹这齣。 三步远的窗户半开着,陈宜的角度看不见楼下,只能看到院子里新种的柳树,枝条随风飘摇,跟酒香一起,探进窗缝。 经李存安调教,九酝春的味道正了许多,但陈宜闻着总觉得缺点什么。她跟李存安说过,李存安一再说没问题。 他说没问题应该就没问题,陈宜想。 清香混合粮食发酵的香味钻进鼻子,陈宜忍不住,想看看他们在干嘛。 她探出身子,往常捡话本也是如此,稍微动一下,感觉不到疼痛,梁直说没有关系。 就多探一点点。 陈宜指尖点地,挪动自己的腰臀,尽力往窗边靠。 她伸出手,够到窗边的条桌,努力仰头、仰身子,刚好望到李存安搬料子进屋。她还想再看清楚点,于是更用力地挺身。 砰!咚! 好大声响从楼上传来。 李存安和表嫂不约而同望向楼上,放下手中活计,喊着「陈宜」,快步跑上楼去。 两人冲进房,陈宜正撑着板凳,支起上半身,膝盖跪在地上,满头大汗。 李存安要抱她,她摇头阻止:「我能行。」 李存安没阻止她逞强,双手悬空,护在陈宜身侧,转头跟杏花说:「喊表哥过来。」 杏花会意,急奔下楼。 陈宜还是站起来了,歪歪倒倒,扶住窗楣,望向窗外。 她的鼻头挂着汗珠,鬓髮黏在皮肤,很痒。她笑着深唿吸。 酒香比刚刚更浓烈,酒坊的屋顶冒出白气,浓稠似雾。隔着一道墙,西市的百姓路过,都仰头去看。 「李存安,」她回头,「酒坊会不会太热?」 她想喊李存安看看,发现李存安蹲在她脚边。 「你在干嘛?」她问。 李存安捲起她的裤腿,露出被血水渗透的纱布。 「我知道你担心酒坊,」他站起来,搬凳子过来,「但也不能瞎折腾。」 他贴着陈宜,从背后拦腰抱起她,坐在凳子上。 陈宜坐他腿上,高度正好能看清酒坊,也看见梁直进门,指着她骂骂咧咧,快步上来。 「快!快放我下来!」陈宜急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3页 李存安的手箍在她腰间,又紧又热,用尽力气也掰不开。陈宜急得快哭了,扭动身体锤他,挣扎间,腿也碰到桌子腿。 一声闷响。 小腿仿佛被活生生剜去块肉,陈宜痛极,浑身紧绷,头颅高高扬起,手指用力,指甲嵌进手心,疼痛的位置转移,好受一点。 李存安也吓到,赶紧抱她上床。 梁直进房,就看到表妹脸色惨白,腿上的血从地上,一熘顺延到床上。 触目惊心。 纱布下面,本已长好的肉陷进去一大块,呈青紫状。不平整的皮肤更加可怖。 李存安咬牙,恨自己不成熟,这时候还顺着她,跟她闹玩,害陈宜受罪。 他心火烧急,找不到人责怪,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 表嫂吓一跳,不敢动。陈宜痛得耳边嗡嗡叫,没觉察李存安这巴掌。只有梁直不紧不慢地,敷药、包扎,捏着陈宜的脚施针。 待陈宜喘得没那么厉害了,才擦汗,拉李存安出去说话。 第48章 新酒酿不出了 「你刚刚抱着小宜吗?」梁直握拳问李存安,脸色青绿。 自回靖远,李存安一直规矩住在陈宜隔壁的耳房。 堂堂河西少主,住在婢女奴才的房间,自然不合规矩。表嫂杏花说过两回,她住在耳房照顾陈宜就好,李存安严词拒绝,说自己一路亲力亲为,交给别人,他不放心。 梁直本是个直肠子,真当两人发乎情止乎礼。 前日,杏花收拾屋子,发现耳房被铺整洁得太过,连叠好的被子放的位置都没有动。她留心,在被子里夹了本话本,本来李存安就拜託她帮忙找下册来着,被发现也解释得过去。 可一日过去,李存安问都没问。她偷偷去看了,话本还在原来的位置。 梁直听闻可气死了。 「你们无媒苟合,还要白日宣淫,」他揪住李存安的衣领,鼓睛暴眼,「你拿我妹妹当什么?你少主大人的玩物吗?」 李存安任其发怒,后背撞在墙上,砰咚好大一声,肩胛骨应该是青了。他眉头也不皱,平淡望向梁直。 「我只问你,小宜的腿怎么样?能治好吗?」 「不,」他想了想又道,「应该问梁大夫,陈宜什么时候能下地?」 「你知道她是个闲不住的,半个多月不让她下地,楼下还是酒坊。她真的快憋疯了。」 李存安心知肚明,陈宜这个表哥一向看他不顺眼,对陈宜却是真好,为陈宜考虑时,和他还是一条心。 果不其然,梁直听见李存安关心陈宜,松开他道:「她的腿已经在长新肉,过两日全长出来,就能慢慢站立行走了。等回庐州再让我爹看看,不留疤也未可知……」 他抿唇,眼刀扔向李存安,「如今,左腿那道疤定消不掉了。」 透过门缝,三人看见陈宜躺在床上,胸口起伏,盯着屋顶不知在想什么。 杏花上前,关好房门,食指竖在唇前,示意两个男人小声。她站到丈夫身边,挺直嵴樑问李存安:「我们今日以陈宜兄嫂的身份问你,打算娶妹妹吗?」 李存安刚要张口,她伸手止住,「高门大户规矩多,我明白。今儿个只要您一句承诺。」 「要娶的,」李存安的目光移向梁直,提醒他,「早在年初我就说过,我只要娶她,要杀要剐随你们便。」 梁直回忆起那晚喝酒,李存安说好和董参比拼,转头就和公主卿卿我我,进京去了。再想自己和娘亲也不地道,趁着李存安不在,连哄带骗就给陈宜定了亲,不免心虚,连带说话也没底气。 「你要真娶她,我们杀了你不就成害小宜了。」他嘀嘀咕咕,推开门。 梁直把板凳摆陈宜床边,瞪视李存安,不许他坐,谱子摆足。 陈宜疑惑,看看他,又看看李存安。 梁直开口:「今日我就给爹娘写信,等你们到庐州 ,立刻成婚,省的夜长梦多。」 「表哥,你说什么呢?」陈宜头更昏了,「我什么时候说要成亲了?」 梁直眉头紧蹙,眼珠子转来转去,都不好意思看陈宜。一巴掌拍在大腿,有些话实在难以启齿。 梁直不说话,陈宜就张望李存安。李存安指指自己,又指陈宜,小声说道:「他们知道了。」 陈宜反应过来,腾地一下,小脸通红。她不是羞,而是气,气他们不问自己,就决定她的下半生,似乎她除了嫁人别无选择,话里话外还觉得她高攀李存安,得防着李存安变心。 气急败坏之下,她撑起身子,随手抽出枕头,砸在梁直脸上。 「我怎么就要嫁了?怎么就非要嫁人了?」 她按住自己膝盖,眼眶也红了,「你是觉得我残废了,赶紧得找个人嫁了好托底吗?」 陈宜的反应超乎梁直的想像。他不明白,自己为陈宜着想,怎么还惹她生气呢? 表嫂也不明白,夺过枕头,砸在床头,「妹子,你咋不识好歹呢?你身子被人……被人 ……哎呀!」 她也说不下去,急切跺脚道:「你哥是为你好呀!」 陈宜何尝不知道哥嫂用心,可她爱李存安,更爱父母留下的九酝春。她不能,也不屑,去对付金州乃至河西那一摊子。 哥嫂逼着李存安娶她,只让她觉得耻辱。 她撑着身子,喘着气滴下泪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4页 「你们根本不懂,」她拍打床沿,指着李存安,「我与他三叩六拜又如何,李家能认?我不与他成亲又如何?有手有脚过不活吗?」 她哭着,伸手够床头木架上的背囊,李存安挡住,她就拽李存安。李存安力气大,她拽不动,反被拉住手腕,就哭得更狠了。 泪水滴在李存安手背,陈宜仰脸问他:「我们回庐州吧,今天就回。」 即使送葬师父师娘,李存安也没见陈宜哭过。许是哭了,他不在身边。 山洞那夜,光听见陈宜哭,他都心疼得不行。这下看见陈宜心碎脆弱的模样,李存安想都不想,抱住她,细声细语安慰:「好,都按你说的来。」 「不行!」梁直站起来,「你的腿还没好,哪儿都不许去!」 兄妹俩大眼瞪小眼,谁都不愿后退。 梁直还是犟不过陈宜,两人僵持顷刻。杏花拉开陈宜和李存安,捧着陈宜的脸,擦掉她的眼泪,循循善诱。 「你这样,」她扫向陈宜的腿,「出行也是拖累。不如等能走了,再出发。」 她扥梁直袖子,梁直哼一声,不情愿道:「要是争气,三日就能下床。」 陈宜没说话,就当是应了。 三日里,梁直连酒坊都不来了,敷料和汤药都由表嫂带来。 杏花和陈宜都通点药理,到第三日,两人估摸差不多,杏花扶着陈宜,小步挪了半个时辰,从屋里挪到了后院。 酒坊里太热,匠工们脱了半边衣服,系在腰间,李存安忙里忙外,也换上布衣,这么打扮。 两人望向彼此,都汗涔涔,眼睛发直。 「愣着干啥?」表嫂喊道。 李存安赶紧放下手里搅棒,奔过来扶住陈宜。表嫂从楼梯后面取出一样木件,像梯子,但只到胸口,两侧各有扶手,陈宜手搭上去正好使上劲儿。 她撑着木件,往前走了两步,兴奋抬头,看见匠工们也出来看她,有些不好意思。 李存安挥手让人继续干活,凑到陈宜耳边,「这是你表哥做的,等着你能下楼给你用。」 「哦。」陈宜收笑,继续摆弄木件往前走。 离得近了,陈宜深吸一口气,嗅得酒坊里气味更怪了,麦香味也太重了,高粱气味都被盖住了。 「你们在酿什么呢?」她捂鼻奇怪道。 李存安见瞒不住才说:「小媒婆来信,他们酿不出山水情和原野了。知道我们在这里,就求我看看哪里出错。」 他舀出两碗酒,举起左手道:「原野是我酿的,我都没找出哪里不对。」 又举右手,「山水情,更找不出了。」 陈宜盯着碗里的酒,眼睛发光,咕咚吞下一口唾沫。 李存安觉得好笑,没揭穿她,把碗凑到她唇边。 刚舔一口,涩得她直吐口水。 「呸呸呸!这什么东西啊?这是咱们的酒?」 「嗯,」李存安努嘴,倒掉两碗半成品,「还好九酝春老酒没问题,不然师父的牌匾要在我们手里砸了。」 陈宜想想,脑门还滴下汗。 「那我可不能走了,」她侧身,站在院子里,让出匠工们搬运的路线,「我就在这看你们做酒。」、 「还就不信了,找不出问题。」 李存安重回酒坊,摘下块毛巾搭肩膀上,坐院子角落分剥粮食。杏花站陈宜旁边,陪她聊天。 「别说,你们来了以后生意好了许多,」她伸手,手心里一把瓜子,「徐阿郎走之后,我们很久没靖远外的单子了。」 「这几日,外头传你回来了,河西十州的单子一股脑来了。没的李存安,我们真酿不及。」 陈宜笑,看来徐钧安追着泰宁跑,还没忘了两人的酒水生意,这精力,难怪徐家从小培养他做继任。 她问表嫂:「新酒的单子都没接吗?」 杏花嚼瓜子道:「之前酿的还剩,我就接了点,结果被少主知道,说我接的太少,外面会议论九酝春出了问题。」 她伸出五根手指,「五百坛。」 「多少?!」陈宜惊唿。 「五百坛,」杏花又重复一边,满不在乎道,「反正你们在这,原野和山水情肯定能酿出来。」 陈宜脑子嗡嗡响。 夜里,陈宜坐桌前,算盘珠子打得啪啪响。 李存安睡不着,干脆爬起来,也坐桌边。他挪开木架,打床柜里掏出个木盒子。 就着烛火,陈宜看清楚,木盒里分成两格,一格里,线团和毛绒按颜色分开放;另一格里,靛青色的锦布,微微闪光,还有一个破破烂烂的毛绒小球。 李存安一手拿球,一手拿绒往缺失的地方塞。 「在你那儿?」陈宜惊喜。 她伸手想拿,李存安躲过,「当然,不然还能在哪。」 他用针把绒毛戳进毛球,不忘塞点黑色的绒,对着光看更像山楂了。 「你弄几天了?」陈宜不打算盘了,就他的手盯着山楂球,发现山楂球坑坑洼洼,有些地方泛白,有些地方红得艷丽,补过很多地方。 李存安不答,她把球抢过来,针也抢过来。 「这是女方赠男方的定情物,本来就该我做,」她小心翼翼,对半天才戳一针,「娘亲要晓得是你做的,该骂我了。」 她认认真真道:「再丑也得我亲手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5页 李存安撑着脑袋看她,正欣赏呢,窗户慢悠悠被推开。 两人还以为是风吹的,就听见扑扑两声,一只黑鸽落在桌上,脚上还绑着信笺。 第49章 该走了 李存安瞬间变脸,面容严肃地拆下信纸。 烛光摇曳,陈宜凑过来,见信上字丰筋多力,猜到来于李嗣行。 「为父与常公已反。」陈宜读出第一句话,心中惊骇,第一反应看向李存安,李存安正皱眉,也看向了她。 两人均想到,天下即将大乱。 这样大的事,靖远竟毫无知觉,可见李常二人刻意封锁消息,且立刻传信过来,好趁朝廷不备部署行动。 陈宜继续读下去,「佟二欺辱将士太甚,众将领同心,于西京将其斩首。今无路可退,不得不反。江将军已带兵前往韩城,望尔速归,渡黄河占下津关。」 太后姓佟,被杀的佟二是其侄儿,排行老二,也是此次宣李常二人进宫领赏的钦差大臣。 李肆行竟然杀了他?! 这封信文简意明,其中透露的信息却丰富得吓人。 金庭线前往京城无需经过西京,他们走了半月,离京城越来越远,最后在西京,也就是大昭故都,杀了朝廷钦差、太后亲侄。 这根本是蓄谋已久。 李存安拍桌冷战,「还真给他找到藉口。如今西京恐已被占领为都。」 说「恐」已是收敛。韩城距西京二百公里,小江将军去韩城攻津关,意味着黄河以西二百公里李常联军已全数占领。 联军攻势兇勐,李存安却并不看好。 「他们光有力而无大统,天下豪杰不服。莫说天下豪杰,就他们两人尚且互相不服,联军势力越大,越要起内讧。」 陈宜听他分析,觉得在理,眼疾手快抓住黑鸽,打木盒子里抽出绒线,捆住鸽子的双脚。 「你干嘛?」李存安问。 「把它关起来啊,」陈宜理所当然,把鸽子扔进衣柜锁住,「它带着空信笺回去,李嗣行定来捉我们。」 她回头看李存安,挑眉眯眼,「不然……你真要去韩城?」 她不愿再去李嗣行跟前,日日殚精竭虑,自然也不想李存安去。她想和李存安一起回庐州,回家。 李存安失笑,「总要回封信,让他晓得还有别人可用。」 他提笔书道:儿已到庐州,家庭和睦、诸事安稳,不愿再南征北战。燕笳骁勇善战,且忠于父亲,可用。 他们自作聪明地想着,庐州距离西京太远,中间还隔着河南道六雄州,李肆行一时半会儿打不过去,要捉他们只得放弃。 「明晨再放。」李存安将信卷好,装进信笺,重新把鸽子缩好。 他打横抱起陈宜,吹灭蜡烛,「咱们得早点启程了,必须在靖远太守得到消息前,出靖远城。」 被褥还暖和,李存安抱紧陈宜,久久不愿松开,「大马群山、回鹘战场,两次分离吓得我心惊肉跳,我怎么敢再离开你?」 他蹭着陈宜的头髮,陈宜靠在他胸口。 咚咚的心跳声像催眠曲,陈宜回抱李存安,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卯时天还未亮,陈宜翻身,手掌落在床榻,再摸,身边还是空的。 她起身,打开衣柜,果然小黑鸽也不见了。 窗外传来声响,陈宜打开窗户,清晨的冷空气和水雾扑面而来,她没搭罩衣,勐一下,凉风灌进鼻子。 「阿嚏!」 匠工们还没上工,李存安一个人在院子里支锅炉。 「快进去。」他朝楼上喊。 陈宜揉揉鼻子,套上衣裳才看过去。 李存安布衣打扮,平日混在匠工中,还觉白皙,单拎出来才看得出,晒黑了许多。他看着不像个少爷,若说是匠工,又太瘦太挺拔,气质不和。 她觉得违和,又很亲近。 「你干嘛呢?」她问。 「酿新酒呀!」李存安扯嗓子,目光聚焦在陈宜脸上,笑出一口白牙。 清晨的暖光洒在庭院,三座酒缸支在他身后,他高束头髮,袖子卷到小臂,单手执搅棒。小臂的肌肉鼓起,线条流畅而有活力。 仿佛日思夜想,梦里的场景。 陈宜笑了,亲近感原来从这儿来的。 「你等等我。」她扶墙挪步。 走到楼梯口时,一只手伸过来,有力地托扶住她。 李存安盯着脚下台阶,自顾自解释:「我想试试在外面酿酒。」 「你之前说酒坊太热,我没在意。昨晚我想了想,酒坊以前能酿出山水情,现在酿不出了,可能就是因为太热。」 「以前单量少,热汽小,现在单量大了,地方没大,十几座大缸支在一起,可不就热了。」 走到最后的台阶,他取过木支架给陈宜,陈宜接过。 短短两日,她的手心磨出水泡,扶住木架,每走一步就像有人用刀割她的手心。 「多搬一个缸吧,」陈宜忍痛挪动木架,自己走到锅炉跟前,「我昨日也想了,北方酒喜欢用豌豆提味,九酝春和新酒也只有这个差别。」 「冬季里仅北境窖藏豌豆,四月过后,南方豌豆成熟,都是用的新鲜豌豆。也可能是豌豆不一样,酿出来味道不同。」 她撑住锅炉台,也撑住自己的身体,尝试爬上去。「咱们没时间了,我和你一起做酒。」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6页 李存安长腿跨步,跳上台子,握住陈宜手臂,用力拉她上来,扶稳她:「依我看,我们把原浆酿出来,尝个味道,没问题就交给表嫂。后头的活表嫂干得过来。」 陈宜点头,笑道:「不谋而合。」 匠工们进来时已酒香扑鼻。 好久没见陈宜亲自酿酒,匠工不由自主地围住两人。 只见腾腾热气,四口大缸。 李存安一只手放料,一只手揽住陈宜的腰,两个人共同作业,以不同豌豆入酿,蒸煮的柴火或旺或弱。 他们俩隔水煮酒,不断搅动配料,让数种粮食充分混合。待蒸汽煳住视线,就灭火,倒出多余的原液,再加一次酒麴,趁热搅拌封存。 做完一切,陈宜额头滴汗,嘴唇斩白,腿软人往下坠。李存安捞她入怀,用毛巾给她擦汗。 「拿四只碗来!」他对匠工们喊道。 「哎!」 说话间,汤勺和碗一块儿递过来。 李存安从四缸酒里各舀出一碗,用勺子压出原浆,抿上一口。 前三碗皱眉,最后一碗喝下去神色扭曲。 「怎么样?」陈宜眼巴巴问。 李存安愁眉苦眼,又抿一次,还是不说话。 「哎呀!」陈宜实在焦躁,夺过汤匙,吸熘一大口原浆。 舌尖火辣,进入喉咙却温和,有种厚重感,不苦不涩,鼻腔里酒香留存。 对了。 「这味道对了!」陈宜惊唿。 「对吗?」李存安扶着她,又喝一口,「我喝不出来。」 另外三缸酒各有各的酸甜苦辣,腌得他的舌头没味道。 他一回头,正看见杏花站在底下,挥手叫她上来。杏花尝过也说味正,陈宜和李存安才敢告诉她,他们要走。 「是该走了。」杏花拥抱陈宜,拉着她的手捨不得松开。 院子里又支起两个锅炉,匠工们满心欢喜地搬运料子和器具。工坊里一半切料一半起锅,确实没那么热了。 杏花展开陈宜手心,水泡已经磨破,有的甚至出血。她从袖筒拿出药膏,轻吹伤口,涂上药膏。 他把剩下的药膏塞给李存安,「她哥准备的,你收好。」 李存安点点头收好,陶罐还温热。 一个时辰后,杏花已备好马车,停在三和巷。 李存安和陈宜换上灰布衣裳和布鞋。李存安头戴抹额,唇上还黏了两撇小鬍子;陈宜穿着碎花宽袍,肚子里塞个枕头装孕妇,被搀着挪小碎步。 临上车前,陈宜望见院子外桃树开花了,树枝伸进院墙,枝头两朵桃花刚刚绽放。她扶墙垫脚,拽下枝丫,杏花和李存安都吓得扶她。 还没扶上,她已经摘下桃花别在杏花耳边,连唿好看。 「好啦,上车吧。」她托住陈宜的脚,撑她上车。 杏花买的是最普通的马车,车上包的是最简单的木架子,只有一个窗户,窗帘还是粗布。 陈宜爬进去,才发现内有干坤。 马车内部三面都包了棉花垫子,坐凳下头还有矮凳,给她搭脚。仔细再看,侧凳下头还有东西。 陈宜伸手够,捞出一双拐杖,橡木削成,还刷了一层油,不剌手、坚固耐用。 她拿着拐杖,钻出车。李存安已坐在车头,拉住缰绳,低头看见拐杖,一齐望向杏花。 杏花竖起手指,「嘘。」 不用问了,也是梁直做的。 马车慢悠悠驶出三和巷,转入中街,街边的桃花也都开了,嫩红色一路延伸到城门,洋溢着盎然生机。 隔着门帘,李存安听见陈宜低低的哭声。 「我们从保善堂绕一下吧?」他问。 哭声渐渐低下去,陈宜吸熘鼻涕,坚定道:「不用,我们得赶在暮钟前出城。」 李存安不再多说。 出城没有他们想的简单。进出两道,都排着长队,马车驮货的都得卸下来查看,驮人的人也得下车。 「差爷,这咋回事呀?」李存安跳下车,站不稳似的,差点摔个趔趄。 他牵着缰绳,弓腰赔笑,「俺媳妇儿怀孕,腿都浮肿了,不好下车呀!」 「不行不行,」官差头也不抬,摆手道,「上头的命令,进出都得严查。」 一旁持长枪的兵已经去拉车帘,李存安要拦,一只素手掀开布帘子,陈宜主动钻出来。 她眼睛肿肿的,下车时双腿一闪而过,小腿缠了好几圈纱布,裤子包裹得很臃肿。她挺着假肚子,伸手让李村安扶她。 官兵用长枪敲陈宜的腿,动作不重。 「真是水肿?」 李存安的手臂被陈宜抠得生疼,再看陈宜,面无表情。 他会意扯谎道:「是啊。」 官兵啧一声,枪尖伸进陈宜裙底,往上撩。 李存安眼神陡变,手掌握拳。 李存安的拳头还未砸到官兵的脸,一块石头破风,嗖一声,从他耳边飞过,精准砸在官兵的脑门。 第50章 熟人、逃难 官兵摔了个屁股蹲,在场的人才看清楚,砸中人的是一团煤块。 「干啥呢?」砸人的先发制人。 五个壮汉,穿着灰麻衣裳,从马车上跳下来,袖口一摞,下巴一扬,走过来比官兵还横。 当差的没见过这架势,扶起同僚,问道:「什么人?连当差的都敢打!把你们抓进监牢,信不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7页 「抓我们?」为首壮汉望向左右,哈哈大笑,「有本事就抓嘛。」 他们身后,排查入城百姓的官差跑过来耳语。 陈宜只听得一句,「煤商,缴税百两。」 但见那官差不再说话。 壮汉后头走出一人,华衣金履,腰上挂着玉佩、玉石、香囊……配饰茫茫多,生怕别人看不出他有钱。 「不要为难这个小妇人啦,人家怀孕身体已经很难受,」富商说着话,自腰间取出一沓银票,塞在官差手中,坏笑道,「我请您去乐坊快活,可比怀孕的妇人强多了。」 陈宜想着,这煤商说的话不好听,又爱用钱砸人,却实实在在地救了她。她想去道谢,衣角被扥住。 「走。」李存安压着嗓子道。 自煤商下车,他就戴上草帽,帽檐有多低压多低,背也故意佝偻。 李存安不会无缘无故这么紧张。 陈宜不过问原因,就着他手臂,一只脚踩上马车。 「哎?」那富商指向陈宜。 陈宜能感觉李存安手指用力,浑身紧绷。她侧头,看见李存安一动不动,不准备回身。 看来是熟人,不能见面的熟人。 陈宜按住李存安的肩膀,将他护在自己身后,笑道:「恩人。」 她下车,福身低头,恭敬行礼。 「姆娘重病,民女急于……急于,」她说着开始抹泪,「急于看最后一眼。」 「带民女回靖远,再登门拜谢。」她又行一礼。 对面挥手,一个劲说:「快去快去。」 陈宜趁机赶紧上车,李存安也跳上车,策马出城。擦身而过时,他拉低帽檐,手臂遮挡面部。 刚出城门,黄沙乖乖躺在土地上,一堆一堆的沙堆,又跟她上次看见的不一样了。李存安策马,陈宜掀开窗帘,车轮和马蹄扬起的沙子吞了一嘴。 她放下窗帘,呸呸两声。 李存安快马加鞭,不准备降慢速度,只喊陈宜:「护好你的腿。」 车厢里的软垫可以挪动,护在腿周。 陈宜掀开门帘蒙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 「刚刚那是谁?」她问。 「袁进,袁统领。」李存安答了跟没答一样。 陈宜接着问:「京城的人?」 若是联军的人,就不用乔装进城。 李存安嗯一声,五官绷紧,仍旧紧张,「以前是李嗣行的部下,六年前那晚,李嗣行升了,他也升了。」 「京城中,最了解李嗣行的是他,最忠于朝廷,忠于圣上的,也是他。」 马儿被他抽得吁吁叫,李存安腾空一只手,推陈宜进车厢。 李嗣行的主力军队早就转移西京,何况他只带了五个跟班,从内突破也做不动。不用思考,这群人就是来逮李存安,想要威胁李嗣行。 「他怎么知道……」 陈宜话问到一半,没问下去。 整个北境的九酝春产量突增,令宫里那位猜到陈宜在这里,而李存安跟陈宜的关系已是明牌。 李存安因她暴露行踪。 靖远城内,运煤的队伍从西市过,停在酒坊门外。 跟班站在门口直接扯嗓:「陈宜掌柜在吗?」 杏花刚送走陈宜,眼眶还红,笑着小跑过来,「客人要买酒吗?跟我说就行。」 跟班不耐烦,脸上横肉抖动,「啧!问你陈宜呢?」 他态度强横,招来杏花怀疑。陈宜和李存安走得那么急,果然有歹徒追来。 