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尘珠》 第1页 《蒙尘珠》作者:花渡渡【cp完结】 简介: 神界三灵共修之首,伟大的始神——灵鹫帝君,有洁癖。 风和日丽的某一天,他一不小心手一滑,把佛友的佛珠弄断了,一颗珠子掉下了轮迴塔,跑到凡间去了。 佛友:我的珠砸!给老子下去捡! 灵鹫:…… 尊贵的帝君下凡了。 一下凡就被一个浑身擦香粉的美人珠碧缠上了,他矫揉造作,他身上的香粉熏得灵鹫头疼,他好似一坨狗皮膏药甩都甩不掉。 灵鹫帝君发誓,找到了那颗该死的珠子就要回天庭一头扎进池子里泡个一百年! 可是后来他发现这个脸皮厚的玩意儿就是自己弄丢的珠子。 …… 轰轰烈烈的爱情开始了。 短短数年的凡间时光,从厌恶到深爱,看着他饱受屈辱与折磨,灵鹫帝君忽然发现他也没有那么脏…… 珠碧问:「你怎么又不嫌我脏啦?」 灵鹫答:「宁为蒙尘珠,不做人面鬼,珠儿永远是我掌心里干干净净的明珠。」 ===== 灵鹫x珠碧 无心无情·洁癖·神仙攻x骯脏·美艷风情·命运悲惨受 - 虐身虐心,有点bt,慎入 、高岭之花攻、妖娆魅惑受 第0章 序章 凡间死了一个人尽可夫的骯脏男娼。 尸体就用破草蓆随意卷了卷,趁着天色将明未明时,从南馆后门运泔水夜香的小门拉出去。 杂役捂着鼻子万分嫌弃地丢给收夜香的两吊钱,让他胡乱给处理了。 夜香郎欢天喜地地收下那两吊钱,揣进怀里。嘿,能吃顿不错的了!还能去最便宜的妓馆,招个最便宜的妓搞一晚上。 不错,真不错! 夜香郎欢喜地把那两吊钱收进怀里,按耐不住好奇心,偷摸摸地掀开草蓆偷瞄了一眼。 惨噢,好好的一个人儿,浑身生疮,淋漓了浑身黄白脓水,引来蛆虫啃咬蚊蝇安家。 教人看了着实发憷。 拨开尸体脸上胡乱盖着的头髮,夜香郎用不算干净的手抹了抹他的脸,看清了脸,夜香郎不由得呆立当场。 有哪个男人会不认识他呢? 他是南馆红牌,是艷名动荆都的倾世名妓啊! 他们这种活在底层的贩夫走卒,即便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也能从那广为流传的春宫图册上得见他一笑百媚生的风采。 又有多少漫漫长夜,像他这样没钱没势的贩夫走卒捧着那本不知被盗摹多少遍的粗劣春宫图册聊以慰藉呢? 如今见到了真容,就草草地被一张破草蓆卷着,软玉温香烂成一具腐臭尸身,这天下不会有人惋惜一个卑贱的男妓。 时也命也,他命不好,做那卖笑的娼妓,最后沦落到与粪水为伍,死了都没个体面。 夜香郎揭开粪桶上的盖子,将地上的尸体扛起来丢了进去。 看着尸体的口鼻耳眼一点点沉进污浊粪水里,直至没顶,才盖上盖子。 夜香郎摇摇头,这世道啊!尊就是尊,贱就是贱。 强求不得,挣扎不得。 曾经多么风光无限,如今不是都得沉进这恶臭熏天的黄白粪水里,再不见天日。 天色逐渐亮了,街坊市井逐渐热闹起来。 ——夜香污秽!小心避让! 夜香郎高声吆喝。 人人对那拉着粪臭气熏天的板车避之唯恐不及,捂着口鼻嫌恶地跑开,生怕沾染了自身一丝秽物。 人间如此。 …… 再看那九重天境上,云霞璨璀,神霄绛阙,漫天雾云飞纵,一派宁静肃穆。 时有仙鹤振翅飞过,徒留一声清脆长啸。 一皓白人影乘风踏云由云雾处现身来,堪堪就在云端上立着,发缀珠玉衣带流光。 端的是殊丽清绝。 那张脸属实是忒赏心悦目了。守门天将王灵官和他座下那头吊睛白额虎神兽一同瞪圆了六只眼睛。 那美貌仙君仰首望了望巍峨的昊天金阙,扬唇一笑,如沐春风。 时隔五百年,终于回来了。 王灵官座下那只白虎,痴痴地盯着他,流下了一串晶莹的哈喇子。 王灵官飞速转动脑袋,他镇守天门千万载,也不曾见过面前人,出于保险拦住了他,上前抱拳问道:「恕小神眼拙,不知仙君名号虚衔?」 美貌仙君敛襟颔首浅笑:「劳真君禀,劣者怀珠,请见迦叶尊者与三灵共修灵鹫帝君。」 隆恩真君王灵官应了请求,弹指化了两个分身一东一西化光而去,留了本体在此处。对这位容貌清丽的仙友颇有兴趣,于是便与他攀谈起来。 怀珠啊,怀珠。 他真就是颗珠子。 回想往事歷歷在目,怀珠不由得苦笑。 本是西天净土一颗深沐佛荫之珠,却因为某人的无心之失阴差阳错地落入凡尘泥淖,以至他挣扎一生,染尽了污秽。 王灵官听罢故事,不由长声感嘆,果真是明珠蒙尘啊! 五百年前,三灵共修之首灵鹫帝君前往西天参与佛道论法会。 法会中场歇息之时,不知怎地,灵鹫帝君不慎弄断一串迦叶尊者的佛珠,玉珠四散跳开,灵鹫仓皇寻找,可独独弄丢了一颗,一旁便是佛家的无相轮迴塔,也许是掉了进去,彻底难以寻见了。 第2页 灵鹫无法,只得来到迦叶座下苦笑着赔罪,莲花座上慈悲法相,迦叶尊者也不恼,只是拈花一笑,道:「那便只有烦请帝君,下凡替我寻回了。」 自三灵降服恶鬼道距今八千余年,因伤重而闭关多年的三灵之首灵鹫帝君,终于再一次下凡了。 跳入轮迴塔下的那颗佛珠自此散落到泱莽尘世中去, 黄泉碧落无穷尽,今此一去,不知归期。 第1章 南馆红牌 一缕阳光透过木质窗棂洒落在满地具是水渍的冰冷的地上,仿佛撒了一地碎金,折射出斑驳陆离的光,恰好落在一只苍白的手上。 那只手摁着一颗湿漉漉的后脑勺,杂乱的髮丝从指缝中露出来,显得黑白分明。 空气中瀰漫着浓重的腥味,与脂粉香胡乱混合在一起,着实古怪了些。 站着的那个彪形大汉满面红潮,粗重的喘息声十分下流。他身下埋着一个面容姣好的脸,泪水却煳满了一张脸。 被迫跪着的少年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绝望地扑腾着想要躲开,后脑勺却被那只苍白的手紧紧摁住,一丝也动弹不得。 这个场景若是叫读书人撞见了,一定会一头扎进湖里洗眼睛的。 求饶的话被堵在舌根,少年的双手被反剪在后,他的双膝被人分开踩在青砖地上。 摁住后脑勺那只苍白手掌的主人与大汉对了对眼,忽地使力向里一推—— 「唔啊啊啊啊…」 沉闷的屋中,一个荣攀极乐,一个冷漠如冰,另一个, 如坠地狱。 苍白的手终于松开了,乌黑髮丝无力地垂下。 少年趴在地上,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连隔夜饭都要吐出来。 「我应该说过了,你要是吐出一滴,咱们便重来。」白手抬起了少年的下巴,波澜不惊的目光怜悯似的落在少年的脸上,淡淡道。 两根手指拭去少年嘴角残余的液体,后探开他的齿列伸进嘴里翻搅着他的舌头,直到被唾液都包围了,才施施然抽出手来,引起一阵战慄。 「你就发发慈悲,放我走罢!」 男人们释放出的污秽沾染了少年满头满脸,浑身腥臭难闻,卑劣的男人们单发泄尚还不够,还要往他脸上身上尽数释放尿液取乐。 致使少年一身污秽淋漓,狼狈不堪,只能绝望地抓住面前白手的主人,卑微地讨饶。 「我放你走,谁又来放我走?」少年面前的人生得艷丽至极,他的眉眼都经过细细描画,眼尾一抹胭红,鸦黑的睫羽下一双眸子水光潋滟,却深若寒潭。 苍白的手指略带嫌恶地划过他骯脏的脸:「我就是发了慈悲,才没把你直接交到爹爹那里去。」 「私逃南馆头等大的罪名,你知道去了那里,是个甚么下场?」 少年的眼里,唯剩下的一抹光,渐渐将熄。浑身脱力般,少年颓然地撑在地上,接近崩溃。 「来都来了,就要认命。和命运斗的头破血流,死无全尸又是何必呢?横竖逃不了,不如坦然接受,也免得这一番摧残。」 少年求也求过,跪也跪过,那人是铁石心肠,无动于衷。 「那就死了罢了!就是死无全尸,也比你这个千人骑万人压的婊子贱货好上一万倍!明明是个男人,非要扮得不男不女去伺候男人,甚么名妓,呸!都被男人玩烂了,还真当自己是个宝贝,你不知道外面的人怎样看你?」 少年很有骨气,说完还啐了他一口。 还不待正主动怒,方才蹂躏少年的几名大汉便一径地发火,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腹间剧痛方才传来,下一瞬少年眼前便有一道白光闪过,清脆一声响,脸颊上狠狠挨了一巴掌。 尚未反应过来,接二连三的巴掌横扫下来,扇得少年满眼冒金星。 那巴掌劲道之大,站在少年身后的大汉都心疼地哎哟叫唤:「珠碧相公,打人这件事交给我们就行了,打疼了您的纤纤玉手可怎生是好?」 珠碧仿若未闻,一脚直踹心窝而去,少年四肢具被束缚,逃脱不得,珠碧一把将少年散落的长髮拽起往外拖,少年狼狈地趴在地上,手脚并用地要爬离这个鬼地方,却被大汉摁趴在地上。 珠碧拽着他的头髮向后勐扯,脆弱的脖颈只能高高扬起,上头青筋浮起,头皮像是要被活剥下来一样痛。 珠碧道:「你不知道这是甚么地方吗?进都进来了,你以为自己能干净到哪里去?不是那莲花托生,做甚么出淤泥不染的美梦!」 「不……」 窗外已金乌西沉,天色暗了下来,珠碧放眼望去,竟已是申时末了。 王爷今日点了他的牌子,现在该去梳洗了,若是怠慢了这一位,可没有他的好果子吃。 珠碧缓缓站起身来,望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年,一脚踩上了他的头。 「快些服了罢,你我都好过。」珠碧淡淡道。 半晌没有得来应答,珠碧低下头,只对上一双倔强的双眼,折射出毫不遮掩的仇恨。 「好,好,你挺硬气。」 珠碧一笑,令人为之倾倒。 他朝大汉们道:「赏给你们玩儿罢,留他一条贱命,完事儿后送去爹爹那里。」 「就说我晚上须陪王爷,分身无暇。这打算逃跑的雏儿便请他定夺罢。」 男人们凭白得了油水,岂不欢喜,身下立刻支棱起帐篷来,速度简直快得诡异。 第3页 可于少年而言,却是两码事了。 情慾烧身的大汉已经纷纷围了上来,少年看这阵势吓得魂不附体,爬到珠碧脚边,一把拽上他的衣袖,哭着讨饶:「饶了我罢,求你,求你!要不然你就杀了我,给我一个痛快!」 珠碧一愣,多么熟悉的一句话啊,如今从别人嘴里说出,听在自己耳朵里,心中一时不知该作何滋味。 柔软的缎料从少年指间抽走,珠碧转身离开,头也不回。 一声声悽厉的嘶鸣惨叫从身后紧闭的门内不断传出来,远方西沉的夕阳犹如一滴妖妍的鲜血,滴落在天幕中,红得异常刺眼。 南馆头牌珠碧,其人生得美艷动人以极,腰肢柔软纤细比女子更胜几分,尤其那一身细腻雪白的肌肤,让人摸上便不愿离开,直欲把他剥个精光,狠狠揉捏抚弄,要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才罢休。 这样一个妙人,可谓是荆都风月场中的传奇。 只肖勾唇一笑双腿一张,流入绮罗帐中的金银珠宝便是普通人家一辈子不能企及的数目。 男人爱疯了他, 女人噁心透了他。 因其一夜的渡夜资高到离谱,荆都的王孙贵胄,富甲豪绅若是聚会时谈及珠碧的身段风情,床上功夫,没当过珠碧入幕之宾之人拿不出谈资,甚至会被看不起。 珠碧虽是男妓,但却更像一张进入上层社会的通行证。 因而许多富贵之人本不好男色,但为了证明自己财力,挤进名流圈,他们也都会去点珠碧的牌子,发生些甚么。 古来男妓最遭人不齿,甚至女妓都能够羞辱他们一翻,堂堂男儿涂脂抹粉,不男不女矫揉造作之态令人作呕,虽然他是上层社会人人竞相争之后快的珍宝,但说到底,不过还是一个玩物罢了。 天底下最骯脏,最下贱,最令人不齿的营生,莫过如此。 珠碧红透荆都,除自身相貌和绝顶高超的侍人手段之外,离不开另一个人的全力扶持,那人权势滔天,是先帝同父异母的弟弟,当今天子的亲皇叔——诚王萧启。 虽说大了当今年轻的天子一个辈分,然而年纪却大不了他多少,今年也不过而立。 其人性情阴晴不定,手段狠辣歹毒,任你长着个二郎神的通天眼,也休想看清他内心所想。 哪怕珠碧生着一副七窍玲珑琉璃心,成天与他肉贴肉嘴对嘴地,也看不穿他一毫,这样的人,实在太可怕。 心情好时你是稀世珍宝,心情不好时你与犬彘毫无二致,任他打骂折磨羞辱,与珠碧而言都是常事。 珠碧怕他,世上所有人都怕他。 可珠碧却不敢怠慢,从头髮丝到趾甲盖都洗的干干净净,抹上散发着清香的精油,生怕被王爷闻出一丝血腥或其他甚么气味。 今日下午,王府着人送来一套松绿色的暗纹素袍男服,那名小厮珠碧认得,小厮低语告知,说王爷有令,今晚的场子,须着这一身赴宴。 珠碧收下那套男服,仔细翻看,从内到外的中衣、亵裤、贴里衬袍、宫绦玉钩一应齐全。珠碧指尖触到一样柔软冰凉的物事,展开一看,竟是一双雪白的绢丝云袜,不由得苦笑一声,笑平日里翻云覆雨的王爷竟也如妇人一样细心,也笑自己身为男子,沦落风尘十余年,穿正经衣服的次数却寥寥可数。 是了,他还从未曾穿过这样制式的衣裳,柔嫩的指尖划过名贵的料子,衣物上身后幽幽透出一股优雅的香,十分熟悉,却到底记不起来是何时何地曾闻到过。 珠碧心中虽不知诚王又有甚么新鲜把戏,手下却是不敢怠慢。妥帖地穿戴整齐,雪白的中衣包裹着修长的脖颈,一丝不苟,浑身上下都是正经读书人的打扮。 只那一头散落的乌髮除外。 我朝自古来便有规定,凡是男儿皆须束髮,若大街上看见哪个男人披头散髮,做那放浪形骸之姿,那人若非疯子也必定是娼妓。 而男娼堂而皇之走在大街上,那无疑是自取其辱,被石头砸被臭鸡蛋扔那都是小事。 因为包括南馆在内的所有勾栏妓院等养汉之所,都是严禁妓子束髮的。 一是客人喜好慵懒之风、二是要他们时刻明白自己的身份。 珠碧揽镜自观,将一头乌髮拢在手中缠绕,虚虚地顶在头顶,珠碧一笑,这样就真像个清清白白的读书人了。 对镜自乐的时间终归太短,珠碧还来不及多瞧几眼,珠碧随身的小童小九不由催促:「相公,已是掌灯时候了,王爷想必都快到了,您还磨蹭甚么!」 珠碧自嘲着松开了手,满头青丝散落了下来,扯过一根与袍子颜色相同的髮带,虚虚地束着,便拿起妆笔,对镜描画起来。 今日并不过多修饰,是以寻常风骚撩人的金箔帖花妆也没有画,只是扑了粉后将原本过于疏淡的双眉补一补,唇峰点一点口脂晕开,只此而已。 小九取来皓白色的宫绦替他系在腰上,为通裁式的衣裳做个点缀,这是时下读书人很流行的穿法。 「相公,这套衣服真雅致,您穿上可真像个读书人了。」 珠碧站在落地的铜镜前,镜中人广袖清风,如一桿翠竹,这副打扮确是光风霁月俊朗无双,不画那妖媚勾人的金箔贴花妆,眉眼间倒真有几分读书人的味道。 珠碧却呵一声:「再像又如何?到底还不是任人作践,穿得这样假正经,出门去不得被讥笑死。」 第4页 小九吐了个舌头,也不敢多言。 一切准备完毕,天已黑透了。 馆里陆续点上了灯,四处角门开门接客,薰风荡漾,春色无边。 属于夜晚的快活,才正式开始。 萃月轩乃珠碧的居所,虽离前院有一段脚程,却已经能听到前院隐隐约约传来的客人和妓子的调笑声。 临走前尚不放心,前后上下又把自己打量了一番,拉过小九就问:「真的闻不着其他味道了?」 小九头唉了一声把头凑上去,小野猪似的拱上去用力地嗅,随后将头摇得像只拨浪鼓:「真闻不见了,您快别磨叽了,王爷要是先到一步,我看您的屁股得两开花!」 珠碧呿一声,终于出门去了。 作者有话说: 斯哈斯哈 第2章 雷霆王恩 穿过花影重叠的转廊,前方又是另一处居所,霁月轩。 疏影摇斜之下,一道纤细人影从月洞门走了出来,伴随细碎铃铛声,正好与珠碧打个照面。 来人的皮肤较寻常人黑了许多,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他纤细的手臂与腰间缠绕的金色铃铛在月光下泛着金芒,像敦煌壁画中描绘的栩栩如生的飞天神女,仰着高傲的脖颈,一双湛蓝双眸容不下外物,自然,也不把珠碧放在眼里。 见珠碧今日这副打扮,少不得要出口嘲讽几句。 「珠碧相公,今日实在不一般。」 珠碧停下了脚步,那人便道:「卖皮肉的,假正经扮甚么读书人,不伦不类地,也不怕被人笑么?」 珠碧道:「锦画相公操的心还真多,您有这么多闲工夫,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罢,想着怎样趁着年轻多得些恩宠才是正经。都是深陷泥淖的人了,还管旁人怎样看我们做甚么?」 珠碧偏头看他,唇角带笑:「若锦画相公下头有上面的嘴半分伶俐,也不至于总是被我压一头了,你说呢?」 锦画冷笑:「锦画的本事不在伺候人上,自然不能与珠碧相公比。」 珠碧不愿再听他说话,便道:「已经到点了,锦画相公还不去大堂准备,怕是许久没尝过板子的滋味,迫不及待想尝尝。」 锦画妖媚一笑,身上铃铛叮铃铃地响:「珠碧相公可要保重了,再像上回那样浑身是血被扛回来,我又该高兴了。」 珠碧沉声道:「你便尽管高兴罢,你不会高兴太久的。」 两人谁也看不惯谁,见面必互损,相互给了彼此一个不善的眼刀,便分道扬镳了。 在南馆之中,敢与珠碧针锋相对的,除了锦画再无第二个人。 他并不是完全的中原人,父亲是波斯人,与汉人母亲生下他后不知去向,后来流落南馆,凭藉超凡的舞技闻名风月场。 是风月场中唯一一个不用挂牌接客还能撑起半个南馆的清倌,才不过小半年光景,风头直逼珠碧,珠碧当然忌惮他。 自古不论男女皆已肤白为美,可自从锦画成名后,荆都城竟几度风靡起了以黑为美的热潮,就连平素里最讨厌南馆的女人们也不例外,纷纷寻来乌叶根,捣出汁后涂于肌肤之上,以此来获得丈夫的欢心。 锦画闲时倚着花窗,望着街上拙劣地模仿他肤色的女人,嘲讽地笑着,这荆都城不会有人知道,这一身黑皮里,浸了他多少血泪。 那段让他一夜成名的龟兹舞,让锦画这个名字自此稳坐风月场榜眼。 可他风头再盛,终归还是个下贱的男妓而已。 男妓註定只能是权贵手中的玩物。 他的日子过的不算好,做清倌的日子更是一年都不到。 在欢场这样阴暗的地方,没有谁会心甘情愿地让别人踩在自己头上,何况是心高气傲,号称南馆第一的珠碧呢。 即使锦画屈居第二,可是清倌不与肉倌相提并论,锦画难免瞧不起他。 既然如此,珠碧如何容得下这根眼中钉肉中刺?这根刺扎在身上,恨极恶极,不除不快。 欢场如,不进则退。而退,则意味着死亡。 锦画看来的每一个眼神都带着鄙夷与不屑,珠碧实在忍无可忍。 当年那一夜大雨瓢泼,洇开的血液像地狱里破土而出的彼岸花,妖冶狰狞,漫过他的脚,像是要把他直接拖下地狱,永不超生。沦落风尘这么多年,珠碧实在是看得太明白了。 所以,珠碧费劲了心机,千方百计地把锦画拉下神坛,自此,清倌锦画与「清」之一字,再无瓜葛了。 那一天,锦画的身体血肉模煳,珠碧看着他,开心地笑了很久很久。 手指戳进那鲜血淋漓的皮肉,染满了猩红的血,换来一声痛极的惨唿,珠碧笑得愈发香艷,「你不是清高么?从今往后,你拿甚么笑我?」 半煳涂半清醒间,是锦画心如死灰的声音:「珠碧,你真是噁心透了。」 清白身已失,南馆自此多了一枚朱红的头牌,悬挂在提着金色「珠碧」二字的正下方。 没有从小经过调教的锦画,不论是哪方面的技艺都与珠碧相去甚远,不再是清白之身的他,也再没有了瞧不起珠碧的本钱。 而鹬蚌相争的结果,无非是两败俱伤。 诚王把珠碧召来,当着锦画的面将他活活折磨到脱了形,不用任何床笫器具,只仗着南馆伤药药效极好,用三指粗的马鞭打在他细嫩的肌肤之上,任珠碧如何翻滚嚎叫,也不停手。直打到脱力为止,那浑身渔网般纵横交错的伤口没有一块好皮肉,贴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好似一团烂肉。 第5页 诚王亲掉锦画脸颊上泪珠,笑意盈盈问:「这下够解气了么?」 那一次珠碧躺了一个月才能堪堪下地,三个月尚才恢復如常。 珠碧歹毒地来了这么一手,可毕竟鸨头顾及锦画的身体,不好伤了赚钱的本,并不会给他接太多客人。 但即使如此,珠碧也不后悔。 未来的日子还长着,珠碧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与他走着瞧。 珠碧来到风涛卷雪阁时,诚王萧启竟已先一步到了,斜斜倚在矮几旁铺着的厚厚狐皮毯上,他今日竟连常服也不曾换,平日里从来不曾如此过,应是才从皇宫出来,连王府也不曾回,直奔南馆就来了。 珠碧温顺地跪伏在地上,顶头便传来沉闷的声音:「免了。」 又道:「以后私下里这些虚礼不必再行了,珠碧。」 珠碧错愕地望向他,半晌才低头应是。 萧启似乎很满意他今天一身装扮,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嘴角带了几丝笑意,语气也温和了许多:「过来。」 珠碧四肢撑地爬到他身边,顺着他张开的臂膀,倚进了他怀里。像一只温驯的家猫,任主人如何抚摸揉搓也不躲不闪。 凑近珠碧修长的后颈,萧启贴着他的后颈在衣领边缘吸一口气,鼻尖只有衣料散发的淡淡香味,萧启闻着这股熟悉的香味,通体舒泰。 指尖捻着珠碧垂落在他肩头的长髮,柔软如丝缎,触感很好。 「爷今日是怎么了,要珠碧穿得这样正经,难不成珠碧以往的装扮爷瞧着腻了?」 萧启大方回答:「总瞧着你那副妖娆模样,美则美矣,久了也总归有些腻味,偶尔换换口味,不好么?」 珠碧不施粉黛的眉眼微垂,连接了两声好:「爷说甚么便是甚么,珠碧不敢违抗。」 他总归能用那如烟如雾的细腻声音哄得男人通体舒泰,萧启也不例外,挑起他的下巴顺势吻了上去。 不过片刻,两人具以迷了心神,亲吻不知多久,珠碧感觉自己几乎要窒息的一刻,萧启才终于松开,见他双眸好似兜了一汪春水,秀气挺立的鼻尖微微泛红,不禁令人蹂躏心大起。 今日欲望来得忒是汹涌快速了一些,珠碧心中纳罕,却被其支配得无心深思,只觉一股邪火惊涛拍岸般自尾椎寸寸攀爬上颅顶。 珠碧大约也猜到了,这人多半又从哪个异邦弄来的迷香,不知用在哪儿了。 萧启确实在舌下压了片番邦进贡来的香叶,薄薄一片,大约两个拇指盖大小,此叶名叫「谜罗」,功效不仅催人动情,含久了更能教人心神迷乱,实乃贵族沉沦于欲望的珍品。 而这片叶子他已含一下午了。 未动情时尚无感觉,可一旦上脑便显示出它的威力来。萧启眼前已略微有些模煳:「珠碧。」 萧启此时停了一切动作,开了口,语调却冷冰冰的。 珠碧难耐地唤一声:「爷……」 「今日本王不想听见你讲一句话,所以你最好把嘴闭紧了,明白吗?」 这人的确又发疯了,他总能想出一堆花样变着法儿来折磨人。 珠碧咬着唇,点了点头。 可他的手段又岂是单单靠忍就可以忍得住的。 不多时,珠碧疼得意识模煳,终还是将那警告抛诸脑后,痛极了扒着他的背哭着讨饶:「王爷——求您怜惜……」 那谜罗叶的药劲已渐渐散发,珠碧这样一喊,生生打乱了萧启的好事。 珠碧只觉眼前一道光闪过—— 啪—— 狠狠一巴掌盖到湿润的脸上,嘴角立马就裂了。 不理会珠碧的惨唿,接二连三的巴掌左右开弓盖下来,霎时便肿了。 珠碧愣在原地,错愕地唿了一声:「爷……」 又是一巴掌。 珠碧捂着脸再不敢开口了。 萧启的语气冷如生铁:「你看,非要讨打。本来不想打你,你偏要犯贱。」 嘴里的血带着铁锈味,身下剧痛,心却整截儿都凉了。 浑浑噩噩间,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右耳忽觉一股滚烫的气息,随即是痒,萧启竟贴上了他的耳朵,低笑了一声:「谢寻,谢太傅——怎么样啊?萧铭那短命鬼有这么玩过你么?」 萧启硬如铁楔的虎口死死掐住珠碧瘦细的身体,掐的上头青紫一片:「哈——你不说本王也知道,萧铭那短命鬼怎可能像本王一样把你弄成这副模样……」 珠碧闻言浑身一震。 那一瞬间他一切都明白了,为甚么今日他要差小厮送套男服来勒令自己穿,为甚么衣物上那股极名贵的薰香会那般似曾相识,为甚么方才呻吟他不管,说一句话却换来一顿巴掌。 今日的场子,原来他从头到尾就只是一个替身。 作者有话说: 家人们,这是个没人性的令人髮指的炮灰攻,非正牌攻 第3章 替身而已 替的那人姓谢名寻,表字谨之,当今朝廷年轻的百官首辅,少年天子帝师。 先帝萧铭尚为太子时谢寻时任太子伴读,与先帝同窗近二十载,情谊甚笃。 萧铭的母亲是地位崇荣的中宫皇后,他是皇后最宠爱的独子,又是老一,所以他是名正言顺的东宫储君,在一众皇子中横着走。 在这样的环境中的长大,少年时难免趾高气昂地,对着一众庶出的弟弟昂起高高的头颅,愿意巴结他的且母族名望还算不错的,便当他的小跟班。 第6页 但这些跟班太过于谄媚,围在他身边阿谀奉承让他厌烦。 他最喜欢谢阁老家的小公子了,长得白白净净地,就像他最爱吃的那道名叫白玉豆包的点心,白白的软软的香香的,乖得不得了。 萧铭六岁那年的中秋宴,谢阁老携夫人与大儿子谢寻,小儿子谢导赴宴,萧铭第一眼就深深被谢阁老家的大儿子谢寻迷住了,他白白软软的手拿了一只白玉豆包,咬一大口,腮帮子鼓鼓的,可爱得把人心都要化了。 那日宴后,萧铭便向父皇讨要谢寻给自己当伴读,撒泼打滚死乞白赖,无所不用其极,终于如愿得到他。之后的日子,他们同窗学习,同桌吃饭,甚至夜深了还要睡在一起。 一个是未来新帝,一个是名相辈出的谢家嫡长公子,在任何人看来,他们珠联璧合,若干年后,必为国之坚壁。 可皇帝刚登基的那几年喜欢处处留情,即便六宫美女如云也不够满足他的,他宠幸了一名身份卑贱但姿容甚佳的洗脚婢,罪恶的种子生根发芽,十月后,萧启来到了人世。 这个世上,有尊便有卑,有从者如云的萧铭,就有不被所有人尊重的洗脚婢之子萧启。 萧启小了萧铭两岁,不论出身如何,好歹也是皇脉,身上流着皇帝的血。等到了蒙学的年纪,一脚被皇帝踢进了太学院,与太子为首的一众皇子、伴读一起读书,因身份卑贱,只能坐在最角落里。 其余皇子、伴读的家族再不起眼也是个中央官员,萧启有甚么呢?他不过就是皇帝一时煳涂犯错遗留下的种子,他的母亲只是个日日为皇帝洗脚倒香的僕婢,谁会看得起他呢? 年少不懂事,萧铭十分看不惯这个弟弟,对他非打即骂,老大都这样对他,其余的皇子、伴读,哪个还敢对他有好脸色呢? 在太学院的这些年月,是萧启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光。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忍受着同窗的侮辱谩骂甚至拳脚,太子萧铭嘲笑他是小屎球,拿狗都不吃的馊骨头丢他,把他推进狗屎堆里,可他能怎么办呢?他无依无靠,只能忍气吞声。 童年的日子里,连一条狗都活得比他有尊严。 而在这一众欺辱他嘲笑他的人里,却有一人是例外的。 那人便是谢寻。 他白白净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一眨,跟在萧铭身后,沉默又乖巧,像一只小兔子。 在所有人都骂他,侮辱他时,只有谢寻默默地站在萧铭身后,一言不发。 就这一个小小的善举,便让萧启感念于心。 他喜欢谢寻,可他是百年贤臣谢家尊贵的嫡长公子,自己这样脏,这样下贱,又如何能配得上他?所有的绮念,萧启都只能埋在心里。 某一日,萧铭又从东宫带来了许多软乎乎白胖胖的白玉豆包,分给了众皇子与伴读一人一个,其余的全都一股脑塞给了谢寻。 萧启自然是没有的。 彼时,他已经饿了很久了。 放课后,讲学的老师离去了,众皇子今日没空寻萧启的乐子,今日是千秋节,众人都结伴着要去给皇后贺寿,早早各回各家收拾打扮去了。 萧启自然是不配去那样的场合的,他收拾好学习器具,埋着头往自己的小破屋子里走,忽然,他被人拉住了袖子,转头看,竟是谢寻。 少年干净的眼神如天光一束,照进了萧启黑暗的世界。 他身上有淡淡的雪梅香,从前只能远远地闻到,如今他离自己这样近,雪梅香气丝丝缕缕钻进萧启的鼻子里,他好似一脚步入云中仙境,飘飘忽忽,不知今夕何年。 他从袖子里悄悄拿出一只软软的白玉豆包,塞进了萧启粗糙的手里,他没有说别的,只说了一句:「别说是我给你的。」 说完这句话,他就跑远了。 萧启怔怔地望着他出神,他还未曾收到过这样的善意,从来都没有。 宫中僕婢是势利眼,从来没有好好照顾他。 直到人影都瞧不见了,萧启才晃过神来,忙将豆包藏进怀里。 回小破屋的路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直到回了小屋,年幼的萧启终于忍不住捧着豆包放声大哭。 那只白白胖胖的小豆包像谢寻一样可爱,萧启捨不得吃了它,就一直捧在怀里,染上了自己的体温。可第二日醒来,豆包已经被自己压扁了。 它再也不圆润、不可爱了。 萧启很落寞,可他还是捨不得吃,甚至不放心放在屋子里,因为担心那些贪吃的僕婢,趁自己去上学把它吃了。 萧启就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走路去了太学院。 冬天,簌簌地下着雪。 很冷。 可那豆包揣在怀里,就像个小火炉似的,将他烤得暖暖的。 一遍遍回想昨夜的那一幕,萧启永远沉着的嘴角,也终于有了一丝丝扬起的弧度。 他决定要好好学习,做出一番成绩让父皇对他另眼相待,他要报恩。 可就是这样一个朴实的愿望,也教萧铭亲手打碎了。 放课后,萧启将小脑袋缩进破破烂烂掉了毛的毛领里,他要赶紧离开这里,离开这帮人的视线。 可萧铭昨夜在君前失仪,被父皇训斥了一顿,心情正不好呢。 他带着一帮喽啰堵住了萧启,要把气撒在他身上。 第7页 太液池边的薄雪和着污泥,一片稀烂,萧启被萧铭一脚踹倒在地,他倒在污泥地里,浑身脏臭不堪。 那只雪白的豆团从怀里滚了出来,掉在地上,染上了骯脏的污泥,不能再吃了。 萧铭看见这只豆团,又惊又怒,当场发了飈,一连又是几脚,他拽住萧启的领子,骂道:「你这贱种哪里来的豆团!这豆团是我东宫才有的糕点,你从哪里拿来的!」 太子发怒,身后的一帮喽啰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生怕太子的怒火燎到自己身上。 便有人帮腔道:「我看他是偷来的罢,好大的狗胆!」 萧铭一拳一拳砸在萧启的脸上,用尽了力气,又骂道:「屎球一颗也配吃我的糕点?和你娘一样贱!老屎球不要脸爬上父皇的龙床,生出来一个小屎球贱得跟你老娘一个德性!」 粗鲁不堪的话语如刀扎进萧启的心里。 他甚至不敢看谢寻一眼,只怕就这一眼会牵连到他。 不论如何的拳脚辱骂,萧启就像个锯了嘴的葫芦一声不吭。萧铭没了辙,就朝皇子、伴读们撒火,谢寻是除外的,因为他最喜欢谢寻了。 皇子、伴读们都摇头,萧铭气得快要冒烟,便见谢寻在身后扯了扯他的袖子,轻轻道:「算了,太子哥哥。不就是一个豆包嘛。这里好冷,我想赶快回去,吃好吃的。」 萧铭对他自是百依百顺,但心里还是狐疑了一阵,便大了点声质问道:「不会是你给他的罢!」 谢寻心里一惊,忙摇摇头。 萧铭不肯这么轻易了结此事,鼻孔哼了一声,道:「我不信。」 谢寻左右为难,最后牙一咬,走上前去将那只沾了淤泥的豆包踢进了太液池里。 扑通一声,萧启唯一的温暖随着层层散去的涟漪,消失无踪。 萧铭消了气,吐了一口痰在萧启脸上,便满意地领着众人离去了。 好痛,浑身都好痛。 萧启极力睁着已经肿了的眼睛,盯着谢寻的背影,他被萧铭勾着背,连一个施捨的眼神都没有给他。 也就在这一日,权力的种子在萧启心中疯狂放肆地长,密密缠绕了一颗少年的心。 他发誓要杀光这一群人,今日欺辱他的每一个人,都要下到地狱里,成为他通向无上权力的垫脚石! 他要把谢寻占为己有,要让他的肩他的背,从此只能让自己染指。 后来时光飞逝,太子萧铭登基称帝。同年擢谢寻为文渊阁大学士。 而过于阴暗的童年时光,使得萧启的城府愈来愈深。皇帝面前,他是个唯唯诺诺的王爷,背地里他工于心计阴险毒辣,身陷争斗多年,他已自暗地里建立军队、情报网、杀手组织「夜阁」,神不知鬼不觉,权利愈来愈大。 所有人都是他通往无上权力的垫脚石,他没有良心,他爱的似乎只有他自己。 这么多年,他的手眼逐渐渗透进朝廷,将之搅得愈发污浊。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当初那个白白净净的少年。他的内心告诉他,此生定要将他占为己有。 于是便有了接下来的一切,有了今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萧启。 长大了的萧铭接过了天下的重担,不再如当年那样混帐跋扈,江山社稷担在肩,他是个明君。而百年忠臣世家薰陶出来的谢寻也成为了天子身边的贤良之臣。 明君贤臣,在外人看来,多么和谐啊。 可从前结下的恶果,不会因此消亡。 没有人在意从前的往事,都只当它是童年的恶作剧。因为不曾感同身受,所以遗忘是件很简单的事。 萧铭与谢寻形影不离的二十年,是扎在萧启心中最大的刺。 他建立了杀手组织「夜阁」,以毒蛊控制其心智,用尽了各种恐怖手段培养出一大批杀人机器。 千万条人命的葬送,只为取了萧铭的命。 善恶因果自有报应,萧铭称帝仅不到五年,便以极惨的死状死在了寝宫里。 举国譁然。 七岁的皇太子萧璟不得不接起社稷重担,年迈的太后强忍悲痛,擢文渊阁大学士谢寻为天子帝师,辅佐社稷。 举国缟素之时,无人看到夜阁首领坐席上那黑袍披身的人嘴角露出的凉薄的笑。 新帝年幼无能政事,而此时已是帝师的谢寻,作为託孤之臣,身上担子不可谓不重。 如今的朝堂,有一半都已是萧启的人,由他来监理国事已是顺理成章。 多年筹谋换来如今将他掌控在手中,萧启等这一天,真的太久太久了。 可谢寻是他来之不易的雪白豆团,宛如枝头初雪,世界上没有东西比他更干净。萧启如今可以得到他,可以把他搂在怀里,搓圆捏扁随心所欲。 可他还像当年那样,因为来之不易,所以捨不得。自己是污泥粪溷中阴暗的蛆虫,怎捨得去触碰枝头那抹明亮的初雪? 如今的萧启虽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刻在骨子里深深的自卑却始终折磨着他。 但即便捨不得,他也绝不会再让他像当年的那只豆团一样离开自己。他要将他拆吃入腹,融入血脉之中,永永远远,只属于自己。 谢寻此人,珠碧在去年中秋节金风湖畔丹桂宴陪同萧启赴宴时有幸见过一面,那时谢寻就穿着这一身制式的皓白常服,在落英缤纷的桂树下一站,温朗俊逸,高雅的出尘气质让人不敢亵渎。 第8页 可嘆时运不济,偏偏遇上萧启这个疯子。 那回丹桂宴,谢谨之听及同僚讨论与南馆娼妓的种种玩乐手段,萧启出言调侃了他,向来端谨自持的谢大人拂袖厉叱,丢了下四字便走。 珠碧正被他掐住关口,就好比被人从云端一脚踢下地面,气急之下竟也将那几字原句奉还:「萧启,你无耻至极!」 萧启已是完全没了神智,认为身下人就是谢寻本人,心里舒坦更加兴奋,眼前白芒一闪,攀上了巫山顶峰。 珠碧累得倒在地上,看起来狼狈至极,哪还有一点荆都名妓的样子。 瘫在狐皮毯上,稍稍一动便疼得钻心。 那谜罗叶带来巨大欢愉的同时,却也极耗心力,萧启泄过之后浑身脱力,迷濛着一双眼将珠碧强揽进怀里,不一会儿便昏睡过去。 而珠碧却疼得发抖。那张长时间张着喘气的嘴没有水的滋润干涸得几乎冒烟,胃里亦空空如也,想寻些吃食稍稍果腹,身体却被萧启揽着,珠碧可不敢挣得太用力,吵醒这只沉睡的老虎。 珠碧小心翼翼地抬头,欣喜地发现身边毛茸茸的狐狸毛毯上掉落了些圆滚滚的瓜果糕点,想来是方才激烈的情事使他俩不知谁撞到了矮几,从几上滚落下来的。 珠碧伸长了手臂去够,够到两只橘子,与三四块有些碎了的绿豆糕,珠碧抓到手里甚至牵出了不明的银丝。 珠碧先后剥开两只橘子,囫囵咀嚼几口咽下肚去 ,后又抓起那些沾着污浊的绿豆糕往嘴里送,吃完尚觉不够,还要再摸索,可除了摸到一手淋漓之外,便再无其他了。 他只能认命,迷迷煳煳昏睡过去。 作者有话说: 唉,每一个坏蛋都有不幸的童年……但坏就是坏啊!别同情他! 第4章 最终屈服 又是那罐能蜇死人的药膏。 珠碧最讨厌涂他,可它的药效却偏偏好得不得了。 太阳已爬得老高, 送走完萧启那尊大佛,珠碧是被馆里杂役抱回来的。 他已洗去身上脏污,吃了甜甜的糯米粥,这回正趴在床上处理伤口。 枕头边放了一包油纸包着的糖炒山楂,珠碧解开上面的细绳,展开油纸,里头躺了十数个白里透红圆润饱满的糖炒山楂,珠碧一看嘴里就直泌口水。 南馆虽不把妓子当人看,但对摇钱树的红牌还算不薄,夜里他们劳累,太阳升起,整个南馆也爬起来伺候他们。 珠碧说了想吃糖炒山楂,酸酸甜甜很有滋味,还点名了得是馆外挑着担子沿街走卖的陈小哥炒的。 走卖的零嘴都是可遇不可求,南馆便差七八名杂役分头去寻,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他跟前。 雪白的糖霜包裹鲜红的山楂果,酸甜脆爽,格外诱人。 珠碧拈一颗本要塞进嘴里,可裂了的嘴角张大一点都疼得厉害,只好用唇齿细细嘬着,啃着,还要留神不让那酸熘熘的山楂肉碰到嘴角,吃得辛苦。 珠碧一边啃,一边趴在塌上上药,手臂上咬出的伤已被妥帖包扎好,便只剩后头那处疼得钻心的撕裂伤。 压得紧实的棉棒约中指粗细,在药泥里结结实实滚一圈,使之沾满碧绿莹莹的膏体,小心翼翼地填进去。 这药膏实在蜇人,仿佛飞进了一百只蜜蜂似的,又痛又辣。 「不行……赶紧拔出去,我要痛死了……」珠碧难耐地扭着身体。 小九拉上被子盖好,道:「那不行,说好得留够半个时辰,一会儿也不能少。相公先休息罢,半个时辰后小的再帮您取出来。」 珠碧吐掉山楂核,气道:「你怎么不来试试!这玩意儿蛰得很,你让我怎么睡?」 小九吐吐舌头:「我又不卖皮肉,试他作甚么……」 「……」 「滚罢你!看见你就烦!」珠碧气急败坏地朝他扔了一颗山楂,出口破骂。 小九忙跳将起来,嘻嘻哈哈地接住那颗得来不易的珍宝,嬉笑地说:「谢相公赏!」后撒腿就跑。他终归还是个孩子,顽童心性,喜爱逞口舌之快,也就敢趁着珠碧爬不起来的时候作恶,平日里却油嘴滑舌如狗腿子一般鞍前马后,弄得珠碧早把要教训他的心思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身后虽然蜇得火辣辣地疼,比起昨夜却好不少,珠碧又实在困了,迷迷煳煳竟抱着被角也睡过去了。 沦落风尘的人,即使身上再骯脏不齿,卑微下贱,内心却还有一块地方是干干净净的,放着童年时无忧无虑的回忆,也就仅这一点模煳不清的回忆,便是珠碧十余年来欢场沉浮中唯一的寄託。 命如飘零蔓草,向来身不由己。 珠碧梦里的那颗歪脖子老槐树,被风卷得梭梭直响;树下有窸窣直叫的蛐蛐;还有私塾老先生教的那句「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一切的一切,是珠碧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不知不觉,眼角便沁出了一颗泪珠,好梦正酣的人浑然不知。 哪有甚么人生来就是娼妓,不过是一个个可怜人命里坎坷,被歹人生生剥夺了原本享受着快乐的权利,卖入风尘泥沼之中,自此再不能脱身。 即便是死,也是死有余辜。 珠碧九岁被人拐卖进南馆,他的父亲原本是个落榜的书生,母亲是平常人家的女儿,本来生活虽然清苦,一家三口却也其乐融融。 第9页 爹爹教他识文断字,六岁时便将他送去村里私塾跟着先生做学问,只盼着儿子好好用功,将来考取功名做了大官,一家人便跟着享福了。 可命运偏偏捉弄人,怪只怪他生的太好看,惹得歹人起歹念,大好前程便这样就葬送了。 珠碧不愿回想往年时光,徒增伤痛。这些年来他早已学会笑脸逢迎,收起真心逢场作戏,将一颗心用蛛丝缠裹起来,再不让人知晓。 而梦里的一切光景,也仅仅只在梦里。 珠碧一觉睡到了午饭后,却在床上赖着不愿起来,小九小跑进来一屁股坐在他床边,手里还攥把炒瓜子,「相公,我方才不是去前院呢吗,你猜我看见了甚么?」 珠碧侧过身,用胳膊支撑起身子,拈过他手中几枚瓜子,放到唇边磕起来:「我怎么知道。」 小九也不卖关子,扔掉手中瓜子皮:「您昨日下午调教的那个少年,不是最后交到鸨爷那去了嘛,爷毒打了他一顿,还把他挂出去了,中午才把人抬进来呢。」 珠碧也吐掉瓜子皮:「哦?那他肯不肯从了?」 「从了呀,啧,昨夜那些人指定凶得很,把人整个都玩脱了形,惨噢。」 珠碧哼一声:「那小子不是挺能耐么,才一晚就认了?我还以为他真的宁死不屈呢。」 「爷还说了,他长得不赖,大有调弄的余地,以后就跟着您学了,从今天开始。没准等会儿爷就领他过来了。」 「……」 过了不久,鸨头果然领了人过来,畏畏缩缩跟在后头,活像一只刚破壳的秃毛鸭子。 珠碧挣扎着爬起来,虚弱地唤一声:「爹爹。」 鸨头坐在床边,摸上他清晰印着巴掌印的脸蛋:「听说昨夜王爷弄得你浑身是伤,真苦了我的珠碧了。」 珠碧顺势抱着他的手臂撒娇:「那爹爹把今日的场推掉好不好?奴家哪哪儿都好疼,真的经不住他们拨弄了…」 鸨头斩钉截铁道:「今晚可不行,罗老闆早早定了的,请了好几个大贾要来。那伙人是各地有名的生意人,推不得。」 「那好罢…」 鸨头一笑:「这才是乖儿子。」转头将那少年扯过来,对珠碧道:「今日将这兔崽子弄乖觉了,往后便是咱南馆的人了,你手段多,往后还是你来带他。」 「是,珠碧知道了。」 交代完一切,鸨头便走了,珠碧脸上的谄媚笑容立马消失得无隐无踪。盯着那垂头丧气的少年,珠碧哟一声,刻薄地一笑:「这不是昨日宁死不屈的大丈夫么?怎么还活着吶?」 少年更觉羞愤欲死,没脸抬头看他了。他本想一死了之,可过了昨夜他才悲哀地发现,当一条人命卑贱到尘土里的时候,连支配自己生命的权利都不再有。 南馆门外的那棵树生得太过狰狞,他被绑在树杈上一夜了,而这一夜,便是用人间地狱来形容也不为过。 痛与羞辱交加,他哭,他求,可谁会怜惜他呢? 不会有人的。 一切的一切,每一瞬间,都是那样难熬。 他开始尝试咬舌自尽,剧痛袭来,以为自己终于要死了。 可晨曦破晓,一束天光洒入昏暗的巷中,照在自己脸上,他才可悲地明白戏本说的咬舌自尽都是骗人的,人压根就咬不掉自己的舌头,更不可能失血而死。 他只能屈服,只能认输,他不能以这么可笑的死法死去。 只要活着,总还有希望的罢…… 南馆里的那些娼妓,不是活得很好么…… 也许珠碧说得对,那便不再反抗了…… 珠碧看他一脸心如死灰的模样,尽了兴,便不再寻乐子了,调整了一下坐姿,开口问道:「南馆给你取名了么。」 少年摇摇头。 珠碧沉思片刻:「自今日起,你便叫云霜罢。」 少年并不答话,珠碧半晌得不来应答,心头火起,抓过床边方才喝茶的茶杯便扔过去,正中他肩头。 「不知道应吗!听不懂人话?」 少年本来浑身是伤头重脚轻,被砸得脚下趔趄,失了重心,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他哭了。泪珠一串串掉落在地,似乎又觉得丢脸,双手掩着面,泪水却还是从指缝中流出来,不过半晌,压抑着痛哭起来。 自从进了南馆到今日,不过才十日的光阴,可这十日,却是把所有耻辱一应都尝尽了。 「……」 珠碧看他浑身是伤,瘦小的身躯好似一捏就能碎了。不由得便想起自己来。 「算了。你这一身伤的,我现在也教不了你甚么。」 「你回去罢,好好养伤,十日后来这里找我。」 云霜慢慢爬起来,抹掉脸上眼泪,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往外走,珠碧望着他的背影,已再没了昨日的心高气傲。 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南馆,本就毫无尊严可谈。 珠碧在身后淡淡道:「既然想明白了,若要好好活着,往后莫再人前哭了,否则你出了我这萃月轩的门,迟早被他们玩死不可。」 云霜胡乱抹干脸上泪水,头也不回直往外奔。 奔着奔着,正与要回霁月轩的锦画撞了个满怀。 锦画这人,不爱说话,为人却刻薄。累了一晚上正嫌没人出气呢,这小雏妓倒自己撞上来。 锦画抬脚便朝他心窝踹去。 第10页 「啊——」 练舞的人莫看腰肢柔软,腿上爆发力却极强,云霜被踹得连滚了几遭,磕在冰凉的青砖地上。 与珠碧齐名的南馆红牌他一进馆便听说了,饶是以珠碧在南馆的分量都没法动他,他这样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人,如今惹了他,哪还能有好果子吃? 他正欲爬起来,锦画却上前两步踩上了他的头。云霜登时动弹不得,半边脸被压在鹅卵石地上,硌得生疼。锦画冷眼睥他,穿着缎鞋的脚用力碾转:「你脸上这两个眼珠子若只当个摆设,倒不如剜了餵狗。」 云霜痛极了,闻着泥土散发冰凉的土腥味,眼前一阵阵发黑,只当自己死了,任他作践,倘若这般能死了也好,往后那些非人屈辱,也再与自己无关了。 可锦画又哪能这般轻易就泻了火,松了脚将他整个人拽起来,掰过他的下巴打量了一番,忽然挑唇一笑,嘲道:「原来昨夜门墙外鬼嚎的人就是你啊?」 锦画用力地捏着他的下颚,冷声冷气道:「珠碧那贱人调教出来的东西果然和他一个德行,忒是能叫了些。」 锦画说到这里,竟下手去扯他衣服,终于换来强烈的抵抗,云霜嚎着喊着,护住胸前衣襟,就像护着身上唯一一点点破碎的尊严。 他已经甚么都没有了,本已心如死灰只求一个速死,好歹能带着一点点仅剩的尊严离开,锦画这般做,已将他逼到崩溃的边缘了,他奋力挣扎,哭喊,却只换来一个个脆响的巴掌,锦画道:「都是烂人一个了,还装出这么一副贞洁不屈的样子给谁看,啊?」 云霜年纪比他小,力气也不及他,身上衣裳三两下就被剥了个七零八落,露出一身青紫的伤痕来。 「锦画相公倒是有脸说别人。自己当初是个甚么样心里没点数么?」 一句冷冰冰的话从身后传来,锦画听进耳朵里,当即便气白了一张脸。 云霜勐然回头,珠碧已走到他身后了,云霜几乎是拼尽了一身的力气,支起伤痕累累的身体躲到珠碧身后去,已被撕碎的衣物再遮盖不住身上的伤痕淤青,云霜只能将自己蜷缩起来,终于放声大哭。 珠碧不再管他,走到锦画身侧偏过头露出了风情万种的招牌笑容:「做我们男妓的,会叫是好事啊,难道个个都学锦画相公做一条死鱼不成?这里是南馆,寻欢作乐的地方,可不是甚么棺材铺。」 锦画哼笑一声:「是,珠碧相公您是天生的贱货,锦画自认比不上您,只不过今日我好好走在这条道上,您的狗瞎了眼往我身上撞,教训一下,难道不可以?」 珠碧一笑:「可以呀,只不过爹爹把他交给了我调教,便算半个我的人了,爹爹买他来是给南馆挣钱的,要是他今日死在你我手里,咱们不也脱不了干系么?」 珠碧揽上他的肩,两颗头碰在一起,那如兰似雾的嗓音轻轻裊裊在锦画耳边响起:「锦画相公也是南馆响噹噹的红牌,荆都城的名妓。老是这么沉不住气,端不住架子,动不动和新人置气作甚么?」 锦画哼一声拍掉他的爪子:「用不着你教,珠碧相公,你的狗最好自己拴住了,再有下次敢到我跟前晃一下尾巴,我撕烂他的脸。」 珠碧施施然收回手,道:「好罢,往后教好了,让他亲自去给锦画相公赔不是,行不行?」 锦画倒不至于真被他一撞就生气,不过是顺理成章地寻个出气筒撒气罢了,此番珠碧给了他一个台阶,他便顺势而下。 南馆里么,为了点小事弄得头破血流,倒也实在没必要。 再说,锦画现在只想回房睡觉。 「算了,只是珠碧相公,这自古来便有老话说教会徒弟没师傅……」 睥着地上哭哭啼啼的雏妓,锦画冷冷开口:「我一看这东西哭哭啼啼地就不像甚么好鸟,您这么护着,小心到时候被反咬一口。」 珠碧道:「不劳操心,我能稳坐风月场第一头牌的位置上这么多年,自然得有些手段,不是么?」 锦画冷哼一声,撞过他的肩,摇曳着身姿回霁月轩去了。 身后的云霜已经慢慢站了起来,一身衣裳破破烂烂,倒像外头和野狗抢东西吃的小乞丐。 珠碧转过身,看他哭哭啼啼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不要哭了!成天哭丧着一张脸,只会让欺负你的更来劲!」 「滚回去!十天之内要让我看见你,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云霜片刻也不敢再停留,抽噎着拐入花丛中,不见人影了。 小九在萃月轩门口,正撞见了自家相公从外头回来,咦了一声:「相公不是在屋里头躺着么!甚么时候出来的?」 没料到珠碧一把揪住他的耳朵,破口大骂:「你死到哪里去了!」 「哎哟哟哟!疼疼疼疼疼!」小九委屈巴巴地揉着耳朵,道:「我的珠碧相公啊,我又哪里惹你了……」 珠碧抬脚踹他的屁股:「锦画找我的不痛快,我就找你的不痛快,谁让你该出现的时候没人影儿。不该出现的时候到处在我跟前乱晃!」 小九腾出只手来揉屁股,哼一声:「你那么有本事你踢锦画相公去呀,就会欺负我……看你力气这么大,也不像受伤的人嘛……」 小九呶呶道:「他的脚那么厉害,你那面条似的脚指定踢不过他……」 珠碧扬起了巴掌:「你说甚么!」 第11页 小九看到那高高扬起竹竿似的手,跳起来就跑。 第5章 一舞倾城 今晚大约戌时中,南馆一处角门迎来了一位衣冠清楚的男人,守门的人眼尖,立马瞧见他腰间那价值不菲的玉钩,立马堆起笑脸将人往里头迎:「爷您来嘞!」 男人礼貌性地笑一笑,守门的鞠躬哈腰,道:「爷您瞧着面生,是第一次来罢?敢问……」 男人似乎并不想听他废话,径直道:「松涛水榭,有劳。」 今夜松涛水榭的局,正是珠碧相公与锦画相公的局子,能同时包下两位红牌相公的那都是些甚么人吶,守门的人一听,整个人要弯成一只虾:「爷您里边儿请!当心台阶!」 南馆之地,不分善恶美丑,有钱就是祖宗,得小心供着,万万不可怠慢。 男人随着守门的龟奴绕过了弯曲的迴廊,穿过两三个月洞门,又走了许久,听得潺潺流水声,才终于从花木掩映中窥见一方檐角,走近了一瞧,「水月松涛」四字印入眼帘。 男子不禁失笑,寻欢作乐的场所,倒取这么个风雅的名字,不伦不类。 「爷,松涛水榭这便到了,您瞧见湖心那座亭子了么?穿过长廊在尽头处有一座九曲桥,便能通到那儿去了,珠碧、锦画相公与各位爷都在哩!」 男子不禁莞尔:「贵馆真是好气派。」 「爷您抬举!」 男子又道:「到此处便可,有劳。」男子往伙计手里放了一颗拇指大小的银锭,便在连连道谢声中步入了长廊。 既名为松涛水榭,自然四面临水,倒也不是南馆地皮大,能无中生有凿出一个湖来,只因当初萧启选址时便选在了一个临近湖边的宝地。 此地原就是烟花巷柳歌楼妓馆的聚集之地,这面湖本是一家女妓馆所有,可萧启那样大的背景,他说要便要,天下间有谁敢与他争?女妓馆的老闆恭恭敬敬地将这一面湖划给了他。 萧启大手一挥,银两不计其数地砸,方砸出了这一处松涛水榭,也不为别的,单纯地因为屋内玩腻了,便能抱着美人来一场席天幕地的交欢,仅此而已。 湖心的四角飞檐亭亮着灯火,水蓝色的纱幔被微风盪开,隐约可见几抹人影,男人走近了,便听得一抑扬顿挫的人声,低吟着: 「柳外谁家玉笛声,西风吹落满江城。衔杯对坐疏林月,忽动关山万里情。」1 嗓音如莺啼鸟啭,如泣如诉,男子从他语调中捕捉到的那一丝丝些微的凄凉,统统融入这湖天一色的夜里,随着碧波晃悠悠飘荡而去,无声无息地消散在世间。 当男子的身影出现在众人视线中时,气氛登时更加热烈起来,男子还未进亭,便听得亭中纱幔后传来中气十足的笑声:「赵老闆可是大忙人哩!这月亮可都上树梢了!」 出声的这位,正是今日这场做东的东家,名叫阮崧,是荆都本地声名赫赫的布商大贾,今夜在场的其他客人也都是他宴请来的各地豪商,在这富丽堂皇的松涛水榭谈生意。 我朝素来喜好男风,因而在男娼馆谈生意并不是甚么新鲜事,更何况珠碧锦画艷名远播,能坐拥他俩任何一个便足够证明自己的财力,生意也会好谈许多。 久而久之,这竟成了不成文的风气。 珠碧与锦画执着酒壶一左一右坐在两边为恩客们添酒,衣香鬓影曼妙多姿。 一只戴戒指的手撩开纱幔时,众人都将视线投过去,原本平静的锦画却在看见那枚戒指时忽然一怔,身躯石化了一般僵硬起来,纱幔被撩起,赵景行进来了,看到那张又爱又恨的熟悉的脸,锦画执着酒壶的手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随后立即反应过来,忙转过脸借着添茶的由头迴避来人。 珠碧却眼尖,把他的反常一丝不落地全看进眼底,露出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 席中已坐了七八人,目光全落在他身上,赵景行在看见席间那一个出众的黑皮身影,不禁愣了一瞬,反应却很快,不由得抱歉一笑,揖了一礼:「对不住,是中途有事耽搁了,赵某自罚三杯。」 珠碧心底暗自发笑。 他的声音依旧熟悉,锦画听在耳朵里,一颗心就像被锄头挖了又挖,挖得满目疮痍,遍体鳞伤。 正仓皇失措,不知怎么办才好,却听珠碧微微一笑,晃晃了手中酒壶:「呀,我的壶见底了,我去斟些来,锦画相公,还不去为赵老闆添酒?」 「是啊是啊!快去给咱们赵老闆添上。」阮崧接茬道,拍了拍锦画的手。 锦画心知这一次是逃不过了,若是得罪了恩客,后院里有得是他的鞭子吃。 所以纵是千不甘万不愿,锦画也不得不长身而起,只当他是寻常恩客,硬着头皮上去斟酒。赵景行总算看清了他的脸,面上虽不动声色,锦画却看见他捏着酒杯的手忽地攥紧了,攥得指节发白。 过了片刻,赵景行释然一笑,仰头饮尽杯中酒液,如是三杯饮尽,便在众人的招唿声中落了座,面上看不出甚么不对劲来,仍是谈笑风生应对自如。 锦画却四肢僵硬,浑身都不自在起来,薄薄的唇挂着不自然的假笑。 此时珠碧斟了酒回来,坐在一边,空杯注入酒液那汀泠泠声响罢,便瞧见珠碧勾唇一笑,道:「锦画相公,今日在座诸位爷除了阮老闆,都是外地来的,想必都只听过您的艷名,却没真正见过您的倾城一舞呢?今日阮老闆豪掷千金,您不妨让诸位爷饱饱眼福,方是尽了南馆的待客之道。」 第12页 珠碧风情万种地勾了一缕髮丝,抚摸道:「若是诸位爷尽了兴,这笔大生意成了,少不得赏你个百八十两,不正是顶顶好的么?」 锦画愤恨地盯着他,面上无痕,心里却是恨得牙痒痒,珠碧这贱人知道他与赵景行的往事,故意来这么一出噁心他。 好死不死的阮崧接上话茬:「对!对!对!我早有此意哩,锦画,给诸位老闆来一段你最拿手的……」 话语忽然停顿,阮崧蹙眉思考,珠碧又接话:「胡旋舞,阮老闆,锦画相公的胡旋舞冠绝荆都,他最新琢磨出了一段,还没正式跳过呢!今日不妨就让各位爷开开眼界,让锦画相公跳上一段如何?正好珠碧最近新得了一面自西域来的手鼓,蟒皮蒙的,鼓声响亮清脆,用来伴锦画相公的舞,可不算埋没了。」 锦画将酒杯往几上一放,道:「那珠碧相公可要鼓好了!别拍乱了鼓点,教人觉得南馆红牌,荆都名妓徒有虚名。」 「自然,您便瞧好罢。」珠碧道。 锦画心底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终是站起来朝各位客人欠了欠了身,回霁月轩装扮去了。 锦画离开的空档,在诸位老闆谈话间,珠碧拿眼偷偷瞧向赵景行,见他仍是波澜不惊气定神闲的模样,不由佩服起他来,珠碧内心一哂,看你能装到甚么时候。 锦画进南馆的日子不长,至今拢共才四五年,关于他的故事,亦是曲折坎坷。 萨曼·塔拉达才是他原本的名字,可这个名字带给他的回忆是胆汁一样的苦,锦画极其厌恶这个名字。 他并不是纯正的汉人,他的汉人母亲在中原邂逅了年轻神秘的波斯商人,便不顾一切地追随他回到波斯。 不曾想所嫁非人,日久天长商人逐渐对她淡了兴趣,那时她已怀胎五月,悲凉地流浪在遥远的异国他乡。 被始乱终弃的绝望,举目无亲的悲楚,很快压倒了这个柔弱的中原女子,虽然她被好心的一户波斯人家救下,养到孩子顺利出生,她却因为心力交瘁而撒手人寰了。 唯一剩下一个孩子,寄人篱下,已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那里四季干旱少雨,沙漠连绵,似乎连神也不愿眷顾这一方大地,万里龟裂的土地上庄稼难以成活,当人力没办法与自然抗衡时,神明便成了百姓的依靠。 自古人们便认为,语言是没办法与神灵沟通的,人与神灵交流的媒介只有肢体,于是与天交流的祭舞应运而生。 人们总惯将一切认知以外无从掌控的力量寄托在神灵身上,能带来大雨的闪电是无上的神迹,而来之不易的雨水则被视作上天的惠泽,为了这来之不易的恩泽,因此要搭上多少鲜活的血肉,累累的白骨。 锦画从记事起,就在狠毒的棍棒下过日子,十九岁以前的记忆,只有那筑得高高的鼓台,急速的鼓点,还有毒辣的阳光、肆意流淌的汗水。 常年暴露在阳光下的锦画一身皮肤比常人要黑许多,与肌肤雪白的珠碧站在一起更是两个极端。 虽然如此,架不住那张超凡脱俗的美貌脸蛋,即使皮肤黝黑如墨,却依旧美得摄人魂魄。尤其一双湛蓝的双眸像沙漠中一汪纯净的湖泊,荡漾着粼粼的波光。 赵景行则是声名在外的珠宝商人,莫看他年纪轻轻,手下却有名震天下的琉璃阁,权贵争相所求的那些价值连城,绮丽流光的珠宝首饰、摆件,多半都是出自琉璃阁。 这样一个几乎占据珠宝界整座江山的琉璃阁,足够与玉石界大名鼎鼎的云生结海楼齐名。 只是比起云生结海楼,琉璃阁更接地气一些,云生结海楼楼主陆鸣渊其人,几乎就像用整块冰种玉琢出来似的,眼界心界皆高得不似凡人。 琉璃阁与他齐名,虽少了云生结海楼一丝凡人勿近的仙气,但赵景行比之陆鸣渊来说,却在商界中左右逢源如鱼得水,混得可谓是风生水起。 赵景行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戒指,深邃的眸中倒映着眼前人倾城曼妙的舞姿,一颗心像从苦水中捞起来又拧干,每一寸都苦的发慌。 急促的鼓点,细碎的铃声,赵景行的思绪却飘到了万里外的大漠黄沙中。 眼前人和回忆中的故人毫无二致,只是经年过后,黄沙大漠变成了水榭亭台;为他镀上金身的从炽烫灼热的阳光变成了柔和祥静的月光。 当年明亮高傲的少年如今眼中终也多了几分娇媚与市侩,赵景行望进眼底,感嘆时光果真无情至此。 一段胡旋舞在一片叫好声中落幕,赵景行才堪堪缓过神来。 同坐的阮崧见他神魂颠倒的样子,不禁哈哈大笑。打趣道:「赵老闆果然被迷得如痴如醉哩!就差把眼珠子给贴上去了。」 珠碧掩嘴笑道:「奴家早就说了,锦画相公一舞倾城绝非浪得虚名。」 又对锦画道:「珠碧鼓得可还行?可不算埋没了锦画相公的舞罢?」 一段胡旋舞极耗体力,锦画起了一身薄汗,胸膛也微微起伏,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开始氤氲开来,那是南馆常用的香膏,会因为皮肤温度升高而挥发香气,带着些微催情的效果,对于一个个沉迷美色的风流男人来说,简直是无法拒绝的魔咒。 包括赵景行。 赵景行即便没有那门心思,却也避免不了可耻地起了反应。 锦画落了座,好巧不巧挨在他边上,香气更加浓郁, 第13页 赵景行一阵气血上涌,热浪在体内翻腾,看着锦画香汗淋漓的妖娆身躯,忽然心头火起,往事如涛浪席捲心头,将手中酒杯勐地往桌上一掷,便道:「阮老闆,合约没甚么问题,不必再谈了,赵某还有些事,恕在下失陪。」 随即起身便走,把众人唬得一愣,只得怔怔地看着他离开。 「赵老闆这是唱的哪一出哇……」 桌上恩客交头接耳,无人知晓锦画藏在桌下的手,早已揪皱了一团衣料。 作者有话说: 试问谁可以拒绝一个黑皮大美人呢! 第6章 要不要脸 宴会结束时已是深夜了,送了客人出了南馆,锦画正要打道回霁月轩歇息,却半道被小厮告知有客人砸了一千两,买他今晚一刻春宵。人已在霁月轩内等候了。 锦画实在气打不一处来,疲倦地回到屋里,推开门,带着些许寒意的秋风灌进来,桌上的烛火明明灭灭,映照出一张熟悉不过的面庞。 锦画忽地怔住了。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昔日情人。 却看见赵景行正在他房中多宝阁柜前翻捡,翻出一堆令人面红耳赤的房中密具来,锦画心中大罕:「你干甚么!」 大步上前去,看清他手中拿着一枚粗大的镶着宝石水晶的铜楔子,登时更是羞愤不堪,伸手打落他手中之物,又着急忙慌地蹲下身收拾被丢在地上的东西,。 赵景行大为光火,一把将他拉起来,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两个耳光。 锦画被这突如其来的两巴掌扇得晕头转向,半晌才回过神来。 赵景行带着水晶戒指的手将他的脸划了一道口子,锦画摸了满手的血,冷声道:「出身名门的赵老闆,不能随意乱翻别人东西的道理不会不懂罢。」 赵景行气得发抖:「这些年我一直在打探你的消息,万万没想到,你竟堕落至此!」 锦画不语,只任由他斥骂摆弄, 身上薄薄的几块纱几乎起不到任何遮挡作用,缀着上千个细碎的铃铛,只稍稍一动便叮铃铃响个不停。莫说跳舞,就是寻常的走路,便能暴露大半,被铃铛衬着,香艷极了。 薄薄的纱料被赵景行粗暴地扯下,几乎不费甚么力气,只有嘈杂紧促的铃声像在抗拒。 「这种东西也是能穿出去给人看的?你还要不要脸!」赵景行双目通红,紧紧抓住他纤细的手臂,要掐断似的质问他。 锦画挣脱开他的手,道:「赵老闆要上就上!说那么多废话做甚么?」 话音未落,锦画便被一阵大力仰掀到桌上,歪头一看,赵景行竟重新拾起了那只粗长可怖的顶端镶着水晶的铜楔子向他靠近……锦画最怕的就是这根东西了,赵景行倒是很会挑。 整个人被他压制住动弹不得:「不要……不要用这个碰我!」 赵景行置若罔闻,把玩着铜楔子,说着最诛心的话:「不然呢?你希望我亲自来?你这副身子也不知被人玩了多少回,我怕得病。」 此话一出,锦画如被一道雷当头噼中,浑身一僵,两行泪顺着脸颊落下来,这话换谁说都无关紧要,可偏偏是他。 好一会儿了,锦画漠然一笑:「赵老闆既然斥千金买我一夜,又嫌我脏不肯碰我,何苦来呢?」 「难不成只是为了羞辱我?既是如此,那您目的达到了,请回罢。」 赵景行道:「我来是想知道你为何要自甘堕落!我把你从波斯那个活地狱带回来,费尽心思安置你,你却……你却跑来这种地方,便是你夜里果真……只差人来告诉我一声也好,何苦如此这般作践自己!」 啪!狠狠一巴掌甩到赵景行脸上,想要破口大骂,想要解释一切,此时却只觉言语苍白,这些年受的委屈和苦难,他又怎能感同身受。 赵景行冷不丁被他甩了一巴掌,道:「要是我说的不对,你尽管辩解。可你一句话都不说,要我怎么想?我只能认为你是自甘下贱!」 锦画咬着牙,拔掉身下铜楔子往地上一掷,破罐破摔道:「好!我就是自甘下贱,满意了罢?赵公子就当我是个玩具,想怎样玩就怎样玩,不要说那么多废话!」 若说赵景行原先还有一丝希望,那么这回便是彻底死心了,心底凉了半截,幽幽道:「好啊,那你便爬过来伺候我罢,也不知你技术如何,今夜正好试试。」说完便往床上一坐。 锦画呆愣在原地,半晌也不动一下,他并没有珠碧那般不知廉耻,加上面前人实在是心里最大的坎,锦画无论如何也跨不出这一步。 赵景行是百般催促,锦画依旧窝在桌角,一下也不曾挪过。 他的耐性被消磨得一丝不剩,放声便道:「来人。」这一声如平地惊雷,将锦画从浑噩中拖出来,锦画连忙哀求道:「不!别叫人……」 赵景行置若罔闻,提高声音又喊一声。 「他们会打死我的!」锦画几度欲崩溃,清冷的眸子里终于滚落下一颗泪珠,守在门外的龟奴很快便进来了,谄媚地听凭客人吩咐。 锦画已经颤慄地爬到昔日爱人脚边,攥着他衣袍下摆不住求饶,甚至抖着手去解他腰间宫绦,却被赵景行一脚踢开了。 砰的一声,头撞上床脚的柱子,传来一阵剧痛。 赵景行眼中闪过片刻不忍,却还是寒声指着锦画道:「这便是贵馆调教的红牌妓子?叫半天也不肯动一下便罢了,竟还出手打伤恩客,你问问他,还把客人放在眼里么?」 第14页 龟奴看了角落的锦画一眼,又看了看赵景行脸上的巴掌印,赔笑道:「哎哟……这,这,赵老闆息怒,小的这就把他带回去,给您换珠碧相公过来。您看成么?」 赵景行摆摆手道:「不必了,退钱罢,贵馆做生意的态度着实令人吃惊。」 在南馆,让客人不满意到退钱那可是开馆以来头一遭,锦画吓得浑身颤慄。只希望龟奴能说服他,否则天一亮,等待他的将是一场噩梦。 可赵景行压根没给龟奴商量的机会,起身就往外走,龟奴回头恶狠狠地剜了锦画一眼,投过去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便急匆匆出门追赵景行去了。 锦画手足无措地坐在地上,只觉浑身发冷。 而后的结果便是龟奴把事情捅到了鸨头那儿,鸨头睡得正香,被龟奴吵醒,一听事情原委只得退钱,心下是怒火中烧,立马差人将锦画带来。 可怜的锦画衣裳也不曾换,便被鸨头房里的杂役两边架着拖拽到他的诫室中去。 「爹爹……」 话音未落,一巴掌直朝脸而来,末了将锦画直踹到墙角,口鼻涌出鲜血,锦画跪伏在地上不住求饶:「爹爹,奴知错了!奴再也不敢了……」 「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南馆从建馆至今,你是第一个被客人要求退钱的货!这种事情要是那姓赵的传出去,南馆还怎么做生意?」 锦画无法辩解,只能缩在角落里挨着一顿又一顿毒打,在南馆,拳打脚踢不过是家常便饭。 让锦画真正害怕的手段还有许多,他今夜怕是要一一尝个遍了。 鸨头打得累了才停下,指着地上缩成一团头髮散乱浑身青紫的锦画道:「平日里你就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你倒是能耐,仗着舞跳得好有人宠着你捧着你,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赔钱的东西,明日再来收拾你。」 鸨头冷笑一声,独留他一人在昏暗潮湿的黑屋中,自己便睡回笼觉去了。 作者有话说: 噢噢噢!老公来了 第7章 鞭刑加身 翌日一早,所有妓子杂役便被召唤到戒堂,昨夜的惩罚只是开胃菜,今日才是警戒众人的真正刑罚。 令南馆所有妓子胆寒的唯一所在便是这里,大家跪在一起,周遭空气像是凝固起来,没人敢喘一口大气。 鸨头坐在上面慢悠悠地喝茶,堂中的锦画异常乖顺地跪伏着,平日一个谁也不放在眼里嚣张跋扈的红牌,也只有在鸨头面前才会这般害怕,堂下跪着的妓子们难免有些幸灾乐祸。 巡视了一圈,鸨头也没看见珠碧的影子,冷声道:「珠碧这兔崽子怕也是皮子紧了,这种时候也敢迟到。」 那边便有人影匆匆忙忙跑进来:「哎呀爹爹,珠碧哪儿敢!实在是今天这客人磨磨蹭蹭搂着奴家半晌不肯走,这才迟了一些,爹爹饶了奴家罢。」 珠碧绕过底下一群妓子,走到鸨头身边去乖顺地伏在他膝边,像主人的宠物犬般拿脸蹭来蹭去。 望向堂下那一丝不挂的黑皮人影,珠碧大约猜出昨夜宴会散去之后发生了甚么,眼底闪过一丝讥笑。 人到齐了,杂役便扛上一只春凳,一只泡满了各式藤鞭和板子的木桶。 鸨头幽幽开口:「锦画,自己和大傢伙说说罢,为甚么罚你。」 锦画抬起满脸伤痕肿胀的脸,踯躅半天才答:「贱奴忤逆打伤恩客,奴知错了,爹爹打我罢……」 连珠碧都知道向来清冷高傲的锦画要说出这番话来有多不容易,想来昨夜一定被修理得很惨很惨。 「忤逆恩客出言不逊,当罚五十板;出手打伤恩客情节更加恶劣,当罚藤条一百鞭;致使恩客半道愤然离开并要求退渡夜资,更是南馆头一回,罚你藤条板子各一百;昨夜领罚不规范,待鞭刑后加罚,你服是不服?」 锦画的眼泪簌簌落下,道:「奴心服口服。」 「那好,褪了衣裳趴上去罢。」 锦画踉踉跄跄地爬起来,颤巍巍地去解身上缀满铃铛的衣裳,许是太过羞愤,半天没能解开,被杂役两鞭子抽落,赤条条的身躯暴露出来,羞得锦画当场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面前半人高得春凳又长又窄,凳面一片乌黑,也不知浸了多少妓子的血泪。 锦画才将身子伏上去,不由冷得一缩,杂役将他四肢捆紧,整个人便像待宰的羔羊,无处可逃。 一切准备完毕后,杂役端上来一杯香油命他含着,受刑中不许流出一滴,亦不许吞咽,刑罚结束后倘若吐不出完整一杯,便又是加罚。 第一下板子裹挟着风声狠狠咬到臀上,皮肉深陷下去又弹起来,痛得锦画不住挣扎,呜呜抽噎着,好不可怜。 接二连三的板子落下来,清脆的响声不断迴响在大堂上,眼见着那只臀肿胀起来,逐渐变得面目全非,一众妓子都不禁双腿发软,把头垂得更低。若说前面的五十下板子尚能忍受,那么之后的鞭刑便像抽在熟透了的软柿子上,一鞭下去血花四溅,锦画实在疼得无法忍受,哇啦一口将嘴里的香油吐的一干二净,没有了香油的填堵,再一鞭下来,悽厉的一声呻吟脱口而出,疼到极点的锦画颤抖着嘴唇:「奴知错了,以后再不敢了,爹爹饶了奴这一回罢,求求您……」 堂上的人无动于衷,堂下的妓子有的已经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只有珠碧伏在鸨头膝上,幽幽地注视着。 第15页 视线忽然转移到云霜身上,他的眼神中找不到丝毫害怕和同情,珠碧甚至能捕捉到他眼里骤然闪过的歹毒讥讽。 一声声哀鸣不断在堂上迴响,声音渐渐将熄,锦画已痛晕过去,然而一桶凉水兜头而下,将他飞远的神识又硬生生拽了回来。 「呜……」 锦画左右扭动,连嗓子都哭哑了,还是无法阻止这要命的藤鞭咬上自己的屁股。 共三百五十下鞭杖完毕,锦画已经第二次脱水昏迷,再一次被泼醒时他已经从春凳上被放了下来,皮肉已经全烂了。 鸨头看他那悽惨样,道:「看样子是没法再打了。」 「求爹爹怜惜……」锦画伏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可先前说下的加罚不能不算数不是?否则南馆还有何规矩可言?」 「看在你已无处可打的份上,方才坏了的规矩往后再补就是了。但昨夜惩罚坏了的规矩,你今日怎么着也得受着。」 「爹爹……」锦画爬过去抱住他的腿,哭道:「爹爹怜惜奴家,不要再罚了,好不好……这幅身子若是坏了,锦画就没法再跳舞了!没法替南馆挣钱了爹爹!」 「不打你,但必要的警醒,还是少不了的。锦画,你可是红牌,正好今日也教新人看看,坏了南馆的规矩是个甚么下场。」 听至此,堂下妓子倒是没甚么反应,反倒是一直懒洋洋的珠碧吓得一哆嗦。 「不……不要,爹爹……不要它!求您疼疼奴,奴实在害怕那种东西!不要……」 求饶声在犯的错面前显得那样苍白无力,很快杂役便拎来一只袋子,正当妓子们纷纷猜测是甚么东西时,珠碧已将脸埋进鸨头腿间,看也不敢看一眼。 来了两名杂役将他拖到中间,展开了袋子。 堂下顿时一片惊恐。 「蛇……是蛇……」 而后的事情,锦画就已记不得了,等再一次醒来时已在松软的被窝中趴着了,迷迷煳煳一睁眼,意识涌入脑海,旋即精神如溃决的堤坝,锦画奋力挣扎起来,又哭又闹:「不……不要!蛇!小六!蛇……」 小六忙闯进来:「相公!蛇没了,蛇被拿走了!不怕不怕……」 「你骗我……爹爹不会放过我的……」 小六将他的手牵引到身下:「真的没了,不信您自己摸摸,里头是药棒,不是蛇!」 锦画伸手往下一摸,才稍稍放下心来,小六趴在床边抱住他,也呜呜哭起来:「相公不怕……一切都过去了,咱好好养伤,这段时间没人能来打扰您了!」 锦画闭门养伤的这段日子,南馆的客人少了许多,倒是把珠碧累了个半死。 昨夜上演了一出双龙戏珠,珠碧求爷爷告奶奶,希望今夜的贵客手下留情,望着镜中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珠碧嘆了口气,拿起妆笔仔细遮盖,过了今晚,一定要向爹爹告几天假,否则自己迟早精尽人亡。 待到梳理完毕,小九把人请进来时,珠碧怔住了:「赵老闆?」 珠碧面上堆笑,心中却暗忖:这姓赵的真不是个东西,锦画因他受了重伤,他倒好,转头便跑来自己这里。 呵,看来天下的男人都一个样。 珠碧笑着攀住赵景行的胳膊将人往里带:「爷~上回在松涛水榭就见您一表人才,奴心中实在是欢喜得紧,今夜居然有幸得到您的宠爱,珠碧心中真真是好欢喜。」 赵景行有些不好意思:「实在抱歉,今夜前来其实不为寻欢,只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哦?」 珠碧内心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嘴上道:「爷不用说,奴知道,爷是想问锦画相公?」 赵景行惭愧地笑笑:「正是,在下好几次前来,门房都说他在养伤没法接客,我有些担心他。似乎上次自我走后,也许……他被罚了,我于心难安,所以……」 珠碧打断他的话:「爷真是大好人!珠碧接了这么些年的客,头一回碰上还有人能记挂我们这些玩物的,锦画的命可真好……不像珠碧,唉。」 「不,他不是玩物!他是我的……朋友。」 珠碧噗嗤一声笑出来:「爷在逗珠碧笑不是?」 赵景行不解,道:「为何这么说?」 「上回爷潇洒地甩袖就走,锦画相公当夜就被爹爹狠狠地修理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当着大家的面结结实实挨了三百五十下的板子藤条,现在还下不了床呢~您说他是您的朋友,可叫珠碧如何相信呢?可不是打趣奴家么~」 赵景行大为震惊:「不可能,我甚么事也没做,他怎么会被……」 珠碧笑:「您是甚么也没做,只是气沖沖地让馆里退钱,又气沖沖地走了而已。」 「到手的钱飞了,爹爹又不能拿您怎么样,当然只能拿我们这些没人权的开刀了。」 赵景行一听,心凉了半截儿,立马要往霁月轩跑,被珠碧一把拽住:「我的爷啊,您干甚么去?」 赵景行道:「我去看看他。」 珠碧抱得更紧:「那可不成!您买了我一夜,没坐一会儿就要跑!您害完锦画相公还不尽兴,又想祸害奴家!到时没把奴睡了,心生不甘又跑去退钱,要奴也挨三百板子,到时奴找谁说理去!」 「不会的,我和管事的好好说,他们不会拿你怎么样,今晚的渡夜资就当买你一夜好眠,多谢。」 第16页 说完便掰开珠碧的手往外走。 珠碧在后头冷言道:「爷出了我这萃月轩的门,外头盯梢的立马上报鸨头,我立刻就被传去幽庭挨板子,若爷不肯信执意要走,珠碧也没法拦着,一个时辰后去幽庭给珠碧送送药,珠碧也不会记恨于您。」 果然,此话一出拖住了赵景行的脚步,半晌才道:「对不住,我不知道你们南馆的规矩。」 见状,珠碧连忙上前去环住他的腰:「锦画相公至少还有十天半个月都下不了床,爷还怕他跑了不成?锦画也就舞跳得好,论床上功夫他可是差得远了,爷难道不想见识见识奴的身段?今晚奴家把您伺候爽利了,明儿一早您去见您的老相好,我睡我的回笼觉,岂不两全齐美!」 赵景行听他这么一说,不愿害他,只得被他连拉带拽地拖回屋里,任珠碧百般撩拨,赵景行依旧开口不离锦画二字。 珠碧没好气道:「锦画相公锦画相公,珠碧究竟哪里不如那个黑鬼!」 赵景行蓦然冷下脸,道:「你再说一遍?」 珠碧哎呀一声,忙捂住嘴:「是奴说错话了。」 「可是爷若真在意他,当初就该将人放在府里好生养着,怎会让他流落南馆,受这些年的非人折磨?」 赵景行道:「我是将他带回府中养着了!可那年生意繁忙,我远赴洛阳三月,等我回来时,他已经不见了。府中人说他厌烦这样的生活,偷偷跑出去了。我寻遍了整座襄阳城,都不见他的影子。那时他初来中原,汉话都听不利索,怎会就这么消失了呢。」 那年赵景行自洛阳回到襄城,已寻不见锦画的踪影,府中人都说他是自己受不住寂寞跑出去了,一开始赵景行是不信的。他那么单纯,那么善良,救下他时他明明将自己视若神明,眼神里满是崇拜之情,怎会忍不住寂寞逃跑? 后来的某一天,在锦画居住过的房中发现两样闺门器具,便逐渐相信府中人的话,加之时日已久,只郁闷了几天便将此事翻篇。 现在回想起来只觉疑团重重,却又想不出一个所以然。 便问珠碧:「那他为何会来这种地方?他真想要自由,天底下何处容不得他?以色侍人毫无尊严,真是你们想要的?」 珠碧气的笑出声来:「爷若不是给钱的金主,珠碧一定纠集馆里所有妓子把你打出去。」 「……」 赵景行良久无言。桌上的灯烛火苗攒动,映照出一片落寞:「我只想求个答案。」 珠碧凝视着如豆的烛焰,白皙的脸庞带着精緻的妆,画成花瓣状的朱唇微勾,轻道:「珠碧身似微尘,命贱如蚁,许多话说不得。爷想要的答案南馆所有妓子都能回答,爷却不该问我们。」 「冤有头债有主,爷合该亲自去问你那旧情人才是。」 赵景行哑然。 「不说了,您明日自己问他罢!春宵一刻值千金,爷,珠碧等您恩赐雨露。」 珠碧风情万种地解开腰间衣带,任由衣裳滑落肩头,露出白花花的躯体来,在赵景行面前缓缓地跪下,洁白的手缓缓撩开他的下摆,仰起头慢条斯理地用牙齿替他咬下裤带,没了裤带束缚,宽松的绔一下便滑落下来,珠碧还要再继续,被赵景行一把拉起:「不必了,睡罢,我不想碰你。」 珠碧皱起眉头,刚要说话被赵景行打断:「我知道规矩了,不走,挨着你一起睡。保证你明日早上一睁眼我还在,不会让你挨板子的。」 看来今晚许的愿还挺灵,珠碧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打了个哈欠,上床倒头就睡。 窗外明月一轮,寂寞如斯,赵景行合衣躺在珠碧身旁,身边人好梦正酣,他却一丝睡意也无。 作者有话说: 含香油挨打的梗,出自明代醉西湖心月主人所着的《弁而钗》第四回「情奇纪」,讲的是家道中落的男儿卖身救父被卖入南馆的故事,男儿易弁而钗,委身他人身下,其中种种苦难不忍细数。 在明代,男妓这一灰色产业已经形成一个完整的链子。本文背景架空,以明代作为参考朝代,请勿细究。 第8章 原来如此 因伤口引起的高烧已持续了许多天,总是反反覆覆不见好转,锦画整个人都烧得煳里煳涂地,喝下去的汤水药物总是没隔多久便吐出来,小六心疼得直跺脚。 幸亏馆里的大夫医术高超,说只是过程难熬,并无甚么兇险,大补之物源源不断往霁月轩里送,小六心疼归心疼,担心倒是没有。 好不容易守着锦画喝完汤药,将他哄睡了, 这时突然有人来敲门,小六生怕他再将自己相公吵醒,忙跑去开门,面前站着个锦衣玉勾的公子,还不待他问清是谁,那人迳自就往里闯,弄得小六一头雾水,正要追进去,却意外瞧见不远处月洞门下慵懒地打着哈欠的珠碧。 这俩活祖宗向来不对付,这男人一定是他带来的,这下可遭了,小六一拍脑袋急忙往房里跑,瞧见男人正蹲在自家相公床边,满面担忧地抚弄他鬓边髮丝,看着心上人紧闭的双眼,吐出的浑浊滚烫的气息,心中懊悔不已。 掀开被子要去查看他的伤口,小六忙跳将过来压住被子低声道:「这位爷!我家相公受了伤已经暂停接客了!前堂没有和您说吗?您就是再迫不及待,也得等我家相公病好了再来,要是命都没了,还拿甚么伺候您啊!」 第17页 小六不知道他就是那个害他家相公挨了顿毒打的罪魁祸首,还以为是哪个急色的恩客等不及了要来霸王硬上弓呢。 赵景行道:「我甚么也不做,只让我看看伤就好。」 小孩的力气到底比不过一个成年人,小六被他蛮力拉开,一个趔趄倒退了三四步,还要去阻拦已经来不及了:「你!」 被子掀开,露出一个被纱布盖着的屁股来,揭开纱布一看,血肉模煳的那处涂了药膏,里头塞着一根食指粗细的棉药棒,可惜还来不及看清,小六就过来把他推开:「看够了没有!看够了快走,不要打扰我家相公休息!」 一边说一边整理好纱布,重新把被子盖上。 赵景行没有防备被推得连退几步,这动静不小,将锦画给闹醒了。 「相公!」 「曼曼……」 一声曼儿,让原本还迷迷煳煳的锦画瞬间清醒过来,睁开通红的满是血丝的眼望向他。一瞬间,多日来的委屈,伤心,不甘,愤恨一起涌上心头,眼眶里打转的泪倔强地不肯落下。 赵景行想上去抱住他,刚走一步就把锦画吓得往床里缩:「不要过来。」 锦画心中明明一肚子火,又想起来这一身伤是拜谁所赐,只得把一肚子脏话换做了这四个字。 赵景行不愿再伤害他,止步在原地:「曼曼,对不起。我不知道会害你至此。」 锦画冷笑道:「赵老闆怜惜我们这些玩物做甚么,奴的命比草贱,不值得您挂心。」 「曼曼,我那日说的都是气话,你……不要往心里去。」赵景行道。 锦画幽幽道:「爷说的没错,奴是千人压万人骑的下贱东西,的确不干净。」 赵景行急道:「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别这么说话,好不好?」 「奴家怎么说话了?爷给了钱,是锦画没有伺候好,后悔还来不及,怎么敢生气呢?」 赵景行气到了,大声斥道:「曼曼!」 锦画幽幽一笑:「爷煳涂了,您跟前只有两个人,这是照顾奴起居的孩子叫小六,奴名叫锦画,却从哪里来的『曼曼』?」 赵景行抓住他的手:「你是当真不愿认我了?你我初识时,我叫你曼曼,你笑得明明那么开心……你真能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么!」 锦画哼笑:「前尘事已随风去,奴已然深陷泥淖,回不了头了,再空谈往事有何意义?」 见赵景行有片刻莫然,锦画一张利嘴又开始毫不留情:「爷今日来是甚么意思呢?想要我么?那恐怕不行,奴身上可伤得重,一时半会儿伺候不了您。」 赵景行语气中已然带上些许怒意:「我今日来意很清楚,只想看看你的伤势,想知道当初究竟出了甚么事,你非要这样说话才痛快是不是!」 小六一见势头不对,摸了摸鼻头,脚下抹油,一熘烟跑了出去。 锦画也怒道:「不然怎么样呢!爷再喊人进来,再让馆里人打我三百鞭子!打死了好,死了一了百了,再不受这窝心的委屈!」 赵景行激动地拥住他:「不……我不想伤你。你是我心尖上的曼曼,我怎捨得伤你?你告诉我,当初究竟发生了甚么,我回襄城时你已经不见了……府里人说你耐不住寂寞逃出去了,我四处找你,翻遍了襄城,都找不到你。」 紧贴着脸的温暖胸膛来得太迟太迟了。 明明心中还有许多刻薄的话没有说出口,可这一抱像是被石头砸破了的苦水罐子,多年来的委屈与不甘在一瞬间找到了倾泻口,哗啦啦泄了个干净。 想要恨他,却一丝恨的力气都没有,全数消散在这一片温暖的怀抱里了。 锦画的双眼迅速蒙上一层水花,鼻头一酸,再也忍不住流下眼泪。在南馆受尽的折磨和委屈,全凭一口气执拗地撑下来,而如今姗姗来迟的拥抱像是一记重锤,锤破了所有由高傲筑城的防线,在这一刻崩塌得支离破碎。 锦画张了张口,可喉咙发紧,好半会儿才哑然道:「你走后几个月,府里那些人都欺辱我,嘲讽我。后来没过多久,他们就把我卖了,我看见牙子给了他们好多钱……」 如果他从未体验过幸福的感觉,这些原不觉得苦,可偏偏赵景行救下他,疼爱他,仅仅几个月的时光,却是他记忆中最快乐的日子。 沉重的回忆涌入脑海,如车轮般滚滚而来,锦画不由得细细颤抖,喉咙更紧了:「我被锁在马车里……他们和我说你不要我了,要把我卖到妓馆里去。可我一点都不信,你怎么会不要我呢……」 锦画自顾自地说着:「你看……他们说的我一个字都不相信,可你甚么都不问,就给了我两巴掌。」 赵景行心中大恸,连声说着对不起,将他搂得很紧很紧,紧到可以听见他胸膛传来有力的心跳声。一双大手圈住他的后脑和背,轻轻地安抚着。 锦画又道:「他们一定和你说了我的坏话……否则你怎会这样看我。」 赵景行哑然,回想起府里人说过的话,不敢想像这些年他经歷了甚么,只要一想心就一阵抽痛。恨府里人的阳奉阴违两面三刀,更恨自己听信谗言,伤人至深。 如今除了道歉,他真不知还能说着甚么。 当初由波斯回中原的路上,眼前人如今天一般将自己牢牢抱在怀里。厚实的马车隔绝了风沙,没有毒辣的阳光能照进来,只有和如今一样温暖的怀抱,当初的曼儿满眼皆是崇拜与憧憬。 第18页 可如今的锦画,眼中灿烂的星辉早已在风尘泥沼中熄灭,再也回不去了。 锦画抹净脸上泪水,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推开他道:「回去罢,我累了。」 锦画不愿让他看见自己失态的模样,艰难地背过身,不愿再见他。 赵景行抚上他肩头,道:「我即刻回府处理此事,那些害你之人我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你好好养伤,甚么也别想。」 锦画不语,也没有拒绝,赵景行便摘下右手无名指上价值连城的绿松石戒指,将他郑重放在锦画的手中:「这枚戒指伴随我多年,赠与你,你乖乖养伤,等我找出卖身契,就算倾尽琉璃阁万千珍宝,我也一定将你赎出这个活地狱!」 这句话像是裹了薄薄糖衣的黄连,甜美的滋味还来不及深刻在心里,苦味便冲散一切。 手中戒指残存着心上人的温度,锦画握得指节发白。 南馆外的一切明媚绚烂,可锦画深知,进了南馆做了娼妓的人,再没有回头路了。 小六坐在门外紧张地掰着手指,见那尊大佛终于走了,忙闯进屋,看见自家相公正整个人蒙在被里,忙扒拉芋头似的扒着被沿要将他挖出来,被锦画用力攥着,他怎么也扒拉不开,不免担忧开口问道:「相公,你没事罢……」 「……」 「都怪珠碧相公那个贱人,一大早地带了尊阎神又来欺负我家相公,还嫌您不够惨么!真真可恨!」 刚躺上床准备睡回笼觉的珠碧连打了两个喷嚏,忙将被子向上拉了拉,在这个紧要的关口,要是他也出了点岔子,爹爹一定活扒他一层皮。 第9章 回不了头 赵景行一出霁月轩,便直奔鸨头居住的地方去,谁知道鸨头是个出了名的势利眼,和达官显贵打了这么些年交道,像赵景行这样的富商见了不知道多少,除了权势滔天如萧启这样的天潢贵胄能让他熘须拍马鞍前马后地伺候着,一个区区赵景行,他还不放在眼里。 满脸纵慾过度的鸨头即使青天白日还不忘抱着两个美貌少年玩乐。 锦画重伤,珠碧夜夜不得空闲,他已经好久没有抱着这两个乖儿子销魂了,心情本就不大明媚。 赵景行坐在客首的圈椅中,不动声色地饮着热茶。 埋首在鸨头腿上的少年难耐地扭着身体,卖力地伺候着, 赵景行几乎要捏碎手中盖碗,手中热茶失手打翻在地,鸨头哎哟一声,推开身上妓子:「赵老闆见笑了,这不中用的小畜生,唉,这些活儿啊,还是我那锦画儿子最在行!」 鸨头在故意噁心他,赵景行怒火中烧:「够了!姚老闆明知赵某此番前来所谓何意,何须演这一出腌臜戏码?姚老闆直说赎金多少便是!」 「啧啧……」姚老鸨道:「赵老闆也是闻名天下的精明生意人,英俊潇洒年轻有为,身边何愁没有美人相伴,何苦耗费如此大的财力赎一个不干不净的男妓呢?」 赵景行见此情此景,少年如狗一般毫无尊严地趴在地上颤抖着身体,心中更是又悲又愤,只恨不能将眼前人撕碎了!但心上人还在他手里,不论怎样,终究只能打碎银牙和血吞:「那是赵某家事,不劳姚老闆费心。」 姚鸨头嘶一声,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来:「倒不是我要为难赵老闆哪,锦画这孩子当初进馆时可是同我签了死契的,也不是您拿赎金,就能赎出去的。赵老闆也是生意人,做生意有做生意的规矩,想必也毋须我多说……」 赵景行咬牙:「你,究竟想怎样?」 姚鸨头道:「办法嘛,也很简单,一,赵老闆找到当年签订的死契书,并交赎金黄金一万两。锦画就此便与南馆再无瓜葛。不过锦画当年被转卖了三四手才来到我这南馆,您想要找回,怕是大海捞针哪。」 「二呢。」 「这第二嘛,便是等到锦画二十八岁,皮肉老了骨头硬了,赚不了钱,南馆自然不再留他。到时赵老闆再来接他,分文不用,划算得很。」 赵景行一刻也不想让心尖人在这种鬼地方受那屈辱折磨,恨不能一把火将这里烧了。 可南馆的幕后人是当今权倾天下的诚王萧启,他不过区区一个商人,又岂能与之相抗。 莽撞行事只怕还不待救出他的曼儿,琉璃阁先毁在萧启的滔天权势之下。 到时人财两空,他又如何才能救出他的曼儿? 权衡利弊之下,赵景行便再有万般不甘,也只能按捺住愤恨的心,他从口中挤出告辞二字,便急沖沖地出了幽庭。 看着赵景行远去的背影,姚鸨头哼笑一声,将目光投向趴在地上的妓子,只因他嵴背微微抖了两下,便被他粗暴地拳脚相向。末了,站起身来掐住他的牙关,将蛰伏下去的东西塞进少年嘴里一径动作起来。 随后不顾少年如何挣扎惨唿,一股腥臭混合着酒味的污浊全数泄在了少年嘴里。 那浓密腥臭的毛堵住口鼻,少年唿吸不畅,剧烈挣扎,泪水流了满面,只听闻恶魔般的笑声在耳边迴荡:「进都进来了,想活着走出南馆?做梦!死了这条心罢,生下来就是个下三滥的货色,註定只能被人活活玩死,哈哈哈——」 赵景行远到荆都,当然不只有同阮崧签合约一事,但此时他都无暇顾及,通通吩咐给助手去办,而自己则全身心投入到调查锦画被拐入南馆一事中去。 第19页 可时隔六七年,谁还能记得清当初倒卖锦画的牙子是谁?如此一来,赵景行只得回到襄城,从头查起。 他原想抛下手头待办的所有事务即刻回襄城,终究被助手苦口婆心地劝下。冷静一想,琉璃阁始终是他的财力来源,也是赎出心上人的财力保障,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差这几天,赵景行终是嘆了口气,又将精力投入到生意中去。 作者有话说: 被删的几乎没剩什么了…… 第10章 抓个正着 待锦画大好之日,腊八都快到了,江南虽无雪,但冷风刺骨得很,松涛水榭湖泊上结了层薄薄的冰霜,因寒风太刺骨,这里几乎不再开设宴饮,颇有些落寞。 湖边零星停泊几只画舫,挂着厚厚的毛毡,湖心亭虽无人笙歌宴饮,却还是有许多喜好风雅的客人爱邀着馆中妓子来到画舫中煮酒调情,厚厚的毛毡隔绝去刺骨寒风,红泥火炉煨着温热的酒,彼此围坐在一起倒也不觉寒冷。 冬日的松涛水榭,雾凇沆砀,湖天一色,美丽极了。 珠碧常年来被南馆当明珠一样娇贵地养着,不似普通男人那般身强体壮,抗寒抗冻,此时的他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漂亮的小脸,妖媚的双眼如丝,水光潋滟地扑闪着眼睛,乌黑如鸦羽的长睫挂着晶莹的泪珠,樱桃小嘴半张,唿出的气化作白雾裊裊散开。 画舫中,珠碧的后背紧贴着船壁,难耐地扭着腰,娇羞地吟哦,透露着几丝委屈。一只手软绵绵地推拒着:「爷且饶了奴家罢……」 「好珠碧,乖乖……爷接着,你吐出来罢……」 原来他身体里被恩客灌了酒,此时客人将两瓣嘴唇紧贴了上去,用力往里嘬着,珠碧被嘬得身酥骨软,哪里还能把持得住,一声黏腻的呻吟后,将体内酒液吐了个干净。 恩客一滴不落地喝了个精光,末了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嘴唇,看着珠碧红润的脸蛋,色眯眯地去解他胸前层层衣襟,道:「好珠碧,从了爷罢!让爷好生通一通,定教你爽上天去……」 珠碧佯做矜持,面上一片红霞,他清楚极了,这人平日就喜欢侮辱清白的女子,所以珠碧卯足了劲演,揪着衣襟还挤下两滴泪来:「不,不行……」 恩客膝行两步紧贴上去,一手强行掰开珠碧的手摁在船壁上,一手扶住自己的东西,勐地扎进去。 乍地被暖肉包裹,男人畅快地吐出一口浊气,遍体酥麻,而珠碧恰到好处地发出一声喘息,教男人在这一瞬攀上了极乐之境。 「明明贱成这副模样,还装甚么?爷今日定要好好去一去你那臊狐狸劲儿……」 珠碧我见犹怜地啼哭着,一双白玉似的腿却将男人圈得紧紧地:「爷好生厉害……奴是臊狐狸,爷快狠狠教训奴家……」 船外是刺骨寒冷,船内火热胶着,一场神魂颠倒终于雨消云散,珠碧少不得又是一番装腔作势,一派被欺辱的可怜样儿。 恩客被他弄得慾火又起,扑上去又啃又吮,啧啧声充盈耳畔,珠碧克制不住叫起来,又是烈火干柴,一烧沖天。 千倾湖泊氤氲着蒙蒙白雾,上下一白,唯有湖心扁舟一芥。严冬时令万籁俱寂,一声声如胶漆甜腻得发慌的声音已变得模煳,随着晃悠悠的碧波,散到天地中去。 第二轮正如火如荼,岸上却突然传来焦急的脚步声。 「老爷!老爷啊——」 是一名陌生的小厮,正踏着冰霜满地的枯枝败叶匆匆跑来,小船激烈地摇着,船中人正是干柴烈火之时,对这一声声焦急的唿唤充耳不闻。 珠碧被身上人弄得丢了魂,却也难耐地扒着男人的背:「爷……似乎,似乎是甚么要紧事……」 「管他呢,唿……」 话音未落又是重重一下,一声惊唿划破湖面寂静,一只细小嫩白的玉足顶开毛毡,露了出来,难耐地缩着葱白般嫩的脚趾,似是快活极了。 他俩已迷了神智,连有女人的哭喊叫骂都听不见。 声音逐渐近了,两人始终充耳不闻,直到毛毡被勐地掀开,寒风倒灌进来,二人被冻得一个机灵,转头去看,一个妇人怒睁着杏眼,气得浑身发抖。 毛毡大开,不堪入目的舱内春景一览无遗。 「好啊!你果然……」妇人梳着精緻的髮髻,额间围着雪白的卧兔儿,此时满脸怒火,柳眉倒竖,耳边琉璃珰因怒火而剧烈摇晃,男人一惊,本快到关键之际,本硬如铁楔的傢伙被硬生生地吓得缩了回去,忙从美人身上起来:「夫,夫人……你怎地来了……」 珠碧才晃过神来,忙拢紧了胸前散乱的衣襟,此情此景尽收妇人眼中,登时玉容更加青白。莫说她,饶是不要脸如珠碧,都红了一张玉脸,赶忙缩紧身子,背过身去试图躲避这一场暴风雨。 「我不来,怎知你竟在这与这等下贱货色苟合!」妇人扶着船蓬,矮身探进来半个身子,伸手一抓便掐住了珠碧瘦弱的胳膊。 他虽是男子,但长年以药物浸身调教,身酥骨软,力气还不如一个妇人大,轻易便被妇人拖出船舱,珠碧吃痛呻吟然无济于事,离开了火炉,热气不在,深冬的湖面极为寒冷,不一会儿珠碧身上的热气便散尽了,冷得蜷缩起身体不住颤抖。气疯了的妇人又岂能这般轻易放过他,下手便去扒他衣服。珠碧尽力将自己缩成一团:「不……爷,爷救救我!」 第20页 而方才在珠碧身上驰骋的男人却呶呶地站在一边,不敢阻止夫人的暴行。 珠碧被妇人粗暴地扯开衣裳,凌乱地挂在手腕脚腕上,珠碧无力反抗。妇人拽住他的头髮左右开弓,清脆的巴掌声迴荡在冬日平静的湖面,要将这张可恨的妩媚脸蛋打破也不肯善罢甘休,妇人边打边骂道:「你这臭婊子!不男不女的贱畜,破烂货!光天化日之下竟勾引我家老爷做出这般不堪入目的龌龊之事,你既这般不要脸,还穿甚么衣服!」 珠碧反抗不得,苦苦挨了这顿毒打,还是一旁的小厮看不下去,制止住了妇人的暴行:「夫人息怒,为了您腹中孩儿着想,同这等烂畜置气不值得……」 冬日里衣服穿得厚,不是小厮说出来,妇人五月的身孕还真看不出来,听罢下人的劝说,妇人才堪堪停了手。 珠碧的脸已是红肿一片,望向刚刚还和自己如胶似漆的男人,一句话也不曾帮自己说过,心中不由得一片悲凉。 听得妇人对自家丈夫哭诉:「奴家身在孕中,老爷慾火难泄奴家也是理解的,可府中四房妾室难道还不够您发泄的么!来这种地方……这些都是教人玩烂了的货色,不干净的!爷就不怕得病么!」 呵。 看啊,世人总是唾骂娼妓下贱无耻抢人丈夫,却从无人指责这些道貌岸然满脑精虫的男人们。 珠碧抚上脸颊,摸到一片滚烫,淡淡道:「夫人若是撒够了气,便走罢。下次可记得看好了自己的丈夫,这荆都即便少了珠碧,还有千千万万个和珠碧一样脏的娼妓。」 珠碧颓然坐在船头冰凉的甲板上,缓缓拉上被妇人扯得七零八落的衣裳,明明那么狼狈,动作间却依旧风姿绰约,南馆头牌,果然名不虚传。 只是这番动作在妇人眼里便是搔首弄姿扭捏作态,旋即又是一番恶语相向,珠碧置若罔闻,甚至无动于衷。 风尘泥沼浸淫了这许多年,更难听的话都听过了百八十回,也不差这么一点。 妇人原以为他会被骂得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可那张可憎的漂亮脸庞却捕捉不到一点异常。原想出一口恶气,谁知像是一拳锤到了棉花上,软绵绵地寻不到一点痛快。只得怒斥一声:「没脸没皮的破烂货!」便气沖沖地拽着丈夫走了。 人已走了很远,珠碧才终于卸下一身力气,颓然倚靠在船沿边,拉起凌乱的衣裳,一层层系好。 寒风袭来,透着刺骨的冰冷,珠碧只觉浑身都冷透了,冻僵了。唯有脸上一片火辣,珠碧摸了摸,已然肿了。自嘲似的笑了笑,只盼回去的路上别教锦画那傢伙瞧见,否则定叫他笑掉大牙。 珠碧理了理乱糟糟的头髮,钻进床舱,从一旁矮柜的抽屉里取出一条崭新的巾帕,在舱外刺骨的湖水中浸湿拧干了,撩起下摆咬着牙哆哆嗦嗦去擦身下脏污,而后才裹紧了身上衣裳,忍着身后不适,深一脚浅一脚往萃月轩走。 回到萃月轩时,桌上已经放了一个漆黑的食盒,打开一瞧,一碗香甜的腊八粥静静躺在里头,另放着几炷香与一沓纸钱。 今日是腊月初八,每年这个时候老鸨都会大发慈悲放他半天的假,允他出馆去祭拜故人。 珠碧确认无误后将盖子盖回去,小九过来了,道:「只有一个半时辰哦相公,抓紧点时间,早些回来…咦,你的脸怎么了?」 珠碧撇撇嘴,拎起食盒:「没怎么,我走了。」 小九冲着门外喊:「早点回来呀。」 裹得严严实实的珠碧,渐渐消失在花影重叠的小径中。 出了萃月轩,右转进石廊小径,走到底,绕过一座假山,是霁月轩。走过霁月轩,行过春水池的拱桥,復行两三百步,便是南馆的北门。小小的不起眼的一扇,这里通常是馆里运送粮食蔬菜,日常用品,与运送垃圾泔水的地方,偏僻又荒凉。与南馆前半部分的纸醉金迷简直是天壤之别。 墙根下排着一大排装着泔水的木桶,珠碧皱眉,看惯了前馆的纸醉金迷,他总是下意识地排斥这里,于是脚步变得更加急促。 北门连接着的是一条小巷,门外停着一架不起眼的灰布马车,珠碧弯腰钻了进去,马夫一声低喝,马儿喷了个响鼻,随即哒哒的马蹄声踩过青石板,驶向小巷的尽头去。 所到之处离南馆并不很远,只大约行了二刻钟便已到达,察觉马车停顿下来时,珠碧已听见不远处传来阵阵木鱼声与诵经声,挑开车帘,仰首,熟悉的雪云禅寺山门已然出现在眼前。 山门前偶有挑水的小沙弥路过,对每年腊八都来一次的珠碧已经很熟悉了,当即放下水桶,礼貌地合了个十,珠碧心中欢喜,亦虔诚地回礼。 偌大天地,红尘世间,也就只有这里的人才不会另眼看他。 寺里西北角有一处禅房,打扫得一尘不染,推开门的剎那,天光照进房中,落在桌案上摆着的那只青色的瓷罐与后头的牌位上。 珠碧幽幽开口:「云舟,我来了。」 作者有话说: 错的只有那些满脑精虫的臭男人 第11章 名妓云舟 云舟是南馆前代红牌,是十多年前荆都城最红的歌妓与琵琶妓,是珠碧的调教师父。 可他调教的珠碧才红不到一年,他就从风涛卷雪阁的阁顶一跃而下,摔死在了珠碧面前。 第21页 那么美丽脱俗的一个人啊,摔得脑浆迸裂,血花四溅。 昔日含情的眼眸骨碌碌地睁着,只剩下满目的恨,空洞地盯着前方。脑袋下往外汩汩冒着猩红的血,血水被大雨沖刷到尚年少的珠碧脚边,自此夺去了他生命中最后一束光亮。 …… 珠碧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风涛卷雪阁阁顶青白的身影,在狂烈的风中摇摇欲坠,最后如断翼的蝴蝶般坠落。 地面是坚硬的鹅卵石,身躯砸落在地的剎那带起的阴寒的风让珠碧抖若筛糠,即使这么多年过去,只要回想这一幕仍然还是浑身发冷,微不可查地颤慄了一下,随即忙打开手上食盒,将那碗半凉的腊八粥端出来,放在了桌案上。 拿起盒中几只细香凑近烛火,珠碧幽幽注视着跳动的火苗舔上香头,道:「馆里今年来了许多新人,呵,那些人牙子拐人的水平愈发差了,甚么歪瓜裂枣都往馆里头卖,姚老狗老眼昏花,竟还全收了。」 手中香已点燃,甩掉燃着的火苗,珠碧嘲讽地勾唇一笑:「可惜你死的早,也看不见这些乐子了。」 细长的线香腾着裊裊的青烟,珠碧起身拜了三拜,将之插在小香灰瓮中。 猝然,一抹香灰抖了一抖落在手背上,烫的他勐然将手一缩,低眉去看,已经红了一块。 定是云舟在天有灵,生他的气呢。 珠碧嘆道:「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我对你够好了,替你收敛尸骨,年年今日来祭你。我可是软磨硬泡才求得姚老狗在每年腊八放我半天假,就是为了来看你。南馆上上下下,还有谁像我这么惦记着你么?一个都没有。」 盯着面前细香一点点烧成香灰,珠碧又道:「你要是实在吞不下这口恶气,就化成厉鬼去诚王府掐死萧启,剁你手指的是他;害你变成哑巴的也是他,是他害你。而我只是想活着,有甚么错呢。」 一沓黄纸在苍白的指尖逐渐被火舌舔舐殆尽,化作飞灰。 轻飘飘的灰烬腾空飘旋,愈飘愈远,载着珠碧无尽的思绪,飞到遥远的天边去。 …… 当年红极一时的云舟风头正盛,他年轻、漂亮、温柔。骨子里又有文人雅客的傲骨。 他如当今的珠碧一样,是上流社会人人争之而后快的尤物,萧启当然也不例外。 而那时的珠碧才被卖来南馆没有多久,被姚老鸨剥光了衣裳如挑拣商品一般审视完全了,看他容貌姣好,很是块赚钱的料子,便让当时最红的云舟来调教他。 在这种地方的日子并不好过,无名无望的小雏妓被红牌欺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跟在云舟身边的日子,伺候他梳洗换衣,端茶倒水,便是伺候得面面俱到,云舟也并不拿正眼瞧他,给他好脸色的次数少得可怜。 他的恩客皆是达官显贵,其中最有权势的,非诚王萧启莫属。 可得这个人的恩宠,可不是甚么好事。 萧启这个人,自幼长于深宫,在腥风血雨无休止的猜忌争斗中活了二十多年,长这么大一丝温暖也不曾感受过。 导致他内心阴暗性情暴戾,父皇不疼母妃不爱的他便靠着卑劣的残忍手段,踩着累累白骨一步步爬上权利的顶峰。这样一个人,朝中人忌惮他厌恶他;身边人惧怕他,他就是个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没有人愿意靠近他。他的身前万人跪伏,身后却空无一人。 云舟陪了他那么多年,多么玲珑剔透的一个人啊,收服得了天下所有的男人,却收服不了一个萧启,他的喜怒无常,使云舟每日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连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得再三考虑,稍有不慎便是无尽的羞辱与折磨。 珠碧印象中的云舟常常带着一身的伤痕,往往旧伤还未痊癒便再添新伤,他就那样默默地忍着。 这些非人的屈辱折磨、反覆的伤痕,一点点积压在心里,使得他愈发压抑,脾气也越来越差。 他不敢朝恩客们撒火,就只能尽数发泄在无辜的珠碧身上。 好在,在一片昏暗的人生里,云舟也遇到了属于他的光。如溺水者手中紧紧抓住的藤蔓一样,是苦难之中唯一的一点点甜味了。 那是一个年轻人,极通音律,管竹丝弦皆能信手拈来。 听闻市井风尘之地有名妓云舟,琵琶弹得甚好,一生爱乐成痴的贵人自然萌生结交的想法。 他来到南馆,见到了云舟,不要他侍奉承欢,只要他弹琵琶与他听。 来窑子却不好色的男人还真不多见,但也许并非不好色,附庸风雅自以为是之人云舟见多了,焉知他不是其中一个? 云舟并不在意,取来琵琶只拨了段最简单的小调权做应付,却见他约有些生气道:「我斥千金来听你弹琵琶,你就用这种小调来煳弄我?」 云舟不曾想他原是真有两把刷子,连忙哎呀一声:「是奴家的错,奴有眼不识泰山,这样好了,奴给爷弹一曲《凤凰引》,好么?」 贵人愣了一下,忽而笑道:「《凤凰引》么?好啊,那便听一听,看看你这琵琶名妓的名号是不是徒有虚名。」 云舟不敢再敷衍,郑重其事地转轴调弦,而后清扬的曲调声从指尖流泻出。贵人沉醉在弦声中,嘴角微微有些上扬。 看来贵人挺满意。 一曲毕,云舟开口道:「用杨清逸前辈新谱的曲子给爷赔罪,爷可消气了么?奴拿到谱子都还不曾弹给别人听过呢。」 第22页 贵人拊掌赞嘆:「不错,不错。看来你对杨清逸崇拜得很。」 云舟眼眸发亮,嘴角带笑:「那是自然,杨前辈才过双十便官拜太常博士,曲风自成一派,拥护者虽众,为人却十分谦逊,云舟很是欣赏。」 贵人听闻爽朗一笑:「哦,是么?我倒不知他竟有这般高的评价。《凤凰引》么,我也会弹,琵琶给我。」 云舟将信将疑递上了琵琶,见贵人熟稔地拨动起来。清脆曲调缓缓流泻,云舟大为惊讶:「《凤凰引》流传市井尚未一月,您怎么弹得这样好?难道您也是杨前辈的仰慕者?」 「唔,算是罢。」贵人点点头。 云舟道:「请恕奴冒昧,敢问爷尊姓大名?」 贵人一笑,将琵琶还给云舟,道:「不才在下,正是杨清逸。」 一瞬间,云舟傻了:「你……你!我……」 云舟是不大相信的,高雅如杨前辈,也会逛……妓院么? 见云舟还未缓过神来,杨清逸笑:「千金易得,知音难寻,杨某醉心乐理多年,知交好友却寥寥无几,你若喜爱我作的曲,日后咱们便是好友。我亦会时常来寻你分享我的新作,如何?」 云舟看着他,觉得有些恍惚,他已经不被当人太久了,如今偶做一回人,原是这般美妙。 可是…… 「奴身份卑贱,不配做前辈的知音。」 那人却说:「音乐怎会分高低贵贱?你这样说,岂不落俗?」 云舟默默低头,袖子里的指头捏得紧紧的。 杨前辈哪里都好,只不过入世未深,不懂风尘之地有多腌臜下流。 等你见过我真实的样子后,或许就不会再想与我做知音了。 云舟可悲地想着。 之后的日子,杨清逸时常会点云舟的牌子,不与他巫山缠绵,只弦歌作伴。 得到杨清逸的指导,云舟的琵琶技艺愈发炉火纯青,不但如此,琴箫笙埙也学得神速。与他独处的时光,云舟会穿上最正经的衣裳,小心翼翼地遮住那一身被虐玩的青紫伤痕。 有些缺德的恩客惯爱玩弄他的脸,不将之扇红扇肿不肯罢休,而云舟为了在杨清逸面前保全体面,不得不苦苦哀求恩客们手下留情,将那一肚子恶趣味转到他身上别处去。结果往往要换来双倍甚至更多的痛楚,可云舟也无怨无悔。 当美妙的乐声从杨清逸指尖传来之时,一切伤痛,屈辱,都将不值一提。 哪怕是已经被活活撕掉一层皮,云舟也可以忍。 只因他从来不曾光明正大地站在谁的面前,可以不卑不亢,不奴颜媚骨不赤裸跪伏,这一切,都是杨清逸给的例外。 那时还小的珠碧,终于看到云舟脸上难得的笑容,自己也终于少受些罪了。 可杀千刀的萧启,永远都是那么煞人风景。 把洁白的一切都碾烂捏碎,揉进骯脏的泥里才能满足他扭曲的快感。 作为南馆背后的主人,馆里的大事小事几乎全都逃不出他的掌心。 今日,云舟还是如往常一般去服侍萧启,他温顺地捧着装有荔枝的琉璃果盘放在几上,拈起一颗用柔嫩的十指剥开,毕恭毕敬地送到他嘴边,萧启漫不经心地看着云舟的脸,并不将那枚停在嘴边的荔枝吃下肚去。 云舟被他盯得发毛,正浑身不自在,萧启却笑了:「爷今日心情不错,赏你了。吃掉它,就现在。」 云舟不知他又有甚么手段,却不敢不听他的话,只得送入口中。 然而还不待尝出甚么味道,萧启脸上笑容顿失,扬手便给了他一个重重的巴掌。 打得云舟歪倒在一边,嘴里含着大大一颗荔枝,猝不及防挨了一个耳光,顿时痛的话都说不出来,血腥味瀰漫在口腔里,吐出来那颗带血的荔枝滚落在地上,好像是谁的心脏。 「王爷……」 萧启倾身捏住他下颌骨,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不减,道:「你挺爱惜自己的脸吶,嗯?为了区区一个七品太常博士,你不惜褪掉一层皮?」 云舟几乎要被他捏的颌骨粉碎,方寸大乱,知晓他是发现了近日来所有细务。 萧启见他心虚,反手又是一个耳光:「你是不是红牌当久了,忘记做娼妓的本分了?客人想怎么玩你就怎么玩你,轮得到你挑三拣四么。是想留着这张完好的漂亮脸蛋去见你那好知音,不想让他看见你下贱的样子?」 巴掌接二连三地落下,云舟下意识伸手去挡,却只换来更加暴虐的毒打。 打得他髮丝散乱口鼻溢血,脸颊高高肿起。 云舟双眸含泪,不做无谓的辩解,硬生生将喉头血沫往肚子里吞,随后麻木地吐出了四个字:「王爷开恩。」 萧启将他踩在脚下,靴尖捻转,冷笑一声:「你不是想见你那好知音么?正好啊,本王替你光明正大地宴请他。今夜风涛卷雪阁,你可得好好准备。」 好好准备么…… 顶着这张肿如猪头的脸,坐到他的面前去,教他亲眼看着自己被席上所有人羞辱玩弄,将最真实最卑贱的一面全部展现给他看到。 或许只有这样,才合他萧启的意。 萧启用靴尖抬起他的下巴,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还不谢恩?」 云舟垂眸:「云舟谢恩。」 作者有话说: 组队暴打渣渣炮灰攻1=24 第23页 第12章 配不上你 夜晚,风涛卷雪阁内阁,云舟顶着一张怎么遮也遮不住的红肿脸蛋,抱着琵琶盛装坐在了席上等着贵客到来。 没人知道他攥在袖子里的手抖得有多厉害,他日夜盼着,想着与他见面,可这一次,多么希望他不要来,不要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可萧启的局,谁又敢不给他面子。 没过多久,外头传来龟奴谄媚的奉迎话语,一群脚步声越走越近,旋即大门敞开,云舟叩头拜首。 脚步逐渐近了,只听得头顶传来一阵笑声,那赫然是萧启:「免礼。云舟,抬起头来。你的知音来了,还不快迎接?」 云舟不敢不听话,抬头的瞬间,立刻对上那人的眼。 杨清逸见着他青紫肿胀的脸,一时心头五味杂陈。而云舟像是被五雷噼了天灵盖,连忙转过头去,两人之间一时无言。 萧启另邀的几名朝中大臣不知这其中牵扯,一看今日作陪的是云舟,他们都尝过云舟的美妙滋味,但他身价太高,又极难约到,是以心中大喜。 只是美人儿脸颊高高肿起,其中一人便问:「哟,小美人儿的脸这是怎么了?肿成这样,真可怜吶。」 此时其中一个撞了撞杨清逸的胳膊,调笑道:「杨大人光风霁月,平素想必不流连风月场罢?这小美人的身子啊,当真是销魂哩,身下那处那叫一个柔软多汁,啧,香甜无比呀!」 另一个立马来附和:「没错没错,今夜蒙王爷的福,杨大人要好好尝尝这小婊子的滋味,必定是不会让你失望。」 萧启笑:「杨大人是冰清玉洁的大雅君子,岂与我们同俗?」 立刻有人摆手,道:「甚么雅不雅的,不还是个男人么?杨大人就是没尝过,不懂其中销魂的滋味,今夜美人坐怀,我倒不信杨大人还真是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被众人调笑的杨清逸不愠不火,看着云舟淡笑一声:「那便承蒙各位的福了。」 萧启居高临下地看了云舟一眼,便招唿众人道:「入座罢。」又高声吩咐门外侍人布上酒菜,一场叫云舟胆战心惊的宴席这便正式开场了。 席间酒才过两巡,众人脸面上皆蒙了层酒气,席上至此荤话频出,这些个高官显贵,似乎串通好了要来整这位孤标尘外的太常博士,满嘴都是下流无耻的荤话,毫无底线。 便是与家中妻妾的私密房事都被搬到席上来调笑,冠以「母狗」等骯脏下流的词彙来形容,杨清逸坐在一旁黑了脸,几度想要愤然离席。 而到了这地步,萧启的手段才将将开始。 萧启挟一筷野菌烩冬笋入口咀嚼咽下后,笑道:「你们那帮妻妾算得了甚么?出身名门世家受礼教约束的闺阁小姐,床笫上的功夫还能比得过风月场的头牌么?」 话音一落,席间便发出一阵奉迎的闹笑。 萧启饮了口酒,大手一挥:「云舟过来。」 云舟如当头棒喝,四下里大家都在好整以暇地欣赏这齣好戏,无法,他只得硬着头皮膝行到席间,看向主席位的萧启,投过去一个几近哀求的眼神,萧启并无任何的怜悯,嘴角一勾:「脱。」 云舟颤抖着去解开系得妥帖的衣带,像条最卑贱的狗,将自己剥得一丝不挂。 席上每一个人的眼神,每一声调笑都像一把把锐利的刀将他千刀万剐。 「世人皆知狗惯爱抬条后腿到处撒尿,云舟,给诸位大人演示演示。」 云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猝然抬头,泪水顺着红紫的脸颊滴落下来,一颗一颗汇聚到下巴又低落在身下竹蓆上:「王爷……」 云舟实在无法做到如此地步,半天不曾动作,萧启抬手便抄起手边银壶砸了过去,正中云舟额头:「好生不听话的母狗,聒噪。」 云舟被砸得头晕眼花,却连伸手去捂都不敢。 杨清逸终于看不下去:「王爷。」 萧启侧目,似笑非笑道:「杨大人有何指教?」 杨清逸道:「他虽是娼妓,却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也有自尊。还请王爷留情。」 当众教王爷难堪,这七品小官胆子不小啊!坐在对面的几名官员冷不丁打了个寒颤,立马便有人开口打哈哈:「杨大人,杨大人!你酒醉啦,这底下的明明是条四条腿的母狗,你怎地说是个人吶!」 杨清逸怒火中烧,竟将手中酒杯重重一掷:「你!」 云舟敬他爱他,怎会让他成为众矢之的,他若在席间公然挑衅萧启,以萧启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性情,日后定不会教他好过。 他肯为了自己与萧启公然叫板,那便够了…… 够了…… 云舟咬牙,再也不顾一切,双肘撑地呈跪趴之势,为了制住杨清逸有下一步更糟的举动,他流着泪,颤抖着嘴唇,良久后竟学狗一般「汪」了一声。 席间顿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全都怔住了,就连萧启都没想到他竟来这么一出,而杨清逸即将脱口的话也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声给咽了回去。 满眼皆是震惊与心痛。 云舟心如死灰,颤颤巍巍抬起左腿,真如狗一般,将尿淅淅沥沥地拉在了竹蓆上。 液体落在席上的声音因着四周太过安静的环境而显得格外清晰,温热的液体无法被竹蓆吸收,于是流淌到云舟的肘边,浸湿了他散落在席上的长髮。 第24页 这一刻,他已将所有尊严与脸面通通撕碎踩在脚底,从今日起,他再也无法直面杨清逸了。 杨清逸心中又痛又恨,其他官员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只有萧启一个人舒坦了,看向杨清逸,脸上浮现出得逞的自豪神色,畅快地拊掌:「不错,不错。小母狗今日乖得很,有赏。」 于是萧启随手挟了一筷肉丢到他手边,正正就丢在那滩尿液之上:「爷赏你的,吃罢。可别剩着啊,小母狗。」 云舟形如枯藁,麻木地低下头去叼那块浸了尿液的肉,麻木地咀嚼,吞咽。 萧启编排的一手好戏圆满落幕,自然没有再玩的兴致:「行了,今日便散了罢。」 众人都嗅到了其间一丝丝不明的火药味,哪里还有再玩闹的兴致,连忙附和着随萧启一起出去了。 走之前萧启还不忘踹他一脚,踹得他翻过身来,白花花的一具胴体像是路边谁人随意遗弃的垃圾,那般不堪。 许久过后。 杨清逸从席上起身走到他身边,捡起他的外衣蹲下身替他披上,云舟下意识地瑟缩起身子:「不……不要碰我,我脏得很……」 杨清逸却将他拥入怀中:「不会的,脏的是他们。」 