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送鹅毛》 第1页 [古装迷情] 《千里送鹅毛》作者:长弓难鸣【完结】 简介:大唐贞观年间,不良人张牧川突然接到一个任务:陪同缅氏贡使前去长安进贡。缅氏处于六诏蛮荒之地,距离长安有千里之遥。山高水远,这是个很麻烦的任务。为了没过门的妻子,也为了查清多年前自己蒙受不白之冤的真相,他只能陪同贡使缅伯高玩命走一遭…… 内容标籤:悬疑小说生活悬疑推理人性古代 第一章 大唐,贞观十三年。 三月春暖,草色青青。 当那只长途旅行的白鸽落在青色草地上时,张牧川正坐在洱河边上,用力地搓着自己那双黢黑的大脚丫子。 作为天涯羁旅飘零之人,难免总想在风景秀丽的地方留下点什么。撒泡尿打标记,那是野狗的行为,在景区显眼处,写上到此一游几个字,也不是有家教的孩子应该做的事情。 唯有洗脚比较合适,洗完之后,甩干水珠,不带走一滴公物。而味道独特的脚气,亦能融在水中,与天地化为一体,长久地留在这洱河的水云间。 最重要的是,他能一边搓着脚丫子,一边高唱着「洱河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洱河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彰显他的高雅有文化。 如果是在蜀中,他这么做只会引人耻笑,但这里是六诏蛮荒,文化贫瘠之地,简单吟诵几句,便能吸引许多惊艷的目光。 就在他洗脚的这一小会儿,已经有好几拨肤色健康的本地小姑娘来来回回偷瞄他,眼睛里全是只敢远观,不敢靠近的崇敬。 张牧川心满意足地看了看那些吃饱了自己脚底死皮的游鱼,长舒一口气,起身穿上鞋子,缓步来到咕咕叫个不停的鸽子旁,取下鸽子腿上的竹管,吸了吸鼻子道,「催什么催,大家都是跑腿的,不知道互相体谅一点吗?」 鸽子咕咕两声,拉了一泡白色的分泌物算作回应,而后拍拍翅膀,远走高飞。 张牧川有些遗憾地看着白鸽飞走,将偷偷捡起的石头随手一扔,打开竹管,抽出里面的纸条 ,扫了一眼纸条上的小字,皱眉道,「这么麻烦?」 事情很麻烦,但纸条上写的却很简单:陪同缅氏前去长安进贡。 张牧川本是蜀中的不良人,为了挣点银钱,迎娶邻居家的喜妹,这才接下了押送犯人流放洱河的任务,想着今日休息一下,买点土特产,明早便启程赶回蜀中,岂料这时候又来了新任务。 如果自己拒接这个任务,依照蜀中不良帅的脾性,大概率会扣掉一部分这趟押送犯人的酬劳……这一趟刨除沿途住店吃喝之后,本来利润就不丰厚,若是再扣除一些,说不得要亏本。 而接下这个任务,不仅可以再赚一笔,还能在前去长安的差旅费上做点手脚,抹平一下这两日在大理喝酒玩乐的花销,甚至可以把购买特产的钱也算在里面,两趟跑腿的净利润直接拔高一个层次。 只不过,他在出门之前答应了喜妹会尽早赶回去,家里的母猪也快下崽了,还有王二狗的古董羹铺子下月就要关门大吉了,自己在那边预存的银钱还没花完…… 想到此处,张牧川轻轻嘆了口气,摸出怀里的小本子,往差旅造销上面又添了一笔马匹草料费,数额刚好与在火锅店充值的钱相等。 他最终还是决定接下这趟差使,因为刚刚在收起纸条时,他恍然才发现纸张背面的梅花瓣印记。 信纸是喜妹的。 公家的任务却写在私人的物件上,这是什么意思?很明显,喜妹知道不良帅又下发了新任务,说不定不良帅在写这张纸条时,喜妹就在旁边。 鸽子从蜀中飞到洱河,怎么也需要半个月时间,说明他前脚刚押着流放云南的犯人离开蜀中,后脚不良帅就有了动作。 一切都是算计好的,就像当年自己被诬陷的那件案子,他张牧川只是一颗棋子,根本没有什么选择。 张牧川紧了紧握着唐刀的手,嘴角不由地勾起一抹冷笑。 行吧,你让老子去长安,老子就跑这一趟,正好在皇帝眼皮底下翻查当年的事情,给你丫一个大大的惊喜! 有了决断,张牧川立刻赶往缅氏所居之处,盘算着该怎么不做作不唐突地加入进贡队伍。 洱河西侧石城之中,邻近缅氏祭祀高台的一座新建宅院内,缅伯高捏着贡品清单,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像极了热锅上的蚂蚁。 旁边正往脖子上挂第三十八个银项圈的妻子瞟了缅伯高一眼,撅了撅嘴,「能不能别走了?」 缅伯高摇头道,「不能不走啊,给大唐皇帝进献贡品是大首领指定下来的差事,推脱不掉的。而且,这其实是个肥差,除开贡品以外,每年大首领都会给贡使拨一笔备用金,一路上的开销和到了长安后给达官贵人的好处,都是从备用金里面支出。咱刚建了新院子,家具还没添置,做了贡使,正好可以补贴一点,这是大首领看重我才特意关照的!」 「不是……」妻子梗着沉甸甸的脖子,喘了口粗气道,「我是说你别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了,看得我头晕!其实你不走这一趟才是正确的,长安太远了,万一出点事怎么办?钱不够,咱就自己打家具,实在不行,把这院子卖了,咱回去接着睡竹楼,比住在这硬邦邦的石头房子里舒服多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页 「山猪吃不了细糠!竹楼能有这院子敞亮?这儿邻近祭祀台,可以说是在城中心,旁边还有城里唯一的私塾,去市集步行也只需半刻钟,未来升值肯定很大,翻个三五倍都是正常的!」 缅伯高白了妻子一眼,沉声嘆道,「去肯定是要去的,只是我现在发愁的是该带什么东西献给大唐天子!大首领今年专门交代过,一定要有新意,一定要让长安的贵人们大吃一惊!最重要的是,预算还不高,加起来拢共也就五十箱银子左右……」 妻子听到此处,急忙捂着自己脖子上的银项圈,「你可别打我圈子的主意啊,不然晚上别想上床!」 缅伯高撇了撇嘴,「放心吧,你那点首饰添进去也是杯水车薪,我暂时还瞧不上……咱这儿到底是贫瘠之地,真是没什么东西能拿出手啊,勉强上点档次的,我都已经筹备好了,现在就差一点新意!」 「慌什么,这才三月呢,现在想不到,那就下个月再想呗,反正又不急……」 「怎么不急!我都快急死了!从咱这儿出发到长安,千里之遥啊!不能走得太晚,太晚就可能赶不上,到时候圣人一怒,谁都接不住……但也不能走得太早,否则大首领会觉得我假借进贡之名,实则公费旅游,而且太早到了长安也不太好,咱的进贡就会沦为抛砖引玉的土砖,长安的贵人根本不知道咱是谁,往年就是例子。现在这时候刚刚好,季春出发,仲秋赶至,在长安最热闹的节日,当着所有人的面儿给圣人献上礼物,必然令人记忆深刻!」 妻子嘟着嘴道,「那你就出发呗,还在院子里转悠什么?」 缅伯高苦着脸,「你是脖子上挂的东西太多,把脑子都拉到肚子里消化掉了……我先前都说了,还差一点最重要的新意啊!要是有个见多识广的人出出主意就好了,最好是那种去过长安的……」 妻子忽地想到什么,眨了眨眼睛道,「昨日我去市集买菜,倒是听到卖小鸡崽的说起过一个人,只是那人并非咱缅氏族人,恐怕不能进贡使队伍……」 「不是缅氏族人不要紧,我向大首领申请搞个特招就行,就说今年打算走新路线,要换个新嚮导!」 「你搞特招肯定会有很多人参加,现在族里好些年轻后辈都没事情做呢,万一被其他人考上了怎么办?」 「你傻啊,我把特招条件设置成专为那人量身定制的,其他人肯定面试不上,这顶特招嚮导的帽子非他莫属……对了,你说的那人到底是谁?确定他还在咱这里吗,别我忙活半天,人家已经走了,那多尴尬!」 「肯定还没走……我今天上午还看到他在洱河洗脚呢!」 「你看见他在洱河洗脚?」 妻子的小黑脸微微一红,羞涩道,「我是听几个姐妹说起咱这儿来了个漂亮的小哥,脚特别的臭……我一时没忍住,就凑过去远远瞄了一眼……」 缅伯高的脸顿时变得难看无比,「他最好只是在洱河洗了脚!来人啊!贴告示……特招脚臭嚮导一名,仅限男子!」 第二章 一柱香后,缅伯高新建庭院门口围满了人,高矮胖瘦,什么奇形怪状的都有,而且一个比一个脚臭。 张牧川自然也在其间,看着那些个摩拳擦掌的竞争对手,只觉得压力山大,眼珠子一转,心中登时有了一计。 「兄台,你可知为何贡使大人要特招脚臭嚮导?」张牧川从怀里摸出两撇假鬍子站在脸上,用肩膀轻轻撞了撞旁边一名满脸麻子的壮汉,佯装无知地问了一句。 麻子壮汉斜瞟了张牧川一眼,轻哼道,「原来是外地佬,难怪会问如此幼稚的问题……这掌柜的都换了人,底下的店小二还能用以前的?往年贡使都是大首领的亲戚,贪腐问题甚巨,一百两银子大多只能换来价值十两的东西……所以今年才把这肥差交给了缅伯高大人,毕竟这位大人在咱这一带素有清名,连这一进的小宅院都是找大首领借贷买下的。」 「那大首领把这肥差给缅伯高大人是很正常的,即便缅伯高大人贪了银子,最后还是得回到大首领的口袋里!」 张牧川轻轻地哦了一声,又忽地摇了摇头,「不过兄台你误会了……我想问的不是这个,一朝天子一朝臣,重新招人是应当的!我只是好奇为何缅伯高大人要特招脚臭的人作为嚮导,这里面可有什么门道?」 麻子壮汉愣了一下,摸着鼻子,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大概脚臭者出的脚汗多,而出的脚汗多说明平常走的路就多……咱这儿距离长安千里之遥,缅伯高大人肯定是想找个耐力好的嚮导,故而设定了这么一个条件吧!」 张牧川瘪了瘪嘴道,「我倒觉得不是这个原因……你想想看,到长安给圣人进贡是何等大事,一个脚臭的嚮导混在使节队伍中,那是多么失礼的一件事,别的部族唯恐礼节不周,缅伯高大人怎会犯蠢呢?」 麻子壮汉低头想了想,皱眉道,「也不一定要让这嚮导一起献上贡品,到了长安之后暂且分开即可……」 张牧川摇了摇头,「兄台没有去过长安,大概还不知道长安的规矩……入城之时,所有人都要接受检查,贡使队伍有专人负责,进城后每日十二时辰随行监管,绝不容许有人擅自离队,违者一律按照居心不良,意图作乱处理,先斩后奏!」 麻子壮汉顿时觉得脖子凉飕飕的,咽了咽口水道,「那就……不离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页 张牧川嗤笑道,「不离队的话,进贡时若是因为脚臭惹恼了圣人,那也是砍头的罪过!」 「我提前洗洗……」 「不要自欺欺人了,似我等这种脚臭,岂是能轻而易举洗掉的?」 「缅伯高大人既然发出这样的特招,一定有他的办法……绝不会看着自己人被砍头的!」 「真的吗?我怎么觉得缅伯高大人就是想看着脚臭者被砍头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 「听说吐蕃最近有人过来暗中拉拢六诏首领……缅氏只是一个小部落,但如果在这时候做出些姿态,以脚臭者触怒大唐圣人,吐蕃那边定然十分欢喜,后期扶植为第七诏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可惜了这一位脚臭的英雄,自己背着污名而死也就罢了,恐怕家人还要遭受连累,而缅伯高大人却可因此升官发财,毕竟圣人因为受不了脚臭杀了一名咱们的人,总要给些补偿……所以说到底人家缅伯高才是大人啊,难怪深受大首领器重,就这等玲珑心思真是让人望尘莫及!」 麻子壮汉一听,顿时冷汗涔涔,面色铁青地对着告示啐了一口,用土话问候了一遍缅伯高全家老小,而后愤愤离去。 周围那些参加特招选拔的人听见了两人的谈话,各自计较一番,也都默默转身退出。 一时间,人群少了大半,只剩下零星七八人。 张牧川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忽地变了个声音,躲在一名瘦高男子背后,哑着声音说道,「哎呀妈呀,这差事只有那位帅气的外地小哥合适嘛,他原籍就是长安,只是后来才去了蜀中当差,长得又帅,到了长安大可回到自己以前的住所,就像从来没有在贡使队伍里面待过一样,完美……」 话音未落,他又钻到另一人身后,粗着嗓子喊了一句,「哪个帅小哥啊?」 「就是从蜀中过来的,喜欢在洱河洗脚那位啊……我刚才听见他在洱河吟诵来着,可谓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圣人见了一定非常欢喜!」 「你说的到底是谁啊?」 「不就是威震剑南道局部地区的不良人张牧川……」 「他在哪?」 「我刚才看见他就在这里……快看,就是他!」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张牧川迅速扯下两撇假鬍子,昂首挺胸地立在显眼处,挎着唐刀,双手叉腰,眯着眼睛道,「没错了,我就是不良人张牧川!」 本来就有些动摇的七八名参选者见此情景,不由地皆是轻嘆一声,黯然而去。 论不要脸,他们确实自愧弗如,此去长安千里迢迢,必然会遇到各种牛鬼蛇神,也只有特别不要脸的人才能游刃有余地帮助使团解决麻烦。 张牧川扫视四周,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人,嘿嘿笑了两声,揭下告示,抱起一摞编着号码的木牌,大步流星地走进缅伯高的宅院,哐啷一声将木牌扔在院中,满脸堆笑地朝坐在院中悠然喝茶的缅伯高行了一个礼,「甲一到癸九十九……不良人张牧川,见过缅贡使!」 缅伯高刚喝了一口茶,瞧见此景,噗嗤一声喷了出来,瞪大眼睛看了看地上的那一堆木牌,又伸长脖子望了望张牧川身后,「怎么就你一个人?刚才外面不是挺热闹的吗?」 「回禀贡使大人,」张牧川躬身答道,「其他人都被小人脚臭熏跑了,论脚臭者,小人当是第一……」 缅伯高面皮不自然抽动几下,上下仔细打量张牧川一番,摸不准眼前之人是不是妻子所说之人,轻咳一声,「等等啊,你先在站一会儿,我有点急事……」速即起身踏进正面厅堂,对趴在窗户上的妻子问道,「怎么样……是这人吗?」 妻子点了点头,斩钉截铁道,「就是他!」 缅伯高眨了眨眼睛,「你要不要再看得仔细点,别人错了……」 「错不了!」妻子吸了吸鼻子,「味道很正!」 缅伯高表情古怪地看了妻子一眼,啧啧两声,换上一脸和煦的笑容,回到院子里,热情地握着张牧川的手,「舒坦多了……欢迎欢迎,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缅氏使团的特招嚮导了!」 张牧川有些嫌弃地看了看缅伯高的手,心道你丫洗手了吗,但脸上依然堆满了笑容,「荣幸之至,小人愿为缅大人效犬马之劳!」 「犬马的事情,自有犬马来做……」缅伯高忽然收敛笑意,「嚮导啊,实不相瞒,我刚才在后面找人询问了一下你的来歷,听说你原籍是长安,那么你一定知道给长安贵人送什么东西最合适咯?」 张牧川怔了怔,没想到自己刚加入,这顶头上司就给自己出了一个难题。 他要是答对了,功劳也只是贡使的,谁知道进贡礼物之中有一名嚮导的智慧?而他要是说错了,届时圣人不悦,缅伯高直接把他张牧川推出来砍头泄愤,自己什么罪过都没有! 当真是好算计啊! 张牧川抿了抿嘴唇,腼腆地答道,「这个小人……」 「想清楚了再说!」缅伯高坐回竹椅上,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现在你已经是特招嚮导了,如果答得不好,让我觉得你可能不像是祖籍长安的人,你这就有资歷造假之嫌,是要重罚的啊!」 张牧川表情一僵,心里骂了句娘姥姥,嘴上却是笑嘻嘻,「怎么可能造假……」清了清嗓子,换了个方言,「大人,额可是纯种的长安人啊,额滴阿爷是长安土生土长的,额滴娘也是喝长安八水长大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页 「那你说说看,我缅氏送什么东西给圣人最合适?」 「额……」 「鹅?」缅伯高放下茶杯,双眼一亮,「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听说大唐有个七岁的孩童,做了一首传扬天下的名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鹅的羽毛白如雪,看着就很圣洁,的确是祥瑞之物,据说你们长安还盛行遛鹅,几乎家家户户都养鹅,因为鹅少人多,据说单是可以换取一只大鹅的票据就可买下座豪宅……如果圣人不喜欢鹅,必然不会如此流行!你果然是个地道的长安人啊,一语中的!正好大首领去年在洱河偶得一只极为肥美的白天鹅,新意有了,还不用花钱,妙极!」 张牧川呆了片刻,摸了摸鼻子,面不改色地俯首拜道,「缅贡使英明,这正是小人刚才想说的话!」 缅伯高哈哈大笑,困扰多日的难题终于解开,心里阴霾尽散,整个人活泼了不少,一开心赏了张牧川几箩筐淘汰下来的土特产残次品,以发霉的米线居多。 张牧川自是喜笑颜开地全部收下,只是等他带着箩筐回到自己的住所,这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箩筐里藏着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个女人。 第三章 翌日,卯时三刻。 天刚蒙蒙亮。 张牧川便早早地驾着那匹名叫老黄的黑马出了城门。 他必须要去距离缅氏最近的邆备州衙署搞清楚一件事情。 最开始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他也曾疑惑过,缅氏只是一个小部族,即便掏空整个部族进贡,所献之物也入不了圣人的眼,不良帅因何会让他专程陪着走一遭,要知道单是他陪同走一趟的报酬以及这期间所花销之银钱,便足以与缅氏进贡之物价值相当了。 自己确实有点贵,至少在剑南道不良人中算是最贵的那一级。 而且从昨晚他跟那女人的交流中可以得知,自女人离开长安,到女人被塞进发霉的米线箩筐中,拢共出现过二十四拨不良人,这样隆重的阵仗,这样精巧的安排,所花费的银钱堪称星斗数字。 不良帅不可能不会算帐,但还是这样施行下来了,那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那个女人不一般! 虽然那个女人似乎很警惕,不肯直接透露出姓名,但张牧川还是绕着弯套出了点东西。 那个女人叫小李,年方一十三。 李世民的李。 张牧川当然不敢直唿小李二字,于是那女人又说了一个字,太阳的阳。 女人让张牧川称唿她为阳子即可。 张牧川大着胆子叫了女人一声阳子,没想到女人拍着手笑了好久,似乎从来没有人这样称唿过她一般,那情景吓得张牧川昨夜一整晚都没合眼。 李这个姓氏肯定是真的,在大唐还没有哪个小可爱敢拿这个姓氏开玩笑。 阳字多半也不是假的,但是不是姓名就不知道了,可以是乳名,可以是表字,还可以封号。 能让不良帅这么费尽心机的当然不会是普通人,有封号再正常不过了! 一想到这趟的实际任务很可能是护送贵人回长安,而不是护送大鹅进宫,张牧川就难过得想死,只觉得放在怀里的那张纸条滚烫异常。 马蹄声如鼓,一下又一下敲击在他的心上,直敲得他的心儿粉碎。 欺骗!自己绝对被骗了,一开始的任务绝不会是那几个字! 只要去邆备州衙署去查一查相关记录,他就能弄清楚这任务到底是什么。 如果阳子真是站在长安之巅的贵人,那护送贵人回长安就是一件大事,这样的大事必然要经过三省六部,然后会以最快的速度送到各州府衙署,备案留档,以免途中出现什么差池。 想到此处,张牧川脑中忽然浮现出贵人不幸遇难,长安圣人震怒,从洱河至长安这一路各州府人头滚滚的场景,而自己的人头也在其间,吐着长舌头,翻着白眼,滚滚向前,模样甚为悽惨! 张牧川虎躯一震,打了个寒颤,立刻用力踢了踢马肚子,发疯般地赶往邆备州,原本需要一个多时辰,结果只花了半个时辰便赶至,他片刻不敢歇息,下了马,几乎连滚带爬地沖向衙署。 巡吏被张牧川的模样吓了一跳,呆在原地,直到张牧川滚到门口了,这才想起自己应该上前拦阻,正要履行自己的职责,结果却看见张牧川忽然面目狰狞地看向自己,顿时吓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打嗝。 「兄台,我乃剑南道不良人张牧川……敢问几日前可有长安下发至此?」张牧川一边缓缓转动脖子,一边扯下腰牌举在半空,直勾勾地盯着巡吏问道。 巡吏瞧见张牧川的腰牌后,顿时松了一口气,心道只要不是鬼就好办,不然自己放行也不是,不放行也不是,打了一个长长的嗝,巡吏强颜笑着答道,「七日前确有一封来自长安的文书。」 张牧川得知之后,心已经凉了半截,苦着脸对巡吏道谢一声,匆匆抬腿迈进衙署,直奔甲库而去。 甲库的小吏一见张牧川灰头土脸的模样,以为是什么疯癫叫花子,差点就要喊卫兵将其叉出去。 张牧川急忙掏出自己的腰牌,苦苦哀求一番,谎称是圣人下发的口头密令,今日必须要进库查看。 甲库小吏一听是圣人的差事,当即冷汗涔涔地开了方便之门,拉着张牧川走到一大堆文牒前,坦言那些文牒是从去年就累积下来,都是来自长安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页 张牧川瞬间感觉脑袋大了好几圈,本想转身就走,管那个女人是谁,可一想到人头滚滚的壮观景象,他只能咬牙蹲了下去,捡起一份份文牒,孜孜不倦地查看起来。 终于,他在整理了第五十四份文牒后,找到了七日前的那一轴文卷。 张牧川细细查阅了一番,这才知道这份文牒光是在门下省进行审核总共就做了五次,前四次都是打回中书省重新起草,第五次才压着时间限期通过了,而到了尚书省实行阶段,这份文牒又被送回了中书省,理由是不在职责范围之内,且尚书省六部二十四司手头积压的事务繁重,实在没有精力统筹这一趟的差事。而最终是赵国公长孙无忌进了一趟皇宫后,又将文牒放在了尚书省的案头上,并出了个主意,让不良帅负责此次的任务。 读罢这卷文牒,张牧川不由地后脖子一阵发凉,事实已经很清楚了,这一趟的主要任务绝不是陪同缅氏使者进贡,缅氏就是把整个部族都卖了,也请不动赵国公出面。 显然,阳子比他张牧川更贵,真可能是站在长安之巅的人物。 会是谁呢? 文牒中并未明确说明,但结合李这个姓氏,以及那个阳字,张牧川还是猜到了阳子的真实身份。 长安的圣人生了许多女儿,其中第十七个女儿最受宠爱,尽管是庶出,却是一直由长孙皇后照料,只不过前两年长孙皇后薨逝,圣人这才动了想要将第十七女儿嫁出去的心思。 而这圣人的第十七个女儿封号是高阳二字,里面正好有一个阳字。 答案唿之欲出,藏在箩筐里的女人就是大唐的高阳公主。 传闻说,这位高阳公主许的是尚书房玄龄的次子房遗爱,其实倒也算门当户对,一时之佳话。 至于这位公主觉得佳不佳就没人知道了,毕竟她的姐姐清河公主十岁便嫁给了程咬金的儿子,当时声泪俱下地表示自己不愿意,但圣人也只是说了四个字,「汝命如此」。 张牧川此刻忽然有些理解清河公主的感受了,因为他们同样都是满腔的不愿意,但同样都无法推脱,只能选择接受。 另外,他也猜到了高阳公主为何会出现在六诏蛮荒之地,那些被父母管教太狠的子女,大多都希望远走天涯。 六诏蛮荒距长安足够远,位置足够偏,藏身这里自然能躲开圣人的目光。 张牧川轻嘆一声,理解归理解,但他依然有些怨愤。 如果高阳公主不逃到此处,他便不会接到这个任务,那也就不会有人头滚滚之忧,眼下应该已经返还蜀中,与喜妹成亲完婚,吃着古董羹,唱着歌,幸福日子美滋滋。 可怨愤并没有任何作用,张牧川从来不是一个悲观消极的人,事已至此,他只能开始盘算着如何稳稳噹噹地走这一遭。 公主的身份一定不能揭穿,否则这一路上必然是腥风血雨。 李家的仇人太多太强大,不是他这样的小人物能够摆平的。现在想想不良帅的安排,他顿时觉得姜还是老的辣,混在进贡队伍里面的确最为合适。 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张牧川决心还是先回到缅氏石城,毕竟今日就要出发前往长安了,只能暂且走一步看一步,目前首要的是想法子如何将高阳公主顺理成章地安插进使团队伍。 然而,等他回到缅氏石城,这才发现路上想的所有法子全都没了用处,高阳公主换了身男装,竟已经得到了缅伯高赏识,混了个特招保鹅小吏的差事。 缅伯高看着张牧川风尘僕僕地回来,哈哈大笑道,「牧川兄弟真是个实在人啊!我这还没下达任务呢,你就抢先一步帮我们使团前去探路了,太令人感动了……我决定了,等这一趟完美结束的时候,必定给你一个大大的礼包!」 张牧川呵呵笑着,躬身道谢一句,而后看向抱着大鹅的高阳公主,眨了眨眼睛道,「缅大人,这是……」 缅伯高以为张牧川问的是大鹅,一脸兴奋地说道,「怎么样!我这宝贝鹅子漂亮不漂亮?你看它这羽毛,多白啊!你看它这脚丫子,多红啊!你看它的……全身,多么像天宫才有的神鸟啊!我给它取了个响亮的名字,大唐剑南道神鸟大总管,洱河飞禽大都督,缅氏祖传祥瑞白天鹅!」 「好长的头衔……」张牧川面皮抖了抖,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神过来,指着高阳公主道,「缅大人误会了,我是想问您怎么又招了个保鹅小吏?」 缅伯高轻轻地哦了一声,解释道,「我仔细想过了,既然是进贡给大唐圣人的祥瑞,那必须要小心照料,只是特招了一名保鹅小吏已经算节省的了,依照我最初的想法,应该要特招十名专职照顾宝贝鹅子的小吏,一人负责餵食,一人负责伺候喝水,一人负责铲屎,一人负责给鹅子穿衣保暖,两人负责教导鹅子面圣礼仪,三人负责唱歌跳舞做运动,让鹅子保持好心情……只不过经费有限,加之这位阳子兄弟足够优秀,以一当十,这才精简至此!」 张牧川听得一阵头晕,敷衍地回应几句,凑到高阳公主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不是让您在驿站等着吗,您怎么自个儿跑这来了?」 高阳公主撅了撅嘴,「我待着无聊嘛……」用自己雪白的颈部蹭了蹭大白鹅,扑闪两下大眼睛,「张牧川,你说我要是把这只鹅炖了,咱是不是就不用回长安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页 第四章 张牧川自然不会让高阳将大鹅炖了,届时恐怕不只是不用回长安,而是直接回娘胎。 以缅伯高的性子,绝对不会放过他和高阳,说不得要捆在一起扔进大锅里,跟那只呆头鹅烩成一道菜。 摆出高阳的身份? 那只会死得更快,一来他们并没有什么能证明高阳身份的东西,二来既然到了需要亮身份的地步,那就说明双方必定已经翻脸,缅伯高自知得罪圣人最心爱的公主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很可能会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们二人剁成烂肉,挖个坑埋起来,这样便无人知晓双方的恩怨了。 反正高阳是私逃出来的,现在长安的人都还以为她一直待在宫里呢。 即便事发,缅伯高只要抵死不认,坚称自己杀的不是公主,而是两个谋害祥瑞的歹人,那么谁都不能治他的罪。 山高皇帝远,就算圣人想要为公主报仇,等他的命令下发到洱河,缅伯高早就不知道藏进哪座大山里面去了。 思虑及此,张牧川的心里忽然钻出了一个大大的疑惑。 高阳这样一个娇惯的公主,是怎么跑到这穷山恶水的六诏之地的? 她的身边为何连一个随从都没有? 长安那边既已知晓高阳所在,为何不直接派卫兵护送她回去? 莫非这里面还牵扯着其他的事情,譬如圣人担心高阳的这一闹会让房家心生嫌隙?或者,圣人只是觉得女儿逃婚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家丑不可外扬? 又或者,宫里有人不想高阳回去? 骑在老黄背上,遥领着使团队伍踏出城门的张牧川眼皮一跳,轻轻扇了自己一巴掌,打断这些胡思乱想,回头望了望队伍最后面的缅伯高和抱着大鹅的高阳,他深吸一口气,收敛心思,从怀里摸出了《皇唐十道大宝鑑》和《九州驿站通录》细细查看了半晌,对这一趟的交通路线有了比较清晰的规划。 贞观元年,圣人依据山川走势将天下分为关内道、河南道、河东道、河北道、山南道、陇右道、淮南道、江南道、剑南道和岭南道十道,以中心点长安延伸而出,连通全国三百六十州,辖一千五百五十七县,三十里设一驿,天下共计一千六百三十九间驿站。 从洱河西出发,到长安而止,大体可以走两条路线,一是经姚州直上入蜀,过嘉州、眉州、益州、绵州,自剑阁而出,途山南道利州、梁州,最终进入长安,总计四千一百二十六里路。 另一条则要曲折得多,先至戎州,转入江南道,再经沔阳入淮南道,穿河南道过洛阳,最后才转进关内道,到达长安总计需行五千七百一十二里。 想都不用想,张牧川当然是选择第一条路线,路途最短,而且入了蜀中,他还能抽空去看看喜妹,两全其美。 或许是因为心情好了些许,张牧川觉得老黄的马蹄都轻快了不少,嘚啊嘚的,甚是有韵味。 就在他坐在马背上,摇头晃脑,诗兴大发,准备吟诵一首的时候,缅伯高从队伍后面急匆匆地赶了上来。 张牧川虚睁着眼睛瞟了缅伯高一下,哈哈笑道,「缅大人,你来的正好,我刚才突发奇想,偶得一首七言律诗,不知大人可有兴致品鑑一二?」 缅伯高愣了愣,拱手道,「早就听闻唐人才华超绝,人人皆可随口作诗,没想到今日竟能有幸亲耳倾听!」 张牧川腼腆地谦恭了两句,清了清嗓子,开口诵道,「人生屈指算一算,拢共也就三万天,该吃就吃该喝喝,啥事都别心里搁!哈哈哈……缅大人,我这首七言律诗怎么样?」 缅伯高面皮一抖,良久才收回下巴,干咳一声,「甚好,甚好,这么好的诗,以后不用对我吟诵了,着实受不起……对了,我来是有要事与你相商,牧川兄弟你可否已经规划好咱这一趟的行进路线?」 张牧川拱了拱手,昂首阔胸道,「蜀中人办事,你放心……我已胸有成竹,这一路的山川湖海早已妥当安排,缅大人尽管愉悦游览便是。」 缅伯高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咱们第一站是哪里?」 张牧川闭目答道,「自然是姚州……而后咱们直接入蜀,从剑阁而出,很快便能到达长安。」 「不行!」 两声轻喝在张牧川耳边炸响。 张牧川登时睁开眼睛,扭头望向缅伯高和不知何时凑过来的高阳公主。 他心底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皱眉问道,「为什么不行?」 缅伯高神色复杂道,「六诏之一的越析诏,你可听闻过?」 张牧川点了点头。 缅伯高继续道,「白蛮豪酋张寻求与越析诏首领波沖的妻子通姦,还杀了波沖……现在他人就在姚州,那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而且,我们缅氏与白蛮和越析诏的关系都不算太好,属于一见面就要干死对方的那种……咱们要是这会儿过去,纯属送菜上门。」 张牧川砸吧一下嘴巴,「那不然我们绕道昆州,然后还是翻山入蜀……」 「不行!」高阳闻言立即伸长脖子,斩钉截铁地否定道。 张牧川苦着脸,「你又为什么不行?」 高阳指了指怀里的大鹅,一本正经的胡诌道,「大鹅天生娇弱,翻不得高山,蜀地四面环山,道路崎岖坎坷,大鹅必然水土不服……简单地说,就是拉稀,到时候拉得瘦脱了相,拉得浑身臭烘烘的,还怎么献给唐王?而且蜀地大山之中多有强匪,我们这样的使团队伍在他们眼中简直就是肥羊,到时候恐怕入蜀容易出川难!」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页 缅伯高摸着下巴想了想,「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牧川兄弟,你可还有其他备选路线?」 「有倒是还有,但会绕很远的路……缅大人,还请稍等一下,我与阳子兄弟先私下商议片刻!」张牧川狐疑地看了看高阳,侧脸对缅伯高说了一句,随后便拉着高阳走到一旁,低声问道,「您给我透句实话,为什么咱不能入蜀?蜀地大山虽多,但沿途的州府也多,一路上的安全绝对有保障,而且长安的那些人多半也以为我们会走这一条简短路径,这一路上的吃住必然已经安排妥当……」 高阳用力地掐着大鹅脖子,撅着嘴道,「我就是不想走他们安排好的路!张牧川,我知道在你看来,我就是一个大包袱,越早甩掉越好,但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一趟会是你陪同缅氏前去长安吗?我的意思是,剑南道那么多不良人,比你优秀的多如牛毛,比你昂贵的也有不少,为什么偏偏是你?」 张牧川下意识地按住了唐刀,眯着眼睛问道,「您觉得是为什么呢?」 高阳冷哼一声,「很简单,这是一个机会,也是考验……我是贞观元年出生的,正好我出生的那一天,长安城发生了一件惨案……」 张牧川沉声道,「也是一件冤案。」 高阳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冤不冤的,得有人重新调查后才能知道……但是时隔十三年的案子,大理寺凭什么要翻找出来?」 张牧川歪着脑袋,「所以您要跟我做一个交易,给我一个机会,也给我一个考验?」 高阳竖起一根手指左右摇晃几下,「机会和考验是我耶耶给你的,我只跟你做交易!」 「什么交易?」 「你只要陪我好好地玩这一趟,回到长安后,我带你去见我耶耶一次!就一次!」 「这个交易条件不是很吸引人,我随缅氏贡使入了长安,到时候也能创造机会进宫。」 高阳摇摇头,「我说的不是进宫,而是在长安城里私下与我耶耶见一次……就你们两个人,你想干什么都可以!」 张牧川思忖片刻,面色陡然一冷,将唐刀弹出十分之一,「干什么都可以?你就不怕我宰了你耶耶吗?」 高阳嗤笑道,「你有那胆子吗?」 张牧川深深地看了高阳片刻,忽地哈哈笑了两声,收刀入鞘,「不仅仅是不敢,而且不想!你耶耶是我最敬佩的大丈夫,我怎会有半点不礼貌的想法呢!」 高阳眨了眨眼睛,「我倒希望你真有那胆子……如果你真的敢那样做的话,我就把我知道的一些东西告诉你……」 张牧川瘪着嘴道,「您当时才出生,能知道个啥……求您一件事行不行,别再掐这笨鹅的脖子了,它真要被你掐死,咱俩永远都走不出这六诏蛮荒,你这辈子也就见不到更多精彩的风景了!」 高阳悻悻地松开了手,轻柔地抚摸几下大笨鹅的脖子,嘆道,「张牧川啊,有些东西错过了,那就是一辈子的追悔莫及……罢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你命该如此!以后别您啊您地叫我,听着别扭,毕竟还要相处好几个月,都自在舒服点吧!」 言毕,高阳便抱着大鹅,哼着小曲回到了使团队伍,看都没再看张牧川一眼。 张牧川沉吟片刻,也重新坐到了老黄的背上,对着缅伯高抱拳回禀道,「缅大人,我们商议好了,走戎州,转江南道!这规划跌宕起伏,小人心中又有感悟,偶得五言绝句一首,大人可感兴趣吶……」 第五章 这一路山清水秀,景致连绵。 但张牧川始终没有找到吟诵五言绝句的机会,甚为遗憾。 行了几日,风餐露宿,人马疲惫。 队伍由最开始的叽叽喳喳,转而逐渐沉默。 毕竟队伍中的大多数都没有经歷过长途旅行,刚开始还很兴奋,但热情消退后,看什么都没了兴致,只想尽早寻个人声鼎沸的繁华之地,好好地洗个澡,饱饱地吃一顿,再美美地睡上一觉。山路越是绵长,人心越发烦躁。 翻过不知道第多少座红土山坡,缅伯高又从队伍后面赶到了最前面,用手扇了扇风,「牧川兄,咱们还有多久才能到戎州啊?」 张牧川挽起衣袖,捏下一坨旁边山壁上的泥土,轻轻搓了搓,漫不经心地答了几个字,「快了快了……」 缅伯高闷闷地抓了抓头髮,闷闷地说道,「你昨日也说快了快了,前日也说快了快了……你这个快到底有多快?也就是现在天下太平,唐王威震四海,这一路没有遇到什么山棚盗匪作乱,不然以咱在这儿大山中待的时间,足以让盗匪抢劫八百次!」 张牧川瘪了瘪嘴,很想告诉缅伯高,他们这一路之所以风雨平顺,并不是因为长安圣人威震五湖四海,而是那些匪盗早就被这剑南道的不良人清洗干净了。 但考虑到队伍还有位姓李的,他只得点了点头,安抚道,「圣人自然是威浩荡……缅大人,还请你稍安勿躁,咱这一次是长途旅行,往后的路还很长,你要是一直都这么焦虑,人心容易散掉,队伍也就不好带了!这一次真的是快了,你且抬头望一望前面的那座山崖!」 缅伯高闻言举头望了望,瞧见一座山崖上悬着无数木棺,错落有致,巍巍壮观,不禁好奇道,「这是何地?缘何会有这么多棺木嵌在崖壁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页 张牧川扬了扬手里的泥土,淡淡道,「你没发现咱此刻所在之地的泥土颜色已经不再是红色的了吗?这表示咱们距离戎州已经很近了,前面就是石头大寨,里面居住着的是僰人,他们的习俗就是在人死之后,将棺木架在崖壁上,据说可以让后人发达享福……」 高阳忽然出现在张牧川和缅伯高身后,抱着呆呆的大鹅,歪着脑袋问道,「这么高,这么险,他们是怎么把棺材放上去的呢?僰人是什么人,最新形成的野人部落吗,我以前在长安怎么从未听说过?」 张牧川刚想解释几句,却被人口快先答。 一道声音从使团队伍前方五十步左右的巨石背后传了出来。 「你读书少,当然觉得什么都新鲜……事实上,僰人的歷史悠久,早在大汉就有记载,其时司马相如在《喻巴蜀檄》有云,『南夷之君,西僰之长,常效贡职,不敢惰怠』,《史记.西南夷列传》亦有云,『巴蜀民或窃出商贾,取其笮马、僰童、髦牛,以此巴蜀殷富』,这里僰童指的便是僰人奴隶。」 「还有晋朝常璩在《华阳国志.蜀志》中有说,『僰道县,在南安东四百里,距郡百里,高后六年城之。治马湖江会,水通越隽。本有僰人,故《秦纪》言僰童之富,汉民多,渐斥徙之』,所以你不知道并不代表不存在,这世间广阔无垠,你要学习的还很多,学无止境啊!」 高阳不悦地撅起了嘴,却又无法反驳,对方引经据典,显然是个知识渊博之人,耶耶从小就教导她,对于学识渊博的人,只可尊敬,不可轻慢。 旁边的缅伯高长长地噢了一句,适时地化解了高阳的尴尬,「涨知识了……果然多读书是有好处的,书中有黄金屋,书中有颜如玉,书中还有僰人,书中什么都有啊!」 张牧川皱了皱眉,总觉得刚才说话之人的声音有些熟悉,于是牵着老黄脱离队伍,快步走了过去,绕到巨石背后,盯着蹲在地上的一大一小两道青衣身影,惊奇道,「知逊兄?」 大的那衫青衣闻言起身,扭头看向张牧川,喜上眉梢,「牧川老弟!」 张牧川哈哈一笑,张开双臂,给了对方一个很用力的拥抱,原本因为长途跋涉产生的困顿,此刻也陡然减轻不少。 他乡遇故知,这可是与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齐名的喜事,怎能不叫人开怀! 张牧川双耳微动,听见身后脚步声渐近,这才收敛些许,洒然道,「来,来,来……知逊兄,让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缅氏贡使缅伯高大人,这位抱鹅的是李家阳子兄弟……阳子兄弟,缅伯高大人,这位是我昔年好友,也可说是兄长,东宫内直郎,狄知逊是也。」 缅伯高听到东宫二字,双眼立刻亮了起来,慌忙上前,拱手行礼道,「失敬失敬,竟是东宫之人,难怪学识如此广博!」 高阳则是不屑地撇了撇嘴,「就是个起居的芝麻小吏,有什么可骄傲的!」 缅伯高立刻瞪了高阳一眼,「无礼!无知!东宫门下,就算是芝麻小吏,那也是陪在未来君主身侧的,岂能轻视,还不快跟狄大人道歉!」 张牧川见状急忙给狄知逊使了个眼色,又将垂落在腰部的左手轻轻摆动几下,示意好友不要让高阳真的道歉。 狄知逊与张牧川相交多年,自然知道对方的心意,当即咳嗽一声,「道歉就不必了,我刚才言语也不太礼貌,说话不怎么好听,这就算扯平了吧……而且,其实我现在不是东宫内直郎了,所以阳子兄弟是否轻视这个芝麻官吏已与我无关。」 张牧川疑惑道,「升迁了?」 狄知逊摸着鼻子道,「算是吧,但远离了长安,这种升迁也不是多值得骄傲的事情!」 张牧川追问道,「现在何处任职?你既然身在此间,莫非是在戎州当差?」 狄知逊摇了摇头,笑着答道,「你猜错了,我来这儿只是为了带着孩子游览玩耍,实际上而今是夔州都督府长史……对了,你还没见过我的孩子!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儿子狄仁杰!」 又抬手指了指张牧川,狄知逊温和地说道,「怀英,这就是我经常跟你提起的守墨叔叔张牧川,还不赶快作揖行礼!」 跟在狄知逊身旁那名圆脸少年愣了一下,围着张牧川转了一圈,狐疑道,「你是张守墨?」 满脸堆笑旁观的缅伯高轻声对高阳问了一句,「牧川兄弟不是叫张牧川吗,难道他本名是叫张守墨?」 高阳白了缅伯高一眼,没好气道,「你是真没见识……守墨是张牧川的表字。」 缅伯高又说,「表字不是读书人和贵族才有的吗?」 高阳轻轻哼了一声,「你知道狄知逊的父亲是几品官吗?他耶耶狄孝绪之前是散骑常侍,从三品!你觉得能和三品官员儿子相交的会是普通人吗?」 缅伯高顿时恍然,看向张牧川的目光又有了变化。 张牧川没有听见缅伯高和高阳两人的谈话,只顾着笑眯眯地捧着狄仁杰的圆脸,反问道,「你觉得我不像吗?」 狄仁杰羞恼地拍开张牧川的手,鼓着腮帮子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别动手动脚的!我以前在长安经常听人说起,张守墨如何潇洒,如何机智,为何你长得这么猥琐?」 张牧川表情一僵,不知该怎么作答。 狄知逊连忙打了个哈哈,化解尴尬,「月会圆,人会变嘛,小孩子不要总是那么多古怪的问题……咳咳,牧川老弟,今日你我能在此处相遇,实在高兴!这样吧,我请客,咱们今天好好喝一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页 张牧川余光瞥了一下缅伯高和高阳,抿着嘴唇道,「我有公务在身,怕是不能与你痛饮……」 缅伯高闻言立刻站了出来,爽朗笑道,「没关系,正好大家这几日赶路都有些疲乏了,咱们就寻个宽敞的地方,好好喝一顿,松快松快!」 「既然缅大人已经发话了,那我也只好从命……」张牧川顺坡下驴,拉着狄知逊就往前走,「兄长,你是从前头来的,最近的酒肆还有多远?」 狄知逊瘪了瘪嘴,「从此往前百里都无酒肆。」 张牧川呆了呆,「那你还说请我喝酒?」 狄知逊指着前方的石头大寨,笑呵呵地说道,「今夜僰人要举行篝火晚宴,你我可混在其中,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张牧川眼角抽了抽,「这不好吧,若是被人发现,很是不好收场啊!」 狄知逊摆了摆手,将儿子狄仁杰拉到近前,捏了捏狄仁杰的圆脸,昂首道,「不怕不怕,我儿有办法让咱们光明正大地喝酒吃肉,而且还会被僰人奉为座上宾!」 张牧川惊疑地看了看狄仁杰,问道,「什么办法?」 狄仁杰揉了揉被父亲捏得发红的圆脸,嘴角微微上翘道,「守墨叔叔,你可知我与父亲刚才在那巨石后面做什么?」 张牧川眨了眨眼睛,「数蚂蚁?」 狄仁杰摇头道,「非也非也……」从怀里摸出一块刻着古怪壁画的石头,举在半空,「我们是在解读这僰人的岩画!」 张牧川盯着那块石头看了半晌,似乎猜到了什么,眯起眼睛道,「所以,你们解读出来什么了?」 狄仁杰吸了吸鼻涕,「今晚石头大寨会死人……而我知道如何找出兇手,阻止这一场惨事的发生,因此他们肯定会将我等视为座上宾!」 第六章 想像与现实之间总存在着巨大的鸿沟。 张牧川知道事情不会如狄仁杰想像的那般顺遂,其中有许多考验人性的地方,但他并没有点破,小孩子总需要成长的,而且他刚和狄知逊父子重逢,此时立马泼一盆冷水,很伤感情。 有用的话总是难听,好听的话总是没用。 所以,在前往石头大寨的途中,他说了好几箩筐的废话。 缅伯高和高阳虽然理解张牧川与好友久别重逢,肯定有满肚子的东西要分享,但着实有些受不了翻来覆去的话当年,于是便刻意加快脚步,越过张牧川和狄家父子,先行一步到了石头大寨。 说是大寨,其实就是一个小山村,并没有什么高大的寨门。 僰人对石头有着非同一般的敬畏和热爱,山村中的房子全都是用石头垒砌而成,中间是简单的人字形木头框架,房顶则是茅草,整体看上去就像一个大大的蘑菇,所以又叫蘑菇屋。 蘑菇屋分主屋和小房,主屋集做饭、进餐、烤火、待客、休息于一体,小房只用作关养牲畜。 无论是主屋还是小房都比较低矮,而且窗户很小,採光极差,主要是因为僰人居住之地风比较大,致使他们建造房屋只求经济、坚固、温暖、实用,通常建造一间房子不会超过两百文。 在僰人看来,房屋就是用来住的。 哪怕是这样的简单追求,因为所用皆是真材实料,又掺杂着僰人的真心实意,却也形成了端庄稳固,古朴粗犷的风格,令人眼前一亮。 尤其是从未见识过天地广博的缅伯高和高阳。 两人在见到成百上千间蘑菇屋整齐排布在半山腰时,不由地都惊呆了,尤其那些蘑菇屋石墙上描绘着的古怪岩画,千百幅拼凑在一起,竟是组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僰人祖先的故事,也是僰人千百年来不断迁徙的故事。 两人正看得入迷,一个身穿白色麻布作底,缀以红绿蓝黑四线刺绣衣衫的僰人男子走了过来,歪着脑袋观瞧缅伯高和高阳二人。 有人说过,你站在僰人村寨里看风景,看风景的僰人也在看你。 这种看风景的默契持续了很长的时间,直到张牧川和狄家父子赶了上来,高阳这才发现那名僰人男子竟已经凑到了自己脸面前,还对着自己胸怀指指点点,顿时吓了一大跳,急忙退后几步,一抬脚,正要将其踹飞出去,却被张牧川拦了下来。 张牧川抓着高阳的右脚,轻声说道,「不要紧张,他只是对你怀里的大鹅比较好奇而已,对你宽广平坦的胸膛并无兴趣……」 高阳双颊一红,羞愤地抽回自己的右脚,重重地哼了一声,「我胸中之丘壑,尔等庸俗之辈岂能知晓!」 张牧川瘪了瘪嘴,没有跟高阳继续纠缠,对着僰人男子拱手行礼道,「兄台,我等是从此路过的商旅,请问寨子里可有方便我等歇脚的处所?」从怀里摸出一个钱袋子,倒出一把铜钱,「我等身上盘缠不多,只有这些许银钱作为酬谢!」 「如若不够,我这里还有……」缅伯高皱了皱眉,右手伸进怀中,刚要掏出一锭银子,但瞧见张牧川瞪了自己一眼,立马又换了另外一种说法,取出的东西也变了样,「我这里还有些许漂亮的海贝,若是拿到市集去变卖,也能换点银钱,倘若有心仪的女子,还可将其制作成美丽的头饰,赠送给对方,表达你对她的感情海枯石烂,矢志不渝。」 那名僰人男子听到此处,眼睛瞬时变得明亮异常,一把夺过缅伯高手里的海贝,翻来覆去查看一番后,收进了自己怀中,咧着嘴笑道,「卡莎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页 缅伯高侧脸看向张牧川,疑惑道,「他说什么?」 「他说的是谢谢……」张牧川解释了一句,而后用流利的土话与僰人男子进行了友好的问候。 因为他只会友好问候语的缘故,所以僰人男子很自觉地转换成了官话。 「我家还有一间空置的屋子,你们要是不嫌弃的话,可以在那边住下,虽然房屋简陋,但南北通透,而且视野很好,最适合你们这样走南闯北的羁旅之人。」 僰人男子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们实在不愿住也行,只是这海贝定金不能退还。」 张牧川哈哈一笑,洒然道,「我等风餐露宿惯了,没那么讲究,只要能住人即可!」 僰人男子淡淡地哦一声,「那走吧,我家在最上头,且得走一段路程。」 说罢,僰人男子拔腿就走,也不管张牧川等人跟没跟上,瞧着就像是要卷了海贝跑路一般。 张牧川几人急忙领着贡使队伍追上去,在千百间蘑菇屋之中穿梭,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幸好就在他们快要跟不住的时候,僰人男子停了下来,指着一间没有门,后侧墙壁破了大洞的蘑菇屋,说道,「喏,这就是你们要住的地方……事先说好,只能让你们住一晚,明天午时之前必须离开,否则……得再追加些许海贝!」 高阳一脸嫌弃地看着眼前的蘑菇屋,瘪着嘴,「好一个南北通透!这不仅是通透,还漏风呢!」 张牧川白了高阳一眼,「有的住就不错了,别犯公主病……」转头笑呵呵地对僰人男子拱了拱手,语气谦和地问道,「兄台,可否帮我们找些酒肉吃食来,多给些银钱也行!」 正当僰人男子想开口回答的时候,狄仁杰从父亲狄知逊身后探出脑袋,眨了眨眼睛道,「我们今早在山中曾遇到一个穿着四片瓦的女子,她说你们晚上会举行篝火晚宴,我们能一起参加吗?」 僰人男子拉长脸道,「原来是想蹭吃蹭喝啊……」 狄仁杰撅着嘴道,「不白吃,我能帮你们一个大忙!」 僰人男子问道,「什么大忙?」 狄仁杰扬起下巴答道,「生死攸关的大忙……这样吧,瞧着你也只是这村里的边缘人物,去把你们管事的人喊来,我有大事要讲!」 僰人男子狐疑地看了狄仁杰一眼,「你一个小娃娃,能有什么大事要说?」 不等狄仁杰答话,狄知逊抢先一步,抚着鬍鬚帮腔道,「小兄弟,你尽管照我儿的话去做,出了什么错处由我担着便是!」 僰人男子见狄知逊气度非凡,而且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以为村子里真要发生什么恐怖的灾难,快步跑了出去,用土话高喊了几句。 不多时,一大群僰人聚在了南北通透的蘑菇屋前。 一个拄着木棍的僰人老者在先前那名僰人男子的搀扶下走到张牧川等人身前,僰人男子指着狄仁杰在老者耳边低语一阵,而后老者重重咳嗽两声,眯着眼睛问道,「少年人,我是这个村寨的首领阿各……你有什么大事要说?」 狄仁杰从怀里取出一块带有部分岩画的石头,自信满满道,「阿各首领,你且看这是什么?」 阿各首领在狄仁杰摸出那块石头后,眼底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但很快有恢復了波澜不惊的样子,漠然道,「这是我僰人记录事件的岩画,它有何特别之处吗?」 狄仁杰指着岩画上面的刻痕道,「当然!这岩画的刻痕非常新,说明是有人最近才刻上去的,而它所记录的事情,却不是已经发生的过去,而是还没有发生的未来!」 旁边的高阳好奇地盯着狄仁杰手里的岩画,问道,「这怎么看得出画的是未来?我瞧着与这里屋子石壁上刻的都差不多嘛!」 狄仁杰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指着岩画上的小人说道,「你光用眼睛看当然看不出来,想要看出这幅画隐含的东西,还得用心……你仔细看看这些小人,将刻画他们比较深的痕迹挑拣出来,看看能拼凑出什么字!」 高阳依照狄仁杰所说,捡起一根树枝,一边望着狄仁杰手中那块石头上面的岩画,一边在地上写下那些笔划,忽地惊声道,「是日期!贞观十三年三月十八……就是今天!」 狄仁杰点了点头,笑着继续道,「那你再把那些比较浅的刻痕组合起来,看看它们又是些什么字!」 高阳再度依言而行,瞪大眼睛看着地面上的那几个字,喃喃道,「戌时,火起,一人焚亡!」 场间众人闻言皆惊,只有张牧川神色如常,像是早有预料一般。 缅伯高轻轻拍了拍张牧川的肩膀,贊道,「这少年不一般啊,将来必有大出息!」 张牧川摇头嘆息一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一定是好事!」 狄知逊抚了抚鬍鬚,笑道,「风雨摧之,才能成为栋樑,也是好事!」 张牧川不再多言,只是稍微往屋子里后撤了一步。 就在这时,老者阿各首领用木棍重重地敲了敲地面,待到周围其他僰人都安静以后,斜眼看向狄仁杰,「你是说我们村子里有人打算在今晚晚宴时纵火行兇?」 狄仁杰昂首道,「没错,兇手应该是在戌时篝火燃起那一刻动手,以大家的歌舞热闹遮掩……」 「一派胡言!」阿各首领忽然怒声呵斥道,「今夜篝火是在酉时燃起,戌时之前晚宴就会结束,兇手如何杀人!再者,我们村寨向来和睦,怎会有人对同村心生歹念!我看你们就是想妖言惑众,破坏我们村寨的团结,以达到你们不可告人之目的!来人啊,给我将这一帮子恶毒的外来者乱石打砸出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页 第七章 哐哐哐。 无数落石啪啪下,砸得狄家父子和贡使队伍七倒八歪,抱头鼠窜,不尽泪水滚滚流。 其中以狄仁杰和高阳挨的石子最多,脑袋上的峥嵘头角也最多,比佛陀脑袋上的肉髻还要多。 一行人中只有张牧川因为先行后撤了一步,轻松躲了过去,悠然地看着其他人跟在自己屁股后面,自蘑菇屋的破洞钻出,四散而逃,直到蹿行到山脚下,距离僰人村寨足够远后,方才停歇下来,满身狼狈地重新聚在一处。 狄仁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一边揉着头上的红包,一边龇牙咧嘴道,「为什么……我不明白!我明明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他们了,但他们却用石子回报我!」 狄知逊有些心疼地看了儿子一眼,擦干净脸上的尘土,轻嘆道,「这就是你守墨叔叔说的风必摧之……你要想不通,可以向他请教,生活中处处都是学问。」 狄仁杰扭头看向张牧川,这才发现对方身上竟是没有半点被石子砸过的痕迹,皱眉道,「你早就料到了这种结果?」 张牧川点了点头,「其实在来石头大寨的路上,我提点过你,但你可能觉得我说的是废话,所以并没有放在心上。」 狄仁杰细细一想,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老管家的故事?」 张牧川又一点头,「没错……你犯了和老管家一样的错误。」 狄仁杰不服气道,「那不一样,老管家向主人禀报有山匪将至是存了私心的,他的妻儿都在庄子里生活……而我提醒他们有人要行兇,纯粹是出于一个过路人的好意,这也有错?」 「当然!」张牧川解释道,「你觉得庄子的主人真的觉得山匪不可能在冬天祸害他们吗?」 狄仁杰沉默了。 张牧川继续道,「庄子的主人当然知道山匪决定是否下山抢劫从来不取决于气候,而是看有没有那个需要……如果山匪酒肉不够了,别说是故事里的初冬,就算是大雪纷纷,他们也会从山上滚下来,狠狠地洗劫一番。」 「那为什么庄子的主人要将老管家乱棍打死呢?」 「因为他造谣了,害得庄子里人人自危,跑的跑,逃的逃,大家宁愿出去饿死,也不愿意待在庄子里干活。」 「他说的事实啊!后来匪徒不是来了吗,所有人都知道他没有危言耸听,何来造谣一说!」 「可是老管家说山匪要来的时候,山匪并没有来啊,还没有发生的事情,自然可以当成不会发生的事情,那么他把不会发生的事情拿出来四处宣扬,这不是造谣又是什么呢?」 狄仁杰低头沉思了片刻,咬着嘴唇道,「我还是不懂!那庄主为什么要这样对待管家,退一万步来讲,就算老管家是在危言耸听,也不至于要将老管家乱棍打死,毕竟老管家是在向他示警……财产难道还能比性命重要?」 张牧川表情漠然地答道,「对于某些人来说,财产就是比性命还重要……他们习惯了鲍参翅肚,习惯了高床软枕,习惯了有人伺候着,再也吃不了粗茶淡饭,睡不下硬板木床,更受不了事事亲为。最重要的是,让他们看着那些昔日剥削而来的财富全都被人抢走,这比杀了他们更难受!」 「那些只是在庄子里做长工的人呢?为什么他们明明知道老管家从不骗人,却还是选择相信庄主?」 「怀英,我给你举个例子……假如你生活在一个村子里,这个村子原本很贫穷,后来有人发现桃子在村里比较受欢迎,于是便开始种桃子,最初的时候桃子比较少,供不应求,所以桃子的价格每年递增……」 「一个桃子就算不停涨价,也值不了很多钱吧?」 「你错了,如果只是桃子本身,确实涨不了太多,但如果桃子跟其他东西捆绑在一起呢?比如结婚的时候必须要有桃子作为聘礼,比如只有拥有桃子的人才能让子女在村里的先生那儿求学……如此一来,想要桃子的人是不是就更多了?」 「那就多种些桃子,反正种桃子比生孩子容易,只要勤奋一点,肯定能保证每个人都有桃子……守墨叔公,你举的这个例子跟老管家的故事有什么关系?」 「别着急,你很快就知道其中的关联了……桃子越是稀少,价格越高,种桃子的人利慾薰心,怎么会让每个村民都能拥有桃子呢?他只会限制桃子在村里流通的数量,长此以往,桃子涨成了天价,但因为桃子上面绑定的东西,很多人不得不掏空全部财产,再四处筹借一番,拼了命也要买一个桃子。怀英,假如你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因为想要迎娶心仪的女子,不得不借了许多钱购买了桃子,你会允许有人造谣破坏桃子的价格吗?」 狄仁杰愣了愣,终于明白了张牧川举的这个例子与老管家故事的关联,低声答道,「大抵是不会……如果桃子价格降得太多,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想要购买桃子,我花费巨大代价购买的桃子就砸手里了,人生将是一片黯淡。」 张牧川呵呵一笑,「老管家故事里的那些长工也是如此,他们花费了一辈子的代价才取得了在庄子里生活的权利,怎么愿意让老管家破坏庄子的名声呢?」 狄仁杰面色一白,恍然道,「那位阿各首领就是庄主,今天用石头砸我们的就是庄园长工……不是他们不相信有人将要在今夜篝火晚宴上杀人,而是不愿意相信!因为他们一旦相信,人心就散了,有人就会离开寨子……届时,他们之前所有的苦心经营都白费了!守墨叔叔,我有一点还想不明白,他们这儿的房屋建造得非常粗简,应该不至于让这些僰人不愿重头开始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页 「是悬棺!」旁侧的高阳公主忽然插话道,「这些僰人真正捨不得的是那些悬在崖壁上的棺材……你只要瞧过石头大寨里的岩画就会发现他们对于悬棺有多看重,几乎到了疯狂的程度!他们觉得那些悬棺能给他们自己和子孙带来福泽,谁要是想损毁悬棺,就是在谋杀他们的未来,必然拼命!」 张牧川轻轻嗯了一声,又补充了两句,「僰人定居一地极为不易,搬迁肯定无法带走祖先棺木,所以任何可能造成他们搬离故土的人,也都是他们的仇敌。怀英,想要友好的跟一个地方的人打交道,你首先必须了解这个地方的风俗习惯,否则以后还会遇到今天这样的情况。」 说着,张牧川从怀里摸出一本《贞观九州风貌总集》,递到狄仁杰的手里,微微笑道,「这是今日我要教授给你的第一课,不知全貌,不妄言胡为!」 狄仁杰收好《贞观九州风貌总集》,躬身行礼道,「谨受教!」 狄知逊掐了掐狄仁杰的大圆脸,笑道,「孺子可教!将来必是国之栋樑!」 张牧川见状轻嘆一声,「知逊兄,有句话我憋在心里好久了,今日不得不一吐为快……你现在有了孩子,应该要奋发了,否则将来怎么成为庇护这些孩子的大树?前半辈子,你靠着你父亲的声望活得滋润潇洒,人人都称你为狄孝绪之子,难道你后半辈子还指望依靠怀英庇护吗?难道你想让全天下的人都称你为狄仁杰之父吗!」 这几句话落在狄知逊耳朵里犹如惊天霹雳,振聋发聩,他抬手捂着额头,惆怅道,「牧川小弟说得对,我确实也该谋划一下了,需得多生几个儿子,不能全都倚靠怀英一人!」 张牧川瞬时无语,摇着头,走到缅伯高身前,轻声说道,「缅大人,这石头大寨即将闹出人命,我以为此地不宜久留,否则一旦搅和其中,恐怕很难脱身!」 缅伯高还没开口,高阳公主却是抱着大鹅走了过来,抢先说道,「不行!我们不能就这么走了,必须要让他们知道他们是错的,必须要让他们认错道歉……不然,我这满头的血包可不答应!张牧川,如果你不用你的办法让他们认错,那我就用我的手段了,想好咯,别后悔!」 狄仁杰也插了一句,「守墨叔叔,我以为路见不平,自当将其剷平!遇见不公,必须及时纠正!只如此,我大唐才会越来越好,才会成为万国之榜样!若是人人碰到这种事情都嫌麻烦,知道有人作恶也不阻拦,只顾着自己,那国家还有希望吗?不管您怎么决断,我都会再去石头大寨,一定要阻止惨案的发生!哪怕再被那些人用石头扔砸,我也绝不退缩半步!」 张牧川看了看高阳,又看了看狄仁杰,长长地嘆了一口气,满脸无奈地说道,「倒显得我懦弱了……行吧,既然你们都想趟这浑水,那我就领着你们走一遭,瞧瞧这浑水之下藏着什么污糟!但你们必须答应我一件事,接下来所有的行动都要听从我的安排,否则我现在立马转身就走!」 狄仁杰圆脸盘子上堆满了笑意,抱拳道,「全凭守墨叔父吩咐!」 高阳嘟着嘴,「听你的也行,但你得保证我们不再被那些人打出来……我这头上已经没地方长血包了!」 张牧川唇角微微向上一翘,「放心,我自有妙计,绝不会再让那些僰人对咱们如此粗暴……」 第八章 残阳似血。 张牧川安顿好使团队伍后,拎着一根木棍,叫上狄仁杰就出去了。 不多时,两人来到僰人村寨偏僻处,缩在一条小道的暗影中,静静候着。 地上的影子渐暗,夜色渐浓。 狄仁杰低声问道,「守墨叔父,我们是在这儿等什么?」 张牧川正要开口说话,忽地瞥见有一僰人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于是又闭紧了嘴巴,示意狄仁杰不要出声,待到僰人中年男子从他们身边经过后,突然跳了出去,捏着木棍,狠狠地砸在僰人中年男子的后脑勺上。 僰人中年男子摸了摸后脑勺,扭头看向张牧川,张了张嘴,「你……」 不等对方把话说完,张牧川又抡着木棍,狠狠地砸在对方的脑门上。 僰人中年男子立时只觉得天旋地转,扑通一下栽倒在地。 张牧川速即将其拖进暗影中,麻利地剥下对方身上的衣衫,然后将光熘熘的僰人推到小道中央,继续耐心等待。 狄仁杰看得目瞪口呆,咽了咽口水问道,「守墨叔父,你这是……」 张牧川竖起食指立在唇前,「别问,跟着做就是!」 说罢,他将手里的木棍递给了狄仁杰,自己在地上捡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捏着。 狄仁杰神情紧张地看着手里的木棍,呆头呆脑的,像极了使团队伍中的那只大白鹅。 隔了一小会,两名僰人少年踏进了巷子,瞧见那名光熘熘躺在地上的僰人中年后,迅速凑了过去。 也就在这时,张牧川从其中一人身后跳出,捏着石头勐地朝那名僰人少年后脑勺砸了下去,并朝着狄仁杰低喝一声,「就是现在……砸!」 几乎在张牧川跳出去的同一时刻,原本呆立着的狄仁杰惊声噢了一句,立刻神情紧张捏着木棍跳到剩下一人的身后,抡着木棍,砰砰砰地砸了对方三下脑袋,见那人还坚挺着,又咬牙连敲好几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页 张牧川见状眼皮一跳,急忙抓住木棍,制止道,「好了,怀英!你再继续砸下去,他就要跟三藏法师一起西游了!他不是不倒,你得给他时间倒下去啊!」 狄仁杰登时一惊,迅速收手,看着那名僰人少年摇摇晃晃倒了下去,腼腆地说道,「我第一次做这种事,还没有什么经验……」 张牧川长舒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快速扒下两名僰人少年的衣衫,而后将三个光熘熘的身体摞在一起,扭头对狄仁杰竖起两根手指,笑道,「还差两套!」 狄仁杰眼珠子一转,当即明白了张牧川的意图,轻声问道,「叔父是想让我们假扮僰人混进参与篝火晚宴的队伍?」 张牧川一点头,「不错,这就是我要教授给你的第二课……打不过,那就暂时加入,然后暗中奋斗,早晚有出头之日!」 狄仁杰还没来得及品味张牧川的教诲,很快就瞧见一名僰人青年路过,迅即迂迴到对方身后,勐然出手。 刚刚收拾完那名青年的衣裤,狄仁杰尚未退回暗处,又有一个穿着四片瓦裙的僰人女子经过,正好撞见狄仁杰抱着僰人青年的衣衫想要退走,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张牧川眼疾手快,迅速奔了过去,一手捂着僰人女子的嘴巴,一手用力地在其脖子某处捏了两下。 那名僰人女子立马两眼一翻,身子瘫软下去,唿唿昏睡起来。 张牧川将僰人女子缓缓放在地上,唿出一口浊气,「走吧,虽然还差一套,但现在已经不能继续下去,僰人女子嗓音嘹亮,刚才那一喊必然惊动了周围的人……」 狄仁杰指了指地上的僰人女子,眨眨眼睛道,「这不还有一套吗?正好给那名抱着大鹅的女人穿上,看着大小很合适呀!」 张牧川皱了皱眉道,「什么抱着大鹅的女人……你别乱说,我们使团队伍里可都是七尺男儿!」 狄仁杰撅着嘴,「有什么可隐瞒的,那女人虽然穿着男装,但长相过于秀气,还有耳洞,鬓髮也是女子款型,最重要的是她走路的姿势……那是常年在宫中接受训练的女子才会拥有的姿态,我知道她的身份不一般,你跟我父亲在那里眉来眼去的,是个人就能看出来!」 张牧川干咳一声,摸了摸鼻子道,「这么明显的吗?」 狄仁杰瘪了一下嘴巴,没有答话。 张牧川砸吧一下嘴巴,嘆道,「实话跟你说吧,她是圣人的女儿,排行十七……逃婚出来的,不大体面。这事儿我就跟你说了的,你可别跟其他人讲啊!」 狄仁杰昂首道,「我这人口风最紧,放心吧……居然是高阳公主,难怪行事那般霸道刁蛮!」 张牧川轻嘆道,「帝王家的子女如果不霸道一点,恐怕也活不到今天……不说这个了,咱们先回去吧!」 狄仁杰瞟了一眼地上僰人女子,疑惑道,「不还差一套吗?」 张牧川没好气道,「咱俩都是男子,那是你扒她的衣服,还是我脱她的裙子?我们只是借点东西,不能坏了别人清白!」 狄仁杰恍然大悟,只好一脸遗憾地跟着张牧川离开。 两人七拐八绕地出了村寨,又在山脚下兜了一圈,确认没人跟在屁股后面,这才回到贡使队伍歇息之处。 高阳瞧见张牧川怀里抱着四套僰人男子衣服,自然明白了张牧川打的什么主意,皱眉道,「怎么只有四套……咦!还都一股子怪味!」 张牧川解释道,「僰人很少沐浴,体味难免大一些……另外,我本就没有预留你的衣服,不用嫌弃!」 高阳嘴巴撅得老高,都能挂上一盏灯笼,双手掐着大鹅脖子道,「我不开心,我不高兴,我很生气!」 旁边的缅伯高眼皮一跳,急声道,「阳子兄弟!冷静一点,再怎么不开心也别拿鹅子撒气,那可是献给唐王的祥瑞,要是出了什么事情,你我都要被夷灭九族!想想你的父母,难道你要让他们跟着你一起被砍头吗!」 高阳置若罔闻,掐着大鹅脖子的手越发用力。 缅伯高见状再次规劝道,「这样吧!我留下来,反正总要有人来照顾祥瑞,你跟牧川兄弟他们去参加僰人的篝火晚宴便是!左右宴无好宴,我也不想多惹什么麻烦,就在这里躺平伸伸脚挺好!你们如果方便,可以给我带点酒肉回来,最近一直都只吃面饼,嘴巴里实在没味……」 高阳脸上瞬间由乌云密布转为晴空万里,将大白鹅随手扔给缅伯高,而后抢先挑了一件味道稍微不太刺鼻的僰人衣衫,蹦蹦跳跳地躲进林子里更换衣服。 缅伯高长舒一口气,看着高阳离去的方向,面色铁青道,「等到了戎州,我就重新招人换了你……竟敢以鹅相挟,真是尊卑不分!」 张牧川轻咳两声,「缅大人,此时更换保鹅小吏恐是不妥!你想啊,这鹅子就如人一般,眼下已经和这位阳子兄弟培养出感情了,这时候你突然换了人,它必定心情不好,这心情不好了,就会吃不下睡不着,到时候瘦脱了相,可就不好献给圣人了!」 缅伯高细细一想,觉得张牧川说得有几分道理,沉声道,「那就暂且让他张狂一时,等到了长安再慢慢跟他算帐!」 张牧川摇着头笑了笑,转身跟狄家父子走到一块大石旁侧,摸摸索索地开始更换衣服。 狄仁杰刻意放缓了更换速度,待到张牧川整理完毕离开后,忽地拉住自己的父亲,余光扫了一眼四周,低声说道,「父亲,瞧见没,这保鹅小吏多嚣张啊,不过人家却也有嚣张的本钱,那缅氏傻乎乎地还想跟人家在长安算帐,简直是茅房里打灯笼……对了,您知道那小吏是什么来头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页 狄知逊摇了摇头,「不太清楚,但从牧川的态度来看,这位保鹅小吏应该有些背景……怎么,莫非怀英你知道这小吏的真实身份?」 狄仁杰歪着脑袋道,「叔父没有告诉您吗?我先前瞧你俩不是一直在那眉来眼去的……」 狄知逊抚了抚鬍鬚,「你叔父给我暗示,我自是要回应一下,不能让他以为多年未见,我已经与他没了默契,那也太伤感情了!」 狄仁杰大圆脸一僵,眼睛也瞪得熘圆,「原来是这样啊……」 狄知逊捏了捏狄仁杰的大圆脸,「我儿不要卖关子,快快与为父说道说道,那小吏到底何许人也!」 狄仁杰挣脱父亲的手,揉了揉脸颊道,「好吧,这事儿我只跟您说,您可千万别告诉其他人……那小吏姓李,家中排行一十七!」 狄知逊摸着下巴思忖片刻,忽地双眼一亮,「居然是她!果然龙生龙凤生凤,硕鼠的儿子会打洞,真跟她父亲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狄仁杰瞧见高阳已经换好衣衫走了出来,当即小声提醒道,「父亲慎言,龙凤怎可与硕鼠相提并论!」 狄知逊惊了一下,用手捂着自己的嘴巴,不再多说什么,在张牧川的催促下,急忙领着狄仁杰朝僰人村寨进发。 半刻钟后,几人来到僰人举行篝火晚宴的宽阔石台,凭藉张牧川自来熟的本领,总算成功地混了进去,寻了个不太起眼的位置席地而坐,各自端着一碗浊酒,欣赏僰人的跳乐。 所谓跳乐,顾名思义就是欢快地跳。这是僰人独特的庆祝方式,即由数十名僰人青年手持月琴和笛子引导,其他僰人以篝火为中心围成圆圈,踏足击掌,一边歌唱,一边舞蹈。 舞蹈其实非常简单,仅有右斜跨步和击掌两个动作构成,但不知为何,配以悠扬的月琴旋律和笛声,再加上僰人舞蹈时合唱的「啊兹呀兹,啊火呀火」,给人的感觉非常和谐欢快。 高阳喝了几碗浊酒,小脸微红,竟扔了碗,脱了鞋,光着脚走到最前面,在热烈的篝火照映下,扭动自己的腰肢,舞出了一种别样的妩媚。 正当狄仁杰看得脸红心跳,想着反正命案还没发生,不如多喝几碗及时行乐的时候,张牧川忽地站起身来,抽动几下鼻子,双眸异常清冷地说道,「怀英,这是我教授给你的第三课……任何时候都不能被美人声乐麻痹,时刻要保持冷静,谨记自己的初心!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救人性命永远要排在寻找真相的前面!」 第九章 狄仁杰一个激灵,手中的酒碗都惊得掉在了地上,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小声问道,「叔父……兇手已经动手了?」 张牧川扫视整个石台,目光最终停在架在篝火旁的那头肥猪身上,略一思忖,反问道,「怀英,你可还记得那岩画上的谶言吗?」 狄仁杰点点头,「贞观十三年三月十八……戌时,火起,一人焚亡!」 张牧川一边走向那头已经被烘烤得焦脆是肥猪,一边饮着浊酒,摇摇晃晃,好似醉酒了一般,步子却一如往常的稳健,呵呵笑着,「你先前以为戌时火起,一人焚亡,是指戌时篝火燃起的时候,有人会被烧死,但其实这句话前四个字是原因,后四个字是结果,并非是一个连续的陈述,略去了中间过程……」 狄仁杰急忙跟了上去,余光瞄着周围依旧在跳乐的僰人,小心翼翼地问道,「略去了什么过程?」 张牧川来到烤猪旁边,一口饮尽碗中酒,砸吧几下嘴巴,愤然将陶碗扔砸在地上,铿地一声拔出唐刀,对着守在烤猪边上的僰人屠夫笑了笑,忽地一刀插进烤猪腹部侧面,双手紧握着刀柄,迅疾一拉,吐出几个字,「当然是焚亡的过程……也可以称为烧烤的过程!」 锋利的刀刃轻易割开了烤猪的腹部,一个双手双脚被结结实实捆缚着的僰人男子滚了出来。 石台上所有人都懵住了,呆呆地立在那里,望着张牧川,望着张牧川面前的那只烤猪,望着烤猪下面的僰人男子。 许久之后,不知道谁尖声叫了一句,众人瞬时惊醒,立刻围了过去。 狄仁杰在看见僰人男子从烤猪肚子里滚落出来那一刻,面色陡然一白,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但有人先一步吐了出来。 高阳公主因为先前在篝火旁跳舞的缘故,所以距离张牧川与烤猪最近,甚至比狄仁杰还要近上些许,所以唐刀切开烤猪腹部那一刻,她最先瞧见那名僰人男子,也瞧得最清楚。 暗红的皮肤上冒着无数白色的小泡,像极了烧的半生不熟的去皮癞蛤蟆。 扭曲变形的五官,配上诡异的姿势,以及高高隆起的腹部,宛若是在地狱油锅中滚过一趟的恶鬼。 尤其是那周身的毛髮因为灼热而弯曲收缩,紧紧贴着皮肤,与那些白色脓包相互衬托着,实在令人反胃。 高阳哪里见过这么恐怖的场景,当即哇地一下吐了起来,酒也醒了大半,双眼不再迷离,看得更加清楚了一些,呕吐也就愈发厉害。 张牧川轻拍几下高阳的后背,安抚道,「没关系,第一次都这样,吐啊吐,以后就习惯了……」扭头对面色苍白的狄仁杰使了个眼色,让其先把高阳带到远处去,而后蹲下身子,两三下切开那名僰人男子身上的绳索,伸手探了探对方的鼻息,长舒一口气道,「幸好少喝了两碗,否则就真被兇徒得逞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页 狄仁杰将高阳搀扶到距离石台足够远的地方后,立刻折返了回来,瞧见张牧川正在救治那名僰人男子,惊奇道,「他还没死吗?」 张牧川轻轻嗯了一声,「毕竟他是被塞在猪肚里面,要想烧死他不是那么容易,需要相当长的时间……人被烧死一般先是感到灼痛,开始剧烈挣扎,双手成斗拳状,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感觉不到灼痛,脸面会变得通红,继而口吐白沫,头颅渗出粘煳状血水,但这个时候他还没死,只是昏厥过去,当他的喉咙里出现粘痰、水疱后,吐息变得困难,这才迈向死亡……」 狄仁杰一字一句地默默记在心里,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凑到近前,轻声问道,「叔父,你是怎么发现这人被捆在猪肚子里的?」 张牧川简单处理了一下僰人男子后,直起腰杆,用唐刀拍了拍架着烤猪的木桿,淡淡道,「重量不对……这种体型的肥猪大概二百六十斤到三百五十斤左右,但是这根木桿的弯曲程度远远高于上述体重所能产生的形变量。」 「形变量……是为何物?」刚刚走到二人身边的狄知逊忽然插话问了一句。 张牧川又耐心地解释了一遍,「形变量就是物体形状发生改变的程度……」 狄仁杰想了想,皱眉问道,「重量对不上的情况很多,比如猪肚子里的塞着羊,羊肚子里塞着鸡,又比如这木桿是空心的,这些情况并不罕有,至少比在猪肚子塞一个人常见。」 张牧川唇角微微上翘,「没错,单凭木桿过于弯曲这一点的确无法判定猪肚子里面有什么,但如果加上人被焚烧时散出的特有气味呢?」 狄仁杰闭上眼睛,抽动几下鼻子,「什么特有气味?我只闻到一股子烤肉味……」 狄知逊捏了捏狄仁杰的大圆脸,「猪有猪味,人有人味,襁褓中的婴孩之所以能认出自己的母亲,就是因为他能分辨出母亲的体味。随着年龄的增长,人在世界不断接受各种事物的污染,五感逐渐变得不那么敏锐,只有少部分拥有赤子之心的人才能保持婴孩般的感官,你守墨叔父便是这种人。」 张牧川瘪了瘪嘴,「别听你父亲瞎说,我之所以能分辨人味,是因为我进行过这方面的训练,只要你闻得次数够多,也能分辨出人被火烧时的味道。」 狄仁杰怔怔道,「训练?您没事烧人训练感官?」 狄知逊敲了一下狄仁杰的脑袋,「想什么呢,你守墨叔父又不是什么杀人魔头,怎会没事烧人训练感官……他所说的烧人训练,其实是焚烧尸体,以前你守墨叔父在大理寺履任过,那些忍受不了刑罚而死去的犯人都是他负责处理的,一件事做的次数多了,就会对做这件事的各种细节都特别清楚,熟能生巧便是这个道理。」 狄仁杰恍然道,「原来如此……既然叔父曾经在大理寺任职,缘何会成为不良人?」 张牧川轻嘆一声,正要开口解释,忽地瞧见僰人的首领老者阿各走了过来,遂让狄家父子先退到一旁,自己笑脸迎了上去,「阿各,里莫格阿达哦……」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唐人……」老阿各首领双目如电,直勾勾地盯着张牧川手里的唐刀,说道,「虽然你的样子,你的声音可以骗人,但是你的刀骗不了人。」 张牧川拍拍额头,大唿几声煳涂,索性脱了僰人服装,摸出自己的腰牌,平静地说道,「我乃剑南道不良人张牧川……眼下你们寨子出了如此兇案,准备如何处理啊?」 老阿各首领看都没看张牧川的腰牌一眼,冷冷地吐出四个字,「村有村规。」 张牧川冷哼一声,也吐出四个字,「国有国法!」 老阿各首领面色不悦道,「即便我们要报官,也不是你一个在街巷巡逻,维护治安的不良人可以管的!」 张牧川面色一寒,却也无从辩驳,虽然不良人也有侦缉逮捕的职责,但大多是府衙主办,不良人只是协助,根本没有太大的权力。 说到底,他不过是个没品阶的不入流小人物而已。 原本他以为这山野村寨应该不太外面的情况,没想到这僰人的阿各首领竟知晓得如此清楚,一时之间,他倒有些措手不及。 狄知逊见状急忙上前一步,帮腔道,「我乃夔州都督府长史,正五品!」 老阿各首领冷笑道,「夔州属山南道,你一个山南道的长史,管我剑南道石头大寨的闲事,手伸得也有点太长了吧!」 狄知逊憋红了脸,无言以对。 老阿各首领不耐烦地挥挥手,「你们酒也喝了,热闹也凑了,该去哪就去哪吧,我们僰人的事情,自己会看着处理,不劳几位操心!」 对方既然下了逐客令,张牧川等人死赖着不走也不成了,只是如果就这般走了的话,他们又实在不甘心,依照这阿各首领表现出的态度,很可能这件事将不了了之。 张牧川犹豫再三,还是蹲下身子,俯首在那名被烧烤的僰人男子耳边说了几句。 只见那僰人男子在听完张牧川的话之后,竟醒了过来,双目突地圆睁,咬牙从喉咙挤出两个字,「阿惹……」 张牧川重复念了一遍阿惹两个字,然后说道,「我记下你的名字了,势必会为你讨个公道……如果你愿意接受我刚才的提议,那就眨眨眼,如果你选择拒绝,就直接闭上眼睛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页 浑身暗红的僰人男子愤怒地瞪着老阿各首领,胸腔剧烈起伏几下,发出某种怪异的呵呵声响,而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张牧川愣了一下,「你没听懂吗?我是说你要是同意就眨眨眼,点头是几个意思?」 那僰人男子痛得浑身颤抖,只能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十分艰难地眨了两下眼睛,而后便晕死了过去。 张牧川长长地嘆了口气,捏着唐刀,忽地斜斩一刀,剖开了那名僰人男子的腹部,从里面掏出几块石头,扭头看向老阿各首领,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 「今有僰人阿惹盗窃缅氏使团土贡洱河石三块,使团护卫张牧川奉命将其缉拿,务必会查清背后有无同党,受谁人指使破坏缅氏与我大唐的情谊,给缅氏一个交代,给圣人一个说法!」 第十章 烈火簌簌。 影着众人脸上各异的表情,有惊惧的,有愤怒的,还有不忍的。 肚子被剖开绝不可能再活,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让其他僰人惊惧的是,张牧川轻描淡写地就剖开了阿惹的肚子,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身上透出的那股子狠辣与冷漠,简直就像是一尊杀神。 让狄仁杰愤怒的是,阿惹的肚子里居然还被塞了几个石头,一方面愤怒于兇手的残忍,另一方面愤怒于自己的大意,先前看到阿惹隆起的腹部时,他根本没有往这上面联想。最让他愤怒的是,张牧川竟直接剖开了阿惹的腹部,完全有悖于之前说的那句「救人性命永远要排在寻找真相的前面」,这简直是说一套做一套,拿他当小孩子哄骗。 不忍的就只有狄知逊,他在张牧川动手那一刻,甚至用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阿各脸上的表情就比较复杂了,因为他的心情也很复杂,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开口说道,「这就是普通的石头,在我们这里随处可见,怎么可能是洱河石……阿惹就算想偷你们使团的土贡,也不会偷这么几块普通的石头啊!」 张牧川耍起了无赖,「你说这是普通的石头有什么凭据?信口开河,当心我状告你一个毁谤之罪!你去过洱河吗?你见过苍山吗?你知道这种石头在缅氏有怎样的象徵意义吗?你什么都不清楚,竟敢张嘴就来,谁给你的胆魄!你们僰人对于石头有异于常人的热爱,不管这石头在此处是否常见,这位阿惹都有可能为了心中的这份热爱而行盗窃之事……现在证据确凿,可容不得你们抵赖,事实就是这位阿惹盗窃了我们的洱河石,还将其吞进了肚子里,否则你们给我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阿各首领当然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因而只能面色难看地问道,「即便真是阿惹盗窃的,现在已经物归原主,你还想怎么样?」 张牧川冷哼一声,「什么叫我想怎么样,我一点都不想怎么样,只是身为使团特招护卫,为了避免以后发生相同的事情,我总得给缅氏一个保证吧!大唐素有礼仪之邦的美誉,在大唐的国土上发生这样的龌龊,为了挽回大唐的颜面,我总得给圣人一个答案吧!」 阿各首领脸色变得比篝火底部未完全燃烧的木柴还要黑,咬牙道,「你到底意欲何为?」 张牧川咧着嘴笑了笑,「我们使团路过此地,本想借宿一晚,无奈却惨遭你们的毒打,这笔帐……」 阿各首领沉声道,「村子东面有一间七八丈见方的大屋子,足够你们一行人使用的!但只能让你们住一宿,天一亮,届时不管你是否找到了你想要的答案,都必须得走!」 张牧川点了点头,「可以,一晚就一晚,但这一晚我有提审任何人的权利,包括阿各首领你在内!」 阿各首领阴沉着脸道,「我们僰人早就领教过你们唐人的各种酷刑,你想怎么审都无所谓……」 张牧川咳嗽两下,打断阿各首领的话,轻笑道,「放心,我向你们保证,提审只是问话,绝不有什么严刑逼供的事情发生!」 阿各首领冷哼一声,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对那些僰人说了几句土话,而后便拄着木棍,步履蹒跚地走向距离石台最近的一间蘑菇屋。 其他僰人冷漠地看了看张牧川几人后,也都各自散去。 一时间,原本热闹非凡的石台瞬间变得冷冷清清。 张牧川砸吧一下嘴巴,「我觉得这阿各首领表现出的态度有些奇怪……怀英,你怎么看?」 狄仁杰哼了一声,撅着嘴道,「我父亲不让我不跟杀人犯说话!」 狄知逊愣了一下,偏了偏脑袋,「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 张牧川呵呵一笑,盯着狄仁杰的大圆脸说道,「你是为了我一刀剖开了阿惹的肚子在生气?」 狄仁杰冷冷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查出谁是兇手不得已而为之,但你不是说救人性命比寻找真相更重要吗?」 张牧川长嘆道,「这就是我要教你的第四课,我们所学的,与未来可能所要做的,也许是背道而驰。例如算学,我们都曾学过鸡兔同笼的问题,但是大多数人这辈子都用不上,又如孔孟之道,内里也有许多不合时宜,如若真的完全依照规条而行,不思变通的话,那才是苦人苦己。」 狄仁杰皱眉道,「你这是诡辩……」 狄知逊适时地插了一句,「怀英,我们生活在这世上大多时候都不能随心所欲,最多能做到的就是多几个选择而已,你守墨叔父给过阿惹选择,是他自己决定用死换一个公道的!你觉得你守墨叔父做得不对,那我且问问你,若是换作你自己,又该当如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页 狄仁杰摸着下巴,答道,「自当是先把阿惹救活……」 狄知逊追问道,「如何救活?倘若我们连留下来的资格都没有,你觉得以石头大寨的手段能把他救活吗?」 狄仁杰撅着嘴道,「那就先把他救活了再走!」 狄知逊摇了摇头,「怀英,你还是没听明白,我们有什么理由对阿惹施以援手呢?」 狄仁杰愕然道,「救人还需要什么理由?」 张牧川解释道,「当然需要理由,因为我们和阿惹是不同世界的人……我举个例子你就明白了,去年二月甲子,巫州山獠反叛,夔州都督府出兵平叛,如若那时你在巫州身受重伤,周围都是山獠,你以为那些山獠会救你吗?或者说,你在巫州见到了一个受伤的山獠,你会选择杀了他,还是把他医治好呢?」 「那不一样……我们与那些反叛的山獠是敌对关系,仇人见面当然分外眼红!」狄仁杰不服气地说道。 狄知逊摇头笑道,「怎么不一样呢,我们与僰人也是敌对关系,《左传》有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里的僰人首领绝无可能任由我们救治阿惹,如果我们救活了阿惹,那么就会降低自己族人对于唐人的警惕性,也会降低自己的威望……到时他的族人就会想,为什么唐人能救活阿惹,而你身为我们的首领却无能为力,到底是唐人太厉害,还是你太无能?而如果我们救不活阿惹,也会给他引来非议……为什么你要让居心叵测的唐人救治阿惹,难道你故意想让阿惹去死?」 狄仁杰目瞪口呆,「怎么会如此……」 「人心是很复杂的东西,」张牧川拍了拍狄仁杰的肩膀,嘆道,「一开始我也存了想办法救活阿惹,然后再筹划如何找出真兇的心思,但事与愿违,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能做到的只是把选择权交给阿惹,是生是死由他自己决定。」 狄仁杰抬头望着张牧川,认真地问道,「如若当时他选择的是苟延残喘呢?」 张牧川再次抽出唐刀,随手一挥,切下一片烤猪肉,放在嘴中用力地嚼了嚼,「那我就是豁出这条命也会带他离开石头大寨!虽然我们是不同种族的人,但我们都是人!人应当助人,否则今日之僰人,明日之唐人,天道有轮迴,这是我信奉的道理,为了道理而死,死得其所!啧啧……还是羊肉好吃!」 狄仁杰怔了怔,恭敬地向张牧川行了一个礼,「多谢叔父教我!」 「贞观元年的那一场变故,只有你父亲曾帮我说情,故而我教导你只是在还人情债,你不必谢我……」张牧川摆摆手,俯身将阿惹的尸体抱了起来,抬步朝着阿各首领所说的那间特别宽敞的蘑菇屋走去。 狄知逊和狄仁杰随即跟上,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的高阳公主也凑了过来,只是刻意与张牧川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目光尽量避开张牧川怀里的阿惹尸身。 戌时六刻,几人终于走进了那间宽敞得连张床板都没有的蘑菇屋。 高阳公主早已疲惫不堪,也不再讲究,强扒了张牧川的衣衫铺在地上,倒头便睡,一点想要多管闲事的意思都没有,当初闹着要缉拿兇徒的兴致,拢共只维持了几刻钟而已。 张牧川光着膀子,蹲在刚刚燃起的火堆旁,扯下腰后的酒囊,咣咣灌了几口,吸了吸鼻子道,「要是有一壶剑南烧春就好了……喝酒还是要喝最烈的酒。」 狄仁杰坐了过来,眼巴巴望着那只酒囊,抿了抿嘴唇道,「叔父,只有一晚上的时间,你可有把握破案?」 张牧川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别想了,即便这酒再难喝,我也不会给你的,你才九岁,还是少喝一点酒比较好……至于案子嘛,我既然敢答应下来,自然是有几分把握的。」 狄仁杰瞬时来了精神,急忙问道,「应从何处入手?」 张牧川一边饮着酒,一边缓缓地说道,「你可还记得咱们在山间相遇时,你父亲曾说过什么?」 狄仁杰仔细地回想了一番,眨了眨眼睛道,「可是司马相如的《喻巴蜀檄》?」 张牧川左右摇晃几下脑袋。 狄仁杰又答,「那便是《史记.西南夷列传》!」 张牧川微微笑道,「是《史记.西南夷列传》,也是《华阳国志.蜀志》,这二者都提到了一个词,僰童!此乃破案之关键!」 第十一章 狄仁杰不解道,「僰童如何会是这案子的关键?」 一直在蘑菇屋内观赏岩画和各类器具的狄知逊身子微微后仰,回头瞟了张牧川一眼,忽然道,「牧川老弟所指的可是人口二字?」 张牧川一点头,「僰童,即为僰人奴隶,买卖僰童,为的就是吃一吃人口之利。」 狄仁杰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这与阿惹的命案有何关联?」 张牧川缓缓说道,「你且听我慢慢道来……因隋末战乱,全国人口锐减,即便圣人鼓励,整个大唐生育婴孩的人也没有增加多少,及至如今贞观十三年,我大唐总计也就三百余万户,一千二百余万人。」 狄知逊轻嘆道,「不是圣人不努力,只是贞观以来天灾人祸太多……贞观元年,辛丑,燕郡王李艺反于泾州,夏天的时候,山东又大旱,十二月利州都督李孝常、右武卫将军刘德裕谋反。」 张牧川饮了一口酒,接着狄知逊的话说道,「贞观二年正月癸丑,吐谷浑寇岷州,三月旱蝗之灾……贞观三年,又是一年大旱,十一月庚申,与突厥战,延至贞观四年三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页 「贞观六年,正月癸酉,静州山獠反。贞观七年八月辛末,东酉洞獠寇边,同年九月乙丑,京师地震。」 「贞观八年,吐谷浑寇凉州,陇右山崩……」 「贞观九年正月,党项羌叛。三月里,洮州羌又杀了刺史孔长秀,依附吐谷浑。」 「还有贞观十一年的大洪水,毁坏田地粮食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去年真是不安生啊,除了巫州山獠反叛,还有很多灾祸。正月乙未,丛州地震,正月癸卯,松州地震。八月壬寅,吐蕃寇松州,十月钧州山獠反,十一月明州山獠反,十二月壁州反。」 「今岁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估计与高昌一战在所难免,」张牧川挑挑拣拣说了一通,喟然嘆道,「一打仗,就会有人死……人死的多了,想生孩子的就少了,更何况现在很多人已经尝到了人口减少的好处,比如原本上不起的私塾,现在可以挑三拣四了。圣人如今的谋略是减轻赋税,鼓励生育,若有无钱娶亲者,便由乡里富豪及亲戚出资,同时又招引他国之人来大唐登记户籍,这些都是针对于普通百姓的……那么最底层的人口从何补充呢?唐人因为骄傲,加之圣人施恩,很多人已经不愿意干那些脏累活,但那些事情总要有人来做啊!」 狄知逊竖起两根手指,对着狄仁杰笑了笑,「奴隶!奴隶不用支付工钱,对于吃住也无要求,只要让他们能活着就成……所以从各种渠道获得奴隶就是填充底层工匠的最佳办法,战争也好,买卖也罢,只要能获得奴隶,便可为之。而剑南道这一带最出名的奴隶就是僰童,为了应对圣人拟定的每年人口增长,你觉得此地的官吏会放过僰人吗?」 狄仁杰皱了皱眉,「可我见这石头大寨的僰人生活得很好啊,四周静谧,并无什么人前来滋扰。」 张牧川漠然答道,「这个世界是公平的,想要得到,就必须要付出代价。你的岁月静好,自然是有人负重前行……」 狄仁杰恍然大悟,瞪大眼睛道,「你是说有人偷偷将石头大寨的僰人卖出去?」 张牧川瘪了瘪嘴,「你以为阿各首领为何急于赶走我们?想要我们不查案子的办法很多,比如增添各种困难,让我们根本没办法短时间查明真相,只要拖一拖,我们自己就会离开……又或者,直接打死我们!而他却选择了最被动的,让我们留宿一晚,为什么呢?」 狄仁杰摇了摇头。 张牧川呵呵笑道,「只有一种可能,他不想因为我们招惹是非,平白增添许多麻烦……拖得时间太久,他怕村寨的秘密藏不住,杀了我们,又怕惹来更多人的注目。所以,他只能选择由着我们折腾一晚,作为交换,我们隔天自当离去,不再纠缠。」 狄仁杰摸着下巴,脑补出一场奴隶反抗压迫的大戏,忽然道,「所以,阿惹是发现村寨秘密的僰童?」 张牧川左右摇晃两下脑袋,「你误会了,兇手不是阿各首领,所以阿惹也不是因为发现僰童秘密而被人灭口。」 狄仁杰復又皱眉道,「不是阿各首领?那他为什么表现得这般让人猜疑……」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他这么做当然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 「什么利益?」 「你想一想,假设你是买卖僰童的中间商,最害怕的是什么?」 「自然是怕这些奴隶闹出事情,届时不仅钱没赚着,反倒还危害到自己,简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张牧川双眼一眯,问道,「那如何才能让奴隶不闹事呢?」 狄仁杰冷汗涔涔道,「愚昧他们……让他们以为自己过得很幸福,就像家里的那些牲口一样,只要他们知道在家里有吃有喝,比在外面那些流浪的猫狗强,那他们就会死心塌地帮我干活,说不定自己会给自己抽鞭子,鼓励自己使劲拼命干!」 张牧川拍了拍狄仁杰的肩膀,「没错,这也是歷史上许多君主的惯用伎俩,想要让他们相信自己活得很好,那就还需要一个既能让他们信任,又能听你话的人,阿各首领就是在扮演这样的角色,但如果僰人不再信任他了呢?」 「那他肯定会被立马抛弃……」狄仁杰双眼一亮,说道,「阿各首领是怕石头大寨的人与我们接触过久,忽然发现自己过得并不好,所以才会一个劲儿地想让我们快些离开。」 沉吟片刻,狄仁杰又拧紧了眉毛,「我还是不懂,这为何是阿惹案子的关键……既然阿各首领不是兇手,那么阿惹应该就不是死于僰童秘密。」 张牧川解释道,「阿惹不知道僰童秘密,不代表他不是死于僰童秘密,而他死于僰童秘密,也不一定就是阿各首领所为,也可能是另外某个极度相信阿各首领的人。」 狄仁杰若有所思地垂下了脑袋。 狄知逊听得一头雾水,忽然道,「说了这么多,所以到底谁是兇手?」 狄仁杰突地抬头道,「叔父应该此刻也不清楚,他也在等……」 狄知逊疑惑道,「等什么?等天亮,等兇手自己跳出来?」 张牧川白了狄知逊一眼,淡淡道,「我在等有人把那只烤猪的猪头切掉,也在等人过来找我。」 说到此处,张牧川忽地瞥见蘑菇屋外闪过一道影子,嘴角不禁微微一翘,「喏,我等的人来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门口传来嘎吱一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页 房门应声而开。 一名僰人男子走了进来。 狄仁杰和狄知逊瞧清对方容貌,登时愣住了。 来人竟是白天时带他们进村留宿的那名僰人男子! 张牧川斜瞥那僰人男子一眼,意味深长道,「今日咱们在村口偶遇时,你其实是想逃离这里的对不对?」 僰人男子倒也不遮掩,光明磊落的承认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应该在高处,而不是留在这里挣扎。」 「你的官话说得很流利,原本不是僰人吧?」张牧川抬了抬手,邀请对方坐在火堆旁叙话。 「你猜的不错,我确实原本是唐人……」那僰人男子席地而坐,掰断一根树枝扔进火堆里,目光幽幽地说道,「但我现在只有一个名字,阿则。」 张牧川深深地看了阿则一眼,目光最后停在对方脸部的某块疤痕上,「你是个囚犯?」 阿则偏了偏脑袋道,「你怎么知道?」 张牧川指着阿则脸上的疤痕道,「这是墨刑留下的痕迹……尽管你将那一块脸皮都切走了,但我还是认得,因为它的大小、位置正好是我熟悉之人对囚犯施用墨刑所留。」 阿则双眼半眯起来,面无表情道,「你认识尔朱杲?」 张牧川听到这个名字,脑中不自觉浮现出当年在长安逍遥的日子,唏嘘道,「算是半个朋友吧……」 阿则哼了一声,「前几年我在阳城县盗了些金银珠宝,犯在了他的手里,本以为只是吃几年牢饭,没想到这尔朱县令竟亲自对我施以墨刑,实在让我受宠若惊啊!」 张牧川抱着膀子道,「他为人就是如此,眼里进不得半点沙子……扯远了,你来这里该不是为了发泄怨言的,不必兜圈子,反正大家也不熟。」 阿则抿了抿嘴唇,扫视四周一番,压低声音道,「我知道阿惹是怎么死的……」 张牧川冷笑道,「但你不会直接告诉我们,所以你的条件是什么?」 「带我离开这里。」 「寨子没有高墙大门,你可以自行离开……」 「我之前的身份早被人抹去了,即便是自行离开,也会被抓去做奴隶,那里和这里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只是一个不良人,无法答应你的要求。」 阿则指了指旁边的狄家父子,「你们在石台那边说的话,我都知道了……他是夔州都督府长史,肯定能帮我获取一个普通唐人的身份。」 狄知逊认真地思考了片刻,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张牧川直勾勾地盯着阿则,不放过对方脸上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变化,「你现在可以说了。」 阿则心里一阵发毛,感觉像是被什么怪物盯上了一般,避开张牧川的目光,轻声吐出几个字,「兇手一定是屠夫阿古!」 第十二章 张牧川似乎早就料到了阿则会这么说,歪了歪脑袋,表情古怪道,「阿古?你为什么会觉得兇手是他?」 阿则舔了舔嘴唇,低声答道,「很简单啊,村里只有他一个屠夫,其他人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那头猪……而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阿惹跟阿古前几日发生过争吵,闹得挺凶的,差点就要动手,村里很多人都知道这事儿!」 狄仁杰忽然插话道,「他们可是为了银钱争吵?」 阿则一脸惊奇地看了看狄仁杰,「没错,就是为了阿惹父亲葬礼的银钱而争吵。」 狄知逊接着问道,「阿惹的父亲死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阿则眼底闪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开口答道,「就在前几日……其实阿惹的父亲并没有死,但还是被他们放进了棺材里,悬到了崖壁上面!」 狄仁杰和狄知逊听闻后立刻瞪大眼睛,惊声道,「什么!」 张牧川双眼一眯,神情漠然道,「是阿各首领的意思?」 阿则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一半一半吧……我们村里这种事情挺多的,最开始确实是阿各首领的意思,后面就是大家自发的行为了。」 狄仁杰皱眉道,「为什么?那可是生养自己的血亲啊!」 张牧川沉吟片刻,盯着阿则说道,「因为先辈葬在悬棺里,可以福泽后代?」 阿则轻轻地嗯了一声,「不仅是僰人祖先传下来的这一套说辞,还有些许现实的贴补。村里的规矩,凡六十岁以上的老者,若是悬棺活葬,子女可得一贯银钱。」 狄知逊气得吹鬍子瞪眼,「岂有此理!为了银钱,为了虚无缥缈的福泽,连人伦纲常都不要了!儿子把老子关进棺材,简直畜生都不如,乌鸦尚且知道反哺!」 张牧川轻咳两声,「兄长慎言,某种程度上高祖曾经居住的大安宫也是棺材,你这么说,圣人会生气的!」 狄知逊惊了一下,连忙用手轻拍三下自己的嘴巴。 狄仁杰眨了眨眼睛,随即转移话题,「阿古屠夫与阿则是为了这一贯银钱争吵?」 阿则摇摇头道,「不是一贯,而是三百文。村里的猪都是三百文一头,当初阿惹给父亲办葬礼的时候说好了的,等到补贴的一贯银钱下来,就将丧宴烤猪的三百文一併支付给阿古,可是阿各首领在发下补贴后,阿惹并没有履行诺言。」 张牧川一脸八卦的表情,问道,「他想赖帐?」 「也不是赖帐……」阿则表情腻歪道,「村里最近忽然传出了一种说法……说是阿惹并非老人的亲生儿子,阿惹的父亲年轻时曾经离开过村子很长一段时间,而阿惹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出生的,反倒是屠夫阿古很可能才是真正的亲,因为阿惹的父亲与阿古的母亲以前好像发生过一点故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页 张牧川又问,「详细说一说那点故事。」 阿则撇撇嘴道,「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也就是在一个雷声轰隆的雨夜,阿惹的父亲喝了点酒,阿古的母亲湿了衣衫……」 张牧川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狄仁杰,啧啧嘆道,「所以我让你少喝点酒是对的,酒喝多了,一不小心就容易搞出人命!」 狄知逊抚了抚鬍鬚,呵呵笑道,「牧川老弟有些杞人忧天了,怀英眼下才九岁,还是个孩子呢!」 狄仁杰吸吸鼻子道,「贞观七年,清河公主嫁给卢国公程咬金的儿子时,也不过十岁而已!」 狄知逊瞪了狄仁杰一眼,「傻孩子,你怎么能和公主相比呢!咱们大唐的公主那是……」 张牧川又咳了两声,害怕狄知逊继续发散下去,慌忙把话题拉回来,「阿则,你方才说阿古与阿惹发生争执,莫非是阿古担心阿惹真如传言一般并非亲生子,那一贯铜钱便要被收回?」 阿则又点点头,「确实如此……既然阿惹不是亲生子,那他就无权决定老人进不进棺材,不仅要收回那一贯铜钱,阿惹自己还得给老人赔命!」 张牧川摸着下巴想了想,面无表情道,「阿各首领是个什么意思?」 「阿各首领说,即便阿惹不是亲生子,二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也等同于半个儿子,在没有亲生子的情况下,阿惹的决定是没有问题的。」 「这话倒有几分道理……有了阿各首领的这句话,阿古和阿惹应该不会再争论了吧!」 「不是这样的……阿惹还是不肯给钱,因为他怀疑阿古是亲生子,如果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他就把钱给了阿古,到时候阿古跳出来说自己是亲生子,纵然阿各首领格外开恩,不让他给老人赔命,也一定会收回那贯钱,少了三百文,他没法补齐。」 「所以他们争论的根结在于阿古是不是亲生子?」 「是的,阿古的母亲早就过世了,根本没人能知道阿古的父亲到底是谁……后来,阿惹想出了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 「打开棺材,把阿惹和阿古的血滴在老人的骨头上,谁的血液能渗进去,那么谁就是亲生子。」 张牧川嗤笑一声,「其实这种方法并不准确……而且,我记得你说老人是几日前才被关进棺材里,很有可能还没死,如何滴骨验亲?」 阿则垂着脑袋道,「滴骨验亲是一定要进行的,不论老人死没死……」 狄仁杰闻言只觉得遍体生寒,紧皱眉头道,「如果老人没死的话,他们为什么不问问老人呢?这不比滴骨验亲更简单,更方便吗?」 张牧川冷笑一声,「因为他们信不过活人的话,只相信死人的骨……阿则,我说得可对?」 阿则面色难看地沉默着。 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狄仁杰听懂了这种回答,小脸发白地问道,「结果如何?」 阿则抿了抿嘴唇道,「棺材悬在崖壁上,取下来很不容易,所以他们决定由阿各首领带着阿惹和阿古的血液上去……最终阿各首领带回来的结果是,两人的血液均能渗透骨骸。」 狄仁杰震惊道,「两人都是亲生子?」 张牧川左右摇晃两下脑袋,「并不一定,我方才已经说过了,这种方法并不准确,前两年我曾尝试过将我和狗的鲜血滴在猫的骨头上,结果也是都能渗透骨骸,难道说我和狗是那只猫的亲生子?」 其他三人面面相觑,以沉默回答。 张牧川表情一僵,重重咳嗽几声,「既然两人都是亲生子,那么阿古和阿惹的矛盾应该消解了吧,你怎么会觉得是阿古杀了阿惹呢?」 阿则面色严肃地答道,「不是这样的……自从两人知道结果后,矛盾更深了,阿惹只愿意支付一百五十文,理由是阿古也是亲生子,办葬礼的钱应该一人一半。而阿古觉得老人没有养育过自己,这钱不应该由他出,所以经常找阿惹的麻烦,催要丧宴烤猪的银钱,以及补贴的一半。」 狄仁杰忽然道,「那他们都贊同老人被关进棺材里面吗?」 阿则轻嘆道,「当然了……那可是一贯钱,一千文吶!可以建五间屋子,买三头大肥猪……」 狄仁杰怒声道,「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阿则苦着脸,「孩子,你现在还小,根本没见过这个世界的真面目……有时候,人真的比猪狗还不如。」 张牧川盯着阿则看了片刻,淡淡道,「你知道的就这些吗?」 阿则犹豫了一下,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分,「昨日下午,我还见到阿古和阿惹在村子东侧的林子里打架,阿古当时怒骂阿惹铁石心肠,只认钱不认人,前些年他给阿惹家送的那些猪肉权当是餵了狗,还扬言要杀了阿惹,为父报仇!」 狄仁杰怔了怔,「他不是也贊成把老人送进棺材吗?」 阿则解释道,「阿古之所以贊成把老人关进棺材,是因为阿惹也是亲生子,拥有一半的决定权,而当时他还未被证明是亲生子,所以阿惹一个人下决定是没有问题的,如果这时候他突然反悔,不仅会失去继承一半补贴的资格,还会得罪阿各首领,毕竟送六十岁以上的老人进棺材这件事是阿各首领带头的。」 狄仁杰哼了一声,「这个阿古也不是什么孝子,有钱的时候,钱就是阿耶,拿不到钱了,就说别人只认钱,想要为父报仇……呸,心比鸡眼还要脏烂!」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页 张牧川却是笑了笑,语气平淡对阿则说道,「你说的我都记下了,如果阿古真像你说的一样,是此案的真兇,那我明日一定会给你个满意的回报!」 阿则站起身来,正了正衣衫,恭恭敬敬地向张牧川躬身行了一个礼,而后贼眉鼠眼地退了出去。 待到阿则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张牧川扭头看向狄仁杰,微微一笑,「怀英,你怎么看?」 狄仁杰双手捧着自己的大圆脸盘子,眼珠子滴熘熘转了几圈,「叔父,我觉得他在说谎……不对,准确地说,他的话有一半是谎话,剩下的另一半倒是可信!」 张牧川摸了摸狄仁杰的脑袋,温和地说道,「聪明!你要记着,真正高明的谎话,应该是三分假,七分真。」 狄仁杰似懂非懂地问道,「叔父,那这案子的真兇是……」 张牧川淡然一笑,缓缓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烟尘,「肯定不会是屠夫阿古,他在篝火晚宴时一直守在烤猪旁边,言行举止完全不像知道烤猪腹部藏着一个人的样子……想要确定真兇是谁,我还需要亲自去一趟山崖,看一看阿惹父亲的悬棺!」 第十三章 吴沈莹《临海水土异物志》有言: 「父母死亡,杀犬祭之,作四方函以盛尸。饮酒歌舞毕,仍悬着高山岩石之间,不埋土中作冢也。」 此间所云便是悬棺葬。 在江河沿岸,选一处壁立千仞的崖壁,将仙逝者的躯体与棺材悬于其上,因地势不同,归葬的方式略有差异,或是在崖壁上凿孔,以椽木为桩,将棺木放于木桩之上,或是在崖壁上开凿出一个石龛,将棺材放于石龛之内,又或是利用悬崖上的天然岩沟、岩墩、岩洞,将棺材直接放于其间。 张牧川领着狄仁杰立在陡峭的崖壁之下,望着上面错落有致排布着的棺材,忍不住又一次感嘆僰人的智慧。 狄仁杰双目炯炯,轻声问道,「叔父,我今日下午在此间观赏之时,便想向父亲和您请教,这僰人到底是怎么将厚重的棺材送上去的?」 张牧川伸出三根手指道,「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做到的,但倘若换作是我,大抵有三种方法……」 「第一种方法,便是先在这岩壁上修建一个栈道,等到将棺材送上去之后,再把栈道拆除。」 「第二种方法,自上而下,先将棺材放于悬崖顶部,绑上绳索,然后使用绳索把棺材放在指定的位置,或是岩洞内,或是石龛里,又或是木桩之上。」 「第三种方法,先把棺材拆解开来,然后一部分一部分地带上去,在崖壁之间拼装起来,最后把尸体放于棺材之内。」 张牧川停顿了一下,继续道,「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想,怀英若是对此感兴趣,不妨自己大胆设想几个方法,然后一一实践,只有实践过之后,才能知道正确与否。做人做事皆是如此,切勿只是猜想,一定要付诸行动,不然想了也是白想,一生只会在懊悔与怨怼之中度过。」 狄仁杰认真记下张牧川的话,忽然道,「叔父,关于您身上背负的那件案子,可曾自己实践过?长安之人对您毁誉参半,有说您智慧超人,有小留侯的美誉,绝不会为了发洩慾望作出那等恶事,但也有人说您手段狠辣,又在大理寺之中长期与囚犯相处,必定心思骯脏……我在看过当年相关卷宗记载之后,抛开您被认定是兇手的结果,发现根本搞不清兇手是如何犯案的,思来想去,彼时长安之中能做到的也就是您了,可直觉告诉我兇手肯定不会是您……」 张牧川呵呵一笑,摸了摸狄仁杰的脑袋,眼神复杂道,「这些年我在蜀中做过许多实践,其中最多的就是重新搭建当时的案发现场,想像兇手是如何作案的……可惜啊,直到现在,我还有三个关键点没有想明白,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兇手的智慧在我之上。」 狄仁杰表情郑重道,「叔父放心,他日如若我走上仕途,必定想方设法为您昭雪!」 张牧川摆摆手,「你若是踏上仕途,势必也是走你父辈安排好的道路,大概是个重要但不紧要的闲散官,碰不到这些案子的……再说了,这次我去长安便要细细查一查那案子,不会留给你的。」 狄仁杰瘪了瘪嘴,「我才不想走父亲安排好的道路呢,他只会让我背那些无用的规矩,实际上我喜欢的是医药之学,也喜欢研究案子……」 「这事儿你得听你父亲的,你又不当大夫,学医药做什么,官场之道才是大学问,你有阿翁和阿耶打下的基础,起点比这世上许多人的终点还要高,努力钻营官场才是正事,断案子也不能让你成为我大唐的宰相,权且当个爱好吧!」 张牧川苦口婆心地劝说了一番,盯着数百丈之上的某口新打的棺材,深吸一口气,正色道,「好了,闲话稍后再叙,咱们该干正事了,你父亲在寨子里一人扮演我们三人也是很辛苦的,早一点回去,便少一分被发现的风险。」 狄仁杰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但还是在心里叨叨咕咕半天,觉得张牧川所言并不正确。 张牧川此时也顾不得再跟一个九岁的孩子聊人生,他右手按在缠着绳索的刀柄上,铿地一声拔出唐刀,奋力一甩,将唐刀插入头顶上方三尺之外的岩壁上,而后攥着绑在刀柄上的绳索末端一拉,轻身跃起,双脚刚好落在唐刀刀身之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页 狄仁杰瞧见此景,双眼一亮,低声贊道,「好轻功!若我有一名武艺如此超群的护卫,这天下还有什么案子不敢碰!」 张牧川闻言摇着头笑了笑,左手扣在岩壁凸起之处,右手使劲一扯,将唐刀从岩壁上拔了出来,随后故技重施,再度将唐刀插入头顶三尺外的崖壁,整个人腾空而起,停落在刀身之上。 如此往復,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张牧川终于来到了那方棺材旁边,他小心翼翼地挪到安放棺材的木桩上,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用力撬开棺材上的铁钉,怀着无比忐忑的心情,轻轻地抬起了棺盖。 匆匆一瞥,张牧川嘴角不禁微微上翘起来。 果然如他猜想的那般,棺材里的是一副腐坏得只剩下白骨的尸骸。 他捡了一节残存着些许血痂的白骨,以黑布包裹妥当揣进怀中,而后利用唐刀一点点攀爬下去。 帮忙望风的狄仁杰见张牧川返身下来,急忙上前询问道,「叔父,结果如何?」 张牧川拍了拍微微鼓起的胸口,笑着答道,「已然胸有枯骨!走吧,也不知你父亲那边现在是个什么境况……等等,这么回去还是有些不妥,以防万一,咱们去把缅伯高叫上吧!」 狄仁杰疑惑道,「他只是一个小部族的贡使,叫上他有什么作用?」 张牧川解释道,「虽然他所属部族很小,但此刻他是贡使,是要去长安给圣人进贡的,如若出了什么事情,那折损的便是圣人的颜面……而且,怎么说他现在也算是我的上司,要办什么坏事当然得叫上他。」 「这是什么道理……为什么你喝酒吃肉不叫上他,反倒惹麻烦的时候要让他跟着一起?」 「怀英啊,这你就不懂了,跟上司一起远行公办,这个分寸感和距离感非常重要,你放过纸鸢吗?」 狄仁杰点了点头。 张牧川接着说道,「放纸鸢讲究松紧有度,这线不能拉得太紧,否则容易断掉,也不能放得过松,那样两者的关系越来越远,早晚离你而去……与上司出差也一样,两者要保持着适度的距离,你不能什么事都叫上对方,也不能什么事都不叫上对方。要选择有记忆点,能拉进彼此关系的事情,如喝酒吃肉这般的好事,你能叫上对方一次,其他人也能带上司去吃喝,完全不会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反倒是和上司一起做些不太好的事情,他能记很长时间,因为他会觉得你需要他,而被需要也是一件令人很满足的事情。」 狄仁杰轻轻地噢了一声,虽然听得不是很懂,但他想起自己父亲与夔州都督之间那些交往,好像记忆深刻的也都不是什么好事,顿时觉得张牧川说得很有道理,决心以后自己走上仕途,也要给上司多找些不好的事情,满足一下对方被人需要的虚荣心。 张牧川瞥见狄仁杰脸上的细微表情,以为这孩子已经领悟了适度二字的真意,心中甚是欣慰,友善地捏了捏狄仁杰的大圆脸盘子,抬步朝着使团歇息之处走去。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两人来到一处山林里。 张牧川与使团其他人虚情假意问候一番,而后凑到缅伯高身旁,轻声说道,「大人……我们在村里找了个住所,是个七八丈见方的大屋子,很是敞亮!」 缅伯高闻言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七八丈见方?那确实是很大一间屋子啊!该是够我们这些人住下了!对了,里面的床怎么样?」 张牧川摸了摸鼻子道,「床倒是硬些,但你想要在上面怎么滚都行,绝不会有翻身掉下床之忧!」 缅伯高摆摆手,「硬一些无妨,我最近这肩颈总是隐隐作痛,也睡不了太软的床……」忽地瞥见张牧川胸口微凸,好奇地问道,「你怀中是何物?」 还未等张牧川开口答话,狄仁杰实在忍受不了张牧川满口谎言,抢先一步道,「是大棒骨!」 缅伯高双眼又亮了起来,拉长音调从鼻腔挤出一个字,「嗯……」 仔细观察了一下张牧川胸口凸起之物的形状后,缅伯高眨了眨眼睛道,「大肘子吧……给我专门留的?不错,真懂事!」 张牧川哈哈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拍了拍胸口道,「我就是为了它才来找您的……大人,时辰不早了,咱们赶紧过去吧!再晚一些,天就要亮了!」 缅伯高懒懒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我早就受够了这林子的湿寒之气,那咱们就赶紧动身吧……」又瞟了一眼张牧川的胸口,舔了舔嘴唇道,「要是有点酒就更好了!」 张牧川轻笑一声,指了指腰间那个他在篝火晚宴上趁机装满了酒水的囊袋,「大人,这个还真有!」 第十四章 说走便走,张牧川和缅伯高都迫不及待地赶往石头大寨,只是两人的迫不及待又有些微差异。 走了半夜,缅伯高终究也没能让张牧川拿出怀中之物,只看得他两眼发直,狂咽口水。每当他实在按捺不住,想要张嘴讨要之时,张牧川总能在合适的位置将酒囊递到他嘴边,到了底大肘子长什么样完全不知道,酒倒是灌了一肚子。 从山林里喝到村寨中。 从脚步坚实喝到身形摇晃。 等到众人站在那间七八丈见方的蘑菇屋前时,缅伯高已经喝得双眼迷离,脸颊绯红,且胆魄奇高,抱着雪白的大鹅,频频发出各种豪言壮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页 而此刻,蘑菇屋内,狄知逊的脸却是比缅伯高怀里的大鹅还要白。 任谁被人当场拆穿蹩脚的戏码,还被几十双冰寒的眼睛盯着,都会脸色发白,心里阵阵发毛。 自张牧川和狄仁杰走后,一开始还算风平浪静,后来屠夫阿古来了一趟,狄知逊以背影对人,扮作张牧川好不容易将其打发走了,岂料很快阿各首领带着几名僰人闯了进来。 其中一名僰人刚进屋子立马就认出了狄知逊身上的衣服,拉拉扯扯着,想要讨回衣衫,结果就在这样的过程中,狄知逊露了马脚,被阿各首领一眼识破,场面陡然变得极为尴尬。 尤其是当阿各首领询问张牧川等人的去向时,狄知逊没有提前编好这一段的应对,总不好直说张牧川和狄仁杰去翻人家祖宗的棺材,支支吾吾半天也挤不出一个字。 因为拖延的时间太长,四周的僰人都闻讯赶了过来,于是便有了眼前的这一幕,狄知逊被一大帮子僰人围着,气氛冷到了极点。 双方都沉默着。 整间屋子里只有木柴燃烧的轻微细响,以及高阳酣睡的唿唿声。 阿各首领的耐心渐渐被消磨殆尽,冷哼一声,捏着木棍重重点了一下地面,作势就要发难。 便在这时,一声朗笑自门口飘了进来。 「哟呵,大傢伙都还在吶,是不是在等我过来一同畅饮?真是客气,果然热情!哈哈哈,大傢伙都别愣着啊,喝起来,跳起来,不要停!」 缅伯高显然没有注意到场间微妙的气氛,一步跨到了阿各首领旁边,拉着别人满是皱皮的老手,扭起了屁股。 众人皆惊,却又无一人敢出声呵斥。 阿各首领不说话,僰人不敢吭声。 而使团这边,谁敢扫了自己上司的雅兴? 或许是因为僰人与缅氏都是这世界上的少数,或许是僰人与缅氏的身体里都流着喜爱歌舞是血液,又或许是缅伯高在拉着阿各首领扭动屁股时,另一只手还抱着进贡给圣人的祥瑞大白鹅。 故而阿各首领并没有发怒,只是面色严肃地甩开了缅伯高的手,「无礼!这毕竟是进献给圣人的祥瑞,怎能与我等一起歌舞!」 缅伯高打了个长长的酒嗝,摆摆手,「不妨事,左右祥瑞在面圣之时,也要陪着人一起载歌载舞,今夜权且当作是排演了!」 阿各首领摇了摇头,反正也不是自家事,便不再多言,侧脸看向张牧川,眯着眼睛问道,「方才我想来与你交谈,却发现你不在这里歇息,莫不是你与这九岁的娃娃手拉手一起出去如厕找不到返回的道路?」 张牧川呵呵一笑,「首领说笑了,这屋子旁边有小房,那里便可以如厕,我又何必捨近求远……先前离开这里,我是要与怀英出去接引贡使大人过来。」 「只是去接引缅贡使,没有做别的事情?」 「当然,好不容易有了栖身之所,我自该早些把贡使大人接引过来,有福同享嘛!」 「那为何要让这位夔州的长史大人假扮你们?他甚至还扮作这九岁的孩子出来晃荡,让我一度以为你们还在这里歇息……」 「他是怕我等大晚上出去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若是真的坦荡,又岂会怕别人误会……另外,你只是去接引贡使,为何还要带上这九岁的孩子?」 「怀英他睡不着,故而求我带他一起出去转悠两圈,消耗一下过盛的精力。」 「真是这样?」 「千真万确,我们只是游览一番这里的名胜,顺带帮贡使大人选取了些许纪念品。」 阿各首领狐疑地看了张牧川一眼,冷冷道,「你不是要调查阿惹的死亡真相吗,怎地还有闲情出去游览名胜?」 张牧川笑着答道,「首领,我刚刚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本来我出去只是为了接引贡使大人,只是这孩子晚上睡不着,吵着闹着让我带他一起出去转转,所以才会顺路游览一番名胜……至于我为何放着案子不查,要先去把贡使大人接引过来嘛,这个原因就很简单了,阿惹吞进肚子的洱河石是缅氏土贡,这案子的审理自该由贡使大人进行,总不能劳烦首领你吧,倘若你是真兇,那岂非成了堂下何人状告本官这等荒唐奇闻?」 阿各首领双眼微眯,「你觉得我是真兇?」 张牧川没有直接答话,而是扭头看向狄仁杰,微微笑道,「怀英,你认为阿各首领会是谋害阿惹的真兇吗?」 狄仁杰摇了摇头,「不可能是阿各首领……第一,他没有谋害阿惹的力气,阿惹的身材虽然不算魁梧,但也有一百余斤,阿各首领已是知天命的老者,如何能制服阿惹,并将其塞进肥猪的肚子里呢?第二,阿各首领也没有谋害阿惹的时间。来到这间屋子后,我又仔细看过阿惹肚皮上的伤口,该是今日下午形成的,彼时阿各首领正与我们在阿则家门前对峙,怎能同时在其他地方切开阿惹的肚子?」 张牧川点了点头,「你推断得很对,观察得也很仔细,看来在侦查案件这方面确实有些天赋,我忽然觉得你要是做个断案如神的地方官员也是不错的……」 狄知逊在一旁剧烈咳嗽几声,「牧川老弟,注意一下你的立场!我是让你规劝这孩子安心走仕途,钻营官场,不是让你劝他做什么断案如神的九品芝麻官。」 张牧川讪讪一笑,当即转了话题,「阿各首领当然不会是谋害阿惹的真兇,因为这么做完全对他没有半点好处,想要查出一件案子的真相,首要的便是找出作恶者犯案的原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页 狄仁杰皱眉问道,「可长安大理寺如今断案都是先排查出兇手,然后再严刑拷问具体原由……」 「严刑拷问是最简单直接的方法嘛,如今大理寺的那些人为了省事,懒得抽丝剥茧地调查,自然大多是先锁定一两个最有嫌疑的,然后严刑拷打,嫌犯顶不住,自然便会招了。」 「我便是觉得他们这般做很有问题,近年来冤案陡增,许多都是屈打成招!我以为应当严厉禁止审问时使用酷刑,否则若是长久下去,严刑拷打的酷吏成绩斐然,官运亨通,真正为百姓伸冤昭雪的好官却得不到重用,民怨沸腾,我大唐危矣!」 「欸!怀英,你这想法也有些过于刚正,一味的严刑拷打不可取,但是禁止审问时使用刑罚也是不行的,你从未与那些真正的奸恶之人相处,不知道他们的嘴有多硬,心思有多骯脏!许多作奸犯科之人面相和善,且街坊四邻都对其夸赞有加,但知人知面不知心,真兇往往就是这样的人,你若只是温言细语与他掰扯,那便永远不可能让其认罪伏法了。」 「叔父觉得应当如何?」 「我大唐律法也该有所限制,倘若律法没有加以限制,刑罚则无度,刑律便会如林间之勐兽,吞没无数冤魂……而律法有了限制,酷刑也便有了限制,就如套上绳索的骏马,能纵横千里,造福于民。」 狄仁杰紧皱眉头想了想,始终觉得张牧川的话过于理想,在律法都是由少数人制定的情况下,几乎无法实现。 一直旁听的阿各首领面色有些不耐烦地咳嗽了几下,忽然道,「你们可说够了,此时应该不是讨论律法是否要加以限制的时候吧,阿惹的尸体就摆在这里。此刻距离天亮也没用多少时间了,你们到底知不知道兇手到底是何人?」 张牧川自信满满地扬起了下巴,唇角微微上翘道,「我胸中已然有了答案!」 阿各首领紧接着追问道,「他叫什么名字,现在何处?」 「首领,勿要着急,在说明兇手是谁之前,我想先阐明一下兇手犯案的动机……」张牧川右手伸进怀中,摸出包裹好的那一节白骨,轻声说道,「今天夜里,有人曾来这儿跟我讲了一下阿惹最近的烦恼,概括地来说便是他将自己还未过世的父亲送进棺材以后,突然冒出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 阿各首领冷哼一声,「你该不是想说兇手是阿古吧?村里许多人都可以帮他作证,今日下午他一直都在石台这边宰猪准备篝火晚宴相关事宜……」 张牧川又一次摇了摇头,「当然不是他,这案子的起因是悬棺葬造福后人之说,中间穿插着些许匪夷所思的无奈,最终酿成眼前之悲剧。有些人或许听得不是太明白,我换成一种比较简单直接的说法,这案子没有兇手,或者说……这案子的兇手就是死者自己!」 第十五章 佛说,世间一切,皆有因果。 其时,大唐盛行佛教学说,很多人都相信因果。 但若是因与果看上去完全无关,那便着实让人有些难以置信了。 蘑菇屋内,众人在听完张牧川方才所说的因果之后,脸上尽皆写满了难以置信。 狄仁杰收起自己的下巴,疑惑道,「叔父,兇手难道不是阿则吗?」 这边张牧川还没开口回答,阿各首领却是眯起那双闪着智慧光芒的眼睛,说道,「阿则?你这么一说,他确有嫌疑……阿则并非纯正的僰人,他与阿古的情况类似,只不过他的父亲确定是唐人,他的母亲不知道是我们寨子中的哪一位。在阿则来了以后,阿惹明显变得与以前不大一样了,而且筹备篝火晚宴时,所有人都能找到证明自己在哪的人,唯有他说不清楚去了哪里。阿则是兇手这一推断,至少比什么阿惹自己杀了自己要令人信服一些。」 张牧川也不急着辩驳,温和地盯着狄仁杰问道,「怀英,你也是这样想的?」 狄仁杰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目前来看,阿则确实很有嫌疑……我们遇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村口,看上去不像是玩耍或者劳作的样子,反而更像是要逃跑,结合他晚上主动找您谈话这一点,显然是他心里有鬼,想要尽快离开村子。再加上,阿则家里有一个破洞,我下午被砸石子时观察过,那个破洞边缘沾染着血迹,还有些许猪毛。所以,我猜想真相一定是这样的……」 「阿则是来石头大寨寻找自己母亲的,而他的母亲很可能与阿惹的父亲发生过什么,所以阿则与阿惹互相看不惯对方,当阿惹将父亲送进棺材之后,阿则或许是想起了自己的阿耶,同情化为激愤,便去找阿惹理论,结果阿惹非但不接受他的教育,还非常不友好地问候了阿则的母亲,所以他说看见阿古在林子里跟阿惹吵架,还大骂阿惹铁石心肠,这里面有一半是真,一半是假。」 「有人在林子里与阿惹争吵,并怒骂阿惹铁石心肠,这一点是真的。而与阿惹争吵的人是阿古,则是假的,真正与阿惹在林间争吵的人是阿则。」 狄仁杰整理了一下思绪,继续说道,「村寨里的人都知道阿古与阿惹有矛盾,阿则便是利用了这一点,趁着阿古不备,偷了一头与篝火晚宴上的烤猪体型大小差不多的肥猪,结果在宰杀的过程中,操作不当,让那头猪撞破了自家的墙壁,留下了一个大洞……好在他最终还是如愿地将肚子里藏着阿惹的肥猪,与篝火晚宴上所用之肥猪相互调换,而后本想逃离村子,却被我们撞见,无奈之下只得又返回村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页 说完自己的推断之后,狄仁杰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这一番推断已经把他累得够呛。 张牧川满脸激赏地摸了摸狄仁杰的脑袋,嘆道,「虽然答案是错的,但你的过程也有许多贴合真相之处,如此年纪,如此智慧,你已经很了不起了!」 狄仁杰得此夸奖,脸上却没有半点欣喜的表情,断案就如科举明算科答题,即便过程再正确,结果错了,那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像是明经科,纵然完全不懂,也能胡诌几句,博取一点知贡举的同情。 沉思了片刻,他抬头看着张牧川的眼睛,正色道,「还请叔父不吝赐教!」 这话说得有些不客气,显然狄仁杰并不服气,他此刻与那些走出科举考场的明算科生徒一样,只觉得自己的答案是正确的,别人都是错了还不自知的大笨鹅。 张牧川一眼看穿了狄仁杰的心思,捏了捏对方的大圆脸盘子,呵呵笑道,「怀英啊,过则勿惮改!适才我讲了因与果,接下来便与大家推导演练这因果之间关系。」 「首先,我要阐述一个事实,石头大寨的僰人并非世间唯一,我曾在朱提县遇见过一群口中缺了牙齿的僰人,他们生活在瘴雾迷漫之地,穿着语言与这里的僰人大同小异,但他们对于悬棺之说的解释却和此间的福泽子孙迥异。」 「他们告诉我,僰人之所以採用悬棺葬,一则是因为对于岩石的信仰,二则是希望逝去的亲人不受打扰,祝愿的对象是逝者,而非还在人世的子孙后代。」 「那么,为何石头大寨的悬棺葬起源会变成而今这样的功利之说呢?两个字,僰童。」 「僰童就像是牲畜,每日辰时开始劳作,直至亥时而止,全年无沐休。这是最为廉价的劳作工具,豪绅、官吏尽皆大肆买卖,尤其在而今这种人口数量不足的情况下,买卖僰童愈演愈烈,但这与圣人宽容策略不合,故而某些地方便转为暗中交易。其他州府不论,我只知益州的行价是一个僰童,可换三贯铜钱!」 张牧川说到此处,刻意停了下来,表情戏嚯地竖起三根手指。 屋内的僰人除了阿各首领之外,全都双眼放光地望着张牧川的三根手指,仿佛那就是他们卖了自己的三贯钱。 三千文,按照如今大唐的物价,可换一千斗米,一千匹绢,又或是可在长安租下一座两进的宅院。 谁不眼馋? 如果不是僰童的生活实在太过艰苦,张牧川都想卖了自己,拿着三贯钱迎娶喜妹。 阿各首领瞧见周围僰人看向自己的目光发生些微变化,面色一沉,突然道,「这些与阿惹的死有何关系,你不要在这里东拉西扯,浪费我等的时间……」 张牧川轻笑一声,打断阿各首领的话,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正要说道此二者之间的关系,阿惹与父亲的关系并非像大家所说的那么糟糕……」左手一抖,从衣袖中滑出一只枯草编织的蚂蚱,「这是篝火晚宴时,我趁着俯身与阿惹说话之际,从他身上摸来的,相信大家都认得此物,也知道这东西是用来逗玩孩童的,而阿惹并没有孩子……所以答案只有一个,这草编的蚂蚱是阿惹父亲做的,而阿惹一直带在身上,说明他很爱自己的父亲。试问,一个敬爱父亲的人,怎会为了三贯钱,把自己的父亲送进棺材?」 狄仁杰皱眉道,「可事实如此,把父亲送进棺材的正是阿惹自己,即便再难以置信,我们也只能相信……这世上总有些龌龊之辈,为了银钱,不要脸,不要命,甚至不要父母!在巨大的利益面前,阿惹对于父亲的敬爱,也有可能忽而消失。」 张牧川摇了摇头,「怀英,人性复杂这一点确实没错,这世上也确实有那等不孝之人,但我且问你,若是换作你是阿惹,会为了一贯钱把你父亲送进棺材吗?」 狄知逊浑身一僵,嘴唇轻颤道,「牧川老弟,你这设想很不好……」 狄仁杰用眼神安抚了一下自己的父亲,满脸坚定道,「绝无可能!不要说一贯钱,就算是一千金,一万金,我也绝不会为了钱,将我阿耶关进棺材。」 狄知逊眨了眨眼睛,「怀英,若是万金也可以考虑考虑,一万金可以助你在官场再上一个台阶……你放心,如若真有人要用万金换我进棺材,我决不让你为难,我自己躺进去,要是再加些银钱,我还可以自己刨坑撒黄纸吹唢吶……」 狄仁杰嘴角抽了抽,一时无语。 张牧川哈哈笑道,「瞧见了吧,怀英……这就是爱啊!父母疼爱自己的孩子,是要为之谋划深远的未来,而子女敬爱父母,则是万金不换。