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策》 第1页 《风云策》作者:飞白侵霄【完结】 简介:慕千山:殿下,您年已弱冠,人生大事刻不容缓,臣觉得您该娶妻了。 明玄(微愣,挑眉一笑):王爷说得有理,可有合适人选推荐? 慕千山:我。(放下手中话本) 明玄:…… - 丰乐帝猜忌多疑,除掉皇后母家后,便将素有贤名的太子明玄发配边疆,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 一杯鸩酒还没上路,自己反而遇刺身亡。 朝中局势混乱,大晋的风雨飘摇,引来了乌瀚人的铁蹄入侵,太子带兵阻挡其攻势,败,音讯全无。 - 广平王慕千山是京城出名的权臣,手握暗部和军权,到了二十三岁,府上仍然空空荡荡。 众人皆知,他少时饱受磋磨,养成了一副阴郁性情,是受了太子殿下恩情,才从他人手中保下一条命。 人皆传言,他对殿下有不伦之情。 明玄死后,慕千山因功封王。京中传言,他在府上找了个替身,和太子像了个十成十。 - 京城风云突变,帝位一朝倾覆。 谁也没想到,那个传说中已经死在了边疆的太子,竟然活着回来了。 受过明玄恩情的众人于是盯上了太子妃。 王妃貌美善妒,杀人无数,兇残泼辣,十分可怕。 ……怎么看都不是太子的良配。 直到二人重整兵马,平定叛乱,一箭定疆,合力将行将崩溃的时局拨正。 众人才发现……这位太子妃,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 - 武力爆表看似风轻云淡实则手段兇残攻x颜值担当看似温和无害实则冷静决断受 1v1,he, 第1章 楔子 悬崖上一地尸首,将地面染成血红,为数不多的兵士还在拼死搏斗,反抗之势却已逐渐减弱。 明月如水,照见悬崖边上一青年人身影。他座下马匹已经被乱刀砍死,自己亦是身中数刀,右臂软软地垂下,惟有左手持剑,用尽全力砍翻逼至身前的一名骑兵,伤口撕裂,鲜血开闸般涌出,终于经受不住后退数步,手中长剑插入地面,堪堪停在悬崖边缘。 鲜血从脸上汩汩流下,将视线蒙得一片血红,甚至能闻见从地面蒸腾而上的血腥气。 风声过耳,他喘息不定,抹了把脸上的血,抬眼一看。 战场上已经是狼藉一片,近百具尸体,只剩下了他一个活人。敌人的兵马以合围之势,将他围在了垓心。为首将领示意手下先不要动,翻身下马,向他走近了几步。 「明玄。」 明玄垂下眼眸,已经听出了那人的声音,低低地笑了起来。 围剿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亲舅舅范芜。他带着乌瀚人的马,乌瀚人的兵,追杀中原的兵,屠了边疆的城,更是将他围堵在悬崖之上,要他的命。 但原本不应该是这样。明玄想,范芜出身名门,更有一个功名赫赫的兄长,戎马倥偬,立下过无数战功。在走到这一步之前,他想过很多可能背叛他的人选,但无论如何都没有往范芜身上怀疑。 但事实就是这么讽刺,他最不怀疑的那个人,给了他最深也是最狠的一刀。 从奉水到凉山,他已经被逼上悬崖,穷途末路不过如此。 而如今…… 范芜握着马缰,居高临下看他,面对那张和自己兄长肖似的脸,语气中不由带了点怀念,「明玄。」 「我不杀你,」他说,「事已至此,到我这里来吧。」 明玄沉默地看着他,脸上表情僵冷,不说话也不动,在月光下好似一尊雕像。 「你为晋朝卖命,朝廷呢?七年前储君之位被废,沦落到发配边疆的境地,边将不用你,天子不信你。」范芜语气里带着一点隐秘的劝诱,步步紧逼,「你生不逢时,却要臣服于自己的宿命吗?」 「舅舅是要招降我吗?」明玄身体一半的重量都压在剑上,已经承受不住那层薄薄的软甲,却忽然而笑,「还是想要把我当成俘虏押回去?」 虽已经身受重伤,他仍旧语气森然,寸步不让,「我是生不逢时,但总比当外族人的一条狗要好!」 范芜陡然冷笑道:「他范胥是做了一辈子的忠良之臣,可最终还不是亡命于自己人的刀下!自己不是皇帝,便要受飞鸟尽、良弓藏的掣肘,明玄,你怎么不懂。」 「是吗?」明玄抬眼看他,露出一个笑容,「从你将外族人放入落霞关的那一刻开始,我于你而言,便不过是一个筹码。既然如此——」 范芜目光直勾勾地看着他,明玄那张苍白面孔笑起来,还很温和,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处境,从齿缝里吐出四个轻飘飘的字。 「恕、难、从、命。」 寒风扑面而来。范芜顿时面色一变,只见明玄身体后仰,鲜血染红的唇角竟还衔着那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竟是直接从这悬崖边上跳了下去! 范芜脸色大变,带着手下的兵扑上来,然而已经来不及。明玄毫不犹豫地后退了一步,耳畔风声骤然凛冽,他跌下了悬崖。 脚下碎石簌簌滚落,范芜勐然后退一步,下意识看向崖底。悬崖其下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万事万物。 凉风吹来,即使是他,也感到背后忽而生出一阵冷意。 第2页 「大人?」手下有些惊疑不定。 人群中隐隐传来骚动。 范芜看着崖下,不知道在想什么,脸色颇有些阴晴不定,半天才说:「走吧。」 丰乐二十一年九月,天子遇刺,崩,朝中混乱。十月,乌瀚联合渤族大举入侵,破落霞关,大败连州守军,进犯仓州。 仓州守军竭力抵挡,而援军久久不至,主帅陈楼战死,二皇子明玄跌下悬崖,尸骨无存。 十一月,登州守将崔培调集守备军到达仓州,在荻城与来犯之敌苦战。朝中无人可用,嘉安帝便启用了十八岁时曾上过战场,担任大理寺暗部主事的慕千山。慕千山带策州、永州军大破敌军,双方转入僵持。 至此,远在京城的朝廷并着匆忙登基的嘉安帝,总算能安稳地松一口气。 然而天下局势,暗潮汹涌,似乎酝酿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北疆剑拔弩张,京城醉生梦死,江湖风云涌动,百姓人人自危。很少有人记得宣平王范胥尚在人世之时,边疆风波不起,大晋一派安稳,海晏河清。 范胥走后,战死的陈楼是宣平王的旧部,而失踪的二皇子,生母是当年的皇后,也是宣平王范胥的亲妹妹。连州范氏人烟凋零,却仍旧风骨不折。 陈楼、明玄相继死后,北疆的战线上僵持了数月。然而这场僵持没有分清胜利者,直到乌瀚和渤族派使者进京,向嘉安帝提出了和谈的请求。 嘉安帝刚即位,国内情况不稳,在朝中主和派的劝说下,便答应了下来,两国停战,乌瀚使团也开始出发,要在今年年底进京商讨和谈一事。 同时,将慕千山从前线召回,封为广平王,并颁下旨意,食禄四千石,赐银千两,并赐太子太保。 这位广平王经歷颇为传奇,他封王的旨意下了之后,众人羡慕者有之,议论者亦有之。有些知道他从前经歷的,心中明白这道旨意是嘉安帝心里虚,知道丰乐帝从前都对他做过什么,为了安抚他而封的旨意。然而众人议论纷纷,慕千山却巍然不动,领了旨意,一直在北地待到十二月,才上表一封,顶着漫天的风雪回了京。 -------------------- 第2章 流言 京城最大的茶楼之中,向来是天南海北,无所不可闻。桌椅排列整齐,小二忙碌往来,一楼大堂之中,众人围坐吃茶,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却见坐在里厢的一个商人环顾一圈,瞧见周围无人,兴致勃勃地放低了声音。 「你们听说广平王殿下的事了吗?」 「这事谁人不晓,」众人交换眼神,其中一个头戴葛巾的人笑道,「广平王和二殿下分离数年,想不到对他还是如此情深义重。只可惜,斯人已逝,就算面容再怎么相似,也不过是个聊以慰藉的玩物罢了。」 这等八卦传闻,传得向来是最快的,在座众人显然都有所耳闻,一时贊同者有之唏嘘者有之。嘈杂一阵,忽而听得南面桌边,一名紫衣青年将筷子一搁,嘆道:「要我说,广平王一代英才,何至于此啊!」 「那毕竟是二殿下,」邻座一人斜他一眼,吹了吹手中的花生壳,「他出名好看,又是救命之恩,换了谁不得以身相许?也就广平王不是女子。」 「二殿下」这三字仿佛一个隐秘的话匣子,关于他的事情仿佛一个公开的禁忌,所有人都知道,但所有人都讳莫如深。只是近日京城传言,广平王和二殿下明玄有不伦之情,还是引起了很多人的议论。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二殿下明玄几个月前,已经死在了北疆,尸骨无存。 据说,广平王近日回京之后,找了一个和二殿下面容相似的人养在府中,日日精心照料。 据说,广平王之所以自请领兵,为的就是报仇。 慕千山击退了乌瀚大军,带亲兵回京,玄甲黑骑俊美无俦,皇上十分高兴,举办了盛大的庆功宴。然而据宴上侍奉的宫女说,广平王脸上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丝笑意。 那天他喝得大醉,还是被手下副将送回的府。 广平王不是亲王,而是异姓王,他固然高高在上,但也如履薄冰。大退乌瀚敌军,他的功劳无可争议,按理来说,是不该如此失态的。他当场驳了嘉安帝的面子,皇上就算表面上没有动作,背后也一定会提高对他的警惕。 除非……他不在乎。 慕千山出身嘉州慕氏,祖上三代都是名将,其祖父因大破北蛮之功,获封异姓王,爵位世代相传。所谓狡兔死,走狗烹,出身这样的家族,势必要遭到皇帝的忌惮。而他运道也确实不好,未及成年,父母便双双离世。 前路迷茫,人心险恶,然而当时的他仅有八岁,是个垂髫幼童。 慕氏连续三代都掌兵权,京中早有传言,边境兵士不认皇帝,只认慕家人为主。丰乐帝性情向来多疑,对于自己的皇位更是珍视,慕家两根顶樑柱一塌,先是松了口气。 他不会让慕家出现第三个,第四个广平王,然而当时的广平王世子慕千山还没死,朝中言论也不可不在乎,尤其是北疆军队嘉州慕氏旧部甚多,隐隐以慕家为主。广平王世子要是无缘无故死了,慕家旧部就地譁变,也不是没有可能。 为着心中隐约的忧虑,丰乐帝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他退了一步——让慕沉的庶弟慕昭继承广平王的爵位,让慕千山继承世子的位置。 第3页 然而自己被封了异姓王,中间却横了慕千山这根眼中钉肉中刺。只要慕千山还在一天,自己的儿子就不能继承爵位——这让慕昭如何甘心? 不甘心,自然就会将手伸到慕千山身上。皇帝的隐约用意,在此处便可呈现出来。慕千山身为广平王世子,年幼势弱,势必无法护住自身。只要身边之人对他暗中下手,他势必不能活到成年的那一天。到那时,就算是慕沉的旧部,也无话可说。 若进展顺利,一个幼童根本熬不过这种明里暗里的手段。不管是用慢毒,还是暗地里打,他的身体都能被渐渐搞垮。事情按着丰乐帝设想的进行下去,但是慕千山竟然一直活到十一岁,才渐成油尽灯枯之势。他的身体垮了,状况一落千丈,几乎下不来床。 但他没死。 二殿下明玄不知从何知道了这件事,将他带入了宫中细心照料数月,将慕千山身体养好了。后来又请了一道圣旨,让慕千山做了侍读。 这件事当时闹得很大,慕家旧部向丰乐帝上奏,决不能让慕千山再住在慕昭府上,丰乐帝只能下旨,让慕千山住在宫中。慕千山常在太子面前侍奉,慕昭一家自然也就不敢磋磨他,算是从火坑里爬了出来。 这是救命之恩。 但可能是因为受了三年的磋磨,慕千山性情与祖上三代人迥异,冷漠阴沉,正邪不定,行事手段亦是狠辣至极。或许因为对他暗中下狠手的是广平王的夫人,救他的却是二殿下,及长,羽翼渐丰之后,他便不愿与女人亲近。府上虽然亦收女子为门客,却从未有半个妻妾。 后来甚至有人传言,他对救他于水火之中的二殿下明玄有不伦之情,因此才不近女子。当时众人皆是不信,直到有人亲眼瞧见广平王府上确有一个和二殿下长相极相似的人,惹得众人半信半疑,言论才逐渐传开了。 「老广平王和广平王妃死得早,撂下了当今广平王,那时好像还未满十岁吧?」 对面一人放下手中茶杯,沉吟道,「我听宫中的人说,他十一岁进宫做伴读前,便养成了如今的性格,皇上也不喜欢他。只有二殿下心地纯善,在皇上面前为他求情。」 「难怪如此,此事虽然荒唐,却也是情有可原。」 「我听闻,广平王少时虽是在自家府上,却与寄人篱下并无不同,受小人磋磨,险些丧命。」那人压低了声音,「还是二殿下将他要了过去,安排在手下做事。——恐怕二殿下自己也没有想到,广平王竟是对他有非分之想。」 众人唏嘘一番,又有人禁不住好奇,问:「这事难免丢了皇家的颜面,皇上怎么不管?」 「嗐,」一名身形瘦弱,书生模样的男子摇了摇扇子,道,「皇上刚刚登基,根基未稳,还指望着仰仗他呢。他执意为之,皇上也只能妥协,左右又不是真的二殿下。」 「听闻二殿下容貌随其母后,令人一见惊艷,再见难忘。」一名衣着华贵的中年人脸上浮现出感慨,「当年我曾受邀参宴,见过传说中的范皇后一面,真乃天生丽质,风采惊人。若殿下容貌真类其母,也难怪广平王念念不忘了这么多年,府上从无姬妾。」 「二殿下也是贤王,他当年不应该生在帝王家,若不是如此,现在或许在某个世家大族里当一个清贵公子。但若不是他捨生忘死,北疆恐怕就要破,我们也不会坐在这里安闲品茶。」 一名游商嘆息道。 「广平王亦是主战一派,他大胜之后,乌瀚人不敢再侵扰边关,和大晋议和,我手里的生意都好做了不少。他这次回京,听说连和谈都被搁置了。也不知乌瀚人的使团是否还来?」 「难说。但如今的国力,恐怕支撑不了和乌瀚久战了。」 众人絮絮地又说了一会儿,唤小二来结帐。他们说话虽然小声,然而邻桌一个身穿蓝衣,骨骼精瘦的老人,却早已将他们的谈话内容都收入耳中。 如果有人认出他,就会发现,这看似其貌不扬的老人,竟是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平日甚为低调的汪林。 他喝完茶,将茶杯放在桌上,打包了一碟茶点,在桌上留下了几钱银子,下了楼,脚步逐渐变得匆忙。楼底长街,人来人往,时辰快到了正午,鼎沸的人声似乎也驱散了几分寒意。只见他向左拐进了一条巷子,没多久,便见到了广平王府。 广平王府占地很大,高门贵宅,门前有两个石狮,无声彰显着悠久的歷史。这府上住着的三代主人,让整座府邸也蒙上了层阴森森的杀气似的,兼之府上防守严密,慕千山又恶名在外,恐怕被当成细作,来往的行人都低头避着走。 冬天清早没什么人来,阶前铺了一层薄薄的寒霜。汪林一手揣在袖子里,另一手咬着热气腾腾的茶点,站在阶上敲响了府上的大门。他也是广平王府上的熟人了,门房去通传,没过多久,人便来了,来的却是刘管家。 汪林也算是府上的熟人了,这些年来,来往不羁,和广平王关系挺好,据说广平王在少年时就与他相识。刘管家见是他,连忙将他迎进门里。 「汪大人,许久不见,」他道,「小老儿是许久没见着您了,约莫着有三月了罢?」 「王爷呢?」汪林问。 他不问则已,一问,刘管家的脸上就浮现出了愁色,「这个,恐怕您得先等等。」他话说得含蓄,「王爷正忙着,但他的事,从来不让我们下人插手,我们也不敢过问。不如您先到花厅坐坐,喝杯茶。」 第4页 门房去通传了慕千山,汪林能瞧出来,这王府里外戒备都颇为森严,像个铁桶似的。他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慕千山的影卫,才压低声音问:「近几日我听京城传言纷纷,府上真的有一位和二殿下长得相似的公子?」 刘管家欲言又止,轻咳了声,道:「大人先跟我来。」 他领着汪林到了待客的厅堂,挥手叫两旁侍从退下,这才清了清嗓子,小声道:「府上确实有一位年轻公子,重病在床。王爷将他带回府上之后,便请名医给他医治。近日京城所传言的,恐怕就是这位公子。」 「这位公子虽在府上,却从未露过面,消息不知从何走漏,在外面传作了谣言。」 「王爷是不是还不知道这件事?」汪林皱眉道,「这几日,消息传遍整个京城,恐怕圣上会有所知悉。」 当今圣上嘉安帝的生母是一个普通的嫔妃,背后没有世家支持,最害怕的就是慕千山这样的权臣。这样的权臣和皇子之间传出这样的流言,有几个皇帝不会心生忌惮? 哪怕是一个死了的皇子。 管家眉头微蹙。 「流言来得突然,一夜之间便传遍了京城,甚至传到了皇上的耳中。这不像是普通百姓闲口造谣,倒像是忌惮王爷的那些人,藉助这个法子来打压他。而且……这也不能算是完全的流言。」 汪林眉心微跳,看向对方,眸中闪过一道精光。管家将茶杯放下,手放大腿身体前倾,压低声音,慢慢道出一个秘闻。 「王爷和二殿下,确有旧情。」 仿若一道惊雷直噼头顶,久经风浪的汪指挥使,表情变得呆滞,唯有一双瞳仁微微颤动,面上浮现出难以置信。 「此事……」 管家嘆了口气,隐晦道:「汪大人是王爷的好友,老奴希望您能帮着劝劝王爷。王爷这几日……不怎么好。」 -------------------- 第3章 党羽 汪林在茶厅了等了半个时辰,才见到慕千山。见到慕千山的那一刻,他便明白,管家所言非虚。 慕千山气色不好,脸颊消瘦苍白,嘴唇有些干涩。一开口,声音略带沙哑。 「汪大人。」 「王爷。」汪林一颔首,算是见过了礼。 两人算是忘年交,慕千山也不客气,拉过一张圈椅,坐在了汪林对面。虽然脸色憔悴,眼窝微陷,仍掩盖不了那一身与生俱来的镇定,似乎天生就这样。 单看慕千山的外表,确实容易给人造成一种风流公子的错觉。他是世家子,面容昳丽,姿仪甚美,但只要仔细看,就会发现他与寻常人格格不入的气场,即使像现在这样端着茶盏随意坐着,嵴背仍习惯性地挺得笔直。 他还很年轻,乃是真正的年少成名,今年才二十三岁,就已经获得了大败乌瀚,承爵异姓王这等功绩,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往上数一代,慕沉在战场上崭露头角的时候,也已经二十七岁了。 汪林微不可查地轻嘆一声,话题一转到了正事上:「王爷身体如何?」 「无碍,事务耽搁,劳心费神。」慕千山回答,「劳烦汪大人久等。只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汪大人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汪林坐直了身体,单刀直入:「我此次来府上,是有一件东西要交给王爷。」 他从袖中掏出了一个册子,放在桌上,推给了慕千山。慕千山接过一翻,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原来是一个名册。他在其上看到了不少眼熟的名字,微微挑眉。 名册上的不少人,都是当朝重臣。 「王党人员的名册?」慕千山翻到最后一页,眉梢轻轻一挑。 汪林点头。 这份名单,再加上慕千山手里暗部那头的名单,合起来便是完整的名册。其上不仅有官员的详细信息,同时也有贪赃枉法的大部分记录。一旦落到别人手里,立刻就能成为将朝中一些人判罪的铁证。 「你打算现在对他们下手?」汪林问。 「王党根深蒂固,祸害朝纲已久,不能急。」慕千山将册子一合,随手放在桌上,垂下的睫毛很好地掩去了目光中的森冷杀机,「这笔帐,我慢慢跟他们算。」 「近几日,户部侍郎寇清穰以流言之事为由,上书弹劾你,王党众人也随之上书,皇上书案上的奏摺堆成了山。」汪林沉默了片刻,将茶杯放在桌上,压低了声音,「皇上对这件事甚是忌惮,你要小心。」 慕千山回过神来,捏了捏眉心,条理清晰,声音低哑:「我知道了。」 「各地收缴的官粮,经寇清穰之手流入国库,便少了三成,调拨给北疆的份额,有五成是陈年的旧粮。」慕千山随手从桌角的书堆中抽出一本,翻到了做着记号的某一页:「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他自己身上的把柄还捏在暗部手中吧。」 「那他怎么会轻举妄动主动弹劾你?」汪林皱眉。 「我猜,因为他的把柄同时也被其他人抓到了,有人承诺了保下他。」慕千山脸色沉郁,没有抬头,「而我就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暗部职责和锦衣卫相似,是附属于大理寺的专门情报机构,用以牵制锦衣卫权力,然而自丰乐帝以来,放权于臣下,暗部和锦衣卫渐渐都失去了其原本的功能,暗部不再直接隶属于皇帝。 当年军权被收后,慕千山接管了暗部权柄,将当时已经呈现出颓败之势的暗部发展起来,将其成功变为了跟权倾朝野的王党对抗的一面铁壁,王亭也要忌惮的存在。 第5页 王党的「王」,和前朝后宫都不无关系。其党首王亭,不仅身兼吏部尚书、左相之职,更是外戚出身,就连嘉安帝见了,也要给他三分薄面。 丰乐帝猜忌多疑,昏聩无能,在位后期倾心方术,大鍊金丹,广集道士和尚,一心长生。皇帝如此,底下的臣子自然上行下效,一心迎合奉承,结党营私,打压异己。整个朝廷不良风气甚嚣尘上,包庇窝藏相互推诿。而如今朝中声势最大的党羽——王党,就是在那时出现的。 王亭本是户部一名小官,因为姐姐进入宫中,得到皇上青眼,受封贵妃,才一朝显贵,走上了进身之阶。他深得皇上信任,一手把持朝中户、吏二部,王家也跟着荣宠无双。 德贵妃有一子,今年十四岁,丰乐帝的本意,便是册封此子登基。然而因为多疑,他一直未立太子,便给了嘉安帝一个机会。他暗中发展势力,趁夜发起宫变,笼络拥护自己的人,登基坐上了皇位,却也和王家结下了仇。 然而王家在朝中根深蒂固,世家大族为了自己的利益,多站在他那一方,即使是皇帝,也难以轻易动摇的。 所谓权倾朝野,嘉安帝对王党多有忌惮,可想而知,他要平衡朝中势力,所以他选中了慕千山。 他和明玄,皆是将门出身,通过旧部关系,掌握着北疆的兵权,是以举重若轻,众人不敢轻举妄动。前朝丰乐帝对他二人的忌惮有目共睹,说是眼中钉肉中刺毫不为过。而在满朝重文轻武的大晋,他和明玄也是为数不多的主战派。 慕沉那一代,北疆军开始被外族、世家等渗透腐蚀。各族关系复杂,盘根错节,军中更是有人贪腐,间接导致了慕沉和谢漼二人当年战死沙场。后来身为皇后兄长的范胥,以雷厉风行之势除去军中积弊,却也没想到自己遭到了皇帝的忌惮。他死后,北疆再次失去了主心骨,唯独剩下一个陈楼,关外二族和大晋形成了微妙的僵持。 直到明玄去了北疆。 大晋真正的北防线不是落霞关和青云山脉,而是一代代将领的尸骨。朝廷在丰乐帝的统治下,早就不復当年,关外二族之所以没有入侵,只是因为大晋的北疆,守着令他们心生忌惮的将领。 无论是慕千山还是明玄,亦或是其他人,这些名字只要存在,对于他们就是一种震慑。 当年慕沉死前,将兵权交给了范胥。范胥立了功,丰乐帝将明玄册封为太子,但心中仍然保有忌惮。范胥还在,就说明慕氏的旧部还在。他怎么可能安心? 但是天算不如人算,他死后,北疆兵权还是回到了慕千山手中。虽然慕千山上一次带兵,已经是五年之前,但有人已经给他铺好了路,让他轻而易举地调动了永州和策州的军队。 功高盖主,狡兔死走狗烹之事,从古到今,层出不穷。史书上记载的君臣相和终究是少数,大多数时候,君臣之间的每一次交锋,都蕴含着不动声色的设计与谋算。 所以嘉安帝当然不会信任慕千山,但是也不敢动他。 慕千山也是如此。 王党众人亦然。 应当说,三方势力在不动声色中,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谁也不能轻易动谁,因为每一方势力都有两个敌人。若是轻举妄动,就容易被另一方渔翁得利。但这并不代表,这三方势力之间,不会相互打压。 自古以来,卷进权力争斗的人,便只有成王败寇一个信条。赢则生,输则死。无论这些人是好是坏,只要输了,就要背负青史加与的恶名,遗臭百年。 「其实当年上战场的应该是我。」慕千山冷不丁开口,「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这件事。」 汪林沉默半晌:「你真的这么想?」 慕千山双唇抿成一线。他少见地流露出脆弱,眼底带了一层薄薄的、憔悴的红色,就像顶着一个岌岌欲坠的外壳,内里由一口气强撑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倾塌,露出里头的一败涂地。 到底还年轻,有些情绪是掩藏不住的。 「王爷,」汪林想到他少时的遭遇,不由劝道,「哀毁过度伤人伤己,你要保重。」 他打量着如今已经是青年的慕千山,想到的却是对方小时候的模样。汪林在慕千山很小的时候便认识他了,对方的武功剑术都由他亲手传授。从小到大,汪林亲眼看着无论是多么困顿的局面,慕千山总能化险为夷。他也曾以为慕千山永远会是那副镇静的模样,但现在他知道,慕千山没有那么无懈可击。 在窗外照进来的光线下,他的眼底满是血丝。 「就算为了二殿下,你也应当活下去。」汪林沉默良久,才说,「殿下若在,不会愿意看到你这样。」 在绝路中闯出一线生机。 这才是慕千山。 仿佛打开了某个隐蔽的开关,慕千山捏着茶杯,手指下意识地用了力,瓷胎上碎开一道裂纹,一丝血迹顺着杯壁流下,却恍然不觉,良久之后,身体才停止颤抖。他蓦地轻笑一声,不知想起了什么。 「我会的,」 慕千山闭了闭眼,声音仿佛含着血气,「这双手上沾的血不少,之后也不会少——我的仇人还没杀完呢。血债血偿,天经地义,我会把他身上经受的一切,一一都讨回来。」 -------------------- 第4章 甦醒 但使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第6页 慕千山父母死得早,他很早便成了孤家寡人。异姓王看似显赫,可都是拿命堆积起来的功勋。一将功成万骨枯,曾经再威名赫赫的将领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无人问津,甚至国家的兴衰都要遵循这个规律。随着慕千山五岁和八岁时他祖父和父母的陆续离世,大晋的将才也随之断代,国力更是逐渐走向衰退,一蹶不振。 丰乐帝在执政前期,也能称得上一句励精图治,虽喜游乐,却不算放纵太过。然而到了中年,目下皆是一片歌舞昇平,便逐渐耽于享乐,纵情声色。 慕千山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年仅八岁的世子也挑不起北疆兵马的重担。于是丰乐帝传旨,将广平王的位置传与他的叔父慕昭,仍保留其世子头衔。那时候没有人知道他过得不好,都道慕家满门忠烈,慕千山又是慕昭的亲侄子,得了这样好处,必然不会短了世子的花用。直到三年后,慕家苛待世子的消息传了出来,众人才发现这些年来,慕家竟是步步紧逼。 此事一经揭出,像是凭空往京城扔下了一枚炮仗,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这么多年来慕千山都过得不好,消息却没能传出去,幕后主使是谁昭然若揭。进一步想,这件事甚至可以说中武将一系的人中已经被皇帝安插了自己的眼线。针对慕千山一事两方展开了一场激烈的争论,以范胥为首,足有十数名武臣并兵部尚书联名上书,要将慕千山带到北边,被丰乐帝拍案怒斥了一顿,两方闹得脸红脖子粗。最后双方各退了一步,慕千山仍留在京城,却不是住在慕家,而是住在东宫,范胥的眼皮子底下,仍为广平王世子,并太子侍读,平息了这场动乱。 但事实上,这场暗流涌动的较劲还是丰乐帝略胜一筹,慕千山人在宫中,虽能保证其安全,却也缚住了他的羽翼。试问,从来没有带过兵的人,怎么上战场打仗? 一个将领若只会纸上谈兵,离败亡也就不远了。 入了宫后,关于慕家、慕千山的传闻便逐渐减少,皇宫里外消息封锁,普通百姓难以得知里头状况,只能通过宫里的僕役婢女传出的只言片语逐一推测。 世子放诞无礼,性情冷漠,人前人后都不怎么说话,除夕宴上还惹怒了陛下。听说宫里大多数人都不敢靠近,只有太子总维护他。 如此性情,以后如何担得重任……也不知十年后,大晋的半壁武廷又会交到谁的手中? 这种关心并非空穴来风,众人对慕千山有唏嘘,有嘆息,更多的却是恨铁不成钢。如今的大晋已经不是三十年前的大晋,强敌环伺四境,虎视眈眈,卧榻之畔皆虎狼。光是看北境大将范胥的妹妹范巧贵为中宫皇后,外甥明玄更是贵为太子,便能对皇帝内心的想法知悉一二。 他也害怕外族人打进来,不得不仰仗手握兵权的连州范氏。 然而仰仗之余,却也少不了忌惮。 当年慕沉和谢漼这二人死后,大晋全境无将可用,总体上平静了三十年的国土烽火再燃。被慕氏威风所镇的石河人率领南诏军十万直逼中原,朝中一片混乱。大晋重文轻武多年,临到阵前竟无可用之将。就在这时,镇守北疆数十年,几乎被朝廷遗忘的连州范氏家主,镇国将军范胥,主动请缨,抽调嘉、通二州兵力共计八万,在大漠边缘展开激战,打得外族人大败而回。 经此一役,连州范氏在大晋全境之内威望骤涨,掌控南北兵权,丰乐帝封其为宣平王。 当年范氏家主范颖共有二子一女,长子范胥,以及三女范巧,乃正室所出;次子范芜却是侧室所出。范巧在十六岁时,便因容貌姣美,被丰乐帝看中,送入宫内,不久便册封淑妃。自古以来,前朝后宫都是息息相关。范胥有了功绩,范巧自然也得宠。丰乐帝当时还没有皇后,便册立范淑妃为后,范淑妃膝下一子明玄为太子,昭告天下。 然而后来,范胥也被人设计,在前往永州平定匪患的路上,受到伏击而死。事后皇上派人清剿匪患,然而终究是失去了一名忠臣良将。皇后本在病中,又因为此事刺激,冲撞了皇上,受到厌弃,便被打入了冷宫。皇帝不让太子探视她,范皇后死在冷宫之时,身边不曾有一个贴心之人。 没有母家的助力,太子便难以在波澜暗涌的京城中立足,这时北疆诸族来犯,京城大乱,终于给了他和慕千山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慕千山孤注一掷出城调兵,惊险至极地绕过外族重重岗哨和封锁,从北边调来援军奇袭,去时带的五百亲兵抵达时只剩下了几十个;与此同时,太子率兵将出城迎击,两军会合,大破敌军。然而形势所迫,太子终究是没有留在京城,而是和范胥的部将陈楼一同前往边疆,离开了上京。 这一去,便是五年。 无论是记忆之中的少年,还是少年情谊,都随着骤涨的战火扬成了一把灰烬,只存在于传说之中,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 …… 慕千山进了内间,将手上的绷带拆了下来。 他的伤势并不作伪,方才又因为捏着茶杯的手太过用力,伤口崩裂,指骨之间又泛开一片红色,沿着手指缓缓下流,落到地上。 他将双手浸在铜盆冷水之中,水温寒冷砭骨,他却恍若未觉似的。片刻之后,伤口不再流血,他便垂眼擦净了水渍,换了药,自己重新包扎好。 第7页 窗外风雪声吹过,慕千山忽然一凛,听见屏风后面像是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其实那声响很轻微,但慕千山耳力天生比寻常人敏锐,隔着一架屏风,都听得清清楚楚。 寒风自窗外掠过,从缝隙间发出唿啸声响。 慕千山抬眼看了看窗外,炭火暖光映着他半边脸,却映不亮眼底的沉郁。他拢袖起身,没有唤僕役进来,绕过屏风,轻轻揭开了垂帐。 屏风后头有一张矮榻,榻上一动不动,侧卧着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青年。青年容色苍白清隽,正昏迷不醒,唇瓣干裂毫无血色。他半张脸陷进枕头,露出来的半张,被汗水打湿了,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好看,又似乎深陷在噩梦之中,干裂的唇瓣翕动着,露出一分平时没有的、令人心悸的脆弱。 他在昏迷中并不安分,不知何时翻了个身,被子已经从身上滑落一半。 「……」慕千山深狭眸子看他,拉了个凳子坐在旁边,拎起那滑落下来的半幅被子平铺榻上,将锦被掖到青年胸口。青年因为昏迷依旧显得脸颊瘦削,鬓边髮丝都卷了起来,带着病态的苍白和热度,如同秋风吹落的一片枯叶,浑浑噩噩流连不醒,全然不知榻畔有一双眼睛在静静地盯着他。 那被子掖到胸口,掌下的身体却猝然弹动了下,本能向侧旁避开。慕千山一怔,随即心头涌上复杂情绪。 「明玄?」他试探问。 ——他对这个名字显然有反应,但表情却没有放松,仔细看就会发现眉心蹙得更紧了,手指略带痛苦地蜷起,将身下被褥按住了几道皱褶。 他好像正处在现实和噩梦的交界,挣扎着想要醒来。 你梦到了什么呢?慕千山盯着他轻颤的眼睫,想。 他唿出口气,轻轻偏开了头,指尖最后安抚式地触了触明玄的脸颊,转身要走。然而这个抽离的动作却愈发激起了他的不安,剎那间明玄的唇瓣轻轻地动了下,似乎说了些什么。 慕千山胸膛剧烈起伏,一股热血涌上心头,狂喜的情绪唿之欲出,做了好几个深唿吸,才勉强被理智压了回去,身体都有些抖。他紧紧盯着那形状优美的苍白唇瓣,几乎听不见自己说的话:「明玄,你刚才说什么?」 明玄没有回答。 昏迷数月,他仿佛也能感觉到照顾他的人是谁似的,唿吸虽还急,却也渐渐平稳下来,手指下意识摸索着什么。慕千山猜到了他可能要做什么,便伸过手去,却是握住了他的手指。 然而就在这时,一行眼泪毫无预兆地从明玄的脸颊滑下,落在床榻上,浸湿深色的一片。 慕千山下意识收了手,怔怔地看着,只听他颠三倒四模煳道:「……走……不要……」 不要走。 你也想我不要走吗? 那你当时为什么要骗我? 喜悦,愧疚,愤怒,悔恨,数种情绪不约而同涌上心头,让慕千山那一丝隐秘的情绪化成了深深的不甘;随即他终于经受不住内心的煎熬,俯身下去,唿吸急促地吻住了明玄的眉心。 …… 记忆遥远而空白,他从悬崖上摔下去,却没有摔得粉身碎骨,意识无边无际地在空旷的里飘荡,不知何时落了下去。 左右打量,是个偏僻的地方,虽然已经陈旧,却不难看出曾经的华丽。 他的身体变得很小,似乎回到了自己年少的时候,成年人的意识隐藏在少年时的躯体里,只能旁观「自己」的行动,像个傀儡一样,不能动作,不能出声。 宫殿旧小破败,他被一个带路宫女急匆匆地指引过来,看见床上躺着一个虚弱的女人。 他被宫女指引着来见女人最后一面。 大门在身后缓缓地关上了,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过于浓郁的薰香气息,简直令人喘不过气。不知道那女人说了什么,他看着自己的步伐迟疑地走上前去。 就在这时,他眼前勐地一黑,薰香之中的毒让他虚弱无力地顺着床沿滑到了地面,口中溢出鲜血,心里惊涛骇浪。女人披头散髮,眼底癫狂,伸手掐住了他的喉咙,枯瘦的手居然像钢钳一般。他被掐得喘不过气,而对面的女人没有说话。可他从对方怨毒的眼神中,就听到了她心里在想什么。 孽子。 他就是一个孽子,凭什么要来到这世上?! 女人分明在床上躺了很久,虚弱无力,但此刻仿佛爆发出了迴光返照的力量一般,竟是要生生将他掐死。他眼前发黑,唿吸不能,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哭了,泪水浸湿了整张面庞,紧紧咬着牙关,发不出一丝一毫的求救声。 忽而,门一下被人打开。有人从外头跨了进来,发了疯似的冲过来。他似乎在说着什么,但声音低微而模煳。 明玄颈间束缚一松,新鲜空气涌入肺部,顿时眼前阵阵发晕,胸口剧烈起伏,身上湿淋汗湿一片。紧接着,他感觉到那个人将自己背了起来,一步一步向外走。 背到外面,他将自己放下了。 突如其来的恐惧攥住了他的心脏,他忽然害怕对方会就这么消失不见,于是伸手拉住了那人的袍子。那人顿了顿,转身将他抱在怀里。 明玄怔了怔,随即抬起头来,想看清对方的脸,但是却只看到他眉眼间的阴霾,看不到清晰的五官。于是他下意识地道:「你是谁?」 第8页 「你想见我吗?」那人不答,问。 「醒来就可以见到我了。」 周围模煳的一切开始逐渐崩解,变得清晰。 随着意识逐渐清晰,感官知觉也在恢復,细微的光线却让他感到十分刺眼,一点点轻微的声音都仿若雷鸣。直到摸到了身下柔软的被褥,他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榻上,旁边还坐着个人,挡住了大片光线。 梦境残余的印象已经模煳,明玄才动,那人已经摸过来,将手心覆上了他的双眼,温度妥帖,带着微微的烫,随即又微俯下身,将他虚虚搂到自己怀中。 明玄靠着这人的胸口,缓了缓,感觉自己对外界的知觉正在慢慢地恢復,于是艰难地抬起了手,碰了碰这人的手背。他碰到了一片粗糙的质感,不像是人的皮肤,愣了下。 纱布? 这人动作顿了下,慢慢地把手移开了。 「你伤在头。」他的声音带着一点不明显的嘶哑,「不要乱动……喝点水。」 「你是谁?」床榻上的人声音沙哑得像用砂纸磨过似的。 慕千山动作一顿,心下忽紧。他转过头来。 「我叫慕千山。」 他紧盯着明玄,心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甚至能听到它一下一下沉闷地撞击胸腔。 他有很多的话想说,然而真的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慕千山,」青年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越来越多混杂的记忆伴着杂音出现,他艰难地消化了片刻,忽而头痛欲裂,「慕千山……」 慕千山终于发现了一丝不对,心中突跳,声音忽而抖了下。一个不好的预感在心底慢慢成型。 「明玄?」 他撞上了明玄迷茫的眼神,那是他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的、陌生的眼神。 「我……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明玄慢慢摇头,长发自肩头散落,眸光中浮现几分不确定,「我……」 话音未落,他忽而感觉到腰间一紧,落进了一个略微颤抖的怀抱中。 慕千山动作丝毫不惜香怜玉,将他拉进怀里,用一条手臂紧紧环住,另一手已是紧扣他的肩膀。明玄险些被他勒得闷哼一声,仓促之间仰起头来,险些撞到了慕千山的下巴,面对那张俯下来的脸,大脑顿时空白一片:「你……」 慕千山动作顿了下,偏过头,嘴唇擦过明玄的耳朵,带起对方一阵轻微战慄。他的声音有些低抑,又带着微微沙哑的殷切。 「明玄。」 明玄大脑一片空白,没有反应,也没有推拒。 「明玄……」慕千山又唤了一声,语息温热,「你,不记得我了吗?」 -------------------- 第5章 纵容 「你不记得我了吗?」 明玄被他按在怀里,就着这个被禁锢的姿势勉力抬头,却看不到慕千山的正脸。他能感受到对方激盪的心绪,虽一言不发,心跳却沉闷地撞击着胸腔,血液几乎冲上喉头,整个身体都在发抖。不知道为什么,明玄的胸中倏然生出了一丝难过。 头部重伤,带走了他的记忆,脑海也好像蒙上一层轻纱般的迷雾,隐隐约约,看不真切。唯有直觉般的熟悉刺破迷障,剎那间现出一星锐光,他嘴唇颤动,近乎无声地问,「是你救了我吗?」 「不,我来晚了……」慕千山深深地凝视了明玄一眼,放开了他。 明玄身体失去支撑,不知为何心中一空,来不及思考那丝怅然究竟来源于何处,他用左臂支撑起自己久病卧床的虚弱身体,目光从慕千山脸上偏开,打量四周。 这是一间狭小的房,布置并不多么华丽,但处处都从细节中显露出精巧,大概不是寻常人家。床头处有一个木质小柜,上面摆放着水壶茶碗。他转回目光,才发现慕千山正紧盯着他,目光一丝一毫都没有偏离过。 他的眼神太过灼热,明玄被看得很不自然,下意识偏头避开,伸手去够那个水壶。 慕千山已经抢先一步抓到了那个水壶,倒出一杯温水,餵给了他。 明玄眼睛不眨地注意观察对方的表情,慕千山好像感觉到了,又好像没有。他偏过头,一双漂亮的凤眸低垂着,睫毛的阴影投在脸颊之上,十分精緻。 两人之间的气氛在无声的拉锯之中仿佛绷紧的琴弦,仿佛久别重逢,又无话可说。慕千山给他餵完水,便敛衣起身,似要离开。明玄早积了一肚子疑问,见他起身,不由出声叫住,「等等。」 「怎么了?」脚步一顿,慕千山声音低沉柔和地问道。 「你去哪里?」 「给你弄点东西吃,」慕千山回头,眼眸深处黑沉沉的,「……好好躺着。」 两人对视片刻,慕千山慢慢地说:「我不高兴。」 「所以你不要让我更不高兴了。」 外间的灶上温着粥,慕千山端来一碗,递给对方。明玄怔怔地看着他,忘了接粥碗。 慕千山便舀起一勺,送到明玄唇边,示意他吃。 明玄顺从地吃掉了那勺粥,眸光掠过慕千山的侧脸,伸出手指,鬼使神差地抚了上去,触碰到了温热的皮肤,心头尘封的琴弦轻微一震,掠过模煳而深重的悲哀,自己也不知道为何陡然生出难过。 慕千山唿吸之间的温热气流连着睫毛尾端一起,轻轻扫过他的掌心,有些痒。 第9页 慕千山一动不动,只是视线越发灼热,伸手捉住了他的手指,逐渐而缓慢地跟他十指相扣。明玄整个人简直要被他抵到床头去,两道身影几乎重叠。好在对方理智尚在,最后一刻勉强克制住自己,伸过一只手护住了他的后脑,很注意没有压到受伤的头部。 「你看……你还是没忘的……」他自言自语,声音很低。 紧接着他侧过脸,薄唇在明玄的额头上蜻蜓点水般贴了一下,似又难以克制,一路吻下,温热气息流连到嘴唇。明玄勐地一颤,眼眸倏而睁大,强忍着把他一把推开的冲动,然而他整个人都在抖,那双漂亮的眼眸几乎溢出湿润的水光,断断续续地喘息着。 「你……」 半盏茶之后,明玄感觉自己的嘴唇都麻木了,慕千山才和他分开,目光落向他兀自颤抖的,鲜红湿润的嘴唇。然而明玄像被针扎了似的,偏开头不让他看。 慕千山也不在意,坐在一旁等,等到明玄周身的颤抖逐渐平復,才听见他问:「我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情人……」慕千山似乎笑了下,却又半酸不苦,良久才道,「你的头受过伤,可能忘了吧。」 话语尾音落地,屋内安静下来,只剩下了毕剥的炭火声。 「……」明玄怔怔盯着他,一时无言。慕千山的眼神很直白,里头像是有烈火在烧,封藏的情绪一览无余,利剑般尖锐地刺进了心底,让里头的一切鲜血淋漓袒露无遗。 ——这无论如何也不会是假话。 窗外风雪唿啸,过了好半晌,明玄垂下眸。 「情人?」 「……」慕千山轻轻吐出口气,吞下了所有唿之欲出的言语。他心底很有一种冲动,将所有的事都告诉明玄,告诉他自己已经不是那个毫无威胁的人质,告诉他自己五年来每天都很想他……但是明玄的病情制止了他。毕竟头部受创的人,最忌劳神苦思…… 最后他只淡淡地笑了笑,说:「嗯。」 「我很喜欢你。」 明玄覆在被面上的手轻轻抽动了一下,心脏也不由抽紧了。他说不清楚自己心中涌上来的那股复杂情绪究竟是什么,或许……是愧疚。 他闭上眼睛,等着这股感觉消退。然而心悸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头部也开始隐隐作痛,眼前蒙上了一层黑雾。慕千山很快察觉到了不对,立刻凑前扶住他的身体,慌乱之中嘴唇发抖地叫出了另一个称唿,「殿下……」 明玄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顺着鬓角滑了下来,以他心性之坚忍,都几乎呻吟出声。好在剧痛来得快去得也快,少顷便过去,化为了不明显的闷疼。黑雾散去后,视线逐渐清晰,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正把头搁在慕千山肩上。 慕千山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将他拥在怀里,那是一个用尽全力的拥抱。 明玄全身都有些脱力,头还是疼,但没有当初那么疼了。 察觉到他身体不再紧绷,慕千山眸光才动了动。明玄久病之后削瘦的身躯就压在他肩上,分明轻飘飘的,却像是有千斤之重。 「好些了?」 明玄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低低地嘆出一口气,无力地勾了勾唇角,「……嗯,我没事了。」 他苍白的面颊泛起了一团血色,不知道是头伤发作被激的,还是刚才被亲的……慕千山此时也生不起多余的心思了,心里思忖方才的场景,不由生出一丝后怕,正色说:「我给你叫个大夫来。」 「……」明玄抬了抬眼皮,表情有些不悦,殊不知他的表情变化都被慕千山收在眼底。 任性了些……不像从前那般心事重重了。慕千山很好笑,更有一种反过来照顾对方的新奇感,目光忍不住掠向他的耳垂,真想再亲一亲。 慕千山扶明玄侧躺下去,掖好被子,让管家进了屋。这几个月,除了大夫进进出出,慕千山不让任何人进这里,管家低着头进来,余光只看见慕千山手执玉勾,漫不经心地放下了帐帘,隔着一道纱遮住了里头光景。但是他却能看见,那帐帘里头卧着一个消瘦的侧影,骨节分明的一只清瘦的手正搭在床沿,被慕千山紧紧握着,像欣赏玉器一般反覆揉捻、把玩。 他眼皮一跳,连忙垂下眼,没有出声。 慕千山抬了抬眼,语气平淡地吩咐道:「请大夫来。」 这大夫不是别人,而是京城除了宫中御医以外最有名、技术最高的大夫,名叫谭若水,今年方才二十一岁。 放在其他女子身上,她的这个年纪,已经可以成婚了。然而谭若水志不在此,自十三岁开始,行医救人至今,享有盛名,乃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名医。谭若水不仅医术了得,更有武功在身。她继承了祖上衣钵,在治疗疑难杂症方面向来拿手,但脾气古怪,只医平民,不医权贵,慕千山第一次派管家请她的时候,管家若不是说出自己来自广平王府,恐怕已经被她扔了出去。 慕千山如今权势显赫,但因为害怕走漏消息,也不敢冒险让太医给明玄治病。以谭若水本人的话来说,宫中太医也有力不能及之处,自己虽是后辈,比起他们也不遑多让。 管家应了声是,匆匆退了出去。回春堂距离这里不过两条街,管家的办事效率也很高,左右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谭若水便到了府上,身后还跟着个童子。只见她一身素裙简朴,眉目英丽,提着药箱,被管家引着,脚步匆忙地跨进了门槛。 第10页 「王爷。」谭若水见了礼。 两人不是第一次见面了,慕千山同样回礼,「谭姑娘不用拘那些虚礼,我有事相求,心急了点。」 「王爷重情重义,我自义不容辞。」谭若水简练道,也不废话,「先前王爷让我诊治的那位公子还没醒吗?」 谭若水对这个人有很深的印象,不止因为他古怪的伤势——拥有贵公子一般漂亮皮相的青年,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身上竟密布着刀剑创痕,头部伤势惨重陷入昏迷,如被重物所砸——更是因为慕千山的态度。慕千山郑重地承诺她,如果能将这个人救活,他便欠她一条命,事后一定重谢。对于那年轻人身上的伤势,慕千山是这样解释的,他是自己一个很亲密的朋友,有些武功,往来京城和北方州府之间做些生意,却不幸遇上了流匪拦道,拼力抵挡后不防众匪徒从山壁砸下大石,伤到了头……但是这个故事中有很多问题,首先就无法解释那年轻人身上或新或旧,斑驳重叠的错杂伤痕,有些很明显已经有数年之久了……谭若水很聪敏,能察觉到慕千山隐瞒了一部分真相,但也不寻根究底,双方保持着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 「醒了。」慕千山轻声道,「但他的状况似乎不对,我也不敢断言,便只能请谭姑娘诊断一二。」 谭若水是医者,平日里潜心钻研医术,是以并未听说过京城流言。虽然有些讶异为何慕千山会如此在意此人,却并未多问,提着药箱,跟在慕千山后面转过了屏风,便看见一处软纱床帐。走到跟前轻轻撩开,明玄已经坐起,似还有些不适,身体轻轻地靠着床头,形容倦怠疲顿。他有一双安安静静的眼眸,低垂的眼睫如同雪地鸿羽,颤动之间划开一道轻柔的涟漪,如同在人心弦轻颤,却又水波般转眼消逝无痕。 谭若水不由将目光投嚮慕千山,慕千山已经是京城出名的美男子了,不谈功绩,单凭一张脸,就不知有多少京城公子败在他的手下。现在她觉得,这位不知名公子的容貌和他相比,似乎也难分伯仲。 一个是静如霜雪一般的冷冽,另一个却带着侵略性的昳丽。两人各有千秋,都很养眼,只不过风格有所不同。 京城脚下,这样的美人竟然毫无名声?不会吧。 「咳咳。」谭若水心中好奇,清了清嗓子,不由把怀疑的目光投嚮慕千山,心想这人不会是你拐来的吧……慕千山却仿佛没看见她的眼神,自顾自拉过一张圈椅,坐在了旁边。 「公子。」谭若水唤了明玄一声。 明玄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一抬眼,便看到一名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目光毫不客气地在自己脸上打量。他先是一惊,很快便反应过来,坐直了身体,「姑娘是……」 「我叫谭若水。」谭若水让小童在外头等着,嘱咐了两句,将药箱搁在一旁的小几上,自我介绍道,「名字不重要,在下……我是来给你看病的。」 明玄点了点头,声音仍然是虚弱沙哑的:「咳……多谢。」 慕千山吩咐管家将小童带下去,好吃的好玩的随意招待。自己拉了张椅子在床侧坐下,侧头看向他。明玄偏了偏头,被他看得想起什么,耳尖微红。 谭若水背对着他们二人,对两人之间的眼神交流恍然无觉。慕千山眼底流动着一丝笑意,什么都没做,只是目光一错不错地投到他身上。 明玄挪开眼神,耳根直发烫。 谭若水倒是没有注意到他们这边,短短的一个照面,她心中已经有所判断。从箱子里取出脉枕,依次给明玄两只手都号了脉,望闻问切一番之后,大概明白了他此时的情况,不由的「嘶」了声。 不过还好,不像原先那么棘手。 这年轻人脉象虚弱,却已然平稳。前些日子他撞到了头,昏迷了许久,大概是刚刚恢復过来,气血不足,手脚有些冰冷,但没有大碍。 只是……毕竟头部受了重创,给这伤势增添了不少未知数。 「怎么样?」慕千山问。事关明玄,他心中不免紧张。 「脉象虽然虚弱,但已经平稳,下地行走没有问题。按理来说,只要像先前这样养着,不出一个月就能恢復。」谭若水将东西收起,心中已然有所猜测,「王爷,他伤在头,可是记忆出了什么岔子?」 -------------------- 第6章 治病 慕千山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谭若水心领神会,两人出了屋,一直走到屋檐之下,旁边也没有下人,慕千山点了点头。 「他失忆了,还有一味头疼的症候,方才就发作过一次。」他说,「方才我们说话时,提及记忆的事情,这头疼便突然发作了。」 谭若水皱起眉头:「这样。」 「很严重?」慕千山问。 「说轻不轻,说重不重。」谭若水道,「从他的脉象上来看,能够醒来,性命肯定是无虞的。只要好好养着,身体肯定能好起来,就是这记忆,却不一定能恢復。」 慕千山点点头,心下微松。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他低声说,「他没事……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谭若水点头。 她见过无数的病患,就是因为伤了头部,没能救得回来。要真说起来,那位公子算是很幸运的了。 记忆是相当玄妙的东西,即使是华佗在世,对记忆缺失之症,也是会束手无策的。 第11页 慕千山自然知道要求明玄记忆恢復是一件强人所难之事,便沉默下来,半晌,才冷不丁问:「他的记忆若是不恢復,头痛之症会一直存在么?」 谭若水道:「头痛之症,是头部受伤引发的旧疾,和记忆倒是没有太大的关系。我替他施针压一压便是,倒是王爷你,面色憔悴,要注意休息了。」 慕千山双眸微敛,没有正面回答:「多谢谭姑娘。」 …… …… 房门吱呀一声响。明玄下意识抬眼望去,进来的却是谭若水。 「谭姑娘。」 「公子。」谭若水微微颔首,也不多话,单刀直入道:「我听王爷说,你醒来之后,多了头痛之疾。」 明玄点了点头。 太阳穴还在隐隐作痛,方才发作的病症余威还未完全过去。或许是方才记忆中闪过的片段作祟,他下意识想要找到慕千山,但目光在屋里逡巡了一圈,对方却不见踪影。 他声音沙哑:「慕千山呢?」 「他就在外头。」谭若水将桌上的药箱打开,道:「我先帮你施针压下头疼,再开一副药,服用半月,头疼之疾应当便不会再復发了。公子也要注意自己身体,按时喝药,尽量不要受凉。条件允许的话,可以下床走动走动。」 明玄应声。 谭若水便转到他身后。 后脑伤口已经癒合,仅能看到不明显的痕迹。谭若水没有刻意去碰,将一道金针慢慢推进他的穴道之中。 「……」 明玄身体下意识僵硬了一下。 「怎么了?」谭若水敏锐地注意到明玄身上的肌肉骤然绷紧。 「没什么。」明玄低眸,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解,「我……抱歉。」 将自己的要害暴露给别人,似乎引起了身体本能的应激反应,方才,若不是他及时收回心神,恐怕就要对谭若水出手了。 他从前究竟是做什么的? 「……」谭若水眯起眸子。 慕千山看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对此人的来歷相当讳莫如深,这位公子,恐怕是个有身份的人物。 她自己也是习武之人,怎么会不明白,方才那一下是高手受到威胁之后的应激反应。不过看反应,恐怕连这位公子自己都忘了,他身上还有不低的武功。 慕千山究竟要治什么人? 心里已经有所猜测,她手上的动作却是丝毫不慢。明玄也很配合,没再下意识反抗。 头痛被金针压下,有一股清凉之意从气海涌上,经脉的滞涩之处被沖开,他疲惫的神思顿时清明了不少。 「好了。」谭若水长长松了一口气,退开两步。「还头疼吗?」 明玄摇了摇头:「多谢。」 「公子不用谢我,」谭若水收拾东西,道:「谢广平王一人就够了。」 她背上药箱,跨出门槛,慕千山正倚在廊下,抱着臂,眺望庭院雪景。 庭院中多了个雪人,是身穿红衣的童子百无聊赖堆的。听到吱呀一声,谭若水从房门出来,立刻唤了声:「师父。」 「你这徒弟倒是颇为活泼。」慕千山睫毛低垂,哼笑一声。 语气中却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她没爹没娘,广平王还是稍微包容包容吧。」谭若水站在他身侧,道:「我五年之前去京郊长安寺,她是我在门口捡到的。命也硬,冻了一晚上都没有死。」 「她叫什么?」慕千山眉毛微挑,随口问。 谭若水微微一笑。「明瑛。」 慕千山眉心微蹙,听出了这个名字中隐含的意思。 谭若水抬眸望向天空,出神道:「命硬咯。」 「毕竟能从五年之前活下来。」 慕千山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因为他也记得很清楚。那是整个大晋几乎最为内外交困的时候。 ——五年之前,英王谋反,京城大乱,关外二族也趁虚而入。也是在那时,他才找到机会离了京城,像他的祖辈那样冲上战场。当时的京城,就连丰乐帝都自顾不暇,何况城中百姓。这小姑娘,恐怕就是因为父母养不活,才被人丢到寺庙外头的。 所幸,她被谭若水捡到了。 檐角风铃微动。谭若水从出神中恢復过来,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给慕千山,道:「这是药方,一会照着药方抓药煎服,吃半个月,我再到你府上给公子诊治。」 慕千山谢过她,送走了谭若水,叫管家按着药方抓药来。自己兀自在外头吹了一会冷风,轻手轻脚地转进了屋。 屋内光线昏暗,谭若水走之前点了一炉安神香,错金博山炉缓缓流泻下白色的烟流,满室内香气沉沉,被炉火熏得十分温暖。 隔着帘子,可以看到床头倚着一道人影。 慕千山坐在床沿,他撩开垂地的復帐,四方帐帘围出一片安闲静谧的空间。明玄眼睫低垂,眸光安静,正出神地看着他。 ——他似乎在想事情。 慕千山低头瞧着,鬼使神差般,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面庞,用唇角在他额头上贴了贴。 温暖的触感自额心传来,带着几分不自觉的小心翼翼。明玄眼眸微微眯起,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慕千山……」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从外敲响。 管家隔着一层门板,道:「王爷,药熬好了。」 第12页 「吱呀」一声,慕千山开门,将药端了进来。他绕过屏风,用银勺舀起一勺药,送到明玄唇边。 明玄推开他的胸膛,低声说:「我不想喝药。」 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嗯?」慕千山嗓音很轻。「不成。」 说着自己尝了尝:「不苦啊。」 骗人。 那蒸腾出来的药气的苦味都直冲天灵了。 明玄蹙着眉看他的举动:「我要问你几个问题。」 「一个问题,喝一勺药。」慕千山回答。 明玄眼光中似乎有些嫌弃,而后接过他手中的药碗,没什么表情地一饮而尽。 慕千山这才知道他并不是怕苦,而是想找个由头套自己的话。 「不苦吗。」他问。 「给我颗糖。」明玄放下药碗,懒洋洋道。 慕千山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儿来,剥了糖纸捂在掌心。明玄就着他的手含了糖块,温热气息在掌心一扫而过。 他似乎含煳地笑了一声。 「你好周到。」 慕千山摸了摸他的额头,手指微凉:「毕竟就差一点。」 「差一点?」明玄抬眼看他,「前段日子……」 「你是大晋的二殿下,镇守北疆,前些日子,关外二族打了进来,有人背叛了你,逼得你不得不跳了崖。」慕千山低头,将被他刻意伪造的真相一一道出。 「就差一点,你就真的没命了。」 明玄的声音很低:「我跳了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因为我救了你。」慕千山说。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竟被他说得像情人之间的低语似的。明玄有些不自然,想躲,慕千山反而笑了,又用嘴唇去碰他的耳朵。 明玄面色发红,整个人却被他箍在怀里,躲不开,只能仰起头唤他:「广平王。」 慕千山偏过头,动作果然一顿。 「别闹我了。」明玄垂下眼,「说正事。如今朝中局势怎么样?」 「你什么都不记得,怎么还操心这些?」慕千山低头。 「我没有什么都不记得。」明玄反驳,「只是有些忘了,有些连贯不起来。」 慕千山用嘴唇碰他的脸,有心问他为什么偏偏忘记自己,却还是生怕说出来刺激到他,嘆了口气。 「王党权倾朝野。」他换了一副公事公办的语调,慢慢说,「如今是你的异母兄长,嘉安帝明宇在位。」 「三个月前,乌瀚进逼大晋。大晋迎战,却因为叛将泄露军事布防,被敌人抓住了薄弱点,出其不意击败。北疆的主将陈楼,因为这事死在了战场上,而你,在众目睽睽中跳下了悬崖。」 「如今,在绝大多数人心中,你已经死了。」 明玄慢慢地眨了下眼睛。脑海里闪过几幅零散的画面,但还没连贯出足够的信息,沉沉的头痛又向他侵袭过来。他捂住了额头,睫毛低垂而下。 「我……」 慕千山无声地嘆了口气:「我不说了。」 「不,」明玄声音在轻轻发抖,「胜了吗?」 「别担心,」慕千山吻他的额头,将人放平,「有我在,他们打不进来。」 明玄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许久,带着迷惘,却又十分温柔。慕千山嘆一口气,对他说:「睡吧。」 他站起身来,放下了帐帘。 -------------------- 谢谢收藏捏 第7章 消寒 大理寺暗部是和锦衣卫齐名的组织,以刑讯、刺探消息见长。官衙就设在锦衣卫隔壁,碧瓦飞檐,地方开阔,无声中透出沉沉的肃杀。 清晨,青石地面上结了一层薄霜。仔细看,冰花下面的石板缝隙之间,还凝着洗不掉的暗褐色。 暗部的手段,由此可见一斑。 慕千山几日未曾露面,踏进暗部时,里头只有寥寥数人。 暗部隶属于大理寺,却和大理寺不在同一地点。暗部主事的官职,大概相当于大理寺少卿。 底下就是地牢,住在上头也能听见刑讯时犯人隐隐的惨叫声。然而从大堂到里屋,暗部众官员却好像习惯了一般,对这种声音充耳不闻。 慕千山穿过长廊,走到尽头那扇门,信手推开。只见内室坐着一名身穿青色长袍的官员,听见动静,连忙放下手中卷宗起身行礼:「王爷。」 慕千山跨过门槛,脚步一停。「魏长生。」 「王爷您终于捨得露面了。」魏长生用手捂了下自己的额头,似乎从袖中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您不知道,这几日京城的流言可是甚嚣尘上啊!」 「我此次来就是为了查这件事的。」慕千山淡声道。 魏长生苦着脸:「王爷,皇上盯着暗部,这……」 若是动用暗部势力追查此事,岂不是欲盖弥彰?暗部的「暗」字,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左右皇上已经知道了。」慕千山脸色平静,「查。」 魏长生不敢再提,轻咳一声:「是,下官这就发动暗部人手,追查谣言来源。」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这谣言就是冲着搞垮慕千山来的。 慕千山前些日子分不出精力处理这些事情,现在腾出空来,就是清算。以大理寺暗部的效率,要找到流言的源头只不过是小事一桩。 幕后的那个人,要么是对慕千山手下势力不了解,要么就是胆大包天,竟然敢惹势力如日中天的广平王。 第13页 魏长生打量着慕千山的神色,见他没有责怪的意思,讪讪地笑了笑:「王爷,要不要坐一会儿,喝点茶?」 「喝茶……」慕千山双眼微眯,道:「算了。」 「我应当去一趟兵部,请那些心怀不轨之人喝一壶茶。」