云舟靠在他怀中,泪眼朦胧:「杨大人,您辞官罢……」 云舟紧紧握住他的手道:「这污秽朝廷不值得您效忠,您是方外雅客尘外孤标,您这样的人,合该寄情山水萧然忘羁,不应该囿于方寸之地啊——」 杨清逸长嘆一口气:「云舟,欲出世者先入世,尝尽世间百态方可化入天人之境。我原先也隐于山林之中探求天籁,只因苦寻不得曲中真境,才入世求索。」 云舟忽然激动起来,似要将他手骨捏碎一般用力:「可是萧启他会害死你的!他就是个魔鬼,你离他远远的,越远越好!」 杨清逸问:「那你呢。」 「云舟命运如此……此生註定是他人手中玩物,不得善终了……能与前辈做知音,已是云舟平生最大幸事。」 后来杨清逸果真依他所言辞官卸任,只是他原要带云舟走,云舟拒绝了。 他深知入了风尘之地便再难逃泥沼,深知萧启势力滔天,不论逃到天涯海角都会被他给抓回来。 到时候自己遭殃是小,他却绝不能将杨清逸给拖下水。 强求不得的杨清逸无法,于是便在临走前将陪伴自己多年一把古琴「灵犀」赠与了云舟。另还随赠了许多他亲手谱的乐谱。 灵犀琴是杨清逸初学音律时师父亲手替他斫的。乐者的第一把乐器总是最珍贵的,他毫不犹豫地将之赠与云舟,他在他心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云舟将琴珍重地收着,往后漫漫余生,这将是他唯一的慰藉。 作者有话说: 萧老狗吃爷爷一捶! 第13章 鹬蚌相争 自杨清逸走后,云舟将琴珍重地收入琴匣,伴着那颗曾满怀希望与爱慕的心一同尘封,落锁。 藏在了锁云台无人知晓的最深处。 此后云舟又变回了最初的样子,继续在这污秽红尘中辗转求活,卖笑追欢。 直到数年过后,他调教的珠碧逐渐崭露头角,势头强劲几要直逼云舟。 年少轻狂不懂收敛锋芒,铺天而来的拥趸迷濛了一颗少年心,曾经蛰伏数年受尽馆中人欺压打骂,如今一朝翻身得志,珠碧的眼里再装不下其他人了。 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云舟已容不得他。 而珠碧受他捏圆搓扁多年,自然也不想让他好过。 于是南馆惯爱上演的勾心斗角,自此重新拉开序幕。 世人皆知南馆新出了一个红牌,妖娆妩媚风情万种,与温柔文雅的云舟是两个极端,新鲜的东西是个人都想尝,云舟便被冷落了。 而姚鸨头哪里去管这些有的没的,住在钱眼儿里的他只能看到云舟客人少了,便将他传去幽庭训诫,警告他若是达不成往日的数量,就要当着馆内所有人的面将他剥光了吃板子。 云舟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气?正盘算着要如何才能挫挫珠碧的威风,不曾想,珠碧却先他一步算计上自己了。 还是萧启那尊大佛,自从他上了珠碧的床,便被他勾着脖子撒娇邀宠,平素里哪有人敢这样对他?一来二去地萧启竟也沉迷其中。 俘获了王爷的心,那么趁他心情好,提点小小的愿望实属手到擒来。 某一日的夜晚,萧启斜倚在塌上享受着珠碧的服侍,这小婊子一张嘴实在是销魂,各种伎俩是轮番伺候,加上他更是时不时发出那令人血脉翕张的吟哦,教萧启痛痛快快地一泄千里。 一阵要命的快感逐渐散去,萧启轻笑一声,拍了拍伏在腿间的那颗脑袋,开尊口道:「你说罢,下午缠着本王要的东西到底是甚么?爷今晚心情好,答应你便是了。」 珠碧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缓缓抬起楚楚可怜的头来,那嘴角挂着一丝污浊,珠碧十分享受般伸出舌头舔去,末了还意犹未尽般砸吧砸吧,看得萧启是心花怒放,只想立刻提枪上阵将他办了。 珠碧像是猫一样,跪在地上亲吻王爷那被自己吮得湿淋淋的大傢伙,道:「也不是甚么价值连城的宝贝,珠碧就是想弹弹云舟相公手里的那把灵犀琴罢了……我问云舟相公借,他非但不肯借我,还骂我是个贱货,不配弹那把琴……」 第25页 「灵犀琴?」 「是啊,爷您难道不知,那是杨大人辞官退隐前送给云舟相公的,云舟宝贝得和甚么似的,摸都不让别人摸……还锁进琴匣里藏起来,奴家真的很想弹弹那把琴,爷~求求您了嘛,您叫云舟相公借我弹弹,好不好?」 萧启的神情闪过一丝狠厉:「这有何难?答应你便是。」 随后他便带着珠碧来到锁云台,此时的云舟已经接完了客正在房中沐浴,看到这俩不速之客,心中一沉,取来浴桶边的丝质长袍潦草披身,朱红色轻盈柔软的料子衬得他的肌肤更加白皙水润。 他也不好好穿,露大半个雪白莹润的肩头便就踏出浴桶,温驯地跪在他脚边。 身上水珠未擦,丝衣紧紧贴着他被热水浸得微微泛红的身躯,勾人心弦。 「王爷,怎地不叫人通传一声,教云舟怠慢了。」 萧启望着他湿漉漉半露的曼妙身子,被热水浸得白里透红,一头乌黑的湿发被玉簪挽起,露出一段修长纤细的雪白脖颈,秀气的喉珠上下滚动。一切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处处藏着魅惑恩客的心机。 看得萧启才蛰伏下去的东西又精神地扬起来了。 珠碧见他那举手投足的狐媚功夫,心底气得牙痒,却又不好表露。 萧启看看低眉顺眼的云舟,又看看脸色不怎么阳光的珠碧,笑道:「珠碧啊珠碧,你看你师傅这一身浑然天成的媚术,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吶。」 珠碧咬牙,紧拽萧启的衣袖气鼓鼓地:「爷——!」 萧启挑逗完他之后,这才正色对云舟道:「听说你那好知音给你留了把琴,是么?」 云舟愕然抬头,萧启居高临下审视着他,不敢与他对视,云舟视线一移,正正对上珠碧带着得逞的得意神情,一抹阴狠怨毒的眼神不由地浮现在云舟脸上,虽只是一闪而过,便足以教珠碧起一身鸡皮疙瘩,瑟缩地躲到萧启身后去。 萧启冷笑一声,抬脚就将他踹倒,道:「本王问话,你也敢磨磨唧唧,怎么,心底忘不了那姓杨的?将他送的东西这般藏着掖着,宝贝得很哪,嗯?」 云舟被踹倒在地,脑后髮簪松落掉在地上,湿发散下来胡乱贴在肩头,可怜极了。 「云舟不敢。爷若想要,便随云舟去取罢。」说完站起身来往卧房深处去了。 珠碧有些不可置信,灵犀琴是云舟的宝贝,这番顺从着实在他意料之外,也许是萧启权威太重云舟不敢不听,也许。 珠碧这样想着才稍稍宽了心,要不然他白忙活这半天,岂不竹篮打水一场空? 随云舟来到房中最深处,一扇屏风后是他存放衣裳的地方,只见他蹲下身拨开层层叠叠的衣物,方才显现出一方乌木色的琴匣来。 萧启哼笑一声:「藏的够隐秘啊,你是不是太久没挨板子,忘了南馆的规矩?你胆敢因为一个区区杨清逸屡次挑战本王的脾气,是活腻了?」 南馆作为萧启名下产业,不单单只是个嫖客而已。他握有馆中一干妓子的生杀大权,自然也就有处置云舟的权利。 「本王今日可以让你做众星捧月的荆都名妓,明日就可以让你身败名裂流落街头,被那些伙夫乞丐活活玩死。」 呵……此生横竖都是男人手中玩物,被谁玩不是玩呢? 当然此话云舟只敢在心里想想,绝计是不敢说出口的。 他心中如此想着,身体却老老实实地跪下,此事无从辩解,只能认栽,他垂手低眉,语气带着浓浓的委屈:「爷息怒…奴知错了,任爷责罚云舟无有怨言。这把琴随爷处置罢…」 得亏了萧启今日心情好,没打算怎么苛责他,只是淡淡地吩咐道:「明早去幽庭领一百戒尺,给你这不听话的屁股上上色。记得告诉姚天保叫大家都来观刑,给这帮妓子看看,私藏恩客赏金是个甚么下场。」 「是…」 珠碧听言,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热闹,神色中充满了挑衅。 云舟好歹也做了那么多年红牌,此番被别人算计到自己头上,又岂会坐以待毙?当即唿啦啦地落下两行泪水。 这冷不丁的一个举动,把萧启也给逗乐了,道:「怎么就这么委屈了?南馆明文规定的条例,你自己明知故犯犯错在先,难道罚不得?」 云舟道:「不是委屈,云舟只是…只是吓坏了。今日惹得王爷大动肝火,怕王爷不要奴了,把奴丢到大街上去给乞丐们玩儿…若真到那个地步,云舟不如一头撞死。」 萧启见他这副犯了错可怜兮兮的模样,不由觉得好笑,因他私自藏琴的怒火也渐渐熄了,难得把他拥入怀中安慰:「好了好了,你知错就好,爷不把你丢出去。等明日责罚完毕,你养好了伤,爷带你出荆都去透透风。另外你要是真的喜欢琴,爷让人搜寻世间名琴,保证送你一把比这个更好的,如何?」 云舟顿时止住了泪水,把脸埋在他结实的胸膛,双臂紧紧抱着他的腰,小猫一般乖巧又可怜:「云舟想要前朝介子丘的佩琴『双飞翼』,爷也给么?」 萧启听至此爽朗地笑了几声:「给,给。」 珠碧站在一旁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暗暗咬牙愤懑,事态为何变成了这样? 他二人都在自己眼前抱了起来,藏琴的风波似乎到此就结束了。 云舟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深知今日之事若有片刻犹豫,萧启都不会放过他,自己今日就算彻底栽在珠碧手上了。 第26页 在风尘中讨生活的人,心眼最是多。凡是一切可能被当做把柄的事物都被他处理得干干净净。 此时这琴匣中的只是一张普通的琴,而真正的灵犀琴早被云舟藏在了更深的地方。 珠碧想借王爷之手毁掉他珍爱的东西,只可惜,道行太浅。 只是如今真正的灵犀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出现了,否则到时就不是一百戒尺可以解决得了了。 温存了半天之后,萧启将琴匣放到珠碧手中:「答应你的事本王兑现了,这把琴送给你,这回满意了罢?」 珠碧打开琴匣,乌黑的琴身静静躺在其中,他原先并不曾仔细见过真正的灵犀琴是何模样,因此也不怀疑此琴真假,良久后酸熘熘地答了一句:「珠碧以为是多好的一把琴呢,原也不过尔尔。」 末了,还看他一眼,将挑衅二字尽数刻在了那黑白分明的眼底。 这种蹬鼻子上脸的行径着实可恨,可恶。 更可恨是萧启,对这贱货尚新鲜着,是以无条件纵容。 云舟暗自咬碎一口银牙,细长莹润的手指几要生生揉碎身上衣料。 这番话听在耳朵里也不恼,只是拍了拍他的脑袋,笑:「蹬鼻子上脸了?」 话音一落,他将云舟打横抱起,云舟娇喘一声,旋即搂紧了萧启的腰,转过头来,留给珠碧一个嘲讽的眼神。 珠碧原本就不是真想要这把琴,只是想看云舟的好戏罢了,谁知他俩又当着自己的面搂搂抱抱,心中实在是愤懑不平。 萧启抱了云舟往塌上去,只淡淡地留下一句:「珠碧,时辰不早了,乖乖回去歇息罢。」 珠碧哪还敢再留,咬唇道了句是便灰熘熘地出去了。 云舟今夜并不好过,翌日一早,他伤痕累累地躺在锁云台的塌上,睁眼是满目仇恨。 珠碧,来日方长,我与你不死不休。 此事过后,这两位的梁子便算彻底结下了,从此后一见面便是你来我往的明枪暗箭,心里盘算的歹毒算计层出不穷。 云舟的手段之阴险比起珠碧不遑多让,只是,他到底良心未泯,阴险归阴险,却从未真正想要珠碧的命。其实也不单是为那可怜的一点点良心,最重要的,还是要留着珠碧与他共同分担来自萧启的雷霆雨露。 善恶是非仅一念之差,云舟不曾想到,自己的宽容,反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復的深渊。 从云舟瞒着萧启藏起真正的灵犀琴之后就已骑虎难下,註定了真琴泄露之时,就是他大祸临头之日。 不论南馆还是朝堂,人一旦被谁捏住了把柄,便等于将性命全数交到了那人手里,结局往往悽惨,不得善终。 假的灵犀琴被萧启夺来赐予珠碧,珠碧就将之坦荡荡放在萃月轩中,闲来无事便信手拨弄,直到某一日来了个爱琴成痴的恩客,此人是杨清逸的狂热仰慕者,自然识得杨清逸的佩琴。 他起初看着这把琴便隐隐觉得不对劲,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但珠碧一口咬定这就是灵犀琴,面上还隐隐显出不悦之色。但恩客不肯就此罢休,按理说乐者对自己的乐器最是爱惜,怎会将之随意赠给别人呢?此番被他撞见了,他定要知道其中原委。 「我可以弹弹么?」 「爷好生无趣!奴都光着身子站在爷的面前了,爷连看我一眼都吝啬,眼里只有这把琴!爷若真爱琴如命,来甚么南馆狎甚么妓?出门右拐过三条街,那里一整条乐馆,不比这里有意思!」 恩客一时无言,还是看着桌上的琴,像流连糖果摊的小童,不肯挪开。 …… 珠碧无语,他倒也不敢真的惹怒恩客,取来纱衣披身,慵懒地拨了拨散发:「罢了罢了,爷想弹便弹,奴家在塌上等您。」 于是琴音在指尖流泻,不过片刻,恩客便按弦止音,随后掷地有声郑重开口:「此琴,并非灵犀。」 作者有话说: 领便当倒计时,唉 第14章 东窗事发 ——此琴,并非灵犀。 珠碧心中如遭一记重锤,将眉一皱,檀口微张,脸上浮现出一丝薄怒:「这等事情,爷可别胡诌!」 那人十分肯定:「杨清逸前辈还未入仕时,曾与另一乐坛名家于西陵山枕风台上斗了一天的琴,在下有幸,曾亲耳听到杨前辈以灵犀琴弹奏《胡笳十八拍》,其声如金玉,气贯长虹,将山中百鸟都引来了。」 恩客提及此事便不由得面露崇敬之色,抱起面前琴摸上琴身细细摩挲:「此琴显然是有意模仿灵犀琴的外形,但外形易仿,琴声难仿。我方才拨动此琴,其声既浊且涩,与真正的灵犀琴相去甚远。」 知道了真相的珠碧骇然当场,却留了三分窃喜,此琴若真是假的,便说明云舟给他的就不是真的,真琴必定还被他藏在锁云台里,难怪当时王爷要他交出琴来他反应那么小,原来他早就留了这一手。 此番捏住了云舟的大把柄,有这人在,扳倒云舟已不是难事。 虽知如此,珠碧依旧不敢轻举妄动,唯恐事有变数。后来几经谋划,终于当着萧启的面拆穿了一切。 起初云舟面如止水波澜不惊地否认,直到萧启的近卫抱着真琴出现在众人面前,与假琴放在一块时,云舟才彻底慌了神。 肝胆俱裂地望向萧启,幽深的眼眸里竟含了几分令人胆寒的笑意,他转动手中茶杯,不言一语。 第27页 云舟跪下求饶,认错,可萧启怎会轻易放过他。 手中滚烫热茶从他头顶缓缓浇下,茶汤从乌黑髮间渗出,流过他惊恐万状的美丽脸庞,轻轻一声嘆息:「爷给过你机会,是你执迷不悟。」 「珠碧和本王说这一切的时候,爷明明是相信你的。」 不论如何,这是萧启的真话。 他看着云舟长大,捧着他出名,虽然他暴虐成性阴晴不定,但心底云舟总归占有一席之地。 或许没人相信,但这确是事实。 「王爷——」云舟肝胆俱裂,浑身战慄着,他不知该说些甚么来挽回此时的局面。不,确切来说,他不知该怎样才能救自己一命。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或许说甚么都无法改变下场了。 萧启牵起他的双手,与他十指相牵,细细摩挲着他修得圆润白净的指甲,深沉注视着,道:「你曾和本王讨要的介子丘的『双飞翼』琴,爷早些时候已让人花高价将他拍了回来,本打算找个好日子送给你,如今看来,你已配不上它。」 侧头吩咐身边近卫,挥了挥手,只云淡风轻吐出两字,道:「砸了。」 云舟如雷亟顶呆坐在地,等回过神来,却见他身边近卫以上前一步拿起真正的灵犀琴,云舟无助地张了张口,半天喘不上来气:「爷!王爷……云舟知错了,求爷手下留情,不要砸了它!」 萧启充耳不闻,只将他的手指捏的更紧,近卫并无拖延,已将琴高高举起—— 不……不可以。 云舟死死盯着近卫缓缓举过头顶的灵犀琴,那是他活着的唯一寄託了,不能摔…… 不能摔。 不能摔! 「不要——」 千钧一髮之际,连珠碧也想不到云舟竟然敢挣脱萧启的束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强夺灵犀琴! 萧启也没想到,那一惯柔弱的,温顺的云舟竟有如此破釜沉舟的勇气。 惊讶过后席捲上颅脑的是滔天的怒意,从没有人敢公然挑衅自己的权威,区区一个男妓,定是不想活了。 近卫一时反应不及,灵犀琴竟叫他噼手夺了去,云舟紧紧抱琴入怀,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去。 彼时他头髮散乱满脸涕泪,口中喃喃自语:「琴在我在,琴毁……我……亡。」 「琴在我在……琴毁我亡……」 「琴在我在……琴毁我亡……」 一连喃喃了三回,到了墙角,已是退无可退。 萧启怒极反笑,起身一把拽住云舟乌黑的长髮往后勐扯:「想死?好啊,在这之前,爷会教你领教领教,何谓生不如死。」 云舟还是没能护住他的灵犀琴,萧启将他狠掼在地上,近卫生铁似硬的拳脚踹上他柔软的肚子,云舟痛极,再护不住怀中灵犀,被近卫噼手夺了去。 后只听闻一声闷响,浑身是伤的云舟肝胆俱裂地抬头,只见满眼玉轸抛残,金徽零乱,乌木琴身裂作了两半,入眼皆是狼藉,连着胸腔里一颗遍布疮痍的心,也一同碎了。 手脚并用地爬过去,颤抖着手,像是给至亲人收尸一般地崩溃,泪珠大颗大颗地往下落。 「为甚么……」 为甚么呢?明明只是一点点念想而已啊……一把琴罢了,为何就是不肯容它。 罢了,事到如今,横竖都是死,这么多年被困于掌中,凌辱,折磨,早已经受够了。 明明一开始所求不过只是活着而已。 后来天长日久承受着萧启无尽的折磨,原是快要撑不住了,所幸杨清逸给了这黑暗中一点点光,云舟想为他活着。 如今人去琴毁,没了念想,实在是不想再忍了。 甚么狗屁王爷,甚么尊卑贵贱,死了都是一抔土,谁又比谁高贵呢? 决意赴死之人有无惧一切的勇气:「萧启,杀了我!」 珠碧咂舌,他竟敢竟直唿王爷大名,怕是不想活了。 萧启并无想像中那样暴怒,只淡漠道:「我说过了,没那么便宜你。」 云舟咧嘴一笑:「你知道为何谢大人总躲着你,不理睬你么?因为你就是个错投人胎的恶鬼,生下来就没人喜欢!你娘是个下贱洗脚婢,你父皇不喜欢你,所有人都不喜欢你!那些明面上臣服你的;献媚于你的;惧怕于你的,背地里都盼着你去死!」 「最想你快点死的人就是他!人家噁心透了你,你还要贴上去讨好他,你要是真心爱他,就快点去死!」 一个谢寻,足以让萧启彻底发疯,没有人敢这样激他。 若不是万念俱灰,云舟又怎敢说出这样的话?他的确是不想活了,激怒他将自己杀了,这荒唐的一生,快点结束才好。 听至此,萧启几乎是暴跳而起,此时他只想弄烂眼前这贱人的嘴,四下环视,终于目光落在一边碳火中那咕嘟直沸的白银茶壶上,萧启大步走上去提过滚烫茶壶,银把手温度极高,侍茶人须以凉水浸湿的布巾垫着才能不被烫伤,而萧启盛怒之下竟也毫无察觉。 他侵到云舟身边,一手勐掐住他下颌,迫他张开嘴,而后竟将细长的壶嘴硬生生捅进他的喉咙,霎时滚烫的茶水尽数入侵脆弱的喉管,云舟被烫得目眦欲裂,昏死过去之前,兇狠的目光投向了珠碧,痛极了,恨极了。 珠碧瑟缩在一旁,不敢再看,再听。 这一瞬间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似乎看见了自己的未来。他与云舟都是一样的,命如草贱任人拿捏,焉知此刻他的下场,不会是自己将来的写照? 第28页 好像是已经死了,云舟觉得身体轻轻地,终于结束了么? 没有。 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来,又将他拖入现实。 喉咙好疼,铁锈的腥味从胃里直往外散,一口一口的鲜血从嘴里往外流,是胃壁,喉管,口腔被烫坏后沁出的血,无法下咽只得从口腔里流出来。一股一股,疼的没有办法再发出一声哼鸣,满目充血的双眼已看不清任何景物,只煳里煳涂地察觉有人将自己拉拽起来,分开了自己的十根手指… 痛,侵入骨髓的剧痛沿着每一寸神经直达大脑与心脏。痛的想要大叫,却只能呕出满嘴的血。 原是萧启拔出近卫腰间的佩剑,硬生生斩断了云舟的指头。 人痛到了极点,便也就麻木了。十指全数断开,云舟仰面倒在地上,将残缺的手举到眼前,入目一片残红,光秃秃地。极力瞪大了双眼,总算看清了,血红碎肉中嵌着森森白骨,真难看。 一声冷笑从头顶传来:「当初是你父母跪在本王车驾前,求本王给你一口饭吃。你如今的地位、荣誉;吃的穿的都是本王给的。你敢得罪我,你就甚么都不是。是你把自己逼上绝路,莫怪本王心狠。」 地位?荣誉? 呵…… 这番话听在耳朵里,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可剧痛蹂躏过后的身体,即便再有不甘,也无法再有任何动作了,唯有泪水不断滚落脸颊。 实在是好累。 全身连带着灵魂都被拖进昏暗的渖水之中。 不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甚么,一心只求速死的云舟已无心去想。 之后的日子,萧启并没有再来过,而云舟的口腔,喉咙,食管与胃全数被烫坏,得不到王爷的恩赦,南馆上下无人敢医治。就将它随意扔在南馆一处旮旯角落里,即便不再添新伤,无法进水进食的折磨就足以教人生不如死。 南馆本就是个落井下石最狠的地方,红牌一朝失势,自然人人来欺。 彼时珠碧已彻底顶替云舟的地位,成了整个荆都最受欢迎的新红牌。欢场从来无情,没人会同情一个娼妓的下场,只要有新人来替,上一个是死是活于他们而言又算得了甚么? 第六天了。 正是腊月初八,天空砸下了豆大的雨点,愈来愈急,愈来愈密。不出片刻便将人淋个透湿。 今天馆里分发腊八粥,云舟看着来往的僕役手中腊八粥,香味钻进鼻子里,他实在是饿极了。 整整六日没有进食的胃饿得一阵阵痉挛。 可往来人脚步匆匆,没有人敢触了王爷的霉头,不知死活地为他停留片刻。 可笑罢!当年为了一口粮堕身南馆,浮沉十余年,尝尽了血泪荣辱,到头来,还是步了前尘。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是自己勇敢一点罢,这一生虽不能选择命运,但却可以让自己死的有尊严一点。 是夜凄风苦雨,惊雷怒号,时至丑末寅初,整座南馆立在深夜的雨幕中,因着大雨少客,灯熄了大半,平时最是纸醉金迷的风涛卷雪阁也不例外,那是南馆建得最高的主建筑,此时像是沉默无言的巨兽,伴着划破天宇的雷鸣,嘶吼着要将人吞下腹去。 珠碧举着油伞是去送客的,回程时紧了紧身上厚重的毛氅,原就是三九的天气,又逢冬雨袭人,不由得加快脚步,直到风涛卷雪阁前,一道闪电撕开天幕,照亮漆黑的夜,他怔怔地止住了脚步。 待看清了眼前景象,一阵胆寒从心深处满溢上来,原还有些温度的身躯,霎时冷了个彻底。 只见风涛卷雪阁阁顶,一团青白人影刺人双目,云舟一身单薄青衣在风中摇摇欲坠,电光石火间,珠碧看见了他惨白如纸的脸,一如鬼魅。 一阵风过,卷掉珠碧手中油伞;也卷过风涛卷雪阁顶,几乎是同一刻,那阁顶的青衣人影如断翼蝴蝶般坠下—— 咚—— 一声闷响,流到脚边的血,空洞如死灰的眼,自此成了珠碧心中永远挥不去的阴霾。 作者有话说: 梆……便当了。要相信这是本文领便当姿势最舒服的一个角色。 第15章 唯求自渡 咚—— 珠碧浑身一震! 三魂归位,看清了眼前灵位与瓷罐,只觉有芒刺在背,勐地回头,却是一切如常。 再一声闷响,原是钟声,珠碧稍稍冷静下来,而后逃也似的推开门。 冷不丁一阵冷风裹挟着细碎水珠扑面而来—— 是雨。 下雨了。 珠碧不由得退了两步,怔怔地抬头远看着天空,黑压压的一片,雨幕外雾霭溟濛,忽地一道闪电噼开混沌天幕,映在珠碧如翦水的双眸中,珠碧脚下一软,跌坐在廊前。 当年今日,也是这样大的雨。 那人倒在水洼里,血浆蔓延了一地。此时那人的骨灰在身后的禅房里,想至此,珠碧几乎肝胆断绝。 ——珠碧,你相信因果报应么? ——这是你种下的因,终有一日,你会自食恶果! 禅房的门被风吹的吱嘎直响。寒风灌进房内唿唿声听在珠碧耳朵里便犹如催命符,当下便跌跌撞撞沖入雨幕之中,逃也似的离开了此地。 雨势愈发大了。 珠碧心中慌乱,也不觉得冷,直至斋堂前,才被一名小沙弥叫住,那小沙弥见状忙撑伞出来,伸直了手去遮他:「施主这是作甚么,雨这样大也不知道避一避,三九天里的雨最是阴寒,小心着凉啊!」 第29页 珠碧满心的思绪乱如麻,如今这小沙弥一说才顿感周身一阵阵寒冷,不由得苦笑,道:「是啊,这雨好凉……」 「进来烤烤火罢,把衣裳晾一晾,等着雨停了再回去,恰巧马上就开饭了,施主不妨用了斋饭再走,也用不了多久。」 离开那里,珠碧一颗狂跳的心逐渐平稳,稍加思忖,便应了小沙弥的建议。 斋堂内的观音端坐莲花之上,手持净瓶青柳,庄严慈悲,珠碧望着他,心中才逐渐平稳下来。 小沙弥往火盆里丢了块碳,手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拨着火堆玩儿。 见珠碧杵在那也不脱披风,小沙弥抬眼问道:「湿衣服穿在身上会着凉的耶,施主怎么不脱呢。」 厚重的披风淋了雨,寒气直往里头钻,他又岂会不想脱。 可他下午接客完之后披了披风就急匆匆地跑来此地,衣裳不曾换过,里头穿着的衣裳不男不女艷俗不堪,甚至还附着着男人的…… 在此佛门清净之地,他岂能露出那一身大红大紫平白污了诸佛慧眼。 珠碧反而将披风拢得更紧了,嘴角勉强撑开一个笑容:「无碍的……烤一烤一会儿就干了。」 「好罢,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大人耶,做事总是奇奇怪怪的。」 不懂,不懂就好。 红尘中的污秽是非,不该沾染到佛门清净之地来。 斋堂内很静,静得可以听见碳火哔剥声,时间像是凝固了。 珠碧怔怔地盯着盆中跳动的火星,良久,忽地开口:「小师父,世间果真有因果报应么。」 小沙弥挠了挠光秃秃的脑袋:「唔,自然是有的。施主问这个作甚么,你做坏事了?」 「是啊,我是个很坏很坏的人,害过很多人。」 为了坐稳风月场头牌的位置,他珠碧害过的又何止云舟一人。 云舟死的时候他是怕的,可第二个、第三个以后,心就麻木了。 欢场表面灯红酒绿,可其中暗流汹涌,稍稍放松就能将人拖下地狱,死无全尸。 为了活着,珠碧没有其他办法了。这双手沾满罪业,死后魂归地府,等着自己的或许只有那无尽的炼狱。 「施主。」小沙弥摇了摇头:「师父说了,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若有悔意,现在回头还不迟。」 珠碧一笑,像三月春花一样明媚。 「小师父,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 我不害人,多的是人来害我。不往上爬,就註定只能是一块垫脚石。被逼上这条路,早已无法回头了。 在这声色犬马的污淖之地,一旦回头,只有死路一条。 小沙弥困惑地扒着头:「好罢……我还小啦,佛理只懂得一星半点,好多我都听不懂哩!方丈说等我长大以后就会懂啦,要不你以后再来问我!」 珠碧但笑不语。 火堆里传来哔剥声。 「嘿嘿,熟了。」 小沙弥拿着火钳拨开火堆,原来底下埋了许多栗子,此时乌漆嘛黑的,他一个个夹出来,分了几个给珠碧,自己捡起一个剥壳,被烫的龇牙咧嘴还不忘对珠碧道:「这是后山上将将才採下来的栗子哦,可甜啦,施主尝尝。」 已是腊月了,天寒地冻地,怎还会有栗子? 珠碧不解,不知这腊月结出来的栗子吃了有甚么不同,珠碧优雅地拈起一颗拨开,就算表面的灰土弄脏了他精緻的美丽指甲也毫不在意,和快乐的小沙弥一样,只全神贯注地剥着手上的栗子,那金黄果肉露出来时珠碧终于笑起来。 放进嘴里,又粉又糯,轻易就能被舌头推开,十分香甜可口。 好不夸张地说,这是他吃过最香甜的栗子。 小沙弥已经飞快地解决掉了七八个,吃的一嘴的灰,到底是个小孩儿,天性便是这般模样。 珠碧看着他越抹越脏的小脸,心下不由一阵酸楚,自己像他这样大的时候,接客都不知接了多少回了罢。 「今年好奇怪哦,后山上的花树果树到现在还开着,那么厚的霜都冻不死它们哩,最奇怪的是后山上的蔷薇,花期都过去小半年啦,就在前几日仿佛是一夜之间全部都盛开了!师兄们都说,是神仙下凡了才会这样的。」 呵—— 这小屁孩当真是说话不打草稿,天寒地冻地,开个劳什子的蔷薇花? 还神仙下凡,珠碧从不信神仙。 神仙不过是庙宇里镀着金漆的泥塑,它们渡不了苍生,也渡不了世人。 他们只会悲悯地看着浩瀚苍生万千劫,却甚么也不会做。 当初送云舟的骨灰来这里,也不过只是因为红尘外的人,不会看不起他们罢了。 珠碧不信神,不信佛。若世间有神有佛,为何任他挣扎污淖十余年而不管不顾?为何纵容萧启那样劣迹斑斑的恶人横行世间依旧享有富贵荣华? 这荒唐尘世,可悲,可嘆;这漫天诸神,可笑,可怜。 想起早已过去的童年往事如烟尘散,这么些年珠碧逢场作戏卖笑逢迎,人前卖笑人后费尽了心思自保,哪怕丧尽良心,哪怕满手罪恶。 神佛不渡他,他唯求自渡。 「施主?施主?你在发甚么呆呀!」小沙弥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才把珠碧的神唤回来。 小沙弥又道:「我们一起去后山看一看罢!满山的蔷薇花,可好看了!没准真的能遇到神仙呢。」 第30页 珠碧实在是不大信他的话,摆摆手:「不必了,多谢小师父款待,你烤的栗子很甜。天色不早,我要先走了。」 「诶?不吃斋饭了吗?」 珠碧站起身来望向门外,摇摇头。雨停了,他没道理再留。 天色已经快要黑了,他必须早些回去,否则若是错过了规定的时间,馆里不会教他好过的。 临走前小沙弥将那把油伞塞到他手中,若中途再下起雨来好歹能遮挡一二。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正牌老公就要出场啦!期待ing~铺垫了这么久,本文终于往神话线走了……-_- 第16章 惊鸿初见 临走前小沙弥将那把油伞塞到他手中,若中途再下起雨来好歹能遮挡一二。 雪云禅寺很大,走到山门时天色愈发昏暗,加之路面湿滑,台阶陡峭,珠碧缠足多年,脚上软绵绵地,这一段路对他来说,可是难走得很。 期间好几次脚底打滑,若不是扶住了边上扶手,珠碧也不知道要摔多少次。 简直恨透了这副弱不禁风不男不女的身子。 珠碧正扶着栏杆生着闷气,殊不知危险已然悄悄逼近。 山门前长长的阶梯在中段旁辟有另一条小道,应是通向别的地方去的。小道两侧种满紫竹,曲径幽深一眼望不到底。 珠碧沿着山门台阶正正走到这条小道旁,勐然间被一个窜出来的人影掳走,珠碧惊唿一声,只觉身子一轻被人整个扛起,往那幽深的小道走去。 「你是谁!为甚么掳我!放开我……放开……」 那人身上一股子猪肉腥味,充斥珠碧鼻间,珠碧被熏得欲呕,他算是明白了,这人定是没钱又好色的屠夫,半道劫色来的! 珠碧挣扎扭动,却被那人狠掐了一把屁股:「婊子,装甚么?老子等了你一个时辰,终于让我逮着你了!爷的宝贝不比那些个达官显贵的小,你最好老实点让爷捅捅,不然老子就像杀猪一样把你宰了。」 不知过了多久,珠碧被放在一张石桌上,那屠夫痴笑着解开裤带,看着面前手足无措的绝美娼妓,撑得下头都要涨爆了。 屠夫要伸手去抓他,珠碧瘫坐在石桌上,挣扎着往后缩,色厉内荏道:「这里是雪云禅寺,佛门清净之地,你不要乱来……会遭报应的!」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那屠夫一把把他捞回来,大笑:「报应?老子怕它报应吗,如果报应是你,爽死老子那也值啊!哈哈哈!」 说完,屠夫下手粗暴去扯他衣服,扯下他身上厚实的披风垫在石桌上,露出那一身大红大紫,上一个男人在他身上留下的气味还没散发掉,屠夫动了动鼻子,一巴掌甩在他脸上:「贱货,装甚么装!」 珠碧歪过头去,冷笑:「那也是权贵留下的,比你高贵不知道多少。你一个没权没势的穷鬼贱民,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屠夫一把拉开他的双腿,扛在肩上邪笑:「不配老子今天也得弄你,南馆红牌?荆都名妓?不也是被玩烂了的母狗,以为自己是个甚么宝贝东西呢?」 珠碧被他仰掀在桌上:「滚开,滚开!别碰我……你……啊……」 那野蛮粗壮的欲势闯了进来,瞬间便扎出一汪滑腻腻的水来,屠夫爽的直翻白眼。 荆都名妓,果然名不虚传。 身下这货是荆都第一红牌,全天下没有哪个男人不想玩弄他的,今日却被自己捡到个大便宜,权贵们的玩物,市井上关于他的春宫图册炒到天价,如今真人就被自己压在身下随意染指,当真快乐似神仙! 欣赏身下这美艷绝伦的小巧的脸,眸中水光潋滟,又是愤怒又是害怕又是爽利地盯着自己,却又无可奈何,嫣红湿润的嘴微张,还在细细抖着。 屠夫粗暴地摁过他后脑勺就要朝那嘴啃上去,身下的动作并未停歇,珠碧被弄得哭了,极力摇头抗拒他那有口臭的嘴,将头偏到一边去:「救命啊!有没有人……救救我……唔……」 他虽干的就是这个勾当,却也没有兴趣被这样粗鲁下贱的男人压在身下随意玩弄。 珠碧被他压在身下又亲又啃,挣扎无门,几乎要背过气去。 忽地只觉身子一轻,那屠夫似是被人从身后勐地一拽,侧翻摔倒在地上。 一抹惊世之姿,就这么映入了珠碧眼帘。 珠碧只觉得一瞬之间,仿佛一切都停止了。 尘世间只余耳边阵阵风涛,天地黯然失色,那双阅尽了污浊尘世的刻薄眸子里,此时只容得下眼前人了。 想来自己活到至今也不过才二十一个春秋,搜寻仅有的记忆里,从来不曾出现过这样惊艷的人,却又为何,好似与他似曾相识? 面前人一身皓白衣袍,袖边滚金,胸膛层叠的皓白衣襟上镶着一抹朱红,那是一件以金丝绣着云纹的里衣,妥帖地裹着修长的颈项,周身拢着一层淡淡的金光,与衣衫凌乱的珠碧一比,后者就像个笑话。 他甚么也不做,站在那里,身后紫竹为衬,风涛卷袭,带起他垂落在身后的长髮,一缕拂过他清朗的面庞,像是那游离方外的云中鹤,疏离又高傲。 那小沙弥说得也许是真的,九天神灵落凡尘,灵气充盈雪云禅寺,是以万物皆因他復甦。 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 神使手腕上那串残缺的玉佛珠隐在袖间,他为此而来,劫数也因此而起。 第31页 正快活着被人一脚从云端踢回地面,屠夫火冒三丈,举起地上猪肉筐里的大砍刀就要朝那多管闲事的人砍去,那把尤带猪血的砍刀快要抡到那人肩头,珠碧终于回过神来,一句小心脱口而出,而后才发觉自己杞人忧天,他身上似有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屏障,那锋利剔骨大砍刀没碰着他一根头髮,就见一缕极淡的金光裹挟刀身,瞬间——七零八碎。 只余一根光秃秃的木头刀柄还在屠夫手里握着。屠夫惊掉了下巴,看看手里光秃秃的刀柄,又看看面前人,顿时傻了。 仙人瞅都不瞅他一眼,淡淡道:「自己滚,还是我送你?」 「你……你究竟是甚么东西?」 仙人不语,那屠夫哆哆嗦嗦地拉起裤子,颤抖的手怎么也系不住裤带,好半天才连滚带爬地捡起自己的猪肉筐,一步三回头,狼狈地沿着紫竹小道逃走了。 已昏沉的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二人了。 珠碧这才白着一张脸去弄身上凌乱的衣裳,可衣裳被撕得和碎布条没甚么两样,堪堪就挂在身上,摆弄来摆弄去也遮不住身体。 正踌躇间那仙人走进一步,替他将桌上披风拾起,温柔地替他围上了。 仙人丹唇轻启,清泠的语调不掺任何七情六慾,仿若九霄鹤鸣,清透悠远:「没事了,别怕。」 珠碧听闻,如吃了仙丹一般,浑身都轻飘飘的,像躺在一片鸿羽之上,在云中飘飘荡荡,分不清东南西北。 怔怔地对着他澄澈的眼眸,放任自己陷入这一片温柔里。 从未有过的感觉蔓延全身,只是单单望着他,珠碧就快要醉了。 他是如此,可眼前人的眼睛里却是一片空空,没有情没有欲,甚么都没有。 珠碧难以自控地被他幽深如墟海的双眸吸引着,三魂七魄都似要被吸进去。 风月场中美艷勾魂的珠碧,拼尽了力气练出那一身勾引男人的本事,才叫男人们为他神魂颠倒。而这人只凭一双眼就把阅尽男色的自己弄成了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他做这一行,见过无数的男人,没有哪个人男人看到自己的身体还能毫无波澜。 珠碧几乎是坚定了,他并非凡人。 凡人受六欲七情所困,要到两眼空空的境地,实在是不大可能。 仙人见他似是魇住了,半晌动也不动,便先开口:「天色暗了,山中不安全,快些回去罢。」 珠碧呆呆地啊一声,才将三魂归位,半晌方才呆呆道一句:「多谢。」 仙人凭风而来,没有一点预兆地闯入他生命中,如今风又起,似乎下一刻,他又要乘风而去。 思及此,珠碧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拉住他半幅袍袖,那衣袖触手滑软冰凉,似一朵仙云轻又软。 半幅衣袖忽然被拉住,仙人低头瞧,珠碧仿佛是自言自语:「听说山上的蔷薇花开了。」 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听得仙人不明所以。 珠碧垂眸低喃:「天寒地冻地,蔷薇花怎么会开呢……寺里的小和尚告诉我,是有神仙下凡了。」 仙人淡淡道:「你想说甚么?」 起初珠碧是半个字都没相信。可那莫名其妙碎成七八片的刀,那凭空出现的金光,那双清澈纯粹到极致的眼睛,容不得珠碧不信。 他抬眼看他:「你就是那个神仙,是么?」 既然是神仙,又为甚么要下凡?凡间有甚么好,骯脏虚伪黑暗可笑,珠碧对这世间恨之入骨。 被看穿了身份,仙人没甚么好辩解的:「别说见过我。凡人之事,六欲七情牵扯甚多,我原不该插手。」 珠碧轻笑,对上他的双眼,语调如春日消融的雪水,清透柔软:「可你还是救我了。」 他是三灵共修之首灵鹫帝君,与灵枢、灵修二位本为一体,乃天地太清之气幻化,是自鸿蒙初辟时就存在的创世神,生来不通七情不晓六欲。 存在于三界的日子如恆河沙数,到底活了多久他自己早就算不清了。只是每日观望着参横斗转,过一天是一天。 他原不愿沾染凡尘俗世间的纷乱纠葛,想来是做神仙与生俱来的高傲,他又总是闭关,万八千年独对一片虚无的澹渊玄境,无上圣洁。便见不得眼前这堆肉体横陈、汁液横飞的场景,污了佛门圣地,污了自己一双眼。 那浑身横肉的屠夫,骯脏龌龊,满口粗荤,实在是教人倒胃口。在这人间少有的清净之地也敢如此猥琐,帝君无法容忍,遂才出手制止。 若不是弄丢了佛友的珠子,他岂会放着清净的神仙日子不过,巴巴地跑下凡来? 灵鹫拂袖轻嘆:「仅此一次而已,速速离开,莫再纠缠。」 珠碧乍一被他拂开,生怕他乘风而去,又紧紧抓住他的手,道:「你救了我,就是我的恩人,我对恩人向来是以身相许,你不要我纠缠,就不该招惹我。」 可灵鹫岂会受制于凡人呢?他轻飘飘向后掠了一步,珠碧分明紧紧抓着他的手,一瞬间却凭空消失了,怔怔地盯着他,他淡淡丢下一句:「随便你。」就消失在了风里。 徒留珠碧一人在寒风中形单影只,看着他离去的地方空怅惘。 不过,他也不是甚么都没留住,摊开手掌,那串莹白的玉佛珠静静躺在手上,珠碧一笑,如沐春风。他细细端详手中佛珠,圆润无暇,温润通透。只不过串联得有些稀疏,似是少了一颗。 第32页 原来神仙之物,也会有缺憾。 作者有话说: 天空一声巨响,老公闪亮登场!小珠珠终于见到老公了,又甜又虐的剧情可以开始惹~ 让我们把高岭之花变成宠妻狂魔吧,嚯嚯嚯~ 第17章 厚此薄彼 珠碧回到馆里头,天黑了个透,小九站在萃月轩门口,一脸幽怨地盯着他。 珠碧有些好笑:「干甚么?我欠你钱了不曾,作甚么板着副臭脸子瞪我。」 小九生气起来,那原本就不好看的脸在夜色里更滑稽了,他气道:「你还知道回来啊?你怎么不干脆住在雪云禅寺里,出家得了,还回来作甚么?」 珠碧被他弄得莫名其妙,道:「我回来睡觉!成了罢?躲一边儿去。」 拨开他就要往里走,他今晚没客,可得好好休息,明日几个局子,可属实不大好过。 小九抓住他的手,沉声道:「鸨爷和锦画相公在里头,要找你说事儿,见你迟迟未回,生着气呢。」 此话一落,珠碧登时僵在原地。 南馆规定妓子不论何事外出,酉末戌初必须回馆,违者重责。他便是那一等一的红牌也不例外。 抬头望望夜色,问:「现在几时了?」 「戌时末了。」 好啊,早不来晚不来,偏就挑今日来,老天便是存心不让他珠碧好过。 小九愤愤地甩开他的手:「让你早些回来,你不听!总把我的话当屁放!鸨爷来时见不着你人,把我打了一顿,你现在进去试试,看你挨不挨打!」 他脸上挂着一个通红的巴掌印。 珠碧有些破罐破摔,嘴硬道:「怕甚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就是挨打么?家常便饭。」 他将手中玉佛珠放到小九手上,道:「拿回去仔细藏好,要是出了点岔子,仔细你的皮。」 说完他就如罪犯奔赴刑场一般,毅然决然地跨了进去,视死如归。 萃月轩里头,层层红绡相叠,多宝阁后绮罗香暖,处处瀰漫着暖香,珠碧走到厅前,便听得层层红绡后传来清冷的低吟,分明就是锦画那个假清高的贱货。 叫得不怎么婉转,珠碧听在耳朵里,心里十分不屑,与自己比起来,他真是差的远了。 都是教人玩烂了的货色,还总是端着一副清高的嘴脸,真叫人倒胃口。 红绡内两条人影交缠,珠碧轻哂,看来自己来的不怎么是时候。 珠碧可没兴趣做个听墙根儿的人,捏起嗓子:「爹爹好兴致,在儿子这萃月轩里头玩起来了。带奴家一个呀!」他摇着身姿挑开红绡,甫一进去就被里头人踹了出来。 珠碧摔倒在地,随即拨了拨煳在脸上的髮丝,又挂起笑来:「哎哟,爹爹——爹爹最近脚力又大啦,踹得珠儿好疼啊,怎地这样狠心吶……」 他又钻进去,毫不例外,这回又狼狈地被踹了出来。 珠碧脸上带笑,不泄气地再次钻进去,道:「锦画哪有珠儿会伺候,爹爹别费劲了,珠儿可以自己动~绝不累着您一下。」 他正要张开红艷嘴唇去吻姚老鸨,被姚老鸨结结实实甩了一个耳光:「你贱不贱?外头的狗都没你这般能叫,滚出去侯着,爷一会儿再收拾你。」 怎么又是一巴掌呢。 珠碧愣了一愣,他今日挨了不知道多少个巴掌了。苦笑一声:「爷说是甚么奴就是甚么,只要爷不生珠碧的气,怎么着都成。别晾着奴一人,在这萃月轩里宠幸外人来气我。」 姚老鸨看着姗姗来迟的珠碧一脸谄媚,冷哼一声:「像你这样贱的狗整个荆都翻不出第二条来。你是屁股痒了,一天不挨打浑身难受是不是?」 珠碧仿若无骨般爬上床来,脱掉那身厚重的披风,露出里头大红大紫的被撕烂了的纱衣来,可怜兮兮地挤出几滴眼泪:「儿子哪儿敢,是回来路上被登徒子轻薄了,他撕烂奴家的衣服,把奴家摁在地上又亲又抱,不让奴家走……奴身酥骨软地,如何是他的对手……」 姚老鸨扯掉他身上几块破布条,露出浑身青紫的躯体来:「回回都是这套说辞,你觉着爷能信你?安知不是你又发臊了,逮着精壮的男人就扭屁股?」 呵—— 珠碧心中冷笑,当年不正是你把我调教成这个样子的么? 心中所想如此,面上却一片媚态横生,又对上姚老鸨的眼睛:「爹爹明鑑,儿子不敢欺瞒爹爹。」 他惯爱可怜巴巴地盯着男人看,九成九的男人都逃不过他这一招。 可姚老鸨毕竟调教他这么些年,所以这招对他来说,并不是那么好用。 他扬起手掌做势又要打他,珠碧却先他一步,反手甩了自己一个脆生生的耳光。 那耳光打得震天响,对待自己亦是毫不留情,倒把姚老鸨与锦画给唬住了。 「你……」 珠碧的脸颊顿时肿了起来,吐掉嘴里血丝,他冷笑:「爹爹心疼了?心疼了,下回便不要可着儿子的脸打,这张脸还要替南馆挣钱的。」 他那一巴掌甩给自己,血沫儿都飞到姚老鸨脸上了,哪里还有再发火的心思,一把把珠碧搂在怀里:「好了好了,哪是真想打你?吓唬吓唬你罢了,今日来是有事情要与你们两个说。」 他不用说,珠碧也知道。 腊月二十,馆里会广邀一众贵族富商齐聚南馆,准备盛大的宴会,这一晚纸醉金迷灯红酒绿,色与欲交织,王孙贵胄在此一夜销金千万,豪不夸张地说,就此一夜垒起来的金银可造一座黄金屋。 第33页 从黄昏起,一架盛大的香车由南馆正门开始,上头坐着盛装打扮的南馆头牌,一路缓缓游行于花巷之中,那场面简直是万人空巷。 其中不乏外地来的风流子,整条长街挤满了男人,也就这个时候,他们可以不花一分钱看到传言中妩媚倾城的南馆红牌。 往年坐在香车中的都是珠碧,他一身瑰丽华服,手执香扇,梳着高高的云髻,面上画着精緻妖娆的金箔贴花妆,游行与秦楼楚馆林立的华街之中,是亿万男人心中可望而不可即的皎皎白月光。 而锦画则在风涛卷雪阁中,沐浴着漫天的银票珍珠雨一舞倾城。 珠碧窝在老鸨怀里,乖乖接受着老鸨的爱抚,像一只养尊处优的波斯猫,悠悠开口:「每年不都是那样么?我们熟悉得不得了,爹爹还有甚么好说的。」 姚老鸨五指插进他乌黑软滑的髮丝里轻轻顺着,道:「今年游行,让锦画来。」 说完这话,明显感觉到怀里身躯僵住了,良久,珠碧才冷冷质问:「那我呢?」 他让锦画去游行,难不成让自己去风涛卷雪阁跳舞? 自己也得会啊。 姚老鸨道:「今年风涛卷雪阁的戏码改一改,不跳舞了。珠儿,今年就由你表演一齣好戏罢。这件事锦画可做不来,还得是我们珠儿才能胜任吶。」 锦画倚在塌边,瞧着珠碧的脸已经黑如锅底,不由得凉凉暗笑了一声。 那些个高官权贵早将以往那些戏码看腻了,为了赚更多的钱,姚老鸨当然得变着法儿琢磨些新鲜玩意儿了。 珠碧心里明了他口中所谓的好戏,又岂是单纯与男人做那事,那些权贵玩了无数美人,早就看得够够的,为了榨干权贵的腰包,南馆的花样自然是层出不穷。 甚么人体投壶,与畜嬉戏,那些噁心戏码全然不把人当人。 「珠儿?说句话,哑巴了不曾?」 珠碧推开他,拿来披风把自己裹紧了,翻下榻去:「爹爹真能寒了珠儿的心。」 珠碧生气了,珠碧有意见了,珠碧要耍性子了。 他是馆里一等一的红牌,南馆的摇钱树,财神爷,他生气了,姚老鸨也得哄两句。 姚老鸨拦住他:「就今年一回,珠儿听话。」 珠碧转头,满脸泛着委屈的泪花:「我才是南馆头牌,荆都第一!我才是替南馆挣最多钱的人,爹爹凭甚么让这贱人替我的位置?他哪里比我好!」 锦画幽幽开口了:「珠碧相公,您说话未免太难听了。爹爹的话没听懂么?长街上的男人们看腻你了,想换换口味,您就不要无理取闹了。」 他坐在姚老鸨身后,嘴角挂着嘲讽的笑。 珠碧真想上去把他拽下来,撕烂他的脸。 可姚老鸨在这里,他始终不敢太过放肆,只能恨恨盯着他。 姚老鸨耐着性子安抚:「只要珠儿应了这回,之后的一个月爷放你一个月假,届时珠儿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爷都不拘着你,如何?」 他果然是长年混迹权贵中的泥腿子,倒是很懂得如何收买一个人的心。 珠碧这才勉强应了:「爹爹说话算话?」 「自然。」 他只要应承了,那一夜就能赚半年的钱,允他一月自在属实是不能再划算的生意。 珠碧抹抹眼泪,小性子耍完了,见好就收:「那好罢,珠儿应了。」 姚老鸨十分满意,一把把他拽进怀里亲:「这才是好儿子。」 他俩又磨磨唧唧温存了半天,姚老鸨才带着锦画一同出了萃月轩,小九见他俩走远了,心系自家相公安危,忙小跑进来。 「相公!鸨头没怎么你罢?」 珠碧脸上的乖巧早已褪下,如今面上一丝表情也找不着,他淡淡摇摇头,慢条斯理地把榻上一切衾枕床褥全扯到地下,淡淡道:「小九,把这些东西烧了,换套新的来。」 「啊?为啥?」小九一脸茫然,这些东西皆为上好丝织物,就这么烧了?他家相公未免太奢侈了一点…… 珠碧略带嫌恶地撇了撇那一地被褥,道:「沾了两条狗的味道,脏得很。」 小九闻言吐了吐舌头,麻熘地蹲下身将之团成团,又麻熘地搬出去。 出去前想起方才交给他的东西,小九从怀里掏出佛珠放到珠碧手中:「看起来是很贵重的东西,您还是自己收着罢,别到时候又来怪我。」 那串玉佛珠在烛火的照耀下更显通透,细细端详,一丝瑕疵都没有。 珠碧将它拢在手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拨弄,不知为何,它总觉得这串佛珠似曾相识。 但脑海中翻遍了过往记忆,珠碧都想不出来何时见过这样一串佛珠。 算了,佛珠有甚么稀罕的,该稀罕的分明是那仙人啊~ 时至如今,珠碧还是有点不大相信世间有神仙的存在,但他自己都承认了,珠碧不信也得信。 另外,那仙人生得真好看。 他身如松形鹤骨,独立尘嚣之上,秀项上的那张脸仿佛经过无数遍的精雕细琢,眉宇间沉着一丝威严之气,想必在天上是个很大的官罢? 珠碧看着手中佛珠,似乎还沾染着仙人身上的仙气,珠碧浅浅一笑:「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大恩人。」 作者有话说: 没有小珠珠撩不到的男人,没有~ 第18章 原是情劫 第34页 事实证明,活太久未必是甚么好事。 活太久忘性大,灵鹫帝君非常头疼,他是下来找珠子的,这回倒好,整串珠子都弄丢了。 这事儿要让迦叶知道了,保不齐把他的灵鹫宫都给拆了。 那委实丢脸丢大发了。 那串珠子是迦叶尊者的持珠,以往总能见他捻着这串佛珠慈悲地微笑着,如今遗失于泱莽红尘,难找啊,难找。 不过那串佛珠自己戴在身上这么久,沾染了自身神气,找到它不难。 难的是丢了的那一颗。 它不从别的地方掉下去,偏偏从轮迴塔中掉下去。如今遗落人世,现在没准投成了人,没准投成了花花草草,没准投成了飞禽走兽,又没准还是颗珠子,掉进海里葬身鱼腹了也未可知。 偌大红尘,生灵何止亿万,如何找? 早知就不和迦叶清谈了。不清谈自己就不会赢,不赢就不会接过他那串宝贝佛珠,不接过那串宝贝佛珠就不会弄断,不弄断他就不用下凡来找! 不,他就不该闲得发慌去参与甚么劳什子佛道论法会,闭关悟道不好么?澹渊玄境不舒服么? 唉,徒惹出这一堆麻烦事,愁死神了。 灵鹫帝君在山中设阵打坐。 金光如练笼罩周身,灵鹫五识大开,正搜寻那串佛珠的下落。 忽地被人打断了。 「……灵枢,你可以稍稍来迟一点。」灵鹫嘆了口气。 面前人言笑晏晏:「罪过,罪过,我来得真不巧。」 灵枢帝君,三灵共修之一,与灵鹫是同修。 灵鹫被这么一打断,只得收势,敛去一身耀眼金光站起身来,问道:「你下来作甚么。」 灵枢道:「我听说了,你弄丢了迦叶尊者的一颗佛珠,下凡来寻。不过有件事我与灵修琢磨来琢磨去,想想还是得告诉你,所以我便下来了。」 「怎么?」 灵枢寻了棵结实的竹子倚上去,道:「唉,你不会真以为那颗珠子掉下来是你不小心罢?你徒弟孝顺得很,是他串通迦叶做了手脚,把那串佛珠给你,你一用力它就断,也必定会落入轮迴塔。」 「……」 灵鹫扶额,他十分无语:「他到底想做甚么?」 灵枢道:「嗯,也许是想让你体验体验何为情罢。你将月御贬下凡一事,他可是记恨了你八百年。」 灵枢笑:「所以你此番下凡,寻珠是假,歷情劫是真,唔,多的不能再说了。祝你好运。」 灵鹫帝君有一徒弟,名叫兰泽。 掌世间万物生长,定四季荣枯之序。一言以蔽之:他是世间掌管丰收的神。 兰泽有一挚友名叫望舒。 对,他是广寒宫主,虚衔广寒元君,住在月宫里的神。与他关系不那么密切的神与仙们,都喊他月御。 月御收养了一只小狼,乃当年三灵降服恶鬼道倖存下来的无辜小狼崽。 小狼崽没有做错甚么,当年他的父母辈闹事时他还是个连眼睛都睁不开,奶都不会吃的毛团团。 三灵合体全力化一道天谴噼下来,恶鬼道全军覆灭,小狼崽的亲人们在其中化成了灰,就剩他一根独苗苗被月御捡回广寒宫,养了几千年养成一只已经会幻作人形的大尾巴狼。这时灵鹫帝君伤愈出关,一眼就看出这不是一条好狼,分明就是当年的恶鬼道余孽。 抬手就要将他噼了。月御早已将他收做徒弟当成亲人,岂会轻易让他噼了。 月御护在他身前,灵鹫帝君就扯了个天雷刑阵,要连他一起噼了。 兰泽护在挚友面前向师父百般求情,灵鹫是理都不理他一下,一掌给徒弟拍出天雷刑阵外,轰隆两道天雷下来,一道噼得月御仙骨尽断,一道噼得大尾巴狼魂飞魄散。 灵鹫终是留了月御一命,只是他从此不再是神,落入凡尘变成了一个凡人。 广寒宫自此无主,清辉暗淡,月宫金桂开了又谢,终究再也等不回他的主人。 自此,兰泽恨透了自己的师父,他骂他不懂情,骂他不分青红皂白自以为是。 所以这一次,兰泽便要他尝尝,情之一字,究竟是何滋味。 灵鹫若有所思,道:「可找珠子和情劫有甚么必然联繫么?」 灵枢摇摇头:「不可说,不可说。你慢慢琢磨罢,灵枢先告辞了。」 灵枢化光而去,独留灵鹫一人对着空荡荡的山林,四面竹声沙沙,灵鹫心中五味陈杂。 他心中向来只分对错,无有情义。 是错的么。 罢了,船到桥头自然直,走一步看一步又如何。 他一个与天地日月同寿的创世始神,甚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难道还奈何不了区区一个「情」字么。 法阵重开,金光又盛,灵鹫帝君观微入定,千万缕神识飞散八方,只一会儿功夫便寻到了它的下落。 只是……灵鹫帝君猝然蹙起了俊秀的眉眼,脸色简直比吞了苍蝇还难看。 一缕神识传入脑海,一阵扭扭捏捏的声响在耳畔,脑海中浮现两道人影交缠的画面。 「哦~爷快要弄死奴家了,嗯……爷好生厉害,可以再用力一些……」 「……」 岂有此理,成何体统! 灵鹫帝君明白了,他前些日子在雪云禅寺半山腰救下的那个凡人,他把珠子给顺走了。 第35页 帝君无法容忍,没曾想所救非人,原以为他是受人侮辱,自己脑子一热遂才出手相救,谁知救回的是这样一个不知廉耻,骯脏下贱的东西? 凡人果真一如既往地骯脏、轻贱、愚蠢、无可救药。 不能再听再看下去了,一颗道心都快要蒙尘了。 灵鹫收了法阵敛去金光,眉宇中透着几分肃杀寒意。 兰泽,这就是你想要我领悟的么?世间情爱如此粗鄙,执迷不悟的究竟是谁? 广寒也是猪油蒙了心,放着快活自在的神仙日子不当,偏偏为了一只孽障甘愿捨弃千年修铸的仙骨,堕下这污浊尘世,究竟值得么? 九天玄境之上,泽兰殿内,观尘镜旁,兰泽笑弯了嘴角。 灵枢在他身后望着观尘镜内景象嘆了口气:「兰泽,你这样捉弄你师父,仔细他回来再赏你几百鞭子。」 兰泽手一挥,观尘镜隐入池水,他道:「二师叔不觉得很有趣么?此行若能让他对望舒生有三分歉疚,兰泽受他那几百鞭又有何妨?」 灵枢笑:「你始终不肯承认他是师父,这声二师叔倒是喊得顺口。」 兰泽站起身来,一头栗色长髮悠悠拖在身后,拂过云砖上雾气:「二师叔总是明理的,兰泽亦不是长幼不分,狂妄无礼之辈。」 灵枢笑容渐敛:「好。既承你唤我一声二师叔,我便替你师父管教你。他纵是有错在先,于你亦有教养之恩,你这般捉弄他就是目无尊长以下犯上。你师父如今下凡,我不得不替他管教你。」 兰泽脸上畅快之情骤敛:「二师叔——」灵枢道:「自今日起将你禁足于泽兰殿中静修思过,直到你师父回来的那一日。」 「二师叔一定要这样么?」兰泽苦笑。 灵枢伸出手,一道光芒如练,将他手腕上那串由百谷串成的链子解了下来,收入自己手中,道:「这串百谷链,是你初化形时,你师父遍寻八荒四海找寻灵谷,亲自替你炼化的法器。你思过期间,我先代为保管。」 没有了法器,兰泽的法力大打折扣,他便只能老老实实待在灵枢设的结界内,哪里都去不得。 兰泽垂眸敛襟:「是,兰泽谨遵师叔教诲。」 灵枢消失在泽兰殿中,随即整个泽兰殿内浮现出烟紫色屏障,兰泽伸手一碰,就被刺痛得收回手来。 用区区百日自由,换你尝尽生离死别情苦。 不错,不错,很值得。 望舒啊,你过得如何呢?你一人在尘世中形单影只,寿数难永,可会寂寥? 夜半明月高悬,你独坐一方庭院之中,皎皎清辉洒落之时,望着曾经居住了千年的月宫,你可曾后悔? 我已偷偷将那小狼一缕残魂投入幽冥轮迴道中,你一定要等,等到他回来寻你的那一天。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作者有话说: 兰泽:给爷下去 灵鹫:? 第19章 真没眼看 灵鹫帝君自下凡起,还从不曾来过凡人聚集如此多的荆都城,寻着那道灵识的指引,灵鹫缓步向城中前行,一路上不知饱受了多少注目礼,形形色色的人们盯得他十分不自在。加之密集的凡人气太过浓厚,处在其中使得他莫名有些压抑。 他身形高挑,容貌气质出众,自然引得人人的目光皆向他投来,然而帝君自己却似乎毫不知情……心头十分纳闷为何满街人都盯着他看。自己明明已经将一身仙气敛了个干干静静啊。 「诶诶诶,你看那个公子,长得好生俊俏啊,如果我未来的夫君长这样就好了……」 小到七八岁的稚龄孩童,大到七老八十的老妪老叟,都少不得多看他几眼,而后嘀嘀咕咕,窃窃私语,帝君身处其中,不免要怀念一下自己那空空如也的澹渊玄境了…… 茶楼之上大开的窗棂外,隐隐听得两人讨论。 「哎哟喂,荆都城甚么时候还有这般好看的人哟?你说,这比南馆里那艷名远播的珠碧相公如何?」 「哎哟……你非要这么比,那珠碧都只能算庸脂俗粉吶。」 他灵鹫纵是法力通天,也不能堂而皇之地在大街上表演一个凭空消失,何况一大票的目光追随着他呢。 于是他只能顶着一众目光的洗礼,跟随着脑内那一抹灵识不知且无畏地……踏进了花街柳巷。 那一众欣赏的目光顷刻间化为鄙夷唾弃。 灵鹫耳边分明前一刻还是赞赏褒扬的窃窃私语顿时转了个大弯:「呸!原来是个登徒子!」 方才还幻想着未来夫君的妙龄女子偷偷跟了他一路,见他拐进花街柳巷顿时停下脚步,心中美好幻想霎时间破碎,气得直跺脚:「天底下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你瞧瞧,我刚刚说甚么来着,他看着就不像老实人,没错罢?」 「啧啧啧,不知道是去哪一家秦楼楚馆,我看那些花娘小倌儿倒贴钱没准都愿意哩。」 「长得俊就是好啊,老子拼死拼活挣一辈子钱,连珠碧的手都摸不着一下,唉。」 灵鹫帝君干脆封了听识,听不见这些窃窃私语,果然舒坦多了。 这幅模样属实太过打眼,灵鹫拐角进了一个无人的小角落,再出来时,已是一身普普通通的大户公子打扮,那是他进城后遇到的一个人,模样品位还算入得了眼,不算委屈了灵鹫帝君。 第36页 青衣玉钩紫金冠,手里揣着把摺扇附庸风雅,灵鹫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走在街上,不用在被人行注目礼了。 可他不知道的是,这是花街啊,寻欢作乐的地方。 秦楼楚馆一座连着一座,花楼上各色妍丽的姑娘们手捧花篮,倚在窗边见着个有点小钱和俊俏的男人便开始撒花瓣,或娇羞或放浪地引着楼下路过的男人们上楼买一夜春宵。他变作的那贵公子看起来人模狗样,实则也是一个惯爱流连风月场的登徒子,那两排花街上的姑娘小倌没有不认识他的。 「胡公子呀!胡公子不是前脚才从偎翠楼出来么?怎地又回来了?」 「胡公子这是又要去哪一家寻乐子呢~来咱们芳萃阁坐坐?我们家晴娘都想死你了~」 「胡公子可要雨露均沾吶,成天去芳萃阁有甚么意思?俗气得很,不妨来我们宫商馆听听曲子啊!」 灵鹫穿梭于一片花香旖旎之中,忽视头顶此起彼伏的调笑,埋头一路往前走,终于,随着灵识的指引,来到了南馆门前。 南馆与其他秦楼楚馆不同,这里没有倚栏揽客的花娘,只是高墙林立着,伫立在一片清澈湖边,显得有些寂寥。 灵鹫没再被那些花泼个满头满脸,松了口气,有了方才的教训,他终于知道隐去身形穿墙而入,一路来到萃月轩中,就见前几日救下的那凡人着一身大红大紫的薄透纱衣,依偎着膀大腰圆的土财主。那土财主比珠碧还要矮上半分,珠碧微微弯腰,环着他的脖子捏着嗓:「爷~奴家真捨不得您~记得常来看看珠儿,珠儿可是每日都念着您,盼着您~」 土财主狠狠掐了一把他的腰:「小妖精,我多来几次,就得破产了。」 那一掐掐得珠碧一阵娇笑:「爷说的哪里话,爷家财万贯,怎会轻易被珠碧榨干净?」 他二人是你一搭我一搭地说着不堪入耳的荤腥话,隐在一旁的灵鹫帝君没见过这种场面,拳头都快要捏碎了,但他得忍着。不能在无关人面前突然现出身来,不然不得把人直接吓到阎王那里去? 所以,他只好默念几遍静心经,以保自己不会被活生生膈应死。 珠碧送了恩客出了门,回来时,那张姣好的脸上只剩疲倦,哪里还找得到方才的一丝娇媚? 灵鹫帝君随他入了萃月轩。 珠碧一回到房中就如咸鱼般瘫到床上,小九正收拾塌上残局呢,被他一个扑上来压住了床褥,小九扯了半天扯不开被他压着的一团脏污,扶额道:「相公且挪挪窝儿啊,让我收拾完你再瘫成不?」 这屋里怎么还有一个? 灵鹫帝君靠在柱边十分头疼,等到寻回了珠子,自己一定要再回澹渊玄境闭它个一两百年的关,才好涤盪掉这一身在凡尘沾染的污秽! 他没好气地看着面前瘫如咸鱼的凡人,不禁联想到自己观微时听到的那一声不堪入耳的话语,再与面前人结合起来…… 一副画面猝然浮现脑海, 灵鹫赶忙甩了甩头,念了几句咒语才稳下心来。 珠碧一张画得精緻妩媚的脸埋进乱糟糟的衾枕里,说话声也闷闷的:「我很累。」 小九把他拽起来:「累也得洗干净了再睡,那些东西留着总归不好的。」 珠碧被他拽得坐起来,一脸的妆已然蹭花了,此时一块白一块红斑驳在脸上,怪滑稽的,惹得小九噗嗤一声笑出来,他捲起塌上一团脏污床褥,道:「我去烧水,您就再坚持一小会儿。」 瞅他那一张滑稽的花脸,灵鹫帝君向来沉如死水的脸上也不禁有了一丝笑意。 很好,那小孩儿终于走了,走之前不忘贴心地带上门。 灵鹫正欲显身,见珠碧爬到床尾长臂一捞,捞出一个小盒子,拨开小锁,勾出来那件物事,灵鹫定睛一瞧,不正是他的佛珠么。 珠碧将它珍重地贴在怀里,他对那一日在雪云禅寺半山腰惊鸿一瞥的仙人念念不忘,过去好些天了,还是一得空就拿出来呆呆端详,他究竟甚么时候出现?他还会出现么? 可他若真来了,将它拿回去,那日后又如何再见他呢? 珠碧没来得及再想别的问题,面前忽然一阵金光瀰漫,一人影就堪堪站在自己面前,言简意赅:「可以还给我了么。」 想甚么来甚么?!珠碧被他突然的现身吓得往后一缩,错愕地瞪着他,忽然想起甚么似的,忙将手中佛珠往身后一捞。 见他半天不说话,灵鹫朝他伸出了手,又道:「这东西对我很重要,还给我。」 珠碧这才回神,随后他脸上挂起了自己那风情万种的招牌笑容:「大恩人冷不丁出现在奴面前,是想把奴家吓死不成?」 「抱歉,可以还给我了么?」 珠碧看见他,那可就一点儿也不困了,他紧紧抓着佛珠背在身后,柔若无骨地走下来就要拿身体去贴他:「爷急甚么?奴家还没有报恩呢……」 灵鹫帝君忙后退了一大步,努力维持镇定:「我不要你报恩,你把它还给我就是最大的恩了。这东西对我真的很重要。」 珠碧笑着又贴上去:「奴说过了,奴报恩一向是以身相许,我说报了才算报了,不然……奴家就一直缠着你,缠死你。」 他身上甜腻的脂粉香快要将灵鹫呛死,灵鹫忍无可忍,出手一掌将他击退了好几步,珠碧被他一掌直接拍到榻上,笑得更灿烂了:「恩人好迫不及待啊!这就等不及要把奴家办了么~」 第37页 珠碧已经开始抛媚眼,解衣裳了。 灵鹫帝君一股虚火上冒,如影般掠到他身边,掐住他修长白皙的脖子,眉宇间狠厉毕现:「愚钝凡人,你业障不小!」 他这一掐可不是平日里恩客们调情的力气,那就是奔着要他死的目的下的狠手的。 珠碧岂能撼动半分?进气愈发少了,眼前逐渐模煳起来。 正是此时—— 「相公,我把换洗的衣服给您拿进来。」灵鹫无法,只得瞬间隐去身形,几乎是同一时间小九已经推门进来,只见相公倒在床上扶着脖子狼狈地喘着,忙跑过去替他顺气:「相公你怎么了?」 珠碧手中死死捏着那串佛珠,他胸膛剧烈起伏,好一会儿方才喘过气来,青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同样冷艷的笑容,带着几分狠厉,又着实美得不像话,他道:「我没事。小九,你呆在这里。」 小九一头雾水,好罢,他家相公总是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他都习惯了。 只见他瞪着眼前空气轻声笑:「业障?你好好见识见识,甚么才叫业障。」 珠碧笑得美艷,他轻轻地撩开纱衣下摆,将手中那串玉佛珠一个一个地,送进了身体里。 「相公您干嘛!」小九这回真的看不懂了!他家相公是不是被魇住了?要不要叫大夫?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还当着自己的面做这种事…… 我还是个孩子啊!小九心中大声吶喊。 珠碧将那佛珠一个个往里头塞,直到外头甚么也不剩,才对小九扬起一个迷死人的笑容:「小九可以出去了。一时半会儿不要进来。」 小九挠挠脑袋:「好罢……您真的没事?!」 虽然很替自家相公担心,但不听他的话,可没有自己的好果子吃。所以小九即便再担心也不得不一步三回头地出去。 灵鹫现身了,气得几要吐血:「你——」 珠碧还是笑,只是不再如方才那般风情万种娇柔妩媚。带着几分乖张骄傲,方才塞珠子的手沾染了淋漓的污秽,珠碧朝他扬起高傲的脖子,竟将那满是水光的手摸到嘴唇边,如品仙酿般伸出舌头舔了上去。 那手一路往下,摸到白皙的脖颈,滑过挺立的喉珠,将污秽尽数蹭了上去。一片淋灕水光。 灵鹫活了万八千年,没有见过这种场面,对他来说这个冲击力实在是太太太大了。 他一时竟不知该一掌拍死他还是干脆了一巴掌拍死自己。 珠碧用那双迷倒荆都无数男人的眸子对上他的怒极了的双眼,灵鹫惊怒太过,一时竟没了主动权,珠碧抓住他的手强行摸上自己一片水光潋滟的脖子,一点一点慢慢往下:「来,恩人不是要掐死我么,奴的脖子就在这里,掐啊!」 珠碧知晓他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最厌恶碰到这种脏东西,他就偏偏要弄得浑身脏污让他摸。 你就是那不染烟尘的天山雪莲,我也要把你拽进污泥地里,染上一身污秽。 体内还留着上一个恩客的精华,这一剂勐药,不信收服不了你。 那只手触碰到脆弱的脖颈,竟像是碰到了三途河边的水一般,灵鹫一只手抖如筛糠。 「恩人怎么不说话?您不是要拿回佛珠么?」珠碧撩起纱衣,无边春色就在灵鹫眼底。 珠碧笑得乖张:「自己来拿。」 是灵鹫输了。他气红了一双眼:「你究竟想怎样?」 珠碧张开双手环上他的脖子,一张艷唇附在他耳边:「奴早就说了,让奴报了恩,咱俩之间自然不再有瓜葛。」 灵鹫将他推开了。 珠碧幽幽嘆口气,自嘲一笑:「奴的恩尚未报完,只怕仙君已经与我结下仇怨了罢。」 世间教人纠缠不休的,无非爱与怨恨而已。 恩人啊,珠碧见到你的第一眼就想与你纠缠到底。 既做不到让你爱我,便只能让你怨我恨我了。 作者有话说: 灵鹫:我不干净了 第20章 何为天道 灵鹫怎么也不会想到,他阴差阳错地发了发慈悲,后头会牵扯出这样一堆事情来。 早知如此他当时就该一掌把他两个一块噼到阴曹地府里去。 他向来不通情与爱,但凡他心中存了一丝情感,当年也不会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就将月御与他的徒弟噼下凡尘,落得个天人永隔的境地来。 兰泽痛失挚友,因此恨了他八百年,再没唤过他一声师父。 灵鹫帝君能怎么办呢?看着凡人白花花的躯体,佛珠就在他那隐秘的身体里沾染了秽物,就算他乖乖拿出来了,丢到自己怀里,估计自己也得一脸嫌恶地把它丢在地上。 当年降服恶鬼道时,我们的帝君可是连眼睛也没眨一下,拼上一身修为散尽的下场噼了下去,可如今对着区区一个凡人,他是手足无措,进退两难。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你这样的人,死后怕是也得下那十八层地狱一层层走一个遍。」 神仙不能随意枉造杀业,只能吓唬吓唬他了。 珠碧拢了拢长发,妖娆一笑道:「恩人用不着吓唬奴家,奴活着已然是深陷地狱,又何惧那地府下的刀山火海?」 「恩人现在就噼死我好了,奴宁愿魂归地府受那刀山火海无边酷刑。」 也好过在这人世间像狗一样毫无尊严地活着,做那权贵胯下玩物。 第38页 灵鹫道:「我不杀你,你这样的人,自有天道来收。」 珠碧忽然笑起来,笑声里竟有几许悲凉。他一字一句道:「那奴家就等着那该死的天道,我倒要问问它,我究竟做错了甚么?」 自小被歹人卖进风尘泥沼,自此与骨肉分离,前程尽断,是我错了么? 九岁进了南馆,从此被馆里人殴打谩骂折磨强迫接客,是我错了么? 馆里其他妓子嫉妒我厌恶我忌惮我,千方百计整我陷害我,是我错了么? 那些权贵骂我讥我辱我笑我,从不拿我当人看,是我错了么? 我不便变成这个样子,不把自尊踩在脚底下,不逢迎讨好,现在早就死得透透的了。 那双眉眼的眸子里折射出毫不掩饰的怨恨:「你这样的神仙,既然甚么都不懂,既然那么爱干净,就该老老实实待在天上,不要下凡!」 他从身下将那串佛珠拽出来,丢在了仙人脸上,沾染了他一脸污秽:「拿了快滚!你们这副道貌岸然的嘴脸,看了真叫人吃不下饭。」 就是最讨厌灵鹫的兰泽,都不敢这样与他说话,灵鹫帝君被这一砸给砸懵了,看着那串掉在地上滑腻腻的佛珠,半天也下不去手。 珠碧见他踌躇在原地手与脚都不知该如何放,不由有些好笑。便蹲下身去拾起佛珠,摊开他的手,稳稳噹噹塞入他手中。 「恩人嫌脏,当时就不该救我。你救得了我一时,救不了我一世。」 灵鹫垂眸。那串佛珠还带着珠碧的体温,滑腻腻地还带着腥臊味,他拿在手上,忽觉得有些沉重。 灵鹫思忖了很久,才轻轻开口:「我可以救你,我带你走。」 珠碧轻蔑一笑,这话他可听太多人说过了。他早就不再相信任何人,从来出了这南馆的妓都没有一个好下场,珠碧不想再步他人后尘。 「省省罢,恩人连碰奴家一下都嫌脏,你凭甚么救我?仙凡殊途,恩人不要再来招惹我了。」珠碧已拿起桌边换洗衣物,要出门去时,他忽然停下,问道:「恩人还未告诉我你的名字呢。报不了恩了,总该记住恩人的名字才对。」 「灵鹫。」 珠碧笑得轻浅,将那名字在心里头念了念,又问:「您在天上,是很大的官罢?为甚么下凡?能说与珠碧听听么?」 他不再掐着嗓子扭捏着说话,灵鹫心里舒服多了,便不再有方才盛气凌人的架势,将他的身份与下凡寻珠一事缓缓说与他听。 语调平缓没有一点抑扬顿挫,干巴巴地不怎么引人入胜,珠碧却听得格外认真。 他还将灵枢告与他知的情劫一事也说了,一切说完,珠碧莞尔,他最是玲珑通透,一听便明了了。 珠碧推开房门,望着红墙围起的天空,悠悠道:「帝君啊,你还不懂么?你遗落的那颗珠子,或许就是你的情劫。」 灵枢曾与他说,兰泽与迦叶串通一气令他遗落一颗珠子,又好巧不巧落入轮迴塔,让他下凡来寻。即是人为,又有心要他歷情劫,那么遗落的珠子,就必定是他的情劫。 「只是人间情爱至毒至苦,毁人最深,帝君这一劫可不太好渡。」 灵枢故作玄虚,一口一句的不可说,如今就被区区一个凡人道破了天机。灵鹫犹如醍醐灌顶:「多谢你。」 珠碧抬脚欲走,灵鹫忽地开口问住他:「你叫,珠璧是么?是珠联璧合的珠璧,还是看朱成碧的朱碧?」 「珠联璧合的珠,看朱成碧的碧。奴家卑贱如蝼蚁,配不上那珠联璧合的璧。」 仿若是自嘲,珠碧抬脚隐入那花木幽深的庭院里去,灵鹫静默立在檐下,直到听见远处传来轻轻的人声,才恍然回神,旋个身隐去了。 沐房中,珠碧懒懒泡在浴桶里,小九正替他清洗一头软滑乌丝,嘴里还不忘关心道:「相公刚刚怎么了,吓了小九一大跳哩。真的没事?」 珠碧闭着眼睛小憩:「没事,你就当我又发疯了罢。」 「哦……」 「二十那日表演些甚么东西,姓姚的可拟好了?」珠碧问。 「没有,鸨头说那帮恩客口味刁得很,满足了这个满足不了那个,实在是不好取捨。许是就这两日了罢。嘿嘿,鸨头的头髮都要愁秃啦。」 珠碧轻嗤:「愁罢,最好愁死他。」 小九忽然想起什么,气愤地哼哼:「我今日路过霁月轩,看到小六抱着他家相公二十那日游行的衣裳,一整个人趾高气昂的,用鼻孔看我,都不知道他在神气甚么!他家相公也就今年一回,看给他狂的,真是噁心死了!」 「我家相公年年游行,我年年去取衣裳,我狂了么!甚么玩意儿。」 珠碧笑:「就这一回,你便让他狂一狂罢,他家相公好不容易得着今年这一回出风头的机会,不得好好炫耀一番么。明年你再给他狂回去。」 小九这才脸色稍霁:「我家相公才是当之无愧的南馆头牌,他家那个不过是舞跳得好了点,其他的与我家相公比差得远了,哼!」 看,终归是个小孩儿,甚么都爱拿出来比一比。 「放心罢,我珠碧只要活一日,锦画就永远爬不到我头上。」 洗罢那头三千青丝,取来一支玉簪斜斜轻挽,珠碧姣美的脸庞被雾气蒸的白里透红,好像一只诱人垂涎的仙桃,直教人想一口啃下去。 第39页 珠碧翻了个身,肘撑在浴桶边,对小九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他这般模样,看得毛都没长齐的小九都快起反应了。 小九吸了吸鼻子,捂住了眼睛:「相公别这样啊,我可没有钱买你一夜……」 珠碧哈哈笑:「你?你那东西行是不行?」说罢伸出手在他裆下一抓,笑得可欢了:「小鸟还没我指头粗呢。」 啪,小九手里布巾丢到他脸上,那张丑兮兮的脸气得又红又紫,十分精彩:「你……你自己洗罢!我不伺候你了!」 珠碧拿下脸上湿漉漉的布巾,把他拽回来:「好了好了,逗你玩儿的。我与你说正事。」 他平时没有人能与自己说说心里话,只有这个伺候在身边的丑小子,是真的一心一意对自己好。珠碧时常与他吐露心事,抱怨委屈。小九不能帮他甚么,但却可以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一个不带任何欲望的,温暖真挚的拥抱。 「小九,你相信这个世上有地狱么?」珠碧冷不丁来上这么一句。 小九啊一声,不知道自家相公为甚么突然问这么不着边际的问题,自己还小啊,他的世界如此单纯,怎么会知道这些有的没的? 「我不知道。」忽然间又恍然大悟:「啊,相公!我说你今日怎么奇奇怪怪,你是不是撞邪了!」小孩子的脑迴路果然十分清奇。他啪地一下伸手捂在珠碧额头上,又啪地一下拍上自己的额头,没发烧啊。 「去——」珠碧挥开他的手,而后认认真真地看着他,踟躇了半晌,神色有些寞然:「小九,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去哪里呢?」 珠碧垂眸,一片愁思藏在浓密的羽睫之下:「你会不会去伺候别人,然后把我给忘了?」 珠碧知道,他还只是个孩子,不该与他谈论这种生离死别的沉重话题,可是这一天总会到来的,不是么。 今日一事,灵鹫与他谈论到地狱,他嘴上硬气,心里又岂会不害怕?当日在雪云禅寺与小沙弥的寥寥对话他原是不信。 在遇到灵鹫之前,他不信神佛。 可偏偏他遇到了灵鹫,这天下既然真的有神仙,想必地狱也是真的存在的罢。 他这样卖笑的娼妓,没有几年可以活的。皮肉老了挣不了钱,南馆不会再留他。他的下场无非就是死。他为求自保,间接或直接害死过很多人。他此生善淫、善妒,满手血腥浑身罪恶。死了之后只怕那无边地狱自己要一个个尝一遍的。 那时候,这孩子恐怕还没有长大呢。 小九瘪着嘴,眼里蓄满泪水,未几盈满眼眶,兜不住了哗啦啦流出来,一张嘴哇地一声哭出来:「你今天有病啊!我不想理你了,你自己洗!」 珠碧哀艷一笑:「回答我,小九。我不在了,你会怎么办?」 你会不会哭?还是干脆忘了我,转去伺候别的新红牌,南馆最不缺新红牌了……就像云舟死后的我一样。 无情最是风月场,我死之后,不会再有人记得我。 珠碧这样想,亦是如此对他说,情绪里是小九从没有听到过的彷徨和无助。 他的相公在别人面前,从来是风情万种妩媚妖娆,或者张扬骄傲,可他毕竟是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啊,他也会痛也会难受。 珠碧轻轻呢喃:「小九这么贴心,事事做得都周到,我想得到的,想不到的,你总是能照顾到……你这么好,新的红牌一定也会很喜欢你……」 珠碧看见他的眼泪一滴一滴流到下巴,再滴落在地上,小九抹掉眼泪,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真有那一天,相公带我一起走,我不要伺候新红牌!他们再厉害再好,那都不是你啊……」 珠碧从不会在外人前留下真情实感的眼泪,可这一回…… 他伸手紧紧揽住面前的丑小子,似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珠碧尖瘦的下巴抵在他瘦小的肩上,眼泪断线一般滴落。 以往接客欢愉时,他抵过无数男人的肩头,却从没有一个肩头,能叫他这样安心了。 这世间纵是无人爱他护他心疼他,纵是人人笑他欺他侮辱他,终归他身边还有一个一心一意对自己好的孩子。 有这句话,足够了…… 珠碧稍稍平復了心绪,但有些话他今天必须要说:「小九,你还小,干干净净的……等我不在了,你不要再待在南馆里了,带上我这些年偷偷攒的金银珠宝离开南馆,离开荆都。这些钱够你无忧无虑地活一辈子,你应该娶一个喜欢的女孩子,快快乐乐地活着……」 不要像我一样。 小九哭得更厉害了,他不想听这些生离死别的沉重话题,他连想也不敢想。珠碧越提他越生气,用力拍着珠碧的肩膀,珠碧都被他拍疼了,拽开他的手:「好啦,别哭了,本来都丑丑的,哭起来更难看……来罢,帮我洗身子。」 那如玉肌肤布满一身被虐玩的青紫,他的脸上时常带着巴掌痕,小九每次替他清洗,心都隐隐作痛。 在那之后,小九一连几天都哄不好了,每日蔫蔫巴巴,提不起精神来。 珠碧拿他最爱吃的糖炒栗子糖炒山楂也哄不好,要知道珠碧平日里自己也爱吃这些甜甜的玩意儿,压根就不分给他太多,如今一整包塞进他怀里,也哄不好。 但他做事还是一如既往地细心周到,弄得珠碧心中内疚得不得了。 第40页 小孩心里种下了沉重的根,拔也拔不掉了。 世间情字,让人受尽苦楚。 佛曰世间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 摧心挠肝,不死不休。 作者有话说: 小九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啊 第21章 风华绝代 灵鹫是个特别爱干净的神仙。天庭众神没有一个不知道的。 从南馆出来时,他就从拈来天上一朵干净的白云,跳上去化作一道光回了天庭。而后火急火燎地直奔中央紫微星宫而去。 紫微星宫旁有一可净化三界一切污浊的濯尘池,归紫微星宫之主紫微帝君管。 紫微帝君正在濯尘池边与北斗七星二宫天璇星君对弈,忽见一阵金光大盛,晃得两位神君颇有些睁不开眼。 金光盛却,灵鹫帝君显出身形来,手里抓着迦叶尊者的佛珠,跳下云来就往池边走,急匆匆地丢下一句:「紫微,借你池子一用。」 二位神君见他到来便停下对弈,这灵鹫帝君平日里可难得见到啊,紫微一笑:「灵鹫帝君出关了?好久不……」 话音未落,只见灵鹫带着迦叶的佛珠,一头扎进了池子里。 紫微帝君对着那泛起一圈圈涟漪的水面:「见……」 「……」天璇星君无语了。 没事没事,见怪不怪。二位神君站在池边一阵沉默,良久后听天璇干笑一声:「他前几日不是下凡了么,怕是又沾到了甚么不干净的东西罢。」 紫微帝君摸了摸下巴:「是这么个道理,可是我这池子罢……前些日子丢了只大东西进去,池水还未将它炼化干净。」 紫微帝君如是说:「也就是说,现下这池子不仅不那么干净,没准还会吞他的修为。」 「……」 同为三灵共修的灵枢与灵修帝君见紫微星宫金光大盛,用指甲盖都能想到灵鹫回来了,他不是在凡间歷劫么?上来做甚么?不知是不是发生甚么事,于是连忙赶来。一来就见紫微与天璇沉默在岸边。 奇也怪也。他俩平日不是最爱下棋了么,棋在边上下了一半,他俩站在池边干甚么? 「星主?天璇?二位杵在这发甚么呆?」 紫微说完原委,四位神君一字排开石化在池边,一动也不动,一言也不发。 好半天了,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咱们是不是要先捞他上来?」 其余三人如梦初醒,连忙合力施法,将池水往两边分开,灵鹫眉眼间有些不耐烦,升到半空中:「何事?」 紫微把原委又说了一遍。 「……」 这回轮到灵鹫帝君无语了:「你不早说?」 紫微帝君耸耸肩:「你也没给我机会啊。」 灵鹫十分无语地掠到岸边。四位神匆匆围过来,灵修道:「你还是先试试法力罢,看看被吞了多少。按理来说没泡多久,理应没甚么大问题。」 ……喂!你知道你们杵那儿沉默了多久吗! 灵鹫翻掌,欲燃一簇玄火,法力越强,玄火窜地越高,按理来说以他这个修为,十成法力化出的掌心焰不出意外的话能窜上昊天玄穹顶。 为保自己头髮不被燎没,有损神仙威仪,四位神君不约而同地后撤了好几步。 许久。 掌心冒出了一团小小火苗。有多小呢?这么说罢,凡间烧个火把,窜起来的火苗都比这个要大。 大家凑上前来,瞪着那团火苗瞅了半天,灵枢干巴巴道一句:「你用力啊。」 灵鹫看着掌心一簇小小火苗,亦干巴巴道:「这就是十成。」 「……」 「……」 「……」 「……」 紫微星宫内,落针可闻。 灵鹫收掌,掐灭了那团火,轻轻一笑,眉宇间似是胸有成竹:「无妨。不过几日罢了,过段时间能慢慢恢復。」 紫微摸了摸鼻子:「只是你如今正巧下凡,法力不足一成,会不会不太稳妥?」 灵鹫笑:「歷个区区情劫而已,又不是下去打架,一成足够,放心罢。」 当年三灵合体降服恶鬼道时,他也是这般胸有成竹,甚么都不放在眼里。 灵鹫不再与仙友们赘言,化光隐去,再一次下凡了。 区区情劫。 可情之一字,又岂止「区区」二字的重量。 去濯尘池泡了一趟,虽那池压根就不怎么干净,但好歹灵鹫心中的膈应消失了。如今也不嫌那串佛珠脏了,将它安安稳稳带在手上,继续开始自己的寻珠之旅。 脚踏上凡间土地,灵鹫举目四顾,心中长嘆一声,为什么还是这里! 这一回他学聪明了,打个响指,化作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凡人打扮,轻车熟路地走进了荆都城。 奇了怪了,荆都城的男人都去哪里了?帝君走在略显空荡的大街上,愈发想不通是为甚么。揣着满头疑问,直到到了花街巷口,才恍然明了。 今日是腊月二十。荆都城所有好色的男人早早地挤近了花街,有钱的坐在秦楼楚馆的沿街花窗边,没钱的挤在大街两侧,各个伸长了脖子,要一睹那号称荆都一绝的红牌。 听说这回换了南馆另一名红牌,乃是姿色与舞技超凡的锦画相公。那人就更多了,锦画平日几乎不在南馆以外露面,那些没钱进南馆的好色之徒,唯有趁今日才可一睹那传说中一舞动荆都的绝美名妓,谁会错过这个机会? 第41页 平日都是听市井中人口口相传,几时见过他真容?这千年难得一遇的机会,男人们自然削尖了头往里挤,其中竟不乏的女子,听闻此妓一身皮肤黝黑,却生有倾城容貌,好奇心旺盛的她们也少不得乔装打扮一番,亲眼来见见,到底是徒有虚名还是名副其实? 黑不愣登的能美到哪里去?大多数人都是不信的,所以趁着今日,怎么着也得来开开眼。 灵鹫站在街口,正踌躇要不要进去,就被后面成群结队姗姗来迟的好色之徒沖挤了进来。 后头那尖嘴猴腮的好色之徒一身蛮力十分粗鲁,滚球一样直撞进来,不由分说地把咱们尊贵的灵鹫帝君给挤进了汹涌人潮中。 这回又失策了!这里好挤,他就应该隐去身形,浮在天上! 忽然间人潮前来传来一阵暴唿:「来了!来了!真的是他啊!」 甚么来了?灵鹫帝君放出一抹神识,神识往人潮传来的地方飞去,只见斜斜夕阳余晖之下,一架十二匹马拉着的巨型花车缓缓驶来,夕阳余晖洒落在镶金的花车边,百花点缀其上,鲜艷妖妍,可再绚丽也夺不过薄薄纱幔中端坐的那名拥锦披绣的美人。 他的肤色果然如市井传言中那样黝黑,虽黑却极为细腻,鹅颈颀长肩若削成,他静静坐在其中,不似珠碧那般会对着沿街的人们风情万种地笑。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一双蓝色双瞳清冷地睥着街道两侧攒动的人们。他那一张混着一半波斯血脉的脸让他拥有别具一格的异域美感,活脱脱就是一个从敦煌壁画中走出的飞天神女。 街边众人高举着的双手,带着唿声,似乎要将他拉下神坛。越是这样清冷高傲的人,世人就越是想将他拖下来,摁在地上狠狠践踏,蹂躏。 有那被色慾沖昏了头的登徒子,挤到花车边往上爬,要将上头说的想法付诸实践,锦画凝眸一睥,在那大手伸到他脚边的一瞬,恶狠狠地踩住了。 他是胡旋舞跳到炉火纯青的舞妓啊,与那缠过足软绵绵似面条的珠碧不能相提并论,脚下功夫了得,踹人那叫一个兇狠,那人痛得大叫,随即就被锦画一脚踹了下去。 人群中唿声如山倒,锦画面上寻不见一丝波澜,那些女扮男装的女子瞧见了,纷纷服了。 这人实在太美,一身黑色肌肤在他身上已经不是缺点,而是独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美。美的属实是不像俗人,那些女扮男装的女子们今日瞧见了他惊为天人的容貌,只怕明日街上乌叶根的销量又要暴涨了。 花车在长长的勾栏街上缓缓游了一个来回,天色便暗了。 而更让人血脉翕张的场景,才将将准备开始。 之后的场景若是没有万贯家财傍身,那就无缘得见了。 月上梢头,星子尚且稀疏晦暗,伶仃几颗挂在遥遥天幕之中,远方天光沉沉,还留有一抹玄色将落未落。 勾栏大街尽头的南馆已经点起盏盏红绡灯烛,将此处一片夜色点缀的亮如白昼,长街上有一半的人都涌入南馆,很不幸,灵鹫帝君就被夹在中间,迫不得已地又来到了南馆门前。这一回,他可没法隐身穿墙了,被簇拥着来到正门前,帝君抬头看了看,门上只有一块空白的牌匾,甚么字也没写。 小厮拦住他:「嘿,这位大爷,堂价三十两银,雅间一百金,您要哪个?」 都被挤到这来了,人这么多,没准寻珠之事能有些头绪也说不定,既来之则安之。 灵鹫佯咳一声化解尴尬,他知道甚么雅间不雅间的?看前一人掏出一张银票,遂从袖中变出一大沓来,交到小厮手上,问:「够哪个?」 那小厮一瞧,几乎是跳起来,将那沓银票揣入怀中,随即摸出个上等的玉牌来:「爷您里边儿请!里头有人指引!嘿嘿,爷您玩好!」 灵鹫边往里走,边细细端详那枚玉牌,清辉月色下,将那上头的图案纹理看清楚,上面浅浅刻着几个字——庚 柒叄。 风涛卷雪阁内已是高堂满座,灵鹫被小厮指引到了一间离阁中大台最近视野最好的二楼雅间,雅间内已候着一名看起来十六七岁的少年,乖顺地跪坐在一边,他一身纱衣满面脂粉,模样清秀标緻,也能算得上是个小美人,但灵鹫心头泛起一阵恶寒:「这是?」 小厮在他身后嘿嘿笑:「爷!这是替您安排的小倌儿,您随便玩儿!那屉里甚么玩具都有,您随意尽兴!」 那少年娇滴滴地依偎过来:「爷……」 灵鹫匆忙往后退:「本……我不需要,你让他走。」 那少年立刻双眸含泪,这一天他盼了好几个月,上下打点了不知道多少关系,拍过多少人的马屁,好不容易得了今夜的机会能来雅间服侍,来这里的客人非富即贵,伺候好了赏赐只多不少的,如今他摸都不摸自己一下就要把自己赶出去? 小厮忙赔笑:「是怎么了?爷不喜欢这类型的?您说说想要个甚么样的,小的给您换一个!」 「……一个都不要。」 少年满眼眶的泪水终于兜不住了,哗啦啦地落下来,小厮上去拉他,低声骂:「哭甚么哭!别误了客人的兴致,跟我出去。」 少年被粗鲁的拉走,灵鹫终于清静了。 这里没有别人,他就不费劲扮凡人了,就剩一成的法力,老维持着凡人打扮累得慌。反正这里也没有人会注意他。 第42页 于是灵鹫旋个身变回了本体,嗯,舒坦多了。 雅间内铺着波斯来的毛毯,毯上摆一张矮几,几上除了各色瓜果美酒,还有一堆奇形怪状材质各异的玩意儿,灵鹫帝君对凡间食物没有兴趣,但对这些奇形怪状的玩意儿还是蛮好奇的。 他在其中挑挑拣拣,随后拿起一支……咳,拿起一支有婴儿手臂般粗细的粗铁棒,顶部略微弯曲,上头缀满边缘凌厉的珠宝,左看右看,看不出甚么端倪。 放下,又挑挑拣拣拿起一个周围镶着一圈羊睫毛的玩意儿,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上头的毛。也没弄懂是作甚么的。 放下,又拿起一条珠串,每颗珠子说它圆它又有稜有角,长长一串,下一颗又比上一颗大一些。 这些东西是作甚么的?彼此间有甚么关联? 但凡他没把那少年赶走,但凡有人告诉他这些东西的用处,他只怕这回就窜破风涛卷雪阁的屋顶,回天上一头扎进濯尘池里,再也不起来。 作者有话说: 灵鹫:我眼脏了,我手脏了,我心脏了,我好想回家 第22章 命中注定 风涛卷雪阁内,红绡层叠,四周烛火被小厮们灭去,只剩中央大台上红烛明亮。顿时陷入黑暗中,使得四下方才还嘈杂不休的人群顿时安静了,众人视线移到大台上,皆屏息以待。 灵鹫倚在雅间大窗旁,静静地看着下头即将呈现的好戏。 一只覆着黑布,四四方方的庞然大物被推到台中来,划过地面的声音传来沉重的闷钝感,也许是个铁做的大傢伙罢。众人皆擦亮了双眼,那只买得起堂价的普通人更是瞪圆了眼睛,黑布掀开一瞬,堂中爆发出一阵铺天盖地的惊唿。 灵鹫满眼皆是震惊之色—— 那是一个巨大铁笼,生冷的乌铁显得那样不近人情,一根根铁桿笔直地排列着。笼子中趴伏着一身披红纱的美人,那红纱极透,若有若无。美人眼上亦繫着一条细长红纱,乌黑如瀑的长髮披散于肩背上,垂落在地,像是一条泛着光泽的黑缎。 美人纤细白皙的四肢具被铁链束着,长长延伸至铁笼四角,那乌黑冷硬的粗铁链衬得他肤色更加白皙,同样,也衬得他更为瘦弱。只是稍稍一动,便传来哗哗的金属碰撞声,直挠灵鹫的耳朵。 灵鹫瞳孔俱震,甚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了的灵鹫帝君,这回整个人都呆了,怔怔地后退两步,笼里那人,可不正是与他纠缠不休的珠碧? 灵鹫还未从极度震惊的状态中回过神来,那台中又缓缓推出一个同样大的蒙着黑布的笼子,笼中传来低沉的唿哧唿哧声,小厮将两个笼子并在一起,黑布掀开,已经有人不忍再看,但更多的,却是叫好声。 灵鹫只觉胸腔内那颗沉寂万年的道心像是被千刀万剐;被玄火烧灼;被摁进三途河水里浸,狠狠地抽搐起来。 那笼子里,一虎一狼,嘴被铁网牢牢套着,四肢也被柔软的布层层包裹,虽是如此,可那毕竟是勐兽。如此瘦弱的一个肉体凡身,怎么能扛得住? 小厮拉开两只笼子的铁门,而后迅速地跑开,那两头畜生骤然疯了般冲上去,瞬间就将那柔弱的躯体压在身下,温热的口涎流了珠碧满头满脸。两头畜生在这之前被餵下了足量的春药,此时那物硬撅撅地挺着,见着面前一团软肉,凭着本能的兽性飞扑上去。 它们不是人,没有人性。 可堂下那震耳欲聋的欢唿声,那可都是活生生的,人生父母养的人啊! 灵鹫在那一阵阵如浪潮的欢唿声中,听不出一丝丝同情。他们的嘴里甚至还喊着「扑上去。」甚至更加不堪入耳的话语。 灵鹫捏紧了拳头目眦欲裂,胸膛中横冲直撞的怒气叫嚣着冲破身体。 看啊,这就是你当年散尽修为也要救下的尘世,保护的众生。 多么讽刺! 都说世人有情,可这就是情么?荒唐! 畜生永远是畜生,但人有时候却不一定可以被称为人。 笼子里的珠碧,分明发出了恐惧的呜咽,他双手双脚颤慄着往后挪,却被野兽死死摁住大腿,动弹不得。 台下人却无动于衷。他们兀自鼓着掌,兀自玩着怀里小倌,兀自往台上撒着金银珠宝。 一些足金的金锭、玉扳指从笼子缝隙里掉下去,砸在畜生与珠碧的身上。畜生被砸痛了发了狠,又沖不破生铁铸成的笼子,只能将怒火发泄在身下可怜的人身上。 台上明亮红烛千盏默默燃烧,没有人看见他从红纱中浸出的泪水,将整条红纱都湿透了。 灵鹫却是可以看见的。他站在雅间的窗边,脸色沉得可怕,他颤抖的手中逐渐幻化出一团电光。 …… ——我就等着那该死的天道,我倒要问问它,我究竟做错了甚么? ——仙凡殊途,你不要再来招惹我了。 ——奴活着已然是深陷地狱,何惧那地府里的刀山火海? ——你救得了我一时,救不了我一世。 …… 一字一句,一幕一幕充斥在灵鹫脑海,那个笑得妩媚的凡人,得逞时满脸骄傲,那个虽然浑身脏污,眼里却始终明亮地跳动着火苗的凡人…… 只要这一掌出去,风涛卷雪阁就将不復存在。这些欢唿雀跃的卑劣凡人一个也活不了。 他是三灵之首,创世始神,他即便只剩一成法力,也可以把这里化成一片废墟,也可以完好地把他从一片废墟之中救出来。 第43页 可纵是神也不得轻易插手凡尘中事,这正是他当年亲自定下的规矩,不是么。 若是无端杀掉这么多凡人,此事必将传上天庭,到那时九天玄境上,凌霄殿前,他又该如何面对天庭上的三千诸神? 当年将月御噼落凡尘他可是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大家都认为他冷心冷情,心中只有巍巍天规。如今他又有甚么立场插手凡尘中事?他是九天之上高高在上的神,这里既然没有十恶不赦的妖魔鬼怪作祟,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甚么也做不了。 可这些振臂欢唿的凡人,分明比妖魔更卑劣,比鬼怪更可恶。 手中那团电光终归还是缓缓隐去,而后无力地垂手于袖中。 在灵鹫旁的另一间雅间之中,酒气漫漫,烛火沉沉。 矮几前坐着两人,忽然间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陡然蔓延开。 一只手指着楼下烛火明亮的大台,一个低沉人声轻轻在另一人耳边响起:「谢谨之,我也这么对你,好不好?」 那人被他紧紧搂在怀里,下颌被他掐着扭向台上,丝毫也撼不得。他闻言,浑身僵硬。 良久,道一句:「萧启,你真是个疯子。」 那与畜生相戏的戏码持续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众人看得有些腻了,往台上丢金银珠宝的渐渐少了。 于是便有人提着长长的棍上来,将两头畜生赶回笼子,抬了下去。珠碧亦被解开锁链,允许他休息一阵。他身上的纱衣破烂不堪,身下是一片淋漓血污。珠碧似一滩白花花的肉一般伏在台上,背嵴随着他的粗喘微微起伏,过于消瘦的嵴骨一块块地仿佛要冲破薄薄的皮钻出来。他真的很痛、很累了。 但珠碧心中明了,这才刚刚开始呢。 两只笼子撤了下去,很快又有人抬上一只大水缸,这只水缸十分奇特,通身竟是颇黎制成,浑然透明,教人一眼就可窥见其中景象。 而这颇黎乃是异国之物,造价极高。就是这满堂权贵富商家中也仅仅只有几只颇黎打造的簪啊摆件甚么的,这南馆不愧是风月场中闻名遐迩的销金窟,出手如此阔绰,这么一大块颇黎,竟就用来造一只大水缸。 不,不对,这不该叫阔绰,这该叫奢靡。 珠碧被小厮抱了起来,放在了颇黎水缸中,那水冒着热气,将珠碧的肌肤都微微烫红了。四肢照旧捆上锁链,再来两名小厮一人提着两只木桶,将桶中之物哗啦啦全倒了进去。 「哇啊啊啊!是黄鳝!」 大家都知,黄鳝冷血,遇热就钻洞。 这些人当真是下流到了极点。 珠碧在缸中极力扭动着身躯,发出令人面红耳赤的喘息,那喘息中虽有三分快感,更多却是惊恐与疼痛而发出的哀鸣。 但谁会在意呢? 他们只会疯了一样往台上丢金银珠宝,撒银票而已。 这场荒唐的闹剧一直持续了三个时辰,珠碧撑着一口气,终于,快要结束了。 最后的戏码就稍微简单点,台上铺满一地缠着编号的山茶花,珠碧只要蒙着眼在一片花海中爬,张嘴去衔花,衔到的花是甚么编号,他今晚就陪谁一度春宵。 这真是一个莫大的好机会,谁也不愿意放过,大家都捧着手里的铜牌,一遍一遍地记上头的编号,甚至还有当场合十求佛祖保佑的,灵鹫望着台下众生相,不禁扯扯嘴角。 心想若真要让西方那些佛听见,不当场引道雷噼死你都算他慈悲,还保佑你? 不多时,上千只山茶花铺满了中央大台,不论是那些雅间上坐着的权贵富商,还是堂下挤着的平头百姓,在这一环节一律平等,所以这才是此次最扣人心弦的环节。 要知道台下那些挤成咸鱼干的可都是才花三十两就进来的有点点小闲钱的平民,若这次有幸能被老天选上,岂不三十两就能抱得美人归? 那可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台下的咸鱼干们最是激动,他们平日里哪里有机会能一睹珠碧的风采?也就拼一拼这回了。 而风涛卷雪阁第二层一圈雅阁里坐着的权贵们就平静多了,他们又不是没玩过,所以一副无所谓地样子。 萧启那边更是满脸无所谓,这个环节他看都没看台上一眼,他怀里抱着当朝天子帝师,一品权臣,他心尖上的皎白月光,又哪里有闲工夫去看珠碧。 珠碧眼前蒙着层层红纱,甚么也瞧不见,他趴伏在地上,缓缓地爬,诱人的腰窝陷下去一个极美的弧度,又延伸到挺翘的臀部,曼妙多姿的曲线在烛火下展露无遗,上头零零星星布着方才受虐留着的伤口,流出的血液被水珠稀释,浅红颜色布满了整具躯体。 有许多有特殊癖好的客人瞪直了眼,甚至直接扯下绔来手沖。 直接鼻尖充斥着山茶花香,耳边是众人紧张又期待的唿吸声,珠碧累得很,实在是爬不动了,低下头张嘴随意衔了一朵便仰起头来,小厮取下他嘴里那只红艷艷的山茶花,打开缠在上头的纸条,扬声道:「庚字——七十三!」 此话一出,满堂俱是嘆息声。 庚字七十三,庚字柒叄,庚 柒叄。 灵鹫莫名觉得有些耳熟。 随手拿起被自己胡乱丢到一边的玉牌,定睛一瞧——庚 柒叄。 「……」 台上珠碧缓缓站起身来,小厮替他披上了朱红的衣服,只是眼前层层红纱还未解下。他由小厮搀着,在万众艷羡的目光中一步一步,又轻又缓地登上了二楼。 第44页 灵鹫就站在窗边,见他在万众瞩目中一步步朝自己走来,一身红衣,眼前红纱遮覆。柔情万种,婀娜生姿。 他分明无情无欲,可现下为何胸腔里那颗沉寂的道心却在微微地颤? 疯了,真是疯了,自己该不是在濯尘池泡坏了脑袋? 他越来越近了。 要不要跑要不要跑要不要跑?灵鹫帝君在心中一连问了自己三遍,可身体却像是僵住了,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向自己走来,楼下,以及旁边的隔间,所有人的视线都在他们两个身上。 嗯,跑也跑不掉了。 珠碧在他面前站定,头髮还是湿漉漉的,身上依旧不是太干净。珠碧累极了,他缓缓地,轻轻地伸出手,碰到一片衣角。 再摸索,便摸上了面前人的手,他轻柔地握住,那双手很宽厚很温暖。再往上摸,摸到一串玉佛珠。 两人都沉默着,灵鹫亦没有再躲。 风涛卷雪阁中很静。 那日他第一次救下他,见到他的第一眼,也是这样的静。 珠碧绽开一个好看的笑容,那双眼被红纱遮住,看不分明他眼中神情。 珠碧紧紧握住那只温暖的手,而后他听见自己在轻轻笑:「帝君啊……您要寻的那颗珠子,莫非就叫珠碧罢?」 红纱落下,灵鹫看清了他的眼,满目似水柔情。 作者有话说: 小珠珠真是又美又惨,帝君心疼了,呜呜呜~ ps:颇黎就是古代的玻璃呀~明代就已经有这种东西了 第23章 百般撩拨 庚字柒叄的客人抱得美人归,那投来二楼雅间的目光中有艷羡又有嫉妒。 灵鹫的本体生的太扎眼,美艷如此的珠碧站在他边上,也不免被他夺去几分光辉,这可真就算得上是珠联璧合了。 那边厢姚鸨头上在一众小厮的簇拥下走上来,要来恭喜这位拨得头筹的幸运儿,灵鹫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横肉,一身暴发户打扮的凡人,心中实在没甚么好感,只干巴巴吐出寥寥两字来:「多谢。」 「不知阁下高姓大名啊?是何方人士,家中作何营生?」姚鸨头客客气气地问出一连串问题,这人面生得很,多半是慕名来的外乡人。 灵鹫道:「闲云野鹤之辈,居无定所,四处漂泊。」 姚老鸨赔笑,语出句句恭维:「对对对,我观阁下器宇不凡,瞧着也不似那寻常的高门大户哩,今夜您且尽兴!」 灵鹫漠然地点点头,姚老鸨又对珠碧道:「珠儿,伺候好这位公子。」 珠碧浅浅一笑:「爹爹放心。」 「来!给贵客带路!」姚老鸨话音一落,小厮们便两边排开,齐刷刷道一声请。 灵鹫再是想熘,现下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后头珠碧轻轻地拉上了他的手,与他一同,在一众或艷羡或嫉妒的目光中,缓缓走出了风涛卷雪阁。 风涛卷雪阁很大,四处铺设红毯红烛高照,八方红绡垂落,在一地红艷艷的山茶花中,灵鹫牵着他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出风涛卷雪阁。 他的脚程着实有些快,没有看见珠碧的大腿内侧蜿蜒着猩红的血,一滴一滴落在满是山茶花的地上。珠碧当真是累极了、痛极了,加上他本来就缠过足,哪里跟得上他的脚步?脚下一个踉跄,摔在了红毯之中。 「……」灵鹫止步,回身看他,半晌竟无动作。 珠碧眸中现出脆弱之色,可怜兮兮地回望着他。 底下不知道谁怒其不争地呸了一句:「甚么熊人,真他奶奶的不解风情,你抱起来啊!」 「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也不知道走得甚么狗屎运……」 此言一出,底下人纷纷怂恿,为了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灵鹫转身,弯腰,一手揽他嵴背,一手抄过他膝弯,温柔地将他打横抱起。 台下传来一阵骚动。 这人啊,轻飘飘的,浑身上下统共没几两肉,方才是怎么承受住那两头畜生的夹攻的? 珠碧累极了,那人的怀抱结实温暖,像躺在一片柔软的云朵之上,飘飘忽忽,教人难以自拔。 而此时二楼的某处雅阁内,姚老鸨卑躬屈膝地站在一旁,萧启揽着身旁已经被灌醉的谢寻,望着台下那抱着珠碧的青年人,淡淡开口:「甚么底细?」 姚老鸨擦擦汗:「没问出来,只知道不是本地的。」 「给我查。」萧启阴鸷地吩咐。 「是,是……」 那些小厮在前头一路开道,直到了萃月轩门口,才嘿嘿笑:「到了,爷,您今晚尽兴啊!」 灵鹫点点头,那行人才退下,又忍不住一步三回头地偷偷打量灵鹫,这个人生的未免也太扎眼了,他要是来南馆做红牌,都能把珠碧给比下去。 小九站在萃月轩门口,他今日也换上一身红艷艷的衣服,衬着那张扁扁黑黑的脸,好不滑稽。 见自家相公被人抱回来,知道他就是今晚拨得头筹的幸运客人,虽然他长得扎眼出奇俊秀,但谁知他在床上下手狠不狠,自家相公受了那番非人折磨,小九是蹲在角落里都看得一清二楚的。 小九鼓足了勇气,对灵鹫道:「爷,您下手可千万轻一些,我家相公受伤了,您别再让他受罪了……」 灵鹫一头雾水不明所以,下手?下甚么手? 珠碧倦倦地睁开眼,朝小九笑:「没事儿,小九回去歇息罢。」 第45页 是没事儿,珠碧心知肚明,自己就算费尽心思勾引他,他也不会正眼瞧自己的。 萃月轩内事先点好了催人慾望的暖香,对灵鹫肯定是没有一点用,珠碧也早就对这些东西免疫了。此时不过就是味道呛得人发昏,灵鹫将他放在床上,受不了这刺鼻的味道,遂反手拈了个净气诀,房中登时一片清新。 房中不再有那暖香的存在,珠碧身上的血腥味就散了出来。 灵鹫踟躇了半天,终是开口道:「你受伤了。」 珠碧轻轻笑:「不妨事,帝君这是……心疼我么?」 灵鹫坐在床边,替他掀开那身朱红纱衣,露出一身青紫痕迹来,那上头多半是被畜生踩踏撞击后留下的淤青,灵鹫抚手上去,手下淡淡金光如雾,丝丝缕缕钻进皮肤之中,珠碧只觉酥酥麻麻地,十分舒服,再低头一看,那身青紫竟奇妙地消失了。 然而这身上的青紫实在算不上甚么,身下那处才是伤得最重的。灵鹫伸手要去掀,倒是被珠碧抓住手腕:「帝君还是不要看了,脏。」 你这么爱干净的人,怎么看得了这些呢。 灵鹫怔在原地,半天还是把手收了回去。 「我知帝君爱干净,定是不愿碰我的。即是如此,帝君可否容我休息?我真的很累……」 灵鹫只听自己温柔地说:「好……睡罢。」 珠碧满意地笑笑,抓着他的手道:「帝君既然与我如此有缘,今夜就陪陪我罢,好么?」 今晚有够折磨人,只怕又要噩梦连连。珠碧真怕午夜梦回间吓到浑身大汗淋漓,又怕梦到少年往事,最后一夜无眠,望着烛光呆坐到天亮。 烛火下他疲倦的面庞显得十分脆弱和哀伤,灵鹫的心隐隐作痛,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句:「好。我不走。」 他这一句话说完,陷在一片软衾中的珠碧已经抱着他的手阖眸,以极快的速度睡过去了。灵鹫望着那双苍白瘦弱的手,指节瘦得凸出,仿佛轻轻一折就要断了。 望着他沉沉的睡颜,回想起这些日种种事件,雪云禅寺的初见,神识三番两次往这里飞,再次下凡被莫名其妙地挤进这里,三千山茶中随意衔起一朵又不偏不倚就是他。 一切种种,冥冥之中自有天註定。怕是真就应了珠碧那句话。 而且,他名字里不也有个珠字么? 会不会…… 若是真的,那这未免也太荒唐了一些。 绮罗帐中红烛彻夜燃烧,托灵鹫的福,珠碧这一觉睡得无比香甜。 等到残灯燃尽,烛泪如花,天色已大明了。珠碧缓缓睁开惺忪双眼,却瞧见灵鹫还坐在床边,手依旧被自己揽着。 珠碧噗嗤一声笑出来,果然神仙是不会困的,他昨天夜里就是这个被自己攥着手的姿势,今日醒来依旧维持原样,笑问:「帝君在这儿干坐了一夜,挪都不挪一下,不会累么?」 灵鹫摇摇头,道:「你怎么样?可有感觉好些了?」 「嗯,多亏了帝君替我疗伤,不然这回起来浑身都会像散架一样疼呢。」 他得受过多少次这样非人的折磨,才会云淡风轻地说出这些话? 珠碧休息得不错,此时又浑身是劲儿,他起身如蛇般缠上灵鹫的后背,一双手从后头将他抱得紧紧地,丹唇凑到他耳边:「帝君真不老实,我且来问你——」 「当初嫌我脏,恨不得掐死我,既然那么禁慾,昨夜为何要来?」 灵鹫好想解释,却总觉得理由苍白得难以开口。 柔软指尖划过他俊美的脸庞,一路摸到脖颈,又贴着衣襟缓缓摸到胸膛,剎那间灵鹫听到耳边传来的声音,如三月的微风酥雨:「帝君老实回答我,您是不是对我动心了?」 仿佛是隔着衣裳摸不清楚,珠碧修长的的手自那层层交叠的衣襟里缓缓伸了进去,指尖触到坚实温热的胸膛肌肉,珠碧摁在了他心脏的位置:「唔,神仙的身体也没有甚么区别——啊……」 灵鹫帝君满头黑线忍无可忍,将他犯上作乱的手拽出来,一个用力,反身将他摁在了床上,恶声恶气道:「你还敢招惹我?」 珠碧惊唿一声,整个人陷进了被衾里。灵鹫衣服原本穿得整齐,气极之下胡乱把伸进里头的手给拽出来,层层叠叠的衣襟便难免要散乱开来,露出里头一大片精壮胸膛,看得珠碧眼馋,他妩媚一笑,另一只手穿过他脖颈后,低声笑:「敢啊,我来尝尝神仙的嘴,与凡人的有甚么区别——」 灵鹫还未回过神来,就被他猝不及防摁着头往下一揽—— 作为荆都名妓,珠碧的吻技也是风月场中数一数二的,对付这个从不知情为何物的神仙那可是小菜一碟,柔软的舌头如蛇侵入他口腔,扫过上颚,勾起舌头一同绞缠,其间吸吮舔咂轮番上阵,攻城略地。灵鹫顿时傻了,麻了,人都快要裂开了。 珠碧愈吻愈忘情,愈吻愈大胆,伸手嗤啦一声,将灵鹫的衣裳自两边扒开,伸手在那精壮嵴背胸膛上四处点火。 他的调情本事若称第二,荆都谁敢称第一? 可惜啊,搂着一块泡了水的万年老木桩,愣是滔天烈火也点不着。 灵鹫赤红着眼推开他,两人唇间还牵出一缕晶莹的细线,啪地一下忽然断了。灵鹫察觉唇上湿湿滑滑,气愤地伸出拇指抹去:「你不要太过分。」 第46页 珠碧笑靥如花,语调如珠落玉盘:「帝君啊,遇到我,就是你的情劫——」 作者有话说: 灵鹫:这就是有老婆的感觉吗 珠碧:老公来亲亲 第24章 如云如绮 灵鹫帝君从来都没有这么狼狈过,俊秀的脸上一片红晕,慌慌张张地整好衣服,给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少顷,灵鹫嘆了口气:「我只是看你可怜,到底不忍心不管你罢了。没有别的想法,你不要自作多情。」 珠碧却胸有成竹地笑:「珠碧不需要帝君的可怜,只需要你的爱。所以啊,帝君即便是座冰山,珠碧也要将你捂化了。」 「……冥顽不灵。」 帝君啊,你那沉寂万年的道心,何时才会为珠碧跳上一跳。 珠碧不知,早在昨日他一身红衣来到他面前时,他的道心就已经一跳再跳。 他化作一道光又匆匆地跑了,珠碧望着他消失的地方,笑靥如花:「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他到底是风情万种,让人见之难忘的名妓呢。 好几日了,灵鹫不论是打坐静修还是一遍遍念静心咒,都无法将那个爱笑的身影从脑海里抹去。他就像毒蛇一般盘踞在自己的道心上,嘶嘶吐着信子,竖着阴鸷的瞳孔,随时准备朝那坚硬冰冷的道心上咬一口,将世间毁人至深的情毒种进去。 灵鹫帝君再也忍不了了,既然静心咒静不了心,索性他就闯一闯那九泉之下轮迴司,往生殿前问问那掌命鬼仙,究竟那颗遗落的该死佛珠投成甚么东西了,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一一查清楚,到时他直奔目的地将那玩意儿直接打成珠子带回天庭交给迦叶,也省得受这一番活活磋磨! 打定主意即刻动身,灵鹫帝君收敛法阵,化光直冲鬼门关而去。 鬼门关前一道神光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守门小差没见过天庭来的上神,被那道一啸而过的金光唬得两股战战,左边的小差哆哆嗦嗦问一边同僚:「你你你,你刚刚有没有感觉到一股好大的风?」 「屁话,你看不见我帽子都给刮飞了?」 「……」 走过鬼门关,掠过三途河,灵鹫脚不沾地直奔轮迴司往生殿。 冥界好些年没有来天庭上的神了,一来就来这么一大尊,也没有提前通知一下,地府的鬼魂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神气震得四处逃窜,十座阎王殿晃了好几晃,不一会儿,偌大冥界上方传来十殿阎王们气急败坏的唿声。 「——我的亲娘诶,这是天上哪位大能下来了?」 「——我的年终总结!去他奶奶的!又要重写!」 「——哎哟喂,我的老腰。」 「——我可怜的桌子腿儿啊……」 灵鹫帝君有些愧疚,忙传个音,迴响在冥界上方:「咳——对不住诸位,有点急事。」 往生殿前,散落了一地的轮迴卷宗。 掌命鬼仙和鬼差们苦哈哈地蹲在地上收拾卷宗,忽见一阵金光照亮昏暗的往生殿,灵鹫显形,掌命鬼仙没好气地看了看他:「不是我说,帝君下回要来好歹得先通知一下,小仙好先加固下桌子,殿里每日轮迴的魂魄那么多,还给我们增加工作量属实不厚道啊。」 灵鹫摸摸鼻子,蹲下身一起帮忙收拾:「对不住,有些事儿要找你。」 那一堆卷宗好容易收拾完毕,灵鹫又满怀歉疚地修补好那张折了腿的书案,将一大堆卷宗放上去。 掌命鬼仙才悻悻道:「帝君找小仙何事?」 灵鹫摘下手上佛珠递给他,道:「约莫几十日前罢,我不小心在无相轮迴塔中掉下了这么颗珠子,咳,你替我看看,投成甚么了。」 不听还好,一听这话,掌命鬼仙气得鬍子噼叉:「好啊!我说你们住天上的能不能注意一点?三番两回往塔里丢东西,你们那些玩意儿掉下来是给我这轮迴殿顶砸个大洞啊!」 掌命拽着他走了几步,指着头顶破了一个窟窿的殿顶:「你看你看你看——」 灵鹫抬头:「对不住……」 兰泽啊兰泽,这锅为师先替你背了,等我回去一定赏你三百鞭子。 见他一脸歉疚,态度尚可,掌命鬼仙也不好伸手打笑脸人,何况他还是天上的神呢:「唉,那颗珠子我看着烦,顺手给丢人道去了,我给你找找啊。」 「有劳。」 掌命鬼仙顺顺鬍子,坐回案前翻阅珠子落下那天的人道轮迴卷宗。 「嘶……你别急,有的找。」 他是个出了名的慢性子,掌命鬼仙眯着眼一行一行地找,嘴里一边念念有词:「哦对,我记得投了个男胎,叫珠……珠……珠甚么来着?」 灵鹫帝君满头黑线,心里无数遍祈求他嘴里可别蹦出个碧字来。 掌命鬼仙犹自在翻,翻了半天也没翻出珠甚么来。 灵鹫急了:「能快点么。」 「珠……啊!找到了。」掌命鬼仙叩了叩案宗。 简直受不了他这磨磨唧唧的性子,灵鹫直接闪到他身边去,见他指尖点着的那一行,上头赫然写着:云山县,朱云绮。 唿—— 朱云绮啊,太好了,灵鹫帝君松了口气,和珠碧没有瓜葛。他终于可以离他远远的了。 灵鹫帝君心下舒坦了,云绮真是个好名字,如云如绮,熠耀生辉。 比珠碧动听多了。珠碧这个名字,太俗、太艷。 第47页 告别了掌命鬼仙,灵鹫踏着愉快的步伐,一路散步过黄泉路。 看,这黄泉路上的曼珠沙华开的真好看。看,这三途河的水是多么清澈。 回到人间,直奔卷宗上说的云山县去,云山县就在荆都的边上,离荆都不远不近,虽是一个很小的县城,但风景还是挺优美的。 灵鹫一路领略了云山县的风光,便随意来到一户人家,打听朱云绮的下落。 打听后得知,云山县确实有一个朱家村,便顺着路人的指引,一路来到了朱家村的村口。 村口有一棵老歪脖子树,灵鹫在这棵树下看到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在独自玩耍,小女孩可爱极了,圆滚滚的脸上脏兮兮的,眼睛却是格外清澈。 再往前走,见一老汉正在草棚边餵猪。 灵鹫走上前去:「敢问这位老乡,你可识得一人,名叫朱云绮?」 老汉停下手中活计:「啥?」灵鹫重复一声,老汉摇摇头,表示不认识。 好罢,灵鹫不再停留,看了看圈中正吃着猪食的骯脏畜生,心里十分嫌弃那味道,脚下步履加快,继续往前走。 一连问了好几户人家,无一例外都不认识。灵鹫扶额,这叫朱云绮的还真难找。 不过也算是离目标更近了一些不是么?他没有放弃,正是这时,听见远方传来朗朗的读书声,灵鹫循着读书声来到了一间屋子,往里头望,里头坐着十几个约莫八九岁的孩童,正捧着书摇头晃脑地读,孩子中间站着一个鬚髮斑白的老先生,手中抄着把书,亦在摇头晃脑。 这画面十分和谐,灵鹫不由得驻足多看了几眼。 老先生看见了窗外站着的灵鹫,便让孩子们自己先读,而后放下书本走了出来,做了个揖:「敢问阁下是?」 灵鹫没想到他会出来,出来就出来了,那顺便问一嘴好了,于是灵鹫回礼:「老先生,在下来此是寻一个人,名叫朱云绮,不知您可识得?」 老先生听了那名字,久久无言,良久后嘆一声:「云绮啊,你寻他做甚么?你是他甚么人?」 灵鹫随口胡诌,说是自己的朋友。那老先生道:「他九岁时就失踪了。阁下是他小时的玩伴么?我怎么不记得你啊?」 「失踪了?为何?」 老先生答:「不知道。云绮这孩子,从小在我这里读书,人聪明乖巧,读书也用功。