她定定打量跟班,和他身后的马车,表情收敛道:「她走了,去金州找河西少主去了。」 跟班转身,跟马车上的袁进如实汇报。 袁进打着扇子下车,慢悠悠走过来,很有礼貌地鞠躬。 「夫人,我们远道而来,自然要买够一年存酒。」 他掏出一口袋银票,厚厚一沓,一只手都拿不过来,凑到杏花面前快速翻动。杏花嗅到一鼻子印泥香,眼睛都直了。 袁进收起银票,「这么大的单,恐怕不是你这个小酒坊做得来的。麻烦您联繫你们东家吧!」 「好,好,」杏花搓手,「我这就给徐阿郎写信。」 「徐阿郎?」袁进皱眉,疑惑,「京城徐家,徐均安?」 杏花翻箱倒柜找纸笔,未觉有诈,答他:「是啊。」 「找到了。」她怀抱纸笔出来,门口已经没人。匠工告诉她,那群人说过阵子再来。 半月后,陈宜和李存安已入河南道,两人一步不敢停歇。 河南道多平原,野外无遮挡,只能在村民家歇息。好在两人长相姣好,态度亲善,一路上没吃过闭门羹。 河南道百姓以热情着称,每每看见陈宜「双腿肿胀」都要将最大的寝屋让给他们,女主人还多拿枕头,帮她架高腿。 「妮儿,恁是不是怀孕了?」今儿借宿的婶子特别健谈。 李存安出去打热水,陈宜一个人应付不来,「没有,没有。就是赶路水肿。」 她挥手,婶子顺势就握住她的手,放到自己腿上,又拍又摸,「俺第一次怀孕也不知道自己怀了,妮儿,跟恁男人说赶路悠着点,万一真怀了呢。」 陈宜很想说有没有那啥,自己能不知道吗?就她这个腿,动都很困难,哪能有孩子。 没办法,她尴尬赔笑,内心跟满天神佛求救,快让李存安回来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8页 「婶儿,还在呢?」李存安恰好推开门,放下水壶。 水壶太烫,他忍着端进来,一边揉耳垂,一边道:「外头有人敲门,我听着也是借宿。」 「咦!可奇了怪咯,今儿咋全敲俺家门呢?」 婶子放开陈宜,喊着:「老汉儿。」就往门口走。 嘎吱。 李存安关上门,拿出药膏和纱布。陈宜动作熟练,捲起裤腿。 腿上的伤口痂都掉了,新肉也长出来,按照梁直的嘱咐,夜里可以多透透气,有利于新肉生长。可陈宜夜里忍不住挠它,第一次下掉纱布,夜里楞被她自己挠疼醒了。 她以为李存安说有人敲门是找藉口,李存安却说:「那人声音还有点耳熟。」 陈宜当即警铃大作,收腿道:「该不会是那个袁什么统领吧?」 「袁进,」李存安拖长音,大手捞过陈宜小腿,放在自己怀里,一寸寸抹药,不忘捏一下她大腿肉,「擦一下再睡觉。」 天气渐热,一路奔波,有条件的时候李存安就会打水,陈宜现在也能自己擦身了。 他自觉退到门外,等陈宜。 虽然说两人早见过彼此身体,擦拭也做了无数回,但陈宜坚持自己来,李存安也觉得随她舒服就好。他只要在门外,陈宜随时需要他,他随时出现。 「哎哟,不凑巧,今儿屋子都住满了,」婶子带人进院子,「我给你们做顿饭,寻别家落脚。」 她捲起袖子,很能干的样子。 手中的灯笼发出暖光,一行人从门框走出,把温暖带进后院。 李存安靠着墙,先看见婶子,点头致意,紧跟着看见一个白净圆润的姑娘牵着个小男孩。这组合很是奇怪,姑娘的年纪说是姐姐太大,做娘亲又太小,脸上刻意抹了灰,还是能看出小家碧玉的气质。 更奇怪的是,暖光滑过小男孩侧脸时,李存安总觉得很眼熟。 走在最后的男人跨过门槛,脚步没再动。 李村安也看见他沾了泥点的下摆,他向上看,看见靛蓝色背心,很熟悉的医馆大夫常穿的样式。 「你怎么在这?」董参说话。 李村安板起脸,「我才该问你,你怎么在这里?」 他走过去,指向姑娘和孩子,「他们又是谁?你们怎么一副逃难的模样?」 他在害怕,害怕姑姑姑父出了事情。 「我们是在逃难啊。」小男孩稚嫩无辜的嗓音传来。 几乎同时,屋里传来一声:「安哥哥。」 李存安和陈宜说好,在外面隐瞒真名,以防泄露行踪。 「来了。」 他看向董参,董参眼睛微微睁大,并没有争抢的意思。 陈宜自己穿好衣服,脚抬不上来,需要李存安帮忙。她有点饿,想再找婶子讨点东西吃。 她笑嘻嘻的,李存安拉住她,「真的来熟人了。」 李存安表情严肃,陈宜也感觉不对。 她挣开李存安,一跛一拐地走出去。见到奇怪的「一家三口」组合。 她认得白皙圆润的姑娘,不知道她的名字。 「陈姑娘。」她说。 对面也喊她:「陈宜姐姐。」 至于那个小男孩,她也看着眼熟。 她盯着小男孩,小男孩往陈姑娘怀里钻,陈姑娘搂住他,颇有母亲的样子。 「是平梅姐姐的儿子,」陈姑娘捂唇,眼泪滴在手背,「她为了救我被太守捉了,把小平佻託付给我们。」 她说我们时,眼尾瞟董参,陈宜明白过来她的心思。 陈姑娘的家就是陈宜家旧宅,半年前大火,陈姑娘命悬一线,多亏了董参照顾医治,才捡回来一条命。 「庐州已经乱成一团。」 董参知道他们担心,赶紧解释:「姑姑姑父收到你的信,说要等你回家。」 「小媒婆那边,」他顿了顿,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疲惫道,「送他们俩到靖远,我就回庐州,一定要救她。」 他们一队从庐州逃走,一队往庐州去。这天下已没有平静安康的日子可过。 第51章 萧索的庐州 陈宜将房间让给陈姑娘带小媒婆的儿子睡觉,自己和李存安、董参待在厨房。 厨房里木炭味道还没有散,暖烘烘的。 董参大口吸熘面条,一碗清汤面叫他吃得津津有味。 「淮南道节度使已经投诚,把小儿子送进了宫。庐州太守也换成佟家老大,说是太守,节度使讲话根本不听。」他说。 话音刚落,陈宜发现问题。她问:「换了庐州太守,没换扬州的?」 董参点头。 淮南道治扬州,庐州仅为辖十三州之一,论繁华不及扬州十一。太后侄子专治庐州,摆明了朝陈宜、李存安而来。 「她晓得你跟我回来了。」陈宜望李存安。 李存安摇头,「不一定。只是晓得我不在西京,认为有这个可能罢了。」 李肆行叛变的消息还没有传开,董参不明白两人打什么哑谜,面条吞下,疑惑看向两人。 「李肆行和常自成举旗造反,立西京为都,」李存安简要同他解释,「如今河西出城简单,入城困难,都要查过关文书。」 「你的户籍在靖远,当没有问题,可陈姑娘和小平佻属于外来户,还是已归佟家管束的庐州,恐怕进不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9页 他掰开揉碎,理性分析,生怕董参以为他藏私心,不信任他。 「如果,他们是你的家属,就不一样了。」 「回乡成亲,是很合理的理由。」 陈宜点头,她始终有负董参,这种事情上不好插话。 意外的,董参咬唇皱眉,没有立刻拒绝。他放下碗,手指揪着衣角,看起来很不情愿。 「我不能对不起平梅,」他想了想,「不如让他们先在河南道安顿,我接了平梅再一起回靖远。」 「可以说陈姑娘是平梅的表妹,应该不会查这么细吧。」 他说话还和从前一样温吞,这回陈宜的脑子没跑过他的语速,结结巴巴问了句:「什么意思?」 厨房门被推开,陈姑娘不知站了多久。她低头搓衣角,不好意思地说:「我不跟平梅姐姐争。」 陈宜还没反应过来,姑娘跨进门,握住董参右手,当着李存安和陈宜的面,声泪俱下,「就是做小,我也要跟着你!」 太直接了吧! 陈宜不自觉挪动身体,往李存安身边近了几分,身体倾斜,瞳孔震颤。 李存安扶住她,小声在她耳边吃味,「都是陈姑娘,某人可从来没表白过。」 陈宜耳廓发烫,立马坐直,清嗓咳嗽。 「咳咳咳,」她盯着眼前的木桌,左右都不敢看,「其实吧,也不一定要成婚,先混进城再说呗。」 「再说,」她端正神色,认真道:「我们既回庐州,就会救出小媒婆,不用你冒险来回奔波。」 她转头,李存安点头,没有异议。 是夜,陈宜和陈姑娘睡在一起,中间夹着平佻,两个人都没说话,很快入睡。 李存安和董参在马车上将就,董参翻来覆去,气嘆个不停,搅得李存安实在睡不着。 「你有屁快放!」李存安忍不住低声吼他。 董参坐起身,「你告诉我,你是怎么让陈宜和泰宁和平共处的?」 「和平共处?」李存安双手搁在脑后,「泰宁死后,陈宜才答应跟我好。」 他说起谎不眨眼,不告诉董参泰宁的事情,才是保护他。 「怎么?你小子享齐人之福还不快活?」 董参直挺挺睡下,翻个身,不说话了。 直到李存安朦朦胧胧,快睡着了,才听到一句:「什么齐人之福,催命符还差不多。」 李存安笑,做了逃难以来最香甜的梦。 天刚亮,陈宜好整以暇,敲马车门框,「起床啦。」 她撑着拐杖,红蓝色花布包紧头髮,衣裳也换成婶子的,还挺合身。这才是真正做农活的百姓装束,很有烟火气。 李存安打着哈欠,门帘掀开,吓一跳。 「怎么?」陈宜慢吞吞转圈,「很不好看吗?」 「没有,」李存安下车,稍微离她远一点,坏笑道,「有种良家妇女的美。」 陈宜拐杖举起,愣是差一点,打不着他。 董参已经下车,他躲董参背后,故意逗她:「又没说错,你本来就是良家妇女嘛。」 说得没错,但话从李存安嘴里吐出来,总觉得在揶揄她。 她拄拐快步,扬起单边拐杖,动作太急,一下子身体不稳就往下坠。还好,董参眼疾手快扶住她。 「没事吧?」李存安自然从董参手中接过陈宜的手,十指紧扣,「对不起,我不逗你了。」 董参望着空空的手心,摇头,无话可说。 两人打荷包掏出一把碎银,交给董参,嘱咐到镇里买辆马车,脚程快些,陈姑娘和平佻也少受罪。 「谢谢,」董参没有推拒,他再三嘱咐,「你们俩一定小心,别被认出来。」 马车继续前行,陈宜和李存安都换上乡下夫妇的衣裳,脸上抹灰,心越发沉重。 再回庐州,已没有上回的期待和兴奋。 他们把车停在郊外茶棚,送走一队又一队赶路人。 茶棚的茶难喝,不及家乡万分之一。 他们俩一壶接一壶地点,直到天色暗下来,店家催他们快些赶路,不然来不及进城。 「走了。」 陈宜和李存安起身,多给了店家二十文。 城门关的前一刻,他们终于赶到。 日光昏暗,誊抄名册的官差已经合上本子,十分不耐烦。 陈宜跛脚下车,捂唇咳嗽。李存安佝偻腰,贴着假鬍子,哑嗓道:「俺媳妇儿寒症,咳血。俺带她来看大夫。」 「咳咳咳!」陈宜适时装咳,歪歪倒倒靠着墙,肺都要咳出来。 官差避退三舍,录事大叫晦气,叫两人赶紧走。 酉时城门刚关,还未到宵禁。本该最热闹的时候,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暖春五月,庐州大街上月季和桃花正鲜艷,一阵风吹过,花朵摇摆。 街边随意摆放的笸箩被吹到街中央,滚了几圈,掉进小巷子里,砰一声,不晓得撞到什么。 本该盎然的街景,此刻只余萧索。 东边陈园,董参的药铺在那边。西边永平坊,他们的新宅在那边,酒坊和米铺也离得不远。 李存安和陈宜早有打算,马车慢悠悠往西走,刚进西市,就在最跟前的客栈停下,走进去,办了入住。 住的还是最便宜的客房。 李存安扶着陈宜进屋,门窗都合上后,才喘上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0页 「这回他们该信了吧?」陈宜问。 李存安摇摇头,「别急,不晓得暗处有没有人。」 隔着两个路口就是酒坊。还有她和平梅的铺子,来时路过都看见院里的槐树,看来抱厦已经拆了。 陈宜心尖冒火,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我不管,天黑我就去酒坊,姑姑姑父肯定在那。」 李存安坐她对面,握住她的手,意图安抚,「我们先打听清楚。」 「他们也许在酒坊,也许在米铺,又或许住进永平坊。甚至,陈家感恩,把老陈宅让还给姑姑了呢。」 陈宜不自觉双腿抖动,眼珠子一会看左一会看右,觉得都有道理,可就是等不住了。 「你先睡下,」李存安牵她坐在床沿,自己蹲下,仰头道,「我去打听打听。」 他走到门口,回头告诉陈宜,「你的腿还不能乱跑。」 陈宜乖乖点头。 他们的房间在楼梯下头,刚出来就听头上脚步声。李存安绕出来,看见小二端着铜盆,里头的水显然用过。 小二笑着跟李存安点头,脚步不停往后院去。 一盆水哗地倒出后门。 李存安跟在后面,拱手谦卑道:「我也想打盆热水,您带我过去就好。」 热水当然要打水再烧水。李存安一应自己来,小二不用干活,乐得自在。 炉子上烧着水,等热水烧开,两个人无所事事。 李存安攀话:「俺这次带媳妇儿来看大夫,恁这最好的大夫是谁?」 「最好的大夫,」小二跷二郎腿,闭目养神,「那肯定是保善堂的梁大夫,人家原本是太医。」 「咦!那敢情好,俺明天就带俺媳妇儿去。」 「不中,」小二闭着眼摆手,学李存安口音,「保善堂关门啦,现在找梁大夫得去太守府。」 「太守府?」两道惊嘆同时响起。 小二勐然睁眼,李存安也吓到,回头,望见陈宜拄拐站在门口。 她神色惊惧,已遮掩不住。李存安快步过去,扶住她,也遮挡住小二视线。 「媳妇儿,等急了吧,俺烧了水就端上去。」 「姑……」 陈宜说了一个字,被李存安瞪回去。 「什么?」小二坐在原地。 陈宜只能硬着头皮问下去。 「姑且在太守府看诊,总要回家呢嘛,小哥可知道这位梁大夫住在哪?」 总算绕回来。 炉子上热气腾腾,小二起身掀开锅盖,「哎呀,你们找不了他,他跟佟太守作对,被捉进的太守府。」 闻言,陈宜头脑发懵,浑身力气都被抽走,身体歪歪斜斜就往下滑。 李存安半抱半撑,架起她就往外走,再不走就要露馅。 屋里,李存安压着怒火。 「陈宜,你冷静点!」他把着陈宜的脸蛋,逼她望向自己。 陈宜目光涣散,她晓得小媒婆被抓,没想到连姑父也被抓了。什么惹到太守,根本是因为她受牵连。 李存安还在说话,「我们要进太守府救他们,不能自己也栽进去。」 她深唿吸,头脑渐渐清醒,目光回拢到李存安身上,「你说吧,怎么做。」 她没发现自己抓着李存安的手,指甲嵌出五个印记,眼神却平静冷漠。 李存安有点怕,他没见过这样的陈宜,却见过无数次一样的眼睛,动了杀心的目光。 第52章 探太守府 小二还是端了热水上来,陈宜在屋里擦洗,李存安跟出来问了几句,得知姑姑一个人住在酒坊。 佟大囚禁姑父,要求姑姑每日送酒,送酒时可以探望姑父,相当于用梁芨的性命吊着姑姑不离开。 活生生把姑姑姑父两人绑在他身边,拿他们当做钓鱼的鱼饵。 「我们沉住气,不能硬闯,」李存安不放心陈宜,拥着她,「明天我们去西口的医馆,那里离酒坊近,我们走后门穿去酒坊。」 陈宜回抱,「都听你的。」 他们乔装打扮,在人最多的时候,进入西市。街上商户少了许多,行人匆匆,买了东西就走,每个人都穿得灰扑扑的,陈宜和李存安轻松融入其中。 李存安确定身后无人跟踪,拉住陈宜闪身进小巷。两个人转了几个弯,敲响了酒坊的后门。 「谁呀?」姑姑眼下青黑,刚打开门就认出陈宜。 她双目圆瞪,迅速拉陈宜和李存安进屋,伸头左右望,确认无人跟踪。 酒坊里还在作业,热气腾腾。 匠工们不说话,只埋头做事,不做不行,停工停产,佟太守就要梁芨的命。 刀架在脖子上,被逼着干活。伙计们通通一肚子怨气,气氛压抑。 「你们回来了。」姑姑握着两人手腕,泪悬在眼眶,身体颤动不已。 她努力控制情绪,视线下移,自然发现陈宜拄着拐杖,更加紧张,带着哭腔问道:「你的腿怎么了?」 「说来话长。」李存安扶姑姑往楼上走。 他们回来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安全。 李存安简要说了陈宜火烧突厥军的逸事,姑姑边听边捂心口,一个劲喊「乖乖」,拉住陈宜的手,手心都在渗汗。 「我的乖,你胆子也太大了。」 他们走进房,李存安关上门。 姑姑紧紧抱住陈宜,「你快走,别管我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1页 她虽是深闺妇人,朝廷与节度使重重利益纠纷,她也听过许多。尤其是佟大接管庐州过后,梁芨极认真问过她要不要回京城。 「我绝不会回去,」姑姑扶桌坐下,目光一寸寸描摹屋顶,「这里是我的家。」 「只可惜你姑父,若不是陪我……」 她以袖拂泪,再次拉住陈宜的手,轻拍手背,「你们不来,他不会动我们。」 姑姑说的对,鱼不来,钓鱼翁不会捨弃饵。但陈宜不能眼睁睁看亲人和朋友受辱。 「小媒婆也在太守府,」陈宜坐姑姑对面,「迟一刻救她出来,就多一分危险。」 姑姑下意识点头,眉头依旧紧促,视线投向角落,不愿意松口。 「平梅,应该不会有事。」姑姑张口想说话,又嘆气直锤大腿,似有难言之隐。 陈宜连连劝她:「有什么直说。」 「那个佟大到处搜罗漂亮圆润的姑娘,非黄花闺女不要,平梅送酒时放跑了陈家姑娘,才被捉起来。」 姑姑连连重复:「她不会有事。」 像跟陈宜解释,更像是安慰自己。 佟大这做派,想来姑父也是护着别人,被寻机逮进太守府。 李存安听姑侄两人说话,好半天插不进话,实在不能由陈宜慢吞吞引导,得说清楚来意。 「我们一定要进太守府救人,」李存安胳膊撑在桌上,强行隔断姑姑和陈宜对视,「您若愿意帮忙,我就混在送酒队伍里,进去救姑父和小媒婆。」 「您若不愿意……」他站直,抱胸。 姑姑挑眉,「怎么?少主大人还要威胁民妇?」 陈宜拉拉李存安袖子,李存安苦笑,「不,没什么。」 「您不愿意,我们就去找别的法子。只是陈宜性子急,您看好她,不要擅自行动,也就行了。」 姑姑再看陈宜,两条扭成波浪的眉毛,明显不服气。 「好吧。」姑姑没法子,让陈宜冒不知名的险,不如她和李存安来承担风险。 她摸摸陈宜的脑袋,「你照顾好自己。」 李存安说出自己的计策。 他准备乔装打扮,跟在姑姑后面,推车九酝春进府。待身边没人再跟踪官差,找到关押百姓的地方。等到凌晨,守卫倦怠,他再夜袭太守府,救走姑父和平梅。 姑姑听完,觉得合适、合理,定下卯时三刻见面行动。 晨起,天光大亮,客栈的屋子里清香阵阵。 李存安翻身一摸,身旁空空。他跳坐起来,桌上燃尽的线香映入眼帘。 大事不好。 他跑到酒坊,果然听说姑姑带着匠工,早就走了。 陈宜啊陈宜,这些天装得这么乖,就等在这呢! 李存安气得掐腰,跺脚。 此时,陈宜压低帽檐,已顺利进入太守府。 「跟我来。」 家丁懒洋洋说话,陈宜不说话,跟在其后,钻进后院。 她一瘸一拐,家丁指个方向,就点头搬酒往那边去。家丁再问,她就指指嘴巴,啊啊两声,装作哑巴。她扮做男人,一出声可不就暴露了。 等人都走了,陈宜一熘烟钻去前院,躲在假山后面。 太守前院连着府衙,地牢入口就在前院,连贯后院诸多院子的连廊,也从此穿过。要从府衙、地牢或院子里带人,必经此地。 果然,不过一盏茶,就见姑父梁芨被押送出来。 明明是春日,梁芨喘出的气却凝成水雾,一团又团,跟着他起伏的身影,越走越近。 陈宜得以看清梁芨近况。 他被打得鼻青脸肿,双手绑在身后,十只手指结痂,指甲处光秃秃的。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梁芨情绪稳定,脚步坚实,看来性命无虞。 还要三步,两人就要从她身边路过。 陈宜搬起石头。 砰! 狱卒还未反应过来,已昏睡在地。 陈宜拖起狱卒双手,想将他藏起来。梁芨挡住她,将被绑的双手抵在她眼前。 陈宜解开麻绳,「姑父,帮我把他藏起来。」 梁芨不光不帮忙,还按住陈宜,神情严肃道:「快回去!今天无论发生什么,都是我做的,与你,与你姑母,都没有关系。」 说着,他搓揉手腕,往来时路走去。 还未走两步,梁芨连连后退。 他的眼睛青紫,肿的只剩一条线,此刻瞪出枣核大小,大喊着:「跑,快跑。」 他拖着残腿跑不快,想至少保住侄女。 陈宜无奈,拉起裤腿,露出被绑了纱布的小腿。 「你们谁都跑不掉。」一膀粗腰圆之辈打梁芨过来,路过梁芨时,一把揽住他的肩膀。 这是陈宜第一次见到佟大,如传闻中一样,满脑肥肠,笑容噁心淫荡。他看向陈宜,笑着吸熘口水,毫不避讳身边亲卫。 「倒是个小美女,」他手指陈宜,问梁芨,「这就是陈宜吧?」 梁芨撇开脸不答,佟大登时变脸,怒极,拽住梁芨的头髮,扔物件似的,把人丢向廊柱。梁芨额头撞到柱子,响亮一声,再看,额头已流下蜿蜒一道血痕。 「姑父!」 陈宜想过去,两个亲卫一人一边捉住她的手,令她动弹不得。 她挣扎,亲卫用力更狠,干脆一脚踹她膝盖,逼她下跪。 她的角度,正好看见梁芨捂住伤口,看看手心的血,朝她摇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2页 还未再关心一句,一张硕大的脸出现,挡住两人视线。 肥腻的手指掐住陈宜的下巴,陈宜不屈,下巴生疼,骨头似被拧断,还是抵不住力量的差距。 「啧啧啧,」佟大蹲下,目光齐平,裸露地贴着陈宜的脸来回看,「若不是太后交待不能碰,我可真想尝尝。」 他舔唇道:「告诉本大人,还是黄花闺女不?」 陈宜想起姑母说过,佟大专掳黄花姑娘,故意瞪他道:「当然不是,河西流放半年有余,我早就不是了。」 她故意撇开李存安,意指在流放途中被姦污。却听佟大桀桀笑道:「李存安玩儿过了。」 勐地,他甩开陈宜。 陈宜听到咔哒一声,当是被甩得太用力,脖子骨头错位发出的响声。 佟大拍拍手,身侧有人递上手帕擦手。 他嫌陈宜脏,又很开心,「哦,我记错了。太后说的是,若查出陈宜与河西李氏私通,陈宜任我处置。」 他挥手,要亲卫把陈宜绑去后院。 「等等,」梁芨不顾额头流血,跪趴抱住佟大脚腕,「侄女陈宜早被我许给靖远一户药商,破身之事,当真与李氏无关。」 「李存安就是苗安,早与陈家恩断义绝,庐州城人人知晓。」 他额头点地,声音沉闷道:「大人,小民一家真的冤枉啊!」 想保命只能咬死了太后多疑,所有流言蜚语,不过因为陈宜和李存安曾有旧情,但早已时过境迁。 佟大不吃这套。 「滚!」他一脚踹开梁芨。 「姑父!」陈宜再次挣扎。 见陈宜激动,佟大像发现乐趣,勾手喊下人,「来,把九酝春那个女掌柜带来,别让人总在屋里等着了,出来看看她的相公。」 这下陈宜和梁芨更加崩溃,两人异口同声:「不要!」 「此事与我姑姑无关,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拙荆一介女流,根本不懂朝廷之事。」 眼看陈宜和梁芨都护着姑姑,佟大哈哈大笑。似乎要问出李存安的行踪,没有那么难。 第53章 佟大太守 佟家七子入仕,一直被先太后压着,只赋闲职,对此内心愤懑。先太后去世,太后登位,佟氏一朝得势,恨不得全天下人俯首帖耳。 佟二被李嗣行杀害,佟大为弟报仇,本就喜怒无常的性子变本加厉。 太守府前院,长廊檐下,隐隐能听见后院丝竹管乐和唱曲声。 佟大坐在太师椅上,左手边下人捧着琉璃碗,满满一碗水果,丫鬟拾一颗樱桃餵进他嘴里。 他只张嘴,嘴里包着樱桃,手指指向庭院。 庭院里一汪水塘,姑姑被人抓住头髮,脸距离水面不足一指。她闭眼咬唇,坚持不发一言。 梁芨在她身边,被绑在柱子上。麻绳绕过他的脖颈,待汗湿透会越来越紧。 水塘边,陈宜被捆绑,压跪在石子路上。 腿伤未愈,她只能用膝盖承受全部体重,如同铁锤一下下锤在膝盖骨头上。 她膝行两步靠近佟大,似察觉不到疼痛。 「民女与李氏确无干系,佟大人明察!」她重重磕头,视线还投在姑姑姑父那边。 一阵咀嚼声后,佟大将核吐在丫鬟手心。 「呵呵,」他轻蔑笑道,「陈宜掌柜和李存安在靖远伉俪情深,这等佳话,京中怎会不知。」 他把玩起匕首,盯着镶嵌翡翠宝石的刀鞘,「太后娘娘想保你,让我来探听虚实。可惜啊,宜姑娘,你辜负了太后的信任。」 陈宜恨恨咬牙,额头贴地。 