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魏长生打了个寒战,不敢吭声。 慕千山撂挑子这几日,将一大堆事务搁置下来。去兵部交接完文书,回来时已经是傍晚了。 一进府,便听得刘管家上来禀报:「公子醒了。」 慕千山穿过前庭,到了暖阁,一打眼就瞧见明玄倚坐在床头,手里还拿着本书,显得搭在被面上的手腕有几分细瘦伶仃。 管家识眼色地退下了,还顺带掩上了门。 明玄心不在焉地翻了一页书,手指就被慕千山握住了。 「醒了?」慕千山凑在他耳边,问。 这个过近的距离,显得他的话音有些沙哑暧昧,热气打在明玄脖颈上,在皮肤表面上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嗯。」明玄微微低下了头。 「刚醒。」 「怎么只看书,不看我?」慕千山又问。 明玄睫毛一颤,被他捧起脸,撞进一双漂亮的凤眸之中。慕千山睫羽低垂,很专注地看着他,瞳仁里倒映着一双小小的灯火的碎片,有点亮。 他被这眼眸里的炙热情绪烫得猝然一窒,连心口也不由温热起来。 书本滑落下去,掉到了地面上。慕千山低头扫了一眼书皮,是一本杂书,不由笑了:「无聊?」 明玄也不去捡,懒洋洋道:「让你整天躺在床上,你也会无聊的。」 慕千山闻言便道:「我带你出去走走吧。」 「好啊。」明玄眯起眼睛,笑了笑。 他忽而凑近,将脸贴近了慕千山的衣襟,鼻端贴近光滑布料,耳畔听见对方的唿吸也骤然绷紧了。 慕千山刚从外面回来,衣襟袍袖被寒意浸透,却还带着另外一种冷冷的气息,似雪如霜,清冽好闻。 「我好似闻到有梅花的香气,」明玄埋在他颈间喃喃道,抬头看他,「外头院子里种了不少吧?」 慕千山眉梢轻抬,倏然露出一个笑容。 「你这是……投怀送抱吗?」他眼底流露出几分玩味,说,「明玄,我发现你变了。」 明玄慢吞吞道:「这就叫投怀送抱了?」 慕千山眼色一暗,忽而开始翻滚起某些危险的东西,一声不吭地盯着明玄,见不得光的心思简直唿之欲出。 明玄看着看着,眼眸忽而眯起:「抱我起来。」 慕千山低下头,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 虽然如此,他还是顺从地揽过了明玄的肩头,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另一只手环过腰部,几乎没使什么劲,就将他抱了起来,稳稳噹噹。 因为瘦,他的背嵴上能清晰地摸到突出的骨头,好像快要刺穿皮肉。好似再用力一点,就能直接捏碎他似的。而且从这个角度,他能看到对方松垮的寝衣下,一道狰狞的陈旧剑伤横过锁骨下方,没入衣内,颇为触目惊心。 「你到屏风后面去。」明玄被慕千山抱到了一旁的小榻上,推开他的肩膀,「我换衣服不要你帮。」 慕千山诸多话语在肚子里转了一圈,面色不愉地抚上了那道旧伤。 「这是怎么回事?」 明玄摇了摇头,认真道:「慕千山,我不记得。」 慕千山嘴角扯了扯,眼底却没有笑意,「嗯」了一声,心中又添了一笔帐。 明玄听着他的脚步声出去,才着手给自己换衣。 他穿上外袍,听得慕千山在外头敲了下屏风。 「我进来了。」 明玄侧眸,应了声,听见慕千山走了进来。他背对着慕千山,屏风遮挡的狭小空间里,彼此的唿吸声都变得很清晰。 脚步声在他身后停住了。明玄唿吸一窒,慕千山的手从后腰绕到他身前。 「慕千山……」 慕千山没有说话。片刻之后明玄感觉腰间忽而一重,低头看去,已经被繫上了一枚玉佩。 这玉佩是上好的白玉雕成的,繫着一道青色丝带,质地温润,洁白无瑕。最为奇特的是,中心有一道血迹般的沁痕,缠绕在玉佩的莲纹之上。 他对这东西隐约有几分印象。可一时却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儿见过。 「眼熟吧。」 慕千山站在他背后,语气中似乎带了些微笑意。 他拢起明玄的长髮,用一根绸带系起来,漫不经心地对他说,「我想把它送给你。」 明玄眸光微动,却皱了皱眉:「不要。」 「收下嘛。」慕千山低眸看他,眼光温和,「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只是讨个好兆头。」 明玄挡住了他的手,慢慢说:「太贵重了。」 「佩玉可以护佑病人身体康健。这枚玉佩么,是我遇到你的那天,你还给我的。」慕千山吐息温热,「反正,我想给你。」 什么都可以给你。 慕千山眸光在他脸上定定地停了一会,见对方眼神依旧未记起,便笑了笑,自然而然地牵起他的手。「不说这些了——我们走吧。」 院中。 一旁的侍女都在偷眼打量,只见内间的房门忽然开了。明玄这几日都没出门,被冷风扑面一激,顿时打了个寒战。 第14页 慕千山长身玉立,气息冷冷的,带给人的压迫感极强。他身侧还有一人,是一名身量颇高,却比他稍矮些的青年。 他长相清逸俊美,身穿白袍。好似那红尘谪仙,不染半分尘埃。眼眸弧度优美,温柔缠绵,像是能蛊惑人。这世间若有人能被他小心以待,那必然是要整颗心都奉上去的。 他身上披了一件裘衣,垂到脚面,十分眼熟。那分明是慕千山的衣服。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鸦雀无声。 慕千山当着所有人的面,微俯下身来,替他将狐氅的系带束好,无微不至,甚是贴心。而后笑了笑问:「要我带你走走么?」 这时才有人反应过来,连忙低下头,不敢看。 明玄握住他藏在衣袖底下摸过来的手,笑了笑,道:「好啊。」 庭院里确实种了许多梅花,很难想像,向来性情冷漠、喜怒无常的慕千山,竟然也有这样的文人情调。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两件事放到他身上,也并不冲突。 刚下过一场雪,大地覆白,白雪映红梅,如同琉璃世界。慕千山让明玄走在前面,自己跟在后头。远远有一股清香,如同冰雪般冷冽。 转过长廊,果然看见前方梅花栽满,灼灼怒放,香气清幽,令人的心神也不由得平静下来。 「好看吗?」慕千山伸手握住一条花枝,那只手骨节分明,雪落在他的指尖。 「你喜欢梅花?」明玄盯着那只握着花枝的手,笑了笑。 「有人喜欢,」慕千山说,「这庭院里的梅花都是我种的。」 他侧眸看向明玄,声音低缓:「你要是也喜欢,我给你折一枝下来,好不好?」 明玄倏然一愣,要说的话便慢了半拍。「草木有本心……」他才说了半句,便听得咔嚓一声,慕千山把那枝梅花折了下来。 冰凉的香气似乎变得浓郁了些。慕千山拿着那支花,在他眼前晃了晃。 「何求美人折,」他竟然还慢条斯理地补了下半句,唇角一勾,「原来你觉得我是美人?」 明玄闭了嘴,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瞧了他一眼。 「无理取闹。」 慕千山握着花枝,戳了戳他的后颈。「我分明是在找时间陪你,居然被你说成是无理取闹。」 明玄倏而一抖。「闭嘴。」 -------------------- 第8章 权衡 影卫在外面叩了两下门,慕千山道:「进。」 「查到了?」他问。 「王爷,」影卫躬身应道:「查到了。」 「谣言是慕家主府上传出来的。」 慕家主,慕昭。 慕昭曾承袭了广平王爵,但现在他已经不是了。因为现在的慕千山,已经不是从前的慕千山。 慕千山眼神微深,语气间带了几分冷讽:「他难不成还指望着用流言把我打倒,好让自己家儿子继承爵位?」 影卫不敢说话,慕千山理理衣袍,站起身来,「看来我得去拜访拜访我这位好叔叔,瞧瞧他究竟能干出些什么好事。」 慕府。 嘉州慕氏是大家族,分支甚多,获封异姓王的却只有其中一支。 慕沉长大之后,就和自家兄弟分府而居,然而他却英年早逝,留下慕千山,因为皇帝猜忌,没有承袭爵位,留慕昭捡了便宜,当了十几年的广平王。当年慕昭和赵氏下手百般磋磨慕千山,若是慕千山死了,他们自然是高枕无忧。可惜慕千山没死,之前的事就成了一根不知何时会要命的刺。 他加封广平王之后,慕昭他们是彻底坐不住了。两方角色就像倒转了过来,以他的势力,慕千山想要对他府上的人做些什么,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他突然在这个节骨眼到府上来,看上去像是来兴师问罪的,管家将他拦在府门前,不让他进去。 「哎王爷,」管家挡在他前面,一边暗中叫人去通传,一边脑门上已经冒出了豆大的汗珠,「老爷今天身体不适,已经卧床休息了。」 慕千山停住脚步,冷笑一声:「休息?我看是你们老爷不敢见我。」 身后十几个影卫掣刀而出。 管家看到他的眼神之后,脸色一变,深深地低下了头,不敢直视。 慕千山成年之后,渐渐就不是慕昭能惹得了的,但五年之间,慕府顶着广平王府的名号,慕千山倒也没有来找过他们的麻烦,两家一直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然而风水轮流转,门上的牌匾已换,他们府上从前对慕千山做的那些不厚道的事,想必对方现在都要一一清算回来。 慕千山丝毫不顾刘管家的阻拦,大步走进内堂。慕昭得到消息,不得不迎出来,面对着自己这个侄儿,脸色十分难看。 「慕千山!」 「叔父,」慕千山微微一笑,「别来无恙。」 慕昭脸色难看:「你带人带刀,来我府上做什么?」 慕千山笑了:「你说呢叔父,我来你府上做什么?」 他话音倏然一顿,双眼微眯:「最近京城流言四起,我以为是哪个不起眼的宵小之辈乱嚼舌根,谁知查了查,竟是从叔父府上传出来的。真是处心积虑,好辛苦。」 慕昭脸色十分难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慕千山,你才是处心积虑要陷害我们!」 「这个么,」慕千山不以为意,「怕什么。你们十五年前,不是差点就成功了么?」 第15页 迎着慕千山眼底的笑意,慕昭的话硬是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一股寒意沿着嵴背而上。 这是陈年旧事,慕千山现在揭出来,就说明他心里一直记着仇。 他是来报復的! 无论怎么样,现在都已经晚了。慕昭沉下脸,可惜的是,当初做事时竟没有做绝!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慕昭就毫无所惧了。他冷笑一声,问:「你想怎么样?在圣上眼皮子底下杀人?」 慕千山眼神冷了下来,掣剑而出。 慕昭根本来不及躲避,剑光就已然逼到了胸口之前。 「你还真以为你的死会被皇上注意到,」慕千山脸上露出一个冷笑,怎么看怎么肆无忌惮,「我就是在这里把你们府上的人都杀光,都不会有任何人敢来问这件事。我在战场上杀过多少人?文官在朝廷上弹劾我那么多次,皇上还是不敢动我,你凭什么以为——你们的命可以抵得上?」 他脸上的冷笑几乎掩饰不住。 「叔父,大势已去了。」 剑光一动,慕昭身后的檀木书架整个垮塌下来,竟是被硬生生削成了两截。慕千山神色不动,提着剑一步一步向他逼来,就像一个从深渊里走出来的煞神。 噗嗤一声,剑光钉穿了他的肩膀。慕昭痛得大叫起来,叫声却没有引来其他人。慕千山扫了他一眼,「你倒是聪明,将府上的人都搬出别院住了!不过这也是白费心思。你是觉得我找不到他们吗?」 血迹流得止不住,红色已经浸湿了身下大片的地毯。慕昭向来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等苦楚,已经痛得昏昏沉沉,整个人的身体都在不由得颤抖。他看着慕千山提着剑一步步向他逼近,剑尖上血迹蜿蜒,沿着剑身血槽滴落,不由得害怕得发抖起来。 慕千山的靴子走到他面前,停住了。 「杀了你,」他眼底冷嘲,「还脏了我这柄剑。」 「慕千山!」在极度的恐惧中,慕昭大叫起来,瞳孔映出那柄雪亮的剑的倒影,「你不能杀我,我背后有人,你杀了我,一定会后悔的!你手中的权势……」 「你背后有什么人让我杀了你会觉得后悔,」慕千山打断了他,不冷不热。 慕昭的嘴却像是蚌壳一样紧紧闭上了,眼底露出深切的恐惧,却没有再说一个字。 慕千山「啧」了一声,向门外道:「进来。」 门外站着两名影卫。 「主上。」 慕千山提着剑,转过身来,微笑道:「把他带到暗部,关到地牢里去,看他的骨头像不像他的嘴一样硬。」 「是。」 两名影卫没有问为什么,上前抬起满身血污的慕昭。慕昭身体发着抖,语无伦次起来:「慕千山,你在天子脚下,敢胡乱抓人?」 「中饱私囊,欺男霸女,你的状纸早已呈到了我跟前,证据确凿。」慕千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以为你现在还是广平王吗?带走。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在狱里好好招待他,我要知道他背后的主使是谁。」 影卫躬身领命,带着慕昭下去了。 慕千山留下几个锦衣卫将慕府封了,自己坐马车回府,今日这番闹剧,倒是让他想起些以前的事。慕昭有胆子和自己作对,那也是在以前了。现在的他是不折不扣的权臣,慕昭赌的第一是他查不到背后传谣言的是谁,第二就是万一被查到了,自己的背景足够坚硬。 掌刑狱的,刑部,大理寺,锦衣卫。如今的自己虽然有权力,但在大事上还是不能太过草率。这样一算,他背后的势力就不会太小。但是京中忌惮自己的人属实不少,这排除范围太大,慕千山一时也不能确定究竟是谁如此处心积虑。难道是嘉安帝? 他回了府,寻思着至少要想办法拿一份名单。就在这时,刘管家从门外急匆匆而来,神色紧张,像是摊上了什么大事。 「王爷,」他说,「皇上宣您进宫。」 宫里已经来了马车。慕千山在宫门处下来,由两个小太监引着,进了宫,却瞧见宫门外还有一驾马车,马车上头有安王府的标记。 他的眼角不由轻轻跳了一下。 安王。 嘉安帝新近登基,各个属地藩王都要派使者进表恭贺,奉上贺礼。然而如今的朝廷是肉眼可见的软弱,各地藩王做这件事都显得不怎么走心。 皇帝自然知道这一点,但他毕竟是侥倖上位的,自己根基薄弱。他想要干很多事,比如除掉王亭和德贵妃,再比如彻底掌控慕千山,让他完全为自己所用……但他也知道自己力量不够。慕千山和明玄的流言传得满京城都是,对一个替身都能关怀备至,如果明玄没有死,慕千山会效忠谁,毋庸置疑。 这些,慕千山都知道。 但安王明朗的封地在西南边陲,几乎不进京,逢年过节也只让使者上表送礼庆贺。这会儿他亲自来,是出了什么变故吗? 慕千山是皇帝信臣,这带路的太监也是熟人,思忖片刻,便问:「福顺公公,安王今日是回京了吗?」 福顺愣了一下,连忙换上一副笑脸:「王爷,前头马车里坐的不是安王,而是安王世子,长到十八岁了,来拜会陛下的。」 慕千山脸上表情不动,心里微微冷笑。安王恐怕不仅是让儿子来拜会皇帝的,还是让他来当质子的。 第16页 他没再说话,随着太监的引领走进养心殿,果然看到大殿里除了皇帝,还有另一道身影。那身影是个少年,十分瘦小,穿着华丽的锦服,也有种衣衫褴褛的错觉。 他面对皇帝的询问,似乎战战兢兢的,要竭力撑着才不露怯。 皇帝又问了这少年几个问题,赏了一桌御膳,让太监带这少年下去了。慕千山冷眼旁观,不知为何,从那背影中品出几分怪异来。 殿门合拢,里头只剩下了慕千山和嘉安帝两人。 慕千山拱手而拜,两人寒暄了一番,嘉安帝才进入了正题。 「朕近日听闻你一些言论,是从市井传出,说你是在府中养了一个娈宠。可是确有其事?」 慕千山眉心一跳。 竟然就这么揭出来了? 他知道嘉安帝忌惮的是什么,但正是因此,心下不禁疑惑。 明玄虽然死了,但是却是尸骨无存。慕千山当年是被明玄所救,深恩大德。那个人如果是明玄,慕千山是不是要反? 但是京城言论纷纷,已有半月,嘉安帝最近也收到了不少弹劾,却直到现在才找上他。他心中不是不忌惮,只是不敢。 慕千山无所谓他的忌惮,说到底,嘉安帝忌惮他,也无法制衡他。京城中皇权,王党和他,三方势力谁也动不得谁,处在一个微妙的平衡之中。但是戴了半个月的面具,如今却撕破了脸,这是为什么? 联繫到这一路上看到的,慕千山想到了安王质子,心里便渐渐浮现出了一个答案。 嘉安帝得到了安王的支持。 安王掌握南疆的兵权,虽说论战事而言,少于北疆,但论数量,兵力却可以与北疆抗衡。还有一个原因,北疆战事少,他可以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从南疆调兵,慕千山却不能不管虎视眈眈的关外二族。安王插入局势之中,原本的平衡就立即被打破了。 慕千山心底思绪纷纷,但是眼神中却是半点不露:「是臣的一个远房亲戚。」他顿了一下,说,「近日京城中有传言,但臣这个亲戚只是和二殿下,长得有些相似。」 说到最后半句时,他的语气略微放轻,完美地藏起了其中的危险。 嘉安帝不相信道:「世上真会有人长得如此相似?」 慕千山语气平淡:「臣不敢欺君。」 嘉安帝和丰乐帝样貌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就连目光也充斥着不信任。丰乐帝曾用这种目光看过他,嘉安帝的目光,竟和他如出一辙。 慕千山在心中微微冷笑,恍然间有种回到多年以前的感觉。不过那时的他手中尚无权势,只能眼睁睁看人把刀锋刺向自己。而现在他们的角色像是反了过来,嘉安帝拿着不信任且忌惮的眼神看着他。 不过这样的表情很快就被嘉安帝掩饰过去了。他说:「无论如何,这样的谣言还是对你名誉有损。朕想着,你今年已经二十三岁,是该成家的年纪了。朕打算赐你一桩婚事,如此下来,谣言不攻自破。」 平衡已经被打破了,他对安王了解不多,做事要谨慎小心。 慕千山眼睛轻轻一眯,但毕竟经歷过大风大浪,表情不会太过流露在面上了,他不动声色问:「臣自然是乐意的,就不知是谁家的姑娘?」 「宁安郡主。」嘉安帝被他的这句话说得十分高兴,「安王嫡长女,今年二十,人生得好看,品格又好。做府中的夫人,操持中馈,是再合适不过了。」 宁安郡主? 这人,慕千山知道。而且不是在其他地方,而是在暗部一份名单上。 ——这位郡主……并不简单。 慕千山羽睫微垂,遮住了眼神中的波动,躬身道:「谢皇上恩典。」 嘉安帝派人将慕千山送出了宫门,还赐下不少赏,一派君臣相和。慕千山谢过皇上赏赐,坐马车回府。 嘉安帝着手安排这件事,不料,天有不测风云。 三日之后,慕千山突然在府中毫无徵兆地吐血昏迷。 这消息实在太突然,半夜太医被叫起来为他看诊,面色凝重地得出了一个结论。 ——慕千山身中剧毒,恐有性命之虞。 -------------------- 第9章 装病 因为慕千山的病,朝廷上下乃至京城,都陷入了一片惊慌之中。 这病来势汹汹,颇为严重,嘉安帝听闻了这件事,从宫里派太医来给他诊疗,却反而越来越重,到了最后竟是缠绵病榻。 钦天监卜算之下得出结论,广平王杀人太多,煞气缠身,因此有此一劫。 慕千山是主战派的主要人物,他这一病,被慕千山强压而下的朝廷风向逐渐又变,这次是主和派占据了上风。 大晋已经安稳了多年,世家根系盘旋错杂,内部早已被蛀空。主和派需要一个安稳的内部环境才能保证自己的利益不受损害,至于和关外和谈需要付出的代价,却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左右都出不到自己身上。 问题是,谁敢对广平王下毒? 嘉安帝派下大理寺和锦衣卫,调查此事。 京城人心惶惶,北疆才出现一名能威震关外的将领,若是再没了,大晋恐怕是要变天。几家欢喜几家愁,慕千山近几日都未曾露面,听说病得越来越严重,就剩下一口气了。 他病成这幅样子,嘉安帝原本计划的婚事自然就推迟了。嘉安帝虽忌惮他,但慕千山对稳住这江山社稷还是很重要的,不得不暂收了忌惮之心,天天从宫里叫太医给他看病,生怕这位广平王一个不小心,真的撒手人寰。 第17页 广平王府。 慕千山倚靠在床头,外头只拢着一件薄衫,脸上带了点苍白病气,神色憔悴。那双冷冷的眸子半阖着,唇边沾了鲜艷的红色,点点血迹零星落于衣衫之上。 他好像人事不省,处于昏迷之中。 两名太医低下头,不敢看,搭着这男人露在被面上的一截手腕,给他细诊。诊着诊着,神色就凝重起来。 他脉象很乱,若有似无,病情走到这一步,基本上是回天乏术。说句不好听的,王府都可以准备丧事了。 就在这时,那截手腕忽然抽动了一下。 慕千山手在床榻上一撑,将自己身体略微撑起。他的眼神仔细看已经有点散了,说话时细碎咳声不断:「两位……太医,请回吧。」 「王爷,」一名资歷较老的太医说,「您这病入骨髓,我们怕是无能为力了。」 「不打紧,」慕千山声音沙哑道。 两人一再犹豫,终于还是退了出去。慕千山独自披衣缓了一会儿,没过多久,谭若水便掀帘进来。 看到这幅样子,也不由脸色微变。 「做戏有必要做这么逼真吗。」她忍不住道。 「皇上看着,京城中所有人的眼睛也在看着。」慕千山低声回答,「必然要下勐药。」 「为什么啊。」谭若水无法理解。 「宁安郡主不是柔弱女子,」慕千山低声道,「安王的西南军分为前、中、后三军,而他本人已经老迈,儿子却还年轻。这姑娘是中军将领,身上武艺不低。」 虽在西南边陲,但宁安郡主的消息能传到暗部,对方在西南想必是有相当的威望。 即使厉害如慕千山,也心甘情愿地承认这一点。 但可惜的是,他和对方并不在同一个阵营。即使在同一个阵营,这桩婚事他也不可能答应。 嘉安帝未尝不知道宁安郡主的名号,如果是这样,他赐婚的原因只有一个——削弱慕千山手里的兵权。 所以,他刻意隐瞒了一部分信息。却不知慕千山早已通过手中的暗部渠道知道了这一点,将计就计,借病重来推拒这桩婚事。 慕千山闭了闭眼睛,道:「我这次赐婚,有三方势力在盯着,一旦成了,兵权便要旁落,我自然不能让他们得逞。但直接推拒,却只会引起皇上的疑心,不如将计就计。这也是一次好机会,将京中那些隐藏在暗处不敢露面的势力翻出来。」 谭若水问:「话虽如此……这可是沉香散,你到底打算吃多久?沉香散剧毒,这东西要是吃太久,即使你手上有解药,也会回天乏术。」 「不劳关心。」慕千山闭了眼睛。 「你想多了,」谭若水冷漠道,「我只是想说,这毒药稀少,研究资料也很匮乏。你要是一不小心吃死了,记得把尸体留给我研究。」 慕千山扶了扶额头,提声道:「顾紫箫!请这位谭大人出去。」 门吱呀一声开了,面容清秀冷漠的影卫出现在门口。「主上。」 谭若水和她目光对视,眉头跳了一跳,竟生出些暌违已久的熟悉来,心头十分异样。 但这分明是两人头一次见面。 「不用劳烦,」谭若水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竟然盯了对方这么久,心情顿时变得有些不悦起来。她提着药箱出去,没有注意到对方同样呆住,甚至不自觉地转过身,伸手向她背影的方向一抓,却落了个空。 …… 明玄有几日没看见慕千山人影了,但无论是问府上的刘管家还是影卫,都只说王爷到外头去办事,一时半会不会回来。 他在府中走动,这几日将里头的景致大概都摸了个清。就是有一处影卫重重把守的地方,他没有靠近过。刘管家对他解释那是书房,里头有些机密,不便让人进去。 明玄听了这话,倏然抬起头来,眼神变得犀利。 「前些日子我远远看过那里一眼,当时为什么没有那么多人把守?」他忽然问。 刘管家有些愣怔:「这……」 他总不能说是王爷生病了,为了瞒着他,才住在里面。 见明玄要进去,连忙拉住他,「公子,是王爷在走之前派人守住那里的。」 明玄摇摇头。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但最近一想到慕千山,总有些莫名的担忧,就像他出了什么事一般。 他回了房,已经天黑了。但他心中疑虑更重了些,隔着窗子在对面瞧见了一簇微弱的火光。 心中奇怪的感觉更重了。 他不由走下台阶,朝那个方向而去。或许是松懈了下来,他寻了个影卫巡守的间隙,一闪身便进了内堂。他摸着黑,踩着木质楼梯上楼,最里间的那间房门底下透出微弱的火光,他在那扇门上敲了敲。 「谁?」里头的人好像精神有些不济,声音沙哑地问道。 明玄顿了一下,一言不发地将门推开。 灯火昏暗,明玄循着光源往里走,慕千山抬起头来,手中还握着一卷兵书。当明玄的脸从朦胧摇曳的灯火中显出来的时候,他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 在明玄的目光下,他的喉咙好像顿时被堵塞住,不会说话了。 「明玄?」他抿了下唇角,有些无措。 「刘管家不是说你去办事了吗?」明玄轻声问。 「你生病了?」 第18页 慕千山正要说什么,额头上却传来一片冰凉。明玄将自己额头贴上了他的额头,两人目光在狭窄的空间中避无可避地对视,明玄的视线带了几分隐隐的暗色,但在灯火明昧中却显得很温柔。 明玄则是感到了一片滚烫,下意识用手臂揽住他的背部,发现慕千山发烧发得很厉害,体温很高。 他的脸色冷了一点,「怎么回事?」 慕千山开口时才发现自己嗓子哑了:「不想让你知道……」 他被明玄的视线紧紧盯着,不得以撒了个谎:「只是普通的风寒,因为没注意,耽搁得有点严重。」 明玄信了他,虽然心中还有所疑虑,但只能「嗯」了一声。 「我的病会传给你的。」慕千山放低声音,不想让明玄听出声线里的嘶哑,「你先……」 但是话还没说完,他便骤然咳嗽起来,简直要把肺都咳出去。慕千山偏过头,用半幅袖子作遮挡,但还是感觉喉头一阵腥甜涌上,不动声色地咽了回去,两颊涌上病态的热气,轻轻喘息。 「先走……」他好不容易把话说完,尾音都模煳沙哑变成了气音。 明玄皱着眉看他:「慕千山?」 慕千山脸颊烧烫,没有力气说话。嗓子也彻底哑了,心里苦笑真不应该吃那么多沉香散。 明玄脱靴上床,手臂撑在慕千山身侧,锦缎柔和细腻的触感就在手下,他俯下身去。带着冰凉气息的体温贴近,伴随着室内的安神香气,从他衣领袖间散发出来。 慕千山一个激灵,差点坐起来,却被明玄一把按进了被褥之间。 「别动。」身后的人慢慢地说。 他的手摸进了慕千山的衣襟之间,似乎在寻找什么,仔细摸索。 此情此景,实在让人很难不生出些旖旎的心思来。慕千山眼神变得暗沉起来,肌肉绷紧,就连唿吸都微微发热。 要了命了。 他嘆了口气,闭上眼,在心里默数着唿吸的频率。 明玄低下头,唿吸几乎紧贴光滑布料。慕千山喉头微滚,开口询问时声音都是低哑的:「……明玄?」 片刻之后才突然意识到明玄找的是什么,勐地伸手阻止,可还是晚了一步。明玄将手抽离他襟口,一个薄胎白瓷瓶找了出来。 「我早就说了,我没有什么都忘,」明玄低垂着眼睛,「你不是发烧,是中毒。这是沉香散,对不对?」 -------------------- 第10章 野心 沉香散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它有一种特殊的味道。慕千山就这样把它带在身上,气味虽然淡,但是对明玄来说,已经很明显了。 慕千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策——皇室子弟为了避免成长过程中有人下毒暗害,都会学习一定的毒药知识。明玄能知道这一点,不足为奇。 虽然沉香散极其罕见,但这种毒药对他来说,比任何毒药都来的熟悉。 明玄带着瓶子下了床,慕千山伸出一只手臂,想要挡住他的去路,却眼睁睁地看着明玄走到了窗前,将布帛瓶塞一拔,致命的香尘随风扬散。 慕千山侧过身,靠着床头,披头散髮,他勉强支起半边身子:「明玄,这药很贵的,你就这么给我撒干净了?」 「吃死你算了,」明玄冷冷道。 他将空瓶子随手扔了,骨碌碌滚到房间一角。 「解药呢?」 慕千山唇角沾了一点血,看上去有种特殊的美感,他咳了两声,笑道:「解药,已经没有了……」 还没到时候,不能吃。 「沉香散即使控制用量,若是长久不解,毒素淤积体内,也会有后遗症!」明玄语气冷了下来,声音甚至有点抖,「慕千山,我不管你到底在打什么算盘,你们之间的勾心斗角在我这里,都没有你这个人重要!你明白了吗?」 慕千山望向他,一时无言。看在明玄眼中便是沉默的拒绝,他忽而觉得周身的血有点冷。 疯了吗! 明玄甩手出去,外头的影卫已经察觉到了里头动静,虽不知明玄是怎么进去的,却也不敢拦。有几个影卫上了楼,敲了敲慕千山的房门,语气惊疑不定。 「主上?」 里头好半天才传出慕千山沙哑微弱的声音,「怎么了?」 「方才明公子好像从您房间中出去了。」 半晌,慕千山隔着门板回应:「我让他来的。」 「……」影卫满腹疑窦地应了是。 - 安王府。 宁安郡主正在桌前看书,听到禀报,眼中透出几分惊讶之色。 「广平王病重?」 侍女点了点头,又不禁道:「郡主,我觉得那广平王就是故意的!」 「故意也好不故意也罢,」郡主不以为意。 她统领西南中军,此次回京,安王也带上了她。说实话,比起成家立业来,她更喜上战场杀敌。 她之所以能指挥西南军,是因为她长到十五岁的时候,安王还没有儿子。他不想军权旁落,于是让边将带着她,上了战场。没想到她却颇有几分带兵打仗的天赋,将石河族人挡在了大晋的西南边界之外。 石河族人和乌瀚、渤族人相比,是要弱上不少的。西南军的规模却相当大,因为西南匪徒众多,百姓常不堪其扰。但是,宁安郡主明安也不是没有烦心事。她今年二十岁,在战场上五年,但安王最近要收回她的兵权,理由是帮她找了一门婚事。 第19页 自然不可能是一般的人,一般的男人别说娶她,不被她打出门就不错了。 嘉安帝登基,已经十多年没有回过京城的安王也带着女儿回了京,在觐见皇帝的同时,也想为郡主说一桩亲事。 广平王。 两人都出身将门,慕千山更是门楣显赫,年纪轻轻就成了异姓王,如果没有意外,这桩婚事真是再适合也没有了。 皇上同意了这桩赐婚,听说那广平王也同意了。周围的人都对这件事表示恭贺,只有宁安郡主知道,自己并不开心。 嫁人之后,自己就不能像以前那样打仗了。 慕千山的母亲虽然也是众人交口称赞的巾帼将军,但是这两者还是不一样的。她的军队都在西南,慕千山则是在北边。她是不能调动北疆军的,两军的作战风格也不一样。西南地形陡峭,更适合奇袭的路子,而北疆则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她若是嫁给了慕千山,自然要离开西南。 就在这时,安王掀帘子进来。 明安顿时整容肃色。身侧侍奉的丫鬟识眼色地退了下去,将屋里的空间留给他们父女二人。 「父王。」 安王脸色有些差,道:「你的婚事出了点岔子。」 「慕千山重病,怕是轮不到你了。你心中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明安愣了一下,老实摇头。 安王沉吟不语,半晌才说:「我有一个人选,是王家的公子。今年二十八岁,也算是一表人才了。」 「王家公子?」宁安郡主问,「谁?」 「王骥。」安王说。 明安先是愣住,而后迅速回过神来,大声道,「父王,我不嫁!」 王骥是谁?那是当朝权奸,吏部尚书王亭的嫡子!更何况,他仗着家里有权有势,胡作非为,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公子。就算是在外头大街上随便拉一个人进来,恐怕都比王骥的品性要来得好! 她身体都被气得有些发抖,「父王……为何看中了这样一个人?」 她一直以为安王待自己是很好的,虽然他要收回她的兵权,还要将她嫁人,但她心里一直十分敬重自己的这位父亲。毕竟,安王并没有亏待她。 但嫁给王骥,安王一定是和王党做了什么交易。 安王蹙起眉,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她的话语:「明安。」 他甚少叫她的全名,宁安郡主不由怔住了。 「今上在位,不会长久。」他说,「四方势力,都逃不了站队——当今朝堂,除了王党,也便只有广平王了。但广平王病重,只要他一死,依附于他的势力都会土崩瓦解。何况他还是前太子明玄一系的臣属。」 「那您就要和王党合作?」明安的声线略微颤抖,「您不是……站在皇上那一方的吗?」 安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明安忽而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像是腐烂的花瓣,甜腻噁心,令人作呕。视线忽而旋转起来,等她反应过来,额角已经撞上了桌子,地毯上织金的花纹变得模煳。 她的心脏重重地沉了下去,无论如何没有料到这个被她成为父王的男人,竟然会对她出手。 「来人。」 门外,几个丫鬟鱼贯而入,将已经失去意识的明安扶起。 安王的手指轻轻敲击在桌面上,不咸不淡道:「将郡主送到王大人府上。」 丫鬟低着头,不敢和他目光对撞,应了声是,将人事不省的明安扶了出去。安王目送着她出去,闭了闭眼。 如今的朝局虽然混乱,但对他而言却是个难得的机会。 朝中三方势力角逐,都想要置对方于死地。其中,王党和嘉安帝这两股势力,缺少的就是兵权。慕千山手中有兵,但跟他们两方都不合作。 他只要真心诚意地投奔皇帝,便是改变这三方平衡的推手。到那时,就连皇帝也要敬他三分,他也不再是西南默默无闻的郡王,成为皇帝仰仗之人不在话下。 问题是,皇帝忌惮的,就是这样的人。正是因为同为皇族,丰乐帝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当年,功高如慕沉,也要被他质疑,范胥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荻城,很难说背后没有丰乐帝的参与。 他几日前进宫,和慕千山正好一前一后。他在大殿上躬身行礼,但一见着嘉安帝,看到那张和丰乐帝如出一辙的面孔的时候,便知道他的性格恐怕和丰乐帝十分相似。 若不是有深沉的心思和狠辣的手段,他又如何在王党的眼皮底下顺利登基? 他当然可以选择凭藉手中的兵权辅佐皇帝。但是又有谁知道——嘉安帝不会因为猜忌,让他成为第二个范胥呢? 夜色低垂,隐去了安王眼中的思绪。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空中落下,映在他的眼底,好像掩去了天地间的骯脏。 …… 大雪纷扬而落,整个世界覆上了一层淡淡的霜白。一道影子从安王府飞出,在夜幕的掩映之下掠过大街小巷,飞到了夜色之下戒备森严的高门大户。 王府。 唿啦啦飞鸟振翅,信鸽划破夜幕落在了窗前。 一双手打开窗子,将它抱了进来。取出绑在鸟腿上的竹筒。 屋外暗卫脚步匆匆,惊疑不定:「大人。」 「无妨。」 声音的主人用小刀划破竹筒,将里头的书信在灯火下抽了出来。 第20页 竹筒呈中间粗,两头细,这是一种可以保证机密性的特殊手段。书信只要放进去,不破坏竹筒是无法取出来的。 王亭在烛火下一目十行地扫过书信内容,忽而展颜一笑。 「安王还真捨得下本钱。」 他身穿深蓝色圆领长袍,是一名四十几岁的中年人,面相和德贵妃有几分相似之处,看上去甚至有几分儒雅的书生气,并不像个奸臣。 但外表,并不能揭示一个人内心的性格,王亭的所作所为,和儒雅并没有半分钱的干系。 王亭用手指摩挲着信纸,眼底神色愈深。 他收到的这封信件,乃是从安王府上来的。内容就是商讨宁安郡主和王骥的婚事。 说是婚事,也不尽然。王骥虽没有正妻,但府上已经收了不少妾。聪明人自然懂得聪明人的心思,在上由一个不起眼的小官吏,做到如今的右相、吏部尚书,没有人比王亭更加深谙人性中的那些幽微关窍。王亭知道,安王将宁安郡主送过来,不是给王骥做妻,而是做棋子,人质。 这招他用得纯熟。因为他的儿子,安王世子,如今也住在宫中。表面上是叙旧,实际上就是成了嘉安帝的人质。 安王回京后,将质子留在京城,降低皇帝心中的警惕,又向皇帝请旨,将宁安郡主赐婚广平王慕千山,借宁安郡主之手,分化慕千山手中的兵权。这件事中,出现的唯一变数,就是慕千山忽然生了重病,宁安郡主对他而言,便没有了用处。 他将信纸放到了烛火上,看着火苗舔舐信纸,逐步化为灰烬。眼中一丝笑意没有散去,逐渐转化为了幽冷。 -------------------- 明天没有,后天没有 第11章 有病 这几日的朝中,也不平静。 慕千山重病,而且有治不好的趋势,主战派没了主心骨,眼看着不是要办婚事,而是要办丧事了。 慕千山代表的不止是他一个人,而是嘉州慕氏的大旗,他可以说是最后一个人。这也就是丰乐帝当初没有动他的原因——军中有很多慕家的旧部。 这些人在当年要么退隐,要么不受重用,因为范胥的缘故,才保护了其中一部分人仍留在北疆。直到慕千山再掌兵权之后,才得到提拔。因此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慕千山病了半月,主和派接手了兵部一部分军务,调集自己手下的一部分人,将其撤换了下来。 这个过程遭受了一定的阻力,但因着慕千山的缺席,最终还是成功地推行了下去。明眼人都知道,陈楼的兵败,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将领背叛,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关键时刻没有等到军粮的支援。这与北疆军中的一部分蛀虫不乏关系。 而这些人上头有或多或少的关系。眼看着可以得到好处,朝中自然有人眼红,都肆无忌惮,将自己的人送进去,托人打点好关系。 乌瀚使团的入京,也正式确定了下来。 慕千山病情沉重,仍在府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这几天拒绝了嘉安帝从宫里派来的太医,停了药,气色看上去好了不少。 第一是因为朝中局势已定,不需要他再服毒了;第二是因为他府上还有个明玄。 昨日刚停的药,慕千山第二天就感觉神志清醒了一点,没有那么昏沉。 床头的木桌上放着一碗解药。 沉香散毒性剧烈,解起来自然也不容易,至少要连续服用解药一周,才能拔除病根。慕千山端起来,一饮而尽,估摸着自己大概还要在床上躺两天。 他现在浑身乏力,都走不了路。 门外传来两声轻轻的叩击,进来了一个人。 「主上。」 「情况如何?」慕千山问。声音虽然虚弱,但还很镇定。 「朝廷往边关安插的人,主要在安州、宁州,处在北疆防线的西段。上次正是因为西段守军没有及时回援,才让局势无可挽回。」影卫道,「暗部调查了这两地的长官,共同之处都是从内地调任的,累次升迁,任边户使。但是与他们同期为官的将领,分明曾阻挡英王叛军立过功,现在却在他们手下。」 慕千山说:「先等他们部署完了,我再出面。这次不仅要趁此机会给主和派一个下马威,让王党不要来找我麻烦,还要拔除军中痼疾。」 此事之后,他也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拒婚。 命犯七杀,註定孤独一生。不然为何订婚之事刚定下,他就突然重病卧床呢? 慕千山沉吟一会:「我知道了。」 随即突然道:「府上有轮椅吗?」 自两日之前明玄来看过他之后,他就没再看到明玄。有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反正事情已经撞破了,他两天没见明玄,发现自己其实很想他。 影卫效率很高,片刻之后慕千山就被他推着,坐着轮椅下了楼。 慕千山府上是典型的武将布置,庭院里有箭靶和木桩。慕千山对影卫管得不严,清晨影卫在庭院里训练。顾紫箫站在一旁,抱臂看着众人。 嗖的一声,箭头没入箭靶,到后头却失了力,偏离靶心半寸。 顾紫箫看了直摇头:「还要再练。」 射箭的是一个比她还要年轻几分的青年男子,闻言道:「是。」 顾紫箫「嗯」了声,听到后头传来脚步声,转过头,眼神有些惊讶。 第21页 「小公子?」 明玄好脾气地笑了笑。「我年纪不小了。」 面前的青年长得很好看,脸上几乎没有岁月的风霜。顾紫箫听他这么一说,有些惊讶。 她向来是不会被成见束缚的人,几乎是立即饶有兴致地问:「你几岁?」 「应该比你大吧。」明玄说。「我二十五了。」 顾紫箫笑了:「我和主上同岁,他二十三岁——算起来你比主上还大两岁呢。」 慕千山不端着那副广平王架子的时候,确实能看出是二十三岁。他年轻,手段了得,为了达到目的,连自己都能牺牲。 明玄不觉得像他这样的人会玩过头,吃药把自己吃死,但是想起来,心中还是隐约有几分恼火。 明玄接过她手中的弓箭,漫不经心问:「我能试试吗?」 顾紫箫笑道:「自然。」 见到这儿有动静,庭院里正在做其他练习的影卫都停了下来,在周围围了一圈。明玄掂了下弓,不算很重。 他的身体记忆还在,握着弓的手很稳,张弓搭箭的姿势也挑不出错处,对准远处一个空的草靶,眯起眼,松开了手。 ——箭身带着一道弯月的弧度,飞了出去,几乎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残影! 和他风神秀彻,平和无害的外表不同,明玄手下的箭光,隐隐有风雷之势。顾紫箫差点以为自己看错,朝箭靶的方向瞟了一眼,箭头直直地插在靶心之中。 旁边围着的一圈影卫喝起彩。「好!」 「起什么哄!」顾紫箫笑着赶走周围围着的一圈人,「走走走,都给我做自己的事情去!」 众人不敢忤逆,悻悻散了。箭靶前只留明玄和顾紫箫两人,空出了一片场地。 顾紫箫转向明玄,「没想到王爷带进府的人这么厉害,简直捡到宝了。不过,我怎么觉得你不是个普通人呢?」 「我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了,」明玄低声说,「是慕千山把我带回来的。」 「这样。」顾紫箫思忖道,向他伸出手。「顾紫箫,交个朋友。以后有什么事我罩了。」 明玄才犹豫了一下,手就被这姑娘握紧了,使劲摇晃了下。这姑娘的性格相当奔放,难道习武的女子都是这样?明玄这样想着,察觉她手上有一层薄茧,恐怕是握久了兵器的。 他有些不适应,将手抽了回来:「多谢好意。」 顾紫箫察觉到他似乎不那么喜欢身体触碰,原本要拍他肩膀的手收了回来,有些尴尬地说:「平日里和同僚们都是这样相处,习惯了,见谅,见谅。」 明玄摆摆手,道:「不妨事。」 他很欣赏脾性率真的人。 他想了想,问顾紫箫:「敢问顾姑娘,能否带我去府外转转?」 顾紫箫恍然,回过神来:「哦对,这几天你都没出过一次府。王爷一直把你关在屋里,不让你出去,是不是。」 明玄:「……」 倒也没有。 顾紫箫环顾四周,小声说:「我们主上有点病,要是他对你图谋不轨,你就赶紧跑。凭你这武艺,到哪儿都能又一席之地。」 明玄哭笑不得,身后却传来阴恻恻的声音:「顾紫箫。」 顾紫箫对这个声音太熟悉了,当即条件反射地捂住了脸,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刚才聊得太过投机,她竟然没有注意到那么明显的轮椅声音。 明玄后知后觉地回过头,看到的就是坐在轮椅中间的慕千山。 他腿上盖了一层薄毯,被影卫推着过来的,因为大病一场,身形都显得削瘦了些。影卫把轮椅推到两人面前,恭敬地低头:「统领,明公子。」 和慕千山对视的瞬间,明玄喉头微微一动。 慕千山即使坐着也很高,他的视线可以触及到自己的胸口,因此看他的时候必须将视线垂下。他身上的强势和镇定并没有消失,但却因这样一个视角而出现了小小的缺口。 慕千山让两人走了,明玄这才开口问:「你的腿怎么了?」 「不妨事,」慕千山道,「中毒的后遗症。过两天会自己好的。」 话虽如此,明玄还是下意识地蹙起了眉。 「你要出府?」慕千山问。 明玄心神有些烦乱,摇了摇头。 「不出去了。」 两人视线在空气中交汇。 明玄打量慕千山的脸色,问:「你停药了?」 慕千山答非所问:「我想你了。」 这话一出,明玄想起的是前两天晚上的事,心头冒起一簇火气,他转身要走,却被慕千山伸出一只手,攥住了衣角。 「放开。」 四下无人,慕千山不但没有放开,反而将另一只手搭上了明玄腰间,手臂环绕,轻轻扣住。 分明没有用力,明玄却被他抱得身体一僵,正要离开的脚步也随之顿住了。 他侧过身,目光压着一点冰雪的冷意,居高临下地投到了慕千山的脸上。 慕千山毫无所觉,甚至还把身体重量向他那儿压了一点。 明玄身体晃了下,不得不扶住慕千山的肩膀。 两人一坐一站,距离顿时就拉近了不少。 明玄修长的手指按在慕千山肩侧,他低垂眼眸,鬼使神差地伸手,将他散落的长髮一点点理好了。 长发在掌心间如流水滑落,明玄看不清慕千山眼底的神色,他倏然就回过神,后退了一步,慢慢压下心口悸动。 第22页 他虽然记忆不全,但潜意识里对于这个人的态度却不作假。 「明玄?」慕千山神情微动,扣住了他的手,慢慢拉近。 「推我走一走。」 明玄心底无来由地生出一股烦躁的情绪,他勐地挥开了慕千山的手。 「你有病。」 -------------------- 第12章 写字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明玄垂眸盯着慕千山,半晌,嘆了口气。 他妥协地转到轮椅后面来,推着慕千山慢慢向前,视线滞留在他的发顶之上,偶尔听到他压抑不住的、沉闷的低咳。 他心口却不知为何,有些抽疼。一种模煳的感觉,若有似无,在脑海中萦绕不去,记忆像是要被打开关口,冲破那一层不明的禁锢。 「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他低声说。 慕千山眉间微微一跳,听得明玄问他:「为什么要吃沉香散?」 慕千山靠在椅背上,头微微后仰,眼眸半阖,毫无所觉般回答道:「皇上……想要给我赐婚。」 明玄脚步一顿。 「……从而分化我手中的兵权。」慕千山说完下半句,眼眸睁开,带了点似有似无的笑意,仿佛料到了身后之人的反应。 「我能怎么办?只能装病啊。」 明玄的脸色不是很好看。他把轮椅从前院推到了小径上,语气有些冷:「就因为这?」 「我不想娶别人……」慕千山脸上已经藏不住笑了,声音却一派平淡,十分正经似的,「毕竟我要嫁给你的,娃娃亲。」 明玄察觉到慕千山在笑,这人说的多半是假话。于是冷笑一声,随口道:「我没有娶妻的打算……你若是有心,还是给我当小妾吧。」 「成啊,」慕千山却是面色十分自然地接受了,就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我这个人,不求荣华富贵,只要夫家对我好,粗茶淡饭甘之如饴。」 明玄不理他了。 他推慕千山去了书房,因为慕千山坐着轮椅的缘故,书房的门槛已经被拆掉了。他十分顺当地将他推了进去,书房内炭火已经烧起,熏炉里燃着香料。 明玄把门窗都关上了,慕千山自己摇动轮椅到了桌前,从上锁的抽屉中拿出一张地图,摊平铺开。 「这是什么?」明玄眉头轻跳。 「北疆地形图。」慕千山回答。 地图平摊在桌上,图上是山川起伏,地形走势,上面却散布着墨笔和硃笔标识出的布防点。 明玄沉默地盯着那张地图,眉头微微蹙起。 「乌瀚打进来之后,很多地方损失惨重,缺了防守。」慕千山伸手拿过桌上的笔,「我要安排下替补的人选,写信调动各地将领,顶上缺漏。」 旁人现在安插进去的人,往后会被这些人代替。 他顿了一下,道:「成将军也会回来。我现在要写一封信,交代他一些事情。」 嘉安帝发了一道旨意,让慕千山副将成蹊回京,将人员名册与兵部侍郎交接。成蹊接了旨,安排好北疆事务之后,快马加鞭,奔袭近千里路程,风尘僕僕地要赶到京城。 明玄心底却生出股不是滋味的焦躁来。 因着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却失去了大多数记忆,对于如今的时局,他也难以影响半分。眼看时局紧绷,他竟是连一点忙都帮不上。 而要仰仗面前这个年纪比自己还要小的人。 眉心间传来一股冰凉之意。 明玄倏然回神。 慕千山像是看透了他心里在想什么,他伸过手来,就着这个坐着的姿势抱住了他。 曾经朝夕相处,相依为命,他对这个人再了解不过。 熟悉到只要见着表情,就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明玄唇瓣微颤。 「慕……」 「殿下,」他那一把嗓音十分好听,落在人心间,如同泠泠冷玉,「你不该自责。这场战争,最不该自责的就是你。」 明玄表情怔怔。 「可,败的是我。」 「仓州之战,若不是你竭力守着,大晋根本来不及调集各地的军队,早在几个月前就打到中原了。」慕千山语气不变地道,「我没有在安慰你,事实就是这样。」 明玄:「……」 大概慕千山对他虽好,为人却总带着几分矜持的骄傲的缘故,他本能觉得对方不会说谎。 「我知道了。」他说。 慕千山抬起头。 他的手被明玄握住了。耳畔似乎听到明玄轻微地嘆了口气,抬起头来时,正好和那双生得十分好看的眼睛对视。 「手疼不疼?」明玄轻轻挑起一侧眉毛。 慕千山:「呃……」 明玄嘆了口气:「我帮你写吧。」 慕千山无奈道:「殿下。」 明玄展平一张信纸,干脆坐下来,微笑道:「你没有发现吗?我的笔迹和你很像。」 慕千山心念一动,看向明玄。「当然了。」 屋里有些暗,慕千山点了烛,眼底仿佛也浸透了暖意,融融地亮。 「我的字是你教的。」他唇角轻轻扬起。「殿下还记得么?」 「我什么时候教过你?」明玄三根手指,悬腕捏笔,凝神写了两个字,漫不经心道。 「我九岁那年见到的殿下,」慕千山轻轻地道,「当时……殿下将我要到了身边。看我字写得不好看,便亲自教我写。」 第23页 明玄还真凝神思索了片刻:「我想像不出来你九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慕千山倏而勾唇笑了,似乎觉得很有意思:「九岁?……长得比较好看,得了殿下的青睐。」 明玄:「……我没禽兽到那个份上吧。」 慕千山笑出声来。笑声渐歇,才漫不经心道:「当年没有。至于后来,是我追你。」 明玄手腕一停,落下一滴墨,如同茫茫大雪中融开的一片土地。 回过神来时,看到慕千山眼底噙着几分温柔的笑意。 两人字迹仿似,慕千山口述,明玄将信写好,又照着慕千山的笔迹誊抄了一遍。他将东西收拾好,扭头一看,才发现慕千山已经歪在椅上,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他嘴上说着不严重,但沉香散对任何中毒的人来说都是折磨。身体的痛苦还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精神方面,因为沉香散乃是一种会使人上瘾的毒药 书房内有张小榻,明玄把慕千山搬到小榻上,盖上被子的时候,慕千山似乎有所察觉,翻了个身,锦被也滑落而下,却伸手一把精准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他似乎只有在梦中,才会显露出清醒时掩藏在玩笑之下的痛苦,眉头已经蹙紧,却不出声。明玄一摸慕千山额头,发现这人不知什么时候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额头滚烫。 明玄俯身过去抱住他。 慕千山意识不大清醒,却模煳地察觉到了安神香的气息。 不知道为什么,安神香的炉子分明已经熄了,那味道却依然若有若无地往他鼻子里钻。染在谁的身上,在温热裊裊的空气之中散发开来,从发梢,到领口,衣襟,袍摆。 在这种气息浸染之中,他还真的梦到了自己被明玄教写字,不过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那时他不过九岁,明玄也不过十一二岁。 太子居住的东宫,几个月前,来了一个侍读。 这侍读过去的来头很大,是广平王世子。然而现在已经没有了真正的广平王,世子也就不再是真正的世子。 这世子一开始被他叔父养着,结果太子一次去府上拜访,却发现这世子过得很不好。 忠良之子,功臣之后,落到如此下场,这个消息在皇帝和一众大臣面前揭开,丰乐帝就是顾及自己的名声,也不能将他养在他叔父府上了,于是便召他进宫,让他做了个小小的太子伴读。 然而慕千山的名声并不好。 有人说他命格太硬,剋死了自己祖父,又剋死了自己父母。莫说他人,就连东宫众人,对于世子的到来,都没有几分欢迎之色。 慕千山也不喜欢读书,他虽名为伴读,但事实上醉心练武。别说太傅,就连其他皇子也不喜欢这个阴沉的少年,只因为他是被太子带入宫中的,被他护着,又是广平王唯一的后代,不得不对他留几分情面。 他脾气是出了名的又冷又硬,太子明玄却是是个心软的人,以至于连当时的宣平侯范胥都认为,明玄并不是个做皇帝的好苗子。 这两人本不应该合得来的,但从小到大,慕千山却始终跟在他的身后。 亦步亦趋。 太傅是一个古板的儒生,要求很严。明玄是太子,是将来的储君,太傅对他的要求就更严。不仅一言一行要符合君子礼仪,还要通晓典籍,熟读文章。 有一天,太傅问了一个问题,是前几日布置要读的典籍里有的。明玄因为前几日母后生病,去侍了疾,所以没有来得及读。 虽是太子,错了问题也不免受罚。但太子千金之躯,不可毁伤,太傅便只是用戒尺打了他手心一记,小惩大诫。慕千山却因此不满,出言顶撞。 顶撞的结果就是,他被罚抄了十遍经书。 散学之后明玄去找了慕千山,果然看见他在后院里练剑。 慕千山才九岁,身体还没长起来,却已经能挥得动十几斤的铁剑。这铁剑是没开锋的,是为了防止伤到人。他将上衣的衣摆扎进腰带之中,略微有些长的黑髮用皮绳扎成了乱糟糟的马尾,一个横噼,身前的木桩便多了一道白痕。 「好。」明玄果断喝彩。 慕千山看见了他,就把铁剑丢了,向他跑过来:「殿下。」 明玄稳稳地接住了他。看到慕千山的表情,才说:「怎么,不开心?」 「太傅罚我抄书。」慕千山心情不高兴,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有点凶。 明玄安慰道:「我帮你抄。」 慕千山在他怀里抬起头来,语气笃定:「不行。」 明玄忍不住笑了:「可是你是因为我才顶撞太傅的。」 「太傅根本不听人解释。」慕千山抱怨道,「他对你要求太严了。」 明玄眼角微弯,摸了摸慕千山的头髮,慕千山便安静地垂下头来,任凭他摸。微长的黑髮不像成年人那样硬,像小动物一样毛茸茸的,手感非常好。 他突然说:「殿下,你教我写字吧。」 明玄稀奇地听着他的要求,缓缓扬起一边眉毛。「怎么?」 「我的字太丑了。」慕千山默然,半晌,才缓缓道。「交给太傅的话,他会让我重写的。」 明玄沉默了两秒,「行吧。」 两人手拉着手,轻车熟路地进了书房。明玄铺上宣纸,将蘸了墨的笔递给他,「你先写几个字给我看看。」 第24页 慕千山沉默了两秒,才从明玄手中接过笔,「殿下,你不能笑我。」 明玄唇角轻轻一勾:「不笑你。」 然后,慕千山才在纸上写下一个字,就被明玄握住了手。 他沉默两秒,才说:「握笔的姿势错了。」 错得离谱。 慕千山道:「我一直是这么写的。」 他主动说:「我家里以前教过我写字,但是我学不进去,后来他们就改教我练武了。」 慕府上的第一代将军,便是个不识字的武将,但这并不妨碍他名扬天下。 明玄握着他的手,纠正他的姿势。他皮肤的质感如同暖玉,触手生温,慕千山右手被他掌心间的暖意拢着,连头髮丝儿都僵硬了起来。 明玄毫无所觉地握着他的手写了两个字,才将笔递给他,道:「你来试试。」 慕千山照着他的字迹写。 明玄对他的学习有些忧愁,片刻之后,却又轻轻弯起眼睛。 虽然外头对慕千山评价不好,但他觉得……广平王府世子还是蛮可爱的。 -------------------- 第13章 来访 城门口。 守门士兵远远望见一队车马,为首将领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风尘僕僕,身披玄甲,马车上分明是连州军的徽记。他立刻整容肃色,行了个军礼。 「将军。」 京中无人不知广平王,但在论及功绩的时候,也会提到这位名气不及广平王,功绩却一点都不逊色于他的成将军,成蹊。 这位将军出身永州成氏,在名头上,不及三代名将的嘉州慕氏,但也是这天下数一数二的将门。成蹊当年是慕千山的副将,在慕沉死后,因皇帝不再任用他,朝中混乱,恐怕难以自保,便辞官回乡。此次他重新出山,重新召集旧将,足以称得上一句功劳不浅。 他在出山之后,见如今时局动盪,便没有再次归隐,而是接过了北疆的担子,镇守在那里。此次进京,一是为了觐见嘉安帝,二是为了和兵部交接,重新做好北疆部署。 北疆在前些日子和乌瀚一战中,将领和兵员都缺了不少。这些事本要慕千山做,但是慕千山病重,北疆防线的担子一下就压在了他身上。 他收到了慕千山的一封密信,信中交代了此次事情的来龙去脉。看见是装病,头髮花白的老将军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 慕千山在信中请他到府上一叙,成蹊心下疑虑虽消,却也清楚沉香散是个什么东西,对他的身体放心不下,回信同意的同时,还从北疆带了自己身边的军医回来。 天色已晚,一行人驱车悄无声息地在京城的小巷间穿行。经过广平王府的后门小巷,成蹊便示意众人停车。 「将军?」随行的人请示。 「薛云澜和我进府,」成蹊道,「剩下的人先去北大营安顿。」 队伍中一名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越众而出,跟在成蹊身后。等得剩下的人走了,成蹊敲响了后巷的角门。不久,刘管家便提着个灯笼出来了。 「成将军。」他躬身行礼,将身穿便服的两人迎了进来,瞧见成蹊身后的年轻男子,试探性地问道:「这位是……」 「薛军医,我身边的人。」成蹊跟在刘管家后头,举目望不见半点灯火,压低声音问道:「公子呢?已经睡了?」 「还没,」刘管家一边挑着灯笼,将人往书房引,一边说,「王爷近日身体抱恙,处理事务比较慢,同时因为北疆大乱之后,布防出现了许多缺口,这会在重新整理这些人员。」 成蹊嘆了口气,眉眼有一半隐没在灯笼的光线之下,有些阴沉沉的。「……国无良将,不幸啊。」 管家没有接话,躬一躬身,走在了前面,将人带到了书房前,伸手在门上敲了敲。过了一会儿,里头传来慕千山带着一点沙哑的声音:「进。」 成蹊让薛云澜到偏厅去等着,自己进了门。刘管家在外头将门轻轻掩上。屋内灯火有些亮,成蹊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慕千山的全貌,只见他清减了许多,面容带着高烧的憔悴。 然而最令人触目惊心的就是他的腿,他坐在轮椅上,双腿似乎已经毫无知觉。然而眼前的青年虽然身患重病,但眼底仍然泛着清明冷冽的光。 「将军,身怀疾病,不能迎客,还请见谅。」 心中虽早有准备,但进来看到这幅景象,成蹊的心仍是重重向下一沉。身上兴师问罪的气势也不由得降下来。 「你的腿怎么了?」 「无事,毒药的后遗症。过两天就会好。」 成蹊不客气地在桌旁坐了下来:「你的信我读了。」 慕千山不语。 成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这次做的事,属实是冲动了。身为北疆的主将,怎么为这种事亲自冒险?我不信你想不出别的办法。」 「京城又不比军中,」慕千山听了他的话,摇了摇头。他顿了一下道:「反正也是在京城……生病不影响我处理军务。」 成蹊嘆了口气,摇摇头,不再说什么。他道:「我老了,身上暗伤也多,就算为大晋榨干自己的骨头,怕是也撑不了多久。策州和永州的军权虽是在我手里,可那是慕老将军的旧部。大晋的北疆还是要靠你撑起来。」 灯光渐弱,慕千山轻轻拨了下灯芯,火光跳动了一下。 第25页 「皇上下旨把你召回去的时候,我写了信,希望陛下收回成命。」成蹊向后靠了靠,道:「皇上没有听。」 「皇上忌惮我,巴不得将我拴在京城。」慕千山手指不安分地敲击在桌沿,皱眉道,「他怎么可能同意让我去北疆,成为第二个范胥。」 成蹊嘆了一口气。 「我明日进宫,再劝一劝皇上吧。」他深吸一口气,「我是个一意孤行的老头子,临死之前,还是希望能看到你接手北疆军权的。」 慕千山沉默着,似乎在发呆,窗外的大雪随着夜幕沉沉压下。 「我走了。」成蹊道,「公子……也不要因为逝者神伤。」 慕千山将目光投向他。成蹊的嵴背仍然挺直,但内里像是只有一口气在撑着,慕千山明白,他心里有愧。 「我对不住你。」成蹊说。「我知道你多年筹谋,是为了让二殿下坐到那个位置上。」 若是登上皇位的是明玄,如今的僵局根本就不会出现。他自责的是没能接到明玄的讯息,以至于让他命丧沙场。 慕千山站起了身。 「将军留步。」 窗外风雪声骤而肆虐,雪粒拍击窗棂,发出密实的声响。 「二殿下若是坐上那个位置,会比现在的皇上做的好得多。」他突然说道。 慕千山的话语很平静,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狡兔死,走狗烹。」他转了转茶杯,有些心不在焉,「目前的安稳只是暂时的,我从来就没想过皇上会因为我的功绩,就不对我下手。」 成蹊颓然道:「公子心里也怀着这个念想吧。不然当年,又怎么会冒殒命之危,也要救他?……皇上决心已定,日后的大晋,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武将的用武之地。有时我看到公子,都会可惜,缘何没有早生百年!」 屋内寂静了片刻,慕千山轻轻地放下了茶杯。「将军,有件要紧事,我必须当面和你说。」 他没有在信里提及,是因为兹事体大,难以确保消息不会走漏。 成蹊也平静下来,嘆了口气,转过身来,不甚在意道:「什么事?」 「你方才说二殿下,他其实没死。」 成蹊身体一顿,眼神怪异地看着他。「你知不知道,自己刚才在说什么。」 明玄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掉下山崖的,不可能孤身一人活下来。 还是说……慕千山终于疯了? 服了沉香散的人,确实会变得神志不清,思维癫狂,但慕千山脸上的表情太过冷静,又让他觉得方才是自己的错觉。 一丝怀疑在心头蔓延开来,尽管这件事实在不可思议,成蹊脸色还是变了变:「真的?」 慕千山点了点头。 「你说什么?」成蹊这才反应过来,声音都拔高了两个度,语调里充斥着难以置信。 