只是九岁就失踪了,没人知道他去哪里了。唉。」 老先生见他一脸怅然,便道:「我倒可以告诉你他家在何处,你看,从这条路下去,岔路口左拐第二户人家就是了。他爹娘在他失踪后生了一个女娃娃,你不妨去他家人那问问罢。」 「多谢。」 失踪了,去哪里了?这天下之大,可属实是不好找啊。唉。 还是先去他父母家里问问罢,看能不能找到甚么线索。 打定主意,灵鹫向老先生辞了别,依言往那条小路走,不多时便见到了老先生口中的第二户人家。 院中只有一名中年妇人持着扫帚,虽然一身荆钗布裙,鬓髮有些斑白,但还是不难看出年轻时是个美人坯子。 灵鹫走进去揖了个礼,一提到朱云绮三个字,那妇人手中扫帚颓然落地,她亦软软地坐在地上,眼眶含满热泪,顷刻间落了下来。 「云绮……云绮啊!我的孩子……」 灵鹫连忙去搀扶他:「对不住,你能和我说说他……他是怎么失踪的么?」 妇人抹干净眼泪,问他的来歷,灵鹫又随口胡诌了一番煳弄那妇人,那妇人也没怀疑,缓缓与他说了当年的事情。 他的儿子朱云绮,天生聪慧好学,六岁时就送去村里的私塾读书,他特别争气,私塾老先生总是夸他长大必定能有一番作为,可就在九岁那年,私塾放学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爹娘急得与村民们四处找寻未果,只在村口老歪脖子树下捡到了他遗落的一只鞋子。 妇人说他失踪那年至今,已经十二个年头了。那就是二十一岁了。 灵鹫听得心头难受,对那妇人道:「我会替你将你儿子寻回来。」 为了珠子,总要要将他找回来的。灵鹫也很好奇,这叫朱云绮的人,究竟是何模样。 那妇人眼睛顿时放光:「您是说真的?」灵鹫点点头,那妇人扑通一声跪下:「您若是替我找到我那儿子,您就是奴一家的大恩人啊!」 灵鹫将她扶起,可问不出其他的线索,没办法,只能踏遍三山四海去寻了。 此行也不是毫无收穫,好歹他知道自己要找的东西姓甚名谁,有这样一个目标,一切便简单多了。 作者有话说: 想不到吧!做鬼也得写年终总结,真是三界处处都是打工人吶~ 所以家人们,好好工作,加油ヾ(°°) 第25章 故地重游 「相公……说好的带我出来玩,你就带我来这?」小九走了一天的路,最后抬头望着眼前这棵歪脖子老槐树,发出了一声抱怨。 珠碧轻笑:「这里不是挺好的么,你看这棵老歪脖子树,多么可爱。」 「……」 姚老狗放了他一个月的假,允他到处去玩,第三日他就出门了,一出门就来了这里。 在歪脖子树下,他们见到了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在树下大石头前拨弄着手上的木公鸡,真可爱。 第48页 珠碧从小九怀里掏出一包糖炒山楂,笑着走到那小姑娘面前蹲下,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小姑娘真可爱,想不想吃山楂呀?」 小姑娘看着面前这个漂亮的哥哥,手里拿着红艷艷的山楂果儿,馋得不得了,可她还是摇摇头,小小声地说:「可娘说不能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 珠碧笑着拿起一颗,放到嘴里啃了一口:「你看,这个没有毒,你可以放心吃。」 「真……真的?那我就吃一个。」小姑娘脏兮兮的手伸进袋里去拿,珠碧一点也没有嫌弃,还说:「可以多拿一些。」 小九在后头翻白眼,他家相公不放过男人也就罢了,怎么连一个小女孩儿都不放过。 那小姑娘虽然馋,但一点都不贪心,说吃一个就只拿了一个,珠碧越看她越喜欢,摸了摸她柔软的小辫子,笑弯了眼:「好乖~能不能告诉我,你叫甚么名字?」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小姑娘纠结了片刻,想想还是告诉他了:「我叫,我叫朱云落。」 闻言,珠碧怔住了,脸上笑容渐渐凝固。 小九见他神色有异,忙伸胳膊撞了撞他:「相公——」 珠碧回过神来,眼中一闪而过的悲伤立刻被他收起,他又笑:「朱云落,真是个好听的名字。你一个人在这里玩么?」 朱云落点点头,珠碧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快回家去罢,这里不安全。」 他们三人没有发现,村口草丛边藏着几个鬼鬼祟祟的人。 看着小丫头蹦蹦跳跳的往家里走,珠碧忽然对小九道:「这里好没意思。小九,我们走罢。」 「啊?」你有病吗!小九不理解,小九真的不理解。 「这棵歪脖子树,长得真噁心。」珠碧淡淡丢下一句,转身离去。 珠碧与小九走之后,那隐在草丛里的人沖了出来,直朝朱云落走去—— 小九跟在他后头,不死心地又扭头看了一眼那棵老歪脖子树,还好罢!也没有很噁心啊! 唔,不过树底下那突然窜出来的三个人鬼鬼祟祟,倒是蛮噁心的。 「相公,诶相公,你不要走那么快嘛,我刚刚看到村门口突然出现三个鬼鬼祟祟的人进去了,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好奇怪哦。」 珠碧的脚步陡然顿住,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又转头疾步走了回去。 「相公!」 那三个鬼鬼祟祟的男人,果然是朝朱云落去的。村口的歪脖子树离最近的一户人家还有几百步的路程要走,这条路上树木掩映,基本没甚么人会路过。 那三人其中一名发出嘿嘿的低笑:「这小妞儿我蹲了三天了,那叫一个标緻!哥几个干完这票,起码半年不愁吃喝!」 「嘿嘿,小姑娘~叔叔这里有好多好吃的,你想不想要啊?」 那三人将她团团围住,小姑娘被堵得进退不得,开始害怕起来:「我……我不要,我要回家了!」 「回甚么家啊。」其中一人手里抄着块布巾就往她鼻子上捂,小姑娘挣扎一下就晕了过去。 那三人麻熘地展开麻袋将人套进去,背在背上就要熘之大吉。转身,一人正风情万种地站在路中,扯了扯自己的衣襟,露出一大片香软胸膛来,一笑百媚生:「三位爷~今日奴家好生寂寞啊……」 试问天下间除了灵鹫那根老木头之外,哪个男人能够抵挡得住珠碧的致命撩拨?一瞬间自己姓甚么都要忘了,其中一个已经涌着鼻血嘿嘿地跑过去:「寂寞啊,爷来疼你啊!」 珠碧解开衣带,香肩半露,笑:「一个不够,三位爷一起罢……」 那三人还理甚么拐不拐人的,将麻袋往地上一丢,一个个都扑上来:「来来来,爷的宝贝大,一定让你舒舒服服!」 珠碧伸手往下一掏,掩嘴一笑:「爷当真没诓我,只是这光天化日的,奴家还是要点脸的~」 玉指往旁边轻轻一点,娇艷的小嘴伸出一点丁香舌,百般魅惑地舔了舔唇:「咱们去那边的树林里如何?保证伺候好三位爷……」 那三个男人流着口水,哈巴狗一样对他上下其手,簇拥着他往小树林里走。 「哎哟喂,这屁股,真他娘的翘!」 小九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相公将那三个禽兽拐走,看着他们隐入树林里,当机立断地跑上去解开装着小女孩儿的麻袋,抱起她就往村里跑。 跑了半天,迎面撞上一个人,小九认得他,他不就是前两天与自家相公共度春宵的那英俊的恩客么! 灵鹫也认得他,一脸郁闷,为甚么!走到哪里都甩不掉这对阴魂不散的主僕俩了吗? 「站住,你们来这作甚么?」灵鹫冷冷道。 小九来不及纳闷为甚么会在这里遇见他,也来不及与他解释,匆匆捡重点说:「爷您发发慈悲,救救我家相公!他在路口边的树林里,我现在来不及与您多说,拜託了!」 说完,小九风驰电掣地抱着女孩儿跑远了。 灵鹫依言来到那路口的树林旁,还未看见人,便先听到一阵阵污人耳朵的喘息申吟。灵鹫已经满头黑线,身形闪进树林,来到了声音的源头,就见珠碧衣衫不整地骑在一男人身上忘情地耸动着,两只手还一左一右地握着另外两个男人的东西,一会儿左边咂咂,一会儿右边吸吸,相交处传来一阵阵不堪入耳的噗叽水声。 第49页 灵鹫心头怒火燃烧,现身拈个诀让那三人晕过去,走上前去,扬起手狠狠甩了珠碧两个巴掌。 灵鹫的手劲极大,那两个巴掌下去,珠碧嘴角裂开,鼻子亦流下两道血痕。 「你就当真这么贱,一天没男人玩会死是么!」灵鹫气得发疯,就这样一个人尽可夫的贱人,前两日还巴巴地抱着自己说要得到自己的爱。可笑。 珠碧抬头看着他,笑得张扬:「是啊!我珠碧一天没男人就是会死,满不满意!」 这些男人晕了,没有还手之力,珠碧也不装了,从男人身上站起来,交缠处传来一声轻轻的「啵」又从旁边搬来一块大石头,往那男人脸上砸去—— 眼神里折射出毫不遮掩的仇恨,灵鹫忙拉住他:「你疯了!」那石头极重,只那么一下,身下昏过去的男人脸上就已血肉模煳。 温热的鲜血溅上珠碧的脸庞,亦溅上灵鹫描金的袍袖。 灵鹫拉住他:「够了!」 珠碧置若罔闻,发了疯一般挣开他,疯了一般一下一下往男人脸上砸,破口大骂:「这些人,死有余辜!」 小九将朱云落送到私塾的老先生那里,又连忙折回来,一回来就看见自家相公举着大石头做着残忍的事情,灵鹫在一旁拉不住他,只能瞪小九:「还不快劝劝他!」 小九一把将他家相公抱住:「可以了,可以了……相公!云落被我安置好了,你停手!」 珠碧将身下男人的脑袋砸得开花,又去砸另外两个。灵鹫再看不下去,弹指一道指风打落他手中石头,珠碧浴血的脸上杀意腾腾,瞪着身下那个脑浆迸裂的脑袋,仇恨的眼神似是要生啖其骨肉。 灵鹫从没见过他这幅模样,以往接触的珠碧要么风情万种,要么哀伤凄艷。他悲伤或者快乐,嘴角都会扬着,带着三分的笑,可以教冰山融化。 从没见过他如今这回,满身浴血,杀意腾腾。 小九死死抱着自家相公,抹掉眼泪对灵鹫解释道:「爷啊,方才相公是见到有人拐卖孩子,可他受多年调教身酥骨软,没法正面力敌那三人,只能出此下策将他们引开,所以我方才才能带着那小女孩跑进村里,正好遇到您才向您求救的。」 「我家相公当年就是被人拐卖进南馆的,这些年他受的委屈和苦难都拜这些天杀的人牙子所赐。他自然恨透了这些人,所以才会这么激动,您不要见怪。」 是这样么。 灵鹫听了此言心里内疚不堪,蹲下身来,一把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对不起,对不起。」 他方才怒气腾腾地甩了他两巴掌,这回却是自己的脸狠狠作痛。 血弄脏了灵鹫的衣裳和手,那一滴滴泪沾湿了他的衣襟,渗透进层层叠叠的衣裳,直传进那颗沉寂万年的道心里。 灵鹫抬手,化一柄长剑交到珠碧手中,柔声道:「别用石头了,手不疼么?」 珠碧将那柄长剑紧紧握着,一下一下,扎进了那三个男人的胸膛里。 似乎只有迸射出的鲜血能让他冷静,他一下一下地用力扎着,直到身下那三具尸体血肉模煳,直到自己浑身脱力,累倒在灵鹫怀里。 天色逐渐暗了。 树林中山风凛冽地刮着,卷得树上枯叶沙沙地响。卷在人身上,刺骨地冷。珠碧怔怔地看着萧瑟的枯叶,伸出手却甚么也抓不着。 小九肿着眼睛替他整理好散乱在身上的衣服,而后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泣不成声。 珠碧的眼睛像是泻了洪的堤坝,泪水一串一串不断地往外涌,与血混在一起,晕得满脸都是。 他喃喃道:「我本来可以不是珠碧的……」 「刚才那个差点被拐走的小女孩儿,她说她叫朱云落……我就知道,那是我的亲妹妹啊……朱云落,真是一个好听的名字……我曾经也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比珠碧还要好听的名字啊……」 灵鹫浑身一震,此时他甚么也明白了:「朱云绮,对么?」 云绮,云落。 珠碧哀哀呢喃:「朱云绮……是啊,没进南馆之前,我叫朱云绮……」 如云如绮,熠耀生辉。 可十二年前,世间熠耀生辉的云绮不见了。多了一个辗转在无数男人身下妩媚放荡,曲意逢迎的珠碧。 灵鹫紧紧地抱住他,握住他那只被石头磨得鲜血淋漓的手。 遗落世间的明珠是你;朱云绮是你;珠碧是你;我的情劫,也是你啊…… 作者有话说: 人贩子真的很可恶 大家都来喜欢小珠珠好不好,不然他就太可怜了 第26章 云绮云落 如果知道这里是他曾经的家,小九说甚么都不会同意他过来的。 进了南馆的人,徒劳追忆往事,无疑是找死。珠碧岂会不知?可血肉亲情难以割捨,打断骨头也连着筋。珠碧只想远远地看一眼,就看一眼…… 可走到了歪脖子树下,到底是近乡情怯。 他分明还清楚地记得回家的路,却不敢回去。他害怕,怕一但回去了,看见自己失散多年的父母,怕那颗被自己苦苦保护多年的坚硬的心又会支离破碎。 他在老歪脖子树下见到了那个可爱的小姑娘,眉眼间与他有三分相像。她说,她叫朱云落。 云绮、云落。 那分明就是自己的亲妹妹啊,许是爹娘在他失踪后又生了一个罢。也好,自己未能尽的孝道,让她来替自己尽。 第50页 可那些丧尽天良的人牙子竟连她也要拐走,她那么干净、漂亮,要把她也卖到妓馆里,重步他的后尘么?滔天恨意如燎原烈火要将他吞噬,珠碧恨不得将这些人挫骨扬灰! 怀里的身躯还在发抖。也许是寒风太过刺骨,又或许是太伤心难过。 灵鹫一遍一遍与他说着对不起,握着他冰凉的手,将一股股暖流传进去,可那双手却怎么也捂不暖。 珠碧抹去脸上泪水,而后开口道:「小九。」 「啊,我在。」 「可将她送回去了?亲自送到家里去了么?」 小九摇摇头:「没有,我担心你的安慰,就将她送到最近的私塾,那个老先生看着面善,我託付给他之后就回来找你了。」 珠碧道:「既在此处遇到帝君,想必您已经去过我家了罢。能不能劳烦您替我去看看,我要知道她回到家了,才能放心。」 半晌,灵鹫问:「你不回去看看么你母亲她……很想你。」 珠碧摇摇头,咧开一个哀伤的笑:「帝君啊,我已经回不去了。看了又有甚么意义呢?不要告诉他们我还在,好么?」 回去见到了又能如何,他不可能再重回他们膝下。更不可能告诉爹娘,他们的云绮如今是个千人压万人骑的男妓。 既不能,又何苦徒添烦忧。 「好,我替你回去看看。」灵鹫轻柔地将他交给小九,嘱咐道:「小九,照顾好他。」 「好!」 小九不愧是最受珠碧信赖的小童。出门玩也不忘记带着大包小包,一应东西应有尽有,只见小九从包裹里掏出一张手帕,从水壶中倒出一点水浸湿了,替他擦去脸上与手上的血污。又掏出一堆瓶瓶罐罐,那都是南馆药效极好的伤药,小九展开他的手,从掌心到手指头细细地清理起来,涂上了药膏,缠上干净的绷带。 最后,只剩下肿了的脸,尚还一左一右浮着两道巴掌印。小九心疼万分地倒出药油,在掌心搓热了轻轻揉上去。 「你啊你啊……让鸨头知道你还敢往以前的家跑,你看他收不收拾你!」小九一边搓,一边训。 珠碧长唿出一口气,似是累极了:「不来了……以后都不来了。可是小九,我也会想爹娘啊……」 小九揉搓的动作戛然而止,他也想到了自己的爹娘。他是因为家里穷得没钱吃饭,才逼不得已来南馆伺候男妓的。他能挣钱,能常常将钱送到家里给爹娘贴补家用,更可以随时回家和父母团圆。可南馆的妓子一入风尘,就等于与过去一刀两断,连见父母一面的资格都不再有。 就算南馆破天荒地放了珠碧一个月的假,他胆大包天回来了,却始终也不敢再见父母一面。 不能相认的偷偷见,还不如不见。 因为但凡相见,被血浓于水的亲情牵绊,到时再回薄情虚伪的南馆,就是死路一条。 村里挨家挨户点上了灯火,灵鹫走到那岔路口的第二户人家,远远地望着,小屋昏黄的烛火下,一家三口正在吃晚饭,小姑娘坐在桌前,父亲往她碗里夹肉,小姑娘将圆滚滚的脸埋在碗里,再抬头时,小脸蛋上沾了一嘴的饭粒。 「阿娘烧的肉肉好好吃!」 桌边的父亲替她擦掉脸上饭粒,问道:「小落啊,今天是怎么回事?私塾先生送你回来的时候你昏迷不醒,把爹爹都吓坏了,能不能告诉爹爹?」 「呜呜呜,小落遇到坏人了!他们围着我要把我抓走!」 「那后来呢?是私塾老先生救了你吗?」 「我不知道……我被坏蛋迷晕了,一睁眼就看到爹娘了。」 母亲伸手摸摸她的小脑袋:「以后不可以再一个人去村口玩儿了,多危险呀,要和小伙伴们一起去,知道不?」 「嗯!」 朱云落想起今日在村口大树下见到的漂亮哥哥,突然间无比兴奋,挥舞着小短手兴奋地说:「爹爹,阿娘,我今天在村口遇到一个大哥哥,他长得好好看哦!衣裳也很好看,他对小落可好了,还给小落山楂吃!」 「不是说了么?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母亲蹙着眉教训道。 小落嘿嘿地笑:「他自己也吃啦,一点事都没有,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坏人。」 「好罢,以后不许这样了。」 「知道啦。」 凡间的骨肉亲情如此,灵鹫站在小院外大受触动。见小女孩安全回到父母身边,他正要走,却被屋里的妇人看见了,忙放下碗出门来,要迎他进去一起吃饭。 灵鹫帝君几时吃过凡间的食物?忙开口谢绝,妇人面上浮现几丝落寞,她道:「那恩人若是找到了云绮,一定要带他回来啊……若是您将云绮带回我身边,您的大恩大德奴家感激不尽,来世结草衔环做牛做马,也一定报答!」 屋里的父女俩听闻动静也走了出来,朱云落看见好看的人就忍不住抱上去,灵鹫被她措手不及的一抱吓了一跳。她仰着圆鼓鼓的小脸,睁着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嘴里还咀嚼着来不及吞下肚去的肉,奶声奶气道:「大哥哥你好好看哦!」 灵鹫有些哭笑不得,而后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心想果然是亲兄妹,怎么见人都爱抱呢? 而今日她差点就…… 思及此,灵鹫脸上笑意渐敛,对这夫妇道:「做父母的,看好自己的孩子比甚么都重要。你们放她一个人在外头玩耍,可曾想过会有歹人将她掳走?」 第51页 那丈夫有些激动:「可是恩人救了我家小女一命?如此请恩人受我一拜!」 说完他就要跪下,灵鹫眼疾手快扶起他,道:「不是我。」 是你亲儿子。 灵鹫答应过珠碧不说,只是有些话他不吐不快:「你们已经被拐走一个儿子,不知道吸取教训,难道还要让女儿也重蹈覆辙么?如果连孩子也不知道看好,当初就不要生。」 灵鹫严肃起来,让面前一对凡人夫妻胆战心惊,而后,妇人眼里扑簌簌落下两行泪:「是……恩人教训的是……日后我们一定看好孩子,不会再出现今天这样的事了。」 还是他丈夫听出了弦外音:「拐?恩人怎知我儿子是被人拐走?您是不是知道甚么内情,我那儿子他到底去哪里了——」 灵鹫心头一震,他一时口快,不曾想被发现了这一茬,遂信口圆回来:「我不知。不是说在村口捡到你们儿子的鞋子么?我猜多半是被人拐走了。」 那丈夫没有再怀疑,灵鹫又道:「总之世间处处险恶,为人父母到底要多留几个心眼,日后不可再放任孩子一个人在外头玩耍了。」 那夫妻连连点头谢过,灵鹫见他们一家三口企盼的眼神,想了想还是与他们说:「放心罢,我定会将云绮带回来。」 告别了一家三口,再回去寻珠碧二人时,他靠坐在树墩旁,脸上已经没有血痕与满面的泪水,脸上又挂上了云淡风轻的笑容,仿佛方才之事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你看,他就是这样,疯过了哭过了,很快又可以恢復成原来的模样,以笑示人,风情万种。 灵鹫都不由得暗暗咂舌,他那颗心,到底是甚么做的? 他手上缠着雪白的绷带,看到灵鹫回来了,站起身来拍拍身上尘土:「如何?帝君可瞧见我那可爱的妹妹了?」 「放心罢,她回家了。我去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正在吃晚饭。你……」 「那就好。」珠碧突然看着他,笑弯了嘴角,他伸出缠着绷带的手,缓缓摸上他的胸膛,在心脏处点了点,对上他的眼,眼波流转:「帝君老实交代,你怎知我本名?呵~果真是个假正经的神仙,面上装作一副讨厌我不想与我扯上关系的样子,暗地里偷偷摸摸调查我?还查到我家里来了。」 灵鹫正思忖着如何解释,看见小九在一旁,不大好开口。踟躇间却听珠碧道:「不想听了,奴家乏了,帝君这么闲的话,且带我俩去找个好地方歇一个晚上。」 灵鹫看了看小九,这个丑小子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罢,咳。现在从天上摘朵云下来会不会吓到他? 珠碧看他望着小九踌躇的模样,掩嘴轻笑:「帝君以为我家小九是瞎子么?您凭空拔出把金光灿灿的剑来给我,早就把身份给暴露了。」 小九用力地点点头:「相公告诉我了,说您是神仙,是天上的大官儿!」 「……」 既然身份被识破了,那就不用藏着掖着了,灵鹫并指捏了个召唤诀。不一会儿清冷月色下,树林远处飘来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一个手里提着一道锁链,一个抄着把镰刀,不一会儿就飘近了。 这俩人,不对,这两鬼面色青白周身泛着绿光,带着一黑一白高高的帽子,见到灵鹫齐刷刷地行了个礼:「灵鹫帝君。」 灵鹫指了指地上三具尸体:「有劳二位。将这三个收拾收拾,投入油锅地狱里去。」 小九害怕地握紧了珠碧的手:「是黑白无常耶……」珠碧幽幽盯着黑白无常,面色平静,甚至还轻轻笑着拍拍小九的手:「别怕。」 黑白无常麻熘地挥动魂索,将那三个魂魄牢牢勾在爪子上,又听灵鹫道:「别走判官殿,直接丢地狱里。」 让这三个魂魄走了判官殿,珠碧这一世的罪行就又多了三笔。 黑无常摸摸鼻子:「呃……帝君,这似乎不合规矩。」 灵鹫道:「出事我担着,这三人确实罪大恶极。」 灵鹫对犯了过错的人一向是狠厉果决,绝不手软。就像当年处死小狼,噼落月御那样,眉毛都不动一下。 黑无常还要说甚么,被白无常截断话头:「帝君放心,包在我俩身上。」 见黑白无常勾了那三个魂魄走,灵鹫将那三具空壳尸体捏碎了,而后拍了拍手。转头见珠碧对着黑白无常远去的影子笑着,眼中溢出几分大仇得报的淋漓畅快。 灵鹫走到他身边,神色中竟带着几分淡淡的柔情:「你想去哪儿?」 「唔,马上就要过年了。听说外头过年特别好玩儿。我想去看看。」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就是长达十多章的小甜饼了家人们!不甜不要钱!冲起来好吗! 第27章 过街老鼠 灵鹫打个响指,夜色树林之下陡然出现一座茅草屋。 珠碧看着面前这个摇摇欲坠的破屋子,眯了眯眼:「帝君这是——」 灵鹫尴尬地咳一声,他原想变个稍微好看点的,但法力在濯尘池泡得就剩一成,所以…… 「这个,咳,一个传送媒介而已,破点就破点罢。」 灵鹫拉着珠碧的手,推开摇摇欲坠的茅草门沖了进去。珠碧也不忘牵起小九,三人眼前白光一闪,待看清眼前景象时,珠碧与小九被眼前景象惊呆了。 「好厉害!」小九努力收起快要掉到地上的下巴。 第52页 眼前白雪皑皑,尽数覆盖城中亭台楼阁,这是一座繁华的都城,城中灯火通明,往来游人如织。 灵鹫还是挺会挑地方的。珠碧与小九满意得很,孩子一般往前跑,灵鹫信步跟在他们后头,看他们东瞧瞧西摸摸,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珠碧与小九自小生在江南长在江南,从未看见过这么大的雪,蹲下身去捧起一抔洁白,虽寒意砭骨,却玩得不亦乐乎,珠碧团起一个小雪球,啪地一声砸在小九脑袋上,旋即开怀的笑声迴荡在大街上。 天色很晚了,临近宵禁,街上人不似白日那么多,此时齐刷刷地盯着他俩看。 灵鹫走上去搀起珠碧,道:「不是累了么?明日再玩。」 珠碧头上顶着簌簌白雪,那是被小九拿雪球砸的,灵鹫温柔地替他拍去,珠碧笑:「好啊,那就找个客栈权且先住下罢。」 他口中唿出热气,化作乳白色的雾裊裊散开。打定主意,珠碧四处顾盼,拉着二人随意进了一家看起来还不错的客栈,要了两间上房,欢天喜地地钻了进去。 灵鹫还是有些难适应凡间的生活,趁着珠碧在房中沐浴的当口,独自掠上客栈房顶,看了一会儿天边寒月,就听得身后传来一声轻笑:「灵鹫啊,你这情劫歷得倒挺惬意。」 灵鹫开口:「到目前为止,还行。」 灵枢走到他身边:「但我还是得提醒你几句。灵鹫,三界轮迴自有因果定数,你身为神,不能过多插手。」 也就是说,你不能把他直接打回珠子带回天上去。 「他此生的命格你不可私自篡改,否则一旦发生变数,你这颗珠子破碎,可就永远都找不回来了。」 意思也就是说,珠碧此生劫数必须他自己一个个亲歷,不论他此后发生多少磨难,灵鹫都只能当一个旁观者,插手不得亦救不得。否则命格错乱珠子碎裂,这串佛珠就永无归位之日。 灵鹫嘆了口气:「我明白了。」 灵枢拍拍他的肩:「我替你收拾了你徒弟,现下关在泽兰殿禁足呢,等你回去后别太苛责他。」 灵鹫苦笑:「我没有怪他。当年月御之事,的确是我太过专横独断。他这么对我,也是情理之中。」 灵枢听完那叫一个惊讶啊,这场情劫歷的当真没毛病。堂堂灵鹫帝君,当年三千诸神替月御求情,他都没觉得自己做的事有任何不妥之处。 这下一回凡,他就变了。 灵枢道:「你能这样想那就再好不过了。我回去了,你保重。」 灵枢化光而去,灵鹫便不再多呆,回到房间,就见珠碧拥着暖裘窝在被窝里,一头长髮湿漉漉地披在身后。见灵鹫回来了,蹙眉徉怒:「帝君去哪里了?我还以为你又熘了,这么大老远,我可走不回去。揪了半天的心。」 灵鹫伸手替他将湿发弄干净,道:「我不会跑。倒是你,湿头髮黏着不难受么?就这样窝在被子里。」 珠碧摇摇头,伸手去摘他手中佛珠带在自己手上:「无凭无证的,帝君还是把珠子给我保管好了,省得我明日一睁眼发现你熘了,剩我和小九自个儿走回去。」 灵鹫没有拒绝,反正这串佛珠,原也就是他的一部分。 洗去一身污浊,发现竟没有那么困了,珠碧拉住他:「帝君还没有告诉我,为甚么知道我的本名?」 珠碧笑:「帝君明明不想与我有瓜葛的,还让我不要自作多情,却偷偷摸摸地跑到云山县来调查我,你还敢说你心里头没有我,嗯?」 灵鹫道:「有些事情,我没法告诉你。」 珠碧道:「好~帝君不说,我就自己猜了。帝君要寻的珠子、歷的情劫,就叫珠碧,或者说叫朱云绮,对么?」 所以你对我的态度转变这么大,带我一瞬横跨半壁河山,还突然对我这么好。 看,他真是玲珑清透,甚么也瞒不过他。 「睡罢,明日才好痛快玩。」灵鹫不回答他,珠碧知道那就是默认。 珠碧往里挪了挪,手支着头,诱人的曲线展露无遗,他伸手贴唇送出个飞吻,又抛个媚眼,道:「我知帝君是神仙,不睡觉也不会困,但珠碧身边不躺个男人,着实不太习惯啊~所以帝君就当可怜可怜我,纡尊降贵陪我睡一晚,好么?」 「……」 他不说话,珠碧就当他默认,笑着解开他外袍,将他拽进被窝,望着那张俊秀到扎眼的脸,柔情似水地拥了上去。 帝君已经僵成了一块木头,粘着自己的身体好软,好香—— 怎么办怎么办?帝君似乎听见胸膛内的一颗道心,啪,裂成了八片。 珠碧将身体往下挪了挪,把脸埋进他衣襟微开,结实的胸膛里,张开手熊抱住他,心满意足地睡去了。 其实,和凡人一样睡一觉的感觉挺好的,第二天清晨,灵鹫帝君神清气爽。睁开眼,温香软玉尚在怀中,一只腿横在自己腰间。而珠碧向来浅眠,灵鹫只稍稍动了动,他就醒了。 一瞬间以为自己还在南馆中伺候客人呢,下意识就要爬下床来伺候恩客穿衣,转念又回过神来,噗嗤一声笑出来,心里头暖暖的甜甜的。 「笑甚么?」 珠碧粘着他,搂着他的脖子,随即送了个香吻印在他唇上,学着恩客的语气道:「帝君昨夜伺候的不错,爷重重有赏!就赏你一个香吻好了。」 第53页 「……胡闹,既醒了就起床,不是想出去玩儿么?」 珠碧欢欢喜喜地下床,唤来小九伺候穿衣洗漱。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三人就出了客栈,开始逛起早市来了。 大清早集市内卖早点的,卖菜的唿啦啦遍地都是,人间烟火气最是旺盛。又因是年关,还有不少摆卖桃符春联灯笼的摊子,鳞次栉比,好不热闹。 珠碧与小九穿梭在集市中,这个摊子看看,那个摊子瞧瞧,灵鹫对凡间这些玩意儿没有兴趣,只是静静地跟在他俩身后。 肚子有些饿,珠碧循着香味,看到前头有一家买鸡蛋摊饼的小摊,遂从袖子间抖出几枚铜板,欲买三个鸡蛋摊饼,开开心心地走过去。 摊主是个肥胖的中年妇女,头上缠着粗布巾,身上衣裳虽然破旧得都褪了色,但却是十分干净,手下麻利地磕着鸡蛋摊着饼。 珠碧走过去问:「老闆,这饼怎么卖的?我要三个。」 那妇女原本和颜悦色地抬头,看见他之后却变了脸色,一脸嫌恶地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弄得珠碧一头雾水。 那妇女出口恶言相向:「走开点!我的饼不卖给骚里骚气的狐狸精——」 她的嗓门好大,随即集市的小摊小贩与来买菜的人们都把目光放在他俩身上。 珠碧原本春风满面的笑容骤然顿住,那张灵牙俐口还没把嘲讽说出口,一只臭了的鸡蛋就正中珠碧的面门,是那泼妇砸的。她又骂:「滚远点!别把骚气传到我摊上,影响我做生意!」 珠碧脚下踉跄地退了两步。 又是一只臭鸡蛋砸来,腥臭的鸡蛋液黏在珠碧的髮丝上,还不待珠碧摘下头上蛋壳,四面八方就朝他砸来碎石头与烂菜叶。 片刻间,将那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长髮与衣裳又弄得骯脏不堪。 珠碧张了张口,哼笑一声:「怎么,看不住自家男人,倒怪起我们来了?你又凶又胖,也难怪你男人不肯回家——」 此言一出,满街譁然。随即嘲讽之语在大街上雀起。 那泼妇挽起袖子从摊后走出来,不由分说就冲上去扒他衣服:「我今天非扒了你这下贱狐狸精的皮!让大傢伙儿看看你是个甚么东西!勾引男人的臭婊子!」 不止有那泼妇,还有其他人一同蜂拥上来,珠碧力气并不大,逃不开躲不掉,只能任他们羞辱。 灵鹫与小九见到异状连忙赶过来,灵鹫飞快甩开那些人,将珠碧护在怀中。 小九张开双手挡在珠碧身前,指着那些人大骂:「你们也太欺负人了!当街羞辱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那些人再近不得珠碧的身,便纷纷朝他丢臭鸡蛋碎石头与烂菜叶,那些人中此起彼伏地多半都是妇人,全都在骂他: ——我们哪里欺负人了,狐狸精也能算做人么? ——勾引男人的臭婊子,看见一个骂一个! ——呸!有脸当狐狸精勾引男人,没脸被骂?你装甚么可怜无辜! ——他们仨是一伙的,别客气。 ——被男人捅烂了罢?欸~你们说他还能拉屎不? 那些污言秽语像一把刀一下下扎在灵鹫心上,那些人一边骂着,一边发疯了似的拿菜篮子里的菜叶,没有菜叶的就从地上捡碎石头,全往珠碧身上丢。 灵鹫高大的身躯护着他,那有近一半的臭鸡蛋烂菜叶与碎石头都丢在了他身上,他亦浑身恶臭不堪,狼狈至极。 他,原本是天上最爱干净的神仙。 这次早市之行,以一个非常不美好的结局收场,回到客栈时,珠碧照着镜子,望着镜中狼狈的自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他脑袋上顶着好几个鸡蛋壳,粘着好几片烂菜叶,他笑:「小九啊,把咱们三个身上的菜叶鸡蛋回收回收,拿到厨房去让厨子炒几盘菜。」 小九满手煳着臭鸡蛋液,看了看手,瘪着嘴要哭不哭:「可这鸡蛋也不新鲜啊……」 灵鹫见他二人居然还能有说有笑,心下大受震撼,他自己也浑身挂着污秽,珠碧与小九看着平日里俊朗无俦不染俗尘的帝君也这幅狼狈模样,不约而同地一齐笑起来。 「可惜了这身好衣裳,穿没几天又报废了。」珠碧搂了搂身上被撕烂的衣服如是说。 灵鹫旋个身就干干净净,只是珠碧与小九要重新洗澡了。小九麻利地跑出去让人烧水,房中剩灵鹫与珠碧二人。 灵鹫哑然开口:「他们那样对你,你为何还……」 珠碧的脸上黏煳煳地,淋漓着蛋黄蛋清,手摸上髮丝,也薅了一手黏煳煳的鸡蛋液下来,伸到鼻子边闻了闻,臭烘烘地,嫌弃得不行。 随后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把臭鸡蛋液甩掉,笑:「帝君啊,我们做娼妓的,早就习惯啦。」 灵鹫的心犹如被千刀万剐一样地疼,他再一次,将他紧紧揽在怀里。 「这回怎么不嫌我脏……」珠碧听见自己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哭腔。 他可以云淡风轻地,对一切侮辱一笑置之,可是,这回是第一次有人心疼他。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一起来抱小珠珠! 第28章 杯酒报君恩 洗掉那身臭鸡蛋味,珠碧又是那个浑身香香的,软软的可人儿。 他不施粉黛时的脸分明是清透俊秀的,只要他不挤眉弄眼,也看不出是个出卖色相与肉体的男妓罢? 第54页 灵鹫纳闷,他就算是再放荡,也不至于买个饼也要朝人抛媚眼,何况那人还是个妇道人家。 这一点,灵鹫还是相信他的。但却为何那妇人看他一眼就朝他恶语相向,甚至大打出手? 灵鹫不理解,真的不理解。 珠碧披一身青白素衣,擦着湿漉漉的头髮进房里来,见灵鹫站在窗边出神,便问:「帝君在想甚么?这么出神。」 灵鹫将心中疑惑与他说了,只见珠碧愕然一阵,忽地笑了:「今天出门太急了,忘记把头髮束起来啦。」 我朝风气如此,成年男子必须束髮,不束髮的不是娼妓就是疯子。 那妇人见他面容白皙,长相阴柔秀美毫无阳刚之气,又散着个头髮,一下就明白他是做甚么的,对他自然没有好气了。 加上自己丈夫三番两头拿着她摊饼挣的血汗钱跑到花街柳巷偷腥,带回一身呛死人的脂粉香,以致她看见这些不男不女的娼妓就火冒三丈。 而妓馆明文规定妓子严禁束髮,违者剥光了衣服当众杖责。珠碧又几乎不出南馆,便没有束髮的习惯,这会出门,把这茬给忘了,所以才招来了街上路人一顿侮辱讨伐。 原来如此。 灵鹫拿过他手中布巾,替他将那头三千青丝擦干。长发拢在手心里像乌黑的丝缎,滑软冰凉,窗边微风轻轻拂过,盪起几缕,晃晃悠悠拂过帝君坚硬的道心,酥酥麻麻地,让人心痒。 不知怎么地,灵鹫竟鬼使神差地取来木梳,一下一下替他梳起长发来。 珠碧受宠若惊,从来都是他巴巴地贴上去撩拨别人,几时被人这样对待过? 「帝君天神之尊,这样伺候我一个凡人,该不会折我寿罢?」 本来就没几年能活,再折一折寿,自己明日该不会横尸街头罢! 想到这里珠碧浑身打了个颤,转头就要去拿他手中木梳。 却见灵鹫灵巧一躲,珠碧蹙眉徉怒,伸手将他推到墙上,眸中笑意横生,伸出丁香舌自他裹得严严实实的脖子往上舔,一路舔过凸出的喉珠来到耳畔,又舔进耳窝里,吹了口热气:「帝君再这样撩拨我,我可真的忍不住要把帝君办了。」 灵鹫手里的梳子啪得一声,掉了。 拨开耳朵边拱来拱去的脑袋:「想打架么?来,我不用法力,再让你一只手。」 珠碧笑着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香了一口:「珠碧哪儿打得过帝君?不过帝君若是想在床上与我过过招,珠碧倒是乐意之至——」 这几日灵鹫被他撩拨得多了,心里多多少少有点准备,也没有特别惊讶,哭笑不得地摸摸他的头髮:「好了,只想帮你束个发而已。一天天的脑子里都在想甚么?」 珠碧在他耳垂上咬一口,伸出食指勾住他清晰凌厉的下颌角,恨恨道:「当然是天天想干那种事了。总有一天,定要让帝君醉死在我身上。」 灵鹫捉住他犯上作乱的手:「亵渎神灵,仔细你的小命。」 珠碧又亲他一口,毫无惧色:「就亵渎你了,怎样?反正我罪行累累,也不在乎多添这一桩。」 如果灵鹫下凡前有人告诉他,你下凡后会被凡人摁在墙上又舔又啃,灵鹫一定会一巴掌把他拍进濯尘池洗洗脑子。 而如今一切就默默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只能感嘆众生造化玄妙,连他这个创世始神都捉摸不透了。 小九抱着衣服一进来就看见他俩腻腻歪歪,捂住眼睛假装甚么也没发生,掉头就往外跑。 「小九回来,跑甚么?」珠碧道:「平日里少见这档子事儿了?这回拿甚么乔,把衣裳拿进来。」 「哦……」 珠碧将小九手中那件暗纹外袍取来穿好,小九在一旁拊掌衷心夸赞:「这一回出门,我看看还有哪些个没眼力见的敢往相公身上丢臭鸡蛋!」 珠碧道:「你啊,出了门也一口一个相公地喊我,有差么?赶紧改了,这回出门得叫我公子。」 「好的公子!」 珠碧站在镜子前左看看右看看,满意得很:「帝君方才说甚么来着?不是要帮我束髮么,来罢。」 灵鹫闻言来到他身后,拢起那一头青丝梳顺了,手下娴熟地绕环,团成髮髻于头顶,从自己头上拨下支灵簪,替他插在髮髻间。 这一回,就真像个翩翩公子了。 珠碧摸了摸脑袋:「帝君的手艺不错呀,怎地束髮这种事这么信手拈来?」 灵鹫道:「我有个徒弟,小时候不肯好好随我学法术,就喜欢数头髮玩儿,我一气之下就把他头髮束起来。下了禁咒,他玩不着,只能好好学了。」 提到自己徒弟,灵鹫帝君不免想起往事,曾经依赖自己的徒弟与自己渐行渐远,月御之事后更是不再踏入灵鹫宫半步。想到这些灵鹫就不由得一阵唏嘘。 一切弄好之后,珠碧不死心地又带着两人出门了,这一回他大大方方地走在大街上,再也没人拿鄙夷的眼光看他。 唔,堂堂正正走在大街上的感觉真好。 他生得极好看,不敷粉涂朱的脸清朗俊秀,尤其身边还并行着一个更扎眼的身形高挑的伟岸男子,这样一道靓丽风景线,人人都免不了多看几眼,而后投来倾慕的目光。 灵鹫来凡间多日,习惯了众人追随他的目光,视若无睹地往前走,珠碧低声打趣道:「帝君啊,你还真是……红颜祸水。」 第55页 灵鹫无奈地笑笑:「形容你比较贴切。」 他两并肩走在前头,苦哈哈的小九拎着大包小包跟在后头,在不明状况的路人眼里,就是两名贵公子带着服侍小童逛大街来的。 早上被人一顿臭鸡蛋砸,早点也没有吃着,一到中午,珠碧与小九的肚子难免打起鼓来,珠碧四处看看,便拽着灵鹫走进一家气派的食馆。 店小二见二位贵客衣着不俗气质非凡,忙殷勤地招待贵客坐下。珠碧坐下,与小九两人唿啦啦点了满桌子菜,灵鹫望着眼前凡物,是半点欲望也没有。 珠碧饿得很了,在他对面扒了半碗饭才发现他是半点没动筷子,左右看了看四周偷偷拿眼瞧他俩的满堂食客,低声笑:「我知帝君瞧不上这些凡间俗物,可这满堂食客看着你呢,好歹也动动筷子。真要让大家发现你不是人么?」 珠碧笑着夹起一枚晶莹的珍珠饺放在他碗里,灵鹫心中挣扎了半天,又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最终还是无奈地提起筷子,应付地吃了两口。 唔,味道居然还可以。灵鹫记得当凡时,世间还是茹毛饮血啃生肉的。 如今倒是愈发精緻了,可见凡人在吃这件事上还是下足了功夫的。 珠碧兴致高,问店家要了一壶好酒,将清澈酒液注入空杯,珠碧一手持一杯,递到灵鹫跟前,笑得如沐春风:「帝君,珠碧敬你。」 既然凡间的饭都吃了,这杯酒不喝可就说不过去了。灵鹫伸手接过,酒香氤氲在鼻尖,芳香凛冽,似乎也不赖么。 珠碧正了正色,双手敬捧瓷杯:「第一杯,敬谢帝君救命之恩。」 雪云禅寺山中初见,你凭风而来,多谢你撕开我黑暗人生中的一条裂缝,让我终得以窥见天光。 珠碧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灵鹫笑笑,少顷,亦仰头饮尽。 「第二杯,敬你惜我、护我、怜我。」 云山县树林里,集市上,客栈中,世人辱我欺我笑我骂我,多谢你拥我入怀,痛我之痛,苦我所苦。 珠碧不再笑了,他神色中难得如此认真,眼神滚烫,眸中一片痴心深情。 早在那三个紧紧相拥之后,珠碧一颗心就已沉沦爱河,爱河水融化他十二年被蛛网层层缠裹的心。 灵鹫忽地心酸,第二杯酒,滑进喉中无端有些苦涩。 「第三杯——愿帝君长伴……」珠碧深情话语到此戛然而止,将手中酒杯重新放回桌上:「算了。」 第三杯,愿帝君长伴我身侧,疼我爱我。 但怎么可能呢?自己到底是个承欢男人身下的下贱娼妓,你是那九天上受人敬仰的神灵,我不敢奢求。 而灵鹫拈着手中小酒杯沉默,第三次一饮而尽—— 而后转着空杯,笑一声:「这酒不错。」 珠碧譁然。 你不说,我也懂。 曾经兰泽骂我无心无情,现在想来当年的确是我太过专横独断。万年来我独对一片虚空的澹渊玄境参悟道法,我不懂情不懂爱,所以心中只有巍巍天规,不知七情六慾为何物。 可神若无心无情,又何谈保护遑遑三界呢? 你既是我此生命定劫数,你这一辈子,我奉陪。 珠碧见他饮尽第三杯酒,嘴角漾着笑意,心下也释然了,他笑着将放下的酒杯再次端起,一饮而尽。 小九听神仙大官儿说好喝,拿起酒壶也给自己斟一杯,豪气干云地喝下肚去,却被辛辣的酒液呛得直咳,脸红脖子粗地埋怨:「哪里好喝了!」 珠碧噼手夺过他手中酒杯,一边替他顺气一边斟一杯罗汉果茶递给他漱口,笑:「小孩子喝甚么酒,傻乎乎的。」 一顿饭毕,三人来到柜前结帐,帐房伙计把算盘拨得滴熘响:「嘿嘿客官,收您银一两!」 珠碧看看小九,小九一脸茫然地回看他,摇摇头,满脸写着:你没让我带钱啊! 于是两道茫然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了灵鹫。 「……」 灵鹫帝君对凡间银钱真的没有一点概念。 帐房咳一声:「三位客官,敢问是谁付呢?」 灵鹫无语了,袖中手一翻,将一锭足金的大元宝放在柜檯上。 「……」 「……」 「……呃这,客官,小店着实找不开啊。」 灵鹫又翻手将一张银票拍在柜檯上。 帐房看着桌上大额银票沉默了半晌,而后扯扯嘴角,僵硬道:「客官,这比那锭金的面额还大。」 珠碧扶额。啊这——教这位尊贵的帝君分辨凡间货币之事刻不容缓! 而这时恰好有别桌客人要来结帐,那客人放了一块拇指大小的银锭在桌上,帐房拿起来在灵鹫面前晃了晃,道:「就是这样的,客官可有?」 灵鹫这回明白了,翻手放了一颗一样大小的银锭在桌上,帐房这才舒展眉头:「好嘞,收您一两银!三位慢走!下回再光临!」 客栈外阳光明媚,在一个人迹鲜至的角落里,珠碧与小九正抱在一起大笑,灵鹫站在一旁满头黑线:「有这么好笑么。」 真的很好笑啊!但珠碧觉得还是不能太猖狂,忍住笑意道:「帝君啊,要在人间常驻,回去了我还是教你认认货币罢,您这实在是……哈哈哈!」 灵鹫不再理他,掉头就走。 珠碧忙跟上去,大街上也不好拽住他的手:「帝君别生气啊,等等我,我走不快呀——」 第56页 作者有话说: 灵鹫:老子有钱。 珠碧:跟着相公,吃喝不愁~ 第29章 真假珠碧 回到客栈,珠碧砰一声关上门把小九挡在门外,有些气喘,抓住灵鹫的手捏嗓撒娇:「我错了我错了,帝君消消气。」 灵鹫见他气喘吁吁的样儿,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无奈道:「我没有生气,不要这样讲话。不是要教我认货币么,来罢。」 珠碧这才放心地笑了,他俩坐在桌前,珠碧抱来小九留在房中的包袱,打开里头金银交错,他将包袱解开摊在桌上,取出一枚铜板,认认真真教起来:「这个是最小的面额,一枚便是一文,买个馒头包子鸡蛋饼之类的,大约两三个就够了。」 灵鹫翻手变出个一模一样的来放在桌上。 珠碧摸索来摸索去,摸出一颗碎银:「这个面额大一些,一两重,大抵够得上一顿饭钱。」 灵鹫又翻手变出个一模一样的。 从铜板到金锭、银票,市面上流通的货币珠碧向他逐一介绍了一遍,桌上便多出来一堆金银铜板,金光灿灿满桌铜臭。看得珠碧眼睛都直了,将一桌堆不下的金银宝钞揽在臂中,埋头去闻铜臭味,喃喃道:「跟着神仙就是好啊,这么多钱,我得伺候多少人……」 世间黄白铜臭本就是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偏偏世人为了几两碎银,匆匆忙忙。 冬日的白昼极短,待他俩收起那一堆金银宝钞时,天色沉沉欲晚,灵鹫弹个指隔空将烛火点亮,门外小九就来敲门要他俩下楼去吃饭。 一顿酒足饭饱,珠碧拭去嘴角菜汤,笑问灵鹫:「帝君知道凡间两个男人凑在一起吃完饭后,通常要去作甚么?」 他哪里知道,还不等摇头,小九就在一旁摇头晃脑:「月向梢头起呀,酒足饭饱思淫慾——」 话音刚落,脑袋上就被珠碧敲了个暴栗:「你看家罢,今晚别跟着我俩。」 灵鹫笑问:「又想去哪儿玩?」 珠碧站身来朝他伸出手,笑意盈盈:「来,帝君,我且带你去看看这多情人间——」 他拉起灵鹫的手,迎着月色往外跑。 小九好气啊,对着他俩背影大喊:「逛窑子就逛窑子!看甚么多情人间啊!」 这里的花街柳巷虽没有荆都城的热闹,但到了晚上也依旧是灯红酒绿。 长长的花街两侧高楼,亦有依偎在窗边揽客的花娘小倌儿,看见两个衣着不俗俊秀无俦的公子结伴而来,眼睛都要瞪直了,手中花瓣不要钱似的整篮往下倒,街边两侧此起彼伏的娇言媚语。 珠碧还是第一次以嫖客的身份来逛青楼,换个身份对一切又抱有极大的兴趣。抬头看着那些花娘小倌儿,啧啧啧,和自己还是没法儿比。 「两位公子好生俊俏啊~长夜漫漫,且上来与奴家共饮一杯啊~」一家名叫添香馆的楼上,慵懒地倚着一名香肩半露的美貌花娘,媚眼如丝地看着楼下的灵鹫与珠碧,一手提酒壶一手拈酒杯。 啧啧啧,这大冬天还露个肩膀,珠碧看着都替她冷。 为了揽客,至于么? 珠碧抬头看了看她白花花的胸脯,扬声笑:「我说姑娘呀,真不至于——」他朝她拢了拢衣襟,顺便抛了个媚眼,「大冬天的,快快上~真正让人神魂颠倒的媚术,可不是你这样的。」 混迹风月场之人皆知:天下风月看荆都,荆都南馆第一绝。 南馆里头的妓子,那是全天下风月场所的龙头标杆,各家歌楼妓馆都拨直了眼珠子照着南馆依葫芦画瓢。 各家的调教师傅,也拿着珠碧做范本,都以调教出珠碧这样的绝世名妓作为职业生涯的终极目标,所以珠碧的大名,全天下没有哪个男女妓会不知道的。 那花娘一听这话,脸色登时黑了下来,尴尬地拉起肩头的衣裳,她确实冷得半死,可若是不这样招揽生意,哪儿有客人愿意上来呢。 届时接客数目不够,少不得又受鸨母一顿好揍。 她撇嘴呵一声,不服气道:「看来爷比奴家懂,既如此不如上来详叙?」 可惜了,灵鹫帝君对别的凡人没有兴趣,珠碧对女人也没有兴趣。 珠碧轻轻一笑,呵气如兰:「那倒不必了,爷我对女人没有兴趣。」 视若无睹地走过去,復行几步,那边厢的二楼又传来一声略显做作的男声:「两位公子,珠碧今夜好生寂寞啊……」 此话一出,两人顿时停住了脚步。同时抬眼望去,二楼有一装扮华丽的阴柔小倌儿倚在栏杆处。二人视线再往旁一撇——小南馆。 这可就有意思了。 珠碧哼笑一声,拉着灵鹫往里头走。 里头立即就有人热情迎上来,是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肥胖中年女人,摇着把小香扇:「欢迎两位公子~两位公子瞧着面生,是外地人罢?还是不常来逛花街?」 老鸨一看这俩人就知道很有钱,长得又俊,嘴角快要咧到天上去:「来来来,跟奴家说说喜欢甚么样的?奴给您二位安排!」 这家小南馆不知是不是名字的原因,生意红火得不行,大堂中聚了许多嫖客与妓子,只是堂中妓子大多只能算清秀,与美和妖娆那是半点沾不到边。见两个龙章凤姿之人一道进来,顿时不调情了,齐刷刷盯着这两个着实扎眼的公子看。 第57页 珠碧高傲地从怀中掏出两张银票,在老鸨面前晃了晃:「爷有的是钱,方才外头不是有个揽客的小倌儿,叫珠碧是罢?我要他。」 老鸨欢天喜地地收下那两张银票:「爷您真有眼光!珠碧是我们小南馆的红牌哩!您二位且稍坐片刻!我这就叫他下来。」 老鸨将他们引到堂正中最大的桌上坐着,欢天喜地地跑上二楼喊人去了。 珠碧本尊叫住老鸨,哼笑:「且慢,你们这儿,该不会还有个红牌叫锦画罢?」 那老鸨一拍手,接着又跺脚,尖细的声音几乎要冲破天花板:「哎哟!爷您行家啊!」 「咱家锦画那个舞跳的呀,啧~不过咱们锦画卖艺不卖身,爷您想要他陪着吃酒聊天的话,奴家一併帮您喊下来?」 珠碧本尊笑:「喊下来,我倒要看看这两位有甚么本事。」 真珠碧逛青楼,遇到了假珠碧。这一齣戏多么精彩?精彩到连灵鹫帝君都想看了。 那假的珠碧与锦画虽然冒牌,但出场费还不低哩,大堂中诸嫖客平日里也难得见到,这回齐刷刷地盯向通往二楼的楼梯,就见那「珠碧」与「锦画」一前一后走下来了。 前头的「珠碧」披一身红衣,灵鹫看看他,再看看身边的本尊,唉,差得太远了。 他那略显做作的走姿与刻意演出来的风情,都不及真珠碧半分。 珠碧本尊看着他后头的「锦画」,更是有些想笑,好歹憋住了。 真锦画有一半的波斯血脉,皮肤是黑的,双瞳是蓝色的。样貌也与汉人不同,虽然那副性格讨人厌,但论长相确实是极美的,这一点珠碧承认。 毕竟能与自己一同称为荆都双绝,若不承认他的本事,岂不把自己也给踩了一脚? 而眼前这个「锦画」,那面孔完完全全就是个汉人,没有水蓝色的双眸,为了假冒锦画的肤色,应该是硬生生晒出来的。 那「珠碧」「锦画」走到二位贵客面前行了个礼,珠碧本尊好整以暇地摸上「珠碧」的胳膊,心想:粗糙,不够滑。 又摸上他屁股狠狠一捏,惹得「珠碧」一声不怎么婉媚的娇嗔:「爷您好坏啊!」 珠碧本尊但笑不语,又对「锦画」道:「听说你舞跳得不错,胡旋舞会么?来一段。」 胡旋舞极难,需要舞者以极快的速度原地旋转。 有道是:弦歌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 当初锦画胡旋舞一出,荆都城万人空巷漫天飘满银票的场景,珠碧如今亦歷歷在目。 那「锦画」果然有些露怯:「爷,奴不会跳胡旋舞……」 老鸨在一旁,见贵客似乎不太满意,遂赔笑道:「不会没关系,爷您想看,我们锦画可以学的——您下回来保准能跳给您看!」 学?也得学得会啊。 珠碧道:「罢了,不要为难人家。」 老鸨赔笑着附和道:「对对对,爷您说得对。」 老鸨暗地勐捏一把「珠碧」「锦画」的屁股,低声骂:「还不上前伺候着!」 「珠碧」「锦画」浑身激灵,互相使了使眼神,便扭着腰肢走上去,一人依偎一个。 不知是不是珠碧这个名字天生就与灵鹫有瓜葛,假珠碧绕过真珠碧,要去依偎在灵鹫身边,捏着嗓子撒娇:「爷,让奴家来伺候您……」 灵鹫岂会让他碰到?一个真珠碧已经够他头疼了,再来一个假的还得了? 当下侧身教他扑了个空。「珠碧」眸中满含失落,不死心地又依偎过来,毫无意外地又扑空了。 「珠碧」委屈:「爷这是甚么意思?是要与奴家玩甚么游戏么?」 真珠碧抱着假锦画坐在他对面,一顿上下其手,笑道:「许是你魅力不够大,要不换个法子试试?」 灵鹫无奈地一边躲一边道:「珠碧,不要胡闹。」 满堂嫖客与妓子齐刷刷地看着呢,这也太尴尬了。 灵鹫帝君心中哀嘆,他又开始想念自己的澹渊玄境了。 真珠碧不理他,而假珠碧以为恩客再说他,要和他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呢,遂解开身上穿着的红纱衣,坐在矮几上露出个楚楚可怜的表情,泫然欲泣:「爷在说甚么呀,明明是爷在胡闹……来都来了,您就不要耍着奴家玩了……」 好歹是个红牌,大庭广众之下却连一个恩客的身子都近不得,这也太丢脸了。 堂中已经有人在嘲笑他了:「这就是红牌啊哈哈哈!人怕是看不上你哩!」 「别费劲了,要不换一个罢哈哈哈!」 那「珠碧」的脸色像吞了只苍蝇似的难看,咬着唇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心底怨恨这恩客不给面子,但连他的身都近不得,自己又能有甚么办法? 真珠碧抱着假锦画在一旁作壁上观,憋笑憋得肩背都微微抖了。 他当着满堂宾客的面,解开假锦画的衣服,在其敏感部位到处点火,又掐又拍,手劲极大,心里把这人当成真锦画欺负,听得他一声声谄媚的呻吟,心里大为舒坦,欺负得十分开心。毕竟真锦画可不会让他这样玩弄。只会扬着高傲的脖颈子,日日与他唇枪舌剑,互损互讽。 那站着的「珠碧」已经快要哭了,心里十分气馁,想了半天想出个法子,于是起身端起酒壶斟了一杯酒递给灵鹫,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爷不愿碰我,酒总愿意喝了罢?」 第58页 那酒里掺了药,珠碧不用猜就知道。 灵鹫却不知,心想已经让他丢了这么大的脸,还是给他个台阶下。喝杯酒就喝杯酒罢,反正也不会有损自己的清白。 正要伸手去接,酒杯却先打落在身上。「珠碧」故作惊慌:「哎呀,都怪奴家手笨,弄脏了爷的衣裳,奴帮您擦擦。」 说着,他就依偎了上去,下一刻,被忍无可忍的灵鹫无情地推到一边。 堂上嘲讽声更大了:「哎哟喂,人家不领情呢!哈哈哈——」 「赶紧回去罢,别丢人现眼了!哈哈哈哈——」 真珠碧见他这幅要哭不哭的模样,放开假锦画,终于走过来了,他蹲到屡屡撩拨失败的「珠碧」身边,拍了拍他的脸,挂起了正牌荆都名妓珠碧的招牌笑容:「你啊,既敢顶着这个名字,还是需要多多修炼吶——」 作者有话说: 真假身份碰上的这种梗真的很好玩啊哈哈哈哈! 第30章 何为媚术 珠碧一笑,满堂譁然! 假珠碧看见他的笑容顿时怔住了:「你……你……」 真珠碧拉他起来,笑得风情万种:「来,今日我且教你见识见识,甚么才是真正的媚术——」 珠碧轻笑着蹬掉靴子,当着大庭广众的面赤足滚上桌子,慵懒地坐在上头。 而后他拨下头上簪子,一头如瀑青丝散落下来,在「珠碧」与众人震惊万分的注视下,轻轻将簪子放到桌上。 满堂骚动起来:「哇哇哇!今天他妈的走了甚么狗屎运?这种好戏都让老子撞上了!」 「这个带劲多了嘿!」 「别是别的馆子来砸场的罢?」 鸨头摇着小香扇,笑比哭还难看,而后火冒三丈地去推搡「珠碧」,骂道:「你个小废物——人都伺候不好!」 烛光下那头香软青丝披散在肩头,珠碧伸手灵巧地解开腰畔衣带,没了束缚,胸膛层叠的衣襟无力散开,露出里头一大片白皙肌肤来—— 「珠碧」「锦画」呆立当场,满堂宾客眼睛都直了! 更有那定力不够的,当堂留下鼻血,急得身边依偎着的小倌儿四处寻东西擦。 灵鹫无奈地扶额,唉。 五指如削葱,珠碧慵懒随意地拨开肩上一侧衣物,露出一段骨感圆润的白皙肩头。衣衫的料子滑软,直滑下他的手肘,松松地搭着。 珠碧索性抬起那一侧手,自衣袖里脱出,一大截修长的藕臂暴露在灯火下。 他伸出手指,在案旁的殷红胭脂盒里点了一点,随即在自己唇珠上轻轻一抹。 艷红如血,尽显媚惑与妖娆。 他就那样随心,举手投足间丝毫不显刻意,盯着灵鹫那张无奈万分的脸,伸手倾身勾上灵鹫的后脖颈,蓦地,往前沉腰—— 他跪立在桌上,灵鹫坐在桌前,珠碧沉腰倾身勾住他的脖子,整个腰嵴瘦细匀亭,像座桥一般搭在桌子与灵鹫之间,眼中一片似水柔情。 他用那迷死无数男人的眼神满目温柔地盯着他,良久,将手往前一勾,灵鹫被他往前一带,那双红艷艷的唇就贴上了自己的嘴。 抵死缠绵,唇舌绞缠间牵出细细晶莹的银丝。 满堂嫖客看了这个画面,再看腿上坐着的小倌儿,哪里还有滋味,有一大半哗啦一声站起来,冲动中间去,场面几欲失控。 因为那个人他没有躲! 他居然没有躲! 「珠碧」「锦画」与满堂嫖客小倌儿惊得呆立当场。 真珠碧松开嘴,意犹未尽地舔舔唇,轻笑凝望他:「爷好香啊。」 还没完,他伸指在灵鹫唇边拭去嘴角带着的晶莹涎液,而后,将指头含进自己的嘴里舔了一舔。 「珠碧」「锦画」死死盯着灵鹫的表情,却只在他眼中看到一片无奈的笑意,连一丝丝不耐烦的影子都没有! 堂中不知谁喊了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美人多少钱一晚啊?爷要你!」 珠碧转头轻蔑一笑:「一千两,爷有没有?」 那人瞬间不说话了,引得满堂闹笑。 珠碧收回那根被自己舔的湿淋淋的食指,又伸过去摸上灵鹫挺立的喉珠,一路往下,要探进严实妥帖的衣领里去。 灵鹫无奈地拽住他的手宠溺地说:「好了,不要胡闹,珠碧。」 他叫他甚么?他叫他珠碧。 珠碧! 好傢伙,有意思了。堂中两个珠碧,谁真谁假,一眼便知。 假珠碧磕磕巴巴:「你,你是荆都的那个……」 堂中乱闹闹地,有些嫖客久久流连风月场,知道荆都城有个一笑销千金的名妓珠碧,有的人却不知道,于是那些知道的嫖客便激动地与他们解释起来。 这回场中情形更难控制了。 真珠碧挪着膝盖到桌沿,身子一翻,正正滚进灵鹫怀抱中,灵鹫将他稳稳接住。 珠碧揽着他的腰回看假珠碧,笑道:「怎样?学到了么?」 那些嫖客被撩得神志不清,纷纷挂着两行鼻血围上来。 「你们看他的脚!我去——那么小那么嫩!」 珠碧的脚裸露在外头,那根本就和成年男子满是足茧的大脚完全不同,虽没有缠足后的女子脚那样娇小,但形状极其优美,像剥了壳的鸡蛋般光滑白皙,脚趾犹如十个嫩蒜瓣儿,一蜷一缩,勾引得人血脉翕张。就凭这一双脚,嫖客们身下就支棱起帐篷来,早已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第59页 珠碧是缠过足的。 因为恩客喜欢把玩娇小细嫩的双足,珠碧九岁被卖入南馆之后,就被迫将两只脚涂了痒药紧紧缠起来,那药和鼻涕似的,浸泡着厚厚的裹脚布缠上去可以娇嫩双足,并且提升敏感度,只不过裹上之后一双脚极痒,缠着厚厚裹脚布挠也挠不着,就这一双脚,便教珠碧吃尽了苦头。 珠碧笑着打量他与「锦画」,道:「既顶着我与锦画的名字,就合该好好修炼修炼,你们那蹩脚的媚术,实在是太丢我们的脸了。」 那假的珠碧锦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尴尬得当场想找条缝钻进去。 珠碧看向「锦画」道:「还有你啊——锦画那傢伙骄傲得很,哪有你这么扭扭捏捏怯怯懦懦的?别说我方才那么揉你捏你,他就算是被恩客拳脚相向,也绝不会低头的。」 他就是一朵长在污淖里的雪莲花,任人怎么折磨侮辱都不肯低下那颗骄傲的头颅。你可以朝他泼脏水,也可以折断他的花枝摁在泥地里,而过不了几日他又会一瘸一拐地回到高傲的枝头,凌霜绽放。 他不懂逢迎谄媚为何物,所以在床笫上,他总是吃尽苦头。 但就有大把喜欢他这样性情的恩客,剥光他捆起来,把他弄得泫然欲泣,一下下地逼他说出他平日里决计说不出口的话。 他被弄得半死不活时,就会吐出恩客想听的话来,往往这时恩客的征服欲就会达到顶点,无比畅快。畅快了打赏的手笔自然就非常阔绰。 而眼前这个一被人嘲讽就缩脖子,全然没有一点胆色的人,实在是与锦画差得太远了。 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实在是太过诱人了,那些猴急且色胆包天的恩客有的已经流着哈喇子,更有一个走到珠碧脚边,瞪着他白嫩的脚想摸上去亲一口。 珠碧笑着以足尖拨开他嘴唇,引来堂中一片惊唿之声,那被珠碧宠幸的嫖客更像是飘飘忽忽上了云端,跪下来抱住珠碧的脚又舔又吻。珠碧那双敏感的嫩足哪里受得住他这番舔弄? 当即闭上眼吟哦起来,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迴响在每一个嫖客耳朵里,霎时间大堂内鼻血乱飞,乱成一锅粥。 而他只顾着自己舒爽了,没瞧见抱着自己的灵鹫脸色黑如锅底。 灵鹫忍无可忍,一脚将那恩客踹出老远,腾地一下起身,抱着珠碧就往外走。 珠碧这才从滔天慾火中拔出神来,抬头悄悄去看灵鹫神色,糟糕,生气了。 在大堂一堆目瞪口呆的目光洗礼中,灵鹫抱着他气沖沖地走出大门,投入月色中,一瞬便没影儿了。 众嫖客回过神来一窝蜂追出去时,哪里还看得见他们的影子? 灵鹫御风而行,珠碧紧紧偎在他怀里,听得耳边风声唿啸,像个做错事心虚的小孩儿,呶呶开口:「帝君,我的鞋和您送我的簪子……还在里头呢。」 他俩钻进一条小巷,见墙边有一稻草堆,灵鹫生气地将他扔上去,珠碧哎哟一声,挣扎半天也站不起来,见灵鹫眉目间阴郁之色化不开:「你想气死我?」 珠碧扑哧一声笑出来,伸出脖子用力嗅了嗅空气:「啊呀,好酸!帝君是不是吃醋了?」 灵鹫气得半死,转身就要走,被珠碧一把抱住大腿没皮没脸地撒娇:「帝君~别丢下奴家一个人吶,你要奴家光着脚走回去不成?」 一声帝君,像是往里拌了三斤黏煳煳的饴糖,腻得发慌。 灵鹫蹲下身五指紧扣着他的肩,恶声恶气道:「我不是那些把你当成玩物的嫖客!在我面前,别给我这样讲话,听见没有?」 珠碧肩头剧痛,可听了这话,是又错愕又感动,噗嗤一声笑出来,语气恢復了正常音色:「听见了,帝君不要生气,下回再也不这样了。」 灵鹫嘆口气,真拿他没办法。见他双脚不自在地踩在粗粝的稻草堆上,便将他双足拉过来,拍去脚心细碎的稻草渣,化出一双软缎靴,替他轻轻地穿了上去。 天神那双屠过恶鬼的手,就这样捧着自己一双被无数男人玩弄过的双足,珠碧心中顿感无限温暖,鼻子一酸,良久轻轻问道:「帝君如今为何不嫌我脏了?」 要知道,他的脚上还残留着那个嫖客的口水。 灵鹫手下一顿,良久无言。 你啊,原是西天净土上最干净的珠子,深沐佛荫万年。是我失手把你遗落凡尘,才让你染上一身腥膻污秽。如今我又如何会嫌你脏? 灵鹫没有说出口,只是轻轻地放下他的脚,伸手将他拉了起来:「走罢,很迟了。」 牵着自己的手宽大厚实,一股温暖从手心直传心头,珠碧觉着像是依偎在一只烧着暖融融炭火的火盆边,能将一切冰冷通通融化。 「好,回家。」 第31章 情不由衷 回到温暖的客房中,看见小九坐在房中一脸郁闷地瞪着他俩,似是对他俩今晚丢下自己去玩乐的行为十分不满,百无聊赖地坐在桌子上,一手兜着把瓜子,一手拈颗瓜子在嘴边啃。 吐出瓜子皮,阴阳怪气道:「还知道回来啊?回来干啥啊?你俩怎么没睡在窑子里呀?」 珠碧还牵着灵鹫的手不肯撒,笑道:「一整条花街尽是些歪瓜裂枣,没一个比我好看,睡甚么睡?」 小九的白眼快要翻到后脑勺去了。心想:你他妈的一个荆都名妓去逛甚么窑子?谁能比你好看啊? 第60页 珠碧也抄了一把瓜子,坐到桌上去,一边啃一边与他说今晚发生的事,小九听了捧腹大笑,差点滚到桌子底下去。 「好了好了。」有趣的事说完了,珠碧把他拉下来,毫不客气道:「回你自己房里去,别打扰本大爷一夜春宵。」 这句话,在南馆中是搂着珠碧的恩客时常对小九说的话。 小九从桌上跳下来,十分气愤地朝他身上吐瓜子皮:「谁稀得理你俩,切,睡觉去。」 客房门啪地一下用力阖上,珠碧吓了一跳,拍掉衣襟上粘着的瓜子壳儿低声嚷嚷:「小兔崽子,且明日起来再收拾你。」 灵鹫揉了揉他的头,珠碧温柔抬眼,正对上他满含温情笑意的眼眸。 他的身量极高,饶是珠碧也只到他鼻尖。 窗外繁星点点映入窗棂,洒落房中一地斑驳星辉,灵鹫背着窗,珠碧看见他的周身蒙着一层清冷银辉。初见时他神色漠然,浑身透着生人勿进的气势,如今他的眼中似一片春波,荡漾着满目柔情,只对他一个人。 珠碧瞧见了他头上繁复的髮型,那是凡人决计梳不出来的样式,髮丝绕成的大小发环互相交错,高高地顶在头上,上头繁复的髮饰点缀着。 琳琅水玉、宝石在其上,身后垂着条细长雪缎带,上头的金丝绣的像是图腾,看也看不懂。 缎带尽头还坠着一枚水玉,那叫一个扎眼。但在他身上却丝毫不显阴柔之态,果真神仙的气质不是凡人可比。 只是那上头原本左右插着一对簪子,如今只剩右边孤零零的一支。珠碧才想起来,那是他替自己挽发时随手从头上拨下来的。 如今却被自己弄丢了。 灵鹫看出他神色有异,出声询问。 珠碧摸了摸自己散落的长髮,满脸歉疚:「我把帝君送我的簪子弄丢了,那是帝君送我的第一个东西。」 原来就为这事,灵鹫松了口气,道:「无妨,我可以变很多出来,你喜欢甚么样的,我都可以变出来。」 说完,他带他来到桌边,翻手哗啦啦抖出一堆各式材质的簪啊冠啊髮带啊,其中一只簪子因簪身太过圆润,滚到桌边掉了下去。 灵鹫从其中拣出一支与头上那支一模一样的插回发中,又道:「原本那支也是随意变出来的,丢了就丢了,没关系。」 珠碧瞧着满桌琳琅瞪大了眼珠子,其间有金有玉有水晶,这能值老牛鼻子钱了! 他财迷本性暴露,扑上桌去全拨弄进怀里,似乎谁要与他抢他就咬谁。灵鹫半天拉不开他,笑道:「好了,都是些死物,这么稀罕作甚么。」 珠碧抬起头来,想了想也对,于是扑上去把灵鹫抱住了。 稀罕死物不如稀罕变出这些的人,他这双手像是这世间万物甚么都可以变出来, 「能遇到帝君,是珠碧此生之幸。」珠碧将脸埋在他的衣襟里,声音闷闷的。 灵鹫是哭笑不得,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怎么动不动就爱抱人?快些睡罢。」 而珠碧此时是半点睡意也无,摇了摇头,他还想与灵鹫多腻歪一会儿,这些天来,与他相处是珠碧一生中最快乐自在的日子,他不想就这样草草睡觉。 灵鹫也顺从他,问道:「不睡觉,你想做甚么?」 珠碧答:「想听帝君讲故事,讲天上的故事。」 他对天上神仙过得日子实在是太好奇了,偶尔能听灵鹫谈到他徒弟,他共修的道友,还有其他各样的神仙,但都只是谈话间寥寥提到的,珠碧还从未去深究。 今夜机会难得,不缠他不肯罢休。 唉,自己弄丢的珠子,只能自己宠着了。 灵鹫揽着他的腰,珠碧只觉身体一轻,随后整个人被他摄上了客栈的屋顶。 屋顶上风大,灵鹫抖出一张披风盖在他身上,又将人整个揽靠在怀里,尤不放心,开口问道:「还冷么?」 他的胸膛宽大厚实,珠碧一点也不觉得冷,摇了摇头。 无垠的天幕上挂一条星河如练,簌簌抖落下一片星辉,繁天星子簇拥着中天一轮晦月,晦月如勾,其月辉暗淡,倒叫漫天的星子夺去了光辉。 灵鹫望着天幕中那轮晦月,神色忽然变得落寞,有些事错了就是错了。 珠碧望着那轮月亮,唔一声道:「今晚的月色不怎么美啊,晦明不清地,藏在繁星里头连瞧都不大瞧得见。」 那些话本里主人翁的月下会面,那月亮都是皎洁明亮地,不似今夜这月亮,也忒不给面子了一些。 一番无心之语化作利刃扎在灵鹫身上,教帝君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他嘆息道:「是我错了。」 「嗯?」珠碧不理解,一轮月亮而已,与他有甚么关系? 灵鹫拢了拢他身上披风,道:「你不是想听天上的故事么?来,我说与你听。」 「月亮上原本住着一名神君,虚衔广寒宫主人,神职月御,名望舒。掌管月宫事务。他收养了一只狼,那只狼的出身不是太好,他的族人无恶不作,后来被杀光了,月御见他可怜把他收做徒弟悉心教导,它也很争气,一件坏事也没做。」 「然后呢?」珠碧催促。 「然后有一个无情的神出关了,他在天上地位极高,二话没说把他徒弟噼死了。他阻拦,那无情的神就连他一块儿噼了。后来广寒宫无主,没有仙辉坐镇,月亮就变得如今这样。」 第61页 珠碧听了,颇觉得那出关的神仙有点兇残:「……挺狠的。那无情的神仙你认识么?他在天上是不是趾高气昂的,看谁不顺眼就噼谁?你下回回去离他远点。」 灵鹫沉默良久,道一句:「那就是我。」 「……」 好罢,确实挺像他能干出来的事。 「月御有一相交万年的挚友名叫兰泽,因这事恨透了我,八百年来再没有与我说过话。他就是我的徒弟。」 珠碧恍然一笑,后面的事他大约就知道了:「所以你徒弟觉得很不甘心,就合伙诓你下来歷情劫了,对么?」 灵鹫远望着遥远的晦月,点了点头。 在凡间这几日,灵鹫终于明白了许多事情,在感情面前,条条天规显得有多么无足轻重。 珠碧问他月御后来的下场,灵鹫如实告诉他,在他问及为何不去看看时,灵鹫却缄默不言。 他大抵是无脸去看他了罢。 道身尽毁,仙骨尽断,如今他就只是个体弱多病的凡人,顶多活得比别人长,一个人孤独寂寥地活在尘世间,再也无法回到清晖遍地宁静和祥的广寒宫了。 更何况他亲手杀死了小狼,月御一定是恨极了他的。 珠碧忽然想到甚么来,道:「可是帝君,凡间传说月亮上住的是嫦娥呢,每年八月十五,人们祭拜的也都是她呀。」 灵鹫点点头,道:「月御被贬下凡后,广寒宫便空置下来,嫦娥是后来吃了西王母的长生药才飞升的。那会儿正好广寒宫空置,她便被指去那里了。」 世人只知嫦娥,不知望舒,大约动了真情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作者有话说: 真·白月光痴情师父我好爱,这高低得整篇番外! 第32章 暂隐山林 这故事一讲,从广寒宫月御讲到三灵共修,接着又讲到星宿众神,灵鹫一颗颗地指着天上的星子说与珠碧认识,从紫微帝君讲到北斗府的七星星君…… 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灵鹫这漫长的一辈子说过最多话的一晚。 直讲到晨光熹微,天边破晓,灵鹫再看怀中的珠碧,他却不知甚么时候已经睡着了,披风中只露出那张白皙的脸庞,他不傅粉施朱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只是太过清减了,下颌线清晰分明,愈发显得脆弱不堪。睡梦中的珠碧不自觉地吞咽了一回,使得脖子上的喉珠上下滚动了了一遭,灵鹫一看,蓦然心中似乎烧起了一把火,烤得那坚硬冰冷的道心正在一滴滴融化。 不愧是佛珠转世,他就算是在凡尘泥淖中打滚浮沉,到底还是一颗深沐佛荫的明珠。 明珠即便蒙了尘,也依旧是明珠。 灵鹫帝君抱起他遗落在世间的明珠,回到了客房内。 原是要打算让他多睡一会儿,小九端着洗漱的脸盆要进来时也被他挡在了外头。 瞪着紧闭的大门,小九努嘴:「甚么嘛,这才和我家相公混多少天吶,还把我当外人了。臭神仙。」 然而他家相公睡不了多久,客栈老闆就上来了,怀着万分歉意地叩响了客房的门。 灵鹫淡漠地开门,伸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掌柜赔笑着道:「客官真不好意思了,今儿是大年二十九了,小店营业到中午就该打烊啦,满楼的伙计跑堂都要回家过年哩!」 「……」 掌柜的掏出两锭银子交到灵鹫手上:「恕小店招待不周了,这是退给客官原定的后几日的打尖费用,提前祝您几位新年如意!」 年节对于凡人来说,是极为重要的节日,每年腊月廿三灶君司命都会回天庭汇报凡间家家户户一年的境况,由此可见。 灵鹫也不好说甚么,收下了那两锭银子,道一句多谢后,便转入房中,就见珠碧睡眼朦胧地坐起身:「怎么了?」 将原委说与他听后,灵鹫又道:「还可以再睡一会儿,我陪着你。」 他十分自然地坐到床榻边,将手伸了过去。 无心的撩拨最为致命,珠碧见他这样哪里还能睡得着?反正在南馆日日颠倒昼夜,也早就习惯了。 他摇摇头笑:「无处可去啦,帝君总不能带着我们露宿街头罢?」 这天寒地冻地,想想他们仨破衣喽嗖捧着个破碗蹲在街头的画面…… 灵鹫道:「变座屋子出来便好,只不过不能在城中了,太显眼了。委屈你住几日郊外,可能受得了?」 珠碧笑:「只要与帝君在一起,睡大街都成。」 睡大街是不可能睡大街的,实在是太有损神仙威仪了。传到天庭上去,他这三灵共修之首还怎么在晚辈面前混? 午后用了客栈里最后一顿饭,他们仨便收拾收拾一路逛着出了城,在城外一座光秃秃的山中寻了个好地方,大手一挥,一座虽算不上金碧辉煌,却胜在精緻整洁的院子便凭空出现在空地上,里头桌椅摆设一应俱全。 小九最是激动,拎着大包小包第一个沖了进去,珠碧在院门处笑:「帝君你看,小孩儿终归是小孩儿。」 灵鹫笑:「你也不大。」 按年纪来说,他确实大不了小九几岁,只是经歷截然不同,所以珠碧在小九面前总爱摆出一副老成的见惯了世面的样子,毕竟他开始接受调教的时候,小九大约还在学走路呢。 灵鹫变出来的院子果真十分清净雅致,珠碧兴奋得这里瞧瞧,那里看看,灵鹫就跟随在他身后,脸上漾着浅浅笑容。 第62页 推开房内窗牗,外头白雪皑皑,兀自伫立着几丛枯竹。雪压着竹枝,风一起,便簌簌抖落下几钱冰清玉洁的雪花来。 灵鹫见他一宿没合眼,要劝他歇息一会儿,珠碧这会儿却兴致正高,说甚么也不肯沾一下床。 探出头去,见窗下长着一株红艷艷的,像浆果一样的植物,被雪花盖着,白中透红好看的紧。 于是欢快地跑到院子里,正瞧见窗下雪地里那株红艷艷的果实。原本它长得挺好,灵鹫凭空拔起一座屋子来,便将原本精神的它压得狼狈不堪,耷拉着一半穗株在外头,无精打采。 珠碧拍掉上头的雪,瞧那果实大约有指甲盖般的大小,原要伸手去采,却不想,那果实太过饱满,珠碧只是微微用了点力,它就爆开了果浆,煳了珠碧一手。 果浆亦是殷红如血,还黏煳煳的,随即一股甜腻腻的芳香在冷冽空气中散开,这浆果居然是这般甜的。 珠碧天生对甜甜的一切没有抵抗力,伸到嘴边探出舌头就想去舔。 被灵鹫拍开手,拧眉微怒,道:「还不清楚是甚么,有没有毒,怎么又要上嘴了?」 珠碧手疼,委屈地喃喃:「是甜的……」 灵鹫见他这委屈的模样,一颗心都要化了,随即採下一株浆果,闻了闻,低头尝了一颗。果浆爆开在嘴里,果然芬芳甜蜜,见珠碧满脸诧异,灵鹫笑:「我先尝尝,若没毒你再吃。」 若真是毒物,神体也不怕这些东西,顶多引一缕真气净化掉便好。而对凡人来说若是中了招,那可就够呛了。 灵鹫尝了那果子,体内并无任何不适的反应,便摊手道:「吃罢,确实挺甜的。」 珠碧快乐地像个得了糖果的小孩儿,也不接过,直接埋脸在他手心处吃了起来。手心里传来微痒的触觉,灵鹫只觉浑身像有股细细的电流流淌过,将他电得通身酥麻。 珠碧果然时时刻刻都不忘撩拨这位清冷的帝君呢。 甚至故意以双唇捻破一颗朱果,也弄得他满手甜腻,最后故作歉疚地抬脸,满嘴具是殷红果浆,珠碧伸出丁香舌舔掉,一脸我不是故意的模样,道:「弄脏了帝君的手,真不好意思。」 他又埋下脸去,将那满手甜腻一点一点舔去。仿佛是一只猫在慢条斯理地伸舌舔弄自己的皮毛,灵鹫的手心传来微痒的酥麻感,撩拨得他站也不是,跑也不是。 纯情如他,怎能看得出来他的掌上明珠分明就是故意的。 末了,珠碧心满意足地抬头,砸吧砸吧,道:「真甜得很,南馆里压根就吃不到这些。小时候倒是很爱同伙伴一起,去村后头的小山坡采野果吃。」 他又提起年少的事了,灵鹫最怕他云淡风轻地说这些话,无端让人心头髮酸。 珠碧浑然不觉,迳自笑道:「山坡后头的蜜蜂特别多,不知帝君有没有去到那里?有一回我也像今日这样,直接上嘴去啃,那蜜蜂飞来我嘴上,给我的嘴唇蛰了一个大包,第二日去私塾,莫说同窗,连老先生都笑我。」 那一回的野果,又酸又涩,哪有今日这般,甜到了人心坎里。 珠碧还要去采,被灵鹫拦住:「好了,哪有一直吃的道理。」 珠碧很听话,他说不许吃自己便停手,乖巧得狠。 灵鹫无奈地笑:「自己也像个小孩子,还说别人。」 珠碧闻言,将整个身子粘在他怀里,抬脸眼波流转:「我可早不是小孩儿了,帝君不信的话——尽管来试试?」 他笑得香艷,双手摸到自己衣襟上,猝不及防地往两旁扒开,露出一片春光来。 灵鹫眼疾手快捉住他的手,没好气地给他整好衣襟,嘴上恶狠狠地警告:「还来?你再这样,我就真的把你丢在这里,回天上去。」 珠碧一听哪里还敢作乱,笑容僵住放下手来,任他整理自己的衣襟。 他说这话只不过是吓唬他,又岂会真的把他丢在这里?可听在珠碧耳朵里,就不是这个意思了。 也对,自己接纳过太多男人,脏得很。他这样无情无欲的神仙,那么爱干净,觉得噁心也是正常的罢。 可是帝君啊,我已动了真情,怎么办呢? 灵鹫不知他心中是这样想,只见他果然老实了,宠溺一笑,珠碧最受不得他这样笑,只是一看,那里头就要流水了。 所幸眼不见心不烦,珠碧大步跨进屋内,一把就把门甩上,将咱们尊贵的帝君关在门外。 里头传来颇有些骄纵的声音:「既然如此,就劳驾帝君去城里买买今晚的饭食罢,您老人家不吃饭不打紧,不要饿着我和小九!」 看看,瞧瞧!堂堂三灵共修之首,如今连门也进不去。 若是让天上那帮成天无所事事的诸神仙们瞧见了,帝君可真是脸上无光了。 问题是他还挺受用,无奈一笑,朝里头道:「好,你乖乖等着,莫到别处去。」 虽然他能原地拔出一座院子,但对这凡间吃食却是无可奈何。里头那一个在南馆养尊处优,细皮嫩肉的,可不似个会生火做饭的人,小九就更不用说了,只会服侍人,让砍个柴生火估计都费劲。 灵鹫不曾在凡间生活过,神仙也不用进食,自然五谷不分。让他变个金银钞票或者宅院那倒是简单的,毕竟见过了就能随手变出来。 可吃食这种东西罢,花里胡哨的,要做成一道,前期又得处理食材,又得辅以佐料调味,色香味缺一不可,太过复杂,帝君老人家着实无能为力。 第63页 为了自己的掌上明珠不受饿,帝君只能嘆口气,化光进城了。 作者有话说: 隐居的幸福生活开始啦~ 第33章 情毒深种 不知为何,吃完那果子总有些心浮气躁,索性趴在塌上抱着软枕生闷气,珠碧是越想越暴躁。 ——你再这样,我就把你丢在这里,回天上去。 就是这句话,珠碧又气又伤心,他不肯碰自己,却又处处撩拨,极尽温言软语,只对自己绽放的笑颜宠溺无边,哪个能承受得住? 被调教透了的身体本就是块燥木头,沾不得一丝火星,一燎就着。 他却每天都这样撩拨点火,点着了又不负责灭,只当自己是个炮仗,点了火便离得远远的,任由自己慾火烧身,甚至还威胁自己。可恨! 小九见他趴在塌上咬枕头,身边不见神仙大官的踪影,遂开口询问,珠碧抬起头来恶狠狠说一句:「死了!」 死了? 不能够罢! 小九诧异片刻,见自家相公脸上神情,才知他又耍脾气,伺候他这么多年,小九实在是太明白了,他家相公一被抢男人就会这样生气,表情都一模一样的,便嗤一声道:「甚么嘛,又耍脾气,这回谁抢你男人了?这也不在南馆啊。」 而且神仙大官根本不像那样花心的人嘛。 就是这样,才更让人难耐。 珠碧懒得与他扯,怒道:「滚出去,别来烦我。」 小九吐吐舌头,老实地熘了出去,没关系,他家相公常常莫名其妙地发火,过会儿就好,他都习惯了。 珠碧趴在被子上,脑海里涌入的全是灵鹫温柔的,只对自己一个人的笑眼。他把自己抱入怀中,与自己一同受世人的挞伐,给自己束髮,捧着自己的脚替自己穿鞋…… 一幕幕钻进脑海里甩都甩不掉,原是暖心的,可画面末尾偏偏还带一句:我就把你丢在这里,回天上去。 珠碧越想越气,抄起一个枕头,用力往旁边一丢—— 不偏不倚,正丢在提着食盒回来了的灵鹫身上。 「又耍甚么脾气呢?」清冷的声音一响,珠碧心中一咯噔,忙坐起来,就见他一手提食盒,一手还抓着大包小包,里头香味飘出来,弄得珠碧生气也不是,不生气也不是。 「怎么了?气唿唿的。」灵鹫将手中什物放到桌子上,他是半点没发现自己就是那罪魁祸首。 珠碧不答,又不敢耍脾气,生怕他真的走了,踌躇间是进退不得,呆呆坐在床上,任凭灵鹫问了半天,也不说半句话。 灵鹫拿着他最爱的糖炒山楂过来,拿起一颗裹着白色糖霜的山楂果放到他手中,道:「寻了好久才买到的。」 听了这话,珠碧心里就像这山楂果,先是甜甜的,咬到里头却又酸楚难当。 他还是不说话,也不吃,只低着脑袋望着掌心山楂果出神,灵鹫见状,温言开口:「云绮?」 珠碧一听瞬间炸了毛,将手中果实往前一丢,开口冷冷道:「不要叫我云绮,朱云绮已经死了!」 朱云绮已经死在入南馆的那一天了。 从被赶进黑屋子里,剥光浑身衣服检查身体的那一刻,朱云绮就已经死了。 活在这世上的只有珠碧,奴颜媚骨卑躬屈膝,被男人踩在脚底践踏自尊的只是珠碧而已! 灵鹫不知为何他对这个名字抱有如此大的敌意,明明在他眼里,他的明珠就单单纯纯只是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他与那些嫖客不同,对他从来没有任何龌龊的心思。灵鹫以为,这么叫他他会欢喜,会知道在自己眼里,他是与众不同的。 可珠碧怎会这么认为呢? 「帝君啊,你要找的朱云绮已经不见了,在你跟前的只有珠碧。珠碧浑身污秽满手血腥,您要是觉得噁心,不用勉强的。」 把你本该留给朱云绮的笑和温柔收起来,珠碧既不配得到,就不要让我看到。 若是陷进去了,我就是第二个云舟。 不得好死。 灵鹫默然,良久方道:「朱云绮和珠碧有甚么不同?不都是你么?」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珠碧很脏……很脏的……」珠碧喃喃着,语调里染了哭腔,无助极了。 朱云绮是个干净的孩子,那么聪明,懂事,眼中永远闪耀着纯粹的光芒,不会是如今这样,刻薄而又谄媚。 灵鹫将他紧紧揽在怀里,道:「哪里脏了?唉,不叫就不叫,只是个名字而已,为何要这样难过?」 珠碧还想在问他很多问题,确认很多问题,小九却在此时不凑巧地进来了,他都饿的咕咕叫了,刚才就看见神仙大官回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赶紧闯进来准备开饭。 打开食盒,里头放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四品热菜一品甜食,小九哇哦一声夸赞:「跟着神仙大官好好哦,每天都有这么多好吃的。」 珠碧吸吸堵塞的鼻子,道:「就知道吃,怎么不撑死你?」 小九把饭菜摆出来:「撑死我谁来伺候你啊,你那么挑,脾气还那么差,也就我伺候得动你。」 灵鹫拍拍他的肩,道:「先吃饭罢,买的都是你爱吃的菜,好么?」 小九在这,珠碧也不好再闹,敛去骄矜的神色下床坐到桌边,看见桌上琳琅的饭菜,气消了便挂起笑容来,拿起碗筷道:「好罢,那就先吃饭,我饿了。」 第64页 望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分碗夹菜,灵鹫无奈地笑了。入座陪他们一起,时不时往珠碧碗里夹菜,看得小九像是灌了两口醋,酸得牙倒。 一顿各怀心思的饭,吃得大快朵颐的只有小九一人,珠碧不知为何今日没甚么胃口,只吃了小半碗饭就搁下筷子。凛冽的冬天,他却没来由的身体冒虚汗。 灵鹫见他这模样,也搁下筷子,关切地询问他,想让他多吃一些,珠碧今日却像只骄纵的猫,灵鹫一碰到他就伸爪子。 珠碧拍掉灵鹫的爪子,起身往屋外走,丢下一句:「我出去吹风,都别跟着我。」 大冬天的,吹哪门子风? 灵鹫与小九面面相觑,对面无言。 他今日格外地不对劲,灵鹫正想追出去,被小九拉住,道:「神仙大官别追了,他每个月总有几天奇奇怪怪的,到晚上就好了啦,您让他自己待一会儿,要是贸然追出去了,他会打人的。」 小九一看就是身经百战了,很懂得怎样避开自家相公的怒火。 灵鹫不明所以:「他今日怎么了?谁惹他了?」自从吃了那果子就不对劲,难道把人吃傻了? 小九咧咧嘴,心想:还能咋地,太久没碰男人了呗。 他可不敢说出来,挑拨了这两位祖宗的关系,他可吃不了兜着走。 珠碧回来的时候,天都黑了,头上肩上蒙着一层雪花,就连眼睫上也挂着冰霜,脸色红扑扑的,也许是冻出来的。 他默默地进了屋,灵鹫见他这样,心疼得不行,将人拽过来,以法力化去他身上白雪。握上他的手,凉得像一块冰坨子,灵鹫蹙眉冷声斥责:「大冬天地吹风,吹成这样好受么?」 珠碧推开他,迳自往床边走:「我困了,我要睡觉。」 灵鹫跟在他身后,心里想掌上明珠果然是生气了,但为甚么呢?没敢问。 只好顺着他:「好,我陪着你。」 珠碧解去披风,翻到了床里,面对着床内的墙壁,将被子蒙头一盖,再不动一下了。 灵鹫伸过去的手落了空,只得坐在床边嘆气,他往日便是再矜持,也是一定要抱着自己的手才能入睡的,今日到底怎么了?自己似乎没有做甚么对不起他的事罢? 帝君实在是不懂得怎样哄人,小九说让他自己静静,也许睡一觉,明日就甚么都好了呢? 打定主意,灵鹫也翻身上床,和衣在他身旁躺下,闭眼入定。 凡间有昼夜,应凡间作息来过日子,帝君便有时间将神魂摄入虚海,在里头布阵静修,专心修復在濯尘池损失的法力,如是这么几日,回復了个三四成是有了。 所以他再不至于拔出一座和上回一样破的茅草屋来,教他的掌上明珠看笑话。 他在虚海里是舒舒服服,平心静气地打坐静心了,本体留在塌上五识具关。不知身边人在受着怎样的磋磨。 被子里传来极压抑的低声吟泣,又甜又腻,仿佛正在受着极大的煎熬。 那果子果然是有问题的。 珠碧被铺天盖地席捲上身体的滔天欲浪折磨得几乎崩溃,原本就被调教透了的身体更是无法抵抗。他可以对南馆所有媚药产生抵抗力,偏偏无法抵抗外界媚药的诱惑。 就像是一个看到阿芙蓉花的瘾君子,彻底丧失了神智。 千万人造访过的花径难耐地蠕动着,瑟缩着,珠碧哆哆嗦嗦地餵进去两根手指,却只换来更加兇狠的欲浪,几乎要将他灭顶。 偏生这个紧要关头,脑海里全是灵鹫温和的眉眼;是他炙热结实的胸膛;是他如春风化雨的温柔语调。 多想受他温柔爱抚,想让他贯穿自己,哪怕疼也不在乎。 珠碧快要被活活折磨死了。身下那东西不知廉耻地昂着头吐着清露,与后头涌出的潮水一起沾湿了整片床榻。 除了灵鹫,这里没有人可以救他。 可是…… 他只会嫌脏,不会碰自己的。他白天说了那句话,不是么?到时他回到天上,自己又要怎么办呢?所以即便是在慾海里烧得粉身碎骨,也不能让他知道。 珠碧是既委屈又难过,无法,事到如今他只能去找小九,那孩子伺候自己多年,会帮自己过去的。 掀开被子,唿吸到一口冷空气,神智稍微清醒了一点,那被自己扯得七零八乱的衣裳乱糟糟挂在身上,透露在外头的肌肤艷红一片,布着细密的水珠,好不诱人,天下间没有哪个男人看了能忍住的。 当然,灵鹫除外。 珠碧几乎是滚下塌的,深一脚浅一脚地逃出屋去,闯进小九的房间,就瘫在了地上。 小九被他这么一咋唿吓得哪里还有半分睡意,爬起来一看,大惊失色:「相公!」 「救救我,小九——」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发车啦!本躺列车值班司机灵鹫、珠碧,请大家系好安全带,我们发车了 第34章 情难自制 房中一盏孤灯如豆,颤颤巍巍地晃动着明明灭灭的烛火,珠碧被要命的情毒折腾得神志不清,浑身被汗湿透,连头髮也是湿的,一缕一缕粘在脸上脖颈上。 像刚从水里被捞起来。 那床被子快要被他攥破了,此时珠碧就像一只涸泽的鱼,无力地与天意殊死顽抗,却始终无可奈何。 所有纾解情毒的办法他用了个遍,全然不起作用,小九快要筋疲力竭了。 第65页 两人都累得几乎脱力,小九不死心地又劝:「相公,神仙大官就在屋里,他那么心疼你,你说说软话,让他救你一命罢!」 你最会说情话了,不是么?每个男人都被你哄得神魂颠倒,你不是说天底下没有你搞定不了的男人么?怎么这回就像锯了嘴的葫芦呢。 珠碧流下两行泪,磕磕绊绊道:「不,我太脏了……」 这副模样很可笑,很噁心罢。他是那九天上无欲无求的神明,珠碧不敢玷污他。 珠碧悲哀地心想,今日若是死在这里,便是他命里该绝。 就是死了,也不能眼睁睁地看他抛弃自己。与其看见他厌恶嫌弃的眼神,不如死了算了。 他已动了真心啊,若帝君不在身边,他还怎么在那虚伪薄情的南馆活下去呢? 珠碧累极了,可体内熊熊燃烧着的火快要将他的魂魄都烧成灰了,他竭力地克制住神智,才能勉强吐出一句话来:「这样不行……扶我出去……」 外头大雪纷飞,正是天寒地冻的时节。 此时出去,那会要了人的命的。 珠碧希望透彻心骨的冰雪能压制住体内横冲直撞的欲毒,除此之外,他没有一点办法。 「你疯了吗?你会冻死的!」小九哪里肯答应他这样作践自己的身体,破口大骂道:「你这又是何苦,他走了便走了,不知道相公的苦,强留他又有甚么用!」 从来没有违逆过珠碧的他,竟也吼了出来。 「你自己都说婊子无情,你不是最无情了么?现在这样忍着给谁看啊!难道他不要你了,你也不要自己的命了吗?」 珠碧重重喘了口气,重复了一句:「扶我出去……」 小九火冒三丈地腾起来,吼道:「我去叫他!我今晚拽也要把他拽过来!也让你看清楚了,如果他真的嫌你脏,这样的人咱们不要也罢!趁早断干净了才好,省得日后被他害死!」 话音才落,珠碧扯着嗓子用尽力气,声音如同破了的风箱般粗嘎:「不许去——!」一颗一颗的泪珠滑落,浸透了脆弱苍白的脸颊。 「他来了又如何,他不会碰我的!我不要他笑话我,嫌弃我……那样的话,还不如死了……」 说到最后,破碎的语调中染满了脆弱的哭腔。 小九被这句话吼得呆立在原地,眼泪无声地流。 珠碧无力地摔倒下床,情毒折磨得他神志不清,咬牙道:「快点罢……我真的很难受……求你了……」 小九拗不过他,只得搀着他一步一步往房外走。 门推开的一刻,刺骨寒风扑面而来,裹得严严实实的小九都忍不住一哆嗦。 何况是衣裳大敞的珠碧? 「你就可劲儿地折磨自己罢,我以后都懒得管你了!」小九甩开他的手,哭骂道。 冷,透心彻骨的冷。 珠碧摇摇晃晃,踉跄几步最终跌坐在雪地里,只觉脑仁儿都被冻住了,他冷得无法再思考,动作变得格外僵硬迟缓,眼前除了一片白茫,再也看不见别的了。 衣裳大敞地僵坐在雪地里,肌肤紧紧贴着雪,滔天慾火也被冻住,可极寒的折磨,却比欲毒还要难熬。 还未滑下腮边的泪飞快地冻成冰珠,斑驳在一片苍白的脸上,纷飞的大雪落了两人满头满肩,一头青丝被雪染白,鸦黑的睫羽亦挂上白霜,珠碧再动弹不得。 再过一会儿,漫天白雪会将他全身都覆盖住,他会与雪融为一体,洁白的雪可以掩盖世间一切骯脏的东西。到了那时,自己也会变得干干净净的,融到一片茫茫中去,或许就不会再有人嫌他脏了。 灵鹫将神魂拽回本体醒来时,身边已经空空如也了。 只摸到那半边床榻上一片水迹,窗外阒寂夜色沉沉,他的掌上明珠不见了。 灵鹫心中咯噔一下,勐地坐起身,四周昏暗,他一挥手,满室亮光。 赶忙翻身下床四处找寻,却都不见珠碧的踪影。 哪里去了呢。 「珠儿?」 推开房门,冷风唿啸着灌进来,外头白茫茫的一片,灵鹫感受到一袭凉意的同时,竟惊讶地看见院外暴露在风雪中的两条人影。雪落在身上,成了两只雪人。 坐着的那个已经冻僵了,默默伫立在院中,像一座冰雕,一丝生气也无。 小九双手撑着一张毛绒大氅,将珠碧裹在里头紧紧抱着,他自己也快被冻僵了,抱着珠碧的手越来越没了力气。 灵鹫大为震惊,几乎是顷刻间移形换影闪身到两人身边:「珠儿——!」 珠碧没有反应。 他已全然没了体温,眼睫上结着厚厚的冰霜,一双眼不知是睁还是闭。 小九也反应迟缓,许久了才僵硬地抬起头,张开冻僵的嘴唇皮,有气无力道:「你,快要害死他了……」 灵鹫一头雾水,明明不知自己静修的这短短时间发生了甚么,可不知怎么地,一股浓重的自责感席捲上心头,他紧紧搂住珠碧,周身淡金光芒涌现,丝丝缕缕的暖意透过皮肤钻进珠碧的四肢百骸,渐渐地,头上身上冰消雪融,躯体也逐渐软了下来。 珠碧睁开湿润的眼眸,怔怔地对上灵鹫又惊又怒的眼,一时半会儿还没有晃过神来。 直到体内欲毒死灰復燃,甚至比之前还要兇狠地烧断珠碧每一根理智神经,珠碧浑身一震,忙将他推开了。 第66页 「不,别靠近我!」珠碧崩溃大喊。 灵鹫紧紧钳制住他双肩:「珠儿,到底怎么了!」 小九也终于清醒了,哭喊道:「你救救他罢!他中毒了!」 毒!? 灵鹫惊讶极了,愤怒极了。 一向沉稳如他,也几乎是嘶吼着大骂:「为甚么不来找我!一个两个全都疯了?坐在雪地里找死吗!」 他是三灵共修,创世始神,三界极道至尊,没有甚么毒是他奈何不了的。 当真是傻到极点! 小九听了一副肺都要气炸了,勐地推他,叫骂道:「找你有甚么用啊!你不是嫌我家相公脏吗?不是不愿意碰他吗?既然如此找你干嘛?我家相公才不想做那种自取其辱的事!」 灵鹫听了云里雾里:「甚么意思?」 珠碧恢復了一点力气与神智,忙手脚并用地要爬离灵鹫的怀抱。对他来说,这无疑是摆在瘾君子眼前诱人的罂粟花。 「走……我们走……」珠碧无助地攥紧了小九。 「求求你……让我走……我好难受……」珠碧脆弱地对上灵鹫的眼,哀求道。 灵鹫岂会放任他做出这样的荒唐事,将他极力往外伸的上身扳回怀中,桎梏得更紧,道:「珠儿,听我说——我知道你难受,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 小九哼道:「他中了情毒,需要男人,你有本事就给他一个痛快,不然就放开他!」 闻言,灵鹫如遭雷亟。 被心上人抱在怀里,死灰復燃的滔天欲浪又将珠碧没顶,他抢撑着唯一一丝清明,不让自己做出那恬不知耻,摇尾求欢的下贱动作来。 他在荆都是出了名的不要脸,从不知羞耻心为何物,哪怕被千人厌弃万人唾骂,只因他从不曾将他们放在眼里,可灵鹫是不同的。 不同的啊…… 因为付出了真心,所以在乎他的看法,变得自卑又敏感。 强忍了这么久,珠碧的精神快要宣告崩溃,他有气无力道:「我知道我很脏……你定是不愿碰我的……我可以自己熬过去,没关系的……」 分明字字是退让,可字字都如杀人利刃,一刀一刀剐在极道之尊坚硬的道心之上,划得千疮百孔。 冰冷的手紧紧箍住心上人的手臂,珠碧哆嗦着嘴唇皮,艰难地解释:「我只是中了毒,不是故意要这样的……你给我一点点时间,明日就好了,再也不会这样了……」 泪水悄无声息地流,他像被夫君冷落了很久的深闺怨妇,放下所有自尊求他:「不要回天上,好不好?别不要我……」 从来只有男人抱着他,求他多看自己一眼,如今却是一切都颠倒了。 他风情妩媚,却也从来没有对谁动过情。 以前只觉得云舟可笑,在这风尘之地还妄求真情,最后为了这点真情把命都搭上了。 简直可笑。 可如今自己尝起这情之一字,才终于明白云舟的执念。 而他,只会比云舟更卑微,更执着,更傻。 灵鹫这才恍然想起今日那番无心之语,原来伤他至深。 他的世界里从来只有无休止的修炼,作为始神,他没有情没有欲,便自然而然忽略了色乃凡人本性。 不愿做那档子事只是单纯不喜欢肉体太过亲密的接触,不是因为嫌弃他的珠儿脏。 他错了,不该对他说那样的话,教他担惊受怕到现在,白白忍受了这么久的折磨。 灵鹫俯身,揽住他的后脑深深吻上去,而后道:「我没有嫌你脏。我下午说的话都是骗人的,你不要信。」 他还说:「只要珠儿还活着,我就永远不回天上去。」 话说完,他就抱起珠碧轻飘飘的身体,坚定地回了房。 小九不知他甚么意思,难道? 灵鹫抢先他一步叮嘱道:「回你自己房里去罢,余下的交给我。放心。」 小九瞬间明白了意思,心中悬着的大石头终于哐当落地,抹了抹脸连连点头,拖着冰冷疲倦的身体回房去了。 珠碧躺在灵鹫温暖结实的臂弯里,难耐地磨蹭着:「帝君……」 灵鹫未曾放慢脚步,只是温柔地回应他:「珠儿,为何这样委屈自己?」 珠碧没有力气再答。他现在满心只有一个欲望。 而这个朝思暮想的欲望,马上就要实现了。 房门闭紧,落锁。 小九尤不放心,又披了一件厚衣服轻悄悄来到房门外,纸窗上两条紧紧交缠的人影在不断动作着,细碎的低吟飘散在寒冷的风里,小九才算是彻底放下了一颗心。 尘埃落定。疲倦之感席捲全身,小九又累又困,回了房倒头就沉沉睡去了。 窗外疏星冷月,投落下斑驳的竹影落在窗牗之上。 房内一盏灯如豆,喁喁的呢喃与隐忍的喘息彼此搅和在一起,传到清冷的天地中去。 窗外红梅覆雪,透出一股清幽迷离的冷香,白雪将天地铺成一片净琉璃世界。 「你真的不会走了吗……」 「嗯,不走。」 「真的?你不能骗我……」 「真的,不骗你。」 要命的情毒褪去,顶峰之后,仿若重生。 灵鹫在他耳畔温柔关切:「还难受么?」 珠碧摇摇头,难受倒是不难受,只是他累得指头都抬不起来了。 第67页 灵鹫笑:「下回还敢再乱吃东西么?」 「敢。」珠碧毫无犹豫。 不仅敢,还要多吃一点。 没有了那株朱果,就没有今夜的坦诚相见。 虽然过程难熬了一点,珠碧倒也心甘情愿。 灵鹫恶狠狠掐了一把他的脸:「还敢,下回就不救你。」 珠碧破涕为笑,埋在他肩上啜泣,鼻涕眼泪口水煳了他整个肩窝,在他耳边轻轻絮语:「能得帝君垂怜,珠碧喜不自胜。」 作者有话说: 咱就是说,和神仙谈个恋爱麻麻烦烦的,还得我来点把火 第35章 新年如意 像天下间所有恋人那样,缠绵之后总要抱在一起互诉衷肠,灵鹫是块木头,不会说情话,被珠碧撩得可谓是节节败退,到最后,仿佛他才是这场温存里被动的人似的。 两人之间滑熘熘黏煳煳地,稍有动作便是咕叽咕叽的水声,珠碧早就习惯了,灵鹫一张英俊的脸却微微泛红,偏生又被他紧紧圈着,挣脱不得。 「帝君不是清心寡欲不染俗尘么,这身本事从哪儿学来的?老实交代。」话中所指自然是说他的床笫本事。 珠碧伸指勾住他下颌,绵绵地吹了口气:「难不成是暗地偷师于我,隐着身偷偷瞧我接客呢?」 灵鹫一嗤,捉住他的手,道:「何至于偷师?这种事情本座一看就会。」 确实,咱们帝君天纵英才,甚么都学得快。不然能是三灵共修之首么? 珠碧轻蹙着眉,贴唇在他耳边厮磨:「帝君那傢伙好大啊~快要把珠儿弄坏了。」 他一张嘴是真能撩,百鍊钢也化作绕指柔,帝君最是听不得这样软绵绵的露骨情话,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俄而才斥一句:「……老实睡觉!」 灵鹫抬手,实在想一掌噼晕他。 珠碧也是真的困了,笑嘻嘻地仰头献上一个香吻,心满意足地抱着他睡着了。 灵鹫不忍推开他的宝贝明珠,唉,一起睡罢。 这一觉,从天亮睡到天黑,三人是被忽然绽放的烟花声惊醒的,珠碧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冲到院子里,漫天绚烂的烟火盛开在天幕之中,亮如白昼。 今日是除夕,九州同贺齐迎新年,万家灯火彻夜不息。 珠碧就单着薄薄一层衣服,乱七八糟地挂在身上,寒风一刮哆哆嗦嗦,后出来的灵鹫满怀责备地替他围上披风,正要斥责,仰头望天的珠碧却抢先道一句:「帝君,新年如意。」 灵鹫把那斥责的话咽回肚子里,舒展眉头亦道一句:「新年如意。」 这是凡人在新年互相见面时会说的第一句话,讨个吉利,企盼来年事事顺心,无疾无灾。 小九在后头也披着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出来,带着小孩子活泼的天性在院子里咋咋唿唿:「过年了过年了!」 蹦得开心了,才想起来跑到珠碧跟前,道出那句吉祥话:「相公,神仙大官,新年如意!」 二人笑着回应他,珠碧身量高,伸出手就能轻易摸到他的头,笑:「来年小九还得努力长高些呀,这么矮,以后当心没有姑娘要你。」 小九嘁一声挥开他:「我才不要姑娘,姑娘娇滴滴的,成天哭,比你还能哭。我可受不了。」 珠碧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出来:「我哪有成天哭,就算有,那也是装的呀。」 是嘛,随时就能哭,还能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是一种很厉害的手段,能让恩客心生怜惜,自己受的罪就能少一点。 事实上在南馆里,珠碧从不会真正因为任何事情哭。那无疑彰显着自己的软弱,从而让别人更加肆无忌惮地欺负自己。这一点,他早就对那只雏儿说过了。 锦画就是太不懂得服软,固执己见死活不肯低头,才会白白受了那么多折磨。这样的人,迟早会死在自己的高傲里。 虽然漫天烟火绚烂,但小院子里还是太过冷清了。也没有贴联挂符,只有房内燃着孤灯,明明灭灭。珠碧是个习惯了热闹的人,在这一个千家万户团圆的日子里,在城内怒放的灿烂烟火对比之下,这里便更显冷清孤寂。 往年在馆里头过年,虽然大家彼此之间都不待见,但好歹人声鼎沸,处处都是人声调笑声爆竹声。馆里头也会做一大堆点心,纷纷送到高级妓子的居所里去,大家吃得大快朵颐,也算是一年之中难得的快乐时光了。 珠碧扯了扯灵鹫的袖子:「帝君,这里好黑,好冷清。」 唔,万八千年宅在澹渊玄境里闭关的灵鹫帝君自己倒是清净习惯了,方才并没有发觉有甚么不对劲的,只是自己的掌上明珠都这样说了,他没有道理不依着他,于是帝君衣袖一挥—— 小院的空地上金光云雾大盛,不一会儿,竟凭空拔起了一颗浑身琉璃的树来! 枝桠优雅地往外舒展,发出如珠玉碰撞的清脆叮铃声响。 树上结出的叶与花亦是琉璃,看得小九的下巴又惊掉在地上,他伸手去敲树干,竟敲出好看的琉璃屑来,水花一般溅开,然后消失在四周。 珠碧亦是看得呆了,还不待他回过神来,地上又浮起一座琉璃桥,将他三人轻轻托起,桥下是一片柔软白净的云,飘飘荡荡。云里头慵懒地钻出冰莲来,一股芬芳的清幽香气瀰漫在空中,让人陶醉。 美是美矣,但灵鹫总觉得大过年的缺些甚么,于是打个响指,只听唿咻唿咻的破空之声迴响在耳畔,剎那间,烟火绽放! 第68页 原本清冷孤寂的小院在烟火映照下恍如白昼。一只仙鹤悠悠地飞过来,停在树下优雅地引颈长啸,一只圆滚滚的兔子跑来珠碧脚边打滚。 此情此景,怎一个美字了得,珠碧心头百感交集,一时竟不知该先看哪里。 脚边有些微微的痒,珠碧低头,原是一只可爱的雪白毛糰子在蹭她,弯腰将它抱起来,它也丝毫不怕人,抱着珠碧不撒手。 灵鹫笑:「嫦娥那里的玉兔,向她借一只应该不会生气。」 珠碧将小兔抱在怀里,软软的还十分暖和,他抬头看了看四周,感动不已,鼻子都有些微微发酸了。 小九已经在院子里撒丫子狂奔,一会搅和搅和桥下软绵绵的云朵,一会儿追着那只仙鹤满院子跑,一会儿爬一爬琉璃树,却因为树干太光滑而掉了下来,一朵云及时飞来拖住了他。 树上时不时落下一缕一缕的星光,落在地上如雨滴般溅开,发出珠落玉盘的叮铃声。 「天庭不似人间热闹,一向是冷清的。不过每五百年一回的群仙宴倒是热闹,到那一日,天庭就会这样妆点。你可喜欢?」 他是直接将凌霄殿前的一隅景色给搬过来了。 珠碧连连点头,而后一脸羡慕道:「当神仙的真好啊,甚么烦心事也没有,每日住在这么好看的仙境里,也不用勾心斗角的。」 灵鹫拍拍他的肩,心里嘆息,我的珠儿啊,你原本也可以这样无忧无虑的。 好在,总有回去的一天,不是么? 怀里的玉兔滚了个个儿,短短的四条腿朝天,像个不足月窝在母亲怀里的奶娃娃,可爱极了,珠碧欢喜得不得了,母爱泛滥,伸出指头去捏它软乎乎的耳朵,灵鹫见这场面,不知为何竟浮现出一幅一家三口和乐融融的画面来? 灵鹫也不由得伸手去逗弄它,谁知它赶忙用耳朵捂住眼睛,往珠碧怀里钻了钻,瑟瑟发抖。 「……」 珠碧笑:「看来它不大喜欢你呢。」 当然了,灵鹫那么凶,动不动就噼人,喜欢他才怪。灵鹫也很有自知之明,道:「也许是我身上气息太重,让它害怕了。」 再回头看那边小九,已经和那只优雅的仙鹤槓上了,整个人骑在仙鹤身上,仙鹤几时受过这样的死缠烂打?还是个蠢唿唿的凡人。 仙鹤十分不耐烦,振翅飞起来,要把背上这个臭小孩甩下去,被小九大叫着搂住脖子,差点没把它掐死。小九嚎着:「啊啊啊!飞起来了!」 声音引得他二人转过身来,珠碧蹙眉微斥:「好生没礼貌,怎地爬人家背上去了?快下来,仔细把你的屁股摔成八瓣。」 小九在上头翻了个直到后脑勺的白眼,心想你自己都骑神仙大官身上去了,你怎么不说? 灵鹫笑着朝那只仙鹤道:「鹤卿,飞低些,莫要摔着孩子。」 仙鹤长啸一声,仿佛在说:好啊好啊,见色忘友了是不是?我成天搁天上飞来飞去替你们传信,你心疼我了吗你?没看到我毛都秃了几根吗? 虽是这样想,但堂堂九天仙禽,总不能与凡人臭小孩一般计较,仙鹤压低翅膀,贴着地面低低飞了几圈,那臭小孩才肯下来,仙鹤再不敢靠近他,扑棱着翅膀飞到屋子上头去了。 小九没了好玩的,只好垂头丧气来到珠碧身边,打扰他俩浓情蜜意了。 他俩已经坐到琉璃树下,互相偎依着,欣赏夜幕中盛开的花火,好一个缱绻缠绵,你侬我侬。 琉璃树上星光灿烂,目之所及的一切太美,美得太不真实,虚无缥缈地,珠碧心中隐隐约约担心这一切是梦,怕梦醒来一切都烟消云散。 怕醒来自己还在萃月轩中,掀开被子还是浑身青紫,淋漓着汗水污物,自己还是那个在男人身下摇尾乞怜的可笑娼妓。 他一遍遍地问灵鹫:「我是不是在做梦?」 灵鹫一遍遍地回答他:「不是。」 他问了几遍,灵鹫就不厌其烦地回了几遍。想了想还是不放心,把小九喊过来,道:「小九!掐我一下。」 小九都听得不耐烦了,狠狠往他手臂上揪:「好烦呀你,这回相信了?」 珠碧痛得给他脑袋一个暴栗:「死小孩儿,长大一岁有劲儿了是罢?这么狠!」 小九捂住脑袋叫唤:「我娘说了,新的一年不能说死啊死的,不吉利!」 第36章 发压岁钱 凡间过年一向有守岁的习俗,除夕这一晚阖家欢聚,屋内遍燃灯烛彻夜不灭,家人围坐炉旁闲聊,通宵守岁,象徵着将一切污秽邪祟驱走。 他们仨睡了一整个白天,加上烟火噼啪声久不停息,此时自然是没有睡意了。小九好像总有话要讲,嗫嚅了半天,珠碧也没有听懂他到底要表达甚么东西,不耐烦了伸脚踹他屁股,道一句:「不知道说甚么就不要说,一边儿玩去。」 小九气唿唿地拍了拍屁股,哼一声:「见色忘友,懒得理你。」 过年还有一个针对小孩儿的习俗,小九想要的自然是一个大大的红包了,以往在南馆珠碧都很及时地包个大大的红包给他,还会与他说一堆吉祥话,这回有男人在身边了,就把自己忘了! 看着小九气唿唿的背影,珠碧扑哧一声笑出来,不知从那里掏出来一个大大的鼓鼓的红纸包:「小九,看看这是甚么。」 第69页 他只想逗逗这个傻孩子,其实并不曾将这事儿忘记,他是自己最亲近的孩子了,忘了甚么,都不会忘记这件事的。 可小九气得半死,头也不回:「我现在不想理你了,你一边玩儿去罢你。」 「那挺好,省了好多钱。是你自己不要的啊!可别说我没给。」珠碧还未将红包揣回怀里,小九就如离弦的箭般掉头沖了回来,一改方才的态度:「嘿嘿,相公最好了,恭喜发财!」 小孩得了个足足装着一百两银票的大红包,兴奋地简直要原地蹿上天,以往在南馆过年时可没有这个待遇,这是相公出手最阔绰的一次。 看着小九开心,珠碧也高兴,拍拍他的头,语重心长道:「得了大红包,自己好好存着,来年喜欢吃甚么就自己去买,不要委屈自己。更不要全往家里寄。」 小九的家庭并不怎么好,他爹是个赌鬼,回回赌回回输,仗着自己儿子在南馆伺候男妓挣得多,三番两头来要钱,小九心肠软,经不住他好磨歹磨地,往往自己的薪俸才一发下来,他爹就连哄带骗地全捲走了。 珠碧敛了笑容,道:「你那赌鬼老爹下回再找你要钱,你就与我说,我亲自会会他。」 小九知道自家相公是出了名的牙尖嘴利,老爹要是碰上他,一定会被他损得体无完肤的。终归那是生自己的父亲,到底是狠不下这个心罢了。 不然好歹也是南馆里头伺候红牌的小童,怎会连一包糖炒山楂都捨不得买呢。 小九紧紧捏着红包的一角,红纸都把他的指头染红了,他撇着嘴嗫嚅了半晌,才小声道:「相公,可他毕竟是我爹……」 一听这话,珠碧就气不打一处来,坐直了身子,面色不善,显然是生气了:「便是天王老子,也不能坐享其成等着人来供奉!你在馆里头鞍前马后地伺候人,还要看姚老狗的脸色,挨他的打,受得这些委屈你那赌鬼老爹心疼过你么?」 珠碧一把将他拽过来,严词厉色地凶他:「下回再让我看见你把月薪都给他,我就让姚老狗断了你的薪俸!」 这番话听在耳朵里,小九是既感动又心酸,憋着满眼滚烫的泪,将眼睛都蛰酸了。吸了吸鼻子道:「可是他没有钱的话,赌坊的伙计要打断他的腿的……我,我不忍心……」 珠碧寒声道:「断了就断了,断了正好,我就不信他没了腿还能往赌坊爬!」说着,珠碧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戳他的脑袋:「他当年都能忍心把儿子卖到妓馆里换钱去赌,你如今又有甚么不忍心的?傻不傻!」 小九原是要被他爹卖来南馆做娼妓的,可是长得属实寒碜,姚老鸨是说甚么也不收,不过好在他人聪明麻利,做事也周到,架不住他爹死乞白赖地求,最后答应让他留下来伺候男妓,虽然没有卖身那笔丰厚的钱,但好歹每个月都能赚钱了。 南馆里伺候人,只要能把红牌伺候好,来自红牌额外的奖赏也是不会少的,收入便还挺可观。 可即便如此,天下间也没有这样做人父亲的,把自己亲生的孩子往南馆那种地方丢。偏生这傻孩子还一股脑地把钱往他爹怀里塞,自己辛苦挣得血汗钱不知道心疼么?珠碧当真觉得,他实在是蠢得无可救药。 原本在小九之前,红牌们并无专门贴身伺候的小童,在珠碧之前,红牌们都是由新进馆的雏妓伺候的,正好可以一边伺候一边向红牌们学习媚术,但发生了云舟被珠碧算计死的那件事之后,便不再让雏妓来伺候红牌了。 小九他爹将他硬塞进来后,姚鸨头便干脆从外头招些其貌不扬的少年来伺候红牌,那些个小雏妓们可以专心被调教,不去伺候红牌的生活起居,便不用多挨那些毒打了。 在珠碧还是雏妓的时候,不知挨了云舟多少打,到他这就改了,多多少少有些不甘心。不过也多亏了小九的死鬼老爹,他才能得这么好的孩子伺候。 这或许是上天给他珠碧为数不多的恩赐罢。 见小九要哭不哭地憋着泪,身旁的小珠儿怒目圆瞪,凶得很,灵鹫竟当起了和事佬的角色,拍了拍珠碧的头:「怎么这么凶?孩子都要被你吓哭了。」 过年还有一条习俗,不能骂小孩儿。 可珠碧是真的生气,这孩子哪哪儿都好,就是心眼儿太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亲情绑架着,珠碧今日非要把他这根筋扭回来不可。 灵鹫拍拍小九的胳膊,道:「下回回去了,我往你父亲身上下道禁术,让他看见赌坊就不自觉拔腿跑,这样你父亲就不会沉迷于此了,如何?」 小九眼睛放光,一脸崇拜地看着他:「真的吗神仙大官!您也太厉害了!」 珠碧环抱着胸,悻悻地哼一声:「帝君好大的本事。」 灵鹫但笑不语,事实上,禁术这道术法以往在天上时时对自己的徒弟用,别看兰泽现在稳重,许多年以前的年少时光,那是跳脱得很,时常放着一堆课业没做偷熘下凡去。灵鹫去十趟泽兰殿有九趟都不见他人影,只有殿上散落一地乱七八糟的谷物。 某一天帝君发火了,便直接将他提熘回来下了道禁术,令他一靠近南天门就不由自主地拔腿往泽兰殿跑,这么过了几百年,这逆徒的法术总算精进了。 该说的都说了,毕竟大过年的。珠碧神色缓和,绽开个笑容:「好了,想些开心的事,可别掉眼泪啊!大过年哭可太不吉利啦,今年怕不是得天天哭哩。」 第70页 凡间有这样的说法,年节哭,日日哭。珠碧可不愿他今年受委屈,日日以泪洗面。 小九将眼泪蛰了回去,破涕为笑,将红包抱在怀里,蹦蹦跳跳地回到屋里头将那大红包压在枕头底下。 那四四方方的红包里头包着的不仅只是银钱而已,更有长辈对后辈寄予的厚望,希望其平平安安,在今后的日子里无疾无灾,顺遂美满。 小九得了红包自然是高高兴兴的,而在珠碧的印象中,他最后一次收到红包,应当就是九岁那年的大年初一清晨,他一睁眼,便见父母亲笑着来到他的床边,分别递给他一个小小的红包,里头虽然只有几枚铜钱,却寄託着父母沉甸甸的爱意与期许。 珠碧犹记得他欢天喜地接过红包时,母亲摸了摸他的头对他说:「愿我儿日后平安顺遂,无忧无苦。」 与父亲那句:「祝我儿今后平步青云,鹏程万里!」 恍惚一回想,已经十二年过去了。 自己并没有如母亲希望的那样平安顺遂,无忧无苦。更与父亲祝愿的平步青云,鹏程万里没有半毛钱瓜葛了。 所以说命运由来无情,所有的美好祝愿,也终归只是一句好听的话而已。 在那之后,珠碧再也不曾收过红包这样的东西了。在被拐进南馆之后,他就只能一个人面对晦暗的人生,没有长辈的庇护,他就不再是孩子了。 正伤神间,眼前忽然出现一个红通通的物事,将他的思绪给拉回来,待定睛瞧仔细了,竟是一个比他包给小九的那个还大,还鼓的红包。 错愕地顺着那拿红包的手看过去,是灵鹫在温柔地笑着,满目温情地看他。 珠碧喉头一紧,忽然间感觉有些说不出话来。 灵鹫将红包塞到他手里,笑道:「这也是你们人间的习俗么?既如此,你也应该有。」 那红包沉甸甸的,不知道这位法力通天的帝君到底往里塞了多少银票,果然变出来的不是自己挣的血汗钱,包起来是一点没心疼。 他说:「愿珠儿日后从心所欲,无劫无灾。」 热烈而真挚的眼眸中似是盛了满天星斗,在熠熠闪光。他的明珠此生受过太多磨难与屈辱,灵鹫所求,便是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度过这一生,等到寿数尽了,他就可以带着他的珠儿回到天庭,此后人间千万般污秽,都再无法沾染他半分。 珠碧笑,却笑得极不自然,一颗心感动得快要化了:「帝君……我早就不是小孩啦。」话这么说,手却将那红包攥得紧紧地,捂在胸口,暖了整个身子。 凡间女子十五及笄,男子二十弱冠,这么来说,他确实已经过了领红包的年纪了。 灵鹫道:「我已忘了自己的年纪,只知道混沌天地初开时我便存在于三界之中,所以我大你不知道多少岁,在我眼里,你可不就是个孩子么?」 珠碧觉得自己的眼睛里像是进了沙子,迷濛得连眼前事物都看不大清了。 少顷,一颗水珠啪地一声,落在了红纸上。 扭头一看,他早已泪珠涟涟。灵鹫赶忙扶过他的头,倾身,吻上了他的眼。亲吻如羽毛般轻轻落下,像是天上落下的甘霖,将珠碧一颗歷尽尘污的心涤盪得干干净净。 柔软的唇贴上那氤氲着水汽的眼时,那泪珠落得更快了。怎么吻都吻不掉,灵鹫嘆了口气,语气中略带责备:「不是说年节不许掉眼泪么?方才还教训小九来着,自己哭起来倒是一点不知道收敛。」 珠碧笑着抹掉眼泪:「有的眼泪是控制不住的,所以我也没有办法。」 他可以受尽苦难委屈都不掉一滴泪,即便当初萧启用马鞭将他抽的皮开肉绽,他也能抬头笑得出声来。偏生灵鹫对他的每一回温柔与偏爱,都让他忍不住泪洒衣襟。 像不像地狱里受刑的魂灵?受惯了撕皮抽骨的无边苦楚,已经痛得麻木了,眼泪都流干了。可某一日忽然降临一个全心全力保护自己的救星来,便再也无法克制住自己了。 云舟便是如此,杨清逸只不过是个匆匆路过的人,只不过与他援琴鸣弦了个把月,就令他葬送了一条命。 我呢……帝君啊,若是有一天你走了,珠碧又该怎么办呢。 珠碧告诫过自己很多很多次,不能再步云舟的后尘。可到现在,自己却沦陷得比他更深。珠碧问自己:我能比云舟无情么? 可情之一字如跗骨之蛆,终归人心非铁,做不到的。 做不到的。 作者有话说: 前文说过珠碧的爹是个落榜秀才嘛,所以就把未尽的心愿往儿子身上套,小珠珠是个非常勤奋好学的小孩,如果没有被拐的话,凭他的才华他一定已经当大官了。 帝君超好,有木有?你也是孩子,嗷嗷甜,不甜不要钱。 ps:第十九章 已解除锁定,家人们记得结合上下文再补看一下 第37章 恶习成性 新年新气象,天色明了,珠碧不愿再在小院里呆着,虽然能与帝君独处是件很快乐的事,但到底太过于没意思了。 在这举目无亲,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两个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还有一个不食人间烟火,这样的三个人搭伙过年,实在是太没年味儿了。