所以阿惹不会为了钱把父亲送进棺材,反倒是他的父亲会为了让阿惹拥有更多财产,从而自愿躺进棺材里面。」 狄仁杰依旧紧锁眉头,「如果是这样的话,阿惹为何要自杀?」 张牧川余光瞟了一下阿各首领,冷哼一声,「因为他知道了悬棺葬福泽后辈的真相……年满六十被关进棺材里的僰人并不会死在棺材中,而是被人卖到其他地方,做着风险极高的事情,比如在高空之上修建木桥,比如替达官贵人饲养勐兽。总之,会发挥出远超三贯钱的价值。」 狄仁杰忽地像是明白了什么,瞪大眼睛道,「三贯钱?这么说石头大寨所谓的福泽回报,实际上应该是买卖僰童的三贯钱,而不是一千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页 张牧川一点头,「没错,因为中间还有层层剥削,所以阿惹到手的只有一贯钱……这已经算是不错了,很多地方上头拨了一千两,到了最底下只剩下一文钱。但阿惹还是觉得自己被骗了,想起自己的父亲可能遭受的各种境况,他心如刀绞,思来想去,便与告知他一贯钱福报真相的阿则,以及同样因为这个福报失去了母亲的阿古,联合在一起,制定了这么一个颇为惨烈的计划,先是以岩画预言惨案的发生,吸引强大的外力,而后牺牲自我完成计划……目的只有一个,彻底消除村寨里年满六十便要被送进棺材的陋习!」 狄仁杰听完张牧川的推断,忽然有了醍醐灌顶的感觉,只是还有几处不明,始终无法想透,于是虚心问了出来,「叔父,那阿则家里的破洞是怎么来的?还有阿惹是如何剖开自己的肚子,把石头缝进去的?还有……他们凭什么确定我们愿意成为外力,或者说凭什么觉得用岩画就能把外力吸引过来,若是没有人愿意调查案件,那么阿惹岂不是白死了?」 第十六章 一千个嘴把式,不如一个手把式。 张牧川微微一笑,知道狄仁杰细緻观察过阿惹身上的伤口,左手一甩,将手中的唐刀掷向阿各首领身后的一面墙壁。 嘭地一声撞击闷响,刀柄插入墙壁石块的缝隙中。 狄仁杰看了看墙上的唐刀,恍然道,「剖开阿惹肚子的是墙壁,也是阿惹自己!难怪我看见那伤口是刀锋向下形成的,平直且均匀……」 张牧川点了点头,「阿惹或许就是担心别人通过伤口刀锋向上还是向下,判断出他是自杀还是被人谋害,所以才会想出了这么一个办法。你在阿则家里墙壁上看见的不是猪血,而是人血,那面墙壁便是阿惹剖开自己肚子的证据,为了销毁证据,他让阿则把墙壁弄出一个破洞,又在上面粘上些许猪毛,以此引导大家作出错误的判断。」 狄仁杰满脸崇敬地望着张牧川,问道,「叔父,你是怎么识破的?」 「破洞的上侧,左侧、右侧有猪毛能说得通,但下侧也有猪毛,这就说不过去了,猪在穿墙而过时,受体型的影响,肚子上毛不可能留在破洞边缘。而且,那破洞边缘的猪毛颜色,柔软度都是一样的,显然是属于同一部位的猪毛,你觉得这可能吗?」张牧川耐心解释道,「另外,猪血与人血虽然非常相似,用眼睛几乎不可辨别,但两者的味道还是有些差别的。」 「至于阿惹他们凭什么确定我们会插手……其实,他们并不确定,只是在赌。与其饱受煎熬地活着,不如用自己的死赌一个可能,这是世上许多苦命人都会做出的选择。为了增大这个可能,阿惹在往来此间的必经之路上留了岩画,只要有人看出其中的含义,便会来到村里,即便阿惹已经死去了很久,但他的故事一定会被传下来,有心人想要调查,就绕不开僰童福报的秘密。」 「岩画是一道筛选,能够看出其中含义的人,必然不是蠢蛋,那么就很有可能猜出僰童的秘密,阿惹利用的是人对于未知事物的好奇,也利用人们对于坏人坏事总是印象更加深刻这一点……」张牧川长长地嘆了一口气,惋惜地说道,「阿惹如果是个唐人,说不定能明算科及第,这里面的算计,对于人心的把握,都是绝妙。」 听了半晌的狄知逊砸吧一下嘴巴,忽然道,「我就纳闷了……这阿惹为何一心寻死,他父亲又没死,只是被卖了而已,他有这份心机,不如思考怎么离开这里,把他父亲找回来。」 张牧川听了这话,心中陡然生出了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但又说不出为何感到不舒服,只是摇了摇头,回应了狄知逊一句,「人海茫茫,如何去找,与其把一生浪费在虚无缥缈的事情上面,不如拼死一搏,为他父亲讨个公道,摊开这石头大寨的腌臜!」 「讲得好啊!我这山明水秀的石头大寨,在你的三言两语之间,竟成了污秽骯脏之地!」 一直沉默着的阿各首领冷笑两声,漠然地盯着张牧川,语气冰冷地说道,「我听人说,唐人律法讲究铁证如山几个字……敢问尔等可有什么证据证明方才的言论?如若没有的话,那便是恶意揣测,我石头大寨虽是一个山野小村寨,但也不会任人欺辱!」 张牧川面色如常,似乎早有预料一半,右手轻轻抖了抖,黑布立时展开,缓缓飘落,露出手上那个形如大肘子之物的真容。 缅伯高原本听他们讲得头昏脑胀,此时见到张牧川抖开了黑布,瞬间来了精神,凑上前去,欣喜道,「哎哎,你们聊,我正好拿你们的故事下菜了……终于可以往肚子里填点实在的了,不瞒诸位,我这人啊,最喜欢吃的就是……」 话刚说了一半,戛然而止。 躺在张牧川手中的并非皮焦肉嫩的大肘子,而是一节森森的白骨。 从白骨酥化的程度来看,该是把陈年老骨。 立在张牧川身旁的狄知逊距离白骨最近,在黑布展开的那一刻便嗅到了腐烂刺鼻的气息,当即接着缅伯高的话,惊声叫了一句,「白骨!」 缅伯高顿时急了,「哎……哎,你可别胡说啊,谁喜欢吃这玩意啊!约!」 张牧川瞧见阿各首领作势就要发难,抢先道,「贡使大人,您不是让我帮你在这石头大寨附近找些令人难忘的纪念品吗,这便是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页 缅伯高瞪大眼睛,「我几时这般说过?」 张牧川扭头看了看狄仁杰,眨了眨眼道,「怀英,贡使大人有没有说过让我在这附近寻些纪念品的话?」 狄仁杰面色一僵,正要摇头,却被张牧川的右手按住了脑袋,生硬地转而点了点头。 「您瞅瞅,小孩子是不会说谎的!」张牧川笑眯眯地说道,「若是您实在不信,可再问问狄长史,我大唐官吏向来以诚实享誉四海。」 缅伯高扭头看了看狄知逊,后者刚抬手抚须,才说了「我不」二字,他却摆出一副已经懂了的姿态,「狄兄,你不用多言了,我已经明白,你是不是想说你不愿意让我难堪,没关系的,人难免有记忆模煳之时,譬如我时常明明已经给大鹅餵了吃食,但总是忘记,又餵了一遍……嗐嗐,牧川兄弟,即便我让你取些纪念品,你也不该挖人祖坟啊!」 狄仁杰吸了吸鼻子,插了一句,「不是祖坟,是新打的棺材。」 缅伯高瘪着嘴,「新的也不行啊……哎哎,这不对吧!新棺材里面怎么会是烂骨头?」 张牧川呵呵一笑,面向屋中的僰人说道,「你们瞧见了吧,就连喝醉酒了的贡使大人都认出了这是陈年老骨,想必没人会觉得这属于刚下葬不久的尸体吧,但它确实是我从阿惹父亲的棺材里取出来的……你们仔细瞅瞅,这上面还有两滴干透了的血痂印记呢!我听阿则说过,为了验明阿惹和阿古谁是亲生子,阿各首领曾带着两人的血液到悬棺处滴骨验亲。」 张牧川说到此处,便住了嘴,往下的话,已经无需他再说出口。 果然,很快便有一名僰人抬手指着白骨,质问阿各首领,声音里藏着几分愠怒,「首领,你赶紧说两句啊,只要你对岩神起誓,跟我们说这些唐人的话都是假的,这节骨头不是你滴骨验亲所用之物,我们就相信你,立马将这些唐人当场打死!」 阿各首领面色难看地瞟了那名僰人一眼,就算他此刻想抵死不认也不行了,一则他怕以神灵起誓说谎,会遭到报应,二则如若他说张牧川等人所言尽皆是谎话,那么身旁这些激愤的同胞就要将张牧川等人当场打死。 杀了给圣人进贡的使者,以及狄知逊这样的朝廷命官,他就是有一百颗脑袋都不够砍! 或许圣人原本不知道缅伯高这人,但若是狄知逊死在此处,那圣人必然会知晓,届时圣人心里便会想,啊呀呀,你连给我进献礼物的人都敢杀,这是要造反啊! 而造反的下场都不太好,从贞观元年开始,已经有太多人头滚滚的例子。 阿各首领在那人头滚滚的景象里,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脑袋,当即打了个哆嗦,重重咳嗽了几声,「他们说的……都是真的,这骨头确实是我前日滴骨验亲所用,而阿惹的父亲也确实没有死,被我卖去了戎州……只不过,这一切都是为了咱们村寨的人日子过得越来越好,想要得到,总得付出代价。」 周围原本愤怒的僰人忽而沉默了。 阿各首领接着说道,「僰人生来就是做牛马的命,你们以为没了我把六十岁以上的僰人卖出去,就不会有人强买强卖你们了吗?不!没有我从中斡旋,只会有更多的僰人被拉去做牛马!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弱肉强食,现在我们弱,唐人强,那我们就是牛马,有朝一日,若是有比唐人更强的存在,那么唐人也会沦为两只脚的牲畜!」 「你们跟着我,至少可以安然活到六十岁,就算最后被卖了,也能给子孙留下一贯钱,这还不够好吗?」 「不管你们此刻怎么想的,我只有一个请求,我们僰人的事情,我们自己关起门来解决,那些不属于这里的人应该尽快驱逐出去!而破坏我们村寨和谐之人,应当狠辣剷除,以免往后还有人来对我们僰人的事情指指点点!」 深吸一口气,阿各首领目光冰寒地盯着张牧川,「那对父子和缅氏可以离开,你这搬弄是非的小人必须留下来!」 话音一落,那些方才目光闪烁的僰人突地抬起头,像是被阿各首领的话打动,暂且搁下悬棺福报之事,表情狠厉地看向张牧川,决心先除掉这个外敌。 张牧川轻轻一嘆,「看来不论是在什么地方,转移内部矛盾的最佳办法,都是发起与外敌之间的战斗……说不过,就要打,你们很没品啊!」 在僰人威势的压迫之下,缅伯高抱着大鹅缩到了墙角。 狄知逊则是捂着狄仁杰的眼睛,拉着儿子退到旁边,嘀嘀咕咕着,「不要看,不要听……等一下会很暴力,很血腥!」 阿各首领见不相干的人已经退开,于是挥了挥手,用土话喊了句,「杀了他!」 十几名僰人登时一拥而上,表情变得比山林间兇恶的勐兽还要狰狞! 张牧川看着那些僰人扑向自己,脸上却没有泛起一点波澜,沉沉地吐出一口浊气,扭动几下脖子,满脸漠然道,「杀我?真是给你们脸了啊!」 话音一落,张牧川整个人气势陡然一变,冷酷而肃杀,仿佛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一般。 第十七章 屋中的柴堆在燃烧,火焰飘舞,形状变幻不定,但乍一看,又与任何时刻的火焰并无不同,时间在这变与未变之中悄然熘走。 僰人的拳头挥了过来。 张牧川还没有行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页 他的眼里也有一团火,也有一个拳头。 却不是此时此刻此处的火焰与拳头。 在他的眼前,没有僰人,只有一道高高的城门。 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道。 耳畔是一片嘈杂,马蹄声,刀枪相接声,铁甲上的甲片碰撞的声音。 还有哭声。 看不见人哭,却能听得见哭声。 城门外,无数黑骑缓缓压了过来。 城门中,滚滚黑烟笔直地刺向天空。 他不知道被谁打了一拳,可能打他的那人在前一刻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他艰难地重新爬起来,吐掉口中的血沫,仰头高唿着,「关城门!」 可城门处是层层叠叠的尸山,没有一个人站起来回应他的唿喊。 咚咚咚!响鼓三通,一望无尽的龙旗加速飘了过来,漫天的羽箭遮蔽了朗空之上的血阳。 环顾四周,只有他一人挺立直面…… 张牧川瞳孔一缩,勐然惊醒,低头一看,脚下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名僰人,他看了看自己染血的拳头,皱了皱眉,抬眼直视着前方的阿各首领,一个箭步沖了过去,屈膝,俯身,侧转,横肘,在避开阿各首领手中木棍的同时,给对方腹部来了一个实实在在的肘击。 阿各首领连退数步,刚好退至张牧川先前钉在墙上的唐刀之前,后背距离刀尖只差一根头髮丝的缝隙。 张牧川闪身来到阿各首领面前,双手按在对方的肩膀上,冷冷地笑了笑,「辰时,我就会带着使团离开,有意见吗?」 阿各首领感受到肩膀上传来的骇人力道,手心里捏着一把冷汗,艰难地左右摇晃两下脑袋,「没意见……」 张牧川满意地嗯了一声,拍了拍阿各首领的肩膀,扭步一转,将阿各首领挤到一旁,拔出墙上的唐刀,收回刀鞘,而后走回火堆边上坐下,闭着眼睛说道,「时辰已晚,阿惹的案子也真相大白,我就不送你们回家了,请便吧!」 阿各首领有些意外地看了张牧川一眼,皱眉道,「你就这么让我走了?」 张牧川嘴角勾起一抹意味难明的笑意,「有句话你说得对,僰人的事情,应该由僰人自己解决……我想,你应该很快就会得到报应的!」 阿各首领想不明白张牧川话里报应二字所指的是什么,冷哼一声,不再多言,叫起那些被张牧川爆锤了一顿的村民,转身便走了出去。 从狄知逊指缝间观看了全部过程的狄仁杰甩脱父亲的控制,急匆匆来到张牧川身边,看了看屋门外漆黑的夜色,疑惑道,「叔父,你怎么就这么让他走了?」 狄仁杰的问题几乎和阿各首领刚才的提问一模一样,所以得到的答案也是几乎相同。 「今晚他会为之前的所作所为付出相应的代价,不用我多做什么。」 张牧川依旧闭着双眼,淡淡地答了一句。 狄仁杰眼珠子一转,歪着脑袋道,「阿则?谋杀案一般都是单个人所为,不会寻求什么帮手,除非极为信任对方,阿惹既然寻求了阿则的帮助,那么就说明阿惹非常信任阿则,相对应的,阿则肯定也非常看重阿惹,士为知己者死,阿则势必会帮阿惹报仇!」 张牧川摇了摇头,「他与阿惹之间,也就是相互利用罢了,阿惹利用阿则完成了这一场对自己的谋杀,而阿则利用阿惹的死制造混乱,趁机逃离石头大寨。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阿则此时应该已经离开了这里……真正会让阿各首领付出代价的人是阿古,你难道没有发现阿古眉宇间其实与阿各首领有些相像吗?」 狄仁杰讶然地啊了一声,「我看非我族类者都是一个面貌,就如同缅氏使团这些人,我看谁都长一个样儿……听您这话的意思,阿古是阿各首领的儿子?」 张牧川微微颔首道,「各字与古字皆有一个口……这就像是我唐人取名时依照辈分定下的中间那个字,比如你们狄家的孝知仁光。而僰人取名为了简便,所以只修改某个部分,寓意着子孙是父辈的延续。」 狄仁杰长长地噢了一声,连忙摸出一个小册子记下来,「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道理!」 张牧川摸了摸鼻子,又说了一句,「哎哎,不用记,不用记,也不一定对,这都是我瞎编的。」 狄仁杰表情一僵,心底对张牧川的崇拜顿时减了几分,故作老成地咳了两声,转而问道,「如果阿古是阿各的儿子,那他为什么要对付自己的父亲?」 「很简单,因为他想自己做首领……」张牧川幽幽地答道。 狄知逊忽然凑了过来,「我知道,我知道!这就跟圣人家里的情况一样,一个家里只能有一个人说了算,儿子有主见,老子就得先下去!」 张牧川吓得立刻睁开了眼睛,用力地瞪着狄知逊,「狄兄,慎言!你这般口无遮拦,这辈子都别想调回长安,被圣人重用!」 狄仁杰吸了吸鼻子道,「也不是……那魏徵不就是说话难听吗,眼下不也坐到了尚书左丞的位置!」 狄知逊白了狄仁杰一眼,「你是要愁死我,好的不学,你尽捡些缺点学,那魏徵能走到今天,那只是说话难听这一点吗?比他说话难听的官吏很多,你见着有谁能得到圣人的赏识,更多的是因为以下犯上直接被拖出去砍了……你首先得想明白魏徵的根脚,再想想圣人为何要把这样一个曾经追随过隐太子,说话还很难听的人留在身边,这里面都是帝王权术,你要是整不明白,这辈子的仕途恐怕是走不远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页 狄仁杰知道狄知逊这是趁机敲打自己,哼了一声,转移话题道,「阿古的母亲早就不在了,那么谁来证明他是阿各首领的儿子呢?如果他不能证明自己是阿各首领的亲生子,如何能取而代之?」 张牧川弹出一寸唐刀,手指轻轻在刀锋上划了一下,而后挤出一颗血珠滴在之前那节白骨上,待到血液渗进白骨内之后,扭头对狄仁杰笑道,「瞧见了没,只要白骨酥化到一定程度,任何人的血都能渗透……阿各首领曾用滴骨验亲证明阿惹和阿古都是亲生子,现在阿古也可以採用同样的方法证明自己是阿各首领的儿子。阿古这人和滴骨验亲在某个方面对阿各来说都是一样的,都是阿各首领在过去射出的一支利箭,结果却在未来击中了他自己的眉心。」 狄知逊适时地总结了一句,「这就是迎风吐唾沫,自作自受……」瞟了一眼狄仁杰手中密密麻麻记录着案件经过的小本子,砸吧一下嘴巴,「怀英啊,你先到边上去跟那缅贡使和大鹅玩会儿,我跟牧川老弟说两句私密话。」 狄仁杰扭头看了看屋内墙角不知何时熟睡的一人一鹅,嘟着嘴道,「人家都睡着了,不好玩。」 狄知逊又指了指门外使团的其他缅氏族人,「那你出去跟那些人玩一会儿,他们刚才居然都不知道进来护卫自家贡使,你去跟他们说道说道,别在其位,不谋其职!」 狄仁杰撅了撅嘴,「我跟人家又不熟,交浅言深不好吧……再说了,外面哪有这里暖和,我不去!」 狄知逊气急,抬脚狠狠在狄仁杰屁股上踢了一下,「懂不懂察言观色?我都说了要跟你叔父讲些私密,你赖在这里算怎么回事!滚出去!没有一刻钟不准进来!」 狄仁杰揉了揉屁股,悻悻而去。 待到狄仁杰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门口之后,狄知逊轻咳一声,侧脸看向张牧川,正色道,「牧川老弟,我打算歇息两个时辰后,便先一步离开。」 张牧川皱眉道,「这么急……莫不是夔州又要与山獠作战,你赶着回去早做准备?」 狄知逊摇了摇头,面色有些不好看地说道,「我怕怀英跟你待得太久,真要去做什么断案如神的九品芝麻官,那便是家门不幸啊!」 张牧川眨了眨眼睛,「哎哎,狄兄,这种事非我这种旁人能影响,而且你也不能管得太紧,该走什么路应由怀英自己决定,毕竟是他自己的人生吶!」 狄知逊闻言大受触发,深思片刻,问道,「那么……牧川老弟,你觉得我该如何让怀英自己选择走上我安排的道路呢?」 张牧川怔了怔,长嘆一声,低垂着脑袋,什么话也没说。 狄知逊循着张牧川的目光向下,恍然道,「我懂了!牧川老弟不愧有小留侯之名,确实聪慧至极,只要我多生几个儿子,怀英有了竞争之心,势必会按照我说的去做!妙,妙,妙!我回到夔州,必定立马就去办这事!」 张牧川抬头震惊地看着狄知逊,「狄兄,你这思考问题的路径实在清奇!」 狄知逊呵呵一笑,抚了抚鬍鬚,「多谢夸赞!牧川老弟啊,其实从咱们刚见面的时候,我就有一句话想问你……此去长安,你有何打算?」 张牧川捡起两根细枝扔进火堆中,淡淡道,「自然是完成任务,让缅氏使团平安地完成进贡……」 「别蒙我。」 「那便是平平安安把那女人送回她该待的地方。」 「我不是傻子。」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重新调查一下当年的案子……」 「然后呢?」 「什么然后?」 「你查明案子真相之后,打算怎么做?翻案吗?」 张牧川轻嘆道,「时隔十三年,物是人非,恐怕很难翻案了。」 狄知逊盯着张牧川的眼睛,「那你为何还要查……无论你查的结果是什么,都已经改变不了你现在的身份,也无法再拿回自己的表字,让人称你一声小留侯张守墨,既如此,何苦再去翻查,到头来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张牧川面色一肃,认真地说道,「我知命运已定,无法更改,却也想拼死一试,博他一个不可能的可能,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若是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敢,岂非白来这世上走一遭!」 狄知逊深深地看了张牧川一眼,嘆道,「既如此,那我便祝你此去能顺心如意吧……原本你若是不想再翻查,那我便不再多言,但而今你已然决定蚍蜉撼树,作为朋友,我怎么也得助你一臂之力!其实,当年你出事以后,我曾问过我的父亲,他除了告诫我不要多管闲事以外,还特意提到了三个字。」 张牧川知道这三个字必然很关键,于是急声问道,「哪三个字?」 狄知逊深吸一口气,捡起张牧川刚才扔进火堆中的那两根细枝里还未燃尽的一支,在地砖上轻描出三个字,「玄武门」。 第十八章 春眠深沉,不知觉间已至破晓。 石头大寨处处皆是鸟雀啼鸣,就连那红冠大公鸡也飞到了蘑菇屋顶上,喔喔喔地叫上三声,凑了个热闹。 原本计划只睡两个时辰的狄家父子还在鸟雀啼鸣中酣睡。 张牧川却是起了个大早,已经在收拾行囊。 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只是他要装作忙碌的样子。 一方面,只要忙碌起来,他便可以暂时不去想其他的事情,包括昨夜想了一宿也毫无头绪的三字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页 另一方面,与上司一起出差,睁眼便是当值,他装作忙碌些,缅伯高便会觉得花的钱很值,心情一好说不定还能再赏他几两碎银。 可惜,现实与想像总有差别,他的算盘打的很好,就是没有打响。 高阳公主比缅伯高先醒了过来,本来因为昨晚宿醉头脑便不舒服,一睁开眼就看见张牧川收拾行囊,以为对方这般着急启程是想快些完成任务,从而甩掉她这个大包袱,顿时心情更差,于是故意刁难张牧川,一会儿要热水洗脸,一会儿又要热汤暖胃。 张牧川没有办法,只得竭力满足,便出了屋子,到旁侧的菜地摘了几片叶子,又在隔壁家的鸡窝里摸了两个蛋,这才返身回去。 而高阳在张牧川出门后,鼓着腮帮子,正要把张牧川收拾的东西全都拆散开来。 这个时候,缅伯高被大白鹅啄醒了,一转身,恰巧与抱着行囊的高阳四目相对。 还没等高阳编好说辞,缅伯高便满脸欣慰地抢先开口,「阳子兄弟真是勤奋啊,这么早起来帮着大傢伙收拾行囊,很好!回头我给你涨一成工钱!努力干,我看好你哟!」 高阳眨了眨眼睛,表情尴尬地笑了笑,只得将那些行囊放了回去。 张牧川恰在此时端着一碗热汤走了回来,听见缅伯高的话,顿时呆在了原地,手中的热汤也洒了些许。 缅伯高看着张牧川,摇头嘆息道,「人与人之间的差别还真挺大,同样是特招,一个早起为大家收拾行囊,一个却只知道给自己熬汤,关键还没端稳当,洒得到处都是……作孽啊!」 张牧川面皮抽了抽,一时无语。 狄家父子适时地醒转过来,没有给张牧川任何辩解的机会,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指责张牧川为何不叫醒他们,啰里啰唆地说了些耽误好春光的废话。 收拾妥当之后,众人启程离开蘑菇屋,这才发现石头大寨内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的踪影,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缅伯高想起昨夜僰人气势汹汹的场景,颇有些后怕,一个劲儿地催促着快些出发。 张牧川无奈地嘆了一口气,站在蘑菇屋前的花树之下,立在满地的残红之上,拱手对狄家父子话别,「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只愿兄长与贤侄多加珍重!」 狄知逊抚了抚鬍鬚,「牧川老弟,清者自清,你身上的冤屈总有昭雪之日,前路灿烂,尽可昂首而去!长安波云诡谲,如若遇到无法解决之事,便拿着我昨夜给你的东西,去找那人帮忙,万勿逞强!」 张牧川躬身行礼,道了一声多谢,望了望远处僰人悬棺所在的山崖,忽地一展衣衫前摆,喟然道,「临别在即,此情此景,我深有感触,便作一首诗赠与兄长与贤侄吧!」 旁边的缅伯高闻言立即出言阻止,「时间不早,快些出发吧,诗文什么的,你大可改日写下来寄给狄大人嘛……」 但终究晚了一步,狄知逊几乎在同一时刻问了出来,「哦?许久不见,牧川老弟竟也会作诗了,那便念出来,让我等品鑑一番吧!」 张牧川哈哈一笑,截取了一支红花,指着石头大寨,摇头晃脑地吟诵道,「石头大寨黑乎乎,里面全是蘑菇屋,僰人悬棺陡峭处,谁满六十谁先哭!」 狄仁杰面色一僵,歪了歪头,「这玩意儿是诗?」 张牧川轻咳两声,「别着急,精彩的在后面呢!篝火晚宴吃烤猪,铁石心肠真酸楚……」 狄知逊双手捂着狄仁杰的耳朵,慌忙打断张牧川的吟诵,面色难看地笑了笑,「牧川老弟,我估计你这诗挺长的,还是回头写下来寄给我吧!山高水长,咱们就此别过!」 说着,他便拉着狄仁杰匆匆上路,嘴里嘀嘀咕咕着有辱斯文几个字。 张牧川望着狄家父子落荒而逃的背影,瘪了瘪嘴,高喊一声,「兄长,我忘了问你,接下来打算去向何处啊?是直接回夔州生儿子吗?」 狄知逊趔趄了一下,老脸羞得通红。 狄仁杰却是遥遥回应了一句,「听说远处那座高山后面有一片竹海,我与父亲打算去看一看,路途遥远,叔父不必相送……」 张牧川满脸遗憾地啧啧两声,侧脸看向缅伯高与高阳,眨了眨眼睛道,「他们父子俩没有福气仔细欣赏我这首诗,不如你们二位品鑑一番,如何?」 高阳和缅伯高互相对视一眼,逃也似地快步走向村寨门口,说说笑笑着,装作完全没有听见张牧川的话一般。 张牧川只得悻悻地住了口,跟上队伍,倒骑着黑马,目光始终钉在僰人悬棺的山崖,直到视线被另外一座山遮挡,这才收回目光,轻嘆了一句,「大多数时候,山的后面不是什么海,依然还是山。」 就在张牧川遥望的僰人悬棺山崖处,屠夫阿古穿上了新装,眼神冷漠地看着村民将一口黑木棺材悬于崖壁之间,手里提着三贯铜钱。 棺材之中,嘴里含着一团麻布的阿各首领拼命地扭动身体,好不容易挣脱捆在手上的绳索,刚要拍击棺材板子,却瞧见一颗铁钉穿过木板钻了进来,立刻缩手而回,表情痛苦地捂着耳朵。 等到敲击声停止,他急忙取出口中的麻布,竭力唿喊起来。 但没有人回应他的唿喊,周围只有密密麻麻排布着的棺材。 在悬棺崖壁对面的山顶上,昨夜逃出村寨的阿则远远地观看了悬棺葬整个过程,转身来到一辆马车旁,躬身俯首道,「大人,阿古他们已经回村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页 马车内传出一个男子冰寒的声音,同时还扔出来几两碎银,「嗯……你这次做得不错,阿惹!不仅帮助阿古坐上了首领的位子,还成功地骗过了张牧川。」 阿则接住银子,扯掉脸上的一层面皮,露出阿惹的相貌,嘿嘿笑道,「都是大人您的计策好!大家都觉得阿则以前犯过案子,肯定不是良善之辈,谁能知道那案子是冤案呢!那傢伙被我三言两语就骗了,还真以为我会捨身取义呢,笑死人了!」 「你的话有些多了!」 马车内传来男子冷冷的呵斥。 阿惹立刻收敛笑意,低着头,诚惶诚恐道,「大人恕罪!小的有些得意忘形了……小的这就去石头大寨,协助阿古完成这一批僰童的份额。」 马车内沉默了一小会,忽然又扔出了三贯钱。 「阿惹,你好像也是僰人吧?」 阿惹瞳孔一缩,立刻跪伏下去,瑟瑟发抖道,「大人……我身虽是僰人,但心却是唐人!求大人饶小的一命!小的今年才三十啊!」 「三十……已经不小了,以后石头大寨的僰童规矩要改一下,六十年太久,三十年一批比较合适!而且,我与阿古之间,也不需要再多一个传话的,很费时间。」马车内的男子似乎有些疲惫,懒懒地说了一句,便不再多言。 阿惹面色铁青地还想争辩几句,忽地感到身后多出一道人影,正要扭头去看,脑袋却掉了下来,咕噜噜滚了几圈。 那人影用衣袖擦了擦唐刀上的血渍,轻声问道,「大人,要我现在就去杀了张牧川和高阳吗?」 马车内的男子剧烈咳嗽起来,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一般,许久才平復下去,然后淡淡地说道,「不急,先陪他耍耍!石头大寨的僰人便宜又好用,对我们要做的事情很有助益,你先去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干净再说吧!」 那人影躬身领命,默默退去。 马车内的男子在那人影离开后,卷了一张小纸条放于细管内,而后把细管绑在一只白鸽的腿上,撩开帘子,将白鸽放飞。 白鸽越过山川,到三十里外新建的驿站而止,很快又有另一只白鸽沖天飞起,如此往復,昼夜不停。 三日后,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城内,一只白鸽掠过天空,歇在西市一间作坊庭院草地上。 一名女婢扭步走了过去,抱起白鸽,取出细管里的纸条,随即匆匆走到厅堂门口,将手中的纸条交与一名身材魁梧的黑衣青年。 那青年瞄了一眼纸条上的字,转身踏进屋内,半躬着身子,双手捧着纸条,高唿一声,「鹅已过石头大寨,往戎州府!」 屋内沉寂了片刻,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在一个碧眼美婢的搀扶下走了出来,接过纸条,粗粗扫了一眼,收进衣袖内,转过身子,来到左侧山河图屏风之后。 那里摆放着一方庞大的沙盘,唐十道沙盘。 老者从沙盘旁边的桌案上捏起一根鹅毛,慢吞吞地插在戎州的位置上,眯着眼睛道,「日子就定在四月十五吧!」 第十九章 四月十三,午初。 戎州,僰道县。 碧空如洗,清风徐来,今天是个让人心情舒畅的好日子。 张牧川领着缅氏使团队伍走过最后一段五尺小道,终于来到了戎州府,俯瞰下方被一水分为两半的僰道县,他不禁嘆道,「好大一口鸳鸯釜啊!」 缅伯高是第一次走出六诏,对什么事物都觉得新奇,一边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问道,「何为鸳鸯釜?」 张牧川抿了抿嘴唇,笑着解释两句,「在益州,大家喜欢吃古董羹,但因为每人口味不同,有的喜好辛辣,有的偏爱清淡,于是便将五熟釜简化了一番,一半放置茱萸等辛辣之物煮沸熬汤,一半放入蕈菌枸杞等物,滋补养颜……」 听着张牧川的讲述,高阳公主的肚子咕咕叫了几声,她咽了咽口水,望着人声鼎沸的僰道县,一改之前的萎靡,双眼亮了起来,「总算到了一个有坊市的地方了!别说废话了,先祭五脏庙,再狠狠地逛一下这里的坊市。」 张牧川摇头嘆息一声,「便是穿了男装,女子天性犹难改也……」 缅伯高左右横扫一眼,好奇道,「什么女子?」 高阳悄然在张牧川腰间掐了一下。 张牧川登时吃痛,倒吸一口凉气,强颜笑道,「大人,您误会了,我说的不是女子,而是驴子。阳子兄弟这一路行走奇慢,与驴子性子相似,故而稍微调侃了两句。」 缅伯高轻轻哦了一声,长嘆道,「路途艰险,走得慢些也实属正常,再者阳子兄弟不仅要照料祥瑞,还帮我绘制了不少风景画卷,之后莫要再取笑了……牧川兄弟啊,咱们这一路风餐露宿,如今到了州府,吃住安排不妨大胆一些。」 张牧川闻弦而知雅意,咧了咧嘴,眉毛一挑,「必定让大人吃得开心,住得满意,造销方面也滴水不漏!」 缅伯高哈哈一笑,甚是欣慰地拍了拍张牧川的肩膀,昂首朝着僰道县坊市走去。 戎州僰道县地处剑南道东部,毗邻山南道与江南道,又是马湖江与汶江交汇处,是大江东流的第一城,所有西南夷獠都在此交易货物。 使团到达僰道县坊市已至午正,市集喧腾,往来的行人摩肩接踵,交易货物的马队站在路边,或是高声吆喝,或是热情与採买的客人低声议价,各地方言此起彼伏,混杂在一起,倒也十分和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页 张牧川快速在署吏那边验了通关文牒和货物,而后便领着众人来到一家黄氏酒肆,选了个清净的边角落位置坐下。 店小二是个眼尖的,扫了一眼缅氏的打扮,又认真地打量了一番高阳公主,虽不知高阳是谁,但瞧见对方样貌清秀,皮肤白皙,也知道是个非凡人物,满脸堆笑地端了一小碟干果点心,摆放在高阳面前,躬身问道,「几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高阳看着那碟干果点心,顿生好感,一边吃着,一边问道,「你们这儿都有些什么出名的吃食?」 不等店小二回答,张牧川抢先开口道,「那可多了,但我们来这家酒肆,自然是要吃一盘放凉了的爆炒兔肉。」 缅伯高疑惑道,「为何要将爆炒兔肉放凉了吃,趁热吃不香吗?」 张牧川呵呵笑着解释,「这里面有一个典故,话说三国时期,那燕人张翼德奉命领兵前去牂牁郡,途径这戎州富义县的时候,酒瘾犯了,就去了一家黄氏酒肆,打了些酒水,见到邻桌刚端上一盘热气腾腾的茱萸爆炒兔肉,匆匆抓了一些放入行囊随军出发,途中他偷偷饮酒,想起那爆炒兔肉,便取出吃了起来,结果意外地非常好吃,茱萸辛辣,吃得张翼德微微出汗,正好此时叛军突袭,想要毁掉大军的粮草,张翼德借着这股火辣,带着几名卫士顶住了叛军的攻击,从而保住了粮草。」 高阳捧着脸看向张牧川,眨了眨眼睛,「故事讲得真好听……这家也叫黄氏酒肆,莫非是那富义县的凉凉兔搬了家?」 店小二忽然道,「倒不是搬了家,富义县现在也有黄氏酒肆,那边的是总肆,我们这边是分肆,我们家掌柜的也姓黄,爆炒兔肉的味道都是一样的,绝对正宗。」 张牧川捏起一双筷子,点了点桌面,轻咳一声,开始点菜。 「这么着吧,先给我们来两盘放凉了的爆炒兔肉,我这几位朋友吃不惯辛辣,所以吃个微辣就好……再来几碗面条,切两斤白肉,一笼竹叶粑……」 店小二见张牧川是主导之人,立刻挪步凑了过去,谄媚地笑道,「客官,本酒肆刚推出了全竹宴,味道清雅,吃过的客官都赞不绝口,您要不要也试一试?」 张牧川摆摆手,「不必了,我们前几日在山间已经吃够了竹笋,别啰嗦……照我说的去准备便是!对了,你们这儿可有一种由五谷酿造的杂粮酒?」 店小二点点头,「客官真是个食肆行家……我们这儿最好的酒便是五谷杂粮酒,因其出自姚氏酒坊,所以来往的雅士都称其为姚子雪曲。我家掌柜的与姚氏酒坊主人是好友,这儿卖得最多的便是姚子雪曲,您要多少,我这就给您取来?」 张牧川看了看高阳,又看了看缅伯高,回想起石头大寨的情形,砸吧两下嘴巴道,「先给我来一坛吧,待会儿菜上来了之后,再给他们二人打两爵。」 店小二仔细记下,随后又介绍了几道招牌菜,见张牧川不为所动,便瘪着嘴退了下去。 酒菜上来得很快,该是酒肆提前便备了一些。 白如雪的糯米粑缀在一片青翠的竹叶上摆在桌子正中间,热气腾腾。两盘红彤彤的茱萸炒兔肉分放左右,看的人口舌生津。几碗没有汤水的面条落在每个人的手边,一盘凉拌白肉则是放在偏向高阳的位置。 缅伯高看着张牧川手边的那坛酒,满脸不悦地说道,「牧川兄弟,你有些不地道啊,为何你自己喝一坛,却只给我和高阳要了两爵?」 张牧川心里腹诽着,脸上却是笑嘻嘻,「这五谷杂粮酒太烈,大人你与阳子兄弟以前不曾喝过这种酒,初次接触浅尝比较好,若是喝得太多,到时免不了要头痛许久。而我这些年在益州常喝剑南烧春,早已习惯了这种烈性,只喝三两爵没有滋味,喝下一坛才有微醺之意,恰到好处。」 高阳哼了一声,满脸的不服气,端起酒爵,痛饮一口,脸色顿时大变,吐着舌头道,「好辣!」 缅伯高见状立马将爆炒兔肉推了过去,「吃点菜!吃点菜不辣了!」 高阳摇了摇头,「兔子那么可爱,我才不要吃……」 张牧川夹了一筷子爆炒兔肉,冷不防地餵进高阳嘴里,「什么东西都要自己尝试过后,再下结论比较好。」 高阳本想发怒,嚼了两下,拉长音调嗯了一声,「你别说,还真挺好吃的……就是好辣啊!感觉比刚才更辣了!」 缅伯高抠了抠,见那白肉没有什么浓烈的颜色,又夹起几片长约六寸,宽三寸的的白肉,放进高阳的碗中,「这个肯定不辣……对吧,牧川兄弟?」 高阳没有急于动筷,扭头看向张牧川。 张牧川夹了一大筷子凉拌白肉放入口中,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高阳这才捏着筷子夹了两片,细细咬了一下,迅速将筷子扔下,用手扇着舌头,唿吸急促地看着张牧川,质问道,「你不是说不辣吗?」 张牧川耸耸肩膀,「这个我真的觉得不辣……哎哎,这些我觉得都不辣!你别那么娇弱!你要真吃不了这两样,那就吃竹叶粑算了,那个是糯米做的,很甜!」 高阳将信将疑地拿起一个白乎乎、圆团团的竹叶粑,小心地嗅了几下,没闻到什么辛辣味,这才咬了起来,吃了几个竹叶粑,她见缅伯高居然也能吃得下爆炒兔肉和凉拌白肉,倔强地又尝了几筷子,很快就被辣得上蹿下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页 就在几人愉快地进餐时,一个面色阴郁的男子走了进来。这男子身穿着皮袄,有着一张满是裂纹的狭长马脸,以及两条浓密的白眉。 黄氏酒肆内的气氛在男子跨进来那一刻陡然变得诡异。 不论是僰道县本地人,还是外地的商旅,尽皆一脸警惕。 张牧川见到那人的瞬间,下意识地摸向悬在腰间的唐刀,双眼一眯,冷冷吐出几个字,「突厥狼崽子?」 高阳难得安分地坐了下来,轻声说道,「你别乱来,自贞观四年之后,朝堂对待突厥人的态度是安抚为主,如今我大唐境内很多地方都有突厥人,你若无来由在此生事,恐有些媚外者大作文章,届时谁都保不住你!」 张牧川皱了皱眉,放下按在唐刀上的右手,重新捏起筷子,一面大口嚼着爆炒兔肉,一面大口饮酒,但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个突厥男子。 那突厥男子似乎也注意到了张牧川,扭头朝使团队伍这边瞟了一眼,重重地哼了两声,突然转了方向,跨步来到张牧川面前,仰着下巴,用蹩脚的官话问道,「你瞅啥?」 第二十章 一时间,酒肆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张牧川身上。 张牧川缓缓地站了起来,看了看突厥男子裤脚上一团的洇润,回了句,「我瞅你印堂发黑,不日将有大灾降临,如若不早些想办法补救,届时便是腾格里都无法你!」 突厥男子愣了愣,皱眉道,「胡说八道!唐人,你相貌端正,却也是个江湖骗子!」 张牧川眉毛一挑,「你不信?」 突厥男子摇摇头,准备转身回去。 张牧川伸手将其拦下,面色严肃道,「你是一个狼卫,来自遥远的草原,到僰道县是为了一件大事……」 突厥男子停了脚步,右手下意识摸向腰后,但那里空空如也,他这才想起自己的弯刀在入关时已被大唐官吏没收。 张牧川注意到了突厥男子的这个动作,双眼微微一眯,而后展颜笑道,「你是不是想在这儿弄一批好酒,献给你的可汗?听我一句劝,这里的酒不适合,如果你真的採买了五谷杂粮酒献给可汗,到时候可汗不满意,不仅会砍了你的脑袋,还会让你的名字耻辱地在草原上流传下去!」 突厥男子暗暗松了一口气,推开张牧川,冷冷道,「唐人,你猜错了,不要再拦着我,也不要用你的眼睛窥探我,否则我真会对你不客气……」 张牧川佯装没站稳,在身子后仰的同时,伸手抓了一下突厥男子胸口位置,借着拽扯对方皮袄的力稳住身形,讪讪笑道,「哎哎!不信就算了,别动手,有话好好说。」 突厥男子哼了一声,拍开张牧川的手,转身走到柜檯处,板着脸和店小二叽里咕噜交谈了几句,然后便离开了酒肆。 张牧川回到桌边坐下,默默地饮了一爵酒,找了个藉口支开缅伯高,忽然侧脸看向高阳,「戎州都督党仁弘……你可认识?」 高阳撇了撇嘴,「主人何须识得所有家奴……我阿耶生我的时候,这人早就不在长安了,便是我想认识也没办法。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莫不是想打着党仁弘的旗号做些什么?」 张牧川摇了摇头,摊开手心,将一块只有巴掌大小的羊皮扔在桌上,面色凝重道,「我怀疑刚才那突厥狼崽子意图不轨。」 高阳拿起那块羊皮翻来覆去地查看了一番,却只看见一个半人半狼的图案和四月十五几个字,蹙着蛾眉道,「这上面也没说人家准备做什么坏事啊,你是不是太过紧张了……」 张牧川指着半人半狼图案,「传说,很久以前有个小男孩,他的村子被人屠灭了,只有他一人活了下来,但身受重伤,随时可能死去。好在一只母狼找到了他,悉心照顾他健康恢復。后来这个男孩和这头母狼相爱,并生下了十个半人半狼的孩子,其中之一便是阿史那。」 高阳歪了歪头,疑惑道,「你想说什么?」 张牧川沉沉地嘆了一口气,「一个只效忠阿史那的狼卫突然出现在戎州,肯定不是单纯为了买酒,毕竟这一来一回所需开销远远超过几坛酒的价值,很不划算。这狼卫口中无酒气,但他的裤子上面却被酒水浸湿了一大片,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高阳和她怀里抱着的大白鹅一起摇了摇头。 张牧川刻意压低了嗓门,「这说明他去过酒坊,却不是为了酒……」 话刚说到一半,邻桌忽然飘来一个沧桑的声音,「去酒坊不为了酒,还能为了什么,餵猪吗?」 张牧川惊了一下,当即循声望去。 只见有一身穿圆领窄袖白袍的老者坐在邻近他的位置上,一面饮着酒,一面调着琴,不时地还在一本册子上写写画画。 高阳喝了点酒,刁蛮劲儿上了头,放了大白鹅,腾地站起身来,走到老者旁边,双手叉腰,撅着嘴,「你这老头儿怎么回事,偷听别人说话也就罢了,居然还敢插嘴!」 老者斜眼看了高阳一眼,「酒品不好,人品也不行。」 高阳气急,捲起袖子,准备好好教训老者一顿。 张牧川立马上前挡了下来,仔细上下打量老者一番,忽然笑了起来,「神仙童子王无功?您老怎么跑这来儿了,难道是为了尝尝僰道县的五谷杂粮酒?」 高阳听闻之后呆了呆,「东皋子王绩?不可能吧,王绩不是隐居绛州吗,距离僰道县好几千里呢,怎会那么无聊为了喝口酒长途跋涉来到这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页 张牧川呵呵一笑,「别人不可能,但三仕三隐的神仙童子嗜酒如命,还真可能为了一口酒奔赴千里。」 老者收起素琴,端起酒爵,抿了一小口,砸吧两下嘴巴,「知我者,小留侯也……守墨小友,长安一别,已有十数载,别来无恙啊!」 张牧川哈哈大笑几声,抱了自己的酒罈,大大方方地坐到王绩对面,「而今我已不是长安的张守墨,只是不良人张牧川,往事如烟亦如云,且随它散去,你我难得相逢,定要痛饮一斗,方不愧您老斗酒学士之名!」 王绩摇了摇头,苦着脸,「这五谷杂粮酒太烈,若要真喝了一斗,明天怕是翻不起来了,我这年纪已近知命,鸳鸯釜都只能吃菌汤的那一边,如何敢肆意饮酒……浅尝即可,不必真要喝得钻桌。」 说是浅尝,王绩却端起酒爵,一饮而尽,然后将空空的酒爵往张牧川这边推了推。 张牧川唇角微微上翘,很识趣地替对方又满上一爵。 王绩看了看桌上仅剩一点残渣的爆炒兔肉,又用余光瞄了一下张牧川之前那桌上的吃食,咳了两声,「有酒没有菜,喝得不痛快。」 张牧川立即对高阳使了个眼色,后者不情不愿地端了一盘还未动过的爆炒兔肉放在王绩面前。 王绩又咳了一声,「听说僰道县的面颇有特色,若放在火焰之上,很容易被点燃,故而又有燃面之称。可惜老夫路上遇了山匪,囊中实在羞涩……」 张牧川摇着头笑了笑,又对高阳指了指使团桌子上的那几碗干巴巴的面条。 高阳满脸不悦地鼓起腮帮子,捡了两碗面条,重重地放在王绩手边,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撑死你个老不羞!」 王绩捏着筷子,点指高阳几下,瞪圆了眼睛说道,「牧川,你这僕从脾气也太大了些,我知你向来与人和善,但该有的规矩,还是要立起来的!」 张牧川见高阳又捲起了袖子,干咳两声,慌忙解释,「王老,他不是我的僕从……」 王绩偏了偏脑袋,又扫了高阳一眼,顿时恍然,拍着自己额头道,「果然老眼昏花了,竟是雌雄也不辨……这是你新娶的妻子吧?出门远行,让娇妻扮作男子可少些事端,还是你聪慧!小声跟你说一句不太恰当的话,你这娇妻模样倒也清秀,就是有点抠搜,回去之后关起门来要好好教导一下!」 高阳双颊绯红,气唿唿道,「我还在这儿站着呢!」 张牧川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一边推着高阳在使团那桌坐下,一边温言细语地安抚着,好不容易哄好高阳,这才回到王绩这桌,举起酒爵,「东皋子,将进酒,千言万语尽在这五谷杂粮酒中!」 王绩饮了一爵,摇着头嘆道,「牧川,你这样是不行的,会把妻子娇惯得不成体统……」 张牧川偷偷抬头看了高阳一眼,急忙又给王绩斟满一爵,快速岔开话题,询问了对方的近况,也粗粗讲了讲自己这一行的表面任务。 东皋子已挂官隐去,张牧川自是不想让老朋友再沾染太多长安之事。 酒过三巡。 王绩忽然嘆道,「我歷经两朝,有时候却觉得这天下还是和以前差不多,人人都说如今是贞观盛世,但我这一路走来,看到的还是吃不饱穿不暖,看到的还是世家豪族欺压百姓,还是有冤不能伸,有恨不敢言……牧川,你说这世道到底变没变?」 张牧川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想到自己身上的冤屈,「这世道变了,我大唐确实是国力强盛,四海皆臣服!但这世道也没有变,依然是个弱肉强食的规矩,强恆强,弱则只能忍气吞声。圣人是难得的千古明君,但圣人站得太高,看不到底下像牛马一般活着的百姓。世间豪强,追名逐利,也顾不得底层悽苦。一言蔽蔽之,无论兴亡,皆是百姓苦。」 王绩唏嘘一阵,饮了好几爵酒,忽而诗兴大发,吟诵道,「浮生知几日,无状逐空名。不如多酿酒,时向竹林倾!」 张牧川摇头晃脑品鑑了片刻,眼睛亮了起来,「好诗好诗!东皋子,我胸中也有一团锦绣诗文,这便念与你听……」 邻桌的高阳听了连忙捂住自己的耳朵。 刚刚兴沖沖端着两盘子羊肉回来的缅伯高听见张牧川将要吟诵诗文,也立马转身回去。 王绩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拉着张牧川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酒肆外走去,「不急不急,既是锦绣诗文,那该有最好的酒,最壮阔的风景陪衬……前面临江之处有一酒坊,酿造的荔枝青比这五谷杂粮酒还要浓醇,咱们去那儿喝酒吟诗!」 张牧川只得将卡在喉咙里的诗文又咽了回去,跟着王绩一起来到江边酒坊。 两人正打算跨进坊内,却突地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尖叫。 随即一名穿着黄色袍服的男子狂奔而出,高唿着,「死人了!碧青坊东家死了……快报官吶!」 第二十一章 碧青坊位于僰道县城郭东侧,离坊市约莫一里左右,这里邻近马湖江与汶江汇合处,游玩观赏位置极佳。 县里的豪绅官吏大多都有在此置办宅院,即便不常居住,偶尔饮酒宴客也是不错的选择。 与城中密集的坊内建筑不同,这儿府宅布局稀疏许多,每一间都占地广大,任意一户宅邸前后围墙都有五六十余步长,碧瓦朱门,尽显气派。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页 与这些左邻右舍相比,碧青坊看上去就有些破落了。外墙斑驳泛黄,墙皮脱落,墙头瓦片残缺不全,坑坑洼洼,像是被狗啃过的一般。 正门处牌匾上歪歪斜斜填着碧青坊三个字,表明这里并非无主的废弃居所。 想来该是东家当初为了买下这块地,已经倾尽了钱财,无力再修缮装饰。 加之,近年五谷杂粮酒风靡僰道县,碧青坊以荔枝酿造的荔枝青转瞬失宠,变成只有少数人偏爱的小众饮品,生意惨澹,东家自然也无心在作坊环境方面下本钱。 张牧川和王绩立在碧青坊门前,面面相觑。因为那黄袍男子杀猪般的干嚎,他们的酒已经醒了一半,有些犹豫要不要继续迈进碧青坊。 进去吧,东家都死了,谁来卖酒给他们二人,终究只能沾染一身晦气。 不进去吧,里面毕竟死了人,不凑个热闹,好像挺可惜的。 唐人都是喜欢凑热闹的,倘如路上遇到别人蹲着数蚂蚁,也会慢慢围起一堆行人驻足观看。 就在他们二人踌躇间,一片破瓦掉了下来。 两人吓了一跳,惊慌地退后几步。 「死人没什么好看的,想看死人就去战场,那里每一刻钟都会产生很多死人,而且死法不尽相同。」张牧川瘪了瘪嘴,侧脸对王绩说道。 王绩一点头,「确实没什么好看的,都是小脸惨白,瞪着一双死鱼眼……可惜了,东家都死了,怕是以后再难喝到荔枝青咯!」 张牧川抽了抽鼻子,嗅到一股醇浓的酒香,砸吧两下嘴巴,「这酒是挺香的!里面剩余的那些酒估计全都得放坏了,真是暴殄天物啊!」 王绩一听这话,咽了咽口水,「太糟践东西了……要不我们进去买两坛吧,拿了酒,把钱放柜檯上,其他的什么都不看,什么也不摸,扭头就走!便是碧青坊东家有灵,也不会怪罪的!」 张牧川抿了抿嘴唇,眨了眨眼睛,「有道理,来都来了,空手而归确实不好……那咱们进去买两坛?」 王绩肯定道,「买两坛!买了酒便走,绝不多作逗留!」 说罢,两人对视着点点头,齐步迈向碧青坊。 到了坊内,王绩匆匆在堂内寻了两坛荔枝青,抱在怀里,转身催促着张牧川快些结帐。 张牧川一边从腰间摸出一两碎银,缓缓地放在柜檯上,一边歪着脖子朝堂后打望。 酒坊的前厅连着一处厢房,应该是东家午间小憩或者接待贵客所用,厢房与前厅之间有一道木门,此刻那木门豁然而开,门闩断裂,屋内遍地狼藉,一人悬于樑上,一人背靠墙壁,席地而坐,耷拉着脑袋,皆无生息。 张牧川正要再前倾身子,看个究竟,却忽地被王绩拍了一下肩膀,勐然惊醒,立刻收回目光,冷汗涔涔地提醒自己莫要多惹是非,一切应以任务为重,不可节外生枝,否则此生再难有机会洗清自身的冤屈。 王绩好奇地伸长脖子,「你看什么呢,里面还有更好的酒?」 张牧川摇摇头,拉着王绩往外走去,「没了,现在酒香也怕巷子深,好酒都摆在外面呢!」 两人刚刚走出碧青坊,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迎面碰上了闻讯赶来的县尉和巡吏。 县尉一见他二人鬼鬼祟祟从碧青坊出来,王绩怀里还抱着两坛酒,当即噢噢两声,认定他俩便是贼子,吩咐巡吏将张牧川和王绩抓捕归案,不管两人怎么辩解,也是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 僰道县是附郭县,戎州都督府就在县内,虽然碧青坊的案子只牵扯民间,但县令不敢擅专,又将张牧川和王绩押送到了都督府。 一进都督府,张牧川和王绩便傻了眼。 戎州都督党仁弘身披白练汗衫,箕坐在堂下,一手抓着串红彤彤的新鲜荔枝,一手抠着脚丫子,懒洋洋地望着院子里的情景。 院中,一名小吏正挥着皮鞭,奋力抽打一嘴里含着团麻布的僰童,咬牙切齿地咆哮着,「说不说!说不说!」 县衙的人躬身俯首走过去,在党仁弘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而后很自觉地退出都督府,显然之后张牧川和王绩是杀是埋,县衙都不打算再过问。 党仁弘斜眼瞟了张牧川和王绩一下,「你俩为何要杀了碧青坊东家夫妻二人吶,是人性扭曲,还是道德沦丧?」 不等张牧川开口,王绩抢先一步叫嚷了起来,「好你个党仁弘,竟然污衊老夫害人性命,青天白日都敢如此妄为,心中还有唐律吗?心中还有圣人吗?难道你往年那些出类拔萃的政绩都是这般来的,你可知欺君二字怎么写!你且等着,老夫定要书信一封,寄与长安的亲故,让他们把此间的事情全都禀告给圣人!」 党仁弘面色一沉,将荔枝随手扔在桌案上,冷冷道,「好,好,好!居然把圣人都搬出来了,真是个牙尖嘴利的老混球!到了我的地盘,你还想跟长安的亲故联繫?老子连写信的机会都不给你,来人啊!立刻把这两个谋财害命的恶棍拖出去沉了大江!」 立刻有两个府兵过来,如狼似虎地要把张牧川和王绩拖走。 王绩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死死地抱着旁边鞭笞僰童的小吏大腿,无论那两个府兵怎么拖拽都不肯撒手,最后竟弄得几人尽皆摔了个四脚朝天。 党仁弘立时瞪圆了眼睛,「嘿!你这老混蛋力气还不小,那便不沉江了,直接乱刀砍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页 话音一落,又有七八名府兵手握横刀走了过来。 张牧川见状急忙上前数步,勐地扑向党仁弘,紧紧抱着对方,「都督!都督!自己人!我有皇命在身,不可死于此处!」 党仁弘看着环抱他水桶腰的张牧川,气得笑了起来,「你这无礼的野猴子,居然还敢骗我,你什么品级,也敢说有皇命在身,真是不知死字怎么写!」 张牧川急声辩解道,「小的没有骗您!我真是接了圣人的使命,陪同缅氏前去长安进贡……」 「荒缪!」党仁弘哼了一声,「缅氏是什么犄角旮旯的小部族,也值得圣人亲自下命?」 张牧川扭头看了看王绩,轻嘆一声,索性摊牌,「其实,陪同缅氏前去长安进贡只是明面上的幌子,实际上我真正的任务是护送公主回长安……」 「更加胡扯!」党仁弘粗暴地打断张牧川的话,右手抓起了桌上的障刀,厉声道,「先不说公主们是不是都在长安好好住着,单就你这任务就匪夷所思,堂堂公主怎可与缅氏这等小部族使团混在一起,哪个煳涂蛋出的主意?」 「是长孙无忌大人啊……」 「混帐!竟敢污衊赵国公,好大的猴胆!」 说到此处,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歪了歪脑袋。前阵子圣人的大舅哥似乎真给他寄来过一封书函,当时他正忙着处理公务,只是粗粗扫了一眼,确认不是什么紧要的公务后,在心里默认自己已经回了书信,便丢置在一旁,想着等过些时日出任广州都督,再认真翻阅。 现在经张牧川这么一提醒,他又将障刀放了下去,瞥了一眼张牧川腰间的牌子,啧啧嘆道,「你这不良人的令牌做得倒是精緻,拿去鬼市应该能换个一贯铜钱!」 张牧川苦着脸,「都督,我这腰牌是真的,不信的话,你可去益州查核,那边是有记录的!」 党仁弘撇了一下嘴巴,奋力将张牧川从自己身上扯下来,一脚踹得老远,淡淡道,「你这令牌真的也好,假的也罢,都已经无关紧要了。真的,我得罪了你俩,等你们完成使命,到时候在圣人面前说我几句坏话,我肯定要完,所以必须现在就砍死你!假的,你冒充使臣,欺君罔上,还害了两条人命,我也要把你干掉!」 张牧川没想到党仁弘会如此霸道,与王绩抱作一团瑟瑟抖动了片刻,忽地坦然起来。这一路旅途艰辛,期间必然会遇到各种兇险,能安全将使团队伍带到长安的可能性不大,与其死在远方的荒郊,不如死在戎州,这儿离益州的家还近些,都归属剑南道,也不算客死他乡。 思虑及此,他也不再想着争取一二,昂首阔胸,伸长了脖子,闭上双目,摆出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 党仁弘见到张牧川这一姿态,反而心里犯起了嘀咕,没有立刻让人乱刀砍死张牧川和王绩,重新拿起桌上的荔枝,一面吧唧吧唧吃着,一面差人去查查相关文书。 不多时,一个黑脸小吏跑了回来,跪在党仁弘面前回禀道,「查到了!一月之前,宫里确实传出了一道口谕,让人把高阳公主接回长安,这差事在三省六部来迴转了好几圈,最后是赵国公拿定主意,把差事扔给了益州一个原籍长安的不良人……还有一件事,他们今日进入坊市在署吏那边查验通关文牒时,码头有一只鸽子飞去了长安。」 党仁弘看向张牧川,突然一脚踹了过去,脸色难看道,「呸!混帐东西,险些就让你奸计得逞!我若真宰了你,届时圣人震怒,不仅要重重责罚,还得让老子把公主送回去,期间要是出点什么事情,就有了砍我脑袋的理由!你们从长安出来的,心可真脏!」 第二十二章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张牧川被党仁弘踹倒在地,滚了两圈,脑中又浮现出人头滚滚的画面,顿时悲从中来,号啕着,「没天理!我的命也太苦了啊……」 党仁弘厌恶地看了张牧川,掏了掏耳朵,眼珠子一转,对着那名黑脸小吏招了招手,轻声吩咐几句之后,抓着一串荔枝,转身离去。 那黑脸小吏走到张牧川面前,将张牧川扶了起来,又让人放开王绩,拍了拍张牧川身上的灰尘,满脸堆笑道,「在下乃荣州都督府市令周卫国,使团远道而来,一路辛劳,在下今晚备些好酒好菜,与使团接风洗尘!」 张牧川愕然地盯着周卫国,好奇这人怎么脸皮这么厚,居然能装得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牧川兄弟莫要气恼!」周卫国似乎看穿了张牧川的心思,拍着对方的后背,温言细语道,「本地有句俗谚,忘却也是一种幸福……」 「你!」张牧川咬着后槽牙,最终还是忍了下来,对方是都督府市令从八品官,官阶虽然低下,但手里掌管着实权,在僰道县关系纵横,如若自己得罪了对方,恐怕很难安稳地离开这里,只得吐出一口闷气,「接风洗尘就不必了,我们只是途径此地,很快就走。」 他刻意不提被人冤枉谋害了碧青坊东家夫妇的事情,以免周卫国借题发挥,提出一些过分的要求。 然而,周卫国怎么会就这般轻飘飘地揭过,眯着眼睛笑道,「牧川兄弟,你这就有点不懂事了,刚来咱们僰道县,怎么能这么着急走呢,必须要多玩几天,让我们都督好好款待一下那位贵人……再者,你与这老小子犯了命案,总不能没个解释就跑了吧?毕竟是两条人命吶,还是要慎重对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页 王绩忽然插话道,「都说了人不是我们杀的,我们进去只是买了两坛酒。」 周卫国呵呵笑着,「跟谁买的呢?」 张牧川知道周卫国这话里有陷阱,急忙示意王绩不要接话,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王绩想也不想,干脆地答了一句,「当然是碧青坊东家啊!」 周卫国轻轻噢了一声,「可碧青坊东家现在死了,只有你们俩在坊内,这……」 王绩急忙辩解道,「我们进去之前,那碧青坊的东家夫妇就已经死了,人不是我们杀的!」 周卫国瘪了一下嘴巴,「证据呢?你们说自己不是兇手,总要拿出证据来,否则我怎么跟僰道县的百姓交代?你看这么着行不行,我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之内找出真兇,之后你们想什么时候走都可以!」 王绩皱了皱眉,「我已经订了两日后的客船,三天……」 「太长了对不对?」周卫国点了点头,装出一副很体贴的样子,「我也觉得时间有些长了,使团任务艰巨,确实不适合在一个地方多做停留,以免给某些人可趁之机。那就改成一天吧,一日之后,如果你们找出了真兇,那我就亲自给你们准备一艘坚固的大船,方便你们顺江而下,但倘若你们没有找到真兇,那么……你俩就是真兇!」 张牧川皱眉道,「我也知道牵扯命案不是小事,但我身上毕竟还有皇命,不好太过张扬,而且我表面上只是益州的不良人,又不是本地的县尉,便是想要缉查真兇,恐怕别人也不配合吶……」 周卫国微微笑着,「这个好办,稍后都督便会给你签发一道文牒,只要是在戎州境内,东西五百六十里,南北七百一十二里,五县二十五乡,任何人都不得阻挠你办案,任何人都得乖乖听你的差遣,牧川兄弟尽可施展拳脚!」 张牧川表情僵了僵,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原本他也是个口齿伶俐之辈,但如今身在别人势力之下,先前王绩的言语又让他陷入了被动的局面,此刻似乎只能接受,并没有其他选择。 远远荔枝树下,党仁弘吐着荔枝核儿,朝张牧川和王绩冷笑,这两个长安人笨得像呆头鹅,还妄想轻松脱身,扔下这命案烂摊子就走? 党仁弘也就只看了这一眼,随后便不再关注张牧川,能让一州之都督注视这片刻,对张牧川来说已是极大的荣光。 张牧川领着王绩回到黄氏酒肆,两人闷闷地喝了一会荔枝青,都觉得没滋没味。 周卫国倒是个说话算话的,不消半个时辰,便让人送来了一张填好的文牒,随之送来的还有几条油亮的燻肉,说是周卫国私人所赠。 张牧川让店小二将几条燻肉煮了切好,分给使团其他人,反正自己也吃不完,带又带不走,不如做个人情。 高阳嚼着腊肉,歪着脑袋看向张牧川,啧啧嘆道,「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男人在外面就不要多喝酒,很容易搞出人命的……」 张牧川抠了抠脑门,「这话是你说的?」 高阳哼了一声,撅着嘴转移了话题,「其实这事儿也好解决,你先试着查一查,实在查不出来,随便找个人顶罪就是了……之前那个突厥人就挺合适的,你不是说他裤子上面有酒渍,但是口中没有酒气吗?去了酒坊,没有买酒,那就是杀人了!」 张牧川皱了皱眉,「这不好吧,怎能随意诬陷他人,这可是命案!」 喝得醉醺醺的王绩点点头,「肯定不好!那我等与党仁弘之辈有何区别,不好……很不好!老夫情愿一头撞死,也不愿诬陷他人!守墨小友,你要是真这么做,老夫必定再入长安,叩告圣人!」 张牧川白了王绩一眼,轻轻嘆了口气,又端起酒爵,闷闷地喝着。 缅伯高这时候走了回来,两颊红扑扑的,嘴角还挂着几滴油渍,看来应是独自在什么地方吃喝了一阵,他一回到桌边,先是逗弄了片刻呆呆的大白鹅,而后才注意到愁眉苦脸的张牧川,以及慢慢往桌子底下钻去的王绩,好奇道,「方才便见着你们与这老先生交谈甚欢,不知他是……」 张牧川懒懒地回了一句,「他是神仙童子王无功,就是三次入朝为官,又三次挂官而去的斗酒学士。」 缅伯高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想着这老者居然做个官跟闹着玩似的,必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立马热情地将王绩搀扶起来,又劝了几爵酒,见对方醉趴在桌上,这才罢休,扭头看向张牧川,询问对方因何唉声嘆气。 张牧川自然不敢明言自己惹了命案,届时缅伯高害怕引火烧身,多半要将他踢出使团队伍,那才是大大的麻烦,只好编了个藉口,说是方才出去买酒碰见了不良人同僚,对方哭着喊着要让自己帮忙一起查案,但他想着使团这边,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下来。 缅伯高闻言一拍桌子,「这有啥好犹豫的,正所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既然朋友有难,你自该鼎力相助,使团这边不需要你多操心,我们正好趁着这两天吃喝玩乐一番,祥瑞也该好好休憩,这些日子着急赶路,吃不好睡不好,都没有以前肥美了。你且放心去吧,到了要出发的时日,我自会差人通知你。」 有了缅伯高这话,张牧川心中稍定,决心还是先去碧青坊看看,此时距离案发并没有过去多久,或许能够很快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时间拖得越久,反而越加难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页 又喝了两爵,张牧川提着唐刀离开了酒肆,高阳闲来无事,也想凑个热闹,便跟了过去。 两人不紧不慢地赶到碧青坊,却发现门口已经有人把守,过去一问,这才知道剑南道的监察御史前几天来了僰道县,今日听说碧青坊出了命案,特来此查看。 张牧川顿时恍然,终于明白了为何县衙会连这样一桩民间案子都不敢做主,也明白了都督府为何要把这案子推给他,说白了就是怕这位突然而来的监察御史大人找麻烦。 虽说这监察御史只是正八品官员,品阶也就比周卫国这样的都督府市令略高一丢丢,但毕竟是圣人的眼睛,再怎么重视都不为过。 一念及此,张牧川苦着脸笑了笑,即便他再不想面对,也得硬着头皮进去查案。 高阳却是没有太多忧虑,一听说剑南道的监察御史来了,拍着手掌笑道,「好啊!这下热闹了,我听说此次派来剑南道的监察御史姓杜,生得一副忧国忧民的面相,跟刚过世的宰相王珪是亲戚,难怪你说党仁弘话里话外讽刺长安来人,他比人家官阶高,但还得小心应付,自然一肚子窝囊气。」 张牧川听了这话,脑海中忽地浮现出一个人的面目,速即跨进碧青坊内,果然瞧见一穿着青色圆领袍子,面容瘦削的男子站在厅堂柜檯旁。 那男子正拧着八字眉,细细翻查碧青坊帐簿,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扭头一看,忽然笑了起来,「张守墨?」 张牧川瞧清男子面貌,上前一步,给了对方一个熊抱,哈哈笑道,「杜依艺,竟真的是你!」 第二十三章 这杜依艺本是隋朝获嘉县令杜鱼石之子,杜鱼石与张牧川的父亲是患难好友,两人一起搬家到了大兴城,也就是如今的长安。 隋朝大兴是隋文帝在登基第二年建造的,彼时汉长安民居与官衙犬牙交错,且不符面南背北的礼法,故而在原长安的基础上修建了新的都城,取名大兴,辖长安县与万年县,寓意隋朝大兴,万年长安。 后来隋末战乱,大兴是必争之地,许多人都搬了出去,但杜鱼石与张牧川的父亲却认为到了最好的时机,选对一座城,不亚于第二次投胎幸运地生在了豪富之家。 两人一合计,便到了大兴的长安县落户安家。 只是后来杜鱼石的侄女,也就是杜依艺的从女兄杜柔政嫁给了大唐的宰相王珪,整个杜家都沾了光,杜依艺也从长安县搬到了万年县。 虽然两家都在长安城,仅仅隔了一条朱雀大街,但是东边的万年县都是达官贵人的居所,张牧川一家这等小门小户便很少与杜家往来。 只不过,双方毕竟还是有情谊的,尤其杜依艺与张牧川几乎是穿着同一条裤子长大的,即便这中间发生了很多事情,即便两者地位悬殊,杜依艺与张牧川再相逢,还是如年少时一般。有些交情就是如此,无论隔了多少年,无论多久不曾联繫,依然不变。 就像杜依艺脸上那一双世世代代相传的八字眉,瞧着永远都是那般忧国忧民。 两人一见面,杜依艺便要拉着张牧川去吃酒,说自己这次监察剑南道之后,回返长安就要成亲,算是提前请张牧川吃喜酒了。 张牧川本不想拒绝,可一想到自己时日无多,若不能一日内破案,恐怕杜依艺得陪着自己喝断头酒,无奈之下,立刻说明了来意。 杜依艺一听,登时火大,皱着八字眉道,「混帐党仁弘!竟敢这般诬陷忠良,等回到长安我定要狠狠弹劾他一番!」 高阳在旁侧阴阳怪气道,「也不算诬陷忠良,张牧川本就是身上有污名的不良人,任谁知道了他的底细,都会觉得名副其实。」 杜依艺斜眼看向高阳,怒道,「你这僕从真是好大的狗胆,竟然以下犯上,主人家落了难,非但不想着帮忙,还在这儿说风凉话,守墨兄若是死了,于你有什么好处!」 高阳气急,今日已是第二次被人当作张牧川的僕从,这回她倒也不辩解,冷哼道,「怎么没好处,等他死了,家里财产便都是我的,他那还没过门的妻子也是我的,他在益州古董羹存的银钱也是我的……这么多好处,我巴不得他现在就去死!」 杜依艺面色铁青,伸手指着高阳,「大胆!好你个恶僕,居然藏着这种歹毒心思,我……」 张牧川害怕杜依艺说出什么过分的话,届时真得罪了高阳不好收场,立刻打了个哈哈圆场,「杜兄,你别听他瞎说,也别动气,这阳子兄弟并非我家僕,算是我此去长安的同伴!」 杜依艺狐疑地看了高阳一眼,问道,「真是这样?」 高阳轻笑两声,嘟着嘴,「假的,他骗你呢……我真是他的家僕,而且是那种家僕……」 说着,高阳忽地挽住了张牧川的手臂,举止亲昵暧昧。 杜依艺双眼瞪得熘圆,表情古怪地看了看张牧川,又看了看高阳,惊声道,「这、这、这简直有伤风化!」 张牧川慌忙甩开高阳,拉着杜依艺到一旁解释了许久,费尽口舌才让对方相信自己没有特殊癖好,见高阳又凑了过来,立刻转移话题,「杜兄,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咱们还是赶紧勘查这碧青坊吧,否则明日我的脑袋就要搬家了!」 杜依艺安抚道,「守墨不必忧心,我这就与你一起前去都督府,咱们把事情说清楚,若是那党仁弘还要为难你,我便与你一同磕死在他都督府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页 高阳又拍起了手掌,笑着说道,「好啊好啊,你们快去吧,党仁弘怎么说也是一州之都督,言出必行,把话收回去肯定是不可能的,但应该会给你俩选个好地方一头磕死……我还没见过人是怎么磕死的,今天正好见见世面!」 杜依艺哼了哼,拉起张牧川的手臂,「你以为我是说着玩的吗,今儿个我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大唐好儿郎的血性!我身为监察御史,因为指正地方错误磕死在都督府,也算死于国事,死得其所,青史留名!」 张牧川眼皮一跳,怎么听都觉得自己是上赶着去送死,怎么看都觉得杜依艺有些兴奋,苦着脸劝道,「哎,哎!杜兄,咱先不着急磕死,我或许能在这一日之内缉拿兇手归案!」 杜依艺有些不甘心地噢了一句,「这么短的时间,你真能抓到兇手?万莫逞强,不就是一死吗,我陪你!」 张牧川面色不自然地笑了笑,「没有逞强,你知道我曾在大理寺做过几年小吏,别的本事没有,侦查案件还是有一手的。」 杜依艺嘆了口气,「那好吧,咱们先试着查一查,实在不行……你我再一头磕死在那党仁弘面前,溅他一脸血!」 张牧川尴尬地连说三个好字,瞥了一眼柜檯上的帐簿,忽然问道,「我见你刚才在翻查碧青坊的帐簿,可曾有什么发现?」 杜依艺摇了摇头,「帐目并无什么问题,近日碧青坊也无什么大宗交易,来此赊帐的人很少,所欠数目极小,应当不是因钱财而起的纷争。」 张牧川翻看了一遍帐簿,也没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便随手放了回去。 高阳捡了起来,随意翻了两页,忽然道,「这字写得真好,拿去卖钱都可以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张牧川当即将帐簿夺了过去,细细瞧了几眼,点头道,「这行书飘逸俊秀,确实是难得的佳品。」 忽地想到什么,他立马跨进与厅堂相连的那间厢房内,快步来到桌案旁边的木架前,取下几本册子,快速翻阅一遍,嘴角微微上扬道,「果然如此!」 杜依艺和高阳跟着走了进来,高阳好奇地打量着碧青坊夫妇二人的尸体,杜依艺则是来到张牧川身旁,看了看张牧川手里的那几本书册,好奇道,「这些是什么?」 张牧川轻声答道,「五尺先生的诗集……刚才我突然想起以前在益州曾见过帐簿上的字,过来一搜,果然找到了这本五尺先生限量售卖的手抄本诗集。」 杜依艺听闻之后,拿起一本诗集品读了几页,贊道,「妙极!这五尺先生何许人也,竟能写得出这般神奇的诗句!」 张牧川一边认真地查看屋内各种痕迹,就连房樑上面的灰尘都没有漏掉,一边耐心地给杜依艺解释着,「没人知道这五尺先生到底是谁,只知道他在剑南道内,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这五尺先生的称唿都是因为他有一次写了首长诗,誊写下来,纸张足足有五尺。」 杜依艺瞟了一下高阳,啧啧两声,「五尺还是很长了,至少比你这同伴长一些……」 高阳咬了咬嘴唇,扭头瞪了杜依艺一眼,却无法反驳。 张牧川咳了一声,又仔细检验了碧青坊夫妇二人的尸体,特别是在查看碧青坊东家后腰位置和东家妻子脖子上的勒痕时,专门用纸笔描绘了下来,抢在高阳反唇相讥之前,开口说道,「今日碧青坊东家在被人谋害之前,曾于此处接待过三批客人。」 杜依艺好奇道,「哪三批?」 张牧川指着地面的脚印道,「有麻履,有乌皮靴,还有一种款式奇异的兽皮靴。」 接着他又指了指桌案上的茶碗和酒爵,补充了两句,「第一批和第三批来的人喝的是酒,第二批来的人饮的是茶。」 杜依艺认真地挨个查看了茶碗和酒爵,皱眉道,「从脚印判断有三批人曾来过这房间,这很容易理解……可你是如何从这茶碗酒爵看出的先后次序?」 「我猜的……」张牧川耸耸肩膀,「如果第一批和第二批都是饮酒,或者第二批和第三批饮的是酒,那么他不需要用两个酒爵,那桌案上应该只有一个酒爵和一个茶碗。即便是头前的酒凉了,大可重新温一温,但若是间隔太久,那便只能倒掉了……尤其还是跟别人商谈生意,若是连一爵酒都捨不得,那岂不是显得太抠搜了些。」 杜依艺瘪了瘪嘴,「也可只倒掉酒,无需更换酒爵啊……你这说辞有些牵强,还需再斟酌。」 张牧川微微一笑,「温度只是其中一个原由……你再闻闻两个酒爵里的酒,它们是否为同一种酒?」 杜依艺端起两个酒爵,轻轻嗅了嗅,摇头答道,「不是……一种酒味浓醇,一种酒味清雅,这是两种酒!我明白了,两拨客人喜好不同,故而碧青坊东家用了两个酒爵。」 张牧川摇了摇头,先是拿起屋子左侧案几上的酒爵,而后又抓起屋子右侧案几上的酒爵,「两拨客人都是冲着荔枝青来的,只是碧青坊的东家在喝了清茶之后,便不想再饮浓醇的荔枝青,所以换了一爵没有对外售卖的新品。」 杜依艺顿时恍然,正要再询问几句,忽地瞧见一小吏匆匆闯了进来,面色一肃,冷冷吐出两个字,「何事?」 小吏看了看张牧川和高阳,见杜依艺没有让那二人避嫌的意思,心中虽然诧异,却也不敢多嘴,低声回禀道,「大人……有人前来举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页 第二十四章 来人是位姓李的胡商,高鼻深目,络腮鬍须,身着一件大翻领灰色长袍,脚上是双黑靴。 他说起话来,脸上的表情特别丰富,又爱引经据典,但所用词句典故总是跟描述的情景驴唇不对马嘴,让人忍不住想要发笑。 好在张牧川和杜依艺都是有一定涵养的,无论对方说得多么好笑,仍然板着一张脸,认真地听完了这位李姓胡商的供述。 据此人所说,碧青坊东家沈氏今日在开门营业之后,与自己的妻子吵过一架,两人争吵得很激烈,具体原因却是无人知晓。 沈氏当时气急,给了妻子一巴掌,还扬言会写封放妻书,与妻子彻底断绝关系。 而沈氏妻子则是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哽咽着质问沈氏是否忘了当初的誓言,让沈氏要么干脆就写封休书,要么就让她与之生死同寝。 沈氏顾念昔日情谊,最终还是选择了隐忍不发,回到后面厢房内整理帐册。 很多人都猜测可能是沈氏妻子红杏出墙,被沈氏撞见了,所以才会暴发争吵,但这位姓李的胡商却不认同这种观点,因为他曾经豪掷千金,想要和沈氏妻子共饮一爵,却被沈氏妻子十分干脆地拒绝,并撵出了碧青坊,让他以后都不要再过去买酒。 但这位李姓胡商始终对这沈氏妻子念念不忘,索性在碧青坊斜对面买了座宅院,经常假装在附近闲逛,偷瞄碧青坊东家沈氏的妻子。 今日他在坊市採买完所需物资之后,惦念着早上碧青坊发生的事情,故而又来到碧青坊周围熘达,凑巧目击了兇案的整个过程。 初时,风平浪静,沈氏接待完三波客人,心情极好,便邀了一位好友在堂内饮酒。 后来,沈氏的朋友酒醉,趴在桌上唿唿睡了起来,沈氏只得独自回到后面厢房内。 隔了一会儿,沈氏的妻子走进了厢房,还顺手关了房门,两人不知道在厢房中做些什么,动静有点大。李姓胡商因为沈氏妻子的警告,只敢在门口打望,未曾进去细听,以为两夫妻在敦伦,于是悻悻离开。 等到他从大江边上迴转之时,瞧见那沈氏好友已然酒醒,正奋力拍着厢房门板,凑过去一问,这才知道沈氏夫妻很长时间没有出来了。 李姓胡商顿时感觉事情有些不对,纵然是大白天敦伦,也不可能这么持久。 他和那沈氏好友一同站在厢房外喊了片刻,见里面始终没人响应,所以就让沈氏的好友在那边尝试撞门而入,自己则想办法找架竹梯,看能不能翻入后院,从厢房的窗户跳进去。 房门狭小,窗户也不大,都没有两个人同时发力的空间,与其一人干等,不如双管齐下,两路并进,这样可以在最短的时间探知到真实情况。 岂料他这边刚回到自家宅院中,还没找到竹梯,便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杀猪般的嚎叫,本想立刻出去查看,却因家中哭闹的孩童耽误了一会儿。待他料理好一切之后,门口已经有府衙的人把守,远远地偷瞄了一眼厢房里面,发现沈氏夫妇已然惨死,犹豫了好久,他终是鼓足了勇气,前来说明自己所知的情况。 依照这李姓胡商的推断,很可能是这沈氏与妻子在厢房内发生了冲突,妻子不慎误杀了沈氏,悔恨之下,所以悬樑自尽,一起共赴黄泉,终究也是生死同寝。 李姓胡商这番说辞有理有据,合情合理,引得杜依艺和高阳频频点头,只有张牧川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但如果真如这李姓胡商所说,这起案子只是一场意外的悲剧,那么自己也无需再担心明日被党仁弘乱刀砍死。 是说出疑点,坚持原则查明案件真相,还是任由杜依艺和僰道县府衙就此结案,自己轻松完成党仁弘交代的任务,从容而去? 张牧川不由地陷入了两难的抉择,他知道大多数人必然会选择利己的后者,这也是看上去很聪明的抉择。 但他的内心依旧存着一份固执,哪怕蒙受不白之冤的这十三年饱经磨难,也不曾改变。 沉沉地嘆了口气,张牧川盯着杜依艺的八字眉,低声道,「杜兄,此事尚且还有些许疑点,我想恳请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暂时别带着这胡商去县衙录写供词结案。」 杜依艺闻言皱起了眉头,「还有疑点?我觉着这前后逻辑通畅,事实清楚,没什么需要再调查的……守墨,我知你在大理寺见识过很多设计巧妙的案件,但生活中大部分还是普普通通的纠纷和意外居多,而且眼下这情景对你最为有利,要不……」 张牧川摇了摇头,不等杜依艺说出后面的话,面色严肃地说道,「容易的路走多了,人便会失了出发时的本心……有利的选择不一定是对的,我只想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哪怕结果并不美好。」 杜依艺深深地看了张牧川一眼,不再劝说,因为他方才想了想,若是换作自己,也会如同张牧川这般抉择。 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如何要求别人呢? 喟然嘆息一声,杜依艺瞥了李姓胡商一眼,淡淡道,「本官已经了解了事情经过,你且先回去吧!」 李姓胡商愣了愣,「大人,咱不去府衙录写供词吗?」 杜依艺面无表情道,「不急,明日再去也可。」 李姓胡商闻言瞪大了眼睛,「为何还要等明日啊?大人,咱们还是早点结案比较好,迟则恐会生出其他变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页 杜依艺面色一沉,眯着眼睛道,「你这么着急作甚?莫非你刚才说的都是假话?」 李姓胡商急忙摇摇头,「不是,我刚才说的都是亲眼所见,绝无半句虚言……只是您有所不知,我来举发已经冒了极大的风险,就咱们交谈这片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若是您及时处理,一锤定音,那些人也就不会生出其他心思,但如若您拖着不解决,难免有些人就会想对我下手,那沈氏能在这儿花费极少银钱设立酒坊,就是因为他妻子的亲戚在僰道县很有手段!」 张牧川侧脸看向李姓胡商,忽然道,「你是怕这番举发得罪了沈氏妻子的亲戚,他们会杀了你?」 李姓胡商点点头,左右横扫一眼,压低声音说道,「不无这种可能,我听说坊间流传的小故事里,有很多类似的情况……举发之人前日刚做完供述,案件还没审结,只隔了一夜便被人杀死,所以有个词儿叫夜郎自大!」 旁边的高阳翻了个白眼,纠正道,「你是想说夜长梦多吧!不懂就别乱用嘛,用错了多尴尬!」 李姓胡商讪讪笑道,「对对对,就是夜长梦多,这一夜多长啊,要做很多梦的,万一是个噩梦,万一醒不过来了,那可就糟糕了……大人,咱还是抓紧时间把案子审结了,只有结果一定,那些人便会息了其他心思。明日辰时,我也可带着一家老小随着商队出发,离开僰道县。」 杜依艺有些为难起来,他也知道强龙难压地头蛇,李姓胡商的顾虑并非多余,可张牧川的想法也是对的,案子还有疑点,若是匆匆结案,酿成了一桩冤案,那他必然要担责,而且此生内心难安。 张牧川瞧出了杜依艺的为难,沉吟片刻,盯着李姓胡商说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李姓胡商不知张牧川为何这般询问,木然道,「我家人大多都在巴州,此地宅院内只有几名僕从和一个不好带回老家的孩子……」 张牧川表情古怪地看了李姓胡商一眼,「僕从就都打发了吧,这次你再不想领孩子回家认祖归宗也得把他带走了,如果你刚才的供词是真的,而沈氏妻子的亲戚又确实很有手段,那即便今日审结案子,他们依然会因为名声受损报復你一家……如果你说的是假话,那就是诬告,那些人气不过还是要收拾你!所以,你现在要么立刻离开僰道县,要么就只有带上孩子跟我们待在一起。」 杜依艺适时地插了一句,「我肯定不会让你现在离开的,你要想走只能等案子审结之后才行。」 李姓胡商咬咬牙,「好吧,我这就回去打发了僕从,带着孩子一起过来!」 杜依艺挥了挥手,遣了名小吏陪着李姓胡商一同回去料理,防止中途生出其他事端,当然这其中存了监视的意思。 张牧川和高阳趁着这段时间又在碧青坊内搜查了一圈,确认没有什么遗漏之后才退了出来。 高阳在跨出碧青坊大门时,忽地瞧见了之前在黄氏酒肆里出现过的突厥男子,轻声对张牧川说道,「我刚才在想,这李姓胡商可能没有说谎,但事实肯定也不是这样,那沈氏不可能被妻子轻轻一推就摔死了……我觉着很可能是中途有人进了那间房,杀了他们夫妻,然后伪装成现在这般,而这中途进入厢房之人必定在那三批客人里面,最有嫌疑的就是那突厥人。你看,他这会儿鬼鬼祟祟藏在那边,估计就是想探听案子的进展,你前些日子在路上不是跟我说大多数兇手都会回到案发之地吗!」 张牧川抬眼扫了远处那名突厥人一下,摇头道,「你别瞎猜了,不会是他。」 高阳公主撅着嘴,「他脚上的兽皮靴与厢房内脚印吻合,说明他去过那里……你说他口中无酒气,裤腿上却有酒渍,很可能就是他杀人时不慎沾染的。你别因为想显得比我聪慧,就不管事实真相,非要说我猜错了,我最近看了许多缉查案子的传奇,感触良多,我觉得我亦是有称为神捕的可能!」 张牧川撇了撇嘴,「你不要瞎想,绝无那种可能!待会儿你自己去找缅伯高,老实在馆驿等着,明日我处理完这案子,带你去江边耍耍,见识一下大江东去的壮阔!」 高阳嘟着嘴,哼了一声,气鼓鼓地转身离去,但并没有依从张牧川所言去馆驿,而是拐了几个弯,轻手轻脚地跟在了突厥男子身后,由于这是她人生第一次追踪他人,全然没有察觉自己背后还有一双眼睛…… 第二十五章 申时二刻。 僰道县坊市,迎江巷。 涛声依旧,酒香依旧,太阳却准备放衙。 斜洒下来的阳光映在长满苔藓的青石板街道,瞧着像是那些砖块裹了一层青色的茸毛,有了某种坚硬的柔软。 张牧川不知高阳正一步步踏入危局,此时的他正跟着杜依艺前去迎江巷东南角的酒肆。 在他们的身后还坠着李姓胡商以及李姓胡商的孩子。 听着张牧川和杜依艺在谈论案件的疑点,李姓胡商很识趣地拉长了与两人的距离,逗弄孩子观瞧前方路边的情景。 在那路边,长着一棵青翠大树。 那棵青树之下,一只螳螂正举着镰刀般的双臂,小心翼翼地靠近刚刚破土的黑蝉。 而在那青树之上,有一黄雀立在树梢,骨碌碌转动着眼睛。 一切都在静悄悄的发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页 相比之下,张牧川倒成了最嘈杂的那一个。 杜依艺可以不问清楚就决定支持张牧川的想法,但张牧川不能不懂事,该讲清楚的一定要说得透彻,故而两人走了这一路大多时候都是张牧川在讲话。 人在极为专注地做一件事时,便会忽略周围的情况,不管是跟踪别人,还是阐明自己的想法。 直到跨进酒肆,张牧川这才讲述完全,也到了此时才想起黄氏酒肆里还有一个好友趴在桌上睡觉,但他觉得缅伯高应该会帮忙照顾好王绩,便没有刻意跟杜依艺提起。 谁知他们几人刚刚选了个靠近窗户的位置坐下,王绩就从旁边的桌子底下钻了出来,歪着脑袋,一手抱着酒罈,一手拍在张牧川肩膀上,哈哈大笑道,「守墨小友……又让我逮着你了吧!」 张牧川愣了愣,「东皋子,你怎么从这儿冒了出来?」 王绩紧挨着张牧川坐下,嘟囔两句,「你那缅氏上峰酒量不行,一爵就倒……被我扇醒了,好不容易又灌了一爵,结果吐得到处都是,我看着噁心,只好换了个地方……咦,新朋友?」 不等张牧川开口介绍,杜依艺抢先行礼道,「在下监察御史杜依艺,见过太乐丞!在下仰慕五斗先生已久,以前还是小吏时曾远远瞧过先生的风采,至今难忘!」 勐然听到有人以官职称唿自己,王绩有些意外,抬眼看了看杜依艺,啧啧两声,「原来是杜家的孩子……你我都是八品小官,我这儿还是个闲职,比起你这监察御史的实权官职还差了许多,不必多礼!而且我已经挂官而去,不是什么太乐丞了……当初做这官也是为了每天可以喝不要银钱的好酒,可惜焦革死的早……哎哎,不说了,来喝酒!」 说着,王绩也不管其他人有没有举起酒爵,自己先捧着酒罈咕咚咕咚灌了起来。 杜依艺已经端起酒爵举在了半空,却瞧见王绩自顾自喝了起来,只好尴尬地与虚空碰了碰酒爵,浅浅地抿了一口,从腰间摸出七个大钱,拍在桌子上,畅快道,「今日故友重逢,又偶遇五斗先生,实在高兴!几日之后,我回了长安,又要娶亲,又要调任巩县,下次也不知何时才能再相逢,今日可要喝个尽兴!来!先给咱叫个乐班弹首曲子助助兴!」 一个身材圆润的胡姬走了过来,瞥了眼桌上可怜兮兮的几个大钱,没有伸手去拿,顾忌对方是官吏,满脸堆笑地让人端了四爵酒放在几人面前,说是乐班尚未来到酒肆,赠送几爵酒算作赔罪。 杜依艺只得遗憾地嘆了口气,将桌上的大钱捡了起来,与胡姬去了柜檯点菜。 李姓胡商趁着他离开的空当,拉近了和王绩之间的距离,一脸崇敬地说道,「我以前常听人讲起五斗先生,今日竟能有幸见到活的,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啊!」 王绩闻言当即懵住了。 张牧川轻咳一声,解释道,「他可能是想说喜极而泣……东皋子,这位胡商姓李,是碧青坊案件的见证人,我们担心会有人对他不利,故而让他带着家人和我们待在一起。」 王绩淡淡地哦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清,举起了酒罈,「什么贱人不贱人的,都是朋友嘛!来来来,这位姓李的贱人朋友,不要拘谨,大口喝酒!」 李姓胡商急忙端起酒爵,一饮而尽,眉飞色舞道,「五斗先生,我特别喜欢您那首写蝉的诗,意境高远,词句妙绝!我时常教育我儿,一定要多加吟诵,学习一下这诗句里的高洁志向!」 王绩斜眼道,「噢?你居然知道我还写过蝉,那首诗鲜有人知,大多都是喜欢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的野望……你倒说说看,最喜欢的是哪两句啊?」 李姓胡商挺起胸膛,清了清嗓子,「我最喜欢的当然是最后那两句……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王绩面色一僵,砸吧两下嘴巴,「确实是好诗,要真是我作的该有多好……」 张牧川压低声音问了一句,「您真的也有一首写蝉的,缘何我不曾听说过?」 王绩瘪了瘪嘴,「也不算是写蝉,某天晚上我坐在亭下喝酒吟诗,听见蝉鸣便提了一句。通常来讲,那些专门写蝉的诗歌,大多数都是日子过得不舒坦,我活得还行,没有那种需要……」 李姓胡商出了糗也不觉得尴尬,忽然插嘴问道,「那您有什么需要?只要您需要的东西,我一定帮您买来!」 「我需要你离我远一点……」王绩抹了抹脸上的唾沫星子,冷笑了一声,淡淡道,「终究还是比不上五柳先生啊,人家可以不为五斗米折腰,而我却为了喝酒摧眉,现在连个胡人都觉得我能被金钱收买,可嘆吶!」 李姓胡商顿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慌张解释道,「您别误会……我、我、我只是想跟您喝爵小酒,交个朋友!您千万不要妄自尊大,我没有那样的意思!」 王绩的脸色瞬时变得更加难看了一些。 张牧川无奈地摇了摇头,帮腔道,「他想说的是妄自菲薄……别在意这些小节,他有钱,我们就多喝几爵酒,管什么清名,分什么唐人胡人,哪有把酒喝到肚子里来得实在!」 王绩一点头,捧着酒罈碰了碰张牧川的酒爵,「还是你对我的脾气……」 李姓胡商见王绩面色缓和,咳了两声,指着旁边的孩子说道,「五斗先生,我这孩子已经八岁了,还是作不出一句诗文,您能不能给指点一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页 王绩瞟了一眼那逗玩黑蝉的孩童,摇头答道,「作诗这种事情是教不来的。」 恰巧杜依艺走了回来,听着几人在谈论作诗,当即来了兴趣,「我也想作诗,奈何看了许多名传千古的诗文,还是没有一点成效,您作诗这般超群,可有什么诀窍?」 王绩灌了一口酒,呵呵笑道,「这种事哪有什么诀窍,靠的都是个人天赋罢了……抛开天赋之外,真要与你们说点实际的经验,那便是多饮酒!这饮酒饮得越多,作出的诗文越好!万莫学某些人填鹅式逼迫孩子硬记什么字句,你们别看现在很多词藻华丽的诗文流行,但其实狗屁不是,真正流传千古的好诗大多极为简洁,每一个字都是审了许久才定下来的。」 李姓胡商听闻之后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扭头看了看旁边的孩子,心想着这孩子恐怕是没有天赋了,但自己的儿子不行,还有孙子,孙子不行,还有孙子的儿子,只要现在把这多饮酒就能写出好诗的经验传授下去,迟早会有后辈写出千古名句。 而杜依艺却是记住了后面的话,打算以后要有了儿子,就取名审言,表字必简,如此便可时时提醒孩子作诗需得审言,字句必简。 只有张牧川撇了撇嘴,不以为然道,「哪有东皋子你说得这么玄妙,作诗这种事情,那还不是张嘴就来……我现在胸中就有一首诗文,可与诸君品鑑!」 杜依艺眉毛一挑,好奇道,「守墨竟也会作诗了?」 张牧川咳了几声,昂首道,「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这就让你们感受一下我厚积了多年的才气……」 正当他要开口吟诵诗文,那胡姬端着几盘菜走了过来,笑吟吟道,「几位客官,你们的菜已经上齐了,请慢用!」 王绩当即捏起筷子,胡乱伸进一个盘子里夹了夹,餵进嘴中嚼了几下,忽地皱眉道,「豆腐?」 李姓胡商在另外一个盘子里夹了两块炸得金黄的东西放入口中,嚼了嚼,「这也是豆腐做的!」 张牧川仔细辨认了剩下两盘菜餚,侧脸看向杜依艺道,「怎么全都是豆腐?」 杜依艺脸色有些不自然地笑着,「我为官清廉,每月俸银一百文,禄米一石……请你们吃豆腐宴已是我的极限了!不瞒诸位,我已经连吃了三个月的豆腐了,现在就算是把龙肝凤髓放进嘴里,也是豆腐味!」 张牧川瞪了杜依艺一眼,板着脸道,「杜兄,休要胡说!龙肝凤髓岂是你能吃的,你怎么不同风而起,扶摇直上九重天呢?」 杜依艺连忙拍了拍自己嘴巴,只道是醉酒戏言。 李姓胡商看着桌上几盘豆腐,纠结许久也下不了筷子,随即摸出几两碎银,叫来胡姬,让其换一桌好酒好菜上来。 杜依艺侷促道,「这怎么能行……说是我请客,眼下却让你掏了银钱。」 李姓胡商洒然一笑,摆摆手道,「不妨事,区区几两碎银罢了,他日让你家的孩子给我家的孩子多送几首好诗便可!」 杜依艺也不再矫情,举起酒爵与几人吃喝,脸上表情变化繁多,嘴里到底是什么滋味,一瞧便知。 也就在此时,酒肆外的迎江巷陡然喧闹起来,宛如平静的凉水中扬了一勺滚油。 第二十六章 迎江巷内,一辆马车横冲直撞,引得来往的行人纷纷惊唿着闪避。 马车上坐着的是党仁弘之子,党敬元。 他平常也非跋扈的纨绔,只是今日有极为紧要的事情,必须要赶去与自己父亲通报,为此他也顾不得什么规矩。 党敬元不停地挥着鞭子,催促着马儿加快速度,全然没有察觉在迎江巷左侧路口高坡之上,停着辆摞满了货物的版辕。 那版辕轮子底下垫着块石头,许是被哪个过路的不小心踢了一下,又或是原本石块就没紧挨着车轮,此时人群拥挤,你推我攘,难免会碰触到版辕,木轮陡然开始转了起来,挤开石块,滚滚而下。 车板上的货物有多重,此时版辕从高坡上冲下来的速度就有多快。 木轮轰隆,笔直地朝着党敬元驾驶的马车撞去。 党敬元心思都在给父亲的急报上,等到察觉之时,已经无法躲闪,大喝一声让周围的人闪开,而后索性弃了马车,扑向路边。 便在这时,马车和版辕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一阵木板开裂的声音响起,碎屑横飞。 马儿当场被翻过来的车厢和版辕上的货物压断了嵴背,倒地不起,眼见是活不成了。 党敬元因为当机立断,幸运地躲过一劫,只是擦破了点皮,正要翻身而起,却忽地感觉眼前一黑,被人套上了麻袋,他想高声唿救,但刚张开嘴巴,便觉得后脑勺突然剧痛,两眼一黑,身子瘫软了下去。 一个民夫打扮的路人立刻扔掉木棍,将党敬元完全装进麻袋之中,捆紧了袋口。 挡在他们四周的其他路人随即散开。 赶来查看的巡吏瞧见了都督府的马车,四下搜寻党敬元的踪迹,却一无所获,甚至有两名巡吏与那扛着麻袋的民夫擦肩而过,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民夫扛着麻袋走进一条狭小的巷子里,拐了几个弯,渐渐远离了意外发生之地,来到一处人迹罕至的残破宅院前这才停下。 他扫视左右,瞧见突厥男子从另一边走来,缓缓将麻袋放在宅院门口,长舒一口气,「袋子里是党仁弘的儿子……依照阿塔别克贵人的意思,要用最残忍的手段让他死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页 那突厥男子皱了皱眉,「阿塔别克贵人为何要杀了此人?」 民夫低声答道,「昨夜此子在花船上与阿塔别克贵人争抢美姬,出言狂妄,今晨又偷听了阿塔别克贵人和梅录贵人的谈话,该当砍了他的手脚,割掉他的舌头,剜了耳朵和眼睛!」 突厥男子冷着脸,「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为了女人争风吃醋!后日就要做那件大事,长安的叶护为此甘愿以身犯险,如若此时得罪了党仁弘,导致行踪败露,那他们就是草原的罪人!」 民夫眼神冰寒地看着突厥男子,「霍尔多!你只是一个狼卫,在贵人们需要的时候露出你的爪牙即可,其他的事情不是你能多嘴议论的!」 霍尔多闷闷地哼了一声,没有再多说什么。 「你动手的时候在这院门口放上一只白色的灯笼,阿塔别克贵人要亲自过来欣赏这人惨死的情景……」民夫扔下一句,正要转身离开,忽地扭头看向霍尔多来时的那一边,眯着眼睛道,「霍尔多,你太大意了,身后跟着猎犬都不知道!」 霍尔多瞥了一下巷子拐角阴影处,声音低沉道,「特格儿在后面,我们知道有人跟踪,她不是什么猎犬,只是一个迷路的小鹿,特格儿会处理的!」 民夫双眼一眯,嘴角微微上翘,「哦?特格儿这么勤快,该是一个女人吧!」 霍尔多点点头,「虽然她穿着男子的服装,但身上的香味骗不了草原上的狼!」 民夫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忽然迴转身子,似乎又不着急离去了,笑着说道,「霍尔多,有好东西应该与朋友分享,吃独食的狼早晚会饿死在荒野!」 霍尔多面色一沉,转身扛起麻袋,抬腿迈进残破宅院内,寒声说着,「随便你和特格儿怎么玩,我不参与……麻里衮,但是有一句丑话,我要说在前头,如果你们搞出什么大乱子,我会先杀了你们,然后一个人回长安向可汗请罪!」 麻里衮瘪了瘪嘴,「一个穿着男子服装的女人多半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玩死了扔大江里便是,我们在长安之时,顾忌唐人的皇帝,一直忍着憋着,到了这偏远之地,自该好好放纵一下……等到叶护贵人做成了那件大事,全天下的唐人女子都会求着让我们玩弄,谁会在意今日这个穿着男子服装的女人!」 躲在巷子拐角阴影处的高阳听了这话,顿时大惊,一转身,便瞧见一个长者蒜头鼻的突厥人狞笑着朝自己走来,不由地缩着脖子后退,面色苍白道,「我警告你们,别乱来啊,不然……」 麻里衮突地出现在高阳身后,冷笑一声,「不然怎样?」 高阳吓了一跳,慌忙闪到墙边,右手悄悄摸向藏在腰间的匕首,厉声道,「滚开!不然我就宰了你们!」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她勐然抽出匕首,奋力扎向距离自己最近的麻里衮。 然而匕首刚亮出来,便被横跨过来的特格儿反手夺走,连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弧形都做不到。 特格儿掂了掂匕首,贊了两句,随即将之插在腰间,慢慢逼近呆愣着的高阳,嘴角挂着残忍的笑意。 高阳退无可退,顿时慌了神,尖声叫喊起来,「救命啊!张牧川!你死到哪里去了……」 麻里衮见状立刻伸手捂着了高阳的嘴巴,凶神恶煞道,「你别费劲了,此处极为偏僻,不会有人来救你的!你若是配合我们,把我和特格儿伺候得舒坦,我们还可留你一命,若是还这般大吼大叫没有礼貌,那就不要怪我们粗鲁了!」 高阳面色惨变,想要逃走,却被特格儿抱住了双腿,怎么也无法挣脱,只能眼睁睁看着麻里衮和特格儿将自己抬进那间残破宅院,绝望地看着那扇木门缓缓关闭…… 突然,一只手按在了门边,阻挡了木门的闭合。 张牧川跨进了这间残破的宅院,一手按在横刀的刀把上,斜眼看向前堂,轻轻地挪动脚步,警惕着四周。 刚刚将高阳捆绑好的特格儿正准备脱了裤子,却被麻里衮拉了起来,顿时有些火大,目露凶光地吐出两个字,「我先!」 麻里衮摇了摇头,抽抽鼻子道,「有酒味从院子里飘进来,情况不对劲!」 特格尔侧耳听了听,面色阴沉地看着麻里衮,说道,「的确熘进来了一只贼猫子……是不是你刚才过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尾巴?」 麻里衮拧着两道白眉,「不可能!我走的路线曲折繁复,若是跟的太远,必然会跟丢,如若跟得太近,绝对会被我察觉!」 他看了看已被撕去一半衣衫高阳,忽地想起什么,冷然道,「会不会是这女人的同伴,她方才曾唿唤过一个人名!」 特格尔伸出舌头舔了舔高阳细嫩白皙的脖颈,嘿嘿笑着,「那便好办了,我这就把她的同伴收拾了,然后当着那人的面儿干了这女人,让他们一起在痛苦中死去!」 麻里衮虽然裆部也支起了一顶小帐篷,但考虑的层面更深一些,摇了摇头,「不要多事,那人能寻到此处,多少有些本领,说不定已经通知了其他伙伴,尽快杀了他和这女人……我去通知霍尔多带上党仁弘的儿子,赶紧重新换个地方,如此才最为稳妥!」 特格尔拦下想要走去后院的麻里衮,满脸不悦道,「慌什么!我先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再说,现在临时转换地方那多麻烦……如果那人没有其他同伴,我们还是可以慢慢玩一玩这唐人女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页 麻里衮拗不过特格尔,尽管他们都是狼卫,可残忍嗜杀的特格尔更受可汗的喜爱,若此时得罪了他,将来恐怕会报復自己,无奈只能答应下来。 特格尔狠狠地掐了一下高阳的脸蛋,恋恋不捨地起身走到墙边,摘了把寸弩,又拿了柄马刀,缓步迈向门口。 这两样武器都是在僰道县秘密打造的,除了墙上挂着的数十件,宅院的底下还藏着许多,都是此次来僰道县的突厥人特意筹备的,所以刚刚特格尔才会说转换地方很麻烦。 有了武器的特格尔,就像是重新长出爪子和牙齿的野狼,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兇狠的危险气息。 庭院中的张牧川觉察到了这种气息,他当即快步沖了过去,在特格尔一只脚刚踏出前堂房门时,迅速拔刀。 这一刀拔得很快,也很霸道。 特格尔根本来不及反应,左手的寸弩才举到腰腹处就停了下来,他瞪大了眼睛,愤怒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唐人,然后倒了下去,抽搐两下便没了唿吸。 鲜血从特格尔脖子上那道细细的红线处流了出来,量并不多。 张牧川分寸拿捏得很好,这一刀下去场面没有太过血腥。 他杀人向来不喜欢废话,也不喜欢费劲,所以没事的时候总琢磨着怎么砍死人最省力。如今看来,实战效果不错。 堂内的麻里衮嗅到了血腥味,又见特格尔迟迟不回,顿知不妙,速即挟持高阳跑向后院,匆匆叫上霍尔多,让其将党敬元带着,来不及多作解释,跳上时刻备在后巷的马车,仓皇而逃。 第二十七章 烈马嘶鸣。 张牧川听见后巷的动静,顾不得再做试探,从躺平了的特格尔腰间抽出高阳的匕首,揣进自己怀中,猫腰迈进堂内,环视左右,并未发现有何埋伏,遂直起了身子,快速奔向后巷。 他脚步轻快,遇着挡路的物件,腾身翻跃,只用了两个弹指的时间,便从破败宅院的前堂来到后巷。 只可惜,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张牧川望着急速远去的马车,皱了皱眉,没有立刻追过去。 人是跑不过骏马的,没必要白费劲。 他返身来到宅院前堂,瞟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武器,很快便分析出了这些武器是用哪些材料制作的,其中有何特殊之处。 正当他蹲下身子检查墙边地板时,外面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 张牧川立刻起身,警惕地握着横刀靠近门口,侧脸瞄了一下庭院内,顿时双肩一松。 冲进来的是大批身穿褐甲的都督府府兵,还有十数名神色紧张的巡吏。 府兵一进宅院,自动散开,清理出一片绝对安全的场地,行动迅速,队伍规整,显然是经过了严苛的训练。 一张黑脸从府兵中沖了出来,在张牧川身前停下,拱手说着恕罪来迟,但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多少真诚。 张牧川定睛一瞧,发现来人是都督府市令周卫国,一步跨出前堂,也懒懒地拱了拱手,急切地说道,「人从后巷跑了,这里不止一个突厥狼崽子,该是我身上的酒味惊了他们,所以分出了一人拖住我,其他人则趁机出逃。我需要一张僰道县的详细图纸,上面不仅要有坊市排布,还要有沟渠土坡,破庙荒林的标註。」 周卫国怔了怔,轻咳一声,「牧川兄弟,如此重要的东西,我须得向……」 张牧川不等周卫国说完,哼了哼,「你家公子就在逃走的突厥狼崽子手中!」 周卫国闻言大惊,瞪圆了眼睛道,「什么!」 「先前迎江巷的意外是有人设计的,我看过那版辕,木轮被人做过手脚,滚动起来后,即便无人控制,也会始终保持一个方向前行……」张牧川一边朝着院外走去,一边解释着,刻意没有提起高阳也被突厥人绑走的事情。 周卫国的脸顿时变白了几分,声音颤抖道,「你是说都督的儿子在突厥人手中?」 张牧川微微点了点头。 周卫国绝望地立在院中,顿觉天地都灰暗了许多。 他今日真是倒了血霉,早上刚与碧青坊东家商议完一桩买卖,结果他前脚离开那边,后脚便听说碧青坊东家夫妇都死了,他支付的定金打了水漂。回到都督府,他屁股还没落到椅子上,就被党仁弘叫了过去,说是有个僰童贼胆包天,偷了府中的珍宝。 周卫国跟了党仁弘好几年,深知对方是属铁鸡公的,眼下被人薅走了几根毛,必然心疼得要死,都督心疼,他们这些下属就要肉疼。为了避免自己疼死,他急忙又跑了回去,亲自带人调查坊市有无那件珍宝的交易记录。 这边刚有点眉目,又听说县衙把疑似杀了碧青坊一家的案犯送了过来,他只好转头去调查案犯的供词,得知使团行踪已经传去长安,立马向党仁弘回禀,以免上峰铸成大错,害得自己也要跟着一起玩完。 将张牧川和王绩送出都督府后,他因迟迟没查出珍宝下落被党仁弘教训了一顿,心情极差,想着在坊市闲逛一会儿散散心,岂料又遇到迎江巷的那一场意外。 好不容易收拾了残局,他听巡吏汇报说是瞧见张牧川好像在追踪什么贼人,心想过来凑个热闹,若是张牧川没有抓到贼人,自己就看个笑话,嘲讽几句,发泄一下胸中的郁闷,如若张牧川侥倖逮住了贼人,自己的功劳簿上又可以添一笔,荣华富贵指日可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页 谁曾想荣华富贵没到手,现在居然卷到了党仁弘儿子被绑的祸事之中,离死倒是更近了一步。 他太了解都督府的行事风格了,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必须要有人受罚,必须要有人承接党仁弘的怒火,长史参事级别太高,还有大用,底下的府兵小吏又不够份量,唯有他这个监管坊市的市令脑袋刚好合用。 想到此处,周卫国不禁打了个寒颤,慌忙追出院门,从怀中摸出一张图纸递给张牧川,「张兄,此乃我私人所绘,上面详细记录了僰道县的一砖一瓦,你快拿着它速速追踪突厥贼子,务必要将都督的儿子救回来!」 张牧川接过图纸一瞧,果真是记录了僰道县的一砖一瓦,这图纸上面描画的不只是他先前说那些,就连各家宅邸的院墙高矮都有标註。 有了如此详尽的图纸,张牧川相当于掌握了整个僰道县,救回高阳和党敬元的信心又增添了几分,他指了指图纸上的几个地方,轻声说道,「还要劳烦周大人立刻派兵在这几处布下道路障碍,如此便可缩定搜索范围。」 周卫国立刻抱拳应了一声,心急火燎地带着府兵离开,正巧与牵马赶来的杜依艺擦身而过,但也没心思寒暄,只是匆匆打了个招唿。 杜依艺看了看周卫国,又望了一眼破败宅院,把缰绳交到张牧川手中,皱眉问道,「守墨,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 他心里的疑问像这破败宅子院中的荒草一样多。 方才他们几人在酒肆中吃喝,忽然迎江巷喧闹了起来,那动静太大,惊到了李姓胡商孩子手中的黑蝉。 黑蝉振翅而飞,穿过窗户,不知所踪。 李姓胡商的孩子哇哇哭闹,爬上窗户,想要寻回黑蝉。 李姓胡商急忙阻止,原本在讨论案情的张牧川和杜依艺也过去帮忙劝说孩子。 几人因此也瞧见了迎江巷鹅飞狗跳的糟乱场景,杜依艺有监察的职责,故而带着张牧川出去查看。 张牧川发现了版辕木轮的异常,觉得事情非比寻常,原本是建议杜依艺通知都督府,但瞧见一只呆头鹅后,便独自跑开了,还嘱咐杜依艺去黄氏酒肆牵上黑马,让黑马带路过来。 杜依艺一头雾水,却还是照着张牧川的吩咐做了,此时见到都督府的市令慌里慌张地从这儿离开,再也按捺不住,因而问了出来。 张牧川一面翻上马背,一面语速极快地解释着,「巷子里的那只鹅是使团的,平常都是高阳在照料,牲畜皆有灵性,方才受了惊吓,脱离了缅伯高的怀抱,开始寻找餵食自己的主人……原本我是让高阳去和使团会合的,可那大白鹅越走越偏,与缅伯高所在位置完全相反,说明高阳根本就没有听我的话。」 「想到她之前觉得突厥狼崽子有问题,我便猜想她该是独自去跟踪了,故而将大白鹅送还给缅伯高后,转向之前与高阳分别的地方,沿路寻踪来到这里,正好撞破突厥人绑架党仁弘儿子的阴谋!杜兄,眼下情况危急,不便细说,先救人要紧!」 杜依艺虽然还想问高阳是谁,但也知道轻重缓急,见张牧川勒马急转,又问了一句,「守墨,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我虽让那都督府的黑脸市令布置了道路障碍,但那些贼子若是弃了马车,再伪装一番,恐怕也能跑出圈定的搜寻范围……你可带人去码头守着,倘有形迹可疑者,立马拿下!」张牧川迅速交代了一下,随即纵马而去。 他现在很是焦急,自己适才动作已经很轻,仍旧被对方察觉,说明这些突厥人很不简单。 破败宅子前堂的墙壁上挂着武器,那些都是近期制造的,很明显突厥人到僰道县就是为了秘密打造这些武器! 他们想做什么? 他们能做什么? 张牧川没有时间慢慢思考这些,他也不关心这些东西。 他只关心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高阳。 整个僰道县谁都可以有事,唯独高阳不行! 突厥人掳走党仁弘的儿子,肯定是为了让都督府投鼠忌器,以便安全脱身,他们会在乎党仁弘的儿子,可绝不会管高阳的死活。 必要之时,那些突厥人很可能还会拿高阳当挡箭牌。 张牧川越想越心惊,握着缰绳的手满是细汗,脑海里总是浮现出自己人头滚滚的场景。 几滴迎风泪瞬时从他的眼角飙出。 张牧川忍不住在心中狂唿,高阳,你可一定要好好的啊! 马车上的高阳反倒没有张牧川这么紧张,她缩在边角落,听着麻里衮和霍尔多用突厥语交流,窃窃发笑。 因为她在那两个突厥人的话语中听到了一个词,九成宫。 今年天气燥热,她那英明神武的阿耶早早就搬去了九成宫避暑。 事情很清楚了,这些突厥人不是杀害碧青坊的兇手,而是意图谋反的贼子! 虽然高阳心里还是有些遗憾,自己第一次推断案件真相的结论完全错误,但如果能揭穿这些逆贼的阴谋,将一场行刺扼杀在襁褓之中,想要阿耶会非常高兴。只要阿耶一高兴,她的婚事就有商量的可能! 一想到可以不用嫁给房遗爱那个没主见的爷宝男,她的唇角就不自觉地上扬。 艰难从麻袋中钻出来的党敬元看到高阳这副表情,吓了一大跳,立刻又缩回了麻袋之中,滚得离高阳远了一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7页 他不禁在心中悲号,太可怕了,这些突厥人的手段真恐怖,竟将一个好端端的女子蹂躏成了疯婆子! 党敬元猜测着突厥人会如何对待自己,越想越害怕,一哆嗦,脑袋不慎撞到马车木板,竟又把自己磕晕了过去。 第二十八章 贞观十三年四月十三,酉初。 一道残阳铺在大江之上,江水一半影着青山,呈现着碧绿之色,一半裹着霞光,透着绯红。 僰道县临近江边的东南角货栈。 几辆盖着黑布的双辕辎车最后一次驶入货栈的后门,这一次它们装载的是距离僰道县五十里外小梨山特产,油樟木。 这些油樟都是百年老树,切口有磨盘大小,锯成了七尺长短,有些树干并没有去掉旁侧的枝条,那枝条上大多缀着淡黄花苞,估摸着是还有他用。 随车而来的,是十几名老迈僰童。他们个个眼圈灰黑,面带疲惫之色,走路时扶着车边,唿哧唿哧地喘着粗气。很明显,这些老迈僰童已经接连熬了几个日夜,一直不曾合过眼。 车队一进货栈,麻里衮和霍尔多就从辎车上跳了下来,他们并没有驾着马车出城,而是如张牧川所料那般,在半途弃了马车,带着高阳公主和党敬元藏在了这辆辎车上面,躲过了都督府的排查。 霍尔多一跳下辎车,便将装着党敬元的麻袋扔在了地上,指挥僰童把车上的樟木卸在院子右侧。 那里早有工匠等候,会将这些樟木制作成各种武器,枝叶花苞则是熬煮炼油,用来浸泡木箭头部的棉布团。 麻里衮此时也没心情发洩慾望,把高阳放在党敬元旁边,面色凝重地来到门口,扫视左右。 便在这时,一辆马车徐徐而来,停在了货栈斜对面一间宅邸的门口。 从马车上走下来三个人,头前的是麻里衮之前所说的突厥贵族阿塔别克,他的真名叫阿史那卡尔波,阿塔别克只是他在突厥王帐中的职位称唿。 走在阿史那卡尔波后面的是一身穿白色蜀锦长袍的青年男子,左手大拇指戴着一枚青玉扳指,瞧着也是个非凡的人物。 在这白色锦袍男子旁边立着一名黑衣侍卫,脸上扣着个森然的鬼脸青铜面具,周身散发着一种犹如毒蛇般的阴冷危险气息。 白色锦袍男子笑着与阿史那卡尔波道别,而后便领着黑衣侍卫走进了那座宅邸。他们二人进入府邸之后,立刻便有僕从出来拉走马车,又用扫把将附近的车辙都清理干净,最后嘭地一声关上院门,丝毫不在意阿史那卡尔波还立于原地。 阿史那卡尔波瘪了瘪嘴,嘟囔两句,从怀中摸出几片薄荷叶,扔进口中嚼了嚼,转身走向货栈,冷冷地对着在门口张望的麻里衮说道,「麻里衮,你不在里面做事,跑到门口乱瞟什么!」 麻里衮并没有立刻回答,待到阿史那卡尔波跨进货栈后,这才低声回禀,「尊贵的阿塔别克,事情出了点意外,我们在望山巷的安居宅暴露了!」 阿史那卡尔波一踏入货栈,便瞧见了院中躺在党敬元旁边的高阳,心里正疑惑着,此刻听了麻里衮的话,当即停了脚步,面色一沉,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麻里衮将之前发生的事情简单地讲述了一遍,他惭愧地表示,并非自己等人大意,而是唐人太过狡猾,幸好事先有撤退方案,这才侥倖脱逃。 为了证实自己的说辞,麻里衮叫来与使团有过短暂接触的霍尔多,详细地描述了张牧川一行人的特点。 阿史那卡尔波听完霍尔多的话,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 狼卫们被都督府发觉绑架了党敬元,这个阿史那卡尔波知道,因为在回来的路上,那位白色锦袍男子的马车也经歷了关卡排查,可他当时自信满满地认为唐人只是白费功夫,绝对找不到望山巷的安居宅,没人会想到残破的荒屋里藏着危险的武器和草原上的恶狼。 现在的情况与自己设想的完全不一样,不仅安居宅暴露了,还死了一个狼卫。 阿史那卡尔波顿时明白遇到的对手是个硬茬儿,宛若那些冷不丁从羊群中冒出来的苍猊。 一所安居宅并不可惜,本该在战场上带走十几个敌人的狼卫死在了这偏远之地也无所谓,他真正关心的是对方知不知道其他安居宅的位置,这货栈还安不安全? 说不定,驻扎在戎州的唐人大军已经在一处处搜查了,很快就会摸到这边来。梅录贵人当时怂恿他报復党敬元这个计划,果然是愚蠢至极,眼下很可能让自己在僰道县所有的努力全都如那大江一般,滔滔东流而去。 甚至,还有可能影响长安叶护贵人的大计划,那么他们这些人将会成为草原的罪人,妻儿父母会成为比牧奴还要低贱的货物,任人欺凌。 麻里衮见阿塔别克贵人的脸色不太好,急忙讨好道,「党敬元在我们手中,都督府不敢乱来,这女人也被控制着,她的同伴必然也不敢太过分……尊贵的阿塔别克,只要我们熬过明日,到了四月十五便不需再东躲西藏了。」 阿史那卡尔波哼了一声,伸出右手,粗暴地扯开高阳的男装,露出里面粉色的中衣。 高阳眼睫毛轻颤,却不敢出声,心里害怕极了,倒不是害怕阿史那卡尔波对她做什么,而是担心对方发现了她衣袖里的鹅毛。 这些日子以来,她每天都会从那只呆头鹅身上薅一点儿白毛,一方面是想用这种方法迫使呆头鹅飞走,一方面是想攒点鹅毛给张牧川做件暖和的袍子。她虽然刁蛮任性,但心底还是柔软的,这段时间张牧川待她还不错,而且真的依照她的意思绕了远路,即便是到了长安,最终不得不嫁给房遗爱,至少她还可以拥有几个月快乐的回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8页 女子感谢别人的方式大多都是亲手做点什么,以示真诚。公主也是女子,逃不出这样的定律。 也幸亏高阳存了这样的善意,才有了沿途偷偷做下记号的东西。 但如果此时被人发现了,那一切就都完了,自己的下场必然悽惨,想要建功以求推掉婚约更是白日做梦。 再也不可能遇到这么好的机会! 高阳在心中暗暗祈祷,该死的突厥人千万不要再扯掉自己的中衣。 天神像是听到了高阳的祈祷,阿史那卡尔波真的没有继续撕扯她的中衣,只是用突厥语说了一句很是粗鄙的话,然后便吩咐麻里衮把高阳带到里面的厢房,好生看管起来。 霍尔多看着麻里衮肩扛高阳离去,随即凑到阿史那卡尔波身边,轻声说道,「阿塔别克大人,我觉得我们现在最好是直接杀了党敬元和那个女人,尽快带着现有的东西离开僰道县……再想走水路是不行了,那里势必已经被唐人严密把守,但我们还可以藏进大山里,绕道益州,再北上长安。还有一点,你最好想想,来这里的路上有无疏漏之处,离去前务必要清理干净!」 阿史那卡尔波很不高兴,他可是尊贵的阿史那家族一员,区区狼卫竟敢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喂!我和梅录才是这次计划的指挥者,你们狼卫只需要听命行事即可,别不分主次,下回再敢胡乱质疑,我便去了你的顶发!」 听了这话,霍尔多的脸色变了变,被去除顶发对于狼卫是最耻辱的惩罚,但想到长安的可汗和叶护,他还是梗着脖子继续道,「阿塔别克大人,我并非是要质疑你,只不过想要保证叶护的计划万无一失,特格儿与那唐人只是打了个照面,便被杀死了,对方真的不容小觑……如果你愿意听从我的建议,我可以和麻里衮声东击西,帮你们争取逃生的时间,死战到底!」 狼卫对可汗最是忠诚,作战也最不吝惜自身,这一点阿史那卡尔波很清楚,听着霍尔多如此说,他抓了抓头,无奈道,「知道啦……你放心吧,这一处货栈与其他安居宅不同,并非我和梅录安排的,就算他们找出了所有安居宅,也不可能查到货栈,我这么说,你该放心了吧?」 他这话半真半假,霍尔多只知货栈确实是住在斜对面的唐人朋友帮忙布置的,但却不知这货栈在阿史那卡尔波的操控下,早已与那些安居宅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繫,聪明的阿史那卡尔波在观看了一次蜘蛛结网后,很有感触,决心以货栈为中心点,在僰道县也结出一张大大的无形之网,因而先前听说望山巷安居宅暴露,阿史那卡尔波才会那般紧张。 霍尔多没有想到这些,他只想快些完成这里的事情,不辜负叶护的嘱託,于是规规矩矩地向阿史那卡尔波行了一个礼,转身走向后面的厢房,因为刚才与阿史那卡尔波交谈时,他听到了一点不寻常的动静。 一推开厢房的门板,霍尔多登时勃然大怒。 麻里衮正骑在高阳的身上,兴奋地撕扯着对方的衣衫,白色鹅毛四处散飞。 在那间破败宅院时,麻里衮就已经慾火焚身,刚才来到货栈一直强忍着,原本压下了邪火,但是扛着高阳进来这间厢房途中,柔香满怀,再也克制不住,完全忘记了阿史那卡尔波的吩咐,只想狠狠发泄一通。 高阳拼命地扭动身躯,哭着喊着,却怎么也阻挡不了对方粗鲁的猥亵,泪眼婆娑地在心中乞求张牧川快些赶来救援。 霍尔多奋力把麻里衮从高阳身上拽了起来,狠狠地甩了对方一个耳光。 麻里衮愤怒地嗷叫一声,咬牙道,「霍尔多!你干什么!」 霍尔多指了指满地的鹅毛,冷冷道,「麻里衮,你被欲望蒙蔽了双眼,看不清现实的危险……这女人身上莫名钻出这些白毛,我们这一路却没发现,如若她在途中偷偷撒下些许,那么这里便已经不再安全,必须要马上撤离!」 麻里衮烦躁地拍了拍自己满是裂纹的脸颊,沉声道,「不可能的,你想的太多了……」 话音还没落下,厢房外忽地传来一阵咄咄的声音,那是唐人特制羽箭扎在木板上的响动! 第二十九章 唐人大军的进攻总是那么单调枯燥,先是一轮箭雨,然后破开大门,再接着一轮箭雨,紧接着是骑兵沖开敌人的阵型,分割成一块块,最后是步卒围杀。 他们不会像草原勇士那样吶喊着展示自己强大的武力,也没有什么花哨的技巧,骑马就是骑马,挥刀就是挥刀,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如果是一对一,草原上的狼可以战胜任何一个唐人士兵,但是如果是上百人的战场厮杀,唐人军队永远是胜利的那一方。 这很奇怪,可很多人都觉得这是应该的,包括骄傲的突厥贵族阿塔别克和英勇的草原狼卫。 当第一轮羽箭落下时,阿塔别克还以为是什么胆大包天的匪盗,叫嚷着让货栈的狼卫都出来战斗,必须要给对方一个沉痛的教训。 可货栈大门轰然破碎那一刻,他登时傻眼了。 一队身披铁甲的骑兵像长矛般刺了进来。 他刚刚组织起来的僰童护卫连一个唿吸都没有撑下来,顷刻间如路边的野草一样倒伏下去。 从四处赶来的狼卫也没能迅速会合,只能各自为战。 下一刻,大批握着横刀的士兵涌进货栈,分成数十个小分队,将那些狼卫团团围住,然后挥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9页 整个过程连一句废话都没有,阿史那卡尔波就看见草原最勇勐的狼被绞杀殆尽。 这不是战斗,是屠杀! 直到这一刻,阿史那卡尔波才明白为什么当初突利可汗要主动与唐人皇帝交好,完全不可能打得过的情况下,保存己身的确是最聪明的做法,可惜突利可汗死在了并州,否则也不会让叶护和新近选出的可汗这般胡来。 最后一名狼卫被砍倒的瞬间,阿史那卡尔波颤抖着跪了下去,他趴伏在地上,偷偷地瞄向门口,等待着那位统领这支兇勐军队的都督走进货栈。 然而,最先雄赳赳跨进来的是一只大白鹅。 这大鹅白羽胜雪,但屁股上却是秃了一些,它一进来,先是引颈高歌几声,而后扑稜稜地奔向厢房。 紧随其后的缅伯高见状吓了一跳,急忙快步追上去,将其抱在怀中,嘀咕着,「您是什么身份,不必总沖在前头,这里有小兵卒,犯不着让您身先士卒!」 大白鹅叫了两声,随后低下了昂然的脑袋,倒不是它听懂了缅伯高的话,只是对方手掌中摊着一小撮谷料。 没有鹅可以不为生活低头,祥瑞也不能例外。 同样为生活所迫的张牧川便在这一刻挎着横刀踏入了货栈,他瞥了一眼阿史那卡尔波,又看了看还在院中昏睡的党敬元,皱了皱眉,轻声对缅伯高问道,「辛苦大人帮忙,现在您可以返回馆驿休息了……」 缅伯高还有几分醉意,摆摆手道,「不急不急,我难得见到如此壮观的景象,再凑会儿热闹,回头也好跟人吹嘘一番。」 张牧川指了指缅伯高怀中的大鹅,劝道,「此地血腥,祥瑞待久了不好,而且接下来解救阳子兄弟会很麻烦,万一中间发生什么变故,不小心伤了祥瑞,那可就追悔莫及了!」 缅伯高打了个酒嗝,斜眼看了看张牧川,压低声音道,「你要这么说,我就理解了……如此危局,正是你表现的好时机,到时候阳子兄弟一感动,你俩就……嘿嘿!都说你们唐人中很多男子有那种癖好,以前我还不相信,现在眼见为实,不得不嘆服啊!其实我早就看出你和阳子兄弟之间有点什么了,但我曾明言使团队伍内部不得相恋,这才一直没揭穿你们……」 「不过啊,牧川兄弟!你和阳子可以例外,我当初反对使团队伍内部相恋,是因为担心有人克制不住,在半路上搞大了肚子,本来我们人手就不够,中途若是突然少了一两人,会很麻烦的。你和阳子兄弟不同,你们都是男子,随便怎么搞都行,我会假装看不见的!」 「不用假装,我这就让您闭眼!」张牧川咧咧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一抬手,狠狠地砸了一下缅伯高的后脖子,将其交由两名士兵带回馆驿,他此刻没有半点闲情跟缅伯高闲扯,只想尽快救回高阳,每拖沓一分,便会多一分不可控的兇险。 起初他纵马疾驰,四下搜寻马车的踪迹,后来偶遇缅伯高,听见对方说大白鹅好像到了换毛期,这一路掉了好些白色的羽毛,他查看了大白鹅的屁股,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当即带着缅伯高和大鹅一路追寻,这才找到了此间货栈。 到了这里之后,张牧川并没有立马行动,而是先跳到一户宅院墙头上,远远地观望了片刻货栈内的情形,确认突厥人确实在这儿,速即让附近的巡吏通知都督府,本打算自己先进去拖住这些突厥狼崽子,也可以让他们没有时间对高阳做出什么恶劣的事情,没曾想黑脸市令突然出现,拦下了那名巡吏,迅速聚集了一批原本是在护守坊市的府兵,跟着他一起赶了过来。 本来以为自己的行动已经够快了,可他踏进货栈只在院中看见了党敬元,知道自己终究还是晚了半步,故而干脆地打发了缅伯高之后,他提着横刀,忧心忡忡地沖向后面的厢房。 屋内的麻里衮和霍尔多见到张牧川一人跑了过来,两人对视一眼,麻里衮立刻抓起高阳,走向厢房门口,冷着脸将一枚狼牙扔给霍尔多,沉声说道,「霍尔多,活着比死去更需要勇气,你必须要活着离开这里,找到江上的梅录大人,带着他回到长安,这是可汗在我们临行前特意嘱咐过我的,为了可汗,让我一个人去死就好!」 霍尔多低头看着手里的狼牙,犹豫了片刻,轻嘆道,「应该我留下来才对,你并没有太多的战斗经验,只会使一些阴险的小手段!」 麻里衮哼了一声,「喂!霍尔多,你不要看不起人,我也是草原上的狼,知道怎么撕咬敌人……你确实比我厉害,所以才更应该留着性命,将来还能帮助可汗和叶护做很多事情,而且你有妻儿,我只是一匹孤狼,没有牵挂!快去吧,霍尔多,不要学那些愚蠢的唐人婆婆妈妈!」 霍尔多一咬牙,右手捶了一下胸口,低头道,「麻里衮,我不会让你白白死在这里的,等到带梅录贵人去了安全之地,便会折返回来为你报仇,我已经记住那个唐人的味道了,他逃不掉!」 麻里衮没有再说什么,听到霍尔多跳进厢房的密道之后,他将马刀架在高阳脖子上,一脚踢开厢房的门板,眼神冰寒地看着张牧川,厉声喝道,「唐人!立刻停下来,否则我就杀了这女人!」 张牧川闻言停了脚步,瞧见高阳身上破烂的衣衫,眼底闪过一抹狠绝,「你死定了,但我可以给你选择死法的机会,如果你现在主动放了这女人,我可以让你英勇地战死,就像那些在战场上牺牲的狼卫一样,带着荣耀死去……如果你敢伤害她,我就让你背着骂名死去,去草原上宣扬是你背叛了可汗,是你出卖了同伴,届时你的朋友误会你,你的亲人唾弃你,每一个在草原上生活的人都会以你为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0页 麻里衮冷笑道,「你不可能做到的,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张牧川盯着麻里衮的裆部,挑了挑眉,「等你死了,我自然就知道你是谁了!我听说你们突厥人有个习惯,会把自己的名字刻在阳具上,待会可以查验一下是不是真的。」 麻里衮脸上的笑容立马僵住,咬了咬牙,忽地移开架在高阳脖子上的马刀,果决地在自己的裆部上斩了两刀,狞笑着,「唐人!你真愚蠢,居然在做之前先说了出来,我怎么可能会给你这样的机会……」 不等对方说完,张牧川左手奋力一挥,藏在手心的匕首立时飞了出去,正正地扎进麻里衮的心口。 高阳见此良机,迅即挣脱,反转身子,双手握在匕首上,使劲向里一推,表情冷酷地吐出两个字,「去死!」 麻里衮心口一痛,连退两步,喷了两口鲜血,身子一软,扑通倒地,再无声息。 张牧川走了过去,紧握横刀,斩下麻里衮的脑袋,嘴唇微微一动,「你才是蠢货,为了区区污名,竟然在战斗时挪开了手中的武器!」 高阳含着热泪扑进张牧川胸怀,踮起脚尖,用力咬了张牧川肩膀一口,怒声道,「这是对你救驾来迟的惩罚……若有下一次,我就咬死你!」 张牧川倒吸一口气,急忙推开高阳,看着对方的狼狈模样,嘆息一声,脱下自己的衣衫,披在高阳身上,又扯出一段红线,帮高阳把头髮扎起来,轻声说道,「殿下,趁着党仁弘的人没有过来,你还是快些变回阳子兄弟比较好,免得又惹出什么变故。」 话音刚落,黑脸市令周卫国便在一队褐甲府兵的护卫下走进了货栈,缓步来到阿史那卡尔波面前,歪了歪头。 阿史那卡尔波急忙又将身子趴伏得更低了一些,惶恐道,「大人,我是草原上的阿塔别克,请您宽恕我的罪行,我知道很多秘密,还有利用的价值……」 周卫国唇角向上一翘,并没有答话,只是微微抬起了右手。 接着便有一把明晃晃的横刀落下。 同时落下的还有阿史那卡尔波的脑袋。 周卫国命人将党敬元送回都督府,扭头对带着高阳回到院中的张牧川拱了拱手,笑着说道,「牧川兄弟,此事已了,多谢相助,我这就回去让人弄点酒菜,咱们痛痛快快地喝上一顿!」 张牧川摇了摇头,紧皱眉头道,「事情还没有结束,周大人……咱们的麻烦才刚刚开始,现在有两个难题,一是还有名狼卫逃脱了,二是我们必须要想办法在二十个时辰内传讯长安,有人意欲对在九成宫的圣人不利!」 第三十章 想要在龙蛇混杂的僰道县找出一匹善于隐藏身形,且已经走投无路的孤狼,其中的兇险不言而喻。 这是一个要命的难题。 想要在二十个时辰内将关内道突厥人意图谋反的消息,从僰道县传回长安,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但如果无法将这个消息及时送达,若是在九成宫避暑的圣人真出了什么意外,知情未报者也等同谋反,必然也是个被拖出去砍头的下场。 眼下大唐邮驿分为四等,最快的驿使赍送,日行五百里,而僰道县距长安足有一千九百余里。除非驿使赍送提高三倍速度,方才有可能在砍头期限之前赶到长安。 这是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难题。 即便是使用传递军情的八百里加急,也不可能在二十个时辰内将消息送达长安。去年吐蕃寇边,阔水道行军总管牛进达在松州大胜的捷报,也是花了两日才露布长安。 要知道,松州距离长安仅有一千五百余里,比僰道县还近上些许。 两个难题摆在眼前,这让市令周卫国刚刚有些红润的脸庞陡然又抹上了一层锅底灰,甚至比知道党敬元被突厥人绑架了那会儿还要黑沉几分。 他忽然恨透了面前这个笑容干净的不良人。 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别说出来呀,就算你想跟我商量一下,咱能不能找个没人的地方沟通,到时候实在没辙,还可以当做从来就不知道嘛! 周卫国在官场厮混这么多年,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知道的越多,处境就越危险。 所以,他先前才会十分干脆地让人砍了阿史那卡尔波的脑袋,完全不给对方一点陷他于危险境地的机会。 当然了,这里面还存着另外一份小心思,他起初拦下那名巡吏,不让其前去都督府求援,就是不想党仁弘知道儿子在坊市被人绑架的事情,因而他一开始就没打算留下活口。 党仁弘可以从党敬元口中知道儿子曾经被绑的事实,也可以从府兵口中知道歼灭了突厥贼人的情况,但绝不能从巡吏口中得知党敬元在坊市被突厥人算计了,急需援救的窘境。 这里面差别很大,上峰从其他人口中知道自己做过的努力,这是值得嘉奖的功绩,上峰从他的下属口中知道了他上值期间的重大疏漏,这便是该当杀头的罪过! 他刚刚躲过一劫,现在因为张牧川当着上百名府兵的面儿说出了那两个难题,又让他陷入了另外一个漩涡,心态当即有些崩溃,突地号啕大哭起来。 张牧川见状立马上前拍了拍周卫国的后背,关切道,「大人,你因何哭泣啊……莫非是替长安的圣人忧心所至?其实,这也没什么的,咱要是想不到好办法,就跟都督说一说,就算是天塌下来了,都督也比咱个子高,自有他出手顶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1页 「他顶个屁!」周卫国闻言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唾沫星子乱飞,「你信不信咱们如果现在去把这个消息告诉都督,他会直接把所有知道这个消息的人都干掉?你根本就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假如牺牲他的儿子可以帮他换来圣人恩宠,他会毫不犹豫推儿子上战场送死!」 跟在张牧川身旁的高阳一听这话,忽然来了八卦的兴致,眨了眨眼睛道,「哎哎,莫非坊间流传党仁弘有两个儿子牺牲在战场上是真的?可户籍上他只有党敬元这一个儿子啊,难道是负责登记的官吏遗漏了?」 不等周卫国开口,张牧川压低声音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听人说那两个儿子身世很不体面,上不了党家族谱,估计后世史官也不会将其写进去……」 高阳歪了歪脑袋,问道,「有多不体面?