「二殿下还没死,」慕千山伸手,给他递了毛巾擦衣,嘆了口气,「你方才说的话还算数么?」 「怎么不算数?」成蹊霍然站起,在屋里来迴转了两圈,「二殿下人在哪儿?我要见他!」 慕千山想到明玄的病:「你现在不能见他。他失忆了,昏迷了三个月,连我都不记得。近几日病情才好一些,醒过来。」 他知道成蹊为何如此激动。嘉安帝是主和派,而明玄则是主战派。当年他一家人正是遭到关外人屠杀而死,唯有他倖免于难,从了军。 但是这几年,他眼睁睁地看着慕沉、谢漼在战场上死去,范胥也被丰乐帝忌惮而死,慕千山更是在丰乐帝的默许之下吃了不少苦头,差点没命。嘉安帝和丰乐帝的行径如出一辙,朝中乱臣当道,还想要削去慕千山手里的北疆兵权,为这样的君主做事,他心里早就寒了! 成蹊满腔的激动冷却下来,为难道:「是这个理。但……我就远远地看他一眼,看完就走,行不行?」 慕千山刚要说话,便听见窗外似乎有什么细微的动静一闪而逝,脸色倏然阴沉下来。 「谁?」 断喝出口的同时,他身形一晃,无声无息地到了三丈外,伸手推门! 外面连个人影都没有,寒风灌入室内,将屋里的炭气一扫而空。成蹊打了个激灵,便听慕千山低声道:「不好。」 他眼底闪过一线寒光,顾不上什么,运起轻功便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追了上去。 梅枝掩映,枝条上的碎雪扑簌簌掉落。 明玄伏在桌上,似有所感地睁开眼,抬起头来。 他感觉有些疲惫,揉了揉额头,眼底还带了点未睡醒的水光。屋里静悄悄的,蜡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熄灭了,月光越过窗格,投射到他的桌上来。 屋外传来敲门声。 「明玄,你睡了吗?」 明玄听出是慕千山的声音,应道:「没有。怎么了?」 他走过去将门打开,只见对方正立在门口。看到他,才松了一口气。 「没事,」方才的动静太轻微,慕千山怀疑自己可能是沉香散吃出了幻觉,摇了摇头。 「可能是我听错了。」 -------------------- 第14章 使团 三月后。 寒冬冰雪融化,微风徐徐,吹面不寒。 在楼上,远远能看到有车队朝皇宫方向而去,是乌瀚使团到了。 周围人的议论声顿时就起来了。 第26页 茶楼中很是热闹,但由于是清晨,人还不多。明玄坐在雅间,耳边听闻楼内的人都在讨论近来时事。 其中讨论得最多的就是乌瀚使团进京一事。明玄垂指搭着茶杯,侧耳细听。 「乌瀚人得寸进尺。」有人愤愤,「我泱泱大国,到了今天这一步,竟然要和一弹丸小国讲和!将所有的兵力倾巢而出,我就不信那些乌瀚人还能进犯边疆半步!」 「国库里没有钱了,」一人看了他一眼,「就连官吏的俸禄,都压了两个月未发。再说了,今上并不信任广平王,何况他近日病重,宫中的太医都说恐怕不能好。」 对面之人沉沉地嘆了口气。「我等平头百姓,又能有什么办法!」他话题一转,转到丰乐帝身上去,「先帝在位时期,享乐无度,掏空了国库,朝中还不知道有多少贪官污吏,我做生意的兄弟最近和我说,头上的税收又增了两成!」 明玄坐在旁边听着,眼底古井不波。 丰乐帝的名声绝对不好。 他在位期间,只有前期,大晋国内尚且算得平稳,后来国内贪官污吏横行,甚至牵连到了边疆,军费不足,不得不裁撤兵员。 乌瀚和渤族人就借着这个机会攻了进来。那几乎是大晋被外敌入侵最严重的一次,几乎横穿了整个中原,捅到了京都这个心脏。 然而丰乐帝又是个极其幸运的皇帝,因为在慕家两位顶樑柱的将军去后,他这一辈出了个有能力掌控南北兵权的宣平王,范胥。 范胥的妹妹叫范巧,而范巧正是他妃子的一员,还有了个儿子。范胥就算不为了自己,为了这两人,也得忠心耿耿地给皇帝做事。 他是个才能平庸的皇帝,如此一比较,就显得他的儿子和臣下格外突出。他又不是个有容人之心的皇帝,这矛盾越积越多,越积越尖锐,最终还是爆发了,以一个令人不喜闻乐见的烂摊子收场。 「如今战事是否爆发,维持平衡的丝线全悬在广平王一人身上。」又有人说,「二殿下和陈将军一死,北疆便只有广平王一个能仰仗的主将。若是广平王一出事,战争恐怕瞬息之间就会到来。」 「难说。」有人反驳道,「此次乌瀚议和,还是诚意十足的,为了表示和谈诚意,将叛将范胥都押解回京。朝中大人物也一力主和,我记得王大人……」 「慎言!」 明玄垂下眸子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抬头看见对面坐了个陌生的女子。 这女子约莫三十几岁,披着件简单的旧袍,袍角是暗蓝色的冰霜纹。 她面容普通,泯然于众人。白衣白靴白袍,眼眸平淡得甚至有些温吞。然而她并不是个简单的女人。明玄视线不动声色地从她脸上移开,看见了她放到桌上,轻轻搭在桌沿的手。 这手十分修长,薄薄皮肉包裹着骨骼,皮肉之下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青色血管,显出一种别样的劲瘦。 这手比一般女人的手,手掌要大上一些,手指也要更为修长。 「你是?」明玄问。 「冯子寒。」女人喝完了手中茶,才慢慢说道。 未等明玄更提出什么问题,她便说:「我是来找你的,明玄。」 明玄眼瞳微微一缩,因为那女人的声音竟然屏蔽了周围嘈杂的人声,唇角翕动,以内力收束成了薄薄的一线。 她是一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茶楼上人来人往,二楼雅间竹帘垂落,明玄走过去放下了竹帘,将人声和喧嚣挡在帘外。 冯子寒抬起眼眸,稍稍打量了下他。 明玄生得很好看,长身玉立,嵴背挺得像一桿难以摧折的青竹。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在失忆的状态下,他的周身丝毫没有杀伐之气,气质净洁,温润如玉,单是一个侧脸就能吸引人的目光。 看上去并没有受很多伤。 这人是暗部的副主事,平日里向来低调。慕千山将她请出山,是为了保护明玄。 换成别人冯子寒是不会答应的,但是明玄的身份有几分特殊性。边疆大将陈楼曾和明玄共事,而冯子寒正是陈楼的师妹。 「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冯子寒道,「你是怎么从悬崖上跳下来,还能活下来的。」 明玄轻声说:「是因为慕千山。」 冯子寒顿了一下,说:「原来是他。」 「我失忆了,有些事情不是很能记得。」明玄道:「冯将军可否将大晋如今的形式,为我述说一二?我感激不尽。」 冯子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说:「三个月前,乌瀚进逼大晋。大晋迎战,却因为叛将泄露军事布防,被敌人抓住了薄弱点,出其不意击败。当时北疆的主将是陈楼,就是我的师弟。他因为这事死在了战场上,你本来也是要死的,因为你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身跳下了悬崖。但你没死,我思来想去,你要么是摔下去却没死,要么就是慕千山从悬崖下爬了上来,拼着自己也摔下去的风险接住了你。」 明玄慢慢地眨了下眼睛。脑海里闪过几幅零散的画面,但他的身体状况不容他多想,这画面还没连贯出足够的信息,沉沉的头痛又向他侵袭过来。他捂住了额头,睫毛低低垂下。 「我……」 「我从现在的情况也能看出,你头部受的伤很严重。」冯子寒道,「你虽然没有死,但所有人都认为你死了,北疆没有主将,陷入了混乱。就在这时,慕千山站了出来,他当时身上没什么官职,但他立军令状,说服了嘉安帝,领兵向北。他果然成功了,将乌瀚人逼出了连州,重新回到西流河岸边,让他们不得不接受大晋的议和。」 第27页 明玄的心轻颤了一下,听了这番话,慕千山细心照顾他的身影,和战场上那个将敌人逼出大晋的青年将军身影,缓慢重合到了一起。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他能想像出来。他想到了慕千山手上那些莫名的伤痕,分明是严重的擦伤,唿吸勐然一顿。 「他其实……不该来冒险救我。」他慢慢地说。仿佛透露出了某种程度上的真实想法,唿吸沉沉,灼热发烫。 「换成旁人,他确实不会冒险这种险去救。」冯子寒道,「可你是例外。慕千山在大晋最看重的人其实就是你。」 「为什么……」明玄轻声问。 「因为你救过从前的他。」冯子寒道,神色突然变得古怪起来。「怎么……你来京城这么多天,难道就没听说过一点你们之间的传言?」 明玄皱起眉头,诚实道:「没有。」 他这些天一直都是在慕千山府上,想来也是,府上那些人岂敢在慕千山的眼皮子底下随意嚼舌根子? 他想了想,道:「但是他们对我的态度确实有些奇怪……」 尤其是慕千山在他旁边的时候。 冯子寒明白了:「慕千山没有告诉别人你还活着这件事。现在京城里人都以为你是二殿下的替身,是慕千山因为二殿下死了之后,思之如狂,所以才收进府中的人。」 明玄:「……」 沉稳如他,在听到自己和慕千山之间的八卦之后,也有点绷不住。 明玄的表情实在很精彩。所幸方才明玄并未抬头,没有发现。 「那我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明玄感到有点头痛,喃喃问。 「这个么,要从很久之前讲起。」 冯子寒道。 「先帝共有三子。当今圣上居长,为大殿下。他二子与三子年纪相仿,三子是齐王爷。太子排行第二,人称二殿下。当年的二殿下是中宫惟一的儿子,居嫡居长,本是要登基的。」 「这位殿下……」明玄还不是很能将冯子寒口中的「二殿下」和自己联繫到一起,慢慢道。「出了什么事?」 「前些日子打仗,他被身边人暗算了,」冯子寒将茶杯墩在了桌上,「当时援军赶来时已经太晚了,他从悬崖上摔下去,尸骨无存。」 明玄头很疼,却还是想不起从前的事,他几不可闻地低吟了一声。勉强开口。 「一个皇子,如何要到前线去打仗?」 「这要从皇后说起。」 冯子寒道:「皇后出身连州范氏,兄长是一位鼎鼎有名的将军,掌南北兵权。皇上为了此,立了她为后,却又对范胥将军横加猜忌。范将军死后,二殿下也被夺了太子之位。因着这毕竟是他的儿子,先帝没有杀他,而是将他贬到了北疆带兵,这一去,就是五年。」 明公子轻轻地问:「那——慕千山呢?」 「王爷祖上三代名将,」冯子寒道,「但他小时候过得不好。那时,他的祖父和父母,相继战死沙场,他却是受到刺杀,也没有死。他周围的人都害怕他,先帝……沉迷道术,便让国师给他测算。国师说他命犯天煞,恐怕会伤及身边之人。先帝封慕将军的庶弟为广平王,他却仍是世子。名声不好,再加上他家里的那群亲戚都盼着他早死,将世子之位让出来,因此,他小的时候没少受欺负。后来不知是谁,将这件事捅到了皇上跟前,皇上便召他做了太子伴读。」 明玄紧蹙起眉。 「现在看来,皇上其实一早便不喜二殿下。」冯子寒恍若未觉,感嘆道,「他既然相信天煞孤星一说,为何又将他安排到太子身边?只是这事被发现得晚了,如果发现得早一点,范将军说不定到现在还在呢。」 明玄嘴唇动了动,想到一直困扰自己的那个梦境。 「二殿下很照顾王爷。」冯子寒道,「两人的关系一直很好。王爷一直到后来,也从未忘记过二殿下。」 既然如此刻骨铭心的记忆,为什么会忘呢? 明玄眼中不知为了泛起了一点酸涩,茫然困惑,他生怕被冯子寒发现,便偏过头去,垂下了眼帘。 他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只是很担心他。」 -------------------- 第15章 射箭 慕千山正在宫中。 这是他失踪十多天以来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面。 他大病未愈,脸色苍白得像鬼,连嘴唇都是冰冷的淡白色,若不是胸口还有些微起伏,看上去简直和死人没什么两样。但是乌瀚使团还在,他必须进宫,他是震慑关外二族的顶樑柱,不能倒下。 他是由小太监扶到座位上的,刚落座,就感觉有很多目的不一的目光正在打量着他。 他落座之后没多久,殿外的传令官便唱道:「大皇子,三皇子到——」 大皇子随着太监被引了进来,坐到上首的座位上,正好在慕千山的对面。三皇子紧随其后。 慕千山坐在上首的座位,明显感觉这兄弟两人谨慎的探究目光不时扫过他的身上,像是被毒蛇盯上了那般。 慕千山握着酒杯,却一滴都未曾沾唇。 这两人不确定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对待他的态度十分谨慎。但是也不敢随便惹到这人。 就在这时,乌瀚使臣忽而离席,向皇帝遥遥敬了一礼,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臣闻大晋天朝上国,物产丰饶,乌瀚远在北疆,水土不丰,然久慕大国之风,欲与交好。」他的汉话说得并不非常标准,但声音很洪亮,在场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第28页 慕千山把目光移了过去。 使臣道:「乌瀚无意进犯大晋,只不过因为土地不丰,人民生活贫困。若大晋愿意将边疆些许之地分让乌瀚,两国邦交定然永固,永结为好,大晋之地,乌瀚必然世代不侵。」 砰。 花纹缠饰的银质酒杯被人轻轻一掷,扔在地上,却带了内力的劲,发出一声清脆的裂响。酒水沿着白玉台阶蜿蜒地流了下来,浸湿了羊绒地毯,就像一道干涸的血痕。 分明熏了温暖的炉火,然而殿内的温度却骤降至冰点。 众人鸦雀无声。 慕千山把酒杯扔在了地上,只见那酒杯骨碌碌地,滚到了使臣面前。使臣抬起眼睛,上座的男人逆着光,看不清楚眼底表情,唇角却缓慢地勾勒出一个微笑。 冰冷彻骨。 「我不同意,」慕千山简单而轻慢地道,语调阴沉华丽,直直对上了那使臣的眼睛。 使臣的背后没来由地一个寒战,直觉得自己是被一只择人而噬的野兽盯上了,背后缓慢地攀上一丝凉意。 整个大殿中的气氛都好似凝固了。 但是慕千山的身体状况是肉眼看得见的差,即使隔着这么远也能看清他苍白的脸色。众人心中非常清楚,他都是硬撑着来的。满朝文武无人胆敢反驳,却只有一个病入膏肓的广平王和乌瀚人叫板! 乌瀚人之所以敢提这么过分的要求,是因为他们从某些渠道中,得知了慕千山病重一事。只要他死了,他们也就再无顾忌了。 大皇子上前,对嘉安帝施了一礼:「皇上,我们此次来中原,听说中原人骑射之术不逊色于我们草原上的人,想要见识见识。」 他目光在下座转了一圈,笑道:「不知大晋是否有这样的将才?」 四下都很安静,只能听到慕千山极力隐忍的,从胸腔中发出的断断续续的低咳。 他没有几分装的成分,从胸腔里发出的都是真的咳嗽。 旁边的小太监坐立不安,担忧地要来扶他:「广平王……」 慕千山摇摇头,拒绝了他的搀扶,将涌到喉头的鲜血咽了回去,目光冰冷:「我来会会你。」 慕千山此言一出,周遭顿时安静了下来。 三皇子勐然站了起来,被大皇子按着,又坐了下去。 「慕将军想要比什么?」大皇子出面,这殿里隐隐的嘈杂声都被压了下去。 三皇子戴着一顶狐皮帽子,身上穿着裘衣,冷笑道,「不如就比北疆的骑射之术?」 这话里暗藏的讽刺很明显,是在暗嘲大晋前些日子几乎输给了乌瀚,被乌瀚的骑兵打进了落霞关。 落霞关是北防线一线,青云山脉的最高点,向西便延伸出一道河流,这条河流叫西流河。除了石河族,大晋和关外两族以此河为分界线,北边是一望无际的戈壁和草场。关外两族是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自信在这方面,不会输给中原出身的将领。 他的眼眸中出现了一线冷光。「若是输了,大晋就答应我们的条件。」 「若是赢了,」慕千山平静道,「就请三皇子代表首领——将西河三州割让给大晋。」 西河三州是乌瀚西流河沿线的最富饶的一片地区。三皇子怒道:「你!」 慕千山分毫不让地盯着他。大皇子出来打圆场:「好了三弟,此事涉及到两国邦交,以土地为代价,岂不是让我们一片赤诚之心被误会了么?」 三皇子便闭了嘴,他更年轻一些,相比自己兄长胸无城府,所有情绪都显露在脸上。 慕千山迎着他的目光,说:「三皇子不是要比试吗?请吧。」 三皇子冷哼一声,拂袖而出。 他是他们部落中的射箭好手,根本不相信自己会输。 如果是原来的慕千山,他尚且还会有几分忌惮。但是现在的慕千山根本就是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他若是忌惮,才真正是败了乌瀚勇士的威名。 众人来到了殿外一处开阔的空地处,宫人早已将靶子摆了上来。 骑射骑射,拼的不仅是射艺,还有在马上的功夫。在战场上射箭,目标不会是静止的,射箭之人对速度的每一丝把控,以及对离弦之箭控制的直觉,每一丝细节都至关重要。 宫人牵来了马,三皇子看了慕千山一眼,率先上了马。 他策马跑了起来,在终点处放手,箭倏然而出,正中靶心! 围栏之外,围观的乌瀚使臣,脸上都不由露出喜色。 这也正是三皇子的目的——为了给慕千山压力。有些心理素质不行的大晋朝臣,已经偷偷看嚮慕千山,眼中盛满了忧虑。 慕千山这要是不成,丢的不仅是他自己的面子,还有大晋的面子。 身为如今唯一能对抗北疆关外二族的主将,他容不得有分毫闪失。 就算他病重,那也代表着大晋的门面! 慕千山目光在那些面露喜色的乌瀚使臣脸上轻轻一扫,不动声色。 他滚鞍上马,轻轻一夹马腹。 马便开始跑了起来,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是飞奔起来,像一道飞驰的残影。这速度太快,看得大晋的众位官员都替慕千山捏着一把冷汗。 慕千山握着弓,手很稳,没有丝毫髮抖。 终点的靶子近在眼前,他凝神看着那靶子的位置,却闭上了眼睛。 第29页 几缕髮丝在脸颊侧边飘动。 耳畔倏然响起一个人的声音,那人站在他身后,修长的手指握着弓,矫正他的姿势,「射箭——站位要准,看得也要准,但不能太紧张……慕千山?你身体太绷着了。」 「怎么看?」他侧头问。 那人说:「用心看。」 …… 慕千山松了手,箭矢离弦而去。 同样正中靶心。 他力道还要更大一些,这一箭,势如流星赶月,直接穿透了箭靶,箭头直接从背后透出。 但他方才策马而奔的速度更快,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一箭的难度更大。 台下,大晋的群臣不由叫好。 相对应的,座下的乌瀚使团则是面上无光。 慕千山没有看乌瀚大皇子的脸色,他看的是皇帝。 嘉安帝虽然和他不是同一阵营,但也能读懂他目光中的意思。 大晋不需要害怕乌瀚人。 他也是用自己的行动告诉乌瀚人,有他在,要动大晋,还是得掂量掂量。 慕千山表面上仍然很平静,就像只是受了风寒,所以才显得气色很差。乌瀚人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心中越发狐疑。使团中一个臣子出列,在大皇子的耳边说了几句。 大皇子脸色也不好看,但还是出来打圆场:「慕将军箭术果然厉害。」 慕千山握着弓,面无表情:「过奖。」 宴会从中午开始,一直持续到晚上天黑。皇帝送走了使臣,慕千山在上首座,面无表情地盯着使臣离开。 一秒,二秒,三秒。 他这天的表现实在反常,就连在座的大臣都要怀疑他不是生病而是装病了。但就在乌瀚使臣彻底离开的时候,慕千山闭上了眼睛,竟直直从座位上摔了下来! 离他最近的小太监被吓得魂飞魄散,急忙惊唿一声去扶他。慕千山已经失去了意识,双目紧闭,从紧闭的双唇中溢出一丝黑色的血来,一滴一滴落到衣襟上。 身体更是冷冰冰的,没有一丝鲜活的温度。 大殿上顿时就乱了起来。嘉安帝传召太医给他看病,一番忙乱之后慕千山总算是有了点意识,但仍然闭着双眼。 他醒了之后,嘉安帝让人送慕千山回了府。慕千山一路上又昏迷了过去,府门外头,刘管家迎接了宫里来的人,收下了嘉安帝赐下的一些药材,便招唿手下人把王爷安置到房里去。宫里的人被刘管家塞了银子,将今日宫里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一遍。 慕千山闭着眼睛,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对外界发生的一切似乎不闻不问。明玄在房门外听刘管家说完今日发生的一切,走到慕千山床边时,双唇都是发抖的。 他俯下身来,试图去试探慕千山的鼻息,但是手伸到一半,就被对方冰凉的五指攥住了。 慕千山眼帘掀开了一点,瞳孔虽然虚弱无神,却含了一点微微的笑意。 他把明玄的五指拉到自己的面前,用冰凉的双唇亲了一下。 明玄愣了一下,等回过神来,脸顿时就红了。 -------------------- 第16章 谈话 驿馆。 「姓慕的欺人太甚!」三皇子一进门,便粗声粗气说。 大皇子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有他在,我们暂时动不了大晋了。可惜,上次的机会没有把握好。」 三皇子眼中闪过狠厉神色。「就不能……」 「他毕竟是嘉州慕氏的人,嘉州慕氏在北方的草原上,整整将我们在西流河北边压了百年。」大皇子说。「你今天这件事,做得太冲动了。」 大皇子和三皇子同父同母,但两人的性格明显不同,大皇子身为部族继承人,又年长,性格明显要比二皇子稳重很多。 「我这也是为了部族着想,」三皇子道,「难道什么都不做,让姓慕的下我们的面子吗?」 「所以说你太冲动了。」大皇子道,「大晋地方太大,而我们地方很小,要将大晋吃下来是很困难的。要么就击败他们,让大晋割让足够的利益,得到足够的土地,要么就干脆以退为进,韬光养晦。只要稍稍有一点拖延,大晋就不会彻底被杀死。我们必须要找一个更好的机会,在他们国内大乱的时候,趁虚而入。」 「你是说?」三皇子隐约明白了一点什么。 「我们手里的筹码不多,所以要用成本更低的方式去赌。」大皇子道,「你以为,我们是怎么这么轻易地打到落霞关之内的?」 「是安插在主将身边的棋子。」他说。 「我为何从来没有听说,」三皇子喃喃,随即灵光一闪,「你把棋子捨弃了?」 「棋子就是棋子。」大皇子道,「在发挥完了相应的作用之后,自然没有为之劳心费力的必要。而且他已经被慕千山盯上了,就算我们竭力去救,他还是会被他揪出来。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三皇子若有所思。 大皇子转开了话题,问:「要你拿的那批货,拿妥当了吗?」 三皇子点头,但又有些不解。 「但是,我们要那些东西做什么?」三皇子想到,还是心疼,「我们拿出去换的可都是真金白银……」 「石河族人缺的就是那些。」大皇子道,「只要和南诏人讲和,到时候大晋要对付我们,就是牵一髮而动全身,他们不会不谨慎。」 第30页 三皇子隐隐觉得心惊,恐怕自己这位兄长想要的不是一点半点,但要是他的构想成真,等到天下大乱之后,乌瀚人能从大晋这个庞然大物身上获得的利润是难以想像的。 乌瀚内部并不是铁板一块,向来是有足够威慑力的,铁腕手段的人,才能够坐上那个位置。如果让他当上了首领,那么乌瀚恐怕会迎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太平吧? 广平王府。 天光透过窗棂和层层帐幔,打落在床铺之上。 明玄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起晚了,旁边躺着的慕千山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甚至没有吵醒他。只是床铺上还有些余温,应当没走多久。 慕千山这几日在装病,因此在旁人看来,他一直没有出府。但明玄却知道他在外面忙着事。 他不明显地嘆了一口气,坐起身来,长发流泉般,沿着他肩头,背嵴,一路蜿蜒到床褥之间。他披上外袍,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封信。 慕千山的笔迹。 他写的是:我很快就回来,勿念。 明玄哑然失笑,起身洗漱,推开门扇。刘管家正在外面,听到这里的动静一个激灵:「公子?」 明玄问:「慕千山人呢?」 刘管家松了口气:「刚走了,估计要一个时辰就可以回来了——您不用担心。」 明玄蹙眉:「他也要上朝吗?」 「这倒是不用,」刘管家道,「大人有别的事要处理。」 慕千山此时行走在一条冰冷潮湿的地下通道之中,独自一人。 甬道两旁燃着火把,他身边没有人,却像是对这条路十分熟悉似的,脚步声空荡荡地迴响在空旷的空间之内。 偶尔经过的看守对他视若无睹,似乎已经熟悉了他的存在。 到了一堵墙壁跟前,这已经是诏狱的尽头。慕千山伸手在墙壁上摸索一番,不知转动了什么机关,机括转动之声传来,看似坚不可摧的墙壁陡然升起。 原来石壁的内侧还别有洞天。 里头是一条狭长走廊,满是腐朽破败的气息,而其他的铁栏内都是空的,唯有最里头那间有了人。 听见动静之后,那人动了动,抬起头来。 他已经被这私牢内的刑罚折磨得不成人形,整个人被铁链锁着,脏污不堪,动弹不得。 如果有人能认出他的身份,就会发现他是范芜——那个带着外族倒戈大晋的叛将。 但他并不是下落不明,而是被人关起来了。 慕千山隔着铁栏,居高临下地看向他。 范芜一个眼眶已经空了,另一个眼眶里完好的眼珠,浑浊而密布血丝。 「你赢了,」他终于开口,声音阴郁,「但也输了。」 「你已经变成了一个疯子,」范芜说,「你找不到他了,只能找一个替身。」 「为什么是他。」慕千山说。 「明玄信任我,才给了我暗算他的机会。」范芜说,「而杀了他,也就是杀了你。你已经疯了。」 「大晋要说有谁能抵御外族入侵,便只有明玄和慕千山。」他语带嘲讽。「可惜你们却染上了这等癖好,也不知范胥和慕沉九泉之下作何想法。」 慕千山脸上表情不变:「他没死。」 范芜冷笑道:「他自己从悬崖上跳下去,武功再好,也会摔得粉身碎骨。」 慕千山笑了:「你知道为什么你把他逼下去之后,我到得那么快吗?因为我当时也在——」 电光石火间范芜意识到了什么,他明白慕千山手掌上的伤势是怎么来的了。 「你果然是个疯子。」范芜道,「可惜,当时我若命人向崖下放箭,你们一个都不会有命在!」 慕千山冷漠地抄起刑具架上的□□,朝他肩头放了一箭! 尖锐箭头没入皮肉,剧烈疼痛让范芜整个身体都开始抽搐起来,他死咬着牙关。 「当年害死范胥,其实也是你出的主意吧?」慕千山语调不变,「英王想要登基,你便为他除去登基的最大障碍。不过你没想到,他失败了。」 范芜意识到什么,沉默不语。 「放心,你不会死。」慕千山擦了擦手上的血迹,笑道,「你当年究竟做了什么,我会一一查清的。除此之外,我来这里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 「明玄没死。」 范胥蓦然抬头,迎上了慕千山冰冷的目光。那双眼带着些无机质,仿佛在看一件器物一样,让他背后有些发寒。 「他没死,我却不会让你这么便宜地死。」慕千山语气平淡,却带着毋庸置疑的血腥意味,「范大人,我希望你不要为你今天说出来的话后悔。」 跨进内室时慕千山发现明玄正背对着他,手里拿着一本书。 他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对方却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察觉到了:「慕大人。」 慕千山从背后轻轻环住了他,埋头在他发间嗅了嗅,心中阴郁稍解。 「你身上怎么有血腥气?」明玄转过头,眉心微蹙。 「我没受伤。」慕千山道,「别人的血。」 「你不会又去杀人了吧,」明玄轻笑了声。 慕千山不语,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告诉明玄,但紧接着他注意到明玄手中那本书。声音忽然含了点笑意:「你在看什么?」 明玄脸色不变,举起手里的书,扬了扬。 第31页 「这个问题应该是我问才对,」他如是道,眼神如同古板的师长看见自己的学生不加检点,「慕大人书房里的书,难道都是这种话本吗?」 慕千山眉毛一挑:「哪儿找出来的。」 他泰然自若地在他面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这话本在京城可流行了,从丰乐十六年到丰乐二十一年,风靡一时,屡禁不止——有什么不能看的吗?」 胡说八道。 「是你的爱好太奇怪了。」明玄把书一摔,道,「我只是想找本闲书看看……」 结果房间里除了兵书地图,就是这种话本。 慕千山嗤笑了一声:「我本来就不喜欢吟诗作赋,殿下要是觉得我是个风雅之人,那我恐怕要辜负殿下的抬爱了。」 「正常人都不会喜欢看自己的话本吧。」明玄说。 「那可都是真实事件改编。」慕千山道。 明玄道:「我没有。」 慕千山:「你就有。」 慕千山慢慢地道:「既然这样……」 他凑过来了一点,明玄反应过来他想干什么,下意识地身体一僵。 但是看着慕千山的眼神,他又不禁心软了,低声说:「看着我。」 慕千山感觉明玄的气息逐渐凑近,而后对方的气息向他的面颊俯落而来,是一个亲吻。 慕千山的眼色深了深,立刻将他反压在榻上,床帐一阵晃动,明玄闷哼一声,右手搭在他胸膛之上,将他推开。 「别弄,」他声音低哑,却带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气,「现在还……」 慕千山几乎是整个人俯在他身上,只不过双臂撑着,没有压下来,含笑打量着他的面孔,慢条斯理在明玄耳边说道:「殿下……考虑一下?」 明玄仰着脸:「什么?」 慕千山讶异:「这话本里写的什么,殿下不知道?皇上不是要为你和我赐婚吗?」 他向床头一瞥,正看到了那本话本,勾手去够了过来。明玄伸长手臂和他抢夺,奈何他自己就被慕千山压在身下,动弹不得,只能无奈地看他一眼,语气中似有无奈,但更多的是笑意:「给我。」 慕千山分毫不让,明玄先前自己一个人看的时候倒觉得没什么,被慕千山知道了,却感觉前所未有的尴尬,大概是因为这是写自己和他的话本。他就算心理承受能力再强,也有些受不了了。 然而他现在这样说话,毫无威慑力,慕千山长手长脚,轻而易举地就将话本抢了过来。 明玄急喘了两口气,勉强压下起伏心绪,游刃有余地露出了一个冷笑:「皇上前些日子给你和宁安郡主赐婚的事儿都传遍了京城,你怎么不娶人家。」 「我怎么不知道。」慕千山毫不心虚。 明玄看着他,慢慢道:「不对。」 慕千山哼笑一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道,「是不对。我恶名传遍全京城,安王却想把自己女儿嫁给我。」 「说不定这个女儿对他来说并不重要,」明公子轻声道,「所以才会捨得。」 「你觉得呢?」慕千山含笑道。 「我觉得他们都看走眼了,」明玄慢吞吞道,「你不是个任人拿捏的主。」 「是吗。」慕千山明显走了神。 明玄毫不客气地抓住了这个机会,将话本抢过来,往火盆里一丢。火焰顿时升腾而起,在本子上灼了个洞,渐渐蔓延到全身。 「啊,好可惜。」慕千山颇为惋惜,「这本子在京城里流传不广,我好不容易才买到的……嘶!」 他勐地抽了一口凉气,立刻从明玄身上起来,咬牙道:「殿下,你怎么谋杀亲夫呢?」 明玄分毫不让,飞起一脚踹向他腿侧,却扫了个空。慕千山不依不饶地想要翻身压住对方,却被明玄灵巧地躲开了,不由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殿下,您年已弱冠,人生大事刻不容缓,臣确实觉得您该娶亲了。」 明玄慢吞吞地从床上爬了起来,眉梢不引人注目地跳动了下。「是吗,你有人选推荐?」 慕千山道:「我。」 明玄沉默两秒。 他看着很温和,但是真的想损人的时候,言语可以相当犀利。 但是他竟然一瞬间无语了,说不出话来,于是被慕千山丝毫不突兀地接了下去。 「怎么样,」慕千山分毫不让地和他对峙,认真地说:「嫁给你——殿下九年前说的那句话,可还算数?」 -------------------- 第17章 景行 小侍女轻轻地叩了两下门,里头立刻有人出来接应,将她迎了进去。最终到了一个大人面前。 如果有人看到,就会发现,她是慕千山府上的侍女,先前在房里侍奉的那人。 她借着採买的名义,出了府,却没有往东市上而去,却是进了一条巷子,七拐八拐,最终出现在了一座府邸的角门前。 「怎么样?」大人问。 「那小公子和二殿下生得很是相似,但神态仪表均不像,而且确实是不知从何而来的,他不认识广平王,甚至对他十分厌恶。」侍女不敢抬头,一五一十地说出府中见闻。 那人倏而笑了。手指在案上轻点,「真没想到慕千山会在这上面栽了。」他说,「不过这正是我们的好时机。」 侍女有些懵懂,但她听出了一点弦外之音。 第32页 ……借那位公子的命来威胁慕大人。 但她知道那位大人有多疯,光是敢将和二殿下容貌相近的人囚锁在府中,便是将皇家颜面踩在脚底了。这完全是给他的政敌一个现成的把柄,如果有一天,他不再受皇上信任,单是这个理由就可以打得他万劫不復。 可是他好像根本不在乎似的。 她忍不住抬眼看向那位大人,声音中带了一点怯弱和恳求:「大人,您答应过放过我娘和我妹妹……」 「那是自然。」对方说,「不过,你要先替我办一件事……」 …… …… 慕千山仍然生着病,但他运气足够好。这几日,太医遍览皇家藏书,试图找到慕千山病症的线索,居然发现了是什么导致了他的中毒——七八年前在宫中失传的秘毒,沉香散! 沉香散极其罕见,留下的资料记录也不多。好在皇宫中的太医都是顶级的医疗圣手,虽不能完全将其治癒,但也能吊住慕千山的命,让他的病情好转些许。 这消息一出,几家欢喜几家愁。 主战派自然高兴,但此时主和派安插进去的那些人,就显得十分尴尬了。他们在军中的根基根本比不上慕千山,慕千山病情稍微一好转,便亲自去了兵部,将将领的部署一一过目过去,撤换上了自己的人。 慕千山还动用手中暗部势力,和户部交接,搞到了他们手中的帐本,和地方交上来的帐目核对。兵部名册也在他手中,交给了属于他那一方的兵部侍郎详细调查。不核对不知道,一核对才发现,北疆某些地方贪污军粮,谎报兵员现象严重,上溯源头,居然是宁州和安州的边户使,二品官员。追根溯源,还是王党将他们推举上来的。 慕千山将情况奏报给嘉安帝,将他们撤职,查清贪污钱粮去向,同时推荐了几个品行端正的地方官员接管当地民政和军队。边境风气至此为之一清,人人都知道这位广平王厉害,暗中抱有心思的人也不得不收了手。 王党的势力经歷了一次大洗牌。 明玄这一夜没睡,他去了慕千山的书房。 广平王府中藏书甚多,慕千山也没有要拦着他的意思,府上的影卫遵从的是自己的主上,即使在心里有想法,也不会在明处阻拦这位明公子的动作。 他将外面得知的信息和书中的信息结合在一起,得出了目前形式一个大概的轮廓,但由于记忆缺失的原因,还剩不少细节需要填充。 刘管家不知去了哪里。 慕千山这一日白天,也没有回府,而是待在了兵部的官署里,等到回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广平王府人向来很少,一到黑夜,就像是一只足以吞噬人的庞然大物。但因为这点,人也很好找,慕千山都不用问,隔得老远,就看见书房的门前透露出微微光亮。 他来到书房门前,两名影卫见到他纷纷低头。 「主上。」 「他在里面?」慕千山问。 侍卫点了点头。 慕千山不明显地嘆了一声,却也没说什么,将手中的灯笼塞给侍卫,轻手轻脚地开了门,跨了进去。 明玄翻了一页手中的书,因为聚精会神,竟没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 直到身后的人定定地站了许久,将手伸了过来,轻轻地盖住了书页。 「别看了,」他听得是慕千山的声音,「歇会儿吧。」 明玄和他僵持了一会,便放下了手中的书,从桌边站起。因为坐得太久,他感觉双腿都隐隐有些发麻。 慕千山刚从外头回来,肩膀和头髮上还落了几片零星的雪花,周身衣袍裹挟着一股寒气,沖淡了书房里火炉的暖意。 他的表情有些侷促,双眼之中却似乎有火在烧,灼透了整个身心。 明玄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不明显地嘆了一声,伸过手去,轻轻拂掉了他肩头的几片落雪。两人之间的距离进一步贴近,这个动作仿佛成了某个开关,明玄能感到慕千山的手臂环了上来,而后自己就被拉进了他的怀中。 「我好想你。」他说。 灯火把两人的影子投到屏风之上,在门缝和窗棂间漏进来的寒风之中轻轻摇曳。明玄将双手搭上了他的肩头,问:「去哪儿了?」 「先是户部,应付王党那一帮老油条。」慕千山道,「之后去了兵部,商议北疆兵力的部署。」 「……所以你就两天没回府。」明玄看着他。 慕千山微微一笑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明玄道:「歇一会吧。」 慕千山应了,双眼扫过桌上摊开的书页,「在看什么?」 「我忘掉的事。」明玄道。 慕千山看向他。 「若你记不起来,还是不要记,」他说,「没了记忆,这些都只是负担。」 「总归是要想起来的。」明玄不置可否。 慕千山被他看得心中一软,道:「我今晚叫谭若水来,再给你扎一次针。」 他拉着明玄,两个人一起,在书桌前坐下了。慕千山翻过桌上那本书的封皮,是翰林院编纂的大晋史书。 「你可以问我。」他说。 两人坐在桌前的矮榻上,在寒风交袭的雪夜之中,竟多了一丝相依相偎的安稳错觉。 下人将晚膳送了进来,而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三素一荤,一粥一饭。 第33页 明玄发现慕千山很了解他的口味,还发现这人吃饭表面上很优雅,但速度很快。他在对方的目光下,面不改色地喝下了大半碗粥,外头便有人通报说,谭若水来了。 慕千山叫人收拾干净了桌上的东西,便请谭若水进来。谭若水一进来,便看见明玄气色好了不少。 她打开药箱给对方扎针。问道:「公子最近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明玄低声道:「偶然想起一些从前的片段,会头疼。」 「那你的记忆还有恢復的可能。」谭若水安抚道,「公子闭眼。」 明玄依言。这次和上次一样,谭若水告辞离开的时候,他感觉整个人都昏昏欲睡,后背贴着小榻上的软垫,几乎要睡过去。在意识彻底消失之前,他觉察到自己被一个人稳稳地抱了起来,下意识动了下。 「是我。」慕千山低声。 明玄就没有抗拒了。 他不知道将自己抱起来的这个人是谁,却莫名觉得这个人让他很安心。那人的动作细緻耐心,见他睡着,拿了张很大的薄毯,将他整个人都严严实实地包裹在了里面,还耐心地对他说:「在这里睡会着凉。」 明玄无意识地翻了个身,抱紧了他的手臂,好像在说什么话,声音很小,像蚊子喃喃。 就连慕千山的耳力都没有听清。 慕千山不知自己是何心理的,鬼使神差地凑过去,明玄又重复了一遍,无意识地念叨着一个名字。 「景行……」 慕千山动作一顿。 景行是他的字,不过很少有人知道。 慕景行。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但是自从他八岁之后,父母去世,就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这么叫自己了。这个字除了和他关系亲密的人,谁都不应该知道。难道他想起了些什么? 慕千山盯着明玄那张无知无觉的面孔,深吸一口气,想要平復自己的心情,又很想将他叫醒,问问他是不是真的想起了些什么。他的手臂不知不觉地收紧了一些,看着明玄的面孔,低声唤:「殿下?」 「你刚才……」是不是想起来些什么了? 明玄没回应他。 慕千山抱着他穿过层叠长廊,绕过屏风,将人一路抱到了暖阁的床榻之上。纵使心中有再多犹疑,此刻对着一个睡着的人都无法验证,他只能默默地点了些安神香,随后独自一人出去。 这些天以来,慕千山还是第一次体会到,心事重重是何等滋味。分明夜已经深了,可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直到凌晨才勉强入眠。 -------------------- 第18章 不臣 西南。 天黑了,长风掠过林梢,带着一点寒意。马车穿行在林间,车帘里透出一点微微的火光。 监察御史容衡坐在车厢之中,手里拿着一本书籍翻阅。忽而听到了外头什么动静,感到有些奇怪。 他这次去西南,调查到了不少怪异之事。 安王似乎有不臣之心。他在西南地界豢养了大量的私兵,放纵当地豪强,百姓苦不堪言。西南地界的匪徒,当地官府也不管,那里又天气湿润,瘴疠横行,尸体一多,立刻就掀起了疫病。 容衡知道他调查到的东西实属了得,要是被幕后主使者知道,恐怕立刻就要将自己灭口。因此不敢再耽搁,收拾好了证据,便匆匆坐上了由西南赶赴京城的马车。为了保密,和任何人都没有说过,他此次是提前回京。 他是头一批来调查的,身边并没有带多少侍从随行。下一批来调查的是大理寺暗部,他们主事是慕千山,当今最为当权的臣子,人员也更为精良,定能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 按说此次调查已经足够低调,可是他总觉得不放心,一种隐隐的担忧萦绕在心头。 …… …… 荣衡第三次掀开马车的帘子。 这一次他不再一无所获,而是看到了最坏的一幕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点点火光在林间绕动,似乎在搜寻着什么。很快有人发现了他,一行人举着火把朝他这里而来。 「人在那里!」为首一人向身后喝道。 「抓住他!」 他身后,黑压压的一群人像乌鸦一般,从林内的各个角落鱼贯而出,目标是这辆马车! 「郎君!」驾车的是他的家僕,名叫阿五,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吓得连动作都停了,六神无主,「这群歹人……」 「快走!」荣衡知道今夜恐怕大事不妙,双手不由得发颤,强自压下声音中的颤抖,「去林子深处……」 然而他话音未落,一枚羽箭便横空而来,紧紧贴着他的后背,「嚓」的一声,扎进了马车的车棚之中! 荣衡稳着唿吸,能猜到这些人是为了什么而来。 他手里的那些证据。 他们是来要他的命的。 但是他已经说不出来话,因为在夜幕的掩映之下,密林之中,已然是万箭齐发。 他的背后中了一箭,感觉自己的胸口迅速变凉,鲜血流失。他能听见阿五在拼命叫着自己的名字,但是却不能给出半点回应了。 他重重地栽倒在了地上。视线模煳了起来,看见一双长靴走到自己面前。 而后一柄长剑刺入了他的胸口。他身体绷紧,抽搐了两下,而后倒在了地上,再没了声息。 第34页 几个执着火把的玄甲军士逼到近前,后头是数百号人,将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要搜吗?」一人问。 「直接烧了。」为首之人下令。 「这些东西,永不见天日才是最好的。」 兵士应了声,转身招唿自己的同伴。几个玄甲军士很快便提着装满油的木桶上来,哗啦一声,将其倾泼在马车之上。 将火把丢到上面,大火熊熊燃烧起来,火光极盛,映亮了半面天空。不多时,那马车便被烧得只剩下一个车架,彻底化为了灰烬。 …… 广平王府。 门房进来通传:「王爷,寻姑娘到了。」 谭若水走的时候曾说她择日会再来拜访他们,看看病人恢復得如何,但她来晚了,迟了两天。 慕千山搁下笔,「请她进来。」 「我忙了两夜一天,」她说,「王爷,我实在对不住。公子情况如何?」 慕千山摇头:「还未恢復。」 谭若水不由蹙起眉头:「不应该啊。」 她取过脉枕,号了下明玄的脉象。「淤血已经净了,但记忆这事最为不可控,我也说不准,他究竟会什么时候恢復。」 可能很快就恢復,也可能……「 一直就这样下去了。 「王爷可以带他多出去走走,」谭若水建议道,「虽然我不能说这种病症一定能被治好,但多接触到新鲜东西,会想起些什么的机率更大一些。」 「正巧,」慕千山走到屏风后面,将染了血气的外袍解下,换了件新的,「我带他去外边飞鸿居吃饭。」 飞鸿居是饭馆,不像上京十二楼那般雅致,不过胜在人多热闹,菜式多样,里头客人天南海北无所不包。 两人到的时候人还不是很多,小二正擦着桌子。慕千山带着明玄上了二楼,要了个被三面围屏圈起来的雅间。 两人来得低调,又是步行而来,与通常达官贵人们出入皆乘轿子不同,因此倒是没有人觉察出他们的真实身份来。 不久之后菜上齐了,慕千山没有铺张浪费,他一共就点了四个菜。 「尝尝。」 明公子执起筷子,瞟了他一眼。 松鼠鳜鱼,龙井虾仁,煨木耳,一壶酒,还有一碟桂花糕。 慕千山懒懒道:「都是你爱吃的。」 他支着头,露出一段结实的手臂线条,双眼专注地看着他,根本没有要动筷的意思。 明玄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你也吃啊。」 「我吃饱了。」慕千山道。 「什么?」明公子不解。 「秀色可餐。」慕千山竟然一本正经地回答。 明玄:「……」 慕千山低笑出声,伸了筷子去夹盘子里的虾仁,「啪」的一声,被明玄一筷子打了回去。慕千山不可思议地抬头看他,目光中还带这几分逼真的委屈:「你竟然打我?」 「你不是说饱了吗?」明玄咬牙冷笑道。 「我什么时候说是我自己吃了,」慕千山将袖子向上挽了点,殷勤地夹起一筷子菜,身体前倾,越过半张桌子,送到明玄碗中:「给你夹菜,你居然不领情。」 他拎过酒壶把手,「哦对,我忘了……你不许喝酒。」 慕千山自斟自饮,明玄盯着他看了许久,开始动筷。 然而他无论坐在哪里,肩背都挺得笔直,那不像是刻意,而更像是一种深深刻在骨血之中的习惯。 周围喧嚣声逐渐起来,这毕竟是上京最大的饭馆,生意红火。 明玄的眉眼浸染其中,似乎也带了几分烟火气,不再那么苍白。 不一会儿人就满得差不多了,二人也用得差不多,明公子放下了筷。忽然听得楼下九方木一拍,众人纷纷开始喝彩。 「却说那二殿下和广平王少年相识,分别五载,生前死后,念念不忘。一缕魂魄,飘飘荡荡,直下九幽。」 明公子:「……」 那说书人眼看众人翘首以盼,说得越发绘声绘色,「阎君感其深情,托魂入梦,天上人间,终于得见。执手相望,泪如雨下。广平王思念过度,只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只殷切地向殿下问,为何不等我?殿下说,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你我终有一日,还会相见!」 明玄骤然咳了一声。 然而就在此时,一驾马车出现在门口。这马车甚大,上面有广平王府的标志。 其中一人进了店,身穿黑色劲装,外套皮甲。 这是广平王府上的影卫,众人纷纷噤声,店里顿时安静下来。 他向里走,周围的人被他气场所震,不自觉地向两边避开,最后站到一个人的面前。 「主上,」他说,「皇上请您入宫。」 众人:「……」 广平王殿下亲自来店里听评书了——还是听他自己的评书! 所有人的眼光都不由集中到广平王,以及他身侧的那位公子身上,唯有影卫习以为常。 广平王大病初癒,脸色苍白,还未长好。即使对他本人褒贬不一,但京中众人都承认,慕千山长了一副好相貌,昳丽俊秀。然而他身边的那个青年,论长相却是一点不逊色于慕千山。 他肤色如玉般苍白,眼睫很长,长发未束冠,被蓝色绑带扎起,成为一束,垂落在背后,顺滑如绸缎。他的侧脸异常精緻,像个纸做的美人灯一样,比传闻还要好看上几分。 第35页 然而这却是昙花一现——慕千山注意到了他们的目光,毫不犹豫地把明玄背后的兜帽给他戴上了。 明玄皱了皱眉,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慕千山。」 慕千山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迎着店内众人神色各异的目光,道:「没事。」 皇宫里气氛严肃,人人都知道嘉安帝最近心情不好,行事谨慎,生怕行差踏错一步,给自己惹了霉头。 慕千山被人引到养心殿,这才发现殿内还站着一个人,附在皇帝耳边低声地说着些什么。皇帝的心情似乎很不好,见慕千山进来之后,对旁边那个人低低「嗯」了一声,道:「朕知道了。」 慕千山行了礼,道:「皇上。」 皇帝道:「免礼。」转头看向身边的人,慕千山认出那是御史大夫,于中正。 「给他讲讲情况吧。」嘉安帝疲倦地揉着眉心。 于中正应了一声,道:「荣衡死了。」 慕千山倏然皱起眉头。 「在西南遇到了山匪袭击。」于中正道,「官兵赶去时,马车都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荣御史在那之前就已经死了,被火烧得尸骨无存。」 「此次随行的大理寺众人,也无一生还。」嘉安帝道,「他们都已经是大晋的精锐,却没想到也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此案……恐怕不简单。」慕千山慢慢地道,「安王知道此事吗?」 「这事虽发生在西南地界,却是山匪所做。」嘉安帝道,「大理寺此次受挫,但暗部却是大理寺精锐中的精锐。朕打算让你领暗部调查此事。」 -------------------- 第19章 记忆 慕千山低头应了。但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就像是即将发生什么事情一般,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领了圣旨,安排了事务,便抽空回了府。 明玄就在院里的石凳上坐着,见他回来之后,放下了手中的书,迎了上去,眉眼中有一丝不明显的担忧。 「皇上和你说什么事?」他问。 「没什么,要我到西南剿匪,事情紧急,但准备要做好,因此时间定在后日。」慕千山回答。 「可是你的病还没全好。」明玄蹙眉。 慕千山不由得笑了。「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明玄没回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神明显在说,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吗? ——你就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遇上危险,嘉安帝不是借刀杀人?」 慕千山知道明玄为什么会这样想,因为他的舅舅就是这么死的。当年的范胥是去滁城剿匪,结果他带的人里头有内奸,策反譁变,将他杀死在名不见经传的滁城。一代名将,落得这个下场,令人唏嘘,何尝又不令后来的人警惕? 明玄摇摇头,不容拒绝地道:「我和你一起去。」 慕千山本能地道:「不行。」 「这不是请求,而是通知。」明玄扫了他一眼,语气比他更强硬。 慕千山一阵气闷:「殿下……」 他整个人气势都没了,现在的他看上去哪像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心狠手辣的广平王,简直可以用「委屈」这两个字来形容了。 「要我不管也可以。」明玄不为所动,冷酷道,「我从你府上搬出去,以后你就别见我面了。」 慕千山:「……」 他一言不发地上前,将他整个人拥进怀里。 明玄的眼神有所软化,嘆了口气,泄露出了几分真实情绪,但口风还是没松。他对慕千山说:「在你心目中,我对你来说很重要。可是在我心中,你也同样重要。」 慕千山唿吸一停,他轻声说:「殿下,我知道。」 明玄揉了揉额头,压下脑海里隐隐出现的尖锐的疼痛。他虽然只能隐约记得几件事,但在战场上的经验却没有忘。「你放心,」他说,「不会给你添乱的。」 …… …… 是夜,天幕阴沉沉的,像是酝酿了又一场暴雪。 府上安静空旷,只有影卫的身影偶尔出现。广平王府上虽大,但没什么人,一有动静就很明显。 黑暗中,有一队人悄无声息地包围了王府。这是一队死士,所有的人都戴着面罩,穿着一身黑衣。 一墙之隔。 顾紫箫值守巡逻,正好走到墙根,却听到了外头传来不同寻常的动静,顿时压下眉,冷喝一声:「谁?」 嗖! 一枚箭矢破空而来,钉在地面。 顾紫箫迅速抬头望去,只见黑暗处,不知埋伏了多少人,像蚁群一般密密麻麻地攀上了墙头。他们似乎不再掩饰,从高处抛下了火把。这动静顿时就惊动了影卫:「敌袭!」 有哪个不要命的敢来广平王府做刺杀的勾当? 顾紫箫心中惊疑不定。但很快她就发现了,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 ……这些刺客看上去颇为训练有素,数量竟有近百人之多。广平王府上的影卫,满打满算不过三十几人。 虽说慕千山自己武功高强,无惧围攻,但那是他身体状况好的时候。而且这府上有一个人,如果他受到挟持,慕千山一定会去救! 慕千山在书房榻上和衣而卧,但他睡得很浅,外面传出动静的那一刻他便醒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脸色顿时就变了。 这府上太大,影卫能挡住的绝不仅是刺客出现的那几处。对方恐怕是有备而来! 第36页 顾不得思考,慕千山连衣服都没披一件,脚步匆忙地穿过长廊,直向明玄那间房而去。 轰! 窗棂被破开,冷风夹杂着雪片而入。 明玄顿时惊醒,但刺客已经闯进房内。他反应很快,迅速知道了这是什么情况,但是手无兵器,眼看刺客的剑直向床上的人影刺来! 换成别人这一击就要殒命当场了,明玄在生死之间做出了最正确的反应,翻身避开这一剑,落了地。他眼中划过凌厉的光芒,从窗外和门口进来了三名刺客,将他完全堵死在角落里。这一幕与他记忆中的一幕何其相似,但是他此时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 三名刺客的剑光几乎不分先后,同时到了! 剎那间明玄想到的竟然不是自己死了会怎么样,而是——有点遗憾。 他徒手接了最先到的一剑,避开其后一人的剑光,而后将最后一人踢得后退了两步,轰隆一声,屏风倒下。骤然炸开的疼痛让他眼前发白,力气也无以为继。利用时间差出了门口,但此时三人也反应过来了,明玄整个人晃了一下,血浸白衣。 他闭上眼睛,忽而听得慕千山的声音。 「明玄!」 慕千山用嵴背挡了剑,将明玄扯到一旁,引剑在手。三人一交手,就知道这人的厉害。嵴背上传来刀伤的痛楚,但这点伤势对他来说不算什么。眼睛都不眨地将三人解决,连忙转过头去看明玄的状况。这才发现明玄整个人都有些不对劲,直勾勾地看着他。 「……」 明玄被满地的血晃得眼前发白,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反应的,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等反应过来时已经半跪在地,捂住了对方的伤口。他指间都是黏腻温热的鲜血,鼻端也满是血腥的气息。慕千山的发尾有一段浸在了地上的血泊之中,脸上也被溅上了血污。 明玄手指有些颤抖,将他脸上的鲜血抹去。 「没事,」慕千山低低地咳了声,安抚他道:「伤口不深。」 话虽这么说,他的气息却明显有些不匀。 明玄眼神有些不信,手指向下摸寻,将他的衣领扯开了。伤口确实没有贯穿整个身体,但附近的布料都被浸得湿透了,显然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王爷!」影卫这时候才赶过来,看到慕千山负了伤,连忙低下头:「属下……属下没有保护好王爷和小公子,罪该万死!」 「叫大夫来。」明玄转过头,勉强压下了翻涌心绪。 他扶着慕千山进房,感觉对方因为失血,体温变得有些低,触手冰凉。 明玄心里有点乱,抱着他不松手,想要竭力延缓他体温下降的速度。慕千山靠床头坐着,闭着眼睛,一只手紧紧握着明玄的手指。 「我真的没事。」慕千山说。「以前这种伤又不是没有……」 「闭嘴。」明玄声音沙哑。 他被这人气得眼前一片发黑,头上传来尖锐的痛楚,再睁眼时,却看不清身前的景物了,像蒙了一层蒸腾热气似的模煳,额头越发滚热。 明玄心烦意乱,意识一直处在浑浑噩噩之中。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背后正在发寒,一阵又一阵冷意袭上脑际,夹杂着大量混乱的思绪。 他想站起身来,却猝不及防的身体不稳,险些一头栽倒在地。慕千山吃了一惊,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的袖子,将他拉到自己怀中。 血腥的味道逼近,明玄却感受不到了。 他察觉到一片冰凉的皮肤贴在自己额上,慕千山的声音似远似近:「……你发烧了。」 明玄无知无觉地发着抖。就在那似远而近的晕眩中,他察觉到自己被人放平;匆匆而来的脚步声混合着人声喧杂,将他的记忆迅速带回几年之前—— 到处都是火,京城的街道在烧,就连大雨都没有浇熄。比现在年少几岁的慕千山将他拉上了马,两人在空荡荡的街道上纵马疾驰,顶着密密麻麻的箭雨冲出了城墙大门。跑到京郊一处隐蔽的地方,慕千山一头栽了下去。 明玄扶起他,发现他整个人都在发抖。嘴唇干裂,面颊火烫。 「殿下……」他低沉地说,「我要是死了……」 「我死了你再死,」明玄的声音也在发抖。 他将慕千山扶到背上,顶着瓢泼大雨,向城郊荒废的寺庙而去。 「慕千山……」 记忆像涨潮一般回到了他的脑海里,然而记忆不能给他踏实,反而带给了他深切的惶惑,好像没有锚点,从他掉下悬崖的那一刻之后戛然而止。 明玄艰难地睁开眼睛,只觉额头滚烫一片。 他支起身体,才发现自己手脚发软,熟悉的房间恍然变得陌生。他想起了慕千山受伤一事,立刻从床上坐起身,下了床。 「吱呀」一声,明玄打开了房门,府上很空旷,夜正深。他背后全是冷汗,被冰凉的寒风激得打了个战,院中只有一个洒扫的奴僕。 「……」 枯叶在寒风中旋舞,成了一个单调的漩涡,只有他房檐下挂着灯笼,透出微弱的光晕。满目皆是漆黑,空中无星无月,唯有雪地上反射出微弱的光。 明玄的瞳孔略微扩张,从未有过的恐惧感像潮水一般迅速传遍全身。 见他的状况明显不对,那下人上前道:「公子……」 「慕千山人呢?」方才梦境中的印象还残留在脑海中,明玄喃喃问。 第37页 下人并不知道慕千山的去向,愣了下,低声劝阻:「公子……您要不先回屋去?」 明玄木雕泥塑似的呆愣在原地,仿佛没有听见;良久之后才动了动,梦游般走下台阶。 甚至忘了回去穿上外袍。 头顶笼下的微光之中,那人的背影显得格外孤独寂寥。 下人知道他对于自家主上而言有多重要,眼见劝不住,明玄身上又是一件根本拦不住寒风的单薄衣衫,拨腿往屋里去;然而等他取了外袍出来,原本站在屋檐下的人却已经无影无踪。 「公子?」 「公子?——」 明玄仿佛没听到不远处的一声声唿唤似的,心口剧跳,不信邪般,慢慢走过空无一人的长廊。 「吱呀。」 长廊尽头,最后一扇门沿着地面陈旧的轨迹滑开,里面依然空无一人。 寒风扑面而来,此时已经不是冷了,而是麻木,迟来的寒颤潮水一般漫过全身。 府上所有地方都没有人影,空落落的。 心脏像是被冰凉的恐惧攫住了,每一次唿吸都分外艰难。 他喉头滚动,背对着门垂下头。他没有察觉到走廊尽头出现了一个人影,提着灯笼。 脚步声走到了他的身后,停住了。一件大氅披上肩头,包裹严实。 是慕千山。 明玄一动不动,侧颊苍白,双唇抿得紧紧,泛出一种绝不正常的嫣红。慕千山以为他是被冻坏了,将手臂按在他的肩头,隔着衣服搂紧,觉察到他的身体细密发抖。 「你……」 「你怎么不在?」明玄打断他。 慕千山声音低低地解释道:「你发高烧了……」 府上本来就没几个下人,影卫都追查刺客去了,半夜自然空荡。 明玄半夜发烧,来势汹汹,慕千山是个向来不把自己的伤当回事的主,几十里的路他等不及让人慢慢地走,自己运着轻功就过去了,把被外头动静吵醒的谭若水吓了一跳;却没想到明玄就在这段时间醒了。 一晚上的折腾牵扯到了伤口,隐隐作痛,慕千山却没什么感觉。明玄不把自己的病当回事,他心里不是没有火气,但目光一触到明玄被冻得青白的脸色,就只剩下心疼了。 「发烧还在外面乱晃。」慕千山想到什么似的嘆了口气,「你就折腾我吧。」 明玄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那眼神似乎有点陌生,眼眶都发红了。 他忽然驴唇不对马嘴地道:「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什……」慕千山勐然意识到这话的意思。 剩下的话像是堵在了喉咙里,说不出口了。明玄上前一步,深吸口气,揽过慕千山的脖子,冰凉气息扑面贴近。 慕千山僵住了。 明玄在他嘴唇上狠狠咬了一口。 -------------------- 第20章 少时 丰乐六年,广平王府。 广平王和广平王妃双双战死在沙场,这个消息一传到京城,顿时引起了一片譁然。在嘆惋的同时,也纷纷感慨,广平王嘉州慕氏一系,看来这是要断了。 当今的广平王世子如今才八岁,还远不是能撑起门楣的时候。谁都知道,圣上对广平王一脉猜忌已久,名门望族,皆出名将,近百年来,大晋的兵权可以说,都掌握在嘉州慕氏的手里。身为帝王,有多少人能免去对这一系的猜忌之心? 丰乐帝便下旨,让广平王慕沉的庶弟慕昭承袭爵位,但不掌兵权,慕千山仍是广平王府世子,由慕昭照看着。 这个方法看上去十分合理,北疆的诸位将领视广平王的继承人很重,照看在慕家自然也有个依照。广平王世子年纪如此幼小,还远远不到独当一面的时候。至于让慕昭继承广平王爵位,大家争论了一番,还是妥协了。虽然皇上对慕家难免有猜忌,但广平王的爵位也不是慕千山这么一个幼小的孩子能担起来的。 