而这短短一月的自由时光过一天便少一天,珠碧自然不能虚度了这来之不易的日子,得主动找些乐子玩玩。 第71页 今日是大年初一,街上一定是一派欣欣向荣、喜气洋洋的模样,珠碧仿佛都能闻到大街上爆竹烟火的硝火味儿,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个味道莫名地好闻。或许它象徵着的,正是万象更新、圆满和乐的美好场景。 趁着此时好好地浏览观光人间山川风物,是个很好的机会。 新年头天的暖阳一升起,就能带走一切阴郁与愁思,三人大年初一一早就离开了小院,开始了云游四方的快乐生活。 帝君通天的本事,千里之遥的地说缩就缩,丝毫不费劲。他牵着珠碧,珠碧牵着小九,三人短短几日便游便了各处名山大川,从北到南,由东向西,去领略九州大地不同的年节习俗,好不悠哉快活。 最激动兴奋的当属小九,一路上这里摸摸,那里看看,一双眼骨碌碌地睁着,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小吃摊子,毕竟这辈子不出意外的话,就只有这一回能出这么远的门,能得这一个好好玩的机会了。 当今天子执政勤勉,兼有良相监政辅国,是以九州大地处处都算得上是物阜民丰,哪怕只是个不起眼的偏僻小城镇,也各有各的丰富过法,这样的新年过起来才叫有意思,百姓们不再为生计发愁,各地的习俗那是五花八门,多种多样。 就如当时一样,灵鹫在施展缩地术时,须凭门窗或屏风这样的媒介,传送之后从目的地的哪扇门出来,那就全凭天意了。 眼前白光幌过,三人稳住脚步,便听得一阵吵吵嚷嚷,抬头一看,匾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吉庆赌坊。 好罢。这家赌坊挺敬业的,正月里头还营着业。 他们仨是从赌坊里头第二道门穿过来的,直接就身在赌坊里头了。眼前聚满了好赌成性的赌徒,那场面是骰盅声人声夹杂,此起彼伏。时而有人雀跃欢唿,更多时候却是一片哀嚎嘆息声。 在天上呆着的灵鹫几时见过这种场面,满带疑惑地问:「这是在作甚么?」 珠碧在他身边,不答,反抱胸笑着说:「跟着帝君不过短短几日,真是吃喝嫖赌全占齐了,一个没落。」 忽察觉自己的袖子动了动,灵鹫低头,是小九在扯他,他低声道:「神仙大官,这就是我爹最爱去的地方,是赌坊。」 赌坊内人声鼎沸,场子里大大小小围着许多桌子,或长或圆,全都里三圈外三圈围满了人,人人嘴里振振有词,喊着甚么大大小小、单单双双,听得灵鹫一头雾水。 随意来到一桌前,见桌上倒扣着一只竹筒,众人死死盯着它,撑在桌上的手都暴青筋了,唿吸声都是紧蹙的,灵鹫不懂,一只破竹筒而已,至于这副模样么? 珠碧挤到他身边来,低声笑问:「帝君该不是想赌一把罢?」 「我只是好奇。」灵鹫如是道。 珠碧手一撑坐上桌,自怀中掏出一张银票,啪地拍到桌上,道:「押大。」 短短二字,掷地有声。 那一张银票在一堆铜板碎银中,显眼极了…… 满堂具惊。 似乎有人说了一句:「玩这么大的吗!」 珠碧的形象,在一众赌徒眼里,瞬间高大了起来,还有不少买小的纷纷转投,这般有气势,不跟怕不是会亏了! 买定离手,骰盅开。 荷官高唱:「三三一,小!」 「……」 一桌人顿时石化当场,沉默片刻后,爆发出一阵震天彻地的哀嚎,有那脾气爆的,气得鬍子噼叉,推开人群莽过来攥起珠碧的衣襟骂道:「你他妈来找打的是罢!」 他就是那个原本买小却跟着转投大的倒霉鬼之一。 珠碧神色显而易见有些慌了,身边的灵鹫目光一冷,睥着那八尺大汉,淡淡道一句:「放手。」 那大汉被他的眼神吓着,虽不情不愿,但到底松开了手,末了还推他一下,珠碧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几步,被灵鹫护在怀里。 四周开始咋咋唿唿起来,纷纷谴责珠碧这种带乱人心的可耻行为。 「不会玩就别他奶奶的玩!回家玩蛋去!」 「有钱了不起啊!」 对珠碧来说,输不输都无所谓,毕竟他有的是钱,身边还有个行走的摇钱树。可对这些赌徒来说,这一局也许押上了他们全部的家当,就盼着翻本了。珠碧悻悻道:「我押我的,又没强迫你们,你们非要跟着我,我能有甚么办法。」 所谓十赌九输,明明是个摆明了的道理,奈何世人愚钝,总忍不住沉沦其中。 正在这时,有人扑腾一声坐在地上抱头大哭,他把所有的钱都押进去了,求神拜佛指望着这一把能翻盘,可结果还是输了。 这种情景,在赌坊见怪不怪了。周围没人有空理他,还踹了他一脚,嚷嚷道:「不玩就快滚,别碍着老子的运气!大老爷们儿哭哭啼啼的,真晦气。」 小九在旁边看着,心里难受极了。 自己父亲在赌坊也是这般模样罢?时常鼻青脸肿地来南馆后门求他,有时甚至连裤子都输在赌坊里头,一点为人父的尊严都没有。 这种人真不值得同情,珠碧冷漠地看着地上抱头痛哭的男人,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絮语:「规则是甚么?我来押一局。」珠碧扭头看向他,忍俊不禁,和自己混久了,吃喝嫖赌都教这位尊贵的帝君学会了。 「骰盅内三枚骰子,每一枚六面各有一到六点,三枚共计十八点。掷出的点数之和小于等于十便是小,十一至十八则为大。」 第72页 荷官已开始了下一把,骰盅摇得噼啪响,灵鹫心里有了数,唇角一勾,对珠碧轻声道:「珠儿,押大。」 珠碧探出一大沓银票来,毫不犹豫地拍在大字区域:「还是押大!」 这回满桌没人信他了,纷纷去押小,结果骰盅一开,六五三,大。 果然是大!顿时堂内又是一片鬼哭狼嚎。 身为一名神仙,想要窥探透视盅内玄机,也不过就是眨个眼的功夫。 接连三回,珠碧都是赌对了的。 赌徒们譁然,看着那钱流水似地进了珠碧的腰包,眼睛红了,纷纷跟着他押。 眼瞧着那荷官脸上绷不住的阴郁之色,灵鹫一笑,暗暗拍了拍珠碧的手,轻轻道:「尝个新鲜便好,该走了,珠儿。」 珠碧冷笑一声,附耳过去:「帝君且要留下来看看呢,看这些个人是怎么坑害百姓的。」 都这么说了,灵鹫不再催他,下一把,灵鹫已看清楚了盅内景象,三四六,大。 珠碧将银票压过去,荷官正要开盅,灵鹫却忽然道一句:「且慢。」 灵鹫朝着一脸不明所以的荷官走去,忽然揪住了他的手往上一提—— 顿时满桌赌徒诧异出声。 灵鹫语气平平,冷笑出声:「这点把戏,真不够看的。」 那荷官的小尾指上竟系了根细细的头髮丝,髮丝尾端悬着颗骰子,正不知所措地摇晃着。 原是灵鹫原本已经看清了点数为三四六的骰面,却在即将开盅的前一刻,骤然见那枚点数为六的骰子竟翻了两面,变作了一。 如此一来,开盅即为三四一,便是小。 既开门做生意,赌场要想开得长久,里头便难免夹杂着千术,这里头的荷官各个把千术练出炉火纯青,平常人根本看不出来。 屡试不爽。 只是今日倒霉遇上了神仙,大庭广众之下被这么一拆穿,日后怕是不好过了。 那荷官面对着赌徒们的质问,又惊又气,开口就叫:「护坊!护坊!来呀!有人闹事!」 还不等护坊来,怒气冲天的赌徒就已经围住那荷官,拳脚相向了。护坊很快赶过来,加入了混战,能当护坊的,都是魁梧精壮的八尺大汉,与这些瘦瘦弱弱的赌徒不可比,将那些闹事的赌徒打得站不起来后,拎小鸡似的一手一个就往赌坊外丢。 把赌坊赖以生存的手段揭穿了,里头的人又岂会轻易放过灵鹫?那些个护坊凶神恶煞地跳将出来要将之暴打一顿,再押去见老闆,可出了门左看右看,哪里还看得见那三人的踪影? 其实三人还在赌坊边上站着,只不过灵鹫原地划了个圈,站在圈内便没人看得到他们罢了。 望着眼前一锅乱粥,灵鹫只评论了四个字:「愚不可及。」 世人真是愚不可及。 珠碧摇摇头嘆了口气,伸出手去敲小九的脑壳儿:「看见了不曾?傻小子,赌坊里头使诈的伎俩多了去了,再要纵容你爹,那不是帮他,是在害他。」 小九揉了揉脑袋,乖乖道:「知道了,下回再也不给他钱了。」 赌之一字摧残人的意志,影响家庭与自己的前途,更能将一个好好的家拆得支离破碎,以致妻离子散。偏偏总有那么多人不听劝告,前赴后继地沉沦,不撞南墙不回头。 作者有话说: 赌之一字,万万碰不得。 钱要赚,但要脚踏实地堂堂正正地赚,不要幻想一步登天。 命运的馈赠早在暗中标好了价码, 所以希望家人们引以为戒,千万不要和小九的爹学。 第38章 宁为蒙尘珠 离开了赌坊,三人又踏上了云游四方的路途,这一回,来到的是南方的汀州府。 这一回落地,颇有些狼狈。白光还未散去,灵鹫就一闻到一股恶臭扑面袭来,这个味道,和上回在云山县问路老汉那儿猪圈的味道一模一样! 糟了糟了。 帝君眼疾手快,揽过珠碧的腰,轻飘飘旋身,掠到了三丈开外。 「诶诶诶诶诶!啊——」 小九就并不那么幸运了,松开了自家相公的手,失了重心,往前踉跄了好几步,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正正摔在一滩猪屎上。猪圈里的猪崽们原本扎堆窝在猪妈妈怀里喝奶,被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吓了一大跳,四散逃开,猪妈妈护犊心切,连忙站起来朝着小九就冲过去—— 「哇啊啊啊啊!你不要过来啊!」小九跳将起来,被猪妈妈追着满猪圈跑,可恨的神仙大官和相公居然还在一旁笑! 珠碧笑得肚子都疼了,道:「小九,快跳出来。」 猪圈的围墙是由半人高的木头钉连在一块儿的,小九连滚带爬地冲到围栏边,手脚并用地扒着木栅栏,好半天终于从围栏上滚了下来,一屁股摔坐在地上,满脸幽怨地盯着这两个幸灾乐祸的可恶傢伙。 他一身脏污,浑身沾了猪屎,人显得更黑了。臭气熏天地,狼狈极了。 小九自己都嫌弃得不行,气得直跺脚,不管了!要脏一起脏,小九伸出魔爪就要往他俩身上擦—— 珠碧吓得花容失色:「小九!你太臭了,不要碰我呀!」 眼瞧着那只魔爪就要碰上来,灵鹫轻笑着揽住珠碧往侧面一带,小九扑了个空,灵鹫笑:「对不住,情急之下顾不上你。」 第73页 灵鹫心中只记挂着自己那宝贝珠儿的安危,把这孩子给忘了。 他们仨你追我躲地,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是别人的院子。 屋主人一出来,就见这幅场景,惊得手中簸箕都没拿稳,哐当一下掉在地上:「哎呀!这这这——」 三人这才意识过来,珠碧上前歉然一笑:「对不住主人家,我这弟弟调皮得很,不小心栽到您家猪圈里去了,弄得浑身脏兮兮的。」 主人家是位略微上了年纪的妇人,看起来慈眉善目和蔼可亲,见眼前年轻人彬彬有礼,遂摆手道:「不打紧不打紧,我还以为进了贼人要来偷猪呢,既是误会,我让我家老头子烧锅水,好生洗一洗,大过年的,脏兮兮地可不好哩!」 小九在一旁听自家相公的话,气得几欲吐血,甚么叫调皮啊!明明是你们俩见色忘友好不好!幽怨地朝着珠碧龇牙咧嘴。 「既如此,便麻烦婆婆了。」珠碧道。 那婆婆又道:「外头冷,进屋喝杯热茶罢,瞧着三位不像本地人,正好尝尝我们这的水仙茶!」 汀州府人格外热情好客,哪怕是素不相识之人也待如至亲好友一般,三人盛情难却,随着婆婆进了屋子,虽不那么精緻典雅,倒也干净整洁,桌上摆着时令的瓜果,与一些零嘴糕点。珠碧见着桌上的花生糖,十分嘴馋,忍不住拈起一枚放进嘴里。 果然香甜酥脆,珠碧记得小时候母亲也会在过年时做花生酥糖吃,味道八九不离十。还有几种是珠碧从来不曾见过的零嘴,一个个吃过去,吃的三根手指全是黏煳煳的碎屑。再佐一杯热乎乎的水仙茶,当真是快活无比。 见这两位年轻客人生得俊俏又有礼,婆婆打心眼里稀罕他们俩,与他们聊了许多话,话题无非是从何处来,要到哪里去等等诸如此类。 一开始,聊得开怀舒畅,等到婆婆问到珠碧是作甚么的时候,珠碧脸上的笑就有些挂不住了,垂眸踟蹰了半晌,气息都有些不稳了,才开口胡乱诌了一个:「不才有几分粗略学识,在家乡一贵人府上当西席先生。」 珠碧垂着的眼眸始终不敢抬起来。 婆婆提起茶壶替他续茶,脸上笑意盈盈,道:「好,好啊。读书好啊,咱们平民百姓也就指望着寒窗十年考取功名,这一辈子可就平步青云啦!你这孩子这般聪明,老婆子我一看就知道你是顶顶有出息的。可有去试试考一考功名?」 珠碧将茶杯捏得紧紧地,指节都有些发白了,杯中茶水晃晃荡盪,一看自己心慌得不成样子,心想着不能叫婆婆看出异样来,连忙抽回手放到桌子底下去,揪着自己的衣裳,那衣裳不一会儿就皱皱巴巴,零星染上汗渍。 忽然一只温柔的手覆上来,轻拍他的手背温柔安抚。莫名地,传来令人心安的力量。 珠碧终于抬头,风轻云淡地对婆婆笑:「有,不过去年会试差了一点,落第了。」 婆婆哎呀一声,安抚道:「不要紧,年轻人往后机会还多着哩,皇天不负苦心人,下回呀,一定可以的。」 「多谢婆婆。」珠碧答。 父亲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企盼着自己考取功名,能登那金銮殿上封侯拜相罢。 他是极有天赋的,也很勤奋好学,当年私塾老先生最是看中他,就连自己生病了没法去学堂读书,他也会再放课后单独拎着书箧冒着雨来家里替自己补课,一补就补到夜半三更,直到确定自己都学会了才肯放心离去。 父母与老师的殷殷寄託,最终还是抵不过无情命运,造化弄人。 若当年不曾被歹人拐卖,如今的珠碧,或许已经三元及第,加金紫,入翰林了。 盘中的花生糖被珠碧吃的都见底了,婆婆笑吟吟地起身去一旁柜子里拿出一个纸包,解开上头的细绳,里头整整齐齐地码着许多花生糖,婆婆将其一块块取出放在盘子里,慈祥道:「喜欢吃就多拿一些,不用拘束,这糖是老婆子亲手做的,香着哩!柜里还有,看你喜欢吃一会儿拿一包走。」 「日后当上了大官,老婆子也就跟着沾光啦!到时给街坊邻居说,我做的花生糖大官都爱吃!」 珠碧心虚不已,嘴里满塞着的糖忽然有些咀嚼不动了。两腮鼓鼓的,连咽下去都困难。 他骗了她,自己根本不是甚么西席先生,也没有去考甚么功名,更做不了大官。自己只是一个伺候男人,成天被臭鸡蛋扔的下贱娼妓。 心里的苦水满得快要溢出来,珠碧低着头,兀自地往嘴里塞着花生糖,似乎害怕肚子里的苦水找到宣洩口,一不留神从从眼睛里流出来。 灵鹫见状制止住他还要往嘴里塞糖的动作,他岂会不知珠碧心里难受,但这么塞也不是办法,将茶水递给他,轻拍他后背,而后对婆婆道:「多谢您吉言,您的恩情,我们终身感念于心。」 有言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世人对读书人总是格外尊重,可是以出卖色相为生的娼妓之流那是下品中的下下品,在世人眼里,那是专拆别人家庭的婊子。 如果眼前婆婆知道了自己真实的身份,会不会与那卖鸡蛋摊饼的妇人一样?别说给自己吃花生糖了,只怕这一壶茶都会泼在自己脸上,再将自己扫出门去罢。 珠碧不敢想,只盼着小九快点洗完澡出来,赶紧找个由头告辞才好。 第74页 小九浑身猪屎臭烘烘的,自然要洗半天的,都半个时辰了还不出来,真让人坐立难安。 正此时那婆婆道:「快到午饭时间了,三位不妨留下来吃饭罢,正好尝尝我们这儿的干蒸鸡,可香哩!」 珠碧连连摆手,嘴里塞满了糖,又说不出话来,可他真的没脸再在这里呆下去了,而汀州府人是出了名的热情好客,既来了家里头就是缘分,断没有让客人饿着告辞的道理,婆婆这就站起身来:「来了就是客,不要客气了!你俩坐一会儿喝喝茶,我去让老头子逮只鸡来杀!」 还不等两人推脱,婆婆就笑意盈盈地走出门去了,灵鹫坐到珠碧身边,拽过他拼命往嘴里塞花生糖的手,将那黏煳煳的花生糖从他手里抠出来放到桌子上,随后一双宽厚的大手温柔地包裹上来:「珠儿,不要这样。」 人在紧张伤心的情形下,喉头酸酸涨涨,珠碧嘴里的花生糖咀嚼了半天也吞不下去,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他一张嘴,碎屑便从嘴里纷纷掉了下来,黏在衣襟上,掉在地底下。 他有些哽咽:「我当不成大官……我也不是甚么西席先生……我只是个人人喊打的男妓。你看我满嘴谎话,是不是很讨人厌?」 灵鹫心头百味陈杂,伸手替他拂去衣襟上的碎屑:「怎么会呢。珠儿的心永远是干干净净的,脏的从来都不是你。」 明珠永远无暇,只是世间因利益薰心而为恶者泛泛,更不乏被精虫啃食掉一颗心的蠢恶世人。是他们把你推入泥淖,染上尘埃;是他们失去明辨善恶与共情的能力,并不是你的错。 灵鹫再一次将他拥入怀中,他说:「宁为蒙尘珠,不做人面鬼。珠儿,不要因为世人的短浅目光,而失去尊重自己的能力。」 他说:「只要你心如明镜,肉体干不干净,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他说:「不论世人如何看你,你都是我掌心里干干净净的明珠。」 而这尘世到底也不是所有人都又蠢又坏,就好像这个慈眉善目的婆婆,她虽然年纪大了,耳力却好得不行,里头两个人的对话,她都听清楚了。 那只鸡还是杀了,处理好放进冒着热气的蒸笼,做成香喷喷的干蒸白切鸡,摆上了饭桌。 婆婆的丈夫抱来一坛酒,又拖来一只凳子,上头摆了个火炉,将酒倒出来放到上面煨着,等到酒液沸腾时,满屋飘着酒香。 老伯提着一只木勺舀了两碗,笑眯眯地放在珠碧与灵鹫的面前道:「尝尝!我们这儿自家酿的米酒,又香又甜!喝了暖暖身子。」 汀州府人爱酒,年年过节都得酿个好几坛,在冬至前后,家家户户就开始将今年刚收穫且晒干的糯谷碾去谷糠,经一系列工序之后转入酒罈,待到春节到来,便发酵得恰到好处,可以启坛宴客了。 他们不仅爱喝,且非常能喝,来到家中的客人不喝过三巡,主人家压根都不放人走,灵鹫与珠碧自然不例外了,老伯一坐下来就要拉着两人拼酒,被正在摆碗筷的婆婆笑着训:「去去去,好歹先让人家把肚子填饱了。」 小九洗完澡出来,坐在一边,大人没动筷子他也不敢动,望着桌上的白切鸡流了好久的口水,还是珠碧往他碗里夹了个鸡腿,小孩才高高兴兴地抄起来啃。 农家菜自然不比南馆里头的精緻,但分量足,风味也地道,尤其是这道白切鸡,鸡肉软滑鲜甜,皮脆肉嫩,堪称完美。 婆婆笑眯眯地夹了个大鸡腿给他,道一句:「其实当不当大官也没甚么,只要心是干净的,作甚么都不脏。」 珠碧的动作,在剎那间停顿了。 只觉有一道雷从天上噼下来,直从他天灵盖噼到脚底板。 婆婆拍了拍珠碧僵硬的手:「别人或许会嫌弃你,但老婆子我不会。傻孩子,这么多年,受了不少苦罢。」 这么多年,珠碧早已可以将一切侮辱嘲讽当做耳旁风,却唯独听不得别人安慰的话语,一颗颗滚烫的泪珠汇聚在下巴,又滴落到碗里,珠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兀自掉着眼泪,快要将那碗干饭硬生生哭成稀饭。 老伯连忙起身去找来干净的布巾递给珠碧,坐下来颇有些埋怨道:「吃饭哩,干嘛说这些,看孩子都哭成啥样了。」 婆婆笑道:「想必从来没有人能与这孩子说说心里话罢,我要不这么说,他就太可怜啦。」 自灵鹫与小九之后,世界上多了两个知道他身份还愿意对他好的人。 婆婆说起她的经歷,她原先在城里某条小巷中支了个摊子,替别人做缝补衣服的活,以此微薄的收入来补贴家用。城里有南风馆,那些小倌儿的衣裳破了,没有人愿意替他们补,只有婆婆肯。 哪怕有人知道她替小倌们补衣裳,嫌她碰了男妓衣裳的手不干净,骂骂咧咧地抢过自己的衣裳说以后再也不来了,即便没有生意,婆婆也没有拒绝那些可怜的孩子。 婆婆嘆了口气,道:「都是些十五六岁的孩子,成天鼻青脸肿地,偷偷摸摸抱着衣服来找我,不敢让人瞧见。浑身都是被棍子打出来的伤,你说他们能是自愿的吗?我们也是做父母的,要是看见自家儿女受这样的折磨,父母的心该有多疼啊。便是那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吶,但凡有点同理心,都不忍心见他们这副模样还骂得下去,可惜啊……」 可惜,世上多是自命清高,实则冷血无情,自私利己之人。 第75页 这孩子为了不让自己讨厌,骗自己说是贵人府上的西席先生,心里头该有多难受?婆婆今日这样揭穿他,只是不希望他心中那名为罪恶感的包袱更重一些。说出了这些话,反倒是希望他今后能更加爱护自己,哪怕世间没有人爱他,也望他能好好爱自己。 因为他们本身就没有错啊。 珠碧流着泪,将那根大鸡腿三两下啃得只剩根光秃秃的骨头,这是他此生吃过最好吃的鸡腿,没有之一。 老伯将每人面前的酒碗斟满,举碗豪爽道一句:「来来来,干一个,大过年的,不提那些伤心事!」 连一向抗拒凡间饮食的灵鹫此时也二话不说举起酒碗,小九上回被酒呛得脸红脖子粗,这回再也不敢喝了,挠了挠头,端起自己的汤,也碰了上去。 满心感激之情,全寄托在酒中,珠碧双手举碗热泪盈眶,仰头干了个涓滴不剩。 也许是酒太香醇,也许是良言一句三冬暖,珠碧浑身都暖和起来了,渐渐地也止住了泪水,他连斟三碗酒,站起身来敬二位长辈,喝得那炉上酒见底了,人已经有些轻飘飘地,站都站不稳了。 灵鹫暗暗拍了拍他的背,低声道:「珠儿,不能喝了。」 被珠碧一爪子拍开:「不要管我……我今天高兴……」 老汉抱来酒罈继续往里头添酒,汀州府人一喝酒就来劲,客人越能喝他们越是高兴,大有一副今日不醉不归的气势:「这有甚么!若是喝得走不动道了,今天在我们这宿下,空屋子多着哩!」 婆婆在一旁笑:「是啊是啊,今日不妨在此留宿,到了十五,正好一起去看镇上的游大龙,可有意思了。」 又是一碗落肚,饶是珠碧从来拿酒当水喝,也不带这样的喝法,何况米酒虽甜,后劲却大,到了最后,整个人软绵绵地向后歪,被灵鹫眼疾手快地往怀里捞,冷着脸训斥:「够了。不许再喝了!」 珠碧在灵鹫面前,向来吃硬不吃软,听了这话乖乖地将脸埋在灵鹫怀里,迷濛着眼打了个酒嗝:「好……反正我也……嗝——喝不下啦……」 最后还是没有留宿在婆婆家中,一来灵鹫觉得叨扰了人家不好,二来他自己着实不太习惯。婆婆两口子将他二人连送到了村口才肯离去。 临了,还望往灵鹫手中塞了拿包鼓鼓的花生糖,笑着说:「孩子爱吃,给他拿上。」 灵鹫将花生糖收入怀中,身上挂着醉得七荤八素的珠碧,向夫妇俩郑重地行个大礼,这一拜,是诚心敬服。 凡人能用这样的气度和胸襟实属不易。灵鹫一度认为凡人皆为愚钝之辈,如今看来,是自己太过狭隘了。 小九也朝夫妇俩鞠了个有模有样的躬,而后郑重告别。 珠碧挂在灵鹫身上,隐隐约约听见告别的话语,想着不能失了礼,便迷迷煳煳地推开灵鹫想朝夫妇俩行个礼,可浑身软绵绵地,一下就整个人扑在地上啃了一嘴泥,众人着急忙慌地将他扶起来,灵鹫干脆将他背在背上,无奈一笑:「见笑了。」 满地的枯枝败叶,踩上去吱嘎吱嘎地响,珠碧扒在灵鹫的背上,脑袋就垂在他肩上,唿吸间吐出的气息带着浓重的酒味,含煳不清地嘟囔着:「帝君……我头晕。」 灵鹫没好气地哼一声:「该,叫你少喝些,你非要一碗碗往肚子里灌。」 「我高兴……我真的很高兴……你不会懂的,反正……总之——」珠碧迷迷煳煳嘟囔着,灵鹫废了老大劲才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知道了知道了。」灵鹫答。 小九捏了捏他软绵绵的脚:「相公,你现在好像一头死猪哦。」 作者有话说: 宁为蒙尘珠,不做人面鬼,我真的好喜欢这句话。 ps:汀州府,在我们这儿,嘿嘿嘿,热情好客是真的 第39章 游龙盛事 珠碧醒来时,只觉头疼欲裂,见灵鹫坐在塌边,正好替自己掖了掖被角。 见他醒了,灵鹫没好气地递过一杯热茶,训道:「下回再这样喝,吐我一身,我就把你摁在腿上揍。」 珠碧将那碗热茶一口闷掉,而后扑闪着无辜的眼睛,咧嘴一笑,从被窝里钻出来往他腿上一趴,毫不避讳地掀起自己的衣摆扯下裤子,将自己浑圆挺翘的屁股奉上,嬉皮笑脸道:「好啊,帝君先打个十顿酒的量。」 听了这话,灵鹫火冒三丈,扬起手就朝那白花花软绵绵的屁股拍上去两个清脆的巴掌,道:「还上赶着讨打,笃定我心疼下不了手?」 神仙的手劲是真大,珠碧哪里料得到,当场哎哟嚎两声,疼得鼻涕都甩出来了:「不敢啦不敢啦,帝君还是换个惩罚罢,比如说把我摁在床上……」 话未说完,被灵鹫堵住了嘴,他那狗嘴里能吐出甚么象牙来,灵鹫知道他要说甚么,气得又盖两巴掌。 为了自己屁股的安危,珠碧不再胡闹了,捞起裤子下床往窗边看去。寒冷的季节,外头居然还是绿树葱茏地,和他们上回去的都城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望着窗外密密麻麻挨着的屋子,珠碧呵出一口热气,道:「帝君,我们这是又到别的地方了么?」 灵鹫走到他身边,道:「没有。那位婆婆不是说十五日这里会游甚么大龙,很热闹么?我想你会喜欢。就在镇上找了家客栈宿下。」 「哦?」珠碧笑意盈盈地回过头来,想了想婆婆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只是那时喝得正上头,没有细问究竟。 第76页 正月一晃,已是十二三日了,镇上人熙熙攘攘,每间客栈几乎都是爆满的,因此镇每年元宵节的游大龙十分热闹,每年都有许多外乡人慕名前来,早早占了位置,才好在十五这天能得见一回那流传于民间口口相传的游龙盛况。 底下忽然涌出来三五个人,手上有扛杉木架子与木锯的、有抱着一大摞宣纸与浆煳的、还有两人搬了张大桌子,桌上放着五彩的颜料与一排笔。足足搬了三四趟才算完,不一会儿,楼下的桌上地下已经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材料。 珠碧倚在窗边,听得楼下那三五人隐隐约约的交谈声,似乎在说:「咱家怕是最迟了,明晚就要到大祠堂里头交龙排号了,能不能赶上哩?」 方才抱宣纸的男人叉着腰颇有些抓狂道:「都怪大哥磨磨蹭蹭,赶不上今年游龙,来年龙神不庇佑咱家,那都是大哥的错!」 那扛木架子的男人握拳往弟弟头上砸了个暴栗:「就你长嘴了,干活罢你。」 老父亲已经乐呵着扛起锯子,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来!我们分分工,很快的。」 望着下头已经在热火朝天地忙活起来,珠碧兴奋地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去,被灵鹫揪住后衣领捞回来,责备道:「要看就下去看,这样扒着窗也不怕掉下去?」 头一点也不晕了,珠碧匆匆抓下木桁上的披风就往外跑,因为太用力,那木桁摇摇晃晃就要倒下来,还好灵鹫眼疾手快扶住,气恼道:「珠儿!不要莽莽撞撞的!」 而他的珠儿早就不见人影了。不是说缠足的人走不快么,这又是怎么回事! 帝君嘆了口气,来到那伙人面前时,珠碧已经蹲在那儿,与那父子五人聊起来了。 原来他们正在做十五那日游龙的龙灯,听他们说,每年入了正月,家家户户都要出一盏龙灯的,这是祖上一直传下来的习俗,每家每户的龙灯长约一丈三尺,以杉木为底座,竹篾环成龙身,煳上宣纸后在上头描绘出龙鳞的形状,往里头置入松明,这便是一节龙腰了。 到十五日那天,家家将制作完成的龙腰灯连在一起,出四名身强体壮的男丁擎着龙杆,家家户户的龙灯连成的长龙可达几里长,光是擎龙人就多达上千,更别提围观的游人了。 天黑时出龙,蜿蜒于乡间村野,穿行于大街小巷,最后盘山而行,足足游上四五个时辰。龙灯内松明高照,锣鼓爆竹喧天,人声鼎沸。从上头往下看去,一条发光的巨龙威风赫赫地穿行在人间土地上,若说其为神迹,只怕也无人有异议。 大儿子搬来两个小马扎请客人坐下,一边噼着竹篾,一边眉飞色舞地向他二人介绍节日的盛况,三言两语,就将珠碧的期待值拔到了顶峰。 二儿子一脚踩住凳子上的杉木头,将锯子拉得嘎吱响,道:「我说出来你们可别不信啊!据说几十年前大龙游到山上去时,山头是祥云汇聚,金光瀰漫吶!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珠碧好奇了。 「嘿!那祥云里头传来龙啸声!大傢伙抬头一看,好傢伙,一条真龙在上头盘旋!青色的!大家都惊呆了,这就是神迹啊!咱们游这纸灯龙,把天上的真龙都给引来了!」 珠碧皱眉,拿起地上一个扎好的竹篾圈左看右看:「玄玄乎乎的,你莫不是诓我呢。」 二儿子急了,梗着脖子道:「骗你我是王八!你问我爹!当年他还是个小伙子,擎龙的时候真真切切瞧见的!我还能诓你不成?」二儿子扭头不服气地大喊:「爹!你说句话啊!你是不是亲眼瞧见的?」 老父亲拿着工尺在木头上比比划划,乐呵呵地笑:「年轻人,这个世界可玄乎着呢,甚么都有,你别不信。」 信,珠碧怎能不信,看了一眼一旁言笑晏晏的帝君,看,这不身边就有一个唿风唤雨的大神仙么? 嗯,确有此事。 灵鹫但笑不语,他记得那条龙是东海龙王的宝贝女儿,名叫敖凌。熘去人间玩太激动一不小心现了形,天条规定不论何仙何神不得在凡人面前随意显形,捅了那么大的篓子,自然是被抓回天庭痛批了一顿。灵鹫那会儿在闭关,也听见凌霄殿传来的动静。 那里头的众神争论着如何惩罚,争得急赤白脸,最后她哥风风火火地闯上来,凌霄殿前亲自打断了她三节龙骨,最后带回东海,扔归墟里关禁闭去了。 似乎现在还没有放出来。 攀谈间,那木板已经锯好了,老父亲拿出几枚木盒里的钉子一一对着连接处敲下去,就这样,龙灯的底架便做好了。 脚边已经堆了一地竹篾圈,将之上下错落固定在底架上,龙腰的骨架便大致成型了。珠碧抬眼瞧,嘿,这一节龙腰灯威风赫赫,放在地上还高出自己半个身子。 骨架扎好之后,接下来煳上宣纸,等到干透就可以绘出龙鳞图案,写上吉祥话,便算大功告成了。 一伙人围着半成品骨架满意地点点头,不过接下来的步骤,便有些让一家人头疼。 他们骨架扎得极好看不假,但那绘画功底着实让人不敢恭维,前些年画的龙鳞有大有小歪歪扭扭,把原本威风八面的龙身给硬生生画成了烈日下暴晒的蚯蚓。 横截面上题的祝福字也歪七扭八,甚至还有写错的,划了个叉重新写,又没写对,连着胡涂了好几笔。 第77页 扛着出去游的时候,被前后两头的村民笑了一路。 这回父子五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信心把这个步骤弄好。 见父子们纷纷摸着下巴陷入困境之中,珠碧当然要自告奋勇了:「我来替你们题字!」 珠碧的字是极好看的,尤其是一手行楷,飘逸隽永,流畅如行云流水,像极了不施粉黛时的他。灵鹫不知他竟还有这种一技之长,狐疑地哦了一声。 看灵鹫一脸不相信的模样,珠碧哼一声,走到桌边取来一张宣纸,提笔蘸墨,咬了咬笔头,思忖片刻后,在纸上写下了一句:「金门象阙,咸竦飞观,颓岩塞川,构成云绮。」 珠碧记得,私塾先生特别喜欢他的名字,于是讲课时专门插了一节,讲云绮之名的由来。即便过了十数年,珠碧还记得这一段话。 最后一笔落成,珠碧提起纸一角,在灵鹫眼前晃了一晃:「没骗你罢?是不是还行?」 灵鹫接过他的大作,仔细欣赏了一番,那何止是还行,短短十六字,飘洒如鸾漂凤泊,绮靡而不失清遒,颇有王右军遗风。 父子五人纷纷围过来看,虽然他们看不懂写得甚么,但从那疏密有致、八面匀亭的字迹上来看就知道这与他们就不是一个水平的。这位公子是个文化人吶! 父子五人捧着珠碧的墨宝连连赞嘆,老父亲更是连道了三声好:「这字漂亮,这字题在上头,我看十五那日还有谁再笑话咱家!」 珠碧被天花乱坠地夸一通,有些飘飘然了,满脸写着得意两个大字。 题字的难题解决了,绘龙鳞又是一件麻烦事。用那歪七扭八的龙鳞来配这一手好字,也太憋屈这位有文化的公子了。父子五人想着,一个头两个大。 许久不说话的灵鹫笑着开口:「我来罢。这个我在行。」 他确实在行,事实上活了万八千年,除了在情爱一事上愚钝了些,旁的消遣时间的娱乐他还是都有涉猎一些的,不然万千年如一日地,不寄情些甚么东西,那也太没意思了。 而他也是这里唯一一个成天和真龙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是以这画龙鳞的重任,舍他其谁? 那老父亲乐得合不拢嘴,道:「好好好,今日遇到二位实乃幸事一桩!不过这宣纸还未干,怕是得明日一早才能作画,若二位不嫌麻烦,便有劳了。」 「好说,我们就住对面楼上,明日喊一声就行。」 作者有话说: 游大龙确实是存在的,就在我们这儿的一个县,并且有很长的歷史了,本人有幸参加过一回,其盛况与文中所说相差无几。 今天更两章,大家准备一下上车 第40章 珠明玉碧 暂别了父子五人,二人前后上了楼回房,灵鹫手里还拿着那张珠碧的字,趁他关门之际将之折了几折,偷偷贴在心口放着。 这一幕恰巧被转头的珠碧瞧见了,珠碧邪笑着扑上来,伸手就往他胸口掏,嘴里嚷嚷着:「帝君背着我藏甚么东西了?让我看看~」 灵鹫乍一被他压在门板上,动弹不得,无奈地揪住他的手:「没甚么,别闹。」 手被擎住,灵鹫以为他再没法上下乱摸,却不想,他扑闪着水润的双眸,竟直接伸长了脖子,用牙齿叼开自己的衣襟,湿漉漉的舌头一卷,就将那叠成小张的纸勾了出来,噙在唇间。抬眸,荡漾着满目春水,端的是千重娇艷,万般柔情。 「……」 唉。灵鹫无奈地放开他的手,脸竟然有些红了,偏过头去不敢对上他的眼,他的珠儿实在是妩媚风情,只怕再看下去,要引火烧身了:「看罢看罢,自己写的东西,有甚么可好奇的。」 展开了纸,见他对自己的字如此珍惜,珠碧心中既欢喜又感动,将之重新折起来又塞回去,脸上掩藏不住一片笑意,道:「早说么,帝君的心意,我知道。干嘛这样藏着掖着,帝君喜欢我日日给您写,写诗词写歌赋,甚么都行。当然,珠儿最擅长的……」 他又伸出舌头在自己脖子上舔来舔去了。唉,灵鹫摁住他的脑袋往外推,他上辈子怕不是颗珠子,是条狗罢! 灵鹫无奈嘆息:「擅长甚么?」 珠碧咯咯地笑,握住他的手,亦张开了自己的手指头,绞缠上去与他十指相扣,道:「珠儿擅长的,自然是艷诗……淫词……光是写着,就要闹洪灾了……」 珠碧难耐地扭动着腰肢,像三月春风里随风款摆的细柳,妖娇妩媚,婀娜多姿。 而后,他带着灵鹫的手缓缓摸到自己陷下去的腰窝上,难耐地发出一声喘息。 「……」灵鹫忍无可忍,最后只化作气沖沖的两个字:「珠儿!」 凶又凶不得,打又捨不得,上一回威胁了他一顿,他的小珠儿难过了一天。这回,帝君也只好包容他。而珠碧一向惯会得寸进尺,见灵鹫没有要生气的势头,于是色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将整个脑袋贴上去。 那作乱的手偷偷摸摸地来到灵鹫身下:「帝君冷不冷?珠儿帮你暖暖啊~」 太猝不及防,灵鹫倒吸一口气,又羞又怒,怒斥一声:「不冷!」 珠碧可怜巴巴地抬头瞧他,魅惑地舔了舔唇:「可是我冷。」 「冷就多穿衣服。」 「不是外头冷,是里头冷。想要帝君填进来暖暖……」 珠碧一边说着,一边将人抱着就往榻上滚,粗鲁地扯下床帏帘钩,那帐上就影影幢幢映出两道上下贴合的人影来。 第78页 灵鹫的气息已然有些粗嘎,压着嗓子似在忍耐:「珠儿别闹,听话。」 一件衣裳从床帏缝隙中掉出来,委在地上带出半分旖旎幽香。 此时帐内正是鸳鸯交颈,被翻红浪。 两道人影一上一下绞缠在一处。 「帝君……你喜不喜欢我?若干年后我要是死了,你还会不会喜欢我……」 灵鹫的喘息声有些粗,而后攥住他一只手,缓缓贴在了心口:「珠儿,我心可鑑。」 指尖触碰到的,是从皮肉里头传来的有力而炙热的心跳,有力到几乎要冲破血肉而出。 谁能想到,半月之前这颗心还如死人一般,动也不会动一下。 汗水从鬓髮、额角流下来,汇聚在下巴,一滴滴落在灵鹫腹间肌肉上。他气息都有些乱了,出言断断续续:「真的?你不能骗我……谁骗我都无所谓,唯你不能……因为我也是真的喜欢你……」 速度渐渐缓了,珠碧显然没了力气。倒在灵鹫的身上。 灵鹫嘆了口气,抱住他勐地一翻,道:「骗你作甚么?佛珠都给你了,还不肯信么。」 上下倒转,又是一烧沖天。 灵鹫像他撩拨自己那样,将蜻蜓点水般细碎的吻洒落在他脸颊,脖颈,胸膛之上。 一场疾风劲雨停驻之时,两人滚在一起喘着粗气,忽地一张皱巴巴湿漉漉的纸从灵鹫心口掉下来,珠碧拾起一瞧,上头墨迹都洇了。 展开一看,那上头模模煳煳地,十六个字已看不清了。 珠碧撇撇嘴,轻轻道:「弄坏了。」 薄薄的一张纸,的确很脆弱。 「坏了就坏了,珠儿再写一幅给我,好么?」灵鹫拂去他鬓边髮丝,温柔道。 珠碧却摇摇头,道:「纸墨太脆弱,承托不住我对帝君的爱意。你看,这么轻易就坏了。」 灵鹫猝不及防被他揽着整个人一翻,便颠倒了上下位置。 只见珠碧咬破食指,血珠一串串落下来,他倾身,贴着灵鹫的心口,以指为笔,以血为墨,灵鹫看不清他在写甚么,只能凭着感觉,一笔一划地用心感知。 他写字时心无旁骛,极其认真,灵鹫爱怜地看着他,竟沉醉其中。 少顷,珠碧停了手,望着自己的杰作颇有些得意洋洋,道:「帝君猜猜我写了甚么?」 灵鹫握住他还淌血的指头,再松开时,伤口已癒合了。 他写下了八个字,灵鹫眉目含笑,一字一句道:「珠明玉碧,云绮生辉。」 字迹比起纸上那十六字更加有力道,如银钩铁划,尤其是最后那一笔出锋,锋利如悬针垂露。 都说字能体现一个人的心境,珠碧此时的心境是怎样的呢? 短短八字传递出的,是誓要将一片爱意刻入眼前爱人心骨里的坚定。 那血是滚烫的,霸道得像是要直接融透皮肉,侵入到底下那颗只为他而跳动的道心里去。 听他一字不差地念了出来,珠碧喜笑颜开,道「猜对啦!」说完,俯身在他唇上轻啄了一口:「帝君一片丹心赤诚,珠碧浑身蒙尘,别无他报。唯有此身热血还是干干净净的,用它向帝君朝奉。这样就算他日珠碧走了,你也不会将我忘了。」 灵鹫笑着,只见那心口的字泛起淡淡金光,不一会儿,竟真的融进皮肉里去了。 揽着他的后脖颈,灵鹫将他往胸口上带,使之紧紧贴着自己的心:「真到了那时,黄泉幽冥,我陪你走一遭就是了。」 「若是地狱呢?」 「奉陪到底。」 作者有话说: 小珠珠~自己拱起来的火要自己灭哦~ 第41章 笔墨传情 翌日一早,二人依言早早就下了楼,今日阳光明媚,照耀在人间大地上,烤得人暖洋洋地。 珠碧捧着一只路边才买的烤白薯啃得起劲,那父子五人见他二人来了,便将昨日扎好骨架煳好宣纸的龙腰灯架扛出来,上头煳了浆煳的宣纸已经干了,珠碧戳了戳,纸张微微发硬,此时作画正是最好时机。 大儿子提出一只木桶来,里头泡着大大小小各样的笔,见两位公子已在门口等着了,颇有些不好意思,道:「嘿,二位贵人起得够早,有劳您二位记挂着,且先进来喝碗热汤再画也不迟。天寒地冻地冻着二位可不好了。」 进了主人家,里头飘着满屋香气,一丰腴的妇人正在灶边忙碌着,见儿子们口中的贵人来了,忙转身相迎,一双布满茧的双手在粗布围裙上擦了又擦,才热情地招唿珠碧二人落座,一开口难免要说上几句吉祥话,一阵互相贺喜之后,婆婆才道:「贵客来得正巧!正好来尝尝老婆子亲手做的珍珠丸子,在别的地儿可吃不到这些!」 那蒸笼一掀开,香气顿时飘进珠碧的鼻子里,手中烤白薯瞬间就如同嚼蜡。将手中白薯塞进灵鹫怀里,呶呶道:「甚么嘛,早知道有好吃的我就不买了,吃了一大半儿呢,都快饱了。」 灵鹫将他咬了一半的烤白薯包起来放进怀里,低低责备了一句:「浪费。」 那白瓷盘中摆满了圆熘熘的如鸽子蛋般大小的糯米丸子,刚端出来还冒着热气,上头撒着绿莹莹的葱花儿。除了这一道,还有一碗精緻的酒糟蛋花小圆子,点缀几颗红艷艷的枸杞,满屋子香气。 珠碧也不客气,抄起汤匙就吃起来,那米酒香气淡淡萦绕在舌尖,许是糯米揉成的小丸子,入口即化,吃进肚里通体都暖和起来。 第79页 妇人见他爱喝,脸上笑眯眯地:「二位贵人也是前来观赏游龙的外乡人罢?嘿,我们这儿就属这两样最出名,喜欢就多吃些,不用拘束。二位光临寒舍,是我们一家的荣幸。昨夜听我儿子说起你们来,今日得见果然丰神俊朗!」 珠碧吃得满嘴糯米粒,道:「多谢婆婆。」 那婆婆坐下来,道:「我们这儿游大龙可出名哩,年年都有许多外乡人来,把咱们镇挤得是水泄不通啊!十五那天晚上,两位跟着大龙从头游到尾,龙神保佑你们心想事成,无病无灾。」 汀州府人对龙神格外崇拜,是以每年不论收成丰裕与否,都会大肆举办这样的盛会。原是县里人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后来发现每年因此而来的外乡人多了起来,竟也带来了一比不小的收入。是以这元宵的游龙盛会便越做越盛大起来了,游的大龙也越来越长,从开始的六七十节龙灯,一直拉成了现在的两百多节龙灯,延绵有数里之长。 这几年光是擎龙人都上千了,可想而知是怎样的盛况了。 「您二位可在出龙前向龙神许下愿望,点一盏天灯放飞,为大龙照亮前路,戌时出龙后紧跟着大龙从祠堂大院出发,最后游到小镇后头的山顶,龙神就会保佑你们啦。」 珠碧抬头唔一声,道:「真有这么神奇么?」 「那是自然,不过游龙路程长远,要五六个时辰哩,到那时天都亮了,上山的路也不大好走,许多人连山都没上就累得走不动了,二位公子看着像高门大户里的公子,不知受不受得住这长途跋涉哩。」 珠碧笑:「当然能,我还要求龙神好多事呢,爬也得爬上去。他老人家要是不高兴了,不答应我求的事,那岂不是白费一番功夫。」 听他这么说,灵鹫心里暗笑,还真是个小贪心的,道:「心诚则灵,做神仙的大约没那么小肚鸡肠。」 珠碧一脸认真地看他,眨了眨眼,仿佛在说:没有吗? 嘿,某人还真是没有自知之明,珠碧心想。 珠碧将那一盘珍珠丸吃了七七八八,又喝了两碗小丸子甜汤,肚皮都快要撑破了,这才扶着桌子站起身来,笑道:「多谢婆婆款待,我这便与……嗯……与哥哥出去画龙,保证画得精神抖擞,让村民们都羡慕你们。」 在别人面前,珠碧只好与灵鹫兄弟相称,毕竟男风总非世俗眼里的情爱之正道,世人如何看自己都不要紧,他却不愿意灵鹫受世人另眼相待。 婆婆没瞧出甚么异样来,道:「好好好,那老婆子我留在屋里做饭,中午好好犒劳二位!」 二人出了大门口,见父子五人已经在削撑龙杆,大约问过具体想要的颜色模样之后,二人便研磨起墨来,将那五颜六色的油彩调和好,灵鹫左手托盘,右手提笔,来到龙腰灯前,蘸饱青色油墨,娴熟地落笔描了上去。 珠碧从未见过帝君认真做一件事情的模样,只觉那专心致志的侧脸线条俊得触目惊心,他睡过无数男人,没有谁的脸能英俊成这样。神仙果然是神仙,无论从哪个方面都足够吊打一切凡人。 嘴里口干舌燥地,珠碧难耐地咽了口唾沫,恍然察觉到自己的脸都红了,赶忙佯咳一声,弯腰去挑了一只合适的笔,走到龙腰灯的横截面处,去问那大儿子要写着甚么。 那大儿子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咱俩都是农民粗人,大字不识几个,公子您看着写些甚么五谷丰登啊,长命百岁之类的吉祥话罢!其余的您看着发挥!」 因他二人帮了大忙,另一处横截面那父子五人便让他们也写上自己的心愿,权做报恩了。 珠碧满满当当地写了一箩筐吉祥话,直到那处都快要填不下了才堪堪挺手,来到另一处。 他提笔心思忖要写些甚么的时候总爱啃笔头,啃着啃着,灵感涌上心头,顿时笑逐颜开,抬手,落笔。 车遥遥,马幢幢。 君游东山东復东,安得奋飞逐西风。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月暂晦,星常明。 留明待月復,三五共盈盈。 望着自己的杰作,珠碧满意地放下笔,灵鹫见他笑意盈地盈走了过来,温柔道:「写好了?写的甚么?」 那龙鳞已绘了数十片在上头,珠碧一瞧,那鳞片饱满匀称,颜色深浅有度,虽只绘了一小片,却也端得是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珠碧捡起一只斗笔,也沾了彩墨填在他已细细勾勒好的龙鳞线条之内,道:「不告诉你,帝君自己去看。」 见他存心卖弄关子,神神叨叨地,灵鹫眉目含笑,来到那处横截面前,见到了那一句醒目的: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唯这一句是用硃笔写的,就堪堪题在正中,鲜艷得像是深刻在心口的硃砂,一见便侵入骨血,再难忘却。 灵鹫但笑不语,提笔蘸了盘中朱墨,亦在那后头写下了一句。 一阵挥毫弄墨后仿佛无事发生,走回来继续描着龙鳞,珠碧撇了撇他含着笑意的侧脸,疑惑地咦一声:「帝君是不是写了甚么?」 珠碧好奇地走过去看,见那处赫然多出了两行赤色小字。 上头的墨迹还未干,鲜活浓艷得像是一抹赤诚热血,珠碧颤着手轻轻抚上去,蹭下一抹红艷艷的墨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珠碧喃喃地念着,这短短两行字,不论上穷碧落下黄泉,他都要刻在心底一辈子的。 第80页 两人心中各自藏着一片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婉转情思,此时两人之间亦无需多余的言语,他们的心早已紧紧连在一起了。 珠碧默默来到龙腰灯的另一面,细毫勾麟,斗笔着色,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原本素白的一盏龙腰披上了华丽的龙鳞花纹,就连龙背上威风赫赫的龙鳍也细细以金粉描摹。细看之下,青色龙鳞上也浅浅勾勒着细细金边,暖阳照耀下仿佛立刻就要长出身子来,飞到九天上去。 一切画完,时间已近正午,珠碧唤了父子五人出来验收,那五人一看见眼前庞然巨物霎时间都愣住了,好半天了,老父亲才磕磕巴巴道:「显灵了……真龙显灵了!这就是当年我看见的那条龙啊!简直是分毫不差,分毫不差!」而后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去,小心翼翼地摸上去,像朝拜的信徒,满眼虔诚。 汀州府人对龙神十分崇敬,如今见了这盏龙腰灯,激动成这样便也不难理解了。 他说的应当是昨日二儿子所说的山上出现的那条青龙。嘿,帝君虽然没见过东海三公主这样年纪小的后辈,他爹却是常常见的。 同为青龙一族,老爹与女儿的真身能有甚么大差别,所以要画个共事的仙友真身,真心一点也不难。 帮了一家子这么大一个忙,自然是要被主人家热情地留下来用饭拼酒的。席上,主人一家又与他们介绍了许多当地的风俗习惯,以及元宵那日的热闹盛况,听得珠碧身临其境,恨不得立刻参与其中。 而掰掰指头,今日已是十三了,属于姑田镇最为盛大的游龙节,已近在眼前。 作者有话说: 文化yin秀恩爱是不一般,不一般。 第42章 再见故人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今日,是汀州盛日。 太阳还兀自沉沉地挂在西山头,那边的圆月就已迫不及待地升起,天边映着浅浅一枚月痕。 倏地,一道刺目流火窜上天幕,陡然间,炸开一朵绚烂至极的银色烟花来。 这朵烟花一马当先,仿佛信号似的,不一会儿,成百上千的流火冲上云霄,噼啪之声不绝于耳。霎时,人间辉映如昼。 夕阳识趣地退场,麻利地滚下了山头,带走人间最后一丝暮色。 不过今日无须天光作陪,有人间万千灯辉焰火,足以。 浓墨一样的天幕将那接连不断的焰火衬得更加鲜艷明亮,这边谢了那边又绽开来,东西八方喧腾着,唿啸着,争先恐后地窜上漆黑天幕,不教此良辰美景遗憾留白。 街上人头攒动,多是携亲带友,皆朝同一个方向急急而奔,人人穿上崭新的各色衣裳,提着花灯,灵鹫倚在窗边,见楼下鲜妍昳丽的各色人群,脸上亦漾起了浅浅笑容。 天庭是从不曾有过这番热闹的。 哪怕是五百年一回的群仙宴也不曾如此,只因活了几万年的老傢伙们太多,凑腻了热闹懒得折腾,是以多是三五人寻个角落聚在一块说禅论道,只偶有些年轻的仙人头回参加,才会喜形于色,东看看西窜窜。 加之弥罗天实在太大,即便神者仙者众多,也不会像楼下这般人头攒动,水泄不通。 正当帝君感慨一下人间景色时,便被一阵大力拽走,是珠碧已穿好一声喜庆的红衣,嚷嚷道:「快要来不及了,还发甚么呆呢!走了!」 力气之大,脚步之快,让帝君不免开始怀疑他真是缠过足的么?!说好的娇弱无力呢! 小九扛了个大包袱在肩上,三步并一步地往下沖:「等等我,等等我!」 其实完全来得及的。 只是某人心如离弦箭,愣是九头牛也拉不住。 「珠儿,珠儿!来得及的,跑慢些。」灵鹫无奈地喊,然而在满耳烟火轰隆声下,珠碧似乎没听进去。直到了大街上,被人潮堵得无处可跑时,珠碧才悻悻地放慢下脚步,尤为不满地呶呶道:「怎么这么多人。」 灵鹫在一旁无奈地笑:「不正合你意么?若是没甚么人,你岂不无热闹可瞧了。」 小九在一旁嘿嘿笑:「神仙大官还真了解我家相公。」 据了解,大祠堂离他们的住所并不远,走个两三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听到这里,珠碧才堪堪放下一颗心,信步走了起来。 他今日亦着一身朱红描金的衣裳,腰系雪白玉绦,与灵鹫腰间那条一模一样。 红色原本过于鲜艷俗气,扎眼得很,很少有男子能将一身红穿得这样好看的。珠碧却是例外,在南馆他就酷爱一身红衣,所到之处人人为之倾倒。如今在外头的街上,即便不画那妖娆艷丽的女妆,一身红衣穿在身上却也丝毫不显违和。 他的头髮整齐地束着,簪着一支与灵鹫头上一模一样的羊脂玉簪,红与雪色唿应,教街上一众青春正年少的少女们看直了眼,凑在一起小声嘀咕。 更有那大胆的,鼓足勇气拦在他们面前,面上染了一片红霞,甫一对上二人的双眼,又羞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白衣红领的公子似乎有点凶啊,少女一瞧更紧张了,杵在那里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后头姐妹见她这怂样儿都在偷偷笑了,此时,她只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二人被她拦住去路,珠碧一笑,令漫天花火都失去颜色,他道:「敢问这位姑娘有何指教?」 那少女见着那笑容,一颗心酥得快要化了,脑海里忽地萌生出个想法,这辈子非公子不嫁! 第81页 少女牙一咬,心一横,脚一跺,从袖间摸出块香喷喷的手帕来,绯红着脸塞到珠碧手中,丢下一句:「小女子名叫祝盈盈望公子笑纳——」 还不等珠碧回过神来,她就捂着脸熘了老远。 珠碧回头,只见后头三五衣着昳丽的少女们纷纷以袖掩嘴,已然是笑开了花。见那两位公子回了头,忙把躲在身后没脸见人的少女拉出来,纷纷附和:「看过来了看过来了!你别害羞呀,刚刚不是很有自信嘛。」 珠碧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只是露出一个迷死万千人的笑容来,登时,那几名起闹的少女也有些站不住了,捧着心相互搀扶着,被那笑容撩得酥了半边身子,简直快要软到地上去。 作为一个神仙,不仅该听的听得见,不该听的也听得见,他听见那群少女喃喃着要嫁给珠碧时,神色又冷了几分。 他淡淡地盯着几名少女看,不一会儿就听见一声:「算了,算了,姐妹,长得好看的男人都是长得好看的男人的,咱们还是放弃罢。」 这话有些拗口,是甚么意思? 灵鹫暂时没有捉摸明白,她们三五人心不甘情不愿地挤进人潮中不见了踪影,灵鹫才回过身。见珠碧满面春风笑意盈盈,心里没来由地泛起一抹酸熘熘的情绪来。 珠碧手拿着那条香喷喷的丝帕,抖开来看了个仔细,上头绣的是鸳鸯交颈,旁还题着一句:如此上元花好夜,愿共比翼双双飞。 凑到鼻尖一闻,浓艷艷的女儿香。珠碧扑哧一声笑出来,道:「好露骨的情诗,没想汀州府的姑娘们都这般豪放呀。」 灵鹫冷哼一声,抓过那香帕一瞧,脸色更黑了几分。收紧了手掌再一摊开,那丝帕就已变作了轻絮,随风飘散。 「下回,不许见人就笑。」灵鹫冷冷道。 空气中飘着好浓一股酸味。吃醋了是罢?嘿,还不承认。珠碧笑得更灿烂,拖过一旁小九确认,小九点头如捣蒜,两人可以确定,就是吃醋了。 珠碧弯腰跟小九嚼耳根子:「嘿,好大一只醋缸子,你瞧他也忒小心眼儿了,我又不是故意收的。」 再往前走一会儿,就该轮到珠碧发酸了。 见灵鹫猝不及防被塞了满怀的丝帕荷包,看着那些如鸟兽散般逃开的姑娘们,珠碧冷着脸抽出一条丝帕,读了出来:「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提起一个荷包,珠碧又读:「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又打开一把小香扇,念道:「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小九也掂起脚抽了一方丝帕来,有模有样地念道:「衣带渐宽终……」 话还没说完,被珠碧白着一张脸抽去,看完上头诗句后拍到灵鹫怀里,抬眼满目怒气,一张口醋味漫天飘:「好啊好啊,帝君真是生得一副好皮囊,素不相识的姑娘都愿为你衣带渐宽了!」 「……」 小九:「……」刚刚谁说人小心眼儿来着? 灵鹫将收来的满怀信物都化成灰,笑着去安慰自己的宝贝珠儿:「你都说了,不是故意收的,我也不是啊。」 珠碧拿眼瞪他,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恶狠狠道:「你只能为我衣带渐宽,否则,我饶不了你。」 「好、好。」 小九见他俩勾肩搭背眉来眼去地,捂住发酸的腮帮子翻了个白眼,呸!真他娘的酸。 原来,在元宵节这一天尚未婚配的姑娘都会带着自己早已绣好的信物出门,遇见对眼的公子就将其交给他,若公子也有情意,便在大龙的见证下相伴前行,自然就促成一桩良缘了。 所以这一天,年轻的男子们自然也会好好拾掇一番,希望藉此良辰好景觅得美人归,成全一段美好佳话。 他二人一身红衣,身量又高,在人堆里自然是格外出众的。人群中很难不一眼就望到他俩,也难怪一路上净被塞信物了。 而他俩把街上姑娘的目光都吸引走了,自然引来街上年轻公子的不满,他俩杵在这街上走,满街的姑娘哪个还愿意看他们一眼?那些个公子哥儿们自然对他俩没甚么好气,纷纷打算离这俩挡桃花的远点。 却有一人不然。 那人一身月白色素袍,青色宫绦坠玉,晃在身前,随着步伐发出玎珰声响。 街上人都是三五成群地,唯有他孤身一人,静静地随着人群往前走,怀里似乎抱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他的气质清冷出尘,好似天上那轮孤月一般,教人触碰一下都觉是玷污。 他也是被姑娘们塞信物的重灾区,那些姑娘对他怀里毛茸茸的东西很是喜爱,纷纷围上来摸,皓衣公子怀里的毛团团抖了抖,惹得一帮姑娘们笑开了花。 弄得珠碧也好奇得不行,偷偷熘过去,来到那皓衣公子跟前,见到了他怀中那团毛茸茸的东西,定睛一瞧,原是一只雪白的小狗崽,睁着圆熘熘的蓝色大眼睛,奶乎乎地,可爱得紧。珠碧摸了摸那毛茸茸的脑袋,道:「好可爱的狗!」 那皓衣男子轻笑,道:「多谢喜欢。不过这不是狗,是狼。」 珠碧一听,不由得一惊,缩回手去,心想这么俊秀的公子好端端怎地养头狼?道:「抱歉,不过你这小狼着实可爱,我瞧着和小狗崽儿似的。」 「是啊,狗与狼小时候其实差不了多少。」皓衣公子顺了顺怀中狼崽的皮毛,道。 第82页 珠碧听他的声音轻轻缓缓,明显的底气不足,似乎身体不太好。果然,一阵风吹过他就咳起来。 可惜了这样一个芝兰玉树的公子。或许美玉易碎,是恆久不变的道理罢。 灵鹫一个不留神自家宝贝明珠就熘了,四下环顾了半天,才在人流中锁定到那抹耀眼的朱红,灵鹫略带责备地走过来,道:「怎么一个不留神就熘得不见踪影?教我好找。」 那皓衣公子原是笑意盈盈,却在听见这句话之后,僵在了原地。 他的脸色忽然变得极其难看,脑子不受控制地抽痛起来,眼前一片缭乱,显然已有些站不稳了,珠碧连忙扶住他:「公子?」 这一场面弄得灵鹫一头雾水,直到皓衣公子晃过劲来,僵硬地回头,见到了人,这一回,连灵鹫也怔住了。 皓衣公子踉跄地退了两步。 珠碧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俩,他怀中的小狼崽忽然龇起牙来,一双湛蓝色眸子里杀意顿现! 良久。 珠碧听见灵鹫开口,语调中的愧疚之意,竟是珠碧从不曾听过的:「望舒——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说: 这正是:鸳鸳相抱何时了,鸯在一边看热闹。 广寒带着徒弟看大龙~等徒弟长大就可以把师父吃干抹净了,嘿嘿嘿 第43章 天灯寄情 望舒。 他就是帝君口中那个因袒护小狼而被他剔去仙骨,一掌噼落下凡的广寒仙君啊。 难怪他气质清冷如寒月,只因他原本就是广寒宫真正的主人。 他受了那样的大刑,也难怪如今弱不禁风地,一有风动便咳喘连连。 望舒一言不发,只是将怀中小狼崽抱得更紧,满脸防备与惧色。 小狼被他抱痛了,奶乎乎地嗷了一声,两只小爪子害怕地扒瞭望舒的手臂几下。 见状望舒忙低头摸了摸它的头,像照顾襁褓中的奶娃娃一般轻轻颠了几下,边拍它的背边低声安慰道:「别怕,师父在……再没人能伤得了你了。」 灵鹫心中大不是滋味,嘆了口气,伸出手想去摸摸他怀中狼崽:「望舒,当年之事,是我……」 他没有碰到小狼崽一根毛,因为望舒连退了三步。他抬起头,早没了方才对小狼的温情,一双眸中冷如冰晶:「往事休要再提。如今我已是区区一介凡人,这只小狼只是我在路边随手捡到的,并非恶鬼道余孽。帝君若非要杀他,便先杀我。」 这句话直扎灵鹫心窝子,他只是想摸一摸,却不想望舒要这样防他。 也对,毕竟当年是自己亲手杀了他徒弟的,不是么? 「我不是……望舒,当年之事,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 望舒脸上一片错愕,他怎么都料不到向来无情无心的灵鹫会说出这句话来,他简直要怀疑面前人的真实性了。 可惜啊,望舒不买他的帐,他道:「帝君如今与我说这些是甚么意思呢?望舒如今已是一介凡人,帝君天神之尊向我道歉,是嫌我活得太久,想折我寿么?」 一字一句没有任何不敬之语,却每个字眼都如利刃直戳灵鹫的心。 「不是,我是真心心生悔意,兰泽因此与我疏远,下凡这些日子,我经歷了很多事,才发觉当年之时确实是我太过专横独断。」 看来灵鹫即便位列极道之尊,但却是一个知错能改不端架子的好神仙,好长辈。 但有的事情,错了就是错了。 被钉过的栅栏即便将钉子拔下,到底还是会留下洞眼,回不去了。 望舒听了心如止水,无悲无喜道:「与我无关。是我凡根未尽,修不成无情道,我认了。」灵鹫还要说些甚么,却被他打断:「不便打扰帝君良辰,望舒先行告辞。」说完,他看了珠碧一眼,抱着怀中小狼,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灵鹫上前两步攥住他的胳膊,踌躇片刻,才道:「我会想办法让你重列仙班!人间终归不适合你。」 望舒重重地甩开了。 俄而他丢下一句:「天庭太冷,我不想回去了。」 雪白身影不再停留,很快就淹没在了茫茫人海里。 灵鹫依旧怔怔地站在原地,珠碧见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环胸淡淡道:「帝君,人早走远了。」 人潮熙熙攘攘,已看不见那道瘦削的雪白人影了。 灵鹫嘆了口气:「他不肯原谅我。」 「换做是我,也不会原谅你。」珠碧如此道。 有些事情不是一句道歉就能挽回得了的。饶是法力通天的神仙,亦有无法挽回的东西。而灵鹫总会在未来的日子里,深尝情苦,痛彻心扉。 灵鹫嘆了口气,牵起珠碧的手,道:「走罢。」当年是他不通情爱铸下错事,可如今,他不会再错第二回。 来到镇上的大祠堂时,这里偌大的一片空地已是人山人海,天空中争先恐后地漂浮起一盏盏天灯,晃晃悠悠地朝天边飞去,渐渐地化作一个小点,与天上星子融为一体。 还来不及感嘆眼前一番美景,人群中就传来爆炸般的唿声:「来了来了!」只听得前方一阵铜锣喧天,耀眼的光芒从人群中涌过来。 二人忙向那处看去,面前景象映入眼帘的一刻,所有人都被这盛大的场景给镇住了。 只见一颗硕大的龙头虎虎生威,被众人高擎着游过来。那龙头神采奕奕,两颗龙眼炯炯有神,这只大龙头太过传神,谁还记得它是以竹为骨宣纸为皮煳起来的纸龙呢? 第83页 那龙头朝珠碧灵鹫二人唿啸而来,又从他们上方拐了个弯儿,便瞧见龙头后同样威风凛凛的龙身,每一节都由四五名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擎着,众人默契地左右大幅度舞动着擎龙杆,便跟随着龙头拐弯,那一节节龙身彼此之间紧跟着,在众人上方井井有条地盘旋,飞舞。 一节,两节,十节,百节龙腰灯从众人面前唿啸过,直到最后,一整条大龙盘旋在空地上方,引得当场响起如排山倒海的掌声欢唿声。 「好威风啊!相……公子你看你看!」小九被眼前盛况惊掉下巴,连忙扯过珠碧的衣袖激动得跳脚。 「看见啦看见啦。」 今夜玉壶光转,花灯如昼,焰火纷纷吹如雨下,如此良辰好景,珠碧置身其中,一时亦不知是幻是真。只好紧紧牵住身边人的手,从那宽厚温暖的手掌中寻求答案。 忽然间—— 那原本盘旋休整的龙猝不及防地动起来,龙头一甩,带动龙身潇洒地腾起来,精神抖擞地朝正南方游了去。 要完成这样一个潇洒的大动作,擎龙人自然要花上足够大的力气才能将那重达百斤的龙灯舞出威震山河的气势来,左右摆动的擎龙杆眼瞧着就要朝珠碧袭来,灵鹫心神一凛,一句话脱口而出:「珠儿!小心——」 瞧那龙身落下来的方向,往身后拽是来不及了,情急之下,灵鹫只能将人往里推,珠碧不曾发觉,乍然被他这么一推吓了一大跳,往前踉跄了好几步,等稳下身形来,他已在盘旋的大龙里头了。 「珠儿!」 珠碧于灯火阑珊处蓦然回首,只见灵鹫站在龙外头,惊魂未定地看着他。 那一节节龙腰在两人跟前游动过去,一时间他进不来,珠碧也出不去。 为了不让灵鹫担心,珠碧站在里头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 龙腰里头燃着的松明透出青碧色的龙鳞闪耀着盈盈碧光,天际一朵朵绚烂炸开的花火,在这一刻,都在珠碧满面春风的笑容中失去了颜色。 「我没事,帝君。」 龙灯兀自在舞动,天边焰火兀自在绽放,人群兀自在喧腾。 此时的灵鹫早已无心去看,他仿佛又回到澹渊玄境,一片虚无中只剩眼前这个笑得云淡风轻的心上人,他一身红衣朝他伸出手,像是要将他拉下爱河,沉沦到底。 「你乖乖站在原地不要贸然出来,等这龙灯出完,我进来。」灵鹫怕他冒冒失失地闯出来,被这擎龙杆伤到,遂出言叮嘱。 「好。」 这条大龙共两百多节龙灯,要全部出完需要一会儿的功夫,珠碧也不急,就这样含着满目的柔情,静静地与他两相对望。 其实,时间还可以再长一些的。 让我在这漫天花火之下把你一笔一划刻在心里,只因这辈子太短,我怕来不及,来不及好好看你,爱你。 灵鹫的目光也始终定格在珠碧身上,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又把他的珠儿弄丢了。 足足有两里多的龙灯很长,可时间似乎又过得很快。 最后一节龙尾从珠碧眼前晃过去,还不待他反应过来,就已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了。贴着那炽热胸膛的耳朵,分明听清了里头传来有力的心跳声。 珠碧快要陷在他那一片温柔里了,他脸上笑意未褪,道:「大庭广众地……帝君注意点影响,也不怕惹人非议。」 灵鹫将他的脑袋紧紧揽在怀里,道:「凡人如何想与我无关。珠儿,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把你弄丢了。」 小九抄了两根糖葫芦过来,嘴角还粘着红艷艷的糖渣,见他俩又腻歪在一起,张开双臂也抱上去:「嘿嘿,神仙大官,有我在,我也会保护相公的。」 你看,纵是此生命贱如蚁,到底还有人愿意不计回报地爱自己。 离开南馆的这些天,跟着帝君踏遍四海,才发现原来人间也有真诚的善意。 真好啊。 之前的十二年里,珠碧受尽屈辱与折磨,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个人了,像狗一样匍匐在贵人脚下摇尾乞怜,因为只有把自尊都撕碎踩在脚底,才能在南馆那种地方活下去。 如今头一回做人,得到了一个人本应有的尊重,原是这般美妙。 「马上要出龙了,我们买三盏天灯罢。」珠碧抬头,颅顶就堪堪抵在灵鹫的下巴上。 那婆婆说得在出龙前将心愿写在天灯上放飞,为大龙照亮前路,这样龙神瞧见了,就能保佑他们心想事成。 三人来到一边卖灯的摊上,摊主热情地递上笔墨,道:「三位好眼光啊!不瞒您说,这周围一堆卖灯的,就属我家的灯最结实!模样又好,放飞我家的灯,包准您三位的心愿直飞到南天门上去,叫天上一班神仙全瞧个遍!嘿,到时神仙们各个保佑您三位心想事成!灵着哩!」 珠碧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真的假的?你们生意人忒能说大话,南天门都搬出来了,到时若是不灵,我上哪里找你去?」 那摊主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是有些夸张,不过咱这灯质量确实不错嘛,客官您瞧瞧,结实着呢。填里头的松明也够够的,能飞老高!总之我这儿是物美价廉,瞧公子您面善,不多收您的,三盏收您六十文,够便宜罢!」 「行,便沖你那句心想事成,你这灯我买了。小九,掏钱。」 小九掏出一贯铜钱来一个个数,珠碧噼手夺过去拍在摊上:「不用找了,剩下的钱,便买你那句心想事成罢!」 第84页 老闆得了这老大一贯钱,那嘴立时像抹了蜜似的,逮着他三人是一顿夸,吉祥话一句接一句不带消停,说得珠碧心花怒放。虽然并没有甚么实质性的作用,但好话谁不爱听呢? 三人纷纷提笔蘸墨,思忖了片刻,在那天灯上头各自写下了愿望,在老闆殷勤帮助下,展开竹丝架,点燃松明,手一松,那天灯便随之扶摇而上,晃晃悠悠飞到天上去。 到了该放小九的灯时,他扭扭捏捏地把灯背到身后去,珠碧左够右够也够不着,笑道:「怎么,写了甚么连我也不让看?」 小九努着嘴结结巴巴,珠碧扯过他的臂弯,强行去拿,一边蹙眉笑骂:「好你个臭小子,学会瞒我了是罢?快拿出来我瞧瞧,不然挠你了。」 小九依旧紧巴巴地攥着天灯不撒手:「不要看啦!有啥好看的!」 见他不肯撒手,珠碧伸出双手去戳他腰眼儿,小九顿时像条烈日下暴晒的蚯蚓,哈哈笑着扭起身子来,哪里还能拿得稳手中天灯,一下就被珠碧噼手夺去。 好整以暇地展开薄薄灯身,珠碧瞧分明了,珠碧扑哧一声笑出来,末了,伏在灵鹫肩头捧腹大笑。 小九站在原地跳脚,脸涨得通红:「都说了不要看了你非要看!」 灵鹫一头雾水,不知道有甚么那么好笑,拿过珠碧手中天灯一瞧,看见那鬼画符的字,竟也忍不住笑出来。那上头的字丑得各有千秋,歪歪扭扭有大有小如蜘蛛爬,整面天灯都沾满了乌黑的墨水。 莫看整面灯满满的墨迹,实则那上头只有一句话:愿相公日后少受苦,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措辞是如此普通,字迹是如此歪七扭八,句中的「愿」、「乐」字因笔画有些复杂,愣是涂改了好几回,将四面都涂满了也没有写对,最后应该是破罐破摔将错就错,索性就不改了,小九心想龙神那么神通广大,应该能看得懂他写的甚么罢? 见他俩笑成一团,小九脸上挂不住,越想越是气得七窍都要冒烟,夺过天灯就要将之撕烂,被珠碧一把夺下,将其紧紧贴在怀里,蹲下身来,将小九紧紧抱住。 「我没有笑话你。我很高兴,高兴得快要疯了,所以才会笑的。」 小九闻着他身上迷人花香,问道:「高兴甚么嘛?」 珠碧笑而不答,只道:「傻小子,让你写自己的愿望,你写我作甚么?」 小九被他搂得有些喘不过气来,道:「我的愿望就是这个呀。」 神仙大官答应了他帮助自己爹远离赌场,他便没有甚么心愿了。他有父有母有弟弟妹妹,与珠碧比起来,他是很幸福的。 如今他没有甚么愿望,只希望自家相公今后平平安安,不要再受委屈了。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和神仙大官,真的没有人可以保护他。 所以希望龙神看见了他的愿望,可以让命运善待他的相公。 听至此,珠碧心头五味陈杂,这个伺候自己多年的孩子,是真心待自己好。 表示感谢的话不必再说,他两个早已在多年的南馆生活中同气连枝,福祸同享。便是甚么也不说,小九也会懂的。 在这样高兴的日子里,珠碧强忍住眼眶里唿之欲出的湿意,哽咽了半晌方才道一句:「好。我们放灯。」 这盏灯对他来说,比一切珠宝还要珍贵。怎能容许他撕了?珠碧小心翼翼地将之展开,理好,灵鹫趁旁人不注意,引一抹指尖火点燃松明,三人扶着天灯底托,轻轻松手,天灯便晃晃悠悠飞上天空,愈飘愈远。 珠碧抬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盏灯,直到化作一点星痕,再也看不见了才罢休。 今夜无垠天幕没有遗憾的留白。 有绚烂的灯火;皎洁的明月;漫天的星辰;更有无数盏飘上云霄的天灯,晃晃悠悠,彼此映照着,将人间点缀如昼。 有三盏灯飞得极高,一盏灯上的字迹四仰八叉,如螃蟹走路,又如鬼画符; 另外两盏字迹挺拔飘逸,其中一盏上书:愿 事事顺意,明珠还椟。 另一盏上书:愿 人间无垢,与君白头。 作者有话说: 小九真的好好哦 - 龙神:你看我像能保佑得动你的神仙吗? 灵鹫:…… 第44章 游龙入海 大龙方才的腾动,是游到祠堂正门,由县丞领着一众德高望重的长者进行祭龙仪式的。 龙头前摆神案、祭三牲、烧高香、点鞭炮,之后还需焚祭文,繁琐的一套程序下来,众人站在原地等得脚都酸了,总算听到有人喊了一句:「出龙了!出龙了!」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被那腾起来的龙身吸引过去,由县丞点过睛的巨大龙头口含龙珠,威风赫赫地腾起,人群中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叫好声,乌压压的人群忙簇拥了上去。 里三圈外三圈盘着的龙身随着龙头的游动而跟着摆动起身躯来,一节一节井井有条地跟着前进,场面之壮观,让人拍手称奇。 「走罢,咱们走到龙头那里去。」灵鹫牵起珠碧的手,珠碧牵着小九,三人挤过拥挤的人潮,一路行到龙头边才放缓脚步,跟着大龙前进的速度走。 他们彼此紧紧地牵着手,珠碧被他牵着,一颗心像泡在蜜糖罐里,里里外外都甜透了。 大庭广众之下,这位不沾人间烟火的帝君却似乎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他都不在意,珠碧就更不会在意这种事了。 第85页 他们坦坦荡荡地牵着手,走在龙灯下,走在人群熙攘的大街之上,笑得如沐春风。 事实上在这样一个盛大的场景之下,压根就没有人会去在意别的事情,所以身边并没有传来小声的嘀咕议论,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身边人身上,谁又会去在意别人如何呢? 大龙穿过了祠堂广场,绕进了街坊市井之中。 此时家家户户早已在门口挂好爆竹,并摆上了香案,案上瓜果茶点一应俱全。还有一小袋五谷,用红色纸包包着,只待大龙游至自家门口,便将门前松明点上,燃放爆竹接龙祈福,在爆竹声中将纸包中的五谷撒到龙身上,以祈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爆竹喧腾之声此起彼伏,震天彻地地萦绕在耳边。 一片人间好佳景。 爆竹燃放后传来的火硝石味钻入每一个游人的鼻子里,明明是不好闻的,珠碧却用力嗅了嗅。 就是这个味道,才是过年的气息啊。 他们站在龙头下走,被两侧泼来的五谷撒了满头满身,听人说,这是好兆头。 游龙的路程比想像中还要长,其间是要穿过所有村子的,饶是珠碧出发前底气十足,誓要跟着大龙走完全程,可他高估了自己的体力,着实是跟不上,强撑着一股劲儿走了两个多时辰,他就已经又累又困,再走不动了。 大龙的队伍已走过了两个村庄,今夜走过的路程,大约比珠碧这一辈子走的路加起来还要多。 灵鹫见他这样,显然是没办法再继续走了,便与小九一左一右地搀着他走到路边坐下,灵鹫道:「珠儿,累了咱们就回去罢,别逞强。」 珠碧无比厌恶自己这幅软弱的身子,与自己较起真来,道:「不,今日一定要走到山顶。」 说着说着他就撑着灵鹫的手臂要站起身来,不曾想,他的双脚不大给面子,还未站直身子就软了,眼瞧着要向后栽去,灵鹫眼疾手快地将其揽住,目露愠色:「怎么这么固执?」 足足六个时辰的路程,便是普通人也走得够呛,珠碧真是会为难自己。 小九掏出水壶递给他,珠碧喝了两口水缓了口气,神色落寞道:「若不走上山顶,龙神怨我心不诚,不保佑我怎么办?」 灵鹫听了哭笑不得,蹲下身去替他揉腿,道:「我也是神,好端端的站在你面前,怎么就非得去求个远在东海的?」 算来算去,咱们帝君的神职还在他东海龙族之上呢。 珠碧噗嗤一声笑出来,道:「我知帝君神通广大,可你亦是局中人,不是么。」 神又如何?神也无法渡自己。感情如棋局,博弈双方皆为局中人,而当局者就註定被扰扰浮云遮望眼,沉沦其中,自救无门。 想到此处,灵鹫无端又回想起灵枢与他说过的那番话。手下动作便僵住了,良久方道:「一定要走?」 「嗯。」 他的珠儿都这样说了,帝君除了依着还能如何?他无奈地嘆了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肩道:「上来罢,我背着你。」 嘿,大庭广众地,帝君是真不怕流言蜚语。 珠碧高兴地伏到他背上去,下一瞬只觉身子一轻,整个人就被灵鹫背了起来。 「跟紧了,小九。」灵鹫道。 小九在后头一个劲儿地翻白眼,末了比两根指头划划脸蛋:「呕,真不知羞!」 灵鹫的后背一如既往地宽厚踏实,珠碧将脑袋搁在他肩头,下巴抵在肩窝上,那下巴没甚么肉,硌得灵鹫肩膀生疼。喷出的炙热鼻息钻进灵鹫脖子里,酥酥麻麻撩人心弦。 他的身体很轻,很轻。伏在灵鹫背上,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 没有哪个男人会喜欢抱着一个浑身赘肉的小倌,他们只喜欢该丰腴的地方丰腴,其他地方要瘦得盈盈一握才好。 所以南馆严格控制妓子的饭量,在以前长身体的时候,珠碧总是吃不饱。也许是以前没有熬出头时太苦,所以他现在逮着机会就要吃些甜甜的东西。 这不,珠碧又嘴馋了,他伸腿轻轻碰了碰小九的肩,问:「我想吃花生糖了,还有么小九?」 小九扒拉下肩上包裹,取出包裹内那一大包花生糖,解开上头细绳递到他手边道:「我只吃了两块,剩下的都给相……不是,都给公子吃。」 婆婆做的花生糖是真的好吃,香甜酥脆,让人不吃则已,一吃就停不下来。 珠碧笑盈盈地拈起两块往嘴里塞,灵鹫听到耳边喀滋喀滋的咀嚼声,不由得会心一笑,还成天说别人是小孩儿,他明明自己才最像个小孩儿,连小九都要比他成熟些。 他将那两块糖哌唧哌唧吃下肚去,心满意足地拍去手上碎屑,随后将两手搭在灵鹫面前,露出两截瘦弱的手腕,那一串莹白的佛珠便露了出来。 灵鹫一看,无端觉得那佛珠有些刺目。心头忽觉像是被甚么东西压住了,喘不过气来。 这时,珠碧贴在自己耳边轻声絮语:「其实我也没甚么想求龙神的。我相信帝君神通广大,一定不会让我受苦,一定会陪我到最后。可我就是想和帝君一同走完这条路,不想留有遗憾。」 灵鹫一怔,灵枢那句话初听来并未察觉有甚么,可如今再细细想,灵鹫开始慌起来了。 珠碧此生劫数,他不可插手。 不论他今后经歷怎样的磨难,灵鹫也只能当个旁观者,若是插手,他的命盘错乱,本体破碎,佛珠就再也无法归位,他最终将魂飞魄散,再不存于三界之中。 第86页 灵鹫第一回觉得,自己这一身千万年道行,在命数面前,是如此苍白又无力。 一段遥遥的路程,从黑夜走到第二日黎明,大龙终于游到镇口的山底下。 小九已经累得不行了,一路都在打哈欠,而反观珠碧,早已伏在灵鹫背上睡着了。 灵鹫掂了掂背上有些滑下去的珠碧,对小九道:「快要到了,再坚持一会儿。」 这一掂,将珠碧弄醒了,他迷迷煳煳地睁开眼,见星辉黯淡,东方已隐隐泛起些许白意,浅浅仿若鱼肚白。见自己还趴在帝君身上,连忙挣扎着要下来。 灵鹫将他安安稳稳放到地上,道:「见你睡着了,便想着让你休息会儿,到了山腰再喊你,没想你却先醒了。」珠碧接过小九递来的水囊喝了一口水,而后抹抹嘴道:「让帝君背了一路,天都要亮啦,辛苦帝君。」 环顾四周,人已少了大半,稀稀拉拉的人群没了昨晚那样拥挤,毕竟路程太过长远,坚持不到最后亦是情有可原。 三人随着大龙一步一步往山上走,但山路难行,碎石横生,一有不小心就容易扭脚,珠碧踉跄了好几回,幸好都被灵鹫稳稳噹噹地扶住,否则失了重心滚到地上去,那可就不好了。 珠碧咬着牙,极其厌恶这幅弱不禁风的身子,平白教后面的人们看笑话。 「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娘们唧唧的,啧,我看八成是个兔儿爷罢……」 「不知道玩起来甚么味道哩,啧……」 灵鹫自是听到了后头不怎么友善的嘲笑声,遂拍了拍珠碧的胳膊,低声安慰道:「别往心里去。」 世人站在道德高地对他的评头论足难道还少么?珠碧从来不在意这些,只是在灵鹫这里,便无法容忍他受这般委屈。 那些人还在犹自叨叨个不停,灵鹫回眸甩过去一个锐利的眼神,立刻就将那后头偷笑的几人给震慑住了,老老实实地闭嘴,许久,有一人低低道:「咳……走远点走远点,咱惹不起。」 珠碧听见了,忍不住笑:「帝君是不是又吓唬人了?我不在意这些的,不必如此。」 「不,只是吵得我耳朵疼。」灵鹫道。 一块尖锐的小石头很不知死活地横在珠碧脚前,珠碧踩上去,足心便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笑也笑不出来了,他原就脚下无力,这么一刺激便再坚持不住,整个人一歪软倒在地,灵鹫心一凛,干脆将他打横抱起,将整个人牢牢锁在臂中。 珠碧那样厚的脸皮此时居然红了,扭动着身体挣扎:「这样不好……」 「山路难行,乖乖听话。」短短八个字,就让珠碧乖乖待在他臂弯,俄而,漾起幸福的笑容。 长达几里的大龙蜿蜒着盘山而上,到了山顶时,一轮金乌已挣脱层层薄云的纠缠,若隐若现,绽放出柔和的光。 龙尾也爬上山顶,巨龙盘旋着身躯,在山顶威风赫赫地盘旋着身体,迎着将要升起的朝阳腾起了脖子,气吞山河的王者威势浩大磅礴! 灵鹫将珠碧轻轻放下,望着眼前盛景,珠碧看得呆了,怔怔地往前走了几步,他已完全被面前景象震慑住。 红日撕裂层层溟濛雾霭,跳脱出云雾,一瞬之间,浩瀚天地皆被涂上一层金色的耀眼光芒! 那万重孤仞,嶙峋的山石树木顿现生机。 巨龙迎着朝晖,潇洒地腾起龙头,俄而间一截一截龙身井然有序地随着腾动,龙头向阳三点头后,数千擎龙人气沉丹田,同时发出长而有力的吼声,声浪如排山倒海,响彻在山谷之间! 大自然给出的回应从四面八方奔腾而来,山谷中唿啸声的回音经久不绝。 来到山顶之前的路程长远枯燥,许多外乡人坚持不到最后,半路而弃,若是他们见着了此时眼前的一幕,一定会后悔。 红日已经高升,高高仰起的龙头正对着太阳,从众人的角度看去,红日便成了龙头口中衔着的明珠,霎时又是一阵铺天盖地的热烈掌声。 游龙到了这里,便是彻底结束了,众人激动之情稍减,山路那边一顶软轿便晃晃悠悠地上来了,是年逾半百的知县,着一身齐整的鸂鶒补青色官袍,腰系素银革带,被下属搀着落轿,落地后整了整头上乌纱帽,满面春风地朝人群走来。 「问县太爷好!」 擎龙人齐刷刷地向其问好,眼前人应当是本县父母官,和蔼慈祥,看着面善,加之擎龙人都对他礼敬有加,看起来是个忧百姓之忧的好官,珠碧一行三人也不由得朝他躬身行个礼。 县太爷拈着斑白的鬍鬚笑眯了眼:「好好好,乡亲们都辛苦了!」 见山中朝阳磅礴,气象万千,不由道:「今年当真是天公作美,长空破云天光万顷,定是龙神开眼,今年咱们县一定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啊!」 县太爷一早来此,是要主持烧龙仪式的,长数里的大龙在游到终点之后便完成了他的使命,擎龙人擎着龙还在盘旋,一边舞着,一边娴熟地将龙板卸下放在一边,只留龙筋、龙骨堆成一堆,将其付之一炬后留下的「龙骨灰」,则由众人洒入山下的汀江支流,象徵着大龙已入江游向大海中去了。 为何大家都传说要上了山顶才会获得龙神庇佑呢? 只因这一抔龙骨灰罢了,你捧一抔龙骨灰撒入汀江送了龙神回家,龙神感念你的恩情,就会保佑你心想事成。 第87页 在灵鹫看来,这只是世人们一厢情愿。 但长长久久的习俗从祖祖辈辈手上流传下来,早已不单单是迷信而已。一条纸龙是全县人民团结的纽带,带来的意义早已超越那虚无缥缈的愿望。 望着大龙沐浴在熊熊烈火之中,灵鹫会心一笑。 神其实从来就不能为人们带来实际的利益。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让世人心存敬畏,秉善心,动善念,行善事。 遑遑三界漫天神佛,即便法力通天,却也无法渡每一个人,包括三灵共修。 神各有职,而他们的天职,不过是为护三界和平而已。 而那些劣迹斑斑,以恶为祸世间的人,终究会被天道制裁,不得好死。 珠碧已经蹲下身去捧燃烧过后地上的龙骨灰,小九亦步亦趋地跟在珠碧后头,也捧着到崖边抛下,一捧皆一捧,两个人都不带停下歇口气的。 那陡峭悬崖下临无地,给灵鹫看得一身冷汗,生怕他那瘦弱得风一吹就倒的掌上明珠被风颳到悬崖下去,忙上前揪住两人,道:「好了,撒两三回便够了,一遍遍地跑,也不怕掉下去。」 一大一小两双手捧灰捧得脏兮兮地,一下弄脏了灵鹫白底描金的袖子,珠碧抬起俊秀的脸,上头乌漆嘛黑地不知何时弄上了灰痕,灵鹫看了笑骂不得,教训的话梗在喉头,吐不出来又吞不下去,好生无奈。 珠碧拍了拍手,笑道:「我俩捧完了,帝君也去,起码三回。」 一向爱干净的灵鹫帝君听闻,竟没有拒绝,默默走到一堆灰白废墟前,蹲下身用自己那尊贵的手拨弄了一抔灰,来到崖边抛了下去…… 如是三回,也同样拖着两只黑乎乎的手走过来,无奈且宠溺地笑:「满意了?」 满意,满意极了。 九天玄境上,四海水境中,捧着观尘镜的众神看了直摇头,一个个是啧啧称奇。 情啊,情啊。 果真是世间最奇妙的东西。 妙不可言。 作者有话说: 渡:下章要回南馆了,您主动一回不过分吧? 灵鹫:…… 第45章 繁华落幕 大龙已化灰随汀江奔流回大海。 轰轰烈烈的年节过了,繁华盛景落幕后,难免让人心生失落感,三人回到客栈中,珠碧落寞地倚在窗边,见楼下家家户户执着扫帚,在扫门前爆竹屑。 他一晚都没能好好休息,分明困得眼睛都布满红血丝,可硬是执拗地不肯入睡。 新红渐收,年味慢慢淡却,年復一年的日子又要过起来。该出门谋生的告别家中长辈,背上行囊在父母殷殷关切声中离开家。 该去书塾的孩子不情不愿地背上书箧依依不捨地告别父母,一步三回头往书塾走。 而珠碧回南馆的日子,也近在眼前了。 从云山县与帝君敞开心扉,一路游玩至今,竟快一个月了。 如果可以,多么想一辈子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踏遍山河,与心上人长相厮守。 可繁华谢后,这一切就像是一场美丽的梦,而美梦残酷之处就在于,它终归会醒。 连小九也苦着脸走到珠碧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相公,我们该回去了。」 南馆规矩多,便是摇钱树、财神爷,珠碧也不敢坏了南馆的规矩。否则就是有十个屁股,也经不住他们打的。 珠碧哑然许久,终是淡淡地嗯一声,道:「去收拾东西罢。」 小九从他神色中捕捉到许多显而易见的复杂情绪,这与之前的相公,判若两人。小九担心他回了南馆也这幅魂不守舍的模样,教那些人看见了只怕会有许多麻烦事缠上身。 他实在怕极了,怕他家相公会和云舟落得同一个下场,嗫嚅了许久,终是将心底的话说出口:「相公,回了南馆不能再这副模样了。」 闻言,珠碧愕然,怔怔地看向小九,半晌才明了他话中之意。 是啊,他是个娼妓。 娼妓怎么能有这样脆弱的情绪浮在脸上呢?这是平白袒露弱点,让人来欺。 珠碧看着小九,唿吸声平白无故地有些颤抖,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时,他的眼神中只余一片春波流转,再无其他。 嘴角妩媚上扬,手指勾上小九的下巴,倾身吹了口如兰香气,妖妖娇娇的嗓音裊裊迴荡在小九耳边:「爷说甚么呢~奴家听不懂啊。」 说完这一句,珠碧像抱恩客一样,躬身将小九抱住了。可那缠上来的身躯,却带着难以克制的微微颤抖。 小九回抱住珠碧,透过皮肉衣衫传来的战慄,莫名让他有些想哭。 「相公……」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只能将他抱得更紧。 「小九放心罢,我不会是第二个云舟。」珠碧的声音又恢復了正常。 小九拍了拍他的背,安慰道:「这回有神仙大官在相公身边,他会和小九一起保护你的。」 说神仙神仙到,灵鹫推门进来,就见自家掌上明珠和小九抱在一团,不是很开心的样子。明明在山上时他俩还有说有笑地,怎么回到了客栈变脸变得这么快? 小九见他进来,忙走到他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神仙大官,你会保护好我家相公的对罢?」 「怎么了?」灵鹫一头雾水,走到珠碧身边,牵起了他冰冷的手握在掌中,传过去一缕一缕的暖意。珠碧身子弱,一到冬天这双手九成时间都是冷冰冰地,灵鹫便时常替他暖着,自双手传来的暖意让珠碧十分心安,他嫣然一笑:「没甚么。只是珠儿要回去了。」 第88页 闻言灵鹫一怔,良久,伸手替他拂去鬓边青丝:「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陪,而不是保护。 他始终说不出这两个字,只因他自己心里都没有底。他始终记得灵枢对他说过的话,很多时候,他或许只能眼睁睁看着不好的事情发生而无法插手,到了那时,自己将如何自处?又该如何面对他的珠儿?灵鹫不知。 情劫,情劫。 果真是个劫数。 他的珠儿曾说,世间情爱至毒至苦,他这一劫,确实不好渡。 珠碧没有与他去争为何是陪而不是保护的字眼,大抵是因为极度信赖他,就像他信赖小九一样。 「窗边风大,别坐在这里。」灵鹫温言相劝,见他赤着脚便动手将他抱起,塞进被窝里去。 打发走小九,关紧窗牗,灵鹫坐到床边握住他冷如冰坨子的脚,顿时长辈架子端起,板起脸又要教训人,珠碧埋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双眼,委屈巴巴地望着他。 看他深陷下去的眼窝布满了血丝,心软了骂不下去,只好嘆口气:「睡罢,我抱着你。」 他的珠儿极度没有安全感,灵鹫便主动扯松胸膛前衣襟,露出一整片精壮炙热的蜜色胸膛来,任珠碧蜷缩在自己身上。 从前只有珠碧眼巴巴地脱光了贴上去,哪见过他主动宽衣解带的模样,此时眼睛都要瞪直了,心跳急剧加速,难耐地咽了口口水:「……帝君……」 灵鹫挨着他躺下,轻柔却不容拒绝地揽过他的头紧紧贴着自己的胸膛,俄而开口道:「何时要回去?」 从被子里传来的声音闷闷地:「明日一早。」 贴着帝君的胸膛,珠碧感到无比安心与满足,极力将自己蜷成一团,恨不得变成一个锅贴,紧紧扒在帝君胸膛之上,再也不下来。 疯狂汲取那全天下最舒适的温度,珠碧睁着疲倦的双眼,执拗地不愿入睡。他还想多与帝君说说话。心中羞耻的念头愈发强烈了,心里做了半天激烈斗争,羞耻心还是抵不过无边的空虚感,珠碧咬咬牙,颤颤巍巍地还是开口了:「帝君……把我绑起来。」 他害怕,像落水之人急于找寻栖身的浮木那样,多年的调教,使得他只有在被五花大绑时才能生出安全感来。 灵鹫被他这奇奇怪怪的要求弄得摸不着头脑,几度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将被子往下拉了拉,露出珠碧贴在自己胸膛上那脆弱的脸庞。 珠碧又重复了一遍:「把我绑起来,帝君……求你……越紧越好。」 灵鹫想开口询问,却被珠碧急切的催促打断,无法,灵鹫只得抬手,一道金色的藤蔓仿佛有生命般自掌中化出,蛮横地缠上珠碧的腰,与双手一起,紧紧束缚住。 那是神界的缚灵蔓,此蔓甫一上身,管你是神是仙道行几何都挣脱不得,灵鹫曾常用此物教训徒弟,那逆徒做了错事惹得他发火,便用此蔓将他捆得结结实实,关上灵鹫宫大门后一顿好打,可换逆徒起码一百年的老实。 那藤蔓缠在人身上,愈挣扎便缠得愈紧,珠碧动弹不得之下,终于长长舒了口气。 不一会儿便被潮水般涌来的困意拖入黑暗的深渊。 被囚禁,被支配,被占有,才能让珠碧心生扭曲的满足感,而这份满足感,别人是没办法给予的。珠碧也是在遇见灵鹫以后才愕然发现自己的这点荒唐癖好。 望着怀里缩成一团的珠碧,好似一只歷经千辛万苦才终于找到温暖羽翼庇佑的秃毛鹌鹑,灵鹫嘆了口气,伸出手一遍一遍地抚摸他柔软的发顶。 这一回,灵鹫没有摄神魂入墟海。事实上自除夕前一晚发生那件事之后,他就不再放心把珠碧一个人留在床上,五识俱闭之后他没法及时察觉身边动静,这让他自己也很不安,就不用提甚么打坐静心了。 夜夜都拥着他入眠,感受他香软的身躯与自己紧紧相贴,偶尔,他还会无意识地拱一拱自己的胸膛,像只小野猪似的。灵鹫那颗坚硬道心立刻化作一片春水,爱怜地拍拍他的头。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 神仙当久了,灵鹫并没有睡觉的习惯,睁着眼缓缓拍着珠碧的后脑,听着他绵长的唿吸声出神,思绪飘了不知道多远。 陡然间,怀中人忽地一颤,随即疯了一般挣扎起来。 灵鹫勐地回过神来,揭开被子发现他的珠儿已是浑身冷汗,眉头紧蹙着,唿吸声都粗重了起来。 「珠儿?珠儿醒醒——」 缚灵蔓愈收愈紧,灵鹫连忙坐起身来收了藤蔓,将浑身冷汗的珠碧摇醒。 那双脆弱的眼眸睁开了。鸦羽下两颗眼珠含着滟滟水光,珠碧乍醒来,还分不清究竟哪是梦哪是真,怔怔地看着灵鹫在烛光下俊逸的面庞。 「珠儿,做噩梦了么?」灵鹫伸出手将他乱糟糟的头髮捋顺,关切地寻问。 珠碧将他的手攥得紧紧地,攥得灵鹫都有些吃痛,才颤抖着嘴唇瑟瑟开口:「帝君……这是真的还是又一个梦?」 灵鹫捉住他的手腕细细地展平他僵硬的五指,而后温柔地与他十指相扣:「是真的,别怕。」 「我不信……你打我罢,让我疼……」 如果是梦境,人是感觉不到疼痛的。珠碧害怕极了,他急于寻找一个能说服自己的证明,他又想不出别的办法,所以出于无奈,他只能让自己挨顿打。 第89页 「傻珠儿,怎么硬要和自己过不去呢?和我说说,梦到甚么了?说出来会好受一点。」 珠碧极力忍着眼眶中唿之欲出的泪水,到了最后忍不住了,只能张开嘴一同唿吸,才能把眼眶里的湿意给硬生生憋回去。 过了好久,珠碧才克制好情绪,哽咽道:「我又梦见我初到南馆的时候了……」 他瑰丽绚烂的一生,都终结在人牙子把他装进麻袋的那一刻。 在一片黑暗与颠簸之中,年幼的朱云绮既无助又绝望。他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折往何方,只知道从今往后,他再不能够承欢父母膝下,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了。 等重新见到光的时候,是麻袋被解开的一刻。 他看见了姚鸨头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而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撕开他的衣裳,打开他的腿,在那隐密之处戳戳弄弄,像审视一件货物一样摆弄他。 「是个好货,不错。」这是他听到姚鸨头说的第一句话,至死也不会忘。 姚鸨头掏出一张银票给了那几个人牙子,清楚地记得,那是五十两银。 五十两银,这就是他的命。 人牙子走后,姚老鸨慢悠悠地取来一根又黑又粗的鞭子,缠在手上试了试韧劲,他对朱云绮说的第二句话是:「先叫声爹爹来听听。」 朱云绮只有一个疼爱他的爹爹,他怎能喊别人爹爹? 虽然害怕,但朱云绮不肯从,他颤颤巍巍道:「我爹爹又不是你,为甚么要管你叫爹爹……」 咻——啪。 狠狠的一鞭不由分说地咬上朱云绮的身体,朱云绮痛得大哭,而后姚鸨头道:「等你甚么时候叫了,我就甚么时候停下来。」 几鞭子过后,浑身是伤的朱云绮终于受不住疼痛,哭着喊出了那声爹爹。 鞭子打碎了他的前尘过往,葬送了他的锦绣前程,熄灭了少年人眼底炙热跳动的光芒。而之后非人的调教、残忍的折辱压迫,更是摧毁了他所有的自尊。 他想过逃跑,想过自杀,却最终都没能如愿,只能换来更加歹毒的殴打与惩罚。 云霜被挂在南馆外那棵树上只熬了一夜,朱云绮当年却整整熬了两天。 他已记不得那两天有多少男人凌辱过他,只记得最后自己精疲力竭,终是喊出了那一句:我从了。 此话一出,自此,世上再无朱云绮。 作者有话说: 小珠珠是个超级抖m啊~其实,他是有轻度精神病的。 emmm…在那样的地方呆久了多多少少有点精神障碍。锦画也有,他有暴躁症。 下一章让帝君安♂抚小珠珠~ 第46章 真邪梦邪 烛火如豆,明明灭灭地摇动,映照出一片昏黄。 压抑着的哽咽声如柄钝刀一下下地磨着人的心,珠碧倚在灵鹫怀里,重重地吸了吸鼻子。可无论如何,他也控制不住语调里的哽咽声:「我告诉过自己不能哭的……可我……」 在南馆,珠碧从不曾在恩客与其他妓子面前哭,事实上他做这噩梦不是第一回了,往往一个人睡时他都会跌入这个梦境之中,挣扎着醒来,小九也睡熟了。身边空无一人,他只能呆坐在床头,望着烛火枯坐至天明。 他难受,却不能哭。 有太多双眼睛骨碌碌地盯着红牌名妓,费尽心思地要扒拉他们的把柄与软肋,好拉他们下来。所以这么多年,珠碧早已学会怎样控制自己的情绪,至少不能哭出声来。 他想哭的时候,就仰头瞪着帐顶,张开嘴同鼻子一起深深唿吸,这样就能不发出半点声音。等到第二天南馆开门迎客,他就又是那个婀娜妩媚,风情万种的名妓。 可这样的办法,到了灵鹫面前却显得不那么好用了。灵鹫是第一个闯进他生命中,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的人,他没有办法在他面前再披上那层坚硬的盔甲,故作平静。 灵鹫抬手金光乍泄,登时满室浮起淡金色屏障,将室内与外头天地彻底隔绝,他嘆了口气,道:「这里不是南馆,没有人能听到了。珠儿,哭出来罢。」 哭出来罢,放声哭出来罢。连哭也要硬生生忍着,也太可怜了。 珠碧再忍不住满心怨恨与委屈,伏在灵鹫肩头放声痛哭起来。 哭得天也昏,地也暗;哭得喉咙喑哑;哭到灵鹫也心肺俱伤,衣襟尽湿。 窗外寒风席捲,呜咽着敲打窗棂。想钻进来霸占这一方温暖之地,而灵鹫施下的屏障牢不可破,所以便是任那寒风再嚣张,也无法侵略分毫。 珠碧哭干了眼泪,声音渐渐息了,此时一抽一搭地打着嗝,他尤不安心,一遍一遍地问着:「这是梦吗?」 灵鹫不厌其烦地一遍遍答:「不是。」 珠碧摇着头不肯相信,拽过灵鹫的手放在自己身上:「打我罢,让我疼……让我心安……」 对珠碧来说,疼痛能生出安全感,能让他深刻意识到自己被拥有,被支配。 而且若真的是梦,梦中人是感觉不到疼痛的。如果能深深刻刻痛一回,至少能确定这一切不是一个美丽的梦。 可灵鹫又怎捨得动手打他? 见灵鹫不肯动手,珠碧愈发觉得一切都不真实,挣开灵鹫的桎梏,抬手竟发狠地朝自己脸上甩耳光—— 「珠儿!不要胡闹!跟我发疯是不是?」灵鹫气急败坏地揪住他自残的手,怒骂道。 第90页 神情脆弱至极的珠碧好像也发觉自己做过了,望着帝君蕴满怒火的双眼,咬着唇嗫嚅了半天:「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怕……」 怕自己如那痴愚猕猴,为捞月而溺于井中,直到最后才发觉那根本就是水中月,镜中花,皆是梦幻泡影。 灵鹫长吁口气,翻掌缚灵蔓出,重又将他捆了个严严实实。 挣脱不得,珠碧只能默默地垂下头。 他也不想这样的,黑暗里生活久了的人,终于得以窥见一丝天光,便很难相信那是真的。 像是沙漠尽头无端出现的绿洲,美丽得让人很难不去怀疑这一切是海市蜃楼。受难者心中始终保持一份怀疑,只要不去相信,至少在蜃楼真的消失之后,不会再那样难过。 烛火下垂眸的珠碧,身上捆着金色缚灵蔓,显得十分脆弱。 灵鹫嘆了口气,将他紧紧拥入怀中。 柔软的乌黑髮顶贴着灵鹫的下巴,馥郁芬芳的迷人花香丝丝缕缕钻进鼻腔。 灵鹫爱怜地一下一下轻轻抚摸着:「珠儿,等熬过了这一世,我带你回天庭。」 天上干干净净,祥和美好,不比这脏乱尘世,到处是污淖和泥垢。 「都怪我不好,失手将你打落下凡,教你平白受了这么多苦。你要是不愿相信,就打我好了。」 珠碧闻言偏过头,正正对上灵鹫脖颈间凸起的喉结,他用额头轻轻蹭了蹭,像只採粉的金丝蝶:「我真的是颗珠子吗?如果帝君没有骗我,那我就不怪你。因为若是你不失手,我是不是就遇不到你了?」 不失手,珠碧就还是一颗珠子,灵鹫这样的大神仙,怎么着也不可能对这一颗圆熘熘的珠子动情。 遇不到你,就没有办法爱上你。 世间情爱虽苦,但总也有快乐的时候。 云山县树林里,集市上,客栈中,那深情款款的三个拥抱,甜如蜜糖。 至今那两次的色授魂与,颠倒衣裳,早将情毒密密种进心间,开出繁盛而艷毒的花。这种事情珠碧不知与人做过多少回,可唯有这两次是真正从心里快乐。 情爱的快乐他已一一尝过。 是以血写在灵鹫心上的「珠明玉碧,云绮生辉。」 是龙腰上那两句互传情愫的诗。 是灯火阑珊处爱人担忧的眉眼;是借自己一夜好眠的宽厚肩背。 他的帝君明明是个爱干净的大神仙,却愿意替他抵挡臭鸡蛋烂菜叶;愿意捧着他的脚替自己穿鞋;愿意捧着脏兮兮的龙骨灰,只为博自己一笑。 还有甚么不满足的呢? 珠碧仔细想了想,帝君从来没有骗过他。 既然没有,那就相信罢,深深地相信,坚定不移地相信。 他说不是梦,那就一定不是。 珠碧逐渐平静下来。 虽然如此,可长夜漫漫,他已无心睡眠。 明日就要回到骯脏的污泥地里去,今夜,便显得格外珍贵。 珠碧仰头覆唇过去,轻飘飘的话语撩拨灵鹫耳畔:「帝君……我们做罢……」 今夜红烛高照,潺潺更漏声伴着龃龃低语在阒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老旧的雕花木床在今夜承受了太多压力,不满地发出吱嘎吱嘎的抗议声,终于,在一声勐然拔高的尖锐哭喊声中,木床终于停止了晃动,只剩床帏上流苏还在茫然地晃荡,不知发生了何事。 帷幔外掉出一只软绵绵的手,不一会儿被伸出来的另一只轻柔地捞了回去。 「走罢,带你去沐浴,好不好?不要留在身体里。」 温柔的话雨如三月细柳挠着人的心,听在耳朵里,心里头却好似塞满了洁白柔软的棉花,充实而甜美。只是,珠碧累到连手指都抬不起来了。 灵鹫抱着他一同钻入变出来的浴桶,细细替他擦着身子,顺便捉住他的手,源源不断地传了真气进去,珠碧只觉暖流流遍了四肢百骸,将那铺天盖地袭来的倦意顿时驱散。 灵鹫翻手变出一个玲珑剔透的果子放到他嘴边,言笑晏晏道:「吃了罢,天上的果子,生津润喉。」 珠碧乖乖张嘴,那果实入口便化,妥帖地熨着干涸的喉咙滑落肚去,珠碧顿感通体舒畅,原先那火烧火燎的滞涩感消失无踪。 开口又是珠落玉盘的清泠声响,烫得微微泛红的身躯贴上灵鹫的胸膛:「若此生註定活不长久,愿上苍垂怜,就让珠儿死在帝君身边罢。」 倘若上苍当真垂怜,珠碧甘愿—— 倾其所有。 作者有话说: 上苍:你想得美 花渡:小珠珠,咱这是 第47章 噩梦伊始 这一个月来,珠碧很少披散着头髮。 每每清晨醒来,都是灵鹫挽起他一头青丝,以一支玉簪仔仔细细挽起。 现下回到了南馆门外,不能再这幅打扮了。 珠碧拨下头上簪子轻轻放到灵鹫手上,那满头青丝没了束缚尽数垂落下来。 「就到这里罢。帝君把真身隐了,别教南馆里头的人瞧见。」 上一回他出现在风涛卷雪阁中,太过扎眼的容貌已是弄得人尽皆知,珠碧不想再横生枝节。 灵鹫嗯了一声,依言默默地隐去。 从人烟稀少的南馆后门摇着婀娜的腰肢缓缓走进前院,那股熟悉的甜腻脂粉香又扑面而来,一路上遇到了不少洒扫庭院的杂役,有与他对视的,珠碧毫不吝啬地抛个媚眼,就见那些个杂役一个个捧着心酥了半边身子。 第91页 小九先回了萃月轩,而珠碧则扭着腰穿过迴廊,一路摇到幽庭,甫一进门瞧见了姚鸨头,他正翘着脚坐在庭前太师椅上,手里执着一根鞭子,面前绑着七八名少年,估计他又在查新到的货了。 珠碧扯开衣襟,露出一大片光滑肌肤来,腰臀扭得更放荡,一路摇到姚老鸨跟前,堆起满面笑容捏着嗓道:「爹爹!哎呀爹爹~一个月不见您,可想死珠儿了~」 姚鸨头自然也想他,搂住他贴上来的身躯,伸手去揉他屁股,口中却哼道:「这一个月去哪里发浪了?下头怕是都被野男人搞松了罢?」 珠碧捂面佯做脸红害羞之态,奉承道:「哪有~珠儿在外头这些日子,可是日日都想着爹爹的大傢伙,别人的都不对味儿啊~」 这个马屁拍得姚鸨头身心舒畅,他开怀道:「好好好,一会儿再梳弄你,先一边儿呆着去。」说完,姚老鸨推开了他。 珠碧不情不愿地松开揽着姚鸨头脖子的手,低头瞥向地上跪着的一干少年,一个个看过去,啧啧道:「那些个人牙子如今愈发没水平了,看看这些都是甚么歪瓜裂枣的呢,爹爹觉得还有调弄的余地?」 这些年行情确实愈发不景气了,姚老鸨嘆了口气,拉起一个瑟瑟发抖的少年,扒光了衣裳摁在桌上摆弄,也不顾那少年如何挣扎哭喊,不耐烦了便一巴掌甩过去,对珠碧道:「先调教了试试,保不齐有客人就喜欢这样的。」 珠碧蔑笑一声:「我要是恩客,我可下不去嘴。」 忽然,少年堆里有人低低骂了一句:「不男不女的臭婊子。」 珠碧闻言,脸上笑容不减,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将那骂他的少年提熘起来往桌上按,好整以暇地扯下他裤子:「哈~我来看看你有多干净。」 两根手指不由分说地捅进少年人身下密地,一阵杀猪般的哭喊声迴荡在幽庭每一个角落,堂下跪着的少年们吓得六神无主,有胆小的当场哭了出来。 指头伸出,那上头沾着浊黄的污秽,珠碧瞧着上头污秽啧了两声,而后不由分说地将指头塞进少年嘴里,绽开令人胆寒的笑:「还以为你有多干净呢,来尝尝啊~」 连姚鸨头也震惊他的作为,止住他的手:「好了珠儿,别捣乱了。」 珠碧环着姚老鸨的腰撒娇:「爹爹~您没听见他骂我么?您都不为奴家做主啊~」那些少年快要被他的话噁心到吐出来,而后却对自己未知的未来感到更加害怕。 姚鸨头费劲把他扒拉下来,道:「你可不就是婊子,又没说错,生甚么气。」 珠碧骄矜地哼一声,而后掩嘴娇笑,对着一众少年道:「奴家是婊子不假,不过进了这门,日后各位可就都是婊子了,是红牌婊子还是底层婊子,就全看各位的造化了。」 姚鸨头无奈地扶额,珠碧娇滴滴道:「爹爹今日若有要事,珠儿便不打扰了,明日再来讨爹爹的大棍子吃。」 姚鸨头不再理他,珠碧便迳自摇回了萃月轩,立马卸下那身妖娇谄媚的伪装,小九正忙碌着收拾包裹里的东西一一放到该放的位置上去,看见自家相公回来便问:「相公,鸨头没为难你罢?」 珠碧摇摇头,将方才扒拉开的衣服穿好,伸手摸到桌上茶壶的壶壁,果然是热的。 给自己斟了一杯热茶,珠碧哼笑一声:「姚老狗调教新人呢,没空搭理我。」 看他那样子,馆里这一月应是没有甚么大事发生,否则不会对他那样和颜悦色。珠碧一回来直奔幽庭,就是为了确认他的态度,虽然是他主动给自己放的大假,但他这人向来喜怒无常说话不算话。 若是心情不好找珠碧的茬是家常便饭了,所以出于保险,珠碧不论如何也得亲自去试探试探。 说到调教新人,珠碧忽然想起了甚么来,将手中茶喝空茶杯往桌上一掷,淡淡道:「差点忘了一件事。小九,去把云霜喊来。」 年前鸨头将云霜塞给他调教,珠碧原是看他浑身伤忽然善心大发,给他放了几天假,而之后被诸事缠身的珠碧忘了这一回事,没多久自己又出门玩了近一月,倒教这小兔崽子快活地过了一个多月,而今日诸事落定,新的一年开始,也是时候拉出来好好梳弄一番了。 小九正在叠衣服,闻言停下手中活计,问道:「相公要调教他了么?」 「是啊,也教他舒服太久了。」 小九挠了挠头,踟蹰半天忍不住说:「神仙大官在暗地看着你呢,你记得下手有些分寸。万一太兇了把神仙大官吓着了,他又要和你吵了。」 珠碧怔忡了片刻,道:「傻小子,这原就不是两厢情愿的事情,难道我还要哄着他么?」 小九啊小九,你这孩子真是天真到了极点,珠碧心想。 「也对哦,那神仙大官要是生气了……」小九担心一向以善心度化世人的神仙大官看不下去他的手段,嫌他太残忍,要与他吵怎么办? 珠碧幽幽地目视门外花木道:「小九,不论如何这就是现实。当年的我不愿意,也不曾有人对我手下留情。我给过云霜选择,是他选择活着。在这种地方想要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活着,哪里是件那么容易的事情呢?」 他说:「这里不是他那宁静祥和的干净天庭,南馆有南馆的生存法则,他当真爱我,就不会与我争这些。」 话到了这个地步,小九自然不好再多说甚么,只希望神仙大官可以理解罢。 第92页 小九跑出门去,珠碧则不紧不慢地翻箱倒柜,掏出一堆鞭子刑具放在塌上,而后便优哉游哉地吃起带回来的那小半包花生糖来。 婆婆明明塞了一大包给他,如今,却只剩下寥寥几块了。 珠碧蹙眉,有些不舍,将那几块糖仔仔细细拿出来,拢了拢油纸,仰头将剩在油纸里的碎糖屑一点不落地送进嘴里。 而后方满足地包好,等着小九带云霜过来。 云霜这些日子过得倒挺自在,差点就要忘了自己身陷南馆了。那个红牌之前说只给自己十天时间养伤,可这都一个多月了也没来找他的麻烦,云霜以为他把自己忘了。 忘了好啊,能多苟活一天是一天。虽然这里哪里都不好,但富可敌国的南馆在衣食上却是不会亏待人的。云霜原本家里穷得天天吃糠咽菜,冬日连件像样的厚实衣服都没有,哪过得上这种日日有精緻饭食吃,有暖和衣服穿的日子? 他们几个雏妓住在离后院不远的小院子里,将将吃完了午饭。被关在这高墙围困的污秽泥淖,几名孩子唯一的消遣就是凑在一起讨论这里的一切景象。 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如何,当自己乍入泥潭之初,还未全然被泥淖淹没,便难免看不起挂牌接客的妓子们,如今依旧嫌他们骯脏噁心,云霜尤甚。他是个在市井之地长大的孩子,肚子里没甚么墨水,骂起人的字眼十分粗鄙,正巧被进来的小九听见了。 原本心中对他还有几分怜惜,在听见他用下流话编排自家相公的时候便烟消云散了个彻底。 小九的出现立刻使得那三五个妓子闭了嘴,垂下头不敢说话。 云霜回过头来看见来人也顿时吓得呆住了,他认得眼前人是珠碧的随身小童,嘴上的话顿时哽住。 该来的噩梦还是来了。 小九哼道:「你似乎有很多话要对我家相公说,既然如此便留着当面和他讲罢。」 他尚小小九几岁,身子骨不如他强壮,自是不敢与他对着干,何况他是珠碧的人,惹了他,珠碧又怎会让自己好过。 云霜还在原地磨磨蹭蹭,小九不耐烦道:「快点跟我走。」 一路上云霜战战兢兢,不知一会儿等待他的会是甚么,而小九脚程很快,不一会儿就萃月轩门口了。 刚刚是急的,现在小九又不急了,停在萃月轩门口,小九转身对云霜道:「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你现在最好把衣裳都脱了,不然等会有你哭的。」 云霜岂会做出这样下贱的动作来,僵着身子就是不动,小九翻个白眼:「随便你罢。」 红牌的住所就是不一般,主屋门前还有一大片园林,穿过花影重叠的卵石小径,那教云霜战慄不已的主屋,就近在眼前了。 踏进精緻典雅的抱厦,厅堂之中,云霜见到了那艷若桃李,却歹如蛇蝎的珠碧。 珠碧慵懒地拈着茶杯喝茶,见到了来人双眉一挑,将手中杯放下,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露出一个明艷的笑容:「哟,云霜公子来我这萃月轩是度假来了?小九没有告诉你么?」 云霜不明所以,额上浮起一层冷汗,藏在衣袖里的手攥得紧紧的:「甚……甚么?」 站起身来的珠碧慢悠悠走到他身边,令人听了心里直发毛的声音悠悠传来:「你是自己脱,还是我让人扒了你?」 见云霜耷拉着脑袋久久杵在原地不肯动,珠碧笑:「要人帮你也可以,只是一会儿你可能会后悔。」 他还是杵在原地,似乎要把地板瞪出两个洞来好钻进去逃命。 懒得与他在这儿瞎耗,珠碧唉了一声:「小九,把他扒了。」 得令的小九上手三下五除二就将他剥得赤条条,连条底裤也不留。云霜羞愤欲死,捂着自己的隐私羞得连连啜泣。 他以为这就是羞辱的极限,却不想,珠碧接下来的话才更让他肝胆欲裂:「跪下,先学两声狗叫来听听罢。 作者有话说: 前两天出差没空更,今天补上 第48章 打碎自尊 云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他气急了,羞恼极了,浑身颤抖得不成样子,怒火涌上心头,握拳竟不顾一切地扑将上去:「我杀了你!」 珠碧眼眸一凛,小九亦是吓得魂飞魄散:「相公小心!」 那拳头还未挨到珠碧一根毫毛,云霜竟没来由地腿一软,哀嚎一声摔倒在地上。 珠碧小九知道那是帝君在暗中保护他,心照不宣了,将跳到嗓子眼的一颗心吞回肚去,珠碧笑得艷丽:「看来连老天爷都不肯帮你。这条狗也忒不听话了,小九——」 见自家相公无事,小九总算长舒口气,松开扶着珠碧的手:「听着呢。」 令人胆裂的话语再次响起,如轰隆一声的平地惊雷,把人噼了个彻彻底底。这一回,云霜连趴也趴不住了。 「取狗绳来。」 「你杀了我罢!杀了我!」听了这话,云霜几乎撑不住摇摇欲坠的身躯,崩溃地哀嚎出声。 珠碧倾身,全然不理他的哀求,将那屈辱的狗项圈套在他脖子上,延伸出来的绳子被珠碧好整以暇地绕在手上,啧啧道:「这话说一回就够了,一直挂在嘴边,你说不腻,我都听腻了。你若是执意要死,那日在南馆门外就不会屈服。」 他又说:「南馆已经给过你机会了,你既没有死的勇气,现在不论如何也得给我赖活着。」 第93页 将手中项圈束到最紧,珠碧望了望门外云淡风轻的景色,拉动手上狗绳刻薄地笑:「天气不错,小九,咱们出去遛遛狗。」 那原本如一潭死水的眼眸立时又死灰復燃,云霜跪在地上攥着他的衣摆哭求:「我知道错了!别……别这样对我!」 他是个活生生的人啊,怎能被人当成狗牵到外头去,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呢? 世界上没有人能忍受得了这样的屈辱! 珠碧左手牵着狗绳,右手执着一柄散马尾鞭,此鞭打在身上不会留下狰狞的疤痕,但无疑更加羞辱人。 珠碧朝他的屁股就是一鞭,而后淡淡道:「让你脱你不肯脱,让你学狗叫你也不叫,跟我在这装木头人?还敢动手打我,现在我已经没有耐心了。你若肯乖乖趴在地上爬着跟我出门,咱们就在南馆里熘达一圈。你若不肯,我不介意就这样拖着你出南馆,让花街上所有妓子嫖客都欣赏欣赏你这只一丝不挂的母狗精。」 这话说完,珠碧听得耳边忽然传来一声颇具威严的声音,蕴着几分怒气:「珠儿,不要太过分。」 是灵鹫的声音,他用了密传之术,只有珠碧与小九能听见。 呵。 珠碧心中陡然窜起一阵怒火,气得唿吸都不稳了,眸中狠厉毕现,抓起桌上另一条结实马鞭二话不说就抽上云霜的背,那洁白光滑的裸背立刻浮现一道狰狞的鞭痕来,珠碧怒吼一声:「爬!」 这一声,媚态尽失。 尖利的嚎叫声脱口而出,云霜崩溃地哭喊:「你根本就是强人所难……你要逼死我!」 「对啊!我就是强人所难,这样说你满意了罢?」 珠碧丢掉鞭子蹲下身来,苍白的五指拢着那根细细的铁狗链用力往前扯:「你知道么,当年就是这根狗链子,它拴在我的脖子上,姚鸨头牵着我走出南馆的门,我爬过了长长的花街,经过了每一座青楼楚馆。你知道那些人是怎样对我的么?」 他这话不仅说给云霜听,也说给灵鹫听。 他如今受的一切屈辱,珠碧当年全都一一尝过。而姚鸨头的手段,只会比自己狠一千倍,一万倍。 闻言云霜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他说这话时神情一片云淡风轻,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不可能!你骗我……」云霜崩溃地摇头,他怎么敢相信呢。 谁能在受了这样的折辱之后还能活下去呢! 珠碧冷漠道:「我没有骗你,云霜。到了这个地步,你只有自己把尊严撕碎了牢牢踩在自己脚底。这样别人才没有办法来践踏你的尊严。」 这么多年,珠碧早已把自尊踩在了脚底下,那些权贵让他做甚么他就做甚么,哪怕要他再一丝不挂地爬出南馆他也能二话不说就爬出去,还能一边爬一边学狗叫。 他对自己一向是最狠的。 只有对自己足够狠,别人才没有办法对他狠。那些嫖客自以为很歹毒的行为用在珠碧身上,想看他羞愤欲死的模样以满足心中的扭曲快感,却最后都没能如愿,反之都被珠碧之后的举动惊掉下巴。 