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魂使》 第1页 [仙侠魔幻] 《提魂使》作者:易米三升【完结】 文案: 世人皆以为九天神仙才是天地主宰,殊不知阴阳轮迴,宇宙最强单位非地府莫属——而提魂使,正是地府在人间最锋利的触角。提死不瞑目之魂,斩凡尘粘连之缘,隶属地府,行走人间,有血肉躯体,无生老病死,是以非人非鬼,要死不活。 内容标籤:幻想小说架空古代灵异惊悚灵异怪谈 第1章 提魂使 「醒了?」 任平生刚睁开眼,就听见这么一句懒洋洋的问话。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那声音接着又说了一句:「起来吧,你已经死啦。」 任平生恍尔惚兮,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把眼珠子往那声音的方向转。只见一个大姑娘蹲在旁边地上,侧脸看着挺漂亮的,下颌舒畅清晰,鼻樑俏生生立着,颇有几分英气,眼睛也又长又亮。就是姿势不太矜持,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托着下巴,手指头一下一下敲着脸,也没看他,百无聊赖的样子。 在闭上眼之前,任平生记得自己是动弹不得的——饿了几天烧了几天,又被罗小公子养的两条狼狗追着从城里跑到山上,一路上穿街过巷,不少看热闹的还起着哄,最后实在跑不动了,带着浑身血,眼睁睁看着两条恶犬龇牙扑上来。 肚肠被咬住撕扯的时候他已经感觉不到痛了,只是心里哀嘆,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他拼命赖活这十几年,末了还是一身血肉餵了狗,还不如早些好死了得了。 思及此处,任平生这才反应过来,身子哪哪都不痛,手杆脚杆格外轻盈。 许是见他半天没动弹,那姑娘不耐烦了,终于把眼神转向了他:「怎的,你一个死人还赖床不成?」 任平生捏了捏拳头,这才慢吞吞坐起来,低头一看,血淋淋的腰腹尚还是湿的,但比血赤煳拉更吓人的是,那被狼狗扯得稀巴烂的衣裳下头,横七竖八地纠缠着一道道麻线,把裂开的皮肉稀里煳涂地缝在一起。 跃入任平生脑海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这针脚看着比菜场那边卖豆腐的鳏夫还要敷衍些。 「啊,这个嘛,」那位姑娘顺着任平生的眼神熘了一眼他的肚皮,颇有些不好意思,「这荒郊野岭的,没个趁手的东西,我就先随便缝了缝。你莫急,过些时候找着好线了定给你换。」 任平生又看了看自己的肚皮,心想要找着比这好的线定不是很难,毕竟她用的甚至都不是线,分明是野地里随手撅断的几根苎麻,剥了皮搓也没搓,就拿来绣花了。 就以任平生十七年的人生见识而言,是怎么也想不通这般粗糙的手法是如何救活了他的命的。遂也不纠结,死去又活来,张口第一句话就道:「恩人当真厉害,几根苎麻就能救了小的一命。」 本还该有些「受此大恩必当以命想酬」,或是「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得以身相许」的说辞,任平生在听茶馆里说书的念过的,但还没等他把这些文绉绉的句子回想完整,那姑娘就挥挥手打断了他:「哪里哪里,你误会了,我可没有救活你。」 这也说得,任平生心想,罗家狼狗那么骇人的牙口,总不至于一下子就痊癒了,大概自己这会儿只是被吊着一口气,算不得「救活」了。 谁知那姑娘好像知道他想什么似的:「啧,刚才就跟你说过了,你死啦!死啦!怎么听不懂话呢。」 说着她拽住任平生的胳膊站起来,又拍了拍他的肚子,「你现在嘛,就是我从狗嘴里扯出来的鬼。哦,也算不得全鬼,人不人鬼不鬼吧。」 恩人应当尊重,疯子须要远离,在顾相城的旮旮角角混了这么些年,任平生深知此理,于是当机立断跳远了一步:「这位姑娘你,莫不是疯了?」 「嘿嘿,」那姑娘总算是拔出嘴里的狗尾巴草,眯着眼睛一勾手,任平生就仿似拴了绳的狗一般被拽回到她身边,「姑娘我要是疯了,你也得跟着一块儿疯。」 满嘴腔调诡异的顾相话,说罢还顺手拿狗尾巴草拨弄了一下任平生的脸,「你以后,就是我的小提魂使啦。」 —— 死不瞑目,找提魂使。 这官职隶属地府,行走人间,有血肉躯体,无生老病死,是以非人非鬼,要死不活。 平常人死了,是用不着提魂使的,生死一线间自有天地阴阳通道洞开,三魂七魄离了肉体凡胎,自己就会往那边飘。 非得死不瞑目的那种,不甘心,放不下,恨不得,才需要提魂使出马,斩断尘缘,剔魂去骨,把这缕魂魄送回地府去。 叫醒任平生的那姑娘,自称已经在顾相城做了五十多年的提魂使了,算是这一片的资深老使。 据她所说,顾相城上至州府权贵,下至贫民乞丐,往上数个一辈两辈,都有她送过的祖宗。 俩人走在路上,听她豪气干云地介绍了半天,任平生顾忌着对救命恩人应有的礼数,更顾忌着她那一挥手就让人怎么也跑不了的歪门邪术,努力没把白眼翻得太明显。 好不容易逮着她喘气的空,赶紧打断了她喋喋不休的疯话,拈了个话头问道:「恩人该怎么称唿?」 结果她那名字不知是哪里难以启齿,任平生颇为稀奇地看她皱眉半晌才嘟囔道:「不提也罢,我姓莫,地府的鬼差叫了我好些年的莫大人。」 这位莫大人说完,忽地又一拍手:「正好,师父收徒都是要取点束脩的,你就给我新取个名字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页 任平生十分跟不上她的节奏,做师父的,哪有叫徒弟给取名字的?再则,虽说他不认得几个字,却也听别人念叨过,什么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当下就问道:「父母给的名字,怎么能说改就改啊?」 莫大人像听了个笑话,哈哈两声:「小鬼,你都死了还管什么父母啊?唉,不过也是,你毕竟刚死,心里头还没死透也应当。」 这人说话总是死来死去,听得任平生心里发毛,忍不住又阴悄悄动了动自己的胳膊,嗯,不错,有血有肉有力气,能屈能伸能打人。 他可是见过不少死人的。人一旦断了气,不要多会就全硬了。所以一般人家办丧事,都得趁人还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抢先把寿衣穿上,不然等关节僵硬就很难穿进去了。 眼下他这身体,动起来也算是关节灵活,脚踏实地,怎么看也不像个死人啊。 但话说回来,那苎麻缝起来的肚皮,虽然不知是用了什么灵丹妙药不见痛痒,却走几步就觉着晃荡,任平生费了好大的劲,才克制住不去想像那是他的肠子在肚皮里不稳当闹出来的动静。 其实任平生也没多想活着。无亲无故,无田无产,住破庙、睡桥洞,抢过乞丐的面饼,偷过酒楼的潲水,活下去的动力好像就是个要吃要暖的本能。 他闲得没事的时候常常想,要不是肚子饿起来实在难受,谁稀罕跟个耗子似的在顾相城里钻来钻去,就为供这一条贱命啊。 这回能惹上那两条狼狗,也是因为他在春深处后院寻摸剩饭剩菜的时候,不小心把一碟子烂梅菜撞翻在了罗公子的鞋尖上。 要说也着实算他倒霉,那春深处本是顾相城里名头最响的销金窟,园子盖得一重又一重不知多大,谁也没想到会有恩客放着那藏花纳柳的前院不待,跑到后厨的地界东游西逛遛狗玩,还撞上个偷吃食的小流氓。 被狼狗追着一路从城里跑到城外,与其说是任平生求生,倒不如说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毕竟一个人就算再怎么不想活了,也不大乐意自己的死法是餵了狗肚子。 可天意弄人,他以为自己死定了,结果又睁开眼了;以为自己活过来了,结果人又告诉你,没有,你就是死了。 死了吧你还不算是个鬼,你还有血肉,还有感觉。 任平生正满脑子稀里煳涂,就见那莫大人姿势古怪地来拍他的头。约摸是真拿他当小鬼看,手伸到一半,发现这小鬼不太小,个子比她高,只好垫着脚来拍一拍,撑一撑她嘴里那「我做鬼都做了五十几年了」的辈分。 「你那名字,任平生?」拍完了脑袋,莫大人又笑嘻嘻地问他话,「听着也寡淡得很,不如随我一齐改了,师徒同心,从一起换名开始。」 哪门子的师徒,任平生可半点不想给这古怪的姑娘嗑拜师头,随即脑袋一扭,皱着眉躲开她的手:「我不换,我娘说了,我这是平安一生的好名字。」 「哦哟,怪不得!」那莫大人恍然大悟一般,「你这被狗撵死的命可真够平安的!」 任平生一咬牙帮子,忍不住捏了捏拳头。他这人虽说又穷又苦,啊不对,该是正因为他又穷又苦,养成一副混不吝的性子,谁说了半句他不爱听的话,都是要抡起拳头揍一顿的。反正没家没室没牵挂,打赢是赚,打输不亏。 先前是他刚醒来,还没搞明白这「不人不鬼」到底是个什么鬼,才傻愣着听这姑娘白话,这会儿想不明白也想烦了,又见这位莫大人明明年纪轻轻,非要在他面前扭捏出一副无所不知老祖宗的做派,登时就来了气。 可拳头握起来又生顾忌,不管她嘴里吐出来的是狗牙还是象牙,人家好歹看着是个姑娘家,岁数也不大的样子,任平生下不去手,于是顿住脚步就骂:「你少在这鬼迷日眼的!装神弄鬼了一路,莫以为我真不敢动手。」 「小东西,气性大得很啊。」莫大人白了他一眼,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扇子就敲任平生的脑门子。 任平生没躲过那扇子,正要再发脾气,就听她接着道:「我可不是装神弄鬼,姑奶奶本来就既是神,又是鬼。」 耐心告罄,任平生正琢磨着跟她干上一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道光,嗖地一声,还没看清楚,就被那莫大人抓在了手里。 「来活了小鬼。」莫大人舔舔嘴唇,不等任平生反应过来,一把抓起他的胳膊,脚下一转就没了影。 这滋味可半分也不好受。七八岁的时候任平生曾被一帮孩子骗去钻一个穿山洞,一进去就被堵了来路,他只好往深处钻,另一头那出路是个一线天,真真只有一线,不过尺来宽,尽管任平生当时个头小,也差点没钻过来。 此刻不知身在何方,眼前混沌一片,又纷纷往眼前逼来,立时让他回想起了钻一线天那会儿,脑门卡在石头缝里进不得出不得,只能望着两边看不到底的山壁哭的恐惧。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是一瞬间,乍一落地,任平生唿哧着喘了好大一口气。 旁边又听见那装神弄鬼的嗓门:「啧,你一个死人憋什么气,有没有点尸体的自觉。」 任平生还没来得及还嘴,她又一甩袖子:「先干活去。」说着掉头就走。 得了片刻清净,任平生才反应过来自己喘气的感觉分外古怪,确实在大口大口吸进空气,但胸腔肺腑又好似不缺这口气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页 他屏住唿吸感受了一下,还真是,明明没有进气,却没觉着哪里憋闷。他又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那里平静极了,一点跳动的感觉都没有。 这是,真的死了? 可一轮夕阳照下来,地上明明还有他一道影子。 顺着影子往前看,任平生这才瞧见自己在一处走廊里。顾相城多山多水,这走廊就吊着脚建在临水山腰处,往外看是一道浅溪,往里进是一处卧房。 莫明奇妙的莫大人此时已经冲进了房里,不知怎么挤过了床前一堆人,正弯下腰盯着床上一个……尸体? 耳边哭声阵阵,房里那阵仗确是送终无疑。但任平生眨眨眼,就看见床上那个花白头髮的老妪龇牙咧嘴地在动。 揉了揉眼睛再看去,任平生这才发现不是那老妪在动,是老妪的尸身上有一圈朦胧的光影在动。那光影有鼻子有眼的,分明就跟老妪一模一样。 说实在的,任平生活了这十七年,什么样的苦日子都过了,早就不信什么鬼神、因果、轮迴。若是真有这些东西,他那吃喝嫖赌的爹该遭的报应,怎么就全落在他娘身上了? 一辈子什么恶事也没干过,在家时洗衣做饭养活弟妹,出嫁了任打任骂服侍丈夫。男人不拿钱回来,她大着肚子还自己下地,就连任平生都是在稻田里累出生的。生的时候,身边连个端水的人都没有,他娘力竭晕在田里,要不是孩子给她哭醒了,母子俩早被稻杆子埋了。 天地间若真有什么神佛,怎么不来管一管他卖妻卖子的爹,怎么不来帮一帮他那病骨支离、从人伢子手里跳江自尽的娘? 然而若是没有鬼神,眼前看到的床上那团东西,又是什么? 任平生再捏了捏自己的手掌,如今的自己,又是个什么? 第2章 斩尘缘 怔愣间,任平生再向屋里一望,那团鬼眉鬼眼的东西似乎离床更高了些,而弯着腰活似看了半天热闹的莫大人,此时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砍柴的弯刀,举得高高的。 不等任平生惊唿出声,莫大人已然手起刀落,勐地往床上剁了过去! 声音卡在喉咙里,饶是任平生见多了打死人的场面,也没见过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拿柴刀剁人的。 可屋子里那帮跪地哭号的人好似什么也没看见一样,哭得规规矩矩,任平生甚至瞧见跪在外圈的一个妇人,一边啊啊啊地哭着,一边从旁边桌上抓了一块绿豆糕,塞进怀中正乱动的小儿嘴里。 任平生抬脚想跑,不管是人是鬼,先离案发现场远点总没错。没成想他刚往外跑了两步,就似有一根麻绳拽着他一般,整个人嗖地往屋里倒去,麻熘地穿过一地孝子贤孙,最后尾椎骨砸在床尾栏杆上,分明哐一声巨响,周围人仍然好似听不见。 正摁着老妇人双脚的莫大人抬头瞪了任平生一眼,骂道:「想跑哪儿去?还不滚过来打下手!」 脚头似有千钧重,任平生动弹不得,只得抡圆了眼珠子看着屋里。莫大人的袖子挽得高高的,柴刀还握在手里,正对着老妇人的双脚就又落下一刀。 任平生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往莫大人背后躲了躲。可血肉横飞的场面没有出现,只有床上那团白影子剧烈颤动着,它的大部分已经完全离开了老妇人的身体,唯有双脚处还有一片粘连,那正是莫大人拿刀勐剁的地方。 「娘诶!」任平生抱着床柱子惊叫,「什么鬼东西!」 莫大人腾出一只手来把任平生往前一拽,骂道:「嚎什么嚎!又不是你家的丧!」 骂完又把他往前一搡:「我这刀有点豁口了,砍不利落,你帮我把它往那头扯一扯。」 任平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双大掌被摁到尸体上,扯什么砍什么他全没听明白,莫大人却无暇再解释,第三刀已经高高举起,正往下落。 「啊!!!」任平生再顾不得其他,整个人像只兔子般勐地往后一弹,差点就砸在了床前孝子身上。 这一躲带得老妇人的脚掌也歪了歪,莫大人一刀尽砍在床褥上,气得她柳眉倒竖,指着任平生直嘆气:「这么大个男娃娃,胆子倒比花椒颗颗还要小!」 任平生想还嘴又不知从何还起,此时又听得身后一生叱骂,还以为屋子里终于有人能看见他们了,回头一看,却是那跪在最前头的中年大孝子,正低着头骂刚进来的一个家奴:「哪里就找不到了,左右不过是妓院戏馆赌坊,你就是去扯了花魁娘子的铺盖,也得把那龟儿子给我捆回来!」 「诶?」任平生看着那唯唯诺诺的家奴眼熟得紧,正是在春深处里帮那罗公子牵狗绳的小厮,他又看了看四周,诧异地问:「这是罗员外府里?」 莫大人没好气地翻白眼:「是啊,你个没出息的,报仇的机会塞嘴边了,你都叼不稳当。」 顾相城里罗姓众多,除里的贵人,最出名的便要数这个罗员外了。他家做的是米面粮油的营生,放狗咬人的罗小公子罗不尽在外最爱耍的一句威风就是:「顾相城的人,哪个不是吃我家饭长大的!」 据说罗家早年也是穷苦人家,偏生祖坟冒青烟生了个顶顶漂亮的俏儿郎,就在码头上做活路的功夫,被刚下船的一个商贾小姐看上,要死要活地带着偌大家私嫁了,生的唯一一个儿子,就是眼前的罗员外。 那位码头倾心、毅然下嫁的小姐,想来就是床上躺着的老妇人了。任平生颇有种亲身体验传闻轶事的奇妙感觉,什么鬼神弯刀一时都抛在脑后,盯着这一家子好一阵打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页 这一打量不禁感嘆,罗老员外的美貌可惜是无缘得见了。地上跪着的第二代罗员外鼻歪眼斜,像足了床上他刚过世的亲妈,半点看不出来坊间传闻里他那漂亮老爹的影子。任平生见过那位罗小公子,倒是比他爹周正一些,但跟「美男子」三个字也很难挨得上边。 「任平生,」莫大人看着他兴致盎然地盯着那丑八怪瞧,磨了磨牙阴恻恻地喊道,「罗家的小东西害你命丧黄泉,眼下有机会剁他老祖宗两刀,你这扭扭捏捏的,莫不是对这老太婆怜香惜玉起来了?」 任平生骂骂咧咧地爬回床脚,忍着噁心重新拿手压住那双外翻的脚。那头莫大人细细检查了一下手里的弯刀,眼珠子在屋里打转,看着想寻摸个东西把刀刃磨一磨。任平生却又奇怪道:「咦,罗家人怎么不给她绑脚?」 顾相城有个习俗,死人办丧,换了寿衣之后,都得搓一根麻绳,把两只脚掌捆起来。人躺着的时候不管是死是活,脚掌都是往外翻的;但断气之后就得绑起来,不然三魂七魄到处乱走,找不到吃香火的家宅,也找不到投胎的黄泉路。 他见他娘的最后一眼,就是一双穿着草鞋的的脚。他爹本已把老婆卖了,自然不会管丧事,是村里人帮着捞的尸、操持的后事,脚也捆得不如何精细,松松垮垮,仍向两边翻着。任平生果然从没梦见过他娘。从那以后,不管在什么旮旮角角睡觉,他都下意识把两腿交叠着,不想看见双脚外翻的样子。 莫大人却不以为意:「她这一屋子孝子贤孙啊,要不是顾着门面上不好看,怕是连白皤都不想给她挂呢,还捆什么脚,巴不得她做孤魂野鬼去吧。」 任平生咂咂嘴:「是听说过罗家母子不对付,没想到这么狠,连死人都不放过。」 「这就是我们不当人的好处了,」莫大人把弯刀在手里转了一个圈,仔细打量那豁口,「别的不说,这些关起门来的背后秘辛,管你看个过瘾。」言罢,实在找不到能磨刀的东西,便只能将就着把破刀举起来,示意任平生扶好双脚。 「这老太婆,」任平生有些心不在焉,喃喃又问,「怎么死的?」 莫望睨他一眼,摇摇头:「病死的,他儿孙倒是想杀,可是没这个本事,也没这么大胆子。」 弒父弒母俱是重罪,阳间容不得,阴间也都说有天大的报应,罗员外不敢也不奇怪。任平生想了想又问:「病死不算命数吗?怎的还死不瞑目了?」 「小鬼你记着,不是死于非命才叫死不瞑目的。」莫望一脸神棍般的迷离莫测,教育新徒弟道,「死不瞑目,说白了就是放不下。有些人的放不下是求生,还有些人呢,是求死。」 「这位罗老太太是前一种,命数已然到了,还不想死。」莫望举着弯刀笑道。 又一刀下去,可那团白影仍然像猪肉里刮不干净的油筋一般,黏在罗老夫人的双脚上。任平生越看越噁心,皱眉问道:「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啊?」 「尘缘啊,」莫大人撸高袖子又是一刀,「把魂魄跟肉体捆在一起的东西。唉,这老东西也太顽固了点,尘缘这般难断!」 任平生想起莫大人此前壮志豪情说的什么「斩断尘缘」、「剔魂去骨」,万万没想到「斩」不是个形容,竟真是拿把破刀在这斩。再瞧瞧床上的情状,腹诽道,什么「提魂使」,原来是个阴间杀猪匠,刀法还叫人着急得很。 此时,莫大人忙活半天,总算是把罗老夫人的尘缘砍得只剩一丝丝了。最后一刀就要落下, 她示意任平生一手抓住那团魂魄的小腿处,以防砍断了被它跑了。任平生百般不情愿,扭扭捏捏地伸手去抓,只觉一手插进了猪油罐子里,黏答答滑腻腻,说不出的难受。 可就在尘缘断尽的当口,一个软成一团的东西被推进房来,不知是被谁扯着往床前一跪,正撞在任平生背上。任平生被这一撞撞松了手,罗家这缕老芳魂,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咻地钻出了窗户。 莫大人目瞪口呆,任平生赶紧扭头找罪魁祸首,竟发现那软绵绵撞来的正是与他有杀身之仇的罗不尽。此人显是还未酒醒,眼神涣散,又短又粗的脖子仿佛支撑不住那颗脑袋,随它耷拉在胸前左摇右晃。 罗员外一巴掌拍在儿子背上,拍得他脑袋晃得更狠了些:「你个龟儿子,奶奶死了你还在喝花酒,还不快戴孝布磕头!」 罗不尽大约是被拍醒了点,一张嘴喷出一屋子酒气,任平生正好在他前面扭头看他,首当其冲,被熏得差点当场吐出来。只听罗公子软绵绵又笑嘻嘻,回敬他的龟老子:「爹你说什么呢,我喝花酒还不是你教的,奶奶昏过去那天夜里,你不是高兴得在柳姨娘屋里开了女儿红嘛!」 这般的父慈子孝,搞得任平生都有点同情罗老夫人了,什么样的命数才能生出这样一窝孝子贤孙来?不等他继续看热闹,莫大人已经收拾好了弯刀,气沖沖地拉起任平生走了。两人撸着袖子在宅子里里外转了一圈,无奈一个才半只脚入行的新鬼压根不知道怎么找,一个今日又是从鬼门关拉人又是从阳间断魂的,气力不济,眼看着隐身的术法都有点维持不住了。好在尘缘已断,罗老太婆又没什么阴德香火,翻不出太大的浪,于是莫大人决定先回去睡一觉养足精神再说。 往外走时又经过罗老妇人的屋子,任平生回头望了一眼,罗员外还在跟儿子生气,一张丑脸更是丑得要看不清眼睛鼻子了,也顾不上什么戴孝跪礼,站起来抓着儿子就揍。还在床上躺着的罗老夫人约摸也不会为此生气,她连魂魄都已不在此处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页 第3章 补凡胎 时值穷秋,从罗家出来,只见暮云低垂坠在溪对岸的山头上,半缕残阳夕照浓艷,染得入目一片金黄。 罗宅正要上灯,一众家僕在大门口穿梭,忙着挂白办丧,阵仗甚是齐整。莫大人翻个白眼嗤道:「这孝心但凡有一两分真,姑奶奶也无需跑这趟差事了。」想到还要满城里搜罗把那老鬼抓回来,莫大人一阵气闷。 任平生默默无言,恍若刚看了一场乱七八糟的戏,脑子里空空如也,一时连自己还在晃荡的肚肠都忘了。倒是莫大人在街上走了两步,突然眉头皱起,拉着他就躲着人往一处巷子里钻,那是条死路,刚够两人宽,还堆放着周围人家的簸箕箩筐,挤挤挨挨。 「喂!你做什么!」任平生回过神来,心中一跳,眼下这场景怎么看怎么怪,生怕是莫大人邪性大发欲行不轨。 莫大人从罗宅出来就满脸不高兴的样子,这会见任平生躲她,更生气了,两只眼睛一瞪吼道:「滚过来!」 任平生当真就滚了过去。不是他自己想滚,只是那莫大人施在他身上的邪术要他不得不滚。滚过去了还不算完,莫大人一手扯开任平生紧紧抱在胸前的胳膊,一手就唰地撕开了他身上的衣服。 倒是挺好撕的,毕竟早被狼狗咬过一场,任平生身上那件破单衣本来也没剩多少料子。 任平生吱哇乱叫着「臭流氓」「不要脸」「救命啊」,气得莫大人又是一眼瞪过来:「你是要叫大街上的人都来看你这副鬼样子?」 给人看总比被你轻薄了好,任平生如是想,刚要还嘴,却又想到怪异之处:「他们不是看不见我们吗?刚才在罗家就没人看见啊?」 「你当法术不费力气啊,这都出来了我还帮你隐什么身。」莫大人揪着任平生左右打量了一番,最后一把将他推到地上,两腿一跨,坐了上去。 任平生大惊,虽然两人都不是人,可好歹男女有别啊!想他吊儿郎当十几年,坏事没少干,却也从没近过姑娘的身,一方面是因为人太穷本也没有姑娘愿意瞧他一眼,另一方面,因着他早死的娘亲,他总对女人家有些敬而远之,或者说,是怜而远之。 世道艰难,不论男女活着都不容易。可就算是他爹那样的,要钱没钱要本事没本事要德行没德行的废物男人,不也还有一个更惨的女人能任由他打骂发卖么。是以,任平生从小习惯了打架生事,谁嘲讽他半句不管对方是谁都敢还回去的,却偏偏从没欺负过哪个女人,哪怕是村里头最毒的那几个长舌妇见天地骂他野种命硬丧门星,他也忍住了没朝她们动过手。只夜里悄悄逮住她家里男丁狠揍一顿罢了。 眼下倒好,好好一个处男之身,竟被个据说活了好几十年的女鬼又扯衣裳又推倒的这般随便施为,任平生可算是理解了那些黄花闺女被调戏的心情,无奈挣又挣不脱,骂也不骂不赢,甚至还有些控制不住的脸红。 谁知莫大人却一脸看笑话的样子,安慰道:「好啦好啦,别撒娇啦。不就是换个线嘛,莫不是还要我给你买颗糖吃?」 任平生喊声骤停,想起她说过要找根好线换掉伤口上苎麻皮的事,奇道:「你偷罗家的线了?」 从他醒来之后两人一直在一起,又没去逛什么针线铺子,这线怕只能是她顺来的。思及此处,任平生嘿嘿一乐:「想不到你这么大个阴间的官,也跟我一样是个偷鸡摸狗的同行啊。」 莫大人闻言哼笑,抽出任平生肚皮上苎麻的手更重了一些,虽说不痛,但任平生整个身子都被拽得弹了弹,仿佛一坨任人蹂躏的破布娃娃。 抽完了苎麻,莫大人腾出手来往腰间小香囊里寻摸两下,摸出一团白线来,任平生定睛一看,正是罗老夫人脚上那团半天砍不断的东西。 「你跟罗家有段孽缘呢,罗家小公子放狗咬破了你的肚皮,罗家老祖宗的尘缘这就来缝好你的肚皮。」 想到要用那老妇人尸体上的东西在自己身上穿来穿去,任平生一阵恶寒,重又挣扎起来。可莫大人却不由分说摁住他,也不用针,就把白线的一头拧紧拧硬,直接穿进苎麻留下的洞里,大开大合地缝起裂口来。 任平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动作,老妇人的尘缘线发着光钻进肉里,莫大人穿一下拉一下,尘缘线就消失在合紧的皮肉中,只留下一道浅淡如陈年旧疤的痕迹,微微凸起。 不多时,莫大人缝完了裂口,尘缘线还多出一截,她随手挽了个花结,整团塞进了裂口中,一边塞一边念叨:「她这条尘缘虽不太干净,也净够你的皮囊紧上两三年了,且先将就着吧,等有机会了再给你找个更好的。」 说罢又左右张望一番,见巷子右边有户人家开着窗眼,三两下翻上墙去,随手拿了件衣裳跳出来,叫任平生穿上。 任平生穿好衣裳站起来摸摸肚子,触感确实比苎麻皮好多了,行走两步,也没了先前那种肚肠乱晃的感觉。莫大人不耐烦地解释了两句,他虽说已不算活人,但用的还是阳间的肉体凡胎,而死人身上剥下来的尘缘线,缝补凡间躯壳再合适不过了。 只可惜这种尘缘管不了太久,时间一长就会慢慢在皮肉里化开断掉。要想永久地把身体补好,只能去找根干干净净的尘缘。 「哪里有干干净净的尘缘?」任平生追问道,「是好人的尘缘才干净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页 莫大人像是听小孩说胡话似的,哈哈一笑:「谁管你好人坏人呢,尘缘就是尘缘,在提魂使眼里都一样。只不过,我能取到的都是不干净的,干净的也用不着我去取。」 一番话听得任平生云里雾里,缠着她追问不休。莫大人的耐性显然不怎么样,本来下午刚见面的时候还十分兴味地在任平生面前炫耀提魂使多么了不得,如今罗家那只老鬼跑脱了,心情顿时烦躁起来,一路走一路气,答一句要骂三句,好不容易才算是让任平生搞明白,所谓「干净」的尘缘,指的是正常死亡的人的尘缘,「干净」是说与尘世间断得干净。 可提魂使不管寻常死鬼,轮得到提魂使出手的都是不干净的,那种自己能断干净的尘缘,都跟着魂魄一起飘回地府去了。任平生瞎琢磨,这听起来就跟妇人生孩子一般,他们乡下的妇人生产,能自己生下来的最好,母子保全都容易;那种不仅要稳婆还要惊动大夫帮忙的,多半兇险万分。 说话间,天已完全黑下来,顾相城前些年开了夜市,此时正是灯火阑珊之时。这座城依山而建,有上下两半城,罗家所在的上半城达官贵人多,秩序俨然,一路走过来,纵有夜市也只不过是些经营时间长些的门面,往来俱是车轿滑竿,不见多少人声。 走到下半城就有人气多了。沿江的画舫鸣歌的酒肆,挑着担子卖的面条馄饨凉粉,黄葛树下扎着三三两两的老婆婆小丫头卖头花手绢。 各色行人来来往往。刚从码头上下来的挑夫袖子还没放下来,先赶着去吃一碗油乎乎的鸳鸯面;夜了才得些闲的媳妇捏着包袱,去针线铺里卖掉女红活计,再转去隔壁买胭脂;小户人家的儿女也从没不见人不出门的规矩,穿得好衣裳露出好颜色,笑嘻嘻地结伴游玩;也有些车轿唿唿喝喝地从人群中挤过去,钻进红袖飘香的深巷子里——春深处就在那条巷中。 下半城是任平生最熟悉的地界。他十多岁就被爹打得受不了,赶在跟他娘一样被卖掉之前从村里跑出来,此后就一直混迹在下半城中,睡穷巷破庙,吃残羹剩饭。该说不说,竟比在家时还吃得饱些,没多久看着地上的影子竟发现自己长高了点。此时见莫大人熟门熟路地往春深处走,任平生连忙拦阻:「前头可是妓院,你要带我喝花酒不成?」 倒不是他害羞去喝花酒,说起来他连馆子都没进过何况逛青楼,那挥金如土的地头,他只在梦里走进去过,醒着的时候通常都离人家正门远远的,这种地方的护卫可不是好相与的。不过也就是这种地方,连后厨泔水都比其他人家油肥,是以任平生隔三差五的,总要挑白日里花楼人不多的时候,或钻狗洞或翻院墙,熘进去解解馋。 ——他的小命就是这么没的,简单说来,死于嘴馋。这会拦住莫大人,纯属下意识反应,既怕从正门前那十几个凶神恶煞的护卫眼前过,又怕罗公子虽人被捆回去尽孝了,说不定两条狼狗还拴在花魁房门口,记得他任平生身上的人肉味。 不过莫大人闻言只白了他一眼:「想得倒美!」便再懒得答话,走到春深处门口也没停,又往前几步,倏地拐进另一条巷子里去。 依着任平生对下半城了如指掌的程度,这条路本是直通到底,两边青楼赌坊瓦舍聚集,从来没有过这么一条岔路,它仿佛就是凭空出现一般。 见任平生瞪着眼张着嘴如同个傻子一般,莫大人无奈道:「你能不能出息点,下巴赶紧合上!」 任平生仍是满心惊异,甚至还跑到巷子边摸了摸墙砖。莫大人恨铁不成钢地拽住任平生的衣领往里拖,语速飞快地骂道:「别摸了!这里是棺门巷,活人进不来!」 第4章 棺门巷 「可这么大条岔路,怎么就会看不见呢!」任平生仍是不解。 棺门巷外面看着僻静,越往里走却人越多,不少人还抬头跟莫大人打招唿,见她拖着个小伙子,小伙子还一脸惊疑不定的样子,都忍不住一直打量。有个黑黢黢的打铁匠赤着膀子就喊道:「哟!莫大人是哪里抢来个小郎君啊?你可轻柔些,别把人家魂吓没了呀!」 莫大人纵横棺门巷多年,好不容易带个人回来,却像块狗皮膏药般黏在身后问东问西,状如没开眼的稚子,令她颇觉丢人,分外后悔自己手欠收了任平生。为了尽快堵住任平生的嘴,只好匆忙解释:「你就想像是那种戏法,嗯,一步千里知道吧?活人经过地府的地界,就是一步千里,嗖一下就跨过去了,看不到也进不去。」 「打住!」任平生刚张嘴想再问就被莫大人打断,「你先别好奇了先人板板,有什么等到家了再说!」 「当鬼的还有家吶?」任平生嘟囔道。这会他其实已过了刚进来时那个见啥问啥的好奇劲头,但看莫大人那慌里慌张怕丢人的样子玩心顿起,就是看见路上有块石头,都恨不得问上一句「阴间的石头能不能捂热」,气得莫大人鬼火直冒,伸出食指在任平生额头上一戳,把他两片嘴唇粘上了不许说话。 得了片刻清净, 莫大人这才走到刚才那个铁匠面前。这铁匠半身赤裸,左肩膀处留着几条缝线,粗剌剌的,跟任平生肚皮上的手艺不分伯仲。他杵在大火炉子边,一条腿踩着一把刚淬好的刀,正一边敲打一边跟隔壁面摊的大娘眉来眼去。 「老铁,」莫大人把那柄豁了口的弯刀甩到他面前,「这把刀又不行了,砍个老太婆砍到日头都落了。我说你是不是功夫全花在调戏寡妇上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页 旁边正捞面条的大娘「呸」地一声,一碗热汤直接泼过来:「他打铁不得行,关老娘屁事!」 莫大人眼疾腿快跳起来躲开,任平生却没那么灵光,被泼了一身的红油汤水,嘴巴又封上了喊不出来,气得心里又把莫大人来回摁在地上锤了八十遍。 老铁浑不在意,捡起弯刀看了两眼:「拉不出屎莫赖茅坑,顾相城就没你这么用刀的提魂使!老子就是把阎王爷的金腰带扭下来给你打成刀,你也用不了两天。」 莫大人双手抱胸,一声冷笑:「你要是有那能干本事剥了他的金腰带,我保证用够三天。」 说完扔过去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收好了,姑奶奶费好大力气才弄到的,这回再不给我打出把好刀来,我天天去寡妇门前守夜,看你蹿不蹿得进去。」 卖面的寡妇撸起袖子又要泼汤,任平生这回成功躲开,忙不迭跟着莫大人离开了铁匠铺。两人脚步不停,一路走进一个青砖院子,莫大人才终于让任平生张开了嘴。原来这般的鬼差也是会累的,忙活了这一天,莫大人往槐树下那张吱嘎作响的摇椅上一扑,摊开手脚歇气,随手指了右边的屋子让任平生自己去收拾。 莫大人这房子不起眼得很,进门一个院子,院里杵着一棵老槐树。三间顾相城里随处可见的木板房,屋顶吊得高高的,支着几根蛛网密布的横樑,横樑上头就是稀稀拉拉的瓦片,看着就没捡整过,散着好几个孔洞,露出外头的星光。屋子正中央勉强看出来是个厅堂,摆了几把椅子,灰尘多得任平生一个死人都觉得呛。 左边房门开着,任平生往里一望,依稀能看见一张桌子半张床,约摸是莫大人自己住的。右边指给任平生的屋子里连床也没有,点起灯一看,只有几张摞在一起落灰的条凳。所幸靠墙倚着一张歇凉的竹板,不知多少年没用过,一股霉沖沖的味道。 任平生原本谈不上嫌弃,他一个从小吃魌头长大的混混,死了娘以后连块完整的屋檐都没睡过,吃的穿的用的,俱是捡来偷来抢来,饿肚子的人哪里会嫌弃别人给的馒头不够软呢。只不过这位莫大人在指给他住处的时候,还指了指廊下的一只大箱子,让他缺啥自己出去买,只要别跑出棺门巷,不要去打扰她老人家睡上一觉便好。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任平生一边暗笑莫大人缺心眼,一边在那樟木箱子里抓了一大把荷包,长得都跟她给铁匠的那只差不多,沉甸甸的。 出得门来,任平生好生喘了一口大气,尽管他眼下已不需要喘气了。从中午被狼狗追,到稀里煳涂做了个女鬼的跟班,又在罗府里折腾那老太太的死人身子,不过半日的功夫,竟恍如过了老长一辈子似的。 他向来是个心里想得开的人,知道自己反正跑不脱莫大人的五指山,也就心安理得拿着莫大人的钱财,准备去好生享受一把挥金如土的感觉。这福气活着的时候他可从没有过,怎么也当好好珍惜。 棺门巷里看着跟外面的顾相城也没什么不同,只除了一点——这些做买卖的吃东西的瞎晃荡的,都不是活人而已。任平生摸摸肚子上微微凸起的疤痕,在心底默念上几遍:你如今跟他们一样,也是个死人了。 其实如任平生这样的,已很难有什么「无法接受」的事情了。先前不过是因为从人到鬼转变太过陡峭,莫大人又神神叨叨脾气不好,才搅弄得他稀里煳涂,死活不肯遂了莫大人的愿,叫一声师父。 正所谓手里有粮心头不慌,此理大约是人鬼通用的,任平生揣着奉命从莫大人处拿来的钱财,不仅不担心这满巷子游荡的老鬼,甚至还有些兴奋,昂首阔步就走了出去。本习惯性地要去路边的面摊——以往他偶尔发了横财(多半是偷的)都会去面摊上逍遥一回,又加牛肉又要鸡蛋的;脚抬到一半意识到自己现在算个富鬼,硬生生挺起胸膛,学着熟客的样子,走进了一家看着像酒楼的门面。 这酒楼不大,统共四五张桌子,任平生挑了临街的一张,坐定后豪迈地一挥手:「小二!有什么招牌菜给爷上来!」 第5章 鬼招待 厅里安静半晌,任平生奇怪地回头一看,另两桌客人皆停了筷子,嘘着眼睛往他这边打量。过一会儿才听见一阵「噔噔噔」的声响,柜檯后面钻出来一个年轻小子,长得眉清目秀,一双眼睛泛着波光一般粼粼动人,却只有一条腿,正甩着一只空裤管往任平生这儿跳,满脸看稀奇的样子。 断腿小鬼跳到任平生面前,盯着他看了两眼,笑嘻嘻道:「新来的啊?」 任平生啊了一声。那小鬼不客气地拖过条凳坐下,拍着任平生肩膀,似安慰一般:「难怪小哥。我们这地头呢,不兴点菜那一说。」说着竖起大拇指朝后厨伸了伸,「王大铲煮什么卖什么,愿吃的就来柜檯那找我付钱。」 任平生生前死后都是头一回充大头下馆子,一时搞不清这究竟是酒楼规矩还是阴间规矩,总之与他听说过的酒楼大不相同。断腿鬼嘿嘿笑了两声:「唉,要我说可不能怪王大铲脾气大,哪个厨子不想多卖两道菜的?实在是我们做鬼的没口福啊,我死了这么些年了,竟没遇上几只留在阳间种菜的鬼,买菜还得去凡人堆里挤一趟。王大铲最不耐烦逛顾相城的菜市坝了,说是熟人太多,便只好这样,在鬼市上买着什么,这一日便卖什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页 说完又凑近任平生小声道:「其实他都死了四十年了,顾相城菜市上早就没他的熟人了。」 正说着,后厨一阵响动,一个小山般的大胖子探出半个身子来,两只小眼睛恶狠狠地朝前堂一扫。断腿鬼连忙招唿:「新来的新来的,我给他讲行情呢。」 大胖子又缩了回去,不一会儿哐的一声,传菜口里多出一只大海碗,断腿鬼噔噔噔跳过去端了,又噔噔噔跳回来放到任平生桌上。是一碗酸汤面,卧着两个澄黄滚圆的荷包蛋,几根豌豆尖卷在面条里头,看着实在可口。 但任平生却不很想吃。废话,他头一回进酒楼,正想点上一桌好酒好菜耍耍威风呢,怎么还是一碗面?那还不如照旧去外头面摊上吃。于是他看了看另两桌的吃食,不满道:「既是做什么卖什么,怎么他们有菜有酒,给我就一碗面?」 想起怀里的金银财宝,更壮了胆色:「莫想着欺负小爷新来的啊,只要你有好菜,价钱不是问题。」 断腿鬼笑问:「你当真有钱?」任平生立即从怀里掏出一只荷包,啪地甩在桌上,那响动听着分量就很足。毕竟是第一回「挥金如土」,任平生心里格外舒爽,简直想把荷包捡起来再甩一次。 可那断腿鬼见怪不怪,两下拆开荷包倒出来,那里面竟不是银钱,而是几块白森森的骨头。断腿鬼拎起那骨头看了两眼,又扔回桌上:「小指骨,王大铲可不收这个啊。」 任平生吓了一跳,忙不迭掏出另外几只荷包拆开检查。倒出来一看,不仅有不知哪处的骨头,还有一些拿荷叶包好的软绵绵的东西,露出一阵血腥气,不知是块什么肉;甚至有个荷包里装着一大把头髮。竟没一个装了金银财宝的。 刚做了半天小鬼的任平生当下就傻眼了,那靠不住的姓莫的,还以为她大方潇洒给钱花,结果竟让人揣了一兜的人体零碎出来招摇,真是信了她的邪。 断腿鬼见任平生愣在桌边,笑得眼睛都弯了,连忙把面推过去:「没事没事啊,你吃吧。棺门巷的规矩,新来的都要招待一份吃食的,这碗面便是王大铲的招待,不收你东西。」 任平生仍然气鼓鼓,半天不肯动筷子。断腿鬼看了看满桌的骨肉毛髮,稀奇道:「你一个新进的小鬼,哪里来这许多宝贝?」 宝贝?任平生看着桌上那一堆东西,恨恨地全塞回荷包里,骂道:「一个姓莫的给的。」 棺门巷里姓莫的不多,住在这旁边的更是只有那么一个。断腿鬼眼珠一转:「汪汪?你是汪汪收的人?」 任平生听前半句,还以为断腿鬼突然疯了在学狗叫,听完后半句才问道:「汪汪是谁?」 断腿鬼一拍手:「莫汪啊!棺门巷里一枝花,黄泉路上女老大,莫汪莫大人啊!」 任平生嘴角一抽,什么一枝花、女老大的,这些做鬼的脸皮果然比人要厚。随后才反应过来,怪不得她当时扭扭捏捏不肯透露自己叫什么名字,原来叫汪汪,端得一副老祖宗架子,竟有个小狗的名字。 想到这里,任平生也不生气了,自顾自嘿嘿发笑:「原来她名字这么好笑!」 断腿鬼与任平生心有灵犀,立刻明白了他在笑什么,跟着一起笑道:「可不是嘛!」笑了一阵,任平生胃口也开了,操起筷子就是一顿唿哧,准备吃饱喝足了再回去跟这位汪汪小姐好好算帐。 大概是很久没见过生人,哦,生鬼,断腿鬼黏在任平生身边一直不走,言语间听起来他还与莫汪汪十分相熟,所以对任平生格外热情。任平生心情好了一点,便拿出混迹下半城多年跟三教九流套交情的劲头,从断腿鬼嘴里打听了不少莫汪汪没耐烦说清楚的事情。 他们两个由头便是说的莫汪汪,她果真已来了五十多年,断腿鬼死的时候她就已经在棺门巷里住着了。只知道她不是本地人,从东边来的,一个早逝的姑娘,不知为何死后漂泊,到顾相城来做了提魂使。况且按照年份往回推算,她来的那会,顾相城真算是穷乡僻壤,夏热冬凉不好过活,山高水远商路不通,又没多少耕地,什么修码头、拓河道、开夜市,都是后来才渐渐有的。 怪不得她说话时虽然满嘴顾相话,却总有些怪异,原来尽管已五十多年,却还是有些乡音难改。断腿鬼还说她其实叫「莫望」,也不是什么吉利名字,听着分外丧气。当年断腿鬼初入棺门巷,鬼生地不熟,得了莫望不少照顾,跟她熟起来之后,见她年纪也不大的样子,便老开玩笑叫她汪汪,本是指望逗逗姑娘家开心,没成想招了不少好打。 任平生不怕打,暗下决心要多叫「汪汪」。 至于这条棺门巷嘛,顾相城里那些在地府过了明路的、没投胎的鬼,基本都住在这儿了。像他们这样给地府做工的,待在地府的是少数,大部分都穿着旧身体在阳间跑来跑去,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顾相城的落脚处便是这棺门巷。住在这里的有莫望那样的提魂使,也有其他押魂索命的鬼差,还有一些便是在此处开门做生意的。说是做生意,其实更像是做后勤,吃喝用度上,给各路鬼差们行个方便。 任平生大失所望。他一向以为只有活人才需要安家盖房,神鬼精怪都是自由来去不需这些俗物的,结果竟也跟人间一样,要衣穿要房住。据断腿鬼说,莫望那个小院子原本是她师父住的,后来她师父不干这差事,屁股一拍投胎去了,便留给了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页 「地府的差事,还能不干?」任平生奇道。他还以为阎王爷给封的官,一封就别想撂挑子呢。断腿鬼却说,给地府做活比在人间的好处也就是这个了,人间想辞工还得看东家脸色,在地府则不然,什么时候不想做了,去黄泉路上交割清楚就行。只是投胎还得照样排队,也不知莫望那老师父一去十多年,如今有没有重新做人。 许多刚入行的小鬼大约都想不明白,好不容易绝了生老病死的苦痛,虽然只是个鬼吧,那也比做人潇洒些,怎么还会有重下轮迴路的?断腿鬼当年便也这么想,他可是做人做够了,实在不想投胎才报了名出来的,可如今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竟也有些理解了。在人间的时候仰望鬼神,觉得人生真是困苦无望,没意思得很,可在棺门巷「活」了这么多年,无波无澜,无苦无痛,却也无喜无乐,太平够了,总是没什么兴味。 这番话说得余味悠长,任平生有些诧异,断腿鬼虽然生得一副俊秀模样,却不像是个识文断字的,说话竟跟书生一般,有些云笼雾罩的道理。没成想断腿鬼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齐整整的牙齿:「刚才那话是你师祖走之前念叨的。」 任平生吞下最后一口面汤,打了个大大的饱嗝,翻了个足足的白眼。吃完也没急着走,断腿鬼长得好看人又健谈,想起莫望那捉摸不透的脾气,便决定再多从断腿鬼这里打听一点阴间的消息。 第6章 骨肉钱 说起来断腿鬼也算是棺门巷的老鬼了,他死后不久就遇到新死的王大铲,两个新鬼原在人间认识,都不想再活,就同离了黄泉路,报名来了棺门巷。断腿鬼本名叫涂有地,可惜家里不仅没什么地,还越过越穷,父母全不会经营找活路,只会吃着糠咽菜不停生孩子。 两人聊起来一对,竟然算是同乡,涂有地家就在任平生小时候那村子附近,隔一座山头就到。可惜任平生从没听过什么涂家人,不知他爹娘生的那许多兄弟姐妹都去哪里了,毕竟涂有地已经死了这么多年,山那头也已沧海桑田。 涂有地是十一岁时因生得好看被卖出去的,他人小却机灵,半夜听人伢子说是要去什么小倌园子,身后一紧,连忙趁夜逃走,后来总算因口角伶俐面孔鲜活,在下半城一家酒楼找到一份跑堂的差事。 可是「红颜祸水」的命格太硬了,他好好的跑堂打杂,竟然也被一个来吃饭喝酒的公子哥看上,非要拖他回家,他挣扎不肯,惹恼了那位公子哥,被生生打断一条腿,到断气时血都没止住。 跟涂有地一路的王大铲也是个命数诡异的,他天生肥壮,喝口白水都能长二两肉,是以常常被怀疑多吃了粮食。小时候家里煮饭不够吃,全家老小都赖他胃口大,后来出去做工,东家分口粮也总是提防嘲讽,但凡东西有失,总第一个怀疑是王大铲偷了去买吃食。其实他食量还不如涂有地,一胖一瘦两个人吃面,好歹是男子,涂有地都得三两才饱腹,王大铲却只吃得二两。 老天爷在王大铲的命格上开的玩笑不只这一处,他凭白背了一辈子能吃的黑锅也就罢了,偏偏还无师自通了做厨子的手艺,跟涂有地在同一间酒楼做过活。这下子更是说不清,谁会相信一个做饭好吃的大胖厨子不偷嘴呢? 后来他因着厨艺好被上半城一位做官的老爷买了回家,可境遇还是没有好转,满府人见他空有一身肥肉却无半点脾气,见天地使唤欺负。 有回老爷在府里招待一位金陵来的贵客,全家谨慎,可偏偏王大铲做的一道酸萝蔔老鸭汤不知为什么咸了,据说贵客在堂上大发雷霆,斥责老爷还说要夺官问责,气得老爷七窍生烟,回头就叫人绑了王大铲,说他做厨子的既然尝不出咸淡,舌头就莫要了,便命人生生扯出了王大铲的舌头。 所以这家饭馆里头,吃饭收的东西有两样,一是舌头,一是腿骨。他们这些死人强留人间,却只能用着已然损毁的肉身,是以缺什么补什么,舌头被割了,就收那些同样被割的舌头来补上用着,用坏了再换一个。 当然,不能做鬼的仗着通了阴阳便自去割人家活人的舌头,凡事因果自然,得等着凡人们自相残杀割下来的,才能用。 涂有地的腿断得完整,是以需要的腿骨比舌头还难寻些,他近两日刚换下一副磨损的,却还没收到新货,于是只好整日噔噔噔地在棺门巷里跳。 任平生听得津津有味,不觉得惊悚,反而有些惨然。想活命的人大抵相同,不想活的人生却各有各的惨痛。他看着眼前漂亮清秀的涂有地,死的时候不过十几岁年纪,如今几十年过去,容颜依旧,却连仇人都懒得去寻了,莫说做了鬼的找活人报仇雪恨,那人间种种,这些孤魂野鬼们只恨不得躲得越远越好。 见多了恶少霸王土皇帝的任平生忍不住去想,当年那样一个无亲无故的小跑堂,怎么可能与那些有钱公子哥相抗呢?怕是再怎么拼着命地争,也不过既没了后面的清白,也没了这条贱命而已。 自诩掌握了人世间生存法则的任平生心想,这样争有什么意思,不划算吶不划算。 可他其实也没甚资格说别人不划算。一个死在狗嘴里的,不知算不算得好好争过一场呢? 正说着话,门口一阵懒洋洋的脚步声,莫望打着哈欠一路走进来。她瘫在槐树下睡了一觉醒来,想起一天没吃东西,对不住这具几十年兢兢业业没出过问题的老身体,便熟门熟路地来找王大铲要吃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页 涂有地欢快地蹦了过去,亲亲热热地往莫望身上挨,仿佛孙子见了奶奶般撒娇卖乖。莫望瞥见任平生也在,挑了挑眉毛,许是睡完觉脾气好多了,没再对这个新收的徒弟横眉竖眼,走到他桌边就要坐下。 任平生却有些皮痒,弯着眼睛沖莫望挥手道:「汪汪睡醒啦?」 半个屁股刚挨着板凳,莫望嗖的一下又弹了起来,抬起一条腿就往任平生身上踹。可这孽徒早有准备,顺着板凳麻利往边上滑,顺手还拽住了涂有地。可怜涂有地只有一条腿,这么一拽便如风中落叶般毫无抵抗之力,眼看着就要迎上那一脚,莫望却硬生生收住力气,只踹到了涂有地捲起来打着结的那半条裤管。 「长得好看就是不一样啊,」任平生阴阳怪气,「打我就下死力,踢他你老人家还知道心疼吶。」 莫望拍着桌板砰砰作响:「你敢再喊一声试试!」眼看是真要动手了,任平生见好就收,抿紧嘴巴乖乖坐下了。涂有地原地晃悠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扶着桌子站稳,没好气道:「先人,你们师徒两个板命,莫伤到我这个小鬼嘛!」 「那名字谁跟他说的?」莫望横涂有地一眼,横得他肩膀一缩才哼了一声,抛过去一只小荷包。涂有地赶紧往后面招唿了一声,不一会儿,王大铲亲自托着饭菜出来,一盆是椒香脆辣的兔腿肉,一碗是鲜白浓郁的菌子汤。 胖子放下碗筷还站在莫望边上没动,莫望老祖宗般拍了拍他浑圆壮硕的胳膊,笑道:「幸好你这里还有饭,我晚些时候还得去办差,正是吃饱了好上路啊!」 王大铲皱皱眉,任平生头回听他张开了嘴:「胡说八道。」声音居然十分清澈婉转,与这一身横肉极不相符,不知是不是换了别人舌头的缘故。 莫望哈哈大笑:「大铲啊,这都多少年了,你怎么还改不了这个爱听吉利话的毛病!我们死都死了,还怕什么天打雷噼?」 王大铲哼唧一声,扭着一身壮硕的肥肉钻回后头去了。莫望心情大好,竟然露出一副仁师心肠,要任平生跟她一起吃。虽然刚吃完了一碗分量十足的酸汤面,但得益于死人的好处,任平生再怎么吃也不觉得撑,莫望倒是不怀好意地提醒了两句,小心肚肠再撑破了,这里可没有什么好线给他再换一遍。 吃完了出来,任平生还惦记着要去买床买被的摆阔,谁想竟已错失良机。莫望利落拍板,既已睡饱吃饱,正好趁着月黑风高,抓罗家那只老鬼去。 任平生甚是不服气:「我可没睡觉!」 莫望连袖子都挽好了,叉腰大喝:「你临死前不是晕了好一阵?就当睡了今日的觉吧!」说罢,不由分说就带着小徒弟往棺门巷外走了。出棺门巷要经过家门口,任平生怀里那堆「金银财宝」也只好扔回了箱子里,倒不是莫望小气,而是他自己揣着这么一兜子骨肉关节,瘆得慌。 棺门巷无甚白日黑夜之分,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在办差事做生意。任平生听了一肚子陈年往事下饭,自觉已知之八九,便不像刚才进来时一般扭捏,而莫望歇了一觉消了火,精神抖擞拎着小徒弟出门,再有什么牛鬼蛇神打趣也不在意了。 出得巷子来,隔壁几步远就是春深处的大门,正是灯红酒绿的好时候,侧巷里拴着一排排的骏马良驹,挤着数不清的车轿僕从。春深处的老鸨万妈妈站在门口,脸上煳着三斤粉,正万般殷勤地扶着一位中年富绅的胳膊往里进,嘴里笑着,胸脯撞着,手上揉着。 不知为何,任平生心头突生出一点异样的感慨来。他跟这位万妈妈其实见过好几次,十二岁那年冬天他冻得稀里煳涂,满街乱走只为了让脚趾头活动一下暖和点,经过春深处门口,送客出门的万妈妈瞧见了,掩着鼻子让人给他端了一碗热稀饭。后来偷吃还见过一回,同样掩着鼻子,叫后院几个小厮打一顿丢出去。 今天罗小公子放狗的时候,万妈妈也是跟在身边的,一样地嘴里笑着,胸脯撞着,手上揉着,瞥见任平生落荒而逃的时候,鼻子掩着。 莫望好像不太喜欢脂粉香气,加快了步子打春深处门前过。任平生跟着走,他换了一件还算齐整的衣裳(莫望从别人家里摸出来的,也不知有没有给钱),门口侍立的姑娘们不冷不热地扑了几阵香风招唿。他挺起胸膛直直从春深处大门口走过,这在任平生活着的时候从没有过。 第7章 囿灵灯 本来看莫望神气十足,以为她早知道罗老太太在哪,结果两人没头没脑在城里转了半天,任平生才发现她也对鬼魂的行踪一无所知。