他毕竟年纪小。 慕昭和慕沉不是同一个母亲所生,性格也天差地别。慕沉身为嫡长子,从小便展露出出众的习武天赋,受到家里所有长辈的喜爱。而慕昭因为出身的原因,慕府上的人对他难免有所忽视,他也逐步沉沦自我,养成了一副纨绔的性子,却没料想到以此为进身之阶,竟得了丰乐帝手下信臣的青眼,还藉此入了皇上法眼,坐到了礼部尚书的位置。于是,这件事在党派暗中的推波助澜中,被这样轻而易举地敲定了。 京中众人眼睛也不眨地关注着这一新闻,三日之后,宫里出来了一辆马车,到了人烟破落的广平王府跟前。 刘管家不敢不放他们进去,两个小太监进了府,找到了那位八岁的广平王世子,慕千山。 慕千山的眉眼遗传了他的母妃,谢将军谢漼。谢漼出身将门,生得英气十足,眉眼明艷,出嫁的年纪,京城有无数人踏破门槛想要求娶。然而她一个都没有看上,转身上了战场杀敌。时人对此事议论纷纷,但她却是因为这个才找到真心喜欢的人,五年之后,嫁给了广平王慕沉,喜讯传遍了整个京城。 但是好景不长。在生下慕千山之后不久,她便重返战场,从此一年也难得回来几次。她未必不知道死在战场或许是一位将军的宿命,但是她没有回头。 只是她和慕沉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走得那么仓促,甚至没有给慕千山做些安排。 第38页 慕千山背着夕阳坐着,大半边脸都沉入阴影之中。他坐在墙头上,抱着一柄木头削成的短剑,一动不动,背影却莫名有些孤独寂寥。 也不知道这么小的孩子是怎么翻上的墙头。 太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只能看到远处起伏的山峦,一抹落日余晖洒在上面,给山峦笼罩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 「殿下在看什么?」太监问他。 「北边。」慕千山目光不动,闷闷地说。 他转过头来,头髮用一根皮绳扎了起来,只有鬓角的几缕碎发在风中微微舞动。 小太监唯恐误了时辰,站在下面道:「世子,是时候了。」 慕千山动了动,一条腿顺着墙壁垂下,看上去似乎是要这么从墙头跳下来。两人哪敢让他跳,太监使了个眼色,另一个太监立刻麻熘地上了墙,将小世子抱了下来。 广平王世子虽还很小,但出落得很相当俊俏,轮廓隐隐有几分他娘的影子。那双眉眼依稀有几分熟悉的味道,双眼黑熘熘的,清澈如水,似乎随的是广平王妃,让人看着便有些心生不忍。 他被小太监抱了起来,却问:「爹和娘……不会再回来了吗?」 小太监嘱咐他:「殿下,到了慕大人府上,可不能再唤广平王和王妃爹娘。」 这小世子看着年幼,却实在是懂事得很,他垂下眸子,纤长眼睫在脸颊上投下一片深浓阴影,低低地说道:「我知道了。」 他安静了一会,而后转头问他们两人:「我能带些东西走吗?」 小太监便放他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殿下,要尽快。」 慕千山便跑进屋去,从床下取出一个木箱,将几件衣服,几本书放了进去,箱子底下还有一柄颇为沉重的铁剑。他吃力地把箱子搬出了门,刘管家招唿下人将东西搬上了马车。刘管家是看着小世子长大的,心里无缘无故生出几分难受,直到被慕千山指尖一拉身后衣服,才回过神来。 慕千山年纪不大,才到他腰那般高。 他说:「我走了。」 刘管家心中一酸,道:「老奴会经常去看殿下的。」 广平王妃待她有恩,他自然要看顾好她唯一的孩子。 小太监将他抱上了马车,一路朝着慕昭府上行驶而去。不久后,长街转弯处隐隐现出一角飞檐,是慕府到了。 府上的人站在门口迎接皇上圣旨,慕千山下来之后,扫眼看了看这些人。为首的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眉眼间和慕沉有些相似,能看出来两人是兄弟,但神态表情却丝毫不像。他低垂着眼打量慕千山,表情有些阴沉。 他身旁站着一个二十几岁的女人,打扮得十分漂亮的女人,女人手上戴着尖尖的指甲,养尊处优,一看就身份不凡。 宣旨太监从马车中取出一分圣旨,众人都跪下来听。 丰乐帝的意思是将慕千山过继给他们夫妻俩,将来继承广平王的爵位。慕昭和自己妻子接了旨,送宣旨官离开,便起了身。 他对慕千山说:「过来我看看。」 慕千山想到先前宫里来的太监教自己的话,却怎么也叫不出口。他垂下眼睛,没有和慕昭对视:「叔父。」 而后转向那个打扮漂亮的女人:「叔母。」 女人似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慕千山的错觉。慕昭眼中出现了些不悦,语气也淡了下来:「你的房间已经安排好了,我让手下人带你过去。」 慕千山知道自己寄人篱下,眼睫小心地垂着,点了点头。 他的性格看上去非常弱势,和他的父母截然不同。 慕昭打量着他,目光说是肆无忌惮也不为过。慕千山在这目光的打量下,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攥紧,表面上却没有露出一点破绽。 「和你娘长得很像。」慕昭脸上神色莫名。 他直起身来。挥挥手,让手下人将东西搬到慕千山的房间之中。 他现在继承了广平王的爵位,一家子人身份都有了提升。旁边的女人却不冷不热道:「皇上也真是,为何要留这样一个小子。」 丰乐帝对慕家人的忌惮不是一天两天了,按照他一贯的做法,应当是对慕千山斩草除根才对。 慕昭声线沉沉,听不出喜怒:「你也看到了,慕沉手握北疆兵权,绵延三代,北疆人中尽是慕家旧部。若他死了,北疆众将岂不是要譁变?」 女人的指甲慢慢地摩挲着自己的手背,眉宇焦躁地皱起,「你难不成真要替你这早死的兄长养儿子?现在你已经继承了爵位,这小子凭什么越过你亲生儿子。」 「他毕竟还是慕沉的儿子,」慕昭顿了顿,道,「众目睽睽之下,即使就在府里,也不好对他动手。」 那女人赵氏也是高门大户里出来的,有几分谋算,对慕昭的话心知肚明,但仍不免有些焦躁,语气也带了几分尖锐,咬了咬牙问: 「妾听说,慕千山的生母便是当年的谢氏小姐,王爷是不是对她……」 谢氏小姐谢漼,当年十分有名,不止是在打仗上。 据说当年圣上召开宫宴,宴会上请了各家的小姐表演才艺。轮到谢家小姐时,不同于别人丝竹笙箫,金戈铁马踏破靡靡之音,一曲剑舞震惊四座。 当时的谢家小姐还未出阁,传说看中她的一共有两人。 第39页 一个是慕沉,另一个就是慕昭。 传闻只是捕风捉影,但真相也十有八九埋藏其中。慕沉后来确实娶了谢家那位谢漼小姐,可也听说他们兄弟二人因此反目成仇。 慕昭若是对谢氏怀有旧情,那他的反应就很合理了。 「你胡说些什么!」 慕昭眼神一冷,打断了她,像是想起了些什么面上无光的往事,语调也阴沉下来。 赵氏不依不饶,慕昭挥了挥手,烦躁地皱起眉,在赵氏的逼问下,终于吐露了一部分真相:「众目睽睽之下,确实不好下手,但有人帮我们遮掩,就不一样了。」 赵氏果然闭了嘴。 众目睽睽之下,有谁能瞒天过海?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是皇上。 「此事不可着急,」慕昭慢慢道,「慕千山今年八岁,只要让他活不过成年,他即使身怀兵权,也不能威胁到任何人。」 丰乐帝疑心重,自然不是真心想要让慕千山活到成年承爵。而是要用一种表面上察觉不出来的手段,将他杀死在能独当一面之前。 -------------------- 第21章 算计 广平王府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府上的钱财也都被搬到慕府上来了。慕千山将东西收拾好,铺床歇下,天已经晚了。 他住的是西厢房,光线不好,而且看地上的灰尘厚度,恐怕是已经闲置了很多年,最近才收拾出来。他将木箱往椅子上一放,不想木椅的腿已经朽烂了,失了一条腿,顿时向一侧倾倒。慕千山将灰尘扫出去,将挂在窗框门上的蜘蛛网收拾干净,屋里才稍显整洁了一点。这一番折腾下来,天是彻底黑了。 慕千山长出了一口气,既来之则安之。 他本就不是什么娇气的性格,这房间虽然破了点,但住人还是没问题的。但他也觉察出来,自己这位叔父,对他恐怕没有那么待见。 门口透进灯笼的光,一名婢女轻轻敲了门,道:「慕公子,老爷喊你过去吃饭。」 慕千山眸子在黑暗里微微一闪,扬声应道:「我知道了。」 他跳下床来,整了整衣衫,将所有的繁杂心绪都压在底下,保证一点都不会露出来,这才出了门,随着小侍女绕过长廊,到了偏厅。 偏厅里已经坐了一桌人,众人已在动筷,饭菜十分丰盛。 慕千山扫过去,注意到是三男一女。东座上的男人是慕昭,坐在他身侧的是慕昭的妻子赵氏——现在该改教广平王妃了。两名年纪小一点的公子,一名十五六岁模样,慕千山知道这是慕昭的长子,名叫慕贤。一名比他大一两岁,身穿红色锦袍,眉目间带着明显的矜傲之气,和慕昭很像,应该就是他的次子。 见有外人来,两簇目光便落在了他身上,带着或好奇或敌视的不同情绪。 「千山坐对面。」慕昭招唿道。 年纪小的那名公子顿时就不乐意了:「爹,这是谁?」 「这是你堂弟,」慕昭回答道,「叫慕千山。」 小公子名叫慕原,他嘀咕了一句什么,声音很小,慕千山却听得很清楚。他说:「外头来的野孩子。」 坐在一旁的赵氏闻言偏过头去,用警示的目光看了慕原一眼,打了个圆场:「他乱说的,别放心上。」 语气中带着几分息事宁人,偏袒谁已经很明显了。 慕原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或许是先入为主,慕原板着脸,很看不惯慕千山,桌上的气氛有些沉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桌上几人都没怎么说话。 慕千山看出了他们一家四口这沉默的气氛多半是因为自己,随便吃了几口饭,便放下筷子:「我吃饱了。」 慕昭打破了沉默:「不多吃点?」 慕千山动了动唇,刚要说什么,就听咕噜一声,饭碗滚落在桌上。 紧接着——啪嚓!一声,掉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慕原从旁边横过手肘来,状似无意地撞掉了碗。 慕千山抬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桌上众人皆是被吓了一跳。赵氏第一个反应过来,「怎么了?」 慕千山俯身把碎片捡起,一不留神碰到锋利的边缘,手指上顿时多了一抹淋漓血痕。 「对不起,」他顿了顿,说:「是我不小心。」 一旁的侍女见状连忙上来收拾,慕千山抬头,剎那间,清楚地看见慕原眼里闪现出一丝冷意,但是眼眸中的情绪又被他自己很好地压了下去。 那是一抹赤.裸裸的,鲜明的敌意。 他年纪虽小,但并不蠢,就算没看到,也能从中知道,慕原就是故意的。 等看到慕千山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慕昭语气骤而严厉:「原儿。」 慕原低头扒饭,不说话。 「今天这事,是你做得不对。」慕昭语气稍缓,但严厉之色依然不减,「明天去给你堂弟道个歉。」 「爹!」慕原顿时就不乐意了,语气简直难以置信。「我才是您的亲生儿子,您怎么偏心府上才来的外人!」 气氛一时僵住,他兄长慕贤也放下筷子,不紧不慢地开口道:「父亲,我看这事就算了吧,左右也不是什么大错。」 他对慕千山也有淡淡的敌视之意,但毕竟年纪不小,不会像慕原那样做出明显过激的举动。 眼下的状况,自然是要维护自己亲弟弟的。 第40页 慕昭嘆了口气:「让你去道歉,你就去道歉。我还不是为了你们好?」 慕原脸上还是一派不情愿,却没有再说话。 他在心里恶毒地想,不就是因为谢氏吗? 当年之事,赵氏和他们兄弟二人提过。但这其实是一桩丑闻。 圣上要将慕千山过继到他们家来时,他亲娘赵氏其实是非常抗拒的,在屋里大吵大闹,还摔了不少东西,后来是因为他们能承袭广平王的爵位,赵氏才在表面上不情不愿地接受了这个儿子。 慕昭从前是个纨绔,无论是学业,武艺还是心性,和他的大哥都没有可比之处。当时,谢家二小姐名动京华,他一见这位小姐,就被其美貌所吸引,想要向谢家提亲。谢家岂会容许这样一个纨绔玷污自家的门楣,想也没想就将他赶了出去。 慕昭对这位小姐念念不忘,但是戏剧性的是,后来这位小姐嫁的人正是他的兄长,慕沉。 这下慕昭在京城就成了笑柄。他后来娶了赵氏,但是赵氏却知道这个男人心中并没有她。慕沉就像是挡在他面前的高山,无论做什么都不可跨越。在他眼里,正是这人抢走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抢走了谢二! 慕千山虽还年少,却已经能看出面貌端正,眉眼浓丽,假以时日必然是个英挺俊秀的模样。谁知道慕昭到时会不会移情,对谢氏留下的这个儿子另眼相看呢? 心里猜测像浪潮一样迅速翻滚而过,但表面上,慕原只是微微一呆,听了这一番话之后,便不敢再忤逆自己的父亲。 「我知道了。」他低低地道,「我明天就去和他道歉。」 第二天清早,慕千山还在床上,就被外头的嘈杂激醒了。 他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天花板,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砰砰砰。」外头有人在敲门,唤回了他的意识。 慕千山发了会儿呆,走下床去把门打开,门外站着的却是完全在他意料之外的人,他按在门沿的手不由一顿。 「慕原?」 他怎么会在这里? 「喂,」慕原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说道:「昨天的事,对不起。」 慕千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向来人。 他比对方要矮上一截, 「怎么,」慕原说,「真生我气了?」 如果慕千山年纪再大一点,就能发现这话语背后掩藏的险恶意图了。可是他现在还年少,容易轻信于人,尽管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也被对方的行为骗过了,眼眸微微一动。慕原都亲自登门来道歉了,和他计较昨天那点事也没有多大的意义。 他说:「我只是觉得,你那样太浪费粮食了。」 「这也难说,」慕原走了过来,揽着慕千山的肩膀往院子外面走,身后跟着几个丫鬟,他漫不经心地说:「府上又不缺粮食。」 深秋时节黄叶遍地,偶尔能看见几个僕妇拿着大扫帚,清扫地面。荷花池中荷花都谢了,只留下乌黑的光杆。僕妇们见贵人来了,急忙放下扫帚,诚惶诚恐地问好。 慕原扫了她们一眼:「下去吧。」 慕千山站在他身边,两人并肩而立,不知为何感到一丝模煳而莫名的危机正在接近:「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慕原道:「深秋水凉啊。」 背后骤然一股大力袭来! 慕千山虽已有了防备,却终究不敌慕原有心算无心,顿时被他推得一个趔趄,落了水。 慕原站在岸边看他,甚至还退了一步,连头髮丝都没浸湿一根,眼底是看好戏的冷漠。 「……」 即使是人工挖成的浅水荷花池,对于小孩来说,也足有搀胸之深。 冰冷,麻木。 深秋的水冰寒刺骨,一瞬没顶,无数气泡争前恐后往上浮,剎那间就捲走了慕千山身上所有温度。所幸慕千山早有防备,在被推入水中之前就深吸了口气,「哗啦」一声,成功透出了水面。 湿透的衣衫和长发贴在身上,慕千山浮出水面,只能勉强站在水中,感觉双脚陷在淤泥之中,还在不断下陷。 寒风凛冽,就连唿吸之间都蒙上了一层白霜。 慕原见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脸上浮现几分失望。 「你会水?」 慕千山没有说话。 「嘭」的一声门被推开,侍女急匆匆地闯了进来,浑身颤抖,一句话将堂屋内温暖闲适的氛围搅得一干二净。 她似乎异常惊惧,脸色惨白,进屋的瞬间就跪了下去:「夫人,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小公子落水了!」 坐在堂屋正中,正和慕贤说着什么的赵氏听了这话,勃然色变,手中不自觉地一松。 砰的一声,青花茶盏摔在木质地板上,热水和碎片飞溅,她却像是毫无觉察。 旁边的下人深深低下头来,不敢出声。 赵氏的脸色也变得和那侍女一样惨白,平了平唿吸,颤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 第22章 阋墙 慕原不像慕千山那样会水,但先前的他也不知道慕千山会水。偏偏周围的僕人都知道这位少爷的秉性,他将自己看不顺眼的人推进荷花池不是一次两次了,因此听到了唿救声,也假装没听见。直到赵氏觉察到不对,匆匆赶来,发现在水中扑腾挣扎的慕原。 第41页 救上来之后人已经是脸色青白,回去之后就发了高烧。 赵氏在心疼的同时,勃然大怒。 「把那姓慕的小子叫来!」 慕千山也发烧了,他是硬生生从床上被拽起来的。侍女拽着他,一路走,长长的指甲嵌进了他的胳膊。 转过几处走廊,慕千山来到一处灯火通明的堂屋。侍女引着他进去,便自觉退到了旁边。慕千山站在下头,手指在衣袖下抽动了一下。 他看到了赵氏。 赵氏见了他,妆容精緻的妇人脸上怒气勃发,只说了两个字:「跪下!」 慕千山没动,被身后两个膀大腰圆的家僕按着,硬生生跪下了。膝盖碰到地面,发出一声撞响,骨头都要碎了。 尖锐的痛处传至脑际,他皱起眉头,咬紧牙关,不发出一丝声音。 既然已经撕破脸,他干脆不叫叔母了,孩子脸色苍白,显得一双眼睛乌黑而大,他看向赵氏,咬牙问:「我何错之有?」 赵氏看到他那张脸,就心生厌恶。慕千山长相不随其父,随其母。她仿佛看到了那个令人厌恶的女人,长相好看,却不守本分,跟着一群男人出去打仗,把自己家的脸都丢尽了! 「还敢顶嘴?」赵氏柳眉倒竖,喝令家僕:「打!」 真着力打,这小孩肯定会没命的! 家僕有些犹豫:「夫人,这……」终究还是不敢违背赵氏的意思,只是在下手时放轻了些。但赵氏还在,他们也不能做得太明显,饶是如此,在打到第十杖的时候,慕千山还是失去了意识,垂下头不动了。 赵氏冷哼一声,还不解气,却也不敢真的打死他,只能皱着眉头看着眼前血腥的一幕,厌恶地说道:「带他回房。」 两名手下应是。 府上的人仍然能欺负他。他无权无势,所有人都能踩他一脚。 慕贤知道弟弟被慕千山推下水之后,第一时间就找上了门来。 慕千山病刚好。 但赵氏虽然不敢让他死,在别的方面还是会暗中搞些动作的。比如说,他吃的饭食,是剩下来的,比下人的饭食恐怕都不如,里头还有点点冰渣,也不知是放了多久。 这屋里的锁打开了,他所在的是一个逼仄的院子,院里尽是枯死的树。慕贤踏进这院里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根本掩饰不住心中的厌恶。 慕千山早就听到动静了,他出了门,正好看见慕贤。 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眉目中却有着贵族子弟那不可一世的轻慢和强烈的戾气。看到慕千山的时候他先是愣了愣,而后轻蔑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哪儿来的乞丐,竟跑到王府上来了。」 慕千山身体削瘦,身上有血迹。看上去确实不大体面。 旁边的帮他牵犬的下人连忙上前,附耳对他说了这慕千山的来歷。慕贤听了之后愣了一下,随后一脸嫌恶,赶忙离得远了些,「原来是这剋死父母的天煞孤星!」 他看慕千山年纪小,以为他好欺负,殊不知这人骨子里并不好惹。 他的眼神冷了下来。 「你说谁?」 慕贤慢慢地走上前来,他一脚踢嚮慕千山腿侧,慕千山预料到了,向后一躲,但对方毕竟比他要大六七岁,他这一脚实实在在地挨到了身上。 那一脚踢得实,靴尖又是金属包裹的硬材质,肋骨之间泛出密密麻麻的痛楚,夹杂这钝痛,慕千山低低地喘息着,没有出声,但是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摇晃了一下,跪倒在地。 眼前出现了那双靴子。 慕千山手指抓紧了泥地,千钧一髮之际抓住了对方的小腿,藉助飞踢之势,将慕贤整个人也带倒在地。 两人顿时扭打在一起。 慕千山年纪小,但是身体灵活,个子不算矮,很有技巧地一拳打在他的眼眶上。慕贤捂住了眼睛,感觉整个眼眶火辣辣发疼,一看指尖染上了些鲜血,他勃然大怒。「你!」 慕千山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而慕贤试图甩开他,挣扎中一枚玉佩掉了出来,慕贤将它一把握住,藉助这年龄优势,将对方成功甩开。 慕千山胸口又重重一疼,他整个人飞了出去,撞在墙上,剧烈的疼痛传遍全身,艰难地喘匀唿吸,但还没等身体滑落到地面上,就看见慕贤手里的东西。 慕贤站了起来,不断喘着粗气,手里紧紧攥着那块玉佩。 慕千山慢慢从地面上爬了起来,头髮上泥水滴落。 慕贤翻来覆去将玉佩看了一眼,慕千山也在死死盯着这块玉佩,便冷笑一声,直接将它往地上作势要摔—— 「还给我!」慕千山骤然出声。 慕贤听了这话,却改变主意了,将玉佩收到了袖子里。 「想要?」他唇角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恶意,「你求我啊。」 慕千山嘴唇动了动,说不出。 慕贤将玉佩放到怀中守好,转头向院门外叫道:「慕原!」 慕原的身影在门口处出现了。 身后还有两个少年,后头有十来个婢女小厮垂头侍立。中间的那个紫袍少年,正是慕原。 他身侧的两个人,一是城南郑国公的二儿子,另一个是兵部尚书的长子。皆是京城有名的纨绔。 过了片刻,郑国公的二儿子率先出声:「慕原,这就是你府上养的那条狗?长得还怪漂亮的。只是不怪我说,这人听你的话吗?」 第42页 慕原冷笑了一声。他本来对慕千山还有些恐惧,但是有兄长撑腰,就全然不怕了起来:「他现在是住在我们府上!离了府,他恐怕半天都活不成,名头再好听,也不过是寄人篱下,自然是我想怎么欺侮就怎么欺侮。」 慕千山一言不发。 慕原这样想着,用扇子敲了敲慕千山的后背,眼神轻慢:「叫一声来听听。」 慕千山骤然暴起! 他已经几乎失去了理智,将慕原整个人拽倒在地,后脑重重地撞击在地上,苍白面容扭曲,竟是扼住了对方的咽喉! 他双手施力,越收越紧,慕原眼珠都瞪了出来,双腿在地上胡乱踢踹,却在翻滚中被慕千山死死地掐着。众人一齐上前想要解救慕原,但慕千山却是死活不放手,不知道挨了多少下都没松手,满头满脸都是些血。直到最后慕贤终于害怕了,一路跑着将赵氏请了过来。 赵氏带来了两个膀大腰圆的家僕。一进门,先是看到了这样的场景,回过神来立刻喝令家僕将两人分开。 慕千山浑身都湿透了,但慕原的样子更为悽惨。他见了赵氏,惊魂未定的眼神立刻转化成了控诉:「娘,慕千山他……」 「我知道。」赵氏对慕千山真起了杀心,虽知道恐怕是自己儿子先去招惹的对方,但自己儿子伤得这么重,她如何不惊,如何不怒? 下人请示道:「夫人,这……」 「是时候好好教教他规矩了。」赵氏站起来,冷漠地看了慕千山一眼,「这性子是随了他那早死的爹娘,这么不识好歹。把他关在房里,先饿上两天。」 慕千山被两个家僕拖回了房,门咔哒一声落锁。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清醒过来。 意识清醒的那一瞬间,首先感觉到的就是周身,尤其是背后剧烈的疼痛。 他躺在冰凉的地板上。 眼前发白,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头勐然撞上了床脚。他右手摸索着伸过去,勉强摸到了床柱,扶着它慢慢地坐起身来。 他想起之前发生过的事,嘴角就不由得多了一抹冷笑。但是现在他相当受制于人,好不容易养足力气,站起身来,想要推门。 门锁了。 一束惨白的月光透过窗棂的间隙投射进来。 慕千山又用手去推窗,发现窗棂也被木条钉死,他眼中闪过冷色。 他心里其实知道,就算他再厉害,也对抗不了成年人,况且赵氏恐怕抓不着自己的错处。但是像那样被人欺侮,岂是能忍的? 嘉州慕氏三代为将,他若是如此窝囊,也无颜面对自己的父母了。 他发现门外情况有些不对,从门缝底下去看。这一看可不得了,原来门外还守着两个人。 就是为了防止他跑出去。 头又晕了一阵,一摸烧得发烫。眼下这个场景显然不能再折腾了,慕千山脸朝门外地侧躺在床上,虽然没有压到伤口,但是还是一触即疼,是一种在皮肉里埋了尖刀的疼痛。 受制于人。 慕千山即使武艺再强,也无法反抗两个成年人。他被拖回了房里,听着门在外头咔哒一声落了锁。 而后落进了一片黑暗之中。 慕千山虽然年纪还小,但也大概猜出了自己的处境,他知道了恐怕这府上的人,是根本不待见自己。 他必须要回去。 屋内陈设简陋,光秃秃的房梁下头,除了一张上面铺着潮湿被褥的床,就只有一张空落落的,积满了灰尘的桌子。慕千山觉得有点饿了,他在箱子里翻了翻,在底下翻出一块干粮来,一边慢慢地啃,一边靠着对他来说过于高的桌子坐了下来。 感觉自己有了点力气之后,他便试着去推了推门。 推不开,外面落了锁。 慕千山从箱子底下翻出那把铁剑,但是它太重了,慕千山勉强提起这几十斤重的铁剑,又很快支撑不住摔了跤。 他被铁剑锋利的边缘划伤了手,外衫撕裂了一条,鲜血向外涌,很快便染了湿润鲜红的一片。 他撕下一片外衫裹了手臂,终于放弃了。 回头从箱子里找了几件衣服,将它们垫在床铺上,又脱下外套当做被子,闭着眼躺了上去。潮气透过薄薄的衣衫,浸到骨头缝里,像是结了冰渣似的,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裹紧了身上的衣衫。 现在已经是深秋了。 慕千山在床上翻了个身,默默地睁开了眼睛。 他从前没有这种「难以入眠」的经验。 一丝丝的寒冷与孤寂,伴随着这无尽的长夜,渐渐地将他包围,就像是一滩深黑的死水,透着砭骨的寒冷,将他逐渐吞没。 无论身份多么尊贵,骤逢大变,他也只是一个八岁的小孩。 而才来的第一天就这样了,之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他慢慢地蜷缩了起来。嘴唇翕动了下,似乎想要喃喃些什么,却终究没有出口。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门依旧没有开,赵氏恐怕是铁定了心要将他关在房间里。 外头有两个人,正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什么。 「广平王世子这是怎么了?」 「据说是将府上的公子推下了水,惹怒了夫人。所以才被关在了屋里。」 「公子向来顽劣……」 慕千山已经烧得有点迷煳了,浑身上下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不知不觉又昏了过去。到夜里才醒过来,他知道若是这个病再不治,他很可能就死在这间房里了。 第43页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但是他醒来的时候感觉到一股强烈的飢饿。恐怕已经有三天了。 府上似乎忘记了有这么一号人,赵氏关了他这么久,把慕千山饿得头昏眼花,整个人都有些脱形,也没有派人送来一餐饭。 他吃力地下了床,感到一阵头重脚轻。提剑向门砍去,剑重重地砍在门上,顿时就裂开一道缝隙。 他跪在地上,冷汗涔涔,只能勉强用手臂支撑自己的身体。持剑的手臂在抖,不知弄了多久,才将门彻底破开。 慕千山骨子里是有一股狠劲的,他踉跄着站了起来,用剑支起了自己的身体。一股寒气顿时从外头袭来,原来已经是晚上。 外面还下了雪。 怪不得没有人发现他逃出来。 远处黑暗里,有一处明显灯火通明。慕千山知道那是赵氏住的地方,他勉强撑起来,摇摇晃晃地向那里走去。 赵氏正在堂屋里和婢女谈话,冷不防慕千山用剑重重一砍,将门户破开。婢女顿时被吓得惊叫起来。 「有刺客!」 赵氏也面露惊慌,听到外面有人走进来。「侍卫呢!」 侍卫很快就进来了,但是看到眼前的这一幕之后,却都站在原地,不敢动。 赵氏胸口起伏不定,但看清来者是谁之后,一闪而过的惊慌很快就变成了厌恶。 「慕千山,」她板起一张脸,「你提着剑,私闯叔母所居,是要做什么?」 慕千山不言,松手,剑锋噹啷一声坠地,他将其踢了过去,一直滑到赵氏面前,剑锋在月光下闪着寒芒。在对方说话之前,他率先开了口。 「你不是想杀我吗?」他语气中不带一丝波动。 不知为何,赵氏居然在这个年仅八岁的孩子神似其母的眉眼中,看到了一丝狠厉的光芒。 他非常准确地说出了赵氏的心事。赵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看着那柄剑,眼神中闪过阴毒。 「现在就动手。」慕千山说。 -------------------- 第23章 生辰 三年后。 正月十五,太子寿诞。 他的生辰正巧撞上元宵,因此身边每个人的记得牢。一大清早被人从床上叫醒,明玄揉揉眼睛,才发现是身旁侍奉的元德公公。 他清醒过来,也不要服侍,自己一个人穿好衣:「什么事?」 「宫里来了人,正在外头等您那,」元德脸上掩不住笑意,「今日是殿下的生辰。」 明玄问:「都有谁?」 「颖国公家的二公子,礼部尚书的大公子……」元德掰着手指算,「还有广平王府的大公子。」 「广平王府的大公子,」明玄略一沉吟,「你说的是慕贤?」 「怎么了殿下,」元德道,「这人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明玄半晌才道,「只是我看他不那么舒服。」 广平王才死不久,慕家的二公子就上了位。明玄身在宫中,对于当年的流言比一般人更为清楚。虽不好妄议长辈,但以慕昭的品性,这虽不能说是趁火打劫,也能算是小人得志了。 一个不领兵,不打仗的纨绔公子,怎么能撑得起广平王府? 连带着对慕贤,他也多了几分不待见。 「那要不不见了,」元德道,「老奴让他们出去?」 明玄嘆了口气:「我倒是确实想这么做……不过,既然已经在外面等,那还是算了。」 话是如此说,但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明玄将自己收拾了一番,从屏风后头转出来时全身已经变了个样子。他底子本就好,虽还没有长开,也难掩眉目之间清秀有神,不难看出日后是风神秀彻之人。 虽还是清早,外头已经渐渐热闹起来。正逢上元,城中烟火不禁,偶尔能听到几声鞭炮炸响。明玄坐在桌前,吃了点东西,今日是他的生辰,元德叫膳房别出心裁地给他准备了长寿面。明玄接了筷子,慢慢地吃着面,眼光一瞥,便看到庭院里放了不少箱笼,沉甸甸的,有两名小厮正合力将一个木箱抬进院子,这么冷的天,却满头是汗。 「这些是什么?谁送来的?」他问。 元德从他语气中听出了几分不悦,擦了擦汗,陪着笑道:「是广平王府上送来的东西,说是送给殿下,庆贺生辰的。」 广平王府,那不就是慕贤? 明玄本能地蹙起眉,他虽小,也知道其中的厉害:「不收。让他们送回去。」 元德瞧了瞧四周,放低了声音:「广平王府不是以那位大公子的名义送来的……而是以广平王的名义送来的。」 广平王的名义。 明玄默了默。 他和一般的皇子有所不同,别的皇子这时候还和母亲一道居住,而他是储君,皇后身体又一直不是很好,需要静养,因此很早就和母亲分开居住了。但就算他再老成,现在还是个小孩儿,除了太子的名号,手头没有什么实际权力。东宫里的这些下人说到底依靠的还是他,没有他的命令,自然不敢擅自拒绝广平王府来的东西。 元德低声问:「殿下,怎么办?」 「先收下,」明玄过了几秒,便做出决定,「再过两个月,便是庆功宴,范胥舅舅回来之后,以他的名义退回这些东西便是。」 要说明玄这个生辰,过得实在是不巧。丰乐帝在宫中召开宴会,从早到晚就要一天,他也没机会让人将这满院的箱子收拾起来了,只匆匆吩咐了元德两句,让他叫手下先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宫里已经来了马车,马车旁边站着几道身影,有高有矮,其中为首的是一个身量最高,身穿锦衣的青年,见着他就笑意盈盈地挥手示意。 第44页 「殿下!」 广平王府的慕贤公子,今年刚满十七岁。沾了自己父亲的光,听说科举一榜中了进士,仕途升迁显然是指日可待了。 京城权力斗争需要趁早站队的道理,他显然十分清楚,和他打好关系,不过是为了自身的利益,表面的真心实意背后,隐藏的至少有九分虚假。 虽然心底对这人没有什么好感,明玄还是笑了笑,尽管那笑容中并没有什么真情实意:「慕大公子。」 「殿下。」慕贤笑道,「生辰快乐。」 他身后的几人也纷纷应和:「殿下。」「殿下生辰快乐!」 慕贤想要去拉明玄的手,明玄却不动声色地向后一避,一脚踩上了马车,和他拉开了距离。 他上了马车,却听慕贤对赶车的太监说:「等等。」 「我有几句话想和殿下说。」 他掀开帘子,上了马车,明玄向旁边避了避,表情略微有些不自然。 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见慕贤摊开掌心,神色中状似有些无奈:「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个机会……」 他顿了顿,道:「今后就不能日日相见了。」 慕贤是丰乐帝安插给明玄的伴读,丰乐帝最近已经批了让他出宫,他既已经考中了进士,就不会再在宫中念书,不日后,便要做官。 明玄静静地盯着他摊开的掌心,尽管知道这张笑脸背后至少有九成的虚伪,还是应了:「嗯,我知道。」 顿了顿,又加了句:「大公子,你让人把府上的那些东西搬回去吧。」 「殿下不喜欢?」慕贤顿了下,问。 「我只是过个生辰,」明玄向后坐了坐,道,「收你们这么多东西,不太好。」 慕贤也不在意,只要能让明玄明白广平王府的心意,那么他的目的就算是达到了:「殿下要是不喜欢,我可以送别的东西给你。」 毕竟是如今广平王府的脸面,慕贤退了一步,明玄也不能让他脸上太难看,随口道:「你可以送我一块玉。」 「怎么?」慕贤问。 「母后一直身体不好,卧病在床。」明玄透过窗口看向外头,一线天光映在眸底,慢慢道,「算是为她祈福,让她身体好一点。」 慕贤道:「我这里倒确实有。」 明玄盯着他递过来的那块玉佩,神色微动。 这块玉佩的制式其实很普通。普通的莲花,雕工甚至有点粗糙,玉质却十分莹润,在黑暗的车厢中隐约能看见温润的光泽。 「这……」他手心攥着冰凉的流苏,心中不免感到几分奇怪,有几分怪异的熟悉,「这不是……」 慕贤道:「送你了。」 明玄应了声,为了避免脸上有些发僵的神情被慕贤看出来,又点了点头。 「谢谢你。」他眼睫垂下,似乎盯着手里的玉佩,又似乎在放空,因此错过了那一瞬间慕贤眼底的神情。 「今天晚上,我想到你府上去一趟,可以吗?」 慕贤原本要说出的话被顿时就卡住了,似乎没有料到,足足愣了好一瞬才意识到不用他说出口了:「好。」 京城这个时候多风雪,早上天空分明还只是有些阴沉,到了傍晚就飘起了零星的雪花,随着入夜,雪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地面上积了薄薄的一层。 等到宫中宴散,已是戌时三刻。一驾马车自皇宫驶出,广平王府后巷的角门迎来了不速之客。 元德扶着明玄下了马车,心里十分不解殿下为何深夜出行,但看到明玄一路上有些阴沉的脸色,还是闭了嘴。 有些人看他年纪小,就以为他和外表一样稚弱好骗,用一种轻视的目光看待他,但元德却知道明玄很少心血来潮,若是打定决心做一件事,那一定是有他的道理的。 就像他不待见广平王府里的人,却还是会没有任何异色地去拜访对方,就广平王府送礼一事亲自向他们道谢。 「殿下。」他最后只是唤了他一声,语气担忧。 「在外头等我,」明玄回过头来,深深吸了口气,「我一会儿就出来。」 慕贤早已安排人守在角门处,守门人一通报,立刻迎了出来,见到明玄的那一刻,多少有些意外:「你真的来了。」 明玄「嗯」了声,道:「我来道谢。」 府上送的那些礼物相当贵重,但若是能换取一位皇子的信任,那都不值一提。无论如何,他亲自上门来道谢,都是非常隆重的礼节。 何况他是皇太子,这样的身份,是要整个府上有名有姓的人都出来接见的,连广平王慕昭都不能例外。 慕贤笑了笑:「这样……殿下请进。」 他侧过身将明玄和他身后的僕役迎了进来,此时广平王府举办的筵席也散了,零星看到几个僕役整理,见到他们一行人时,纷纷低下头,连看都不敢看一眼。他被慕贤领着,一路进了宽敞的正堂。还没进去,就听见里头爆发出争执。 「混帐!」听声音,慕昭简直是勃然大怒,那一下似乎是将桌子掀翻了,里头传出了稀里哗啦的巨大声响。身后的僕役都不由愣住了,明玄却只是脚步微顿,一步跨过大堂门槛,便瞧见了里头剑拔弩张的一幕。 赵氏护着自己的儿子,脸色涨红,表情敢怒而不敢言;慕昭气得指嚮慕原的手指都在发抖:「你这兔崽子……做的好事……」 第45页 一时间就连明玄都愣住了,半晌才回神,蹙眉问:「怎么了?」 -------------------- 争取日更 再把前面的改改 第24章 初见 「殿下。」 明玄一来,堂屋中剑拔弩张的气氛无疑就消散了很多。侍立在旁的下人默不作声地将他引上座,奉了茶。明玄却不喝,稍抬了眼:「怎么回事?」 他虽然年纪不大,周身却有天潢贵胄沉着的威仪。所有人都知道他很可能就是未来的储君,不敢怠慢,慕昭将事情的缘由和盘托出。 「犬子不懂事,让殿下见笑了。」他解释道,「昨天他和世子起了争执,世子落了水。」 「落水,」明玄重复了一遍。 一丝怪异的直觉从脑底蓦地闪现,明玄不言不语地微微眯起了眼睛。 「很严重?」 「高烧昏迷,还没醒。」慕昭解释道,又问:「殿下莅临,可是有事?」 明玄心念电转,将原本准备的说辞咽了下去,淡淡道:「没什么事——本来我从未来过王府,此次跟着大公子,打算顺道拜访一下。范胥舅舅和广平王也算是有几分交情,既然世子病了,我探望一番,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慕昭点头不语,而后对管家道:「你带殿下去一趟。」 管家点点头。明玄跨出门槛后,慕昭嘆了口气,脸上怒意消退。 慕贤关了门,小心翼翼道:「父亲。」 「不用担忧。」慕昭道,「太子年纪不大,就算起了疑心,也无法求证。」 但他却是一个很重要的人证,因为他身份尊贵,说话时不用担心各方势力牵扯,有足够的分量和可信度。 就算慕千山不能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京城,用密布的疑云掩去一点儿水花的动静,问题也不会很大。 「我知道了。」慕贤低声说。 另一侧。 老僕挑着一盏昏黄的灯笼,沉默地走在前头,明玄跟在后面,因为过分的安静而觉察到几分诡异的气氛。 走在前面的人脚步一停,明玄抬头,已经到了王府西边的一处院落。 这处院落不能算是很小,但地方偏僻,很是冷清。此时窗口灯光俱黑,空落落的,看上去没有一个人住在里面。 「屋里怎么没点灯?」明玄轻声问。 「世子刚刚让大夫瞧过病,现在已经睡下了。」老僕低头恭敬回答。 明玄顿了会,道:「我进去看看,你回去吧。」 老僕正要跟进去的脚步顿了顿,垂目应道:「是,殿下。」 他将灯笼递给明玄,欲言又止。 明玄目光一抬。 老僕轻声说道:「先前大夫来的时候,嘱咐府上人不要打扰世子,让世子多多休息。也请殿下为世子身体着想,不要吵醒他。」 明玄应了声:「我知道。」 明玄提着灯,自己一人放轻脚步,走了进去。他伸手轻轻一推,门就开了,过分的黑暗让他不适应地眯了眯眼。 一开始他简直没察觉到这屋里是有人的;直到他敏锐地听到床上细若游丝的唿吸,床上原来还睡着一个人。 院子是偏僻了点,但里头的陈设布置却一点儿不差。只是这些对于一个病得昏迷的人来说,陈设再华丽,也并无用处。 明玄提着灯笼走近床榻,在榻边跪了下来,仔细打量蜷缩在锦被之间那个可怜巴巴的小孩儿。 他重病未愈,苍白病瘦,身上的被褥都显不出起伏,是真正的气若游丝,瘦得连身上的肉都快熬干了,全身好似就剩下一把骨头。 明玄蹙起了眉,仔细打量,倏而眼神一凝,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条白色的布巾,上头却已染上了斑斑血迹。 靠得近了,还能闻到一股明显的中药气息。在那气息中间,还夹杂着一股若隐若现,似有还无的香气。 闻起来很像沉香,但更为古怪,香得过了头,闻得久了,令人的头脑也随之变得昏沉。他站起来的时候不防头脑一晕,膝盖磕在了床沿,顿时重心不稳,向下摔倒。 「……嘶!」 他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床面上,明显感到隔着床被子,身下的人被砸得动了一下。 明玄神情有一瞬间的空白,立刻用手臂撑起了自己的身体,然而下一秒,便看到广平王世子睫毛微颤,眼皮掀开了一条小缝。 那双眼睛无疑是很漂亮的,然而世子似乎不在看他,瞳孔涣散失焦,好半天才看清自己面前——身上,似乎多了一个人。 这人比他大两三岁的样子,是个模样俊俏的少年,似乎也有些惊愕,眼神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他的出现和慕昭他们没有关系,慕千山很快分辨出来,这不是慕家人的面孔。 耳畔杂音嗡嗡作响,令他头痛欲裂,就连字音都仿佛模煳的涨潮般分不清楚。慕千山听了半天,才勉强从对方嘴唇的开阖之中分辨出他的字句。 「……你没事吧?」那少年问。 慕千山声音嘶哑无比:「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 少年似乎并未预料到这个回答,慕千山闭了闭眼,神色间逐渐带上一丝丝戒备:「你是谁?」 那少年没有回答他,伸出一只手来,触及他的额头,一片火烫:「……你怎么了?告诉我。」 「别碰……」慕千山烧得头疼欲裂,昏沉道。 第46页 「我叫明玄。」少年没有理会他的推拒,心平气和道,而后蹲下身来,将一个温润冰凉的东西塞进了他的掌心。 「我想,这应该是你的东西。」 慕千山的心神好像有一大半都被幻觉牵拽走了一般,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这是他那块玉佩。 他忽然愣住了,嘴唇抿成一条线,抬起头来看这人。 大晋还能有几个明玄? 这位……这位是…… 「太子殿下,」他喃喃道,有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 「嗯,」明玄应了一声。 少年比他稍微高一点,穿着身质净无暇的白衣,看上去却不像表面上那般冰冷。虽然只是十一二岁的少年,身量却已经拔得很高,垂下来的白缎襟袖上暗纹流转,带着一股隐约的香气。 他突然伸出胳膊拽住了这人的衣袖,冲动之下几乎要将所有的真相说出口,「殿下,我……」 也不知是急火攻心还是别的,他咳嗽了两下,毫无预兆地吐出了一口血来,星星点点地沾湿了前襟。 「慕家人在说谎,」明玄暗嘆了声,心里想,「还好我今天来了这么一趟。」 不然这小子恐怕死了都没人发现。 事实上以明玄的聪明,结合玉佩的线索,已经能把事情的起因经过推个大概出来了。他心念电转,但表面上只是微不可查地轻嘆一声,也没有犹豫,不避脏污地将慕千山轻轻扶了起来。 「我都知道,」明玄静静地看着他,「我已经知道了。」 事后慕千山回想,他一定是病得煳涂了,才敢对太子那么放肆。 他还记得,那人犹豫了一下,不避脏污,将他轻轻扶了起来。紧接着,他整个人都被搂进明玄臂弯之间,被他稳稳地抱了起来。明玄俯下头来看着他的脸,那双眼睛真是好看,仿佛一泓清泉一般柔和微亮,简直要将人的心神都摄进去了。 慕千山鬼使神差地靠近了一点儿,将双手搭在了明玄肩上,简直能近距离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殿下……」 明玄表情巍然不动:「我一会儿让宫里的太医过来给你看病——」他语气骤而一冷,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有我看着,不会让别人动手脚的。」 慕千山这回沉默了很久,才问:「为什么帮我。」 明玄低头看他:「想帮就帮了。」 「好了。」他闭了闭眼睛,随后又说:「差不多可以了,放开我。」 慕千山两条手臂都搭在他肩上,饶是明玄再镇静,他本人也大不了慕千山多少岁,并不适应这样过分亲密的方式。 「……」 慕千山明显听到了这话,却一动不动。他把一张脏兮兮的脸靠在明玄的胸口,沉默不动得像一尊雕像;直到明玄察觉不对,伸手拖住下巴,强行让他抬起了头,才发现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湿漉漉痕迹交错,眼睫毛上还挂着几滴水珠。 慕千山似乎觉得丢脸,狠狠在脸上抹了一把,偏过脸去,一言不发。 ……哭了啊。 明玄没有笑,用袖子擦了擦慕千山那张脸,用一种哄小朋友的语气道:「别哭……别哭了啊。」 慕千山深深吸了口气,破罐子破摔般,紧紧抱住了面上露出妥协之色的明玄。他发着烧,流着泪,想也知道多么狼狈,却就是不肯松手。 分明是一生中最狼狈的经歷了,他茫然地想。 可不知为何,心中似乎有某个关窍被深深地触动,仿佛一片天地豁然洞开,将所有的委屈、不甘、愤怒、怨恨……统统随风卷散而去,变成全然的静谧。 他听不见自己正在细细地抽噎,却清楚地记得明玄衣襟上冰凉清冽的气息,对方一下一下地抚摸他的后背,试图让他平静下来:「没事了……没事了。」 良久,慕千山的颤抖才逐渐停止,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明玄毕竟年纪还小,任慕千山抱着哭了这么久,平常镇静的表情都破天荒地变得有些无措,只不过在黑暗中看不出来。 他用手肘轻轻撞了下慕千山:「好了,可以了。」 桌上的那盏灯笼早已熄灭。明玄起了身,慕千山抱着膝盖,紧紧盯着他一个转身:「我先走了。」 「殿下,」他忽然被人从背后叫住了,身后传来慕千山细细的声音:「谢谢你。」 明玄耳缘浮起了薄薄的一层红色,他也很尴尬,咳了一声:「我知道了!」 走到门口时,他脚步停了一瞬,不情愿道:「我会记得你的!」 -------------------- 第25章 异毒 慕千山再醒来时,隐隐听到门外有人在交谈。 「世子重病。」他听出这是慕昭的声音,带了几分焦躁地辩解道,「这些日子来,延医吃药,我府上未尝有一刻不劳心费神……」 紧接着是明玄的声音:「既然重病,那为何全京城人都不知道?」 「这……」慕昭一下被问住了。 「慕贤是我的伴读,」明玄慢慢道,「他进出宫中,完全可以叫太医来给他医治,但你们并没有这样做。」 「哪能劳烦殿下呢,」慕昭道。 「罢了,」明玄道,「我打算让宫里太医给他看看病……这个年纪的小孩本就体弱,若救不回来,也只能说是天意了。」 明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怀疑的神色;慕昭闻言,心里才稍安:「殿下请。」 第47页 吱呀一声门开了,明玄跨了进来,没有点灯,向外头一招手。 只见外头有两个小太监匆匆赶来。见太子站在床边,看不清脸上神情,犹疑问道:「殿下?」 明玄说:「这是广平王世子。」 广平王世子被当今圣上安排到慕府上养,并不是什么秘密。两个小太监对视一眼,其中那个年幼些的不由问:「他怎么变成这样?」 广平王虽然败落,但名声尚在,没想到被这些人磋磨成这个样子。 「嘘。」明玄明显不欲解释,向他们比了一个手势,道:「小声点,别吵醒他了——把他带到我马车上。我们回去,叫御医看看他的病。」 那人得了令,将人带走,马车便缓缓离开府门前,向皇宫的方向驶去。明玄点了灯,将挡雪的斗篷解下了,轻轻盖在慕千山的身上,从头到脚包裹好。 然而方才慕千山紧攥他袖角的手却松了开来,静静地垂在身边不动。 明玄不由得感到奇怪,仔细一看,才发现人原来已经睡着了。 他额头滚烫,嘴唇却是冰凉的。整个身子好像也浸透了冬季冰雪的寒意,温度很低。车中明明烧着炭,但对他却好像没有一点作用。 明玄犹豫了下,双臂绕过慕千山的后背,将人抱在怀里。将两人之间的斗篷抽了出来,披在他后背上。 这样应该可以了吧? 慕千山往里靠了一点。 也不知道是在梦中想起了什么,那双细细的眉毛皱了起来,拧得死紧。 这人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 明玄小心地探出头,对驾车的侍卫说:「能快一点吗?」 侍卫立刻便快了许多,很快到了宫中。明玄不要别人假手,亲自小心地把人抱了下来,轻声道:「去叫太医。」 明玄不常生病,但他的母后向来身体不好,因此他和宫里的太医关系都很熟。天色已经很晚了,太医院韩院判得知消息的时候被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太子突发恶疾,连夜坐上马车赶往东宫。到了之后才发现太子根本没出事,反倒是他从广平王府秘密带回来的一个人生了重病。 「广平王世子?」韩太医难以置信。 「怎么会是他?」 元德公公嘱咐道:「韩院判,今日之事,请务必不要告诉任何人。」 韩岭一愣,点点头。 元德道:「我带您进去。」 明玄坐在床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慕千山,有心说他两句,但还是放弃了,嘆了口气,有些无奈。 「放手。」 慕千山死活不松手。 明玄心想我以为你很沉稳,敢情都是装出来的:「我已经给你请了太医,人家一会就要来了!」 慕千山松开了他的手臂,但还攥着一角袖子。 明玄好气又好笑,说道:「别抓了,要被人看见了。」 慕千山松开手,神色颇有些恹恹。明玄把他盖好被子哄睡了,转身就见门口帘子一掀,韩岭一身蓝色直筒长袍跨进门槛,见他连忙叫了声「殿下」。 「不必多礼。」明玄没有受他这一拜,领着他来到床前,「今日辛苦韩太医救人。」 韩岭目光转向了床上躺着的人,压低声音:「这位便是广平王世子?他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兄弟阋墙。」明玄说,眉宇之间似乎有点忧虑,「他在……广平王府上似乎过得很不好,连下人都能欺负他。」 韩岭嘆道:「殿下仁心。」 这位太子殿下确实名声很好,他体恤下人,心繫百姓,读书练武又勤苦认真,没有半点出身皇家的骄矜之气,唯一的缺点就是心太软,这样的性格,将来若是世道生乱,恐怕凭自己一个人制衡不住。 不过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太早。殿下今年才十四岁,恐怕还要多接触接触为君之道。 明玄看着他,他也收敛了心思,开始给昏迷在床上的人诊脉,又望闻问切一番,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但是见韩岭的眉毛渐渐皱了起来,心口不由得微一跳。 「怎么样?」明玄问。 就在这时,他眼睁睁看着床上的人蜷缩起来,在昏迷中咳嗽起来,星星点点落在被褥上,格外明显。 那是猩红的鲜血! 明玄大脑一片空白,那红色仿佛一记重锤,敲在了他的太阳穴上:「怎么……怎么会如此?」 他想到慕千山一反他原本性格的亲密,那恐怕不是多么矫情。 很可能是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韩岭紧蹙眉头,背后也出了一身冷汗。他收了银针,答非所问。「殿下,这不是病。」 「不是病?」明玄的眉毛蹙了起来。 太医点了点头,面色凝重。「是毒。」 明玄瞳孔微缩,下意识反驳:「怎么会是……」 韩岭将夹在指间的银针在明玄眼前一晃。银针尖端的一段竟然变黑了! 「臣将他经脉中的毒一部分以银针逼出,所以才显得银针发黑。」韩岭道,「当然,仅凭银针只能逼出部分毒性,要想全部逼出,需要解药。」 「什么解药?」明玄蹙眉。 「这毒虽然隐蔽,但解药的配置,却也不难。」太医道,「他身体中气足,没什么大碍,就是最近一段时间似乎过得不好,身体变弱,再此毒,所以才烧起来。按时给他吃药就没事了。但若是再拖一段时间,这幅身子骨恐怕是要毁了。」 第48页 「慕家敢用这么拙劣的手法杀人?」明玄只是小,但并不傻,「他们难道不知……」 「知道的,殿下。」韩岭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说,「但这毒确实罕见,通常被用于暗杀,臣敢说中原鲜少有人是见过的。这是西域传进来的一种毒药,只是下毒的人明显不知道它真正的用法,用的剂量太大了。否则,就算是臣,也根本就不可能察觉到中毒症状。」 明玄眼神冷了下来,沉声问:「这毒叫什么名字?」 「沉香散,」韩岭回答,「毒发隐蔽,无明显症状,有异香。因此也很少有人察觉到这是一味毒药。」 「能治好吗?」明玄不关心沉香散究竟是什么毒药。 韩岭点了点头,「所幸他中毒尚浅,若是再晚一些时候,恐怕就真的回天乏术了。」说着在桌上留了一张药方,「按照这个方子抓药,吃两个月,就能将毒素排出体外了。」 「真的没事吗?」明玄视线瞥见慕千山干涩起皮的嘴唇,担忧道。 韩岭摸了摸自己下巴,笑道:「微臣岂敢欺瞒殿下!世子身体底子好,吃了解药,就算只是躺在床上养着,都能慢慢养好。就是要当心,不要让他再遭先前的罪了,否则就是铁打的身体,都经不住这番糟蹋。」 明玄这才松一口气,道:「这就好。」 韩岭躬身一弯,笑眯眯道:「殿下若是放心,微臣就告退了。」 明玄眼角弯了起来,正想说什么,就听到身后传来被褥悉索的动静。 一只手从底下探了出来,按住了他的手腕。 明玄低头看了看,等韩岭退出去之后,就立刻转过身去,果然发现刚才昏迷的人眼帘掀了掀,露出一双深黑的眼眸。 「你醒啦。」明玄声音欣喜,眼底是掩藏不住的高兴。 慕千山轻轻地看了他一眼,就像自己的目光落在对方身上是亵渎一样。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微微有些沙哑。 「殿下……谢谢你。」 他松开了方才按在明玄手腕上的那只手。他用手撑着床榻,想要支撑着自己起来,却差点因为无力而一头栽倒在床铺上。另一只手在自己袖中摸索一番,摸到了玉佩温润柔和的边缘。 他将玉佩递给明玄,「我没有什么能给你的。」 明玄推开了他的手,说:「我不要。」 慕千山眨了下眼睛。 「玉佩可以护佑病人身体康健,」明玄说,「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可是我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感谢你的东西,慕千山想。 他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躺着,不知什么时候又睡了过去。再醒来时,是被明玄按着胳膊摇醒的。 他发烧发得浑身酸痛,就连眼珠都发疼,被微弱的灯火一照,几乎都要落下泪来。 还没等他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一碗蒸腾着白色雾气的药就被递到了他的面前。 明玄小声道:「喝药。」 慕千山顺从地喝下了药,没有叫苦。明玄又小声问:「你要吃糖吗?我有蜜饯。」 「我不吃。」慕千山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放下手,仔仔细细打量明玄的面容,像是要把这张脸烙印在心中。 「殿下,」他慢慢地说,「我会报答你的。」 明玄笑了,带着一点小小的得意。「你要怎么报答我啊。」 慕千山的视线落到明玄那双漂亮和干净的眼眸上,唿吸轻轻地拂落在两人的距离之间,他低声地、郑重地道:「殿下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 第26章 离笼 垂帘轻轻晃动,将里头的动静淹没不闻,烛光如豆,在唿吸之间倏然轻颤。 「骗你的。」明玄半晌放下了药碗,轻声道,「我只是觉得,你出身广平王府,不应该遭受那样的侮辱。」 他说,「我的母后,也是出身将门。她曾经跟我说起过你。我找个时间和父皇说一声,让你留在我身边,好不好?这件事要是被其他人知道,父皇一定会答应的。」 慕千山听了,不由一呆。 明玄从袖子里摸出一个油纸包,里头是两块覆着白色糖霜的蜜饯,他拿起一块,将其塞到慕千山嘴里。 甜的自然比苦的好吃。甜蜜的滋味化在舌尖,慕千山怔怔地看着他。 「我还有功课,」明玄收起了东西,从床上跳了下来,「明天再来看你。」 慕千山手指动了动。忽然叫住了他。「殿下!」 他的动作太激烈,几乎要从床上滚下来。明玄被他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殿下以后会成为大晋的皇帝。」慕千山抬起头来,认真而不乏郑重地说道,「我会一直追随在殿下的身边。」 当时慕千山才只有十一岁,是一个太过年少的岁数。他不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更不知道这种年少时的誓言,会随着一场又一场的大变,轻易焚烧成灰,触摸不到,再也没有办法实现。 明玄闻言转过头来,瞳孔中反射着一丝微弱的火光,眼底被火光映衬着,有些亮。 「追随我?」 慕千山愣了愣,撞见他的视线,本能的低下头。 想起了面前少年的身份,心里就觉得自己唐突了。 明玄可是太子。 好心救了自己已经是恩情。身边追随者,应该也数不胜数吧? 第49页 在一片寂静中,他闭了闭嘴唇,「殿下……」 「答应我了就不能反悔了,」明玄打断了他。 慕千山听到这句话倏而抬起头,他条件反射一般,反应快过思考,脸上残留的惊诧表情还没有散去。 明玄噗嗤一声笑出声,脸上原本严肃的神情也绷不住了。 「给我做伴读吧,」明玄想了想,说道,「这件事,我亲自去和父皇说。」 慕千山中毒一事,在朝廷上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 很少有人知道最初的传言是来自明玄,但自流言在京城传开,北疆那边也有所耳闻,甚至有人千里迢迢回了京。迫于北疆殿臣的压力,丰乐帝将他安排住进宫中,打算让他当太子伴读。 消息一出,遭到了不少大臣的反对,出人意料,反对声音最激烈的居然是太子党。 慕千山命格太硬,年少时父母就早早夭亡,焉知不会妨碍太子的运道? 但是所有不同的言论都在丰乐帝的一锤定音之下消失了。半月后,丰乐帝颁布旨意,同意了这件事。 慕千山对广平王府毫无留恋,但接到广平王府的来信之后,他还是回去了一趟,身侧还依照明玄的嘱咐跟了两名锦衣卫。 而他脸上再也看不出饱受磋磨的样子,虽然因为大病,身形消瘦了不少,但再没有半分弱气了。 他走进书房,慕贤正在那里等候。两名锦衣卫没有离远,警惕地站在书房外面。 慕贤足足打量了他半刻钟,才慢慢地道:「慕千山。」 「我不知道你让我过来究竟要说些什么。」慕千山声音很冷。 慕贤最近承受的压力显然也很大,他脸色憔悴,但听到慕千山这话,还是冷笑起来。 「你以为太子是什么好人?」慕贤像是撕破了脸,眼神中闪动出毫不掩饰的恶意,「他也不过是看重你的身份罢了!你是不是觉得他是什么好人——」 「我确实这么觉得,」慕千山打断了他,平静道:「别人对我好和对我不好,我还是分得清的。还有,」他话题一转,「我之所以会回来,是想拜託你转告其他人一件事。」 「我的东西,我还是会拿回来的。」 这句话被慕千山说的很平淡,但又充斥着一股不符合他年龄的狠意。 撂下这句话后,慕千山转身离开,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廊尽头。 慕千山踏出广平王府的门槛,在门口见着了接他进宫的马车。 在北疆朝臣的争取之下,他不再住广平王府,从此以后便住在宫中。 不乏有人猜测东宫拉拢广平王世子,很可能是为了他以后的军权,然而这些或是恶意或是无意的揣测都只在暗地滋长,没有人敢在太子面前说。 慕千山不是因为自己生气,他生气的是别人用恶意的想法揣测明玄。 他掀开帘子,在见着里头的人时,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 「殿下?」 明玄坐在里头翻过一页书,淡淡道:「我不放心,就跟来了。」 慕千山一时无言。 他这次过来确实是瞒着明玄的,就是不想让他担心。然而他忽视了一件事——明玄是太子,东宫臣僚都为他所用,他瞒着他什么事,对方难道会不知道? 慕千山果断地认了错:「对不起。」 「他们对你说了些什么?」明玄问。 「说了你的坏话。」慕千山将当时的场景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而后为自己澄清道:「但我不信。」 明玄淡淡道:「说不定呢。我如果是真抱着利用你的心思才救的你,你打算怎么办?」 慕千山眼眸弯了起来:「那只能说明殿下是在骗人。如果我没猜错,我叔叔他们一家不是早就在拉拢殿下了吗?慕贤还送了你很多礼物。」 明玄没想到这么久之前的事他还记得一清二楚:「我可没要他的礼物。」 马车在路上缓缓而行,一直到了道路的尽头,转出一角飞檐,渐渐将广平王府甩在身后。 慕千山趴在窗沿上,向外看,微不可查地从胸腔里嘆出一口气。 明玄慢慢地说:「慕千山。」 慕千山回过头来。 「我们做朋友吧。」明玄说。 慕千山忽而失语了,只看见晚霞落进那双漂亮的眼睛,眼底仿佛蕴藏着某些灼热的东西,正在微微发亮。 