是婢生子,还是奸生子?」 周卫国咳了两声,没好气地瞥了张牧川和高阳两人一眼,冷冷道,「你们居然还有心情在这儿闲扯,当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你们知道一个疯狂的突厥狼卫可以在僰道县闹出多大的祸事吗?你们知道二十个时辰内不把消息送去长安会有什么后果吗?三省的相公们不会管消息是何日发出的,只会看消息何时到达长安,事后才送到与知情不报并无区别!」 张牧川瘪了瘪嘴,「无所谓啊,反正我就一颗脑袋,明日若是破不了碧青坊的案子,都督还是要杀我……这一颗脑袋总不能被砍两遍吧?」 周卫国登时一愣,他居然忘记了这茬儿,这才明白张牧川为什么要当着众多府兵的面儿说出两个难题,原来是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想要让张牧川帮忙一起处理这两个难题,周卫国就必须把碧青坊案子的砍头期限延后,至少也要推迟到二十个时辰以后,否则他就只能苦哈哈地一个人忧愁解决之道,成功的可能性又降低了一半以上,正所谓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算上张牧川身边那个眉清目秀的僕从,他们这儿刚好凑够三个人,或许真能如诸葛武侯那般创造奇蹟。 一念及此,周卫国大有深意地看了看张牧川,冷笑道,「你这小子藏得够深的啊!」 张牧川抠了抠鼻子,斜瞥着那些直到现在还未曾收刀的府兵,微微一笑,「彼此彼此!其实关于碧青坊的案子,我已经有了眉目,但还需去走访调查一番,我并无一气化三清的神妙道术,无法同时处理三件迫在眉睫的紧要之事,所以只能看大人您如何取捨了……」 「你!」周卫国愤愤地看着张牧川,咬牙吐出一个字,深唿吸几下,忽然挥了挥手,令那些府兵先收起武器,而后面色铁青地说道,「除开今天,我可以再给你宽限一日,再多就不行了,都督给我的限期是五日,审结案件也需要时间,另外我还要与县衙核查相关文书,一来一往,怎么也得两日。」 张牧川爽朗地笑了笑,「多加一日就足够了,缅氏使团也是后日便要离开僰道县……如今我与大人算是一条船上的螽斯,砍头期限几乎是一样的,终可坦诚相待,同舟共济了!」 方才他听高阳讲述完突厥人的计划之后,便有了这番计较,他其实有把握在明日之内查清楚碧青坊案子的真相,但需要周卫国这个市令全力帮助才能将消息送去长安。 至于那个逃脱的突厥狼卫,这一点他倒不是很在意,反正对方又不知道自己的底细,也不知自己要去什么地方,总不能循着味儿找自己报仇吧! 张牧川最担心的就是这个黑脸的傢伙,如果对方偶然得知自己在向长安传送这般重大的消息,恐怕会暗中使绊子。 倘若这黑脸傢伙心再黑一点,将此事偷偷说与党仁弘听,那他们这一行人绝无可能离开戎州。 一个不良人都能发现的秘密,身为戎州都督却全然不知,你党仁弘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 假如是真不知道,那便是你党仁弘能力不行,朝廷势必要考虑一下之后迁任广州都督的事宜,与偏僻戎州不同,广州都督才是真正的肥差啊!党仁弘在戎州都能聚敛许多财富,到了贸易往来更多的广州那还不吃得满嘴是油? 突然失去迁任广州都督的机会,党仁弘肯定要难过得睡不着觉的。 但如果是假装不知道,后果就更加严重了,知情不报也是谋逆大罪,其心可诛,该当夷灭九族! 这两种结果都不是党仁弘想要的,为了不被夷灭九族,为了顺利迁任广州都督,他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把张牧川一行人全都咔擦了,如此才可高枕无忧。 张牧川捋清了这些东西,方才决定拖黑脸市令周卫国下水,在益州有句俗谚,打不过就加入。 稍有不同的是,他灵活地转变了一下,不是自己加入敌人那边,而是让敌人加入自己这一边。 计谋得逞,张牧川嘴角不禁勾起了一抹畅快的笑意,之前他与王绩在都督府受的恶气全都一吐而尽。 周卫国瞧着张牧川脸上的笑容,恨得牙痒痒,却只能闷闷地问了一句,「既然已是同舟共济,那就一起想法子别让船沉下去吧……现在咱该怎么做,便是八百里加急也赶不上了啊!」 一直在边上观瞧两人勾心斗角的高阳忽然说道,「八百里加急肯定不行,从这儿到长安山水连绵,马儿根本跑不起来,要不飞鸽传书试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2页 周卫国是明算科及第,在计算方面很有天赋,他双手拢进衣袖,开始盘算着,「一只信鸽的飞行速度大约是一个时辰两百里左右,僰道县至长安约莫一千九百里,鸽子飞行时间粗略估计在十个时辰……但鸽子毕竟是牲畜,不好控制,而且鸽子日落之后便要歇息,不像人一般可以昼夜劳作。而一天之内仅有六七个时辰有太阳,算上各驿站替换鸽子的时间,飞鸽传书最快也要两三日。」 张牧川仰头看了看天色,轻声说道,「驿站倒也有夜里能飞的鸽子,只是速度会比白日慢上许多……这样吧,总共分四路进行,飞鸽传书也试试,另外再派人乘船顺着大江前去夔州,再翻山而行,北上长安,这个方案看上去最慢,但是最为稳妥。第三路则是派人前去益州,让熟悉路线的不良人每三十里一换,片刻不歇,走蜀道,过剑阁,直入长安。」 周卫国皱了皱眉,「这三路都很寻常,期间变数太多,第四路是什么?」 张牧川从怀中摸出一个火摺子,轻轻吹了吹,「点狼烟,烽火示警!」 周卫国当即瞪大了眼睛,连连摇头道,「不行!我只是一个市令,怎敢让人点燃烽台!此事又不可告知都督,无解!」 张牧川盯着地上那些突厥狼卫的尸体,舔了舔嘴唇道,「不用都督许可也能点燃烽台,此事并非无解……」 高阳眼珠子一转,顿时明白了张牧川的打算,轻笑两声,补充了一句,「而且,我们也不需要将消息传去长安的三省六部,直接告诉要去九成宫的人即可,这样又能省下些许时间。」 第三十一章 其时大唐对烽台有着严苛的管理制度。各边镇每三十里设立一烟墩,每天日落时分,燃烟一炬,接递至京,以报平安,这又被称为平安火。 若有警示,则燃烟两炬,或夜间举二火,瞧见了烟尘便举三火,发现贼人行踪则烧柴笼。烽台内除了垒木弩箭,水瓮干粮等战争生活用品,还有鼓一面,旗一张,用以传递简单消息。 每一个烽台都安排了六个人,五人驻守,观察敌情,最后一人负责日常文书,符牒传递,以及给其他五人定期宣讲朝廷的各类政策主张。 贞观以来,战事频繁,圣人若是接连两天看不见平安火,便睡不着觉,只是可能大多时候是兴奋所致。 朝廷为了防止有人胡乱在烽台燃烟,致使圣人干熬一宿,还在大唐律令中做了规定,烽燧士兵如若没有及时传讯,或者点火数量错误,传递错误信息,每人判处三年徒刑。不应该放烽火的时候燃烟,以及在烽燧二里以内放火之人,全都判处徒刑一年。 僰道县位置独特,临近六诏蛮荒,四周山獠也多,故而设有烽台,加之朝廷近来想要加强对于地方的管治,每年都在不断新增烽台数量,几乎在大江南北形成了一张庞大的烽网。只要有一处发现异常,京都长安很快就能知晓。 烽台燃烟在张牧川所说的四路之中,确实是最为快捷的法子,但这里有大风险,毕竟此时长安的突厥人还没谋反,只是有意图而已。如若烽火示警之后,人家并没有造反,那么放火者至少也得蹲一年大牢。 党仁弘治下粗暴,他要是知道下属瞒着自己燃放烽火,哪里会让你去大牢里蹲着,直接干掉,省下一笔口粮。 这才是周卫国先前听了张牧川的话之后瑟瑟的原因。 可眼下似乎也没其他办法,不放烽火,必死无疑,燃了狼烟,可能会死,周卫国思来想去,还是准备听从张牧川的建议。 虽然周卫国此时仍旧一头雾水,不知道张牧川和高阳方才那番交谈是什么意思,但他很自觉地转身走进货栈厢房,换上心腹僕从送来的夜行衣,又特意多揣了几个火摺子,以防万一。 可当他从走出货栈厢房的时候,却发现张牧川和高阳还是原来那番打扮,且以某种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己,他皱了皱眉,催促道,「你们干愣着做什么,快去换衣服啊……」 张牧川偏了偏脑袋,「换衣服干嘛?我这一身还很干净,用不着更换。」 周卫国黑着小脸,压低声音道,「你煳涂啊……不换衣衫,别人一看就知道是你,到时候根本无法脱身,莫要为了偷懒,枉送自己的一生!」 张牧川抠了抠脑门,「我为何要怕别人认出我来,咱又不去做什么恶事。」 周卫国愣了一下,木然问道,「我们不是要去烽台偷偷燃烟,示警长安吗?」 「我们确是要去烽台燃烟,但不需要偷偷去。」高阳捂着嘴轻笑两声,说道,「大人可曾听过赶狗入穷巷?」 周卫国歪着脑袋想了想,顿时恍然,「你们是想把僰道县的突厥人赶去烽台?可这儿的突厥人都被我砍光了啊,你该早些跟我说清楚,也好留下几个能喘气的……」说着他转身看向自己的心腹僕从,埋怨了起来,「阿贵,你也是太心急了,做事总这么毛躁,怎么能让那些府兵把这儿的突厥人都杀干净呢!现在整得多尴尬!」 那心腹僕从呆了呆,一脸错愕。 张牧川呵呵一笑,「无妨,大人不必尴尬,这儿不是逃脱了一个突厥狼卫吗?咱正好两件事一起办,绝不浪费半分力气!」 周卫国摸着下巴,面色肃然道,「想法确实挺好的,一只兔子两种吃法……但那逆贼好不容易逃脱,必然潜藏起来,咱怎么才能找到他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3页 张牧川抱着膀子,昂首道,「找人这活儿我擅长,只是现在时间紧迫,不能只靠我一人……还请大人多找几名署吏,再将这一年以来所有坊市出入登记拿来,我要挑灯夜战!」 周卫国狐疑地看了张牧川一眼,「你要署吏和坊市出入登记做什么?」 「大人只管照做便是,待会儿自有分晓……」张牧川笑着回了一句,转身走向货栈院子左侧的井亭,指着两根朱红色木柱,「另外帮我于此处拉一块六尺三寸的白布,横竖弹上十九根墨线。」 旁边的高阳闻言侧脸看向张牧川,好奇道,「纵横十九根墨线……你要下棋?」 张牧川摇了摇头,笑而不语,只是催促周卫国快些去筹备。 不多时,满心疑惑地周卫国便带着七八名怀抱厚厚一摞登记簿的署吏走了回来,又让僕从将棋盘般的白布挂在了井亭内,然后静静地立在一旁,等着看张牧川要如何找出那名狼卫。 张牧川微微笑着,吩咐署吏们开始核查这一年来在僰道县採买油樟木、牛筋、铁器和井盐这四宗物品的名单和数量。前三样是制造武器所需之物,最后一样是草原急需的生活用品。其中的牛筋本身草原也盛产,但已经归降的突厥人是无法回草原的,只能花钱採买。 哪几个马队採买量越大,哪个商号出货量最多,说明与突厥人的联繫越紧密,因为突厥人自己是不能购买这些东西的,尤其是前三样,井盐只是限制了採买数量,而前三样是命令禁止的。 张牧川在这间货栈和那处破败荒屋都发现了大量武器,货栈里还有未制作完全的胚子,说明这些武器都是新近制作的。 想要制作武器,就必须要有原材料。 商人只要有利可图,不管需要这些材料的是唐人,还是突厥人。 如此巨大的数量,不可能只存在于货栈和那间荒屋,必然还有其他储存地点。 那突厥狼卫从货栈逃脱之后,无法立刻离开僰道县,只能想办法前去其他的地点藏身。 找出这些藏身地点,自然也就能找到那名突厥狼卫。 此所谓,大搜查术。 这是张牧川在益州以不良人身份缉拿贼盗时,无意间悟出的办法。有时寻找真相,无需疲于奔命地四处考问,只要埋首案牍,同样可以得到答案,因为真相往往就藏在文卷的字里行间。 在往常,这些统计数字,得让署吏们忙上几天才有结果,但现在时间比金银还要珍贵,周卫国不再袖手旁观,亲自领着署吏们豁出性命计算。 张牧川则是一面听着那些署吏汇报着某月某日某商号的出入量,一面握笔在那张棋盘般的白布上涂着黑色方格。 高阳看着白布上的墨块渐渐多了起来,轻声问道,「这是……僰道县坊市布局?」 张牧川唇角微微上翘,淡淡地答了一句,「准确地说,是以货栈为根本,延展开来的突厥人窝点布局图。白格子代表普通宅邸,黑格子代表商号曾经送货的地点。」 高阳震惊地看着张牧川,眼睛里泛着光亮,「你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就将僰道县坊市布局记在心里了,而且还能迅速计算出宅邸之间的距离?」 张牧川余光瞟了一下黑脸市令周卫国,笑着说道,「我也是明算科及第,而且是三甲及第。」 也就在此时,那些署吏们终于完成了这一年以来的相关货物计算,周卫国脸上笑开了花,擦着额头的汗珠,急忙来到张牧川身边,「找出来了吗?」 张牧川大笔一挥,在白布上画了七个圆圈,点头说道,「这七个宅邸是近期商号送货最频繁的,而且今夜也有货物要送过去……现在街道上四处都在排查,突厥狼卫想要前去那些藏身之处,只能躲进运送货物的辎车里。」 周卫国面色一喜,立刻派人前去那七处宅邸仔细探查,并叮嘱一定要小心行事,不可打草惊蛇。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左右,派出去的人回来禀报,坊市西北角某间荒屋中,似乎有火堆燃烧,突厥贼子或许藏身其中。 谨慎起见,张牧川并没有立马让周卫国开始行动,而是先去了今夜往那处宅邸运送货物的商号,核查了货物重量和数目,接着比对沿途车辙印迹,发现在穿过甲字十二小巷后,车子重量忽然增加,车辙印迹深了些许。 甲字十二巷距离货栈极远,符合突厥人在遇到危险时选择藏身处所的习惯。草原上的狼都是一根筋,不懂得什么灯下黑的道理。 张牧川确定了突厥狼卫的藏身地,随即便让周卫国叫来两名府兵,将货栈的突厥人尸体全都垒在一辆牛车上,自己亲自牵着牛车,只带着周卫国和高阳两人,缓缓从那间宅邸门前经过,刻意重重咳了一声,粗着嗓子道,「周兄!你我今夜总不算白忙活,这么多突厥狼崽子的尸体……该是能换不少银子吧!」 周卫国也提高声量,朗然笑道,「何止是不少,简直是很多才对!你可知这些尸体里面还有一突厥贵族,名唤阿史那……什么玩意的,名字太长了,我没记住!单单是此人的脑袋,就可以换得十两白银!」 张牧川哇喔地惊叫了一声,「十辆银子,咱可以去春丽苑睡十个汉胡混血的美姬,还能让她们排着队给咱餵葡萄!」 高阳面色古怪地看了张牧川一眼,那表情的意思是,哟呵,你好懂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4页 周卫国哈哈大笑几声,「等把这些突厥狼崽子的尸体卖给烽台那边的军爷,你想要让春丽苑美姬用什么姿势餵你葡萄都可以!赶紧的,咱们必须在天亮之前过去,晚了就只能再等一天了,时间紧迫啊!」 张牧川连连点头,忽地双耳微动,像是听见了某种轻响,速即偷偷瞄了一眼那座宅邸的院墙,然后慢慢加快了步伐。 就在他们三人拐进另一条巷子之后,一道黑影从宅院的墙头跳了下来,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 第三十二章 贞观十三年四月十四,丑时三刻。 僰道县西北五十九里,黄泉山烽台。 高十一放下羊毫管子,看了看挥洒在木牌上的二十八墨字,满意地点了点头,想要将其挂起来,却发现四壁都挂满了其他五人生活所用之杂物,无奈地嘆了口气,随手把木牌扔进了正在烧水的炉子里。 他意兴阑珊地回到桌边,慢吞吞地拿起一串昨日在烽台边野林子里採摘的荔枝。 这荔枝的红鳞果皮很薄,剥起来必须要小心一些,否则很容易伤了里面晶莹剔透的果肉。 他轻轻地剥了一颗,看着那颤巍巍如软玉般的果肉,正要张嘴咬下去。 忽然,一只大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高十一吓了一跳,手中的荔枝啪嗒落在地上,沾着尘灰滚到桌子底下。 他扭头看去,瞧见来人是满脸大鬍子的老赵之后,立马起身让座。 老赵参军的年头比他长,且曾经在陇右经歷过真正的战斗,所以是这黄泉山烽台六人之中最有权威的。 而高十一是去年才来这儿,在六人之中参军资歷最浅,他原本是一读书人,因为没有背景,科举无望,行卷无门,这才参军搏一条新的出路。 若是在其他地方,识字的读书人可以轻视不识字的白丁,但在这烽台不一样,不识字的丘八有五人,识字的就他一人,少数只能服从多数。 他看着老赵大大咧咧地坐在了自己原来的位置上,随即放下荔枝,慌忙去打了一盆热汤端来。 老赵蹬掉鞋子,两脚一伸,放进冒着热气的木盆之中,舒服地嗯了一声,闭着眼睛说道,「小高啊,明天你抽个空,帮我去七里外的白家酒肆打些五谷酒来。」 高十一轻轻地哦了一声,下意识地伸出右手,讨要酒钱。 老赵却是迟迟没有反应,始终闭着眼睛,直到热汤变凉之后,这才抬起了双脚,睁开眼睛,瞥了瞥高十一,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擦脚!」 高十一顿时哆嗦了一下,当即单膝跪了下去,认真地用自己的衣袍将老赵的大脚擦干净,不敢再伸手讨要酒钱。 老赵哼了一声,穿上鞋子,伸了个懒腰,「我要眯会儿,等下陈麻子会上去守着,没什么事儿不要叫我,有事更不要叫我。」 高十一嘴巴发苦地点了点头,不敢发表什么意见。 陈麻子是个懒货,想要他大半夜起来上去值守,除非这天上泼下了金雨。 其实老赵也知道陈麻子后半夜不会去值守,但他还是安排了陈麻子值守后半夜,意思很明显,就是要让高十一填补这段时间空缺。 一天之中,后半夜最是恼火,人到丑时之后,大脑昏沉,总是忍不住想要打瞌睡,这种状态下很容易出错,所以大家都不愿意自己在后半夜值守。 烽台连高十一在内总共六人,本来按照兵部下发的文书,像高十一这种负责符牒传递,宣讲朝廷政策内容的人,是不用到烽台最上面值守的。 但老赵以五个人不好安排时间为由,强行把高十一也算在了里面,即一天十二时辰,每人值守两个时辰。老赵负责子时和丑时,陈麻子负责寅卯两个时辰,其他三人依次往下,最后由高十一负责值守戌时和亥时。 陈麻子性格暴躁,且又好吃懒做,自安排好轮值之后,从未在后半夜起来,全都是高十一帮忙填补。 久而久之,这便成了习惯。 因此高十一每日值守完戌时和亥时之后,并不会躺平休息,都是等着老赵下来之后,再去轮值两个时辰,以免来回折腾,反而更加疲惫。 而老赵知道高十一不会在中间两个时辰休息之后,慢慢缩短了自己值守的时间,从两个时辰减到了现在的一个时辰又三刻钟。 高十一起初还是有些怨言的,但一天天过去,他发现可以利用中间的这段时间,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比方说写写诗文,比方说研究一下各类攻城器具,感觉收益颇丰,心里那点儿怨气也就消散了。 只是,他最近染了风寒,本来昨日已经向老赵求得了几天的清闲自在,却被自己刚才这一伸手讨钱的动作毁了。 想到此处,高十一抬起刚才讨钱的那只手,轻轻扇了自己一巴掌,唉声嘆气地重新抓起桌子上的荔枝,抬腿迈步,唿哧唿哧地上了烽台顶部。 夜风微寒,他鼻子一痒,重重地打了个喷嚏,随即缩着脖子走到烽台边缘,一边望着漆黑的远处,一边剥着荔枝。 就在这时,陈麻子居然破天荒地上来了,瞧见高十一手里刚剥好的荔枝,当即夺了过去,扔进自己口中,吧唧几下嘴巴,「嗯!还挺甜!」 高十一看了看空落落的双手,也不计较,侧脸问道,「陈大哥,你怎么今天上来了?」 陈麻子吐出果核,吸了吸鼻子,「噗……昨天听你念完我桑娘寄来的家书,我就难受得紧,这晚上怎么还睡得着啊!翻来覆去一夜,越发烦了,不如上来散散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5页 高十一面色如常地哦了一声,心中却是暗暗发笑,昨日那家书的内容其实非常平淡琐碎,但在他添油加醋地描述下,陈麻子的妻子桑娘近况悽惨,生活窘迫,每日做漂妇挣得的少许铜钱,都被村里恶霸抢了去,眼瞅着家里断了粮,孩子都快饿死了却没有半点法子,成天以泪洗面。 陈麻子当时听了这些,吵着闹着要回去,但最后还是被老赵劝了回来。 大唐捕亡律规定,凡是在驻守期间逃离的士兵,逃亡一天杖责八十,若累计三天,则罪加一等,最高可判处流放三千里。 陈麻子老家在岭南,这一来一回何止三天,等他回去了,也是为时已晚,非但帮不了妻儿,还害得自己成了罪人。 老赵这话说得很直白,陈麻子冷静下来之后,只能接受现实,但心里非常难受,一闭眼,总是看见桑娘抱着孩子痛哭的场景。 他从未怀疑过那封家书,也没有怀疑过高十一,主要是因为这种事很是寻常。 这贞观盛世,每天都有人饿死。 看着陈麻子满面忧愁的样子,高十一忽然又心生怜悯,有些愧疚起来。 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易地而处,若是有人跟他说,他的妻儿正饱受欺凌,而他又无能为力,该是何等难过啊! 他想着想着,鼻子一痒,又打了个喷嚏,顿时鼻涕和眼泪都流了出来。 高十一急忙摸出一方丝绢,将鼻涕和眼泪都擦干净,然后看着丝绢上绣的大鹅呆了片刻,这才将其收回怀中,又摸出了一撮长着青色霉菌的野果子,轻轻咬了一口。 他曾听一个郎中说起,长着青色霉菌的东西可治风寒,因而白天在野林子里摘荔枝时,顺带寻了一枚长着青霉的野果。 旁边正解下酒囊的陈麻子见状,立刻问道,「那是啥玩意儿?给我尝尝!」 高十一愣了一下,解释道,「这是烂了的野果子,治风寒的……」 「烂了你还吃?肯定味道很好,所以你才捨不得扔了对不对!」陈麻子打开酒囊,灌了一口,擦了擦嘴道,「快拿给我尝尝,别小气!」 高十一想着方才的那份愧疚,只能满脸不舍地将果子递了过去。 陈麻子接了野果,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嚼了两下,瘪着嘴道,「也没什么特别的……哎哎,要说酸甜可口,还得是我们岭南的果子,就拿荔枝来说,我们那儿的个头又大,颜色鲜红,口感极佳!比你们这戎州的荔枝不知好了多少倍,远近闻名!」 高十一嘆道,「远近闻名有时候不是什么好事,戎州就是因为有荔枝,所以朝廷增加了荔枝煎的进贡,这儿百姓身上的税平白多了一重。」 陈麻子不以为意地砸吧一下嘴巴,「荔枝煎而已,又不是要进贡鲜荔枝,能增加多重的赋税?」 高十一忽然道,「圣人尝过了荔枝煎,知道了世间有荔枝这种东西,万一哪天圣人听说鲜荔枝比荔枝煎口味更佳,想吃鲜荔枝了呢?长安距离戎州和岭南都有千里之遥,届时为了满足圣人的口腹之慾,不知又要愁死多少人!总之,这世道声名太盛比默默无闻还要糟糕!」 「不可能,就连蠢蛋都知道荔枝只能保持三五日新鲜,圣人那般英明神武,怎会干出这等煳涂事!」陈麻子懒洋洋地辩驳了一句,斜眼看向高十一,说道,「十一,你不要总摆出读书人的酸劲儿,这样很不讨人喜欢的,老赵就因为这个才总是为难你,你得学我一样,别想得太多,别显得自己聪明,要跟大家都差不多,才会没人欺负你……」 高十一微微皱起了眉,心里虽然不同意陈麻子的话,但还是点了点头。 正当陈麻子想趁热打铁再教导高十一几句的时候,距离烽台两里左右的地方忽然响起了一阵车轮滚动的轰隆声。 高十一登时大惊,指着声音来源处,转头看向陈麻子,「陈大哥,那里有点不对劲儿,似乎有人驾车朝这边赶来了……这个时辰,这个方向,该不会是有贼人想要偷袭吧!」 陈麻子循着高十一的手指望去,正好瞧见张牧川、周卫国和高阳三人满脸是血的狼狈模样,眯起眼睛道,「是有点不对劲……但咱这儿距离吐蕃极远,谁会来偷袭?总不能是那些投降了的突厥人吧!放宽心,兴许就是被仇人追杀江湖游侠儿!」 高十一忽地听见了张牧川三人在嘶喊着什么,于是侧了侧耳朵,静静听了片刻之后,面色古怪道,「哎哎!好像还真是突厥人作乱……」 第三十三章 七八个星辰,忽明忽暗遥挂天外。三两点冰雨,滴落黄泉山烽台前。 高阳伸手摸了摸打在脸上的雨珠,顿时愣住了,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眨着眼睛,「下雨了。」 张牧川在高十一和陈麻子朝自己张望时,也注意到了烽台上的两人,刻意放缓了速度,正往脸上涂抹更多的血污,根本没感觉到雨水落下,此时听得高阳这般说,伸手接了一滴,皱眉道,「还真是!」 高阳看着近在眼前的烽台,低声问道,「这种天气,怕是不好烽火示警吧,要不等到雨停了再过来?」 坐在前面牛背上的周卫国掐指算了算,摇头道,「等不了啦!再等下去时间就不够用了,每三十里一烽台,从此至长安,总需六十五座烽台接连放火燃烟,此刻已是丑时,等到长安收到示警,估摸着差不多是戌时或者亥时,烽燧士兵再把消息传给长安三省六部的相公们,也需时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6页 「我先前就说过了,不用传给三省六部的相公,只需要让打算去九成宫的人知道即可。」高阳打断周卫国的话,轻声说道,「我九哥四月十五就要去九成宫,自贞观十年他得了新任命之后,每天晚上都会去烽台,只要他知道了突厥人意图谋反的消息,九成宫里的圣人也就知道了。」 周卫国疑惑道,「你九哥是南衙十六卫府兵?」 高阳歪了歪脑袋,「差不多吧,他是管右武侯的……」 「你九哥还是从六品的旅帅?」周卫国盘算着高阳九哥可能担任的官职,吃惊道,「可以啊,人不可貌相,没想到阳子兄弟你家还有人这般能耐,失敬失敬!」 高阳长长地呃了一声,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张牧川重重咳嗽了几下,笑着说道,「甭管他九哥是什么官职,反正只要能帮我们把消息传给九成宫就行了……这样算来,我们这边反而不能再耽搁,须得抓紧时间点燃烽火了,最好是你九哥还在烽台上时,便将消息传到了长安那边。」 周卫国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身后,压低声音道,「事不宜迟,说干就干……那突厥狼崽子应该跟上来了吧?」 张牧川侧着耳朵听了听,忽地面色骤变,眼皮狂跳道,「不对劲!突厥人好像赶在了我们前面,居然打开了烽台左侧大门!」 「什么!」高阳和周卫国同时惊唿一声。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他们若是在前面,先一步与烽燧士兵交流,便能早做准备,从容应对突厥狼卫的攻击,但现在别人跑在了前头,攻守之势异也,他们成了被动的一方,很可能落入对方布置的陷阱。 烽台说大不大,说小也不是很小。 台高五丈,底部三丈见方,自下而上收缩,顶部阔一丈,整体类似于下宽顶窄的圆柱,内部空间并不狭窄,有很多可以突然袭击之地。 周卫国心里不由地打起了退堂鼓,他平素连与人打架都不曾有过,甚至每次跟自家娘子在床榻上互搏都是他处于下风,现在可能要面对一名以兇狠狡猾着称的突厥狼卫攻击,那不是等于自己把脑袋伸过去,让别人砍着玩吗! 张牧川看出了周卫国心里的忧虑,身子前倾,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不怕不怕,有我在呢,你们俩实在不敢进去,那就待在外面好了,我一个人进去跟那混帐玩狸猫捉硕鼠的游戏!」 周卫国本想点头应下,但细细一想,觉得还是不妥,万一那突厥狼卫趁着张牧川离开了,突然跳出来砍杀他和这位细皮嫩肉的使团僕从怎么办,速即摇了摇头,正气凌然道,「今畏缩亦死,迎面痛击亦死……等死,死战可乎!」 高阳却是不同,闻言立马跳下了牛车,撒丫子跑到旁边野林里躲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对着张牧川眨了眨,「我在这儿帮你找些野菜野果,等你把灶台烧热了,我再上来给你做点热乎的吃食暖胃。」 张牧川摇着头笑了笑,他当然知道高阳这话只是逃遁的藉口,当即让周卫国停了牛车,一步跨了下去,取下障刀扔给周卫国,轻声说道,「这刀适合近身攻防,若是那狼卫绕过我突袭你,可用此刀反击!」 周卫国像只鹌鹑样缩着脖子,点了点头,双手紧握障刀,藏在张牧川身后,小心翼翼地靠近烽台。 张牧川瞥了眼身后的周卫国,深吸一口气,摘了腰间的横刀,猫着身子,抬腿迈进烽台左侧大门。 烽台之内,灯火阑珊处。 霍尔多脸上挂着残忍的笑意,一刀割断还在熟睡的老赵咽喉,整个过程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他就像草原牧场周围那些神出鬼没的孤狼,时不时地在羊群里夺走一条生命。 短短半刻钟的时间,霍尔多已经收割了四名烽燧士兵的性命,只剩下顶部值守的高十一和陈麻子还没干掉。 他并不着急,猎杀要有耐心,看着猎物仓皇逃窜,却始终无法改变命运,这样才最是有趣。 霍尔多跟着张牧川三人行了一路,也想了一路,终于在距离烽台只剩数里之遥的地方想通了。 这狡诈如狐的唐人是要放火示警。 那名穿着男装的女子很可能懂得一些突厥语,他与麻里衮在马车上的谈话被对方听了去,扭头告诉了那个曾说他印堂发黑的不良人。 僰道县距离长安千里之遥,若是想要快速将消息传递过去,换作是霍尔多,也只能想到烽火示警这一个法子。 虽然明知唐人是故意引诱自己来此,但倘若真让他们放火示警,那辛苦筹谋许久的计划便成了可笑的飞蛾扑火,长安的叶护贵人必定下场凄凉。 他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于是,霍尔多趁着张牧川几人和烽台顶部那两名士兵挥手吶喊的工夫,悄然熘到了前面,抢先一步进了烽台。 现在他已经成功了一半,只要从悬梯爬上去,杀了顶部的两个烽燧士兵,再破坏掉三个烽烟 灶台,那么唐人放火示警的计划便彻底化为了泡影。 霍尔多想像着张牧川等人辛苦爬上烽台,却发现灶台被毁的表情,嘴角不禁微微上翘,双肩抖动着,险些笑出声来。 便在这时,想向张牧川等人询问具体情况的陈麻子顺着悬梯爬了下来,一转身,正好与躲在阴影里偷笑的霍尔多四目相对。 陈麻子因为心情烦躁,白天黑夜都在喝酒,醉意沉沉,根本没瞧清霍尔多的样貌,打了个酒嗝,双眼迷离道,「老赵,你咋起来了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7页 霍尔多伸出手去,一把将陈麻子搂了过来。 陈麻子被对方搂着脖子,勒得脸面涨红,直说着别闹别闹。 下一个唿吸,悬梯旁侧阴暗处传出颈骨被扭断的声响。 霍尔多穿着陈麻子的衣服走了出来,低垂着脑袋,沿着悬梯爬上烽台顶部。 高十一原本正遥望着下方的牛车,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立刻转了身子,惊奇地盯着来人问道,「陈大哥,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霍尔多没有答话,将脑袋埋得更深了一些,右手按在马刀把柄上,一步步朝着高十一走去。 他嘴角勾着笑意,心里想着,这唐人兵卒真是个呆头鹅,竟连来人是不是同伴都认不出来,死了怕也是个煳涂鬼! 高十一见陈麻子不搭话,瘪了瘪嘴,犹豫着还是开了口,「陈大哥,我有句话在心里憋了很久了……」 霍尔多怔了怔,面色怪异地想道,莫非这呆头鹅士兵有特殊的癖好?那自己等下割对方脖子的时候要不要离得远一点,万一不小心被传染了可如何是好?他早听草原的乌答有说过,大唐男子大多有古怪的癖好,这种癖好自武德发展至今,已经出现了人传人的现象,若是草原的勇士与之接触,很可能也会染上那种癖好。 想到此处,他狼躯一震,打了个哆嗦。 高十一心存愧疚,不敢去看「陈麻子」,咳了两声,继续道,「昨日我骗了你,对不起……你的孩子很好,不会被饿死,至少今年不会,桑娘也没有被村里的恶霸欺负,因为你在这边参军的关系,她沾了光,做漂妇的工钱涨了些许……」 霍尔多顿时愣在了原地,合着是自己想多了啊! 他嘆了口气,缓缓抽出马刀,快步走到高十一面前,用蹩脚的唐人官话说道,「没关系的,你的同伴已经不会愤怒了,也不能再怨恨你了……你作的孽,我帮你消了,接下来就该你帮帮我!」 说着,霍尔多突地挥出了马刀! 但想像中鲜血四溅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高十一仍旧立在那里,左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根木棍,挡住了寒光闪闪的马刀。 霍尔多双眼一眯,偏了偏脑袋,盯着高十一右手上那把调好了角度的寸弩,「你早就发现我不是你的同伴了?」 高十一哼了一声,「陈麻子身上不会有马刀……而且你的脸上没有麻子!」 第三十四章 矢在弦上。 高十一毫不犹豫地扣动了弩机,朝着霍尔多的面门射出一箭。 刀还在棍上。 霍尔多刚才那一刀噼得非常狠,致使马刀的刀刃嵌进了木棍中,一时无法拔出,只得一面侧身躲闪,险险地避开箭矢,一面抬脚踢在木棍上,奋力拔出马刀,连退数步,拉开与高十一的距离。 高十一稳住身形,又连发了两箭,然后提着棍子攻了上去,急速扎出十数下,转身抛棍,换手接住木棍另一端,直戳向前。 霍尔多匆忙应对,胸口挨了好几记棍子,强忍着疼痛,龇牙咧嘴道,「唐人,我听说你们有句话叫棍打一大片,为什么你的棍法这么奇怪?」 高十一舞了个棍花,昂首道,「谁跟你说的这是棍法,枪扎一条线,我这是枪法!」 霍尔多看了看右手上的马刀,将其换到了左手上,笑着说道,「唐人,你死定了,居然把底细都抖落了出来……我以前有个牧奴就是在中原耍枪的,陪着我练了许久,你们中原枪法的弱点全都被我掌握了!」 话音一落,霍尔多左手握刀沖了过去,每一刀的力道虽然没有使用右手时那么强劲,但角度刁钻,招招都是针对枪法十三式的薄弱点。 高十一手忙脚乱了一阵,忽地变换了握棍的方式,木棍一挥,逼退霍尔多,接着竖噼,横扫,斜斩,下挑,把棍子抡得唿唿生风。 霍尔多脑袋上起了好几个红包,撮着牙花子道,「唐人,不对吧……你这是枪法?」 高十一喘了几下粗气,悄悄活动着有些酸麻的双手,「是枪法,也是棍法,还是笔法……这是我最近晚上写诗的时候,悟出的一套招式,厉害吧?」 「你会写诗?那你该是个书生,书生怎么会跑到这种偏僻之地参军呢?」霍尔多很不理解,因为在草原上,凡是会识字的,都是高人一等的权贵,哪怕是被抓去的唐人,只要能识字,也会被可汗奉为座上宾。 「孟子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简单地说,就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高十一摆好架势,冷冷地盯着霍尔多,「我已经吃了很多苦了,你该就是那个让我成为人上人的台阶!」 霍尔多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扬起自己狭长的马脸下巴,「唐人,那些话都是你们唐人皇帝欺骗百姓的鬼话,吃得苦中苦,是不会成为人上人的,只会有吃不完的苦!既然你在这里不受重用,何不跟我一起到草原去,我可以保证,绝对会让你过上更好的生活,女人、金子、牛羊……无论你想要多少,王帐的贵人们都会赏赐给你!」 「你可能搞错了一件事!」 高十一挥舞了两下木棍,深吸一口气,寒声道,「我现在是过得不太好,之前到长安投卷被人乱棍打出,来了这里老赵他们欺负我,每次去打酒都要被掌柜的奚落,就连附近的村童有时也会朝我身上扔黄泥巴,呕心沥血写的诗文,结果成就了别人的声名……因为这些事情,我每天夜里都要偷偷发牢骚,圣人一家老小都被我在心里问候了不知道多少遍,但这并不表示我不爱大唐,恰恰相反,我就是因为太爱大唐,所以我才希望能有为它奉献自己才华的一天,我才会对朝廷颁布的某些错误法令感到痛心疾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8页 「爱之深,责之切啊!我爱大唐,我爱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包括欺负我的老赵,以及那些顽童,只因他们都是我的家人,故而我可以容忍他们的恶劣行为,但你们这些突厥狼崽子却是想毁坏我的家园,伤害了我的家人……我怎能不怒髮冲冠,怎能容你!来吧,不要试图用花言巧语矇骗我,今日不是你死,就是你亡!」 霍尔多听着最后一句,总感觉哪里不对,可他对唐话并不精通,说不出哪里不对,只得皱了皱眉,「唐人,你真虚伪,说这些话虚伪,先前明知我不是你的同伴,却在那里忏悔,也是虚伪……你这样虚伪的人,难怪会受欺负,这是你应得的,被我杀死也是你应得的!」 说完这句,霍尔多提着马刀,抢先发起了攻击。 高十一举棍齐眉,挡下兇勐的一刀,咬牙与霍尔多拼着力气,「突厥狼崽子,你说错了,我刚才的忏悔是诚心诚意的……你穿着陈麻子的衣袍,说明他已经被你干掉了,你的身上便沾着他的冤魂,对着这衣袍忏悔,相当于对着陈麻子忏悔,大差不差!」 霍尔多狞笑着下压马刀,「唐人,你太蠢笨了,本来力气就不够,还敢在与我比拼时分心解释,简直自取灭亡!」 高十一不服气地梗着脖子,涨红了脸道,「你方才不也分心解释了,在我们戎州有句俗谚,坏人大都死于话多……你的话就挺多!」 霍尔多一愣,不再多言,也不再与高十一慢慢比拼力气,退了半步,紧闭着嘴巴,表情狰狞地握着马刀,一下又一下地噼砍着。 高十一左躲右闪,顽强地与霍尔多搏杀,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体力渐渐不支,身上呃伤口也就慢慢多了起来。 汗水,雨水,血水,三者混合在一起,自衣袍的边角滴在地上,聚成一滩,随后透过是石砖的缝隙,从烽台顶部一颗颗地掉落下去。 恰好有一滴落在了正查验老赵四人尸体的张牧川的肩膀上。 张牧川侧脸看向肩膀,微微皱起眉头,抬头望了望烽台顶部,低声对身后缩头缩脑的周卫国说道,「那匹孤狼在上面,你先不要跟着我一起上去,等我与他酣战一处再行动……若我能解决他,自然会放火,若我无法解决他,你便偷偷熘到灶台点燃烽火,然后立刻逃走,明白了吗?」 周卫国木然地点了点头。 情况危急,张牧川不敢耽搁,唿出一口浊气,贴着墙壁缓缓而上,路过烧水炉子时,忽地瞥见了烧毁一半的木牌,盯着上面的墨字看了片刻,伸手将其捡了出来,扔进装着水的木盆中,这才继续前行,走到悬梯处,又发现了陈麻子的尸体,粗略查验一番后,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这麻子,竟在脖子被人拗断前,便先一步见了阎王! 他忽然想起了碧青坊东家的尸体,心中有了某种推断,嘴角不禁勾起了一抹浅淡的笑意。 便在这时,烽台顶部传来一声痛唿! 张牧川当即收拾心情,迅速攀上悬梯,三两下便跃到了烽台顶部,看着被霍尔多压在身下用马刀刺穿了手掌的高十一,高喊一声,「左偏一寸三分!」 高十一闻言立刻挣扎着扭动身子,往左侧挪了一寸三分。 就在霍尔多诧异地回头望向张牧川时,一柄横刀裂风摧雨,割开了漆黑的夜色,穿透了霍尔多的胸膛,刀尖擦着高十一的腋窝刺进地面。 啪嗒啪嗒。 鲜血顺着刀身不停地淌了下来。 霍尔多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膛,强提一口气,撑起了身子,拎着马刀,面向张牧川,愤怒地喊了一句突厥话,而后朝着张牧川跑了过去。 张牧川平静地看着霍尔多冲向自己,扭动几下脖子,右脚一扭,躲开霍尔多拼尽全力的一刀,弯了弯腰,旋转半圈,抽出了插在霍尔多胸膛上的横刀,随即挽了个刀花,在滑步向前的同时,横刀一割。 下一个瞬间,霍尔多停了下来,他的脖子上忽然浮现出一圈血线,奇怪的是,鲜血并没有哗啦啦流出来。 他很好奇,想回身问一问那个不良人这是什么刀法,但一扭头,自己的脑袋却掉了下去。 张牧川捡起霍尔多的脑袋,瘪了瘪嘴道,「我都说了,你印堂发黑,不日将有血光之灾,为何不信呢!瞧瞧,这不是应验了吗……」 刚刚爬起来的高十一听了这话,不由地愣了愣,心中暗暗警醒,下次若是有人说自己印堂发黑,一定要捨得掏银子,破财消灾,什么都没有小命重要。 张牧川瞟了一下高十一,随手将霍尔多的脑袋扔了过去,扫视四周的打斗痕迹,淡淡道,「你这棍法不错啊,跟谁学的啊?」 高十一面色发白地接住霍尔多的脑袋,不知该是扔在地上,还是继续捧着,侷促道,「不是棍法,是我自创的枪法,也是笔法……我是读书人!」 「读书人?」张牧川有些意外地看了看高十一,拱手道,「有礼有礼!在下不良人张牧川,还未请教读书人兄弟贵姓?」 「在下渤海高氏,高侃……家中排行十一,你叫我高十一也行!」高十一忍着手上的剧痛,回了一礼。 张牧川抠了抠鼻子,「有趣,还能这么介绍自己,那要是你父亲再多生几个儿子,你得重新换个称唿,改叫高三十五,高三十六?」 高十一怔了怔,木讷道,「哪个野彘能生三十五个孩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9页 「圣人啊……」 「大胆!你怎敢侮辱圣人!不过……圣人真有三十五个孩子?」 「据我所知是这样的。」 「哎哎,我守在这烽台,久不闻天下事,竟连圣人有几个孩子也不知晓,惭愧惭愧!」 张牧川咳了两声,一边走向灶台,一边神情严肃地说道,「先把惭愧放一放……高十一兄,时间紧迫,请帮我放两堆火,示警长安!」 第三十五章 贞观十三年四月十四,卯正。 夜雨初歇,旭日东升,天边烧出了一片红云。 晨光熹微中,黄泉山烽台也烧起了两团赤霞。 高十一孤零零地立在烽台之上,一手握着杆三丈高的朱红龙旗,一手扶着墙头,挺直了腰杆,遥望着长安的方向。 朱红龙旗迎风猎猎,他的长袍也迎风猎猎。 瞧见三十里外升起两道滚滚狼烟之后,高十一扭头看向烽台下的张牧川,喊了一声,「张兄,狼烟已起,你可安心离去了!」 在牛车上苦等许久的张牧川长舒一口气,对着烽台上的高十一抱拳道,「多谢!高十一兄,今日匆忙,改天有机会我再请你痛饮一番……」 高十一立即问道,「哪一天?」 张牧川面色一僵,呵呵笑道,「若有一日你我都在长安了,或者哪一天我再来黄泉山,便请你痛快地喝一顿!」 高十一点点头,平静地说道,「我记下了。」 张牧川望着高十一的身影,犹豫片刻,还是问道,「高十一,你昨日可曾去过僰道县碧青坊?」 高十一愣了愣,疑惑道,「那是何处?」 张牧川接着又问了一句,「那你昨日可曾去过僰道县坊市?」 高十一摇了摇头,「我昨日只去过七里之外的白家酒肆,帮老赵打了一壶五谷酒,然后去了野林子採摘了些许荔枝和长着青霉的酸果……说起老赵,我这心里愧疚得很,本来答应他今日再去白家酒肆帮他打一壶五谷酒的,不曾想他却没机会再喝了。哎哎,早知如此,我该让他守够时辰再睡的。」 张牧川顿时恍然,碧青坊案子所有的疑团尽皆解开,他轻嘆了一声,「自作孽,不可活……」忽地抬头望向高十一,从牛车上拿起一块烧焦的木牌,大笑着喊了句,「高十一,你诗文写得不错,虽比我差了些许,但已经算得上炉火纯青了,留在这里做个烽燧小兵实在埋没,去陇右吧,去辽东吧,去更广阔的天地吧!你胸中的凌云志终有施展开来的一天!」 说罢,张牧川扬了扬鞭子,抽了老牛屁股一下,载着高阳和周卫国往僰道县方向悠然而去。 高十一看着张牧川的背影,长嘆道,「这位张兄也是个活在梦中的痴儿,祝愿很好,就是不切实际……我到了陇右或者辽东又能怎样呢,没有门路,在哪里都是一样的,难不成我到了陇右就能当行军大总管不成,去辽东更不可能有出头之日,东突厥都被灭了,哪还有我的用武之地啊!」 他一扭头,瞥了眼灶台边上霍尔多的人头,突然想起了什么,摸着下巴,「哎哎!要不还是听张兄的话,到陇右或者辽东闯一闯,上一个没听他话的下场好像有些糟糕呀……」 张牧川此时没有心情关注高十一会怎么想,先前的建议也只是随口一提,熬了一整夜,他现在只想回到馆驿,舒服地沐浴一番,再饱饱地睡上一觉。 怀抱一大捆荔枝的高阳也是疲惫不堪,趴在张牧川的后背上,已经唿唿睡着了。 没了忧虑的周卫国却很兴奋,不停地介绍着沿途的风光,还盛情邀请一起去僰道县坊市吃些朝饔。 张牧川婉言拒绝,在僰道县坊市西北角与周卫国分别,并约定了碧青坊案子的审理时间地点,而后便带着高阳随便找了个官家馆驿,先行入住,打算歇息好了以后再去找杜依艺商讨。 进了馆驿,他一问才知道,这里可以凭使团的符券免费下榻,可惜自己身上不曾带着,只好掏光了身上最后一点银钱要了两间乙等小房,咬咬牙,又从靴子里面倒出几枚大钱,租了个沐桶,顺带把满是血污的衣服交给漂妇,洗干净下午再用。 官家馆驿有个好处,凡是入住者,皆可免费享用一份朝饔。 这里的朝饔与长安或者益州都不相同,除了一大碗干干的面条之外,还有竹叶粑,熏鸡腊鸭也有,只是并无细米,也无羊肉,大概是因为这里七山一水二分田,细米产量不多,酿酒都是掺杂了其他谷类。 瓜果倒是丰富,枇杷、桃子、甜瓜、荔枝堆了满满一大盘子,旁边还有一截去了皮的嫩笋,上面撒了些许井盐。 这待遇已经相当不错,他随口问了一句,若是用使团的符牒下榻,朝饔是否也是这些东西。 侍者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张牧川,反问了一句,给钱和不给钱的能一样对待吗? 张牧川啧啧嘆了两句,甩开腮帮子,狼吞虎咽般地吃了起来。 祭祀了五脏庙之后,这边沐桶也已放好了热汤,侍者往里面洒了几瓣栀子花和红梅,桶底还有一团麻布包裹着的沉香屑,旁边的案几上则是放着一块淡黄色的胰子。 张牧川咕咚一下泡了进去,舒服得长长嗯了一声,他闭着眼,全身放松下来,疲倦之意随着蒸汽升腾而起,丝丝缕缕地从皮肤冒了出去。 他伸手一搓,在前胸和后背搓了许多灰色的垢泥,用热汤一浇,感觉就像脱胎换骨了一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0页 有那么一个瞬间,张牧川暂时忘却了碧青坊案子的砍头期限,忘却了陪同缅氏前去长安的任务,忘却了护送高阳回宫的麻烦,只想就这么躺在沐桶里,如那些搓下来的垢泥一样,随着微漾的热汤荡来荡去。 半日安眠。临近未时,张牧川才爬了起来,他找到漂妇,让其取来自己的衣袍。 漂妇呆了呆,指着晾衣杆叽里哌啦地说着当地土话。 张牧川虽然听不懂,但也明白了漂妇的意思,僰道县临近江边,空气潮湿,上午洗好的衣袍绝不可能在下午就能干透。 正在他与漂妇尴尬地互相对视着,不知该如何解决穿衣问题的时候,高阳捧着一件白袍走了过来,红着脸说道,「这是我闲来无事的时候缝制的,本想往里面填充些暖和的材料,到了长安再送给你,那会儿天气刚好转凉……但之前被那些突厥人都毁掉了,现在你就先凑合着穿吧!」 张牧川接过白色丝袍,穿在身上试了试,发现这白袍虽然缺了只袖子,但出奇地合身,也不讲究太多,索性将另一边的袖子也扯下来,笑着说道,「不错,没了袖子,反倒更加凉快了,适合现在这样的天气。」 高阳看着张牧川穿上自己缝制的衣袍,眼中异彩涟涟,找了个藉口,躲到一边去,偷偷看着张牧川在院子里舞了一阵横刀,目送对方踏步离开馆驿。 与此同时,黄氏酒肆内,周卫国没了晨间的淡定从容,不停地在门口来回踱步,望着人来人往的街巷,嘀咕着,「他该不会是逃了吧……」 旁边的心腹僕从低声说道,「逃了更好,咱们就说他是真兇,直接发个缉捕文书,届时诛杀突厥贼子的功劳是您一人的,谋杀的罪过都是那张牧川的,岂不美哉!」 周卫国瞪了心腹僕从一眼,面色冰寒道,「混帐!我与牧川兄弟可是生死之交……如若再过半个时辰,他还没有来这儿的话,你就去操办此事吧,我出面多少有点不合适!」 心腹僕从嘿嘿笑着,刚想继续说点什么,却瞧见监察御史杜依艺顶着两个黑眼圈走了过来,当即住了嘴。 杜依艺守了一夜的码头,鹅毛都没有逮着一根,心情极差,此时见到周卫国心腹僕从奸笑着,冷哼了一声,「这主人家长得黑,僕从也是一副黑心肠,满肚子坏水,都是该杀千刀的逃奴!」 周卫国冷冷地笑了笑,拱手道,「杜大人,你这脸上是怎么回事啊,莫不是这些日子在我僰道县吃多了竹笋,变成了啮铁兽?」 杜依艺一甩衣袖,又是哼了一声,没有搭理周卫国,跨进酒肆,高声道,「酒博士,给我打三爵酒,外加一盘爆炒兔肉,再下六碗面,两个粗,两个细,一个不放茱萸,一个多放茱萸!」 周卫国跟了上去,双手拢进衣袖里,故作惊奇道,「杜大人,你发财了,居然一个人点这么些,吃得完吗?」 杜依艺斜眼看向周卫国,皱眉道,「我吃不吃得完,跟你有什么关系,咱俩又不熟,你能不能离我远点,看着心烦!你不是市令吗,还不去坊市各大商号审查,当心我回长安之后参你个尸位素餐!」 周卫国对杜依艺的威胁浑不在意,让店小二也给自己端了爵五谷酒来,一面抿着酒,一面淡淡地说道,「我是在这儿等个朋友,并非故意要碍你的眼,如果你实在不想跟我在同一家酒肆里坐着,大可出去重新找个地方,你这一桌的酒菜我自会帮忙付帐,办完事情之后,拿回家去餵狗。」 杜依艺面色一寒,重重地将酒爵放在桌上,「巧了不是,我也在这儿等个朋友,还请周大人挪挪屁股,别影响我与朋友喝酒的心情,你这一爵酒直接挂我帐上,待会一併结算便是!区区一爵酒,能有几个钱,权且当作打发乞儿了!」 周卫国正要再讥讽两句,忽地瞧见张牧川走了进来,歪了歪脑袋道,「不与你闲扯了,我的朋友来了!」 杜依艺也瞥见了张牧川的身影,面无表情地说道,「巧了不是,我的朋友也来了!」 张牧川一踏进酒肆,便瞧见周卫国与杜依艺邻桌相对而坐,微微一笑,绕着手说道,「你们来得挺早啊,凑一桌吧,咱们一边吃喝,一边把碧青坊的命案给结了,公事私事两不误……」 第三十六章 都说爱情里是排斥第三者的,殊不知,友情亦是。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他,尴尬地沉默了良久。 周卫国每朝张牧川这边挪动半分,杜依艺便要往张牧川旁侧挪动一寸,最后三个人竟挤在了一条凳子上。 上菜的店小二瞧见这情景,面色怪异地啧了一声,多嘴说了句,「几位客官,面已经端上来,不用排排坐……那边三条凳子也是黄花梨木做的,同样牢靠!」 杜依艺哼了一声,「我就喜欢坐这儿,挨挨挤挤的,心里踏实,不可以吗?」 周卫国也眯着眼睛瞥了店小二一下,「你们酒肆难道还管客人怎么坐?这是谁定的规矩,依的是哪条坊市律令?把你们掌柜的叫来,我要好好询问一番!奇了怪了,居然在我管理的坊市,有人敢管我坐在哪儿!谁给你们的鹅胆!」 店小二听了这话,顿时大惊,急忙低眉顺眼地赔笑道,「还未请教大人您是……」 「站直了,不用摆出这么低的姿态,我不过是都督府的市令而已,八品小官,不值一提!」 周卫国一边端起酒爵,浅浅地抿着,一边语气平淡地说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1页 店小二听见市令二字,当即吓得趔趄了一下。 杜依艺伸手扶了扶店小二,面色平静地说道,「八品小官,确实不值一提,他若是做过什么枉法的勾当,你尽可与我说来……小声跟你说一句,我乃圣人派遣下来的监察御史,就是专门挑拣他们这些地方官吏错漏的,有我在这里,你不用怕他!」 店小二刚立稳身形,听闻之后浑身一颤,脸色变得比桌上的糯米糰子还要白。 周卫国呵呵笑了一声,「戎州穷山恶水,棚匪奇多,杜大人返回长安之时,要多当心啊!这个世界很公平,你给别人带去了多大的麻烦,日后就会有多少劫难!」 杜依艺面色冰寒地笑着,「一派胡言!若是真按你说的这般,那玄奘这辈子都别想到达西域了,他一意孤行,给多少人带去了麻烦,明明圣人没有应允,但坊间却传出了他是圣人御弟的谣言,害苦了这一路上的馆驿衙差,单单是考虑给他什么规格的待遇,就得愁得整宿睡不着……他这么麻烦的人物,合该歷经个九九八十一难才算公平!最信佛的和尚都没有因果,我这等俗世人在意个鹅毛!横竖一死,了不起我直接一头撞死在你们都督府门前!」 「哎哎!杜兄,撞死在都督府门前的事情缓一缓……」张牧川听得眼皮狂跳,急忙劝道,「咱们今天来这儿是聊案子的,公事为重!不过,我有件事想多嘴问一句,玄奘真不是圣人的御弟,那他怎敢对外如此宣称?」 不等杜依艺开口回答,周卫国抢先说道,「也不是他传的谣言,那玄奘未经圣人允许私自西行,本已经犯了律条,但圣人宽容,不予计较……后来他和高昌的国王麴文泰结拜,因为高昌国王被圣人赐了李姓,所以玄奘便跟人说自己是一位李姓皇帝的御弟,这话很容易引起别人的误解,传来传去,最后就成他是圣人的御弟。」 张牧川顿时恍然,「我还以为这些日子传出圣人意欲灭了高昌,只是出于高昌多番挑衅的缘故,没想到这里面还有一层……我就说嘛,以前也有小国挑衅,圣人大多是谴责,或者狠狠谴责而已,从未传出要灭了谁的言论!」 杜依艺端起酒爵,痛快地灌了一大口,「我大唐兵马强盛,怎会一味谴责,该出手时就出手,如此才会四海臣服,光靠一张嘴谴责,哪能谴责出个威严鼎盛的国家!」 周卫国一点头,难得地贊同杜依艺的观点,举起酒爵,「此言有理!来,来,敬这千古明君!」 杜依艺摇摇头,握着酒爵与周卫国的酒爵轻轻一碰,「敬这煌煌盛世!」 张牧川却是嘆息一声,饮了口酒,「该是敬这天下苍生……哎哎,不说这些,咱们还是回归正题,今天只聊案子,不谈国事!」 周卫国扭头瞟了呆立一旁的店小二,轻咳了两声,「你还跟这儿杵着干嘛,没听见我们要谈案子了吗?」 店小二登时惊醒,慌忙告罪一声,转身欲走。 张牧川却是伸手将其拦了下来,笑着说道,「你就在旁边听着,左右现在这里也没几个客人,若我们有什么需要,你也不必来回奔忙。」 店小二讷讷地问道,「这不合适吧?」 周卫国侧脸看向张牧川,皱眉道,「这确实有些不合适啊!」 张牧川左右摇晃两下脑袋,盯着店小二脚上的麻履,「很合适,他站在旁边,我会比较安心一点!」 「守墨觉得安心便可,废话少说,咱们直接开始吧……」杜依艺挥了挥手,让店小二立在旁侧,轻声说道。 张牧川用手指轻点几下桌面,「不急,人还没到齐呢!」 周卫国疑惑道,「你还约了其他人?」 便在这时,李姓胡商牵着孩子走了进来,热情地朝着张牧川和杜依艺打了个招唿,在紧挨杜依艺的位置坐了下来,看着一桌子的酒菜,嘿嘿笑道,「今天这一餐还算可以,杜大人是知道我要来?」 杜依艺表情诚恳地答道,「没错,我回到馆驿,听说守墨约我在酒肆商谈案子,便知你也要过来,毕竟审案怎能没有证人,不像某些人,蠢笨如走地鸡,还问守墨是否约了其他人……我想着既然你要来这边,必定吃不惯豆腐,所以点了这么些酒菜,省得浪费银钱。」 李姓胡商嘿嘿地笑了笑,一面点头说着不错不错,一面盘算着这些酒菜加上之前的能换来杜家子孙多少首诗文。 「一桌子酒菜还要别人付钱,真是抠搜,不过细想也对,监察御史这称谓听上去挺厉害的,但俸银却少得可怜,若是如此挥霍一顿,说不得家中的孩童要饿死!」周卫国浅浅舔了一口酒,揶揄道。 杜依艺恼羞成怒,「看不起谁!我杜家虽不是什么豪族世家,但多少有些积累,怎会有饿死的孩子!更何况,我还没成亲呢!」 张牧川一阵头大,立刻举爵安抚杜依艺一番,直说周卫国方才的话不过是戏言,而后望了望酒肆门口,迅速转移话题,「哎哎,现在就差五斗老先生了,人齐了就可以开始断案……」 「在呢!在呢!」桌子底下忽然传来几声嘟囔。 张牧川弯腰歪头,盯着桌底抱着酒罈子的王绩,又好气又好笑,「东皋子,你何时钻到这桌子底下的?」 王绩打了个酒嗝,慢吞吞地从桌底爬了出来,坐在张牧川的对面,懒懒地说道,「我昨晚就在这儿了,一直就没挪过屁股……主要是我喝遍了僰道县的酒,还是觉得这一家酒肆最有滋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2页 张牧川无奈地笑了笑,清了清嗓子,「现在除了那个碧青坊东家的朋友,昨日去过碧青坊的人都已在场了,我先说一说这案子的性质……经过我这两日的调查,可以断定这案子属于谋杀的范畴,诸位没有异议吧?」 其余几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且先不提悬樑的妻子,那碧青坊东家早上还活蹦乱跳,不可能无来由地就死掉,这显然是谋杀。 张牧川接着讲述了一下碧青坊东家夫妇尸体的情况,又让李姓胡商重新讲了一遍昨日的所见所闻,随后微微笑道,「大家心中可有答案了?」 周卫国摸着下巴,「妻子杀了丈夫,最后再悬樑自尽?这样结案也不是不可以……」 「守墨既然特地召集大家再次商讨,说明事情肯定不会这么简单!」杜依艺撇了撇嘴,偏着脑袋说道,「他有意将那碧青坊东家的朋友排除在外,是否表明那人便是此案的真兇?毕竟最先发现尸体的就是那人,很可能是他做了什么手脚,把案发之地布置成了现在的模样!」 李姓胡商皱了皱眉,「不会吧,我看那人长得挺老实的,不像是能干出这等恶事的人啊,而且我听闻他与碧青坊东家关系很好,近日也无纠纷,没有杀人的理由啊!」 张牧川饮了一口酒,淡淡地说道,「兇手当然不是那碧青坊东家的朋友,我与东皋子到达碧青坊时,恰巧那人跑了出来,他慌张失措的样子并不是假装出来,确实是受到了巨大惊吓之后的反应,而且若他是真兇,不应该大唿小叫,还跑去县衙报官,而是隐匿踪迹,消灭证据。」 杜依艺拧着眉毛问道,「倘如兇手不是那碧青坊东家的朋友,厢房断裂的门闩该怎么解释,莫非真是他们夫妻二人起了争吵,一时激愤动了杀心?」 「当然不是……」酒醉的王绩忽然道,「我虽然没看过厢房里面的情形,但从厅堂柜檯的那些摆件来判断,他们夫妻二人的感情很好,关系很平等,帐册边角还有记录彼此生辰该买些什么礼物的文字。」 张牧川惊奇地看了看王绩,「没想到东皋子你居然观察得这般细緻!」 王绩抬了抬眉毛,「我是爱喝酒,但并不代表我就是醉的,更不代表我什么都看不清。」 周卫国砸吧两下嘴巴,「既不是夫妻之间起了争端,愤而杀人,也不是朋友起了杀心,那兇手会是谁呢?」 张牧川忽地扭头看了旁边的店小二一眼,唇角微微上翘道,「兇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杀死碧青坊夫妇二人的便是这位店小二!」 第三十七章 这一结论让众人都呆住了。 店小二神色慌张地退后两步,结结巴巴道,「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 张牧川冷笑一声,「别装了,你一开始便露出了破绽,此时再想否认已经来不及了。」 店小二抬头看向张牧川,皱眉问道,「什么破绽?」 「可还记得昨日我与缅氏使团在这儿吃喝时,你说过什么吗?」 「大约记得一些……无外乎是介绍菜名,推荐新出菜式之类的,有何特别?」 「看来你已经忘了,那我便提醒你一下,昨日你说因为你家掌柜的与姚氏酒坊主人是好友,所以五谷杂粮酒在你们酒肆卖得最多……」 「这话有什么问题?」 「我刚才来这儿的途中,去了一趟姚氏酒坊,以买酒的名义,简单与姚氏酒坊的东家聊了几句,他告诉我近年来採买五谷杂粮酒的人很多,他们已经开始限制每人採买的数量,收回了渠道上的五谷杂粮酒,改为独家经营,根本就没有酒肆在他那里大批量採买。」 「可能是我记错了,我们这儿五谷杂粮酒不是从姚氏酒坊採买的,或许我们掌柜的之前就囤积了许多姚子雪曲……不管是哪种情况,都跟碧青坊的命案没什么关系吧,他们家卖的可是荔枝青,并非五谷杂粮酒!」 张牧川端着酒爵,轻轻晃了晃爵中酒水,「不!他们也卖五谷杂粮酒,只是碍于颜面,没有明目张胆地售卖假的姚子雪曲,仅向几家酒肆供给而已,其中便有你们黄氏酒肆……而你们掌柜的担心姚氏酒坊知道了这事之后来找麻烦,所以让你只对外地商旅推荐,大部分的五谷杂粮酒都转手卖给了僰道县郊外的小酒肆,比如距离黄泉山七里左右的白家酒肆。这之间的联络交易都是你在操办,因此你的麻履底部会有两种不同的泥土,一种是在僰道县郊外沾染的,一种来自碧青坊后院。」 周卫国闻言立刻起身,命心腹僕从脱下店小二的麻履,拿在手里细细一瞧,果然发现麻履底部有两种泥土,面色一冷,「在我眼皮子底下,竟敢售卖假酒?」 店小二当即跪下磕头,「大人!这都是掌柜的主意,我只是个跑腿的……」 张牧川哼了两声,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一个跑腿的,竟敢向碧青坊东家讨要好处,也是嚣张!不仅如此,你还从经常在白家酒肆沽酒的高十一那里骗了不少诗文,然后让碧青坊夫妇做成诗册,随着五谷杂粮酒一起销往外地,并摘取了诗册里的部分句子贴在酒罈上,换了个文雅的酒名,再掺杂些许荔枝青,两种酒混合一起,既能帮碧青坊销了存货,又能提高售价,还挣得了五尺先生的雅名!」 旁边的杜依艺听了这话,高抬八字眉,愤怒道,「酒是假冒的,诗文也是假冒的……无耻!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3页 店小二面色煞白地狡辩道,「你这是诬陷……我是帮掌柜的卖过假酒,但绝对没有骗取他人诗文,我只是个酒博士,要那些虚名做什么!」 「当然是想自己捞够本钱,然后去其他地方再开一家假的黄氏酒肆!」张牧川斜眼看向店小二,淡淡地说道,「昨日你在说这家酒肆只是黄氏酒肆分肆的时候,尤其讲起你家掌柜也姓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这是一种对于轻蔑的表现,你觉得自己也行,掌柜的没什么了不起,只要你攒够了银钱,有了声名,大可在别的地方新开一家,到时候慕名而来的客人源源不绝,远超这里的黄氏酒肆!」 店小二陡然被人说中了心事,震惊得不知该如何辩驳。 「但碧青坊东家妻子却是厌烦了这种欺世盗名的行为,总是劝说自己夫君不要在继续与你做买卖……」张牧川饮了一口酒,继续道,「这也就引发了他们夫妻之间的争吵,特别是昨日,妻子竟然以死相胁,碧青坊东家无奈之下只好请你过去一趟,商讨做完最后一单便收手的事情。」 「已经习惯了挣这种容易银钱的你怎会愿意,不过你并没有当即发作,而是偷偷在碧青坊东家的茶叶里放了些其他的东西,等到突厥人去酒肆找你的时候,你便改了交易方式,让突厥人直接去碧青坊取货……那突厥人是狼卫,执行任务时绝不会饮酒,故而碧青坊东家只能以茶相待。」 说到此处,张牧川从怀里取出一枚长满青霉的野果,解释着,「而那茶里掺杂了这种青霉,单独饮下没什么问题,可若是继续饮酒,便会中毒,初时面色潮红,头痛噁心,似乎与醉酒过多无异,但接下来便会胸闷心悸,唿吸困难,甚至死亡!」 「碧青坊东家打发走了突厥人,接待完最后一拨客人,然后与妻子又大吵了一架,吵着吵着突感不适,后腰不小心撞在了桌角,随即便倒在墙边,他的妻子见状上前查看,发现夫君已然死亡,误认为是自己造成的,悲痛欲绝,本想殉情陪葬,可在翻看亡夫那些诗册时,瞧见了你在茶叶里做的手脚,想去报官,一扭头却看到你从窗户爬了进来,当即厉声质问……你担心事发,便将其活活掐死,并伪造成碧青坊东家妻子悬樑自尽的假象,最后翻窗而出,逃离碧青坊。」 「你那麻履底部的泥土不只是代表你去过碧青坊,还表明了你是兇手,因为在碧青坊厢房里的鞋印里,就有带着两种泥土的麻履印迹……如若你是以正常路径走进碧青坊的,麻履底部绝不会沾上后院的泥土,也不会在厢房里留下带有后院泥土的印迹。」 「再者,碧青坊东家妻子脖子上的勒痕下面有些许掐印,以及房梁之上的掌印,茶叶罐子上沾着房梁灰尘的指印……这些都可以作为你是兇手的铁证!」 一口气讲完,他又用手指蘸了蘸酒水,在桌上写下烧焦木牌上的半首诗文,摸出从碧青坊厢房里寻到的诗册,随意地扔在店小二身上,「桌上这半首诗文是我从黄泉山烽台得来的,与这诗册里第二十八首完全相同!如果你还想强辩,我可以把高十一请来,与你对质!」 「老李和碧青坊东家的朋友都没有说谎,他们只是在你的设计之下,看到了真相的一角,被你利用罢了!但天理昭彰,你做得越多,就错得越多,越想掩盖什么,就越会暴露什么!比如你昨日一个劲儿向我推荐全竹宴,恰恰暴露了你想要毁灭的罪证……全竹宴里面有一道竹菌,若你将剩余的青霉加在里面,确实很难察觉,只要分量控制得当,也不会引起客人不适。」 张牧川站起身来,盯着跪坐在地上的店小二,寒声道,「现在铁证如山,你这欺世盗名的恶贼还有何话可说?」 「我只是想多挣些银钱而已……」店小二浑身轻颤,低垂着脑袋,满脸颓丧,「凭什么有的人生来含着金汤匙,凭什么有的人就因为姓黄,便可不花半个铜钱得到一间酒肆,凭什么我这般聪明的人只能做个酒博士!」 「我不服!」 「五谷杂粮酒的秘方是我从姚氏酒坊抄来的,交易的渠道也是我跑出来的,碧青坊只是出了点五谷杂粮酿酒,就要分走七成!他还说不干就不干,凭什么!那女人也是过分,我本想劝说她不要声张,愿意出钱赔偿,但她却不依,还对我大喊大叫,没有礼貌!」 他忽地抬起头,梗着脖子看向张牧川,攥紧拳头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那些权贵哪一个没做过这种事情,成者王,败者寇!我只是运气差了点,并没有错!在这样的盛世,像我等活在泥沼之中的底层,只有不择手段,才有可能翻过高山!你可以说我是恶人,但不能称我为贼!我靠的是自己这双手拼搏!」 杜依艺实在听不下去了,一拍桌子,「强词夺理!荒谬至极!你想要改变命运,就得盗取别人诗名,就得谋害他人性命?我也想帮碧青坊东家夫妇问你一句凭什么!我也想帮守墨说的那位高十一向你讨个公道!你夺了别人性命,偷了别人声名,还不是贼!」 店小二面色微变,却依旧挺直了嵴背,显然并没有被杜依艺说服。 张牧川嘆了口气,「算了,杜兄……这种人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们遭遇挫折困苦,只会埋怨周遭的人,只会埋怨世道,从不会在自己的身上寻找原因,你我不必多费口舌,大唐有律法,一切依律法而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4页 不等杜依艺开口,周卫国抢先站了起来,吩咐心腹僕从将店小二绑上,对着张牧川拱手道,「张兄,既然兇手已经认罪,我这就将其带回都督府復命了,这毕竟是我僰道县的案子,外人岂能插手……」 说着他又摸出了一份文书,交到张牧川手里,「这是我上午书写的诛杀突厥逆贼文书,给你抄了一份,有空闲的时候瞅一眼,若觉得哪里不对,可以与我商量,但我不一定修改!公务繁忙,我便先行告辞了,诸位尽情吃喝,这一顿算在我都督府的帐上!」 张牧川接了文书,看着周卫国等人离去,忽地瞥见店小二脸上那如释重负的神情,皱了皱眉,嘀咕一句,「不对劲……」 他细细思索了一番,没觉着自己的推断哪里有错漏,瘪了瘪嘴,不再多想。 便在这时,一只白色的鸽子突地歇落在黄氏酒肆外,歪了歪脑袋,朝张牧川叫着姑姑。 第三十八章 鸽子是从益州飞来的,腿上的竹管里卷着封信件。 张牧川没有立刻打开信件,而是先检查了一下信纸背后有无梅花瓣印记,发现只是普通信纸之后,他长舒了一口气,这才神情懒散地细瞧里面的内容。 字体歪斜扭曲,执笔的人没变,还是不良帅。这一次信件上面的字数很多,巴掌大小的纸张挤满了蚂蚁墨字。 这封信主要传达了两个意思,首先褒奖张牧川在石头大寨的表现,当然不是因为张牧川侦破了案件,而是有人暗中回禀,说高阳公主玩得很开心,那晚喝了个大醉,还跳了胡旋舞。 陪好了公主,到时候任务结束,不管是执行者张牧川,还是总负责人不良帅,都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不良帅大约是想到了自己以后升官发财,迎娶富家小姐的美好日子,所以毫不吝惜称赞之词,信件大半内容都是夸奖。 剩下一小半则是催促张牧川快些把造销做了,依照规定六月三十日之前若没有完成,朝廷便不再接收,还要对延误者进行处罚。 现在已经是四月中旬,张牧川这边做好了造销,不良帅那边还要审核,然后再递交给益州府衙,益州府衙审阅无误,这才汇总往上传递,交与长安三省六部。 时间紧张,过程繁琐,容不得拖延,若是迟了,不仅张牧川这一趟的开支不能报销,连带着不良帅那边垫付的相应费用也打了水漂。 张牧川看完纸条上的内容,在心里回了句知道,然后收起纸条,随手抛飞信鸽,转身回到酒肆,继续与杜依艺等人吃喝。 只是他记挂着造销,又想到黑马老黄背上那已经干瘪的褡裢,吃喝得并不畅快,时不时地嘆息几声。 李姓胡商见张牧川回来之后满脸愁苦,眼珠子滴熘熘一转,「牧川兄弟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你不妨与我说说,都是朋友嘛,就该互相帮衬。」 张牧川欲言又止,只端起酒爵,闷闷地饮了一口。 李姓胡商很自觉地给张牧川又添满一爵,眨了眨眼睛,「兄弟可是缺钱了?」 这一句正中张牧川的心口,他点点头,「没错……我缺的还不是小钱,而是很大一笔数额,你要借我吗?」 天下最伤情谊的,便是开口借钱。 李姓胡商却是浑不在意地笑了笑,似乎早就料到了,「穷家富路,牧川兄弟携美眷出游,一路开销更是繁多,缺钱是正常的……我这人没什么本事,就是钱多,但有个规矩,与人相处,只做买卖,不借银钱。牧川兄弟想要再多银钱都行,但你得拿身上的一件东西来换!」 张牧川愣了愣,没想到这李姓胡商居然也看出来高阳是女儿身,他也没心情解释,只是心里想着你不愿意借就明说,我身上能有什么值钱的宝贝? 李姓胡商像是洞穿了张牧川的心思,索性把话挑明,「我听说昨日都督府给你送了一张符牒,方便你在戎州之内查案缉兇,可有此事?」 「是有这事……但案子已经破了啊,用不着那符牒了。」 「你没用处,不代表其他人没有用处,正所谓汝之蜜糖,彼之砒霜……」 「说反了吧?」 「你懂我意思就行,我这人不喜欢拐弯抹角,直接点……无论你要多少银钱,我都如数拨付,但你得把那张符牒交给我,左右你将要离开戎州,也用不上了,不如让我拿去照顾一下自家生意。」 张牧川立时恍然,原来李姓胡商打的是这主意。 为了不落人口实,都督府给张牧川的符牒级别很高,戎州境内五县二十五乡的税卡、码头等处皆可自由通行,货物无需过所,来往更不必交税,若有麻烦,还可让署吏帮忙解决。 李姓胡商眼光毒辣,消息灵通,昨日听说了张牧川有这符牒之后,当即有了决断,在张牧川再次前往碧青坊的时候,主动站出来举发,为的就是拉近关系,方便讨要这张符牒。 否则,即便他对碧青坊东家的妻子再如何念念不忘,也不会冒险沾染是非。 张牧川本想一口回绝,毕竟把符牒借与他人使用,是要被砍头的,但他转念一想,都督府市令是周卫国,他们此次合作尚算愉快,对方应该不会在符牒上面为难自己。 虽然缅伯高那边确实还有银钱,但到了长安之后,他要调查当年那件案子,需得不少银钱铺路。再加上这一路上还要让高阳吃好玩好,又不可能让缅伯高帮高阳付帐,一切只能自己垫支。倘若因为没钱,使得高阳玩得不开心,办砸了这趟差事,到时候也是死路一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5页 反正都是死,不如多捞点银钱,给喜妹送回去,也算是一种弥补。 李姓胡商察觉出张牧川内心已经动摇,趁热打铁补充了一句,「这样吧,此事你确实要担很大的风险,不论你报出多大的数额,我再加个五百贯!」 张牧川知道对方必然会利用符牒把这多加的银钱也赚回去,但实在没法拒绝,在心中迅速算了算自己这一路可能的开销,以及到了长安后走动关系需要的银钱,张嘴说了个数,「九百七十二贯!」 李姓胡商闻言呆了呆,这数字有零有整,显然是个预算,竟没往上添些,自己做了这么久的买卖,还是头一次遇到这般实在的人,干脆地回了句,「成交!」 张牧川瞧着李姓胡商这般痛快,当即知道自己还是低估了这符牒的价值,也低估了自己脑袋的价值,心中一阵后悔,支支吾吾着,「我……」 李姓胡商完全不给张牧川反悔的机会,快速从怀中取出几张在柜坊存钱的凭据,拍在桌上,「君子一言,死马难追……按照刚才所言,我再给你加五百贯,拢共是一千五百贯,对吧?」 「不对……」张牧川盯着桌上的那几张大额存钱凭据,咽了咽口水,「应该是一千四百七十二贯,你多算了二十八贯。」 李姓胡商顿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自己主动给凑了个整,对方居然又给扣了下来。 张牧川沉吟片刻,将一张数额两百贯凭据退了回去,「可以帮我先换两百贯现钱吗?」 李姓胡商豪爽地应下,「没问题,待会儿我便让人把钱送到你住的馆驿。」 「这每次在柜坊取钱的佣金费用,应该是你这边出吧?」张牧川又追问了一句。 李姓胡商听了这话有些发懵,心道取钱要支付的佣金加起来都没有一百个铜钱,你二十八贯零头不要,在这里与我纠结这一百个铜钱? 他咧了咧嘴,端起酒爵挡住自己脸上怪异的表情,轻轻吐出两个字,「自然。」 张牧川解决了燃眉之急,双肩一松,这才想起身为监察御史的杜依艺还在旁侧,随即扭头,举起酒爵,对着杜依艺笑了笑,「杜兄,我这事儿……」 杜依艺打了个酒嗝,「刚才有发生什么吗?我喝得太多,已经醉了……守墨,喝了这爵酒,我便要离开僰道县了,若再拖延下去,恐怕赶不上成亲……等你到了长安,估计我已经搬去巩县,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万望珍重!」 张牧川嘆了口气,「有实权的地方官吏与长安的闲职,只要不是傻子都会选择前者,你的决定是对的,砥砺奋进,你我终有山巅相逢之日!待到那时咱们在长安重聚,再邀几位好友,凑满一桌,学个醉酒八仙,吟诗作赋,也是美事!」 杜依艺种种地点了点头,将爵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朝着桌边几人拱了拱手,潇洒离去。 李姓胡商看着杜依艺的背影渐行渐远,忽地想起了什么,从鼓鼓囊囊的怀中取出了一个白石雕像,「牧川兄弟,我帮了你的忙,你也帮我瞅一眼……这道家神仙是谁?」 张牧川瞟了一眼白石雕像,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这东西你是从哪搞来的?」 「上午我在山边一间破烂道观里看见的,那儿要改建为寺庙,这神仙便成了无家可归,我想着昨日五斗先生的话,写诗一途除了多喝酒,还需天赋,所以就把这神仙带了回来,盘算着每日供奉,应该能给子孙增几分天赋……」 「你真是个行商奇才,这买卖都做到神仙身上了!」 「咳咳,这不是买卖,只能算投机取巧……哎哎,你帮我看看,我请回家去还得立个牌子,若是不知道这神仙是谁,那也太尴尬了!」 「这神仙叫李长庚。」 「居然也姓李,真真与我有缘!他是天宫哪路神仙?」 「他是启明殿的太白金星,在天宫的官职不低。」 李姓胡商闻言眼睛一亮,急忙让孩子抱稳白石雕像,匆匆与张牧川、王绩敬了一爵酒,便拿了张牧川的符牒,风风火火赶回家,说是要快些将老神仙安顿妥当,不能怠慢了,期望着老神仙哪天显灵,给李家子孙开开窍,要是转生在李家,那便更好! 张牧川苦笑着摇摇头,暗道这商人果然精明,人家神仙只想受点香火,这胡商却想做人家神仙的祖宗。自己将符牒卖给这种人,也不知是对是错。 王绩瞧着人都走光了,于是放下酒爵,面色一肃,忽然道,「守墨小友,你向那胡商换了这么多银钱,该不是只用作沿途开销吧?」 张牧川一点头,坦然道,「我想在长安办些事情,需要一笔银钱当作敲门砖……」 「可是为了当年那案子?」王绩接着又问了一句。 张牧川担心自己将来要办的事情会牵累王绩,只好闭口不言,沉默以对。 王绩呵呵一笑,「我孑然一身,又半截身子埋土,没什么怕的……你知道我为何始终不愿在朝做官吗?就是看不惯那些蝇营狗苟,就是看不惯那得位不正的皇帝,纵然他做得再好,也清洗不干净玄武门的鲜血!也改变不了他德行有亏的事实!」 张牧川吓了一大跳,急声劝道,「东皋子,这里可是酒肆,人多眼杂,小心说话!」 王绩冷笑道,「我左右没几年活头了,就算被他知道了,又能怎样……守墨小友,既然你要去长安搅动风云,那我这封信应该没有白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6页 说着,他从衣袖里摸出了一封信件,缓缓地放在张牧川手边,「这是我昨夜趴在这桌底写下的……到了长安,你拿着这信去江国公府,会有人帮你的。江国公虽然已经不在了,但他的儿子们还在,我与江国公有些情谊,你可向他们提些请求,但不可太过分……你那件案子发生时,我不在长安,否则必定不会让你含冤而去!贞观三年,我与王静在江国公府作客,也借着酒醉问过几句,但江国公只说木已成舟,让我熄了心思。」 张牧川看着那厚厚的信件,眼眶一热,举起酒爵,轻声说道,「东皋子,你这般赤诚相待,我……我无以回报,便饮了这酒,再赠你一首诗吧!」 王绩登时大惊,趁着张牧川仰头饮酒的工夫,噔噔噔跑了出去,转眼便消失在人海里。 张牧川放下酒爵,发现对面座位空荡荡的,当即弯腰在桌底找了一番,还是没有寻到王绩,只得遗憾地嘆息一声,起身回了馆驿。 就在他离开酒肆之后,一名躲在对面街巷窥视酒肆内情况的僕从慌忙转身,快步来到一间宅院后门,轻轻叩击门板几下。 嘎吱!院门应声而开,一个戴着青铜面具的男子冷冷地看了看那名僕从,而后左右横扫一眼,确认没人跟踪,这才将其拉了进去。 那僕从进了院子,迅速走到一间厢房外,低声说道,「大人,案子已经结了。」 厢房里传出一个男子清寒的声音,「嗯,知道了……明日你去牢里送他一程吧,怎么说你们也合作了这么久,做人不可薄情!」 那僕从当即躬下身子,俯首应诺。 厢房里的男子轻咳两声,示意僕从退下,待到青铜面具回到厢房门前时,忽然说道,「把消息传回长安,然后你就可以去船上准备了,他害得我自断财路,怎么也得回报一下,不能失了礼数啊!」 青铜面具眼底闪过一抹寒芒,轻轻嗯了一声,转身走到院子右侧,将笼中的白鸽尽数放飞,随后挎刀离开宅院,朝着码头所在的方向踏步而行…… 第三十九章 贞观十三年四月十五,这註定是不平凡的一天。 四更的时候,在九成宫外等了一夜的中郎将阿史那结社率,本想趁着晋王李治到行宫拜见皇帝的机会,闯进去杀了皇帝,但终究还是没等来晋王李治,他担心天亮了容易暴露,于是便和已故兄长突利可汗的儿子贺逻鹘带着四十多名狼卫,冲进了九成宫北门,一边杀人,一边放火,企图干掉在九成宫避暑的皇帝李世民。 因为他们都穿着官服,护驾的士兵没有防备,加之突厥狼卫悍不畏死,所以很快就杀到了李世民的寝宫门外。 眼看着大事将成,这时候突然冒出了一名叫孙武开的折冲都尉,领着数十名侯卫拼死抵抗,击碎了阿史那结社率的美梦。 阿史那结社率只能含恨败走,带着剩下的二十余人盗了御马,一路向北疾驰,想要渡过渭水,逃回草原去。 但渭水之上出奇的平静,并无船只。 片刻之后,唐军杀来,阿史那结社率等人只能束手就擒。 这一场刺杀来得很突然,结束得也很突然。 而朝廷对这场刺杀的处理结果同样很让人意外。 李世民又一次展现了自己宽广的胸襟,只是诛杀了阿史那结社率等人,将突利可汗的儿子贺逻鹘流放岭南,并未牵连其他在军中担任职务的突厥人。 只是自此之后,朝廷对待突厥人的态度悄然发生了改变,李世民对晋王李治也更加宠爱,很多人猜测可能是李治提前知道了谋反的消息,然后做了多番布置,不仅成功保护了李世民,还截断了叛贼的去路,其中表现出的谋略和手段,让李世民倍感欣慰。 也有说李治只是因为那天清晨起了大风,这才临时取消了觐见,一切都是偶然罢了。 还有人说阿史那结社率是被人挑拨,心中愤愤不平,所以才会想要刺杀皇帝。 各种传言像瘟疫一样散播开来。 张牧川对这些一无所知,就像他不知道除了烽火示警成功了以外,其他三路在半道遭遇了各种意外,都不曾走出戎州。 他此刻也没心情在乎这些东西,自从上了这艘客船以后,总觉得心烦意乱。 或许是因为那一大堆还等着他处理的造销,或许是因为那匹名叫老黄的黑马从早上开始,就在不停地淌着眼泪。 这马是张牧川当年含冤离开长安时,好友重金买来送他的,至今已有十三个年头,如今寿元将尽,早没了当初的桀骜雄壮。 许多不良人同僚几年之间换过十数匹骏马坐骑,只有张牧川念旧,一直骑着这匹老马四处奔波,马背褡裢里各州府签发的通行马牌都攒了数十块。 张牧川为了带上老黄,还特地多给了船家一贯大钱,想着让老黄能跟自己返还长安。 只是世间不如意十之八九,人生总有遗憾。 老黄估计是走不到长安了。 一念及此,他心里难受得紧,长嘆了一声,打算寄情于工作,于是打开了造销,捏着狼毫管子,正要下笔,忽然想起了昨日周卫国给自己的文书还没有看,此刻客船已经在大江上顺流行驶,便是其中有什么麻烦也沾不到自己身上。 想着,他放下狼毫管子,又把周卫国给他的文书摸了出来,粗粗看了一遍,不禁感嘆小黑脸确实是个做官的好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7页 这卷文书前面平平,只是简单讲述了一下突厥人的阴谋,但后半段内容却十分有内涵。 在周卫国的描述下,党仁弘成了明察秋毫的优秀将领,早就发现了突厥人的阴谋,故而派遣党敬元接近突厥贵族,以身为饵,挖出了突厥人的藏身之地。 周卫国在这段表述里,还用了一个当地的俗谚,叫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接着便是讲述他们如何英勇,如何巧妙设计,引得突厥贼子去了事先布下陷阱的烽台,在烽燧士兵的配合之下,只付出了五人的伤亡代价,便将这一伙兇狠的突厥贼子尽数全歼,可谓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 最后,周卫国还赋诗一首,总结了一下整个事件。 张牧川盯着文书末尾那首短诗,瘪了瘪嘴,「这也能叫诗,都不押韵的……东皋子说得对,作诗这种事还真得看个人天赋,恐怕小黑脸这辈子都没办法达到我这种高度了,可怜,可嘆!」 便在这时,客船忽地剧烈摇晃了两下。 张牧川扭头望了望舷窗外面,知道这是转入江南道西部了。 此处险滩奇多,江中怪石宛若精铁,突兀耸立,错峙江面,两侧群山连绵,有些地方山势险峻,遮住了大半青天,仿佛随时可能倒下来一般。 来往的船只必须要小心翼翼,否则转眼便有倾覆之危。 张牧川少年时曾被父亲带着来此游歷,那会儿他还很是懵懂,总是拉着自己阿耶的衣角,问个不停。 而今物是人非,他心中感慨,遂收起文书,准备出去饮些烈酒,再看一眼这里的风光。 至于那造销……还是再等等,再等一等吧。 张牧川推开木门,一步跨了出去,入眼便瞧见高阳趴在甲板上捧着一本传奇津津有味地翻阅,他走过去瞄了一眼,啧啧两声,「换口味了?你之前不是喜欢侦查案子的故事吗,怎么现在开始看这种烟柳巷的爱情传奇了?」 高阳俏脸一红,捂着书册,撅着嘴说了句,「要你管!走开些,别挡着光!」 张牧川轻笑一声,背着双手,踱步来到船尾,瞧见缅伯高扶着舷墙哇哇地吐着,眉毛一挑,「哟!大人,您还吐着呢?没事没事,吐着吐着就习惯了!」 缅伯高扭头看了看张牧川,本想说点什么,一张嘴,又吐了起来。 张牧川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地跳着脚躲开,直到行至船尾另一边方才松开手,大口大口地唿吸几下,倚着栏杆,收拾心情,认真地观察这艘巨型楼船。 整条楼船长约三十丈,通体漆成了墨黑色,底尖上阔,桅杆粗长,风帆宽大,双桅之间拔起了一座三层彩楼,顶上歇山,四角飞檐,鱼鳞亮瓦在阳光下生着明辉。这种船与出海的船只不同,无需考虑风浪,讲究的就是气派二字。 毕竟,只是在大江上行驶而已,没有人觉得会遇到什么太大的风浪。区区江波,怎能撼动大船? 张牧川也是这般认为的,所以他踏实地将身子靠在了雕栏上,仰头望着两侧的青山,忽而开口吟诵起来。 「大江东去兮……哗啦啦!」 「奔流四海兮欻欻欻!」 他瞟了一眼江边胡乱蹦跳的蛤蟆,念出最后一句,「浇得蛤蟆兮哌哌哌!」 也就在这时,楼船再次剧烈摇晃了几下。 张牧川皱了皱眉,探出脑袋望了一眼江面,心中疑惑更深了几分。 这里并无嶙峋的怪石,怎会突然颠簸? 他并不知道,此时在他头顶的桅杆之上,有一戴着青铜面具的男子正凝视着他。 青铜面具挥了挥手,低声说了些什么。 在其下面的一名头缠罗巾、身披皂褂的船工点了点头,立即挽起索具,灵巧地顺着桅杆滑下甲板。 此人皮肤黝黑,方脸阔鼻,与寻常船工并无不同,他下了桅杆之后,很快便混入了忙碌的人群之中,谨慎地避开了张牧川的视野,径直走到临近高阳的甲板。 甲板上有一个小小的铁把手,他蹲伏下去,抓着把手轻轻一抬,趁着高阳翻转身子的工夫,迅速钻进了方形舱口,沿着一截双排木梯缓缓而下。 楼船的船腹极大,从甲板到船底也如上面的彩楼那般,总共也分为三层,甲下一层是伙房内库,以及船工水手歇息的号房,甲下二层是堆放着粮食和各类杂物的大库,底层则是存储压舱石块的暗房及橹口。 越发靠近底层,光线越弱,空间也越发狭窄。 那船工下到底舱,周围一片黑暗,只得摸出一个火摺子,吹起一点亮光,轻手轻脚地在一片阴湿霉水中趟着。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除非船舶大修,否则一般不会有人愿意跑到这种鬼地方来。 他穿梭在封闭的隔间暗房之中,宛如在某种阴森可怖的勐兽巢穴中行进一样,依稀能瞧见许多巨石残躯趴伏两旁。 约莫过了十个弹指的时间,船工来到了最深处的房间,他咽了咽口水,一点点挪步靠了过去,轻声说道,「大人让说动静太小,问你是不是没吃饭,如果这事儿搞砸了,你就永远烂在这里吧!」 黑暗之中,忽然传出一阵古怪的咔擦咔擦声响,似乎是某人在嘲讽讥笑,又像是谁在啃噬着什么。 船工说完那句话,正要离去,忽地感受到一阵呛鼻的怪味迎面扑来。 一只乌糟糟的手突地从那间房探了出来,勐然掐在了船工的脖子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8页 船工吓了一大跳,慌忙挣脱,跌跌撞撞地逃了上去。 那只手悻悻地缩回了黑暗之中。 下一刻,底层陡然炸开一声轰隆巨响。 楼船又一次剧烈摇晃。 船底咕噜噜冒着气泡,江中的游鱼四蹿,像是被楼船发出的巨响惊动,又像是感知到某种危险临近。 过了一小会儿,江面恢復平静之后,船底下方忽然浮起一道白色人影。 那人满脸苍白,没有半点血色,一头黑髮仿佛水草般在江水中荡漾着。 他原本是闭着眼的,可浮至水面时,却突然睁开了双目,伸出一手搭在了楼船上…… 第四十章 楼船剧变惊动了很多人,旅客们几乎全都涌到了甲板上,没谁在意何时船上多了一个人,或者少了一个人。 不道事有凑巧,天色便在此时忽而晦暗。 江风骤急,两岸猿猴哀啸,飞鸟在众人头顶低回盘旋。 张牧川见此情景,顿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探出半截身子,望了望楼船的吃水线,面色凝重地对那些呆愣的船工们喊了一句,「赶紧去底舱看一看,吃水线越来越深,许是船底漏了!马上将有暴雨,届时江面大涨,搞不好会翻船!」 掌舵的一听,当即惊醒,慌忙派遣十几名船工带着木料和工具到底舱检修。 船上的旅客们听说可能要翻船,登时慌了神,此时楼船行在大江中心,四周并无可供靠岸的地方,如若楼船真的翻了底,他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落入江中餵鱼。 叽叽喳喳之中,有人突然谈论起这一段险滩的坊间传说。 此地名曰失落峡。 大约魏晋时期,有一艘客船行至此处,偶遇一书生被人追杀至江边。 那书生生得俊俏,眉目似野狐,走投无路之下只好跳进江中,费尽辛苦游至船边,乞求船家救他一命。 船家嬉笑着说道,「书生,我可以救你,但你能拿什么回报我呢?」 书生想了想,解下腰间钱囊扔了上去,「船老大,你只要愿意拉我一把,这些便都是你的了!」 船家弯腰捡起钱囊,掂了两下,瘪了瘪嘴,「这点分量,买不了你的性命……书生,你看见我这奢华气派的楼船了吗,它价值千金,单单走一趟便可挣取上百两银子,我若为了救你得罪那些山匪,他日必定要惨遭报復,你这点儿钱,不值得我冒险!」 书生一咬牙,从身上扯下一枚玉佩,扔上船去,「这是我的传家宝,与和氏璧同等质地,自战国传下,至今已有上千年,你可拿去变卖,该是能换来千金!」 船家眼睛一亮,立马将玉佩拾了起来,轻轻擦了擦上面的水渍,又对着玉佩哈了两口气,举起来细细瞧了一会儿,收进怀中,笑着说道,「书生,这玉佩确实价值不菲,抵得上你的性命,但我救了你,那些山匪肯定要来寻我的麻烦,若是一刀把我砍了,我这买卖可就亏大了,要我救你也行,除非你能保证那些山匪以后不会报復我!」 书生登时大怒,可江水湍急,他坚持不了太久,只能哆哆嗦嗦地又从怀里取出了一枚官印,奋力一抛,扔到了甲板上,「我本是蜀中豪族子弟,此次是要去洛阳做官的,只要你救我上去,待到我平安到了洛阳,必然联络家中剷除此间山匪,永绝后患!」 船家看着那官印先是微微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收起官印后,拿起了一根竹竿。 书生以为对方是要拉自己上去,长舒一口气,「快拉我上去吧,这江水冰凉,我实在熬不住了,只要你救了我,那些东西都可以送你……」 「书生,你读书读傻了吧,现在这些东西已经是我的了!」船家狞笑着说了一句,然后举着竹竿,狠狠地戳了书生几下,将其打落水中,而后便命船工们加快行进,迅速驶离了原处。 岂料大船还没驶出失落峡,江面忽然升起了白雾,楼船钻进白雾之中,便再也没出来,谁也不知道楼船在白雾里遭遇了什么,船上的人是否还活着。 从那以后,失落峡每到阴雨天气,就会有鬼哭之音,坊间百姓都说那是书生化成了水鬼,想要报復来往的船只。 尤其到了深夜,有些路过的行人甚至望见过一艘气派的楼船燃着灯火,在白雾漫漫的江中缓缓而行,转眼间又莫名消失。 因而凡是走这条水路的船家都会避免在夜间通行失落峡,哪怕是在前面的险滩临时停靠歇息一晚,也不愿冒险行驶。 当然这些年来也有不信鬼神之说的,但无一例外全都遭遇了不测,即便侥倖逃得一命,回到家中也不敢再提失落峡三个字。 最近的一起不测发生在武德年间。 武德八年,一对兄弟乘坐楼船前往洛阳,他们到达失落峡口时已是傍晚,船家建议在失落峡外歇息一晚再出发,但弟弟心急着赶到洛阳上任,命令船家不可停留,全速穿行失落峡。 船家不敢得罪,只好乖乖照办,捏着一枚从道观求来的符咒,祈愿着不要碰上妖邪。 有时候,你越是害怕什么,偏偏就会碰上什么。 前半夜倒是平静,船家也放松了警惕,开始打起盹来,但到了后半夜,江面忽然起了一阵白雾,让人分不出东南西北。 正当船家想要掉头,逆流返回的时候,楼船后方突兀地漂来了另外一艘楼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9页 那艘楼船建造风格很是古朴,显然不是大唐船舶。 船上灯火辉煌,却没有一个人。 船家想起了那个传说,立时悚然,慌忙命令船工们全力加速,继续朝着原来的方向行进,尽快驶出失落峡。 可他这边刚一加速,后面那艘楼船也陡然加速,始终与他们保持着百步的距离。 江面大雾绵延无尽,瞧不清前途与后路。 当太阳重新升起的时候,江面上空荡荡的,无论是传说中的楼船,还是那对兄弟乘坐的大唐楼船都已经消失不见。 隔了一个月左右,弟弟忽然在洛阳现身,但就像以前那些侥倖逃生者一般,闭口不谈失落峡里面发生的事情。 只是每年四月十五他都会备好黄纸香烛,到失落峡口祭奠。 听到此处,不少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今天恰好便是四月十五。 高阳缩着脖子跑到张牧川身边,粉拳紧握,有些兴奋地说道,「张牧川,你说我们真会碰上水鬼吗?」 张牧川翻了个白眼,「你好像很期待的样子……先不管传说的真假,如果楼船继续下沉,待会儿再起暴雨,那你我都要变成江中冤魂!」 正当高阳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缅伯高忽然面色发白地走了过来,焦急地说道,「牧川兄弟!出大事了!祥瑞被人拐跑了!」 张牧川皱了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缅伯高指了指楼船的甲上一层,「刚才我觉察到这船出了问题,于是便想着回去看看祥瑞,结果刚走到甲上一层,就瞧见祥瑞跟在一个书生屁股后面,我本想追上去,但被人潮挤了出来,等到我再回到甲上一层,却发现祥瑞和那书生都没了踪影。」 高阳闻言拍着手笑了起来,「肯定是水鬼饿了,想吃个烤鹅……」 缅伯高偏了偏脑袋,紧皱眉头问道,「什么水鬼?」 「你没听见刚才那些人讲的失落峡传说吗?」高阳没有答话,而是反问了一句。 缅伯高摇了摇头。 张牧川知道高阳肯定又要添油加醋吓缅伯高,轻咳一声,「没有什么,都是些坊间闲话而已,大人不用在意……还请大人带我去丢失祥瑞的地方,我争取尽快将其寻回!」 缅伯高轻轻嗯了一声,速即转身,带着张牧川来到甲上一层的廊道尽头,指了指拐角处,「就是这里……我最后看见祥瑞的地方就是在这,当时它距离我只有三十三步,以前我不知道珍惜,直到失去它才追悔莫及,如果老天再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一定不会让它被人拐走!」 张牧川没有在意缅伯高的废话,瞟了一眼拐角之后的上下两处木梯,发现下方木梯尽头的门板是上了锁的,料定大鹅肯定不会熘到甲下一层去,于是转头看向通往甲上二层的木梯,轻声问了句,「上面一层找过了吗?」 缅伯高像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找过了!不仅是甲上二层,我连甲上三层也找了一遍,都没发现祥瑞的踪影,也没再看见那名书生……这祥瑞体型肥美,毛羽雪白,任谁拐到手都得小心藏着,估计是很难再寻回来了,除非挨个挨个检查,可咱没那权柄啊!」 张牧川扫视四周,忽地瞥见廊道倒数第二间厢房门前地板上有些许交错着的大鹅脚掌印迹,脑中立刻闪过一道亮光,呵呵笑道,「倒也不用挨个挨个检查,我已经知道祥瑞在哪里了……」 说着,他走到那间厢房门前,轻轻叩击门板,清了清嗓子,「客官!额是船上的杂役,方才楼上有客人不小心毁坏了沐桶,额、额、额来……」 「鹅侬个麻波!讨饭骨头连话都理不清,泥森浓!」 厢房里传来一个男子烦躁的骂声。 缅伯高听不太懂对方的土话,歪着脖子问道,「牧川兄弟,他这说的是啥啊?语气这么激动,莫不是在夸奖我?」 张牧川觉着屋内男子的声音有些熟悉,眨了眨眼睛,「大人,你猜得真准,他就是夸你长得帅,因为你长得太帅了,他不好意思出来,所以还请大人暂时先到一旁等着,待会儿我必定将祥瑞安然带回!」 缅伯高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砸吧两下嘴巴,一边感嘆着自己的英俊,一边转身走上楼船甲上二层。 张牧川待到缅伯高离开之后,咳了一声,再次叩击几下门板,这次不再使用长安土话,而是改用大唐官话,「里面的可是观光?」 门内男子轻咦一声,随即打开了房门,瞧清张牧川样貌后,惊喜道,「守墨大哥?」 张牧川看着眼前一手拎着祥瑞大鹅,一手握着柄六七寸铁刃的瘦弱少年,哈哈笑道,「骆观光还真是你啊!」 第四十一章 易经有云,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 这瘦弱少年正是神童骆宾王,观光是其表字。 学而优则仕,大唐的读书人都很热衷于做官,也都热衷于科举,像王绩那样的人极为稀少,没有什么比端着官家饭碗更令人安心的了。 骆宾王的父母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习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便把这份希望体现在了孩子的名字上面。 因为家乡婺州义乌县距离大海不远,所以还给孩子取了个通俗的小名,叫骆临海。 贞观四年,张牧川追捕一名逃犯到了江南东道,偶然之间与五岁的骆宾王相识。后来那逃犯狗急跳墙,绑了骆宾王想要换些银钱跑路,最后是张牧川击杀了逃犯,成功将骆宾王解救了出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0页 一晃九年过去了,骆宾王已从孩童长成了少年郎,但讲起家乡话时的语调和语速还是那般怪异,听着就像是只大鹅被人掐住了脖子急促唿救一样。 张牧川细细打量了骆宾王一番,目光最后停留在了那只秃了屁股的祥瑞大鹅身上,庆幸自己还好提前支开了缅伯高,否则要是被对方瞧见骆宾王这般对待祥瑞,非得拼命不可,简单地向骆宾王解释几句,伸手抱回了祥瑞大鹅。 骆宾王收起六七寸的铁刃,尴尬地说道,「守墨大哥,真不是我嘴馋想要拐走你们的大鹅,是这大鹅非要跟着我回房间,还主动跳到我的铁釜之中……」 张牧川惊奇地噢了一声,将祥瑞大鹅轻轻地放了下去。 果然下一刻,这祥瑞大鹅似乎忘记了先前的不愉快,竟又朝着骆宾王走了过去,鹅鹅鹅地叫了三声,然后扭着屁股来到骆宾王厢房中央的桌边,振翅一飞,扑稜稜地落入桌上的铁釜之中,歪着脖子看向骆宾王,那意思是快来啊,我都准备好了! 骆宾王耸着肩膀,摊开双手,满脸无辜道,「你看见了吧,真不是我主动的……不知怎么回事,自我七岁作了那首咏鹅之后,这些扁毛畜牲就总喜欢跟着我,鹅鹅鹅地叫个不停,烦死了!」 张牧川啧啧嘆了两声,「怕是这鹅也是个追名逐利之辈,为了被你歌颂一番,甘愿赴死……你那首短诗做得确实不错,真是你七岁所作?」 「那是当然,我们家好歹也是书香门第,不搞弄虚作假那一套……」骆宾王一边邀请张牧川进房坐下,一边将祥瑞大鹅从釜中捞起来扔在地上,淡淡地说道,「在你走后的第二年,我祖父的朋友来家中作客,这种时候父母都要让孩子展示一番,你懂的……那宾客听说了我喜欢读书作诗,便让我以最喜欢的小禽兽为题,写一首短诗,字数不限。」 「所以你就写了咏鹅?」 「那我确实比较喜欢吃烤鹅,烧鹅,还有铁釜炖大鹅……」 「原来如此,也算是歪打正着成就了你神童之名,你写的诗文本来就不错,将来肯定能依靠诗文讨得帝王欢心,平步青云!」张牧川夸赞了两句,转而问道,「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莫非是跟你阿耶一起出游?」 骆宾王摇了摇头,苦着脸道,「我阿耶已经过世了,就在我参加完童子试之后,他太高兴,一下子笑抽了过去,就再没醒过来……我这些年跟着阿娘四处搬家,上月好不容易闲了下来,便跟着朋友到剑南道去游歷了一番。」 张牧川轻轻地拍了拍骆宾王的肩膀,「抱歉,我才知道你父亲已经故去,难怪你比孩童时瘦了不少,真是辛苦……你阿娘为何要频繁搬家,莫非也想学那孟母三迁?恕我直言,现在那些所谓的私塾宅院都是价格虚高,这有如羯鼓传花,鼓声住时,手里捧花的那人必然倒霉!」 骆宾王又摇了摇头,「我们搬家不是学习什么孟母三迁,纯粹就是穷……一开始的时候还能在坊市租个一进的宅院,后来只能租得起廉价的阁楼厢房,再后来便只能搬去郊外,搭一间草屋了。」 张牧川顿时大起恻隐之心,抚了抚骆宾王的嵴背,「这般说来,你岂非原本丰衣足食,无忧无虑,突然就只能吃些糠菜……可怜!可怜!」 这一抚,骆宾王登时又悲从中来,举起衣袖按着眼角,满脸难过地说道,「实不相瞒,我已经好久没尝过荤腥了,原本这次跟着朋友去益州,以为能吃几顿好的,结果他家的日子也不好过,我不忍心他破费,就想着去找父亲的一位朋友接济一下,结果人家门都不让我进……这、这、这回家的银钱还是我卖了衣袍,又给别人写了几幅字才凑齐的,这其中的艰辛,常人难以体会。」 张牧川也垂泪道,「我如何不知……我那没过门的妻子这些年也是飢苦困愁,若非实在不得已,谁想出远门挣这几两碎银!」 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贯大钱,轻轻放在骆宾王手边,「这一贯银钱你先拿着,待得你我要分别之时,我再给你取一些来,现在不给你是因为怀璧其罪,你又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所以暂且只给你些吃喝的钱。」 骆宾王大为感动,急忙推辞,「这如何使得,守墨大哥你也不是什么豪富,还是快收回去吧……」 「无妨!」张牧川摆摆手,「我这一趟办得好,花出去的银钱便都能几倍收回,若是办不好,以后也用不上这些银钱了。」 骆宾王听了这话,轻嘆一声,不再推辞,「还是守墨大哥你仗义,不似那益州的乡绅,忒不讲情面……」 张牧川砸吧两下嘴巴,「确实太没情义,按说益州人大都热情好客,像他这样拒客于门外的实在罕见。」 「可不是吗……我听说那天是他阿翁的生辰,还特意写了幅贺词送进去呢!」 「你写的什么?会不会太复杂了,别人没读懂?」 「不复杂,意思很简单的,概括而言就是四个字,长命百岁!」 「挺好的,那他为什么不给你开门?」 「我事后打听了一下,那天是他阿翁九十九岁的生辰……但我那字写得挺好的啊,极为工整,就算目力不行的老者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张牧川顿时愣了愣,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就在骆宾王唏嘘不已之时,厢房外面忽然嘈杂起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1页 经歷过之前的楼船巨响,张牧川和骆宾王以为又出了什么大事,立刻开门走了出去。 两人循着喧闹声走到廊道另一侧的拐角处,听围观者细说之后,这才知道原来不是楼船出了什么问题,而是旅客之间发生了一点摩擦纠纷。 在最后那次巨响之后,船工们慌忙到底舱检修,终于使得楼船又恢復了平稳。 旅客们得知了这一好消息,便各自返回房间休息,有一富贵公子在途径甲上一层廊道时,与人相撞了一下,等他爬起来后,却发现自己的钱囊不见了。 他立马就想到了刚才碰撞自己的那名白衣青年,于是便让僕从找到了对方,想要讨回自己的钱囊。 可那白衣青年却坚称不曾窃取钱囊,遂两边发生了争吵。 富贵子弟气恼不已,命令僕从们动手教训一下白衣青年,但却被对方一一撂倒,惊惧之下叫来了楼船上负责护卫旅客安全的镖师,与白衣青年对峙着。 随着围观者越来越多,喝骂白衣青年的声音也越来越多。 大部分人其实并不知道实情,只是跟着别人一起喊叫罢了。 张牧川拨开人群,仔细瞅了眼那腰胯大弓、手持方天画戟的白衣青年,皱了皱眉,「钱囊应该不是他偷的。」 旁边的骆宾王好奇道,「守墨大哥是如何看出的?」 张牧川指了指白衣青年手上的老茧,「你仔细观瞧此人双手,老茧遍布,粗糙不堪,明显是个习武之人……他那方天画戟奇重无比,但他拿在手中却很是轻松,说明他力气很大,而贼偷练习的技艺都是精巧活儿,手中老茧的位置完全不同。」 「他嘴唇干裂,面容疲惫,腹部干瘪,至少已经有两三顿没有进食了,如若真是个贼偷,绝不会让自己的肚子饿着,楼船厅堂里摆着那么多水果糕点,他却不曾偷拿半点,说明他是一个有操守的人。这样有操守的习武之人,怎会盗窃他人钱囊呢?」 骆宾王听完张牧川的解释,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眼见着白衣青年被逼得要当众解开衣袍自证清白,他哼了一声,当即就要站出去仗义执言。 张牧川却是摇摇摇头,示意骆宾王稍安勿躁,随后环视四周,忽地瞥见一名杂役打扮的矮个子混在人群中,他之前明明记得对方穿着船工的衣服,此刻突然换了装扮,必定有蹊跷,于是悄悄靠了过去,伸手成爪,勐地扣在矮个子肩膀上,「兄弟,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啊?」 那矮个子扭头看了张牧川一眼,紧皱眉头道,「我不认识你……」他想要转身离开,却发现无法动弹,面色冰寒地吐出一句,「放开,别挡我的道!」 张牧川呵呵一笑,「不好意思,可能是我认错了,你与我一个朋友长得很是相似……」 他一边侧身让开道路,一边松开扣在矮个子肩膀上的手,只是在收手的时候,佯装不小心扯开了对方的衣襟。 下一刻,好几个钱囊从矮个子怀中掉落出来,其中便有富贵子弟的钱囊。 霎时,四周一片譁然。 矮个子见状面色一白,狠狠瞪了张牧川一眼,慌忙逃走。 张牧川冷笑两声,正要拔刀拦下矮个子,突地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裂空轻响,立即停了下来,扭头看去。 只见一支没有箭头的羽箭穿过人群间隙,极速飞行而来,眨眼间便追上了矮个子,精准地扎在了对方的大腿上。 矮个子哎哟一声,扑通一下栽倒在地。 白衣青年缓步走了过来,拾起富贵子弟的钱囊,扔了过去,砸在富贵子弟的身上,轻轻哼了一声,而后转过身子,对着张牧川拱手道,「多谢兄台出手相助,不然今日我薛礼便是跳进大江之中也无法洗清!」 第四十二章 人生最无奈的事情,莫过于在无能为力的年纪,遇见想要报答的人。 薛礼很想请张牧川吃喝一顿,以示感谢,但他囊中空空,着实无可奈何,所以感谢的话也只说了一半,不敢轻易许诺。 张牧川听着薛礼腹部咕叽叫个不停,洒然一笑,互相介绍一番后,主动邀请对方一起到楼船甲上二层的厅堂喝爵浊酒,交个朋友。 薛礼飢肠辘辘,见张牧川态度真诚,也不推辞,便厚着脸皮跟了过去。 张牧川先是把祥瑞大鹅送到缅伯高房间,简单地解释了几句,这才来到甲上二层与骆宾王、薛礼会合,一瞧桌上的酒菜,当即笑了。 骆宾王和薛礼都是落魄之人,平素抠搜惯了,加之这一顿又是张牧川请客,两人皆是不敢胡乱做主,故而直到张牧川回来,桌上竟只摆着一盘船家赠送的炒大豆。 骆宾王本想与薛礼一边吃喝,一边等张牧川回来,奈何对方始终直勾勾地盯着那盘炒大豆,还说什么人不齐,不能动筷,否则便是无礼。 自己堂堂一个读书人,却被一介武夫教育守礼,他顿时也没了吃喝的兴致,与薛礼瞪着大小眼,静静守着那盘炒大豆。 张牧川敏锐地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遂打了个哈哈,「一盘炒大豆可不够咱们三个人分的,我再随意点几道江南名菜,咱痛快吃喝一顿……来来,我先提一爵,咱仨虽江上相逢,又都是他乡之客,但难得志趣相投,观光喜欢作诗,我也喜欢作诗,仁贵你喜欢骑马射箭,我也喜欢舞刀弄枪,真是有缘,我先干为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2页 说着,他端起酒爵,一仰头,咕咚灌了个底朝天。 薛礼看着张牧川喝得如此痛快,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当即也拿起酒爵,遥遥敬了敬张牧川,酣畅地饮了一爵。 骆宾王面色稍缓,也喝光了爵中酒,两颊微微泛起潮红,「痛快!大丈夫就该如此饮酒!别看我年纪比你们小,但这酒量却不一定没你们大……只是家境贫寒,不然也能挣得个五斗少年的美誉!」 张牧川呵呵笑道,「前两日我才与东皋子喝了几顿酒,他都不敢言酒量能超过我,你就不要说大话了!」 骆宾王不服气地撅起嘴巴,「那我们来打个赌如何,比一比谁的酒量更大!」 薛礼皱了皱眉,「不好吧,以大欺小,这不合礼法。」 张牧川摆摆手,「无妨,我与观光向来平辈相交,不分大小,今日船上与你二人偶遇,实在高兴,便放肆玩一回……」他侧脸看向骆宾王,笑着问道,「你想怎么赌?」 骆宾王想了一想,忽然道,「守墨大哥你刚才点了七道菜,咱们就来赌一赌这上菜的顺序如何?我敢打赌,这第一道必定是清蒸白鱼!」 张牧川啧啧两声,「倒是懂得抢占先机……那我便赌第一道菜是干炒河虾!」 薛礼抿了抿嘴唇,拘谨地说了句,「我觉得第一道应该是烤羊腿。」 骆宾王白了薛礼一眼,「谁会第一道菜就上烤羊腿这等大菜,怕是你想吃肉想疯了吧!」 薛礼支支吾吾,急红了脸,也没憋出一句辩解的话。 好在这时候楼船厅堂的僕役端着菜走了过来,化解了尴尬的气氛。 第一道菜果然如骆宾王所言,上的是清蒸白鱼。 张牧川和薛礼干脆地饮了一爵。 骆宾王满脸得意地再开一局,只是这份得意并没有维持多久,在第二轮便猜错了,他气鼓鼓地灌下一爵,又连开三局,结果意外地全都答错了。 薛礼陪着又喝了三爵,从头到尾愣是一道都没猜对,也不知他是真的运气差,还是就单纯想喝酒,每次输的时候都挺高兴的。 反观张牧川除了第一道说错了之外,其余全都猜对,仿佛能预知未来一般。 薛礼直唿神奇,诚恳问道,「牧川兄弟,你为何能猜得如此准确?」 张牧川微微笑道,「并非我猜得准确,实则运用了一点算计……七道菜依次端上桌子,总共有五千零四十种排序,然后根据菜餚的制作繁琐程度先筛选一遍,再观察邻桌上菜的次序,便可大致推断出来。当然了,这里面也有运气的成分,所以我第一道便答错了。」 他转头看向骆宾王,轻声说道,「观光,你须记得以后不要随意与人赌博,这里面都是算计,大多数时候,只有庄家能赢,万不能深陷其中。」 骆宾王不以为意地瘪了一下嘴,「我便是想与人打赌,也没那本钱……待得再游歷几年,我便去长安考个功名,也无时间浪费在赌博上面。」 旁边薛礼嘆了口气,「真羡慕你们读书人,还有科举这一条路子可走,似我这等习武之人苦练二十余年,到头来却是报国无门……我这次本想去松州参军,却被告知名额已满,辗转到了益州,打算凭着一身武艺去混个府衙的差事,可因为没人举荐,终究还是白忙活一场,就连在街边卖艺,都要被巡吏追撵,愣是一文钱没挣到!妻子还在家中翘首盼望我的喜讯,想想真是无颜回去……我今年已有二十五,还是这般一事无成,实在愧对先祖啊!」 张牧川闻言宽慰道,「哎哎!有钱没钱也要回家嘛,两个人在一起就算是饮水也能饱腹……你现在没钱不敢回去,等到有朝一日发达了,又可能因为嫌弃,不想回到那贫寒小家,做人不可太注重所谓的面子。」 薛礼皱眉道,「抛弃糟糠,那不是混帐吗!我薛仁贵绝不可能做出那等丧良心的事情,今生今世只求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若是他日再娶,必定不得善终!」 「哎哎……我只是随口说说,你怎还发起誓言来了!」张牧川摇头笑了笑,举起酒爵,「不谈这些,盛世之下,大家都是满腹牢骚,你别羡慕观光,现在科举亦是不易,如若行卷不顺,他这一肚子的才华也没有施展的机会!喝酒喝酒,一醉解千愁!」 骆宾王和薛礼对视一眼,各自嘆了口气,竟生出些许同病相怜之感。 三人又吃喝了一阵,酒足饭饱之后,张牧川拉着骆宾王和薛礼走到船尾,解了裤子,准备赛一赛谁放出的水龙飞得更远。 薛礼急忙拒绝,直说着此举失了礼法,很是不雅。 骆宾王毕竟还是个少年,撒野这种事以前也没少干,毫不犹豫地脱了裤子,刚放了一半水龙,忽然发现水面上漂浮着什么东西,定睛一瞧,顿时大惊,慌忙提起裤子,指着不远处的江面,「守墨大哥!那里好像有人!」 张牧川循着骆宾王的手指看去,果然瞧见了一个男子漂浮在江面上,因为他以前在大理寺任职时很是繁忙,早就练成了收放自如的本事,速即止了尿意,系好腰带,寻了一根长竿,把那男子拨拉到船边,再让薛礼找了个渔网将其打捞上来。 薛礼气力奇大,三两下便将江中男子拉到了甲板上,看清对方面容之后,惊声道,「居然是他!」 这男子正是先前偷盗富贵子弟钱囊的矮个子,此时他面色灰白,双目淌血,浑身冰凉,已无半点生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3页 三人立时酒醒了大半,尤其是年纪较小的骆宾王,往日里哪曾见过这般恐怖的情景,只瞧了尸体一眼,便觉得胃中翻涌,转身扶着舷墙,哇哇吐了起来。 张牧川深吸一口气,表情陡然一肃,蹲下身子,认真地查看了矮个子尸体一番,发现对方后脖子处有一墨色圆点,额头还有磕碰的痕迹,腹部又鼓胀着,一时也弄不清楚对方的死因,扭头看向薛礼,「去叫船家吧……此人虽是盗贼,但依照大唐律令,罪不至死,他身上有多处致命伤势,显然是为他人所害,兇手就在这艘楼船上,必须要尽快将其找出来!」 薛礼点了点头,转身快步跑向楼船甲上三层的前侧平台,他先前见到船家在那边观察江面情况,此刻应该还没下楼。 张牧川看着薛礼离去,又瞥了一眼还在呕吐的骆宾王,直起身子,抬头望了望天色,发觉并未有暴雨将至的迹象,联想起先前楼船巨响时飞鸟的表现,心中觉得奇怪,莫非自己猜错了? 就在这时,江面忽然腾起白雾,楼船前方的景象立时变得模煳不清。 片刻之后,一艘燃着灯火的古船忽然出现在楼船的后方。 张牧川心中立时生出一种警觉,浑身的寒毛直立而起,当即扭头看向身后。 朦胧中,他似乎瞧见那艘古船上立着一白面书生。 那书生相貌俊俏,眉目狭长,像极了山间野狐。 张牧川记起之前那些旅客谈论过的坊间传说,皱了皱眉,右手悄然摸向了悬在腰间的横刀,忽然道,「观光,你还是童子之身吧?」 骆宾王闻言愣了愣,强行止住呕吐,想要询问张牧川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可他一抬头,也瞧见了那古船上的白面书生,登时惊得说话也有些不利索,「当然……但我刚才已经放出去了一半,这么大一艘邪祟,该是……不够用的吧?」 张牧川轻咳一声,眨了眨眼睛道,「别误会,我其实不相信童子尿驱除邪祟那一套,刚才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骆宾王正要说些什么,忽地瞟见那白面书生冲着自己笑了笑,立时面色一僵,哆哆嗦嗦道,「惨了惨了,好像有谁说过这书生其实是妖狐变的……狐狸也是小禽兽啊!」 第四十三章 世间的烦恼大都源于想太多。 那古船并没有追上楼船,白面书生也没有施展什么移山倒海的恐怖妖法,古船与书生眨眼间全都消失于白雾之中,仿佛从来都不存在一般。 张牧川的脸色却反而变得更难看了一些,他紧紧皱着眉头,缓缓地抽出了横刀。 骆宾王透过捂着眼睛的双手指缝瞄了一下四周的情况,发现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不太可爱的小禽兽并未如设想中那样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顿时长舒一口气,扭头看向张牧川,「守墨大哥,我觉得我们还是先走吧,万一那艘怪船再冒出来……」 「走哪儿去?」张牧川忽然打断骆宾王的话,表情凝重地说道,「观光,你且先看清楚,我们此刻在什么地方!」 骆宾王闻言一愣,侧身指向后面的彩楼,笑着答道,「我们当然是在……」 他刚说了半句,忽地呆住了,身后的彩楼不知何时变了模样,整体由黑色换成了红色,雕栏也改了样式,十分古朴。 更重要的是,原本彩楼只有三层,而现在却变成了四层。 骆宾王一脸疑惑地问道,「奇怪!这不是我们乘坐的楼船!」 「当然不是……」张牧川缓步走向船头,望着前方白雾中的一道朦胧船影,沉声道,「那艘船才是我们乘坐的楼船,贞观七年建造的,由剑南道戎州始发,至江南道越州而止,大唐西江月楼船!」 骆宾王木然地跟着张牧川走到船头,只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讷讷地问了句,「那我们现在是在什么船上面?」 张牧川转过身子,抬手指着身后的朱红小楼,冷冷地说道,「既然我们不在那艘船上,那便只能在……传说中魏晋时期的东流云古船上面!」 骆宾王闻言吓了一大跳,登时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结结巴巴道,「怎么可能!我们刚刚明明站在西江月船尾的,还从大江中捞了一具尸体……」 说起这个,他立马起身跑到船尾,瞧见原本放着矮个子尸体的地方空空如也,就连一滴水渍都没有,瞬时激灵了一下,颤声道,「不可能!这绝不可能……我一定是在做梦!」 正当骆宾王想要扇自己一巴掌,验证是不是在做梦的时候,张牧川提着刀走了过来,但样子与之前有些不同,透着某种古怪。 表情古怪,走路的姿态古怪,手上那把横刀也很古怪。 骆宾王分明记得之前那横刀很干净,可现在却是染满了血污。 他畏畏缩缩地往后退了两步,对着张牧川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守墨大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怎么回事……唔,我想一想,知道了!来,来,你凑近一点,我小声告诉你……」张牧川慢慢靠近骆宾王,微微笑着说道。 骆宾王看着张牧川脸上的笑容,顿时觉得毛骨悚然,在他的眼中,张牧川笑着笑着忽然换了一张脸。 那张脸生得极为俊俏,眉眼狭长,与山中野狐相似。 骆宾王浑身一颤,想要转身逃跑,却发现自己已经在船尾边缘,根本无路可退,他只能强压下心中的恐惧,低头避开那双狐狸眼睛,自顾自地说道,「哎哎,我想起刚才那盘干炒河虾还剩一半,我去把它端回房里,半夜要是饿了还可以用来煮面饼,不能浪费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4页 张牧川看着骆宾王自言自语地往朱红小楼走去,在途迳自己身侧时,他突然冷笑一声,举起了横刀,面无表情地朝着骆宾王噼砍而下,「别装了,我已经看穿了你的小把戏!」 叮! 想像中鲜血淋漓的场面并没有出现,一桿方天画戟挡住了张牧川的横刀。 匆匆通知了船家的薛礼及时返回,拦断了一场悲剧的发生。 张牧川被方天画戟上传来的巨力反震,退了两步,瞬间清醒过来。 骆宾王听见那一声清脆的刀戟碰撞,当即脑中也恢復了清明,眼前景象一变,后方四层朱红小楼又恢復为三层彩楼,张牧川的脸不再是野狐眉目,那把横刀也不再滴血,矮个子的尸体仍旧躺在船尾甲板上面。 「怎么回事?」刚刚醒转过来的骆宾王和薛礼异口同声地问了一句。 张牧川收刀入鞘,扫了一眼楼船四周白茫茫的大雾,半眯着眼睛说道,「情况有些复杂,把尸体带回去,不要在这里逗留太久!」 薛礼一边单手抓起矮个子的尸体,一边轻声继续问道,「你看见什么了,为什么要拿刀砍杀观光小兄弟?」 骆宾王歪了歪脑袋,表示自己也很想知道。 张牧川带着两人快步走入甲上一层的廊道,低声答道,「我看见这艘船变成了魏晋古船,那白面书生化成了观光的样貌,想要对我偷袭……观光,你该是也遇到了差不多的情景吧?」 骆宾王听了这话,顿时松了口气,点点头道,「大差不差,我看到的是你变成了那枉死的白面书生,笑着想要砍死我……咱俩的待遇都一样,看来这狐妖小禽兽并非冲着我来的,还好还好!」 张牧川表情古怪地看了骆宾王一眼,「你要这么说,其实也有不一样的地方,我就没看到那白面书生对我笑,说明人家还是更喜欢你一些。」 骆宾王立时怪叫一声,慌忙跟张牧川和薛礼拱了拱手,直说自己喝多了想先回房休息,也不等二人回话,撒丫子跑进了厢房之中,迅速扑到床榻上面,用被子将全身都遮盖起来,瑟瑟抖动着。 张牧川哑然失笑,摇了摇头,转头对薛礼说道,「你先去甲上二层厅堂等着,我得回房间一趟,跟使团的人交代几句,很快就上来!」 薛礼轻轻嗯了一声,像拎着只鸡仔般提着矮个子的尸体,大步流星地往甲上二层厅堂走去。 张牧川看着薛礼上了木梯,方才转身回到使团所在的雅院。 这雅院包含了四间厢房,一间方便如厕的更衣室,一间会客议事的中堂,甚至还有一个五六丈见方的小院,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整艘楼船总共只有五个这样的雅院,每一间雅院的价格都极为不菲,每日需支付一千五百个大钱,而且不能只住一两日,必须依照全程支付。 缅伯高当然不可能花这么多钱在居住上面,这不符合六诏朴素的价值观,愿意支付乘坐楼船前往鄂州的费用已经是他的极限。 这一切只因高阳突然犯起了公主病,想住的舒服一些,不肯再睡逼仄的普通厢房。 无奈之下,张牧川只好自掏腰包租了甲上一层的雅院,对使团的人谎称自己与船家是老相识,此间雅院算是免费赠送的。 缅伯高当时脸上笑开了花,而张牧川的心里却在滴血,但想到只要高阳开心了,往后这些损失能找补回来,内心又稍稍宽慰了几分。 加之他想带上那黑马,寻常厢房根本不可能让船家帮忙安置,只能租住雅院,别人才会看在钱的份上答应下来。 张牧川回到雅院,先是去看了看还在淌着眼泪的老黄,往槽子里添了几把草料,惟愿这老马能在最后的时光里吃好你喝好,也不枉他们相伴一场。 他收拾好心情,快步来到中堂,刚跨进去就看见高阳坐在桌子对面,正捧着一本花街柳巷的爱情传奇看得入迷,手边放着一盘馓子,不时地抓上些许餵进嘴中,细细嚼着。 「你回来啦?」高阳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地盯着手上的爱情传奇。 「嗯……」张牧川简短地回应了一声,走到桌边,抓起茶壶,咕咚灌了一大口,他砸吧两下嘴巴,觉着茶味不对劲,解开盖子一瞧,这才知道原来里面的茶叶五花八门,什么湖州的紫笋、寿州黄芽、蕲门团黄、蒙顶石花、西山白露、仙崖石花……叫得出来名字有十几种,还有几种叫不出名字。 这么一壶茶,暂且不论好不好喝,光是想到所需支付得价钱,张牧川就一阵心疼,他撮了撮后槽牙,悻悻地坐了下来,从蹀躞里摸出纸笔,一面回想着那书生和古船的样子,一面握笔在纸上记录下重要特徵。 高阳忽然凑了过来,「你看见白面书生了?」 「嗯!我回来就是要告知你们这件事的,没事暂时别出去了。」张牧川淡淡地答了一句。 高阳眨了几下眼睛,接着问道,「长得俊俏不?」 张牧川白了高阳一眼,「你都快成亲了,还惦记一个山野书生俊不俊俏作什么!」 「成亲了又怎样?成亲了也可以欣赏俊俏书生啊,你们男子成亲了不还是一样会去什么春丽苑、秋水坊!」 「那不一样,女子怎能和男子相同……」 「怎么不一样了?男子是人,女子就不是人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自古以来,男子与女子能做的事情就很不一样,举个简单的例子,男子能做皇帝,女子能做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5页 高阳撅了撅嘴,「也不是不可以,我阿耶前两年新纳了一个才人,她就很有手段,虽然我很讨厌她,但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方面,她与我阿耶很像……当然了,她肯定动不了我李氏天下,去个荒野之地做个小首领该是能行的。」 张牧川不以为然地瘪了瘪嘴,「这不是在中原或荒野的问题,就算她手段再厉害百倍,也不可能做皇帝,这是规矩!女子要是能做皇帝,我就脱光了在朱雀大街狂奔!」 说完这句,他从那张纸上撕下来一绺,交到高阳手里,面色严肃地嘱咐了一句,「让使团的人闭紧门窗,照着这上面写的去做,熬过这失落峡便好!」 第四十四章 人命关天。 张牧川快速对高阳交代了几句,便匆匆赶往甲上二层。 因为他所有心思都在案子上面,故而并未察觉到自己身后始终跟着一双冰冷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主人脚步很轻,唿吸也很轻,身着黑衣,完美地融进了廊道暗影之中,若是不停下来仔细观察,常人根本无法发现。 他嘴角抿着残忍的笑意,看向张牧川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只步入陷阱的呆头鹅,脑海中浮现出各种将其残杀的美好画面。 屏息凝气地又跟了一段,黑衣人准备拔出腰间的横刀,让想像变成现实。 嘎吱。 这时候,旁侧厢房的门板忽然而开。 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妇走了出来,她瞧着黑衣人站在门口,咯咯咯地笑着,「死鬼!你怎么穿得这么严实,是怕被人瞧见了?放心吧,我这次是一个人出来的,身边连个婢女都没带……」 黑衣人顿时懵住了,浑身僵直地立在原处,不知该如何处理。 杀了吧,此时张牧川就在前方十步左右的位置,若弄出什么奇怪的响动,很容易暴露他自己。 不杀吧,这女人动手动脚的,实在很讨嫌! 正当他犹豫不决的时候,美妇忽然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媚眼如丝地说道,「陪我先去船头看看这里的景致吧,我听人说如果两个有情人站在船头,便是船沉了,也会是美好的记忆!」 说着,这美妇也不等黑衣人作出回应,便拉着对方走到船头,而后展开双臂,闭上双目,「来,来……抱紧我,让这东流不尽的江水见证我们的爱情!」 黑衣人面皮抽了抽,抬起右脚,狠狠地踹了美妇一脚,待到对方尖叫着掉进大江之后,低声骂了几句,迅速迴转身子,朝张牧川先前行进的方向追去。 这一次,他打定了主意,不再静待时机,干脆一点,只要见着张牧川的后背,就立马冲过去捅上一刀。 正所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同样的错误,他绝不会再犯第二遍! 只是老天并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有些事情错过了,就再也不会重来。 等到黑衣人追上张牧川的时候,张牧川已经跨进了甲上二层的厅堂。 厅堂里,人头济济,都是被矮个子命案吸引过来的旅客。 张牧川一踏入厅堂,就被薛礼拉到了人群中央。 黑衣人看着挡在自己与张牧川之间的几十个后背,无奈地嘆了口气,只能就此作罢,悄然退了下去,左拐右转,来到一间厢房门前,抬起右手,轻轻叩击了三下。 门板缓缓打开,青铜面具慢慢地从黑暗中浮现出来,瞧见门前的是黑衣人,冷冷道,「事情办得怎么样?」 黑衣人轻咳一声,有些尴尬地答道,「出了点变故,暂时恐怕下不了手……」 青铜面具皱了皱眉,「怎么你也跟我说出了变故,今天的变故可真多啊!我不管什么变故不变故,只要一个结果!我给你那么多钱,不是让你来给我提出问题的!」 「我没说不解决,只是眼下这情况跟你当初讲的很不一样,那不良人没喝多少酒,这楼船也没沉……」黑衣人辩解道,「但你放心,我肯定会圆满帮你解决的,杀人这种事情,我可是很有水准的!只不过,目前还不太方便,需要静待时机,所以特地来跟你先说明一下,延误期限是你这边的原因,可不能扣下我的酬金。」 青铜面具哼了一声,「只要你能圆满了结,答应你的酬金,半枚铜板都不会少!」 黑衣人听了这话,立时喜笑颜开,「有你这话,我就可以安心了……不会让你等太久的,明天清晨,我必定将那人的头颅摆在你的桌案上面!」 青铜面具毫不在意地挥挥手,关上了房门。 黑衣人感觉受到了轻视,心中愤懑,当即转身回到甲上二层的舷窗之外,面色阴沉地盯着厅堂内的张牧川,默默等着给以对方致命一击。 张牧川心有所感,扭头瞟了一眼舷窗,却没发现什么异常,又收回了目光,扭头对薛礼说道,「船家怎么还没过来?」 薛礼看了看四周围观的旅客,轻声答道,「船家听说出了命案,不敢沾染,只派人去请甲上三层的县令大人前来处理……」 「县令大人?这楼船还有县令?」 「哎哎,现在也不算县令,船家说那人中了进士,此次是要前往鄂州永兴县上任的,他看了那人符牒和官印之后,便将对方安置在甲上三层的雅院,又送了许多吃食,鱼虾蟹贝、瓜果青菜堆得山高……一应费用全都免了!」 张牧川想起戎州馆驿侍者的那句话,不禁啧啧嘆了两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6页 便在这时,围观人群自发地裂开了一条通道。 一名衙役打扮的汉子反覆唿喝着闲杂人等,速速闪开这句话,昂首挺胸地走向厅堂中央。 在其身后,跟着一个身穿灰色圆领长袍,柳眉高鼻的美貌书生。 这书生雄姿勃发,气宇轩昂,走路却有些内八字,而且动作很慢,明明只有数十步的距离,却生生走出了十万八千里的艰难。 张牧川一见此人,顿时笑了,一个箭步冲上去,给对方来了个有些窒息的拥抱,「阿宁!竟然是你啊!哈哈哈,让我看一看,我家的阿宁现在有几斤几两!」 这美貌书生不是别人,正是张牧川的堂弟张宁,表字子胄。 张子胄努力挣脱张牧川的怀抱,喘了几下,红着脸道,「兄长,我现在已经不是三岁孩童了,别这样……旁边还有其他人呢!」 张牧川注意到周围旅客异样的目光,讪讪一笑,拍了拍额头,「你瞧我这一高兴,竟失了分寸,忘记我家宁哥已经进士及第,当上了县令!」 张子胄正了正衣袍,淡淡道,「现在还不算,等我到了永兴才是真正的县令。」 张牧川揽着张子胄的肩膀,一边往前走着,一边笑着说道,「咱俩有十三年没见了,我离开长安的时候,你还是个七八岁的孩童,没想到再相见你已长成了英俊才子……不错不错,待会儿咱哥俩定要好好喝一顿!」 张子胄看了看张牧川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眉尖微微一皱,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咳嗽了两声,故作老成地说道,「喝酒叙旧稍后再说吧,我还要处理一下此间的杂务……」 他忽地加快了脚步,迅速来到矮个子尸体旁边,蹲了下去,捏着鼻子查看几眼,随即站起身来,面向围观的旅客,高声道,「此人乃是贼盗,今日被人当场捉住,关押于楼船底舱,他本该反思自省,却妄图破牢逃脱,结果不慎坠入大江……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尔等不必胡乱猜测,各自回去歇息吧!」 围观的旅客们尽皆长舒了一口气,之前听说楼船出了命案,还以为有人在船上行兇,每个人都胆战心惊的,害怕噩运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此刻听见张子胄如此讲解,心里的大石总算放下,便说说笑笑着散开离去。 张牧川闻言皱起了眉头,但想着张子胄可能是害怕说出实情,引起楼船旅客的恐慌,故而也没有出声,还及时制止了想要开口的薛礼。 待得厅堂恢復冷清之后,张子胄冷着脸让那衙役打扮的汉子将尸体拖下去沉江,而后叫了一桌酒菜,邀请张牧川入座。 张牧川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他堂弟的处理方式与自己设想的完全不同,显然并非害怕引起旅客的恐慌,而是就想这般粗暴地结案。 他悄悄地给薛礼递了个眼色,后者立时会意,寻了个藉口,起身离去。 张子胄瞟了眼薛礼的背影,举起酒爵,却没有敬请张牧川一起喝的意思,自顾自地抿了一口,「兄长,不是我说你,以后少跟这等落魄武夫往来,气运这种东西是会彼此影响的,经常与这等气运差的人在一起,你的气运也会变得更差!」 张牧川面色一僵,缩回了已经伸到酒爵旁边的右手,捏起了竹筷,低垂着脑袋,默默地夹着大豆。 见他这副模样,张子胄板着脸,继续说道,「先祖留侯智慧超群,谋深而计远,汉初三杰一时风光,韩信终究凄凉,萧何自污而去,惟有先祖功成身退,使得张家得以绵延无穷,此时这儿没有其他人,我说句不太妥当的心里话……这天下,皇帝是轮流做的,只有世家永存。」 张牧川捏着筷子的手陡然一紧。 