看任平生一脸鄙夷,还强自解释道:「刚断气的鬼,都爱往人多的地方钻,万一就在这夜市里呢!」 这个找法其实并非全无道理,的确有很多惊慌之下跑脱的新鬼,还留着做人的本能,总爱钻进人堆里寻求安全感。可罗家这位老太太看来并不属于这种鬼,莫望带着任平生转了半宿也没找着她的鬼影。最后逛得夜市人都少了,才只好抬脚往上半城去,毕竟是罗家的鬼,要找线索还得回去一趟。 罗家虽然内里龌龊,表面功夫却正南齐北很像回事,松柏孝布俱全,灵堂气派庄严,已有不少亲近的人家遣人来弔唁过。只是那在灵前守孝的子孙却是应卯了事,有人来就去跪一跪,没人的时候连小厮丫鬟也懒得添灯烧纸。此刻夜深人静,府里灯火通明,灵堂处却一个人也没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页 莫望背着双手站在庭院里啧啧两声,不多看棺材一眼,便直往内院而去。顺着灵堂往里,最近的是罗府正院,原是罗员外和他老婆住的,不过眼下只听见罗太太在院里打鸡骂狗,话里话外骂着她那死鬼丈夫已是许久没来过正院睡觉了。莫望摇摇头,闲庭散步一般边走边打量,走到第五个小妾的院子,才见着罗大员外的人。 听屋里那动静,罗大人显然没有什么守母孝的自觉。莫望还是没找到鬼影,颇为烦恼,跟任平生老成地嘆了口气:「按理说罗家老太最不甘心的就是这个丑儿子啊,怎么也不来守着他?」 任平生百无聊赖,随口道:「不守儿子就守孙子嘛,总不至于是捨不得什么孙女媳妇。」他断断续续听莫望念叨,大概知道这罗家老太重男轻女得很,向来把儿子孙子看成眼珠子,为此跟儿子的老婆小妾们闹过多少年。 莫望点点头欣慰道:「爱徒果然聪颖,我可真是慧眼识珠啊。」任平生翻个白眼没搭理她。师徒俩走到罗小公子住处,还没来得及找鬼,先都感嘆一声,果然是亲父子,老太婆的棺材还停在正堂呢,老子这就在那头挑灯夜战,儿子也跟着在这里被翻红浪。 不过任平生一走进这处院子,就隐隐觉出不对来。屋里虽说香艷掩盖,可一门之隔的院子里却隐有阴风,廊下守夜的两个大丫头穿得十分厚实,半梦半醒间还在打冷战。莫望唇角一勾,站定了不动,轻笑一声:「出来吧,老太婆。」 任平生一凛,很没出息地往便宜师父身边靠了靠。一阵阴风捲动两片枯叶,这高梁厚墙的大院子蓦地透出几分萧索来。 「你说说你,一把年纪了,怎么还爱听孙子的墙角呢?」莫望一边说着,一边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一盏暗沉沉的油灯,漫不经心地抹了抹灯罩上的灰尘。 「姑奶奶可没那么多功夫陪你捉迷藏啊老太婆,你最好搞快点,莫让一会儿我动起手来,搅了你宝贝孙子的雅兴。」 任平生听到一阵咕噜噜的闷响,那动静活像嗓子里卡了两口痰吐不出来。响了两声,突然传来一阵破口大骂:「放你娘的狗屁!」短短几个字,声音传来的方向却变了几变,开口时似在东南角,尾音又像是落在了西北边。 莫望一笑,托起手里的提灯,两只又长又亮的眼睛在院子里不断逡巡:「你那孝子贤孙好歹给你置办了一场不错的丧事,你就别斤斤计较啦,赶紧上路吧!」 任平生抬眼看去,那盏提灯灰濛濛、油乎乎,连发出的光也似有唿吸一般,忽明忽暗,看起来怪渗人的。 又一阵阴风卷过,方才听见过的咯痰声又咕噜咕噜响了几下,任平生看看提灯又看看院子,一时不知道那动静是鬼发出来的还是灯里面传出来的。他的便宜师父倒是像毫无异常般,不过任平生一介瘪三,最会瞧人细微动静,分明看见莫望微微嘘了下眼睛,手里的灯也抬高了些许,仿佛在顺着灯火找东西。 电光火石之间,莫望突然往任平生这边跃起。刚入门的小徒弟吓了一大跳,谁承想她只是越过任平生往院子那头去,中间甚至还伸出一条腿来砸在任平生脑壳顶上,借力转了个方向。 混过街头的无名之辈向来少有逞英雄的,多半很有自知之明,比如此刻的任平生,一知自己绝不是罗老太太的对手,二知这位脾性莫测的师父打起来多半会忘了院子里还杵着一个啥也不会的他,更别提护着他,于是当机立断,揉着脑袋顶就往廊下躲,把宽阔的院子留给她们。 一动起手来,罗老太太便现出了形,倒不像老话里说的什么披头散髮、血眼獠牙,这魂魄长得跟棺材里躺着那东西一样,区别只是身上还泛着一圈冷光,显得格外阴森。寻了个安全的地方蹲着,任平生甚至瞎想,要是这是个十六岁的美女鬼,带着一身光跟龇牙咧嘴衣着平常的莫望打架,看热闹的人还不定以为哪个是神仙哪个是恶鬼呢。 他看了一会儿也更放下心来,罗老太太明显不是对手,莫望身手利落又法力高强,而罗老太太却全无章法,空有一身怨气,被追得满院子乱窜,逼急了就扭头大骂,身上那点鬼魂之力像一串散了线的鞭炮到处炸,听起来动静大,却根本拿莫望没办法。 任平生抠了抠耳朵不太想听,不知她活着时嗓音如何,反正此刻听起来呕哑嘲哳,叫人感觉自己在听两块铁板哐哧哐哧地摩擦。 莫望优哉游哉,一手拎着灯一手打着人,嘴里还忙着气她:「老婆子,人都死了就别挑棺材了,我这囿灵灯里煤灰厚,你快点进来,还能躺得软和些嘛。」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来管老娘的棺材!贱蹄子,老娘定要把你卖去窑子里!」 「哟,我好怕哇。」莫大人冷哼一声,半点害怕的样子也没有,「你这威胁人的话怎么也没个新鲜的,怨不得你家那一帮媳妇闺女丫头都听腻了,没一个怕你的。」说着还拉任平生一起气她,「不信你问问我家小鬼,你断气当时他可在场呢,下边哭丧的一个个齐齐整整没心没肺,脂粉都没掉一点。」 原先在廊下守夜的两个丫头本就睡着,又被莫望在动手之前施了昏睡咒,可屋里的罗小公子却没人管,外面动静这么大,惊得他金枪差点断了,裤腰带都没系好就冲出来要骂人。结果扯开门一句脏话才开了个头,就见着那被追着打的老婆子扭过头来,竟然是他那穿着寿衣的亲奶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页 「不尽!我的乖孙啊!」老太婆一见他眼眶就红了,连架也顾不上打只管大声嚎,嚎得又吓人又委屈:「我才刚咽气,你怎么就、怎么就、就……」 就了半天也没就出来,任平生在心里默默帮她补齐:怎么就不伤心不落泪不守孝地花天酒地去了啊! 刚偷乐了一下,又觉得老太婆是有几分可怜之处。她疼儿子疼孙子疼得顾相城满城皆知,可她的儿子孙子皆不孝顺她同样也是满城皆知,尤其是孙子。许是儿子大了实在不由娘,她晚年把心思都放在了孙儿身上,连那名字都是她取的,满顾相城都知道,这是她要宝贝孙子一生财不尽、运不尽。 可这孙子从懂事起就不喜欢他这个奶奶,只有拿钱拿物地哄着,他才肯去祖母跟前露个脸,外头人没少笑话过罗老太太,说她跟孙子活像痴心女与负心汉,一个愿挨一个愿打。任平生就曾听过一回,说是罗老太太寿宴上要挂红,早就准备好给孙子挂的上等金丝红绸却不见了,满府里找了几圈,最后发现是前夜里被小少爷拿去给大丫鬟做肚兜使了,气得罗老太太差点在寿宴上吐了血,可回头还是捨不得骂孙子,总觉得对他好他就会真孝顺。如此上行下效,要不是罗家全靠她的嫁妆发迹,始终有些东西抓在她手里,更加上她本人阎罗手段恶名在外,恐怕她在罗府里连个僕人都使唤不动。 不过要说她最疼的还得是这个孙子,许是儿子大了实在不由娘,今夜她死不瞑目,怨气深浓,寻来子孙处只见得他毫不在意祖母死活的荒唐样,可即便如此,她还惦念着祖母的身份、孙子的颜面,没有当时就冲进屋里发作。想到此处,任平生收了笑,心底泛上些奇怪的滋味来。 罗不尽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抓着身后从床上跟出来的大丫头跌在门槛上,直想往后退。莫望笑嘻嘻地松了手让罗老太婆挣脱,看着她朝孙子扑过去。 「不尽,不尽!奶奶一辈子为你操碎了心,你就这么恨不得奶奶死了啊?我的不尽啊!」罗老太婆抓着孙子光熘熘的胳膊,扯开了嗓子大嚎,罗不尽却手脚并用,蹬着门槛往里躲,嘴里不停地喊着:「鬼啊!鬼啊!救命啊!」 莫望腾出空一把将任平生扯出来,俩人站在院子里颇有几分悠闲。唯有她手里那盏昏蒙蒙的提灯,仍然一唿一吸闪烁着,朦胧的光顺着青石地面往前爬,模模煳煳、却十分紧密地坠在罗老太太身后。 第8章 血脉仇 「莫杀我!莫杀我!救命啊!」满院子都是罗不尽破锣般的惨叫声,他房里那个姑娘手脚麻利,先他一步爬进桌子底下抱住了脑袋,还不停地蹬着腿不让小公子进去,身后的亲奶奶又哭嚎着黏上来,真是前有狼后有虎。 莫望摇摇头,又张嘴嘲道:「你乖孙都吓成这样了,要真心疼他,你就搞快点上路吧!」 罗老太回头瞪了莫望一眼,又转回去盯着自己的宝贝乖孙,不知怎的,竟没有还嘴,反而愣了半晌收住哭声,一脸的眼泪鼻涕往寿衣上蹭了蹭,慢慢放开了抓着罗不尽胳膊的手,才颤巍巍地说:「不尽,你别怕,奶奶不会害你的。」 罗不尽得了丁点自由,立刻往后缩了几寸,勉强把半边身子挤进了桌子底下。 罗老太又开始哭:「奶奶一辈子是个没福的,丈夫是个短命鬼,儿子生来只晓得讨债。奶奶一把屎一把尿亲自把你带大,连你亲生娘都没我尽心尽力,就指望你了,就指望你了……老天爷啊,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罗家满府的人,就没一个肯为我伤心一场!」 任平生方才还有点可怜她,这话一听又不免想吐槽,按照顾相城里流传的那些罗家故事——什么二十棒子打死儿子心爱的通房、头一位儿媳生了嫡孙女不许人照管以致母女二人死在床上、孙子太黏着奶娘就叫人割了奶娘的乳房——诸如此类,你造的孽可真不算少啊。 而本躲都躲不赢的罗不尽听完奶奶这一番哭诉,竟然神奇地不躲了,抬起头来奋力瞪大两只还算周正的眼睛,盯着她看了半天,突然道:「我亲生娘?你还好意思提我亲生娘?」 罗老太太一愣,连哭声都停住了,也没躲开孙子迎面而来的口水:「我呸!你有脸说我娘!你个不得好死的老虔婆,逼死了大娘还不够,连我娘也被你活生生逼疯了!」 「他娘疯了?」任平生甚是惊讶,他只知道罗家头一位夫人死了,却不知道还有一位疯的,「刚才正院里骂人的那个不是主母?不像疯子啊?」 莫望瞥了任平生一眼,淡淡道:「那不是他娘,关在后门旁边院子那个疯子才是。」任平生咂咂舌,这消息瞒得挺严实,原来罗老爷娶过三个老婆,他竟没听人议论过。 那边厢罗老太太似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连温柔祖母样都要丢了,骂道:「那个贱蹄子有什么好的?你当她是亲妈,她只想着她娘家!当我不知道,才刚说要管家,后门马车就装满了我罗家的金银财宝,往她那破落娘家送!」 「放屁!」罗不尽胆子都气大了,恶狠狠地推开罗老太,「我娘的嫁妆够她花上两辈子的!你当年隔那么老远从昌仆娶儿媳,不就是图她嫁妆多娘家远?」 「不尽!」罗老太太气得两眼发花,「我,我还不是为了你!她花用出去的还不都是你的银子!奶奶都是为了你啊!她一心惦记着自己,哪里顾得上你!」说着重新又上手去抓罗不尽,罗不尽许是吵架吵得活泛了,竟一扭身子躲开了她往外跑,见到莫望和任平生老神在在看热闹,连忙往他们身后一钻,口里不住求道:「仙人,仙人救命!那个老太婆是个恶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页 刚跟出来的罗老太又是生气又是心酸,涕泪横流,想扑上去吧又怕莫望,一时表情更狰狞了几分。莫望嫌弃地拍开罗不尽抓着她衣裳的爪子,这才笑嘻嘻地对罗老太太道:「你说你,一把年纪了跟儿媳妇争什么家产嘛,还当你儿子是三岁小娃娃,不吃你的奶就活不下去不成?」 罗老太太刚要说话,莫望又一挥手:「莫跟我吵嘴,你们家那点腌臜事姑奶奶知道得比你还清楚。实话跟你说吧,你那头个儿媳妇,生产完三天就母女俱亡的那个,也是我送走的。可怜吶,抱着女儿又哭了三天才上的路。她说你是个脏了心肝的老巫婆,又要她管家打杂,又捨不得放钱给印,吃要鲍参翅肚,穿要绫罗绸缎,少了半根线都要掐着她骂,还撺掇你儿子跟她闹,半年不同房一回,又说她生不出要抬姨娘。」 罗老太太实在忍不住,大骂道:「你当她是什么好人!我儿子才冷落她两个月,她就开始跟门房勾勾搭搭!呸,不要脸,两年才生个丫头不说,还不知是谁的种!」 「嘿嘿,我也没说她是什么好人呀。」莫大人仍旧笑嘻嘻的,「你们家啊,死不瞑目的坏东西可不少,送走了她再送走你,你逼疯的那个儿媳妇眼看着也快了,再下一个就该是你儿子孙子啦。」 罗不尽闻言一抖,忙从莫望身边往外挪,可除了莫望院子里只剩下一个抄着手的任平生。罗不尽不认识他,他却不好意思忘了自己的「仇人」,怎么说也是被罗不尽的狗咬死的,见到他要往自己身上挨,任平生果断跳开,恶狠狠地骂道:「莫挨老子!」 罗不尽不敢再上前,他奶奶见得了机会,忙一把拽过孙子,也不管他乐不乐意,宛如二八少女一般将头埋进他怀里,呜呜泣诉:「我的孙啊,奶奶死得冤啊!」 「你冤个屁!」罗不尽拼命往后抻着脖子,双手使劲推着怀里的祖母,「要不是你鬼心眼太多防得铁皮一般,早几十年我爹就给你下毒了!你个老不死的,老子从十岁开始就盼着你死了!」 哭嚎咒骂声中,罗不尽终于将罗老太太推开了。他那不过五十多岁的老祖母,活着时就是顾相城里最显老的贵妇人,一是因她本就相貌丑陋,二是她从来龇牙咧嘴恶眉恶眼,更衬得脸如阎罗。如今她死了,挂着一脸的鼻涕眼泪站在那,满眼的伤心和不甘,任平生看着,觉得比山里那干了一辈子农活的八十老妇还要惨然些。 她半晌才张嘴道:「十岁,你十岁的时候,我还带着你睡的……」 「还不是你逼的!」罗不尽红着眼睛,「老子骂你你当我撒娇,推你你当我玩闹,你是眼睛瞎了还是耳朵聋了?硬是装着不晓得全家人都恨不得你早点死?要不是去你那一趟就能收一堆银票,你当我愿意挨到你!」 罗老太太直愣愣地看着罗不尽,半晌没说话,院子里只剩下罗不尽一个人的骂声,他仿佛比死人还要愤懑满腔,一句接一句,骂着他的祖母如何逼他母子分离,如何拿钱逼他同吃同住,如何将他喜欢的每一个人都弄得生不如死……老祖母倾尽毕生心血,原来泼到他心里头,全是噁心人的污糟粪水。 他咬着牙关,浑然连鬼神都忘了害怕,只喷着唾沫星子大吼道:「你且等着,罗家人但凡请一回道士点一炷香,那都是要求阎王开眼,叫你永世不得超生!」 莫望把手里的囿灵灯擦得更亮了些,高兴地看着爬向罗老太太的灯影越来越多。一转头看任平生听得津津有味,甚至一脸怅然,有些好笑地道:「看看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些话啊,他爷爷、他爹,都说过差不多的,可真是血脉相连得紧吶。」 这么一打岔,任平生也回过神来,真是看戏看傻了,人家富贵窝里的金粑粑,轮得着他一个没了命的二流子在这伤春悲秋说香论臭?更何况,眼前站的这位公子可是才要了他的命呢。 莫望饶有兴致地看着任平生的神色转变,突然一笑:「我本来以为,你见着罗不尽,怎么也得有点报仇的意思。」 任平生嗤笑一声,重新抱起双手,道:「报什么仇,咬他一口还是咬他的狗一口?哦,还有他的小厮,春深处的护院,一路上看戏吆喝的过路的,报仇得报半个顾相城啊。」这倒不是假大方,而是任平生这个人一向很有自知之明,欺负过他的人数不胜数,能回过去两下的他就回了,回不了的也早就没功夫在意了。一条贱命,早死晚死都是个死,他早几年开始就琢磨着自己会怎么死了,人活一世,后来最大的心愿竟不过是好歹争个舒服点的死法。 虽然被狗咬死确实太过不体面了点……想到这里,任平生玩兴上来,盯着莫望双眼放光问道:「诶,我现在是不是可以修炼法力了?一施展就能干掉一条街的人?」 莫望白眼一翻:「做你的春秋大梦,别说你现在屁也不是,就算哪天你练得跟为师差不多了,这提魂使的法术,也对活人没得用。」 任平生大失所望。便宜师父也没再说什么,又看了看囿灵灯缠着罗老太太的影子,觉得差不多了,便摩拳擦掌,不准备再听这祖孙俩互诉毒肠了。任平生奇怪道:「你明明打得过她,为什么非要拎着这个破灯干等?」 「一来嘛,跟她打架费力,我懒;」莫望理直气壮道,「二来嘛,我这囿灵灯的灯芯就是那老太婆自己,光越亮,跟她缠得越紧,就说明她与人间的联繫越弱。不管死人还是活人,心甘情愿断了牵挂,总比我强买强卖来得好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页 任平生简直难以置信:「那你抓我的时候怎么不管我是不是心甘情愿?」 莫望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少说闲话多做事,爱徒你去那个位置把她退路堵一堵。」说着也不等任平生有动作,已将提灯抬起,掐诀缓缓收紧缠在罗老太太身上的光影。 那滋味大概跟人被绳子绑住了差不多,罗老太太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低头看了看自己被绑住的胳膊,又看了看仍然咒骂不休的孙子,惨然一笑扭过头来,灰白的髮丝就散在那张鬼气森森的丑脸边上:「带我去个地方,我就跟你们走。」 莫望嘆了口气,做提魂使就是这点不好,阎王殿里的官老爷不喜欢强扭的瓜,下面干活的为了拿更多赏钱,只好尽力让这些鬼魂主动上路,搞得堂堂鬼差,在死人面前还经常言听计从。莫望不甘不愿地点了点头,只见罗老太太又看了孙子一眼,最后站直身子,望了望罗家的院子,便径直钻进了囿灵灯中,再没回头。 第9章 上黄泉 囿灵灯着实神奇,也没见罗老太太说要去哪儿,她钻进去以后,那灯自己就在地上投出一道影子,两人只管顺着那个方向走便是。到了地头一看,原来是顾相城的大码头,建在相河与顾江交汇处,沿江岸顺势而起的百级石梯顶端,高高耸着一座接圣门。 这地方任平生也熟。码头上下力的穷人多,许是穷人天生心善,任平生小时候在这儿要饭,倒比在城里吃得饱些。不过大一点就不行了,穷人只怜悯孩子,没那个闲功夫同情有手有脚的大人。 他年岁大点之后想过也来码头上下力,起码不会饿死,可惜他身板瘦火气大,干不了多重的活又跟人处不好关系,更何况顾相城虽说比几十年前富些,却终究比不得东边那些繁华大城,每日码头上的活路就那么点,多来一个人分,他们就少一分钱挣,如非跟领头的有些亲密,哪怕你神力盖世,也难挣这份力气钱。 此时正是夜最深时,天黑得连江面都快要看不清楚,今夜没有货船,整片大码头一个人影也看不见,只有一盏灯在风里摇晃。罗老太太从灯里钻出来,身后一条长长的影子尾巴一样将她与幽灵灯连着。她一步步走下石梯站在岸上,望着浓墨般的江面出神。 任平生心里划过一个荒唐的念头,莫不是人死了还能再死一回,「她这是要跳江?」 莫望不耐烦道:「跳了王也不敢收。喂!老太婆,你搞快些,天亮之前得上路啊!」 罗老太太入了定一般不搭理她,气得莫望几步奔下石梯,杵在她边上就嘲道:「人都死了你还装什么忧郁贵妇,乌漆嘛黑的你看得到个鬼。」 罗老太太却悠悠问了一句:「他走的时候,可有说过我?」 莫望哼笑一声:「说了啊,跟你孙子说的差不多。」 罗老太太的脸仿佛更丑了几分。她此时满面哀愁,说话也不扯喉咙了,眼睛也不给人飞刀子了,看着竟真的有了几分少女伤怀之感,那墨黑的江面落在她眼里,活像是亮的。 「我就是在这儿见着他的……一眼就看到了,扛着麻袋。」也不知她是在说给谁听,「可惜我儿子不像他,不等我再生一个,他就没了。」 「不尽的眼睛有三分像他。闭起来的时候。我就天天抱着不尽睡觉,看着他闭上眼睛。」 「也不知他现在投胎到哪里去了。反正我还是要去找他的。」 七零八落的话语散在码头的风里,听得任平生有几分毛骨悚然,也不知是为着罗老太太对一张脸着迷一辈子,还是为着如此怨偶竟还想着再续孽缘。 莫望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眼见天色微微泛出白来,便举起灯示意,罗老太太终于没再拖延,重新钻进灯里,两人听见「噗」的一声轻响,囿灵灯灭了。 「过来,」莫望拉住任平生一只胳膊,坏笑道,「为师带你走黄泉路。」 任平生翻了个白眼,先前那钻一线天的感觉重又袭来,好在任平生这回有所准备,没有再吓得大喘气,只是落地时略微踉跄了几步。 小时候听老人说,黄泉路临着忘川河,路上全是魑魅魍魉,昏昏暗暗。任平生四处打量,却只见一条歪七八扭的小道,雾蒙蒙的看不到远处,路两边一边靠着峭壁,一边传来沉闷的水声。 「不怕高吧?」莫望瞥了一眼悬崖那边,又嘀咕道,「记得你是不怕的。」 任平生一愣:「什么?」 「没什么。」莫望摆摆手,打开囿灵灯把罗老太太放了出来,她这回总算有点像任平生想像中鬼魂的样子了,眼光发直,身体僵硬,无知无觉一般,什么话也没有说,顺着黄泉路就自己往前走,很快就拐过弯不见了。 不知是不是黄泉的山雾有些凉,莫望把灯塞回袋子里,站在原地搓了搓手。任平生好奇道:「这就行了?不怕她再跑了?」 「谁能跑得出黄泉路啊。」莫望又搓了搓手,「我要去地府办点事,你自己在这儿散散步,记住,千万别过那个弯。你如今还不是正式的提魂使,这路你是走不得的。」 任平生有些无语,没听过有谁在黄泉路上散步的!但不等他反对,莫望已经背着手往前去了。任平生正想趁她不在骂她两句,就见她又从山壁后头拐了回来,指着任平生道:「莫走过这个弯啊!敢过来脚杆打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页 任平生抱起胳膊,不屑地哼了一声。莫望走了两步再次回过头来,不知琢磨了些什么,脚一伸在地上划了一条线,这才终于走了。 说是让他自己散步,可是这里实在没有什么风光可赏。任平生悄咪咪地走到前路拐弯处,往那边一望,跟这头一样没看头的雾和路,抬脚想试着迈过去,果不其然,莫望刚才划的那条线就像墙一样挡着任平生。 更惨的是,当他扭头想往回走的时候,发现这破地方竟也没有办法走回头路……于是任平生只好卡在当场,贴着莫望划的那条线站了半天,腿一酸,他干脆躺下来,眼前是雾蒙蒙不知何处,耳边是水滔滔难测深浅,没多会时间就真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任平生是被一个巴掌拍醒的,睁开眼睛就看见莫望蹲在他身边,跟他刚死那会儿的情形一模一样,搞得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皮,摸到的却不是那日的鲜血淋漓。真不是一场梦,一时间,他也说不清自己是在失望还是在庆幸。 莫望往山里走了一遭,脸好像都被那漫山的雾气泡白了一点,原本又长又亮的眼睛仿佛也泡出几分朦胧来,正一脸嫌弃地盯着他道:「为师我阴阳两道也混了几十年了,头一回见到有人在黄泉路上睏觉的。」 任平生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算一下他从死了以后还没睡过瞌睡,这一觉睡得还真是踏实香甜。慢吞吞伸了个懒腰,这才回嘴道:「我哪知道这破路没法回头?」 莫望一噎,立刻转移话题:「赶紧起来,要睡回去睡,折腾一夜我肚子都搞饿了。」 摸摸肚子,任平生并没有饿的感觉,就像他昨夜吃那么多也没觉得撑一样,不过一说吃的,馋还是跟活着的时候一样馋。于是他麻熘地打挺跳了起来,莫望却还蹲在地上,皱眉看着他。 任平生以为她又要摆师父架子训他姿态不行什么的,赶紧未雨绸缪,伸出一只手,扮作乖巧拉师父起身的徒弟。按照莫望一贯的作风,任平生本以为这手是一定会被拍开的,没想到莫望竟然真拽住了他的手,借力站了起来,然后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扭头带路。 原本没法回头的黄泉路,不知莫望身上有什么古怪,走得顺顺噹噹。她还真像散步似的,一步一步晃晃悠悠,半点不像赶路的样子。等两人走到一段雾特别浓的地方,莫望才又抓住了任平生的手,脚下一转,消失在原地。 回到顾相城时天已破晓,码头上热闹起来。第一批运货的大船刚进港,下力的挑夫打着光膀子穿行在晨雾中,高高的石阶顶端,摆摊卖鸳鸯面和格子锅的已支开炉灶,热烘烘的油辣子香味顺着江风吹出去几里路。 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男一女是从哪走出来的,见两人不像下力的,偶尔会有人多看两眼,也没功夫问话,看完就扭头搬自己的东西,挣今天的早饭钱。莫望一句话也不说,闷头往石阶顶上爬,不过速度倒是不快,任平生甚至还偶尔停下来等她一步。 可一进棺门巷就觉出不对了,巷子里之前吊儿郎当跟莫望打招唿的人,这回抬头见她走进来,嘴里的言子还没出口就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 任平生看见莫望轻轻摆了摆手,那个叫老铁的铁匠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嘆口气继续打铁去了。回到那个长着老槐树的小院子,莫望径直进了屋,房门一关,一句屁话都没留,搞得任平生独自在槐树下杵了半天,一脸莫名其妙。 好在没多会儿就有人来解惑了,断腿鬼涂有地还没收着腿骨,一路带着「嘣、嘣、嘣」的响动,急吼吼地冲进院子,一眼没看见莫望,拽着任平生就问:「你师父呢?怎么挨的?那女鬼没抓住?」 任平生更莫名了,只好回道:「抓到了啊,送上黄泉路了嘛,莫望回屋睡觉去了。」 涂有地奇道:「那怎么都在说莫大人挨打了?不行,我看看去。」说完扭头就往莫望房间里蹦,还拽着任平生一起。房门没锁,推开一看她确实躺在床上睡觉,任平生正要笑这些鬼大惊小怪,就见涂有地天耶地耶地蹦过去,扑在床边恨不得哭出声来:「汪汪!怎么又打成这样了!」 任平生嘴角一抽。 莫望皱着眉头睁开眼睛,不耐烦地把涂有地的手掌拍开,有气无力骂道:「你这哭丧的,来晚了几十年了。」 涂有地急得差点当场长出一条新腿,手脚并用地爬上床把莫望扶起来,嘴里叽里咕噜念叨着什么「怎么搞的」「不省心」之类的。任平生盯着莫望从头到脚打量一番,除了脸色白一点,真是半点挨了打的痕迹都看不出来。 顶着涂有地责备的目光听了半天,他才明白原来他们身上都有个叫「鬼胎」的东西,大概跟活人的魂魄差不多,任平生修为尚浅看不出来,棺门巷里的老鬼们却是一眼就瞧出,莫望身上的鬼胎被打得只剩半条命了,再挨两下说不准就是个魂飞魄散。而能把她一个五十几年的老提魂使伤成这样的,必不可能是罗家那个新丧的老妖婆,只能是地府的刑罚了。 涂有地话里话外那个意思,这似乎不是莫望头一回受这么重的刑罚。只不过无论他如何焦急抱怨,莫望始终不肯说为什么差事办完了竟还会挨打。任平生奉命去王大铲店里给他那便宜师父端些「补胎」的东西,心里竟生出个好笑的念头:「她莫不是为了我挨了打,还特意不肯告诉我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页 想完自己先生出一阵恶寒,任平生甩甩头,端着一大盆油亮油亮的、血赤煳啦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往槐树院回去了。 第10章 春深处 风长日短,打从任平生在顾相城外被莫望捞回棺门巷做鬼算起,转眼两人已经师不师徒不徒地混了月余,天气越发寒凉。 说来顾相城活该做了那么多年的蛮野荒地、流放之所,此处山高水深,夏热冬寒,每年也只有短暂的春秋两季还算好活,夏天热死的、冬天冻死的皆不可数,如不是这些年建了码头通了水路,这城里的人怕是世世代代都不会有什么盼头。也因此,莫望伤才养好没多久,眼看着入冬就又要忙起来。 对此任平生倒是喜闻乐见,莫望也不知哪里对了阴间的胃口,整条棺门巷里的鬼个个视她如珠如宝,就连刚来那天兇巴巴的铁匠和随地泼面汤的黄寡妇,都一天三趟地上门嘘寒问暖。仗着一身的伤和一巷子撑腰的鬼,莫望没少折腾任平生,一会儿肩膀好疼要捶捶,一会儿嘴里没味只有吃码头上张家的鸳鸯面才能好,连她躺在老槐树下打个盹,都嫌风吹枯叶太吵,逼着任平生爬上树把枯了的叶子一片片摘掉。 不是没有反抗过,可一来,不管任平生走多远,只要莫望勾勾手他就得完全不受控地、麻熘地滚回来;二来,但凡任平生有一句半句的不满,莫望就一副起不来床的虚弱样,搞得上门探病的老鬼对任平生横眉怒目,就差把「欺师灭祖」四个字贴他脑门上了,也不知就她那孔武有力的身板,是怎么扮出来的病弱无力。 于是当那些象徵着差事的光重新开始飞进槐树院的时候,任平生比刚从黄寡妇院里出来的老铁还要高兴几分,格外勤快地催着莫望赶紧出门干活。孰料莫望出门倒是出门了,却挂着一脸慈爱的笑容,毫不客气地捎上了小徒弟。 几趟差事办下来,任平生也算是渐渐上了手,有两回莫望甚至把弯刀一甩,抱着胳膊站旁边让他自己动手。老铁给她新做的弯刀还是不顺手,莫望砍起来特别费劲,任平生用着倒没那么艰难。不过大部分时候还是任平生打下手递东西,练得多了,如今他可以手腕一翻就将斩断的尘缘线挽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许是见他还算能干,莫望心情大好,得空时要么带着他满城的宅子里乱窜听人家私隐,要么教他些术法招式,眼下已教完了在活人面前隐身的法诀,虽然任平生那点功夫尚只够维持一炷香。 除了莫望的脾气实在气人,任平生这段日子过得着实比活着的时候快活多了,不用偷不用抢,没人打没人骂,有饭吃有房住,地府甚至给这些在阳间奔走的鬼差按时发放月银,任平生做梦都没想到这辈子还会有积蓄——不过也已不能算这辈子了。唯一的遗憾就是他如今虽然吃穿不愁,可凡胎肉体毕竟已死,不会腐坏却也不能再生长,好不容易不饿肚子了,却是吃得再多,也没办法像当年他娘期待的那样,「长高长胖」了。 同样的,如今他可以揣着地府发的银子,穿着齐齐整整的衣裳,大摇大摆地从隔壁春深处门口过了,可他还是没从正门进去过——净跟着莫望从后门熘进去听热闹了。别看春深处只是座下半城的青楼,却是上至上半城的权贵,下至码头上的挑夫,都攒着劲想要进去花钱的头号温柔乡极乐地,那里头的好热闹可真是彻夜不休。 棺门巷里不只莫望,就连王大铲那样沉默寡言的闷脑壳,闲时也会进去听墙角看戏。什么周掌柜跟李县丞的外甥抢同一个姑娘打架;锦缎庄的李夫人带着娘家兄弟来砸场子捉姦;罗县令包下春深处招待一位金陵来的大人物结果大人物根本不肯屈尊出现,落了他好大一个面子;还有花月夜竞拍那日,夺了魁首的王老爷刚要掏银票就被衙门的人带走了,万妈妈哭丧着脸把小娘子送进了第二名的张公子房里——比起王老爷的开价少了三分之一。 最叫任平生惊奇的,是莫望竟然跟春深处的花魁娘子秦楼月认识,只要她房里没客人,莫望就会带着任平生去那喝茶吃点心。顾相城谁都听过秦楼月美艷无双之名,乍一得见,任平生初时倒有些失望,她虽的确貌美,可怎么看也离「艷绝双江」的美名差了些许。 没想到有一回撞见她待客,前一刻还在跟莫望嘻嘻哈哈地说话,下一刻见那位熟客老爷不请自来,立马袖子一抖滑出半个肩膀,嘴角轻轻弯起,连眼尾也跟着斜起来,腰杆扭得分外婀娜,歪歪俯身一礼,不过眨眼的功夫,就一边把莫望和任平生送出去,一边将已然五迷三道的熟客迎进了门。 任平生站在她房门口张大嘴半天合不上,莫望笑了半天,嫌弃他没见过世面。据莫望吹嘘,她刚认识秦楼月的时候,小姑娘身子还没长开,迎客规矩也学不会,成天被关在后院哭哭啼啼,这些年岁数长了人也精明了,就看着她这么一步一扭的,拿下了半座城的老爷公子哥。 她的确精明,任平生回想她跟莫望聊天,言谈中其实并不知道莫望的身份,却既不问她从哪里来,也不问她到何处去。换做是任平生,不说别的,光凭认识这么些年为何莫望的容貌毫无变化,怕是都得问个不休。大概也正是因为秦楼月的不言不问,这段人鬼情谊才得以顺利存续至今。 一日,在巷子口摆摊卖面的黄寡妇忽来寻莫望,说有活人给她送东西。是个十分不起眼的破包袱,莫望一看就说是秦楼月送的。原来她虽不能告诉秦楼月自己住在哪里,却说过若是有事要寻,便在春深处后门旁边的第七块砖墙下放消息,那里其实就是棺门巷的入口,活人看不见也进不去,巷子里的老鬼们却可一眼望见外边的动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页 到棺门巷这些年,莫望只给秦楼月一个人留过这个方法,这也是她头一回用上。破包袱里只有一封信,约摸是怕放在路边被人拆开看了才包起来的,信中短短一句话,约莫望拂晓时分到春深处一见。 花魁约鬼,这样的热闹不管是人是鬼都见得少,任平生死皮赖脸地要跟着,莫望只好带着个拖油瓶一路同去。拂晓时分的春深处仍然灯火通明,只不过该醉的已然大醉,该睡的已在梦中,就连忙着数钱的万妈妈也拨累了算盘,更衣卸妆躺下了。师徒二人大摇大摆地从后院穿过,经过任平生当初偷东西吃的厨房,经过几个打着呵欠收拾宴厅的下人,便顺顺噹噹进了前院主楼。 秦楼月给莫望留了门,她今日託病没有接客,亏得她这颗摇钱树树大根深,才没让万妈妈多说什么。见进门的除了莫望还有她新收的那个男徒弟,秦楼月只微微顿了一瞬,便关上门直直开口道:「莫姐姐,我有孕了,你可能帮我离开春深处?」 第11章 秦楼月 自古风尘多情痴,这话任平生一向是不怎么信的。 他虽然没怎么混过烟花柳巷,但同为穷苦人,谁不知道那里的姑娘都是怎么来的?别人看穿得花团锦簇,进出有婢僕环伺,可挣的钱留不下,受的欺辱病痛也远不是外人可以想见。是以明明是吃得饱穿得暖的「好日子」,能真把女人卖进去的穷人家,那也算是心肠够狠了——比如任平生的爹。 那里头的姑娘,要么被爹娘发卖早对人情没了感觉,要么是逃无可逃的罪奴,不论哪一种处境,都很难想像她们还会有什么「痴情」的功夫,在寻花问柳的恩客里做什么心心相印的白日梦。真有那些「情痴」的,最多也不过是想法子出了这地界罢了,但就连这样的法子也少有成功的,毕竟,人都有钱上青楼鬼混了,谁家还能少了妾不成。 秦楼月更不消说了,人前人后两副面孔换得十分纯熟,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在这种地方留情的蠢丫头。可如今檀口一张,说的竟是那话本子里痴情风尘的词句,任平生吃惊不小,莫望更是从椅子上跳起来,一双长眼都瞪圆了:「秦楼月!你疯了?」 秦楼月摇摇头,按着莫望重新坐下,那张随时可生出万般妩媚的脸上,此时半点柔情也无,只仿佛有两簇火光燃在眼睛里。 「我不是要寻去什么良人,」她堵住莫望的话,「这孩子是谁的我都不知道,你莫以为我是被那些酒色之徒迷了心窍。」 莫望勉强舒了半口气,还剩半口仍然堵在那里:「你怎会有身孕?」 春深处这种地方,忌讳生育更甚于年老色衰。上年纪的女子只要有风韵情致,总能遇上些尝鲜的客人,可生育却是万万不能。一来,此事极损容颜躯体,还有十月耽搁,没有哪个老鸨能甘心吃这个亏;二来,姑娘们早都没了自由身,生下来的孩子也得落贱籍,无论是丢出去还是关在楼里悄悄养,都是大麻烦。 楼里自有许多避孕的法子,秦楼月也向来小心,可她在此地风光多年,得罪的人要数起来也不少,一时还真不知道是哪处被人做了手脚。 「思来想去,最大可能的就是前些日子花月夜选出的新娘子,」秦楼月毫无波澜地说道,「她因为王老爷的事情折了价,挨了不少笑话,估摸着弄倒了我这位老花魁,她能长些身家。」 任平生半晌无语,只好感慨一句:「这可真是无妄之灾了。」 秦楼月却笑了:「她动我的药,于我是无妄之灾,王老爷偏偏在那夜被抓,也是她的无妄之灾了。」 「你怎么还有心情笑?」任平生奇道,「我听说,有孕了又没人花钱来赎的姑娘,可都被……」一碗狠药灌下去,要么废了半个身子,要么没了整条命,就算活下来的,因这回事也必不再得老鸨的欢心。 他有些说不出口,倒是莫望气唿唿地哼了一声,接嘴道:「因为她早就想着走了罢。」 秦楼月闻言抿了抿唇,有些歉然,但她直直地望着莫望,双颊上都生出兴奋的潮红来:「知我者,莫姐姐也。」 莫望赶紧摆手:「别别别,你可莫要打我的主意,红尘中事,我是万万不能插手的。」 秦楼月眼神一黯,却毫不犹豫地朝着莫望跪了下来,任平生下意识想伸手去扯,又见莫望冷冷地看着她跪,没有丝毫动容,手伸到一半,又悄悄缩回去了。 「莫姐姐,你我相识多年,你是看着我在这腌臜窝里熬到今日的。」秦楼月拽着莫望的裙摆,一脸楚楚,令任平生心中十分不忍,但一想到她换脸的功夫,又不知此时的可怜有几分真。 只听她继续求道:「你知我是因祖父获罪才沦落至此,比那些卖身的姑娘更没有出路可言。她们如若想走,尚且能盼着有人赎身,再不济从牙缝里省银子,十年二十年,总有个盼头。可我,可我,我是出不去的!天大地大,罪奴之身却无处能容得下!纵是我有千般手段,无数金银,也是出不去的!」 当朝律法对罪籍看管得格外严苛,贱籍女子赎身容易,罪臣之后却几乎永无翻身之日。除非真有通天之力换了罪籍,否则就是有人愿意花钱赎,也断不了官府的档案,只要哪日上头起了兴要查,管你是赎进了什么高门大户,皆可随意上门捉人,说不得还连累了主人家。因此,像秦楼月这般出身的,为她花钱的数不胜数,给她赎身的却从无一个,有权有势的人家谁愿意在头顶挂上一把剑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页 莫望神色愈发冷了下来:「当年我问过你,你也是这般说辞,告诉我你想开了,既然出不去,不如好好享受这些灯红酒绿,把那些臭男人都当成上门送钱的傻子便是。」 秦楼月双目泪光盈盈,揪紧了莫望的裙摆不肯松手:「我知道你气我,我的确是骗了你……可我没办法,你来去那般自如,时常来看我,可却从不开口说带我走……我只跟你求过一回,你便有半年没再出现过。莫姐姐,我是真的想过认命算了,就在这地头好吃好穿地混过去,也算是一辈子。可是,我现在有孩子了,虽不是我求来的,虽说他父亲是那些噁心人的嫖客,可毕竟也有我一半骨血……」 「行了。」莫望狠狠拂开秦楼月的手,「你宁愿怀着那些东西的种噁心自己,也要以此来要挟我帮你出去,我真是小看你了。」 「不,」秦楼月慌道,「不,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是有人在我的药里动了手脚……」 「闭嘴,我最不耐烦别人说瞎话哄我。」莫望皱着眉头喝道,「那小姑娘才十四岁,比你当年大不了多少,她有多少手段,能瞒过你这花魁的眼睛?不过是你顺水推舟罢了。」 秦楼月的眼泪终于流出来,不再楚楚可怜地挂在她那双多情的美目中。她垮下身子,擦了擦眼睛,才又抬头看着莫望道:「什么都瞒不过你,但是莫姐姐,我也不是全然骗你。我的确认过命,可谁让你出现了呢?我从没问过你是谁,可我知道你定不是凡人,你进这里来,从没人发现过你,拦阻过你,有回我的客人多看了你的脸一眼,你就那么一瞪过去,他吓得吐了一整夜!还有,还有你让我放消息的那个地方分明是一堵墙,可我曾悄悄看到过,你走到那里就消失了。」 「你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呢?你坐的这张椅子,你知道前夜里坐在这上头的人有多噁心吗?一张银票拿出来,要么舔他一根脚趾,要么挨他一记耳光。」秦楼月双眼发光,人也跟着跪直了,「我日日夜夜都要面对这样的人,可刚送走他们,就会看见你,你什么也不怕,没人敢让你舔他们的脚趾头。这世上没人能救我,除了你!莫姐姐,我知道你最不喜人骗你,你气我哄你算计你,想利用你出去,可这也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我也早就真的认了命了。」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莫望的神色已经冷得像冰了。任平生有些害怕,但也实在不解,莫望法力高强,既然跟这姑娘投缘,帮她一把,改掉出身,想来也不是多难的事情罢。 见两人一个哀哀哭着,一个坐着不动,任平生没忍住还是去扶了秦楼月:「秦姑娘你先起来吧,她这个人就是脾气有点怪……」 话还没说完,莫望冷笑一声,瞪着他们两个道:「任平生,你要怜香惜玉也先挑挑对象,就她这样满嘴谎话的毒美人,我劝你省省。」 任平生也来了气:「你就不能好好说话?我又不是帮她!你现在摆出这副面孔,回头她真的被老鸨发现,落个一尸两命的下场,后悔的难道会是我?」 莫望看傻子似的看着任平生:「不是你还会是我?你以为她是我什么人,她是死是活,与我可有半毛钱关系?」 任平生下意识看向秦楼月,却见秦楼月也一脸紧张地看着莫望。据任平生所知,莫望只有这一个阳间的朋友,他自然以为秦楼月对莫望而言并不一般。可看此刻二人的神情,又实在不像什么可託付的交情。 「罢了,」莫望不再理会任平生,自顾自喝了一口茶,「说来说去,你不过是想拿这孩子赌一把,看我肯不肯当你这个救世主。」 秦楼月还想辩驳两句,莫望却一眼扫过来,没让她再开口:「你莫要再巧言令色,那点把戏,也只能哄哄我这年轻眼瞎的蠢徒弟。」 任平生抱起双手,鼓着嘴不说话了。莫望倒有了点笑意:「乖徒儿,今天为师就教教你,什么叫酆都城头拉二胡,鬼扯。你觉得她可怜是吧?那你想想,她堂堂春深处的花魁,难道满城权贵真没一个愿意使力气帮她脱籍的?她身怀有孕,那些盈门的豪客,找不到一个能栽赃的?想来保命总不是什么难事。」 「行了行了!」任平生干脆也坐下来,打断了莫望训话,「我又不是傻子。」 他自然不是那等纯情不知事的少年郎,这些隐情哪怕刚进门时没想到,后来哭了这半晌,也够任平生琢磨明白了。她这样的姿容名头,若真开口未必不能找到愿意为她冒险的——那位罗不尽罗公子就很有可能,只怕是就算那些恩客肯冒险赎她,她自己也不甘心继续带着罪籍,过提心弔胆的富贵日子。说到底,不过是秦楼月算准了莫望有这本事,这些年一日日来往攒情分,只图谋今日罢了。 他方才想当和事佬,有几分冲动为之,也有几分的确是不想莫望光顾着刀子嘴,回头又自己生闷气后悔。现下被一通数落歇了这个心思,倒是好奇起来,也不知莫望过去究竟在她面前现了什么神通,引得她认定莫望有本事,更关键的是,有慈悲,见不得她和孩子一同万劫不復。 莫望喝完了杯中的茶,才又开口道:「秦楼月,你既认得准我不是『凡人』,那你可知道,我也不是人,不是神?」 秦楼月的神情变幻莫测,含着几分恐惧,但更多的仍然是激动:「你办得到的,你能的!」 「我自然能。」莫望放下茶盏,敲敲桌子,「但我一个凡尘外客,凭什么要管你们活人的俗事?再说了,我要是管了,有违天道,你可是要付出代价的。一世落魄,或是缠绵病榻,或是家毁人亡,你可赌得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页 秦楼月仿佛只听见了开头那半句话,激动得重新又拽住了莫望的裙摆,一个劲点头。莫望再次抽出自己的衣摆,站起身来:「你执意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说罢就招唿任平生离开,走到门口却又忽地停下来,任平生差点撞她背上,连忙往旁边侧了侧,只看见她扭过来的半张脸神情冰冷,盯着地上的秦楼月问道:「秦楼月,你知道当年为什么会遇见我吗?」 秦楼月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竟挂上一丝瞭然的笑容:「我不知道。但你当年既然来见我,这次就一定会帮我,是不是?」 第12章 故人情 莫望再看了秦楼月一眼,拽过任平生的后颈扭头就走,直到躺在了槐树下,还是没再说一句话。任平生自觉方才表现不好,先是殷勤地去找王大铲处端来了早饭,又翻出堂屋里一罐发霉的茶叶,泡了一壶霉沖沖的酽茶。可惜这破院子连张桌子也寻不到,任平生只好从他住的那个屋里搬出一张条凳,摆好了吃的喝的,放在莫望面前示好。 莫望白了他一眼,嫌弃地把茶水倒掉,还挥了挥手散味:「想问什么就问。」 一百个问题在心头转了一圈,任平生挑了最要紧的一个先问:「你跟她到底什么关系啊?」 「故人之后。」莫望愁眉苦脸,「其实也算不是多熟的故人,没什么情分。只不过……唉,她家原本也是钟鸣鼎食之家,后来落难,大概有几分是因为我另一位故人的缘故。」 「……」任平生照着莫望的样子翻了个学有所成的白眼,「你故人怎么那么多,说了当没说一样。」 莫望抄起筷子就要敲他,不过任平生如今有经验,躲莫望这些小动作已经很熟练了。吃了两口面,莫望想了想又解释道:「大概是这么回事啊——有户人家,因为一些缘故要把女儿卖出去,又捨不得自己亲生的,就找了个替身。这个替身当然没什么好下场,但是她活着的时候交过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后来成了大人物,把那户人家的亲生女儿送进大牢了。」 这遮掩得实在很敷衍,任平生都懒得装不知道这位「替身」是莫望了:「所以秦楼月是你替的那户人家的后人?」 好在莫望也没想着再遮掩,爽快点头道:「是,他们家的,呃,孙女?还是曾孙女?」 任平生又问道:「你那个朋友是有多位高权重啊?她家是被冤枉的吗?」 「那倒不至于,」莫望想了想,「本来就不干净,只是若没有我那位朋友插手,罚得不会那么重罢。」 任平生奇道:「那这跟你有何关系?看你这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我还以为秦楼月家落魄全是因为你呢。」 「唉,怪只怪我当年走得早,少不更事,闲得慌非要跑去看看她,惹来这一堆麻烦事。」莫望装模作样地捧着心口,「爱徒,为师伤才刚好,可真不想为了秦楼月再挨一顿打呀!」 「什么打?」任平生皱着眉头,「你帮她会挨打?」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之前莫望挨打到底是帮了谁,可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你以为呢,」莫望恨恨道,「咱们做鬼的都去管活人的事情,那还不乱套了。」 想起之前莫望挨完打养伤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任平生忙不迭道:「别管了别管了莫大人,秦楼月的事你可千万别管了。」 「啧啧啧,你的怜香惜玉这就没了?还以为你有多大的慈悲心肠呢。」 任平生不置可否:「顾相城这么大,轮不到我一个被狗咬死的窝囊鬼来当大善人。」 谁知莫望哈哈大笑,拍着小徒弟的肩膀笑道:「不错不错,干我们这一行,最忌讳的就是对活人生出善心。可千万莫要刚离了轮迴,就真把自己当成普渡众生的菩萨。他们走他们的尘世路,我们过我们的奈何桥,谁也别管谁的闲事才对头。」 话说得爽快,可秦楼月的事,莫望到底还是伸手管了。任平生仰天长嘆,气得要跟莫望立字据,她若再挨打绝不能使唤任平生,莫望忙安慰他说,这回有个不挨打的办法。 「她都这么算计我了,我还能为她这点破事豁出命去?」莫望拍着胸脯跟任平生保证了半天,任平生一点没给面子,回怼道:「刚是谁说的别把自己当菩萨?」 好在,这回莫望没骗他,是真没打算再去地府领一道罚,只让任平生给秦楼月送了一只荷包去,秦楼月收了东西,望着任平生欲言又止,但任平生跟她原就不算多熟,没给她再说什么「迫不得已」的机会,转身就走了。 不过也没真的走,他实在好奇,拆开荷包看过,一只翡翠指环,一张短笺,说是让秦楼月把东西送去上半城的得意山庄,自有人相助于她。莫望看着是不打算再见这位故人之后的面了,任平生便悄悄跟着,想看看这不挨打的法子到底是怎么个章程。 秦楼月拿了东西没多犹豫,便换了身衣裳找藉口出了春深处,迳往上半城去。那座得意山庄其实并不在城里,而是在上半城外占着一座风水绝佳的山头,据说是顾相城里最尊贵的一处别苑,一直有兵卒看守,寻常百姓素来只闻其名,却不得靠近。 花魁也不例外,滑竿走到山腰就被拦下了,不知是住了什么大人物,任平生总觉着此处的守卫比往年还要多些。秦楼月又在守卫面前给金给银,梨花带雨的哭了一场,好不容易才让那守卫点头把荷包送了进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页 任平生自然没有看珠宝成色的眼力,按照他的理解,个头越大越贵重总是不会错的。荷包里的翡翠指环虽然很漂亮,但怎么看也就那一丁点大,估摸连罗不尽那样的公子哥都看不上,能贿赂得了住在得意山庄里的大人物?再看荷包送进去半天,秦楼月在山腰那等得都快花容失色了,仍是没有回音。任平生难免心想,莫不是他那便宜师父气狠了,故意耍着秦楼月玩呢。 秦楼月心里大约也想着同一回事,她今日出门妆扮比往常妖娆冶艷不同,素衣薄妆分外可怜,如今在风口上等了许久,髮髻都快要吹散了,一张脸硬是急成了苦瓜状。如此一等就是两个时辰,直到天色晦暗时,那头才急匆匆跑来个小兵,把秦楼月迎了进去。 学艺不精的任平生隐身术虽然只能撑一炷香,好歹瞒过此处一众守卫进了大门。他小心翼翼、不远不近地跟在秦楼月后头往里走,才发现这大名鼎鼎的得意山庄其实也不见得多气派。固然也雕樑画栋,有花有树,可跟城里那些权贵的宅子比起来,并未有多出色。 心下疑惑更甚,又走了一会儿,终于在一处水榭里看见了主人家。任平生隐住身法上前细看,那人已经六七十岁,鬚髮灰白,脸上的褶子已多得看不出相貌美丑,独独一身气势惊人,虽穿着并不显贵,却叫任平生莫名不敢靠得太近。 那头秦楼月行了礼,半天没听见声,只好跪在地上僵着。任平生挑了个隐蔽的地方躲着,只见这位老人家手里摩挲着那只翡翠指环,盯着秦楼月上下打量了半天,不知是在确认什么。半晌才终于开口,说的是官话,声音虽然沉稳,却听得出气力不济:「这东西你从何处得来?」 事实上,秦楼月对莫望所知不多,除了名字与相貌,想透露其他的也无从着手。眼下她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斟酌回道:「一位友人相赠。」 老人家往前倾了倾身子:「什么友人?多大年纪?现在何处?」 「她,她与我差不多年纪,我也不知她现在何处,她只与我在春深处相见,并不曾告知我其他。只知,只知她姓莫。」 「姓莫,姓莫!」那老人家反覆念了两遍,秦楼月没忍住抬头看了一眼,正撞上对方一双锐利的眼睛,吓得赶紧又低下头去。 老人家缓缓靠回椅子里,又问道:「她让你来此前,都跟你交代了些什么?你且说仔细了,不许漏掉她一个字。」 秦楼月一个激灵,身子俯得更低了。她并不知眼前这位老者是何来歷,但能住进得意山庄,势必不是她一个风尘女子得罪得起的。春深处里私隐消息最多,她曾听上半城的贵客们提过,这座山庄从几十年前顾相城打通航道时就建起来了,一直有重兵看守,平素就连县令也不许靠近,谁也不知它的主人究竟是谁。 