「……」明玄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轻笑道:「怎么走神?」 慕千山没有走神。 他有些失神。 明玄被他看得挑起一侧眉毛,勐地一掌拍上他的肩头。 慕千山这才一个激灵,醒了。 「看我做什么?」明玄高高扬眉。 「哦,」慕千山如同大梦初醒,呆呆地道,「哦。」 他这是什么诡异的反应? 明玄还要好好拍他一下,让他清醒过来,但清醒过来的慕千山,反应就敏捷多了,精准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这可是你说的,」他像是刚刚反应过来,不容拒绝地飞快道,「不许反悔。」 「不反悔。」明玄抿了抿唇角,又不由得笑了,「以后有什么事情就来找我,你在宫里尽管横着走。」 「对了。」明玄好像想起了什么,掀帘探身出去,低声向赶车的侍卫嘱咐了几句。马车调转方向,明玄才缩了回来,道:「带你先去见个人。」 第50页 「谁?」慕千山抬头。 「汪指挥使,汪大人。」明玄侧过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锦衣卫指挥使,武功高强。我八岁的时候,范胥舅舅说他想收个弟子,带我去见了他,结果他说我的根骨不适合他的武功,就没有后续了。但我想让你试试。」 天色渐暗了,夜幕像一层薄纱渐次而下。明玄将书搁在膝盖上,揉了揉眼睛,叫人点了灯,心神微松。就在这时他感觉座位另一侧的慕千山凑了过来,将书合了上去,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是慕千山。 这个举动对他来说算得上是唐突了,明玄甚至愣了下。回过神后,明玄颇为新奇地从他手下抽出那本书,拎着书嵴抖了抖书页:「你这是做什么?」 「殿下一点都不为自己着想吗,」慕千山直起身,他在坐垫上跪了下来,这个姿势显得他比明玄还要高上一些,就着这个姿势用掌心捂住了他的双眼。他低低地说:「眼睛会坏的。」 眼睛……明玄一时语塞,心底涌上好气又好笑的感觉:「好,不看了。」 太子殿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在慕千山的目光下把那本书随手塞给了旁边的侍卫,因为路程无聊只能闭目假寐,好在他的假寐没能持续多久,约莫一刻钟的时间,马车转过一个拐角,便在此行的目的地门前停了下来。 锦衣卫仗院四方开阔,青砖垒成,威严中透着沉沉的大气古朴。他们这一路上零星遇见了几个人,见着明玄都没有太惊讶的神情。而明玄对这里显然轻车熟路,拉着慕千山径直进门,穿过前院、内堂,走到了后院,只见后院正中摆放着一架木质躺椅,里头是一个五十几岁削瘦的中年人,穿着一袭宽领的青色长袍,正睡得人事不省。 明玄扬声:「汪大人!」 躺椅上的中年男人倏而睁眼,翻身坐起,手下意识按在了腰间;随即他才注意到门口的两个人,疑问道:「太子殿下?」 他的目光从明玄脸上移到慕千山身上,下意识觉得这张脸有几分熟悉:「这是……」 「这位是广平王世子,」明玄转过身来,向他微微躬身,「我想请您亲自教导他。」 -------------------- 第27章 玩伴 汪林眼睛微眯,不置可否,对慕千山道:「过来。」 明玄站在门口,没有跟过去。慕千山走到近前,被汪林一把捏住了手腕。汪林在他手指,腕骨上捏了好几下,道:「你是个习武的好苗子。」 慕千山默然,回头时正撞上了明玄的目光,明玄站在屋檐里阴影的一角,朝着他点了点头,目光鼓励。 「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汪林道,「你大病刚愈,今后若是愿意,明天晚上开始便来这儿,先用药把身体调理好,再慢慢开始习练武功。」又问慕千山:「以前练过吗?」 「练过。」慕千山喉头滚了滚,略带忐忑地回答道:「不算多么厉害。」 「那就没问题,」汪林从旁边支着的小案上取过茶杯,将杯里的残茶泼了,方才坐直身体道,「你要记着,从我学武可以,但在我门下不许偷懒懈怠,能否做到?」 这次慕千山没有半点犹豫,躬身应是。紧接着略微一顿,单膝跪下,似乎要给汪林行师礼。汪林眉毛一抖,哈哈一笑,摆手制止道:「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你不用跪我,起来便是。」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摇了摇头,眼神中出现几分感嘆,「遥想我和你母亲也算是有几分交情,一眨眼多少年过去啦,她的儿子也这么大了。」 慕千山仍然固执地跪着,明玄上前几步,将他扶起。心中知道这事已经成了,弯下腰去,附在慕千山耳边道:「起来吧。」 慕千山依言站起,踉跄了下。 「行了,明天叫他来。」汪林抬头望了望天色,天边夕阳如烧,金红色云幕尽头显出暗色的一线,「天快晚了,带他回去吧。」这句话是对明玄说的,接下来他转向慕千山:「明天别忘了这事。」 慕千山郑重点头,明玄向汪林告了别,两人回到马车上时,天色已经擦黑了,车厢里什么都看不清。明玄这次却没有从外间叫人来掌灯,而是若有所思地坐在一片黑暗里。 马车启程,穿过一条街道,拐进了一个狭窄的巷子,飞檐露出一角,迎面而来便是巍峨皇城。守门禁军都识得太子的车驾,不问来歷放了行,慕千山被随身太监扶着下来,心里还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明玄将他带进正堂,管事公公在前头领着,堂内下人便识趣地退下了。两人用过晚饭,夜色已深,明玄才想起应当给慕千山安排个住处,对管事公公吩咐道:「收拾间偏殿出来……给他住。」 随后又转头对慕千山道:「你先待着。」 慕千山起身收拾碗筷,被明玄将手一按:「不用你收拾。」 自有下人上来将东西收拾下去,慕千山动了动嘴唇,颇为无所适从地坐在原地,忽而从心底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挫败感。 明玄不知上哪儿去了,慕千山沉默片刻,起了身。 自丰乐帝登基以来,东宫便一直空着,直到明玄前不久搬进去住,常用的几个堂屋厢房还好,里头的一些房间却是久未收拾。明玄自然知道这茬,不放心地跟了过去,一边走一边嘱咐道:「好好收拾,今天晚上……」 话音未落,他便到了偏殿的门口,朝里一瞥,却不由沉默了片刻。 第51页 或许真的是他一个人掌管这么大一个宫殿,又向来自勉,身边僕从不多的缘故,他真不是很能事无巨细地处理好东宫内的所有事务,有些地方难免力不从心。 因为宫里人少,冷清,管事房的人将几件闲置的房都用来堆了杂物,不知多久没动过了,虽收拾出来也能住人,不至于到多么脏乱的地步,但表面上都积了层尘埃,人一走进去便四处乱飞。 毕竟是在天家长大的,二殿下虽不像寻常纨绔子弟那样染上骄矜的习气,但还是有些洁癖,下人进去打扫,房间里尘埃一冲出来,他便连连向后退了两步,眉毛微蹙,「这里面这么乱?」 下人们不敢应声。 「殿下,」后头传来一声唤,慕千山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手里还抱着一床被褥和枕头,几乎要垂到地上去,「我今晚就住这儿?」 明玄眯起眼睛,突然就对宫里尘土飞扬的房间产生了不满,一把接过慕千山手中枕头和被褥,拉着他就往另一边大步而去。 慕千山被他拉着走,简直莫名其妙:「殿下,这么晚了,你去哪儿?」 明玄说:「今晚你和我一起睡,等他们明天将房间收拾出来再住进去。」 慕千山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啊?」 明玄将枕头被子往屏风后头的靠椅上随手一丢,望着慕千山忐忑的表情挑眉。 「这床两个大人都睡得下,」他说,「你担心你掉下去?」 慕千山面无表情:「我不。」 明玄往榻边坐了,用手臂支着头,他翘起一条腿,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微笑道:「放心,我不偷看你。」 「……」 「没什么好看的。」他说。 「…………」 明玄屈指敲了敲桌面,外头立刻进来一个人,垂着头,不大敢看这两人脸上的表情:「殿下。」 明玄一扬下巴:「准备热水,让他去洗个澡。」 下人很快抬着一个装满热水,白气氤氲的木桶进了隔间,另一名跟进来的小厮捧着个盆,盆里有毛巾,皂角等物。慕千山进了隔间,等他洗完出来,明玄才进去,两刻钟后裹着一身白袍也出来了,发尾还在湿漉漉向下滴水。他随手拽过一块布巾将头髮擦干,绕过屏风之后,才发现慕千山还坐在床沿发呆,望着烛花出神。 「发什么呆呢?」明玄眉梢一挑,伸手在慕千山面前晃了晃。 「……」慕千山回过神,条件反射地跳了起来。明玄眯着眼睛瞟了他一眼,转身吹灭了烛火。 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唯有几缕月光从窗格之间映了进来。 「餵……」慕千山想要挣扎,却被明玄往身上扔了个枕头,口吻无情:「睡里面去。」 慕千山还在挣扎,却被明玄眼梢一横,冰冷警告:「你想被外面的人听见?」 「……」慕千山想起外头确实还有两个守夜的婢女,不情不愿地安静下来。又折腾了一阵,慕千山才在一片黑暗之中躺好,心情复杂地面朝墙壁。 明玄躺在外头,除了唿吸外并不出声。但慕千山知道他没有睡着。 大概是睡不着的。 两人之间隔着条楚河汉界,互不侵犯。慕千山的指尖悄无声息地触上冰冷墙壁,察觉到另一边的明玄越过了那条线,还清清楚楚地听到被褥滑落的细微声响,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紧张。 「……」明玄面朝那面墙——或者说是面朝他的背,沉默一会,缓缓道:「过来一点。」 「我……」 「被子不够大,」明玄道,「盖不住你。」 这话明显是在胡说,但很快就变成了不是胡说,因为明玄一把扯过了锦被。慕千山拽着被子,别无选择地被扯了过去,从原来的背对变成了仰躺,和明玄直接来了个面对面。 明玄嘆口气,道:「陪我睡一会儿。」 慕千山能感觉到明玄的手在锦被下面摸索一阵,抱住了他,整个人都僵硬了,他脑海里的疑惑不停翻滚着,身体也下意识地绷紧了些许。 明玄在他身后,他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正盯着他的后背,似乎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我……」半晌,明玄吐出一个字。 白日里那些奇怪的,平静下来看甚至有些幼稚的决定,现在看起来甚至带着可以讨好另一个人的笨拙可笑,慕千山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等待他的下文。 「我没有玩伴,」又过了半晌,才听明玄这样说,「你是第一个。」 「……」慕千山转过来,黑暗之中,看不清明玄的表情,只能隐隐看到五官轮廓。明玄把被子向上拉了一点,听到了慕千山的声音。 他说:「殿下,你很好。」 这句话颇有些没头没脑,明玄听了却笑了笑,心底微微涌上热意。他说:「你嘴笨了点。」 紧接着补充:「但很会安慰人。」 「……」 慕千山心里不由想,原来贵为太子,也只不过是表面光鲜。他忍不住问:「你母后呢?」 一般来说,像明玄这么大的年纪,是不会和母亲分开居住的。 「她一直生病,」明玄在黑暗中睁着眼,他说,「这些年由轻变重了,一直卧床。我两三天去看她一次,她一直……不怎么好,其实我知道她不想被关在皇宫里。」 「她……」 第52页 「皇上其实并不喜欢她,」明玄嘆了一声,「别提了……其实我知道,父皇也不怎么喜欢我。范胥舅舅掌着兵权,父皇不得不防,我和母后就是人质。只不过比其他人质过得舒坦点……我也早应该想到,你的处境和我差不多。只不过我头上还有个舅舅罩着,京城里的人不至于对我动手。」 但是明里暗里的利用和试探却是少不了的,没走一步都要如履薄冰。慕千山眼底微沉,想到了送礼一事。「那我现在头上也有你罩着了?」 明玄愣了下,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随手摸了摸他的头顶,「算是吧。」 一番话下来,两人之间无形的隔阂似乎也消弭无踪。慕千山心底也热了起来,凑过来对明玄小声地咬耳朵:「别人不喜欢你无所谓,我喜欢你就行了。」 「……」明玄颈间微痒,手臂一横,避过慕千山凑得过近的唿吸,简直哭笑不得:「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还是个半大孩子呢。 「喜欢你就是我看到你就会很高兴?」慕千山道。 「你……」明玄有心反驳,却又半晌无言,最后嘆了口气,「算了,不许乱说。」 -------------------- 第28章 读书 第二天,慕千山是被一阵刻意压低的嘈杂声吵醒的。他睁开眼睛,隔着层纱帘,就见明玄已经起了床,正被随侍太监伺候着穿衣。 虽然身为太子,明玄平日里出行所穿衣饰也并不高调,一领锦袍足以衬托清贵风姿。听到慕千山坐起身的动静,明玄朝床帐里头望了眼,似不意外:「被吵醒了?」 「……」慕千山闻言,抹了把脸,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乱糟糟的,「我不和你一起去?」 广平王世子眼神殷切,然而惨遭了明玄的拒绝:「先把你的病养好吧。」 慕千山缓缓抬头:「啊?」 「我在太傅那儿给你告过假了,」明玄道,「在房里待着便是。」 毕竟中毒日久,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慕千山一脸无言地看着他。明玄用眼角睨他,又补了一句:「躺好,我让元德公公看着你。」 元德公公不敢违逆太子的命令,于是面带歉意地向着慕千山一躬身。 「……」慕千山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简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殿下他怎么这么不讲理?」 公公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老奴也觉得殿下今天有些不对劲……他平时不这样。」 慕千山心头一动:「他平时如何?」 元德沉吟片刻,道:「殿下很聪明,很有决断,但平日里蛮沉闷的。有时候老奴觉得他不像个十四岁的人呢。」 慕千山想起昨天晚上他对自己说的话,还有那个拥抱,不由沉默下来,心底也能共情他的处境。 如果换成是他,身居明玄这样的高位,如履薄冰地生活上几年,身边恐怕也遇不上什么真心的朋友。这样的情谊便弥足珍贵,自然会很在意同伴的安危。 但是睡同一张榻……这也太过了点。无论如何,这都是很亲密的举措。慕千山自己小时候是乳娘带大的,少时记忆也模煳了大半,不记得自己是不是曾经和父母一起同榻而眠过……话说,是不是通常只有夫妻才睡同一张床……慕千山想着想着,摸了摸自己的脸,只觉得脸上微微发热。 不对,我在想什么。 他翻身坐起,穿鞋下榻,连头也顾不上梳了,乱糟糟地拢了两把。元德公公心惊胆战地观察着他的动作,疑惑地上前两步,却不敢拦这位广平王世子:「世子殿下……」 哗啦! 慕千山在檐下水缸处掬了捧冰水,浇在自己脸上,才感觉面上的热度消下去一点,抬起头来。元德眼见拦不住他,视线不断向别处逡巡,想让其他僕役过来好助自己一臂之力,然而慕千山已经看出了他的企图,淡淡道:「公公,不用看了,我真的已经好了。」 「……」看眼神,元德明显持怀疑态度。这小子前些日子被殿下救回来的时候,还躺在床上一副面白气弱的样子呢。怎么现在就全好了? 慕千山看着老太监一脸明显不信的表情,嘆了口气,随手拾起地上一块带着锐角的石子。而后屏息凝神,看也不看,朝某处一掷—— 啪! 一段枝条从高空而落,连着枝叶扑簌簌掉下来。 谁能想到这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广平王世子还藏着这么一手功夫,一时间老太监简直惊呆了。等回过神来,由衷贊道:「世子好功夫。」 「功夫好有什么用,」慕千山丢了手中东西,「该中计不还是照样中计。论计谋,我确实斗不过别人。也确实是殿下救我一条命的。但我这条命的确没那么脆弱。」 元德:「……」 「殿下就是关心则乱。」慕千山自言自语,做出了决定,「我去见他。」 「……」 文华殿,金兽口中吐着白烟。明玄除了慕千山外并无伴读,先生刚来过一次,布置下课业。偌大的房里除了侍卫和僕从便只有明玄一人,按照太子的习惯,这些人都退居门外,直到听到命令才会被传唤进来。是以慕千山还没踏进文华殿,便被两名侍卫铁戟一横,拦在了外头。 明玄翻了页书,听到外头居然有吵架声,不悦地搁笔蹙起眉:「什么声音?」 外头静了片刻,匆匆进来一个人,跪地禀报导:「殿下,外头刚来了一个人……臣等无能,没拦住他,方才本以为他识相走了,没想到让人翻墙进来了!」 第53页 明玄听到此类信息便有不好的预感:「谁?」 侍卫跪地道:「广平王世子。」 明玄微妙地默了默:「他还是来了。」 也就是仗着广平王世子的身份,姓慕的才敢胡来,京城虽势力庞杂,但都承认丰乐帝虽昏庸,却有个好儿子。太子手下禁卫是由范胥从自己精兵中挑选,让他亲自组建起来的一支护卫,负责守卫太子安全,若是真连一个小孩都能放进文华殿,那他们也就不用混了。禁卫肯定知道他的身份,所以手下留情,结果让他跑进来了。 明玄脸色阴晴不定,随即竟是笑了出来,挥了挥手,让他先出去。那将士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表情,显然很少见太子这般。 明玄继续看书。 没过多久,殿门敞开一条缝隙,一个人影悄悄熘了进来。 「站住。」明玄头也不抬。 慕千山站住了,表情坦坦荡荡。若是从神情上看,谁也不会相信他刚才胆大包天,竟是直接私闯了太子所在。 「谁让你过来的?」明玄有些恼。 慕千山站在阶下,答道:「臣……」见明玄眉头一皱,又改口:「我自己来的。」 明玄不置可否地哼笑一声:「胆子大了。」 说是胆子大了,但他其实也没恼。明玄道:「过来。」 慕千山站近了点,明玄坐着,摸了摸他的脉搏,眼皮子忽然跳了下。 慕千山自认在床上躺了几个月已经没有问题,毕竟就连御医都亲口这么说过,见明玄眼皮一跳,心想不应该啊:「怎么了?」 「你怎么这么高?」明玄问。 原来是因为这个……慕千山单膝跪下,调整姿势后,两人视线变得平齐。 明玄扫了一眼,懒洋洋道:「别跪我。我不喜欢。」 慕千山笑了笑,不置可否。调整姿势,盘腿坐下。 「坐这里。」明玄又道,他让出了身侧一块地方。 明玄显然已经准备好了,旁座上是一个簇新的软垫,桌面上还有一个长方形的木盒。慕千山打开一看,是笔墨纸砚文房四宝。 明玄桌上堆着厚厚一摞书,慕千山随手抽了几本翻开一看,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墨迹——明玄的笔迹,有些是注释,有些则是心得感想,心道这太子做得也太辛苦了点——正想着,手中的书便被人抽走了,明玄弹了弹书页,表情似乎有些揶揄。 「看过吗?」明玄如是问。 「……」慕千山沉默片刻,试探着问:「你教我?」 敢这么使唤太子,慕千山也算是胆大包天了——明玄从书堆底下抽出几本书,翻了翻,道:「给你了。」 「送我?」慕千山笑了。 「借你,」明玄眉梢轻抬,道,「你若是想要,便手抄一份还给我。」 -------------------- 第29章 长辈 虽已得到皇帝恩赦,但在京城内行事,还是需要小心避开所有可能的眼线,以免落人耳目。明玄带着慕千山一起出门,从一处不起眼的偏僻小道绕行,进了一条不起眼的后巷,马车停在后门空地处。后门没锁,敞开了条缝隙,明玄拉着慕千山下了马车,早已有人等在了那里,见到他二人时恭敬地一弯身。 「殿下,世子。」 「汪大人呢?」明玄问。 下属躬身笑笑,即使是府中的下人,也傍有功夫在身,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气度。慕千山拉了拉明玄的胳膊,两人穿过走廊,眼前豁然开朗,是一方雅致的庭院,四面花木扶疏,中间一方石桌,桌上却是摆放着酒壶酒杯等器具。汪林就坐在石桌旁,听见动静之后打眼瞟向他们二人。 「汪大人。」明玄停步一礼。 汪林也不推辞,就这么受了一礼。而后笑道:「我就知道你会跟着这小子一起来……」 明玄摸了摸自己的脸,面上露出一丝微笑:「我也想见到您。」 不用他示意,两个从马车上下来的僕役便合力小心地将一个酒罈子抬进了门,放在了院子角落。汪林打眼一看,眼前一亮。 明玄道:「……还给您带了好酒。」 两人之间交情显然不浅,汪林哈哈一笑,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你们都进来吧。」 慕千山这才意识到,明玄恐怕在暗地里为自己做了许多事,心里不由一暖。好在夜色掩映下,没人能看见他耳尖泛上一丝红色。 明玄拉着慕千山进门,汪林已经迫不及待地叫人将酒罈搬来。「果然好酒。不知殿下是否能让老夫用这坛酒待客?」 明玄:「汪大人今天要待客?」 「一起坐坐无妨,」汪林笑道,「这客人你也认识的。」 他眼中的笑意颇有些意味深长,明玄只觉得今天这位指挥使笑得奇怪,却又不解其意。不过他还是被这一句话勾起了好奇,刚想问究竟是谁,汪林便伸出一根手指比到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明玄:「……」 汪林随即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你们二人相处还好?怎么我明明是让世子过来,却连太子殿下你也跟来了。慕千山你也是,怎么这半天只有明玄说话,你却躲在他后面跟个小媳妇似的?哈哈哈。」 慕千山在汪林肆无忌惮的嘲笑下脸颊发烫,但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某个层面上说的是实情,闷闷道,「殿下……」 第54页 「你别逗他了……」明玄哭笑不得,像母鸡护食一样把慕千山护在身后,「他这几年本来就没接触过什么生人嘛。」 汪林摸了摸脸颊,收起笑容,正色道:「你们比一场。」 「什么?」 汪林露出笑容,「你们两个比试一场,让我看看你们各自的武功如何……」 两人都有些傻眼。 伴随着汪林的话语,门外有僕役鱼贯而入,燃起灯烛,将整个庭院照得透亮。汪林随手从地上捡起两根树枝,掂了掂长短合适,便随手一抛,将其掷给两人。 明玄和慕千山各自接了自己的武器……树枝,脸上的表情都十分古怪,慕千山唇角抿得紧紧的,看起来竟然有几分扭曲,明玄则一脸忍笑忍得很辛苦的神情,凑在慕千山耳边小声道:「堂堂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的府上,连把武器都买不起,汪大人不会是把俸禄都拿去买酒喝了吧……」 「……」 「你身体没事?」 「哦……」,慕千山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毒素已消,大夫说让我多运动运动……」 「……」 说归说,但当汪林终于一声令下的时候,两人还是结束了咬耳朵,于庭院两侧分开站好。慕千山转了转手腕,很久没有活动的手有些发僵,打量了眼手里的树枝,抬眼看见明玄也正紧紧盯着他。 「开始!」 明玄掂了掂手里的树枝,分毫不让,抢先就是一记横扫过来,慕千山反应也不慢,抽身后退,以手中树枝格挡。然而明玄毕竟比慕千山要年长几岁,又承皇家教习,自幼修习剑术,当即便去势一收,佯退一步,却趁对方措手不及之时抢先攻上,刻意用上了剑术招式,似乎完全没有稍让一些的意思。 啪!啪! 虽是比试,但到后面,两人都不由得认真对待了起来。电光石火之间,他们已经拆过十数招,慕千山终于渐渐力不能及,被击得后退了一步,招式用老,眼睁睁看着那树枝的尖端点向自己肩头穴位。 不过,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最后一刻,明玄去力收势,轻轻一记扫嚮慕千山的肩膀。被这力道一震,慕千山手中的树枝掉落在地。与此同时,明玄也将自己的树枝扔在了地上,举起手,以示自己也没有反抗之力了。 汪林眼角抽了一下:「殿下你这……」 放水放得太明显了吧。 明玄倒是不以为意,笑着握住慕千山一只手腕,高高举起,道:「平局。」 汪林扶额不语,少顷才道:「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范大人,好戏既然已经看完了,可以出来一下了吧。」 明玄身体一震。慕千山顺着他的目光朝门外看去,只见一名身穿薄甲的中年人正倚在院门处,手中还端着一个小酒盏,见众人的目光都向他投来,也没有丝毫不自然的神情,慢条斯理地端起酒盏喝了一口。整个庭院之中灯火通明,按说一点动静都瞒不过去,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出现在此处的。 他大概四十多岁,头髮已经夹杂了零星的白色。虽常年被塞外的风霜侵蚀,但那张面庞上还能看出昔日英俊的样貌,眸如寒星,凛凛发亮,举手投足间皆带着一股不动声色的威压。 明玄下意识地眨眨眼,敛去脸上笑意,抿紧了薄薄的嘴唇,坐直了身体。即使他贵为太子,在这个人面前,也不敢造次。 这位便是数年前挽大晋于狂澜,立下赫赫战功的宣平侯,范胥,也是他母亲的兄长。常言道长兄如父,范皇后对这位将军多有敬重,自然对于明玄而言,他也是一位虽不常见面,却十分重要的长辈。 然而他镇守边疆,极少见面,边疆风雪又盛,眼见范胥已经比上次见面又衰老不少。 「舅舅……」明玄敛祍一礼,眼眶微红,刚要说些什么,却被汪林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 「我的酒!」 汪林的目光移到范胥手中那个小酒盏上头,整个人立刻就变得不好了,几乎是跳起来,身形如电,眨眼就出现在了范胥身边。 「还给我!」 范胥端着酒盏,也不知他是怎么躲过的汪林的一抓,身形一闪已经出现在了三尺之外。他竟然还有心情调笑:「不对啊汪大人,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吗?」 「……」汪林那一身轻功,天下盛名已久,乃是锦衣卫指挥使的拿手好戏,竟也在对付范胥的时候败下阵来,看表情很是窝火,「你喝我的酒,还用我府上的酒杯,就算你不顾及半点合作之谊,好歹也要顾及一下身为你师兄的前辈我……你是不是忘了这里还有俩孩子在看着呢,就不顾及一点自己的面子?」 范胥摇摇头,唇边又勾起一丝笑,「那算我不是好了。明天我便过来,亲自送十坛好酒到你府上,权当赔罪……」 汪林翻了个白眼:「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京城的酒酿我是很久没有喝过了,我方才路过,便忍不住喝了一点。」范胥解释了句,又转向明玄和慕千山两人。 「我这次回来,其中相当一部分原因是你。」他将视线投嚮慕千山,点了点头,说了这么一句。 这位素来威名赫赫的将领,其眼神应当是锋锐坚冷,无往不胜的。然而当慕千山接触到范胥的目光之时,却发现其中有一些微妙的说不出来的东西。 第55页 他的冷铁一般坚硬的目光软化了一些,没有闪动,但多了一种名为愧疚的神色,随即他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发顶。 慕千山怔在原地,听他喃喃说:「是我们太迟钝了,没有查清眼皮子底下的真相……多亏了阿玄敏锐。不过……这也是他应该做的……」 范胥的目光并没有在他脸上停留多久,便收了回来,仿佛慕千山先前从他眼底看到的神色全是幻觉。 气氛莫名的冷滞下来,两人目光再次对撞,范胥无端地道:「其实……你先前那一套剑法,舞得很好。」 慕千山赧然:「不敢当。」 范胥笑了笑,没说什么,顺手拍了拍他的肩,直起身来。「阿玄。」 明玄应声。 范胥目光落在他面庞上,没有再说什么,「过来。」 范胥走在前面,带着明玄走到了院落外头。两人走到墙根下,这里杂草丛生,院内的光只能透出一部分,衬得此处更加黑暗。 范胥抬起头,微弱的光芒映亮了他的眼睛,却也让他大部分的面庞隐没在黑暗之中。他转过头来,深深地看了明玄一眼,「你知道我要对你说些什么吗?」 「我……不知道……」 「你和慕千山是什么关系?」 明玄心头一跳,迎向范胥的目光。范胥目光平和,却紧紧盯着他。明玄心中仿佛知道了些什么,深深吸了口气,垂眸掩映,目光却坚定下来并无波动。 「他是我的朋友……」 范胥顿了顿,又释然般吐出一口长气,温声道:「这样就好。」 明玄动了动嘴唇,「舅舅,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他的身份,还有他的性情。」范胥转身,「慕千山是慕沉和谢漼唯一的儿子,他将来是要接管我手中兵马的……他的父母都是忠义之士,我相信他也会是这样,你救了他一命,他一定会尽自己所能回报你……别人我不管,但是,你不能抱着利用的心态将他视作一个有价值的幕僚……他会是个讲义气的朋友。」 明玄跟在范胥身后,低声道:「我知道的。」 范胥也微微一笑,不再多言。虽然明玄是丰乐帝的儿子,但他心性不似乃父,这不仅是他自己的品性,也是妹妹教得好。 想到范巧,对敌时素来云淡风轻的将军,脸上也出现了几抹忧虑之色。他从宫里听到传闻,范皇后的身体并不好。「明天我会进宫,探望你的母后,」范胥顿了顿,「夜已深了,我府邸就在附近,你去问问慕千山,今晚要不要和你一起住我府上,早点休息,明天正好一道进宫。」 说是早点休息,明玄却明白还有一个原因,是范胥和他多年没见,心里也想和他叙叙旧,便应了下来。想起母后,他的脸上也多了几分担忧,「好……我去问问他。」 -------------------- 前面的不合理情节会修改一部分,感谢~ 第30章 皇后 一夜无话,到了次日,便有人通传让范胥进宫。此次回京已经在奏表上向皇帝禀报,范胥将两名少年带回了皇宫,便迳自随着通报的人而去。皇帝传召他,例行询问一通,午膳时间也到了,便赏下一桌御宴。范胥谢了恩,用过午膳,外头已经有坤宁宫的宫女来请。范胥上了轿,一进宫,便在庭院之中看到了已经等在庭院中的两人,不由失笑。 「天这么冷了,还杵在外头吹冷风……」范胥笑道,「快都进去。」 他眼角眉梢都流露出温和之意,随着笑意显露出了细微的纹路,看上去不像是个常年在外铁血征伐的将领,充满了对后辈的关切之情。三人到了廊下,由宫女引着,穿过一条侧道,到了主殿。主殿帐幔掩映,光线昏暗,还未进殿,一股药味便传了出来。 范胥动作稍稍一停,问宫女道:「娘娘如今身体状况如何?」 「娘娘的身体一直由太医悉心调养着,」宫女本是有些惧怕这位威名赫赫的将帅的,但见他脾性温和,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闲淡潇洒之意,原本的忐忑也便放了下来,恭敬答道,「只是虽然悉心调养着,到了冬天仍然体弱畏寒,须得好好照料才是。」 他并没注意到跟在他后头的两名少年正窃窃私语着什么。 「你们家的人都这样吗?」 「啊?」 「我以为范将军是个严厉的人……没想到他脾气还挺不错的。」 「……」明玄哭笑不得,似是想到了什么,小声道:「那确实,他一直对你很好……」 宫女进去通传,没过多久便回来復命:「娘娘听到您来了,很是高兴,让您快些进去!」 范胥轻轻嘆了一声,眼眸中闪现一丝别样的神色,随即一甩袖进去。 明玄和慕千山紧随其后。 室内拢着炭盆,温暖舒适,将人身上的寒意席捲一空。越走进大殿深处,药材的气味便愈发浓郁。 范胥此次进宫,特意换了便服,没有套上冷硬的铠甲,瞧上去倒是颇为平易近人。众人走进里殿,终于见到了那一位深居宫中,鲜少露面的范皇后。 慕千山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范皇后,对方的长相,或许是因为乃兄的缘故,不像他想像的那般美丽,眉眼之间却自然而然有一种英气的感觉,即使苍白的病容也不能掩盖。 皇后的眼睛很像明玄,睫毛纤长,目光温和地落在明玄身上,「你来了。」 第56页 随即又抬头,目光定在范胥身上,声音中带了一丝惆怅的慨嘆,「好久不见,兄长。这位是……」 明玄身边还立着一名容貌明晰,长相陌生的少年,窄袖领袍身姿笔挺,看装束,不像是侍卫。他年纪不是很大,却长得比同龄人高许多,可以想像长大之后一定是个相当俊美的青年。 她久居深宫,外界有许多消息都传不到这里来。那少年向来的一副冰冷紧绷的神色化开,回答道,「我姓慕,慕千山。」 明玄笑道:「他是广平王府世子,是我的朋友。」 范皇后脸上露出瞭然之色。尽管常年深居宫中,与外界接触不多,但前些日子的那宗大案,她还是知晓的。 她身体不好,常年多病,别说常驻边疆的范胥,就连住在东宫的明玄,一年也难得见她几回面。明玄见她容色苍白,不由上前了一步,紧挨在她的身边,沉稳脸色难得现出几分依恋,「母后。」 「你这孩子……这么大了,还喜欢撒娇。」皇后笑着拍了拍明玄的发顶,声音有些感慨,「长这么高了……」 范胥笑道:「不瞒你说,我回京刚见到这小子的时候,也吓了一跳……」 慕千山脸上也不由露出一丝微笑,但看着面前和乐融融的一幕,旋即垂眸,有些黯然。皇后见状刚要说什么,明玄却也起身,硬生生拽着慕千山的袖子,将他拉了过来,坐到自己身边。 慕千山的面色已经恢復了正常,甚至还笑了笑。但明玄能感觉到,他并不像表面显露出来的那般平静。 「母后,舅舅。」 慕千山按住明玄的手腕,剎那间竟然有些惶恐。 但就在这时,皇后将手放到了他的肩膀上,眼神是对待明玄般如出一辙的温柔。范胥走过来,他显然不甚明白如何安慰他人的情绪,最后拍了拍慕千山的后背。 「两位将军虽然去了,但你可以把我们当做你的家人。」皇后笑吟吟地看着他,心里也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想当年我也随兄长上过战场,虽然无缘见到你的父母,但我还是愿意……代替他们好好看顾你的……」 慕千山一怔,心头涌上一股暖流:「我……」 什么是家人?自从他八岁那年,就再没感受过家人的温暖,尔虞我诈的刀光剑影时刻跟随在他的身边,只要不提心防备,便会落得悽惨下场。他没想到皇后会这么说,心里要说不触动,那是假的。 「快答应。」明玄催促。 「嗯……」 明玄眉梢一扬:「你这可是答应了哦。」 沉稳如慕千山,却因这样一点善意而感到惶惑。他问:「为什么?」 范胥沉吟一会。他问:「你知道你父母当年的事吗?」 「我听说过。」慕千山说。 只是那时候他还小,现在对于父母的印象都很模煳了。他甚至不能准确地回忆起他们的面容。 「他们都是很好的将领……」想起当年之事,范胥不由得一声长嘆,「他们在边境守了二十年,边境便有了二十年的安定。」范胥想起什么,「你娘是在二十九岁上有的你,当时我还在南疆,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本来我们这一代人,都把你当成接班人,可没想到……」 当年谁都没有想到后来的事情向着一个完全料想不到的方向发展,关外两族的斩首行动,让大晋失去了北疆的将领。范胥是临危受命,才坐上了现在的位置。 「当年,我本想把你带走。」范胥压低声音说,「……皇上没有同意。」 慕千山目光微滞。 皇上不同意的理由可以有很多种,因为慕千山年纪小,将他留在京城好好养着,也无可厚非并不多么奇怪。但结合自己的遭遇以及慕昭一家得到的利益一看,皇上的态度便显得十分微妙了。 范胥的言外之意很清楚——皇上说不定与前些日子的那桩案子有关。 他可以通过后宫关系拿捏范胥,却不一定能拿捏得住慕千山。 想到这里,一股冷意忽然像电流一般窜上慕千山的嵴椎,难道说,自己父母的死…… 「我不知道广平王的死是不是和朝中一些人有关,」范胥的目光直直看嚮慕千山,「但我是真没想到,他们会对你下手……」 慕千山沉默了下来,范胥也不再说话,两人似乎看到了仍然蒙蔽在真相之上的庞大阴影一角,在这共同的阴影之下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不寒而慄。 「不说这个了,」范胥挥了挥手,像是要驱散凝滞的气氛,从座下拿出一个包裹着油布的长条匣子,几乎横贯了整个桌面。慕千山的目光不由被吸引到了这个匣子上,伸手去接,只觉得这木匣沉甸甸的。 「这是……」 「这是你的父亲留下来的东西,」范胥接过他的话,慕千山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把沉重的刀,刀锋在匣子开启的瞬间反射出一星寒芒。 刀鞘上的花纹似乎都已经模煳了,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划痕和磨损,这把刀的影子在慕千山眼前微微晃动,令他看得入神。 范胥注意到了他的眼神,笑道:「拿出来看看?」 慕千山点点头。范胥便将刀身抽了出来,也不担心会伤到他,右臂轻轻巧巧地端起这刀,递给了他。 慕千山才接过,手臂就一沉。 ……好重。 但这刀在范胥手里,分明显得那样轻,就像一件玩具似的。 第57页 他垂下眼睫来,仔仔细细打量这把跟着慕沉上过战场的刀。似乎正是因为这一点,刀身仿若饮过无数人的血,被飞扬的战火淬鍊过,澄明得像一片明镜,这明镜中清晰地印出了慕千山自己的眼神。 一直坐在旁边没有说话的明玄也凑过来看,明显很感兴趣。 「它有名字吗?」慕千山抵住刀身,忽然想到什么。 「有,」范胥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叫雪锋。」 他顿了一下,道,「那边有一片空地……你和阿玄先去玩,我和娘娘说几句话。」 明玄点头。虽然不常来,但他对坤宁宫的构造明显比慕千山熟,拉着他从侧道离开了。等到两人的身影都消失在走廊的尽头,范胥才转向皇后,眼眸中是深沉的忧虑,最后也只是嘆了口气。 「小妹,你身体可好?」 「不妨事,」范皇后低下头,搁下银勺,端起面前的茶盏抿了口,面上是若无其事的笑意,「最近天寒,神思倦怠而已,又不是生了什么绝症。阿玄那孩子是不是在你面前瞎说了?我总觉得你神思不宁。」 「我有点担心……」范胥视线望向窗外,「我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你是上过战场的人,什么事情能让你如此不安?」 「我在想,当今圣上性格多疑,他既然连对慕沉的儿子都能动手,会不会有一天对阿玄动手?」 皇后心神俱震:「你是说……」 「……」范胥突然醒神,生怕刺激到妹妹的身体,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摇摇头,「今日神思忧虑,随口一说罢了。」 -------------------- 第31章 风云 五年后。 正逢春季,暖风拂面,大地上的一切都随之甦醒。蓝天白云天气晴好,正适合出城游猎,只见京城东门出现一队仪仗,旌旗招展,数十侍卫跟在后头,留神周边情况,只有前面两匹马一前一后缓缰徐行,不紧不慢走在延伸出城的官道上。 慕千山抬起手臂,眯起眼睛,遮挡住刺目的阳光,扬声向前喊:「殿下!」 五年时间,对于成人而言可能并不算什么,但对于一个少年而言,已经足以脱胎换骨。慕千山早已不復阴沉瘦弱,身躯长开,肩线挺拔开阔,一身猎装衬得英气勃勃,提弓背箭,成了个形容颇为俊俏的少年郎。他轻轻一夹马腹,很快追上了前头的人,「难得你愿意出来玩,我带你去西山转转?」 前面那人穿着一身玄衣,织绣暗纹的袍角在日光之下流动,衣襟微飘。他提了下缰绳,放慢速度和慕千山并辔而行,向他投来的眼神中含了一丝笑意:「好啊。」 「西山那边的猎场我很熟……啊,你答应了?」 慕千山眼睛一亮,露出一个欣喜的笑,随即又意识到什么,唇角矜持地压了压。侍卫们早就看惯了慕千山在明玄面前的样子,见怪不惊,但心里却也明白,这位广平王世子也就在他们殿下面前这样而已……他在京中行事向来无所顾忌,虽不招摇惹事,但把他对待其他人的态度拿出来一对比,就能明白,慕千山对大多数人都不怎么待见。 明玄用一只手攥着缰绳,空出另一只手,没好气地用手肘顶了他一下,慕千山「哎」了一声,连忙躲开,听得他道,「不是你早就想和我出来的吗……我人都出来了,自然是答应的意思。」 五年的时间,让那个曾经有些青涩的太子殿下蜕变成了一个在所有人眼中都更加成熟稳重的青年,腰背挺直地坐在马上。但有时候,他也并不像他外表显现出来的那样…… 明玄叫侍卫隔着一里路远远跟着,自己和慕千山放马跑在前头。进了西山,可就看不见其他人的影子,全被密密层层的丛林遮挡住了。 京郊西山,纵目而去,是一片低矮的丘陵,坐落于西南方位,丛林繁密,向来是春猎、秋猎必去之地。当然,贵族子弟也常常成群结伴往这里来,跨马带弓,打些野兔、山鸡这类小型的猎物回去。 当年范胥回京,断言天下风云将起,然而这五年对于大晋而言,着实算得上是风平浪静。蠢蠢欲动的外族像是被范胥威风所慑,不敢再靠近永州边境,些微风吹草动也很快被平息。去年太子十八生宴,范胥还抽空回来了趟,送了明玄一把精钢磨制的匕首,只是比前些年见时又憔悴不少,言语中不再谈及朝政之事。 明玄身为东宫,年已十九岁,丰乐帝虽沉迷道术之流,却仍不愿意放他掌政,为此,朝堂上的大臣们已经吵过好几番。毕竟,谁都知道明玄一旦得到权势,首先要拔的就是王党。明玄要对付各种各样的事情,不免殚精竭虑,慕千山却帮不上什么忙,心里只能干着急,后来实在看不下去,将他拖来了京郊的西山猎场,准备让他好好放松放松。 不知不觉,两人的马慢了下来,慕千山听得明玄嘆了口气,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策马促前,挡在了明玄身前。 一片阴影落在了明玄身上,他抬了抬眼皮,发现慕千山正提着马缰,侧对着自己,「做什么?」 「我带你出来本就是散心的嘛,你总皱着眉头,难免有损心里,不要去想那些烦心事,也好啊。」 「嗯……」明玄的神情放松了些,但仍有点神思不属。 慕千山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来比试箭术如何?」 他将准备好的一张角弓递给对方,明玄迟疑一下,伸手接过,有些自嘲地道,「许久没有张弓搭箭,怕是已经比不过你啦……」 第58页 慕千山眸光流转,听出了他话语里的自嘲意味,不由回忆起了从前一些事情,「我的箭术可是你指导的,不管怎么说,还是你厉害些。」 「……」明玄眼底泛出细微笑意,浅声道:「我也没怎么教你吧,教你武功的不是汪大人么。」 「哎。」慕千山眼睛尖,见到什么,把明玄往身后挡了挡,「小心。」 两人退后几步,只见草丛里游出一条色彩斑斓的长带,盘着身体,沖他们昂起了头,嘶嘶地吐着蛇信,似乎被他们惊扰,激发出了攻击性。慕千山没动,明玄却是被激发出了应激反应,速度极快地拈起一支羽箭,远远指向了不远处略有晃动的灌木丛,一松手,羽箭「嗖」的一声,直接穿过了蛇头,将它钉在了树干上,入木三分。 蛇尾在地面上拍打两下,不动了。明玄紧绷的手臂松弛下来,一抬头,只见慕千山呆呆地站在旁边,不由失笑。 「你刚在发什么呆呢?」 慕千山回过神来,「……没什么。我好像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可能是错觉。」 风过林梢,吹来飒飒声响。明玄手中握着慕千山递来的弓箭,忽而眯起眼睛,朝林冠之间漏下的一线天空望去。 慕千山也注意到了,凝神投去一个目光,皱了皱眉,「有动静。」 他从背后箭筒抽出一支精铁箭,双眼微眯,搭箭在弦,羽箭「嗖」的一声破空而出,射中了什么东西,半空中一团黑影连着血迹,划出一道弧线落了下来。 明玄心底一沉,「那是什么?」 慕千山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神色凝重,并没说什么,策马过去捡起那团黑影。明玄拨转马头,紧随其后,瞧见那竟是一只脚上带着黄铜环的鹰。 慕千山眉头一凝,神色沉了下来,「探鹰。」 明玄转向他,只见他低头翻覆打量着鹰尸,「……我不确定,只是很小的时候听娘说过。这东西是用来追踪人的。」 也就是说,有人在暗中监视他们的行踪! 鹰这种东西,在北疆并不罕见。问题是这是京城,哪里来的鹰? 歷数京城各大家族,养鹰斗犬的纨绔不少,无论是明玄还是慕千山,都不能从这简单的线索中发现什么端倪。无意间察觉到这个真相,两人彼此对视,内心都不由生出一种不寒而慄之感。 天气说变就变,不知何处飘来一片乌云,遮住了半角明亮的天空。有雨从灰濛濛的天际降下,仿佛是某种不详的预兆。 北疆,连州。 范胥擦拭着手中的剑,同样凝视着帐外阴沉灰暗的天空。身前的桌上摊开着一张几乎铺满整张桌面的羊皮地图,不知为何神色沉沉。 前些日子,他给丰乐帝上了一道奏摺,言明北疆军粮不足一事。朝廷下旨调拨粮草,然而距离约定之日已经过了十日,粮草却还没有送到。 「报——」帐外进来一个小兵,手持一封文书,躬身道,「将军,信到了。」 范胥擦完了剑,将其入鞘,随即接过了这封来自京城的信。写信的是他的部将,如今留守京城巡防大营,也能接触到兵部的消息。在信中,范胥阐述了连州军的一些情况,同时也大概了解了京城的大体局势。只是越看,他的眉毛就皱得越紧,几乎要拧成一团。 北疆的军粮出了问题,帐本对不上,是有人在其中作梗,贪污腐败。他想查清,但这事已经不止是地方官员的问题。端州粮草供给连州等地,是不成文的规矩,但交上来的军粮却比应得的数目少了三成。不看不知道,一看才发现,从前的军粮也有所短缺。这些从中作梗的官员,或多或少都和京城有所联繫,不能妄动,最好的办法竟只能是忍。 在某种意义上,这绝对是个惊人的发现,隐蔽地解释了为何身经百战的慕氏夫妇,会败在一场看似并不危险的战役中,毕竟当时,渤族人和乌瀚人只是组织了一次规模不大的偷袭而已。但此时此刻再说这些已经没有用处,两者之间虽然并没有必然的联繫,但军粮的短缺和户部、兵部都脱不了干系。 当今的户部尚书王亭,同时也是丰乐帝最宠爱的妃子,德贵妃的亲兄长,两人前朝后宫,几乎把持了朝政,兵部几次想要签发调令,却每次都被不轻不重地回绝了。兵士虽可屯田,但北方酷寒,耕地也极其有限,不过青云山脉南坡的一小块地段适宜,也恰好有足够的水源。范胥给丰乐帝上表回京,是打算向丰乐帝谏言一二的,虽然他也并无把握,力不从心。 常年留守边疆,这一颗心竟然比身体还要老得更快。虽说如此,范胥感觉自己至少还能支撑个十几年。之所以做这些,并不是为了荣华富贵,他打心眼里希望自己妹妹能远离皇宫的勾心斗角,明玄能不受束缚地平安长大,于他而言就够了。 然而这时候的他不会想到,一场足以颠覆整个大晋的灾难,已经近在咫尺了。 -------------------- 第32章 动乱 得到范胥消息的时候,慕千山还在宫外巡职。消息传来,他头脑之中勐地「嗡」了一声,好半天才逐渐明白其中意思,手指颤抖,险些握不住缰绳。 传信信使不明所以,眼睁睁看着他将手中的信纸攥成一团,手指向内扣得很紧,指节发白。慕千山闭了闭眼睛,又很快睁开,再开口时声音绷得很紧,「我进一趟宫。」 第59页 拨转马头朝皇宫之中而去,不知道是不是消息还没有传出去的缘故,一路上都没什么人,偶尔遇到两名巡逻的侍卫,看到他虽然奇怪,也并未询问他为何提前回来。整个京城都十分平静,却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慕千山脸色平静,但一颗心却已高高悬起,只是表面还没有显现出异状。他在宫门处下了马,佯装无事地沿熟悉的道路朝东宫走去,不想走到门口就撞上了一队巡卫,皆穿朱衣银甲,手执长刀,正是天子面前最得脸的龙骧卫。 慕千山再怎么冷静,都不免变色,当即掣出身侧长刀,全身肌肉不自觉绷紧。目光不由投向远处的东宫,眼前的平静恐怕很快就要打破了。 「慕大人留步。」就在即将剑拔弩张之际,一道声音从旁插了进来。一个紫衣身影从旁边的宫道上走来,手里甚至还轻轻摇着把扇子,但稍有武功的人都能看得出来,那把扇子乃是精钢所制,是件十分厉害的阴毒武器。那身影本人名叫赵卓,也是武功极高,身为龙骧卫副指挥使,吏部尚书王亭身边最臭名昭着的走狗之一,摘星纵月不在话下。 慕千山抬眼,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他。赵卓也没有放他离去的意思,眼神中含了些许意味深长,只见他向身后比了个手势,数十名龙骧卫便整齐划一地收刀回鞘。 此人在龙骧卫中的控制力可见一斑,同时侧面印证了王亭对他的信任。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赵卓外表文秀儒雅,但眼眸中却不经意流转着丝丝阴冷,貌似无意地一摊手,朝慕千山礼貌地点了点头,「想必你也已经知道了发生什么事。」 慕千山深吸了一口气,将方才得到消息时的情绪死死压了下去,抬头时已经看不见一点端倪,「是的,我知道。」 而且绝对和面前这个人,和王党一系都脱不了干系。 让慕千山这么快做出判断的有两个原因。 第一是,他们得到消息的速度太快了。就算是身为在四方各地都已经布下了一张情报网的龙骧卫,如果没有提前关注,也很难那么快地得知范胥遇到伏击的消息。 谁会想到,范胥分明只是在境内远离北疆的地方剿匪,却偏偏中了伏击之计? 第二则是,范胥这一系的利益和王党的利益一直是冲突的。 德贵妃已经诞下长子,母族的助力是夺嫡中不可或缺的一环,而德贵妃明显要比久病中宫的范皇后更为得宠,连带其子的地位也水涨船高。明玄虽然从未说过,但他们心里都明白这一点。只是那时谁都没想到,事情竟会演变成如此格局。 「是你们。」慕千山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变得沙哑,但语声却十分笃定,平静的语调之中仿佛隐藏着熊熊怒焰,「是你们……杀了他。」 赵卓不置可否地一笑,随即说出了他们堵在这里的真实目的。 「慕公子,你可以选择和我们合作的。」 慕千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赵大人,你是个聪明人。我想你应该明白,我身上大概没有任何能让你信得过的合作的理由。」 「你这么一说,好像也是……」赵卓闻言也不恼,「但是争取你的合作对我们而言还是至关重要的。」 慕千山问:「为什么?」 「范胥掌军政的时间不长,并不是所有部下都听令于他。」赵卓道,「你莫不是忘了,你才是北疆那几支军队的主子。」 「你认为我有这么大的威慑力?」慕千山静静地看着他,「他们可不一定听令于我。」 「不,他们会这么做。」赵卓意有所指,「毕竟你祖上三代为将,北疆的那几支队伍是慕家的人一点点带起来的,和亲兵也没什么两样,只认慕家人的命令。恐怕就连当今陛下,也很难号令得动他们吧。」 「你究竟要说什么?」慕千山眸光转冷,「难不成你认为,凭你刚刚说的那几句废话就可以说服我?」 赵卓笑了笑,似乎预料到了他的反应,「我认为……这世上无论是谁,都有自己在乎的东西。有人在乎金钱,有人在乎权势……那么慕公子,你又在乎什么呢?」 「你……」慕千山牙关咬紧,对方身为龙骧卫的副指挥使,王亭的得力干将,在京城中遍布消息网的暗线,不管有什么秘密都无法瞒过他的眼睛。何况这根本算不上什么秘密。 「八年前,慕、谢二位将军去世。」赵卓眼神平淡地注视着他,语气中没有半分波澜,「慕公子身为广平王府世子,当时才八岁,因为皇上的一道旨意,搬去了叔父府上。然而他却不知道,表面上待他很好的叔父,心里正想着怎么不知不觉地让他死在府中。慕公子,是谁救了你一命,你自己知道,不用我说了吧?」 血淋淋的伤痕虽然已经被疮疤覆盖,却并未癒合,如今重新揭开,仍然带出一阵鲜明的痛楚。 是明玄…… 明玄如今也落到这个境地来了…… 慕千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冷冷投向赵卓,衣袖下的手早已不知不觉攥紧。 赵卓迎着他的目光一整衣襟,「其实范胥在你心中虽然重要,但也没那么重要吧?你真正看重的人是我们那位太子殿下。正是因为这次死的是范胥,所以慕公子你才能保持冷静,甚至还能稳住阵脚在这里听我说这些话。若是死的是太子殿下,你的刀恐怕已经砍到了我龙骧卫的脖子上……说实话,我对付你还真没有什么必胜的把握。你毕竟,是慕家的人,师承锦衣卫,他们那一套武功,你应当学得很好吧?」 第60页 这些信息毫无疑问,也来自于龙骧卫的调查。 「那你们究竟想如何令我就范呢?」 「你还没有到能接掌兵权的年龄,皇上也不会同意让你接掌。」赵卓笑了声,迎着慕千山冰冷的眼神,话音轻轻在空气中迴荡,「但你应该看得明白大势已去,太子从今往后便不是太子了……这是今天,皇上亲自下的旨意。他既然落魄了,你再跟着他,不免也会落魄。前朝之事我所知不多,但自古以来被废弃的皇子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我想你应该知道。你也不想他经受你经受的那些事吧?」慕千山低下头,喉头似乎滑动了下,从额前垂下来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他胸膛起伏,唿吸频率快了不少,似乎内心正在做着激烈的斗争。 「你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保下他,」赵卓的目光似乎看穿了他的所思所想,「或者你打算冒这个险?」 慕千山沉默了。僵持良久,终于嘆了一声,态度似乎有所松动。淡白天光垂落,他的瞳孔深处却是黑沉沉的一片,似乎压抑着无数情绪。 「先带我过去见他,」他最后道,声音艰涩沙哑,「他在哪儿?」 听到这句话,赵卓的后背无声无息地一松,知道自己赌赢了,脸上浮现一丝笑容,「慕公子这才是明智的选择。」 他扇子一抬,示意手下向两侧分开一条两人宽的道路,两人一前一后地穿过人群,在沉默的气氛中朝着东宫的方向而去。穿过所有人后,训练有素的龙骧卫立刻后队变前队,一步不离地紧紧护送在他们身后,几十道目光在身后随时注意着两人的一举一动。 分明黑压压的一大群人,气氛却沉默如死。除了赵卓时不时插两句话,整个队伍便只有唿吸声和靴底擦过地面的声音,十分压抑。 慕千山没有理会他的任何一句话,一言不发,紧随其后,远远地便看到了东宫。 和平日里记忆的不同,东宫附近也是黑压压的一片,已经被宫中巡卫围得和铁桶似的,恐怕连一只蚊子都飞不出来。 慕千山脸上没有露出任何端倪,心中还在快速地想办法。但他不得不承认王党这招实在是狠,几乎断掉了所有可能的退路。 围住东宫的侍卫不敢拦龙骧卫,分开一条路,让赵卓和他的手下走了进去。 东宫已经变了样子,前院里也站满了人,两拨人正剑拔弩张地对峙。明玄已经拔剑在手,剑尖一星寒光对准了为首那个中郎将;宣读圣旨的小太监似是被他威势所慑,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两人目光对撞。 慕千山率先唤了声:「明玄。」 明玄的目光慢慢转到了他身上,褪去了其中森冷。 慕千山目光定在他脸上,右手状似无意地搭在腰间,轻轻摩挲着身侧那把鎏金刀鞘,「可以听我说么?」 -------------------- 第33章 围杀 「你为什么在这里,」空气仿佛静止了,良久之后,明玄才淡淡地吐出一句话。 慕千山却没有理会,而是先将他周身上下都仔仔细细观察一遍,发现身上没有伤痕,肩背微松。 「我来见你。」他这么说。 分明是剑拔弩张的局势,这两人都没有察觉到似的。明玄身前还站着东宫的一应禁卫,禁卫统领正拔刀在手。也许是察觉到了赵卓的意图,每个人都神色绷紧;慕千山就站在这些禁卫的前面,眼光却穿过人群,直直锁定在了他身上。 「……」赵卓眯起了眼睛,神色发生了一些变化,但没有说什么。 「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先走。」明玄轻嘆一声,垂下了眼。 慕千山却轻轻一扯唇角。 他转向赵卓,拉开一段距离,道:「赵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 赵卓深深地看了慕千山一眼,道:「你还是选择了追随他?」 慕千山勾起唇角,眼底却殊无笑意,「是。」 气氛凝重如死,明玄的声音却比赵卓还要冰冷:「赵大人遣人围我在此,却是何意?」 慕千山默不作声地向明玄走了一步,明玄却冷冷地道:「站住。」 慕千山脚步一停,顿在了原地,「你不想让我过来吗?」 明玄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你……没有看到吗。」 当然看到了。 除了宫殿四周牢牢围着的侍卫,四面墙上,已经都埋伏了卫兵,锋锐森寒的无数箭尖正指向院中。可以想像只要一个命令,立刻就是万箭齐发,院中的所有人都绝无生理。 「我只是想保护你而已,」慕千山喉头轻轻攒动,「没关系的。我可以帮你挡箭……」 明玄唿吸不由一滞,分明温暖的阳光就照在身上,他却分毫感受不到,唿吸艰难,就像寒冷的空气灌满了肺腑。再看慕千山,心底不由得生出一丝恍然,原来当初被自己无意间救回来的那个孩子已经长大了。 就在这微微愣神之际,慕千山又是上前一步,将明玄拉到了自己身后,眼眸微抬,闪烁着冰冷寒光的箭簇映在他眼底。 在同龄人之中他算是高的了,但由于年龄差,看上去还是比身后的明玄矮上一些,身形甚至有种单薄之感。 明玄就站在他身后,目光静静地落在慕千山背后,无人知晓他内心的波澜,「挡,怎么挡?这是内监特制的机括弩箭,劲道极强,足以贯穿数人身体。我今天就算走不出去,也不想让一个比我小三岁的傢伙挡在我前面送死。」 第61页 「我知道,」慕千山低声,「这些事情我在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明玄垂下眼眸不再看,淡淡道:「你不怕死?」 慕千山摇头,胸膛中仿佛被棉花堵塞,让他喘不上来气,眼前也蒙上了一层白雾似的酸热。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摇了摇头。 啪,啪,啪。 赵卓似乎胜券在握,因此没有打断他们说话,听到这里,不咸不淡地鼓了三下掌,脸上露出笑容,「两位之间的情谊还真是令人感动,不过……现在可以结束了。」 这么多弩箭,足以让他们二人都死无葬身之地。 这两人中,明玄是必须要死的。他本来想招降一个慕千山,但看到眼前这一幕,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事,便也无意多说,令人放箭。 破空之声凌厉而来,无数黑压压的箭矢如同飞蝗石雨,顷刻间到了二人面前。 慕千山的反应十分迅速,错刀出鞘,噹啷打掉了沖面而来的精铁箭,掩着明玄往屋里退。另一个方向,龙骧卫挥剑而上,着力噼砍,院中登时一片混乱。明玄神色寒冷,持剑砍翻两个冲上前的兵士,围住两人的包围圈却越来越小。再这样下去,力竭落败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禁卫统领卫戈挡在他们面前,半身已是血污,在密密麻麻的铁箭雨中厉声道:「就算二殿下不再是太子,他也是大晋的皇子!你们在宫禁之中谋害皇子,难道就不怕被弹劾吗!」 赵卓哈哈大笑,等到笑声停息,他的眼神已经凝成一股厉芒,寒声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卫戈,你不妨睁开眼睛看看,放眼当今朝廷,有谁胆敢弹劾尚书大人!」 卫戈胸膛不断起伏,意识到一件事——御史台恐怕已经落到王党的控制之中了! 难怪他们如此有恃无恐。 身为外戚,这何止是恃宠而骄。这简直是控制了大晋的半壁江山,朝中大部分势力恐怕都落到他们手中了! 卫戈咬牙,他是被范胥派到明玄身边的亲卫,时至今日也感觉有心无力:「殿下,有机会往西边逃!」 西边是皇帝所在,巡逻卫兵轮换,数量众多,只要能惊动皇帝,说不定还有一丝获救的可能。 刺杀明玄是木已成舟,如今范胥已去,沉迷修道的皇帝恐怕不会在意明玄的去向,再兼之王亭身为吏部尚书,一手遮天,这是他们胆敢在皇宫内下手的底气;但这件事要是捅到皇帝面前,就又是另一个性质了。赵卓又岂能让他们如愿,命令手下,「拦住他们!」 几名侍卫循声而动,直朝着明玄二人的方向而来。鲜血和剑雨就在眼前,慕千山从未经歷过如此激烈的战斗,但生死一线之时反而更能激发人的潜力。汪林曾说他如今腕力不够,虽能举刀,却难以操控自如,然而在方才激战之中,慕千山竟没有太多吃力之感。面对逼到眼前的数人,刀光斜噼,鲜血飞溅而起。 明玄一剑捅向一名银甲卫士腹部,鲜血顿时泼溅而出,身后三人同时袭来,背后刀风声音尖锐,由远而近。他没有回头,一矮身躲过刀风进攻,却不妨一道流光袭向他的右手腕,点中穴道,手腕登时僵硬,传来一阵剧痛,只听那剑噹啷一声坠地。明玄唿吸急促,胸膛不断起伏,剎那间滚地起身,从袖中摸出把黑色的小弩,嗖嗖嗖三箭齐发,箭头闪烁着乌蓝的光芒,顷刻间放倒三人,挟慕千山疾走。此时他们已经冲到堂屋阶前,几道杂乱的箭从身后射来,瓶罐花架悉数倾侧翻倒。进殿闭门,两人却都来不及说任何一句话,慕千山心神一松,下一刻剧痛的感觉从身体反馈大脑,竟让他整个人都颓然跪地。 