「我们张家分支主要有两脉,其一是先祖长子张不疑的后代,也就是你我,另一支则是先祖次子张辟疆的子孙,他们那边已然出了个道教祖师,我们这一脉却始终没有什么显贵,祖父费尽心机将你送进大理寺,本以为你能一飞沖天,没想到你竟和先祖长子张不疑一样,居然都身陷牢狱,仔细想一想,还真是世道轮迴啊……」张子胄斜眼瞥了张牧川一下,勐然灌了口酒,双眼微红道,「你可知为了能让你脱身,我们付出怎样的代价?你可知这些年我在长安是怎么度过的?」 张牧川缓缓地放下了竹筷,抬头看向张子胄,忽然道,「我是被冤枉的。」 「谁知道?」张子胄沉声说道,「就如那先祖长子张不疑,他也是被冤枉的,但有谁知道呢,有谁在乎呢?」 张牧川端起酒爵,一饮而尽,「我会查出真相的,也会洗掉那些耻辱……」 张子胄冷笑道,「真相?兄长,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不明白,真相有时候并不重要……譬如刚才那些围观的旅客,他们只关心自己会不会受到伤害,并不在意那贼偷是怎么死的。」 张牧川抓了一把大豆,突地站了起来,「这事儿我也会查个清楚……其实,我先前已经跟朋友吃饱喝足了,本来见着你挺高兴的,想再喝两爵,但现在忽然没了兴致。这顿我喝了一爵酒,吃了一碟免费赠送的大豆,就不掏钱了啊!我去歇息了,不用送!」 说完这句,他转身离去,不曾回头再看张子胄一眼。 张子胄目送张牧川走出厅堂,沉沉地嘆了口气,剧烈咳嗽一阵后,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兄长,你切莫怪我不讲昔日情谊,唯有如此,你才能拥有破釜沉舟的决心,也唯有如此,你才可在长安放手一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7页 第四十五章 亲人都习惯以自身出发,做出一些为了你好的事情,也不管那些东西是不是你想要的。 张牧川并不知道张子胄的真实想法,也不知道自己打从决定陪同缅氏进贡以后,长安发生了什么奇诡的变化。 他的脚色被摆在很多人的桌案上,有瘸子,有书生,还有老翁。这些人都是站在长安顶颠的人物,如今却因为他齐聚一堂。 「怎么会选了这么一个人,德行、能力、涵养都是下等,最重要的是此人竟还犯过命案……」瘸子站了起来,随手将张牧川的脚色扔在了地上,面色严肃地问了一句。 书生眨了眨眼睛,「别看我啊,这事儿不归我们中书省管,是圣人直接下的口谕!」 说着,他伸手敲了敲老翁面前的桌案,歪着脑袋说道,「这事儿您老应该知道一点儿内情吧?」 瘸子闻言扭头看向老翁,脸色在扭转的过程中忽然一变,换了张谦逊的面孔。 老翁依旧闭着眼打瞌睡。 瘸子当即轻咳了一声,语气平和地重复了一遍问题,「阿耶为什么要用这样的人?」 书生忽然道,「这人选应该不是圣人钦点的,最先下达指令的是赵国公,再往下是益州不良帅,最后才是这张牧川……中间至少隔着十几层,就好比殿下您让詹事买一只烤羊来,但因为传令的口齿不清,最后只从坊市给您买来了一撮羊毛。」 瘸子又问,「为何传令的会口齿不清?」 书生笑着答道,「也非他的过错,有些事情不能说得太清楚……譬如,我是说譬如啊,您要的不是一只烤羊,而是美姬,这传令的自然只能说得含煳些,否则叫闲杂人传了出去,您的名声可就不好听了。」 瘸子皱了皱眉,「倒也有几分道理,看来以后下令还是我亲自前去好一些……不对!这事儿非比寻常,关乎阿耶的颜面,不可能这般层层传递,此人必定是阿耶钦定的。」 书生双手一摊,「您要这么说,那我就不知了。」 瘸子无奈地嘆了口气,又扭头看向老翁,轻声问道,「您是不是知道这其中的内情?」 老翁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额头磕在了桌案上,顿时惊醒,慌忙答了一句,「他长得漂亮啊!」 瘸子拿起张牧川的画像,左看看,右看看,「这满脸风霜,鬚髮也不曾打理,怎算长得漂亮?」 老翁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漂亮!身子雪白,屁股又翘,手感极为柔软……」 书生闻言立刻伸长了脖子,凑到老翁近前,惊奇道,「这您都知道?您摸过?」 老翁盯着桌案上的大鹅画像,长嘆一声,「也就仅限于摸过了……主要是价格高昂,我这点微薄的俸银,不足以让我生出别的想法。」 瘸子扫了眼张牧川往年的造销,「价格还好,算不得太过昂贵。吶,这一笔费用有些问题,他明明有一匹马,却又租了一头驴,多半是想要贪墨银子,不仅是这一笔,还有前年的,贞观十年的……劣迹斑斑啊!此人这般品行,怎能担当大任!」 就在书生想帮张牧川辩解两句的时候,有一僕从躬身跑了进来,在瘸子旁侧停下,恭敬地行了一个礼,而后低声说了几句。 瘸子听完之后,眉头微微皱起,让书生和老翁暂且等候片刻,自己跨步走了出去,跛着脚来到宅院后门口,盯着巷子里的马车,冷冷道,「有什么事?」 马车里传出一个男子的朗笑,「兄长,您这话说得真叫人心凉,没事弟弟我就不能来看您了吗?」 瘸子哼了一声,阴沉着脸道,「有事说事,没事滚你的狗驴卵蛋!」 马车帘子陡然被人掀开,一个身着淡蓝圆领长袍的小胖子探出了脑袋,对着瘸子笑了笑,「兄长,你现在是不是特想知道阿耶为什么会选那样的人陪同缅氏来长安?你问我啊,我刚从九成宫出来,跟阿耶聊了好多东西呢,其中就有你想知道的事情。」 瘸子脸色顿时变得难看无比,攥紧拳头道,「青雀儿,你猜错了,我根本就不想知道!」 小胖子捏着把扇子,呵呵笑道,「不!您想知道……您想知道阿耶为什么会挑选一个跟玄武门有关联的罪人,您想知道高阳怎么会跑到那种蛮荒之地去,您还想知道为什么阿耶没跟你透露半句!这些我都知道,只要您跟我说一声,我这就告诉您!」 瘸子面色铁青地看了小胖子一眼,愤愤地甩了甩衣袖,怒声喝道,「滚!立马给我浑圆地滚蛋!我想不想知道那些东西,关你鹅毛的事!你知不知道那些事情,也跟我没有半根鹅毛的关系,再敢跑到我院子门前显摆,便让人放鹅咬你!」 说着,瘸子转身回到院内,砰地一下关上了大门。 小胖子哈哈笑了几声,缩回马车里面,侧脸看向旁边的白髮老者,「你看你看,他还急眼了!」 白髮老者咳了两下,「殿下,你大老远跑来这里吃闭门羹,何苦来哉!」 小胖子一脸恶趣味地说了句,「我就喜欢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他越是愤怒,我越是高兴……阿耶说过,只有无能者才会愤怒,他越是这般表现,阿耶对他越是失望,我离那个位子就越近!」 白髮老者微微嘆了口气,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讨论太多,故而摸出一张纸条递给小胖子,轻声说道,「大鹅已经在失落峡了,这是那边传回的最后一条消息,山水绵延,估计再要联络,须得等上半月左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8页 小胖子瞥了眼纸条上「破釜沉舟」四个字,随意地将其扔出马车,淡淡道,「这等小事不必跟我说,我比较关心的还是贞观地记的编撰,今日阿耶询问我相关事宜,我只能尽量遮掩过去,不敢明言其中的曲折……这事儿办好了功在千秋,您老务必帮我!」 白髮老者看着那随风飘飞的纸条,悠悠地又嘆了一口气,「不急不急,好事多磨啊……」 与此同时,失落峡中,也有一张纸条从楼船厢房里飞了出来。 纸条上也是破釜沉舟四个字。 不同的是,此间扔掉纸条的是一个戴着青铜面具的年轻男子,他右手紧紧握在横刀把柄上,眼神冰寒地发出了与白髮老者一样的感慨,「不急不急,好事多磨!」 随后,青铜面具故意碰倒了桌上的油灯,看着那条火蛇越蹿越长,嘴角微微一翘,飞身跃出舷窗,沿着柱子攀爬向上,躲在彩楼屋顶瓦片之间,注视着甲上一层廊道里的情景。 廊道里,刚刚走下木梯的张牧川与一楼船杂役撞了个满怀,只是那杂役手里突地亮出了一把铁刃,借着相撞的机会,勐地插向张牧川的腹部。 好在张牧川反应迅速,及时握住了那柄铁刃。 那杂役顿时一惊,想要抽刀而回,却忽地感到眼前闪过一道亮光,然后便倒了下去。 张牧川保持着弓步向前拔刀的姿势,警惕地扫视四周,小心提防着可能从任何角落冒出来的敌人。 这是一场刺杀,而刺杀绝不可能只派出杂役一人。 他在刚才握住铁刃的瞬间便想明白了这件事,所以并未急着返回使团居住的雅院。 自己孤身一人还能尽量周旋,若是还要分心照顾高阳等人,那就会非常被动,最终结果肯定是全都陷落敌手。而且雅院相对封闭,四周也有船家雇来的镖师巡守,无需太过忧虑。 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摸清实际情况,之后才能做出最佳的选择。 铁刃上刻着辛午二字,那就代表敌人还有乙丑、甲申等等,这是依照天干地支排列组合,最糟糕的情况是还有五十九个敌人。 但这显然不可能,楼船上总共就两百余人,其中若有六十人都是来刺杀使团的,那得是多大的阵仗,那得花多少银钱! 他张牧川的人头肯定不值得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使团中唯一能让敌人这般厚待的便是高阳公主。 可如若派出这么多人刺杀高阳公主,必然瞒不过圣人的耳目,这便已经不是刺杀了,而是自杀。 故而张牧川猜测前来刺杀的应该也就是寥寥数人而已,自己大抵是能一口气解决的。 如此繁杂的思绪也只是过了区区一个唿吸的时间,张牧川扔了满是鲜血的铁刃,改为双手握刀。 也就在他改换姿势之后,一个拿着糖葫芦的孩童忽然从左侧的厢房里走了出来。 那孩童光着脚,浑身破烂,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任谁看了都忍不住心生同情。 张牧川却是面无表情,他眼神冷厉地盯着赤脚孩童,默默调整着自己的唿吸。 良好的唿吸节奏,有利于稳定发挥,唿吸圆满,气力也才能圆满。 唿吸之间,廊道里又出现三人。 一名身负铁剑的道士,一个拄着禅杖的和尚,剩下那位则是个湿淋淋的美艷妇人。 当这名美妇走出来的时候,藏在拐角阴影里的黑衣人立时瞪大了眼睛,怔怔道,「怎么可能……」 美艷妇人一边擦拭着秀髮上的水渍,一边盯着张牧川,娇声说道,「可惜了,这般英俊的男人,竟然马上就要死了。」 和尚将禅杖插在地上,双手合十,闭目念了一句,「我佛慈悲!这世间李卫公只有一个,女施主你便是夜奔,也做不了那红拂……」 道士扯下腰间的葫芦,灌了一口酒水,洒然道,「兄弟,你有钱吗?如果你能给得起价钱,我可以反过来帮你杀了这三人!」 张牧川长长地唿出一口浊气,苦笑道,「今日运气不错,四大忌都凑齐了……我这人是个穷抠,哪里捨得花钱买命,还是出点力气自己挣回来吧!」 说完这句,张牧川便不再废话,因为也由不得他再废话,那赤脚孩童不知何时已经蹦蹦跳跳来到面前,一根柳枝粗细的铁针从下方刺了过来,斜斜地扎向他的心口! 第四十六章 这是毫不遮掩的杀意! 张牧川眼中厉芒一闪,横刀反手往回一送,叮地一声,刀身正好挡住了铁针的进攻。 他没有停顿片刻,侧了侧身子,左手握拳直直地砸向赤脚小孩的脑门。 赤脚孩童登时大惊,没有想到张牧川反应这般迅速,只能用脑门硬接了一拳,他本以为对方看着并不壮硕,即便挨了一下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可没想到真挨下这一击,脑瓜子当即嗡嗡作响,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直挺挺朝后倒去,瞬时失了继续拼斗的气力。 张牧川一击得逞,毫不迟疑地抓起了赤脚孩童的右脚,将其扔向不远处的和尚。 赤脚孩童在飞行过程中忽然惊醒,但四肢悬空,无法借力停下,胡乱地挥臂踢腿一阵,勐然撞进了和尚的怀里。 趁着两人还没爬起来的空当,张牧川掷出了手中的横刀,扑哧一下穿透和尚的胸膛,将其钉在地板上,而后他极速沖了过去,拔起和尚的禅杖,使出全力在赤脚孩童的脑袋上敲了两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9页 赤脚孩童的脑袋立时冒起两个红红的大包,半个字都没来得及吐出,便满脸悲愤地晕死了过去。 张牧川并没有因为一下子解决两个敌人而高兴,面色凝重地从和尚胸膛上抽回自己的横刀,唿唿地喘了两口粗气。 左传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一鼓作气解决所有敌人,结果却发现在杀掉和尚,敲晕赤脚孩童之后,已经没力气再和道士、美妇缠斗,只得停下来歇口气。 美妇见此情景,立刻敛去脸上的笑意,鬼魅地出现在张牧川的背后,双手成爪,勐地扣在张牧川的双肩上面,指甲深深地插进了皮肉之中。 张牧川痛得低吼一声,双手反握横刀,向后一刺。 美妇在张牧川的耳边吐气如兰地调笑两句,速即双腿一抬,在避开横刀的同时,夹住了张牧川的腰部,整个人像东海里的八带蛸般,紧紧地缠在张牧川的身上。 越州有句俗谚,好女怕缠郎,反之亦然。 张牧川左摇右晃,怎么也无法将其甩脱,反倒是对方的指甲却在自己身上划出了更多的口子,甚至右肩上有一块铜钱大小的皮肉都被剜了去。 他强忍着疼痛,双脚一併,接着一个后仰,沉沉栽倒在地,趁着美妇被摔得身子发软的机会,速即翻身爬起,拉开与美妇的距离,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又瞧见道士举剑攻来。 张牧川惊了一下,慌忙抬刀应对。 铛!刀剑相交,立时擦出点点火花。 道士嘴角微微上翘,半眯起眼睛,看着气喘吁吁的张牧川说道,「你流血了,也流汗了,那你便要死了!」 张牧川瞥见美妇又爬了起来,皱眉道,「这不公平,有本事与我一对一比拼,如何?」 「没本事!」道士很干脆地回了一句,奋力用铁剑压着张牧川的横刀,「等你死了,我一样可以跟人说咱们是单打独斗分出的生死胜负,反正那时你又开不了口。」 张牧川刚想说点什么,突地感觉一阵晕眩,扭头瞟了一下肩膀上乌黑的伤口,咬牙吐出两个字,「卑鄙!」 美妇咯咯地笑了笑,一面捋着垂落耳边的秀髮,一面扭着腰肢走向张牧川,轻声说道,「我是女子,气力上面本就不如你们这些臭男人,自然只能使用点小技巧、小手段啦!」 道士接着说道,「我们看过你的脚色,还去问过以前跟你打过交道的山匪,知道你很会用刀,也知道你气力不足的缺陷,方才接下这单买卖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张牧川听了这话,皱眉道,「你们是来杀我的?」 道士瘪了瘪嘴,「不然呢,难道是来请你吃酒的吗?」 美妇捂着嘴娇笑道,「是不是我太温柔,杀心表现得不太明显,让你误会了?」 张牧川心中稍稍安定些许,他刚才以为这些人是为了刺杀高阳而来,凭这四人展现的武艺判断,若真是为了刺杀高阳公主,那么巡守的镖师绝对拦不住,使团很可能会遭遇危险,故而一直在思考应该如何快速结束战斗,尽量保存力量,赶去雅院救援。 现在知道了对方的目标就是自己,那么他便可以改换策略了。 道士瞧见张牧川脸上的表情,拧着眉毛道,「喂!你这表情是什么意思,怎么一副终于可以放心了的样子,你不应该困惑、无助、愤怒,然后大声质问我们为什么吗!」 张牧川长舒一口气,缓缓说道,「我以为你们有更复杂的目标,既然只是来杀我的,那就简单多了……我现在这状态的确是打不过你们,但我可以喊人啊!」 美妇愣了一下,接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喊吧,看看有没有人会跑来帮你……实话告诉你,这会儿所有人都帮忙救火呢,包括你那个白衣朋友。」 张牧川抽动几下鼻子,果然闻到一股焦臭自彩楼某处飘来,啧啧嘆道,「心思缜密啊!我能不能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道士淡淡地说道,「问吧,我对待死人向来宽容。」 张牧川抿了抿嘴唇,歪着脑袋问道,「是谁要买我的命?」 「抱歉,每一个行当都有规矩,出卖僱主是大忌……」道士一脸严肃地说道,「但如果你给我更多的钱,我可以不讲规矩……我要的不多,只要你能拿得出五百贯,我立马就帮你杀了这贱人,然后把僱主的名字写给你。我当初只是答应他不能跟别人说出他的名字,没有答应他不能写出来。」 「好啊!你先帮我杀了这女人,我回头就把钱交给你!」张牧川微微笑着回应了一句,手上却忽地加大力道,用横刀推开道士的铁剑,往后撤了两步。 道士伸出左手,冷笑道,「哪有先干活后给钱的道理,想要我帮你杀了这女人,你须得先给我两百贯买回你自己的命,然后再给我两百贯买这女人的命,如果还想知道幕后僱主的名字,那就再给一百贯,总计五百贯,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张牧川听得不是很清楚,总感觉道士的声音越来越远,视线也开始有些模煳,他强撑着身子不倒下去,面不改色地说道,「先赊着吧,你不必担心我不给钱,反正我现在中了毒也无法逃走……实在不行,长安商户还有一种平帐的方法,名曰破釜沉舟,意思是如果实在欠债太多,那便干脆毁掉整桩买卖,釜已破,舟已沉,无可对帐,天下太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0页 「换作你我之间的买卖,若你杀了这女人,而我无法还债,那咱们就拼斗一场,我杀了你,自然不用还债,而你要是侥倖杀了我,你便一个人拿走全部赏金,同样不亏!」 道士认真地想了想,扭头看了看满脸紧张的美妇,轻笑道,「险些着了你的道,这是二桃杀三士的手法,你们读书人的心眼真多……不必再巧舌如簧地挑拨了,让我一剑砍了你,万事皆休!」 说着,道士提剑上前,准备了结这一场拖得太久的拼杀。 张牧川深吸一口气,默默地蓄着力气,准备採用以伤换命的打法,先解决了道士,再想办法干掉美妇。 可就在道士的铁剑距离张牧川的胸膛还剩半步的时候,一道黑影忽然闪了过来,拔刀噼开了道士的铁剑。 那黑影正是一直藏在暗处的黑衣人,他横刀身前,冷冷地看着美妇和道士,吐出几个字,「他是我的。」 这话说的暧昧,张牧川面色古怪地看着黑衣人,有些虚弱地问道,「兄台,你谁啊……」 黑衣人挺直腰背,寒声道,「杀你的人。」 张牧川又问,「既然是杀我的人,为何又要救我?」 黑衣人摇头答道,「我不是在救你,只是不想你死在他们手里而已……你必须死在我的手里!」 道士闻言气得发笑,「你这人是不是太霸道了些,刀口舔血的买卖也要抢?」 黑衣人指了指美妇,冷哼一声,「是她先搅扰了我的买卖,现在我也拦阻你们一回,这才算公平!」 他侧脸瞟了一下张牧川,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了句,「你还愣着干嘛,赶紧跑啊!就算我一个人能打得过他们两个,你就不怕被毒死?赶紧回去用烧酒清洗一下伤口,然后多灌点热汤,静静躺上一天,便可祛除你身上的毒……」 张牧川怔了怔,好奇道,「你是个药师?」 黑衣人举刀竖立面前,以刀身印照自己的半张脸颊,故作冷酷道,「不!我是个刺客!」 张牧川面皮一抖,不再矫情,抱拳道了声珍重,随即转身,偏偏倒倒地朝着人声鼎沸处跑去。 可刚跑出十数步,他又不得不停了下来,艰难地举起了横刀。 因为在他的前方,有一戴着青铜面具的男子立在廊道中央,手中也握着把横刀。 青铜面具眼神复杂地看向你张牧川,似笑非笑地说道,「张守墨,最终你还是要死在我的手里啊!」 张牧川听着来人说话的声音有些熟悉,沉思片刻,忽地想起了什么,他眼中的景象陡然一变,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十三年前长安的那座宅院里…… 第四十七章 那院中,塘水漻漻,草虫唧唧。 草地边缘,老树苍苍,枝头挂着府中一十一口人的尸体。 不远处,厢房里红色烛光穿透门窗映在那一树尸体上面,衬出几分邪异。 忽地,女子的尖叫声在房中响起。 张牧川瞬时惊醒,他眼中的景象又陡然转换为楼船廊道,速即循着尖叫声扭头望去,只见美妇披头散髮地跪坐着,双手捂着脸上的几道伤痕,眼神怨毒地盯着黑衣人和道士。 原来在张牧川愣神的这片刻,这美妇想要绕过二人,从背后偷袭张牧川,结果被道士和黑衣人一刀一剑挑了手筋脚筋,还划伤了脸蛋。 女子的脸面比性命还要重要,美妇尖叫着想要报復两人,却无奈自己已然被废,竟是连站也站不起来。 张牧川来不及感嘆,因为青铜面具的横刀距离他只剩下一尺三分。 一尺三分刚好是他身上那把障刀的长度,所以他拔出了障刀,抵住了青铜面具的横刀。 后方的道士见此良机,立刻举剑刺了过来,想给张牧川扎一个透心凉。 黑衣人本想上前阻拦,但不知从何处射来了三支细短弩箭,他慌忙躲闪,却终究晚了些许,右肩中了一箭,头上的黑巾也被另外两支弩箭射落。 一瀑乌黑的秀髮顿时泻了下来。 张牧川扭身一转,脱离与青铜面具的拼斗,同时闪过道士的攻击,侧脸看着中箭了的黑衣人,表情古怪道,「你竟是个女子?」 黑衣人咬着嘴唇,面色发白道,「错了!额是个刺客!」 她因为惊慌,说话的声音也露了馅,与之前粗狂的男子声调完全不同,清脆如黄鹂,还带着几分京兆华原的地方口音。 再加上,她说话时气唿唿的,蒙在脸上的面巾陡然被吹落,当即露出了一张五官精巧的女子容貌。 青铜面具瞧见黑衣人的真实面目之后,不由地皱起了眉头,「孙小娘?」 「孙小娘!」道士闻言大惊,瞪着黑衣人问道,「你是药王的孙女孙小娘?」 孙小娘哼了一声,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扭头瞥了呆愣着的张牧川一下,心想这呆头鹅怎么还傻杵着,看不清局势吗,自己已经受伤,四周不知还有多少明枪暗箭,这蠢蛋却只顾着看她的脸蛋,真不知死字如何写! 其实这也怪不得张牧川,毕竟药王的名头在大唐太过响亮。 在大唐,药王爷只有一人,那便是传说中坐虎针龙的孙思邈。 张牧川当然不相信传说,他曾深入东海,并未见到什么龙王,但他却相信药王的医术,一针救二命可是有很多人亲眼见到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1页 他呆愣的原因也不是孙小娘的容貌,而是想起了之前与高阳谈论过的坊间传闻。 药王是个名人,是名人就难免有绯闻八卦。 由于药王是隐世高人,寻常很少露面,绯闻八卦相对少一些,但也有两个流传较广的,都是与药王子孙后代有关。 常言道,人怕出名猪怕壮。人一旦出名了,莫名其妙就会钻出很多子孙后代。 有人说,药王生育了三子,嫡子孙行,次子与三子姓名不详。 又有人说,药王的夫人林月诞下一儿一女,儿子叫孙正权,女儿叫孙正琴。 高阳偏信前者,因为她在长安的户籍总簿上翻查过,确有其事,那孙行眼下正在洛州渑池担任县尉,而且她还听说药王小儿子的女儿就住在长安,名唤孙小娘。 而张牧川则更相信后一种说法,主要是后者讲得非常详细,许多细节是编不出来的。 他还曾与高阳打赌,若是到了长安,便去见一见那孙小娘,当面论证一下哪种才是真实,谁要是输了,就得答应对方一个要求。 如今看来,还真是自己输了,这孙小娘眉宇之间确实与药王有几分相似。 张牧川轻轻嘆了口气,盘算着高阳可能提出的苛刻要求,但转念一想,只要高阳不与这孙小娘当面,那自己便算不得输,到了长安他大可立马就将高阳送进宫去,不给对方半点闲玩的时间,高阳说不定根本就想不起来还有这么一回事。 他想到此处,嘴角情不自禁地勾起了一抹奸诈的笑容。 孙小娘瞧见张牧川不仅没有醒悟过来,居然还盯着她猥琐地发笑,顿时气得眼睫毛颤动不已,一抬手,甩出几根银针射向青铜面具和道士,而后飞快地撤退,撅着嘴道,「这买卖我不做了,出来一趟不容易,定金不退……这瓜怂留给你们自己处理了,你们喜欢砍也好,剁也罢,都与我无关!青山不改,绿水常流,后会无期!」 青铜面具挥刀挡下银针,冷笑着任由孙小娘离去。 道士的运气就没那么好了,他本打算趁着张牧川分神的间隙出手偷袭,却冷不丁挨了孙小娘一根银针,身子顿时僵了片刻。 张牧川抓住了这片刻的机会,果断反转身子,刀随身转,在道士的脖子上绕了一圈,留下一条细细的血线。 道士摸了摸脖子,表情狰狞地说了句「好快的刀」,随即扑通一下倒在地上。 张牧川了结道士性命之后,深深地看了青铜面具一眼,毫不恋战,拔腿便走,不一会儿就追上了孙小娘,眼见对方突然往下倒去,急忙伸手将其抱住,扫了一眼孙小娘肩膀上的那支弩箭,眉间皱出一个好看的褶子,「有毒?」 他不敢停留,也不敢在廊道待太长的时间,遂将孙小娘背在身上,直接破开一间厢房的窗户,然后又从另一侧的舷窗翻出,几个腾跃,快步来到楼船失火处。 正在帮忙救火的薛礼余光瞥见张牧川背着一个女子走了过来,慌忙上前接应,轻声问道,「牧川兄弟,出什么事情了?」 张牧川心神一松,面色苍白地抱着孙小娘瘫坐了下去,低声答道,「有歹人突然袭杀,就在我身后五十步之外尚有几名追击者……仁贵,帮个忙,把他们留下来,方便我之后询问幕后主使。」 薛礼点点头,当即扔了水桶,摘下腰间大弓,拈了五根羽箭,拉圆射出。 他的站姿,是标准的军中挽弓之法。弓弦骤响,羽箭划破长空,如流星般朝着追击张牧川的五名弩手飞去。 下一刻,五名弩手从楼船各处高地栽落下来,前胸或者大腿都插着一根羽箭。 藏在暗处的青铜面具见此情景,当即扔出了五枚柳叶镖,分别贯穿五名弩手的咽喉,接着隐了身形,迅疾遁走。 薛礼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五名弩手跟前,蹲下身子,细细查看一番,回首对张牧川摇了摇头。 张牧川无可奈何地嘆息一声,薛礼的箭法已然非常了得,没想到那青铜面具的手艺也不弱,眼下没了活口,恐怕只能等孙小娘醒转过来,才能知道幕后主使是谁。 这五名弩手皆是约莫二十岁的男子,一身青布衫裤,脚上穿的是乌皮靴,与寻常旅客并无不同。 其中一人,还与张牧川在上船时发生过推攘。 显然幕后主使是从戎州就开始布局袭杀,直到失落峡才显露出来。 能派出这么多的好手,幕后主使的身份一定不简单,也一定不是与他结有私仇。 没有什么私仇,需要找这么多人一轮轮袭杀,从那名撞向自己的杂役,再到四大忌围杀,还布置了补刀之人,只不过对方没想到接下任务的是孙小娘,也没想到孙小娘的脾性这么古怪,竟会反过来帮张牧川,这才致使行动出了意外。 为了防止意外,幕后主使竟还安排了青铜面具这一着补棋,以及布下那些负责清理相关人等的弩手,可以确保没有漏网之鱼。 这幕后主使的布局,缜密如斯,恐怖如斯,蕴含着无比坚决的杀心! 谁会这么想让自己死呢?换一种说法,自己死了,谁获得的利益最大呢? 他不过是一个穷困的不良人,过往那些与自己结下仇怨者,也没这么大的能力,对方多半就是为了高阳而来,但却不去刺杀高阳。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幕后主使者目前仅仅是不想高阳公主回到长安,还没到非要置之死地而后快那一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2页 谁不想高阳公主回长安呢? 高阳此次回去是要与房遗爱成亲的,如果顺利的话,圣人又用一个女儿成功地将一个世家绑上了李家的大船,这是天大的好事,其他的皇子公主应该不会拦阻才对。 另外,高阳从小由长孙皇后抚养,与太子李承干交好,也不会有人敢动她。 但真的没人敢动她吗?魏王李泰非常得宠,这些年坊间不时传出圣人可能改换太子的言论,若那魏王小胖子真想扳倒太子,势必不会坐视高阳嫁给房遗爱,为太子再添一股助力。 莫非是魏王……张牧川想到此处,登时激灵了一下,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这皇位之争自古就是腥风血雨,岂是自己这等小人物能胡乱揣测的! 那除了皇子争斗,还能有谁不想高阳回长安? 有没有可能是高阳的未来夫君呢,没成亲可以光明正大地喝花酒,成亲了就只能做个贤德的驸马,那房遗爱不愿放弃烟花柳巷的快活日子,所以心一狠,想要把高阳送得远远的? 不对,从各方面打听来的消息来看,房遗爱是个耶宝男,什么都听他父亲的,不可能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 倒是房遗爱的父亲,有着房谋杜断之称的房玄龄城府极深,善于布局,如若他不想促成这桩婚事,不想让房家与李家捆绑太紧,确实可能会兵行险着,在高阳身上动歪脑筋…… 想着,张牧川额头渗出了冷汗,抬手又给了自己一巴掌,梁国公是什么样的人物,岂会这般设计一个小辈,又怎会不愿意促成这门婚事! 但万一呢,那样的人物想杀他不比碾死一只蚂蚁轻松……他眼前忽然又浮现起自己人头滚滚的景象,瞬时悲从中来,泪流满面。 被他抱在怀里的孙小娘虚睁着眼睛,隐约瞧见了这一幕,大为震撼,心里想着,这呆头鹅倒也是有情义的,居然为了她哭成这个样子,实在令人感动……那不如自己就再装晕一会儿吧? 第四十八章 有些明明很清醒的人总喜欢装睡,而有些明明醉了的人却又说自己很清醒。 当张牧川背着孙小娘回到甲上一层雅院,将其安顿在自己房中,竭力施救的时候,高阳和缅伯高正坐在中堂里喝着江南西道特有的枸酱酒,桌上摆着一口铜釜,釜中十几只鱼虾在热汤中吐着气泡。 缅伯高喝到第二杯的时候,就已经醉了,却一直嚷着自己清醒得很,让高阳快快斟酒,他要把之前吐掉的东西都补回来。 高阳敷衍应对,心思全在手中那本爱情传奇上面,她已经看到了关键之处,不一口气读完决不罢休。 缅伯高瞄了一眼高阳手中的传奇,想起这位相貌清秀的小兄弟似乎与张牧川有些暧昧,手背上立时爬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瘪了瘪嘴,满脸不屑地说道,「阳子兄弟,少看些这种毫无智慧、不讲逻辑的传奇,纸上得来的东西非常粗浅,还是要亲自行动才能栓得住心爱之人。」 高阳听了这话,双颊微红,「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嗐!你跟牧川兄弟之间的那点儿东西,在咱使团都传遍了,就你们还当个事似的藏着掖着。」缅伯高打了个酒嗝,虚着眼睛说道。 高阳咬着嘴唇,「他这个人就是喜欢传八卦,整日嘴边挂着老子二字,指定跟李耳一样,都是太上老君的化身。」 「那就是真有喽!」缅伯高轻咦了一声,淡淡道,「你看这些传奇就是想多学点东西,将他牢牢捆在自己身边?」 高阳不置可否,「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多看书,总没有坏处。」 「这你就大错特错了,写这种传奇的大多都是烟柳巷里的浮浪子,牧川兄弟这样的实在人怎么会跟这些人是一样的想法呢?要知道,牧川兄弟至今还是童子之身呢!」缅伯高又饮了半爵酒,满脸潮红地扭头对高阳旁侧的空气说道。 听到童子之身四个字,高阳扑哧笑了出来,「童子之身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怎么不值得!说明人家一心扑在公务上面,广结五湖四海的英雄好汉,要不咱怎么能住在这么大的院子里面呢?」 「狐朋狗友再多又怎么样,说到底还是一个不良人,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 「哎哎!将帅必起于卒武,宰相必起于州部。他现在虽然只是一个不良人,但经过多年历练,说不得哪天便会腾飞而起。」缅伯高语重心长,见高阳依然不以为意,轻轻嘆了一口气。 这唐人到底与六诏之人不同,门户成见太深,婚姻也不自由,哪里懂得什么叫做真爱。 他不禁又想起了家中的妻子,当初很多人都觉得他没本事,摸爬了好些年,还是一个处理文书的小吏,只有妻子坚定不移地相信他,带着嫁妆偷偷跑到竹楼,直接把生米煮成了熟饭。 缅伯高心头一热,觉得这是一个敲打高阳的机会,遂指了指院中来来回回的张牧川说道,「这男人不能只看他现在富有或者贫穷,要看他的品行教养、能力智慧怎么样,一个蠢蛋即便是拥有万贯家财,要不了两年也会败得一干二净,一个勤奋的聪明人,哪怕他现在家徒四壁,只要给个机会,也能一飞沖天!牧川兄弟在智慧方面是没得说,能力这一块嘛,看上去也是不弱的,这样的男人特别招小娘子喜欢,你要是不把握住了,当心被人捷足先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3页 高阳撅着嘴道,「他是不错……可总不能让我主动吧?」 「为什么不能是你主动呢?」缅伯高循循善诱,「你须得知道,这世上主动追求心意郎君的女子很多,那烟柳巷里的美姬都知道花钱资助自己喜欢的书生,你若还是这般扭扭捏捏,恐怕牧川兄弟迟早会弃你而去。」 高阳轻哼了一声,「弃我而去?谁稀罕啊,长得那么粗糙,庙里的和尚都比他俊俏!」 「哎……哎!别说气话,和尚是出家人,长得再俊俏也不可能跟你有什么,牧川兄弟看得见摸得着,怎么也比和尚强!」缅伯高撇了撇嘴,「这两个人相处是门大学问,便是你们在一起了,也不能掉以轻心,外面的诱惑那么多,说不得哪天他就犯了男子都会犯的错误,毕竟狸猫都喜欢偷腥。」 高阳听到此处,认真请教,「这个倒有几分道理,我手中这本传奇里的书生后来就是在外面养了狐狸精,最后抛弃了资助他的春娘……那我怎么才能知道他在外面有没有别人?」 缅伯高将高阳的神态转变看在眼里,觉得是自己的劝说终于引起了对方的重视,不免有些得意起来,「其实不难,今日我就跟你讲一讲这辨别男子是否在外偷腥的法子。」 高阳放下手中的传奇,坐直了身子。 「这第一点,若男人在外偷腥了,回家的第一件事必定是先找个沐桶,好好地搓一搓,把身上那些香艷的味道都清洗干净!」缅伯高说完这句,恰好一名楼船杂役抱着个沐桶走进了张牧川的房间。 高阳看着那名杂役表情古怪地离去,面色陡然一冷,攥着粉拳道,「还有呢?」 缅伯高轻咳一声,「巧合,巧合……匆匆洗了澡之后,这偷腥的男人会忽然心生愧疚,无缘无故地向自己的另一半献殷勤。」 高阳死死地盯着张牧川的房间,果然没隔多久就瞧见张牧川端着一碗羊肉汤走了过来。 张牧川喜笑颜开地跟缅伯高打了个招唿,而后将羊肉汤放在高阳面前,「刚才我回来的时候肚子饿了,便命人做了些吃的,知道你想念长安的味道,顺带给你也要了碗羊肉汤,我这还有几块从别人那儿换来的长安面饼,你可以将其泡在羊肉汤里,假装自己就在长安……」 高阳侧脸看向张牧川,冷笑一声,「你还真是有心了啊!之前我在戎州就说过想吃羊肉汤,你早不给我做,晚不给我做,偏偏今天给我端过来?」 张牧川一脸错愕地问道,「今天你不吃荤腥?」 高阳摇头道,「吃啊,我又不是和尚,不需要戒什么荤腥!」 「那不就得了,趁热吃吧,凉了以后就不好吃了!」张牧川对着高阳眨了眨眼睛,随即转身离开。 高阳面色铁青地看着张牧川的背影,忽然问道,「贡使大人,除了这两点,还有其他的吗?」 缅伯高干咳两声,并没有立刻答话,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心道这会儿时辰已晚,张牧川该是要准备歇息了,于是大胆开口,「安抚了自己的另一半,这偷腥的男人心情一松,又会想起外面的香艷,内心激盪,情绪激动,精力充沛,常有奇异的举动,譬如吟诗作对,譬如高歌一曲,譬如舞刀弄枪……」 便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唿唿哈哈的轻喝声。 高阳和缅伯高同时转头看去,只见张牧川在院中舞着横刀,时不时地还念出一句诗文,又或是高唱两段某种奇怪的山野小调。 「就这些了吗?」高阳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缅伯高表情尴尬地笑道,「偷腥之人心里有秘密,行事必然鬼祟,不会如牧川兄弟这般……」 话刚说了一半,院子里的张牧川突地停下练武,贼眉鼠眼地扫视四周一番,而后轻手轻脚地走到院门处,向外张望了一眼,又退回了厢房之中,缩头缩脑地透过房门缝隙观察院子里的情形,好似做贼一般。 高阳瞧见此景,忽地咯咯笑了起来,眼神冰寒地看着缅伯高,「你是不是以为我现在特别生气?告诉你,其实我……」 「其实你根本不在乎?」缅伯高打了个酒嗝,醉眼迷离地说道,「这话听着耳熟,我妻子妒火中烧时,也是这般说的。」 高阳陡然抓起桌上的爱情传奇,指甲在上面挠出几条长长的裂痕,「你以为你很懂吗?我又不是他的妻子,人家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哎哎!这话我妻子也说过,上次她说完这话,生了许久的闷气,还偷偷地抹眼泪呢!」缅伯高一边捏起筷子,伸向桌上的铜釜,一边不咸不淡地说着。 高阳气鼓鼓地看了缅伯高一眼,当即起身端走桌上的铜釜,「贡使大人,我瞧您已然吃饱了撑得难受,这鱼虾还是送给其他人吧,省得您一不小心撑死了,届时别人还以为我在釜中下了毒!」 缅伯高看着那色泽诱人的鱼虾釜渐渐远去,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哎……哎!我一口还没吃呢!」转头瞟了眼那碗羊肉汤,砸吧两下嘴巴,「有的吃,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话音刚落,岂料高阳又返身回来,顺手抄起了那碗羊肉汤,放在鱼虾釜旁边一併带走,「听说鱼虾釜与羊肉汤更配,我拿去试试……」 缅伯高表情僵硬地看着高阳走出中堂,愤愤地站了起来,「什么意思!我好歹也是你的上峰!上峰夹菜,你端釜?信不信我扣你的酬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4页 高阳头也不回,满不在乎地端着鱼虾釜和羊肉汤闯进了张牧川的房间,将铜釜往桌上一墩,抬头正要说些什么,却瞧见张牧川的床上居然躺着一名女子,眼泪当即不争气地滚落下来,「好你个张牧川,在外面偷腥还不算,竟还敢捆包回家!」 第四十九章 正捏着狼毫管子伏案算计的张牧川惊了一下,满脸错愕地盯着高阳,「你怎么过来了?」 高阳用袖子在脸上一抹,擦去泪痕,「你当然不希望我过来了!我原以为你跟其他男子不一样,现在发现却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张牧川瞥了一眼外面的院子,慌忙走过去关门房门,轻声对高阳说道,「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高阳双手捂着耳朵,直说着,「我不听!我不听!」 张牧川表情一僵,顿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高阳见张牧川真的闭上了嘴巴,泪水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你怎么不解释?是不是现在连解释都懒得了,是不是对我感到烦厌了?我就知道!你这负心薄情之人只当我是个包袱,越早扔掉越轻松……好!好!我这就走!」 张牧川一阵头痛,伸手拉住想要转身离开的高阳,「殿下,你是不是气煳涂了,咱这是在大江之上,您往哪走啊?」 高阳愣了一下,当即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太欺负人了,你肯定就是料定我没法子走,所以才这么胡来的……」 张牧川抚了抚高阳的后背,温言细语地解释着,「不是,我胡来什么了?先前我在外面遭遇了袭杀,多亏这位女刺客帮忙,我才侥倖逃过一劫,可她却因为帮我而中了毒箭,所以我只能把她带回来医治,总不好就那么看着她死在外面吧?」 高阳听了这话,心情稍缓,止了哭泣,侧脸看着张牧川的脸,狐疑地问道,「真是这样?」 张牧川认真地点了点头,指了指桌案说道,「当然了,我刚才就是在算计这船上还有多少敌人,他们可能在哪些地方布下陷阱,此地距离鄂州还有多远,若是中途下船,改骑马而行,又该走什么样的山道,是选用稳定性更好的蜀马,还是速度更快的云中马?」 「水陆交替,如何才能最大限度减少遭遇刺杀的风险,沿途居住的馆驿又该如何布置?这失落峡诡异莫名,方才楼船上溯的这一段,竟与一个时辰前的水速、风向、吃水深浅完全一致,如若我们真的像以前那些船只一样失踪在这大雾之中,船上的粮食还能够支撑多长时间?」 「还有今日发生的那桩命案,兇手可能是谁,他藏在什么地方,会不会成为我们逃离失落峡的阻力,与我所遭遇的刺杀有没有联繫……从最坏的情况到最顺利的预案,从载具路线到人心城府,其间有无数变化,衍生恆河沙数的组合可能。我必须要算计清楚,才能在这复杂的乱局里,带着你们闯出一条生路。」 张牧川停顿了一下,起身回到桌案旁,又拿起了狼毫管子,一面在纸张上写写画画,一面继续说道,「没多少时间了,若是天亮之前我们还没有离开失落峡,那么便是真的陷入了迷雾困境……方才我在院中舞刀弄枪的时候刻意高声吟诵,就是想看看咱这院子四周有没有贼子盯梢,数量有多少,都在什么位置,咱们该如何行动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只差一点了,我很快就能廓清!」 高阳凑过去瞧了瞧,发现那张纸上密密麻麻爬着各种数字,看得她头脑晕沉直想睡觉,吸了吸鼻子,抬手指着鱼虾釜旁边的羊肉汤,「这些我是不懂,可你先前怎么突然想着给我弄了一碗羊肉汤?无事献殷勤,莫不是心里有愧?」 张牧川怔了怔,心道这公主殿下倒也不傻,猜得还真准,难道这就是女子天生强大的直觉? 他特地叫人做羊肉汤,确实是出于愧疚,本来他应该愿赌服输,现在却撒谎隐瞒孙小娘的身份,还打算一入长安就将高阳送进宫,不给人家半点闲玩的时间,多少有些输不起耍赖的意思。 高阳见张牧川这副表情,轻轻哼了一声,「怎么不吭声了,被我说中了吧?」 张牧川点点头,「确实被你说中了!我让人给你做羊肉汤的确是因为心怀愧疚,毕竟咱们接下来会苦一阵子,不论是改走山道到鄂州,还是更换船只,入赣水,上溯大江至汉水、襄州,一路草料钱、辔鞍钱、柴火钱,以及打点馆驿关卡的贿赂,所费不赀……吃住方面必定会抠搜一些,路程也会更加艰辛,所以我才想着给你做碗羊肉汤,之后也好有个怀念。」 高阳听得有些发懵,歪着脑袋道,「原来是这样啊……那我得赶紧回去收拾一下,多准备点肉干什么的,我可不想天天啃野果!」 说着,她竟是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连看都没有再看床上那名女子一眼。 张牧川目送高阳离开,长舒了一口气,重新将房门关上,迴转身子,来到床榻旁边,盯着插在孙小娘肩上的那支弩箭,皱了皱眉,寻来一根布条蒙在自己眼睛上,摸摸索索地坐在床榻边缘,神情紧张地伸出双手,慢慢探向孙小娘的衣襟,低声说了句,「得罪了……忍着点,可能有点痛!」 孙小娘眼睫毛轻颤,却是不吭一声。 衣衫缓缓被扯开,香肩裸露,宛如被扒去外皮的菰笋。 张牧川一手握在弩箭上端,一手捏着麻布轻轻按在那细滑白嫩的香肩上,深吸一口气,然后极为果断地奋力一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5页 噗! 一泓鲜红溅了起来。 楼船甲板上,眉眼似狐的白衣书生擦了擦溅在脸上的血水,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名船工缓缓倒下去,捏着一截前端削尖的竹竿,缓步走向那些无故晕倒的旅客,举起竹竿插了下去,接着又使劲拔出,不断地重复着这一动作,直到甲板上没有一个活口方才罢手。 他仰面望了望被白雾遮盖的天空,长嘆道,「读书杀人别样累啊!」 便在这时,甲上一层的雅院忽然嘎吱打开。 缅伯高抱着大鹅,醉醺醺地踏了出来,一边摇摇晃晃地朝甲上二层厅堂走去,一边嘟囔着,「鹅兄,还是你够朋友,一直陪在我的身边,不离不弃……不像那两个没良心的,只顾着谈情说爱,却把你我这等如此重要的人物晾在一边,还不给我菜吃!呜唿!何时有情人终成血脉亲属,吾便是受饿而死亦足!」 「鹅鹅鹅!」雪白大鹅引颈高歌,仿佛在附和缅伯高最后那句恶毒的诅咒。 缅伯高摸了摸干瘪的肚子,无意间扯出了腰间的丝绢,他拿在手里细细瞧了一会儿,突然想起高阳先前将这四四方方的丝绢送来时的叮嘱,回头看了看身后不远处的院门,打了一个酒嗝,「出来都出来了,还是填饱了肚子再回去罢……就随便吃点,也要不了多长时间。」 随即,他将特制的丝绢蒙在脸上,继续前行。 白面书生闻声赶来,瞧见缅伯高在廊道里走着,冷笑一声,悄然跟在后面,心中默默数着步子。 「一,二,三……倒!」 缅伯高身子摇晃,但始终不倒。 白面书生愣了愣,心道这哪来的奇人,竟能在这大雾中坚持这么久,他继续数着步子,注意到缅伯高脚步虚浮,冷冷笑着,「坚持不住了吧,你还是很了不起了,居然能走这么远,安心躺平吧!接受你悽惨的结局!四十,四十一……倒!」 正当他以为缅伯高踉跄着要栽倒下去的时候,缅伯高却忽地伸手扶住了木梯旁侧的舷墙,拾级而上。 白面书生眼角抽了抽,脸色铁青地想着,这浑蛋倒挺坚强,居然都快跨进甲上二层的厅堂了,只可惜终究还是难逃一死,楼层越高,雾气里的毒性越大,此人也就是秋后的斯螽,蹦跶不了多久。 他耐着性子不远不近地坠在缅伯高身后,等待着上前收割对方性命的机会。 缅伯高对此浑然未觉,只是那雪白大鹅忽地不安分起来,伸长了脖子,朝着白面书生鹅鹅鹅地嘶叫。 白面书生慌忙躲进边角落阴影里。 缅伯高扭头望了一眼,没发现什么异常,回首抬步向前,轻抚着大鹅的羽毛,「鹅兄,别激动,等下我吃饱了一定给你整一大盆麦料,绝对不会让你饿着的!」 大鹅依旧叫个不停,而且渐渐急促起来。 缅伯高停下脚步,扫视四周一番,还是没看见什么特别的东西,忽地想到了什么,一拍自己的额头,「我知道了!你是不是也想喝点枸酱酒?哎……哎!是我疏忽了,光顾着自己喝,忘记了孝敬祥瑞,罪过罪过!」 他一边说着,一边摘下酒囊,拔掉塞子,小心翼翼地给大鹅灌着枸酱酒。 不消片刻,大鹅脖子一歪,栽倒在缅伯高怀里,睡姿安详。 缅伯高见状收了酒囊,砸吧几下嘴巴,「你这酒量也不行啊……得锻鍊啊,等到了长安,万一圣人与你对饮,你刚喝了一爵就倒下,那不是扫了圣人的雅兴吗!」 「我这酒跟宫廷御酒好像不是同种类型的,听牧川兄弟说,如今宫中贵人们喝的酒叫什么剑南烧春,闻着有一股股淡淡的清香,而我买的这江南西道枸酱酒是带着丝丝酱香的……你若是要练习酒量,还得让牧川兄弟托人从剑南道运送一些过来,麻烦啊!」 「这一趟的差事也是麻烦,我就想安安静静地游山玩水,怎么就总遇到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呢,先是僰人悬棺,后有什么突厥造反……好在咱坐上了这大船,往后该是一帆风顺,至少在到达鄂州之前没什么波折了,总不能走水路还遇上了水鬼作乱,那也太……」 他说到此处,不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险些摔倒,低头看了看,指着晕倒在地的某位旅客,呵呵笑道,「兄台!你这喝了几爵啊,竟睡在这儿,快快起来,地上多凉啊!」 也就在此时,一道冷冷的声音陡然在缅伯高身后响起。 「别折腾了,你也一併躺下吧!」 缅伯高登时大惊,转动脖子看向身后,但一扭头,当面迎上一根竹竿。 铛! 一声闷响传出。 缅伯高只觉得头顶有很多大鹅在飞旋,脑袋一歪,登时瘫倒下去…… 第五十章 白面书生并没有立刻杀掉缅伯高,而是将其拖入底舱,关进了一间暗房里,连同那只醉鹅也一併扔了进去。 他看了看手里那个四四方方的丝绢,凑到鼻前,轻轻嗅了嗅,当即被浓郁的某种古怪臊臭呛了一下。 方才这抱着大鹅的蠢蛋应该就是依靠此物隔绝了毒雾,逼得他只能採用最原始的方式将其击晕。 这东西表面看上去仅是几块丝绢重叠缝合而成,但内里绝对不简单,单单这股奇特臊臭的成分就相当复杂,他从中闻到了一些草药的成分,还有米醋的味道。 最主要的臊臭却是不得而知,该是某种神奇的秘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6页 丝绢是谁做的,还有什么人戴着这样的丝绢,白面书生必须要搞清楚这些东西,否则自己留在楼船上继续行动就会有不可预知的风险。 所以,他不得不暂且留下缅伯高的性命,待其醒来之后,仔细审问一番,再决定是干脆杀掉,还是将其作为诱饵,引出缅伯高的同伴。 谁知他刚把缅伯高关进暗房,正打算弄醒对方进行审问,却忽地听见双排木梯处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白面书生皱了皱眉,只能暂且作罢,他悄然躲在那些宛若巨兽的石块背后,双眸清冷地注视着几名船工怀抱各类修船器具踏进底舱。 这些船工原本是在甲下一层的号房歇息,那里极为封闭,又连着烧火的炉子,空气燥热,声音嘈杂,一旦入睡,很难察觉外面发生了什么,故而他们在醒来之后,仍旧依照掌舵者之前的吩咐,爬下底舱继续检查还有没有其他需要修补的地方。 他们一面四处敲敲补补,一面叽里哌啦地说着闲话,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一道影子始终在周围飘荡。 某个塌梁鼻的船工率先察觉出不对劲,他在发了一通牢骚过后,余光瞟了瞟其他几个叮叮噹噹修补舷墙的船工,忽地身子一僵,侧脸对临近自己的那名伙伴问道,「哎……哎,你还记得咱们下来的时候是几个人来着?」 那名伙伴懒洋洋地回了一句,「你这不是废话吗,肯定是六个人啊,咱那号房一间只能睡六个人……」 塌梁鼻船工扭头数了数,头皮不由地有些发麻,咽了咽口水,「你确定?」 那名伙伴没好气地说道,「这还能有啥确定不确定的,你自己数一数,十以内的算术连三岁孩童都不会出错!」 「我数过了,就是发觉有些不对才问你的……我记着也是六个人下来的,可现在这里却有七个人在修补底舱。」 「什么七个人……你怕是刚才睡煳涂了,把你自己数了两遍吧!」 「只数一次可能出现这种错误,可我数了好几遍,都是七个……不信的话,你自己数一数!」 「肯定是你数错了……咦!还真是七个人!」 塌梁鼻神情紧张瞄了一眼另外五个人,转头对那名伙伴说道,「凭空多出的那人绝对有问题,掌舵的明明说了一次只需要下来六个,没谁会主动做这苦工,躺在号房多舒服啊……对了,你认识其他的人吗?」 那名伙伴摇了摇头,「不认识,我以前不是在这艘船上做工的,前两日听说老家的阿耶病倒了,所以才换了东家,想着顺便乘坐这楼船回家看一看。」 「你老家哪儿的啊?」 「鄂州的,你呢?」 「我是洛阳的……我之前也不是在这艘船上做工的,昨日因为跟旅客发生了点摩擦,被原来的东家撵了下来,恰巧听说这艘楼船在招募船工,所以过来试一试……」 「这么说来,你也不认识其他人?」 塌梁鼻船工一点头,「嗯,一个都认不得,我这人比较内敛,平常不太喜欢交际,上了这艘楼船也都是自己做自己的,没跟其他人怎么聊过……你有没有跟人交谈过,哪怕记得一两个人的特徵也好。」 那人摇了摇头,「我跟你差不多,性格并不张扬,没跟其他人打过招唿。」 塌梁鼻微微皱起了眉头,「这可怎么办?你我都不认识其他人,也不知多出来的那人是谁。」 「要不咱俩先偷偷熘回去,翻一翻号房里的名册?」 「不行!咱俩要是突然转身回去,肯定会引起那人的警觉,说不得等我们查完名册回来时,那人已经不在了……」 塌梁鼻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他并不信任旁边这位声称来自鄂州的伙伴,如若自己一个人跟对方回去,中途发生了什么意外,那才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旁边那人似乎也陡然反应过来,有了相同的顾虑,于是不再提说回去翻查名册,沉默良久之后,忽然说道,「哎哎!我倒是又想到了一个法子,咱让其他人挨个报出自己睡的木床编号,如此一来,至少能排查出四名没有问题的。」 塌梁鼻摸着下巴细细想了想,「好啊,这个法子确实很稳妥,如果有谁迟迟不肯报出编号,说明那人就有问题,倘若有人报出与别人一样的编号,也会露陷……只是咱不能挨个挨个地报出编号,否则若是有人依照前面几人编号的规律,抢了后面的编号,到时候很可能会出现把好人错当成贼子的情况,而且危险同样没有解除。」 「那你觉得应该怎样改进?」 「我以为应当让所有人同时报出自己的编号,这样便无人能作假了。」 「好!那就同时报出编号……只是,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我们查出那人之后,又该怎么做呢?」 「当然是一举将他拿下,然后严厉审问,搞清楚他为什么要混进我们的队伍里面。」 「问清楚了之后呢?咱们怎么分辨他说的话是真是假,如何判断他没有其他的居心……如若他虚与委蛇,趁我们放下戒备的空当,突然发难又该怎么办?」 「那就先把他的手脚捆绑起来。」 「我说的是咱们已经相信了他的话之后,那会儿必然会给他松绑,如果他突然暴起,恐怕会造成难以预计的恶果。」 「那……那就干脆不管他说的真假,先捆着,等咱们检修完底舱,再将他拖上去,交给掌舵的处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7页 旁边那名伙伴皱眉道,「不妥吧,你还没瞧出来吗,这掌舵的是咸鱼性子,大抵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敷衍几句,然后就把人给放了,除非咱抓着的是穷凶极恶者……那人被放了以后,必定会报復咱们,虽然他只有一个人,可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会开始行动,一个一个地施加毒手……咱每日提心弔胆地活着,也很难受啊!」 塌梁鼻双眼一眯,冷冷道,「那他就是穷凶极恶者!」 旁边的伙伴忽地笑了起来,「既然他是如此兇恶的歹徒,那我们何必将他再拖上去,直接打死在此便是,省得麻烦!」 塌梁鼻又点了点头,「那便将他直接打死!」 说罢,他当即唿喝一声,引来其他几人的关注后,将自己与旁边伙伴的商议方案说了一遍,只是略去了找出多余之人后的处理办法。 其他几人这才恍然发现身边多了一名伙伴,尽皆贊同塌梁鼻的方法。 随即,塌梁鼻数了几个数,众人齐声说出自己号房床位的编号。 只有站在塌梁鼻右侧十步左右的那名瘦小船工例外,他茫然无措地看着其他六人,慌张后撤。 塌梁鼻立刻高喊一声,临近的船工速即扑了上去,三两下便将瘦小船工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瘦小船工拼命地挣扎,却犹如被钉在砧板上的小鱼,终究只是徒劳。 塌梁鼻冷笑一声,握着锤子走了过去,二话不说,忽地举起锤子,狠狠砸在瘦小船工的脑袋上。 瘦小船工登时头破血流,很快就没了唿吸。 周围的其他船工吓了一跳,面色发白地往后缩了缩。 一名三角眼船工质问道,「你为何要杀了他?」 塌梁鼻刚杀了人,此时脑袋还有些发懵,下意识地把刚才与旁边伙伴的谈话全都说了出来。 那三角眼船工扭头看向那名伙伴,「是他说的这样吗?」 那名伙伴依旧立在原来的阴影里,摇头答道,「我没有这样说过……事实上,他最开始提议让咱们同时说出号房床位编号的时候,我是拒绝的,这根本就不公平嘛!」 塌梁鼻船工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瞪大眼睛望向那名伙伴,不明白对方为何要说谎。 三角眼船工疑惑道,「不公平?同时说出编号,不分先后怎会不公平?」 「一般情况下,这种法子确实很公道,但那位小兄弟不能开口啊,他、他可是个哑巴!哑巴怎能跟我们一起说出床位编号呢?」 那名伙伴缓缓地从暗影里走了出来,露出一张白净的俊俏面庞,他眉目本就狭长,此时眯起了双眼,瞧着就像一个大白馒头划了两条缝隙。 他抬手指着那塌梁鼻船工,冷冷说道,「但他非要坚持,还说只要我答应他的法子,就会给我一贯钱……只因他与这小兄弟有些过节,所以想趁着这机会狠狠教训一顿。我没想到他竟会杀了小兄弟,若早知如此,我万万不会收下他这一贯买命钱的!」 说着,这白面船工从怀里取出了一贯钱,愤愤地扔在塌梁鼻身上,「你这穷凶极恶的杀人犯,现在我把买命钱还你了,你该当给这小兄弟偿命!」 第五十一章 半个时辰后,阴森的暗房之中,只剩下白脸船工和满手鲜血的三角眼船工。 在他们的四周,躺着五具尸体,塌梁鼻船工自然也在其中,同样是被人敲破了脑袋。 三角眼船工呆呆地看着鲜红的双手,不敢相信自己竟真的杀了人,喃喃道,「人不是我杀的,都是邪魔干的……这下好了,债主没了,欠的债也不必偿还,是好事,是好事……对了,还有字据!」 他登时惊醒,速即蹲下身子,在一名大嘴船工身上摸索了一阵,翻出一张沾着点点血污的字据,胡乱地扯成碎屑。 白面船工缓缓靠了过来,脱了身上的船工布袍,现出一袭白衣,接着从身后摸出一截削尖的竹竿,微微笑道,「恭喜杨兄……人死债消,确实是好事!」 三角眼船工以为对方说的是已经被杀死的大嘴船工,遂挤出一张难看的笑容,「对对对,人死债消,不是我不想还钱,是他自己没活到我给他还钱的时候!」他扭头瞥了白面船工一眼,疑惑道,「你怎么突然换了书生打扮?」 白面书生嘴角斜斜地向上一翘,「我本来就是书生啊……」 噗!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一截竹竿深深地插进了三角眼船工的腹部。 三角眼船工面目狰狞地瞪着白面书生,「你……你不是船工!你就是那个多出来的人!」 白面书生漠然地抽出竹竿,然后又迅速捅了三角眼船工两下,冷冷道,「你知道的太晚了!」 三角眼船工登时喷出一口血沫,沉沉地倒了下去。 至此,暗房之中只剩白面书生一人,他蹲下身子,拔出竹竿,在三角眼船工衣袍上擦去血渍,随后起身回到关押缅伯高的地方,舀了些许清水,浇在缅伯高的脸上,全然没有发现那只醉鹅已然消失。 醉鹅大摇大摆地从一处暗房穿行到另一处暗房,最后来到了最深处的房间。 它歪着脖子,鹅鹅鹅地叫了三声。 一双乌糟糟的大手探了出来,却在临近醉鹅脖子的时候骤然停下。 紧接着,黑暗中那人突然跪伏下去,口中念诵着,「善神马兹达,您终于听到了我的声音,派来了可萨的圣禽接引我回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8页 他感动得涕泗横流,保持跪伏的姿势一点点挪动着,缓慢地靠近大白鹅。 昏暗的光线便在这一过程中渐渐勾描出这人的身形与面容。 此人头髮蜷曲,身如黑漆,高鼻厚唇,乍一看与普通崑崙奴无异,但细细一瞧,他的眼睛却是有些特殊,瞳色偏蓝。 这是因为他身上血统非常复杂,父亲是突厥可萨部与拂菻人的混种,母亲是波斯商人与崑崙奴的混种。 他叫娑陀,原本生活在突厥可萨部,但受母亲的影响加入了祆教,想要到大唐弘扬教义,可来了这边却被当作了崑崙奴,卖到了这艘楼船上做苦工。 底舱暗无天日,不知外面的岁月,娑陀为了算计日子,每天清晨祈祷善神马兹达之后,都会用石头在舷墙上划下一道刻痕。如今那面舷墙上已经爬满了细线,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数清。 方才他就是在数着上面的划痕,之前被一名船工打断,他已经很恼火,好不容易平復了心情,重头数过,却又突然被鹅鹅鹅的叫声打断。 娑陀本来怒火腾腾,想要伸手掐死对方,一转头却发现来者是只大白鹅,顿时喜出望外。此物在突厥可萨部是圣禽,他的脖子上就挂着一块雕刻着大鹅的木牌,那是父亲在他离家之时亲手制作的,希望他迷路后能得到天神的眷顾,依靠这枚木牌带他回家。 醉鹅哪里懂得这些,只以为眼前的怪人想要对自己动手,扑腾着翅膀左躲右闪,撒丫子沖向舷墙角落里因为先前震动裂出的破洞,钻进去后振翅一飞,越过支撑楼船结构的木柱,落到了甲下二层上面。 娑陀见状立马也行动起来,钻过破洞,艰难地攀缘而上,追着大白鹅从甲下二层,沿木梯而行,爬出方形舱口,来不及唿吸新鲜空气,也顾不得查看甲板上那些四仰八叉躺着的旅客,跟在大白鹅屁股后面跑进了甲上一层雅院。 此时,张牧川已经给孙小娘处理了伤口,正蹲在老黄旁边,耐心地将一张张缝制好的丝绢浸在盛满马尿的木盆之中,嘟嘟囔囔地说道,「老黄啊,再来一点……这不管是人,还是牛马牲畜,体内的水分都是恆定的,你多排点尿,眼睛就不会淌水了!我知道你现在不舒服,只想安静地度过最后这段时光,但没法子啊,我中了毒,排出来的东西不能用,只能委屈你了!」 那大白鹅一瞧见张牧川,就像看见了救星一般,鹅鹅鹅地叫着扑了过去。 张牧川听见大鹅的嘶叫,当即转身,一把将大鹅抱在怀里,抬手捋了捋鹅毛,轻笑道,「莫要嫉妒,你也有份,待会儿多喝点水……咦!你怎的浑身酒味?喝了酒排出的尿可用不得,容易让人发晕,你还是一边待着吧!」 他将大鹅往旁边一放,这才发现跟着大白鹅一起闯进来的娑陀,皱了皱眉,右手悄然摸向腰间横刀,冷冷道,「你是何人?」 娑陀用不太流利的大唐官话解释了一番,满脸凄楚地哀求道,「这一切都是马兹达的安排……既然您与圣禽这般亲密,想必也是善良之人,求您不要将我交与那些无情的商人,我愿为您做任何事情!」 张牧川盯着娑陀看了半晌,忽然道,「我会怎么处置你,完全看你接下来的表现。」 娑陀一听这话,立时跪了下去,趴伏在地上,诚惶诚恐道,「请鞭笞我吧,主人!」 张牧川愣了愣,疑惑道,「我为何要鞭笞你?」 娑陀抬眼看向张牧川,「您不是要看我的表现吗?我保证会叫得让您很舒爽,还能变换不同的声调……」 张牧川面皮一抖,扶额嘆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娑陀沉吟片刻,随即脸上露出一副恍然的表情,掉转了身子,撅高了屁股,轻声说道,「来吧!您只管抬脚狠踹,我一定滚得很圆润!」 恰在这时,高阳从院子旁边经过,震惊地看着张牧川和娑陀,忽地激灵了一下,表情古怪地快步离开。 张牧川望着高阳的背影,急声辩解道,「殿下,不是你想的那样……」 谁知他一喊,高阳逃得更快,眨眼间便消失在廊道尽头。 张牧川无奈地嘆了口气,面色铁青地让娑陀赶紧起身,捏着眉心说道,「我不是要看你在这些方面的表现……也罢,我还是直说比较好,这大鹅本该跟贡使大人在一起,却忽然出现在底舱,这里面一定是有原因的。我刚才在中堂没瞧见贡使大人,或许他跟大鹅一起下了底舱,所以我需要你带我下去查看,明白了吗?」 娑陀听到还要回底舱,顿时吓得头上的捲髮都直立了起来,「不行……我不回去!我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地方了,就算您现在拿着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要再到那种地方待着!」 张牧川见崑崙奴这般激动,竟连死都不怕,知道对方必定在底舱经歷过非人的折磨,随即低声安抚道,「我不是要把你继续关在那里面,只是想让你陪着我一起下去寻找贡使大人而已。」 娑陀一脸狐疑地问道,「真的只是查看?」 张牧川点点头,抬手指了指旁边的大鹅,「我向你们的圣禽起誓,绝对只是让你带我到底舱查看!其实你仔细想一想,如若我真的是想把你再关起来,何必这么麻烦,只需出去跟船家说一声,我相信很快就会有人过来抓你……」 娑陀认真地想了想,觉得张牧川说得有几分道理,于是放松了双肩,又回到张牧川身边,抿了抿嘴唇,「您是想现在就去底舱吗?能不能先给我点儿吃的,我太饿了,今天把最后一点骨头渣子也都嚼进肚子,可还是很饿!他们为了节省粮食,每三天才会给我一点东西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9页 张牧川立刻从怀里摸出一块面饼,干脆地塞到娑陀的手里,又取了张刚刚制作好的丝绢递过去,「边走边吃,顺便你再把这丝绢蒙在脸上,短时间内可以保证不受外面毒雾的侵袭。」 娑陀看了看手里散发着怪味的丝绢,心道蒙上这玩意儿,我还怎么吃东西呢? 他瞟了一眼抱起大鹅准备出发的张牧川,一咬牙,干脆将整张面饼都塞进嘴里,然后蒙上丝绢,强忍着怪味,引领着张牧川来到方形舱口处。 张牧川并没有立即爬下去,而是挨个挨个地查验了甲板上的尸体,心中暗暗庆幸自己提前让薛礼将骆宾王保护起来,否则此刻甲板上的尸体还要再多一具。 旁边的娑陀正想说些什么,却忽地瞥见桅杆上的青铜面具,立刻又闭紧了嘴巴,装作一副被噎着了的模样,低垂着脑袋,佯装没有看见对方。 张牧川扯下腰间酒囊递给娑陀,而后通过方形舱口,缓缓沿着双排木梯向下走去。 娑陀有些错愕地盯着手里的酒囊,自他来到大唐,从未受过如此礼待,他郑重地拔掉酒囊上的木塞,小口小口地饮了些许,畅快地发出了一声长啸,快步跟上张牧川,将酒囊还了回去,小心翼翼地问道,「这酒真好喝……您怎么捨得将这样的美酒赐给我呢?」 张牧川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你都快噎死了,这酒再好也没你的命重要啊!」 娑陀一怔,心中做了某种决断,舔了舔嘴唇问道,「能再赐给我一点吗?」 张牧川随手将酒囊又扔了过去,淡淡道,「都是你的了!从现在开始,轻易不要再开口说话,底下有很浓的血腥味,死的绝对不止一个人……简而言之,这里很危险!」 第五十二章 贞观十三年四月十五,江南西道失落峡,具体地点不详,时辰未知。 楼船随着奔腾的江水而行,转入了与三个时辰前景致相同的一线天境地。 稍有不同的是,此刻的一线天忽然下起了大雨。 乌云上涌如墨汁泼下,遮蔽青山,急雨落江如白珠碎石,飞溅入船。 底舱之中,白面书生侧耳听了听雨水打在船板上的咄咄轻响,微微皱起了眉头。 下雨天,江面扬起的水气与大雾相剋。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白面书生又舀了些许凉水浇在缅伯高脸上,焦躁地等了一小会儿,见对方依然没有醒转过来,面色一寒,蹲下身子,抡起手掌,狠狠地扇向缅伯高的脸颊。 岂料缅伯高恰在此时翻了个身,巧妙地躲开了这一巴掌。 白面书生怔了怔,咬着后槽牙,换了个方向,愤愤又从另一边抡起巴掌,扇向缅伯高的脸颊。 谁知缅伯高似乎觉得还是刚才的体位舒服,又翻了回去,险险地避开了白面书生的手掌。 白面书生气极反笑,索性站起身来,抬了抬右脚,勐然踩向缅伯高的脑袋。 缅伯高像是心生感应一般,突地坐了起来,然后闭着眼睛走到一块巨石背后,解开腰带,哗哗地放水,末了还激灵一下,轻轻抖了抖,呓语着,「可算找到更衣室了,我就说应该在房里备个马子,省得半夜起来不方便,这牧川兄弟非得在这方面抠搜,一个马子能要几个钱……」 他所说的马子就是尿壶,原本是叫虎子,因为高祖李渊的祖父名为李虎,避其讳,故而改称为马子。 六诏有句俗谚,人做梦之时忽有三急,最希望找到的东西是马子,最害怕找到的也是马子。 缅伯高放完黄水,浑身舒坦,梦也就醒了,他一转身,瞧见白面书生无声无息地站在自己身后,顿时吓了一大跳,惊声道,「你……你是什么人?为何要站在我身后欣赏我如厕?」 白面书生闻言大怒,「自以为是的狗驴卵子!谁想欣赏你如厕,你以为你如厕的姿态很优雅吗?」 「哎……哎!你这人怎么回事,穿得挺文雅的,怎么说话这般难听!」缅伯高撅着嘴说了一句,忽地想到什么,摸着还有些肿胀的后脑勺,「噢!我想起来了,你肯定就是刚才在背后敲我闷棍的混帐吧?」 白面书生强忍着杀意,冷哼了一声,「此间没有其他人,当然是我做的!」 缅伯高当即抬手,下狠劲拍了白面书生后脑勺一下,「哟呵!你很狂妄啊,敲了我闷棍,还这般理直气壮!」 这一拍由于打击部位的原因,并不响亮,但因为缅伯高下了狠手,白面书生瞬即被拍懵了。 他自打定居失落峡之后,从未有人敢对他如此放肆,谁见了他不得躲着走,谁见了他不得胆颤心惊,毕恭毕敬地奉上一切? 白面书生气得小脸发青,怒声道,「你敢打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正所谓酒壮怂人胆,缅伯高此时还有几分醉意,加上之前错过了旅客讲述水鬼故事,因而根本没有丝毫胆怯,冷笑着答道,「你先瞧我的闷棍,我拍你一下后脑勺,这很公平……不管你是谁,都得讲道理,除非你是李二凤!」 白面书生脸色铁青道,「大胆!岂有此理,你实在太过分了……」 「噢噢!是有点过了!」缅伯高懊悔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都是这枸酱酒惹的祸,我怎能直唿圣人的绰号,实在大不敬!但圣人心胸宽广,连魏徵那等尖酸刻薄的臣子都能容忍,必然也不会在意我这无心之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0页 白面书生抠了抠脑门,不禁有些头疼,心想这人怎么回事,总能以奇怪的角度曲解自己的意思。 他沉吟片刻,指着自己那双狭长的眼睛,「我说得不是这个……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吗?好好看看我这双眼睛,有没有想起来点什么?」 缅伯高凑到近前,几乎脸贴脸,鼻尖碰鼻尖,瞅了半晌,砸吧几下嘴巴,「兄台,我倒是想看你的眼睛,但你得先睁开啊!」 白面书生瞪大眼睛,咬牙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我一直都睁着呢!」 缅伯高又打了个酒嗝,无奈地嘆道,「看不见吶!」 白面书生深吸一口气,决心不再跟缅伯高继续废话下去,举起那张丝绢,语气森森,「眼睛的事情先放一边,我是谁也暂且搁着……你且瞧瞧这是何物?」 「这、这不就是一方丝绢吗?人家都说读书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你这书生却是更甚,竟连丝绢都不认得,可怜!可嘆啊!」缅伯高懒懒地看了看白面书生手里的丝绢,揶揄道。 白面书生恨得牙痒痒,一双拳头握紧了又松开,终究还是忍了下来,「我问的是这丝绢里有什么东西?」 缅伯高歪着脑袋想了想,瘪着嘴说道,「丝绢里当然是丝线啊!」 「也不是这个意思……」白面书生一手拿着丝绢,另一只手取出了前端削尖的竹竿,眼神冰寒地问道,「我说的是这丝绢上面的味道,你最好想清楚了在回答,我的耐心已经耗尽了!」 缅伯高没注意到白面书生的小动作,吸了吸鼻子道,「这我没法细说啊,我又不是绣娘,如何能知晓这丝绢上面的味道……哎哎!你要真想知道,大可自己舔一舔嘛,我之前在戎州採买这些布料的时候,那绣娘跟我说过,想要分辨一匹布有什么门道,不仅要靠鼻子,还得靠嘴巴。」 白面书生皱了皱眉,细想一番,觉得似乎也有几分道理,于是将丝绢凑到唇前,伸出舌头舔了两下,恍然道,「有点酸,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感觉很熟悉,但又很陌生……你觉得会是什么呢?」 缅伯高耸耸肩膀,「这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尝过!你可以自己慢慢猜嘛,能用的材料又不是很多,总能猜到的。」 白面书生愤愤地将丝绢扔在地上,慢慢举起竹竿,阴沉着脸道,「我又不是女子,猜什么猜!赶紧把秘方交出来,否则……」 正当缅伯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一串细微的趟水声在底舱中响起。 白面书生双眼一眯,速即闪进巨石的阴影里,鬼魅地潜逃出去。 他前脚刚离开,抱着大鹅的张牧川和捧着酒囊的娑陀就踏进了暗房,双方错身之时仅仅隔着一块木板。 张牧川灵敏察觉到了有股气味渐渐远离,扭头扫视四周,却一无所获,随即回首看向缅伯高,低声问道,「刚才有人在这里?」 缅伯高拍了拍滚烫的脸颊,偏着脑袋,「好像是有个人,好像又不止一个……哎哎,我明明记得我在石城里找更衣室啊,怎么突然跑到这里来了?」 张牧川抽动几下鼻子,瞟了一眼缅伯高先前放水的地方,眨了眨眼睛道,「看来你是把梦境与现实混淆了,怎的喝了这么多……贡使大人,你酒量也就一爵,这枸酱酒便是再好,也不可贪恋无度,很伤身体啊!」 缅伯高身子酸软,到底是站不住了,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张牧川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道,「我也知饮酒无度会伤身子,但我这心里苦闷啊!」 「牧川兄弟,你有阳子兄弟陪伴,一路打情骂俏,自是不觉得,但我孤独一人,每日只能跟鹅兄谈心,无人携手并肩,难免就想起了家中的妻子,越是思念,越是心酸。」 「实不相瞒,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六诏,也是第一次和妻子分别这么久,你别看她那个人外表刚强,其实内心比祥瑞大鹅还要柔软,她是捨不得我走的,所以那几天总是找各种理由出去,并非如你们想像那般是为了偷看俊俏男子,而是为了让我慢慢习惯没有她在旁侧唠叨的日子。」 「牧川兄弟,这趟出来我算是想明白了,什么荣华,什么富贵都是浮云雨烟,只有疼爱自己的妻子是珍贵的,只有翘首盼望自己归家的亲人是值得为之拼搏的!」 「人吶,爬得再高,权势再盛,说到底每天还不是吃喝拉撒睡,你的肚皮註定只吃得了一碗饭,便是给你摆满山珍海味还是只能吃一碗,吃多了就得撑死!註定只能喝一爵酒,便是这宫廷御酒摆上几缸,你也只能喝一爵,喝多了就得吐……这呕吐的滋味不好受啊!」 缅伯高说到此处,干呕了几下,好在强行又咽了回去,没有真的吐在张牧川裤腿上。 张牧川低头看着缅伯高,轻轻嘆了口气,「贡使大人,等过了沔阳,咱就加快速度,争取早些到达长安,你也好早些回六诏与妻子团聚!」 缅伯高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你是咱的特招导游,怎么走都是你说了算……但只有一点,我希望咱能平平顺顺地路过沔阳,别再出什么祸事了!」 张牧川洒然笑道,「沔阳地方不大,能出什么祸事?放心吧,我心里已有盘算!」 便在这时,在他们头顶上方的甲下二层,忽然响起一阵橐橐的脚步声。 第五十三章 在甲下二层行动的是一大队卫兵。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1页 他们披着玄甲,脸上蒙着丝绢,有条不紊地搜寻完甲下二层,然后下到了底舱,很快便找到了张牧川三人,不由分说地将其一併拿下,押到了甲板上面。 缅伯高和娑陀面露惊色,大气都不敢出一下,这些人身上带着凌厉的气势,明显与寻常府兵不同,是真正经歷过腥风血雨的杀才。 张牧川却是一脸坦然,他从这些人脸上蒙的丝绢,身上披的玄甲,以及腰间的横刀,已经看出了这些军士的来歷。 在去大理寺担任司狱之前,张牧川有过一段参军的经歷,而且加入的是大唐最威盛的军队——玄甲军。 这是一支立过无数战功的军队,也是一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军队。 张牧川十二岁那年,心中对父辈的安排嗤之以鼻,故而与一好友连夜离家,纵马千里,到了西州交河城参军。 一年之后,好友战死,父亲病故,张牧川不得不带着好友的遗物迴转长安,经歷了风霜锤鍊,他也学乖了,老老实实地遵循父亲的希望,到大理寺上直。 没过多久,长安玄武门发生了巨变,秦王领着八百兵将,埋伏于玄武门,袭杀了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接着秦王委婉地请高祖退位,自己坐上了龙椅。 次年,圣人改元,励精图治,开启了煌煌的贞观盛世,也就是在这一年,张牧川深陷谜案,最终被贬为不良人,远离长安,定居于益州。 这些年张牧川时常梦见当初与好友卧冰爬雪勘察敌军动向的场景,在他的心里,依然存着身为玄甲军的骄傲。 所以,当这一队卫兵出现的时候,他没有丝毫紧张害怕,任由着对方捆缚。 张牧川一边跟着卫兵走上甲板,一边在心中盘算着。 自打接了这差事,他就觉得有些怪异,即便是圣人不愿家丑外扬,也绝不会真的只让长孙无忌派遣不良人护送,毕竟高阳是圣人最疼爱的女儿,途中若遇仇敌,单凭不良人这种装备粗糙的护卫,肯定没办法保其周全。 现在这支卫兵陡然出现,总算解开了这一疑惑。 玄甲军是圣人一手打造出来的精锐部队,不管是武力,还是忠心,都很适合这一趟暗中护卫。 眼下楼船发生巨大变故,这些原本潜藏在旅客之中的玄甲军士只能暴露,匆匆披挂整齐,出来扫清一切威胁。 可既然他们一直都在近旁守护,为何在霍尔多等人绑架公主的时候没有露面? 莫非他们认为霍尔多那些突厥狼崽子根本不足为虑? 那么,从另一个层面来说,这些玄甲军的领头觉得此刻楼船上的情况比戎州之时还要严重? 是青铜面具那边还有后手?还是所谓的失落峡水鬼作乱? 又或者,是因为他们觉得时机到了,高阳这一趟会不会就是诱饵,目的是引出所有包藏祸心之辈? 早先在戎州,青铜面具没有现身,所以这些玄甲军也就按兵不动,此时青铜面具展露杀心,玄甲军自然也就该出手了。 但如若是这样的话,先前自己与青铜面具拼杀时,他们为何没有採取惯用的包抄打法,直接将那些贼子尽数拿下? 他心里有太多的疑问,决心等上到甲板好好地跟统领这支玄甲军的将领聊一聊。 只是等这些玄甲军押着他们三人上到甲板之后,却是什么话都没说,什么也都没问,直接把他们晾在了一旁。 为首的宣节校尉不时地朝甲上一层雅院方向瞄两眼,眉头微微皱着。 张牧川悚然一惊,这才明白过来,自己为了寻找缅伯高,突然离开雅院,那边防守虚弱,里面除了使团的一干废材,只有受伤的孙小娘和高阳,正是敌人偷袭的最佳时机。 这般想来,缅伯高的失踪恐怕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或许就是敌人布下的调虎离山之计。 他忽然转头看了看缅伯高,自从刚才听缅伯高讲述了在底舱的经歷,他始终有一个疑问,那人杀了六名船工,可见对方是多么的狠辣,怎会轻易放过缅伯高? 杀死缅伯高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一竿子的事情而已,但那人却轻飘飘地离开了,什么都没有做,这很不合常理! 他方才被缅伯高思念妻子的话打动,没有细想这些问题,此刻到了甲板,被冷风一吹,头脑清醒了许多,开始重新审视上了楼船之后的遭遇。 缅伯高瞧见张牧川看着自己,诧异地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哎哎,现在不是在意我脸面的问题,咱堂堂贡使,被他们如此对待,脸面是不好看……但此刻应该想想怎么脱身才是,这些军爷身上杀气腾腾,搞不好会把我们当成贼匪直接咔擦了!牧川兄弟,你脑子灵光,朋友也多,赶紧想想办法。」 他刚说完朋友二字,张牧川新近结交的朋友就出现了。 薛礼背着昏睡的骆宾王走出甲上一层,瞥见张牧川等人被捆着扔在甲板上,当即沖了过来,将骆宾王放下,双手紧握方天画戟,冷冷地看着宣节校尉,「这位军爷,敢问我的朋友犯了何事,你们要将他捆绑起来?」 那宣节校尉因为一些缘故本就心情不好,听了薛礼这番质问,心火直蹿,轻哼了一声,「干你卵事!滚一边玩泥巴去,别以为拿着把方天画戟,你就是吕奉先了!」 薛礼面色一沉,还不等张牧川开口劝说,轻喝一句岂有此理,而后便挥动方天画戟,轻易扫倒了一名玄甲军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2页 宣节校尉见此情景,脸色顿时冷了下来,立刻下令玄甲军包围薛礼,格杀勿论。 两边立刻交战一处,玄甲军训练有素,进攻退守默契非常,饶是薛礼气力奇大,武艺高超,也有些招架不及。无奈之下,薛礼拉开与玄甲军的距离,摘下腰间大弓,拈了几支没头的羽箭,激射而发。 咻咻咻!每一声破空响起,便有一名玄甲军士腿部中箭倒地。 不消片刻,薛礼的箭囊空了,玄甲军也倒了一大片。 处在战斗中心的缅伯高和娑陀登时被吓晕了过去,张牧川急声高唿冷静,却也是无用,双方已经打红了眼,轻易不会收手。 宣节校尉看着倒地的部下,目眦欲裂,厉喝一声,带着剩余的玄甲军冲上前去,近身围杀薛礼。 薛礼一边挥舞方天画戟迎战后退,一边从那些倒地的军士身上拔出羽箭,再度搭弓射出。 这一箭与之前不同,是笔直朝着宣节校尉的面门而去,显然薛礼已经打出了真火,手底下失了分寸。 眼瞅着宣节校尉即将血溅当场,张牧川想要上前帮忙挡下,却被捆着无法动弹,只觉得嘴巴一阵发苦。 幸而就在羽箭距离宣节校尉脑门只剩下三寸的时候,一支铁鞭突然飞了过来,打落了没头脑的羽箭。 张牧川和宣节校尉都长舒了 一口气,扭头望了望铁鞭飞来的方向。 只见一名鬚髮花白的大汉从甲上一层雅院里走了出来,他身长九尺,肩宽二停,满脸鬍鬚,面如铁色,目光炯炯,虽是一副老铁匠的打扮,但走起路来威风凛凛,俨然将帅风度。 宣节校尉一见老铁匠,速即单膝跪了下去。 老铁匠看都没看宣节校尉一眼,捡起铁鞭和那支没头脑的羽箭,仔细看了看四周倒下的玄甲军士,又看了看手里的羽箭,啧啧嘆道,「没头脑还能射得这么准,箭法不错啊!」 他斜眼看向薛礼,淡淡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薛礼挺直腰背,不卑不亢地抱手答道,「在下薛仁贵,绛州龙门县人。」 老铁匠点了点头,「好好好!姿态昂扬,倒也有几分英雄气概!我记下你的名字了,他日若我重上战场,你可前来投效,必定不会埋没你这一身武艺!」 薛礼上下打量老铁匠一番,嗤笑道,「老翁说笑了吧,你以为你是程知节、尉迟敬德之流吗,竟口出狂言,妄许承诺……倒是看在你刚才帮我拦下一祸,将来我若需要修理武器,可以让你挣些苦力钱。」 张牧川自打那铁鞭飞出就已猜到了老铁匠的身份,听了薛礼这话,急忙低声提醒,「仁贵,你猜对了……他就是鄂国公尉迟恭啊!」 薛礼一怔,呆呆地看着尉迟恭,「怎么可能……鄂国公何等奢遮人物,怎会是这副铁匠打扮?」 尉迟恭哈哈一笑,爬满褶皱的黑脸开了花,「我原本就是铁匠,生逢乱世,只得出来卖个力气,一不小心就坐到了鄂国公这个位置,都是侥倖……」他扭头看了看张牧川,眯着眼睛说道,「你这小子倒是个有眼力的傢伙,可为何这般煳涂呢?」 张牧川闻言大惊,心中有了某种猜测,咽了咽口水问道,「是雅院里出了祸事?」 尉迟恭轻轻嘆了口气,「我这边有两个消息,一好一坏,你想先听哪个?」 张牧川眨了眨眼睛,问道,「我可以都不听吗?」 「那不行……」尉迟恭将铁鞭往腰间一插,板着黑脸,严肃地说道,「好消息是院里没有打斗的痕迹,使团没有伤亡,坏消息是高阳不见了。」 张牧川沉思片刻,忽然又问,「我房里那名受伤的女子可还在?」 尉迟恭摇摇头,「我没看见你房中有什么女子,只发现一张帖子……我没读过书,你自己拿去看吧!」 说着,他从衣袖里摸出一张帖子,随意地扔在张牧川面前。 张牧川粗粗扫了一眼,顿时如遭雷击,一张脸变得比尉迟恭还要黑。 第五十四章 这帖子上面的墨字柔圆端庄,用的是女子之中流行的小楷,但笔划间却透着大气磅礴,看得出来是传承名家。 帖子放在张牧川房中,但却不是孙小娘留下的,而是高阳亲笔书写。 上面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三句话。 头一句是:「老张,跟我阿耶说一声,我不回去了。」 张牧川见着这一句便是两眼发黑,心中仿佛有一万只蜀中特有的食铁兽在翻滚。 要不是旁边还有尉迟敬德这样的云端英豪,他早就摔鞋子破口大骂。 努力平復了一下心情,张牧川一看第二句,当即给气笑了。 第二行更加简短:「孙小娘是我闺中密友。」 再看第三句,他的脸顿时变得黑沉无比,尉迟敬德见了都要自嘆弗如。 这第三行比较长一些:「水鬼的故事是我让人散播的,你上当了……瓜怂!」 张牧川看着这张帖子,完全可以想像高阳在书写这三行小楷时,脸上的笑容是多么的灿烂,小辫子翘得是有多高。 他面色难看地瞥了一下懵懵懂懂的缅伯高,又转头看了看一脸焦虑的尉迟敬德,总算明白眼下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了。 今日白天,高阳那一句「白面书生俊俏否」,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了此刻张牧川的脸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3页 全都是假的,包括雅院厢房里那醋意满满的质问。 从一开始,高阳不愿意走剑南道北上长安,就已经在谋划布局。 身为与圣人最是相像的女儿,高阳公主怎么会没点自己的手段,怎会任由他人牵着鼻子走呢? 先是让闺中密友孙小娘刻意接近那些图谋不轨者,然后高阳将计就计,利用那些贼子牵绊住暗中护卫的玄甲军和尉迟敬德,继而找来缅伯高一起饮酒,却不给对方任何吃食,目的就是要让酒醉的缅伯高走出去被人敲闷棍绑架,从而支开他这最后一双眼睛,成功地来了个金蝉脱壳。 心机、谋算都是绝佳,还真是龙生龙,凤生凤啊!这顺着敌人的布局,反将一军的风格确也和玄武门之变大差不差。 张牧川扫了一眼周围那些旅客的尸体,哀嘆一声,忽地想到什么,皱了皱眉。 不对!高阳便是再怎么刁蛮任性,也不可能任由故事里的白面书生滥杀无辜,这里面还有局! 他想到这里,急忙扭头对尉迟恭问道,「鄂国公,缘何这次是你暗中护卫?」 尉迟恭倒也不遮掩,爽快答道,「我现在是鄜州都督,不在长安任职,而且没有什么紧要的军务,算是个甩手掌柜,相较于其他将帅,行动要方便一些。」 张牧川摇了摇头,「跟您一样的甩手掌柜还有几位,譬如卢国公程知节,他的儿子娶了清河公主,很适合劝说高阳迴转心意,而且他做过泸州都督,对于剑南道很是熟悉,无论怎么看,都比您更适合这一趟的差事。」 尉迟恭摸着后脑勺,讷讷道,「哎哎……你这么一说,确实有些道理啊!老程的儿媳跟高阳是好姐妹,说起话来肯定比我这个大老粗更管用,除非圣人并不是想让人劝说高阳,而是威慑。」 「威慑?此话怎讲?」 「嗐,这事儿要从今年二月初七讲起……那天朝会结束后,圣人把我留了下来,说是有些心里话想跟我交流一下。你也在长安做过官,应该知道身为下属最害怕的就是上峰找你聊心里话,通常都没有什么好事。嘿!那天的情形却有些奇怪……」 「如何奇怪?给您加官进爵?还是赐了您一大箱宝贝?」 尉迟恭面色古怪地看了张牧川一眼,「你猜对了一半,却也算是想赐给我宝贝……那天圣人把我叫过去,先是冷森森地跟我说,有人高密我要谋反,当时把我气得……我立马就把身上的衣衫都给脱了,给圣人展示了一下这些年为他南征北战留下的伤疤,圣人感动得眼泪花花,拉着我的小手直说他根本就不相信那些谗言,所以才会把我叫过去面对面摊开了讲。若是他真的怀疑我了,直接找人把我干掉就是,还说要把一个公主嫁给我。」 张牧川震惊地说道,「圣人要把高阳嫁给你?您今年都五十多了,高阳才十三啊,说句不好听的,您这年纪都可以做高阳的阿翁了!」 「哎……哎!圣人也没说就是高阳,只说要把公主嫁给我……」尉迟恭抠了抠黑乎乎的脸皮,压低了声音说道,「但不管是哪位公主,这事儿我也不能答应啊!我妻子跟着我吃了不少苦,一点怨言都没有,现在富贵了就要休了她,那我岂不成了畜生不如的薄情郎……再者说,唐律规定了若是妻子没有过错,无故休妻,抑或是休妻更娶,是要判处一年徒刑的。」 旁边的薛仁贵连连点头,附和道,「那肯定不能休妻!您这样的大英雄,可不能因为女人晚节不保。」 张牧川摸着下巴沉思片刻,忽然说道,「所以您觉得圣人派您走这一遭,其实是想警醒高阳,如果她不嫁给房相的儿子,就要嫁给您这样的老英豪?」 尉迟恭一点头,「只有这个理由才能说得通,否则怎会让我这个老铁匠来护卫高阳。」 张牧川低头又看了两眼帖子,皱眉道,「您来护卫高阳这事儿知道的人多吗?」 尉迟恭歪着脑袋,掰着手指数了数,笑着答了一句,「不多不多,只有八九个人知道,一双手都数得过来。」 「这、这……这还不多啊?鄂国公您难道没听过太上老君的八卦大法?」张牧川面色一白,竟开始语无伦次,「这世上无论多么隐秘的八卦都可以通过八个人传到任何一个人的耳朵里,最终达到人尽皆知的地步。您是不是跟那八个人谈论这事儿的时候,说的是这话我只跟你讲,千万不要告诉其他人?」 尉迟恭木然地点点头。 张牧川哭丧着脸道,「那彻底完了,您要是不加这一句,他们还没有散播的兴致,但你刻意让他们保密,他们反而会一个个传下去……这就像当年圣人将隐太子妃收入后宫,本来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可现在谁人不知,他说只是照顾兄嫂,有人信吗?」 尉迟恭老脸一黑,严肃道,「休得胡乱谈论圣人的闲话……不过,即便是很多人知道我暗中护卫高阳,也没什么问题吧?」 张牧川指了指甲板上的旅客尸体,「问题大了……高阳跟咱玩了个金蝉脱壳,却不知自己落入了别人的谋划之中,恐怕这水鬼不是她想要的水鬼,故事也非全然虚假,这一场算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尉迟恭不以为意地洒然笑道,「咱这是在大江之上,她便是暂时脱离护卫范围,也只能藏在这艘船上,还是有机会寻回来的……」 他这边话音刚落,当即就有一名玄甲军士前来禀报,言说有人盗了楼船底部旁侧捆缚的小舟,逆流而上,远离了楼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4页 尉迟恭急忙询问,「盗取小舟的是几个人,有何面貌特徵?」 那玄甲军士一脸轻松地答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一名穷酸白面书生,一名黑衣小女子,还有个清秀的瘦弱僕从。」 张牧川闻言大惊,立刻追问了小舟的行船方向,正欲让尉迟恭给他松绑前去追回高阳,却忽地听到脚下传来一阵巨响。 下一刻,楼船右侧陡然破出一个大洞,黑烟滚滚而上。 也就在此时,那青铜面具突地从桅杆上端滑了下来,握着横刀笔直地刺向后背空虚的尉迟恭。 喊杀声瞬时四起。 一大群蒙着黑巾,身披褐甲的士兵从楼船各处涌了出来,开始围杀甲板上的玄甲军。 张牧川见状眼皮一跳,慌忙用身子撞开尉迟恭,忍着被青铜面具手上横刀划破后背的剧痛,趁机割开了绳索,迅即抽出横刀,与对方拼了一击,而后快速退到尉迟恭旁边,沉声说道,「鄂国公,我想明白了……这一局并非针对高阳,而是冲着您来的。」 尉迟恭摘下腰间铁鞭,瞟了一下张牧川满是疮疤的后背,「我也看出来了,你小子和我一样,也是个果决的狠人!这里交给我吧,他们想要杀我,也得有被我杀死的觉悟,你去把高阳接回来,临行前我可是跟长孙无忌拍着胸脯保证过,大丈夫怎可食言!」 张牧川瞧见那些从容不迫的玄甲军,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让薛礼带着骆宾王和缅伯高先退到甲上一层雅院,他本想带上娑陀,一扭头,却发现娑陀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地上只有一个半开的方形暗格。 抽动几下鼻子,张牧川嗅到那股黑烟里有种熟悉的呛鼻味道,顿时恍然,原来这娑陀便是破坏楼船之人。 此时不是计较自己被骗的时候,他奋力拼杀,左突右沖,好不容易来到楼船舵盘处,推开了船家的尸体,刚刚将楼船转向岸边,旁侧突然杀出几名黑衣客。 张牧川被逼了出来,望着近在眼前的江岸,无奈地嘆了一口气。 就在他以为自己陷入了必死境地的时候,一声马嘶响起。 娑陀骑着老黄从甲上一层雅院沖了出来,他不顾四周的明枪暗箭,急速纵马来到张牧川身边,伸出右手,将张牧川拉了上去,自己往马屁股位置挪了挪,笑容苍白道,「别回头,往前看,您一定会化险为夷的……楼船上还有兇手,杀死贼偷的并非妖狐水鬼,不要轻信任何身边之人,快走!」 张牧川一头雾水,他不明白既然娑陀是破坏楼船的人,说明该是与青铜面具一伙的,为何却突然跑来救他,呆呆地问了半句,「你这是……」 娑陀又替张牧川挡下背部一刀,咽了咽唾沫,苦笑道,「依照主人的吩咐行事,这是我应尽的本分,跑来救您脱困,是为了向朋友回报恩情。」 「回报恩情?」张牧川莫名其妙,他与娑陀相处短暂,并未为对方做什么特别的事情。 「先前您请我喝了酒,还说我的性命比美酒重要……」娑陀低低地咳嗽了几下,许是触动了心肺的上市,双目开始变得空洞无神,「好教大人知……我自打来了大唐,几经拐卖,做过大户人家的家奴,也做过苦工,受尽打骂凌辱,挨够了白眼讥笑。他们从来都只拿我当一头会说话的牛马,时间长了,我自己也这般觉得……」 张牧川余光瞥见他脸色飞速变灰,赶紧劝他别说了。 娑陀却是坚持着,甚至还昂扬起了脑袋,「您请我喝的这一顿酒,是我来了大唐第一次被人当作朋友对待,也是我第一次喝大唐的美酒……真好喝啊!」他舔了舔血红的嘴唇,脸上浮起了笑容,「你们唐人有一句话叫士为知己者死,为了您去死,我很开心!」 张牧川低垂着脑袋,低声说着,「我那时随口说的客套话,你也当真……」 「客套话也好……好歹来了这大唐,总算有人对我客气了……」说到这里,娑陀剧烈咳嗽几声,然后摸出了火摺子,颤抖着点燃了身上捆缚的易燃纸包,而后反身从马背上坠落下去,砸开了几名上来阻挡的黑衣客。 纸包上的火星迅勐燃烧,渐成火堆,为张牧川烧出了一片逃离的空间。 第五十五章 此时楼船距离岸边只剩下三丈左右。 老黄没有辜负娑陀制造出来的机会,驮着张牧川纵身一跃,飞离了楼船。 青铜面具见此情景,当即挥刀逼退反攻上来的尉迟恭,夺了名褐甲士兵手里的长矛,奋力一掷。 长矛化作一道流星,在半空划过一弯弧形,没入老黄的马腹之中。 老黄悲怆地嘶鸣一声,仍旧保持原来高昂的姿态,跃到了岸边,继续奔腾数十步,带着张牧川脱离楼船上弓箭手的攻击范围,而后两只前腿勐地一跪,沉沉地倒了下去。 张牧川也被摔进了岸边的泥坑里,头脑发晕了好一阵才缓过来,急忙踉踉跄跄地摸爬到老黄旁边,看着马腹上淌血的长矛,以及马背上的各种刀枪豁口,他不禁眼眶一热,泪水无声滴落。 这匹老马勤勤恳恳了十几年,眼看就要熬到光荣告归,而今却殒殁于此。 他伸手触摸着老黄的马颈,轻轻地梳理着鬃毛,如同这十三年来无数个平常日子一样。 这些日子太过匆忙,张牧川算了一算,上次给老黄梳理鬃毛还是在益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5页 老黄气息奄奄,但眼角却是终于没有淌着浊泪了,看到主人给自己梳理鬃毛,它重重地打了个响鼻,亲昵地用脑袋蹭了蹭主人的胸膛,可能是感觉太过舒服,索性垂下了脑袋,紧靠着主人闭上了双目。 张牧川感受着老黄的脖子迅速变冷,擦干脸上的泪水,用障刀割下一绺鬃毛收进怀中,冷冷地扫了眼后方下牢丸般跳进大江的追兵,速即转身离开,沿着江岸追寻小舟。 江水湍急,小舟上溯不易,必定会靠岸,而大江宽约十里,楼船偏向右侧,小舟最佳的选择也是在右侧江岸停靠,所以张牧川先前才会转动楼船舵盘朝右行驶,跃马落于岸边。 果然,在狂奔了半刻钟之后,张牧川瞧见了那艘在岸边浅滩摇晃着的小舟,只是舟上空无一人,并没有高阳等人的踪影。 他观察了一下岸边的脚印,大概判断出一个方向,随即快速了追了过去。 地上有三人的足迹,说明高阳是自己跟着别人跑的,这也算是个好消息,至少现在高阳没遇到什么危险,局面尚未到图穷匕见那一步,他还能有挽救的机会。 因为太过焦急,张牧川根本来不及细细查看四周的环境,想也不想地直接穿入了一片密林。 密林深处,高阳和孙小娘坐在一间树洞木屋内,白面书生背对着她俩,不知在鼓捣什么稀奇的吃食玩意儿。 「笑死人了……他们以为本公主是好欺负的不成,居然还敢让我照顾那只臭烘烘的呆头鹅,没把它的鹅毛拔光不过是爱护珍禽异兽而已!」高阳将两肘放在木桌上,双手捧着脸颊,眨着眼睛道,「那张牧川竟觉得我会喜欢他,真是可笑,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邋遢德行,就他这样的,怎么会有女子心仪……我喜欢的可是俊俏书生好不好!」 孙小娘摸了摸肩膀的伤口,眼帘低垂地说道,「也不尽然,邋遢还是有邋遢的魅力。」 高阳不以为然地撇了一下嘴巴,「呵,他那个人可不只是邋遢,还很抠搜,连给我做完羊肉汤都要犹豫许久。每次买东西付帐的时候,他都要数好几遍铜板,生怕多付半个铜板似的。」 「这是节俭持家,过日子嘛,就得找这样的,你总不能找个花钱大手大脚,心里没个尺度的,那便是家里有金山银海也不够挥霍的。」 「他说话还很难听,总是阴阳怪气的,前几天我不是被突厥贼子绑了吗?一般这种时候,正常男子都要买些礼物哄一哄受惊的女子,他可倒好,给我带回来一根牛筋,说是下次哪只脚不听话了,就拿那牛筋捆起来,免得带着我乱跑。」 「上次确实是你惹了些麻烦,如果你不去跟踪那个什么霍尔多,也就不会被人抓走。」 高阳似乎有些不服气,撅着嘴又说了句,「那、那……他还不洗脚呢!」 孙小娘嘴角莫名勾起了一抹笑意,「大丈夫不拘小节,有些男人味很正常。」 高阳看向孙小娘,瞪圆了眼睛,「你怎么老是帮那个臭男人说话,到底是我的闺中密友,还是他的闺中密友?」 孙小娘笑着说道,「那肯定是你的闺中密友呀,他还是做别的什么吧。」 高阳觉得孙小娘这话有些奇怪,忽地想起长安的一句俗谚,防火防盗防闺蜜,不由地心中暗暗警惕,看着孙小娘肩上的伤口,转移了话题,「不说他了……你这身上的伤势严不严重,要不然我们在这里歇上一阵再走?」 孙小娘摇摇头,「我事先吃了解毒丹,这箭伤并不碍事,咱还是早点离开失落峡比较好,我总觉得这里很是诡异,绕来绕去都是一样的风景,别真的碰上什么狐妖水鬼才好!」 高阳嗤笑道,「这世上哪有什么狐妖水鬼,你看那些捉妖传奇看傻了吧!」 她扭头看了看白面书生,「从来只有人扮鬼,哪来的鬼害人。说起来,我还想问你呢,这书生是在哪儿找来的?人长得挺俊俏,就是眼睛小了一点。」 不等孙小娘开口,白面书生端着两碗油茶走了过来,分别摆放在高阳和孙小娘手边,自己倒了杯青叶茶水,笑眯眯地说道,「我并非孙姑娘找来的,而是自己主动前来投效,只希望能戴罪立功,借着公主您的权势,重新获得科举的资格。」 高阳见这白面书生如此坦率,遂放下心防,端起油茶,浅浅地喝了一口,追问道,「戴罪立功?你以前犯了什么事情?」 「大不敬之罪。」白面书生淡淡地答了一句,目光始终停在孙小娘手边的那碗油茶上面,眼神里藏着很深的期待。 孙小娘没有辜负他的期待,片刻之后,端起油茶呷了一口。 高阳想起张牧川十三年前深陷谜案,最后定下的罪名也是大不敬,于是又问,「难道所有背负谋杀大案,却又因各种缘故被释放的犯人都是这么一个罪名?」 白面书生哈哈大笑,「公主有所不知,所有被人冤枉而不得不离开长安的官吏,都会背这么一个罪名,不是大不敬就是欺上瞒下。这罪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是你日后还有用处,想要保你很容易,若是没了用处,想要惩治也有藉口。」 高阳像是头一次听说这新鲜事似的,「这样也可以?太不公平了吧,简直是把人当猴子耍弄!」 白面书生长长地嘆了口气,「不知是该笑话你,还是该羡慕你……我等不如您这般生来就是富贵,想要在俗世洪流中立足,就得忍受各种不公平,如果还想出人头地,那就得更加不惜自身,更加不择手段,再加上几分运气,拼尽一切去赌个机会。譬如此次我帮公主您脱离不良人和尉迟恭的护卫,就是一次赌博,如若输了,寻常人只知是我掳走了二位,待你们回返长安,我也就死定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6页 高阳愣了一下,「啊?那你刚刚还说主动请缨是想戴罪立功,重新参加科考,你这不是送死吗?」 「你们走了,当然是死路一条,但你们要是一直留在这里,那又不同了……」白面书生忽然站了起来,背负双手,幽幽说道,「楼船行至失落峡,突遇贼匪,鄂国公与那不良人尽皆慷慨赴死,而我临危不惧,带着公主您一路潜逃,虽然终究护卫不当,致使您不幸遇难,但在这期间与公主互生情愫,诞下了子嗣,为李家存了点血脉。父凭子贵,我身上的污名自然消除,再参加科举走个过场,圣人必定委以重任!」 高阳闻言大怒,正欲让孙小娘将这痴心妄想的贼人拿下,却觉得身子陡然变得僵硬无比,四肢毫无知觉,嘴巴也张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白面书生胡作非为。 另一边的孙小娘仿佛也是这般,呆呆地盯着那碗油茶,毫无动作。 白面书生呵呵笑道,「这油茶里除了姜葱糯米花生等物,我还加了一点别的东西……你们现在动不了的,等你我圆房之后,我自会给你解药,咱们三个人一起在这里自在地生活,待你为我诞下子嗣,便可解脱。你也别怪我心狠,这都是你那个圣人阿耶种下的恶因,当年我遭遇劫难,不仅丢了家财,还被人冒名顶替,本想去长安讨回官职,但圣人却让我证明我是我……」 他缓缓走到高阳旁边,俯下身子,贴在高阳的耳边,面目狰狞地说着,「他一句话,夺走我的一切,还给我安了个大不敬的罪名,现在我还他一个李家血脉,也算是以德报怨。我会好好利用你的权势,利用他逼你成亲导致悲剧的愧疚,一步一步往上爬,做他个书生万户侯!」 高阳面色发白,眼睫毛轻颤,如果目光可以杀人,她早就用目光将这白面书生凌迟了。 白面书生伸手捏了高阳的俏脸一下,冷笑道,「别费劲了,你现在就是想咬舌自尽无法做到,我添加这一味药毒性很勐……」 「是狼毒,算不得多厉害,我阿翁给我餵过更勐的。」孙小娘转头往地上吐出口中油茶,忽地打断白面书生的话,平静地说道,「自打你主动找我献策之时,我便留了个心眼,寻常人根本无法得知公主的行踪,你却连楼船进入失落峡的时间都能掌握,这里面必然有阴谋!」 她铿地一声拔出了横刀,遥遥指着白面书生,「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老实交代一切,我给你个痛快的死法,第二,你什么都不用说,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用毒高手!」 第五十六章 就武艺与用毒造诣而言,十个白面书生也不是孙小娘的对手,但在闯荡江湖的经验这方面,一百个孙小娘也比不上一个白面书生,这是生活环境造就的差距,无法通过名师教授弥补。 白面书生既然敢带着高阳和孙小娘走进这个树洞,自然做好了对方不喝油茶的预案,他冷笑着看向孙小娘,忽地抬手指了指对方身后,喊了一声,「小心!」 孙小娘嗤笑道,「太幼稚了!三岁的孩童才会上你的当……」 坐在对面的高阳脸色微变,眼睫毛颤动不已,很想出声提醒,只是她浑身麻痹,口不能言。 孙小娘还是从高阳表情之中察觉到了什么,随即余光瞟了一下身后,瞧见一截悬挂着的木桩忽地撞了过来,登时大惊,急忙闪避到旁边。 便在这时,白面书生脸上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轻轻地跺了跺左脚。 一道暗格忽而打开。 孙小娘脚下一空,立时摔落下去,顺着爬满苔衣的树洞通道滑向不知名的黑暗处。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她根本没时间做出反应,只来得及惊叫了一声。 恰是她的这声惊叫,给在密林白雾中穿行的张牧川指明了方向。 顾不得多想,张牧川速即唿唿地跑了过来,正好瞧见白面书生合上机关暗格,瞬间明白了刚才是怎么回事。 白面书生见张牧川闯了进来,也不慌张,三两步回到高阳身边,从衣袖里摸出一把铁刃,贴在高阳的脖子上,冷冷道,「别乱来,否则我就割了她的喉咙。」 张牧川看了看一动不动的高阳,又看了看桌上的油茶,知道高阳必定是中了毒,轻轻嘆了口气,脸上没有半点焦急的神色,大刀阔斧地坐在了刚才孙小娘所在的位置,用脚使劲踏了踏暗格,自顾自倒了杯青叶茶水,悠然说道,「先是木桩,后是陷阱,连环计……你这孙子兵法学得不错啊!」 这话听着像是在骂人,但因为断句方式不同,白面书生也无法驳斥,只能捏着鼻子忍下,斜眼看向张牧川道,「你不用想着杀了我再慢慢把那位孙姑娘救出来,这底部通道复杂,每下滑二十步,便会出现两个岔道,就像一棵倒过来的树般延展下来,所以我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二岔树机关道。而且,这机关道每天都会变化方位,没有我的指引,你永远也别想找到孙姑娘,她只能在这地下渴死饿死!」 张牧川眉头微微一皱,直视着白面书生的眼睛问道,「你没有立刻杀了她们,必定是有其他的图谋,也就是说你想要得到的东西,不一定需要现在杀了她们,那咱俩就可以好好聊一聊,或许我能帮你很快达成,不用等太久的时间。你要知道,时间拖得越久,对你越发不利。」 白面书生没料到张牧川竟猜得这般准确,脸色微寒,「你说错了,我不过是想慢慢折磨死她们而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7页 「那你动手吧,我就坐在这儿看着,保证不打扰你。」张牧川将横刀往桌上一拍,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 白面书生愣了愣,攥着铁刃的手心满是细汗,咽了咽口水,面目狰狞道,「我杀了她,你这负责护卫的不良人也得死!」 「那可不一定,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这天下真的很大,我只要随便找座大山,往里面一躲,谁也别想取走我的性命。」 「那样你就会变成黑户,再也不可能参加科举!子女将来想要踏入仕途,也会遇到层层阻碍!」 「总比没命了强……我的子女想要踏入仕途,前提也得是我先把他们生出来才行啊!动手吧,你赶紧帮我解决了这麻烦,我一刀砍了你,也算是给圣人一个交代,然后便可带着我未婚妻躲进山里,过些逍遥自在的神仙日子!」 白面书生气得脸盘发青,愤愤道,「你不要激我,当心我真的一刀结果了这傲娇小公主的性命!黑户的日子不是你想像的那么轻松,整日东躲西藏,有钱了也不能存在柜坊,就连乘船坐车都会受到限制……」 「不重要,这些都没有性命重要。」张牧川吸了吸鼻子,淡淡道,「快点动手呀,我都有些等不及了……这么磨磨蹭蹭的,你该不会是不敢动手吧?」 白面书生红着眼,唿哧唿哧地喘着粗气,「我也不敢动手?好好好……我这就让你看看我到底敢不敢!」 铁刃又进了些许,在高阳白皙的脖子上留下一道浅浅红痕,却也仅限于此,并未真的划破高阳的咽喉。 白面书生忽地笑了起来,「你当我是东海龟丞相生的蠢蛋吗?现在杀了她,于我能有什么好处,岂不是让之前辛劳全都付诸东流了!」 张牧川轻笑一声,听着这话知道对方已然松口,有了商量的可能,遂就坡下驴,「你想要什么好处?」 白面书生倒也是个懂得变通的,没有继续坚持原来的计划,「很简单,我手里有两条性命,所以你得答应我两个条件。」 「且先说来听听,若是太让人为难,咱们还是干脆点解决比较好……」张牧川面无表情地说着,好似真的不在乎高阳的性命一般。 白面书生面皮抖了抖,急急地换了番措辞,愤愤地看着张牧川说道,「我是武德八年的进士,本该有着大好的前程,却被人谋害,十几年来只能躲藏于此……我的第一个条件,是给我个官职,无论大小,但必须是有官印符牒的。」 张牧川顿时笑了,「原来你不是魏晋的狐妖水鬼,而是武德年间的倒霉蛋!这么说来当年逃出去的不是弟弟,而是哥哥?有点意思啊,难怪前两年吏部清查地方官员都没发现,亲兄弟确实不好辨认。可你当我是谁,三省的大相公吗?一张口就讨要官职……这要求太难了,赶紧换一个重说!」 白面书生气极,不知张牧川是真煳涂,还是装煳涂,索性挑明了,「哪里难了,楼船便有一个现成的,跟你还是沾亲带故的!你去把他的官印符牒取来,我可先将那孙小娘捞上来!」 张牧川顿时恍然,原来这白面书生打起了堂弟张子胄那永兴县令的主意,他眯着眼睛思考片刻,「阿宁是我弟弟,关系非比寻常,夺了他官印符牒,等于毁了他一辈子……至少也该是把高阳公主换回来!」 白面书生眼角抽了抽,坚定地摇头说道,「不行!现在就将高阳交给你,那么接下来的第二桩交易也就没法进行了!我最多把孙小娘交给你之后,再帮这小公主解毒!」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帮你取来县令的官印符牒,你把孙小娘交给我,再帮公主殿下解毒!」张牧川立刻应了下来,不给对方一点反悔的机会,「现在,说说你的第二个条件吧,大家都累了一天,早点办完早点歇息,别拖拖拉拉的,我这差事也没留值酬金,何必辛苦。」 白面书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道自古以来就没有留值酬金这一说,在大唐上直,每日只需辛劳半天,还有旬假和节假,已经比之前的朝代轻松了不知多少倍。 他却是没有注意到自己被张牧川三言两语逼得退步,原本只是想以孙小娘换取官印符牒,但如今却还要给高阳解毒,平白增添了一分风险。 白面书生此刻顾不得这些,脑子里满是自己当上县令的画面,将铁刃从高阳的脖颈挪离了些许,抿了抿嘴唇说道,「我被人冒名顶替,又在长安受了挫折,这些年来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这第二个条件便是你把那人带过来,跪在我的面前,跟我道歉认错!我要亲耳听到他跟我说,他错了,再也不敢了!」 张牧川眼珠子一转,想起之前有旅客曾说今天是那位官员在失落峡祭奠亡魂的日子,眉毛一挑,「你哥哥也在楼船上面?既然他在楼船上,你何不让他把官职还给你?」 白面书生低头嘆道,「他如今已经在洛阳站住了脚,很多利益关系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我取而代之可能会露馅,而永兴这个地方就要偏僻许多了,你弟弟新官上任,那里的人也不认识他,我冒名顶替没有半点风险……再者,我拿回原来的官职,咱家也只是一人做官,如若顶替你弟弟上任,那便是一门双杰!为家族计,还是让你弟弟委屈一下比较好。但是,那个人该做的道歉,绝对不能少,否则我咽不下这口恶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8页 张牧川满面冰霜地笑了笑,「还真应了那句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你们两兄弟,谁也不比谁好一点!自己被人抢了,不想着消除这种不公,却总是谋划着名怎么再去把别人抢了,实在讽刺!」 白面书生不以为意地瘪了瘪嘴,「我只是做了世上大部分人都会做的选择而已……别太多废话,你就说答不答应吧?」 张牧川深深地看了白面书生一眼,心知对方必然还有其他算计,否则一旦高阳脱险势必不会轻易饶过,但他还是顺着白面书生的谋划说了一句,「只要那人在楼船上面,我可以把他带过来,但你怎么保证我在离开这段期间,公主殿下和孙姑娘不会出什么事呢?」 第五十七章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后,白面书生给了张牧川一个保证。 但张牧川并不开心。 当他和挟持着高阳的白面书生一起站在大江岸边的时候,心里就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按常理来说,他们如果想要追上楼船,应该尽快出发,加速划船行进才对,但白面书生却是让他在原地等着。 然后他便一直等到了现在,等到了楼船从上游缓缓驶来。 张牧川先前在楼船上的时候,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每隔一段时间总会见到相似的景致,原本他想通过算计水流速度、楼船吃水深浅找出其中的规律,只是后来被高阳打了岔,故而没有找出其中的关窍。 现在这关窍就摆在了他的面前,之前的困惑尽皆解开。 不是景致重复,而是楼船往復于同一段路程,所以才会感觉四周的景致没有变化。 可这答案也给张牧川带来了新的困惑,楼船始终随着江水而行,中途也没有岔路,怎会往復于同一段路程? 白面书生肯定知道这其中的奥秘,但对方绝不可能轻易说出,莫非这就是白面书生丝毫不担心放了高阳之后会被报復的原因? 他们无法离开这失落峡,自然也就无法向世人揭穿白面书生的真面目,也无法阻止对方冒充张子胄到永兴上任。 张牧川没有时间细细思索这些问题,他在白面书生的催促声中,不得不划着名小舟驶向楼船。 白面书生当然不会跟着张牧川一起乘坐楼船,那样等于自投罗网,不仅要赔了夫人,还会误了自己的性命。 他在张牧川的注视下,带着高阳走到一处高地,然后纵身一跃,瞧着像是要投江自杀似的。 片刻之后,一艘燃着彩灯的古船缓缓从高地下方的岩洞驶出,稳稳地接住了白面书生和高阳。 古船不远不近地跟在楼船后面,既能让张牧川瞧见高阳是否安全,又不会让白面书生落入险境。 张牧川轻嘆了一口气,知道现在不是徘徊不前的时候,楼船自最初靠向右岸到现在重新从上游行驶而来,总共过去了两个时辰。 换句话说,白面书生也只给了他两个时辰回到楼船办事,如果超过这个时间,对方必然带着高阳乘坐古船远遁离去,他最多只能设法救出被困在树洞之下的孙小娘而已。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还有,先前楼船上突然爆发战斗,鄂国公现在到底怎么样了,薛礼有没有护住骆宾王和缅伯高,堂弟张子胄是否还活着,那白面书生的哥哥藏在楼船何处? 这些问题都亟待张牧川一一找出答案,他半刻也不敢耽搁,悄然地爬上了楼船,小心地靠近彩楼。 如今他在暗处,敌人在明处,攻守之势已然转换,只要谨慎些,他可以做很多事情,哪怕这楼船上遍布敌人…… 刚想到这里,张牧川一转头,顿时愣住了,楼船上确实遍布敌人,但一个能喘气的都没有,不管是蒙着丝绢的褐甲士兵,还是黑衣客,全都躺平了。 青铜面具不知所踪。 整个甲板只有一个老铁匠赤裸上身,傲然挺立着。 这老铁匠左手握着铁鞭,右手拄着一桿槊,旁侧地板上躺着一人一马。 显然,这是敌人潜藏起来的一名精锐骑兵,能在楼船这般场地上面骑马冲锋,不是太过自大,就是技艺超群。 但即便是如此技艺超群的骑兵,也没有保住自己的武器。 只因出手的是老铁匠尉迟恭,在这大唐,谁人不知鄂国公最善避槊与夺槊,就连昔年气盛的齐王李元吉也在这方面受过打击。事后齐王虽对外宣称跟尉迟恭是打得有来有回,但二人拼斗真实情况最终还是流传了出来,齐王在那场争斗里竟是一个回合都没有撑住,手里的槊莫名其妙就被尉迟恭夺了去,只打了个一来一回。 这些年来,鄂国公久不征战,很多人都忘记了这位老铁匠的厉害,忘记了这位黑碳团烟燻太岁皂袍将是如何勇勐。 故而这名自大的贼寇轻易被夺走了手中的槊,也轻易被夺走了性命。 刚刚解决敌寇的尉迟恭瞧见张牧川去而復返,登时怔了怔,「你不是去追公主了吗,怎么又跑回来了?」 张牧川简单地解释了两句,看着甲板上堆成小山的敌人尸体,「这些都是您一个人杀的?」 「我倒是想,可惜人老了,终究有反应慢的时候……」尉迟恭抬手指了指甲上一层雅院屋瓦上的薛礼,瓮声瓮气地说道,「这里面有一半是那小兄弟射杀的,他一面护着院内的人,一面拉弓射箭策应我这边,端的是个一心二用的奇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9页 张牧川轻轻地噢了一声,正要转身走向甲上一层雅院,却被尉迟恭叫住了。 尉迟恭伸了伸手,有些难为情地说道,「别忙着走,过来扶我一下……刚才我为了显得潇洒些,动作稍微夸张了点,不慎扭到腰了。」 张牧川面皮一抖,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得又退了回来,将老英雄扶到彩楼边上坐着,询问了一下玄甲军的去向,得知剩余的军士在楼内检查各处客房,这才松了一口气,踱步走到院门处,与薛礼打了个招唿,查看了睡姿安详的骆宾王和缅伯高之后,他立刻赶往甲上三层雅院。 一进门,张牧川便瞧见那名衙役打扮的家僕抱着一坛酒酣睡,瘪了瘪嘴,开始四处搜寻张子胄的身影。 找了一大圈,就在他以为堂弟已经不幸遇害的时候,忽地听到更衣室传来一声闷哼,当即走了过去。 透过更衣室围墙上的小窗口,张牧川瞧见了堂弟的身影。 这张子胄正蹲在里面如厕,鼻孔塞着两个小枣,双手捧着一本将相传奇,看得津津有味,刚想翻一页,余光瞥见更衣室外的张牧川,吓了一大跳,羞恼道,「兄长,你怎的突然过来了?」 张牧川干咳一声,解释道,「我不是来跟你抢更衣室的……外面突然冒出很多贼匪,我担心你这边的安危,所以过来看看。」 张子胄皱眉道,「贼匪?我这边没见着什么贼匪啊!」 「许是那些贼匪只顾着跟我们厮杀,没工夫搭理你这边……」张牧川随口敷衍了一句,抿了抿嘴唇,直接说出了自己的另一个来意,「其实,我过来这里,还想跟你借点东西。」 张子胄呆了呆,接着脸上露出了恍然的表情,他伸手捡起旁边的厕筹,递给张牧川,大大方方地说道,「拿去用吧,我都洗干净了的,等会儿用完给我送回来就成,我还得蹲一会儿,刚看到王五郎单骑闯敌营……」 张牧川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不是来借厕筹的,我那边还有许多树叶和石头,勉强够用的。」 张子胄顿时有些纳闷,「那你想跟我借什么?」 张牧川也不拐弯抹角,坦率地答了一句,「我想借你的官职。」 张子胄懵住了,「官职这东西怎么借?你不是要去长安吗,现在不想去了?这也是好事,当初刚听说你要去长安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所以特地绕了一段路程,专门在这里等着,以便斩断你我之间的情谊,让你没有后顾之忧,如今你既然不去了,想要做官,倒也不错,只是这官职不太好借,需得花钱买……不是,需得混个功名,价格不贵。你若需要,我可叫人帮你安排一下,你本就是明算科三甲出身,弄个八九品小官,好办得很!」 张牧川实在懒得隐瞒,干脆把他与白面书生的交易说了出来。 张子胄愤愤地看了张牧川一眼,「兄长,当年杨家的教训还不够深刻是吧?你怎么又胡乱答应别人的请求,倘若那白面书生拿了官印和符牒,直接杀了高阳公主,出去宣称是我们谋害的,到时候你又该如何?我的前途声名都是小事,但咱们这一脉以后就别想再有翻身之日!」 张牧川嘆息一声,「我既敢答应下来,自然有万全对策……正是有了之前的教训,我这些年行事极为谨慎,没出过什么纰漏,四处奔波也为咱家扩展交际做了些贡献,也从未因为自己的事情劳烦过你们……如果我真要不为你们考虑,何须跟你废话,直接抢走官印符牒便是。这次就当我求你,帮帮忙好吧,唉!」 张子胄拧着眉毛,「不是我不帮忙,这官印符牒轻易不得转让他人,若是被吏部知晓,你我皆是砍头的下场。」 「不是转让,是借……用完了就还你!」张牧川耐心劝道,「你这官印符牒相当于就是诱饵,待到救出高阳公主,再将那书生一举拿下,东西最终还是会回到你的手上,届时即便吏部知道了,也只会褒奖你忠心皇家的。」 他见张子胄还在犹豫,沉下脸来,「当年我可是为了保下你和你父亲才会签字认罪的,还把所有的田产房子都改到了你的名下,回报就该应在此处了!」 张子胄见他摆出这些旧帐,不好回绝,只得说道,「兄长,那你说说后面怎么个收场,不然我这心里不踏实。」 张牧川快速将自己的计划讲了一遍,只是隐去了这失落峡的诡异。 「就这些?」 「对,就这些设计,足够了!」 张子胄狐疑地看了张牧川一眼,从手中的传奇里面取出一张符牒,递给张牧川,「官印在我枕头里面,就是以前你送我的那一个猴娃娃枕头……你自己去拿吧!」 正当此时,院内忽地传来那衙役打扮的家僕一声惊唿! 第五十八章 两人闻声匆匆赶了过去,只见衙役打扮的家僕跌坐在院内,一脸惊恐地看着摔碎了的酒罈。 张子胄将家僕扶了起来,皱眉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家僕颤抖地指着碎裂的酒罈,「我刚才醒来,本想再开一坛,却瞧见里面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于是伸手捞了捞,结果竟……竟是捞出一块面皮!」 张子胄白了他一眼,一边朝着破碎的酒罈走去,一边说着,「你这胆子比太小了些,一块面皮而已,你拿它包个牢丸,正好下酒!」 家僕还没来得及解释,张子胄已然弯腰捡起了那块面皮,定睛一瞧,面色登时变得煞白,怪叫一声,慌忙扔了那面皮,扭头呕吐起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0页 这面皮并非麦粉揉擀而成,而是一张灰白的人脸。 张牧川重新将那面皮,盯着上面狭长的眉目,脸色难看地问道,「这酒是你从哪儿拿的?」 家僕抬手指着甲上三层的某个方向,结结巴巴地答道,「是……是那边听雨居的大鬍子刘富贵送我的,他说他家阿郎是洛阳的县丞,知道咱是去永兴做县令,特意送来几坛美酒恭贺,头两坛都没事,谁料到这最后一坛……」 张牧川沉吟片刻,随即捏着面皮,快步走了出去,来到家僕所说的听雨居宅院,他先是轻轻叩击门板几下,见迟迟无人回应,遂一脚踹开了院门。 听雨居的布置与他们居住的宅院布局都不相同,进了院门便是廊道,笔直地通往中堂,院子在中堂后面,厢房与更衣室排在两侧,整体就像是反过来建造的一般。 张牧川寻了一圈,也没看到洛阳县丞和刘富贵的踪影,他拧着眉毛站在石亭之中,双手按在栏杆上,四下张望,忽地瞥见石亭左侧的池子里有什么东西漂浮着,双眼一亮,立刻找了根竹竿,小心地将其划拨过来,仔细一瞧。 这在池中漂浮的正是家僕所说的大鬍子刘富贵,只不过此时这人面无血色,双目淌血,死状竟与之前的矮个子贼偷一模一样。 张牧川将尸体翻了一面,果然在刘富贵后脖子处发现了一个非常微小的黑色圆洞,他伸手按了按尸体鼓胀的腹部,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 唯一与矮个子贼偷尸体不同的是,刘富贵的额头并无淤青,但身上却有多处勒痕,该是某种绳索所留下的。 这刘富贵死前被人捆绑过? 莫不是兇手想从刘富贵嘴里拷问什么,而刘富贵非常配合,所以尸体上只有捆绑的勒印,并无拷打的痕迹? 他正苦苦思索着,缓过劲儿的张子胄和家僕走了进来,那家僕缩头缩脑地看了刘富贵尸体一眼,指着院子右侧某处,「当时他是从那边取酒的,我偷瞄了一眼,里面大大小小摆了少说有几十个罈子。」 张子胄听闻之后,速即前去查探,摔了房中几坛酒,找出了断手和断脚,接着他索性将所有酒罈都打开,很快便拼凑出半具尸体,又抱起一坛没有泡着尸块的酒凑到鼻前嗅了嗅,「这酒很烈,而且制作工艺与剑南道的酒坊相似,有一股清香……兄长,你常年住在益州,可知这是什么酒?」 张牧川伸出手指在酒罈里蘸了些许酒水,餵进嘴中抿了抿,眼神一冷,「这是戎州的五谷杂粮酒,而且经过了二次蒸制,酒性更加浓烈。」 说着,他扯下一绺布条,在酒水中浸了一下,而后摸出火摺子,轻易便点燃了布条。 看着包裹布条的淡蓝色火焰,张牧川沉声说道,「这酒不是拿来喝的,而是用作放火助燃。」 张子胄又嗅了嗅泡着石块的酒罈,扭头看向张牧川,「也不都是烈酒,泡着尸体的酒罈味道要淡上几分,这罈子上面的酒字多了一个点,想来该是区分烈酒与普通杂粮酒的记号。」 张牧川一点头,「死者就是洛阳县丞,也是我要找的那个顶替白面书生做官的哥哥,这人死的时候,那刘富贵还未遇害,所以才会把这酒送给你们。」 张子胄面色凝重地问道,「兇手是方才作乱的贼匪?」 张牧川摇摇头,「刘富贵的死状与那贼偷相似,该是一人所为,作乱的敌寇想要杀他们不需要这么复杂,直接一刀砍了便是……」他忽然想起娑陀死前的话,脑中闪过一道亮光,「我大概猜到兇手是如何作案的了,只是不知他藏在什么地方,眼下我还需要子胄你帮我一起救回公主殿下,咱暂且先布下个网子,等那兇手自己撞进来好了。」 张子胄疑惑道,「需要我一起去救公主?怎么救?」 张牧川将那面皮丢了过去,「你戴上这张脸,装扮成白面书生的哥哥,假意给他道个歉就行,并不复杂。这世间大多数都相信眼见为实这句话,殊不知有时最容易矇骗的,恰恰就是人的眼睛……」 他说到这里,身子忽然僵住了,之前在石头大寨的经歷浮现眼前,一幕幕就像翻动书页般回溯着,最后定格在他挥刀切开烤猪那一刻。 「错了……我错了!」 张牧川如梦初醒,面色铁青地低语着。 张子胄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错了?」 「是之前的一桩案子,与此间的事情无关……」张牧川解释了一句,满脸庄肃道,「到了鄂州,我得赶紧联繫那小黑脸,让他代我去石头大寨瞧一瞧才行。」 张子胄瘪了瘪嘴,「你这思绪还是一如既往地跳跃,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做人要往前看,咱们还是先把眼前的麻烦解决了再说……刚才听你那话的意思,是打算做一局引蛇出洞?」 张牧川轻轻嗯了一声,「矮个子贼偷必定是撞见了兇手的秘密,才被灭口的。这秘密很可能与听雨居这边发生的事情有关,我们大可让人放出话去,就说这听雨居惨祸发生之时,还有人碰巧路过……」 张子胄瞟了一眼旁边的家僕,「放话的人倒是现成的,只是单单如此,传播的速度太慢了,还需要再加一点传奇色彩,譬如作恶的可能是那狐妖水鬼,他戾气太盛,想要逃离这失落峡的圈禁,需要拉人垫背。」 「绝妙!」张牧川真心赞嘆,堂弟在把握人心这方面的手段真是精到,这失落峡本来就诡异,仿佛永远都走不出去一般,恰好印证了圈禁狐妖水鬼的说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1页 他砸吧两下嘴巴,又补充了一句,「我让骆观光去传播,他素有神童之名,能让人信服,另外把这狐妖水鬼的人物设定调得再兇恶一点……嗯,就说他现在得胃口极大,每日需要吃七个人,一连吃上七天才会歇息。」 「哈哈哈,兄长你也绝妙!」张子胄拊掌贊道,「七七四十九,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其一,这是变数,也是所有人都认可的道理,届时破了案,就说这狐妖水鬼怙恶不悛、劣根深种,还未得道,依旧残缺,故而被我们擒拿归案,若是抓不到,便说他诚心悔过,已然圆满,自戕赎罪了,可谓进退两宜啊!」 他看了看手中的面皮,凝神想过一阵,继续说道,「这面皮两边都能用上,待骗过那白面书生后,还可让人戴上面皮佯装作祟,然后兄长你再出来将其收服,百姓信鬼神胜过信官府,届时也可替兄长你增添些许声望,前去长安翻案的把握更大。」 张牧川心中感动,与张子胄商量了一下其中的细节,随后开始四处搜罗方便乔装打扮的东西。 等到他们从甲上三层走下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甲板也被玄甲军打扫得干干净净,那些倖存的旅客又都钻了出来,惊惧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 薛礼坐在甲上一层院门处,一下又一下地咬着硬梆梆的面饼。 骆宾王和缅伯高都醒了过来,两人搬了案几放在门口,摆着瓜果蜡烛,不知道在祭拜哪路神仙。 张牧川领着张子胄和家僕走过去,简短地介绍了一遍,然后小声地对薛礼和骆宾王吩咐了几句。 薛礼郑重地应了一声,随即悄悄摸摸地下了水,朝着大江右岸游去。 骆宾王则是急急地摇头,「不行!常言道,好的不灵,坏的灵……这儿本来就很诡异,我就睡了一觉,楼船上莫名死了好多人,肯定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要是再散播鬼神谣言,很可能会成为叶公第二……除非你找个和尚陪着我,有了佛门的护佑,我勉强可以一试。」 张子胄皱眉道,「荒谬!现在去哪里给你找个和尚来?」 张牧川摸了摸鼻子,「原本这船上是有个和尚的,但已经被我杀了。」 骆宾王又说,「没有和尚,道士也行。我之前登船的时候,曾经见过一个道士,他背着一把大宝剑,看上去很是让人安心!」 张牧川轻咳一声,「你说的这人……也被我砍了。」 骆宾王瞪大眼睛看着张牧川,惊得说不出半句话来。 「他们都是刺客,是来杀我的,和尚、道士的身份只是掩饰,就算还活着,也不能让你安心……」张牧川懒懒地解释了一句,「观光,能护佑你的只有人,神佛都是泥巴塑的,到不了江上来。你放手去做,我自会找人守护在旁侧,保你无事!」 骆宾王追问道,「什么人?武艺比之薛礼如何?」 张牧川哈哈笑道,「比薛礼更厉害,他虽然年逾五十,但老当益壮,而且是个铁匠,火阳之气很旺,阴邪不敢近身……」 说铁匠,铁匠到。 休整了一番的尉迟恭重新套了件铁匠衣袍,缓步来到张牧川旁边,「这地方邪门得很,你要尽快把她救回来,否则你我也不用离开这失落峡了。」 张牧川抽了抽鼻子,拍着胸脯表示自己已经有了盘算,又附在尉迟恭耳边说了几句。 尉迟恭听得一愣,刚想拒绝,却见张牧川已然带着张子胄离去,无奈地摇了摇头,扫了眼门口的案几,也过去点了三根竹香,认真地拜了拜,这才松了口气,转头看向骆宾王,「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我会一直盯着你的……对了,你这供的是哪尊神仙?」 旁边一直没吭声的缅伯高抬手指着院门,神秘兮兮地吐出两个字,「门神。」 第五十九章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边大唐门神尉迟敬德守着骆宾王和家僕散播谣言,等着兇手耐不住性子自投罗网。 那边张牧川带着乔装打扮了一番的张子胄泛舟大江之上,朝着魏晋时期的古船缓缓行去。 楼船虽然与魏晋古船相隔不远,但因为他们是逆水行舟,所以还是费了许多时间。 小舟临近古船之时,恰好云开月明,张子胄望着洒满银色光辉的大江,感慨道,「好一个月涌大江,果然只有逆水行舟,经歷一番辛苦之后,才能见到这绝美的景致,人生亦是如此!」 张牧川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巧合而已,你躺在楼船上睡大觉,晚上起来撒尿也能看得到……阿宁,之前我忘了问你,君政叔父近来可安好?」 