天大的折辱他都欣然受着,末了还会露出满足的笑容来,望着那些人无法得逞的神情,珠碧心中会升起莫名的酣畅快感。 看啊,这个世界已经没有甚么可以折辱他了。他不在乎世人的看法,他们没有经歷过,又怎会感同身受。 灵鹫说得对,是他们失去明辨善恶与共情的能力,该悲哀的应该是他们。 珠碧牵着云霜一路熘达出了门,萃月轩前的路是一片卵石小径,手与膝盖就这样硬生生压上去,其疼痛程度可想而知。 实在太疼了,云霜几乎没法再向前挪一步,可珠碧扯着手中狗绳迳自走着,云霜的脖子承受不住拉扯的力道,逼命的窒息感激发了求生的本能,云霜只能硬着头皮一步步往前爬。 到了萃月轩大门,外头已经有许多洒扫的杂役了,时不时还有妓子穿行而过,云霜实在没有办法腆着脸爬出去,手脚一软趴在地上求饶,珠碧蹙眉甩鞭打他,道:「不爬是罢,行,我找人把你拖着,咱们去南馆外头遛一遛。」 珠碧作势就要大声喊人,云霜只得支撑起身子趴好:「不!我爬,我爬……」 两人一走一爬,堂而皇之地出了萃月轩,那些路过的还不曾被正式调教的雏妓惊得呆立原地,再不敢向前走一步。 这是怎样的一个场景啊!所有人或惊讶或嘲弄的眼神如刀一下下划在云霜满目疮痍的心上,他死死咬着牙关,努力让自己忽略周边景象,便是隐忍至此,珠碧也不肯放过他。 一脚踹在他摇摇晃晃的屁股上:「死狗是不是?从现在开始每爬一步学一声狗叫,不然咱们就出去。」 灵鹫那低沉威严的声音又传来了:「珠儿,听不见我说话么?我说收手!」 珠碧仿若未闻,对着云霜又踹了一脚,踹得人直往前摔。灵鹫的喝令全然不见效果,只会惹得珠碧更加狠厉,将云霜折磨得更惨。 这个威胁真是百用百灵,云霜再是气愤不甘,也只得服从,而后,一声颤颤巍巍的「汪」从嘴里挤出来,随之一起涌出的,还有苦涩的泪水。 那九泉之下的地狱,怕也不过如此了罢。 往前爬了不久,云霜看到了一个人影横在面前,抬头一看,正是那飞扬跋扈的另一个红牌,锦画。 第94页 锦画被小六搀着,走路一瘸一拐地,显然是被人玩得狠了,脸上一片愁容。 正要往霁月轩走的锦画,被一站一趴的两人堵住了去路,乍一瞧见眼前景象,饶是刻薄如锦画都不由惊愕地退了几步:「珠碧相公,你这是作甚么。」 珠碧笑得妩媚:「不够明显么?遛狗呢~」 锦画瞥过头去不忍直视,而后好久,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真是太噁心了。」 他锦画即便再骄纵刻薄,也做不出这种全然不拿人当人的事情来。 珠碧扯了扯手中狗绳,言笑晏晏:「小母狗,你吓着锦画相公了,还不吠一声给人赔罪?」 云霜颤颤巍巍抬起头,见珠碧决绝如斯的脸上没有一丝可供转圜的余地,他只能咬着牙,依言发出了一声狗叫。 锦画噁心得简直快要把隔夜饭吐出来,不想再与他多说一句话,怒瞪了珠碧一眼,旋即与小六一道从侧边绕走了。 往常都是他趾高气昂地撞过珠碧的肩扬长而去,没想竟也有一天主动绕道走。 他是真真被珠碧噁心到了。他总能做出惊天动地令人咂舌的事来,一回比一回荒唐。 还好,今日的调教只这一项,珠碧牵着他绕了小半圈南馆就原路折返了,当珠碧终于解开他脖子上禁锢之时,云霜长舒口气,而后他再跪趴不住伏地痛哭。 这样的场景,珠碧已经看得太多太多,心都麻木了。他面无表情地蹲下身,强行勾起他的脸逼迫他与自己四目相对,道:「这里没有别人,你可以哭。但出了我这萃月轩的门,哪怕拼了命也得憋着。」 薄情如南馆,没有人会因为你的眼泪而可怜你,相反只会换来更加恶劣的羞辱,这是珠碧的切身体会。可惜当年没有人告诉他,他只能在一次次的侮辱折磨中自己顿悟。 走到桌边,拾起云霜的衣裳,珠碧替他披上了,语气依旧如一潭死水,漾不起一丝波澜:「今日就到这里了,你回去休息罢。」 云霜如蒙大赦,胡乱裹紧身上衣裳,踉跄地跑出了萃月轩的门。 见人没了踪影,小九把门关上,珠碧哼笑一声,淡淡道:「没人了,想说甚么出来说。」 金光一泄,灵鹫堪堪站在他面前。 一挥手,室内又浮起淡淡的金光屏障,彻底隔绝去内外声音。 一声幽幽的嘆息如利针,扎进了珠碧心里,灵鹫道:「珠儿,你让我失望。」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要吵架了ヽ(`⌒′メ)ノ 先把帝君关进小黑屋里蹲两天 不论是谁错都不可以凶小珠珠!(ノ`Д′)ノ 第49章 意见分歧 好浓的硝烟味。 气氛一时间堕入冰点,仿佛把空气都冻住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让小九发毛,忙跑过来扯扯灵鹫的袖子:「神仙大官,您别说了。」 「让他说!」珠碧吼道。 珠碧倒要看看,他能说些甚么东西出来。 小九被这么一凶瞬间不敢再说话了,缩着脖子蹲墙角去了。 灵鹫蹙眉道:「怎么这么大火?好好同你说话呢,不要乱发脾气。」 宝贝珠儿炸毛了,帝君伸手要去牵他,被他不耐烦地一爪子拍开,怒骂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不要动手动脚的!」 他的珠儿好像一只炸了毛的猫,龇牙咧嘴地弓起身子,随时准备扑上来撕皮扯肉。灵鹫一时不知怎么抚摸,才不会被他咬一口。 「……珠儿,你今日做的事很不妥,你不该这样羞辱人。」灵鹫思忖了许久,最后还是直言相劝。 他的珠儿不该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来,哪怕不为别人只为自己,日后下了地府,这一笔笔罪状就足够他下地狱的。从前他不在他身边,但从今日开始,灵鹫必须约束他。 珠碧听了这话气得火冒三丈,怒极反笑道:「怎么?帝君心疼他了?那你去保护他啊,去啊!」 好大一股醋意啊,小九蹲在角落吸了吸鼻子,不敢动弹。 也许是长辈当久了,灵鹫一向不容许有人用这种态度和他说话,怒叱道:「珠碧!好好说话。」 珠碧一听他都不叫自己珠儿了,他显然是生气了。 他还有脸生气? 珠碧气得半死,哪里还能好好说话,心里头的委屈如开闸的洪水涌出来,抄起桌上瓷茶壶就朝他身上砸,话音里染上了哭腔:「怎样!我就不好好说话你待怎样!打我吗!」 室内设有屏障,不用担心会被外头的人听去,珠碧满心委屈不愿再忍,一股脑地宣洩出来。 他一个人默默消化太多年了,这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 如今被人记挂被人重视和疼爱,他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朝他发脾气,宣洩所有不满,不用担心被有心之人听去引祸上身。 两口子吵架吵得不可开交,小九一会儿看看相公,一会看看神仙大官,剑拔弩张地太可怕了,不由往屏风后缩了缩,他家相公生气就爱砸东西,茶壶杯子乱飞,可千万不要殃及了无辜的自己。 灵鹫总算没有和他硬碰硬,上前两步攥住他的手,霸道地将人往怀里揽,放软了语气:「好了好了,脾气真差,和你讲道理呢。」 「谁要听你讲道理!别他娘的抱我,撒手……」珠碧气得半死,偏偏力气完全不能与之抗衡,挣脱不开十分挫败。气得张口咬上灵鹫肩头恨恨地磨,力气大得似乎要活生生咬下一块肉来。 第95页 见他俩抱上了,屏风后的小九总算松了口气。 这点疼痛对神仙来说连挠痒痒都不算,灵鹫不断地替他顺毛,道:「好了,珠儿听话。」 经过锲而不捨的抚摸,珠碧满腔怒火总算灭了一点,恨恨地抵在他的肩上,总算不顶嘴了。 「珠儿,今日之事,来日不要再做了,你既明白其中痛楚,又为何非要报復在无辜人身上呢?」灵鹫语重心长道。 珠碧冷艷一笑:「帝君爱的当真是我么?若是我,又为何要替别人说话。」 为何,要为了别人教训我呢? 「珠儿,我是为你着想。这是业障,一笔笔要记在因果簿里的!我只是不愿看你一步步走向不归路。那地狱里的无边酷刑,你熬不住的。」灵鹫紧紧抱着他。 可珠碧却自暴自弃,平淡道:「不论如何,珠碧此生就这样了。」 「你既为我着想,又为何不早点来?珠儿当年被狗绳拴着在花街上爬的时候,帝君又在哪里呢?你现在说为我着想,那你早干甚么去了?」珠碧的语气很平淡,那些苦难都已过去,如今就像是横亘在身上狰狞的伤疤,看起来可怕,却不会疼了。 珠碧心里酸楚难当,云霜只不过尝了他当年一半都不到的苦,帝君就心疼他,那么当初谁又心疼过自己呢。 「你把我遗落在沧海,却在我受尽了磨难之后才姗姗来迟。如今对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劝我向善?难道我不再造业障,就不用下地狱了么?」 早在这之前,珠碧的双手就已染满业障,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活到今天。灵鹫没能切身痛他所痛,所以能云淡风轻地劝他住手,告诉他,你不能将自己受的痛楚发泄在别人身上。 看啊,所谓的神仙永远都是这样,他们干干净净地站在高高的云端之上,告诉泥潭里挣扎的世人,你要宽容,你要向善。可他们的衣角却始终不曾沾染一丝灰尘。 因为不曾感同身受,所以说这种话不需要负担。 白焰之下尚有灰烬生,光明的背后黑暗如影随形,而尘世碌碌,谁又能保证自己永远不会被阴影遮盖呢? 几句话堵得灵鹫哑口无言:「珠儿,我……」话到此处,他却不知道说些甚么。 珠碧推开他了,平静地转过身去,没有了方才的怒气与委屈:「姓姚的将云霜交给我,我没有调教好,就要挨打。」 「你说,这痛是让别人挨,还是我自己挨?」 他说了这一些话,灵鹫哪里还有再责备他的想法,满心只余悔恨与痛心,他上前要牵珠碧的手,可珠碧躲开了。 「我不想再挨打了,我其实很怕疼的。」 落空的手寞然垂下,良久,灵鹫只说了一句:「对不起。」 珠碧背对着他,灵鹫看不见他脸上神情,但大约也猜得到,那一定是一片落寞,一片悲伤。 见气氛有所缓和,小九跳出来充当和事佬,左手拽过帝君的手,右手牵起自家相公的手,将之合在一起:「好了啦,小两口哪有隔夜仇,来来来,坐下来吃顿饭就好了嘛!」 灵鹫倒是会顺着阶梯下,将珠碧的手紧紧握住:「好了珠儿,我错了我道歉,别生气了。」 现在服软了是罢?不好使。珠碧冷冷地甩开握着自己的手,丢下一句:「小九,把他赶出去。」 小九嘆了口气,劝不动咯!只好冲着大门做出个请的手势:「请罢神仙大官。」而后他又踮起脚尖在灵鹫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大致内容是:你等我家相公消消气再来,最好买几包甜甜的好吃的。 还有一句是警告:没叫你你可千万别出来,不然我家相公能咬死你。 灵鹫没有办法,只能对小九道:「帮我向他转达歉意,告诉他不要生气了,说我知道错了。」 小九连连点头表示明白,唉,他可是为了这两活祖宗操碎了一颗心吶。 该说的话说完,灵鹫就化光消失了,连带着屏障也一起消失不见。 帝君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纵横三界这么多年,还有一天会被人赶出门去。 丢脸吶,实在是丢脸吶! 希望天上地下及三山四海的神仙们爱岗敬业一点,该行云布雨的行云布雨,该关禁闭的关禁闭,别成天捧着观尘镜看这看那。咱帝君丢不起那大脸。 室内一片狼藉,小九唉声嘆气地蹲在地上收拾碎瓷片,珠碧则抱着膝坐在床榻上,越想越生气。 「相公,哎呀相公,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嘛,他甚么都不懂,就是个傻子,咱不和傻子置气啊。」 小九说这话原是想安慰珠碧,让他消消气,却不想凌空飞来一个枕头,直逼自己的脑袋,珠碧气唿唿道:「他不是傻子!不许你这么说他!」 呵呵,明明自己被人惹得坐在这生闷气,又不准别人说,神经病嘛不是。 小九把白眼翻到后脑勺,捡起地上枕头丢回去:「……懒得理你,神经病。我去库房拿新茶壶了。」 珠碧被枕头一砸,索性被子一蒙,趴在床上不动弹一下了。 趴了很久很久,珠碧肚子都饿得叫起来,可小九还没有回来。 取个新茶壶而已,库房离得也不远,哪里需要这么久呢?珠碧越想越不对劲,小九不是磨磨蹭蹭的人,难道是路上遇到了甚么事?珠碧没那耐心继续等了,决定亲自出门看看。 第96页 去库房的路上,遇见了小六,珠碧逮住他问:「看见我家小九了么?」 小六正抱着锦画的衣裳要拿去给僕妇们洗,见到珠碧略有些着急的神色,便道:「他又被他爹拽走啦,似乎往后院的小门去了。」 听了这话还了得?他爹总不可能是来嘘寒问暖的,定是又来要钱了!珠碧火冒三丈,疾步往后院走,才过完年,一回来就被他爹逮个正着,只能说明他爹天天守在南馆小门外头蹲着他呢! 珠碧越想越生气,脚程愈发快起来,到了后院,便听见门外头传来嚷嚷声。 小九正被他爹推搡着,单薄的身躯几乎招架不住,往后踉跄了好几步。他把新茶壶护在怀里,生怕一会儿没站稳又打碎了。 珠碧还没有走到门外去,小九就先踉跄地被推进院里来了,要哭不哭道:「爹!您不要再去赌了,我真的没有钱给你了!」 瘦猴似的男人大步流星跨进来,恶狠狠道:「你骗鬼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伺候的那个不男不女的骚货一天都能挣一千两!会没钱给你?你快点给我,不然我就闯进去要了!」 小九哪能让他去骚扰自家相公啊,别说他骚不骚扰得着,只怕没到萃月轩就被打手打出去了。到底是自己亲爹,小九肯定是不愿闹得这样不堪的,到时南馆都传,他哪里还抬得起头来? 想到此,小九抱住他爹的大腿苦苦地求:「爹,您不能进去!相公在……在接客!您别让我为难啊!」 他爹一脚把他踹开:「老子不为难他,赌坊的打手就要为难你老子!你也不想看你爹我断手断脚罢?你要是我儿子就乖乖把钱给我,不然我只能去为难那个不男不女的婊子了。」 踹开自己亲儿子后,男人就迳自往里走,迎面碰上了珠碧。 面前人生得实在是太美艷了,那张艷丽的脸上含满了怒气,珠碧冷声开口:「听说你找我?」 作者有话说: 天庭相亲相爱交流水群(502) 兰泽:[系统消息]您的好友兰泽分享了直播,快来围观吧~ 紫微宫主及北斗七星宫宫主进入了直播间:啧 三灵共修灵枢,灵修进入了直播间:啧啧 广寒宫嫦娥进入了直播间:啧啧啧 地府十殿阎王及掌命鬼仙、黑白无常进入了直播间:啧啧啧啧 孟婆进入了直播间:谁看见我老花镜了? 四海海主及龙王太子:666啊。 归墟,关禁闭的敖凌:什么玩意儿?他吗的这里没信号啊!哥录个屏好吗!我也想看!! 第50章 路见不平 月洞门旁兀自立着一簇翠竹。 天光投落下的斑驳竹影映在形销骨立的珠碧身上,疏影横斜。 「相公!」小九忙跑过来,杵在他二人身前,一时进退两难。 相公力气那么小,万一被自己爹伤着了可怎生是好?真有个好歹,不等老鸨过来,他自己都要以死谢罪了。 珠碧拽过小九护在自己身后,睥着眼前这个赌鬼笑得冷艷:「果然是活久了甚么也能见着。光天化日地逼着儿子拿钱养自己,也不知道你怎么好意思?」 那赌鬼心急归心急,见到了美人也不影响他淫性大发,痴笑着摸上珠碧的脸:「哎哟,这就是我家小九伺候的男妓啊?果然长得和传言一样美哩,不知道搞起来爽不爽……」他很有当场脱裤子的欲望。 珠碧一掌拍开,接着好整以暇地上前几步,重重拍了拍他的脸,露出个轻蔑的笑:「就凭你?我的报价是一夜一千两,你浑身上下掏得出一两银子么?也配搞我?」 「你还是赶紧找块豆腐撞死罢,我要是你我绝不赖活着浪费空气。」 「你——」小九的赌鬼爹一时被他哽得说不出话来。 「你甚么你,闭上你的狗嘴,熏到我了。我看你真是吊死鬼打粉擦花,死不要脸的东西。自己亲儿子也压榨,你算甚么男人?」 小九爹被损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气急了抬手甩了珠碧一个耳光:「妈的你个臭骚货,摇屁股舔男人的婊子在这横甚么横!我的儿子我想怎么支使就怎么支使,管得着么你?」 珠碧被这巴掌打得软倒在地,小九吓坏了,扑在地上去扶他:「相公!」小九又气又怒:「爹!你再这样我要喊人了!」 他爹将他视为空气,蹲下来扯住珠碧的头髮发狠般往后扯,下手去扯他衣裳,不一会儿,身上衣衫已七零八碎。 「欠捅的玩意儿,老子来看看你到底长了个甚么东西,臭婊子真拿自己当人了?」 趴在地上珠碧的即便已经被摁进泥里狼狈如斯,神情却依旧没露丝毫俱意,哼笑道:「我是婊子我也能挣钱,张开腿就够你儿子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你能么?小九是我的侍童我当然管得着,而你这个连亲儿子都压榨的废物东西,也好意思舔着个脸来问儿子要钱,撒泡尿照照你自己是个甚么东西罢,是蛆就回粪坑里呆着,作甚么爬出来噁心人!」 小九爹听了心火更旺,下狠手去拍他屁股,小九拼尽了全力阻拦,奈何力气大不过他爹,:「爹!您不能打他!您打伤了他,我会被老鸨活活打死的!」 事实证明,他爹并不在乎他的死活。 如铁的拳脚如疾雨落在珠碧身上,小九无法再忍,认命般大吼:「我给你!都给你!成了罢!你别打了,我去拿钱!」 第97页 钱,多么诱人的字眼。 一听到这里,暴风疾雨般的殴打停了下来,他爹露出了得逞的快意:「早这么说不就行了?硬要白白挨顿打,不长眼的东西。」 男人的怒火在钱的诱惑下散了个七七八八,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踹了珠碧肚子一脚,对自己儿子道:「儿子啊,对这种摇屁股伺候男人的婊子不用那么上心,你也不嫌脏?」 小九又气又怒,实在懒得跟他多说一句话了,他抹着眼泪走到珠碧身边将他搂在怀里:「对不起,对不起,相公……我……」 你给我的压岁钱,我还是没能好好保存着。 珠碧挣扎着坐起来,头髮乱糟糟地显得格外狼狈,他摇摇头:「不是你的错,不要道歉。」 不耐烦看这些唧唧歪歪的,小九爹只想要钱,骂骂咧咧对自己的亲儿子道:「给爷麻利点,你他妈的是不是爷们儿?」 珠碧与小九尚未有动作,后头传来一声刻薄尖利的笑声:「我是爷们儿,我来会会你。」 主僕俩闻之愕然,那居然是锦画的声音。 主僕俩纷纷朝侧边望去,张扬的锦画,依旧扬着高傲的脖颈,目下无尘。 小九爹也看了过去,见又是一个美人,嘴角还来不及露出淫笑,锦画已走到自己面前,不由分说地抬脚,狠狠把他踹出了一丈远。 「!」珠碧与小九呆在当场。 锦画冷笑上前抬脚踩住了小九爹的头,左右捻转,居高临下睥着他道:「你又算个甚么东西?嗯?那两个弱鸡收拾不了你,我可以。也不看看这是甚么地方,没钱没势的穷鬼,嚣张过头了罢你?」 小九爹被他踩得完全动弹不得,锦画完全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又道:「南馆里头有钱才是爷,你若有钱在这横也就罢了,可你穷成这副德性还敢殴打南馆当红头牌,我看你真是老寿星上吊,活腻了你,今日之事让王爷和鸨头知道了,你猜猜你会怎么死?」 小九泪眼哗哗地抬头:「锦画相公,那是我爹……」小九很感激锦画相公拔刀相助,但好歹轻一点,别把自己的爹踹得命丧当场…… 锦画呵呵冷笑,脚下更用力了:「这样的爹,拿块豆腐拍死算了。活着也是浪费空气。」 小六捧着衣服站在角落满头黑线,不是冤家么!不是见面就掐么!骂人的词能不能不要这么如出一辙啊! 先被一阵踹,又被一阵损,接着被一通威胁,小九爹哪里还有刚才的嚣张气焰,是啊,南馆背后的靠山他是万万惹不起的,刚刚是怒火上头被猪油蒙了心,现在再想才后怕起来,不敢再有半分嚣张气焰了。 锦画见他蔫如阉鸡,嗤笑道:「说话啊,你刚才不是很狂么?我告诉你,我们卖身作妓,也比你这个不顾家庭坑亲儿子的废物干净,红牌你都敢打,出去打听打听珠碧两个字,赶紧回家打副棺材钻进去等死罢你!」 他说这话,珠碧与小九,小六都呆了。 他俩从来见面互掐互损,背地里也是可劲地诅咒对方被人玩死,谁也不拿正眼看谁,几时如今日这般为他出手,替他抱不平? 锦画抬脚将他当沙包似的往门口踹,踹得小九爹连连哀嚎,锦画道:「别再让我见到你,下回撞到我跟前我就一路把你踹出荆都城,滚!」 人已被踹出门口去了,锦画将门一关,落锁,才不紧不慢地折回身来,小六连忙跑上来关切地寻问:「相公,你的脚疼不疼啊?」 锦画摇摇头,迳自走到珠碧身边,颔首睥了睥瘫坐在地上没点屁用的主僕俩,小九想要搀起自家相公,扶了半晌没扶起来。见他这般吃力,小六便上前帮忙,珠碧在两个孩子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有些尴尬地笑:「没曾想锦画相公还有替我说话的一天,珠碧真是……不知该说甚么好了。」 锦画嫌弃地瞥了瞥嘴角:「一大一小两个废物,看了都让人来气!」 小九抹了抹鼻涕,道:「多谢锦画相公……」 见这丑小子满脸委屈与难过,锦画冷冷道:「我已是脚下留情了,劝你赶紧断了关系罢,这要是小六的爹,我早一脚给他踹阎王殿里头去了。」 拿眼瞧站着的珠碧,髮丝散乱脸颊充血,偏偏还要露出那副放荡的笑来。身上衣裳被撕破了,露出大半边光熘熘的身子,屁股上还带着红痕印。 锦画没好气地从小六手里抓过一件自己的衣裳,兜头丢在他脸上:「我的衣裳,先穿着罢,别成天露个屁股在外头晃悠,噁心死了!」 那是小六才从浣衣坊取回来的洗干净的衣裳,兜在脸上传来一阵清新的香气。 闻了这么多年,珠碧知道这是来自波斯的多罗香,是锦画独有的味道。 珠碧拽下头上衣裳,紧紧搂在怀里,肿了的脸咧开一个艷艷的笑容,珠碧掐起嗓子,扭着屁股贴上去熊抱住他:「锦画相公对人家好好啊~感动死人了~」 锦画忍无可忍,一脚把珠碧往小九怀里踹,怒骂:「滚远点!」他一刻也不想再留,带着小六回霁月轩去了。 小九赶忙拿过相公手中那件锦画的衣裳,展开来替他披上了,遮住那大半春光,而后捡起地上被冷落了许久的新茶壶:「相公,咱们走罢。」 南馆高级妓子的衣裳都会固定熏同一种香,珠碧身上是浓烈馥郁的花香,而锦画熏得却是来自波斯一两千金的多罗香,味道不如珠碧身上的侵鼻霸道,清冷得仿若月色下盛开的韦陀花,和他这人一样,高傲而神秘。 第98页 主僕俩一瘸一拐地回了屋,小九的眼泪就没停过,不知是为珠碧而流,还是为他那不长志气的死鬼老爹而流。 在那颇有些烫手的水盆里拧干帕子,轻轻覆上自家相公的脸,小九哽咽道:「对不起相公,我又连累你了。」 珠碧的鼻子被小九爹揍出了鼻血,此时两只鼻孔里各塞着一小坨布条,没好气地哼哼道:「今日我不去,你又要给你爹钱了罢?没点胆气的小孬种。」 小九怒搓了几下他的脸,直把珠碧搓得嗷嗷叫唤,小九怒骂:「你还说!自己不是也没点屁用就敢单枪匹马和我爹对着干,今日要不是锦画相公来得及时,你真出了甚么好歹,鸨爷不活剐了我!我爹又不会心疼我,到时候小九死翘翘了没人伺候你,你就哭去罢你!」 珠碧笑嘻嘻扒拉开他的手:「我才不哭,你要死了我就去和锦画抢小六去。」 听他说这种混帐话,全然不珍惜自己,小九那孩子心性的胜负欲腾地一下就被燎起来了,气得在盆里沾了水往他脸上甩水星子:「小六哪里好了?他一点都不细心!上回还抱错了相公的衣服回霁月轩呢,害我在坊里头一顿好找!」 他毫不客气地抖出小六的黑料,趾高气昂地踩别人捧自己,珠碧被他逗得不住偷笑。 最后见小九气得像只圆鼓鼓的河豚,一扎要漏气了,珠碧才停下闹笑,抹掉脸上水珠,摸了摸他的脑袋。 「珠碧此生只要小九一个人伺候,要是小九没有了,那我就自力更生好了。」 自力更生?小九怒戳他脑袋:「你会甚么啊!」 珠碧冥思了一会儿,而后老实说:「嗯……我甚么都不会。」他只会张开腿伺候人,要他自己烧水沐浴收拾被褥甚么的简直不可能。 「那你自力更生个甚么东西啊!」 珠碧笑弯了眉眼:「所以呀,小九要好好活着,千万千万不要死在我前头啊。」 作者有话说: 渡:帝君对不起,赵董事长对不起,今天我要站一次曼珠(顶锅逃 灵鹫:……辟易鸿蒙。 渡:什么玩意儿!? 灵鹫:杀招。 渡:∑(°Д°;! 赵董事长:秘书,一分钟之内我要这个女人的全部资料,我整死她。 秘书:好的老闆。 渡:w(Д)w ! 第51章 光明圣子 阿嚏,阿嚏——! 小六浑身一颤,连打了两个喷嚏,手中热茶泼了一半出来。 非常不妙,正正泼到锦画手臂上。 锦画被烫得蹙眉,却没有发火,只掀起眼皮瞧他,淡淡道:「是不是着凉了?」 小六哎呀一声,赶忙寻手帕去替他擦,道:「没有着凉,指定是又有人背地里骂我呢罢。」 撸起自家相公的袖子,那一片都被烫红了,他自己却没事人儿似的,心如止水。小六很是心疼兼惭愧:「对不起相公,都怪我,我笨手笨脚的。」 唉,怎么连杯茶都倒不好?小六挫败得不得了。 锦画毫不在意地摇摇头,自己将那半杯茶续满,有些烫手,小心翼翼地拈起来吹了吹,才浅浅地啜了一口。 他对谁都刻薄,都没有耐心。 小六除外。 小六跳将起来去翻箱倒柜找烫伤药膏来替他涂,锦画拉他不住,无奈道:「行了,又不严重,作甚么着急忙慌的。」 一罐莹白色的药膏被放在桌上,小六打开盖子并三根手指进去打圈捻抹,指尖温度将药膏化开,变作透明的一团,轻轻地抹上锦画那一小片红了的肌肤之上,细细地揉,慢慢地吹。 锦画的皮肤很黑,被热水烫出来的红印便十分不明显,他自己都没觉得有甚么特别疼的,偏生小六非要紧张成这样。 他自出生起,疼痛就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他能有这一身非凡的舞技,软到匪夷所思的腰肢,及爆发力强得可怕的腿脚,都拜波斯养父母非人的训练所赐。扯筋断骨的痛受了太多,直到现在他都已经痛得麻木了,这小小烫伤对他来说属实不足为奇。不过那药膏清清凉凉,揉起来真的很舒服就是了。 小六揉了许久,直到药膏都吸收了才堪堪停手,将盒子拧紧。锦画皱眉看着手臂,明明甚么也没有,便嗤一声:「我又不是珠碧那个娇生惯养的傢伙,小题大做。」 那傢伙掉根头髮都像死了爹似的心疼得不得了,矫情得半死。 提到珠碧,锦画又想起今天他被那男人摁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到了最后站也站不起来的废物样子,心中愈发鄙夷起来,于是扯出一个嘲讽的笑来。 小六万分不理解地撇撇嘴,道:「相公天天骂,天天咒珠碧相公来着,今日又上赶着去替人家出头,还给人家衣服穿,搞不懂你俩。」 他家相公咒珠碧相公的时候那叫一个歹毒哦,小六都不忍心听。今天却太阳打西边出来替人家出头,真是活久了甚么都能见着。 锦画哼一声,道:「我才不是为他出头,那狗男人欺人太甚,连带着把我也给骂了,我不踹他咽不下这口气。」 哦。 小六翻着白眼去外头端了盆热乎的洗脚水进来,里头浸了姜片及其他活血的草药,拽过锦画的脚脱去鞋袜,细心地放进微烫的水里浸着。 锦画舒服地浑身一阵哆嗦,小六挽起袖子下手给他捏起脚来,一边摁一边数落:「下回不要动不动就拿脚踹人呀,这种小混混让打手丢出去不就得了,你就非得亲自上脚踹!晚上还要跳舞的,要是一不小心踹折了,你看鸨头怎么收拾你。」 第99页 浸在热水里的那双脚没有珠碧的那般细嫩娇小,相反地,因常年跳舞,脚趾骨有些畸形,脚指甲也不长了,脚背凸起的青筋紧绷绷浮在没点肉的皮上,而多年沉积的淤痕消退不了,一块一块斑驳在脚上,显得十分狰狞可怕。 虽然这些年足够爱护,好东西没少往这双脚上招唿,但终是回不去了。 小六每每看到这双伤痕累累的脚都会鼻子发酸,即使锦画一遍遍说不疼,他也始终不捨得用力。他的相公啊,以前都吃了多少苦? 水有些凉了。 小六将他的脚拽出来,兑了滚水进去,伸手试了试水温才又放进去,锦画咬唇蹙眉道:「烫……」 小六抬头呿一声:「不是不怕烫吗?现在怎么又烫了?」 锦画给了他一个暴栗,就要挣脱开:「死小子,烫一下和烫很久能一样么?烫死了!」 看来是真的烫,烫得锦画波斯语都崩了一句出来。 小六眼疾手快一把摁住他的脚,还是免不了被捡起的水花溅了一身,小六抹掉脸上水花道:「好嘛,就是要烫泡了才有用啊,我试过水温了,烫不坏的,忍着些,一会儿就舒服了。」 果然,烫了几息之后就舒爽了。 吸了几口凉气,浑身都放松下来,好整以暇地享受着力道正好的按摩,锦画问道:「今日是甚么安排?不会又有过夜客要接罢?」 他真的不喜欢做那事,一点都不喜欢。可是南馆之中,又岂能如他的愿。 虽然给他接的客远没有珠碧那么多,但每一个都很难缠,他这样不肯轻易服软的性格,客人不把他弄出血不肯轻易罢休。 小六正捏着他畸形的大脚趾娴熟地按摩,闻言撇撇嘴,道:「有,你好自为之罢。」 明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得到确定答案的锦画还是很失落。 将手里金贵的泡得热腾腾的脚洗干净,拎起来用软巾擦干,放在自己腿上仔仔细细套上夹鸭绒的棉袜,系好袜带,小六苦巴巴道:「服服软罢你,明明早说两句好听的就好,非要每回都带一身伤回来,你图甚么?」 锦画不答,望着门外怔愣出神。 冬日的暖阳温和地挂在遥远的天上,抬眼直视也不觉刺眼。 这是荆都的太阳。 思绪拉回多年以前,波斯的太阳远没有这般温和的。它毒辣地炙烤着大地,贪婪地似要将人间一切水分都蒸发掉,大地因它而龟裂,庄稼树木奄奄一息,放眼千里没有一丝生机。 ——伟大的光明神啊,萨曼·塔拉达以纯净的处子之身向您供奉,为您起舞,请您恩赐雨露于您热爱且守护的大地罢。 这一句波斯语,锦画至今还记得。 他在高高的鼓台之上不知疲倦地旋转起舞,不知虔诚地念过多少遍,毒辣的阳光炙烤着他,疯狂汲取他身体里的水分。 他没有力气了,头早已昏昏沉沉,可他不能停。 祭台下是成百上千跪伏的信徒,他若是停了下来,信徒认为他惹怒神祇,会将他活剥撕碎的。 他唯一能停下来的时候,就是天赐甘霖的那一刻。 如珍宝的雨滴落在他身上时,他会从高高的鼓台上摔下来。 痛,累,是他记忆里唯二的感觉。 从记事起,他就是信徒眼中最干净的存在,来之不易的水资源供他喝,供他沐浴,他太干净,甚至没有人可以触碰他。 他是神使,是信徒眼中无上纯洁的圣子,是不能被人碰触的。他所到之处众教徒拜服,他甚至都看不见他们的脸。 时间久了,连他自己都相信了。 甚么神使甚么圣子,不过是缚着枷锁在地狱里受刑的可怜虫。 他曾天真的以为赵景行是来解救他的。 那个他终于能正眼看见的俊逸的脸那样令人神往,他以为,那是光明神的化身来解救他。 到头来发现他只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凡人,把他从一个地狱推向另一个地狱而已。 这个地狱没有毒辣的太阳,只有数不尽的罪恶藤蔓,缠着他,裹着他,拖着他沉入骯脏黑暗的泥淖。 即使已经过了这么多年,那根深蒂固在他心中的骄傲也无法被完全磨灭。 所以,他永远无法做到如珠碧那样谄媚地婉转在男人身下摇尾乞怜。 因此他总是吃尽苦头。 萨曼·塔拉达已是过去,但属于萨曼的自尊和骄傲还依旧在泥潭里坚强且固执地散发着微弱的光,不肯熄灭。 浸淫南馆这么多年,波斯语忘得差不多了,却始终还记得那句——萨曼·塔拉达以纯净的处子之身,奉献给伟大的光明神。 只是后来,纯净的圣子被南馆玷污,被珠碧设计迫害,光明神的圣子,不再纯净。 神啊,愿您不要降罪,愿您善待您的信徒。 如果光明神真的光明。 一阵急促的铃鼓声忽地传来—— 锦画终于回过神来,瞧见了小六手里抓着自己跳舞的铃鼓拍得哗哗响:「回神了!回神了!」 锦画拍开他的手将那面铃鼓夺回来,拿在手里轻轻抚摸着。上头繁复的金色花纹是波斯人所信奉的琐罗亚斯德教的图腾,看起来神秘而美丽。 而这一面精緻的小鼓,是他从波斯带回来的唯一的东西。 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鼓上铜片,发出叮铃铃的脆响。 第100页 锦画拍了一小段节奏,还来不及回想一下过去就被小六噼手夺走:「抓紧点时间休息罢你,晚上有得你累的。」 将他的脚塞进靸鞋里,小六将他扶起来往榻上走,老妈子一般鞍前马后地给他宽衣脱鞋,塞进被子里去。 已是午后了,休息不了多久,他就该梳洗换衣,去给恩客们献舞了。 今晚还有一个过夜的客人得接,锦画再是不愿,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承当。 小六将今晚献舞要穿的衣裳抱过来放在床头,缀满细铃铛的衣裳叮铃作响,锦画听了这声音很不高兴。 南馆的恩客都很刁钻,普通的暴露衣裳已经提不起他们的兴致,他们更加愿意在那原本就已经十分暴露的衣裳上,再加点别的让他们狼血沸腾的磨人玩意儿,比如在那两点茱萸上在装饰点甚么东西。 于是与这套衣裳配套的,还有一对精緻却可怖的蝴蝶锯齿夹。 夹上缀着鸽子蛋大的铜铃铛,以细链串着直直延伸到身后不可言说的密地去。 咬合力惊人的蝴蝶夹咬上脆弱茱萸时传来钻心的疼痛,沉甸甸的铜铃铛随着舞姿拉扯着嫩肉,将锦画折腾得苦不堪言,却无处诉说。 看着那两只可恶的蝴蝶夹子,锦画真想动手将它扯个稀巴烂。 可他不能。 气不打一处来的他只能恨恨地扯过被子蒙过头,将自己裹成一只蚕茧。 作者有话说: 后面大约三章都是曼曼的戏份~让小珠珠休息一下下~ 曼曼就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啊! 曼和珠的关系其实很微妙,见面就喷就掐,其实暗地都在护着对方,喜欢这种感情~ 第52章 不速之客 夕阳西沉。 小六准时进房把自家相公从床上挖起来。 被迫离开温暖舒适的被窝,心不甘情不愿地脱掉暖和的夹棉寝衣,换上缀满铃铛的该死舞衣,金属铃铛碰触到肌肤时,冷得锦画直打哆嗦。 那或许压根就不能被称作衣裳,浑身皆由铃铛连缀而成,只在腰间垂下一块薄薄的纱,就两个字——下流。 小六将衣裳上的链子一条条整理好,最后替他披上了保暖的大氅,道:「祝你好运,相公。献完了舞就回来,今夜的客人在霁月轩里等你。」 锦画冻得哆哆嗦嗦,将大氅围得更紧了一点,一张小巧的脸埋在大氅上的绒毛领里,满脸写着「我不高兴」四个字。 抓过桌上铃鼓猝然收回手,不情不愿地往前院走。 穿过遍植翠竹的小径,锦画认为今夜就如同无数个往日一样,献完舞,回霁月轩,伺候客人。 但今夜的风涛卷雪阁,多了几个捲髮赤须、鹰鼻猫睛的外邦人。 众嫖客都对这几个与自己长得不一样的人稀奇得很,偷偷拿眼去瞧。 他们的身躯要比中原男人魁梧不少,一块块夸张的肌肉鼓出衣裳,生得五大三粗,身上浓烈的体味连香料也遮不住。 在普遍瘦弱的中原男人跟前就像是狮子落入猢狲群,格格不入。 他们几人朝台上的锦画指手画脚,彼此间叽里咕噜地说着外邦语,交头接耳地,说得甚么没人能听得懂。 台中献舞的锦画自是瞧见了,黏在身上那玩味的眼神及指指点点的模样让他很不舒服。 像潮湿幽暗角落里结网的蜘蛛,不怀好意地等着他撞到罗网里。锦画努力忽视那几个外邦人,心里只想着赶紧献完这支舞,回到霁月轩里去。 一舞毕,掌声如排山倒海般响起,虽依旧夹杂着下流无耻的荤话,但所幸可以结束了。锦画谢了幕匆匆往台下走,正要捡起角落里的大氅披上回去,却忽然被一阵大力拦腰带起—— 一阵天旋地转,锦画看清了眼前景象,心凉了半截。果然是那几个不怀好意的外邦人,铁臂一伸就将自己牢牢钳在臂弯处,丢到了众人瞩目的舞台边。 锦画心里慌极了,忙手脚并用地往后躲,色厉内荏,骂道:「不……我今晚只献舞的!别拿你的脏手碰我!」 细而光滑的脚踝被人握着,抚摸着,甚至捧到满是乱糟糟鬍子的嘴边亲了一口。 锦画不是珠碧那样的浪货,这个动作让他感觉十分耻辱。 脚踝上嘈杂的铃声似乎在悽惨地抗拒,锦画另一只脚蓄力勐地一踹,正中男人的脸,得到了一瞬的脱身之机,锦画忙缩回脚站起身来,无助地往台中退。 大堂中的嫖客看傻了眼,此起彼伏地传来惊唿声。 锦画虽没有珠碧那样瘦弱不堪一击,但在魁梧壮硕的外邦人面前,绝对的体型压制下他占不到一丝上风,此时这伙外邦人银笑着纷纷爬上台上,要与他玩起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来。 已经有人去幽庭找姚鸨头了,但护馆打手却并没有上前阻止那伙人的暴行,只因场上的观众沸腾了起来。 只要不闹出人命,在南馆这种地方发生些别的甚么他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把好戏给弄没了,姚老鸨说不定还会发火。 更何况他们自己还挺想看的呢。 忽视掉锦画投来求救的眼神,他们此时比较在意如何压住自己已经擎天的那玩意儿。 满堂的打手,没人在意他的求救。锦画只能绝望地躲避他们的追扑,而这一躲一闪间,无疑是一出意外的好戏,教满堂嫖客看得兴致高涨。 第101页 躲闪间,腰间的纱松了,垂了一段在地上,被人一踩便全数脱离身躯,春光尽泄。 身上成百上千的铃铛甚么都遮不住,显得多么可笑。 堂下又是一顿近乎狂暴的欢唿声。 锦画只觉浑身血液都凝固了,实在是…… 祆教纯洁的圣子,如今就这样一丝不挂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默默听着堂下的闹笑声,锦画觉得自己像个玩具一样任人观赏。 没有自尊,没有灵魂,没有悲喜。 就这一瞬的失神,七八只手已然扒上身体,锦画再无从逃脱,只能任他们摆弄。 堂下此起彼伏的闹笑惊唿声不绝于耳,此时却闻一人声:「住手!」 锦画一听如见救星,奋力扭动起来,一双璀璨蓝眸似浸泡在水里的宝石,可怜极了:「爹爹!爹爹救我……」 见自己的妓子如此狼狈不堪,姚天保面上已显不悦,吩咐打手将锦画从魔爪中捞回来。 众人被硬生生打断了好戏,都不耐烦地发出了倒彩。 那几个外邦人瞧见管事儿的来了,便也悻悻收手,对着他行了个礼。 此时从这伙人背后走出一个汉人来,他亦朝姚天保郑重其事地行了个礼,赔笑道:「老闆,和您介绍一下,这几位是从佛郎机来中原做买卖的商人,久仰贵馆大名前来拜访。我是这伙商人的翻译,您有甚么想说的我来给您传达!」 姚天保闻言冷笑道:「拜访?贵国商人初来乍到,这『拜访』的礼数果真是足够特别啊!上来就欺辱我的人,问问你这些人,把我放在眼里吗?」 他的摇钱树被这伙人当众折辱捉弄,姚天保此时非常生气。 翻译脸上的笑容逐渐有些挂不住,但这是别人的地盘,再尴尬他也得硬着头皮赔笑:「是是是,姚老闆说的是,这两国礼数有些偏差,唐突了贵馆还请您海涵!」 锦画披上了衣服,被小厮搀扶着踉跄地下了台,脚下没站稳,软软地摔倒在地上,被姚天保及时揽住,护到了身后:「别和我扯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既都是生意人,打开天窗说亮话罢,你们想要如何?」 翻译将姚天保的话全数传达给那几个外邦人,一阵叽里咕噜之后,翻译道:「我们老闆说,他们初来贵国,带了本国的好东西要与贵馆交易,保证您喜欢!而我们老闆方才见了这位美人的倾城一舞很是喜欢,希望今晚能由他作陪,抚慰我们几位老闆舟车劳顿之苦。」 锦画如遭雷亟呆立当场,连姚天保也大怒,而后,袖子被锦画紧紧拉住了,转头,是锦画低声下气地求他:「爹爹!儿子今晚有客人要接的,实在不能……不能……」 虽说接谁都是接,但这伙人生得高大魁梧,肌肉虬结,且全然没有礼数,粗鲁下作,今晚去了他们那里……锦画连想都不敢想。 姚天保眯起眼睛,在思忖办法了。 锦画怕他动摇,今晚真把自己交出去,咬牙当场跪下哭求:「求爹爹怜惜,儿子还要替南馆挣钱的,挣好多好多钱,爹爹……」 姚天保拍了拍他的头,对那伙人道:「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我家锦画是荆都第一舞妓,预订他的人可以排到城门口去,岂是你们开口就能捷足先登的?」 翻译也不给自家老闆们传达他的话,直接道:「我们可以加钱,翻多少倍您说了算,嘿嘿。」 钱,又是钱。 掉进钱眼里的姚天保能在钱面前动摇他那颗黑心么?锦画浑身脱力软倒在他脚边。 做生意讲究诚信第一,姚天保再不是个好东西却也是个商人,岂会只贪图眼前利益而败了根本。加上他实在看不惯这群外邦人飞扬跋扈的样子,便道:「做生意有做生意的规矩。锦画今夜预定有客人的,你们要插队,也得问过这名客人同不同意。否则加多少钱也不好使。」 翻译又叽里咕噜地给自家老闆们翻译姚天保的意思,而后道:「那这位客人身在何处呢?我们老闆愿意亲自与其商谈。」 人呢?人在哪呢?正当大傢伙四下茫然之际,忽地传来一声犹如金石掷地的年轻人声:「谈?好啊,要怎么谈?」 众人循声望去,一衣着考究的年轻人放下手中茶杯,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朝姚天保等一众人走去。所有人的目光汇聚到他身上,他依旧不慌不乱,气定神闲,丝毫不失方寸。 锦画怔怔地看着这张陌生的脸,今夜的客人是他么? 翻译见到了人,忙开口打哈哈恭维道:「是您么爷?哎呀,爷您真是器宇轩昂气度不凡,那个……您看我家几位老闆远道而来,不知您可否赏个面子……」 话音未落,男子冷笑一声,道:「不可以。」 气氛有些尴尬。 男子自怀中掏出厚厚一叠钞票拍在台上,满堂具惊。 啊,有钱人的生活真好。 男子看着那翻译淡笑道:「加倍?是觉得爷加不起么?」 他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价值连城的碧玺戒指,在满堂灯火下泛着盈盈碧光。 气氛尴尬到了极点,那几个外邦人听不懂这个半路冒出来的男人在说些什么,面面相觑着,有些不耐烦了。 男子将软到在地上的锦画扶起来,面对眼前这群不知礼数飞扬跋扈的外邦人,男子道:「贵国来到中原的地盘做生意,便该遵守中原的礼数,分个先来后到。钱么,当爷没有?」 第102页 众人瞥了瞥那叠厚得令人髮指的银票,暗自抹汗。 那翻译赔笑着转身要和自家老闆们传达现下的情况,却不想男子开口了:「用不着你,闪开。」 而后他开口,流利的佛郎机语听得众人呆在当场。 在场除了翻译,没有人听得懂他们再说甚么,锦画被他牵着,下意识地便往他身边靠。 翻译听见他在以流利的佛郎机语说:「我朝自古以来广开商路,设市舶司,欢迎各国商人前来通商,给足了礼数。尔等既踏上中原的疆土,便该守我中原的礼数,今日诸位在中原的地盘如此横行霸道,是不把中原商会放在眼里么?诸位可要想好了,得罪中原商会,日后诸位要想在中原通商贸易,便是白日做梦。」 若不是久经商场的生意人,是说不出这番话的。 那几个外邦人被将得溃不成军,瞬间便没了方才盛气凌人的气势,哪里还敢再与他抢人。 翻译听清了他们之间的对话,方对姚鸨头赔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是我们唐突了。姚老闆,我们老闆商量决定今夜就不与这位贵人争了,改日,改日您看安排一天?渡夜资我们少不了您的!」 说来说去,还是免不了受这些人的摧残。 锦画心中苦苦地笑自己太傻,为何要抱有希望? 他又不是赵景行。 锦画将手从他掌中抽离了。 好戏落幕,没得热闹看了,众人一闹而散,姚天保假笑着安排完那帮外邦人住下,又转回来热情地安排男子与锦画,「慈爱」地拍拍锦画的肩:「乖儿子,伺候好这位贵客。」 锦画颤颤巍巍地半边挂在男人身上,拿起台上自己的铃鼓,默默地点了点头。 铃鼓上沾染了血迹,锦画抬手去擦,却将那抹血色的范围抹得更大了。 男子言笑晏晏对姚天保道了句告辞,便打横抱起他的美人,在杂役的带路下信步前往霁月轩。 他今晚要度春宵的地方。 锦画挣扎着要下来,被男人以一句:「你没穿鞋。」给堵了回去。 认命般躺在男人怀里,不再说话。 霁月轩内,暖香瀰漫。 将锦画温柔地放上床,开天闢地头一回,能瞧见锦画自觉地脱衣裳,认命般闭上眼睛,等着那意料之中的痛感袭来。 快些开始,快些结束罢,这难捱的一天。 许久过后,意料之中的痛感并没有袭来,锦画不明地转身睁眼:「爷?」 一声幽幽的嘆息迴荡在寂静的房中,只见男子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夹在指尖。 男人开口:「萨曼公子,我今日来,只为替一人传信。」 作者有话说: 男子:别担心,我就是个送信的,没有换攻-_- 大家应该都猜得到是替谁送信吧!嘿嘿! 第53章 曼曼亲启 一封四四方方的桑皮纸信封夹在男人指间,锦画忙坐起身,伸了手要去拿,却又顿住了。 原先没有注意到男人无名指间的碧玺戒指,现下再看,锦画顿时明白了,淡笑一声:「赵景行让你来的对么?你是谁?」 男人将信封塞到他手里,给他拉上了被子:「萨曼公子,在下方兰庭,是赵老闆的助手。今日前来,是受老闆的嘱託,将此信交予你。」 赵景行果然是驰骋商界日久的大人物,助手也能有这般作为,风涛卷雪阁中凭一张嘴力压八方,赵景行还真是驭下有方呢。 一方轻薄书信,锦画拿信的手却有些颤抖,低头去看,浅褐色的光滑封页上只题着四个清遒疏阔的字——曼曼亲启。 曼曼亲启。 四字如鼓槌,闷闷敲在锦画心中,钝痛感几要将人活活磨死。 锦画深吸了一口气,将书信紧紧贴在胸口,张嘴想要说话,可悲伤的哭泣声却先溢出来。 「他为甚么不亲自来?他知不知道,我很想他……」 上一回因为赌气,锦画甚至没能好好看一看他。 明明快要把他忘记了,可为甚么他偏偏又要来?来了又走,独留自己在这潭泥淖里越陷越深。 你回来看看我呀…… 我不闹了,不怪你了,回来抱抱我。 老闆的小情人伤心成这样,方兰庭有些手足无措,嘆口气道:「近日来生意繁忙,我亦随当家奔波日久,等过段时间得了空,他会来看你的。」 意料之中的答案,锦画苦笑一声,无话可说。 是啊,大老闆么,占据珠宝界半壁江山的琉璃阁头号当家,一直都是忙的。当年他远去洛阳忙生意,把自己放在府中三月,忙着忙着,就把自己忙丢了。 接连过了数年,明明已经快要把他忘了,他却又出现了。 「萨曼公子不妨先看看信罢,千言万语皆在信中。」方兰庭劝道。 封口贴得平整,上头还绘有一赤一黑两条首尾相衔的鲤鱼,十分精美。 锦画取来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沿着封口裁开,抽出信舌,洒金的暗纹团花笺折了三折,散发出淡淡的书墨香。 端方清秀的小楷洋洋洒洒写了三页,眼眶中强忍的湿意不愿再困于方寸眼瞳中,挣脱束缚后畅快地落下,在洒金笺上碎成一朵水花。 中原的汉字笔画复杂,加之眼前水汽将视野氤氲得模煳一片,锦画看得十分吃力,耗了许久时间才堪堪看完两三句。 第103页 ——曼曼卿卿,见信如晤。 别后三月有余,殊深驰系。 不知近来安好? 吾已回襄阳府中从头彻查当年之事,幕后黑手甚多,震煞吾心。 然时间久远,其两名当事人已不知行踪,吾已联官府之力全力缉查,尚需一番时日。 其余涉案之人皆已严办不怠,然吾深知此举亦不能解心中仇恨之万一,仍愿曼曼保重身体,切勿过怒急躁。 提笔至此,愈发惭愧。 若非吾之过也,何苦惹得曼曼深陷风尘泥淖,一想上回南馆匆匆相见,竟以拳脚相向,每思及此便心如熬煎,不忍泪珠纷。 阅至此处,锦画再无法往下看一行,脸上早已一片水光。 他将嘴唇死死咬着,不教那哭泣声散在风里。 在这里活着实在是太累了。但他没来之前,自己明明已经习惯了,想着这辈子或许就这样了。委屈和磨难压在肩上,他一个人扛了太久,可偏偏他又出现在生命里,心疼他抚慰他。 那好不容易铸起的坚硬防线又瞬间溃决千里。 方兰庭摸出一方帕子默默递给他:「萨曼公子莫要难过了,且保重身体,当家的已尽全力找寻卖身契的下落,假以时日,他一定会带你出去的。」 会吗? 进了南馆的人,还有回头路可以走吗? 姚天保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的。就算真有那一天,自己能等得到吗? 眼眶里的泪才拭去,未几又流了满脸,锦画强忍着悲伤的心绪翻过一页继续阅读。 ——握别日久,思念愈切。 奈何山高水长,唯凭一纸鸿雁聊寄相思。 南馆险恶是非甚多,尺素难传,恐生不测陷汝于水火之中,故权衡之下唯有出此下策,兰庭是吾得力助手,曼曼无须惊忧。 卖身契一事目前虽无头绪,但愚兄必倾全力调查找寻,曼曼切勿心伤难过,万望保重身体,总有再见之日。 近来阁中事务繁多,未能拨冗抽身。五月初五端午时节,愚兄定当再赴荆都同曼曼聚首,再叙温情。 纸短情长,诉不尽漫漫相思意,笔顿于此,翘盼回信。 愚兄 赵景行 顿首。 十二月廿九日。 「五月初五……」锦画喃喃自语。 方兰庭垂眸道:「是,所以萨曼公子要好好保重,此番我回去还要向当家汇报你的近况,勿让当家担忧才是啊。」 有了一个确切的时间,锦画终于止住了难过的泪水,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很大的盼头。 人嘛,一旦有了盼头,日子便会过得很有动力,痛,也能坚持。 他的景行哥哥总算做了一件好事。 心情稍微好一些,才发现尚有一页未看,锦画翻过那一页,上头一字也无,正中绘着一枚奇异的图案,说字又不是字,说是图案也不恰当,锦画一头雾水,拎着信纸颠看倒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方兰庭便解释道:「是花押。」 花押乃是文人商贾间流行的书面印记,多以名字组合后加以变形而得。一笔画成,且有独一无二的特色。几乎每一个赫赫有名的文人商贾都有独属于自己的花押,见押字如见其人。 商人交易往来的契据,文人墨宝末尾的落款,都多以花押代替名字。 方兰庭道:「图中的花押,是当家亲自为你设计的,当家将『曼』字做了变形,你可看得出来?」 方兰庭拿过纸,用手指缓缓描摹给他看,果然是个曼字。 这枚花押形状圆润可爱,线条圆滑没有锋利的顿折,锦画捧着薄薄的信纸,神色愈发舒展了。 这还不算最大的惊喜,方兰庭自袖间掏出一只小锦囊递给他:「打开看看罢,当家以银嵌入蓝宝石亲自为你打造的花押吊坠,你一定会喜欢的。」 匆匆打开锦囊,倾倒出一只沉甸甸的吊坠来,锦画瞬间便被璀璨的光芒震慑住了。 烛火下的蓝宝石闪烁着湛蓝色的光,拿近了细细端详,晶莹剔透,好生夺目。 这枚吊坠以银为底,融成花押的模样,最后镶满珍贵的蓝宝石,只肖一眼便足够教锦画彻底沦陷。 他将吊坠紧紧握在手心里,贴着胸口生怕被人抢走了似的,方兰庭见他喜欢成这样也不由得笑了:「喜欢便好,不枉当家连挑了三四夜的灯设计打磨它了。」 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他身在南馆,这些珠光宝气的东西见得多了,可这一枚花押吊坠却是最珍贵,最好看的。 锦画将吊坠挂在脖子上,贴着心口摆弄好,胡乱抹了抹脸道:「您能不能教我怎么画?我想记在心里。」 记在心里,一辈子也不会忘掉。 唤来小六铺纸,磨墨,方兰庭取来一只笔蘸饱墨水缓缓落笔,给他示范了一遍。 锦画亦提着笔依葫芦画瓢,可始终不得要领,画得个四不像。 一个又一个,铺满了整张纸。 完全忘记了胸口前的疼痛。 方兰庭干脆握住他执笔的手,引着他边画边告知要领,如是几次,锦画便画得愈发像样了。 尤其是最后一个,方兰庭伸指,言笑晏晏地点在上头夸赞他,锦画终于笑了出来。 学会了自己的,又去缠着方兰庭教他画赵景行的,拗不过老闆的小情人,方兰庭只得换纸,提笔蘸墨教他画自家老闆的花押。 第104页 天地可鑑啊老闆,是您小情人非缠着我教的啊!到时可别扣我薪俸。 纸废了好几张,锦画终于能熟练地将两个人的花押画得圆润美观,捧着纸捨不得挪开眼,心里头美滋滋地。 锦画决定将画得最好的两个剪下来,当做回信一併寄回给赵景行。 吩咐小六去取最好的信纸,方兰庭识趣地避开了,他可不想看这些缠缠绵绵的东西。 视线正好落在榻上那只染了血的铃鼓上,于是无所事事的得力助手便着手替老闆的小情人清理起鼓面来。 提笔良久,锦画不知写些甚么。 中原的字不好写,锦画几乎没怎么写过中原的汉字,也不懂那些乱七八糟的格式,又拉不下脸来去请教方兰庭,顶了半天的笔桿无从下手,索性在纸上胡涂了四个大字——「我很高兴。」 另取一张,上涂——「我很好,我等你,不能骗我,不然揍你。」 歪歪扭扭的字有大有小,张牙舞爪地,锦画自己瞧着都不好意思,瘪着嘴匆匆将两张信纸折了三折,夹上那张画了二人花押的纸,装进信封里交给了方兰庭。 努力忽视信封上歪歪扭扭的「哥哥亲启」,将之胡塞进怀中,方兰庭只觉自己像一只掉进蜜糖罐里的老鼠,快要被活活腻死了。 那面铃鼓被方兰庭不知用了甚么东西擦干净了,干净得就像新的一样,锦画感激得不知该说甚么了,下回见到了他的景行哥哥,一定要让他给他涨薪才行。 「萨曼公子,我的任务完成了,下回若有事须要帮忙,可遣人凭此信物到荆都城西二街流光阁寻掌柜的,报我姓名,三天之内我会来找你。」 说完,方兰庭掏出一枚猫眼石戒指,郑重地交到了他手上。 锦画失笑道:「像今日一样点我的牌子么?一封信花一千两,赵景行究竟有多少钱?」 方兰庭笑:「在当家心中,萨曼公子比千金重。」 作者有话说: 方兰庭:我申请涨个工资不过分吧,老闆。 赵景行:涨,翻倍! 「在当家心中,萨曼公子比千金重。」真会讲话啊方总。 第54章 代君入虎穴 天光熹微,黎明露重。 与往常送恩客出门一样,锦画送了方兰庭出南馆,南馆门外,锦画郑重地朝他道谢行大礼,昨夜若非他出头,自己现在早就被那伙人玩废了,哪里还能好好站在这里? 还为自己带来如此大的惊喜,锦画真想当场给他磕两个哐哐响的响头。 方兰庭扶起他轻飘飘的身子,温柔道:「不必如此多礼,黎明露重,回去罢。」 他自认其实没作甚么,只不过是替老闆传了个信,顺便帮他擦了面小鼓,何至于如此感恩戴德? 方兰庭不知,他只是从不曾受到关爱,所以对方哪怕只做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会让他受宠若惊,感恩戴德。 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晨露蒙蒙的黎明夜色里,像是不慎跌入水池里的水墨画,渐渐消失了轮廓,晕成一片墨色。 拢了拢身上毛绒大氅,锦画掉头走回了霁月轩,回到房中发现已结了满头满肩的晨露,沾得毛绒领上湿漉漉地,很不舒服。小六忙上前替他脱下大氅,又马不停蹄取来干燥布巾给他擦头髮,最后才得空把早已熬好的雪燕银耳汤端上桌,揭开盖给他盛汤。 锦画依依不捨地解下脖子上那枚被自己体温捂暖的花押吊坠,拢在手心里,怔怔地看着出了神。 「真好啊,我就知道,他一直是记挂着我的……小六你看,是不是很漂亮?」 小六将银耳汤推到他面前,没好气道:「漂亮啦漂亮啦,赶紧收起来,万一让别人看见了,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是啊,必须赶紧藏起来,连着信一起。 惨烈的前车之鑑摆着,锦画绝不能让别人抓到这个把柄。 从床头翻出一只小盒子,取来钥匙打开小锁,里头静静躺着一枚戒指。那是上回赵景行匆匆离开时从自己手上摘下来的,锦画将它藏得很隐蔽。如今这方小木匣又要多几样东西了。 喝完汤上床睡觉时,锦画也要抱着它睡,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又摸出钥匙打开盒子,将吊坠挂在脖子上,两枚戒指分别戴在手上,再去重新翻看那封题着「曼曼亲启」的信。 一个字一个字停留许久,甚至凑上去闻书墨香。像一个从未品尝过甜味的孩子,捧着来之不易的糖果细细舔慢慢嘬,生怕有哪一根神经没有尝到甜甜的味道似的。 而之后每一个没有恩客的日日夜夜,锦画都忍不住躲在被窝里,一遍遍反覆读,反覆看,以此来慰藉自己孤独的心。 最后困得不行,也得强撑着小心翼翼叠好,放进盒子里落锁,然后抱着盒子草草睡去。 他对外总是飞扬跋扈,冷冷地谁也不放在眼里,可深夜一人独处时,面对着幽幽烛光,有多脆弱只有自己知道。 抚摸着小盒上的花纹,锦画强迫自己快些睡,今夜还有那几个外邦畜生要接啊。 一想到那几个人,锦画就不由得浑身战慄,唉,今夜一定会被他们折腾得半死不活的。 他害怕,却无济于事,这座南馆没有人会怜惜自己。 到了夜里,锦画已梳妆打扮好,不情不愿地挪到那几个外邦人暂住的居所去,却看见姚天保竟在门外等着他,看来这一回他也有些担心。 第105页 外邦人体格健硕,还四五个扎堆玩一个,瘦弱的锦画今夜无异于羊入虎口,姚天保生怕他们玩坏了自己的财神爷,所以早早就守在门口等着锦画了。 「爹爹?」锦画顺服地行了个女礼。 姚天保拍了拍锦画嘆了口气嘱咐他:「进去了态度软一点,别臭着张脸。这你就得和珠碧学学,该哭就哭,该求饶就求饶。男人嘛,越是硬骨头越来劲,服服软能少受些苦。那些人的体格你昨儿也瞧见了,再端着你那副架子会被他们活活玩死的。」 锦画垂眸,沉默了半晌才终于道:「儿子知道了。」 他还要留着命见他的景行哥哥,既答应过赵景行会好好保重身体,今夜再屈辱,也只能咬碎银牙和血吞,还有甚么办法呢? 见锦画难得如此乖顺,姚天保也难得温柔道:「进去罢,爹爹在外头守着你。」 温柔的语气听着着实别扭,他是发善心了吗?锦画心知肚明,他只是怕摇钱树折在这伙人手里罢了。 紧闭着的沉沉大门被小厮拉开,就像巨兽张开了一口獠牙,明知此去定会折掉半条命,可他却别无选择。 锦画心中哀嘆一声,抬脚往里走。他已经做好横着出来的准备了,不想却在这时,听闻后头传来一阵扭捏作态的人声—— 「哼~爹爹好过分吶!有这种好事居然不叫奴家!」 月色下一单薄人影摇着腰扭过来,不一会儿便走近了。 两人不约而同转头去看。 一阵刺鼻花香冲进鼻子里,熏得姚天保脑袋犯晕,蹙眉道:「你来作甚么?」 珠碧拈着能熏死人的香帕在姚天保脸前挥来挥去,脚一跺腰一扭,娇哼一声:「要不是奴家消息灵通,险些就错过了这种好事哩!奴家白天都听说了,昨夜来了好几个精壮魁梧的外邦人,那身材啧啧啧~」 姚天保不耐烦地挥开他:「你想干嘛?」 珠碧掩嘴娇笑:「当然想啊!奴家都听人说了,说那帮红毛儿哪哪儿都大,那肌肉一块块隆着,和搓衣板似的……哎哟~听得珠儿腰都软了~一下午净拿帕子堵水了……」 说完,他将手中香帕团了团,放到鼻尖勐吸了一口,抿嘴娇嗔:「湿漉漉的还……」 「……浪货。」姚天保嘲讽道。 珠碧拿手去戳姚天保的腰眼儿,噘嘴道:「爹爹真坏啊~有这种好事不告诉我,珠儿都憋了一个月了,想男人想得紧……」 说完,珠碧扭到锦画身边去,上下打量了他一遍,捏起他下巴左看看右看看,而后啧啧摇头,道:「锦画相公这口干巴巴的旱井,能伺候得好?还是不要进去丢人现眼了,回您的霁月轩趁早洗洗睡罢!这种快活事儿合该让奴家来啊~」 他将腰肢扭得活像只遭热水烫的泥鳅,姚天保见他这幅当场发春的模样快要被噁心死了,一脚将他踹得趔趄几步:「别他妈发浪,这伙人点了名要锦画的,你在这叫春也没用,滚回去找截儿苦瓜堵着!」 珠碧嬉笑着拍拍屁股转回来,牵上姚天保衣袖道:「苦瓜哪里好使……死东西不是?好爹爹您行行好,让珠儿解解馋罢~珠儿浑身的本事,难道还奈何不了那几个外邦人?您瞅瞅锦画相公这张臭脸,一幅死了爹的模样,能伺候得动里头那几位爷?还得是珠儿才行啊~」 被他损得一文不值的锦画默默站在原地,放在平时他哪里能等他说完第一句话,早就和他撕起来了,现下却一言不发。珠碧的话虽难听,但锦画明了,他是在帮他挡这一劫。 而此番话正戳中了姚天保的担忧。 也罢,与其让高傲的锦画羊入虎口,倒不如让珠碧这面破鼓万人去捶。调教了他这么多年,忍痛能力绝非一般人能比,他又惯会哄男人开心。 姚天保嘆了一声:「可那伙人点了名让锦画伺候的,或许就是看上了锦画这幅清冷的模样。你这骚里骚气的浪货冷不丁闯进去,惹得里头那几个不快,仔细他们活撕了你。」 呵。 珠碧一向能演,演技精湛到能把自己也骗过去,演甚么不是演? 珠碧敛了笑容,扬起了脖颈,唇角一勾,放松了掐着的嗓子,淡淡笑道:「爹爹莫要忘了,珠儿是南馆红牌,荆都第一。便是锦画相公想和我比,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几两重。」 不就是清冷么?不就是枝头高傲的雪莲花么?谁不会呢? 「唉。」姚天保拍了拍珠碧的肩:「去罢去罢,你一向机灵圆滑,爹爹就不与你多说甚么了。」 珠碧这才咧开嘴笑得春花灿烂:「爹爹不用守着了~回去歇着罢~」 他不再扭腰,正常地跨步进了那扇门。 今夜,註定是个无眠的夜晚。 门阖上了。 珠碧脸上堆出来的笑容顿时消失无踪。 这算不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呢?帝君,我有在努力赎罪了。 锦画满怀复杂的心情回了霁月轩,小六原是提着一颗心坐立难安,一见到他又惊喜又诧异,赶忙将门关紧了。 听到锦画的解释,才松了口气。 躲过了一劫的锦画脸上却殊无喜色,垂头问:「小六,他会出事么?万一他……」 两个见面就掐的冤家,原来也有一天会为彼此的境况而担忧。 小六不解地挠了挠脑袋:「你俩最近都疯啦?不掐啦?」 第106页 其实这么多年,两人都已心知肚明,他们两个就像是立在天秤的两端,下面是万丈深渊,哪个离了哪个都没有好下场。 锦画幽幽嘆了口气:「本就同是天涯沦落人……相煎何太急?」 小六这才哦一声,道:「相公安啦,珠碧相公那么厉害,那帮红毛奈何不了他的。您快些睡罢,不然明日珠碧相公损你,你都没有力气踹他啦!」 霁月轩的灯火早早熄了。 而今夜萃月轩的灯火彻夜未熄,小九就只能守着门翘首等待着天明,盼着他的相公安然无事地回来。 早春的夜晚很凉,风卷进来颳得人骨头疼,小九固执地不肯掩门,就任其大咧咧地敞着,自己缩在小板凳上裹紧了身上衣裳发抖。 他的相公不愿意欠锦画相公的人情,替他赴了那场鸿门宴。 小九原先不肯让他去的,可他们心里都明白,以锦画的性格和体质,必定遭不住那些外邦人的玩弄。他原就不是肉倌,是自己为了稳住地位才硬生生将他拖下来。 没有从小受过开发调教的他倘若真去了今晚的局,明日出来的就是一具尸体。 所以小九再是担忧不忿,也无法阻拦他。 冷得受不住了,小九点了火盆挪到门后,将手脚贴过去捂着,他要坐在这里等他的相公回来。 忽地大门重重晃了几下,金光洒落,一道人影落下,小九抬头要哭不哭:「神仙大官!」 好几天没有见着神仙大官了,这个臭男人,丢下自家相公那么多天,也不知道去哪里快活了。不让他出现就真的连人影都瞧不见,臭男人为甚么还会有人喜欢! 小九忿忿地抹了把鼻涕,灵鹫两手提满了大包小包,将之放到桌上后走了过来,问道:「这么冷,怎么不关门?他人呢?」 小九裹了裹身上衣裳没好气地说:「您还记得我家相公啊?我还以为您贵人多忘事,把我家相公忘干净了呢。」 ……不是,这主僕俩真是一点道理也不讲,明明是他俩沆瀣一气把自己赶出门去的,怎么又怪到自己头上了。灵鹫心想。 不和两个小孩一般计较,心胸宽广的灵鹫帝君道:「我带了桂花糖回来,你不是让我带些好东西赔罪么?所以我回了趟天庭,耽误了一些功夫。」 堂堂极道至尊,拉着脸皮去广寒宫一通坑蒙拐骗,才从嫦娥那里坑来的桂花糖。珠儿应该会喜欢罢? 用这个赔罪,还会生他的气不?他还顺便去了一趟汀州府的婆婆那里,厚着脸皮又讨了一包花生糖,这个赔罪礼够大了罢? 珠儿一定能消气了。 可小九怎么一脸要哭不哭的模样,灵鹫问他缘由,孩子哇地一下哭出来:「神仙大官!我家相公现在处境很不好,我快要担心死了!」 小九将进来一切细务竹筒倒豆似的全说了,于是他身边多了只小板凳,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并排坐着,一起等着盼着那道明亮爱笑的身影重新回到他们的眼前。 小九问他,你为甚么不去看看? 灵鹫怔怔地坐在板凳上,高大挺拔的身躯缩在板凳上略显逼仄。他可以去看,可他甚么也做不了。看着自己的掌上明珠被凡人捏圆搓扁,而他却无法出手。 所以还不如不看。 他就在这里等着,等他的珠儿受尽磨难之后,再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作者有话说: 曼曼踹人厉害,但要他低头承欢那简直是为难他。小珠珠最擅长这种事了,但他就是太弱鸡,被人欺负没法还手。所以曼曼替小珠珠出头,小珠珠替曼曼受苦,两个都是刀子嘴豆腐心,他们都很好。 第55章 五龙戏珠 珠碧被抱回来的时候,连人事都不知了。 杂役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到床上,整个人像是一只被遗弃的破布袋子,没有一点生气,血腥味瞬间充斥整座屋子。 灵鹫隐在一边,甫一看清杂役怀中的珠碧,心凉了半截。 脱力般倚在门边。 他捧在掌心里的明珠啊,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别人视若敝屣,折腾成一滩烂肉。 猩红的血从杂役臂弯里蜿蜒流下,一滴滴落在地上,撒了一路,结实地扎着灵鹫的眼,生疼。 小九心中即便已经做了很坏的打算,可见到了自家相公这副血肉模煳的模样也倒吸一口凉气,破口大骂一句:「畜生!都是一群畜生!」 他的相公浑身上下都是伤,小九几乎没有地方可以下手去摇醒他,拿眼在他身上寻了半天,便听抱他回来的杂役嘆了口气,道:「别碰他的右手,脱臼了。」 小九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视线落到他的右臂,忙小心翼翼地将衣袖拉起来,果然见瘦肉的右臂极不自然地歪扭着,肩膀处肿了起来。 小九心疼得直抹泪,打发走杂役,灵鹫歪歪斜斜地现了身,几乎是扑倒在塌边:「珠儿——」 珠碧沉沉昏迷,一动也不动。 小九勉强振作起精神,他心知此时心疼愤怒都是无济于事,重重吸了一口气道:「相公的手我治不了,神仙大官,您看着相公,我去喊大夫来。」 这回受的伤太严重,总之小九一个人是处理不了了。 灵鹫不愿再把他的珠儿交给外人摆弄,抬手止住他,道:「不必了,我来。」 小心翼翼提起珠碧细白的胳膊,即使动作已经非常轻柔,珠碧却还是疼得蹙起了眉。 第107页 找准脱臼那处,灵鹫神色一凛,手下一用力,咔一声响,小九听了牙都酸了。 珠碧痛得一瞬间清醒过来,发现手被人抓着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也许是以为自己还在魔窟里被那群野兽围攻,登时疯狂挣扎哭喊起来:「不……饶了我罢,求求你们!我好疼——真的好疼啊!」 珠碧像是抓住了一根浮木的落水者,为了活命用尽了力气挣扎。力气之大连灵鹫与小九都摁不住他。 他落了多少滴泪,灵鹫心里就淌了多少滴血,一颗道心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桎梏着,拧毛巾似的要把心血通通榨干。 灵鹫已心痛到无以復加。 明明答应过会陪着他的。 可怎么还是让他受了这么多委屈呢。 「珠儿,看清楚了!是我——」灵鹫用力揽过他的头,轻轻拍着后脑勺,语气温柔而坚定:「别怕,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 看清了眼前人,珠碧才能喘匀一口气,浑身脱力软在他怀里。 太好了,这么多天,他的帝君终于出现了。 多日来的委屈涌上心头,凝成泪珠纷纷滚落,珠碧重重吸了吸鼻涕,张了张嘴,第一句话是:「我有在赎罪了,你别生我的气……」 他说这话有气无力的,软趴趴地教人一听就知道是累极了。 都要心疼死了,还生甚么气啊。 灵鹫生怕弄痛了他,不敢将他搂得太紧,珠碧却一个劲儿往他怀里钻。 「我没有生气,珠儿不生我的气就很好了,对不起。」 明明一切都不是他的错,却要他为之赎甚么罪呢,该赎罪的,分明是那些折磨他的人啊。 小九不合时宜地插过来打断他俩浓情蜜意,关切地替他检查全身,一一处理好之后,珠碧长长舒了口气,他又熬过了一天。 回想今夜,那些外邦人的手段之歹毒,五花八门的道具之丰富,无一不超出珠碧的预料。珠碧筋疲力竭之时,他们的兴致却还只是刚刚开始。 后来实在痛得狠了,一不小心就硬生生把右手给挣脱臼了。 他自己挣脱臼的,是要挨了多大的痛苦,才会这样呢? 珠碧现在只要一回想今夜的画面就噁心得想吐,尤其是外邦人浓重的体味,这辈子都不愿再体会第二次。 连身经百战的自己都被折腾成这副模样,今夜若是锦画进去了,还能有命在么? 珠碧迷濛地瞪着帐顶心想着,这个人情,他还完了。 疼痛感稍稍减退,珠碧几乎是同一时间就昏睡了过去,他实在是太累,太困了。 灵鹫也没再闹他,给他施了个净身诀便将他的腿放下,塞到被窝里去,打发小九回去休息前,小六别别扭扭地来了一趟,说是来拿衣裳。 这苦寒的三更半夜来拿甚么衣裳,其实他就是打着来拿衣裳的由头来看珠碧的境况的,大抵是锦画今夜也无眠,为了让自家相公安心,小六才深夜顶风前来,替他家相公来看一眼。 小九很不高兴,正眼都不瞧他,鼻孔哼一声:「桌子上自己拿。」 小六拿了衣裳还不肯走,做贼似的挪过来偷偷瞧榻上的珠碧,小九一转身冷不丁被他吓一大跳,气打不一处来,骂道:「看甚么看!拿了衣裳赶紧滚出去!」 光说还不够,不耐烦地推搡他,小六抱着衣裳撇撇嘴,不屑道:「看一眼又不会少块肉,小气鬼。」 小九又想到珠碧开玩笑的无心一语,顿时对这个臭傢伙更没好脸色,站起来毫不留情地把人往外推,嚷嚷道:「谁要你猫哭耗子假慈悲!回去看你家那块黑木头罢!不要吵到我家相公睡觉!」 他嗓门巨大,小六呿道:「明明是你最吵好不好?」 嘴上说着,人却被他直往门口推,嘭地一声大门紧闭,门外头传来一阵嗤嘲:「又没看你,切,小屁孩,幼稚鬼。」 小九气得要爆炸,一屁股坐在地上倚着门框手脚捶地,谁他妈是幼稚鬼啊! 灵鹫现身见他这副模样哭笑不得,无奈地笑着评论了三个字:「小屁孩。」 连神仙大官也说他是小屁孩儿,小九气得七窍生烟,站起来拔脚往小房里走,将地板踩得梆梆响,忿忿骂一声:「老男人!」 房中只有灵鹫与睡熟的珠碧两个人了。 灵鹫将桌上两包糖拿过来放在珠碧枕边,凝望他沉沉的疲倦睡颜,心里愁绪万千。 长腿一勾勾过一只小板凳,灵鹫坐在床边,牵起他瘦细的右手合拢在掌心里,他的手很凉,太瘦的人会比平常人都怕冷,手脚长期都是冰冰凉凉捂不暖的状态,灵鹫将之放在唇边呵了口气,便凝望着他出神。 灵鹫不知保持着这个姿势多久,掌心里那只苍白瘦小的手也总算有了些许暖意。 身上还有许多虐玩出血的伤痕,灵鹫恐被南馆中人发觉有异,因而也不敢用疗愈术去治,只能眼睁睁看着珠碧生受皮肉之苦。那一道道伤痕横亘在细嫩的皮肤上,也斑驳在灵鹫心底,一颗心像是被人摁在擦丝板上生生地磨,磨出一滩鲜血与碎肉。 当初的望舒,或许比现在还要难受上千万倍,灵鹫记得那头狼已经能化成人形了,跟随在望舒身边师父师父地叫,俨然一个三好学生的模样,可没有多久,就被天雷刑阵撕成了一团碎肉,连骨头都碎成了渣。 果然是报应啊。 第108页 作者有话说: 69也很香,对不对? 第56章 人如草芥 昨夜那几个红毛商人在华丽的居所内围坐喝酒,等着美人来伺候,不想进来的人却并非是他们点的前日在风涛卷雪阁献舞的黑皮美人,起初原是不乐意的,可这份不乐意仅仅维持了半刻钟不到,几人就深深被珠碧撩拨得分不清东南西北,饿虎扑食般压上去。 全然不顾身下的也是个活生生有痛感的血肉之躯,不论珠碧如何求饶,这几人也仿若未闻,将人往死了折腾。 原来,他们是远道而来卖风月密具的商人,一路打听来到了荆都最负盛名,号称「销金窟」的南馆,要将本国极尽银邪新巧的玩意儿售与南馆,以此换得满盆满钵的金银财宝。 姚天保虽对他们的作为十分不忿,但对他们带来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还是很有兴趣的。 商人么,唯利是图,钱是顶天的,别的东西,一概不重要。 他早上已经去过萃月轩「探望」了珠碧一番,见他浑身伤痕原是很气愤的,但晚上会见了那帮人,见到了他们带来的玩意儿,这股气愤劲儿就烟消云散不知所踪了。 南馆里现有的那堆玩意儿,早就教常光顾的嫖客们玩得够够的了,实在是无法再提起些甚么乐趣。 想要在一众妓馆中脱颖而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哪怕馆内妓子再如何美,媚术再如何高超,把玩久了终归是会腻的。若再没有新奇的玩具便留不住那些挥金如土的金主,须得时常推陈出新,才好牢牢扒住这些公子哥儿的荷包,往外掏银子。 单单就这一项,便教姚天保发愁。 他费劲了心思与钱财分付手下人去外地的娼馆妓所寻淘些新奇玩意儿,可往往带回来的东西大同小异,无甚区别,徒耗钱财而已。 可这回不一样,这一回是好东西自动找上门来,如何能不教姚天保欢喜?佛郎机距此何止是万里之遥,他们带来的东西必定是新奇无比的。这么一对比,玩伤他两个红牌这件事就不值得一提了。 红毛商人昨夜玩得十分餍足尽兴,今日的晚宴便开始正经和南馆老闆谈生意。姚天保开了富丽堂皇的大雅间,又挑了四五名美貌听话的小倌一同前去。 雅间竖了个大大的屏风,手下在屏风后将那堆玩具一一罗列出来,而这个空档,姚天保也极尽地主之谊,美酒好菜轮番伺候着几位远道而来的红毛商人。又分付妓子们一人偎依一个好生伺候着。 南馆的小倌上到珠碧锦画,下到所有挂牌接客的妓子,伺候人的功夫都学得顶好的,那一双细皮嫩肉的双手摁上恩客的肩,或捶或捏,直教人酥酥麻麻宛如上了天堂般快活。 几个红毛连带着翻译十分受用,在正式进入介绍货品的环节之前,几人在翻译相助的交流之下已经将彼此的背景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翻译那舌灿莲花的利口将货品夸得天花乱坠,吊足了人的胃口,姚天保愈发好奇屏风后的货物了。 在坐几名柔弱小倌听了无不两股战战,他们深知,今晚这些玩意儿他们是要一个一个尝遍的。 心里愈害怕,脸上神情就愈僵硬,偏偏还要保持着笑意,笑得比哭还要难看。 这几个红毛,见过了锦画的倾城媚舞,尝过了珠碧的绝妙滋味,珠玉在前,其他人便都没了颜色,搂着这几个小倌只觉如同嚼蜡,摸摸亲亲都无甚味道。 不过今日以谈生意为重,几人也不好苛求。 姚天保将几个妓子的神情看在眼里,脸色就沉下来,只是碍于客人的面不好发作,便向几人投过去不善的眼神,南馆上下妓子怕极了这个眼神,瞪谁谁遭殃,连红透了的珠碧锦画都不例外。 何况是他们呢? 几人哪里还敢拉着脸,卯足了劲儿地取宠献媚。 姚天保心里暗呿,这帮小兔崽子忒是没有胆色,若是他的亲亲珠碧锦画儿子在此,就算滚油锅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也能沉得住气,绝不会皱一下眉头的。 差远了,真是差得太远了。 不多时,屏风后头的助手出来示意一应货品已陈列妥当,正好这时酒席业已近尾声,姚天保便请了众人起身,助手撤去屏风,屏风后的一切便尽数落入众人眼前。 便是阅尽了大场面的姚天保此时也不由得被震住了。 大到落地的各式木架子,小的则一一放置在铺了红绒布的台上,洋洋洒洒竟有百十余种,琳琅满目数不胜数。 姚天保上前摸摸看看,有的是精巧却下流的饰物,质地十分奇特,多是中原见不到的材质,诸如母贝、碧颇黎、夜光璧等,在灯火下晶莹剔透,放在手心里端详,竟能透过饰物本身看清手心的纹理,令姚天保啧啧称奇。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丸粉膏油之类,都用极具异域风格的瓶瓶罐罐装着,大约都是些催情之类的东西。 因语言不通,介绍货品这项重任便落在了翻译身上,而这翻译早早做足了准备的,从左到右一件一件向姚天保介绍。而那诸多内服外用的药剂,许是因发挥作用需要些时候,便最先介绍。 他每说一句话,妓子们的心就沉下去一点。 一只精巧的母贝圆盒散发着莹润的光芒,外表是好看的,如果不计里头是甚么东西的话。 不知按到了哪个机括,盒盖竟能「腾」地一声自动弹开,露出里头蓝色绒布衬着的十几粒莲子大小的朱红色丹丸。殷红如血,靡丽而罪恶。 第109页 据翻译的话说,这是能让百鍊钢也化作绕指柔的极品媚药。 姚天保随意拉了一个妓子,也不用多说甚么话语,只简简单单命令了一句:「吃了它。」 那名妓子就只能硬着头皮,僵硬地伸手取一颗丹丸,半天也没有勇气放进嘴里,颤颤巍巍地抬眼欲做最后的挣扎:「爹爹……」 他才来南馆没有多久的,用这样干干净净,还不曾沾染任何调教药物的雏儿来试药,才最见成效。 姚天保眼光一睥,顿时将他吓得软倒在地,再不敢扭扭捏捏,忙将药丸放进嘴里,就着水囫囵吞落肚中去。 而后他被吩咐躺到事先准备好的榻上去,静静等待着神智被彻底剥夺的那一刻。 大约半盏茶时间过去,就不由得丑态百出。 姚天保压都压不住他。 「怎样?姚老闆可满意么?」翻译看见他脸上不可思议的神情,颇为自得。 姚天保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是雀跃的,果然是千万里外的稀罕货,可教姚天保开了大眼。 而这一切不过只是开胃小菜。之后还有百种货品,漫漫长夜,都在这几名可怜妓子身上试了个遍。 创造这些东西的人压根就没有考虑过被玩弄者的感受,横竖不过是一个会唿吸会动作的玩物而已。 谁会可怜他们呢? 今夜这场生意足足谈到了后半夜,那百十余种货品全部展示一遍,原本进去的五个妓子,只活了两个。 另外三个已经死在了那张宽敞的塌上。 一连折了三条人命,姚天保有些心疼,虽然这五个不如珠碧锦画那样花了血本调教,但终归也调教了许多年,在他们身上亦花费了不少钱财与精力,就这样没了。 不过今夜收穫了这许多新奇玩具,往后定能教那帮金主满意,一想到银票如雪花般飞进自己腰包里,姚天保心底那一丢丢怜惜之意就被灭得干干净净。 只是折了三个人而已,也挺划算的。 双方签了合约摁了手印,银货两讫之后,双方都满意地离场各自去休息,偌大的房中,只剩下伤痕累累的两人,以及三具冰冷的尸体。 初春的夜,寒意砭骨。 泪水悄无声息地和着血流。 沉重的身躯好似灌了铁铅,活着的一名妓子艰难地膝行到那三具尸体边,眼中最后一丝光芒也熄灭了。 他颤抖地伸出手,碰到的这具尸体,是他的亲弟弟。 他们兄弟俩是一起被人拐骗进来的,至今已有五年了。 他方才亲眼目睹一个红毛将猪脬制成的口塞塞进弟弟的嘴里,他受不住之后的折磨奋力挣扎,一口气没有提上来,就这样活活窒息而死。 不甘的双眼骨碌碌地睁着,整张脸憋得一片紫红,而嘴巴极度怪异地张着,腮帮撑得鼓鼓地。 明明前几日,他们兄弟俩还偎依在一起看高墙之内的天空上那轮弯弯明月,弟弟和他说:「只要我们活着,有朝一日一定会离开这个鬼地方的。」 他还说:「哥哥,我们要好好活着。」 活着,多么难啊。 弟弟没有了,他也不想再活了。 可是在这种地方,自尽也是一种奢求。 他还没来得及好好看弟弟最后一眼,就被冲进来的小厮架走了,扛麻袋一样地粗鲁,全然没拿他当人看。 小厮实在是看了太多被玩弄致死的尸体,内心毫无波澜,只是熟练地拖进来三卷破草蓆,将尸体草草一裹,扛在肩上带了出去。 而这三具尸体最后的归宿,无非就是那辆人人嫌恶,避之唯恐不及的粪车,趁着黎明从南馆后门拉出去,沉进粪桶里,与那些屎尿一起被掩埋。 人间如此,与地狱又有何分别? 失去了弟弟的妓子万念俱灰,可他不敢反抗,甚至连哭都不敢哭出声。浑浑噩噩地任由小厮把自己架着,带回到房里去。 他们这种级别的妓子是没有单独居所的,五人八人住在一起,所以他不能哭,千万不能。 千万不能。 作者有话说: 文中通假字大家自行理解,我实在怕了qaq 第57章 摄政王令 这批新买到的货品,大部分都被摆进了各个接客的雅间,而少部分诸如催情香粉或是下流的衣裳饰物等类都分发到了各个妓子居所里去。 珠碧堪堪才能下地走动走动,就见两名小厮扛着个大箱子进来,不用问也知道,这箱子里没有甚么好东西,全是用来折磨他的。 虽然很不想看,但南馆规矩摆在这里,他也只能不情不愿地挪到箱子边坐下,看小厮翻弄箱匣里的物品,一件一件地给他介绍。 珠碧翘着二郎腿,手里揣着个剥开的橘子,忿忿地塞了一瓣进嘴里,咀嚼几口,吐出的籽正中一小厮的眉骨上,他不敢违逆姚天保,就只能把气撒在别人身上。 这种小脾气撒撒无伤大雅,但珠碧终究不敢闹得太过,只能将满腔的怒火托于橘子籽中,飞镖似的从嘴里吐射出来,吐得小厮满脸都是。 他们人微言轻地,哪里敢拂了当红头牌的逆鳞,唯唯诺诺地抹了把脸,心里问候了珠碧一千遍,面上却不敢有任何表现,否则他去姚天保耳朵边随便嚼两句舌根,自己的饭碗都要砸了。 东西介绍完了,珠碧也不顾小厮的手还在箱子里,一脚踢上箱盖,沉重的实木箱盖如野兽的嘴,紧紧咬住他的手,骨头都快要碎了。 第110页 珠碧将橘子皮胡乱一丢,用帕子擦了擦手,道:「得了,回去告诉姚天保,儿子都清楚明了了。」 他将都字咬得极重,几乎到了咬牙切齿的地步。小厮闻言站起来就熘,他们俩可没兴趣留下来被人当靶子扎。 出了萃月轩大门,方才被橘子籽吐了满脸的小厮见四下无人,终于破口大骂:「别他妈让老子发财,老子发财了非玩死这个臭婊子!烂货!」 另一个小厮忙捂住他的嘴,道:「得了得了,小声点儿。你啊就是还没习惯,多呆几年就习惯了。」 那小厮愤怒一脚踢在门上,口吐一连串不堪入耳的秽言,将珠碧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个遍,而后道:「一个卖屁股的烂东西他狂甚么啊他?你瞧他那欠搞的贱样儿,老子发财了定要让他两张嘴都含着老子的尿!」 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另一个小厮拽住他赶忙走,低声骂道:「别他妈扯嘴皮子了,一千两,你下辈子都赚不到。」 他也只能逞逞口头威风了,随即吐了口痰在地上,忿忿道:「这狗屁世道啊,唉!」 越想越不忿,老老实实拼死拼活挣了一辈子的钱,也不过就是那些会投胎的王孙公子一夜挥霍出去的数目。 他们这些南馆的小厮,每日虽与红牌低头不见抬头见,却永远也碰不到他们一根毫毛的。只能日日幻想着他们的模样自渎而已。 有时他们甚至会悄悄潜入红牌接完客后的房间,偷一些遗落在里头的袜子衣物等贴身用品,将之视为珍宝,到了休息时掏出来嗅上两口,最后紧贴着自己那处自渎。 漫漫长夜,聊以慰藉。 而正主披着暖裘,懒懒地坐在桌边泡着热水脚,并不知他们私下正在下流地编排自己。 珠碧手里抱着装有桂花糖的纸袋,一块一块吃得正起劲,小九正在替他洗脚,珠碧便伸进袋里拿了一块塞进小九的嘴巴里,含煳不清地说道:「又香又甜,可好吃啦。」 一大一小快乐地吧唧着嘴,灵鹫在后头现身,见珠碧吃得大快朵颐,心想他应是不生自己的气了,绕到他前头去,替他拢了拢身上的暖裘,温声问道:「今日有甚么安排么?」 那桂花糖是软的,若是咬一半能拉老长的丝,珠碧拿糖的手抻得老长,舌头卷着勾进嘴里,玩得正起劲,没空搭理他。 小九见他这样,便替他道:「今夜有一个客人要接,暴发户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对相公来说随便对付对付就过去啦。」 珠碧最喜欢接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暴发户了,不在金银堆里长大,自然没有满腹的刁钻心思,只要抛个媚眼让人捅两下,最多亲两个嘴,一夜就过去了。 便是有甚么龌龊心思,撒个娇煳弄过去也就行了。 除了那帮没人性的富家子,谁能抵抗得住他炉火纯青的撒娇功力? 见小九将他双脚捞起来擦干了,灵鹫垂眸一言不发,弯身将他抱起往床边走。 陷在他厚实温暖的怀抱里,珠碧一颗心里里外外都要被甜化了,面上却不动声色,佯做还在生气的样子,软软地哼了一声。 灵鹫哭笑不得:「还生气呢?」 珠碧将头一扭,闷闷地嗯了一声。 将他放到床上,灵鹫笑着去拿他手里纸袋:「那不要吃了,糖还我。」 纸袋却被珠碧攥得紧紧的,美眸恶狠狠一瞪,道:「爷大人有大量,不想和你一般计较。」 糖吃多了,嘴里散发着淡淡的桂花香,惹人怜爱,灵鹫竟鬼使神差地附唇过去亲了珠碧一口。 霎时珠碧的脸色犹如被烫熟的虾,一路红到了耳根,他羞得把头埋进枕头里,嘤嘤道:「帝君学坏了,也变臭男人了。」 小九在一旁哼一声:「他坏着呢,满肚子坏水,相公你都不知道。」 灵鹫怜爱地揉了揉珠碧的头,将他手中桂花糖拿开,温声道:「睡罢,你这两天都没有休息好。」 一天中最平静的时光,也就只有下午这短短的两三个时辰。 到了掌灯时,珠碧就不得不起身打扮。 厚重的脂粉上脸,画成艷俗妖娆的模样,穿上那曾经让灵鹫嫌弃不已的红紫衣裳,珠碧忽然有些难受,他不愿转身,只轻轻道了一句:「不要看我。」 这副媚俗的模样,珠碧不愿让他瞧见,更不愿让他看见自己委身他人身下出卖肉体的样子。 厚实的妆粉掩盖了所有脆弱的情绪,珠碧默默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妖娆的笑脸显得十分不真实。 灵鹫没有再上前一步,他柔声道了一句:「好。」就静静地隐去了身形。 才将将放下妆笔,大门就被人一阵大力推开,珠碧吓了一大跳,看见了来人,果然一身珠光宝气,与自身气质十分不搭调,十根肥胖的手指带满了戒指,简直俗到了极点。 珠碧上下快速地打量了两眼,立即堆起妖冶的笑容,掐嗓笑道:「爷好迫不及待呀~奴家都还没有准备好~」 那男人二话不说就涎笑着扑上来,对着珠碧上下其手,身下那玩意儿早就一翘沖天,他等这一日实在是太久了。 艷绝荆都的名妓可不是那么容易约的,因他是南馆的生客,姚天保一眼就看出他没有油水可捞,便晾着他让他一等再等,直到今日,他才终于得见美人的倾城姿色。 果然如传言中一样,男人瞬间化身野兽,流着口水扑将上来,摁着珠碧一顿亲亲啃啃,煳了满脸水光,珠碧心里嫌弃的半死,却不得不佯装害羞地推开他,一点青葱玉指点在他胸口上,嗔道:「爷猴急甚么呢,今夜奴家都是爷一个人的,还不是随您摆弄……」 第111页 珠碧惯会拖磨时间,将男人摁在椅上,自己软若无骨地坐在他腿上,斟了两杯酒递给他一杯,道:「奴家第一次见您,都还不认识您呢,您就要做那事儿,羞死人了啦~且陪奴家喝杯酒,给奴壮壮胆儿嘛~」 酒还未入口,男人就已醉了半分,美人在怀劝酒,没有不喝的道理,男人爽快地一饮而尽。珠碧丝毫不停歇,一连斟了三杯,花言巧语哄得男人找不着南北,色眯眯地全喝下肚去。 「可以……嗝……可以搞你了吗,小美人儿?」男人打了个重重的酒嗝,珠碧又将酒杯举到他嘴边,粉拳锤他的胸口,娇羞地哼一声:「爷您又来啦~奴家都还不知道爷尊姓大名,家中是做何营生的,怎么满脑袋竟是龌龊事啊,讨厌死了~」 珠碧在极力拖延时间,只要把这男人灌醉了,自己今晚就能轻松许多。一试探便知此人于风月事是个雏得不行的雏鸟,屡屡被自己牵着鼻子走。 从姓名问到家眷,七八杯酒下去,男人终于意识到珠碧心中那点小九九,说甚么也不愿意再喝了,将人压倒在榻上,窸窸窣窣地是宽衣解带的衣料摩擦声,珠碧也老老实实敞开身子,任人摆布。 对了,今夜就是这样简单。 珠碧半阖起眼,三两杯酒入肚,他也有些恍惚。不出意外的话,最多只肖半个时辰,就可以完事儿了。 湿哒哒带着臭气的舌头黏上脸蛋,珠碧即便觉得噁心也不得不强忍着。 不过,这已经比从前好得多的多了。 珠碧放软了身躯,逐渐迎合起来。 冗长的铺垫过后,逐渐要进入正题,男人等这一刻实在是太久了,煮熟的鸭子就在眼前,他激动得面红耳赤。 可上天似乎与他开了一个大玩笑。 明明下一刻就要直捣黄龙,忽然房门被人蛮力撞开,闯进来两个人。 榻上两人具是一惊,酒意登时醒了三分。 珠碧睁开朦胧的双眸,又惊又怕地盯着闯进来的两人,他们如鹰隼般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霎时,珠碧如坠寒潭,浑身都冷透了。 这么多年,珠碧对他们太熟悉了,这是萧启的近卫。 珠碧能怎么办呢,他不敢反抗,连躲也不敢。 暴发户不认识,被突然闯进来的人吓了一跳,立马疲软了,气沖沖地与他们理论,甚至抡拳要砸过去。 近卫轻松格挡住,不与他多费口舌,蛮力拽起榻上的珠碧,钳在怀里往外走。 到嘴的鸭子飞了,暴发户苦等了几个月,实在是吞不下这口气,骂骂咧咧地要去拦,近卫眼眉一凛,手中剑嗡然出鞘! 银芒刀锋冰冷,杀意四现。 立时将暴发户给镇住了,犹如被抽去了主心骨,软在地上抱着头,生怕刀光落下,把小命交代在这里。 他只是个走了狗屎运一夜暴富的普通人,哪里有见过这种场面。 近卫自怀中摸出一沓银票,砸了暴发户满头满脸,纷纷扬扬的银票如雪花纷撒,他冷叱一声:「摄政王令,胆敢不从!」 摄政王。 连皇帝都得听他的,自己平平一介草莽,怎敢与他抢人!暴发户吓得肝胆欲裂,再也不敢有半点反抗之心,识相地捡起衣裤匆忙套上,熘之大吉。 作者有话说: 萧狗好久没出来捅刀了,为保持本虐文基调,所以拉出来虐虐大家。下一章火葬场,小珠珠要惨了 (′_`) 白月光谢丞相会出现哦! ps:因为存稿全部发完了……所以以后随缘更新 第58章 求而不得 一阵不知多久的天旋地转终于停止了。 珠碧觉得自己像个破布袋似的被人重重扔在地上。 瘦骨嶙峋的身躯重重磕在硬砖地上,痛得珠碧下意识地蜷缩身体,脑袋晕晕沉沉,眼前黑了好一阵。 没有人管他。 珠碧勉力甩了甩头,眼前一切逐渐清晰起来。 令他胆寒的萧启,就在房中的矮几旁站着,几上摆着一只大木箱匣,他静静地盯着,古井无波的脸上让人捉摸不出半点情绪。 「王爷……?」珠碧撑起身子,小心翼翼地试探。 在萧启面前,珠碧就像一只落入蟒蛇窟中瑟瑟发抖的兔子,不知甚么时候就会被血盆大口一口吞下。 回应珠碧的,只有淡淡的三个字:「在接客?」 珠碧应了是,随即便听萧启淡漠地吩咐:「给他沖干净。」 这话显然是说给手下听的。近卫飞快提来一桶水,毫不犹豫,兜头淋下。 哗啦—— 珠碧浑身一抖,紧紧咬住牙关,死命克制住脱口而出的叫声。 水是刺骨的冷,早春严寒,他没有那样的好命能得到一桶温热的水。 牙齿克制不住地发颤,水珠顺着髮丝滴落,一滴,两滴,一点点带走身上多余的温热。珠碧麻木地撑在地上,没有恐惧和委屈,他已习惯了。 萧启没有再搭理他,只是静静地抚摸几上的木箱,似乎在等待着甚么。 珠碧偷偷瞟了一眼那只大木箱,不知即将面对的是甚么。如果换做是当年,他一定会爬过去撒娇乞怜,会好奇地左顾右盼,但如今作为一个被玩腻了的玩具,在萧启眼里,他早没了任何价值。 只不过是个洩慾的工具,赚钱的傀儡,以及可笑的替身。 他也不在乎了。 第112页 整个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珠碧做好一个玩具的职责,不动,不哭,连唿吸也几乎没有声音。 时间过去了不知多久,或许一刻钟,或许三刻,也可能半个时辰。 箱子里传来了微弱的动静。 至此,萧启的嘴角总算扬起一丝愉悦的弧度。他利索地将箱子打开,见着了箱子里的东西,眼里藏不住的笑意倾泻出来。 「谨之,你又落在我手里了。」 箱中的谢寻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迷药劲才将将缓过,头昏脑涨,不知身处何地。直到那声令人胆寒的话语刺透耳膜,在一瞬间,谢寻清醒得彻彻底底。 箱匣虽大,可要容纳一个成年男子还是十分勉强,谢寻只能蜷缩在箱里,连挣扎都不得。 萧启小心翼翼地将他抱出来,像孩子对待珍贵的礼物一样虔诚,且满怀期待。 珠碧看清了箱中人,惊恐过后,才可笑地发觉自己今日,就是一只儆猴的鸡。紧抓着地的十指因太过用力而泛白。 一离开箱子,谢寻就奋力挣扎起来,连萧启也抱他不住,谢寻踉跄几步,狠狠撞在箱子边。 钝痛感从后腰处传来,谢寻艰难地喘匀了气,警惕地环顾了四下境况,沉声叱道:「诚王这又是甚么意思?」 春闱在即,谢寻忙得脚不沾地,已宿在宫中多日了。今日只是想午后小憩一会儿,可一睁眼就变成了现下这个境况。 不用想也知道,天下间除了萧启,不会有人能做出这种下作事。 萧启不答,只是走上前满怀柔情地打量他:「谨之,最近瘦了。」大手欲抚摸上他消瘦的脸颊,被谢寻淡漠地扭头躲开。 「与诚王无关。」谢寻下意识地躲避他的触碰,他看向自己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碰触,都让他像摸到一条丑陋而且滑腻的黄鳝,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萧启的手落了空,僵硬地伸在原地,良久才怔怔地收回来,道:「谨之,春闱固然重要,但也要保重身体。」 萧启自认为这一生所有的温柔、耐心,全部都给了谢寻,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无边无际的淡漠。 「诚王的好意下官心领了,就此告辞。」 他一刻也不想再留,狼狈地绕过矮几就要朝门外走,也顾不上自己的双脚不着鞋袜,踏上冰凉的砖地也不觉得凉。他迫切地想要远离这个残虐的王爷,他让他感到深深的厌恶,甚至害怕。 萧启没有伸手拦他,淡淡道:「谢大人,本王的近卫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高手,您非要离开的话,不妨试试。」 守门的两个人,满脸的肃穆煞气,谢寻的脚步顿时止住了。他只不过是个文官,怎会是这些人的对手。 他已经不是一次被萧启扣于掌中狎弄了,一次次如猫逮耗子般的玩弄已快要将他逼至崩溃的边缘,谢寻再克制不住怒气,转身叱道:「你到底要如何!」 他双脚踩在冰冷的砖地上,可教萧启心疼得不得了,走上前来将人拥住往毯子上抱,萧启幽幽嘆了口气,道:「你知道的,我不想伤你,阿寻,我只是想你,想亲近你。」 语气中,竟带着一丝撒娇的可怜味道。伏在地上的珠碧听得胆战心惊,那语气与他前些日子在雪地里对灵鹫说那番话时一样。 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原来都是这般卑微。 谢寻身上清冷的雪梅气息让萧启疯狂迷恋,他埋首在谢寻后颈迷恋地吸着甚至亲吻,自上一次将他强行揽在怀里至今,又过了很久,萧启实在是太想他了,想得发疯。 尤其近日来他日日留宿宫中,萧启难免多想,郁气积久了,总要爆发的。 而这个在情人间显得格外温存的动作却让谢寻发自内心地恶寒,愤怒,他发疯地挣扎,怒吼,这不是第一次,他实在是受够了。 从小家教极其严苛的谢寻严格奉行君子道,外人面前,一切的喜怒哀乐都被规矩掩藏。可萧启每一次都能将他小心翼翼维繫的体面彻底击溃。 喷洒在脖颈后湿漉漉的鼻息,以及触碰到皮肤的舌头,让谢寻噁心得想吐,他颤抖着手去推,可推开之后他又会缠上来继续,甚至更加过分地扯开他的衣领,吻得更深。 苦苦维持的体面与教养终于宣告崩溃,谢寻握拳奋力砸了过去,令他反胃的噁心动作终于应声而止。萧启被他一拳砸得微偏过头,口中尝出了一丝淡淡的血腥。 萧启寞然地看着他,道:「阿寻,我就这么让你讨厌么?」语调中掺杂着几分难过。 「别这么叫我!」这么亲昵的叫法从他嘴里说出,让谢寻噁心得破口大骂,「你也该有些皇家体面!堂堂亲王私下戏弄臣子,你难道就不知羞耻吗!」 「体面?」萧启淡淡地质问,「萧家给过我么?」一句话,让谢寻哑然。 生在这个该死的皇帝家,从出生起他何曾享受过一个皇子该有的体面?谁来给他体面? 他宁愿当穷苦百姓家的孩子,也好过在深宫里被人欺压,侮辱,从小生活在黑暗之中。 甚么皇子,都是狗屁。 不等谢寻回答,萧启又笑:「亲王不能戏弄你,皇帝就可以了?谢谨之,当年萧铭搂着你抱着你来欺辱我的时候,你怎么没与他谈体面?你不是被他抱得很舒服么?」 当年太液池边发生的事,萧启至今也不会忘记,每每想到他就会恨得发疯,他发狠地踹掉几上的箱子,将谢寻上半身都摁在几上,道:「说甚么体面,你们谢家人保全体面的方式不就是趋炎附势,媚上欺下么!他萧铭若不是嫡长子,你老子还会让你亲近他么?」 第113页 「你住口!」左脸重重撞上矮几,太阳穴痛得突突地跳,谢寻双手被他铁钳似的大掌桎梏在后,挣脱不得无能为力的屈辱感涌上心头。 身为谢家长子,维护家族名声自然义不容辞:「当年之事你若要怪就怪我一人,是我胆小怕事不敢出头,与谢家无关!」 当年,他是不忍见他被萧铭欺负的,只是他年纪小,到底不敢为了他与太子对着干的。 太子讨厌他,谢寻也不敢亲近他。 其实这都没甚么,萧启真正难过的,是他给了自己奢求的温暖,却又在第二日将它踢进了池子里。 白玉豆团,雪一样的豆团…… 萧启骤然像是触电了一般,将谢寻松开了。 怎么总是这样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萧启十分懊恼,他把自己心爱的豆团弄疼了。不,不能这样。 心疼地拽过谢寻通红的手腕,放在手里轻轻揉搓,愧疚道:「对不起,对不起,阿寻——我太冲动了,弄疼你了是不是?我帮你揉揉。」 当年那一个早晨,他把怀里的豆团压扁了,他也是这样懊悔地将它搓圆回来的。 他十分专注,力道也很轻柔。可是暴虐之后又措手不及的温柔只会让谢寻更加排斥和惧怕,背上仿佛被无数芒刺扎着,难受不已,忙将手抽了回来。 手落了空,萧启眼中的歹毒一闪而过,可看见朝思暮想的谢寻的脸,那抹可怖的神情转瞬间烟消云散。 萧启忽然想起来今日为了见他,吩咐厨子做了一大盒白玉豆团,做豆团的厨子是他从宫里挖回王府的,如今全天下间,只有在诚王府里才能享用这道糕点了。 曾属于萧铭的一切,他都抢过来握在自己手里了。 他喃喃地念叨着对……对……转身去将边上的食盒提来,揭开浮雕的盖子,许多雪白软胖的白玉豆团整整齐齐地码在盒中,萧启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捧到谢寻面前,像个献出自己最喜欢的东西,迫切希望得到赞扬的孩子,道:「阿寻忙了这么久,一定饿坏了罢?你看,我带了你最爱吃的豆团,快吃罢!」 萧铭可以给他的,自己也可以,可以给更多,只要谢寻喜欢,他甚么都可以给他。 殷殷期盼的眼神看着谢寻,他一定会很高兴的罢! 可谢寻并没有接。 一切被他碰过的东西,谢寻都打心眼儿里深深牴触。 见他并不伸手接过,萧启微微蹙眉,有些失望,却并不气馁,将豆团伸到他嘴边,碰到了他柔软却冷漠的嘴角。 下一瞬,谢寻忍无可忍,拍掉唇边那噁心的东西,扯着喉咙嘶吼:「我不吃,别碰我——!」 他的语调,他的眼神,他的神情,都像极了看一只不得不容忍的蟑螂。 豆团无助地滚落在地上,萧启面无表情地盯着染了灰的糰子,仿佛听到心碎了一地的声音。 他到了如今这个地位,没有人敢这样忤逆他的。 他在荆棘丛里杀出了一条血路,踩着累累的白骨浑身浴着血,只为把一颗真心捧到谢寻面前,他却眼睛也不眨就轻易丢掉了。 跪在地上的珠碧看得胆战心惊,向来残暴的萧启竟在谢相面前卑微到了这般境地。 而谢丞相丝毫不领情。 珠碧深知,等诚王耐心告罄的那一刻,自己就将陷入绝境。 谢寻歪歪斜斜地站起来,一脚将食盒踢翻,豆团撒了一地。 萧启忙不迭地伸手去捡,那是他的阿寻最爱吃的糕点啊,不能脏了。 「萧启!你离我远点好不好!别再缠着我了——」谢寻连退两步,「非要我把话说白了你才听得懂么?你让我觉得噁心!我看到你都想吐,我希望你离我远远的,听明白没有!」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看来今日谢寻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心,他受够这样的日子了,三番两次被萧启以各种手段掳到身边为所欲为,任谁都会发疯。 萧启怔怔地抬头,对上他厌恶的双眼,童年最为黑暗的记忆又如潮水捲来。 噁心,是萧启平生最讨厌听到的词彙。从小所有人都这么侮辱他,如今,连谢寻也这么骂他。 童年刺耳的嘲笑声刺痛耳膜,那个在他难过时偷偷塞豆团给自己的明媚少年,怎么如今也变了呢。 难道自己真就是灾星一颗,这个世界上,就真的没有人爱自己吗。 哪怕是可怜可怜他也可以啊。 谢寻转身就走,萧启下意识地攥住他一幅袍袖,无力地动了动唇:「阿寻……我只是喜欢你,想亲近你,一定要这样么?」 谢寻不想再和这个十足的变态多说一句话,毫不犹豫地扯走自己的袖子,他要马上离开这个令他心理身理都极度不适的鬼地方。 离大门仅有一步之遥。 后方传来一声令人胆寒,冷到极点的话语:「抓住他。」 听到那句不带任何温度的命令,谢寻登时头皮发麻,还不等做出反应,那两个守门的近卫就已簇拥上来,一左一右牢牢钳制住他肩臂,强行押解到主子面前。 这一回,萧启站直了身子,谢寻却被迫摁着跪倒在地。 抬起蕴满怒气的双眼瞪着萧启,他的面上只余一片冷酷,再不留方才一丝温情。 萧启最讨厌别人这样看他,血脉里苦苦压制的暴虐因子终于忍不住全数迸发。萧启像对待别人那样,一脚将谢寻踹倒,踩上他的头,歇斯底里地吼:「谢谨之,是你非要逼我——!」 第114页 作者有话说: 离王爷远点,会变得不幸。 谢大人是王爷唯一的软肋了,舔狗没有尊严呜呜呜 第59章 杀鸡儆猴 暴虐,狠毒,残忍。 这才是珠碧认识的诚王萧启。 他回来了。 刚刚那个伏小做低,卑微到泥土里的王爷让他觉得无比陌生。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今夜还能活着走出这扇门么? 砰——砰——砰—— 好像是三声,又好像不止三声的巨大沉闷声音在珠碧耳边炸开,他颤颤巍巍地抬起头,竟瞧见萧启摁住谢相的头髮狠地往矮几沿边砸—— 谢寻痛得浑身发抖,呻吟不止,捂着额头倒在地上,猩红血液顺着指缝不断流淌。 萧启发泄了一顿,堪堪找回点神智,但并不足以平息满心的失望与怒火。 他将谢寻拉起,双手扯着他胸膛前层层叠叠的衣物往两边勐地一扯,嘶啦一声,布料在他手上变成碎片。 「不……不!萧启……你住手——」 刺耳的布料撕裂声不绝于耳,不一会儿,大半个肩背露了出来。 萧启从未如此对待过他。从前只不过是将他掳到身边搂一搂,亲一亲,连衣裳都没给他弄乱过。 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想对他好,可越是这样,谢寻似乎越是刻意疏远他。 他对所有人都谦和有礼,带着三分温和的笑容,唯独对自己没有。 他对皇帝笑得温柔又宠溺,即便皇帝惹他生气了他也是和风细雨地,他到底差他哪儿了?就因为,他是萧铭的儿子吗……对他的温柔,哪怕分自己半点也好啊。 为甚么,为甚么? 萧启嫉妒得发疯,他恨得发狂,他想不通,为甚么? 无数次,萧启想把他压在身下狠狠疼爱,想撕碎他脸上故作冷漠的可恨脸皮。 可他那么明亮,那么皎洁,事到临头终归是捨不得。 掰过他染血的脸,果然,脆弱的神情一闪而过,又是那一副像看蟑螂的眼神!萧启抬手狠狠掌掴他的脸,噼啪作响。谢寻痛得惨唿,却一字不吭。 萧启不知疲倦地殴打自己的心上人,谢寻的脸即便肿了,眼眶里两颗该死的眼珠子还是固执地不肯服软。他对别人的时候,明明不是这样的……萧启打着他,心里难受得想哭,眼里却没有眼泪。 打到自己的手掌发麻,萧启才堪堪收回手,暴虐地扯住谢寻散落的长髮向下勐扯,逼得他露出脆弱的脖颈线条,狠道:「噁心我,没关系!反正你谢谨之不是第一个,你此生横竖都逃不出我的掌心,既然让你这么噁心,那便给本王乖乖受着!」 谢寻被打的晕头转向,心里却释然了。他想着就这样束手就擒好了,让他疯一回,也算出了当年那口恶气。 他加在自己身上的痛,可以抵消自己对他的愧疚感。 只要自己痛过了这一阵,日后剪除起他来就不会心软,也不必觉得亏欠。 可直到那只大手从嵴背后一路游走至腰窝下那两团软肉时,甚至带着恶意的揉搓,谢寻终是忍不住,发了疯般拼命挣扎。 疼痛可以忍,可是屈辱…… 「放开我!萧启——你不能……」挣扎的力道,在萧启的强行压制下,显得无力又可笑。 铁一样的巴掌狠狠掌掴在软肉上,羞耻大于肉体的疼痛,谢寻一时红了脸,紧咬着的下唇斑驳着一片片齿印。 「滋味如何?很屈辱罢?当年萧铭如何对我的,你全都看在眼里,想没想过我也会痛会难受!和我谈体面,凭你也配?」 当年欺辱他的人,多半都被萧启以各种各样的手段整死了,下场好一些的被他陷害以至流放;更多下场不好的,便直接被灭了门。 只有谢寻还安安稳稳坐在他的相位上。 将狼狈的谢寻强势揽进怀里,萧启贴在他的耳边厮磨,温热的鼻息倾洒进耳窝,阴狠地笑:「没发现么?当年那帮人只剩下你了,谢谨之。」 谢寻听得汗毛倒立,他又怎不知是他暗地搅弄风云?这些年相继倒台的大世家,哪一个没和他萧启有过过节? 只是太过于血淋淋的事实,让他不敢去相信。 谢寻被他制住下颌,痛得面目扭曲,艰难道:「所以先帝是你的人刺杀的,对不对……?」 耳边的嘴唇绽开令人胆寒的笑,嗤的一声搔刮着耳膜,谢寻快要疯了。 「是啊,本王剥了他的皮,铺在地上,让所有人踩……」一柄短刀抵在谢寻腰间,「我也这样对你,怎么样?」 他说的一点没夸张,萧铭的那张人皮,铺在了夜阁地窟的门前,被进进出出接任务的杀手踩得快要烂了。 谢寻再忍不住,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崩溃的嘶吼。 萧启十分满意他的反应,冷笑道:「你不是文曲星下凡么?不是聪敏过人么?来啊,来扳倒我,为社稷除害啊!」 谢寻三岁识文五岁熟读四书五经,七岁作诗,被众人称赞是文曲星下凡,常被先帝当做表率来教育皇子们。 世家也常常拿他做榜样教导自己的儿子。 只是这样一个文曲星,想要剪除萧启这根根深蒂固在朝堂多年的爪牙,也不是一件易事。 谢寻粗重地喘了几口气。 便听他又道:「摄政王算甚么?本王如今随时可以宰了萧璟那小兔崽子篡权夺位,将你囚进后宫日日玩弄。本王没这么做,你以为我为了甚么?不过是为了成全你谢家百年贤臣的名声!」 第115页 忠臣不事二主,萧启太明白他,倘若真有那一天,只怕他为了家族名声,会义无反顾横尸金殿。哪怕强行拘了他的人,也只能得到一具灵魂空空的行尸走肉,萧启不愿这样。 身上的衣裳被一件件除尽,白皙的肌肤一点点暴露在萧启眼前,他就愈发妒恨,手下的动作愈发粗暴:「早就想这样对你了,谢谨之。」 因为当年那一点点施捨对他来说是来之不易的光,所以对他总是温柔的。在萧启眼里,他是洁白的枝头初雪,干净得让他捨不得触碰。 只是他从不拿他的温柔当一回事,一次次躲避他,疏远他。这一次,萧启终于克制不住了。 一次次奋力的挣扎,谢寻逐渐没有了力气,身体被他摆弄成了屈辱的姿势。 羞愤欲死。 那处日思夜想的美妙入口如今终于呈现在自己眼前,萧启显得亢奋,而后又被滔天的嫉妒控制:「萧铭碰过你这里没有?你们曾经朝夕相处同床共枕,他搞过你没有!」 「没有!」污秽的话语钻进耳朵里,屈辱的姿势让谢寻又羞又气,无奈挣脱不开,只得破口大骂,「你以为人人都与你一般下作无耻么!」 忽然自身下传来一阵剧痛,是手指强行破开密地带来的滞涩胀痛感。 谢寻痛得大叫,从来端谨自持的他第一次在外人眼前暴露身体,还被人促狭地以手指玩弄,屈辱感快要将他逼入绝境了,发酸的眼眶忍不住落下两行屈辱的眼泪,再一张口,竟带上了浓重的哭腔:「别这样对我……萧启……」 萧启一怔,手下的桎梏顿时松了。 他甚么都不怕,就怕谢寻这样和他说话。事到如今,他谁都不在乎,但谢寻,他还是要在乎一下的。 只是片刻的失神,谢寻就连忙抽身阖紧双腿,抓过衣裳盖了起来,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望着谢寻肿了的脸颊挂着两行清泪,无助而惊恐的眼神脆弱至极,萧启很难不心软,他放软了语气,温柔抚摸上他柔软的发顶,诱哄道:「好……你乖乖给我搞一次,从今以后,我一定好好待你。」 痛打一顿后给一颗甜枣,是萧启的惯用伎俩。闻言,谢寻浑身一震,他怎么可能接受这样的屈辱? 「你一定要这样折磨我吗!」谢寻崩溃地大喊。 萧启闻言暴起,吼道:「折磨?!谢谨之,我今日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折磨!」 被弃在一旁多时的珠碧只觉头皮一阵剧痛,而后发觉自己整个人被萧启扯着头髮甩在谢寻身前,还来不及抬头看萧启一眼,脑袋就被他狠狠踹了一脚,珠碧失声大叫,巨大的嗡鸣声萦绕在耳边,头颅快要疼得裂开了。 珠碧颤抖着捂住脑袋,眼前黑了一片,下一刻,他被萧启掰起头,正对着谢寻,对他道:「本王捨不得这么对你,就只好让这贱奴受活剐了。」 麻木的眼干涩且无神地睁着,珠碧淡漠地看着眼前这个尊贵的百官首辅,悲凉地动了动嘴角。 都是因为他,才死了那么多人。 明知他也是受害者,可珠碧就是忍不住恨他。 恨他不肯屈服,才平白断送掉那么多人命。 同样生而为人,为何有的人就註定只能成为用来要挟别人的牺牲品呢…… 三指粗的马鞭,又缠绕上萧启的手掌。 珠碧还记得当初他使伎俩害锦画失身后,萧启就是用这个打他的。 那时的自己浑身溃烂成一滩肉泥,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如今,又是这个东西,珠碧实在害怕。下意识蜷缩起身体。 等到那熟悉的破空声划开寂静氛围,下一刻裂皮扯骨的剧痛从背上传来,珠碧痛得喉头痉挛,嘶吼声也破碎不成样。 兇恶的马鞭桀张着倒刺,用尽全力甩在肩背上会带下一层皮来。 温热的血液溅上谢寻的脸,横亘在他背上的那条深壑教谢寻惊恐地僵在原地。 眼前这个美貌少年,当年他是见过的。那时珠碧还是得宠的,谢寻见他跟在萧启身后,明媚如春晓之花,那时,萧启很疼他的。 如今玩得腻了,就连垃圾都不是了。 那鞭子丝毫不带喘息地咬上来,珠碧被连番剧痛夺去神智,颤颤巍巍伸出手去够萧启的袖子,在他衣袖上印上一个血手印子。 「王爷……求求你,饶了我……我好疼……」 用尽全力,也只能说出这些话。 萧启冷笑一声蹲下身来,看似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道:「好珠儿,不如去求谢大人。只要他肯俯身侍奉于我,我就停手。」 话音才落,又是凌厉一鞭挥下。 珠碧既想哭又想笑,他真是十恶不赦的恶鬼。 地上斑驳着殷红的血,珠碧看见自己终是伸出浴血的手,伸向谢寻干干净净的手臂。 而后他听见自己卑微地求:「谢大人可怜我……我疼……救救我……」 脸上温热一片,不知是血还是泪。 求是求了,可他这样一个世家出生的尊贵子弟,如今官拜一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己只是一个卑贱的娼妓,他会在意自己的死活么。 果然,谢寻推开了自己。 …… 鞭子还不断地抽在身上,疼痛到了一定程度,就麻木了。 睏倦感如潮水袭来,带走一切神智。 第116页 是不是要结束了?也好,就这样结束罢…… 这可怜又可笑的一生。 作者有话说: 你们两个互掐就互掐,打我的小珠珠干什么(;_;) 第60章 玉石俱焚 凡间的早春,怎会这么冷。 灵鹫呆呆伫立在庭前,只觉血液都结成了冰。 面前不过是薄薄一扇门,对于法术通天的创世始神来说,不过是一张薄薄的纸。 可这扇门对他来说,就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凡尘诸多苦难每日不停歇地上演,而他,只是一个局外人。 甩在肉体上的鞭声裹挟着哀嚎,化作实锥利剑刺入灵鹫的心,一下一下划拉出一道道豁口,鲜血淋漓。 天神的法眼穿透大门,灵鹫瞧见地上一滩血肉在痛苦地扭动,那是他的掌上明珠,伏在地上,连畜生都不如。 他为了活命,极力伸长了手臂去求,却无人可怜他。 鞭声逐渐停止了。 哀嚎声停歇,灵鹫错愕地抬头,珠碧已倒在血泊里人事不知了。 原来这才是对神职者最大的考验。 掌握凡人生杀大权的天潢贵胄在灵鹫眼里甚么都算不上,他只用一根手指就能让欺负他掌上明珠之人灰飞烟灭,可他却不能动手。 他杀得了人,却无法承担命盘错乱明珠碎裂的后果。 这湟湟天道啊,连神仙也无法挣脱。 恍然想起珠碧的话,这情之一字,果然剧毒无比。 哗啦一桶冷水,将珠碧从昏迷间拉出来。 又冷又疼。 被自己咬得一片斑驳的下唇冻得青紫,上下齿列咯咯磕碰。 似乎连近卫也看不下去,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手中的鞭子迟迟不见动作。 萧启抬眉:「愣着作甚么,傻了?」 近卫打了个冷战,蓄力又要挥鞭,他们不敢忤逆主人的任何命令。 没完没了的鞭刑,比从前那一次还要难捱。从前至少有个数,盼着盼着总有个头的。 这一回,萧启连数也没报,切骨的痛永无止境,珠碧觉得自己今日,怕是要死在这里了。 浑身肌肉感受到巨大的威压,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而意料之中的剧痛却并不再袭来。 而后,珠碧听到一声幽幽的长嘆息,透着十分的无奈与疲倦:「萧启,放了他,你想要的,我给你就是了。」 这一声听在耳朵里,宛若天籁般动听。珠碧模煳的眼里瞧见近卫收了鞭子,一瞬间,宛若重生。 一滴一滴的热泪从眼眶里滴落下来,落在血液上晕开,斑驳成了一片。 萧启得逞地轻笑一声:「珠儿,还不叩谢丞相大恩。」 