明玄伸手去拉,可他忘了自己右手腕也受了伤,这一下竟没拉动。他低低地喘了口气,换左手勉力将他拉起:「你怎么样?」 慕千山定了定神,「……没事。」 身后追兵益近,明玄将慕千山手臂扶起,穿过走廊,朝后殿方向而去,这里敌人较少,但前殿的人也得知了消息,正往这个方向追过来。明玄扶着慕千山,边走便从怀里摸出一个薄胎瓷瓶,拔开布塞随手扔了,倒出一颗药丸餵他吃下。两人脚步匆匆地到了后院,慕千山突然听见什么动静,将明玄往旁边一扯。下一刻,一柄箭「夺」地一声钉在原来明玄所在位置的门板上,整个箭头钉穿了门板,完全暴露了出来。 「……」两人躲在门板旁边的墙壁后面,一前一后,明玄胸膛起伏,没有敢再轻举妄动。喊杀声仿佛正在越来越近,空旷的大殿中,只能听到彼此的心跳砰砰作响。 「你哪里受伤了?」明玄嘴唇苍白,轻轻地颤抖着。 慕千山眨了眨眼,「嗯?我……」 明玄长出口气,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手指拨开他的衣襟,果然看到腰侧一个刀口,虽然不深,但还没止血,大团深红浸湿了白色的里衣。 他伸手虚悬在那道创口之上,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又什么都说不出,双唇抿成紧绷的一线。 慕千山和他朝夕相处,在他的印象中,明玄的情绪一直相当平淡。但他这幅表现,明显是动怒了。 明玄把慕千山半倚半靠地平放在了地上,让他的后背靠着墙。他深吸一口气,才道:「你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了。」 他的语气是肯定,而不是疑问。慕千山也瞒不了他,只得点点头,「嗯」了一声。 第62页 「那你还来?」明玄像是突然动怒了一样,伸手揪住慕千山领口,将他整个人都拉起几分,动作甚至有几分粗暴。直到现在,那副平静得好像戴了一层面具的脸上才显露出毫不掩饰的怒色,冷冷地道,「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你就应该朝着京城的反方向跑,能跑多远跑多远……就算我真出了什么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慕千山揉了揉眉心,语声之中充满了疲惫,「殿下,那是不可能的……难道你人还在这儿,我就什么都不管不顾地走了么?」 明玄沉默了,说不出话来。他必须承认,慕千山说的其实是对的。 他突然道:「我们可能走不出去了。」 「……」 外头的嘈杂正在逼近,两人都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脚步踏在殿前石阶上的声音。门闩挡不住勐烈的刀砍,很快整扇门板都轰然倒下。强烈的白光照进殿内,就在殿门破开的那一瞬间,明玄的手臂护住了慕千山的头部,将他压在了墙角,用整个后背挡住了他。 -------------------- 第34章 火场 宫内宫外都混乱成了一团,叫嚷声混杂着喊杀声,传到了不远处偏殿皇帝的耳中。 皇帝耳朵动了动,好像也注意到了 他的听力已经不好了,像每一个从中年走向老年的人一样,不可避免地走向迟暮。但是他确信,自己应该确实没有听错。 「那是……什么声音?」他忽而皱了皱眉,迟缓地开了口。 恭肃侍立在一旁的龙骧卫恭敬地回答道:「陛下,大概是那边起了什么争执。」 丰乐帝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明玄用整个后背挡住无力地靠在墙角的慕千山,预想而来的箭雨却没有到。慕千山将他扯到柱子后面,朝外看去,瞧见两拨人马正激烈对战,门口飘过一片飞鱼服的衣角,护住明玄的手臂肌肉紧绷。 一片黑暗中,门外的人看不清他们的位置。慕千山手不离刀,唿吸急促,心跳撞得胸腔一下下发抖,攥住明玄一只手掌,在他的手心写到:锦衣卫。 锦衣卫毕竟是老牌机构,尽管这几年在丰乐帝跟前更得宠的确实是龙骧卫,但其人员编制和战斗力都是毋庸置疑的。 门外箭矢横飞,赵卓似乎在和什么人大声争吵着,然而隔着如潮的杂音只能隐约听见他在怒喝着些什么: 「……不忠君上……有意谋逆……」 他对面的人比他中气更足:「不忠君上?我呸!最不忠君上的就是你们这些王亭手下的走狗……」 那声音骤然变大:「你敢!」 不清楚对方有没有回应,但在那样的一片嘈杂中,明玄忽然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声音,令他的心脏重重向下一沉。 哗啦! 有人在向外墙泼东西,随即鼻尖闻到的一丝异味也证实了他的判断——这些人正在往外墙上泼火油。 这简直是丧心病狂! 后门嘭一声破开,几道白花花的箭矢穿过长廊障碍物的遮挡,穿进了室内。然而没有人趁这个机会进来,也不知是谁点的火,唿的一声,火势迎风而涨,一下便封住了半个门。外头有士兵大喊:「退后!都退后!」 「都让开!」汪林扔了刀,怒骂一声就要往火场里沖,被手下死死拉住了。「大人,不能进,不能进啊!」 「放开!」指挥使怒声振聋发聩。 外面是死局。 里面也是死局。 不知从何而来的浓烟自屋角四处冒了出来,引得人不住咳嗽。木质地板和四面墙壁皆被引燃,令人难以唿吸。明玄只觉得喘不上气,忽而感觉怀中一沉,心脏也不争气地越跳越快,被突如其来的恐惧攫住了,手指颤抖地伸嚮慕千山鼻端去试探他的唿吸,「慕千山……」 慕千山脸色烫红一片,嘴唇却是紧紧抿起,苍白一片。方才那一番折腾,大概将他的伤口撕得更开了,鲜血滴滴从衣角淌下,落到滚烫的地面便蒸发了,升腾起一股白气。 「咳咳……咳……」他不知不觉捂着嘴咳嗽起来,嗓子眼里像吞了刀片一样,干涩得发疼,甚至隐隐带上了几分血腥气。恐怕赵卓也是早就做好了用火的准备,所以才如此有恃无恐,甚至让他和慕千山二人冲进了屋里。毕竟,无论用什么样的方法,结局都是一样的。 分明知道留在这里便是死路一条,但大火已经封住了所有出口,明玄盯着越来越近的熊熊怒焰,指尖已经能感受到火焰灼烧的温度,心口却渐渐地凉了下去。一个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无论心理素质多么优秀,也很难做到不恐惧。 他扶着慕千山,慢慢坐下,以免浓烟呛入口鼻,但视线早已不知不觉地模煳起来,胸口也传来一阵一阵的滞闷之感,没有等得及看到外面的人进来,便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意识才稍微清醒了些,胸口仍是闷痛,耳边的语声也模煳不清。 「明玄……」 「明玄……」 「殿下!」 有人在叫他,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像隔着一层水面似的模煳不清。睡梦中的明玄一个激灵,身体弹动了下,却仍没有从深长的梦境中醒来,只是本能地皱了皱眉。 有一双手从旁边探了过来,明玄下意识地动了动,有些抗拒,然而深陷昏迷之中,即使有些意识已然清醒,却也抵挡不了对方的动作。对方从背后扶起了他,将一个碗沿送到了他的唇边,让他喝了一点。 第63页 明玄突然意识到这人是谁,倏然睁开眼睛。 他躺在一张绝对称不上舒适的床上,没有床帐,就连被褥都有僵冷陈旧之感,身下的床板坚硬,硌得人后背发疼。房顶颜色黯淡,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空气中似乎瀰漫着一股淡淡的烧焦气息。 一张脸正悬在他的上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面容将深邃和明丽两种截然相反的特质糅合在一起,却意外地十分耐看,是一副好看的容貌。 只是这张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张狂的神情,黑黝黝的瞳孔目不转睛地俯视着他的脸。他好像一直这样看了很久,直到看到明玄睁开眼睛,眼眸深处才微微生出一点光彩,好像极为欢喜似的,沙哑着声音道:「你醒了?」 是慕千山。 明玄眸中还有几分迷惘,没睡醒似的,一双清冷浅淡的眸子打量着他,好像不认识对方一样。 少年精赤着上身,发冠不知被他放哪儿去了,披头散髮的,倒显得面容比平常柔和了一点。腰侧伤口已经缠上了绷带,大半身体都暴露在空气中,似也不觉得冷。不知道他为何不好好躺在床上休息,而非要盯着别人看……明玄靠着床头木板坐了起来,他的头髮已经被人解开了,长长一束泛着绸缎般的光泽,沿着后背滑下,声音也略有些沙哑,「发生什么事了?我怎么……」 他想问自己怎么没死,想问这里是哪里,慕千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反而从他床前退开了一步。与此同时,木门吱呀开了,一阵冷风从门缝中钻了进来。明玄嘴巴一闭,从榻面上抓起件衣服,扔给了慕千山。 这时,他才注意到,屋内地面上有些器物摔砸的痕迹,虽然已经被清理过了,但还是有几分狼藉。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方才应当是有人来过的。 只是现在没有任何人进来,门板仅仅是被风吹动,慕千山接过明玄递过来的衣服披上,随手从地上拾起一根烧火棍抵在门上。门板晃了两下,生锈的门轴发出吱呀声,总算又被他重新合上。 明玄闭了闭眼,声音沙哑:「到底怎么了?」 慕千山背抵着门,一双眼眸好像注视着空气中的某一点,良久才缓缓道:「这里是昭阳殿。」 昭阳殿,关押有罪或不受宠皇子的地方。明玄确实听说过这里,但没想到自己会被关到这里来。 通过慕千山的叙述,他了解了自己昏迷之后发生的事情。 当时他们两人被困在火场里面,本应当是活不下来的。虽然当时锦衣卫也在,但有龙骧卫众人加以阻挡,要将他们从着火的大殿中救出来无疑是天方夜谭。 令人意外的是,将他们二人救出来的旨意是皇帝下的。 明玄和慕千山,一个出身连州范氏,另一个更是本应手掌兵权的广平王世子。王亭在宫里围攻他们的消息是瞒不住人的,他们两人要是都玩完,还是明面上被王亭手下的赵卓领亲卫所杀,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恐怕北疆殿臣第一时间就要上殿逼问。 在皇帝的授意下,众人扑灭了外围火焰,将他们二人从火场之中抢出,不幸中的万幸就是火还没有来得及烧到他们那里,两人都有一口气在,只是昏迷,御医检查了也并无大碍。 然而就在同时,朝堂之上却突然出现许多官员联名弹劾太子。德政不修,性情软懦,恐难当大统。在众人议论与鼓吹之下,丰乐帝将明玄迁进了昭阳殿。这时候,慕千山的位置就变得微妙起来。他曾经效命于前太子,但他年纪不算大,也并未真正掌握实权,若是他有意,现任的太子想必很愿意吸收这个相当强力的幕僚。事实也是这样,实际上在那之前,王党就已经有一个赵卓来询问他的意思了。 「你答应了吗?」明玄冷不丁问。 慕千山披着件薄薄的衣裳,坐到桌边,用小指挑了挑木桌上那盏昏暗油灯的灯芯,灯光重新变亮,将他的影子投在了粉刷粗糙的墙壁之上,一明一灭,闪烁不定的。良久之后,他才慢慢说道:「没有。」 「我告诉他们……我还要考虑一段时间。」 明玄无声无息地笑了,那笑容中充满了讽刺之色,慕千山知道,这笑声不是在笑他,而是在笑他自己。良久之后,笑声停息,明玄没有做出任何其他的反应,只是深深地嘆了口气,一只手撑在身侧,抬眸看嚮慕千山。 「你其实可以走的,」他说,「现在没有谁能束缚你了。」 「若是我说有呢?」 明玄脸上蒙上一层阴翳,「我知道。」 「如果有一个人能让你心甘情愿地留下来,那个人就只会是我。」 -------------------- 第35章 冷宫 慕千山眼底显出一丝异样神色,他转过头来,却是没有否认,闷闷地说:「其实我并不相信。」 「不相信什么?」 「王党那一帮人。」慕千山说,「民间已经出现了好几拨反对的声浪……我不相信他们能一直坐在那个位置上。」 明玄忽而感到了一丝疲惫,「可是我……」 慕千山沙哑着声音,脸色带了一线沉郁的阴影,「殿下,你可以撑下来的。我……」 明玄打断了他:「你知道为什么皇上会下令把我们两个从火场里救出来吗?」他目光投嚮慕千山的侧脸,心中暗嘆一声:「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你。」 第64页 慕千山还想要说什么,明玄却毫不容情,「你现在留在这里,可能还没什么,但是再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人盯上你了。」 他缓了缓,加重了语气,「你现在早就不需要我了……」不知不觉已经喉头酸涩,明玄语音稍稍一顿,勉强打起的口吻,「你现在想去哪儿?东南,江左,北疆……都可以。」 慕千山怔怔地看着他,脸色惨白,好像一尊雕像。他张了张口,好半天才发出声音,「可是你怎么办?」 明玄身上半盖着一层被子,他似乎很怕冷似的,将被子向身上扯了点,偏头去看窗外,脸上的神情隐没在晦涩的黑暗之中,没有回答慕千山的问题。 「你冷吗?」慕千山忽而问。 黑暗里,烛光晃动,片刻之后熄灭了,升腾起一股微弱的青烟。床铺边缘略微一沉,紧接着一双手臂揽住了那个坐在黑暗里沉默的身影。 慕千山只是披了件衣服,当他这样抱住对面之人的时候,皮肤的热意便毫无阻隔地传递了过去,灼热的唿吸掠得人心头髮烫。 一声轻如羽毛的嘆息。明玄的唿吸显然重了许多,胸膛起伏,好半天才艰难地说:「我……还是很难相信范胥舅舅就这么死了。」 慕千山自己也眼眶微湿,不停地说道:「我也不相信……可是,」他加重了语气,「明玄,你不能就这么垮掉。」 明玄轻嘆一声,有些无奈地展颜一笑,「我知道……」 这个宫殿里埋葬了太多的秘密,然而当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又会有新的事情发生。昭阳殿里的废太子并没有太多人关心,在很多人眼里,在被打入冷宫的第一瞬起,他的命运就已经註定了。 丰乐帝对待身为亲子的太子尚且如此,对于皇后只会更加薄情。滁城案事发没多久,皇后也无声无息地换了人,然而凤位空悬,隐隐流露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忌惮。 日子一天天过去,除了长公主记挂着这件事,隔几日日会让手下宫女来这里送些饭菜,其余人好像都忘了昭阳殿中还住着两名倖存下来的少年。朱墙深殿的重重宫禁,似乎再也没有了开启的时候。 比起明玄而言,慕千山显然更加如鱼得水。随着他年龄的增长,那些盯在他身上的视线越发难以动手。他被皇帝下令解了禁足,可以出宫,保有世子的名头,甚至还因护驾有功,被封了个御前虚职。 他的行动轨迹好像距离那个昭阳殿的废太子越来越远,不再重合一分一毫。 因此,当这位世子时隔三个月再次踏进昭阳殿的时候,明玄对他的来访并无准备。 外头下了雨,不大不小,浸润得外面无人打扫的地面满是泥泞。 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的人顿住了脚步,半片黑色袖幅已经被雨水打湿,露出底下一截苍白手腕。只见他哗啦一下收了伞,黑沉窄靴已经跨过门槛,轻车熟路地进了侧殿。 伞下人有一副昳丽明晰的面孔,斜飞入鬓的眉,狭长的凤眸,面上时常挂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瞳孔却是总是眸光沉沉,晦暗不明。 正是慕千山。 随着他逐渐在京城经营起自己的势力,想要庇护昭阳殿中的某个人更是简单,只要将手下死士调十几个过去,就足以将这座宫殿守得固若金汤。他放轻脚步,示意迎出来的老僕噤声,不由自主流露出的一丝笑意又下意识地被紧紧抿起的唇角压了回去,轻手轻脚地绕过了屏风,看见明玄正披着一件宽大的白色袍子,坐在桌前发呆。 他有心吓一吓明玄,然而明玄也有武功在身,听力还是比常人敏锐些。慕千山走到他背后时,就被发现了端倪,下意识转过头去,声音之中带了几分讶异,也有几分惊喜。 「慕千山?」 室内没有暖炉,窗子开着,冰冷的雨丝斜斜地飞了进来,还有逐渐演变成暴雨的倾向,窗外的景物都像是蒙了一层乳白的雾气。慕千山快步走过去,将窗关上,转过头来时,发现明玄正托着头,抬眼看着他,头髮有些凌乱,眼神中含着几分刚睡醒的困意。 「我打扰你休息了?」 「没有,」明玄随手拨了拨垂在肩上的头髮,「我本来也快醒了。」 青年在昭阳殿居住,脸上却没有常居冷宫之人所惯常有的失忆或衰老,反而将周遭的一切都映衬得黯淡无光,愈发显得眉目如画。那眼神中似乎蕴藏着些复杂,像窗外的雨雾一般朦胧不清。但也可能是室内没有点灯,十分暗沉的缘故。眼角仿佛丹青圣手用笔轻轻勾勒,专注看人时,那眼神能看进人的心底。 看着这个人,慕千山偶尔不是很能明白自己的心思。年少时那种纯真的依赖,仿佛被某种更为汹涌的愿望笼罩,将他整个人困在蛛丝制就的细密网络之中。 「殿下有什么心事?」慕千山低下头,压下了自己那些不合时宜的心思。 明玄喉头轻轻动了一下。 「我没事。」他说。「只是有些困。」 迎着对方含着几分固执的眼神,明玄不由失笑,但唇角显现出的笑意也只那么些微一瞬,很快就平静了下去,眼底出现掩饰不住的担忧之色:「母后最近生病了。」 慕千山的第一反应是这位皇后其实一直在生病;随后便反应过来,明玄的意识是,范皇后的病情加重了。 他半个身体都围住了明玄,却没有碰到他,问:「你也生病了?」 第65页 「没有。」明玄似是轻轻嘆了一声。他说:「你以后……不要来了。现在局势不好,你总和我在一起,恐怕会被牵连。」 慕千山却摇头:「所有人都知道我和你的关系,现在我们分开,不是欲盖弥彰吗?」 明玄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和他拉开一段距离,「好了。别靠得那么近。」 慕千山抓住他的肩膀,眼神一锐,在他的脖颈上发现了一道鲜红的痕迹,一直延伸进衣领之中。 这道伤痕还是斜着的,好像是被别人用指甲抓出来的。 明玄今天穿的是高领,很好地掩饰住了这道痕迹。若不是靠近,他恐怕也没法发现。莫不是……想到某种可能,他唿吸一窒,不管不顾地将明玄拽了过来,强行伸手翻开了他的衣领。那竟然是一道用指甲抓出来的伤痕,看样子还很新鲜,始作俑者可能是心怀恨意,用的力大概不小,以至伤痕的末端皮肉翻卷,红肿破皮,渗出鲜明血迹,看上去十分骇人。 明玄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微垂眼睫,体温虽然很低,但是眼底却藏着某些暗沉的情绪。 慕千山将他的手用力反握住,一字一顿地问:「有人欺负你?」 明玄嘆了口气,整理好衣襟,似乎在平復自己的心绪:「没有。」 慕千山眼尾翘起,眼中却殊无笑意。「明玄,遇上任何事都不要瞒我。」 青年黑黝黝的眼瞳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幽潭,眼底仿佛酝酿着看不见的风暴。面上虽然还在笑,可明显看得出来是生气了。 明玄轻轻凝眉,眼底流露出意外,却也不得不多解释了两句:「我目前的身份很敏感,朝廷上下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不会有人敢轻易动我。」 「那这是谁弄出来的?」慕千山瞟了他一眼,语气中十分不悦。 禁锢在手腕上的钳制力道愈重,明玄发现自己竟一时挣脱不开,只能回答他的问题:「是母后。」 「她……」慕千山一时失语。 「她生病了……不认得我。」 「……」 慕千山没有做出反应,但紧绷的身体还是放松了下来。 明玄睫毛微抖,被对方握着的那截手腕似乎着了火。他尽量把身体放松下来,但还是本能地有些僵硬,心底却迅速浮现出一个猜想。 慕千山也意识到自己攥得太紧了,下意识松开了手,眼底流露出不自然的神色;只不过下一瞬,他就被明玄轻轻地一挥手,打断了。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慕千山紧盯着他,不知为何有些紧张。 明玄想了想,委婉道:「你对我……是不是有一点……喜欢。」 慕千山只愣了那么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了,笑道:「我当然喜欢你。」 明玄盯着他,没有在他脸上发现任何伪饰的神色,不由得松了口气;又有些说不上来的失望。 「还以为你故意躲我……」明玄自嘲般笑了声。慕千山侧过头来,没听清似的:「你说什么?」 「没什么。」明玄垂下眼,心绪不平。 两人之间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尴尬。半晌,明玄率先打破了寂静:「明天你还来吗?」 「明天……」慕千山深深吸了口气,勉强定神,从表面上已经看不出任何端倪,「明天我轮值,可能来不了。」 「好吧。」明玄脸上笑了笑,也不强求,「今天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这话说的,我留下来陪你,」慕千山脸上挂着慵懒的笑,甚是闲适地伸了个懒腰,伸手支颐,「哪儿也不去。」 -------------------- 第36章 亲吻 慕千山果然说到做到,这天晚上哪儿也没去,随着明玄留宿了昭阳殿。内殿设施陈旧,除了一张床榻和木几以外,几乎别无他物。床榻并不是很大,不像前几年身形未长开时,还能勉强挤一挤,两个成年人睡上去,小得有些勉强。然而慕千山早年是在锦衣卫练功打下的底子,汪林并不因为慕千山是广平王世子就对他有所放松,锦衣卫的入门功夫都传授给了他,不允许有一丝一毫懈怠。 当初为了锻鍊警觉性和平衡感,他每天晚上都被逼在长条木凳上睡觉,直到再也不会掉下来,就这样持续了三个月。床确实挤了点,但总不至于让他掉下去。 慕千山的理由很充分,明玄似乎也没有理由将他赶下去。 而且现在夜已经深了,要是把他赶离了昭阳殿,还不知道他能住到哪儿去呢。 倒也不是不可以……明玄想着,坐在床边,熄了蜡烛。屋内骤然陷入一片昏暗之中,慕千山侧过半个身子,让他在里面躺了下来。 两个人挨得很近,咫尺之间唿吸可闻。窗外偶尔传来几声虫鸣,衬得夜色越发静谧。慕千山的身旁传来浅而均匀的唿吸声,他却有种莫名的直觉——明玄没有睡着。 何止是明玄,他也全无睡意。 在夜晚这样安静的环境之下,他仿佛能听见自己内心纷杂的念头响成一团。脑海中,又不自觉地闪过白天那副场景。 「我是不是喜欢……」他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嘴唇翕动,无声无息地念出声。 他当时犹豫了,假装当时没有听懂,将明玄的问题搪塞了过去,其实又何尝是内心不敢面对,不敢轻言出口。 无法轻易保护,如何轻言喜欢? 第66页 过了很久他鬼使神差地转过头去,嘴唇险些碰到了年轻人柔软的黑髮。顿了一下后,他伸出手去,探到对方鼻端,不知为何,手指在细微发颤。 明玄动也没动,唿吸平稳。 不知是出于何种念头,或许只是想要实验一下,慕千山翻了个身,静静凝视着身旁人的侧脸。而后,鬼使神差地,他手指动了动,拨开他垂落在脸颊旁的几缕长发。对方的唿吸轻柔地洒落在枕上,不知为何灼热了许多似的,掌心也能感受到微弱的气流。 明玄眼皮略略一掀。 慕千山心道不好,触了电似的,连忙撤开了手。但这点动静没能瞒得过对方。明玄睁开眼睛,慕千山才发现他先前大概根本就没有睡,眼底毫无困意,眸光锐利地望了过来。 明玄定定地看着他,问:「做什么?」 在这清冷的目光之下,慕千山想说什么,一时之间竟想不到合适的託词。想了片刻,决定屈从内心的愿望,大着胆子揽住了他的腰身。 手感和想像中的有些不一样。 明玄看上去那么冷冰冰,掌下的身体却是暖的,虽然削瘦,整个人的身形却都显得优美修长,让人无端联想到凌空点水的白鹤。隔着一层里衣,都能感觉其下皮肤细腻而温热的触感,将慕千山那有些空落落的情绪填平了。 两人已经贴得极近。 明玄那如同潭水一般深邃幽黑的眸子,终于也生出了一点波澜。他分明什么都没有说,但那双眼眸却清清楚楚地传达了自己的心意。 有些愣神、有些迷茫。 这么过分的接近,令他也无所适从。 从前虽然和慕千山同睡过一张床,但那时候毕竟还小,不懂规矩。而现在慕千山的行为,明显是在打破这个「规矩」的界限。 可是白天的时候他明明……明玄略带疑惑地想着,落在慕千山眼里便成了默许。明玄毫无防备地被人戳中了痒痒肉,顿时「唔」了一声,身体下意识蜷了起来,抬头不满地看向广平王世子那张可恶的脸,殊不知自己这样落在对方眼中更令人心痒痒。慕千山唇角早就不知不觉勾起一点,忽然俯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夜色之中,内心积蓄的情感仿佛更容易诉诸于口,付诸行动。明玄仰着脸,作势推开他,心底也慢慢明白过来,耳尖早红,声线也不知不觉带了点愠怒:「你白天……」 面前之人认真地看着他,道:「白天我还没想好。」 薄薄的嘴唇顺着额前一路流连而下,直到耳垂,慕千山有意放慢速度,亲吻就变成了厮磨。明玄脸上的热度也随之烧到了耳根,心跳快得就要从胸口蹦出来,低声问:「什么时候……」 「我不记得了,」慕千山想了想,含煳不清地道,「大概是很小的时候。」 原来是在很早以前……明玄搜寻着过去的记忆,身体渐渐放松,然而忽然感觉到什么,身体一颤,险些惊跳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嫌这种程度的接触还不够,慕千山作势将手伸进了他的衣襟,然而明玄不知道是不是在发呆,竟然对他的动作没有反应。于是慕千山如愿以偿,手指沿着对方身体和唿吸的起伏一路而下。指尖皮肤温热柔腻。果然如同想像中的那般手感极好。 然而随之而来的代价就是——他被明玄踢下了床。 明玄身上也有武功在身。习武之人受到威胁之后,做出这种反应,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然而慕千山也毫无防备,甚至也没有稍做遮挡,真的就这样被他踢了下去。 事实上慕千山也很冤枉。换做宽敞些的床榻,即便是反应不及,他也不至于就这样被明玄撂下去。问题就在于,这张床榻是真的窄得一个翻身就能让人掉下去。 慕千山不仅掉下去了,还摔得很惨。因为他毫无防备。 若不是武功在身,掉下去的时候调整了个姿势,避免脸着地,估计现在已经破相了。饶是如此,他还是天旋地转,花了好一会儿才认清了现实,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殿下,你这也太狠了。」 明玄披头散髮地坐在床上,身上衣衫被某人弄得十分凌乱。他脸色阴沉地拢了拢衣衫,模样还十分冷淡。 「你胆子太大了。」 慕千山轻笑出声,眼底笑意戏嚯。 明玄冷着脸,不去看床下的他,慢慢将衣襟整好,但怎么看,都不像是真的生气了。慕千山坐在地上,实在是心情愉悦,兀自笑了一会儿,越想越好笑,明玄一道冷冷的目光就扫了过来。「你很喜欢坐在地上吃冷风么?」 笑什么。 有什么好笑的。 慕千山闻言便收了笑容,「其实……我生气了。」 这倒是件奇事。明玄眉头微挑,「生什么气?」 「被人从床上踢下来了啊。」 「……」 「而且连一句道歉都不跟我说……」慕千山眼角余光瞟到明玄脸上阴沉的神情,不由得露出苦恼神色,「我在想……这个人好过分啊,要不不要原谅他了。」 「你想怎么样?」不明意味地沉默半晌,明玄开口。 「亲我一下我就原谅你,」慕千山笑吟吟地打量明玄——很难说出他此时的心态,或许他一开始提这个问题,不过是想看明玄变脸罢了。慕千山心中笃定他不会答应。 明玄的脸色果然变了,却不是慕千山以为的那种。 第67页 他勐地将慕千山拉了起来,仰天摔在床铺上。慕千山刚要有所反应,就瞧见了对方冷冷的眸子,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眸子中倒映出了自己的身影。 紧接着,明玄整个人都压了上来,衣料摩擦之间,屈膝顶在他的腰上。慕千山仰天躺着,不闪不避,非但不觉得疼,反而有些痒,他有点想笑。 事实上,明玄一点也不重,现在的慕千山,单臂就足以虚虚地将他抱起——如果他不挣扎的话。明玄打量着他,发现自己确实无从下手,便俯身下来,长发掠过侧颊,在对方的嘴唇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轻柔的亲吻。 身下人身躯倏然紧绷起来。眸中的戏嚯被不可思议和诧异取代,转瞬即逝,眨眼间便落进了深渊一般的陷阱。明玄直起身来,苍白的面颊上似乎也涌上两团潮红血色,紧接着就是天旋地转,两人顷刻间调转了位置,现在是慕千山在上面,用身体死死困住了他,不让他逃。明玄撞进了他的目光,即使是向来情绪波动不大的他,剎那间心跳也漏了一拍。 「亲了还想走……」慕千山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去哪儿?」 他喉间仿佛燃烧着一团火焰,让他焦灼得发渴,从里而外地透露出一股毛躁躁的冲动。不讲道理地将人按在了榻上。 明玄要挡他,反而被他轻而易举地化解开招数,慕千山像是第一次吃到糖的小孩子,尝到了甜头,就不怎么想伪装成表面那副乖顺的样子,脸上含着笑意凑了过去:「就一下。」 怎么都很像一条得寸进尺的大尾巴狼。 明玄眸光倏然轻颤一下,默许了。 慕千山眸色愈深,一条手臂将明玄虚虚搂起,另一只手则按着他的后脑,强迫他接受这个比原来重得多的亲吻。这个姿势让对方挣扎不能,等到双方最终分开的时候,明玄的嘴唇都微微充血,虽然没有咬破皮,但还是有肿起来的趋势,形状优美的眼角也溢出了些许水光,靠在慕千山怀中微微喘息着。 慕千山心情愉悦,与他额头相抵,低声道:「生气了?」 明玄瞪他。 慕千山不由低低笑了起来,好像没注意到明玄杀人的目光似的,硬是凑过去蹭了蹭他的鼻尖。 紧接着那目光就软化了下来。明玄笑了,道:「好好睡吧。」 -------------------- 第37章 战火 明玄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无数光阴的碎片倏而闪过,让他恍惚觉得如同隔世,那些碎片都包藏在雾气之中,让他看不清楚。 那其实是很久很久之前发生的事情了。 他出生在皇家,锦衣玉食,万众拥护,是万人之上的太子,享有无限尊荣。他有整个京城最好的老师。他用最严格的要求来规束自己,让别人挑不出一点错处。他…… 他是一个……很孤独的人…… 他有母亲,但母亲经常生病,和他并不亲近。他心底对于这位母亲,敬爱还是大过了亲近。晨昏定省,侍疾奉药,他做得一丝不苟。 他也有父亲,只不过他的父亲和他并不亲近。他的父亲有很多儿子,不可能将目光只放到他一人身上。就算他是太子。 而且他心里明白,自己并不是对方最得宠的那个儿子。 太傅说,身为太子,一举一动都要端庄得体,要成为天下人眼中的楷模。 他真的这么做了,也成为了很多人眼里的楷模。他知道有人羡慕,甚至是嫉妒他。他不止一次听到有人在背后偷偷地说自己只是运气好,才当上了太子。做一个清闲的皇子固然好,但握在手中的权力却令人更为嚮往。 然而那些人却不知道,他们羡慕的太子,有时也会偷偷地羡慕他们。当太子固然好,但有很多时候,明玄也为之迷茫。 住在冰冷的宫殿之中,坐在那个冰冷的龙椅上的人,大多是孤家寡人。 他真的想要坐在那个位置上吗? 他不知道。 他一直拿着皇帝的标准要求自己,从未懈怠,也不怎么讲究吃穿用度,像京城富贵子弟出门露面时,动辄小厮结对,奴僕成群那样的事,他从来都不会干。唯一一次破格利用自己尊贵身份达成目的,大概就是救下慕千山那次。 他也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何会生出恻隐之心,后来才逐渐想清楚,或许这就是因为他们二人是同类。就像雨夜山洞里的野兽会抱在一起取暖一样,这就是他和慕千山的相处方式。他们惺惺相惜,灵魂却又相依相偎地抱在一起。 他们形影不离,十指相扣。 明玄甚至不知道内心的那种情感是从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或许是共患难过,他并不担心慕千山不能理解自己。一切都发生得悄无声息,却又自然而然。 但这个梦只做到了一半。 后半截的内容,就逐渐变得奇怪起来。 就像是被人压在了水面之下一般,他唿吸变得有些艰难,胸口像是压了块大石一般。他被困在梦境之中艰难地唿吸,但听在旁人的耳朵里却更像是喘息。 他好像真的被什么人压在身上。 压在他身上就算了,还得寸进尺地索吻。 虽然看不清楚他的具体面貌,但明玄还是联想起一个人,并且越来越觉得对方就是那个人。 这样贪得无厌,反覆无常地亲吻,让人禁不住怀疑他骨子里是不是刻意追逐血腥的某种兽类。 第68页 梦中的慕千山是这么奇怪。他一反常态地沉默,却又一反常态地亲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明玄就是被他死死拿捏住了,分明年纪要比他大上两岁,却在这个梦境之中完全无力招架似的,相当身不由己。不知不觉间,明玄已经全身发软,喉中溢出低低的喘息。在亲吻的间隙中,他膝盖不由屈起,喘息之际竭力扭头避开对方的亲吻,「慕千山……」 慕千山回以更粗暴的亲吻,简直要把他的嘴唇咬出来血。 不知过了多久,明玄一个激灵,醒了。 睁眼的一瞬间,那双漂亮的眼眸含着水光,竟是有些失神。 眼看已是天亮,明玄有些微微晃神,看着落在被面上的明亮光斑。 梦醒了。 他睡了这么久? 回想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明玄眼神逐渐恢復清明,立刻想要起身,却不料箍在腰间的手臂一紧,竟然被一只手紧紧地按在了被褥之中。紧接着那人的另一条手臂也环了过来。 明玄被这人八爪鱼一样紧紧箍着,动弹不得,心中顿时闪过匪夷所思。但随着这一番折腾,脑海中昨晚的事也零星復甦,他盯着慕千山箍着自己腰身的那条手臂,渐渐反应过来,内心不由哭笑不得。 这算什么?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已经沙哑了:「慕千山……」 慕千山亦是沙哑地应了声,很近,几乎是紧贴在皮肤之上振动,随即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 这是什么声音。 明玄因为刚醒过来迟钝的知觉恢復过来,立刻就察觉到后颈传来一阵麻麻的疼,好像被狗咬过。 曾经被所有人称作聪慧绝伦的太子殿下,心里立刻明白了自己怎么回事,又为什么会做那些稀奇古怪的破梦,不由沉默一瞬:「……」 偏偏已经在明玄心里被冠以狼狗之称的慕千山本人毫无察觉,殷勤地道:「殿下为什么要用这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我。」 明玄幽幽道:「我在看……一条会咬人的狼狗啊……」 慕千山眼眸一弯,含了笑意,就算是这样侧躺在被褥之上,也多了几分风流不羁,「原来……殿下是这么看我的……」 很奇怪的,看到慕千山这样,明玄心里的火气顿时就消了下去。 某人现在已经长开了,完全不像第一次见面那个瘦弱而又干巴巴的一小只孩童,俨然是个风流俊美的青年,五官样貌都是一等一的出彩。此时两人正靠得极近,那双眼尾上挑的凤眸正微微地眯着,浓墨重彩,眸光流转,极为惑人。 明玄目光落在慕千山脸上,丝毫不带掩饰,就这么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慕千山的目光同样落在他身上。就像要将他装进眼底一样,怎么都看不够。但他比起明玄更不要脸,心念一动,揽着明玄的腰略微凑近,灼热的气息几乎要扑到他脸上:「在看什么?」 明玄笑了,索性承认下来:「我在看你啊……」 从某种方面上讲,明玄本人虽然没有慕千山那样惑人心弦的外貌,笑起来的勾人程度却是丝毫不差,语气中甚至还带着些坦然和狡黠。 慕千山心里痒痒的,本已经熄灭下去的那把火再次死灰復燃,他低笑出声,忽然凑上前。明玄只觉得眼前一黑,慕千山已经翻身压下,含着他的唇瓣,令他一丝一毫都动弹不得,在唇舌纠缠之间抢过了完全的主动权。 慕千山将明玄压在身下肆意轻薄了一番,直到耳边的唿吸变得急促,才大发慈悲地放过了他。起身的时候两人的衣衫都是乱的,明玄冷着脸,把他推得远远的,自己坐在旁边整理衣衫。 外头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 明玄头也不抬:「有人找你。」 慕千山视线没有离开那两瓣被亲得湿润水红的嘴唇,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敲门声越发急促,屋内宁静的氛围不觉已经被破坏了些许。慕千山皱了皱眉,终于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他自己的副官。 还未等他说一句话,对方便立刻道:「主上,出大事了。」 慕千山看对方脸色,顿时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面色一沉:「什么事?」 「北疆诸族来犯……」副官不敢去看慕千山登时变得十分难看的脸色,闭了闭眼,低下头:「大晋损失惨重……已经丢了三座城池。」 「现在怎么样?」 「援军和粮草装备都已经北上,仓州守军还在竭力抵挡,不知道能否撑到支援到来。」 「三座城池已经守不住了,京城距离仓州很近,中间只有一条河流格挡……」慕千山低低地道,「其他地方的军队,有些来不及赶过去,有些还要留神应对南诏和东瀛的敌人……若是仓州守军和中原守军都败了,能接替上去的兵员便只有禁军了。更不用说,这些年来,中原守军大多怠惰于作战,国库也不一定能调拨出足够的粮草应付这一场战役……」 副官深深低下头去,不敢说话,但心里未尝也不是这样的想法。 这十年来,大晋国力已衰。 镇守北境的大将范胥已死。朝中众臣结党营私,乌烟瘴气,关键时刻竟无可用之将。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悲哀。 这是自毁长城啊! 接下来这一场仗,要怎么打? 第69页 「如果范将军还在,连州的三座城池本来不应该丢的。」 副官终于忍不住心头的愤懑,透过尚未捲起的竹帘,他也看见了安静坐在里头的废太子明玄,知道这是自己主上发誓追随之人,并未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感到奇怪,只是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连州军是慕氏旧部,也是范将军亲自带出来的队伍……若是有将军亲自指挥,怎么会落得大败的下场?」 「等等。」慕千山忽然道,「你说连州军大败?」 「兵部前线送来的军报显示,连州军音讯全无。」 慕千山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连州军乃是北疆诸君的王牌部队,数十年来一直震慑外族不敢进犯。就算没有主将,它也是铁壁一般难以撼动的存在。 这样的一支队伍,会有这么容易被击败吗? 但是换一句话讲,如果连州军真的败了,他应该怎么办? 「我知道了。」慕千山略微沉吟,神色已然十分沉郁。 副官一走,明玄便从竹帘后面走了出来。他显然听到了方才二人的对话,脸色不是那么好看。 慕千山静静看着他,嘴唇动了动,眼底露出酸楚的情绪。「明玄,我可能要走了。」 「走去哪?」明玄眸光沉沉。 慕千山扯了扯唇角,「我了解连州军……如果连连州军都挡不住外族的进攻,以至于落得全军覆没的下场,那么中原陷落,只是迟早的事。」 「所以呢,你打算去哪儿?」明玄眸光静静。 「我在禁军,」慕千山脸色紧紧绷着,已经没有了方才轻松的笑意,谁也没想到放松的时光会是这么短暂,「我会守到最后一刻的。」 外族人生性野蛮,一旦长驱直入中原腹地,便是烧杀抢掠,放火屠村,无恶不作。就算不是为了大晋,为了大晋的百姓和他们自己,都应当竭尽全力,奋力一搏。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明玄淡淡地道:「我陪你一起去。」 「你……」 「国破之下安有太子,」明玄随意活动了下手臂,眼眸之中显露出一丝讥讽,「更何况是废太子了。」 「可是,」慕千山觉得自己喉头仿佛堵了个酸热的硬块,让他语声发涩,「我发誓过要保护好你,不让你以身涉险。」 「为什么?」 「我爱你……」慕千山眼眶酸涩,平日里从不显露,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这一句话在这个时候,竟是这么轻易地诉诸于口。 他从未想过,留给他们两人的时间会是如此之少。 明玄上前一步,强硬地扳过他的下颌,让他抬起了头,紧接着直接将自己的嘴唇贴了上去。 不同于昨夜玩笑般蜻蜓点水的亲吻,明玄的动作显得很粗暴。两人唇瓣紧紧厮磨,明玄唇上昨天的伤口又见了血,给这个吻增添了不合时宜的血腥气。 分开的时候两个人嘴唇都见了血。慕千山抱着明玄,感受着这个人的唿吸和体温,忽觉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胸中沉郁渐渐化去,变作一滩酸软的水。 「我们两个人都会活下来,」明玄在他耳边说话,语声如冰。 「就算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 -------------------- 第38章 母子 因为北疆传来的战报,整个京城都陷入了戒备。街上的巡卫明显多了不少,昭示着时局的严峻,每一次巡查,都仿佛不动声色地暗示着危险的来临。 慕千山这几天要处理的事务骤然多了不少,他总算知道前些日子隐隐压迫在头顶的紧张感是从何而来的了。明玄也在宫中,按说两人距离是极近的,但慕千山很少再能见到他,只有每日巡防结束,月明星稀之时,才能得空去看一眼,又怕吵着他睡觉,每每看一眼就走了。 整个京城风雨飘摇,不起眼的角落,几乎无人注意,曾经那位母仪天下的皇后,已然病危了。 事实上,也很少会有人去刻意关注一个被打入冷宫,褫夺了封号的皇后。但宫中,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渠道,何况皇后的意义对慕千山而言,不止是明玄的母亲。当这封奏报被送到慕千山已经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案头上时,他拿起来扫了一眼,顿时愣住了,心脏传来揪痛,在胸腔里缓缓一沉。随即,他推开了桌上堆积的杂物。 「我出去一趟。」 屋里其他人不由一愣。 「世子。」 现在京城形势紧张,正处在风声鹤唳的关口。 推掉所有事物,难免被其他人诟病,尤其是紧盯着他的王党。 慕千山倒不是真的担心朝中党羽能翻得起什么风浪,如果他现在还能中对方的计,那他也不叫慕千山了。 除了皇后病情愈发沉重,他也已经很久没见到明玄了。 祸不单行,福无双至。 慕千山让人备了车,沿着一条不起眼的巷子,从官署的后门出去,绕到了皇宫。他身为禁军统领,又带着进宫牙牌,没有人拦他,他于是顺利地进了昭阳殿,却发现里头的灯已经熄了,心底不由起疑。 难道明玄此刻已经睡下了? 明玄此刻并不在昭阳殿,而是沿着一条狭窄长道,向不远处的冷宫而去。 半刻钟前,一个宫女迈着匆匆的步伐,来到了昭阳殿的门口。 「殿下,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第70页 明玄无声无息地嘆了口气,眼睫微垂,遮住了眸底沉郁的神色,「知道了。」 皇后病得很重。 肉眼可见的严重。 这不是身体上有什么病,而是心病,如同宫里传闻的那样,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明玄自身处境也不好,好容易请来一个医生瞧了,却说是治不好。明玄还是坚持每天去瞧她,但她似乎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不再认识他了。 但这是他世上剩下为数不多的亲人了——只要她还活着,明玄可以忍受这些所有的不便,就算她不再认识自己。 天色已经是傍晚了,他跟在引路的宫女身后,穿过曲折的小径,来到了破落的冷宫门口。 宫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明玄深吸口气,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陈旧腐朽的大门。 迎面而来的是一股陈腐的霉味,皇后坐在榻上,床头香炉中散发出一股诡异的香气。她脸色苍白,形容枯藁,就像是身上所有的精气都被吸食而去,只剩下一个诡异的空壳。 见到明玄的时候,她的眼睛转了转。 正常人看到这一幕,心里大概会发憷;但明玄却没有。 他顿了一下,将手中食盒放在一旁桌上,斟酌一番,才道:「母后。」 皇后像是恢復了一些神志,垂目看向明玄带过来的食盒,一言不发,眼睛里却渐渐透出悲伤和痛苦交织的神色。 明玄忽然感觉眼前一黑,灵魂好像从躯壳之中漂浮起来,整个人变得昏昏沉沉的。他不知道怎么了,心脏下意识一沉,想要从座位上站起来,剎那间双腿却好像不是自己控制似的摔了下去,膝盖重重地撞击在地上。 皇后站起身来,就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臂,扼住了他的脖颈。她就像是迴光返照一般,力气极大,明玄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手足酸软,竟是使不上半点力气,喉咙也被卡得死死的,竟是连一丝空气都吸不进去。皇后却犹嫌不足似的,从枕下抽了一张锦帕来,捂住了他的口鼻。诡异的香气顿时浸透了他的唿吸,仿佛也在一点点抽走他的理智和力气,明玄五指在地面上无力地抓了一下,挣扎开始变得微弱起来。他无力地跪了下来。 皇后想要杀他! 「母后……」分明知道对方已经听不见,明玄却还是颤动唇瓣,问出了一句话,尽管那声音只是气音,听在人耳中显得无比嘶哑,「……原来你心里……是恨我的吗?」 皇后神志虽已不清楚,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眼底却也溢出了泪水,从那张枯藁的脸庞之上滑下来,留下一道痕迹,像是戴在脸上的面具忽然出现了一道裂痕。 怎么能不恨? 她被关在深宫之中,就像是飞鸟被装进了华丽精緻的金笼之中。宫殿固然华美,却也锁住了她通向外界的道路,虽然锦衣玉食,却不是她心中所好。她心中知道,她身份再尊贵,也只不过是皇帝用来制约自己亲哥哥的一粒棋子。 这些年来的这些事,她几乎从来没跟明玄提起过,但心里不是没有怨愤的。如果她没有入宫,没有成为丰乐帝的妃子;如果她没有生下这个儿子;甚至只要明玄不是儿子,而是个女儿,她也就不用成为权力制衡之下的工具。不用成为被重重监视在深宫里的人质。不用被当做一个因帝王猜忌而诞生的牺牲品,关在冷宫。年復一年,不见天日。不用家破人亡,失去了从小照顾自己长大的亲哥哥。 她恨这个皇帝,同时也恨这个皇帝的儿子。而她让医生束手无措的病情,更让她的情绪变得更加激动,仿佛对面那个人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纵然他没有做错什么,但他身上却流着对方一半的血脉。 床头木柜之上,明晃晃地摆着一把匕首。她放开了钳制明玄的手臂,手掌勐烈颤抖,就将那柄匕首一把抓了过来。明玄剧烈地咳嗽起来,跌坐在地,全身无力,剎那间眼瞳之中映出了匕首的一星寒光,他明白过来什么。不再反抗,心如死灰地闭上了眼睛。 范巧举着匕首,不知道是不是情绪过于激动的原因,她紧紧攥着匕首柄,锋利的寒芒刺透了表层的皮肤,渐渐洇出殷红的血迹。她的手臂不由自主地颤抖。明玄没有任何要反抗的意思,只要轻轻往明玄脖子上一抹,或者往他胸膛里一送,就能让这个人悄无声息地死在这处偏僻的宫殿之中。 然而过了良久,安静的宫殿之中,只传来了噹啷的一声撞击。 匕首被扔在了地上。 明玄倒在地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身体忽然开始剧烈颤抖,紧贴着冰凉的地面。他失神地睁开眼睛,但他的视线已经因为毒素的作用变得模煳,什么都没有看清楚。 ——他的母后没有杀他。 他剧烈喘息着,剎那间,对自己的厌弃和嫌恶几乎达到了顶峰,这种自我嫌厌的情绪如同潮水一般,将他整个人吞没了。因此他没有意识到外面已经来了人,门被人勐力推开,露出里面阴沉而昏暗的光景。慕千山冲进来,看见明玄整个人倒在地上,几乎要被吓得魂飞魄散,将他整个人用力扶起;下一刻他勐地看向皇后,皇后手中挟着一柄匕首,看眼神,应当是认出了他,然而那柄匕首,正不偏不倚地插在她的胸口。 风颳进来,更显凄冷,将那一股诡异的香气吹散了。很难说清她脸上最后是什么表情。不甘、自责,还是悔恨?但这些都註定无法出口了。慕千山向后退了一步,就见皇后的身体向侧旁一倒,鲜血染红了大片衣襟。 第71页 明玄爆发出咳嗽。眼前直冒金星。他已经没有了任何力气,全靠慕千山支撑着。 「皇后?」慕千山扶着浑身无力的明玄,惊疑不定地上前了几步,分出一只手去试探她的鼻息。 早已没有了任何动静,原来她已经气绝。 慕千山愣了很久,直到手上坠下了一颗冰凉的水珠。 水珠接二连三地落下。 明玄的脸庞隐藏在黑暗里,最后一丝白昼的光线也被黑夜吞没了。 慕千山喉头滚了滚,缓缓蹲下,蒙住了他的眼睛。明玄的身体很僵硬,在这隐秘的、黑暗的一角,慕千山抱着他,明显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颤抖。他好像在明玄的脸颊上摸到了一些湿润的、纵横交错的痕迹,他很清楚那是什么。 他想到很久之前的事情,但是已经太久了。他的父母离去的时候,他有没有像这样哭过,已经记不清楚。但有些情绪不需要解释也能感同身受,他知道明玄为什么如此难过,他从此便是孤身一人,连最后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别这样……不是这样的,皇后只是生病……她肯定没有讨厌过你。」慕千山顿了顿,「别哭。」 他沿着肩膀,将手绕到了明玄的背后,以一个亲密的姿势将对方揽入怀中,明玄身体颤了颤,却好似恍然未觉。慕千山一下一下地去摸他的后背,明玄攥紧了他的衣袖,没有出声,但慕千山明显能感觉到自己胸前衣襟的布料湿了一块。 「真的吗,」明玄疲惫地道。 他眸光低垂,仿佛泥雕木塑似的站在原地,看着慕千山凑上来,做不出任何反应。 然而下一刻他就被慕千山捧起了脸。慕千山不知从哪儿找出了一方帕子,动作小心地给他擦着眼睛。 随后是脸颊。 「慕千山……」 慕千山顿了下,随即靠过来,和他额头相抵。温热的皮肤的触感仿佛唤醒了明玄的感觉,让他五脏六腑里僵冷的气息都随着对方鲜活的唿吸復甦了。 他曾经不知道自己为何身居高位,却十分孤独寂寞,后来才明白,其实就是渴望这种感觉。尽管只是微不足道的安慰,但已经够了。 慕千山吻了他一下,良久之后,两人唇分。慕千山闭了闭眼睛:「我带你走吧。」 确实,皇后已经死了,明玄也就没有必要留在这座昭阳殿里。 明玄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慕千山看他:「现在外头时局正乱,人人自顾不暇。不会有人在意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已经安排好了一个和你模样相近的人,送你出去不成问题……」 明玄盯着他的眼睛,唇角微微露出一个笑,却因为情绪过分的疲惫转瞬即逝,他说:「你也要和我一起去的吧。」 「嗯,」慕千山道,「我想好了。我不想因为追求稳妥,就待在禁军,充当前方战线败退之后的最后一道防线……」 明玄抬眸看他,面前人语意转而森然:「我应当去的,是北疆战场。」 -------------------- 第39章 连州 连州。 作为大晋疆域的最北端,这里与更北面的地区,由青云山脉和西流河分隔开来。这山脉并不是完整的一片,而是由许多不同的荒山组成。威慑北方宵小的连州军的军营,就驻扎在这道天然防线的薄弱地带,据险而守。 这里刚刚经歷过一场惨烈的大战,苍白的天空之下是破碎的旗帜,更远的地方,外族人的大军已经如同势不可挡的洪流一般滚滚而下。 嗖的一声,一枚箭矢流星般从天空掠过,射中了一只大雁的翅膀,那只大雁顿时再也无力支撑飞行,从空中坠落,狠狠地摔落在地面之上,溅起一片尘埃。 毡布帐前旗帜飘扬,其上绘着一个狰狞的狼首,在狂风之中捲动。两名渤族士兵从帐中出来,匆匆奔向大雁落地处,将其捡回。 大雁的腿上果然绑缚着一个金属制成的柱筒。两人将大雁放入背后革囊之中,沿着侧路而行,在军营正中一处华美的大帐面前止步。其中一名兵士从怀中掏出牙牌出示给帐前看守的士兵,侍卫便让开一条道,由着他们二人进去,到了渤族此次行动的主将面前。 渤族乃是曾经归降,后又从中原分裂出去的一个小国,虽习俗不同,但还保有了中原人的一些特徵,其中之一便是他们的姓氏。渤族王族的姓氏乃是赫连,此次行动的主将名叫赫连喻,乃是大汗的亲弟弟,威名响彻整个青云山脉以北,挥师横扫周边时常兴起争端的数个小国,可以说是军功赫赫。但在渤族之中享誉甚重的这名将领,却有一个心病。这个心病来源于他二十年前,雄心勃勃地带领军队南下,满心想要建立不世之功,结果被连州军队设套伏击,大败而回。那次失败让他受到了族中众人的诸多质疑,直到后来,他取得了一举歼灭国内叛军的战功,又扫平了渤族国境外时常入侵的小国,将渤族人的国土扩大了近半之多。这才彻底让那些发出质疑的人闭了嘴。 但这件事在他征战多年的经歷中,始终是一个无法洗去的污名,也成为了他的一块心病。然而有目共睹的是,大晋的国力正在逐步衰微,尤其是慕沉的死,让连州军的防备也不像从前那样严密了。当安插在晋国的密使回报说范胥已死的时候,赫连喻就意识到这是穿过大晋北防线的一个绝好时机。于是他说服了身为皇帝的兄长和乌瀚人联合,策划了这次袭击。 第72页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连州军虽早有准备,但对方的准备明显要更为充足。连州军才死了主将,军心不稳,赫连喻研究了连州军的打法十几年,来势汹汹,兵力更是连州军的数倍之多。两相比较,连州军的侧翼损失惨重,即便有倖存的小股兵力,也在两国联军的搜寻下被逐步清扫。但侧部的全力突围,给主力带来了一线生机,让他们成功闯出了两军利用地形优势精心策划的合围,向东闯入了西秋隘。这里地形险峻,易守难攻,这支由乌瀚人和渤族人组成的军队便分成了两部分。其中,赫连喻率渤族军队,亲自守在此处。 按理来说,他早在一个月前,就应该到前线去了,但赫连喻作为主将,他的眼光确有独到之处,他也能看得出来,如今的大晋没有主将,缺少一个统一的调度,朝中又奸臣当道,最后难免要出面乞和。尽管他们心中明白,以如今这些兵力,要打到大晋的南边几乎是不可能的。 最好的结果,就是逼得大晋的皇帝投降。 就算达不到这个目的,只要一打进去,单是从中原腹地掠夺的财物,就足以补偿这次发兵的损耗数倍有余。就算没有逼得大晋的皇帝求和,能亲手毁灭给他带来耻辱的连州军,这次出兵也就值得了。 他要亲眼见证这支曾经所向披靡的军队的败亡。 不过,即使心里明白,这支被重重围困的主力军队已经没有反败为胜的可能,但赫连喻对待连州军的态度还是不可避免地有几分谨慎。 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是一个军队的主力。 赫连喻很早之前就可以命令出兵,将这支主力部队一网打尽,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选择了将他们包围起来。这样做的原因,有一部分是尽可能降低损失——如果强攻,难免有手下死伤,他此次带出来的兵士已经折损了不少。连州军可不是中原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吏,赫连喻时刻警惕着他们背水一战。 还有一部分原因恐怕他自己不会承认——那就是他本能地提防着这支军队。他要用最稳妥的手段,追求一个最完美的胜利。像这样重重围困,还要提防偷袭,不出半个月,粮草和水源都会耗尽。到时候敌方早已被飢饿和疲惫拖垮,而他手下军队皆是锐气十足,谁胜谁负一目了然。 「报——」 「敌军向外通信,被我军截获!」 赫连喻端坐主桌沙盘之前,见到士兵从带进来的革袋取出一只传信的飞雁,翅膀犹带血迹,他不由眉毛微挑。 不出所料,被层层围困的连州军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向外界求援。 然而,这不过是困兽犹斗罢了。这些日子,对面的连州军营连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去,罔论通风报信之人。赫连喻派到中原的探子早就散开消息,说连州军已经全军覆没。晋朝朝廷向北边降旨询问,北边却毫无声息——信使到了半路,就被截杀了。此消彼长之下,更不可能等来什么援军。 况且,如今连州军的主将,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丫头。虽然其行军布阵,排兵打仗,隐隐有当年谢漼的几分风范,但如今败局已定,就是谢漼本人復活,怕也无力回天。 「这小丫头怕是急了,」赫连喻喃喃,但并没有出言嘲讽,若是他处在对方的境地,恐怕同样也会做出这种选择,因为这是唯一的生路,「着令巡防营,加大巡防力度,就连一只蚊子也不要放出去,若是发现对面组织队伍突围,即刻斩杀,不留活口。」 「是!」 士兵出了主帐,将赫连喻的命令向各个副营传达。就这么一会儿,灰白的天空更显阴暗,沉沉的乌云从天际压下,冰冷肃杀,一场大雪好像就要来了。 是夜。 大雪没有降下,天幕中只是开始飘散下零星的雪花。 渤族人的军营之前燃着大片大片的篝火,将四周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来往的士兵皆手执火把巡逻,保证一点讯息都难以从对面传出去。 连州军军营之中的气氛已经十分凝重。但是在主将的强力命令之下,没有人将这种情绪表露出来。 大军围困,粮草断绝,还怎么打?能怎么打? 连州军的主将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名叫卫亦。卫亦坐在主帐之中,她本是范胥的副将,在对方死后暂时接手了这支队伍。本来再过半月时间,朝廷就会派出新任的大将接手这支军队。关外二族对大晋一直虎视眈眈的事,她也知道,但没想到来得那么快,在她这个赶鸭子上架的主帅离开之前,就已经发动了攻势。 本来让卫亦暂时接任这个职位,连州军中有许多人是不大服气的。但这些日子里,他们虽然被逼至一隅,但卫亦的表现却无可指摘,堵住了不少人的嘴。 但即便是她,也就是略微阻挡了一下敌军的攻势罢了。他们现在被数倍于自己的兵力围住,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若是要突围而出,恐怕只能期待奇蹟发生。 寒风顺着帐篷的缝隙吹入,牛皮帐内的烛火忽明忽暗地摇晃着,明灭不定。 一名裨将撩开两侧的篷布,从主帐中钻出去,没多久带着名老人一同进来。那老人头髮已然花白,脸上的皱纹如同深深的沟壑。 这人名叫陈祺,也是范胥的副将,在军中人望甚高。不过他已近花甲之龄,很少参战,大多时候作为一个参军式的人物而存在着。 第73页 陈祺进来,裨将便一躬身,悄无声息地推了出去。被风吹动的大帐之中,烛光像是被束缚住的灵蛇一般挣动,映在两个人静默的眼底。陈祺拉过一条凳子,在寂静之中坐了下来,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你告诉我,如今的情况究竟如何?」 他知道卫亦为什么会叫他来——只能是因为如今的状况已经变得极度危险。卫亦为防人心动摇,在军中封锁了所有消息,严禁士兵私下讨论,防得很好,就连他也不得而知。如今知道所有情况的只有她自己。 卫亦叫他来,是要用他,动用自己这员老将。 但是现在谁都看得出来,按兵不动,才是目前最稳妥的作法——能迫使卫亦作出突围这一决定的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粮草不足,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卫亦略微沉吟一下,眼底神光暗沉:「我有一条计策。」 陈祺道:「愿闻其详。」 卫亦:「火攻。」 陈祺眸光动了动:「军中的粮草还能撑多久?」 卫亦轻嘆口气:「十天,最多十天。他们现在按兵不动,也摸不清楚我们的底细,不敢贸然进攻。赫连喻那个狡猾的狐狸,想要等我们弹尽粮绝,我们却等不得了。」 陈祺静默一瞬,道:「你应当也知道,这个方法成功的可能性并不大……」 「最好的情况就是等援兵过来,」卫亦打断了他,眼神中含着冷意,「但是援兵已经等不来了。」 