前几天罗县令包下春深处接待贵客却被人下了脸面的事情传得人尽皆知,当时还不少议论说罗县令必不会就此罢休,管什么金陵来的贵客,怕也要在地头蛇手里栽两个跟头。眼前的老人家,想来就是那位不肯给罗县令面子的大人物了,但照秦楼月识人多年的判断,罗县令那点身份地位,恐怕还不够格让这位栽跟头。 更何况,莫望既让她来此处,那这位老者定是有能脱罪换籍的通天本领,又岂是一个小小县令可以拿捏的? 思及此处,秦楼月措辞更加小心:「莫姑娘高义,见我困于风尘,又身怀有孕,心生不忍。无奈小女子是罪籍,轻易赎不得身,这才赠了那只指环,说是得意山庄有贵人可以助我。」 老人摩挲着指环,半晌没再出声,直到秦楼月跪在地上都有些发抖了,才有人前来打破了沉默。来的是个中年男子,身板硬挺,面容肃穆,一看就身手极好且手握权柄,是任平生当年在街上隔很远看到就会绕着走的那种人。 中年男子利落地跪在地上给老人行了礼,禀道:「主子,已查得了。」 老人家挥挥手,两个侍从拉起秦楼月带了下去。任平生犹豫了 一下,还是决定先留在这里听听大人物的私房话。 「那位姑娘的确是春深处的花魁,前几日查出的身孕,只有她身边一个丫头和看诊的大夫知道,都封了口。只是……属下无能,排查中并未发现她见过什么特殊人物,不知是谁将主子在此的消息传出。」 「朕来此地,县令自会收到消息,会不会是他?」 一个「朕」字,任平生吓得差点叫出来,幸好他反应奇快捂住了自己的嘴,可是他本就攀在假山的尖尖角上,这一动作便再也挂不住,匆忙间也根本无力再念隐身法诀,眼看就要往水里倒去。 突然,有人拽住他的衣领一提,任平生如一只狗崽子般被拎到了假山顶上,晃了两下才站稳。一看周围林立的侍从竟没一个往这边看的,任平生心头一颤,差点喜极而泣,扭头就喊:「师父!你可算是来了!」 莫望白他一眼:「听你喊句师父真是费了我吃奶的劲。」 任平生一愣,他一直不肯管莫望叫师父,谁知刚才生死关头竟脱口而出,颇有几分不好意思。两人一番折腾,底下的活人毫无察觉,那个中年男子微鞠着身子继续回话道:「发与县令的密函并未言明太上皇的身份,且照之前他于春深处设宴的情形来看,顾相城那位县令似乎……只将主子当做一般权贵,有所巴结而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页 老皇帝略点了点头,又问:「那个花魁的罪籍是怎么回事?」 中年男子低头答道:「祖上是三十年前的谋逆案从犯,因并不是主犯,族人并未诛尽。这位姑娘应是在家中落罪后才出生的。」 老皇帝忽地抓住水榭的栏杆,皱眉半晌才道:「不对,你再仔细查查她的身世。」 中年男子忙应是,老皇帝挥挥手叫他下去了。待他走后,才又不断摩挲手心的指环,喃喃道:「莫姑娘,莫姑娘……莫非,她在这世上真留有血脉吗……」 任平生这才从见着太上皇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意识到他的便宜师父竟是与这等大人物有关系的大人物,忙扭过头看向她,却见她正望着老皇帝,双眼淡淡地垂着,像是在出神,又像是在嘲讽什么。 第13章 轮迴道 莫望没纵着任平生在得意山庄偷听太久,若不是见任平生久未回来,知他定是跟着去看热闹,怕他在阳间惹出事情,她大概根本不会踏进这座得意山庄。 回程路上任平生一直以一种极为扭曲的姿态跟在她身后,既有些闯祸被抓包的蔫搭搭,又有几分憋事的抓心挠肝。莫望实在看不过眼,停了两步等他走近,抬起脚狠狠踹在任平生那两瓣再也养不出肉的屁股上。还真有些硌脚。 任平生嗷嗷叫着翻倒在地,也没急着起来,就地打了个滚,可怜兮兮地望着莫望。莫望气笑了:「真是长本事了,要饭的碗你这才放下几天啊?也来学人撒娇的手艺。」 经她这么一骂,任平生也有些讪讪的。他的确不擅长此道,以前他娘还在的时候,偶尔倒是有些撒娇的机会,可他娘过得实在太苦了,苦到任平生那时明明也才几岁大,见到麦芽糖的担子进了村口水都馋得流下来,都不忍心跟他那带着一身伤痕锄地的娘亲撒娇张嘴。 他这样的人,活着的时候没有撒娇的命,如今死了倒无师自通学起这些做派,任平生默默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口唾沫。 「也不是说你不能……」莫望许是觉得话重了,挠挠头又不知如何找补,放弃道,「算了,撒吧,做徒弟的跟师父撒娇,天经地义。」 哄孩子一般,搞得任平生心中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还带着一点熨帖,暖烘烘,甜丝丝,毕竟莫望可是这世上头一个放话让他撒娇的人,虽然她其实已经不是人了。 不过他倒也没有真的打蛇随棍上,方才也不知怎的就做出那副神情来,真要故意撒娇,他自己就先浑身不适了。好在这么一闹,气氛缓和下来,任平生抓住时机,试探地问道:「诶,那个太上皇,就是你那个当了大人物的故人么?」 莫望嘆口气,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天爷耶,」任平生惊嘆道,「你跟皇帝是朋友!你到底是何方神仙啊?」 「地府的神仙,还亲自给索过你的命,不记得了?」 「诶诶诶,你跟我说说,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样的大人物呢!」任平生急急催促,「别说我了,就是上半城的大官也没几个见过皇帝的呀,你还跟人家交了朋友,啧啧!」 深吸一口气,莫望顿住脚步,指着身后渐渐隐入夜色的得意山庄道:「这就了不得啦?不妨告诉你,这个破庄子还是他专门给姑奶奶我修的呢,你要不要回去递个名帖,就写是我莫望的亲传弟子,进去住上几日?不是,你还当真动心了!赶紧给老娘滚回棺门巷去!」 好不容易回到棺门巷,莫望余怒未消,冲进王大铲的酒楼买了一桌子菜。今日鬼市上难得寻到了一大桶野菌子,这季节甚是少见,炖得整条棺门巷都是浓香不散,王大铲特意给莫望留了一大锅,可莫望桌子一拍,愣是不许任平生坐下吃。还是涂有地心肠好,一张俏脸笑嘻嘻地插科打诨的功夫,从莫望碗里舀出来一碗汤递给任平生。 这时正是饭点,店里鬼多,都是一条巷子里混的熟鬼,吃着吃着就聊一起了。隔壁一桌坐着两个手挽手的老婆婆,俱是瞎了多年,纵然死后换上了明亮的眼睛,还是习惯互相搀着走路。她们肩膀挨着肩膀,齐齐扭过头来说刚在外头遇见的八卦:「隔壁来了个大人物,春深处都封起来了!刚才见那个万妈妈连衣裳都正南齐北地穿起来了!」 万妈妈身上的衣裳总是要么搭着半边肩膀,要么垂着一块腰带,好好穿起来那可真是难得一见。涂有地来了兴趣:「多尊贵的嫖客才有这个面子哦?」 「嗐,就是说!」左边的老婆婆往右边的老婆婆膝盖上拍了一巴掌,「不晓得是做什么,关起门来点人头,捉鬼一样。」 「那是走错门了,捉鬼要往我们这巷子里头进才对嘛。」 「你个鬼头儿,去把他们喊进来嘛!」 任平生看向莫望,她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吃着饭时不时还跟着插两句嘴:「梁婆婆刘婆婆, 春深处今夜这么热闹,指不定就有差事做呢,你们之前不是喜欢里头两个姑娘,不去看着点?」 两个婆婆又是齐齐摇头,右边的刘婆婆道:「去不得,那两个丫头坏得很,先头看着一张被子里卿卿我我,以为是跟我们一样的苦命人,结果没两天,就为个臭烘烘的老员外闹起来,又是扯头髮又是撕裙子。怕是就算死了也要抢着去投胎,没缘分等我们去提哦。」 左边的梁婆婆跟着点头,见任平生只得一碗汤喝,一把抢过他的碗,从自己桌上盛了满满一碗菌来。她们两个死的时候都没剩几颗牙,死后也不爱吃有嚼头的,正好便宜了被师父虐待的任平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页 虽然梁刘两位婆婆不打算去,棺门巷里其他闲着的鬼却多的是熘去凑热闹的。可惜任平生去不成,他夜里没歇,先前在下半城收来的两个新鬼还在囿灵灯里关着,莫望吃完饭就带着任平生一道上黄泉送行。如今莫望不再拘着任平生不让他往前走,似乎是已正式给他领了提魂使的职,甚至还带着他真在黄泉路上散了一次步。 说来真是一条无聊的路,拐过当初挡着任平生的那个弯,后面还是一模一样的光景,这里没有日升月落,永远都是那副雾蒙蒙、水淋淋的鬼样子。一直走到雾最浓的地方,就到了黄泉路的尽头,竟是一派柳暗花明的好风光,郁郁葱葱间立着一座布满青苔与裂缝的奈何桥,能投胎的喝汤上桥,不能的、不愿的,都在一边排队等船来接,过河到了酆都再挨个录册,队伍里甚至还有牵马抱猫的,不说是去投胎,倒以为是排队去城里赶场的。 卖孟婆汤的居然是个鬍子拉碴的大汉,任平生蹲在他的汤锅边看了半天稀奇。那大汉横竖都比任平生多出一半,面前两口锅一荤一素,汤熬得十分香浓,想必喝起来不会比王大铲的手艺差,可惜莫望和孟公都不肯让任平生尝尝看。 今夜送的两个新鬼一大一小,大的四十多岁,是下半城的一个挑粪工,顺顺噹噹上了奈何桥;一个才八岁,穿着大人的旧衣裳,不开口说话还以为是个小姑娘,咬着牙帮子死活不肯投胎,在奈何桥旁边的码头上排了队。莫望念叨,这孩子心气硬,过阵子说不得真能在棺门巷里见到他。 送完新鬼,两人又跟着渡船去了一趟酆都城,这里任平生倒是第一次来,打眼一望,两座城门,一座连着奈何桥,通往轮迴道,另一座里热热闹闹,满大街的鬼走来走去,看起来比顾相城还繁华。莫望带着任平生径直去了城里头的地府衙门,她是来交尘缘线的,这东西不能久放在阳间,除非像任平生一样拿来缝了皮肉,否则放得久了,会绊住阴间魂魄的转世路。 在地府当差的鬼差才真叫鬼差,跟他们这种四处奔波的提魂使相比,就好似阳间的京官与乡下的捕快,不可同日而语也。莫望虽不愿意在任平生眼前落了格调,却也难免在地府鬼差的待遇面前流口水——连衙门偏厅收尘缘线这等小差事的,都坐着金丝楠木大椅,录册用的是群玉山上墨鹤翎毛做的玉笔,身上穿的是北海寒蛟腹丝织成的官服。莫望说,就那套衣裳穿上,别说任平生肚皮上的缝了,涂有地的腿都能原地长出新骨头来。 「所以说啊,什么天上的神仙,山里的精怪,这世上最好最肥的差事那还是要看我们地府啊。」莫望咂咂嘴,回忆道,「我师父还当差那会儿,天天盘算着怎么办事立功,哪天能调进地府来,也带着我过过神仙不换的好日子。」 任平生来了兴趣,问她:「那你呢,也想调到酆都城里来?」 莫望顿了一下,哈哈笑道:「哪个鬼差不想来呢,再说了,我好歹也该徒承师志,他不干了,我帮他干也是应当的。」 「我可不想来。」任平生撇撇嘴,「若我死成了也罢,如今既然不死不活,那就该在人间好好待着,走走老子活着的时候走不了的路,翻不过的坎,再看看那些该死的人都会怎么死。」 说得豪气万千,莫望却想起他连罗不尽都懒得去报仇,也不戳破他这硬装出来的快意恩仇样,只摇摇头翻个白眼,对着面前那盏冷热合宜的茶水快活地深吸两口气。这茶据说是从崑崙雪顶上採摘的,但这还不算什么,其精髓在于泡茶的水,须得从黄泉路下那条忘川河的源头处舀,那水触骨生寒,极难煮沸,泡出来的茶装进盏里,宛如一抔碎玉,极碧极醇,还饱蕴黄泉之源的灵气。且此水离不得地府,一旦与忘川河相隔远了,就会色褪香消,与凡尘河水无异了。 她夸得真情实感,任平生忍不住也跟着深吸一口气,含了茶水在嘴里想咂摸出些神仙滋味,别的他品不出来,倒的确是通体舒畅,唇齿留香。可莫望下一句话就叫他将那无比金贵的茶喷了一地:「还是咱们黄泉好啊,别的地方,谁家能用得上淬了骨头的水泡茶?」 见任平生一脸惊愕,莫望哈哈大笑:「你怕什么呀?这茶叫淬骨,说的就是淬骨的黄泉水啊。啧,你别一副要吐的样子,骨头有什么好嫌弃的?谁人身上不长,谁离了骨头能活?骨头不嫌弃人就不错了。」 说着随手一挥,带着任平生的眼睛顺着酆都城外的忘川河一路往源头望去,原来那条河发源的泉眼就是黄泉。黄泉水源源不竭涌出,而在那泉眼周围,铺着一层又一层的枯木黄草,堆杂着数不清的骨骼头颅。 那就是黄泉,淬骨之水,轮迴之灵。奇异的是,那场景并不阴森,任平生看着完全没有生出恐惧之感,仿佛这天地间所有一切,都是从这堆尸骸中滋养发芽的。 「爱徒啊,你可知多少神佛为了能天天喝上这口淬骨水,恨不得连神仙都不要做的!」 任平生脸色惨白,虽没什么噁心的感觉,但还是对自己喝下了淬骨茶这件事有些回不过神来,半晌才噎着一口气骂道:「你就吹吧,哪有人不当神仙爱做鬼的?」 「那是凡人无知。」莫望摇摇头,「不过也说得,为师当年还活着的时候,也没怎么听过地府的好事。唉,大概是地府太好了,来的都留着不愿走,就那些天上的神仙过得无趣,没事就爱往人间遛遛跶跶,搞得凡人天天说他们那些烂谷子故事,都以为上面的才是最好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页 莫望是真对地府一往情深,恨不得一刻钟拍出一万个马屁来,尽管偏殿里的鬼差上完茶就没再搭理他们,也不知这车载斗量的马屁都泼向了哪里。她告诉任平生,别看凌霄殿高高在天,实际上真正管着天地的真就是地府,因为无论人神妖魔,都得在地府过轮迴。 她是这么总结的:「天地运转,真正靠的就是轮迴之道。」 任平生很捧场地问了一嘴:「照你这么说,为什么人间的人有时多有时少?」他小时候听村里人说过先前饥荒,死了大片大片的人,村里、城里一半的房子都空出来了。但是,一遇上有粮吃,或遇上个不那么坏的官,孩子就会一个一个的出生,人就会多起来。 可按照莫望的轮迴理论,天地间的人数该是恆定的才对。 莫望听完却笑了,还故意看孩子似的摸了摸任平生的头:「你这是做人做久了,便以为只有人才算是『人』呢。其实人和畜生,和野草野花,都是一样的魂灵。天地间的魂灵乃定数,从未有增也从未有减。年景好的时候,想当人的多;年景不好的时候,不想当人的多。」 她又美滋滋喝了一口淬骨茶,继续对任平生道:「所谓宁为太平犬,不做乱离人,就是这个缘故。但凡乱世,饥荒,死人就腾出许多地方。废城荒宅里的耗子野猫,乱葬坟头野生野长的花草树木,都是那些不想当人的魂灵。」 入城时奈何桥边的那条长队,浓荫厚彩,鸡鸣狗吠,原来一花一木都是等着下一世的活物。任平生望着城门那头出了会儿神。等鬼差不耐烦地过来赶人了,莫望才恋恋不捨地放下盖碗拎着任平生往城外走,走着走着,任平生忍不住问:「我娘,你见过吗?」 莫望看着他笑了笑:「见过的。她如今大概长成了一棵槐树,春放白花,夏有荫凉,秋风不动,冬雪不枯。」 任平生点点头。他以前不信轮迴,却也忍不住想过,若是有下辈子,她娘会过什么样的日子,是不是会挣脱顾相城的田坎坡土,在上半城某一处高门里做了绣花赏月的大小姐,或者更好一点,做了不愁吃穿、游遍天下的大老爷。 原来她去做了一棵槐树。槐树好,任平生喜欢槐树,那白花一开香得很,一串串的还可以吃。夏天树叶长得密,也是一串串,永远生不尽似的,任多少人摘了去编帽子,还是那么紧密密,绿油油。槐树很好,比做人好。 第14章 断魂鬼 虽然莫望别的什么也没说,任平生却看得出来,她今日故意拖拖拉拉在地府胡混了大半夜,无非是不想留在棺门巷搭理春深处的热闹。 由于她那位故人的身份实在惊人,小百姓怕惯了皇帝,哪怕死了也还是不敢在活皇帝面前翘二郎腿,因此任平生再是好奇得紧,一看莫望不打算去,自己也就歇了偷偷去瞧的心思,大不了就等上几日再跟涂有地打听,他现在有用不完的时间,最不怕等了。 没成想根本不用等,他们师徒俩慢悠悠耗到天快亮才回棺门巷,还没进门就被院子口挤挤挨挨的老鬼吓了一跳。 围在最前头的正是挽着手的梁婆婆刘婆婆,一夜的功夫仿佛腿脚也利索了腰板也硬朗了,就连原本半闭遮住的眼珠子也放着光一般,齐齐喊莫望:「小望望,大人物找你嘞!」 拨开人群一看,涂有地拖着一条腿孤零零地坐在槐树院门口,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包袱,正眼巴巴地望着莫望:「可算回来了!你们师徒两个再散一会儿步,我是拦不住这些死鬼拆你东西的了!」 棺门巷众鬼多少都有些阳间的来往,各有各的门路,往巷子口放东西的这法子只有莫望用。昨夜里春深处那么热闹,几乎整条巷子都见着是那个大人物叫人去墙角放的包袱,还找了好久才找着跟前几日秦楼月用的那块差不多的破布。 莫望一手扯过包袱,一手把涂有地扯起来,兇巴巴对众鬼吼道:「散了散了!活了几辈子了没见过破包袱啊!」 黄寡妇扯开嗓门吼回去:「哎呀!没见过大人物的破包袱!给姐姐看看!」 王大铲怒气沖沖地挤过来,胳膊一拐把黄寡妇挤进了老铁怀里,还不等黄寡妇再骂,就推着几个人进了院,嘭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莫望有些生气,送消息的法子她跟秦楼月说过万不可外露,这才一夜的功夫,她就招给那个老东西了。 「真是愚蠢,有那个指环在,她就算什么也不说,老东西也不会不管她的。」莫望摇摇头,嫌弃地把包袱扔到一边,连看也不想看。 任平生屁颠屁颠又把包袱捡回来:「送都送来了,拆开看看?你不看我看了啊?」 「识字吗你就要看?」莫望白了任平生一眼,他认识的那几个字还是偷鸡摸狗的时候爬在书院厨房墙头偷学的,这阵子莫望心情好了就教他两个,虽说还是不多,读完一封信也勉强够了。莫望脾气大,火一上来,就偏要这样挤兑他。 任平生气得一咬牙,就扯开了包袱:「你扔的就是不要的,我捡来就是我的。」索性也不看了,就当自己还是个文盲,抽出那封信往涂有地怀里一塞,「你念。」 涂有地笑嘻嘻地又往莫望身上挨,没挨着,但见莫望只是冷哼也没再说什么,便放心展开信读了起来。还是秦楼月写的,没多说什么,只求莫望再去春深处见她一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页 涂有地和任平生都有些失望,只有王大铲跟听不见一样,钻进屋子里装了一壶茶出来,放在莫望那张躺椅旁边,莫望对着王大铲弯了弯眼睛。 涂有地抓抓脑门,蹦到槐树旁边倚着问道:「你去不去?」 莫望眼也没抬:「去个屁,本来就是我多管的闲事,还能被她一个小丫头拿捏住?」 任平生蹲在地上咬着草杆子:「你要是不去,你那位大人物的朋友怕是不会放过秦姑娘哦。」 「关我屁事。」莫望合上眼,「回去吧,忙一夜了,我睡会。」 王大铲拽起涂有地就往外走,任平生蹲在原地盯着莫望看,她好像一闭上眼就真睡着了似的,眼珠子都没再动一下。一阵风吹过来,老槐树又哗哗掉了几片叶子,任平生腿麻了,龇牙咧嘴站起来,进莫望屋里抱了她床上的薄被出来煳在她身上,自己也进屋睡觉去了。 这一觉睡到中午才被莫望一巴掌拍醒,下半城出了事,死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男人,断气之后自己扯断了尘缘线,飘在外头怨气越来越大,闹得整条街人心惶惶。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放不下,竟会自己扯断尘缘线——那对于鬼魂来说是很疼很疼的,据说比生孩子还要疼上十倍。 提魂使的差事一般并不复杂,有人死不瞑目地府自有感应,会提前通知提魂使去守着,省得日后惹出事端,就像罗老太太死时,莫望就收到了消息按时赶过去。只不过大约是人手不足,总有些魂魄等不到提魂使来就已经离体在外作乱,但那也多半未断尘缘,顺着尸体脚上的线去捉,总能找到。似这等自己把尘缘线生生扯断的,莫望也是头一次遇到。 「我师父曾说他遇到过一个这样的,那人是个娘娘,死得早,想夺别人的身子继续当娘娘,为了怕鬼差找到才扯断的线。结果下手太狠,鬼胎都扯掉一半,神识都扯没了,见到漂亮女子就要拖过来杀。」莫望唏嘘道。 任平生打了个寒颤,赶紧又朝着莫望走近了两步。这条街在猪市坝旁边,臭气熏天,一半住的都是猪贩子和屠夫,死的这个毕强也是,祖上三代都干屠夫的营生。 不过此人不像一般屠夫高壮,反而又矮又瘦,婆娘在他死前几天就不见了,家里就剩一个五岁的女儿,因着这几天闹鬼,也没有邻人有空过来看看,就那么躺在床上,女儿还日日睡在床边脚踏,幸好天冷被子又薄,虽停了几天,尸臭倒不是十分明显。 他二人进门的时候,小女孩子还坐在脚踏上玩父亲的鞋子,地上扔着一块啃了几口的白菜帮子,不知她从哪里捡来的。灶房就搭在院子里,任平生进去看了看,里头卖剩的一个猪头已有些腐臭了,缸里只有几把米,好在屠夫家猪油倒是不缺。他嘆息一声,趁着莫望四处查看的功夫,先让小女孩子昏睡了,才点火烧水,用猪油给她拌了一碗热饭。 对此莫望很是嫌弃:「你这菩萨心肠什么时候才能改改?」 任平生不屑道:「改不了,我那便宜师父刚管了花魁的闲事呢。」 莫望理亏,恨恨闭了嘴。两人默默守着小女孩子吃完了饭,屋里里外查了一遍。毕屠夫家里房子还算宽敞,可显见得并不宽裕,几间房里连木床柜箱也没得摆,一家三口就挤在那一间正房中,仅剩的几件衣裳被褥俱是灰扑扑补丁摞着补丁,叫花看了都嫌弃,更别提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莫望四处翻了翻,失望道:「莫不成真是他娘子卷了财物跑了?」 屋里再找不出什么别的线索,莫望在小女孩子头上拍了两下,见她眼神一愣,张开嘴开始大哭,便隐了身法飞上院墙,直等到隔壁有人听见哭声过来看,才带着任平生离了毕屠夫家。 死了人的消息传得最快,隔壁前来查看的那户邓姓人家很快就嚷得整条街都围了过来,几个壮年的帮着抬了尸体。莫望打发任平生钻进院外看热闹的人群中,这会儿众人唏嘘感嘆七嘴八舌,最好打听消息。果不其然,任平生左一耳朵右一耳朵,时不时再套两句话,很快便把毕屠夫生前的情况打听得七七八八。 据众邻人的说法,毕强这个人生来胆小,脾性也老实——「给他一碗肉端着,不说吃硬是不得喝口汤」。他爹在的时候家里还算殷实,看他一副拿不动杀猪刀的怂样,动过送去读书的念头,可惜一个屠夫家的儿子,塾里先生不愿收,只好逼着学了祖传的手艺。 后来老毕屠夫得了急症——「杀猪沾血的,罪孽大,好多屠夫都死得早」,刚给毕强娶了亲就走了。毕强学艺不精,人又木讷,营生做不下去,没两年就把他爹挣下来的家当典卖了大半。 他老婆叫吴春枝,先头还好,后来家里越穷脾气就越大,镇日在猪市坝打鸡骂狗,莫说毕强了,凶得比多少真屠夫都更像个杀猪的,生的女儿也懒得教养,有爹有妈的叫活像个小叫花。前阵子不知怎的不见人了,毕强拖着女儿下半城里找了几圈也不见人影。 这几天到处闹鬼,都没人想起闷声不响的毕强来,谁知竟已经死在屋头——「说不得就是他死不瞑目在闹!」 毕强家刚好是在一处崖下,任平生此刻正蹲在那崖边,望着下边看热闹的人群发愁:「从哪里找起啊!」 莫望也没什么头绪,她原本想毕强这么逃了多半是要去找吴春枝的,可吴春枝也真是消失得无影无踪,娘家那头都没人见过她。唯一的线索只有这几日闹鬼的传闻,不光是在猪市坝这条偏街,下半城的张么娘酒楼、码头附近的老陆茶馆,还有其他好几处地方,都有人说是看见了鬼,说得有鼻子有眼,吓病了躺床上的就有三个,可彼此之间也没多大的关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页 两人对蹲着嘆了半天气,只好等到夜里看看能不能再遇到闹鬼。莫望心眼比任平生多些,没守在猪市坝,反而带着任平生去了那几个被吓病的人家中。除了老陆茶馆里那个吓晕的茶客住在上半城边上,其余两家都在下半城,隔得不算远,莫望自己看着这两家,让任平生去了上半城盯着。 可是等了一晚上,什么事也没发生。毕屠夫家灵堂已经搭起来了,由猪市坝里一个老屠夫做主张罗,搭了两根竹竿,一户凑半块麻布,好歹扎了几朵白花出来,也给毕屠夫的女儿戴上了孝。 棺材这种贵重物就别想了,尸身就裹着毕屠夫家里找出来的凉蓆,扎了几根麻绳,天一亮就要抬到三头岗埋了。那是顾相城的乱坟堆,因着有棵三岔头的老树得了这名字,下半城的穷苦人,不知多少都葬在了那,黄土底下棺材摞着棺材,随便一锄头下去都挖得出骨头来,因此又有人管那片地方叫「棺山」。 任平生带着一身露水回到此地的时候,那个张罗事的老屠夫的儿子正往一块竹板上写灵位,毕强的女儿蹲在一旁,诸事不知,还跟着拿竹篾在地上写写画画。两人一直等到毕强在三门岗入了土,也没再见到什么动静,要不是尸体脚踝上还留着活人看不见的、硬扯尘缘线留下的伤痕,莫望都要怀疑这人根本没有逃走了。 一夜白忙活不说,一进棺门巷兜头又是一个破包袱,彻底点燃了莫望的怒火,涂有地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莫望一把拽过那个包袱扔出巷子,人却站在巷子口的阴影中,一掌将它噼燃了。 火一燃起来,几个身手灵活的男子便不知从何处钻出来,利落地踩灭了火种,带着东西回去復命。莫望还是生气得很,拍着王大铲家的饭桌将秦楼月和那位大人物都大大骂了一通,什么「得寸进尺小人」「死缠烂打不要脸」「老的小的果然都不是东西」,骂得涂有地都不敢出来蹦了,龟缩在柜檯后面,还叫王大铲堵了耳朵眼,嫌他「小孩子家不要听脏话」。 第15章 童养媳 骂完不是东西的老东西和小东西,没给任平生多少休息的时间,莫望便将他继续打发去了猪市坝。她总觉得毕强就在附近躲着,怀疑是自己身上气息过盛才导致他不敢出来。虽然任平生认为这说辞纯属莫望自己偷懒想奴役徒弟,但刚见她老人家发了一场脾气,也没敢吱声,顺了涂有地一包花生米就乖咪咪地去了。 毕强已经入土,这会儿院子里就剩下那个张罗事的老屠夫和最先来看的邻人两口子,正讨论着毕强女儿的去向。 什么地方什么行当都有个挑头的,老屠夫约摸就是猪市坝偏街的老大哥,他对那夫妻俩说道:「邓娃,我知你家也不易,但是萍萍她外婆那边又放话了不得管,也只有托给你们辛苦了。」 姓邓的夫妻俩对视一眼,那妇人为难道:「何老叔,不是我们心狠,萍萍确实可怜,但我们自己还有两个儿娃子,吃饭都要吃穷了,哪里养得起她嘛。」 邓屠夫点点头正要接着推,老何就摆了摆手:「我晓得,下半城的穷人家,哪个有功夫帮别人娃嘛!硬是要你们养,就毕强家这个院子,给你们都是应当的。」 邓家夫妻眼睛一亮,却听老何继续道:「但是昨晚上你们也看到了,当铺那边一听到信就来了人的,春枝那个死丫头早就把这里当掉了,签好契说的明明白白,下个月就要收房的。要不是这回事,萍萍外婆那边哪里会这么干脆不管嘛。」 邓娘子着急起来:「房契是毕强的名字,明明是吴春枝偷了去当的,这哪里能作数?」 老何虽年纪大,一双眼睛却精明得很,一望过去就让邓娘子禁了声。他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当铺的人只看契纸,管你是哪个名字。莫不成,还要找讼师去跟他们扯官司?莫说你们,猪市坝又有哪一家上得起公堂的,指望我这个老东西出头帮你们去要啊?想都莫要去想。」 邓娘子和邓屠夫都有些讪讪的,老何这才接着道:「都是老街坊,我也不想说难听话。但是毕强的尸身是你们头一个发现,又是挨着住的,萍萍跟你们也熟悉些,不指望你们还能指望哪个嘛?再说,你们两个想一想,萍萍是个女娃娃,你屋里两个儿子,以后长大了娶媳妇,哪里不花钱?多双筷子多个碗,萍萍不要几年就养大了,要是有缘分做得童养媳也好,没缘分,以后出嫁了,也挣一笔彩礼钱,总不至于让你们吃亏。」 听到此处,任平生忍不住吐了口浊气,眼看着邓家夫妻俩眼里又是纠结嫌弃,又放出些说不得的光来。院子里的三个大人你推我挡各怀心思的,几句话定了萍萍的后半生,互相送着出了院门,竟一时没有人再来管她。她一个人在院子角落里玩,还穿着那身七拼八凑的孝服没有脱,倒是比之前脏兮兮的打扮看着更精神一些。 任平生在高处看着邓家夫妻俩回了自己家,像都把这女孩忘了一般,便轻悄悄翻下墙,蹲在了萍萍面前。萍萍抬头看他一眼,并不认识,也没有搭理,又低下头玩泥巴去了。 「萍萍。」任平生喊了一声,见她又抬起头来,却不知该说什么。以后要小心?她一个五岁的娃娃,能跟大人斗什么小心。带你走?任平生自己也是孤魂野鬼,萍萍再可怜都比他有血有肉,他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无论活着还是死后,任平生的恻隐之心,都没有资格去动。他很轻易就能想见这个女孩子的一辈子——邓家夫妻未必有多坏,可把这么个女孩子不甘不愿地接过去,就是兔子进了冬天的猎场,再是饿习惯的狼,也早晚被馋出胃口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页 何老屠夫所说的那种,做童养媳或嫁出去挣一笔嫁妆,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哪怕她会在邓家过得比下人还不如,哪怕嫁人的时候根本不会有人考虑她的幸福。 想了半天,任平生掏出怀里剩的半包花生米:「萍萍,吃这个吗?」 萍萍又看了任平生一眼,点点头。任平生便把花生米递给她,看她吃得笑起来才又跟她搭话:「你画的什么呀?」 萍萍拿手里的木棍指着地上的痕迹:「字。」 「字?」任平生来了兴趣,仔细辨认着地上的一团,「你会写字?」 萍萍点点头,指着地上说:「毕、强。」 任平生这才想起来,当时灵堂上老何的儿子写排位的时候,这小姑娘在地上划的好像也是这个图案。 难道她竟是个天赋异禀的,看人写一遍就自己学会了?任平生忍不住问道:「你跟谁学的写字呀?」 「爹。」萍萍答道,又念了一遍,「毕、强。」见任平生看得认知,她拿着小木棍又在旁边划了半天,指给任平生看:「吴、春、枝。」 任平生心里奇怪,街坊都说毕强没上成学,不想他竟然还是会认字,还待再问,却听见门外响动,邓娘子似乎骂骂咧咧地回来了,连忙摸了摸萍萍的头,让她不要告诉别人见过自己,等到萍萍点头了,才一闪身消失在院中。 他并未走远,仍照莫望的吩咐在附近守着,只见邓娘子在几间屋中进进出出,努力想找出点值钱的东西却无果,又揪着萍萍的头髮问她哪里来的花生米。任平生心有不忍,干脆捡了一块碎石子,使了一点小幻术扔到邓娘子脚边。那妇人一看脚边竟有块银子,大喜过望,立刻又有了劲头,总算把萍萍丢一边,继续去翻找财物了。 莫望也没传什么消息过来,任平生便只好一直在这里待着,待得十分烦躁,因那邓家娘子聒噪不停,明知萍萍才五岁,什么也不懂,还把一腔不顺都骂在她头上,什么「死爹死妈的怕不是个克星」「以后要吃我多少米」「哭丧偏偏哭到我耳朵,害得我有这一遭」。最后,她一脸嫌弃地拎着厨房里剩的那半罐猪油,另一手把毕强床上那死人用过的被褥收起来往家里抱,粗暴地扯着萍萍回了自己家去。 萍萍倒是没哭,这孩子也不知是怎的,除了那天莫望故意拍得她哭出来,她没了娘又埋了爹,竟全程没有一句哭闹,浑然不知似的。任平生纠结半晌,实在有些放心不下,又悄悄越了墙头,蹲在邓家打量。这户也是屠夫,院子里血气比毕强家重多了,灶头上卖不掉的下水零碎冒着没处理的腥臭味。任平生往好处想,至少萍萍以后多少是有荤吃的。 可下一瞬他就瞪大了眼,眼看着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子追追打打地从屋里跑出来,前头那个大的看着十好几岁了,鼻涕口水流了一脸,说话啊啊呜呜的,显然是个傻子。 邓屠夫今日因为毕强的事没有出摊,正坐在堂屋门口抽他的菸袋,一边抽一边骂:「弟弟要你就给他玩,好意思跟他抢!」 后面那个小的约莫也有八九岁了,得意洋洋地往大哥身上扔了一坨泥巴,大的立刻哭了起来,爹娘都没管,他就自己擦着鼻涕拱进了柴房。 见邓娘子抱着被褥领着萍萍进来,他磕了磕烟杆子随意道:「死人铺盖,放到柴屋去吧。」 邓娘子倒露出半分犹豫:「就让她跟老大睡?」 邓屠夫晦气道:「天上砸的拖油瓶,有片瓦给她就不错了。反正以后是老大的,早晚都是一个屋。」 任平生深吸一口气,这才明白何老头说「童养媳」时为何语气古怪。院子另一边,那位不傻的老二正绕着萍萍跑圈,跑两步扯一下头髮,再跑两步拉一下衣裳,把人当玩具一般。萍萍还捏着刚才写字的木棍,木愣愣地站着,任他玩。 直到炊烟升起,任平生还趴在邓家的墙头没有动。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能想些什么,只是死死盯着院子里的灶房,看着萍萍被扯掉了晦气的孝衣,穿着单薄的破衣裳,被按在地上洗一盆猪大肠。那根木棍早就被邓娘子扯落了,扔进灶台里,烧得灰也不剩。 正当他手臂撑起要动的时候,柴房里突然传出一声惨叫。邓娘子习以为常,以为老二又去老大房里闹,开口就骂道:「两个讨债的,嚎什么嚎!」 任平生却觉出了不对,那个老大方才被弟弟打时的叫声可没这么悽厉清楚。他立刻纵身跳下冲进柴房里,黑沉沉的屋子大半都堆着柴火农具,只角落里放着一只箱子一张床,邓家老大正躺在那箱子旁边,口吐白沫,已经吓得不省人事了,而在床边的阴影中还站着另外一个人,有些瘦弱,隐有白光,煳了一身一脸的血。 「毕强!」任平生下意识地喊道,那鬼影抬头望过来,努力瞪着眼睛龇着牙,可任平生毕竟也是黄泉路上打过滚的人了,很容易就能看出来他并非天生恶鬼,杀人索命的狠厉模样还不够纯熟。 但话说回来,这也实实在在是任平生头一次在没有莫望的情况下独自面对一只鬼,说丁点不怂定是假的,一时还有些慌了手脚,竟没想到给莫望传个信。 眼看着毕强一点点朝自己挪了过来,任平生连忙喊道:「别冲动别冲动!我是提魂使,不是抓你的道士!」 提魂使是个什么,毕强又如何知道。他只当这人是来坏事的,便如同先前吓唬邓家老大一般,准备要吓死任平生。任平生慌乱之中总算想起来自己还学会些术法,忙提气使出一掌,正中毕强前胸,他不曾提防,这一掌打得他退了好几步,撞在邓老大那张破床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页 「你是谁!」毕强恶狠狠地问,刚撑着床边站起,就出其不意去抓躺在地上的邓家老大。 任平生离那头太远,没来得及够着,只能眼看着毕强将那傻孩子拎在手中。 「我是领你上黄泉路的人!」任平生嘆口气,「你抓那孩子做什么,莫不成是他害死你的么?」 毕强看了看还在吐白沫的邓老大,啐道:「他要害死我萍萍的。」 原来他早就跟着萍萍来了这里,听到了邓家夫妻俩那些安排,可惜任平生也光顾着盯着萍萍,都没注意到等了半天的目标早就现身。 看方才毕强躲那一掌的模样,任平生并不是没有直接把人抢下的可能。然而不知为何,他蓄力到一半又默默停下了,无力地劝道:「你先把人放下。」 「哼,」毕强满目血泪,半点不让,「放下他,让他收了我女儿做老婆?我平生一件恶事没做过,凭什么唯一的女儿还要给这种人糟蹋一辈子?」 第16章 碎鬼胎 平心而论,任平生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他偷过抢过,下过咒沾过血,耗子一样在阴沟里摸爬滚打十几年,早练就了一张戳不破的厚脸皮,一颗煽不动的铁石心。 直到莫望从狗嘴里把他扯出来,缝上他破破烂烂七零八碎的肚肠之后,他反而倒有些变了。就像莫望常嫌弃的那样,三不五时就「于心不忍」,对着萍萍这样风吹即散的漂萍命,甚至有了「菩萨心肠」。 大概真的如莫望所说,人不能吃太饱,否则才刚刚不饿肚子,就忍不住想要兼济天下了。 任平生想救萍萍,她才五岁,什么污恶都还没来得及沾染,却已註定要栽进这间发霉的柴房里,越长大就越腐烂,一直到她自己也分不清是活着好还是死了好的那一天。 可是莫望还说过,别把自己当菩萨,凡人走凡人的尘世路, 做鬼的自过自的奈何桥。诸般念头闪过,任平生最终只是对毕强开口道:「杀了他,萍萍就有更好的出路了吗?」 毕强呜咽一声,听入耳中悲悽透骨,一双涂满血红的眼睛想往窗外去找女儿的身影,可这间柴房建在拐角,窗户也小,望出去只能看到一座生着青苔的石磨。 「总不会比这更坏了。」毕强喃喃道。他手上青筋凸起,生前就病得没什么人样了,此刻却颤巍巍抬起来,想要结果了邓家老大的性命。 任平生急道:「你想让萍萍被卖进花柳巷子吗!」 毕强抬头瞪着任平生,唿哧唿哧喘着粗气,半天下不去手。不是任平生编瞎话威胁他,这种事情并不少见,毕强若真弄死了邓家老大,他们断不肯再养着萍萍的。到时怕是为了给儿子报仇,也要把萍萍卖到最下贱的地方去。 还没等任平生想出主意,柴房的烂木板门却嘎吱一声开了,邓娘子风风火火地跨了进来。她是见到老二在堂屋,才想过来看老大方才在嚎什么,没想一句脏话还没骂完,就被屋里情形惊得愣在原地。 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随即便是一阵尖叫:「鬼啊!」 比起不知事的傻子,毕强对邓娘子的怨愤显然更深。两家人比邻多年,虽说毕强没本事也不会来事,但自问从没得罪过邓家夫妻俩,可他一死,这两人竟就这么谋算他的小女儿。 「萍萍也是喊过你嬢嬢的。」毕强把傻老大像块砖头一样狠狠扔在地上,瞪着血目扑向邓娘子,「你就这么对她!」 来不及多想,任平生忙将一直在尖叫的邓娘子护在身后,自己背上倒被毕强狠狠抓了一掌,皮开肉绽的。此时他总算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师父,忙念诀传了信出去。 邓家院子里动静越闹越大,邓屠夫和他家老二都出了屋过来看。可是人越多,毕强就越兴奋,恨不能把这一家子都带去阴曹地府。任平生本就只会些三脚猫的功夫术法,这下左支右拙,不仅挨了毕强的打,还被吓成一团的邓家人连踢带踹好几下。 正乱做一团时,院子里头响起清清脆脆的一声:「爹!」 毕强停下手看过去,他的小女儿萍萍满手脏污,一身的肥肠臊气,被凉水冻得微微发着抖,脸蛋却兴奋得红扑扑的,眼睛也亮起来,正朝着毕强跑。 任平生松了口气,龇牙咧嘴地摸了摸自己皮开肉绽的后背。他原以为这具肉体已经不会疼痛了,没想到被鬼揍一顿,照样疼得他想叫娘。 尽管毕强身形可怖,满脸是血,萍萍还是一把抱住了他的腿,半点不害怕,只抬头亲热地看着他。毕强缓缓蹲下身来,可除了一句「乖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偏偏邓屠夫打断了父女两人的对望,他屁滚尿流地搂着自己的二儿子,粗声叫道:「我给你女儿饭吃,你不该来索我命啊!去找你婆娘!她不要脸卖了你的房子,丢了你的女儿跑了!」 此话一出,毕强腾地一下站起身来,一只手护着萍萍的头,一只手怒指着邓屠夫:「放屁!不许乱说我娘子!」 邓屠夫吓得一抖,忙求道:「不说了,不说了。萍萍,好萍萍,你求求你爹,放过邓叔吧啊?邓叔给你买糖吃!」 萍萍蹭了蹭毕强的腿,轻轻道:「娘很好的。」毕强摸摸她的头,她又抬起头问道,「娘什么时候回来?」 「你娘……」毕强哽咽道,「爹没本事,爹没找到她。」 「我跟爹一起去找。」萍萍拽了拽毕强的袖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页 毕强咧开嘴,露出一个血赤煳拉的笑来。他看着小女儿,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缓缓道:「萍萍,爹带你走好不好?」 不等萍萍点头,任平生忙制止道:「她还这么小!你不能带着她去死!」 毕强狠狠一挥手,打得任平生一个趔趄:「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世上受欺负,哪里就比死了好!」 任平生还没站稳,胳膊就被人拎了起来,莫望从天而降,扶住了小徒弟才对毕强道:「你就算带她上了黄泉路,下辈子投胎,也得把这辈子该遭的孽再遭一遍。」 毕强怒道:「你又是谁!」 「是你祖宗。」莫望不耐烦地把任平生扭过去看了看他的背,气道,「你这鬼做得好没道理,我徒弟跟你无冤无仇的,你为何要打他?满顾相城里竟找不到你该打的人了么?」 毕强本就不善言辞,生前每每遇到争执,都是一声不吭憋红了脸,只有妻子来了才能帮他骂回去几句。此时在莫望面前更说不出一句话来,但死后似乎脾气见长,见眼前这人兇巴巴气沖沖,索性不还嘴,仗着身为冤魂的怨气,直接动起手来。 发起怒来的毕强能把任平生揍得满院子乱窜,但在莫望手里却折腾不了几个来回。任平生放下心,趁着他们两个打架,忙把萍萍拽了过来。他先前给过萍萍半包花生米,是以萍萍并没怎么挣扎。 莫望心中有气,下手并不留情,也不像当初捉罗老太那般逗着鬼玩了,先扫到毕强腿弯,直踢得他跪在当场,随后便身法极快地绕到毕强身后,一掌挥出直取背心。 任平生知道,那是所谓鬼胎所在,打碎了那一块,他便再也无知无觉,只是一团破碎的魂灵,然后被莫望带到地府,让鬼差将他扔进忘川河里。 忘川河将这些东西浸软泡烂,再缓缓送到轮迴人道的最底层中。不管他前世是人是物,是好是坏,一旦碎过鬼胎,便只能随着忘川的波澜去做最苦的人,过最兇恶艰难的人生了。 凡人想像中的十八层地狱,下油锅、拔舌头,其实什么刑罚,都比不上这碎鬼胎、入忘川狠毒。 任平生吞了口唾沫,那一瞬间有些犹疑。这其实是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对提魂使而言,对地府而言,那般庞大的轮迴法则每日每夜都在运转,从不会为了哪个枉死的好人稍停片刻。 他和莫望这样的人,甚至包括地府所有的鬼差、天上那些遥远的神灵,不过都只负责用各自的手段,捍卫轮迴的秩序,不让魂灵滞留堵塞而已。 所以罗老太太那样恶贯满盈的,只要愿意守规矩上黄泉,便也好好投她该投的胎;而这听起来没做过一件恶事的毕强,如此顽抗,便再无选择的余地了。 第17章 活人芯 莫望那一掌终究是收住了,并非因她对毕强心有不忍,而是萍萍不知怎地从任平生手里挣了出来,扑到了毕强背后。 活人有活人的规则,莫望不会为了捉鬼而伤及萍萍,那一掌堪堪收住,憋得她吐了一口血。 萍萍当然不知道碎鬼胎有多么兇险,她只是出于本能,觉得这一掌爹爹承受不住,便趁任平生愣神的功夫扑了过来。小女孩使劲推着父亲的背,哭道:「爹!爹!你走!去找娘!」 毕强单腿跪着,还待再说,萍萍却只管将他往远处推:「爹答应我的,去找娘!」 眼看莫望就要缓过这口气来,毕强心一横,腾起身来越墙而去。莫望骂了一声,喘口气擦了擦嘴边的血。任平生赶紧跑过去,一个背心被抓得皮开肉绽,一个吐完血脸色苍白,师徒俩好不可怜,只好齐齐怒瞪着院子里惊骇难言的邓家人。 邓屠夫见毕强不见了,求爷爷告奶奶地扑在莫望脚下,求仙姑救他一命,莫望烦不胜烦,两下手刃将父子俩都敲晕了,算上柴房里还没动静的邓娘子和大儿子,一家人齐齐整整躺着,独剩一个萍萍,毕强一走她也不哭了,就睁大了眼睛站在原地,盯着莫望和任平生。 「她怎么办?」最终还是任平生开了口。 莫望胸腔还在发痛,嘆口气道:「少打那些主意,随她去吧。」 这一院子的人,老的少的痴的傻的,都得随他们去。邓家的傻儿子吐了半天白沫,这会儿连抽搐都停了,恐怕已救不回来。任平生走之前回头看了看那间破柴房,心里竟泛起一丝喜来,至少萍萍不用嫁给他了。 伺候莫望喝完了疗伤的血锅,任平生这才得知,他这师父也没那么好吃懒做,他在那边守着毕强家的当口,莫望也满城里转悠,查到点东西。 原来那几个被毕强吓病的人并不是毫无关系,下半城那两个,一个是当铺里的伙计,吴春枝当房子的时候接待过;另一个是张么娘酒楼里管採买的,毕强家的猪肉生意原是跟他做的,后来因他索要回扣越来越多,又对吴春枝动手动脚,吴春枝跟他吵得很兇。 最后一个被吓病的就是住在上半城边上的那位,因家里传下来些薄产,向来游手好闲,最爱充派头。莫望打听了半天才发现,此人虽然与毕强毫无交集,但他爹就是当年拒绝收屠夫儿子做学生的那个老先生。 「毕强自断尘缘后,应是一路在找吴春枝的消息,不巧在老陆茶馆遇见了这位故人之后。」莫望有些嫌弃,「那人说是老先生的亲儿子,谈吐比目不识丁的屠夫还更下流些。许是勾起毕强陈年怨愤,索性吓他一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页 任平生想到了在地上写字的萍萍,跟莫望说完才嘆道:「毕强倒不是目不识丁。他没上成学,却不知想了什么办法,会认字会读书。」 莫望摇摇头,没再评说什么,只龇牙咧嘴地捂着胸口。这人受了伤就娇气得很,热不得冷不得,任平生守在旁边,一边给火盆里加碳一边琢磨:「那个吴春枝到底去哪儿了?我看毕强的样子,他们夫妻关系应不像外人说的那样不堪。」 「平生啊,」莫望摸了摸他的头,「人眼最是蒙昧浑浊,所以人会找不到人,找不到物。但一只鬼想要找一个活人,是很难找不到的。」 任平生停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来看着莫望,张了张嘴没说话。莫望轻轻笑了笑:「毕强怨气太大,这件事得赶快了了。我如今需得再歇歇,你跑一趟地府,寻衙门西厢第三间的鬼差,把吴春枝领出来吧。」 年节将近,任平生一路出了棺门巷,已见到不少卖春联炮竹的摊贩。他小时候曾很喜欢这些红艷艷的东西,但家里总是没钱置办。 他脑子里乱纷纷的,一时想起毕强和吴春枝的家,那还算宽敞的院子在夫妻俩死前已经当掉,今年萍萍也看不到它妆点得红艷艷的样子; 一时又想起他娘,大冬天的走十里山路去给大户人家洗衣裳,赚来的几个铜板还没捂热乎,就被他爹抢了去喝酒,只好领着任平生去捡别人家撕下来的、发白的旧春联,小心翼翼拿攒下来的凤仙花汁刷上颜色,给任平生剪出几朵小小的窗花来。 他停下脚步,买了两朵窗花,一副春联, 还提着一盏喜鹊鸣春的灯笼,就这么上了黄泉路,一路走进酆都城,从鬼差那儿领出了吴春枝。 吴春枝是个二十多岁的妇人,头髮凌乱,一脸风霜,看着比体弱卧病的毕强还要粗糙些,确实如猪市坝众人所说,更像个屠夫样。然而她见到任平生时,眼带茫然,只惶惶问道:「官爷,这是要带我去哪儿?不让我投胎了吗?」 与丈夫不同,她早已接受了自己死亡的事实,似还对投胎这件事充满期待一般。 任平生摇摇头:「我不是官爷。只是人间还有些事,需请你去帮忙一趟。」 吴春枝点点头,得知还是要投胎的,便不再多问,只默默跟着任平生走。雾蒙蒙的黄泉路上,两人一言不发,只有任平生手里那一盏红灯笼格外刺眼。走了半晌,他实在忍不住,开口解释道:「快要过年了,这灯是我随便买的。」 吴春枝看了一眼那灯,还是点点头没说话。任平生只好接着道:「你怎么不问问我请你帮什么忙?」 「我是要投胎轮迴的人。」吴春枝扯了扯嘴角,「官爷既说了忙完就让我回来,我又何必操心要去做什么。」 她的丈夫如何了,女儿如何了,她似乎都已全不关心。任平生想问,又莫名不想打搅她这副一心只盼着来生的样子,索性也闭了嘴,沉默着将吴春枝领出了黄泉路。 莫望在毕强家等着他们。这一夜无星无月,唯有寒风满袖,莫望被那没打出去的一掌伤得不轻,这会儿还虚着,便找了个避风的檐下坐着,见着任平生两眼一弯,也没起身,招招手让人过去。 「怎么搞了个灯笼?」莫望没起身,伸出手戳了戳灯上的喜鹊。任平生心疼,手一缩把喜鹊挪到她戳不到的位置,回了句买着玩。 莫望哼笑一声小气吧啦,便转头看着他身后跟来的吴春枝。她向来无所顾忌,不像任平生那样憋着,直接沖吴春枝问道:「你是怎么死的?」 吴春枝只稍微看了看她曾经住过的家,便低声回莫望道:「跌死的。那天下夜雨,我抓完药回来,不小心滑进江里去了。」 顾相城冬日多阴雨,不像夏日骤雨那般声势庞大,但冬雨天出事的人反而更多些。只因这种天气绵绵细声,不妨碍出行,反而叫人掉以轻心。这吴春枝大约当时也没顾着天气,心神一恍惚,就失足落江了,尸身不知被顾江水冲到了哪里,难怪毕强闹了那么些天,也没找到她的踪影。 莫望托着下巴坐在地上打量了吴春枝片刻,不知琢磨了些什么,过了会儿才站起来,在吴春枝肩膀上凭空摸出一根灭掉的灯芯来。 「灯芯还在,想来你的尸身并没被鱼虾吃掉。」莫望说着,便捏着那灯芯轻轻捻动,不消片刻,火光一闪,灯重新燃了起来,一股若有若无的肉香味缓缓从吴春枝身上飘散开去。 任平生眼巴巴地看着莫望,好在她大概是真虚了,没力气不耐烦,正经给他解释道:「这东西是活人芯,死了就灭了。现在把它点燃,是借一点她活着时肉身的气味,把毕强引过来。」 怪不得一股肉味,任平生忍不住想像在顾江下游的某片河滩上,一具泡涨的女尸正在缓缓冒烟……想着想着就甩了甩脑袋,恨不得赶紧把那场景忘个干净。 第18章 别人间 毕强果然没多久就来了,也顾不上刚与他打过架的莫望师徒俩,直直奔着吴春枝而去。 「春枝!你去哪里了,我寻遍了顾相城也没寻到你!」他像个小孩子一般抓住吴春枝的衣袖,凄凄哀哀,话还没说完眼泪就滚了下来。 吴春枝倒是有片刻惊讶:「你,你也已死了么……也是,我的药没拿回去,你又能活多久。」 毕强这时才意识到眼前站的妻子已是个死人,悲急交加中嚎啕一声,哭得不能言语。吴春枝却镇定许多,却也难免红了眼眶,抚住丈夫的手臂劝慰道:「你不要哭,我死得不很痛苦,摔晕了,再睁眼已是黄泉中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页 「造孽啊,造孽啊……」毕强泣不成声,呜咽中只听得清几个字,「是我,我害了你,春枝!」 「毕强,毕强!」吴春枝颇为熟练地拍着他的背,声音也不由大了几分,「你听我说!」 没成想哭了半天的毕强竟真的止住了哭声,只一双惨红的泪眼将妻子望着。吴春枝拿袖子擦了擦他的泪水,然而一个脸上又是血又是泪,一个衣衫上还染着顾江的泥沙,越擦越是惨不忍睹。 好在吴春枝也没执着于此,只轻声对毕强道:「你不要觉得害了我,我这辈子的命数如此。当年嫁来你家,本也算得猪市坝里数得上的好亲事,后来公爹去世,你又长生病……这些事,也算不上是你的错。」 毕强哽咽道:「是我苦了你,春枝。你本来也是温柔娘子,可为着我的病,为着要养家,硬生生泼辣起来,去跟这一条街的屠夫抢生意。他们,他们还天天说你坏话,我却连为你辩驳都不能,我,我实在是该死……」 想到这些年吴春枝为他受了多少罪,毕强胸中痛极。街坊四邻里说吴春枝的那些闲话,他并非不知,只是天生木讷不会吵嘴,又加多病多疾,连出门都一日难过一日。家里的猪肉生意只能靠吴春枝去做,村里收猪,城里扛肉送货,黑天白日忙得连给女儿梳头的时间都没有。 于毕强而言,吴春枝既是妻子又如父母,使他这么个呆板无用的人有所依、有所靠,被别人占了便宜有吴春枝来讨,挨了骂受了挤兑,有吴春枝来吵。 可世间万事,麻绳总是要挑细处来断。吴春枝那般拼命,却因着她是个女人,别说雇她去杀猪了,就是肯把猪卖给她的农人都屈指可数。