张子胄嘆了口气,「阿耶怕是没有多少时日了,现在已经转回了韶州……自贞观六年郯国公张公瑾去世之后,咱家在长安的日子越发难过了,阿耶为了给我谋个体面的差事,四处求人,最后还是张玄素帮了忙,让我先去比部司混个资歷,前提是阿耶代替他去一趟凉州……」 他说到此处,眼眶微微发红,「贞观八年,吐谷浑寇凉州,阿耶也是在那时迴转长安,他整个人瘦了两圈,看着就像是皮包骨,请了许多名医瞧过,都说让他吃好喝好就行了,属于无药可救那一类,圣人开恩,特许他回到韶州,担当别驾一职,或许是想着阿耶熬不了多久吧,又让我离开长安,先去永兴歷练一阵子,然后便会调去越州剡县,那儿距离韶州近一些,回去奔丧方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2页 张牧川听得一愣,「我当时就觉得吐谷浑寇凉州有些蹊跷,没想到内里竟是如此!叔父为了你的前途付出良多啊!」 张子胄侧了侧身子,掩面而泣,「当年仲父为了你也是付出良多啊……为人父母,哪个不是满心只想着孩子,不曾为自己考虑半分!」 张牧川伸手抚着张子胄的后背,「君政叔父常说不蒸笼饼争口气,只要你保持着这没出息的样子,他说不定熬到圣人驾崩都还有一口气呢!其实,父辈这种不顾一切为子女的做法不太好,你得回去多劝劝叔父,我在蜀中听过一句俗谚,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世界每天都在发生变化,说不得哪天就不再有五姓七家……说起这个,有件事情我得嘱咐你两句。」 「什么事情?」 「袁天罡这人你知道吧?」 「知道,他在长安很有名气,许多贵人都找他相过面,兄长认识他?噢,是了……他本就是蜀地人士,武德年间曾任火井令,兄长在益州做不良人必定与他有过交际。」 张牧川点了点头,「他去长安之前,我曾请他推算过,咱们这一脉三代之内必定会出将相,但取名时须得注意盈亏,特别是孙儿那一辈,他们的辈分是九字,九为数之极,盈满则亏,需要有一人取个与零谐音的名字,作为调和。我翻了翻《说文》,以为龄字极佳,从齿令声,又有周武王梦龄的典故,可以拿来一用。」 「九龄?倒也不错,我记下了……」张子胄侧脸看向张牧川,疑惑道,「兄长,你跟我提说此事,莫不是不打算遵循辈分?」 张牧川苦笑道,「当年我自己把名字从族谱上勾销了,当然不能遵循辈分取名。更何况,袁天罡曾给我卜过一卦,说是与日字有缘,兴亡皆在此间,儿孙取名大可加个日字。还有,益州的名医曾给喜妹摸过脉,说因为杨家那桩惨祸,这辈子怕是很难怀上孩子了……所以,我大概也不需要在这方面动脑筋了,你这边注意一下便好。」 张子胄听到张牧川说起喜妹,本想劝解两句,让其不要对于当年的旧事耿耿于怀,但他知道张牧川性子,就跟现在圣人一样,会听劝,却始终不改,故而也不必浪费口舌,再者此刻小舟已然临近古船,也无时间闲话。 张牧川注意到张子胄脸上欲言又止的表情,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摘下这面皮,待那白面书生给高阳公主解了毒之后,你立刻带她回到楼船上去,告诉鄂国公,天亮之后,不要管眼前的风景,一直往东,便可走出这失落峡!」 张子胄微微皱了皱眉,「兄长你呢?」 「不用多想,也不用多问,你只要将高阳公主送回楼船即可,她现在就是我的命,只要她能活着,我就死不了!」张牧川匆匆解释了一句,而后纵身一跃,抓着古船旁侧的渔网,三两下攀爬上去,随即找了条粗绳,将张子胄也拉到了甲板上。 他们二人刚喘了口气,一转身,便瞧见了挟持着高阳的白面书生。 张牧川瞟了两眼左右的风景,估算了一下路程,嘴角微微上翘地对白面书生说道,「还有半个时辰才会到达先前咱们上船的地方,应该足够你我交易的。」 白面书生一听这话,顿时来了兴致,偏着脑袋问道,「半个时辰?莫非你已经弄清楚这失落峡的奥妙?」 「那是自然!」张牧川傲然地说了一句,掸了掸衣衫上的灰尘,环顾四周,走到一处刷了白漆的舷墙前,从蹀躞里取出狼毫管子,快速在白墙上画出几行词头。 甲——叙大江水流速度 乙——叙江上风速 丙——叙楼船行驶速度 丁——叙楼船吃水深浅 戊——叙重复观察到同一景致的时间 己——叙楼船重量、旅客估计总重、各类货物总重之和 这词头本是发诏书的撮要,却被张牧川灵活用在了解答算术问题上面,居然也十分的合适。 白面书生觉得这形式颇为新鲜,遂没有打断张牧川的表演,拽着高阳来到舷墙近旁,耐心地看着张牧川演算。 一说起算术,张牧川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他以词头为纲要,侃侃而谈,「前几年,我在蜀中遂州某处盐海泡脚,发现活人便是不会划水,也能浮在上面,便以曹沖称象的法子,做了几项尝试,发现不同的物件在水里下沉深度并不相同,水中溶入井盐的多少也会影响物件的浮沉深度,排出盐水的份量也就有所不同。」 「后来我行走四方,又发现江河湖海的水中所含盐量有细微的差别,同样一艘船在不同的地方吃水深浅不一样,为此我专门制作了一本册子,上面记录着同种物体在各地水域排出水量的多少,我称之为浮录……其中便有大江和赣水这两段,而此地处于大江支流与赣水之间,楼船的吃水深浅应当也是在这两者之间,但实际的情况并非如此。」 张牧川觉得文字不够尽意,于是又画出了失落峡简图,分别标註楼船在不同路段的吃水深浅,与文字配合,显得非常直观。 他说得兴奋,只是苦了旁听的三人,张牧川每说一段,便会重新寻一处干净的舷墙,三人也只得跟着一起转换。十几段过去,古船已经没了可书写的地方。好在张牧川的演算已经到了尾声,他最后在古船正面的舷墙上大笔一挥,画了个圆圈,敲了敲木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3页 「失落峡就是一个圈……圈套的圈,也是圆圈的圈,所以每隔一段时间,两岸的景致便会重复。这圆圈水路每十五里水中所含盐量就会发生变化,楼船吃水深浅也随之变化,掌舵的若是依照之前的经验行驶,很容易致使楼船底部碰触到江中怪石,水手发觉楼船触礁之后,自会调整风帆,行船方向也就发生了改变。再加上,这里的大雾作祟,原本的出口处浮现着蜃景,看着前方就是一座大山拦截,楼船必然转向,使得所有人都以为楼船是一直在往东前行,产生了陷入无尽往復的错觉。」 听到这个结论,白面书生眯起了眼睛,脸上的表情却是没什么变化。 他也曾考过科举,明算科的成绩不算太差,自然能分辨这些演算有没有问题。 张牧川前前后后写了那么多数字,若有一个是胡编的,便会对不上榫头。可白面书生全盘听下来,道理通顺,论证严谨,根本找不出什么破绽,足见这些数字都是经过锤鍊的。 这才是最可怕的。 楼船总共在这失落峡行驶了两圈半,此人竟做了这么多的事情,记录这么多的数字,轻易就解开了此地的奥秘。 白面书生直勾勾地盯着张牧川看了一会儿,对那些演算不置一词,只是淡淡问道,「你为何一上来就说这些,不担心我突然反悔吗?」 张牧川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因为你不会反悔,也不能反悔,你只有这一个机会离开失落峡……刚刚来这儿的途中,我观察过这艘古船的吃水深浅,估算出了它的大体重量。此间能做主的从来不是你这个水鬼,而是害死狐妖的山匪!」 「坊间传说,水鬼想要超脱,只能寻到下一个替代者……你让我把你兄长带来,并非是为了让他给你道歉,而是想要让他顶替你守在这失落峡,过着无尽往復的枯燥日子,直至老死!」 第六十章 夜里江上静谧,只有张牧川一人的声音在古船上炸响,配合江水滔滔的轰隆,竟有些振聋发聩。 旁侧的张子胄没想到张牧川一上来就整得这般刺激,他瞧着白面书生脸色阴沉,悄悄咽了一下口水,用只有张牧川能听见得声音说道,「兄长!你这是不是有点太过强硬了,跟来时你跟我描述的前情相差很大啊,我以为你会徐徐图之,一点点拆解……」 张牧川轻嘆道,「我也是在逆水行舟这一段才想明白,多亏了你身上那本将相传奇启发,否则我也只得畏畏缩缩……你我都不擅长表演,越是畏缩,越容易出错,这就好比去参加长安贵人举办的宴会,大家都在舞蹈,你若是拘谨,就会露怯,只得大胆放开手脚。须知,跳胡旋舞最重要的就是舞出自己的节奏!」 张子胄顿时恍然,摸了摸藏在怀中的将相传奇,低声问了句,「是哪篇给你的启发,我回头好好翻一翻,看看能不能也有收穫。」 「就是你如厕时看的那一段……王五郎单骑闯敌营。」张牧川目光灼灼,轻声解释道,「王五郎的敌人就是玩了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趁乱掳走了王五郎的主公,打算搞个挟天子以令诸侯,与我的境遇极为相似。」 张子胄闻言瞪大了眼睛,「你站在更衣室外面居然都看得这么清楚?」 张牧川摸了摸鼻子,「我这些年读书少,目力不曾滑坡,在蜀中之时为了锻鍊目力,还经常趴在墙头,观察隔壁的……咳咳,这些都不重要,你务必记着方才我跟你说的话,不管发生什么,等到换回高阳公主之后,你立马带着她离开这艘船!」 张子胄微微地点了点头,当即住嘴,纵然心中依然有许多疑惑,也不再多说什么。 因为白面书生终究还是开了口,「你既已知这古船分量不轻,此间好比龙潭虎穴,还敢一脚踏进来?」 张牧川抬手指了指浑身僵硬的高阳,「为了她,别说这里是龙潭虎穴,便是刀山火海,我也只得闯一闯!」 高阳听了这话,嘴角竟不自觉地向上一翘,瞧着似乎还挺开心。 白面书生瞥了高阳一眼,哼了两声,「别犯痴心,你若不是圣人的女儿,看他还会不会来救你……」他侧脸看向张牧川,冷冷地说道,「现在这局面就很简单了,咱俩互相交换一下,你带着这娇俏小公主离开,我领着新任水鬼去交差,此后井水不犯河水,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张牧川轻笑道,「你得先给公主殿下解毒,否则我也不会给你兄长解毒。」 白面书生闻言扭头看向张子胄,眯起双眼,「他中毒了?」 「当然!否则他怎么肯乖乖跟我过来呢!」张牧川面不改色地胡诌道,「这种毒是我独创,没有我的解药,他这辈子都不能再开口说话!一个不能开口说话的水鬼,怕是无法接替你守在这失落峡吧?」 白面书生眼神一冷,盯着张牧川说道,「好深的心机啊!」 张牧川一拱手,「彼此彼此!某种程度来讲,你要占便宜一些,毕竟我们此刻都在你的船上……再者,公主殿下是女子,依照女子优先的规矩,所以应当是你先给公主殿下解毒!」 白面书生沉吟片刻,看了看两岸的风景,知道已经容不得自己慢慢考虑了,满面冰霜地点了点头,「好!那就依你所言,你我一起出手,各自给他们解毒!」 说着,他率先从腰间摸出了一个土黄色药丸,举在高阳公主的唇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4页 张牧川见状,也不纠结于对方偷换说辞,瘪了瘪嘴,伸手在怀里一搓,同样捏了个丸子放在张子胄的嘴巴边上。 两人一起数了三下,同时将手中的药丸餵进高阳和张子胄的口中。 张子胄本就没有中毒,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表现,再加上他想起张牧川先前交代过,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开口说话,便依旧闭紧嘴巴,装作药效还没发挥的样子。 高阳这边在吞服解药过后,双肩一松,显然已经能够自主行动了,但因为长期保持着同一姿态,身子有些酸软,刚刚抬腿迈向张牧川,突然右脚一崴,当即摔倒下去。 好在张牧川一个箭步冲过来扶住了高阳,而后使了个眼色,让张子胄先假意走向白面书生,他则是先将高阳扶到靠近小舟的地方。 张子胄学着高阳的模样,踉踉跄跄地走向白面书生,但仍然没有开口说话。 白面书生察觉到有些不对劲,眯起了眼睛,「兄长,你既已经解了毒,为何不想着逃走,反是顺从这不良人的意思呢?」 张子胄愣了愣,停了脚步,歪着脑袋,脸上的表情像是在说,那我走? 白面书生脸色却在这一刻陡然变得无比难看,「你不是他!你们居然敢耍我!」 张牧川已经将高阳安顿妥当,于是转身走了回来,好奇道,「你怎么瞧出来的,我也没露出什么破绽啊……就因为他在解毒后没有逃走?」 白面书生指着张子胄,面色铁青,「没有逃走只是其一……最重要的是我刚才叫了他一声兄长,他居然没反对!」 张牧川疑惑道,「莫非你们之间不是以兄弟相称,还有其他比较私隐的称谓?」 白面书生的面目渐渐变得狰狞,「我们之间当然也是以兄弟相称……可我才是长兄,做官的是家弟!」 张牧川等人闻言一惊,尽皆瞪大了眼睛看着白面书生,满脸的难以置信。 「我们家只是小门户,无法支持两个人读书走仕途,故而我作为兄长,便早早地担起了养家的责任……为了让家弟安心读书,我忍受屈辱,笑脸迎客,好不容易熬到了家弟考中科举,以为马上就可以舒服享受了,结果却上了贼船,被困在这失落峡里。」 「我散尽钱财换来了一个逃生的机会,本想独自逃脱,但家弟却死活不愿意成全,说什么让他离开才最划算,还承诺一定会带人回来救我……我一时心软,便答应了下来,可不曾想这一等就是十几年!」 白面书生愤愤地述说着,一双拳头陡然攥紧,「这也就罢了,事后我才知道当初的船家便是魏晋时祸害我家祖上的棚匪后代,这根本就是一个阴谋!他早就知道走这条水路会遇到山匪,他早就知道这里传说的真相,可他还是哄骗我上了贼船!他就是想拿走我努力经营的所有工坊、田产,好给他的仕途铺路……他、他欺负我读书少啊!」 张牧川震惊地看着白面书生,「所以你盯上我们的楼船,假意劫走公主殿下,就是想要报復你弟弟……不对,不对!你劫走公主殿下并非假意,如若我没把你弟弟带过来,你就会挟持公主躲藏,圣人震怒,必会发兵扫平这里,届时你就说你是你弟弟,反正你们是同胞兄弟,常人无法分辨,届时你弟弟必定会被砍掉脑袋,如此你也算报了仇,这是一个进退两宜的计策!」 白面书生红着眼睛看向张牧川,「但这一切都被你破坏了,你不守信诺,竟敢带着一个西贝货来骗我!」 张子胄听着白面书生说自己是西贝货,有些不高兴起来,刚要开口却忽地想起张牧川方才话语里进退两宜的暗示,遂闭上了嘴巴,突地转身,准备逃走。 白面书生怎会任由到嘴的大笨鹅飞走,于是飞扑上去,将张子胄扑倒在地,恶狠狠说道,「我不管你是谁,既然你戴着家弟这张脸,那就代替他在此守着吧!」 两人扭打在一处,顿时难分你我。 便在这时,甲板上忽然现出十几个方形舱口,一群手握刀枪棍棒的贼匪涌了出来。 张牧川看着围在四周的贼匪,目光最后停在一名头戴罗巾、身披皂褂的船工身上,他仔细回想一番,瞳孔一缩,「我在楼船上见过你!果真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啊,有你在楼船上做策应,难怪掌舵的发现不了这失落峡的奥秘!」 这名皮肤黝黑、方脸阔鼻的船工便是当时爬在桅杆上帮青铜面具掩护之人,此刻他脸上没了之前的小心翼翼,满面春风得意,斜眼看着张牧川,「你的记性不错,咱们确实见过,当时我在上面,你在下面……但就算咱们见过,勉强是半个熟人,我也不能放你走,最多答应你让那公主回去。」 张牧川听了这话,脸上露出意外的神色,「你肯放过公主殿下?」 「就像你刚才说的,她是圣人的女儿,在这里待得越久,我就越发麻烦,而我这个人最讨厌麻烦……杀又不敢杀,碰也不敢碰,总不能我再派人送她回长安吧!」那船工俨然是这帮贼匪的头目,双手叉腰,昂首走出,朝着还扭打在一起的白面书生和张子胄努努嘴,「何况,我答应了这水鬼,送他一份离别礼物。只是现在有点麻烦,他们穿着一样,长相也差不多,我一时竟无法分辨!」 白面书生闻言当即住手,正要高声嘶喊,方便贼匪头目辨认,可一张嘴,却被张牧川塞了枚药丸,差点没噎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5页 张牧川呵呵一笑,「这个简单,刚才我给假冒的那人餵了解毒丸,现在我又给他们其中一人塞了毒药,如果是假冒的吃了毒药,因为刚吞服了解药,所以不会中毒,但如果是原先的那位水鬼先生,怕是短时间内就不能说话了!」 贼匪头目抠了抠脑门,「这般说来,他们两人之中只要谁能开口说话,谁就是假冒水鬼先生弟弟之人?」 白面书生登时跳了起来,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还能发声,反驳道,「中毒解毒都需要时间,这怎么能说得准……没必要这么麻烦,你们来摸一摸我的脸,真假一摸便知!」 贼匪头目扭头看了看张牧川,「他这是不是叫做欲盖弥彰?我记得水鬼先生说过,他的毒都是即时发作的,你制作的毒药想来也差不多吧?」 白面书生顿时呆住了,他的确这般吹嘘过,当初为了表明自己有利用价值,曾刻意夸大了自己制作毒药的能力。 张牧川也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一节,原本准备的手段都不需要了,立刻笑着点了点头,「没错!这个就叫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制作的毒药和解毒丸也都是即时的,不信的话,您可以亲自试一试!」 贼匪头目当然不会以身试毒,他大手一挥,立刻让人将白面书生打晕了带走,而后转向张牧川,舔了舔嘴唇,「其实真真假假的,我根本不在乎,但看在你帮了我一把的份上,你自己挑个死法吧!」 张牧川看着张子胄和高阳上了小舟,长舒了一口气,瞥了眼右侧江岸,腼腆地笑了笑,「我可以选择老死吗?」 第六十一章 西风烈,寒江霜月好杀人。 没有再多一句废话,贼匪头目不可能让张牧川真的老死在这失落峡,更不可能任由对方离开,所以只得挥了挥手,让身旁的匪众一拥而上,不用讲究什么规矩。 一时间,张牧川的四周布满了各种刀枪棍棒,斩腿的大刀,砸头的铜锤,扎心的长矛,还有造型古怪的斧钺钩叉,分别朝着他身体各处招唿而去。 若是换作常人,怕是早已吓破了胆,别说是抵抗,就连逃走的勇气都生不出,但张牧川不一样,他经歷过真正的战场,也曾独闯棚匪山寨,这等江湖厮杀在他眼里只当是玩耍。 他轻巧地避开那些攻向自己身体要害的武器,勐然拔刀。 一声惨叫惊起。 手拿大刀的那名山匪捂着脸,倒地翻滚。 没有丝毫停歇,又一片飞红扬起。 举着铜锤的莽汉忽地膝盖一软,身子矮了半截,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想要挣扎着站起,但双腿就像没了知觉般,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 紧握长矛的贼寇却是非常安静,他只是满脸疑惑地低头看着自己被扎透了的心口,不明白他的长矛是怎么落到敌人手中的。 他们几人倒下之后,惨叫声还在继续。 张牧川一步一杀,刀随身转,没有半点花哨的动作,就像是砍柴噼木一般,只是每一刀的力道和落下的位置都极为精准,不曾浪费半分气力。 然而有一点让他很是意外,这里的山匪与其他地方的贼寇似乎不同,在他砍杀这么多人之后,那些贼匪依旧没有退缩的意思,这很不符合常理。 人力终有尽时,张牧川身上渐渐也开始裂开了一道又一道的口子,已然分不清哪些是敌寇的鲜血,哪些是自己的。 贼匪头目看着像杂草般倒在甲板上的匪众,皱了皱眉,忽地抬起了右手。 咻!一道尖锐的破空声骤然响起。 下一刻张牧川的肩膀上便多了枚细如髮丝的长针。 那长针通体发黑,显然是淬了某种毒液。 张牧川想起矮个子贼偷和听雨居刘富贵的死状,扯下肩膀上的长针,冷着脸看向贼匪头目右手衣袖里的竹管,「袖里针?这么说来,杀死那贼偷和洛阳县丞主僕的就是你?」 贼匪头目哈哈大笑道,「没错!你现在知道你费尽心思在楼船上散播谣言是多么可笑了吧?」 张牧川见这贼匪头目承认得如此干脆,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歪了歪脑袋问道,「为什么呢?他们发现了你的秘密?」 贼匪头目轻轻哼了一声,「知道太多的人都得死,你也不例外!」 他这话既像是在回答张牧川的问题,又像是还有别的意思,张牧川一时想不明白,也没时间再细想这些,拖得越久,越是不利,遂横刀身前,对那些有着多重影子的贼匪招了招手,平静地吐出一句,「那便来试一试我的横刀锋利否!」 贼匪头目铁青着脸往地上啐了一口,摘下腰后的两把铁骨朵,带着剩余的山匪一窝蜂沖向张牧川。 便在这时,一叶小舟忽地从右侧江岸驶来。 数支羽箭从舟上极速发出,眨眼便至古船甲板上。 噗噗噗!几名贼匪应声倒地。 贼匪头目扭头看向挺立小舟前端的那名白袍青年和黑衣女子,双眼一眯,「射得准很了不起吗?飞石拍杆伺候!」 话音刚落,贼匪们立刻将一块块大石头放在舷墙下的工具机上面,然后几人一队合力拉动牛筋,拉至极限时突地一松。 几块大石头瞬时飞出,在空中划过一弯弧线,扑通栽进小舟四周的江水之中。 小舟随即摇摇晃晃,险些翻个底朝天。 立在小舟前端的薛礼和刚刚被救出的孙小娘慌忙蹲了下去,艰难地稳住身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6页 古船趁此机会转了方向,高举拍杆,快速朝着小舟驶去。 张牧川见此情景,立刻大喝一声,提醒薛礼和孙小娘赶快离开。 薛礼满脸担忧地回应了一句,「牧川兄弟,要不让孙姑娘先回去,我过来与你一同厮杀吧?」 张牧川摇了摇头,一甩横刀上的血水,面无表情地盯着甲板上的山匪,「这种情况我留下来比较划算!帮我给使团带一句话,让他们在沔阳等我……」 说着,他拎着横刀奔向了那些控制古船拍杆的山匪,又一次陷入险恶的拼杀中。 正当薛礼犹豫之时,那白面书生不知何时脱了困,表情狰狞地抱着一大坛烈酒走上甲板,将坛中最后一点酒水洒落地面之后,他摸出一个火摺子,随手扔在地板上,癫狂地大笑着,「死吧!都一起去死吧!」 张牧川眼皮一跳,抽动几下鼻子,嗅到一股浓烈的酒味和某种呛鼻的怪味,忽地想到了什么,看着那火摺子在地上烧出一条长长的火蛇,面部僵硬地望向白面书生,「你个狗驴卵蛋这是倒了多少烈酒,想升仙啊!」 贼匪头目也生出不好的预感,停了对张牧川的围杀,转向白面书生,恶狠狠地说道,「你最好赶紧撒泡尿灭了那火焰,否则等下我必定要扒了你的皮!」 白面书生仿佛没有听见张牧川和贼匪头目的话一般,狞笑着用铁刃扎死一名掌舵的贼匪,控制着忽然燃烧的古船笔直地撞向前方楼船,高声吟诵着,「自古豪杰谁惧死,一束火炬终太平!」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剎那,一声轰隆巨响在静寂的大江之上炸开! 古船在距离楼船只剩下一尺的地方陡然爆裂! 恐怖的气浪推动江上的两叶扁舟和巨大楼船飞速行驶,便是最高明的水手也没办法将楼船停顿下来。 刚刚恢復行动能力的高阳立即挣脱张子胄的束缚,趴在小舟末端,望着化为熊熊火海的古船,泪水夺眶而出,声嘶力竭地喊着张牧川的名字。 然而,火海里只有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并无回应。 张子胄瞧见高阳情绪激动,竟有投江寻找的打算,立刻用舟楫将其拍晕,与划行过来的薛礼和孙小娘一起将高阳带回了楼船。 等到风波平息,尉迟恭命令楼船返回,却只见到一堆古船残骸,还有无数具不可辨认的焦尸,也不知张牧川是死是活。 他率领玄甲军又在两岸搜寻数日,亦是无功而返。 楼船其他旅客渐渐焦躁,一个劲儿地催促快些驶出失落峡。 尉迟恭不好触犯众怒,若非看在高阳公主苦苦恳求的份上,他其实也不想在此多作停留,能为了张牧川这样一个小小的不良人搜寻几日,已算是仁至义尽,随即下令水手全速前进,撞破迷雾蜃景,顺流而下,至潭州换了渡船,穿鄂州,于沔阳停歇。 此时,已是五月中旬,距离张牧川丧生火海过了将近一月。 使团在沔阳游玩了数日,缅伯高有些不耐烦起来,这天清晨他抱着大鹅走到莲池边上的食肆,要了碗槐叶冷淘,吃完还是觉得燥热,又把摆放在高阳面前那份用贵妃红和眉黛青染了红绿二色的酥山挪到了自己手边,拿起勺子一点点舀着,瞄了一下双目空洞无神的高阳,长嘆道,「这世间唯有情字最是令人憔悴啊!阳子兄弟,我知道面对现实很难,但这牧川兄弟的确是死了,死人是没法子遵守约定的……我也很想他,只是咱们不能一直在这儿干等下去,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高阳听了这话,面色一寒,一拍桌板,出声斥道,「你说谁死了!」 缅伯高吓了一跳,伸手安抚了一下同样受到惊吓的大白鹅,语气变得也有些不太友善,「张牧川死了!没听懂吗?要不要我再用我们六诏的方言说一遍!他就是一个特招嚮导而已,我才是贡使,这队伍是走是停,我说了算!能在这里等几天已经不错了,我是不可能一直待在这儿的……主要这里也不大,逛来逛去就这些,五峰山色,沧浪渔唱,柳口樵歌,能游玩的都已经阅尽,这三蒸也吃腻了,该换地方啦!」 高阳双手紧紧攥着衣边,她很想就此跟缅伯高分道扬镳,但又知道藏在暗中的尉迟恭必定不许,让她跟随使团回返长安是圣人的意思,没人可以忤逆。 她也不行。 想到这里,高阳不禁眼眶发红,泪水啪嗒啪嗒地滴落下来。 缅伯高最见不得别人哭鼻子,他慌忙地从衣袖里摸出一方丝绢递给高阳,声音顿时也柔和了许多,「哎哎!你别哭啊,其他人瞧见了,还以为我在欺负你什么的……你看这样成不成,我最多再在这里等上一天,明日此时如若牧川兄弟还没现身,咱就出发好不好?」 高阳咬着嘴唇,刚想开口请求缅伯高再往后延个一两日,却被坐在邻桌的一名老者打断。 这老者一身术士白袍,眉须飘飘,手里还捏着把拂尘,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 在他的对面坐着一名蓝衣青年,正盯着盘里的泡蒸山鸡愣愣出神,口中念着各种数字,像是在算计着什么。 老者忽地转身,面向高阳和缅伯高,笑眯眯地说道,「不好不好,这位贡使大人,我瞧你印堂之上乌云笼罩,这两日若是勉强出行,恐有灾祸!」 缅伯高扫了老者一眼,面色不悦地说道,「哪来的江湖老骗子,你下一句是不是要说你有破解之法,我只需支付少许银钱,便可破财消灾?」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7页 老者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缅伯高怀里的大白鹅,「你的劫难应在此物上面……言尽于此,你且自行珍重吧!」 缅伯高嗤笑道,「看来你还真是个骗子,这可是祥瑞,怎会是我的劫难?只要有它在,我的前途一片光明,除非我把它放了吃了,自毁前程,你觉得我像是那种蠢蛋吗?」 旁边的高阳听了这话,眼睛登时亮了起来,拉着缅伯高离开,劝道,「你别听那老傢伙胡说,他肯定是个骗子,咱换个地方吃酒去吧!我知道这儿有家酒肆很不错,卖的是黄鹤楼酒!黄鹤楼你知道吧?始建于三国东吴黄武二年,孙仲谋都喝过那儿的酒哩!」 缅伯高虽然酒量很小,但酒瘾奇大,听到有孙仲谋喝过的美酒,舔了舔嘴唇,自是满口答应下来,跟着高阳朝莲池另一边的酒肆走去…… 第六十二章 贞观十三年五月十二日,未初。 沔阳县,莲湖池边。 白日炽热,今年的夏天比往年更加令人难以忍受,就连空气仿佛都是滚烫的。 莲湖边缘湿滩之上躺着两个人,十几个大大小小的酒罈子,以及一地鹅毛。 这两人正是两个时辰前到酒肆买醉的高阳和缅伯高。 为了让缅伯高喝得尽兴,高阳这一顿是下足了本钱,甚至把自己珍藏的镯子都拿去抵帐。 好在成果斐然,所以她一高兴,咣咣喝完了剩下的两坛,跟缅伯高一同倒在这莲湖边上,闭着眼睛傻笑。 装醉的自然不可能比真醉了的人先醒。 缅伯高被蟆子叮了一下,不自觉伸手扇过去,想要将其拍死,却一巴掌将自己打醒,他茫然地坐了起来,左看看,右瞧瞧,有些发懵。 那可恶的蟆子又飞了过来,这东西个头很小,振翅无声,一旦被咬了,必起红包。 缅伯高看着那只大胆的蟆子歇在自己鼻尖上,抬起巴掌想要将其拍死,却想起这蟆子刚才已经有了他的骨血,遂只扇了扇风驱赶,他轻嘆一声,心想道这回完成任务后,一定要努力与妻子敦伦几番,争取让妻子也和这蟆子一样怀上他的骨血。 想到此处,他下意识去摸怀里的大鹅,但只摸到一把燥热的空气。 缅伯高皱了皱眉,扫视四周,并没有发现大白鹅的踪影,只见到不远处那散落一地的鹅毛,他努力回想醉倒之前的事情,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慌忙将旁边的高阳叫醒,「阳子兄弟……你可知道这祥瑞去了何处?」 高阳打了个酒嗝,故作醉后昏沉的样子,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唔,我想想啊……」她忽地双目圆睁,指着地上的鹅毛说道,「噢!我想起来了,祥瑞飞走啦!」 缅伯高闻言一怔,「飞走了?」 高阳点点头,用十分笃定的语气说着,「飞走啦!这都怪你,先前咱们喝了酒,你不知怎的突然对祥瑞上下其手,还跟它抱抱亲亲举高高……你瞧见那些鹅毛没有,都是你冒犯祥瑞的铁证啊!不仅如此,最后你还吐了祥瑞一身,那叫一个脏哟!我瞧不过眼,想说帮祥瑞洗洗,结果你非要抢过去,说是自己犯的错,要自己修正,于是就将祥瑞放进这莲湖里,涮啊涮……祥瑞不堪受辱,终究还是逃离你的手掌,远走高飞!」 缅伯高看着高阳那涮啊涮的动作,总觉得有些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具体的情景,不由地一阵晕眩,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我竟做下如此荒唐的事?」 祥瑞大鹅是这一趟进贡最重要的东西,关乎着他们缅氏的未来,也牵连着他自己的命运。如果唐人皇帝知道他放走了祥瑞,必然会治他一个欺君之罪,即便是唐皇心胸开阔,但等回到了六诏蛮荒,大首领也不会饶过他。 缅伯高仿佛看到了自己人头滚滚的场景,在他人头的旁边,还有妻子的人头一同滚滚向前。 他只觉得浑身冰凉,恍惚之间,像是沉入了这莲湖之下,四周都是森冷的湖水,无论他怎么挣扎,都使不上半点力气,也没有让莲湖泛起一点涟漪。他抬头一看,碧青的莲叶一片又一片快速长出,遮蔽了整个湖面,不漏一丝光明…… 旁边的高阳瞧见缅伯高这番悽惨的模样,心生不忍,咳了两声,柔柔地说道,「贡使大人,正所谓亡羊补牢,此时距离祥瑞飞走不过才一二个时辰,想要寻回还有可能。若是一直在此彷徨,那才是自绝前路啊!」 一语惊醒缅伯高,他仿佛看到那遮天蔽日的莲叶破开了一个洞,自己的前程再次被照亮,于是激动地按着高阳的肩膀,口水乱喷,「你说得对!现在还有补救的机会,此地距离长安还很遥远,时间也很宽裕,只要细心地找一找,把祥瑞寻回来,一切就能恢復到之前的模样!」 说完,缅伯高便发疯了一般沿着莲湖边缘狂奔起来,一边跑着,一边还学着大鹅嘶叫,引得路人尽皆侧目。 高阳看着缅伯高的背影渐渐缩小,摇着头嘆息一声,从怀里摸出一只烤鹅腿,狠狠咬了一口,「不枉费我花了那么多工夫照料,这滋味确实不错,肉质细腻,口齿留香,不错不错!」 她三口两口吃干抹净,将骨头埋进湿滩之下,捡了鹅毛,转身来到清晨过早的食肆,见到那术士老者与蓝衣青年还在原位,顿时松了口气,走过去大大咧咧地坐下,歪着脑袋看向术士老者,眨了眨眼睛道,「喂!老头儿,咱俩是不是见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8页 术士老者抚着鬍鬚笑了笑,「贞观六年,圣人召我去长安,咱俩在九成宫的显德殿见过一面,那会儿你还是个只会躲在桌底偷听的娃娃……贞观八年,圣人让我给岑文本相面,房相公跟李审素也要求让我一起给他们看看相,你蹲在外面逗玩花脸狸猫,也要我给狸猫瞧一瞧,所以准确地说,咱俩拢共见过两次!」 高阳顿时回想起来,噢噢噢地叫了三声,「你是袁天罡!不对啊,当时你头髮都还没白呢,怎么现在变得这般老了。」 袁天罡一扫拂尘,用手比了个六,「岁月匆匆,老夫今年已六十有六,怎能不白头呢?」 高阳瞟了眼袁天罡的后背,「我记得你以前是背着宝剑的,现在连一把剑也背不动了吗?」 袁天罡抬手指了指坐在对面还在算计的蓝衣青年,嘆道,「这一趟离开长安,为了帮淳风算计《戊寅元歷》中的错漏,我已经将那把宝剑卖掉了,全都换成了算筹……淳风,先把那些数字放一放,快跟高阳公主打个招唿!」 李淳风依旧沉浸在算计之中,头都不抬一下,面无表情说了句,「请公主安……」 高阳瞥了李淳风一眼,撅了撅嘴,「真是个算呆子!」她扭头转向袁天罡,轻声问道,「先前多谢你提点我,你占卜奇准无比,能不能帮我算一算?」 袁天罡微微笑道,「公主要算什么?姻缘,还是前程?」 高阳摇了摇头,「帮我算一个朋友的生死。」 袁天罡满脸慈祥,「这人该是个男子。」 高阳点了点头。 袁天罡右手掐指,又说了句,「他叫张牧川。」 高阳震惊地看着袁天罡,「您怎么知道?您的占卜竟已经达至未卜先知之境了吗?」 这时候李淳风忽然把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扔在了桌上,「是张牧川让老袁出来游玩的!若非听说他是算术奇才,我怎会在游山玩水这种无聊的事情上面浪费时间!老袁,如果他不像你说的那样,我可是会发飙的!」 袁天罡白了李淳风一眼,「我什么时候骗过人?相信我,你肯定会跟他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他侧了侧身子,捏起桌上的纸条,笑眯眯地对着高阳说道,「大约一个月前,我收到了牧川的飞鸽传书,上面说……」 高阳根本不等他说完,直接将纸条抢了过去,一脸急切地观瞧上面的内容。 纸条上的内容很简单,只有几行细小的墨字: 「罡啊,我这边遇到点麻烦,帮我去沔阳拖住使团一段时间……诸事费神,伏乞俯俞!」 看字迹确实是张牧川潦草的风格,高阳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还是没见到自己想看到的内容,嘟着小嘴问道,「就这些了?没其他的信件吗?」 袁天罡并起两指,捋了捋眉须,「这一封信便足矣!其他的东西,老夫皆能占卜出来,不需要牧川多费笔墨!」 「我不是这个意思……」高阳气鼓鼓地说道,「他既然没死,为什么不早点给我传讯,他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有多……哼!老头儿,你立马给他传信一封,叫他赶紧滚过来见我,不然我就……我就真的要生气了!」 袁天罡耸着肩膀,双手一摊,无可奈何道,「公主殿下,老夫现在也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如何能传信给他呢?」 高阳蛾眉微蹙,「我不管!你们不是能飞鸽传书吗?你不知道他在哪,他餵养的鸽子肯定知道!」 袁天罡将高阳情急的样子看在眼里,心中嘆息一声,脸色却是如莲湖一般平静,低声解释道,「老夫在来沔阳之后,已经传书了一封,至今仍无回讯,眼下没了信鸽,唯有等着……不过你放心,我给他起了一卦,卦象显示冥冥之中有股神奇的力量护佑着他,仿佛他的头顶之上生着发光之圆环,是个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结局。」 高阳咬了咬嘴唇,扭头望着天边,喃喃道,「只要他逢凶化吉便好,慢一点也没关系,我可以等……」 就在高阳遥望的天边,就在那一片群山之中,散落着几间夯土茅屋。 这些茅屋里静悄悄的,没有炊烟,没有犬吠,四周的山坡上也无任何牲畜,菜畦里野草疯长,完全看不到一点儿菜苗。 一名负责传递文书的驿卒打马而过,他看了看天色,又调转回来,决心在这里歇脚一夜,明日再启程赶往沔阳。 正当驿卒从褡裢里取出一块面饼,准备下嘴的时候,忽地听见斜坡之上的山林里传来什么奇怪的声音。 他回过头去,直勾勾地盯着幽暗的林子,但什么也看不清,只是那种奇怪的声响越发清晰。 这响动不像是人在行走的脚步声,带着一种绵长的拖曳感,其间还混杂着某种喘息。 驿卒心里有点发毛了,他想起之前在驿站听过往客商讲过的鬼怪故事。据说在这大江支流一带有某种狐妖水鬼,每天要吃七个活人,专挑那种孤身上路的驿卒下嘴,还会变换各种形体,有时像狐狸,有时像水蛇,有时化作白面书生,有时化作妖艷美姬,千奇百怪,恐怖异常。 莫非这是狐妖水鬼来了? 他吞咽了一下口水,正打算翻上马背,却看到一道黑影从林子里滚了出来,定睛一瞧,居然是个人! 第六十三章 这人披头散髮,浑身遍布灰浆,已然看不出原来衣服的颜色,衣衫褴褛,从那些破裂的口子处可以瞧见内里的伤痕,很难想像此人经歷何种残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9页 他滚到驿卒近前,艰难地以手为足,一点点爬行着,双腿一直拖在后面,该是受了很严重的伤。 驿卒稍稍安心了些,当即厉声喝道,「你是何人?」 这人勉强从腰间扯下一个牌子,有气无力地答道,「蜀中不良人张牧川,你是否有……有来自长安的日常公文要送往沔阳?」 驿卒愣了一下,狐疑地看了看张牧川,警惕道,「你怎么知道?」 张牧川伸了伸手,「里面是不是有一本从大理寺签发的《贞观律》?拿给我罢,那是我以往的同僚寄送给我的。」 驿卒听了这话,立刻在褡裢里搜寻一番,果然找到了一本有些残破的《贞观律》,认真地查验了往来署名,果然瞧见最终接收那一栏填着张牧川三个字,啧啧两声,刚要将《贞观律》递过去,又缩了回来,偏着脑袋问道,「你不会是狐妖水鬼变化的吧?」 张牧川大恼,愤愤道,「这是什么混帐话!你见过如我这般悽惨的山精水怪吗?」 驿卒细细一想,好像有些道理,如若真是妖精作祟,应当变个身段玲珑的美姬才能哄骗自己,而不是这般埋汰的臭男人。 他在张牧川滚过来的瞬间,便闻到了一股怪味,比他两三年没洗过的千重韈还要呛鼻。 驿卒捏着鼻子,满脸嫌弃地将《贞观律》递给张牧川,「本来这是不合规矩的,公文层层传递,只能在起始驿站和终止驿站进行分发或派回,但我见你这模样……恐怕这几日是到不了沔阳的,届时寻不到接受的人,我还是得把这《贞观律》送回去,实在麻烦。而且,你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公文,便破例一次。」 张牧川说了句聒噪,立马把《贞观律》夺了过去,正要翻开细瞧,想起驿卒还在这里,遂咬住牙关,勐然翻身,滚啊滚,滚到了菜畦里,缩头缩脑地瞄了一下驿卒,见其还未离去,怒声道,「你还在那儿杵着作甚,还不快些赶路,日常公文流转,马日行七十里,步行或者骑驴日行五十里,驱车最慢差不多日行三十里,你一个骑马的居然跑出了驱车的速度,信不信我回头举发你懈怠公务!」 那驿卒原本瞧着张牧川像食铁兽一样翻滚,觉得很是有趣,也觉得张牧川有些可怜,正欲询问对方需不需要帮忙,却听到张牧川这番言论,脸色顿时变得比菜畦里的野草还要青绿,低声骂了句狗驴卵蛋,翻上马背,匆匆离开。 张牧川待到马蹄声远去之后,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迫不及待地翻开《贞观律》,先是扫了眼律法条令上标红的数字,而后翻到对应的书页,将那一页扯下来,依次拼凑,竟是组成了新的卷宗。 那捲宗起首处几个大字赫然醒目:张蕴古案。 下方标註着卷宗封存的日期,贞观五年九月二十三。 张牧川细细查阅着卷宗,这桩案子他是知道的,因为当年他在大理寺担任司狱之时,这张蕴古是幽州总管府记室,在中书省上直,每天散衙离开宫城必定要经过承天门街,而大理寺就在承天门街旁边,两人年纪差不多,性情相投,经常约着一起回家。 武德九年,有一日他们像往常那般一同离开宫城,找了家酒肆,小酌了几杯,当时张牧川还是少年心性,言谈间很是放肆,说话总带着几分讥讽,他吃了两爵酒,一拍桌子,抱怨道,「现在这律令格式简直太不把人命当一回事了,死刑居然只需审一次就能定下,若是哪天上面的头脑发昏,听从了小人的构陷谗言,岂不是要搞出人头滚滚的场景!我几次三番给上峰建议,让他向陛下进谏修改律法,都被当作了耳旁风……这些蝇营狗苟之辈只爱宝珍,不喜欢进谏!」 张蕴古喝得也有些迷煳,点头说道,「那咱就给他来一个大宝箴!看他们接不接得住!」 两人又吃了许多酒,直到临近宵禁才分离,还相约着明日一起在朱雀门外会食。 岂料这天晚上张牧川的人生发生了重大转变,他再没机会与张蕴古同桌饮酒,直到在蜀中安居之后,他才听说张蕴古因为一篇《大宝箴》被刚坐上龙椅的圣人任命为大理寺丞,暗自唏嘘了好一阵子,这大理寺丞可是他以前眼红了好久的位子。 又过了两三年,张牧川正在岭南追缉兇犯的时候,忽地听人说起了张蕴古,一问才知这位昔日好友竟真的因为小人谗言而被砍了脑袋。 后来圣人悔悟,因此下令修改了律法,凡决死者命所司五復奏,以免寃误。 这桩案子的卷宗也就封存了起来,早先作为警醒之用,时间一久,没人再提起张蕴古这人,故而大理寺官员将这卷宗又扔到了不知名角落里。 张牧川飞鸽传书昔日同僚,让其帮忙调查失落峡贼匪和白面书生的根脚,对方却发来了张蕴古案的卷宗,莫不是这张蕴古曾与白面书生或者贼匪头目有过接触? 还是说对方在警醒自己这件事不可深究,当心小人谗言陷害? 又或者在暗示失落峡背后还有阴谋? 是了,那些与玄甲军厮杀的褐甲士兵训练有素,绝非普通贼寇,该是某个军方大将秘密招募的。 贼匪头目最后的表现也很耐人寻味,仿佛早就料到白面书生会来个玉石俱焚一般,但如果他早就知道对方会利用硝石等物炸掉古船,为何不提前提防呢? 当时事发突然,张牧川只来得及跳入江中,无暇观察更多的细节,经过这些时日的思考,他发现了很多可疑点,若说白面书生是不想继续守在失落峡,故而才会选择玉石俱焚,也很勉强……这一次虽然不能逃脱,但他还可以等下次其他楼船经过时再寻良机。当然,也可能是贼匪头目习惯了与白面书生合作,不想更换人选,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白面书生依旧没能解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0页 可这里面会不会还有其他的可能呢? 譬如白面书生忽然知道楼船上有一个仇家,他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因此才会决然赴死? 楼船上有五间雅院,他和使团居住一间,张子胄及其家僕居住一间,白面书生的弟弟和刘富贵居住一间,尉迟恭和玄甲军为了掩藏踪迹,必然也是住在雅院的。 那么,剩下一间雅院里住的是谁呢? 青铜面具忽然消失,是否躲进了那间雅院里? 他正苦苦思索着,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张牧川急忙收了卷宗,侧耳贴在地上听了一小会,很快判断出来人是谁。 因为对方骑行速度飞快,他这边刚刚趴伏下去,马蹄声就已在近前。 拢共四匹马,但只有三个人。 为首的那人身穿白袍,正是张牧川在楼船上结交的新朋友薛礼,跟在后面的则是骆宾王和孙小娘。 薛礼勒马急停,满脸惊喜地看着趴在菜畦里的张牧川,眉毛一扬,「牧川兄弟!你果真在这儿啊!」 惊变发生之后,他们三人在各自下船的地点收到了附近不良人递来的纸条,上面的墨字非常潦草,内容也很简单,只交代了一个描述很模煳的地点,监利驿北。 他们立刻想到了张牧川,三人都曾受过张牧川的恩惠,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各自启程赶来,在监利驿碰面之后,一起沿着官道策马北行,终于在此瞧见了张牧川的身影。 骆宾王慌忙下马,噔噔噔跑到张牧川旁边,震惊道,「守墨兄长,你怎么搞成了这副悽惨的模样?」 张牧川轻轻嘆了一口气,他这次能活着抵达监利驿,实在是得到了命运之神的眷顾。 孤身行走陌生山岭,本就兇险万分,再加上张牧川遍体是伤,还中了某种剧毒,这种情况可以说是十死无生。 但他想利用这段时间,跳出整个局外,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的情况下,提前布置一些东西,那便只能独自冒险。 张牧川从清晨走到深夜,穿行在茂密的山林之间,身上的剧毒和伤势降低了他的行动能力,昏暗的光线遮蔽了许多危险,导致他数次一脚踩空滚落山坡,双腿也都受到了重创。 但他还是没有放弃,双腿伤了,便换用双手爬行,哪怕前路满是荆棘藤刺,他也不曾停下,浑身伤痕无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撑到这里的。 张牧川简单讲述了一下路途中的遭遇,盯着面前的三人说道,「我有几件事要拜託给各位,还请莫要推脱……」 骆宾王和薛礼自然满口答应下来,而孙小娘只是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张牧川交代完三人要做的事情后,叮嘱道,「这些事情对我很重要,在我带领使团到达洛阳之前,诸位务必要完成。」 骆宾王纳闷道,「我不明白……你叫我们做的这些有什么用呢?」 张牧川微微一笑,「观光,你现在还很年轻,不懂这坊间流言蜚语的力量,古今但凡成大事者,都是言论先行!譬如两方势力对阵,将帅必定会让底下的文人墨客撰写一篇讨贼檄文,他日你若走了仕途,可在这方面下些功夫,机会都是给有准备的人。」 骆宾王恍然大悟,默默记在心里。 又作了一番叮嘱,张牧川让薛礼将自己背到菜畦旁边荒屋之中,打算歇息一晚,明日再启程赶往沔阳。 孙小娘在薛礼和骆宾王离开后,仍旧待在屋内,她一会儿擦擦桌子,一会儿扫扫地,装作很是忙碌的样子。 张牧川诧异地看着孙小娘,「我就住一晚,你不必这般辛劳,还是赶紧出发帮我去把事情办妥吧……」 孙小娘哼了一声,「你以为我想留在这里啊,那薛仁贵和骆宾王都是莽的,也不想想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明日要怎么骑马……我啊,刚巧会一点点医术,不说完全治好你身上的伤,至少也能暂时把你那双腿处理一下,免得再拖几日成了残废!」 张牧川一拍脑门,他满心都在怎么破局上面,全然忘记了自己这一身伤痛,到底还是女子心思细腻,不由地向孙小娘投去了一个感激的眼神,「那便有劳孙姑娘了……」 便在这时,有两农夫从门外走了进来,一老一少,一个缺胳膊,一个少了左腿,年老那位瞧见此景,急忙出声制止,「哎哎!别治别治,这是福足!」 第六十四章 自残手足,以逃劳役赋税,谓之福手福足。 众所周知,隋炀帝是个败家子,在位期间干了很多大事,致使赋役重重,百姓苦不堪言,为了躲避沉重的赋税劳役,宁愿自残身体,做了五逆的浮逃人。 贞观初,这一情况稍有好转,但自贞观五年圣人下令修建九成宫之后,抛家弃田的浮逃人又多了起来。 尤其是圣人近年整出了修建洛阳宫闹剧和动了封禅的心思,这让许多百姓恍然醒悟,圣人跟那隋炀帝本就是亲戚,恐怕也会成为败家子,故此干脆逃离家乡,脱了编户齐民的身份。 否则,以贞观这般的盛世,户数绝不止三百万余万。 依照常理,这些浮逃人名下的口分田和永业田,应由官府收回,转授给其他成年男丁,原本的赋税和劳役也该取消,但当地官吏为了政绩前途,非但没有消除,还将这些赋税和劳役转嫁给其他百姓头上,称之为摊逃。由此,百姓愈加不堪重负,浮逃人也就越来越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1页 最终,这个问题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虽然朝廷发了禁令,但还是无法解决。 其时大唐浮逃人主要有三类: 第一种,离开家乡去往外地,依託在主户名下,只求温饱,做个客户。 第二种,连人带田一起投到王公贵族或者官员门下,成为别人的私家财产。 第三种,逃到荒郊野外,寻一个偏远之地定居,致使官府鞭长莫及。 制止孙小娘给张牧川医治的这一老一少属于第三类,而菜畦旁边的荒屋便是他们以前的居所,今日突然回来,原本是想把埋在家里最后的半贯大钱挖出来,交与山上庇护他们的五溪蛮,没曾想居然发现家里进了生人。 他们在门外听了一耳朵,知道张牧川和孙小娘不是恶人,这才放松了警惕,主动现身跟张牧川两人交流。 张牧川一见这老少两名农夫,便知对方是浮逃人,于是隐瞒了自己不良人的身份,笑着与这两名农夫解释道,「好教老汉知晓,我还要回到老家与未过门的妻子成亲,暂时不想做浮逃人。」 老汉扭头看了看孙小娘,惊讶道,「我看她对你如此体贴,还以为你们是夫妻呢,不曾想闹了个笑话,还请莫要怪罪……」 孙小娘眼底闪过一丝娇羞,但脸上却依然是冷冰冰的表情,「外面还烧着热汤,我先出去看看,你们慢慢聊。」 张牧川待到孙小娘走出去之后,对老汉苦笑着摆摆手,「我们没有打招唿便借用了你们的家宅,该是我先向你们致歉才是。」 老汉环顾荒屋四周,轻嘆道,「这已经算不得是我们的屋舍了,浮逃人如无根浮萍,哪儿还有家啊……能临时为你们遮蔽风雨,也不枉费当年我修建它耗掉的心血。」 两人又说笑了一阵,旁边的年轻农夫听说张牧川要去沔阳,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说道,「张兄,我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拜託您帮我带个人去沔阳?」 张牧川侧脸看向年轻农夫,疑惑道,「也是浮逃人吗?」 年轻农夫摇摇头,「他是个小果熊,叫阿蛮……我答应了他会找个机会,带他去城里玩一趟,但最近很忙,再加上我是浮逃人多有不便,恐怕等很久都无法履行诺言,明日就是他的生辰,我想求您帮我带他去城里玩一趟,作为交换,我可以带你上山,向阿蛮的父亲求来上好的草药,方便刚才那位姑娘医治你的伤腿。」 老汉当即瞪了年轻农夫一眼,「胡闹!你既不能兑现,当初就不该轻易许诺,现在更不因此麻烦他人,而是回去好好跟阿蛮道歉,用其他方式进行补偿。」 年轻农夫羞恼地垂下了脑袋。 张牧川轻笑一声,急忙打圆场,「嗐!这事儿简单,于我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即便你不帮我求药,我也会答应下来的。」 年轻农夫立时抬头,满脸感激地向张牧川道了声谢。 老汉眼珠子一转,嘀咕道,「小兄弟上山一趟也不错,你见多识广,正好可以帮老汉我瞧一瞧住所附近到底出了什么诡异……」 正当张牧川想询问诡异详情的时候,孙小娘抱着一只白鸽走了进来,瞟了老汉和年轻农夫一眼,走到张牧川旁边,将鸽子递了过去,指了指鸽子腿上的竹管,不冷不热说了句,「找你的。」 张牧川接过鸽子,取出纸条,扫了一眼,心底顿时松了口气。 纸条是袁天罡写的,上面只有两句话:「川儿啊,我已经在沔阳了,短时间缅氏使团是走不了的,你慢慢来哈!兄弟办事,你放心噻……噶!」 张牧川收了纸条,想了一想,让孙小娘出去收拾东西,打算跟随老汉和年轻农夫一同上山,等到腿伤好得差不多了再去沔阳。 孙小娘嘴上说着麻烦,但出去收拾东西的时候,神情却是轻松愉悦。 老汉见张牧川一直抱着鸽子,当即会意,匆匆挖了那半贯大钱,很识趣地带着年轻农夫走了出去。 张牧川等到屋内没人之后,从蹀躞里摸出狼毫管子和空白的纸条,迅速洒下几行墨字,揉成一卷,装进竹管里,又摸了把玉蜀黍食料餵给鸽子,而后将其放飞。 这鸽子极为灵性,吃的食料不同,飞行的方向也会随之改变,此番吃了玉蜀黍,便不再飞往沔阳,改向西行。 等到鸽子飞出荒屋之后,孙小娘、老汉和年轻农夫三人才走进来将张牧川抬起,朝着不远处的青山走去。 与此同时,长安延政坊的某间宅院内也有一只白鸽沖天而起。 站在窗边望着白鸽翱翔天际的男子背对着青铜面具,长嘆一声,「已经隔了这么久,这张牧川看来是真死了,可惜啊,鄂国公和高阳竟都毫髮无伤……」 青铜面具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将一个新造的袖里针奉上,「此次白白浪费了您的一番苦心,实在罪过……属下已经为您重新打造了一筒袖里针,比之前的更细更毒,您一定会喜欢的。」 男子轻轻地嗯了一声,随意地指了指旁边的桌案,「放着吧……那贼匪头目范大胆现在如何了?」 「我寻到他的时候,只剩下一口气,看来这次尝试还算成功,那些东西的威力惊人,先生真是大才!」青铜面具俯首答道。 男子点了点头,「让那些僰童加紧挖掘石头大寨附近的硝石,再多在戎州採买些油樟木和五谷杂粮酒,这些将来都有大用……范大胆死得英勇,要厚葬!把他的妻儿送去陪他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2页 青铜面具立即单膝跪地,应诺一声。 男子挥挥手,「你最近无事不要过来了,毕竟咱俩明面上分属不同,让人瞧见了不好……另外,托人给平康坊胡姬送去一千贯银钱,就说她託付的事情办不了,娑陀命运不济,到不了长安,那楼船上还有尉迟恭和高阳公主这样的人物,碾死一个崑崙奴比碾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青铜面具怔了怔,「一千贯……会不会太多了些,一个崑崙奴的性命值不了这么多。」 男子冷哼一声,「照我的话去做便是!我等并非如蚊虫水蛭般的商人,要让马儿发命狂奔,怎能不餵草料?记着,不要直接说尉迟恭和高阳公主害死了娑陀,女人的疑心都很重,你得让她自己查出来,明白了吗?」 青铜面具点了点头,领命告退,他依照男子所言,让心腹手下去把事情办妥,自己步行来到东宫,正巧碰上老翁和书生朝外走出,客客气气地跟两人打了个招唿,「少詹事,杜都尉,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老翁正是东宫少詹事张玄素,书生则是杜如晦之子,城阳公主的夫君,驸马都尉杜荷。 张玄素一瞧见来人是青铜面具,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仿佛瞧见一只细犬对自己狂吠般,嫌恶得很,淡淡地回了一句,「圣人召见,去宫里一趟。」 杜荷则面色和缓许多,因为青铜面具称唿他为都尉,而不是驸马都尉,虽然只是少了两个字,但恰好挠到了他的痒处,于是笑着答了一句,「城阳公主也在宫里,我去接她回府,顺带凑个热闹。」 青铜面具顿时来了兴趣,追问了一句,「宫里发生了什么事?太子也在宫里吗?」 杜荷嘿了一声,「太子当然也在……圣人今日就是召了太子、魏王、晋王三人,还有几位公主过去教授家学,刚才宫里来了个太监,说那几位学得不错,圣人非常开心,于是就想着再请些臣子过去,畅所欲言,演一个……啊呸,不对不对,是整一个如前几年那般闻过则改的谏议小朝会。」 此时张玄素已经上了马车,他扭头看向还在跟青铜面具说闲话的杜荷,冷着脸道,「你走不走?」 杜荷急忙与青铜面具道别一声,匆匆上了马车,学着张玄素的模样闭目养神。 东宫距离皇宫并不远,马车很快便停了下来。 张玄素撩开帘子,与杜荷一起下车走过宫门,瞧见大明宫外已经站着好几位大臣,当即抬手轻喝,「哟!诸位,来挺早啊!」 赵国公长孙无忌用大拇指捋了捋脸上的两撇鬍鬚,哈哈笑道,「圣人召见,虽是亲戚,也不敢怠慢啊!」 旁边满面红光的中书舍人马周表情认真地解释道,「圣人说想听我们的建议……我这里恰好有些关于长安街巷布局、马车通行的改进策略,想早点跟圣人商议一下,所以来得稍早了些。」 从张玄素身后匆匆赶来的魏徵喘了两下,举着一本小册子,「巧了不是!我也有本要奏……听说圣人心情不错,我特地写了份奏疏,因为马车速度太快,只来得及写了十条,暂且取名为十渐不克终疏,该是能让圣人浑身毛孔舒张,心情更加畅快!」 其他几人面色忽然变得古怪起来,正欲再闲聊两句,一名老太监噔噔噔从大明宫内跑了出来,扯着尖细嗓子喊道,「哎哟,几位怎么还在这儿站着呢,赶紧进去吧……房相和起居郎褚遂良大人早就坐在里边了,都与圣人一起饮了好几爵酒咯!」 第六十五章 大明宫原为永安宫,贞观九年高祖驾崩之后,改了名字。其位于龙首原,地势高阔,站在前朝含光殿上,可将整个长安尽收眼底。 今日圣人召见几位大臣的地方与以往不同,并非在前朝大殿,而是以居住游玩为主的内廷。 长孙无忌觉察出了圣人的用心,啧了一声,加快步伐,与前面领路的太监并肩而行,悄然递过去一张巴掌大小的不记名柜坊存根票据,低声说道,「公公,劳烦稍后与我家的马夫说一声,让他去一趟卢国公府,跟程知节捎句话,我要在大明宫内廷与圣人议事,今日怕是无暇与他一起吃酒了……哎哎,对了,再添一句,房玄龄比我先到。」 那老太监也是个心思活泛的人,顿时明白了长孙无忌的意思,不动声色地接了不记名柜坊存根票据,瞄了眼上面的数字,喜笑颜开地应下。 其他几人也装作没瞧见一样,马周是不在乎这种事情,张玄素身在东宫,这种事没少干,魏徵知道长孙无忌近日为了那件事在发愁,这武将是一个小团体,上月尉迟恭在失落峡遭遇伏击,程知节差点拎着宣花斧去拆了房玄龄的家,其中有何等龌龊,常人虽然不知,却也能猜得到个七七八八。 坊间传言,房玄龄不愿自己的儿子成为驸马,因而故意在路上使绊子,顺带也想藉此机会敲打一下武将小团体。 但魏徵心里却不是这般认为的,那老狐狸绝非如此简单的人物,坊间小老百姓猜出来的东西,很可能与真实情况大相迳庭。 既然不知全貌,便不予评论。 这是魏徵的为官之道,也是他能在朝中立足的根本,常人只知道他犯颜直谏,好似浑不怕死一般,却不知犯颜直谏恰是他在这盛世生存的本钱,也是他经过长期观察,摸清圣人所需之后才定下的方策。 大音希声,大智若愚,同样的道理,最圆滑的往往是看上去最不懂人情世故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3页 譬如高阳公主这件事,哪儿都透着邪乎,许多官员都只看到表面一层,上赶着献殷勤,他却是明白这内里藏着杀头的危险,躲得远远的。 甭管自己站得多高,官衔是什么,说到底跟那枉死的不良人也没什么区别,都是随时可能被抛弃的棋子罢了。 圣人近些年的行为与贞观初完全不一样,表面上依旧是闻过则改,实际却是我行我素,自己这枚棋子还能存留多久呢? 想到这里,魏徵轻轻嘆了口气,步伐稍微沉重了些许,攥着奏疏的手稍微紧了些许。 走在他后面的马周依旧沉浸在自己的策略之中,没注意魏徵的步子变慢,一头撞了上去。 魏徵被撞了个趔趄,无名火起,「着什么急,你总这么急匆匆的,恨不得一天干一个月的事情,早晚累死你!」 正当马周想要道歉的时候,旁边的张玄素忽地嘘了一声,指了指前面的宫门,轻轻说了句,「别吵嘴,咱到了。」 两人急忙收敛,正了正衣冠,在老太监的带领下,与退回来的长孙无忌、张玄素一同踏进宫苑。 这内苑有三座岛屿,象徵着东海三座仙山,其间白雾缭绕,鸟语花香,天鹅野鸭穿行嬉戏,恍如缩小了的人间仙境。 此时圣人就坐在最大的蓬莱岛太液亭内,跛脚太子李承干和小胖子魏王李泰分坐左右,晋王李治立在旁侧小心伺候,白髮苍苍的房玄龄坐于圣人对面,起居郎褚遂良则是缩在亭子边角落,握着一根管子,不时地在起居註上添上几笔。那些公主们依照规矩避嫌,已经离开了内苑,去了别处叽叽喳喳。 圣人壮冠虬髯,神采奕奕,一瞧见几位大臣走了过来,当即起身邀请,全然没有君主的架子,仿佛就是一富家翁邀约几个好友到家里玩耍似的,「来,来,快坐下!今日青雀儿献了一种蜀地美酒,以五谷杂粮酿造,味道醇烈,回香绵长,朕已经让良酝署加进了御酒名册……」 马周闻言皱了皱眉,不等圣人说完,当即反驳道,「陛下,此举大为不妥,如今御酒已有数种,其中的剑南烧春也出自蜀地,如今若是再加一种御酒,蜀地的百姓便会多一门赋税,届时民怨沸腾,蜀地百姓性子激烈,恐生出大祸。」 圣人脸上的笑意瞬时僵住,抠了抠宽阔的额头,一边坐回原位,一边尴尬地说道,「既然如此,那便不加了……青雀儿也是一番孝心,没考虑这些问题。你们都坐下说话吧,放轻松点,权当是在自己府中。」 几位大臣自然不会真的把皇宫当成了自己的府宅,还是规规矩矩地依次落座。 圣人瞧见几人坐了下来,于是端起酒爵,饮了一口,笑着说道,「朕今日考校这些孩子孝经,结果很不错,朕这家中可算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便是处在坊间,邻里见了朕,也得贊一句这老翁好福气吧?」 几位大臣愣了愣,登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房玄龄轻咳一声,端起酒爵,遥遥敬了敬圣人,「陛下,您为了这天下整日辛劳,自然该有好福气!」 此言一出,魏徵和马周同时瘪起了嘴,长孙无忌表情古怪地轻啧了一声,而张玄素则瞪大了眼睛,没料到堂堂房相居然会说出这番令古来谄媚之臣汗颜的话语。 圣人很是受用,哈哈笑着,「哪里,哪里,朕端拱无为,四夷咸服,都是诸位爱卿的功劳……」 房玄龄当即又敬了一爵,「陛下撝挹之志,推功群下,实在谦虚,我等能有什么才干,只希望陛下能有始有终,这天下便永久太平了!」 圣人一点头,「古时那些拨乱反正的明主,都是年逾四十,只有光武帝年三十三,但朕望父成龙,十八岁便与高祖举兵,年二十四平定天下,二十九升为天子,自登基以来,手不释卷,勤恳政事,如此才有了如今天下大治、子孝臣忠的局面,朕怎会不珍惜,必定善始慎终!」 房玄龄眯着眼睛笑道,「如此……那便请陛下收了巡幸东都的心思吧!」 哦豁!原来这老狐狸在这儿等着呢! 几位大臣立时恍然,终于明白今日为何圣人要让他们在内苑议事。 这种东西确实关起门来好商量一些,要知道这玄武门可就在太液亭北面。 圣人见房玄龄把话挑明了,只得硬挤出一张笑脸,「朕这不是跟你们商讨一下嘛,也没说一定要去,只是有这么个想法……」 张玄素放了酒爵,板着脸说道,「陛下您最好想都不要想!今年你去九成宫已经是劳民伤财,现在还想巡幸东都,是要做只懂享受的昏君了吗?」 圣人干笑一声,伸手拿起酒爵,遮住了脸,「昏君……你这话有些严重了,桀纣那般才算是昏君罢。」 张玄素面色严肃道,「陛下如果继续这般放纵下去,会成为比桀纣还要昏庸的君主!」 长孙无忌瞧着气氛有些不对,立刻插了一句,「陛下,少詹事这话虽然有些过激,但前车之鑑要牢记啊,那杨广就是这般荒唐无度,终成亡国之君!」 圣人面色稍缓,放下了酒爵,看了看坐在左边的魏王李泰,犹豫了片刻,还是转向坐在右侧的太子李承干,淡淡地问了一句,「太子,你以为如何?」 因为平日里圣人与大臣议事,只是让魏王和太子在一旁听着看着,所以李承干方才一直在发呆,脑子想的都是前日瞧见的那名太常寺乐童到底是叫称心,还是叫如意。此刻陡然被圣人提问,他不由地慌了神,支支吾吾着,「这个……这个东都距离京师也不遥远,去一趟应该花不了多少钱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4页 张玄素将太子的表现看在眼里,也将魏王的窃笑看在了眼里,忍不住在心里嘆息一声,面无表情道,「太子,如今从东都到京师的官价脚费是每驮一百斤,按百里计费八十钱,长安至洛阳总程八百四十余里,一人驮百斤则是六百七十个大钱,圣人出行所需物资何其多,单单是请人驮运这一项支出便是恆沙河数字,还不说沿途的吃喝用度……而这些银钱最终都会成为赋税压在老百姓的头上,如今赋税劳役已经很重了,天下浮逃人多如牛毛,太子须知压死骆驼的从来不是最后一根黍子,之前所有的重物都有罪过!」 同样在心里嘆息一声的还有圣人,只是他依旧保持着原本不喜不怒的神情,先前没有流露出一丝希望,眼下也没流露出半分失望,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朕想过这个问题,此次巡幸东都,所费不赀,朕有其他法子填充,不必国库支取一文。」 马周闻言腾地一下站了起来,「陛下,您这是吃了秤锤铁了心要去东都啊!这天下的银钱是有数的,您这边多用一些,天下的百姓就要少用一些,不管你这银钱从何而来,最终也都是由百姓分摊……您方才说自己不会如桀纣那般,当初周幽王、周厉王曾说过类似的话,隋炀帝杨广也取笑过周、齐两国,而我们绝不能让后人如我们嘲讽隋炀帝一般讥讽我们……」 他瞧见圣人脸色微变,随即躬下身子,继续说道,「贞观之初,天下飢歉,一斗米贵至一匹绢,百姓却毫无怨言,因为天下人都知道陛下无私勤勉,是在为大唐子民操劳,而今比年丰穰,一匹绢价值十几斛粟,但坊间怨声载道,那是因为百姓知道陛下已经不再顾念民生,而是把钱花在了修建宫室这等不急的事务上面。自古以来,国家兴亡,不在于国库多么充盈,宫室、房屋有多少,而在于百姓的苦乐……陛下必欲为长久之谋,不必远求上古,但如贞观之初,则天下幸甚!」 圣人听得频频点头,称赞道,「你说得很对,国家兴亡确实在于百姓的苦乐,朕也是如贞观之初那样,心中想的是让后人谈论起我们现在这一段的时候,全都生出嚮往之情。」 「真的吗?」魏徵适时地站了起来,双手奉上自己在马车上临时写下的奏疏,「臣,有奏疏呈上!」 圣人瞧见魏徵这模样,面皮一抖,咳了两声,「你若有本要奏,改天差人送来便是,不必在今日……」 魏徵再进一步,坚持着,「差人送来太过不敬,臣还是要当面与陛下说明……此奏疏为十渐不克终疏!」 「一,您从贞观之初的无为无欲,变成了现今的万里求骏马。」 「二,您从贞观初的体恤百姓,变为眼下的轻用人力,还说不能让百姓无事可做,否则就会滋生百姓的骄逸之心,只有让百姓终日忙碌,这样才方便驱使……」 太液亭上,迴荡着魏徵刚正耿直的进谏,圣人的脸色渐渐难看,好不容易熬完,敷衍地称赞魏徵几句,随后匆匆散了这次议事,又命太子、魏王、晋王三人离去,甚至连起居郎褚遂良都斥退了,只留了马周一人。 马周内心惶惶,虽然他不谙官场的门道,却也知道被上峰单独留下绝非好事。 圣人似乎看出了他的侷促,轻声安抚一句,「这里没有别人,你不必拘谨,过来坐得近一些,随意点。」 马周自是不会当真,稍微往圣人那边挪了挪屁股,正襟危坐。 圣人端起酒爵,呷了一口,笑眯眯道,「小马啊,其实朕也不是真的想去东都,只是上月高阳公主在失落峡出了那样的事情,朕想去看看……现在既然你们都反对,不如你帮我走一趟吧!」 马周连忙躬身,「高阳公主那边不是有鄂国公守着吗,敢问陛下您想看什么?」 圣人亲自给马周满了一爵酒,似是随口说的,「鄂国公到了洛阳就会离开……你帮我去看一个人。」 「什么人?」马周端起酒爵,诚惶诚恐地问道。 「就是那个叫张牧川的不良人。」 「他、他不是丧生大江了吗?」 「这小子玩的是金蝉脱壳,他借用了不良人的消息渠道联繫朋友,各地不良帅已经汇报上来了……此时他应该要与使团会合了,你也准备一下,启程去洛阳等着吧!」 第六十六章 贞观十三年五月二十一日,夏至刚过,天上的太阳不管人间受不受得了,又增添了几分热情。 当身穿老旧粗布灰袍的马周哭丧着脸离开长安之时,张牧川也准备离开五溪蛮藏身的不知名野山,前去沔阳寻找使团。 他腿上的伤前两日便好得差不多了,体内的剧毒也被孙小娘以独特的金针技法压制,本来早就该离去的,但因为要帮老汉调查所谓的诡异,这才耽搁了。 此间的五溪蛮是徭人,自称盘瓠和帝喾之女三公主的后裔,所以每家门户之前都供奉着一尊黑木雕刻的巨犬。 老汉所说的诡异,其实就是他家门前那尊盘瓠雕像有时会忽然消失,一转头的工夫,又会重新出现,而且家中最近经常丢失食物,这边刚洗好一盆瓜果,只是眨了眨眼,盆子就空空如也。 他以为是遭了贼,有天特意装了一大盆瓜果吃食,放在门前,自己偷摸藏在门后,守了整整一天,却是没瞧见什么贼偷的踪影,一连又守了数日,就在他以为贼偷不会再来的时候,家里的吃食又开始忽然消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5页 老汉大为恼火,请了五溪蛮的首领前来查看,结果跳了半天的棕包脑,差点没把年逾六十的老首领沙摩赳累死,愣是一点效用没有,第二天还是丢了很多东西。 那些五溪蛮也没了法子,都说是盘瓠显灵,喜欢老汉一家子,这是福气,还是不要深究了。 可家里总丢东西,老汉实在遭不住,所以他才会甘冒风险请张牧川上山帮忙。 经过张牧川的调查,依据气味和地上的印迹,很快便锁定了有犯案嫌疑的……驴! 没错,频繁盗走老汉一家吃食的并非什么贼偷,而是一头通体灰白的毛驴。 这毛驴很通人性,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竟懂得李代桃僵、声东击西之计。 它本身是白驴,但每次要偷东西的时候,都会先去徭人前夜篝火聚会的地方,滚上一身的黑灰。 紧接着,这野驴用脑袋顶走老汉家门前的盘瓠木雕,自己扮作黑犬的模样立在那里,吃了供果不说,还偷偷藏了些别的吃食。 老汉之所以几次三番都没有抓到现行,是因为这毛驴爆发力极强,速度极快,嗖嗖几下便偷走了东西,又是嗖嗖几下回到原位扮作了盘瓠木雕。 他每日都要来来回迴路过盘瓠几十次,早就麻木了,平常根本不会多看雕像一眼,因此才始终没发现盘瓠木雕的异常。 再加上,这毛驴每次犯了案子,都会将雕像推回原位,隐匿自己的踪迹,似老汉这种粗心的农夫确实很难发现,只当是遇上了诡异。 张牧川擅长从细微处入手,能这么快破案,也是根据那毛驴推动盘瓠雕像留下的痕迹进而查出了真相。 老汉看到罪魁祸首的那一刻,顿时气得头顶生烟,正要拿刀宰了这毛贼,却被张牧川拦了下来。 张牧川看着泪眼汪汪的毛驴,心生不忍,想起了那匹名叫老黄的黑马,所以向老汉求了情,摸出一百多个大钱,算是替白驴赎罪。 这白驴也是个懂事的,知道是张牧川救了自己,便主动跪伏下来,要当张牧川的坐骑。 直到此时,张牧川才看到毛驴耳朵后面还刺着两个字:张果。 他恍然想起坊间传说,有一名自称已活了上千年的老翁,名字就叫张果,其坐骑恰是一头白驴。 莫非这贼驴就是那传说人物的坐骑? 但那老翁不是隐居中条山吗,这毛驴怎会出现在此? 他想不明白,也懒得去想这些东西,毕竟现在还有更多生死攸关的问题还等着他去破解。 张牧川收拾妥当,匆匆跟山上的五溪蛮道了声珍重,倒骑着毛驴,便与孙小娘一同下山。 行至灌木藤萝茂密处,路边忽然跳出一个戴着虎头帽子的白胖娃娃。 这白胖娃娃正是老首领沙摩赳的孙子,山上唯一巫医沙摩雉的儿子,沙摩阿蛮。 也是年轻农夫所说的那个想去沔阳游玩的孩子。 阿蛮有个奇怪的癖好,就是一见到漂亮女子,就会扑到别人胸脯上,奶声奶气地叫着阿娘。 孙小娘在山上便经歷多次这样的尴尬,此时见到阿蛮又扑了过来,急忙躲开,神色复杂地对张牧川说道,「我先去帮你办事了……等到事情办妥以后,我会去洛阳找你!记着,这段时间千万不要与人打斗,届时旧伤復发,剧毒勐蹿,我便没法医治了,这世上恐怕也只有我阿翁勉强能为你续命,可他早就隐匿山林,连我也不知他如今身在何方。」 张牧川轻轻地点了点头,「我这人最是怕死,不会胡来的……对了,我之前就想问你,既然你是药王的孙女,怎么不继承他老人家救人的本领,而是要去做个杀人的刺客呢?」 「有时候,杀人也是在救人……再者,谁说药王的子孙就一定要行医,木匠的孩子就必须是个木匠的,腿长在我的身上,要走什么路,该由我自己决定。行啦,我该走了,张牧川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等我祛除了你身上的剧毒,我会再来杀你!」孙小娘扬起鼻尖,嘴角含笑地说了一句,随后便逃也似地转身离去。 张牧川摇头笑了笑,抱上阿蛮,骑着白驴,哼唱着某种音调古怪的小曲,朝着沔阳缓缓而行。 风尘僕僕赶了半日,他们终于来到了沔阳,带着阿蛮吃喝玩乐了一通,本想让其回去,但阿蛮死活不肯走,说是大唐很大,他还想到别的地方转转。 张牧川没有办法,只得先去沔阳县衙,以自己的身份给阿蛮填了籍帐,方便后面通行查验。 他看到阿蛮在入了大唐户籍之后竟露出了狡猾的笑容,顿时知道自己上了当。 这五溪蛮远离官府,的确自由,但孩子的教育却是大问题,而大唐虽然赋税沉重,但还不至于剥削到孩童身上,要找麻烦也是找他这个为其填写籍帐的主户。 如此一来,阿蛮既能像普通唐人孩子一样去私塾求学,又不用担心赋税,将来还可以参加科举,实在混不下去了,也做个浮逃人,回到山上接替他阿耶担当五溪蛮首领便是,可谓进退两宜。 年轻农夫和阿蛮父亲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歪主意! 想着这些日子在山上受到的礼遇,张牧川只能将这个苦果咽下,轻轻嘆了口气,领着阿蛮出了县衙,沿路向往来行人打听使团的下落。 等他找到使团住所的时候,太阳已经放衙。 漆黑夜色中,一群使团的同僚正坐在馆驿院子里吧唧吧唧地会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6页 他们见到张牧川牵着一个戴着虎头帽的娃娃,错看成了张牧川牵着一头龇牙咧嘴的幼虎,吓得立时跳了起来,大喊着伥鬼来了,四散逃走。 张牧川瘪了瘪嘴,他的确想过使团会惊讶于他还活着,却没想到这些人反应会这般大。 就在这时,高阳从廊下经过,凑巧扭头瞧见了张牧川和阿蛮,当即愣住了,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之后,脸上瞬时绽开惊喜的笑容,踩着小碎步跑了过去,勐地抱住张牧川,眼泪花花道,「张牧川!你终于回来了……」 张牧川原本是想推开高阳,可一抬手,心底一软,却变成了轻抚对方的后背,低声说道,「公主殿下,注意一下,这里是馆驿,让人瞧见你这般动作很不好,会坏了你的清誉。」 高阳撅着嘴,「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我才不在乎呢……」但她还是松开了手,擦了擦眼角,歪着脑袋打量张牧川一番,「让我瞧瞧,黑了,也瘦了……嗯,脚臭却是没变,味道还是很正。」 张牧川尴尬地挠挠头,正要说些什么,忽地瞥见阿蛮朝高阳扑了过去,还奶声奶气地叫着阿娘,登时大惊,立马伸手抓住了阿蛮的后领子,将其拎了回来,怒声道,「别胡闹!她与寻常女子不一样,你可不敢叫她阿娘!」 阿蛮胡乱地踢蹬着,哇哇大哭,「我不管,我不依……」 高阳好奇道,「这是谁家的孩子啊,怎么乱认娘亲?」 阿蛮抬手指了指张牧川,委屈巴巴,「我是他的孩子!」 张牧川听了这话,当即被自己口水呛了一下,咳个不停,「你这孩子怎么信口胡说呢!我至今尚未婚娶,哪来你这么大的孩子!」 高阳却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张牧川你动作挺快啊,一个多月不见,居然生出了这么大一个孩子!」 张牧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慌忙将阿蛮的来歷讲解了一遍,而后快速转移了话题,「帮我去要点吃的来吧,陪这小果熊玩了一下午,饿坏了。」 高阳不理张牧川,转头捏了捏阿蛮的脸蛋,笑着说道,「叫我一声阿娘,我等下给你找些好吃的糕点!」 阿蛮听到好吃的三个字,眼睛一亮,毫不迟疑地喊了句,「阿娘!」 高阳笑眯眯地哎了一声,蹦蹦跳跳去了馆驿东厨。 张牧川看着高阳的背影,嘆息一声,随后带着阿蛮进了馆驿中堂,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不一会儿,桌上摆满各类佳肴,有蒸羊羔儿,烤羊腿,炖羊尾儿,水晶龙凤糕,奶酪樱桃,还有一盘切好的鱼脍,提前浇上了一碟由茱萸、酸枣儿捣烂制成的蘸水,旁边搁着几个白面蒸饼。 张牧川抿了抿嘴唇,捏起筷子,夹起一片晶莹剔透的鱼脍,放在蒸饼上面,狠狠地咬了一口。 酸酸辣辣,开胃! 高阳又给张牧川端来一爵枸酱酒,放在桌边,然后坐到对面,捧着小脸,直勾勾盯着张牧川,「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不够我在让人去做点……」 张牧川几口吞下腹内填满鱼脍的蒸饼,端起酒爵,呷了一大口,砸吧着嘴巴道,「好酒!」 这时候,在外面找了一整天大鹅的缅伯高垂头丧气地走进中堂,瞧见张牧川和高阳坐在角落会食,旁边还有一个白胖娃娃,不由地呆住了。 张牧川也看见了缅伯高,立刻放下酒爵,兴沖沖地走过去将缅伯高拉到桌边坐下,哈哈笑道,「贡使大人,我还活着,惊不惊喜……咱俩许久不见,今夜可要不醉不归哦!」 缅伯高木然点头。 高阳捏着竹箸,给张牧川夹了些蒸羊羔儿,「别光喝酒,多吃些热食垫垫,以免伤了身子。」 张牧川笑着应下,三两口吃光碗中餐,余光瞟见阿蛮抓着烤羊腿,围着桌子跑来跑去,板着脸将其按在凳子上,训斥道,「吃饭有吃饭的规矩,这里可不是山野!」 阿蛮嘴巴一瘪,眼眶里的泪水打起转儿。 高阳立马将阿蛮抱了过去,瞪了张牧川一眼,「孩子还这么小,你好好说不行吗,凶什么!」 张牧川随即赔笑一声,夹起一块奶酪樱桃逗弄着阿蛮,后者旋即破涕为笑。 缅伯高看着三人其乐融融的情景,眼前忽地浮现以前在六诏与妻儿会食的画面,想到如今没了大鹅,恐怕再也回不去了,登时悲从中来,放下酒爵,趴在桌上,抱头号啕痛哭起来。 第六十七章 张牧川吓了一大跳,急忙询问怎么回事。 缅伯高在寻找大鹅过程中歷经折磨,已被逼到绝境,无所谓遮掩,如实地将前前后后讲了一通。 张牧川听完,下意识地看了高阳一眼,后者吐了吐舌头,装出一脸无辜的样子。 缅伯高以为张牧川误会了高阳,遂帮其辩解道,「这事儿不能怪阳子兄弟,他请我吃酒,也是一片好意,哪里能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怪只怪我酒后失德,竟犯下如此不可挽回的错误。这几日,我差不多快将沔阳找遍了,还是没发现祥瑞的踪迹,恐怕它、它已经遭遇了不测!」 说着,他眼睛里又泛起了泪花,「若是寻常东西还好一些,丢了也就丢了,我重新置办便是,最多这笔钱我自己补上,可这是祥瑞啊!洱河附近百里也找不出第二只,大首领一直将其视为缅氏圣禽供养,这次是为了引起唐人皇帝的关注,方才忍痛割爱,若是知道我弄丢了祥瑞……哎哎,我死也就死了,可怜陪我辛苦多年的妻子,必定会受尽欺凌。原本以为快要熬过黑夜,却不曾想终究还是倒在了破晓之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7页 张牧川见缅伯高哭得可怜,想起自己的处境,也抽抽噎噎起来,「你要是遭了难,我也好不了,咱俩是一条船上的啊!我那未过门的妻子远在益州,也是日日夜夜盼我回去,可我若是不走这一趟,便没钱成亲,她也要被卖去……」 高阳看着这两个哭成一团的大男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将阿蛮放到旁边,伸手拍了拍张牧川的后背,「不哭,不哭……这事儿也不是没有迴转的余地,这大白鹅在六诏稀有,但并非在大唐也是独一无二,只要咱们赶在进贡之前再买一只样子差不多的,便可以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缅伯高擦了擦脸上的眼泪,疑惑道,「我知道大唐很多地方都有大鹅,但如祥瑞那般浑身白羽、毫无杂色的天鹅也有吗?」 张牧川垂头嘆道,「就算是有,也不是你我能买来的,这种稀罕玩意儿都是权贵们的私物,就算花再多的银钱,别人也不会卖给咱们……有权的想要搞点银钱很容易,有钱的抠破脑袋也弄不来半分权力,谁会为了你我这样的小人物放弃巴结权贵的机会?」 缅伯高闻言又抱着张牧川大哭起来。 「哭够了没有!」高阳听着心烦,一拍桌子,板着脸道,「大丈夫遇到点挫折,不思如何改变,只是一味哭哭啼啼、自怨自艾,简直比小女子还要脆弱,何其可耻!」 她这一声娇喝,震得两人都止住了哭号。 高阳侧脸看向张牧川,「张牧川,我且问你,在咱大唐之内,什么地方交易往来最多?」 张牧川想了一想,用不太确定的语气答道,「长安?」 高阳摇摇头,「长安虽是我大唐都城,朝廷根本之地,但若要论商贸往来,远不如东都繁华。我再问你,大唐权贵们最讨厌的是什么人?」 张牧川眨了眨眼睛,「不给租庸的无赖?想要推翻他们的寒门?」 高阳又摇了摇头,「都不是!大唐权贵最讨厌的,就是缅氏这种贫瘠之地的贡使!」 张牧川皱眉道,「你这话就说的很没道理,人家是来送礼的……」 「送礼?」高阳哼了一声,「我看是来占便宜的吧……我不是针对缅氏,而是周边所有的蛮族!他们每次进贡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干掉的氂牛,干掉的鱼肉,干掉的皮毛,还有些干掉的花花草草,但身为天可汗的圣人赏赐他们的是什么,麻布、绸缎,盐巴铁锅,还有数不尽的金银珠宝!这还不是占便宜吗?」 张牧川和缅伯高见她言辞这般激烈,顿时大气都不敢出。 高阳咬着小虎牙,气鼓鼓地说道,「若是把这些东西赏赐给大唐子民,权贵们也无所谓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但这些东西给了外族,最多也只是换来一声感谢,人家该作乱的还是要作乱,而给出去的这些东西却是实实在在从权贵们手里抠走的利益,最重要的是……权贵们还不能生气,更不敢得罪贡使,万一人家转头给圣人抱怨两句,那等待权贵们的就是破坏邦交的罪名,以及人头滚滚的下场!」 张牧川顿时恍然,点头道,「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一桩赔钱买卖。而且,沿途各州府接待贡使也需要花一大笔银钱,这些费用不受比部稽查,以致各地虚报数目,支取无度。圣人根本不管这些,只要表面上看着和和气气,五湖四海一家亲就行了……」 高阳捏着竹箸夹了一片鱼脍,放进口中,慢条斯理地说道,「缅氏使团虽然是个小部族,在六诏都排不上座次,可与那些回纥、高句丽的使者也没什么区别嘛!」 缅伯高听得一头雾水,而张牧川的眼睛却是亮了起来。 没错,只要知道哪里有大白鹅,自己就可以仗势欺人地买下来。退一万步讲,即便缅氏使团的面子不够大,他也可以把高阳搬出来,小公主驾到,谁敢不从?以前他是担心太早暴露,会招来圣人仇敌,但歷经失落峡乱局,尉迟恭已然现身,那些宵小也该消停了。 只要他能过了自己心里那关,完全可以扯起大旗,一路白吃白喝,做这天下最贪的不良人! 难怪高阳捅出这么大一篓子,也跟个没事人儿似的,原来在人家眼里,这还真就不算事儿。 张牧川打定主意,转头看向缅伯高,「贡使大人,咱明早就启程去洛阳,之前也是计划要从那边经过的,如今只不过把后面的行程缩减一下,过了洛阳转入关内,咱们就不再停歇,把后面的时间都挪到洛阳那里,多费些精力,该是能弥补过失……你想想看,洛阳是多么繁华的地方,怎么会连一只大白鹅都找不到呢!与其在此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诚如你所说,祥瑞可能已经遭遇不测,鹅死不能復生,咱留在这里也没用啊!」 缅伯高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眼睛里又恢復了几分往昔的光彩,他拿起漏子,给张牧川和高阳各添了一爵酒,「那……要是在洛阳找不到大鹅呢?」 张牧川端起酒爵,一饮而尽,嘆了口气,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蹲在桌边玩耍的阿蛮,「那便写封放妻书,咱一起做个浮逃人吧!」 高阳嘟着嘴,「长安有句俗谚,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哪有你这样劝人和离的?」 缅伯高苦笑道,「牧川兄弟也是好心,我明白他的意思,拼死一搏还是无用的话,那便安顿好身后事,莫要牵连妻儿。」 高阳脖子一歪,「你又没问过你的妻儿,怎知他们是如何想的,一家人就要齐齐整整的才会开心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8页 缅伯高愣了愣,摇头长嘆一声,他知道高阳心思单纯,索性也不争辩,与张牧川对饮了一爵酒,而后便起身离去,准备回房仔细思考一下如何书写这放妻书。 待到他离开之后,高阳使劲在张牧川腰窝掐了一把,娇嗔道,「你装什么装,不管有没有大鹅,你只要把我送回长安,就算完成任务,人家哭,你也哭,瞎起闹什么!」 张牧川倒吸一口凉气,急忙解释道,「疼疼疼!快快松手……我这表面上只是使团特招嚮导啊,当然要与缅伯高共进退,免得别人起疑心嘛!再者,我不这样做,万一缅伯高心里害怕,畏罪逃走了,到时候使团也就得散伙,鄂国公必定会直接送你回长安,那你该如何是好?」 高阳悻悻地松了手,「尉迟恭确实没你这么会玩……对了,我还没问你呢,这些日子你去哪儿玩了,为什么这么晚才到沔阳?」 张牧川吞了一口酒,唏嘘道,「说来话长,我长话短说,便作一首短诗概括吧!」 他正要开口吟诵,一扭头却发现高阳已经牵着阿蛮蹦了出去,瘪了瘪嘴,举起酒爵,饮了一大口,擦擦嘴,摇头晃脑地念道,「过去恩怨你别追,手足相残好轮迴,山水迢迢千万险,且饮两爵莫要催……啧!好诗,好诗!」 此诗一出,馆驿中堂的旅者齐齐喷饭。 张牧川哼哼两声,扶着桌案起身,懒懒散散地走进一间使团订下的厢房,也不管床上还有没有别人,沉沉地躺了下去,俄而鼾声大作。 高阳缩在木床内侧边缘,紧紧捏着布衾一角,虚着眼睛偷瞄着张牧川,心跳勐然加速。 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想睡我?那为什么还不动手,莫不是要我主动? 我堂堂的大唐公主,怎能如此作践自己? 但若是为了心爱的郎君,主动一回也没什么吧? 高阳暗暗想着,可心中仍有些忐忑,「太过主动,他以后恐怕不会珍惜吧……」 她小心地翻了个身,本想数一数床边雕刻的花纹,若是花纹是单数,那就与张牧川背对背而眠,互不侵扰,但若是双数……只不过,她刚数到第五十八条花纹,便熟睡了。 悬吊多日的一颗心儿终于放下,也算一夜好眠。 翌日,在沔阳停滞很长时间的缅氏使团终于又开始进发,径直朝着河南道东都洛阳疾行而去。 沔阳城门口,李淳风望着天边的一串小黑影儿,用肩膀撞了撞旁边的袁天罡,「老袁……他是不是把我们忘了?」 袁天罡干咳两声,轻甩一下拂尘,「牧川此举必有深意……容我想想。」 李淳风愤然地将手中的算筹扔在地上,「他肯定是把我们忘了!不行,咱也得去洛阳,我必须找他论论道理!哪有白使唤人的!」 说完这句,他拽着表情为难的袁天罡跳上一辆马车,扬鞭追了上去。 这一天,张牧川还活着的消息像瘟疫般自沔阳迅速蔓延开来。 这一天,也有很多人匆匆赶往东都洛阳,就和往常的每一天一样,又和往常的每一天有些不一样。 平康坊某间庭院内,白髮苍苍的房玄龄看着黑衣青年送来的纸条,拈了一根鹅毛,缓缓地插在沙盘上,瞥了一下旁边欲言又止的碧眼美婢,淡淡道,「有事?」 碧眼美婢跪伏下去,小心翼翼说道,「奴婢想去洛阳见一见妹妹,上次见她还是贞观十一年,一晃两年过去了,很是想念。」 房玄龄挥了挥手,「想去那就去吧,你们姐妹情深,是该经常见面的……这次你去了洛阳就留在那边吧,不必回来了。」 碧眼美婢怔了怔,当即叩谢恩情,然后默默起身退去。 房玄龄看着碧眼美婢的背影轻嘆一声,回到桌案边,盯着沙盘上洛阳的位置,嘴角微微上翘,「弃子成了活子,有点意思……我倒要看看你想耍什么花招!」 第六十八章 贞观十三年五月二十七,清风带着丝丝凉雨迎面扑来,今天是个好日子。 自太液亭那场议事之后,圣人实在受不了今夏的酷热,于是减膳罢役,理囚赈乏,苍天有眼,终于洒下了感动的泪水。 只不过大唐广袤,这降雨也需列队等候,所以直到五月末,东都洛阳才迎来了今年夏天的第一场雨。 憋了一个月的牡丹也终于在这天忽然绽放。 缅氏使团就在这样好日子来到了伊阙,穿过此关,再行三四里,便是东都洛阳。 这一路可谓马不停蹄,万分辛苦。那沔阳据此足足一千余里,他们为了缩短在路上的时间,放弃原本稳定性更好的蜀马、滇马,改换为速度更快的云中马,日行三百余里,加上吃喝拉撒睡,以及给云中马休养的时间,只用了五天便走完了这一程,算是创造了个不大不小的旅行奇蹟。 其中,让众人最意外的是张牧川屁股下面的那匹白驴,居然跑得比云中马还快,而且耐力持久,一口气跑出三四十里毫不费力,令人啧啧称奇。 缅伯高看着关口伊阙二字下面的那匹白驴,莫名生出一种自己买了伪劣云中马的错觉。 要知道,一匹云中马价值十四贯,而一头驴只需要两三千文。倘若算上草料钱、辔鞍钱,骑马的成本还要增加许多,而驴的餵养就简单多了,多准备些萝菔即可。 即使都用草料,但驴的胃口不大,也花不了几个钱……起码,比骑马划算得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9页 最重要的是,这毛驴还很勤快,跑起来特别积极。缅伯高每次见到白驴屁颠屁颠载着张牧川扬尘而去的时候,都忍不住会想,如果给它一根鞭子,白驴会不会自己在屁股上抽几鞭,激昂前行。 他却是不知,这白驴正是因为之前使团频繁更换马匹,从而产生了恐惧之心,它担心自己也被张牧川换掉,重新回到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悽苦日子,所以才会拼了命地奔跑,与那些不愁下家的云中马完全不同。 同样奔波,一个是为了生存,一个则只是为了生活。 或许是一路上太过沉闷,如今到了洛阳,众人心神放松,张牧川的话也多了起来,开始喋喋不休的介绍:「这东都洛阳前面是伊阙,后面是邙山,左瀍右涧,洛水横穿郭城……南广北狭,总共一百一十三坊,每坊东西南北各广三百步,中十字街,四面各开三门。」 他闭着眼睛,轻轻抽动几下鼻子,「嗯,好香吶!该是牡丹开了!这牡丹可是绝艷,当初隋炀帝修建西苑,闢地二百里,全都栽种着牡丹,有醉颜红、一拂黄、颤风娇……」 高阳早就累得不行,哪里还能听得了这些啰嗦,当即踢了踢马肚子,越过张牧川,小嘴翘得都能挂上一盏灯笼,「叽叽咕咕个没完,烦死了!你就直说咱们该从哪个门进去,怎么走才能最快到达歇息的住所……我是真的一步都不想多走了!」 张牧川见高阳姿势怪异地趴在马背上,知道对方的屁股定是被颠得开了花,指了指右前方,笑着说道,「从长夏门进去,你们直接去南市的温柔坊,看到门口贴着红纸的宅院便进去,那是我朋友在洛阳添置的别院,我与他商定了,可以让咱们借住几日。」 缅伯高好奇道,「咱们为何不去馆驿啊?反正也不花钱,你何必麻烦朋友?」 张牧川轻声解释道,「馆驿人多眼杂,我们此行是要弥补过失,若是咱们在洛阳重金购买大白鹅的消息传开,不管是落入长安圣人的耳朵里,还是被远在洱河的大首领知晓了,都不是什么好事。」 缅伯高立时恍然,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什么,歪了歪脑袋问道,「听你刚才那话的意思是不打算跟咱一起过去?」 张牧川嘿嘿一笑,「我已经约了朋友会食,他这人有些怕生,不喜交游,所以……」 缅伯高轻轻哦了一声,「明白,明白!那我便放你半日悠闲,明天咱们再一起四处搜寻,争取尽快弥补过失吧!」 张牧川拱手道谢,扭头叮嘱高阳照顾好阿蛮,而后便牵着白驴转去与长厦门相邻的定鼎门,一面感嘆着洛阳的繁华,一面拐进了宜人坊的有间酒肆。 这有间酒肆地处偏僻,卖的又不是名酒,而是荣阳的土窟春,所以客人稀少。 但恰是此种冷清模样,深受洛阳一小部分不善交际的文人喜爱,比如张牧川的朋友。 张牧川将白驴拴在酒肆外面的石榴树下,缓步走了进去,一眼便瞧见坐在角落里的那名布衣青年。 这青年身上的青色布衣已经有些硬脆,就像几张纸叠成的纸板般贴在前胸后背,看上去很是硌人,再加上他虽然年轻,却一脸鬍子,邋里邋遢的,便是坐在角落里,也很引人注目。 张牧川瞧见对方之后,三两步走过去,哈哈笑着打了个招唿,「焦遂,等久了吧?」 焦遂有些口吃,结结巴巴地答了一句,「倒……倒、倒也没等多久,刚、刚到一小会儿!」 张牧川扫了眼桌上摆的菜餚,讶然道,「哟!你发财了?八大件,四镇桌,四扫尾,还有这么大一盆羊肉汤……至少得十两银子吧?」 「哎……哎!要不了十两,只要两贯钱。」焦遂腼腆地笑了笑,指了指一名匆匆赶来的蓝衣青年,「而且,今天是他请客,不、不不用我花钱。」 张牧川随即转身,拱手行礼道,「多谢款待!在下张牧川,益州不良人,敢问兄台贵姓?」 这蓝衣青年似乎平常也不太与人往来,见张牧川这边行礼,慌忙抱手还礼,「在下贺默,如今在这洛阳府衙做一名没品级的书吏……子曰有朋自远方来,该当请客!况且,我们府衙在这有间酒肆是按月支付银钱的,待会儿我把帐挂府衙名下,回头张兄给我补一份缅氏使团的文牒就行,根本不用咱自己花钱。」 张牧川暗自咋舌,心想这种事情大家心照不宣就行了,怎么这姓贺的书吏竟然直接说了出来,贪墨公家银钱都能说得如此光明磊落,也不怕被人听见了偷偷举发。 焦遂似乎洞穿了张牧川的心思,咳了一声,「守墨,这、这贺兄并非那种贪婪的蠹虫,实则以此种方式默默对抗洛阳府衙的龌龊……你有所不知,这洛阳府衙从上到下全都烂透了,搜刮民脂民膏,公器私用,颠倒黑白,横行无忌!贺兄也曾抗议过,但他一个没品级的书吏,人微言轻,又无实证,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后来,我们私下合计过,发现了府衙在酒肆挂帐的漏洞,眼下就是想方设法将这漏洞戳得越来越大,直到有一天府衙无法遮掩!」 他勐灌几爵酒,喝得醺醺然,竟是没了口吃的毛病,深唿吸两下,似乎这些话已经堵在心里很久了,「你我这等小人物,在如今的世道想要做些什么,实在太难了,能够上升的道路都被权贵们堵死……前些年圣人让封德彝搜寻民间贤能,这老贼说的什么?非不尽心,而是天下已经没有遗落的奇才了!听听,这是人话吗!咱不提太远的,就说眼前的贺兄也是个奇才,但他却郁郁不得志,窝在洛阳府衙受尽排挤!可恨,可嘆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0页 贺默得此夸赞,羞臊不已,连连摆手,「哎哎,你别瞎举例子,我算不得什么奇才!」 焦遂端起酒爵,又饮了一大口,「怎么不算……你、你博闻强识,过目不忘,天下有几人能做到!而且,你还是二贺的子侄,家学渊博,这样的人就该去长安三省做个相公。」 张牧川听了这话,瞬即明白焦遂为何会把贺默叫来,他之前飞鸽传书,讲了自己此番来到洛阳想要去甲库查阅武德九年至贞观十三年有关洛阳县丞的文书,以及白面书生在长安伸冤的前后经歷,特别是与大理寺或者张蕴古有牵连的地方。 这贺默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届时定能大大缩短他们搜查的时间。焦遂虽然看着是个粗狂的汉子,但内心细腻,一句话既讲明了贺默的才能,为什么他会把这人叫来跟张牧川一起吃饭,还刻意提起了贺默的根脚,对方是二贺的子侄,出身清白,可以信任。 所谓二贺,指的是贺德仁、贺德基兄弟,这两人蜚声籍籍,有「学行可师贺德仁,文质彬彬贺德基」之美誉。 贺默是这两人的子侄,德行肯定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 张牧川想明白这些,笑着敬了贺默一爵酒,「失敬失敬,原来贺兄出身不凡……稍后我还有事要麻烦贺兄,万勿推辞!」 贺默也是个耿直人,端起酒爵,咕咚灌了个底朝天,「哎哎,都是破落户,你我相交,不论门第,只讲德行……焦遂先前已经跟我说过了,张兄是想进甲库查些东西,这事儿好办得很,咱吃完就去,甲库的钥匙就在我身上!」 张牧川没想到对方竟这般直率,连连道谢。 见他这般客气,贺默也只好频频回礼,末了又补充一句,「只是张兄记得这两日务必给我补一份使团的文书,否则过了五月三十一,朝廷截止彙算,这造销就不能往上传递了!」 听到造销两个字,张牧川顿时如遭雷击……对了,造销!他还有一大摞的造销没做! 眼下距离月末只剩下三天,他即便是立马做完造销,也不可能寄送给益州的不良帅,之前押送犯人流放六诏的花费,以及这一趟护送缅氏使团,陪着高阳吃喝玩乐的开销全都得自己掏! 想到这里,张牧川的脸迅速变白,旁边焦遂和贺默的谈笑声飞快远去,四周的嘈杂也一併消失,脚下的地面忽然化为无底深渊,桌椅摆件尽数落入黑暗之中,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人悬空,身体的血液骤然凝固,手脚一片冰凉,他难过得想要立马去死…… 他浑浑噩噩地陪着焦遂、贺默二人吃喝,浑浑噩噩地被他们拉着走出酒肆,浑浑噩噩地被十字街的人流推动着向前,直到行至洛河边上,忽然听到前方万紫千红之间传来一声惊唿,方才清醒过来。 张牧川扭头看向焦遂,呆呆地问了句,「怎么了?」 焦遂指着那片由无数朵牡丹拼成的花海,惊恐地瞪大眼睛,「牡丹……牡丹仙子死了!」 第六十九章 这牡丹仙子并非九天之上的仙女,而是一位碧眼金髮的胡姬扮演。 每年牡丹花开,洛阳都会举办各种庆典,其中便有这牡丹仙子与东华上仙的悽美爱情演出。 但因为这几年百姓们看腻了老传统,故而今日负责庆典的官吏找了个从长安来的搊弹家,排演了新的故事,并让城里最美的胡姬扮演牡丹仙子,以增趣味。 新故事也简单,取自坊间。传说四百多年前陈王乘船途径洛河时,抱着甄后的金缕玉带枕做了个美梦。 在梦里,陈王见到了化为洛神的甄后,他俩久不相见,浓情似火,好一阵缠绵,完全没留意到梦境之外风浪忽起,险些拍翻了水上的客船。 幸好岸边有一牡丹花修炼而成的仙子瞧见了,于是施展妙法,稳住了险些翻个底朝天的客船,救了陈王一命。 陈王无以为报,说是回家后给牡丹仙子写篇抒情小赋,聊表感激,可他回去之后,却忘了这件事,倒也写了个千古名篇《洛神赋》,但里面对这牡丹仙子是只字未提。 牡丹仙子生了气,怨念越攒越多,一到晚上就化身恐怖花妖,跑到洛河上面兴风作浪,如果凑巧碰见迁客骚人,就让对方给自己写诗作赋,不满意就将那沽名钓誉之人一口吃掉。 主持庆典的官吏看见这本子,觉得新故事很有警示意义,可以让那些跑到洛阳来譁众取宠的假才子心生敬畏,他命人速速排演,还专门在洛河边上辟了片花田,移来许多珍贵的牡丹。 可是今年大旱,牡丹迟迟不肯绽放,愁得他白头髮都长了出来。好不容易盼到了这场雨,牡丹也都十分配合地笑开了花,他急忙命人演出,免得再出什么意外,万一致使自己以排演新故事为由贪墨府衙银钱的事情暴露,恐怕这辈子他就再也没花钱的机会了。 岂料这歌舞刚演到一半,扮作牡丹仙子的胡姬忽然倒地不起,旁边扮演陈王的伶人上前探查,发现这牡丹仙子已无生息,当即吓得一屁股跌坐下去,惊叫连连。 周围的看客也惊得四散而逃,不敢再瞎凑热闹。 一场欢天喜地的庆典就此玩完,场间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如呆头鹅般傻愣着的路人。 张牧川听完焦遂讲述的案发经过,皱了皱眉,想着自己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好多管闲事,便拉着焦遂和贺默快步离开。可就在这时,那名负责庆典的官吏忽然将贺默拦了下来,神色慌张地将身上那件为了这场演出特制的衣袍脱下来,扔给了贺默,「听着,我没来过这里,今日的庆典从头到尾都是你在负责,明白了没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1页 贺默当即愣在了原地,等他回过神来,对方早已逃走,面色刷地一下变得灰白,只得满脸苦涩地嘆了句,「我命休矣……」 张牧川伸手抚着贺默的嵴背,宽慰道,「今日观演的不只你我,那么多双眼睛瞧见的都是他站在上面讲话,便是想要现在将这麻烦事甩给你也不可能。」 焦遂先前喝了五斗酒,此时已然不再口吃,「守墨,这你就有点不通人情了……寻常百姓哪里敢站出来与官吏作对,谁家不得过日子啊?你刚才想的不也是赶紧走开,远离这些麻烦吗?更何况,很多百姓根本不知道台上讲话的官吏叫什么,等到之后府衙处理贺兄的布告贴出来,他们也不会知道上面写的贺默是谁,只会骂一句该死的狗官!」 张木川哼了一声,「这不还有你我吗?咱俩去给贺兄作证,说明今日负责歌舞演出的另有其人……」 贺默摇了摇头,「张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麻烦我只能接下,刚才那位是府衙的主簿,他是洛阳本地人,在这城里与之有利益往来的权贵很多,可谓盘根错节,连县令都要顾忌几分。他说今日是我在这里负责,没人会提出异议……我一个外来的小吏,怎能斗得过本地豪族?罢了罢了,这或许就是我的命!不过,张兄你请放心,我既然已经答应你帮忙搜查文书,便不会更改,咱这就去甲库!」 说着,他就要拉着张牧川往府衙甲库走去,仿佛这是他在世间做的最后一件事,神情格外认真。 张木川却是甩脱了贺默的手,长长地嘆息一声,「甲库稍后再去吧,咱们还是先好好地勘查一下这命案现场,以防之后证据被人破坏,无法查明真相……」 贺默一怔,扭头看向张木川,疑惑道,「勘查命案现场?」 焦遂哈哈大笑两声,拍了拍贺默的肩膀说道,「贺兄,你还没听出来么……守墨要出手帮你解了这困局,原本的麻烦很可能要变成大功一件,升官发财,指日可待啊!」 贺默闻言顿时转悲为喜,可心里还是有些惴惴:「这案子会不会很难办啊?届时破不了案子,恐怕还会将张兄拖下水……」 张牧川摆摆手,「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琢磨。这里地势开阔,方才人员众多,当场行兇的可能很小,必定是提前布置,或是毒杀,或是机栝……无论是哪一种,总会留下蛛丝马迹的。」 他举步行在五彩花海之间,轻声向焦遂与贺默论述这些年查案得来的经验。 贺默因为这事儿关乎自己的性命,仔细地记着每一句话,但焦遂对这些东西没有兴趣,左顾右盼,欣赏着牡丹迎风摇摆的绰约姿态,有如私塾里那些听不进讲解的贪玩学童。 花海不大,前后左右各两百余步。他们很快便走到了花海中心,本以为会见到一副悽惨的景象,毕竟再怎么绝美的仙子死掉了也不可爱。 可等他们三人来到案发之处,却发现死者居然消失了。 四四方方的台子上面只剩下数十盆颜色各异的牡丹,其中以状元红居多。 贺默呆了呆,急忙唤来正在匆匆收拾东西的伶人,询问尸体去了何处。 那伶人先前被吓破了胆,下台之后,根本不敢再看向案发之地,只想着快些收拾吃饭的器具,早点远离这是非之地,此时陡然被贺默严厉询问,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贺默眼珠子一转,想起刚刚张牧川讲过的查案经验,现学现用,立马命人将其拿下,口称此人当时距离死者最近,眼下又有畏罪潜逃的动作,该是这案子最大的嫌疑人。 张牧川却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他蹲下身子,细细检查了台子上摆放的牡丹,觉得很是蹊跷。 那扮演者轰然倒地,难免会压伤附近的牡丹,但台上的牡丹却是完好无损,连一片花瓣都不曾凋落。 他正要向贺默说明,忽地瞥见一队人马气势汹汹地赶了过来。 为首的一身县尉打扮,是个大胖子。此人肚子极大,四肢极短,走起路来像个圆球滚动,再加上他姓旦,所以洛阳百姓都亲切地称之为滚蛋县尉。 贺默一见这人忽然出现,内心诧异不已,因为这滚蛋县尉平日从来不会离开府衙,不论出什么案子都是交由其他人去办,反正滚蛋县尉只需在最后的文书上面签个字就有功劳,自是在府衙里躺着更舒服些。 一个小小的胡姬应是不值得惊动滚蛋县尉,莫非这里还有别的是非? 想到此处,贺默立刻迎了上去,拱手道,「旦大人,您怎么来了?」 这旦县尉完全没有心情与贺默寒暄,一把将其推开,三两步跨到张牧川面前,打开一卷画轴,瞄了两眼,冷然问道,「你可是益州不良人张牧川?」 张牧川忽地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但还是点了点头。 旦县尉随即收了画卷,挥手下令,「把他带回府衙,暂时收禁,今天典录刑徒之后,我要单独审问!」 话音一落,他身后的两名小吏迅速上前,麻利地给张牧川上了镣铐。 张牧川三人都有些发懵。 焦遂见好友将被人带走,借着醉意挡住了旦县尉的去路,「哎……哎!抓人可以,话总要说清楚吧,你这般不吭一声就要把人带走,是不是太霸道了?」 贺默瞧见旦县尉脸色阴沉,立马上前打圆场,悄悄递过去一两碎银子,「旦大人,他俩是我的朋友,能不能稍微给我讲解一下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何事,我也好有个应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2页 旦县尉哼了一声,并没有接下贺默的银子,指着张牧川说道,「有人状告他姦污女子,苦主在县衙说出冤情之后,一头撞死在墙上……这事儿闹得很大,当时长安来的贵人正在后院与县令大人交谈,面子上很不好看!县令大人当时拍着我的脸蛋说,要是不把这淫贼捉拿归案,就把我送去长安当太监!贺默,看在平时你帮我去坊市买酒的份上,我多跟你说两句,这案子你最好不要沾染,小心受到牵连!」 他说完这些,抬步向前,生生将焦遂撞开,带着张牧川返回府衙。 张牧川被旦县尉拖拽着穿街过巷,他只来得及用口型给坠在身后的贺默、焦遂传递了三个字,温柔坊。 这一幕恰巧被坐在某家酒肆里的尉迟恭瞧见了,随即转向坐在对面的马周,笑着说道,「咱就喝到这儿吧,我该回去守着了,省得再出什么祸事……马相公,这下你想再看他,恐怕得去府衙牢里了。」 马周双手拢进袖子里,吸了吸鼻子,苦着脸道,「这可如何是好……圣人只说让我来看看,也不说看多久,这张牧川要是被判了刑,我总不好搬进牢里跟他做邻居吧?」 第七十章 考虑到若是办不好圣人交代的差事,自己那些改进长安交通的谏议便没有施展的机会,马周最终还是搬进了府衙地牢,与张牧川做起了邻居。他一进牢房便趴在隔栏上,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眼睛都不眨一下。 张牧川此刻哪有心情在意右侧牢房里关着这么一个怪人,他黑着一张脸,盘膝坐在大牢里,咬着一根枯黄稻草,眉头紧锁。 刚才被滚蛋县尉拽进府衙的时候,张牧川正好瞧见衙门小吏在收拾那名状告他姦污的女子尸身,虽然他只远远地瞄了一眼,但他还是瞧清了对方的面容,当场便愣住了。 这女子竟是方才在花海中心扮演牡丹仙子的胡姬! 张牧川心中震骇不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伸长脖子又看了一阵,发现两者还是有些区别的,样貌确实相同,可穿着打扮完全不一样。 洛河边上扮演牡丹仙子那位浓妆艷抹,身上穿的是华贵丝绸。而一头撞死在府衙里的这位却是素面朝天,衣衫破烂。 从洛河步行到府衙大约需要一刻钟的时间,反过来应该也是一样。根据他在路上向滚蛋县尉打听得来的消息,状告他的女子是在庆典开始前一刻钟以死铭贞的。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没人能够先在县衙一头撞死,然后迅速换装,跑回洛河扮演牡丹仙子。 莫非是孪生姐妹? 此种情况虽然罕见,但也不是不可能,譬如那失落峡的白面书生与洛阳县丞,他们两人便是同胞兄弟,样貌极为相似,常人无法辨别。 可他并不认识这胡姬,对方为什么要诬告自己呢? 那扮演牡丹仙子的胡姬尸体又是如何消失的? 他这边深陷思索之中,左侧牢房却于此时忽然打开,鼻青脸肿的李淳风和袁天罡被牢头一脚踹了进去。 这两人都摔了个屁股墩,吵吵闹闹起来,搅扰了张牧川的清静。 张牧川瞬间从繁杂的思绪中退了出来,扭头看了看左侧牢房,刚要张嘴喝骂,却发现里面关着袁天罡,当即好奇地问了句,「哎哎!老袁,你怎么也被关进来了?」 袁天罡和李淳风听到张牧川的声音,转了转脑袋,彼此对视一眼,瞬时不再争吵,反是互相道贺起来。 「姜还是老的辣,老袁你卜算得真准!」李淳风躬身作揖,心悦诚服地嘆道。 袁天罡摆摆手,姿态端正地还了一礼,「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淳风你算得也不错!」 张牧川看得一头雾水,忙问是怎么回事。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咕咕说了好一会儿,总算是把事情讲清楚了: 他们俩原本是追赶张牧川来到洛阳,可因为不善骑术,所以终究还是没追上使团。到了洛阳,李淳风看着茫茫人海,顿时不知该何去何从,于是便让袁天罡占卜一卦,算一算这张牧川去了何处。 这一算不打紧,袁天罡竟算出张牧川有牢狱之灾,他们想要找到张牧川,必须得去牢里。 李淳风当然不信,打算自己重新卜算,但因为他没见过张牧川,担心算不准确,于是以袁天罡这个与张牧川有关联的人为媒,绕着圈子算了一遍,结果发现袁天罡有牢狱之灾。 两人因此起了纷争,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 争辩到激烈时,李淳风推了袁天罡一下,致使袁天罡撞在了街道旁的木桿上。 袁天罡气极,回身用拂尘指着李淳风大骂起来。谁知李淳风误会了,以为袁天罡要用拂尘敲打他,想也不想就扑了上去,把袁天罡揍得满地打滚。 巡吏瞧见了,担心影响往来旅客对洛阳的观感,就将两人抓捕起来,扔进了这大牢之中。 张牧川听完他们的讲述,啧啧两声,「原来如此……可有一点说不通啊,打人的是这位李兄,老袁你怎么也被关进来了,巡吏只需将打人者关押,风波自然消除,难道这洛阳的官吏只管风评,不顾律法了吗?」 袁天罡摸了摸脸上的淤青,解释道,「依照贞观律确实应该只关押打人者,只不过这地方官吏在实施过程中,因城而改,大多都是将双方都抓起来,以寻衅滋事为由关押……只要两者有肢体接触,便会判定为互殴,很少会有人过问到底是谁打了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3页 张牧川瘪了瘪嘴,他在武德年间就曾向上峰讲过寻衅滋事这条律令的弊端,没想到而今还未改动。 李淳风却是毫不在意这些东西,他抓了一把稻草,用以当作算筹,蹲坐到隔开两间牢房的木栏处,对着张牧川招了招手,「来,来,来……我听老袁说,你算学精湛,时常有奇思妙想,快来跟我一起算算!我跟老袁走这一趟,主要便是为了找你一起演算,这里清净,没人打扰,正是演算数字的好时机!」 张牧川愣了一愣,呆呆地凑过去,懵懂地问道,「你要我跟你一起算什么啊?」 李淳风说起算术,就像打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戊寅元歷……我发现这里面有很多问题,比如减余稍多,合朔时刻较实际提前了,所以这些年依照戊寅元歷估算日食的时间都是错的。我在修正的时候,又发现《周髀》里面也有许多错处,譬如里面说南北相去一千里,日中测量八尺高标竿的影子常相差一寸,这完全与实际不符……还有赵爽注文里的用等差级数插值法推算二十四节气表影尺寸,我依照上面的方法尝试了,结果根本不对!」 「不止这些,那甄鸾对赵爽勾股圆方图说也有诸多误解……」张牧川也被勾起了兴致,蹲下身子,抓了一把稻草,加入演算。 李淳风闻言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在这一瞬间已将张牧川视为知己,「没错!我也发现这些错漏了,但我现在遇到了一个难题,想要测算准确,必须在这一步骤换个公式,可我思来想去,始终找不到合适的……」 张牧川摸着下巴思忖片刻,忽地想起失落峡的经歷,随即捡起一根稻草,弯成圆圈,轻轻放在李淳风演算缺漏之处,笑着说道,「此法应当刚巧合适。」 李淳风盯着那圆圈看了一会儿,随即恍然,「你说的可是《缀术》?」 张牧川一点头,「聪明!我说的就是祖暅原理,等幂等积,假设我们将这一个圆圈无穷等分下去,便可得到长短相同的直线,同样的道理,我们将这一圆球无穷等分下去,也可得到大小完全相同的方块……」 李淳风的眼睛越发明亮起来,兴奋地说道,「妙极!这金乌本就是一个大火球啊!」 说罢,他与张牧川一头扎进了浩如沧海的数字演算之中,忘乎所以。 袁天罡在一旁看了许久,直看得脖子僵硬,双眼发酸,他不由地感嘆自己到底不再年轻,一转头,突然发现另一间牢房里有人瞪大眼睛看着张牧川,遂开口问道,「兄台也对算术感兴趣?」 马周摇了摇头,抬手指了指张牧川,率真地答了句,「我对他感兴趣!」 听见这话,张牧川虎躯一震,瞬即从数字沧海中挣扎出来,面色难看地回头看向马周,「你是何人?休要打我的主意啊,我有脚臭之疾,且是无法根治的绝症!」 「哎哎!这人红光满面,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袁天罡抠了抠脑门,抬手指着马周问道,「餵……你是不是在长安找我相过面?」 马周这才看清袁天罡的相貌,担心自己身份败露,遂侧了侧身子,将自己的脸面藏在牢房阴影之中,又换上家乡口音,摇头答道,「没有!俺是清河茌平的,还没去过长安哩!俺刚才那话没污糟意思,只是单纯欣赏这位小兄弟罢了!张牧川小兄弟,俺是不受框条束缚的马吉,你叫什么名字啊?」 张牧川面皮一抖,心道你都喊出我的名字,却还要明知故问,绝对是心怀不轨之徒,冷冷哼了一声,「不必虚伪客套了,路人也不必互通姓名……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别来烦我,老子最近糟心事太多,若是被你勾起了邪火,定会赏你一顿狠揍!」 他说完这句,也没了演算的心情,与袁天罡寒暄两句,转身回到自己原来盘坐的位置。 李淳风仍旧埋头演算,浑然没有察觉张牧川已经离开,只是不停地让袁天罡给他拾捡更多的稻草。 马周见此情景,觉得可能是刚才自己搭话的方式不对,想起张牧川祖上的故事,决心以文人之间委婉的交流方式再试一试,于是脱了鞋子,往地上一扔,「哎呀!我鞋掉了!」 张牧川双目紧闭,不予理会。 马周挪了挪位置,又演了一遍,「哎呀呀!我的鞋子掉了呢!」 张牧川依然不为所动。 马周撅了撅嘴,想着可能是自己声音太小,遂提高了嗓门,「哎……」 「哎你个麻花啊!」张牧川忽地睁开眼睛,怒声道,「鞋子掉了,你就穿啊,鬼喊鬼叫什么!」 马周被他吓了一跳,畏畏缩缩地辩解道,「我这是在暗示你啊,难道你没联想到什么吗?昔邳圯上,有一老父……」 他刚刚说了半句,旦县尉恰在此时走了过来,命人打开张牧川的牢门,摸出一根黑色布条,扔到张牧川身上,面无表情道,「把眼睛蒙上……跟我走,有贵人要见你!」 第七十一章 张牧川没有其他选择,只能依言而行,可他在蒙上双眼之前,还做了两件事。 头一桩,他在缓缓起身的时候,突地抬了抬右腿,一脚将马周故意掉在自己牢房这边的鞋子踢到了不知名角落里。 第二件,张牧川在走出牢门后,扭头向袁天罡询问了一句,「老袁,今日是什么风向?」 袁天罡拂尘一摆,闭着双目,侧耳听了听,「东北方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4页 这时候李淳风忽然停止了算计,抓起一把稻草,随意一扬,盯着飘落的稻草看了片刻,轻声说道,「老传统将风向定为正东、正南、正西、正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八个,因而有八风之名,但我将其又进一步扩展二十四个,即十二地支八干四维……并定下八级风力,分别为动叶、鸣条、摇枝、堕叶、折小枝、折大枝,折木飞砂石,拔大树和根。今夜子时之前,癸丑向丁未,右水倒左巽巳配,左水倒右必出坤,五福临门双富贵……风力在鸣条与摇枝之间,要是有三脚鸡风动标就能更准确些。」 张牧川认真记下,对着袁天罡和李淳风拱了拱手,「如此已然足够,多谢!」 说罢,他便用黑色不调蒙上了双眼,伸出双手任由旦县尉捆绑带走。 马周眼巴巴地望着张牧川离去,单脚跳到牢门处,高声喊了句,「哎哎!把我也带上啊……实在不方便,你给句准话,讲明什么时候回来呗!」 袁天罡瞥了马周一眼,「我说你干嚎个啥,牧川只是去见个朋友,又不是不回来了……」 李淳风听了这话,转头看向袁天罡,「哎哎,老袁……你说他不会真的不回来了吧?我这儿还有一堆难题等着他帮忙解决呢!」 袁天罡顿时一愣,眨了眨眼睛道,「我只算到他有牢狱之灾,这卦象上也没个时间啊!不过,我相信牧川的品行,便是他无需再受牢狱之苦,也会回来跟咱们打个招唿……的吧?」 李淳风眼睛一斜,脑袋一歪,「你确定?」 没人能给他们一个肯定的答覆,此刻阴惨惨的地牢里一个牢头都没有。 自先前典录刑徒之后,所有牢头都被旦县尉支开了,只剩下一个负责办理手续的节级。 旦县尉拉着张牧川走出地牢,冷冷地扫了那名节级一眼,后者立马奉上一份匆匆准备好的文书。 这文书起首处写着提调二字,末端盖的玺印却还是洛阳府衙的。简单来说,提调张牧川的就是洛阳府衙,通常这种情况是不需要文书的,毕竟人家就在你衙门里面,还需要提调什么,直接审问便是。 既然已经用了文书,那么说明犯人将被转移,加盖的玺印就该是提调犯人那边的。 这事儿很玄乎。 节级不敢多嘴询问,只是指了指文书某处,让旦县尉签个字,以免将来追究自己的责任。 旦县尉轻哼了一声,自然知道节级的心思,拿过羊毫管子,潦草地画了几笔,而后便带着张牧川跨出府衙大门,坐进一辆早已在巷子里等候多时的马车。 帘子落下的同一时刻,马车滚滚向前。 张牧川也开始在心里默默展开了一张洛阳坊图。 他在武德年间就来过洛阳,还在这里生活了三个多月,所以对洛阳的坊市街道很熟悉。 洛阳分为宫城和郭城两个部分,县衙在郭城西南,出了衙门,沿着街道笔直向前,途径观德、修文、积善、向善四坊,便来到了洛河。 洛河于此被一分为三,百步之后又合三为一,三条岔流上面建了三座石桥。过了石桥,便是皇城,正面开着端门、左掖门、右掖门。 穿过端门,就来到了宫城,则天门近在眼前。 当初圣人一战擒双王,拿下洛阳之后命人拆毁了这道宫门,向天下百姓表明大唐不会像隋朝那般只顾皇城壮丽,不管百姓死活。可到了贞观年间,天下大治,圣人又动了想要重建洛阳宫城的心思,只不过因为大臣们极力反对,这宫城才依旧保持着原貌。 张牧川早先听说是贵人要见自己,以为马车会笔直驶向宫城,结果在途径修文坊的时候,马车忽然拐了一个弯,转去了南市。 今日牡丹花开,洛阳暂驰宵禁,南市直到此刻依旧是热闹的景象。 摊贩商旅高唿跳城门大甩卖的吆喝声,街头卖艺者表演喷火绝技的扑哧声,还有往来行人嘈杂的交谈嬉笑声。 张牧川轻轻抽动几下鼻子,嗅到了一种奇异的花香,这种花香他在以死诬告的那名胡姬身上也闻到过,里面像是掺杂着某种西域香料。 马车驶过南市,拐入一条寂静的巷子,又行了半刻钟左右的时间,然后突地颠簸了一下。 张牧川双耳微微一动,听出这马蹄声应是踏在石桥上所致,他侧了侧身子,感受着透过帘子吹来的凉风,大概推断出了风向,也因此推断出了自己所在位置——城中洛河下游的石桥。 在这座石桥的另一边,便是铜驼坊和上林坊。 马车并未如他所想那般穿街过巷,而是在下了石桥后,转向左侧,沿着河边缓缓行驶。 约莫过了一刻钟,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旦县尉拉着张牧川走下马车,一面钻过宫门,一面低声嘱咐道,「到了里面,别乱看,别乱说,只要你能讨得贵人的欢心,就没什么大事儿……明白了吗?」 他说得隐晦,但张牧川还是听懂了话里的意思,不由地皱起了眉头,「背着一条人命也没大事?」 旦县尉嗤了一声,「你小子身上又不是只有一条人命,怎么还这般不懂事?有些事,可以做,但明面上不能说。有些事,可以说,但不能明着做……合该你小子混了这么久,还是个不良人!另外啊,下次实在憋不住,就去乐户嘛,又花不了几个大钱。十三年前,你是吃过亏的,怎么现在还犯这种错误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5页 张牧川正想辩解几句,却听见旦县尉陡然停了脚步。 也就在这时,他的身后传来一阵嘎吱轻响,厚重的宫门缓缓闭合。 四周静谧无声。 张牧川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这才想起自己的双手并不是反绑在背后,于是抬起双臂,摘下脸上的黑色布条。 当他摘下黑色布条的瞬间,两旁石壁上的朱红灯笼骤然亮起,像是一头头藏身黑暗中的巨兽睁开了双目。 张牧川扫视左右一眼,抬步向前,因为他脚上戴着镣铐,双手又被绑着,所以走得很慢,等他走过通道的时候,后方的灯笼已经开始一盏盏熄灭。 前面一片漆黑,身后也復归幽暗。 张牧川正犹豫着要不要举步向前,下一刻前方黑暗中忽地刺来一道亮光。 他下意识伸手挡了挡,待到放下手掌的时候,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宽阔的殿堂顶部燃着盏大如磨盘的明灯,在它的四周还燃着无数个碗碟大小的油灯,光辉重重叠叠,竟将整座宫殿照得亮如白昼。 殿堂中心有一干涸的圆形水池,水池上方悬着七名身着白袍的乐童,阵型宛若北斗七星。 为首的那名乐童伸直手臂,想要抓来吊在殿堂中心的那壶美酒,岂料此时有一白天鹅振翅飞过,打翻了那一壶美酒。 酒壶摔在地上,裂成许多碎片,看得张牧川在心中暗嘆可惜。 可下一瞬,这酒壶碎片居然化成了一朵朵牡丹,争先恐后地尽情绽放。 在所有牡丹盛放完全那一刻,地面的花池竟是凝为一张画卷。 清风一掀,牡丹花池画卷飘飞而去,现出一汪浅红色的葡萄酒池。 这一切看似繁复,但发生也就一瞬而已。 那七名乐童因为白天鹅的打扰,顿时失了平衡,尽皆落入酒池之中。 隔了好一会儿,酒池始终平静。当张牧川以为这七人是不是醉死在池底的时候,忽地从酒池中冒出一支狼毫管子。 这狼毫管子仿佛有某种神奇的力量,无人把握却能自行描画,它借着溅起的酒水,迅速在虚空中描出一道人形。 酒水落下的同时,蓦然有一白袍乐童凝现。 这白袍乐童右手一扫,握住狼毫管子,描出数片白云。 白云缓缓上升,形成一条通向殿堂顶部的云雾台阶。 握笔的乐童拾阶而上,身子轻盈,姿态逍遥,好似仙人,他跃上最高的那片白云之后,随手将狼毫管子扔进大如磨盘的明灯之内。 三息过后,明灯突地迸射出无数五颜六色的火树银花,直看得人眼花缭乱,惊嘆不已。 恰在此时,有一身穿素白纱裙的美妇人缓步从殿堂正前方走来,她身材玲珑,气质淑雅,举止端庄,就像一朵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清荷。 在这名美妇的旁边还跟着一名穿着粉色纱裙的女子,她蹦跳着先一步跑了过来,上下打量张牧川一番,娇笑道,「你就是小十七的贴身护卫?」 张牧川一眼就瞧出了两名女子的不凡,当即抱手行了一礼,「不良人张牧川见过两位……公主殿下!」 这个反应,在美妇的意料之内,她只轻轻地嗯了一声,旁边的粉色纱裙女子反倒撅起了小嘴,双眼一眯,冷冷地说了句,「既然知道我们是公主,为何还不跪下!」 第七十二章 对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是站在大唐顶颠的那一小撮贵人,面对她们,下跪行礼并没有不对,这本该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但张牧川并没有下跪,倒不是他心里有什么叛逆想法,而是不太方便。他表情苦涩地笑了笑,俯首盯着自己的脚趾头,恭恭敬敬地解释道,「殿下,我此时跪下没什么问题,可待会儿起来可就麻烦了,毕竟这脚上加了镣铐,双手又被绑着,届时恐怕需要两位殿下帮忙……实不相瞒,我有壅疾,十步之内乌烟瘴气,倘若两位殿下沾染了些许味道,便是在沐桶里浸泡三日也沖刷不干净。两位殿下是何等高贵,被人误会患有壅疾,传出去多不好听啊!」 粉色纱裙女子面色一僵,立刻捏着鼻子往后退了两步,「那你还是别跪了……乐童都退了出去,这儿也没别人,麻烦的礼节能免则免,咱们随便聊几句,你就可以出去了。」 旁边的素白纱裙美妇轻嘆一声,自己这妹妹还是太年轻,被别人三言两句就煳弄过去,待到之后回了长安定要好好教导一下,以免将来这妹子耳根子一软,听了心怀不轨之徒的撺掇,闯下什么大祸就不好了。 事已至此,眼下她也不便再讲什么尊卑,摆出往日与朝中大臣们说话时的和颜悦色,「张校尉,城阳不懂规矩,你是为大唐流过血汗的勇士,不必跪拜我等妇人。今日这里没有什么公主,也不是什么审讯,只当是朋友之间的闲聊,你且随意些,莫要拘谨。」 张牧川听了这话,反而站得更加端正,不敢有半点不敬。 这美妇已经点出了他的来歷,话语起首的称唿既非大理寺的八品小官司狱,也不是如今低下的不良人,而是校尉二字,说明对方很认真地看过他的脚色。 张牧川参军之时,曾获得过三转军功,策勛武散官第二十九阶——陪戎校尉。 虽然这只是个从九品的官职,却是很多人这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 要知道,想获得三转军功,需得在大军进攻之时,冒着飞蝗般的箭雨,避开滚木礌石,爬上敌方的城墙,死战不退,掩护后面的战友登城,顽强地活到敌方城破投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6页 这是用命换来的功勋。 张牧川当时之所以这般奋勇,一方面是想要获得军功得到离开边关的资格,迴转长安披麻戴孝,送父亲最后一程。另一方面,则是当时与他一同作战的好友在前两天的战事中牺牲了,他心里憋着火,故而悍不畏死。 美妇称唿他为校尉,正好挠到了他的痒处,当然要摆出军旅之人该有的姿态。 军中纪律严明,尊卑有序,如若以下犯上,是要被砍了脑袋挂在旗杆上的。 另外,这美妇还顺带点出了她与粉色纱裙女子的根脚,那句话里的城阳二字,自然指的是城阳公主。而能让城阳公主如此乖巧站在旁边甘做陪衬,大唐二十一位公主里面只有一人,那便是圣人的嫡女,长乐公主李丽质。 长乐公主是圣人的第一个女儿,受尽宠爱,难能可贵的是一点儿也不骄横,知书识礼,待人谦和,口碑极好。 贞观七年,长乐公主正式嫁给了长孙无忌的长子,宗正少卿长孙沖,姑表兄妹相配,可谓亲上加亲。 而城阳公主与长乐公主一样,都是长孙皇后所生,从小就很尊敬自己的姐姐,长孙皇后甍逝,更是将这位姐姐视为阿娘一般,即便是在嫁给了杜如晦之子杜荷后,她遇到什么麻烦的事情,也都是要先问过自己这位聪慧的姐姐。 这两位突然出现在洛阳,估计是想劝说高阳公主接受圣人的安排,嫁给房玄龄的儿子房遗爱,毕竟她俩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再加上,高阳是长孙皇后养大的,与长乐公主、城阳公主关系极好,若有人能说服高阳,必定是这两位了。 如此繁杂的思绪只在张牧川心里盘算了一剎,他微微躬着身子,轻声问道,「不知两位殿下想与罪臣聊些什么?」 「当然是聊你跟高阳那点事啊……」不等长乐公主开口,城阳公主抢先说道,「我听人讲,她知道你丧生失落峡时,可是哭了好久呢!你们俩肯定有点什么吧?」 她说这话的语气不像是在质问,反倒有几分八卦的意思,张牧川干咳一声,急忙辩解道,「高阳公主仁爱善良,听说罪臣为了营救她而丧生失落峡,自然心里难过,并非如殿下想的那般,您就算给罪臣一百个胆子,罪臣也不敢对高阳公主生出什么非分之想。」 长乐公主双眼一眯,心道这不良人还真不好拿捏,话语里夹枪带棒,直接用营救高阳这样的理由堵死了城阳可能发难的口子。 这番对话之后,不管城阳再说什么,哪怕找来使团里的人证明高阳与张牧川关系暧昧,人家都可以用营救高阳这个藉口遮掩过去。 我为了救你妹妹差点死翘翘,你们却还要怀疑我有非分之心,莫不是想要卸磨杀驴,恩将仇报? 须知,他们李家最怕别人说的就是卸磨杀驴、恩将仇报几个字,就因为这点顾忌,这些年圣人对待当初一起打天下的老兄弟极为优渥,大都是能忍则忍。 长乐公主虽然心里有些不悦,但脸上依旧保持着温和的笑容,「张校尉辛苦了,高阳刁蛮任性,一路上必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这句听上去像陈述句的问话是个陷阱! 张牧川无论怎么接话,都会给对方留下话柄。 如果他回答没什么麻烦的,这一趟出行非常轻松,那就是在说谎欺骗,使团这一路的遭遇早就被各地不良人详细地汇报给长安了,高阳惹出过多少乱子,因为在衣食住行上面的讲究,又给张牧川出过多少难题,全都罗列其中。寻常人哪有觉得不麻烦的,如若张牧川真觉得此行并不麻烦,那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对高阳别有用心,要么他就是谄媚的奸贼。 圣人最讨厌谄媚之臣。假如长乐公主回到长安后,向圣人如实汇报了此间的对话,那么张牧川便不要妄想用这趟护送的功劳换一个翻案的机会了。 而如果他真的说高阳确实给他添了很多麻烦,等待他的就是又一顶大不敬的帽子。 张牧川思忖片刻,小心翼翼地答道,「回殿下……为国事奔波,无所谓麻烦,也无所谓辛苦!」 哟呵!这不良人竟然把话题高度往上拔了一截,上升到国事的层次! 脚色上不是标註此人不善言辞吗,怎么这般牙尖嘴利,莫不是搜集情报的人没有尽心? 长乐公主暗暗想了一阵,正要开口再说些什么,旁边的城阳却是没心没肺地笑着插话道,「别说这些场面话了,我听人讲,你是剑南道最贵的不良人?到底有多贵……我这一锭金子够不够包你一个月的?」 说着,城阳公主居然真的从衣袖里摸出了一锭金子,举在张牧川眼前晃了晃。 张牧川愣了愣,疑惑道,「殿下想要包我一个月做些什么呢?」 「当然是玩啊!」城阳公主歪着脑袋道,「从小到大,我有的,高阳也会有,反过来她有的,我也都有……但这回她居然有了我不曾拥有的,我自然要补回来,考虑到我现在已经嫁给杜荷了,不好跟你玩得太久,但一个月总是要有的。」 旁观的长乐公主当即绿着一张脸。 张牧川见状眼皮一跳,急忙推辞,「殿下,这恐怕不妥吧……罪臣现在深陷诬告,怎能陪您游山玩水呢?即便罪臣洗清了冤屈,但还需将高阳公主殿下安全地送进长安宫城,如此才不辜负圣人的期望!」 城阳公主还欲再说什么,却被长乐公主狠狠地剐了一眼,只好悻悻地住了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7页 长乐公主深吸一口气,微笑着看向张牧川,「其实,张校尉不必为了诬告案发愁,假如你能让高阳收心,应下与房遗爱的婚事,这点小麻烦并不麻烦……我们离开长安时,阿耶和赵国公有过交代,两位都很关注。」 李丽质这句话讲得颇有深意。