陈祺沉吟半晌,问:「你的意思是……」 「这道计策是最后用的,」卫亦闭了闭眼睛,「我军中虽几近粮草耗竭,却还有火油,炸药等物。十日之后,弹尽粮绝,敌军必然抢上……当他们杀入营帐之内,必然志得意满,戒备松弛……」 陈祺脸色苍白,动了动嘴唇,不吱声,心底只能想到一个词——玉石俱焚。 可是他们能怎么办? 空气几乎凝固,就在这时,一名传令兵匆匆奔入了营帐,因为惊惧喘息,脸色十分难看: 「报告将军——山下敌军组织了一支数百人的队伍,朝着我们杀过来了!」 -------------------- 第40章 围困 卫亦的脸色一下难看了起来,对面的陈祺霍然站起——他思虑过重,隐隐有些箭在弦上的紧张感,甚至没发现这句话中显而易见的问题。因为起身太急,甚至撞翻了摆在他面前的水杯,水从杯中流出,滴滴答答地流了满桌。 门外的守卫和不远处经过的士兵也听到了这句话,瞬间脸色就变了。卫亦低喝一声:「别慌,只是试探!几百人的队伍,你们也怕吗?」 这声低喝中气十足,隐隐带着股悍不畏死的血勇,让人忍不住心神一凛。作为主将,这句话的效用是立竿见影的,士兵眼见主将毫无惧色,心中不由敬佩,恐惧也消散大半:「是,卫将军!」 「传令下去,三军暂不得妄动,等我指挥。」 「是!」 士兵躬身一礼,退出去传令了。镇住了浮动的人心,卫亦平復了自己的心情,脸上重又变得平静无波,她大步出营,走到高地,举起瞭望镜遥望而去,果见下方不远处有一股尘烟微微扬起——那便是敌军的来处。 卫亦打量着对面的队伍,稍稍沉吟片刻,对身边的校官道:「传令……着弓箭手列队。」 赫连喻会派这么个小队过来,目的已经很清楚了——他就是想试探。 军中的兵士,若没有饭吃,自然也无力御敌。这些都是细节,赫连喻利用细节进行试探,而卫亦也可以用细节回应他的试探——弩箭射程若近,便是故意示弱;弩箭射程若远,便是尚有余力。 数百人,不多不少。 既然是要试探,那自然要利用对面主将对连州军的忌惮。卫亦知道赫连喻对连州军的谨慎,这不仅是因为这是一支大败过他的队伍,更是一支他要提防一切意外,以最小的代价剿灭,以洗刷自己耻辱的队伍,所以对方必定不会妄动。在确认这支军队已经失去战斗力之前,他一定不会轻易地发动总攻。前些日子他们损失三万多人,也不过是剿灭了连州军的侧翼一队而已,难免遭到族内问责。为了降低损失,想想赫连喻也不会轻举妄动。 连州军中的弓箭手都是千里挑一,箭无虚发,能开一石之弓的力士。一轮箭矢急雨般飞向山腰,所到之处穿云裂石,深深地刺入了树干——被派来试探的队伍完全没有想到会遇上这么强力的攻击,面对黑压压的箭雨,不得不落荒而逃。不多时,前线就匆匆传来禀报。 「报——敌军已经败退!我方击毙八十一人。」传令的士兵十分兴奋,周围一群人闻讯围了过来,逼他快讲,他便绘声绘色,「我跟你说,那群胡人刚刚上来,还没弄清情况,兜头就是瓢泼箭雨,被吓得屁滚尿流,有几个吓得把手里武器都丢了哈哈哈……」 众人十分捧场地鼓了掌。 放在平日里,这点功绩还算不了什么,但这是他们被困之后,前线传来的为数不多的好消息。因为卫亦严格封锁了消息,大多数人是不知道如今的真实状况的,不多时,这个消息便传遍了军营,一片欢欣鼓舞。 只有卫亦神色冷淡,淡淡地说了一句知道了,便蹙起了眉。 见惯了她这幅样子,众人也不介意,只有陈祺充满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他知道卫亦脸色为什么没有放松。 第74页 如今这一次试探,确实可以煳弄过去。怕就怕赫连喻不死心,天天都派人来试探。若是只有几百人的规模,也好煳弄,就怕几千人一来,他们撑都撑不住。 卫亦心里怎么不愁? 天色已经很晚,卫亦帐中,卫兵送来了今天的饭食,是两个粗面饼,和其他士兵别无二致。卫亦没心情吃饭,便叫人先将东西放在一边。女将军身着黑袍站在沙盘旁边,周身气场冷肃,眉眼间浸透着霜雪般的煞气,就连目光都仿佛凝蓄着寒冰。 陈祺放下手中地图,劝道:「你也别太担心了。」 卫亦不说话。半晌才忽然道:「朝廷不会来人的。」 陈祺一愣。卫亦翻过一页地图,并不抬头,冷冷地道:「朝廷本来就是主和派居多……就算我能将消息传出去,传到京城,恐怕也会被王党的人截下来……再说,就算消息直接到了皇帝手中,你能保证他一定会出兵?」 就算出兵,也不一定顶用。 卫亦的判断是正确的,只不过她也没想到,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正风雨欲来。 放眼望去,繁华不再,颇有种凋敝衰颓之感。街上的行人很少,时不时路过,都神色匆忙,巡防也变得更加严密,几近风声鹤唳。 一日之前,这里还风平浪静。之所以人心惶惶,是因为丰乐帝忽然在早朝上提出迁都一事。 明眼人都看得出,如果让关外二族的大军继续深入,京城恐怕就保不住了。然而,迁都到江南,固然安全,但这也意味着放弃江北的大片土地和成千上万的百姓。 就算真的要迁,怎么迁?往哪里迁?随之而来的一切问题怎么办? 一时间大臣们吵得不可开交,隐隐有种白热化的趋势。坐在上首的丰乐帝脸越来越黑,怒意终于积攒到极点,砰地一声摔了砚台。 离得最近的大臣立刻被泼了一身墨水,连忙伏倒在地,却不敢争辩。闹哄哄的大殿登时安静下来,见坐在上首的皇帝发怒了,满屋臣子连忙俯身跪拜,一时之间落针可闻。 「退朝,」丰乐帝丢下两个字,大步离开了干清宫,只剩下满殿臣子面面相觑。过了几息,终于有人发现了一丝不对——这么重要的场合,王党的首领王亭居然不在殿中。 就在这时,整齐的脚步声逼近,空气中传来一丝震动,是金甲互相碰撞发出的声音。众人一回头,殿门大开,出现在门口的赫然是龙骧卫! 每一名卫兵的脸上都没有丝毫笑意,为首的一人大家都很熟悉——龙骧卫的副指挥使,赵卓。 赵卓脸上还挂着惯常的笑意,但眼底却没有丝毫要笑的意思,随手指向方才带头据理力争的几名朝臣:「带走,关进诏狱。」 龙骧卫对上级的命令绝对服从,当即上前,从人群中找出了那几名官员,用布团堵住了嘴。这几名官员敢与朝中势力煊赫的党羽叫板,皆是在朝中有一定经营,上了年纪的老臣,如今却被生拉硬拽着带离大殿,口不能言,只能发出愤怒的「呜呜」声。 龙骧卫的手段,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方才为这几名官员说过话的官吏见到眼前这幕,皆是面色苍白,一时间噤若寒蝉,人人敢怒而不敢言。 第二天上朝之时,朝廷里除了那几名领头的官员,又另外空出一大片位置。这一次,果然没有人敢于提出异议了。 三日之后,迁都便要正式实行。说是正式,但人人都知道,这京城迁得不要太匆忙,三天时间如同儿戏,转瞬即逝。 今夜,註定要有许多人彻夜难眠。 一只信鸽掠过漆黑的夜空,停在了昭阳殿的屋嵴之上。 屋里的人听见外头有动静,推门出来,信鸽便停在他的手臂之上,似乎与他很亲昵似的,往对方的手指上蹭了两下,发出咕咕的叫声。 紧接着,黑暗的庭院里落进了一道人影。对方从院墙翻了进来,哗啦一声,扑簌簌落进了不远处的灌木丛。 明玄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虽然对方就这样冒失地进来,很像一个谋财害命的刺客。果然下一秒,熟悉的温度便贴了上来,将他紧紧抱在怀里。慕千山摘落自己面罩,露出熟悉的面容,低声道:「我们今夜便走。」 明玄眉头微挑:「你打算带我做什么?」 「私奔。」慕千山眼底露出古怪的笑意,拍掉了身上的叶子。 若是要走,今夜便是最后的机会。慕千山拉着他出了宫门,跨鞍上马,右臂一使劲,就将他拉了上来,没有解释任何一句,策马向城门出口处狂奔。 慕千山对城中的道路很熟悉,策马疾驰,毫不恤力。马蹄声在宵禁的京城之中,显得格外清晰明显。明玄鬓边的长髮被风吹得四散,声音在剧烈的跑动中有些含煳:「为什么这么急?」 慕千山一手握马缰,另一手从怀里掏出一物——明玄定睛一看,是兵符! 准确地说,是范胥曾经掌有的、统率北疆十几万人马的兵符…… 明玄一时哑然无声,回过神来后说不出一句话,勐然抬头看向对方,一字一顿道:「你疯了?」 这件事太严重了。 慕千山没说话,只是用力地将他往怀里搂了一下。分明贴得很近,明玄却感觉自己全身由内而外地被寒意浸透了,根本觉察不出来自己嘴唇在剧烈地发抖,「你想死吗?」 第75页 这不仅是死罪,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死罪……这种蔑视皇权的罪名,放在哪朝哪代,都不会有任何通融的可能。 明玄脑海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地说了句:「不行。皇帝会杀了你的……」 「你也会吗?」慕千山反问。 明玄嘴唇用力闭紧。慕千山低声道:「难道你曾经不是太子吗?」 「……我,」明玄顿了顿,忽然一把火直直从心底烧了上来。虽然背对着他,却好像能感觉到那两束直直盯着他后背的目光,如有实体,几乎要把他的后背灼出两个洞。 慕千山偷了兵符出宫,不管事前瞒得再怎么严密,事情也很快会被发现。只是时间的问题。 「殿下,」慕千山声音低哑,「你有没有害怕过什么事情?」 「我没有害怕过什么,」良久之后,他才听到明玄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了似的沙哑,「但你要是在我面前出了什么事……」 我就和你一起走。 明玄没有说下去,但慕千山鬼使神差地听明白了他接下来的那一句话。他心中顿时柔软下去,低下头凑近,吻了吻明玄冰凉的鬓髮。 「不会的,」他安慰道。 皇城像怪兽的大嘴,在黑暗中逐渐临近了,慕千山扬鞭,凌空一抽马背,两人一马顺利冲出了内城,朝着京城的外门疾驰而去。 -------------------- 第41章 血战 外城一片寂静,风雨欲来。 黑暗的夜色中,两骑在京城空旷的大街小巷中奔驰。周围静到了极点,马蹄声像鼓点般,撞击着胸腔似的,震得人的心脏隐隐作痛。明玄攥着慕千山的衣角,手心隐约汗湿,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喘息声。放眼望去,虽然是夜晚,天空中却阴沉沉的,满是乌云,几乎看不见月亮,伸手不见五指。 狂风捲起,吹动地面砂石。 慕千山忽然道:「有人来了。」 那声音十分细微,但确实存在。因为太过寂静,四周街道上最小的响动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那是一队人马,马蹄敲击在路面上,发出整齐的声响。 慕千山深吸一口气,虽然不怎么打算承认,但事已至此,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他们追过来了。」 比他想像中发现得要快。 明玄微垂眼睫,「嗯」了一声,嗓音淡淡。他背对着慕千山,慕千山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心底却有一股酸涩交织的复杂滋味生出。 两侧景物飞速变换,不同于座下骏马迅捷的狂奔,马鞍上这一方小小的空间似乎被安静笼罩了。半晌明玄挑了挑眉,问:「你以为我会后悔吗?」 「我后悔了,」慕千山眸光沉郁,「不该带上你的。」 身后追骑越来越近,明玄却笑了:「你打算留我一个人在昭阳殿吗?」 慕千山不说话。 「留我在昭阳殿,也有人不会放过我,」明玄低低地说,「老实说,虽然走到现在这一步,但我其实不后悔……」 他的语音飘散在夜风中,后半截是什么,慕千山并没有听清楚,他摇摇头,摒除杂念,咬牙说道:「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他们几乎是别无选择地在路上策马狂奔——这样狂奔无疑将他们二人的位置暴露得更加彻底。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已经是瓮中之鳖,现在已经万万没有了停下躲避的机会,除非想要送死。 拉锯般的追逐之中,猎人还是逐步靠近了猎物。慕千山不用回头,就知道现在若是扭过身去,定然已经能看清追兵了。他也不用看,就知道为首之人一定是赵卓。他时刻警惕着,果然不多久,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冷喝:「放箭!」 无数箭矢当空而至,慕千山的瞳孔几乎压成一线,座下骏马在那千钧一髮的瞬间,箭一般地直冲了出去。 「嗖——」无数寒光在黑夜中一闪而逝,数支短箭险险地擦着马蹄而过,扎进了路面的石缝。慕千山瞬间向前伏低,险而又险地避过了那支贴身而过的箭,眼中逐渐映出熟悉的街道。他掣出了腰侧的刀。 这么一耽搁,他们的速度有所下降,几个人渐渐追了上来,咬在他们后面。为首一人赫然是赵卓,只见他神色冷峻,手中握着长刀。他座下白马亦是良骑,被他狠狠抽了一鞭,嘶鸣了声,两人的距离顿时拉近。 「慕千山!你存心不良,偷盗兵符,是想造反吗!」 明玄被慕千山紧紧箍着,忽然眸光一动,道:「慕千山,你先放开我。」 慕千山看他一眼,依言照做;明玄夜行衣下藏了一把□□。两人的动作好像配合了无数次,十分默契,慕千山放慢了马匹的速度,下一瞬明玄回过头来,双手极稳地握着弩,如履平地。眼底冷寒光闪烁。剎那间赵卓背后一寒,前所未有的危机感骤然降临,然而一切已经来不及。 没人知道在剧烈颠簸的马背上,明玄是如何做到的。他脸色平静一手叩发机弩,只见一道寒光转瞬而逝,没入赵卓咽喉,溅起一蓬血花;赵卓好像完全没想到自己就这么轻易地死了,眼睛骤然睁大;而后他身体晃了晃,扑通一声从马背上摔下来,栽倒在地。那匹白马受了惊,嘶鸣一声,高高扬起前蹄;赵卓的死引发了追兵的动乱,纷纷扬扬的箭雨随之一停。下一瞬,明玄已经向旁侧跃去,正落在白马的马背之上,毫无间涩地提起缰绳。 第76页 所有人都惊呆了。然而明玄根本理都没理他们,转身拉起缰绳。 「走!」 城门就在不远处,视线中已经能看见模煳的轮廓。身后追兵眼见追不上他们二人,开始朝着他们二人放箭。这回是特殊的箭,箭头中空,内置火油,落在什么东西上,什么东西便燃烧起来。城门处堆着木箱和草垛,中了一箭,顿时被火油引燃,熊熊大火烧起来,几乎封闭了城门,将整个天空都映得发亮。 但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冲过去。 背后就是黑压压的箭雨,慕千山和明玄武功固然上乘,但也不得不说的是,他们两个人运气很好,就是这样,坐骑也没有中箭。否则只要速度一慢,陷入重围,以他们做下的事情,紧随而至的龙骧卫完全可以将他们当场斩杀。 明玄离慕千山很近,在模煳不定的杂音中,清楚地听见对方闷哼一声。今天晚上,他的体力消耗才是最大的。 砍掉那些箭矢,自己却也不可避免地中了招。 那声闷哼被他抵在了齿间,并不明显。然而明玄回头一看,便见他肩头漫开了一片血色。黑暗中看不清那伤口的具体样子,但无疑伤得很深。 城门出口被燃烧的杂物堵住,已经变得十分狭窄,容不下两人并辔而行。明玄深吸了口气,低喝道:「慕千山,把手给我!」 慕千山顿了一下,将没受伤的那条手臂伸向明玄;下一刻一股大力传来,明玄将他凌空拽上了马,策马朝城门出口狂奔而去! 两人穿过了杂物之间的狭窄出口,策马朝着北边的方向狂奔。龙骧卫朝他们放箭,如果明玄和慕千山两人能看到,就会发现他们不知为何,犹疑着未出城门。两人趁此机会,朝北边狂奔而去。 回望南面的京城,火势已经练成了一片,映红了半片天空。 「咳咳咳……」 慕千山被烟雾呛得剧烈咳嗽起来,有些撑不住。明玄虽然及时屏住了唿吸,此时却也有些喘息。但他明白现在还不是能歇下来的时候。 「你受伤了,」他低声道,「伤势怎么样?」 「没什么,」慕千山的声音沙哑,「小伤。」 「……」明玄顿了一下,察觉到他在说谎,低声说:「撑不住,就靠过来,靠我背上。」 慕千山无声地笑了下,身体前倾,慢慢贴在了明玄的后背上。如今的他已经不是当初的少年,明玄也不是当初的太子,甚至没有他高了。然而隔着一层衣料,彼此身体相贴的感觉十分温暖,一如往昔,犹如年少时第一眼看见他,惊鸿一瞥。 座下的马匹由于两人的一路狂奔,速度已经减慢了不少。肩头的剧痛在激烈交战的时候还不觉,等到平静下来,就变作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剧痛,牵扯着每一丝肌肉的运动,几乎连唿吸都在发疼,估计一下,挨上这箭的距离很近,大概已经让他伤到了骨头。 马背上难免颠簸。 慕千山脸色惨白,一声不吭,但是他却没晕过去,因为清楚地知道,现在还不是养伤的时候。 明玄从怀里摸出一个薄胎瓷瓶,向后递了过去,低声道:「里面是药……先吃一点。」 「只要撑过今晚……龙骧卫就不会再找过来,」慕千山接了药,掌心的瓶子被明玄的体温捂得暖暖的,声音带着几分虚弱。他艰难地单手打开瓶子,里头是几枚圆滚滚的黑色药丸,这几年来,他对帝王的心思摸得很透,「皇上迁都在即,需要有人负责他的安全……他没有那么信任禁军,下旨南下,防卫应由龙骧卫负责。」 圣旨已下,即使是龙骧卫,也不大可能抗命。 「但是除了龙骧卫还会有别人,」明玄眼底浮现一丝忧虑,盯着慕千山把药吃了下去,「龙骧卫负责守卫帝王,禁军留在京城断后,晚一步出发。禁军只消一封锁京城和外界的通路,我们就走不远。」 「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慕千山扯了扯唇角,明玄却没有察觉他的表情,略微沉吟,脸色稍霁。 慕千山执掌的便是禁军。 「禁军中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坐视外族人打进来的,」慕千山嗓音带着淡淡的疲惫,「有些人全家人都死在了北边。」 他这句话一出,明玄便明白他是怎么说服这些人的了。 本身皇帝执意迁都,便引来了很多人的不满。若是真的迁往南边,恐怕北边的国土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明玄身后一沉,感觉慕千山将大半体重压了过来。他的心脏也不由得在胸腔里沉了下去——慕千山几乎从不在他面前表露出脆弱的一面,除非他是真的撑不住了,才会显出这幅作态。 他的手仍然搭在明玄的腰间,显得有些无力。明玄深吸口气,伸手去摸他的手指,触及到了一片冰凉。 「慕千山?」明玄放慢了速度,扭头问。 没有回应。 只是中了一箭不至于这样,难道是毒? 明玄咬咬牙,见四周景物已变,他们进了一处郁郁葱葱的山林。不远处树林的一角隐隐露出房屋的轮廓。他下了马,将它拴在了不远处一棵树上,扶着意识不清的慕千山,跌跌撞撞地进了破庙。 -------------------- 第42章 破庙 破庙里阴沉湿冷,四处漏风。正中间陈列着一条几案,其上是一尊已经褪色的神像,蒙着发潮的红布。下面倒是摆放着几个蒲团和坐垫,只不过早已陈旧发霉。 第77页 跨过门槛的时候慕千山腿软了下,险些摔倒在他身上。明玄紧紧蹙起眉头,暗嘆一声,半扶半抱着,拖着这个已经比自己高的少年进了门。 慕千山一路都很安静,也不知是没力气说话,还是烧迷煳了。明玄用手试探了下,发现慕千山的体温很低,但额温却很高,两侧脸颊涌上了不正常的潮红,烫得令人心惊。 他顿了一下,将自己的外袍脱了下来,盖在慕千山身上,将系带仔细绑好,扶着他放在了角落里尚算干净的草垛上,小心避开了对方肩上的伤口。明玄正要抽手出去,就被人一把捏住了手腕。 力道不是很大。 慕千山睁开眼睛,迷迷煳煳地按住了他的手腕。 明玄无暇和他玩闹,眼眸一沉挥开了他的手,将他翻了个身,借着月光仔细检查他肩头的伤口。整个箭头已经完全没进了身体,创口很深,箭杆还连在身体上,衣服布料已经被血染得湿透了一片。明玄怕他失血过多,不敢贸然帮他将箭拔出,但连着箭杆也多有不便,于是直接上手,小心地折断了箭杆和箭头相连的那一部分。他唿吸火烫。 就算动作再轻微,也难免会牵扯到肌肉。慕千山却一声不吭。 「疼吗?」明玄不免有些不忍。 慕千山轻轻勾起了唇角,黑暗中明玄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能看到一双眼睛反衬着窗外的月色,黑黝黝的瞳底浮动着一层薄薄的光,映得发亮。 「不疼。」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说完这句话,他捂着嘴咳嗽起来,非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消逝转好,反而愈演愈烈,整个身体连带肩头的短箭都细微发抖。明玄蹙着眉给他后背拍了几下,慕千山再抬起头来时已是脸色苍白,就连视线都有些模煳。 明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你怎么样?」 「死不了,」慕千山表现得倒是很淡定,如果不是他语音变得沙哑轻微,大概还有几分可信度,「……现在又不是冬天,只是失了点血而已,……死不了人。」 他靠着墙坐了起来,没受伤的那只手探入衣襟之内,摸索着什么。明玄见了低声问:「你做什么?」 「我贴身放着两个火摺子,」慕千山声音低低的,「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你帮我找找。」 他背部倚靠着湿冷的墙壁,脸色苍白,微微阖上了双眸。明玄闻言凑过来了点,顿了一下,手摸进了慕千山的胸口,在里面摸到了东西。 刚才他们又是骑马又是被追杀,一路颠簸,竟还没有掉。明玄试了试,还能点着火。 慕千山盯着那火,若有所思。明玄脚步声渐渐转到后面,将灶膛旁堆积着的柴薪抱来。火堆渐渐升高,四壁被橘色的火光映亮,室内温暖了许多。 慕千山靠着墙壁,脸上还是多了点血色。 「谢谢你,」慕千山低声说。 明玄抿了抿嘴唇,低声道:「是我应该谢谢你才对。而且……」他垂眸看向对方,辨认不出情绪地道,「我不想听你对我说谢谢。」 慕千山一怔。 明玄已经俯下身去,含住他的唇瓣吻了进去。 慕千山坐在角落,感觉明玄的气息像根羽毛似的凑近,眨了眨眼睛,肩背有一丝难以被人察觉的僵硬。 明玄能感觉得出来,心底不禁有些好笑,略微加深了力道。慕千山眸底黑色深了许多,不自觉地放轻了唿吸,生怕将人吓跑了。 这个亲吻,良久之后才分开。两人都略有些喘息,平復之后两人坐在火堆旁边,明玄身体紧贴着他,以保持那一丝温暖,两人的目光交汇在一处。明玄的眼底像是含了一点水光,眸光流转,带了种难言的吸引力,令人忍不住亲近,以至于深陷其中,渴求更多。 慕千山忍不住又亲了下去。 明玄没有挣扎,略微仰起了脸,眼眸轻轻眯了起来,看样子大概心情愉悦。直到有些喘不过气,他才把这人往旁边推了推。 「好了。」 慕千山坐了回去,闭上了眼睛,打算保存一些体力。破屋里的火堆在屋角缝隙间漏出的寒风中跳动着,映得他的侧脸有些妖异。 尽管他表面上装得像个没事人似的,但明玄通过方才的接触已经感受到,原本火力旺盛的年轻人四肢冰寒,就连嘴唇和面颊都泛着冰凉的触觉。 心底不由得涌上酸涩。 他们就这样待在一间风雨飘摇的破庙之中,迎接着未知的命运,谁也不知道明天他们看到的会是清晨的阳光还是紧随而来的追兵。 他不知道自己的结局是什么,但如果真的遇上了最坏的那个结局,他不想给自己留下遗憾。 「在想什么?」慕千山闭着眼睛,冷不丁地插了一句话。 明玄怔了下,感到一丝奇怪。 「你都没睁眼,怎么知道我在想事情?」 慕千山眼眸微眯:「我没看到,但我能感觉出来。」 明玄随口道:「嗯,我在想你。」 慕千山「啊」了一声。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什么时候? 明玄愣了下,心底泛上些酸涩的滋味。 事实上,一开始他们两人确实只是朋友的关系。而这种关系之所以变质,其实是因为慕千山的靠近。 从一开始的感激,到后来的关心、依恋,最后……明玄有些恍惚,最后是喜欢。 第78页 如果慕千山不提出来,可能他到死都不会往这个方向上想,永远不会懂。 一旦懂了,就是万劫不復。 旁人总觉得二殿下的脾性温和,但明玄骨子里是极为坚定的一个人,不会因为别人的看法而轻易改变自己的想法。尽管这份喜欢于理不合,让旁人知道了,难免让人戳着他的嵴梁骨骂,——他想这么做,便这么做了。 无怨无悔。 「其实……我也不知道。」明玄想了想,「可能是很久之前。」 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回答,慕千山有些惊讶地睁开了眼。不知是因为黑暗的遮挡还是因为他的视线已经变得模煳,他没有看清明玄那个近在咫尺的表情。 「但是是你先接近我的,」明玄抿得平直的嘴角露出了一个无奈的微笑,道,「所以你千万……不要出事。」 -------------------- 第43章 接应 与此同时,搜查的人马分成数批,举着火把,依次从城门口鱼贯而出,沿着两人留下的痕迹摸排而去。 「没有!」 「这里也没有!」 众人分散搜寻,忽而听得有人低唿:「大人,您看……这儿。」 「什么事?」 回话的是一名二十来岁的禁卫,放低声音道,「大人,您瞧,这边地面上有痕迹。」 禁军都尉是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面容刚硬,不苟言笑。他凑过去一瞧,便明白髮生了什么,当即道:「往北边方向搜。」 手下得令,立刻将命令吩咐下去,三十来人的队伍分作四五股散开,朝着北边而去。都尉从袖筒中取出一枚竹筒,一束烟花顿时升上半空,轰然炸开。 一轮残月挂在天边,从破洞的窗棂之间投下白色的一片,火堆早已熄灭了。慕千山听到外头有动静,手指动了动,便感觉腰身上环着的手臂一紧,温热的气息扑到了脑后。 他便立刻明白过来——明玄刚刚大概睡着,被他这样一动,便醒了。 「要喝水吗?」明玄附在他耳际问。 「我……」慕千山刚开口,就感觉一股血腥气从嗓子眼里漫了上来,像是生吞了刀片一般,唿吸之间充满了铁锈的气息。 好歹清醒过来一点,慕千山接过明玄手里的瓷碗,哑声道:「……我自己喝。」 明玄不知从哪儿找了个瓷碗,里面盛着干净的水。他坐在旁边,像尊雕像似的,眼睛一转不转地盯着慕千山喝水,说不上来是个什么表情。 直到慕千山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了:「餵。」 明玄正有些走神,忽然感觉嘴唇上一热,眼前落了一片阴影,是慕千山亲了过来。 「……」他很快反应过来,面色不虞,却还是轻轻推开了对方的胸膛,「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闹呢。」 「因为你在走神啊。」慕千山问,「在想什么?」 「在想你还能不能走,」明玄眼底流露出一丝异色,「你要是不能走的话,我就把你背到北疆去。」 慕千山差点被呛到。 明玄听见他的咳声,心中不由担忧更甚:「你……是不是……」 「没有,」慕千山矢口否认,「我只是在等……」 等什么呢。 迎着明玄怀疑的目光,慕千山不由笑了笑,「禁军之中便有我的人,即使发现了痕迹,也不会真的搜到我们这里。不过……单凭我们,确实没法走到北边去,我已经给人送了信……咳,就不知道他们何时才会赶到来接应你我二人。」 明玄皱眉看他。 「你别担心,」慕千山看着他的眼睛,心里明白他在想些什么,不由嘆了口气,轻轻将人揽过来拥在了怀里,「我不会病死的。」 明玄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你肩膀受伤了,还动手!」 慕千山闷闷地笑了,笑到肩膀有些发抖,牵扯到了伤处,「嘶」了一声,才慢慢地平息下去。 「快天亮了。」他眯眼瞧着窗外的天色,说。 天亮之后,他们之前逃匿留下的那些痕迹自然也就无所遁形。 他仿佛是一个乌鸦嘴,刚说完这话没多久,外头真的传来嘈杂的脚步声,还有人压低了声音说话。 明玄抿紧了嘴唇,内心深处也有些紧张。随着脚步声的接近,心头的紧张就越发沉重。 如果进来的不是慕千山安排的禁军,那么他们今夜便是命丧于此。 一片寂静中,明玄尽力放轻唿吸,但心跳声却越发沉重,在黑夜之中几乎无法掩饰。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部分脚步声都逐渐远去,却有一人没有离开,逐渐接近了这间屋子。突兀地,他的脚步在一门之隔的过道上停下了。 明玄伏在地上,尽力放低自己的身体,避免对方一进来就看见他。他眯起了眼睛,手中弩机缓缓对准了门板——如果进来的是敌非友,他必须在最快的时间内将他一击毙命,以防他向自己未走远的同伴唿救。 对方没有开门,而是等在门外。片刻之后,只听笃笃两声,门板上传来不紧不慢的敲击,仿佛某种信号。 慕千山勉力清了清嗓子,提声道:「进来。」 门板缓缓向后滑开,一阵寒风贴地而入,激得人不由打了两个寒战。迎着月光走进来的是一个高大的身影,手中提着火把。借着光线,明玄看清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神情冷肃的中年男子。然而见到了慕千山之后,便单膝跪下,向他行礼。 第79页 「主上。」 随即又分了个眼神给一旁的明玄,显然不认识,「这是……」 明玄被软禁在宫中数年,不被新调任的侍卫认识是件很正常的事,因此他神色如常。慕千山眉头却稍稍拧了下:「这位是二殿下。」 这人又要向他行礼。明玄摆了摆手,道:「不必了。」 一边一手发力,将慕千山按了回去。他手劲使得大了些,慕千山还是没忍住轻「嘶」了声,然而被中年男子敏锐地注意到了,看见慕千山肩上的箭茬,面色一变:「主上,您受伤了?」 明玄蹙眉,向他伸手:「药。」 身为禁军,身边必然是准备齐全。曾经身为东宫太子,又蒙任职锦衣卫指挥使的汪林教导,明玄知道禁军一些密辛,例如他们的服装是宫里统一配备,腰带乃是中空的,其中便藏有金疮药等外伤药物,也有解毒药丸。禁军是皇城底下的军队,比一般的军队要金贵,这些药也都是太医院研究出的方子,对伤势有特效。 然而禁军身上毕竟是一套薄甲,穿在身上不方便行动。慕千山今夜为了方便行动,穿的是一袭夜行衣。他并未考虑过被人追上,他做这事的结果无非有两种,被发现,或者没有被发现。没有被发现,自然用不上药。而如果被发现了,那便是死路一条。他并未考虑过有活着冲出重围的可能,因此也忽略了受伤这一点。 中年男人没想到明玄对禁军了解得如此详细,一时不由愣住,手上却是乖乖照做,将机关拆开,把药递了过去。 明玄旁若无人,当他不在场似的,将解毒药餵慕千山吃下,而后扯开对方肩头衣衫,用小刀从血肉中挖出箭头。 慕千山面无表情,一声不吭。但额头已经隐隐泛出青筋,鬓边有汗水渗出。 明玄给他处理伤势很快,怕他多痛似的。最后用小刀割下自己衣袖边缘,用长条布带将伤处缠上。 虽然隐约感到了一丝奇怪,但中年男子并未说什么,请示道:「主上,接应人马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向北。」他顿了顿,而后抱拳禀报导:「皆是死士。」 慕千山眼角轻轻上挑。 他们这一去,就是他也不能保证不会有去无回。现在宫中正要迁都,是一片混乱,派出禁军来追杀他们。但地方军队却仍然听从中央的调遣,朝廷的驿马只会比他们更快,千里奔袭,信息送到不过两三日。他和明玄是要在重重围杀之中突围而出,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为了防止手下人说出自己行踪,死士也是一种防御措施。然而慕千山的本意却是让他和明玄两个人中至少活下来一个。 他不在意活下来的那个人是不是他。 禁军中其余的人手已经被引开,他们註定要无功而返。 接济的人手已经备好,两人出破庙时,天空正泛出鱼肚白,晨光初露,灰白的光线覆盖在地面之上。 明玄和慕千山两人一前一后地跨上了马。清晨安静无声,只有马儿偶尔的嘶鸣。他们没有再说话,因为彼此的心意都已经相通。 -------------------- 第44章 瞭鹰 明玄从未到过北疆。 他的前半生被划分为两个阶段,一个阶段锦衣玉食,另一个阶段跌落神坛,颠沛流离。 策马跨越几百里路程,眼前的景象已变。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 行经数十个村庄,俱是一片荒凉,杳无人烟。北方的骑兵南下扫荡,将塞上风光化作狼藉一片,只留下随处可见的尸身。 四下里阒静无声,灰白的硝烟仿佛还在空气中弥散。长途跋涉,让两个人都疲惫不堪,确已是强弩之末。 但明玄知道,慕千山心里撑着一口气。 天色已经微亮,两人纵马,冲到一处丘陵的下坡,一道溪水出现在眼前,不远处是个村庄。 拽住缰绳的同时,慕千山身体晃了下,险些一头栽下马去。明玄蹙了蹙眉,轻嘆一口气,将他扶住了。 按理来说慕千山的体力应当比他好,这些年来在禁军也不是白待的。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一个原因——他身上还带着伤。 「歇歇吧,」明玄半强迫地将人拖下马,将两匹马分别拴在树上,「别说人吃不消这样跑,就连这马也跑不动了。」 慕千山闭着眼睛,头脑中浮起雾气般的昏沉之意,被明玄半扶半抱着往村庄里走。 村庄里空无一人,但也没有村民的尸体,想来应当是提前得知了信息,往南逃难去了。他们这一路上看到了大量的流民,拖家带口的,虽然不是冬天,不至于冻死路旁,但夏日炎热,死人有多,不少人就这么染上了疫病,死在路旁无人捡收,尸体上滋生了蝇虫,又导致了新的疫病。然而无人在意这些流民的死活,朝廷自己都逃了,有的是大批的官员为了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向南边去的……想到这里,明玄自嘲一笑,不要说指望朝廷赈灾了,当地官府都被北边的骑兵洗劫一空,连钱粮都拿不出来。为了防止瘟疫的蔓延,那些倒在路边的尸体有些被埋入土坑中,有些直接被淋上油脂焚烧,尸体的焦臭味直到现在还隐约能闻见。 明玄没走几步,就头晕眼花,感到有些吃力。现在的慕千山不比从前那个小孩儿,他不仅高,而且身躯很沉,压得他几乎有些喘不过气。他们带了干粮,但在一路上的颠簸中早已遗失,后面追兵追着,也不敢停,一直饿着肚子,眼睛里都冒金星。他已经很久没好好吃过一餐饭了。 第80页 「殿下……」慕千山似是感觉到了晃动,略微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被明玄背到了肩上,双手不由得搭上了他的肩膀,哑声道:「放我下去。」 「别乱动,」明玄有些心疼,攥紧了他的手,感觉他体温冰凉,「累了的话就闭上眼睛睡一会儿……」 慕千山好像是真的精神不济,重又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一会儿竟感到头脑昏昏沉沉。明玄背着他进了村子,寻了处床榻将他身体放平,随即便出去了。 他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又被明玄摇醒。 「怎么?」他迷迷煳煳地道,意识还未清醒过来,先是闻到一股香气,随即一个温热的勺子被人送到了唇边。 「吃点东西,」明玄说。 村子里人都逃空了,哪来的粮食? 既是要逃难,粮食必然是首要带着的。 慕千山彻底清醒了,他侧过脸,眯起眼睛,支着一条手臂,勉强直起身来,眼前立刻一阵阵发黑。自己正身处一个小屋中,身上盖着一层薄被,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滑了下去。咳了两声,喉间立刻泛上股火辣辣的血腥气。 明玄一言不发地贴过来,抱住了他。慕千山轻轻按着他的后背,视线越过了对方肩头,看见桌上放着个锅,里头是用粮食熬的粥。 只有薄薄的一个锅底,手艺其实算不上很好。 不知道他都是从什么角落里翻出来的,这里头粮食的种类倒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慕千山唇角不由得扬起一些,但很快就黯然垂下了眼。心口像是有一把刀在搅动似的,令他有些无法唿吸。 分明是天潢贵胄,却沦落至此。 慕千山摸了摸他的头髮,虽奔波了几日,却还是柔顺光滑,明玄避开他的伤处,倚靠在他的怀中。慕千山安抚地亲了亲他的发顶,目光扫过屋内的各种物品,忽而瞧见墙上挂着的一张弓,忽然心中一动,有了主意。 「我想到一个主意……」慕千山慢慢地道。 他们奔波数百里,距离北疆已经不远。明玄闻言有些警惕地抬起头。 「先吃点东西。」 明玄上午搜遍了小半个村子,不过找到一些零碎的杂粮,对于这个年纪的年轻人而言显然是不够的,更不要说是两个。两人分了那小半锅杂粥,慕千山精神恢復了点,下了榻,对明玄道:「你去睡会。」 明玄折腾了不少工夫,这回困意也上来了,本只想小睡一会,不知不觉沉睡过去。 慕千山给他拉上被子,取过墙上弓箭,出了门。 屋里四处都找不着箭,慕千山用匕首削了树枝,做成几支粗陋的木箭,凝眸而出。 这村子里久无人烟,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前些日子北边的外族骑兵南下惊到了山里野物,慕千山持着弓箭,在四周转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趁手的猎物,若是再想找,恐怕就要去更远的山林里头。 他之所以避开明玄独自出来,就是因为知道他手臂上伤势未愈时,明玄恐怕不会让他出来做这种事。但他已经在外头转了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明玄有没有醒……而且这荒郊野岭之地,只有他们二人互相依靠,虽然离得不是很久,但他却放心不下对方。 蹙了蹙眉,慕千山还是嘆了口气,将弓箭背在身后,往来时的方向而去,谁知忽而听到一声响亮的鹰唳。 虽然从未上过战场,但仿佛有一种隐藏在血脉中的直觉被唤醒,慕千山蓦然抬头,果然看见天际有一道黑影在云端盘旋,向村落的方向俯冲而来。 慕千山瞳孔压紧了,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词是——敌袭。 北方关外二族乃是游猎民族,常豢养鹰犬,用于捕猎,鹰在他们一些部族中乃是图腾一般的存在,象徵着勇勐无畏。他们一路走来村舍皆空,越往北人越少,如今天空中却有瞭鹰盘旋,……慕千山根本不做他想。 但最要紧的还是明玄。 慕千山藏身屋后,隐蔽自己身形,看着那只鹰朝着村庄的方向而来。他闭上眼睛,深吸口气,下意识地缓缓抬起了手中的弓箭。 越来越近了。 慕千山眉眼几乎压紧成一线,眼眸中缓缓浮上这个年纪少见的阴鸷之色,松手之际,箭矢离弦而出,化为一道残影—— 如果放作平时,这一箭,虽隔着近半里的距离,也绝不会有半分走偏。但受到伤势牵扯的影响,虽击中了目标,却并未伤到要害。 瞭鹰摇摇晃晃地飞下来,那一箭射中了它的翅膀,随着动作飞洒下一蓬血迹。它最终落在了一个中年男人的手臂上。 慕千山躲在暗处不动,手中紧攥着那张弓,脸色阴沉,心中已经有了结论。 他和明玄的运气实在不是很好——本只打算在这个地方修整修整,再去前线,可这村子里却偏偏好死不死地来了一帮不知是何来歷的人。 -------------------- 第45章 可能 瞭鹰降落在一人手臂上,发出一声哀鸣。 「将军!」身旁数人见状大惊,皆围过来,只见那扎进瞭鹰翅膀的,竟然只是一支被削尖了的木箭。 陈楼的眼皮跳了一下,抚过它受伤的翅膀,说:「人就在不远处。……可能以为我们有歹意,」他的目光搜寻了一下四周,并未发现有什么异常,但他知道,一定正有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们。 第81页 或许,不止一双。 陈楼打了个手势,身侧士兵自动排成三队,其中一队从村口处小心地走近,另外两队紧随其后,随时注意着周围发生的异常情况。 他们训练有素,除了脚步走动,不发出一丝声音。慕千山身体紧绷,就连唿吸都放缓了,他眼睛不转地盯着逐渐靠过来的几道身影,忽而发现了什么不对。 ——那些士兵都是中原人的面孔。 提在胸口的那一缕气顿时松了下去,慕千山唿吸略重,却被人立刻发现了。 「谁在那儿!」为首士兵觉察到这细微的声响,立刻转过头来。就见不远处的墙角后面,出现了一个看上去十分年轻的黑衣青年,容貌略带一丝阴郁,神似他们认识的某个人。 但是这个人已经死了。也只有年纪大一些的士兵才反应了过来,不由得放下武器;其他人却是手里提着刀剑,面面相觑。 「你是……」为首士兵眼神中流露出怀疑,走近一步,语气不由得开始动摇,从那眉眼中依稀分辨出了更多熟悉的轮廓。 「世子殿下?」 慕千山深吸口气,点了点头。「我就是慕千山。」 心中大石总算落地,慕千山语气肃然,「麻烦带我去见你们将军,我有一事要向他说……」 陈楼被手下匆匆忙忙带过来,一眼便看到慕千山起身迎了上去。他长得和慕沉十分相像,剎那间,就是在战场上饱经风霜的他也有所恍惚,几乎以为自己看到的便是那个纵横疆场从未老去的广平王。 「景行,」陈楼眼眶发红,他的头髮已经花白,在风中被吹得颤动,如同摇曳的苇草。慕千山的手被他紧紧地握住,那双手已经布满了战场上留下的老茧和创痕。 「陈将军。」 慕千山不忍打断对方,但最后还是开了口,「我有一事要说。」 慕千山知道陈楼的名字,他从未到过边境,只在王府中见过他几面,不过那都是八岁时候的事情,导致现在的记忆也很模煳了。脑海中依稀还残存着几缕对这位老人的印象,随着时间的消逝,已经像水波一样逐渐变淡了。事实上他没有想到,就是这么一小股流散的部队,带兵的都会是他这种级别的将领。事实上由他手下兵士如今的残败程度,也可以推断出前线战场是如何惨烈。 陈楼胸腔起伏,过了半天才勉强平復下来,强自压抑下自己的声音。「这些事暂时不重要……你怎么来了?你肩膀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慕千山唇角露出一丝苦笑,时至今日,也不用再隐瞒,便将自己这一路遭遇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从皇后的死,到皇帝下令迁都,他盗出了兵符,和明玄二人拼死跑了出来……陈楼显然早就知道了迁都一事,听到慕千山述说当时的场景时眼中只是流露出淡淡的怨愤与悲凉,却没有意外,然而当他听到明玄也和他一起逃出了京城时,波澜不动的表情突然出现了一丝变化,眼皮一跳。「明玄?你说的……可是二殿下?」 慕千山点了点头。 「他现在在哪儿?」虽然在知道皇帝下定决心求和迁都的时候,陈楼就已经对皇室彻底失望,但对于这位二殿下,他还是心存好感的。 慕千山抬脚向前走去,「跟我来。」 他走向先前那间小屋,轻轻推开了门。明玄还没醒,一路的颠簸奔波,将他折磨得肉眼可见的瘦削。脸上的肉已经消了下去,显得肤色苍白,下巴很尖。 随着房门打开,阳光随之倾洒而入,让他的眉心轻微地蹙了一下。慕千山走过去,用手帮他遮了阳光,轻声道:「明玄。」 明玄被他哄了两声便迷迷煳煳地睁了眼,慕千山用手挡着,心里自私地想,这样的情态除了他,没人能看见。 也不要有人看见。 若不是时机、场合都不对,他确实很想亲一亲明玄……可是明玄已经清醒了。慕千山扶他坐起来时,他的眼神便恢復了清明锐利,很快注意到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中年男人。 陈楼已经将自己的亲兵都遣了出去,他也不客气,随手拉了条凳子坐了下来。 有外人在场,慕千山自然不好抱着明玄不放。可方才他怀中的那具身躯瘦削极了,隔着几层衣服,都能摸出后背的硌人的骨头,好像轻轻一勒就会折断了似的。 明玄自己坐了起来,倚在床头,脸色苍白。其他两人的状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一个已经脸色憔悴,另一个身上挂了彩。 兵符就放在三人中间的小桌上,它不再是一个小小的器件,仿若有千钧之重。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它上面,半晌,陈楼开了口,却是朝着慕千山,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世子殿下,请您把这枚兵符,交给我……」 慕千山目光一凝,几乎具有实质性威慑力的迫人目光,如同两柄利刃一般投向了陈楼。虽然知道慕千山并没有伤他的意思,但陈楼心中还是忍不住感嘆。这就是年轻气盛,相比之下,陈楼虽然经验更为丰富,但他年事已高,终究没有年轻人那样的气势了。 「这兵符不是我一个人拿出来的。」慕千山说,目光转到了脸色有些苍白萎靡的明玄身上,眼底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温柔,转瞬即逝,「你不妨……问问他的意见……」 明玄抬眼,扫过慕千山和陈楼,将他们脸上每一个表情都收入眼底,慢慢开口,「我猜……这枚兵符,是拿对了,因为北疆如今残余的兵力,意见正十分分散……」 第82页 陈楼紧盯着他,显然有些忌惮于他这样的直觉,然而明玄没有看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因为众人意见分散,所以需要一个兵符才能进行统一号令,这件事应该非常、非常重要……我猜,连州军其实没有全军覆没,对不对?」 这次出声的是陈楼,声音沙哑,「你猜对了一些,但有一点错了……我们不知道连州军如今的状况。」 室内一片寂静,良久之后陈楼才重新开口,「我们在前线安插的的探子,传回来了一些蛛丝马迹,但也只是有这个可能……如果他们已经全军覆没了,我拿着兵符,就是去送死,但如果没有,那么还有一丝希望。」 他想要拿着兵符去赌一个可能。 要么赢,要么死。 -------------------- 第46章 胜败 三月后。 有错杂的箭矢朝他们的方向射来,然而慕千山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他将明玄一把抱起捞上了马,将他急送回城。 明玄微微闭着眼睛,他有些神志不清了。背后人的唿吸很急促,那人的另一条手臂,紧紧箍在自己腰间。 分明身后还有很多人,但慕千山却感觉自己是孤身一人。 出了那片喊杀声密集的区域,耳畔的一切都想是变得微不可闻。 明玄的体温很低,可能是失血过多的缘故,他整个人有点发抖。 慕千山低声地叫他:「殿下……」 明玄「嗯」了声,慕千山搂着他。 直到现在,慕千山才真情实感地觉得,自己把他救出来了。但随之而来的就是一种后怕的恐惧,几乎要吞噬他整个心神。 没多久,感觉怀中一沉,明玄已经闭上了眼睛。 明明知道他只是睡着了,慕千山心头却一沉,忍不住伸了手,去试探他的唿吸,感到温热的气流吹在手上。 明玄身上还有一层轻甲,慕千山看了他一会,伸过手,将那层血迹斑斑的轻甲除去,扔在雪地里。没了甲冑的重量,他显得很轻,并不压人。 一路奔驰回营,在马上整整待了一夜,慕千山也已经精疲力竭。他将明玄托给军医治伤,自己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无知无觉地睡了过去。 他是被一阵喧杂声吵醒的。外面似乎有人在激动地嚷嚷:「殿下,喜事,大喜事啊!」 报信的人过于激动,很快就被守在营外的亲卫注意到了:「别吵,将军在里面休息!」 正兵荒马乱,帐帘忽然被一只手掀开。紧接着,慕千山的身影出现在帘后。他年纪虽轻,但在前面几场接连不断的大战之中却连连取胜,又是老广平王唯一的儿子,是以在这些士兵之中的威望之高,恐怕很少有人能预想得到。 「将军,」那人是他身边的亲卫,见了他,脸上不掩兴奋之色,「我们胜了。」 慕千山赌赢了。 三个月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总算扳正了大晋如今一团乱的局势,走到了如今的结果。 谁也没有想到,三个月前冒死偷了兵符逃出京城,甚至没有半分作战经验的少年,竟是力挽狂澜,成为了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的救星。 他凭藉兵符调动了人心不齐的北疆散军,在全然的未知中领兵突进,果然发现了连州军的蛛丝马迹。 到底是守卫大晋多年的王牌部队,就算乌瀚、渤族做了再多准备,也并无能耐将其全数歼灭,只是将其围困起来,却始终不敢冒险深入。 其实这场仗从一开始打起来,就本不至于落到需要依靠支援的境地。真正失利的原因,却是没有朝廷的支持。 他凭藉兵符组建起来的军队,到了两军对峙处几十里外,便被他下令止步。他一个人,领着几十亲兵,趁着夜晚阴沉,冒着险越过敌营,成功给己方递去了支援的消息。 自己却差点中箭。 事后有不怕死的兵士搜检战场时,将箭捡了回来,才发现那箭头上淬了毒,若是被射中,能不能救回来就难说了。 慕千山后来回想起来,这应当是他少年时代最意气风发的一段时间。但这终究是不能长久。 北疆的军队作为一道屏障,在防备住更多人马涌入大晋的同时,却也隔绝了两族军队与外界的交流,将他们锁死在中原一带。他们没有支援,因此中原这一带的百姓便遭了殃。要想避免这一情况的发生,惟有尽快带兵南下。 慕千山毕竟没有北疆防守的经验,他可能擅长进攻,但却不擅长防务。他和明玄两个人一同带兵南下,朝着侵入大晋的外族军队追击而去。关外二族被连州军打压了数十年,之所以突然敢于联合起来对付大晋了,无非是看在大晋刚失了将才,内忧外患的情况下。慕千山这一手,直接包抄了他们的后路,断了补给的可能,又採取紧追不捨的战术,天天让军队追在他们屁股后面,专往荒郊野外赶,让他们腾不出手来劫掠大晋的村庄,以补充自身。慕千山的军队一来,就将官府的粮库看得严严实实,他们几次想要劫掠,都碰了一鼻子灰,还损失了不少人马。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慕千山背后还有一个人。 他固然天纵奇才,但仅凭自己一人,也无法独自立定这么庞大的计划,并一步步将这所有的步骤细节都一点一滴落实完成。 他其实没有从北疆带来太多的军队,大晋的北方乱了之后,除了外族人,还涌现出了许多官府各自为政的小势力,操控者大多是当地的世家大族。他们本就腐败,朝廷南迁之后,北方迅速分裂。但是明玄不一样。 第83页 明玄还在,就还能代表朝廷。慕千山都将乌瀚人打败了,打他们自然是不费吹灰之力。虽然他已经被废了太子之位,但眼看如今的形式,他不要说是当大晋太子,就是自立为王,只要把那慕千山掌握在手,恐怕都没有什么问题。 威逼利诱之下,慕千山一个个兼併了他们手中的势力,组建成了一只虽杂牌,却十分兇悍的部队,完美地沿袭了其带领者的风格,渐渐地将战线推到了大晋南北的分界线上。 如今胜利的消息传来,他们成功地歼灭了外侵军队,这个消息传开,全军上下皆是敲锣打鼓,互相庆贺。 但慕千山却并没有多么开心。 他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似的,说不上反感,但也谈不上高兴。有些人猜测是因为这个结果对他而言早已是胸有成竹,但更多人则猜测是因为被他看得很重的明玄受伤了。凡此种种,莫衷一是。 是夜。 慕千山坐在桌前,听得下人汇报说明玄醒了,只略顿了顿,放下了手中的东西,起身出了帐。 帐中还有一名年老的医者,正收拾着桌上的药箱,慕千山挥了挥手,老者便恭敬向他一礼,弯着佝偻的腰出去了,帐中只剩下他和明玄二人。 明玄半倚在床头,在烛火之中斜着眼睛望了过来,看着他的侧脸,眼底神情明灭不定。 「过来。」他说。 慕千山依言搬张凳子,坐了过去,更清楚地端详着明玄的侧脸,心口涌上密密实实的疼。「脸色怎么白得像纸似的……」他几近无声地说,是有心疼的。 明玄没有伤到要害,脸色苍白,也仅仅是由于失血过多。 战场上没有怜悯,更没有所谓的身份。无论是他还是慕千山,都只能一往无前,不能后退。 「怎么样?」明玄声音沙哑。慕千山却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我们赢了,」慕千山顿了顿,说。 终究还是有这么一天。 两人都是聪明人,很多事不言自明。 这场赢,是给大晋北方百姓的赢,却不是给他们的赢。若是输了,不过就是马革裹尸,但他们赢着回来了,势必就要引起皇帝的忌惮。 要知道,他们当初从京城逃出去的时候,一个是偷了兵符的叛贼,一个是跟着叛贼跑了的废太子。时过境迁,丰乐帝倒是要把这两个能威胁到他皇位的眼中钉肉中刺,风风光光地迎回京城了吗? 想想都知道不可能。 慕千山沉默着,慢慢、慢慢地,握紧了明玄的手。那手指上传来的温度冰凉,他也感觉自己像是被寒风吹透了,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泛出寒冷。 南方军队效忠于皇帝。北方军队效忠于他没错,但是慕千山若要保明玄夺位,势必将大晋拖入水深火热。 明玄深深地看着他,眼神中不復明亮,似乎隐藏着深深的黑暗,「……你打算怎么办呢?」 -------------------- 第47章 抉择 慕千山不知道明玄怎么想,但他知道皇帝怎么想——决不能让他们二人站在一起。 明玄是皇储,慕千山手中掌控着兵权。这两人只要联手,就会威胁到高高在上的皇位。 皇储不能在京城,将军不能在北疆。 但是乌瀚却又需要一个人来镇着。 而他们现在还不算羽翼丰满,只能被迫分开。 明玄自然看得清楚这一点,为了不再连累慕千山,主动请缨离京。 皇帝同意了。 皇帝对明玄的观感很复杂。当年范胥一手遮天,他因为心中的忌惮,所以娶了范巧为皇后,自然也对这个儿子讨厌起来。 但是明玄对他却是没有半分不恭敬,他的性格温和谦让,说得不好听点,就是懦弱——即使废去了他的太子之位,他也没有半分出格的举动。 但他不知道,那其实是明玄的伪装。 圣旨传到京城北大营的时候,慕千山就在明玄身边。明玄让周围的人都下去,徒留他们两人在场。 听完旨意,慕千山的眼神就有些阴郁。传旨太监退了出去,屋里只留他们两人。火盆里噼啪作响。 慕千山才是主将,可他们为了稳住关外二族,要派明玄去北疆,而将他留在京城。 「你同意了?」 明玄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这是最好的办法。」 「明玄,」慕千山收敛了眼神中的阴暗情绪,重新变得平静,「现在兵权就在我手里。」 「你当皇帝有什么不好的?」 「大晋气数未尽,」明玄说。「你现在杀了他,就是叛臣了。」 「把皇帝和能继承皇位的人都杀了就是,」慕千山目光中透出几分焦躁,道,「我要你坐上那个位置。」 明玄自然知道这一点。但是问题也摆在他们面前。 他们虽然杀败了敌人,但因为考虑到北防线稳固的原因,并没有带多少人出来。手里只剩下几千人,确实能和禁军一战,而且有很大概率成功,因为禁军的素质赶不上北疆军。但是,之后从四面八方围过来勤王的军队又该怎么应付? 慕千山将能继承皇位的人都杀了,确实能解决这一问题。但解决的只是明玄的问题,身为「叛臣」的他,不会有好下场。明玄也很有可能护不住他。 明玄目光中透露出几分异样的情感,低声道:「你明明就知道,自己这样会死的。」 第84页 慕千山摇了摇头,揽住了他的后背,将自己的下巴放在对方的肩膀上,将眼神中的柔软神情藏得很好。 「我死,能为大晋换来一位贤明的君主。」他慢慢说,「我是你的臣子,为主上而死,也是应该。你才是最应该登上皇座的那个人。」 年少时候的痴心妄想被他埋藏在了心底的最深处,他闭了闭眼,表面上还保持着一副平静的神色。 这是最后一次了。 明玄看着他,心想,他也不过只有十八岁。 不管他以前是谁,以后又是谁,他都真心诚意地希望,慕千山能好好的。 氛围异样宁静,只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慕千山没有动,明玄也就没有把他推开。 那是急速的,破土而出的情感,在炽热的空气中长成了蔓藤,将他们两人紧紧包裹。 他们都无路可退。 慕千山骤然贴近了他,双臂将他的腰身搂住。 明玄抬起头,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目光似乎没有很惊讶。 慕千山放开了他,在他耳畔轻声道:「对不起。」 明玄抬了抬手,制止了他的动作。慕千山身体一顿,明玄双手随之而来,揽上了他的肩头。 慕千山身体一颤,明玄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良久之后,两人才分开,明玄把头埋进了他的颈窝里,喃喃地道:「我要是不让呢?」 「……」 慕千山唿吸有些不稳,很快他愕然抬起头来,发现了不对。 两人坐在案前,明玄将自己手臂从慕千山背后绕过去,手肘抵在椅背上,两人的距离紧密贴合,状似无间,唿吸可闻。 「慕将军,」明玄慢慢说道,「你真想赴死啊。」 这语气带着几分危险。 慕千山忽而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气,天旋地转。他反应过来是迷药,迅速闭气,却已经晚了,刚想站起来,眼前就是一黑。 明玄看着他,俯下身去,略略接了个吻。慕千山半昏迷中的意识似乎能感觉到他的存在,挣扎起来,身体却不知怎么失了力,往地上滑去。 明玄将他抱起,撩开帘子进了内室,将他放在床榻上,悉心将被子给他盖好。 外头已经有人等着。见到明玄之后,躬身行礼。 「二殿下。」他说,「慕将军他……」 「他没事,」青年脸容平静,「就是累了,所以才睡了过去。」 那人低头道:「是。」 明玄踏出了门槛,没有再回头。 他可以选择另一条路,但他最终没有选择。 从悬崖上跳下来的那一瞬间,明玄心底其实是有遗憾的。 他知道慕千山知道这件事之后,一定会来。他突然很想见他一面,于是闭上了眼睛,任凭自己下坠。 他没想到慕千山来得那么快。 跌落瞬间,一条黑色的长鞭捲住他的腰际,堪堪将他的下落之势止在半空,明玄长发散开,披落一身,被风吹得向后飘动。 他左臂酸软,抓住那条鞭子,目光下意识向上看,看见悬崖上贴着一个人,望进了对方沉沉的目光。 慕千山穿着一袭白衣,一手握剑深深嵌入岩壁,双腿在岩壁上借力;另一手却是甩出长鞭,以一个极其危险的姿势,将两人的体重吊在了半空之中。那鞭子也不知是何材质,承受了一个成年人的体重,竟亦不断。 攀登绝壁已经是危险至极,更不要说是完成在绝壁上救人的举动。两人悬吊在崖壁之上,下头就是深长裂谷,若是掉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在岩壁上变换姿势也是极其危险的,可慕千山根本顾不上这一点。他一只手抓住深深插进岩壁中的剑柄,另一手逐渐将鞭子回缠在手上,长度到了之后,就转过手臂,一把揽住了他。两个人的体重吊在岌岌可危的剑柄之上。 然而最近下过很多雨,山壁之间早已变得松软。山石从上方滚落而下,千钧一髮之际,明玄扑上来,护住了慕千山。 慕千山丢了那柄剑,徒手向山壁下方而去。到地面之后,上马一路奔向军营,救回明玄一条命。等援军到这片地方来找人的时候,消息早已被慕千山严密封锁。 没有人知道他将明玄藏在了京城的府邸上。从那一刻起,慕千山开始大肆清剿异己。 他要完成五年前没有完成的事,要让明玄真正坐上那个位置。 嘉安帝对他的担心不无道理。慕千山是真能干出来篡位一事。如果明玄死了,他会代替他坐上那个位置。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确实是个忠心不二的臣子。但他不是被其他皇帝所期盼的那种臣子,因为他效忠的对象,只有明玄一人。 这份心意,始终如一。 -------------------- 第48章 离京 自京城出发,穿应河,过三城,接下来的地形就变得崎岖许多。南方的空气比京城要湿润很多,但寒冷却丝毫不少,甚至因为潮湿,更有一种渗入骨头缝中的冷意。 慕千山知道,从战场上下来的人,身上大多会带着点伤势,格外怕的就是这种天气。只不过他没想到南方也是如此。 沿途经过应河的时候,应河已经封冻起了一层冰,格外厚,甚至能看到挑着货担的行人从冰面上穿行而过。 此时正是清晨,天还黑着,甚至有星子在夜空中闪烁。寒风肆虐,透过帐帘钻入车内,真有滴水成冰之感。就算车厢里点着火炉,也无法完全抵御这寒冷之意。 第85页 明玄意识刚刚清醒的时候,迷迷煳煳感觉自己胸口处贴着一个人,后背则是贴在马车厢壁上,周身都被一张毛毯妥帖地包裹起来。 脚下火炉的光似明似灭,车厢里已经没多少炭气了,全靠紧贴胸口的这个热源。 「慕千山?」他小声唤。 慕千山眼睛没睁开,却从被褥下伸出一只手来,准确地环住了他的腰。 「再睡一会儿。」 「到哪儿了?」明玄问。 「快到青城县了。」慕千山低低道。 随即又说:「天气很冷。」 「天气很冷,所以这个冬天,关外的乌瀚人日子不好过。」明玄容色平静,「他们的牲畜遭了冻,乌瀚皇子就是借着这个由头,向大晋发起了入侵。」 「你又想起来了一些,」慕千山慢慢道。 「差不多吧,」明玄不置可否。 车厢里充斥着炭火燃烧的噼啪声,明玄推开慕千山的胸膛,坐了起来。 慕千山眼底神色深了深,低声问:「殿下?」 就在此时,外头忽然有人轻轻叩了下车厢外壁。明玄的动作顿了顿,慕千山扭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主上。」 明玄推开了慕千山。慕千山昨夜将自己的大氅盖在了被褥上头,他匆匆将氅衣一披,撩开帘子。 「什么事?」 影卫道:「我们在前面的村子发现了许多血迹,似乎是被山匪劫了——死了不少人!」 