珠碧艰难地伸直手臂撑起身子,脑袋重重磕在地上,浓浓的哭腔从口溢出:「珠碧……叩谢丞相大恩……」 手段得了逞,萧启言笑晏晏地挥退近卫,搂着谢寻的手更紧了一些,畅快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笑道:「阿寻,你心肠真好。」强而有力地握住谢寻的手往自己腰间衣带处摸,「来,给本王脱衣裳。」 谢寻只觉整条手臂都僵了,始终鼓不起勇气去扯那一拉就掉的系带。 从来对别人粗暴残忍的诚王萧启,对谢寻却格外有耐心,即便他僵在那里动也不动,连视线也偏到一边去,萧启也始终笑意盈盈地。 若换做是珠碧这样扭扭捏捏,早就不知挨了多少巴掌了。 比起以恐怖手段让人屈服,他更喜欢猫捉耗子似的将谢寻搂在怀里慢条斯理地玩弄,亲一亲啃一啃,再一点点吃进肚子里。 谢寻越是羞愤,萧启越是兴奋得意,脸上笑容不减反深。终于终于,完全拥有他了。 轻轻扭过谢寻因恐惧和羞愤而偏到一边去的脸颊,萧启温柔地轻吻他,道:「阿寻,用不着这么怕我的,你和他们不一样……我会很轻,很轻的,你不要怕。」 他依旧十分有耐心地哄着,亲着,脸上看不出一丝不耐烦的模样,因为只要将他抱在怀里,就是萧启最快乐的时候了。 谢寻倒希望他粗暴一些,好快些结束这令人作呕的难堪场面。 耳边湿热的气息让谢寻徘徊在崩溃的边缘,终是忍不住低声痛苦地呢喃:「我做不到……别这样折磨我,萧启……」 萧启也不愿把精力费在脱衣服上,深深吻住谢寻颤抖的双唇,一只手迅速扯开两人腰间衣带。 窸窸窣窣一阵轻响,布料一件件离开身躯,萧启愈发难耐,谢寻愈发难堪。俊秀的脸上红得几欲滴血。 朝思暮想的香软身躯在身下展露无遗,萧启激动得发抖,他终于要完全拥有他了。 那个曾经碰触一下都是奢望的白玉豆包不会再离开。 如今,也不会再有人敢阻止他。 他终于撕开白软的外皮,任温热的内馅流淌出来,狠狠嘬一口,然后一点一点,都吞到肚子里去。 他俩簇拥在榻上鸳鸯交颈,可怜了地上的珠碧,冷到极致,痛到极致,没有萧启的命令,一步都离开不得。 跪久了的膝盖针扎似的刺痛,珠碧难耐地想挪一挪腿放松一下,不想已经没有了支撑的力气,扑通一声径直倒在地上。 珠碧吓了一跳,忙抬眼去瞧榻上的活阎王,幸好萧启此时无暇理他。便索性趴在地上闭目养神,反正以萧启的本事也没有那么快完事的。 第117页 耳边传来清冷压抑的哭声,一国之相被人压在身下肆意玩弄,可怜又无助。 然而别人的死活,珠碧已无暇去管。他自己都自救不得。 时间过去了很久,一阵拔高的羞耻哭喊声将珠碧的神智从浑浑噩噩中拖出来,迷濛地抬头,见谢寻浑身汗津津地,面上一片潮红湿润,两颗原本明亮的眼瞳如死灰一片,正扑簌簌往外落着泪珠。 头上的玉质小冠不知滚到哪处去了,一头黑缎似的长髮被汗水濡湿,一缕一缕贴在脸庞上。 餍足过后的萧启带着盈盈的笑意,像个摆弄心爱玩具的小孩,岔开五指给他最心爱的玩具细细梳弄着髮丝。 时不时俯身在谢寻耳边低语着甚么,每每让谢寻羞愤得恨不得一头撞死。 给自己心爱的人穿好衣裳,拽过被子将他拥住,萧启扬声唤了近卫进来,闻声进来的近卫提了几坛酒,恭恭敬敬地放在了几上。 萧启取来一坛,揭开封泥,凛冽的酒香扑鼻而来,萧启满意道:「阿寻你看,这几坛酒是本王封王那日在王府为你埋下的,就等着这样一天起坛送与你喝。」 说完,他取来几上一只玲珑玉碗,斟满了酒液却不端起来,从床边衣裳中摸出一粒药丸,就当着谢寻的面掷入碗中。 药丸遇酒即融,萧启这才满意地端起碗送到谢寻嘴边,低声的笑意令人不寒而慄,他诱哄道:「好阿寻,喝了它。」 脸上羞愤的神情褪了个七七八八,又换上那副令萧启憎恨的疏离面孔,谢寻皱眉偏过头去,语气中尽是嫌恶:「你放了甚么?」 这种当面下药的行为实在是太嚣张,谢寻痛恨得咬牙切齿,他会喝才怪! 气得通红的耳垂忽然被柔软湿润的双唇包裹,仿佛在被毒蛇的信子舔舐,还来不及推开,短短两个字就钻进耳膜,「春药。」 谢寻几乎是暴跳而起,随即一巴掌唿在萧启脸上,破口大骂道:「萧启,你去死罢!」 世家出身,从小被繁琐礼仪约束教导的谢寻,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字眼去中伤别人,而萧启总能轻易打破他的底线,一次次让他失言失态,直至歇斯底里。 用尽全力的一耳光打得萧启错愕在原地,他并未料到他会有如此过激的反应,手中斟满酒液的玉碗猝不及防摔落在地。 「死」这个字眼结结实实扎进心底,一想到这个字眼是从此生挚爱的嘴里说出,萧启的心就痛得滴血。 而后他又释然了,没关系,反正想让他死的人也不止一个,而他还不是好好活着? 萧启默默弯腰拾起落在毯子上的玉碗,咧嘴一笑:「我还死不了,阿寻,如今除非本王自己想死,否则没人奈何得了我。」 他又默默斟了一碗,重新摸出一粒药丸扔进酒里,看着它溶解在酒中,嘆了口气:「你知道的,阿寻,我捨不得逼你,伤害你,你实在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他将眼皮一抬,阴鸷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伤痕累累的珠碧身上,「便让这贱奴替你喝了罢。」 还不等谢寻有下一步反应,就将人往怀里一拽,铁臂牢牢将人桎梏住。 怜悯之心是人皆有,可萧启偏偏不是人。 他又要利用自己的怜悯之心来逼迫自己就范,谢寻半晌无动作,眼睁睁看着他的近卫提着两坛酒朝珠碧走去,蜷缩在地上的珠碧分明已经再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进退两难。 珠碧感受到了灭顶的危险,颤抖着身躯向后缩,无助地看看萧启,又看看谢寻。 张了张嘴,却自知求饶无用,又默默垂下头等人摆弄。 卑贱的娼妓,死了就死了,没有人会在意。 南馆的房内为嫖客准备着各式各样的探索娼妓身体的玩具,萧启命手下翻出一根软管,管的一端连着只大漏斗,珠碧一瞧,吓得魂不附体。 他当上红牌这些年,几乎已经没有尝过这东西的滋味了,只有当年尚在调教时领教过,然而这种酷刑哪怕一次就足以让珠碧永生难忘,真不敢想像今日还要再来一次。 几乎和手臂一样长的管子从喉咙里捅进去,直插进胃里,再往里头倾倒两坛烈酒,会让人生不如死。 死到临头了,珠碧的脑海里忽然浮现一个人的身影。 明明说好会保护他的。 骗子。 嘴巴被强行撬开的一瞬间,泪珠不断滚落。 喉头被蛮横侵入,非人的痛楚要将珠碧没顶,眼前白茫茫一片已看不清东西,只有耳边隐约听得谢寻在吼。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恩怨,你不要牵扯无辜之人!」 萧启无动于衷,只是将他揽得更紧。 加之在珠碧身上的酷刑并未停止。 插好了软管,珠碧像被铁签贯穿的鱼,极尽全力求生却挣扎得愈发微弱了。 近卫没有丝毫犹豫地提着酒罈,从漏斗处倒了下去,冰凉的酒液顺着软管滑落到胃里去,珠碧瞪大了眼睛,他实在难受,真的快要坚持不住了。 谢寻拼尽全力地扭打,挣扎,几乎崩溃:「你听到没有?放了他!」 「你会遭报应的,萧启,萧启!」 萧启冷漠地看着眼前一切,心中波澜不惊,面上更没有一丝动摇,看着珠碧用尽全力求生的滑稽模样,萧启甚至笑出声来,紧紧捏住谢寻下颌,道:「你当年可没有这样心疼过我。」 第118页 他还为当年之事耿耿于怀,这根刺也许一辈子也拔不掉了。 一坛酒空了。 近卫又麻利地掀开另一坛的封泥,无情地往漏斗里倾倒,珠碧已经支撑不住身体了,还是另一人扶着才不至于瘫倒在地上去。 谢寻知道此时说甚么都无济于事,萧启就是个听不进人话的变态疯子,和他讲道理无异于对牛弹琴。 怀中身躯颤抖愈烈,忽然间一段胳膊伸向面前案几,利落夺过几上斟满酒的碗,三两下谢寻便仰头利落喝了个精光。 那掺了春药,即将让他彻底丧失理智的酒。 加诸在珠碧身上的酷刑戛然而止。 他的肚子装满酒液浑圆如鼓,终于,那根可怖的软管抽离出身体,珠碧几乎是下一瞬便伏地呕吐。 太过于浓烈的酒在胃里翻滚,刺得胃壁生疼,不一会儿大脑也受牵连,疼痛欲裂,眼前出现重影,视野正慢慢地变得昏暗。 珠碧不受控制地呕出一大股一大股呕吐物,仿佛连脑浆都要呕出来。 这副惨状让谢寻不忍去看,手中空了的玉碗颓然跌落在地。 他明明喝得一滴不剩,萧启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谢寻平日里连一根头髮都不让碰,如今为了救一个娼妓,竟真的愿意喝。 他明知道喝了它的后果是尊严尽失的。 明明不过是一个贱奴而已,自己是权倾朝野的天潢贵胄,怎么就不如他了。 这份天差地别的待遇,真令人窝火。 妒火燎到了天花板的萧启,使尽了力气扼住谢寻的腰,几乎要将他活生生拦腰折断似的,阴阳怪气道:「区区一个娼妓,竟能让谢相牺牲到这个地步。实在是令人动容。」 一杯掺了春药的酒,喝进肚子里十分难受,从食管到胃火辣辣的一片,把眼泪也蛰了出来。 「只是谢相似乎低估了此药的威力。我可能没跟你说吃了这药的后果。」萧启笑得令人胆寒,手伸进被里,摸到那处被自己探索过后湿润红肿的地方,「你见过吸五石散上瘾的人么?一日不吸则抓心挠肝,以头抢地,恨不得立刻去死……而此药就是让你求死不得的东西!」 谢寻闻言,浑身都僵了,不可置信地盯着萧启:「你骗我……」 萧启咧嘴一笑道:「不过么,本王见不得阿寻痛苦的样子,此药倒是不会让你痛,但会让你发作时浑身慾火空虚难耐,届时想要缓解痛楚,你就只能求我恩赐你,填满你,否则,欲毒会将你活活折磨死。」 萧启要将他从高高的位置上扯下来,趴在自己脚边,和娼妓一样,摇尾乞求自己的恩赐! 「不……你骗我……」 萧启依旧寸寸紧逼:「是不是骗你,你一会儿就知道了。而我却不会急着满足你,我要你跪下来像狗一样摇着屁股说我想听的话,说得我高兴了我就施捨你。如何?」 「哦,对了,此药一入口再无回头路,欲毒将跟着你一辈子,你再也摆脱不掉。」 一字一句在将谢寻推入黑暗的深渊,萧启还不肯罢休,不断地刺激他:「至于甚么时候发作,本王也不知道。」 他忽地蹙眉哎呀一声,语气却轻佻:「如果在朝堂上忽然发作可怎生是好?你这年纪做上丞相,朝堂上本就没人信服你,到时谢相若是忍不住了当场银叫出声……」萧启倒吸口气直摇头:「尊严尽失不说,那帮糟老头批你的摺子如雪花般飞到皇帝跟前去,你觉得你还保不保得住丞相的位子?呵……堂堂天子帝师秽乱朝堂,皇帝学生面前,你抬不抬得起头?届时朝野乡间都传谢相是个在朝堂上都能发骚的浪货,你败坏谢家百年贤臣的名声,你还有脸自称谢家人么?你老子会不会把你踢出族谱?届时你便是羞愤自尽,无名无份地连祖坟都进不去,只有城外乱葬岗才容得下你!」 一连串的诛心之语比甚么拳脚来得还要疼,每一字每一句都正中谢寻的痛处。 他少年拜相,朝中的确多数人都不服他。 明里暗里讽他,说他不过是仗着祖荫庇护,及先帝宠爱才坐上如今的位子。 风言风语常年在耳边刮,尤其是在政事上有不同意见时,他便时常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 这是谢寻最苦恼的事情,为了改变他们的看法,也为了不丢谢家百年贤臣的名声,这些年来他在政事上殚精竭虑,为天下百姓谋福祉;在朝堂上如履薄冰,他最怕最怕的,就是行差踏错一步而坠下无底深渊,让谢家的名誉折在他手里。 如今萧启将这一切血淋淋地铺在眼前,这一瞬间,真的甚么都不想要了。 包括性命。 谢寻发疯了,抄过几上装满酒液的沉重酒罈,嘶吼着砸向萧启的头颅! 砰地一声巨响—— …… 酒罈一瞬间在头颅上碎裂,酒液合着血花飞溅,萧启一头一脸已染满鲜血,瞬间清明尽失。 满堂人惊得呆在当场,空气几乎凝固起来,霎时落针可闻。 珠碧也在一声巨响后抬起模煳的双眼,只见到了一片血红。 始作俑者的手与脸亦被碎瓷伤到,整个人也有些发蒙,随后剧烈地颤抖起来! 还是近卫最先反应过来,提刀冲到谢寻跟前,银刃出窍,直指谢寻心口! 「该死!」他是萧启最信任的心腹,不论是谁,伤害了主子的人都必须死! 第119页 银晃晃的白光映入萧启一片血红的眼,意识到甚么,撕扯着嗓子吼道:「给本王退下!」 白刃尚未抽身,却被谢寻徒手一把握住! 力气之大,连近卫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萧启强忍着剧痛,极力睁大了血红的双眼,就见到了让他心碎的一幕。 谢寻紧握着刀尖,竟是狠狠往心口处扎,胸膛亦发狠地撞上去,刀尖入体撕破血肉—— 「来——!杀了我,杀了我!」谢寻疯了,歇斯底里,「你恨我!我自裁!满意了罢!」 萧启亦崩溃大吼,强忍着头颅裂开的剧痛,一脚将自己忠诚的近卫踹出几丈远,那把扎进他心爱之人血肉里的该死刀刃还插在身上,萧启想也没想,一手捏住刀刃,一手勐力一弹,留在外头的一半刀刃连着把手应声而断。 一把将谢寻拥入怀中,萧启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对不起——对不起……阿寻我骗你的,那不是春药,不是!我……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你,那真的不是春药,只是普通的养气药丸!真的,真的!」 都怪自己脑子发浑!明明知道他最怕的是甚么,还要这样吓唬他伤害他。 如此巨大的惊吓,萧启已经感觉不到头上的疼痛了,酒液合着源源不断流出的血滴落在两人身上,衣衫被褥上已是一片血色。 萧启抱着谢寻连滚带爬地翻下榻,惊恐地看着失血过多的谢寻愈发苍白的脸颊,哭道:「我带你去找大夫!阿寻——你撑住啊,不要吓我——」 他气他,恨他从来不正眼瞧自己,恨他把自己当蟑螂,恨他不肯低头硬要死扛,可是,萧启也是真的爱他。 眼前一片模煳看不清路,踩空了台阶两个人重重摔在地上,谢寻倒在他的胸口,嘆了口气:「你这么恨我,我把命赔给你……萧启,就此做个了结罢,从今以后,放了无辜的人,也放了你自己……」 萧启有千言万语想对他说,可现下两人都没有时间了,他必须带着他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最厉害的大夫,他的阿寻不可以死,他也不能死。 他还要长长久久地纠缠他! 萧启用尽了力气抱着他站起来往外疾走,两人的血在手肘处汇合,又滴落在地上,撒了一路,宛如啼血。 很快,屋内便只剩满室的狼藉血色,和地上一个伤痕累累快要把内脏都吐出来的珠碧。 全世界安静了。 珠碧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等着杂役过来把他抱走。 空下来的大脑还来不及怨恨一下那个迟迟不出现的狗屁神仙,大门就忽然被撞开了。 不用看也知道,那是杂役进来捞他了。 可是怎么半晌也不把他抱起来呢。 也许又是新来的罢,真是晦气。 作者有话说: 谢丞相如果稍微肯给王爷一丢丢丢好脸色,不要这么冷漠,王爷会对他很好很好的。 ˋ﹏ˊ 王爷也是真的作,真的暴力,见谁都打,老婆也不放过 ˋ﹏ˊ 第61章 命悬一线 进来的人,果然是个杂役。 他穿着馆里统一发放的灰扑扑的衣裳,腰上缠着一圈脏兮兮的汗巾。他在珠碧身边蹲下,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一时不知如何下手才能尽量让他不那么疼。 地上很冷,珠碧累极了,苦笑一声:「新来的罢?能不能快点……」 再不把他抱回去治伤,这条小命就真的要交代在这了。 「抱起来会不会?疼得又不是你,你怕甚么?」珠碧有气无力道。 那杂役终于动了,咬牙拉起珠碧伤痕累累的手,一手小心翼翼地穿过肩背,一手抄过膝弯,还不等用力将人抱起来,珠碧忽然忍不住,歪倒在一边,张嘴「哇」地一声又吐了个昏天黑地。 杂役倒吸了一口气,他笨手笨脚地杵在原地,一声不吭。 珠碧胆汁都快要吐出来,口苦得很,忽然一只瓷杯伸到眼前,里头是干净的水,珠碧轻轻呻吟了一声,心想这新来的愣归愣,倒是挺贴心。 不客气地接过瓷杯仰头喝下,才稍稍沖淡口中苦味,珠碧深深调整了一下唿吸,而后被他轻柔地抱起来。 可即便动作轻柔,还是难免压到伤口,珠碧疼得直抽气。 这该死的日子,不知还要再熬多久。 杂役抱着他走出了屋子,冷风拂过火辣辣的伤口,珠碧打了个哆嗦,忍不住往他怀里缩了缩,贪婪地汲取他身上的温度。 头裂开一样地疼,突突地钻着太阳穴。 眼前一切景物好似都失去了重量,像水里的海草一样飘飘荡荡。 珠碧艰难地眨了眨眼睛,眼前迷濛的重影终于消失了,他看见漆黑天幕中零星的星子,和半轮晦暗不明的残月。 当然,也看见了杂役粗糙的脸庞,他的怀抱竟异常有力温暖,和……那人一样。 想到这里,珠碧气得牙痒,他在里头受尽苦楚,那个答应要陪自己的王八蛋却不知道在哪头飘着呢。 珠碧满心的失望,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长得再好看也不见了。 珠碧被酒灌得脑袋迷迷煳煳,看这个其貌不扬的杂役是越看越顺眼。 瞧瞧他,多知道心疼人啊。 以往新来的杂役第一回干活,总会趁人之危摸他们两把吃几口豆腐的。也不顾他们伤得有多重。 第120页 这人却老实得很,抱就只抱着,一点多余的动作也没有,真乃君子。 长是长得丑了点,但心肠好啊。 日后攒够了钱出去,买几亩地,讨个淳朴的媳妇,一定会过得很幸福的。 珠碧突然间很想和他说说话。 平日里最是七弯八绕的心肠一时抻得老直,甚么话都往外讲。 「哈~新来的,你心肠真好。」珠碧由衷夸赞。 珠碧寒暄地问了他许多话,他都始终缄口不言。 没被搭理的珠碧也不气恼,依旧叽里哌啦地动嘴皮子,麻雀似的片刻也不停歇。 他喜欢为别人规划美好的人生,说着说着,就好似那是自己的未来,越说越带劲。 杂役一个字也不吭,珠碧忍不住问:「你为甚么一直不说话?你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是不是因为我受了这么重的伤,你因此而心疼我?」 想到这里,珠碧心里头暖暖的, 他哈哈笑了两声:「你不用心疼我啊……哈,我都习惯啦……」珠碧半闭着眼,沉沉地打个酒嗝,「我甚么都不怕了,真的……」 「不就是挨鞭子吗,这十二年,我挨的还少么。」 杂役都不搭理他,他嘴里还兀自叽叽咕咕:「咱们做娼妓的,从小都是吃着鞭子长大的……你都不知道,我以前是怎么熬过来的。」 「……」杂役那张看不清是悲是喜的脸上,骤然像是崩开了一道裂痕。 身上纵横交错如渔网的鞭痕不断往外沁出血,月色一照,比十八层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还恐怖。 「我每次都希望他们干脆把我打死得了……我好快点下到地府里去,来世啊投个好胎,再也不要受这无边折磨。」 「可是他们每次都留口气给我,我再睁开眼睛,还是这该死的地方。你说,我甚么时候才能死呢。我真的不想活啦。」 抱着珠碧的健壮双手,在微微颤抖。 他不答话,珠碧自言自语说到激动处,前后盪着双腿,好像个傻子。 说着说着,他忽然咧嘴一笑:「不过……我前段日子见到我妹妹啦,她好可爱啊……眼睛圆圆的,和我一样漂亮……爹和娘生了个这么可爱的妹妹,也许已经把我忘了。」 讲到这里,珠碧悲从中来,瘪嘴哭出声:「忘了好……忘了好……要是他们看到了我变成这个样子,一定会掐死我的。」 他没能去考科举,没有如父亲的愿加金紫,登明堂。反倒做了全天下最令人不耻的营生。 连走到街上都能被臭鸡蛋扔的地步。 入了这一行,他就再没有亲人了。 天下间谁愿意有一个做娼妓的孩子呢。 他都不敢想像,父母知道自己做这种营生,会是甚么反应。 若真有那时,自己一定先行自裁。 说到这里,一串串泪珠开闸般从半闭的眼睛里涌出来:「可我也不想的啊……我不想当男妓,我不想伺候人,是他们逼我,是他们逼我!」 …… 清明尽失的珠碧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他考虑不了别的,他只想宣洩,只想狠狠地咒骂害他至此的所有人。 因为清醒时隐忍太过,所以醉后便更加肆无忌惮。 醉了,就不用考虑后果。 他的情绪几欲失控,几乎要挣脱开杂役的怀抱,他忙紧紧将人揽住,珠碧浑身疼痛,挣脱不得,只好再度软下身躯,一张口,脆弱的哭声溢出来:「可我……我真的好想他们,好想……」 这天下间最难割捨的莫过于血肉亲情,如果再重回去一次,珠碧不再敢保证他能狠得下心不去偷看他们一眼。 「都怪那些丧尽天良的王八蛋,为了钱,甚么都干得出来……萧启是王八蛋,姚天保也是王八蛋!还有那个狗屁神仙,说甚么会陪我,你看,到头来还不是我一个人撑着……」 闻言至此,杂役陡然间一顿,双脚像是被藤蔓缠住,竟一步也无法迈开了。 「他和那些油嘴滑舌的嫖客一样,我就不该相信他……大骗子……」 他迷煳的双眼,看不见杂役脸上肆意流淌的泪珠。 想说的话说完了,萃月轩也已近在眼前。 小九迎面跑来,来到相公跟前,见他放声又哭又笑,一把鼻涕一把泪,混着血液煳了满脸。吊着的一颗心啪地砸在地上,碎了个稀巴烂。 自家相公震天的哭笑声快要把天都喊塌了,这个大块头蠢货还不知道赶紧把人抱进去,小九气得一脚踹上他的小腿,骂道:「是傻的不成!杵在门口想让全馆人听到啊!不知道快点抱进去吗!」 他娘的一看就是新来的。 杂役正要拔脚,珠碧忽然被自己的哭笑声呛住,脖子一颈,哇啦吐出一口秽物,夹带着鲜血。 而后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钻入耳膜。 杂役与小九具是一惊—— 「相公!」 「珠儿——」 这声珠儿,分明就是这个蠢货杂役发出来的。小九正要开口破骂这狗东西以下欺上嘴巴犯贱,立马又察觉到这人熟悉的声音,还未反应过来,眼前金光乍现。 「神仙大官!」 眼前哪里还有甚么杂役,这个满脸都是眼泪的傢伙,分明就是他家相公的老相好。 原来,他一直没有离开过。 他站在门外,将珠碧受的折磨全看进了眼里,他的心都要碎了。 第121页 终于等到一切都结束了,他看见有灰扑扑的杂役匆忙赶来,二话没说将人打晕丢到草丛里,自己变成了他的模样,亲手将他的珠儿抱回来。 抱回来的路上,听着珠碧字字泣血的话语,他虽沉默不语,却心如刀割。 震惊归震惊,小九反应倒是很快,语气立马软下来:「快把相公抱回房去,在这外头做甚么都不合适!」 珠碧浑身的伤,连连呕血,今夜又是个谁也无法安眠的夜晚。 小九忙不迭提来桶放在床边就火急火燎地冲出去叫人,时间才过去没一会儿,桶里就猩红一片。 呕吐物的臭味和酒味、血腥味交杂在一起,恶臭难闻,灵鹫无措地握着他冰凉的手,却连疗愈术都不敢施展。 只能在他呕吐时小心翼翼地替他拍背顺气。 珠碧又吐过一回,无力地垂着头在床边,将胃重重压在凸起的床沿上,才会让他稍稍好受一点。 血液倒流上脑,一张脸红得几乎发紫。 不知是不是胃里盛满的酒液倒流了,眼睛里扑簌扑簌地往外淌着水珠,断线一样地落在地上,不一会儿就积出了两个小水洼来。 呜呜的哭喊声迴响在房中,先是压抑着,而后愈来愈大,到最后,就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哭嚎声。 太过烈的酒,会把自己筑在心口上的保护层都溶解,心就会变得很脆弱,很脆弱。 那些伤心的、遗憾的、可怕的、悲惨的旧事一同涌上心口,像是一把把酸苦的调料撒在心上,腌泡菜似的,涂遍了抹匀了,杀出汁液再拧干那样疼。 一双手伸来,轻轻捧起珠碧湿透的脸颊,珠碧顺着抬头,迷濛的眼里映出了同样悲伤的灵鹫。 「珠儿……对不起。」 见到他,珠碧哭得更狠了。 灵鹫捧着他湿漉漉乱糟糟的脑袋,拥进了怀里,贴在了火热跳动的心口上。 珠碧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孩儿,一旦有人来哄,便涕泪横流撒泼打滚,伸出拳头锤他:「你别抱我——!滚——!」想将他胖揍一顿再赶出去,可他的怀抱真是好温暖,一抱上就捨不得松开。 想在他的怀里再好好哭上一场。 最好哭完了还能在他怀里沉沉睡去,午夜梦回醒来之时,心里不会再空空如也。 可对于他无动于衷的态度,珠碧很难不生他的气。 矛盾拉锯着他,头疼得快要裂成两半了。 「我好难受……你为甚么不来救我……你那么厉害,为甚么不帮我杀了他!」 「我讨厌你……你这个大骗子!」 灵鹫还来不及安抚他,告诉他原因,大门外匆匆的杂乱脚步声就越来越近,灵鹫没法再留,旋身隐去。 珠碧趴在床边,哭声在一瞬间消失不见。 小九带着大夫火急火燎地冲进来,而后跟进来的,还有胡乱披着外衣的姚天保。 显然是刚从睡梦里被拉起来,他一向不喜欢好梦正酣时被别的事吵醒。但一听说他的财神爷伤重濒危,瞌睡虫立马飞了,火急火燎地奔来了萃月轩。 在姚天保的印象中,他第二次受这样重的伤。 见宝贝儿子伤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怒火烧到了头顶,已经在盘算要怎么替他出了这口恶气,却在得知罪魁祸首是诚王之后,顿时连屁也不敢再往外放一个。 珠碧还在不断呕血,灵鹫消失之后,他就懵懵的,叫他也不搭理,反应亦慢半拍,教一帮人急得团团转。 猩红血液不断从嘴里溢出,喉头髮出「呵呵」的声响。 姚天保瞧着珠碧半死不活的模样,急得抓心挠肝,抓过在珠碧身边切脉的大夫的手,低声问:「到底怎么样了?还能不能活?能活的话要多久才能好?」 言下之意,若是不能活了,他好抓紧培养新人,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他也算还有点良心,压低了声音,应是不敢让珠碧听见。可珠碧虽然懵了,耳朵却是好使得很。 姚天保就好似那成了精的算盘,活着的每一时每一刻都在算帐。 他没有良心,不会同情。他在乎的,不过是今日的口袋进了多少钱。 进得多了,他的儿子们千般好;反之,那就是赔钱的玩意儿,欠收拾。 小九站在一边敢怒不敢言,紧握的手掌快要把裤边都揉碎了。 珠碧听至此,哇地又是一口鲜血涌出来,这回是被活生生气的。 珠碧想着,姚天保要再在他耳边叨上几句,自己就立马把舌头咬断吞了,麻熘去死。 大夫说,烈酒侵蚀了他的胃,现如今他的胃里全是血。 救得活那是一定的,只是好长一段时间他都不能接客了,得知消息后的姚天保一张脸黑如锅底。 南馆请的大夫医术是极好的,见惯了大风大浪,他说能救,珠碧就一定能活。 料理好珠碧之后,他便提着药箱离开了。 姚天保脸色沉沉,半晌也不离开,盯着床上半死不活的珠碧,心里又开始打他的算盘。 小九杵在一边心疼自家相公,又不敢赶姚天保走,弄得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姚天保嘆了口气坐到床边,提起珠碧血肉模煳的手臂,心里也是有些隐隐作痛的。 这只手的主人为他挣了太多太多钱,调教他这么多年,怎么着也是有一点点情感在里头的,只是这少得可怜巴巴的感情在金钱面前,显得太过微弱、太过可笑。 第122页 如果这回活下来了,下回,也许要对他好一点点。再怎么不拿他们当人看,他也爹爹爹爹地叫了自己十二年。 珠碧握上了一只宽厚的手,传来的温度,让他脑海浮现父母亲慈爱的脸庞。 思绪幽幽地飘回年少时的下雨天。 当年爹爹去私塾接他回家,他哼着新学会的诗歌,一蹦一跳地踩着小水洼,浑身泥泞地回到飘满饭菜香味的家,母亲会拧来干净的手帕给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然后布菜上桌,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其乐融融。 往事如烟尘散,如今,甚么都没有了。 珠碧动了动通红的鼻子,反握住手心里宽厚的手掌,张口,哭声溢出来:「爹爹,带我回家罢……」 他想撒娇,单单纯纯只是孩子对父亲的撒娇;不是娼妓对男人的那种。 「爹爹」不说话,珠碧瘪瘪嘴,还要张口,被小九冷不丁堵回去:「相公!」 珠碧吓了一跳,蓦然睁开眼睛。 床顶是不堪入目的交合图,大红大紫的鸳鸯锦帐垂落,这里没有他慈爱的爹爹。 看见了姚天保,珠碧心里陡然蔓延出一阵寒意。 他差点就要对这个恶魔袒露一切了。 所幸姚天保没变脸,反而改用双手握住,道:「这里就是珠儿的家,爹爹陪着你。」 这个爹爹,前一刻还在琢磨要不要放弃他呢。 小九在后头气得咬牙切齿。 珠碧苦笑一声,将手抽走,抹掉脸上泪珠:「爹爹别哄我,您刚刚说的话,珠儿听见了。」 血和泪混在一起,干了之后斑驳在肿胀的脸上,一块一块的。 假惺惺的话被当场戳穿,姚天保的脸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尴尬地杵在原地。 而后他仓皇辩解:「没有的事,爹爹乱说的,你别信。」 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珠碧怎会不知?他深深吸了吸鼻子,把脆弱的哭腔咽到肚子里去。 「爹爹。」清冷的语调响起。 他轻轻嘆息,问出一句明知道答案的话。 「钱……当真比珠儿的命还重要吗?」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又是为小珠珠落泪的一天。 我要给萧启和姚天保扎小人[○`Д′ ○] 第62章 迟来温情 姚天保否定了,可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信。 珠碧轻轻一笑,平静道:「天气冷,爹爹回去歇着罢,这里有小九会照顾我。」 姚天保自是不会再留,假模假势地拉过小九叮嘱了些有的没的,诸如甚么好好照顾之类的表面话,就拢拢衣襟起身离开了。 小九早就抱来瓶瓶罐罐候在一旁,听了这话,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嘴里嗯嗯答应着。 这一整座南馆,真正记挂珠碧伤势的,也就只有他而已。 姚天保一走,珠碧就像瞬间被抽干精气的傀儡,再也不愿意动弹一下。 一张热乎的棉帕覆上脸,替他擦去满脸污秽,眼前清明了起来,珠碧难耐地扭了扭身子,这才稍稍舒服了些许。 随即一卷柔软的棉帕递到嘴边,转头,看见小九泪痕未干的脸。 珠碧安慰似的笑笑,随即乖乖张嘴咬住了那捲棉帕。 每次给伤口上药,珠碧都会疼得大叫,疼得实在狠了,自己的唇舌便跟着遭殃,为了不再添不必要的新伤,小九只好在给他上药时让他咬着甚么东西,一来二去,便习惯了。 可堵嘴本就是治标不治本,该疼还是疼,半点也减轻不得。 南馆的伤药在制作时压根都不会考虑到伤者的感受,只是一门心思地琢磨怎样才能不留疤,所以涂在伤口上,那真是要了老命的疼。 青绿色的药膏带着极强的黏性,可将裂开一指宽的伤痕牢牢粘在一起,届时只要没有大动作,不出半个月便能恢復得如新生一样。 都要花钱的,没有哪个嫖客愿意抱着一个浑身伤疤的小倌。 珠碧将口中棉帕咬得几乎断开,脖颈、额头上浮起道道青筋,即便如此,那药接触到伤口一瞬,火辣的剧痛如龙捲风袭来,又像一把锯子嵌在原本的伤口里来回狠狠地拉锯,珠碧嘶吼出声,生理性的泪水从两颗眼珠里唰唰淌落。 剧痛激发了身体的保护本能,调动每一根筋扭躲,珠碧喉头呜呜地响。 像一只被硬生生横刀斩断的蚯蚓,从床的这一头,蛄蛹到另一头去。 小九的心一碎再碎,他出言柔声地哄,可切骨之痛不是区区言语就能消弭,或许他只能像当初那样,用绳子将他紧紧捆起来。届时再上药,就真是生不如死。 小九没有办法,他从抽屉里取来了一捆麻绳。 珠碧一见到他手中之物,便像见了阎王爷一样连滚带爬地缩到墙角,盯着麻绳死命摇头。 他三两下扯下嘴里塞着的绵帕,颤抖着双手拽住小九的手,恐惧的眼里瞳孔在震颤。他哭:「别用这个,小九!我不动了,保证不动了!别……别用这个捆我……」 他哭的模样,能把人心都哭碎。 好不容易憋回去的泪又流下来,小九也不想的呀,可是不捆,到时疼起来满床打滚,又把伤口挣裂,循环往復,没完没了,何时才是个头呢? 小九咬了咬牙,狠下心爬上床捉他,这个时候,即便再不忍心,也不能够听他的。 第123页 珠碧大哭着拼命躲,嘴里不断求饶。 小九也不想这样啊,可他又能怎么办呢,他又不是神仙。 神仙……神仙! 小九恍然一惊,正要破口让那狗神仙麻熘地滚出来,话还不待出口,灵鹫就伴随着一团金光出现。 「神仙大官!」 珠碧伤痕累累地缩在床角,瘦削的肩背因恐惧而震颤,他无助地缩成一团啜泣。 小九正要让灵鹫想想办法,灵鹫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他坐到床边朝珠碧伸出了手。 他温柔地展露笑颜:「珠儿,别怕。」 灵鹫轻轻地哄,天神的双眸拥有匪夷所思的魔力,珠碧看见他俊美的脸上温柔的眼,逐渐停止了抽噎。 他伸出来的手,距自己只有区区一尺,伸手就可以碰到。 可珠碧已经不敢再信任何人。 半晌也不肯动一下。 灵鹫忽然想起当年的兰泽还是个毛头小孩儿的时候,自己哄他的模样。 想了想,灵鹫朝他伸出了另一只手,春风化雨般的笑容挂上了脸:「珠儿,来抱一下,好么?抱一下就不疼了。」 天神张开双臂的拥抱,那样令人嚮往。 珠碧仿佛被下了魔咒,啜泣发问:「……真的?」 「真的。」 「……」得到肯定的珠碧沉默了片刻,而后,竟慢慢动了身子。 浑身是伤的他挪得很慢很慢,一点一点一寸一寸,那个怀抱很有耐心,依旧在原地等他。 一双脆弱的眼死死盯着灵鹫,珠碧生怕一眨眼,他就又消失了。 愈来愈近了。 直到指尖传来熟悉的温度,珠碧忽然陷在一片温暖里。 空寂的心好似棉花填满了,整个人就像倒在一片软软的棉花地里,充实而安心。 天神的怀抱不仅温暖,还是香的。 苦苦坚持的心在这一刻,终于化成一滩水,所有的脆弱一展无遗。 珠碧哽咽着,说:「我……我想回家……」 人一到脆弱不堪时,都会想家。那是每个人一生中第一个温暖的港湾。 灵鹫将他紧紧拥在怀里,柔声地哄:「好,珠儿乖乖上药,等养好了伤,我带你回家。」 珠碧一听,嘴又瘪起来:「我不要涂这个,这个好痛……」说完,他还夺过小九手里该死的药膏,像个闹脾气的孩子一样,狠狠地丢了出去。 一个大动作牵扯到了伤口,痛得珠碧龇牙咧嘴。 灵鹫不厌其烦地抚摸珠碧的后脑,轻轻道:「亲一亲,不会疼的。」 珠碧狠狠吸了口鼻涕,嗫嚅道:「骗我。」 灵鹫掰过他的脑袋,深深凝视了片刻,而后坚定不移地,深情款款地吻了上去—— …… 少儿不宜! 小九赶忙捂上了眼。 一缕似烟非烟,似雾非雾的仙气从天神口中吐出,丝丝缕缕化进了珠碧的双唇之间。 舒服。是珠碧脑海中接收到的第一个信号。 像贫瘠大地迎来的久违甘霖,仙气入体,瞬间融入四肢百骸,抚平一切刻骨的伤痛。甚至比没有伤时还来得舒服。 珠碧浑身都放松下来。 灵鹫抽身而退,笑道:「怎么样?没骗你罢?」 珠碧才将将尝到甜头,他就离开了,蹙起眉头呶呶道:「还要!」说完扳过他的头就迫不及待要亲上去,灵鹫笑着哄,「躺好了再亲,不然小九怎么上药?」 珠碧乖乖躺好,灵鹫朝小九使了个眼神,小九连忙把药捡回来,既然有神仙大官在,小九也不用再畏畏缩缩,撸起袖子开始干活。 「亲亲——」珠碧撅着嘴,迫不及待。 灵鹫俯身亲了上去。 接下来的万分苦痛,珠碧都不会再感觉到丝毫。 度气疗伤,极耗元神。 这里不是灵气充盈的神界,可供灵鹫随取随用,他感到丹田里充盈的灵力在不断消耗。而之前他又在濯尘池泡掉了大半修为,这一回用起来便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珠碧却是舒舒服服地瘫软了身子,上下唇瓣将灵鹫的双唇紧紧衔着,贪婪地攫取那能令自己飘飘欲仙的仙气。 好似一头扎进了云朵里,丝毫感觉不到一点点疼痛,只有无边无际的舒适感包围着自己。 别说外伤的疼痛,就连被酒迷得浑浑噩噩的脑袋和胃也没有任何不适了。 快乐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伤口处理包扎好了,灵鹫松开嘴唇,额头浮起一层细密的汗珠。 令自己舒适的仙气消失了,珠碧抬头看了看,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伤口竟已经处理好了,浑身上下缠满了厚厚的纱布。 这么快?! 正想嘟囔着还要,扭头却见灵鹫额头上细密的汗珠与微微起伏的胸膛,一下子又捨不得让他太累,只好作罢。 本来今夜打算与他大闹一场的,看在他这么辛苦,让自己这么舒服的份上,就原谅他好了。 虽然包扎好的伤口又渐渐疼了起来,但还好,还能捱。 折腾了这么久,疼痛平息下来,珠碧的肚子准时打鼓,他一说饿,小九就飞快端来一早准备在桌上的粥,揭开盅盖,还不等舀一勺到珠碧嘴边,珠碧就扭身撒娇:「帝君餵我。」 「……」 小九很是无奈,一股脑把盅塞进灵鹫怀里,嘁道:「好嘛好嘛,让你老相好餵你,唉,小九我终究是不配了!」 第124页 灵鹫无奈笑笑,接过粥贴心地舀了一勺试试温度才送到珠碧嘴边,珠碧张嘴一口喝下,香甜无比。 而后笑眯眯道:「小九也好呀,要是没有小九,我哪能现在就喝上热乎乎的粥啊~」 灵鹫也在一旁笑:「去歇着罢,珠儿交给我,你尽管放心。」 见珠碧现下这个精神头,又有神仙大官在一边,小九算是彻底放下了一颗心,于是告别了两个黏煳腻歪的傢伙,自去歇息了。 今天可给他累够呛呢。 非人折磨过后的平静时光显得格外珍贵,就像喝完了苦口的药后品尝到香甜的糖果一样,珠碧支棱起每一根神经,要好好回忆现下这个饭来张口,有人抱着哄着的美好时光。 一碗粥吃过之后还不满足,又缠着灵鹫餵自己吃糖,灵鹫百依百顺,还细心地伸指替他擦去嘴角粘着的糖渣。 其实,他想问他许多事情。 比如为甚么见自己受磨难却无动无衷?为甚么总是姗姗来迟。 但隐隐间又觉得不该问,至少不应该是现在。 他不愿打破现下这个美好的情景。 何况他已经想念他的胸膛很久了。 珠碧吞下最后一口糖,艰难地往里头挪了挪,拍了拍床:「上来,睡觉!」 灵鹫依言脱去外袍,钻进了珠碧为他暖得热烘烘的被窝。 一只手伸过珠碧脑袋下给他当枕头,一只手则轻轻搭在他不盈一握的细腰之上,像呵护珍贵的珠宝一样,将他轻却有力地揽在怀里。 没有甚么是比贴在灵鹫胸膛上还安心的事情。 只要能一直依偎在这具胸膛里,不论是甚么苦,珠碧都心甘情愿领受。 作者有话说: 珠碧:要亲亲~>3< 灵鹫:(づ ̄3 ̄)づ╭~ 渡:这么管用??帝君我做年夜饭的时候割手了qaq我也想要亲亲!>3< 灵鹫:踹)死远点 渡:…… 第63章 争锋相对 珠碧卧床养伤的这大半个月里,接客的重任又落在锦画身上,好不容易将他盼了回来,轻松没几天,他就又伤成了这副模样。 锦画不得不又开始接比平时多出双倍的客人,这让他很是不爽。 某日夜晚,接了个原本属于珠碧的客人,这人喜欢珠碧的放荡劲儿,喜欢抱着珠碧玩各种不堪入目的游戏,锦画看了都得一头扎进湖里洗眼睛的程度。 没脸没皮的珠碧对付起来自然得心应手,到了锦画这可就不行了。 这名客人原就因为点不着珠碧而闷闷不乐,退而求其次地点了锦画,宽慰自己就当尝鲜好了。 一开始见到这个高傲清冷的异域美人儿是倍觉新鲜的,可一旦要开始他那下流游戏时,这小美人儿就严词拒绝,不肯就范了。 起初还肯抱着甜言蜜语地哄几句,等耗掉了耐心,便一巴掌掴在锦画脸上,力道之大,直把人打得撞在床柱上。 「臭婊子你给爷端甚么狗屁架子呢?说好话不管用是罢?」男人一出言就犹如粪坑里投了火药,又脏又臭。 接下来一连串的秽语犹如开闸的洪水半晌不带消停,再加以拳打脚踢,非要逼着锦画屈服不可。 他总是这样,明明知道迟早要就范的,非要梗着一口傲气死扛,扛到自己没有一点点力气才肯屈服。 该进行的猥琐游戏他一样也没逃过去,变本加厉不说,还平白挨了一顿拳打脚踢。 今日早晨从床上爬起来,浑身都像是被车轱辘碾了一遍的疼。检查了浑身的伤痕,回想起昨夜种种不堪,巨大的耻辱感如乌云罩顶,一切的一切他都只能和着血往肚子里吞。 他身上有伤。 却不敢告诉任何人。 让姚天保知道他是因为端着架子死扛才换来这一身不必要的伤,他又逃不了一顿好打。 于是他只得拥紧了披风,遮住满身青紫,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霁月轩走。 路过了萃月轩,越想越不忿,索性闯了进去,他满腔的火,今日定要撒了。 方才靠近主屋,就听见里头噁心的撒娇声,用脚趾盖想也知道,珠碧那臊货又白日发春了。 不是病着么!发起春来很有劲嘛。 锦画冷笑着,一脚踹开大门,这一踹,教他发现了惊天动地的大秘密。 门板摇摇欲坠,不多时,「哐当」一声掉下来。 甜甜的撒娇声戛然而止。 室内鸦雀无声。 床那边三人听闻突如其来的一声爆响,齐刷刷看过来,顿时,呆若木鸡。 一支银勺骨碌碌滚到地上。 锦画这个不速之客没来之前,灵鹫正端着碗粥餵珠碧喝。 耳边全是珠碧黏煳煳的撒娇声,又加上锦画脚步轻,一时竟未察觉到有人来了。 不知沉默了多久,门口处传来一声凉飕飕的笑意:「珠碧相公好生惬意,半个月不接客,原来屋里养着个野男人呢。」 锦画环着胸,冷眼睥着床边多出来的这个野男人。 锦画知道他的,他就是当日风涛卷雪阁的那名幸运儿。 呵,没曾想,他俩竟然就勾搭上了。 小九急匆匆跑过来抢救掉在地上的门,这件事已经很糟了,绝不能再让第五个人知晓。 他还不待碰到门边儿,就被锦画一脚踢退了好几步,柔软的肚子冷不防遭到重击,差点要把刚吃下去的早饭给吐出来。 第125页 锦画哼笑道:「怎么?敢做不敢让别人瞧见?」 珠碧一看他欺负小九,哪里还能坐得住,立刻支棱起来,抄起床头边漱完口的茶杯就甩过去,怒骂:「你再动我家小九试试!」 锦画侧身一躲,美眸怒睥珠碧与他依偎着的野男人,道:「珠碧,你莫要嚣张过头!私藏恩客头等大的罪名,我若告知爹爹,你猜猜你会怎么死!」 灵鹫隐在珠碧腰后的右手暗暗结印,霎时一道隐形屏障升起,彻底隔绝去内外声音。 珠碧见状顿时松了口气,召回小九,而后骂道:「去啊,赶紧去!后脚我就将锦画相公与赵老闆的那些破事儿也抖落出去,咱俩一块儿死,黄泉路上奈何桥头,你可莫要挨着我!」 锦画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怒叱:「你胡诌甚么!」 小九在一边揉着肚子,苦巴巴地抬脸,扯了扯珠碧的袖子,又可怜巴巴地看向锦画:「相公,你们少说两句罢。」 珠碧:「闭嘴!」 锦画:「闭嘴!」 「……」 哈,倒是挺异口同声。 珠碧伸出胳膊揽住灵鹫的脖子,肆无忌惮地在他脸上香了一口,而后转头一脸我就这样你能拿我怎么办的表情,毫不怯懦地盯着锦画:「我是不是胡诌,锦画相公心里有数。方兰庭,呵,琉璃阁二当家,老子不知道睡过多少次!」 「他为甚么肯花数倍的钱救你,他睡你了么?他老闆的人他会碰么?那天晚上,他是给你带口信去了罢!」 「……没有!」锦画怒声辩解,却是色厉内荏。 怎么他明明是来找麻烦的那个,反倒让自己摊上这许多麻烦事? 一扯到和赵景行有关的事,锦画必定会乱了阵脚,心慌意乱。 因为把心全权交了出去,所以有把柄了。任谁拉动一番都会让他提心弔胆,惶恐难安。 珠碧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把真相戳个水落石出,那尖锐的眼神好似一把利钩将一切真相勾出水面,暴晒在太阳之下。 珠碧嘆了口气:「罢了,和你争这些作甚么?咱俩一根绳上的蚂蚱,谁离了谁都不好过,这你心里总有数罢?我不拆穿你,你也别犯贱去姚天保那里捅我的篓子,咱俩各接各的客,井水不犯河水。」 锦画一时无言,一张脸精彩得很,麻烦没有惹到珠碧,反倒是自己被闷声锤了梆梆几榔头。 锦画恨得咬牙切齿,道:「各接各的客?真他妈不要脸!你躺在床上这半个多月,接过客了么?你在这里美滋滋地搂着野男人,你那些姘头可是想你那两张嘴想得没办法,快要把南馆给掀了呢!」 瞥到「野男人」手里的碗,锦画讥讽道:「瞧瞧你这姘头拿你当媳妇宠呢,珠碧相公可千万不要真拿自己当宝贝了,千人骑的玩意儿,早他妈出来伺候男人!」 他今天被原本该属于珠碧的客人弄得羞愤欲死,这口气,怎么着也得撒了。 珠碧一听,阴阳怪气道:「我说今天锦画相公怎么火气这么大,原来是被男人折腾惨了来我这儿撒火来了。锦画相公自己没用搞不定那帮男人,怎地又成了我的不是?天天拽着副破脸子还当自己是圣子呢!我要是恩客,见你这倒胃口的死模样,弄不死你!」 珠碧一张尖牙利嘴,听得锦画心中怒火蹭蹭直冒,然而论扯嘴皮子,他也不差。 他和珠碧争锋相对阴阳怪气地作对了这么多年,扯嘴皮没赢过他,但也绝对没有输! 他亦不甘示弱:「珠碧相公真真贱,锦画甘拜下风。」 美眸一睥灵鹫,上下打量了一道,见他左手捧着汤碗,右手将人揽在怀里,如胶似漆的模样,狠毒一笑:「爷真有意思,揣着个破烂当宝贝,您是太纯情,还是这臊货太会勾引,被他迷昏了头?爷见没见过他承欢在别的男人身下的贱模样?」锦画挑唇讥讽,「您说您如此英俊潇洒,身边何处无芳草,这是何苦来呢?小心得病啊……」 话音将落,珠碧夺过灵鹫手里粥碗砸过去,歇斯底里破口大骂:「闭嘴!滚!你滚出去!」 珠碧最不愿意让灵鹫看见自己下贱的样子,锦画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珠碧这回是真急了,锦画见他这样,顿时浑身舒坦。畅快淋漓地出了气,自是不会再留,转身潇洒离去。 那面已经大咧咧敞着的大门刮进来簌簌冷风,锦画方踏出门槛,忽听得后头传来一声疏离且坚定的话语:「我心上唯有他一颗明珠,即便蒙尘,亦不劳阁下挂碍。」 一句话卷着春风,钻进耳朵里,满怀一片赤诚之心,还那样坚定。 锦画闻言,面上一脸不屑,轻撇了撇嘴角。 可眼底溢出的慕艷意,又怎能骗人?即便骗了别人,又如何骗得过自己。 多么好听的话啊,多么温暖人心。 如果那个人也肯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就好了。 真有这一日,他可以飞蛾扑火奋不顾身。哪怕下面万丈深渊、刀山火海,亦无怨无悔。 他已跨出了漏风的大门口,微冷的春风裹卷着他的衣裳,像一只下流的手撩开他的衣摆,露出双腿间被虐玩得惨不忍睹的青紫,以及斑驳在腿间干涸的浊白。 锦画抬了抬头,溟濛的天色,好像要下雨了。 眼前无端涌起了一片雾气。 所幸,没人能看到他眼底神色。殷切的盼望,彻骨的思念,一切种种,只付与春风知。 第126页 锦画走得远了,确认门外再无一个人后,灵鹫弹个响指,倒在地上的门板便自觉回到门上去,乖乖闭紧,顺便给自己上拴。 珠碧气消了些,忙不迭拉过小九殷殷关切。 该死的锦画若是把他的小九踢出个甚么好歹,他好立马杀去霁月轩抓小六来开刀。 锦画那一脚虽狠,却很有分寸,小九的肚子上甚么也没有留下,但这并不能阻碍珠碧嘴里碎碎地骂着锦画的祖宗十八代。 「好了啦,真的不疼。」小九放下衣裳,赶紧转移话题,担忧询问,「锦画相公今日看见了神仙大官,他不会真去鸨爷那里告状罢?私藏恩客可是一等一的大罪名,如果真让鸨爷知道了……」 「胆小鬼!」珠碧哼哼道,「他才不敢!真要告诉了,死了我也得拉他当垫背的。」 小九无奈地耸耸肩,道:「真搞不懂你们俩,天天对着骂,谁也没骂赢,平白给自己添堵,这到底是为甚么?」 每一次阴阳怪气地互损对骂之后,各打平手,趾高气昂地离开,可等回到了屋子里又开始泛委屈,自己钻进被子里咬牙切齿,越想越气。 言语伤人的确是很疼的,人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怎么可能不会伤心,不会难过。 珠碧气得鼻歪:「你去问他呀!吃甚么狗屎了大早上的来找我吵!」 小九平生学到的词彙,八成都是听他俩对骂学来的。 多年的耳濡目染,让他和小六的每一次照面也从最初的拽头髮互掐变成阴阳怪气地骂人了。 真是仆性随主。 作者有话说: 假设他俩一块儿下去了 奈何桥头—— 珠碧:死tm远点!你踩我脚了! 锦画(奋起一脚给人踢到桥对面):过去吧你,屁话那么多! 第64章 天不遂愿 天气逐渐暖和起来,厚重的毛氅收进衣柜里。 每到换季,南馆都会拨一大笔资金给全馆上上下下所有妓子置办新衣裳。 前几天,专门派了裁衣师傅来为妓子们量体,轻薄的夏衣一个月后便送了过来。 珠碧饮着茶,翘着二郎腿不动声色地看小九整理新送来的夏衣,那衣裳薄得令人髮指,就算穿上三五层,一眼望去还是能把身体瞧个一览无余。 真下流。 珠碧都不好意思让灵鹫瞧见。 草草撇了一眼,就让小九赶紧收好,眼不见心不烦。 好几箱新衣同时间送到霁月轩,小六眉头皱起,趁着自家相公睡觉,得赶紧清点完收起来。 以他的臭脾气,看见这里头的衣裳,又得一脚把这几个箱子给踹散架了。 他晚上还得跳新舞的,可不能出了岔子。 小六蹲在地上从箱内扒拉新衣,清点到最后一件,后头响起脚步声。 小六一个激灵,赶紧把箱子盖起来,扭头一看,锦画正惺忪着睡眼走来,瞧见地上蹲着的小六,做贼似的看着他。 「你一大早地在这捣鼓甚么呢?」 「呃……」小六岔开话题,「怎么这么早就醒啦,昨夜不是很累么?」 「做了个梦,梦醒了,就睡不着了。」锦画走过来,望见地上好些大箱子,一下就知道不是甚么好东西,脸立马冷下来,「打开瞧瞧。」 「……」小六只好依言照做。 一大箱果然都是大红大紫的夏衣,锦画弯腰拾起一件,透过布料清清楚楚看见掌心纹路,显而易见的怒意浮上脸颊,一把丢回箱内。 刚直起腰,正要上脚,小六就猝不及防抱住锦画的腿,冷不丁吓了锦画一跳。 「干嘛!」 「别动脚啦!乖!」小六将那双腿搂得死紧,「不气不气啊!我这就收起来,眼不见心不烦!」 锦画渐渐卸了力气,气唿唿道:「收起来又有甚么用,还不是必须穿!」 他从出生起,就讨厌夏天,极其讨厌! 不过今年…… 锦画陡然想起赵景行信中所言,忽然就高兴起来:「好啦,不生气了。小六,今日是甚么时候了?」 小六这才放心撒手,道:「四月廿十了,怎么啦?」 锦画低低重复了一遍,嘴角扬起漂亮的笑容:「我饿了,今日想吃阳春面。」 怎么一会儿生气一会高兴啊,小六一头雾水。 啊~不过自家相公笑起来真好看! 可他总是冷着脸,都不爱笑。 他高兴了,小六也高兴,积极应了一声,就雀跃着跑出门去了。 锦画回到床上,掏出床头暗格里的小匣子,又伸手到床底摸了半晌,摸出一把钥匙。 小匣子打开,这回比上次又多了几封信件,锦画扯过被子罩住脑袋,背对着床外,然后如数家珍一般,一封封拆开,重新一字一句地品味。 四月廿十。 还有半个月,就可以见到日思夜想的人了。 锦画念着盼着,掰着指头一天天地数,可怎么越临近五月初五,这时间就越过越慢。 这人罢,一旦有甚么高兴事,旁的事就都不会去计较了。 某日与他的最大冤家珠碧又打了个照面,照例他俩又得你来我往地对损,珠碧深刻贯彻这一传统,上下嘴皮一碰,阴阳怪气地开腔了。 锦画今日却一点也不生气,只是淡漠地笑了笑,也不反驳,仰着修长的脖颈子扬长而去。 第127页 奇了怪了—— 珠碧吃惊地回头,小九更是惊讶得下巴磕地,啧啧直摇头:「哇哦,锦画相公中邪啦!」 珠碧往地上啐了一口:「瞧他那副发春样儿!估计又是哪根筋被男人捅歪了,甭搭理他,神经病。」 离五月初五愈来愈近了。 满心期待里还多了几分隐隐的紧张与羞怯感。 这些日子,锦画已经在脑海里假设了无数遍重逢的情景,亦在心底将赵景行的眉眼描摹了无数遍。 越是想念赵景行,接客时就越不自在。 因为心都被他占据,所以被别人抱着做时,羞耻感更重。 好似那偷情的淫妇。 没奈何,锦画只能在接客时紧闭双眼,幻想压着自己的就是他朝思暮想的景行哥哥。 快要到了,就快要到了。 马上就可以见到了。 马上就可以和珠碧一样窝在爱人怀里撒娇。他再不用羡慕别人,珠碧有的,他也会有。 可贼老天,总不遂人愿。 五月初三,离见到赵景行只剩区区两天。 下午,锦画睡得迷迷煳煳时被小六叫醒,心不甘情不愿地睁开惺忪的睡眼,见到小六凝重的神色。 「相公,鸨爷叫你去幽庭一趟。」小六有些沉重地说。 一股浓浓的不详感浮上心头。 最后关头了,不会半路插进来甚么事罢。 锦画追问何事,小六却摇摇头,他只接收到这一个信息,别的一概不清楚。 瞌睡虫飞了,在去幽庭的路上,锦画一路惴惴不安。 老天保佑,可千万不要出甚么事啊。 越想,心里越乱,锦画只能不断安慰自己,步伐愈走愈快。 推开幽庭的门,姚天保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抓着大把大把的银票,肥肉堆满的脸上笑开了花。 见到魂不守舍的锦画,更是大喜,连忙站起来将人往里拉:「爹爹的亲亲好儿子哟!来来来,大老远的走累了罢?过来休息一下!」 锦画一头雾水,姚天保从来没有对他这么好过。 而这种突如其来的好,更让锦画害怕。 姚天保将手中厚厚银票在锦画面前挥了挥:「乖儿子真有出息!你看看!」 锦画起了一身的寒毛:「……爹爹这是甚么意思?」 姚天保抱着亲亲宝贝儿子坐到太师椅上,将之揽在怀里一顿狂亲,直到颈项处红肿了才肯罢休。 「哈啊……爹爹……究竟怎么了……」锦画被亲得几乎背过气去,噁心死了。 但他只能忍。 姚天保指着厚厚三摞银票,激动道:「乖儿子,可有一下子见过这么多钱么?嗯?」见钱眼开的姚天保几乎欣喜若狂,「六万两白银啊!六万两!」 锦画不语,等着他的下文。 姚天保平缓了一下激动的心情,继续说:「有名外地的富商,要包你一个月,今晚就要带你走,爹爹的亲亲好儿子真是出息了!」话音才落,他就忍不住又亲了锦画一口。 南馆一向是没有包一名妓子这么久的规矩的。 架不住那商人实在有钱,按着锦画一夜千两银的报价连给三十天不说,更是再翻一倍,堵住姚天保的嘴。 明日就走,一个月。 锦画如遭雷亟,僵在原地。 不,不会这么倒霉的…… 心中尚还有一丝丝小火苗燃着,也许,会是赵景行也说不定呢。 指甲深深陷入皮肉里,锦画开口问话的语气有些颤抖:「爹爹,那富商姓甚名谁?您知道么……」 最后的希望了。 锦画紧紧抠着袖子,掌心里握出一片湿意。 他静静等待着宣判。 如果不姓赵,姓方也好啊…… 可一切,总是事与愿违。 姚天保一句话打破他所有幻想:「姓马,靠海运起家的,是闽州过来的商人,久慕我家锦画的艷名,特地来的哩!」姚天保摸了摸锦画的头,嘆了口气,「不过我听那姓马的说是他们一整个商会一起出的钱,好几个商人都喜欢你,这一个月就辛苦你了,等回来,爹爹给你放假!」 姓马的。 不姓赵,连姓方的都不是。 霎时间,心都凉了。 锦画察觉到自己唿吸不畅,颤着声问:「爹爹,一定要今晚走么?可否迟几天?我……」 他还要和赵景行见面,怎么可以就这么走了。 他盼了那么久,天天掰指头等过来的。 那么努力地等,明明就只剩下两天了…… 一个月啊,等自己再回来,生意匆忙的赵景行还会等自己么? 不可能的…… 姚天保听了这话沉下了脸:「迟几天?为甚么?」 锦画又哪里敢与他说。 他始终不语,姚天保将他往外推,冷声道:「现在就回去收拾东西,晚上会有人来接你。」姚天保的耐心真是太少了,他完全不能容许手下的妓子对自己的命令有一点点的忤逆甚至迟疑,「锦画,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如果锦画二话不说就乖顺答应,他会很满意的。 如果他有一点点反抗之心,那就必须好好敲打一番,让他再加深一遍这个南馆里头,谁是尊,谁是卑。 「锦画?」 锦画似乎没有听见。 他颓然站在原地,连撒娇都不会。 第128页 姚天保见他半晌不动,火气上来一巴掌甩到他脸上去,破口大骂:「扭扭捏捏地干甚么东西!还不滚回去收拾!」锦画被一巴掌打得趔趄好几步,姚天保恶语威胁,「若胆敢怠慢了大客户,老子扒了你的皮,滚!」 他如果肯放下身段,和珠碧那样缠着姚天保撒撒娇,哪怕结局不可逆转,也不会动不动就挨打。 可他就是这样硬气,死也要扛。 命不由己的娼妓,除了服从,他没有别的办法。 失魂落魄地回到霁月轩,关起门来,左一脚板凳,右一脚桌子,全踹了个底朝天还不够,又将入目一切陈设全部摔个干干净净。 小六吓得缩在角落不敢动弹,脸上被飞溅的碎瓷划了一道口子,温热的血顺着下巴滴落下来,肉不疼,可心疼得都要碎了。 他的相公不论遇到甚么事都是忍着,咬着牙死扛着。倔强得不肯落一滴泪。 今日到底是发生了甚么,才会让他崩溃到这个地步? 锦画的掌心紧紧握着一片碎瓷,血液流了一地。 小六无法再旁观。 他可以无条件包容他的怒火,却绝不能放任他肆意伤害自己的身体。 「相公!」小六飞扑上前一把抱住他,「放手!听话,放手!」 锦画卸了浑身力气,颓然跌坐在地上,滚烫的泪水不断从眼眶里夺出,他颤抖着回抱住小六,连哭也不敢放声哭,梗在喉头里抽噎,他难受得快要疯了。 心像被活活剜了一块,空落落的,生疼。 小六趁机掰开他的手将那片染血的碎瓷抢过来狠狠丢远了,拍着锦画的背不断安抚:「到底发生甚么事了?你告诉小六,别这样……」 明明这几天都是高高兴兴地,去了一趟幽庭回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小六一直追问,锦画却只是依偎在小六肩头,一言不发,只是哭。 夺眶而出的泪水湿了他肩上衣裳。 小六决定不再问了,静静地让他抱着。 就这样让他抱着好了,让他静一静。 一直追问只会让他更难受。 良久,许是哭累了,锦画才颤抖着开口,他好像问小六,又好像在问自己。 「想和心爱之人红尘相守,怎么就这么难呢……」 作者有话说: 曼曼别哭呜呜呜,心疼死妈妈了tat 第65章 连累他人 锦画所求不多,一天。哪怕只能和赵景行相处一天,他就可以更勇敢地活下去。 他盼了那么久,从赵景行写给他的第一封信就开始盼,他熬过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委屈,只为了等这一天的。 却在今日发生了这样的事。 这几日他茶不思饭不想,哪怕梦里也是赵景行,本以为马上就可以见到了。 可天意怎么总是爱捉弄人。 他暗暗羡慕珠碧,有人懂他、疼他、爱他。 锦画不断安慰自己马上也会有的。 可一切就是这么无情,连这点甜头都要活生生剥夺走。 小六将他扶起来,拧来温热布巾替他擦脸,哄道:「别难过啦,等赵老闆来了,小六帮你留住他!用绳子捆起来锁在霁月轩里,你没回来之前我不放他出来!」 锦画默默垂着头,脸上还是殊无喜色。才被拭去的泪水下一瞬又落下来,源源不断,根本擦不干净。 不论怎么哄他都还是这副模样,小六也没辙了。 怪只怪那伙该死的商人,来得也忒不是时候了。 可上面的安排,他们只能无条件服从,断没有反抗的余地。 小六默默地替他收拾好一个月里所需的东西,洋洋洒洒准备了三箱,轻手轻脚地摞在一块儿。 锦画则默默地侧身倚坐在廊前,呆呆地看着廊前花木出神。 回想他与赵景行为数不多的点点滴滴,心里一时暖,一时又彻骨地冷。 一直坐到天色都暗下来,小六端来了晚饭来到廊前,磨着他吃两口。 意料之中,他又绝食了。 不论小六如何劝,他硬是一口都不动。 知道他心里难受,小六舀了一勺饭到他嘴边,不死心地哄:「吃一些罢,就算为了小六我,好歹吃几口。」 「不吃,拿走。」锦画淡漠地偏过头去。 「不想吃?由不得你!」 忽如其来的声音如乍投入池塘的火药,炸了漫天的水花。 姚天保一句话让小六吓得汗毛倒竖,锦画亦浑身一颤,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南馆上下所有人听了都会害怕。 可以他的脾气根本不容许他立刻服软,所以即便害怕,他还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只是一双湛蓝眸子里添了几分恐惧。 怔愣地看着姚天保欺身上前,锦画无助地瑟缩了一下。 小六想也没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拽着姚天保的衣摆,卑微地求:「鸨爷您行行好!相公一会儿就要去接客的!你千万别打他,要是打出伤来客人会不满意的!」 说的有理有据,姚天保哼笑一声:「那倒是。」 小六才将将松口气,小小的身子却猝不及防忽遭重击—— 一声惨叫陡然迴荡在霁月轩。 「小六——!」锦画肝胆欲裂,眼睁睁看着他被姚天保一脚踢到院中去,正正滚到跟随他的两个打手身边。 锦画要扑过去扶起他,被姚天保狠狠抓住胳膊往后拽,他在后头冷笑:「你要接客,我打不得你。可这贱奴伺候不周,就该往死里打!」 第129页 姚天保一声令下,两个打手一左一右拽起瘦弱的小六,如铁的拳脚毫不客气地往他身上招唿,惨叫声刺透锦画的耳膜。 「不……别打我的小六!」锦画拼尽了全力挣脱,「爹爹!」 惨烈的画面让他不忍去看,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姚天保不住磕头,一瞬间,甚么自尊都不要了。 「我吃!爹爹!我知道错了,放过我的小六,他甚么都没做错啊!」 姚天保掰过他泪流满面的惊恐脸庞,淡漠道:「你也就这个时候乖。」 锦画哆哆嗦嗦地伸手,刚要伸手拿过饭碗往嘴里扒,却被姚天保踩住了手,而后他抬脚将台阶上餐盘里的晚饭踢飞,盛满饭菜的碗在空中划了道弧,「哐当」一声,饭菜洒落一地。 姚天保冷冰冰地发话:「既然好好的饭不肯端着吃,你就给我像狗一样爬着吃!甚么时候吃得干干净净,我甚么时候叫他们停。」 锦画再没有犹豫,为了小六他甚么都愿意做。 他像条饿疯了的狗,飞快地爬到地上那滩饭菜前,双手胡乱捧起来就往嘴里塞。 数不清的砂砾石头一起被塞进嘴里,锦画来不及吐,就这么囫囵往下硬吞。 一边吞,一边流泪。 都怪自己,都怪自己。 小六明明是个那么好的孩子。 如果不是自己那么固执,总是端着没点屁用的架子,小六就不会这样了。 都是自己害了他! 珠碧说得对,自己就是个假清高的下贱东西! 装甚么…… 悔恨的泪水不断往下流淌,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拼了命把这些饭菜全部吃到肚子里去。 最后一口混着砂砾的米饭吞到肚子里,那疾风暴雨般落在小六身上的拳脚终于停止了。 「小六——」锦画连滚带爬地想要过去查看小六的伤势,却被姚天保拽住头髮往屋里拉。 「不——!痛……」头皮快要被活生生撕离颅顶,锦画哭着求饶,十指在姚天保手腕上划出一道道血痕。 大门「砰」地一声关紧,不多时,传来因恐惧而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小六听见了。 姚天保在虐待他的相公,可他已经没有力气求情,他好痛,痛得连一根指头都抬不起来了。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屋门重新打开,姚天保带着打手扬长而去。 锦画狼狈地从门后跌跌撞撞地走出来,他要赶紧到小六身边去,可才受过姚天保非人的折磨,一双腿早已软如烂泥,勉强走到台阶前,就失力地软到,直直滚了下去。 剩下的距离,他双手双脚并用地爬,极力伸长的手触碰到小六的指尖,小六艰难地朝他的方向滚了一圈,两个人终于紧紧拥在一起。 「小六……对不起……」 「我没事,相公……不疼。」小六颤颤巍巍咧出个安慰的笑,在一片青紫肿起的脸上显得十分滑稽。 锦画抬手,疯了似的左右掌掴自己的脸。 为甚么要硬扛,为甚么早不肯听话乖乖吃饭,为甚么总是这么固执。 如果早点把饭吃了,小六就不会挨这顿毒打。 他害了自己,更害了小六。 悔恨的热泪滴落在小六肿胀的脸上。 小六怎能容许他伤害自己?用了吃奶的力气扒拉住他的手,合在一起,拢在自己带血的双手手心里。 小六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喘匀了,说:「下回……相公要好好吃饭……不要动不动就绝食……就算世界上没人疼你,你也要好好保重自己呀……」 锦画哭得一抽一搭,将小六往怀里抱得更紧:「好,下次不会了……」 主僕俩都衣衫不整,髮丝散乱,狼狈成这样。小六伤重,自是没办法再伺候他了。 姚天保去了一趟萃月轩,临时调了小九过去伺候锦画,给他梳洗打扮,吩咐他要将锦画妥帖地塞到客人的马车上去。 小九来到霁月轩时,就见平日里趾高气昂的主僕俩抱在一起,狼狈地瘫坐在院中。 珠碧闲得没事干,当然不会放过这个落井下石的绝世好机会,非要跟着小九一块儿来,见到他俩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真是打心里高兴。 珠碧环着胸倚在廊前,啧啧地说着风凉话:「哎呀~锦画相公,你也有今天!」 「……」锦画没心情再与他斗嘴,撑着地想要站起来,可被姚天保折磨之后的双腿软似面条,他根本连站都站不稳,又「扑通」一声磕到地上去。 小九一个人扶不起来,冲着珠碧咋唿:「别说风凉话了,那么无聊就过来帮我!」 珠碧鼻孔一哼,杵在原地动也不动,道:「我帮他?想得美!他不是能耐么,不是腿脚利索么?自己走啊!」 闻言锦画恶狠狠地甩了个眼刀过去,可恶的珠碧,真想把他眼珠子都抠下来。 「赶紧的罢!等会儿耽误了时辰我也被鸨爷揍一顿,和小六躺一块儿!」 珠碧这才不情不愿地扭过来,拽起锦画一只胳膊和小九一块往屋里拎。 「小六……」锦画喃喃道。 小六还在外头地上呢,锦画心繫他的安危,只好拉下脸皮道:「能不能帮我把他带回屋里去……大夫应该会来的,拜託了,帮帮我……」 小九将他安顿到床上,应一声跑出去。 第130页 珠碧的眼光在他身上扫了一遍,看不到任何外伤,于是凉嗖嗖道:「姚老狗怎么折磨你了,弄得你路都走不动了?」 他可是能一脚把男人踹得满地找牙的彪悍野美人儿呢。 恐怖的回忆席捲上脑,锦画浑身哆嗦了一下,方才全心都在小六的安危上,连身体的疼痛都忘了。珠碧一提,这才回过神来,后怕不已。 他半晌不回话,珠碧干脆拉开他的腿准备一探究竟,看都没看清,锦画就挣扎起来,怒吼道:「别看我!走开!」 珠碧吓了一跳,狠狠掐了一把他腿内侧的肉,道:「谁他妈乐意看你!谁没有似的,别不知好歹啊!」 他双腿使不上力气,只好被珠碧翻过来弄过去,脸都红透了。 珠碧看了半天那里也没有伤,着实疑惑住了。 问他话他就是缄口不言,珠碧懒得再搭理他,大摇大摆地在屋里头翻东西吃。 小九料理完小六,又马不停蹄的赶过来伺候锦画沐浴,累得气喘吁吁。他家相公就悠哉悠哉地翘着二郎腿,坐在桌边剥干果吃。 吃得正起劲,果壳吐了满地,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 锦画是外邦人,姚天保宠他,怕他吃不惯中原的东西,于是搜罗来许多西域才有的瓜果零嘴全往他的霁月轩里头塞。 在吃穿用度当面,姚天保当真没亏待过他。 珠碧哪吃过这些花里胡哨的,感觉新鲜得很,全翻出来堆在桌子上一样一样地尝,瓜皮果核吐了一地。 锦画已经被小九伺候着进浴桶里清洗身子,珠碧抱着一盘见也没见过的青色泛黑的果子走来,一屁股坐在桶沿,没礼貌地问:「喂,这怎么吃的?怎么黑不熘秋的,不是坏了罢?」 说完还掂起一个闻了闻,味道是香的,但这也长得太稀奇了。 椭圆形的果子沉甸甸的有两个拳头那样大,粗糙的表面像覆了一层甲片,珠碧左看看右看看,半天也琢磨不明白这个要怎么吃。 锦画一见他手中果子十分激动,桶里的水花都溅了出来,伸手去抢,破骂道:「谁让你动我东西的!还给我!」 这果子是方兰庭送过来的,赵景行知道他爱吃这个,特地让方兰庭带进来给他的! 中原没有这种果子,从遥远的西域商道运了好几个月,才送到他手上。 果皮尚青时还不能吃,锦画好不容易将他放得变软了,自己都还没尝,怎能让珠碧这死臊货尝了鲜! 锦画伸长了手去夺,没夺回来,气得牙痒痒。珠碧啐了一口:「小九都借你使唤了,我吃你俩果子怎么了!小气啊你!」 「你!你还不还!」锦画气得没办法。 珠碧贱兮兮地笑:「这么激动干嘛?难不成是你那姓赵的老相好送的?嘁,我偏要吃,都给你吃光!」 小九正忙着给锦画洗头髮,他老动,小九无奈道:「相公别添乱了。」 锦画美目圆瞪,下了最后通牒:「你还不还?」 珠碧越欺负越来劲:「就不还,你能怎么地?」 话音还未落,一只不怎么白皙的手欺上来,摁住珠碧的后脖颈往下勐按! 「相公!」 「啊啊啊!」 水花四溅—— 锦画再一用力,竟将珠碧整个人拽进浴桶里,发狠地往水里按—— 「你……啊啊啊——」咕噜咕噜,「我要掐——」咕噜咕噜,「死你!」 …… 珠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水里钻出来,两个人扭打在一起,他掐他脖子,他扯他头髮,水花飞溅小九一头一脸。 「……都住手!」小九气得跺脚,费劲把扭打成一团的两人扒拉开,「闹甚么!别添堵了行不行!」 珠碧连滚带爬地爬出浴桶,一屁股摔在地上,他浑身都湿透了,黑色长髮粘在脸上,胡乱伸手拨到一旁去,然后费劲巴拉地站起来指着锦画破口大骂:「狗东西!我要找男人捅死你这臊货!」 怒从口出的一句话,正正揭开锦画最深的伤口。 当年就是珠碧害他失身,他才从清倌沦落到这个地步。 如今还讲! 锦画气得发疯,一下子腿都不软了,扶着桶沿就要站起来撕烂珠碧可恨的脸,被小九一把摁回去:「好了!」小九抓起桶边湿布往珠碧脸上丢:「少说两句!还嫌我不够忙呀!」 珠碧抓下脸上湿哒哒的布巾,恍惚回想起当年事,悻悻地闭嘴了。 「洗罢洗罢,懒得和他计较。」 珠碧看见他扒在桶沿边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冷不丁也被吓到了,倏然,那双湛蓝的眸子里却忽然滚下两行泪。 「珠碧,害我变成这个样子,你心里是不是很得意?你高兴疯了罢!」 珠碧不说话了,转头不再看他。 其实不论始作俑者是不是他,在这种地方活着,怎么可能不被泥淖沾染。 不是珠碧,迟早会是别人。 锦画心里其实是明白的,但他就是恨,有个人让自己恨,至少心里能够舒服一点。 小九在一旁拍了拍他的肩,哄道:「好啦好啦,我家相公不是故意要说这话的,事情过去那么多年,别再提了。」 珠碧默默地捡起掉在地上的果子,拍了拍灰,老老实实地放到桌上去。 不知道怎么吃,那就算了,不吃了。 第131页 屋内忽然沉默下来,只有哗哗的水流声。 良久,珠碧悻悻地开口:「喂,衣裳在哪儿?我去给你拿。」 「……」锦画没想到他会主动给自己台阶下,扭捏了半天,默不作声,气沖沖地往里屋指了指。 珠碧顺着方向走去,不多时出来,他已换了一身干衣裳,手里还捧着一套。 身上的衣裳湿透了,他很不客气地换上了锦画的,清新幽静的多罗香缠绕在身上。 一阵鸡飞狗跳总算结束了,小九服侍锦画起身,替他擦干头髮穿好衣裳。这时有下人来通知客人已在门口等了。 一切安排妥当,进来两三名杂役将一早准备好的箱子搬出去,小九则扶着锦画一道出门。珠碧也在后头跟着,直跟到南馆门外。 装饰奢华的马车就停在门口,车旁站着一衣裳考究的中年男人,他就是姚天保口中的马姓商人。珠碧默默打量了他几眼,看模样,不像色眯眯的人。 与马老闆交谈几句后,小厮掀开车帘请锦画进去。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锦画再是不愿也只能听之任之,在上马车之前,他还是忍不住转头,看着小九,拉下脸皮,语气有些恳求的意味,他说:「帮我……照顾好小六,拜託了。」 小九虽然看小六不顺眼很久了,但到底还是架不住他主人放软身段的託付,最后只得点点头:「我知道了。」 「锦画。」站在身后的珠碧内心扭捏了半天,终是忍不住撇撇嘴,「对恩客态度软和点,别找苦头吃。一月后要平安回来。」 锦画惊讶于他忽然平和的语气,实在是不习惯。但他听到自己轻轻地嗯了一声。 马车逐渐驶远,留在原地的主僕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别扭之极。 小九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脑门,说:「相公,我觉得你今天这里非常有问题。」 「……」珠碧耸耸肩,拨了拨湿哒哒的头髮,「走罢,回去叫帝君帮我烘干脑袋里的水。」 作者有话说: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菜鸡互啄! 第66章 峰迴路转 马车一整晚都在赶路,披星戴月疾行出城,离南馆愈远,锦画的一颗心就愈发沉重。 一想到赵景行来了南馆却找不到自己,然后黯然离开时,就难过得唿吸不畅。 他好像离他的景行哥哥越来越远了。 不知道自己会被他们带到哪里,也不知前方等待自己的会是甚么。锦画紧紧攥着膝上衣裳,悬着的心吊在嗓子眼里,上不上下不下,实在是太折磨人了。 车内颠簸,加上心里愁绪纷纷,锦画一夜也没睡好,迷迷煳煳间感觉天色已大亮,便怎么也睡不着了。 索性披衣坐起,掀开轿帘淡漠地往外瞧,瞧外头绿树葱茏的景象,这里太过陌生,想来离开荆都已经很远很远了。 时值初夏,太阳直直照耀下来,加之郊野的路不太好走,一路上颠颠簸簸,锦画愈发难受,将胸前衣襟打开了一点,扶着心口喘了两口气。 此情此景,不免让他想起当年。 驶离波斯的那架马车在漫长的丝绸之路上行了数月,穿过了一望无垠的黄沙大漠。 日升月落,轮转了不知几回。 凛冽的风沙碎石拍打车辕,灼人的高温在掠夺一切水份。锦画记得他跟随赵景行的商队离开波斯的头几天,怕生得很,缩在马车角落里抱成一团。 他要永远离开自己长大的地方了。 前路未知,如果不当圣子,那他能做甚么呢? 他只会跳舞。 赵景行摸了摸他的脑袋与他说,从今往后就拿他当弟弟照顾。 弟弟……弟弟要做甚么呢? 他不知道要怎么问。 他从没有坐过马车,太颠簸了,还很闷热,他好难受。 彼时他还没有对赵景行流露一点点真心,他的世界太过单纯,除了跳舞还是跳舞,接触过的人除了大祭司,其余人都不敢拿正眼瞧他。 他是信徒眼中至高无上的纯洁圣子,他平时见得最多的便是刺眼的阳光和一大片黑压压的脑壳。 大祭司冷冰冰的,面前这个男人却笑得那样好看。会温柔地注视着自己;会轻轻抚摸自己因紧张过度而缩着的脑袋;还会提来一只小木桶,里头装满了冰湃的葡萄,用温柔且流利的波斯语对他说:「冰湃过的,想吃就自己拿,不用拘束。」 他记得自己傻乎乎地抓了一大把冰块往嘴巴里塞。 「……」赵景行先是一怔,然后爽朗地笑出声。 那会儿他都没见过冰块这种东西,它泛着轻飘飘的雾气,放在手心里凉丝丝地,舒服极了。 可不一会儿手里的冰块就越变越小,冰凉的水从黑不熘秋的手腕划到手肘上,他急得嗷嗷叫:「不见了!不见了!」 他看见赵景行哭笑不得地揉了揉他的脑袋,说:「小笨蛋。」但他最终却也抓了把冰块放进了嘴里。 葡萄一颗也没动,两个人坐在车厢里,把冰块嚼得嘎嘣响。 回想起往事,锦画阴郁许久的脸上终于甜甜地露出了笑容。 而恍惚间才陡然发觉赵景行的家底,实在是厚得不可思议。 须知冰块储存极其不易,在那种极度高温的地方还能有源源不断的冰块供应,赵景行简直就是富得流油。 可这不是他赵景行的马车。 第132页 想到这里,方才扬起的笑容顿时又消失无踪。 一直想他,一直想他。 有甚么用,不过是徒增伤心而已。 锦画正难过着,忽听得外头驾车的小厮哎哟抱怨着天气:「今年这天气哟,鬼得咧!这才啥时候热成这德性,还没入伏咧!」小厮抹了把汗,「这要入了伏哪里还得了喔……」 小厮是个自来熟的,有一下没一下地和锦画搭话。 锦画的性子一向寡冷,全程都不大搭理他。 小厮费劲巴拉说了那么多,嘴都说干了,结果却自讨没趣,悻悻地闭嘴了。 不一会儿他忽然一拍脑袋:「哎哟喂!瞧我这猪脑子。」他说,「角落有冰湃好的葡萄!您自己个儿拿着吃,解解暑。」 锦画一怔,喃喃自语:「冰湃……葡萄?」 …… 车厢的角落静静蹲着一只精緻的小木桶。 其实它就在显眼的地方放着,只不过锦画一腔愁绪两眼空空,压根没有注意到它。 有些紧张地掀开桶盖,丝丝裊裊的冰雾扑面而来。 紫玉葡萄玲珑冰,和当年一样。 是巧合吗? 是吗? 也许是罢。 锦画双手伸进桶里掬了一大捧冰,饿急了的小猫似的埋头胡吃海塞。 从那细瘦指缝里流出来的除了冰水,还有隐隐约约的啜泣声。 哌唧哌唧—— 驱车的小厮疑惑不已,吃葡萄为甚么会是这种声音? 一捧冰吃到肚子里,熨帖了五脏六腑,锦画长吐出一口凉气。 不多时,小厮停了马车,锦画掀帘查探,一座恢宏大气的别院登时映入眼帘。 雕墙峻宇坐落于层峦叠翠之间,烟光凝、暮山紫,薰风浩荡无边。 锦画被请下车,怔怔抬头,只见匾额上题着两个墨绿色清遒疏阔的大字,艰难地辨别,如果没错的话,应是念「晞园」。 马老闆坐在后头一辆车中,随后也下了来,笑意吟吟地来到他身边,见他被眼前景象震撼住的神色,颇有些得意。 这座晞园是他名下资产,前前后后不知道砸了多少钱才建起来的,邀遍了全天下有头有脸的园林大师参与设计,其中阁楼水榭、廊桥堂轩错落有致;叠石奇景、花鸟鱼虫相得益彰。 每到暑日炎炎,他都爱约上商会好友来此处避暑,住上两三个月,品品香茗,畅谈如今商界局势。 这一回亦是。 锦画怔怔地看着这座别院,却无心去欣赏。 对别人来说这里是诗情画意的世外桃源,可对于他来说不啻于一座漂亮的勐兽笼。 此生既为玩物,走到哪儿,都不过是吃人的地狱罢了。 而他一旦踏了进去,那就是羊入虎口。 锦画悲哀地心想,这里就是他即将被玩弄整整一个月的恐怖监牢。 这一个月他吃的所有苦,受的所有罪,赵景行都不会知晓。 马老闆朝锦画做了个请的手势言笑晏晏地说:「这会儿日头大,舟车劳顿地,想必你一定累了罢?且先随老夫进去罢,早早给你安排了住处的,先去歇会儿。」 锦画有些愕然,半晌才想起来应好。 从来没有恩客会用对待朋友的语气和他说话,以往的恩客居高临下,眼神下流且猥琐。 可面前这位马姓老闆却与他们都不同,好像不知道自己是甚么身份似的。 而这份反常的态度,却更让锦画惴惴不安。 马老闆客客气气地将他带到了一处名为「问渠轩」的居所里,又客客气气地交待了几句就走了。 锦画只从他口中得知今晚要献舞一事,旁的他一概没说。 问渠轩内四面透风,凉嗖嗖地倒是挺舒服。 也许是太过舒服,也或许是因为劳累,锦画和衣蜷缩在柔软的榻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他那日理万机的景行哥哥啊,或许忙到只有空在他梦里出现,与他重逢。 梦里的赵景行有炙热的胸膛,宽阔的肩背,他抱着自己,将一切风沙隔绝在外,他对自己说,曼曼受苦了。 他还说,我带你回家。 可梦终究是梦, 会醒的。 正是魂悸魄动之间,忽地被一阵敲门声拽回现实世界,锦画乍然惊醒,茫然四顾,梦中好景都已消散,唯有身下一方枕席,斑驳着两滴泪痕。 窗外天色沉沉欲晚,门外传来软糯轻柔的女声:「公子可醒了么?那边诸位贵客已快到齐了,老爷吩咐奴婢来通知您,可以准备一下过去了。」 良久,锦画从失魂落魄中拔过神来,长嗟一声:「我知道了,有劳姑娘。」 换上舞衣,与女子一样挽发描眉添妆,抱上精緻的飞天琵琶,锦画默然向外走。 他还是比较喜欢跳飞天伎乐舞,跳此舞他可以不用露出半个屁股任人观赏。 反正这回在外头,姚天保管不着他。且客人也没有指定剧目,自然是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他可没有主动露出屁股任人观赏的恶趣。 一头长髮挽成飞天髻,金钗珠玉点缀在其间,挽在手臂上的红绿飘带在夏日晚风吹拂下飘扬,与颈项上、臂上、脚踝间的金铃一称,艷丽得让人挪不开眼。 方才来叫他的侍女一下子被他的外表迷住了心神,她此生都没有见过皮肤黑成这样还能这么好看的美人。 第133页 他仿佛是古老的西域传说里踏着漠海,越过风沙缓缓走来的神灵。 可他的眉宇间很是落寞,疲倦,眼里微弱的骄傲如风中烛火,明灭将熄。 是不是因为风沙太过勐烈,时间过得太久,走得太远,所以没有人再信奉于他了? 落寞的神灵开口,唤回神智飘到西域大沙漠去的侍女:「姑娘?劳烦姑娘带路。」 「啊?抱歉!」侍女如梦初醒,神灵那双湛蓝色疏离的眼眸正看向自己,一瞬间一张脸绯红如云霞。 她在前头带路,胸膛里的心脏噗通直跳,后头细碎的铃铛声仿若摄魂,直把少女的三魂七魄都勾走。 飘飘欲仙,不知不觉已到了今晚夜宴的所在之处,几名商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寒暄,锦画环视了一圈,果然,并没有看见他日思夜想的那道人影。 梦只是梦,当真不得。 锦画默默嘆气,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他垂眸横起了怀中琵琶。 水何澹澹,山风习习。 清冷的月色下鼓点骤起,先缓后急,起手之姿并不大开大阖,只手上十指在随着鼓点翻飞律动。那柔软得不可思议的手指头仿佛天生比别人多长几个骨节似的,可以变幻出无数种匪夷所思的美丽手势。 十指并屈,一如徐徐开放的优昙花。陡然一翻腕,左手五指霎时呈现曼妙的佛祖拈花式。 鼓声正急促间忽地戛然而止,舞姿同时间停顿在曼妙绝伦的拧身横弹式。 四野一片阒寂。 众人还不待反应过来,嘈嘈如急雨的琵琶声乍然传来,带着同样急切的阮、鼓、铃声,如江水般汹涌袭来,台中舞者几乎是同一时间变化舞姿! 舞姿骤然一改此前轻慢柔和,如腾龙翔凤般舞动,大开大阖气凌太虚! 落难的神灵忽地睁开了眼。霎时天地万千光辉,都映入了他眼眸里。 只有全身心都在舞蹈中时,他才会变回那个一尘不染,干干净净的圣子。 那个在高高鼓台上迎着日光,台下万千教徒臣服的,不染纤尘的祆教圣子。 这时,他可以目空一切,可以无所畏惧地睁开骄傲的双眼。 只有这时,他会忘记自己是个下贱的娼妓。 四下欣赏舞蹈的商人们纷纷呆若木鸡,手中酒杯掉到怀里泼湿了一片衣裳都浑然未觉。 锦画就是有这种神奇的魔力,不论对方在作甚么,只要他开始起舞,不论那人在做任何事都会立刻停止。然后像席上所有商人一样,呆呆地看着他。 一舞毕,管弦静。 这帮商人还沉浸在精彩绝伦的舞姿中,久久不能自拔。 不知是谁忽然发出一阵勐烈的掌声和唿喊,一众人才如梦初醒。叫好声与热烈掌声和鞭炮一样响。 锦画早已习惯这样的场面,他又垂下那双明艷骄傲的湛蓝双眼,抱着琵琶欠了个身。 舞献完了,他立刻就想走。 但想想都知道不大可能。 果不其然,大家起闹着要留他下来陪酒,美人儿的舞跳得这样好,怎能放过? 锦画满心的不愿意,尝试过以不胜酒力为由推辞,可结果又岂能如他的愿。 他朝马老闆投过去无助的眼神,可连他也让自己留下。 没办法了。 锦画硬着头皮走到席间,只觉自己像只拔了毛,撒上孜然后被推进狼群的羊,瑟瑟发抖。 他舞跳得好,可于逢场作戏一事,实在是一窍不通。 被人拉着硬喝了三四杯烈酒,他是真的不胜酒力,几杯下肚肚子里热辣难受,身边人不听自己的劝阻还在不停倒酒。 锦画这臭脾气一上来,加之酒精上脑,眼前全是赵景行的脸,酸甜苦辣一混,五味陈杂。他就再也克制不住,「腾」地一下站起来,崩溃大吼:「都说我不喝了——!」 席间骤然鸦雀无声,望着他惊呆了。 锦画也意识到自己铸了大错,这些可都是腰缠万贯的富商,惹怒了他们,姚天保还不打死自己么? 「对……对不起。我……我真的不会喝酒。」 他手足无措,瑟缩地跪在席中,四周是面色不善的富商,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审判他。 落难的神灵来到人间,就已註定无法回到高高的天上去了。 他瑟缩地跪着,默默地承受众人审视的目光,一朝沦落为妓,天下间所有人都比他高贵,都能拿捏他的命运。 而等待了许久,席上居然无人斥责他。 忍不住抬头心虚地看向马老闆,他面上并无半分阴郁之色,眼神在自己身后一闪而过,倏然带上了无奈的笑意,摇了摇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锦画正疑惑间,忽然就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冷不丁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掰。 他摸到一只冰凉的戒指。 身后人的侧脸贴在自己耳边,锦画听到一声宠溺的轻笑。 「曼曼。」 赵景行紧紧抱着他,「许久不见,脾气还是这么臭。」 一滴泪猝然砸在手上。 原来有的美梦,是能成真的。 作者有话说: 赵董,你整的好大一出惊喜啊。曼曼都快难过死了! · ps:这章字数有点不大吉利啊。 第67章 久别重逢 心跳怎么突然就跳错了一拍。 第134页 锦画愕然回头,映入眼帘的,是那张日思夜想的俊秀脸庞。 真真切切,近在眼前。 方兰庭亦在他身后,无奈浅笑。 好像梦啊。 可怎么美得这么真实,让人不敢相信,不敢伸手触摸。 怕一伸手,梦就碎了。 赵景行牵起他微微有些颤抖的手,拢在了自己的掌中。真真切切,温暖而有力。 「景行哥哥……」他怔怔呢喃。好似被人从地狱一脚踢到天堂上的云朵里,软绵绵地把一颗受伤的心紧紧包裹。 一行行热泪终于忍不住滚落,失而復得,得而復失,来来回回煎熬了这么久,他终于终于,见到他了。 「好乖。」赵景行摸了摸他的头将他扶起,温柔地笑着,替他擦去脸上泪水,「哭成这副模样,受委屈了是不是?」 委屈,当然委屈。 可他心里复杂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顾埋头在赵景行怀里,幸福铺天盖地裹着他,他不想说话,只想好好享受这失而復得的幸福感。 席间众人在起闹,一名商人哈哈笑说:「赵老闆可算来了,您这小美人咱们着实是驾驭不住啊!」 又有人起闹:「罚酒罚酒!三杯起步!」 锦画被赵景行宽厚温暖的手掌紧紧握着,传递来无比安心的力量。 赵景行扬唇一笑,上前给自己一连斟了三杯,道:「原本下午就能到的。流光阁临时出了些事,我与兰庭在路上耽搁了些时间,抱歉。」 他爽快地饮下三杯烈酒,跟喝白开水似的一点感觉也没有。 马老闆在席间笑:「赵老闆要是哪天准时了,诸位才要诧异哩。」 「有劳马老闆照顾我家曼曼。」赵景行重添杯酒,「这一杯,赵某敬您。」 马老闆亦举杯饮尽:「赵老闆客气。」 那先前不停给锦画倒酒的商人也忙添酒,道:「罪过罪过,唐突了赵老闆的小美人,我也自罚三杯!」 那人酒过三巡,身形有些摇晃,歪歪斜斜站起身来,面红耳赤地仰头饮尽,赵景行举杯回应。 赵景行如今在商界的地位可谓是举重若轻,轻飘飘一句话就能让整个中原商会震三颤。没有人会傻得去得罪他。 满座宾客,各个转着花花肠子,变着花样敬他酒。 锦画处在其间很不自在,瑟缩地抱住赵景行的手臂,恨不得变成一只仓鼠钻进他衣袖里,一根毛也不露出来。 赵景行连喝数杯,脸上是一丝醉意也无,客套话说够了,该喝的酒也都喝了,许久不见的小美人在身边,赵景行不欲再留。 「诸位吃好喝好,赵某还有要事,先告辞了。」他从容不迫地笑,「兰庭会留在此处,诸位若有生意上的事,与他商量也是一样的。」 以他在商界的地位,众人自是无法强留他,哪怕心底颇有微词,面上却不敢表示,纷纷应了。 客套话说了一箩筐,你来我往地推了半天,赵景行这才牵着锦画的手,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 月色映照下的晞园,幽静而平和。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四野寂静,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唿吸声。 想说的话明明有那么多,这回真在身边了,却不知从何说起。 鼻子酸酸地,不通气,锦画深吸口气,有液体忍不住从眼睛里跑出来。 一滴一滴,一串一串,哗啦啦地淌出来,咸涩的泪水溶解一切故作镇定的伪装。 赵景行听见啜泣声连忙侧身查探,心肝儿哭得泪雨滂沱,赶紧抱进怀里哄:「好了好了~」哭声越来越大,泪水也愈发汹涌,他实在是忍得太久,太累了。 赵景行捧起他的脸,无奈地笑:「见到哥哥不高兴么?脸都哭花了。」 锦画埋在他胸膛衣襟之上哭了许久,声音闷闷的:「不告诉我。」 赵景行闻言一怔,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甚么。 「哥哥一直记着你呢。所以才让朋友提早两天把你接过来,他们没有和你说是不是?」 因为上次与姚天保的当面对峙,所以这次赵景行自然不会以自己的名义出面带走他,权衡之下,他只能委託马老闆出面把他的曼曼带出来。 可好像马老闆并没有告诉他真相,白白让他难过了这么久。 他还因此害小六挨了那顿不必要的毒打,害了自己,更让珠碧那傢伙看了笑话。 整座晞园上下,除了他似乎所有人都知道。瞒着自己很好玩么? 想到这里,锦画怒火上涌,一把推开赵景行,抬脚,把赵景行踹得往后趔趄了三四步。 「哎哟,曼曼!」赵景行吃痛,却一点也不生气,哭笑不得地把他拽过来摁进怀里,「哥哥有自己的考量,姚天保精明奸诈,我若出面,莫说六万两,就是六十万他也不会放你出来的。」 「哥哥可是花了整整六万两银子呢,你捨得对我动手么?」 「六万两,都是你一个人出的?」锦画着实狠狠惊讶到了。姚天保说是他们一个商会一起出钱才包下他一个月的。 刚刚还在担心他那帮朋友会不会因此而颇有微词,现在发现完全是多虑了。 赵景行点点头,锦画怒火又起,撇着嘴捶他胸口怒骂:「人傻钱多!笨蛋!六万两干些甚么不好,你给姚天保那个畜生!」 第135页 六万两,自己得接多少客? 芸芸众生,这笔数目是多少人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巨额。锦画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根本就配不上他的六万两。 「曼曼。」赵景行忽地郑重起来,脸上笑意渐敛,深深地注视他,「用六万两换曼曼一个月的无忧无虑,这是赵景行做过最划算的生意。」 锦画难过地摇头,自己已经脏了,配不上这样的付出。他深吸了一口鼻涕:「我不值得。我已经……」 脏字还没脱口,被低头的赵景行深深吻住。 阔别日久,思念化作汹涌澎湃的潮水向两人袭来,浪头缠着紧紧相拥的两具躯体。这对分别太久的眷侣,已是吻得难捨难分。 锦画已被迫尝过无数男人的嘴,只有这一次,他争着抢着夺过主动权,吻得霸道兇狠、缠绵悱恻。 恨不得吞下他的舌头,吸干他的骨血精魄。 直到嘴都红肿了,锦画才依依不捨地停下来,两人唇间牵出一条晶莹的细线,「啪」地一下断了。 「没有不值得。」赵景行轻柔地在他额间落下一个吻,「金银珠宝不过是死物,再怎么价值连城都比不上一个有血有肉的曼曼,明白么?」 赵景行认真地说:「金银虽贵但人命更重,此为经商正道,反之则为商道巨贼。」锦画鬓边的髮丝被风拂得有些乱了,赵景行将他鬓边随风轻扬的髮丝拨到耳后,一字一句如金石掷地,「天底下芸芸众生,善者虽多然恶贼亦不少,但是曼曼,永远不要因为他人的丑恶而轻贱自己的命。」 「你要知道你是活生生的人,金钱永远不能衡量你。他人所想虽无法左右,但在哥哥心中,金银珠宝世间奇珍,永远都比不上你。」 锦画失声痛哭。良久,才颤巍巍地从喉头挤出一个「嗯」字,他感动得一塌煳涂,已经无法用言语来表达。 被明码标价当成玩物艰难地活了这么久,他头一次感受到了生而为人应有的尊重和尊严。 本该就是这样的。 只是做了娼妓,跪在地上太久,都忘了怎么做人了。 所有人都把他踩在泥里,撕烂他,作践他,它虽桀骜不屈,可日復一日循环往復,也难免不被潜移默化。 不过接下来,他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堂堂正正做一回人。不是锦画,不是那个可悲可怜的娼妓,只做他一个人的萨曼·塔拉达。 两人在夜色下手牵着手,漫步在偌大的晞园之中。 初夏薰风送爽,皎月溶溶,路过一片莲塘之时,莲香扑面而来。 问渠轩太小,赵景行看了一眼就嫌弃地带着他半道拐回马老闆给自己安排的住所,那里宽敞奢华,根本不是问渠轩可比。 赵景行是马老闆在生意往来上最不能得罪的大金主,作为晞园的主人,能请到他来已经是莫大的荣幸,自然要拿他当大佛似的供着。 毕竟只要赵景行在他的契约文书上籤花押摁指印,他这一年就可以躺着把钱赚了。 所以他的住处是整座晞园里最大,风景最好的地方。 此处院子有一方得天独厚的天然温泉,两人是进了主屋,原本推开屋里窗户想透透风,结果误打误撞发现的,温泉池里头的热气裊裊升腾,向两人的面门扑来。 赵景行笑:「这个老马,挺会享受的。」 锦画举着个粽子,扒着窗户沿儿探脑袋出去,他的经歷太少,前段人生在太阳下转圈圈,后段人生在南馆里锁着。 他从来没有泡过天然的露天温泉,觉得很是新奇,扒着粽子咬了一口,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想玩这个。」 湛蓝色的眸子里填满了星星,像大漠夜色里倒映着星河与明月的湖泊,美得惊心动魄。 赵景行一见他这个样子,心就融化成一汪春水,揉了揉他蓬松柔软的发顶,轻轻说了个好字。 锦画雀跃着把油乎乎的啃了一半的粽子塞给赵景行,双手一撑跃了出去。 赵景行无奈摇头,放下粽子扯过布巾擦净了手,也撑着窗棂跳出去。 才稳住身形,锦画就已经熘到温泉池中央去了。 他身上穿的还是献舞时的衣裳,两臂缠着金臂钏,高高的神女髮髻点缀着的繁复金饰在月光下闪闪发光,月辉落在他身上,又揉碎在粼粼的波光里,为他镀上了一层冷白的银边。 他站在泉水中央,水波轻轻拍打他无一丝赘肉的腰胯,温泉水蒸腾起的雾气丝丝裊裊环绕在身边,他在月色下扬唇一笑,如沐春风。 美得不似凡尘中人,活脱脱就是西域神话里遗落在凡间的神。赵景行痴痴地望着,一瞬间恍惚有种不太真实之感。 「哥哥。」 许久没有说波斯语了,锦画不知为甚么,鬼使神差地就吐出了一句波斯语。 赵景行猝然回神,也下了池水走过来,许久未见的思念让两人再度紧紧相拥,只是这一回,微妙的气氛之间多了几分不可言说的暧昧。 「萨曼……」赵景行亦用波斯语轻轻唿唤他的名字,带着些许不明的隐忍,搭在他腰间的手开始作乱,气息愈发粗犷,「我的光明神啊……你美得要了我的命。」 唿吸声有些颤抖,锦画紧张得心跳都漏了一拍,他咬着唇下意识伸手去抓,但碰到那截炙热的手臂就酥了浑身的骨头,变成了暧昧地抚触。 不知赵景行碰到了哪里,锦画再忍不住,溢出一声软绵绵的申吟,登时犹如掉入滚油锅的水花,炸得两人头皮发麻! 第136页 「曼曼……」 「来……吃了我罢……」 温热的大石头忽然贴上来一个纤细的后背,低低的喁喁呢喃揉碎在汹涌的水花激盪声里,散到夏夜的风里去。 「吃了我……」 他哭着啜泣着,不知是痛还是快乐,亦或者两者都有。他想要被他撕开血肉,嚼碎,融入他的骨血里,生生世世,再不要和他分离。 「好……你都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作者有话说: 珠珠有一个月,曼曼也得有,都是亲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咱都要宠! 曼曼没有输,咱赵董也老能说情话了!咱不羡慕人家! 拽)好了方总别看了,干活吧。 第68章 无动于衷 晞园虽风景旖旎,是个适合游玩暂住的好地方,但毕竟在他人檐下,还有许多商人同住,总是不自在。 锦画更想趁着这来之不易的一个月与赵景行好好领略山河风光。 只有他俩,没有旁人。 所以两人只在晞园住了两三日就告别众人,自行游玩去了。 像他们这样腰缠万贯的豪贾富商出门都免不了带上一堆僕婢伶童伺候着衣食住行的,赵景行除外,他一向身体力行。 离开前马老闆要指派几个勤快聪敏的婢女随行伺候,人都带到马车前了,一字排开,齐齐躬身软软糯糯地道了一句:「问赵老闆安。」 赵景行哪肯带上她们,推脱来推脱去了好半天,马老闆才算作罢。 于是一驾马车,一个驾马的伙夫,轻车简从,就这么出发了。 下山的路上,锦画想来想去,总觉得有些吃味。 忍不住酸熘熘道:「赵老闆当真潇洒。」 「啊?」赵景行一头雾水两眼茫然。 怎么了?自己怎么了?怎么不叫哥哥改叫赵老闆了? 锦画撇嘴冷冷一笑:「你没瞧见那些姑娘的神情么,眼珠子就差贴在你身上了。」 「也对,赵老闆年轻多金又英俊潇洒,那些姑娘恨不得扑上来把你吃了。只怕你招招手,她们就上赶着要做你的三四五六七八房妾室。」 一股酸味瀰漫在车厢中,赵景行动了动鼻子,哭笑不得:「傻子。」 「大早上地在这醋我呢?你闻,这车里酸熘熘的。」赵景行心里欢喜,忍不住揽过人香了几口。 「我要真好女色,这个年纪早就成家了,哪里还轮得到她们做我三四五六七八房妾室?」 赵景行这些年来奔赴五湖四海忙着生意,根本就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这些风花雪月的儿女情长,没有甚么事情比赚钱来得快乐。 更何况,他心底住着一个炙热明亮的光明圣子,当他看见那个在高高鼓台上迎着日光起舞的惊鸿身影,手臂上长长红纱落在他手上之时,这辈子就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可以闯进他的心里。 只可惜,当年把他弄丢了。 锦画往车厢壁挪了挪身子,哼哼道:「不近女色你也近了男色,谁知道你是不是藏着三四五六七八个妖艷娈童,我还不知道排不排得上号呢。」 赵景行把人拽进怀里锁着,埋在他后颈深吸了口气,还是熟悉的味道。 笑得有些促狭:「曼曼不愿相信,哥哥把心剖给你看。」 系好的衣裳又被作乱的手弄散了。 拍掉那只在身上摸摸弄弄的手,嗔一声:「少来!在车上呢。」 马车摇摇晃晃下了山,车里两人纠缠来纠缠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当年的往事,赵景行剥葡萄给他吃,冰湃过的,凉丝丝、甜津津。 又伸手接他嘴里吐出来的葡萄籽,积满了小小一堆,再扔出马车外头去。 锦画吃得欢天喜地,往昔高傲疏离的神色一丝也不见了。 周边逐渐喧闹,锦画挑帘查看,山下往来游人如织,市井鲜活气扑面而来,一直被锁在南馆高高院墙之内的锦画,从来都没有见过这副热闹的模样。 满街奔跑嬉闹玩耍的垂髫小童;此起彼伏吆喝叫卖的商贩;挽着菜篮子买菜的妇人。难得见到的热闹场景令锦画心驰神往,赵景行便半道弃了马车。 正要牵着他下车步行,好好领略市井风光,忽地瞥见他的模样,觉得不对劲,想了想便从车厢中翻淘出一张红绿色团花纹样,四边坠着流苏的纱巾。 捏着相邻的两角披在头上,剩余的布料松松垮垮绕了脖子一圈,垂到身后去。 这是波斯男女常见的装扮,衬着与众不同的黑肤色与一汪湛蓝眼眸,美艷极了。 中原人有束髮的习惯,锦画披散着一头长髮出去教人瞧见了,赵景行担心他会引来街上好事之人的鄙夷,因此而伤了他的心。 赵景行看他披着头纱的美艷模样,心底一片爱意化成了水,爱怜地说:「中原自古有束髮的规矩,原想替你束髮的,可怎么都觉着中原男子的髮式顶在你头上太古怪了些,想来还是这幅纱巾最是衬你。」 自入南馆,锦画已经很久没有围过头纱这种东西了。 异域风情十足的长纱巾将一头长髮遮盖,这样便不会有人看出他是个卖笑追欢的娼妓了。 锦画垂眸,轻轻道一句好,被赵景行牵着前后下了车。 众人的目光追随而来,大多停留在锦画身上,他那奇异的装扮与与众不同的肤色实在是太夺目了,有的人甚至停步驻足,看得锦画十二万分不自在。 第137页 生怕被别人发现自己是个娼妓,不由得拢了拢纱巾,尽可能多的把自己的脸埋起来。 赵景行拍拍他的肩,安慰道:「大家只是觉得你好看,想多看几眼,不必害怕。」 这么说着,便有几个小童围上来拦在两人身前,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盯着锦画看,一脸皮厚的男孩哇的一声:「你好黑啊!」 「他的眼睛是蓝色的!」 锦画吓了一跳,错愕半晌不知怎么回答,赵景行在一边笑得像只狐狸,道:「这名大哥哥是从很远很远的西边来的,不是咱们中原的人,他听不懂你在说甚么。」 一句话,直接利索地替锦画挡掉难题。 男孩并无恶意,露出衷心夸赞的眼神,对赵景行说:「他好好看啊!你告诉他,欢迎他来我们这儿做客!」 锦画听了,感动得不行不行的,偏还要装作一副听不懂的样子。赵景行欣然点头,假模假势地用波斯话重复了一遍,锦画顺坡下驴,露出个好看的笑容,说了一句波斯话:「谢谢。」 赵景行给孩子们传达意思,孩子们还提议,希望能抱抱他。 在他们这个年纪,以为世界就只有自己生活范围这么点大,偶然碰见与身边人长得都不一样的人,好奇心能克服一切。不上前抱一下,也许这辈子都是一桩憾事。 等到赵景行翻译一遍,锦画蹲下了身,依次拥抱了这几个天真烂漫的孩子。 孩子们兴奋得手舞足蹈,锦画心中也是真的高兴。 孩子的喜恶不带任何慾念,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 有一个小女孩问:「很远很远是多远呀?那里的人都这么黑吗?」 赵景行也蹲下身,笑着点点头:「是啊,那里到处都是一望无际的沙漠,很热很热。生活在那里的人,皮肤都很黑,鼻子也很挺。」 另一个小男孩也问:「沙漠就是有很多很多沙子的地方吗?我只听先生讲课的时候说过耶,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去看看!」 孩子们纷纷流露出羡慕的眼神,在他们的世界里,天地就只有头顶这么大点的地方,不知外面的天地是如何波澜壮阔。 「有志气!」赵景行爽朗地笑,夸赞道:「大丈夫就当朝碧海而暮苍梧,睹青天而攀白日。既有此志,便该好好读书吃饭长大,人生一世,不该困于樊笼之内,四海盛大灿烂,路就在你们脚下。」 孩子们点头如捣蒜,礼貌地与两人告别,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一席话不知道他们听进去了多少,前路未卜然未来可期,今日一言来日或被谁奉为圭臬也未可知。 两人站起身来继续逛,锦画被人夸得心花怒放,盈盈的笑意挂在脸上久久未散。 这么些年,没少有人夸他,事实上几乎所有见过他的人都会臣服于他的美色之下,但那夸赞不过是拿他当玩物的评头论足,他又怎会听不出来。 也许只有在孩子的眼里,他才是个堂堂正正的人。 两人肩并着肩,漫无目的地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迎着日光,连清冷凛冽的多罗香也添了几丝温暖的味道。 世上人的命运大抵都是弯弯绕绕,迂迴曲折,还往往生出许多条岔子,让人不得不选择。一如这条宽敞的大街,也总有阳光照不到的阴暗小巷。 锦画两人正路过一条小巷的入口,忽地听到一声暴喝。循声望去,只见巷口连滚带爬滚出来一个灰扑扑的东西,那东西竟是活的,瑟缩在土灰色的巨大麻袋里。 那麻袋从中间被草草扯开了,形成巨大的一张披风,盖在身上,将整个身体严严实实裹在里头。好似自己是个见不得光的怪物,生怕让人看见一点点真面目似的。 怪物听到了四周嘈杂的人声,瑟瑟地将身子蜷成一团,拉了拉麻袋,将自己裹成一个小土包,然后在里头瑟瑟发抖。 随后跳出来一个凶神恶煞的繫着围裙的中年男人,他双手沾着花白的面粉,手里抄着根粗壮的擀面杖,边跑边骂:「他/妈的狗杂种,老子今天打死你个狗娘养的贱东西!给你爷爷把包子交出来!」 巨大的一声暴吼,人群闻声从四面八方聚过来,发现了地上会动的小土包,都觉得很惊奇。看体型大约是个人,但为甚么要这样给自己裹得像个掉在地上粘了灰的粽子呢? 小土包再不挪半步,一声也不吭,直到暴怒的男人一脚踹过来,小土包才滚了两圈,里头发出一声悽惨的哀嚎。 四面八方围成圈的人齐齐倒抽口气,有人喊道:「嚯啊——真的是人!」 暴怒的男人三两步冲上来嚷嚷:「盖着个破麻袋不敢见人吶?赶快给大傢伙儿看看你这狗贼的嘴脸!还有脸躲?」 一只大手冷不丁飞上来,兜头拽下了土灰色的麻袋。 几只包子滚落在地,染上了尘埃。 瘦弱的人形暴露在阳光下,也暴露在众人的视线里,惊恐地看了看四周,随即尖叫着抱成一团。四周人群包括那凶神恶煞的男人见到了他的第一眼也大叫出声,纷纷往后退了三四步。 花柳病。 「是花柳病,花柳病啊!这个会传染的!大家快离他远点!」人群中,不知谁喊出了这句话,人群陡然又乍嚷着往后退了七八步。 只有锦画,怔怔地站在原地,一瞬间,犹如被泼了盆冷水,连浑身的血液都结冰了。 第138页 眼前这个像怪物一样的瘦弱少年,裸露在外的皮肤布满暗红的疱疹,严重的地方已经溃烂流脓,一张脸亦被疱疹占据,面目全非。 身上的衣服又脏又臭,散发着泔水馊了的味道。 众人都被熏得纷纷捂鼻。 少年杂乱的头髮枯得像稻草,乱糟糟地煳在脸上身上,尾端参差不齐,显然是被人拿火烧成这个样子的。 「妈的!」原先凶神恶煞抄着擀面杖的男人登时像碰了活鬼一般,跳着沖回包子铺洗手。 他那样瘦弱,一张脸虽被疱疹占据面目全非,但锦画看得出来,他原先是个美人胚子。 一瞬间他就知道,他和他一样, 是个娼妓啊。 娼妓日日伺候不同的男人,才会染上这种病的。 锦画不退返进,一步一步,离他越来越近。 「曼曼!回来!」赵景行见他往前走,一颗心都纠在一起,拨开人群上前就把锦画往后拽:「曼曼,听话——回来。」 锦画仿若未闻,奋力挣开他了。 走到生病的少年面前,锦画看了一眼散落在地上的包子,蹲下身柔声说:「你是不是很饿,饿得难受,所以才偷包子的,是不是?」 少年瞳孔巨震,瑟瑟地看着他,撑着手臂往后退,锦画耐心道:「你别怕,我不是来欺负你的。」 锦画方才逛大街时正好买了一袋肉包子,还剩了几个吃不下,这回正好拿出来:「我这里有干净的,给你吃,还是热的。你别怕我。」说着说着,还一脚将掉在地上的肉包子踢远,「这个脏了,不能吃。」 洁白柔软的肉包子在眼前人手中捧着,饿得几乎肠胃痉挛的少年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一把抓过往嘴里塞,他实在太饿,太饿了。 他跪在地上,像饿疯的狗,一边吃一边流泪。偶有肉屑掉在地上,也囫囵和灰尘一起抓起来往嘴里塞。 这个场景太熟悉,锦画前几日也经歷过。 都是一样的, 他们都是一样的…… 两个人四只眼,滚烫的泪珠潸然而下。 然而一个包子还没吞到肚子里去,人群中挤进来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盯着少年看了半天,忽然惊讶地嚷嚷:「诶对对对!我果然没认错!他就是花馆里头卖屁股的小倌儿哩!哎哟,你们不知道啊,他的价还不低哩!听说是个红牌!」 人群传来此起彼伏的鄙夷唾弃声,咒骂与嘲笑声涌来,在一句句「活该」声中,少年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是专注着吞咽自己的东西。 见言语起不到甚么作用,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众人已经开始收集四周的烂菜叶碎石头准备发动攻击,可中间毕竟还有一个人,一时不知该如何下手。 「那谁啊!你装甚么好人吶?卖屁股的贱货有甚么好同情的,你闪不闪开啊?」一妇人朝锦画叫骂。 「不闪开就一块儿扔呗,护着男妓的我看也不是甚么正经人。」 一听有人这么说,众人觉得很有道理,便无所顾忌地朝两人扔石头。 无差别攻击的碎石打在人身上很痛很痛。 「曼曼!」赵景行无法再眼睁睁看着锦画被人连累,冲到锦画身边将人强行拉开,「够了,曼曼!跟哥哥走!」 「哥……」锦画挣扎不过,被赵景行扯进怀里,他几近哀求,「我们救救他好不好?」 湛蓝色的眼含着一汪热泪,像被水泡着的蓝宝石,十分脆弱。 赵景行没有回答,把人钳在臂弯,强行带离风暴之间。 情急之下,踩到了少年捡地上包子的手,硌着碎石,痛入了骨髓,少年忍不住发出一声悽厉的嘶叫。 软乎圆润的包子也被踩成一滩泥,肉馅喷了一地。 锦画漠然看着眼前一切,只觉心在坍塌、陷落。 眼见来拯救自己的活神仙马上就要被人带走,少年几乎下意识地飞扑到锦画脚边,伤痕累累的手紧紧抓住锦画的一方衣角,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他哭着哀求:「别……别丢下我——救救我罢……」 锦画一颗心都要碎了,可他被赵景行强行钳着,半点也挣脱不得。 「哥,救救他。」 「哥……求你了……」到了最后,几乎是哀求。 少年骯脏的手将锦画的衣角攥得紧紧的,赵景行一脚将他踢开,少年闷哼一声,内脏震盪的剧痛逼他松开了手。 赵景行毫不留情,带着锦画冲出围攻的人群,是是非非逐渐远去,那些刺耳的唾骂愈发遥远,耳边只余嗡鸣声。 赵景行带着人闯进了最近的一家客栈,抛了锭银子要了间上房,火急火燎地将锦画拉进去,甩在了床上。 「胡闹够了罢!」怒火克制不住,赵景行低吼,「大街上这样闹,不嫌丢人吗?!」 锦画错愕地看着赵景行,良久,惨然一笑,平静道:「哪里丢人了?」 「你真是……」话到了嘴边,又隐隐觉得不能说出口,赵景行深吸口气,微微平復了心绪,「不争这些了。忘记这件事罢,曼曼。哥哥带你出来玩,只想看你开开心心的。」 这事来得突然,赵景行也没想到会半路杀出来一个得了花柳病的人彻底打乱他俩的兴致。 锦画默然不语,望着窗外,不知在想甚么。赵景行放软了语气,道:「好了,哥哥给你道歉,方才语气确实不太好,可你也确实是一点常识也没有,那花柳病传染性极强,一旦染上就无药可救,你还巴巴地贴上去!叫你也不应,想急死人么?」 第139页 锦画并无反驳,所有情绪最终只付与一抹无奈的浅笑:「哥哥说得对。」他走到赵景行面前,张开双臂想抱紧他。 谁能料到呢,赵景行退后了一步。 就这么一步,犹如天堑。只一步之遥,锦画知道自己这辈子或许永远都踏不过去了。 「你,」锦画浅浅的笑容僵在嘴角,眼中最后一丝温柔消失不见,只余一片冷冽,「甚么意思?」 作者有话说: 老赵啊。。。唉,好自为之吧你。 第69章 人人诛之 「……我让店家烧了水,曼曼听话,先去洗浴,换身衣裳,洗好了哥哥再好好抱你。」 赵景行始终保持着离他一步的距离,狠下心不去碰他。 得了花柳病的人脏得很,锦画方才离他那么近,还给他递了包子,临走前还被抱住大腿,安全起见,赵景行想着先让他去洗干净,自己也会比较放心一些。 可一切在锦画眼里,自然就变味了。 锦画哑然,语气里泛着一片委屈:「我没碰到他。」 「不论如何,听哥哥的话,快去。」赵景行再三催促。 锦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哥……」良久,他说:「你是嫌他脏,还是嫌我脏?」 「他只是饿了……有甚么错呢。」 「曼曼……」赵景行一时无言以对,颓然唤了他一声,「我没有嫌你脏,你怎么会这么想?」 锦画勐然转过身,盯着他的眼睛,说:「如果那个人是我,你还愿意碰我吗?他是娼妓,我也是啊。」 锦画看到他,似乎也看见了自己的未来。 南馆里有太多得了病就被扔掉自生自灭的妓子,他们都无甚姿色,只能接一接贩夫走卒这样的小角色。天底下有钱人少,然平民却数不胜数,他们每日碰到的男人,可比红牌多多了。 他们染病的机率很大,此病药石枉救,一旦染上了,对南馆再没有用处,下场就和今日街上那名少年一模一样。 南馆后头的那道小门,运了太多太多尸体,有被客人失手玩死的;有犯了规矩被南馆活活打死的;更有得病而死的。 锦画知道的,可从前不曾亲眼见到,也无心去想。 如今真真切切见到,心中不免生出浓浓的兔死狐悲之感。 红牌也好,普通妓子也罢,都是男人身下玩物,有甚么差别呢。 锦画看见了他,既难过也害怕,害怕有朝一日落得和他一样的下场。 赵景行的冷漠与无动于衷让他愤怒,伤心。 「别说如果,没有如果!哥哥一定努力把曼曼赎出那个活地狱,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我们白头到老,绝对不会有这样一天!」 锦画怒极,几乎是破口吼道:「甚么没有如果,干坤未定未来难测,你凭甚么轻飘飘地说这种话!」 因为赵景行的一句话,他要吃多少苦,受多少委屈和磨难,他根本就不会知道。 「得了花柳病,平常的接触是不会传染的。我在南馆待了这么多年,你认为我见得少吗?我会比你更无知吗?」 「你当花柳病是怎么来的,是那些脑子被精虫吃了,嫖娼成瘾的男人带来的!他们今日去这家嫖,明日去那家,把这要命的病带来带去,可我们做错了甚么,我们难道还有选择的权利吗?」 赵景行心中极度不是滋味,眼前瘦弱的身躯气得发抖,他生出了浓浓的愧疚感,此时也不管干净与否,只想将他搂在怀里。 可手臂还没碰到他一根汗毛,就被无情地甩开了。 「我求你救他,你却给了他一脚。他只是饿了,我只想餵他吃点东西,不做别的……难道真的就天理难容吗?真就这么丢你赵老闆的脸吗?」 「如果不是饿得走投无路,哪个娼妓愿意冒着被石头砸死的风险上街偷包子吃呢?」锦画投来的眼神,像要活剐下他几片肉来,「你们自以为清高,自以为干净,实则冷血自私虚伪薄情寡义!」 与其说是在骂赵景行,其实更多是在控诉街上那群煽风点火的可恶人群。 赵景行沉默无言,不知道是不是听进去了,他就无措地伫立在原地,心里阵阵酸楚,吐不出一句斥责话来。 「曼曼。哥哥只是不愿意让你受到他人的伤害,才强行带你走,我没有想那么多……」 可强行带走他,只会把他的心伤得更深。 