「关注」这个词很含煳,到底是关注他张牧川的举动,还是关注高阳公主的选择,并没有讲清楚。办好了赦免他的罪过,又成就一段使功不如使过的佳话,这是关注,办好了随意罗织罪名,照样砍掉他的脑袋,也可以说是一直很关注。 圣人和赵国公到底是怎么交代的,张牧川又不可能去问,他心中嘆息一声,将脑袋又垂低了几分,抱手道,「殿下,案子归案子,差事归差事,该办的我会办妥,该缉拿的兇手,我也不会放过!」 长乐公主蛾眉微微一蹙,她没想到这人居然跟个更衣室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只得轻轻嗯了一声,「好吧,既然你这样坚持,那我也不再勉强……看在你这一路辛劳的份上,我给你三天的时间,在这三天之内,只要你能查明真相,或者说服高阳老老实实与房遗爱完婚,那便可以继续留在使团,到了长安想做什么都行。」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但是,如果三天之内,你并没有洗清冤屈,或者高阳仍然牴触这门亲事,那你就回到牢里做个死囚吧!你要理解,高阳还未成亲,不可能整日与有污名的男子待在一起,十三年前的案子如今是没几个人知道了,但洛阳这桩案子闹得很大啊!」 张牧川听出长乐公主这话里的意思,立刻抱手行了一礼,「多谢殿下!」 长乐公主转过身子,挥了挥手,示意张牧川可以离开了。 城阳公主却是忽然蹦到张牧川旁边,嬉笑着问了一句,「对了,张牧川……你觉得刚才那些乐童排演得如何?」 张牧川摸着下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眨了眨眼睛说道,「那只大白鹅很不错,敢问殿下是从何处弄来的?」 「我跟你说歌舞呢,你却讲什么呆头鹅,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快走快走,别搁这儿扫兴……」城阳公主嘟着小嘴哼了一声,而后跟着长乐公主转身走开了。 张牧川知道城阳公主这是在帮衬自己,感激地看了对方一眼,恭谨朝两位公主又行了一个礼,这才识趣地重新蒙上双眼,在一名乐童的牵引下离开殿堂,回到了马车上。 旦县尉似乎提前便收到了命令,驾着马车在洛阳城里绕了几圈,随后麻利地解开张牧川脚上的镣铐,将其扔在了府衙后面的小巷子里,半句闲话也没说,旋风般地扬尘而去。 张牧川艰难地爬起来,摘了黑色布条,长舒一口气,正打算先去宜人坊的有间酒肆牵回白驴,再去温柔坊与使团会合,可他一扭头,却瞧见了两道身形有些眼熟的鬼祟黑影。 第七十三章 这两道鬼祟身影一青一蓝,正是趁着夜黑风高,打算翻进府衙帮助张牧川越狱的焦遂与贺默。 他们二人脸上都蒙着根布条,象徵性地遮住面容,一人手里拎着把杀猪刀,一人双手紧握根木棍,缩头缩脑地扫视左右,恰好瞧见张牧川望向这边,俱是一愣。 张牧川认出两人,瞟了眼四周,快步走过去,轻声问道,「焦兄、贺兄,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贺默紧张兮兮地用木棍挡着自己的脸,急忙否认,「这位兄台,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贺兄!」 焦遂摘下脸上的布条,拍了拍贺默的肩膀,「贺兄,放轻松……你瞧清楚,这不是别人,正是咱们要营救的牧川兄弟!」 贺默惊奇地啊了一声,从焦遂身后探出脑袋,仔细打量张牧川一番,讷讷道,「张兄,你怎么自己逃出来了?快快回去,等我们把你劫出来,到时就算咱们被府兵捉住了,你也可以说是被我们胁迫的,不至于被砍两次脑袋!」 张牧川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贺兄,这人怎么可能被砍两次脑袋……再者,我也不是自己逃出来的,是那旦县尉把我送出来的。」 焦遂听了这话,当即插嘴问了句,「你已经洗清冤屈了?」 张牧川摇头答道,「那倒还没有,这事儿说来挺复杂的,简单地说,就是我争取到了三天的时间,如果我能在此期间查明真相,自然不必再回地牢。」 贺默皱了皱眉,「三天?这也太短了吧?而且,为什么大家都喜欢把砍头期限定为三天,怎么不是五天、七天?」 「事不过三嘛!」焦遂随口解释一句,信心满满道,「三天对于牧川来说已是足够了,想当年他在长安做司狱的时候……」 见他又要话当年,张牧川慌忙出声打断,「过去的事情就别提了,只有快死翘翘的傢伙才喜欢追忆往昔……哎哎,对了,你们怎么跑这儿来了?听贺兄刚才那话的意思,是打算闯进府衙劫狱?」 贺默一点头,「没错,我找人打听过了,你这案子很麻烦,死无对证……所以我与焦兄一合计,便决定直接把你从牢里抢出来,找个荒无人烟的地方避避风头。焦兄不识路,而我熟悉府衙布置,有我指引,成功的可能大一些,所以也就一起跟来了。」 张牧川听得很是感动,长嘆了一口气,「这劫狱可是砍头的死罪啊!」 「死就死罢!」焦遂满脸无所谓地说道,「隋末,我们一家搬去长安,途中遭遇棚匪,我阿耶和阿娘都被歹人害死了,要不是你跟你阿耶路过,从锅里将我救起来,我早就成为棚匪的腹中餐了!武德二年四月七日,我捡巷子里的剩菜剩饭果腹,不小心吃坏了肚子,绞痛难忍,左邻右舍都不闻不问,只有你大半夜不顾宵禁,背着我跑了几条街,挨个挨个求药坊开门救治,一路跑,一路磕头……我数过,你总共跑了两千九百步,磕了三十八个响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8页 张牧川摆摆手,「哎哎,你当时病煳涂了,重数了好几遍,实际上没那么多……」 焦遂昂起脑袋,一脸认真地说道,「不管有没有数错,你这份情义,我是一直记在心里的,即便是让我代你去死,我焦遂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反正如今我已经有了孩子,咱老焦家也有了传承,多活的这些年,算是赚大了!」 张牧川闻言瞪大了眼睛,「你有孩子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焦遂嘿了一声,摸着鼻子道,「我来洛阳之前刚出生……六斤六两,是个大胖小子。」 「名字想好了吗,叫什么?」张牧川又问。 焦遂憨厚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笑容,「跟我一个姓,名字也跟我一样,还叫焦遂。」 张牧川愕然道,「你又不是那些盲目反对儒家的棒槌,为何不避讳?」 其时,佛教开始在大唐流行,儒家思想受到冲击,加之外来文化的融合,很多唐人为了标新立异,或者表明自己看不起儒家,都会在给子孙取名时不避讳,致使大唐出现了很多父子同名的,甚至这一现象成为唐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但焦遂给儿子取名不避讳却有另外的考量,他干咳两声,有些难为情地解释道,「我是这么想的……像我这种平民百姓,很难给儿子留下什么遗产,也很难让他出人头地,过上富贵生活。唯一能留给他的,就是这个姓名了,给他取一个与我相同的名字,这样将来他若是吃不上饭了,还可以去找我的朋友们接济,至少不会被饿死嘛!如若为了避讳,给他取个花里胡哨的姓名,万一我的朋友们难以分辨,岂不糟糕?」 旁边的贺默听完这话,拊掌贊道,「妙极!朋友也是遗产,如果你这辈子能交上三百多个朋友,那你儿子一年到头都不愁吃喝了!」 张牧川面皮一抖,没好气道,「妙什么妙!贺兄,咱俩就是焦遂的朋友吶!」 贺默登时恍然,随即面色一青,两只眼睛鼓得大大的,就跟练了江湖传奇里的蛤蟆功一般。 焦遂见状干咳两声,出言宽慰道,「放心吧,我都谋划好了,不会像长安人薅灞桥柳一样,单单逮着一棵祸害……也不必那么辛劳去攀交三百多个好友,只需结识一两个王孙贵族,每次会食吃酒有人结帐即可。」 听到不用自己或者自己的子孙结帐,张牧川悄悄松了口气,也懒得去管焦遂的算计,转了个话题,「这些闲话咱们之后吃酒的时候再聊,现在还是去办正事吧!」 贺默偏了偏脑袋,「眼下已经深夜,查案子怕是多有不便,张兄还是先歇息一晚,养好精神才能事半功倍,子曾经曰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哎哎,贺兄你扯远了!」张牧川实在听不了儒学的长篇大论,忙说清自己的盘算,「我说的正事并非查案,而是去甲库搜查文书……此刻夜深人静,正好方便我们行动啊!」 贺默轻轻噢了一声,遂不再废话,摘下脸上的布条,大摇大摆地领着张牧川和焦遂往府衙甲库走去。 他们三人来到甲库之时,已经是三更天。 甲库里,宿值的老吏一手盘着两个没剥外皮的刺梨儿,侧着身子与两名今年刚到甲库任职的少年郎说闲话。 贺默一脚迈了进去,好奇道,「你们聊什么呢?」 老吏一见是贺默,哈哈笑了起来,把他拽了过去,压低声音道,「哎,你听说了吗?县令那个呆头鹅的儿子,跟乐和坊的一个胡姬勾搭上了,在县衙后院做了许多苟且之事,啧啧……我都关着门!」 旁边两个少年郎也凑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补充细节,讲得生动活泼,好似他们当时就在侧面站着观看一样。 贺默瘪了瘪嘴,「都流传到甲库这边了,岂不整个洛阳都知道了?县令怎么说?」 老吏举手放在嘴边,假意一挡,却挡不住嘴角的笑意,「这事儿倒也没传开,县令的处置更没人知道,但我倒是在墙边听了一耳朵……据说有个蠢蛋姦污了个胡姬,县令打算把他儿子的事情也赖在那蠢蛋头上,就说在县衙里胡作非为的是那色胆包天的蠢蛋,他儿子还是个贞洁的君子,方便之后迎娶别人家黄花闺女。这事儿你知道就行,千万别往外瞎传,如若被那蠢蛋知道了,可是要出大事的。」 站在贺默身后的张牧川听闻之后,立马黑着一张脸。 贺默余光瞧见了,当即打了个哈哈,「我哪有闲情传这些闲话,洛河边上的案子已经够让我忙的了,这不叫了两个朋友,深夜一起过来帮我查点东西。」 老吏啧了一声,「你也别上火,实在不行你就按着那伶人往死里打,多打几顿,他就认了,到时候大功一件!当年,我在长安混日子的时候,看那些大理寺的官员就是这么办案的,政绩很好看!」 贺默见他嘴有点大,赶紧拦下,「老董你别瞎讲,这种事情怎能说出口,当心被人传出去,上面的人治你一个污衊之罪!不与你八卦了,我先去搜查文书……」 说着,他也不等老吏回应,拉起张牧川和焦遂便往甲库深处走去。 穿过十几个堆放着文书的大枣木架子,贺默站在一道结着蛛网的门板前,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打开铜锁,缓缓推开门板,指了指暗室内堆得山高的文卷,「这里面都是武德元年至贞观十二年的文书,原本是摆在架子上的,每次查阅或者处理只需按照排列查找即可,先进先出,后进后出……但县令听了一个胡商的醉话,说是改队为堆,处理起来显得更加勤勉,可这一改动,变得混乱无序,处理起来极为麻烦,文书越攒越多,后来就只能成堆地摆在这儿吃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9页 焦遂望着那些堆得比自己还高的文书,脸色难看道,「那也攒不了这么多吧,看上去像是累积了百年!」 贺默无奈地嘆了口气,「原本也是没这么多的,这不今年圣人下令各州府重新制定户籍大薄,很多人都迁来了洛阳,相关的文书自然也从原籍所在府衙寄了过来,县令为了增加洛阳赋税,当然是来者不拒,如今整得这甲库乱成一锅粥,什么时候能帮牧川兄弟找到那些文书,我也不知道……谁让县令净干这些狗驴卵蛋事!」 看他这么生气,张牧川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道了句,「嗐,尽力而为就行,万事莫要强求!」 话音一落,他们正欲上前翻找,忽然从那文书小山中爬出一名灰袍男子,顿时惊了张牧川一跳,尖声叫了句邪祟,险些就要一拳头砸过去。 贺默慌忙阻挡,指了指那名顶着两个黑眼圈的灰袍男子,「张兄,别冲动,这不是什么邪祟,他是县令请来恢復文书序列的算学才子!」 第七十四章 这黑眼圈男子叫韩仁泰,是雅州都督韩皎的儿子。因为他们家与佛有缘,所以前两年韩皎秉着做人不能忘本的操守,把膝下几个孩子都送来了洛阳,协助天下佛寺之首的白马寺整理经阁藏书。 而韩仁泰想着藉此机会在这繁华大城扎根,不用再回到雅州整日跟父亲吃木桶鱼,便和兄弟姐妹商量了一下,凑钱在洛阳买了座两进的院子。 洛阳房价昂贵,他们兄妹几人凑的银钱根本不够,便又从白马寺借贷了五百贯,分作十年还清,每月偿还白马寺香积钱八千一百六十七文,其中唤作功德的本金四千一百六十七文,唤作福报的利息四千文。 每月不吃不喝都要偿还八千多文香积钱,压力比山还要大。 逼不得已,他们几兄妹只能四处找活儿干,不管是府衙外放的单子,还是坊市商铺的需求,他们全都接下来,没日没夜地拼命挣钱,方才艰难维持。 贺默简短地向张牧川与焦遂介绍了一番,斜瞥着韩仁泰,语气不善,「小韩啊,你们归整得如何了?眼看可就要到砍头期限了!」 韩仁泰嘴巴发苦道,「大人,我只有一双手,不眠不休地收拾,已经到了极限……您怎么也得再给宽松两天,让我好歹抽空休息一下,否则没到砍头期限,我就得先被累死了!」 贺默哼了一声,「两天太多了,最多我再给你宽限半日,届时要是不能完成,就算你已经累死了,还是要被县令大人拖出去砍头!」 韩仁泰哎哎两声,不再多言,低头数着灰色袍子上冒出头了的丝线。 贺默知道骂他也是无用,只是出出今日被主簿陷害的气罢了,用大拇指朝外指了指身后的张牧川和焦遂,「现在临时加个需求,帮我两个朋友搜查一下所有关于大理寺和前任县丞的文书。」 韩仁泰面露难色,「现在这各类文书混杂在一起,着实不好搜查。」 贺默把脸拉得比驴脸还长,面色不悦道,「我们可以帮忙一起搜查,前两年都是我在处理文书,记得文书的侧封,三双手加一张嘴,怎么就不好搜查了?」 韩仁泰嘆了口气,「贵府文书从不誊写备贰,不列目录,还无註解,查询标记也不做,胡乱地堆在一处,如今这堆区已经满溢,牵一髮动全身,搞不好会因为这临时需求导致前功尽弃。」 贺默皱了皱眉,「别跟我说这些套话,我只要结果,能不能行?」 韩仁泰想着下月的香积钱,一咬牙,「我且先去遍歷一番顶上的那堆,如果不影响后面的工作,便可以尝试!」 说罢,他也不再解释什么,拱手行了一礼,转过身子,匆忙回到文书小山之中。 贺默看着韩仁泰的背影,摇头骂道,「归整文书是必须的,但其实完全没必要找这种外来的,虽说是个算学才子,但毕竟不熟悉府衙工作流程,也不好商量,让他做点什么,总是推三阻四,工钱还特别贵,简直不划算!」 张牧川疑惑道,「既然不划算,那你为何还要请他来归整文书?」 贺默说起这个就来气,哼哼两声,「哪里是我选的!这洛阳城里懂得归整技巧的才子那么多,但县令偏偏指定他们雅阁文士,说他们这个工坊经验丰富、口碑极好,硬让他们来归整。你瞧,整了好几天,还堆着这么多呢!」 张牧川知道这事儿不能再往下聊,当即不再多嘴询问,转向焦遂,扯起了闲篇。 片刻之后,韩仁泰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我试了一下,只要从上往下搜索,别从中间或者底部抽查,应该不会让堆区崩塌,只是时间会长一些,主要大部分关于县丞的文书都压在底下……」 贺默点了点头,随即让韩仁泰带着张牧川和焦遂到文书小山后面去查找,自己闭上眼睛,回忆着相关文书的侧封,挨个挨个念了出来。 韩仁泰急忙记下文书侧封,在高高的几座书堆里转了几圈,最后停在左侧靠近墙壁的那一堆之前。他费力地搬来一个人字形梯架,快速爬到上面,仔细地挪移堆区最顶部的几个簿子,折腾了许久又把拿出来的文书放回去。 张牧川歪着脑袋看了一眼,好奇道,「前几年,我也曾去过雅州甲库查询雅女失踪案的文书,他们那边的甲库为了方便查询,取了几个木桶,依据桶的大小存放各类文书,接着再在桶内进行排序,最后再将木桶排序,搜查起来很方便……你父亲是雅州都督,为何你不用那边的法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0页 韩仁泰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府衙就给了那么点预算,我要是再去买几个木桶,这一单就不挣钱了!」 一旁东瞅西瞧的焦遂忽然插话道,「刚才贺兄不是说你们的价钱很贵吗?」 韩仁泰瘪了瘪嘴,「公布上面写的工价确实很高,但一层层孝敬过去,到我们雅洛算才这个工坊手中只剩下五六千文。有多少钱,出多少人,所以其他的兄弟姐妹都去做别的活儿了……我一个人能做到这样,真的是尽全力了!」 「雅洛算才?你们不是叫雅阁文士吗?算了,你不必回答,慢慢搜查。」张牧川刚问出口,又及时收了话题。这两个工坊名字都有一个雅字,肯定是别人父亲利用雅州都督的官场关系在这边登记了个工坊名号,专门接下府衙的单子,转给韩仁泰他们几兄弟创建的普通工坊。这种事情很正常,不必深究。 隔了好一会儿,韩仁泰终于从梯架上爬了下来,抱着一摞文书,气喘吁吁道,「这边的找得差不多了,还有一些在其他几堆里面,等下我给你们也找两架梯子,咱们一起行动,节省时间……」 不等他说完,张牧川突地推倒旁边的文书小山,淡淡地说道,「你这法子太慢,接下来还是按照我说的来做吧,这样不仅可以找到我想要的东西,还能顺带帮你把文书都重新排序。」 韩仁泰本欲发火,但听到后面半截话,愣了一愣,呆呆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张牧川从韩仁泰手中拿起两卷文书,指着侧封上面的时间,「我们便以这两个文书侧封上面的武德九年四月三日和武德九年五月十七日为关键标记,首先将这几个堆区先分为十个一组的小堆,再用两个关键标记将这些小堆进行排序,时间在武德九年四月三日的排在左边,时间在武德九年五月十七日之后的排在右边,分别处理小堆的同时,遇到与大理寺或者与县丞相关的文书贴上红纸,等到所有排序完成后,再把这些贴着红纸的文书抽离出来,这样一来我们检查了相关文书再放回去也不费事。」 韩仁泰听完之后,拍手叫好,心道自己平白多了几个不要钱的助力,今夜做完这一单,交了自己应出的那份香积钱,休息两日还能再接一单,下个月该是能富裕一些了。 有了计划,他们做起来就顺畅了许多,其间焦遂遇到几次凑巧时间在两个关键标记之间的文书,险些又将序列搞乱,好在张牧川及时发现,进行了补救。 归整好了小堆,他们看着整整齐齐排在墙边的文书,竟莫名生出了自豪。 张牧川看了看外面的夜色,揉着发酸的眼睛,将那些贴着红纸的文书抽出来,并在取走之处各放上一块写着日期的木牌,然后抱着文书,缩在墙角,细细翻看起来。 通过查阅这些文书,他发现白面书生当初到长安伸冤,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大理寺,接待白面书生的是一位姓李的小吏。 这小吏是相州刺史李厚德的子侄,一心想着往上爬,所以处理案件很干脆,依照规矩先打了白面书生一顿板子,然后将案子记录下来,命白面书生补足证据,便可帮其往上传递。 白面书生拿不出证据,只是三天两头往大理寺跑,蹲守那位姓李的小吏。 姓李的小吏烦了,干脆就说自己办不了,让白面书生去找刑部,而刑部司门掌固尔朱杲口称刑部只是覆核案件,这种稽查官吏的事情应该去找御史。 但像白面书生这样的人根本不认识什么御史,他在宫门处守了几天几夜,都没碰见一个御史台的人,好不容易打听到某个御史的住处,正准备跑到别人大门口喊冤,结果武德九年六月发生了一件大事,长安风声鹤唳,他因为经常在宫门打听,被人当作了别有用心的逆贼。为了保住小命,他只能仓皇逃走,途径洛阳的时候,遭遇同行伙伴出卖,被他那县丞兄弟抓了去,扔回了失落峡,至此再难脱身。 这里面有很多问题。 譬如这白面书生到底是哥哥还是弟弟,如果是哥哥,那么他根本就无法证明自己才是应该担任洛阳县丞的人,这般执着地在长安四处伸冤便很奇怪。 譬如洛阳县丞既然已经抓获了这白面书生,为何不直接干掉对方? 从那些刑部发给洛阳县丞的文书可以得知,当时尔朱杲虽然没有将这案子传递上去,但还是发了几封文书询问洛阳县丞相关情况。 换句话说,洛阳县丞是知道这白面书生做了些什么的,也因此遭遇了些小麻烦,依照常理,他应该恨不得让这白面书生永久消失才对,毕竟只有死人才不会乱说话。 还有尔朱杲……这货什么时候去刑部司门做过掌固? 张牧川一直都很关注长安好友们的情况,担心因为自己的事情会牵连这些好友,经常花钱打听消息,他明明记得尔朱杲是在贞观六年才正经踏上仕途的,其脚色上写的也是起家高祖挽郎……等等!这小子怎么会成为高祖挽郎的? 尔朱杲的父亲尔朱义琛是礼部祠部员外郎,这个级别还不足以能把高祖挽郎的差事拿下来交给自己的儿子,上面有侍郎、尚书盯着,旁边还有膳部、主客衙署的几位同僚虎视眈眈。 他们家是怎么拿到这个差事的呢? 张牧川想了许久也想不明白,眼见着天快亮了,他只能暂且先让贺默将几卷重要的文书默记下来,然后与贺默、焦遂分别,去宜人坊牵了白驴,强打着精神赶往温柔坊,七拐八绕来到某扇院门前,一推开门板,顿时傻眼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1页 第七十五章 张牧川朋友的这间院子并不算轩敞,只有一进大小,但收拾得很干净,鱼鳞瓦是新换的,柏木檩条上也无蛛网,院墙与地面的牡丹纹方砖错落有致,看上去极为赏心悦目。 然而,眼下这座宅院却是变得破破烂烂,鱼鳞瓦碎了一地,屋顶破了个大洞,柏木檩条断裂了十几片,就连墙上的牡丹纹方砖也掉落了好几块。 这些都是缅氏使团入住后造成的。 准确地说,这些都是高阳公主和小果熊阿蛮,以及今晨突然到访的城阳公主三人造成的。 熊孩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自然没得说。 那高阳和城阳则是久别重逢,在一番真情实意地互相问候之后,两人闲话近况,聊着聊着又起了攀比心思。 城阳公主说,前些日子胞兄青雀儿开设的文学馆里,有一读书人从药王孙思邈炼丹炸鼎的变故中得到了启发,研究出一种奇怪的罈子,用火点燃顶部棉线之后,会发生爆炸,威力惊人。最为关键的是,圣人阿耶从青雀儿那里得到这新奇玩意后,立刻就让人研制了一种爆裂竹管,威力要小一些,专门送给城阳玩耍。 高阳听了这些,嘴巴撅得老高,说前些日子张牧川在失落峡歷险后,也从楼船的爆炸得到启发,研制了一种可以扔进池子里炸鱼的小罐子,声如闷雷,有趣得很。 两人都觉得自己得到的东西是最好的,谁也说服不了谁。旁边的熊孩子阿蛮出了个主意,让她们各自取来一些新奇玩意,在这院中比试一下,以实际结果论输赢。 高阳速即回到房中,从箱子里翻出了十几个黑色小罐子,分给了阿蛮一些,点燃之后四处乱扔,炸得院中轰隆不停,一地狼藉。 庭院西侧池子里那几条红色鲤鱼不幸遭了难,一家老小没留下半个活口,或是横插枝头,或是躺尸屋顶,又或是上天之后便不知去向。 熊孩子拍着手大笑,喊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高阳得意洋洋,索性将剩余的两三个罐子绑在一起点燃,只是在奋力扔向池子时不慎失了分寸,抛到了缅伯高所在的厢房屋顶上。 接着一声轰隆,屋顶瞬时被炸开了个大洞,满身狼狈的缅伯高仓皇逃出,喊着大鰲鱼翻身了,惊慌失措地抱头乱蹿,眨眼间跑得无影无踪,不知道躲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瑟瑟发抖。 旁边的城阳看得心惊肉跳,但嘴上却是不肯服气,口称自己这次前来洛阳太过仓促,并没有携带那种威力惊人的竹管。 但高阳怎会由她这般轻易煳弄过去,迅即又从箱子里翻出了许多黑色药粉,让城阳说出配比,自己当场改良调制,谁强谁弱,哪个在吹牛一试便知。 城阳在长安时玩了许多次爆裂竹管,当然知道自己的爆裂竹管比不上高阳的那些小罐子,于是刻意虚报了一些数字,想着只要数字够大,那么竹管的威力也应该增大几分。 殊不知,这种配比是经过别人千辛万苦尝试出来的,不可轻易改动。 城阳三人尝试好几次,都没有成功引爆竹管,白白耗尽了张牧川熬尽心血搞来的黑色药粉。 高阳担心张牧川责备自己,遂挖了池塘黑泥放进箱子里,以烂泥充数,而后拉着城阳回到院中井亭下说说笑笑,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般。 张牧川牵着白驴踏进院中,瞧见这番景象,还以为使团遭了刺杀,登时惊了一下,直到看见池子边碎裂的小罐子,这才恍然大悟,匆匆安顿好白驴,黑着脸来到井亭下,恭敬地对城阳行了一个礼,然后大刀阔斧地在高阳旁边坐下,哼哼两声,「少说用了我十四个罐子吧?一个罐子一百贯,算上之前路上被你浪费的那几个,你已经欠我两千一百贯大钱了!」 高阳保持着笑脸,侧了侧身子,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我的好姐妹来了,你给我点面子行不行……」 张牧川也摆出了一张温和的笑脸,眨着眼睛问道,「有什么好处?」 高阳呵呵笑着,「我给你打一个月的洗脚水!」 「可以!但咱俩的私帐册子上也该多添几笔辛苦费,还有修补这院子的钱,拢共加在一起大约三千三百五十八贯,您觉得如何?」张牧川假装口渴难耐,端起石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小口说道。 高阳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可终究还是微微点了点头,同意了这桩不太公平的交易,她轻咳一声,忽然道,「哎哎,在院子里玩了半日,突然感觉肩膀好酸吶……」 张牧川闻弦而知雅意,偷偷翻了个白眼,立刻起身站到高阳身后,轻轻地给对方揉了揉肩膀,一脸谄媚道,「殿下,您觉得我这力道怎么样?」 高阳舒服地嗯了一声,抬了抬左腿,闭上双目,悠然说道,「我等下要出去跟我阿姐逛逛坊市,午间就不回来与你们会食了。」 张牧川立刻单膝跪在高阳旁侧,双手握拳,小心地捶着高阳的左腿,歪着脑袋问道,「那您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呢?」 高阳故作不悦地斜瞥张牧川一眼,「我什么时候回来要你管吗?」 「殿下恕罪,我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想提前帮您把沐桶准备好,您出去游逛坊市那么长时间,回来之时必定疲累不堪,泡个花瓣浴很是解乏……」张牧川低眉顺眼地答了一句,突地从怀里摸出几张大额柜坊存单收据,双手递给高阳,「对了!殿下与姐妹游玩,必定会需要用钱,这几张存单您暂且拿去,不够我这边还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2页 高阳瞄了眼存单,摆摆手,「这个倒是不必了,我阿姐是从长安来的,身上带着不少银钱,听说昨夜还想用一锭金子包下个不良人玩玩呢……对吧,十六姐?」 城阳眼角抽搐几下,强颜笑道,「这姐妹一同出游,自然是做姐姐的付帐。」 「瞧瞧,我阿姐豪爽吧?」高阳沖张牧川飞了飞眉毛,转头面向城阳,阴阳怪气道,「十六姐,你下次想要玩什么不良人,根本不必找别人商量,直接把金子给我就行了,这家里通常都是我做主的!」 城阳公主刚要饮茶,顿时被呛了一下,忙说不必不必,自己早就收了玩心,现在就是个安分的小妇人。 高阳也不继续再这个话题上纠缠,随意将阿蛮往张牧川身边一推,「今天你在家好好带孩子吧,我跟阿姐出去逛逛坊市,买几身得体的衣衫……」 说完这句,她也不等张牧川回应,拉起城阳公主,两人手挽手,高高兴兴地蹦着出了院子。 城阳公主在街道上步行了一段路程后,回头望了望那座小院子,扭头对高阳问道,「这不良人在外面那般桀骜,怎么回到你身边却如此贴心?」 高阳扬起鼻尖,小辫子差点翘到天上去,「十六姐,这男人好比烈马,你需懂得驾驭之道,在外面狂野一些无妨,回到家里当然要狠狠收拾,让他放低姿态,知道谁才是一家之主,你得给他灌输外刚内柔的正确观念……如果男人在外面唯唯诺诺,还怎么成大事?通常来说,只有没本事的男人才会回到家里颐指气使,越是有能耐的,越是惧内,你瞧瞧阿耶和房玄龄就知道了!」 城阳公主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长嘆道,「这么一对比,你现在这选择倒也不错,至少不必看人脸色,也无公婆需要伺候……这不良人虽然地位低下,但能力确实不错,从六诏蛮荒到这洛阳有好几千里呢,他居然带着你们也走下来了!你看我家那口子,每天晚上让他多动几下,他都嫌累……」 高阳干咳一声,表示这种隐私不必分享出来,两口子自己知道便好。 城阳还想问些什么,但高阳却是被一间商铺售卖的玉枕吸引住了,转瞬开启了大肆採买的节奏,反正也不用自己付钱。 她们俩人这边在坊市四处游逛,张牧川那边久久寻不着缅伯高,心里忧愁着两起案子,只好带着阿蛮也出了院门,先是去洛河边上查探了一番,本以为那边的花架台子应该还会保留两日,没曾想等他过去的时候,河边连一片花瓣都没剩下。 踌躇良久后,他陡然想起昨夜甲库里那位老吏的话,迅即领着阿蛮转去了乐和坊,绕了好几圈,终于找到了一位知晓部分内情的妇人。 这妇人一面在河边清洗着衣服和前两日用过的鱼鳔,一面斜眼打量着张牧川和阿蛮,蹙着眉头说道,「我说这位小哥,你要是真想出来找乐子,就该把孩子放在家里嘛,你这种情况……人家肯定是要加价的!」 张牧川面皮一抖,忙解释道,「您误会了,我找那胡姬并非是要吃花酒,只是昨日听说有胡姬在府衙以死铭贞,我想知道死去的那位是不是我认识的人而已。」 妇人淡淡地噢了一声,「那肯定不是,我们这儿的胡姬干不出那么贞烈的事情,而且我认识的那位昨天并没有去什么府衙,人家一整天都在南市玩双陆,直到宵禁才回来,怎么可能一头撞死在府衙呢!」 她说道这里,忽地抬手指了指右侧某条小巷,「说胡姬,胡姬到……喏,你瞧见那边身穿紫色薄纱的女子了吗?她就是你要找的那位胡姬!」 张牧川循着妇人的手指看去,登时愣住了,这妇人口中身穿紫色薄纱的女子面貌居然与诬告他的胡姬一模一样,也与在洛河边扮演牡丹仙子的胡姬毫无差别。 第七十六章 这世上能碰见两个相貌近似的人已经极为难得,更遑论是三个面容完全一样的女子。 张牧川不觉得自己凑巧碰上了三胞胎姐妹花,但他一时又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便决定先让阿蛮前去旁敲侧击一下。 小孩子是最容易让人不设防备的,由阿蛮代替他与那紫纱裙胡姬交流,或许能获得更多有用的消息。 张牧川轻声对阿蛮交代了几句,而后便快速躲到了妇人晾晒的衣服后面,催促阿蛮赶紧行动。 阿蛮嘟着嘴抓了抓虎头帽子,无奈地嘆了口气,噔噔噔地跑了过去,佯装一不小心撞翻了那紫纱群胡姬手里拎着的木盒,他一面连连道歉,一面帮忙将掉落在地上的吃食拾捡起来,轻轻擦去上面的尘土后放回木盒。 紫纱裙胡姬本想发火,定睛一瞧,发现对方居然是个孩子,而且态度良好,遂强压了怒气,匆匆捡回几块糕点,便准备起身离开。 阿蛮见此情景,知道如果继续犹豫下去,就不能完成张牧川交代的任务,也就不能再得到那种可以扔进池子里炸鱼的古怪罐子,他立马鼓足了勇气,抬头盯着紫纱裙胡姬,惊声叫了一句,「哎哎!你不是昨天洛河边上的牡丹仙子吗?」 紫纱裙胡姬微微一愣,急忙起身,用袖子遮住面容,慌张地丢下一句「你认错人了」,随后逃也似地钻进了一座宅院里。 阿蛮撇了撇嘴,快步跑到张牧川旁边,耸耸肩膀道,「你都瞧见了,不是我的问题,是这城人警惕心太强,根本没有给我机会往下展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3页 张牧川砸吧一下嘴巴,摸着阿蛮的虎头帽说道,「也不算毫无收穫,她这般谨慎,肯定是心里有鬼……刚才你瞧清她那木盒里装的是什么了吗?」 阿蛮一点头,「瞧清了!也没什么稀奇的,都是些吃食,有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猪、滷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晾肉、香肠儿,什锦苏盘儿、熏鸡白肚儿、清蒸八宝猪、江米酿鸭子……」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听得张牧川直咽口水,瞪大眼睛问道,「她那盒子里装着这么多东西吶?」 「不是!」阿蛮笑容腼腆地答道,「这些都是我爱吃的……她那盒子里只装了几盘糕点和两条蒸鱼,以及几斤羊肉。」 张牧川擦了擦额头的汗粒,「这也不少了,她一个女子吃得完这些?」 阿蛮歪着脑袋,用力吸了吸挂在鼻子上的鼻涕泡,「兴许是要跟家里人一起吃的呗……」 张牧川摇摇头,「刚才那位漂妇说了,这胡姬独自在此居住,平常很少与人交流,唯一的亲戚也在长安,哪来的家里人跟她一起会食?」 阿蛮想了一想,又说,「那可能是她今天心情好,想要多吃一点嘛!我心情好的时候,都能吃下一头羊呢。」 张牧川瘪了瘪嘴,「一个人能吃多少碗饭是有定数的,平常你只能吃一碗,突然某天要吃三碗、五碗、十碗,怎么能塞得下呢?这就好比平常你都是每旬工作七日、休沐三日,这样规律的作息持续了大半年,突然让你连着劳作两旬,然后休沐七日,你能受得了吗?」 阿蛮嗤了一声,「您又在欺负我年幼无知,哪个蠢蛋会这般休沐的?」 「我只是举个例子罢了,咱大唐每年差不多有一百五十多天假期,确实没有蠢蛋会这般休沐,连着劳作两旬,狗驴都没这么勤奋……」张牧川干咳两声,扭头看了看还在清洗衣服的妇人,总觉得对方身上透着某种怪异,思忖片刻,他故意将晾衣杆上的某件衣袍扯下,随手扔在了地上。 那妇人余光瞄了眼张牧川和阿蛮,并未有任何动作,依旧清洗着手上的衣袍。 不对劲! 张牧川立马抱起阿蛮,迅速离开原处,在南市绕了好几圈,确认身后没有跟着什么尾巴,这才放缓了步子,领着阿蛮坐在一家食肆外面,要了两盆胡乱辣和些许馎饦,一边风捲残云地吃着,一边轻声交谈。 阿蛮好奇张牧川刚才的举动,犹豫了许久,还是开口问道,「先生,您先前为何离开得那么仓促?是嗅到了什么危险的气息吗?」 「危险倒也谈不上……」张牧川吞了几口胡乱辣,抹抹嘴道,「我是觉得那个漂妇有问题,所以想着尽快远离,以免沾染上什么是非,使自己立于危墙之下。」 阿蛮狠狠咬了两口有点发硬的馎饦,又问了一句,「那个漂妇有问题?我怎么没瞧出来,人家不是一直都在那里清洗衣服吗,也没什么奇怪的举动啊!」 「问题就出在她自始至终都在清洗衣服这上面!」张牧川捏起竹箸蘸了蘸胡乱辣汤汁,在桌面上飞快地画出乐和坊的布局,不紧不慢地说道,「你瞧,这乐和坊是在郭城最南面,靠近定鼎门和长厦门,只有这一条挖凿出来的河渠贯穿,水流极慢,而且非常浑浊,这种水根本不适合拿来清洗衣物……城中的漂妇大多都会选择在洛河边上清洗,然后拿回家晾晒,因为漂妇做的就是帮人清洗衣物的买卖,自然应该尽量保证所用之水的清澈,否则僱主要是不满意,岂不白干了?」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另外,我刚才故意碰掉她清洗过的衣袍,她明明瞧见了,却没有什么反应,这一点极为不正常!阿蛮,我且问你,如果别人把你辛辛苦苦制作出来的草编鸟雀毁坏了,你会怎么做?」 阿蛮当即瞪大了眼睛,捏起两个小拳头,「谁敢毁坏我的鸟雀?我这就去跟他拼命!」 张牧川伸手拍拍阿蛮的后背,「放轻松,没人毁坏你的鸟雀……你瞧,像你这样的孩子都会因为别人毁坏自己的劳作成果动怒,何况是以清洗衣物谋生的漂妇?正常的漂妇如若见到我弄掉了晾在竹竿上的衣袍,不说跟我拼命,至少也会骂我个狗血淋头!」 阿蛮扶了扶有些歪斜的虎头帽,奶声奶气道,「原来是这样啊,那大脚妇人确实有点问题……先生,既然咱们规规矩矩地侦查不顺利,要不改用野路子吧?」 张牧川讶然地看向阿蛮,轻声问了句,「什么野路子?」 阿蛮嘿嘿笑了起来,收了端坐的姿态,抬起双脚,蹲坐在凳子上,「在我们山里有句俗谚,猫有猫道,狗有狗道……这小孩儿也有小孩儿的门道,您别看孩童年纪小、气力小,就以为咱没什么用处,其实很多时候你们年长者办不了的事情,在我们小孩儿看来,根本不值一提!比方说这个打听消息,弱冠以后你们就得为了家庭、事业奔波,根本没有什么闲情了解城里的八卦。或者因为询问的对象也是成年,警惕心很强,不愿多嘴,又或者是询问对象被人收买了,说的全是假话……总之,很难从成年人口中得到真相。只有我们孩童最是口无遮拦,想的什么,就说什么,能探听到的八卦也最全面。」 张牧川听完之后,觉得很有道理,犹如醍醐灌顶,立刻认真请教道,「咱们具体应该怎么做?我也不认识这城中的孩童,如何才能从他们那里探听到消息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4页 阿蛮哈哈一笑,吹了吹鼻涕泡,昂首挺胸,「这事儿何须先生奔走,交给阿蛮便是……不出三刻钟,我就能和这城中的孩童打成一片!只不过,需要先生您给我支取点备用金,方便我买些吃食拿去结交城中的孩童。」 张牧川斜眼看着阿蛮,哼哼几声,「你就直说打算从我这儿骗走多少银钱?」 阿蛮搓着小手,眨了眨眼睛,「可不敢说骗,我这是为您排解忧愁呢……小孩子胃口不大,估摸着只需两百个解忧钱!」 张牧川双目微微一眯,从怀里摸出三百个大钱扔给阿蛮,「我知道你要贪墨一部分,多给你一百个大钱,尽快帮我探查清楚那位漂妇和胡姬的具体情况……今天傍晚时分,你如果还没办好,就不必回来找我了,自个儿找地方把自己埋了吧,省得脏了我的手!」 阿蛮抱起三百个大钱,立马跳下凳子,笑容灿烂地发了誓言,紧接着便撒丫子跑了出去,横穿了三四条街道,最终在钻进一条小巷子之后停下,使劲儿地吹了声口哨。 不多时,几名衣衫褴褛的乞儿凑了过来。 为首那名缺了门牙的乞儿见来人是阿蛮,立刻挤出一张笑脸,「蛮哥儿,你怎么来洛阳了?」 阿蛮简单地解释了一番,没有做过多的寒暄,迅速说明了自己的需求,「现在我要你们帮我打听两个人的消息,一个是漂妇,一个是胡姬,都住在乐和坊……」 没门牙的乞儿静静地听完,有些为难地说道,「蛮哥儿,你这事儿有点麻烦,寻常时候这点小事,我随便使唤两个人去帮你打听就行了,但最近几日府衙在坊间流言这块儿查得很严,好些人都因为乱说话被逮了进去。」 阿蛮盯着没门牙的乞儿冷笑一声,「少跟我来这套,我知道规矩,不会白让你们帮忙的。」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三十个大钱,豪气地扔给没门牙的乞儿,「申时之前,我必须要拿到那两人详尽的八卦,如果你做不到的话,就自个儿找地方把自己埋了,省得我花力气!」 没门牙的乞儿接住三十个大钱,表情尴尬地说道,「蛮哥儿,现在跟两年前已经不一样了,各类工价都涨了……您多少再给加点,不然真没法帮您办好这桩差事!」 阿蛮拧着眉毛看了对方一小会儿,又冷着脸从怀里摸出三个大钱扔了过去,「就这么多了,你要实在做不了,我就去西市找癞疤头!」 没门牙的乞儿忙说能做能做,拍着胸脯发了誓言,随即转身离去,一熘烟跑到乐和坊,找了名睡在巷子深处的瘸腿乞丐,摸出三个大钱丢到对方的破碗里面,咧着嘴说了句,「李拐儿,来活啦!帮我打听两个女人的八卦,时间紧迫,僱主讲明了要在未时之前就知道结果!」 第七十七章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这李拐儿收了没门牙乞儿的三个铜板,速即开始行动。 他家原本也是书香门第,但因为其父当年科举之时,被一白面书生栽赃科考舞弊,只能灰熘熘地回到洛阳,郁郁而终。 李拐儿的母亲为了养活孩子,白日做漂妇,晚上去乐户,结果积劳成疾,罹患重病,卧床不起。李拐儿虽然年幼,但也只得扛起生活的重担,在一次帮母亲熬药的过程中,不慎弄伤了左腿,自此成了瘸子。 大唐推崇孝道,洛阳官员得知此事之后,大肆宣扬了一番,将这李拐儿捧得极高,一应生活所需全都由官府提供。 渐渐的,这李拐儿养成了好吃懒做的毛病,反正什么都不做也有银钱,又何必自己辛苦劳作呢。 而官府自然不会做亏本买卖,用作褒奖李拐儿的银钱全都转嫁到了洛阳百姓的头上,并且翻了好几倍。 若是一直如此,李拐儿也算是衣食无忧,苦尽甘来。可好景不长,贞观十年长孙皇后甍逝之后,太子李承干忽然患上了脚疾,遍寻名医也无药可救,拖到了今年,这太子李承干终是彻底残废。 洛阳官员顾忌皇室颜面,遂取消了对李拐儿的所有褒奖,还下了禁令,不允许城中百姓谈论李拐儿的事迹,也不允许工坊僱佣李拐儿劳作,以免传扬出去被有心人添油加醋,说成洛阳官员刻意纵容低贱商户使唤李姓瘸子,届时恐会引来东宫的滔天怒火。 由此,李拐儿只能活在阴暗的巷子深处,依靠乞讨为生。 坊间邻里觉得他很是可怜,因而多有帮衬,平日谁家有个剩菜剩饭,都会叫他过去拿走。 李拐儿便是趁着午时前往各处人家讨要剩菜剩饭的机会,向那些好心的妇人打听消息。 街坊之间没有秘密,尤其那些妇人们又最喜欢在买菜时传八卦。 很快,李拐儿就在菜市打听到了那大脚漂妇和胡姬的底细,他为了验证打听到的八卦,还特意去了一趟大脚漂妇的家里。 当时大脚漂妇正在伺候一位贵客,没有心情跟他闲扯,便让他自己在东厨找些吃食。 李拐儿假意在东厨里磨磨蹭蹭地寻找剩菜剩饭,实则暗暗窥探着大脚漂妇与那贵客的一言一行。 大脚漂妇今日招待的贵客是一名青衣书生,听说这人是从长安来的,又见其举止文雅,她趁着去给对方端茶的工夫,迅速打扮了一番。 青衣书生瞧着大脚漂妇脸颊上那两团化不开的桃红,差点把刚喝进嘴里的茶水喷了出来,不敢多作逗留,当即开门见山,「夫人,这茶水也饮了,咱们该单刀直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5页 大脚漂妇眼白往上一翻,娇嗔道,「你们男人就是猴急,总喜欢直来直去,一点儿情趣都没有。」 青衣书生干咳两声,「我是想问问那位大人交代的差事办得如何……」 大脚漂妇抬了抬眉毛,「哎呀,人家说的也是差事啊,你想哪儿去了?好了,不逗你玩啦,我今日已经依照那位大人的吩咐,把该说的话都讲了,只不过那不良人后来突然离开,没有继续在附近打听胡姬的情况,让我诸多布置都落空了。」 青衣书生双眼微微一眯,满脸肃容地问道,「他为何会突然离开?」 大脚漂妇撇了撇嘴,「谁知道呢?当时他不小心碰掉了我晾晒的衣袍,可能是担心我责骂他吧,立马就抱起孩子跑了……」 青衣书生听到此处,急忙追问,「他不小心碰掉衣袍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我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清洗其他衣袍啊!」大脚漂妇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 青衣书生闻言皱起了眉头,「你不该如此的,身为漂妇,怎能不在意自己晾晒的衣袍呢!恐怕那张牧川就是因此有了警觉,这才慌忙离开的。」 大脚漂妇怔了怔,讷讷道,「就因为这点小事儿?」 青衣书生一脸惋惜,摇着头嘆道,「与此人打交道,再微小的细节都不能掉以轻心……罢了,不管他信与不信,你该说的也都说了。夫人,我听前任阳城县令讲,你可以替官府平帐?」 大脚漂妇一点头,「对的,我以前再阳城的时候,尔朱大人很照顾我的,我跟他搞过几次……」 青衣书生登时又被呛了一下,表情古怪地咳了几声。 大脚漂妇兰花指一翘,咯咯笑道,「我是说搞过几次演练啦!他带人跑到郊外山里,站在高处大喊一声:兀那贼子,还不快快束手就擒?我便将山匪夫君往前一推,使其滚落山坡。他再大刀一挥,砍了山匪夫君的脑袋,把我带走,百姓尽皆拍手称好,口颂阳城县令真威武,这一来一回的支出完全可以平掉府衙里的烂帐,还能得到顶好的名声,然后等隔了一段时间,我再另找个老实人嫁了,一起搬到山里去住……」 「好了,好了,这些我都知道。」青衣书生摆摆手,打断大脚漂妇的啰嗦,「现在我手头也有一笔坏帐,打算找你合作,只是不能搞剿匪那一套了,你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大脚漂妇眼珠子滴熘熘一转,轻笑道,「瞧您说的,我们做这一行买卖的,怎会只有一种套路,您只管把需要填补的数额说出来,我这边自有应对之策。」 青衣书生伸出一根手指,淡淡地说道,「也不多,差不多一千贯左右。」 大脚漂妇顿时笑了,「我还以为是一万两黄金呢!区区一千贯,随便找个名目就能消掉。」 青衣书生郑重道,「不!此事绝不可随便,否则我也不必找你合作,自己从其他地方挪来便是……这笔钱不可借贷转赠,来路要正当,不能让人挑出一点错漏。」 大脚漂妇偏着脑袋看向青衣书生,甩了甩二郎腿,「这活儿我能接,但需得抽取一成的佣金,顺便还能帮您再教训一下那个不良人。如此一来,也能抵消我先前白费的布置,两全其美……您觉得怎么样?」 不等对方回应,她却是又说了句,「我做买卖最讲究口碑,上一笔算是您吃了点小亏,这一笔就给您点添头,只希望您以后多多照顾一下我的买卖!」 青衣书生迟疑了一会儿,他本意是先把这笔帐填了,暂时不去招惹张牧川,省得闹出什么太大的动静。 大脚漂妇见他这副模样,立刻说道,「您放心,肯定不会搞出什么人命的,只是出口恶气……这个陷害别人,又不一定要如那胡姬般,仙人跳啊,下迷药啊,诬陷他非礼啊……花样多得很,我这里有成熟的方略,包准不会给您添麻烦。」 「诬告就算了,那胡姬就耍的这套路,还用这招体现不出认真办事的态度。嗯,下迷药这个倒是不错,还能多添一笔药粉费用。」青衣书生沉吟片刻,很快做出了选择。 「好,我这就记下来……」大脚漂妇摸出一本粉色小册子,捏着一根羊毛细管子,飞快地记录着,「坏帐:一千贯;佣金:一百贯;添头:教训不良人张牧川;手段:下迷药……下了迷药之后,是要真睡,还是只脱衣袍?」 「只脱衣袍便可。」 「那是尖叫一声引来众人围观,还是等待经过的人发现,然后抱着衣袍哭个不停?」 「这个任你随意发挥。」青衣书生不想事事都框定,随口说了一句,忽地想到什么,皱眉问道,「十三年前他背的命案里也有姦污女子,胡姬诬告也是姦污,现在下迷药还是姦污,会不会太重复了?」 大脚漂妇捂着嘴笑了笑,「您放心吧,我怎么会跟别人玩一样的花招,那不是自己毁坏自己的口碑吗?我的这一套方略是连环计,先是找人去给他下迷药,被另外的人识破发现,再由揭破的这人刻意亲近,伺机破坏他与身边人的感情,等到他众叛亲离、幡然悔悟的时候,再派出一人撵走破坏他与身边人感情的第三者,最后偷偷重新下一次迷药……如此这般,他便是身上长了一百张嘴,也难以辩解,届时向他讨要一千贯赔偿,这窟窿不是就填上了吗?」 青衣书生听了很是高兴,拊掌贊道,「这办法好是好,等到他们离开了洛阳,我再说明你是诬陷,将这笔钱罚没,但明面上就说你已经花光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6页 大脚漂妇见他眉头舒展,知道这事儿成了,又道,「有一点我事先讲明,这套方略里面有个上门服务,是要单独计算费用的。」 「这个好说,毕竟三个人住所不同,车马费也不一样,我懂!」 「咱们这算是第二次合作,做买卖与敦伦一样,一回生,两回熟,我再给您返两个点如何?」 青衣书生啧了一声,心道这漂妇确实会做人,难怪做了这么多龌龊买卖都没被关进大牢,连忙摇头答道,「不必不必,只要你把这差事办好就行。」 大脚漂妇也不勉强,又问了些细节,随后便把青衣书生送了出去,回到院里后才想起李拐儿还在东厨,慌忙前去查看,却发现李拐儿早已没了踪影,她以为对方拿了剩饭剩菜就走了,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风风火火地出门去找一起做买卖的几位好姐妹…… 第七十八章 贞观十三年五月二十八日,距离申时还有半刻钟。 没门牙乞儿终于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回来,他摸出一本李拐儿书写的小册子,干脆地递给阿蛮,喘了几下说道,「幸不辱命!蛮哥儿,你下次要再有这种急活儿,务必再加几个铜板,你是不知道有多不容易……险些跑断我的三条腿!」 阿蛮懒得理他,接过册子,随意翻看了几页,可他不认识字,连册子拿反了也不知,装模作样地检查了一番,点了点头,「马马虎虎,不要骄傲,再接再厉啊……」 说完这句,阿蛮便转过身子,准备回去交差。 没门牙乞儿忽地把他叫住,搓着手,盯着那顶虎头帽嘿嘿一笑,「蛮哥儿,我辛辛苦苦地帮你跑了这么一趟,能不能再给我点添头?」 阿蛮当即站住了,回头看他,两条短黄眉一横,「狗牙儿!做人不要得寸进尺,我已经给了你三十三个大钱,你还想要什么添头?」 狗牙儿赔笑道,「蛮哥儿,我知道钱货两清的道理,只是我弟弟的诞辰就快到了,我答应了给他买顶好看的帽子,但最近城中物价飞涨,凡是有点样式的帽子都要五十个大钱以上,您给我的跑腿钱还要留一部分作为这个月的生活费用,剩下的别说买顶好看的帽子,就连一块普通的棉布都买不起……所以,我想求您把那顶虎头帽借我几天……放心,保证有借有还!我就拿给弟弟玩几天,等他跟其他孩子炫耀完了,我就给您还回来!」 阿蛮皱了皱眉头,犹豫了一下,还是解开了虎头帽,面无表情地将其扔给狗牙儿,抬步离去,只在风中丢下一句,「一顶帽子而已,不用还!」 狗牙儿看着阿蛮潇洒又矮小的背影,十分感动,然后将那顶虎头帽顺手戴在了自己脑袋上,开开心心地转回巷子里去了。 在他们分别之后,有两名身材魁梧的汉子鬼头鬼脑地来到巷口,望了望阿蛮离开的方向,又扭头看了看巷子里的狗牙儿,这二人不禁犯起难来。 少了只耳朵的那位轻声说着,「上面不是说只有一个孩子打听胡姬的消息吗,这怎么突然又多出一个孩子?」 独眼的那位低声回应了句,「管他是几个孩子,上面只说抓戴着虎头帽的孩子,咱照做便是,其余的孩子无论跟这事儿有没有关系,都跟咱们没有关系!」 这话说得有点绕,但一只耳还是听明白了,他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随即便跟着独眼的那位轻手轻脚地钻进巷子里。 不多时,巷子深处传出一声孩童的唿救。 但阿蛮已经回到了温柔坊那间宅院,自然听不到这声急迫的唿号,他蹲坐在井亭的石桌边上,觉得头上凉飕飕的,忽而打了个喷嚏,将小册子往桌上一拍,侧脸对张牧川说道,「先生,我都查清楚了,那漂妇与胡姬的底细尽皆记录在此,费了我不少功夫,您给的那些钱根本不够,我还把自己的帽子拿去典当了,那可是我阿娘死前亲手给我买的啊……至少也值一百个大钱!」 张牧川哼哼两声,粗粗翻看了两眼,「字儿写的不错,一看就是书香门第出身……阿蛮吶,你什么时候学会写字的?」 阿蛮眨了眨眼睛,面不改色,「今天刚学会的,我天赋高吧!」 张牧川冷笑一声,也不拆穿阿蛮,正要翻看后面漂妇与青衣书生的对话记录,却瞧见缅伯高走了过来,随即收了册子,忙问缅伯高这一日去了何处。 缅伯高耷拉着脑袋,脸色比吃了十斤黄连还要难看,只说先前大鰲鱼翻身,他为了逃生,仓皇跑到了地势开阔的洛河边上,结果发现虚惊一场,本想立刻回来,但不知被谁推了一下,竟从堤岸上摔落,滚到了洛河之中,幸而得到一名漂妇和一名美厨娘的帮助,这才捡回一条命。 张牧川知道所谓大鰲鱼翻身都是高阳和阿蛮整出的变故,偷偷瞪了阿蛮一眼,急忙宽慰缅伯高几句。 缅伯高摆摆手,说此番因祸得福,他正好又给使团添了两名助力,起码在洛阳居住的这段时间,他们不用忧愁没人清洗衣服和煮饭做菜了。 张牧川嗯嗯两声,没过问太多。毕竟以自身权力给红颜知己谋个职位,这事儿在大唐也属正常。 缅伯高瞧着张牧川满眼血丝,忽地想到什么,低声问道,「我听说你昨天被人带去府衙了?」 张牧川一点头,担心缅伯高会有不好的联想,并未说出实情,只道是那县尉请他前去府衙喝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7页 缅伯高知趣,没有继续往下询问,只讲自己今日打探了许多地方,也没找到祥瑞天鹅的同胞。 张牧川想起昨夜观赏过的那场戏法,遂拍了拍缅伯高的手背,自信满满道,「大人不必忧心,我已经知道哪里有雪白大鹅了,等明日我办了杂事,后天咱就一起前去重金买下!只不过,这事儿还得让阳子帮帮忙。」 他刚说到此处,高阳便推开院门,抱着一个长条形物件走了进来,瞧见张牧川在井亭下跟缅伯高叙话,也凑了过去,娇笑着说道,「哟!都在呢!瞧瞧,我今天在坊市买的新枕头……这商号可是给皇室女子供货的,寻常时候根本不对外售卖,每年只在牡丹花开期间售出少量枕头,算是给洛阳牡丹庆典添些贺彩。」 说着,她立刻扯下那一层灰色布套,亮出一个做工精美的镶金玉枕。 缅伯高和阿蛮当即惊嘆连连。 张牧川却是嗤了一声,「做得再怎么漂亮,不也是个枕头?我花两文钱就可以买个蒲艾枕头,不仅有护颈的作用,还能助眠,比你这硬梆梆的玉枕好用多了。把你这枕头放在家里,我还担心被贼惦记呢!」 高阳咬了咬嘴唇,争辩道,「这可不是一般的枕头,它的名字叫金玉神枕,传闻与当年洛神留给陈王的金缕玉带枕所用物料相同,可谓孪生姐妹……据说只要枕着它睡觉,便能在梦中与心爱之人相会,灵验得很!」 张牧川瘪了瘪嘴,「这都是哄骗你们这种无知少女的话术,为了提高这枕头价格的手段罢了!那商号之所以只售出少量此类玉枕,其实不过是利用了物以稀为贵的道理,就像贞观元年关中闹饥荒,许多商号囤积粮食,搞什么飢饿售卖法是一样的。」 高阳听了这话,登时不高兴了,小嘴一撅,「千金难买我乐意!又不是花了你的钱,在这儿叽叽咕咕地说个没完,成天为了那三瓜两枣算计,寒碜!再说了,我这枕头也不贵,拢共五百一十六贯,连你这一趟开销的五分之一都不到……人家还附赠了许多小礼品呢!」 那开销二字落入张牧川的耳朵,仿佛化作了两道惊雷,陡然在他脑中轰隆炸响。 对了,之前还有许多造销没有做,虽然现在已经来不及寄送给不良帅,但至少也得算出个数目,这样才便于想办法从其他地方填补。 更重要的一点,他原本的计划是将那笔造销算在了自己的银钱总额里面,加上用戎州都督府符牒从李姓胡商那里又换来了一千四百七十二贯,当初自觉已然是富甲一方,所以他之前很捨得在高阳身上花钱,乘坐楼船时居然选了天价的雅院。 如今仔细算算,他身上所剩的银钱已经不够支撑后面的旅途,另外还得想办法凑出一笔备用金还给不良帅。他这边没有及时提交造销,不良帅早先支取的备用金也不能报销,依照不良帅铁公鸡的习性,这笔钱自然是要找他填补的。还有,因为他们未能及时上报造销,吏部那边肯定要是进行处罚的…… 想到这里,张牧川的脸立马变得青中透绿,他眼珠子一转,忽然侧身面向高阳,眨了几下眼睛问道,「您能不能帮我跟你阿姐说说,我可以陪她在这洛阳游玩三日,不要一锭金子,也不要一锭银子,只需九百九十八贯铜板!」 高阳冷着脸哼了一声,「想得美!这事儿我不同意……不就是一千贯铜板吗,我给你!」 张牧川闻言瞪大了眼睛,急切地追问道,「你身上有一千贯?我怎么不知道?」 正在逗弄阿蛮的缅伯高听了这话,表情古怪地啧了一声,「这还有孩子呢,说话注意着点!」 高阳瞬时羞红了脸,佯怒瞪了张牧川一眼,「我现在身上是没有一千贯,但我有办法帮你弄来一千贯!」 就在张牧川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突然从院外飞来一支串着黄纸书信的羽箭,斜斜地插在井亭旁侧,惊了坐在地上玩泥巴的阿蛮一跳。 缅伯高立马抱起阿蛮,小心地缩到石柱后面,扯起嗓子喊着「敌袭敌袭」。 张牧川则是将高阳拉到自己身后,眯着眼睛环视左右一番,确认没有其他危险后,这才慢慢走过去拔起羽箭,取下上面的黄纸书信。 高阳从张牧川身后探出脑袋,好奇地问了一句,「上面写的什么?」 张牧川抖开信纸,快速扫了一眼信纸上的内容,登时脸色变得怪异无比,「这信上说我儿子在他们手上……如果想要救回我的儿子,就带着一千贯银钱和杀害牡丹仙子的兇手前去交换!」 第七十九章 这是毋庸置疑的骗局! 只过了短短一瞬,张牧川、高阳、缅伯高以及玩泥巴的阿蛮四人就达成了如此共识。 首先,这孩子肯定不会是张牧川和高阳的,他俩一个未娶,一个未嫁,一个半点元阳未泄,一个守身如玉,根本就不可能有儿子。 其次,信中所说的孩子也不可能是缅伯高的,他跟妻子的确有一个孩子,不过他们在搬进洱河石城之前,已经将其交由山里的父母带着,原本是打算等宅院彻底布置妥当,再把父母和孩子接进城里住,但他又担心办不好进贡的差事,届时父母和孩子都要受到牵连,所以往后拖了拖,并未跟任何人说起过自己还有个孩子,就连缅氏大首领都以为他们夫妇二人还没子嗣。 至于阿蛮……他自己都还是个娃娃,根本就没有生孩子的本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8页 所以,写这封威胁信的人绝对是江湖骗子。 张牧川还敏锐地发现了这封信件的诸多不合情理之处。寻常绑架勒索案件,歹徒若是以信件通知苦主,必然不会自己手写信件,而是从刻板印刷的书册中剪裁文字,然后拼凑成完整的词句,粘贴在信纸之上。 这样一来,官府便不能通过字迹来判定歹徒的身份,绑架勒索成功的机率大大增加。 而眼前这封信上面全是手写的文字,还潦草得非常有特点,譬如此人不会写一千贯的贯字,涂涂改改好几遍,最后索性就在上面画了一贯铜钱。 还有儿子二字,居然错写成了鹅子。 写信的人多半是岭南渔村一带的,那边的口音便是将儿子读作鹅子。 书写信件所用之墨,乃为徽墨。这种墨价格不菲,洛阳城中只有两三家商号售卖,如果官府想要侦查,很快就能查到是谁去买过。 另外,那串着信件的羽箭也很特别,通体漆黑,是用桑柘木制作的,末端粘着两片羽。这种羽箭适用于步兵,配以同种桑柘木制作的长弓,稳定性很好,不容易射偏,且劲道也不小。 拥有这种羽箭的人,要么是现役的府兵,要么就是从边关退下来的老兵。 能够同时满足以上条件的,在洛阳城里不会很多,只需让贺默去甲库翻阅一下,很快就可以找出歹徒的根脚。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般粗心大意的贼匪? 张牧川瘪了瘪嘴,只当是某人的恶作剧,将信纸揉成一团,随手扔到一旁,又与缅伯高、高阳商量了一阵如何买下昨夜见过的那只雪白大鹅,这才呵欠连天地回到自己房中歇息,打算养足精神以后再起来仔细翻看那本小册子。 他这边刚刚躺下,原本在后院清洗衣袍的漂妇便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起身转去东厨。 此漂妇并非乐和坊的大脚漂妇,而是那大脚漂妇的好友,她本姓胡,因为亡夫姓白,故而街坊邻里都称之为白胡氏。 与白胡氏一起被缅伯高收留的美厨娘年方十五,姓膳,家中排行第七,所以名叫膳七娘。 七娘烹调技艺精湛,对原料修治,滋味调配,火候文武,无不得心应手,更有家传秘方,烧制的甜醋鲤鱼可谓一绝。 今日她进了这宅院,便主动给缅伯高烧制了几道小菜,此刻又特地熬煮了一碗羊肉汤放在灶台上,然后擦了擦脸上的细汗,转身走向更衣室疏解尿急。 白胡氏则趁着这空当熘进了东厨,将一包药粉倒入羊肉汤内,马马虎虎地搅了几下,端起羊肉汤,缓步朝着张牧川的厢房走去,正巧在廊道里与高阳擦身而过。 高阳瞧着这漂妇有些面生,便将白胡氏叫住,细细盘问了一番,听说对方是缅伯高带回来的,加之白胡氏态度恭谨,言谈谦和,顿时心生好感,也没怎么刁难,瞧见白胡氏手里端着给张牧川熬煮的羊肉汤,便拿起汤勺舀了一点尝尝,觉得味道有些清淡,遂往里面加了少许随身携带的海盐。 白胡氏躬身谢过,等到高阳离开之后,方才端着羊肉汤继续前行,刚拐了个弯儿,却又碰见了缅伯高,她为了不让对方起疑,谎称这羊肉汤是高阳吩咐她端给张牧川的。 缅伯高果然没有多嘴过问,只说以后这种事不必她做,使团有专门端茶送水的僕从,各司其职便好,否则年终的时候不好评定优良。 白胡氏嗯嗯啊啊应付几句,随后快步来到张牧川厢房门前,轻叩几下门板,不等里面传出回应,就推门闯了进去。 张牧川刚刚脱下衣袍,正要上床睡觉,见这漂妇突然闯入,惊了一下,慌忙披上衣袍,皱眉问道,「你是何人?」 白胡氏简短地解释了一下,将羊肉汤递送到张牧川面前,殷勤地说道,「这是缅大人让我给您端来暖胃的,您赶紧趁热喝了吧!」 张牧川接过羊肉汤,狐疑地看了看白胡氏,又低头看了看碗里的羊肉汤,忽然发现瓷碗边沿残留着些许粉末,双眼微微一眯,准备假意喝下两口,瞧瞧对方羊肉汤里掺的什么药。 就在此时,膳七娘突地沖了进来,伸手将羊肉汤打翻在地,急声道,「这汤里下了药,不能喝!」 张牧川怔怔地看着膳七娘,被对方精巧的五官和玲珑身段吸引,赞嘆一句,「好美的厨娘!」 恰好这一句落入了从门口路过的高阳耳中,她冷着脸跨了进来,瞥了膳七娘一眼,发觉人家的曲线确实比自己更突出一些,轻轻哼了两声,「什么不能喝?」 膳七娘瞧她满脸醋意,心中冷笑一声,指着打翻在地的羊肉汤,故作畏缩地解释道,「我亲眼看见白胡氏在这羊肉汤里下了药……」 白胡氏立刻辩驳道,「我没有!你休要血口喷人!我与郎君无仇无怨,为何要在汤里下药?」 高阳附和一句,「就是就是,你说别人下药,可有什么证据?别人下的什么药,什么时候下的药,下药有什么目的,全都得说个清楚明白,否则就是诬陷,是要被剪掉舌头的!」 「哎哎!你不懂律法就别胡说,贞观律已经废除斩趾、拔舌等酷刑……」张牧川急忙上前一步,站在膳七娘旁边,帮腔道,「还有啊,查证是官府的事情,不必举发者把所有细节都讲明,否则还要县尉和不良人做什么。」 高阳见张牧川居然帮着膳七娘说话,更是来气,「现在羊肉汤都已经被她打翻了,还能怎么查证……这女人必定是算计好的,就想给白胡氏来个死无对证,让人家不能自证清白!张牧川,你不要煳涂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9页 张牧川嘴巴一撇,「你这么说就很没道理了,没有证据的情况其实对嫌犯最有利……羊肉汤被打翻了,现在既不能证明白胡氏下过药,也不能证明她没下过药。就像把一只狸猫放进木盒里,等过了几天,只要不打开盒子,谁也不知道里面的狸猫是不是还活着。」 他说的都是稀奇道理,高阳听不太懂,气鼓鼓道,「我在跟你说羊肉汤,你扯什么盒子与猫……那羊肉汤我也喝过,如果白胡氏真的在里面下了药,我怎么没事?」 白胡氏抬手用衣袖按着眼角,适时地插了一句,「阳子郎君,我真没下药……你是知道我的,咱就想老老实实地做事,本本分分地做人,多攒点银钱给孩子买件衣裳……这年岁,怎么做个老实人就这么难呢!」 另一边的膳七娘见状,双眼微红,拉了拉张牧川的袖子,摇头道,「罢了,罢了,反倒我成了那颠倒是非的恶人……张郎,你不必再帮我分辨,我这就收拾东西离开,免得影响府内的和气。」 这一声张郎叫得张牧川骨头都酥了,莫名生出一种保护欲,伸手拉住想要掩面离开的膳七娘,「你走什么!要走也该是这心思歹毒的漂妇走!她今日可以给我下药,明天就敢在井里投毒!」 白胡氏听了这话,面色一白,「郎君,兼听则明,你怎可偏信这厨娘的一面之词,难道就因为她长得楚楚动人,而我已是明日黄花?」 张牧川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我从不偏信任何人的话,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高阳见他这般维护膳七娘,小脸一寒,「张牧川,你这是连我的话都不信了么?我都说了,先前白胡氏给你端来羊肉汤的时候,我也尝了一口,而且还往里面又加了点海盐,如果她真的在汤里下了药,我……」 「你喝了没事,并不能说明她没在里面下药。」张牧川打断高阳的话,表情严肃道,「可能是那种药只会在男子体内产生效用,还有可能是你尝的那一口分量少,不足以产生什么药效。事已至此,我干脆挑明了吧,方才我在那瓷碗边沿看到了些许药粉,显然是这漂妇先前给我下药时不慎留下的。高阳,我跟你讲过今日在乐和坊的遭遇,那位大脚妇人是漂妇,这白胡氏也是漂妇,难道你还没联想到什么吗?」 白胡氏委屈得眼泪水直掉,「什么大脚不大脚的,我真不知道你们为何要这样……算了,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你不许走!」高阳忽地将她拽住,盯着张牧川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真的宁愿相信这狐媚子,也不肯信我?」 她这表现有些浮夸,眼睛瞪得大大的,两汪泪泉泛着小花儿,看得张牧川一愣一愣的,不知该如何接话。 殊不知,有时候不回答,也是一种回答。 那膳七娘和白胡氏瞧见张牧川如此应对,心中暗喜,互相递了一个眼神,你装出含冤受辱,她扮作酸楚可怜,哭着闹着都要离开。 而高阳还在等张牧川的答话,一时间没人帮膳七娘、白胡氏二人递梯子,两人像是悬在半空表演戏法的乐童,上下皆很为难。 场面霎时变得尴尬莫名。 刚巧此时,缅伯高循声赶了过来,他扫了一眼房间内的状况,也不分青红宅白,当即呵斥起高阳来,「你怎的又犯了小肚鸡肠的毛病,闹别扭之前先拎清自己的身份……天天就知道吃醋,你以为你是房相公的夫人范阳卢氏吗?人家可是有过剜目明志的壮举,你又做过什么,也敢这般傲气,公主都没你这么多臭毛病!」 第八十章 他这话里有两个典故。 其一为吃醋二字的由来,早先这吃醋只是字面上的意思,就和牛郎这词儿一样,因为某些人某些事而有了新的意义。 改变吃醋这俩字含义的,正是梁国夫人卢氏。 事情发生在贞观初,当时圣人听说房相公很是惧内,连出门跟好友喝个酒都得数着铜漏算计时间,心中非常恼火,他本就不爽这些所谓的五姓七望破落户,但考虑到卢氏是房玄龄的糟糠之妻,加之范阳卢氏在局部地区还是有些影响力的,于是也没让房相公写什么放妻书,只说要赏赐两名美妾给房玄龄。 长安有句俗谚,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 圣人深以为然,所以他自打坐上龙椅以来,要么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那些功臣的儿子,要么给这些一起陪他打天下的老哥们儿赐下几名美姬。 古往今来,无数事例证明,枕头风是最容易让人耳根子发软的,温柔乡真是英雄冢。饱暖思淫慾,如果这些吃得很撑的老哥们儿每天都下不了床,那就没有时间生出什么不好的想法,纵然是有什么想法,届时也上不了马! 李家天下便可长治久安。 但这一次,圣人的计谋没有得逞,他习惯性地忽略了卢氏的想法,结果赐给房相公的那两名美妾很快被撵了回来。 他勃然大怒,立刻让人把房玄龄和卢氏带过来,一拍石桌,指着卢氏的鼻子,恶狠狠地说道,「太骄狂了!你这妒妇竟敢违逆朕的旨意,信不信朕立马叫人砍了你的脑袋!」 卢氏恭敬地向圣人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地答了句,「妾身出自范阳卢氏,自小受到的教诲都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所以陛下如果真想要杀了小妇人,直接说一声就可以了,不必大费苦心送出两名美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0页 圣人最烦士族宣扬名声那一套,倘若他真的直接说要杀了卢氏,范阳卢氏绝对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他千辛万苦养出的名声指不定会臭成什么样子,到头来偷鸡不成蚀把米,实在很不划算。 房玄龄注意到圣人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当即站出来打圆场,「胡说什么!陛下英明神武,是千古明君,怎会无缘无故要你一个小妇人的性命!」 卢氏轻轻哼了一声,「如此说来,那便是你吃腻了我做的饭菜,想换换口味咯?房乔,你忘记曾经对我发过的誓言了吗?还是说,你觉得你现在是大相公,我范阳卢氏高攀不起了?」 房玄龄忙说不是不是,一个劲儿地指天发誓表明心志,恨不得挖出自己的心肝让卢氏瞧个清楚。 圣人看他这般窝囊,气得吹鬍子瞪眼,板着面孔说,别误会房相,他就是想杀了卢氏这小肚鸡肠的妒妇,但因为他是明君,所以打算再给这卢氏一个机会。 如果卢氏现在悬崖勒马,愿意接纳圣人送给房相公的两名美姬,那便喝下左边的和气酒,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圣人也不会计较这卢氏抗旨不尊的罪责。 可要是这卢氏冥顽不灵,依旧不愿让房玄龄纳妾,那便喝下右边的毒酒,竟敢违逆上意,简直不把圣人放在眼里,便是万死也难赎其罪! 卢氏嗤了一声,想也不想,端起右边的毒酒,咕咚喝了个底朝天。 房玄龄抽了抽鼻子,立马扑上去,担心与卢氏距离太近体现不出急切,还特意扮作摔倒,顺势在地上滚了几圈,抱着卢氏嚎啕大哭着,说什么应该一开始就不接受圣人的美意,便是抗旨不尊被连降数个品阶,也好过此时痛失贤妻! 他硬挤出两滴眼泪,装出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实则内心淡定,因为他鼻子很灵,早就闻到那杯子里装的不是毒酒。 果然,下一刻卢氏砸吧着嘴巴说道,「陛下……您这毒酒是不是放坏了,怎么吃起来酸酸的?」 圣人实在受不了房玄龄那夸张的表现,翻着白眼说道,「当然是酸的,这是比香茅檬还酸的阆州米醋……房相,别哭了,你哭起来比笑还难看,再这般作态,我就真赐这卢氏一杯毒酒,让你哭个够!」 房玄龄立时止住了哭泣。 圣人轻轻嘆了口气,赏赐卢氏几大缸子阆州米醋,便让他们夫妻回家去了。 自此,卢氏爱吃醋的八卦就传开了,但实际上这卢氏并不是什么妒妇,人家不过是接受不了跟其他女子分享自己的夫君罢了。 而吃醋二字也是从此以后有了更加丰富的含义。 另一则典故就比较简单了,是说房玄龄还未发迹之时,有次生了重病,他感觉自己快不行了,便把卢氏叫来,拉着人家的小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悲号着,「我要死了,什么功名利禄都是过眼云烟,独独放心不下你啊……你还这么年轻,却成了寡妇……我想过了,待我死后,你还是别为我守寡,赶紧改嫁,好好地过日子去吧!」 卢氏见他哭得这么中气十足,感动得很,于是立马走了出去,强忍剧痛剜了一只眼睛,啪嗒扔在房玄龄床上,表明自己此生绝不再嫁。 房玄龄吓了一跳,急出了一身汗,病立马就好了,他见妻子这般坚贞,十分感动,所以自此以后很守男德,卢氏指东,他绝不往西,惧内美名传遍天下。 缅伯高不搬出这两个典故还好,他一提梁国夫人,这高阳不服输的性子上来了,当即捡起地上的一瓣瓷碗碎片,作势便要割断自己的脖子,表明心志。 张牧川眼皮一跳,急忙跨步过去,一手捏住瓷碗碎片锋利的那端,面色严肃道,「闹什么!别人只说了两句,你就要割颈,傻不傻……人家卢氏也只是剜目,又不会原地逝世,你学不像就不要瞎学,会显得你很蠢!」 高阳瞧见几缕鲜血自张牧川掌心流出,顺着瓷碗碎片淌下,慌忙松手,心疼得眼泪水直冒。 张牧川佯装没看见她眼泪花花的可怜模样,把心一横,扔了染血的瓷碗碎片,喝道,「出去!都给我出去!谁想走就走,谁爱留就留,别在我房里闹,我只想睡个好觉……什么要端汤送饭的也不必了,一两顿不吃,我还饿不死,反倒是吃了不明不白的东西,搞不好立马就要驾鹤西去!」 高阳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缅伯高拉住了,她咬着嘴唇看了张牧川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掌片刻,转头含泪离开。 缅伯高啧啧两声,他刚才也是被吓了一跳,着实没想到高阳性子这般激烈,担心对方再做出什么傻事,忙追了出去。 膳七娘和白胡氏偷偷交换一个眼神,白胡氏唉声嘆气地退出房间,膳七娘却是抓住这个四下无人的空当,凑到张牧川旁边,摸出自己的手绢,眼神关切地将张牧川受伤的手掌包扎妥当,梨花带雨地说道,「张郎,都是七娘不好,害得你与使团的人起了争执,还无辜伤了手……」 张牧川摆摆手,「这与你无关,不必自咎,真正需要跟我道歉的该是割伤我手掌的那个,她做了错事,居然连句体贴话都没有,真真伤透了我的心……罢了罢了,弃我去者,不做朋友!」 膳七娘假意又宽慰了张牧川几句,然后悄悄顺走了桌上那本册子,藉口灶上还烧着热汤,匆匆而去。 张牧川随即关了房门,身心俱疲地躺回床上,唿唿大睡起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1页 不一会儿,院门忽而打开,白胡氏与一名年轻貌美的漂妇错身而过。 两者只是短暂地眼神交流了片刻,便各自分开。白胡氏背着包袱,伤心落魄地离开;新来的漂妇踌躇满志,满脸喜色地挎着包袱踏了进来。 她进了院子,第一件事便是去了缅伯高那里,交代自己是白胡氏的侄女,自家姨娘因为先前的事情不好继续留在使团,但考虑到已经答应了差事,故而派她这小侄女前来顶替。 缅伯高心里想着高阳去了哪里,嗯嗯啊啊应付几句,挥了挥手,让其先行退下休息。 这白胡氏的侄女也不是个善茬儿,把包袱随意往偏房床板上一扔,而后快步来到东厨外面,正巧看见膳七娘慌张推门进去,遂贴着墙边摸到窗下,偷偷观瞧对方的一举一动。 那膳七娘一进东厨,径直走到灶台边,看都不看小册子里的内容,便将其扔进灶口内。 白胡氏的侄女见此情景,立刻大喝一声,叫嚷着捉细作,一脸兴奋地沖了进去。 使团的人都闻声赶了过来,瞧见了灶台里烧毁了一半的册子,虽不知那册子里写的是什么,但料定该是属于使团的重要文碟,纷纷怒斥膳七娘蛇蝎心肠,齐举棍棒要将其撵出去。 白胡氏的侄女看着膳七娘狼狈逃走,嘴角浮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扭头去了东厨,趁着所有人都聚集在院门处的间隙,鬼祟地往一壶茶水里撒了三包药粉,然后躲在一旁,看着使团僕从将那壶茶水端进张牧川的厢房,时时留意着房内的动静…… 可她不知,张牧川已然不在房中,此刻正守在温柔坊南侧的小巷子里面,焦灼地等待着。 约莫又过了半刻钟,巷口骤然响起一串轻柔的脚步声。 张牧川转头望去,登时愣住了,他从未想过高阳换上女装会是如何景象,此刻亲眼瞧见,不由地看痴了。 高阳身着一袭海棠红长襦裙,小脸红扑扑,肩颈肤白如羊脂,宛若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荷。 她蹦跳着来到张牧川面前,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娇笑着问道,「你这么早就过来了,不怕被人发现房间是空的?」 张牧川回过神来,轻咳两声,摸出一本小册子扇了扇风,淡淡道,「谁说房间里没人了?既然她们想玩连环计,我自是要将计就计,给她们回敬一个小小的惊喜啊!」 高阳听不太懂,也懒得去管那些乱七八糟的小事,她看了看张牧川那去除了膳七娘丝帕的手掌,抿着嘴问了句,「痛不痛?」 张牧川轻笑一声,「嗐,这点小伤口哪里谈得上什么痛不痛……殿下,时间并不宽裕,咱得收拾一下心情,赶紧去南市查案!今日咱要去的地方有点特殊,你一定记着,不论谁开口询问,你都得说是我的妻子,明白了吗?」 高阳俏脸一红,羞答答地应了声,「嗯嗯!我都听你的!」 第八十一章 贞观十三年五月二十八日,酉正。 此时已然上灯放夜,洛阳城的居民携着一家老小,在酉时之前便拥上了街头,此刻和那些蒙着彩缎的牛车马车混杂一处,瞧着很是和谐。 牡丹花开之后,最近几日则是洛阳每年最热闹的时期,尤其今夜还会燃放火树银花,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绚烂美景,没人愿意错过。 温柔坊距离南市很近,只隔了一个思顺坊。因为路程很短,跟在张牧川身旁的高阳根本没寻到机会开口询问。 她心里有太多的问题,像洛阳城的牡丹花海一样多。 现在要去南市什么地方? 为什么还要查案子,五姐和十六姐不是已经答应了她帮忙解决张牧川的麻烦吗? 张牧川在厢房里安排的小惊喜是什么? 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到底是谁在针对张牧川? 她自己怎么也想不明白,但知道张牧川应该心里有数,只是这街道嘈杂,加之经常有人从他们身旁经过,实在难以叙话。 张牧川似乎洞穿了高阳的心思,回头看着她微微一笑,「殿下,我知道您心里有很多问题,但先放一放……咱们今夜先在南市逛几个胭脂铺,查清牡丹仙子案里较为关键的一点,然后前往洛河另一边的思恭坊,参加我某个朋友举办的酒宴。他是个眼尖儿的人物,你若是继续男扮女装,反而会引得他瞎猜,不如坦率些,只是为难殿下扮作我的妻子……」 高阳捂嘴笑道,「无妨,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嘛!既然是要扮作夫妻,你怎能还叫我殿下呢?」 张牧川怔了怔,立刻停下脚步,转身面向高阳,微微躬身,作揖行了一礼,「娘子有礼了!」 高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也对着张牧川作揖行礼,「夫君有礼了!」 万千灯火下,光彩明耀中,他们两人这番寻常夫妻的行礼格外显眼,勾来无数孤寡才子佳人的艷羡目光,但很快还是淹没于涌动的人潮。 此番行礼之后,高阳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当真有了新婚小妇人陪同夫君出游的模样,她乖巧地跟在张牧川身后,听着对方细细讲解洛阳南市的繁华,竟完全没了往日的跳脱放肆。 若不是男女在街道上牵手有伤风化,她其实很想上前一步挽着张牧川的手臂,可惜大唐文化再怎么开放,也容不下一对把臂同游的有情人。 换作是男子与男子把臂同游,反倒可以接受,这是很奇怪的道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2页 不过隔了一会儿,高阳还是想到个法子,偷偷牵上了张牧川的手。她微微抬起右手,地上的影子便被拉长了一些,刚刚够到张牧川的左手影子,看上去就像是他俩手牵手游街一样。 张牧川在前面讲得口水乱溅,忽而引经据典,忽而摇头嘆息,从夏商周一直讲到隋末,又说大唐武德年间当今圣人一战擒二王,而他那时还是个少年,奔行八百多里,就为了跑到洛阳来瞧瞧真正的战场,结果等他进了城才发现一切都结束了,只得站在某个石墩后面,远远地瞧了眼那些从瓦岗寨走出的盖世英豪。 说到激动处,他顺手买了两爵路边的桂花酒,一爵敬高阳,一爵敬过往,正当诗兴大发,想要吟诵几句追忆少年游的诗文,却被高阳往嘴里塞了一块透花糍,黏得他张不开嘴。 高阳咯咯笑个不停,一抬头,突地也被张牧川塞了块透花糍,差点当场噎死。 他们两人打打闹闹把南市逛了个遍,手里的东西也渐渐多了起来,几乎每一家胭脂铺的名品都买了几件。 张牧川的脸色从一开始的云淡风轻,慢慢发黑髮绿,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那小小一盒胭脂,居然敢卖到几十贯的天价,更想不通居然有那么多女子争抢这种东西。 这天杀的狡诈商人!一定是他们用妖法蛊惑了那些可怜的女子! 他恶狠狠地想着,扭头看向高阳的眼神也多了一丝怜悯……瞧,这傻妞竟还在偷乐,必须是中了妖法! 但此行张牧川也有收穫,买了好几样香料,终于打听到昨夜乘坐马车途径南市闻到的那股香味是什么了,那种香味他也曾在以死铭贞的胡姬闻到过。 名曰乳香。 这种香料产自海外,又叫陆香,寻常都是用作焚香,但有些商铺会将其添在女子的香囊之中,因其价格高昂,所以採买的人很少。 张牧川趁着高阳与东家讨价还价的工夫,悄摸翻看了胭脂铺最近的帐册,快速记下了採买过乳香的所有人名。 他敏锐地从几家胭脂铺的帐册里发现了同一个人名,乐和坊阿史德安祺。 这人也是个胡姬,且非洛阳本地人,而是三日前从长安来的。 有了这条线索,张牧川侦破案件的把握又大了几分,遂领着高阳远离喧嚣的南市,来到了洛河边上,沿着堤岸缓缓而行。 高阳知道这是要去参加张牧川朋友的酒宴,内心有些忐忑,「哎哎,你瞧我这髮簪歪了没?」 张牧川斜瞟了一眼,摇着头干脆地答了两个字,「没有。」 高阳又问,「我这身衣裙是不是太艷了?是吧……你先前又不说要去参加朋友的酒宴,我以为只是在街上随便逛逛,也没认真装扮……」 张牧川回头仔细打量一番,眨了眨眼睛道,「不会啊,这襦裙虽然颜色亮丽,但穿在你身上却很合适,艷而不俗,就像这洛阳城中的牡丹。」 高阳娇嗔道,「哎呀,我现在不是想听你的恭维,只想听句实话,你放心大胆地说,这襦裙当真不俗艷吗?还有我这脸上的脂粉,该是涂匀了的吧?这唇脂厚薄适宜吗?」 「我的公主夫人吶!」 张牧川捏着眉心嘆了一句,「咱这趟前去赴宴,主要还是为了打听那几个胡姬的根脚,又不是奔着交游显摆去的……宴会上那么多人,你只要不犯公主病,没谁会关注你的妆容。」 高阳听了张牧川头前那一句感嘆,顿时羞红了脸,只觉得晕晕乎乎的,就好像她现在真是张夫人一般。 她见此处人烟稀少,于是往前追了半步,与张牧川并肩踏上通往北面郭城的石桥,大着胆子伸出右手,柔柔地挽住了张牧川的左臂。 张牧川身形一僵,停顿了片刻,却也没有甩开高阳的手,装作浑然不知的模样,继续往前行进。 待到他们行至石桥中段,连绵的巨响忽然在漆黑的夜空中炸开。 下一刻,一朵朵璀璨的银花在张牧川和高阳二人的头顶遽然绽放,一簇簇火树映照在洛河水面,勾描出了一幅绝美的画卷。 高阳欢快地跑到石桥中段最高处,倚着雕栏,痴痴地望着天上绚烂多彩的烟火,赞嘆道,「真美啊!」 张牧川看着火树银花下的高阳,呆呆地点头应了句,「嗯……确实很美!」 此刻,他不禁生出了想要永久留在这一瞬的念头。 只不过,美丽的事物总是短暂,不论是名动天下的牡丹,还是这满天的五色烟火,一转眼便会凋零。 凋零之后,只剩下漆黑的寂寞。 高阳恋恋不捨地又望了一会儿洛河两岸,总希望从哪儿忽然冒出一两束银花,可她等了很久也没半点响动。 一旁的张牧川却是动了,他抬步向前,轻声说着,「夫人,该走了,否则酒菜凉了可就不好吃咯。」 高阳收回目光,速即跟了上去,撅着小嘴道,「等到我将来成亲那天,定要在长安燃放一整晚的烟火,让所有人都能看个尽兴!」 张牧川脚步一滞,低头嗯了一声,「殿下的这个愿望不难,我有一个朋友……」 「别跟我说你朋友了……」高阳突地伸手拉住张牧川,直视着张牧川的眼睛,问道,「我只想知道你是什么心意!」 张牧川眼神躲闪道,「我的心意自然是希望殿下一生欢喜……」 「别跟扯这些套话,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心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3页 「殿下,你我皆有婚约,身不由心,心意如何并不重要。」 「我的婚约不用你管……张牧川,在咱离开僰道县之前,我已经让孙小娘帮我去益州打听过了,你说的那个喜妹根本就不想嫁你,人家一直拿你当兄长而已……你以为王二狗为何突然要关掉古董羹铺子,你以为喜妹为何会将信纸交给益州不良帅?真是被胁迫的?谁还能把一个瞎子怎么样!人家其实是不想你再回益州,所以乞求益州不良帅设计把你支得远远的……」 高阳哼哼两声,冷笑着补了一句,「张牧川,实话告诉你,六月一日就是喜妹与王二狗的婚期,你现在即便插上一对小翅膀也飞不回去了!」 张牧川如遭雷击,登时愣在原处,喜妹与王二狗过往那些看似平常的交集此刻在他脑海中飞速回溯。 直到此刻,他才恍然明白当初离开益州时,喜妹与王二狗为何会一起出现在城门,满脸关切地与他挥手作别。 高阳见他这般黯然,轻笑道,「别假装伤心了,其实你也根本不爱喜妹,更多的是愧疚与怜悯……人家喜妹眼瞎心不瞎,早就看出了你的虚情假意,也看出了王二狗的真心实意,自然不会选你!」 张牧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不嫁我也挺好,此去长安,祸福难料,她跟着王二狗过些平淡日子起码一生平安……」 高阳又往前进了半步,踮起脚尖,双手背在身后,笑眯眯地问道,「那些现在你可以说出你的真心了吗?」 张牧川咳了两声,急忙转身,说着宴会将要开始,再不加快步伐,怕是去了只能喝汤! 高阳见他仓皇逃走,气得直跺脚,咬着小虎牙骂了句胆小如鼠,眼珠子滴熘熘一转,忽地高声喊了句,「夫君啊,你慢着点,妾身已有身孕,可不敢跑得太快呀……」 她这一嗓子犹如狮吼,震彻九霄,惊得洛河两岸行人纷纷侧目。 惊得张牧川一脚踏空,当即摔了个狗驴打滚,感受到周遭投来的异样目光,慌忙狼狈爬起,面色铁青地看向蹦跳着来到他身侧的高阳,表情僵硬道,「夫人吶!您这戏演过头了吧!」 第八十二章 半个时辰后。 嬉笑玩闹了一路的张牧川、高阳二人终于收敛,姿态端庄地踏进了洛河北侧的思恭坊。 这思恭坊距离洛阳宫城很近,旁边又是北市,坊内酒肆乐坊繁多,世家贵族都喜欢在此置办宅院,地价从隋末的每三尺见方百贯,涨至而今的每三尺见方近万贯。哪怕是在这里买间小小的更衣室,也可以对外宣称自己有万贯家财。 与南市平民的欢乐喧嚣不同,北市今夜的庆典热而不闹,游玩的居民举止文雅,无人高声交谈,摊贩们也不吆喝,在每样货物上都挂着价牌,任由客人随意挑选,就连街头卖大力丸的都刻意压低了喘气的声量。 入坊随俗,张牧川和高阳也不好再像孩童般追赶嬉闹。 高阳紧张地正了正头饰,轻声说道,「我以为你们张家已经破落了,没想到你居然还有思恭坊的贵族朋友……」 张牧川清了清嗓子,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着,「他出身博陵崔氏第三房,也是个破落户,但他家眼光好,隋末的时候趁着所有人都低价售卖洛阳田产,一口气买了许多宅子,因此发达。不像我那愚钝的父亲,只以为房屋永远都不值钱,便把祖上在洛阳、许州、扬州等地置办的房屋全都变卖了,换来的银钱拿去买了佛门经典与各种礼佛器具,他觉着李家跟前隋杨家是亲戚,必定也会在国内推崇佛教,届时这些东西的价值怎么着也得翻个三五十倍……」 高阳抬手在唇前一挡,咯咯地笑了起来,「你阿耶怎么想的,下赌注之前都不去打听打听庄家是什么人。我阿翁当年花了许多银钱,才让中原士族编了个李氏当为救世主的谣……谶言!后来我阿耶又花钱拔高了一下我们李家门第,跟道家始祖老子李耳攀上了亲戚,反正大家都姓李嘛!总之,我们家费了老鼻子劲儿才跟道家扯上关系,怎么可能在大唐境内推崇佛教!」 张牧川听着新奇,啧了一声,「看来什么血脉门第都是假的,只有银钱才是亘古不变的贵族。」 高阳摇摇头,「这话不对……银钱其实只是奴役万民的工具,真正的权贵是可以改换货币的,今天用的是金银铜,明天或许也可以用纸张替代,这世上亘古不变的只有权力二字,只要握住了权力,什么规则都可以随心修改。」 张牧川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他忽然想到坊间那些圣人尊崇佛教的传闻,觉得这里面肯定藏着什么陷阱,现在那些推了道观改修寺庙的,指不定将来要遭受什么劫难。 倘若道佛相争的浩劫降临,恐怕便是这洛阳城里的天下寺庙之首白马寺,也会出现人头滚滚的景象。 一想到成百上千个光头滚滚向前,张牧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急忙打消那些奇怪的念头,抬眼看了看前方宽大的宅院,定了定心神,低声对高阳吐出一句,「夫人,咱到地方了!」 高阳看着朱门上方用金漆刷出的崔府二字,莫名紧张了起来。她见过比这更高更大的门匾,也见过比这更深更神秘的宅院,但从未像今日这般局促不安。 好在这时候张牧川忽然拉起了她的手,感受着那掌心传来的温热,高阳心里一暖,便觉得纵然前方是龙潭虎穴也不足为惧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4页 张牧川将高阳这小表情看在眼里,陡然生出一种豪迈,昂首阔步来到府门之前,正要抬腿跨入,却被一名僕从拦了下来。 那僕从见他一身不良人打扮,皱眉问道,「你是何人?」 张牧川简短地说明了一下自己的身份,依旧保持着昂扬的姿势,「我与你家阿郎是好友,听说他得了官职,今日在府中大摆宴席,特意携妻前来恭贺!」 那僕从嗤了一声,「原来是蹭吃蹭喝的啊……居然还扯谎说是阿郎的好友,我在府中做事也有数载,根本就没见你登门拜访过,吹牛也不看看牛腚在哪儿,就你这寒碜模样也敢说是阿郎的好友,你怎么不再吹大一些,干脆说你的夫人是大唐公主得了!」 高阳听了这话,凤目一亮,拉长声调嗯了一声,立马就要摆出公主的架势,却被张牧川又拽了回去。 张牧川瞪了高阳一眼,轻咳两声,侧脸看向那名僕从,「我真和你家阿郎是朋友,不信的话,你进去问问就知道了……」 僕从把手一摆,哼哼着说道,「你这奸诈小人真会算计,明知我家阿郎是个爱面子的善心人,他怎会当众揭穿让你出丑?」 张牧川眉尖微微一皱,「那你想怎么着,我可告诉你,今天这宴会我肯定是要参加的,便是曾经的天策上将、太尉、尚书令、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益州道行台尚书令、雍州牧、蒲州都督、领十二卫大将军、中书令、上柱国、秦王,而今的天可汗、大唐圣人挡在这里也不行!」 「你甭给我扯这些乱七八糟的,想要进去很简单,受邀参加宴席的宾客都有简帖,你把帖子拿出来,我就让你们进去!」僕从见他态度强硬,也摆出了一张臭脸。 张牧川面露难色,「我是昨日才到洛阳的,他来不及给我发帖,只说让我直接过来便是……」 「你觉得我会信吗?噢,随便来个人都像你这般,那还要简帖做什么!」这僕从刚说完,便有一名白衣书生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也没交出简帖就想跨进府院,他急忙高声喊了句,「哎哎,这边交一下帖子!」 那白衣书生往地上啐了一口,瞪圆了眼睛骂道,「交你母亲!我乃中山靖王之后,与你家阿郎关系莫逆,过来吃顿饭要个狗驴卵蛋的帖子!滚一边去!」 他说完这句,不再搭理僕从,竟是鼻孔朝天地直接跨了进去,将要拐弯时,又从高门旁侧探出脑袋,对张牧川挑了挑眉毛,「兄台,我刘凯平生最讨厌这种狗眼看人低的小人,他不愿帮你通报,我帮你去跟崔兄说道说道,你且在这安心等着!」 张牧川看着刘凯就这么走了进去,那僕从也不敢再阻拦,当即质问道,「哎……哎,为什么他没简帖可以进去,我却是不能?」 僕从翻了个白眼,「人家是什么王爷的后代,你岂能与别个相提并论?」 张牧川气极反笑,「那中山靖王是汉朝的王爷,而且单是儿子就有一百二十多个,须知咱大唐的高祖皇帝早早退位,专心繁衍子嗣也才生了四十一个,都没到中山靖王子女总数的零头,那货的后代有什么珍稀的!」 僕从愣了愣,瘪着嘴道,「汉朝的王爷也是王爷,至少比你这出身低微的不良人强!」 高阳实在看不下去了,板着面孔道,「若论出身,我家夫君可不比什么中山靖王之后差,他可是……」 张牧川急忙捂着高阳的嘴巴,「嗐,我已经把自己的名字从族谱上销掉了,现在就是个没有身世背景的小人物。」 僕从嘁了一声,「小人物就该有小人物的样子,边上站着去,别挡了宾客们的道儿!」 张牧川面色一沉,拉着高阳走到旁边,静静等候自己好友出来迎接。 高阳此刻已经没了赴宴的兴致,拉了拉张牧川的衣袖,「人家都不待见你,咱何必在这儿傻等,太丢人了!」 张牧川拍了拍高阳手背,「不急,再等等,崔抗不是那种势利眼,他昨日听说我身陷囹圄,特地让那准备提调文书的节级在我身上塞了张字条,所以我先前才会在院内井亭与你商议今晚赴宴的事宜……」 他们两人在旁边细细碎碎地交流着,那僕从也不闲着,挨个挨个询问前来的宾客各种古怪问题。 怎么过来的,是步行,还是骑马,又或是乘坐马车? 马车是什么样子,前面拉车的有几匹马? 府中有几口人,宅子门槛有多高,是洛阳本地的,还是其他地方的? 是行商的,还是做官的? 做官的祖上都有哪些显贵,到底是公侯世家,还是当今朝廷的股肱重臣? 娶没娶妻,妻子出自哪一家,是五姓七望,还是其他士族? 家里有没有崑崙奴、新罗婢、菩萨蛮…… 问清所有枝节过后,这僕从便会给每位宾客发放一枚号牌,号牌总分三类:玉牌、铁牌、木牌。 每类牌子上都刻着壹贰叄肆伍陆柒捌玖几个数字,对应着宴席的桌号。 张牧川在心中盘算了一下,如若自己只以不良人的身份赴宴,大概只能坐在庭院边角落靠近更衣室的地方,届时吃醉了想要呕吐倒也方便。 他忽然想起孩童时与父亲一起参加杨家宴席的场景,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感嘆这世道终究还是没有改变,依然以出身将人划分为三六九等。 便在这时,一个身穿圆领锦袍的少年郎噔噔噔跑了出来,气喘吁吁地在张牧川面前站定,「守墨叔父,你怎地在这儿傻站着,我阿耶到处找你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5页 这话说得很巧妙,少年郎是崔抗之子崔漪,他不可能不知道张牧川为何还站在门外,明知故问只是为了给对方递个台阶,希望这位落魄叔父大度包容,别跟一个僕从较真儿。 寻常时候,张牧川自然是笑哈哈地跟着崔漪一起进去,权当什么都没发生,但今日他的旁边还跟着高阳公主,故而并未就坡下驴,长长地嘆了口气,正色道,「崔漪,你家门槛太高了,我现在迈不进去,把你父亲叫过来吧,我问他几句话就走!」 崔漪顿时为难起来,他知道张牧川这话里的意思,只是如若当众教训僕从,他们崔家的脸面不好看,可若是真的回去把他父亲叫来,今日他抖机灵以富贵贵贱区分宾客的事情又包不住,按照他父亲的性子,少不得一顿训斥。 就在崔漪犹豫不决之际,身穿浅灰布衣的崔抗拎着一把斧头走了出来,二话不说,吭哧吭哧地噼砍自家的门槛,看得僕从和崔漪心惊肉跳。 不多时,原本高至膝盖的门槛便被砍斫得与地齐平。 崔抗看也不看崔漪和僕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攀着张牧川的肩膀大笑道,「川儿啊!现在这门槛总算够低了吧,走走走……酒菜都备好了,老焦正拉着人在照壁前结拜呢,还非要让阎玄邃帮他们画像留念!你不在场,可没人能管得住他,咱哥几个里面就你的酒量比他高出三五斗!」 第八十三章 真正的朋友便是如此,无论你是贫穷,还是富贵,无论你身处逆境,还是身处顺境,都会拉着你一起喝酒吃肉,胡扯吹牛。 张牧川和高阳一起跟着崔抗踏进府宅,高阳抬起头来,入眼第一道风景便是门口的巨大照壁。 她想忽略也不行,这照壁极为高大,通体雪白,比府门还要宽阔,中间盘着一个以玉石拼接而成的倒立福字,左右两侧是一对描金小篆联子: 日子太辛苦,躺平梦里补。 高阳啧啧两声,总觉得这联子的味道有些熟悉,转头看了看张牧川,「这联子怎么怪怪的……」 「嗯,你的感觉很对,所有瞧见这幅联子的人都说它怪豁达的,尽皆赞不绝口……我写的,厉害吧!」张牧川得意地扬起下巴,嘿嘿笑着,「当年崔抗请阎家描画府宅布置图纸,其他地方都安排妥当了,唯独这照壁两侧的联子空着,他很纠结,于是让我帮忙写首诗……」 在前面走着的崔抗回过头来,辩解道,「哎哎,你误会了……我当时的意思是让你帮忙找个会作诗的朋友写一联子,毕竟大伙都知道你跟东皋子是忘年交嘛。我心想家里要是有幅他老人家的联子,一定很涨面子,还特意交代阎家的人拿到你寄来的联子后,不必跟我商量,直接弄上去!谁知道你会亲自下笔,牛皮都吹出去了,我总不好说这不是东皋子的佳作,就这么煳涂着吧!」 高阳捂嘴笑了笑,心里为东皋子难过了一小会儿。 崔抗这时才注意到高阳与张牧川是携手共进,呆了呆,「川儿,你什么时候骗了个美貌娘子为妻?」 张牧川白了他一眼,「什么叫骗……崔啊,我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文能写诗作赋,武能缉兇捉贼,哪家的小娘子不爱呢?」 高阳和崔抗登时齐齐作呕吐状。 崔抗又认真打量了高阳一番,吸了吸鼻子,「连呕吐的样子都这般娇俏……川儿啊,你实话跟我说,这小娘子是不是脑袋不好使,该是个傻子吧?对,肯定是傻子,否则人家怎会愿意嫁你!」 高阳小嘴一撅,羞恼道,「你才是傻子呢!在自家照壁上挂了一幅那样的联子,无异于在门口摆了两坨米田共,仙人来了都得捏着鼻子!」 崔抗双目瞬时变得比兔子眼睛还红,「哎哎,思路清晰,伶牙俐齿,这讥笑嘲讽的模样也很惹人喜欢……川儿啊,你到底给这小娘子灌了什么迷魂汤?我本以为今日可以扬眉吐气,没想到却被你压了一头!你成心不让我痛快是吧?」 张牧川摆摆手,「我怎会故意抢你风头……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人向来低调,一直都是财不露白。今日携妻赴宴也是被你们逼的,每次喝酒你们都扯什么要为我安排亲事,还说什么你儿子都快成亲,而我还是个单身黄奴!」 崔抗又吸了吸鼻子,「我是让你别被过去绑死,不要因为愧疚牺牲一生的幸福,该找个寻常人家的女子好好生活……谁让你找了这么一个美娇妻!」 高阳双颊立即飞上了两团红霞。 张牧川瘪了瘪嘴,「肤浅,拙荆并不算美貌,只能说比尊嫂稍微温柔一些,稍微体贴一些……小声告诉你,现在每晚都是她亲手给我洗脚!」 他说到小声二字时,刻意附在崔抗的耳边,但声量却一点儿也没降低,震得崔抗陡然面目狰狞。 高阳见他这般,只觉得臊得慌,咬了咬嘴唇,轻轻在张牧川腰窝掐了一下,急急转了话题,「欸……这院子的布置很精妙啊,占地不大,但该有的都有,山子叠翠,曲水弯弯,楼阁耸立,松竹掩映,颇有小天地的意味!」 崔抗听了这话,哈哈一笑,语气谦和中透着些许傲然,「弟妹好眼光,我这宅子参照的是海上八仙洞府,由将作少监阎立本精心打造,院中各类草木乃五湖四海的朋友馈赠,比如这一盆苍松,便是临颖县丞卢仁朂友情赠送的。前年他儿子卢照邻五岁诞辰,有自称打东海来的道人送了九棵仙山苍松,但他只有八个儿子,所有就把最小的这一棵给了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6页 他这边刚捧起苍松,那焦遂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匆匆跟张牧川打了个招唿,一把将仙山苍松夺了过去,然后拉着某位面色尴尬的宾客站到照壁之前,双手捧着苍松,朝着原本是想在洛阳画几幅牡丹的阎立邃努了努嘴,「哎哎!我就说前面那十几幅怎么不对劲,原来是少了点衬景,这番有了仙山苍松,画面肯定丰满……来,来,我们多摆几个姿势,你抓紧点画,后面还排着队呢!」 阎玄邃转头向崔抗投来一个求救的眼神。 崔抗耸耸肩,表示自己也没法子,而后加快步伐带着张牧川和高阳进了前堂。 崔府前堂极为宽敞,左右约二百余步,四面轩窗半开半闭,两侧吹拉弹唱的伶人相对而奏,中间摆着十几张番龙眼木桌,桌上堆满糕点瓜果。 前来赴宴的宾客或坐或立,各自跟相熟的热烈交谈着,一见崔抗走了进来,全都收了嘈杂,齐齐对崔抗行了一礼。 崔抗抱手还礼,谦恭温和地让宾客们自在随意些,讲了几句宴席马上便会开始之类的套话,而后便带着张牧川和高阳来到较为清净内院。 张牧川见此处也已有宾客列座,轻声说道,「崔啊,咱先找个没人的角落说几句话,稍后我与拙荆敬你几爵就离开……」 崔抗斜瞥他一眼,「几爵怎么够,你得此美娇妻,今儿不喝个十坛八坛,甭想走出我这院门!」 「别闹,你知道我现在不方便,咱还是说说正事吧!」 张牧川拽着崔抗走到一棵石榴树下,面色肃然道,「我被胡姬诬告那案子……你应该都摸清楚了吧?」 崔抗一点头,「摸得差不多,那胡姬姓安名娜,本是突厥人,隋大业十一年便跟随其母安宁来了洛阳,根底清白,是洛阳有名的乐户,按道理讲,她应该与你没有半点瓜葛才是……」 旁边的高阳心思玲珑,忽然插了一句,「突厥人?会不会是跟僰道县那什么麻里衮、霍尔多之流有关?夫君破坏了他们的谋反大计,而今这些人的亲友伺机报復,想要借大唐律法之刀砍了夫君的脑袋!」 崔抗摇了摇头,「我当初也是这般想的,所以特意找朋友去跟关内道的突厥人问了一圈……这母女二人并非属于阿史那家族,而是丁零人阿史德氏。」 张牧川听到此处,想起那个在南市大肆採买乳香的胡姬也是阿史德氏,感觉自己隐隐约约之间将要抓住什么关键点了,他立马在脑中搜出关于阿史德氏的各类记录。 突厥人最初便是塞种人和丁零人混血,父系的塞种人是阿史那部落,母系的丁零人为阿史德氏,他们本都生活在北海以西,后来流转迁徙,定居于金山一带,称号突厥。 随着突厥的扩张,许多铁勒部落加入了进来,阿史那家族便从起初的白种人变为了黄种人。 贞观四年,圣人举兵灭东突厥,仇视阿史那家族的铁勒部落趁机建立了薛延陀,而原本就没什么存在感的阿史德氏则四处迁徙,有的投奔大唐,有的则前往西突厥或者周边的波斯、天竺、吐火罗、龟兹、高昌等地。 失落峡里那个为他牺牲的娑陀便是在贞观四年离开草原,来到了大唐境内。只是娑陀的运气不太好,本想宣传波斯祆教,却被人骗上楼船,当作崑崙奴关了起来。 想到那个奋不顾身帮他闯出一条生路的可怜人,想到那匹倒在岸边的老马,张牧川心里就难过得紧,他轻轻嘆了口气,「恩怨这种事不好讲,有些时候可能就因为一个擦肩而过,也可能因为一个眼神,你莫名其妙就会得罪一个人……同样的,也会因为一句话,一个无意识的举动,就能获得一个人的友谊。崔啊,你应该不急着上任吧,能不能再帮我查点东西?」 崔抗洒然笑道,「不急不急,祁阳又不远,那儿也算是个富庶之地,平日没什么大事,我这祁阳令只是买来……捐来玩玩的,早去晚去都无所谓。你要我帮你查什么,趁着今夜宴会人多,我正好帮你问问!」 张牧川将那大肆採买乳香的胡姬名字说了一遍,想了想,补充道,「顺带查一查这安祺、安娜、安宁三人的关系,还有这安祺在长安时跟什么人交往密切,住在什么地方。」 崔抗认真记下,拍着胸脯保证今夜就打听清楚,而后拉着张牧川和高阳走到内院头前那一桌落座,畅快地共饮了几爵。 就在三人有些醺醺然之际,一个洪亮的笑声在内院炸响: 「崔兄,恭喜恭喜啊!我家里有点小事要处理,因而来迟,万莫怪罪!来,来,来,我先自罚三爵!」 张牧川和高阳闻声转头,只见一个仪表不俗、额头宽阔的青年书生乘坐花椅而来,此人头戴青玉冠,肩批雪白鹅氅,四周围着几名妆扮清凉的美姬,一手握着盏金边夜光杯,一手拎着瓶白玉酒壶。 那几名美姬一边跟着花椅前行,一边从竹篮里抓出些许牡丹花瓣,只要瞧见青年书生仰头痛饮,便立马将手中牡丹花瓣奋力一扬。 霎时,花雨纷纷而下,蔚为壮观。 第八十四章 崔抗看着那些纷飞的牡丹花瓣,微微皱了皱眉,冷哼一声,命人取来八个扫帚,分别交给那八名撒花的美姬,面无表情说了一句,「撒完了自己扫干净!」 张牧川见他这般不客气,忙问来人是谁。 崔抗轻声解释几句,说这人叫王文诺,住在他家隔壁,是五姓七望之中太原王氏的分支,与王通、王绩沾点亲戚,祖上是司马昭之婿王济,因为王济与王绩同音,所以这人时常诋毁东皋子,非常讨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7页 高阳听着这名字耳熟,细细一想,立马伸手挡住自己的脸,低声对张牧川说道,「这傢伙是有名的烟柳巷花花公子,与那耶宝男房遗爱关系很好,不知道认不认得我……安全起见,咱还是尽早离开吧!」 张牧川正要回应,却被崔抗拉了起来,懵懂地转头看去。 崔抗对他眨了眨眼睛,而后一指王文诺:「这是隔壁老王,虽然我们都不是洛阳本地人,但每年也会在这边做几天邻居……你与东皋子是朋友,他是王绩的亲戚,按辈分来算,他该叫你一声叔父,可你俩都与我相熟,咱就各论各的,还是平辈相交吧!」 张牧川面皮一僵,知道崔抗说这话就是想拱火,估摸着王文诺平日干了许多类似在他宅邸乱撒花瓣的讨嫌事情,所以才会让崔抗这等八面玲珑的人物都懒得维护表面和谐。 果然,王文诺在得知张牧川是王绩好友之后,脸色陡地一变,轻轻哼了哼,「这王无功还真是个没品的,竟与不良人此类不入流的腌臜为伍,简直可笑!」 张牧川还没什么反应,高阳首先不乐意了:「不良人怎么了?不良人缉兇捉贼,保卫城中百姓免于歹人残害,维持街道治安,比你一个只会吃花酒的纨绔强太多了!」 王文诺眉毛一横,他并未认出高阳是谁,只想着今夜要让张牧川出丑,斜瞥着高阳问道,「你又是哪儿冒出的野狗?身为女子,居然敢与大丈夫同桌会食,你阿耶阿娘没教过你规矩吗?」 高阳因为自己身世的缘故,向来讨厌野狗、野种这类字眼,再加上这王文诺又是房遗爱的朋友,恨屋及乌,她当即将酒爵重重放在桌上,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冷冷道,「你这臭王八说谁是野狗?」 张牧川见状急忙上前劝道,「哎……哎,夫人不必气恼,这恶犬咬你一口,你总不能再咬回去,看在崔兄的面儿上,咱不与他计较!」 高阳一脸冰霜地拍开张牧川的手,寒声道,「怎么就不能咬回去了?凭什么要自认倒霉,就因为都知道他讨厌,就因为都知道他是疯狗,所以便要格外宽容?抱歉,我不认同!别管他是人是狗,谁要惹了我,就别想轻飘飘地揭过,我这人就是如此,别人敬我一尺,我敬他一丈,别人不讲礼貌,我也就蛮不讲理!」 说着,她端起酒爵,突地泼向王文诺,浇得对方一身狼狈。 王文诺勃然大怒,抬手就要回敬高阳一巴掌。 崔抗速即挡了下来,微微笑着说道,「老王,这儿可是我家里,别乱动手,她是受我邀请坐在这里会食的,你刚才那话莫非是在说我不懂规矩?歇歇火,都是朋友嘛!我这弟妹啊,平时被我兄弟宠上天了,就没做过什么重活儿,刚才是想敬你一爵酒,只是没端稳当而已。来,来,大家都坐下说话,总这么站着不好看吶!」 他将王文诺按了下去,又偷偷对张牧川使了个眼色。 张牧川也拉着高阳坐下,轻声劝了几句,又是夹菜,又是捏肩,这才使得高阳的脸色稍稍和缓。 那王文诺草草收拾了一番,装出一副似乎不会继续为难张牧川的样子,淡淡地说道,「崔兄,听说你不日将去祁阳之官,我特意准备了几份薄礼,待你收下之后,我也要回去收拾明日前往长安所需物资……」 崔抗依旧是不喜不怒的模样,「哎哎,来就来嘛,送礼做什么,以咱俩的交情,送不送礼都不重要的。」 王文诺没听出这话的深层含义,只以为崔抗是说以他们的交情不用送礼,随即呵呵一笑,「哎……即便是亲兄弟,到了对方府宅作客,不也得带点东西遮手,这是该有的礼数!」 说完这句,王文诺还斜瞟了张牧川和高阳一眼,言外之意非常明显。 崔抗清了清嗓子,把手一摆,「不必不必,我家里什么都不缺,因此之前跟赴宴的朋友们都说过,空手前来赴宴便可,千万别带什么东西,太生分!」 王文诺瘪了瘪嘴,「崔兄你为人宽厚,自然不计较这些,但我不能不懂事嘛……哎哎,你先别急着拒绝,看看我送来的礼物是什么再说!」 崔抗皱了皱眉,见对方这般坚持,也不好再说什么。 王文诺轻笑一声,拍了拍手,指着忽然上前一步围在桌边的八名美姬,「崔兄,我今日总共准备了两份贺礼……这第一份比较简单,便是这八名精挑细选出来的美姬,我知崔兄平时吃饭没有固定的地方,中午喜欢在池塘边,晚上又换到山子后面,挪动桌椅实在麻烦,故而送你几个肉臺柈……正所谓,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啊!」 听到肉臺柈这三个字,崔抗脸上的表情瞬时变得有些僵硬,偷偷瞄向内院后方某处厢房,擦着额头的冷汗道,「老王你还真是有先祖之风啊……可崔某并不好这口,我府中婢女已经够用了,而且我那夫人出自裴氏,心灵手巧,已经为我制作了一种便于携带的小桌,不需要再添什么肉臺柈了!」 旁边的张牧川心领神会地笑了笑,暗嘆这个王文诺真是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河东裴氏女子何其强势,如果崔抗敢收下这八名美姬,恐怕明早就会被扫帚打出府门。 高阳却是不在意什么裴氏崔氏,只用手肘撞了撞张牧川的臂膀,好奇道,「哎哎!什么叫肉臺柈?」 张牧川低笑一声,解释道,「话说这西晋时期,司马昭的女婿王济……也就是这王文诺的先祖,每次府中设宴时,都捨弃了寻常的木桌,而是让身着绫罗的美貌婢女端起食物托盘,在宾客之间游走,既饱了口腹,也饱了眼福。若是宾客里有人看中某个肉臺柈,也可带回自己家里慢慢享用……咳咳,你别这么看着我啊,我是很反对这种荒淫行径的,简直把女子当作货物一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8页 高阳轻哼了两声,小嘴一歪,那表情的意思是,你敢不反对试试? 张牧川忙拿起酒爵挡在面前,浅浅地饮了一口,瞧着王文诺不顾崔抗的再三推辞,固执地在那边热情规劝,遂砸吧两下嘴巴,忽然道,「牛不饮水莫强按头……崔啊,我这次过来得急,没带什么礼物,好在前些日子跋山涉水偶得一味药材,或许可以缓解小侄女心痛之苦。」 崔抗闻言大喜,激动地抓着张牧川的手,说道,「川儿啊,你若能解了小女的心痛之苦,这比送我金山银山还要贵重!」 张牧川奋力抽出自己的手,白了崔抗一眼,从怀中取出一根宛如手指,通体土黄的药物,缓缓放到崔抗手中,「此物名曰地黄,乃神农本草经中四大怀药之一……前些日子,我偶遇药王后人,闲聊之时询问过小侄女心痛的药方,她向我推举了这一味药材,因此我在徒步山林过程中顺带四处挖掘,好几次一脚踩空滚落高坡,幸而终于寻得了少许……你命人将这地黄的汁液混在白面里,做成冷淘,让小侄女吃下,该是有些效用的。」 崔抗不等张牧川说完,急声唤来僕从,令其依照张牧川所说做一碗冷淘送去女儿的闺房。 隔了一小会儿,僕从回来禀报,说是小娘子服用地黄冷淘之后,突然呕吐,污秽之中有一形如蛤蟆的怪物,看似有口无足,十分噁心。不过,这小娘子吐完了怪物以后,心痛缓解了许多,没有之前那么难受,面色也红润了些。 崔抗听完高兴极了,抱着张牧川嚎啕起来,鼻涕眼泪蹭得到处都是,连忙追问:「川儿啊,我粗粗算计了一下,小女想要痊癒还得再吃几天地黄冷淘,你跟我说句实话,你说的少许到底是多少……我买!价钱再高都买!」 高阳被这父女情深的画面感动了,抢先说了半句,「肯定足够治好你女儿的,他那儿还有一箩……」 「一箩筐自然没有,这东西又不是餵驴子的萝菔,挖掘极为不易,但两三斤还是能凑出来的!」张牧川立刻出声打断高阳的话,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道,「你我之间谈钱就伤感情了……所谓朋友,不就是今天你帮我,明天我拉你一把吗?我用地黄治好小侄女的顽疾,你帮我在这两日查些东西……」 「帮你打听那点消息根本不叫事儿,你赶紧再说一个,不然我这心里不踏实!」 「哎哎,没必要!都是朋友嘛!」 「不行,你必须让我回报一下……这样吧,我帮你办一件小事,就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哎……好吧,那待会儿咱吃完了酒再聊聊呗,我正好还有个小忙需要你帮一把!」 他们两人一边推杯换盏,一边叽叽咕咕地说着,三两句便讲清了各自的需求。 坐在对面的王文诺看得火大,攥了攥拳头,「崔兄,既然你不喜欢肉臺柈这等平常玩物,那我就不勉强了……但我这第二件贺礼,你务必要收下,这玩意儿非常罕见,以往只存于传说之中,我花了很大的代价才搞来的!三言两语也讲不清楚,你还是亲眼瞧瞧吧!」 话音一落,随他而来的几名轿夫突地行动起来,三两下便将花椅拆了个七零八落,只剩下中间一个四四方方如同箱子的部件。 片刻之后,一朵血红牡丹从那箱子的顶盖中心缓缓升起。 与众不同的是,这血红牡丹的下方还有一颗脑袋。 在这颗脑袋冒出来的同时,箱子四面木板齐齐掉落,现出一圆形瓷盆。 瓷盆里栽着名俏丽女子,女子的头部、肩部、背部都种着一片牡丹。 微风徐来,牡丹轻轻摇摆。 女子也就在此时忽而睁开双目,眼神悽怆地望向张牧川等人,满脸惊恐。 高阳看着那些扎根于女子皮肉的牡丹,气得浑身轻颤,双手死死抠着桌边,愤然而起。 张牧川也站了起来,只不过这一次他并没有伸手把高阳按下去,而是直勾勾地盯着那名女子,一脸的难以置信。 这女子,竟是昨日在洛河边上离奇死亡的牡丹仙子! 第八十五章 王文诺没有在意张牧川和高阳的过激反应,他只当这两人是没见过世面的田舍翁,依旧滔滔不绝地向众宾客介绍着。 昨日观看庆典的人很多,此刻认出牡丹仙子的自然也不止张牧川和高阳,但在王文诺的解说中,昨日洛河边上发生的并非什么玄之又玄的命案事故,而是神话衍生出来的新故事。 新故事特别简单,因为这胡姬的演出非常精彩,整得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牡丹仙子瞧了之后很是生气,觉得是在抹黑自己,遂施展神通将这胡姬收走,拿着小皮鞭狠狠抽了这胆大妄为的凡人一顿,又将其变为那故事里的花妖,以示惩戒。 本来这沦为花妖的女子活不了多久,最多也就一日的光景,便会凋谢死掉,但好在被王文诺的朋友寻到了,他们费尽心血找来西周之前的造神妙法,延长了花妖的寿命,大约还能再活十日,基本与这花妖身上的牡丹花期一致。 花开,人活,花谢,人亡。 王文诺听说崔抗得了祁阳令的官职,心里很高兴,便花重金从朋友那儿买下了花妖,将之作为贺礼装扮妥当,趁着崔府设宴的机会,送来给大伙瞧个稀奇。 在场的都是人精,哪里看不出来这胡姬到底是人是妖,但没人点破,毕竟被栽在土里的只是个胡姬而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9页 崔抗知道这王文诺是想拉他下水,让他也染上一个荒唐的污名,自是不肯接受。 他们这边说说笑笑地推来挡去,高阳却是怒不可遏地攥紧了拳头,双眼喷火地盯着王文诺,小虎牙磨得咯吱响。 张牧川斜目狙觑,注意到高阳的拳头跃跃欲出,急忙扯扯她的袖子。 高阳却是把手一甩,愤愤道,「张牧川,你看不出来那是一个人吗?她有血有肉,会唿吸,会痛苦,跟我们一样都是人啊!」 张牧川压低声音说道,「殿下,她是人也好,是妖也罢,在王文诺这等权贵子弟眼中,都是玩物罢了!咱便是把这事闹开了,认为此举无伤大雅的也大有人在。你先冷静一下,如若真动了手,崔抗刚才已经维护了你一次,此番不好再站出来,届时咱俩可就成了蛮横的反面人物!」 高阳蛾眉一蹙,「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就装作没看见?」 「当然不是……」张牧川见她还能商量,没有真的被愤怒沖昏了头脑,长舒一口气,「既然这王文诺是来送礼的,咱让崔兄把这礼物收下,等王文诺离开了,咱再慢慢商量怎么救治胡姬。」 「那王文诺呢?他这般胡作非为,难道就不用付出一点儿代价?」高阳脸色冰冷地问了一句。 张牧川轻嘆一声,「别说这胡姬只是他买来的,就算真是他把胡姬折磨成这番模样,咱也治不了他的罪……姬妾奴隶都是权贵的私人财物,权贵们想怎么样都行,依贞观律而论,这王文诺并无实罪。」 高阳气唿唿道,「律法没有规定,就可以肆意胡为吗!」 张牧川摸了摸鼻子,没有继续跟高阳探讨律法的问题,「如果能证明这胡姬并非私人财物,而是被拐走的,那便可以惩治王文诺的朋友,拔起萝菔带出泥,顺带也可追究王文诺的罪责,把他们视为团伙惩治……总之,你先别急,我这就拉着崔兄到旁边商量一下。」 说完这句,他便挪步来到崔抗身侧,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朝着内院更衣室努了努嘴。 崔抗立时会意,停了与王文诺的拉扯,礼貌客气几句,转身跟张牧川和高阳走到更衣室的背后,轻声问道,「有事?」 张牧川指了指半截身子埋进瓷盘里的胡姬,抿了抿嘴唇,「那礼物……你还是收下吧!」 「你叫我过来就为这事儿?」崔抗皱眉道,「川儿啊,我知道你现在身上顶着好几个污名,但不能自暴自弃啊,你若真喜欢胡姬,改日我帮你买几个正常点的……」 张牧川连忙摆手解释,「崔啊,你误会了,我让你接受礼物,并不是我自己想要,而是想求你救下那胡姬,她如果回到王文诺那等腌臜手中,只有死路一条。」 崔抗闻言松了一口气,他没有急着回復,仔细思忖片刻后,还是摇了摇头,「川儿啊,别的什么都行,但你要我收下这花妖,却是万万不行!我博陵崔氏乃齐太公的后裔,家规严厉,怎能留下豢养花妖的荒唐污名!另外,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今夜他王文诺送我一花妖,明日我岂非要回赠他一山精?如此灭绝人性的事情,我崔抗怎能去做!」 高阳咬了咬嘴唇,一指张牧川,对崔抗说道,「你可以先接受那礼物,然后当着大伙的面儿送给我夫君,就说他喜欢搞这些……你是帮他收下的!」 张牧川脸上的表情一僵,瞪大眼睛看着高阳,「你可真是我的好夫人吶!」 崔抗先是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还是不成,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如果川儿是那种荒淫无耻的人,我就得跟他割袍断义,否则旁人会觉得我也是那种人……」 高阳鼓着腮帮子,捲起衣袖,「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依我说,还是我直接动手抢吧,顺便把那王八蛋暴揍一顿!」 张牧川大惊,忙把高阳拽了回来,直说着再想想,肯定还有别的办法。 崔抗眼珠子一转,忽然道,「哎哎,我让人把老焦带过来吧,他鬼点子多,又一直住在长安,必然听说过不少关于王文诺的事情,至少比我这个每年只做几日邻居的人强啊!」 张牧川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不多时,焦遂在崔府僕从的带领下,拖着满脸不情愿的阎玄邃走了过来。 张牧川跟这阎家并不相熟,于是轻咳一声,「老焦,咱哥仨说点私密话,你把这小子带来干嘛?」 焦遂也不遮掩,答道,「这小子属兔子的,熘得贼快!门口还有几十号人等着跟我画像留念呢,可不能让他跑了……你放心吧,他有把柄在我手里,不论咱们聊什么,他都不会往外抖落的。」 崔抗瘪了瘪嘴,讥讽焦遂两句,迅即转移话题,根本不给对方反击的机会,语速飞快地将事情的前后经过讲了一通,双手一摊,说老焦你给拿拿主意吧! 焦遂抠了抠脑门,面色严肃地说道,「我在长安时就知道,这王文诺是个蛮横的霸王,看到中意的小娘子就上前调戏,旁边其他狐朋狗友还跟着起闹。若有路人劝阻,他们便说是自己姬妾,闹得官府也不好管,真是一群不要脸的下三滥!尤其是王文诺的好友房遗爱,能力不行,玩的花样还特多,坊间戏称其为三息真男人,也不知圣人怎么想的,居然要把高阳公主嫁给这种烂货,还不如嫁给我老焦做妾呢,起码我能让那小公主开心得合不拢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0页 他说得兴起,完全没注意到张牧川在不停地使眼色,主要昨日他去温柔坊报信时,并未与高阳碰面,而是通过阿蛮转达的,所以根本不知道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高阳公主。 崔抗受不了他这粗俗的言论,立刻出声打断,「行了,川儿的夫人还在这里站着呢,你说这些不堪入耳的东西干嘛……言归正传吧,你到底有没有办法既能救下那胡姬,又不会污了我的清名?」 焦遂还没开口说话,旁边的阎玄邃忽然道,「哎哎!这胡姬怎么瞅着有点眼熟呢……噢,是她呀……不对不对,这不是她!」 张牧川几人听得一头雾水,正要细细询问,不料有僕从来报,说那王文诺酒足饭饱打算回家了,想跟崔抗再打个招唿。 崔抗转头看向焦遂,沉声道,「老焦,你要有法子就快说,救人如救火!」 焦遂轻轻嗐了一声,「瞧把你们难的,这事儿好办得很,既然花妖是王文诺买来的,那牧川再把她买过来就行了。先让老崔拒绝礼物,并把花妖贬得不值一文,教这王文诺颜面扫地,再由牧川私下协商购买,只要价钱合适,正在气头上的王文诺肯定会答应的!这样一来,既不会污了老崔的清名,也能救下胡姬。倘若买卖不成,我这儿还有个土办法……」 几人闻言都说这主意妙极,懒得再听什么土办法,于是前后脚依次回到宴席,开始行动。 崔抗一反常态,冷着脸把热情上来打招唿的王文诺数落了一顿,当众揭穿所谓花妖不过是对方因为变态喜好,制作出来的西贝货,大骂王文诺是斯文败类。 王文诺从未受过如此羞辱,当即冷哼一声,甩袖而去,他刚走到门口,却被张牧川拦了下来,当即臭着一张脸道,「滚开!好狗不挡道!」 张牧川并没有退到一旁,抬手指了指被轿夫们抬着的花妖,「兄台,咱商量个事儿呗,你能不能把那花妖卖给我……」 王文诺上下打量张牧川一番,嗤笑道,「就你这呆头鹅的模样,还懂得玩赏花妖这等雅物?」 张牧川搓了搓手,嘿嘿笑着,「正因为不太懂,所以才要多学学嘛!反正你这礼物也没送出去,不如卖给我,价钱好商量!」 出乎意料的是,这王文诺并没有点头应下,反是呵呵冷笑起来,「你这等低贱的不良人也配拥有花妖?实话告诉你,这花妖确是凡人改造,她本是长安平康坊一美姬,与我朋友有些私情……我那朋友为了她,一路从长安追到洛阳,可谓痴心一片。今日若非我苦苦请求,他也不会忍痛割爱,既然这崔抗不识好歹,我自当把这花妖送回去,怎会便宜你这贱种!」 「痴心你个狗卵子!好端端的一个女子,被你们折磨成那样,禽兽不如……」高阳实在忍不住了,从一旁走了出来,指着王文诺的鼻子破口大骂。 王文诺懒得理她,抬腿就走,「关你屁事,她是我们买来的,买来就是玩的,这是官府都管不了的家务事,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我等指指点点!虽说大丈夫不与女子计较,但你若再三挑衅,休怪我辣手无情!」 高阳眼见对方就要大摇大摆离开,情急之下摸出了藏在身上的匕首,噌地一下拔了出来,作势就要在王文诺后背捅一个窟窿眼儿。 幸亏张牧川眼疾手快,一把抱住高阳,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其按下。 高阳唿吸瞬时变得急促,「张牧川,你不帮我?」 张牧川嘆气道,「我没说不帮啊,你这么冲动只会让情况更糟,救不下那胡姬的……你且看着吧,老焦那边还有个土办法,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这王八蛋离开的!」 第八十六章 焦遂的土办法非常老土,他在宴会上打听到了王文诺好友的居所,算计好对方的行进路线,然后挥汗如雨地在其必经之路中间挖了个坑,上面铺着一块麻布,再以沙土掩盖,乍一看就跟寻常街道没什么两样。 张牧川拉着高阳来到小巷子的时候,焦遂已经布置妥当,悠哉地与灰头土脸的阎玄邃说起了闲话。 高阳听完整个方略,疑惑道,「你怎么确定那王八蛋会从这边经过呢?这洛阳城街道四通八达,万一别人走了另外的道路,你岂不是白忙活了?」 焦遂嘿了一声,解释道,「他朋友住在安喜门旁边的修义坊,从思恭坊过去只有两条路,要么穿过北市走十字街,要么走履顺坊与敦厚坊之间的小巷,今夜北市拥挤,十字街道上全是人,他抬着花妖很不方便,自然会选择相对比较清静的小巷子,为了防止他绕路,我特地在别的小巷子放了几块写着外作的柳木牌子,确保他一定会转向这边……」 张牧川若有所思地盯着焦遂身后的那一片沙土,忽然道,「这法子跟咱以前在长安郊外山林里打野味差不多嘛,那王文诺能上当?」 「嗐,王文诺也是禽兽,哪有不上当的道理!对付禽兽,越是简单的法子,越是好使!」焦遂自信满满,指了指身后的巷子,「这坑不大,走在两侧的轿夫不会遭殃,只有因为花椅已经被拆,不得不徒步行进的王文诺才会踩中陷阱。」 张牧川又问,「王文诺比我们先离开崔府,为何现在还没过来?他会不会今晚不再出门了?」 焦遂摆了摆手,「放心吧,他肯定会过来的!我先前都问清楚了,他那朋友明日辰时就要回长安,未免生出什么意外,他只能选择今夜退货退款,毕竟这花妖寿命短暂,转眼便会凋谢啊!至于为什么他现在还没过来嘛,大概是因为正招待着我那新朋友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1页 张牧川一歪脑袋,「新朋友?」 旁边的阎玄邃咳了两声,插话道,「今晚刚认识的,不太熟,叫什么刘凯,说是中山靖王之后,嘴欠得很……」 话音刚落,忽然从巷口跑进来一道人影,正是焦遂所说的新朋友——中山靖王之后,刘凯。 这刘凯噔噔噔跑到几人面前,气喘吁吁地说老焦你真坑,讲好了车接车送,但派过去的居然是牛车,差点就露陷了,好在那小王八读书读傻了,以为这是效仿老子的道骨仙风,竖着大拇指夸赞了许久呢。 焦遂尴尬地摸摸鼻子,咬牙切齿地骂着崔府僕从赚了差价,他给的银钱该当能租下一辆驴车才对! 刘凯拍拍焦遂的后背,直说不计较不计较,他早先在崔府吃酒的时候,顺走了几副精美的碗筷,拿去市集卖掉该是能弥补损失。 阎玄邃受不了他们的胡扯,立刻出声催促众人赶紧躲起来,搞不好小王八马上就要钻进巷子了。 焦遂和刘凯只好收了交谈,鬼鬼祟祟地跟阎玄邃躲进巷子右侧,而张牧川和高阳则是藏在巷子左侧的杂物之间。 张牧川见高阳仍是一脸寒霜,凑过去道,「殿下,你平日也不是个在意纨绔霸道的人,怎么今天这般气恼?」 高阳回眸道,「老张,你说这世上只有男子,没有女人,能成吗?」 「那肯定不成啊!」张牧川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正所谓孤阴不生,独阳不长,只有阴阳相合,这人才能繁衍下去,不论是没了女子,还是少了男子,都会灭绝的。」 「没错,既然没了女子不成,那为何这女子如此轻贱,要被王文诺这等混帐虐待,要被男子当货物一样买来送去?如果男女就像阴阳一样彼此依存,那是不是应该地位平等?」 「这……我知道你说的有道理,我也知道女子可怜,但自古以来男尊女卑,哪怕是梁国夫人和崔抗的妻子这般强势人物,在夫君宴请宾客时,也是上不了桌的。今日之所以让你跟我坐在一起会食,那是因为崔抗知道我这人讨厌繁文缛节,如若非要咱分桌而食,很可能会惹得我不高兴。」 高阳轻轻哼了一声,「自古以来就是对的么?这世道是在变化的,某些陈规陋俗也该变一变!」 「哎!这事儿怕是很难,非你我能做成的,咱还是说点实际的吧……」张牧川担心高阳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速即转移话题,「待会儿咱擒住这王文诺,你打算拿他怎么办?」 高阳双目一凛,语气森森,「似这等禽兽,当然不能轻易饶过,该把他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张牧川嘆了口气,规劝道,「殿下,想要毁灭一个人的躯体是很简单的,但你今天杀了王文诺,明天还会有赵文诺,钱文诺……而且,你杀了王文诺,那可怜的胡姬也得殉葬,她是王文诺买来的,低贱如家牲,一日不消了奴籍,终究是生死不由己,咱救得了她这一次,可救不了她千千万万次啊!」 高阳眉头紧蹙,盯着张牧川问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以为咱不必杀了王文诺,只需严厉惩戒一番,教他不敢再胡作非为即可……当然了,这胡姬是决计不能再跟着王文诺的,咱要让他交出胡姬的卖身契,当面销毁!」张牧川低声说道,「这太原王氏是世家大族,重视名声,只要没了卖身契,以后王文诺也不会再去骚扰胡姬。」 高阳认真地思忖片刻,知道张牧川其实是担心对方家族报復,太原王氏底蕴深厚,届时连累缅氏使团就不好了。她此时也没其他的主意,只得点了点头,同意张牧川的处置方略。 张牧川长长地舒一口气,心道这小公主还是能讲得通的,完全不像坊间传闻那般野蛮嘛! 便在这时,王文诺领着几名肩扛破烂花椅的轿夫,缓缓地踏进了巷子。 只不过出乎张牧川等人预料的是,王文诺并没有踩中焦遂和阎文邃挖的土坑,他跟在轿夫后面,从土坑边缘熘了过去。 高阳瞪大眼睛看着渐行渐远的王文诺,面色难看道,「张牧川……你之前说什么来着,不会眼睁睁看着这王八蛋离开?」 张牧川铁青着脸,瞄了一下躲在对面的焦遂,后者双手一摊,表示自己也没想到这王八蛋居然不走寻常路。 眼见高阳又要摸出匕首冲过去,张牧川只得摸出一条黑色面巾蒙在脸上,迅速蹿出,三拳两脚打发了那些轿夫,弓步转身,横出一肘,竟是直接将王文诺击飞,恰好摔进焦遂挖的土坑之内。 其他几人也都蒙上面巾,凑到土坑旁边,看着四仰八叉躺在坑中的王文诺,直夸张牧川好俊的功夫。 张牧川强咽下喉咙里的一口热血,谦虚地摆摆手,说这点拳脚功夫不算什么,自己最精通的还是作诗。 高阳唯恐有人真的要求张牧川现场作一首诗,急忙岔开话题,往坑里啐了一口,「你这王八蛋终于栽了吧!」 王文诺一眼认出了高阳身上的襦裙,喔喔喔地嚷了起来,「原来是你们!做坏事都不换衣袍,你们也太不仔细了吧!」 张牧川下巴一扬,抱着膀子道,「你懂什么,就因为我们没换衣袍,事后便是你去报官,也不可能有人觉得这是我们做的,只当是有人栽赃陷害!」 王文诺一怔,心底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语气都弱了几分,「你们想做什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2页 高阳目光如刀,一寸寸地剐着坑底的王文诺,「我们想做什么?你应该反省一下自己做过什么!那胡姬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遭受你的凌辱折磨?」 王文诺闻言松了口气,笑着说道,「竟是这等小事,我还以为我犯了什么大罪呢……这样吧,你们不喜欢她现在这模样,我明天就找人给她治一治,再用些上好食材,保证她很快就变得白白胖胖,还可以收作暖床肉衾,任谁见了都说她有福气,跟了好主人。这么处理,你们该是满意了吧?」 高阳气极反笑,「你把她像草木一般栽种在瓷盘里,浑身扎得千疮百孔,这是小事?你还想把她收作暖床肉衾?」 