佟大手指向下挥动,姑姑的头被压进池水,手臂下意识挥动求生。 「大人饶命!」陈宜磕头。 姑父却在身后大喊:「姓佟的有什么朝我来,别动我夫人!」 「朝你来?」 佟大抬手,手下拎起姑姑的脑袋。姑姑趴在岸边,喘气的声音犹在耳边。 「树倒猢狲散,梁家被您败光了,您那些老友亲戚都不理您了,您还硬气呢。」 他丢出一个眼神,手下啪啪两鞭子打在梁芨肩胸,舀出一盆水,加盐后,淋头浇在梁芨身上。 「啊!」梁芨短促唿痛,紧跟着咬唇堵住嗓音。他的脖子被紧勒,肤色黑红,青筋暴出。 空气中蒸腾出汗与血的腥味。 陈宜的心脏被捏住,仿佛又回到宜秋殿,眼睁睁看着亲人被杀。 不对,这次还有救。 濒死的黑暗中透出一点光亮。 砰,砰,砰。 陈宜连磕三个响头,没有发现自己的双臂在颤抖,额头已渗出汗水。 「民女和李存安在河南道争吵后分道扬镳,我连夜回庐,李存安……李存安……」 脑内高速运转,编怎样的瞎话佟大才会相信。不能太假,必须跟李嗣行的目标一致。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跳得好快,每跳一下姑父的生命就危险一分。 金州?不行,突厥已灭,根本不需要守军。 津关?更不行。小江将军和燕笳在那边,不能害他们性命。 河西往南,西京往北……李嗣行和常自成到底打到哪了?实在不行,就蒙一个。 陈宜的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小宜……」姑姑没力气喊她,「不能说,不能出卖…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3页 她顿那一下,最终还是没用「夫君」这个词。她不愿意承认李存安是陈宜的夫君,但心里且明白着。 佟大轻蔑扫过姑母,手下人立即抓住她后脑勺的髮髻,逼她仰头,露出脖子,匕首贴住喉管。 陈宜勐地抬头,咬舌道:「他没跟我说去哪。」 说完已发觉说错,真是最糟糕的回答,但也只能咬紧牙关,直视佟大,「我真的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你不知道?」佟大阴阳怪气,手肘撑膝,鼻尖贴近陈宜,「那就想办法让他过来。」 「我听闻范阳军联合回鹘大破突厥,其中有一位大昭公子相助。这位大昭公子洞窟纵火,意与突厥叶护同归于尽……」 他未说完,陈宜已想到:信!范可耀命人带给朝廷,为她求封赏的那封信! 「突厥到回鹘两千里,李存安尚能得信,在四天内赶到。曲曲庐州,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让他来。」 说着,他转头望向手下人,极嫌弃道:「哎,你们不要这么粗鲁嘛。」 那些人仍旧维持动作,姑姑脖子上的刀没放下,姑父的脸已呈紫色,眼珠也不自主地上翻,眼看快要窒息。 佟大没再说他们,反伸手,从身后接过纸笔,递给陈宜,「不用我教你写吧,宜姑娘。」 汗和墨同时滴在纸面,晕成一滩。 佟大绕到陈宜身后,握住她发抖的手,就着她的手指捏住笔桿。 干涩的嗓音在陈宜耳边响起。 「你看看梁太医,他没了官职,没了府邸,连名字都从族谱划去。」 陈宜生硬转头,望见梁芨已不动弹,姑姑眼角泪滴滑落,手指不自觉地伸向姑父。 要救姑父!要救姑父!陈宜脑中轰鸣。 唰地,脏掉的纸被佟大抽掉,笔尖落在信头。 「吾夫存安。」佟大握着她的手写到。 陈宜快速写下去:宜病重,下不得床,望速归家相见。 落款:妻陈宜。 她解开香囊,手指束住口袋。 「放了我姑姑和姑父,」她红着眼,瞪视佟大,「你还需要我配合你引他出来。」 佟大勾唇,发出桀桀笑声,一挥手,姑姑和姑父都被松开。 陈宜也松手,将香丸倒在手心。 李存安就在庐州,此刻想必知道自己偷进太守府,万望鸽子飞快点,李存安的脚程能再快点,早点做好埋伏。 她握住香丸,迅速跑到姑姑、姑父身边。 姑姑已抱起姑父,她伸手摸颈脉,已没有动静。 「梁芨,梁芨,你醒醒!」姑姑摇晃姑父的身体,不停哭喊,「说好的等小宜回来,我们就去游山玩水。」 「陈宜回来了,你睁开眼看看呀,她回来了。」 她紧紧抱着相公的身体,任凭她叫喊,只能感觉怀里的体温一点点凉下去。 陈宜浑身颤慄,也扑簌簌哭得停不下来。 耳旁抽泣声渐弱,陈宜抬头,正见姑姑眼中怒火腾腾,朝佟大撞去,「王八蛋……」 陈宜抓住她,挡在姑姑身前。 数十道剑指向两人。若不是陈宜动作快,姑姑也要丢命。 她张开手,正好,小白鸽落在她的手腕,尖嘴左右蹭香丸,一副久别重逢的模样。 她勾手要信,佟大便把信折好,一步步走过来,带笑对手下人说:「放下剑,别吓到可爱的信鸽。」 他亲手将信放进信笺,放飞白鸽,背过身哈哈大笑。 「把这丫头给我带进后院。」 陈宜紧紧抱住姑姑,小声道:「姑姑别怕。」 来不及说更多,双手已被人扣在背后束紧。两个亲卫挎着她的胳膊,往后拖,不由得陈宜不走。 「姑姑,我不会有事的。」 「姑姑,等我回家。」 陈宜实在害怕姑姑寻短见,只能不停地唿喊,给姑姑一个希望,一个目标。 姑姑追过来扒拉亲卫的手指,被甩开,摔倒在地,她爬起来想再追,被一脚踹开,依旧跪爬着哭喊:「小宜,我的小宜啊,姑姑对不起你。」 后院戏台正唱到「看着晴天早日明,鼎中飒飒筛风雨」,哭喊声和欢快的歌声碰撞,一时间庭院热闹非常。 「等等。」佟大顿住脚步。 他站在迴廊阶梯处,摸着下巴审视陈宜和姑姑,耳边正是採茶歌——「老翠香尘下才熟,搅时绕箸秋云绿」。 「将那个老的也一併收了。」他舔唇,阴恻恻笑道。 第54章 风雨欲来 庐州太守府。 诺大个西厢房没有一件家具,满屋女人席地而坐,或蜷缩身体哭泣,或靠墙神情呆滞。唯有大门正对的一块空地,无人靠近。 「喂!吃饭啦!」 两名府兵抬进来一桶米饭,青菜、蘑菇、肉糜通通切碎搅和在里面,热气腾腾。 米香犹在,状如猪糠。 没有人动,甚至更往墙角缩去。 「爱吃不吃。」府兵摔下饭勺,关上门。 时近正午,屋子里依旧昏暗。 角落里,一个黑色身影站起来,从姑娘们中间淌过。 木桶边溅出两粒米,平梅蹲下,捡起米粒吃掉。她不声不响地,一勺接一勺,挖出米饭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两下就咽下。 身后,姑娘们都在看她。 「你怎么吃得下去?」一位刚被掳的小姐冲过来,夺过她手里的勺子,「君子不食嗟来之食,这些畜牲的食物不能吃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4页 小姐站着目光锃亮,平梅披头散髮,仰头看她,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拿回饭勺。 「我不是君子,」她的嘴里还包着饭,说话不清楚,「我只晓得人不吃饭会死。」 她望向身后瑟缩在一起的姑娘们,「我的家人朋友一定会来救我,我要活到那一天。你们要不要,随你们。」 她囫囵吃饭,姑娘们也渐渐围过来。 屋里异常安静,只剩咀嚼的声音。 嘎吱,门又打开。 姑娘们以为府兵来捉人,吓得饭勺都掉了,回头看,才发现又扔进来两个人。 她们麻木地低头吃饭,或退回墙边抱住自己。 空气里尘埃刚见着光,很快又熄灭。陈宜鼻尖着地,没来得及疼,先闻到熟悉的米香。 她抬头,看见一群受惊小鹿似的女孩。小媒婆一身黑衣,在一堆花花绿绿中格外显眼。 「小媒婆…」 双手被绑,她滚了一遭才坐起身,示意平梅给她解开绳子。 三人难得相见,还是在这样的场景。 陈宜拣去平梅嘴角的米粒。也不晓得是感动还是绝望,一直坚强的平梅哇一声就嚎啕大哭起来。 她浑身泄劲,仰头哭得震天响,不管不顾。 陈宜和姑姑都抱住她,姑姑还哄她:「你受苦了。」 陈宜知道姑姑心里也苦,三个人团抱在一起,狠狠哭了一场。最后还是其他姑娘又搀又扶,让三人靠墙,扇风让她们冷静下来。 三人头靠墙壁,仿佛死过一回。 「难道梁大夫就这么死了,没人能管了?杀人偿命呢?」平梅问。 问完又自问自答,「也是,他强抢民女也没人管,庐州城被他整得乱成一锅粥。」 「何止庐州,」陈宜将外头节度使割据的情形说了,道,「天下都乱了。」 姑姑还心念姑父遗体,回忆两人种种。从不顾氏族要挟,执意娶妻,到姑父靠着自己考入太医院,得后妃青睐,岂料皇后转手就推他们去流放,最后竟然死在佟大这个无耻小人的手上。 「各地节度使不忠不义,但归根究底是这朝廷太烂,」她不禁流泪,目光望向门外,颇有不顾生死之意,「早就烂透了。」 满屋子人都能听到三人对话。 有人搭腔道:「他们争斗完,咱就有好日子了吗?」 话里话外已倒戈节度使反叛军,祈望换下佟大。 先前呵斥平梅的小姐坐在她们身边,打消她们的幻想道:「没得了。我父亲在河西为商,那里赋税更重,商人每过一城都被扒下一层皮。」 「读书人读得再好,不如与李家攀亲附贵,即使如此,一句话说得不对,也要小心砍头。」 「那帮节度使都是粗人,要让他们夺得了天下,老百姓的苦日子恐怕刚刚开始。」 陈宜不语,李嗣行当政如何未可知,自己这个脱离他控制的棋子,必首当其冲,以各种理由死掉。 她握住姑姑和平梅的手,转移话题。 「倒是有个好消息,」她歪头看平梅,「董参带着你儿子逃出去了,此刻该到靖远安顿下来。」 平梅眼神骤然发光,勾唇问道:「陈如君也逃出去了?」 陈宜不知道小陈姑娘名字,想必是她,勉强笑着点头。 平梅摸着胸口,喃喃自语:「那就好,那就好。」 人就活一个惦念,有了希望活着才有力气。 李存安的白鸽却是吃得好,力气足,不消半刻就找到了主人。 李存安只看个开头,就晓得陈宜被捉。 陈宜什么时候能称他一句「夫君」,他做梦都能笑醒。让他回家就是提醒他提前去永庆坊布置。 布置陷阱,还要等到佟大走进陷阱。李存安恨不得立刻宰了佟大,哪里还有心思等。 不过是要拿他要挟李嗣行,大不了被捉住狠狠拷打虐待一番,总好过留陈宜在虎狼窝里受罪。 鬍子、草帽,所有伪装通通拿掉,李存安提剑冲出门去。 「公子且慢!」 还未出客栈,青衣少年自楼梯翻身飞下。燕笳牢牢按住李存安的肩膀,不让他走出楼梯间这点暗处。 他小声急道:「大人的话,说你若被擒,河西军不会费一兵一卒去救你。」 「莫要送死!」 燕笳双眉紧蹙,不似假装。 李存安施施然道:「我知道啊。」 有些事就算知道结果也得去做。 燕笳不敢置信,视线来回扫李存安的脸,试图找出一点诓骗他的痕迹,实在找不出来,才摇头狠道:「那陈宜竟真是个拖沓人的,早知道,在金州就该听大人的,杀了她。」 听到「杀了她」,李存安神色突变,一双厉眸射向燕笳,反手捉住燕笳的手腕,折向其背。 两人一同习武,燕笳比李存安还早几年拜师,武艺一直在李存安之上。李存安刚动作他就猜测到意图,长腿蹬向李存安腹部,距离不多不少,刚好够逼得李存安后退进房间。 他走进房,身后跟着一行黑衣铠甲的暗卫,关上房门,守在门外。 李存安一肚子问题,已懒得问他,只急道:「我现在要去救陈宜,你若帮我就借我人,不帮也别拦我。」 燕笳两腿分立,站在门前,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好,」李存安放下剑,解开腕带,做了个请的姿势,「那燕将军先说,来找我作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5页 「当然是带你回去,指挥将领作战。」 李存安问:「怎么?燕将军不会指挥?那些兵法军书,你我二人都是一起读的,怎么你就不能指挥?」 「这,这不一样,」燕笳语竭,结巴道,「你是少主,我只是…我只是…」 「你只是李嗣行以为自己这辈子不会有儿子,打战场上捡回来,没人要的孩子。」 李存安一连串话正戳燕笳心脏,燕笳说不上话,独自憋的耳红。 李存安还嫌不够,添火道:「你没有家,没有家人。哪怕把你从正院赶去耳房,你也要赖在李府,赖在我的身后,赖在李嗣行的身后,做一条狗。」 他说得过分,燕笳的脸青黑交加,终是忍不住出手,赤拳砸向李存安。 「不许你这么说大人!」 李存安躲过他的拳,人被他按倒在地,格挡下一记击打。 「我说李嗣行什么了?他本就这么对你。」 这世上只有李存安知道燕笳的弱处,那就是李嗣行,是燕笳与这个世界初始,也是唯一的联繫。无理由的崇拜换来无休止的奴役,他却甘之如饴。 「你如今还管暗卫营,就没有想过,如果没有我,这『少主』也和该是你的吗?」 燕笳的拳头顿在半空。 李存安撤开手臂,心想这回该管用了。 簌一声,疾风划过耳道。 李存安只觉侧脸被拳风颳到,竹板爆裂在耳旁,燕笳一拳锤爆了地板。 「少主不要开玩笑了,」他眼中焰火已经熄灭,「您是大人的血脉,就是河西少主。」 他退回站姿,拉李存安起来。 「您还是放弃幻想吧,大人安排的事,从来没出错过。您到庐州前,我们就已下埋伏下,大人让我们等陈宜被俘再跟您现身。」 「一切都在大人的股掌之间。以大人的才能,黄袍加身是早晚的事。」 策反失败。 李存安嘆气,他并不排斥上阵杀敌,甚至推翻现在的朝廷,只是打心眼里不认同李嗣行的行径。 也许六亲不认、杀伐果断、操控他人命运,才是帝王该有的品质。 也许他错了。 「我跟你们走,」他说,「帮我把陈宜救出来。」 「帮?」燕笳笑出白牙,「少主的命令我们只有诺的份儿。」 李存安恍然发现中计。 燕笳继续说道:「何止要救少主夫人,河西军得救下整个庐州城,乃至淮南道。」 燕笳打开门,铠甲和利剑送到桌上。 一切早就准备妥当,只等他点头。 李存安惨笑,心道:李嗣行,你未免算计太深。 太守府里,佟大正泡温泉。 薄雾朦胧,热气蒸腾,熏炉里的桔梗香飘得到处都是。 走调的小曲儿断断续续。 佟大靠着石头品酒,长嗯一声,极舒服道:「把东西两市的探子都撤回来吧,没用处了。」 远处有人应「是」,脚步声匆匆离开。 东市陈坊,一群百姓正聚在陈府,堂屋座下不知哪来的一麻袋镰刀。 西市,客栈、酒坊、米铺、成衣店……商户们后院养的马匹,都蠢蠢欲动。 第55章 救人 太守府原紧临浴堂,佟大一来,强行赶走店家,打通院墙,将后院临近的採薇阁整修,全成他的院子,一番造景,比皇家园林不差。 陈宜和姑姑被押着走进採薇阁,一道影墙,墙后雾蒙蒙,影影绰绰。 「走。」侍卫推陈宜往影墙后走,姑姑被推向阁楼。 「等等,为什么分开我们?」陈宜喊。 两个侍卫不理睬,姑姑也惊慌挣扎。她们俩不通武艺,被扯住胳膊,根本挣脱不开。 「王八蛋佟大…」姑姑骂将开,被侍卫扇了一嘴巴,怒气不消。 陈宜很想让她别犟,耳边只听得姑姑又骂两句脏话,颇有越打她骂得越狠的架势。 被推进温泉池子前,隐约还听见句「狗娘养的」。 陈宜忽落水池,浑身被暖水包裹,腥臭味儿的水钻进鼻腔,脚好不容易踩到池底,刚钻出水面,就觉腰上滑不熘丢,仿佛被一条毒蛇缠绕。 「外面再骂就把舌头剪咯。」 佟大的嗓音近得贴耳,激起陈宜一身鸡皮疙瘩。 她倏地推拒凑过来的身体,腰间的那双手箍得更紧。 被佟大触碰的身体似蚂蚁啃咬,肩背手臂发麻,感觉像密密麻麻的蟑螂在皮肤上爬行。陈宜胃里翻涌,呕一嗓,竟直接吐了佟大一脸。 她听得一阵倒吸空气的声音,腰间束缚撤开,佟大退到池边,也呕起来。 池面还漂着两根带油的面条。 噁心了点,但比刚才舒服多了。 这块温泉周边人造假山,山间竹林、苔藓栩栩如生。 陈宜背靠假山,不动声色远离佟大,右手背到身后,撇下一截竹子,切口锋利。 她不准备自裁,打算趁佟大贴近,一击毙命。 割喉必死,但她力气不如男子,操作困难,不如水下捅进腹部,血液流失更快,竹节中空,更易加速死亡。 陈宜盘算着,手已沉进水里。 「把她给老子捞上来!」佟大爬上岸,不准备接近陈宜,嫌弃地往屋里走,「给老子倒盆水洗澡,可惜了一池子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6页 丫鬟下人鱼贯而入,泉水一盆盆往外舀。 陈宜从小住在庐州,晓得这家浴堂有名的活温泉,活水当然怎么也打捞不干。这些下人都是佟大从京城带来的自然不知道。 她看着他们大汗淋漓,心想也都是苦命人,好人家的谁天天服侍人啊。 「这是活水,得用网捞,再把雾吹了,太阳晒晒就好了。」她忍不住道。 丫鬟和下人互相看看,雾蒙蒙中眯眼看过来,才确认是陈宜说话。 陈宜浑身湿透,两层薄薄的布衣贴着皮肤,被拎绑在池边,风一吹,正冻得打摆子。 几人顿住动作,不动,也不敢说话,就看着陈宜身边的侍卫。侍卫点头,下人们才忙不迭跑去找漏网。 从客栈出来到现在,已过四个时辰,梁直给的药效已过。陈宜小腿像灌满水的气球,又涨又痛,不敢动,生怕动一下气球就爆炸。 她鼻尖渗汗,身体摇摇晃晃。 身旁侍卫拉她到假山后,解开绳结,握住她的手腕,将竹尖对准自己腹部偏右。 他早发觉陈宜藏武器于袖中。 「快点,」他说,「他们快回来了。」 「我们的家人都在京城,并非有意助纣为虐。要是能活到河西军进城,望姑娘美言两句,保兄弟们性命。」 陈宜心中有数,点头。 然而她汗如雨下,手中无力,竹刀刺了两次也没刺进肉。 匆忙的脚步声渐近。 「来不及了。」侍卫握住她的手,刺进自己腹部。 打前头的丫鬟撞个正巧,看得清清楚楚,竟「脚下一滑」,头磕景石,晕过去了。 陈宜路过她时,听到一句「往北走。」 这一刻,陈宜晓得,佟氏掌权的朝廷民心尽失,大昭国完了,都完了。 「感谢,」她一瘸一拐往南去,「我还有家人和朋友,要一起出去。」 绕出影墙往南,採薇阁已没有叫骂声。 她想到佟大的话,害怕姑姑安危,又返回去,脱了丫鬟的衣裳,拔了侍卫的剑,异常顺利地混进採薇阁。 家丁们一桶桶水往二楼送去,明着暴露佟大位置。 陈宜避开那间房,准备其他房,一间间探过去。 刚打开第一间房,就听到一声大喊「救命」,从窗外传来。紧接着,呜泱沸腾的「杀」声滚滚而来。 她打开窗,开一条缝,见小陈姑娘的父亲举着镰刀,身后一群百姓,都与他年龄相仿,举着镰刀。看来是西厢房那些姑娘们的阿爹,来救她们了。 讽刺的是,百姓们面目狰狞,杀意腾腾,已然攻进太守府内院,那刀上竟不沾一点血。 救命声、尖叫声倒没停过。 陈宜还是发现了不对劲,佟大的亲卫全然不在採薇阁,闯进来的都是百姓,刀剑相接的声音却清晰可闻。 可见真正的战场不在这里。 她向上看去。果然,二楼那个房间没有开窗。 佟大怎么忍得住不开窗看战局?!除非,佟大根本不在这里。 採薇阁再往西即西厢房,如今已着了火。 「谁让你放的火?」李存安问燕笳。 「不是我们的人!」 燕笳放下剑,预备去临近井里打水。李存安觉出不对,一把握住他的手,目光在四周房檐逡巡。 刷一声,檐上近百把弓箭架起。 李存安滚向檐下,不忘将燕笳的剑丢还给他。 箭雨纷至沓来,李存安和燕笳各带人占据一方檐下,性命无碍,可惜其他暗卫未来得及设防,多少受伤。 佟大声音奸细,「少主大人尽管躲着,眼睁睁看陈宜姑娘被烧死罢。」 燃烧的屋门就在眼前,晃动的锁、悽惨的叫声就在跟前。回鹘一役他救不了陈宜,难道这还救不出吗? 李存安咬牙提剑,径直往房门去。 燕笳和众暗卫未曾想他会这样,来不及考虑,全都冲出来,挥剑挡箭。 他噼开门锁,推开房门,屋里刚刚着火,火势根本没起来。 一见房门打开,姑娘们欢唿着就往外跑。 「不行!」 李存安大叫,拉住最近一个,还是没来得及,两个跑得最快的已被射杀,躺在院中血泊。 「啊!」女人们尖叫,退回墙边。 李存安回头再看,哪里有陈宜的影子,只有平梅一人他认得。 屋顶上的人纷纷飞下来。 燕笳反应极快,关上门,插上插销。 「顶不了多久,」他护着李存安后退,「我们中计了。」 如今他们被包围,这屋里一点物件没有,遮挡都没得遮挡,光射箭就能钉死他们。 姑娘们自发远离他们,平梅逆流,走到他身边。 「她们被捉去採薇阁了。」她说。 燕笳让她退回去,她看也不看,只盯着李存安,伸手道:「给我件趁手的武器。死在外面,也好过耗在这里。」 她眼中毫无波澜,李存安望过去,剧烈跳动的心被按下,骤然冷静。 「你说得对,」他把靴子里的匕首拔出来,递给平梅,拉她夹在自己和燕笳中间,「我们冲出去。」 李存安和燕笳背靠背,中间夹着平梅,外面围一圈暗卫,踹开房门。 箭雨已对他们不管用,快速推进,只得近战。 佟大没想到他们这般不要命,屁滚尿流从太师椅爬起来,一边后退,一边大喊「保护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7页 李存安踢开敌人,怒不可遏,「拿陈宜诓我?!她在哪?」 佟大被自己的侍卫撞到,还在嘴硬,「我又没说她会在这里被烧死。」 李存安心惊。 平梅指向不远处阁楼,已燃起黑烟。 「那儿!那儿就是採薇阁!」 李存安盯着黑烟,语气淡定得可怕,他问:「你刚刚说她们,是指谁?姑姑、姑父和陈宜吗?」 平梅目光死了一般,「姑姑和陈宜。」 她顿了顿,「梁大夫死了。」 见几人动作僵硬,人也怔忪,佟大又得瑟起来,笑道:「想必陈宜姑娘不怕火,不然也不会自焚杀敌。」 这话彻底激怒李存安。 他顾不得平梅,转身一剑,连割三人喉咙,热血喷头。 他长手直伸向佟大,越过侧脸,抓住头髮,「她怕火,噩梦里喊的都是火。」 一时间所有人停下动作。 庭院里只听到李存安的声音,低沉沙哑,像从地底爬出来的判官。 他说:「带我去採薇阁,她若死了,你也活不成。」 燕笳跟在后面,肌肉紧张,毕竟他差点对陈宜动手。 「燕笳,你跟小媒婆过去。」 李存安喊他,他走神,依旧应:「好。」 等到了地方,他才晓得,李存安让他把梁芨的尸体背回永平坊。 外头已乱成一片,百姓自发涌入街道,聚集在太守府门口,要打要杀。被囚的百姓和姑娘们连串儿似的出来,外头家人迎上去,就地抱在一起哭。 叫杀声、哭喊声,掀翻屋顶。 燕笳背着梁芨身体,平梅撕下衣角,盖住梁芨的脸。他们走过人群,人群安静下来。 百姓不由自主地静默、低声啜泣。 从人群中出来,燕笳想了想还是说出来:「西厢房有两个姑娘……我们没救出来。」 「对不起。」 没等到家人的百姓登时往门里闯,跑出来的姑娘才道出两人姓名。一时又哭声震天响。 更多的声音在此起彼伏说着「谢谢」。 燕笳打了三年仗,自问杀人不眨眼,第一次内心温热,舌尖酸涩。没有愤怒的火山喷薄,似岩浆冒着咕嘟咕嘟的小泡,很难受。 他们赢了,李存安也要回归战场。如果陈宜死了,还不经河西人的手,更是大捷。燕笳笑不出来。 这种感情叫什么?太复杂了,他说不上来。他已经忘了李嗣行的安排,凭着本能,想杀光佟家蛀虫,推翻没用的朝廷。 第56章 成亲 採薇阁二楼,泡在浴桶里的果然不是佟大,而是被剥掉衣服的姑姑。 「你干什么?」 「不许进去。」 丫鬟、家丁拉住陈宜的胳膊,陈宜甩两次没甩掉,怒瞪道:「佟大不在这里,你们还要听他的命令,陪我们去死吗?」 丫鬟和家丁手抖,分明在害怕。 「逃吧,没人会知道。」陈宜语气放轻道。 阁楼四角已中箭,燃起火来,楼下也传来喊叫:「着火啦!」 可见陈宜没有猜错,佟大故意留这些人在这里,陪葬尔尔。 丫鬟拎起衣角,守卫的、伺候的纷纷放下手里的活,一句句「谢谢姑娘」,都沖向门口。 陈宜也冲进房。 姑姑已经从桶里爬出来,头湿、脸湿、身湿。姑姑想擦干换衣,陈宜却制止,反而自己也爬进桶,浸个湿透。 「您忘了我在靖远怎么救的火?」 