做得越多,受的白眼就越多,生意一日比一日艰难,直到前些日子,毕强病重不起,吴春枝实在没有办法,才将房契也拿去当了。 「我原想着,跟当铺说好的日子一到,你若是病好了,我们就去城外找个破庙,搭个窝棚,要饭也能把萍萍要大。你若是还不能好,那我就给萍萍找个可託付的人家,然后跟你一起死了算了。」 毕强死死抓着吴春枝的手,又愧又痛。吴春枝却继续道:「毕强,我跟你说实话,这辈子我早就活够了。我不怪你什么,你除了身体不好,性子软些,其实对我不错。可,可这样的日子,太累了,实在太累了,多熬一天,我就多恨一天。我也想过去死啊,可我又怕,谁不怕死呢?」 说到这里,她突然一笑,眼里蹦出些光彩来:「可我真的死了才知道,原来真的会有下辈子。我原本怕死,可一听还有下辈子,还有下下辈子,突然就不怕了。有什么好怕的?这辈子活得猪狗不如,有什么意思,不如痛痛快快地去下辈子好了。」 毕强愣愣地看着她,任平生也有些发怔。直到耳边传来几不可闻的一声嘆息:「下辈子又会有什么不同呢?」 许是伤势未愈的缘故,莫望这句话说得很轻,除了任平生,没有人听见。师徒俩一站一坐,任平生低头只看见莫望的头顶。不知怎地,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在莫望头顶轻轻摸了摸,就像莫望时常对他做的那样。 莫望仰起脖子瞪他,任平生弯弯嘴角,赶紧收手站好。 「春枝,你,你不要我和萍萍了吗?」毕强半晌才呜咽出声。他本就寡言,此时见吴春枝视死如常,甚至视死如解脱的模样,说不出的心慌意乱。胸中万般思绪无法言说,最后冲到喉头的只有一个念头,下辈子,任它多好的下辈子,也不是这辈子的患难夫妻了。 这句话问出来,吴春枝含泪一笑,捂住眼睛道:「毕强,毕强,我要不起了呀!为着要丈夫,要女儿,要扯着这个家熬日子,我这辈子煎成什么样子了!到头来,又要到了什么!」 毕强惨然无语,却听吴春枝继续道:「莫怪我狠心,我活着的时候,已是对得起与你父女两个的这场缘分了。如今既都死了,就莫要再两相耽误投胎的路。」 「萍萍还活着,她还活着,她才五岁呀春枝……」 「随她去吧。」吴春枝揩揩眼角,「她有她的命数,这辈子才会来做了我的女儿受苦。下辈子我也等等她,说不得再做一回母女,会比今生快活。」 毕强哭个不停,却是再反驳不出什么。他虽然天生懦弱,却也有些良知,知道吴春枝这一生实在是被自己拖累,推脱不得。他念着离不开娘子,可心底又何尝不晓得,娘子离了她才是真的好事。这辈子木已成舟,难道就凭他这点离不得的心意,再去拖着人投胎么? 吴春枝抚了抚毕强颤抖的嵴背,转头对任平生和莫望道:「两位大人叫我出来,想是我这丈夫着了狂,为着我死后还在人间闹事。大人放心,我会带他下黄泉的。」 「我,我,我跟你走,春枝,我跟你走。」毕强颓然呜咽道,「若是没有你,我早就病死饿死了,这条命本来就是你的。但我,我领你去看看萍萍好不好?她一直问我娘去哪里了,她挂念你……」 「不。」毕强话还没说完,就被吴春枝打断。说到萍萍,她又流出几行泪来,却拒绝得十分坚定:「我们两个死人,已跟萍萍没有关系了。若是有缘,就下辈子再见吧。」 毕强彻底弯下腰,捧住脸嚎啕大哭。吴春枝仍然直挺挺站着,就等莫望师徒俩发个话,便要拎着死鬼丈夫上黄泉路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页 任平生见这夫妻俩再没什么拉扯的话,便伸手将莫望拉了起来。她胳膊软绵绵的,歇了这半天,还是没什么力气,任平生想起她当初说提魂使不能伤活人,可为着不伤活人,把自己伤成这个样子,也不知是值是亏。 第19章 赴故约 吴春枝和毕强一起上了黄泉路。尽管毕强一路拽着吴春枝的袖子不愿意放手,可吴春枝是任平生从投胎的队里领出来的,已经排了好几天,办完了差事只消回去原位,毕强却只能站在队尾,夹在一头病恹恹的黄牛和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婆婆中间。 他时不时垫着脚往吴春枝在的前头打量,但转生路那么长,又沿着忘川河怪了几道弯,他在最后面什么也看不见,只好不停抹眼泪。任平生走之前听见老婆婆笑话他:「你那几颗马尿还是莫往外头洒了,这么捨不得,怎么没让你婆娘多活几天?」 毕强哭得越发大声,任平生不耐烦再听,加紧两步跟上莫望,离开了地府。 忙活这几天,回到棺门巷才又想起来春深处还蹲着一尊惹不起的大佛爷。那日包袱被莫望一怒之下烧掉以后,倒是没人再送东西过来,涂有地得空就往巷子口望一眼,除了梁婆婆刘婆婆老挽着手坐在那里吮果子,什么别的人也没看见。 任平生奇道:「好歹是做过皇帝的人,这么容易就不闹了?」 莫望眯着眼睛呸道:「老东西,不晓得憋着什么坏呢。」她还是有些虚弱,任平生见她脸色发白,又想起她养伤那会儿的情状,忙不迭伸手扶着莫望的胳膊,顶着她老人家嘲讽的眼神,乖乖将人搀回了槐树院里。 那盏喜鹊鸣春的灯笼挂在了院门口。莫望瞥了几眼,原本没说什么,却又见任平生从怀里掏出了窗花和春联,登时坐不住了,摇头嘆气道:「你几岁了?过家家呢?」 任平生当听不见,喜滋滋地寻来浆煳,把春联抻平了贴在大门两边。莫望故作娇弱地倚着廊柱,配上白脸色也挺像个病入膏肓的样子,哭哭啼啼地指着任平生骂道:「孽徒,为师都快没命了,你还贴这些东西庆贺。」 最后还剩两朵窗花,任平生往自己屋的窗户上贴了一朵,另一朵不顾莫望快要翻到天上去的白眼,煳在了她房间的窗户上。莫望是个十分能将就的老鬼,想必她那已经去投胎的师父也不是什么讲究人。这小院子不知建了多少年,瓦疏墙颓,还是任平生前阵子上房捡瓦才不漏雨的,估计从未有人妆点过,当下只是贴了几张红纸,竟有了几分陌生感。 连涂有地进来摆龙门阵的时候都吓了一跳,他终于又收到一条腿骨,老腿跨过门槛,新腿还落在外面,就地叫唤道:「望望,你们家这是办什么喜事呢?」 莫望正团在躺椅里理尘缘线,头也没抬道:「给任平生办的丧。」 涂有地嘿嘿一笑,自己拖了条板凳坐下,架好二郎腿就开始报告新消息。 原来春深处里那位大人物虽没再送包袱给莫望,却也没闲着。方才就好一阵闹腾,刘婆婆梁婆婆摸进去看,说是有个老头子叫人把花魁娘子绑起来了,推在春深处的二楼,站在棺门巷口抬头就能看见。 眼下,棺门巷里的老鬼几乎倾巢出动,都围在巷子口仰着脖子看闹热呢。 莫望嗤之以鼻:「老东西这么多年没点长进,愈发下作了,连孕妇都下得了手。」 几人都听出来她是动了怒,再是个不理人间事的老鬼,也没真长一双看着人家因你而一尸两命的冷眼。果不其然,她在院子里烦躁地拽了一会儿槐树叶,就怒气沖沖地出了门。任平生十分自觉,师父没喊他,他也忙不迭跟上了。 莫望也没把他骂回去,毕竟尚算伤员,正好支使任平生给他下力。师徒两人一个满脸不耐,一个屁颠屁颠,摸进重兵把守的春深处,不耐烦的师父还好,做徒弟的却冒出些许冷汗。天可怜见,他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街娃,何时见过这么多面色冰冷的官兵! 任平生只能庆幸自己已经死了,更庆幸的是,那位位高权重的老东西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找的是究竟是人还是鬼,是以只有重兵随行,并未弄些什么世外高人,道士和尚之类的来做法。如若不然,任平生还真有些担心,他们师徒俩一个伤一个弱,能不能全手全脚进春深处的门。 对此莫望却嘲讽一笑,朝任平生啐道,那老东西定是猜到了什么,才会绑着孕妇逼人现身。那神色似怒似愁,任平生形容不上来,只听她顿了半晌才继续道:「他虽不是个东西,但毕竟也活到这把年纪了,不至于平白无故如此心狠手辣。」 至于他既已猜到了什么,又为何没有对症下药找人捉鬼,这话任平生没有问,莫望也没有再说。 侍卫大多守在院中和大堂,上了二楼走廊,倒是一个人影也没看见。莫望浑若不知似的,熟门熟路往秦楼月的房间走,推开门一看,屏风后那扇正对着棺门巷的窗户边,果然绑着那位艷名远播、身怀六甲的花魁娘子。 秦楼月还穿着去得意山庄时的那身素衣裳,怕是自那日起就失了自由,如今绑在此处,头髮散乱,嘴唇干裂,形容万分狼狈。 莫望显出身形来,却在任平生胳膊上一拍,叫他不要现身。毕竟人鬼殊途,又是跟天子打交道,能不露面的,还是不要往外冒的好。秦楼月听到动静,费力抬眼望去,顿时喜出望外,嘶着喉咙喊道:「莫姐姐!莫姐姐!你终于来了!快救我,救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页 「我已救过你了。」莫望负着双手,脸色如冰,「你若听我的,交了指环别再多话,此刻早已出了花柳巷,过你的自由日子去了。」 秦楼月神色一滞,口中期期艾艾:「我,我没有多说什么……」 「又是这一套。」莫望冷哼一声,「你当我是你哪位恩客?竟也用上这副神情来哄我。」 秦楼月只得闭上嘴,双目含泪,又羞又痛。莫望给她的纸条中的确有叮嘱,不要透露任何关于莫望的消息,有指环定可保她如愿以偿。 可当时进了得意山庄,见了那位贵人,秦楼月察言观色,认定他身份绝对非同凡响,闪念间便多起了一分心思,好端端地答着话,偏在末尾加了一句「只知她姓莫」。 秦楼月想着,这位贵人如此不凡,莫姐姐又与他有牵扯,那若是再说得多一些,兴许能借的东风更多一点,贵人肯为她做的事,也不只赎身脱籍这一件了。 谁承想,就是这句「她姓莫」,害得那位贵人紧追不放,连夜审问,非要问出莫望到底在哪里来。可怜秦楼月虽然心思不纯,但也的确没有撒谎,她与莫望相交这许多年,除了她姓莫和那与棺门巷联繫的法子,别的是真一概不知。 只是这话再怎么陈情,那位不知查到了些什么的贵人,也已全然不肯信了,竟将她活活绑在了窗口。 自她梳拢迎客以来,身体上再没受过这样的罪,百般煎熬中,对莫望更是又怨又怕,怨她招来这场祸事,怕她真的说到做到,再不肯出来见她。 生前死后,莫望在这人世间行走了几十年,秦楼月的那些念头,如何有能瞒过她的。她只望着这张隐有先人模样的脸,半晌,才露出一声嘆息。 「罢了,你的命,也算得上是受我牵累。」莫望低喃一句,秦楼月不明所以,任平生却听懂了。他有些见不得此时莫望脸上的神色,正想伸出手拉她一下,就见房门推开,是那日在得意山庄见过的中年人,在他身后,那位了不得的太上皇缓缓走了进来。 任平生下意识想躲,脚迈出去才想起来他看不见自己,慌忙间,也没注意到老皇帝虽尽力稳着步子,但其实全身都在微微发颤。 莫望回过头来,冷静地看着那张老脸,忽然勾起嘴角,似笑非笑道:「大皇兄,好久不见啊。」 第20章 了前尘 早在去得意山庄之前,任平生就琢磨过莫望生前是什么人。 她从不做家事。在任平生没来之前,屋顶是漏的,被子没晒过,院子里的槐树叶都是散在地上任它腐烂,只有王大铲看不过眼时,才会拖着涂有地来帮忙扫一扫。 莫望很有学问。至少对于任平生这种白丁而言,没有莫望不认识的字,在上半城学府里熘达闲逛的时候,她甚至能嘲笑那个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又讲错了课。 她还有些嘴挑。没有合胃口的东西,宁愿空着肚子跑黄泉路。整个棺门巷里,也就王大铲煮的东西能入她口,黄寡妇的面摊,李胖子的格子锅,任平生闻着都流口水,莫望却是尝也不肯尝一口。 好像很讲究,又似乎因为懒怠,过得很将就。 任平生知道,莫望肯定是跟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八成是个高门出身的千金,所以死后即便穿得随意,过得随意,也很容易叫人看出来她不事俗务,却满腹诗书。 得意山庄里知道那个老头子身份的时候,任平生是很惊讶,却也没有太出乎意料。那时他听莫望说什么替身、卖女儿,心里猜测莫望没说出口的东西,许是她也进过宫,冒名顶替做了娘娘之类。 此时一句「大皇兄」,却叫任平生傻了眼。一个公主,怎么跟卖女儿、做替身扯上关系的? 不等任平生继续琢磨,莫望已将手背在身后,悄悄给了任平生一个手势。任平生醒过神来,忙照她之前吩咐的那样,摸到秦楼月身边,悄悄往她体内渡了几分气。 进来之前莫望提过,这老皇帝死心眼,既已怀疑到莫望的存在,必会死抓着秦楼月不松手。他好歹是天子,命格显贵,地府里专职盯他的鬼差都怕有一支阴兵队,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与他硬来。 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莫望出面稳住他,不要闹起来惊动鬼差,又惹上干预人间事的官司。而任平生隐在暗处伺机而动,先保住秦楼月身上两条命,再看能不能想法子把人带走。 无奈花魁娘子并不知他们有什么计划,正虚弱间,忽绝背心涌上一股诡异的暖流,仿佛有人从背后拥住她似的,惊了一跳,差点就叫出声来。任平生忙凑近她耳边轻声道:「是我,秦姑娘你别叫,师父正想法子救你呢。」 秦楼月只好按住惊惶,死死盯住屋里的一老一少。 老的那个听了一句「大皇兄」,半天没说出话来。少的却已自顾自找了张凳子坐下,沏茶喝水,招唿道:「坐啊大皇兄,五十年不见,还跟我客气上了?」 老皇帝颤颤巍巍坐下,他身边跟着的那个中年人要来扶他,却被他一把挥开了。 「如璜,你……你一点也没变。」半晌,他才抖着一张老脸挤出这么一句话。 莫望哈哈一笑,饮尽杯中茶,乐呵呵回他:「那是託了你真龙天子的福,有幸早死,得以青春常驻。」 老皇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隐有泪光:「是我对不住你。」 莫望举起一只手,阻了他继续道歉:「我都死了五十年了,你一个大活人,阴阳两隔,互不相干,还跟我道歉做什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页 她闲闲地转着手中那只茶杯,直接挑明了来意:「你既然用这丫头的命逼我现身,想必你也查出来她究竟是谁了。今天我来见你一面,你有什么放不下的,尽管与我说开,我看你命不久矣,就当我做老鬼的当一回菩萨,叫你了了心愿,也好安心投胎去。」 在人间对天子说这话,实属大逆不道了。老皇帝还没说什么,他身边那个中年人却怒气沖沖想要上前,被老皇帝一眼瞪过去才熄了火气。 老皇帝復又看向莫望,已换了一副温柔神色,莫望却不为所动,看戏一般瞧着他变脸。老皇帝嘆了口气才道:「你果然一点没变,她与你那般深仇大恨,你竟也愿意为了她的命,出来见我。」 莫望又是一笑:「她跟我有什么仇啊,我死的时候,这丫头还没出生呢。」 老皇帝却隐有怒气:「怪她不会投胎,偏要生在贞凤家里。我就是要他们全族都给你陪葬!」 这话说得情深义重,莫望却一脸不可思议,就像平日里听到任平生说了什么蠢话一般。 「你都快活到头了,怎么还喜欢拿这些话骗自己?」莫望放下茶杯摇摇头,「拿贞凤公主全族给我陪葬,陪什么葬?我下葬了多少年,你才摁死她一家的?」 任平生正听得入神,努力在脑子里梳理这些莫望不曾说过的前尘旧事,却突然感到掌下秦楼月的后背一震。他倏地想起秦楼月求莫望帮她的那天,莫望问她的那个问题—— 「秦楼月,你知道当年为什么会遇见我吗?」 「我不知道。但你当年既然来见我,这次就一定会帮我,是不是?」 想来秦楼月的确并不知道莫望与她的纠葛,不知道为什么莫望那样一个来去自如的世外客,会状似偶然地闯进春深处的后院,跟一个挨不住鸨母调教的小丫头聊天说话。 再后来,她也只是凭藉烟花场里打滚猜人的本事,笃定莫望与她有旧,却从不知原来她那么小就家破人亡,沦为罪奴被典卖到这偏远之地,是因为眼前这个老头子要为莫望出气。 她原本早已不知自己来自哪里了。那时候她太小,只记得花园很大,怎么跑都跑不到尽头;家里很多人,很多分不清的叔叔伯伯、婶娘小娘,大祖母二祖母、三祖父四祖父,还有无数不知道名字的、见面要跟她弯腰请安的人。 此刻听到「贞凤公主」的名字,秦楼月忽然想起那样一张脸来——团团白白的面孔,眉毛规整细长,嘴唇很红,有些皱纹,每天都端坐在上头,很多人排着队去给她请完安,才能吃早饭。 她想起来乳母抱着她跪在一群人中,小声提醒她:「小姐,快给高祖母问安。」 二十年前的贞凤长公主谋逆案震惊朝野,贞凤的母族、夫族,尽被诛灭,还牵连了无数大小官员,时至今日仍有人谈论。秦楼月原以为自己是那些被牵连的官眷之一,没想到,原来如此。 原来她秦楼月,上了官册的罪奴,顾相城里的妓子,别人高兴的时候叫艷绝双江的花魁,不高兴了就叫不要脸的下贱蹄子,这样一条贱到阴沟的命,原来竟是那位公主的后人。 心神巨震之下,秦楼月张嘴想喊,一下却未能发出声音。任平生吓了一跳,忙回过神来,掌下用力稳住她心脉,低声劝道:「秦姑娘,此人你我皆不是对手,要活命,且听我师父安排,千万不能惊动了那位。」 秦楼月颤了几下,睁大的眼睛终又缓缓垂了下去。 那位老皇帝却正忙着向莫望解释:「当年我虽然登基,但贞凤一族势力实在庞大,我不得不隐忍后发……」 「我并不关心,大皇兄。」莫望抬眼直视着老皇帝,「我早就不关心了,在我决心一死的时候,就已经不关心了。你要做皇帝也罢,收拾贞凤也罢,都跟我没有一点关系了。我生前做了十几年的假公主,死后总算离了金陵,看山看水看戏都来不及,哪里有功夫管你们宫墙里又埋了几条冤魂?」 「那你又为何来了顾相城!」老皇帝激动起来,「既已什么都不在乎,天大地大,你脱了肉身离了轮迴,何处去不得,为何偏偏是这顾相城!」 莫望神色一凝,只见老皇帝兴奋得像终于抓住了她什么把柄般,正要开口再说,莫望却道:「是,我刚死的时候,不知往何处去。天大地大,哪里我都没去过,除了金陵皇宫,就是北林的王帐。师父把我从坟里挖出来,问我想去哪,我想了半天,也只想起一个顾相城。」 老皇帝沉默下来,莫望的思绪似乎飘远了,悠悠回忆道:「我虽是个假公主,却也安了名号,赐了封地。当旨的时候,连宫女都在背地里笑话,果然山鸡成不了真凤,连封地都是山穷水恶的顾相城。」 「大皇兄,是你带着一篮子辣麻花来找我,跟我说顾相城也没那么坏,那里的人跟我一样爱吃辣,有很多金陵人从未听闻的美味辣食。你还说等你以后成了,一定要把顾相城变得比金陵还繁华,别人越是瞧不上这块封地,你就越要让他们知道,我就是真正的福星,只要是我的东西,就一定会成为最好的。」 「我只知道这么一个地方,于是师父就带我来了顾相城。他带我沿着顾江和相河一遍一遍地走,他告诉我,就像这江水一样,人不管是死了还是活着,都是不停往前流的。」 莫望捲起嘴角一笑:「大皇兄,你今日已说了几次我没变。江水都往前流了几十年了,我哪里没变呢?没变的是你那点不甘心的回忆罢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页 第21章 偿旧诺 老皇帝承诺过很多事。君子一诺尚有千金重,天子一诺,更是金口玉言,不容有违。 他知道莫望的真名叫莫望,也知道莫望觉得这个名字跟自己的命很配,不要期待,不要指望。于是他跟莫望说:「那以后我给你换个封号,什么莫望,以后你就是得意公主。还要给你建个得意公主府,就建在顾相城,建得金碧辉煌,比金陵皇宫还富贵,叫天下人都知道得意公主的好命。」 那时莫望嘻嘻笑道:「好呀,不过我不想要金碧辉煌。你看这皇宫,到处都是金的,晃得人眼睛疼。我喜欢有山有树有水的院子。」 所以顾相城里有一座得意山庄,神秘显贵,长年重兵守着,进去一看,却又不比那些官家富户的府邸华丽。 他还承诺过要让顾相城繁华起来,于是他刚站稳脚跟,就私访顾相,清官场、理豪绅,开码头、通河道,几十年间,让顾相城从只有两条街的偏远流放地,变成西疆数一数二的大城。 可顾相城毕竟太远,只要身在朝堂,恐怕就很难亲去一见。于是他们又想,等老了,儿孙大了,就从金陵一路西去,游山玩水,好好见识顾相风光。 所以他来了。二十年前彻底收拾完贞凤的事,他的身体就已经不行了,干脆地退了位,以为自己很快就要去见故人了,没想到病病殃殃的,又活了这许多年。前阵子突觉有了些力气,他立刻启程来了顾相城,只是应该陪在他身边同行的那个人,已死了五十年。 他承诺过的那些事,在莫望死后的这么多年里,大多都做到了。他本以为莫望再也看不见他一一兑现的诺言,没想到她死后漂泊,竟一直守在这座顾相城。 可唯有一桩,他没有实现的承诺,也是最要命的那个承诺。 「那时你跟我说,北林那么冷,北林人那么凶,你害怕,你不想去那里,不想以后死在化不尽的白雪里。」 老皇帝流下两行浊泪:「我也不想你去,我下定决心要保住你。可是,我……」 莫望看着那满是皱纹的老脸上的眼泪,竟觉得有些好笑。她摆摆手:「那时我的确恨你背诺,不仅如此,你还为了战机,主动上奏要尽快送我去北林。」 老皇帝愧色难当,莫望却接着道:「可是大皇兄,你莫非真不知道吗,我跟你说不想去,求你救救我,也存了我的私心的呀。」 她从小就被接进宫中,假扮皇后的亲生女儿,等着那早已被写好的、送去北林的宿命。可虽顶了公主的名头,满宫上下谁又不知她是块切好了等着煮的肉? 那般见人鲜亮,关门苦楚的日子,即便已然低贱如泥,但真正最苦的,连皇后都不知道。那日北林大王在御花园醉酒,他是带着连胜北疆八城的战绩来要赔款的,连皇帝都得小心翼翼在一旁陪着他喝。听说他醉眼朦胧中,看见一个粉妆玉琢的女孩子,刚学会走路,一群下人簇拥着,跌跌撞撞往花园里跑。 北林王拍桌大笑,说你们养得这么尊贵漂亮的小公主,好好养着,再养个十几年,正好给我做老来妾。 慌乱之中,皇后想起娘家的庶弟妹跟自己同一日生了个女儿,便速速命人将她带进宫中,趁着孩子还小,北林王又醉了,稍微换个打扮便分不清样貌,就这样把自己的外侄女送到了北林王面前。 赔款谈了一个多月,那位外侄女假扮的公主,就在北林王面前露脸露了一个多月。等到终于用车载斗量的金银珠宝送走了北林王,假公主也再也出不了宫了。 宫里人人皆知这个不能说的秘密,但至少还忌惮着她好歹出身国舅府,不至于太过分。真正无人知晓的是,这位被皇后一族抛弃的假公主,也根本不是什么国舅府的小姐,因为贞凤公主降生的那一日,国舅府里有两个女孩出生。 一个是皇后庶弟的女儿,另一个,是庶弟院中家僕的女儿。 皇后那位庶弟妹,与皇后生产是同一日,遇事的心思也与皇后是同一个。她拿下人的女儿换了自己的女儿。这件事连皇后也瞒住了,谁也没想到,连夜换上华服的那个小丫头,那么点大,竟然从那一刻开始记事了。 头上顶着一把刀在宫中苟活的那些岁月,莫望从没跟人说过这个秘密。并不是怕皇后治自己的弟妹一个欺君之罪,而是她早就看明白,国舅府小姐的身份尚不能保她周全,一个下人的女儿,只怕连馊饭也吃不饱了。 直到不得宠的大皇子出现,教她念书写字,与她感怀身世,排遣寂寞。莫望不蠢,她看得出来皇后亲生的那个三皇子平庸无奇,也看得出大皇子一双眼睛里藏不住的志在必得。 于是她动心动念,说出了这个最后的秘密。在那之后不久,大皇子就带来消息,国舅府有个下人的女儿,父母早亡,却与五少夫人甚为投缘,养在跟前,谁知前几日春游赏花时,跌进湖里淹死了。 莫望这才与大皇子做了真正的,留下许多黏黏煳煳的过去,许多模稜两可的将来。说到底,一场豪赌罢了。 「可惜,我这个人天生命不好,赌运也一般。」莫望笑道,「你看,我赌赢了你的后半生,却赌输了我自己的。起手无悔,输赢自负,我既已不在红尘中了,你又何须为了那点前尘,白白费了这小姑娘两条性命?」 老皇帝面色不动,沉沉道:「我不知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但想来凭你如今的本事,带走她也不是难事。那么,你为何还要来与我周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页 任平生暗嘆一口气,因为你是皇帝,怕你老人家一发怒,惊动了地府的鬼差啊! 莫望瘪瘪嘴,镇定道:「人间的法度是你定的,我既然想办人间的事,自然不能跟你扯破这点面皮。」她再次做了个手势,任平生顺势解开了秦楼月身上的绳索。 耗了大半天,老皇帝终于朝秦楼月望过去一眼,花一般的小娘子刚得了自由,白着一张脸摇摇欲坠。但落在查清了她身世的老皇帝眼中,总是抹不去贞凤留在她脸上的影子。 老皇帝这一辈子,斗过很多人。贞凤一母同胞的那个草包皇兄,他们亲生的娘,包括那个只会在宫廷里横眉竖眼,对外敌只知奴颜屈膝的父皇。 当然也包括北林那位不可一世、凭一句话就定了莫望一生苦楚的大王,最后那一场仗,将军专门给留了一口气,等着彼时还是大皇子的他策马千里,赶过去亲手砍了他的头。 然而这么多人,他斗得最艰难的却是贞凤。这位真公主,从小换了身份送去皇后娘家,没多久就借着进宫探亲的机会,以与皇后投缘的名义,被收为天子的「义女」,回到了亲生父母身边。 贞凤什么都不曾失去过,失去一切的只有不幸与她同一天出生的莫望,还有失去了莫望的他。 在皇后死后,在皇后的母族都被连根拔起之后,贞凤仍然凭藉着先皇的遗旨,凭藉着她父母生前为她精挑细选的夫家,在朝堂上耀武扬威了几十年。 亲眼看见她尸体的那一刻,老皇帝仿佛一下子耗尽了最后的力气,长唿一口浊气,随后便大病一场,禅了帝位。 他以为自己早已斩草除根,没想到还有这么个女孩,不知如何逃出了生天。他又恨她的血脉,又庆倖幸好留了这点血脉,否则这辈子、下辈子,人世黄泉,他怕是都不可能再见到莫望一面。 第22章 算血债 查出她是贞凤的后人时,老皇帝下意识就下了杀令,就像过去那么多年,每每听到与贞凤有关的人时一般的反应。 传令的人都走到门口了,他才突然叫停,想起那个姓莫的神秘女子,想起什么人才敢与贞凤的后人有牵扯,才敢对她有慈悲。 他不是个笃信神鬼的皇帝,甚至也谈不上眷恋权位,这辈子把该讨的债讨完了,也就罢了。前些年病成那样,都没想过求仙长生,一是因他要做的事已完成,二是他本就不信怪力乱神,长生不死。 却在弄明白秦楼月身份之后,突然福至心灵。神也好,鬼也好,一定是莫望还在这人世间。 不会再有其他人。哪怕是莫望的后人,也不可能冒着色迷心窍的权贵都不敢冒的风险,去救这样一个背着罪籍、事涉谋逆的花魁。 只能是莫望本人,只有她有这个胆气,也只有她,不知生错了哪根心肠,总是会对敌人的亲友手下留情。 老皇帝几乎不用想就知道,不知以何种形式留在人间的莫望,在看到流落花楼的秦楼月时,一定在心里暗暗自责,觉得稚子无辜,一切皆是因她而起。 留着这个人,莫望就一定会露面。 他不常跟莫望玩弄心术,但只要心念动起来,就多半不会输。 事实也果然如此,莫望来了,如他所料,还在人世,也如他所料,不知困于什么,不敢直接把人带走。 「我要带走她,自是轻而易举。」莫望指着突然被松了绑的秦楼月,不顾那位中年侍卫陡然警觉起来的脸色,继续对老皇帝道:「但她好歹是个活人,总不能我弄走了,以后叫她跟我一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我们两个把话说开,你了了执念,放她一条阳间生路,也算不亏,如何?」 老皇帝似笑非笑,半晌才道:「如璜,你不是个做生意的料,这笔买卖,谈得太没诚意。」 「我不是如璜。」听到这个名字,莫望本能的烦躁,「你别再这样叫我,我是莫望,生下来的时候就叫莫望,死了以后,也只是莫望。」 老皇帝一时有些语塞,莫望摆摆手略过这一茬,又拉回正题:「你待如何?且直说罢。」 腥风血雨争斗多年,老皇帝一直是个目标明确的人,从不做多余的事。唯有此时,莫望问他到底要做什么,他却有片刻恍惚起来。 要做什么?他绑了秦楼月,是要见莫望。如今见到了,然后呢? 好在这迷茫并没有持续多久,老皇帝很快调整神态,坚定道:「我留她一命,予她自由,你跟我走。」 仿佛听了个笑话,莫望不可思议道:「大皇兄,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我虽然不忍心看她去死,但也没善良到要拿自己去换她的地步。」 说到底,秦楼月的命是她高祖母和眼前这位高舅公定下的,莫望只是一条无可选择的导火索,救她这一回,也算赎完自己的罪了。 「说真的,你也没多少时日了,叫我跟你走,怎么,想要我这个做惯了鬼的帮你指指路?」 一而再地咒老皇帝不久于人世,那位中年侍卫终是按捺不住,刀都拔出一截,喝道:「大胆!」 「退下!」老皇帝头也没回,莫望这些话听着的确刺耳,向来没人敢在他面前说过。但他七十多岁的人了,又经过多年病痛,其实心里早就清楚,如今突然地好转,有力气下地远游,多半是命不久矣,所以才不顾太医劝阻,执意来了顾相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页 老皇帝固执道:「哪怕我还剩一天,一个时辰,我也要你跟我走。」 莫望耐心告罄,再不掩饰心内的烦躁与嘲讽:「你是对我有什么深情厚义,什么再造之恩,以至于我死了还要回人间给你送终?」 老皇帝嘴唇颤抖,莫望已经站了起来,一挥手,任平生听话地放开了架着秦楼月的手,任她双腿发软,一下栽倒在地。 「大皇兄,当年你教我认过字,给我带过肉吃,少年苦闷,也算一场安慰。后来你要权要位,把我当个物件一般送去北林,没几年,又杀我夫家,戮我孩儿,我们之间真算起来,还是你欠我多一些。」 「至于你干的那些事,振兴顾相城,建得意山庄,是当年你答应的不错,但我一个死人,本也享受不了你的恩赏了。」话到此处,莫望神色也冷起来,「与我一同做鬼的,有个厨子,叫王大铲。」 任平生一愣,不知她为何提起王大铲来。只听莫望继续冷冷道:「当年你初到顾相城,急着立威,寻什么菜咸的破烂藉口,害了人家厨子一条性命。还有你扶持的下家,乡野土绅,你以为好拿捏,可知他们得了金陵贵人的势,转头都在顾相城里做了多少仗势欺人、强取豪夺的污糟事?」 任平生想起了涂有地,心中一声嘆息,原来莫望对他们的好,与她照管秦楼月多年一样,都是因为前尘往事之故。 「什么拿贞凤全族祭我,拿顾相城祭我,莫要再拿这些话哄我,也莫再哄你自己。」莫望是真来了气,「你若是还有力气,不妨别带这些狗腿子,屈尊去顾相城里转转看,看你引以为傲的上半城有多藏污纳垢,看看你扶持起来的那些得用的家族,有多少人皮兽心,再看看下半城里做活的百姓,是不是真如你当年承诺,安居乐业,劳有所得。」 一番话毫不留情,说得老皇帝面白如纸。他身居高位多年,哪怕当年还是不受宠的皇子的时候,也从未有人这么当面揭过他的脸皮。他自以为的赎罪,他引以为傲的顾相政绩,原来看在莫望眼中,尽是披着官袍的一笔笔血债。 「今日我把话说明白,秦楼月今日这一遭是我之过,以为那点旧物能让你抬手救人。如今既闹成这样,那就用你欠我的那句对不起,换她一条生路吧。」 「你若肯答应,此后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你安心上路,保证绝无我的报应。你若不肯,」莫望看了秦楼月一眼,「她的命债,我多背一条就是。」 说完,径直走出大门,老皇帝没有发话,竟无人敢拦。 那番话听在老皇帝心中作何感想,任平生无从得知,但他知道,莫望费了这半天口舌,如今一拍屁股走了,一是身上有伤动不得手,二是她那个爆竹性子很有自觉,再拉扯下去,惊动鬼差是跑不脱了。 说到这点也是颇为神奇,此前任平生以为莫望的大脾气是闺阁里万千宠爱养出来的,如今将她的身世听了个大概,那般处境,不谨小慎微都活不下来,怎么还会养成这样的暴脾气? 也有一种可能,生前太过压抑,死后便随意放纵,就像任平生自己,生前人人喊打的小乞丐,死了之后最高兴的事,就是什么高门大户、酒楼赌坊,都可以随便进了。 眼见莫望已经踏出门槛,任平生忙把跑远的思绪拉回来。至于委顿在地的秦楼月,任平生情绪复杂,又有些可怜,又有些怨她自作自受,最后注了些续命的力气给她,便也跟着莫望出去了。 第23章 改命咒 再见到王大铲和涂有地,任平生还有些回不过神来。他们俩一直等在槐树院中,虽说涂有地天生是个好奇心重爱看热闹的性子,此时守在此处,也必是担心莫望的安危。 毕竟无论做人还是做鬼,谁也没跟皇帝打过交道,谁也不知能否全身而退。 见莫望师徒俩全手全脚地回来,厨子和瘸子都明显松了一口气。王大铲自觉准备茶水去了,涂有地则立刻活蹦乱跳,怕莫望敲他脑壳,就缠着任平生问东问西。 任平生不知他是否知道自己与莫望的渊源,略一思量,也不主动提起,就简单说了几句,老皇帝不放人,秦楼月的命暂时保住。 等把他们两个打发走了,任平生看着四仰八叉躺在槐树下的莫望,踌躇半天,正要上前,却听有人锤了两下门,不等屋里有人答应,老铁就迈着两条钢硬的大腿进了院门。 莫望懒懒地睁开眼,瞥见是老铁,又无趣地闭上了。老铁也不生气,他是来找任平生的,腰间抽出一个细长的包袱,粗声粗气对任平生吼道:「小鬼,你这东西我都打好几天了也不见来取,跟你师父学的都是赖帐的本事啊!」 院子本就不大,老铁和任平生站得都离躺椅不远,这话说完,莫望闭着眼一脚踢过去,不偏不倚,踹得老铁膝盖一弯。正要骂人,任平生忙拍拍脑袋拉住老铁:「这几天忙忘了,我这就结帐。」 说着,两步跑到莫望那只放宝贝的大箱子里,掏了半天才找到一条保存好的左臂。莫望那些荷包都有些神通,多大的胳膊腿都能装得进去,任平生有回闲来无事翻看,竟还见过一颗完整的、栩栩如生的人头。 老铁收了荷包,也不打开检查,包袱往任平生手里一塞,便哼着小曲往黄寡妇那头去了。莫望皱眉骂道:「难听死了,任平生,关门!」 刚跨过门槛的老铁扭头就要骂,任平生眼疾手快把门关上了。莫望对老铁拿来的东西全无兴趣,任平生自己打开包袱,是一把样式奇怪的刀,比弯刀窄而轻,又比普通匕首宽和长。能剁能割,锋利轻巧,日头下一照亮闪闪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页 莫望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也不知是累的还是烦的,任平生只好拿着刀朝她走过去,没成想刚近身,莫望唰地就睁眼瞪着他:「长本事了,还想弒师啊?」 任平生白眼一翻,连着包袱把刀扔到莫望肚皮上:「不识好人心,给你做的!」 莫望莫名其妙坐起来,拿起那把刀。一握在手里,顿时眼前一亮。她是棺门巷里出了名的费刀大王,老铁那手艺本来不错,可不管怎么打的刀,莫望总是用不上几天就坏,不是卷刃就是脱把,每每坏了刀,就要跟老铁吵上一大架。用刀的嫌做刀的技术太差,做刀的嫌用刀的暴殄天物。 可这把刀握着感觉完全不同,莫望横砍竖剁,左刺又挑,俱是十分顺手。当即便露出笑脸,快活道:「这刀好,老铁手艺大有精进啊,看来黄寡妇给他滋润不少。」 任平生有点气:「老铁懂个屁,图纸都是老子画的。」 这下莫望是真惊讶了:「你还懂这个?」 任平生别过脸,不太情愿地开口:「我那个爹,以前就是打铁的。」 莫望回忆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不过那位铁匠干活的时候实在太少,村里有人要修个锄头,都很少有人想得起他来。没想到跟着那样的爹,任平生还能偷学到这点能用的本事。 「怎么想起来给为师弄把刀?」莫望拿着刀爱不释手,伤都不疼了一般,脸上笑嘻嘻的。 「你以前那个刀不是老不好用吗,那种弯刀,不适合你用力的方式。」任平生有点不好意思。 莫望看着他一脸害羞的样子直笑,笑得任平生要发火了,才转移话题:「那刀是以前我师父用的,他一直拿弯刀教我,后来他走了,我也没想起来换个样式。还是爱徒贴心啊!」 任平生拍开她又伸过来摸脑袋的爪子, 想想还是问出了口:「莫望,你帮的人,是不是都是跟你有关系的?」 秦楼月是,王大铲是,涂有地大概也是。跟莫望相熟的不管活人还是死人,都有许多缘故纠缠。除了这些人之外,她好像对谁都很冷漠。 好比猪市坝的孤女萍萍,连任平生这样的混子都于心不忍,莫望却从始至终都没有插手管过她的命运。 「有关系吗?」莫望还在把玩宝刀,不太在意,「也没多大关系。」 这话模稜两可,并不能回答任平生心中的疑问。他咬咬牙,索性直言道:「不论后来如何,至少你最初对他们好,都是有原因的。」 莫望眼睛一瞪:「我哪里对他们好了?」 任平生没让她带偏,直视着莫望的眼睛,自顾自追问:「你救我出轮迴,到底是为什么?」 看顾秦楼月,是怜悯稚子受难;照顾王大铲,是因为他多少是被那些旧诺牵连。那么任平生呢,莫望对他好的原因,又是什么? 莫望缓缓放下刀,拿旁边的布小心包好,这才嘆口气看向她这个不太听话的徒弟:「你真要听?」 不等任平生点头,她就自言自语:「也罢,瞒着你也没什么意思。你的娘亲,落得那般下场,是我的过错。」 任平生愣住了。他娘是被他爹卖给人伢子之后,半路跳河死的,人伢子嫌晦气,还冲进家里把卖身钱抢回去了,可惜已被他爹赌掉一大半。这事他记得清清楚楚,不知缘何会与莫望有关联。 莫望有些不忍,别开眼缓缓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与秦楼月说过,我不属于人间,管活人的事是有违天道,一旦管了,就会有代价。」 任平生木木地点头,他记得,插手凡间事,提魂使是要被捉回地府受刑的。 莫望知道他在想什么,摇摇头:「不是我会挨打的代价。管的人有代价,被管的人,也有代价。」 「一世落魄,或是缠绵病榻,或是家毁人亡,你可赌得起?」任平生想起来,莫望这么问过秦楼月。 只听莫望继续道:「你娘亲是个苦命人,但她其实应该死在十八年前。」 十八年前,任平生出生的那一年。 他娘是在稻田里生的孩子。收稻子的时候,秋老虎顶头咆哮,顾相城到处都热得活不下去。任家就那么一点田地,种着几株干瘪萎靡的稻子。夫君只管喝酒赌钱,娘家兄弟就隔着两个小山坡,却也不可能来人帮她,一个大着肚子的孕妇,只好自己下地,好歹收了稻子,能吃上一顿白米饭。 天不垂怜,她七个月的身子,本以为还有些时候才会生,却在炎热、虚弱和劳累的磋磨下,倒在了还没收完的稻田里。 太热了,四周的田地早就收得差不多了,也没有邻人在,产妇鲜血染红了稻杆,却连大声喊救命也没有力气。 是莫望路过。师父指派她去隔壁村里给一个失了清白自尽的姑娘提魂,她干完活回城,就见到了那个命悬一线的孕妇。 师父也教过她,只走鬼差路,莫管人间事。她咬咬牙想走,但那个孕妇或许是因为半只脚踏进了黄泉路,竟穿过阴阳,看见了隐着身法的莫望。 她一边流着血,一边流着汗和泪,声音嘶哑地求她:「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 莫望动了手,孩子顺利出生,孕妇捡回一条命来,在稻田里躺了半晌,被孩子的哭声惊醒,抖着腿驼着腰,把孩子和稻子都拖回了家里。 「她本该死在那时候,十几岁的年纪,也就只需要苦那十几年,然后去赌一赌下辈子是什么章法。」莫望的声音听着很平静,「可我改了她的命,让她活了下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页 这不该得的十年,她付出了比前半辈子都多的代价。夫君变本加厉,吃喝嫖赌,非打即骂,还不止一次领人回来,拿她换钱花。原本还算可怜她、照应她的邻居,都开始疏远冷落她,给她白眼,说她闲话。连带着早产的儿子也像染了她身上命苦的瘟疫一般,多病多灾,出门不是被推进水田里,就是挨了一身的打。哪怕她去种地,在人人都得了好收成的丰年里,她也永远只能收回来一把米。 「每天都以为自己已经够苦了,不能再苦了,第二天醒来就会发现,还会更苦。」莫望低下头,「这都是因为,我改了她的命,强留她在人间多活了十年。」 第24章 孤山坟 偌大的尘世,任平生去过或是听过的地方都不多。他一辈子都在顾相城,像一只再常见不过的灰毛耗子一般,仗着自己的不起眼和不要脸,在上下两半城的下水阴沟、犄角旮旯里钻来钻去,见了很多的人很多的事。 那些富豪权贵,穷人下人,过着天上地下的日子,但总有些共通之处,比如说,很少有人管别人的闲事。穷人管不起,富人,富人要是爱管闲事,也就做不成富人了。 那么地府的提魂使,又是为什么管了他一个小乞丐的闲事?任平生想过,莫望身上的谜团那么多,一定还有一些是关于他任平生的。 一个脾气暴躁的提魂使,黄泉路上走出了茧的老鬼,不管在阳间还是阴间,与自己无关的闲事,她从来就懒得去管。 只是当这点疑问终于得到证实时,任平生又不知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了。 他想过是不是说书先生嘴里那种前世孽债,或者莫望干脆是个精怪,叫任平生无意之中救过命。 唯独没想到这会与他那早死的亲娘有关系。那个女人,他也亲过,念过,想过,在无数个被打、挨饿和作恶的时刻里想着她的脸痛哭过。但什么也没能阻挡那张脸在他的脑海中一日比一日模煳。 他已记不清娘的眼睛是圆是扁,嘴唇有多厚,鼻樑骨有多高。记不得她手上有多少个茧子,身上有哪些疤痕。 怔愣半晌,任平生木然问:「我该感谢你吗?若不是你,我早就没娘了?」 这话实在难听,做这份差事的,都知道这世上有多少磋磨人的活法,煎着熬着,远比一个孩子没了娘的那点苦痛要多得多得多。 任平生是亲眼见着他娘如何捱过那十年的。如果没有这十年,她最多只是个穷人家女儿,嫁了个懒汉丈夫,不幸难产死了。渡完这辈子的劫,下辈子兴许有个好点的命数。 然而这十年,多了数不清的艰难苦恨,还多了任平生这个无用又舍不下的儿子,最终让她彻底放弃了做人的念头。 如何感谢?别说任平生,就是随便一个看客,也不会觉得这多出来的十年是什么好事。 莫望隔着一层布,轻轻摩挲着那把新刀的边缘,没什么表情地说:「你恨我是应该的。」 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任平生又问:「她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莫望看了他一眼,轻声说:「解脱了。她死得坦然,没有惊动提魂使,我自己去黄泉路上送了她一程。她说,这辈子总算是完了,也就你还算个牵挂,托我若有可能,就看顾你一二。」 「看顾我?」任平生笑出声来,「这么说,这些年我过的日子,也是你看顾我导致的么?」 莫望嘆了口气:「我没有做到。」她没有看顾过活着的任平生,她被地府的规矩吓怕了,任由这个孩子孤苦无依地长大,任由他去偷去抢,去犯下那些人间不容的孽罪,最后死在两只狼狗嘴里。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任平生要坠入万恶的轮迴时,把他拉出来,勉强算是应了他娘的嘱託。 「哈,哈。」任平生又笑了两声。院中沉寂下来,只听见寒风颳动槐树枝的飒飒声。半晌,任平生才重新出声,嗓子已然哑了:「那棵槐树,在哪里?」 莫望眨了眨眼:「上半城往东,顾江岸头,孤山腰处。」 任平生站起来就往外走,莫望喊道:「她已经听不见了。」 选择投胎做了槐树的魂灵,自然不会再有人的感觉,她不会听见,不会看见,她愿意交流的只有风,阳光和雨露。 任平生头也没回。门口那盏喜鹊鸣春的红灯笼在寒风中微微晃动,莫望一个人坐在原处,抚着手中的新刀,心里闷闷的。 这天黄昏,寒风凌冽,阴云沉厚,棺门巷里的老鬼许多都看见莫望收的那个素来油嘴滑舌的小徒弟,突然木着一张脸,活像又死了一回似的,一语不发往巷子外走,梁婆婆刘婆婆叫他他没应,连棺门巷第一美鬼杨青青与他擦肩而过,他都没有停下来流个口水。 老铁大感惊奇,跟黄寡妇说:「我说你不用惦记他吧,这小鬼我看是要出家了,跟你没戏。」黄寡妇呸了他一声,心里是有点可惜。 然而任平生对这一切毫无知觉,脑子里只记着上半城往东,浑浑噩噩就冲上了孤山。顾相城里到处都是山,整座城都建在山上,但孤山所处的这片江岸,却是少见的平地,本可以跑马建城,却又被一座孤零零隆起的山峰噼成两半,据说这样的山头风水不好,连带着山前山后的平地也无达官贵人来占,一直荒芜着。 快要过年了,正是顾相城里最冷的时节。孤山既无耕地也无别苑,任平生一路上没看到一个人影,只见木死沙崩,阴云笼罩下处处萧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页 任平生一路沿着一人宽的小迳往山腰爬,夹道两边爬满了干枯的藤蔓,时不时还有几株梅树,放着无人欣赏的芬芳。等他总算到了山腰,一眼就望见了一棵槐树。 那棵槐树还没落光叶子,顾相城本就在南边,一年到头也很少有北方那种光秃秃的树杈子。任平生缓缓走近,仰头看着树上那些因为干冷而微微泛着枯褐色的枝叶,他知道,要等过了年,开了春,嫩洋洋的新芽冒出来的时候,才会把上一年的旧枝叶挤掉,一夜之间,换成新绿。 任平生不知道他娘在地府排了多久的队,这棵树不算粗,但应该也在这儿长了好几年了。他摸了摸粗糙的树干,浑身没了力气,缓缓跪在了树下,只把头紧紧贴在树干上。 孤山上的风含着呜咽的声调,一潮一汐般泼在任平生身上。但他感觉不到冷,他是个死人。即便他还活着,也不会有多冷,因为他穿着一身簇新的棉袄,是上个月领了饷去找绣娘做的。这样好的棉袄,蓄着两层紧实的棉花,阵脚细密,面料柔滑,任平生活着的时候从来没穿过,他那变成一棵槐树的娘亲也没有。 顾相城的冬天是很冷很冷的。那时候家里只有一件袄子,爹穿着。娘有一件出嫁前穿的,本来就是她母亲的旧衣,传了那许多年,棉花已经黄得不像样子,团成一坨一坨。娘把那团棉花翻来覆去,又揉又晒,总算给任平生做成一件棉衣,但还是太薄了,只好又缝了一层稻草进去。至于她自己,她的棉衣里缝的全是稻草。 任平生感觉不到冷,只听见风声如潮涌,槐树的树叶哗哗响着,与那寒风有问有答一般。 「娘。」任平生终是低低喊了出来,「你应我一声,娘。」 风依旧呜咽着,叶子依旧响着。没有人回答任平生。 第25章 短命门 天上落下一朵雪花来,这是顾相城今年的第一场雪。 顾相城年年有雪,只是多半下得不大,晚上落,早上化。这场雪却不一会儿就纷纷扬扬,任平生抬起头看,片刻功夫,周围地上已经白了一片。 他想起上半城的大宅院里,有些爱花的人家,专门盖一间房子,烧着炭给那些花儿草儿过冬。就连庭院里的树,那些金贵的,也编了草甸子围着。 脱下身上那件新棉袄,任平生把它紧紧围在了槐树上。 双腿虽不冷,却跪得麻木,站起来一阵踉跄,任平生靠着树在原地等了半天,才感觉到血液回流,活动自如。他抬起腿,不知该去哪里,只好先往山下走。 雪一下,天色更是暗沉无光。任平生摸黑沿着来路回城,差点没看见山道上那一团小小的、黑乎乎的影子。 他走近用脚轻轻拨弄了一下,才发现是个孩子,衣裳黑黢黢的,不知怎地晕在这儿,身上落了一层雪。 任平生忙拨开雪花把孩子抱在怀里,一看,竟然是萍萍。来的时候任平生恍恍惚惚,但也知道一路并没看见人,这孩子要么是后来上的山,要么就是跟在他后面上来的,不知在此处冻了多久。 回头看一眼不远处的槐树,任平生咬咬牙,跑到槐树跟前磕了三个头,把才围上的棉衣又剥了下来,裹在萍萍身上。此处无水无粮,任平生只好如同救秦楼月那般,往萍萍背心处灌注一些气力。 萍萍不多时就醒了过来,眼睛眨两下,见是任平生,叫道:「花生米。」 任平生一时哑然,从涂有地那里顺来的半包花生米,这孩子现在还记着。见她脸色活泛了一些,任平生才问:「你怎么跑到孤山来了?」 萍萍半天不说话,只看着他又喊了一声:「花生米。」 「我不叫花生米。」任平生无奈,「我叫任平生。算了,你喊哥哥就行。」 萍萍还是叫道:「花生米,哥哥。」 任平生问:「是不是饿了?」 萍萍说:「饿。你还有花生米吗?」 任平生摸了摸萍萍的肚子,瘪瘪的。便嘆口气,一把将萍萍抱起来往山下走,边走边应了一声:「先下山,下山就有花生米吃了。」 从孤山下来,穿过齐整肃静的上半城,才到了任平生和萍萍都熟悉的下半城。尽管是黑沉沉的下雪天,下半城的夜市上还是熙熙攘攘,穷苦人的乐子不多,难得有个做买卖的夜市,不管是来讨生活的还是来吃东西歇口气的,都不捨得因为天冷就不出来。 任平生在跟猪市坝隔着几条巷子的地方找了个面摊,想着先吃点东西再送萍萍回去。面摊上没有花生米,任平生给萍萍要了一碗鸳鸯面,又跑到另一家卖酒肉的铺子买来花生米。 萍萍就坐在面摊上吃东西,任平生的棉袄她穿着宛如裹在襁褓中,衣襟下摆直垂到脚踝,袖子卷到卷不动了,才勉强伸出手掌来。 等她半碗热汤面下肚,任平生才细细问起她为何去孤山来。 萍萍本来话就不多,只是说:「我看见你从那里走了。」她指着不远处的路口,那是任平生从棺门巷出来去孤山时走的路。 「你为什么跟着我?」任平生又问。但看萍萍这个样子,任平生心里已隐隐有了答案。 果不其然,萍萍说:「我饿,你有花生米。」 任平生心想,我给她吃的花生米,不知算不算是插手她的命数呢? 想着想着又觉得可笑,人间的命运可笑,地府的规矩也可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页 于是他真的笑了起来,萍萍见他笑,也跟着笑了笑。任平生难得没胃口吃东西,等萍萍吃完了,把花生米揣在兜里,才牵着她往猪市坝走。 看着她身上这件不合适的棉衣,任平生有些犹豫,要不要找个铺子买件合适的。可又一想邓家夫妻俩对萍萍那个德行,就算萍萍穿了件合身的回去,怕是也会马上被剥下来当了。 正想着怎么办,萍萍拽了拽任平生的手。任平生回过神来,低头问她:「怎么了?」 萍萍指着旁边一条阴沉沉的岔路:「我要回那里。」 任平生一看她指的方向,心下就是一颤。这里还没到猪市坝,萍萍指的那条巷子,下半城无人不知,却很少有人光明正大地来,只因那里头全是暗娼馆。 跟春深处这种明晃晃开着的青楼不同,巷子里这些暗娼馆多半都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有的是贫苦人家的女子,吃不起饭了,又不愿意签卖身契,就到这些馆子里挂个花名,天黑来迎客,天亮回家去。她们价钱便宜,客人也都是下半城的穷汉子,甚至会遇上熟人亲朋,但天一亮,彼此心照不宣,都当没在此地见过。 这是暗娼馆里最普遍的情况,但真正另这条巷子臭名远扬的,是一些特殊的馆子。有些人癖好特殊,花街柳巷的娘子身段高不愿被糟践,就来这巷子里头寻。只要钱给够,无论男女,无论老幼,无论是要如何不当人地玩弄,都能满足。 这样的馆子,连卖身契都不需要,因为送进去的,不是不知事的小孩子, 就是坏了脑子的废人。没有哪个好生生的人,愿意去过那样的日子。 下半城里的人说到这些丧尽天良的馆子,都叫短命门。因为不管是谁送进去,都活不长,每年从这里抬出来、扔进相河里的么儿尸体,数都数不清楚。 如今萍萍就穿着任平生的棉袄,伸着连点小孩子的肉乎都不见了的手指,对任平生说:「我要回那里。」 