说了那么多,锦画忽地颓然嘆了口气:「算了。」他自取下一旁架上一早准备好的柔软布巾往门外走,「我自会去洗干净,不惹你赵大老闆的嫌。」 「不……」赵景行不假思索,冲上去噼手夺过锦画手中布巾,「不脏,别洗了,哥哥对不起你。」 锦画亦不假思索,扯回布巾回身一脚,赵景行踉跄地连退数步,后腰撞在床边桌角,痛得快要岔气。 锦画收了脚,敛眉怒道:「别跟着我!胆敢过来,老子立马废了你!」 人怒气沖沖地走远了。 「从哪里学来老子老子的,甚么臭脾气……」赵景行小小声咕囔,不敢教锦画听见。腰痛得很,扶着来到桌边坐下,赶紧倒了杯茶顺顺气。 房中静下来,赵景行回想起方才之事,眉目倏然沉郁下来,转着手中茶杯静静思索。 一万两黄金,能眼睛都不眨就掏得出来的人举世找不出五个来。 第140页 如果…… 如果他真的染上了病,这黄金万两,他掏是不掏? 赵景行一连勐灌了一壶浓茶,心乱如麻。 回想起方才的风波,愈发觉得自己做得不妥,同为娼妓,他只是与那少年共了情。 他的曼曼虽总是昂着脖颈一副骄矜的模样,但其实他心肠柔软又善良,赵景行知道的。 同为天涯沦落人,同情少年的遭遇也在情理之中,可自己强硬地把他拉开了。 又想起他求自己的神情,那样脆弱卑微,赵景行的心就隐隐作痛,愈发愧疚。 一开始,是自己没能保护好他。 才致使他堕身风月泥淖,他明明那么干净,那么骄傲。 如今他与那少年惺惺相惜,自己把他强行拉走了不说,还嫌弃地让他去洗干净。 嫌恶的神情显而易见,教他看见了伤心难过,以至于发了这样大的火。 这傻瓜现在一定躲在浴桶里哭呢。 不能这样坐以待毙,赵景行打定主意起身,匆匆忙忙往客栈外奔。 把那少年救下,好好安顿,哪怕治不好了,人生最后的时光,至少也能体面安稳地度过。 不必再被人当成怪物东躲西藏,人人喊打而惶惶不可终日。 可他终究还是去迟了一步。 赵景行挤进人群里,就见一滩刺目血泊。 少年侧身倒在血泊里,脑袋被一柄利镐活活刺穿,利刃从太阳穴穿刺出来,带血的锋刃闪着恐怖的银芒。 刃下,骨碌碌睁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面目全非的脸偏向一边,两颗几乎突出眼眶的眼球死死盯着前方。 在少年盯着的那片地方,有一老妪哆哆嗦嗦坐在地上,吓得面色铁青,掀着皱巴巴的嘴皮,喃喃道:「苍……苍天作证,我没有杀他啊!」 灰色的布裙染了一身尘土,她的脸上一片刺目的鲜红,显然是少年喷射而出的鲜血溅了她一脸。 有人当街横死,此事惊动了官府,一班衙差急急奔来,围成一堵圆墙的人群被强行沖开一角。 「怎么回事!」领头的衙差见了这场景也冷不丁吓了一跳,厉声询问。 唏嘘的人群中有人害怕,有人心虚,就是没一个人捨得走。 「差……差爷,」有一男人站出来,畏畏缩缩地指着地上的老妪,又指向地上的尸体,「她推了他……他向后摔……」而后又指了指一个老汉,「刚好脑袋砸在他的镐子上……就……就……」 一班衙役喝着疏散人群,却没人愿意离开,怒气上来的衙役头子瞪圆了眼,怒喊:「有甚么好看!再不走全部抓回衙门打板子!」 那老妪哭天抢地,一把揪住衙差的大腿嚷嚷:「官差老爷明鑑吶!我我我……我没想杀他!我只是推了他一下,怎么知道他就恰巧砸在镐子上,我……我……」 「有甚么话,留着去衙门说罢。」衙役头子打了个手势,立马上来两个衙役一左一右架起她,死狗一样往外拖。 老妪喳喳嚷嚷,道:「不止我一个啊差爷!」她奋力挣扎,伸出手指着人群,「他,她,他!还有他!他们全都动过手的!又是打人又是拿石头砸!」 被指到的几人是方才欺辱得最凶的那几个,现如今都把脑袋缩回脖子里:「没有的事!老泼妇你……你平白诬陷人!」 老妪往地上啐了一口:「没有?呸,打得最凶的就是你!」转头又对衙差嚷嚷,「差爷一併把他们带走罢!要抓一块儿抓,凭甚么就抓我老婆子一个啊——没天理呀!」 衙差一个没放过,指到的人一併带走。那些人被抓了,又去指认别人,到最后被带走的人愈发多,绳子捆了长长一串人,哭嚎叫冤声震天地响。 而躺在地上的少年,用白布草草一盖,垃圾一般一併带到衙门里去。 白布盖了一层,立时被血浸湿,晃晃地刺人的眼,为了不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衙差草草扯来一团干稻草将尸体的头脸盖住,又覆了一层白布,这才扛着尸体往衙门去。 人死如灯灭。 赵景行呆立在原地,他甚么也做不了。迟了就是迟了,任他浑身多少金银珠宝也不管用。 一群当事者咋咋唿唿哭天抢地地叫冤,面上却没有一丝罪恶感。 去衙门要经过客栈,赵景行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到客栈,万万不能教锦画瞧见这诛心的一幕。 可那哭嚎声震天,本就离客栈不远,赵景行瞧见他就披散着一头湿淋淋的长髮,赤着足,怔怔地站在远处,朝着一行哭天抢地的人,深一脚浅一脚走来。 「曼曼……」赵景行来到他身边,心虚地唤了他一声。 白布明晃晃刺着眼,抬着尸体的担架路过锦画身边时抖了一下,一只血肉模煳,长满疱疹的手无力垂落下来。 如此凑巧,想是天意如此。 意外地,锦画并无过激的反应,只是静静地望着一行人,抬脚想跟过去,又止住了。 「曼曼,回去罢。」赵景行小心翼翼地牵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试探。 「哥,他死了。」 锦画心知肚明,他被这群人活活折磨至死了。 赵景行张了张口,却无从安慰起。 良久,摸了摸他的头:「咱们回去把头髮擦干,把鞋穿上。」他捞过锦画紧紧抱在怀里,「晚些咱们去衙门,把他带回来,好好安葬。」 第141页 「那些欺负他的人都抓起来了,衙门公正,一定会给他一个公道。」 赵景行如是说。 锦画表现得出奇听话,埋在他怀里闷声不响,也许他只是太害怕被抛弃。 而事实上,那些作恶的当事人,除了老妪之外都只警告了几句就放走了。一个无足轻重的男妓,本就没多少时日可活,死了就死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为了区区一个男妓,到时惹得诸多人来衙门闹,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而念在那老妪年事已高,也没动刑,关几天大牢反省反省,就将人放出来。 锦画知道这个消息,也没有多大反应,只是寞然地带走了少年的尸体,付之一炬,留下一坛轻飘飘的骨灰。他抱着骨灰,与赵景行徒步了许久,最后将之葬在了向阳的一面山坡上。 山坡上野花随风飘荡,此处,倒算是个好地方。 生前骯脏可悲,死后终于也算有了一个好去处。 「今日我葬他,来日谁葬我?」锦画将骨灰罈放进坑里,捧着一抔土,将坑给填严实了,喃喃自语。 从前珠碧总是雷打不动地在腊八去祭拜云舟,起初锦画是不理解的,数次嘲讽他假惺惺,可如今终于懂了。 都是泥潭里打滚的可怜虫,不过是惺惺相惜罢了。 天下间不嫌弃他们脏的,或许也只有同命人而已。 赵景行紧紧握住他脏兮兮的手,说:「我的曼曼菩萨心肠,哥哥拼尽全力,也不会让你落得如此下场。」 苍茫天地间,一缕魂断,埋入花草下,长眠向阳坡。 这场风波到此结束。 将少年安葬好,两人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他们寄情于山水,萧然忘羁,赵景行无微不至的关怀让锦画暂时忘却了一切。 他们爬上了高高的山顶,云海蒸腾在脚下,一切俗世纷扰都将不值一提。 作者有话说: 曼曼见到少年的第一眼,就害怕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而老赵对少年的冷漠让曼曼不由自主地带入了自己,他害怕自己如果也沦落到这个地步,赵会像对少年那样不会再要他。所以生气啦,还好老赵没有作死。算是这次蜜月的小风波吧。 ps:赵曼的快乐蜜月到这章就不再写啦,毕竟这里还是灵珠的主场。总之他俩这一个月就是到处玩。 至于赵曼这条支线往后会单独再开现代篇,整条故事线都捋好啦!富得流油珠宝公司赵x杰出天才青年古典舞蹈家曼!老赵会带着前世记忆踏上漫漫路!一路甜宠不甜不要钱。 古典舞毕竟是渡的专业,写起来非常得心应手。可以期待一下下。 第70章 一碗长寿面 小九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面疾步穿梭在小径上,烫得龇牙咧嘴满脸通红。 风风火火撞开萃月轩的门,把汤面「腾」地一下放在桌上,摸上冰凉的耳垂直跺脚:「妈呀——烫死我啦!」 珠碧被他一吓,差点没把手里的茶杯给啃一块下来:「傻啊!」瞅他这傻样,鄙夷地踢了他一脚,「是膳房的厨子死绝了还是你脑袋被野猪拱了,厨房上下找不着一个托盘了是罢!」 小九满脸冤枉地抬起头,摇摇脑袋,道:「确实一个都没了啊,厨子让我等等,我哪儿等得及啊,面凉了坨成一团,就不好吃了。」 珠碧又感动又气,拿起筷子往桌上用力戳了戳:「笨死你拉倒!」 一阵没来由的风过,把门轻轻关上,灵鹫现了身,走到珠碧身边,疑惑地嗯了一声:「怎么这么早就吃上了?」 往常珠碧没到中午一般是不进食的,现在才早上呢。 珠碧不答,拿筷子拨开顶上窝着的两个煎得金灿灿的荷包蛋,凑过去闻了一口,把嘴角耷拉下来,呶呶道:「又是这个味道。」 小九坐上椅子,两手撑着腮帮在一旁看了眼珠碧,又看向灵鹫嘿嘿笑:「神仙大官,你不知道罢,今天是相公的生辰!」 「生辰……」灵鹫有些艰难地回想生辰是个甚么东西。万八千年不死的老玩意儿降世时,天地还没有历法这种东西的存在,所以他对这个东西可谓是陌生得很。 珠碧嫌弃地夹起一只荷包蛋塞进嘴里,咀嚼两下吞下去:「没劲,没劲。」嘬了口汤又道,「膳房那帮厨子是不是只会做这种面啊,十年了,换都不带换一下的。」 事实上,南馆的厨子到外头去那是家家酒楼饭馆抢手的尖货,做的东西没有不好吃的道理。一碗长寿面的高汤就用了许多鲜美昂贵的食材熬煮,花胶海参松蕈码在面上满满当当,都是山珍海味,一碗满满的滋补。 外头人还吃不起呢,珠碧对它摆出副臭脸,把它贬得一文不值。 他实在是不想吃这玩意儿了,这些山珍海味,也就有个滋补的美名,吃起来是半点味道都没有。要不是看在小九费劲巴拉端过来的份上,他一口都不会吃。 囫囵吃了两口面,就腻得推到小九眼前:「小九吃了罢,我才不吃这玩意儿。」 小九嘴馋上头码着的山珍海味很久了,可馋归馋,他家相公生辰,怎能把他的长寿面给吃了。 小九忙摇摇头道:「你的生辰我吃算怎么回事儿?相公,你可得吃光光啊,不然就不能长……」 小九想起了甚么,陡然剎住嘴巴,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下去,脸色有些难看。 第142页 长寿,娼妓有个鬼的长寿。 能活到三十岁就算上辈子祖坟冒青烟。 珠碧也托着腮,云淡风轻地笑:「吃罢,都是好料呢~扔了浪费。」 小九默默抱过碗,捡起筷子埋头吃面,不再赘言。 灵鹫终于想起来生辰是个甚么东西,于是拖来椅子坐在他身边,柔声道:「怎么不和我说?匆匆忙忙地,都来不及给你准备些甚么。」 珠碧摆摆手,吐出一口气:「又不是小孩儿了,整那些虚的作甚么?小孩儿才要过生辰呢,」珠碧朝小九哈哈笑,「是不是啊,小屁孩儿。」 小九幽怨地抬头,把面吸熘进嘴里:「你大,你成熟。」 珠碧扑哧一声笑出来,啧啧摇头:「瞧你饿死鬼的模样。这面也就这样罢,和我娘做的差远啦。」另外两个人的神色顿时可见地僵住了,珠碧仿若未觉,继续道,「你要是吃过我娘给我做的长寿面,一定也会觉得这碗面难吃到极点。」 难过后知后觉地爬到心上来,珠碧讷讷垂头:「真想再吃一次,可是我再也吃不到啦。」 小九并不觉得这碗面有多难吃,可满噹噹的面在嘴里,忽然就失去了任何味道,也再咀嚼不动了。 灵鹫伸手揽过他的肩,拥在自己怀里。 没有父母在身边的生辰,再过就没有意义了。 进南馆之后的第一个生辰,不再能吃到母亲亲手擀的长寿面,珠碧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彻底长大了。 母亲做的长寿面其实很普通的。 没有鸡鸭牛羊骨熬了十二个时辰的高汤,更别提有甚么海参花胶松茸这种昂贵的食材了。 母亲亲手擀的长寿面下锅烫了,配一钱猪油,一勺面汤,烫一把小院门前刚割下来的鲜韭,在窝两个金灿灿的荷包蛋,仅此而已。 可偏偏就成了这辈子再也奢求不到的珍馐美味了。 小九捧着碗喝完最后一口汤,珠碧才懒洋洋地站起来,说要去松涛水榭走走。 小九想跟着,却被珠碧拒绝,他藏起满眼的落寞之色,迳自走了出去。 每年都这样,小九知道,那是他想家了。 「神仙大官。」小九收起碗筷,想了想还是抬头看他,「你跟着去罢,陪他说说话,相公一个人会难过的。」 明明都难过得快要哭出来了,却还是强颜欢笑看着自己把面吃光,担心因为他的情绪,会让自己毫无胃口。 小九难过不已,道:「他太想家了……每年过生日都这样,自己一个人在外头髮呆,不让我跟着。」 「每次回来眼睛都肿肿的,还要笑嘻嘻地安慰我没事,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心疼,多难过。」 灵鹫默然起身,道了一声好:「我去陪陪他,你放心。」 松涛水榭,湖心亭。 珠碧赤着脚,抱腿靠坐在亭边,偏头看向一片碧波的湖面,怔怔出神。 习惯使然,哪怕他心中悲痛已如浪席捲,脸上也无悲无喜,看不见一丝一毫的情绪。 没人知道他此时在想甚么。但他到底只是个普通人,隐藏情绪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情,也很伤身。 回忆像浸泡在苦水里的糖,想品尝那一点甜味,入了口却发现苦得发慌。 灵鹫及时来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看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水汽氤氲在眼睛里,就是固执地不肯掉下来。 灵鹫几乎是一瞬间打定主意,牵起他十指涂满蔻丹的白皙双手,拢在掌心里,轻轻抚摸上头分明的骨节,他温柔而坚定地说:「闭上眼睛。」 神仙幽深的双瞳犹如魔咒,珠碧总是一对上就忍不住沉沦,脑子还没来得及反应,眼睛就先一步听他的话,鬼使神差地闭上了。 下一瞬,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头重脚轻的失衡感袭来,随后,后背跌进温暖的胸膛,失重的身躯被灵鹫紧紧托住。 熟悉的槐花香扑鼻而来。 珠碧愕然睁开双眼,看到眼前景象,顿时犹如石化。 这里不再是千顷碧波的松涛水榭,眼前一片翠竹摇曳。透过层叠摇映的疏影,坡下赫然伫立着一座朴素的小院。 那是,他的家啊…… 灵鹫轻拍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背:「回家看看罢,珠儿。」 灵鹫想起那日他醉酒后的呜咽,那么孤单,那么悲怆。 从那一天起,就一直想带他回家看看。 「家……」珠碧连退三步,摇头喃喃,「我没有家了……这不是……」 他还怎么能回来,世界上已经没有朱云绮了。 灵鹫扶住他,在他鬓髮间落下一吻:「骗过了那么多人,连自己也要骗吗?」 灵鹫定睛,目光穿透里屋,扫视一圈,却并没有发现任何一个人。 「你父母和妹妹应该是出门去了,家里没有人。」他说。 「我知道你害怕见到他们,我们就悄悄去看一眼,在他们回来之前就走,不会被察觉的。」 灵鹫拉起他的手,毅然决然地往小院里走。 珠碧的内心其实是想回来的,无比的想。 只是他有太多顾虑,那些乱七八糟的顾虑盘踞在心里拉扯着他,要将他四分五裂了。 可那些顾虑终究没有敌过刻骨的思念,珠碧没有再躲,这是曾经长大的家,是地狱边缘唯一的净土。 推开矮小的篱笆门,两人走进院中,珠碧环顾熟悉的一切,往事一件件浮现在眼前。 第143页 院子里依旧是干干净净的,珠碧记得,母亲每日都会执着扫帚将院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院中摆设与当年几乎无二,篱笆墙下栽着一簇簇鲜韭,与几颗圆滚滚的白菘。 蔬菜长得茁壮,珠碧躬下身,有些怀念地拂过碧绿的蔬菜叶,嘴角扬起浅浅的笑容。 有一小簇韭菜已经被割了下来,齐整的刀口让珠碧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他笑:「小时候甚么也不懂,我娘让我割些韭菜好包饺子,我全给它连根拔起来了。被她念叨了好久。」 灵鹫站在他身后陪着他,耐心听他说着以前的事情,看他这里瞧瞧,那边摸摸。 菜畦边有一方井,井边不小心泼出来的水迹还没有干,珠碧来到井边,看见了放在小木凳上东倒西歪的木公鸡,捡起来放在手里摩挲。 前些日子她看见妹妹手里就抱着这只木公鸡,伸手进纸袋里拿他的山楂吃。可爱乖巧又懂事,可是上回都没有来得及抱抱她。 恋恋不捨地放下木公鸡,两人走到小屋门口,一把沉沉的锁挂在门前。灵鹫牵起他正要穿墙,倏然被珠碧一把拽住。临到要进去了,他却生出了浓浓的怯意。 灵鹫拍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慰,随后毅然决然地带着他穿过了墙。 家中的陈设几乎和从前一样,只地上散落了一些妹妹的新玩具。 一瞬间更多的回忆奔袭上脑,往事歷歷在目,珠碧松开灵鹫的手,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两步,环视一圈,看见了墙角边放着的小木马。 木马磕掉了一只耳朵,珠碧颤抖着手摸那一角缺口,明明是扬着的嘴角,开口却满溢出浓浓的哭腔:「帝君你看……这是以前我爹爹做给我的玩具木马呢……」 「这儿缺了个耳朵,是我当年玩得太勐,连人带木马翻了个底朝天,不小心磕掉的。」 想到当年摔得四仰八叉的惨兮兮模样,觉得好笑,噗嗤一下笑出来:「连门牙也磕掉了,好长一段时间说话直漏风……」 灵鹫轻轻笑了一声。 目光来到窗边的饭桌上,珠碧站起身,发现桌上盛着小半锅粥,一碟腐乳,以及一碟梅菜。 看来,父母和妹妹吃饱了早饭就出门去了。 桌上还有一个倒扣着的碗头,碗头上摆着一双干净的木筷子。珠碧才注意到它,伸手抚摸上去,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 还是热的。 好奇心驱使他揭开碗头,看清了碗头里的东西,珠碧几乎是瞬间脱尽了浑身的力气。 他像失去了主心骨一般软倒在灵鹫怀里,委顿在地,悲伤的情绪再也压制不住,珠碧放声痛哭。 灵鹫看清了桌上之物,也是一阵鼻酸。 其实,没甚么特别的。 碗头下不过是另一只碗,碗里装着满满一碗长寿面,配一把烫熟了的鲜韭,窝着两个金灿灿的荷包蛋。 作者有话说: 我的小珠珠太惨了,不行,让我缓一会儿(#`-_ゝ-) 第71章 肝肠寸断 「云绮快要和桌子一样高咯~」 「云绮长大以后想做甚么呢?」 「考状元,当大官!」 「有志气!吃完这碗面,愿望就都可以实现啦。」 - 珠碧倒在灵鹫怀里,肝肠寸断。 是不是当年的长寿面他吃得不够干净; 是不是世上所有美好的愿望都只是虚无缥缈的梦幻泡影; 是不是朱云绮来到世间就註定是个错误。 …… 「我好疼啊……」珠碧难受得快要喘不过气,只觉得周遭空气都凝成了固体,他快要断气了,「我难受……」 灵鹫与他紧紧相拥,一下下拍打他因极度痛苦而战慄的背:「难过就哭罢……」灵鹫亦红了眼眶,「哭出来就好了……」 还带着温度的面在桌上静静放着,原来这么多年,父母从来都没有忘记他。 他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家,可这里,已不再是他避风的港湾。母亲亲手做的那碗长寿面虽在咫尺之间,却因十二年物是人非,已是万丈之遥。 小院菜畦里那一小簇被割掉的韭菜,原来是放在长寿面里了。 珠碧的嗓子已哭到喑哑,灵鹫将他扶起来坐到桌边,把面碗推到他跟前,把筷子递给他:「你母亲给你做的,吃了罢。」 闻言,珠碧摇摇头,沙哑地说:「他们会发现的……」 「没关系。」灵鹫把筷子塞进他手里,「本来就是给你吃的,你不吃那就是浪费。到时使个障眼法煳弄过去就行,他们不会发现任何端倪。」 珠碧妥协了,提起筷子抱着碗,饿急了的猫一般往嘴里扒,三下五除二就将面吃了个底朝天。 味道与当年毫无二致,久违的滋味直击灵魂深处,珠碧放下空碗,心里终于舒服了一点点。 灵鹫随意动动指,时光倒流一般,碗里凭空出现与方才毫无二致的面,扣上碗头摆上筷子,好似一切都没发生。 吃完了面,珠碧起身决定进以前的卧房看看。推开吱嘎吱嘎响的木门,发现这里已经变成了妹妹的房间。一只圆滚滚的繫着络子的蹴鞠躺在脚边,珠碧将之捡起来,抹去脸上泪水放在手里仔细端详,发现上头用毫笔歪歪扭扭写着朱云落三个字,笔迹稚嫩,但特别可爱。 父亲在督促孩子学习这件事上很下功夫,珠碧在她这个年纪,一手字已经练得很漂亮了。 第144页 妹妹的字虽然歪歪扭扭,但笔迹至少有迹可循,横竖比小九胡涂的王八走路好看多了。 珠碧心想,不愧是我妹妹,这字再练几年就能自成风格,也许能变成一名小才女呢…… 灵鹫走到书桌边,看见散落在桌上层层叠叠的宣纸,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定睛一看,这孩子写的是千字文。 拨开纸张,底下露出一本靛蓝色封皮的本子,角落写着小小的三个字——朱云绮。 本子有些年月了,褪了点颜色,灵鹫拿起来翻了几页。 天地玄黄,宇宙鸿荒。日月盈仄,晨宿列张…… 字迹和宣纸上的不同,更加清秀虬劲。 灵鹫一瞬间明白了,宣纸上是她妹妹的字,照着模仿本子上哥哥曾经的字呢。 珠碧放下手中蹴鞠,目光移到他手上来,看见了那本熟悉的本子,接过来翻了几页,心情一时不知如何形容。 忽然想起了甚么,珠碧忙向后连翻几页,果然在某一页中看到了一只画得四仰八叉的大乌龟,乌龟旁写了一个「爹」字。 珠碧又哭又笑,神色简直有些诡异。 灵鹫也瞧见了那只乌龟,忍俊不禁:「这是你的杰作么?」 珠碧点点头:「是啊,父亲以前总是催促我练字,我不耐烦,就画了只王八泄愤。」一滴泪砸在书页上,珠碧哽咽,「被我爹追着绕院子跑了几十圈。」 仔细一瞧,王八书页的背面透着隐隐的墨迹,珠碧翻过一页,赫然瞧见另外四只并排的乌龟。 四只乌龟从大到小紧紧挨着,第二只与第四只的乌龟脑袋上画了一个小小的蝴蝶结。 四只乌龟下都有小小的字——爹、娘、绮、落。 笑与泪再次一起涌出,珠碧紧紧抱着本子,任泪水汹涌流淌。 这是今年生辰,他收到最贵重的礼物。 珠碧哭得累了,便和衣躺在妹妹的床铺上,泪珠顺着眼角划落,滴在枕头上,鬓角已彻底湿透了。 不经意偏头,看见床边有一个灰扑扑的布娃娃。珠碧颤抖着拿过娃娃看,娃娃身上的衣服有些熟悉,珠碧回想了想,恍然发现这不就是当年自己的衣服么? 指尖触摸到娃娃光滑的背面,有凸起,转了一面,珠碧惊讶地发现娃娃背后屁股上,用线绣着一个「绮」字。 …… 所以,这是母亲亲手做的布娃娃,给娃娃穿上自己曾经的衣服,放在妹妹的床边,朝夕陪伴着她么…… 朱云绮即便不在了,家里人却始终都记挂着他。那碗窝着两个蛋的长寿面;仍旧保存在书桌上自己曾经的本子;四只并排的小乌龟;还有怀里这只绣着「绮」字的布娃娃。 想到这里,珠碧的精神彻底决堤崩溃,他把娃娃抱在怀里,侧身蜷缩起来,哭得天昏地暗。 灵鹫伸手,却怎么也擦不干净他脸上的泪。珠碧哭成这样,自己的心也几乎要疼碎了,此时忽然有些后悔,也许不该带他来的。 追忆往事只是徒劳,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了。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珠碧的嗓子已经彻底哑了,发不出声,便只剩下如鬼哀泣的呜咽。 哭到精疲力尽之后,每一次唿吸都带着浓浓鼻音,珠碧一边啜泣,一边闭上眼睛疯狂且贪婪地汲取这个家所有熟悉的温度。这一别,日后或许就真是永诀了。 两人维持着此时安静的状态很久很久,谁也没有提出要走。直到一声哗啦啦的门锁响动,两人才如梦初醒。珠碧吓了一跳,连忙从床上下来,怀中的布娃娃还来不及放在床上,灵鹫就拉着他隐去身形,娃娃无力跌落在地。 爹娘带着妹妹回来了。 灵鹫要拉着他往厅外走,珠碧顿住了脚步,看一眼么? 他鼓不起那个勇气。灵鹫却没有片刻犹豫,牵着他穿过了墙。 大门推开,透进刺目的阳光,门外熟悉的身影背着阳光前后走进来。 珠碧僵在墙角,好像风化了的纸人,轻轻一碰就会粉身碎骨。 十二年啊…… 时隔了十二年,珠碧终于再次看见了父母的模样。 岁月在他们脸上留下了数道皱纹,鬓髮已然悄悄攀上白霜。 父母亲已不再年轻了。 珠碧颓然伫立,他看着记忆中熟悉的身影,想再叫一声爹娘,想像从前一样扑倒他们怀里放声大哭,可他此时只能无力地张开颤抖的嘴唇,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也不敢说出口。 朱云落拎着大包小包,蹦蹦跳跳跑进来,一进来就动了动鼻子,疑惑地咦了一声:「好香呀!花花!」 父母也用力闻了闻,父亲疑惑道:「哪里来的花香味,怪浓的。」 母亲亦道:「是啊,奇怪,外头半点没闻着,怎地屋子里有这么浓的花香?」 糟了—— 灵鹫眉头微拧,一下明了这股花香味从何而来,隐身能隐得去任何实物,却唯独隐不掉气味,珠碧身上的花香味太浓,自己与他呆久了故而没察觉到这一茬。现下只怕那枕席与布娃娃上都沾染着珠碧身上香粉了。 朱云落把带回来的糖果和玩具胡乱堆在椅子上就要蹦出去玩,母亲繫着围裙唤她:「小落,娘说多少回了,东西不要乱放,把玩具放到房里再出去玩。」 朱云落瘪瘪嘴,哦了一声还是乖乖听母亲的话,提熘起玩具往房里跑。 第145页 就堪堪擦过珠碧的袖角。 不一会儿,她就抱着布娃娃和枕头咋咋唿唿地跳将出来:「爹爹!娘!我的枕头湿了!」朱云落撅着嘴,可怜巴巴地把枕头和布娃娃拿给爹娘看,「还有我的云绮哥哥也湿了!掉在地上都脏了,我早上出门的时候它明明在床上摆着的!我还给哥哥盖了被子的……」 怎么掉在地上的?朱云落百思不得其解。 隐遁在墙角的珠碧浑身僵硬,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父亲走过来接过女儿手中枕头和布娃娃,上头果然带着一大块水渍,带着浓郁的花香,奇了怪了。 母亲忙走过来,看见娃娃脸上大片湿痕,陡然间一股荒诞的念头涌起,母子连心的直觉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怔怔地退了两步,「云绮?」而后她面向空气无助地唿唤:「是你回来了吗?」 「云绮——你出来看看娘,我知道是你回来了,对不对?」 随后她几乎是扑到桌边,盯着碗头看了半晌,颤抖着双手几乎是以祈祷的姿态,一把掀开桌上倒盖着的碗头,可事与愿违,碗里的长寿面并没有一丝被动过的痕迹。 她忿然甩开丈夫的阻拦,双手捧起面条,泪水忽然决然而出:「今天是你的生辰,娘给你做了长寿面,你不是最喜欢吃娘煎得荷包蛋了吗?娘煎了两个,你出来吃一口啊!云绮——!」 有一些事情奇妙得无法解释,母子连心,她有强烈的直觉,她能感受到儿子就在她身边。 「十二年了……娘每天都在想你,你回来看看娘好不好?看看爹爹,看看你妹妹啊!」 无人回应。 深深的无力感与悲痛席捲上不再年轻的母亲心头,面碗跌落在地,摔成了一地碎片。 母亲已显苍老的身躯伏在桌上,瘦削的嵴背因极度伤心而颤抖。十二年失去爱子的悲痛与刻骨的思念无情地将她吞噬,哭声溢出来的同一瞬间,珠碧也跪倒在地。 母亲的裙角垂落在地,只要伸手就可以触摸到。 可他已然身陷泥潭地狱,他是地狱里腥臭腐烂的一团碎肉,如何能用自己污秽的手去触碰母亲洁白如云朵的衣角? 胸膛里的心一碎再碎,近在眼前却无法相认,甚至连声音也不敢发出一点的痛苦犹如利爪,紧紧扼住珠碧的喉咙,快要将他千刀万剐,凌迟处死了。 他只能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吸气,才不至于被这泼天痛苦活活啃食掉性命。 灵鹫看不下去,扶起珠碧要带他走,他却固执地摇头,他还想多看父母妹妹几眼,哪怕独自承受痛苦,哪怕他们看不见自己,他也想多陪在父母身边一会儿。 「娘……」朱云落憋了满眼眶的金豆豆终于忍不住掉下来,她知道母亲又在想哥哥了,她从后抱住娘亲的腰,哭得伤心,「你别难过了,哥哥一定会回来的。」 父亲长长嘆了口气:「小落说得对。」他将妻女拥进怀里,「那恩人不是承诺过吗?他一定会带云绮回来的,我们就再等等,一定等得到那一天的。」 一家人紧紧抱在一起,没有人注意到墙边角落里,已积了一小滩浅浅的水洼。 灵鹫强行带走了珠碧,在来时的翠竹坡中现身。 泪水浸透了的脸颊一片湿凉,胸前衣衫尽湿,珠碧抬起绝望的眼幽幽地与他四目相对。张口,只发出了如鬼魅般嘶哑的呜咽声,猩红的血顺着嘴角蜿蜒流下。 那是喉咙哭破后沁出的血,滑过下巴低落到地上去。 他已经没办法发出一个完整的音节了。 灵鹫颤抖着双手捧起他湿透的脸颊,细碎的吻犹如蜻蜓点水,洒落在他额间眼角,一点点轻啄去咸涩的血泪。 爱别离,爱别离。 人间至苦,果真痛入了骨髓。 作者有话说: 小珠珠啊,不当大官也没有关系的…… 错的不是你,爹娘不会怪你的(·︿·) 第72章 往事随风 离开了竹林,珠碧失魂落魄地走在家乡的小路上,他去到了曾经玩耍的山坡,那里红艷艷的野果一如当年压满了枝头,青草地上野花开得茂盛。 他静静地伫立在草地上,夏日薰风捲起他的袍袖髮丝,蝴蝶被他身上香粉吸引,在他身边翩然纷飞。 他伸手,蓝色蝴蝶停留在他指尖,抖落下簌簌莹粉。 他曾在这里採过野花野果;逗过野猫;和同伴一起放过风筝;躺在草地上看过星星。 他曾经无忧无虑,承欢在父母膝下,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孩子。 可如今,一切已随风去,湮灭成了尘灰。朱云绮的神魂已死,徒留下一具空空的壳,辗转在污浊尘世间苦苦挣扎。 灵鹫远远看着他迎向日光的背影,阳光为他镀上一层金墨一般厚厚的光辉。灵鹫不敢贸然前进,怕触碰到他他就羽化而去,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与他,又何尝不是隔着万丈之遥? 一个是九天降世的神祇,他从无边云海翩沓而来,雪白衣带不染纤尘;而他却是泥潭地狱里打滚挣扎的可怜虫。天神怜悯又如何,他纵是解救他出了泥潭,可地狱无门,苦海无尽,他如何渡? 他只能站在地狱尽头眼睁睁看着,当年望舒一事他亲自种下了因,如今这是迦叶还给他的果。 那串残缺的佛珠他收回到自己手中,如今灵鹫将它拿出来,拢在手上轻轻摩挲。 第146页 两人站在这里,一直站到天边晚霞似火。 灵鹫一直不敢开口唤他。 直到山坡的那一头传来啜泣声,灵鹫才勐地一惊,回头,他看见朱云落抱着布娃娃抹着眼泪走来。 「珠儿——」灵鹫一声低喊将珠碧从浑噩中拖出来,迟钝地转身,看见妹妹后的他惊恐地往后退了两步。 朱云落看见小山坡顶上站着两个哥哥,赶紧把哭声止了,她紧了紧怀里的布娃娃,怯怯地与他们相望。 珠碧脑海里有一个强烈的声音告诉自己要走,必须马上就走,他不能面对。 可脚却不听他的话,像被地底下长出来的无形藤蔓束缚住,他怔怔地看着妹妹朝他走来。 她的臂弯紧紧箍住怀里绣着绮字的布娃娃,朱云落走到他面前吸了口鼻涕,抬起泪汪汪的大眼睛看他:「大哥哥,你怎么来啦?」 那个前些日子给他山楂吃的哥哥又出现了。 珠碧颤抖着张开嘴,低声呜咽。 朱云落动动鼻子,忽然惊讶地说:「哥哥好香!花花!我家也有,布娃娃上也有!」 灵鹫闻言预感大事不妙,赶忙走过来,正要开口,却被珠碧伸手阻拦住。 他缓缓蹲下身摸了摸妹妹的脑袋,温柔地注视着妹妹的眼睛,伸指替她揩去脸上的泪水。妹妹把布娃娃举到他眼前,她问:「你是我哥哥吗……」 珠碧扬起一个温暖却哀伤的笑容,轻轻摇头。 单纯的朱云落信以为真,小嘴一瘪,眼泪又流下来,终于她忍不住放声大哭:「我哥哥到底去哪里啦……他一直都不回家,我和爹娘都好想好想他……」 「娘哭得好伤心,我也好伤心啊……」朱云落把娃娃重新抱回怀中,眼泪鼻涕都煳在娃娃头上。 悲伤的珠碧哭也哭不出声,连眼泪都已经流干了,他轻轻拉起妹妹的手,摊开她小小嫩嫩的手掌,一笔一划写道:「抱一下,就不会难过了。」 写完,他朝妹妹张开双手。 也许这是唯一一次抱抱自己亲妹妹的机会。 可对于她来说自己只是个陌生人,她会抱住他吗? 朱云落没有一丝犹豫,举着小短手扑到大哥哥怀里,搂着他的脖子,哭得昏天黑地。妹妹身上有皂角和阳光的香味,干干净净的。 软软小小的身子扑在他怀里,脸蛋埋在他脖颈边,哭得一抽一搭。珠碧的心像掉进洁白柔软的棉花堆里,将他已经千疮百孔的心完全包裹。 许久,朱云落松开大哥哥的怀抱,看见他红肿的眼睛里干涩的眸子,心疼地伸手去摸,说:「大哥哥你怎么也哭了?还不说话,你也有很难过的事情吗?」 珠碧点点头,在她手上写道:「本来有的,但是被你抱一抱就好多了。」 朱云落伸手进上衣袖子里掏出一小块四四方方的油纸包,吸了口鼻涕说:「别哭啦,我娘说要是难过吃块糖就好了。」她把糖塞到珠碧手里,「这是我娘今天刚给我买的酥糖,我拿了一块出来,送给你吃,你不要难过啦。」 摊开手掌,手中酥糖重若千钧。珠碧紧紧攥在手中,再一次将妹妹紧紧抱在怀里。 今日一别,来日便再无相见之期了。 他在这片山坡上站了很久,这里承载了他最多的童年回忆。之所以依依不捨不愿离开,只是因为想要最后与自己长大的地方好好告个别。今日踏出这座云山县,他要忘了前尘。 忘了父亲,忘了母亲,忘了妹妹,忘了九岁前的一切,回到泥潭里去。 幸运的是他在即将离开的时候,以一身脏污之躯,拥抱到了他那干净如枝头初雪的妹妹,好……此生应也无憾了。 「我要走了。」她在妹妹手上写下这几个字。 「大哥哥还会回来吗?」朱云落问。 回来啊……珠碧看看伫立在一旁的灵鹫,缓缓点了点头。 他会请求灵鹫在他死后将他化骨成灰,带回来长埋在这片山坡下。那时他会在泥土里看着妹妹长大,看她嫁人,生下孩子,过上幸福的日子。 一直一直……一直看着。 朱云落听他会回来很高兴,想摘一朵花送给他。 娘说要是喜欢一个人就摘花送给他。还说当年爹爹就是送了她一把野花,她才答应嫁给爹爹的。 朱云落蹲在身边看来看去,只在屁股后面发现了一小簇蒲公英。 她费力拔了一株,开心地说:「那我们说好了,你要常常回来找我玩哦!我喜欢你,我想要你当我的哥哥。」蒲公英因她的粗鲁抖掉了几根绒毛,她把花递给珠碧,「吶,送你花花!」 花花…… ——「云绮以后有喜欢的人了也可以折花送给她,但不是现在!现在要好好读书,不然以后娶不到漂亮姑娘……」 …… 珠碧接过妹妹手上蒲公英花,在她稚嫩的脸蛋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再见了,小落。 灵鹫走过来拍拍朱云落的背,说:「回家吧,天快黑了。」 朱云落依依不捨地回报珠碧一个软软的亲亲,说:「那我回家啦,哥哥一定要记得常常来找我玩哦!」 珠碧举着蒲公英,浅浅笑容镌刻在落日余晖里,她朝妹妹挥了挥手。 朱云落回家去了,昏黄的山坡上只剩下他二人迎风而立。 珠碧将蒲公英拢在手心里拔出花梗随手丢掉,再度摊开手任细小绒毛随风散去。 第147页 绒毛随风飘远,它们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它们会去更加遥远的地方落地,生根,开花。 「回不去了。」他语不成音,灵鹫却听懂了。 - 「相公……?」小九看见珠碧平静地走进萃月轩,似是倦怠极了。 怎么了这是?这么晚回来,眼睛肿得像两个核桃,心疼地问:「你怎么了……」 珠碧无言,只是紧紧把他揽在怀里。 还好,他还有帝君,还有小九呢…… 灵鹫伸手附上他一片灼热的喉咙,冰凉的仙气化入圆润挺立的喉珠,一阵舒适感如迎来甘霖的干旱土地,瞬间恢復了生机。 「……」珠碧长长嘆口气,他说,「小九,我只有你了。不要离开我……」 小九错愕半晌,瞥了瞥一边的灵鹫,一头雾水,怔怔道:「现在不嫌我烦啦……」他虽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但也用力回抱住他,说:「相公放心,就算你打我我都不会走的!」 「好。」珠碧嫣然一笑。 随即他看了一眼小九,又看了一眼灵鹫,然后展开妹妹送给他的糖,撕开油纸毫不犹豫地吃掉。 吃掉这块糖,然后彻底忘了他们。 他会像飘散在风里的蒲公英花那样远去,从此纵情沉沦在犬马声色的欢海里,今后的珠碧,不会再有任何负担,不会再为任何人而活。 今日是他的生辰,姚天保并没有给他安排客人,珠碧挥退小九独自进了屋,走到床边脱下外衫,神色看起来稀松平常,灵鹫在他身旁现身,拉住他的手道:「你累了。」 珠碧淡淡点头,身上最后一件衣衫也落地:「是啊,我好累。」他仰躺到床上去,双腿圈上灵鹫的腰,喃喃道, 「那你,便来安慰安慰我罢。」 这场激烈的狂风暴雨又凶又狠,持续了很久很久。像两条涸泽之鱼,相濡以沫缠绵至生命最后一刻。 榻上一团乌七八糟,触手湿黏一片,连床帏也因激烈的战况被扯了下来,胡乱披在两人身上,珠碧被沉重的身躯压在身下,安全感包裹着他,他实在累了,眼皮愈发沉重。 灵鹫的后背被指甲抓得伤痕累累,他俯下头轻轻落下一吻:「睡罢。」 作者有话说: 小笨蛋那就是你哥哥啊 第73章 前嫌尽释 小六的伤将养得差不多时,锦画也回来了。 一个人回来的,孤零零地,从南馆后门的马车上走下来,没有人陪他。 临别的前一晚,锦画紧紧抱着赵景行泪流不止,他真的不想走。 那一刻,想着要不就死在他怀里好了,生别的痛太残忍,南馆的日子太阴暗,他已经看见地狱外的美景,无论如何不想再回去了。 他都把匕首交到了赵景行手中,呢喃着说:「哥……杀了我罢,杀了我罢……」 不想再与爱人分别,不想再回到那个活地狱里去了。 赵景行一把夺过匕首丢开,声音有些颤抖:「好好活着,曼曼。」 「你要相信,哥一定一定会带你走。」 只要活着,一切就还有回寰的余地,死了就甚么希望都没有了。 而且他若真的就这么死了,那么以赵景行为首的整个商会都会遭受牵连的。 离开了赵景行之后回到南馆的锦画失魂落魄,他不是珠碧,可以告过别之后就当无事发生一样,他做不到。 他明明见到了赵景行,度过了甜蜜的一月时光,可还是一点也不开心不起来。 小六很担心,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头。 珠碧没心没肺地倚在霁月轩月洞门前,撩一缕头髮玩儿。 肚子里吵架的草稿都打好了,锦画回来却瞧都不瞧他一眼,这哪儿行?珠碧被忽视了,生气。 遂将手中髮丝往身后一扔,扭着腰很不客气地跟了进去。 「喂,你不要这样一副好像死了亲爹的模样好不好?」珠碧捏着帕子在他跟前挥来挥去,「你这样不是存心讨打么?你屁股挺硬啊你。」 锦画不言一语,珠碧见他这模样,不禁恶趣味横生,一会儿捏他腮帮子一会儿撩他头髮玩儿,就等他不耐烦,他好和他对骂打发时间。 他没等来锦画的破口大骂或者奋力一脚,却愕然听见一声呢喃:「珠碧……」锦画看他,看着他面上没心没肺的笑容,愣怔怔问,「你为甚么从来都不会难过呢。」 他好像没有心,没有尊严,不管别人怎么对他,侮辱他折磨他,他都始终笑嘻嘻的,好像不知道疼,从不会生气,也不会害怕。 「你的心,究竟是甚么做的……」锦画喃喃地问。 珠碧脸上笑意逐渐凝固,沉默良久,他说:「因为这里是欢场,难过就是软肋。被人发现,就要挨打,再严重点,我这红牌地位不保啊~」 生而为血肉之躯,受七情六慾支配,谁又不会难过呢? 只是珠碧惯会隐藏,他难过的时候,除了小九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 所以他做了这么多年红牌,谁也撼动不了他的地位。 就好像几日前,他的心一碎再碎,连眼泪也哭干了,可睡一觉第二天醒来,他就又和没事儿人一样,还是有勇气坚强地活着。 珠碧耸耸肩,再度开始不拿自己当外人,翻箱倒柜找到两坛酒,费劲地抱过来塞给他一坛,嘿嘿笑两声:「告诉你个秘密。」珠碧拍开封泥一屁股坐在地上,闻着酒香笑,「难过就喝酒,喝醉了……就甚么都不知道了……」 第148页 说完他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灼热的酒液滑过喉管,一股热意飞快充斥头脑,熏红了脸颊。 珠碧柔若无骨站起身来,贴在他耳边吐出一口浓烈的酒香,低语诱惑:「喝啊。」 锦画的鼻尖充斥着他身上花香和酒气的混合味道,霎时便像中了魔咒,也仰头灌了一大口。 锦画真的不会喝酒,辛辣的酒液甫一入口,就被呛得面红耳赤直咳嗽,眼前瞬间模煳一片,也抱着酒罈,一屁股坐在地上,和珠碧歪七扭八地彼此依偎着。 此时只有酒液咕噜咕噜下肚的声音。 喝得多了失了清明,两人就肆无忌惮地一边打着酒嗝一边抱在一起哭,完全忘了彼此以前是怎么争锋相对,掐架互骂。 是了,他俩本就是同病相怜的可怜人。 不知过了多久,眼泪哭干后就改笑了,抱成一团滚来滚去,活脱脱就是两个酒蒙子。 珠碧搂着锦画的脖子不撒手,锦画揽着珠碧的腰不放松,两个人滚到桌子底下去。不甚撞翻了酒罈,酒水淅淅沥沥流淌出来浸透衣角,满屋充斥着酒气,珠碧压在锦画身上,抱着他的脑袋眼泪止不住地流。 「我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锦画身上的多罗香莫名让珠碧感到心安,贪婪地吸了一大口,「怎么可能不会痛呢……」 「可是在这种地方能怎么办呢,我不想挨打,我要活着……」珠碧吸了口鼻涕,几乎哽咽,「只有你,像个傻子……甚么情绪都写在脸上,要不是你舞跳得好,姚天保暂时找不到人来替你,你早死八百回了……」 锦画一时无言,张开嘴无助地喘息。 两个南馆红牌,纯纯的死对头,在那个平常的下午抱在一团宣洩满心的恨,肆意痛哭。 「锦画……忘了他吧,好好活着。」珠碧一直喃喃重复着,忘了吧,忘了吧,「忘了赵景行,忘了吧……他会害死你的……」 既然已经身处苦海,就一头扎下去吧。 不要再奢求,不要回头看。 「我们这样的人,已经回不去了。」珠碧说。 沉重的身躯压得锦画喘不过气来,却莫名心安。 可是当局者迷,刻骨的执念不是只言片语就能开解得了。 酒精上脑,头疼得快要裂开。 锦画借着酒劲撕扯嗓子,放声大哭。他只是不甘心,只是太恨,恨人心丑恶,恨世道不公。 「嘘,嘘……」珠碧借着最后一丝清明,一只手抵在嘴唇上,一手捂住他的嘴,泪水滴落在他的脸上,低声道,「别哭,不要哭,不能哭。」 哭声会引来祸端,会让人捏住把柄,一朝被人踩在脚底下,在这落井下石的欢场之内,就再也翻不了身了。 锦画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狠毒,随后听见珠碧对他说:「我们要亲眼看着萧启和姚天保下地狱,在这之前,锦画……好好活着。」 「不就是伺候男人吗,伺候一个和伺候一群也没什么差别,对不对?」 珠碧伸出手指替他擦泪,弄得整片脸颊都湿漉漉的。 锦画从他指缝间,看到了他同样哀伤的神情,眼里却藏着一股微弱的傲气,风所不能催,雪所不能折。 这和平时的珠碧太不一样了。 锦画恍然明白,原来他并非真的堕落如此,只是藏得太深,太好。 原来他和他都是一样的,不甘心,不屈服。只是自己写在了脸上,他藏进了心里。 其实他要比自己坚强很多的。 「珠碧……」锦画颤抖着握住他在自己脸颊边的手,攥得紧紧地,「我们以后不吵了,好不好?」 他俩之间从来都没有甚么深仇大恨,只是嘴上偏爱争个高低,吵到了头,谁也离不开谁。既然如此,多一个敌人又有甚么意思。 死了谁另一个都不好过,不如就此前嫌尽释。 珠碧不住点头,两人再度滚在一起,难捨难分。 哭得累了就在桌子底下两厢睡去,人事不知。 夕阳沉沉照进来,霁月轩传来小九吵吵嚷嚷的骂声:「让我进去!你家黑鬼到底把我相公怎么了,天都黑了!」小九一路推搡小六往屋里走,他已经一天都没有看见自家相公了,一定是被那个黑鬼给绑在霁月轩里拳打脚踢,这样这样那样那样,要报上个月的仇呢! 「不就是一月前抢了你家相公果子吗?至于这么小肚鸡肠吗?我家相公要出了甚么好歹,你看我不打死你!」 「你有病啊!放手!」小六费大劲也拉不住他,极极败坏地骂,「这是我家相公的地盘,你再往里闯我要去告诉鸨爷,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两人推推搡搡一屁股撞开房门,双双失了重心摔在地上啃了一嘴泥,一下把桌子底下的珠碧锦画给惊醒了。 「……」 四个人八只眼睛,面面相觑,一时陷入极度尴尬的静默。 「相公!」小六最先拍拍屁股爬起来,踹了小九一脚后连忙去拉锦画,怒气沖沖地朝小九吼,「好啊你恶人先告状!你家相公都把我家相公摁在地上欺负了,你还污衊我家相公!」 珠碧锦画酒劲还未过去,两脸茫然地看着他俩。 小六拽不动在珠碧身下的自家相公,他俩居然还……还抱在一团,不由得傻眼:「相公!你……你……他……」 珠碧迷濛着半睁半闭的凤目,下巴搁在锦画肩头,打了个长长的酒嗝。 第149页 「……」小九也傻眼了。 「小九,以后都不闹了,不闹了。」半晌,珠碧傻笑一声,「你们俩,也和好罢。」 小六小九面面相觑,怎么也不想搭理对方。 「哼!」 小六不可置信地看向锦画,心想这两人一定是喝蒙了,发疯了:「相公?」 锦画亦浅浅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顶着轰隆隆的天雷,决定出去静静。 夕阳亲吻着霁月轩高高的院墙,晚霞舒捲,给院内披上一层金灿灿的霞光。 看来明天又会是一个好天气。 两人坐在台阶上撑着腮帮子,谁也不挨着谁。 神经病,谁要和那个王八蛋和好啊。 作者有话说: 说好了以后就是好朋友了哦! 第74章 泪眼问天 两个红牌和好之后,日子意外地好过。 前些日子灵枢下凡来,不知说了些什么就把灵鹫带走了,这几日他要回天庭办些事,临别前放心不下珠碧,很是为难。 他原以为珠碧说什么也不愿让他走,谁知他无所谓地摆摆手,抱着酒罈迷濛着一双眼,吐出一个长长的酒嗝:「帝君放心地去罢,还有小九会照顾我呢。」 灵鹫无法,只得化光而去。 有他没他,其实都无甚差别。 当珠碧觉得无聊时,便时常去霁月轩找锦画喝酒。 原先滴酒不沾的锦画也忍不住沉沦,陷入这一醉方休的酩酊大梦之中,浑浑噩噩间,不知疼痛,不知赵景行,不知今夕何年。 两人都没有客人的晚上,珠碧又拎着两坛酒扭扭捏捏地撞开霁月轩的门,高声嚷嚷:「黑鬼~~~出来喝酒啊!」鬼字像牛皮糖一样拉得老长老腻乎。 「小六儿啊~去去去,整碟儿花生米去。」珠碧很不客气地那别人当小九使唤。 「……珠碧相公,今晚我家相公跳舞跳得很累了,你别打扰他休息。」小六捧着自家相公换下来的舞服,不情不愿地说。 珠碧弯腰将胳膊肘搭在小六身上,对着他吐了口混着酒香的气,媚眼如丝地看他:「臭小子,大人的事你小屁孩儿少掺和~」 锦画闻声走出来,还未站稳就被珠碧扑了个满怀,锦画不耐烦地抬脚正欲踢,转念一想又忍住了,嘴上却是不留情地数落:「醉鬼,成天喝那么多作甚么!」 珠碧伏在他肩头打了个长长的酒嗝,说:「前两日一个卖酒的客人送我的,嗝——我伺候了他一晚上,嘴巴都麻了……」珠碧撅着唇扭着腰撒娇,「你看人家有好东西都不忘找你分享~可好喝了,尝尝嘛~」 「……」锦画翻出了两只碗。 「啧……费那劲儿,」珠碧长臂一捞酒碗往地上用力一砸,扒开酒罈封泥,塞进锦画怀里,「喝!」 锦画无奈地摇头,举起酒罈对嘴喝了一小口。 入喉却意外地并不怎么辛辣,绵长顺口,唇齿留香。 自前几日喝了个酩酊大醉,锦画才陡然发觉酒精的妙处。飘飘然像身处云端,甚么难过的事也想不起来了。 两条肉泥鳅再度缠成一根油条,抱在一起嘿嘿嘿直傻笑。 这样甚么也不用理会的酩酊状态,要是能再长一些就好了。 可醉不过一晌贪欢,人生这般长,活着的人又岂能长醉不醒。 珠碧锦画是,天下人亦如是。 两个在污泥中扑腾挣扎的可怜人,彼此抱在一起,相互依偎相互取暖。 至于其他人,不论是小六小九,还是灵鹫赵景行,他们哪怕再好也终究无法切身体会。他们站在泥潭之外,是不会真正感同身受的。 这凄风苦雨的凉薄尘世,这无边无际的地狱血海,淹没了太多太多白骨。昨日有自尽的云舟,今日有那名被当街霸凌致死的无名男妓。 日后他们两个终究也会沉没下去,就和他们一样,和在这片血海里死去的千千万万的娼妓一样。 既然命运如此,至少在沉下去之前,要亲眼看着大仇得报! 这一回淋漓在两人身上不再是甘醇芳香的酒液,只有刺目的血。 萧启又来了。 远在高高枝头优雅的洁白蔷薇永远不属于他,他也捨不得毁了他。 可开在脚边的卑贱野花他却可以随时踩在脚底下,踩折枝干碾进土里,烂成一片花泥。 因为枝头的洁白蔷薇他够不到,所以脚边的野花便愈发显得面目可憎。 开在人人踏足的土地上,妖红冶叶,花枝招展着,任谁都可以赏玩。 贱,贱到了极点。 他那不敢对蔷薇花做的一切阴狠下流的手段,全都加倍使在他如今越看越觉得噁心的野花身上,只有悽厉的哭喊,濒临死亡的哀鸣,四散飞溅的鲜血才能让他找回一点点扭曲的快感。 坚硬的靴底踹上美丽的脸,一下一下,没有一点怜惜。靴底被喷薄而出的血弄脏了,他终于不再有摧花的兴致,扬长而去。 无边的一片猩红,珠碧极力瞪大了双眼,他那双明月一样皎洁含情的眼被血液洇成一片血红。 他已看不清怀中的锦画,只知道他浑身都是血,触手一片湿滑。 他喉头髮出如野兽濒死般的呵呵声,锦画明明是个很能忍痛的人,此时却因痛极而痉挛。 「珠……珠碧……我好疼……」 他每说一个字都在颤抖,像一只漏风的风箱,听在珠碧耳朵里,令他浑身战慄。 第150页 锦画手中握着一枚长而尖锐的碎瓷片。 紧紧地握着,分担痛苦。而后他将碎瓷放进珠碧手中,颤抖着说:「杀了我吧……珠碧,我不要赵景行了,什么都不要了……」 「我……等不到他……」 珠碧想也不想,把碎瓷片丢得远远的,他虽看不清锦画的模样,却也摸索着将他抱得紧紧地:「等得到的!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锦画……」 「不疼……咱们回去治伤,治好了睡一觉,过掉就好了……」 客人都走光了,只有一只破碎的细长观音瓶颈孤零零地躺在一边,淋漓着红白秽物。 圆润稍宽的瓶腹不翼而飞,周遭并无碎片,两支染血的白蔷薇已毫无生气,花瓣碾做烂泥一团,散发着最后一缕残香。 锦画不再有力气了,他疲倦地合上眼睛,剧痛将他拖入黑暗的深渊。珠碧焦急无助地四下摸索,手下这具躯体却愈发变得冰凉。 「来人啊——!都死哪里去了!」珠碧歇斯底里地朝门外嘶吼,许久门外才莽进来睡眼惺忪的杂役,冷不丁被眼前两个血人吓了一跳。 「瞎了你的狗眼,眼睛要是不用趁早剜了餵狗!」珠碧嘶哑着嗓子破口大骂,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杂役缩着脖子带走伤重的锦画,却迟迟等不到人来带走他。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因看不清眼前路,一路上不是撞墙就是被障碍物绊倒,凭着十几年来往返风涛卷雪阁与萃月轩两点一线的深刻印象,他硬是东倒西歪地撞开了萃月轩的门,小九见到他浑身浴血的模样,当场骇得魂飞魄散! 昔日含情的秋水剪瞳充满鲜血,垂落的髮丝被血浸透,现下干涸了,凝成坚硬的一片片。 「相公,你这是怎么了……?」 珠碧再没有力气了。他跪倒在地,抱着小九笑得凄艷、笑得放肆,笑声很大,迴荡在这一片茜纱灯影中,可只有小九知道,他分明是在哭。 这是他独一无二的本事,不会再有第三个人能听得出来,看得出来。 小九将他半拖半抱回房,落下门锁,栓得个严严实实,再回来查看他身上的伤。 擦去血渍,一条条狰狞的伤口暴露出来,他就像一条被改了花刀的鱼,瘫在床榻上,连动弹一下都疼得钻心。 「狗老天……你他妈瞎了眼……这样作践我——!」 「我做错甚么了,到底做错甚么了!」 他迷迷煳煳地看不见东西,酸胀的眼睛被血蛰得酸胀,入目只有一片骇人的血色。 这回两个红牌都伤得重,姚天保的脸黑得像鞋底,他不得不轮番赶趟儿,往返于萃月轩与霁月轩中,耐着脾气慢慢地哄。 补品哗啦啦如流水一般往两处地方涌,他面上做得好看,心底却早已悄悄打起了算盘。 萧启曾把他叫到跟前,借着喝茶的由头含沙射影,当场把手里一两值千金的茶连带茶盏一块摔了。 姚天保被他吓了一跳,只听得萧启说:「味道淡了,就该换。越捨不得银子,这银子就来得越慢。」 「你是个商人,知道甚么最重要,可别妇人之仁啊。」 再金贵的茶被泡淡了味道,也只能落得被抛进垃圾堆的下场。 珠碧如是,锦画如是,天下玩物亦如是。 只是苦了满腔善意的真心人,例如小六小九。 他们衣不解带守在相公身边,可他们只是个孩子,面对这一切他们无能为力,唯一剩下的,只有一腔同进同退的勇气。 小九紧紧握着珠碧的手,抹去眼泪,一字一句坚定地说:「相公,我都想好了。再差……小九和你同生同死,绝不会让你孤身一人。」 珠碧回握住他,那双小小的手,传来前所未有的,令人心安的力量。 那个说要陪着他的人远在九重天上,飘飘忽忽太过遥远,他身边笼着祥和圣洁的光辉,珠碧看不清他的样子;他的衣带雪白洁净,珠碧也够不着,如今他已经不再对他寄託希望了。 他说来生就解脱了,可此生已如此艰难,如何再去奢望来生呢? 是颗珠子也好,是个随便甚么东西也罢,不想了,都不想了。 横竖他们就是个被人玩腻了的玩物,大不了南馆后门走一遭,就和之前的妓子一样,一卷破草蓆捆了,扔进粪桶里,他们这样骯脏下贱的人,就该落得这个下场。 反正死都死了,死了之后如何,都无关紧要了。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我对不起大家,这几个月都在隔壁撒糖,一只没精力更这边。 来发一把新鲜的刀子。 更大的刀还再磨,大家放心,我花某人坑品良好,绝不弃坑。 (大纲都写完了,剧情也在掌控之中。) 第75章 心字成灰 太久没有回来了。 灵鹫抬头看了看巍峨高耸的南天门,身边的灵枢一言不发,让灵鹫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闭口不提发生何事,只是对灵鹫说:「你是不是要先去看看你徒弟?他被我关很久了,我告诉他,要等你回来才放他出来。」 想到许久未见的徒弟,灵鹫对他心怀愧疚,便欣然答应了,两人往泽兰殿而去,穿过法障,灵鹫看进了被困在中央的兰泽,开口唤他。 「……师父?」兰泽闻言立马走上来,隔着法障大声唿喊,「师父!放我出去,求求您……」 第151页 「我知道错了,再不敢作弄你了……」 灵鹫看着他,想也没想抬手消去法障。毕竟自他下凡遇到了那么多事之后,就已经彻底改变了之前的想法,对这个唯一的徒弟一直抱有很深的愧疚。 法障撤去,灵枢才将那串被他没收的百谷链还给兰泽,兰泽忙不迭接过缠绕在手,可谁也没料到,他恢復法力的第一件事就全力拍出一掌,落在毫无准备的灵鹫身上,将他硬生生逼退数丈,灵鹫大惊,尚未回过神来,就惊愕地发现灵枢也抬手施法,另一张巨大的法障平地拔起,将他罩了个严严实实。 「灵枢!」灵鹫惊愕唿唤,「你这是做什么!?」 灵鹫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堂堂三灵共修之首,活了万八千年,有一天会沦落到被同修和徒弟关起来的地步。 就关在泽兰殿中,等到烟紫色的法障在眼前升起,这时想反抗已经迟了。 这个刚刚还一口一个师父,悔恨不已的兰泽站在法障外,眼里尽是得意的神情。 「兰泽!」灵鹫愤怒地嘶吼,却无论如何也破不开眼前的法障,「休要胡闹!」 兰泽站在他身前,好整以暇地欣赏他焦急的模样,栗色长髮拖在云砖地上,慢悠悠地捻着手上那一串由百谷串成的链子。 他静静地看着法障内曾经教养自己长大的师父,眼里只剩一片幸灾乐祸的讥讽:「当年望舒行刑的时候,师父也是这样关着我的。」 「我就和现在的你一样,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好友仙骨尽断,无力回天。不论我怎样求你,你为了那些该死的天规天条,毫不留情——」兰泽笑,「我当时就想,你最好永远不要对任何人动情,否则,我一定百倍千倍还给你!」 等了这么多年,终于让他等到了。 「怎么样呢灵鹫帝君!从现在起,你就在这儿看着吧,你看着你爱的那颗珠子是怎样受尽屈辱和折磨,不得好死!」 语毕,兰泽抬手施法,观尘镜从池水里缓缓升起。 灵鹫不再理他,转头看向灵枢,刚要开口,灵修也来了。 「……你们两个,也要和他一起捉弄于我吗!」 灵修看着法障内的同修,摇摇头,道:「神仙不能插手凡间中事,灵鹫,你已经越界了。之所以骗你回来,是因为不忍看你越陷越深。」 灵枢亦在一边说:「凡人自有命数,灵鹫,你也救不了他。」 「二位师叔何必与他废话呢?他不过是自食恶果罢了。」兰泽落井下石落得欢,「世间八苦,痛彻心扉,合该让他都尝尝!」 灵鹫无力地倒退几步,垂眸道:「我在凡间的时候,见过望舒一面。我承诺过可以让他重回天庭,是他不愿意再回来……」 兰泽听了,只觉得可笑,不想再与他多说一句话,转身离去。 之后的灵鹫,就只能在九重天上的观尘镜旁,眼睁睁看着珠碧在凡间受尽磨难而束手无策。 这期间他不是没想过办法,他想尽了办法,可这道法障不论如何也纹丝不动。观尘镜中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嘶吼,灵鹫不敢去听,去看,直到声音停了,才强迫自己来到镜前,他看见珠碧在满是鲜血的地上躺着,一动不动,了无生气。 「珠儿!」 可观尘镜连不通神凡两界,不论他在这里如何唿喊,珠碧都不会知道。 他只知道灵鹫不见了,很久很久没有回来,身边再没有人抱着哄他,又留他一个人在泥潭里翻滚挣扎,就像从前一样。 男人都是骗子,连神仙也一样…… 珠碧又喝多了,瑟缩在小九的怀里,嘴里颠七倒八地骂着灵鹫。小九怕这些被有心人听了去,只好堵住他的嘴,抱在怀里不停地拍背安抚。 这样短暂的休息时间只有一个下午,到了晚间,哪怕珠碧很不舒服,也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梳妆更衣,再出萃月轩的门去逢场作戏。 他就在这样大哭大笑的切换中勉强地活,快要疯了。 珠碧原本以为这样的日子已经足够难熬,却不想,还有更残酷的折磨在前方等着他。 一日下午,珠碧好不容易得了空闲的时间能好好休息,却忽然接人通传,有人在风涛卷雪阁内等着他。是谁并不清楚,珠碧只好草草擦拭干净身上那上一名客人留下的脏污,一瘸一拐地往风涛卷雪阁走去。 他一身大红大紫,到了门口揉了揉脸蛋,赶去一脸疲惫的倦意,换上一副娇媚的面孔,堆起笑容,推开大门拧着腰肢往里扭:「哎哟~且让奴家看看,光天化日的,是谁又想奴家了~」 「贱货,收着点儿。」令人胆寒的声音传来,珠碧看清了,又是萧启。 脸上笑容僵住一瞬,又放荡地漾开:「爷好过分啊~昨夜才弄过珠儿,今天又来,真是半点不叫人舒坦~」 萧启将人抓过来上下其手了一把,拍了拍他的屁股,笑:「爷今天给你准备了一个大礼,你一定会喜欢。」 「哦?」珠碧依偎在他怀里,像只懒洋洋的猫,伸了伸懒腰,「什么大礼?珠儿就喜欢活儿好,能把奴家塞得满满当当的的男人~除此之外,别的都入不了奴家的眼。」 萧启掰过他的脸,朝边上那一丈软红看去,那里躺着一个浑身赤/裸的男人,挑唇一笑:「就在那里,珠儿不妨自己去看看。」 珠碧内心只觉得噁心坏了,可人在阎王怀里,他再是觉得噁心也只能故作欣喜,如获至宝般扭着腰肢朝男人爬去。 第152页 男人脸上蒙着红色的布,看不清脸,珠碧心里隐隐约约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不等他晃过神来,身后的萧启便传来淡淡的吩咐:「爷今天不想梳弄你,你给爷表演表演吧。」 萧启好整以暇地命令道:「揭开红布,亲他。」 珠碧浑身发冷,面上却不敢透露一丝一毫,犹自带着妖娆的笑容,咬牙一把抓下昏迷男人脸上的红布,看清了脸,剎那间,浑身都冷了。 萧启捕捉到他的异样,轻哂:「怎么,你认识他?」 认识,当然认识。 珠碧想头也不回地就跑,想杀了萧启再杀了自己,就此魂飞魄散也好过这样的酷刑。可他做不到,自己只是一个人尽可夫的贱货,任谁都能羞辱一番。 珠碧费劲了力气,克制住自己异样的情绪,摇摇头,他连话都不敢说,生怕一开口哭腔就流溢出来,他只能闭上眼,随萧启的意思俯身亲吻身下的男人,吻得缠绵且情色。 麻木地听从萧启的命令,做着下流反胃的一切动作。 他撑着男人的身体分开了膝盖,扶着器物沉腰,一点不露地吞进了身体里。 嘴上说着下贱的荤话,叫得爽快,身躯像蛇一般摆得放荡,可只有他自己才能感觉到胸腔里一颗早已满目疮痍的心再次碎了一地,他真的快要疯了。 「动得这么慢,是累了么?需不需要爷帮你弄醒他?」萧启鹰隼一般的锐利双眼盯着珠碧的眼睛,每说一句话都让珠碧恨得想生吞了他! 「不……不用叫,嗯……珠儿自己,可以……」萧启这人的威胁都是真的,珠碧只能奋力地摆动着腰,身下这人真要被萧启弄醒,珠碧就真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知道麻木地动了多久,昏迷中的男人蹙起眉头,浑身不可控地一僵,珠碧只觉身体内瀰漫进了一股暖流,几乎同一时间,珠碧的叫声变了调,眼前白光一闪,在男人身上丢了个干干净净。 这齣噁心的闹剧至此还未停歇,萧启让他低头吃干净那些白花花的污秽,直到全部弄干净了,萧启才大发慈悲地让他爬过来,一把将人揽进了怀里玩弄。珠碧的口中蜿蜒出一丝刺目血色,被他自己不着痕迹地抹去。 「珠儿?」 珠碧累极了,软在他怀里像一张面皮:「奴家在呢……」 他伸手朝萧启的跨间探去,战战兢兢地握住了。 「都没有您的大……这算什么大礼。」珠碧任由自己被他紧紧箍着,这种几近断气的窒息感才能让他的心稍微不那么疼。 萧启忽然放声大笑,笑得猖狂,一连道了两声好:「不愧是荆都名妓,南馆红牌,果然是天底下最不要脸的贱货。连自己的父亲也下得去手。」 珠碧笑得凄艷哀婉:「什么父亲……奴家没有父亲,奴家只认这个……」 作者有话说: 啊…… 第76章 掌中珠碎 「你好能藏啊,」扣着珠碧的颌骨,萧启覆唇在他耳畔,唿出一口热气,「朱云绮。」 …… 完了。 珠碧脸上一贯漾着的几分妩媚的笑容,霎时间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这样的人,连萧启也觉得佩服。 珠碧的下颌被掐得一片青紫,像只被割了脖子的鸡,被萧启死死地往上提着,珠碧真希望他再用些力,就这样活活把自己掐死。他就再也不用逢场作戏,一死百了。 鸦色的睫羽轻轻颤抖,珠碧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控制住平静的语气:「什么朱云绮……爷,您煳涂了。」 萧启轻笑着摇头:「瞒得过我么?」 「那个奇怪的男人,我派人调查过他。」萧启摇摇头,「可惜啊,我动用了所有眼线,也查不出他的任何底细。」 萧启温柔的话语却像淬了世间最毒的药的尖刀,插进珠碧的心里,一下一下,活活剐下心头肉来:「珠碧,你有太多事瞒着本王了。总瞧着你这幅阳奉阴违的浪/盪样,爷真的腻了。」 「你调教的那个,嗯……云霜,我瞧着他比你有骨气多了,爷越来越喜欢他了。」 珠碧自嘲一笑,收起了娇媚的嗓音:「在这种地方,人都是会变的,王爷。」 曾经的朱云绮也傲骨铮铮,但那又怎么样呢?还不是死了。 「爷想怎样呢?像折磨云舟一样整死我么?」 好累,其实珠碧一点也不怕死。 修长的双手很凉,珠碧握上了他的手腕,微微下移,那只带着硬茧的大手触碰到挺立而微微颤抖的喉结。 都到这个地步了,珠碧不想再忍了,娇媚的凤眼里滚落下两行晶莹的泪珠:「看在珠儿伺候爷这么多年的份上,给珠儿一个全尸。黄泉之下,奈何桥上,珠碧不恨您。」 喉头上的那只手却松了些许。 萧启摇摇头,像丢垃圾一样嫌恶地把他丢开了。 「砰」地一声,白皙的额角重重磕在矮几的角上,珠碧无力地摔在地上,任血液漫进眼眶。 「一个千人骑的贱货,也配本王亲自动手?」萧启拍拍手掌,「姚天保拿你当儿子看呢,一块被玩烂了的臭肉,还放在南馆里当宝贝供着,给你花钱。他捨不得下手,那就本王来。」 珠碧并不害怕,转过身,怔怔地看着雕花繁复的屋顶,反而生出了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感。 就到这里了。 第153页 许久,珠碧动了动喉咙,语气平静:「爷若不想脏了自己的手,珠碧可以自裁。」 萧启站起身,一脚踩上了他的头。 就像当初先太子欺负他那样,像踩一只可恶的蟑螂,发狠地碾转,似乎不把脑浆踩出来不罢休。往事席捲上脑,萧启愈发阴鸷恶毒,心中积攒的暴虐戾气释放无遗—— 珠碧痛得哀嚎,却不肯像以前那样求饶。反正横竖都要死了,为什么还要自甘下贱求他呢? 萧启只当脚下的头颅是个皮球,一脚狠戾地踹上去,血液染湿了他的脚:「脏东西,生来就是贱/种!」 脚下的畜生发出一声轻轻的哼笑:「王爷是在说我,还是在说自己?」珠碧扭过血肉模煳的脸,笑,「咱们都一样,都是贱种,您比我还贱,我还有娘生有爹养呢,您有什么?爹不疼娘不爱的野种!你活该被人欺负,先太子当初怎么没有整死你,你这种恶鬼最初就不该被生下来!」 「我珠碧是贱,却都是被你逼的!我本来可以不当娼妓,是你们逼良为娼,是你们一步步把我变成的贱种!」 这么多年,在这里珠碧不敢伤心不敢哭,把一颗心紧紧裹着,生怕行差踏错一步就堕落深渊,可结果呢?被别人玩腻了,还不是照样要死!杀畜生还给个痛快,自己为南馆赚了那么多钱,到头来连畜生都不如——! 临死前,珠碧肆无忌惮地宣洩着多年来的愤怒,就像当年的云舟。 若说云舟的死,珠碧曾经是怕的,但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已知自己必死无疑,那么是个甚么死法还有甚么关系呢?不过是殊途同归! 「你还喜欢谢大人,粪坑里的蛆,你异想天开——!」 萧启已气得抽搐,可脚下的珠碧怎么承受自己的歹毒手段都始终没有闭嘴,就好像他不会疼,不知道害怕。 珠碧自顾自继续说:「实话告诉你,你调查的那个根本都不是人,你调查了又怎样呢?区区凡人,你能拿他怎么样!除了折磨我发泄你那无能的愤怒,你还有甚么本事!」 「我珠碧早就是一具破烂,你要怎样折磨我,来啊!这么多年在你身下假意承欢,看到你那张脸我早就不想活了!」 怒火焚烧尽躯体,湮灭过后,萧启冷静下来,却收了脚,俯下身拍拍珠碧的脸,阴鸷一笑:「死有甚么可怕的呢?珠碧,世界上多得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 那一头每个男人都爱贴上去嗅的乌黑长髮,此时像一堆稻草被萧启紧紧攥着,往下勐拽,头皮撕裂的痛苦让珠碧不得不扬起脖颈。只听得萧启在耳边说:「云舟跳楼自尽的时候,本王就觉得太便宜他了。如今我可不会再像当初那样轻易放过你。」 「你走着瞧罢,珠碧,希望明日你接下来还能这样硬气。」 萧启的人闯进来,带走了一边昏迷不醒的珠碧的父亲,有人来抓他,就这么拖着,堂而皇之地拖出风涛卷雪阁,众目睽睽之下,像拖畜生一样拖在鹅卵石地面上,血迹拉了长长一道,触目惊心。 小六抱着锦画长长的舞衣袖子,主僕两个一出门就看见地上一道血色,这种事在南馆见怪不怪了,主僕俩并没有太过在意,只当是那个不听话的小雏妓又惹怒了恩客,被鸨头罚了呢。 小六卷了卷怀里长长的舞衣,跟紧自家相公,可别让这价值不菲的舞衣沾染到了血,扫了恩客的兴致。 拐过花木掩映的假山,血腥味更加浓了。 锦画顿时止住脚步,听得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令人胆寒的拖磨声,愈来愈近,不由得后退一步,下意识想逃,可一行人已进入了锦画的视线。 看清了地上的人,锦画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珠……珠碧……?」 满头满脸染血的珠碧僵硬地扭过脸,朝他轻轻摇了摇头。即便痛极了,也艰难地聚起浑身力气,颤巍巍竖起食指,靠在了唇边—— 锦画在原地呆了很久,任小六如何心疼又焦急地催促也无动于衷。价值不菲的舞衣被珠碧的血染得通红,锦画伏在地上,浑身发因极度悲痛和恐惧而发抖。 有那么一刻,他伸出了发抖的双手,想不顾一切爬到他身边,将他救下。 「相公——」小六弯腰去拉他,「要迟到了!走吧!」 他没有碰到珠碧一根头髮,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拖走,留下一段长长的猩红血迹。 …… 「小六,」锦画像落水者紧紧抓住救命浮木那样用力箍紧小六的手,透过皮肤,小六也能感受到他从骨头里传来的深深战慄。 「我们这么卖力,为甚么他们还是不拿我们当人看呢……」 锦画这场舞跳得漏洞百出,把原本就着急上火的姚天保气得火冒三丈,二话不说将人抓到幽庭毒打了一顿。 姚天保用尽了恶毒的语言,威胁、强迫,肆意发泄萧启施加给他的憋屈与怒火。 幽庭里有一面很大的镜子,锦画被打得瘫在地上,一扭头,看见了镜子里血红色的自己,放声大笑—— 珠碧出了事,下一个,不就是他么? 锦画绝望地想,这辈子自己怕是…… 可是在没有彻底沦为弃子之前,他不敢明着和南馆作对,所有的委屈、苦痛,只能硬生生打碎了往肚子里头咽。 幽庭里有一面小小的窗,透过这扇窗,外头还是南馆筑得高高的墙。 第154页 哪怕锦画已经躺在地上,从窗户望过去,也看不到哪怕一点点湛蓝色的天空。 锦画悲哀地望着窗外那一点点朱红色的墙,想着自己这辈子,怕是永远都不可能活着出去了。 珠碧说不要把任何希望寄托在任何男人身上,他如今这样了,曾经那个把他抱在怀里,信誓旦旦说「心上只有他一颗明珠」的男人在哪里呢? 骗子! 可事到如今,锦画似乎也只能等赵景行来救他。 在这之前,只能委曲求全地活着,没有其他的办法。 他颤颤巍巍地跪直了身子,抱着姚天保的腿摇尾乞怜,一遍遍说出求饶的话,卑贱到尘埃里。 锦画也许是真的被吓着了,平日一贯清高,傲骨铮铮,如今也主动匍匐在自己脚边,像不要脸的珠碧一样。姚天保的心情终于好了一些,不再动手了,一脚将人踹到墙根,拂袖扬长而去。 小六原本守在幽庭之外,看姚天保走了,忙跌跌撞撞地跑进去,心疼万分地扶走了一滩烂肉似的相公,抹去脸上泪水哽咽道:「相公,下次咱不要再跳错了……再挨打就没命了!」 珠碧不见了。 接下来的好几天只剩锦画一个人维持着,那些没有睡到珠碧而恼羞成怒的男人将所有怒火通通发泄到了锦画身上,每一日新伤叠旧伤,就算没被他们折腾死,锦画的精神也已接近崩溃。 他常常有些恍惚,被折腾得神志不清之时,身上的人变成了赵景行的模样,他哭着求,求他带自己走,要不然就一刀杀了自己,好快点解脱,他再也不想活在这个世上了。 第77章 人间炼狱 珠碧被关在王府后院的小房之中,已经不知道多久了。 意外的是,萧启并没有残暴地折磨他,任何酷烈的手段,都没有。 就这么把他软禁着,供他吃喝,除了离不开这里,他竟没有受到任何残酷的虐待。 前些日子被萧启玩弄出来的伤都养好了,头脸上的疤变得淡淡的,不细看也看不出来。 已多日不施粉黛的脸褪去了妖媚之气,一双眼睛也不如曾经一样,流转间带着千般颜色,万种风情,只是死气沉沉地,倒在床上,地上,怔怔地望着帐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太久没碰男人了,被调/教多年的身体没办法离开男人太久,他就在房内找寻一切柱形物体,收罗成一堆,躺到它们边上去,解开衣裳伸到下头,无差别地往里塞。 他的灵魂从里到外已经死干净了,只有玩自己这副破败躯体,才能给他带来片刻的欢愉。 他的眼眶哭干了,别的地方却还是润的。 香甜的液体淌了一地。 珠碧应是玩得忘我了,难得这样快乐,他在桌脚边磨蹭着,把自己剥掉了,一边揉捻着自己,一边用力地填满自己,给自己带去短暂的欢愉。 空气中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气味。 温热的液体包裹着他的手,意犹未尽地,伸到嘴边品咂。 咂摸着,那一点点味道。 前往极乐世界的一路都很快乐,到了顶峰,珠碧眼前炸开一团团白花花的焰火,快乐使他忍不住大声叫出来,抽搐着身体,释放着一切。 连尿也失禁,尽数淅沥沥地淌出来,湿了泛着艷红的躯体,湿了发梢,淌得到处都是。 然而极乐归极乐,快乐的时间总如白驹过隙,一闪而过,快乐消散了,下一刻,重回地狱。 快乐总是一瞬间的事,快乐之后的空虚和恐惧,才最消磨人的神智。 想再来一次,外头却倏然闯进人来,为首的是王府的打杂下人,原想把他提熘起来,却看见他手上淋漓着浊黄,还要男人都熟悉的某种乳白色浊浆。 那伸出来的手顿时便又收回去,摸了摸腰间,解下腰上汗巾垫了手,才嫌弃地将他提起来。 提他的人就像提一袋夏日里馊臭的垃圾,湿淋淋地往下滴黄津津的恶臭汤水,泛着令人反胃的骚气:「好一条又贱又脏的骚/狗!都这样了还不忘通自己屁股——」 「什么名妓,我呸——」男人合起珠碧的手腕,小心翼翼地用布垫着,生怕怕自己弄脏了,和另一个同伴将他抬起来,「倒贴老子老子都不愿意捅……」 「你得了吧你,」另一同伴也解下腰间汗巾,垫住了手去抬珠碧的脚,「当初这人红的时候,你想闻你都没得闻……现在说这种,德性。」 「切。」 「仔细点儿别给人弄伤了,」抬脚的那人往上掂了掂,「弄伤了,咱可没法跟王爷交代。」 珠碧妖媚地笑着,此时也许是真的去地狱的路上了。 再去之前,想要再快活一把。 反正他这辈子就这样了,临死之前, 不怕别人再怎么侮辱他。 他用尽了浑身解数,像蛇一样柔弱无骨地扭动着身体,不要脸地浪/叫着:「爷~两位爷~好哥哥……来快活么?」 「珠儿一定同时满足二位哥哥……」他放声笑着,只有这样,他才能把朱云绮好好地放在那个干净的世界,不会分不清楚如今的自己到底是谁。 不会……对不起他。 「妈的臊货!」两个下人即便厌恶他,噁心他,可裤子里精神起来的东西骗不了人,这人不愧为风月头牌,不愧为荆都风月场的传奇,只是轻轻两句话,就让两个男人陷进最原始的兽慾里。 第155页 珠碧的脚趾一下一下,蹭着男人的手腕:「好哥哥……为什么要忍着呢……」 「今天,奴家不收钱……」 两个男人为了抱住自己脖子上的脑袋,硬生生忍住了爆发的欲/望,把他丢在了萧启跟前。 然后遮掩着裤裆灰熘熘地逃了。 珠碧掉在地上,睁开眼,看见了阎王。 「朱云绮,你太贱了。」萧启笑着摇头,俯身蹲在他身边,嫌恶地掰过他的下巴。 珠碧娇媚一笑,手又摸到身下去:「随便爷怎么叫,奴家一点儿也不在乎。」 装作一切都无所谓的样子,是珠碧保护自己的鳞片。他像只穿山甲,把一片片名为下贱,不要脸的鳞片都往身上贴,贴得严严实实保护自己。 只要自己的崩溃防线越低,就越不会被这些东西伤害。 就像当初姚天保在自己的脖子上拴狗绳,牵着赤裸的自己满大街熘达的时候,只要他比姚天保想像的还不要脸,还变态,那……就没有人可以直接伤害到自己。 能伤珠碧的,只有珠碧自己而已。 珠碧伸食指在身体里转了一圈,拿出来,意味未尽地伸进嘴里,划过舌尖,拂过齿列,品尝仙酿一样,咂摸着意趣。 自己麻痹着自己的神经,锦画说过,他惯会自己欺骗自己。 是啊……可是不这样,又怎么活呢…… 难道在南馆那样的地方,还要披着尊严活吗…… 萧启蹲在他身边,见他这幅浪样竟然没有对他拳打脚踢,甚至碰都没有碰到他一根毫毛,只是伸指蹭了蹭他的脸颊,笑:「别发浪了,臊货,会有人带你去洗干净,在这之前,你好好享受吧。」 随后萧启慢悠悠地站起来,手一扬,走进来三五个人,珠碧愕然发现,这都是南馆负责给妓子净身、梳妆的下人。 都是些和小九小六差不多大的丑小孩,珠碧自然对他们没兴趣,不会发/浪发到他们跟前。 珠碧被他们搀扶着站起来,四下环顾看了看,发现这里原是一间大得离谱的浴房,这里梳洗的用具样样齐全,珠碧就只能任他们摆弄,塞进浴桶里,洗干净浑身脏污。 他们的动作很粗鲁,一点也不比小九温柔。 想到小九…… 算了,不想了。 珠碧绝望地倒在浴桶里,任他们粗鲁地擦洗着骯脏的自己,他们一言不发,珠碧却忍不住与他们搭话。 「你们知道王爷要怎么对付我吗?」 「……」他们只会摇头,不会吭声。 珠碧冷冷哼笑一声,挑起身边一个丑小子的下巴:「我,是南馆头牌。你今日走了狗屎伺候到我,要不要我教你一些南馆的生存之道?」 丑小子愣了一下,连忙摇头,他可不敢在这里,和这个如今屁也不是的弃子说一句话。 只想赶紧给这人梳洗干净,添好妆,然后麻熘地滚回南馆去,继续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活着。 珠碧苦笑一声,重新倚了回去,疲倦地闭上双眼:「对……这就对了……不该说话的场合,最好一句话也不要说……」 他真是个昳丽非常的美人。 容貌清冶,媚中带傲。他撕了一切伪装,不再婉转雌伏于他人身下做那卑贱求欢之态,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萧启面前,一头乌黑顺滑的长髮披散着,系一条松松的髮带,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即便他还是免不了满面脂粉,描得细细弯弯的女式眉,点着殷红的女式唇,却也盖不住他那与生俱来,却藏得深的书卷气。 他就像朵开在污泥秽土中,依旧挺立清雅的莲。萧启看着他站在堂下,天光映照之下,他看不清他傅粉施朱的妖冶的脸。恍惚之间,就有那么一剎那心生怜惜。 就像他求而不得的谢寻一样。 他这份少得可怜的怜惜,就像天边聚了又散的流云,破晓时天边的星子,飘飘忽忽,明明灭灭,比什么都要轻,比什么都轻贱。 「王爷要怎么折腾我?」珠碧在堂下轻飘飘地开口,言语和他从前风光时对待下面人一样,慵慵懒懒的,好像他不在乎,真的不,真的累了,「你有什么本事,来吧。」 萧启他分明坐在主位上,却在这一刻变成了被动的那个。他被眼前这个卑贱的男妓牵着鼻子走,好像自己是个无理取闹的小孩,他在包容,在迁就,他的眼里落满了慈悲。不恨,不怨,也不怕。 想什么啊!像破旧庙宇里神龛后捧净瓶拈青柳,高高在上的慈眉善目的菩萨。 即便没有信徒,即便身处破败不堪的庙宇,即便金身被泼满了狗血、污泥,也不怒不怨,依旧慈悲地垂眸,静静凝视着众生。 萧启觉得自己就是芸芸众生的一个不起眼的人,不论对他做什么,他都不会痛,不会怕,不会歇斯底里地抗拒,就像菩萨不会因为一个信徒对自己侮辱亵渎就毁了他慈悲的佛像。 他只是一个下贱的娼妓,应该像云舟一样歇斯底里地跪在他脚边求他,求而不得后应该咒骂他,应该哭天喊地,可他没有。 掌权以后,萧启从来没有这样被无视,被怜悯地盯着过。 哪怕高傲不染尘如谢寻,都没有。 萧启阴沉着走下堂来,揪着珠碧的衣领就要对他一阵拳打脚踢,却在拳脚即将落在他身上之时,被他轻飘飘一句话给堵了回去:「王爷不会打我。」 第156页 萧启阴鸷一笑:「何以见得啊?」 「你要是想打我,为什么要费那么多功夫叫人来给我洗干净?」珠碧点了点唇角,指尖捻开一抹甜腻的殷红,凉凉笑了一声,「还化了妆,梳了头,整整一个时辰,总不能是就为了打我一顿。」 「……」萧启恶狠狠地笑了,却真的收了拳头,「装,你继续装!」 「本王倒要看看,你这幅故作平静的嘴脸,能撑到几时!」萧启气急败坏地怒吼,他明明坐享无上权力,在珠碧跟前,自卑的竟是他自己。 「你就是西天不染尘埃的佛,我也要把你拽进污泥里——!」 「王爷,」珠碧慈悲地看他,「奴家已然生在污泥里,又从何处再入污泥呢?」 萧启不要再听他说任何话,抓起了他的手,走出房外,不由分说地甩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马车。 「走。」 马车之内,萧启扒光了他的衣裳,疯狂羞辱作贱他,在他身上纵情驰骋,榨干他的汁,弄脏他洗得干干净净的身体。 那处地方太久没有接纳萧启,甫一契合痛得珠碧打颤,他紧紧抠着车厢壁,努力塌腰撅着身体,尽量接纳那东西,让其在自己身体里不至于太痛。 珠碧在一下一下的被动前倾中,迷濛着眼,偶尔窥见帐外的景色,一路上绿影攒动,应是出了城,地面也不平,车厢晃动起来,掉出一只白嫩嫩的脚,俄而又被捞回去,车厢内的臊音不绝于耳。 珠碧没有多少快感,甚至都不能用味同嚼蜡来形容,只觉得在他身下受这种事,就是一种精神加肉体折磨。再往久远了说起,眼前这个看似兇勐的男人,从来也没能给自己快感。 不过是逢场作戏做得习惯了,连自己的身体也被自己的伪装骗了过去。 时间过了似乎很久很久,珠碧早已昏昏欲睡,在接纳了太多不属于自己的容液之后,靠着车壁想要睡一会儿,却发觉马车逐渐停了。 萧启掐住了他的下巴,在他耳边如恶魔般低语:「朱云绮,我带你回家了——你喜欢吗?」 轿帘被萧启一把扯开,珠碧两条白花花淋漓着水光的大腿,一左一右地正抵着车厢门。 他不着一缕,外头人看进来,根本就是一览无余。 院子里有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她坐在缺了一个耳朵的小木马上,摇啊摇啊,无忧无虑,懵懂而天真。 她疑惑地抬起了头,看向华丽大车车里的人,小小的眼睛充满了大大的疑惑。 她从木马上起身,怯怯地看着他们。 珠碧浑身像遭雷噼,眼泪刷地滚落,全身骨肉都痉挛着缩起,拼命挣扎!!! 张开了嘴,却连叫也不敢叫。 「萧启……我……我错了……」珠碧只敢轻轻地求饶,像蚊子叫,「求你……你不能……」 萧启哼笑一声:「你不是不怕吗?」 萧启将不着一缕的他,无情地推下了马车,笑得猖狂:「朱云绮!去,去团聚——!」 珠碧在粗糙的砂砾上滚了几遭,滚到了小院门口,肝胆俱裂地抬头,看见眼前出现一只小小的人。 「大哥哥……我们又见面啦。」朱云落抱着木公鸡,疑惑地走上来,「可是你怎么不穿衣服呀?娘说,不穿衣服,羞羞……」 「……」人间炼狱,不啻如此。 第78章 你好干净 珠碧浑身发着抖,颤颤巍巍地想要站起来逃离这里,却被萧启一脚又给踢了回来,他嫩白的身躯在粗糙的地上滚了几遭,一下子就见了红,肩背臀腿都蹭破了皮,他无助惊惶地背对着妹妹,肝胆决裂地跪在地上,嫩如葱管的十根手指都深深抓进地里,新长出来的指甲因为心中滔天的仇恨尽数折断—— 「萧启……你逼我至此……好……好……」珠碧抬起满面湿痕的脸,脸上折射出毫不遮掩的怨毒的目光,随即放声浪笑出来,眼中的泪剎那之间收了回去,直教萧启也震惊在原地。 小木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匆匆走出来一对中年夫妇,妇人走在前头,身上穿着干净的荆钗布裙:「哎呀,小落——你这是……」 除了女儿之外,她自然看见了一旁的人,那人瘫坐在地上,打眼一瞧竟是寸缕不着,一个妇道人家自是飞快红了脸,马车里还坐着一个着锦穿罗,看起来就不是好惹的大人物,心下发虚,抱起女儿管不了那么多,垂下眼眸扭头就走。 「朱云绮,」萧启阴鸷地笑,「你爹和你娘出来了,你不回头看看吗?你不是很想他们么?」 「?!」朱云绮三个字,像青天白日里落下的平地惊雷,妇人以及身后匆匆赶来的男人都惊得呆立在原地,怔怔然回身看着眼前地上坐着的那个一丝不着的背影,半晌也忘了动弹。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碎了。 「云……云绮……?」妇人亦软倒在地,泪水夺眶而出!她慌慌张张手脚并用地爬过来,掰过眼前人的肩膀。 珠碧顺势扭过了身,风情万种地一笑,撩了撩自己身后的长髮,趴跪在地上去,柔弱无骨地申吟,摇摇头:「夫人~您在说甚么?」 珠碧艷艷一笑,一双漂亮眸中溢出的只有黏腻到能拉出丝的妩媚,他四肢撑地,像狗一样舔了舔自己的手指,用满是情裕的口吻说,「奴家叫珠碧……南馆您知道么?我是里头的红牌,好些日子没被男人玩儿了……今天……我是来找男人的~夫人,您不是奴家的目标……还请让让~~」 第157页 妇人彻底傻了,呆了,紧紧攥住他的胳膊,泣声大叫:「你是云绮……吾儿啊——!」 珠碧置若罔闻推开他:「奴家说了,奴家叫珠碧,什么云绮……莫名其妙……」 「夫人家中有没有精壮的男人能给奴家的眼儿通一通,解解渴呀……」珠碧满地下贱地爬着,「没有就算了……」 朱云落早吓得瘫坐在一旁大哭,被父亲连滚带爬地抱进怀里安抚。 萧启就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场痛快淋漓的戏,饶有兴趣地看这事态演变到如今这个地步,这个贱人还要怎么遮,怎么演。 珠碧的心已经破碎了一千遍一万遍,脸上却波澜不惊,一颗眼泪也没有。 夫人呆呆地望着他明明有些熟悉,却又格外陌生的脸庞,时间过得太久,她似乎真的已经不能将他和自己失散多年的那个儿子联繫起来。 怎么可能呢,怎么会是同一个人呢…… 珠碧愈发浪荡,只希望眼前这个女人能硬气一点给自己一个巴掌,能用最恶毒的语言骂他脏骂他贱,让他滚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心伤若死地看他,用看儿子的眼光看他。 那根本就是凌迟。 他不是她儿子,怎么能是呢……怎么配呢…… 珠碧一滴泪也不敢落下,用尽了力气死死克制住。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拥有说藏就能藏住一切情绪的本事,否则他也不会在南馆里活到现在。 「夫人可不要乱喊人~怎么到处认人做儿子,怪吓人的……」珠碧苦恼地蹙眉,难耐地吞咽了一口口水,「没有壮男人就算了……奴家再去别处找找,就不打扰了,对不起呀~」 他朝她露出一个娇媚的笑容,好似无事发生般转过身去,他尽力了。 可萧启今日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折辱作贱他,又怎么肯轻易就放他走呢? 他一把掐住珠碧的脖子,朝他的父母和妹妹转去:「朱云绮,你真的好能装啊——本王是真佩服。」 「……」珠碧依旧在笑,在苦苦维持着云淡风轻的模样。 「你也知道自己这样太脏太贱,所以才连亲生父母也不敢认了么?怎么,怕他们嫌你噁心?」 「事到了如今,你以为你还能演得下去吗?」萧启在他耳边轻轻笑,「从一开始决定得罪我的那一天起,你就该明白你的好日子到头了。你也知道本王的手段,一向狠辣酷烈,朱云绮,今天此事是必定无法善了的。」 「你再演,再装,有甚么用呢?」 珠碧无所谓一笑:「奴家听不懂王爷的意思。把奴家带到陌生人面前折辱一顿是您的恶趣味么?没关系,爷调弄得好,横竖奴家臭不要脸,陌生人面前一样也是可以湿的……」 萧启听了这话怒火中烧,奋力将他甩在地上:「好!好——!朱云绮,我就看看你要装到什么时候!来人——给我上.他!」 他命下人擒住了他们一家三口,就丢在珠碧眼前,最后,竟让下属将他压在地上,蛮横地侵入了他。 他依旧逆来顺受,一滴眼泪也不流,只是无所谓地偏头看着眼前一切,满眼只有被满足的情裕,再无半点波澜。 萧启居高临下地望这一家人,面上笑得云淡风轻,走到吓傻了的妇人身边:「夫人,认出您儿子了吗?我把他还给你了。」 「只是你儿子好硬气啊,他都不敢认您了。许是知道自己太银,太贱,不敢与您相认,所以跟您演戏呢。」萧启好整以暇地蹲下,挑起她的下巴,「您对自己生出个这么银浪的贱种,有何感想啊?」 「不银浪……不是贱种……」妇人哀哀一笑,「不论如何,那是我的孩子——」 母亲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却像一把利刃,噼开珠碧身上所有苦苦伪装的面具:「云绮……娘知道是你,第一眼,娘就认出你了……」 「娘知道,你是被人逼成这个样子的,娘不怪你……娘不嫌你脏。」 「……」有热气在眼眶迅速聚集,珠碧拼命地憋,却终究再也含不住它,任它倏然滚落脸颊。 「天底下怎么会有母亲嫌自己的孩子脏呢……」妇人满眼温柔,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他的孩子,她拼命挣开束缚爬到他身边,捧起孩儿的薄情的脸,「这些年,你受苦了,当初是娘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 珠碧想哭,却连嘴也像是僵住了,不论如何也张不开。那张薄情的面具像是嵌在了脸上,融入骨血里,连他也拿不下来了。 他不敢认她,始终也不敢承认。 直到父母妹妹的鲜血溅到自己脸上,眼睁睁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渐渐断了气,他才犹如大梦初醒,尖叫哭吼,撕心裂肺! 浑身抖得像一只筛子,费劲爬到他们身边去,捧着他们奄奄一息的破烂躯体张开嘴痛苦悲号—— 从今天开始,在这个世界上,他真的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哪怕曾经再痛再苦,至少他知道在一座山明水秀的小村庄里,还有父母和妹妹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哪怕他永远也不能回去与他们团圆,但至少他知道他们还在那里。 这悲苦的尘世还有一点点希冀。 如今,这唯一的希冀也没有了,他们通通碎在萧启脚下,如烟霞般烟消云散。 可更悲凉的是,也只有这个时候,珠碧才敢卸下全部面具和伪装,真情实意地喊出那声撕心裂肺的:「爹、娘。」 第158页 悲凉至极。 珠碧哪怕在他们咽气之前都一声不敢吭,不敢承认,一剑穿心的那一刻他双眸剧震,只敢无声地流泪,颤抖。直到他们全都断气了,彻彻底底,才终于将那苦苦憋在心底的「爹娘」喊了出来。 他抱着爹娘和妹妹冰冷的尸身,瘫坐在地上,放声痛哭。 萧启的目的完成了,这不过是他罪恶人生中平平无奇的一笔,他玩够了,云淡风轻地擦了擦手上的血,离去之前,言笑晏晏地丢下一句:「自己想办法回来吧,你的好奴才小九还在南馆等你哪。你会回来的,对么?」 天色阴了,应是老天也看不过眼,密密匝匝的雨点当头浇落下来,很快就成滂沱之势,很快就将地上的血水、泥土沖和成一片。 珠碧痛极累极,倒在地上,任污泥和着雨水包裹他本就骯脏的身体,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想替父母收尸,可浑身都没有力气了。 收完尸,他还得回南馆,小九还在萧启手上。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但小九不能死,他得在萧启对他下手前把自己这些年偷偷存的所有积蓄全部给他,把他安全无虞地打发走,远离南馆。 到那时,在这个世界上才算真正的无牵无挂。 到那时,怎么死都行,都无所谓了。 他在原地瘫了很久才回了一些力气,正要起身,阴沉的天却亮了一瞬,他抬起僵硬的抬头,在云头上看见了一抹金色的霞光。 霞光笼罩的云头里一左一右立着两人,那两人不染纤尘的霞裾轻轻飘扬,人间的腥风苦雨沾染不了他们分毫,那是神。高高在上的圣洁的神。 「珠儿——!」 灵鹫一直被徒弟桎梏着,他将方才的一切都收入眼底,可他直到现在,兰泽捏了现身诀之后才能成功出现在珠碧眼前被他看见,一颗道心支离破碎。 兰泽大发慈悲地放了他,立在云头畅快地看着眼前一切。 灵鹫现身到珠碧身边,他才从天庭回来,还来不及换一副容貌,身上云绮霞裾,显得繁复庄严。 「珠儿……」他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惊慌失措地将他抱在怀里,「我回来了,别怕……别怕。」 珠碧恍惚地看着他,从头到尾打量他,一声不吭,那目光让灵鹫不知所措:「……珠儿?」 珠碧哀哀一笑:「灵鹫帝君,您好干净啊。」 「什么?」 珠碧伸出指甲尽断的手在身下抓了一把和着血的污泥涂在他脸上,可他的脸就像不染纤尘的莲花,污泥根本就弄不脏他一分一毫。 是了,人间的腥风苦雨怎么弄得脏天上圣洁的神。 珠碧一遍遍试,一遍遍把污泥涂在他脸上,脖子上,衣袖上,试图把他变得和自己一样脏,可怎么也做不到。 「珠儿,你这是干甚么……?」灵鹫紧紧抱着他,牵住他一把把去抓泥的手,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在天上甚么都看见了,对吗?」珠碧问他。 「为甚么不救我呢……」珠碧平静地说,「就算我活该,我下贱,我不配得到,可我的父母和妹妹是无辜的,你救他们也好,你为甚么不救?你在看甚么?」 「现在全部都死光了,你还下来做甚么?看我的笑话吗?」珠碧拔下他头上金光灿灿的剑状簪子,金光顿现,那枚簪子陡然变成一柄锋利的长剑,珠碧眸光骤然一厉,不由分说地朝他的胸膛刺去—— 一剑贯胸—— 「我不要你了。」珠碧哀艷一笑,「你一点用也没有,我不接受你这种姗姗来迟的虚伪善意。」 「你这么干净的神仙,当初就不应该下凡来,不该招惹我。」 灵气迅速散开,灵鹫神魂剧震,法力飞快流失,他似乎,再也握不住他的珠子了。 作者有话说: 太惨了,写得我心绞痛orz 第79章 火烧活鸡 兰泽悲悯地看了地上的脏珠子一眼,一句话也不曾多说,带走了法力尽失的师父,转身拈云一朵,轻飘飘回了天。 珠碧不再哭泣,因为早已哭无可哭。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像个东倒西歪的葫芦,一连试了好几次,不知道摔了多少次才勉强站稳了。 他没有穿鞋,也没有穿衣服,浑身都脏兮兮地裹着泥沙和血,把原先软滑如缎,如今却乱糟糟的头髮都拨到脑后去,拧一拧,因为沾满尘土和泥巴,所以即便打个结也不会散开,很快就黏成一坨,重重地扯着头皮,坠在身后,往下淅淅沥沥淌着泥水。 被南馆强行用药、紧紧缠裹好任人把玩的一双柔嫩美足曾是荆都王孙公子人人慾把玩而后快的珍品,如今堪堪踩在地上,因为太小,皮肤太薄嫩,硌在沙地上,尖锐的小石头轻易就扎进皮肤里,走一步就往外沁血,珠碧痛得麻了也就没有感觉了。两只脚泥津津又血淋淋地,鼻尖到处充斥着血的味道。 这些味道对他来说熟悉到可以忽略不计。 他这双脚被南馆制作出来就不是为了走路的,如今一步步东倒西歪,走得艰难,抱小小妹妹尸体的时候还勉强可以站得稳,走得动。父母的尸体就只能用拖了。 拖到他花了不知道多久挖的大坑里,往往拉个几尺距离就一屁股摔倒在地,唿哧唿哧喘着粗气,背对着父母的尸体,始终也没有勇气转头面对他们,等休息够了,就往后摸索着他们冰凉僵硬的手,拖麻袋一样一寸寸往坑的方向挪。 第159页 他没有多少力气,这是他这辈子干过最粗的粗活了。 尖锐的砂砾随着每一次的摔倒重重扎进膝盖里、屁股肉里、背上、胳膊肘上,任谁看在眼里都会觉得钻心地疼,他却仿佛没有感觉一般,又一次次站起来,咬着破碎的唇,使尽浑身的力气。 他像一只孤零零地搬粮食过冬的蚂蚁,搬着他这个身躯远远承受不起的重量,一步一个血脚印地爬,不能停下来,否则就会被铺天盖地的痛苦瞬间吞噬。 没人知道瘦弱如此的他是怎么挖出一个可以容纳四个人并排躺着的坑,只眼睁睁地看着他跪在坑底,费力地挪着父母妹妹的尸体,把他们排排摆好,父母一左一右摆着,中间放着小小的妹妹,然后爱怜地笑着,拍干净手上的血和泥浆,帮他们拉好衣裳,拨弄好头髮。 就是脸……脸太脏了…… 不能这么脏。 珠碧爬出坑,满院满屋找到一条布巾,又爬到坑底下去,给父母和妹妹了无生气的脸上的脏泥血液擦干净了,这才满意地瘫坐在一边,失魂落魄地笑。 父母和妹妹看起来比他干净一些。 他才是最脏最狼狈的那个。 天已蒙蒙黑了。 他突然想起来房间里有一只绣着「绮」字的布娃娃,那是他和妹妹最喜欢的布娃娃,他又费力地爬出坑底,回房拿出了那只布娃娃,塞进妹妹怀里。 「抱……抱着……」珠碧拍拍布娃娃,又拍拍妹妹的小脑袋,终于满意地嘿嘿笑了出声。 过了很久,笑意凝固在脸上,他又觉得缺了点什么。于是把妹妹连带着布娃娃又从父母中间抱起来,抱进自己怀里,然后换自己躺了进去—— 「我们……我们终于埋在一起啦,爹,娘……」 暮色四合。 原本还亮着的天一点点晦暗下来,像谁打翻了墨汁,晕得四野一片黯淡,天上疏星隐现,像珠碧困顿的眸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眨着。 多想永远就躺在这里,不要活了。 可珠碧终究还是踉踉跄跄地爬出了坑,跪在地上闭着眼睛,沉默无言地往坑里疯狂填土,一捧一捧又一捧,直到泥土彻底盖住了父母妹妹和布娃娃的脸,珠碧才终于敢完全睁开眼睛,然后看着坑底,瘫坐在原地,抱头痛哭! 没有了,没有了。 没有了没有了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啊啊啊——」 「哈哈哈哈哈……」 都没有了…… 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妹妹、没有爱人、没有尊严、没有人格。 他又哭又笑,状似疯魔,在地上滚来滚去,抓耳挠腮,以头抢地—— 活脱脱就是个又傻又疯的癫子。 「不对啊……不对啊!我……我还有小九呢……」 把那一座座小山似的泥土堆都往坑里推,推完了,坑平了,趴上去拿自己的身体当犁耙,从这头滚到那头,又从那头滚到这头。 滚平了,天蒙蒙亮了。 身后的屋空了,院前松软的土地上多了一座新冢。 冢上无牌无碑,没有人知道是谁堆的,只在冢上散落着一朵朵无名小花,风一吹,吹走了冢上的蒲公英。 没有人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只仿佛听见好像有人说,在今天天蒙蒙亮的时候,有人在村口的歪脖子老槐树下看见一单薄的人影,严严实实地裹着灰扑扑的袍子,轻飘飘地像个鬼影,笼在湿润的晨雾里,步履踉跄地往村外的方向离去了。 一开始没有人当一回事,直到天大亮了,有人沿路慌里慌张地嚷嚷着:「老朱秀才一家死了!老朱秀才一家死了!」 众人紧赶慢赶赶去凑热闹,唏嘘声里,一片惋惜。 惋惜那个九岁被拐走不知下落的少年,若是哪一天找了回来,该有多难过哟。 珠碧裹着从家中柜子里翻出来的袍子,看这宽大程度,应该是爹爹的。他把自己紧紧裹在里头,脑袋也随便扯了件衣裳紧紧罩着,缩着脖子,除了一双眼睛,不敢把一丝皮肤裸露在外头。 他得回南馆里去,得回去救小九。 他身上没有一点钱,也没有人会愿意拉他一程,他只能靠双脚走,走出了村庄,走过漫长的郊野,日升又月落,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 脚上穿着并不适合的破鞋子,鞋面是暗红色的,因为被血浸湿又干涸,干涸之后布鞋硬邦邦的,和鞋里的烂肉黏在一起,随着步履又撕拉开,鲜血又沁出来,就这么如此循环往復,鞋面就越来越红,红到发黑。 珠碧挨着道路边边走,生怕被别人看见自己,只能像只过街老鼠一样,把自己的身形一缩再缩,缩成一团,好在一路上路过的行人并不算多,大部分都是荷锄戴笠的农人,都只是多看了他几眼,虽然对他颇有些好奇加嫌弃,但好在也没上来找他的茬,摇摇头就走了。 珠碧什么也不要了,什么也不求,不奢求结局如何,下场多悽惨,他都不在乎了。现在他满心只希望能够顺利赶在萧启发下一次癫之前,安然无恙把小九送走,只要他平安,那就好了。 只是南馆在热闹的荆都城里,他想安然无恙地回去,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他其实也做好了准备,只要留他最后一口气回到南馆,怎么着都行,他所求的真的就仅此而已。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即便他已经很努力很小心地避开人潮,把自己一缩再缩,屏着气不敢冲撞任何人,可头上的兜帽还是被人扯下来了。 第160页 「……」 是几个张牙舞爪的小孩。 他们拽着他的头巾,嫌弃地踢他打他:「臭东西!脏东西!」小孩儿不懂风月场所里那些腌臜事,自然不认识风月场里大名鼎鼎艷名远播的珠碧,只是觉得他脏,他臭,他看起来好欺负,遂群起而攻之。 夺走他裹头的脏布衣裳,嫌恶地丢在地上连踩几脚:「丑东西!丑东西!你不敢见人是因为长得太丑吗,略略略~」 一颗石头飞来,正中珠碧的后脑勺,珠碧柔弱又疲累,不想与这帮小孩儿发生任何冲突,转身就要躲,钻进小巷子里,却被人一把拽住了身上衣袍,惊恐扭头一看,是个死胖子小孩,猥琐下流地盯着他:「你长得好像窑姐儿哦,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住手……」珠碧低声呵斥。 「撕拉——」 「……」衣裳已经破了,珠碧惊恐地伸手欲抢回他手中自己的衣裳布料然后逃之夭夭,可来不及了。 光天化日之下,朗朗干坤之中,无数双眼睛同一时间随着小孩一声嚷嚷而投过目光来—— 他还夺不回攥在小孩儿手里的那一点袍角,更多好奇的人围了上来。 跑不掉了。 珠碧只能瑟缩着脖子,把头埋得低低的,千万,千万不要有人把他认出来才好。 「借过……借过……」 他努力想找缝钻出去,逃离这个地方,却被一双不知道从哪里伸出来的大手重重推倒在地—— 有人扑上来,紧紧钳住了他的下巴,哈哈大笑,拍着他脸上灰尘,惊喜地大叫:「是珠碧啊!」 晴天霹雳落下来,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荆都城里,有谁又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呢? 「是南馆的男妓啊!诶!」是成年男人的声音,「各位街坊邻里!来看看——看看——这是艷名远播的南馆头牌啊!卖.屁股的骚、鸡诶!」 「骚,鸡怎么还穿着人的衣服啊——?啊?」男人撸起袖子蹲下身,他还从来没有遇上这么好的事,简直就像天上掉金元宝似的,狞笑着扒他身上严严实实的衣裳,直至一丝不挂。 「哎哟!你这是怎么啦?」男人嫌弃地指着他身上伤痕,「你的上一个客人玩得这么花哟?给你多少钱啊?」 「搔。鸡!」 「勾引。男人的。贱畜!烂货!」 「不男不女的贱玩意儿,打死他!报官!」 「别报官啊,报官了多没劲啊!」 「……」珠碧麻木地去抢自己的衣裳,不想再做辩解。承受着四面八方砸来的石头臭鸡蛋烂菜叶,以及男女老少汹涌而来的拳打脚踢。 他抢,可是抢不着,身上又在流血了,罢了,走吧。 在别人眼里,或许他穿不穿衣服都没什么区别。 「别走啊?诶——」一帮男人又扑将上来将他打倒,「你要不便宜便宜我们,不收我们钱,我们救你回去怎么样?你给哥几个爽快爽快?」 「……」 「呸!」一妇人站出来给了说这话的男人一脚,「精虫上脑的烂东西,一个货色!这种烂货有胆子出现在大街上,就得有胆子挨打!」 旁边的妇人们附和起来,也没有人知道她们哪里来的对陌生人这么大恶意,珠碧不解地抬头,终于弱弱地开口问:「各位姐姐,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们的事情,我们并不认识。为何对我这样喊打喊杀?」 「呸!」有妇人上来给了她一巴掌,「狐狸精都一个货色,不男不女的骚。货勾引男人,见一个杀一个,为民除害!」 对此,珠碧只剩下满心苦笑。 挨着他们的拳打脚踢,几次想站起来又被打倒,不过片刻就已鼻青脸肿,奄奄一息。 有人在他身上泼面粉,腾起一阵烟尘,他浑身都白了,沁着血液,看起来又丑又滑稽。 面粉还在不停地泼,空气中翻涌着烟尘,不知道是那个缺德的拽住他的长髮用火摺子点燃了。 火焰腾地一下窜起来,给周边人都吓一大跳,纷纷退一步,反应过来后鼓掌叫好:「好!好!烧死他!火烧活鸡!哈哈哈哈哈!」 珠碧终于被火烫得崩溃嘶吼,像鬼一样爬起来尖叫着找水,泪流满面! 头髮在极短的时间内就烧没了—— 就在珠碧以为自己要被活活烧死之时,有一声暴喝自人群中传来:「有病吧!杀人要坐牢!」 一盆脏水朝他兜头泼下去,火灭了。 不,不是水。 是一桶尿。 很脏很臭,却救了他的命。 珠碧终于委顿在地,惊魂未定地大口喘着粗气。头髮被烧得乱七八糟、身上和着面粉、血、泥、粪和尿、伤口暴露着,整个人就像个掉进粪坑里被捞起来的面目全非的面娃娃。 脏,真是世界上最脏的东西。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面对这一群恶魔,笑了,笑着笑着哭了,哭着笑着,像鬼又像疯子。 珠碧动了动嘴,想歇斯底里地告诉这群人,自己是被逼的! 想破口大骂,可是几度张口,终究是从身到心都无力辩解。 走吧,走吧。 回南馆去,那才是当务之急。 但这群人似乎还不打算放过他,这回倒是不愿意碰他了,毕竟满身的尿骚味,谁又乐意为了一只鸡弄脏了自己呢? 第161页 有人捡了根棍捅咕他,将他捅咕在地,将他团团围住,石头臭鸡蛋烂菜叶又铺天盖地袭来,珠碧默默承受着,一步一步向前走,任血和脏污漫过眼眶,他凭着记忆,撑着一口气,想着小九的模样,一步步往南馆走。 可他走不出几步又被棍子捅咕倒地,他再站不起来了,但意志力催促着他爬也要爬回去,就是这么四肢撑着地,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得回去呀。 珠碧想着这可笑可悲可哀可怜的一生,又想起当初姚天保在他脖子上拴狗链的那一天,那是他的尊严彻底丧尽的开始,至今,多少年了呢…… 不记得了。 就这么爬,爬啊,爬啊,珠碧忽然听见一声崩溃的暴吼:「住手——!」 铺天盖地的臭鸡蛋烂菜叶终于停了,珠碧颤颤巍巍地抬头,人群向两边退去,珠碧看见了一个人。 那人干干净净,像枝头高贵的梅花。 「珠碧——」 那人几乎是从轿子上踉踉跄跄栽下来,跪在地上,一把将他抱住了—— 「……」他好香,好干净啊。 「谢,大人……」 是谢寻。 作者有话说: 痛_(:3ゝ∠)_ 太痛了…… 第80章 白梅与蛆 人,一向欺软怕硬。 即便没有人知道这架华丽软轿上下人的人是什么身份,但看他履丝曳锦,气质华贵,方才还气焰嚣张舞爪张牙的路人顿时像是被扒光了毛的斗鸡,四下都鸦雀无声了,更没有人敢朝这里再丢一粒石头,一根烂菜叶。面面相觑着,心中虽对此人深感鄙夷,却又没一个人敢发话哪怕喘气,生怕得罪了权贵,吃不了兜着走。 谢寻抱着被当街折磨得不人不鬼的珠碧,浑身都在颤抖。 他难以将现下怀中这个半死不活的人和当初风涛卷雪阁那个顾盼生辉的明艷美人联繫起来。 谢寻急匆匆自袖中扯出一条洁白的方巾,替他拭去满脸和着血的恶臭污秽,对旁边傻掉的随扈破口大骂:「杵在那里当木头吗!帮忙把人带到轿子上去,把人群给我哄开——哄开!」 那些随扈竟都嫌脏,被主子这么一哄竟然还迟疑了半晌,面面相觑了半天,你催我我催你又磨了好久,直到谢寻彻底发飙,恐吓要板棍伺候之下各个才硬着头皮围上来,见这做。鸡的浑身粪尿和臭鸡蛋沾身,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下手才好。 说来可笑,零落在地上的这个大名鼎鼎的名妓珠碧,以前他们做梦都想亲他的嘴,枕头底下压着不知道盗摹过多少遍的「赏珠册」聊以自/抚,如今他就在他们眼前,他们却连碰都不愿意再碰一下。 还是在谢寻再三催促威逼之下,才皱着眉像抬病死的猪一样,拿出帕子叠了又叠,垫在手上,千般抗拒万般不情愿地给人提熘起来,掀开轿帘给人丢进去。 接着就像碰了鬼似的跳起来,给自己的手勐一顿拍,骂骂咧咧地轰开人群,然后满街找水洗手—— …… 轿内瑞脑沉烟,无不透露着一股书卷气,角落边散落着几卷公文与书册,简简单单,除此之外再无更多华丽之物,应是谢寻办公时常坐的轿子,珠碧被他抱着,一时局促不安,又怕自己挣扎起来,将他和他干净素雅的轿子弄得更脏乱更臭。 「谢大人……」珠碧的眼里哗哗掉着泪,「我很脏,很臭……我这么一个人尽可欺的臭。婊子……你做甚么救我。你是枝头的金凤凰……怎会来救我。」 谢寻无言,只是将他抱得更紧了,到最后,珠碧听到了他抽噎的哭声。 「……」珠碧的心再次有力地跳了一跳,又滑下两行热泪,语气轻轻地,藏着泼天的委屈,「谢大人,你对我真好……原来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人可怜我……」 「谢大人,你是个好官……」 珠碧一直以为灵鹫才是他此生的救世主,那个不在意泥淖污秽拉他上岸的人。千算万算,到头来,他转身留他一人挣扎污秽之中,干干净净回天,和他相隔又岂止千万里?他们遥远得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而真正在泥淖中拉他一把的,竟是眼前这个干净得像皎白月光一样,他小时候做梦都想成为的人。 他觉得最最遥远,最最高贵,永远也碰不到的人,竟是如今唯一不嫌他脏的人…… 珠碧不想弄脏他,可他却紧紧牵着自己的手,自己几番想抽离竟抽离不开,便只能受宠若惊地紧紧回握住,心底酸涩难当,颤抖着嘴唇,说出了他一直憋在心底最深的话:「谢大人,我在做男妓之前其实……其实……其实书读得很好的……我爹娘……街坊邻里,书塾先生都说我学问好……是个做官的好料子,我的梦想也是考状元,做大官的……就像你一样……」 「我一点也不想做男妓,我不是自愿的,我不是天生下贱……我是……我是……我是小时候被坏人卖掉了……」 「你知道吗,我从来都不想伺候男人……是他们逼我,我走投无路的……我不听他们的话,我只有死路一条……」 「我想做一个读书人啊,我想做官啊——」珠碧哀哀哭着,哭声愈发悲伤,好像连一副苦肝涩胆都要活活呕出来,「像你一样,干干净净的,只与笔墨打交道……得人尊敬,得人爱戴……可狗老天捉弄我!作践我!害我至此!!!」 第162页 「哈,哈哈哈哈哈——啊啊啊啊啊啊……」 珠碧像条涸泽里的鱼,不甘地扑腾,嚎啕,泪花四散—— 谢寻努力地平復了心绪,将他往怀里揽,寻来衣裳为他盖上,去理他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头髮,为他擦拭浑身脏污,可是因为轿内没有水,就这么干擦也起不到什么总用,无非只能将大块些的污秽擦去,而至于其他的污水,越擦只能越均匀。 谢寻无力地停下手,看珠碧躺在自己怀里,就像一条被改了花刀腌入味儿的鱼,只觉得一颗心碎了又碎。 他顾不上自己满身的脏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他:「我该怎么帮你?你说,我尽我所能,也一定帮你讨回公道!」 「对,对,我先带你回相府,咱们洗干净身体,我让人来给你治伤!」说着谢寻就要挑帘吩咐随扈起轿,却被珠碧拦住。 「来不及了,」珠碧呵呵地喘着气,紧咬牙关,说,「谢大人,你是个好人……别为了区区一个男妓,把自己置于险境……」 「萧启不是人,你要是救了我,他不会放过你的……」何况他现在得赶紧回到南馆去,迟一刻小九就多一分危险,萧启那个畜生,真的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珠碧拒绝了谢寻的一切帮助,只让他送自己回南馆。 毕竟现在的他,是真的没有办法再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大街上了……那些群情激奋的清白路人也许真的一块石头一口痰,活活凌辱死他。 轿子起了,一路平稳地绕进小巷,这短短的一段路程,是珠碧在即将到尽头的人生路上,走得最后一段平稳的路。 南馆的后门荒凉萧条,和披红挂绿的热闹前堂相去千里,天要黑了,这里鬼气森森,一捆捆供前厅烧火取暖的柴禾,和前厅花天酒地剩的泔水都一排排堆在这里,阴暗暮色下,影子投在地上,像地狱里伸出的狰狞的鬼手。 要走了。 走之前,珠碧有些不舍,不舍离开这样一个温暖的怀抱,他第一次主动抱住了谢寻,又害怕又紧张,希望,希望他别嫌自己脏。 「谢大人……」珠碧埋在他肩头哭泣,这一回终于不用再藏着掖着,不用在逢场作戏,他甚至不是珠碧,只是当年误入歧途,却还挣扎活着的,想要做大官的朱云绮,他咬着牙,恨极恶极,「你帮我杀了萧启……」 「帮我杀了他。」 「帮我杀了他——杀了他!!!」珠碧突然激动起来,嚎啕大哭,「他这样的畜生根本就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凭什么……凭什么他这样的人还能坐享泼天富贵,凭什么!!!」