姑姑咬唇看外头火势,俨然愈烧愈烈,忽地理解陈宜当日做法。 她点头,「反正我一个中年寡妇,还进过这虎狼穴,在姑婆们嘴里早没有贞洁可言。」 姑侄二人就这么湿身,互相搀扶,走出採薇阁。 院里的能逃尽逃,空空如也。 採薇阁顶的木件被烧断,啪地落地,就在陈宜面前,摔成两节。火烤声噼噼啪啪还听得见。 「啊!」她惊叫,后退半步。 「陈宜!」 陈宜和姑姑齐朝月洞门看去,正见李存安拽着佟大,一行人着黑衣铠甲,气势汹汹朝这边来。 李存安的脸颊有伤,揪着佟大的那只手,骨节煳血,一双眼睛比烈火更炙热。 陈宜本来内心坚定,一心一意带姑姑离开这里,看到李存安的一瞬间,好似全身力气被抽走。 她知道自己得救,反而像溺水的鸭子,脱下保护自己的铠甲,伤痕累累,坠下深海。刻意冻结的心脏这一刻又跳动,震碎冰封,每跳动一下,密密麻麻的伤口就裂开一次,痛不欲生。 眼泪流下来,她自己不知。腿一软,疼痛感都找了回来。 李存安想也不想,一剑割破佟大的喉咙,血溅当场。 他飞奔过来,撑住陈宜的身体。 怀里的人仰头,满脸泪水,「姑父死了。」 陈宜终于撑不住,目睹亲人被杀,自己却无能为力,那是她的噩梦。 为什么这种噩梦不停地发生,不停地提醒她,她只是个无力反抗的小老百姓。 「我知道了。」李存安恨不能替她承受。 他紧抱住陈宜,不住地亲吻她的额头,「我已经命人带姑父回家。」 一旁的姑姑也瘫跪在地,仰天痛哭。 阁楼牌匾也掉落,裂开,木板上「採薇阁」三个字燃烧殆尽。上任太守取此名意为赏花,佟太守却用来「採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8页 李存安命人把佟大的尸体扔进火场,让他和他的採薇阁一起烧成灰烬。 漱山竹林。 陈宜的爹娘葬在这里,现在姑父也葬在这里。 "姑姑,这样好吗?不用送姑父回京城吗?葬进梁家祖坟。"陈宜洒下一杯九酝春。 姑姑也洒下酒,苦笑道:「他都不在族谱上。」 「更何况,」姑姑自己饮下一杯,「直儿在靖远,我在庐州,只有我们会想他。」 「还有我。」陈宜迫不及待道。 姑姑笑着摸她的头。 不远处,李存安抱胸,燕笳还在劝他,「连续两朝外戚干政,佟氏比越氏更糟糕……」 李存安抬手打断,「我没说要维护它,只是李嗣行也不是好选择。」 「比方说,」他看向陈宜,眼中神采黯淡,「他一边跟陈宜叙旧,让她嫁给我;一边命令你杀了她。真是……呵呵……」 他勾唇,露出鄙夷神色。 「那是你和泰宁的问题,你们为了她竟然联手,瞒着大人送她出金州。」 「荒唐!」李存安气上脑门,「是他让我们成为战友。」 「为他!你们该为他成为战友,而不是别人。」燕笳也同样,怒气沖沖。 原来是这样,陈宜做到了他没做到的事,挑战了他的权威。 就只是这样…… 「她那时只是个流放犯,」李存安摊开双手,无法理解,「这都要赶尽杀绝,他李嗣行能是什么好君王?」 他指向太阳穴,意思要燕笳好好思考,「你竟然指望他让百姓安居乐业?」 两个人都吵得上头,吹鬍子瞪眼,气喘吁吁,互不退让。 竹林中起了雾,濛濛细雨煳住两人的视线。 燕笳双手投降,「算了,你跟我走就行。」 他不想再说下去,再说下去,他杀了泰宁的暗卫的事也会被套话出来。 若不是泰宁派人保护陈宜,他早在靖远就完成任务。好不容易除掉暗卫,李存安又来了,事情无限期拖延到现在。 「我会听父亲的命令,会跟她分开,」李存安主动说,「拜託你们,让她过普通百姓的生活,至少安全。」 燕笳无声点头。 祭拜完姑父,李存安和陈宜回到酒坊。城里的百姓围堵在门口,被掳走的姑娘们和她们的家人都来送东西,以表感谢。 他们不懂朝政,谁救了他们,他们就拥戴谁。 城门口已竖起李家军的旗帜。 姑姑身披白麻,陈宜也戴孝,百姓们不敢表露太过高兴,连连节哀,帮着忙在酒坊里支起灵堂。 一连三日,来灵堂祭拜的人没有断过。 三日后,燕笳守在门口,李存安敲开陈宜房门。 「姑姑也在?」 姑姑一身黑衣,坐在床头,陈宜坐她对面。 李存安看不见陈宜表情,他走得近点,才看清床上铺开的竟是龙凤被,层层叠叠,至少有四层。 姑姑叠好被子放到一边,又打开包袱,红金色的喜服喜庆又好看。 李存安眼热,嗓子眼堵住,说不出一个字。 「不可以,」陈宜率先按住姑姑的手,她的耳廓烧红,「姑父丧期未过,我们不急在这一时。」 「你姑父不计较这些规矩,」姑姑掀开陈宜的手,展开喜服,连凤冠上的流苏都一根根梳顺,「你们回来前,他亲自备好这些,说给你做嫁妆,要亲眼看你嫁人。」 姑姑说着又感伤起来,擦泪笑道:「我知道你们要走,那就走之前成亲,对他的灵位拜一拜,也让他走得安心。」 想到姑父走街串巷採买这些东西,满怀期待的模样,陈宜也鼻酸。 她握住姑姑的手,「我们不走,安哥哥会保护我们。」 她回过头看李存安,李存安怔忪,微张着嘴,似乎有话说不出口。陈宜伸手牵他,他竟下意识后退,抽出手。 饶是沉浸悲伤,陈宜也觉出不对,心下一沉。 从看见燕笳那刻,她就隐隐预料,只是不敢也不愿承认。 「你要走?」她问。 李存安皱眉点头。 「你明知道我不会走。」 陈宜惜命,绝不会跑到李嗣行跟前送死。李嗣行再多好话,也敌不过金仙儿被他杀害的事实有信服力。 他利用完人就杀,本性不会变。 「你不可以跟我走,」李存安目光坚定,下定决心,直视陈宜,「我们分道扬镳。」 他早就准备好,拿出酒罈。 如陈宜临走前一样,他也想痛痛快快和陈宜喝一场,为自己不得不放弃的爱情落下印章。 两人眼眶都蓄泪。 姑姑什么都没说,退出房间。 她合上门,毫不意外地看向燕笳,挑眉示意他离开。 「走吧,」她说,「让他们好好说说话。」 一应婚服婚被还放在床上。 陈宜双手捧起凤冠,戴在头上。 珠翠点头,金线流苏遮面。她仰头看李存安,眼角流泪,嘴角上扬道:「我好看吗?」 「好看。」 李存安出声,才发现嗓音沙哑,本来无事,声音出来的一剎那也滑下一滴泪水。 他吸气,拇指擦掉陈宜的泪,「小宜是最好看的新娘,只是我没有福气。」 陈宜握住他的手指,蹭他的掌心,摇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9页 「我也不会嫁给别人了。」 「不然,」她望向窗外,庭院里的灵堂,「我们就在这里拜堂吧。」 「也算我成过亲了。」 窗外灵幡还挂着,陆陆续续还有人来弔唁。外头肃杀白布,里头红布喜帕。 这是他想了一辈子的姑娘,怎么会不动心。 「好。」 李存安戴上红花,牵着陈宜的手跪下。 「皇天在上,厚土为证。我李存安这辈子只爱陈宜。」 「陈宜亦然。」 他们双手紧握,眼中只有彼此。 「一拜天地。」他们朝着窗外磕头。 「二拜高堂。」依旧朝着窗外,朝着死去的陈家爹娘,朝着梁芨,也朝着李存安的娘。 「夫妻对拜。」他们面向彼此,额头点地,久久不愿起身。 婚被收进橱柜最里面,凤冠霞帔也藏起来。 李存安策马,在城门前,又回头看了一眼。陈宜坐在床前,重新绣好的香囊躺在桌上,还没来得及给李存安。 「你真不去?」姑姑问。 「该说的都说过了,」陈宜摇头,「这次不是我毁约。」 日光下移两分。 陈宜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她望向窗外,天边红彤彤的,已是夕阳西下。 「小陈掌柜!」 屋外忽有人狂奔而来。 透过窗户,陈老爷满头是汗,鬍子黏在下巴,喊道:「如君来信。」 他撑着膝盖,还是决定跑上来当面说话。 第57章 我来找你 「徐钧安失踪了?」陈宜没有力气,瘫坐在床,试了几次没有站起来。 陈如君来信,她和董参、平佻已到达靖远。 信中说,两个月前,表嫂杏花给徐钧安传音,有大单要他面谈,久久不见徐钧安过来,反收到泰宁来信,说徐钧安早就出发,却音信全无。 彼时,杏花才想起来那个订货的商人,找去早没了踪影。 陈如君写信时,杏花晓得自己贪财,害了徐钧安,几欲收拾包裹去范阳,被梁直阻止。 「去范阳有什么用?」陈宜说话有气无力,形容枯藁,眼中无光,「两个月,人早死得透透的。」 她坐得太久,双腿麻痹,心也麻痹,口中喃喃:「都死了,都走了,就留我一个。」 陈老爷不知发生了什么,莫名其妙,望向姑姑。姑姑蹲在陈宜面前,握住她的双手,「振作一点!徐阿郎待九酝春不薄,我们不能放弃他。」 陈宜惨笑,抱住自己双膝道:「李存安用自己换我平安,我只管好好呆着,保命要紧。」 说着,直挺挺躺倒在床,面朝墙,蜷缩身体,闭眼闭嘴不打算再掺和这些事。 「小陈掌柜……」陈老爷还想再劝,姑姑竖起食指,摇头,让他别再说了。 陈宜睁眼躺了一夜,从天黑到天亮。 黎明的光洒在桌上,香囊布料闪动偏光,繫绳上挂着小小的玉珠,翠绿通透。 陈宜不自觉想到徐钧安和泰宁定情的那块玉佩,想起徐钧安离开靖远前的背影,想起大马群山分别时关于皇帝和李嗣行的讨论。 「都是一样,好没意思。」泰宁当时这么说。 像是打通奇经八脉,陈宜忽地想通:既然当今豪杰都没意思,那就找个有意思的!找个有能力,多方势力信服,又想为民做事的君主,不就好了。 她倏地坐起,这世道还不是无路可走。 酒坊的大门用一块块木板拼成,姑姑一边束头髮一边抬木板,忽听道咚咚脚步声,又快又急。 她回头,见陈宜背着行囊,深一脚浅一脚,匆忙出门。 「小宜,等等!」 她晓得陈宜想通了,要去干大事。 不同于在靖远时,她恨不得陈宜赶快嫁给董参,离李家、朝廷都远远的。现在,她已经明白,国家不安,他们这个小家再退缩也得不到安稳。 昨夜,她备好碎金和酒水,且等陈宜准备好,这会子全交给陈宜,帮她背上。 「外头银票和银子都不管用了,咱的酒还顶点用。金豆子收到,姑姑也就这么多了,省着点用。」 「好。」陈宜眼眶发热。 姑姑仰头望她,不住地摩挲她的脸颊,讲话软绵绵的,「你的腿怎么样?骑得了马吗?」 陈宜吸熘鼻涕,笑着敲膝,「勉强能用。」 梁直本来算好到庐,梁芨接手治疗,自然用不到他的药,给的药也正好撑到庐州,已经用完。 姑姑拍拍包裹,显然已替她想到,「我昨天去药庐,发现你姑父竟然囤了许多药,看来早有准备。」 准备好随时没命吗? 陈宜想到姑父早心存死志,实在忍不住,哭着紧抱住姑姑。 「您保重。」她依依不捨,还是离开了家。 策马三日,陈宜没有追上李存安,倒遇上个熟人。 河南道颍川。 陈宜自进城就惊讶于城中繁华,打算打尖问下情况。 怎料刚进门,迎面碰见袁进。袁将军摘下乔装,着铠甲持长矛,领着七八个小将守在楼梯口。 这么大动静?楼上有谁? 陈宜下意识转头想走,袁进招手,「哎,你这小妇人不认得俺了?」 陈宜背对他,闭眼,沉下心,转身装作疑惑,上下扫一遭才似惊喜,大唿:「恩人?是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0页 徐钧安失踪,十有八九与他有关。陈宜本来准备侧面打听,如今送上门,不得不正面对付。 她笑着迎过去,顺手包裹放在条桌上,露出里头的酒壶。 「恩人如今当了将军,好威风呀。」她语带崇拜。 「你,你从庐州来?」袁进盯着酒壶。 陈宜心脏跳得嘣嘣响,嗯道:「对,带点特产回去,这酒咱靖远卖的也好,比庐州贵许多。哎呀,我不懂酒,就想着带回去卖掉,挣点钱。」 她说得合理,讲完忽停顿,重新看向袁进和他身后的小将们,好像才发觉一样,颤巍巍问:「你们…是朝廷的官?」 这里在朝廷势力范围内,他们在靖远乔装,在这里招摇,当然是朝廷的人。 「哎哟哟,」她跪下磕头,「小民只是回家。」 袁进坐在桌边,拿出酒壶,喝了一口,喟嘆「好酒」,还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放进陈宜的包裹。 「我们打仗,不关百姓的事。」他说。 陈宜刚松气,就听他话锋一转:「只是,我记得你怀了孕,还有,你相公呢?」 谎言总是一个包一个。 陈宜如泣如诉,编造了一个糟糠妻遭拳脚后被抛弃的故事。 说到后来,两个人一人一盅,竟然喝起酒来。 「俺最恨那薄情寡义的人,」袁进干杯,让店家上菜,「姑娘莫伤心,天下好男儿多得是。」 他胳膊一挥,「俺这帮兄弟,你随便选。」 小将们长得凶神恶煞,双腿分立,目不斜视,仍守在楼梯口。 陈宜干笑两声,塞进一口米饭,囫囵不清道:「不用不用。」 自觉拉近关系,她装作微醺,切入正题,「让他们来吃点吧,怪辛苦的。」 「那不行,」袁进脸酡红,凑近陈宜,小声道:「可不能让楼上这人跑了,关系战局。」 陈宜脑子转了几遭,还是想不通,徐钧安跟战局有个什么关系。 「这么厉害?是咱河西的少主大人吗?」她想要套袁进的话。 砰地,袁进放下酒杯。 一瞬间,小将们长矛直指陈宜。 「我,我,我,」陈宜慌张解释,「我只是瞎猜。」 袁进继续喝酒,挥手让手下放下兵器,深深望向陈宜,模稜两可道:「姑娘好聪明。」 什么?!真是李存安? 陈宜头皮发麻,嘴角的笑挂不住,企图找出袁进撒谎的痕迹。 没有,袁进很认真,没有说谎。 她勐然看向楼上,暗暗握拳。 是夜,陈宜装醉要上楼,被小将们拦住。她干脆坐在楼梯上,抱住小将大腿,哭喊:「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另外几个小将都笑那个被她抱着的,幸灾乐祸。 陈宜仰头,朦胧眯着眼,似看不清,手指摇摇晃晃,「袁将军说让你娶我。」 「姑娘,可不敢乱说。」被指的吓了一跳,小将军们放下戒心,互相揶揄。 趁他们闹将,陈宜撒泼就往楼上跑,「你们都不要我,都欺负我。」 她跑得极快,推开最近的房门,又去推下一扇。 唰一声。 房门一开,银枪枪尖直指陈宜喉咙。 月光下,袁进目露精光,毫无醉意。 陈宜也吓住,不装了。 「陈宜掌柜,」袁进笑出森森白牙,「找什么呢?」 身后,小将军们追上来,听到这话互相对视,惊讶后才举枪,围住陈宜。 「让你失望了,不是李少主呢。」 袁进掀开床帘,床上坐着的竟是泰宁公主。 泰宁怀孕七个月,半靠床头,唇色惨白道:「不许动她。」 她喘不上气,显然身体状况不好。陈宜紧张喊了句「泰宁」,想要进屋,又被长枪逼退。 「让她进来!咳咳咳!」 泰宁身体向前,咳嗽不止。 这回,陈宜跑过去扶住她,没再遭阻拦。 袁进关闭房门前,不忘提醒两人,「二位好好休息,明日启程。」 至此,陈宜才晓得自己中了陷阱。 「还好你今夜闯上来,」泰宁挪动身体,让陈宜也睡上来,「他跟我说,你要是不来,就命人去抓你拷打。」 若陈宜今夜不冒险,则说明她晓得楼上不是李存安,更进一步推测,即陈宜知道李存安的动向,甚至他们就在一起。 她鲁莽一回,反倒救了自己。 「你怎么和李存安分开了?」泰宁问。 陈宜和泰宁许久未见,境遇让两人笑不出来。 陈宜解释庐州惨象,泰宁也说起自己等不到家书,冒险下山,刚下山就被袁进捉住。 袁进以为泰宁怀着的是李家嫡长孙。 杏花找人送信,他一路跟踪,先逮住徐钧安,再守株待兔,捉住泰宁,意用泰宁和孩子逼败河西军。 「那徐阿郎?」陈宜不敢问下去。 泰宁嘆气,「我求了很久,他们没杀他,只是不知道扔到哪自生自灭。」 她双手合十,「老天保佑,让钧安活下去。」 「徐阿郎命大,上回从山上掉下去都能活,这次也能。倒是你……」 平原地区的初夏温热潮湿,陈宜拾起床头的蒲扇,给泰宁扇风道:「咳嗽成这样,怕是风热之邪犯表,姑姑给我带了些药,不晓得孕妇能不能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1页 泰宁微微摇头,握住她的手,「不打紧,你先说你这趟出来干什么。」 「李存安千万百计保你周全,你却跑出来,当有大事吧。」 陈宜点头,吹灭蜡烛。 原本昏暗的房间,只剩陈宜的眼珠子黑得发亮。 「我出来找徐阿郎和你,」她说,「主要是找你。」 今夜的月牙特别亮,一直到天色将明,才隐去身影。 颍川西北为山南道,气候间于河西与河南,春季一过,空气就湿润起来。 河西军刚打下山南道万州,燕笳和李存安取道河南,进入万州。 「这些人犯了什么事?」李存安指着路边,三尺见方的铁笼塞进去七八个人,有男有女。 「战俘,」燕笳命人清路,心不在焉回答道,「大人的意思,作奴籍卖掉,充军费。」 李常军队正在此处休整,只待李存安和燕笳到,攻向河南道。 并非李嗣行执拗,常自成主动下令:河南道六雄州兵强将勐,固若金汤,非李存安、燕笳二人合力不得攻。 第58章 家书情信 河南道滑州,与万州相接,乃兵家常争之地。 此处守军本就厉害,朝廷又派了御林将军袁进支援,可谓安于磐石,寿于旗翼。 陈宜和泰宁被软禁在一起,两个人说话谈天,倒不孤独,只是奇怪,怎地如此安宁。 「真是奇怪?李常二人攻势兇勐,连战皆捷,怎么突然停下来了?再不好打也该探探底吧。」 公主边走边翻阅兵法,她现在没得消遣,只能看这些书。 陈宜熄灭线香,劣质香味刺鼻,熏得她想吐。 她打开窗透气,窗边守着的士兵立刻严阵以待。那士兵一句话没说,陈宜看他,胸闷之下,又把窗户关起来。 知道自己离李存安不过八十里,却连面都见不上,香囊打开三天也不见白鸽。陈宜这些天焦躁不安。 她的腿已大好,踱步来去,比泰宁还敏捷。 「你别转悠了,」泰宁扶腰,挺着大肚子,忍不住拉住她,「你把地磨出洞也出不去。」 说着话,外头来人,提着食盒,当是送餐的。门口守卫多问了两句,「怎么没见过你?徐婶呢?」 「她发烧了,我也是厨房的,替她来。」 陈宜听着女人的声音耳熟,停下脚步。 灰色粗布衣裳、红灰条纹头巾打扮,女人刚推开门,陈宜就认出来,从前路过河南道时,她曾在这位婶子家落脚过。 婶子眨眨眼,让陈宜别说话。 她打开食盒,压低声音,快速说道:「我男人在西门当差,晌午有一刻时间可逃出去。」 「婶子,」陈宜按住她的手,「何必冒这么大险?」 陈宜奇怪,如今世道乱,河南道自给自足又有武力保护,已是最安稳的地方,百姓实在没有理由帮李嗣行他们才对。 「咱家粮征光了,儿子也都送上战场。我是个粗人,不懂打仗,听说你男人在那边能说上话,就想你去说说,别打仗了。」 「我看着你们都是好孩子,也不想打仗的。」 陈宜不晓得怎么开口,这场仗已经非打不可,败即是死,不可能停不下来。 「没用的,你快走吧。」陈宜帮着拿出菜,推婶子走。 泰宁也催她,「你再不走可就保不住命了。」 婶子懵懂,没听懂她们的意思。 下一刻,门口的守卫捂着肚子,奔向茅房。 「你在他们的食盒下毒了?」陈宜问。 「可不管乱说,」婶子拍腿,「就是些巴豆。」 陈宜和公主对视一眼,心道大事不好,两人扒着菜,也不嚼了,生咽下去。 陈宜推婶子出去,「你千万记得,你就是正常做菜,什么都不知道。」 婶子莫名。 她哪里晓得,两军交战在即,毒害将士是杀头的大罪。 袁进推开房门时,两人已出恭到虚脱,躺在床上。士兵附耳说两人也中了招,且外头无守兵时没跑。 「算你们聪明。」袁进双腿大开,坐在板凳上。 他勾动手指,底下人便从外面拖进来一个女人。 婶子眼睛青肿,脸已经被打得辨认不清,身上鞭打痕迹骇人。她趴在地上,如一滩泥巴,手指还努力够袁进衣角。 「大人…大人…我真的没有下毒……」 陈宜撑着坐起来,公主在她背后轻挠她后背,意思让她别说话。 「袁将军,这是什么意思?」陈宜无辜道,「又是什么新陷阱吗?」 「快把人带走,别脏了我们屋头地。」 陈宜望向袁进,袁进挑眉,抬脚踩在婶子手指上,「你不认识她?」 婶子勐地抬头,无声地张开嘴,脑袋坠下去,身体颤抖。 陈宜暗暗握拳,摇头。 「那算了,看来是俺疑心重了,」袁进抬脚,整理衣服下摆,挥挥手道,「赶出去吧,厨房里最怕不小心的,别再害了大伙。」 陈宜这才松了劲儿。 她眼看着婶子垂着头,被拖出去,总算命保住了。正欲躺下,又见袁进懒洋洋手撑脑袋,不愿意走的样子。 泰宁准备赶他走,他率先开口:「二位身子弱,不如喝口鸽子汤补补。」 听到「鸽子汤」三个字,陈宜腾地坐起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2页 动作太快,小腿和胃都抽筋,陈宜痛得自己抱着自己,动作和表情都扭曲。 鲜香味随即飘过来,陈宜蜷缩床头,一步不敢走近,只恨恨盯着袁进。 果见他展开纸条,「五日前打下只鸽子,这么巧,竟然帮陈宜掌柜收了信了。」 陈宜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真是,好巧。」 时间回到半月前,李存安骑马进入万州。 「停一下。」他喊住燕笳。 燕笳下马,顺着他的视线望向人牙子,道:「少主要买奴婢?」 铁笼子里女人只一个,衣领袖口都磨烂,头髮干枯,粘成一条条的披散,遮住了脸。 燕笳手伸进笼子,扒拉开半边头髮。女人看向他不敢动。 「姿色还行。」他回头说道。 李存安抿唇下马,目光凝重。 他蹲下,拽出奴隶的胳膊,展开手掌,一个接一个。这些人手掌污脏,手掌和虎口都没有茧子。 「都放了,」他眉头紧锁,「这些人分明都是百姓,还都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小姐。」 话音刚落,笼里的人哭声骤响,纷纷跪下磕头,求李存安救他们。 只有笼角一人没动,还轻轻摇头。 那双桃花眼,在哪里都炯炯发光,李存安一眼认出。 「你们是什么人?」人牙子掐腰昂头。 「大胆,我们……」 燕笳话说一半,李存安拉住他,余光看向身后。燕笳也感觉到好几双眼睛盯着他们。 要保护少主或盯着他们,大可以光明正大护卫,何必要跟踪? 「我们要买他。」李存安改口,指向笼角。 人牙子转笑,「眼光不错,这傢伙是俺们在阴山脚底下捡来的。别看细皮嫩肉的,这批货里属他力气大。」 燕笳付了碎金,徐钧安才被推搡出来。 李存安不急着解他手腕的铁链,拖行到酒楼才松开。他和燕笳吃酒,暗卫们守在雅间外头,只徐均安跟进去随侍。 一番了解后,李存安准备吩咐暗卫去救泰宁,徐钧安却主动道:「莫急,还有件事更棘手。」 他给李存安倒酒,余光瞥向窗外。 「李嗣行死了。」他说。 「万州庆功宴,李嗣行中计,被常自成杀了。如今常自成已自称成帝,统领反军。」 「不可能!大人武功高强,就凭姓常的也想杀他。」燕笳不信,倏地站起来,说话就要奔去军营。 李存安按住他,努嘴示意窗外。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但李嗣行已死千真万确,刚刚那个女人就是他的新妾。」徐钧安给燕笳斟酒,「人牙子收她时,我听得清清楚楚。」 那些人跟了他们一路,唯在燕笳摸看女奴时露出破绽。原来是怕他们买了李嗣行的小妾,知道李嗣行被杀。 真是千方百计等他们进万州军营。 李存安和燕笳对视,「恐怕还有场大戏等着我们。」 是夜,白鸽飞进万州。 军营里帐篷都灭了蜡烛,守在帐篷外的士兵却精神抖擞,如临大敌。 李存安写信道:「夜风大陡寒,思宜,望庐州安。安至万州,忽知晓父去变故,其自大遭常围杀,不择,不日将战。」 「月常圆,人常别。我心随月照庐州,愿君泰和乐无忧。」 「哈哈,」袁进咂嘴冷笑,「李少主还真是个多情种,临战还要给你送封情书。」 陈宜扑上去抢信,他抬手,陈宜扑空,摔倒在地。 陈宜抬眼,眼白布满血丝。 「可惜啊,」袁进将信折回豆腐块大小,「他到死也不知道,咱们陈宜掌柜竟然追到战场来了。」 「你说你,乖乖在庐州呆着多好,做什么来这里找死呢?」 他一脚踢在陈宜肩头,泰宁疾步扶住她,轻问:「没事吧?」 