任平生有些发抖。他蹲下身来,声音很轻地问萍萍:「你,你为什么要回那里?」 萍萍睁着一双眼睛,平平板板地回答:「邓嬢嬢送我来,邓嬢嬢说,我要是跑了不回那里,爹和娘就要投胎做畜生了。」 任平生攥着萍萍的肩膀,他心里慌得厉害,半天才问:「你,你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萍萍的声音带上一丝哭腔,对任平生说:「很疼,花生米,身上很疼。」 任平生一把将萍萍抱进了怀里,他流着方才在槐树前流不出来的眼泪,骂道:「狗 x 的。」 第26章 招孽报 任平生一夜都没有回棺门巷。 不能被插手的人世让他那早就死了的脑子嗡嗡作响,一忽想到孤山上的槐树,一忽又想到莫望站在毕强面前那冷冰冰的眼神。 他还蹲在地上,就在暗娼馆的巷子口,萍萍就在他怀中。 不知过了多久,萍萍自己挣开了他的怀抱,抓了抓他的胳膊,就转身往巷子里走去。她是馆子里最乖的孩子,听了邓娘子的话,一次都没有跑过。东家很放心她,白天没客的时候都懒得关,让她自己在路上玩,也正是因此,她才看见了路过的任平生。 但天已经黑了,她吃了从娘亲不见之后的第一顿饱饭,怀里还揣着半包花生米。这个时候回去已经要挨打了,可是她记得邓娘子的话,要回去,不然爹和娘就要去做畜生。 任平生僵在原地,终于感觉到初雪夜的寒意。他不知所措地看着萍萍走进巷子,走到一扇半开的木门前。那门后坐着一个瘦长丑陋的汉子,一把抓过萍萍,嘴里吐出一口菸叶渣子,骂骂咧咧地剥了她身上的棉袄,两脚把人踹进了门中。 任平生心想,幸好,花生米还在,没被搜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裹着瓜皮帽的男人,看身形有些年纪了,穿得齐整,不像下半城的人。只是浑身都裹得严实,看不清具体样貌。门口守着的那个丑汉子忙站起来,点头哈腰地将人迎了进去。 任平生身形一动,不由自主地跟进了屋子。门后面一间窄小的堂屋,没有窗子,燃着香也掩盖不了沉暗的霉味。戴瓜皮帽的男人熟门熟路,很快就钻进了堂屋后的一扇小门。 小门后连着一条昏暗的走廊,不知烧了多少炭,一点寒意都透不进来。走廊两头隔出来好几个房间,挂着脏兮兮的红色纱幔,透着屋里昏黄的烛火,令人想吐。那男人跟着丑汉子进了一间屋,说了两句话,丑汉子就出去了,不一会儿,就从后院拎着萍萍往这头来。 任平生看着萍萍,她的棉袄被剥了,身上的脏衣服也换了,任平生倒宁愿她还穿着那身黑黢黢的破衣裳——她此刻身上只挂着一件鲜红的肚兜。 萍萍被推进屋中,丑汉子再次点头哈腰,退出去又守在大门口了。 任平生满头是汗,不知是不是被走廊的热气熏的。他双脚如同被钉住一般动弹不得,直到屋里传来竹片抽在身上的簌簌声,伴随着萍萍一声压抑不住的惨叫。 任平生一闪身,沖开那些噁心人的纱幔进了门,伸手将那拿着竹片条子的男人一拎,不等他惊愕之中叫出声,就将人掼晕在了一旁的雕花床上。 萍萍趴在木条凳上,还闭着眼睛咬着牙。任平生不知如何面对她,胡乱扯过那男人刚脱下的袄子将萍萍裹住,拍了拍她的头,让她也睡了过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页 什么地府的规矩、人间的规矩,任平生此刻全然不记得。他脑子仍然嗡嗡响着,木然地抱着萍萍穿过了走廊,木然地听着走廊里其他房间传出来的各种各样的惨叫声和笑声。 门口那个汉子还在盯着街口嚼菸叶子,任平生双眼发红,从背后狠狠一脚踹在他背心,没等他尖叫着翻过身来,就大步走出了这条巷子。 顶着头顶越下越大的雪,任平生不多时就走到了猪市坝偏街,毕强的家门口。这房子本已抵给了当铺,可惜出了毕强闹鬼的事情,卖也卖不出去,只好一张封条锁了门,待事情平息之后再售。 任平生抱着萍萍翻进了院子,把她轻放在了她父亲睡过的那张破床上。 院子里没人点灯,只有一地枯藁的白雪,映着些许隔壁院子的灯火。任平生又红了眼睛,隔壁,隔壁就是邓家的房子,是受託要照顾萍萍的那家人。 任平生如同一根木桩般立在墙头,脚下这道墙隔着两个世界。一头,是冷冰冰烟火俱无的毕家,躺着一个受尽折磨的、才五六岁的孤女;另一头,是刚死了痴傻的大儿子,但浑似都已忘了这个人,贴着春联福字,正准备要过年的一家三口。 听见邓娘子一边给邓家老二擦嘴一边骂他不要吃太多,晚上还要守岁吃猪脚,任平生才想起来,这是大年三十了。 痴傻的大儿子死了,虽然是个活着拖累全家,死了也很快忘掉的儿子,但他们还是怨气难当的。任平生很轻易就能想到,邓家夫妻俩对着大儿子沾满白沫的尸身洒几滴眼泪,又战战兢兢等了几天,不见毕强再出来闹事,胆子也就大了,趁着这个机会,就用萍萍爹害死大儿子的名头,将人卖了出去,甩脱一个包袱。 反正这丫头留着也是给大儿子配的,现在大儿子死了,难不成还养着这种贱丫头给二儿子不成?就是留着以后卖个聘礼,也不如现在就卖给那些暗娼馆来的钱多。 那种收小孩、收傻子、收残废的暗娼馆,因为货源难找,给的价钱比一般青楼里卖身的还要高。 任平生本以为,就算萍萍註定了一生孤苦,但邓家老大已死,好歹不用嫁给傻子,以后长大了,万一老天开眼能遇上个好相公呢。 谁知竟是这样,她爹和娘才刚上了黄泉路,几天的功夫,就已被送进了那种地方。邓家桌上摆着的年菜,有肉有酒,他们一家三口身上穿的年衣,平整厚实,有多少是拿萍萍的血肉换来的? 任平生再忍不住,一挥手灭了邓家的灯,只留一个雪光映出来的影子,正正投在他们家堂屋的墙壁上。他压低喉咙,对着邓家人念道:「狼心狗肺,人皮兽心,我毕强做厉鬼也要来收了你们。」 邓家三口人吓得屎尿横流,不住求饶,任平生越听越怒。什么地府规矩,什么人各有命,狗屁!他这样的人,活着的时候敢犯人间大恶,死了还怕什么魂飞魄散? 一抬手,摆满了鸡鸭鱼肉的八仙桌被任平生狠狠掀翻,汤汁酒水洒得满地都是。任平生犹不解气,拎小鸡崽子一般拎起邓屠夫的胳膊,将他狠狠摔在满地乱爬的母子俩身上。邓娘子还记得护住儿子,自己却被丈夫壮实的身躯砸得吐出一口血来。不仅如此,儿子也没护住,任平生恶狠狠地摁着他的脑袋,恶鬼一般说道:「大儿子那么金贵,死了多可惜?老子还你们一个大儿子!」 说罢狠狠一拍,方才还尖声哭叫的二儿子顿时没了声,邓家夫妻俩眼看着他双眼逐渐变得呆滞,嘴巴张着,刚吃过大鱼大肉,还带着恶臭的口水就这么流了出来,浑然就是他哥哥那般痴傻的样子。 「儿啊!」邓娘子尖叫一声,手脚扭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看着如同瘫了一般,彻底晕了过去。邓屠夫尿了一地,鼻涕眼泪煳了一脸,看着也跟他的傻儿子差不多了。 一个傻儿子,一个半边身子瘫痪的娘子,一个吓破了胆子的男人,这就是邓家人的后半生。任平生冷眼看着,喃喃道:「人间既然没有你们的报应,我就给你们送来。」 第27章 避鬼眼 萍萍醒来的时候,天蒙蒙亮,雪已经停了。她闻到一股浓浓的炖肉香气。一扭头,发现是在家里,早就被搬空的木板床上,多出来两层厚厚的被褥,新缝的被子盖在身上,散发出一股萍萍很熟悉的、屠户家的肉油味。 是邓娘子的新被子,萍萍记得,她在堂屋里缝的,一边缝,一边盯着院子里的萍萍撅柴火,把一捆粗细不一的树枝,一根根撅成好点火的大小。 任平生推门进来,端着一口大锅,是他昨晚从邓家的灶屋里直接端来的。他们炖着守岁吃的猪脚,还没动过筷子,正好给萍萍做了早饭。 任平生看着她吃,人太小,胃口也不大,吃了一碗就撑了,任平生又把锅端出去,盖好盖子放着。 萍萍跟在他身后一步远,任平生转过身来,便蹲着跟她说:「那个地方不用再回去了,邓娘子骗你的,你爹娘不会变成畜生。」 萍萍没说话,任平生认真道:「我说的是真的,如果我骗你,我才会真的变成畜生。」 萍萍眨了眨眼,终于说:「好。」 任平生又说:「萍萍,以后,你就不要再出这个院子了好吗?外面还有很多危险,我还不能解决完,但我可以保证,你待在这个院子里,没有人打你,会有饭吃。你可以安安静静地长大,以后,以后外面安全了,我就送你出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页 他不知道萍萍能不能明白他的意思。他是个才入册的提魂使,莫望教他的那点东西,只够他耗尽心力封住这个院子,暂时不让地府发现萍萍的命数有异。 莫望说的那些代价,如同他娘一般的代价,他不信不能阻止,就是用尽所学,魂飞魄散,也要阻止。 莫望做不到的,他偏要做一做。 把萍萍藏起来,不让地府的鬼发现,也不让人间的人发现。只要能吃饱穿暖,不跟这狗屁的人间联繫,又如何?人间是什么多好的地方,非要乖乖受它的罪。 这不公平。不公平的规则,任平生不守,他早就不守了。 谁知萍萍并没有纠结,她听任平生说完就点头:「好。」过会儿又问:「花生米,你跟我一起吗?」 「我会来看你。」任平生摸了摸她的头,「我会给你带花生米来。」 萍萍又点头。一人一鬼在空荡的院子里默默依偎半晌,直到院外传来依稀人声,鞭炮声,任平生才起身走了。 这是大年初一。棺门巷里住的都是鬼,却也四处洋洋喜气。今日大家都不做生意,三三两两聚在一堆,大清早就开始喝酒耍乐。老铁正扯着涂有地赌钱,抬头见任平生踏进巷子,扯着喉咙喊道:「小鬼,来拜个年,叔给你发压岁钱。」 任平生扯了扯脸上的皮肉,又成了原先那副混不吝老油条的样子,笑道:「恭喜发财呀!」 老铁真掏出一个红包来,不过里面就包了一个铜板。涂有地呸他:「做了鬼还这么抠,你那例银还想留着去逛春深处不成?」 地府发的月银是真正天地通用,阴阳间皆可流通,只是棺门巷里收银子的鬼不多,多半都是在人间办差时应急使了。任平生也不嫌少,他要养萍萍,日后在人间花钱的地方多着,当下取出铜板,红包随手一扔,吊儿郎当地走了。 涂有地一手握着寿牌,还扭着身子看他的背影自言自语:「我怎么看平生脸色那么古怪呢?」 老铁催他出牌:「你又不是他师父,管什么闲事,快出牌!」 莫望不在院里,任平生在大宝箱里翻了翻,又翻出几把头髮来,转身去了裁缝铺。裁缝铺门口坐着一个嗑瓜子的女鬼,正是棺门巷巷花杨青青。她还记着昨日任平生没跟她打招唿的事,见了人直翻白眼:「哟,这是哪位贵客登门啊。」 任平生全不记得昨日与她擦肩而过的事,但知道这姑娘一向阴阳怪气惯了,也不着恼,熟门熟路靠在柜檯上,自己也抓了一把瓜子嗑:「姐姐,初一要不要开门红啊?」 杨青青吐出瓜子壳,摆手道:「不要,大过年的我要歇气。」 任平生见她手里瓜子快吃完了,赶紧把自己手里的倒给她补上,嘴甜道:「好姐姐,你就帮帮忙嘛,今天接了这一单,今年都有红线牵!」 杨青青噗嗤笑出声来,佯装用力地拍了任平生几下。她死得年轻,活着的时候女红出众,天天在家做绣活补贴家用,眼睛都差点熬瞎了。父母兄嫂都捨不得这笔进项,如花似玉又贤名在外的一个女孩,生给她留到二十多岁才说了婆家。虽然老姑娘能找的也不是多好的相公,但她还是高高兴兴给自己绣嫁妆,谁承想还差几天就拜堂了,她连夜做活,累得趴在桌上睡着了,烛火倒下来点着她的头髮,又引燃了满屋子绣好的衣裳被褥,人就这么没了。 死了之后来了棺门巷,开个裁缝铺子,还做老本行,没有爹娘兄嫂天天催着她捏针挣家用了,日子快活不少,活路也全凭心意接。她生前白日黑夜的出不了门,死后最爱出去逛夜市,因此也收银子,也收头髮。但最挂念的,还是她那没拜成的堂,棺门巷里人人皆知,要哄杨青青高兴,就得说些找对象的吉祥话。 大过年的求人办事,任平生乖觉,给她挑的头髮都是连着头皮剥下来的,黑油油又粗又亮。果然话一出口,头髮又掏出来,杨青青也不再阴阳怪气了,笑嘻嘻地答应尽快给任平生做几身棉衣。至于他为什么还订了小孩子的衣裳,杨青青从不多这些嘴,问都懒得问一声。 任平生本也可以去巷子外头找活人的铺子做,但杨青青的手艺不一样。她会发绣,拿头髮当丝线,少年人的头髮黑亮,老年人的雪白,还有病饿孤苦,青黄赤红,种种颜色。她这样正经的女鬼,以髮丝入绣,做出来的衣裳辟邪强身,更关键的是,能帮助掩盖萍萍的气息。 在地府的通天手眼中隐藏一个活人,任平生没什么把握,他只是用尽一切办法,不顾代价去做。就好比他昨晚连夜封住毕强家的院子,直到此刻都还能感受到鬼胎沉沉颤痛,仿佛一只茶壶摔裂了缝,再抖一下就要碎了一般。 他也不想搞清楚,究竟是什么代价吓怕了莫望,让她睁眼看着任平生的娘亲万劫不復,一场雪把他淋得热血沸腾,一心只想着,莫望不敢的,他敢。 第28章 年夜饭 白日里的爆竹声听着是很寂寞的。 任平生一路往回走,一路听着巷子外传来的人间声响,仿佛又活了回去,回到自己还是个人的时候,每每过年,裹着能找到、偷到、抢到的一切保暖的东西,躲在桥洞旮角中,听着别人家团圆的声响。 那几天往往是任平生最安静的时候,不到要饿死了,都不愿意挪动一下去找吃的。他总是静静听着,偷偷看着,什么坏事也不去做,就当自己不属于这人世间,不去惊扰任何人的悲苦或喜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页 正魂不守舍地回想着,任平生在槐树院门口遇上了刚回来的莫望。那把新刀正别在她腰间,衬得她整个人挺拔利落,分外好看。 这么好看的一个人,是救他出轮迴的恩人。可孤山上的那棵槐树呢?对那棵槐树来说,莫望究竟是恩人,还是仇人? 两个人立在原地,一时都没有说话。直到又一挂爆竹在远处炸响,莫望才咳了一声,问道:「你还拜不拜年?」 任平生脑子尚处于一片空白,嘴却先顺熘开了:「新春吉祥,恭喜发财。」 莫望神情古怪地点了点头,哼两声,才从怀里摸出一个红包来,飞进任平生手中。任平生捏了捏,好厚的银票,也不知她何时包的。气氛仍然不太自在,莫望摸摸鼻子,自己先进了家门,迈过门槛的时候瞥见那只喜鹊鸣春的灯笼,更不自在,泄愤般拍了它一下。 任平生一个健步冲上去,把被莫望拍得摇摇欲坠的灯笼护在手中。莫望扭头看着,没好气道:「又拍不坏。」 任平生瞪了她一眼,小心挂好灯笼,也跟着进了家门。院子里荒落落的,除了一张躺椅就是几条凳子,连瓜果年货都没有,两个人杵着又安静了半天,任平生不知怎么想的,从怀里掏出方才在裁缝铺顺的瓜子,递给莫望道:「吃点年货?」 莫望努努嘴,抓着瓜子坐下了,嗑了几颗才主动开口:「在孤山过的夜?」 任平生低下头,神色不动地嗯了一声。 莫望自言自语一般:「也罢,她虽看不见你也听不见你,但你去浇浇水,剪剪枝,护养一棵树总是不犯什么规矩的。」 任平生心头一痛,又是规矩!却又生出一丝快意来,那种不守规则的、报復般的快意。 他转开话题问莫望:「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本就是刚吵完架再相见,莫望也没注意到他的不自然有何古怪,顺嘴回答道:「去了一趟得意山庄。」 原来那位老皇帝不肯罢休,大过年的,招招摇摇地拿囚车拖着秦楼月进了山,满顾相城的人都看见花魁娘子要断气了。莫望没办法只能自己跟过去,本来心情就低沉得很,这一去更是没忍住脾气动起手来,一巴掌扇在老皇帝脸上。 其实真要论起来,老皇帝就算是人间的至尊,下了地府,一样也是要断尘缘过奈何,审判一生功过的。但他在尘世的身份太高,牵扯着太多凡人的命数,因此才会有众多阴兵鬼将一路看着,避免天上地下有哪路手痒的鬼神,掺和了他的命,进而捣乱了众生之命。 莫望跟他吵架动手,吵得老皇帝气血翻涌,执念闪动,原本还有几个月的命数,差点就要当场上路。异变惊动守龙的阴兵,莫望差点就被捉回去受刑了。 「不过那老东西扣住秦楼月,本也是逆命之事。」莫望说到此处来了兴致,对任平生得意道,「好巧不巧,昨夜里值守的鬼将又是我师父的老相好。」两下一看,这头是干了煳涂事的人间帝王,那头是老相好遗在棺门巷的爱徒,遂各打五十大板,抽了莫望几鞭子,抹了老皇帝昨夜记忆,此事就此作罢。 至于秦楼月,那位鬼将看傻子一般瞪了莫望好几眼,悄悄跟她说:「这老头子要见你,难不成还真把秦楼月杀了?你等他死了再来就是。」 「所以还是要下面有人啊!」莫望仰头长嘆,「要是我师父还在,指不定我都已经穿上地府的官服了。」 任平生无言以对,闹了这么些天,原来只要等着老皇帝自己死就行么?他总觉得这事不对,可也确实懒得再管。莫望生前是公主,死后做鬼差,阳间阴间都比他有权有势有主意,何苦要他来操秦楼月的心呢。 更何况,昨夜任平生封院子,本还担心封到一半就被发现。没想到竟是阴差阳错,莫望在得意山庄闹一场,顾相城的阴兵鬼将多半都往那边跑了,反而给了任平生鬼赐良机。他巴不得再不要提起此事,没话找话一般问道:「师祖他既连老相好都有了,为何还要重新做人啊?」 莫望神色一滞,动了动嘴唇要说话,却又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回答说:「他是为了我。」 任平生倒是真没往这方向想过。犹记得他初入棺门巷时,涂有地跟他摆龙门阵,说的是莫望那位老师父做鬼太久,嫌无聊,拍拍屁股辞工投胎去了。 为了莫望去做人?任平生想不明白,难不成提魂使这一行难以出头,那叫莫望眼馋了许久的地府晋升,只能有一个位置么? 但莫望再不肯多说什么,拍拍屁股抓着瓜子站起来,像没有跟任平生有过昨日那场谈话一般,吩咐道:「爱徒,走,去找王大铲吃年夜饭去。」 年夜早已过了,王大铲原本准备好的年夜饭,莫望没来,连涂有地也跟着没得吃,只好留到初一,变成了中午饭。小酒馆初一没开张,王大铲搬了桌子,涂有地拎着锅碗瓢盆,任平生跟在后头挑了两个箩筐,一筐是碗筷杯盘,一筐装满了鲜肉鲜菜,三个鬼哼哧哼哧跟在嗑瓜子的莫望身后,进了槐树院煮火锅。 莫望也给王大铲和涂有地准备了拜年的红包,任平生择菜的空当看了一眼,比他那只要薄,心里一时又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这顿饭吃得慢,身在棺门巷,说来是比人间快活自在,可也难得有大家都闲着不做活路的时候。一年到头也就是过年这几天,不管做什么的鬼差都能得些空闲。凡人看重年节,哪怕是行将就木只剩半口气的,为着吉利,也要拼命吊着命活过这几天再走,倒便宜了阴间这些提魂的、录册的、诛孽的,都放了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页 王大铲本就是个手上精细的厨子,一有了大把空闲,更是不肯将就一点,连菜叶子都要拿盐水洗两遍。说是午饭,硬是弄到未时末才开始吃。四个鬼开了四坛酒,涂有地一贯的傻乐呵,早喝得疯疯癫癫,脱了腿骨,吊起裤管满院子跳舞;寡言的王大铲也醉醺醺的,蹲在锅子旁边,一边给莫望涮肉一边给涂有地乱和着调子。 莫望和任平生师徒俩,却是各有心事,一碗接一碗,不知饮进多少难言的恨与愁。 直到天色黑下来,棺门巷外的鞭炮声渐渐熄了,锅里都还在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涂有地醉倒在地上,枕着王大铲一条腿,王大铲自己也抱着锅铲睡着了。任平生靠着那棵老槐树,仰头才发现雪又开始下了,并不大的细雪花,还没来得及落在桌上,就被锅里的热气熏化了。 「莫望,又下雪了。」任平生脸色酡红,抓着莫望的手肘摇了一下。 莫望趴在一边,也仰头看了一会儿。看着看着,突然就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又下雪啦师父。师父,你到底在哪里呀?」 第29章 送终途 冬去春来,等到孤山腰上飘满槐花香的时候,老皇帝终于死了,死不瞑目。 那道地府传讯的白光飞过来的时候,莫望正带着任平生在顾江岸上钓鱼。旁边一个白了鬍子的钓叟自诩钓技无双,却被坐一边的莫望半个时辰连钓十条的功夫惊得修养全无,非扯着这两个「年轻人」说他们一定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药。 白光入掌,莫望嘆口气,本还逗趣一般跟老头吵着架,这下竿子一收,鱼篓往江里一倒,点了点老头的额头就走了。老头子醒过神来,江岸上只剩他一个人莫名其妙站着,晕了半天,只好又坐回去。 得意山庄里一片肃穆,守卫更盛从前。太上皇病死,自是不可能在顾相城发丧,封锁了消息,只等他的皇孙前来扶灵回京。 看着老皇帝的阴兵多,地府消息自然也快,莫望师徒俩踏进房里的时候,老皇帝才断气不久,面上蒙了黄绸,跪了一屋子下属,那个长年跟在他身后的中年人离床最近。 一眼望过去,老皇帝的魂魄已与肉身脱开了一大半。他本就是将死之人,心如明镜,早有准备,偏偏在临死前遇到了莫望,死也非要拉着她,要弄清楚她是如何留在人间,执念一起,便成了这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莫望摇摇头,背着手走到床前,那脱开了一半的魂魄竟对她一笑:「你还是来了。」 「这是我的差事。」莫望冷淡道,扭头叫任平生上前,再不看老皇帝一眼,「平生,你去。」 任平生背着莫望以前的那把弯刀,他用得倒是顺手,三两下熟练地摁住老皇帝的双脚,抬刀就砍。 老皇帝瞪着任平生,忽然挣扎起来:「你是谁!」 任平生头也不抬:「提魂使。」 「如璜!他究竟是谁!」老皇帝挣扎得愈发激烈,带起阴风阵阵,地上跪着的那个中年人都狐疑地抬头往床上看去。 死鬼皇帝一副把任平生当情敌的模样,任平生忍不住翻白眼道:「太上皇,人都死了就别摆皇帝架子了,上了鬼道,小民还算是你的前辈呢。」 说着嘲讽他的话,手底下也没闲着,两刀下去,干脆利落断了尘缘,把老皇帝的魂魄像块破布一般拎在手中,塞进了囿灵灯。 老皇帝究竟不是什么怨鬼,他的执念本就只有莫望一个,因此这趟提魂的差事意外好做,除了那魂魄对任平生吹鬍子瞪眼,竟没有多挣扎。 两人提着囿灵灯往外走,就见有下人来找那个中年的随从,先是禀报了扶灵皇子已在路上,又犹犹豫豫地问:「大人,关在地牢的那个姑娘,如何是好?」 中年人看了看已经断气的老皇帝,沉声道:「封了口,放出去吧。」 下人应了声是,低着头往外走了。莫望看着他去的方向,嘆口气道:「以后就是个哑巴娘子了,也算如了她意,自由了。」 囿灵灯一直亮着,这意味着老皇帝虽然心甘情愿跟着莫望走,但却并不乐意上黄泉路。莫望不耐烦地看了看囿灵灯指着的方向,抬脚往西,没多会儿就到了得意山庄最高的一座小山峰上。这山头上顺势建了石阶,通往一座灰扑扑的小亭子,与金陵皇宫花园里那个无人的角落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金陵宫中那座无人的亭子,临近冷宫,无甚风景,是以冷清。此处却地势开阔,东望是整座得意山庄,隐隐还能看见上半城的齐整风光,往西晀去,就是奔流不息的顾江,依稀能看到远处孤山的影子。 「我真的不怀念这个地方。」莫望把囿灵灯随手一放,看也没看灰头土脸钻出来的老皇帝。 老皇帝却留恋地环顾着这座亭子,似早已打定主意般:「不管你怀不怀念,我都要跟着你的。」 「如何才肯上路?」莫望问。 「我也要做提魂使。」老皇帝阴冷地看了任平生一眼。 「这我做不了主。」莫望摆摆手,「你去阎王那报名。」不想再入轮迴的鬼魂,一样要去地府受了审再谈其他。可是,任平生死后是没有下地府的。 还不等任平生自己想明白,老皇帝已怒气沖沖地指着任平生:「他是如何跟着你的?」 「我捡来的,」莫望一脸不耐,「人家风华正茂的小男孩,我看着可爱就捡了。你一个活到七八十的老匹夫,还想让我为了你破例不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页 三个鬼站在凉亭中,确实是一老两少。老皇帝一脸的褶子,任是如何挺拔身姿,也掩不住的老年佝偻,对面的莫望和任平生,却仍是死时那般模样,青春年少。明明是曾经青梅竹马的同路人,数十年光阴唿啸而过,黄泉再相逢,已不能匹配了。 如若老皇帝还有别的办法,一定不会被这套说辞激怒。他的如璜怎会是贪恋颜色的肤浅女子?然而如今,他已做了鬼魂,没有任何权位,连视若珍宝的回忆都被莫望明明白白地弃如敝履,再听莫望嫌弃他老丑,只觉得心头狂怒,一腔恨悔都泼向了任平生。 霎时间阴风再起,老皇帝竟隐隐有了化作怨鬼的倾向,不管不顾地往任平生身上扑去,任平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躲开,也是心中有气,回手便是狠狠的一掌。他的身手日日精进,这只老鬼却才刚进棺门,哪里会是对手。 生前连县令都只遥遥见过,死后竟有了揍皇帝的机会,任平生竟有些莫名的痛快,就这么跟他打了起来。 莫望一声不吭,连冷眼旁观都费不上。反正老东西在任平生手上讨不到什么便宜。为难的只有该怎么把他心甘情愿送上黄泉路,她是真的疲惫,不想再费些无用的口舌。想到这里,又觉得嘲讽一般的好笑,都五十年过去了,这帮子金陵贵人,还是一如当年那般的自以为是,说一不二。 算了,大不了就强行扭送过去,阎王那儿要打要骂再说。想定了主意,手一挥,囿灵灯暗沉沉的光重新亮起,正打得一脸狼狈的老皇帝不由自主往这边飘来。 任平生有些发愣:「不等他了却尘缘了?」 莫望懒懒地说:「他不是嚷着尘缘是我?鬼的尘缘,下去了再了吧。」 老皇帝在囿灵灯中怒气沉沉:「如璜!我不会去投胎的!」 「再说一遍,」莫望狠狠拍了一下囿灵灯,只听灯里嘭的一声炸响,「我叫莫望。还有,你已经不是皇帝了,别跟我发号施令。」 第30章 见阎王 尘缘断得不干净,黄泉路上也不能自己走。灯往地府厢房鬼差面前的书案上一摆,人家果然也不肯收这只鬼。 小鬼差死得早,十二三岁的样子,嬉皮笑脸往正堂一指:「莫大人,这你得送到阎王跟前去交差。」 莫望原地撒娇:「好娇娇,你就帮姐姐一个忙吧!」 那被唤作娇娇的小女鬼俏脸一板:「按年纪,你都该叫我祖奶奶了!」 任平生脸皮直抽,这位娇娇看着天天笑嘻嘻的,其实手特别紧,莫望就没在她这里讨到过什么便宜。就听他那没皮没脸的师父又在嚎:「好祖奶奶,你就帮人家一个忙嘛!」 祖奶奶娇娇抄起桌案上一只青玉笔筒就砸过来,一边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提魂使莫望,任平生,觐见阎王!」 正堂咚的一声钟响,有鬼差出来引路了,莫望抬头一看,又是个熟人:「魏姨!」 魏姨板着脸走过来,公事公办:「莫大人请进。」 莫望烦躁地提着灯给魏姨看:「是这个老东西,我进去了又要挨罚。」 魏姨瞥了两眼囿灵灯,也是满眼嫌弃,又看向任平生,问了一嘴:「这就是你那徒弟?」 任平生垂头行礼:「魏大人。」 莫望拿肩膀顶了任平生一下:「这就是你师祖的老相好,叫声师祖婆婆来听听。」 魏姨扭头就走:「阎王已在堂上,莫大人莫要误了时辰。」 莫望臊眉耷眼,只好领着任平生跟上。任平生听其他鬼摆龙门阵时说过,阎王殿里一向清净,眼下一看,除了判官和今日轮值的魏姨,竟没有其他鬼差在堂。 阎王看着约摸三四十岁,要不是高坐正堂,还以为是个刚从地里回来的农妇,只穿着一身沾了阴泥的布衣,头上随意戴了一顶官帽,像是顺手拿起来充个场面似的。 莫望对此习以为常,任平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惊得差点忘了行礼。 阎王一脸不耐地敲着桌子,那桌子旁边竟还倚着一把锄头:「又是你,你怎么那么多事?」 判官倒穿得齐齐整整,此时轻咳了一声,阎王瞥他一眼,抿嘴不说话了。判官只好自己问:「莫大人何事要奏?」 莫望垂头丧气把灯往地上一摆:「这老东西不肯投胎。」 判官翻了翻册子,心中瞭然:「他的尘缘系在你身上,确实难断。」 阎王来了兴趣:「你相好死了?放出来我看看长什么样。」说着手一挥,老皇帝跌在堂上,抬头打量,看着眼前的阎王也是一怔。 阎王却大失所望:「老成这样了啊,也太丑了。」 莫望吐出一口浊气:「不是我相好!」 判官再咳一声,隐晦地瞪了阎王一眼,才继续说道:「秦晟,你与莫望早在五十年前就已了断,死后纠缠,只会影响你来世阴德。」 多少年没有人喊过老皇帝的名字,判官的声音沉厚有力,老皇帝听得愣了下神,半晌才冷哼一声:「朕不要来世。」 他老顽固一般指着莫望:「她能留在人间,朕如何留不得?」 阎王一听这个「朕」字就火大,不等判官说话,惊堂木啪地一声巨响,老皇帝被拍得吐了一口血。阎王骂道:「老娘最烦你们这些当皇帝的,死都死了还要朕朕朕,做了鬼就不会说人话了?」 别看她浑身都一副黄土地里滚出来的农妇样子,阎王到底是阎王,天子一怒尚且伏尸百万,阎王一喝差点叫秦晟这个老天子当场腿断,惊堂木下盪开的威势直接拍得他鬼胎皲裂,浑身痛热难当,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页 莫望悄悄跟任平生嘀嘀咕咕:「听说阎王是被一个皇帝下令打死的,啧啧啧。」 任平生假装没听见,其实心里好奇得很,打算出去了再好好打听一番。 判官嘆口气,又出来打圆场:「莫望是自尽而亡,因缘际会做的入册鬼差。秦晟,你却是寿终正寝,按你今生功过,来世应投生商户人家,无大富大贵,却也有吃有穿。若再纠缠下去,损了阴德乱了轮迴,合该入奴胎了。」 老皇帝狼狈地喘着粗气,莫望不耐烦,直接跪在堂下:「阎王,我愿领罚,直接送他入轮迴吧。」 「不,不!」老皇帝怒目挣扎。 阎王倒是很贊成这等省事的主意,点头道:「那就按办差不利打你一顿好了。老屠,送他上路吧。」 魏姨犹豫片刻,还是上前道:「禀阎王,此事究竟不是莫望之过。况且……她的鬼胎,怕是经不住再打了。」 入轮迴的鬼要心甘情愿,这本就是阎王定的规矩,莫望作为提魂使,摊上这个怨魂,无法了结他的执念,即便鬼魂进了轮迴,还与前世有牵挂,就要算是她的失职。 可真论起来,的确是莫望无辜,谁让老皇帝要跑到顾相城来死,偏轮到她去提呢? 阎王很给魏姨面子:「那让他们打轻点,少打两下。」 魏姨还是不忍,屠判官却打断了她,又对老皇帝道:「如此,秦晟便押去狱里领完功过,排队轮迴吧。只是莫大人,你上回领罚还没多久,这一顿打下去,不怕魂飞魄散?」 他后半句话对着莫望说,眼神却若有似无地瞟了秦晟一眼。魏姨把他的动作看在眼里,抿紧嘴没说话。 老皇帝一听莫望因他要被打到魂飞魄散,吓了一跳,慌忙朝她看来。莫望瞅了瞅屠判官,不甘不愿地配合道:「大皇兄,阴间的律法就是这样,你死到我面前来,又不听我劝,那就只能算我办事不力了,在你们阳间,也是一样要被下旨问责的。」 老皇帝咬着牙,半晌才跪直在地,闭眼道:「我愿入轮迴。」 屠判官提笔就写:「秦晟,自领功过,愿入轮迴。」写罢长袖一挥,就将人送进了地狱中,老皇帝竟没有再与莫望道别的机会,只剩消散前那最后一眼,看见的也只是莫望松了口气,正拍着膝盖从地上起来的模样。 屠判官使眼色,魏姨赶紧要带着莫望出去,阎王却撑着下巴叫道:「莫望的打呢?就不挨了?」 任平生怎么看都觉得屠判官跟阎王有一腿的样子,方才还在震惊他竟敢不等阎王发话擅自做主,没想到才须臾功夫,阎王就要兴师问罪了。 只听屠判官又嘆了口气:「秦晟都已经自愿了,莫望何须再挨打?」 阎王瞪了屠判官一眼:「她一个提魂使,这点事都办不好,还要闹上阎王殿找你帮忙,这不该打?回头满人间的提魂使,都别办差了,全上这儿找你算了!」 任平生听出来,阎王似乎对莫望很有意见的样子。再一看莫望,却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见任平生有些不安,还低声与他说:「没事,这回真不算我错,最多小惩一下,屠判官能哄住她。」 说罢更压低了声音,语带暧昧:「她这是藉机会跟老屠撒娇呢。」 任平生嘿嘿一乐,忙又憋住笑,好好站直。可阎王已经瞧见他的动静了,眼神在任平生身上一扫,任平生仿佛全身被刀颳了一遍似的,心头一惊。 阎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哈哈笑道:「莫望,你这徒弟好玩得很吶。」 不知她为何盯上任平生,莫望心中也紧张起来,忙撇嬉笑神色,急道:「阎王,他的事我已上禀过,定了册的。」 阎王仍是看戏一般笑着:「行了,带着你的小徒儿赶紧滚吧,没事别下来了。」 莫望拉着任平生,连个招唿都没跟魏姨打,转身就跑。 人都走了,屠判官才皱着眉头看向阎王。阎王扛起锄头甩上肩膀就往后院走,留下一句:「那小鬼身上有生气。」 屠判官跟忧心忡忡的魏姨对视一眼,不自觉地摸了摸手里的册子,随后便道:「阎王都没管,你也别管了。」 魏姨只好沉默下来,心头却一直揪着,等屠判官也收拾收拾跟去了后院的菜园子,魏姨还是跑出了阎王殿,险险在酆都城门口追上了莫望师徒俩。 莫望正拉着任平生跑路,见魏姨追来,忙把小徒弟往身后藏。魏姨脸色难看,拿食指点了点莫望,半晌才气出一句:「你就不能安生些?」 没看出魏姨兴师问罪的意头,莫望立刻又理直气壮起来:「他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合规合理,我很小心的。」 魏姨嘆口气,把任平生上下打量了好几眼,最终按下心头不安,扯着莫望胳膊低声说:「今天是你运气好,阎王要是真想罚你,哪里躲得掉?」 莫望哼了一声。 魏姨愁眉苦脸,又加了一句:「你,你也别再找他了。」 任平生竖直耳朵,却是半天没听见莫望回话。过了一会儿她才出声,颇为冷淡的样子:「我知道了,你不用管。魏姨,我们先上去了。」 说罢扯着任平生就走,头也不回,过了奈何桥,望不见魏姨的影子了,才终于甩开任平生的胳膊。任平生被揪得生疼,却也没顾上,直接问道:「我的事,你早就全知道了,是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7页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那个爹,是我杀的?」 第31章 弒父者 莫望其实很少刻意隐瞒什么事,与她相处久了,便能发现她这个人是真的懒,没耐性。有什么事,她若觉得没必要,就不会张嘴吐半个字;但若你非要揪着她问,她更怕拉扯,哪怕没好气,也会都说与你清楚。 比如任平生娘亲的事,她觉得前世已终,尘缘俱了,便从没开口对任平生提过。但任平生自己察觉出不对来,她也不会瞒着。 可这一回却不同,任平生从她拧着的眉头中就能看出来,她是故意瞒下的,兴许还不只瞒了任平生一个。 方才在殿上被阎王扫那一眼,任平生原本心中忐忑至极,以为是萍萍的事情被发现了。可莫望的反应却奇怪得很,说什么定了册的,合规合理。 什么事情要入册,要合规合理?定不可能是萍萍,萍萍的事不可能合规,犯的就是地府最大的规。 关于任平生的,与什么册子规矩能联繫上的,他只能想到提魂使这个身份。 恍惚中突然想起他们相识的第一日,也是任平生和那位罗老太太共同的死期。那天任平生见罗家不孝子孙满堂,便怀疑罗老太太是不是罗员外弄死的。 莫望怎么说的? 她说,儿孙倒是想杀,但没这个胆子。只因弒父弒母俱是重罪,阴间阳间皆容不得。 不巧,他就是这么个天上地下人间都容不得的孽子。可偏偏,死后连地狱都不用下,被莫望拎着脖子提出了轮迴,做了提魂使。 任平生苍白了脸色,拽着莫望袖子的手指都有些发抖:「你,你都做了什么?」 莫望却摇摇头,嘆息一声:「没什么,只是挨了一顿打,替你赎了这份罪孽罢了。」 不等任平生说话,她又接着道:「你娘托我看顾你,你活着的时候我不敢插手,替你偿了死后的孽债,也算是我不负所托。」 任平生知道是哪一顿打。是他刚到棺门巷时,引得涂有地、王大铲着急上火,连黄寡妇他们都忧心不已的那一次,整条巷子的老鬼都看出来,莫望的鬼胎被打得只剩半条命。 借着养伤的时日,莫望还狠狠折腾了任平生一通,把新收的徒弟从不趁手的街熘子,生生磨到没脾气。 任平生脑中乱糟糟一片,嘴里喃喃念道:「我的孽债,我不要你偿。」 见他这个样子不对,莫望眉头皱得愈发紧了。她也算是摸清了任平生的脾气,这小鬼年纪虽小,但无亲无故惯了,受多了人间苦楚,见多了无枝可依。你若是坦荡荡对他几分好,哪怕是翻着白眼给的,他也手上接着,心里记着。 但若是为他做了什么却又瞒着、哄着,他八成就当你故作姿态,另有所图,不仅不会感激,还多半要生气。 琢磨着大概是这么回事,莫望心中嘆气,正想着再开口,任平生却抬起一双发红的眼睛,嗓音沉下来,带着不尽的怒气和委屈,狠狠道:「我不要你偿!我自己的爹,我自己来杀!有什么罪我都不后悔!」 莫望一愣。自死了以后,不再做那命不由己的假公主,她再没压抑过天性,这些年来,她对别人横眉怒目惯了,倒是头一回被个小鬼瞪得恍神。这小鬼还是她带出来的徒弟! 火气蹭地跟着上来,莫望甩开任平生的手,冷笑一声:「不要我偿?你自己来?好啊任平生。冥府册子你背了有一半了没?背到弒父弒母是什么刑罚了没?」 「还没背?那老娘就讲给你听。弒父弒母,天地不容。人间最多也不过是个凌迟,地府的手段可高明多了。既然父母能养出杀自己的孩儿,都是一窝子缘分不浅的孽障。同入轮迴,再续前缘,生生世世,互为父子,互索狗命。」 「你既然要自己偿,那就赶紧去那儿,」莫望指了指奈何桥那头排着入轮迴的队,「赶紧的,老娘豁出去了也得给你插个队,让你早点追上你亲手杀掉的爹,好好给他当儿子,再续他千八百辈子的父子缘。」 任平生的眼睛还怒红着,却被莫望这一通话说得发不出声来。一听到还要去做那个狗东西的儿子,生生世世都要跟他是一家人,就浑身发冷,几乎要吐出来。 怎么能再去做他的儿子?他那浑身的菸叶子臭气,他手上拿火钳打人打出来的茧子,他守在娘房门外收的那些银子,还有他在娘的卖身契上摁下的那个红指印。 听说是卖到北边去的,娘年纪大了,又不是黄花闺女,南边是没什么赚头的。但北边苦寒,人口少,女子更少,这样身板娇小的娘子,只要不是丑八怪,都有大把的生意。 那跋山涉水来的北方人伢子,看任平生他爹的眼神,都带着无边的鄙夷,可惜他自己全不在意,只一遍遍数着卖身的银子。 后来任平生跑了。他受不了打,也受不了他爹看他的神情,好像卖身契上的红指印就长在那双浑浊眼睛里,娘既然已经没了,那个指印随时都能印在任平生头上。 可他跑了两年,又回去了。是在一个秋夜里头,他提着两坛浓香的竹叶青,等在从镇上酒馆回家的山口上。秋风一阵凉过一阵,他站在风里等啊等,等到二更时分,才见到他的好父亲晃晃悠悠,边走边呕地走上了山路。 任平生拎着酒,泪眼汪汪地喊他:「爹,儿子想通了,还是爹好,儿子以后都在家里孝顺爹。给爹挣银子花。爹,你看,这是儿子搬货挣钱给你买的好酒。」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8页 他爹早醉得七荤八素,钱花完了才被酒馆赶出来。此时见两罈子酒在眼前晃,连儿子的样子都没看清楚,抢过来就揭了坛口往下灌。 任平生乖顺地扶着他,任他一边喝一边往前走,只是夜色朦胧中,越走越偏,离了盘山的村路,走到崖边。 他没有钱买毒药了,偷也偷不到。但他认识路,认识这里的每一片山崖,知道哪里最险峻,哪里最要命。 「爹,你好生走路啊。」十二岁的孩子稳稳站在那,伸手一推,就把那迷濛大醉的亲爹推下了山崖。依稀能听到酒罈子磕碰山石的声音,但从头到尾,都没听到父亲的唿救声。 他早就醉了,到死都没有睁开眼睛。听说尸体还是隔了好一阵才被山下打柴的樵夫发现的,挂在一棵歪脖子树上,眼睛都被鸟雀啄了,极为难看。 那么高摔下去,竟还有运气挂在树上,如果他没有醉,也许真能捡回一条命。可没有这个如果,他是一定会醉的。 任平生半天没说话,莫望抱着胳膊,吊起嘴角看着他,满眼都是冷意。发了一通言辞尖利的脾气,专往任平生肺管子上戳,火气才总算消了些许。 可说着说着,忍不住心头竟犯上些委屈来:「要不是我愧对你娘,你以为我愿意为了你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挨那顿打。真他大爷的费劲,拉你一把还是我欠你的了?」 这是什么道理?今天要是在徒弟这儿认了这个栽,以后她莫望改名叫倒霉鬼算了。 第32章 瓜娃子 年轻男人的毛病,总是自诩一身热血,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惹出什么乱子,都敢一肩挑了,绝不肯连累旁人。 十来岁的任平生就是这样想的,你看他娘的冤雠,他爹的报应,不都是他一个毛孩子自己动手去讨个公道的么。 便是再没上过学的山里孩子,也知道弒父是重罪。顾相城里原先就有一个,据说还是上头州府衙门里有大靠山的,被查出来杀了亲娘,照样死无全尸,子孙俱损。 可任平生不怕,他怕什么?不过就是一死而已,当谁有多想活着。 至于下了黄泉有什么报应,他那时候根本不信鬼神这回事。就算有又如何?话本子里那些下油锅、拔舌头,左右不过是个痛,又怎会比母子俩在那个家活得猪狗不如更痛。 可他当年不信鬼神,如今却已是鬼神。当年他以为报应只是下个油锅,如今才知道,报应竟是要他生生世世,与他那爹纠缠不休。 任平生简直有些佩服定下这条律法的地府先辈了。是啊,什么样的父母才能逼得孩子要杀人,什么样的孩子才能真对父母动了刀。既然都有过错,那就接着互相折磨去,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报应了,比什么打人的刑罚都狠毒。 他方才还大言不惭,跟莫望吼着不要你救,怨他不声不响多管了闲事。其实最恼的,却是他自以为是自己一力承担的罪孽,竟早在不知不觉中被别人挡住了。 什么绝不连累他人,其实他出生就连累了亲娘,死了以后,还连累了莫望。 更讽刺的是,如今把那报应摆在面前,让他自去承担,他也不愿意。挨打受罚,魂飞魄散都可以,让他再去与那狗东西做父子,他不愿意。 是以莫望还站在那儿噼头盖脸地数落他,他却忽然抬起头来,直看着莫望的眼睛轻声道:「对不起。」 莫望又愣住了。忽地想起那个秋夜里,她就站在不远处,亲眼看着这孩子把父亲推下去,等声响俱消时,小平生站在原地望着山那头不知什么地方,也是这般神情。 又怨毒,又狠绝,但又带着无限的悲楚,和耗尽全力挣来的那一丝丝解脱。 当时,她是真害怕任平生会跟着跳下去,毕竟母仇一报,他在这人间确实再无任何牵挂。谁想一阵秋风打着旋儿转过来,吹得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便转身下山,自去偷鸡摸狗地找衣服穿了。 半晌,莫望只好又嘆了口气,自觉这一会儿功夫嘆的气比过去一年都多。她发完了火,也有几分别扭,便咳了两声,找话说道:「你也不用牵挂在心上。就当是,就当我也有未断的尘缘,系在了你身上罢。」 任平生几乎想张口告诉她,这句对不起,不只是为了刚才那顿莫名其妙、好不占理的脾气,还为了萍萍,为了她这样不计后果地护着自己,自己却瞒着她,冒地下之大不韪,救了那个孤女萍萍。 可心头几番挣扎,他还是忍下了。说出来,要莫望如何做呢?她是个那样护短的人,只为了娘亲一句託付,就拼着半条鬼命,也要保任平生从那样不堪的轮迴中解脱出来。萍萍的事如若她知道了,要么按规矩来,把萍萍送回去,要是挡不住,恐怕任平生那点所谓的义勇,最后还是要莫望去承担后果。 任平生咬着牙,绝不愿意再连累她一回。萍萍他舍不下,让莫望在前头顶着,更是不可能。这件事既已经做下了,从头到尾,莫望不知道才是最好的。 他弯着腰,如七老八十一般委顿在奈河桥头,抬眼望去,汤汤忘川水,河边那些排队轮迴的鬼魂,连个倒影都映不出来。 怀里还揣着老皇帝的尘缘线,塞得随意,眼下一动作,便露出个线头来。任平生索性扯出那团尘缘,有几分怔忪,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尘缘线,这尘缘线斩断了,又有什么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9页 莫望也跟着看向那白莹莹的线团,无奈道:「是啊,其实斩断了,也没有多大的用。」 真了断尘缘的,也用不着他们提魂使去斩了。 师徒俩在桥头沉默半晌,那边守着队伍秩序的鬼差看不下去了。噔噔噔跑过来一瞧,嘿,又是个熟人,正是之前他们亲送到地府,却拧着脖子始终不肯投胎的那个孩子。 当时莫望就说这孩子气性大,才八岁,硬是咬着牙排队要入鬼差的门,不愿意求个来世。她还以为过段时日能在棺门巷见着呢,没想到人家一步登天,直接在酆都城外穿上官服了! 莫望立刻嫉妒得不行,不顾人家一脸公事公办过来赶人的严肃,径直上手搓弄他那张漂亮的小脸:「快说,你是走了哪家的后门?凭什么你一来就留在地府了!姐姐我干了这么多年还没轮上升迁呢!」 小东西被她搓得嘴歪眼斜,脸也板不住了,扔了手里那杆比自己还高的长枪,就扑腾着胳膊去抓任平生,想要他帮帮忙。 任平生灰扑扑的情绪被打断,只好站起来,把孩子从莫望手里扯过来,任他手忙脚乱地收拾衣装。 那孩子理好衣裳才又板着小脸:「你们办完了差事,自该速速离开,怎地在奈何桥上看风景?若惹了那头队伍骚动,我是要上报的。」 一听他这故作老成的语调,莫望就气不打一处来:「跟我装什么老头子呢?你还是我送过来的呢!瓜娃子。」 小孩子还拧着劲,却是脸上一红。他是被亲姐夫打死的,家里太穷,父母看女婿家还有几亩薄地,饿不着肚子,就把孩子託付过去,这头卖了老宅准备去东边做点小买卖,连卖房子的钱,也是留了一半给女婿,权当他养育小舅子的花费。 可那女婿不是好东西,岳父岳母一走,就成天地打骂妻子,折腾得人家女儿奄奄一息,又瞧上了人家送来的小儿子。这孩子本有个名字唤作龙儿,自来了姐夫家,天天被叫着瓜娃子唿来喝去,姐姐又叫他且忍一忍,整个人更显得木木呆呆,周围人家渐渐都将他名字忘了。 直到他发着热被姐夫一个手重打死,姐姐吊着半口气给他裹了蓆子抱进三头岗,跟来的那些或心有不忍,或看个热闹的邻人,还习惯性叫他瓜娃子。自然,也包括追到乱坟堆上去给他剁尘缘线的莫望。 「我叫龙儿!」孩子红着脸怒道。 莫望不高兴,管他什么小孩子,下了地府都一视同仁,绝不忍让照顾。任平生只好把龙儿往桥那头一推:「赶紧去办你的差,我们这就走了。」 龙儿哼了一声,扛着他的枪跑了。莫望还叉着腰站在原地喊瓜娃子,任平生心累了半天,也没什么力气讲道理了,拽住莫望的胳膊就往外走:「祖宗,你再喊阎王就追出来了!」 莫望还是很怕阎王的,那个农妇模样的千年老鬼,发起脾气来还真是神鬼莫测,除了屠判官,谁都扛不住。何况刚才两个人吵架之前,本就才从阎王殿里屁滚尿流地跑出来,任平生这么一喊,莫望娇躯一震,也不再嫉妒瓜娃子做了正经鬼差,先回她的棺门巷去了。 第33章 万家春 任平生是怎么也没想到,活着的时候望而兴嘆的春深处,竟在死后成了他隔三差五就得跑一趟的老地方。 本来老皇帝死了,秦楼月消失不见,莫望也不再老往春深处去。然而没消停几天,来了活路要做,一看,竟又是在春深处里。 这回死的人,是春深处的鸨母万家春。 万家春不是春深处的东家,只是领了工钱在此处照看,算个掌柜。她突然暴病,上头的东家也措手不及,来处理后事的时候还在骂骂咧咧,急着找下一个鸨母,哪有空给她办丧事,倒是她攒的那些银钱,一股脑都收得干干净净。 就是收了银钱才惹的祸。万家春死得悽惨,但也没多少留恋,原本都自己上了黄泉路了,不知怎地突然回头,就见东家搜了她的屋子,撕了钱匣子里的信笺,收了她的积蓄。霎时间,女鬼怨气陡增,硬生生从黄泉路上又挣了回来。 她本是自己断的尘缘上的黄泉,没惊动提魂使,也没有鬼差押送,陡生变故,黄泉路的守卫都没反应过来,都蹿回阳间了,才急急召了棺门巷的莫大人去追。 「呸,」莫望很是不高兴,「先是毕强又是万家春,好好一个提魂使,成捉鬼道士了。」 说着不解气,又骂:「地府的鬼差都是干什么吃的!不会办事赶紧把位置让给我啊!」 这是又想起奈何桥头那个一步登天的瓜娃子了。何况她一向当提魂使是个清闲差事,最多也就是劝人上路费些口舌耐心,最近却不知怎地,顾相城里连番跑鬼,心里能顺气才怪。 任平生去万家春房里看了看,他们来晚了,万家春没有亲眷,东家嫌麻烦,尸体早扔进了三头岗。 莫望气哼哼地连他也骂:「翻乱坟岗有什么用?她是的尘缘是自己断了的,早飘去地府了,哪还找得着踪迹。」 任平生着急干活,地府的差,每趟办完都有功德,功德多了,萍萍的保险就多。见莫望发了半天脾气也没动手,也气了:「莫大人,劳你大架,别光发脾气了!给徒弟我指条明路吧!」 谁知莫望更火大了,跳起来就往任平生头上敲:「教你这么久白教了!啊!她是没了银钱才突然回头的!不知道顺藤摸瓜找银子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0页 任平生有些无语,他本就是按之前办差的惯性先去看看尸体,那位东家自然是要去盯的,可被莫望噼里啪啦的一顿脾气带歪了脑筋,一时竟没想起来。 只好顺水推舟,就把这当成便宜师父给指的明路,收拾收拾去找春深处的东家。 那人也姓罗,好似是叫罗图。不过顾相城里罗姓太多,任平生打听了一下才搞清楚,这人祖上只是下半城卖菜的,后来有个后生念出书来,在上半城做了师爷。几代经营至今,功名虽然早就没了,但与官府的关系一直处得极好,硬说与罗县令、罗员外这等钱权大户都是同族。因着他常孝敬,人家也不揭穿,来来往往的,看着真如同亲戚一般。 也就是这样八面玲珑,才在下半城开得起春深处这等销金窟。传到罗图手上时,他们家人已经很少出面经营了,镇日只盘在上半城的大宅子里,也自诩世家大户,办诗会花宴,邀豪客清流。私底下如何不知道,反正主人家大方,谁也不会在明面上提这家人就是个开青楼的。 虽给罗图做了那么久的掌柜,万家春的年纪其实还真不算大。三四十岁的妇人,要在平常人家,祖母都当得了,可进了春深处,她哪里会有子孙,不曾生育过,看起来还要更年轻些。 万家春平日住在春深处前后院交界处,毕竟是鸨母,独占一座小院。只是人一死,罗图就叫把屋子清了,还能用的好东西搬到客房去,反正也不会有恩客知道那是死人用过的。只剩下一些懒得搬动的床铺箱柜,清了细软,留给下一任掌柜继续使。 罗图这几日忙着找人,倒也没离开春深处,但他断不会住这屋子,反而点了新花魁——就是那个给秦楼月下过药的,才挂牌没一年的小姑娘,日日住在她房中。 春深处不少人笑话,别看罗图是东家,其实在家里做不得主,也就能趁着这会儿办公事的机会,来楼里过过瘾。 这倒是解了疑惑,莫望不屑道:「怪不得贪死人的银子呢,原来是个没有私房的耙耳朵。」 任平生想了想,跟莫望讨论:「万妈妈没成家,也不曾听过她有亲戚,收尸都没见人来,她那么着急那些银子,能留给谁呢?」 莫望也纳着闷。能让一个上了路的女鬼重返阳间,也不知这是多大的执念,那银子必定是有安排的,却被罗图贪下了。 既然找不到万家春的亲人,也只能围着罗图打转。