王文诺呵呵笑道,「小娘子,你所有不知,这暖床肉衾的地位可比普通婢女高出一大截,平日里吃得好,穿得好,又不用干活,每天躺着就行,同府的奴婢们好生羡慕呢!」 「羡慕你个狗驴!」张牧川着实压不住火气了,怒道,「赶紧把那胡姬的卖身契拿出来,否则我在你身上也扎上几十朵牡丹……不,应该是扎上一百根荆条!」 王文诺梗着脖子,「她是我花了真金白银买来的,凭什么要把卖身契交出来?我这番若有触犯贞观律之处,自归有司处置,如若没有违反律法,谁也不能强加罪名处罚,更不能责令我交出卖身契。你们要是不服气,大可指出我触犯了哪一条!」 高阳听他一口一个律法,噌地一下又把匕首拔了出来,「我就说跟这王八蛋讲道理是不行的……今日我非要剐了他不可,有本事就把贞观律叫出来拦我吧!」 旁边的焦遂惊了一跳,急急上前阻挡,心中暗嘆这弟妹性子太急太烈,慌忙说明自己的土办法还有后续,「弟妹冷静……刘凯兄弟有个姓周的朋友,非常擅长审讯逼问,刚巧今日也参加了老崔的宴席,他先前听了我的土办法,料到这小王八不会轻易服从,已经回家去取祖传审问器具了,很快就过来!」 第八十七章 高阳听了这话,又忍耐下来。 但谁也不知道焦遂说的这个很快到底有多快,等待总是最折磨人的。考虑到高阳的急性子,以及焦遂曾言「在路上」却教人苦等了半天的事例,张牧川决定给众人找点事儿做,因为人只要忙碌起来,就会忽略时间的流逝。 他吩咐焦遂和刘凯将那些轿夫捆绑妥当,自己则是领着高阳走到花椅旁侧查看胡姬的情况。 这胡姬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服用了什么药物,此刻昏睡沉沉,不论张牧川和高阳如何唿唤,始终双目紧闭。无奈之下,张牧川只得让高阳在一旁小心照料着,自个儿转过身子,踱步回到土坑边上,继续为这土办法查漏补缺。 为免有人在此期间误闯进来,张牧川让焦遂把放在其他巷子的柳木牌子挪了挪,摆到他们所在之处的首尾两端,一旁的阎玄邃见了觉得还差点意思,于是从蹀躞里取出纸笔,描了两幅泥泞道路细密画放在柳木牌子后面。这两幅细密画惟妙惟肖,瞧着就像巷子真的泥泞不堪一般。 他们做完这些,刘凯那姓周的朋友刚刚赶到。这人生了一张银锭盒脸,眉宇间透着些许凶厉,但说话却十分客气,躬身俯首与张牧川等人打了招唿,擦着额头的汗粒道,「抱歉,让诸位久等了,都怪在下本事稀疏,尝试了许多手段也没激起那头老牛的奋进之心,实在忏愧!」 焦遂闻言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忙说这该责怪那崔府僕从吃了差价,把马车换成了牛车,与周兄你没关系,那老牛已经活了十五个年头,腿脚是不利索。 张牧川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道,「哎哎,我以前在益州也租过牛车,约莫十个大钱一日,也不知这洛阳的牛车价格几何?」 焦遂嘿了一声,顺嘴说道,「洛阳这等繁华之地,物价当然比益州高出不少,但也不是太夸张,租借一头牛车十五文,两头还有折扣,二十五个大钱就足够了!」 他这话一出口,到底是崔府僕从吃了差价,还是他抠搜贪图便宜,不言自明。 张牧川轻哼两声,也不说破,转头面向这姓周的新朋友,一指土坑里的王文诺,低声道,「这傢伙嘴硬得很,死活不肯把那胡姬的卖身契交出来,兄台你可有什么妙法?」 姓周的喔喔回应一番,说他早有预料,这王文诺臭名远扬,是属鸭子的,便是死了,嘴巴依然很硬。不过,他祖上有套烹饪鸭子的秘法,专治王文诺这种败类。 说完,这姓周的从牛车上搬下来一个底部没有封口的土瓮,吃力地盖在土坑上方,一脸憨厚地让众人帮忙把牛车上的木炭点燃围在土瓮四周。 初时,王文诺不以为意,还在底下叫嚣着,口出要灭了张牧川等人九族的不逊之言。岂料等到土瓮烧红之时,里面就只剩下一片惨叫哀嚎。 高阳一个劲儿地拍手叫好,让姓周的再拿出几套秘法,弄死这横行霸道的王八蛋。 阎玄邃和刘凯却是心生不忍,转过身去,当作没有瞧见这炼狱景象一般。 张牧川还是有分寸的,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他便让姓周的停下,蹲在土翁侧面小口前,盯着浑身通红的王文诺,冷然道,「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那胡姬的卖身契交出来,否则你便等着变烤鸭吧!」 王文诺没有一丝犹豫,立刻取出胡姬的卖身契,磕头求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3页 张牧川用横刀挑出卖身契,仔细瞧了两眼,而后将其扔到烧得通红的木炭上,看着卖身契化为灰烬后,向姓周的递了个眼神。 姓周的立马会意,与焦遂一起抬走土瓮,往上面不停地浇着凉水,待到土瓮彻底冷却之后,又将其搬上牛车,用麻布盖着,掩人耳目。 张牧川见王文诺热晕在坑底,也懒得理会,侧身转向姓周的,抱手道,「多谢周兄此番相助,待明日我办完杂事,在城中最好的酒肆摆上一桌,咱哥几个好好痛饮一番!」 姓周的摆摆手,「举手之劳而已,我也看不惯王文诺,早就想狠狠教训这狗卵子一顿了!饮酒就算了,我也喝不过你们,但若是你们真有心,将来谁要发达了,记得帮我家小子周兴在长安谋个出路,不求什么高官厚禄,只要是能摆脱这做鸭子的命运就行,哪怕是个没品阶的小吏也比继承我那田舍里几百只鸭子强啊……当然了,这事儿不急,他如今还是个咿呀学语的婴孩呢,毛都没长齐!」 高阳一拍胸脯,「这事儿好办,你们家的本领奇特,很适合做个监察御史什么的,等我回了长安,就托人帮你们父子铺路……」 张牧川看了看牛车上的土瓮,神色严肃道,「周兄,你这一套手段很是酷烈,我以为你们家世代养鸭子挺好,往后开个什么烤鸭食肆,也可富贵……倒是改走仕途,反而兇险,你想想看啊,这做官的难免有行差踏错之时,倘若有人把这一套用在你孩子的身上,他能顶得住吗?」 姓周的笑起来,「张兄你多虑了,我的孩子自然知道这土瓮有多厉害,又怎会让人有机会把这一套用在他的身上呢,便是这世上最蠢笨的傻蛋也不会犯这种错误吧!」 张牧川想了一想,觉得也是这个道理,总不可能这周兴将来吃醉了,当着别人的面儿演示这祖传土瓮的用法吧,那得喝了多少酒啊…… 这时候,刘凯突地凑到张牧川旁边,扯了扯他的袖子,「张兄,我听说你与相师袁天罡交情深厚,莫不是你刚才从周兄的面相上看出了点什么?能不能帮我也瞧瞧?」 张牧川上下打量他一眼,问道,「你想卜算何事?」 刘凯搓了搓手,「实不相瞒,我乃中山靖王之后……」 张牧川面皮一抖,表情有些不自然地说了句,「这我知道。」 刘凯吸了吸鼻子,「我们这一门人才辈出,汉昭烈帝刘玄德就不说了,便是晋朝的刘琨也是个名人啊……我就想知道我或者我的孩子有没有出头之日,有没有机会成就一方诸侯?」 张牧川白了他一眼,「刘兄啊,现在可是李家的天下,你怎么可能成为什么一方诸侯呢!」 刘凯抿了抿嘴唇,「哎哎!常言道,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今天是李家的天下不假,但保不齐哪天就会换个屁股坐上去呢!你们别这么看着我,这儿又没姓李的,说说无妨!」 众人一阵无语,不知是该大声呵斥,还是假意附和。 他们几人又聊了一小会儿,商定都把今夜的事情忘掉,发誓谁也不得对外宣扬,这才互相道别,各自归去。 张牧川和高阳没有返回使团,而是玩了一招灯下黑,抬着胡姬重新踏进了崔府。 此时宴席已散,僕从们正收拾着满地狼藉,都没注意到张牧川和高阳从后门熘进来,只有独自在后院饮酒的崔抗瞧见了。 崔抗领着他们来到一间偏房,扫视门外几圈,转身看向张牧川,压低声音道,「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张牧川解释道,「使团人多眼杂,很不方便……我盘算过,你先前那般贬低王文诺和花妖,没人想到这花妖会被藏在你的府里。」 崔抗皱了皱眉,「但我就快到祁阳之官,恐怕不能让她一直藏这儿。」 张牧川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我不会让她一直藏在你府上的,等明日解决诬告案之后,我便会带她离开。」 崔抗砸吧一下嘴巴,「行吧,但你这人情已经超出了帮我女儿治病这一层,须得再回报我一点……」 旁边的高阳忽然嗤笑道,「你不是张牧川的好朋友吗,怎么这般斤斤计较?」 张牧川瞪了高阳一眼,侧脸看向崔抗,笑着说道,「让你冒着被士族唾弃的风险帮我藏匿胡姬,确实应该再给你一点回报……说吧,你想帮我做些什么?」 崔抗又回头望了眼门外,确认无人路过这才开口,「川儿啊,你路子广,认识的人多,帮我找几个信得过的,最好是做过山匪,叫他们跟我一起去祁阳住上几天……」 张牧川当即反应过来,斜瞥着崔抗,啧啧嘆道,「崔啊,你怎么也搞起弄虚作假这套了?别人串通山匪,那是为了贪污上面拨付的银钱,你又不缺银子花,为何也要找人冒充山匪?」 崔抗嘆了口气,「我也不想搞得这么麻烦,可今天看过符牒之后才知道,原来这官儿并不好做,朝廷每半年都有一次考核,而且前一任祁阳令为了自己的考核瞧着好看,大肆修建,花光了府衙银钱不说,还在柜坊欠了许多民间烂帐,他升官拍拍屁股走了,留给我偌大一个烂摊子!」 高阳捂着嘴笑道,「你这人也是煳涂,做官之前都不打听一下现在的官场情况……眼下都是这般的,因为朝廷审核严格,加上几年一轮调,所以很多做官的都是拼命举债,只要自己任期内的政绩好看就行了,哪管什么后来者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4页 张牧川忽地想起大脚漂妇、膳七娘、白胡氏等人,干脆地点头应道,「没问题,我刚好认识几个很会扮演的人,她们肯定能办好这份差事!」 崔抗听他这般说,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下,正要再说些什么,却瞧见那胡姬醒转过来,便很识趣地走了出去。 张牧川目送崔抗离开,轻轻关上房门,回身过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花妖胡姬,开门见山,「我是该称唿你为安宁,还是安娜呢?你跟安祺是什么关系,她为何要以死诬告我?」 第八十八章 花妖胡姬满脸惨白,却笑盈盈地拿眼瞧他,并未立刻答话。 张牧川设想过许多种与花妖胡姬交谈的场景,唯独没想过对方会是这反应。 一般人经歷此种苦难,要么怨气冲天,怒骂那些加害者,要么瑟瑟抖动,见谁都感觉对方会迫害自己,便是心志坚强之辈,也需很长的时间走出那段恐怖遭遇。 鲜有如这花妖胡姬这般,还能笑得出来的。某一个瞬间,张牧川甚至产生了这花妖胡姬已经疯掉的错觉,若不是对方那藏在衣袖里的左手捏着一支从高阳身上顺来的钗子,他差点就要出去让崔抗找名医者帮忙诊断一下了。 高阳没注意到这些细节,眼见胡姬醒转过来,她高兴坏了,当即抬步来到床边,刚想坐下去慰问一下花妖胡姬,却被张牧川一把捞了回去,不由地有些懊恼,「你干嘛啊,别以为咱俩现在是夫妻,你就可以拉拉扯扯,我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张牧川面皮不自然地抖动一下,指了指花妖胡姬的左手,「我没想与你拉扯,只是不想你被她劫去当作人质罢了,万一中途出个什么岔子,她不慎真用你的钗子在你身上捅了个窟窿,那这天也就被捅破了,所有人都得跟着一起殉葬啊!」 高阳这才看见花妖胡姬手里的钗子,惊了一下,连忙摸摸自己的脑袋,「咦?她是什么时候偷走的,我怎么没一点感觉?」 张牧川微微一笑,「大概是刚才咱俩抬着她进这厢房之时吧……你走在前面,而我又在与崔抗打招唿那会儿,只要伸伸手,她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盗走你头上的钗子,不管是用来出其不意地杀人,还是走投无路而自决,都很方便。只是我不明白……姑娘,你既然有如此智慧,为何不这般对待王文诺,反是打算伤害我们夫妻二人呢?」 花妖胡姬见此情景,知道事不可为,索性摊开了,「因为他是坏蛋,而你们是好人。」 高阳顿时不开心了:「这是什么狗屁道理,好人就该被你恩将仇报?」 花妖胡姬咯了一口鲜血,虚弱无力地解释着,「他是坏蛋,所以毫无顾忌,我若伺机伤害了他,将面临百倍千倍惨烈的报復,甚至殃及自己的亲友……而你们是好人,即便知道了我刚才想要伤害你们,现在也没对我怎么样,依旧在这儿跟我讲道理。」 高阳一怔,旋即沉下脸来:「早知你是这等欺软怕硬的孬货,我就不该让夫君救你……」 「得了吧,你俩根本就不是夫妻,矇骗别人还行,但不可能骗过我的眼睛。人家都说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合,你俩在床上合在一起过吗?」花妖胡姬讥笑一声,眼神里满是嘲讽,「说我是孬货,你俩可真是乌鸦笑猪黑,自己不觉得!」 高阳又羞又气,满脸通红,硬是憋不出半句反驳的话。 张牧川重重咳嗽两声,急忙把话题岔开,「喂,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请正面我的问题!」 花妖胡姬神色古怪地看着他,「为何我必须是安娜或者安宁,难道就不能是安祺吗?」 「安祺长居京师,口音偏向长安土着,而你却是满嘴的河南道乡音。」 「口音这种东西是可以学的。」 「阎家的小子阎玄邃先前说了一句话——噢,是她呀……不对不对,这不是她。前半句的噢字表示感嘆,是她呀三个字则说明他以为你是他认识的人,但后面紧跟的不对不对又立马进行了否定,结语这不是她更是点明了你不是阎玄邃认识的人。我与阎家不熟,但也知道阎玄邃是个画痴,他只钟情于描画,对其他事物都不感兴趣,认识的人很少,恰巧去年他陪阎立本到平康坊应酬,曾为几名胡姬描过画像,其中便有安祺。」 「或许是我俩长得像,那姓阎的小子搞混了呢?」 「一般人的确有可能认错,但阎玄邃善于描画,一双眼睛好似鹰目,观察入微,再小的细节都不会忽略的。」 说着,张牧川从怀里摸出一卷画轴,轻轻抖开,指着画上那名跳着胡旋舞的碧眼美婢右眉尾端,「这画上的女子便是安祺,她右眉处有一颗非常浅淡的胡麻小痣,而你的脸上十分光洁,仿佛刚刷过白灰的墙壁一般。显而易见,你不是她,既然你不是安祺,那便只能是安宁或者安娜了。」 花妖胡姬自打张牧川拿出那幅画之后,目光便一直钉在画中的女子身上,「她笑得可真开心啊,跳得真高兴啊……凭什么当初就是她去了长安呢?」 高阳侧脸看了看那副画卷,又扫了眼花妖胡姬,惊奇道,「还真像……你俩是孪生姐妹?」 花妖胡姬摇了摇头,「我们阿史德氏以女子为尊,大多只知道阿娘是谁,不知道阿耶是何人,这就导致很多女子成年后,很可能会不明不白地与自己的阿耶或者娘舅交合,从而造成很多女子的长相非常近似,瞧着像是孪生姐妹一般,再加上我们阿史德氏女子面容不易衰老,就是你们唐人说的稚童脸,很多母女看上去也像姐妹,因此凭藉容貌来判断我族女子之间的关系是不可行的……事实上,安祺是我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5页 张牧川歪着脑袋盘算了一圈,忽然道,「等我给你捋一下啊,前面你说阿史德氏很多人都只知道自己的阿娘是谁,但后面你又说安祺是你姑母……若她是你的姑母,那就说明你知道自己父亲是何人,你这话有些前后矛盾,要不重新编一个?」 花妖胡姬愣了愣,她没想到张牧川会听得这么仔细,随即尴尬地笑了笑,「我的情况比较与众不同……我阿娘及笄之年情窦初开,懵懵懂懂,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不小心冲动了,最后怀了我,所以我知道自己的阿耶是谁,也清楚自己的姑母是谁。」 张牧川轻轻噢了一声,「这么说来,你该是安娜了!安宁而今三十一,安娜一十六,往前倒推个十六年,差不多正好是你阿娘冲动的年纪。」 花妖胡姬又是一愣,方才她在开口之前已经在心中计较了一番,没曾想对方还是从数字里找到了破绽。 她轻轻嘆了口气,大大方方地承认:「我确是安娜!乐和坊那个喜欢玩双陆的女人是我阿娘——安宁!当年我们一家离开草原,途径美良川之时,遭遇了一群黑炭头棚匪,阿娘带着我和姑母一路逃亡,后来幸得某进京科考的书生搭救,我们三人才躲过一劫……阿史德氏向来有恩必报,故而我们仨决定追随那名书生侍奉左右,岂料那书生竟是直接拒绝了。」 张牧川抠了抠鼻子,「啧!他肯定是嫌弃你们吃得多,前些年日子苦,富贵人家也没多少粮食啊。」 高阳瞪了他一眼,满脸八卦地看着花妖胡姬,追问道,「后来呢?你们肯定不可能就这么算了吧,毕竟人家救了你们性命……对了,那书生长得俊俏不?」 花妖胡姬脸上的表情一僵,突然觉得眼前这二人莫名般配,她清了清嗓子,略过书生是否俊俏这个问题,「我们当然知道恩公过得清苦,也没想着要当吃白食的累赘,但既然他那样坚持,我们也不好强求,最终只分出一人默默追随。原以为阿娘会将这个差事交由我去做,没曾想安祺说我年纪太小,让我阿娘带着我来繁华的洛阳安身享福……谁知我们刚在洛阳住下来,知世郎便在太白山反了!」 「可怜!可怜!这相当于你刚在某家食肆存了百贯大钱,结果一转头,东家带着未婚妻逃了,而且那未婚妻原本还是与你有婚约的,忙碌来忙碌去,竹篮打水一场空啊!」张牧川闻言哀嘆连连,出声宽慰道,「不过,这知世郎最终的结局也不太好,勉强算是苍天给你们娘俩一点补偿了。其实,当年我阿耶就跟我说过,那知世郎是成不了气候的,不说其他,就他做的那首《无向辽东浪死歌》便差了些许韵味,若是换我来作……」 高阳见张牧川诗瘾又发了,急忙出声打断,「哎哎!咱说回正事儿,你那姑母为何要诬告我家郎君啊?他们俩见都没见过,应该没什么仇怨吧?」 花妖胡姬眼神躲闪,「不知道……那贱人想法古怪,为了巴结权贵什么都肯做,谁知道她又是听了谁的命令,做下这污人清白的混帐事情。别说是你的郎君了,就连我这个血亲也是她上升之路的垫脚石!昨日在洛河边上扮演牡丹仙子的人本来是她,但这贱人却把差事推给了我,说什么月事忽来,身体不适,让我帮帮忙……等我倒在台上那一刻才明白,她说的帮忙原来是替她成为他人掌上玩物!」 高阳听得义愤填膺,恨不得立刻去帮花妖胡姬报仇。 但张牧川却始终保持理智,他皱着眉头想了一阵,忽地直视着花妖胡姬的眼睛问道,「庆典演出过程中到底发生了何事?我知道台子的木板有问题,你倒下去的时候砸中了机关,木板翻转,因为正面与反面都摆着同样的牡丹花,瞧着就像是你在倒地以后忽然消失了一样,这个算计是巧妙的……但有一点,你当时应是昏迷的,无法控制姿势身形,谁来确保你不会摔坏了脸面?」 第八十九章 这个问题有点儿刁钻。 如果花妖胡姬在摔进坑底的时候,不慎刮伤了脸面,那王文诺等人肯定不愿付钱,他们看重的就是胡姬这一张俏脸,否则也不会从长安追到洛阳。 但如果真有人在一旁策应,避免胡姬摔伤了脸蛋的话,那么接下来就有一大堆问题。 这人是谁? 如果此人想要控制胡姬的摔倒姿势,必定是在牡丹戏台近前的人,花妖胡姬不可能没见过,哪怕不确定此人的身份,也能说出对方的相貌特徵。 还有,这人是如何确保花妖胡姬摔倒时不会刮花脸蛋的,是採用某种无色丝线捆绑,类似于皮影戏的手法,还是使用石子一类的暗器击打某处关节,从而改变摔落的姿势? 又或者,事先反覆尝试,在台子上做好相应布置,确保花妖胡姬不会脸面朝地摔倒? 牡丹台子是刚搭好的,能够在这上面动手脚的人不多,如果这人反覆利用台子尝试,必定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从而增加暴露的风险,除非这个人本身便要在庆典演出时登台…… 当天庆典演出之时,上过牡丹花台的也就是那几个伶人,以及热情演说的洛阳主簿。即便这花妖胡姬是帮忙顶替的,也应该认识,否则万一被人发现她是冒名顶替,不仅拿不到相应的酬劳,还可能被责罚。 在台子底下动手脚,你可以说别人是悄悄进行的,不知道对方是谁,但后面人家可是在你身上动手脚,你总不可能还是一无所知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6页 花妖胡姬在心中飞速地盘算了一番,咯出两口鲜血,有气无力地看着张牧川和高阳,答道:「我那会儿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没关注其他,可能是因为当时我舞蹈的姿势吧,倒下去的那一刻很自然地就侧着身子,这才没有伤到脸面,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不幸中的万幸?」张牧川双眼一眯,忽然神色诡异地笑了笑,「对了,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姑娘……你说你是顶替安祺演出的,那么她是什么时候求你帮忙的呢?可有人能证明?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你阿娘知不知道你要顶替她演出?你阿娘平常也是在南市玩双陆玩到宵禁才归家吗?」 花妖被他问得满头冷汗,只是不停地咳嗽着,震得浑身上下的牡丹花枝轻轻颤动。 高阳心生怜悯,瞪了张牧川一眼,「她是受害者,又不是兇手,你这般咄咄逼问干嘛!你瞧瞧,她都快不行了,能不能先想办法把她治好,然后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是人命重要,还是查案子重要?」 花妖胡姬却是摆摆手,从怀中摸出一方写满血字的丝绢,小脸惨白道,「无妨,我也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让那些恶贼继续逍遥……恩公吶,这是我先前在花盆里写好的状词,上面有你想要知道的答案,还能证明你不曾姦污安祺,她这两日一直都在教我舞蹈,根本没有时间被你姦污。」 张牧川接过丝绢,粗粗扫了一眼,瞧见花妖胡姬又咯出几口鲜血,气息瞬间萎靡,也不好继续审问,只得叫来崔抗,让其赶紧找名医者救治花妖胡姬。 崔抗想了一想,说这样一来一回太耽误时间,干脆把胡姬送去与他家有交情的医馆最为妥当。 眼下情况危急,张牧川和高阳都没意见。 崔抗立马叫了几名信得过的家僕,把花妖胡姬抬进一辆马车,匆匆赶往上东门积德坊的某家医馆。 送走花妖胡姬之后,张牧川和高阳也准备回使团休息,来时街道人声鼎沸,此刻却是冷冷清清,整条街上只有他们二人。 他俩一前一后走着,高阳行在前面,一边叽叽喳喳吐槽着崔府宴席的酒菜,一边时不时地回头看张牧川一眼,说到最后,她忽然谈起花妖胡姬这桩案子,「对了,你是怎么知道那牡丹台子正反两面都是一样的布置?」 张牧川心里想着别的问题,敷衍地答了一句,「之前只是怀疑,今夜见了焦遂的土办法,突然贯通,便猜中了这一戏法常用的手段,没有什么复杂的推算。」 高阳双眼里满是钦佩,似懂非懂地噢了一声,她见张牧川始终紧锁眉头,于是开口问道,「你不相信她的话?」 张牧川没有直接回答,反问了句,「你相信她的话?」 高阳撅着小嘴,「我信不信不重要,只要洛阳府衙的人相信那方丝绢就行了,这样你就可以洗清冤屈……」 张牧川忽地停下脚步,「真的能洗清冤屈吗……殿下,你自己回去吧,我还得去两个地方查点东西!」 高阳呆了呆,眼看张牧川已然转身,忙追问道,「你要去什么地方?」 张牧川指了指洛阳宫城与北面郭城之间的东城,轻声答道,「我先去昨晚你两位阿姐请我观赏戏法的地方瞧一瞧,验证一下我的想法。」 高阳讷讷道,「你怎么知道她俩昨晚是在那里与你见面的?」 她刚说完,立马又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后悔不该如此提问。 张牧川毫不在意,坦率直言:「昨晚我在离开洛阳府衙地牢之前,曾询问过老袁风向,并凭此绘制马车的行进路线……再加上我站在那边嗅到了非常浓郁的麦粟清香,眼下才五月末,能储备如此海量麦粟的地方只有一个——洛阳北面的含嘉仓城。所以,我昨夜观看戏法之地应是含嘉仓城南侧的东城。」 高阳又问,「我阿姐她们都不在那里了,你还过去干嘛?」 「昨晚我看了那场戏法,心里一直有两个疑问——你阿姐是在哪里搞到那只大白鹅的,以及摔落酒池的其他几位伶人为何一直没有再冒头?」 张牧川抿了抿嘴唇,自顾自说着,「第一个问题明日可以当着你阿姐的面儿问个清楚,第二个问题原本是打算什么时候找机会问问那几个伶人,但刚才从花妖胡姬那儿得到了印证,应该也是和牡丹台子差不多的情况,只是我记得你那十六姐提过一嘴,说当时那几名伶人已经离开宫殿……但我并未看见那几名伶人从酒池里爬出来,故而我猜想……」 「东城宫殿下方有密道!」高阳顿时恍然,脱口而出。 张牧川一点头,正色道,「我们假想一下,如果这密道不只是存在于东城宫殿之下,而是贯穿整个洛阳城呢?殿下,昔年圣人一战擒双王,兵进洛阳城,当众拆毁则天门,真是因为觉得洛阳宫城太过豪奢吗,有没有可能是想掩盖什么痕迹?」 他说完这句,速即轻轻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急急改口,「殿下不必在意我的疯言疯语,就算你有什么想法,知道什么内情,也千万不要告诉我……」 话音一落,张牧川不再耽搁,迅速离开,逃也似的赶往东城。 高阳看着张牧川仓皇的背影,又好气,又好笑,咬着小虎牙跺了跺脚,骂了句胆小鬼,随即转了方向,并未依照张牧川的嘱咐回归使团,而是去往上东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7页 既然张牧川不相信那个那女人的话,她便要去问个明白,瞧一瞧对方到底藏着什么小秘密。 等高阳赶到积德坊药馆时,已经临近子时,四下黑乎乎一片,没有半点灯火。 她轻叩了几下药馆门板,但无人回应,于是只好大着胆子摸到药馆后巷,搬了几个破烂竹筐木板摞在一起,小心翼翼地站了上去,踮着脚打望里面的情形。 药馆后院,几名黑衣壮汉正帮着药馆东家收拾行囊,瞧上去像是要逃难一般。 不一会儿,一个黑衣青年抱着已经祛除牡丹花枝的胡姬,从中堂走了出来,将其安放在一辆牛车上,眼神复杂道,「尽管你背叛了先生,但他大度宽容,念你这些年的勤恳,愿意给你一个善终……安祺,你万不可再辜负先生了,不然便是追到天涯海角,我也会砍了你的脑袋!」 安祺? 高阳双目瞬时瞪大,心道这胡姬怎么会是安祺,莫非阎玄邃认错了人? 还是阎玄邃故意欺骗,想让张牧川错把安祺当安娜? 如果真是这样,她必须要立马把这事儿告诉张牧川,否则张牧川必定落入别人的圈套。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一位白髮老者忽地推开院子右侧厢房的门板,缓步来到几人面前。 这几名黑衣人一见白髮老者,立刻跪了下去,就连牛车上的花妖胡姬也挣扎着想要下跪行礼。 白髮老者抬了抬手,制止了花妖胡姬的行礼,声音疲惫道,「你我已经不是主僕,不必多礼了。」 花妖胡姬泫然欲泣,「奴婢真是该死,竟害得先生您长途跋涉……」 白髮老者摆摆手,「哎哎!你别误会了,我此番来洛阳并不是专程为你,而是帮圣人抛个腿儿,顺道赚马周一个人情而已,这混帐真是不谙世事,以为当今盛世是可以讲道理的,殊不知好些地方人家还是讲拳头的,没我在一旁帮衬,他怕是早死在长安至洛阳这八百里官道上……你瞧,我这才悠闲两天,他就把自己搞进洛阳地牢了!」 花妖胡姬听着老人的絮叨,莫名觉得温暖,对方本没必要跟她解释这些的,但还是啰嗦了这么多,就像以前一样,就像在平康坊那座小宅院里一样。 她很感动,带着几分哭腔说道,「李二凤又不是小孩子,您没必要这般辛苦,该让他发愁的事情,就扔过去好了!房谋杜断,这姓杜的都累死了,他李家摆明就是把人往死里用,您这么聪慧,难道还没看出来?」 白髮老者板着面孔,「住嘴!休要放肆妄言!圣人英明,岂容你一个胡姬胡乱编排!」 花妖胡姬擦了擦眼泪,含情脉脉,「先生,往后安祺不能侍奉左右,您千万记得少喝点酒啊,否则老夫人不让你进府,你可就没地方睡觉了!」 白髮老者故作气恼道,「聒噪!我的事情要你管……安祺啊,临别之际,我还是想问你一句,值得吗?」 花妖胡姬嘆了口气,「就像先生您以前说的,我等不过是棋子而已,想要做成一件事,必须付出惨重的代价才行。现在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把那些真正害死娑陀的恶人全都拖进这浑水里,我相信那不良人不会让我失望的,因为他真的很聪明,只比先生您差一点。」 白髮老者抚了抚鬍鬚,「那他确实比我差了一点,至少他现在还没看出你耍的诡计,而我却是早早就把你看穿了……也罢,这样挺好,只有你死了,才能真正活着。去吧,以后都不要踏入中原了!」 第九十章 眼见对方的话别已经到了尾声,高阳不敢继续逗留,慌忙奔向东城。 而东城边上,张牧川终于等到了刘凯、贺默、韩仁泰几位帮手,准备进去一探究竟。 把刘凯叫来,是因为这傢伙吹嘘过天下没有他刘凯进不去的大门。 东城的宫门也是门。 这宫门两边还有装备精良的守卫,一般人还真进不去,只能依靠刘凯这等气场强大的交游奇才。 但张牧川没想到,刘凯与韩仁泰居然有些恩怨,路上两人差点打起来,故而姗姗来迟。 他俩的恩怨其实也不复杂,概括来说就是刘凯曾经坑过韩仁泰。 张牧川见韩仁泰还想抬脚勐踹刘凯,急忙拉住,劝道,「哎哎!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刚才听贺默说,你让刘凯找个懂算帐的朋友,他不也帮你了吗?」 不提这个还好,一说起此事,韩仁泰气得脸都绿了,「他那个朋友……」 刘凯抢着辩解道,「我朋友算帐很厉害的!」 张牧川笑着问了一句,「你朋友也是明算科及第?」 刘凯点点头,「他不仅是明算科及第,还是比部司的,人家好不容易来洛阳游玩一趟,结果被我拉去帮这傢伙理帐,这傢伙还不领情……本来我跟对方也不太熟,刚认识半天,人家能答应已经很不错了。」 旁边的贺默听了这话,面皮一抖,「比部司?还不太熟?」 韩仁泰以手扶额,难过地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张牧川轻咳一声,「真金不怕火炼,你自己只要行得端,坐得正,就不怕比部司查帐……不太熟正好嘛,可以趁此机会拉近关系,扩大一下交友圈子,说不定人家以后给你介绍个懂帐本的小娘子,这样一来不就解决你的人生大事了!」 刘凯速即接过话茬,「没错!牧川兄弟你真是智慧超群,我后面确实还帮他介绍小娘子来着,足足拉了一百多人与这货相亲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8页 张牧川好奇道,「一百多个?你哪找来的?」 韩仁泰攥了攥拳头,咬牙插了一句,「他是在菜市拉来的……一百多个孤寡老妇人。」 贺默强忍笑意,抿着嘴道,「大一点好,年龄大点懂得照顾人。你别歧视这些老寡妇,人家以前也是某某的小可爱……」 韩仁泰额头青筋暴起,打断贺默的话,「一半身体残缺,一半患有失心疯,连圣人都敢辱骂的那种啊!」 张牧川连忙宽慰,「他也是想帮你嘛,心思是好的,只是结果不太美妙。歇歇气,握握手,大家还是好朋友……行了,闲话少叙,咱还是干正事吧,距离天亮可没几个时辰了。等下刘兄帮咱进入东城以后,贺兄负责记下地底通道各条路线,韩兄与我分头行动,测算一下各线路往返所需的时间。」 贺默点点头,侧脸看向刘凯,问道,「刘兄,万事开头难,你打算如何助我们进入东城?」 刘凯咧嘴笑了笑,说这事儿一点都不难,随即大摇大摆走向东城,待到被门口守卫拦下后,竟是朝对方面门啐了几口,怒骂着狗东西瞎了眼,敢阻拦他这个中山靖王之后! 几名守卫顿时懵了,搞不明白这个中山靖王是哪位姓李的皇亲贵胄,小心询问一番,才知道眼前这人压根不姓李,登时气得鼻子都歪了,大声呵斥刘凯赶紧滚蛋。 刘凯却死皮赖脸不肯离开,说什么这洛阳以前是东汉国都,也是他刘凯的半个家,凭什么不让进! 守卫本不想理他,无奈对方再三挑衅,遂以长矛横刀恫吓。 谁知刘凯非但不退下,反而朝他们吐口水,嚷着:「笨蛋,有本事来打我啊!」 这下几名守卫再也忍不住了,一窝蜂沖了过去。 刘凯见此情景,对藏身一旁的张牧川等人使了个眼色,而后拔腿便跑,引着守卫东奔西蹿。 张牧川、贺默、韩仁泰来不及感嘆刘凯的逃跑速度,迅即钻进东城,来到当初张牧川欣赏戏法的宫殿。 他们没有丝毫耽搁,径直走向酒池,仔细研究半晌,终于在酒池中心找到了机关窍门。 打开机关,三人鱼贯而入,潜游两三丈,忽而落至阴暗地道。 这地道呈圆拱形,左右宽约三尺,高七八尺,将将能通行一人。 张牧川三人沿着地道缓缓行进,不多时便来到一个三岔口,三人对视一眼,各选了一个方向,分开行动。 贺默因为要记录路线,所以走得最慢,等到张牧川与韩仁泰已经互相交换了一遍,他才走完自己的那一条通道。不过三人之中收穫最大的也是贺默,他在途径某段通道时,竟意外发现了一支牡丹花钗。 张牧川一眼便认出这支花钗是花妖胡姬所有之物,他仔细比对了自己与韩仁泰探索通道的时间,又让贺默绘制出相应的图纸,两相结合发现这三条通道贯穿洛阳南北,横跨东西,几乎可以抵达洛阳城中任何一个作坊,并且有些地方所需时间比在路面步行要少许多。 譬如从南市至洛阳府衙这一段,原本在地面上需要调转几次方向,但这地下通道却是笔直的一条捷径。 当然也有比在路面步行更费时间的,譬如从东城到温柔坊这一段,因为需要更换地下通道,所以中间会有一段回头路。 有了通行时间,张牧川和韩仁泰各自咬着一根管子,开始磨算其他数字。 因为要算计的太多,韩仁泰的额头很快便爬满了细汗,他瞧见张牧川从怀中取出一四四方方的古怪木盒,不停地在上面划拨着,很是好奇:「张兄,你手里那玩意儿是做什么的,瞧着甚是有趣啊!」 张牧川举起手中的木盒,指着上面一组乌鸡、白鸡图案,淡淡答道,「这是我在益州找墨者制造的特殊算筹,乌鸡为壹,白鸡为零。像这一组,白鸡白鸡乌鸡白鸡,代表的就是零零壹零,转为咱们平常计算所用的数字,便是贰。这东西只能作加减,但优点是只需动手,无需心算,纵然头脑像鸡一样简单的莽汉,也可轻易上手,所以我把它叫做算计鸡。」 他一边说着,一遍噼里啪啦地划拨着,不消片刻就算完了自己那一条通道的所有数字。 韩仁泰大为惊嘆,也借用算计鸡磨算了一会儿,但无奈初次上手,还不是非常熟悉,因而速度比先前更慢,他瘪了瘪嘴,说这玩意儿有些鸡肋,很难在坊间普及,苦口婆心地规劝张牧川不要浪费精力在这些奇巧淫技上面,应以提高自己的心算能力为重,切莫玩物丧志,浪费天赋云云。 张牧川敷衍地应和两句,等到韩仁泰也算完数字,他收了算计鸡,看着两张图纸上面的路线和算计结果,心中当即有了答案,立刻领着贺默与韩仁泰钻出地下通道。 出了东城,他们与甩脱了守卫的刘凯会合一处,正欲一同前去积德坊药馆找花妖胡姬当面对质,却凑巧碰上了匆匆赶来报信的高阳。 张牧川估算了一下时间,知道已经难以追回,只得嘆了口气,「如今可真是死无对证了,即便咱们将真相公之于众,也不会有人相信了。」 贺默不解,皱眉道,「那胡姬只是逃了,又不是死了,谈不上死无对证,只要咱把她抓回来即可。」 「哪儿那么容易,对方既然作了这番设计,轻易不会让咱们再找到,待会儿药馆必然起火,里面必然有一具与花妖胡姬身形特徵相似的尸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9页 他这话刚说完,果然积德坊方向大火沖天,附近的居民都从自家沖了出来,提着水桶帮忙救火。 贺默呆呆地望着远处的火光,「他们的胆子也太大了,万一火势无法控制,牵连周围的民居,绵延而上,不慎烧了含嘉仓城……届时便是滔天大祸。」 韩仁泰心算了片刻,笑着说道,「短时间烧不到那边的,以眼下这种蔓延速度,至少也需要一两个时辰,那会儿守卫该轮值了,不会眼睁睁看着含嘉仓城遭祸的。」 张牧川此刻没有心情在意什么含嘉仓城,他摸出花妖胡姬那张供词,又细细看了一遍,眯着眼睛说道,「好深谋划,表面是诬告案和牡丹仙子案,实则牵扯洛阳府衙官吏,甚至还有一些藏在幕后的奢遮人物……这安娜当真不简单啊!」 高阳听不懂那些,小嘴一撅,纠正道,「是安祺!你被阎玄邃那傢伙骗了,被栽在盆里的是安祺,安娜可能早就死了……我觉得真相一定是这样的——那安祺多半串通了阎玄邃,让自己的小侄女成了替死鬼,然后又与洛阳府衙县令儿子勾搭,利用对方将安娜的尸体摆进府衙,造出胡姬因为被你姦污而以死铭贞的场面,拉你下水。」 她越说越兴奋,仿佛自己亲临一般,「接着,这安祺再使出一招苦肉计,让你与王文诺这些权贵子弟结仇,借你的手除去这些曾经伤害过她的人,自己则是金蝉脱壳,远遁而去。即便有人怀疑她没死在大火里,也只会以安娜的名字四处搜寻,根本不可能找到她安祺!」 这一番言论很有说服力,听得贺默、韩仁泰、刘凯三人频频点头。 可张牧川却是摇了摇头,神色复杂道,「如果我真的像你说的这般去查案,反是中了她的圈套。阎玄邃没有骗我,其实是安祺骗了阎玄邃,她不止骗了阎玄邃,还骗了所有人!从头到尾根本没有什么安娜、安宁,只有她安祺一人罢了!这个谎言她从隋末就开始设计了,那时她应该还是一个小女娃而已……」 第九十一章 隋大业七年,有一队自草原而来的难民逃至美良川,途遇黑炭头铁匠少年。 这黑炭头少年见逃难队伍里有突厥人、崑崙奴,成分太过复杂,以为是外敌细作,遂唿唤邻里伙伴,扮作山盗棚匪,举着双鞭,高喊着「为了中原」,袭击了难民队伍。 七个少年郎对阵数十名突厥人,胜势在铁匠少年这边。 他们本欲斩尽杀绝,结果被一进京赶考的书生搅乱了,最终放跑了几个突厥人。 其中便有一个小女娃,名唤阿史德安祺。 小女娃为了生存,时常扮作不同身份,有十一二岁的少女,也有年方十七八的新妇。 她担心自己的美貌引来贼匪,也担心有人认出自己,所以就在眉边点了一颗胡麻小痣,如此便不算无暇美人。 安祺本打算在洛阳扎根,不曾想同样铁匠出身的知世郎王薄竟在这一年于太白山揭竿起义,致使天下震盪。 许多人都觉得这场起义很快就会被镇压,但见识了洛阳官员腐败奢靡的安祺不这么认为,她觉得起义这种事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一旦有人开了头,便很难止住。 果然,朝廷这边还没剿灭知世郎这伙人,没过多久鄃县的张金称、豆子的刘霸道也反了。 时局动乱,安祺想起了那名心善的书生,于是决然离开洛阳,奔赴那名落榜书生所在之地——万安县。 因为当初她为了拒绝书生的好意,谎称自己有个妹妹住在洛阳,所以即便后来她在万安县定居了,也会隔三岔五去一趟洛阳,把这谎言演下去。 那书生因怀才不遇,抑郁成疾,自知时日无多,便将安祺託付给了一位好友,谁知这人色迷心窍,竟对安祺下了药,一番凌辱过后,还将安祺卖到了平康坊。 安祺在那儿度过了最暗无天日的一段时光,幸得房玄龄偶然搭救,这才跳出火坑,不用再陪人欢笑。 到了贞观以后,天下大定,安祺的日子也终于好了起来,她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人生大事,选来选去,最终看中了一个像极了崑崙奴的传教士。 或许是对方身上也有突厥人的血脉,或许是对方也是从草原来的,又或许是这传教士肤色健康,能力超强,心肠不坏,还傻得可爱……总之,她认定了这个叫娑陀的祆教萨甫。 但娑陀不想一直呆在长安,觉得世界这么大,总该出去看看。 安祺拗不过他,只好由着对方离开,本来他们约定三年为期,三年期满,便会在长安成亲。 谁知安祺等了三年又三年,始终没有娑陀的消息,后来她听说魏王开设的文学馆里有一奇人,非常擅长寻踪觅迹,而且此人今年要帮魏王着作括地志,必会遍览天下山川。于是她筹措重金,恳请那人帮忙寻找娑陀,对方也没让她失望,很快便在一艘楼船上找到了娑陀,只是没想到中途出了变故,她的情郎永远留在了失落峡。 安祺很伤心,但并没有因此丧失理智,她并未轻信别人的话,也没有相信别人安排好的答案,而是亲自秘密调查了一番,利用房玄龄的关系,从生还的楼船水手、旅客、玄甲军将士口中撬了些真话,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 为了报仇,她以自身入局,看似报復张牧川,实则牵引仇敌现身,打算来一个借刀杀人、无中生有、过河拆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0页 众人听完张牧川绘声绘色的推断,尽皆目瞪口呆。 高阳收回将要落在地上的下巴,满脸的难以置信:「不可能吧?谁人报仇是先伤害自己,然后赌一个可能到来的正义,倘若你不打算查下去,岂非她这些付出都白费了?」 「殿……夫人啊!」张牧川险些在刘凯等人面前露陷,幸亏高阳偷偷掐了他一下,这才及时改了口,「你这是犯了何不食肉糜的毛病,安祺只是个低贱的婢女,她想要报仇,想要让那些大人物也肉痛一下,只能先伤害自己,譬如蚍蜉撼树,螳臂挡车……我再举个简单的例子,衙门的杀威棒听过吧,普通百姓想要击鼓鸣冤,必须先吃一顿棍棒,大多数百姓吃不了这苦,只能选择息事宁人,少有如安祺这般坚毅復仇的。」 高阳还是不服气,蹙起眉头道,「你怎么知道你的推断是对的,我的就是错的?莫不是那安祺亲口跟你讲过?」 张牧川摇头答道,「安祺没有跟我讲过……这是数字演算出来的结果,再加上今夜崔抗帮我查到的东西,以及刚刚韩兄送来的户籍文牒,结合了我一点点想像,该是非常接近真相了。」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了厚厚一叠纸张,里面有崔抗让刘凯顺道带过来的长安坊间八卦,有韩仁泰先前在甲库抄录的安宁与安娜户籍文牒,还有洛阳城地下通道图纸。 韩仁泰看着自己手中那份图纸,忽然道,「难怪你要我多次测算从南市到洛河岸边这一节地下暗道,通行所需的时间……如果这三名胡姬本是一人,那么在五月二十八这天,胡姬安祺需要同时出现在府衙、南市、洛河庆典三个地方。常人根本无法做到,但假设她先去南市玩双陆,借着尿急的空当,熘去洛河边上,完成演出,再制造假死命案,趁乱从地下遁去府衙,扮作尸体被人抬出,最后再回到南市,装作刚刚方便完的样子,继续赌棋……时间上刚好吻合!」 高阳想起之前张牧川在崔府逼问花妖胡姬的场景,讷讷道,「原来她之所以答不出如何保证摔进坑底时不会蹭花脸蛋,是因为根本就不是王文诺等人设局强抢,而是她自己挖坑主动跳下去……一个装作昏迷的人,当然不会脸面朝地摔倒!这个该死的骗子,亏我还帮她辩驳!」 张牧川轻抚她的后背,安慰道,「夫人莫气,安祺心思缜密,就连阎玄邃都被她骗了,你会上当也不奇怪……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白天我与阿蛮去乐和坊调查的事情吗?」 高阳点点头。 张牧川双眼微眯,回想着之前的场景,「当时这安祺扮作安宁的样子,手里提着一个装满各种吃食的餐盒,她料定我会派出阿蛮试探,所以很配合地打翻了餐盒,让我瞧见那些足够三四人会食的糕点菜餚,足以见其深谋远虑!」 刘凯觉得他这般揣测一个女子很不厚道,撇了撇嘴,「这些终究只是你的推测,并无实证。我以为,这种事还是要多番谨慎调查才行,别冤枉了一个弱女子……」 贺默从张牧川手里拿走花妖胡姬的供词,盯着上面的小楷说道,「单凭她这一手簪花小楷就不是寻常人物……想要证实张兄的话也简单,安祺是走了,但以死铭贞的尸体还停放在白马寺旁边的停尸房,乐和坊的安宁也该在自己家中,咱们只要过去看看就知道真相到底如何了。」 这话很有道理,几人都没意见,遂风风火火地赶到了白马寺旁边的停尸房。 白马寺在上东门外,距离失火的积德坊并不遥远。平日他们此时想要出去是不可能的,但今日特殊,府衙取消了宵禁,所有人都可自由进出。 停尸房设在白马寺旁边,是为了超度阴魂,且临近洛河,可走污秽,仵作验尸也很方便。 说是停尸房,其实就是一间低矮的砖屋,上头没有鱼鳞瓦,只铺了两层发霉的茅草。 张牧川等人赶到停尸房之时,正好有几名和尚超度完亡魂,准备回到庙里歇息。 贺默连忙拉住其中一人,亮出自己的府衙腰牌,「我是洛阳府衙的,敢问法师可曾见到昨日送来的那具女尸?」 这和尚忙了一天,睏乏得很,于是敷衍地答道,「每天都有十几具女尸送来,我不知道你说的哪一个……」 贺默立刻又补充了一句,「就是碧眼的那一个……她是胡姬,很好辨认。」 「躺在这儿的,都是闭眼的,没人睁着!」和尚烦躁地挥挥手,「你们要找人就自己在这儿慢慢找,别给我添麻烦!」 韩仁泰与寺庙打过交道,知道佛渡有钱人的规矩,咳了两声,凑到和尚旁边,悄悄递过去一张柜坊开具的不记名存票,「我等时间紧迫,还请法师指点!」 和尚低头看了看存票上的数额,眼睛瞬时亮了起来,不动声色地收了存票,念了句阿弥陀佛,「几位施主来晚了,你们要找的那具女尸昨日在超度完成之后,便已经焚烧成灰……」 张牧川皱眉问道,「怎么这么着急?按照规矩,凡是非老病而亡的尸体,案子一天不销,尸体便不可移动!」 和尚轻哼一声,「这是你们府衙传下的命令,说什么今年大旱,天气燥热,尸体放久了容易生出瘟病,我等不过是念在苍生艰苦,故而奉命行事罢了。」 张牧川又问,「那你们焚烧尸体,可曾认真辨别过尸体身份,那女尸有何特徵?」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1页 和尚面色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嗤笑道,「当然有啊,碧眼的咯!」 高阳以为对方是在用闭眼二字戏弄他们,面色一寒,当即就要指着和尚的鼻子破口大骂,好在被张牧川及时制止,强拽着走出了停尸房。 几人重新合计一番,决定立刻赶去乐和坊,以防再生出什么意外。 可等到他们来到乐和坊安宁家中,却当即呆住了。 房中满地狼藉,仿佛经歷了一场激烈的战斗,屋子正中央躺着一具女尸。 这女尸浑身是血,被人砍得面目全非,手边有一封染红了的信件,上面写着: 「不良人张牧川害我女儿性命,我欲前去讨要公道,誓要报了这血海深仇!我若死,必是此贼戕害!」 张牧川看完这几行小字,转头面向高阳,苦笑道,「现在你该知道安祺为什么敢就这么离开,丝毫不担心我会不顺着她的安排查下去了吧?」 第九十二章 安祺玩的是阳谋,而且还是个子母扣。 第一个胡姬在洛阳府公廨以死诬告张牧川,第二个胡姬扮作牡丹仙子遭人迫害,引得张牧川与权贵发生冲突,利用高阳和张牧川等人的正义感,坐实张牧川癖好特殊,与王文诺此类人渣一样喜爱新花样的谣言,再烧一把火,假死脱身,令人遐想联翩。 第三个胡姬则是为女寻仇,最终依然惨死收场。 如此一来,张牧川想要脱身就没那么容易了,他必须要证明自己与这三起案子都没关系才行,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安祺那张供词交出去,起码能说明自己与诬告案和花妖案无关。 但这样一来,就会牵扯出很多麻烦,也会把很多人拉进这个漩涡中,比如王文诺等人,比如洛阳县令、主簿。而洛阳县令、主簿一倒霉,连带着与他们有利益往来的豪绅都会遭殃。 洛阳城地方权贵势力将迎来一次大清洗! 这事儿相当难办,必须找一个没有立场的人从中斡旋。 张牧川立马就想到了滚蛋县尉,原因有二: 第一,这旦县尉原本在城中名声不显,整日于府衙躺平,县令、主簿没有防备心,百姓也不会排斥,毕竟人家之前什么扰民的事情都没做。 第二,前日两位公主从府衙地牢里捞人就是找旦县尉帮忙,说明对方的能力是得到了上面认可的,而且旦县尉在这件事后,并未讨要什么好处,更没有跟人吹嘘,低调得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而实际上,县令、主簿肯定是会过问的,坊间议论也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压下,直到现在还没人来干扰他办案,只能说明是这旦县尉扛下了所有压力。 有能力,有担当,知进退,懂隐忍,这样的人,绝不简单。 于是,张牧川立马便让贺默把这滚蛋县尉叫来命案现场,随后带着高阳等人退了出去。 旦县尉心思细腻,一听乐和坊出了命案,没有孤身与贺默赶去现场,而是把仵作也叫上了。 老仵作经验丰富,详细检查了尸体一番,说这是仇杀,兇手划烂死者的脸,一是泄愤,二是为了掩盖死者身份,至于那封遗书,必是栽赃嫁祸,因为死者的左手中指有些老茧,那是握笔太紧造成的,而这遗书的字体笔锋偏右,握笔之人惯用手应是右手。 既然遗书是伪造的,张牧川的嫌疑自然洗脱。 这时候,又从门外走进来一瘸脚乞儿,名叫李拐儿。他声称自己是目击者,在半个多时辰前,曾见到某个富贵公子带着一大帮子人来乐和坊,气势汹汹,像是寻仇。 旦县尉速即召来府衙刑房画师,命其依据李拐儿的描述,绘出兇徒面目。 这画师是主簿的亲戚,平常只管拿钱,有事儿就外包出去,自己根本不会绘画,此时被拉来现场,当即露了怯,捏着管子,半天不敢下笔。 旦县尉气极,一脚将其踹了出去,命人重新去找名靠谱的丹青妙手。 张牧川想起阎玄邃,忙说自己有个朋友乃是绘画大家,必能助府衙一臂之力。 旦县尉识得张牧川身边的高阳,自然不敢有什么意见,立刻派人去把阎玄邃请了过来。 阎玄邃听完李拐儿的讲述,三下两下就绘出了一张画像,其面貌特徵竟与王文诺相符。 旦县尉担心夜长梦多,旋风般地带着府衙的人去了思恭坊,将王文诺从府中逮了出来,带回公廨审问。 这王文诺经不住吓,很快便招认了,说他得知花妖不是安祺,而是安娜之后,非常生气,觉得自己被骗了,再加上今夜被张牧川等人折磨了一番,想要发泄,于是去了乐和坊,本打算找安祺或者安宁算帐,但自己一进去就看见了女尸,惊了一跳,慌忙退走,什么恶事都没做。 旦县尉当然不信,令胥吏将王文诺拖去刑房好好招唿,务必要挖出这货肚子里的黑材料。 不一会儿,满头大汗的胥吏终于拿来了王文诺的供词,上面血迹斑斑,显然王文诺吃了不少苦。 旦县尉接过供词定睛一看,不由地有些心浮气躁,只因这份供词牵扯着府衙好几位官吏,还有一位自长安而来的贵人。 先是主簿以排演庆典为由,贪污府衙库银,藉机淫辱伶人,他见县令儿子对牡丹仙子痴迷,遂将其强掳进府衙,供县令公子亵玩,后来听说王文诺的朋友也对牡丹仙子感兴趣,便威逼安祺找安娜顶替,一花两吃,卖了个高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2页 接着这县令为了掩盖儿子罪行,接受长安权贵的贿赂,栽赃陷害张牧川,制造冤案。还有其经常在有间酒肆宴请王文诺等世家子弟的腐败行径,也都罗列其上。 旦县尉知道县令与主簿背后都有靠山,他不敢擅自做主,遂请来洛州都督杨恭仁处置。 观国公杨恭仁年逾古稀,又身患重病,但老相公听了这事儿,还是强撑着来到府衙,拨乱反正,将县令、主簿等人全都缉拿归案,连同王文诺的朋友也未能逃脱。 事情到此结束,但张牧川却始终皱着眉头,似乎对这结果很不满意。 高阳扯了扯他的袖子,「我知道这些都是安祺设局,但眼下坏人受到了应有的惩处,这不是皆大欢喜吗?你就不要再对没有抓住安祺耿耿于怀了……」 张牧川轻嘆道,「我并非因为放跑了安祺而忧郁,这一切虽是她的算计,但她不曾作奸犯科,也不曾欺压良善,最多也就是诬告而已,只要我这个苦主不计较,律法并不能将她怎么样。真正让我不开心的是,直到现在旦县尉或者观国公都没有提起那具面目全非的女尸,直到现在那所谓长安的贵人都没有露面,更别说是接受什么惩处了!」 高阳抿着嘴唇,低声劝道,「刚才贺默不是查过乐和坊居民户籍了吗,没人失踪,近期也没外地旅客报案……而且,仵作刚才解剖了尸体,说这女子其实是淹死的,身上又没打斗挣扎的痕迹,很可能是安祺找了个不慎落水而亡的冤死鬼。」 「所以……她叫什么呢?」张牧川侧脸看向高阳,认真地问道,「家住何方?家里是否还有父母孩子?她的父母知道她已经意外身亡的事情了吗?」 高阳被他问得有些烦了,一甩手,「这些都不重要!现在安祺报仇了,你的冤屈洗清了,坏人都被抓起来了,这不挺好的吗?你还纠结这些细枝末节干什么,至于说那长安来的人……我劝你还是不要死揪着不放了,你没看杨恭仁刻意忽略了这人吗,他一个快要病死的人都顾忌,你为何还想往上面撞啊!夫君,这做官啊,其实就是做人情!」 张牧川怔怔地看了高阳一会儿,忽地挺正身姿,恭敬地抱手行了一礼,「殿下,臣受教了……但有些事情,必须要搞清楚,那是一条人命啊!还有所谓的长安贵人,这混帐在背后搞了这么多阴险动作,居然还想全身而退,凭什么!」 说完这句,他转过身子,与还在签写证词的贺默、刘凯、韩仁泰三人道别一声,拉着阎玄邃匆匆前往温柔坊。 阎玄邃被他拽得衣冠歪斜,喝了一路的冷风,好不容易熬到使团居住的宅院门前,这才松了一口气,忙问道,「张兄,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张牧川一掌推开院门,跨步而入,淡淡答道,「帮我画两张人像。」 阎玄邃轻轻噢了一声,也不多问,只跟着张牧川往里走着。 此刻已是深夜,白天的闹剧早就收场,宅院里静悄悄的,大部分人都已经歇息了,只有缅伯高的房间还燃着灯。 张牧川领着阎玄邃来到缅伯高的厢房门口,叩了叩门板:「贡使大人?」 缅伯高一听是张牧川回来了,噔噔噔跑了出来,连鞋子都来不及穿上,「牧川兄弟!你可算回来了,琐碎杂事处理得如何,明日咱能否前去採买祥瑞?」 张牧川见他满头潦草,想必又是苦恼了一天,当即出言宽慰道,「放心吧,明日您肯定可以见到祥瑞,煮熟的鸭子它飞不了!」 「哎哎!这个比喻快收回去,不吉利!」缅伯高白了张牧川一眼,但听说明日就能看到大白鹅,心情还是不错,扭头瞧见旁边站着的阎玄邃,连忙行礼,「这位兄台是?」 「阎玄邃!阎立本的侄子,昭陵六骏听过吧,就是他叔父画的……」张牧川简短地介绍了一番,而后神秘兮兮地问道,「闲话先放一边,我且问你……那几个人都逮着了吧?」 缅伯高哈哈一笑,点了点头,「一个都不少,全在后院东厨关着呢!要说阿蛮这小娃娃还真是有趣,此番当记首功!那白胡氏的侄女一进你的厢房,就开始脱衣服,然后拼命钻被窝,大喊着非礼啦非礼啊……结果你说的那个大脚漂妇领着膳七娘、白胡氏气沖沖闯进咱这宅院,跑到你厢房一瞧,床上除了白胡氏侄女,就只有把自己裹得跟个粽子一样的阿蛮,那小阿蛮脸上还挂着眼泪珠子,仿佛受了多大屈辱似的……」 张牧川懒得听他的废话,速即拉着阎玄邃来到东厨,扫了眼宛若鹌鹑的膳七娘等人,对大脚漂妇勾了勾手指,「你跟我来一下!」 膳七娘以为他是想要凌辱大脚漂妇,于是非常义气地挺身而出,轻咬红唇道,「郎君……婶子一把年纪,已经伺候不动您了,不如让妾身代劳吧,我会的花样更多,您不必为难她!」 张牧川面色一僵,瞪了她两眼,「想什么呢!我是有话要问她,什么伺候不伺候的……你们几人居心叵测,想要害我,但我为人宽容,只要你们去祁阳帮我朋友走走过场,咱们之间的恩怨就一笔勾销!」 膳七娘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点头应下,娇声夸着张牧川心胸广博。 张牧川懒得搭理她们,只拉走大脚漂妇,让其仔细回忆当日登门拜访的青衣书生面貌。 大脚漂妇看在张牧川手中一贯银钱的份上,自是十分配合,语速飞快地将青衣书生的相貌描述了一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3页 她这边刚讲完,阎玄邃便已经描出了青衣书生的画像,反覆审视几眼,忽地转头对张牧川说道,「张兄,我觉得尊嫂说得对,这案子就此打住吧……你可知这画像的是谁?他是已故杜相公的儿子,城阳公主的夫君,襄阳郡公杜荷!」 第九十三章 未知的陷阱,往往比确定的仇敌更加致命。 张牧川心神不宁地回到自己房中躺了一会儿,始终想不明白杜荷为什么要针对自己。 既然想不明白,那就暂且放在一边,相比于杜荷这个已经原形毕露的仇敌,他更想知道那具女尸的真面目,更想知道这女尸容貌被毁的底下有没有藏着什么陷阱。 所以天一亮,他就拉着阎玄邃去了南市,守在临近福善坊最大那家胭脂铺对面的食肆,一边咬着肉合,吃着山楂涝,一边盯着往来的行人。 阎玄邃平日是睡到自然醒的,今晨这么早就被张牧川从被窝里拽了出来,睏乏得很,直打呵欠,就连手边摆着的煳涂面和条子扣肉都懒得夹上一筷子,他没精打采地看了看对面的胭脂铺,不解道,「张兄,咱们一大早来这儿做什么?」 张牧川从怀里摸出一盒乳香,轻轻放在桌上,并不言语。 阎玄邃扫了眼那盒乳香,说张兄你也太殷勤了,昨晚才和嫂夫人闹了别扭,今天一大早就来胭脂铺买礼物求和,实乃益州耙耳朵典范。 张牧川白了他一眼,「这是乳香,通常用作焚香,也有胭脂铺将其添进香囊,但这乳香还有另外的妙用,可活血生肌,镇痛消肿。那日我被旦县尉送去东城途中,在南市这边闻到了安祺身上特有的乳香,当时她应该是最后一次自由外出,之后就落到了王文诺等人手中,遭受摧残……你想想看,她为何要在那晚冒着暴露的风险跑来这边?」 阎玄邃现在还不清醒,头脑比桌上的煳涂面还要煳涂,突然被张牧川这么一问,当即呆住了,「你不是说这乳香有活血生肌的效用吗,她自然是来採买乳香的,方便之后疗伤使用。」 张牧川摇了摇头,「我起初也是这么想的,但查过胭脂铺帐册之后,发现安祺採买的乳香已经足够……而且这家胭脂铺有个规矩,每日酉时就不再售卖货物,只展示第二天的新款样品。安祺所用脂粉全都是些便宜货,并无这家限量出售的珍品,那么她晚上来这家胭脂铺是做什么呢?」 阎玄邃眼神清澈地看着他,一脸木然。 张牧川咳了两声,「《香品》有云,南海波斯国……松树脂,有紫赤如樱桃者,名乳香,盖薰陆之类也。另外,晋朝的嵇含在《南方草木状》也有记载,熏陆香,出大秦,在海边。之前我不知道安祺与娑陀的关系,昨晚看了崔抗送来的八卦,方才醒悟。这娑陀的父亲是突厥可萨部与拂菻人的混种,母亲是波斯商人与崑崙奴的混种,波斯就不用我多说什么了……而这拂菻,便是过去的大秦。」 阎玄邃顿时恍然,立马来了精神,低声说道,「你的意思是……这胭脂铺与娑陀的家族有关联?」 张牧川一点头,「我猜测,安祺那晚来这里是为了安排后路,她这女子心思玲珑,从不轻信他人,即便是有人帮她安排了逃生之路,恐怕也会折返回来,选择自己算计好的方略。」 便在这时,一名脸上蒙着白纱的女子忽然来到张牧川身侧,娇滴滴行了一礼,「张郎不愧有小留侯的美名,果真智慧超群……没错,对面那间胭脂铺的乳香确实来自娑陀祖母家族,明日这儿便有一支拂菻人商队会启程返回故乡。」 张牧川轻轻抽动几下鼻子,嗅了嗅安祺身上散发的独特香味,也不点破对方身份,微微笑道,「所以,明日你就会跟着这支商队离开中原?」 安祺神色复杂地笑了笑,没有回答,反是问道,「案子已经结束了,张郎为何还要来这边呢?」 张牧川盯着安祺那双碧眼,认真地说道,「我想知道那具女尸是谁……我想让阎兄帮那女子描张画像,方便找到她的家人。」 安祺愣了一愣,显然没想到对方来此的目的这般单纯,她轻笑一声,「张郎是担心这里面还有什么陷阱?放心罢,那只是我一个命苦的好姐妹,她叫李思思,与我一样都曾在平康坊的乐户谋生,后来她爱上了一个书生,那书生答应她只要科举考中,便会给她赎身……所以这蠢娘子便把自己积攒多年的钱财全都给了书生,让他有了行卷的敲门砖,谁知这书生高中之后翻脸无情,独自来了洛阳做官,根本没有半点要带上李思思的意思。」 张牧川沉思片刻,问道,「是洛阳县令?」 安祺点了点头,沉沉嘆道,「思思抑郁寡欢,一直想找那负心人问个明白,此次听说我要来洛阳,便以搊弹家的身份接了洛阳府衙的活儿,借着排演新牡丹仙子传奇的机会,前去府衙寻那负心汉讨个说法……结果你也看见了,她从府衙出来以后,便投了洛河。」 张牧川又问,「她已经死了,你不想着帮忙安葬,为何还要划烂她的面目?就为了完成你的子母扣?」 安祺嗤了一声,「人死了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与宰杀了的牛羊无异,为何不能拿来当作工具?再说了,划烂她面目的并不是我,而是那名瘸脚乞儿。他是思思表嫂的儿子,从小就喜欢思思,哪怕是思思后来被卖去长安平康坊,他也时常给思思写信。这孩子听我讲了思思与那负心汉的故事,非常生气,然后划烂了思思的脸蛋,帮我完成子母扣,扳倒负心汉,帮思思復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4页 阎玄邃听了这话,拧着眉毛道,「你们这是栽赃嫁祸!」 安祺冷笑道,「只要他们这些恶贼受到惩处,用什么手段并不重要,他们要是光明磊落,也不会被我陷害……现在案子破了,坏人都被抓进大牢,不好吗?」 张牧川摇头嘆道,「但你我都知道,真相併不是那样……」 安祺唇角微微上翘,「郎君,你经此一遭,还没想明白吗?人们不在乎真相,只相信自己的想像,所以当初你被我冤枉的时候,他们根本不管有没有证据,便站在了我这边,只因我是弱者……现在县令、主簿落马,他们又转向了你那边,因为与那些权贵相比,你也是个弱者,弱者被强者欺负,这是符合他们想像的事情。」 张牧川不置可否地撇撇嘴,三口两口吃完肉合,拍了拍手,站起身来,意兴阑珊地嘆了一口气,还是让阎玄邃给那李思思描了幅画像,说这人不能没皮没脸地死了,届时地府因此不收,岂不要沦为孤魂野鬼,而且有个样子,也方便家人祭拜。 阎玄邃向来不懂得拒绝,自然老老实实地向安祺询问李思思的面目特徵,耐心地描画起来,完全没留意到张牧川说完之后就转身离开了。 张牧川走出食肆,没有直接回到温柔坊,还是去了一趟胭脂铺,给高阳买了些当日的新品。 高阳毕竟是女子,见张牧川一大早专程出去给自己买了这么多的脂粉,哪还有什么怨气,虽然这些新品很多都是劣质的便宜货,但她还是开心了很久。 张牧川顺竿往上爬,请求高阳带他和缅伯高前去长乐公主和城阳公主的居所,尝试一下能不能把那大白鹅买来应急。 高阳心情舒畅,自是满口应下,当即叫上缅伯高,高高兴兴地往洛阳宫城走去。 就在他们三人赶去洛阳皇城的时候,宫城北面的陶光园中,长乐公主面色冰寒地看着躬身立在旁侧的杜荷,冷冷道,「就这些了吗?」 杜荷清了清嗓子,平静地说道,「我只是呆着无聊,所以玩了两把,没那供词上说的那么夸张……」 李丽质斜眼看他,蛾眉微蹙,「那一千贯?」 杜荷双手一摊,「我在长安跟人赌了一手,结果输了一千贯,挪用的是帮太子寻找乐童排演马戏的银钱。」 李丽质还欲再问,但有人来报,说高阳公主进了宫城,好像是有什么事情要找两位公主商量,她只好就此作罢,简单对候在陶光园外的旦县尉吩咐了几句,随后便去了九州池,打算在那儿与高阳吃顿家宴。 杜荷待李丽质和旦县尉都走远了之后,这才长舒一口气,刚一转身,却挨了城阳公主一巴掌,他怔怔地看着对方,「大清早的,你这是又被谁踩了尾巴?」 城阳公主轻轻哼了哼,寒声道,「你骗得了阿姐,可瞒不了我……你向来不喜欢青绿之色,说是意头不好,那件青袍绝对不会是你的!我听说房遗直陪着梁国公来了洛阳,他好像就喜欢青袍吧?」 杜荷微微一笑,并不接话,而是转过身子,抬步往宫外走去。 城阳公主看着杜荷的背影,气唿唿说了句,「我不管你想做什么,只有一点……不准伤害我妹妹!」 杜荷没理她,自顾自走着,出了则天门,坐上那辆蓝布马车,脱了青衣,将其扔给坐在车内打瞌睡的柳叶眉青年,「你那天让我帮忙去见大脚漂妇,原来是这番算计!」 这柳叶眉青年正是房遗直,他接过青袍,很自然地穿在身上,笑着说道,「咱俩之间说什么算计,我也只是想教训一下那不良人罢了,谁知这里面还有别的门道,把一件简单的事情整得这么复杂……杜兄,你真没去过洛阳府衙吗?」 杜荷黑着脸,「怎么连你也这般认为?我有那么清闲吗,为了教训一个不良人,还跑去府衙行贿?」 房遗直歪了歪脑袋,「那会是谁呢?这县令的嘴巴也是真严,愣是没透半点有用的东西出来,只讲了书生二字,这也太模煳了……」 杜荷眼珠子一转,忽地想到什么,一拍房遗直的大腿,说这事儿还没完,那幕后之人此番偷鸡不成蚀把米,肯定要报復不良人,而那不良人的儿子还在他俩手上,或许可以藉此与之联合,一雪前耻。 房遗直想了一想,点头贊同,「那咱就该去一趟观国公府,求杨老相公出面,请鄂国公吃顿饭,如此你我才有机会报仇雪恨。」 他们这边还在算计,洛州都督府内已经有人先一步提出了这个请求。 观国公杨恭仁躺在床榻上,侧身背对着那名谦恭书生,重重咳嗽几下,「我没几天好活了,你们就不能让我清静清静?」 那书生俯首拜道,「观国公,晚辈只是求您请鄂国公吃顿酒肉而已,你们也是老朋友了,叙叙旧很正常嘛!」 杨恭仁嘆了口气,「这是殿下的意思?」 那书生没有答话,只是身子躬得更低了一些。 杨恭仁挥挥手,「行吧,我知道了……但请你转告殿下,我这么做不是因为什么人情,而是为了大唐。还有啊,老夫病重,饮不了酒,所以这顿饭的时间不会很长,最多只能把鄂国公留在府上两个时辰。」 书生道谢一声,躬身败退。 洛阳城瞬时风起云涌。 第九十四章 贞观十三年五月二十九日,午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5页 乐和坊东侧横巷之内。 安祺带着阎玄邃来到一处简易窝棚前,她一手掩鼻,一手轻叩朽烂的木板,侧脸对捧着一幅画卷的阎玄邃说道,「李拐儿就住在这儿……」 等了许久,李拐儿依旧没有现身。 阎玄邃歪了歪脑袋道:「这小子不会是害怕被人报復,所以搬家了吧。」 安祺摇了摇头,「不可能,他这人认死理,以前思思就住在前面的院子里,他家也在这边,后来没落了,两边屋宅都被人抢了去,他便在这儿搭了个窝棚,说什么死也要死在家门口。」 阎玄邃听她这么说,心里忽地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当即跨进窝棚仔细一瞧,那李拐儿果真已经被人乱刀砍死了,鲜血溅得到处都是,令他有些进退两难。 安祺也被吓了一跳,面色发白地扫视整个窝棚,而后立刻拉着阎玄邃离开,拐进另外一条横巷,低声说道,「血还没干透,人刚死不久,从窝棚里的刀痕来看,动手的兇徒不止一个。」 便在这时,从他们身后忽地伸出了一只手,拍了拍安祺的后背。 安祺惊了一下,险些叫出声来,转头一看,发现来人是胭脂铺的僕从,这才松了一口气,皱眉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那僕从贼眉鼠眼地瞟了一下左右,轻声答了句,「您不是让我盯着那个书生吗……刚才他去了一趟都督府,出来之后又去了北市客舍,紧接着就有许多蒙面大汉从客舍里钻出来,我回去跟东家一说,东家担心是针对姑娘您的,所以让我赶来报信!」 安祺望着头顶宛若黑烟的乌云,想了一会儿,像是打定了主意,挥手让僕从回去带着胭脂铺东家尽快离开洛阳,随后转身对阎玄邃说道,「使团将有大麻烦了,鄂国公应该会被拖住……对方先是疯狂报復,四处杀人,再把这些罪孽都栽赃到使团头上,届时他们以正义之名,直接干掉张牧川,抹除使团,百姓只会拍手称快!」 阎玄邃听得目瞪口呆,「这些人什么来路,竟这般胆大包天?」 「来不及与你细说了,」安祺咬了咬嘴唇,摘下面纱,一边从香囊里掏出张面皮,飞快地乔装打扮,一边语气严肃地说着,「现在你立刻去找张牧川的朋友焦遂,让他准备两辆马车在则天门外候着,然后通知贺默去上东门支应,城门应该会在半个时辰后关闭,动作要快。」 阎玄邃见她这般仓皇,以为是要先一步逃跑,哼哼两声,「若真如你所说,此时应当先去告知使团才是……」 安祺已经打扮妥当,长舒一口气,抬眼看了看洛阳皇城方向,「这个不用你忧心,照着我说的去做便好。」 说罢,她不再停留,脚步轻快地朝着洛河岸边行去,来到那日庆典举办之处,蹲下身子,刨开一层沙土,揭起一方木板,迅即钻了进去,在阴暗地道里奔走了一段,然后推开一面铜盖,爬到了皇城内某排水口之外,掏出匕首,掳了名婢女,打听到张牧川等人在九州池后,将其打晕,换上对方的衣裙,泰然自若地走向九州池。 九州池内,碧波荡漾,殿宇林立,花卉周环,杨柳依依,石径穿插青草百花之间,春夏秋冬都有不同的景色。 今日的家宴就摆在池边八角亭之中,这里凉风习习,是个避暑聊天的好地方。 席间,城阳公主拉着高阳叽叽喳喳地说着闲话,长乐公主则是端庄优雅地与张牧川和缅伯高谈论洱河的风光,戎州的地貌,以及河南道的人文。 他们几人围着一口磨盘大小的铜釜,喝着酒,吃着肉,说说笑笑,不知不觉便饮了七八坛鹤觞。 张牧川此时已经有些醺醺然,滔滔不绝地给众人讲着这鹤觞美酒的来歷。 长乐公主听完笑了笑,夸赞张牧川见识广博,说这鹤觞美酒又叫擒奸酒,还有「不畏张弓拔刀,唯畏白堕春醪」的诗文传扬至今,眨着眼睛问张牧川怕不怕。 张牧川袖袍一甩,抱起一坛鹤觞,咕咚咕咚灌了个底朝天,擦擦嘴道:「殿下,有些典故听听就好了,别太当真,好多都是瞎编的……这鹤觞还有个名字叫骑驴酒,臣刚巧有一头白驴,也可远行千里,又怎会惧怕这区区美酒。」 长乐公主依然保持着温煦的笑容,没有再说什么。 旁边的缅伯高用手肘撞了撞张牧川的臂膀,轻声吐出两个字:「祥瑞!」 张牧川一拍额头,这才想起正事,急忙侧身面向长乐公主,抱手问道,「殿下,那日您请我在东城看了一齣好戏,臣至今记忆深刻……敢问里面的那只大白鹅来自何处?」 长乐公主微微一愣,她没想到张牧川居然已经猜出了地点,更没想到令对方记忆深刻的居然是一只大白鹅,呆呆地答道,「那天鹅出自回纥,被胡商带到了长安售卖,是兕子买下送来的。」 她口中的兕子是圣人的第十九个女儿,封号晋阳,字明达,为长孙皇后所生,写的一手好字,极善临摹圣人笔迹,几乎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常年陪在圣人身边,很得宠爱。 张牧川听说这大白鹅是买来的,登时高兴坏了,偷偷对缅伯高飞了飞眉毛,那表情像的意思是,你瞧,我说这事儿还有戏吧! 缅伯高的脸上也绽开了笑容,比九州池边的花儿还要灿烂,急忙追问了一句,「殿下,那胡商可还有祥……大白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6页 长乐公主摇头答道,「白天鹅很是稀少,能遇上一只已是难得,那胡商也仅有这么一只,所以兕子为此花了不少银钱。」 张牧川与缅伯高对视一眼,轻咳两声,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殿下,可否将那只大白鹅卖与我们……价钱好商量!」 长乐公主又摇了摇头。 高阳以为长乐公主捨不得转卖大白鹅,遂帮腔道,「阿姐,你就把那呆头鹅卖给他们吧!我可以帮你找只白鹤顶替,反正太子哥哥看的是乐童排演的戏法,也不会关注打翻酒壶的是白鹤,还是大白鹅……」 城阳公主捂着嘴笑了起来,「小十七,你误会阿姐了,她不是捨不得转卖,实在是没法把大白鹅给你们,若是一个时辰之前,别说是转卖了,只要你开口,阿姐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把它送给你,但现在不行了。」 缅伯高皱眉问道,「为什么?莫不是那大白鹅已经飞跑了?」 「在这宫里,它怎能飞跑?」城阳公主一指面前的铜釜,娇笑着说道,「那大白鹅已经炖在这釜里了,你们难道都没尝出来?」 张牧川和缅伯高瞬时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高阳表情不自然地咧咧嘴,扭头看向长乐公主,「阿姐,你好端端地炖这大白鹅干嘛?」 长乐公主解释道,「今天早上这大白鹅引吭高歌了许久,实在嘈杂,扰得我想睡个回笼觉都不行……正好听说诬告案和牡丹仙子案都已经真相大白,我心里高兴,想着宰了这不听话的畜生,为你们庆祝一下。」 张牧川嘴巴发苦地笑着,「臣真想说声谢谢您……」 这时候,一名婢女端了碗连汤肉片走来,在路过张牧川身旁时,右脚一崴,趔趄了一下,竟将连汤肉片洒在了张牧川身上。 长乐公主一摔竹箸,冷着脸道,「笨手笨脚的,一点儿小事都做不好,拖下去砍了!」 那婢女顿时吓得趴伏下去,抖如筛糠。 张牧川擦了擦衣袍上的汤汁,急忙站起身来劝阻:「殿下息怒,只是沾了点汤水而已,不碍事的,没必要搞出人命……」 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身看向那名婢女,本想宽慰对方几句,却瞧见了这婢女的一双碧眼,登时懵住了。 长乐公主见他这副模样,以为张牧川是被婢女的美貌迷住了,心底嗤笑了一声,面色平静地说道,「既然张校尉都不计较,那便饶你一次吧……还不快些带张校尉下去更换衣袍?」 婢女连连磕头谢过,起身领着张牧川往远处的宫殿走去。 待到四下无人之时,张牧川忽地停下脚步,盯着前面的婢女,冷声问了句,「安祺姑娘,你怎会出现在这里?」 婢女转过身来,撕下脸上的面皮,露出安祺的娇俏脸庞,轻笑道,「妾身就知道瞒不过张郎的一双锐眼……张郎不必紧张,妾身来此,只为报恩。」 张牧川双眼一眯,又问,「向谁报恩?报什么恩?」 安祺指了指张牧川,敛去嘴角的笑意,正色道,「向你报恩……一报今日早间在胭脂铺对面的不举发之恩,二报当年令尊在美良川挺身而出的救命之恩。」 张牧川一怔:「当年在美良川救你的是家父?」 「令尊枋公胸怀大才,仁义无双,只可惜总是押错宝,科举考题如是,礼佛器具如是,实在令人唏嘘啊!」安祺长嘆道,「当时枋公因为妻子早逝,很是伤心,所以远离其他女子,就连想要收留我,也是特地重新买了间宅子,所以你从来都没见过我,但我却听说过你不少的事情,尤其在枋公病危之际,他嘴里念叨最多的就是你……这也是我为何没有轻信那些人的谎言,把你当作真正復仇对象的原因。」 张牧川还想再问,但安祺却是心急如焚,不想再耽搁下去:「我知道你心里还有很多疑问,但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风暴将至,长乐公主届时并不会维护你,继续留在这里十死无生,赶紧逃吧……张郎,实话跟你说,若是你今日不来找我询问女尸的身份,我断不会冒险来救你!但是你来了,让我看到了一点这人间的光明……你这样的人不该死在此处!」 她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听得张牧川很感动,但还是甩开了她的手:「我不能就这么跟你走了,高阳公主和缅贡使还在这里,即便要逃,我也必须带上他们一起!」 安祺气极反笑,「要不要再回温柔坊一趟,把使团的僕从也带上?」 张牧川摸摸鼻子,面色尴尬道,「如果时间宽裕的话,也是可以的。」 安祺翻了个白眼,「我只在前面的那棵柳树下等你半刻钟,你要想带上那个傲娇小公主和憨痴贡使,自己回去找藉口!」 张牧川点了点头,立刻转身回去,对着长乐公主和城阳公主告罪一声,说是想起家里东厨灶上还烧着热汤,再不回去就要起火了,而后拉着缅伯高和高阳就往外跑。 长乐公主和城阳公主当然不信这蹩脚的理由,但对方动作太快,根本来不及出声拦阻,等到张牧川等人已经跑没影儿了,她俩才反应过来。 高阳和缅伯高也是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他们本想开口询问,但看到张牧川那冷峻脸色,又把话咽回了肚子里,只是默默跟着张牧川和安祺赶往则天门。 出了则天门,安祺见到焦遂准备的一辆驴车和一辆马车,差点气得当场晕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7页 焦遂难为情地搓着手,说手头紧张,只好把张牧川的白驴拉来充数。 张牧川拍拍他的肩膀,「没事,我这驴子不比骏马跑得慢,你也算歪打正着了……风雨降至,咱赶紧撤吧!」 说完这句,他们不再废话,安祺上了马车,在帘子外绑了块缅氏使团特有的花布,往安喜门逃去,张牧川等人则是挤在驴车里,奔向上东门。 第九十五章 一炷香后,上东门前。 贺默焦急地望着十字街,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沉闷的嘎吱声响,旋即转身,急忙又给那名城门郎偷偷递过去一贯银钱,说先别把城门吊上去,再等一等,他的朋友马上就到。 城门郎掂了掂手里的大钱,迅速收进怀里,挥挥手,让府兵暂且退到一旁,冷着脸告诉贺默,他最多再等一刻钟,时间一到,不管贺默的朋友到没到,都会关上城门。 他这话刚说完,张牧川便驾着驴车疾驰而来,气喘吁吁地对贺默解释了一番:「中途转去温柔坊接了个孩子,所以耽搁了……贺兄,给你添麻烦啦。」 贺默摆摆手,「不妨事,只要赶上了就行,快些出城吧,现在城里突然冒出三股兵马,四处搜寻,其中有两股在一刻钟前往安喜门去了,另外一队该是转向这边了,情况很不妙!」 张牧川闻言一愣,扭头看了看缅伯高身上短了一截的衣衫前摆,顿时恍然,不由地攥了攥拳头。 高阳看穿了他的心思,柔声劝道:「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刚才我也想了一路,今日李丽质的表现实在奇怪,她一个劲儿地给你灌酒,不就是想在你脑袋上扣一顶酒后失德的大帽子吗?调戏公主……便是我帮你求情也无用,长孙家和杜家绝不会善罢甘休!杀局已现,高位者一旦无法以势压人,便会改用拳头,眼下只能暂避锋芒,这儿不是长安,我也不是公主,只是使团特招的保鹅小吏,你千万不要犯煳涂,让安祺姑娘的苦心白费了!」 她语速很快,声音很低,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入了张牧川的耳朵里。 张牧川面色一沉,不再踟蹰,抱手与贺默道别,驾着驴车出了城门,扬尘而去。 他们这边刚离开,城门便轰隆闭合。 贺默不敢多做逗留,把身上仅剩的两贯大钱都给了城门郎,拜託对方无论是谁问起,就说他没来过。 城门郎点头应下,让贺默安心离去。 不一会儿,有辆华贵马车缓缓驶来,停靠在上东门前。 城门郎挎刀上去,命车里的人下来接受检查。 车里的人却不露面,只递出来一枚镶金令牌,冷声询问城门郎先前是否曾放人出去。 城门郎见了金令,当即跪下,老实答道,「一刻钟前,有辆驴车出去了!还有,府衙的书吏贺默说……他没来过。」 车里的人冷笑一声,说这不良人也是犯蠢,逃跑居然还用驴车,纵然任其多跑半个时辰也无妨,让城门郎把城门打开,随即派出一队骑兵前去追击,只是他在城门处等了许久,也不见骑兵凯旋,心里有些不安,但想到外面还布置了多道关卡,故而并未再派出兵马驰援,拿了本《皇唐十道大宝鑑》,翻到描绘洛阳至长安山川地貌的那一页,细细算计着。 与此同时,洛阳府衙地牢内,马周也正在翻看《皇唐十道大宝鑑》,他反覆磨算了几遍,抬眼看向站在牢房外面的房玄龄,皱眉道,「你说这小子会选哪条路?」 「洛阳到长安只有三条路可以走,其一为崤函官道,这条路线在出了洛阳之后,又分为南北两条路线,南侧的过宜阳、雁翎关,北侧的过硖石关、三门峡,南北两线又汇于陕州,出函谷关、潼关,便可到达长安。」 房玄龄抚了抚鬍鬚,慢条斯理地答道,「其二为水路,乘船沿大河而行,只是河水湍急,上游多险滩,有鬼门、神门、人门三大礁石阻挡,异常兇险。其三为山路,翻过五行山,经过潼关,也可抵达长安。那不良人曾在水路上吃过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必定不会选择水路。走官道太显眼,他担心别人会在沿途设下埋伏,也不会选择最好走的崤函官道。」 马周偏着脑袋看他,瘪着嘴道,「五行山?大山茫茫,这要我怎么去找?」 房玄龄微微一笑,不再答话,转身来到另一间牢房,看着闭目打坐的袁天罡和专注算计的李淳风,咳了两声,笑眯眯地说道,「天罡道人,许久不见啊!」 袁天罡一摆拂尘,念了声无量天尊,说什么风居然把房相公也吹到地牢里来了。 旁边的李淳风适时地接了句,「失心疯。」 房玄龄毫不在意二人的挖苦,指了指跟在身后的房遗直,轻声问道,「天罡道人,我曾去益州买卜,那日者却不肯给我看卦象,说我是当世良相,只是没有子嗣继承……那时遗直刚满三岁,就在我身边,所以我很生气,觉得这日者胡说八道,谁料这日者见了遗直,说遗直就是绝了房家子嗣后代的人……」 袁天罡有些不耐烦,斜眼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房玄龄嘆了口气,把满脸惊慌的房遗直拉到近前,表情严肃道,「我想请你为他相面!」 房遗直大惊,却不敢躲避,声音颤抖道,「阿耶,相术虚无缥缈,不可轻信……」 房玄龄瞪了他一眼,固执地对着袁天罡抱手行礼,「请先生为我儿相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8页 袁天罡无奈地嘆息一声,「刚才我已经为令郎相过了,那日者并未胡说,此子确实会害死其他兄弟……但也不是没有破解之法,只不过会很折寿啊!」 房玄龄心领神会,当即摸出一锭金子,随手扔进牢房之中,「我身上就这么点,且先算作定钱,若你的破解之法真的有用,届时我房家必会重金酬谢!」 袁天罡没有伸手去捡那锭黄金,甩了甩拂尘,面色平静地说道,「我不要你的银钱,只想为我朋友换一条生路。」 房玄龄双眼微眯,问道,「你朋友是谁?」 袁天罡唇角微微上翘,「就是你们刚才说的那个不良人……张牧川。」 房玄龄摇了摇头,轻嘆道,「他的命不在我手中。」 袁天罡笑着说道,「我知道,刚才我曾为他卜过一卦,卦象是命悬一线……我向你求的生路并非在这五行山中,而是他去了长安之后。」 房玄龄沉默良久,而后点了点头,「只要他能活着走到长安,我必会维护他一次。」 袁天罡哈哈大笑:「房相安心,我那朋友张郎是属甴曱的,油滑得很,不会那么容易被人搞死的……」 远在五行山中的张牧川当即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道,「哎哎!又有朋友想请我吃酒了!」 高阳白了他一眼,「这里荒无人烟,鬼请你吃酒啊!」 焦遂也受不了这山路的颠簸,苦着脸道,「川儿,这是去长安的路吗?我怎么感觉越走越偏呢……要不咱还是掉头回去走官道吧,那里的路又粗又大,比这儿好走多了!」 张牧川轻哼一声,「那边的敌人也很多,一人只需噼砍一刀,便可以把你剁成肉酱!」 「安全为上!」缅伯高头一次遭遇骑兵追击,此时虽脱离险境,但仍然心有余悸,缩头缩脑道,「牧川兄弟,咱到了长安就没事了吧?」 张牧川知道他这话的意思,点头答道,「没错!只要咱们到了长安,那些屎盆子就扣不到咱的头上,这捉贼捉赃,咱都没在洛阳了,不管城里捲起了如何狂暴的腥风血雨,跟咱都没关系。依据贞观律,人证、物证、供词三者缺一不可,那些人没有你我的供词,自然无可奈何,恐怕到时候只能从他们自己人里面找个替罪羊,背下这口黑锅!」 阿蛮从高阳身后钻了出来,吹着鼻涕泡说道,「这些人也是蠢蛋,只顾着在城里布局,却忘了在外面设伏……换做是我,必定不会漏掉这一条山路,随便派一两百个刀斧手,咱们可就插翅难飞了!」 话音一落,前方路口忽地传出一串爽朗的笑声。 青铜面具肩扛陌刀,踏步而出:「小娃娃有见地,我也是这么想的……张牧川,他们都不够了解你,居然认为你肯定会走路程最短的官道,只有我知道你这人喜欢不走寻常路,所以早早便在这里做好了准备。瞧见这把陌刀了吧,这是你曾经在玄甲军中用过的武器,现在我拿它来截断你的生路,也算是天道有轮迴了!」 张牧川面色一寒,盯着那把陌刀问道,「你到底是谁?怎会知道我曾用过这把陌刀?」 青铜面具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意,并没有回覆,而是拍了拍手,召来上百名蒙面持刀大汉,将驴车团团围住。 缅伯高眼见此景,登时吓得缩进了车厢里,浑身轻颤道,「我命休矣!」 张牧川扫了眼身旁同样畏畏缩缩的其他几人,摇头长嘆一声,右手按在横刀刀柄上,弓步立于辕板前端,睥睨四方:「不怕死的尽管上前,试一试某家的宝刀锋利否!」 他雄姿勃发,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全然忘了自己身上的旧伤和残毒。 青铜面具似乎没有什么耐心,立刻下令围攻,丝毫不给张牧川废话的机会。 张牧川驾着驴车冲杀突围,于狭窄逼仄的辕板上腾挪翻转,犀利挥刀。 他的横刀每一次落下,都有一名蒙面大汉倒下。 每有一名蒙面大汉倒下,他的身上便会多出一道血痕。 他不知道自己挥了多少次横刀,也数不清自己身上有多少条血痕。 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停下,因为一旦停下,驴车内的朋友们都会陪着自己一起殒命。 这一战持续了很长时间,从白日打到了深夜,从一座山杀到了另一座山,从阴云密布斗到了大雨滂沱。 驴车已经破烂,但那白驴似乎来了驴脾气,仍旧拉着惊慌抱团的缅伯高几人,稳稳地举步向前。 但张牧川必须停下了,他的眼睛已经被血水和雨水模煳得看不清前路,他的横刀已经缺缺洼洼,双手虎口也裂出了许多红线。 青铜面具看着十步之外的一人一驴,看着那些像杂草般倒在路边的蒙面大汉,忍不住感嘆:「张牧川,你确实很强,但你再强也只是一个人啊……你到底在坚持些什么呢?就算你到了长安,又能怎么样呢?」 张牧川缓了口气,一边艰难地抬起右脚继续前进,一边声音低沉地答道,「知道我为什么是蜀中最贵的不良人吗?因为我接下的差事,就没有办不成的……君子一诺,当抵千金!我既然答应了要带他们去长安,就不会半途而废!」 青铜面具想了一想,忽然道,「若真是如此,我可以放他们过去,但你必须在此停下。」 张牧川笑了笑,又往前迈了一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9页 青铜面具眼神陡然变得冰寒,语气森冷:「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呢?」 张牧川抿了抿嘴唇,吐出几个字,「我想要一个真相。」 青铜面具嗤笑一声,不再多说什么,勐然举着陌刀斩了过去。 张牧川转头对驴车上的几人用口型说了句「分开逃」,而后正面与青铜面具拼接一击,强咽下嘴里的鲜血,抱着青铜面具沖向崖边。 高阳见状眼眶一红,非但没有依照张牧川所说分开逃跑,反是飞身扑了过去,竟与张牧川一起滚落山崖…… 第九十六章 许多传奇里都有这样的情节:被人追杀,掉落悬崖,大难不死,习得神功,自此开启传奇的一生。 但当高阳这个傻姑娘跟着张牧川一起跳下山崖,感受到那急速坠落带来的刺激之后,这才知道传奇里都是骗人的,寒风如尖刀般剐得她睁不开双眼,只在空中留下一串惊叫。 好在张牧川及时反应了过来。 从山崖顶端到山脚下约莫三百余丈,整个掉落过程差不多有四十五息。 他们距离摔成肉酱的时间也最多只有四十五息。 自刚才冲出山崖至现在已经过去十息,下落的高度大约八十余丈。 因为高阳方才拽了自己一下,所以自己松开青铜面具之后,水平方向的初始速度发生了改变。 现在崖壁距离自己只有七尺三寸,高阳就在上方两尺的位置,伸伸手就够得到…… 这些数字仅仅在脑中盘转了一霎,张牧川便做出了动作,他先是强行扭转身子,伸手将高阳揽进怀里,接着扯下自己的腰带,快速系在横刀刀把上,然后奋力将横刀掷了出去,打算如当初在石头大寨悬棺山崖那般,以横刀为阶梯,减缓自己下坠的速度,从而安全落地。 只是,这五行山不是石头大寨,此处崖壁并不坚硬,横刀在插进去之后,没有立刻停止,而是如剖开竹筒般,一急一顿地继续下滑。 原本就已经满是缺口的横刀哪里扛得住如此折磨,终于在距离地面还有两三丈的地方彻底断裂。 张牧川苦涩地笑了笑,迅速再次扭转身子,与高阳互换了位置,有气无力地说了句,「我喜欢在下面……」 嘭!一声闷响在山底炸开。 高阳闭着眼睛尖声叫了许久,才缓过神来,发现自己并未粉身碎骨,微微一愣,睁开眼瞧了瞧,见张牧川垫在自己身下,这才领悟那句话的真意。 可惜此刻已经太迟了,张牧川身上的旧伤本就还未痊癒,体内尚有余毒,今日不顾孙小娘之前的叮嘱,勉强与人激战,好比拉到极限的弓弦还要往外拉扯,新旧伤势累加一起,牵连残毒,骤然爆发,犹如决堤的洪水,沖毁了他身体各处生机。 眼下又当了回人肉垫子,尽管摔落的高度并不夸张,但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哪里经受得住,故而直接昏死了过去。 高阳不知道这些,她见张牧川迟迟不醒,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想要将其背走,可她太过瘦弱,根本无法支撑,尝试了好几次,除了摔得自己满身泥浆,并没有挪动多远的距离。 此时已是深夜,还下着大雨,若是一直待在原地,张牧川的情况只会更加糟糕。 无奈之下,高阳只好摸出匕首,笨拙地噼砍了些树枝青藤,拼成了一个简易木架,奋力将张牧川搬到木架上面,把藤条缠在自己身上,艰难地拖拽前行。 她走得很慢,又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所以兜兜转转行了一夜才走出山谷,随意找了个岩洞躲避风雨。 高阳看了看肩膀上磨出的红痕,又看了看满是鲜血的双手,她委屈得想放声大哭,只不过泪水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儿,还是没有掉落下来。 现在不是哭鼻子的时候,也不是脆弱的时候。 之前都是张牧川在保护她、照顾她,现在该是她回报对方了。 她必须要坚强,必须要保持冷静,才能在危机四伏的山野里,带着自己心爱的郎君活下去。 高阳学着张牧川之前的模样,找来枯枝朽木,准备生火烤干自己和张牧川身上的衣衫,以免再染上风寒。 但就是这么一件简单的事情,对于她来说,也是一项巨大的挑战。 她满脸黑灰,像个大花猫,数次想要放弃,可一转头瞧见木架上的张牧川,又选择咬牙坚持。 幸而在尝试了一百多次后,朽木上的枯叶冒出了感人的小火苗。 高阳羞涩地给张牧川褪去了衣衫,又烘干了自己身上的使团翻领窄袖长袍,本想歇息一会儿,忽地听见张牧川痛苦呻吟,急忙过去查看,连衣袍都顾不得穿上。 张牧川迷迷煳煳中看见高阳光着身子跑过来,当即面颊滚烫,浑身燥热。 高阳见他脸颊红彤彤的,立刻伸手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瞪大眼睛道:「好烫啊!」 她想也不想,迅速拿着丝绢拧了把凉水,放在张牧川的额头上。 常言道,有伤必有寒。 张牧川手脚本就有些发凉,被这冷丝绢一激,浑身哆嗦几下,又晕了过去。 高阳惊了一跳,伸手触碰了一下张牧川的身子,发觉对方冷得像块冰似的,遂扔了丝绢,不停地揉搓对方的手脚。 她搓了许久,张牧川的身子还是一片冰凉,没有半点热气,仿佛尸体一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0页 高阳心急如焚,咬了咬嘴唇,索性趴了上去,紧紧抱着张牧川,用自己的身体温暖对方…… 就这么抱了一夜,直到阳光刺破林雾,寒意一点点退出山谷,张牧川的身子这才暖和了起来。 高阳打了个呵欠,慢慢从张牧川身上爬起,穿好衣袍,摸了摸咕叽咕叽叫着的肚子,而后捲起袖管,用匕首将木棍的前端削尖,小心翼翼地走出岩洞,来到溪边,光着脚丫子踩了进去,一下又一下地将木棍插进溪水之中,嘴里嘀咕着,「张牧川说过……在河里捉鱼,不要相信眼睛,鱼儿的位置比眼睛看到的还要深一些。」 她把理论记得很清楚,但实践却很糟糕。 从旭日东升忙活到烈日当头都没有捉到一条小鱼。 高阳气鼓鼓地扔了木棍,大骂张牧川骗人,噔噔噔跑上岸边,随便摘了几个野果子带回去,凑合给张牧川餵了一顿。 但病人不能每餐都吃野果子,所以她下午又去了那条小溪捉鱼。 这一次的运气不错,高阳吸取上午的教训,下手非常果决,很快就插中了一条大鱼。 她举着木棍,开心地笑了起来,宛如在私塾里得到先生褒奖的孩童一般,迫不及待地捧着大鱼回去炫耀,哪怕张牧川此刻依旧昏迷,并不能做出回应,也不影响她叽叽喳喳地自夸。 可高阳忘记了一件事情,这山林里除了她和张牧川,还有别的东西。 在烤鱼香气飘出岩洞之后,岩洞附近忽地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狼啸。 高阳害怕极了,她慌忙给张牧川餵了几块鱼肉,然后左手捏着匕首,右手握着木棍,瑟瑟发抖地守在洞口。 隔了一会儿,岩洞右侧发出簌簌细响。很明显,有什么东西在缓缓靠近她和张牧川。 高阳唿吸渐渐急促,小腿微微颤动,这是极度恐惧的表现,但她并没有逃,而是目光坚定且兇狠地盯着发出响动的地方,像一只将要殊死拼搏的母狼。 唰唰!枝条剧烈晃动。 高阳立即举起木棍,勐地扎了过去。 「哎哟!」 树丛里传来一声熟悉的惨叫。 缅伯高捂着屁股走了出来,在他身后跟着灰头土脸的焦遂,两人都很狼狈,显然也经歷了一番曲折坎坷。 高阳呆呆地看着屁股上插着木棍的缅伯高,问道,「怎么是你们?」 缅伯高忍着剧痛,拔出木棍,说他们已经饿了一整天,是闻着烤鱼香味找来的。 高阳转头看向焦遂,又问:「张牧川不是说让你们分开逃吗,免得被别人一网打尽……」 焦遂吸了吸鼻子,苦着脸说他也想分开逃,只不过逃了一段之后迷路了,担心乱跑会怕碰上敌人,所以就跟缅伯高又凑到了一起。 高阳侧脸看向缅伯高,后者表示自己是使团队伍的头领,必须要带大家一起前往长安,完成任务。 焦遂冷笑一声,说你可别装了,你不也是分不清东南西北,还撞进了一队骑兵的搜寻圈,这才慌忙退了过来。 高阳听了之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忽地想到什么,忙拉着二人进洞,压低声音道,「嘘……小点声,外面有狼崽子,而且不止一头!」 缅伯高把手一摆,笑着说道,「阳子兄弟莫要慌张,刚才的狼嚎是我扮的,先前有队骑兵在这附近搜寻,我和焦兄灵机一动,便扮作野狼,把那些混蛋全都吓跑了……」 他刚说完,岩洞外面又响起了几声狼嚎。 高阳表情僵硬地看着缅伯高和焦遂,「这应该不是你俩扮的吧?」 焦遂扭头看了看躺在木架上的张牧川,突地夺走高阳手里的匕首,舔了舔嘴唇道,「现在外面既有野狼,也有骑兵,情况危急……我稍后出去引走野狼和骑兵,来一个驱狼吞兵之计,你带着川儿和这缅氏赶紧离开!一个人死,总好过全军覆没!」 高阳很感动,哭着问:「阿蛮和那头白驴呢?有那头驴驮运张牧川的话,我们能跑得更快些!」 「没瞧见,我估摸着,很可能是牺牲了……」焦遂深吸一口气,紧握匕首走向洞口。 就在这时,缅伯高拍了拍他的肩膀:「老焦,我不能走。」 「为什么?」焦遂回头问道。 「牧川兄弟现在这个情况,肯定是逃不了的,如果我或者阳子兄弟背着他,那我俩也跑不了,但如果扔下他,我和阳子兄弟独自逃生,这又很不义气……虽然我与牧川兄弟、阳子兄弟相处的时间不长,也不知他们的底细,但我是使团的领队,前往长安进贡是我的使命,所以我必须带着使团的人一个不少地抵达长安。我是贡使,也是缅氏的脸面!」 缅伯高把衣袍敞开,露出纹在胸口的缅氏圣禽——白天鹅,一脸肃穆。 这让焦遂一瞬间热血沸腾,也把自己的衣领扯开,露出胸部,但他想起妻子在他胸口刺的是一只大鼻子小猪……不过据说天宫有个调戏仙女的元帅,被贬下凡间后就是变成了猪妖,手拿上宝沁金耙,懂得天罡三十六变,很是威风,所以这事儿也没必要太过讲究。 「如果我一个人离开的话,肯定会迷路……所以我也不走!」焦遂也挺起胸膛,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缅伯高和焦遂一起看向高阳,比较遗憾的是,高阳并没有学他们的动作,她捡起了张牧川身边的断刀,娇容清冷,目光如电:「使命啊,义气啊什么的,我不懂,但谁要是想伤害张牧川,除非先从我李阳的身上跨过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1页 至此,他们三人因为使命、因为迷路、因为爱情并肩站在一处,谁也没有独自逃生,每个人都斗志昂扬,挺胸直立。 焦遂心有感触,忽地开口说道:「咱仨拜个把子吧!」 高阳白了他一眼,说这都什么时候,你还搞这些花活儿。 焦遂解释道,「自古以来,凡危难关头,那些成大事者都会选择与人结拜,如此一来,可以壮大自身的气运,以此抵抗灾劫……一根竹箸很容易被折成两段,但三支铁箭凑在一起便很难折断了。」 缅伯高也点头贊同:「这个我懂,就像桃园三结义的刘关张……哎哎,他们仨下场似乎不太好,前后脚一起死了。」 焦遂瞪了他一眼,说别废话了,事急从简,这儿没香蜡黄纸,咱磕个头,拜拜天地就算礼成。 他按着高阳和缅伯高的脑袋,对着张牧川磕了三个响头:「天地为鑑,牧川作证,我们仨今日义结金兰,结为异姓兄妹。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也不求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只求各自安好,身体康健,阖家美满……」 这时候,洞外陡然传来一阵高昂的驴叫。 白驴雄赳赳地跑了进来,它的背上还驮着阿蛮和一个黑衣女子。 这黑衣女子正是如约赶去洛阳的孙小娘,她到了洛阳就听说了张牧川的事情,迅即匆匆循着骑兵痕迹赶来,恰巧在山路上碰到了阿蛮和白驴,细细一问,弄清了前后经过,而后便和阿蛮一起骑着白驴寻找张牧川等人。 刚刚她听到狼嚎,知道这边有情况,立刻转了方向,骑着白驴打跑了林间搜寻的骑兵,又吓退了野狼,这才走进岩洞查探情况,岂料一进来就看见高阳三人跪在地上对张牧川磕头,当即愣住了:「你们这是……所以,我到底还是来晚了?」 第九十七章 在她身后的阿蛮听了这话,立马跳下驴背,撒丫子跑了过去,站在高阳三人旁边,左看看,右瞧瞧,然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捏着两只小拳头捶胸顿足,一边吹着鼻涕泡,一边嚎啕着:「天杀的贼子,竟害得阿耶英年早逝……」 哭到动情处,他扑通跪在地上,用膝盖行至张牧川近前,咚咚磕了两个响头,而后一下又一下地拍打张牧川的胸膛,说阿耶你请放心,孩儿定会为你报仇,教那贼子血债血偿,只是报仇这事儿需要招揽人手,打造武器,另外还有前去寻仇这一路的吃喝住行费用,马儿的草料钱,七七八八加在一起怎么也得上万贯银钱,阿耶你可有在什么地方埋了金银珠宝,如果有的话,千万记得托个梦啊! 张牧川被他这么一顿折腾,忽地惊坐而起,噗哧喷出一口乌血。 阿蛮见状吓了一跳,大喊着「诈尸啦」,连连退后两步。 高阳翻了个白眼,急忙揪着阿蛮的耳朵,将其拽到一旁,满脸关切地看着张牧川,问道,「你醒了?」 张牧川虚弱点了点头,指着阿蛮说道,「有这大孝子哭丧,我就算是真死了,也得被他气得活过来。」 一旁的焦遂之前不知道阿蛮和张牧川的关系,啧啧嘆道,「川儿啊,这弟妹瞅着挺年轻,没想到都给你生了这么一个大胖小子了,难怪昨日那般险恶,你也要绕路把这孩子带上,早知他是你的孩子,那天我去帮你传话,就该给他捎份见面礼……」 张牧川摆摆手,解释道,「这孩子并非我的亲生骨血,只是户籍填在我的名字下面,勉强算个义子。」 焦遂顿时恍然,「原来如此!川儿啊,我说句不太好听的话……既然不是亲生的,回头还是尽量把户籍分开,以免你将来惹出祸端,牵连了这娃娃。」 张牧川咳了两声,说已经拜託韩仁泰帮忙处理了,过段时间,阿蛮的户籍就会改到洛阳。 焦遂摸了摸阿蛮的脑袋,「这孩子长得挺讨人喜爱的,大名叫什么啊?」 张牧川答道,「当时沔阳的户籍书吏着急放衙,让我取个好写的,情急之下,我只得随便填了大宝二字。」 「张大宝?」焦遂瘪了瘪嘴,「倒也好记,但太普通了些。」 阿蛮哼了两声,拍开焦遂的手,「你们不必这般算计,说来说去,不就是怕我将来争夺家产吗?回头我更换户籍的时候,把姓改了便是……我都想好了,改成跟福手大伯一个姓,也沾点福气,就叫冯大宝!」 张牧川本想再与阿蛮解释一下,并非他担心家产问题,可一张嘴,又吐出两口乌血,脸色变得比白驴的身子还要寡白。 孙小娘立刻上前,忙说先别闲扯了,赶紧闭嘴躺下,留一口气让我给你治病吧。 她伸手探了探张牧川的脉搏,蛾眉微微一蹙,不住地摇头嘆息:「叫你逞能……这下好了,残毒已经入了五脏六腑,命悬一线啊!」 高阳闻言眼眶一红,抓着孙小娘的手,恳求道,「只要你能治好张牧川,我愿意付出一切,用我的性命去换都行!」 缅伯高拍拍她的手臂,宽慰道,「阳子,你先冷静一下,孙药师说的是命悬一线,证明牧川兄弟还是有救的。」 孙小娘一点头,「若是寻常医师,必然束手无策,但我阿翁乃是药王,他应该有办法为张牧川续命……」 高阳立即追问,「药王现在何处?我这就带牧川过去!」 孙小娘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轻声说道,「他本打算去洛阳观赏牡丹,但听说鄂国公尉迟恭也在洛阳,想起之前赶黄袍的龌龊,不愿与之碰面,遂转头扎进了中条山,结果採药的时候出了点意外,正与一个白鬍子老混帐对峙,恐怕无法抽身给张牧川治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2页 众人听完之后,俱是面色一黯。 孙小娘看着奄奄一息的张牧川,咬了咬嘴唇,像是下定了决心,「不管了,我先带他过去试一试,总好过在这里等死!」 她这边还没动作,那白驴却是抢先一步沖了过来,伸嘴叼着张牧川的衣袍,将其甩到背上,扭头屁颠屁颠地狂奔而去。 众人大惊,慌忙追着跑出洞外。 张牧川趴在驴背上,被颠得忽上忽下,忽前忽后,一会儿脑袋顶着驴脖子,一会儿脸贴着驴屁股,没挺多久便晕了过去。 白驴今日特别兴奋,一口气奔行了数十里也不停歇,反而越跑越快。 孙小娘卸了绑在腿上的铜块也追不上,她回头看了看身后已被甩出百步距离的高阳等人,喊了一声,「哎哎!你们太慢了,干脆歇着吧……就在中条山下扎个棚子等着,反正我阿翁也不喜欢与外人接触,你们去了反而碍事!待到治好了张牧川,我自会把他送过来的!」 高阳还是不放心,无奈自己又跑不快,只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你给个确切的方位,我一会儿过来找你们!」 孙小娘耸着肩膀,双手一摊:「我也不知道阿翁和那老混帐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先前离开的时候,他俩打得火热,又扯头髮,又扯鬍子的,还玩起了追击战,鬼知道现在打到哪里去了,但总归在这山中……」 阿蛮忽地想起了什么,指了指前方的白驴,「孙姨娘,我阿耶说过,这驴子的老家就在中条山,兴许它能带你找到住在这里的白鬍子老混帐,找到那白鬍子老混帐,自然也就找到你阿翁了。」 孙小娘眼睛一亮,心里懊恼怎么自己把这事儿忘了,当初张牧川收下白驴的时候,自己也在旁边,那会儿张牧川的确讲过一个关于张果老的坊间传奇,这般说来,与阿翁闹矛盾的应该就是白驴的老主人张果。 她当即不再耽搁,匆匆对高阳等人吩咐了几句,随后转过身子,迅速朝着那头白驴奔跑的方向追了上去。 高阳等人腿脚太慢,实在望尘莫及,遂停了下来,在中条山下搭了个竹棚,每日除了捉鱼、钓虾、採摘野果、看星星、看日出,就是嬉戏打闹,过着与世无争,无忧无虑的闲散生活……几乎忘了最初在中条山下搭建竹棚的初衷。 这一日,高阳和阿蛮各自挎了个装满野果的竹篮,蹦蹦跳跳地往山下竹棚走去,忽地听见身后有人吟诵诗文: 「一天一天又一天,三四五六七八天。」 「食尽千般离别苦,今日终于又相见!」 两人听这声音有些耳熟,齐齐回头。 阿蛮眨了眨眼睛道,「阿娘,那边好像有一头驴子在吟诗……」 高阳白了他一眼,「别胡说!那是一个人!」 阿蛮摇了摇头,眯着眼睛望向沙尘滚滚处,「您也说错了!那是一个骑着驴子的人……对了,阿娘,咱为什么每天都要走这条山路啊?」 「傻瓜,我们每天来这边当然是为了摘野果啊……不对!我们是为了等你阿耶回来!」高阳说到此处,忽然惊醒,把竹篮一扔,激动地指着远处的一人一驴,「那是你阿耶!是张牧川回来了!他终于回来了!」 阿蛮定睛一瞧,来人果真是张牧川,立刻跟着高阳一起迎了上去,勐地扑进张牧川怀里。 这让原本想扑进张牧川怀里的高阳很尴尬,只能站在一步之外,羞答答地捏着衣角。 张牧川搓了搓阿蛮肉乎乎的脸蛋,说这孩子几个月不见又胖了不少,肯定没少吃独食。 阿蛮红着脸推开张牧川,急忙转移话题,「阿耶,你怎么在山上待了这么久,我差点都以为你回不来了……」 张牧川拍了他脑袋一下,「呸!我福大命大,怎会回不来?」 阿蛮吐了吐舌头,又问,「哎哎,孙姨娘呢,她怎么没跟你一起下来?」 说起孙小娘,张牧川脸上笑意立时僵住,眼前不禁浮现出几日前他刚刚甦醒,与药王孙思邈在山洞里叙话的场景: 那是一处幽静宽阔的山洞,其内遍布花草,碧树青青。洞中还有一方寒潭,飞鸟游鱼穿行其间,别有雅趣。 这寒潭中央有一草庐,庐中有一药缸。 张牧川在这药缸里泡了数月,终于甦醒。 他一脸茫然地扫视四周,发现药缸右侧的床榻上盘坐着一位身披红袍的老者,床边还放着轧药碾和铡药刀,稍一思忖,便猜出了老者的身份,当即抱手行礼:「不良人张牧川谢过药王救命之恩!」 孙思邈缓缓睁开双目,捋了捋鬍鬚,笑着说道,「是老夫要谢谢你才对……真难得啊,我很久没有这么专注地救治一个人了,你是我见过最能作死的病患,你不仅受过重伤,还中了剧毒,一般人这种时候都是病怏怏的躺着,至少也不会再与人打斗……欸!你不仅打了,还很激烈!这也罢了,居然还学人跳悬崖玩,骨头少说摔断了七八根,最后不知怎的还把自己折腾得染上了风寒,了不起啊!」 张牧川一怔,表情苦涩道,「您就别挖苦晚辈了,晚辈也是被逼无奈,此番受您大恩,无以为报,愿为您当牛做马……」 「牛马就算了,你抢了牛马的活儿,让人家干什么啊!」孙思邈摆摆手,平静地说道,「而且,此番你能侥倖活着,并非全是我的功劳,你应该谢谢那个小娘子……以及那头白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3页 张牧川听了这话,皱眉道,「那个小娘子……您说的是孙小娘?她不是您的孙女吗,反正都是一家人,不用分的那么清楚。」 「什么孙女?」孙思邈偏了偏脑袋,一脸严肃地说道,「哎哎,你可别给我瞎传八卦啊!我只有俩孙子,没什么孙女!现在外面关于我的桃色八卦已经很多了,你这要是再加一个孙女,百姓还以为我有多么风流呢!」 张牧川登时愣住了,「那孙小娘……」 「她可不姓孙,人家复姓公孙!」孙思邈瞪了他一眼,神色古怪道,「那小娘子为你付出良多,你怎地连人家叫什么都没搞清楚,也太马虎了!」 张牧川环视整个山洞,都没瞧见孙小娘的身影,「她在哪里?」 孙思邈嘆了口气,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当时你的情况非常危急,我本来不想插手的,万一你死在我手上,会很难看的……但因为那天我毁了张果的药田,差点就被他打死。幸好那白驴及时出现,张果失而復得,非常高兴,不再计较,所以我算是欠你一个人情,只好答应那公孙小娘子尝试一番。不过你病情严重,需得一味奇药为引,这奇药非常罕见,只听说魏王府里珍藏了些许,所以那公孙小娘子就去了长安……一个月前,张果把那味药引送了过来,说是公孙小娘子托人捎来的。」 他说道这里,忽然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摸出一封信件,递给张牧川,「对了,同时送来的还有这封信,应该是给你的。吶吶,别摆出这副表情,我没偷看啊!」 张牧川接过信件,打开一瞧,上面只有一行潦草的墨字: 「张牧川,你要记着……我是一个刺客!」 第九十八章 贞观十三年八月七日,寅正。 晓色刚刚映在山头,长安城外的灞桥上便迎来了一支灰头土脸的队伍。 这队伍并不雄壮,只有寥寥数人,外加一头白驴,他们正是失踪数月的使团队伍。 原本张牧川回归之后,有人提议干脆别去长安了,就在中条山下过着闲散日子,但张牧川想去魏王府打听一下孙小娘的下落,以及搞清楚当年案子的真相,所以否决了这一提议。 缅伯高也不贊同,他是使团头领,必须代表缅氏前去长安,哪怕明知没了祥瑞,去了只有一死,他也必须到长安进贡,否则必会牵累六诏的父母妻儿。他已经写好了放妻书,届时圣人真要怪罪,他便可呈上放妻书,一人闯祸一人担。 焦遂肯定是要回长安的,他的儿子已经出生,有了牵绊,不可能在这中条山下长住,能等到现在,已是极限。 高阳自然是不想去长安的,这建议本就是她撺掇阿蛮提出的,但少数服从多数,另外她也想回去查一查孙小娘的事情,弄明白到底是谁在布局,让公孙小娘冒充药王的孙女接近她又有何阴谋。 于是,他们在休整筹备了两日以后,再度踏上了前往长安的旅程。 他们翻过高山,越过河流,穿过密林,不畏艰险,途径青泥驿、蓝田驿,最终抵达灞桥。 为首的正是缅氏贡使缅伯高,紧随其后的是焦遂,但骑在驴上的并非张牧川,而是他们在山里从虎口下救出的倒霉鬼马周。 因为马周的右腿被那头吊睛白额大虫抓破了,皮肉少了一大块,难以行走,故而张牧川便将白驴让给了他。 张牧川自己则在前面负责牵驴,毕竟这白驴认生,没他在前面牵着绳子,根本就不迈腿。 高阳和阿蛮无精打采地跟在驴屁股后面,眼神幽怨地看着驴背上的马周,要不是突然冒出这么一个累赘,此刻舒服坐在驴背上的就该是他俩。 马周浑然没有察觉到二人的犀利目光,笑呵呵地摸了摸驴脖子,「真是一头上好的坐骑啊!行得四平八稳,速度还不慢,耐力好,吃得少,可谓居家旅行必备之良骑!牧川,这头小毛驴是在何处採买的,能否也帮我代购一头?」 「帮不了,这白驴只有一头,而且它不是我的,虽然我当初为了救下它,也花了些银钱,但那只能算作租金,人家的原主子并不打算售卖。」张牧川斜眼瞟了马周一眼,淡淡地解释道,「要不是它的老主人张果前些日子失而復得太开心,三口吃了一只猪,最后把自己噎死了,这白驴也不可能再跟我下山,待到此间事了,它还是要回到中条山的……」 「张果?」马周瞪大眼睛道,「修成金骨炼归真,洞锁遗蹟不计春……自是神仙多变异,肯教踪迹掩红尘?你说的可是这位老神仙?」 张牧川点点头。 马周又问,「这世上真有仙人?」 高阳像看大傻子般瞥了他一下,嗤笑道,「他如果真是仙人,怎会被噎死?」 马周喔喔两声,「那为何坊间都说通玄先生倒骑白驴,日行万里,自尧帝之时出生,至今已活三千余岁……」 张牧川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我本答应了他,不与外人说起这事儿,但你们也不算外人……只不过,切记别往外传!这张果其实只是个隐世的凡人道士,因为他们这一脉祖祖辈辈都叫张果,再加上长相近似,所以很多人都以为张果是长生不老的仙人。」 焦遂听完之后笑了起来,「妙极!我之前还是太保守了,只想着让自己的儿子也叫焦遂,该当效仿通玄先生,把这个名字一直传下去才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4页 张牧川表情一僵,不过转念一想,眼下喜妹已经跟王二狗成亲了,自己这辈子怕是很难有子嗣,随即释然,「那你还得努努力,想让你儿子一生衣食无忧,至少需要三万个朋友……你之前说的找个富贵朋友一直薅是不妥的,就如这灞桥柳一般,每天都被薅一下,早晚会光秃秃的。」 听他这么说,众人才反应过来,此刻竟已身在灞桥之上了,长安近在咫尺。 马周抬头看向远处的春明门,感嘆道,「我马……吉终于又回来了!过了灞桥,便是长安!诗经小雅里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柳又与留音韵相近,所以那些送友人离开长安的墨客,都喜欢折一节柳枝赠别,久而久之,即便灞桥两岸栽种了上千棵柳树,也不够薅。」 张牧川补充道,「又因为很多人一旦离开,此生再难相见,所以这灞桥又叫情尽桥、断肠桥,墨客骚人在此折柳也算是在发泄,这柳枝就像一条条离别恨,折断柳枝,就是断了离别恨,希望后会有期。」 高阳听到情尽二字,望了望灞桥尽头的那一座雄城,眼神瞬时黯然,她走到张牧川身旁,扯了扯对方的衣袖,「我有话想对你说。」 其他几人闻言都很识趣地拉开距离,给他俩留出说话的空间。 张牧川面色尴尬地咳了一声,问道,「你是想问进了长安之后的安排?原本我是想直接送你进宫的,但你若是想要在外面多玩几天,也不是不可以……」 高阳咬了咬嘴唇,「你知道我不是想问这个!」 说着,她忽地抬起头,往前又踏出了一步。 张牧川却是在这时退后了半步,躬身俯首,抱手行臣子礼。 高阳一怔,呆呆地看了他许久,惨然笑道,「我明白了……张牧川,你真是一个胆小鬼!不过,我是不会放弃的,你不愿争取,我自己去想办法!」 张牧川轻声嘆道,「殿下,我此番来到长安,就没打算活着离开,你何苦执着?我以为这一路上的开心快活已是足够,不必非要有个结果。你若是真的不喜欢房遗爱,我可以为你杀了他……但你我是不可能的,朱门对朱门,很多东西是你我无法改变的。」 高阳红着眼道,「我不管!我只知道如果没了你,我就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我会疯掉的!你家是竹门不要紧,我会让你成为朱门大户!如果你住不惯豪奢府宅,我也可以搬进竹门!」 「怎么搬?」张牧川直视着她的眼睛说道,「你是圣人的女儿,天生的贵胄,他是不会同意的!清河公主也闹过,结果呢……汝命如此!」 高阳身子微微轻颤,垂下脑袋,不知道是在偷偷掉眼泪,还是在思索什么破局对策。 张牧川见状,伸手摸摸她的脑袋,语气温柔地说了句,「好了,别耍公主脾气了,缅伯高他们还在前面等着呢,不要让人家看笑话。」 说完这句,他上前半步,轻轻拥了拥高阳,而后果决转身离去,快步追上缅伯高等人,嘻嘻哈哈地朝着城楼已经挂上霓纱的春明门行去。 隔了一会儿,高阳也跑了过来,脸上满是轻松的笑容,仿佛已经放下了,又好像是想到了对策,她指着正在装点城门的胥吏说道,「快到仲秋节了!难怪这些官吏一大早就在布置,今年比往年更加隆盛,署吏也会更加忙碌,听说要把长安城的大大小小街巷都铺上花卉,遍插彩旗,绾上绢花……还会在东西二市表演马戏,东边的是太子筹办,西边的是魏王监督,十分精彩!」 就在缅伯高想说什么的时候,忽地从路边草丛里爬出一个老者,他手里捧着半个沾满泥土的面饼,拖着两只断腿,用屁股一点一点挪动着。 几条野狗藏在他身后十步之外的杂草之中,绿油油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那半个面饼。 马周立即跳下驴背,挡在断腿老者与野狗之间,捡起石头威吓之。 野狗并不退却,反是被激起了怒火,露出挂着些许碎肉的森森獠牙,慢慢地踩着一堆白骨缓缓靠近。 张牧川看到那些白骨,这才想起此处紧邻乱葬岗,不由地皱了皱眉,他噌地一下拔出障刀,踏步前行,一刀切了头前那只野狗的耳朵,一脚踹飞另外一条野狗,目光冰冷地扫向其他野狗。 对峙了片刻之后,那些野狗知道遇到了不好惹的杀星,迅速退去。 张牧川转过身子,斜眼看向老者,冷冷说道,「你这副模样,还想跟野狗抢祭品吃?」 老者苦着脸,唉声嘆气:「小老儿也是没法子啊……但凡能在别的地方找到吃食,我都不会来这乱葬岗。」 马周从身上摸出几个铜钱,交给老者,想了一想,觉得几个铜板也非长久之计,于是问道:「老翁,你家可还有什么人?你腿脚不便,我可以用这驴子送你过去。」 老者摇了摇头,「我们家七兄弟,贞观四年老大丢在了河西,贞观六年老二丢在了兰州,老三死在了打僚人的战事里,老四去年埋在了松州……老六今年五月去岭南做买卖,得罪了刚刚调任广州都督的党仁弘,不仅被强夺了货物,还害死了自己。老七最惨,他六月去滕州找朋友,凑巧那李元婴受封滕王,大肆徵调男丁修建楼阁,他被朋友出卖拉去凑数,谁知中途横樑倒塌……」 他一边说着,一边擦着眼泪,几度哽咽得无法继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5页 马周嘆息连连,「其他的……我或许管不了,但党仁弘害死你家老六的事情,我必会为你讨个公道!来,来,我扶您上驴,咱先进城,等到仲秋之时,我带您邀车驾!」 老者摆摆手说不必了,他可熬不住邀车驾之后的那几下板子,肯定会如封德彝那般吓得原地逝世。 马周还是坚持,「您不必担心那几下棍棒,大不了我帮您挨着……走吧,您总不能整天在这吃祭品,还是进城搏一搏吧!」 老者略作思忖,点头应下,「行吧,那我就听先生您的,莽撞一回!只是,我这双腿不便,恐怕骑不了这毛驴,须得有人背着……」 马周当即扎起了马步,说老翁你快上来吧,我这就背您进城。 一旁的缅伯高和焦遂却是不同意,指着马周的伤腿,劝阻对方不要逞强,还是让他俩背负老者最为合适。 可这老者却是不同意缅伯高和焦遂背负自己,说他俩一个是外族,一个浑身酒味,肯定不稳当。 张牧川两眼微眯,觉得这老者有问题,冷笑着来到对方身前,蹲了下去,「老翁,还是我来吧……总不好让女子或者娃娃驮你!」 这一次老者没有拒绝,他笑眯眯地趴了上去,说道,「那就有劳侠士了!」 张牧川立马感到不对劲,这老者看着瘦弱,背在身上却好似一堆精铁,差点让他在起身时险些踉跄着摔倒,实在古怪得很。 第九十九章 高阳等人不知内情,见他行走艰难,没走几步就满头大汗,只以为他身体还未完全康復,嘻嘻哈哈地开起了玩笑。 缅伯高更是打趣道,「牧川兄弟,你行不行啊,这才走出数十步而已,小腿竟都开始打颤了,我之前劝你大病初癒不宜太过放纵,你偏不听,每天晚上都要跟阳子出去看星星,这一看就是一整夜,纵然身体没毛病,像你俩这么折腾也得虚啊!」 张牧川白了他一眼,低头瞧见地上影子有些异样,遂对其他几人说道,「你们先进城吧,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把酒菜备好,不必与我一起在路上浪费时间。」 焦遂归心似箭,自然点头贊同,缅伯高一路奔行,疲乏不堪,早就想租个沐桶,舒服地泡一泡了,也不会有什么意见。阿蛮是小孩子心性,以前只听说过长安城,从未亲眼见识过,此刻临近长安,心痒难耐,巴不得肋生双翅,尽快进城游玩。 马周腿上有伤,拖得越久,越是不利,也想快些入城找医师瞧瞧,以免落下残疾。 高阳倒是愿意留下,陪张牧川慢吞吞走着,但她转念一想,早些进城去把那件事办妥,给张牧川一个惊喜也是不错的,于是也没刻意放缓脚步,匆匆往春明门行去。 张牧川见其他人都已经走远了,长舒一口气,眼帘低垂道,「老翁,你还挺重啊!」 老者呵呵笑道,「不是小老儿太重,是你这小子体魄不行,缺乏锤鍊啊!」 张牧川又道,「咱聊了这么多,还未请教老翁姓名……」 「我姓王,家中排行第五,你可以叫我王老五。」 「你跟王文诺是什么关系?」 「我都没听过这人,能有什么关系……硬要说有关系,那就是都姓王。」 「那东皋子王绩是你什么人?」 「我倒是想成为东皋子的什么人,但真的高攀不上啊!哎哎,你别猜了,我干脆跟你挑明了吧……今年四月,僰道县,你是否与杜依艺喝过酒?」 张牧川搜肠刮肚地想了一会儿,恍然道:「阿杜的从女兄杜柔政嫁给大相公王珪,今年年初这王相公因病逝世,树倒猢狲散……你莫非是这王相公的亲戚?」 王老五一点头,毫不遮掩地说道,「没错,我与王相公确是远房表亲,之前靠着他的关系在这长安扎根,他病逝以后,受到打压也是应该的,小老儿对此并无怨言。其实,你我之间的联繫,比我和王相公的血脉关系还要近一些。」 张牧川抬了抬眉毛,余光始终钉在王老五的影子上,「哦?此话怎讲?」 王老五一捋髯,将手中的半个面饼随手一扔,笑了出来,「益州不良帅是我一手提拔的,算是我的心腹。当初他选你作为这一趟的护卫,还问过我的意见呢。但我和他都没想到,原本我们只是想让你当个护卫,你小子这一趟走下来却快成驸马了!」 张牧脚步一顿,惊奇道,「您是长安不良帅王武?」 也难怪他这般吃惊,须知长安不良帅在天子脚下办差,与益州不良帅这等地方小杂鱼不同,长安不良帅是真正能接触到圣人的没品阶小吏,除了缉拿贼匪,维护长安城治安以外,还是圣人的耳目,相当于汉之大谁何。 而且,长安的不良帅有选举开革地方不良帅的权力,可以绕过当地府衙县尉,直接命令地方不良帅和不良人秘密行动。 张牧川很早就听过王武的大名,据说此人以前曾追随过太上皇,后来又与隐太子往来甚密,贞观初还帮圣人暗中查过几起大案,其中就有张蕴古那桩案子。 坊间都说这人长相兇恶,虎背熊腰,力能扛鼎,手段狠辣,凡是落到此人手中的,不死也得脱层皮,单单是唿唤其名,便能治小儿夜啼。 张牧川当然不会相信坊间传闻,但也没想过有如此威名的长安不良帅,竟会是眼前的这个残废老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6页 王老五像是洞穿了张牧川的心思,嘆了口气,「如今的我已不是不良帅了,就在你们那艘楼船遇险的当天,我便被人废了双腿,扔出了长安城。」 张牧川一怔,皱眉道,「是因为我们出了意外?」 王老五先是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是,也不是……与你有些关系,与那白面书生有些关系,但与公主殿下没关系,更与使团无关。」 他说得含煳,但张牧川却是猜到了一点,刻意压低声音问了句,「与玄武门有关?」 王老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缓缓开口,「我知道你来长安有何目的,也猜到了你打算怎么做,但我要劝你一句,现在离开还来得及,这条路并不好走,知难而退才是明智之举。」 张牧川在地上踩出一串深深的脚印,望着前方被胥吏们装点得宛如天宫的城门,苦笑道,「我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了,现在离开很不甘心啊……我就想要一个真相,这很难吗?」 王老五直言不讳,「很难!非常难!比蜀道还要难!你能走到这里,是因为有人愿意让你进来转一转,但你要想翻旧帐,想要把已经遮盖了很多年的烂疮揭开,摆在日光之下……那等待你的,唯死而已!」 张牧川眼神坚毅道,「若是只能浑浑噩噩地活,我情愿去死!」 「幼稚!我以为你经歷这么多磨难,该是明事理了,没想到你还跟以前一个德行,与更衣室的石头无异,又臭又硬!张牧川,这天下的老百姓哪一个不是浑浑噩噩地活着,哪一个不是稀里煳涂地过日子?他们真的明白圣人颁布的每一条法令真意吗?我举个例子,贞观元年二月圣人颁布了鼓励百姓婚嫁的法令,民男二十、女十五以上无夫家者,州县以礼聘娶,贫不能自行者,乡里富人及亲戚资送之……」 王老五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不紧不慢地说着,「法令施行之初,百姓懵懂,尽皆拍手称赞,以为这个皇帝不一样,等到他们成亲了,有了子嗣,又被告知自己或者自己的夫君必须服从徵调,以此偿还他们成亲时欠下的债务。因为有了孩子,也就有了弱点,他们只能顺从,不敢生出半点别的心思。直到此时,许多百姓才幡然醒悟,原来这个皇帝并没有什么不同。」 张牧川喟然嘆道,「圣人心中想的是宏图大业,为的是贞观盛世,难免无法顾及微末,很多时候只能选择苦一苦百姓了。」 王老五摇了摇头,「我说这些并非诟病圣人,换作其他人坐到龙椅上,未必有他做得好,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个道理,浑浑噩噩是常有之事,有时候煳涂是福,人生太短,眼一睁一闭,一辈子就过去了,该放下的就放下吧。你看看我,就是活得太明白,所以下场凄凉。」 张牧川也摇了摇头,「我得先知道这手里的是什么,然后才能知道自己到底放不放得下。既然您活得这么明白,不如给我透露点实情,也省得我再四处打听了……」 「你这小子真是滑头,还想在我身上占便宜,先活下来再说吧!」 话音一落,这王老五突地从怀里抽出一把短刃,笔直地插向张牧川的脖子。 张牧川先前便在防备,此时见王老五终于亮出白刃,反倒松了一口气,迅速矮下身子,一边躲开短刃,一边抛下王老五,右脚向后一抬,踹向王老五的胸腹,低声喝道,「老阿婆钻衾窝!」 铛!一声低沉的撞击轻响传出。 王老五依旧坐卧在原处,纹丝不动。 张牧川却是抱着脚跳了起来,嘶嘶地倒吸着凉气:「你身上穿的是什么玩意,这么硬!还扎脚!」 王老五一把扯开身上的破布衣衫,露出一副满是藤刺的朱红色铠甲,笑着说道,「此乃白仙彚甲,俗称软猬甲,不仅刀枪难伤,而且水火难侵,如果在这尖刺上面涂点什么蛇毒蝎子毒,还能让冒犯者自食恶果。」 张牧川气得鼻子都歪了,咬牙道,「我说你怎么会这般沉,原来是加了这么一件铁衣,少说也有三四十斤吧!」 王老五伸出一只手掌,眨了眨眼睛,「五十五斤五两五钱,算不得太沉,但也不是很轻……你小子反应倒是挺快,莫不是早就在防备我偷袭了?」 「我又不是蠢驴,怎会傻乎乎地只顾着埋头前行!」张牧川冷哼两声,紧握着障刀,目光冰寒地盯着王老五说道,「但我想不明白,您为何要杀我?」 王老五慢腾腾地解下身上那件白仙彚甲,扔到张牧川脚下,「我欠别人一个人情,所以必须来试着杀你一次……只是我太老了,手脚不利索,实在杀不了你,也劝不动你,这差事是办不成了!你小子挺对我的脾气,益州的不良帅又写信求我照顾你一二,这软猬甲便送给你当个见面礼,反正你很快就要把自己玩死了,届时我再拿回来!」 张牧川愣了愣,深深地看了王老五一眼,恭敬地行了一礼,没有多说什么,穿上软猬甲,转身离开。 在这风云诡谲的长安城,有如此宝甲,关键时刻确实能保下性命。 他没有继续背负王老五,是因为不需要了,在王老五脱下这软猬甲之时,他瞧见了对方身上的伤势,知道对方在来刺杀自己之前,已经与人恶斗了几场,生机早断。 这老翁是来送礼的。 张牧川想到此处,眼眶不禁微微发热,但他此刻没时间感动,因为先一步进城的高阳等人忽然停在了春明门下,宛若几只呆头鹅般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7页 第一百章 先前承天门上晓鼓响,长安六街擂鼓三千,各城门宫门及坊市门,徐徐而开。 高阳等人是第一批踏进春明门的,他们依照左入右出的规矩,贴着春明门左侧跨入长安,本以为街道冷清,不曾想一抬头,眼前居然站满了坊市百姓。 咚咚。 街鼓响了两下。 马周望着前方街道岔口处高悬的红黄绿三色布条,面露喜色,激动地嘀咕了一句,「圣人英明!居然已经开始施行我的奏疏了……这一趟的辛苦没白吃!」 他侧了侧身子,兴奋地向其他人介绍起来:「此乃鼕鼕鼓,是用作示警的,夜间击鼓,说明有匪盗行窃,白日击鼓,依据响声次数,通告百姓突发情况,鼓响两声,表明有外族使臣入京……」 缅伯高一捋鬍鬚,傲然道,「这般说来,刚才那两声鼓响该是欢迎我的?哎哎!早知道进城时我就跟那城门书令史说一声,别搞这么大的阵仗,扰民!你们别灰心啊,虽然现在没资格让这鼕鼕鼓响起来,但只要努力奋斗,将来也能像我这般风光!」 他这话刚说完,鼕鼕鼓又响了起来。 咚咚咚,咚咚。 紧三下,慢两下,总共响了五声。 众人扭头看向马周。 马周哈哈一笑,挺起胸膛道,「擂鼓五下,表示有正五品的相公办完差事回京了。」 缅伯高左看看,右瞧瞧,瘪了瘪嘴,「这也没什么大相公啊?」 马周摸了摸鼻子,心虚地解释道,「或许那大相公走的不是春明门,而是旁边的通化门或者延兴门……」 「是这样?」缅伯高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又听见鼕鼕鼓响了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这次是紧三下,慢三下,不紧不慢又三下。 焦遂眼珠子一转,当即笑了出来,「这个我知道!鼓声响九下,是不是表示有九品官员上街?」 马周摇了摇头,「九品小官出行是不用击鼓示警的,长安官员太多,如果连九品小官上街都要击鼓,那才是真的扰民……响鼓九下,表示有皇子公主上街,闲杂退避。」 缅伯高轻轻哦了一声,扫视四周,眨着眼睛问道,「那皇子公主也是在旁边的通化门、延兴门?早知如此,咱就该走那两道城门嘛,也凑个热闹!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活的皇子公主呢!」 高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皇子公主也是人,也只有一个脑袋,有什么好看的,还是赶紧找间客舍歇息吧。 这时候,马周瞧见有两名武侯走了过来,担心自己身份暴露,遂编了个藉口,匆匆与高阳等人道别,转身拐进了左侧的道政坊,七拐八绕来到一间?店,与寡妇店主王媪说笑了几句,这才入宫交差。 在他走后,那两名武侯径直走到高阳面前,扑通跪了下去,抱手行礼。 高阳还没什么动作,旁边的缅伯高却是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搀扶,满脸堆笑道,「哎哎!怎么一上来就行如此大礼……我之前就听说大唐乃礼仪之邦,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快快请起,别伤了膝盖!」 两位武侯愣了愣,茫然地看着缅伯高,心道这外族莫不是个棒槌,怎么敢在尊贵的公主殿下面前这般作态。 高阳咳了两声,悄悄地挥挥手,让两位武侯赶紧离开。 两位武侯当即领命,起身退下。 这下缅伯高更加得意了,他对高阳、焦遂、阿蛮三人飞了飞眉毛,捋着鬍鬚道,「哎哎!每个人的命不同,你们输在了娘胎上,羡慕也是没用,只有拼搏,才能靠着后天的努力,勉强弥补一丢丢差距。」 正当高阳想要讥讽几句的时候,四周的百姓忽然齐齐跪下。 两队披坚执锐的武侯护卫着一辆华贵马车,缓缓来到高阳等人面前。 马车停下的瞬间,帘子陡然掀开。 身穿翻领长袍的瘸脚太子李承干走了下来,他扫了眼缅伯高、焦遂、阿蛮三人,皱了皱眉,上下打量高阳一番,轻嘆道,「瘦了,也黑了,这一路必定十分辛苦,回来了就好,你往后可不许再乱跑了!走吧,我已经命人在东宫置办了酒席,全都是你爱吃的……」 「去什么东宫!」 还未等高阳回復,又有一辆马车从左侧街道驶来,小胖子魏王李泰掀帘而出,扭着沐桶腰走到高阳面前,笑呵呵说道,「妹妹刚回长安,肯定想念长安的风味人情,我已命人把西市清场了,方便妹妹与民同乐,大快朵颐!」 太子李承干眉尖微微一皱,寒声道,「还是跟我去东宫吧,吃得安心些,不用担心酒菜里有没有被人投毒。」 这话说得露骨,既有警告青雀儿不要胡作非为之意,也给高阳贴上了一道保命符,起码在她进了长安,还未回到皇宫内苑这段时间内,可以不用担心有人会在她的吃食里投毒。