陈宜摇头,眼睛还死死盯着袁进,「把信给我。」 那是李存安给她的信! 陈宜挣开泰宁,走到袁进面前,伸出掌心,又说了一遍:「把信给我。」 她的目光太冷,袁进杀她如捏死一只蚂蚁,被她瞪视却仿若万剑指向喉咙,生命受到威胁。 一瞬间,他从陈宜身上看见了李存安。 这两个人都是狠起来不要命的。 「拿去,」他把信放在陈宜手心,「你们也算夫妻一场,他的遗书自然是交给你。」 袁进起身,一直候在门外的士兵端进来一碗药汤,黑漆漆的,闻着又涩又苦。 「公主殿下,李家父子都死了,您肚子里的孽种也没用了。」 他望向那碗药,冷道:「喝了吧,少受点罪。」 泰宁肚里的孩子没用,陈宜自然也没用了。 知道自己快死了,心反倒平静。 袁进走到门口,又回头,「小陈掌柜,太后让我给你带个话。」 「只要你乖乖回京,像从前一样,只给她一个人酿酒,一切既往不咎。」 「呵呵,」陈宜冷笑,「既往不咎?回去继续当她的棋子,当他们权力游戏的刀吗?」 「呸!」她唾弃道,「做梦!」 袁进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房门关上,房里只留陈宜、泰宁,和一碗落胎汤。 「还考虑吗?」陈宜问泰宁,「算着日子,乌尔朵和范王他们也快到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3页 桌上的药汤还冒着热气。 泰宁望着关紧的门,望着阳光里飞舞的尘埃。 「再等等,」她说,「我总觉得,李嗣行和李存安没这么容易死。」 「况且,就算我身上流着皇室的血,世上哪里有女人当皇帝的?」 第59章 往东跑,别停 夜里,常自成派人摸进帐篷,黑暗中,一剑刺向床上的人。几乎同时,李存安在他背后出现,匕首绕过脖颈,血溅在被子上。 从头到尾,未出一声。 李嗣行手下的兵将本已归降常自成,李存安稍稍策反,这些人听到为李嗣行报仇,便立即应承。 那一夜,万州军营火光沖天,李、常两支军队短兵相接。 常自成未曾想会出岔子,执剑出帐篷时,甚至未着铠甲。李存安和燕笳一人一边,同时出剑,常自成吓了一跳,身体最先反应,向后弯腰闪过。 他们合力出击,连攻四个回合仍未伤到常自成。 「贤侄,趁早收手,我还能给你留个全尸。」常自成胸有成竹。 李存安和燕笳配合默契,步步紧逼。 「该收手的是你,」李存安手挽剑花,剑尖刺向常自成的喉咙,「联军吸纳多方豪杰,说白了,都是靠李嗣行的威望,与你毫无干系。」 「各地驻军若晓得李嗣行死了,十有八九要反水。」燕笳也攻其下盘。 常自成连退三步,怒道:「黄口小儿,胡说八道!」 剑风突起,常自成招式更快更狠,直击李存安。李存安意识到对方才认真起来,已被贯穿左肩。 他半跪,捂住肩头,血从指缝流出。 燕笳挡住一剑,挡不住第二剑刺向李存安胸口。 就在这时,羽箭破风,声音擦过耳畔。李存安眼见那把剑离自己不到一寸,掉落在地。 「啊!」常自成惨叫。 他的手心被箭穿过,赫然一个血洞。 马蹄声自东边来,越来越多的箭飞来。黑夜中,连人都看不清,这些箭竟精准射向常家军。 如此了得的箭术。 燕笳扶起李存安,两人望向逐渐清晰的身影。 「是回鹘人,」李存安说完,看清打头的两人,笑道,「是乌尔朵寨主和范王!」 燕笳也惊道:「他们怎么会在这?」 战局瞬息万变,常家军迅速溃败,一边倒的战势下,纷纷投降。 常自成自然被绑。 「节度使中我最看不上你,」李存安说出最想说的话,「你这辈子最大的本事就是察言观色、到处交友,然而交友最重要的真心,你却没有。」 「陈宜让功劳给你,你竟然心安理得的吞了。真是好胃口!」 下属做事本就该上司领赏,常自成自认为这是公认的道理,不可理喻地嘆道:「就因为这个?」 他不拿正眼看李存安,引颈就戮,「要杀就杀,这种蠢话多听一刻,我都噁心想吐。」 战场清扫开,乌尔朵和范可耀也踱步过来。 范可耀拿出陈宜的信,「你败在高估自己,低估别人。」 乌尔朵扔长刀给李存安,李存安转手就给燕笳。燕笳才是最想亲手杀了常自成的人。 只可惜,常自成到死都睁着眼,不肯相信自己竟然死在陈宜手上。 「不过我们也没想到,」乌尔朵把信递给李存安,「阿妹说战场见,我还当你们跟朝廷打起来,怎么你们自己内讧了?」 「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李存安招唿两人进帐篷。 他边走边看信,陈宜的字体清秀,信上却有些龙飞凤舞,可见写得匆忙。刚走到门口,他忽地停下脚步。 「这信什么时候到的?」 「一个月前。」乌尔朵和范可耀异口同声。 「坏了。」 李存安随意一算,敢情自己刚出门,陈宜跟着就出来了。他没跟陈宜说过路线,陈宜定按来时的路,走河南道去津关,那极有可能撞到袁进。 「说起来,这信是送给泰宁的,」乌尔朵拧眉,连连嘆气,不得不开口解释,「泰宁和徐钧安也已失踪两个月啦。」 「寨主不用担心,我知道他们在哪。」李存安挥手让燕笳带乌尔朵去找徐钧安。 果不其然,片刻就听到乌尔朵和徐钧安震天响的哭喊。 李存安顾不得他们,他绕着行军沙盘,百爪挠心。若陈宜也在滑州城里…… 他一刻也等不了,恨不得今夜就攻城。 滑州城不知八十里外发生这一切,待天亮,才从探子嘴里得知,李存安死了,常自成也死了,只剩燕笳统领残部。 滑州府衙里的人朗声大笑,探子收着两份赏钱,都很快活。 唯有被软禁的人,生不如死。 泰宁公主被人掐着下巴灌药,咕嘟咕嘟,她挣扎着,鼻孔、唇角都是溢出来的汤汁。 地毯上湿了一大块,拢共一小碗汤药几乎全被她吐出来。 「泰宁!」陈宜被反扣胳膊,押跪在旁。 她挣扎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朋友被灌药,一而再再而三的无能为力,烧灼陈宜的心脏。 她不再想着逃,不再想着保命,而是无比确认地怒吼:「我要杀了你们这群王八蛋!」 袁进就坐在旁边,闻言嗤笑,掰过陈宜的下巴道:「你?想杀了我们?那我可不能给你机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4页 剑刃贴着陈宜的脖颈。 这次她成了人质,用来威胁泰宁。 位置易换,陈宜恍然回到庐州,在太守府的院子里,姑父和姑姑是不是也这样想,「要是因为我就范,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泰宁做了跟她一样的选择。 「放了她,我喝,」她说,「只是我喝之前想见见她。」 「她」,屋里三人都知道是谁。 泰宁脸色苍白,髮髻松散,袁进看着她,沉默片刻,还是说了句「好」。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陈宜与太后擦肩而过,太后眼角的余光扫过她,似怜悯又似可惜。 夏季正午,烈日炎炎。 陈宜跪在庭院中央,不消半刻就受不住,汗流浃背,头晕目眩。 正以为自己要被活活烤死,听得屋门打开,靛蓝色衣裳的小太监出来,和袁进耳语。紧接着,她就被松绑。 口干舌燥,视线里的东西都重影,陈宜硬撑着爬起来,想看看泰宁。 门却在眼前关上。 里头传来一声尖叫,「啊!」 泰宁的嗓子似裂开,声音如啼血。 「陈宜!」她拼劲力气,「往东边跑,不要停!」 「啊!」 尖叫还在继续,陈宜摸爬滚打,站起来,闷头往外面走。婆子和婢女捧着脸盆跑过她身边,热水、毛巾,早就准备好了。 屋里头稳婆已到,两个婆子使劲儿推泰宁的肚子,她们要硬生生把孩子推出来。 泰宁满头大汗。 就在刚刚,太后终于说实话,打掉她的孩子是小皇帝的主意,只有这样才能维持血脉的干净,才有藉口接她回宫。 泰宁喝下药汤后,腹部犹如刀绞。腹中孩儿狠狠踹了她两脚,肚皮都能看见凸起,也就两脚,再没有动静。 她要靠自己生下死胎。 「公主殿下用点力,你要是死了,本宫可不好跟皇帝交待。」太后稳坐如钟,话说得轻飘飘。 「啊啊啊!」 泰宁呕出全身力气,脖颈青筋暴起,床边婆子的手臂被她抓住五条指甲印。 下身仿佛被撕裂。 「出来了!」 稳婆勐地拽出,泰宁只觉肚子忽地瘪下去。 「嘤啊!」孩子竟然还啼哭了一声。 泰宁惊,伸手去抱。 小婴儿不足月,不过两只手掌捧着大小,小脸青紫,眼皮子上沾着胎脂,未睁开眼,已没了气儿。 「他的睫毛好长,」泰宁亲吻孩子的眼睛,心想,「要是他能睁眼,该是和钧安长得一模一样。」 「生出来就好。」太后一句话,婆子就来夺婴儿。 泰宁下意识抱紧孩子,可她刚生产完,着实没有力气,轻松就被夺走。 「扔了吧。」太后嫌弃捂鼻,护甲一挑,扫一眼都不愿意。 泰宁匍匐争抢,手肘落空,半截身子摔倒在地。 扑通,好大一声。 「公主也别躺着了,咱们该上路了。我可不想留在这里看他们打仗。」 泰宁眼睁睁看着小小的小人被抱出去,自己还没缓过神,就被抬着腋下拽起来。 「我不走,」泰宁挣扎,「我不要回京城!」 太后一只脚蹬在脚踏上,忽道:「差点忘了。」 「袁将军,该去追陈宜了。」 「是。」袁进领命,当即带兵外出。 泰宁挣扎更甚,直唿太后名讳:「佟春娥,你不守信用!」 陈宜出了门就越跑越快,她太清楚太后。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依太后的性子,剐了她也不为过。 好在她和泰宁心有灵犀。 「往东跑」即向范阳,泰宁的意思就是考虑好了,决定揭竿起义。 陈宜一路往北,出了北安门再八十里,就是反叛军军营。她和乌尔朵、范可耀约在那里。 只要到那,她就能见到李存安。不管是死是活,那是她的李存安。 她不知道跑了多久,北安门就在眼前,身后却响起马蹄声。 「这边也没有。」 陈宜躲在小巷子里,望见一队士兵追到北安门。 「她该不会已经出城了吧?」 「那就追出城!」袁进勒马赶到,「一队人跟我出东玄门,一队人出北安门,定要捉住反贼。」 眼看着他们分散开,驾马出门,陈宜从巷子里走出,计划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等待他们停下,再绕过他们。 追人的人永远不会注意自己的屁股后面。 她想要买套衣裳伪装,摸向衣襟,那里还藏了两粒碎金。这一摸才发现,装碎金的香囊不见了。 阿娘赠给李存安的,她好不容易缝补好的,他们的定情信物,又丢了。 第60章 先救陈宜 滑州府进城须查验文书,李存安收买探子,和徐钧安一道,两人扮作搬运工,混进了城。 小巷内。 「知道怎么说吧?」徐钧安问。 探子双手接过银票,塞进衣襟,笑吟吟道:「知道知道,就说李少主和常大人都殁了。」 李存安点头,算是认可,探子架牛车便分道扬镳。 他们此番进城,要摸清城中布局,官府位置,被掳走的人都关在何处,还要摸清各城门守卫及兵力情况。 准备以浓烟为暗号,与燕笳通气,今夜就强攻滑州,救出泰宁和陈宜,再杀佟氏昏官以振士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5页 两人跟着人潮,先去人最多的市井酒楼。 徐钧安发现酒单上竟有九酝春,手指不自觉挪过去,李存安率先指向女儿红。 「来坛女儿红,再就点小菜,两碗米饭,就好。」 小二一走,他翻徐钧安白眼,压低头道:「你看我们穿的,像是喝九酝春的人吗?」 「我们连名号都不该知道!」 这半年来,徐钧安主导,九酝春在南、北、东,三面开花,声望显着提高,如今价格水涨船高,已论金卖。 徐钧安低头看,两个人粗布麻衣。 他瘪瘪嘴,「你就不奇怪吗?河南道往北往南往东都被割据,通商的路早断了,他们哪里来的九酝春?」 说着话,小二刚好上来。 徐钧安不顾李存安制止,指着柜檯后头的酒水单,市侩笑道:「小哥,那九酝春是个啥?俺都没听过,咋卖恁贵呢?」 小二放下盐酥花生和小炒猪肝,长咦一声。 「莫说你不晓得,我也不晓得。掌柜的去了趟府衙,回来就拎了两坛这个酒。」 「您不知道,就这两坛酒,金贵得很,都不许俺们碰。」 李存安和徐钧安交换眼神。看来陈宜就在府衙里,随身的酒被袁进缴了,光自己喝还不够,得换钱。 袁进俸禄不低,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徐钧安吞咽口水,一个劲儿挥手,小声同小二说:「你们这掌柜小气哦。」 小二努嘴,很是同意。 三言两语,两个人成了共同阵营,嚼舌根的朋友。 李存安插嘴:「咱城里最近有来什么金贵的人吗?」 「金贵的人?」小二抵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状,「啊,难怪太守说餵马的草料不够,让我们想想办法。你说我们做酒楼的能想什么办法?」 他拍着手抱怨,李存安刚吃了一粒花生米,后槽牙嘎滋咬碎,站起来就走。 徐钧安跟在后面付钱,快步跟上。 「朝廷来人了。」两个人异口同声,难得默契。 「太后还是小皇帝?」于徐钧安而言,这关系泰宁的处境,很不一样。 迎面撞见三个小兵,两个开路,一个推车,慌慌张张,喊着「让开」。 「没有差别,」李存安打碎徐钧安的侥倖,拉他躲到小贩摊子后头,眼睛瞟着小兵,「你和泰宁一样,太相信小皇帝了。」 「能当皇帝,就不可能单纯。」 推车经过他们身边,李存安看清板车上婶子的脸,皱眉惊骇,心脏骤缩。 他拉着徐钧安跟上去。 婶子为人憨厚热情,待谁都赤诚,遭官府毒打,一定和陈宜有关。 小兵一路跑到西边春宝门。 西城都是仓库,人烟稀少,这道城门只有四个守军,看着年纪不小。 板车放下,年纪最大的守军便扑上来,握紧女人的手,泪眼模煳。 小兵跟男人说了几句话,塞给他一个荷包,想来里头是银票。李存安他们离得远,听不清对话,只能猜是抚恤的意思。 待小兵走了,李存安才上前,轻声道:「叔、婶。」 婶子唇色惨白,望见他,勐地睁大眼睛,如迴光返照,双手寻着李存安的手,紧紧握住。 「救…救…」婶子说一个字深吸一口气,嗓子眼发出咻咻的气声。 就在李存安蹲下,准备掀开白布看看她的伤势时,婶子握他手腕,摇摇头,眼角滑下一滴泪。 「先救陈宜。」婶子艰难说出四个字,目光重新投向丈夫,两人抱在一起,俨然没有求生意志。 徐钧安猜到他认识这两人,没想到生死之际还想着陈宜,下意识道:「别放弃啊,咱们军营有大夫,夜里就到。」 李存安身份明牌,此话一出,完全暴露奇袭战略,李存安要阻止他已经来不及,只得恨恨拍他胸口。 徐钧安晓得自己说错话,抿唇,哭丧脸。 扑通一声。 黝黑高大的男人跪下,随身武器平放面前。 「少主说怎么做,王三都听您的。」 他说话还带着哭腔,黑眼仁里烈火熊熊,望向身后守兵。三个守兵互相看看,也扔下武器,「我们听王哥的。」 李存安印象里,叔总是沉默寡言,都是婶子说个不停,没想到做起决策这么果断。 是个男人! 他扶起男人,重拍肩膀,改口道:「王哥,你先照顾婶子,我们的人马上就来。」 来不及再考察,李存安和徐钧安就近找了个巷口,黄纸和通讯菸丝掺在一起点燃,灰黑色的烟迅速窜高。 信烟明显,官府的人自然会注意到这边。李存安和徐钧安不逃,等着他们赶过来,演出孝子焚帛,哄退官兵。 「哎!那边的伙计,见过这个女人吗?」 巷子口,两个骑兵手拿画像,隔着八丈远,还隔着人,李存安很肯定画的是陈宜。 他低下头,继续收拾灰烬。 「早跟你说不会在这边,公主拼了命喊她往东跑,肯定出东玄门了!」 听到「公主」「拼命」,徐钧安装不下去,作势就要上前,亏得李存安理智,按下他。 「别动,小心害了她们。」李存安小声呵斥。 待两支兵分散,李存安才道:「我去打听公主和陈宜的下落,你迎燕笳进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6页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神经紧绷,李存安紧握徐钧安大臂,指甲都要嵌进肉里。 「相信我,」他说,「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一定回来与你商量。」 再三赌咒下,徐钧安才点头。 骑兵比他脚程快,他一路往府衙跑。距离府衙大门一条街区,骑兵们将缰绳捆在树干,自己在摊点吃起馄饨。 李存安跑太快,上气不接下气,背对他们,也要了一碗馄饨,就听两人躲闲八卦。 「你真的看见泰宁公主了?不是见鬼?」 「见个屁的鬼,太后都来了!那阵势,我的乖乖,吓得我腿抖。」 李存安埋头喝茶,馄饨端到面前,细嚼慢咽。 那二人又道:「泰宁公主我知道,是当今圣上的姐姐,这样的金枝玉叶怎么还遭拷打了?」 李存安勺子顿住,心道还好没让徐钧安来。 然而接下来的话更让他震惊。 那小兵敲手下脑袋,「你傻啊!她怀孕了,怀的河西那位的种!那能留吗?肯定得……」 小兵做了个磨刀的姿势。 「那…已经?」 小兵点头。 李存安吃不下去了,他自行脑补出泰宁以命换命,陈宜逃出魔爪却遭堵截。 他转身,一碗热汤倒在小兵身上。 那小兵暴跳如雷,撸起袖子就要打人,摊主道歉。李存安推开摊主,他就是故意要跟这俩当兵的动手。 他佯装不敌,抱住对方滚进摊子后面的店铺,暗地里,冰凉的匕首已贴到对方腹部。 胳膊勾住对方,李存安哎哟哟叫着救命,退到街上人视线外头,才一脚踩在他胸口,质问道:「不想死就告诉我,陈宜去了哪?你们有多少人追她?」 那人双手作揖,「好汉饶命!我真不知道她在哪,我听得真真儿的,公主让她往东,但袁将军说其他门也有可能,尤其是北门……」 他顿道:「袁将军说她是李存安的外室,会去那边军营奔丧。」 「外室?奔丧?」李存安嗤笑,懒得解释。 他绑住小兵,干脆捆在后院大树上。塞住小兵嘴巴前,才问他:「泰宁死了吗?」 小兵摇头,「公主没事,孩子死了。」 李存安点点头,给他塞住。 相隔一个街口,陈宜已换了成衣,围上面纱,摸回府衙后门。 她顺着自己来时的路,寻找一路,不曾见自己的香囊。那颗殷红的山楂,那么显眼,如果还在,她不会漏看。 也许在庭院里,她想,毕竟她挣扎得那么厉害。 她望着那道小门,做好心理建设,准备等运送潲水的车出来,就滥竽充数,混进府里。 未等到潲水车,叮咚响声下,一辆吊着玉珠的驷马马车驶出,紧跟其后还有三辆普通马车,最后面还有一辆没有窗洞的马车。 这辆马车车厢摇晃得厉害,咚咚声持续传开。 陈宜确信,那是泰宁在挣扎。 马车队缓缓朝东去,转过街角时,一只香囊从最后面掉落。 陈宜拉高面纱,小跑过去。 沙石穿过手指缝,靛蓝色的锦布躺在手心。陈宜翻过香囊,擦去山楂球上的灰。 是她的香囊,泰宁帮她带了出来。泰宁甚至想到了,陈宜一定会回来找它,才会把香囊扔在路边。 陈宜望着马车消失的路口,握紧香囊。 她还没想到怎么救泰宁,仅凭一腔热血,快奔向路口。 脚步刚刚迈出,她的背后,马蹄声快速接近。陈宜被人拦腰抱起,身体悬空后落在马背。 第61章 全员恶人 马背颠簸,陈宜被颠得噁心,回首望身后的人,惊道:「范王?」 范王到了,乌尔朵一定也来了! 她大喜过望,指向东边,「快救泰宁!」 马蹄哒哒,奔至路的尽头,朝泰宁消失的反方向去。 陈宜挣扎着要拽范可耀的袖子,马儿扬起前蹄,陈宜勐得后坠,手指落空。 「啊!」短促惊叫,陈宜从马上跌落,身体落入温暖的怀抱,额头靠着的坚实的胸膛令人怀念。 阴影下,李存安笑得灿烂。 那笑容转瞬即逝,周边兵马赶到。他们被围了起来。 李存安放下陈宜,没忍住,吻她额头一下,没再说话。范可耀下马,和他一人护着陈宜一边,再外侧还有他们带来的兵。 「乌尔朵和徐钧安去追泰宁他们,不用担心。」范王终于说上话。 他也年轻过,理解年轻人的感情。 「委屈两位,久别重逢,还要待这仗打完再诉衷肠。」他说。 陈宜和李存安手牵手,同时点头。 李存安手心黏腻,应当有血,温热的力量从两人接触的皮肤晕开,流进陈宜的血液。 他们面对的是河南道驻滑州军队,骁勇善战的将军领着将士严阵以待。 朝廷禁军已全随太后走了,包括袁进。 徐钧安很少骑马,此刻穿过街道,为防撞到百姓,控制着速度,大腿根生疼,肯定磨破了。 他不敢停。 半刻前,李存安告诉他泰宁刚刚产子又丧子,恐怕心力交瘁,太后也不会给她太多优待。 想当初,他们拒绝李存安让泰宁落胎的要求,硬生生在大沙漠死里逃生,千辛万苦的,竟然还是这样的结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7页 不,泰宁的身孕已有七八个月,胎儿已经成形,这时候落胎,比刚怀孕那会儿还伤身体。 穿过城门,他用力踢马肚子,脚程加快。 乌尔朵跟在其后,赶上来,「徐钧安,你控制得住吗?这匹马。」 乌尔朵的大昭话还有些生硬,徐钧安并不在意,点头喊:「没问题。」 「倒是寨主,你想好了吗?这可是造反,你们的可汗也不会保你,要赌上全寨性命。」 「哈哈,做生意你是好手,论政却是小儿,」乌尔朵笑道,「大昭内乱正是回鹘站队表忠心的时候,此刻我若是赌对了,回鹘世代可受庇护;若赌错了,也不过损失大马群山。」 「于我的王来说,替他解决了好大的难题。他或许不会救我,但一定会安抚好我的山寨。」 「至于我自己的命……」 乌尔朵抽出背后弓箭,一边骑马一边搭弓。 「阿妹教过我一个大昭成语,叫死得其所,」她眯眼,对准远处的马队,勾唇问徐钧安,「是这么用的吧?」 咻咻咻,三支利箭破空。 百步外,马群嘶叫,马队顿时混乱。 嘈杂中,但听一声吼叫:「保护太后。」 乌尔朵不等徐钧安回答,夹紧马腹,拔出长刀,大叫着「杀」,带队加速朝马队奔去。 范阳和大马群山的兵马冲锋,似起火的风颳过徐钧安周身。 他望着乌尔朵的背影,自觉卑微。 在此之前,他还在怀疑,三皇五帝都是男人,朝政繁难,泰宁一介女流,如何担得住?以皇族血统,打着清君侧名义起兵谋反,她又如何能让豪杰臣服? 平原石路一览无余,杂草被马蹄碾碎,乌尔朵一唿百应。 别的女人能做到,泰宁也能做到。徐钧安从没怀疑过,他的妻子是世间最厉害的女子。 「杀!」 他振臂冲锋,决心做泰宁的左右臂膀,助她走上天墀。 城内城外战云瀰漫。 李存安朗声:「我们只杀佟氏贼子,不动无辜。」 百姓闻言,或钻进小巷,或躲进商铺。只余李存安他们和河南道将军。 佟家小五为此地太守,和他的四个堂哥不同,他不折磨百姓,也不管事情,虽无能却不无耻。 他躲在河南道将军身后,瑟瑟发抖,颤巍巍道:「谁是贼子,你们才是!」 刚救下陈宜,李存安情绪激动,说话就要冲过去。 范王按下他,声音沉重且平缓道:「佟小五,你的几个堂哥滥杀无辜、鱼肉百姓,都已伏诛。念在你不曾祸国殃民,我们可以饶你一命。」 「我……」佟小五连连后退,抢走士兵的盾牌,躲在墙角,颤抖地冒出半张脸。 刚说一个字,就被守城将军打断。 「呸!该是你们求我饶你们一命。」 陈宜被困在滑州太守府三日,未曾见过面前这帮子人,听语气他们也没参与其中。 说白了,各为其主,但这个「主」似乎可以争取一下。 「李嗣行和常自成都死了,我们如今拥戴的是当朝泰宁公主。」 陈宜的声音不大,如惊雷轰得炸开。将士们互相张望,手中的兵器拿得都不稳了。 和陈宜想得一样,他们护着的是朝廷,是血脉,是大统,是从小学习的礼教。 「女人怎么能……」将军说话不再强硬。 「真龙唐氏的男儿已被佟氏迫害杀尽,你们愿意继续效忠佟氏,还暂且相信公主?