这回不用莫望说,任平生已能自己看出来,他收起来的那钱箱子,明显带着鬼气,想是万家春已经回来过,想拿走,可惜道行不够的新鬼,很难挪动凡尘之物。 莫望又看一眼正躺在床上,搂着花魁睡午觉的罗图,啧一声:「万家春倒是个有趣的人,真是满心满眼只有银子。要是我,都做怨鬼了,就算拿不走银子,还吓不死抢了我银子的活人么?」 任平生却有些感慨:「万妈妈虽是个鸨母,其实也有几分善心的。」 莫望看他一眼,任平生直白道:「有一年冬天,我差点冻死了,路过春深处门口,万妈妈叫人给我舀了一碗热稀饭。」 虽然她是满眼嫌弃地喊人端来的,还掩着鼻子,生怕被小乞丐熏到,吩咐完了就回去了。 那年任平生十二岁,就是那一年的秋天,他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入冬之后,每天都觉得报应快到了,马上就要冻死了,结果却领了一碗热稀饭。 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后来那些年,任平生总是隔三差五就往春深处钻,去厨房偷些油水,又见了万妈妈几回。他死的那天,罗小公子放狗,万妈妈也是跟在旁边的。 就好似从黄泉路上拉过他一回,后来又送他一回。 第34章 痴女娘 这样的人间往事,莫望毕竟见得多了,也只有任平生这样的小鬼,明明无牵无挂,却总容易对凡尘生出那么些无端的眷恋来。 但莫望也不是多么温柔似水的师长,听着不嘲讽两句已算难得,更不用想她会说什么话来安慰任平生。当下只是没接话,房间里打量了一圈,揪起床上的罗图就往地板上扔。 只听嘭的一声,罗图生生给砸醒了,任平生手忙脚乱地冲到床边,拍晕了眼看着就要醒的小花魁。 罗图嗷嗷叫唤了两声,反应过来就破口大骂:「哪个不长眼的畜生敢扔本大爷!老子要你的命!」 莫望一巴掌扇过去,力道之大,险些落了罗图两颗牙。她对活人本就耐性不多,这种一看就不是好东西的,更是从不留什么情面。 「我问,你答。再敢满嘴喷粪,我就把你肠子拉出来,灌你嘴里去。」 罗图捂着嘴瞪着眼,还想再骂,任平生却上前一步,把腰间那柄弯刀抽出来,就这么站在莫望身前,气势骇人,生生把罗图唬住了。 「说,万家春还有什么亲人?」 罗图含着一嘴血,呜呜咽咽地答:「木有了,木有了。」 莫望巴掌又举起来:「说实话!」 罗图吓得一抖,忙往后爬,结果手一放到地上,就喷出一嘴污血来:「没刷谎!真没刷瞎话!万嘎村木亲了哇!」 任平生道:「那她为什么留那么些银子?」 烟花地界,要说挣得多确实是多,遇到大方的客人,说几句吉祥话,拿的打赏都是小数目。可挣得多,花的只会更多。鸨母跟姑娘们都是一样的,要让恩客们看得起,看得高兴,时兴料子不能没有,更不能穿错;贵人圈子里流行的珍稀吃食,不管爱不爱,都要会吃,会说;屋子陈设用度,也不能过分俭省敷衍,须知贵客的眼睛是最毒的,哪怕是来买春,也不喜买小家子气的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1页 万家春能在这种地方攒下那么一箱现银,若不是个守财奴,就一定是有什么牵挂了。 罗图的眼睛闪了闪,还含煳着摇头:「我也不几道哇,不几道。」 莫望啧了一声,抬腿就往外走,走前跟任平生说:「放心打,这种废物,打死也不犯规矩。」 打死当然犯规矩,以莫望的能耐,最多只能保证打个半死不犯规矩。不过这一点任平生心领神会,罗图却听不明白,见莫望一走,任平生就抱着刀上前,像是要动真章了,吓得要尿裤子,刀背还没落到他头上,就一五一十说清楚了。 原来万家春的确没有亲人,她卖身进来的时候就是个孤女,后来因为识得几个字,会算帐,嘴巴又甜,就升做了管事,又慢慢跟恩客们混熟了,成了春深处离不得的掌柜妈妈。 但罗图毕竟是东家,万家春虽不多说,很多事也瞒不过他。她虽没有亲人,却应是有个相好,前些年有点银钱,就托人往外送。但从没见人上门来寻,或是送个回信,这两年连万家春送东西出去的时候都少了。 因此罗图才觉得,那头多半是瞧不上万家春一个鸨母,钱收了,人是不会见的,便是他贪了这些遗产,也是神不知鬼不觉。 「那,那钱箱里学了张条纸,信么寒岭,覃信么,我,我记不清了……」 罗图一心想要银子,那张条子他瞟了一眼就撕了,只依稀记得有个名字,有个地址。 寒岭这地方任平生倒是知道,还去那儿办过差,就在顾相城郊不远。只是那地方住的人不少,半山腰上密密麻麻的都是木板房,姓覃的也多。 任平生头疼:「到底覃什么?」 语气很兇,罗图又被吓得一个激灵:「不,不几道哇,覃,覃,信么拙?」 眼见着再问不出什么,任平生只好把人又打晕了扔回床上,出去找着莫望商量。 莫望从厨房里摸了壶酒喝,皱着眉头分了任平生一杯:「覃什么拙?什么鬼名字。既然是万家春写的地址,先去看看吧。」 天渐渐热起来,太阳也落得晚了,两人到寒岭的时候已不早了,却还悬着一点黄昏日光。寒岭上点得起灯的人家不多,倒是灶房里都有些炊烟,映出来些火光。 井边有几个半大的孩子打水,任平生过去一问,当中最大的一个男孩子就带头嗤笑:「覃补拙嘛!好大一个秀才郎呢!」 莫望挺感兴趣:「还是个秀才啊?」 一群孩子都笑话开了:「屁的秀才,他是天天做秀才梦差不多。我爹说了,他那样的,就是当年那个童生,也不知是做了什么手段才考得的。」 覃补拙在寒岭的人缘显然不怎么样,连这些半大的孩子都把他当成笑话说。 莫望笑嘻嘻地一把糖分出去,几个孩子水也不打了,七嘴八舌就把覃补拙说了个干净。这人原先是寒岭着名的读书人,村子里都是穷人家,识字的都不多。好不容易出了个覃补拙,十六岁考了童生,也不是多好的成绩,无奈在寒岭却实在难得,一时间人人奉承,村长还想上门结亲家的,结果教他读书的那个老头子非说覃补拙已与他女儿定了亲。 后来覃补拙一直要考秀才,考到这么大年纪了,还是个童生。成绩没有,脾气越来越大,打鸡骂狗的,也越来越不招村里人待见,原以为是个金凤凰,这么些年下来,成了人人笑话的野鸡。 任平生嘀咕道:「他都结亲了,竟还有相好的呢?」 还是那个最大的孩子,懂些人事了,一听「相好」俩字就嘻嘻直笑:「那也不奇怪呀,覃补拙原来那个相好,听说一直惦记他呢!秀才郎嘛,都有几个不开眼的痴女娘的。」 「什么原来的相好?」任平生蹲在井边细问。 「我娘说就是他老师的那个女儿呀,说是定了亲,后来也没结亲。老头子早死啦,他女儿我也没见过,只听村里人说过。」 「那他结亲的是谁?」 「是前头庄子里的,可惨嘞。」那孩子说着打了一个冷颤,显是想到什么,有些害怕,声音都放低了,「覃补拙的小舅子都叫他打死啦!」 任平生心里咯噔一下,却见莫望也苦着脸对望过来——住在寒岭,打死了小舅子的,不就是瓜娃子龙儿的那个姐夫嘛! 第35章 白眼郎 瓜娃子龙儿死的时候,莫望带着任平生也来了寒岭,只不过还没进他们家的门,就见龙儿的姐姐抱着他的尸体往三头岗去了。听旁边人议论,是那姐夫见死了人,又仗着岳父母生死不知,没人奈何他,就嫌弃地让妻子赶紧把尸体丢出去。 从断气到出门,前后不过一刻钟的功夫。 这回因为万家春,师徒两个倒是第一次看见了覃补拙长什么样子。 「好皱巴的一张脸!」莫望惊嘆道。 任平生也啧啧称奇,说来覃补拙也不过三十来岁,额头上竟已经刻了个亖字纹,大概是长年发脾气瞪眼睛导致的。再加上一张脸又是肿胀又是坎坷,挤出嘴边两道深沟,看得莫望直手痒,恨不得找个熨斗把他的脸好好抻平。 万家春好歹是见过世面的,怎会与这样一个拿不上檯面的男人有牵扯? 若按照井口孩童所说,万家春就是当年覃补拙老师家的女儿,那覃补拙毁了婚,又叫万家春一个人落进春深处那种地方,他们两个之间,怎么算也该有点深仇大恨才对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2页 此时,昏黄日光终于散尽,覃补拙家还算宽裕,堂屋里竟点起一盏小油灯。那覃补拙就站在油灯前头,叉着腰,沖外头灶房大唿小叫:「死婆娘,弄个宵夜要恁半天,白费老子灯油钱!」 可灶房里根本没点灯,只有灶膛里的柴火映出一个瘦长的影子,轱辘轱辘转着,不一会儿,就急急地把几只饭碗端了出来。 那是龙儿的姐姐,眉目有些相似,只是太瘦了。龙儿死时虽然骨瘦如柴,但小孩子,只要有口吃的,脸颊总有些鼓的。他这姐姐却一点人样都没有,行走起来,就是一具绷了人皮的骷髅。 覃补拙家里算有些余钱,若非如此,龙儿的爹娘也不会把幼子託付到女婿家里来。听井边那些孩子说,村里人都觉得他家钱来得不干净。当初覃家穷得都要当裤子,要不是覃补拙那个老师救济点,早就饿死了。后来不知怎地,覃补拙死了老师,死了爹娘,突然就有钱了,买了地,还修了两间房。 任平生抱着胳膊打量眼前这两间瓦房,这大概就是万家春头几回送来的银子了。 覃补拙又在饭桌前骂:「莫以为你煮一碗肉,你就配吃一口!死婆娘,有你碗米汤你就该拜菩萨。」 桌上只一碗咸菜回锅肉,没有旁的菜了。骷髅娘子期期艾艾:「我是见你要喝酒,才把这块肉煮了。你吃,我,我喝米汤。」 端起那碗米汤之前,她还先乖觉地给覃补拙斟了一杯酒。覃补拙端着正要喝,一阵阴风骤起,生生将那杯酒吹翻在地,刺啦一声,冒出渗人的白沫子。 骷髅娘子脸色惨白,覃补拙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便是勃然大怒,抄起门边的扫帚棍子,狠狠抽在了那女人身上。 他嘴里不干不净,不过骂的什么,莫望和任平生都没注意听了。那阵阴风显然是有鬼作祟,不是万家春又是谁?师徒俩忙追出去,直跑到那口井边才套住了万家春的魂魄。这会儿天黑尽了,井边的孩子都已被家里大人喊了回去,十分清净。 万家春嘴唇乌紫,脸色比一般的鬼还要苍白,应是生前那场急病所致。此刻被术法摁在地上动弹不得,挣扎了半天才抬起头来,见到任平生却是一愣:「是你?」 任平生曲了一条腿蹲在她面前,应了声:「万妈妈。」 「你抓我做什么!」万家春又挣扎起来,「那狗又不是我放的!谁让你不长眼睛,偷口吃的还偏要撞在罗不尽来的时候!」 原来她也认得任平生,即便这么多年,见过几回,都从没拿正眼看过他。 任平生解释道:「我如今做了鬼差,来送你上路的。」 「上路?」万家春狞笑一声,「我不上路!我的银子还没送到!我不上路!」 「啧,」莫望背着手摇头,「送给那个覃补拙?什么东西,也值当你为他做了怨鬼。」 「你懂什么!」万家春哭起来,「他,他原是很好的!都是那个贱丫头,不会伺候,把我好好的覃哥哥蹉跎成如今这般模样!她还想毒死覃哥哥!那个毒妇!你们不是鬼差吗,快去抓了她,叫她下地狱去!」 莫望都忍不住要拍掌了,饶是她见多了魑魅魍魉,也很少遇到万家春这么疯魔的痴女娘。她冷笑两声,又问道:「难不成你不晓得,你那个覃哥哥,打死了自己才八岁的小舅子啊。做姐姐的要给弟弟报仇,有什么不应当?」 万家春倒真不知道这个,乍一听有几分惊愕。可她多年执念,在脑子里把那个人翻来覆去的想着念着,越想就越是完美无缺,如何容得下别人说这些,遂破口大骂:「胡说八道!他岂是那样心狠手辣的人。别说不可能是他,就算真打死了,一定也是那孩子有问题!你看他姐姐,不就是个毒妇,弟弟又能好到哪里去不成!」 「我真想掰开你的脑子好生瞧瞧,」莫望实在生气,拿拳背狠狠在万家春头顶敲了两下,「是长错了哪根筋啊?还是覃补拙早年给你餵过什么迷魂汤?」 任平生也不想再听她一味骂龙儿姐弟俩,便换了个话题:「万妈妈,你跟我们说说,覃补拙跟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莫望瞥任平生一眼,补充道:「好好说,说清楚了,说不定还能让你再见他一面。」 这是废话,就看万家春这副痴傻模样,不让她见覃补拙,是不可能心甘情愿上路的。让她说说过去的事,一是为了对症下药,另外嘛,纯粹是师徒俩都好奇,到底覃补拙有什么了不得的好处,把万家春迷得如此七荤八素。 不过唬万家春是够用了,她实在挣不脱,心知这两人不好对付,又想着再见情郎,盘腿一坐,还真幽幽怨怨地开口了。 她果然是覃补拙那个老师的女儿。她爹说叫老师,其实什么功名都没有,连童生都不是,只是小时候在大户人家里做小厮,陪着那家少爷混了几年学堂。后来年纪大了才放出府来回了寒岭,娶了个寡妇,生了万家春。 覃补拙家里跟万家隔得不远,两个孩子便也常常见面。万老爹当年颇有些心高气傲,想着自己好歹也算进过学堂,比寒岭这些种地的高贵多了,却因为奴身在府里蹉跎到老,如今出来,钱也没攒下多少,年纪也耗大了,好不容易生个孩子养老,还是个女儿,十分郁郁。 覃补拙正撞在他眼前,这孩子家里穷,却特别会看眼色,随时把万老爹捧得高高的,哄得万老爹待他比待自己亲女儿还好,后来更是撸起袖子,买了笔墨纸砚,势要教出个秀才郎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3页 连「覃补拙」这个名字,都是万老爹给他取的,他本名就叫个覃福贵。 第36章 何不悔 万老爹把一腔扬名立万的壮志都倾倒在了覃补拙身上,给他上课,给他穿衣吃饭。家底本就不厚,书本笔墨又有哪一样不贵的,万老爹还非要学着城里的正经学生,给覃补拙做四季长衫,如此一来,自家花用便捉襟见肘。 他娶的那个寡妇媳妇本就怯懦,不敢多说什么,眼看着自己亲生的闺女都要省出粮食来供覃补拙,只敢夜里偷偷抱着孩子哭。 可万家春却不明白娘有什么好哭的,她跟万老爹一样,都很喜欢覃补拙。覃补拙对她也好,爹不喜欢她是个女儿家,覃补拙却时常安慰,有时念完了书,还帮她挑水砍柴,家里给万老爹和覃补拙做的肉菜,覃补拙也时常悄悄藏两块,塞给万家春吃。 为了他能做秀才郎,少穿两件衣裳,少吃一碗饭,算得了什么?更何况,等把覃补拙的功名供出来了,万家春就是官家娘子了。 如此教到了十六岁,覃补拙才终于考回来一个童生资格。这其实不算什么功名,但仍旧轰动了没有读书人的寒岭。万老爹高兴得手舞足蹈,自觉大业在望,可好梦没做几日便烟消云散。因他要供覃补拙读书考试,家里早就被掏空了,还借了不少债。听说他学生考了童生,要债的上门来催,万老爹耀武扬威把人逼急了,吵起来,一时太过激动,中风瘫了。 他的寡妇娘子没什么本事,万家还有几户族亲,见老头子不行了,看上他们家的地契,吆喝着上门要把一家三口赶出去。镇日吵闹,万老爹没挨住去了,寡妇娘子第二回做了寡妇,走投无路,竟也扔下女儿上了吊。 万家春那时候十五岁,披麻戴孝跑去找覃补拙。覃补拙流着眼泪跟她说,眼下老师没了,他家也没有钱供他继续读书,恐怕再也没法子叫万家春做秀才娘子了。 家里房子已经被族人占走,无处可去的万家春,再被覃补拙伤心难抑的样子一激,竟跑进顾相城,自己将自己卖了。 第一笔卖身的银子,就托人送给了覃补拙,指望着他继续去考秀才,将来出人头地,好赎她出去。 谁知覃补拙一听说她卖身进了青楼,银子虽也捏着鼻子收了,却再不肯给她只言片语。万家春哭了好几场,可又一想,她爹也说过,读书人名声最要紧,她如今这个样子,只会拖累覃补拙的前程。于是竟再也不说什么,只一心攒钱,无论如何,把自己锤进泥地里,也要让覃补拙过上光明的好日子。 这些年来,万家春的银钱一笔一笔往寒岭送,她也听说了,覃补拙好几年没考上,也没有学堂肯收他这么个没钱没势的学生,后来寒岭也没人奉承他了,家里原指望他有了功名娶贵女,一下子落了空,只匆匆忙忙娶了江那头一个农户的女儿,听说身体不好,快二十了才终于嫁出去。 万家春只觉得那女子配不上覃补拙,愈发努力攒银子,想着等覃补拙高中,就有更好的女子来配她的覃哥哥。 从她少年卖身,到如今死后才终于又见到了她的覃哥哥。可这些年,覃补拙功名没考上,又少了奉承,一会儿自怜是空谷白驹,一会儿又觉得天下人都对他不起,浑身都是戾气。一天到晚虽然还以读书人自居,事实上早就不读书了,成日只知道打老婆骂邻人,连少年时候还算清俊的模样也不復存在。 万家春心痛极了,全算成了那个骷髅娘子的帐。 「我还道只是粗陋穷酸,呸,没成想还是个心狠手辣的毒妇!」万家春咬牙切齿的,恨不得把覃补拙的娘子抓过来咬上一口。 莫望啧啧称奇,扭头跟任平生嘆道:「这覃补拙祖坟上冒了哪股青烟啊?也太好命了,姓万的一家都对他这么死心塌地。」 任平生听得噁心:「什么好命,他也就好命在是个男人。」 是个男人,所以只生了女儿的万老爹一心要培养他,所以不受宠爱的万家春一心把他当顶樑柱,被老爹洗脑久了,自己都觉得覃补拙高出她一等,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就连龙儿家,也是因为他是个男人,所以要把女儿嫁给他,自己卖了房子出去找活路,还要分一半钱财来託孤。 其实龙儿姐姐不嫁人,就活不了了吗?龙儿不託付给一个成年男人,找不到心善的嬢嬢婆婆愿意帮他煮饭洗衣吗? 都不见得,只不过是所有人都这么想习惯了,都觉得女人孩子老人,就是要靠个男人。哪怕人家老的小的自己过出来了,还要说无数的闲话,咒他们没有男人,早晚要出事。 任平生又想起了自己的爹娘。若不是女人非要有个男人,才算在世人眼里做了「人」,他娘也不至于有后来那些苦难。若不是这世道从不肯叫女子休夫,他娘后来过成那样,也不至于只能咬着牙捱着。 真为了情爱就罢了,可实在太多女人,一生都不知情爱是什么滋味,她们出嫁,只是因为所有人都说必须要找个男人而已。 就连万家春这样的,任平生都在心里怀疑,她究竟是如何爱上覃补拙的呢?是因为覃补拙填补了亲生父亲的不看重,还是因为覃补拙当年真的惊才绝艷,温柔招人? 一步接一步,每一步都离不得男人,也因为有了那个男人,每一步都只好踏着自己的血泪骨肉往前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4页 走到最后,谁也算不明白是与非,谁也说不清谁是罪魁祸首,于是稀里煳涂的,就只能哭一句自己命苦。 这番话一说,莫望也笑不太出来。她是个女子,不管真正出身如何,好歹是宫里长大的,活着的时候有俸禄有封地,不也过得像个物件么,被她的「爹」送给老头子求和,被她的青梅竹马拿去换似锦前程。 偌大的人世间,还真比不上黄泉地府。活人太多三六九等,太多闲言碎语,太多破事烂事本没有道理,只因时间久了、做的人多了,就成了颠扑不破的「真理」。 人间事看得太多,莫望时常庆幸自己下黄泉下得够早,吃的苦头还算是少的。至少在地府,还有个女阎王在,还能一巴掌把皇帝拍跪下。 师徒俩各怀心事,不约而同地嘆了口气。再看地上还痴恋着覃补拙的万家春,都不知是该算可怜还是可恨。 平心而论,万家春真不是什么坏人。所以才会有端给任平生的那碗热稀饭,所以她那么恨骷髅娘子,也只是打翻人家的毒酒,没有要人性命。 她要是有坏人的脑筋,也不至于对覃补拙掏心掏肺这么多年。 可越是这般愚蠢的深情和良善,越是叫人心情烦闷,如同吞了只刚从屎堆上拈起来的苍蝇。 莫望托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儿,拍板道:「既然你执迷不悔,那我就做一回好人,叫你们见上一面罢。」 是见面,也就是说,覃补拙也能看见她,也能跟她说话。 万家春一听,慌忙摸着脸,又打量起自己一身装扮。十几年光阴如刀,她早已不是当初的少女模样,在春深处里的那些日日夜夜,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来来去去练了一身假笑的本事,脸颊都笑得削尖下去,身子也早就被掏空,只徒留了一副还算窈窕的空壳子。 任平生忍不住骂她:「覃补拙都丑成那个德行了,你还怕他敢嫌弃你的模样?」 万家春没有理会,仍是仔仔细细掖着裙角,理好鬓髮。 第37章 成阴亲 覃家堂屋的灯早就熄了,龙儿的姐姐还躺在地上,那壶毒酒全打翻了,略有些干涸的白沫子就靠在她那张枯瘦的脸旁边。 莫望看了一眼,沖任平生说道:「没喝下去。」 任平生心中有气,只怕不是那覃补拙不捨得毒死她,而是暴怒中把酒砸了,没想起来这一茬。 她还有些唿吸,莫望多看了她两眼,不知在想些什么,没再说话便往里走了。任平生捏着拳头,吸一口气,也迈着步子跨了过去。 覃补拙发了一通脾气,许是废了些力,已懒懒地躺在床上睡着了。 任平生把囿灵灯放在床头,便抱着胳膊站在了床架的阴影中,一副丁点不想沾到覃补拙的样子。莫望拿手指点了点他,只好自己上前,施法叫覃补拙勐然惊醒。 真的是惊醒,一下子坐起来半个身子,甫一睁开眼,就见有个穿着薄衫的娘子坐在他床边。屋里只有囿灵灯那点昏昏暗暗的微光,倒是方便了万家春,不太看得出来她不正常的脸色。 覃补拙没反应过来,瞪着一双死鱼眼上下看了几遍,才喊出来:「你,你是春娘?」 万家春的泪水顿时如雨落,就因为覃哥哥还认得出自己。任平生烦躁得很,莫望警告似的拍了他一巴掌。 「覃哥哥,我,是我,是我呀!」万家春呜咽着,想伸手去碰,却又不敢。 覃补拙终于反应过来,登时往后一缩,声音也大起来:「你来干什么!快走快走!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万家春一时止不住哭声,愣着抽噎起来。覃补拙索性伸手推她:「赶紧走啊!你一个妓女怎能上我家的门,莫毁了老子的清名!」 但这一推,他的手掌直直穿过了万家春的胸膛。如同乍然跌进凉井水中,一股寒意闪电般顺着胳膊传遍了覃补拙全身,他一个激灵,瞪大了眼睛。 万家春顾不上胸口那一阵被搅碎的异样感,慌忙安慰:「覃哥哥你别怕,旁人看不见我的。我,我已是死了……」 这话一说出来,原先还只是被惊住的覃补拙,才真正吓到了,扯着喉咙尖叫出声:「鬼啊!」 他吓得手忙脚乱,本能地想往床里爬,却叫被子缠住脚,滚到了地下。眼看万家春竟还想来扶他,更是连滚带爬,直往后躲,撞到了莫望腿上。 任平生嫌弃脏东西一般,抬脚就将覃补拙踹了出去,正正好跌在万家春面前。踹完了人,还半蹲下身子,拍了拍莫望的裙子。 看出来覃补拙害怕,万家春虽然伤心,倒也没有多意外,活人哪有不怕鬼的呢?于是她只是泪眼朦胧地蹲下来,温声劝慰:「覃哥哥,你不要害怕,我不会害你,我是不可能害你的。」 万家春年纪已经不小了,虽然跟覃补拙这样的同龄人比起来,她看着明显更青春紧緻,可到底不再年轻。在春深处时,她对着客人们老道又圆滑,私下里对着姑娘下人,又是冷漠与兇狠。唯独一到覃补拙面前,竟还保留着这副无怨无悔的少女神色。 直教阴影里杵着的两个人都嘆息不已。 覃补拙好不容易稍微冷静下来,许是春娘不会害他这一点他也十分自信,缓了片刻才喘着大气怒问:「你死都死了,还来找我做什么!」 万家春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呜呜咽咽地自责着:「是我不好,是我没用。覃哥哥,我给你攒的银子,还没来得及送过来,我一死,就叫我东家扣下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5页 「银子?」覃补拙双眼一亮,连鬼都不怕了,忙凑近几分细问,「多少银子?在哪里?」 这些年,他靠万家春三不五时的送钱,虽没做成财主,也算是寒岭里的富户,有酒喝,有肉吃,还从不用下地做活路。可这两年也不知是为什么,万家春送钱来的时候少了,他又不可能自降身段去春深处问,手头竟开始紧起来。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收下龙儿,岳父岳母那间破土房也就是地块换了些银子,还带了一半走,能分给他的更少,只是苍蝇腿也是肉,看在钱的面子上,他才答应让龙儿过来跟姐姐住。 岳父母一去再无音信,不知死在了哪条发财路上,龙儿也是个命薄的,敲两下就死了,幸好万家春当年送的钱多,置了几亩地,还能继续给覃补拙换钱花。 他不知道,万家春年轻时候做姑娘,还算好颜色,自然挣得多。后来做了鸨母,剋扣些银钱更是容易。只是这两年她身体不好了,三不五时头疼脑热,招唿不了客人,没了打赏钱不说,东家那头还有火要发,扣她的月钱是常事。这般挣得少花得多,能送过来给覃补拙的,自然也就少了。 她死前攒下的那小半箱银子,真是连吃药的钱都省出来了的。 这会儿她噙着两泡眼泪,羞愧难当地跟覃补拙道歉:「有五六十两,我实在是攒不下来了。」 覃补拙一听,大失所望:「怎么才这么些?你都多久没拿钱来了,这么久就只攒了五六十两?」 万家春慌忙解释:「我这阵子生病吃药,又没有进项……」 不等她说完,覃补拙就冷笑连连,指着她身上的衣裳,头上的珠花,怒道:「扯那些谎,你看看你穿的戴的,这般好钗环好料子,哪样不是钱?果然婊子无情,若不是你爹死了,我能被耽误到现在?早就高中了!你倒好,做了婊子,就好意思享福,也不给你爹赎罪!」 「他爹对你有什么罪?」没等任平生冲出去再踹一脚,莫望先开口道,「没有他爹,你能认几个字?」 覃补拙见阴影里蹿出两个人来,又吓了一大跳,随即反应过来方才屁股上的钝痛不是撞着东西,是这两个连鬼都不怕的人打的,忙捂着屁股,往万家春身边挪了挪。 「莫大人,你行行好,别吓覃哥哥。」万家春求情道,扭着身子,挡住了莫望瞪覃补拙的眼神。 「你还是看不明白这个人吗?」莫望失望道。 「不,覃哥哥以前不是这样的。」万家春神色怅然,「他以前对我很好,对我爹也很好。是,是这些年他过得太苦了,所以才……」 莫望抬起一只巴掌,止住了万家春的屁话。一转头,脸上挂起一副阴森森的笑容,俯视着覃补拙问他:「覃补拙,我知道万家春那笔银子在哪里,也能拿到。不过你既然嫌少,想来也是不稀罕的。」 万家春还想说话,任平生果断出手,强行叫她闭了嘴。 覃补拙一听能拿银子,慌忙否认:「不不不,不嫌少,银子在哪里?大人什么时候能拿给我?」 莫望笑得更欢了,轻声道:「银子嘛,就在她坟地里呀。不过这下了葬的银子,也带了阴气,一般活人是用不得的。唉,毕竟是万家春留给你的,这样罢,我就好心帮你们这个忙,你跟我去三头岗,在坟头跟她好好拜个堂,再挖开棺材,进去与她躺上一夜,全了花烛之礼。如此,她的钱你便能用了,以后啊,白日里你有个活人娘子,夜里还能有一个鬼娘子,也算是齐人之福了。」 万家春不知莫望为何编出这么一段瞎话,想跟覃补拙解释,可嘴被任平生封了,死活张不开。覃补拙见她半天不说话,以为是默认了莫望所言,吓得魂不附体:「那怎么行!我怎么能跟她结阴婚!」 「咦?」莫望故作天真不解,还刻意歪了歪头,「怎么,你们不是青梅竹马么?往年有那么深的情分,不过结个阴婚,你为何又不愿意了?」 「什么情分!谁跟她有情分!」覃补拙脱口而出,「她死都死了,还是个妓女,怎能做我娘子!」 万家春泪眼盈盈,莫望瞥她一眼,心知她自己也觉得配不上。忍住冷笑,莫望继续哄那覃补拙:「你莫要怕死人,她也就晚上才出来跟你睡一张床,也就是身体冷点,要你一点阳气,嗯,除此之外,跟活人也没什么不同。至于身份,她本也是为了你才卖的身呀。再说了,卖身之前,你们两个情意绵绵的,不是本就订了亲的么。结这阴亲,也是顺理成章。」 「没有,没有!」覃补拙慌得不行,「我与她何时有情意了?那订亲的鬼话,不过是他那死老爹自己胡说的,没凭没据,如何做得数!」 「呀!没有这回事吗?」莫望又看着万家春,「那你怎么告诉我,这是你未婚夫婿,从小就对你情根深种的?」 万家春无法回答,看在覃补拙眼中,却是这女人故意诓骗了高人,不要脸地赖上来,要强拖他去结阴婚。 「大人!大人!你听我说,」覃补拙跪爬到莫望脚下,还想抓着她裙角,被任平生一脚踹开也顾不上那许多,「我真没跟万家春订过亲,我也没喜欢过她!当年她爹非要留我在她家读书,我是没办法,只好虚与委蛇。不把他们父女两个哄高兴了,我也没饭吃呀大人!」 万家春惊愕地望着覃补拙,千言万语想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6页 覃补拙根本没看她,继续跟莫望求饶:「是她自己不检点,看我在她家读书,非要勾引我,死缠烂打地往我身上贴,我也是没办法才只能草草应付她。大人,大人你想,她要是个好的,能去妓院那种地方吗?真跟我没关系呀大人!我怎会喜欢这样一个荡妇!」 万家春动了动嘴,这才发现任平生的术法已然解了。她连哭都忘了,两眼茫然地望着覃补拙:「覃哥哥,你,你是这样想的?你一直是这样想的?」 第38章 入忘川 听见万家春出声,覃补拙扭过头来破口大骂:「你个不要脸的东西!活着的时候拖累我名声,死了还不放过我!」 万家春下意识地跟着他的话说:「我没有不放过你,我只是想给你银子……」 话还没说完,覃补拙勃然大怒:「要给银子你还带着下什么葬!随便什么法子不能送银子,无非就是你死了都要赖上我,拿银子逼我与你成阴亲!我堂堂一个童生,日后是要封侯拜相的,老子的阳气怎能耗在你一个贱婢身上!」 见莫望还挂着一张似信不信的嘴脸,覃补拙赶紧抛开万家春,继续求饶:「大人饶命啊,不要着了这贱人的道,不要拖我去她坟里啊!她就是想要我的命,没安什么好心啊大人!她跟她爹是一个德行,见我才高便想要利用,纠缠不休,我实在无辜啊!」 万家春的嘴唇还微微张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年少时跳动的一颗春心,此后经年受苦受罪时咬碎银牙也要坚持的那份情愫,原来不过是一个满嘴荒唐的谎言,一场虚与委蛇的幻梦。 任平生拎起囿灵灯,语气十分冷漠:「该上路了。」 万家春笑了两声,再没看覃补拙一眼,咻地钻进了囿灵灯中,那点微光应声而熄。 见这两位大人收走了万家春的鬼魂,覃补拙大松一口气,却在他们即将迈出房门的时候忽然反应过来,又扑到任平生脚下大喊:「大人,那银子,好歹是她留给我的……」 这回莫望没再拉着,任平生狠狠一脚踹过去,覃补拙的身体从门口一直被踹到了床脚,额头磕在床柱上,总算晕了过去。 如同顾相城大部分的农家一样,覃家屋后有竹。此时月色朦胧,夜风骤起,那竹林中万叶千声,仿佛皆是恨声。 骷髅娘子就躺在堂屋里,身上笼着一层稀薄的月光,看着像已经死了似的。莫望已经走过去,终是又回头蹲在她身边,轻轻把她脸上粘着的头髮拨到了耳后。 莫望声音放得很轻柔,缓缓告诉她:「龙儿很好,他做了威风的鬼差,以后再也不会受苦了。」 骷髅娘子的眼睛一动,终是睁开了。她看着莫望,嘴唇翕动,莫望对着她一笑,点头道:「是真的。」 那娘子的眼睛又缓缓闭上了。 莫望这才离开了覃家。他们走得不快,到了山脚下,就见一段朦胧白光从覃家飞出来,飘飘摇摇,自己往地府去了。 那是骷髅娘子的尘缘线,它自己断了。骷髅娘子自己踏上了黄泉路。 「那个瓜娃子,」莫望看着夜空嘆气,「可别遇上他姐姐才好。」 任平生想说很难,毕竟龙儿这阵子轮班,就守在奈何桥头。可看莫望的神色,他还是什么也没说。 半月过后,寒岭村惨讯传来,莫望与任平生师徒俩,既有几分讶然,又没有太感到意外。 龙儿在奈何桥遇到姐姐,一见她浑身伤痕便知发生了什么。不等姐姐再与他多说什么话,就带着长枪杀回人间,把那还在屋中喝酒、连亲手去葬了妻子都不肯的覃补拙,三枪六洞,捅得浑身都是窟窿,血从堂屋一直流到院子里。 魏姨带着地府鬼差赶来抓人的时候,龙儿绷着一张小脸, 十分冷静地,把覃补拙刚剥离出来的魂魄扯成了碎片。 莫望师徒俩跟魏姨前后脚到,看着眼前的修罗场景,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她一直知道龙儿是个心气很硬的孩子,当初在三头岗里斩断尘缘,想送他上路,他却死活不肯,只问要怎样才能不去投胎。后来莫望只好送他到地府,排队受审,在阎王殿里判清功过,看有没有做鬼差的功德。 他能留在地府,想来那短短八年的人生里是没做过什么恶事的。 叫莫望惊讶的是,屠判官竟然也跟着赶来了。他穿着一身黑袍,面色冷峻,挥手叫停了身后那一帮正准备动手抓住龙儿的鬼差。 龙儿就站在那,满手是血,看着屠判官拿袍袖将覃补拙散落一地的魂魄碎片都拢了起来。 他问:「这畜生还能有下辈子吗?」 屠判官捏紧袍袖:「有,不过你将他扯成这般模样,怕是拼凑不好了,扔进忘川,生生世世都是残废罢。」 龙儿一笑,脸上还挂着血珠:「那就好。」 屠判官摇头嘆息:「我早与你说过,这样不值得。」 龙儿笑得更厉害了:「姐姐若是好好活着,若是他比姐姐早死,那就不值得。」 八岁的孩子,个子比同龄人还要矮上一头。他仰起脖子盯着面前层层叠叠的大人们,无比坚定地说:「可姐姐死了,他把姐姐打死了,那就值得了。」 莫望上前一步,想要阻止龙儿,魏姨却皱着眉头,伸手拦住了莫望。 龙儿看了莫望一眼,严肃道:「别再叫我瓜娃子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7页 莫望忽地有些哽咽,生生忍住,只点头说好。 龙儿又捡起了那柄比他还高的红缨枪,转了两下扔向高空,枪头落下,稳稳地扎进了他那颗小小的鬼胎中。 鬼胎的碎片是没有颜色的,像最不起眼的土块一般,稀稀拉拉,碎成了无数粉末。 听说过很多次,这却是任平生头一回见到何谓「碎骨胎」。那一瞬间,龙儿的身体迅速腐朽,他的魂魄是随着鬼胎一起碎掉的。青砖瓦房下盪起阴风,仿佛刮尽了天地间所有的生气,连他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提魂使,都感到一阵阵令人战粟的彻骨寒意。 这就是碎鬼胎。任平生心想,幸好碎得够快,否则光是看着那个碎的过程,就足够叫人痛不欲生了。 屠判官小心翼翼地收好了每一块碎片,每一点尘埃,装进一只天青色的玉瓶中。这只玉瓶是龙儿最后的棺椁,是苍天有泪,给予他最后的悲悯。 有它载着,龙儿大概不必如同覃补拙一样,被忘川水沖刷成生生世世的残废。但又能有多好呢?依然只能随波逐流,进最苦的人间道,过最兇恶艰难的一生又一生。 第39章 飞蓬烬 屠判官算是地府有名的老好人,上能拦住阎王发火,下能给各路小鬼开点后门。龙儿那个叫莫望眼红了许久的鬼差职位,八成就是屠判官可怜他才给的。 此刻他带着龙儿碎成齑粉的鬼胎去往忘川,莫望却再也没精神计较龙儿走了谁家的后门了。她杵在寒岭的晚风里眼眶发红,跟任平生说:「他肯定恨死『瓜娃子』三个字了。」 任平生有些走神,他还在想着,如若到了哪一天,萍萍的事情被发现,他大概也是要这样碎掉鬼胎的,肉体和魂魄一起散作尘埃。 却不知,他会不会也能遇到一个人,即便註定要入忘川了,还愿意为他找来一只聚魂的玉瓶。 莫望整个人都蔫搭搭的,任平生看了她一会儿,突然上前拍拍她的肩膀:「我们也去送送龙儿。」 莫望抽抽鼻子, 点头说去。 忘川河岸,黄泉眼边,任平生曾经在莫望的术法里遥望过此处,那时并未觉得这一地的枯木荒草、骨骼头颅阴森可怖。 此时终于亲身站在这里,荒草搔弄脚踝,枯骨就在眼前,任平生倒有一种「入地」的感觉。就好像把一棵拔起来的秧子重新插进田里,它毕竟离过土地,是萎靡的,可栽秧的农人知道,只要重新插进田里,它终将再次抖擞。 站在黄泉畔,任平生觉得自己就是一棵重新插进田地的秧子,黄泉水汹涌不绝,他往里一跳,就会照着天地间亘古不变的规则,拔高抽穗,收割枯萎,不断轮迴。 他们没有走近,就远远站在一株枯木后边。原本想亲自送龙儿一程,算是为那么多声「瓜娃子」忏悔,可远远地就看见屠判官还带了一个人来,正是覃补拙那位骷髅娘子,龙儿的姐姐。 莫望自觉难以面对她,毕竟她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还是莫望亲口说的「龙儿过得很好」。 骷髅娘子紧紧攥着那只小玉瓶,神情呆滞,半天没有动作。只听屠判官劝她:「送他走吧,强留无用。」 她还是没有动静,像是也化成了黄泉畔的一株枯木。 屠判官背着手,望着不远处的泉眼,缓缓道:「他为你报仇,耗尽自身,却叫你半点没沾染罪业,下一世,还能安享福报轮迴。他自己动手,免了鬼差抓他来行刑。也正是因此,我才能钻个空子,让你亲自送他一程,你,莫要再辜负了那孩子。」 骷髅娘子颤了一下,勐然抓住屠判官那十分宽大的袍袖:「用我换他,我去换他!」 屠判官摇头:「换不得,没有换的法子。」 骷髅娘子挣扎着就要往忘川河里走,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一定有的,我无换他,这河我来跳,我来……」 屠判官拉都没有拉她一下,任她几步冲进河中,忘川水都淹到膝盖弯了,才终于开口:「你若是跳进这河里,不过是让人世间再多一个苦命鬼罢了。你会被忘川波澜打成碎片,入人道,承罪业,如同龙儿一般,但与他,生生世世,再不能相见。」 骷髅娘子僵在了河里,回过头来,流下一行看着就发苦的浊泪。 「你,莫要再辜负了那孩子。」屠判官重复道,说着,从他那袍袖里又掏出一件东西来,托在手心,对骷髅娘子继续道,「好生送他走吧,我留了他一点骨灰。」 只见那骷髅一般的女人踏着忘川水,跌跌撞撞往屠判官身边跑来,万分珍重地从他手心里接过那一丁点骨灰。 屠判官伸出一根手指,点着她的额头画了一个十分繁复的图案。画完才对她说:「念在龙儿与我一场缘分,我且留你今生一份记忆。你带着这株黄泉飞蓬去投胎罢,来世,等你有能力自保了,用它点燃龙儿的骨灰,它会带着你找到龙儿的。」 「切记,若你自顾不暇,不要去找他。」言外之意,谁都听得明白——若她仍然如同今生一般,备受磋磨,无力反抗,就算找到了轮迴受苦的弟弟,也不过是拖着两个人苦上加苦而已。说不得,龙儿还要再为姐姐送一回性命。 骷髅娘子跪下来就要谢恩,屠判官却拦住她,认真道:「这法子我本不该给你。它是有代价的,燃这么一回,至少二十年阳寿。若你下一世人生圆满,也要想清楚,为了找前世的弟弟,值不值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8页 那一个谢恩的头终于是磕了下去,任平生回过神来,才发现身边站着的莫望浑身僵直,双眼迸发出一股奇异的光彩,嘴唇好似在颤抖。 任平生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拉她,莫望陡然一惊,反手拽住任平生的手掌,赶在屠判官发现他们以前飞快离开了黄泉畔。她带着任平生一路飞奔,几乎语不成调地说:「走,去找魏姨。」 任平生完全不知发生了何事,懵懂中被莫望一路拉着到了酆都城里。魏姨刚轮完班回到住处,才坐下喝了口水,就被莫望师徒俩堵在了屋子里。 莫望手脚迅速地关上了门,扭头就抓住魏姨的肩膀:「你知道黄泉畔的飞蓬草吗?」 魏姨面色一僵,厉声道:「谁告诉你的!」 这一吼却叫莫望冷静下来,她松开手,怒道:「你早知道是不是?为何不肯告诉我!」 「因为不可用!」魏姨疾言厉色,「绝对不行!」 「有什么不行?」莫望的双眼红彤彤的,如同燃着两堆烈火,「活人不过费点阳寿,做了鬼的还有什么好怕?魏姨你告诉我,要怎么用?我没有阳寿,那么是要烧阴德?还是剜鬼胎?」 「莫望,你是不是疯了!」魏姨把莫望狠狠摁到板凳上坐下,「你自己什么情况,你师父没跟你说清楚吗?天生的残魂,你这颗心,能经得起几刀去剜?」 「他的鬼胎,是为了我才碎的,魏姨。」莫望近乎痴狂地抓着魏姨的手,「我为何不能为了他,剜掉几块?」 莫望神色哀楚,任平生竟第一次看见她哭了起来。 他忽然想起,那天从阎王殿慌慌张张逃出来,魏姨说了一声什么别再找他。可那时任平生陷在弒父的秘密中,并未在意魏姨这句模模煳煳的话。 「莫望,」任平生咽了咽唾沫,「你要找谁?你要找的是谁?」 第40章 染生气 「师父,我要找我师父。」莫望泪光盈盈,几乎是在无意识地呢喃。 魏姨心下不忍,只好放缓声音劝她:「莫望,你听话,飞蓬草真的不能用。」 莫望却始终不依:「凭什么!魏姨你告诉我,求你告诉我怎么用!」 魏姨疲惫地坐下来,揉了揉额头。任平生见她们两个又要吵起来,只好站到莫望身边打岔:「你师父不是投胎去了吗?」 莫望抬起头来,嘴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终于哇地一声,嚎啕大哭:「没有,他不是去投胎,他是为了我,入忘川去了!」 她哭得收不住,活像憋了一辈子的苦楚要一下子泄露干净。魏姨又是生气又是伤心,嘆了半天气,才跟任平生解释说:「是因为她以前改了一个凡人的命数。」 任平生心中咯噔一下,果不其然,只听得魏姨继续道:「地府鬼差插手人间事,叫那凡人女子多活了十年。按规矩,莫望是要打入地狱受刑,发配忘川的。」 「但是,莫望是个天生的残魂,受不得那般重罚,恐怕不等进忘川就没命了。」魏姨眼神悠悠,「她师父捨不得,就把错处自己揽上,替她顶了这桩罪。」 原来如此。任平生他娘那十年,屈辱苟活是凡人的代价,再入人间,则是提魂使要付出的代价。 原来,莫望那样一个混不吝的人,被地府规矩吓得如同惊弓之鸟,是因为这样。 魏姨并不知晓任平生就是那个凡人女子的儿子,还指望着任平生跟着劝劝莫望:「小鬼,你也劝劝你师父,不是我要刻意瞒着,是这飞蓬草真的不能用。」 黄泉畔的飞蓬草,的确有搜魂索魄的灵效,可整个地府里也没几人知道这件事。只因飞蓬草烧骨灰,只能是活人的做法,扣点阳寿也就罢了。若换成鬼魂,想要在茫茫人海找那已转世的人,根本没有阳寿可扣,烧的就只能是鬼胎了。 烧掉鬼胎,魂魄不全,不说再做不得鬼差,便堕入轮迴里,也与那被扯成渣滓的覃补拙一样,生生世世都是个残废。 「他把你视作亲生女儿一般,如珠如宝,那样瞧不上人世,为了你,也甘愿受刑跳进去了。」魏姨嘆息不已,「莫望,他若是知道你为了找他去点飞蓬草,该是如何心碎?」 任平生只觉得好生荒唐。枉他自以为是,向来自觉敢作敢当,哪怕是死了做了提魂使,要做什么,也没有拖累旁人的。 结果呢,先是莫望为了救他出那弒父的轮迴,挨了一顿毒打;现在又知道,连那位从没见过面的师祖,竟也为了他们母子丢了做鬼的前程。 人间地府,那些不公平的规矩,那些没有公道、没有报应的事,任平生恨之入骨。可此刻只觉得,更叫他痛恨的,是在自己毫无知觉的时候,已有人为你顶了万般艰难,而你还沾沾自喜,把自己当成多么坦荡无惧的东西。 他劝不出口,也不想劝莫望。他有什么资格去劝莫望?他大概只配再去顶替莫望,烧了自己,帮她把那个师父找回来罢。 可萍萍呢?他烧了自己,谁来管萍萍? 实在荒唐,任平生脱了轮迴,却觉得自己早已陷在另一个轮迴中。 一个不知深浅、不守规矩的徒弟,一个早被驯服的、会为了徒儿去顶罪的师父。 魏姨口干舌燥说了半天,莫望和任平生师徒两个却都在她面前发起呆来。她原也不是脾气多么柔顺的人,索性威胁到:「你们两个别起什么旁的心思。琢磨这些无用之事,不如先擦好自己屁股。上回在大殿上,阎王盯着任平生发笑,当真以为她什么也没看出来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9页 莫望一下子抬起头来,以为那闲得没事干的阎王还要追究任平生弒父的事情。可魏姨冷笑道:「阎王说,你的徒儿身上有生气。」 提魂使,有血肉躯体,无生老病死,非人非鬼,不死不活,自然也不可能有生气。 生气,是真正的活人才有的东西。提魂使沾了生气,可不是什么好事。 地府的阎王大人,向来懒得管闲事。她道法莫测,一眼能看出谁犯了规矩,却从不会多管。反正天地条律就在那摆着,至高无上。你要有本事改了它,尽管上去。要是没本事还非要去冲撞,早晚都是会被发现,会被不可抗力揪着认罪的。 那天她多那一句嘴,已经是冲着魏姨在地府多年的脸面,多事提醒她了。 魏姨本纠结了好一阵,终究是听了屠判官的话,没有多说什么。可今日却再也顾不得,眼见着莫望执着于那飞蓬草,只好把这事拿出来,好歹先叫她盯紧自己的徒弟,不要重蹈覆辙。 确实有用,莫望暂且放下飞蓬草的心事,拎着任平生回了棺门巷。一路上满面怒容,吓得涂有地看到他俩都没敢凑上来打声招唿。天气热起来,王大铲还想上门给莫望送冰,也叫涂有地一把按住了。 「你哪里沾来的生气?」莫望把任平生甩到槐树下那张躺椅上,抱起胳膊,俨然一副审犯人的态势。 任平生咬紧牙关,正在思索要是他胡诌一句人间夜宵吃多了沾上的,能不能骗过去。 莫望没给他这个机会:「别扯谎,你就是天天睡在活人堆里,也没可能『不小心』沾上。」 任平生一噎,正想先随便说点什么,却突然感到一阵心悸,还没反应过来,已是先吐了一口血。 莫望吓到了,忙蹲下身看他犯了什么毛病。任平生却是脸色大变,慌慌张张站起来,有些无措地抓着莫望的胳膊:「她,她,封印破了!」 莫望稍一思索就明白了任平生的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竟然还下了封印!你多大本事啊就敢给活人下封印!不要命了!」 任平生本就学艺不精,术法浅薄,萍萍那个封印虽已耗尽他平生所学,却也算不得多么高深坚固。如今一破,被地府发现是早晚的事,也不知萍萍会有怎样的后果。 任平生来不及多说就要往外沖,莫望却拽着衣领子把他拉了回来,怒道:「破都破了,你现在去还想补上不成?老实给我待着!」 言罢不由分说,盘腿一坐给任平生疗伤。任平生心急如焚,可被莫望压着不能动弹,一点办法都没有。莫望并不知他封印的是谁,但如此一闹,倒正好合她意了,不用亲自出手干涉,封印一破,一切自该回到正轨,任平生大约也能躲过地府的审判。 第41章 箫声咽 那个院子本来是萍萍原本的家。自从被任平生从短命门带出来以后,她就一直待在里面,再没有出来过。 任平生没有其他的办法,他道行不够。也多亏了毕强从前闹鬼,再加上当铺的封条,这院子就那么关着,连附近调皮的孩子一向都不敢来这儿。 隔壁的邓屠夫家一夜剧变,瘫的瘫傻的傻,邓屠夫活似变了一个人,在他身边说话声音大点,都要吓得他跳起来哭。 于是有说这一块地方犯了阴煞不吉利的,有说毕强的鬼魂还留在这儿作祟害人的,更是人迹罕至了。 萍萍就这样待在院子里,任平生隔三差五地给她送来吃的穿的。几个月过去,日復一日,有时候萍萍就坐在廊下一整天,都听不到外面有人路过或说话的声音。 任平生也心焦,眼看着萍萍越来越安静,越来越木讷,连任平生去看她的时候,也不怎么爱说话了。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的选择,可他没有阎王那般望穿前世今生的鬼眼,他不敢冒险,生怕把萍萍放出去,被发现了,就成了短命门里短命鬼。 孤独但平安地活着,总比在那种地方,被那些畜生打骂欺辱的强,不是么? 直到那一天,有人推开了毕家的门缝。萍萍听见吱嘎一声,扭过头去,就隔着门缝看见院子外头站着一个瘦巴巴的女人。 她梳着齐整的髮髻,脸色灰败,但还是很漂亮,比萍萍在猪市坝见过的所有女人都要好看。 那个女人也看着她,一直没说话,看了一会儿,掩上门缝又走了。 萍萍不知道她是谁。后来,她又出现几回,从门缝里递给萍萍一些东西。有时候是一捧破春开的槐花,有时候是几块饴糖,有时候是半朵珠花。 萍萍一直不接,她就从门缝里伸进来一只手,把东西放到地上。等她走后很久,萍萍才会跑过去,把东西拿起来看。 可那一天,她拿来了半包花生米。油炸过的花生香气暖洋洋热腾腾的,叫萍萍想起很多事来。她第一回走了过去,从那个女人手里接过了花生米。那女人对萍萍笑,好像不会说话,在空气中比比划划,萍萍看出来,她比划着名一个高个子的男人。 她还指着围墙,那是任平生每次翻墙进来的地方。她一直咿咿呀呀的,很努力想要告诉萍萍什么。 萍萍抱着花生米,问她:「你认识花生米哥哥吗?」 那女人还是笑着,缓缓点头。她小心翼翼地,护着门上的封条,把门缝又推得大了些,往出招着手。 萍萍看着她,没有动。那女人有些着急,指着围墙,指着萍萍怀里的花生米,又指着巷子外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0页 「哥哥在那里?」萍萍偏着脑袋往外面看。 那女人忙点头,撑着门缝,伸出一只手来拉萍萍。萍萍犹豫几分,终于往前踏了一步,那女人将将够着她,忙使力一拉。萍萍很瘦,这几个月养回来一些,但还是没什么肉,毕家的大门又年久失修,松松垮垮,于是很轻易的,小女孩子就被那个哑巴女人拽出了院子。 就在她踏出院门的那一剎那,棺门巷里正在被审问的任平生,吐出一口血来。他们做鬼的,用的躯体里有多少血都是定数,吐那么大一口,不知要王大铲端来多少血羹才能补足。 可他等不及王大铲的血羹,就在莫望刚给他疗完伤的时候,趁莫望不注意挣脱束缚,急急朝猪市坝赶去。 终究是晚了,他到时,毕强家已是人去楼空,连大门上的封条都完完整整的,不知萍萍是怎么出去的。 任平生急得手都在发颤,莫望匆匆跟来,一见这地方就生气:「是那个孤女?我早警告过你,不要管她的闲事,你也管不动!」 「管不动又如何!」任平生红着眼睛怒道,「老子就要管!」 莫望头疼得很,她以为任平生娘亲的事情,已足够让这个还年轻的小鬼认识到地府规则的不可抗力,可他仍然固执如斯。 再没了好气,莫望大骂:「你以为你是谁!一个半吊子的提魂使,十八品芝麻鬼官,还真把自己当菩萨了?那个萍萍又是你什么人,不过一个凡人,天底下孤女千千万万,你怎么不个个都去管一管?她走她的人间路,受她註定要受的罪,究竟跟你有屁的关系啊!」 「是,她是跟我没关系。」任平生气急了,「我不是你,你是公主,是金枝玉叶,从来就没管过平民百姓的闲事。活着不管,死了更管不着!」 「莫望,你从来只管跟你有关系的人。我不是你,我就爱管闲事。萍萍是孤女,我还是呢!没关系又怎么了,我就要管!」 莫望脸上白了一大片,叫任平生气得说不出话来。任平生自顾自在院子里到处找线索,可实在没有踪迹,只好往外走,去人海里捞针。 「任平生!」莫望喊他,喊得任平生顿住了脚。莫望只觉得身心俱疲,师父的事还砸在心头,任平生又要不知死活地走上她当年的老路。她带着浑身的挫败,又含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委屈,低吼道:「我不是金枝玉叶,我是下人的孩子,在那些贵人眼里,从来都是个可以随意拿去牺牲的物件。」 任平生自然知道,只是一时口不择言,眼下听到她这般语气,想道歉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莫望盯着任平生的背影,继续道:「我管不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事。不是因为我出身高贵,不屑去管。我早就管怕了,你知道的。任平生,你,你不要学我,人间的事,我们不该管,我们管不了。」 大门嘎吱一声,那道门缝又被推开了。莫望和任平生齐齐停下争吵,抬眼往外一看,门缝外头正站着一个女人。 她穿得灰扑扑的,髮髻却一丝不苟,脸色惨然,眼珠晦暗,却挂着一抹诡异的笑容。 她就站在那儿,直直朝门里望来,两手端在身前,腰肢轻轻扭着,依稀还能看见一丝当年花魁的风姿。 