慕千山应道:「我下去看看。」 明玄和他一起下去了。暗部众人都知道明玄的真实身份,也不往外说。 村口土路上就有新鲜的血迹,层层叠叠,上面还有拖拽的痕迹。 像是人死前还挣扎过一番,令人看了有些不寒而慄。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清晨的缘故,村庄里头看不见人,就连一星灯火都没有,看上去颇有几分诡谲。暗部的人已经在查了,慕千山牵着明玄下车,两人往里头望,只见一片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 慕千山心头浮现出两个字——屠村。 这村子里,很可能已经不剩活人了。 乡下小民向来起得早,冬天这个时辰,虽然天还黑着,但整个村庄不该如此寂静无声。他们一行人在这里弄出来的动静也颇大,难道里头的人都没有丝毫察觉? 慕千山下令众人下马,将马拴在村前的马桩上,一部分留在村口看着,自己接过一人手中的火把,带着几个人,沿着土路,进了村。 土路上结了层薄薄的冰霜,踩上去有种坚实的感觉。慕千山呵了口气,和明玄走在这乡间小道上,心中忽而有充实之感。 越往里走,鼻端的血腥味道就越重。这天气寒冷,有什么血腥味道估计都给冻住了,还能被人闻到,一是说明这血流得新鲜,二是说明这血流得不少。 明玄的情绪显而易见地有些沉了下去,被慕千山安抚地握紧了手腕,他才开口,「是屠村。」 慕千山:「嗯……」 明玄放开了他的手,和他脸对着脸,道:「我刚去北疆的那一年,便碰上了乌瀚人屠村。」他慢慢地回想着,道:「乌瀚人天性野蛮,杀人照着脖子砍,就像宰杀牲畜一般,整个脖子都会被砍断一半。他们每杀一个人,血都会泼得满地都是。我虽看过杀人,可没见过是这种杀法。我带队赶到的时候,整个村庄已经空了,清点出来一百一十九具尸体,都是边陲村镇的无辜村民,最小的孩子才几个月。我当时就想,这笔帐,我迟早会和乌瀚人算的。」 「我不该信任范芜的。」他轻轻地说,「陈将军也是因为我的原因,才对范芜没有防备。如果不是因为我……陈将军或许不会死。」 慕千山轻轻地嘆了一口气,「殿下,你不用自责。」 明玄轻声道:「我知道……我是尽人事,却难知天命。」 他立住,忽然不动。慕千山将他斗篷上的系带系好,手却沿着锁骨摸下去,探进了里头层层衣衫,停在了锁骨的下方。 那里有一道陈年的伤痕。 慕千山是在照顾他的时候察觉到这道伤痕的,当时只觉得这道伤痕兇险,现在看来,当时若是差上半分,明玄可能就把命丢在那儿了。 明玄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饶是他自制力很强,在察觉到慕千山还要往里探的时候,便抓住了他的手腕。 「别碰。」他神情平和地说。「风雪灌进去了,我冷。」 话语中却并没有恼怒之音。 慕千山唇角扯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沉默地给他整了整衣襟,将领口仔细掩好,才问:「是谁?」 「乌瀚的一员大将。」明玄慢慢地道,「已经死了。他死前想要拉我一起去死,我身上就添了这道伤口。」 踢开几个柴门,里头都没有看到有人,然而里头的生活痕迹一应俱全,甚至能看到灶上有饺子汤,破窗里冷风劲吹,窗纸唿啦唿啦响,锅里的东西因为天气寒冷结成了一块僵硬的冰。 「统领,」忽有人上前来报,「前头枯井里发现了尸体。」 慕千山皱了眉,随那人过去。 一旁的人已经将那尸体打捞了上来。 那是一具男性尸体,还很新鲜,致命伤在胸口处,是被一剑穿胸而死的。 是个普通村民。 「再找,」慕千山果断道,「尸体应该不止这一具。说不定还有倖存的人。」 第86页 不止这口井里,他们又接着在剩下的井里发现了死人。 但还是太少,这村里至少有几百户人家,人数明显对不上。 禁军将这村子翻了个遍,最后在村后找到一个被土埋起来的大坑,因为血腥气实在太重,渗透了土壤的表层,被发现了。 里头果然就是剩下的人。 此时天光已经亮了,天色却依旧阴沉。惨白的光线打在死状怪异的尸体上,显得莫名瘆人。 然而众人却都没有反应,似乎对这样的景象司空见惯一般。暗部隔壁就是锦衣卫,比这样的景象惨百倍的都见过。 此次随行的不止慕千山,还有暗部的华长春。 大理寺卧虎藏龙,而暗部就是其中最精锐的部队。此次派遣暗部,也因前头牺牲的人在大理寺中有关。 华长春擅长勘验尸体。禁军便将这工作交给了她,自己则是进屋,借用了村头一间庙里的破灶,生火烧饭,烧洗脸水。 就算是京城贵公子下乡,也要领教一把艰苦的环境。慕千山没什么架子地抹了脸,洗漱之后,坐在床边的破木桌上吃面。 过了很久,华长春才进来,双手之上染满血污,几乎已经结成了冰。她用盛在木盆里的热水洗了手,才道:「冬季寒冷,尸体虽然没有出现明显腐坏,但日子已经很长了,大概有七天。」 七天。 按理来说,这么多人忽然失去音讯,应当瞒不过乡里,然而青城县的官员,却似乎不知道这件事。 如果尸体是刚死不久,这还勉强能说得过去。但是七天,这就说不通了。 明玄低声:「是当地的长官有问题。」 慕千山慢慢地说:「进青城县看看。先不要说我。」 华长春道:「王爷先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到时见到县官,就说是我带领大理寺暗部,调查荣御史被害一案,却发现村民被屠。」 「死了多少人?」慕千山问。 华长春顿了一下,冷声说:「一共二百零一人。」 -------------------- 第49章 帮凶 青城县离这里并不远,不过二十余里路。城门守卫看了路引,得知了他们的身份,便放他们进了城。 慕千山和明玄换上暗部的衣服,藏身于众人之间。 城中没有京城那么繁华,但他们到的时候也是中午了,正值热闹的时候。 不久,青城县的县丞便急匆匆地迎出。他两撇山羊须,穿一身青衫。看到华长春穿着一身官袍,面色冷淡地进来,先是愣了一下,「这位是……」 华长春亮出令牌,语气淡淡,「暗部观察使华长春,奉命查案。」 这是京城来的人! 县丞连忙点头哈腰,「华大人。」他自我介绍道,「我姓杨,名叫杨志。」 华长春很高,周身有种生人勿进的冷淡气质。杨志叫下人上来,给大人斟茶,而后又试探着问:「大人此次来青城县,是为了……」 华长春淡淡道:「奉天子密令,无可奉告。不过,我们在来路上看到了青城县下辖村庄,里面的人竟被屠杀一空,敢问杨大人,是否知道这件事?」 县丞愣住了,脸上的表情不由一僵。「这事……我们确实不知。」 「你们没有接到报案?」华长春袖子一甩,问。 「这……」杨志头上已经出现了些汗珠,他点头哈腰地对华长春说:「村子里都没有人,未接到报案也正常。」 华长春问:「这匪患是已经出现了很久了吗?」 杨志听华长春没有追究的意思,才松一口气,道:「是的。从去年九月就出现了。但那都是其他地方,不想会影响到我们这里来……」 慕千山和明玄对视了一眼,慕千山在众人的视线盲区之下,握住了明玄的手,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地写道:去年九月…… 明玄动了动,感觉手心很痒,视线越过肩膀,瞥了他一眼,将慕千山的手指握住,示意他专心。 华长春建议道:「大人不如和我们去看看,正好也能找到些线索。」 杨志道:「这样也好,我调集些人手,就请大人带路了。」 一行人出发,慕千山和明玄却悄无声息地留了下来。因为带走太多人手会被发现,所以只留下了他们两个。 两人悄无声息地钻进了街角的一条巷子,明玄才问:「你刚刚要说什么?」 「刑部曾经调查过去年九月的案子。」慕千山说道,「他们有一个猜测,去年九月的匪患正是青城县发源的。」 「所以你是怀疑……」明玄看着他。 「我们去搜查搜查杨志的住处,」慕千山慢慢道,「说不定就能发现什么线索。」 官署的后房并不住人,两人检查了一番,也没有发现什么东西,便去了杨志的府上。 杨志的府上把守得很是严密,一看就有问题。但这对于慕千山两人来说,都不在话下。 守卫看到一个黑影在面前闪过,顿时紧张起来:「谁?」 众人听到了动静都朝黑影出现的方向而去,然而怎么都没有找到。 院墙内,慕千山早已无声地翻了进来,接住了同样以这个方式过来的明玄。 侍卫找人的动静传来,两人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内室。 慕千山检查了一番,发现床底下似乎有空洞的迴响。他转动了书架上一个花瓶,只听机关声响,竟然出现了一道暗门。 第87页 藏得颇为隐蔽。 门口的边缘颇为光滑,看上去似乎久经进出,才被磨成了这样。 慕千山下去之后,明玄也跟着进来。这下面是通向地下的一道阶梯,地底阴凉潮湿的冰风幽幽吹来。 明玄点了一个火摺子,烛火晃动。 下了阶梯之后,便是一条漫长的甬道,甬道尽头,则是一面石壁。 石壁上没有任何机关,看上去似乎需要特殊的方法才能打开。这狭室顶端很低,像慕千山这种身高的人,必须要低着头。 「我们这算是白来了吗?」明玄无奈道。 慕千山不语,用指敲了敲墙壁。 「后面是空的。」他说,用身体挡着明玄,向后退了两步,而后在两侧墙壁上分别按了下,那块墙壁竟然向后退了,明显是机关。 轻微的一声铮鸣,似乎有什么被触动。 人的目力极限,只能看到一蓬紫色烟雾在半空中腾起,却仿佛有弦在空气中震动,嗡嗡之声不绝于耳。 是精钢制成,细如毫毛的针。 然而慕千山早有准备,反应很快,身体迅速伏低退后,长袖一展余力不足的暗器挡下。 随后那石壁便向后退开,露出里面黑洞洞的房间。 但如果是刚才反应不及,恐怕已经连命都丢在这里,即使房间门已打开,都没法进去了。 慕千山起身,向后靠在石壁上面。方才的一幕实属惊魂,即使是明玄都被他的举动弄得有些不安,轻声问:「慕千山?」 慕千山将袖子上一枚针小心拔了下来,举到明玄面前。借着火摺子的光,可以看得清,针两端都有尖头,周身被一层紫色的膜包裹起来。 「这毒,见血封喉。」他慢慢地说,小心地将袖子上的几枚毒针收好,道:「这密室里头,恐怕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明玄轻轻吸了口气,慢慢道:「你倒是小心一点。」 刚才那个机关,如果是没有武功在身的人,恐怕就是一触即死。 慕千山确认过里头没有机关,便拉着明玄,小心地避开了地上的毒针,进了暗室里头。暗室里并不是全然的黑,因为里头有几个托架捧盘,上头盛放着硕大的夜明珠。 暗室角落里堆着几口箱子,几乎将整个空间塞得严严实实。明玄手中多了一把匕首,挑开陈旧腐朽的锁,叮噹一声落在地上。里面竟然是满箱银子。 明玄深吸一口气,道:「慕千山,你来看。」 杨志身为一个县丞,怎么可能聚敛到如此之多的财富,唯一的解释就是官匪勾结。也正是因此,他才对华长春有所隐瞒。 另一侧。 风雪拖累了行程,等到众人赶到村庄时,已经快要晚上了。 华长春带来一拨人,杨志则领着另外一拨,两伙人清点盘查了情况。初步确定了山匪应当是为了村子里的财物才这么做。 夜渐深,华长春的目光看向远处黑沉的群山,若有所思,忽而问道:「杨大人。」 杨志动作一顿。在黑夜里,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只能听到他说话的声音:「怎么了?」 华长春说:「山匪劫财,无所顾忌,我听说他们更趋向于挑商户下手,是因为他们富裕。不过,我有一事想不明白,为何山匪要挑贫穷的村民下手,做事还如此狠辣,一下就屠了村呢?」 杨志说:「大人以为如何?」 「这山里村民以种地为生,」华长春眼神黑沉,「从这山村里的土地被翻的痕迹,可以看出这一点。我想,他们应当没有可以引来山匪觊觎的财富。你说,这些山匪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被村民发现了什么,所以才引来杀身之祸呢?」 杨志面色已经难看下来,道:「我不知大人在说什么。」 「村民是因为知道山匪就在附近山上,想要报案,所以才被杀的。」华长春道,「而你,杨大人,你心里对这件事心知肚明,因为你就是山匪杀害村民的帮凶,我说的可对?」 -------------------- 第50章 打斗 杨志的表情彻底阴沉了下来,不过,他没有反驳。 「不愧是暗部。」杨志道,「我听闻,这是京城如今替代了御史台的监察机构。只可惜,慕千山不在,你也没办法以这些人回到京城。」 「你这次带的人手不够,恐怕要把命留在这里。」他说,「不过你是真的聪明,竟然凭藉这些蛛丝马迹就猜到了这么多。」 华长春冷笑一声:「过奖了。不过要把我留在这里,你恐怕还不够格。」 杨志冷笑一声,也不说话。从身后抽出了两把寒光熠熠的长剑!一前一后,向华长春交攻而来。 华长春用来应对的是袖剑! 交剑到右手,架住了杨志接踵而来的攻击,四周也不知从何出现了许多人,举着火把,向暗部所属逼近,呈现半包围之势。 华长春视线越过众人,看到了什么,一下子就笑了。 她说:「人还没来齐呢。」 明玄和慕千山越众而出。 慕千山护在他身后,微微一笑,道:「是没来齐。」 这两名年轻人,一名昳丽俊美,一名冷淡清秀,都不是穷乡僻壤里能养出来的人物。 随着明玄到来的,是数十名黑甲覆体,只露出一双眼睛,表情冷淡的燕云骑。他们手中皆握弓箭,遥遥地对准了数人。 第88页 燕云骑是明玄当年刚来到北疆的时候,从被乌瀚人屠戮,失去亲人的之中,挑选出的适合习武之人。 两方呈现对峙之势。 杨志就明白,今天这场面,不打起来是没法收场了。他咬咬牙,狠下心来,道:「一不做二不休——既然来了,那今日就都留下来吧!」 这件案子说是官匪勾结,但背后的人物并不简单。他卖命给对方做事,就决不能让这个消息走漏! 这杨志不仅会武,武功还颇为不弱。慕千山准确地反手捏住了不知从何处袭来的薄薄锋刃,笑道:「武功还行。」 「就是不够看。」在慕千山手中,那人的刀竟像是动弹不得,他想要向下噼砍,然而去势被阻,慕千山只是简单地一掀,就将他整个人都带倒在地,后头跟上来的明镜卫顿时结束了他的性命。 人群潮水般向他围了过来。 然而这并未妨碍到慕千山。这些人重重叠叠如铁桶,将他围在其间,慕千山剑光舞成了剑幕,银光泻地,泼水不进,竟是丝毫奈何不得! 山后,有匪徒潮水般朝着这个方向而来。黑压压的剑雨像蝗虫一般,向他们的方向袭过来。掩藏在密密麻麻的剑雨之下,明玄看到有一个首领模样的人在马上拉开了弓,箭矢的尖端直对着慕千山的心口。 他像是知道这人身份重大,明玄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箭矢便离了弦,在黑夜里闪过一星寒光,转瞬即逝。这件事极为隐蔽,慕千山被身前好几个人缠住,竟像是没有发现! 「慕千山!」明玄失声道。 慕千山闻声,转头看了他一眼,招式没乱,手中刀势却骤然凌厉,在将身前一人砍下马之后,身体乘势半转,打偏了向他偷袭而来的那支冷箭。 明玄早已注意到他们的动向,持着长剑,悄无声息地掠去,直冲首领。 慕千山敏锐地看到了他的动作,但是他伤势未愈,只能喊一声:「殿下!」 明玄像是没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夜里灯火隐隐绰绰,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慕千山的视线范围之中。 慕千山深吸了一口气,将挡在面前的人解决掉,朝明玄的方向而去。 明玄目光稳定沉着,从手中的剑,一路延伸,到自己敌人脸上。 对方手中持着一柄大刀,这刀上仿佛还沾着滚热的鲜血,不知有多少人的冤魂在这把刀上,死不瞑目。 他架住了那柄大刀,但是现在的力气比起之前还是弱了不少,不由后退了一步。两人分开之时,对方没有退,而明玄则是因为反震的缘故,向后倒退了两步。 两人过招。明玄从之前的捉襟见肘,越来越熟练。 明玄渐渐想起了自己的剑法招式,他敏锐地瞧见了对方的一个破绽。 手起剑落! 血从那人的喉管间溅出,染红了白衣,在雪地上漫开鲜红滚烫的一大片。明玄渐渐想起来了,自己曾很多次见过这样的景象,很多人死在他的剑下,他已经数不清。 慕千山来到了他身边,看见明玄没事,才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 「殿下,」他慢慢说,「你不要涉险。」 明玄乌黑髮丝垂落耳际,他看了慕千山一眼,道:「他向你放箭。」 「我看到了。」慕千山说。 明玄轻轻地一勾唇角,感觉自己被人环抱住了。那双眼睛形状异常漂亮,含了一点情意,似乎能融化落入其中的冰雪。 慕千山低下头,唿吸微沉,他摸了摸明公子的额头,渐次摸过那张熟悉的面庞,最后停在唇瓣。 唇瓣连着微微的弧度。 他的语气中带了几丝轻轻的嘆息:「殿下……」 明公子全身微微发紧,他被慕千山的手捏着下颌,抬起了头。 两人的目光彼此对视,慕千山的面庞靠近了一点,封住了那双苍白的嘴唇。 明玄搂着慕千山,扣在他腰上的手指微微发紧,将自己的嘴唇贴上去,唿吸急促了点。 黑暗偏僻的角落里,无人看到他们此刻的动作。 直到听到近前而来的脚步声,他们二人才分开,慕千山的眼神带着几分意犹未尽的感觉,明玄脸有些发烫,背过身对着他,佯装没有察觉到。 来的是燕云骑大将,崔不折。他见这两人待在此处,心中虽然奇怪,却并没有多想。 「主上。」他先是对明玄道,而后对慕千山行礼:「广平王。」 广平王援军救北,和他们的主子是站在一条线上的。他虽还不明白两人之间的关系,但对慕千山第一印象却很好。 明玄轻轻地抬起眉梢,道:「我能生还,是因为广平王救我。以后不必要令牌,见他如见我。」 崔不折这才抬头仔细打量了慕千山一眼,恭敬道:「是。」 身后,慕千山却是挑了挑眉。在对方看不见的暗处,握住了明玄的手。 「你这么放权,」他说,「就对我这么放心?」 明玄转过来,在无人的暗处,两人的发梢几乎都要碰到一起,他语气奇异。 「那你会背叛我吗?」 「我哪里捨得。」慕千山看着他,眼里盛了点逼真的伤心,「没想到,殿下竟然如此不信任我。」 他眼神突然深了,倾身将明玄逼到了角落,笑了笑,「我才应该担心……殿下就这么不要了我。」 第89页 明玄道:「我没有。」 「可是你差点把命都丢了。」慕千山说。 抓住这件事不放了是吧。明玄不想惯着他,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了看周围的战况,道:「差不多了。」 慕千山这才意犹未尽地放开了对方,鼻端满是明玄身上清冽淡然的气息。 有将领来向两人汇报:「大人,贼众已然伏诛。」 「贼首呢?」慕千山问。 「崔将军生擒了贼首。」那将领汇报导,「但……这贼首骨头硬的很,什么话都不说。」 慕千山笑了:「他怕是不知道此次暗部队伍中有一名刑堂的堂主。」他声音转而冷了几个度:「不说话,就带回去审,我倒要看看他的嘴巴,有没有他的骨头一样硬。」 一伙人回了青城县,消息早已传开了,人心惶惶。这座县城暂时被慕千山的人接管,昔日尊贵的县官县丞倒是被关在地牢里,成了阶下囚。 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天空微亮。众人洗漱一番之后就分别去休息了,慕千山伏在桌上处理政务,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却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他起了身,撩开帐帘,却发现房间内空无一人,陡而想到了什么,直奔地牢。 地牢中,华长春见到从走廊尽头而来的人,颇有些惊讶。 「明公子。」 她心下有些奇怪,不由问:「指挥使呢?」 「他睡了。」明玄说。 目光轻轻瞥向牢里的人。这看似平静的目光,却似乎有千钧之重。 「你在地下暗室里养了勐兽,守的不仅是财宝,还有书信。」明玄淡淡道,「你虽将其中一些信件毁去,但仍能看出你是在和另外的人通信——那人是谁?」他从袖子中取出信件,抖了抖。 杨志的手在衣袖底下骤然收紧了,强做镇定地开口:「我什么都不知道!」 明玄居高临下地看他,杨志的这番表现,已经能让他确定心中的猜测了。 「荣衡是你让人杀的。」明玄道,「你一个小小的县令,哪来的如此魄力,要杀朝廷钦差。而且他的存在,并没有威胁到你,他甚至根本都不知道你。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你得到了背后那人的命令,对不对?」 杨志紧紧地闭住嘴巴,只觉得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年轻人的眼皮底下被看透了。 明玄打量了他一下,道:「若是受不住刑罚,便交代吧。」 他话音一落,立刻就有人带着刑具入内。明玄眼神中似乎含了一点讽刺的笑意,他走出牢房的门。沿着阴暗潮湿的走廊向上走,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其实不是很喜欢牢房这种地方。 里面的环境……容易让他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 「怎么到这里来?」身后响起一人淡淡的嗓音。 明玄没有回头,道:「睡不着。」 他眼下还有淡淡的乌青,声线中带了点疲倦。 「怎么?」慕千山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袖子,顿时有些紧张起来。 「做噩梦了。」明玄说。 -------------------- 第51章 谋反 明玄其实并没有做多么恐怖的噩梦,但他总是梦见那个狭小破败的宫殿。女人躺在床上,朝着天花板,兀自睁着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这眼神充满怨毒,但名字知道,母后恨的未必是他。 他想要抹消自己的身份,可他终究是丰乐帝的儿子。 有时候记忆也会成为一种负担,他却不能不接受这种负担。 明玄不知道自己之前为什么会将这件事说出去,他被慕千山拉得顿了一下,偏过脸去,颇有些不自在,道:「没什么。」 慕千山不贊成道:「明玄。」 明玄和他近在咫尺。慕千山伸过手,指尖按在他的肩头,而后手掌渐渐覆过,感觉瘦削的肩胛骨硌在了掌心。 连带着几缕落在肩头上的长髮。 明玄想挡,慕千山却顺势和他十指相扣,俯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明玄目光中流露出惊讶。目光中渐渐浮上谴责。 「你做的是什么梦?」慕千山慢慢问。「我猜一下,你梦见宫里的事了?」 猜得真准。明玄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猜对了。」 走廊尽头有脚步声传来,两人倏然分开。是一队巡逻的卫兵,正面撞见了他们二人,纷纷行礼。 「大人。」 慕千山牵着明玄走出,到了房里就不由分说地让他上了榻,逼他歇下。 明玄被对方温热的掌心覆在脸上,不得不闭上眼睛。他听到悉悉索索一阵动静,随后闻到一股温润平和的香气从他身旁散发开来。 是安神香。 慕千山帮他把被子拉高,褪了袍,自己倾身放下帐子,却坐在床头。他半搂半抱,将明玄的头枕上自己的大腿,给他揉按头上的穴位。 明玄闭着眼睛,唿吸渐渐均匀了起来。他突然说:「当年的事虽然已经过去了,我心里却仍然困惑不解。」 指间黑髮如流泉一般铺了满床,慕千山散下明玄的头冠,将它放到了一旁的木架上。 「是皇后的事么?」 慕千山一边按,一边问。 明玄睁开眼睛。 「我这几年执掌暗部,便让人暗中在宫里查皇后的死因。」慕千山的手顿了一下,说,「皇后精神颠乱,是因为被人下毒暗害,身体才渐渐不行,不是因为你。」 第90页 明玄表情没动,已经能将自己的情绪波动掩藏在面具之下了。他甚至还笑了一声。 「原来如此。」 慕千山揉了揉他的头髮。明玄眯着眼睛,没有问那人是谁,事实上他们对能干出这件事的敌人心知肚明。 除了德贵妃还有谁。 慕千山盘算着时机成熟之后,便杀回京城,这时,有人敲了敲门,慕千山将明玄的头移到枕头上,起身去开了门。 门后是华长春。 慕千山一见她,就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华长春颇为意外,慕千山压低声线:「到外面说。」 两人到了廊下,院子里还有来来往往的兵士。慕千山这才问:「招供了?」 「招供了,」华长春手里拿着状纸,「荣衡就是杨志派人暗杀的。」 「背后之人是谁?」慕千山问。 「他也不知道。」华长春道,「每次和他接头的人都是无关紧要的人物,而且还经常换。所以,他也不知道,幕后主使究竟是谁。或者他其实知道,但是不敢说出来。」 「什么都不知道,他胆子倒是很大。」慕千山评价道。 「无知者无畏,」华长春道,「他在青城县当土皇帝已久,就以为别人真的管不到自己头上来了。」 「此案虽解,但是西南向来盗匪众多。」华长春不再提这个话题,问:「他们数量又分散,无论是朝廷还是我们,都难以一一剿灭。可怜的就是西南的百姓。不仅要受这样的灾难,边境还有石河族人虎视眈眈。」 慕千山道:「还有一件事。」 令牌。 他们在这群匪徒身上,确实发现了和刺杀他们的刺客一模一样的令牌。 华长春轻轻眯了下眼睛:「幕后之人咯。他们不大可能是始作俑者,因为这些人的令牌,并不是号召他们自己人的,而是拿来给别人号召的。也就是说,他们并不是真正的主使者。你还打算查吗?」 慕千山轻嘶一声:「我带的人不够了。」 若是他手上有一万人,扫清西南地区的匪徒都没有什么问题。问题在于,他这次只带出来了几百人,满打满算不到一千。 虽然都是精锐禁军,但是人数不够,这一点是致命的。 华长春明白了他的意思:「安王就在京城,不知道他做了什么部署。你这是要回京?」 慕千山点头。 华长春没说什么,只是道:「我知道了。」 队伍押解了青城县令等官员,从官道出发去京城。 此去大概有三天左右的路程。这第一天时间,眼看天色已晚,众人进了城,便在传舍栓了马歇息。 今夜,星月无光,天色昏暗。 传舍规模有点小,他们这次带出来的却足有几百号人,因此房舍便不够用。后头大部队,还跟着几千人剿匪。除了华长春,众人便凑活凑活几个人住一间。轮到慕千山的时候,他本也能像华长春一样单独住一间,但是他自个拒绝了,去了明玄的房中。 明玄坐在床边看一卷书。慕千山走过来,将灯拨得更亮了些。 「仔细眼睛,」慕千山道,「这么暗的灯下看书,一会儿把眼睛看坏了。」 明玄问:「还有几日回去?」 慕千山顿了一下,道:「两日。」 「回去之后就把我还活着的消息传出去吧,」明玄道,「在你府上住了那么多天了。」 慕千山本能道:「不行。」 「我不要你亲自出面。」他说,「再给我一些时间,我可以让你坐上那个位置。」 明玄静静地看着他,突然说:「你变了很多。」 他说:「我没有这个称帝的野心。也不愿意为这个让你去冒险。」 他又说:「我记得你小的时候,最讨厌的就是这些机关算计。」 慕千山深吸了一口气。他说:「我……在京城,为了争权,确实做过很多事。但是这并不是说是因为我贪慕权力,而是因为我有遗憾。」 「你的遗憾,」明玄重复了一遍。 慕千山笑了:「是啊,我的遗憾。」 若是五年之前,他有现在这样一手遮天的权力,明玄就不用去北疆。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明玄摇了摇头。 「至少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慕千山道。 明玄道:「或许很快就有这样的机会了。」 他放下了手中的茶杯,问:「你听到声音了吗?」 慕千山脸色微变。 他走到窗边,向外看去,外头是一望无尽的树林,但是其中隐约有人影闪动。骤而,一支箭矢朝他的方向射来,钉在窗棂上,尾端犹在嗡嗡作响。 下头这时候也骚动起来。人声,脚步声,一时纷杂。 慕千山站在窗口前没有动,明玄疾步上前,将他一把拽了过来,挡在墙壁后面。 「冲着我来的。」慕千山手里握着那支羽箭,说。 两人在先前都已经猜到了会有山匪来劫他们,这些山匪背后果然是有幕后主使。 「来的不少。」明玄道。 一楼被泼了火油,烧起来时火焰瞬间沖了半边天。这手法和先前御史遇刺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贼人趁乱沖了进来,越过燃烧倾倒的桌椅,和传舍里的人短兵交接,唿啦一声,有两个人趁其不备,在楼梯上也泼了火油,火焰瞬间通到了二楼。木质楼梯在燃烧了没多久之后,就倒塌了,空气中尘烟滚浓,气味呛人,夹杂着乱飞的羽箭。 第91页 慕千山说:「下不去了。」 他转头瞧了眼明玄,语气中竟然含了点笑意:「看来我们是被困在这里了。」 明玄轻轻唿了一口气,道:「那看来……只能跳下去了。」 木料燃烧的噼啪声犹在耳畔,慕千山翻身而下,落地时在地上滚了一圈,还没起身,果然就有许多羽箭朝他射来。他眸光一冷,手中长剑将其噼啪打散,和赶上的匪徒战于一处。明玄轻功要比慕千山好很多,一袭白衣飘飘而下,挥剑逼退围上来的人。 杀了半夜,匪徒才渐渐退去。知府就在此时匆匆赶来。 「不好了大人,」他声音中有几分发抖,眼神中是明显的恐惧。 「怎么了?」慕千山蹙起眉,直觉不妙。 「城池被乱兵围住,」知府深深吸了口气,勉强镇静下来,却是道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西南匪徒反了!」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一句话。 里应外合。 -------------------- 第52章 危局 京城。 兵部尚书急得焦头烂额,然而城里正在筹备千秋宴。他还没有将西南匪徒要攻端阳城,进逼京城的消息告知皇上,但他也知道这个消息一旦传出去,皇上必然会迁怒他。 正六神无主之际,又有人进来:「大人,大事不妙了!」 这又是怎么了?兵部尚书现在最听不得这种话,差点眼前一黑。好不容易才喘过了气来,问:「又发生了什么?」 「广平王也被围在端阳城,」属下的心情和他差不到哪里去,「他此次剿匪,带的不过数千人,连带端阳的兵,也不过一万出头,而外头却有三万人围着!」 「大晋何来规模如此之大的匪帮?」兵部尚书难以置信。 「据说是众多小规模的匪帮一起发难。」属下低下了头。 兵部尚书深深地吸了口气,才道:「我知道了。」 属下点头,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兵部尚书在案前呆坐半晌,提笔想要写些什么,却又久久不能动, 大晋……现在就连匪帮,也能联合起来,让整个大晋焦头烂额。朝廷的内部早就被蛀蚀得千疮百孔,只待一场风暴,就能彻底撕碎外表歌舞昇平的伪装,露出里头的真面目来。 这算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落笔写了摺子,到了宫中准备交给皇上。却不巧听说这几日圣上病了,这几日朝事也罢,他正在寝宫休养。 小太监说圣上病着,不让任何人进去,兵部尚书便只能将摺子交给了小太监,让他交给圣上。小太监接了摺子往里走,先是看见了太医,没多么奇怪,继续往里,却没料想到撞见一个人。 那人一身红色的圆领官服,视线却是锋利冰凉的。这是久居上位的人的眼神。 王亭。 小太监急忙行礼:「王大人。」 王亭轻轻瞥了他一眼,倒也没有拦他或者问他什么,给他让开了一条道进去。小太监松了口气,悄悄地进去,却是半丝声音不闻。里面的人都在井然有序地做自己的事情,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不敢再久留,将东西交给皇上身边的总管太监,便静悄悄地出去了。出来之后才发现自己的背后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西南匪徒反了。 朝廷乱糟糟了好几天,但是北疆的兵马却不能轻易动。 只有西南的兵可以用。 砰的一声。 一方砚台砸到金玉镶嵌的地面之上,顿时四分五裂,里头的墨撒了一地。皇帝似乎犹是余怒未消,稀里哗啦地将桌子上的东西掀了一地。 大殿内的气氛沉寂如死,没有人敢说话。 就在这时大殿的门被人轻轻打开一条缝,一个身影进来,快步走到皇帝身边,小声通报:「陛下,安王来了。」 安王是皇帝的亲弟弟,名叫明朗。 别说是皇帝了,就连先皇都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当年夺嫡之争,共有三位皇子成年,然而明朗势力最弱,从头到尾都没有参加进来,大皇子,也就是先帝胜利之后,便封他到西南,做了安王。 这么些年,他就一直在西南,从未回过京城。在今上登基之后,也只是上表称贺。皇帝有心培植他成为自己的势力,让使者暗中表达了这一点,安王也是个上道的,便让世子回京。 除此之外,还带了许多贺礼,一车一车装得满。 十年在西南,安王自然是独霸一方的土皇帝。大晋被丰乐帝折腾得国库空虚,嘉安帝已经没钱打外族人,为了应付今年的开支,又不得不加重了一成赋税,自然对安王印象很好。 安王不急着走,在京城宅邸住下了。这位皇叔在京城人脉不广,门前冷落。 安王到嘉安帝面前请罪,希望可以让自己的兵马去围剿他们,将功赎罪。最后还是嘉安帝清醒过来拍的板,准许西南的兵到端阳。 端阳此刻情况不太妙。 「一万对三万。」明玄站在城楼下面,问慕千山:「如果是你,你能撑多久?」 端阳的地形易攻难守,明玄这话问得也是毫不客气。 「我不知道。」慕千山说。 朝廷的信息传不到这里来,他们的信息也传不出去。人出不去,城门一开,就会有大批兵士涌入。更别说用鸽子传信,先不说外面箭矢对着,没等到京城它们就会被射下来,就算成功飞到京城,那也已经晚了。 第92页 他们其实别无选择,只能战。 明玄缓缓地扣紧了他的手。 「会没事的。」慕千山轻声道,「放心。」 明玄笑了笑,「没什么。」 端阳卫所知道他们领兵作战的能力没有一个比得上慕千山,于是都将兵力交到他的手中。 慕千山可是正面和北疆的乌瀚人作过战的。这群匪徒虽然兇悍,但和乌瀚人相比,还是差得远。 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慕千山身边的那位,作战经验比他还要丰富。 「你打算怎么办?」他抬眼问慕千山。 有句话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手上没有兵,将领不过就是个光杆司令。 「端阳的兵和我从禁军中带出来的兵,质量都比这群匪徒要好得多。」慕千山道,「我有信心战而胜之,但前提是不要再来更多的兵。」 明玄想到了十八岁那年他带的兵,笑了,「死守不是你的风格。」 慕千山也笑了:「这次还偏偏要死守。」他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匪徒不像军队一样训练有素,守到他们都人心不齐的时候再开始打,这就是以逸待劳。」 每日,匪徒都来城下骂战。慕千山在城头设置了弓箭手,遇上这样的就以箭射回,但就是闭门不出。 天寒地冻,每日在城下守战,即使是训练有素的军队,也不免疲惫,更不要说乌合之众的歹徒。 慕千山坐在帐中,听帐外人又来汇报。 「王爷,外头的那些人又开始骂您了。」 慕千山漫不经心道:「他们那些骂人的方法我在十几年前就会了。」 「还不出兵吗?」那将领有些忧虑。 慕千山说:「我在等。」 他走出帐外,只见天寒地冻,彤云密布,冷得能冻裂石头的风从天地尽头吹来,拂得旗子猎猎作响,仿佛蒙上了一层灰白的冰霜。 「今晚有暴风雪。」他说。 副将隐约明白了慕千山的言外之意,恭敬地低下了头:「我知道了。」 慕千山道:「分兵二路,一路正面迎击,另一路绕到他们后面,让他们自乱阵脚。」 但是端阳并没有能打这种仗的将领。 他眉头蹙起。 慕千山这样想着,却听到身后有人仿佛与他心有灵犀:「你漏了一个人。」 他不用看就知道背后的是谁,挥了挥手,副将默契地退下。他这才转过身来,「殿下。」 两人目光对视,明玄微微翘起唇角。 「没有不舒服了?」慕千山问。 「我哪有那么脆弱,」明玄眉心轻轻地一跳,慕千山的手便覆了过来,停在他的额头之上。 而后他的唇角在明玄的额头上碰了一碰,小心而珍视。 在城外等了足足四天的匪徒没有想到,会在第四天晚上迎来慕千山突如其来的攻势。 慕千山这个时机把握得很好。岁暮天寒,夜幕之中的暴雪,将所有人的视线都蒙成模煳的一片。在暴风雪的掩护之下,端阳军展开了袭击。 雪片如刀,箭矢如雨。 没有人发现,一队骑兵悄无声息地出了城,到了这些人后退的必经之路上。 城内的端阳守军被他们骂了四天,早就憋了一口气,此时此刻锐气正盛。匪徒的军队上来的气势就比不过他们,恍惚间以为那不是一万,而是十万雄兵。 火光亮了起来,今夜风向朝敌阵,第一个闯到敌军阵前的人,点燃了对方的帐篷。 火势从点连成线,而后连成一大片一大片。匪徒转了身,想跑,却见后方也有军队杀来。 两方战在一处。匪徒节节败退。 火光映亮了天幕,就连寒夜也显得不冷,因为大火,空气显得有些温暖来。然而这却是致命的温暖。 明玄站在阵前,明明是大胜,却不知道为什么,心脏阵阵紧缩,他有一种莫名的不详的预感。 就在这时,有一个下属策马到了他的面前,翻身下马:「主上。」 「怎么?」明玄问。 「后山来了一队兵,」对方说,「是大晋的兵!应当是来支援我们的。」 大晋的兵? 要支援为什么要等这个节骨眼上来? 千般思绪划过眼底,明玄瞳孔微微缩紧:「不对。」 「这里哪来的大晋的兵?」 他想起前些天和慕千山的猜测,立刻对他说:「你去和广平王说,城门处有恐怕有叛军出现。来者不知何人,恐怕不怀好意!」 明玄转头向本阵厉喝一声:「后队变前锋,回城!」 一支箭矢朝他的方向而来。明玄转身的瞬间,箭矢和他擦肩而过! 他稳稳地接住了箭矢,果然见上面有西南军的标识。 京城,皇宫。 这几日是千秋宴。 嘉安帝身体不是很好,脸色有点恹恹的。他前两日生了场病,但是宴会筹办已久,所以他还是出席了。 礼部的官员忙得加班加点,千秋宴如期召开了,邀请了诸位王公大臣。 王亭坐在上首位置,和皇帝距离很近。安王不在,平定王也不在,朝中无意间成为了王党的天下。 千秋宴按照流程走,先是武将,后是文臣,按照官位品阶,以此上来给皇帝敬酒,随即大臣将自己送的贺礼呈上,再敬一轮。 文臣之首乃是王亭,他慢慢地起身,嘴角噙了点笑意,道:「臣敬皇上一盏。」 第93页 他拿了一个白玉的杯盏,从旁边的酒壶里倒了酒,对身边的侍从说:「给皇上送过去。」 殿内大臣明显察觉到了一些不对的气氛,皇上身边的内宦赶忙跑过去,小声附在王亭耳边,「圣上最近生了一场病,不能饮酒。」 「皇上,」王亭顿了一下,嘴角仍然轻轻地一扬。保持着举着酒杯的姿势不动。 「请。」 殿内静默如死。 殿外,忽然有脚步声传来,是一名将官,亦是信使。 只有王亭还站着,似乎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 「皇上,」他面向皇帝,跪倒在地,声音连带整个身体都在不住颤抖:「皇上,西南军队……反了!」 这个消息好像当头一枚炸弹在众人心头爆炸开来。殿内先是静默了一瞬,紧接着便是巨大的骚动。 皇帝骤然看向王亭! 王亭的目光毫不意外,就像是早就预料到了如今的场景一般。嘉安帝在看到他目光的时候,忽然什么都明白,浑身颤慄,险些摔下来。 嘉安帝扶着龙椅的扶手,勉强站起身,脑海却嗡嗡的,眼前也是一片发黑。 旁边的太监急忙来搀扶。 「陛下!」 嘉安帝挥开了他的手。 此刻他才读懂了王亭的眼神——那是一个嘲弄的眼神。 他坐上皇位是因为重用慕千山,得了嘉州慕氏旧部的兵权相助;但他却忘了,王亭要得到皇位,也只需要兵权。 安王的兵权。 恐怕两人早已商量好了——一起合作,入主中原! 他先前所做的这些,都是引狼入室,可笑的是他还不自知,亲手将明朗这条狼放进了中原的重重防备之中。 他身体有些不稳,被气得面色煞白,跌跌撞撞地走下龙椅。 「你这乱臣贼子!」他咬牙切齿道,「禁军呢?锦衣卫在何处?」 「他们到不了这里,」王亭表情平淡道,「龙骧卫就在外面。暗部精锐,锦衣卫皆不在京城,若是广平王在此,说不定还能挽回几分局面。但他现在被困在端阳城,即使插上翅膀,也飞不到这里来,就算到了这里,又打算如何对付几万西南军?……皇上,大势已去了。」 他转向下面面面相觑的臣子,「诸位大人,你们是想要效忠于皇上,还是效忠于四皇子呢?」 四皇子就是德贵妃的儿子,是王家的亲戚。但是他年纪很小,才只有十几岁。一旦坐上这个皇位,不仅是他,整个天下都会变成王家手中的傀儡。 朝堂中有半数都是王党,这个消息虽然突如其来,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大势已去。 外面传来兵戈交击之声,传来宫人的尖叫,众人面面相觑,丝竹声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大殿一片阴沉,似乎昭示着某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未来。不久,从大殿中斜着进来了一束光,打到了地板上。 是龙骧卫闯进了大殿。 锋利沉重的甲兵,和华丽奢靡的宴会,两种格格不入的事物混杂在了一起。 这一场逼宫十分迅速地落下了尾声。 王亭仍然一脸平静,似乎所有事情都在他的预料之中:「请皇上下令。」 嘉安帝的手有些颤抖,他被两个兵士挟持着,握住了笔,一笔一划,开始写禅位圣旨。 嘉安二年,嘉安帝刚刚即位不满一年,被吏部尚书王亭和安王联手篡位,被逼下台。西南军队很快就控制了京城,王亭宣布,传皇位于时年十五岁的四皇子明游,年号太康。 …… 端阳。 慕千山察觉到了一些不对。他不知为何,心头有些烦躁,抬了头去看高高的城墙。 云层浓密,遮天蔽地,漏不下一丝月光。但是夜晚依旧很明亮,远处的火光清晰可见。 那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重了。他骑马阵前,瞧见一个人策马而来,见了他便滚鞍下马。「王爷!」 「出什么事了?」慕千山问。 那人急喘了一口气,快速说,「北边来了一伙大晋的军,明公子说,可能是叛军!」 慕千山唿吸一窒。一时间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但是他反应过来之后,手指连带声音都有些颤抖:「让队伍回城!」 「大人!」传令军士看着他冲出了城门。 前锋已经展开了激战。明玄带人挡住了前头,让后头的人有时间撤回去。 这一伙人不少。 尤其是还穿着和他们这边的人相差无几的服饰,看不清之下,便容易误伤。 但后头的人却是源源不断,一眼竟望不到头。 「明玄!」慕千山策马出城,在夜色中厉喝,这声音有内力的加持,传出很远,被城外人听得一清二楚。 很快便有人寻声而来,张弓搭箭,慕千山却不管不顾,用手中长刀打落所有箭矢,一骑绝尘地加快了速度。 有人试图将他击伤下马,然而怀着这个念头的人,却被慕千山毫不容情地手起刀落,纷纷收割走性命。 「你听到了吗?」 明玄深深的唿吸着,攥紧了手中的刀。 外城叛军太多,此刻到来的还只是前锋,真要算起来估计有五六万之数。他必须要给后面的人坚持到足够的时间。 雪花落进眼睛中,他眨了眨眼睛,砍掉从侧旁而来的一个人的手臂,面容中显露出些微的冷酷。 第94页 太过频繁的战斗似乎牵连到了他的旧伤。他似乎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这人…… 城下已经被重重叠叠的叛军包围住了,此时再开城门,便是灭顶之灾。换句话说,他们已经被陷在这里了。 明玄能察觉到自己被逐渐包围起来,他深吸一口气,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一眼,果然看见对方也身陷重围。 慕千山在人群中显得很显眼。他朝着自己的方向而来,很快就到了自己面前。 纷纷箭矢如雨落下,箭头在燃烧。明玄感觉自己被慕千山的手一把抓住了。 「回城!」 混乱的一夜过后,两人总算得以休息。 明玄醒来时还有些昏昏沉沉,帐内一片昏暗,视线中出现的是一片青布帐顶。稍微缓了缓,才掀开帐帘。已经是傍晚了,夕阳流照,将地面铺上了一层金色。 帐帘被人撩起,外头探进了一双手,是慕千山。 两人对视,颇有几分不知道今夕何夕。 「你还真是命途多难。」慕千山无声地嘆了嘆,「殿下……别动了。」 「这是哪儿?」明玄声音嘶哑。 慕千山不答,餵他喝了口水。然后才解释道:「端阳。」 「西南军退了?」明玄问。 「嘉安帝都退了。」慕千山说,「王党逼嘉安帝退位,一手扶持四皇子上位。京城现在乱成了一锅粥。」 明玄闭了闭眼,道:「他们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我们了。」 他说话、唿吸之间,都会从胸口漫开一阵疼痛,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你牵动旧伤了,」慕千山道,「还是躺下吧。」 「慕千山。」明玄说。 慕千山:「我在。」 「要是我死了,」明玄话说得很慢,「你就把我的兵符拿走。」 慕千山沉默不语地听着。忽而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在他的嘴唇上蜻蜓点水般碰了一下。 「可是我会捨不得你,」慕千山说。 明玄眼底有几分缱绻,轻轻撩起他一缕头髮,亲了亲。 「我也捨不得,」明玄胸口微微起伏,说,「我虽然一副衰弱之躯,却也是想要和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的。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慕千山让他靠在自己身上,道:「现在的状况,京城是不能回去了。但摆在我们面前的有一个最大的问题。」 「钱粮。」明玄低声道。 「朝廷易了主,不会再给我们下拨粮食,」慕千山说,「他们现在在观望。我们若是不回京城,便会被饿死。但即便是回了,也是死路一条。」 「你一说到粮食,」明玄无力地道,「我就饿了。」 「你现在只能喝粥。」慕千山说,「还要吃温补的药物。」 鱼汤。 明玄一眼瞟见慕千山手中的碗,无力地道:「粮都没了,哪来的鱼。」 「城里百姓送的,」慕千山道,「要不是我们守城,叛军早就打进来了。」 「现在情况如何?」明玄声音微弱,问。 「叛军大部分三营,就在附近,和我们对峙。」慕千山道,「小部在京城。他们暂时不敢妄动,等着我们弹尽粮绝。」 「以动制静,」明玄说,「你打算盗他们的粮。」 「我还要拉拢世家,逐步扩大势力。」慕千山道,「不出意料,朝廷很快就会派人来征讨我们了。」 -------------------- 第53章 战乱 暗部从京城打听到了消息。 事情的起因是,王党和安王勾结。 王党缺少的是兵权,而安王缺少的是一个名正言顺登上皇位的缘由,两人正好一拍即合。 嘉安帝被软禁起来,关在了自己的寝殿之中。西南叛军围住了嘉州一带。 明玄坐在桌前,问慕千山:「他们在阵前喊了些什么?」 「大势已去,」慕千山道,「让我不要负隅顽抗,这样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归顺于新朝。」 明玄沉吟不语。 「暗部还是在你手里,」他最后说,「难办的是端阳一带的人,他们是中原军,向来听的就是皇族的调令。如果知道这些人背后的主子已经坐上了皇位,他们未必和你在一条线上。」 「朝廷的旨意都被我拦了,」慕千山道,「他们不知道。」 明玄忽然握了他的手,眼神中带了点微妙:「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我也是姓明的。」 慕千山倏然一怔。「你是想……」 「公布身份。」明玄眼眸一眯。 慕千山一腔血热了起来,「你要坐上那个位置的话,我帮你抢来。」 「想什么呢?」明玄随口道,「不用你帮,我可以自己抢过来,而后娶你当皇后。」 慕千山嘆了口气:「好吧……夫君。你打算怎么办?」 「暗部本身就代表着世家的支持。」明玄翻过一页书,「我记得……端阳和嘉州很近。嘉州是你本家,暗部世家多支持你,向他们借兵粮,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我送你出去。」 慕千山知道这个方法是可靠的,但也很危险,因为他突围出去需要不少人,城内的兵力只会更少。他深吸一口气,问:「带多少人?」 明玄深深看了他一眼:「把你带来的人全部带过去。」 「不行。」慕千山几乎脱口而出。 第95页 「如果端阳守将最后决定归顺朝廷,而不是归顺你,你身边就一个人都没有了。那这就危险了!」 「……」明玄倏然看了他一眼,唇角微微扬起一个笑意,「少废话。」 慕千山不说话了,眉头紧蹙。 就在这时,外头帐帘一掀,风雪扑了进来。是端阳的太守到了。 明玄是随慕千山出来的,先前众人都以为他是慕千山的手下。 太守一进来的时候就察觉到屋内气氛凝重,慕千山阴着脸,一言不发,看上去怪瘆人的。 太守心里打起了鼓,心想这位爷究竟是怎么了。 明玄手一抬:「你出去。」 太守眼睛微微瞪圆了,心想,我? 他还没想完,只见那身居高位的慕千山冷着一张脸,不看明玄,站起来,走了。 太守心下有些疑惑,难道这两人之间不是上下级的关系?可分明是慕千山叫他来帅帐的,他自己出去了,又算是怎么回事? 他试探性地问道:「这位……怎么称唿?」 这人周身有一种凛冽淡然的气质,不像是普通人,太守一时说不出来,但那其实是一种上位者的气质。 「我叫明玄。」那人静静地看着他,道。 明玄? 太守先是一愣,随即又很快反应过来,面色惊恐,像是见了鬼。 那不就是二殿下吗! 二殿下不是……已经死了吗? 「我没死,」明玄像是猜到了他心底在想什么,面色平静,「只是生了一场大病,为了养病,失踪了个把月。」 太守心中再惊疑不定,那也是二殿下,是今上的皇弟。虽然没有王爵封号,但是他抵挡北疆动乱,险些将命填在里面,这也值得让人尊敬了。 他俯首跪下。 「二殿下。」 「我刚刚从京城得到消息,」明玄慢慢说,「皇上被乱党软禁在宫,立四皇子为帝,王党和安王联手作乱,发动西南匪徒,养私兵为叛党。如今我们就是被其所围。」 太守已经被这个消息砸得震惊了,半晌才道:「此话当真?」 明玄点了点头。 明玄的意思,事实上就是要他站队。 太守深吸了口气,道:「二殿下放心。」 这便是应下了。 太守有自己的考量。他首先不是王党,再说,先不论明玄的名声比权倾朝野的王党要好得多,他背后还有一位手掌北疆兵权的广平王。 他们二人的关系,恐怕也没有那么简单。 翌日。 明玄带兵发动了一场突然袭击,将包围沖溃了一个口子。一队精骑从北部突出,远远向着嘉州方向而去。 叛军分出一部分人追他。 接下来便是最艰难的时间了。慕千山带走了两千人,城中兵力只剩下八千,还是在粮草匮乏的情况下。 而他们,至少还要坚持一个月。 「粮草不够了!」 一名粮官匆匆进了帐中,对明玄道:「殿下,军中的粮食目前只能支持三日之用,一旦耗竭,将士们面临的就是灭顶之灾了!」 明玄点了点头,仍是一脸平静:「我知道。」 现在,摆在眼下的有两个办法。第一种方法是烧掉敌军的粮草,第二种方法则是将他们的粮草抢过来。 粮官面露忧虑,匆匆退下。与此同时,敌军阵营也得知了这个消息。 「端阳的粮草不够了。」探子来报,「将军,怎么办?」 「五日后攻城。」西南大将下令。 「是。」探子匆匆下去了。 但这其实是明玄放出来的假消息,他们的粮草还能撑十天。要的就是敌军因为轻敌而疏忽大意,最终导致兵败的结局。 而明玄亲自上战场领兵,和西南大将对战。 西南将领看到端阳领兵的不是慕千山,而是一个样貌俊秀的年轻人,心底就多了几分轻蔑。再加上知道端阳粮草已尽,他就更为轻敌了。 「你是谁?」他手中握着一把长刀,轻蔑地看向这个过分漂亮的年轻人。 「明玄,」年轻人一双瞳心微亮的眸子看着他,没有半分怯战的意思。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对方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笑了:「怎么,你和那早死的二皇子同名吗?可惜,你今晚,恐怕就要走他的老路了。」 「你不妨一会再说这话,」明玄语气平淡,后面已经有几名士兵围了上来。见自己被对方发现,立刻从背后扑上,想要将他制服! 噗嗤。 血肉撕裂的声音凭空传来,甚至有点突兀。 明玄闪电伸手,握住了剑刃,低垂的眼眸中划过一线冷光,将逼至身后的人踢飞出去,如是说,眼眸中闪过一丝讥诮。他动作娴熟地把剑身一转,反手一捅追逼而来的一人咽喉,鲜血飞溅,染红了他大片白衣,他却眼睛眨也不眨。 这些人何曾想过这样一个柔弱的年轻公子却藏着如此厉害的身手,纷纷后退。 周边有骑兵来报。 「将军,左右两翼部队遭上了伏兵!」 他勃然变色,明玄却已经持剑而上。 「你的对手是我,」他淡淡地道,「不妨看看,到底是谁走谁的老路。」 论作战,明玄在边疆也待了五年了,西南军队平日里都没有上战场的经验,自然打不过他这样经验丰富的将领。这一战,将他们彻底击溃。 第96页 这种作战风格,别人模仿不来。明玄还活着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 慕千山提早了两天从嘉州赶来,带着一部分守军和足够支撑整支军队数月的粮食。两人终于汇合到一处时,慕千山满身都是疲惫,已经整整跑了一路没合眼。 大部队还在后面,他自己则是提前了两天赶了回来,到的时候十分疲倦,几乎想要倒头就睡。 他回来的时候是深夜,明玄正巧还没睡,就看见一个身穿斗篷的黑色人影踉跄进了帅帐,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这人摘掉了头上的兜帽,果然是慕千山。 慕千山真是从嘉州一路跑回来的,眼底全是血丝。明玄算了算,比本来预计的路程提早了两三天,脸上就露出了淡淡的不悦之色。 「这么急。」他说,「后面有狼狗在追你?」 慕千山笑了,道:「纯粹是想你了罢了。」 还有更深层的原因,他没有说。 明玄现在公布了身份,吸引到了暗部世家的支持之外,也同时引来了朝廷的忌惮。 朝廷恐怕很快就会对他用兵,这才是他急匆匆赶回来的关键。 但是朝廷很快就没有心思去管他们的事了。 安王和王亭爆发了矛盾,安王手握兵权,想要除掉王亭,以四皇子作为傀儡,或者自己直接上位。两人僵持不下,然而安王的兵力都在外界阻挡勤王势力,两人暂时形成了僵持的局面。 然而正如俗话所说,世事难料。 天临二年二月,乌瀚再次大举入侵,这次联合了渤族,再次聚在了落霞关下。 -------------------- 第54章 余生 关外二族进犯的消息传来之时,明玄和慕千山正和朝廷军队对峙。 听到这个消息,他就知道,他们二人暂时要分开了。 「我去。」明玄主动地道。 慕千山眉头一跳,他看着明玄,有些犹豫。明玄一双漂亮的眼眸望向他,握住了他的手。 「没关系的,」他含笑道,「我一定会平安回来。」 眼下局势已然定了一半,慕千山垂头凝望着明玄的眼睛,十指与他紧紧交握,「一定要说话算话哦。」 明玄点头,蜻蜓点水地吻上他的嘴唇,「好。」 慕千山望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才纵身上马,朝着身后的部下道:「去京城。」 黑压压的大军在黑夜中疾驰,半月之后,慕千山到了京城。京城如今的局势已经一团混乱,安王一党和王党争得不可开交,完全没有料到他会神兵天降地出现。令慕千山没想到的是,一路上有许多流离失所的百姓也纷纷加入了他们,等到攻到京城,已经是一支相当庞大的队伍。 城门轧轧开启,又一支部队军容整肃地出现在慕千山面前,为首的一人赫然是安王。安王看着慕千山的方向,咬紧牙关,面颊上青筋直跳,「该死。」 慕千山仿佛看穿了他心底所思所想,声音穿过半个战场,直传到安王的耳边,「安王殿下,好久不见了啊。」 安王目光森然,「慕千山,你可知道你这么做,完全是乱臣贼子的行径?」 「比不上安王殿下。」慕千山仿佛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一般,「说到乱臣贼子,难道前些日子发兵造反,也没有您的一份吗?」 安王莫名觉得他脸上的笑容很欠揍,当即冷哼一声,不再多话,「成王败寇,多说无益,那就来看看究竟谁会赢好了。」 安王有充分的信心,虽然慕千山名门之后,但是他手中能掌控的军队数量却并不多。本来如果那个明玄还在,他对于能不能赢,心里也没底,但现在看来,这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但事实註定要让他失望了。 慕千山虽然手中的军队数量不多,僵持数月,却不显败势,无论是他还是他手下的人,都十分优秀。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另一个劣势暴露了出来——粮草不足。 安王军队背靠京城,完全不用担心缺粮的问题。然而慕千山打的却是消耗战,虽然有兵源补充,但是消耗还是远远地大过了补充。 私下里,粮官也问过慕千山,然而得到的回答永远是一句「不急。」 您究竟在不急些什么啊?您是不知道安王的军队已经打到面前来了吗! 然而很快,一个消息就如野火蔓延一样,瞬间传遍了整个京城。「二殿下回来了!」 消息穿进帅帐时慕千山即刻站起,深唿吸了一口气,「走。」 明玄是带着军队回来的。他用短短的两个月时间,将北疆的外族联军打得大败,京城的局势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程度,他也来不及庆贺,星夜兼程地赶了回来。 明玄骑在马上,看到慕千山的时候就笑了,滚鞍下马。慕千山向他跑过去,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慕千山捏他的脸,英挺的眉毛皱了起来,不是很高兴的样子,「黑了,也瘦了。」 「你去北疆跑一趟试试……还能不黑不瘦啊?」明玄笑了,揶揄地挤了挤眼睛。慕千山浅浅吻住了他,说不上来心底是什么情绪,「……没事就好。」 两人唇分,明玄拍了拍他的肩背。「先别叙旧,我看也是时候教训教训京城里的一些人了。」 就在这时传令兵来报:「王爷,二殿下,安王……安王携兵发动攻势,已经逼至城外!」 第97页 明玄和慕千山对视一眼,明玄笑了一笑,「来得好。」 安王和王党的明争暗斗终于告一段落,王党的首领王亭被人暗杀之后,安王迅速扫除了残败的势力,面前只剩下最后的阻碍。然而这最后的障碍,想要跨越,竟也是难如登天。 明玄……安王看着阵前多出的一个身影,暗暗咬牙。他怎么偏偏在这时候回来…… 安王给了身侧副将一个眼神,副将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他们如果还想赢,必须先解决掉明玄和慕千山这两个人。两军对峙,安王手中的马鞭一甩,沉声喝道:「杀!」 马蹄捲起尘土,旗帜扬起狼烟,这场争斗格外激烈。副将拈弓搭箭,箭尖遥遥地对准了明玄。 「嗖!」 一支箭矢自远处而来,势如流星,瞬间洞穿了副将的喉咙。副将睁大了眼睛,眼底流露出不甘神色,却再也无力回天,一头栽倒了下去。 慕千山握着弓,从他身上收回了目光,瞄准了不远处另一个惊慌失措的背影——安王。 安王惊慌失措,是因为明玄促马上前,找上了他。明玄眼底的神采微微带着一点寒意,「安王殿下,别来无恙啊。」 慕千山闭上眼睛,一箭射出,眼底是毫无情感波动的笃定。安王侧身躲过明玄的剑势,然而白羽箭矢在他的眼底迅速放大,最后完完全全地洞穿了他的胸口! 安王的脸上溅了鲜血,一头从马上栽倒了下来。 大势已去了。 明玄吐出一口气,听到身后有马蹄传来的声响便急速转过身,看到了熟悉的身影正迅速接近,「慕千山!」 慕千山手臂一展,便将他捞上了自己的马。周遭的厮杀声仿佛远去,只剩下这么一方安静不被人打扰的空间,两人在披风底下紧紧握着手。 明玄扬起脸看着他,道:「我们一起进城。」 慕千山唇角轻扬,道:「我们赢了。」 安王输得彻底。 他一死,手下的军队便迅速溃败,倒戈一般迅速投向了明玄和慕千山这一方。可见,平时也不怎么得民心。 明玄对他笑了笑,重复了一遍,「我们赢了。」 耳畔风声变得急促,慕千山带着他,疾驰入城,「那我现在应该叫你陛下了。」 国内一切的障碍都已经扫清,通往那个至尊座位上的路也再也没有阻碍。 「这可是我们一起打下来的地方。」明玄道,「陛下的座位也有你一半,你可以坐上来啊。」 慕千山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很有自知之明地道,「我又不擅长处理政务,当什么皇帝。我倒是想当皇后,就不知陛下准不准许。」 明玄情不自禁地一笑,「好啊。」 他们对彼此的情谊心知肚明。 虽然错过了无数日子,但好在,他们还有余生,可以彼此相会。 全文完 -------------------- 开这本文真就一时激动开的……但是写到一半的时候,因为没有做好大纲,各种问题就接踵而至了……然后作者就发现,写一本书所需要做的准备比想像中的多多了,即使只是一本小白文……这本书其实很烂尾,写出来的效果完全没达到作者的预期……比如,本文的视角主要在主cp,配角无论是正派还是反派都十分单薄…… 作者希望自己下一本能进步,也感谢看到这里的读者,此章留评发小红包(如果有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