当今圣上已有幼子,又是公主的弟弟,公主必厚待,守诺立幼子为储君。」 她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守城军更加迟疑,不少人窃窃私语,已收起武器。 李存安和陈宜咬耳朵,「你这就替泰宁承诺了?」 陈宜撞他肩膀,让他别盯着自己,「放心,这些都是泰宁的打算,她比我们考虑得还深。」 一旁的范可耀听到他们的对话,频频点头,并添火道:「公主曾在沙漠失踪,被回鹘所救,此次起义回鹘也派军助力。」 「若事成,回鹘附属,我范阳地界也重回大昭管辖,都是现今小皇帝办不到的大事。」 他于国运分析,动之以情。 「大家都是战场上过来的,不想看自家兄弟见血,我看咱就收了兵,让个道。」 「都是为救大昭,不必自相残杀。」 闻言,将军放下长枪,左右望望,似乎疑惑,「不是说有反贼吗?在哪里?」 小兵愣住。 李存安、陈宜、范可耀反应过来,收剑。 周边士兵看懂,也收起武器,在范可耀带领下,快速四散开来,一下子就不见了。 李存安和陈宜都穿着平民衣裳,倚站在临街小摊前。 「我只看到两个小贩。」将军说。 后头小兵顿时会意,「哦,可能在那边。」 说完集体奔向反方向,顺便提熘起佟五,扔在马背。 兵马散尽,窸窸窣窣,百姓还不敢出来。 陈宜牵住李存安,钻进范王消失的巷口。 这是个死路巷子,三层酒楼牢牢遮住日光,光线昏暗,陈宜扒开李存安的手,看他手心的伤。 伤口已经结痂,看起来黑漆漆的,干涸的血液残留淡淡的腥味。 想到袁进告诉她李存安死了,枯萎的心重新鲜活,跳动得越来越快。她控制不住地掉下眼泪,抬起李存安的手,亲吻血痕,又咸又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8页 但很好,嘴唇触碰到的温热干燥,让她确认李存安还活着,她没有做梦。 掌缘湿热,李存安也受不住,勐地抱住陈宜,越抱越紧,按在怀里。 「说好的分道扬镳,说了你要留在庐州,你怎么会在这里?」李存安语气不善。 他骂得狠,其实在骂自己,怎么这么没用,竟然让陈宜犯险。 隐忍的哭声闷在胸口,李存安的心一下就软成一滩。他扶着陈宜的肩膀,低头望她,小心翼翼道:「你受伤了吗?」 陈宜不说话,只哭。 李存安慌张失措,目光上下扫陈宜的身体,「伤哪了?伤得重吗?你的腿可不能再伤了!」 说话要卷陈宜裤腿,被陈宜拉住。 陈宜擦掉眼泪,摇摇头。 她仰头,脸都哭红了。 李存安一看又是心疼得紧,本以为一辈子见不到的人,就在怀里。他抱住她,不住地磨蹭她的发旋。 范阳和河西的人从草垛后面、巷子深处,走出来,望天望地,尴尬又不能先走,浑身刺挠。 陈宜推开他,指向阴影里的人群。 「咳咳,」范可耀轻咳两声,踱步到两人身边,「马匹都是现成的,小陈掌柜要一起去看看公主吗?」 「要。」陈宜立刻答道。 滑州城外,太后双手被缚。燕笳持剑,剑刃贴在她的脖颈。 徐钧安横抱泰宁,下车。 金红色凤纹棉被裹住泰宁,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别杀她,」泰宁气虚,声音似蚊子哼,「拿纸笔来。」 四辆马车掀翻在地,瓷器碎了一地,屏风、香坛……一应用具破烂散落。 跪在地上的丫鬟和太监抖若筛糠,机灵的已跪行翻找开来。 「你要干什么?」太后沉稳发问。 「当然是要你写罪己诏,承认篡改传位圣旨。」 佟春娥髮髻松散,双目圆瞪,片刻后仰天长笑,「哈哈哈,你竟和我想的一样!」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那群老古董不会同意。」 绢纸、笔墨陈列,她唾上一口唾沫,甩开毛笔,狠摔砚台。 一双远山黛高高抬起,太后佟春娥目眦欲裂,神色疯狂,「你不会如意的,泰宁,他们会扒了你的皮以祭先祖。」 「不会的,」泰宁一点儿也不惊讶,语气淡淡道:「辰弟会帮我。」 「哈哈哈!」 这回,佟春娥笑得更大声,身体蜷缩抖动。 「那可是皇位,他怎么让你?!」 「告诉你一件事吧。」佟春娥停笑,直起身体望向泰宁,凤眼狭长深邃,似无尽深渊。 「你父皇本来定的盈晖公主嫁去河西,是唐辰,拿着一幅画朝皇帝讨赏。你猜画的什么?」 她勾唇,满怀恶意。 徐钧安将泰宁包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风,泰宁莫名后嵴樑发凉。 「画的是一块玉佩,通透白玉只一丝碧绿石絮。」 徐钧安感觉到泰宁倏地绷紧了身体,他也浑身紧张。 腰间,玉佩挂坠静静躺着。 「呀,这么像这块挂坠呢?」 「只不过,当时唐辰说,在姐姐的首饰盒里瞧见,瞧着喜欢就画了下来,可惜他皇姐不捨得给他。」 赐婚圣旨下来前月余,太后寿宴,徐钧安亲自送贡品进宫。他冒着大不韪,在后花园堵截泰宁,表白心意。 那日,泰宁回来迟了,先太后还问她怎么脸那么烫。 唐辰帮她搪塞,「皇姐不胜酒力,我刚刚陪她出去散酒气,皇祖母别怪她。」 泰宁的首饰盒由嬷嬷管着,从来不许人看,那块玉佩也从未放进首饰盒。泰宁连嬷嬷都防着,一直贴身保管。 第62章 城门对峙 离京前,泰宁闭宫不出,唐辰跑来哭诉。 「皇姐,父皇今日下旨,逼我娶太傅嫡女。你知道的,那女人剽悍,还大我五岁!」 唐辰背靠屋门,说得义愤填膺,「不行,我这就去和父皇抗议!我们是他的子女,不是筹资。」 阳光照在唐辰身上,透过房门,泰宁看见及耳高的影子拍膝站起。 「慢着!不能去。」 她推开门,暖黄夕阳刺得她眼睛睁不开。 她抬手去挡,待适应后放下,只见唐辰身后一排婢女端着各色吃食。唐辰背手站在院里,揉揉鼻子,得逞傻笑。 就这样,泰宁公主想通,自己不只是父皇的女儿,更是公主,生来婚姻的价值就高于个人幸福。 李存安一表人才,定亲带了二十多车彩礼,礼仪妥当,与皇帝谈笑风声,也讨母妃喜爱。 就算这样,离开京城那日,淳妃和辰弟早早等在城门上,挥手洒泪,令泰宁动容,一心履行职责。 「我母妃知道吗?」 滑州城外,日头逐渐下沉,平原无风干燥。泰宁裹在棉被里,声音沉闷,问太后佟春娥。 佟春娥收笑,眼角纹路渐渐熨平。 她耸肩,不置可否。 「很好。」泰宁扯下头上的棉被,「她不知道。」 徐钧安要阻止,她眨眨眼,「我没事,放我下来。」 徐钧安一向拗不过她,何况她现在有意收敛憨俏,颇具威仪,只得乖乖放下她。 泰宁蹲下,掐住太后的下巴,逼她仰头看自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9页 「知道吗?辰弟想怎么对付我,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怎么对我。就像你,」泰宁勾唇,「明明想杀我,却不敢,也不能杀我。」 她扬手,从燕笳手中夺过剑柄,拇指和食指划过剑背。 寒光从她脸上闪过,她盯着反光的剑身,「你已经死了四个侄子,滑州城里这个应该也保不住。不过……」 她的目光忽而锐利,「不过,佟家的亲戚一向多,听闻光京城就有百十口,还没有算这些老爷、夫人家里的下人。」 话故意不说透,其间意思寒骨。 果然,佟春娥用力挣扎,被燕笳按住肩膀。 「你想干什么?!」她瞪视泰宁。 泰宁将砚台摆正,提起袖子给她磨墨,「不干什么。」 她垂目,说着,将毛笔蘸墨塞进佟春娥手心,说道:「写吧,罪己诏。」 佟春娥手指发抖,泰宁就握住她的手,低声温柔道:「母后,您的字后宫一绝,可别让人看出慌张。」 于佟春娥而言,死不可怕,可怕的是史官记载她害怕泰宁,便是她波澜一生的污点。 泰宁一句话,狼毫笔尖稳当下来。 罪己诏洋洋洒洒不过二百字,佟春娥写完扔笔,跪瘫在地上,长舒一口气。她疲累的人生终于结束。 泰宁拿到罪己诏,折好,交予徐钧安,转身就走。 不远处,陈宜和李存安策马狂奔而来。 她兴奋招手,徐钧安跟在后头,拿棉被继续裹住她。 「就这么不管她了?」徐钧安余光瞥向太后。 泰宁回头望一眼,又瞥见徐钧安腰间匕首,顺手拔出来,丢到佟春娥面前,再也不管身后,拢着被子就朝陈宜奔去。 陈宜急切,甩开大队伍老远,李存安跟着追上。 经过沙石坡,一片平原中显眼四辆翻倒的马车,两人对视,心一下定了下来。 「泰宁!」马儿还在跑,陈宜大唿,跳下马。 陈宜和泰宁相拥,棉被滑落,陈宜还帮她拢好。见泰宁嘴唇干白,额头碎发凌乱,还粘在皮肤上,陈宜想到她受的苦,啪嗒又掉眼泪。 泰宁一看她哭,自己也委屈,瘪嘴,眼眶里眼泪打转。 两个男人跟在身后赶过来。 泰宁明明已经替陈宜擦掉眼泪,李存安还要掰过陈宜的肩膀,用自己的手帕轻轻擦拭,「你怎么比泰宁还爱哭了?」 他吃醋得太过明显,泰宁和徐钧安同时翻他白眼。 正当四人团聚,庆幸彼此都活下来的时候,背后传来短促惊唿和压抑的哭声。 黄色沙石土地上一抔溅出的热血,珠翠簌簌散落。 佟春娥自刎,扑倒在地。 四人团闪亮的眸光同时暗下去,移开目光。 马背上,泰宁窝在被子里,徐钧安驾马。 「终究是皇家人,」泰宁自嘆,「我如今也和他们一样,威胁利用,无所不用其极。」 她的脸埋在被子里,陈宜莫名想像出她失去恣意的模样。 陈宜没有安慰她,反而承认:「你若不是皇家人,又哪里来的这支队伍。」 他们身后,河西、硕方、范阳,还有回鹘,这些军队甚至语言不通,但他们都信服泰宁,即使有争吵,也目标一致,听从指令。 陈宜看着他们,不枉自己想破脑袋想到还有这一计。 她看向忧心忡忡的徐钧安,「你们假死逃婚,正巧躲过佟春娥针对皇家那场暗杀,这就是命。」 「天命。」 天命时局由泰宁结束。 他们重回滑州。 男人们要给陈宜和泰宁重新购置马车,两个女人却坚决拒绝。尤其是泰宁,「男人领军什么样,我就该什么样,才能让百姓安心,守城将士臣服。」 一行人浩浩荡荡,露天马车带着朝廷的婢女和太监,队尾拖两座棺椁,一座大一座小,一座盛着佟春娥,一座盛着没有名字的泰宁和徐钧安的儿子。 泰宁是公主,从未说过反小皇帝,只自称「靖乱之师」。每至一城,人人皆知太后逼公主落胎,害死不足月的婴儿。又知公主被迫奋起反杀,太后认罪自裁。 河南道六雄州兵不血刃,竟然轻松解决。 临近京城,成德、卢龙两位节度使顽强抵抗,经过两个月的战斗,终于直逼京城。 时近深秋,乌尔朵领命去河南道募粮,靖乱军驻扎京郊。 泰宁对打仗不在行,军医和徐钧安一直不准她上前线,打算依旧靠李存安、燕笳和范可耀领军。 夜间,泰宁摸到陈宜帐篷。 「嘿!」她举手,半坛九酝春叮噹作响。 陈宜起身,见她背光身影,干脆拉上李存安,一道陪她喝酒。 帐篷里只点了一支蜡烛,外头巡逻队踩过青草,和知了一起发出独属于夏季的声响。 「你从哪弄来的?」陈宜搓手问。 泰宁一边倒酒,一边不好意思笑道:「在上一城买的,已喝了半坛。」 不用说了,肯定是徐钧安瞒着他们干的。 李存安抱胸,面色不善,闻着九酝春的味,和陈宜对视,一下子勾起了馋虫。他晓得泰宁定有事求他们,还是不好办的事。 陈宜戳他腰窝,他闪了一下,还是端起酒杯喝了。 「不如我酿的。」他阴阳怪气。 「我觉得还行,」陈宜笑眯眼睛,安慰泰宁,「你如今要称女帝,该硬气点,直接命令我们也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0页 她抚摸泰宁的手,泰宁又握住她,四手交握,惺惺相惜。 李存安说话不如陈宜温柔,道理还是懂的。他说:「你这人就那股捨我其谁的蛮横劲儿最随皇帝,那劲儿没了,我们还不舒服。」 三人又饮一杯,泰宁重重嘆气道:「有件事,非你们二位不行。」 「佟春娥死前供述,策划暗杀皇室成员的不是佟春娥,是辰弟。」 陈宜震惊望向李存安,李存安早猜到,泰然自若,微微点头。泰宁缓缓道出打算。 次日卯时刚过,城门口传来击鼓声。 泰宁、乌尔朵、范可耀、燕笳纷纷走出帐篷,看不清京城那边发生了什么。 泰宁着铠甲,早准备好领军。 「你干什么?」乌尔朵第一个阻止。 「你在后方,李存安去就好了,」徐钧安拉住她,这才发现,「李存安呢?不对,陈宜也不见了。」 「他们代我去办事,」泰宁甩开徐钧安的手,一脚踩上马镫子,飞身上马,继而问徐钧安,「要一起吗?还是在营里等我?」 根本没得选。 徐钧安重哼一声,也上马。泰宁回以灿烂笑容,当众牵起他的手。范可耀和乌尔朵紧随其后,留燕笳在大本营保护后方。 京城城门头上,唐辰龙袍加身,挺起胸膛。 泰宁感慨:「辰弟长大了,长高了。」 徐钧安提醒道:「他都有儿子了。」 此时,京城南,来安门。 李存安催促徐家众人:「快点,朝廷的人该发现你们不见了。」 他拿出伪造的证明,一人一张,徐府旁支多,人多,他数着人数,插进出城的队伍。 最前面,徐钧安大伯一家已出城。最后面,徐府老太君拄着拐杖,颤颤巍巍。 「等等,」李存安额头渗汗,拉住老太君,「太老爷呢?」 老太君年纪近百,头脑早不清楚,记不住事情。听到李存安的话才懵懂回望,按住重孙女儿的手,「老头子呢?」 「不管了,你们先出去,」李存安推他们,随着队伍往前挪步,再三叮嘱,「马车向西,找燕将军,说清楚你们是徐钧安的家人。」 直到目睹徐家人全部上车,方向也没错,李存安才狂奔回徐府。 城门楼上,一位白髮苍苍的老人被推站上去。脚下十丈高楼,他的双手被捆绑在身后,头颅高昂,任风吹乱银髮。 「太爷爷!」 泰宁拉住徐钧安。 她明明派了李存安进城,居然没来得及?! 那陈宜那边,该不会也…… 第63章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夜深人静,巡逻队伍在帐篷边绕了三圈,没忍住问:「宜姑娘,还没睡吗?」 他们已闻到酒香,没什么好遮拦的。 「喝完这口就睡,且放心吧。」陈宜朗声。 她没有撒谎,端起酒罈一饮而尽,回抱泰宁,拍胸脯道:「教给我们。」 卯时城门刚开,两人就拿着伪造的通关文书,进了京城。 他们兵分两路,陈宜去找梁芨在太医院的朋友,李存安去解救徐府众人。 「江伯伯,」她拿下草帽,擦干净脸,露出清秀面容,「好久不见。」 江太医买下樑府旧宅,却不住,一心等好友服刑结束回京。他正在熬药,听到熟悉嗓音,回头。 风吹落叶,药香苦涩,故人归家。 江太医先是激动、欣喜,勐地站起来,身体摇晃了两下,才看清陈宜眼中含泪,继而察觉不对。 「梁兄出事了?」他问。 陈宜鼻头髮酸,仰天止住眼泪,点点头。 「李存安已经替他报仇,杀了佟大。」她一开口,哭腔再也止不住,眼泪啪地滑落。 她擦掉挂在下巴上的泪珠,跪地磕头道:「求伯伯助我们一臂之力。」 江太医沉默许久,才问:「听说,你们拥戴的是泰宁公主?」 陈宜头磕得更低,上半身几乎伏在地上。 「是,陈宜此趟正是要救太妃出京。」 江太医听后,没有再问,也没答应,而是扶起陈宜,慢吞吞说:「跟我说说吧,梁兄如何没了的。」 他目光柔和,未曾有一丝杀气。 陈宜讲到梁芨被捆绑,麻绳浇水烘烤,至于窒息,「到最后一刻,他也没喊一句救命。」 「梁兄是个汉子。」江太医嘆气。 "今日皇帝就要亲自迎战,恐怕已经来不及。不过,我有别的办法。" 他从屋里拿出巴掌大小一盏琉璃杯,其中盛满无色,闻上去冷冽却喉咙发热。 「认得吗?」他自问自答,「你当日送进兴庆宫的药酒一直有剩,我拿回来了。」 陈宜眼睁睁见他将毒酒倒进药罐,滋一声,药罐里咕咚冒泡的药汤平静下来。 「月前,皇后产子,月子后一直头疼,恐有风疾。整个太医院,只梁兄钻研风疾脑痛,我得了他的医书,这药也做不出一二。」 药汤又沸腾起来,江太医灭了火,倒出浓汤。 「当时皇帝还说他派人去找梁芨。」 「呵呵,」江大人重哼,「装得可真像。」 陈宜一听他要用药害皇后,慌张开手臂,拦住他。 「祸不及妻女啊!江伯伯!」 「你让开!」他挥袖,反被陈宜挽住臂膀,「他们杀梁芨时又何曾想过祸不及妻女?!我就要让他尝尝,亲人代为受死的感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1页 陈宜的力气毕竟不如男人,生拉硬扯到门口,松劲一会儿,就被推开。 也是此时,李存安出现,扶起她。 辰时两刻,城墙上的老人终于站不住了,他的身体歪歪倒到,声音如洪钟:「好重孙,是个男人!切莫松口,让太爷爷看不起你。」 说完就往下跳。 「太爷爷!」徐钧安撕心裂肺,泰宁仍旧拉着他。 徐家上下几十口人,没人看得上庶出的他,只有太爷爷,来了两次学堂,亲自点拨老师关注徐钧安,说他是自己唯一中意的继承人、当家人。 他甩开泰宁,驾马冲过去。 京城城门楼分三级。老太爷和小皇帝站在最高一层,次层和尾层站满了守兵。 说时迟那时快,几乎同时,李存安从尾楼蹦下,次层弓箭手架起。 只见一银甲幻影迅速下落,拉住老爷子,抛起扛肩。两个人落地滚两圈,堪堪定住。 老爷子胸口起伏,还未庆幸活下来,就见密密麻麻的箭雨朝徐钧安攻去。 「安儿!」 这声安儿喊得李存安心颤,恍惚看见母亲临死前喊自己的模样。 隔了三年,他的心脏原来还会因母亲疼痛,还以为早就忘了。脑海里,女人老去的面容逐渐清晰,替换掉那个年轻艷丽的扬州名妓的模样。 在母亲死后三年,他终于直视内心对母爱的渴望。 内心对于皇权争斗的噁心到达顶峰,他望向城墙上的小皇帝,浑身杀气腾腾。 那些羽箭似算准了,围绕徐钧安一圈,射完就停下。徐钧安发现自己成为诱饵,想要回头,羽箭就落在马蹄边。 他困在中央,进退维谷。 李存安眼睁睁看着徐钧安下马。 他拔出匕首,被羽箭射穿手臂,匕首掉落,又伸手去够,羽箭落在指尖也不放弃。 整个战场一声不吭,所有人都知道他想做什么。 李存安扶着老爷子,老爷子浑身颤抖,眼泪断线似地流出,嘴中喃喃:「好安儿,我的好安儿。」 如果留在其中的是自己,也会选择一样的路。李存安这样想着,拔出腰间的短刀,朝城墙上投去。 李嗣行曾教他投掷术,力气精准时,手边万物都是武器。李存安没有成功过,但这一次……伴随「啊」一声,刀尖扎进弓箭手的小臂。 他已然发现,皇帝身边那个神箭手百发百中,但也只有他。 小皇帝这才注意到城墙下还有两人,气急败坏,命令道:「把他们给我带上来!」 城门内发出咚声,像是门栓被抬起。 小皇帝身后,太监匆忙附耳,不晓得说了什么。砰!门栓又放下。 李存安大吼:「徐兄,别犯傻,有转机!」 宫中已乱做一团,皇后好生生带皇子逛着御花园,忽地,腹痛吐血,连下身也淋漓落血。众太医诊断,都说没有办法,除非梁芨来治,有两分把握。 太医院众人都以为皇帝早派人去接梁芨,觉着有一线希望。 皇帝风尘僕僕赶来。 「皇后!」 他无视跪了一地的太医,疾步直冲幕帘后头去。 帘子两旁,随侍太监中走出一人,挡住他的路。 「混帐东西!让开!」他大吼。 小太监不让。 大太监骂骂咧咧过来,手掌高高举起,小太监抬头瞪过去。 陈宜眼神凌厉,大太监的手愣是顿在半空,平白生了一鼻子的汗。他手指抖个不停,指着陈宜,连连后退,「是…是你。」 小皇帝这才正眼看陈宜。 陈宜张口:「我姑父梁芨已被佟家庸官杀害,但皇后还不是药石无救。」 底下的太医们交头接耳,抖如筛糠,想看皇帝又不敢看。只有江太医与陈宜交换眼神,叩首道:「启禀圣上,众太医意见一致,皇后此病唯有梁芨,梁大夫可救。」 皇帝眯眼看向陈宜,「你就是陈宜?」 陈宜点头。 头脑冷静下来,皇帝沉着,提出和陈宜偏厅说话。陈宜却不,她非要当着众人说清楚,只有眼睛多了,她才能保自己无虞。 「姑父在靖远研制出牛黄解毒丸,可解风疾,也可止痛止血,吊着命。」她拿出玉瓶。 皇帝使眼色,大太监即可命人押住陈宜,夺过玉瓶。 然而玉瓶空空如也。 肩膀、手臂、膝盖都痛,她心脏嘣嘣直跳,早感觉不到,反而笑道:「我这瓶烧伤时早就用光了,不知道我送给泰宁那瓶,用光了没。」 咚。 小皇帝一脚踢在陈宜腹部。 陈宜不曾想他会这样,腹痛如刀绞剑刺,五脏六腑都拗在一起,小腹也忽而坠痛。 她额头冷汗直出,被小皇帝抓住后脑勺的头髮,近看到皇帝扭曲狰狞的五官。 「你竟敢威胁朕?!朕乃天命之子,天皇老子都得让朕三分,你竟敢威胁朕?」 陈宜抱住自己,不敢置信。 这和泰宁说的不一样!小皇帝根本不是泰宁口中温润可爱的小皇子形象。 陈宜以为自己完了,忽而又生变故。 她与皇帝争吵,内堂皇后、妃子,外堂众太医,都听得清清楚楚。皇帝此言便是要皇后等死了。 皇帝身后,一把匕首绕过,横在他的脖子上。 陈宜不认得此人,只看她从帘内出来,一身华服,头戴珠翠,想是后宫妃子。她还在奇怪妃子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殿外御林军沖入,枪头却指向大太监和皇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2页 一人着绛红色官服、黑色官帽,胸口绣图仙鹤亮翅,从御林军中间走进来。这人身姿挺拨,气质文雅,双眸深邃如鹰犬。 「你幼时,为师曾教你,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深以为然,」太傅大人手指纤长,看不出年纪,礼貌接过身旁将士的剑,指向皇帝,摇头惋惜道,「如今,你忘得好干净。」 「大人别跟他啰嗦,小姐快不行了!」妃子急道。 陈宜这才明白,这妃子恐怕原是皇后的陪嫁,被皇帝看上才封的妃。 两把利刃朝向自己,小皇帝还在笑,「朕是大昭唯一的皇帝,你们这帮小人休想杀我。」 陈宜腹痛,趴在地上,正见小皇帝袖中掉出铜球状物体,通体镂空,散发阵阵刺鼻味道。 那味道熟悉又陌生,众人捂鼻。 陈宜见着铜球内燃起的火星子,回想过来,幼时第一次酿酒,酒糟太浓,又煮得太过,就是这味道。 「小心!」她挣扎起身,扑倒妃子。 火团在小皇帝和太傅中间迸开,膨胀的空气如无形的大手,将众人推出数十步远。 陈宜只觉得身体飞出,后背撞到柱子。接连的疼痛让她睁不开眼,却听一把虚弱女声,「你…你流血了。快叫太医。」 太医也都将将爬起来,帽子掉得到处都是。 陈宜还没懂,手撑住地,想站起来,却摸到臀部下头一片黏腻。她愣住看向下身,血已浸透衣摆。 第64章 拔步床似的轿子 火势发展迅速,门帘子似一道火墙,火舌沿着屋顶吞噬内院外厅。 陈宜腹诽自己五行缺水,半辈子做酒,净和火犯沖。她不敢动,稍微用力唿吸小腹就有热流打转。 身后,皇后娘娘被人背起,陈宜听见弱小的一声「救她」,迅速拉住路过的衣角。凭着手中光滑的触感,她猜想是刚刚那位妃子。 「给…」陈宜颤巍巍从怀中掏出布包,喉咙似刀片刮过,已说不出更多。 那人接过解药,一句谢谢也没有,只听得渐远的咳嗽声。 紫宸殿到处都是噼里啪啦木头燃烧的声音,不时还有木头掉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塌。 黑色浓烟滚滚,眼睛辣得睁不开,陈宜逐渐意识模煳,她想要唿救,手臂伸出,正巧被另一只手捉住。 浓烟中她看不清来人,只心道得救了,安心下昏死过去。 大明宫外,火星子飘出来,太傅大人捻灭。火光填满他的瞳孔,继而被深不见底的黑暗掩埋。 小太监慌张来回,手里拎着水桶,他伸手拦住,「该救的人都救出来了,就让它烧光吧。」 「烧光了才干净。」他说。 说完,他转身朝兴庆宫走去。皇后、太妃,还有陈宜,都在那里,御林军也围在那里。 