「秦楼月?」任平生失声叫出来。 第42章 判恩仇 关于秦楼月,莫望师徒俩在得意山庄最后得到的消息就是老皇帝那个中年下属做主把人放了,但也「封了口」。 她获得了梦寐以求的自由,不再是罪奴,可以离开春深处,却成了一个哑巴。 莫望其实从没有窥探过她的命数,窥命并不容易,会有反噬。是以,莫望也不知道如今的境况是不是秦楼月这一生本该如此。 但当初安排她去找老皇帝的时候,莫望打算得完全,确定绕开了地府条律。如若那时候秦楼月没有多嘴说出莫望来,引得老皇帝不死不休,也许一切都会有所不同。 会在猪市坝重逢,着实有些出人意料了。不说别的,单是秦楼月生前的风姿名气,就让人没法将她和又脏又穷、格外下九流的猪市坝联繫起来。 花魁娘子早已不是当年风貌,尽管还保留着荆钗布裙难掩的艷色,却似是一块桂花酥落入尘淤, 谁都看得出来它一定精美又昂贵,也谁都看得出来,那上面的污浊再洗不掉,这糕点已无法入口。 一双眼睛里装满仇恨与不甘,嘴上带着阴惨惨的笑,怎么看都不会是上门来找他们两个叙旧的。 莫望打起精神,冷冷问道:「秦楼月,你这是做什么?」 秦楼月已说不出话来,但不知为何,她连像在萍萍面前那般比划也不愿意,尤其是对面站着莫望和任平生的时候。 这两个人,一个是害了她祖辈,毁了她今生和以后的罪魁祸首。另一个,是那祸首的狗腿子,那天明明都有本事骤然解开绑她的绳子,甚至明明都将她圈在怀中了,只因莫望不发话,就不肯一鼓作气将她救出那险地。 她被囚车拖着游街,下半城上半城,无数双眼睛盯着,她从前打心眼里瞧不上的恩客,就夹杂在人群中指指点点,再没了为她着迷的神情,只剩下对那位贵人的畏惧,和对沦为囚犯的花魁的嫌恶。 她坐在囚车里,尽己所能地低下头蜷着。可囚车四壁的木头栅子什么也挡不住,嗡嗡的议论声和那些如有实质的目光,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将秦楼月淹得喘不上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1页 还没走到得意山庄,她的孩子就没了。士兵们毫无怜惜地将她拖进地牢里,都没一个人发现她裙子底下的血污。 秦楼月原本并不心疼这个孩子,将计就计怀上的而已,谈何母爱?如若一切顺利,她本也计划借着孩子脱籍之后处理掉他。留着为哪般,证明自己在春深处不堪的过往,还是给未来自由的日子平添负累呢。 可他自己没了,在游街的过程里,被那么多双眼睛凌迟一般盯得没了,秦楼月忽然就开始心疼他了,就像心疼自己一般。 她是花魁娘子,暗地里攒了许多银钱,只要脱了籍,光明正大走出春深处,日后就是一片坦途,山高水远,任她自由。 如今却成了个哑巴,攒的那些银钱更是不用想,早在她被得意山庄的贵人带走的时候,就被春深处的人抢的抢分的分了。谁会给她留着,得意山庄里的人,连县令、连州府衙门都不敢得罪,秦楼月那般不留颜面地被拖走,可见得罪得彻底,难不成还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么。 活生生在地牢里熬了几个月,秦楼月断了舌头,一无所有被放了出来,赶她出去的侍卫如同赶苍蝇一般。 若不是这两个明明有天大本事却害她、不管她的人,怎至于如此。 她是在无意中看到任平生出现的。没了钱财,身子残疾,万幸得意山庄瞧不上她的首饰,才叫她出来之后能卖了朱钗项坠,好歹算是换了点银子,在下半城最便宜的地方找到了地方住。 钱花光以后,邻家有个妇人见她哑巴可怜,便带着她一起去富人家收衣裳洗。就是在送完衣裳回下半城的路上,秦楼月一眼瞧见了任平生,挺拔利落的少年郎,一点没变化,拎着一只包袱,在酒馆停下来买了一包花生米,便熘进猪市坝,翻墙进了那个传说闹鬼的凶宅。 秦楼月本以为是任平生悄悄找了相好,莫望不同意,只能偷偷藏在这儿,背地里幽会。没想到等任平生走了之后去看,竟是个几岁的小姑娘在院里,木木呆呆的,总不能是任平生的女儿罢? 无论是谁,任平生这般偷偷摸摸地养着她,一定是珍重极了,不能见光的。 秦楼月费了好大劲讨那个小姑娘的欢心,可糖果珠花一概哄不得她。来去几回,她又遇到任平生,这才发现他又专程在酒馆停下,买了一包花生米。 花生米果然管用,小女孩就那么踏出了院子。 她带着痛快,带着得意,沖莫望和任平生咧嘴大笑,喉咙里发出呵呵呵的渗人动静。 「是你带走了萍萍。」任平生双目喷火,虽然秦楼月什么也说不出来,但在这里遇上她,还那般报復似的张狂大笑,足以叫任平生想明白其中关节了。 秦楼月还在大笑,任平生健步冲上前,再也顾不得门上的封条,顾不得惊动凡间的秩序,一只手就将秦楼月拽得双脚离地。 「她在哪儿!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任平生几乎要喷出一嘴血沫子来,秦楼月却一点害怕的神色都没有,挑衅的眼神在他和莫望之间来回扫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就要看他们死活不能如意的样子。 攥紧了秦楼月衣襟的手掌,几乎不受控制地移到了秦楼月脖子上。莫望一惊,慌忙拽过任平生阻止他杀人,秦楼月没了依託,瞬间如一滩烂泥般融在地上。 任平生已经快要失去理智,脾气本也不好的莫望只好忍着暴躁,问秦楼月道:「萍萍到底在哪里?」 秦楼月眼睛一弯,缓缓伸出胳膊,露出没日没夜洗衣裳泡得发白、发皱的手掌,横在脖子前,带着笑容狠狠一划。 她在说萍萍死了。这话莫望不信,任平生也不信。他们没收到提魂的消息,黄泉路上放眼一望,也没有萍萍的身影。 鬼找人其实很容易,每个生人都有浓重的气味。可惜的是,任平生为了藏好萍萍,给她穿着柳青青亲手用髮丝绣的衣裳,那是掩盖气息绝佳的东西。 想要快点找到萍萍,只能寄望于审问秦楼月。可秦楼月这个样子,就算萍萍没死,恐怕也没在她手中讨到什么好下场。 莫望是真生出几分悔意来:「早知你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我当年就不该去寻你。」 不论任平生有没有犯事,萍萍总是个无辜的孩子。秦楼月从前只是心眼多,会演戏,如今却能拿捏着一个孩子来行报復事,毫无道义,堪称恶毒。 师父说得对,以鬼神之身行走人间,莫望却总戒不掉自己的手痒。还总是沾沾自喜,以为只要不挑战真正的条律,小心避免影响凡人的命数,就不会有代价。 可你看,她只是多事去春深处看了哭哭啼啼的秦楼月一眼,然后,就变成三五不时去陪她聊天。再然后,就是被秦楼月骗着、哄着,要挟着去想办法脱籍。 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她甚至有点明白秦楼月求她的时候说的那番话了——若是她不曾出现在秦楼月面前,不曾让秦楼月觉得她来去自如、本领不凡,也许秦楼月早就认了命,不会生出越来越繁冗的妄念,不会变成一个敢对孩子下手的毒妇。 第43章 现世报 顾相城的盛夏已经来了。高耸的群山升腾起永不消散的雾气,能挡住部分灼烈的日光,却也让整座顾相城闷得如同上火的蒸笼,活生生要把城里的人一个个烘胀、焖烂。 这样的夏日很难熬过,往年秦楼月是最苦夏的那个。天气一热,她就不爱穿衣服,一天要洗三回澡。随侍的丫头扇子不能离手,不能停摆,屋子里还总是摆着冰块。她是花魁,有脸面又有私房,整个春深处里除了待客,就属她用冰最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2页 这是她离开春深处以后过的头一个夏天,运退黄金失色,没有裁缝铺送来轻薄的纱衣,没有随时装满温水的浴桶,没有手再酸也不敢放下扇子的丫头,当然更不可能有丝丝沁凉的冰块。 她完全忘了,如今也没有那些趾高气昂、脑满肠肥的嫖客,没有人会再让她忍着噁心去讨好、去亲昵。 只剩下泄不尽的愤怒,绞痛了心肠的不甘。 她在每一次顶着烈日去洗衣裳的路上,每一个汗流浃背难以入眠的夜里,都忍不住回想起春深处那个挂锦铺金的房间,甚至朦胧中回忆起更早的时候,在那个有很多人、大得跑不到边的高门豪宅里,她是千金贵女,她会在怎样的惬意风光中安然度夏。 其实不能算是「回忆」,她离开的时候太小了,哪里还记得什么春秋冬夏。但一个跌入风尘的人一旦知道了自己出生时有多高贵,怎会忍得住不去幻想、不去怨愤呢? 一丝凉意爬上秦楼月的嵴背,几乎让她舒服地轻嘆一声,仿佛身边重新摆上了冰鉴。可还没等那口气舒出来,她就打了个冷战。 那一丝凉意不是来自冰鉴,它来自站在秦楼月面前、高高俯视着她的莫望。 再也没有了任何愧疚、怜悯、不忍,莫望看着她的眼神比顾相城的严冬还要冰寒,那股奇诡的冷气源源不断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叫秦楼月的心肝脾肺都再不能感受到头顶骄阳的温度。 说来可笑,直到如今,秦楼月仍然不知道莫望究竟是什么身份。从头到尾,她所倚仗的都是莫望不会杀她。从前她断定莫望与她有旧,更有慈悲之心,所以只要她拿孩子要挟哀求,就能换莫望为她出头。如今她掳走萍萍,仍然觉得莫望不会杀她。因为莫望和那个老头子谈判的时候说过,人间自有法度。 更何况,想知道萍萍在哪里,哪怕是尸体在哪里,他们都得留着秦楼月的命。 她从没见过莫望杀人,事实上她也没有想错,莫望的确不会杀一个凡人。但莫望可是提魂使啊,就算地府里十八品的小鬼差,真动了折磨凡人的心思,也不会没有办法。 「你若有气有怨,有本事,自来找我便是。」莫望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情绪,「但你不该动一个孩子。」 秦楼月还想冷笑,莫望已没有耐心再容忍她的放肆。她只见那一双眼睛倏然亮起来,仿佛隔着千里万里望见了最遥远的地方,没一会儿,莫望轻笑一声,微抬着下巴给秦楼月下了判词:「我知道你不肯说萍萍在哪里,你要留着这点消息,折磨我和任平生。我也不要你说了,找个孩子,再难也不过是把顾相城翻过来而已。」 她转了转手腕,嘲道:「我也不会杀你。究竟是我有错,原以为你今生坎坷多少有我之过。不过,我刚刚看了看你的命数。秦楼月啊,你自诩高贵,哪怕从前并不知道自己出身何处,落在春深处里,仍然自觉与别不同,是什么酌露餐英的仙子。」 「你不止一回算计我,当我不知。我的确从不当回事,毕竟我看着你长大,算起来,我也是你祖宗辈的人。」 「你在我面前放肆,我懒得计较。但你在一个小姑娘身上放肆,偷孩子,藏着她,折磨她, 只为了报復我?这太荒唐了。」 「我不会杀你,我只想告诉你,你心心念念要改的命会怎样走。」莫望此刻的神色真如地狱修罗,看着秦楼月如同看一口浓痰,哪怕是自己吐出来的呢,照样无比噁心。 做了五十年的提魂使,在人间游走了千千万万遍,莫望清楚,对一个自以为与众不同,深恨生不逢时,还不择手段想要往上爬的人而言,地府里那令人厌恶的、不容任何挑衅的命数,就是对她最大的惩罚。 「秦楼月,今天你不会死。你的命很长,哪怕再多做一些坏事,也暂时死不了。」莫望念咒一般缓缓道,「你只会一日比一日腌臜地活下去。过去,以后,你算计过的人都不会算计你,他们只会一个一个、排着队来找你,唾你,骂你,无论你住在哪里,都能找到你门前,泼上粪水鸡血,叫你每天都腥腥臭臭。」 「哦,你现在是哑巴,以后还会断腿。你还会成亲,逃出顾相城,去做穷人家的续弦。但你不会有孩子,你会被一次一次地赶出门,夏天热得要跳河,冬天冻掉脚趾头。你要洗衣裳,煮饭,还要耕地放牛,不会做,会有很多人打到你会做为止。你会饿得发抖,会病得喘不上气。但你死不了,你的命,还长着呢。」 秦楼月瞪大眼睛,她不信这些鬼话,可又从心底里觉得害怕。 然而,莫望下一句话就让她不得不信了:「你是不是想知道,我凭什么知道这些?凭什么你会受这些罪?我告诉你呀,因为我已经看见了,你把萍萍卖进了那种地方。你想拿她换银子,然后再捏着这点消息要挟我。可你没有成功,他们抢了人也不会给你钱,而我,你永远要挟不到。」 莫望忍受窥命的反噬,穿过阴阳,望见秦楼月后半生的下场,自然也望见了秦楼月前半生的所为。 「秦楼月,好好等着你的现世报吧。」她再不多说什么,能把才五六岁的小女孩卖进那种地方,这样的秦楼月,不值得她再多看一眼。 她拽着任平生直往外走,任平生不安极了,什么那种地方?让莫望如此深恶痛绝的,究竟是哪种地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3页 他忐忑极了,心里极度抗拒自己想到的那个地方。 可天不遂人愿,莫望拉着他几个拐弯,就拐进了一条叫任平生又眼熟又心慌的巷子。 短命门。 第44章 人世间 怪不得秦楼月拿不到银子,她把萍萍送回这里,短命门的人没揍她一顿都是她命好。 堵得喘不过气来的心口,此时竟还抽空嘲讽了一下,原来这就是所谓不可抗的命,就算他任平生想尽办法把萍萍弄出来,藏起来,她也早晚都会回到这个地方是么。 任平生的眼睛越来越红,凭什么?究竟凭什么?到底是谁在写前世今生之命,谁在判地下人间的是非功过? 奈何桥头的两条队伍,要投胎的和不做人的,从来都是要投胎的那条队伍更长。人是无法看穿前世今生的,好像再怎么苦,也都寄望于下辈子能好一点。 真正看得穿的,却被绑着捆着,要求决不能对这些蝼蚁一般的凡人多做什么,多说什么。 还是个人的时候,任平生觉得人生无趣,是因为普通人种地、织布,搬货、开山,却始终很难得到吃饱穿暖的日子。他们的一切血汗,成果都尽归于县令、州府,归于更遥远的金陵。 如今做了鬼,任平生才惊觉,人生真正无趣的地方在于,那么多魂灵一世又一世的轮迴,却从没人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轮迴的血泪,究竟浇灌出来什么果实,又是谁在享用? 恍惚中又听见了孤山腰上那棵槐树被风吹松密叶的声音。任平生突然很感激莫望,如若不是她,也许娘也还看不穿,还留在这烂泥一般的人世间。 虽然没有脱离轮迴,但娘好歹再不用承受做人的苦了。 至于任平生自己,他已经不在轮迴中。 既已不在轮迴中,又凭什么要守规矩?反正这浩浩荡荡的天与地,能给出最严厉的惩罚,不过也就是再入轮迴而已。 他见过那么多苦痛的轮迴,能脱离固然是好,可为了反抗而再次跌进去,又有什么好怕的,又算得上什么代价? 莫望完全没来得及阻止,任平生已拔出腰间弯刀,一脚踹开那扇白天总是虚掩着的木门。那个爱嚼菸叶子的、瘦长丑陋的男人正在窄窄的门厅里打盹,大门轰然倒地将他震醒,还没来得及发火,就被一刀贯穿了胸腹。 刀拔出来,血溅得一地都是,任平生头也不回,拎着那把从前属于莫望的弯刀,径直闯进了后院。 一群不像人的人围着后院中庭跪着——要么是孩子,要么是残疾和傻子,男男女女,满目惊恐又安安静静地跪在地上。 中庭摆着一条宽板凳,萍萍的衣裳被扯得七零八落,用捆猪的麻绳一圈圈捆在那板凳上。她身边站着一男一女,男的拿了一块半个指节厚的竹板,一下一下抽在萍萍的嵴骨、腿骨上。 女的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萍萍大吼:「看见没,谁再敢像她一样跑,就是这个下场!这顾相城还没有老子找不到的地方!打!继续打!今晚上不管来多少客,都让她一个人接!弄不死你个小东西!」 萍萍没有昏迷,她在哀叫,可是声音太小了。任平生只是耽误了几个时辰,没能在感受封印破碎的第一时间找过来。可这几个时辰,足够她一个从短命门里逃出去又被送回来的孩子,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 她身上到处都是血。艷红的血把这些日子任平生好不容易养出来的那点肉都泡得白森森的,死人皮一般。 她被捆在板凳上趴着,倒是第一个看见任平生的人。血色模煳的视野里,任平生沉默不语,提着他常带在身上的那把弯刀,直直向前,一刀砍倒了叉着腰的女人,又一刀噼中了行刑那个男人的脑门。 「花……生米。」萍萍轻轻喊。 任平生没有回答。院子里的动静不对,几个在屋里休息的男人也沖了出来。不知是护院还是东家,任平生全没动用术法,只凭着本能与他们厮杀成一团。 莫望其实早跟着进来了,她很想喝止任平生,想叫他不要杀凡人,不能破坏规则。 可她也看见了这个地方,听见了方才那一男一女说的话。她扯下身上的外衫,轻轻盖在萍萍身上,觉察到她的唿吸虽然微弱,但总算性命无碍。 任平生已杀红了眼,院子里一地血肉尸体。莫望攥紧拳头,终于还是大喝一声:「住手!」 任平生根本听不见,莫望沉气抬掌,暑热天里忽起一阵惊风,所有人顿时如同被捆住了一般,再也动弹不得。 「莫望,你放开我。」任平生咬牙切齿。 「任平生!你杀了这些人,又有什么用?」莫望指着那仍然跪在地上,早就被吓呆了的幼傻残疾,「杀了人,他们就能好好活了?」 「活?」任平生冷笑道,「活着做什么?这样的命,为什么还要活着?什么人世轮迴,都是狗屁!」 「你问过他们吗?你怎么就知道他们不想活着!」莫望眼眶里又热又湿,不知是怒是悲。 「想活着是因为不知道!」任平生脖子上泵出青筋来,「没人告诉过他们,下辈子不会好,做好人没有好报,不反抗也不能积福!下辈子根本就不会变好,轮迴究竟是为了什么!」 「平生,」莫望抱起萍萍,一双眼睛里终是盛满了无边的哀戚,「不是这样的,很多人想活着,是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有下辈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4页 「他们只能肯定有这辈子,只是不想放弃这不能重来的一辈子。平生,轮迴很苦,真的很苦,但它不是为了折磨去轮迴的凡人。」 她望着任平生,萍萍趴在她肩头奄奄一息。 「它并不干预人间的法则,只是给每个魂灵都不断提供修正的机会,尽管这点机会太难把握,微乎其微,可奈何桥头那么多人,还是满怀希望在等着。」 「平生,错的不是轮迴,是人间。你不喜欢这人间,可他们有自己选择的权利,他们还想做人,还想留在人间。」 莫望同样不喜欢这个人间,可她早在那漫长的五十年里渐渐明白了,人间有时候好,有时候不好,但无论它好与不好,总有魂灵留恋难捨。 轮迴只是通道罢了,让所有魂灵都有重来的机会,尽管重来的时候它们早已忘却前尘。也让这个世界无论发生了什么,始终还会有炊烟升起,春花再放。 第45章 莫听雨 任平生沸腾的头脑总算是冷静下些许。回想做鬼这些日子,竟一时不知道自己是从何时起满腹怒火与怨愤的。 他原本是最片叶不沾身的小乞丐,街熘子,任他什么闲事,一概不想管,也管不了。可也许是因为有了容身之处,有了一点本事倚仗,也许是他自以为已然了结的、自己一力承担着的父母往事一桩桩揭开,全与他自以为的不同。 叫人没法不厌恶那个看不见的命数,扭不转的轮迴,既厌恶,又恐惧。 任平生抓着萍萍,就像抓着一罐麻沸散,只要抓得够紧够牢,他就能麻痹自己,就能不断想像自己可以超脱于命数与轮迴之外。 莫望不是个好师父,说话兇巴巴,教人骂骂咧咧,耐心匮乏,温柔欠奉。如果徒儿喋喋不休追问,她虽不耐烦,也总会回答,可大部分的时候,任平生不善于撒娇黏着,什么都要问个清楚,她也只是把任平生掬在身边,叫他自己看,自己学。 可惜任平生始终没有习惯分享和倾诉,没有习惯他早已不是孤身一人,他其实有了一个亦亲亦友,日夜常伴的师父。 就在那一点又一点,分不清是害怕还是不想拖累的隐瞒中,他自己构建的仇恨不满,已与莫望所想的大相迳庭了。 短命门,今日短命的终于不再是那些苦命人,而是苦命人的主子们。一地的血,尸体横七竖八,这么多条尘世性命,一屋子被扭歪了命数的凡人,要如何瞒过地府?如何瞒得过! 莫望几乎又要落泪。她怀中的萍萍还在微弱地呢喃着,花生米。 她拍了拍萍萍的嵴背,小心避开肩背上纵横交错的伤口,把萍萍塞进了任平生怀里。说话的力气那样轻微:「她要看大夫,你先带她回猪市坝去。」 任平生人还在发木,下意识地接过了孩子,茫然往外走,一身血衣,莫望想叫他遮掩一下,一转念却说起了另一件事:「平生,你的封印做得不好。今日我好好教你,你看清楚了。」 她背着一只手,另一只立在额前片刻,仿佛从额心里抽出了丝丝缕缕的寒意。随后,她的指尖在空中画下一层又一层繁复的图案,嘴里念着她早就教给任平生背过的口诀。 任平生只见莫望单膝压在血淋淋的地上,一掌深深拍进血泥里。耳边似有闷闷一声重响,不用再看,就能感觉到这院子的生气已全被阻绝,无边鬼眼纵然与日月同悬,也照不进这里的生生死死了。 莫望站起来,身上的绿裙子已经弄脏了。她问任平生:「学会了吗?」 任平生紧抱着萍萍,点头答是。 「去吧,治伤要紧。」 任平生转身离去。此刻不是他忧愁又劳烦莫望善后的时候,他既没瞒住莫望,莫望又亲自动手遮掩,该欠的已然欠下了。他避开伤处紧抱着萍萍,一路往医馆寻去。 然而,就在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的同一时间,莫望挥挥手,撤掉了院子里那无形的封印。 不多时,一队鬼差出现,魏姨面色冰寒,抓着腰间佩刀,无言地站在莫望面前。 没用的,什么封印都没用了。那么大的动静,地府早就被惊动,封印只拦得住一时,这满地的血气,从鬼眼视线里消失的亡灵,早晚会吸引鬼差前来,一寸一寸把顾相城翻个干净。 「魏姨。」莫望竟还笑了一下,打了声招唿。她捡起任平生落在地上的弯刀,拿裙角擦干净血迹,缓缓道:「这弯刀还是师父教我用的。他是个粗心鬼,也不知道告诉我,刀不趁手可以做别的样式。害我这么多年用一把费一把,把棺门巷的铁匠都得罪完了。」 「唉。」莫望把擦干净的弯刀别回腰间,「没想到今日动手,还是习惯抽出了这把弯刀。师父啊,是徒儿又不听话了。」 魏姨从头到尾都不肯说一句话,只是闭了闭眼,就挥手让鬼差给莫望戴枷。 莫望继承了她师父的遗志,一心想要办差立功,好早日升迁进地府,穿正经官袍,喝黄泉淬骨茶。提魂使说是行走人间自由好玩,其实在地府没有特别待遇,着实没什么油水。 此时一条路都要走到头了,才终于叫莫望体会到一点优待——她身为提魂使,犯下这样的事,不用押在地狱中先煎熬日子了,直接插队,径直上阎王殿受审。 阎王还是那个老样子,一见莫望就挑起眉毛,幸灾乐祸道:「哟,你可算是戴上这东西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5页 莫望瘪着嘴没答话。屠判官看了她一眼,便低下头去翻手里的册子,无视了魏姨殷殷望过来的视线。 「说来这枷锁你早该戴上了,」阎王敲着下巴,手上的泥点子都敲到了脸上,「可你那师父非要拦着。我是不耐烦你们这些顶罪护犊子的戏码,反正该犯事的人就像吃屎的狗,改不了,有瘾的。你师父顶得了一次,也顶不住这回嘛。」 阎王嘴里吐不出象牙,莫望早听惯了。她活动了一下被木枷拷紧的手腕,端端正正跪下了,倒是叫阎王惊了一下。阎王威严虽重,但不喜欢叫人下跪叩拜,除了那些冥顽不灵来受审的鬼魂,一般鬼差上殿,都没有这么郑重下跪的。 「阎王,我做提魂使五十年,虽有犯事,但提魂数万,地府里不中用的吃闲饭的,屡次放跑了顾相城的鬼,也都是我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擦屁股。」 屠判官这时终于从册子里抬起头,把手中那一页翻给阎王看:「莫望所言不错,顾相城这几十年阴阳平衡,轮迴有序,莫望居功甚伟。」 阎王瞪了屠判官一眼,这才重新看着堂下的莫望:「行了别废话,说吧,你想求什么情。」 莫望松了一口气,正色道:「不求免死,但求阎王宽恕一日,容我在死前找到我师父。」 魏姨冰了许久的面皮终于裂开,她大喊一声:「莫望!」 莫望回头看着她笑:「魏姨,你别急。我知道你想给我找条生路。但根本没有这路,我们都清楚。反正都是一死,不如就拿我这些年的苦劳,换个机会吧。」 这点功劳,哪里够求得阎王抬手,天地宽恕?莫望捡起弯刀的时候就想清楚了。地府是不可能容忍身怀术法的鬼差在人间肆意妄为的,她认了这个罪,就没有旁的路可走。 但凭藉着守了顾相城五十年的功劳,凭藉着魏姨和屠判官明显要跟阎王求情的样子,博阎王多给一天时间倒是有可能的。 她天生残魂,鬼胎本就脆弱,如若不是师父护着挡着,早该碎成渣滓了。如今终究是要碎了,不如自己动手,莫听风雨,莫怕前程,燃一簇黄泉飞蓬,在入忘川堕轮迴,进最苦人道之前,先找到师父。 冥冥之中,莫望抽神笑看,竟觉得这好像就是师父教给她的轮迴。 任平生,她从狗嘴里捡回来的任平生,虽然也倔,也喜欢犯事,但找到师父以后托他照顾一下,平生一定会做到的。 第46章 无此声 魏姨在地府已经很多很多年了,久到她几乎要记不清自己活着的时候究竟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又是为何做了鬼差。 她交过很多朋友,也有过很多个相好。可是地府里也与人间一般的迎来送往,来来去去,一直留下来的人并不是很多。 魏姨有时候能明白他们为什么走,有些是迫不得已,有些是心嚮往之——就像莫望师父曾经忽悠涂有地那样,觉得做鬼做得太久,无波无澜,太无趣,便拍拍屁股回阳间去。 但也有一些她始终不能明白。比如莫望上一次干预人间犯下大错时,她师父非要为她顶罪的事。魏姨爱屋及乌,对莫望一直不错,可那样的事,诚如阎王所言,顶罪又如何,挑战威权是极易上瘾的,有一次,就一定还会有第二次。 那个男人走之前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恳请魏姨帮忙照顾些莫望,在她冲动的时候劝着她些。魏姨觉得没有用,她做鬼实在太久,时常觉得自己与这些才死几十年的新鬼迥然不同,所思所想,皆难相和。不过,毕竟算是一段露水缘分,她还是照做了。 冲动的时候劝劝,上阎王殿了帮着遮掩一二,也算是不负所托罢了。 可今时今日,她连气也不想嘆了。那个男人明明已经重入轮迴,如水滴入海,肉体上的生气味道,脑海里的认知记忆,乃至为人秉性,都已全不是当年模样。哪怕在人间过着最兇恶的人生,都不会知道自己是在受上辈子的惩罚。 的确是同一个魂灵,可哪里又算得上是同一个人呢? 莫望却偏偏执迷于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非要把他找出来。放弃最后为自己求情的机会,也要把他找出来。 鬼差上前给莫望换枷之时,魏姨纠结几番,本还想再跟屠判官说点什么,阎王却冷眼一飞,瞪得她闭了嘴。 阎王拿食指点了点魏姨,又点了点屠判官:「你们两个,别再说废话。我早说过,不管闲事。这罪已经犯了,只要有人填上,我也不追究是谁。」 屠判官啪地一声合上书册,有些生气的样子。阎王又笑一声,不以为意:「好好做咱们的鬼罢,想那么多做甚?他们一个个地熬不过这关,只能证明他们都不是那个能改天撼地的人罢了。」 魏姨最后能做的,也只有亲赴黄泉畔,寻了一株灰绿色的、挺拔强健的飞蓬草,交到了莫望手上。算起来莫望也快七十了,尽管还是青春模样,可心性毕竟不比少年人。 她坚定得很,也明白得很,拿了飞蓬草,道了声谢,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转头就走了。唯有那条长长的锁链,从地府一直不尽地延伸出去,锁在她背心上,一出黄泉路,就隐去了行迹。 师父的骨灰,莫望一直留着。当年她冲到黄泉边时,行刑已毕,师父那迅速腐朽的肉体还瘫在河边,鬼差正要收拾。莫望肝胆俱碎一般,抖得捧不住骨头,最后还是魏姨帮她忙,一把火烧了骨灰,收进一只随手捡来的罈子里,叫莫望带回了棺门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6页 此后经年,一直就摆在她房中。罈子上早已落满了蛛网尘埃,莫望不喜做家务,连这骨灰罈,她也不会动手去擦。 因她早以为这只是一坛骨灰,一点痕迹而已,从没想过冥冥之中自有天定,这坛骨灰真的会帮上这个大忙。 罈子从斗柜角落里捧出来,擦干净,揭开盖子,里头的骨灰少得可怜,只垫着底部那薄薄的一层。是这样的,提魂使的躯体毕竟不是活人,一具枯朽的凡胎,看着再像回事,烈火一焚,就只剩这么一点点痕迹。 飞蓬草离了黄泉,萎靡得很快,没多久功夫,已经捲起叶子,成了干褐色,发着脆。 莫望小心地捧着它,摘下门口那盏始终没换的喜鹊鸣春的灯笼。它从腊月一直挂到了盛夏,任平生和莫望不知是没想起来,还是心照不宣地不管,就这么一直任它挂着。 莫望把它取下来,借着灯笼里的烛火,虔诚地点燃飞蓬,投进骨灰罈中。最后一味燃料是莫望自己,她毫不犹疑地顺着那看不见的铁链抓到了自己心口,五指併拢,狠狠一抠,半颗鬼胎就这么掰了下来,落进坛口跳跃的火焰中,发出噗一声轻响。 不多时,一股青烟徐徐升起,在槐树院里打了几个转,便如乘清风,一路往棺门巷外悠悠而去。 莫望站起来,身体有些发晃,精神却清醒得要命。她拖着沉重的锁链,一抬脚踉跄两步,只好停下来深吸几口气,这才追着青烟出门。 涂有地的腿骨又磨坏了,正挂在王大铲身上,一颠一颠地来给莫望送凉虾。加了十足十的红糖,两块碎冰飘在盆里,看着就遍体凉爽。 还没走进门,就见莫望脸色青白却双眼放光,匆匆往巷子外头跑。 涂有地连忙喊她:「望望!去哪儿啊这是?吃凉虾了!」 莫望回过头,见是他们两个,灿然一笑:「后头再吃,你们先回去吧!」 涂有地还没来得及再开口,莫望已经跑得没影了。「诶,我喊望望她都没使气?」 王大铲皱着眉头,一手提着涂有地,一手端着凉虾冰盆,忽然觉得心慌气短。 青烟看着轻柔悠然,飘得其实并不慢。莫望烧了半副鬼胎,就这点路,却追得气喘吁吁。终于,那烟在下半城绕了半圈,缓缓拐进了猪市坝的偏街里。 莫望几乎重新感觉到了活人那般砰然作响的心跳。猪市坝,怎么会是猪市坝? 她抬着沉沉的脚步,一路跟着青烟,越走越熟悉,直到一脚踏进了毕强家的院子里,看着那阵青烟绸缎一般绕进屋中,落在了萍萍身上。 萍萍伤得很重,上过药还烧了一夜,至今未醒。任平生倚在床脚,掌心还握着一块半干的湿帕子,许是一直守着,等到萍萍退了热才闭上眼休息。 他半坐半躺,双脚交叠在一起。这是任平生的习惯,莫望早就发现了,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任平生只要睡觉,总是会把两只脚叠起来。 看着看着,莫望突然笑出声,笑的时候,眼泪也跟着一起往外涌。 任平生从浅眠中惊醒,一抬头就看见莫望站在门口,望着这头又哭又笑。 他连忙爬起来,惊道:「莫望?怎么了?」 莫望哽咽几声,看着想张嘴说话,却又先抬手,将任平生钉在了地上。 任平生愕然,一时以为莫望又改变心意,要将萍萍抓回去,忙急急喊道:「莫望!」 莫望不顾他挣扎,门口到床边,几步路的功夫,她却好似挪了半天。终于到了床边,她趴下来摸了摸萍萍的脸,这才抬头看着还钉在原地的任平生,泪光盈盈,笑着说道:「平生,她是我师父,她是我师父啊,平生!」 任平生呆住了。 莫望把萍萍从被子里抱了出来,揽在怀中,一手摸着她头顶的发旋。 「谢谢你,平生,谢谢你救了她,好歹叫她少受了那么些苦。」莫望喃喃道,可话音才落,留在萍萍头顶的那只手便精光乍现,任平生吸口冷气的功夫,就见莫望生生将萍萍的魂魄从头顶拽了出来。 魂魄乍一离体,萍萍的身体就软了下来。莫望就这么拎着她的魂魄,约摸等了几个唿吸的时间,直到萍萍脸上血色尽褪,再无生气,成了一具真正的尸体,才又把魂魄塞了回去。 任平生无法动弹,艰难地张了张嘴:「你,你在做什么?」 莫望看向任平生,手上还紧搂着萍萍不放:「她再也不是凡人了,以后,她就是你的小提魂史了。」 莫望身上一直挂着一个小包,很多随身的法器都装在那只小包里。任平生看见她掏出一块沉沉的印玺,郑重地盖在了萍萍胸口。 暗纹闪烁一阵,彻底没进血肉中。那个图案任平生认识,他胸口也有一个,是莫望把他从狗嘴里抢出来的时候印上的。 提魂使可以收徒,但也只能带着一个。莫望以前和师父在一起,后来,和任平生在一起,一直是两个人行走人间。 此刻她盖完了印,塞回包里,想了想,将整只小包一把扯下,放到了床头,对任平生说:「以后这就是你的啦。」 任平生已经明白了:「你烧了鬼胎。」 莫望没有回话,而是把萍萍又放回了床上。她的时间不多,恐怕等不到萍萍醒过来的时候了。 任平生嘴里干涩得厉害,发声艰难:「短命门的事,瞒不住是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7页 他的脑子转得前所未有的激烈,很快就发现了不对。若只是为了找师父,莫望不至于如此突然地自焚,至少会先跟任平生交待好。 可她如今这副样子,分明是早知一死。 还能是为何,也只有短命门的笔笔血债,明明是孽徒犯下的,却又被她这个做师父的一力扛了。 「任平生,我本就在找我师父,这鬼胎,早晚都是要烧的。」莫望十分坦然,「如此也好,都是一死,还顺便做了件正经事。师父给你撑腰,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不,」任平生哽咽道,「我不要你撑腰。」 莫望一笑:「晚啦,上过阎王殿,落过判官笔了。这腰,为师是撑定了。」 「你也别想着再去认罪,没必要。阎王其实都知道,她不管闲事的。她说,可惜我们都不是那个能改天撼地的人,事既已做了,总得要人去填的。平生,你是我捡回来的,做了我徒儿。这大概就是我们两个的命数罢。」 她站起身,忽然很想摸一摸任平生的眉眼。今日过后,她再也不会有今生记忆,师父也好,任平生以后,她都再也不会记得。 任平生长得比她高,莫望带着锁链,抬起手感到很是费力。犹疑几分,终于还是努力抬高胳膊,踮起脚来,像往常一样拍了拍任平生的头。 「以后,你好好带着萍萍,槐树院给你住,木箱子里的宝贝和银子都给你花。记得跟王大铲说一声,萍萍喜欢吃花生米。」 任平生的眼泪流得止不住,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挣脱不开莫望的束缚,一丝一毫都动弹不得,他从没这么恨过自己的学艺不精。 「我走啦。」莫望转过身,几步就走出毕强家,再也看不见了。 过了很久很久,天都已经黑了下来,任平生突然嚎啕出声。他感到了手脚松动,莫望钉住他的术法已经失效了。 莫望走了,本就残破的鬼胎彻底粉碎,被忘川的波澜送去了至苦的人道中。 第47章 莫相忘 顾相城里阴雨朦胧,又是一年穷秋时节。 秋坟恨血,三头岗上一片萧寂,还有些无人处理的尸骸,连一张草蓆都欠奉,就这么裸露在阴雨中,散发出丝丝恶臭。 雨幕中,却见一个年轻男人疾步从山道那头走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孩,腿太短,小跑着都跟不上那男人的脚步。 「师父,师父!」萍萍一边追一边喊,「这到底是去办哪桩差啊?」 任平生脚步不停:「去办最要紧的差。」 萍萍努了努嘴,只好继续跑着追。她死的时候太小,这么多年过去了,看遍人间事,不管办差的时候如何严肃冷漠,还是时常露出小孩子神态来。 在她心里,任平生很厉害,是地府里本事最大的提魂使,不仅法力高强,还喜欢自己琢磨很多奇怪的术法,都是众鬼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有一次上阎王殿交差,阎王盯着她师父看了半天,竟然大笑说:「任平生,你可要再接再厉,莫叫我失望啊。」 厉害归厉害,任平生对她这个小徒儿还是很好的。尽管她有些记不清生前的事,似乎是因为烧了一场,但师父跟她说过,他们生前就认识,还有一个共同的、最亲密的好朋友。 两人走到又一处尸堆前,才终于停了下来。萍萍个子小,一眼就望见尸堆外侧一具新鲜的女尸,与她的视线平齐,只穿着一件补丁摞着补丁的破中衣,胸口还在几不可查地起伏。 她的师父任平生已缓缓蹲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把还没断气的女子从尸堆上抱到一边。 萍萍这才看见,她少了一条胳膊,右手衣袖都是打着结的。 「她快要死了。」萍萍看了看师父的脸色,那张脸上闪烁着一阵奇异的光泽。 任平生嗯了一声,没有说话。只是从小包里掏出一把油纸伞,撑开搁在那具「尸体」的脑袋边上。挡好了雨,又再从包里掏出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旧衣裙,抖落开了,亲手给毫无知觉的她穿上。 这只小包是浓夏般的绿色,针脚密实,漂亮极了,一看就知道是杨青青的手艺。萍萍曾经很眼红,但是任平生说,这个不能给她,叫她自己跟杨青青撒娇再要一个去。 师徒俩守在雨中,大概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地上躺着的女人终于彻底没了唿吸。她并未死不瞑目,尘缘飘散,魂魄离体,无知无觉就要往黄泉路上走。 任平生却一把拽住了那缕虚弱的残魂。萍萍看得清楚,魂魄上分明裂着好几处缝,有些是细小的豁口,看着年深日久,仿佛天然;有几块却是很大的窟窿,活似是被生生扯开的。 萍萍惊讶道:「咦?她的魂魄怎地如此残缺?」 任平生稳住有些微颤的手,掏出一根骨针,一把苎麻皮来。 萍萍有些兴奋:「师父练了那么久的补魂针,终于要用了吗?」 任平生已将苎麻皮利索地穿过骨针,按住残魂,动起手来。萍萍蹲在一边看,托着下巴问他:「师父啊,我一直想不明白,明明尘缘线补东西最好了,你为什么非得用苎麻皮呢?」 手上停了一瞬,任平生嘴角露出点笑意来,仿佛想起了很久远的往事。但他没有跟萍萍解释,反而瞪了孩子一眼:「你活着的时候可没这般话多,师父做,你好好学着就是。」 萍萍只好闭上嘴,认真看他走线。这东西的确要好好学,地府里没有人会,是师父他老人家这么多年来自己研究出来的,真真独门绝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8页 任平生全心灌注魂力,不多时,苎麻皮隐没在魂魄中,再看不见裂口,也看不见缝补的痕迹。萍萍惊嘆道:「好厉害!」 任平生舒了口气,动作十分轻柔,又将修补好的魂魄塞回了女尸体内。 雨声穿林打叶,一大一小师徒俩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雨中,唯一的一把伞,牢牢护着地上那具即将醒来的尸体。 萍萍琢磨过味来,欢欢喜喜拽着任平生的袖子:「师父,她就是我们都认识的那个,最亲密的好朋友是吗?」 任平生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的尸体,笑着点点头。 「她叫什么名字?等她醒来,我该怎么喊她?」 任平生刚要说话,却看见眼前的人勐吸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醒了?」任平生拿随手拽的一根狗尾巴草,轻轻挠了挠她的脸,「起来吧,你已经死啦。」 那女子眨了眨眼,蒙蒙雨雾中,一双眼睛显得分外光亮。 任平生伸手将她扶了起来,一手还为她擎着伞。 「你以后,就是我的小提魂使了。」 萍萍惊了,忙问道:「师父,一块提魂印,只能有两个提魂使呀!你不要我啦?」 任平生的眼神还留在那女子脸上,嗤笑一声:「我说有几个,就有几个。」 他连印都懒得拿出来给那女子盖,如今的他,早已学会了如何结成强大的封印,更学会了如何不用封印,也叫她好生生地留在这,留在轮迴之外。 那女子神色冷静,带着一脸毫无生气的淡定。任平生知道这神色是从何而来,她这辈子生下来就是残废,苟活到三岁,娘一死,就被扔到了村口废弃的土地庙里。没人好心来救她,却也很命好,没有野兽吃了她。靠着村里的野果剩饭,三岁小孩生生在土地庙里安出一个家。 可惜终究是个没爹没娘的残疾,熬到这么大,受尽了村里人种种白眼、万般折磨,终究还是倒在一场病里,不等断气,就被嫌晦气的同乡雇了几个乞丐,抬着扔进了三头岗。 连身上那件还算完整的外衣都被乞丐顺手剥走了。 这时,她才看见自己身上刚换好的衣裙。只懵了一下,便抬头问:「你给我的衣裳吗?我没有钱。」 任平生摸摸她的头:「我有钱,很多钱,都给你用。」 那女子看了看周围的尸堆,住在破土地庙里,见多了活的魑魅魍魉,对三头岗倒是没几分害怕,只是十分不解:「你是鬼?还是神仙?为什么找我?」 「我是任平生,我们很早以前就认识了。」任平生说道,「很多年前,我就应该去找你了。但是因为有麻烦,我想了一些办法,所以现在才来。以后,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慢慢告诉你。你只要记着,以后你不再是人,但你可以好好地活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规矩管得了你。这条胳膊,如果你不喜欢,我去找一条给你换上。」 萍萍跟着点头:「对呀,我师父很厉害的,跟着他做提魂使,最快活啦。」 那女子眉头微皱,有了表情,一张脸倒是乍然生动起来,看着漂亮多了。萍萍仗着人小,索性趴在她腿上,仰头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啊?师父说,以前我们是最亲密的朋友。可惜我记不得了。」 她低头看着膝上的小女孩,有了一点笑:「我没有名字。」早被扔进破庙里的残疾,哪有什么名字?村里的人说起她,总是「庙里那个」,「断手杆」,「死残废」,乱喊一气。 任平生却是心头一动,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个人拍着手跟他说:「正好,师父收徒都是要取点束脩的,你就给我新取个名字吧。」 「莫忘,」任平生轻声道,「你叫莫忘,好不好?忘却的忘,莫要忘却,我没有忘却。」 那女子并不识字,但这话她倒是听得半懂不懂。反正没有名字,索性点了点头。任平生眼睛里粼光闪烁,又喊了一声:「莫忘。」 莫忘对他并不熟悉,既没弄明白他是什么人,也不懂如今是个什么状况。只是她那样命苦的人,生来就会随遇而安,什么处境都顺从本能。眼下的本能,大概就是人还好好的,有衣裳穿,有伞遮雨,病痛不见了,还有两个人陪着。 本能说,以后你就是莫忘了。 任平生站起来,弯了一半的腰,伞还罩在莫忘头顶。他朝她伸出一只手:「莫忘,走吧。」 莫忘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秋雨濛濛,他全身都在雨中,淋出了一身微弱的白雾。 莫忘把仅剩的那只手放进了他同样冰凉的手掌心中。 第48章 番外一 青萍寄流水,安得长相亲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可惜他就叫关越,命中注定是个失路之人。 关越生在繁华如锦的金陵城。这座城如同深渊巨口,无论天下多少战火疮痍,皇室如何颓靡不振,金陵总是能一口一口地,毫不犹豫地,吞吸掉这片土地上所有的富贵、体面和美梦。 在他人生的前十几年中,他从未见过金陵城外的世界,一直以为天下所有城池皆如金陵一般,花红柳绿,高门遍地。 后来他才明白,金陵之所以繁华如许,是因为除了金陵以外的所有城池,都被金陵抽干了养分。 钱财,粮食,美人,所有一切都被驱赶着,要挟着,送往金陵,填进这张深渊巨口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9页 关越始终难越的那座关山,就是这样来到金陵的。 他十七岁就成了亲,父母之命,娶了金陵城里一位从四品将军家的小么女。夫妻两个并非盲婚哑嫁,因家族缘故,勉强算得上青梅竹马。 这段婚姻,关越一开始是很满意的。金陵城里官宦贵商的公子,谁不是风月无边地长大?可到了成亲拜堂的时候,谁都不知道盖头底下盖着怎样的脸,怎样的肚肠脾性。他们娶的是嫁妆,是岳父族亲,不是诗里画里那般情意绵绵的知心佳人。 所有人也习惯了如此,佳人可再得,好岳家却是真难寻的。相比之下,关越一度觉得自己十分幸运,他既有了好岳家,娶回来的妻子也很合他心意。 那是一个明媚活泼的女子,其实长得不如她几个姐姐漂亮夺目,却因着是么女的缘故,没怎么受闺秀规矩的束缚。小时候每每在游会或宴席上见着,她几个姐姐都羞怯温柔地弄赋看花,只有她,骑马打球,兴致上来了,还敢拔了父亲的剑,与小公子们比划比划。 关越觉得这样的女子很好,看着不是一团软绵的春水,她是奔腾跳跃的溪流,有劲道,沿路泼溅出生趣。 少年夫妻过了几年还算和满的日子,生了一个女儿。可惜女儿是祖母教养的,一点也不像她的母亲,活脱脱又一个金陵闺秀。 平静无波的岁月中,关越不知是因为女儿的性子失望,还是真有所谓的「日久情薄」,渐渐觉出很多不对来。 比如他有时候与夫人待在屋里,却会盯着她的身影走神。有时听高堂又催他们赶紧生个儿子,他却兴致缺缺,嘀咕一句:「儿子女儿,究竟哪里不同了?」 他们一直没有第二个孩子,夫人年纪长了,愈发着急。从前一个骑马耍剑的将军么女,也开始愁眉紧锁,拖着丈夫看遍了金陵城的名医游医,连大大小小观音庙里的香灰水,都不知道灌了多少碗。 关越被她缠得不得不配合,却越来越心烦。 就是在这时候,他跟几位同龄的公子哥一起去喝酒,在河畔新开的花楼中遇到了一个人,遇到了他那一生的关山。 那是个长得十分清俊的男人。这座花楼的东家来自宁杭,带来了许多金陵罕有的新奇花样,还有形形色色的宁杭美人,有男有女。几个公子哥要尝鲜,当即点了一众新小倌来陪客。 他听说过宁杭富庶,山水养人,可那个男人明明穿着俗艷出来陪客,却在酒桌上毫不客气地一声冷哼:「宁杭养人,养的也都是你们金陵的人。」 席上的公子哥少经冒犯,当下就要惩治这没规矩的小倌,却被关越拦住。他退到席边,另叫一壶酒,与这个小倌好好地聊起天来。 小倌名唤谷雨。谷雨说,他家原本是宁杭的小财主,有几十亩茶园。可金陵一要钱,宁杭就得增税,真正的豪绅大户官府不愿得罪太狠,便专挑那些有薄财无势力的小财主吸血。谷雨家交完茶税,还要交粮税,交完粮税,官府又说他家子嗣繁多,得多交一种人口税。 税生税,日復一日,先是卖地,后来卖了大宅,再后来,什么都没得卖了,族人分了家,只留谷雨的父亲,担着族长之名苦苦支撑。 没撑下来,老父亲撒手西去,儿女也都被卖了。 谷雨醉得泪眼朦胧,神气却一点也不似那些刻意温柔、学出娇俏模样的小倌。他一边说一边呸:「金陵到底有什么了不起?我一进这金陵城,看那满大街的贵人,看这花楼里做奴才的,都比我家穿得好。凭什么?金陵人是多种地了,还是多织布了?凭什么全天下的苦命人,都该养着你们金陵城啊?」 关越听得心乱如麻,可更叫他发麻的是,他发现自己十分喜爱听谷雨说话,哪怕是听他骂人也喜欢。他盯着谷雨骂骂咧咧的嘴目不转睛,甚至会分神想起妻子出阁前跟自己一起打马球时欢笑怒骂的样子。 后来他真的带谷雨出去打马球。谷雨果然不负他所望,一出花楼,本就不多的脂粉气褪得干干净净,骑在马上英气勃发,上头时,球桿恨不得直接往关越这个「恩客」脑门上挥。 关越一日比一日更喜爱他。尤其是回到家,又被妻子摁住灌了一碗香灰水之后,他总是生出一股夺门而去、去找谷雨的冲动。 有交好的友人劝他:「玩小倌不算什么事,你这架势,别玩得真断了袖。」 关越觉得自己不是断袖,他明明也喜欢妻子,也与她生了女儿,也爱看莺歌燕舞的美色。 可对着谷雨,他也能生出同样的,缠绵柔软的情愫来。 关越想,自己大概天性扭曲,又爱女人,又能爱男人。 女儿出嫁的时候,关越甚至把谷雨带回了家,装扮成贺客。他打心底里希望谷雨能与他一起见证这一刻。 可这一刻,也叫关越的妻子看见了。她从一开始的试探询问,到后来派人跟踪监视,逐渐发狂发疯。 她甚至扯着关越的衣袖跪到母亲面前,又是哭又是骂,说这么多年生不出儿子,不是她有问题,而是关越与男妓苟且多年,根本就是个伤了天和的怪物。 关越无从辩驳,只是不管怎么闹,都不肯与谷雨断了往来。 他自觉不愿伤了妻子,这些年来,眼看着她被高堂传宗接代的指摘压得愈发扭曲,关越心里也很心疼。可他每每想要帮妻子说话,一转头,父母就会暗示是妻子「撺掇丈夫撑腰」,愈发阴阳怪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0页 更关键的是,连妻子自己也十分执着于生养出一个儿子。这叫关越想反抗都不知该从何处使力。 这一切终结于一个春暖花开的午后。妻子又在家中闹了一场,如今是父母和妻子一个阵营,想尽办法要关越与谷雨决断。关越冷然不语,妻子却背着他,叫回了身怀六甲的女儿,想再多个助力。 仗着还有两个月才临盆,妻子很是放心地抓着女儿一起质问他,是不是外孙以后有个好龙阳的外祖父,在金陵城再也抬不起头来。 关越勃然大怒之下,终于动了手,抓起茶盏就砸向妻子。妻子还愣愣地站在原地,他那学了一肚子孝顺礼仪的女儿却下意识地扑了过去,挡住了滚烫的茶水和尖锐的瓷片。 兵荒马乱中,一尸两命。 谷雨遥遥地在门外烧过一份祭礼,关越没有见他。 再后来的事情,关越甚至记不太清是怎么发生的。他浑浑噩噩地听说妻子带人找去谷雨的住处,要他给女儿偿命,没多久又传来消息,说失火了,花街那边烧了一大片的房子,河里的水都舀干了才扑灭。 关越都无法从那一排排的焦尸中辨认出哪个是妻子,哪个是谷雨。 他是四十岁死的,也没病,就是一日比一日的疲惫无力。一天中午,他躺下睡个午觉,一醒来,已到了黄泉路上。 鬼差指着奈何桥头两个队伍跟他说:「要投胎去这条,不想做人了,去那条。」 关越想了想,去了不想做人的那一条。他这样的人,如果再去做人,是不是还得害人? 他成了提魂使,在金陵城里留了很多年。亲眼看着烧掉的花街再起,繁华如初,看着一批又一批新的宁杭美人被送到这里来。 也亲眼看着自己的女婿与续弦的妻子重新生儿育女,又因为丈夫有美貌丫头、妖娆妾室,惹得娘家势大的续弦也养起清秀小厮,蓄着勇武护卫,整日家犬不宁。 后来,他在金陵皇宫里见到了一位吞鸩的公主。那时金陵城中一片喜气洋洋,因着大皇子大破北林,从此天下可安,再无战火,再不用向异族进贡了。 公主就是从北林回来的,听宫人们背地里议论,丈夫孩子都死了,一个和亲的假公主,还给接回金陵,不知以后要怎么做人。 许是想到了女儿,又许是想到了做提魂使这些年见过的很多人,他带走了那位假公主。 假公主说,她叫莫望。她想去顾相城。 于是关越也离开了金陵,在地府重新登记,在那个姓魏的女官冷漠而平静的注视下,领了新的提魂印,带着莫望住到了棺门巷。 