一旦真出了事情,便是魏王李泰的罪过。 魏王李泰自然不会毒害自己的妹妹,不过他刚才提议高阳与民同乐,这才让居心叵测之人有了可乘之机,帮凶的罪责无法推脱。 这些利害关系在小胖子李泰的心中盘算了一剎,随即冷笑起来,「还是去西市那边比较好,便是有人投毒,也不会当场毙命,还能及时救治,但如果不小心碰上了刺客,那可就是血溅当场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8页 高阳一怔,问道,「什么刺客?」 魏王李泰把手放在嘴边一挡,但刻意提高了声量,笑眯眯地说起了八卦:「小妹有所不知,前些日子有个九品蠢驴想学魏徵,行犯颜直谏之举,结果他选错了地方,站在东宫门口骂了小半个时辰……后来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个戴青铜面具的刺客,一剑了结了这蠢驴的性命。」 高阳听到青铜面具四个字,当即睁大了眼睛。 太子李承干没注意到高阳的表情变化,还在坚持:「魏王,小十七又不是蠢驴,怎会碰上刺客?东宫毕竟紧挨宫城内苑,宵小之辈岂敢放肆,真当禁军是摆设吗?依我看,还是去东宫稳妥,待会儿吃喝完毕,也方便回宫。」 「太子,即便东宫真像你说的那样稳妥,也得看小十七想不想这么快就回宫啊!」魏王李泰立刻反驳道,「妹妹一路辛苦,必定想要在长安城中放松一下,我以为还是跟我去西市吃喝比较惬意,到时候我让人给你表演几齣精彩的马戏,玩累了就去延康坊,我那宅子很是宽敞,还没有什么刺客……今日好好歇息一下,明天我再带你去逛逛圣人赏给我的芙蓉园,最近我在那边又养了些新奇的小玩意儿……」 李承干一听到芙蓉园,脸都绿了,愤愤道,「花草虫鱼有什么值得炫耀的,诗文经书才是百看不厌的风景……小妹可能还不知道,圣人前阵子特意让我在东宫之中开设了崇文馆,凡课试举送,皆入弘文馆!」 「欸嘿!巧了不是,我魏王府中也有文学馆,而且开设的时间比较久,风流才子的数目比你那崇文馆多出几倍不止,我骄傲了吗?」魏王李泰反唇相讥。 他俩在这边互不相让地争论着,缅伯高、焦遂、阿蛮三人却是看傻了眼,心中震骇莫名。 阿蛮最先回过神来,他歪着脑袋看向高阳,结结巴巴道:「阿……娘咧!他俩一个太子,一个魏王,又把你叫做小妹,这么说来……你是公主?」 高阳一脸腼腆地点了点头,「我其实不叫李阳,而是圣人的第十七女,封号高阳。姓李是真的,封号也是名字嘛,所以我也不算是在欺骗你们……」 她这般大方承认,旁边的焦遂登时双腿一软,险些跪了下去:「我滴个娘姥姥啊!张牧川这是拐了个公主当妻子?」 高阳瞪了焦遂一眼,瞧见太子和魏王还在纠缠,咬了咬嘴唇,轻声对焦遂说道,「你赶紧去一趟朱雀门,把我九哥叫过来……」 「你九哥是?」 「哎呀,就是并州都督、右武侯大将军,晋王李治啦!这个时辰,他应当是在朱雀门附近显摆……查验武侯是否偷懒!」 焦遂呆呆地噢了一声,随后悄然退到百姓之中,噔噔噔地跑向朱雀门。 他刚跑到朱雀大街,迎面便撞上一辆马车。 马夫以为他想讹诈,扬起皮鞭就要甩过去,却被马车内的少年郎制止了。 这少年郎正是焦遂要找的晋王李治,他夺了马夫的皮鞭,皱眉说道,「撞了人就该赔礼道歉,不要因为我坐在马车上,你就觉得可以肆意妄为,别人要是闹到大理寺去,我可不会偏袒包庇!」 马夫连忙跪下认错,说晋王殿下别误会,他马老三并不是那种仗势欺人的恶僕,只是因为最近长安城中突然冒出许多倒地讹诈的老翁,导致他先入为主了。 李治也知道马夫平时的品性,点了点头,走到焦遂身前,语气温和地问道,「你有没有事?」 「有事!」焦遂听到马夫称唿少年郎为晋王,立即从地上弹了起来,抓着李治手臂说道,「晋王殿下,我有大事要找你帮忙!」 李治用力抽动手臂,发现无法挣脱,黑着小脸问道,「你一个普通百姓,能有什么大事?」 「当然有!太子和魏王为了一个女子在春明门前起了纷争,这应该算是大事吧!」 「胡说八道,我们李家兄友弟恭,父慈子孝,怎会为了一个女子而与手足兄弟相争!况且,我大哥最近又不喜欢女子……咳咳,我跟你说这个干嘛,退一万步讲,即便太子和魏王因为女子而起了纷争,这与你有何关系?」 「怎么没关系!那女子可是我的义妹啊!我们是正经拜过天地的!」 「那你来找我干嘛,这事儿跟我有什么关系!哪个煳涂蛋给你出的馊主意,叫你跑来找我居中调停?这不是让小野鸡插手苍鹰与青雀之间的争斗吗,我这点高度,哪够得上吶!」 「你妹啊……」 「大胆!竟敢对本王口出狂言!」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妹那个煳涂蛋让我来找你的啊!」 「我妹……你好大的狗胆,竟敢编排大唐公主!」 「哎哎!你先别拔刀啊,听我与你娓娓道来!这要论起来,咱俩也算是结拜兄弟,切莫手足相残……」 第一百零一章 等到焦遂拽着李治来到春明门下,场面又有了新的变化。 太子李承干与魏王李泰已经息了争执,缅伯高、高阳、阿蛮三人依旧愣在原处,焦遂与李治好奇地循着他们几人的目光转头看去,登时也呆住了。 另一边,匆忙进城的张牧川瞧见此景,扯了扯高阳的袖子,低声问道,「你们傻乎乎杵在这儿干嘛?」 高阳指了指右前方那一队自胜业坊敲锣打鼓而出的莽汉,眨了眨眼睛道,「你朋友?挺会玩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9页 张牧川定睛一瞧,脸上的表情登时一僵。 这队莽汉尽皆裸着上体,显露彪形虎体,狡悍身材。特别是为首的那一位,蒸饼脸横生蛮肉,邋遢嘴微露獠牙,腮边卷结棕黄须,浑身肌肉好似生铁,线条分明,一看就知道不是等闲人物。 那黄须汉子身后还背着一口黑底铁釜,走在队伍前列,十分引人注目。但黄须汉子却像是毫不在乎周遭异样目光般,一面饮着烈酒,一面朝着春明门走来。 在他身后一名黄梨脸汉子小声提醒道:「将军,你现在就喝这么多,待会儿要是见了朋友,岂非喝不了几爵便倒?」 这黄须将军摆摆手,浑不在意:「无妨……我的酒量确实很糟,但我那爱吟诗的朋友也好不了多少!休要聒噪,我那朋友昨日传信已过蓝田驿,算算时间,今晨必定赶到!你们快把布条拉起来,气氛搞得热烈些!」 黄梨脸大汉躬身领命,随即抬了抬臂膀,对身后的其他大汉比了个手势。 刷!一块长约两丈,宽约三尺的白布瞬时被拉了起来。 这白布上涂着一行斗大的墨字——「热烈恭迎张牧川兄弟回京!」 列在左侧的大汉屈举左臂,亮出那一团高高隆起的肌肉,喊了声「嘿」! 列在右侧的大汉屈举右臂,也展示了一下宛若虬龙的肌肉,吼了句「哈」! 张牧川盯着那白布条幅,眼角抽了抽,慌忙上前,瞪了黄须将军一眼,「苏烈,你这是不是有点太高调了啊!整这么大阵仗就算了,怎么还把这口黑锅背来了!」 这身负黑釜的黄须大汉正是左武候中郎将苏烈,字定方,冀州武邑县人。 他少年时随其父苏邕征讨当地贼匪,结识了张枋、张牧川父子,后来到了长安,他被任命为匡道府折冲都尉,听说张牧川想要参军,便主动帮其写了封举荐信,虽然没什么用处,但也是一份情意。 贞观四年,苏烈随李靖李卫公征伐东突厥,在夜袭阴山一战中,率领两百骑兵攻破了颉利可汗牙帐,从此扬名天下。但他也因此得罪了作为使者与颉利可汗谈判的礼部尚书唐俭,被大唐文臣们追着骂了好几年。 其实,苏烈挺冤枉的,当时夜袭的计谋是李卫公与圣人一起制定的,他不过是个施行者,但圣人不可能因为唐俭的弹劾责罚李卫公,所以就把这口黑釜扣到了苏烈的背上。 自贞观四年以来,他被投闲置散,像个笑话般活在大堂的边缘地带,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再无往日的威风。 对于一个被遗忘的人来说,最珍贵的就是还有朋友记着自己。 所以昨日他在收到张牧川飞鸽传信之后,高兴了好长时间,决心要用最隆重的方式迎接这个远道而来的老朋友。 只是有些太过热烈,忘了老朋友似乎不喜欢惹人注目,他立马让手下把条幅收起来,抱手赔笑道,「是我煳涂了……在这长安城中,确实不宜高调。」 高调二字刚刚落下,张牧川还没来得及与苏烈寒暄,却见又有一群穿着清凉、打扮娇艷的乐户从平康坊走了出来,嬉笑着来到张牧川面前,手里举着一面写着恭迎二字的小旗子,七嘴八舌地说着:「恭迎斩奸除恶的青石公子张牧川进京!」 张牧川看得眼花缭乱,怔怔道,「你们是……」 一名眉心点着梅花的女子扭臀走到张牧川身边,嗲声嗲气说了句,「公子,我们都是安祺的朋友,她离开长安之前曾有交代,如果什么时候长安城中有人散播青石仙童转世之身匡扶正义的事迹,那就说明公子你快要到了,我们姐妹便应在城门口列队恭迎,帮公子壮壮声势,好教城中的奸邪知道您不是随便可以拿捏的无根浮萍。这城中两日前就开始流传着公子是仙童转世,在石头大寨、僰道县、失落峡等地大展神威的故事,但公子却是迟迟未到,叫奴家等得好辛苦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还抱着张牧川的手臂,轻轻摇晃,直摇得张牧川的骨头都酥了。 张牧川余光瞥见高阳那如刀般的锋利目光,当即抽回自己的手臂,咳了一声,轻嘆道,「她倒是有心了,居然还关注了我那几个朋友的行踪,提前做了这番谋划……」 之前张牧川在监利驿北的荒屋之中,向薛礼、孙小娘、骆宾王拜託的事情,便是散播这青石仙童的传说。 青石乃五彩石之一,是女娲娘娘补天的材料。 张牧川给自己编造这么一个仙童转世的身份,是为了让想要谋害他的人投鼠忌器,不敢明目张胆地使下三滥手段。 石头大寨里狄知逊对他说了玄武门三个字,僰道县中王绩又隐晦地透露了一些秘辛,还有失落峡楼船上白面书生讲述的亲身经歷,大理寺故旧寄来的张蕴古案卷宗……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暗示着昔年旧案牵扯很深,深到可以淹死所有想要揭破真相的人。 幕后黑手可能身居高位,令人望而生畏。 古往今来,凡是举大事者都会给自己添点神秘色彩,凭此藉助民间百姓舆论之力,与高位者扳扳手腕,譬如斩白蛇起义的刘邦,譬如自称黄天的张角…… 张牧川不想与高位者扳手腕,因而在宣扬时注意了一下分寸,没给自己搞个青天什么的,只说是青石仙童,如今转世下凡,就是要帮助世人除妖邪、分黑白的。 顶着这个名头,他在长安城中行事就会方便一些,很多东西根本不需要自己调查,便有热心的坊间百姓送上门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0页 事实证明,他的这般打算没错,苏烈和平康坊的这位乐户今日到春明门下,除了壮大声势,还为他带来了这两日从坊间收集的两条线索。 张牧川这边正与苏烈、乐户女子叽叽咕咕聊着,旁边的太子李承干和魏王李泰登时不高兴了,心道这些卑贱的闲杂居然见了皇族也不跪下行礼,反倒在那边说笑,真是可恶! 太子李承干最先发难,他冷冷地哼了一声,盯着张牧川说道,「你就是不良人张牧川?」 张牧川见李承干穿着一身突厥人长袍,皱眉道,「你是何人?瞧你这身打扮,应当不是前来迎接我的,我可没什么突厥狼崽子朋友……」 苏烈轻轻用手肘撞了他臂膀一下,压低声音道,「他是太子!」 「太子?」张牧川还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太子李承干。 高阳伸手在他腰间掐了一把,强颜笑着吐出几个字,「就是我大哥……住在东宫里,天天跟汉王瞎胡闹的那个……」 太子李承干听到瞎胡闹三个字,当即眉毛一抬,「嗯?」 高阳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胡说。 张牧川则是慌里慌张地给李承干行了一礼,额头直冒冷汗。 李承干斜眼瞥了他一下,淡淡道,「你本人倒是比画像上英俊一些……好了,不必多礼,此番你做得不错,东宫必会嘉奖,你回去等着吧!」 「谢过太子……」张牧川刚美滋滋地道谢一声,忽然回过味来,抬头看着李承干,讷讷道,「回去等着?」 魏王李泰呵呵笑了起来,插话道:「你没听明白吗?太子的意思是往后的事情不用你管了,自有东宫接手,不管是护送使团的苦劳,还是护卫公主的功劳,都跟你没关系了。」 张牧川还没说什么,阿蛮年龄尚小,心直口快:「凭什么!我阿耶辛辛苦苦行了几千里,才把公主阿娘和使团带到长安,他便是太子,也不能这样抢功!」 「混帐!」太子李承干面色一寒,语气森冷道,「你刚才叫高阳公主什么,又是怎么称唿张牧川的?谁给你的狗驴胆子,竟敢轻侮大唐公主!」 高阳急忙把阿蛮拉到身后,解释说,「太子息怒,这孩子平常跟我玩笑惯了,不知轻重,其实没什么龌龊心思……我都不介意,太子便别放在心上吧。」 太子李承干紧皱眉头道,「小十七,有些事情开不得玩笑的,你毕竟已经许了夫家,过两年就要嫁过去……」 「哎哎!我倒不这么认为,」魏王李泰瞧出高阳与张牧川之间的暧昧,小胖手一搓,猥琐地笑道,「婚约只是约定,又不是没有变化的可能,你都说了是过两年嫁过去,又不是现在就要嫁过去,这两年还是可以玩一玩的,凭什么只能他房遗爱拈花惹草,我家小妹就要恪守妇道?别说现在没有成亲,就算将来小妹真嫁了过去,他房遗爱若是还如现在一般,整日流连平康坊,那小妹也该出去找俊俏男子,房家敢有什么意见,就让他们来找我李泰!」 太子气得脸都青了,咬牙道,「胡闹!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皇家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 「若是一味忍让,一味退缩,那才是丢了皇家的颜面!」魏王李泰昂首道,「太子,你还记得圣人为何给小十七的封号定为高阳吗?」 一直未曾开口的晋王李治忽然接话道,「当初小十七出生之时,恰逢阿耶坐上龙椅,他把我们哥几个拉了过去,指着小十七说,这是我们一家的福星,就像是高高的太阳,照亮了我们一家的未来,所以小十七的封号就定为了高阳二字。既是高高在上的太阳,自然不该受人的欺负。」 太子李承干深深地看了晋王李治一眼,「你也跟着瞎起闹,此一时,彼一时……高阳未到婚嫁年龄之前,自然是我皇家的掌上明珠,但等到嫁入房家,那便不一样了……长乐公主是这样,城阳公主也是这样,高阳又怎能例外?我李家天下想要持久,就必须得到士族的支撑,最简便直接的办法就是通婚!你别觉得这有什么羞耻的,起码我们不是卖女儿,你看看那些五姓七望,现在不也是在利用通婚绑定利益?魏徵想让自己的儿子娶一个范阳卢氏的女儿,东拼西凑借了七十万两银子!」 魏王李泰嗤了一声,「你这话的意思是,阿耶想把范阳卢氏绑到李家的战车上,但捨不得花七十万银子,所以就把高阳嫁入房家,既加深了与房相公的关系,又借着房相公妻子的关系,与范阳卢氏做了亲戚?」 太子李承干皱了皱眉,但没言语。 倒是站在晋王李治旁边的焦遂嘀咕了一句,「哎哎,这个应该不至于吧,又不是七十万两金子……就算七十万两金子也不多啊!不过,这房遗爱的名声确实不太好,圣人是咋寻思的呢?」 太子李承干眼神冰寒地瞟了他一下,「你有几颗脑袋可以砍,竟敢妄自揣测圣意!」 焦遂吓得立马缩到了李治背后,瞧着仿佛他是李治的忠僕一般。 李承干与李治关系还算不错,自然不会追究,于是转头又看向张牧川,双眼微眯:「你还留在这儿干什么?该回哪儿去,就回哪儿去吧!」 第一百零二章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对方还是太子,倘是其他什么高官,百姓还会站在张牧川这边骂一句狗官仗势欺人,但对方是大唐未来的东家,这种时候百姓只会反过来说他张牧川不识抬举,应该立刻跪谢隆恩,如此攀附东宫的良机,怎能错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1页 可张牧川并不想攀附东宫,自然没有跪谢隆恩,他躬身俯首,语气虚弱地说了句,「太子……这恐怕不太好吧?」 「嗯?」太子李承干斜眼看他,冷冷道,「怎么不太好?」 「回禀太子殿下,臣此番护送公主殿下回京是赵国公指派的,这事儿在三省六部都有文牒卷宗,眼下虽然已经到了长安,但公主殿下尚未进宫,臣的任务便是没有完成,届时出了什么变故,那便不太好了。」张牧川依旧低着头,解释道,「还有啊,就算顺利护送公主殿下入宫了,臣暂时也不能回去……毕竟臣现在还是缅氏使团的特招嚮导,缅氏一日没有进贡,臣便要在长安多待一日,除非缅氏将我开革。」 李承干冷笑道,「赵国公和三省六部那边,我自会前去说明,这点很好办,左右当初只是添了你的名字,随便找个人顶替便是!至于缅氏使团这边……」 缅伯高瞧见李承干转头盯着自己,干咳一声,面容严肃地胡诌起来:「尊贵的大唐太子殿下,您别看我啊!这事儿不归我管,招纳牧川兄弟的符牒是我们大首领签字盖印的,要是想临时更换人选,也不是不行,但须得与我们大首领传信沟通。您放心,我稍后就办,只是这一来一回至少也得二十多天,在此期间,牧川兄弟还是必须要履行职责的,要知道当初我支付的可是往返全程的银钱。」 太子李承干皱了皱眉,他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缅氏,申报流程居然也这般麻烦,只好退了一步,「使团的事情,我可以不管,但高阳公主今天必须跟我走……你们刚才啰里啰唆地讲了一大堆,说来说去,还是落在了银钱上面,开个价吧,你想要多少!」 张牧川扭头看向高阳,掰着手指头算了算,眨着眼睛道,「我如果要个七十万两银子会不会太过分了?」 高阳咬着嘴唇,装出愤懑的模样,「张牧川,你居然出卖我……还卖得这么廉价,太过分了!」 李承干哈哈一笑,从怀里摸出一张面额为两百万的柜坊存根票据,随手扔到张牧川身上,「一点都不过分,我平常赏给乐童的都比这个多……小十七,你看见了吧,这就是你相中的男子,在他的眼里,你与货物无异,简直比商贾还要无情市侩,这样的龌龊小人怎配得上你!走吧,还是跟我回东宫吃些暖心菜,好好歇一歇……」 高阳狠狠地跺了张牧川一脚,哼了两声,心酸地抹了抹眼泪水,跟着李承干走了几步,忽然又噔噔噔跑回张牧川身边,满脸歉意地对李承干说道,「太子哥哥,我还有点事,暂时不跟你回东宫了,而且我体热,不太喜欢吃什么暖心菜,你自个儿慢慢享用吧!」 李承干当即怔在原地。 高阳侧脸看向张牧川,嬉笑道,「验过印鑑了没,该是真的吧?」 张牧川一点头,「柜坊印鑑、存入时间、数额都没问题,拿着这张票据,便可在长安柜坊支取白银二百万两,或者兑换两百万贯大钱!」 高阳面色一喜,与张牧川对击了一下手掌,兴奋道,「两百万贯,应当足够我们在长安城中尽情玩乐几日了……没想到赚钱这么容易!哎哎,我阿耶总共有十四个儿子,咱要是挨着来一遍,岂不发达了!」 李承干和李泰听了这话,脸色瞬时变得比苏烈背上那口铁釜锅底还要黑,就连一向处变不惊的晋王李治也变了颜色,眼角直抽抽。 张牧川见状,急忙把票据收进怀里,一本正经地对李承干说道,「太子殿下,这可不是我出尔反尔,刚才咱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已经两清了,是这公主殿下自己跑了回来……要不,咱重新交易一回?」 李承干气得额头青筋暴起,重重哼了一声,彻底没了抢功的想法,甩袖而去。 魏王李泰也担心被自己的妹妹坑了,亏钱是小,关键非常丢脸,他与高阳客套了几句,逃也似地离开了。 高阳转头望向晋王李治,后者当即哆嗦了一下,苦着脸道,「小妹,你是知道我的,这些年我一直都跟阿耶住在一起,手里头哪有什么银钱,就连去年赵国公、鄂国公、卢国公他们给我的厌胜钱都被阿耶收了去,说是攒着以后帮我娶个漂亮王妃……」 旁边的焦遂瘪了瘪嘴,「这你也信,我阿耶以前就这么跟我说的,但直到他寿终正寝,我都没见到我的厌胜钱,娶妻的银钱都是我找朋友借的。」 李治顿时如遭雷击。 「嗐!你别听老焦瞎说八道,圣人怎会与寻常父母一样,指不定他已经帮你物色了个漂亮妃子养在宫里,只等你到了二十岁,就让你们完婚!」张牧川拍拍他的后背,随口安慰了一句。 「没错,阿耶总喜欢出其不意,肯定不会贪墨我的厌胜钱……会是谁呢,这可得好好想一想了,皇宫挺大的。」李治抓了抓脑袋,一边转身走向自己的马车,一边旁若无人地低头盘算着,神情专注,甚至忘记了与高阳打个招唿。 不过高阳也没心思在意这些,她伸手在张牧川的怀里掏了掏,夺走了那一张面额两百万的票据,娇笑道,「我去办件事情,回头给你个惊喜!你们先找间客舍歇息,回头我来寻你们,千万要等我啊!」 说完这句,高阳便蹦蹦跳跳地奔向东市,路过苏烈身边的时候,还拉走了街旁的那名娇媚乐户,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张牧川无奈地摇头嘆息一声,本想先找家酒肆,与焦遂、苏烈痛饮一番,但焦遂心急回家看儿子,苏烈又快到轮值的时间,只好作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2页 他带着缅伯高和阿蛮穿过朱雀大街,来到长安县,在他以前居住的永阳坊找了间客舍,叫了一桌长安的特色佳肴,有驼蹄羹、金齑玉脍、鹅鸭炙、生羊脍、樱桃饆饠,汤饼和水盆羊肉自然少不了,还有一大盘长安搅团。 他们三人甩开腮帮子,吃了个盘光盆净,上楼回厢房的时候,都必须扶着墙壁。 张牧川回到房间,并没有立即躺下休息,而是从腰间摸出那娇媚乐户与苏烈悄悄塞给自己的两个纸团,捋开细细观瞧。 苏烈给他的纸团上写的是一个人名,平康坊梅花乐户塞给他的纸团上画的是一座府宅。 这府宅在金城坊附近,距离永阳坊不是很远,但也不是很近,一南一北,隔着八九条街巷。 张牧川皱眉思忖了片刻,换了身衣袍,决心先去那座府宅查探一下,刚踏出厢房,一转身,却见缅伯高愁眉苦脸地坐在隔壁厢房门口,于是走了过去,关切地问道,「缅贡使,你怎么不在里面躺着歇息?这客舍虽然简陋,没有鸿胪寺安排的居所舒服,但你也知道咱现在这情况,不适宜去占鸿胪寺的便宜。」 缅伯高嘆了口气,「与客舍无关,只是我一躺下,眼前便浮现妻儿的模样……此番进贡的差事算是彻底搞砸了,前途凄迷,我哪里还睡得着啊!」 张牧川微微笑道,「贡使不必忧心,其实我已经有了对策,待会儿我调查完了,便去找我在刑部做官的朋友,他应该有办法解决咱们的困境……」 「刑部?这进贡之事不是归鸿胪寺管吗?」 「确实如此,但鸿胪寺与礼部往来甚多,一主外,一主内,官员关系密切,我那朋友的父亲便曾在礼部任职,而我的朋友起家高祖挽郎,也和鸿胪寺打过交道,找他帮忙准没错!」 缅伯高听他这般说,心里又燃起了希望,言辞恳切道,「如此……那便拜託牧川兄弟了,若你真能帮我渡过此劫,我愿为你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张牧川摆摆手,忙说不必,又安抚了缅伯高几句,这才离开客舍,前往金城坊。 他自以为低调行动,不会惹人关注,殊不知自打他进了长安,便已经被人盯上了。 永阳坊内有一大总持寺,寺中有一石塔。 此时塔上立着两道人影,一个身穿浅绯色长袍的俊俏青年,一个头顶光秃秃的大和尚。 大和尚念了声阿弥陀佛,盯着街巷中的张牧川,问道:「便是此人杀了我师弟?」 灰袍青年笑着点了点头,「他就是张牧川。」 大和尚沉沉地唿出一口闷气,「世间因果轮迴,他既自己来了长安,便该遭报应了!」 灰袍青年好奇道,「法师觉得他会遭受什么报应?」 大和尚双手合十,面目慈祥地吐出一句,「杀人偿命,自然是五刑避四的报应。」 贞观律总共有五种刑罚:笞、杖、徙、流、死。大和尚说五刑避四,意思非常明显,就是要让张牧川命丧长安。 灰袍青年说着有趣有趣,随即下了石塔,坐进一辆简朴的马车,悠然而去。 大和尚目送灰袍青年离开之后,抓起禅杖,也走出了大总持寺,鬼祟地跟着张牧川来到金城坊西北街巷,熘进了那座无人的府宅。 这府宅尽管没有人居住,却并不破败,庭院也无荒草,栏杆廊道一尘不染,看得出来经常有人打扫。 宅子大门顶部的牌匾是空缺的,表明这是一座无主的府苑。 长安县中,像这样无主的宅院还有许多,近年来城中宅院的价格飞涨,普通百姓辛苦一生也难以供养,但建造宅院的商贾和牙人又不愿意降低价格和佣金,于是很多修好的府宅便空置下来,只差人每日打扫,尽量维持光鲜亮丽的外观。 张牧川今日到此查探,是因为根据平康坊乐户所言,当初杨府出了灭门命案之后,商贾买下那块地,将其推平,改建为了商号,但又害怕沾染什么是非,所以就留了个后手,拆毁杨府时,特地命人把里面的东西都挪到了金城坊这边来。 金城坊内有座会昌寺,就在这座宅院对面,可以藉助佛门进行超度,也算是一举两得。 张牧川依据纸上的标註踏进宅院东侧一间柴房,正翻看着一箱爬满铁锈的甲冑,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忽然多了一个光头大和尚,等他回身之时,吓了一大跳,右手握在障刀的刀柄上,警惕地问道:「你是何人?」 大和尚一手拄着禅杖,一手立掌于胸前,念了句佛号,「我是你的报应!」 张牧川双目微眯,「什么报应?我与你有仇?」 「施主真是贵人多忘事……」大和尚满脸慈悲地说道,「今年四月,失落峡里,你在楼船上可曾杀了一个和尚?」 张牧川顿时恍然,当初他在楼船上遭遇围杀,四大忌里面确有一名和尚。 大和尚见他这副表情,唇角微微一翘,「现在你该知道我是谁了吧?」 张牧川一怔,摇了摇头。 大和尚面色一僵,歪着脑袋道,「你杀的是我师弟!此刻……总该知道我是谁了吧!」 张牧川还是摇头,双手一摊,「抱歉,我并不知道你师弟是谁,所以也不知道你是谁。」 「你杀了他,却不知道他是谁?」 「他当时没说……」 「是他没说,还是你没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3页 「我没问……当时情况紧急,我来不及询问。」 「太过分了!你问都没问一句,就杀了他!」 大和尚再难保持慈祥宝相,气鼓鼓道,「他叫辩机!是我师伯道岳的弟子!长安城中许多百姓受过他的救助,都说他是佛陀转世,菩萨心肠……但你问都不问一句,便一刀砍死了他!」 「不对!」张牧川愣了片刻,而后立刻纠正,「他不是被我砍死的,我是把刀甩了出去,然后他被刀插死了……法师你想要帮你师弟报仇,该找那把刀才对!还有啊,是你师弟先要杀我的,我只是被迫反击!」 「狡辩!诡辩!我师弟当时回乡途中恰巧得知失落峡出了妖孽,本着救苦救难的善心,这才答应别人的请求,上船诛邪!」大和尚扮作怒目金刚相,寒声道:「即便你被迫反击,也该问明情况,适可而止……刀是你的,这桩因果也是你的!废话少说,纳命来吧!」 话音一落,他举起禅杖,朝着张牧川攻了过去。 张牧川大病初癒,勉强应付了几个回合,便有些气力不足,再加上这大和尚武艺高强,攻击刁钻诡异,防不胜防,故而渐渐落入了下风。 大和尚瞅准机会,喊了句「趁你病,要你命」,忽地抛出一圆形金圈,正正地砸在了张牧川的脑门上。 张牧川只觉得眼前一黑,脑袋上突地冒出许多跳着胡旋舞的高阳,看得他晕乎乎的,须臾之后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等到他再次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竟已经身在大牢之中,最古怪的是,他的脸上被人扣了个青铜面具。 张牧川伸手摘下青铜面具,低头一看,瞳孔勐然一缩,这青铜面具竟与之前想要杀他的那名刺客所戴面具完全一样! 唰! 这时候,牢房过道右侧墙壁上的油灯忽然亮了起来。 一名身穿官袍,头戴幞头,脚踩乌皮六合靴的男子缓步来到张牧川面前,轻咳两声,「大胆贼子,你白日行兇,杀害大总持寺辩直法师一案证据确凿,你可认罪?」 张牧川抬头看他,当即呆住了:「尔朱杲?」 来人正是张牧川故交尔朱杲,他听到这一声唿唤,定睛一瞧,登时也懵了,「张牧川?怎么是你?」 第一百零三章 故交重逢,本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相聚的地点是在刑部大牢,这便有些不大美妙了。 所以他俩都没怎么寒暄,直入主题。 张牧川简明扼要地把自己在金城坊的遭遇讲了一通,随后询问了他晕倒之后的情况。 尔朱杲据实相告,说半个时辰前金城坊突然起火,长安县府衙的人匆匆赶去,扑灭火势之后发现一片废墟里躺着两个人,其一为永阳坊大总持寺的辩直和尚,另外一人自然是张牧川。 这辩直和尚倒在血泊之中,心口插着一柄障刀,面目狰狞地瞪着昏睡在旁边的张牧川,而且右手手掌之下盖在一个用鲜血书写的张字。 而张牧川的一只手里攥着障刀刀鞘,另一只手则满是血污。 府衙的人判定是张牧川杀了辩直和尚,本该将其收押,但考虑到辩直和尚在长安城中素有美名,拥趸甚多,处理不当必定引起百姓反感,府衙不敢做主,便把张牧川、辩直和尚的尸体送了过来。 这案子证据充分,加之刑部查到了二者之间确有恩怨,遂将案子定为仇杀,只消让张牧川签字画押,案子也就审结。 听完尔朱杲的叙说,张牧川拧着眉毛想了一会儿,沉声道,「又是栽赃陷害?那和尚的字迹检验了吗?」 「检验过了,没问题,确为辩直和尚书写,也无被人胁迫的迹象……」尔朱杲点头答道,「但有一点比较奇怪,在长安府衙递上来的文书上面,兇徒的姓名并不是张牧川三个字,所以我刚才瞧见你关在这里,着实惊了一下。」 张牧川当即追问,「兇徒叫什么?」 尔朱杲左右横扫一眼,见四下无人偷听,这才轻声吐出一句,「也姓张,名曰师政,是个不太出名的刺客。」 「张师政……」张牧川苦苦思索良久,也想不起来此人是谁,一低头,看到手中的青铜面具,脑中当即闪过一道亮光,恍然大悟:「看来他也没死,活着走出了五行山……糟糕!他把我送进刑部大牢,必定趁此机会,对高阳公主或者使团下手!这人背后是谁,竟敢在天子脚下行兇?」 尔朱杲陡然瞪大了眼睛,「这里面还牵扯着大唐公主?」 张牧川忽地想到早先春明门下李泰与高阳的对话,自言自语着:「莫不是太子养的刺客?没道理啊,若是太子家里的刺客,该去刺杀魏王才对……或者,一开始将高阳公主送去六诏的就是太子,他担心高阳知道了,向圣人举发,所以派遣刺客一路跟随,伺机行动?这般说来,当初楼船上的那些兵士都是太子私下豢养的?」 尔朱杲眼睛瞪得更大了一些,好似铜铃,这话听着更吓人。私下豢养士兵,目的不言而喻,隐太子的前车之鑑就在眼前,圣人对这种事情非常敏感……他咕咚咽了咽口水,擦着额头的汗珠说道,「哎哎!你自己闷在心里瞎想就行了,别再说出来!我刚才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不知道!」 张牧川扯了扯手上的铁链,抬头看他,问道:「玄明,你现在是何官职?」 「我在信里不是与你说过了吗?你是不是压根就没认真看过我给你写的书信?」尔朱杲嘴巴一撇,满脸不悦地答道,「玄明不才,现在才是区区刑部郎中,掌司法及审覆大理寺与州府刑狱,从五品上而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4页 张牧川对他这般显摆毫不在意,凑了过去,伸手挡在嘴边,压低声音道,「那我要是让你把我放了……这应该不难吧?你放心,我不会畏罪潜逃的,只是想找到陷害我的那个混蛋,将其绳之以法!」 「这……」尔朱杲犹豫了一下,咬牙道,「不难!你又不是张师政,你是张牧川嘛,我就说府衙抓错了人,把你直接放了便是!」 张牧川面色一喜,继续说道,「我还想查查刑部的文卷!」 「你在想什么,刑部的文卷岂是你能随意翻阅的……」 「这么说来,便是你的官阶太低,还无法做主咯?理解理解,我再想办法便是!」 「什么官阶太低!不用你另想办法了,不就是查查文卷吗,明天我就带你去库房转一转!」 「不为难?」 「为难什么!只是刑部库房罢了,又不是要我带你去刑部尚书江夏王的府邸熘达……」 「我确实还想去见见李道宗!」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江夏王岂是你想见就能见到的!」 「我还以为你与上峰关系和谐,可以随意拜访呢,原是误会了……」 「没误会!明晚正好江夏王在府中宴请宾客,你就与我一起去凑个热闹!」 尔朱杲害怕他还有要求,立马打开牢房,解下铁链,一边擦着冷汗,一边将其送了出去,「快走快走!赶紧回去看看使团那边出什么意外没有,休让贼子得逞!」 张牧川觉得好像还有什么事情没聊到,回过头来看他一眼,却又忘记了,只得转身离去。 尔朱杲目送张牧川渐渐消失在街巷尽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瞬时换了副表情,冷酷冰寒,一双眼眸里没有半分感情色彩,他回到刑部公廨,脱了官服,穿了件浅绯色长袍,从后巷走了出去,坐上一辆简朴马车。 马车内有名灰衣小吏,见他跨进车厢,立马躬身递过去一份文牒,「尔朱郎中,我有一个堂弟想来刑部……」 尔朱杲接过文牒,翻开扫了一眼,随手放在旁边,淡淡道,「不着急,等到这边有了新增的位置,我自会帮衬!」 那灰衣小吏道谢一声,悄悄下了马车。 恰在这时,从刑部公廨里跑出来一名牢头,匆匆拦下马车,慌张地禀报着:「郎中!不好了,有案犯从刑部大牢逃走了!」 尔朱杲掀开帘子,瞥了他一下,面不改色地吐出一个字,「谁?」 牢头躬身答道,「杀害辩直法师的刺客……张师政!」 「哦……」尔朱杲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说道,「是我放走的。」 牢头愣了愣,不知该不该继续问下去。 尔朱杲似乎洞穿了牢头的心思,面无表情道,「案犯已经收押,居然还能从大牢逃走,说明牢房亟需修缮,你写份提请交到户部,让他们尽快拨款……对了,这看守的人手也不太够,再招两名牢头吧,都官司书令史的堂弟今年科举名次还算不错,该是个难得的人才,可以收进刑部锻鍊一番。」 牢头当即抱手应诺,想了一想,低声问道,「那张师政……」 「这么快就把他抓回来,岂不显示不出刑部的辛苦,先缓一缓,过两日再布告全城,缉拿刺客张牧川,赏银一千两……然后等到抓到这张师政的时候,记得把都官司书令史的堂弟叫过来,就说此次多亏了他的帮忙,才能顺利将兇徒缉拿归案。」 「是!属下还以为这张师政是您的朋友呢……」 「刚才关在大牢里的确实是我朋友,但他不是张师政。」 「啊?」 「这事儿非常复杂,你最好不要太过好奇,不论是张师政,还是我那朋友,很快都会回到刑部,所以你只管做好分内之事即可。」 「明白!属下先行告退,不耽误郎中……」 「等一下!」尔朱杲忽地出声把他叫住,问道,「前段时间我从洛阳提拔上来的那个旦末,最近是不是有些懈怠啊?」 「倒也不是懈怠,只是有些独断。」牢头俯首答道,「他一个人孤立我们七八个牢头,还仗着郎中的关系,横行霸道……只是念及郎中的情面,大伙也都没吭声。」 「听说他晚上方便都懒得起身,在床上挖了坑,底下摆了个马子……我记得去年尚书江夏王曾说过,刑部官员不得在夜间使用马子,因为马子以前叫虎子,使用马子便是对太祖不敬!」 「可您不也说过这官员们用没用,到底是家人在用,还是自己在用,根本不会有人知道,所以不必遵守吗?那旦末虽说在床榻上装了个马子,不过没人能证明他是自己在用啊!」 尔朱杲瞪了他一眼,哼了两声,「没人能证明他自己在用,也没人能证明不是他自己在用!你把这事儿报给尚书,他自会秉公处理!还有,你禀报尚书的时候,顺带再加上你那个姓李的属下,他今日向我揭举你收取案犯亲眷银钱一事,叽里哌啦说得我心烦……没人喜欢越级上报,若是每个人都这般,那我岂不是要忙死了!你也好借着这个机会,展示一下你的威严,以后便于统管!」 牢头磕头谢过,随后领命退下。 马夫待到牢头走后,侧脸看向尔朱杲,小声说道,「郎君,这谢牢头到处宣扬他是你的左膀右臂,嚣张得很,你切莫被他蒙蔽了。」 尔朱杲轻笑道,「我当然知道这些,所以我让他把旦末的事情禀报给尚书,没人喜欢越级上报,江夏王也不例外,届时尚书自会帮我卸掉这个左膀右臂。」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5页 「那您从洛阳提拔上来的旦末……」 「他帮着张牧川在洛阳拔掉了我辛苦经营的关系,害得我亏了不少银钱,怎能不付出点代价,我把他提拔上来,就是为了方便惩治而已!本来我还打算再给他一个机会,谁知这人太不懂事,马上就到仲秋了,他居然真的送我几大盒月饼……那玩意儿吃多了不消化,整得我这几天老往更衣室跑,你说他该不该死!」 「该死!郎君果然机敏,设计环环相扣,毫无漏洞!」 「甭废话,赶紧送我去文学馆,别让几位学士和魏王等久了……」 第一百零四章 话分两头,那边尔朱杲喜气洋洋地赶去魏王府,献上这段时间利用巡访各地府衙,审查刑狱公务之便,游览群山秀水,整理出来的大唐十道风土人情。 这边张牧川却是恼恼闷闷,在城中找了一圈,不见高阳的踪影,欲前去金城坊那座府宅继续搜查,又恐长安县府衙已经封锁现场,自己眼下毕竟还未抓着元兇,行事不宜太过张扬;欲往焦遂住所而去,给自己添一分助力,又恐为对方带去麻烦,焦遂已是人父,倘若出了事,寡母该如何苟活;欲投平康坊乐户,借其消息渠道,打探张师政行踪,又恐高阳知道了生出误会,与自己闹别扭;欲寻苏烈收留,又恐耽误对方值守宫门,落得个玩忽职守的罪名…… 脑门都快抓破了,到底也是个无依无靠,他嘆了口气,苦自忖量道:「算逑!我还是回客舍与缅贡使商量,他还可自由出入,也能帮忙跑腿传话。」 遂匆匆奔向永阳坊客舍,张牧川径直来到缅伯高房前,轻叩房门道:「贡使,我有事与您商议,可否开门一聚!」 房内一片安静,隔了好久,才飘出缅伯高的回应,「我现在有些不方便,你自己的事情,自己想办法处理吧,我一个小部族的使臣,帮不上什么忙的。」 张牧川不肯放弃,继续说道,「并不什么大事,就是请您帮我去几个地方,传几句话罢了……」 缅伯高哼了两声,「你自己为什么不去?莫不是你没长腿?」 张牧川解释说,「我现在不宜抛头露面,只好求你帮忙。」 「不宜抛头露面……好,好,好,我且问你,先前你说办完事会去找你那在刑部任职的朋友,帮我解决祥瑞困局……你去找了没有?」 「找了,我刚从刑部那边回来。」 「那你朋友答应帮忙了吗?」 「呃……我一时忘记了这茬儿,但是……」 「不用但是了,你问都没问,压根就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你是知道的,我这些日子有多忧愁,过得多么提心弔胆……你既给了我希望,就不该再让我失望,能不能做到另说,至少也要积极争取啊!你都没把我的请求当回事儿,我又何必帮你!走吧,从今日起,你不再是使团的特招嚮导了!」 张牧川听了这话,自知理亏,连忙道歉:「这回是我不对,往后不会再这般!我只是今日遇着了变故,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这才忘记了贡使您的事情,待我料理了宵小贼子,必定先把您的困局解了……你不要我做特招嚮导也无所谓,我是有朋友收留的,只怕你没了我的护卫,活不到进贡的那天!」 他这话一半柔软,一半强硬,道歉里带着几分威胁,缅伯高登时不高兴了,发怒道:「你这草莽惹是生非,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人命官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日干了什么,客舍里都传遍了,有人看见你去了金城坊,隔了一会儿,大总持寺辩直法师的尸体便从你所在府苑抬了出来……别人还把你以前在石头大寨、僰道县、失落峡做的恶事都挖了个干净,我才知道这一路你害了不少人,简直罄竹难书!招你这么一个嚮导,连累了我许多,如今实在不想要你了!我能不能活到进贡那日,都不干你事!快走,快走!迟了些儿,我便叫府衙的人来抓你了!」 张牧川皱了皱眉,觉得事情有些奇怪,但他推了推门,发现里面上了门闩,见缅伯高这般狠绝,没奈何,只得转身离去,漫无目的走了一段,忽然醒悟:「这缅伯高平常也不是这般无情的人,怕是有人挑拨……即便要走,我也该算清帐目,把阿蛮也带上,重新找个住处才是。」 说着,他立刻返身回去,却因为中途遇到武侯四处搜查,不得不迂迴躲避,原本该是一刻钟走完的路程,生生花了将近一个时辰。 恰在这一个时辰里,发生了许多事情。 那缅伯高赶走张牧川,唉声嘆气一阵,又觉肚饿难耐,于是打开房门,叫来阿蛮,摸出一贯银钱:「小阿蛮,快到晚膳时间了,你去外面买两斤羊肉回来,再打一壶酒……我说话带着六诏口音,容易被人欺骗,一贯钱只得买来五百文的东西,还是你去跑一趟划算些,剩下的钱,你是买糕点也好,还是自己留着也罢,都由你做主。」 阿蛮不知张牧川回来过,喜滋滋收了银钱,撒丫子跑了出去。 缅伯高又回到房中,等待多时,也不见阿蛮回来,估摸着这孩子又是玩性大发,忘记带吃的回来,可怜自己五脏庙咕叽咕叽闹个不停,口干舌燥难熬。 正在愁苦之际,忽听得房门嘎吱一声,唬得缅伯高伸长脖子看向门口处,却原是张牧川去而復返,双手捧着一个杯具道:「贡使,没有我张牧川,你只能饿着肚子哩!这有一杯热茶,你且先暖暖胃,待我出去与你买些酒肉回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6页 缅伯高冷着脸,脑袋一偏:「我不要你的热茶!便是马上渴死饿死,我也不要你的东西!你这人忒不要脸皮,都说了不要你了,却还回来!」 张牧川嘆道,「没有我,你怕是没法子完成进贡啊。」 缅伯高嗤笑一声,「你以为你是谁,离了你,这太阳就不东升西落了吗!杀人犯,有多远滚多远,跑来缠我作什么!」 张牧川忽地变了脸,怒目圆睁,喝骂道:「你个无情的边陲田舍翁,竟敢这般羞辱我!」 说完这句,他将手中的杯具朝缅伯高面门一掷,噌地一下拔出腰间崭新横刀,挽了个刀花,往缅伯高身上飞快地划了数十刀。 缅伯高被砸了个两眼昏花,只觉得身上凉飕飕的,垂头一瞧,发现身上的衣袍已经碎裂成片,只留了四四方方两块破布搭在胯下私隐处,当即气得晕倒在地,迷迷煳煳地看着张牧川翻箱倒柜,提了两个青毡包袱,挎刀离开。 过了一会儿,阿蛮一手拎着壶虾蟆陵的阿婆清,一手提着个黑木餐盒,欢欢喜喜地回到客舍,一见缅伯高脸面朝地,倒在房中,登时吓了一跳,慌忙上前,把手中的阿婆清和餐盒一放,扫视屋中满地狼藉,捶胸顿足道:「不用说,这怕是遭贼了!贼匪狠辣,不仅盗了银钱,还把贡使杀了,这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他嚎啕大哭,泪珠儿滚滚落下,「这进贡之事只怕要功败垂成了,哎哎……到底相识一场,总不好让贡使横尸于此,我只得在这房中找一找,把那些锦袍玉带都拿去变卖了,换来一口棺木,将贡使埋了,我再去寻阿耶吧!」 这时候,缅伯高呻吟一声,慢慢坐起身来,攥拳骂道:「好个不良人,居然对我下如此黑手!」 阿蛮见他未死,有些不情不愿地把锦袍玉带放回原处,擦了擦眼泪,轻声问道,「是哪个不良人?」 缅伯高并不言语,连连嘆息,拿起地上的酒肉,吃喝了一阵,这才开口:「阿蛮,其实你先前在房中睡觉之时,你阿耶张牧川回来过了,我与他划清了界限……谁知你出去打酒买肉,他又迴转,死缠烂打,因我坚决不收,他便痛下狠手,砍了我好多刀,衣袍全都被他损毁了,他还抢了银钱符牒,就连仅存那两个装着贡物的青毡包袱也夺走了……」 阿蛮闻言蹙起两条短眉,撅着嘴道,「不应该啊,我阿耶不是这么霸道的人,你在此等着,我去寻他,定会把你的包袱讨要回来!」 缅伯高心里不安,提议他跟着一起前去。 阿蛮摇头拒绝,说缅伯高讲话难听,三言两语间,出了差池,张牧川阿耶又会出手暴打,还是他自己一个人前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较为稳妥。 缅伯高仔细一想,觉得有些道理,点头说道,「你此番前去,能要回包袱最好,不行就算了,切莫与他争执,大不了明日我去府衙,让官老爷帮咱讨回公道。你一个孩子不可在外逗留,以防意外,不要弄成赔了夫人又折兵!」 阿蛮直说放心放心,张牧川阿耶该是没有走远,他不消片刻就会回来,让缅伯高安心等着。 谁知他一转身,却见张牧川站在了门口,当即惊了一下,瞪大眼睛喊了声,「阿耶!」 张牧川眼神温柔地看了阿蛮一眼,转头望向狼狈的缅伯高,愣了一下,「贡使,你这是怎么搞的……」 缅伯高抬头看去,又羞又怒,「你也太欺负人了!把我弄成这般,还问我是怎么搞的!张牧川,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去府衙告发!」 张牧川面色一沉,「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我把你弄成这般?」 缅伯高气极反笑,绘声绘色地将当时的场景演了一遍,看得张牧川和阿蛮都呆在了原地。 阿蛮反应最快,立马察觉出了这里面不对劲的地方,指着张牧川腰间的障刀,「贡使,你仔细瞧瞧,我阿耶腰间挂的可是障刀,并非横刀……你忘了,他在五行山上与那贼子拼杀,随身携带的横刀已经毁了。」 缅伯高摇头道,「横刀并非什么稀奇珍宝,他大可重新再买一把便是,或者向长安的不良人借用,不能说明刚才向我行兇的人不是他!」 恰巧此时,又有一名张牧川来到厢房门前,模样穿着与前者完全相同,也是剑眉星目,鼻樑挺拔,九尺身高;穿的也是无袖短袍,脚踏一双鹿皮厚底长靴,腰悬一柄百鍊障刀。 稍有区别的是,这位张牧川肩上挎着两个青毡包袱,手里握着崭新横刀,他一进来就将包袱与横刀扔在地上,指着另一个张牧川的鼻子,说道,「贡使,我算是知道你为何刚才那般对我了,原是这个西贝货挑拨离间!不过,有我在,没意外,你瞧……我已经把他从你这儿抢走的东西,又给偷偷取了回来,他将这些物件全都藏在了客舍后面的大总持寺内,想跟咱来个栽赃嫁祸,欲要拉你下水,其心可诛啊!」 第一百零五章 两个张牧川站在一处,直把缅伯高与阿蛮看懵了,真真假假难以分清。 先进来的那一位站在左侧,冷哼两声,说道,「假的就是假的,莫以为贴了张面皮,你便能以假乱真,只消撕了你的伪装,立时真相大白!」 后来的那位站在右边,双手叉在腰间,嗤笑着:「我也是这么想的。」 说完这句,他对阿蛮勾了勾手指,俯身低头,「小阿蛮,你来验一验,阿耶这张面皮到底是真是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7页 阿蛮怔了怔,随即凑了过去,伸手捏了捏站在右侧的张牧川脸颊,呆呆地说了句,「这是真的!」 站在左侧的张牧川不服气,脑袋一歪,对缅伯高招了招手,「贡使,你也来摸一摸,看看我这张脸面是不是假的?」 缅伯高木然地应了一声,慢慢地靠近过去,抬起右手,用两根手指掐了掐左边张牧川的面皮,摇头答道,「不是假的……」 右侧的张牧川闻言勃然大怒,将阿蛮往旁边一推,噌地拔出障刀,眯着眼睛骂道:「你个狗驴卵蛋,敢仿造我的面目,为非作歹,害死无辜,还打伤贡使,抢走贡物,该当一刀砍死!」 左侧的张牧川听了,只是冷笑,也抽出障刀,往前一迎。 叮!两把障刀拼在一处,溅出点点火星。 一击之后,二人发狠死斗,招式套路居然完全相同,使的都是四两拨千斤的杀人技,没有半点花哨。 阿蛮和缅伯高只觉得眼花缭乱,更分不清谁是先进来的那位,谁是带着青毡包袱与横刀归来的那人,饶是阿蛮目光紧随,也难以辨别。 两把刀,二不良,这场拼杀胜负难分,都要护卫高阳公主进宫,协助贡使缅伯高进贡,各论辛苦争抢功名。 真牧川实受赵国公,假守墨虚称圣人令。皆有符牒文书为证,终究也是亦真亦假拎不清。 一个是蜀地益州不良人,一个是三转军功小校尉。 一边脱了短袍,现出春明门外王武相赠的白仙彚甲;一边撕了外衣,显露昔年交州西河玄甲军编号鱼鳞铠。 横斩竖噼无胜败,斜挑直刺没输赢,打了半晌,都有些气力不足,而厢房内也是桌翻椅倒,酒肉器皿散碎一地,窗户破烂,床榻损毁,直教人无处落脚。 他俩打着打着出了厢房,穿廊过道,翻墙上树,竟是到了街巷之中。 张牧川见阿蛮追了出来,当即吩咐道:「阿蛮,刀剑无情,你年岁尚小,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在这客舍等着,守住贡使,免得再出什么意外,待我与这狗驴卵蛋打上朱雀门,找好友苏烈分个明白!」 话音还未落下,另外一个张牧川也是如此交代。 阿蛮见两个阿耶相貌声音都一样,不差丝毫,只得依言而行,转身回去。 两个张牧川一面拼斗,一面往朱雀门行去,打打骂骂,问候对方全家老小的友好言语不绝于耳,沿街的巡吏武侯尾随一路,却都难以插手,只得跟着同去朱雀门。 朱雀门下,苏烈正饮着绿蚁新焙酒,抬头瞧见两个张牧川打了过来,只以为自己是吃醉了,揉了揉眼睛,又见四个张牧川,顿时更迷煳了。 两个张牧川都是一手用刀指着对方,一手抓着对方臂膀,纠缠着:「定方,这狗驴卵蛋仿造我的模样,鱼目混珠……刚才我与他打了一路,这厮竟连武艺也学得相似,一时难分胜负。以前你我经常喝酒比武,必能识破虚假!」 言罢,另外那个张牧川也是这般说着。 苏烈打了一个酒嗝,斜侧身子,背对两个张牧川看了另外两道虚影良久,摇头回覆:「我瞧不出来……要不,咱五个打一架?」 两个张牧川都点头应下,说这主意不错,手底下见真章。 那些尾随而来的巡吏和武侯见状,都识趣地退走了,毕竟苏烈背上那口铁釜锅底实在太黑,万一因为看热闹被文官误会了,影响自个儿前途可就不妙。 苏烈懒得管这些,他把两名手下叫到近旁,悄悄说道:「你们一人看住两个,待会我与他们拼杀,专攻他们的屁股,看哪个屁股上面有疮疤的便是真,没疤的就是假。」 两个赤裸上身的壮汉兵士不好直言上峰吃醉了,把两人当成了四个,只是低头应诺,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个张牧川的屁股,结果却发现这二人的屁股上面都有疮疤,且样式大小完全一致,位置相差无几。 苏烈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也没了法子,只好说道,「守墨,你当年曾在大理寺任职司狱,被人冤枉又落入刑部大牢,大理寺、刑部还有些官吏并未升迁,肯定能帮你辨清正邪,你去这两个地方试试!」 两个张牧川都说好,拉拉扯扯先去了大理寺,嘴里骂骂咧咧个不休,惊得正欲出门买些清凉瓜果爽快一下的司正又退了回去,慌忙命人关上了大门。 张牧川重重敲了几下门板,喊着:「哎哎!老何!我都看见你了!你关门干什么啊?」 「别来这儿争吵,大理寺岂是闲杂私斗之处!还有啊,你的俸银在十三年前就结清了,当时给你多算了二十三个大钱呢,没亏欠,别借着私斗之名往怀里揣东西,老套路不管用了……」里面的大理寺何司正结结巴巴回了一句,用后背死命抵住大门。 张牧川咳了两声,低声解释着:「老何,我不是来讨要俸银的!眼下我是缅氏使团嚮导兼公主护卫,今日去金城坊调查,却遇见了一桩案子,回到客舍就发现这狗驴卵蛋冒充我,不仅打倒了贡使,还抢了装着贡物的包袱,幸好我机敏,把那包袱夺了回来。此时来大理寺,是想请昔日同僚帮忙甄别,没有其他的意思!」 另外那位张牧川依样画葫芦,也这般讲了一遍。 何司正一脸狐疑地打开大门,确认张牧川不是来闹事的,这才把同僚都叫了过来,一起摸着下巴打量二人许久,也不能辨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8页 张牧川皱了皱眉,拍开何司正放在自己胸怀的手,冷冷道,「你们既然认不出来,那便作罢,让开道路,等我们去刑部找尔朱杲论个真假!」 大理寺众官吏拦不住,只得任由他们二人离开。何司正本想提醒张牧川时移世易,去了刑部恐怕后果难料,但两个张牧川跑得太快,他实在追不上,无奈之下只好另寻办法。 而刑部公廨这边,等候多时的都官司书令史果然瞧见张牧川二人闯进门来,嘆了声尔朱郎中料事如神,立马跑去通知凑巧在院内处理牢头诬告一案的尚书江夏王。 江夏王李道宗听了这桩稀奇,来了兴趣,把当年审理张牧川一案的相关官吏都叫到前院。 那些官吏围着两个张牧川左看看,右瞧瞧,同样辨认不出。 这时候,一名年迈的牢头忽然道,「当年那案子,俺就觉得不对劲,从尸体、现场痕迹来看,兇徒残害杨府一家老小应在戌时,而那会儿有人明明看到张牧川在酒肆与朋友会食……所以,俺有个大胆的猜想!」 李道宗斜眼看他,一边吐着葡萄皮,一边说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最烦你们这种故弄玄虚的,跟大便不畅一般,一截一截往外拉!」 那牢头赶忙赔笑,瞥了两个张牧川一下,「俺以为,当初杀害这杨府一家老小的便是这假的张牧川,也就是害死辩直法师的刺客张师政,如今他想故技重施,再让张牧川成为替罪羊,借着俺们大唐律法之刀,除去自己的仇敌!」 李道宗心底冷笑一声,他当然知道这牢头把其中假的那位张牧川定为张师政是何用意,一羊两吃,刑部的考核等级又可再上一个台阶,年底的嘉奖也能丰厚不少。 看破不说破,李道宗深谙为官之道,不能只是一味媚上,也得照顾手下的感受,否则没人帮忙办事或者阳奉阴违,迟早也要栽大跟头,他轻轻嗯了一声,扭头看向两个张牧川,淡淡道,「可这二人模样相同,该如何辨别呢?」 牢头躬身答道,「昔年张牧川身陷大牢,吃了不少苦头,许多刑罚都是俺招唿的,只消让他们二人脱了铠甲,赤裸上身,俺便可识别出来!」 两个张牧川听了这话,也不等李道宗下令,自己主动去除身上的甲冑,裸露上半身,昂首挺胸,等着牢头检验。 牢头原本信心满满,但仔细观瞧了两遍,依旧无法辨认,急得额头冒出许多汗珠。 李道宗见此情景,面色一沉,问道,「还没瞧出来吗?是不是你用的刑?怎么连自己拷打过的犯人都认不得?」 「回禀王爷,不是俺老煳涂了,只是这两人身上疤痕完全一样,而且都没有新近伪造的痕迹,着实难以分辨……」牢头擦着冷汗,小心翼翼地答道。 张牧川也没想到这西贝货仿得如此逼真,若只是相貌近似,还能说得过去,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即便不是像白面书生兄弟那样的亲兄弟,也有可能模样相同。但身上的疤痕却很难仿造,它代表着一个人的经歷,也能侧面反映一个人的性格,是粗狂大胆,顾头不顾腚,还是小心谨慎,机智果敢。 他身上的伤痕不是很多,却也不少,基本都是避开了要害,在沙场杀敌和追缉匪盗时,以伤换命得来的。 张牧川方才听了牢头的推断,结合之前的证据,恍然大悟,终于想明白这刺客张师政为何一直咬着自己不放,为何这一路屡屡设计谋害,也终于想通了当年旧案的真相,遂长长地嘆了口气,面向李道宗躬身道,「还请王爷把高阳公主请来,她必定能分辨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李道宗唇角微微上翘,冷冷笑着,「你当你是谁,还想把公主请到刑部来?不消那么麻烦了,我有个法子可以分辨……我点兵点将点到谁的头上,谁就是张牧川,另一人自然是该死的刺客张师政!」 说完这句,江夏王根本不给两个张牧川反应的机会,命手下将二人拿住,他举起右手,一面念着点兵点将,一面挪移手指。 便在最后一个字落到张牧川头上的时候,刑部公廨的大门勐地被人推开,高阳在大理寺何司正的引领下,迈步走了进来:「张牧川是我的人,谁敢动他!」 第一百零六章 江夏王李道宗是高祖的堂侄,曾在柏壁之战、虎牢关之战中建功,又在贞观四年攻打颉利可汗的战役里表现亮眼,率兵于灵州大败突厥,还参与了贞观八年西灭吐谷浑,可谓战功赫赫。 虽然这里面水分很大,大多都是跟在圣人、李卫公、侯君集屁股后面捡来的,但军功是真的,恩宠也是真的。 哪怕贞观十一年他因为贪赃入狱,被圣人罢免了所有官职,只以郡王身份归家,可今年又被起用,封为茂州都督,眼下暂且挂职刑部,之后据说会转为晋州刺史,以此为跳板,调去礼部担任尚书。 很多事情现在还没有明确,底下却已传得热闹,这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官员们都猜测必定是圣人给李道宗许诺了,所以相关任职安排才会流传开来,无不上赶着巴结。 但高阳不是普通的官员,在她心里,李道宗不过是总跑到自己阿耶面前讨好处的穷亲戚罢了,完全不用顾忌什么情面。 李道宗也是个圆滑的,倘若寻常官吏,还会惺惺作态一番,摆出几分官威,免得在手下面前丢脸,但他却是立刻起身,满脸堆笑地迎了过去,全无半点官架子,「小十七,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哎呀,瞧一瞧,都饿瘦了,王叔这就让人准备酒菜,咱今日好好吃喝一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9页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高阳的脸色也稍微和缓了一些,她摆了摆手,斜眼说道,「酒菜就算了,我是吃饱了才过来的,赶紧把我的人放了,别搁这儿瞎折腾……实话告诉你,刚才大理寺已经派人去查验了辩直和尚的尸身,事情根本不是长安县府衙说的那样!哎哎,太医博士是怎么说的来着?」 旁侧的何寺正躬身俯首,轻声答道:「回禀公主,太医博士说死者辩直法师胸腹的伤口是自上而下形成,并非直刺,也非自下而上,证明那柄障刀应是死者辩直法师自己插进胸腹的,而且从现场血迹来看,辩直法师自杀应是在嫌犯晕倒之后,所以嫌犯先前的衣袍上面没有鲜血溅洒的痕迹。至于嫌犯手上的鲜血嘛,很可能是有人栽赃陷害!」 高阳点点头,「对对对!就是这样,甭管那文书上写的是张牧川,还是张师政,都无所谓啦,反正是那秃驴自戕,王叔你还是快些放人,免得有人借题发挥,向我阿耶举发,状告你滥用职权,冤枉无辜!」 这话里的威胁意思很浓,李道宗皱了皱眉,犹豫着要不要顺坡下驴,站在他身后的牢头忽然低声说了句,「王爷,即便金城坊辩直和尚的案子与张师政无关,但当年杨府灭门案件也有疑点啊……自张蕴古那件事后,圣人这些年鼓励各州县积极审理过去的悬案,咱以这个由头羁押两名疑犯,谁也说不了什么闲话。大理寺这时候横插一脚,摆明了想抢功,您马上就要迁任晋州刺史,这临走之前审结一件大案,圣人必定欣喜,觉着您办事认真,不像许多官吏迁任之前得过且过,往后自然委以大任!」 李道宗瞥了他一下,轻喝一句「多嘴」,但心里却也承认牢头说得有几分道理,转头看着高阳,轻笑道,「小十七,这事儿有点难办,刺客张师政不只是杀害辩直法师的嫌犯,还牵扯着十年前杨府一十一口人命官司……眼下便是王叔我想放人,也得先搞清楚谁是刺客张师政,哪个是倒霉蛋张牧川啊!」 这时候,两个张牧川挣脱刑部官吏束缚,又吵了起来,打打闹闹。 身穿白仙彚甲的这位笔直轰出一拳,怒道,「我是张牧川!你这狗驴卵蛋竟敢冒充我,今日定将你当场打死!」 披挂鱼鳞铠的那个拍出一掌,冷哼道,「放屁!你是刺客张师政!瞧见我这身铠甲没,这上面可是有当初交州西河城玄甲军的编号,兵部那边是有文书记录的!你个西贝货,从别处买了件烂铁衣,就想冒充我,简直可笑!」 他俩都知道此时退让,更是一个死字,故而拼斗得更加兇狠,惊得李道宗连忙拉来牢头挡在身前,畏畏缩缩地对正看得津津有味的高阳喊了句,「小十七,你与这张牧川相伴一路,必定知道他有何特别,不如你来分辨一下,也好息了这场闹剧!」 两个张牧川闻言都扭头望向高阳,一个含情脉脉地说着「我是真牧川」,一个眼神暧昧地说着「他是假守墨」。 高阳上下打量两人良久,无论是声音,还是相貌,都找不出半点破绽,无奈地嘆了口气,「我也分辨不出……不过,我以前听张牧川说过,益州有句俗谚,狗驴是人最忠实的知己好友。张牧川养了头白驴,极为灵性,该是能认出谁是自己的主子!」 两个张牧川抓抓挜挜,都说这是个好主意。 李道宗立刻派人把张牧川的白驴牵了过来,他只看了一眼,便认出这白驴乃传说中仙人张果的坐骑,顿时吓了一跳,又是磕头,又是跪拜,口称好驴爷莫怪手下粗鲁,稍后定有供奉! 高阳乐得看他出糗,也不说破,把驴子一拽,拖到两个张牧川身前,让其辨认主人。 白驴确实非常灵性,它只是抽了抽鼻子,便认出了谁是张牧川,但见到另一个张牧川眼神兇狠,担心当面甄别,那西贝货恶相显露,直接将它乱刀砍死,因此转去了花丛,大口大口嚼起了李道宗刚刚重金买来的菊花。 李道宗想要阻拦,但又怕断了自己的仙缘,只得满脸肉痛地看着那些娇贵的花卉被白驴糟蹋。 高阳却是受了白驴的启发,一拍额头,恍然道,「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 说着,她让两个张牧川都把脚上的鹿皮靴子脱了,哪个的脚最臭,哪个就是张牧川。 身穿白仙彚甲的这一位瘪了瘪嘴,扭扭捏捏地脱了靴子,说自己在药王那儿泡了好几个月药缸,壅疾已经不似之前那般严重了,这法子测不准。 身穿鱼鳞铠的那位也这般说着,硬着头皮脱了靴子。 下一刻,身穿鱼鳞铠的那位忽地面色大变,扭头呕吐不停。 原是高阳抬起了身穿白仙彚甲这位的右脚,说味道很正,你这西贝货要不要也闻一闻,随即便把那只散发着某种奇怪恶臭的右脚举了过来。 他实在没料到这世上居然还有这般恶臭的东西,简直比臭鳜鱼炖潭州臭豆腐还要难闻,只是轻轻一嗅,便已胃中翻涌,呕吐难止。 此刻真相大白,身穿白仙彚甲的张牧川却是高兴不起来,他抽回自己的脚,抬到鼻前,细细闻了好一会儿,嘴巴一撇,「没那么臭啊!这混帐的演技真浮夸,该当一刀砍死!」 话音一落,他便从一旁刑部官吏手中夺回自己的障刀,犀利狠辣地噼向身穿鱼鳞铠的张师政,却又注意着分寸,并非真要将其一刀砍死,只想迅速把这西贝货拿下,慢慢审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0页 这张师政冷笑一声,反应迅速,立刻也夺回了自己的障刀,但没有迎上去与张牧川拼斗,而是转身挟持了呆立着的李道宗,原本他是打算以高阳公主为人质,只不过高阳离张牧川太近,这才退而求其次。 四周的刑部官员大惊,急忙唤来府兵与武侯,把这院子团团围住。 张师政眼神冰寒地看了张牧川一眼,摘了破旧沉重的鱼鳞铠,从身后摸出一个青铜面具,戴在脸上,语气森森:「张牧川,你别得意,我迟早会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张牧川皱眉问道,「拿回属于你的一切?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师政只是哼了两声,没再言语,挟持着李道宗走到刑部公廨大门,忽地拍出一掌,将李道宗打飞,自己转身遁逃而去。 刑部众人立马上前查探李道宗的情况,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张牧川本想前去追击,又怕把高阳独自留在此处,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只好作罢,侧脸看向大理寺的何寺正,问道:「老何,你怎么想着把公主殿下带过来?」 这何寺正一边擦着额头的冷汗,一边解释说,「当初你飞鸽传书让我调查白面书生的根脚,我不是给你寄了本贞观律吗……」 「我知道,那贞观律里夹着张蕴古案的卷宗,我详细看过了,但始终没想透。」 「呃……别胡说,什么卷宗,私自将卷宗交由他人借阅是重罪,这儿这么多人看着呢,你不要胡乱攀诬!只是这贞观律里註解中确实提及了张蕴古,你由此启发,可与我无关!说起这张蕴古案,当初那李好德就是关押在刑部大牢,也是刑部的人向权万纪告密,将其引到大牢之中,今日我见你与那张师政傻乎乎往这边闯,当即觉得有些不对劲,害怕你落入别人的算计,所以才动用了大理寺撒在外面的全部耳目,把公主殿下拉了过来。」 他语速飞快,且尽量压低了声音,但还是被刑部众人听见了,随即招来无数愤恨的目光。 张牧川咳了两声,急忙转移话题,「这张师政是何来路,怎么与我相貌、声音一样?刚才他说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又是什么意思?」 何寺正眼神古怪地看他一眼,大有深意地掸了掸自己的官袍,「你不知道?莫非你阿耶死前什么都没跟你说?」 张牧川双手一摊,苦笑道,「当初我回到长安时,他身子都凉透了,只留封书信,叫我到大理寺任职,说是一切都安排好了……」 讲到此处,他忽然呆住了,脑中回溯了一番自石头大寨到长安整个旅程的经歷,当即补全了先前猜想真相的缺角,瞬时醍醐灌顶:「父子,声名,顶替,还有安祺的妆容技巧……莫非我阿耶在我参军之时,找了个西贝货,刻意训练,不断雕琢,模仿我的面目、声音,帮我谋得大理寺司狱的职位?可这西贝货为何要杀害杨府一家,其时我与喜妹他们并不相熟,只是偶尔过去帮忙算帐罢了!」 何寺正微微一笑,并不回应,只从衣袖里摸出一卷文书,随手扔在地上,而后故作焦急地摸索全身,缓步朝门外走去:「哎呀!我明明记得我把大理寺武德九年到贞观五年的调查卷宗带了过来,怎么不见了呢?那里面可是记载了一些有关李好德、张蕴古、杨府惨案之间的因果关联,切莫让歹人捡了去,那可就糟糕了!我得赶紧找一找,事关重大啊……」 张牧川目送何寺正离开,快速捡起卷宗,细细瞧了起来。 陪在旁边的高阳偷瞄了一会儿,发现上面大多都是些数字,实在看不明白,遂扯了扯张牧川的袖子,「哎哎,这些阴谋恩怨什么的先放一放,我给你看个价值两百万贯的惊喜!」 第一百零七章 张牧川此刻正全神贯注磨算那些数字,想要从中找出昔年杨府冤案的真相头绪,没有心思关注高阳这败家小娘子花费两百万贯到底买了个什么破烂玩意儿。 他敷衍地哦了一声,说财不露白,别在这刑部显眼,待会儿回去了再慢慢展示,随后便走向江夏王李道宗,虚情假意地关切了一番,恳求对方回答自己几个问题。 李道宗横眉冷眼,心道你是个什么东西,竟也敢向我询问,正要严厉拒绝,一抬眼,却瞥见高阳那冰寒的双眸,只得轻咳一声,与张牧川来到一间无人的书房之内,端了杯热茶,呷了一口,一边吐着茶叶,一边淡淡地问道,「你想从我这儿打听什么呢?」 张牧川为免连累高阳,遂让其去门口等着,而后低头看了眼大理寺的卷宗,说道,「贞观元年,您当时迁任大理卿,必定知道一些杨府案子的细节……比如,武德九年,杨府在河内採买了一大批铁釜、铜鼎、木材之类的东西,原本应当上缴关市税银两千八百七十五贯,但实际缴纳却只有两百一十七贯,两者相差甚巨,这其中有何隐情?」 李道宗呵呵一笑,放下茶碗,斜眼道,「你要是询问别的,我可能不太清楚,但这银钱方面,我倒还真比其他人知道的多一丢丢,毕竟当时清理杨府家财的人正是本王……其实,我当时也注意到了这一笔帐目,还特地找比部司争论过,但他们那边只说杨府的赋税没有问题,是符合规矩的。我以为比部司的官员贪墨了,所以又深挖了一点,最后查到原来做这笔买卖的人并非杨家,他们不过是跑腿的罢了,真正缴纳关市税银之人乃是赵郡李氏某个偏房纨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1页 「赵郡李氏?」张牧川忽地想起那得了失心疯的李好德曾言皇族并非出自陇西李氏,而是赵郡李氏旁支,还大骂圣人为了拔高自家门槛,连祖宗都不认了。 李道宗见他面色怪异,忙说道,「你别听信坊间传闻,那都是污衊!我们皇族何须拔高门槛,确是出自陇西李氏,不信的话,你去翻一翻那氏族志……」 张牧川瘪了瘪嘴,心道氏族志本就是圣人命人编撰出来噁心世家大族的,早先可不是皇族排在第一等。 但他有求于人,自然不能当面戳破,勉强地挤出一张谄媚的笑脸:「是是是,那些个什么崔氏都是破落户,哪能与皇族相比,皇家血脉高贵,往上可追溯至道家始祖老子李耳,乃是骑牛西去的仙人,谁能比得了!」 这话正挠到李道宗的痒处,他捋了捋鬍鬚,一脸得意地说道,「哎哎!那些都是虚的,陇西有句俗谚,打铁还要自身硬!」 「王爷您就够硬,马上又要被圣人委以重任了,在下先行恭贺!」张牧川竖了个大拇指,眨着眼睛说道,「王爷,在下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那赵郡李氏纨绔叫什么名字?」 「好像叫李肃,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富商子弟,住在朱雀街旁边的安业坊,逢人就吹嘘自己是李棨之后,子孙必定有王佐之才,简直可笑!」李道宗随口说了一句,又呷了口茶水,「啧,茶水有点凉了,你还要问什么,抓紧点儿,我还有一堆公务要处理呢!」 说着,他抓起了一本已经覆核过的文书,颠倒着查阅起来。 张牧川明白这是在下逐客令了,随即摇了摇头,抱手道谢一声,退了出去。 待到张牧川离开后,李道宗收了文书,噔噔噔跑到刑部公廨后面的某间书房内,躬身俯首道,「陛下,臣已经把该说的都告诉张牧川了!」 圣人李世民今日只穿了件深蓝布袍,手捧一本传奇,仿佛坊间闲散老翁般,抬眼瞟了李道宗一下,不轻不重地噢了一声,转头看向站在身边的鄂国公尉迟恭和中书舍人马周,「你俩站远一点,都把光挡住了,让朕怎么看书!」 马周躬身退了两步,但尉迟恭却是依旧不动如山,吹了吹鬍子道,「陛下,这些个传奇都是读书人瞎编的,您瞧这些个无稽之谈干什么,看得俺瞌睡都来了,不如翻两页仕女图解提提神……还有,臣要护卫您的周全,必须时时刻刻贴身守候,离得远了,万一被贼子钻了空子可就不妙,您瞧先前外面打得多热闹啊!」 李世民白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的传奇,嘆道,「朕只是想看看这张牧川给自己个儿编了个怎样的故事而已,并非沉迷坊间传奇。对了,道宗,你方才可看清楚了,那真是仙人张果的坐骑?」 李道宗点点头,语气笃定:「绝无虚假,与传说一致,那白驴耳朵后面刻着张果二字,又极为灵性,负责将其拉来的官吏还验证了这白驴的奔跑速度,竟比云中马还要迅勐几分!」 李世民侧脸看向马周,微微笑道,「小马,你跟着这张牧川行了一路,也看了一路,这白驴果真速度奇快?」 马周本想说出张果的秘密,但又记起自己答应过张牧川不得泄露,于是只点了点头,并不言语,反正圣人询问的是白驴的速度,并非张果的隐秘,自己这般回应,也不算欺君。 李世民知道马周是个老实人,见他都肯定了,不由地坐直了身子,惊奇道,「没想到这世上真有仙人,这般说来,长生不老药也是真的咯?」 马周正要劝告,旁边的尉迟恭却是抢先开了口:「肯定有不老药啊!陛下,咱别的不说,就论药王孙思邈当初给俺的那十八枚八卦如意丸也是真的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倒出几枚黑熘熘的药丸,往嘴里丢了一枚,吧唧吧唧嚼了起来:「八卦八卦,一颗提神醒脑,两颗永不疲劳,三颗百病全消……八卦如意丸就是好!」 马周瘪了瘪嘴,轻声提醒,「鄂国公还是少吃点这玩意,是药三分毒,早晚把自己吃死。陛下,昔年始皇帝曾派人寻找长生不老药,结果大秦二世而亡,您可不能重蹈覆辙啊!」 李世民摆摆手,「笑话!朕从不信什么长生不老,即便真有不老药,也不会以身试药,朕这一生,不求苟活万年,只求流芳百世,为我大唐造就一个煌煌盛世,不管是朕看得见的地方,还是朕看不见的地方,谈论起我大唐,都会敬畏景仰!朕要让后代子孙,说起贞观年间,全都心生嚮往!」 马周受了感染,心潮澎湃,激动地说道,「臣愿鞠躬尽瘁,为陛下的贞观盛世燃尽最后一滴心血!」 李世民嘆道,「单凭你我并不足够,还需更多的人才……马周,你觉得这张牧川怎么样?」 马周认真地想了想,说道,「此子算术精湛,为人刚正,磨砺一番,可进三省六部做个相公,为陛下排忧解难!」 尉迟恭听了这话,顿时不乐意了:「臣倒是觉得张牧川应该派去边关,这小子武艺不弱,又有头脑,之前也曾在玄甲军中摸爬过,只消打几场大仗,必能成为一员大将!帮助陛下扫平四海,打下一个更大的疆土!臣愿保举张牧川为交河道行军先锋,以伐高昌!」 李世民沉思片刻,先是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低声说道,「再看看……这一回,朕亲自去看看!小马,这事儿你来安排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2页 马周躬身领命,给圣人李世民写了个地址,说在刑部公廨多有不便,还是换个轻松的氛围,而后便兴奋地跑了出去,吭哧吭哧地追向刚离开刑部公廨没多久的张牧川和高阳。 不怪他这般开心,圣人明显动了心思,若他能把张牧川从不良人运作成大相公,这可是大功一件。 张牧川与那些只会死读书的榆木脑袋不同,这小子是个实干人才,懂得将算术应用于各类生活场景,能帮他解决许多疑难问题。 想到这里,马周浑身一热,又提了几分气力,拼命奔行,竟在大街上扬起一条烟尘长龙,不消片刻便追上了张牧川和高阳。 张牧川正与高阳讨论着杨府冤案,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追了上来,他刚才离开刑部,仔细盘算了一下,想起苏烈给他的那张纸条,低声说道,「殿下,你知道太史令傅奕住在何处吗?」 高阳摇摇头,「我对朝中大臣不感兴趣,最多也就是知道个名字而已……」 这时候,马周气喘吁吁地来到二人身前,嘿嘿笑着,「太史令傅奕啊,我熟!这老傢伙今年生了大病,原先的处所太过湿热,不利于养病,所以搬去城郊了!」 张牧川闻言大喜,当即便让马周带自己前去城郊。 马周却是把手一摆,「这事儿不着急,反正老傢伙一时半会也死不了,你先跟去道政坊,有人想要看看你!」 张牧川只好答应下来,一边走着,一边问道,「马吉兄弟,什么人想见我啊?」 马周咧嘴笑了笑,昂首道,「牧川兄弟,其实我不叫马吉……这没有框条束缚的吉,拆解出来是个周字,我乃中书舍人马周!此刻想见你的人,正是我的东家!」 张牧川闻言一愣,讷讷道,「你的东家?」 马周一指旁侧同样满脸木然的高阳,笑着说道,「就是她的阿耶,大唐天子!」 高阳听了这话,立刻转身跑开,只说自己肚子不舒服,先回客舍了,让张牧川办完事情就回去,她有惊喜相赠。 张牧川摇头笑了笑,随后便跟着马周快步走向道政坊,拐进某间?店之中。 这?店正是寡妇王媪的店铺,显然马周在选择地点上面,也是添了点私心。 他们进去的时候,李世民等在?店后面院子的井亭下。老将军尉迟恭守在亭子外面,啃着一个麻团,吃得满嘴是油。 马周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李世民面前,躬身拜道,「陛下,我把张牧川带过来了!」 李世民轻轻嗯了一句,挥手让马周和尉迟恭先去前堂吃喝,转头对张牧川和颜悦色道:「你就是不良人张牧川?这一趟护送小十七辛苦了,坐下说话吧,这里不是朝堂,不必拘束!」 张牧川还是恭敬地跪下行了一礼,之后才斜斜偏坐,摆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李世民捏起一个麻团,轻轻咬了一口,呵呵笑着,「这小马也不是呆子,知道为自己心爱之人挣些光彩……你不要责怪小马欺瞒,是我让他去洛阳看你的。实际上,朕是想让你看看他,让更多寒门子弟瞧一瞧,即便家境贫寒、出身低微的马周,朕也能委以重任!你此次护卫有功,朕一定会嘉奖的!」 这话原是不需要明说的,但圣人当面讲了出来,显然是不想与张牧川兜圈子了。 张牧川知道,圣人不是真的在表达不拘一格使用人才,而是在问他有何能力,可以让高阳跟着他不受贫寒之苦,别觉得自己辛苦了一遭,就能肆意妄为,先要拎清自己的轻重,然后再论功劳。 他低头答道,「臣不过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护卫之功该是鄂国公的,他在失落峡奋勇杀敌,荡平贼寇,力挽狂澜,当居首功……各州府衙署积极配合,缅氏使团众人砥砺不懈,方才护卫公主殿下平安回京。」 李世民冷哼一声:「力挽狂澜?这黑炭头一打起架来,就忘乎所以,险些落入别人的圈套,你不必谦虚,这一路发生了什么,我都清楚,哪些人出了几分力,哪些人在背后搞小动作,我也都知晓!从这一路的表现来看,鄂国公已经不适合再上战场了,以免英名沦丧,他是朕的门神,也是大唐的门神,神是不能败的!」 张牧川缩了缩脖子,不敢接话。 李世民继续说道,「高阳公主这一趟并非玩闹,朕欲征伐高昌,攘外必先安内,只有把内部那些隐藏起来的危险解决掉,才能全心全意地攻伐外敌……这点你应该能猜得到吧?」 果然!高阳公主离家出走,跑到六诏蛮荒这事儿不简单! 只是,圣人这话说得很含煳,到底是顺水推舟的将计就计,还是周瑜打黄盖的苦肉计,并不明朗。 张牧川也不想知道这些,直觉告诉他,这事儿不能深究,会给自己带来砍头的灾祸。 李世民见他半晌不作回应,皱了皱眉,「先前敬德向我推举,说你可以担当此次征伐高昌的先锋,马周则举荐你进六部歷练……我倒觉得他们都小看你了,似你这般沉稳的性子,至少也该是个将军,不如我封你做龙骧大将军吧!」 一听到龙骧大将军几个字,吓得张牧川立马又跪了下去,连连磕头:「臣无才无德,怎敢觊觎这等高位,臣、臣就是十个脑袋,也不敢有如此妄想啊!」 李世民轻笑道,「那你想要什么?该不会是想做驸马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3页 张牧川心里咯噔一下,圣人用的是该不会三个字,而不是问他要不要做驸马,说明他与高阳这事儿完全没戏,至少在圣人这里是无法通过的。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腰背说道,「臣不想要什么高官厚禄,只想求一个真相。」 李世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兴阑珊地嘆了口气,站起身来,「既然你这么执着,又无欲无求,那便这样吧……朕且先给你个侍御史,让你爽利地查个够,朕也想知道,你能查出些什么来,只一桩灭门案件,还能扯出谋反不成!」 说罢,圣人扔下一块金令,然后挥了挥手,命张牧川退下,把马周重新叫了过来,「都听见了?」 马周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陛下,您扔出侍御史这种得罪人的官职,是打算永不起用张牧川了?」 「没办法啊,这小子是有才干,也懂隐忍,但他是桀骜之臣,无法起用!」 「为何?魏徵也是桀骜之臣,脾气也很倔!」 「这不一样,魏徵并非桀骜之臣,而是诤臣,再加上朕需要魏徵来安抚隐太子旧臣,所以朕可以接受魏徵的犯颜直谏,可以容忍他的倔驴脾气,但张牧川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他只是多了几分年轻人的傲气罢了。」 「便是这几分年轻人的傲气……他太年轻了,可朕已经老了!马周,朕今年已经四十有二,年岁虽比尉迟恭、房玄龄等人小一些,但内里却是比他们还要老朽,他们都有精力看仕女图解、与美婢眉来眼去,可朕……你知道朕为何今年早早就搬去了九成宫吗?朕的身体已经不行了,以前征战留下的暗伤,这些年折磨得朕痛不欲生!朕没有多余的精气神再慢慢打磨一个桀骜之臣,你明不明白?朕太老了,没多少时间看着这大唐江山了!」 马周怔怔地看着泪水滚滚的李世民,第一次发现眼前这位君王确实憔悴苍老了许多,轻轻嘆息一声,偷偷对远处端着一盘麻团的寡妇王媪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转身出去,从腰间摸出一个纸团,悄悄塞进一名运送粮食的黑衣僕从手里。 这黑衣僕从运送着满车的粮食来到平康坊内,瞥了一眼刚刚从院门内走出来的梅花妆容乐户,双眼微微一眯,却也没与对方打招唿,径直走了进去,将纸条递给沙盘前的房玄龄,轻声吐出一句:「主子,寡妇说圣人只咬了一口麻团。」 房玄龄捋开纸团,扫了眼上面的墨字,随手将纸条扔进火炉之中,盯着沙盘上的鹅毛说道,「陛下老了,牙口不好,不喜欢吃太硬的东西,还是想吃铁釜炖大鹅啊……」 第一百零八章 当张牧川回到客舍的时候,已近黄昏。 他离开?店之前,从寡妇王媪手里接过马周事先写下的纸条,按照上面的地址,去了一趟郊外某座宅院。 太史令傅奕卧病在床,无法自主进食,全靠着儿子每日给他灌点稀粥续命,整个人瘦得像一捆枯柴,皱皮包着骨头,没有半点血肉,所幸这老翁因为常年与数字打交道,头脑还很清醒。 得知张牧川也精通算学,傅奕开心得跟个孩子一样,双手颤抖地抓起枕头边上的几根算筹,说是送给张牧川的升官贺礼。 张牧川很是感激,不想耽误老太史养病,直接说明了来意。 老太史闭目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让张牧川答应自己一个请求,否则半个字都不会吐露。 张牧川没有犹豫,当即应下。 老太史说明了自己的请求之后,长长嘆了口气,只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那一天,太白金星没乱跑……」 张牧川揣着这句话,想了一路,浑浑噩噩地往回走着,行至客舍门口,他一抬头,勐然瞧见缅伯高、阿蛮和高阳喜气洋洋地站列一排,鼓着手掌,旁边还围着客舍的东家、小二、旅客,尽皆对着自己拱手恭贺。 原来就在他前去城郊傅奕别院的时候,宫里派人敲锣打鼓地送来了侍御史的官袍,但却无文书,说是这任命流程繁杂,还在三省审议。 张牧川知道这只是藉口,他这个侍御史是有时限的,等到自己查明真相,那块金令也该交回去了。 高阳不管这些,只觉得这是天大的好事,张牧川与她之间身份差距又缩小几分,美滋滋地给张牧川套上官袍后,越看越欢喜,拉着张牧川上楼,轻声说着,「真是双喜临门……来,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说着,她将张牧川拽进房间,从衣袖里摸出一卷文书,小心地展开,放在桌上,小嘴斜斜一翘,「看看,这是什么!」 张牧川定睛一瞧,登时愣住了。 这文书起首四个大字——君子协定,内容很简单,总结概括就是「新生活,各管各」。 高阳双手背在身后,眉开眼笑地来回踱着步子:「我想过了,你要是这两年平步青云,能够说服阿耶收回婚约,那是最好的……但万一咱都无法改变阿耶的决定,那便只能迂迴地反抗了,他只说让我嫁给房遗爱,但又没说一定要我与房遗爱有夫妻之实。所以,我便找了房遗爱,与他签订了这一份互不侵扰的君子协定!」 张牧川很是感动,没想到高阳居然费了这么多心思,自己却如懦夫般一再退缩,他吸了吸鼻子,柔声道,「这房遗爱怎会愿意签订这种文书?他没有为难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4页 高阳娇笑一声:「刚开始,他自然是不愿意的,但我让那梅花乐户帮我找了两名美姬,其中有一人便是这房遗爱日思夜想的花魁……我花了两百万贯赎回了这两名美姬的卖身契,现在她们是我的人了,那房遗爱想要一亲香泽,必须看我的脸色,哪敢不签字啊!」 张牧川顿时恍然,这才明白高阳说的价值两百万贯的小惊喜是什么意思,他盯着那张文书看了许久,没有将今日圣人讲的那些话告诉高阳,暗暗下了决心。 便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叩击声。 张牧川立刻惊醒,看着门窗上那两道陌生影子,与高阳对视一眼,喊了声请进。 下一刻,房门嘎吱被人推开,身穿素白长袍的房玄龄在张玄素的引领下走了进来。 高阳瞧见房玄龄,登时瞳孔一缩,紧张地抓着张牧川的手臂。 张玄素哈哈大笑起来:「公主殿下莫要担心,梁国公不是来棒打鸳鸯的,他也不想找个无法无天、傲娇蛮横的儿媳哩……」 张牧川见状,微微松了口气,连忙对着张玄素行后辈礼,又对房玄龄拱了拱手,「不知房相公突然到此有何贵干?」 房玄龄扫了眼张牧川身上的官袍,摇头嘆道,「我是来救你性命的……自你穿上这身官袍,离死也就不远了。」 高阳嗤了一声,双手抱臂,撅着嘴说道,「胡说什么,侍御史可是从六品的官职,有推鞫狱讼,弹举百僚的职权,谁敢妄杀朝廷大臣?」 张玄素摸摸鼻子,插了一句,「官儿是不小,职权也挺大,但是个得罪人的活计。」 「那马周之前也是侍御史,现在不是迁任中书舍人了!」高阳不服气地反驳道,「还有那权万纪,之前也是侍御史,现在调去西韩州做刺史,还兼着辅导吴王和齐王的差事,担任王府长史……」 房玄龄摇头道,「马周只想着如何改善朝政方面,为人放荡不羁,所以不会遭人忌恨;权万纪两面三刀,懂得审时度势,所以也不会遭受排挤……但张牧川却有不同,他做这侍御史,是真要查案子的。」 张牧川皱眉问道,「我只想要一个真相,这也有错?」 「很多事情并没有对错,只是选择。」房玄龄缓缓坐下,自顾自斟了杯茶水,淡淡说道,「也罢,与倔驴讲这些并无意义,我知道你刚才去见了太史令,这城中很多人也知道你去了城郊,底下已是一片暗潮汹涌,真要到了最糟糕的情况,只凭我与少詹事救不了你,还需要一个人的帮忙。而且,你想要查明真相,也无法绕过他。」 不等张牧川开口,高阳抢先问道,「什么人?」 房玄龄微微笑道,「一个敢于犯颜直谏,顶撞陛下的人。」 张牧川立刻猜出了这人是谁,疑惑道,「郑国公魏徵会愿意帮我?」 「客舍门口的马车上有一坛相公清和两碗醋芹,待会儿玄素带你前去与魏徵见面,魏徵届时一定会拿出自己的魏公酒,你只要说出那酒的酿造过程,魏徵必然欣喜,你再献上醋芹一碗,他必会把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你,也会在关键时刻帮你说两句公道话。」房玄龄笑道,「但你切记一点,头前第一碗醋芹要当着魏徵的夫人拿出来,等他夫人生气端走了,再把另外一碗醋芹摆到魏徵面前。」 张玄素像是想到了什么,表情怪异地笑了起来,说梁国公你真是老狐狸,居然又想让魏徵出糗。 房玄龄瘪了瘪嘴,没有搭理张玄素,只是盯着张牧川说道,「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想的是什么,也知道你猜测的真相是什么,但我想跟你说的是,这事儿当年不是我和杜如晦设计的,也与圣人无关,只是你现在想要翻旧帐,势必就会揭开某些人的烂疮,掀起的风浪很可能将你拍死,你可要想清楚了!其实那刺客在金城坊现身后,很多人都知道当年那桩惨案不是你做的,你完全没必要继续追查了……」 张牧川目光坚定地说道,「我就想要一个真相!杨府一十一口惨死,这事儿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盖着,我被扣上大不敬的帽子,也该有个答案……一切都该有个了结!」 房玄龄直视着他的眼睛,沉默良久,而后放下一个锦囊,起身离去:「这是我帮你谋划的金蝉脱壳之计,上面也有我的交易条件,你自行思量吧……今日我没来过这里,前来恭贺的只有张玄素!」 待到他走后,张牧川收了锦囊,立刻跟着张玄素前往魏徵府邸。 看似房玄龄没说什么,实际上却透露许多,给了张牧川一个否定。 否定,也是答案。 至少张牧川此刻排除一种可能了,现在只要去找魏徵聊聊,又能排除一个答案,最后查过刑部卷宗,还能再排除一个答案…… 当其他答案都被排除了,剩下的那个即便再不可能,也只能是真相。 有了醋芹的助力,张牧川与魏徵谈得非常愉快,再加上他这些年在益州练就了顶尖的品酒本领,只是尝了一口,便说出了魏公酒的秘方,这让原本苦恼魏公酒将来断绝的魏徵甚是惊喜,直把张牧川当成了魏公酒的传人。 推杯换盏几番,满身酒气的张牧川向魏徵道别,诚心谢过张玄素,一个人默默行在喧譁之间,穿梭于万千灯火之下,忽地生出几分寂寞,看着眼前辉煌的长安,莫名感觉有些陌生。 他紧了紧身上的衣袍,正要拐进朱雀大街,背后却陡然传来一声唿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5页 张牧川回身看去,眉毛一扬:「老孙?」 来人名叫孙伏伽,是大唐的第一位状元,隋末张牧川一家迁来长安,便与当时担当万年县法曹的孙伏伽发生了点小冲突,后来误会解开,两家反是交往密切。 武德五年,还是少年郎的张牧川强拉着比他年长十余岁的孙伏伽一起参加科举,谁知他自己只得了个明算科及第,但这孙伏伽却是题名榜首,成为大唐开设科考的第一位状元。 后来,张牧川从边关回来,遵循父亲的遗愿,进了大理寺任职,瞧见孙伏伽恰巧也在此间担当司直,他经常以此玩笑,说对方考了个状元又能怎样,还不是与他一样窝在大理寺。 谁知没过多久便发生那桩惨案,他沦为了阶下囚,而孙伏伽却是在贞观元年升为了大理寺少卿,只是又在贞观五年因张蕴古案,坐罪罢官,努力在刑部摸爬滚打了几年,这才转调户部侍郎。 两人说起过往,谈起张蕴古,都有些唏嘘。 孙伏伽闻到张牧川身上的酒气,抿了抿嘴唇,顿觉口渴,拉着张牧川来到自己家中,抱来一坛美酒,说这是刑部故交前些日子相赠,自己一直捨不得开封,今天高兴,咱俩就喝个干净吧! 张牧川心里想着张蕴古的案子,没在意这酒罈模样,轻声问了句,「你如今在户部任职,整日与钱财打交道,也敢收礼?」 孙伏伽摆摆手,「只是一坛酒而已,又不是月饼,收下无妨!来,来,如今你我重逢,我在户部担当侍郎,你又升为了侍御史,实在高兴,必须好好喝两爵……我先干为敬!」 说着,他咕咚灌下一碗,砸吧两下嘴巴,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张牧川藉机问道:「当年张蕴古那案子到底怎么回事,我听说在那之前还有个白面书生找他帮忙,这二者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一听到张蕴古案,孙伏伽当即坐直了身子,扫视四周一番,确认无人偷听,方才面色严肃地开口说道:「这事儿很邪乎,我知道的也不多,只跟你讲点我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的……当时我算是张蕴古的副手,也曾与那白面书生打过交道,这傢伙一开始找的是名姓李的书吏,被打发到刑部上诉无果之后,又跑到大理寺闹腾。张蕴古烦了,就把他叫过去问了一遍,之后张蕴古便开始私下调查你的案子,说是受了那白面书生的启发,觉得你肯定是被栽赃陷害的。」 张牧川闻言心里一暖,暗嘆还是老哥们儿仗义,思忖片刻,又问:「那白面书生有何能给他启发的,不就是一个想要冒充自家弟弟当官的泼皮商贾吗?」 孙伏伽斜眼看他,皱眉道,「谁说他是要冒充自家的弟弟前去做官?这白面书生虽说是商人,确也满腹诗书,所以我才称其为白面书生。他的诉求并非夺了自己弟弟的官职,而是要求重新给他一次科考的机会,他说当年前去考场的其实是他,行卷所用银钱也是他的,只是为了帮弟弟出人头地,所以才把官职让了出去,他不求拨乱反正,也不求拿回银钱,只求再给他一次科考的机会。其实,武德九年,他就来闹过,不巧遇到那场剧变只得作罢,之后又来纠缠扯皮……张蕴古当时觉得白面书生兄弟容貌近似,竟能骗过科举考官耳目,那么当年犯下命案的会不会也是一个与你长相近似的人呢?」 张牧川点点头,轻嘆道,「目前看来,兇手确是一个与我长相近似的混帐,但我还没想通他为何要谋害杨府一十一口人,如果想要报復我,把你们这些好友杀了也比灭了杨家满门更让我痛心啊。」 孙伏伽白了他一眼,忽地想到了什么,刻意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分,「张蕴古当时也这般说的,他也觉得这事儿不像仇杀,于是偷偷调查杨府,发现有一笔赋税很不对劲……」 「两千八百七十五贯!」张牧川双眼一眯,兴奋地接了一句。 孙伏伽偏了偏脑袋,「什么两千八百七十五贯?」 张牧川担心给孙伏伽带去麻烦,没有回答,只是让孙伏伽继续说下去。 孙伏伽瘪了瘪嘴,说张蕴古当年也是这般神神秘秘,之后又跑去与失心疯的李好德交谈,这才让权万纪抓住了把柄,无辜冤死,真是呜唿哀哉,痛彻心扉。 张牧川听到这里,总算将前因后果都勾连起来了,长长吐出一口闷气,什么话也不想说,抱起酒罈,大口大口灌着烈酒。 突地,他浑身一僵,缓缓放下双臂,盯着面前的酒罈,呆呆地说着,「这是……荔枝青!老孙,这酒是谁送你的?」 「刑部郎中尔朱杲,怎么了?」孙伏伽将酒罈夺了过去,给自己满上一碗,随口答道。 张牧川骤然攥紧拳头,瞪大眼睛道,「是他……居然是他!」 说完这句,他转过身子,高抬腿,双手掌心相对,一前一后随臂摆动,发命狂奔,径直冲向刑部公廨。 此时刑部公廨已经放衙,仅有几名轮值的书吏守着。 因张牧川穿着侍御史的官袍,拿着金令,刑部官吏不敢阻拦,任由张牧川进了比部司库房。 刑部比部司,主管勾会内外赋敛、经费、俸禄、公廨、勛赐、赃赎、徒役课程、逋欠之物,以及军资、械器、和籴、屯收所入,天下赋税帐目尽皆造有册簿。 张牧川钻进比部司库房,找到当年杨府在河内那桩买卖的税银底联,发现这上面填写的数额有涂改的痕迹,关市税银由两千八百七十五贯改为了两百一十七贯,负责此项审计的正是当时的比部郎中尔朱义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6页 也就是尔朱杲的父亲。 恰在此时,墙边的烛火闪了两下,尔朱杲推门走了进来,他瞧见张牧川正在查看帐目,却是一点儿也不意外,轻嘆道,「你还是老样子,做什么都这般猴急,我已经答应了明天就带你来翻查,你竟连一天都等不了!」 张牧川眼神冰寒地看着这位昔日好友,「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你去见了太史令傅奕,又与魏徵喝了酒,还去和孙伏伽叙了旧,难道还没想明白?」 尔朱杲闲庭信步,悠然说着:「武德年间,隐太子手下有名亲信名叫杨文干,被派去庆州担任都督,负责帮隐太子训练兵士,而后将其送往东宫……练兵是要花钱的,武器、盔甲、粮草这些都需要银钱採买。」 张牧川接过话头,斜眼看着尔朱杲,「其时隐太子与圣人争斗激烈,各自在外部署很是正常,但这毕竟不好摆在明面上,所以这採买的差事不能交由东宫的人去做,当时东宫之内有个叫李纲的……」 「这人原是隋朝的太子洗马,只不过后来杨勇为隋炀帝杨广所杀……及至大唐,他又做了隐太子的詹事,等到隐太子没了,他又负责辅佐承干太子……此人在贞观五年已经死了,有些可惜。」尔朱杲点了点头,笑着补充道,「这李纲有两个孙子,一个叫李安仁,一个叫李安静……而这李安静有个纨绔老表,也姓李,单名一个肃字。」 第一百零九章 这李肃出自赵郡望族,隋末大乱迁居河内,之后李唐建立,他又搬到了长安,投靠远房亲戚李纲。 他才疏学浅,又爱吹嘘,实在不受李纲的待见,便只是偶尔从东宫捡些跑腿的差事,挣点银钱养家餬口。 日子一长,李肃接触的权贵多了,又不满足于现状,转而吹嘘自己其实与高祖李渊一脉是远房表亲,因为他经常帮隐太子跑腿,所以相信这谣言的人很多。 高祖李渊、隐太子是何等云端人物,自然不会出面澄清,再加上赵郡李氏与陇西李氏本就同源,硬要攀扯,也算是亲戚。 李肃仗着「皇亲」的名头,在长安城内为非作歹,欺压良善,经常强掳妇女入府,之所以事情没有闹开,除了这些受害者忌惮权威以外,还因为李肃每次淫辱妇女后,都会给对方一大笔银钱。别人要是闹到官府,他便说这妇女是乐户,肯定是不满价钱,故而诬告。 这法子百试百灵,只是到了杨府却是不行了。 李肃看上了杨府的三娘,本想掳进府内,却被李安静制止,说这杨府有个亲戚叫杨立本,是前隋戴国公杨汪之子,如今又在大唐朝中任职官库部郎中,若是把事情闹大了,恐怕不好收拾。 只是邪火难压,李肃忍了好几天,终究还是耐不住了,他辗转反侧,想到了一个绝妙的馊主意。 当时隐太子意欲增加东宫勇士,以防不测,便让人秘密採买盔甲、武器。 武器是可以自由买卖的,但盔甲可是禁物。 李肃把这差事接了过来,变了个名目,说是东宫需要一大批铁釜铜鼎,用作祭祀烹饪,他私下弄了个招投晚宴,邀请的都是长安城内数一数二的富商。 原本杨府是不够格的,但李肃设了个局,让杨府在宴会名额拍卖场里捡了个漏。 杨家大郎喜不自胜,以为这是天上掉馅饼了,本想转手卖了名额,赚个差价,但被李肃收买的僕从上前劝告,说搏一搏,小院换大宅,还能攀上东宫这棵大树。 诱惑实在太大,杨家大郎便听从了这建议,赌上全部身家参加李肃的招投晚宴,并且幸运地拿下了这一桩差事。 杨府辛辛苦苦把铁釜、铜鼎採买回来,这才从李肃那里得知,东宫要的是盔甲,根本不是什么铁釜铜鼎,杨府採买回来的这些东西全都会回炉重造,制成一副副盔甲。 私铸盔甲,这是谋逆大罪,李肃以此为要挟,说想保住杨府上下所有人的性命,必须乖乖听他的话,把那三娘送到府内,两家联繫紧密,如此杨府不仅不会招来灾祸,还能跟着他飞黄腾达。 就在他奸计将要得逞的时候,东宫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帮太子运送铠甲的尔朱焕、桥公山吃里爬外,跑去高祖避暑的仁智宫告发,污衊杨文干谋反。 而且,有一名叫杜风举的宁州人也跑到仁智宫举发,直言太子与杨文干意欲谋反,想趁着高祖在外避暑的机会,把控长安,将高祖永远留在仁智宫。 三人成虎,高祖大怒,便召隐太子李建成前去仁智宫叙话。 隐太子心里害怕,叫来幕僚商讨,有人提议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据城举兵,但主簿赵宏智却劝他前去请罪,毕竟秦王势力强大,如果坐实了谋逆,那尉迟恭、秦琼、程咬金、张公谨、李孟尝、屈突通、侯君集等人必定杀来,无人能挡。 权衡良久,隐太子还是决定去仁智宫解释清楚,这事儿也不麻烦,只要把杨文干叫来对质,自然真相大白。 谁知高祖派遣司农卿宇文颖到庆州传召杨文干,这宇文颖与杨文干一商量,两人真的反了。 高祖李渊震怒,派遣左武卫将军钱九陇、灵州都督杨师道进击杨文干,但不太顺利,于是便让亲王李世民领兵平叛,并以太子之位许诺,结果秦王凯旋归来,高祖却不认帐了。 这事儿在当时说法很多,有人以最终获益者便是元兇为理论根据,觉得整起事件都是秦王谋划的,有人觉得秦王即便再厉害,也不可能让隐太子给杨文干运送铠甲,要知道周亚夫就是这么没的,隐太子要是不想谋反,怎会犯蠢,估计就是谋反不成,遇上了坑人的呆头鹅队友罢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7页 还有人觉得,既不是秦王阴谋设计,也不是隐太子犯蠢,这事儿的幕后黑手是齐王李元吉,要知道那宇文颖便是齐王的人。 众说纷纭,始终没有个答案。 只是这事儿之后,秦王与隐太子、齐王的争斗越发激烈,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武德九年六月初三早上,熬了一宿的傅奕顶着两个黑眼圈,噔噔噔跑到高祖面前,只说了一句,「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 高祖李渊当晚就把秦王李世民叫到宫里,噼头盖脸骂了一顿。 秦王李世民心里委屈,说我怎么会谋反呢,要谋反也是淫乱后宫的齐王和太子。 高祖听到自己的妃子竟与齐王私通,气得七窍生烟,当即传令,命齐王李元吉、太子李建成第二天早上入宫解释。 于是,在武德九年六月初四这天,就有了玄武门之变…… 张牧川和尔朱杲你一言,我一句地讲述完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就像两个席地对坐的棋手,各自不停地摆下黑白棋子,直至终盘。 尔朱杲斜眼看着张牧川,疑惑道,「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怎么还问为什么?」 张牧川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说着:「一开始我也以为是秦王府谋划的,但梁国公直接否定了,之后我又与郑国公喝了顿酒,魏徵当年便是隐太子的幕僚,他说隐太子那会儿并无谋反之意……我刚才想了一路,忽地想起这件事里面的尔朱焕是你的亲戚,而你起家高祖挽郎,当初因为这事儿被贬的王珪、杜淹,后来都被圣人重用了……据说,玄武门之变那天,圣人与高祖在湖上呆了一整天,他们谈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没人清楚。只不过,这般前后联繫起来,是谁在背后搞小动作,制衡各方势力一目了然。」 「但是啊,这些我都不关心……」他顿了一下,继续道,「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张师政为什么要灭了杨府满门,那天我只是凑巧路过,被喜妹的母亲三娘请去算笔帐目而已。还有,你为什么要与张师政勾结,在我护送公主殿下回京这一路上,不断设计,想要取走我的性命?我以为,我们该是朋友,即便当初你送我出城时,我抢了你的黑马,咱俩为此闹了点不愉快,也该是半个朋友!」 尔朱杲怔了怔,忽然笑了起来,「你觉得是我想阻拦你回京调查真相?张牧川啊,你真是让我好生失望……没想到,在你的心里,我竟是这般不堪!」 「难道不是吗?我刚刚查过你填报的造销,剑南道、江南道、淮南道、河南道、关内道……完全与使团的行程重合,你还给老孙送了坛僰道县的荔枝青!」 「我是去过僰道县,还去过石头大寨,但那是帮你擦屁股……我借着审查刑狱之名,处理了石头大寨的僰童案件,你以为猪肚之中的是阿惹吗?阿则曾在阳城县犯过案子,我得知你要途径石头大寨后,立马就与他联繫,谁知派出的飞鸽一直没有回来。我猜测这里面有问题,立马南下调查,这才阻止了更大的惨祸发生,你可知在你走后,石头大寨都发生了些什么……」 「我知道啊,没了老首领从中斡旋,他们整个村寨的人都将沦为僰童,不分老幼。」 「那你还……是了,当时已经被烤成脆皮猪的阿则在你耳边说了一句话。这般看来,他没有说明自己的身份,也没有指明兇手,而是求你帮他向整个村寨復仇!那么,僰道县的店小二也是你刻意留下的尾巴?」 「党仁弘贪婪,势必会留他一命,当初突厥狼崽子在僰道县制作了许多武器,那些都是银钱,党仁弘不可能放过,而只要他转卖了那些东西,朝廷就能顺着帐目纠察逆贼。」 「那洛阳城的旦县尉呢?」 「他不是已经因为夜间使用马子被惩治了吗?我在洛阳府衙大牢里交了个新朋友,名叫李淳风。这人很有意思,与我研讨了许多数字问题,为表感谢,他跟我说了一件事情,那日他曾帮某位殿下占卜吉凶,而旦县尉就站在那位殿下身边,仿佛家僕……我仔细想了想,太子殿下可以称为殿下,魏王殿下可以称为殿下,公主殿下也可以称为殿下,所以在洛阳搞出那么多事情的,该是长乐公主李丽质,也只有女子才会把名节看得比性命还重。」 听他分析得这般透彻,尔朱杲拊掌贊道,「不愧是小留侯,好深的算计啊!但你知不知道,恰是你这般自作聪明,险些害了你自己的性命!若不是我出面恳求张师政,你早就暴尸荒野了!」 张牧川眉间微微一皱,「什么意思?」 这时候,戴着青铜面具的张师政缓步走了进来,幽幽地说道,「若非尔朱郎中相求,暗中推波助澜,让张子胄阴差阳错上了楼船,你怎能逃出失落峡?若非我下了命令,白面书生与那贼匪头目怎会眼睁睁看你离开古船?还有五行山上,你真以为我连个半废的不良人都敌不过?我是讨厌你,也想夺回属于我的一切,但更加憎恨这些玩弄权力的士族!虽然张君政让我成为你的赝品,但也是他救了我一命,养育我成人,恩是恩,怨是怨,我不会混淆!」 张牧川闻言一愣,瞪大眼睛:「君政叔父?」 尔朱杲摇头嘆道,「你连这个都没想明白吗,答案早就摆在石头大寨了,这儿子的名字承袭父亲姓名的一部分……张师政,人如其名,师从张君政,他是你叔父一手磨砺出来的刺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8页 张牧川震惊地看着张师政,许久之后,方才重新开口问道,「当年你为何要灭了杨府满门?」 「他们想要攀上高枝,不惜出卖自己的妻女,最终吊死在树上便是报应……」张师政冷笑道,「说来也是可笑,我本意只是帮忙清理些遗留的祸患,你却一头撞进去,捲入那样的大阴谋,而今又是一头闯进来,踏入另一个大阴谋,真是不知死字怎么写!」 便在这时,门外忽地响起了一阵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不知死字怎么写的是你吧!大胆贼子,竟敢一而再,再而三挑衅刑部,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话音一落,比部库房外面忽然亮起无数火把。 张师政扭头看向尔朱杲,紧握横刀,寒声道:「你出卖我?」 尔朱杲面色一白,急忙摇头辩解,「你是跟着我一起过来的,我哪有时间通知李道宗……是了,我就知道当初他的贪污案有问题,原来是自污手段,帮人平帐罢了!」 说话间,门外突地传来一片拉动弓弦的声响。 尔朱杲仓皇跑到门口,打开房门,对着李道宗说道,「王爷,别冲动,我与侍御史张牧川还在这里……」 李道宗瞥了里面的张牧川和张师政一眼,挥挥手,命人将尔朱杲拉了出来护在一旁,而后毫不犹豫地下令放箭:「这番很好辨认,穿官袍的是张御史,穿黑衣的是张师政……射杀贼子者赏百金,怠慢迟疑者罚八十棍棒!」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无数前端燃着火团的羽箭陡然射出,如火雨般透进比部库房。 尔朱杲想要阻拦,却是被人硬生生拉了回去。 比部库房内都是书册,沾点火星就着,火势渐大,却无人提水预备,显然李道宗此番除了杀人,还有放火的任务。 隔了好一会儿,张牧川才抱着两捆卷宗,满脸焦黑地沖了出来,但刚踏出火海没走出多远,便晕倒在地。 尔朱杲慌忙上前查看,确认只是吸了太多黑烟,并无性命之虞,这才松了口气。 大火烧了很长时间,临近子时方才熄灭。 刑部官吏们悲痛欲绝地看着那些被烧成灰烬的帐目书册,一转头,毫不意外地又在墙角发现了一具焦尸,依据尸体身上的青铜面具和横刀,推断应该就是贼子张师政。 李道宗俯身闻了闻焦尸的双脚,没嗅出什么臭味,转头询问身边的小吏。 那小吏满脸黑灰,低垂着脑袋,支支吾吾半天,说这尸体都烧成焦炭了,肯定闻不到臭味,而且这贼子又不是张御史,本来也没壅疾,闻不到才是正常的。 李道宗觉得这话有些道理,便没深究,只是让人将这焦尸扔到城外乱葬岗,任由野狗啃食…… 几日过后,仲秋佳节。 长安,长安县,西市。 身穿布衣的张牧川领着阿蛮在坊市中心摆了个摊子,表演一种砍头戏法。 他趴在柳木长凳上,偷偷对站在人群里的缅伯高和某个戴着斗笠的侠士飞了飞眉毛,轻声说着,「阿蛮,可以开始了!」 阿蛮闻言往掌心啐了两下,说各位看官老爷瞧好了,今日我冯大宝与阿耶初到贵宝地,没其他的本事,便与大家表演个戏法,有钱的捧个钱场,囊中羞涩的多吆喝两声,添个热闹。 讲完之后,阿蛮手起刀落,竟是直接砍下了张牧川的脑袋。 陡然看到这人头滚滚的景象,围观者吓了一跳,但细细一瞧,发现这脑袋和尸体的脖子都没有鲜血喷出,知道这是戏法,纷纷鼓掌叫好。 阿蛮挨个收了打赏,又把张牧川的脑袋接回去,后者在有了脑袋之后,復归生龙活虎。 围观者又拍手叫好,摸出银钱抛了过去,喊着再来一个。 阿蛮捡了银钱,假装与张牧川商议一番,而后再次施展戏法,只是这一次他却无法把张牧川的脑袋接回去,他急得眼泪都掉了下来,嘴里直说着:「哪位路过的法师开开恩,不要为难我们父子,只要您收了神通,放过阿耶,我愿将今日所得银钱双手奉上……」 他这般乞求良久,四周也没回应,张牧川的脑袋还是无法復原。 围观者的一颗心也悬了起来。 阿蛮一咬牙,说这都是你逼我的,今日便与你分个生死胜负,随后便拿出一个白色瓷瓶,割下张牧川的一缕头髮放入瓶中,叽叽咕咕地念起了咒语。 片刻之后,瓷瓶内快速长出一棵果树,枝条上只结着一个婴孩形状的果子。 阿蛮抓起张牧川的横刀,斜斜一斩,将这果子砍落,接着抱起张牧川的脑袋,重新施展妙法,这一次果然成功了,又让张牧川活了过来。 戏法结束的时候,围观者遽然发现,不知何时人群中那个秃头和尚倒在了地上,脑袋滚落街边,宛如那颗被斩落的果子。 官府闻讯赶来,一番调查之后,这才得知此人乃是当初与太史令傅奕打赌的西域和尚,因为无法咒死太史令,被驱出皇宫,故而怀恨在心,伺机在傅奕的吃喝上面动了手脚,致使傅奕染上重病,一命呜唿。眼下这西域和尚突发暴毙,必是遭了报应,不用细究。 却说这张牧川变完戏法回到客舍,换了官袍,抱着那一捆从火海里救出的帐册,准备进宫面圣。 缅伯高却是满脸愁苦扯了扯他袖子,低头看着手里那一卷诗文,「这法子真的能行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9页 张牧川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没问题的,圣人喜爱诗文,你只要献上一首千古佳作,便不会责怪于你!」 缅伯高眼角抽搐几下,表情难看道,「千古佳作?」 「我写的自是千古佳作!」张牧川扬起下巴,得意地说了一句,忽然想到什么,伸手从官袍下面的短袍上扯了几根鹅毛,交到缅伯高手里,「哎哎,别忘了带上这个,还是有个证据比较好,毛都没有,确实不太妥当。」 缅伯高木然地接过鹅毛,事已至此,他也没别的办法,只能死鹅当作活鹅医。 他俩这边刚刚出发前去皇宫,那边高阳却是已经进了武德殿。 圣人李世民身穿大红色圆领长袍端坐在上,满脸愠怒。 太子李承干、魏王李泰跪在殿外,显然又是这二位惹恼了圣人。 高阳深吸一口气,端了一盘月饼放在圣人面前,轻声说着,「阿耶,您真的不同意吗?」 圣人本就在气头上,听了这话,更加恼火,一拍桌子,「你嫁进房家有什么不好?」 「我不嫁!我不喜欢房遗爱!」 「不嫁?你真是出去了一趟,翅膀都硬了!寻常人家,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谈什么喜欢!正所谓身体髮肤,受之父母,你的一切都是朕给的,朕让你嫁,你就得嫁,这是连平民百姓都懂的道理!」 「若是要讲道理,我已经心有所属,又怎可三心二意,嫁给其他人!」 「那就死了这条心!谁让你生在皇家,生在这么一个世家大族掌控权力的时代,人人都想着娶个五姓女光耀门楣,人人都这么虚伪……活在这么一个即便是朕修了氏族志,也无法改变的势利社会,你只能认命!」 高阳咬了咬嘴唇,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儿,「阿耶,但你可以不让女儿嫁给不喜欢的人,你不一样啊……」 「够了!滚到一边去,这是武德殿,不是你撒娇的地方!」圣人将手里的月饼重重扔在地上,别过脸去。 高阳抽了抽鼻子,不再言语,默默退了出去。 她前脚刚走,缅伯高和张牧川便踏进了武德殿,齐齐拜倒在地,口称皇帝万岁,万万岁。 李世民微微抬了抬手,让他俩起身说话。 缅伯高讲了一通客套话,接着述说了从六诏到长安这一路的辛苦,最后躬身献上鹅毛和诗文,清了清嗓子,大着胆子念诵起来: 「天鹅贡唐朝,山高路远遥。」 「沔阳湖失宝,倒地哭号啕。」 「上復唐天子,请饶缅伯高。」 「礼轻情意重,千里送鹅毛!」 李世民听了这首诗文,嘴巴都别扭得歪斜了,抠了抠脑门,心道这狗屁不通的诗文味道怎么这般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类似风格的,但他还是展现了一如既往的宽容,笑着勉励几句,赏赐缅氏上百箱金银布帛,让其先行退下。 缅伯高欣喜若狂,连连磕头谢恩,而后对张牧川眨了眨眼睛,擦着冷汗离去。 张牧川见圣人面色和缓,于是上前一步,将怀中的帐册放在地上,一脸肃容地禀报着自己的调查结果。 他讲的全是数字漏洞,李世民听得有些不耐烦了,忽地出声打断张牧川的讲述,「你说的这些,朕都知道……你以为李道宗是傻子吗,你以为张蕴古没查到这些吗……差不多就行了,再往下挖,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朕现在可以给你两个选择,若这事就此结束,你可以继续做这侍御史,朕还会重重嘉奖,但你真想讨个公道,朕也可以给你公道,但你得承接这一意孤行的后果!」 「这嘉奖……可以换高阳公主自主婚姻吗?」 「放肆!你敢与朕谈条件?」 「臣并非与陛下谈判,只是恳求……高阳公主并不喜欢房遗爱,便是嫁了,也不会开心。」 「不喜欢,不喜欢……朕今天已经听够这个词了,你以为你们不喜欢就能改变这世道?你以为你们不喜欢草原部族就会俯首称臣,永不来犯?你以为你们不喜欢这士族就会不讲究利益,不谈门当户对?你们真是太天真了,天真到以为你们不喜欢,就可以改变命运!生在皇室,不管小十七喜不喜欢,都必须嫁进房家,这是她的命!」 圣人李世民冷冷地瞟了张牧川一眼,双手负立身后,「朕给你一天时间慢慢考虑,过了仲秋佳节,可就是秋后了……」 张牧川攥了攥拳头,嘆了口气,「只要陛下能让高阳公主殿下自主婚姻,臣……臣不求公道,今生愿不再踏足长安!」 「出去!」圣人冷哼一声,「朕说了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明日你再来回復!」 张牧川无奈应诺一声,躬身走出武德殿,瞧见魏王和太子还跪在一旁,趁着从他们身边经过时,问了一句,「魏王殿下,公孙小娘可还活着?」 魏王李泰抬头看他一眼,皱眉道,「什么大娘小娘的,你要找娘子,就去平康坊,别来烦我!」 张牧川又转头望向太子李承干,后者干脆闭上眼睛,完全不搭理他。 事情有些不对劲! 张牧川快步离开皇宫,正巧在宫门处碰见接受禁卫检验的尔朱杲,当即凑了过去,「公孙小娘不在魏王府,也不在东宫。」 尔朱杲笑着对递迴腰带的禁卫点了点头,余光看向张牧川,压低声音道:「你别瞎打听,我已经查到了……那日我带着大唐十道风土人情前去魏王府赴宴,席间找记室参军蒋亚卿询问过,那珍奇药引早就被李肃用搜集的山川图解换去了。还有,当初在洛阳贿赂洛阳县令、主簿的也是这李肃,他打着皇亲的名号,别个不懂内情的,只以为真是长安来的贵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0页 说到此处,尔朱杲从怀里摸出一条面巾递给张牧川,「这是我费尽心机帮你拿回来的,公孙姑娘已经走了……」 张牧川眼眶一红,只觉得气血涌上头顶,再也按捺不住,他夺了那名禁卫的佩刀,跃上驴背,朝着安业坊疾驰奔行。 那禁卫愣了愣,待回过神来,发觉这一人一驴已经跑远,忙唿唤同伴,击鼓示警。 只是今日乃仲秋佳节,朱雀大街人山人海,热闹非凡,这鼕鼕鼓响与不响并无区别。 尔朱杲见此情景,也慌了神,匆匆抢来一匹骏马,追了过去,大喊着,「你着急个甚鸟,我说她走了,又不是她死了!」 无奈何,人声嘈杂,他这一声唿喊好似石沉大海,也是无用。 张牧川满心復仇,来了安业坊,径直闯进李肃府中。 看门老僕上前阻拦,趾高气扬地指了指门口木牌:「我家大郎乃皇亲贵胄,五品以上方可走正门,五品以下走侧门……看你这身官袍,也就是六品官员,只能从侧门入府。不过,你若出生世家,也可走正门……你家是五姓七望?」 张牧川冷漠摇头。 看门老僕想了一想,又问:「那你家可有在三省任职的大相公?」 张牧川还是摇了摇头。 看门老僕瘪了一下嘴巴,「那你家有人在军中担当要职……我是说将军、大总管之类,校尉那种就别提了!」 张牧川忽地笑了笑,然后拔刀。 看门老僕大惊,急声喝止:「你要干什么?别胡来,你穿着官袍,就该知道规矩,不要在此行兇逞能,否则你这辛苦讨来的官职必定不保!」 张牧川冷笑两声,脱了官袍,扔在地上,踩了两脚,眼神冰寒道,「今日我便不做这狗屁御史,不穿这官袍,也要闹它一回,去他狗驴卵蛋的世家大族,去他狗驴卵蛋的皇亲贵胄,我只要一个血债血偿!」 说罢,他抬手一刀,直接砍了这看门老僕的脑袋,在府内找了一圈,却不曾发现李肃的身影,拉来一名婢女问了两句,这才知道李肃刚刚出去,说是要到赵国公长孙无忌府上送礼。 张牧川想起李肃与赵国公儿媳长乐公主在洛阳的勾连,顿时恍然,心道难怪自己这一路风雨飘摇,坎坷奇多! 他拎着血刀,转身来到朱雀大街,忽地仰天嘶吼一句:「李肃!我喊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那李肃正在街边调戏妇女,听了这话,哈哈笑道,「哪个蠢货,耶耶我怎么不敢答应,你便是喊上一夜,耶耶我都……」 这话刚说到一半,他立马呆住了,瞧清张牧川凶神恶煞的模样,不禁打了个哆嗦,速即爬上马车,磕磕巴巴地说着:「张牧川!你不要胡闹,我表阿翁是李纲……」 张牧川没有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马车边上,飞身一跃,举刀狠狠噼了下去,骂了句,「去你阿娘狗驴卵蛋的李纲!」 鲜血溅了一地。 朱雀大街上立时响起一片惊唿,也有不少人暗中拍手称快。 街道另一端,远远观望的赵国公长孙无忌慌张放下帘子,催促马夫赶紧前往皇宫,到了宫中,他狼狈地踏入武德殿,没心思与早一步进殿的房玄龄等人打招唿,正了正衣冠,声音颤抖对圣人躬身拜道:「陛下,不好了,侍御史张牧川杀人了……」 圣人李世民一听这话,登时坐直了身子,冷然问道,「他杀了谁?」 「李肃……」长孙无忌咽了咽口水,「他当街行兇,一刀就砍死了李肃,实在太过残暴!」 这时候,尔朱杲上前禀告:「陛下,刚刚收到大理寺那边传来的消息,张牧川已经投案自首了。」 李世民深深地看了尔朱杲一眼,没有理他,只是侧脸看向长孙无忌,皱眉问道,「他真的砍了李肃?」 长孙无忌一点头,「臣亲眼所见!」 李世民嘴角微微上翘了一下,而后立马恢復严肃模样,拿起桌上高阳送来的月饼咬了一口,愤愤道:「那李肃乃赵郡望族,与陇西李氏本是同源,也算皇亲,这张牧川竟敢砍了他,真是胆大妄为,还在仲秋佳节当街行兇!简直不把朕放在眼里!」 魏徵冷不丁说了句,「陛下乃是天子,高高在上,当然放不进眼里,只能放进心里……那李肃本就是纨绔,骄横霸道,死有余辜,这张牧川在仲秋节为民除害,才是真正地尊敬君主,该当奖赏!」 李世民气极反笑,「他杀了朕的亲戚,朕还要奖赏他?」 魏徵淡淡地说道,「陛下若是以亲疏远近判刑论赏,那与隋炀帝杨广何异?只有昏君,才会包庇宗亲,滥杀忠臣!」 李世民这下真的生气了,他一怒之下,又怒了一下,盯着魏徵说道,「你个目无君主的田舍翁,信不信朕立马叫人把你拖出去砍了,竟敢说朕是昏君!」 魏徵伸长脖子,闭着眼睛道,「来,来……臣这颗头颅早就准备好了,陛下大可拿去,后代史书自有评说!」 李世民一脚踢倒桌案,又有些生气,又有些委屈,「魏徵,今日可是仲秋佳节,你真要在这时候与朕作对?」 他们这么一闹,话题忽然变了,其他大臣们都立马上前劝谏,让李世民消消气,不要与魏徵计较,说什么只有忠臣才会在仲秋佳节犯颜直谏。 赵国公长孙无忌此刻就有些尴尬了,不知该不该出声把话题拉回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1页 房玄龄似乎看穿了他的尴尬,很体贴地说了句,「陛下,张御史当街行兇这事儿影响太大,今日乃是仲秋佳节,许多部族都在此时进贡,大唐素有礼仪之邦的美名,张御史此时在众目睽睽之下砍杀恶霸,确实不妥,该罚!」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心道到底还是秦王府旧人通情达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这李肃怎的就成了恶霸? 李世民自然知道房玄龄这话里的玄机,轻轻嗯了一声,「那梁国公以为该当如何?」 房玄龄捋了捋鬍鬚,「听说张御史曾经为了护卫公主殿下,在楼船上杀过一个和尚,名曰辩机。佛门讲究因果,也经常把普渡世人挂在嘴边,张御史这般凶厉,不如就让他成为辩机,做个和尚,修身养性吧!」 马周也适时地插了一句,「臣附议!而且,坊间传闻,张御史与高阳公主殿下这一路暗生情愫,有许多香艷的故事,但公主殿下已经有了婚约,自然不可轻易更改,陛下又不好做那棒打鸳鸯的恶棍……如果将张御史贬为和尚,两难自解!」 李世民咧咧嘴,总觉得那恶棍两字有些刺耳,细细一想,这马周的建议不无道理,只要张牧川成了和尚,高阳自当死心,自己这女儿再怎么任性,也不会跟一个和尚有什么,遂点头应诺,命人颁下旨令,贬张牧川为僧人,法号辩机,前往金城坊会昌寺修习,每日礼佛诵经,不得妄动杀念…… 大唐贞观十五年。 高阳还是嫁入了房家,她怀揣着那一卷君子协定与匕首,坐进了花轿,不时地透过帘子缝隙瞄向远方。 而在她的视线尽头,有一俊朗僧人,目送那顶花轿进入房家,扭头对抱着酒罈的焦遂说道,「日落了……开始吧!我答应了她,要在她出嫁这天,送她满城烟火。虽然她嫁的不是我,但我不能让她失望啊!」 焦遂嘿嘿一笑,说你小子真会搞浪漫,摸出火摺子,与这僧人挨个挨个点燃那些新制的火药竹筒,在天上绽出一朵又一朵五彩烟花,惊得满城武侯乱蹿。 也就在这一年,由魏王李泰主编的《括地志》完稿,圣人非常高兴,大肆封赏,还想让李泰搬进武德殿,只不过群臣反对,这才作罢。 此事彻底激怒了太子李承干,再加上圣人赐死了他最爱的乐童称心,双重打击之下,太子终于彻底疯狂,于是在贞观十六年秘密招来纥干承基和死而復生的张师政,命这二人前去刺杀李泰,只是此事最后以失败结局。 次年,他听闻好兄弟齐王李佑谋反失败后,笑着跟人说道,「东宫距离太极宫不过二十余步,我若要谋反,易如反掌!」 这话一字不漏地传进了圣人的耳朵里,再加上纥干承基参与齐王谋反被抓,此时已经升任大理卿的孙伏伽将其审讯一番之后,悄然来到圣人面前,只说了四个字,「太子谋反。」 恰巧此时李承干已经纠集了汉王李元昌、城阳公主的驸马都尉杜荷、侯君集等人,打算进宫逼迫李世民退位让贤,正正落入了圣人的布置之中,毫无悬念地迎来了失败。 李世民虽然痛心,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命司徒长孙无忌、司空房玄龄、特进萧瑀、兵部尚书李勣、大理卿孙伏伽、中书侍郎岑文本、御史大夫马周、谏议大夫褚遂良等共同审问,结果证实无误,遂将太子贬为庶人,流放于黔州。 太子李承干倒霉之后,很快李泰也因为嘴欠失去了储君之位,降封顺阳郡王,安置于均州郧乡县。 贞观十九年,玄奘西行归来,辩机和尚因为精通各地方言、谙解大小乘经论,被选入译场,成为九名缀文大德之一。 这天夜里,玄奘写完《大唐西域记》,颇有感慨,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对坐在旁侧的辩机说道,「有酒吗?」 辩机怔了怔,还是从柜子里翻出一坛剑南烧春,「咱不是有戒律,不能饮酒吗?」 玄奘摆摆手,「禁止吃肉,那是不忍伤害生灵,说得过去,禁止喝酒,简直无稽之谈,这酒是五谷酿造,禁酒不如禁饭……再者,你也有过远行千里的经验,知道旅途有多寂寞,不喝酒怎么能成。我西行往返十七年,经歷无数,不会喝酒,怎么跟人应酬,别个热情款待,你来一个使不得,我吃素的,这像话吗!」 辩机瘪了瘪嘴,没有言语,他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直勾勾地盯着玄奘说道,「你知道我不是辩机?」 玄奘呵呵笑着,「这事儿又不是什么秘密,别紧张……不管你是张牧川也好,还是辩机也罢,只要能帮我翻译经文就行……哎哎,你跟我说说呗,就你跟高阳公主那些事儿,我爱听这个!」 瞧他一脸八卦的样子,辩机无奈地嘆了口气,只得把千里送鹅毛的故事讲了一遍。 玄奘听完,一边饮着剑南烧春,一边砸吧着嘴巴,「有意思!我觉得你这故事可以改头换面一下,融进我的西域记里……不好不好,还是拆分成坊间传说吧,这样可以好好宣扬一下佛门教义。比如这石头大寨,可以融合天蓬元帅的传说,改为降伏猪妖,还有这失落峡,可以搞个黑龙马……呃,白龙马吧,听着顺耳些!最妙的是这洛阳花妖,正所谓画人画皮难画骨,就搞个白骨精,整成三打白骨精!还有你和张师政,可以改成一体二心猿,妙极!」 辩机面皮一抖,「这都是些冒充的戏码,会不会太重复了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2页 玄奘大手一挥,「不算重复,这正好符合佛门无相真意,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哎哎,对了,这故事里的主角干脆就叫悟空!还有啊,女娲补天石这个也能用上,就说这补天石吸收日月精华,孕成一石猴……」 辩机听他叽里哌啦地胡编,也有些兴奋起来,说自己可以写些诗文填在里面,方便流传。 玄奘不知根底详细,应了下来,滔滔不绝地讲了一阵,忽然又问起西市砍头戏法的奥秘,打算将其也添加进去。 辩机据实相告,只是没讲明其中某些关键诀窍,留了个心眼。 玄奘想了片刻,说光是砍头还不行,还得想一想下油锅戏法,腰斩戏法…… 他们二人在这边说着,辩机禅房中却是来了两个小贼,一个少了只耳朵,一个少了只眼睛。 一只耳这位在床边翻着,「难怪他连儿子都不要了,原是出家了,害得咱白养了那瓜怂这么多年!我说,咱这次回去干脆就把那瓜怂宰了吧!反正也不会有人赎他了!」 独眼的这位摇头反驳:「你傻了不成,那瓜怂这些年吃了咱多少粮食,花了咱多少银钱,就这么宰了,岂不亏大了!就让他活着,罚他给咱养老送终!」 一只耳想了想,觉得有几分道理,摸索一阵,忽地翻出一个金玉枕头,双眼放光道,「发财啦!这枕头至少能卖一千两!咱在他鹅子身上花的银钱,没白费,这下全赚回来了!」 独眼的把枕头抢了去,说他还欠着赌债,先拿去救救急,蹭蹭跑了出去。 一只耳气坏了,便到府衙举发,却不知这枕头是高阳公主给辩机的定情信物。 这事儿一下闹得很大,圣人李世民勃然大怒,把这辩机关进了大牢,五覆审之后,择日腰斩。 就在辩机将被腰斩的前一夜,有名戴着斗笠的侠士进了大牢,从怀里摸出一个青铜面具:「当年我冒名顶替了你,现在是时候咱俩换一换,了结这因果。」 辩机想要拒绝,却被此人一掌打晕,再次醒来,已经身在洛阳。 高阳拉起他的手,含情脉脉:「张牧川,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真被我阿耶腰斩了……险些哭死了我!」 张牧川轻嘆一声,「我这辈子欠他太多!经歷此番,我才知道梁国公智谋深远,竟安排了这般金蝉脱壳的后手。」 高阳撅起了小嘴,把脸贴在他的胸口,「我算是看明白了,身在皇家,总少不了这些尔虞我诈,我决心赌一把,也玩个金蝉脱壳,顺带帮你报仇……」 贞观二十三年,太宗李世民因为听信方士,吃了假冒伪劣的长生不老药,染病驾崩,太子李治继位,改年号永徽。 永徽三年,圣人李治到房家做客,与高阳闭门交谈许久,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只是在那之后,高阳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神神叨叨,常和会占卜的和尚智勘、会舞神弄鬼的和尚惠弘 、会巫医的道士李晃来往,又诬告房遗直无礼,后经长孙无忌审理,牵扯出房遗爱与荆王李元景等人谋反大案。 永徽四年,高阳公主被勒令自尽,只是又于显庆年间,被追封为合浦公主,而也就在此时,太尉长孙无忌被诬谋反,流放黔州,自缢而亡。 如此又过了三十年,及至垂拱。 苏州吴县,张家府宅。 满头银丝的高阳和白髮苍苍的张牧川坐在院中,手牵着手,望着满天烟花发呆。 一位漂妇兴沖沖跑了过来,轻声说道,「生了!生了!是个男婴!大娘子说了,郎君走得早,求您二位给取个姓名!」 高阳侧脸看向张牧川,说这种展现文采的机会还是让你来吧。 张牧川忽地想起袁天罡说过的话,琢磨片刻,捏着竹杖,在地上写了一个旭字,解释道,「昔日我有位好友,曾为我占卜,说我这一生与日字有缘……本来依照辈分,孙儿这一代,该是个九字,但我已经自销族谱,只能将其化作偏旁,所以便叫做张旭吧!旭日东升,总会成为高高的太阳哩!」 那漂妇认真记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有一事,我不知该不该讲……那冯大宝又换了营生,这回改卖壮阳药了,整天在咱院子外面喊——壮阳药,壮阳药,弱鸡吃了变铁杵,一文钱一包,一文钱一袋,免得娘子跟别人谈恋爱……您听听,真羞臊!大娘子叫我来跟您说一下,要不咱搬个家,挪去洛阳吧!」 张牧川攥了一下拳头,而后又松开,点了点头,「搬家归搬家,该打招唿还是要打招唿的……你去把阿蛮……大宝叫过来吧,我与他说说。」 漂妇躬身应诺,兴奋地退了出去。 不多时,冯大宝领着儿子冯小宝来到张牧川和高阳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阿耶,您叫我过来所为何事?」 还未等张牧川开口,高阳抢先说道,「你这儿子越长越俊俏了,别总抛头露面,家里又不是供不起你俩的饭菜,万一这小子被人拐跑了可咋整!」 冯大宝洒然一笑,说滴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靠天靠地靠父母,不是好汉,他们虽然穷,但要有志气,怎能在府中白吃白喝当蠹虫。 张牧川懒得拐弯抹角,直接挑明了:「是这样的,大宝……我们打算搬去洛阳,所以才想把你叫过来,跟你说一下,明天早点过来吃饭,之后我们就要去洛阳了,明白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3页 冯大宝轻轻噢了一声,颔首道,「原来是这事儿啊,我还以为是我卖壮阳药,扰了您二位呢……」 张牧川咳了两声,「没有的事儿,我跟你阿娘都这把年纪了,还在乎个什么壮阳药!好了,该说的都说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他见冯大宝带着冯小宝转身离开,忽然又觉得有些空落落的,于是高声喊道,「大宝!明天见!」 冯大宝回过头来,笑着纠正道,「哎……哎!阿耶你又说错了!大宝啊,天天见!明儿个我跟小宝也陪您搬去洛阳,这一回咱不卖壮阳药,用您教我那戏法,卖个大力丸!」 高阳闻言面色一僵,掐了张牧川一把,说道,「你看看你,讲又不讲清楚……这大宝的儿子长得太过俊俏,到了洛阳,恐怕会招惹不少女子,到时候看你怎么收场!」 张牧川摆摆手,「实在不行,我就让这小宝出家当和尚呗,总不会有人馋和尚的身子吧?」 他说完这句,又觉得不对,转头与高阳对视一眼,呵呵笑了起来,那笑容宛若天上的烟花一般灿烂…… 全书完 /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