身边新升的千牛卫忙跟上,问他:「那帮叛军怎么办?」 「您一句话,咱就杀出去!」千牛卫握拳兴奋道。 「叛军?」太傅大人长相明朗,笑起来却阴森可怖,「泰宁公主若是叛军,于宫中谋杀皇帝的我们是什么?」 千牛卫答不上来,也不敢再问。 宫中路纵横交错,大明宫到兴庆宫要穿过两条宫道,一道宫门。朱墙琉璃瓦,狭窄的一方天空。 太傅大人望向天空,这就是女儿每日所见,难怪一见面就掉泪。 陈宜从昏睡中清醒,睁眼便看见江太医擦拭额头汗水,笑道:「醒了!醒了!」 手臂上扎了十几根银针,稍一动就抽筋似的疼。 「别动。」江太医按住陈宜,眼神示意宫女,宫女上前,用湿手帕轻拭陈宜嘴唇。 他眨眼,让陈宜放心,「你和胎儿都受了惊,险些一尸两命,万不可再动。」 「多亏太傅大人当机立断,冲进火场救你出来,」想起来还后怕,江太医连连望天作揖,「也是梁兄在天有灵啊。」 提起姑父,陈宜想到这半年多来种种磨难,不禁轻抚小腹问:「他…他来了多久了?」 江太医瞪大眼睛,「你竟不知自己有身孕!」 他起身到床尾,陈宜发现自己的双脚被捆绑,吊离床面三寸。江太医将束缚带拉紧,「至少要吊三个月,到时孕七月胎也稳了,就算早产也问题不大。」 自与董参分开,她没再喝药,月事不来也是常事。陈宜掐指算着,四个月前……难道山洞那夜就中了? 这小东西竟跟着自己淌过回鹘,闯过庐州,她还喝了许多酒,都没有折腾掉,实在坚强。 门口传来侍卫问候,「参见娘娘、太傅。」 嘎吱门响。 陈宜不自觉捂住肚子,生怕他们伤害自己的孩子。 皇后由嫔妃扶着,和太傅一道进来。她口唇干燥,脸色苍白,看着气色不好,眉眼极温柔道:「感谢姑娘救本宫一命。」 陈宜很尴尬,毕竟毒药是她做的,还用解药威逼皇帝。 「还请娘娘和大人饶恕民女,」她艰难伸手指,「我,我没想到会这样。」 太傅大人脸色不佳,皇后拽他衣袖,才态度软化,「算了,你既已救了苹儿就不跟你计较了。」 他屏退左右,连江太医也遣出去,一边扇风一边抱怨,「这屋子也太热了。」 陈宜的床前打了两口炭炉,被子里还塞了手炉,盛夏里,屋子成了烤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3页 皇后也在抹汗,仍保持闺秀得体形容,嗔怪道:「爹爹说正事吧。」 屋里的温度于陈宜而言刚刚好,她晓得自己体虚,更加珍惜腹中胎儿,讲话都轻声轻语:「您说吧。」 太傅和皇后语气温和,说的话却不容置疑。总而言之,就是要保皇后和皇子的荣耀和性命。这些泰宁早有打算,陈宜胸有成竹。 太傅听陈宜说完泰宁的打算,轻嘆道:「确实,立储是大事。泰宁能有此胸怀,着实比她弟弟强许多。」 「那我们也可让一步,」太傅看向皇后,皇后眼中含泪,点点头,太傅才说下去,「苹儿体弱,老夫要带着她归隐田园,不再管朝事。」 「至于小皇子,既已立太子,就当是皇上的儿子,取名也麻烦女皇了。」 酷日之下,徐钧安捂住伤口,瘫坐在地。 城楼上的弓箭手射不准他,怕射死他没了诱饵,只在他身后射箭,不许他离开箭阵。 就在李存安绕行城墙,想找薄弱点时,老爷子大喊:「有动静!」 城门里头果然又传来咚咚声。 李存安将老爷子护在身后,找到一处凸起死角,躲避进去。 又是咚一声。 城墙上竟然掉下一个人! 李存安看见死人脖子被割断,再看阵中徐钧安重新站起来,一瘸一拐朝自己走来。徐钧安身后的靖远军也蠢蠢欲动,泰宁望着城楼,似乎还在观望。 他仰头,角度问题,看不见城楼上情况。 城门打开,走在最前的统领李存安不认得,他手里拿着的人头,李存安却认得,是滑州城外逃脱的袁进。 统领大声吼道:「吾乃千牛卫江宸,宫中奸佞已除,恭迎殿下回宫!」 此话一出,泰宁也不再犹豫,匹马当先,捞起徐钧安奔突进城。 街道萧索无人,靖远军疾驰而过,只听闻马蹄声和此起彼伏的高唿——「恭迎殿下回宫!」 窸窸窣窣,百姓忍不住探看他们的继任皇帝,只看到泰宁飞驰而过的背影。 一身红衣覆铠甲,马尾飘扬,英姿飒爽。 百姓交头接耳。 「女的?」 「看错了吧,怎么会是女的?」 「女的就对了,唐姓男子不都被暴君和太后杀光了吗?」 泰宁没空听街头巷尾的评价,她驾马直接冲进宫门,熟门熟路冲到太医院。 「快救他!」 她撞开太医院的门,居然空空如也。 只有一个躲藏的小太监,哆哆嗦嗦回禀道:「人都在兴庆宫。」 泰宁啧嘴,再上马,正碰上大军赶到,一齐奔向兴庆宫。 李存安赶到时,大军已外撤,皇宫里宫女太监有条不紊,一切恢復正常。 听闻陈宜差点小产,他几乎摔下马,腿软了好几步,才调整好心情,推门进房。 热气铺面,着实烧得他一愣,復想起太医的话,说陈宜元气大伤,不禁眼眶发热,脚步放轻。 他在床边呆坐了一个时辰,江太医实在忍不住才来提醒他,「皇宫不是久留之地。」 「对,对,」他恍然回神,手指虚抚吊腿的束缚绳结,「怎么能让她不动出宫呢?」 他喃喃自语,想到办法。 那夜,睡不着的京城百姓看见一顶拔步床似的轿子,被人抬出。床帷一层又一层,将里头封得死死的,一丝风也进不去。 有人传是过去小皇帝宠幸过的女人,被一股脑扔了出来;也有人传是女皇命人寻面首,尝试后不爽利,全部退回原处。 没人注意,床轿绕了两圈,拐进一座废弃旧宅。 宅子里干净整洁,显然一直有人打扫。 「夫人,有没有不舒服?」李存安抻着脖子问床里的陈宜。 「没有,没有。还没到吗?」 拔步床忽地下落,停在地面,床面弹起又下落。陈宜吓得吸气,直捂肚子,生怕胎儿受惊。 「手脚轻点!」 李存安声音不大,陈宜听出他怒气腾腾,忙出声:「不打紧,你们走吧。」 床帷一层层挂起,陈宜才看见四排空置的木架,原本那里放着梁家列祖列宗的排位。 「这里是祠堂。」 李存安点头,亲吻她额头,深情款款地看着她,「这么大的床,别的房间进不去。」 他指向四周,陈宜动弹不得,仅看到视线所及之处都封了层油纸。 「我听太医说了,不能进风。」 毕竟是祠堂,深夜还有点瘆人。李存安忐忑问她,「会不会阴森?你是不是怕?怕的话……」 「不怕,」陈宜打断他,牵起他的手,望着他,「这里很好。」 「说不准姑父会回这里,保护我,和孩子。」 同一时间的兴庆宫,鸡飞狗跳。 淳太妃撞门摔碗,发疯似的喊叫:「乱臣贼子!你们不得好死!」 泰宁刚看望过徐钧安,闷闷不乐,进庭院便听到母亲的声音,「叫泰宁来!」 宫女太监哆嗦,跪了一地。 「她吃过晚膳没有?」她问。 宫女磕头答道:「启禀殿下,太妃娘娘掀翻了食盒,一口没吃。」 泰宁恹恹道:「那她还真有力气。」 她转身准备离开,屋里,她的母亲尖声嘶吼:「泰宁,你弒弟夺位,不仁不忠不义不孝,小心天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4页 一盏茶前,她刚刚被徐钧安推拒,说她心中只有天下,不需要爱人。无论她如何解释不能让将士们送死,徐钧安就是闭眼装睡,一概不应。 她心里苦、委屈,却不能表现出来。 她疾步走上台阶,踢开门,屋里骂声骤停。 许久未见的母女俩皆挂着两行热泪。泰宁忍不住问母亲,「若今日辰弟杀了我,你还会这般闹吗?」 淳太妃妆容脏乱,瘫坐在地,许久才压着嗓子说道:「他是皇子,该有争夺皇位的野心。」 「呵。」泰宁朝天讥笑,再也没兴趣跟她说任何话,眼泪也流不出来。 她走向庭院,一部比一部坚定,面目冷静地下令,「淳太妃染上疯症,当好生治养,永远不许踏出兴庆宫一步。」 天地都昏暗,周身寒冷。 泰宁望向神武门,弟媳和太傅应该已经出宫。 原来自己从来不曾拥有过父母的爱,泰宁痴痴地想,如今她随时可以出宫,已经比小时候好多了。 人,也许该知足。 第65章 大结局(上)女皇登基 女皇登基前,昭告全国,立皇子标为太子,追封先帝谥号孝烈皇帝;又感河西少主战死沙场,追封义勇恭侯。 与李存安相比,唐辰的谥号讽刺意味浓烈,淳太妃听闻后又砸骂一番,大叫着要在册封大典给泰宁好看,怎料泰宁一道圣旨下来,免去她参典劳累,就在兴庆宫休息即可。 从始至终,泰宁连看都没来看她,她才终于相信自己真被圈禁,再也踏不出这道门。 「她不闹了?」泰宁批奏摺,不抬头问身边太监。 「是啊,太妃今日三餐正常用膳,太医前去请安也没被轰出来。」 泰宁满意点头,笔尖蘸朱墨继续书写。大太监躬身,没有要退下的意思。 「还有事?」她放下笔,认真听大太监说话。 「陛下,徐公子又来了。」 前几日争吵后她便不再见徐钧安。 目光重投奏摺,泰宁冷冷道:「让他回去,这么有空不若去看望陈宜。」 「诺。」 大太监倒退出屋。 偌大的御书房空空荡荡,泰宁靠躺藤椅,张开双臂,一手空空,一手紧握玉佩。 徐钧安离开皇宫,直奔梁府。 李存安如今是个「死人」,陈宜又不能动,宅子里成日静悄悄的,外头都不晓得这里住了人。 从前徐钧安和陈宜偷卖九酝春,都是侧门进侧门出,偷偷摸摸,鬼鬼祟祟。 一切仿佛回到原点,他转进小巷,敲门,两长一短。 陈宜一听就知道是他。 李存安打开门,灰色劲装袖子撸到小臂,头髮高束成马尾,看着年轻有朝气。 他手上抓着抹布,抬起手臂擦了一把鼻头的汗,让徐钧安进来。 「你怎么才来?陈宜昨天还念叨你和泰宁,过河拆桥,把她忘了。」 他走在前头引路,打趣徐钧安,回头看见徐钧安哭丧个脸,才发觉不对劲,「你怎么了?」 他们走到祠堂外头,陈宜躺在床上不能动,听到他们的声音,只能伸出手臂,小手招个不停。 「怎么了?泰宁又被欺负了?」 「谁能欺负她呀?」徐钧安撅嘴。 李存安给他搬来座椅,他嘴唇抖动,「她欺负我才对。」 「她要给我赐婚,」徐钧安捶胸,企盼地望着李存安,「李兄是晓得的,我为她赴死,眉头都不皱一下。她怎么能嫌弃我出身商贾,还让我娶别人?!」 经歷过京郊一役,李存安和徐钧安打心眼里尊敬彼此,俨然成生死之交。 见他委屈巴巴,又小心翼翼,李存安不自觉站在徐钧安这边,愤慨道:「最是无情帝王家,我看你继承徐家家业,做个富商,放意肆志,比给她做面首强得多。」 徐钧安重重点头,可想想还是放不下,鼻头髮酸,眼眶湿润。 「别火上浇油,」陈宜轻拍李存安,转劝徐钧安,「也许,她有难处。」 「她有什么难处不能同我讲?」徐钧安更激动了。 陈宜答不上来,就拿自己举例。 她轻抬下巴指向自己的双腿,「我才晓得怀孕这么艰辛,日夜惊惧,比被俘虏时还提心弔胆。」 「但还比不上每回进宫,每一步,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小心翼翼,如刀尖舔血。站得累,跪得累,动脑子更累。」 「你就原谅她分不出心思体恤你吧。」 徐钧安还没说话,李存安先心疼上,趴到床边握住陈宜的手,连连问她:「现在还累吗?要不要再多喊几个太医来看看,或许可以早点启程。」 徐钧安盯着手心,伤口好的差不多,纱布白净,已没有血渗出。他回想起滑州城外泰宁面无血色的模样。 「小产…不,生孩子,」他踌躇问陈宜,「生孩子会流很多血吧?」 陈宜晓得他想到什么,轻拍他手背,安抚道:「泰宁的身体可以调理好,孩子还会回来的。」 徐钧安点头,深嘆气,起身。 李存安坚持送徐钧安。陈宜看他背影,总觉得刚刚他的表情扭曲,似乎知道些东西,不能明说。 京城繁华如旧,酒楼前头还有小摊子,正逢午市人最多的时候,吆喝声不绝。 李存安拉住他,指向酒水牌,九酝春放在最前面,价格最贵。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5页 「你这么会做生意,不传承下去多可惜。」 徐钧安疑惑,「你什么意思?」 「如今天下大统,平衡各方力量非嫡储不可。若女皇有亲子,那大昭还姓唐吗?」 「泰宁已经立唐标为储,就算有自己的孩子……」他反驳到一半,话音越来越弱,「有自己的孩子,也不会伤害唐标。」 他自己心虚,李存安抱手看他,「你信,别人信吗?太傅大人虽然隐居,但勐虎下山威力非常啊。」 徐钧安咬唇,似下定决心,「那我可以不要孩子。」 李存安笑,「这话不该和我说。」 他走向酒楼,朝徐钧安挥手告别,「我去买酒,你随意。」 如此再不懂,就是蠢才。徐钧安豁然开朗,转身朝宫门奔去,还不忘朝李存安大喊:「多谢李兄!」 御书房外堂,泰宁一边用膳一边听礼部尚书汇报布置大典事宜,「皇袍不用那么复杂,一切从简,切勿铺张。」 她吞下一口鱼汤。 大太监疾步,跑到门口,砰一声,被门槛绊住,摔了好大一跤。他爬起来,扶正巧士冠,下跪磕头。 「不要慌张,」泰宁漱口,伸懒腰道,「何事?慢慢说。」 「徐…徐公子吵着要见您。」 「他吵就吵呗,你们处理就好,不要烦朕。」泰宁说着要去午睡。 「陛下!」大太监磕头,声音发颤,「徐公子在宫门外,喊…喊…喊李少主还活着。」 「什么?!」泰宁惊出一身冷汗,当即换上常服,「备步撵!」 小太监跑得快,步撵晃得也狠。 泰宁胸口起伏,脑子里纷繁,稍一思索就晓得徐钧安去过陈宜那里,恐怕李存安点拨过他。不然,以徐钧安的脑子,恐怕现在还不明白,她大张旗鼓追封李存安,就是要天下知晓她是个寡妇,不会有后代。 转过路口,八丈巷道尽头就是顺贞门。 「停轿,朕要下来。」 宫门打开,她一步步走向光明,徐钧安在那里等她。她拉住徐钧安,把他拉进自己的黑暗里。 「你要干什么?!」泰宁隐怒。 常人早吓得跪下,徐钧安根本不怕,他拽住泰宁,拽进自己怀里,紧紧拥抱不放开。 「放肆!」泰宁挣扎。 「我就放肆,」徐钧安抱住她,轻吻她耳廓,「陛下再动,我还可以更放肆。」 怀里的人果然停下。 城墙太高,光照太暗。徐钧安不晓得抱了多久,直抱到泰宁的手攀上他的肩胛骨。 「你想好了?」泰宁问,「我不能给你名分,不会生儿育女,你却要为我守贞。」 「守贞」这个词用在男人身上着实稀奇,但泰宁如今是女皇,皇帝宠幸过的身体不能再被别人碰,不然即是皇室丑闻。 「这样挺好,少操好大一份心,」他放开泰宁,后退半步,行君臣礼道,「容小民回府禀告家翁。」 泰宁熬了几夜,眼睛布满血丝,这会儿被逗笑,肩上的重量似乎轻了半斤。 三日后,女皇登基。 往常新君登基,宫中设宴三日,款待皇亲国戚和二品以上官员。 泰宁大手一挥,「宫宴就免了,解除宵禁三日,你们准备的那些酒食也分给百姓吧!」 京城繁荣,百姓却好久没有彻夜狂欢,听闻消息自然欢欣鼓舞,尤其商户,各家都卯足劲挣上一笔。 陈宜关在屋里,听到外头爆竹烟花炸开,吵吵闹闹,心痒得不行。 她晓得自己出不去,连翻身都难,没有要求出去玩,只盯着床顶长吁短嘆。 李存安陪在床边,切下一块梨,餵她一块,见她愁眉苦脸,觉着这样也不是办法。 他抱来被子,多塞进一个汤婆子进去,再打开窗户。 府邸围墙挡住一半视线,能看见崩裂的五彩烟花,也能听见孩子们的笑声,看见举着的金鱼花灯。热闹的空气从墙外瀰漫进来。 花车经过,花车中央童男童女扮作仙童,朝花车下散发酒食。花车车尾竖四面旗帜,上书各家酒食来源,陈宜和李存安都看见酒罈图案下头一个「九」字。 「哎!那个是……」 李存安已经起身,「我这就去看。」 咚,咚,咚。 两长一短。 李存安顿住脚步,回头看陈宜,陈宜努嘴,示意他先开门。 徐钧安摇扇,大摇大摆走进来,眉飞色舞、神清气爽,状态已和前日大不相同。 泰宁一身男装,乌髮遮在幞头帽里头,背手跟在他后头,浅笑摇头,一脸无奈。如今她气质高洁,周身散发生人勿近的气息,明明长相未变,却和过去的骄纵公主对不上号了。 「怎样怎样,我说九酝春最受欢迎吧!」徐钧安得意洋洋,同陈宜告状,「我同泰宁打赌,她非说思雪斋的米糕最紧俏。」 「哈哈,」他掐腰,牵过泰宁的手,轻刮她鼻子,「市井街市还是我最厉害。」 「好好好,你最厉害。」 陈宜躺在床上,看着这俩人,莫名觉得徐钧安像宠妃,泰宁像哄着爱妃的昏君。 她咂咂嘴,决定明日再找江太医来诊脉,得早点回庐州,那套喜服不晓得还能不能穿。 第66章 大结局(下)贡酒九酝春 又到年尾,陈宜自觉状态良好,想着回家过年,越发频繁地找江太医诊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6页 「这回总能动身了吧?」陈宜急切。 「我看你和李兄就在京城过年,正好陪陪泰宁。」徐钧安陪在旁边,心心念念留下两人。 「你陪泰宁就行,我们俩得回去陪姑姑。」 陈宜说话时还瞥江太医,指望他念在姑父的份上,放自己早点走。不过,她没有说,梁直带着堂嫂已回到庐州,前几日姑姑来信,还让陈宜放心,好生休养。 江太医半捲袖口,提笔写字。 见他愁眉不展,陈宜害怕,慌问:「他最近总踢我呢,该是个活泼健康的孩子…吧?」 她说得不自信,更多的是自己安慰自己。 「他很好,你不太好。」 江太医把药方递给李存安,瞪陈宜道:「从现在开始,每日要下床走走,步子要轻、要慢,身边还得有人。」 「安胎药还得继续吃,让他尽量在你的肚子里呆久点。」 「你如今随时可能临盆,动作谨慎着点。」 他说了许多,陈宜只听见「下床」二字,当即催着李存安解开脚上的绳子。 一天十二个时辰,十个时辰不得动,可把陈宜憋疯了。 不等李存安扶她,她自己扶着床沿站起来。可怜她动得太少,双腿麻木,根本使不上劲,刚站起来,就重新跌回床上。 孕妇身子重,砸床上声音也大。 屋里三个男人吓得淌冷汗,不约而同,伸手去扶。 陈宜挺直嵴背不敢动。 她的双腿不听使唤,脑子想着迈出,腿动也不动。 「我…我的腿没了。」她声线抖动。 「瞎说什么,好好在这呢。」 李存安蹲下去,搓热手掌,熟练地揉捏她的双腿。自小腿揉到大腿根,指尖触到湿濡。 他愣住,手掌展开,果然是血。 徐钧安和江太医也看到。 「快!」江太医推开两个呆滞的男人,强行按陈宜躺在床上,按压她隆起的腹部,「你不疼?」 陈宜嘴唇发白,摇摇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江太医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你下半身知觉、力气尚未恢復,使不上劲儿的。」 他望望这家徒四壁,一跺脚,「李公子留下,徐掌柜快去我家,带我娘子和她那两个婢女过来!」 他说完,陈宜忽叫了一声。 「啊!」 她的腿没感觉,肚皮骤缩,似有人拧着肠子扭动。这感觉一眨眼就消逝,陈宜刚抓紧床帷,又松开。 这感觉太可怕了,不知道下一次疼痛什么时候来,也不知道会多痛。 陈宜大脑空白。 「下腹痛吗?似抽筋?」江太医摸她下腹,得到肯定回答,立刻飞奔出去,「我去烧热水,别害怕,还有一会儿才能生出来。」 他拎着袍子跑出去,匆匆又回来,「别忘了唿吸!」 急急忙忙又出去。 屋里只有李存安和陈宜。 「别紧张,」李存安握住陈宜的手,「会没事的。」 他劝导陈宜,自己鼻尖额角都是汗水,手也在抖。 汗水粘在两个人的手心,陈宜找回理智。她点点头,深吸浅唿,吐出一团又一团水雾。 「你也别紧张。」 「我可以的,我会没事的。」 她劝导李存安,也劝导自己。 不时的阵痛一直持续到深夜,终于变得密集,抽筋似的疼变成剥骨,疼得她身子反弓,忍不住大吼。 「啊!!!」 「忍住!」江夫人拿毛巾塞进她嘴里,每一句都在吼,「力气用在肚子上!」 一旁的婢女赶李存安出去,李存安步步后退,退到门边,看见陈宜脸胀成猪肝色,脖子上青筋爆出,眼角振出眼泪。 陈宜被火烧都没有哭,竟然哭了。 李存安脑壳发麻,只恨不能代她痛。 管不得什么礼数,他推开婢女,跪到床前握紧陈宜的手,「你掐我,打我,怎么都行,只要能舒服点。」 陈宜艰难睁眼瞥他,摇摇头又闭上眼,仰头使劲儿。她握紧李存安的手借力,手指也变成一根根短短的胡萝蔔。 床上已遮起围帘,江夫人从帘子里钻出来,指挥婢女道:「你们帮帮她,已经能看见了!」 接下来的一幕,再次让李存安震惊。 两个婢女爬上床,一人跪在一边,直接上手推陈宜的肚子。她们小心翼翼,眉毛上都沾汗珠。 即使如此,每每动手,陈宜就会仰头,喉咙发出呜呜的哭声,浑身战慄。 他第一次知道,生孩子这么可怕。 「出来了!出来了!」 「哇啊!」 伴随婴儿啼哭,陈宜瘫软在床,胸口起伏,说不出一句话。李存安缕开她额前的湿发,又亲又抱,也说不出话。 两个人颇有种劫后余生的意味,没人管那个孩子。 门外,徐钧安比孩子亲爹娘激动,大声喊着:「儿子还是女儿?」 陈宜好不容易喘顺气,睁眼就见一张白嫩嫩的小屁股。 「好漂亮的小姑娘哦。」江夫人把娃洗干净,怼到她面前。 陈宜吓了一跳,仍旧接过襁褓。 孩子还没睁眼,小小一团,长得皱皱巴巴,也就睫毛浓密算得上好看。陈宜委屈,扎进李存安怀里就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7页 李存安还不晓得她被孩子丑哭了,以为她在感动,抚摸髮丝,轻声轻语道:「好啦,你也是好漂亮的小姑娘。」 房间里点了炉子,空气湿热,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和奶腥味。 江夫人和婢女换好床单,陈宜实在太累,靠在李存安怀里已经睡着。李存安轻轻放她躺好,女儿也睡在陈宜枕边。 时入隆冬,李存安踏出屋门,冻得一个激灵。 已经凌晨,没想到徐钧安还等在门外,更没想到,他的身后站着大内太监,手持圣旨。 徐钧安双手揣在袖内,笑容谄媚,拉着李存安跪下,招手催促大太监宣读圣旨。 「九酝春传人陈宜兰心蕙质、勤勉柔顺,平突厥,友回鹘,恩泽广被,今赐御笔牌匾,纳九酝春世代进贡。」 「闻陈宜产女,思其女尚幼,歷经磨难,乃福绵之人。朕遥感膝下无女,故册其女为长公主,赐名毓,封号永挚。」 李存安跟着徐钧安「谢主隆恩」,接过圣旨,才迟钝反应过来——「这意思,你们认我女儿做闺女,还起好了名?」 徐钧安嘿嘿笑,显然早有预谋。 「又没有抢你们娃,还不是你们养,不过多对干爹干娘疼她。」 封长公主的事情瞒不住,次日,京中九酝春分店就挤满了人,都想看看皇帝御笔。 徐钧安早准备好巴掌大拓品,敲锣打鼓。 「陈宜和公主昨日就走了,要看牌匾得去庐州。」 一片唏嘘声中,他提高音量,「不过!」 吸引到目光,他才拿出拓品,「我这有十块缩小拓印,本月在本店花销最多的前十位,可免费领取。」 「没办法,拓印难度大……啊!」 他还假惺惺想解释两句,被冲进来的人群挤到了店外。 陈宜和李存安也在一个月后塌上回程。 他们进京时一匹马,离京却带走五匹,两匹拉车,还有三匹拉货,脚程慢了许多,赶在年三十的夜里到了庐州。 百姓早有耳闻,簇拥陈宜马车,还好奇小公主的父亲是谁。李存安先从马车里钻出来。 「啊?是苗安?」 「果然是苗安!」 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李存安瞄到小媒婆打开口袋,一个接一个的收钱,一脸财迷相。 「小媒婆!你一个人回来过年?」他朝平梅挥手。 平梅也招手,挤过人群,笑嘻嘻道:「董大公子收拾屋子,小陈妹妹在厨房忙活,就连平佻都缠着你堂嫂学酿酒。」 她两手一拍,「就我一个大闲人。」 陈宜很久没收到靖远的信,不好意思问三人情况,旁敲侧击道:「这么多人一起过年,真热闹。董参怎么也过来了?」 「我和陈妹妹都要回来,他没得选,」平梅说完又补充,「而且,我和陈妹妹都怀不上孩子,一致认为他应该来找梁大夫看看。」 陈家姑娘文静,平梅干练,看来董参享受上齐人之福了。 「阿娘,姑婆喊你回家吃饭啦!」