小徒弟虽是个死人,却给了他很多生趣。两人在顾相城里办差,戏耍,他教小徒儿术法,教她如何做事不关己的鬼,小徒弟跟他撒娇,跟他吵架,闯了祸找他善后。活人一辈子的光阴,落在他们的棺门巷中,也仿佛一瞬。 他与那位魏女官也越来越熟。大约是生前的老毛病又犯了,看见她穿着甲冑佩着刀的模样,关越就觉出一丝欢喜。 魏女官是地府的老人,她可能是早就忘了,也可能是根本就不在乎人间种种。在关越小心翼翼与她说出往事的时候,她只是嘆口气,说了一声「何苦如此执着」。 对于关越究竟爱男还是女,亦或者两个都爱,她并未觉得哪里不对。 两个人就这么成了相好,莫望的眼珠子滴熘熘围着他们两个转,有时调皮起来,直接管魏女官叫师母。 关越能感觉到,魏女官其实少了很多情绪,或者说,她有些迟钝。不太理解人间的很多关系,比如夫妻、情人,父子、师徒。 但她是真的不在乎,也就比旁人洒脱得多。因着关越拜託,便真的能似模似样,以长辈姿态容忍看顾莫望,不在乎这样的关系与她素日里的不同,也不在乎这么做会带来什么麻烦。 她素来如此,直到关越最后一次见她,她还是如此,皱着眉头,并不理解的样子,但还是应承了关越,以后会代他照拂莫望一二。 到那时候,关越似乎才终于明白了一件事。自己这一辈子,生前死后的,一直不懂自己究竟在追求什么,父母妻子也都弄不懂他,闹得那样家破人亡。 可是,弄不懂又怎样呢?他就是喜欢一种人,英气勃勃的那种,奔腾的溪流一般一路往前的人,不管是男是女。 他以为弄不懂就是自己的问题,就是自己的孽。可看着魏女官,他才终于明白,不去弄懂,也没多大关系。 魏女官总是从不费力去弄懂这些事情,她通常只是想做就做,觉得这样做好,就去做。这让很多人觉得她矛盾,比如说,明明披甲领兵时望而生畏,可莫望这般小辈若是跟她撒娇,她也能和蔼温柔。 大概只有关越明白,那只是因为她真的不在乎。 关越站在黄泉河边,行刑的鬼差正在锤碎他的鬼胎。可他想着想着,竟在那一阵阵的剧痛中笑了出来。 下辈子,他希望能做个魏女官那样的人。 可惜他这是去人间受刑的,註定投进无边苦海,这终究只能是奢望了吧。 第49章 番外二 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别情 杨青青见的世面并不多,生前一直关在家中。自从娘发现她在绣活上天赋异禀之后,更是亲戚都很少叫她去走,除了请过一个素有声名的绣婆来教之外,她到死都没见过生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1页 那位绣婆是个面相严肃的女人,在杨家教了半年的课。绣婆的眼睛花了,再全不了针上的精细,所以才开始做这教姑娘刺绣的生意。每日早饭后,她侄儿赶着驴车送她过来,一直到日近昏黄,再来接她回家。 杨青青一开始很有些怕她,那样一张脸,冷冰冰的,但凡杨青青出神了、针走错了,她就拿手里的针头在杨青青手臂上一戳。力道不大,又隔了几层衣裳,其实并不厉害,但杨青青那时小小年纪,皮肉鲜嫩,针扎的疼痛还是每每叫她能从椅子上跳起来。 她跟母亲哭过这回事,可母亲说,这是下半城里最好的绣婆了,严师才能出高徒,不过针扎一下,有什么打紧? 杨青青只好噙着泪回去。 后来有一天,早起就阴云密布,绣婆还是按时来了。她随身的布包里总带着一把伞,因此也不担心落雨了回不去。可那天,暴雨从午后开始落,天早早黑成了墨。一直到杨家宵夜时分,雨没停,绣婆的侄子也没有来。 杨青青的娘只好叫上绣婆一起吃饭,嫂子在桌上笑嘻嘻地说,原是不管晚饭的,今日天气糟得很,也是没有法子。 绣婆脸上还是冷冰冰的,眼也不抬地接了一句:「劳东家管这一顿,今日的工钱便不算罢。」 杨青青有些坐立不安,一顿家常便饭罢了,又不是席面,如何抵得一天的工钱?更何况,绣婆就捧着一碗稀饭,很偶尔才动筷子夹面前的一盘豆芽菜,委实没有吃多少。 杨青青看着桌上一家人,她家算不得高门大户,绣婆年纪也不小,父亲和哥哥都没有迴避,却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只管吃饭。娘和嫂子得了绣婆的话,倒是心满意足的样子。 又想起方才在房里上课时就听到绣婆的肚子响过。她每天是带着干粮来上课的,中午杨家人自去吃饭,绣婆就留在屋里,啃一个冷馒头,或者一块烙饼。 这还是杨青青有一回吃得快了,早回了房才瞧见的。她还是怕绣婆,但看着那冷馒头就觉得不好吃,便每天快到午饭时分,就叫厨房的妈妈煮一壶热水来添茶。 屋里有热茶,总比干嚼着冷馒头强些。她还想着,若是绣婆吃得好一点,兴许就不会冷冰冰的,也不会拿针戳她了。 今日中午绣婆大约也只就着热茶吃了那么点东西,一定早就饿了。杨青青不敢跟母亲和嫂嫂开口说钱财的事,不知怎的心一横,伸长胳膊夹了母亲面前的一盘迴锅肉。那是用咸菜炒的,里头不是全肉,还有拿红薯粉揉了、切成片状的粉块块,但因着有肉油浸润,滋味很好,是一般小户人家做肉时常见的配菜,又好吃,又能撑分量。 杨青青没敢夹真肉,只敢挑里头的红薯粉块块。她把那块又大又厚、粘着油水和咸菜的粉块块放进绣婆碗里,便飞速缩回手低下头,不敢再看娘和嫂嫂的神色。 绣婆也没说话,好在这顿饭很快就吃完了。这天夜里绣婆也没能回家,那雨落得像是破了天一样,别说人要行走,便是驴车马车,怕也寸步难行。 绣婆睡在了杨青青房里,两人盖上被子,杨青青都快睡着了,才听着绣婆突然说了一句:「姑娘,你别学得太快,太好。」 杨青青迷迷煳煳地,顺嘴就问:「娘说要好好跟你学,有好女红,才能找个好人家。」 彻底沉入睡梦前,杨青青好似听到绣婆嘆了口气。 很久以后,杨青青回想起来,大约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绣婆便很少再拿针扎她了。有时她绣着绣着打瞌睡,绣婆也不喊醒她,非要听见有人往这头走的脚步声,才会拿手掌在桌下推一推杨青青的腿。 绣婆教了半年课,顾相城里时兴的花样子,都一一传授给杨青青。甚至还有一种从苏州传过来的绣法,不知她从哪里习得,也教给杨青青了。结课那天,绣婆瞧着屋里屋外都没人,又跟杨青青说了一遍:「不要绣得太快,你会的也别全叫你娘和嫂嫂知道。」 这话她悄悄跟杨青青说过好几回,杨青青总闹不明白是为什么。可是绣婆性子冷淡,不愿话多,这已经是她跟杨青青师徒之间仅有的私房话了。 于是杨青青即便不明白,也还是照做。绣婆走了以后,杨青青本以为不用再上课,日子终于能松快些,可没想到活却越来越多。先是嫂子把她学成的绣品带去走亲访友,又是母亲去拜寿吃席,总叫她连夜绣些好东西做寿礼。 慢慢的,下半城那些小有余财的门户里头,便都知道了杨家有位手艺出众的小绣娘。与上半城不同,下半城的人,就算杨家这样有点钱的,也不过就是能请个把婆子,能吃上饱饭荤肉而已,家里的女眷时不时还要跟下人一起煮饭烧水,做些绣活去卖,更不是什么稀罕事。 杨家人都精明,没拿着杨青青的绣活去夜市里摆摊,或是送到绣庄上寄卖。他们就走下半城里那些还算殷实的人家的门路,只做后院女眷的生意。 在后院中有了名声,比在街头卖帕子价高得多。 娘和嫂嫂带回来的生意越来越多,杨青青每日睁开眼就得拿起针,到夜里,全家的灯油都省着堆到她房中,就为了让她再绣多一点,绣快一点。 杨青青这才渐渐明白,绣婆为什么要让她别绣太快,别绣太好。 可她已经藏了不少,还是挡不住娘和嫂嫂满面红光带回来的单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2页 娘说:「莫说家里苛待你,满下半城去问问,有几个姑娘能有福请女红师父上门的?你年纪小,正好趁着这些时候,多做些,也是给你自己攒嫁妆。」 嫂嫂说:「青青,你那绣婆可不便宜,家里本就不多宽裕,还为了你花出去这么一大笔银子,连你哥哥的冬衣,你侄儿的果子钱,都是省了下来的。现在学成了,多做些,这钱才算没白花嘛。」 爹和哥哥什么也不说,除了吃饭,他们很少跟杨青青见面。 好多次杨青青点着灯赶绣活,实在困得睁不开眼,又被自己的针头扎醒。她就总是一边噙着指头哭,一边想起绣婆来。她那样好的手艺,以前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样,每天都有做不完的活? 然后杨青青心头咯噔一下,忽然想到,接送绣婆的一直都是她侄子,她好像从来没提过自己有丈夫、有儿女。 是不是她们这样的绣娘,就是会关在家里做一辈子的活,出不了门,成不了亲? 她虽出门得少,却也知道,一般姑娘家,十几岁就成婚了。若爹娘慎重一点,女儿十五六岁出嫁,便从十来岁起就开始精挑细选,寻个靠得主的女婿。杨青青捏着绣花针等到自己满了十五岁,也一直没听到爹娘为她说亲的消息。 她咬着牙,不敢问一声。只日復一日地待在那间闺房里,一睁开眼就默默拿起针,眼睛熬得越来越痛,连头髮都因着长年不见天日,心思郁结,从黑油油的,变得黄恹恹的,一梳就掉一大把。 杨青青看着手里那一把黄髮,找了块碎布头,悄悄用黄髮绣了一棵硕果纍纍的柚子树。 春华秋实,杨青青原以为自己和天下别的女子一样,终会有开花结果的那一天,勤劳善良地过一辈子,结出沉甸甸的、黄澄澄的果实。 可到头来,她结出的只有一把一把的黄头髮。 终于,等到她二十三的那一年,娘气哼哼地找了媒婆来。这事还多亏了杨青青的大哥,他在外头管着杨家那个小铺子,跟隔壁几个掌柜一起去吃酒的时候,席上有人喝多了,大着舌头说杨掌柜了不起,命真好,别人家是哥哥养妹妹,他杨家是妹妹养哥哥,养全家!那双巧手,一根绣花针,就不知给杨掌柜挣了多少金山银山呢! 那人素来与杨家哥哥不太对付,借着酒劲臊他。可大庭广众之下,酒楼里来来往往,熟悉的打个哈哈,不熟的却是跟着闹笑成一团。 杨家哥哥自觉丢脸极了,回家就耍酒疯大闹一场,逼着爹娘快些把妹子嫁出去。杨青青悄悄在心里谢了那个不知名的掌柜。 幸好,杨青青生得着实貌美,纵然已经二十几岁,面色苍白头髮枯黄,那媒婆一见她的脸,还是拍着胸脯保证说一定能寻个好人家。 杨青青不知道是怎样的好人家,反正爹娘兄嫂应是都满意的,换了八字定了亲,聘礼一排排抬进门,他们脸上都喜洋洋的。 杨青青也喜洋洋的,她做了这么多年的绣活,终于真正地给自己绣起了嫁妆。嫁衣,帕子,棉被,枕头,一件一件,拿出了绣婆教给她压箱底的功夫,看得嫂嫂又酸又悔。若早知杨青青有这一手,不晓得能多挣多少银子! 杨青青不理她,只管一心一意绣嫁妆。不管那头是怎样的夫君,总归是出了这间房门,总算有了开花结果的可能。 可惜天不垂怜,杨青青死在了拜堂前。她累得睡在满屋锦绣中,油灯倒下来,点着了她枯黄的头髮,也点着了她的嫁妆,她那棵硕果纍纍的柚子树。 杨青青见过的世面实在太少,她说不想做人,鬼差问她当了鬼能做什么,她半天想不出来,还是只能回答一个针线活。 正好棺门巷缺个裁缝,鬼差便大笔一挥,审了杨青青一生功过,放她去棺门巷里开铺子了。 那真是她从没享受过的自由和快活。没有人叫她起床,没有人在耳边喋喋不休地催她快点,再快一点。每绣好一只荷包,缝完一件衣裳,都有钱真真切切地落进杨青青的掌心里。 她拿着自己挣来的钱去逛顾相城的夜市。活了二十几年,除了很小的时候跟着娘出来买过一回胭脂,她就没来过这个夜市。她看着满大街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明明自己是个死人,还是觉得手心出了一层薄汗。 是紧张的汗,也是兴奋的汗。 得了自由,她还循着记忆去找了自己未婚的夫君。他重新寻了一门亲事,据说还带着人上杨家讨回了聘礼。成亲那天,杨青青举着伞站在人堆里看,那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跟杨青青的爹差不多年纪,宅子很大,比杨家有钱。 如果杨青青不死,她会是这个男人的第三个续弦。 她心里有些奇怪,既有几分高兴没成为这个人的妻子,又仍然可惜自己白活一生,终究没能拜堂成亲。 从他家出来,杨青青又去她一直好奇的上半城到处走,到处看。天黑回到下半城的夜市,却在黄果树底下看见了绣婆。 十几年过去,绣婆的眼睛已经全瞎了。她在黄果树下摆了一个小摊,支着一只竹篾,上头放着几块帕子。身边有个小丫头跟着,看着才七八岁。 杨青青走过去拿起帕子看,针脚歪歪扭扭,图案倒是很大气。想来,是瞎了眼的绣婆教导,然后让这小姑娘拿针绣的。 小姑娘见有客人,忙扯出一张笑脸:「姐姐,买帕子吗?这都是好东西,下半城没几个会这种绣纹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3页 杨青青看着绣婆,问那小姑娘:「这是你祖母吗?」 绣婆朝着她声音的方向望过来,可惜什么也看不见。 小姑娘摇头:「是我姑婆。」 姑婆。想来这就是那个天天接送绣婆的侄子的女儿了。 杨青青随手挑了一块帕子,正要走,绣婆却喊住她:「姑娘,你成亲了吗?」 杨青青捏着帕子,摇摇头才记起她看不见。于是开口说:「没有。」 绣婆皱巴巴的嘴唇几度张合,终是没再说话。杨青青走了两步,又转过头来看着小姑娘,一字一句跟她说:「小妹妹,学刺绣,不要学得太好,不要学得太快。」 她看见绣婆搁在膝盖上的手微微发抖,转身回了棺门巷。 从那以后,绣婆每天都来,在同一棵黄果树底下。她常常枯坐一夜,也卖不出去一块帕子。杨青青再没跟她说过话。直到有一天,杨青青照常出来逛夜市,黄果树下已是空空如也。 她打听着去了绣婆的家,那里正在办丧事。绣婆的侄子算是有良心的,在自己家旁边另搭了一间木板房给姑姑住,灵也停在那里。 灵前冷清,只有那个小姑娘跪着烧纸,外头空空落落,连个来探望的人都没有。 绣婆的魂魄已经不见了,不知是选了奈何桥头的哪一条路。杨青青现了身,在小姑娘惊讶的目光里进门上了柱香,却见一个风尘僕僕的年轻人挂着包袱走进来,皱着眉头左右打量,然后问这屋中仅有的大人杨青青:「请问,这里是绣婆柳氏家么?」 杨青青点点头,指着灵位:「她已过世了。」 那年轻人大失所望,满脸灰败之色。却还守礼,添了香烛才出门。走了半天,他突然回过头来,看着跟在他身后的杨青青:「不知姑娘为何跟着我?」 杨青青一愣:「我要回家,不是跟着你。」 那青年颇有几分不好意思,他将杨青青误认为柳家的人了,不知她也是上门祭拜的。道了歉,仿佛为了消解尴尬似的,又找话说:「姑娘与那绣婆有亲?」 杨青青垂着眼睛,带着几分失落:「她教过我女红。」 谁知那青年却眼睛一亮:「真的?那姑娘学了多久?可会飞花糁针?」 那正是绣婆教给杨青青的苏州针法。原来这青年人是从昌仆赶过来的,就为了找绣婆学飞花糁针。他家也做绣坊营生,有个不学无术的兄弟,偏偏花言巧语最会哄老爹开心。这青年人是老大,叫赵碧涛,从小醉心针线,一心要把绣坊做好,眼见着弟弟要哄得老爹把绣坊全交给他了,哪里忍得住? 幸好老爹还没全煳涂,被两个儿子吵得头疼,忽地想起来多年前得过一块飞花糁针的屏风,便随口说,谁能学会这个,谁以后就是东家。 老二私房多,一听此言,便带着几个绣娘大手笔地雇了船往苏州去。赵碧涛心知追不上弟弟,他也没有那么多私房钱够他去一趟苏州的花用,便四处打听,终于在一个老绣娘处听得顾相城有个姓柳的绣婆会这门手艺。 得知杨青青学过,赵碧涛高兴得要跳起来,不管不顾地抓着杨青青的手,求她一定要教给自己。 杨青青看着他拽住自己的手,从没有男人抓过她的手,连爹和哥哥都没有牵过她。莫名其妙的,她就点了头。 赵碧涛不可能去棺门巷,杨青青与他约好,每日黄昏时分,在码头方向的长亭见面,那地方离棺门巷不远,因着靠近渡头,附近有不少便宜的客栈,赵碧涛可以安心住一段时日。 杨青青总是提着一盏油灯去,那盏灯看起来平平无奇,有些昏沉,可摆在亭中,赵碧涛只觉得手里的针线分外清楚,不由啧啧称奇。 但他很乖觉,发现杨青青不愿多谈,便什么也不问。他知道这位杨姑娘一定有很多秘密,比如她一个姑娘家,为何黄昏时分还能一个人出门?她穿着也不差,家中父母想来也不是穷苦人家,竟不在乎女儿安危和声名么。 杨青青知道他的疑惑,可无从解释,便任他自去猜测,反正他是个聪明人,始终没有开口问。 飞花糁针,其实并不很难,只因山高水远,苏州的东西要传到西边这等边凉之地,实在不易,便也物以稀为贵了。杨青青没教几天,赵碧涛就已经学会了,却仍然装作不太明白的样子,日日来赴约。 算算日子,赵碧涛那个弟弟大费周章直奔苏州,眼下恐怕还在路上,赵碧涛的时间绰绰有余。杨青青心想,他恐怕是想趁着有空闲,把这门手艺吃透,果然是醉心刺绣的痴人。 于是杨青青教得愈发仔细。直到那一日,她第四遍给赵碧涛讲一处翻针的细节,随手抓过赵碧涛的绣绷一看,却发现他在另一处早就绣好了。 赵碧涛手足无措,只好承认道:「我,我其实已经学会了。」 杨青青终究不懂这些,很是奇怪:「那你做什么要哄我一直教你?」 赵碧涛红着脸:「我,我,我想跟你多在一起。」 杨青青这才反应过来,一张死人脸也跟着红了。她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索性咻一下站起身,提着灯就走了。 第二日,赵碧涛坐立不安地等在长亭里,生怕杨青青再也不肯出现。他虽然喜欢杨青青,喜欢她认真做活的样子,也喜欢她脸上总挥之不去的那股奇异的天真,但却对杨青青一无所知,连她家在哪儿都不知道,如若她不来这里,赵碧涛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4页 幸好,太阳都要快要落入江底时,杨青青终于提着灯出现了。她远远地站在亭子外,跟赵碧涛说:「你想跟我成亲吗?」 赵碧涛的脸红得不成样子:「实不相瞒,我家中,原给我定了一门亲,只因她守孝,耽搁至今。」 杨青青没有说话,赵碧涛急道:「你放心,若你愿意,我回去就商量退亲。」 「可是,」杨青青摇摇头,「她已经耽误了青春,你还要退亲,叫她以后怎么办呢?」 她想起了自己那没结成的婚姻,声色发冷:「这世道,老姑娘是找不到好夫君的。」 赵碧涛脸上的红晕终于消退,变成了成片的惨白。 杨青青看着他的样子,知道他对那位未婚妻心有不忍,倒是笑了出来:「赵碧涛,你好好回去成亲罢,别再想着我了。我,不能嫁给你的。我祝你们白头到老。」 她早就死了,人世间有再多的好姻缘,再多的好儿郎,也都与她没有关系了。她那没拜成的堂,还是到阴间去寻吧。说不定,哪一天真会有那么一个苦命的好人,也不想做人了,来了棺门巷,与她杨青青做成了伴。 赵碧涛是三天之后走的。他在长亭中等了三日,杨青青再也没出现过。正是暮春时节,渡头杨柳青青,他上了船还往岸上看了很多遍。 仿佛看见一个打着伞的姑娘站在杨柳树下,躲在人群中悄悄送他,又仿佛那只是江涛微茫里,雾蒙蒙中,他的眼睛生出了一点幻觉。 第50章 番外三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地府阎王叫佟若木,生前就是清平乡里远近闻名的泼妇。 她爹倒是脾气好人缘好,连她的名字也是拖了爹的福,请到乡里头教书先生给帮忙取的,不然也只能叫个春花、红霞,一个村里喊一声,能喊出来七八个。 可惜佟若木半点没遗传到老爹的好人缘,她从小能干,也从小就能干架。 说起来,她还活着的时候,那人间还没这般多的规矩,女子能出门,能上工,能买春,还有能做官的。因此泼妇也并不罕见,只要能挣钱腰杆子硬,谁又真的喜欢伏低做小跟男人讨饭吃呢? 可佟若木实在是泼得太厉害了,清平乡里头一份的泼,声名远扬到有邻近乡镇的人都管清平乡叫那个「泼妇乡」。 佟若木是一早成了亲的,男人叫付生,两人是邻居,还在光屁股的时候就认识了,从小一起放牛割草,砍柴耕地,彼此连对方腋窝里生了几根毛都知道。 佟若木一来葵水,两人就在放牛歇凉的时候,在牛滚凼旁边的草地上把事给办了。佟若木发育得晚,那会儿已经快十七了,父母也没那许多讲究,两斤牛肉一担麦子,就叫佟若木过了门。 在过门以前,佟若木的名声还只是个「凶丫头」,那双嘴皮子骂得全村无敌手,又高又壮的身板,动起手来也是一个打五个。因此她家里虽然地少钱少,老爹又是个好脾气,却还真没什么村霸敢来欺负的。 说不得,不少穷人家还多羡慕佟家有这么个虎虎生威的闺女,镇住了多少见人下菜碟的刁难。 结婚之后没多久,佟若木又闹出一桩事来,彻底把名头从「凶丫头」变成了响亮的「泼妇」。 她提着一柄缺了口的柴刀,把她婆母给赶出家门了。 她与婆母本也是从小就熟识的,乡里头出了名的碎嘴子怂货,又爱说人小话,又最怕事,好几回因着多嘴惹得人上门闹事,都只会哭爹喊娘地跑到隔壁求佟若木帮忙。 佟若木也不喜欢她,但喜欢她儿子,又是邻居,于是前前后后给她壮了不少威风。 因着这些事,成亲之前她们两人的关系不好也不坏。拜堂前佟若木她爹还说,付生他娘可不好相与,你去他家做媳妇,少不了有气受。 佟若木撸着袖子继续翻菜园子,往地里呸了一口:「我跟付生过日子,她别来惹我就行。」 成亲之后,付老娘仗着做了婆母,果然摆起款来。热天收麦子的时节,佟若木天蒙蒙亮就带着男人和公爹出门去做活了,趁着凉快多收些,等日头升起来才回到家,冷锅冷灶,婆母还在打唿噜。 付生气得大吼了一声:「娘!」 他娘生生被震醒,还振振有词道:「都有新媳妇了,哪有婆母还起来煮早饭的道理?」 佟若木勐地把手里割麦子的大镰刀往门框上一砍,生生嵌在了里头,吓得付老娘差点尿裤子。佟若木却没冲进去打她,而是把付生往外一扯,房门一合,镰刀拔出来插在门环上,就把婆母关在了屋里。 「你既不肯起来做早饭,也不用出来吃饭。」佟若木把付生和一向不敢多言的公爹往外一推,指挥着这个打水那个点火,三人一起做了早饭,一边吃一边听得婆母在屋里破口大骂。 公爹是个嘴笨的,这么多年在外头跟媳妇一样怕事,回家了媳妇窝里横着闹,他还是跟在外头一样,笨嘴拙舌,胆小怯懦。 见付老娘越骂越难听,他便有些想开了门息事宁人。可一看儿子,干了一早上的活,回家连顿早饭还要自己煮,正火气上头,一言不发。再看儿媳妇,老神在在地吃饭,三两口就啃完一个饼,压根就当听不见。 他没了法子,只好吃完早饭,又跟着儿子儿媳去了地里。他们老夫妻俩身体都不大好,幸而付生一向力气大,家里的活多半都是他干,如今有了个儿媳妇更是如虎添翼,不到最热的晌午,一块麦地就收完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5页 至于付老娘,就这么在屋里关了一整天,佟若木干完活回家也不发话,谁也不敢去取门上卡着的镰刀。还是入了夜,公爹得进屋睡觉了,佟若木才轻猫淡写地取了刀。 她那婆母饿了一天,这会儿早没力气骂了,见着门开,本想立刻喊死老头子拿吃的,一见佟若木抱着胳膊站在外头,就吓得一抖,愣是什么都没说。 这事原本以为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第二天,佟若木带着付生去给自己娘家收麦子,付老娘在家里又闲出屁来,记恨着佟若木关她一天,便悄悄烧了一壶热水,跑到佟家屋后头的菜地,把正挂着果的黄瓜秧全烫死了。 那片菜地一直是佟若木打理的,她最喜欢的就是种菜。春天种豌豆,夏天种黄瓜,秋天还有黄花菜。她有力气又聪明细緻,连种出来的小葱都比别人家的水灵粗壮,吃不完的担到菜市里卖,总是一摆出来就被抢完。 佟若木宝贝这片菜地,家里头谁也不许插手的。结果就出去收了半天麦子,回来一看,瓜秧已经全部蔫死。 佟老爹哎哟哎哟地喊,佟老娘也跑出来看,都心痛得不行。佟若木沉着脸,站在原地看了半天,终于在瓜秧底下找到一个还有些温热的泥洼,一看便是有人泼过热水。再一瞧,瓜叶子底下还盖着一个脚印呢。那花纹,还是佟老娘纳的底子,算给亲家母见礼的。 付生又是气又是急,还来不及说话,佟若木就大步往付家走去,顺手在院里墩子上拔了柴刀,直冲进付老娘房里。 那沾了泥的鞋子还在床底下摆着呢。佟若木瞟了一眼鞋子,冷道:「蠢货,要杀人都擦不干净血。」 付生追进来就拽着佟若木,急出一脑门子汗:「若木,杀不得,杀不得!」 付老娘总算反应过来这是被发现了,要杀她,当即惨叫一声,差点没晕过去。等那口气回过来,又开始扯着嗓门吼:「杀人了!佟若木杀人了!救命啊!」 佟若木一把推开付生,拿刀指着付老娘说:「我不杀你,你滚出去。今日你要是不滚出这个家门,我就砍死你。」 那菜地是她的命根子,心肝肉,付老娘敢烫死她的黄瓜,她就真敢要了付老娘这条贱命。 付老爹跑过来,也是吓得两腿发软,想劝又怕了佟若木的刀,只好抓着付老娘,一叠声地喊:「先出去,先出去。」 付老娘又是哭又是喊的,竟然就这么被拽出了家门。跨过了门槛她才反应过来,登时胳膊一甩,就地坐下,扯着嗓子嚎起来:「没天理啊!佟若木要杀人啊!我是她婆母啊!」 周围邻人都围了过来,佟若木威名在外,还真没人敢劝,倒也有不少看热闹的,就想等着看佟若木是不是真有杀人的胆子。 佟若木拎着刀就出来了,往门口一站,一尊恶鬼一般:「我还没动手呢,各位乡亲都做个证。我只要这婆娘滚出去,要是她不肯,就莫怪我姓佟的下得去手。」 一个做儿媳妇的要赶婆母出家门,实在是闻所未闻,当下就有人开始劝和了,尤其是那些自己做了婆母的,声声挂着孝道和气。但付老娘的名声本也不好,闹成这样,大家都知道多半是她又做了什么缺德事,因此劝架也没什么底气。 付生涨红着脸出来,赶老娘出门的事他做不得,可这个媳妇,他也真的惹不起。更何况,这事本来就是他老娘的错,佟家本来就地少,多亏了佟若木那菜地打理得好,这才能添些进项吃饱饭。老娘上门做这种缺德事,往重了说那就是断人生路,他哪有脸劝佟若木大度? 可佟若木已经瞧明白他的脸色了,也不纠结,拿刀指着付老娘道:「你要是不敢,我就回家去了。以后你跟我还跟从前一样过,我只不做你家儿媳妇。」 说完,把那柴刀往付老娘面前一甩,砸得付老娘浑身一颤,哭声收不住,就地打起嗝来。佟若木自在地进了屋,把自己的东西,陪嫁的被褥衣裳,连付老娘那双沾了泥的鞋也一起装着,一只大木箱子她单肩就扛起来往外走。 付老娘慌了神,脑子一抽竟骂道:「那你家也得把聘礼还回来!」 佟若木看傻子一般看着她:「你能还我一个闺女身子不?腌臜的蠢货,空长了张嘴,竟只晓得拿来放屁。」 她是半点面子也不给了,走两步又扭头看着付生:「你去乡里头抓一碗避子汤来,毕竟睡了这些日子。只要这恶婆娘在一天,我就不可能生你佟家的孩子。」 付生咬着牙,他老娘正期待着他给自己做主呢,他却勐一点头:「好,我听你的。」 佟若木心满意足地回家了。他爹娘没二话,那时候,女子再嫁不稀罕,听说长安城里满大街的贵女,还有不成婚光养一堆少年郎玩的呢。他们佟家也就是穷,不然也乐意给佟若木养他十七八个俏儿郎,换着玩。 经此一役,佟若木就成了远近闻名的泼妇。别人喊泼妇,又带着几分嘲又含着几分怕,佟若木全然不管,离了那个婆母,她照样过快活日子。付生时不时来找她,她不讨厌付生,照样跟他亲热,只是回回都要一碗避子药。 若付生找了别人她管不着,既在她这儿,那就得听她的。想叫她给那个付老娘生孙子,做梦。佟若木只当自己快快活活不花钱地玩了付老娘的宝贝儿子。 跟其他地方比起来,清平乡的日子不算难过。因着靠近长安,买卖便利,即便是佟家这样没地的穷人,也能种菜卖补贴家用。可惜就在佟若木回家后不久,新种下去的菜种才冒了寸把高的秧苗,清平乡就遭了难。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6页 长安城里的皇帝生了场病,病一好,吓怕了,就开始求仙问道。有个道士进了宫,跟皇帝说要建九天阁,诚心叩拜,九层通天,方可长生不死。 长安城里头的兵丁各有其职,建楼的大官调派不动,就来长安周边的乡里头抓壮丁了。 佟家没有儿子,付家却有个付生。官兵进来抓人,付老娘屁滚尿流地冲去隔壁找佟若木帮忙,可佟若木不在,她新种的菜长得太慢,今日一早就去隔壁乡里找人要鸡肥去了。 佟若木扛着两袋臭烘烘的鸡肥回到家时,付生已经走了老半天,村子里的年轻男人都被抓了个干净。付家老娘的哭嚎声传出去老远,又跟村里其他的哭嚎声纠缠在一起,烦得佟若木一夜没睡好。 这事她是没辙的,人已经进了长安城,抢都抢不出来,还操那么多心做甚?于是还种菜耕地,照样过自己的日子,过了一个多月,又在卖葱的时候遇到一个卖姜的汉子,因为腿瘸才没被抓去修九天阁,实际衣裳底下却藏了好全乎一身腱子肉,佟若木高高兴兴,得了个新相好。 九天阁建了很久很久,好几年后才有人递了消息来,说是付生从架子上摔下来死了,尸体统一放在乱葬岗,叫付家人自己去。付老娘只知道哭,付老爹大恸之下中了风,最后还是佟若木跟相好借了辆板车,去乱葬岗把付生的尸体领了回来。 那里还有许多无人认领的尸首,都是健壮男儿,没有累死在地里,没有上战场,也没死在哪个花娘的床上,都叫死在了皇帝的成仙梦里。 一年秋末,天降一场大雨,瓢泼一般,长安城里发起洪水,从尸首成堆的乱葬岗里一漫过,就发了瘟疫,很快从长安城一路往城外蔓延。 清平乡里没有药,付老娘没挨几日就走了。付老爹一个人躺在床上等死,佟若木想起付生,想起小时候付老爹会背着付老娘偷偷拿萝蔔干给佟若木吃,便把他拿被子裹着,背回了自己家。 谁想这半瘫的老头子身体倒是经得住折腾,竟成了佟家最后一个染病的。原本乡里大夫还说有病人要隔离,可这瘟疫蔓延得太快,村里家家户户都有病人,隔离便也形同虚设。佟若木身体强健,染病烧了两日,自觉还有力气,便背着篓子漫山遍野找吃的。洪水一过,地里早就什么都不剩了,她见着什么挖什么,有时候运气好,捡到小鱼小虾,便拿回去煮一锅和着草根树皮的鱼汤。 就这样吊着命捱着,佟若木的爹娘没捱住,她那个相好也没捱住。清平乡里一多半的人都没捱住。 最后,家里只剩下瘦了一大圈的佟若木,和本就卧病在床的付老爹。 直到死的人够多,瘟疫自己慢慢没了,清平乡的人才终于见到那早就说过「会来看诊发药」的朝廷队伍。两个大夫,带着一队士兵,白布把头脸裹得只剩一双眼睛,坐在村口发药。有人看诊,那大夫身子后仰半天,伸两根手指头摸一下脉,就随手抓一包药让人赶紧走。 佟若木背着付老爹过去,见状也没叫大夫看诊,自己拿了桌上两包药,扭头就走。多亏大夫和那些士兵都怕死,见她背着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头子,如此不给脸面,竟也没追上来打骂。 不知是运气好还是身体好,那两包不知是什么的药,熬了一人灌下去一碗,佟若木和付老爹竟都慢慢好了起来。从此付老爹就住在了佟若木家里,佟若木把菜园重新收拾出来,也不再种麦子了,麦子要赶收,她一个人忙不赢。 两人就靠着佟若木的菜园子过活。 等到全国各处都没了瘟疫的踪迹,皇帝才终于从宫里出来。他那个楼是不好接着建了,听说有不少当官的当着面骂他,说他劳民伤财这才遭了天谴。皇帝杀了不少人,还是堵不住他们的嘴。幸好那个道士又说,皇帝可御驾终南,上山问道,既能通神得道,又可为百姓祈福,平息议论。 于是皇帝出了长安城,一路往终南去,正好要经过清平乡。为了祈福爱民的好名声,车队沿途发放粮食,一人可领巴掌大的一袋麦子,磨成粉也能吃上几日。 发麦子的比皇帝御驾先到清平乡,这样等皇帝过来的时候,事情已办完没人堵着路,领完了麦子的百姓也好跪在两边山唿谢恩。 佟若木要领两袋,因为家中有两口人,发麦子的却不肯给,旁边有看不过去的帮着作证说她家的确有卧病在床的老公爹,却又有其他瞧不上佟若木的,躲在人堆里隐着脸唱反调:「一个泼妇,连丈夫都没有,哪来的公爹?就是想骗皇帝的恩粮呢!」 佟若木先不管麦子了,扭头就钻进人堆里,一双大掌毫不费力就把那躲着说话的人揪了出来。是乡里头的王鸡爪,他有一只手畸形如同鸡爪。佟若木跟瘸腿相好的消息传出来时,这王鸡爪还跑到佟家,自觉也能睡上佟若木,谁想被佟若木一锄头打了出去,还拿绳子捆着,把他一路拖去他家,照着大门砸进去,大嗓门喊得左右都知道:王鸡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活像个男妓似的上门求她佟若木做恩客。 佟若木二话不说,一膝盖把王鸡爪压在地上,抬拳就揍,直痛得王鸡爪哭爹喊娘。旁边发麦子的官兵也跟着看起戏来,直到传令兵说皇帝要到了,才有人拿刀架着佟若木把两人分开,驱赶着乡民都跪在了道两边。 佟若木不想跪皇帝,也不想谢恩,被压着跪了下来,便悄悄打开袋子数麦子玩。一打开才发现,说好的一袋麦子,倒有一大半都是空壳和碎石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7页 路两边的百姓还在乖觉地叩拜谢恩,佟若木遥遥望着皇帝的车架,只见那白胖的男人高高坐在上头,眼睛懒洋洋地嘘着,嘴上挂了半个笑,敷衍地朝下头挥了挥手。 佟若木啪地一声把手里的麦子砸在了路中间,惊得当头的马高扬起蹄子,嘶鸣不已。 官兵还没反应过来,佟若木已站直了身子,大吼道:「跪个屁,都站起来!皇帝发的不是麦子,是石子。」 种地的百姓,哪个又知道皇帝究竟是做什么的,他们跪的都是这袋粮食。一听佟若木的话,一看那路中间散了一地的石头渣滓和空麦壳子,便纷纷拆开自己的袋子看,果不其然,都抓不出来一把能吃的。 顿时群情激奋,才反应过来的官兵根本没来得及压住,人一群一群地站了起来,吵着要皇帝换了真粮食来。 皇帝在车上吓了一大跳,说来他也有些冤枉,做皇帝嘛,要做善事要好名声,一句话吩咐下去就是,他哪有空检查下头人领到的究竟是麦子还是石子? 左右只要这些事不传到皇帝和御史的耳朵里,发什么都不管他的事,史书上照样写他爱民如子。 佟若木到了地府以后学了认字读书,才知道后来有个诗人专门写过一首诗说他这种想成仙想疯了的皇帝。诗里说,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全天下只要做人的,都耐不过月寒日暖煎人寿,偏偏这些做了皇帝的,吃得太饱,闲得发慌,金山银山不够用,天天想着要做神仙。 这才真是不识青天高,不知黄地厚,不晓得人有人的命,神仙们最看不起的就是做皇帝的。 只是佟若木当时并不知道,这皇帝到死也没做成神仙,反而是她这个被皇帝下令砍死的泼妇,诶,就是有这个命,不仅做了神仙,还是阎王,专门索命的大神仙。 队伍乱起来之后,那些当兵的虽然兇狠,却也有所顾忌不敢下狠手,毕竟是当着皇帝的面,还捅破了拿石子充数这回事! 没成想他们倒有个体恤下属的好皇帝,一听来报的人支支吾吾说什么前头有个泼妇贪心不足,带人闹事要更多粮食,当下问也不问,挥手就下令:「如此刁民,就地斩杀!」 得了金口玉言,士兵们顿时底气大增,几刀拨开混乱的人群就朝着佟若木冲去,也顾不上一路砍伤了多少无辜。 佟若木双目充血,眼见着今日是无法善了,她再厉害一个泼妇,也不能从这么些官兵手里逃得性命。索性夺了一把刀,左挥右砍,直朝皇帝御驾冲过去。 她本就强健灵活,发起狠来,一时间竟没叫那些当兵的摁住,直举着刀血赤煳拉地冲到了皇帝不远处。眼见着一个活生生血淋淋的女阎王冲到跟前这么近,皇帝吓得手脚都软了,忙不迭地拍着扶手大骂:「来人!来人!斩了!把这泼妇给朕斩了!」 这是佟若木生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不知哪个当兵的闯到她背后,一把刀贯穿了她的前胸。她一张嘴就唿噜唿噜冒血,想骂天骂地骂皇帝也骂不出来,干脆死死瞪着不远处吱哇乱叫的皇帝,直到断气也没闭上眼。哪怕她死了,也要瞪得皇帝做上几天噩梦才够本。 进了地府之后,佟若木原也只想随便领个种地卖菜的鬼差事,上头有个带兵的却喜欢佟若木,要调她去做阴兵。 佟若木就问:「跟你当差,能让我见着皇帝怎么死的吗?」 鬼将军大笑三声:「绝对叫你给那狗皇帝送终。」 于是佟若木就做了阴兵。鬼将军没有食言,还开了个小小的后门,皇帝临终前一个月,日日睁眼就能看见佟若木胸口插着把刀站在她床前,手里还拎着一袋石子。 皇帝是被生生吓死的,他跟那个道士说了无数遍有个女鬼缠着他,道士说,皇上吉人自有天相,妖魔鬼怪岂敢近身? 佟若木心满意足,真给皇帝送了终,亲手拎鸡仔一般拎着他的魂魄扔进了阎王殿。那时的阎王还是个满脸鬍子的汉子,横眉怒目的,一进去就要人下跪,说话也是本王本王,跟人间的皇帝一个德行。 佟若木交完差就巴不得赶紧离阎王远点,一边走一边暗自嘀咕:这阎王不行,得我来当才行。 第51章 番外四 独向枝头春意闹,娇倚东风 罗娇娇是阎王殿外值守录册的小鬼差。 她人如其名,总是笑嘻嘻,娇滴滴,哪怕遇上莫望那等浑人,气得砸笔筒,也一样砸得娇嫩可爱,看她鼓着脸生气,都叫人生不起气来。 阎王头回见她,就打量着啧啧称奇:「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孩儿,怎么养出来的?真软和得让人想咬上两口。」 娇娇的模样停在了十三岁。在人间,这是女儿家该相看亲事的年纪了。 她还活着的时候,顾相城还是个彻头彻尾的流放地,码头荒凉,城池萧索,连夜市也没有。就是上半城里头,也多的是不能天天吃饱饭的愁苦人。 娇娇家在上半城,她爹大概算不得什么好人,心眼多手段多,跟县令处得像亲兄弟一般,于是做生意就十分方便。 小娇女对这些事情所知不多,只记得家里从来没像隔壁人家一般因着吃肉穿衣吵闹过,每每出门,她家的车马都是上半城最新最漂亮的。 但娇娇也记得,城里的百姓,甚至府里的下人,见着她们家人,都低着头缩着步子,仿佛很怕的样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8页 爹从不跟娇娇说这些,只会说,在这顾相城,我罗家娇娇什么也不用怕。 娇娇有个好爹爹,闺中的小女朋友们都十分羡慕她。 相比之下,娇娇的娘就没那么好。罗娘子与罗员外本是少年夫妻,家中也没什么妾室通房,可娇娇总是隐隐觉得,他们夫妻感情并不好。 主要是罗娘子,她对罗员外总是恭恭敬敬的,挑不出错,也看不出亲密来。 有时罗员外跟她坐在一处说话,娇娇笑嘻嘻地闯进去,仿佛都能觉察出罗娘子大松一口气。罗员外会欢欢喜喜地停下话头,把小女儿抱在膝上,专心致志地陪她说些幼稚无用的闲话。 罗娘子或低下头再不插话,静静喝茶,或就索性找个理由,径直离开。 娇娇是罗员外的独女,他们家再没第二个孩子。娇娇曾听到下人议论,这都是罗员外行事恶毒,遭了无后的天谴。 罗员外心里不知有没有可惜过,但对着娇娇总是一副慈父模样,告诉她说,以后罗家都是娇娇的,爹会给你找个听话能干的赘婿,叫娇娇一辈子不受一点苦。 有爹宠着爱着,罗娇娇习惯了在任何时候都能把娇滴滴的笑脸挂出来。因为什么事都不是大事,都不值当她愁眉苦脸,爹那样聪明厉害,总会解决一切。 就比如说那个在背地里说罗家绝后是遭了天谴的下人,娇娇听到了,脸上仍然是笑嘻嘻的,可她身边跟着的婆子脸一板,先是扣了人打一顿,再去回给罗员外知道。娇娇晚饭时得到消息,那人已被撵出府去,真「断」了后。 她一句话也不用说,一个多余的表情都不用有,罗家娇娇只需要做个万事不愁的小娇娃。 罗家还有族亲,娇娇祖父母俱在,只是罗家很早就分了家,大伯占了祖宅,祖父母由他奉养,老二拿着一笔起家银子利索出了门,另立起门户来。大伯家还住着小三叔一家四口,因为年纪小,又一直做不起来自己的产业,便说跟着祖父母,其实也都是跟着大伯。还有个姑姑,早就出嫁了,走动得不多。 罗娇娇心底里有些可怜大伯,本事不大,却偏偏占了长子名头,老父母要养,小弟弟也要养。一比倒是显得罗娇娇的爹占了便宜,偌大家财,没人来分。 不过罗娇娇也知道,光是拿孝顺祖父母的名义送去大伯家的金银财帛,便够他们全家过上好日子的了。 罗娇娇刚满十一,她的好爹爹就开始四处打听好儿郎了。要找个好赘婿着实不易,出身好本事大的没人愿意上门,可要在贫寒人家里挑出好孩子,也不比富贵门中找个痴情种容易。 倒不是罗员外迂腐瞧不上穷人,若他自己选娘子,便是什么也不怕。可这是给女儿选女婿,总想着是相貌也要,本事也要,脾性也要。殊不知要集齐这三样,哪里是一般人家养得出来的? 这边厢她家挑女婿差点把顾相城翻过来,另一头,大伯家那边却几番上门,支支吾吾说起了过继的事情。 大伯原本不敢,可那小三叔一张巧嘴,劝得祖父母也点头同意。老二家这么些东西,与其找个不知根不知底的赘婿,以后不知要怎样糟蹋,倒不如就在兄弟家找个孩子过继,肥水怎能灌了外人的田?何况都是血亲,以后罗娇娇也有个稳妥的依靠,不比那赘婿叫人放心么。 挑中过继的是老三家的小儿子,比罗娇娇还小三岁。老三别的不行,孩子倒是生得多,屋里正妻妾室丫头的,儿子女儿一串养了七个。 他劝动了老爹老娘,又劝自己那胆小没本事的大哥:「罗娇娇一个黄毛丫头,她管得住什么丈夫?以后赘婿上了门,还不都得听个野男人的,哪里还有我们的事?怕是连爹娘也不得他家奉养了。你侄儿年纪小,却也记得大伯好的,送过去养大了继承家业,以后还不是我们一家人,亲亲热热过日子?」 于是大伯便畏畏缩缩地上了门,几番踌躇,才勉强跟罗员外说清了来意。 罗员外当时就砸了一套杯子。他这个人凶名在外,从不在意外头人说他姓罗的心狠。这些年老三每每在外哭穷,还有人说他当哥哥的不照顾弟弟,没心肝。他索性把送去老大家的钱财礼品都腾出册子,直接叫人上门把老三拖出来,扔到他脸上,就问一句,这个做二哥的到底是哪里对不起你了? 罗员外恶人做惯了,什么「家丑不外扬」,什么「各退一步」,如此废话他是从来不管的,连先生教给娇娇,他都怕脏了宝贝女儿的耳朵。 当下就在老大的面前砸了杯子,放话道:「他那个狗屁德行,上奉不起父母,下养不了小儿。一把年纪还吃着哥哥家的,喝着老爹娘的。我指望他儿子日后看顾我女儿?怕是死了都闭不上眼睛。」 老大灰不熘秋地走了。没几日,老三又请动了老爹娘上门,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就坐在罗员外堂屋里哭,说对赘婿有多不放心,哪里找得到好人,非要哭得罗员外答应过继。 罗员外不能赶走亲爹娘,索性抬脚走了,抱着娇娇自在后院里玩,不去搭理前头。 娇娇问她爹:「小七弟不好。他要是真做了我弟弟,我能打他吗?」 罗员外直笑:「他做不了你弟弟。就是这样,你想打便能打。我娇娇有谁打不得?」 第三回,那小七弟还真上门了。这次是老弱妇孺全上阵,大男人一个没来,来的是娇娇的祖母、大伯娘和三伯娘,还有出嫁的姑姑,几个人带着九岁的小七弟,一同哭起来,惊天动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9页 罗娇娇听说姑姑来了,一时好奇,她平时连亲戚都少走,据说是因为当年跟几个兄弟的关系就不好。如今竟肯为了这种破事上门来,娇娇忙叫人出去打听。 这才得知,原来是三叔跟姑姑商量好了,过继的事成了,就让小七弟以后娶姑姑家的女儿做妻子,共享富贵。 罗娇娇脸上那仿佛天生的笑脸都快挂不住了,索性抬脚迈步,进了正厅。屋里众人被罗员外晾了半天,一见罗娇娇带着一堆人进来,哭声顿时一停。 罗娇娇又恢復了那笑嘻嘻娇滴滴的俏模样,只看着祖母问:「奶奶,姑姑他们是来哭丧的么?我家没有丧事呀。」 她姑姑哭丧,只能是哭祖父母的丧。这话说得罗老娘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差点昏过去。罗姑姑倒还咬着牙打圆场:「娇娇不要说胡话。姑姑这是想着你将来的日子,难免又担心又伤心。」 罗娇娇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爹爹努力挣钱,就是为了养我,以后就是我不找男人,这些家丁护院,也够保我一世富贵的。」 老子就是想来分你的富贵啊! 可这话,要脸的都说不出口。三伯娘不自觉抓紧了小七弟的肩膀,小七弟不爽地挣开,不敢打亲娘,倒把气撒在罗娇娇身上:「你做梦吧,二伯的东西都是给我挣的!早晚把你这个赔钱货赶出去!」 三伯娘想去捂儿子的嘴,却已来不及了。罗娇娇天生的笑模样,众人看着只觉得脸色未变,却是她身后跟着的婆婆上前一步,翻着白眼手一挥,家丁僕妇便纷纷上前来,抓着人一个个往外扔,扔得最狠的就是那小七弟。唯对老祖母稍微客气了一点,没有扔,倒是叫了一顶滑竿,明请实绑,两边站着人牢牢把她摁在滑竿上,抬回了罗老大家里。 罗员外听说娇娇去了前堂,心急火燎赶来时,小姑娘已经把人都赶走了,正难得一见的嘟着嘴生闷气。 罗员外搓了搓她的脸,哄道:「娇娇不值得跟他们生气。放心,以后爹爹再不管他们了。来,写一张断绝书,贴到我那大哥和姐姐门上去。把他们全家姓名都一个个写上,别回头又漏了什么远房亲戚。」 娇娇哼一声。罗员外又叫了人,要去把那满嘴喷粪的小七弟抓出来再打一顿,罗娘子却走了进来。 父女俩都是一惊,须知罗娘子甚少主动来找他们的。罗娘子看着他们父女两个,微微皱着眉头,半天才说:「你不要这样惯着娇娇,这事以后恐怕不能善了。」 罗员外下意识就想点头贊同妻子,却又反应过来,坚决摆手道:「你放心,我在一日,就不会叫你们母女受这个闲气。」 罗娘子冷着脸走了。罗员外抱着女儿嘆口气,也没去追。 断绝书贴出去,顾相城里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有笑话罗老三那头不要脸的,也有骂罗员外心狠手辣的,一句比一句难听。罗员外浑然不管,左右他们没再上门了,便继续相看上门女婿。 如此一直到罗娇娇十三岁那年,终于有了眉目。罗员外相中了下半城一个菜农人家,家里只有两块菜地,老鳏夫一个人带着独子,很是清寒,尤其冬日里头,常常断了进项。 老鳏夫却狠得下心,哪怕自己勒紧裤带,也叫儿子三不五时去跟一位老先生学识字算帐。他那儿子也成器,学得认真,得了闲,不管伏署雪寒,都跟在父亲身后一同种地卖菜,半点不偷懒。 罗员外就是在一个冬日里看见他们的。当时天快黑了,沉沉地像要落雪,罗员外正要回上半城去,在暖融融的轿子里看见前头走着一老一少两个人,老的那个要自己担卖完了的菜篓子,少的那个不肯,还把棉衣脱下来裹在老的身上,便自己挑起担子,一熘烟往前跑,叫老的追也追不上。 罗员外又叫人细细打听,又亲自把人请来家里跟罗娇娇见过面。罗娇娇觉得很高兴,那个种菜的少年郎因为父亲疼惜,手上虽都是老茧,却也干干净净,不邋遢不腌臜,看着精精神神的。 仿佛是春暖花开,东风顺意,叫人只顾爱着眼前的盛景,谁也没去想是否风恶雨急。 罗员外劲头十足,满心打算着好好培养女婿,过两年年纪差不多了就拜堂。眼看着事成定局,罗老三那头坐不住了,心一横,挑在罗员外出城收帐的时候,花光私房请了寨上的匪徒,把罗员外给杀了。 整理回来的尸首只剩半副,其余的碎肢,要么收拾不起来了,要么被鸟兽吃了。 罗娇娇再没了人撑腰,她的未婚夫婿想上门帮忙,都被罗老三的下人打得奄奄一息。罗老三站在罗宅大堂里,站在罗员外灵前,穿着孝布麻衣,摁着同样披麻戴孝的小七弟,给罗员外行了大礼,定了他继子的名分。 大伯就坐在堂前,抖着手给小七弟改了族谱。 祖父母哭着什么也没有说。 罗娇娇连去灵前上香都不行,一堆人拦着她。家里原本的下人,卖的卖关的关,一个都不见踪影。原先跟罗员外关系很好的县令,派人送了祭礼来,倒是跟罗老三相谈甚欢。 那天夜里,罗娘子终于来找罗娇娇,给她收拾了一个包袱,让她去下半城寻未婚夫,赶紧出城,再也别回来。 罗娇娇问她:「娘,我为什么要走?你是我娘,你会像爹一样跟我站一边,对吗?」 罗娘子摇摇头:「你爹不在了,谁跟你站一边都没用。走吧,若是我能走,我早就走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0页 罗娇娇拉着娘的手,她跟爹撒过很多回娇,却极少跟娘撒娇。有人说她娘是被强娶来的,自己本就不愿意嫁,罗家高堂也不喜欢,偏偏罗员外非要她不可。 也就是因为这桩婚事,罗家才那么早就分了家,罗员外拿到手的起家银子,还不够罗老三一年的压岁钱。 罗娘子掰开罗娇娇的手,把包袱挂在她那未曾经过一点风雨的肩头,不由分说就将女儿推出了后门。 没有厉害的婆婆和家丁跟着,罗娇娇走了很久才找到去下半城的路,又在下半城里绕了半天,才寻到未婚夫家中。 可那少年郎已经断气了,尸首冰凉,老鳏夫抱着儿子枯坐在床头,整个人仿佛化作了木头,一动不动。 罗娇娇留下了包袱,那里头装着厚厚一沓银票,还有几样轻便的金银首饰。她最后再看了一眼自己的未婚夫,便出了门,走上了上半城的回头路。 还没走到罗家,便听得罗员外的遗孀上了吊。 生来就娇滴滴笑嘻嘻的罗娇娇,躲在暗处等到夜深,才从狗洞钻进了罗宅里。那是她的家,哪里有狗洞,哪里没人住,哪处屯着柴草哪处放着火油,她都一清二楚。 爹生前住的那座最敞亮的正院被三叔一家占了,祖父母在隔壁,大伯家住的是罗娇娇以前的院子。 还有姑姑,她上门给亲弟弟烧纸,住在了西边的客院里,带着两个簪金戴银的女儿。 罗娇娇力气不大,那一夜却好像用不完似的。春暖花开的时节,她一趟趟地避开人搬运柴草,汗水出了一身又一身,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累。 夜半三更,一场大火沖天而起,火油味浓浓地飘了老远,叫救火队都不敢上前去扑。 火烧得正旺的时候,罗娇娇重新穿上孝服,跪在灵前给她爹烧纸。柴堆火油都是绕着他们住的地方摆的,烧到停灵的正堂还有一会儿。 罗娇娇不疾不徐地补了这些天被他们拦下的孝礼,浓烟终于蔓延过来,不知是呛的还是累的,罗娇娇软绵绵地倒在了堂前。 恍惚中,她好像看见自己的爹就站在身边,脚上有一条发光的白线,从棺材里延伸出来,好像拴着他似的。 罗娇娇茫茫然地喊了一声爹,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到了地府。 她爹果然在身边,像还活着的时候一般将女儿抱在怀里。 罗员外指着奈河桥头的队伍跟女儿说:「娇娇,别去投胎了,谁晓得下辈子又遇到什么腌臜人?乖,你去排那头,以后就做个鬼差,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没人能来害你。」 罗娇娇问:「那爹呢?」 罗员外说:「爹要去投胎的。爹还有仇没报呢。爹要再跟他们做一家人去,要他们下辈子也不得安宁。」 罗娇娇抓着他直喊:「爹,爹!」 罗员外放开她的手说:「去吧,你就在地府好好等着,等哪天爹报完了仇,再下了黄泉,娇娇见着我,可一定要把爹认出来呀。」 罗娇娇说:「好,我一定认得爹爹。」 /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