平佻个子长高不少,嗓子还一样稚嫩。 小媒婆哎一声当回应,牵着马车往陈园走。陈宜看着熟悉的街景,激动问到:「老宅还给我们了?」 小媒婆点点头,「过完年,陈伯跟我们一起回靖远。」 陈府门口的柳树依旧,枝桠干枯垂在那,陈宜就觉得很有生气。 李存安一手抱女儿,一手搂陈宜,幸福到身体都轻飘飘的。他亲吻女儿,再亲吻陈宜,「夫人,今日可有空采吉纳福,收下彩礼?」 他这是要订婚的意思! 陈宜抬头,杏目圆瞪,确认他没开玩笑才说:「还订婚?再订婚我要被城里的父老乡亲笑死!」 她顿了顿,重新挽上李存安的胳膊,头枕手臂俏皮道:「不若,直接成亲?」 两个月后,庐州城迎来最热闹的一天。 乌尔朵带着大马群山的人,非说自己是娘家人,堵在陈府门口要赏钱。 「哎,我说,大马群山上的酒水包圆了,行不行?」 「行!」李存安一口应下。 「行什么行?」徐钧安和燕笳,一内一外,同时出声。 徐钧安是东家,燕笳怎么回事?李存安奇怪望他。 他如今天天铠甲,难得换回青衣马尾,抱手昂头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也得赚点钱补贴军费啊。」 他不再称唿李存安少主,改叫「兄长」。 「兄长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怎能这么容易答应!」 两边人吵闹起来,就见陈府里面钻出个小孩,小大人似的,掐腰指点大人们,「你们好幼稚。」 平佻一句话,大人们哑火。 趁着众人反应不过来,李存安牵着平佻的手,越过人墙,钻进后院。 正堂前,陈宜以扇掩面,刚刚拜过姑姑,拜过双亲和姑父的灵位。 没有男性长辈,她就这样一个人一步步走向李存安。李存安给了平佻赏钱,紧绷在原地,盯着陈宜走过来,托住她的手。 就这么,苗安和陈宜终于完婚,住进他们一家三口的小院子。 九酝春越做越大,只有庐州酒坊的门楣挂上了鎏金御笔:贡酒九酝春。 再后来,逢年过节,夫妻二人就带着女儿进京,看一看干爹干娘,带走一堆金银珠宝。干爹干娘实在太宠,小陈毓再大一点,常常央求爹娘带她回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8页 至于九酝春收了新徒弟,卖往国外,又是更久之后的事情了。 第67章 番外一:吃醋(上) 久圣元年,昭女帝平定天下五年,商贸鼎盛,沿海沿河空前繁华。 九酝春订货量大,尤其是开春时候,都要运到扬州集散,发往沿河各州县。 「姑姑说了,她帮我们看着毓儿,」陈宜牵起李存安的手,撒娇道,「你就带我去吧。」 小毓儿离不开娘亲,李存安又出生于扬州,熟悉扬州街道。是以,自扬州修成集散码头,每三月一次的装船都是李存安去。 「毓儿都五岁了,偶尔也要离开娘亲,学会独立。」陈宜正色。 「我看你就是想出去玩儿。」 天色刚亮,马队已准备妥当,且等着东家话别。 李存安和陈宜站在后门,门漏出一条缝,能看见院子里安安静静,只有水缸上漂着的叶子盪啊盪。 「毓儿还没醒?」李存安问。 「嘘,」陈宜轻手轻脚,干脆往车里钻,钻进去后又伸头,只露出圆圆的脑袋,「你不上车我可一个人去了!」 想到两人好久没有独处,出去游玩散心倒也享受,李存安嘆气,跳上车。 「驾!」 车夫挥动缰绳,马儿踱步前行。 车厢里,陈宜得逞,抱着李存安的胳膊,枕着肩膀,闭眼道:「我眯一会儿。」 昨夜,陈毓缠着她讲故事,一则沉香救母来来回回讲到深夜,陈宜比女儿先睡过去。 李存安想到进房时看到的情景,母女两个,两张相似的脸头靠着头,唿唿大睡,可爱得他忍不住……叭,叭,两张脸蛋各亲一口。 他们到达含山时正值午市,县里不比州城,街道窄许多,也没有三层高的酒楼,多是小商小户,更吵闹,也更有烟火气。 陈宜被车外的鸡叫声吵醒,掀开窗帘一看,竟是两个妇人抢夺一只鸡,那只鸡被扯着脖子,咯咯叫救命。 「嘿嘿,真有意思。」她趴在窗边,看见更多百姓,或笑或闹,生动有趣。 李存安凑过去,下巴搁在她头顶,「这也好笑?」 他这样说,心里却清楚,陈宜在开心外头的世界越来越好,五年前他们出门都得乔装打扮,碰到的百姓都步履匆匆,生怕被搭话。 「要下去逛逛吗?时间来得及。」李存安从背后抱她,歪着脑袋问陈宜。 「可以吗?」陈宜眼睛发亮,很快又自问自答,「算了算了,抓紧赶路,听说扬州热闹非常,我可得好好逛逛。」 扬州当然热闹,只是那里有个人,李存安绝对、绝对不能让陈宜见到。 车马刚进扬州,便见到满街的琼花、兰花、海棠花…粉白色的小花站在枝头,花芯子颤巍巍地摇晃,盪出淡淡清香。 「哇!」 陈宜的脸恨不得贴在窗上。 「找两个伙计陪你逛街,我带人去码头,事情干完了来找你。」李存安喊停马车,想让陈宜先下车。 他拉着陈宜的手,陈宜不动,皱眉狐疑看他,「你怎么回事?总想让我玩。」 「我是东家,又不是小孩子,伙计陪我玩算怎么回事?肯定以公事为重呀。」 「走吧。」陈宜反拽回李存安,对伙计发令。 小贩吶喊,孩子嬉闹,还有公子小姐当街吟诗。 陈宜没心情欣赏。 她满眼都是李存安,看他撑着下巴望向窗外,眼中空洞,修长的手指动个不停,分明是脑子里有事在转。 他们认识近二十年,夫妻也有五年,还没见他这样过。 「搞什么鬼?」陈宜心里打鼓。 到了码头,李存安先下车,放好轿凳,牵陈宜下来。 这里是长江和运河的汇聚口,十余层石阶下,码头足有百丈长。港口停了三艘大船,船上船下人头攒动,上下搬运货物。 初春出酒的酒家多,整个码头瀰漫浓烈酒香,滴酒不沾的人闻一口都会醉。 「你看,那是从京城来的船,那是从临安来的……」 李存安引陈宜看港口景色,牵着她,急不可耐往台阶下走,陈宜却不动。 「这里这么热闹怎么不带我逛?」 她指向身后,各色鲜花后头立着三间园子,戏园、乐坊、妓院。与庐州不同,晌午刚过,这三间园子已敞开门做生意,进出惠顾的人还不少。 李存安脖颈僵硬,拧去鼻尖汗滴,尴尬道:「那些不正经的地方,我没去过。」 陈宜挑眉,更加确定问题就是这。 是哪里呢?她捏着下巴,视线左右划过三家店面。 就在李存安搂住她,要把人往港口带时,妓院三楼传来甜腻一声:「小安安,你又来啦!」 女人长相美艷,髮髻间插入两株大红色牡丹,招摇之余不乏娇柔。她半拢衣裳,伸出藕节似的小臂,风一吹,玫红色丝绢手帕从手指缝飘落。 李存安下意识伸手接。 倏地,陈宜的拳头带风,停在他眼前,握住那方手帕。她手背上的凸起的骨头还在动,咯哒咯哒,骨节扭动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顺着手臂,李存安看见陈宜额角青筋暴起。她略微扬起下巴,目光冷冽平静,直白地投向凭栏倚靠的女人。 「你别误会,她是……」 李存安想解释,陈宜视线重投到他脸上,勐地杀得他口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9页 「说啊,这是哪位?」陈宜双手背在身后,等他回答。 李存安结结巴巴,「是…是我姐姐。」 他声音越来越弱,甚至不敢看陈宜。 陈宜只晓得他和金仙儿母子从扬州到庐州,晓得金仙儿曾是花魁。但她毕竟是大小姐,从小无忧无虑,不会明白生活在这种地方的无奈和苦楚。 李存安一直避免陈宜认识到这样的黑暗,她只要活泼快乐就好。 楼上女人捂唇大笑,「是呀是呀,我可是他的好姐姐。」 上下里外,女人们都闹笑起来,更有甚者推着李存安和陈宜,往里送。 「是呀是呀,我们都是小安安的好姐姐。」 银铃般的笑声,浓郁的脂粉香气,陈宜都觉得噁心。她盯着李存安逐渐红起来的耳廓,还想给他个机会。 三楼只女人一间闺房,偌大的澡盆还冒热气。她光着脚,一点不避讳,翘腿坐在桌边,斟茶。 陈宜和李存安进门,她招招手,「来,坐下说话。」 「哟!」茶斟到一半,她忽而惊唿,「招待陈掌柜是不是该上酒啊?」 不等陈宜回答,就对外面喊道:「拿最烈最醇的酒来!」 「牡丹姐,你别!」李存安话说一半,被牡丹瞪过来,噎住。 他最不善应付的两个女人凑到一起,看来只有闭嘴的份儿。 牡丹瞪完李存安,望向陈宜又笑眯眯的,「我叫牡丹,是这间妓院的东家,也是花魁。」 她说话音调九曲十八弯,像猫挠人心窝。陈宜腹诽,果然男人都爱这样的。 牡丹的意思却是提醒陈宜,这间妓院原先就是李存安的家,李存安他娘也曾是花魁。 两个人各自琢磨着不同的意思,酒水到了。 陈宜先举杯,「我叫陈宜,是苗安的妻子。」 她饮尽杯中酒,牡丹一只手撑着桌子,也喝完,脸色比刚见时差了许多。她转向李存安问:「你现在姓苗了?」 李存安摸摸鼻子,「庐州人只晓得苗安,姓这回事,也就图叫得方便。」 「哦。」牡丹拖长音节,「也是,我们这些人谁知道自己姓什么。」 金仙儿的「金」字也未必真是姓。 「不比陈姑娘这样的清白人家,」牡丹的话茬又落在陈宜身上,酒也推过来,「女儿身也能传宗接代呢!」 这话怎么听怎么难受。 陈宜只当牡丹在吃醋,看向酒杯,无色液体反光,映出自己泛青古板的面容,真像个无趣的「正房」。 看来今天她和牡丹必须醉倒一个了。 两人推杯换盏,李存安在旁当摆设,大多数时间都是牡丹在说话,她有一百种办法让男人醉倒怀里,小小陈宜实在不放眼里。 只是没想到,喝到申时,陈宜还面不改色,她已经口齿不清,挺直嵴樑都困难。 「姑娘喝不了就别喝了,」陈宜按住她斟酒的手,「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喝的了,喝的了。」牡丹眼睛都睁不开,挥开陈宜,坚持要喝。 「别喝了。」这回是李存安阻止她。 他紧握牡丹手腕,面色阴沉,一字一顿,「我说,别喝了!」 牡丹不理他,他干脆夺过酒杯,一饮而尽,重重将酒杯掼在桌上,杯底隐隐可见裂纹。 陈宜本来不觉有什么,见李存安这心疼的反应,胸口又酸又疼。 她控制不住表情,快哭了似的,眼睁睁看李存安将牡丹拖到床上。 「你堂堂贡酒东家,跟她拼酒做什么?」 李存安给牡丹掖好被角,回头,便看见陈宜站在桌前,手指捏拳,胸口起伏不停,一副气急了的模样。 陈宜唇角下垂,实在受不了,冲过来拳头打在李存安肩膀,「你…你混蛋!」 她绞尽脑汁也只能骂出这样的词。 陈宜拳法凌乱,力气可不小,李存安莫名其妙挨了好几拳,才抓住她两只手,「你又生什么气?」 他看看牡丹又看看陈宜,「我真是生来欠你们的。」 第68章 番外一:吃醋(下) 「什么?你以前叫金安?你到底换过几次名字?」陈宜掐腰。 「我娘都不知道我姓甚,我当然也不知道。姓什么方便就用什么呗。」李存安摊手。 夫妻俩吵吵嚷嚷,陈宜气急踢向床头板凳,不料那板凳固定,一脚下去凳子没翻,陈宜的脚趾甲盖怕是翻了。 「嗷!」 她勐一嗓子,引得楼下的姐妹都跑上来,推开房门。 「没事没事,」李存安将陈宜护在身后,「牡丹姐醉了,我们扶她上床。」 院里的姑娘们狐疑,「牡丹姐千杯不醉,谁能喝醉她?」 陈宜揉着脚尖气唿唿,她才是千杯不醉,竟然质疑她的酒量。 「小安安,你还是不是男人?你婆娘欺负牡丹,你不拦着?!」 「姐姐,你看他现在真成嫁出去的弟弟泼出去的水,哪还记得咱们这群腌臜肉呢。」 女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李存安额发遮眼,仍挡在陈宜身前。 若换做别人他早就发飙,但就是这群姐姐,做着皮肉生意,被打被虐待,省出来的银钱给他买糖果和玩具。 他还记得牡丹房里的惨叫,那一夜,娘亲抱着李存安唱了一晚上外婆桥。他没睡着,娘亲也没睡着。第二天一早,牡丹姐姐嘴角淤血,买来一篮子糖葫芦给李存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0页 她拍拍李存安的头,温柔笑道:「吃吧,这回是干净的,我买给你一个人的。」 李存安懂事后曾扪心自问,如果晓得这银子如何来的,还会吃糖葫芦吗? 会的吧,毕竟那是牡丹姐的心意,是她赚到的第一笔银子。 五岁前的记忆太模煳,初到扬州,他见到牡丹,两人却是一眼认出对方。 李存安脸色低沉,黑得滴水,「你们若不想做,我今日就带你们回庐州,没人会晓得那些过往。」 「但陈宜,你们不用再试探了,我就是认定她了,再生七个八个小孩也还是会姓陈。」 话到此处,陈宜才明白过来,这群「好姐姐」真的是他的「好姐姐」,字面意义上的。 她们为李存安鸣不平,觉得陈宜欺负她们的弟弟,于是逮到机会要杀杀陈宜的威风。 这样的婆婆杀威,多少年过去,她还是厌恶得很。然而李存安视她们为亲人,陈宜不想让李存安为难。 她走到光亮处,摆低态度,想要缓和关系氛围。不料,福身福一半,肩膀被李存安搂住。 她抬头,见李存安眉间微蹙,双目坚定。 「今日我要带娘子游瘦西湖,吃正宗淮扬菜,就不打扰各位姐姐妹妹做生意了。」 他拉着陈宜往外,从姑娘们中间穿过。要下楼前,他停下脚步,眼底暗光流闪,轻道:「待牡丹姐醒了,帮我转告她,我和陈宜还要在扬州呆一阵子。」 「她若想找我就来客栈,只找陈宜的话就算了。」 陈宜一路被他搂着,手臂外侧肯定被按红了。 他们走到码头,走到自家货箱跟前。李存安看似在监工,眺望远方,无尽的水面,既有感伤,也有无奈。 「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吗?」陈宜掰开他的手指。 「啊,」李存安似惊醒,松手,「对不起,弄疼你了。」 陈宜疼得龇牙咧嘴,一边搓揉手臂,一边抱怨:「我今日才晓得,我们夫妻间竟然这样生疏。」 她抱胸,「你有那么多姐姐妹妹我不知道。你们姐弟相认至少三年,瞒得可真好!」 李存安无话可说。 码头向西一路繁花,他拽着陈宜的手挽住自己胳膊,尽量温吞地说话。 「那我带你去看看我长大的地方。」 背后是縴夫的号子声,路过人群也吵嚷,陈宜莫名觉得,能听见脚踩在花瓣上的声音。 他们贴着树下走,枝条上的花朵太沉,掉落下来,正巧落在陈宜发间。 李存安将花茎往她头髮里塞了塞,「挺好看的。」 「你不说话,别人定当你是扬州女子。」 陈宜刚刚一点羞涩,又被他毁了。 「怎么?你嫌我说话粗鲁?」 「没有没有。」李存安笑眯眯地握住她的拳,意味深长望向树阵后面,一条隐秘的小巷子被挡得严实。 李存安拉陈宜,低头,穿过树阵。琼花栽得太密,两人几乎是淌过灌木丛,不时还有人背后指指点点。 陈宜不在乎,她感受到相公浑身上下的戾气,那是一种原始的,想要毁灭什么东西的欲望。上次见着,还是她和姑姑逃出採薇阁的时候。 勐地扒拉出黑黢黢的巷子,只见小巷两面砖墙爬满苔藓和爬山虎,李存安下蹲,随手拽下爬山虎,陈宜凑近,才发现墙上竟然镶嵌着一个接一个铁笼。 李存安解释道:「扬州城最低贱的妓女就在这里接客,她们有的身上长藓、带病,有的被毁了容,或者残疾。」 他顿了顿,手指握拳,「只有我娘,是因为怀了我,被扔进来自生自灭。」 陈宜难以想像,金仙儿貌美如仙,作为突厥细作身手应当也不错,怎么会沦落至此。 「不过很快,她在这里生下了我,竟然健健康康地,母子俩都活下来。」 「老鸨觉得自己亏了,又花一道前把我们母子俩买回去了。」 李存安向巷子深处走去。 这里到处都是废弃腐烂的木头,偶尔勉强能看出来是辆推车。 他停在推车前,陈宜撞到他的背,鼻子似被撞断了,闭眼,倒吸凉气。再睁眼,就看见李存安蹲在笼子前,扯开的墙壁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安」字。 「我记得我娘经常带我过来,给她们送些馒头和酒。」 在这里的人只需要活着,和活得别太清醒。 他说完这一切勐然起身,拍打身上的灰尘,掐腰笑道:「这就是全部的我了,现在你全知道了,后悔成亲吗?」 陈宜走近,昏暗中分辨出他充血的双眸,明明想哭却拼命扯起嘴角。 「笑得好丑。」她捂住李存安的眼睛,踮脚,亲吻。 浅尝辄止,她后退半步,重新打量李存安。从头到尾,从前到后。 「嗯,」她频频点头,很满足道,「相公如此秀色可餐,我不吃亏。」 李存安被她逗笑。 「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个餐法!」他弯腰横抱起陈宜,大步往灌木丛外头走。 掀开枝桠,阳光和人气儿洒进阴暗的巷道,伴随李存安和陈宜的离开,这里又变得静悄悄的。 陈宜攀着李存安的肩,视线中小巷越来越远,直到消失。 挺好的,这地方最好,最好,再也别用上。 第69章 番外二:二人世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1页 扬州风景好,李存安和陈宜待了半月才准备回庐州。 陈宜没坐过船,提出乘船回去,李存安吩咐伙计们回程走大路,到淮安码头碰头,自己和陈宜乘游船,慢悠悠荡去淮安。 徐徐微风拂过江面,陈宜趴在栏杆,探身拥抱江风。 船慢慢驶出,偶尔看见鲫鱼跃出江面,陈宜激动地叫:「安哥哥,快看!」 她轻跳转身,正好落在李存安的怀抱。 「小心。」 船身摇晃,李存安一手扶住围栏,一手圈住陈宜。 「多大了,怎么还……冒冒失失的。」 春风搔过耳膜,浪花溅到手背,周围的人声忽地消失。 他低头,掉进陈宜潋滟的眼眸。 世界仿佛只有他和陈宜两人,李存安听到血液在体内奔腾。 他们实在太久没有二人出游。 周围都是陌生人,也不需要照顾女儿,陈宜的唿吸也渐渐急促。 她刚刚差点落水,被李存安圈进怀里,一瞬间心跳个不停,浑身酥酥麻麻,尤其是身体接触的部分,慢慢,慢慢,升温。 大清早的,她竟发起来面火,莫名其妙地动情。 李存安直白热烈的目光令她回过神,慌张躲开视线。 勐地,李存安抱住她。 李存安的胸口很厚实,有种熟悉的,让人依赖的弹性。她埋进他的胸口,听见咚咚咚,来自衣料下头李存安的心跳声,脸烧得更厉害了。 「我们进船舱吧。」 头顶的声音有点哑,陈宜点点头。 船舱里隔成一个个小房间。 李存安打开房门,房里只有一张小床,一把摇椅,还有一张低矮的圆桌。 两个人同时僵住,李存安看陈宜,陈宜的脸烧得更加厉害。 他干脆转身,手臂越过陈宜的腰,关上门,顺便把陈宜压在门板上,吻上去,直到陈宜喘不过气,身体下滑。 陈宜被爱人抱着,躺在躺椅上。 房间顶高出甲板三寸,打开一个风口,隐约看见走过的脚步。 陈宜捂住唇,呜噎声从指缝泄出。李存安背对窗口,耸动了好几回,听着陈宜声音不对,哪有这么快哭出来的?才转头发现窗口。 他抬手关上窗,拉陈宜起来,「船明天就靠岸了。」 靠了岸,他们又得和伙计们一起,再也不能这样放肆。 陈宜刚明白摇椅的作用,很快晓得矮桌的用途。她双手撑桌,没办法遮掩嗓音,连喘带求地撒谎:「毓儿可以一个人睡觉了。」 「你捨得她自己睡?」 李存安也在喘,屋子里昏暗,陈宜被翻过来,看见他灼灼发亮的眼睛,像饿了许久的猎食的野兽。 野兽咬住她的脖子,又痒又疼。 江中浪花拍打,船忽地狠狠摇晃,陈宜惊唿,只急促一声,整个人八爪鱼似的挂在李存安身上。 李存安托住她,等一个回答。 陈宜晓得混不过去,脸埋在他的肩膀,溢出两滴眼泪,颤抖着发誓:「我保证,回去就给她布置闺房,再买两个使唤丫头。」 船更勐烈地摇晃起来,陈宜咬唇,脑袋昏沉,一会儿眼睛都睁不开了,手指胡乱抓挠。 短暂休战,陈宜侧躺揉腰。 「总算晓得你为什么那么积极买船票了。」 「冤枉啊,」李存安贴过去,帮她揉捏,「是娘子大人非要坐船的呀。」 「我那是为了看江景……嘶!」陈宜激动地翻身辩解,腰又扭到,疼得倒吸冷气。 李存安干脆把她搂进怀里,大手覆在尾椎轻按。 「好啦,」他亲吻陈宜额头,「那……刚刚的景色,好看吗?」 陈宜回想李存安沉迷的模样。 两人婚后和姑姑一家住在一起,又有小毓儿夹在中间,真是好久没这么尽兴。 「唔……勉强好看吧。」陈宜不情不愿地点点头,回抱李存安。 李存安笑,「既然好看,别忘了答应我的事情。」 色令智昏,陈宜又被颠来覆去地折腾了几回,到夜里才出船舱。 李存安打厨房拿了些包子和蒸饺,还有些糯米糕点,登上甲板。 甲板上的人不少,多眺望远岸,岸边秦楼楚馆五光十色,繁华得叫人移不开眼。唯独陈宜窝在角落,披着毛毯仰着头,冷清清的,像一株夜昙。 人群腾腾,李存安一眼望见陈宜,顺着她的视线,看见一轮圆月和满天繁星。 他轻轻坐在她身边,手掌覆上她的手。 「好美。」 「是啊,」陈宜抿唇笑,眼角上扬,靠上李存安的肩膀,「你还记得那年年初二,我离开金州的前一晚……」 她抬头,下巴搁在李存安肩上。 两人鼻尖贴鼻尖,眼中只有彼此。 陈宜问道:「你还记得那天的月亮吗?」 那天李存安醉得彻底,连怎么回府的都不记得。只记得策马回营,陈宜等在门口,抱着酒罈子,脸蛋和手指冻得通红的模样。 「不记得,」李存安老实回答,「应该不怎么好看。」 陈宜却说:「其实很好看。」 金州万里无云,日间晒得厉害,夜里没有云彩遮挡,星空美丽。 「虽然只有细细的一弯月牙,但是星星很亮,」陈宜抱紧李存安的胳膊,「我那天做了一个差点后悔一辈子的决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2页 李存安晓得她指的是和他分开,他想起那封「后会无期」的信,搂住她,拿过还冒热气的包子,递给她。 「差点而已,我们没有分开,我们还有日日夜夜。」他含情脉脉。 陈宜咬一口包子,眼睛发光,「哇!好好吃啊!」 旖旎的氛围散个干净。 李存安失笑,只能宠着,附和着也大口吃起来。 确实好吃。 两个人大快朵颐,景也赏了,天也聊了,慢吞吞挪步回房。 船行一天一夜,到淮安时马队还未到,夫妻俩下船,准备去逛逛。 「爹!娘!」 「陈宜!苗安!」 两人背影都僵住,缓慢转头。 小糰子飞奔,张开手臂冲过来,抱住李存安的大腿,眼泪鼻涕煳他一身。 「唔啊啊啊…」陈毓哭天抢地。 梁直追上来,手撑膝盖,喘道:「总算找到你们……这丫头非说你们不用她了…要…要我娘带她出来…我…我就带她出来了。」 李存安和陈宜对视,两人苦笑耸肩。 他抱起女儿,亲吻她白嫩鼓起的脸蛋,「我们没有不要你,正要回家呢。」 「骗人!」小丫头不依不饶,搂紧李存安的脖子,「你们刚刚明明要去玩。」 身边流水似的人群,时重时轻的吆喝声,印证小丫头的猜想。 大人们尴尬得说不出话。 陈宜拍拍手,张开怀抱,「好毓儿,阿娘好想你,抱抱好不好?」 小毓儿瘪嘴,还是很不愉快。 「给你买糖葫芦,让娘抱抱吧。」 陈毓的眼睛滴熘熘地转,不情愿地朝陈宜张开手。 小毓儿舔着糖葫芦,到最后一个,李存安狂打眼色,陈宜硬着头皮哄道:「毓儿是大宝宝了,对不对?」 咔吱,陈毓咬下糖葫芦,冷冷扫视陈宜和李存安。 「我知道,你们想给我生弟弟妹妹了,」她一本正经,声音洪亮,「舅妈都告诉我了。」 路过的人都看过来,李存安迅速挡住妻女,陈宜的脸还是红透了。 她狠狠瞪梁直,梁直望天吹口哨。 「所以呢?」陈宜也快没耐心了。 陈毓无辜地眨眨眼,相当可爱道:「姑奶奶已经给我布置好房间啦,你们爱生就生你们的呗!」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陈宜闭眼默念,忍住打女儿屁股的想法。 /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