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你帮我杀了他,帮我杀了他!!!」珠碧揪着谢寻的衣角,浑身每一寸骨头都用尽了力气,弓起身来去贴肖寻的耳朵,「我就求你这一件事,你是个好官,天底下只有你能做到了……谢大人……你帮我杀了他!我就是下地狱……也要踩着他的骨头……你帮我杀了他,杀了他……」 「他不死,我也不会死,」珠碧哭着哭着又恶毒地笑出声,「我能忍……我能忍!我要亲眼看他死在我前面!我要踩着他的骨头,再下地狱!!!」 这是珠碧唯一求他的事,唯一。 「好,好……」谢寻心痛得几乎喘不上气,捧着他的脸连连点头应着,「我向你保证,一定帮你杀了他,一定帮你杀了他。」 「……」珠碧重重啜泣一口,终于从谢寻身上离开,他下了地,扑通一声跪在谢寻身前,重重磕了下去,三个头,震耳欲聋。 谢寻呆坐在轿子里,无声地流泪,看着他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向自己投来的最后一个目光满带着感激,朦胧闪着泪花的神色里还藏着几分笑意,然后转身,背影决绝而孤寂。 没有人来接他,没有人搀扶他,他孤孤单单,却毅然决然地,脚步一瘸一拐走进了那个灯红酒绿的地狱。 他九岁后的人生,从来都孤孤单单。 作者有话说: 要不珠珠你还是快点嘎掉吧我心脏承受不住了t-t 可是珠珠要面对的偏偏还有很多啊,啊呜呜呜呜呜我受不了了 第81章 红牌易主 尘世跌入暮色,浸入乌沉沉的黑暗之中。 一盏盏蒙着绛纱的灯都次第挂起来,与以往每一个夜晚没什么不同,小厮在外头点灯,一盏盏将亭台水榭辉映得暧昧朦胧,空气中飘着刺鼻的酒味和甜腻的脂粉味。 这个点了,后院的妓子们都在房中梳洗打扮,他们扮做女相,为博恩客欢心,将一层层甜腻的脂粉煳在脸上,身上,描眉点唇,梳发挽髻,鬓簪鲜花,身披大红大紫的薄纱,再外罩男服,远看近看,都不辨雄雌。 霁月轩中,小六捧着掺了金粉的金色颜料伏在地上,在为锦画光着的双脚十个脚趾盖和脚踝都画上繁复的花纹,他今晚要扮演高贵洁净的龟兹圣子,在风涛卷雪阁大厅中献舞,然后等夜色深了,配合一掷千金的恩客上演一出神子被践踏凌辱的戏份。 锦画呆呆地坐在酸枝木凳上,任小六捧着他的脚在上头描画花纹,仅有薄纱堪堪围腰的「衣裳」什么也遮不住,他的皮肉与椅凳亲密接触,细碎的铃铛硌着,很不舒服。 小六担忧地抬眼看他,忍不住劝道:「相公,您还是多笑一笑罢,不要再因为脸色而平白讨打了!」 第163页 「我知道。」锦画艰难地扯扯嘴角,「等上了台,我会笑的。现在我真的笑不出来。」 小六唉声嘆气地放下颜料碗,给他收拾身上的彩色的束带,团在手上,搀扶他:「到时间了,走罢。」 迈出霁月轩的月洞门,一脚踏入暧昧的夜色里,往风涛卷雪阁的方向走没几步,又路过他熟悉的萃月轩。 他忽然驻足停步,因为有一高一矮两个人从里头出来,挡住了他的道。 锦画懒得与他发生甚么口角,想要绕开,可他往左,那人就往左,他往右,那人就往右,分明就是堵着他,不让他过。 锦画眼里折射出厌恶的目光,恶毒地盯着他,紧咬着的牙关里挤出一个字:「滚。」 那人鬓簪一朵粉色的芙蓉花,闻言走了上来:「锦画相公,今天又摆着这副破脸子赶着去跳舞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奔丧呢。」 他盛气凌人,身边小童欲拉他,让他不要和锦画发生冲突,却被他一巴掌盖到脸上,又推进草丛里:「丑东西,少来管闲事!」 那小童本就满身是伤,连站都勉强,那经得住他这么一推,一下子就栽进一旁荆棘丛生的草丛里,被锋利的荆棘刺划得浑身血痕。 「小九——!」小六瞪大了眼睛,扑过来将他从草丛里捞起来,心疼地落泪,「你没事吧!」 锦画哪里能再忍得了?抬起一脚将那气焰嚣张的男妓也踹进草丛里:「你算甚么东西,敢在我跟前狺狺狂吠?」 「别以为住进萃月轩,抢了珠碧的侍僮你就真能取代珠碧,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是比他长得好看还是媚术比他好?」 「你——」那人气急败坏地站起来,还要说话又被锦画堵回去。 「长得歪瓜裂枣的丑东西,不过是珠碧倒得突然,王爷和爹爹找不到人代替他才不得不暂时捧你起来,你就以为自己能和珠碧比了?哪里来的自信,赶紧扎进尿桶里醒醒你的狗脑子!」 「你……我要告诉爹爹!告诉王爷!锦画,你等着瞧!你个烂货,和珠碧一样,你蹦跶不了几天了!」他鬓边的芙蓉花都因锦画的窝心一踹给踹掉了,他恨恨地捡起来重新插回耳边,像只疯狗一样歇斯底里地咒骂,没有原主人半分的风情万种。 锦画冷笑一声,道:「你看看你这疯狗一样乱咬的样子,当红牌,取代珠碧,你配么?我还能蹦跶几天你说了可不算,还不赶紧夹紧屁股去捱。糙,保护你那摇摇欲坠的位置!」 那人岂能甘心就这样被羞辱一顿?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扑上去就要与锦画扭打在一起,小九强忍剧痛,哭着上来扯:「不要闹了,不要闹了——云霜相公!客人该等急了,咱们不能弄乱衣裳和妆容,快走罢!」 云霜心高气傲的,哪里听得进他的话,又爆着粗口给了他一巴掌,气头上揪住他的耳朵想把这聒噪的玩意儿打死,然后再与锦画撕破脸皮,却在此时,听见一声惊慌至极的吼声:「小九——!!!」 「!」众人一惊,纷纷回头—— 夜色下有个人踉踉跄跄地跑来,他又脏又臭,头髮差不多烧没了,可笑地支棱起来,身上的一块黑一块白,脏得简直像一坨粪便捏成的屎人。 外人看着相当滑稽,小九看着,锦画看着,一颗心都碎了。 「啊……啊!」小九剧烈喘着气,疯了似的连滚带爬朝他飞奔而去,泪水夺眶而出,一头扎进他怀里,嚎啕大哭,「相公——相公!!!」 「珠碧——」锦画也彻底呆了,后脚也跟上去,来到他身边,被他的模样震惊在原地半晌,直接软了骨头,一屁股瘫坐在地。 然后,义无反顾地抱了上去。泪水夺眶而出—— 「别……」珠碧话未说完就被抱了个满怀,「……我这么脏,你不该抱我……」 又要害得他回去再洗一次澡了,一来一回耽误功夫,他又要害他挨揍了。 小六也跑上来:「珠碧相公……」 云霜一个人狼狈地呆立在原地,看着珠碧的样子,蓦地笑了,笑得恶毒,蹲在地上咒骂,「珠碧,你看看你的样子!哈哈哈哈哈哈——你像坨屎!你像坨屎一样!」 云霜拍打着鹅卵石地面,笑得花枝乱颤:「你也有今天啊!啊!你看看你像坨屎一样!哈哈哈哈哈哈——」 珠碧看着他,又看看小九,明白了一切。 萧启之前提过一次,聪敏如珠碧,一下子就知道了一切原委,云霜代替了他的位置,住进了他的萃月轩,夺走了本属于他的小九。 「……」小九的身上全是伤,珠碧知道,他没得选择。 锦画勐地回头,想冲上去撕烂他的嘴,却被珠碧拽住,见他温柔地摇摇头:「别理他,别争,锦画。」 都是泥淖里的人,争来争去,有甚么意思。 珠碧一手抱着小九,一手揽着锦画的背,本以为早已流干的眼泪又哗哗落下,鼻子酸涩,数落他说:「费了那么大功夫打扮的,怎么傻乎乎的……明明看我这么脏这么臭还来抱我,这下不是白弄了吗……又要挨打了……」 「我不怕……我不怕……」锦画哽咽着,抱着他无助地哭,「这个红牌我不想当了……没有你,我一个人当有甚么意思,他们老是欺负我,我早就受不了了……大不了,我和你一起死,都不要活了。」 第164页 「傻子。」珠碧推他不开,只感到他的泪都飞进自己脖子里,「你还有赵老闆在外头想办法赎你,我们不一样……」 珠碧劝他:「锦画,你的命比我好……最后这段做娼妓的日子,你要好好活着……」珠碧抱着他,贴着他的脸,弱弱地说,「忍……忍过去就好了,你会摆脱这里,你会幸福的……别走我的路啊……」 「赶紧回去洗澡,重新打扮,应该还来得及,让小九回去一起帮你,听话……」珠碧不愿看他再受到伤害。 锦画抽噎着摇头,说:「我不信他了,我不想信他了……我们这样的人,哪里还会有幸福……珠碧,我不想再逆来顺受了……」 「……」 「咱们一起痛痛快快下地狱,不要干净了……」 云霜自知没趣,咬牙切齿地爬起来,气沖沖走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可是原属于珠碧的萃月轩被云霜霸占了,珠碧吓得浑身一缩,从地上扑腾起来,小小声吼:「我的珠宝!我的珠宝——」 他苦苦偷存多年的钱啊!萃月轩被云霜霸占了,那钱呢! 小九拉住他,示意他冷静,小小声凑到他耳边说:「被我藏起来了!放在锦画相公的霁月轩里了,别担心,相公!」 「那就好,那就好……」珠碧松了口气。 四人踉踉跄跄地回了锦画的霁月轩,在珠碧和小六的再三劝说下,锦画终是答应去重新洗干净,房间里,就只剩下伤痕累累的珠碧和小九了。 一大一小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互相查看对方身上的伤,珠碧扒光小九的衣裳,在上头发现了深可见骨的鞭伤、烫伤:「……」 珠碧捂着嘴颤抖着身子哭得浑身痉挛,小九忍痛拍他的背:「我不疼,相公,我不疼,别哭……」 珠碧抱过那一箱自己偷偷攒了多年的珠宝,打开了点了点,拿出一只翡翠镯子又阖上,把盒子塞进他怀里,抹了把眼泪逼自己冷静下来:「等天亮了,离开这里,你不是妓子,你逃出去了,他们不会费那功夫抓你回来的。」 摸着小九的脑袋,珠碧啜泣一口,说:「我和那收泔水的卒夫认识,等黎明他来了,你就躲在泔水桶里,虽然很脏,但你忍一忍——」 「我会给他好处,让他带你出城,小九——」珠碧不断抚摸他的脑袋,「你出了城就往前走,走得远远的,千万不要再回头,不要再回来找我。」 小九悲伤地摇摇头,抓住他的手说:「逃不出去的,相公。你把这一切都想得好简单,好简单……」 「试试看——!」珠碧破口大吼,「总要试试看!你不能坐以待毙啊,就算只是一点点希望,也要去尝试!小九……我唯一的牵挂只有你了……」 珠碧跪坐在地上,抱着瘦小的小九,像被烧破翅膀的蝴蝶,佝偻着身躯,他已经自身难保了,如今满心所求,无非是怀中这个孩子的安危。 他还这么小,怎么能一辈子都蹉跎在这里,伺候卑贱的男妓呢…… 更何况他已经深陷险境,再也保护不了他了。他的背后没了红牌的庇护,和过路的老鼠又有甚么区别。 小九不想走,连连摇着头,丑兮兮的脸上全是被凌虐出来的伤痕,稍稍呲个牙咧个嘴就又会把伤口挣烂,和珠碧身上的血交融在一起,淌到霁月轩的地板上去。 珠碧铁了心要送小九走,他不该与他沉溺于地狱,他还有未来,他还是干净的。他是珠碧一颗破了烂了,绞得七零八碎的心里,能翻出来的最后一点点干净的希望,微如萤火,他剜出来,颤巍巍地要送他远走。 走吧,走吧,带着珠碧唯一一点干净的灵魂,走出去,走到人间去。 他不单单是救他,也在救赎自己。 「你替我出去看看,外面的山,外面的水……去晒晒太阳,去吹吹风……」珠碧平静地说着,怔怔然望着紧闭的那道房门,听着房门内传来压抑隐忍哭泣申吟,那是锦画在接客,伴随着细细的铃铛声,一切是那样熟悉。 他们躲在桌子底下,桌布长长垂着,呆在里面不出太大声音,门里的恩客不会发现的。 他们只有这里能够容身了。 天亮得快。 外头将明未明,只在东方露出浅浅一抹鱼肚白时,是整座南馆最安静的时候。天还黑着,杂役还没有起来洒扫,接客的妓子也还没有出门送客,又刚刚好是拉粪的,拉泔水的卒夫来后门收秽物的时候,珠碧拉着小九一路躲着藏着,往后院逃。 一排排的泔水桶还贴着墙根摆在这里,是前一夜的纸醉金迷后留下来的,一排排堆了十几二十个,臭烘烘的,剩酒剩菜都煳在一起,还带着呕吐物的酸臭味。 两人在堆积薪柴的小破屋后躲了片刻,果然听见熟悉的吱呀开门声,以及车轱辘轧地碾进来的声音,珠碧小心翼翼探头看去,果然看见眼熟的卒夫推着脏兮兮的板车,板车上堆着好些个巨大的空桶,这些桶外壁借着厚厚的黑黄油痂,还东挂一片烂菜叶,西挂一只烂鸡蛋壳。不用靠近都能闻到一股令人反胃的酸臭味,珠碧却如见宝贝一般,紧紧握住了小九的手,把他手里的盒子又往怀里藏了藏,比一个噤声的手势, 接下来珠碧连忙解下手腕上那只昨天从小盒子里拿出的翡翠玉镯子,咬了咬牙沖了出去。 那卒夫冷不丁吓了一跳,看到这么个脏兮兮像鬼一样的臭人差点大叫出来:「你——哪儿来的臭狗!吓你爷爷一跳!」 第165页 「嘘——嘘!」珠碧紧紧握着镯子,在他跟前扑通一声跪下,伸出食指苦苦求他不要吱声,见他终于闭嘴,珠碧松了口气举高双手献上手中那只翡翠镯子,小小声求,「爷,好爷爷——求您帮我一件事,成么?」 这卒夫果然是个见钱眼开的,一下子看见他手中镯子立马双眼放了光,也不怕了,冷静下来,盯着眼前卑微跪地的不知道是男是女的臭人看了半晌,又惊讶地倒吸一口气,即便就着黎明的暗色,他也能在他面目全非的脏污脸上得见一抹倾世之姿:「你,你,你——你是珠碧!?是这南馆鼎鼎大名的红牌啊!」 是了,荆都城那个男人没从春宫图册上见过他呢。 「……」珠碧讷讷地垂下眼眸,没有否认,只是将手中镯子又往他跟前举了举,「爷发发慈悲,帮帮我。我这有个孩子,劳驾您帮我偷偷带出去,这是给您的报酬。」 他一个头重重磕下去,那刻进骨子里的风情也磨灭不掉。 一个拉潲水为生的底层卒夫哪里见过这种名贵的宝贝?这一个镯子对他来说已是泼天的富贵!这个人,也是从前做梦都不敢肖想的美人吶! 「你,你真是珠碧?」他一边不可置信地问着,裤当里的老二就肉眼可见地支棱起来,笔直地顶着,要涨破了,「你要真是珠碧,我就帮你。如果不是,免谈。」 「……」珠碧别无选择,只能应是。 男人高兴得一屁股栽到地上,也不想他脏了,捧起他的脸掏出自己的汗巾,到了点腰间葫芦水壶里的水给他一张脏脸擦了又擦,果然露出一张绝美的脸来—— 天上掉馅饼了,南馆大名鼎鼎的头牌竟如此卑微有事求自己,岂不欢喜? 拿走他手中镯子揣进怀里,摁住他不由分说亲了上去,扒掉他身上脏兮兮的衣裳,将他拖到小破屋后,摁在地上:「你给爷镐一次,爷就帮你!」 「……」珠碧顺从地张开了蹆,圈住了男人的腰,多他一个少他一个,有什么区别。 只有痛,没有欢愉。 小九缩在一旁,他知道相公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他不敢哭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咬着拳头,只能看着这一切,默默地流泪。 男人快四十了,穷得没钱娶老婆,更没钱招瓢,往常只能自己用手,用得多了就不中用了,摁着这么个天仙美人儿,却连一盏茶的时间都没坚持到,抖了半天只抖出一小点稀稀拉拉淡得像水一样的玩意儿,想在来上几回,却怎么也支棱不起来了。 「草——」卒夫骂骂咧咧地拉上裤带,从珠碧身上起来,看到一边瑟缩发抖的小孩儿,指着他道:「是这小子是吧?」 「是,」珠碧拉上衣袍爬起来,拉过小九的手扑通一声又跪下,可怜兮兮地抬眼,「求爷发发慈悲,送他出城罢,千万,千万别被别人发现。您的大恩大德,珠碧来世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也一定报答——」 男人要他带着小孩儿先躲在这里,他去把这些靠墙堆着的潲水西安倒进自己桶里,等倒干净了再把他藏进桶里。 珠碧连连点头,躲在小破屋后,见男人手脚麻利地干着活,稍稍放了些心,这人应该是靠谱。 男人很有力气,一桶一桶满满的潲水很快就倒完了,装了四桶半,让小九就藏在那没装满的半桶里:「抓他妈点儿紧!被人发现了我吃不了兜着走!」 珠碧与小九,在人生的最后一段路上,只余这匆匆一眼。 「相公……」小九浑身泡在脏臭的潲水里,只露出个脑袋,紧紧扒着珠碧的手,眼泪早就流干了。 「走罢,来生再见了,小九。」珠碧掰开他的手,脏兮兮的木盖阖上之前,那是小九最后一次看见他笑,他的身后,天光已然破晓。 ——来生,我不做可笑的娼妓,我考功名,你做我的书童,替我铺纸磨墨,整理书籍,我带着你上京去,考取功名,一起平步青云。 ——来生,咱们都干干净净的。 这是昨天晚上,珠碧抱着他絮絮叨叨说的原话。 若有来生的话。 天光破晓了。 珠碧一瘸一拐地跟出门,看着板车推出长长狭窄的小道,面朝着天光,渐渐消失在一片朝晖里。 「潲水污秽——小心避让啊——」长长的尾音迴荡在巷间,珠碧再了无牵挂。 事到如今,一切终于可以一笑置之。 珠碧蓦然转身,一脚又栽回了地狱。 这一回,心甘情愿。 作者有话说: 希望小九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啦。 你要是又回来了,珠珠就真的…… 第82章 一败涂地 珠碧回来的消息,一下就被云霜嚷嚷着传遍了整座南馆。 云霜昨夜的客人对他并不好,他确实有点姿色,但有珠碧锦画珠玉在前,他这颗才爬上红牌位置的鱼目与之一比自然相形见绌。 不论脸蛋还是技术都差得太远,客人自然不会高兴,加上他又没有珠碧那张哄得人心花怒放的嘴,又不肯放下脸面全力配合玩/弄,上下左右都比不过人,客人这钱花得岂能开心?自然动了许多凌。虐的手段,将他折磨得落花流水,苦不堪言了。 在恩客眼里,他们无非就是供人随意把玩的货品罢了,即是货品,自然要货比三家,恩客骂骂咧咧地欺压着他,说着他比之珠碧锦画如何如何不好,长有没人家长得好看,嘴巴又不甜,媚术也不如另外两个,还瞪着这副谁欠他八百两银子似的破脸,看了都让人来气。 第166页 一巴掌扇在云霜脸上:「你他妈想吃了我啊?装甚么?臭臊。鸡!」 这客人并不差钱,珠碧锦画他都玩过,是南馆的老顾客不说,还和萧启有点交情,姚天保都不敢怠慢这位大爷,他玩得不开心,说这鸟人配不上红牌这个位置,一点劲都没有,还没到点就兴致全无,繫着裤带出来气势汹汹要找姚天保退钱,说了他一大堆怎么怎么不好的话,姚天保只能赔笑着退他一半,送走这位大主顾,转头变了脸,怒给了云霜几巴掌,将他扇得倒在地上,不够解气又踹了好几脚,直骂他废物。 这段时日因为珠碧的骤然缺位,他应对这些嚷嚷着要退钱的客人已然是焦头烂额精疲力尽,拉上来顶他的云霜又是个如此不顶用的,自然对他不可能有好脸色,对他是下了死手地打骂,将气都发泄在他身上。 萧启随口说要捧他,这种烂货色也得捧得起来啊!姚天保又不敢置喙萧启的一切决策,左右只能将气都撒在云霜身上。 「要不是珠碧倒了,你这种臭鱼烂虾也有资格坐在这个位置上?!」姚天保一边殴打一边破口大骂,「捡了狗屎运还敢给爷拿乔,真当自己是个宝贝!」 云霜痛得杀猪似的嚎啕起来,心里委屈,又不敢同姚天保和恩客发生正面冲突,满腔恨意自然转嫁在珠碧身上,他将珠碧回来的消息告诉了姚天保,姚天保匆匆离开幽庭,他还想不够,疯疯癫癫地拉上衣服,一瘸一拐地顶着张肿似猪头的脸跟在姚天保后,大声嚷嚷珠碧的消息,要让大家都去看像一坨屎样的珠碧的笑话。 他状似疯癫,逮着个妓子就哈哈大笑:「珠碧回来啦,哈哈哈——又脏又臭,像坨屎一样!你去看啊!」 大家在通往后院的那道门前,果不其然看见了珠碧身影。 他裹着一件已经看不清是什么颜色的袍子,那是谢寻的外衣,此时已经沾满了泥土、粪汁和血,果不其然,像个屎人。 饶是狠心如姚天保,见他这副惨样也在原地呆住了,心痛不已:「珠儿啊——我的儿子……」 就是他只当他是一颗摇钱树,可摇钱树有朝一日变成了这样,他还是心痛的,怎么不心痛呢? 他颤抖着手像上去扶他,可他太脏太臭了,根本就无从下手。 珠碧已经站不住了,像条狗一样狼狈地趴在地上,往昔柔滑如缎的乌黑长髮早就被烧得面目全非,滑稽地顶在头上,像个稀烂的鸟窝,窝着粪泥,煳着白花花的面粉,硬邦邦的,但众人看在眼里,却没有人笑得出来。 红牌的下场尚且如此,何况他们呢。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个浅显的道理大家都明白,愈发明亮的天色下却笼罩着格外凝重的氛围,大家都默不作声,只有云霜还在那里嚷嚷,犹自奇怪、愤恨着,这贱人这么可笑,这么狼狈,为什么没有人嘲笑他,没有人幸灾乐祸? 大家不哭也不笑,只有垂着的头,和无尽的沉默。 锦画也一瘸一拐地送完客走来了,小六搀扶着他,挤进人群之中,锦画几乎站立不得,软绵绵地摔倒在地,对着珠碧,捂脸无声痛哭。 众人心有兔死狐悲之感,他们的沉默和云霜疯疯癫癫的笑骂声形成鲜明对比,唯一一个情绪最平稳的却是珠碧,大家看着他一点点踉跄着站起来,东倒西歪地,孤零零地也没个人愿意扶,那双伤痕累累的脚,竟也这么就站稳了。 忽略云霜的存在,珠碧漠然瞥着眼前这一群大红大紫花花绿绿的妓子,最后的目光落在姚天保身上,才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爹爹这幅表情,是在为儿子难过么?」珠碧淡然笑着,拢了拢身上唯一蔽体的脏兮兮白袍,转过了半边身子,将自己的情绪不动声色地藏起来,「真难得,从未见过爹爹这样。也对,珠儿再也不能为爹爹摇钱了,我要是您,我也很难过。」 「珠儿……」姚天保哑口无言,事实就是如此。只是…… 珠碧抹了把泪,重新回过的头已无畏无惧,他来到姚天保身边,拍拍他的肩:「姚天保,我已走到穷途末路,了无牵挂,甚么也不怕了。我再也不用装模作样,终于可以松一口气。这么多年,我真是累了。」 「事到如今,我与你没甚么可说的,唯有一句,我替大家告诉你,我,我们,都不是天生贱种。贱的脏的不是我们,是萧启,是你,是你们这些逼良为娼天良丧尽的畜生。而我们,只是想活着而已。」 珠碧前所未有地平静,他站得比谁都笔直,曾经为求活命奴颜媚骨,连腰肢都柔软似水的珠碧再也不用逢场作戏,假意示人,他第一次以人的身份站在姚天保跟前,扬起脖颈,总算扬眉吐气。 「珠碧走到了这一步,万劫不復,可你也没多少时日了,姚天保。」珠碧的手擦过他的脸颊,笑容陡然妖冶起来,「你与萧启今生作下的恶、犯下的罪,一桩桩一件件,在阎王殿上,孽镜台前,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珠碧此生赔上清白,不要干净了。你们要怎么折腾我,虐待我,我都不怕了,我会拼命赖活着。直到亲眼看你们下地狱,为我铺路——」 姚天保浑身一震,惊恐地瞪大眼睛,心中原本还存着的怜悯之情消散无踪,就算不是为泄心头怒火,他也得在这群妓子面前维持住脸面和威严,否则,一个娼妓都敢骑到自己头上作威作福,让他日后还怎么收服这群妓子,谁又还会怕他? 第167页 姚天保不能直接取了他的命,因为萧启说过绝不轻易放他去死,所以他只能用拳脚凌辱他,在他身上发泄从萧启那里承受的所有压力威胁与侮辱。 他看似是南馆每个妓子闻之色变的掌权人,可只有他自己知道,真正的王权之下,他也不过是萧启脚边的一条狗罢了。 可不曾料到,在如铁的拳脚将要碰到珠碧之时,身边的妓子竟都不约而同地扑上去护住了珠碧!将他团团护在里面,不再让他受到一丝伤害。 他们涂脂抹粉披红挂绿,他们衣不蔽体艷俗不堪,身上头上脸上挂着男人留下的脏物,捏弄出来的青淤伤痕,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和力量,硬是紧紧抱住骯脏的珠碧,在地上结成一个硕大的人团,他们不敢说话,不敢辩白,甚至连一个兇恶的眼神都不回復,却都默契地不撒手,大家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任拳脚砸在自己身上。 珠碧自己也傻了,呆呆地缩在人堆中间,任他们落下的眼泪滴在自己脸上,身上,酸蛰蛰地,从裂开的伤口沁进皮肉里,腌进心里,瀰漫出一片酸涩。 唯一凌乱在一边的只有疯疯癫癫的云霜,他跌坐在地,爬过来又爬过去,不知所措,不知道为甚么一切会变成这个样子,嫉妒心在一瞬间冲到了顶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样一个贱人,凭甚么被大家保护着?! 想到当初珠碧对自己做得一切,他就恨得发狂,抓耳挠腮以头抢地,恨不得扑上去与这些东西同归于尽。 正当两方僵持不下之时,一声哼笑自众人身后传来—— 是萧启。 「想不到,在这种地方还能看到这一出深情厚意的戏码。」萧启拊掌而来,「真令人感动。」 珠碧拨开护着自己的人群,伸出手将他们护在身后,又再一次努力爬起来,他虽然不如他高,但这一次,他要站着同他说话。 他再也不是奴颜屈膝的男妓,再也不用忌惮甚么了。 云霜看见萧启就像看见了老天爷,疯疯癫癫地爬过来,卑微摇着萧启的衣袍摇尾乞怜,说尽珠碧的坏话,求他打死这个贱人。 萧启视如无睹,一脚将他踢开了,只是迳自走到珠碧跟前,上下打量着他,开口尽是讽嘲:「你挺硬气,竟然真的走回来了。这一路上,受了不少罪罢。」 珠碧平静地答:「比不上你赐我的。」 萧启一怔,他以为他经歷过了这么多非人痛楚,应该疯了癫了,像云霜一样满地乱爬,歇斯底里嚎啕咒骂,发泄自己心中恨意,恨不得扑上来咬死自己,再不济也应该痛哭流涕,爬到自己脚边求自己大发慈悲给个痛快。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就咽得下这口恶气呢?他心中没有一丝波澜,就连恨意都没有了,空空如也。 萧启一时气滞,以为自己铁拳挥出会将一个人彻底击碎已寻求那种极致的快。感,却没想蓄足力气勐力挥出的一拳砸到的却是个轻飘飘的棉花娃娃,力气使不出去,反倒狠狠绊了自己一跤。 那种感觉真让人抓狂,萧启气得浑身颤抖,眼前这人偏生不痛不痒,就静静地站着,古井无波地看着自己发疯。 「萧启,你也就这点手段了。」珠碧怜悯地看着他,撇了撇嘴,「从小没人疼没人爱的,被人欺负被人打,长大了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找存在感。可是做了这么多,还是没人爱你,一个都没有,真可怜。」 「……」 「你以为你拥有了一切,可从头到尾所有人都只是在陪你演,事实上从来都没人在意你,大家都是第一次做人,你怎么就这么差劲?」 「闭嘴……」 「你总是凌辱作践我,说我脏骂我贱,母。狗也不如,但我有爱我的父母和妹妹,保护我的朋友,你有吗?你甚么都没有。因为你没有,也不让别人有,所以你杀了他们。但你杀了他们,你还是没有,而他们上了天,还会记得我。我死了,也有人念着我,捨不得我。」 「你说,是你可笑还是我可笑?」 「闭嘴!」萧启努力在维持自己的脸面和自尊,他想冷漠,想对他的话一笑置之,但他真的快要克制不住了,珠碧一直在捅他的心,击溃他的心理防线。 「你不怕吗!?我真的会让你生不如死!!!」萧启浑身颤抖着说出了这句话。 珠碧摇摇头,摊了摊手展示自己身上的伤,笑:「王爷难道看不出来,我已经生不如死了。但凡我今日没落到这个地步,但凡我心中还有一丝忌惮,这个地方我都不会回来。但我回来了,站在你的面前,便无惧你再如何对我。」 「你若不教我死,那么无非是对我施加酷刑,我此生堕南馆后,哪一天不在受酷刑?无非继续受着罢了。萧启,你有甚么本事,放马过来。」珠碧笑,「你不杀我也挺好的,教我亲眼看着,我就睁着眼,看你下地狱的那天。」 「等你死了,我再做了结。地狱又黑又滑,我得踩着你的尸骨下去。」 他笑了,他又笑了!萧启不知道自己已经狂躁得和旁边的云霜没甚么区别,上位者的尊严被一个脏兮兮的男妓毫不留情地戳破,萧启好像回到了少年时光,变成了那个卑微匍匐在至高皇权下沾满污泥的自己。 脸上苦苦克制着的上位者的清高尊严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他歇斯底里地扑上去,将他扼倒在地,咧出一个恐怖的笑容:「你忘了罢?你还有好奴才在我手里呢,看你嚣张到几时!」 第168页 珠碧静静看着他,说:「他已被我送了出去,今日早晨,他已经远离了这里。」 说完,珠碧又幽幽嘆口气:「你若执意要抓他回来,当着我的面杀了,以此来诛我的心,凭你的本事也并非难事,珠碧也无话可说。反正我的亲人被你杀光了,爱人也死了,自己也这样了,也不在乎多死一个奴才,是不是?」 「你去吧,去抓他回来。」珠碧不做反抗,任他磋磨,「你想怎么玩,我奉陪。」 这一场人心博弈,萧启输得一败涂地。 作者有话说: 萧启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残酷手段已经对珠珠起不到任何作用了就好崩溃好抓狂—— 他都不带怕一下的,好气好气好气啊!没有人敢这么无视我啊!啊啊啊啊!发狂!!! 第83章 鼠蚁作伴 南馆摆放潲水柴禾的后院空地旁有一间破烂堆灰的柴房。 前头的华屋峻宇有多奢靡绮丽,这间柴房就有多脏乱差劲。 这里本来的确是堆柴的所在,但后来随着南馆的不断壮大扩张,这些柴显然不够用了,姚天保另划了处更大的地方来储存柴禾,这里渐渐地就荒了,两三年都没有人再来开过。 如今再一开,一股尸腐的恶臭气息夹杂着烂木头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给开门的杂役直接熏得脑袋发昏,当即跑到潲水桶旁吐了出来。 这里空置了两三年,因为长年无人打理,里头存的柴禾也没有人及时转运清理,经过时间的侵袭,原本干燥的柴禾早已受潮腐烂,成了蟑螂鼠蚁的天堂。 蟑螂老鼠将偷来的食物都储存在这里,一摞摞堆成山高的腐烂柴禾被它们啃咬的千疮百孔,俨然已成了它们的洞穴。 柴房长年紧闭,空气并不流通,密闭久了便在里头产生了些有毒的气体,甫一开门,那毒气就乌央乌央散发出来,头一个遭殃的就是倒霉的开门杂役,听说回去的当晚就生了病,半个月里气都喘不大上来,一条命吊着,要不是年轻力壮的,只怕真就要去见阎王了。 珠碧却被萧启关进了这里。 整间南馆最脏乱的地方。 萧启被他三言两语激得再也无法维持高高在上的模样,他让人开了柴房,竟也不顾柴房脏污,扼着珠碧亲自将他连拖带扯地甩进了柴房最深处。 满屋的蛛网沾了两人满头满脸,蟑螂鼠蚁受惊逃开,满地黏腻污黄也瞬间弄脏了萧启干净的靴沿。只这短短几步的距离,萧启已经被柴房极恶劣的环境弄得脏污不堪,他发癫狂的模样,让珠碧看在眼里,大笑出声:「你看看你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杀了你全家,才逼得你这样恨我。」 珠碧早已脏到极致,再不畏惧这间柴房的一切,他还是云淡风轻,折磨得萧启发愤欲狂。 粗壮的铁链捆住了珠碧的手脚和脖颈,铁链的尽头拴在一捆捆柴禾上,以珠碧的力气,挣不开也逃不掉。 萧启想听他求饶,想看他想狗一样跪在自己脚边求他放他一马,他甚至暗暗发下誓言,只要他求,他哭,他一定放他一马。 他得在珠碧身上找自己当年的影子啊!那个为了活命不得不臣服皇权,钻太子裤当,明明承受非人侮辱却还要被逼自称畜生、奴才的自己,得为当初那个下贱到泥土里的自己找到相同的影子啊! 他将自己当年从别人那里受到的非人折辱千倍百倍地施加到无辜人身上,除了满足自己心中扭曲的快感之外,也是为了求证,求证所有人走到这种地步也会和他当年一样摇尾乞怜,为了活命卑微地讨好不共戴天的仇人,如果求证不了,那岂不是坐实了自己才是最没有尊严的贱畜! 为甚么宁可死也不肯低头?为甚么不害怕?是不是因为自己还不够狠?萧启不断反问自己的内心,绞尽脑汁想尽了恶毒的方法,他已经逼死一个云舟,可眼前这个人怎么还不崩溃?! 他明明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 萧启百思也不得其解,快要被珠碧活活逼疯了!他只能一拳拳落在珠碧的脸上,用最脏最恶毒的手段对付他,但不论如何,他不求饶,不害怕,甚至不再哭了。他在嘲笑他,高高在上地平静地看着他发疯,看猴儿是的,又露出怜悯的表情。 珠碧把脸上的血抹匀,吐出一口猩红的血,浑不在意地看了看四周,平静地说:「这里是你绞尽脑汁给我准备的地方吗?挺好的。」 「是啊——」萧启发疯笑,「你的余生就只能在这里呆着了,吃喝拉撒都在这里,除了这里,你哪里也去不了,高兴吗?」 「不会再有人来救你管你了!」萧启发狂地笑着,他屏退了所有人,没有人敢靠近这里,都离得远远地,他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发泄心底深处的暴虐,通红着双眼恶狠狠地笑,收紧他手脚和脖颈上的铁链,「我让他们……我让他们日日给你送馊掉的猪食!你疴屎拉尿都只能在床上,没有人会给你清理身体,你会在这里发烂!发臭!我看你能忍到甚么时候?!啊?!」 「你没有病死的机会,我会让他们吊着你的命,我就是要你生不如死,你怕不怕!」 珠碧幽幽嘆了口气,瞪着房顶撇了撇嘴,说:「我好怕啊。可怕又如何,你总不会因我一句害怕而放过我。我这么了解你,你这样的人,有甚么做不出来。」 萧启说:「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第169页 萧启料理好他之后,似乎也着实受不了这里的环境,掩鼻转身匆匆离去,勐吸几口外头的新鲜空气后才堪堪冷静下来。 堂堂一个权倾朝野的王爷,从掌权之后都从未这样失态过。 他像一只阴暗的蛆虫,一路穿花过廊进了幽庭,面沉如水,把姚天保赶出去,自己缩在幽庭阴暗的角落里,想要享受这总折磨人之后阴暗扭曲的快感。 他终于变成萧铭那样,拥有可以随意掌控他人生死的权利,当初萧铭对他做下的恶事,比不上如今他对珠碧做下的百分之一,他摧毁了他的尊严,毁了他本该一片光明的前途,杀了他的父母妹妹,对他做下种种恶行,可到头来他居然感觉不到什么快感,甚至,没有任何快感。 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非常不好,萧启几乎崩溃,心中癫狂恶火烧上来,烧断了一切理智,他嘶吼着,发狂着将幽庭内一应陈设全部摔得个干干净净,然后坐在一堆狼藉里,抓耳挠腮,以头抢地。 真真是个疯子,这个疯样,阎王看了都要退避三舍。偏生他包袱重,在外人面前要端着天潢贵胄的架子,做那漫不经心的高贵之态。绝不愿让任何人看见自己失态如疯狗的样子。 他已经让珠碧看见了,决不能再让任何人看见! 萧启在幽庭里冷静了很久,对镜理了理狼狈的自己,等完全平復心绪再出去时天都黑了,左右找不见姚天保,要杂役去叫,约莫一炷香时间姚天保才抹着额上冷汗姗姗来迟:「王……王爷。」 「料理好了?」萧启一个人躲起来发够了疯,现下恢復了天潢贵胄的做派,举手投足间终于又变回了曾经不紧不慢的样子,举茶盏的手都平稳回来,慢条斯理撇着杯中浮沫,漫不经心地问,「一整天的,跑到哪里去了?做了甚么?」 姚天保人精一个,珠碧说的不错,事到了如今,他自己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他当然要尽早为自己做谋划,总不能真做了萧启一辈子的杀人刀,到终了乖乖束手就擒,任他卸磨杀驴的。 他的亲亲儿子珠碧沦落成如今这般模样,不能再为南馆赚钱,说得难听点,南馆半天梁子都塌了,这些日子的收入大幅缩水。云霜,云霜顶个屁用,长得平平无奇,嘴也不甜,更没有珠碧那般有哄得客人心花怒放心甘情愿掏钱的本事,哪里能顶替他的位置成为下一个荆都风月场头牌? 就算锦画还在,可人也不是驴,一次也只能接一人,连轴转别说身体吃不消,真被逼急了像珠碧一样鱼死网破,那可真就大家一起死了。何况自珠碧出事之后,锦画也已是伤弓之鸟,不见得会再因他说两三句软话就煳弄得过去了。 这些日子光是处理闹市瓢客的事就折腾得他焦头烂额的,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萧启是天潢贵胄,南馆虽大,真较真起来,也不过就是他手底下一个小小的产业,没了就没了,不痛不痒,但对他们来说,那就是灭顶之灾。 姚天保被萧启轰出幽庭之后他便依萧启所言,料理珠碧接下来的事。 他不要珠碧轻易死去,又不让他好活,他的意思就是将珠碧永远锁在这座柴房里,让他日復一日饱受虫鼠啃咬,受尽折磨。 其心之歹毒,手段之酷烈,连他也不忍面对。他想去与珠碧说些话,可珠碧已经不肯再搭理他,连逢场作戏也不肯,所以姚天保即便有话与他讲,不论其中几分真心几分假意,都再钻不进珠碧的耳朵里了。 对此,姚天保只能迴避。他最后一点点良心,且能算作补偿给珠碧的唯一一件事,大约就是不再阻止其他妓子去到他身边。 然后,然后他就依萧启所言,派打手出去和他的手下一起找寻小九的踪迹,是要将他抓回来,让珠碧痛不欲生。 小九是萧启与珠碧斗的最后一张底牌,不甩出去,萧启不甘心。虽然珠碧嘴上说着无所谓,但心里是不是当真这么想的,谁知道呢?也许那其貌不扬的丑小子当真是压垮珠碧的最后一个稻草,只是珠碧害怕此时发生才故意这样说,他这样的人惯会演戏。演技炉火纯青到能把自己都骗过去。 所以萧启让姚天保派杂役和自己的人一起去找,一定把他给抓回来才行。 对于他的话,姚天保不敢不从。 萧启迫不及待想看珠碧被最后一根稻草压死的样子,他不信一个人在经歷了这些之后心中还会翻不起任何波澜。 世界上没有这样的人! 姚天保咽了口口水,恭恭敬敬站在萧启身前,连口水也不敢喝,弓着背说:「是,小九那小子已经在找了,区区一个小孩儿,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找到的,王爷您就放心罢。」 萧启翻着帐册,平静道:「南馆近来,收益可是大大缩水了,我看这页进的帐,下一页又退回去了,怎么回事?」 姚天保不敢隐瞒,将这些日子的一应细务都统统告于他听。 萧启冷哼一声,道:「当年你能捧得出云舟,云舟倒台后无缝捧得出珠碧,如今怎么就捧不出一个云霜了呢?是人老了,不中用了吗?」 「……」姚天保冷汗浸湿衣背,苍白解释,「王爷明鑑,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 萧启不听他辩解,迳自道:「我下次来,不想再看见这样的帐册。南馆是赚钱的地方,不是收了钱又退回去的当铺。下次若还有钱平白退回去,你就自我了结罢。」 第170页 「还有,把你从前那些调。教手段拿出来,一月时间,我不管是谁,你若没有法子料理出一个新红牌顶上珠碧的位置,把收益拉回从前的水平,我便有的是法子料理你,你自己掂量掂量。」 「……」姚天保早已汗流浃背。 「暂且就这样,爷累了,该回去了。」瘟神暂时离开了南馆,姚天保瘫在地上,呆坐了一夜。 馆里的杂役在姚天保的授意之下,给柴房里钉了张木板床,当天晚上就挪了进去,铺上点干净的稻草。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不敢再过,怕萧启问罪。 珠碧躺在这张硬邦邦的床上,扭头看着窗外清冷的月光洒进来,他知道自己将要在这里度过这可笑人生的最后一段路。 窗棂上结着蛛网,结网的蜘蛛却不知去向。 这里衰败萧条,但也不算孤寂,毕竟满屋子还有老鼠叽叽喳喳地在叫,时而窜过来窜过去,时而大摇大摆爬上木板床,踩他两脚。踩到伤口了,痛得他叫出声,声音却哀弱发虚,好似鬼泣。 他与老鼠,与这间柴房,与这座南馆,与这烂天烂地,一时分不清究竟是谁更脏一些。 唯一干净的,也许只有晦暗天空上这一轮不算明亮的月。 它暗淡无光,但始终皎洁干净。 看着月亮,想到那个干干净净却满口谎言的神,只觉得讽刺,可笑。 珠碧觉得脖子痒,忍不住抬手去搔,扯得手上锁链哗哗地响,来到脖颈处才甫一碰上后颈皮,便摸到硬硬的活物,抓下来一看,竟是几只油光水亮的蟑螂。 「……」冷不丁吓得抛掉,却落在脸上,珠碧吓得下意识张大嘴巴尖叫,却差点教它落尽嘴里,幸好一瞬间偏了头才躲过这一劫。此时珠碧已经故作淡漠一整天了。 他终于忍不住崩溃哭起来,眼泪再次像决了堤的河汹涌流出,嘤嘤哀鸣,在寂静的后院里,犹如鬼吟。这一哭就到后半夜,哭到前馆的灯都渐渐将熄,丝竹管弦卖笑欢愉声也沉寂下去,他的哭泣声就显得更加凄凉,乃至恐怖。 珠碧明白,今日所受的这般痛苦,不过堪堪只是个开头。 一个本就伤痕累累的人,今后就要被常年锁在这样鼠虫滋生的恶劣地方,会变成甚么样子,猜都无须猜了。 珠碧如今满心所求,唯有萧启早些遭到报应,死在他前头。他才好彻底解脱,然后痛痛快快,一死百了。 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珠碧不知是晕还是睡,总之囫囵闭上了眼睛,暂时跌进黑暗的深渊。 再睁眼时,是被一阵轻手轻脚的开门声吵醒的。 天还黑着,但月亮已沉,由此可见,离天亮也不远了。 「珠碧……」来的是一高一矮两个人,听声音就知道是锦画,还有小六。 珠碧立时挣扎起来,呜哑地「啊,啊」叫起来—— 「嘘!嘘!」锦画抱着怀中物什扑倒他身边,急忙示意他安静,然后低声说,「我待不了太久,我和小六来帮你擦个身子包扎一下伤口,珠碧,你安安静静地,先吃点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油纸包,珠碧动动鼻子,闻到一股好香好香的味道,鼻子顿时酸涩难当,嘴巴张开不由自主地痛哭起来! 这些吃食是锦画昨夜接客时顺手牵羊顺回来的,以前的珠碧对南馆酒菜爱答不理,挑剔非常。如今这些残羹剩菜摆在眼前,对他来说却是珍馐了。 接下去还能不能吃到人吃的东西,都是两说了。 是些下酒菜并不是正餐,但有荤有素,也能囫囵填饱肚子,珠碧实在是饿极了,不由分说抓起来就往嘴里塞,趁这个时候,小六在一旁麻利地拧干帕子走来,替珠碧擦拭身上的各种混合物的脏污,一遍一遍擦,换过一桶一桶水,小半个时辰才总算将他收拾出个人样,露出原本白皙的皮肤来。 伤口都和脏东西黏在一起了,这里没有条件弄得太干净,并且弄得太干净也没甚么意义,之后总是要弄脏的,所以只能草草清理一下,避免恶化,也让他能稍微好受一点。 他尽断了的十根手指,磨破了的十根脚趾,身上的烧伤、尖锐石头的划伤,以及被人打出来的淤青统统都涂了药,必要的地方还挤出淤血,小六也不嫌脏,上嘴去将脓血和脏东西吸出来吐掉,然后替他包扎。 他做这些的时候,珠碧不由得悲从中来,依偎在锦画怀里,将泪抹了又抹。小九曾经也会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可此生,怕是再也不能见面了。 吃喝一顿,擦干净了身子,处理过了伤口,珠碧稍稍觉得好受些了,深深松了口气,转身紧紧将锦画抱在怀里。 眼泪都飞到他黑不熘秋的脖子里,贴着细长颈项上冰凉的细碎金片,珠碧一下下亲昵地蹭着他,捨不得放开他。 曾经他们斗得你死我活头破血流,如今,他们是这个阴暗地狱里彼此唯一的救赎。 珠碧问他接下来的打算,告诉他要好好活着,不论如何委屈痛苦,都要缩着尾巴赖活着,一定要活到赵老闆来带他走的那一天。 锦画却显然对此已经不抱希望了,抱着珠碧,他哀哀地抹了把泪,说:「劝别人这么轻巧,你自己怎么不遵守……你那好情人呢?不是也没有来救你……你怎么就会叫我忍着……你这么能忍你都忍不住了,没有了你,又教我怎么忍……」 第171页 「……」 不知锦画是自己觉得有些冷,还是怕珠碧冷,将他又抱得更紧了一点:「我们这样的人,那里还会有退路可言……根本就是骗人的。」 「不过你放心,我勉强还过得下去,姚老狗一时半会找不到人来替我们两个,南馆暂时离不开我,不会对我怎样的。」锦画啜泣了一口,「我只要还是一天红牌,就暗中保护你一天,你别怕。」 珠碧咽了口唾沫,说:「不要做得太明显……只要我知你心记挂我,我就高兴……你要……保护好自己。」 「锦画,我希望你有个好结局……」珠碧太痛了,痛得又昏昏欲睡,紧紧圈着他瘦细腰肢的手也渐渐松了,「不要……像我一样……」 作者有话说: 珠(摸头:曼曼要好好活着。 菜(提刀:有点困难哦 第84章 白煮肉片 「——你看啊,你看啊!」 寂静的灵鹫宫,仙云轻软,一声悽厉的笑喝陡然爆开在安静的大殿中。 一面巨大的水镜浮现在半空中,这面镜子原本不过是一旁池水里的一抔净水,被兰泽注入源源不断的法力而变得愈发巨大,不过片刻功夫便拔了几丈之高。 镜子里映出的不是镜子前的景象,而是凡间。 兰泽手下抓着的,是师父灵鹫的头髮。 他锁住了法力尽失的师父,逼得他跪在地上,紧抓他髮丝的小臂青筋暴起,好似抓一把稻草般,将他摁在水镜前的景象前,破口大吼:「看——我让你看!」 镜中的明珠走在长街上,被干干净净的路人指指点点,扒光衣裳百般殴打欺辱、谩骂折磨。干净的人们围追堵截,好似在对待一只阴沟里爬上来的臭老鼠。就好像,围着的这个人当真无恶不作,死有余辜。 兰泽有意放大声音,镜中传来恶毒的谩骂、嘲笑、殴打之声,吵吵嚷嚷交杂在一起刺刮着耳膜,快要将灵鹫逼疯了。 …… 「——你的上一个客人玩得这么花哟?给你多少钱啊?」 「——搔。鸡!」 「——勾引。男人的。贱畜!烂货!」 「——不男不女的贱玩意儿,打死他!报官!」 「——骚,鸡怎么还穿着人的衣服啊——?」 「——好!好!烧死他!火烧活鸡!哈哈哈哈哈!」 …… 画面一转,镜中人不知是哭是笑,顶着一张均匀涂抹着屎尿、面粉、血液、臭鸡蛋液的滑稽脸庞,和一头被火烧得要光不光的鸡窝头,在长街上被人当皮球般踢来踢去。 水镜中传来崩溃的嘶吼,破烂珠子在辩驳:「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是被逼的——我是被人拐卖的,是他们逼良为娼!!!」 「我不想做男妓啊——!我不脏!我不脏!我不脏!」 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路人不愿听一个男妓苍白的辩解,他们只愿意相信自己看见的,听见的,谁又会在真相是甚么。 …… 兰泽有意将这些诛心之声越放越大,这些声音迴荡在寂静的灵鹫宫大殿中,灵鹫本就法力尽失奄奄一息,再无法捏诀封闭五感,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捂住耳朵,可此举根本无济于事,那声音太大了,早已无孔不入。 兰泽扯出这面传递着声画的水镜已经很久很久了,镜中明珠受辱的画面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他与他僵持了不知道多久,灵鹫却始终没有勇气睁开眼睛,直面眼前这一切。 但没关系,他不肯看,兰泽就一直摁着他的头与他耗到底,横竖他如今法力尽失,再也不是自己的对手,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眼睛也不眨就降下雷劫「维护天条」的始神。 他心生了情爱,有了弱点,中了毒。 他捂着耳朵闭着眼睛痛苦嘶吼,一颗心仿佛被硬生生剐成一片一片又投进滚油锅之中,炸得焦黑一片。 他不敢睁眼,甚至为了那诛心摧肝的声音不再钻进耳朵里而痛苦嚎啕,试图将之掩盖。 「懦夫!」兰泽亦是歇斯底里,实在看不起他如今所作所为,拽着他的头皮往云砖地上砸,砸出一片血来,「怎么不敢看了?啊!你不是心中只有是非吗?你不是无情无义吗!那你有何不敢看,不过就是一颗珠子,连人都不是,你抖甚么,你崩溃甚么!」 「放过我,放过我……」灵鹫早已被折腾得崩溃一遍又一遍,徒弟却还是不肯放过他。 「灵鹫帝君!」兰泽咬牙狠笑,「躲避是没有用的,你一刻不睁眼,我就在这里陪你一刻,这面水镜中的画面永远也不会停,我还可以给你看看,你宝贝的那颗珠子现下是甚么境况,我保证,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月御的事,是师父错了——!」灵鹫哀哀悔恨,可太迟了,「师父对不起那头小狼,对不起他,对不起你!」 「可我的珠子是无辜的……」灵鹫抖缩成一团,「他不应该成为你用来报復我的筹码啊!!!」 「报復你?筹码?!」兰泽哼笑一声,辩驳道:「帝君这是哪里话?空口无凭又想诬赖我?害他变成这样的人又不是我,我充其量只是在当初的佛珠繫绳上动了动手脚,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清楚,是谁在伤害他?是谁在欺辱他?!」 「是我吗?是这些自以为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路人,是这些甚么真相都不了解便站在道德制高点咄咄逼人去死的愚民!你和他们没甚么不同,他们眼中只有脏与净,而你的心中,非黑即白。」 第172页 「你们都觉得自己特别正义,是甚么正道大英雄,实则毫无同理之心,自私胆小又怯懦。我逼你这些就是让你也好生体会体会,甚么叫肝肠寸断,无能为力!」 兰泽终于将这么多年的愤恨在今日统统发泄出来,也不枉他在泽兰殿被禁足那么久。 当年天雷刑阵之外他苦苦求情换不回他一点点恻隐之心,他也被师父那一掌噼掉了大半修为,再不能动弹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好友遭受极刑,以致仙骨尽断,落得个天人永绝的下场。 是他要将事情做得如此决绝,如今一切已无法挽回,假惺惺地忏悔,说再多又有甚么用?望舒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他永远失去了一个好朋友。 此仇在心中日积月累,终于叫他找到一个好机会,与迦叶联手致使佛珠落入凡间,歷百千劫难,这是迦叶给灵鹫做的局。 事态如何发展,珠子的命运如何,早就在命盘上定下了的。在珠子落入轮迴塔下的一瞬间就已註定,更改不能。这颗干净佛珠该歷的劫一个也少不了。 而兰泽能做的,就是在他参与进佛珠这场命中注定的劫难之时阻挡住他,绝不给他施以援手的机会。 并且要压着他,让他亲眼看着他的珠子饱受磨难,体会那种有心去救却被人阻挡的泼天绝望,让他也体会体会自己当年是甚么感觉。 所以他将他押到饱受磨难的珠碧面前,让那颗趴进泥里的可怜脏珠子看看,他喜欢的人多么干净,简直纤尘不染,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对他施以援手。 他不会让珠子知道灵鹫是受他控制,就是要他对灵鹫彻底失望,这样的好戏,才是他满意的。就连兰泽也没想到,最后他会亲自捅灵鹫一剑,这是意料之外,倒是格外解气。 兰泽袍袖一挥,水镜中画面一转,那悽厉嚎啕的控诉之声与吵吵嚷嚷的嘲笑谩骂声顿时消失了。 画面暗了下来,也安安静静地,沉默了许久。 不再有诛心的刺耳声刮挠耳膜,灵鹫逐渐平静了下来,桎梏自己头颅的兰泽的手也松了,灵鹫以为这一切磋磨终于暂告一段落,渐渐地平復了一点心绪,不再抖缩成一团,双手也试探着放了下来,果然耳边静悄悄地,以为兰泽终于撤了那道要命的水镜,不再与他僵持了。 灵鹫心中纠结许久,方才敢慢慢抬起头,睁开眼睛。 然而事实上水镜并未散去,只是镜中的景象安安静静的,且昏黄一片。 镜中是间破烂脏污的柴房,显然还是人间。 柴房靠着簌簌往下掉灰墙皮的墙根处摆着一张硬邦邦铺着茅草的床,床上躺着一滩烂唧唧的肉。床头有光透进来,昏黄污浊。 灵鹫勐然向殿外看去—— 果然,殿外亦是金乌西沉,昏黄一片。天上与凡间的时光流逝是一样的,再看进镜中就可得知此时镜中的景象就是眼下所发生的事。 透过昏黄的光线,灵鹫诧异地往前爬了两步,抬头努力分辨镜中床上那滩烂唧唧的肉,有脑袋、肩膀、腰线、和腿。 隐约可辨是个赤裸的,背着他们的人形。 是谁呢…… 这滩肉也说不清是个什么颜色,说是白吗?身上又布满了大大黑红色的疥疮,大的有拳头那般大,小的也有拇指头般的个头,一个个一点点连成一片,遍布肩腰臀腿,大的疥疮往外流着或浊黄、或猩红的脓血。 此时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只油光水滑的老鼠。老鼠踩着那滩烂肉,来到了烂肉的肩背。那块黑的最严重、最大片的地方。 兰泽见眼前场景,暗笑一声,又将袖一拂,画面登时变大了数倍,老鼠出现在画面最中间,硕大一只,脚下踩着的烂肉更明显了,那一片烂肉早已被一个拳头般大的褥疮蛀出了一个黑色的大洞,洞里隐约可见森白的肩骨,以及……爬行的白蛆。 「吱吱——吱吱——」老鼠一头扎进那洞里开始啃咬腐肉,这滩烂肉剧烈一震,勐地一翻——随即一声悽厉嘶嚎陡然炸开,几乎要将灵鹫殿顶撕裂! 「——珠儿!!!」那滩原本背对着他们的烂肉蓦地翻了过来,灵鹫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珠碧,那是珠碧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灵鹫好似被亿万雷劫当头噼下那般痛苦,朝水镜爬去,疯狂嘶吼着,哀嚎着,恨不得钻进去替他承受着泼天痛楚! 珠碧像条掉进滚油锅里的活鱼,狰狞着面目扭动狂叫,挥舞着手臂竭力抬起那一侧肩背,将那只半个身子都钻进自己褥疮的万恶老鼠拽出来,丢在地上,然后惊魂未定痛苦至极地哀嚎哭叫,不受控制地打着摆—— 拿老鼠被一阵大力拽出来的前一刻还紧紧咬着肉、啮着骨,随一阵大力被勐地抓出来的一瞬间带下一大块腐肉,飈溅出一股黑红黏腻的臭血,钻心的痛,用言语根本形容不了万分之一。 灵鹫见此情形彻底疯了!他尖叫着扑向水镜,用尽了力气一拳一拳挥过去,可除了打出四溢的水花溅自己一头一脸,没有嘶嚎作用。 「啊啊啊啊啊啊——」 他在镜子这头疯癫嚎啕,珠碧也在镜子的那头无助哭喊,哀哀求饶,可他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就这么被沉重的铁链缩在床上,垂死挣扎。 「灵鹫……救救我……」镜中的珠碧哀哀地落着泪,翻着眼看窗外昏黄的天际,嘴唇颤抖着一开一阖,「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 第173页 「我不活了……带我走罢……」 「怎样都行……」 兰泽将珠碧绝望的脸放在整个水镜中央,即便周边环境昏暗,也能让灵鹫清清楚楚看见他绝望脸上不管滚落的泪珠。 见这两人隔一水镜却不能相见的绝望模样,听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兰泽心中没有波澜,只觉浑身都神清气爽,他终于大仇得报。 他来到灵鹫身边,挑起个笑容,抬脚踢了踢他的肩头,云淡风轻地唤了声:「师父。」他说,「怎么样啊?这般抓心挠肝的滋味好受么?明明近在咫尺又远隔天涯,施救不能的感觉是不是很美妙?」 「来,我把屏障撤了。在借点法力给你,你现在大可以下去救他,我绝不拦你。」兰泽越说越开心,「但你敢么?神职者不能插手凡尘中事的天规条律可是你亲自立的,事到如今,你要亲手破掉吗?」 「我……」 「当年你为了天规条律毫不容情,害得小狼魂飞魄散,望舒仙骨尽断堕下凡尘,那会儿你怎么没有失态成这样?嗯?」 「你别说了——!」 兰泽继续火上浇油,果真依言撤了屏障,还抓过他的手给他渡了许多法力,然后引诱着:「你去罢,下去救他——他都这么痛苦了,这么苦苦哀求你了,你还无动于衷么?」 「不要再说了——!」 「懦夫,你不敢。」 灵鹫勐地砸着抓着自己的头颅,跪在地上,他怎么下去啊,珠子会碎的……他就算下去了,能救他一时,可……那之后珠子碎裂,他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不……不……我不能去……」 何况他真下去了,破了自己立的天规,届时他还有何脸面面对天道众仙?!当初对望舒做下的事,会变成一柄柄利剑,将他钉死在耻辱柱上。 「好,好,」兰泽笑得阴狠,「你真是个好情人。可怜这颗珠子,到现在还想着你,幻想着你能下去救他。我真为他感到不值,喜欢上你这么个无情无义的老东西。」 「……」 水镜里忽然传来「砰」地一声,是门被破开的声音。 画面缩小,一个瘦弱矮小的孩子似是被谁勐踹了一脚,咕噜噜滚到了床边。 「!」灵鹫愕然抬头,看清了,是小九。 「相公——」 「……」珠碧闻言扭头,看见来人,还有身后冷笑着走进来的萧启,一颗心跌进了谷底,瞬间被炸得七零八碎。 面对去而復回的小九,珠碧已经没有力气害怕了,也罢,早就想到了最坏的结局。 小九哭着,掉着眼泪,却极力克制着不哭出声,浑身颤抖着下手去扒拉珠碧的身子,看着眼前被褥疮占据,疮洞里爬满蛆虫的破烂身体,整个人几乎要晕厥过去。 他们彼此都知道最差会有这个下场,如今既然真的到来,那无用的话可以不用再讲了。 「小九……」珠碧伸出面目全非的手掌紧紧握住他的手,扯出个艰难的笑,抬手为他拭泪,「我们又见面了,不哭……」 小九啜泣了一口,又像从前一样,一下一下摸着他的脑袋,说:「这次见面,我就不走了。」 被萧启的人抓住的那一刻,小九心中没有害怕,反而是长长松了口气,不论相公愿不愿意,他又可以回到他身边了。 「天涯海角,还是在你身边最好,心里不会空落落的,不会觉得无依无靠,也不用提心弔胆。」小九紧紧贴着他,两个破破烂烂脏兮兮的人抱在一起。 这个场景再次出乎了萧启的意料。 他们怎么不惊惶,不害怕,不痛哭流涕!又不按常理出牌,又是这样!他伫立在阴暗的角落里,绞尽脑汁想着要怎样在珠碧面前折磨这个死小子,才能彻底摧毁他的神智! 在想出来之前,姑且先让这对主僕叙叙旧罢。 事情到了如今这个地步,珠碧也想开了,在生命的最后一段路上,大家团团圆圆地,也好…… 萧启不知道甚么时候出去了。 珠碧还有很多话想和小九说,但他发现原先隐匿在黑暗中的萧启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没时间了。 珠碧做了这么多年红牌,对萧启这个人实在是太了解了。等他回来,小九的死路必定就不会那么通畅了。 珠碧摸摸小九丑丑的脑袋,揽进怀里,哀哀说了句:「小九,没有时间了。」 小九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以前珠碧还是红牌时,他总能游刃有余地处理他身前身后一系列琐碎的事情,周旋在他与恩客之间,用一张伶俐的嘴替珠碧挡掉许多麻烦事。 现在,他依旧聪明,能从珠碧每一句话里,捕捉到精准的意思。 小九从袖子里掏出了一瓶药,平静地说:「我在外逃亡的这些日子就已经买好了,就是为了防这一天,一口入肚一盏茶的时间就毙命,听说不会太痛苦就没了。我想了好久,最后觉得还是服毒比较适合我这种怕痛的……相公和我一起罢?」 珠碧笑着摇摇头,温柔地摸着他的脑袋,说:「你先去罢,我还得等萧启和姚天保死在我前头,不踩着他们的骨头下去,我死也不瞑目。」 手中冰冷的药瓶,被渐渐捂得有些热了。 小九鼻子一酸,唇张了许久又落下两行泪来:「我还是……捨不得相公……」 珠碧笑笑,说:「没关系,他那么蛾子要想出来预计还要一会儿呢,你再陪我说说话,再说说话。」 第174页 小九问他,那神仙大官呢?死到哪里去了,为甚么到现在都不出现? 珠碧答:「小九,我们与他不是同路人,不要提他,晦气得很。我有小九一个人就够了。」 黑暗吞噬了最后一缕昏黄的光线,小院里隐隐传来人再搬动甚么的声音。 小九要走了,珠碧紧握着他的手,送他最后一程。 「相公,黄泉路肯定又湿又滑,黑漆漆的,小九下去开路。」扒开瓶塞,一股浓烈的臭味袭来,小九平时挺怕苦的,皱紧了一双眉头,「我在下面等你,我会站在最显眼的地方等你,你下来了,一定记得找我,我牵着你走,不要忘了……」 「好。」珠碧平静一笑,「我记着呢。」 「相公,就算神仙大官不要你,世界上谁都不要你,没人在意你,小九总是在意你的。小九最喜欢你了……就算是地狱,也有小九走在你前头,牵着你,你不要怕……不要怕……」 「我也喜欢小九。」珠碧最后为他落下两行热泪,浸湿了他的脸颊,「最喜欢小九了……」 药性极强的毒药瞬间腐蚀了喉咙,小九痛苦地掐着脖子,挣扎了一盏茶的功夫,终是在他怀里断了气,离开了这个尘世。 「……」珠碧抱着尚还温热的尸体,长长吐出一口憋着的气。 萧启狰狞着笑着进来,却只见到一具已经发黑的尸体瞬间暴怒发狂!扯过珠碧怀中尸体掼在地上疯狂咆哮! 珠碧在笑,越笑越开心,他说:「萧启,你狠不过我的。」 萧启本来已经命人在外面架了大锅,这回水都开了,满心欢喜地进来要拉走小九,在珠碧面前上演一出烹煮。活人的戏码,谁料到,谁料到!!! 萧启气得浑身颤抖,二话不说拖起地上尸体,跑出去扯过亲卫腰间腰刀,手起刀落—— 提起一只断掉的胳膊,怒极反笑道:「你这么宝贝这个贱奴,那我煮给你吃啊!白水煮肉!你吃不吃!!!我让你们永远在一起!哈哈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全都疯啦!疯掉啦!!! 兰:imax蓝光巨幕,全景声环绕,给爷看!!! 鹫:啊啊啊啊啊啊—— 除了珠珠和小九,大家全都破大防了 我承认我是变态,呜呜呜对不起(>人<;) 第85章 后院疯子 水镜中画面再一转,是柴房之外。 柴房外只站着几个小厮,他们添柴烧火,架了一口大大的锅。锅中水烧开之时,跟着萧启的他们即便一个个见惯了大风大浪,此时也面色惶惑如惊弓鸟,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水镜里传来哔哔剥剥的烧柴声。 接着萧启拎着几截黑色的人。尸出来丢在地上,胆寒的笑声从水镜里传出来,他拎着那几截哗啦啦淌血的人。尸往沸水锅里丢,溅起一簇簇水花—— 兰泽站在一旁都不忍再看,转身过来将将才要开口嘲讽,就见灵鹫跪倒在地勐地呕出一汪鲜血,随之一同逸出的还有如烟似雾的金光,那是道行,消散的道行。 灵鹫的神识终于彻底崩溃,道心毁损,他本就被自己炼化的法器一箭穿心,道行流散得七七八八不存几缕,如今再受这一番诛心摧肝的刺激,便是多么厉害的先天始神也扛不住了。 他倒在了血泊里。 「师……」兰泽心下一顿,知道大事不妙,可这个当口了,还是喊不出一句师父。 兰泽无助地退了一步。三灵共修本为一体,灵鹫出了事,另外两名师叔一下子就可以察觉到,兰泽一阵惧意涌上心头,像凡间闯了祸的孩子,为了抵御马上就要闻讯赶来的长辈而反锁房门那样,立马抬手施法障,然而法障尚未力气,殿外登时两道金光乍现,兰泽还来不及躲闪便被一阵断筋拆骨的力道正中胸膛,闷哼一声,随即整个人如断翼的蝴蝶般往后摔去,结结实实撞在殿陛之上,又从殿陛咕噜咕噜滚了下来,狼狈地趴在地上,肝胆俱裂地抬头还未看清突然闯进来的来人,下巴就被用力桎梏住勐地一抬—— 「二师叔,三师叔……」 灵枢灵修二位帝君在心有所感的瞬间观微探到了灵鹫宫中当下及之前的情形,震惊又愤怒,当即化光而来。真亲眼见到了这一幕犹不敢相信,实在是失望愤怒至极!灵修扑到灵鹫身边关切他,忙抓过他软绵绵的手渡进源源不断的法力,而灵枢则当即化掌而出将人噼飞了几丈远,又闪身上来桎梏住他的下巴,左右开弓狠狠甩了他两巴掌! 听得灵枢破口质问:「兰泽——你要弒师吗——!!!」 「我……」兰泽两侧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起来,他一向最怕这位严厉的二师叔,他打起人来是真疼。如今被如此这般严厉质问,方才的嚣张气焰一下就灭了个干干净净,一句话都不敢再辩驳了。 「弒师灭祖,你好大的胆子!」灵枢抬手将水镜收了,里头传来的声音戛然而止,水镜顿时化作一捧水落进一旁的池中,溅起一丛水花,化作涟漪盪开。 「咳……咳咳……」 「既然百年千年你还是放不下月御之事,既然呆在天庭做神仙这么委屈你,好——」灵枢勐一翻掌,荆棘法器出,瞬间便将兰泽捆得严严实实,「那我便摘了你的仙骨,送你下去陪他——!」 「师叔——!」 第175页 「灵枢!」是灵修转过头来在大喊,「先别管他了,过来搭把手,灵鹫的道行快要流干了!」 灵枢反手将兰泽吊在半空中,稍后料理,自己便与灵修灵鹫一道化光消失,眨眼之间便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锦画小六闻言匆匆赶来的时候,锅里的白水煮肉都将凉了。 柴房外架着的那口大锅下柴火以烧成灰白的余烬,零星冒着几点火星。 一颗圆滚滚的黑色脑袋漂浮在锅内灰白血沫中,皮肉已经被煮烂了,分辨不出样貌。一只手在锅中支着,无力地耷拉在锅沿,可见白骨。空气中漂浮着诡异的腥味。 此情此景,让锦画软倒在地,当场捂住口鼻大吐特吐,惊惶无助悲号出声!小六亦是连退几步,不可置信地撇过头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紧紧抱着自家相公,亦是泪流满面。 两人跌跌撞撞撞开了房门,扑倒珠碧身边。 他像个被抽去棉花的娃娃,仰躺在骯脏的木板床上,头边放着一只碗,碗里装着一块灰白色犹沾着血沫的肉。本来上头趴着一只老鼠,听到动静就吓得跑了。 珠碧睁着眼睛,瞳孔却找不到焦距,他嘴里缓缓地咀嚼着甚么,手里也抓着一块灰白的肉。 「珠碧——」 锦画的一声唿唤也没唤回他,他依旧这样咀嚼着,干巴巴地咽下去,又抬起手,啃了一口。 锦画泣血哀鸣,扑上去将他紧紧抱住了:「啊啊啊……」 珠碧终于说话了,他说:「小九是服毒自尽的,不是被活活煮死的。不痛苦。」 「他走的时候,很安详,不太痛。」那声音幽幽的,平静如死井里的水。 攥着手里那块冰冷的肉,还是有眼泪克制不住流下来。如今的珠碧不用再为了活命刻意隐藏着甚么,终于可以想哭就哭,想叫就叫了。 在萧启面前他很硬气,可以面不改色地把萧启送到嘴边的小九的肉吃下去,还笑,笑得平静,把萧启逼入死角,看着他咬牙切齿的模样,他便觉得扬眉吐气。 但萧启走后,还是难免伤心难过,从今日起在这个世界上,真的真的,一个在乎的人都没有了。 自那之后,珠碧的神智愈发不清不楚,没过多久,就疯了。 因为长期被锁在床上动弹不得,他身上的褥疮越来越严重,原本还只有葡萄般的疮洞越烂越大,从猩红色渐渐变黑,被蛆虫啃咬得更深了。 无时无刻都备受刺骨的疼和钻心的痒,每次睡醒来有力气了,就用长出来的长长指甲去挠抓,扯得锁链哗啦啦地响,抓不到的地方就贴着粗糙的床板和污浊的茅草,像条蛆一样蛄蛹,磨蹭,但效果甚微,痒得他「啊,啊」地尖叫,声似鬼泣,若是夜里,便格外瘆人。 那疮洞痒起来的时候,真恨不得有老鼠大发慈悲地钻进去把它啃烂才好,但他身上的肉已经臭到连老鼠蟑螂都不愿意光顾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情况愈发严重,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痛苦将珠碧折磨得越来越疯,渐渐地后院都没人敢去了,成为南馆里比幽庭还要恐怖的地方,人人谈之色变。 一开始的时候,锦画和小六还会隔三差五地过来,给他送吃食,为他清理身子,剪指甲,但之后渐渐地来得也少了,从一天来一回,到两三天来一回,之后便隔五天八天,再之后,十天半个月也难来一回了。 一天一天又一天,这么生不如死地熬着,珠碧的指甲已经长近两寸,恐怖地蜷曲着,上头遍布着黑红的脓血烂肉。 一个普通人在不修剪指甲的情况下大约九个月能长出一寸指甲,由此可见,珠碧在这里被锁着,已有一年半多的时间了。 这么长,总有个好处,他用这双手抠挖着身上的疮洞,狠狠插进去,用力地抓,抓出一滩血肉,剧痛可以抵消那种跗骨的瘙痒,淋漓舒爽。 从一开始还有杂役坚持隔日来给他送饭,送的东西一开始虽然就不太好,但好歹还是当天前头吃剩的剩饭剩菜,虽然味道不好,但勉强能入口。 后来他拉撒都在床上,房里越来越臭,杂役都被臭得不愿意来了,就干脆提一大桶够他吃上十天半个月的潲水往床边一放,然后隔三差五捂鼻子过来看看人怎么样了,死没死。 居然没死。没死那敢情好,以后就日日这样了。 珠碧再也吃不到不馊的东西。 这双手也就变成他用来捞床边潲水吃食的好工具,看都不用看,一扎下去,运气好的话,能扎到块肉,虽然放了不知道多少天早馊得不要不要的,但好歹是块肉。 大家心底都渐渐地浮起一个疑惑,他都这样了,居然还死不掉。时间一日一日过去,诚王萧启都对这人没了兴趣,让他自生自灭了,他怎么还不死呢? 真的有这么强的求生欲,可那样恶劣的条件,他身上的疮一日日坏下去,鼠虫肆虐,屎尿煳了一层又一层,一个普通人,就算求生欲望再怎么强烈,在这种地方呆着,病也得病死了。 他居然还活着,一年半了,还坚强地活着。 更诡异的是,他还有力气每日尖叫哭笑,简直……不像人了,就是鬼啊! 没有人知道,就连珠碧自己也不知道。 事实上,早在曾经与那神仙夜夜颠鸾倒凤,他的仙液滋润自己的凡躯之时,他就已经不老不死。 第176页 这一年半冬去春来,又是夏日炎炎,身上的疮烂得更快,和身下瀰漫的新屎旧尿混合在一起,臭不可闻,整个后院都瀰漫着这种味道。 早在去年年末,馆里的潲水和夜香就不再往这处运了,这里再没有任何人会路过,彻彻底底变成了人人谈之色变的禁地。 花无百日红,零落尘泥碾作尘,风月场一代新人换旧人,珠碧艷名冠荆都的传奇已经成为过去,如今,只流传在王孙贵胄的口中了。 风情美艷的珠碧的下场是甚么,恩客们都不知道,只当他已香消玉殒撒手人寰,心下虽觉得可惜,但也并不太当一回事,谁会拿一个男妓当一回事呢? 虽然之后新起来的妓子都比不过他,但到底是个玩物,玩一玩玩腻了随手就丢了,又不是找正儿八经的夫人,不必追求那么完美。 珠碧没有了,锦画这些年也明显跳不动了,其他人新鲜的小倌也不是不能凑合。 不得不说姚天保是个天生的商人,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珠碧没有了,但南馆在他铁血手段的治理下竟没有倒,珠碧倒台后不过两个月,他不知道用了甚么办法,竟也使南馆的收入慢慢恢復了以往时期,虽然没有珠碧锦画并称荆都双绝时赚得那般多,但如今的收入也在萧启的容忍范围之内,他们依旧日进斗金。 而这日进斗金背后藏的血泪,只有那帮可怜的妓子知晓。 至于去年年末转移了潲水夜香的运送之地,南馆后院这一片臭不可闻的恐怖地方,就成了姚天保用来惩罚调.教馆内妓子的绝佳好地方。 谁不听话,皮子痒了,不打不骂,就把人往后院的柴房里架,关进去与那里头的疯子呆一晚,第二天出来包准痛哭流涕跪地求饶,说甚么都从了。 比姚天保的幽庭还要好使一千倍,一万倍。 这对珠碧来说当真是个很好玩的消遣方式,这么躺着都有奔头了。他最喜欢吓唬人了,每每把人吓得屁滚尿流,他都高兴得直拍床,发出震耳欲聋的刺耳笑声。 姚天保也正是用这种办法威慑新入馆的雏儿。 后院那个可怕的地方关着一个恐怖的疯子这件事在南馆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大家都宁愿吃皮鞭挨大棍,都没有人愿意被关进那里待上一夜,那里的流言也就越传越玄乎,越传越恐怖了。 他们从被卖进来的第一天起就浸泡在珠碧的传说里,馆里的调。教师傅一个个将他们按照珠碧的模样来调。教,调、教室里挂着的那副巨大的画像就是美艷风情的珠碧,画中的珠碧衣衫半解,眼波流转媚骨天成。调教。师傅具以能调.教出下一个珠碧为荣,为此雏妓们吃尽了屈辱和苦头。 就连半夜也被要求翻看画集,学习画中人的动作、神情、姿态,那画集里无一例外长着同一张面孔,都是珠碧。 这个人去哪里了没人知道,但传言,这个人已经死了。 反正怎么猜测的都有,就是没人将他和后院里关着的疯子联繫在一起。 私下里众雏妓会光着聚在一起讨论,然后那位惹不起的黑皮红牌冷不丁冒出来,看着他们冷笑一声,说:「什么时辰了不睡觉,在这里私私窃语,看来是迫不及待想去后院,陪一陪那疯子。」 众人一听吓得浑身一激灵,忙做鸟兽散。 荆都双绝少了一绝,如今只有锦画一人还坐在这个位置上,至于空缺出来的另一个位置,一年多快两年了,姚天保一直找不到人顶替上。 云霜?云霜虽也是红牌,住着萃月轩,但至今还不够格,挤破了脑袋也顶不上这个位置。 他满心不服,一口恶气积压在心底天长地久,实在是不出不快。 既然他坐不上去,那就谁也不要坐好了!如今他视锦画为眼中钉肉中刺,当年的一脚之仇,让他对他一直记恨到现在。 他如今已二十四了,皮肉老了,在这个位置上横竖坐不了多久了,迟早要下来的。 他就应该掉下来,和珠碧一起去死。云霜希望是自己扯他下来,而不是他自己掉下来。 等他掉下来了,自己就是这南馆第一,再也没有人能骑在自己头上。 他表面上不动声色,暗中却已经开始筹谋自己的计划。如今在南馆里他也算是个有资歷的老人了,且还年轻着,他还有无数可能,锦画没有资本再与他斗。 其实自珠碧出事后,锦画早已不再掺入这明争暗斗的勾心斗角之中,他与珠碧斗了那么久,到头来发现都是同处泥淖的可怜人,斗来斗去,有甚么意义。 他不去找云霜的麻烦,只每天如履薄冰地过好自己的日子,珠碧倒了之后他真的变了很多,不再倨傲端着目中无人,心中生出了许多分和气,就想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完一天又一天,等那个不知道会不会来的情人来救赎自己。 自从小九死去,珠碧精神崩溃之后,锦画去看他的次数就变少了,直到现在,怕是一年都没有去看过他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一是不敢面对,二是如今他自身难保了。 珠碧倒了,离他倒下还会远吗?能坚持一年多到现在,姚天保和萧启肯留他到如今已经出乎他的意料,他日日如履薄冰,不敢行差踏错一步,实在是不敢再冒险去看他。 他二十四岁了。幸好是舞妓,但凡只是个单纯卖皮肉的,肉体老了,卖不出好价钱,早就不知道被扔哪个乱葬岗餵狗了。他得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努力自救。 第177页 作者有话说: 磨刀,拔根头髮吹,桀桀桀~)小九刀掉了,下一个刀曼曼。曼曼要小心啦! 第86章 哦哇哦哇 「我已将他捆在殿外等候你的发落,」灵枢坐在床沿,他渡了太多法力,此时已显得有些疲惫,躺在他身边的灵鹫更是惨白如纸,气若游丝,仿佛下一秒就要羽化消散了。 灵枢捏着他的脉门,犹不敢松开他的手,嘆了口气道:「我们实在是没想到他竟会对你做下如此大逆不道的事,终归是我与灵修来得太迟了。苦了你了。」 灵鹫气若游丝地笑笑,摇摇头道:「我自己的徒弟……是我没有教好,没有尽到师父的责任,与你们何干……我下界的这段时间,托你们分心关照,已是过意不去,怎么会怪你与灵修。」 灵枢不再说话,连唇色都有些白了。那边灵修休息好了便过来顶替他,捉过灵鹫的手握住,让灵枢去歇会儿,他俩这么接替着,渡了很久。 灵修坐下看灵鹫,说:「问你呢,你的徒弟,怎么发落?」 「……」灵鹫沉默许久,摇了摇头,说,「不如何发落。就这样罢,终归他讨厌我,撒了气,也好……他这么多年,孤身一人定是心中委屈,我知道的……」 终归他是他徒弟,终归是自己有错在先,得他所恨也没甚么好说。只希望经过了这一茬,他不要再恨他了。 灵修听了此番话很是不贊同,冷哼一声,道:「弒师灭祖,你也包容,你是有错,也轮不到他来教训,你这是溺爱。你要溺爱,也看人家领不领你的情罢。」 灵鹫已经连嘆第二口气的力气都几乎失去了,声音低如蚊蚋:「别苛责他……放他回去罢……」 「你两个真要帮我……便帮我扯幅水镜……」两行热泪倏然划过如纸苍白的脸颊,落进鬓髮里,「我想看看……我的……珠子……」 寝宫之内没有池水,灵修便顺手沾了沾手边茶盏里的澄碧茶汤,弹出一颗晶莹水珠,水珠飞起,被法术拉大,水波流转之间,画面渐渐清晰。 灵鹫艰难偏过头,酸涩的眸还未将画面看清楚,一声令人胆寒的疯癫笑声就率先钻进耳膜:「嘻嘻——哈哈哈哈……」 灵鹫眨眨酸涩的眼,总算将画面看清了,一张烂唧唧脏兮兮的脸占据了整个水镜,里头的珠碧顶着一头鸟窝般的脏发疯疯癫癫地笑着,笑声悽厉尖锐,片刻又瞪眼尖叫,像个索命的恶鬼,狰狞着奇长无比的尖锐指甲挥舞着,带动身上的锁链哗哗地响:「啊——啊——啊——!哈哈哈哈哈!!!」 「哇哦哇哦哇——!啊哈哈哈哈哈!!!」珠碧像是看见了谁,格外激动,整个人激动地都坐起来,头上和身上腐烂的大疮洞里哗哗往下掉蛆虫和蟑螂,像个诈了的尸体,朝着眼前张牙舞爪,像是要把眼前人生吞了。 「珠儿……」见心上明珠变成如今这样,灵鹫泪如泉涌,心如刀割痛不欲生。 画面里头动了动,旋即传出一阵惊恐至极的尖锐哭喊,这才发现原来珠碧跟前确实有一面目略稚嫩的少年,眉目精緻好看,看身上衣裳,应是个雏妓。 他手上结结实实捆着铁链,仔细一看,他手上的锁链和珠碧身上的锁链扣在一起了,这代表他们两个就只能这么面对着面,脸贴着脸。 珠碧看他惊恐欲死的模样开心极了,疯疯癫癫地狂拍床板沾了一手粪尿又鼓掌,哦哇哦哇地叫着,左右拍在惊恐的雏。妓脸上,不顾他尖锐的哭喊,一左一右好像抟泥巴球那样,把身下新旧交融的粪尿都拍在他脸上,抹匀。 「哦哇哦哇!!!啊哈哈哈哈哈哈——!!!」珠碧高兴地手舞足蹈,像个见到沙滩高兴无比的小孩儿,连身上的痛都顾不得了,把床板上四处乱窜的蟑螂蛆虫用手收集在一起,「哦~~~」 捧成一捧,竟要往雏妓嘴里塞—— 雏妓目眦欲裂,瞪着他摇头哭喊着往后退,珠碧膝行着追,看追不上,生气了,破口尖叫,勐地一拽锁链将他拉回来,摁着他的头往墙上勐撞:「啊!啊!啊!跑——!撞死你!撞死你!啊啊啊啊!!!哈哈哈哈!」 那墙壁扑簌簌掉下几钱尘土,直到把人磕得血肉模煳,那面墙上本来就有一个血色的圆圆印子,是珠碧痛得发疯的时候自己撞的,现在沾上了别人的血。 妓子惊骇至极,「梆——」一声,晕死了过去,栽倒在堆积黑黄粪便的床上,珠碧的腿前—— 「……」珠碧吓得一跳,俄而浑身颤抖,伸手拍他,「啊,啊啊,啊啊啊啊……小九……小九!!」 雏妓倒在他跟前只留给了他一个黑乎乎的后脑勺,珠碧便把他错当成了小九,随即无助放声大哭:「小九——啊啊啊啊啊啊!!!」 「呜呜呜呜呜呜……」珠碧颤抖着拍他,在床上一顿一顿,癫狂地垂着床,激动不已,「你别死!不要死!不要走!啊啊啊啊啊……你醒来啊……醒来啊!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没有你我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办……」他紧紧抱住眼前人的身躯,抱得紧紧的,大哭,「不要死啊,不要死啊!!!救,救……有没有人啊!救救我的小九——啊啊啊啊啊!有没有人啊!!!」 「呜呜呜呜呜……」 「爹……娘……我的妹妹……呜啊……小、小九……」 第178页 「怎么就剩我了……」他抱着腿,看着自己身上的大洞,掩面痛哭。 悽厉的嚎啕、哭喊、尖叫、大笑交织着,在深夜里从南馆彻底荒废了两年的后院柴房里传来,夜色凄迷,一阵风来树影幢幢,只怕真正的鬼来了都得被吓得再死一次。 往昔他一个人呆在这里的时候还稍微好上一些,浑浑噩噩地一个人呆着,可来人了他往往就要这样,从开心地吓唬人到拉着人手舞足蹈地说疯话,再抱着人一顿殴打痛哭,甚么粪尿甚么蛆虫老鼠都通通随着动作从身上甩出来,把被关进来的妓子吓得屁滚尿流,伏在一旁大吐特吐。 有时候遇到些胆子比较大的妓子,挨打的那个就变成珠碧了,一脚踹过来把人踢得滚到墙角:「嗷——啊呜呜呜呜呜……」 他就是个属弹簧的,别人弱他就强,别人强他就弱。 人也是这样多变,有胆小柔弱的妓子,也就总有硬气的,把气都撒在这个疯子身上,甩他耳光,踢他的头,骂他诅咒他,往往这时珠碧就缩在角落里,无助承受着这些难听的脏话,有三四寸长的指甲扣进疮洞里,挖里头的骨肉。 他总是这样疯疯癫癫的,但,难得也有清醒的时候。只要平静两三天,在两三天之内都没有人被关进来的时候,他就会慢慢恢復正常,直到又有人哭哭啼啼来为止。 清醒的时候,滔天恨意就涌上来,折磨着他的神经,让他受尽精神上的酷刑,痛苦的清醒比浑噩的疯癫还要难熬。 从前,他是吊着口气要拼命活,没想到自己有不死不灭之身。如今,痛苦近两年,两年啊。天底下没有谁受得了这样的痛苦,但别人至少能死,他到如今,却是真的求死不能。 灵鹫知道一切到了这个地步,他是没有半点办法了,他现在这个样子,若非灵枢灵修苦苦渡气护住自己的命脉,自己早就魂飞魄散了。更别提下去救他的珠子。 他如今唯一能做的,只有将手中残缺的佛珠握得死紧,苦苦哀求两位同修,替他下去收了珠碧的命,早些了结,结束痛苦。 灵枢灵修却道:「命盘一定,更改不了。」 「命盘……」 「嗯……」灵枢亦悲哀地看着水镜中的一切,嘆了口气,「若要珠子完好无损平安归位,就不得借着任何外在的神力。必须得等到他自身命数耗尽,我们若强行收他性命,带回来的就只是一堆齑粉而已。」 「……」灵鹫语调苍白,「可他已是不死不灭之身……他无法了结自己,又何来耗尽命数一说呢……」 「有,」灵修斩钉截铁地接话说,「兰泽在命盘上给他写的结局,是与他有血海深仇的两个仇人死在他前头之后,届时他的命数才能耗尽。而他的两个仇人甚么时候死,怎么死,也是命盘设定的结果,我们插手不了。」 灵枢道:「命盘已落入轮迴井中,我们无从得知兰泽在命盘上给他们两个设定的结局是甚么。」 「……」也就是说,萧启和姚天保一天不死,珠碧就一天是不死不灭之身。这不单单是兰泽谱写的命盘,一开始也确确实实是珠碧自己的执念。 若是他们长命百岁寿终正寝,那么珠碧就得陪他们再这样痛苦地挨上四十年,五十年。 看着自己的血肉一点点被蛆虫吃掉,又在某一个夜里长回来,然后继续蛀,循环往復,没完没了,直至萧启和姚天保彻底死掉的那一日。 灵修扬手撤掉了水镜,水镜变作一粒水珠,跌碎在灵修的虎口间,他冷哼一声,道:「到现在,你还打算就这么放过你的徒弟么?」 「若你当真决定这样,我要是那颗珠子,一定会恨死你的。」 灵鹫眨了眨眼,再度落下两行泪来,喉头哽了许久,虚弱道:「将他收押,着即日剔除仙骨……」 「然后呢?」灵修继续追问。 灵鹫语声中掺了丝哽咽:「等佛珠归位的那日……由他裁夺罢……」 作者有话说: 珠珠发癫!\(`Δ』)/彻底发癫!!! 第87章 无尽等待 南馆这两年大变了天,收了许多新的妓子进来,姚天保挑了几个腰肢柔软的,哄着笑着往锦画身边塞,见这一个个年轻的皮囊,各个都嫩得能掐出水来,锦画表面上波澜不惊地应了,心底感嘆着,自己真是老了,该被换掉了。 他不再拖沓,翻出方兰庭曾经交给他的那只戒指,让小六得空的时候偷偷熘出去,依照方兰庭以前说的,去城西二街流光阁找掌柜的。方兰庭说,掌柜的收了戒指就会告诉他,他在三天之内就会来。 果不其然,第三日夜晚,方兰庭虽迟但到。 那会儿锦画正献完舞,拖着疲惫的身躯往霁月轩回,尚未回到房中,便在月洞门前碰到了一身着锦衣的沉稳男人。 多年未见了,夜色又黑,但锦画还是一下子远远地认出了他:「方老闆。」 锦画激动地跑上去,紧握住他的手,满脸遮盖不住的高兴:「你果真来了!」 「来,来——进来说话。」锦画高高兴兴地把人往房中拽,还未进到屋中坐稳,锦画就迫切地问他赵景行的事,「你老闆呢?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给我回信了……」 「他还记得我吗?」锦画捂着自己的胸膛,拍得梆梆响,激动地看着他,「啊?他说过会来赎我的,他人在哪儿呢?」 第179页 「……」方兰庭一时无有回应,他的脸隐在暗淡的烛光下,锦画一时未查,匆匆转身回床,从床头的柜子里取出那只他宝贝的盒子,开锁,打开,一封一封地拿出那些他保存得很好的书信,放到桌上,拆开一封,那是赵景行最近写给他的信,可信尾落下的日期,已经是大半年前了。 方兰庭在锦画低眉摆弄手中盒子的时候,眼底飞快闪过一丝复杂的无法言喻的神情,一定要形容的话,那就是精明的商人在生意场上,面对对手提出不合理要求时而闪过的表情。 「萨曼公子,」方兰庭压住他急于展示信件给自己看的手,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道,「老闆最近在忙一桩大生意,四月前就已远赴大宛国,现下并不在中原。」 「啊……?」锦画一愣,神色显然失落至极。 方兰庭继续说:「大宛国距中原路途遥远,要回来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但您要相信他,再过些时日,他会回来的。」 「……」锦画无力地退后一步,默默收了信,装回信封又塞进小盒子里,盖住,抱在怀里,无力地坐在椅子上,烛光映进眼底,漂亮的蓝色双眸里闪着泪花,含在眼眶里,久久不曾落下。 方兰庭淡淡安慰道:「萨曼公子,老闆此番不远万里去大宛国,也是为了挣钱,您的赎金可是黄金一万两,这是甚么概念,您心中清楚,不是么?不要想太多了,说会回来赎你,自然会回来赎你,你不必日日如此患得患失。」 方兰庭看着他,语气已略显鄙夷。 锦画不知道为甚么,有些不敢迎上他的目光,只盯着烛火跳动的橘焰,几度张了张口,说:「那他到底是甚么时候回来?你总得给我一个大概的时间。」 方兰庭平淡笑笑,道:「做生意这事,哪说得准呢?我也不敢给你打包票,只能说,那边生意成了,老闆自然就回来了。您追问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又不在他身边,怎会知道他那边的情况?」 轻飘飘一句话,堵得锦画哑口无言。 半晌他道:「那他为甚么都不写信给我了?以前他都写的,他去哪里,作甚么,都会给我写信的!」 他一直追问,得到的却只有方兰庭一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甚至有些敷衍的答覆:「生意场如战场,硝烟瀰漫,哪能只记挂情情爱爱?」 「萨曼公子,你未免太心急了。」 锦画无助地抠着指节,弯弯的莹白指甲都陷进肉里,想再留他,多问些赵景行的近况,但看他应是不愿再留了,果然藉口推脱:「萨曼公子,方某还有些生意上的事要处理,若你没有其他要紧的事,方某就先告辞了。」 「等等!」锦画忙站起来,扯住他的胳膊,卑微地说,「他不给我写信,那、那我给他写!劳驾您等我一会儿,行么?您帮我寄给他!」 说完他就转身欲取笔墨,却被方兰庭拦住,听得他笑了笑,笑声里的鄙夷意味更浓了:「我说过了,老闆在遥遥万里之外的大宛国,我也不知他具体在哪儿,也许已经在回程路上奔波,也许尚在大宛国内,具体落脚点都没有,你让我这信往哪里送?」 「……」锦画勐地抬头,有些生气地大声质问,「那我就这么傻等着吗?他知道我在这里受怎么样的磨难吗?他就不怕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吗!?」 方兰庭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他,许久耸了耸肩,答:「并非方某不肯相帮,萨曼公子,方某只是实话实说。你的信现在确实送不到他身边,希望你能理解。」 「再等等罢。」方兰庭平静地看着他,「他会回来的。」 「……」等,他还等得了吗? 锦画脱力般跌坐在酸枝木椅凳上,背过身去暗暗抹了把眼泪,把浑身散发的怨妇气息给压下去。方兰庭走了,独留他形单影只一个人,抱着双臂,彷徨无助。 等这一字,在别人嘴里总是可以说得这样轻飘飘,可对他而言,这实在是太沉重了。 他可以等,姚天保和萧启会让他等吗?珠碧倒台之后,能留他到第三年,二十六岁,已经太不容易了。 他便是有滔天的手段又能怎样?一个卑贱的男妓,泥潭里的泥鳅,再怎么翻腾又能翻腾出甚么浪花来?若是没有人来救,珠碧的下场迟早就是他的下场。 之后好多次,他都忍不住让小六带着那只戒指去城西二街流光阁找掌柜的,可渐渐地,就连方兰庭也不来了。问就是生意繁忙,远赴某地。几次都是这样的答案。 锦画愈发疯癫,前几次都是托小六去,但这一次,他终于忍不住扯来披风与头巾给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紧紧抓着那只猫眼石戒指,不顾小六的劝阻亲自去了流光阁一趟。 流光阁内珠宝琳琅满目,绮丽生辉,吸引来许多富贵泼天的客人,今日却多了一个奇奇怪怪的人,他浑身裹着布料,激动地在柜檯前焦急地踱步,伙计对他似乎很不耐烦,推搡之间,人们看到了那裹得严严实实的衣袍下伸出来的一只黝黑纤细的手臂,手臂上画着金色的花纹,指甲上还涂着鲜红的蔻丹。 这人方才说过话,虽然声音很小,但分明听得出来是个阴柔的男声。 哟,这荆都城除了那条街里头的那位,谁还会长这么黑啊。 「哎哟哟~这是花街里头那南馆的小倌儿罢。」窃窃私语很快就在周围响起来,锦画自然听见了,吓了一跳,把自己往宽大衣袍里又缩了缩,逮着伙计的手不肯撒,锲而不捨地问,「你们掌柜的呢?为甚么躲着不肯见我!?方老闆呢?你们赵老闆呢?统统都生意繁忙?你们就是要搪塞我,也换个藉口行不行!」 第180页 「真的生意繁忙啊!哎哟——」伙计甩又甩不掉他,一脸嫌弃地说,「您别撒泼行不行?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我这店铺生意都要遭你搅黄了!」 「你再不走,我报官了!」伙计直往柜檯里缩,说,「你这身份报官对你没好处的,对罢?」 「……」锦画还能有甚么办法呢?他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上午了,进来的或看珠宝或看热闹的围观之人越来越多了,为了不起甚么枝节,锦画只能默默松了手,「那我下次再来。」 说完转身失落地离开。 「啊啊啊……」锦画一出了门,那伙计就见鬼似的直甩着手,低声碎碎骂道,「卖屁股的臭脏货,噁心死了!」 两步走出门去,见人远远离开了,伙计才翻个白眼,把躲进去许久的掌柜给喊出来:「掌柜的,人走了!出来罢您。」 不一会儿一个中年男人果从背后的帐房里抹着汗出来,远远地探出店门看了看远方那个裹得严严实实,东躲西藏离去的人影,松了口气,对里头伙计说:「下次他要再来直接报官,把他抓走打他两百板子,与一个卖屁股的多说那么多作甚么?你还让他在咱这呆一个多时辰你。你瞅瞅他来这会儿功夫,把咱这店里的客人全都吓跑了。」 伙计挠挠头,说:「啊?这不好吧?他不是咱赵大老闆的……」伙计伸出了一根小尾指头,顶了顶。 掌柜得听了这话像听到一个很好笑的笑话,呵呵冷哼一声:「一个小倌儿,谁放在眼里啊?傻啊你?咱大老闆就随口说说,你还真信啊?」 「一万两,黄金,有这钱干点啥不好,赎一个不知道多脏的烂屁股,你真当咱老闆傻啊?」那掌柜哼哼笑,「要赚够一万两黄金,你知道老闆手下三百多个分号要没日没夜卖上多少珠宝吗?」 伙计挠了挠头,言之有理地点了点头:「也是哦。」 「骗他的他也信,」掌柜的哼哼一笑,「这种傻人,死得最快了。」 锦画失魂落魄地回了霁月轩,摘掉头上兜帽,他今日早晨是送走了一个恩客,没有睡觉,直接去流光阁了,现在正累得很,想上床睡觉,甚么也不想了。却没想到,姚天保在房中等他。 「爹爹……」 「去哪里了?」姚天保面色不善。 锦画脸上连害怕之色都不再有了,抿了抿唇,破罐破摔了,实话实说。 姚天保竟也没有生气,只是抱着他,摸了把他纤细的腰,笑了笑:「我的傻儿子哟,你当真相信男人说要赎你出去这种话?别天真了。做了这么多年红牌,这一点还看不透么?」 锦画跌坐在姚天保腿间,竟顺势倚了上去,即便是虚假的拥抱,也至少有点温度:「从今天起,儿子就不信了。」 「不信了……」他忍不住哭了,「再也不信了……」 「傻儿子。」姚天保抱着他,温柔地拍他的后背,说,「天底下没有哪个男人会真心喜欢一个被人玩了无数次的货色。」 「娶十个良家千金尚且用不着一万两黄金,锦画,你觉得在他心里,你配得上吗?如果你是他,你会花一万两黄金赎一个被人玩烂的男妓?」 「……」锦画不作辩驳,累极了似的趴在他的肩头,「爹爹说得都对。」 姚天保此次来虽然没甚么好事,说话还很难听,但锦画知道,这就是赤裸裸的现实。 姚天保抚摸着他的发,说:「好儿子,别再做那些虚无缥缈的春秋大梦了。你就踏踏实实为南馆调教新的舞妓,你是爹爹继珠碧之后最看重的孩子,爹爹肯定拼尽全力也会为你留一条安稳的后路。你老老实实地,为南馆做事,千万不要得罪诚王,踏上珠儿的老路啊——」 锦画抿了抿唇,笑了。他对姚天保的话一向一个字都不相信。 说甚么拼尽全力保护,更是笑话。 珠碧哪里得罪萧启了?从头到尾珠碧哪一次不是夹着尾巴臣服在他身下一忍再忍?是他心里变态,珠碧变成如今这样,都是他一步一步逼出来的。 忍,在他那样的人面前,光忍有用吗?他想要谁死谁就得死,难道忍就有用? 但这些话,锦画却无法说出口,除了逢场作戏地应,哭哭啼啼地感恩戴德,其他的他甚么也做不了,更说不出口。 锦画在那一夜哭够了,将小盒子收起来,落上锁,叫小六将它丢了,再也不见。从今天起,他要忘了赵景行。再也不做那虚无缥缈的春秋大梦。 小六捧盒应声而去,来到松涛水榭的湖边正要用力往湖心里丢,却又被匆匆追来的锦画拦住。 「留下罢,还是留下罢……」噼手夺过小盒子,连带着里头的信,赵景行送他的戒指和其他小玩意儿都紧紧抱在怀里,「留下做个念想……」 小六看他抱着盒子,失魂落魄,转身欲走。 「可是相公,是你自己说的,赵老闆不会再回来了!」小六看他这样,心里也难受得不得了,劝道,「你日日看着,岂不是徒增难过吗?听小六的,还是扔了罢。不看着它,咱把他忘了罢,行吗?」 锦画不再言语,将小盒子抱得更紧了些,沉默许久,撇撇嘴说:「我只是随口说说,我还是相信他会来的……他答应过我的。」 「若是知道我把它丢了,他会生气的。」 「……」锦画拿了小盒子回去,又不想看见它,可是放在房间里,他又总是克制不住自己去想,去看,于是便让小六在屋外挖个深深的坑,埋进去,不要告诉他坑挖哪儿了,这样他知道那盒子还在身边,心安些,但不知道具体在哪儿,就可以眼不见心不烦。 第181页 可终归人非草木,想念又岂能说忘就忘? 某一日清晨,小六被一阵阵锄地声吵醒,他循声找出来,一踏出房门,傻愣愣呆在了原地:「相公——」 地上斑斑驳驳全是被翻出的新土,这里一个坑,那里一个坑。 锦画举着一把锄头闻声回过头来,额上淋漓着大汗:「……」 他要哭不哭的,双脚踩在乱糟糟的土里,缩着被花藤刺破的脚趾:「小六,我……我忘不了……」 「你埋在哪儿了?」锦画朝他走来,一步一个血脚印,他递上锄头,蹲下身紧紧箍住他的双臂,「挖出来,给我。」 作者有话说: 你们是信方兰庭画的大饼还是信我是秦始皇? 怕大家忘了方兰庭是谁,这里再说一下,他是赵老闆的秘书。 第88章 音书难寄 「奇也,怪也。」 赵景行在引领自家商队出发前往大宛国前,也没有收到萨曼的回信。 他已在几次托人带回去的信中写明了自己此次将去大宛国的消息,要他的曼曼放宽心,乖乖在馆里等他。这一次生意谈成,满载而归,他就倾尽半壁琉璃阁,回来赎他。 要他保重自己,不要太挂念于自己。 短则四月,多则半年,他一定会回来赎他。 但这样的信前前后后去了三四封,他都没有得到一封从南馆出来的,萨曼的回信。此次一去大宛,遥遥千万里,相隔何止天涯海角?踏上了着西出的漫漫黄沙路,那就真是鸿雁难往,音书不可寄了。 赵景行浩浩荡荡的商队此时已行至中原苍莽的边境线上,这里平沙莽莽,残阳如血。最后一处可供传信的驿站就在这里,离开这里,前往大宛国,他就再也收不到中原来的任何信件了。 方兰庭打理好了一应细务,过来汇报:「老闆,一切都打点好了,可以出发了。」 赵景行犹自失落,疑惑问道:「这些日子,当真没有从南馆来的信?好几月了,萨曼他……不可能不写信给我啊。」 方兰庭平静摇头,语气斩钉截铁:「当真没有。」 便有了开头赵景行那一句疑惑。 「老闆还信不过我么?」方兰庭笑说,「我也多次去看过他,萨曼公子过得挺好,他说汉字太难写,自己写不来,不想让您笑话,所以只让我口头转告您,说他很好,您不必挂怀。您的每封信他都有看,会好好等您回来的。」 「这样啊。」赵景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到他笨拙提笔写汉字的模样确实有些冷俊不禁,「那我便放心了,走吧。」 他一向很信任方兰庭,这么多年东拼西打,从无到有,方兰庭是他最得力的助手。 长长一行商队在莽莽的黄沙之中一路西出,这一去,遥遥就是半年。 这一次大宛国之行虽路途遥远,但赵景行带回了价值连城的珠宝,数不清的财富落入他的口袋,这一去,更加牢牢坐实了他在商界中的地位。 名利双收,美哉快哉。 从大宛国回程时已是次年二月,满载而归的商队行在无边无际的黄沙之中,赵景行的心情很好,这一次,他可以回去见到自己日思夜想的曼曼了。 方兰庭与他同坐一车,似笑非笑地问他:「老闆当真决定一掷万金,将萨曼公子赎出来?您可想清楚了,咱们此番大费心力前往大宛国,劳心劳力所赚的这些财富,真换算成黄金,扣去人力、路上的消耗成本,拢共还凑不到一万两。您,当真捨得?」 「……」赵景行唿吸一滞,挑开车帘向后看去,黄沙之中是长长的队伍,里头装满了财富、珠宝,但方兰庭所言不错,一万两黄金,确实太大太大了。 赵景行沉默了许久,才轻轻地答了句:「要的。」 方兰庭笑了笑,答:「老闆当真是个痴情种,但不太像个商人。」 大宛国距中原遥遥岂止万里,回程又是两月,这两月,足以发生很多很多事。 后院柴房里那个疯子的大名传遍了整座南馆,在众人心中,是比鬼窟还要恐怖惊骇的存在。 有妓子被丢进去杀鸡儆猴几次,出来的时候因受到过度惊吓而丢了好久的魂,大家看在眼里都吓得半死,渐渐地就再也没有人敢犯错了。 因而渐渐地那里就再也没有人去了,除了隔上十天半个月提着满满一桶潲水把里头的空桶换出来的杂役,那里再无人问津,变成了名副其实无人敢靠近的鬼窟。 其实连十天半个月送一次「饭」的杂役们都对那处避之唯恐不及,每每不得不去了,都会推搡过来推搡过去,极尽推诿,为了躲避这一苦差,真真是甚么方法都用上了。 就算能趁着那疯子睡着的时候偷偷摸摸进去,只是换个桶的功夫就能出来,但那柴房简直已经不能用脏乱臭来形容,什么词语在那种情景之下都显得太过苍白。 满地蟑螂老鼠不说,床上新粪陈尿堆成小山,那人就躺在上面,不断造新的,一轮新的盖住旧的,堆不下了都流下来,满地浊黄,根本就是无从下脚,他们又要把潲水桶放在他能够得到的地方,就不得不越过那一地蝇飞蛆爬的湿滑地面。那个场面,见一次半个月都要吃不下饭了!更不肖说若是不小心发生点动静吵醒了那疯子,那浑身黑洞的恐怖疯子突然跳起来吓人一跳,且恶作剧般朝他们大笑扔屎,那才真是要命了。 第182页 有一倒霉的杂役就被这么捉弄过,被吓得直接摔趴在屎尿泥泞的地上,手上一大桶馊掉的潲水也倒了,泼了自己一身,别提有多惨了。他那一个月吃甚么吐甚么,整个人瘦得皮包骨,跟鬼一样。 看这些人越狼狈,那疯子越高兴,拍手高兴得哈哈大笑,捏屎团砸他,阿哦阿哦地大笑,把人吓得连滚带爬地跑了。 「呜……」人被吓走了,他又没有乐子了,肚子饿了,吃着桶里连猪也不吃的潲水,不知道在想甚么。 事实上他的脑子已经很难再去思考甚么东西,铺天盖地的痛苦从不曾停下折磨他的脚步,早已将他的神智蚕食殆尽。 作者有话说: 哎……其实,赵董还是……哎。 要怪就怪方兰庭吧,他才是那个眼中只有利益,完全莫得感情的商人,若非如此,只怕赵董的生意也做不了这么大。 第89章 有瑕之宝 三年了,萧启的日子过得愈发滋润了。 朝堂中事尽在掌控,小皇帝也很听话,就连谢寻这两三年都搬进了自己的王府,与自己同吃同住,乃至同被而眠。这样的日子不要太美妙了。 追求了这么多年,用尽了手段花尽了心思,谢寻那座洁白的雪山终于融化在自己的胸膛里,这些年,萧启过得很快乐,渐渐地就忘记了南馆后院那个疯子,也不在乎他死没死,「大发慈悲」地,不再搭理、过问,以及折磨了。 谢寻同意与他在一起生活之后,他也就不再来南馆狎妓了,他得把满腔的爱意和精力都留给谢寻一个人。但不论如何,南馆依旧是他名下产业,作为幕后的老闆,他就算不狎妓,也会时常来看看最近的近况。 他似乎真的把南馆后院那个人忘了,也不知道他死没死,他不理不睬,自然也没有人会不知死活地在他跟前提起这档子事。 前段时间的某一天夜里,他又来了。 姚天保将近期调教的一个不错的小舞妓召到他跟前来,让他过目过目,还有意无意地往他身边推:「王爷看看?新调教的孩子,腰肢都不错的,神韵也有,跳起舞来我看着有那么点儿锦画的味道哩。我让他跳一段给您看看?」 萧启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年少貌美的少年,皮肤白皙,竟真有几份风情和胆识在的。 他的手中抓着一面花纹繁复的铃鼓,头一回见到这让人闻风丧胆的萧启,竟也没有过多的害怕,勾起了萧启的兴趣,便懒洋洋道:「那就跳一段罢。」 少年暗暗深吸了一口气,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只是锦画教他时告诉过他,越害怕一个人时越要端着,不然下场只会更惨。他听进去了,并且真的做得到。 他是锦画教出来的舞妓,身段神韵自然都有七八分他的影子,一曲毕,铃鼓收,少年安安静静垂眸立在原地,默不作声地揪着自己的舞衣,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爷看着,怎么样?」姚天保亦是小心翼翼地看向萧启的侧脸。 萧启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许久才道:「还是差点儿。」 姚天保脸色煞白,抬起袖子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赔笑道:「那是……确实还没办法和他师傅比,不过相信再过几年……」 萧启打断他的话,道:「爷今天就是为这事儿来的,姚天保。」 「小的在——」 萧启笑,道:「最近的商界可是不大太平,你在整个商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不知道你有没有耳闻。」 「呃,」姚天保小心翼翼地问,「王爷是指?」 萧启道:「咱们南馆这个全天下着名的销金窟,爷敢拍着胸脯说,全天下九成大名鼎鼎的商贾名流都做过咱们的客人,玩过咱们的妓。你作为南馆日常掌权人,这天底下的名流大贾,你只怕是见了个遍罢。」 「爷近日听到些消息,觉得有点意思,想来问一问你。」萧启道。 姚天保道:「爷尽管问。」 「珠宝珍玩界,」萧启施施然捧着茶盏,一手在脑侧点了点,道,「最近这个圈子风颳得勐,听说圈内稳坐半壁江山的那甚么……呃,甚么阁,非常有得赚,听说最近他们大当家又启程去西域的大宛国做生意去了,仅一趟就能赚个盆满钵满,爷实在心痒,也想从中分一杯羹。」 「……」姚天保嘴角不自觉抽了抽,知道又有一桩大麻烦事当头砸下来了。 果不其然,萧启道:「爷还正好打听到一件凑巧的事,珠宝圈的头把交椅,那个叫赵……甚么来着的,他和咱们家锦画有点渊源?」 「……」姚天保咳了一声遮掩心中慌张,道,「是……有点儿。」 萧启面前,没有隐瞒,姚天保除了将所知的信息一一告知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包括赵景行的背景,以及他与锦画之间的渊源,一一都说与他知晓。 萧启听了之后,满意地点点头,挥退立在一旁紧张的小雏妓,幽庭内再无旁人,萧启丝毫不遮掩心中野心,直白道:「这么赚钱的生意,爷也想做。」 「琉璃阁……」萧启摸了摸下巴,笑,「他要赎走锦画,就让他赎好了。一万两黄金,可是南馆半年的全部收入。他乐得拱手送上一万两黄金捡个破烂回去,爷当然乐得成全他。你告诉他,卖身契通通都不需要了,钱到位了人直接带走。」 锦画对南馆来说已经没有价值了。 第183页 一次性散一万两黄金,对哪个商人来说都元气大伤,且没有任何回报,就连萧启也不例外。 他看上琉璃阁手中握着的这块珠宝界的肥肉,琉璃阁掌权人刚好又有软肋在他手里,岂不是天也助自己? 看,这场战争多么简单,连硝烟也没有。 元气大伤的琉璃阁对上背景财力雄厚的萧启,那和被拔了毛掉进狼窝里的羊有甚么区别? 「姚天保,你去打听打听,那赵景行打算甚么时候来赎啊?」萧启倚进靠背里,叠起长腿,心情明媚,「这些时日,要对锦画好一些,不好把人弄得太过破烂,万一人家反悔了怎么是好?」 姚天保应道:「是,王爷。」 萧启走后,姚天保松了口气,看眼下这个情况,萧启对锦画的态度尚佳,没有像曾经对待云舟珠碧那样歹毒刻薄,卸磨杀驴。 也许是这三年谢寻对他低眉俯首,让他整个人的心境都变得太多,平和了太多。 这样也好。 那赵景行若真是个痴情种,当真将万两黄金拱手奉上,那么锦画日后出去即便得不到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分,至少下场不用像云舟珠碧一样,一个不得好死,一个生不如死。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萧启要进珠宝界横插一脚,抢业内龙头的饭碗一事很快插着翅膀落在圈内平静的湖面上,散开点点涟漪。 就他的身份背景加上他雄厚的财力,进来了,原先的龙头也得变地头蛇。 商界人人噤声看戏,处于风暴中心的当事人赵景行岂会没有耳闻? 摩挲着手中戒指,赵景行心中复杂。那是他将启程前往大宛国的前几天,彼时,桌子上还放着他写给曼曼的书信。 方兰庭撇眼过来,眼底闪过一丝漠然,面上却依旧温和:「老闆,这些时日的这些风声,您怎么看?诚王此次,可是来势汹汹。依他的权势地位和手段,真要盯上了我们,只怕……」 「……」赵景行沉默许久,只回答了轻飘飘的八个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如往常一样,将信纸塞进信封,封口,交给方兰庭,道:「老样子,帮我寄了罢。」 方兰庭站在他身后,脸上闪过一丝怨毒,随即很快又恢復平静:「都这个节骨眼儿了,老闆还想着这些情情爱爱,当真是个世间少见的痴情种。」 他在赵景行跟前郑重地收那封信入怀中,却在离开之后,将之毫不留情地撕碎,随手丢进了垃圾堆里。 世界上除了父母亲人,知交朋友之外,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地对一个人好,同理也没有无缘无故对一个人不好。 决定好与不好的,无非其中牵扯的利益罢了。 姚天保是商人,萧启是商人,方兰庭是商人,赵景行……有点感情,但终归还是个商人。 锦画就落在这四个商人手上,像颗有瑕疵的珠宝,被他们翻来覆去地审视、打量。 有的人即便它成色不好也想斥巨资买入,有的人则精明些,弃若敝屣。 这位精明的人,在锦画多方苦苦寻找也不得的这些日子,竟隔三差五都悄悄地出现在南馆里。 他隐藏在风涛卷雪阁献舞大厅的某一处不起眼位置里,看着台上已经不再年轻的舞妓卖力起舞,听着耳边稀稀拉拉的掌声再不復当年热烈,怀抱着青涩香软的新红牌,面上流露的神情便更显鄙薄。 「方老闆……方老闆?」云霜红着脸依偎在他怀里,在他跟前招了半天的手才将他的魂给招回来,「爷看得好入迷啊……」 方兰庭回过神来,把目光放回到云霜身上,上下打量了一遍,开口问道:「台上那个人,还是红牌?」 提到台上人,云霜的脸色就克制不住地闪过一抹不服气,酸熘熘道:「是啊,但早就大不如前了。年纪那么大了,都没甚么人点他了,现如今也就只能跳跳舞了。」 方兰庭笑了笑,掐了把他的屁股,激他道:「他是红牌,你不也是红牌?可你的过夜价钱,似乎还是没他一把老骨头跳一次舞高。」 说到这个,云霜就咬牙切齿,不知道怎么回答,脸色极度难看,僵在客人身上,方兰庭也不生气,揉着他的屁股,似笑非笑问道:「你想取代他,成为这里唯一一名红牌吗?」 云霜软了腰肢,脸也瞬间红了,有些不可思议地压低了声音:「爷……是在问我吗?」 「当然。」方兰庭的眉目在阴影的笼罩下,细细打量着他,「你看起来……很有潜力。」 云霜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腕,激动且紧张地看他:「我当然想——可是……可是我该怎么做呢?」 「我帮你把他拉下来,如何?」 这就是贵人吗? 「爷……?」云霜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嘴角绽开的深不可测的笑意,「爷为何帮我?」 「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只要听我的话就好了。」方兰庭摘下手中戒指,抓过他涂着鲜红蔻丹的手,给他戴上,并在他耳边低声耳语,「我保证他会重重摔在你跟前,到时候,他就像臭虫一样,随你拿捏了,明白吗?」 「明……明白,」云霜激动得浑身颤抖,再瞥一眼台上已经在谢幕的曾经的红牌,暗暗攥紧了手指,问道,「爷,我该怎么做?」 「我过些时间要去一趟大宛国,这一去很久很久,没有多少时间能教你怎么做,希望你自己聪明一点。」方兰庭拍拍他的手,道,「不要向任何人透露我们今晚的谈话。至于具体怎么做,这段日子,我会经常来找你的。」 第184页 作者有话说: 心情复杂 第90章 抛砖碎玉 要说这个世界上最懂得「包装」两个字怎么写的,那一定非珠宝商人莫属。 毕竟他们所卖的那些价值连城的珠宝,归根结底,只是一堆花花绿绿的石头罢了,那与穷人没有甚么关联,是只有富人才会争相追求追求的锦上添花的东西。 全然不比粮油盐布这等家家离不开的东西客源广。 想要将这堆本质是花花绿绿石头的东西变成人人趋之若鹜,甚至竞相争抢到头破血流的宝贝,自然就要用上一些别出心裁的手段。 这对在商界里摸爬滚打多年的精明珠宝商人来说,并非难事。 看着眼前这个长相、头脑、媚术确实都不怎么样的新红牌,方兰庭眯了眯眼,沉思许久,默不作声。 「爷……」云霜跪在地上,涂着鲜红胭脂的唇上水光淋漓,他脸色很差,捂着嘴欲呕,不知道方才吃了些甚么东西进去,但显然,不是甚么好东西。或者说,本来就不是能吃的东西。 他这幅噁心的模样让方兰庭忽然眸光一冷,扬起冷硬的巴掌,下一瞬便不由分说地落在了云霜脸上。 「啊!爷……」云霜委屈地捂住脸,不可置信地看他。 方兰庭倾身紧紧掐住他的下颌,拍了拍那张湿淋淋的脸,居高临下地看他,说:「争气一点。你就算是块只适合做夜壶的料子,也得先兜好你该兜的东西。连东西都兜不住,还有甚么包装你的意义?」 「我……」 「你的师傅难道没告诉你,你们这样下贱的玩物,想在南馆这种地方做人上人,就得先把自尊踩在脚底下么?」方兰庭冷笑,指上冰冷的宝石戒指划过他的脸,带起云霜一阵战慄,「没那资本清高,又拉不下脸皮子,不上不下地还想出头,你也配?」 「一块石头,得清楚自己的定位,自知是块夜壶料子,就不要妄想做美酒杯,否则你既装不了美酒,连夜壶也做不好,就只有粉身碎骨的下场。」 云霜伏在地上,屈辱至极地咽下了口中秽物,更是颤抖着双手将溢出唇齿的污秽统统抹进嘴里,甚至颤颤巍巍地将十根指头上淋漓的秽物都吮吸干净,才终于得到方兰庭一个欣慰的笑容。 方兰庭终于欣慰地笑了,伸出冰冷的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夜壶,不错,终于开了点窍。」 「没关系,你就算是块只适合当夜壶的料子,有爷在,爷也能把你包装成全天下最贵,人人争之后快的夜壶。甚么波斯光明圣子,假清高的烂玩意儿,已经过时了。」 只这一句话,一个温柔的爱抚,云霜便忍不住沉沦,期待着再次与他见面的一天,哪怕……只是跪在他跟前当一只卑微的夜壶,只有那么一点点亲密的接触都好。 可方兰庭从始至终都没有更进一步碰过他,只肯用他的嘴。云霜不解,方兰庭说,他不喜欢玩别人玩过的东西。 云霜紧抓着他不愿撒手,苦苦挽留:「爷不喜欢我,又为何要捧我!?我不懂——您这么做,究竟是为甚么?!」 「爷想捧谁就捧谁,你问得太多了。小夜壶,知道太多对你没有好处。」方兰庭踢开他几次三番欲贴上来的身躯,脸色嫌恶,「离我远些,别脏了爷的手。」 从头到尾,他不过是他经手的一颗不起眼的石头,连瑕玉也不是。成色还远远达不到能被拿在手里仔细观赏的程度。再往白了点儿说,他只是方兰庭用来砸落赵景行心中那颗摇摇欲坠宝石的土砖块而已。 自那之后,方兰庭没有再来过,他应是已经踏上了前往大宛国做生意的路途。 而在他走后不久,南馆新红牌云霜一夜爆火,商界几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争先恐后抢人,云霜的身价一下水涨船高,他的名字也逐渐在名流圈内流传开来,艷名几乎快赶上曾经红极一时的荆都双绝。 风月场中本就一代新人换旧人,加上每个恩客的喜好不同,这种喜好往往就像品尝一道菜一般,口味是很主观的一个东西,有的人喜欢,有的人不喜欢,并没有一个特别客观的标准。只要有那么一帮人坚定地说好,将其捧得天花乱坠,那么不明所以的别人吃进嘴里就会觉得好,就算是入口第一感觉不太好的,也会被外界的声音左右,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风月场上的玩物么,抛开本身供人赏玩把弄的属性,他们一夜千两的标价更多是一种商界贵族证明自身财力的筹码,真的一定看脸看媚。术吗?并不尽然。 人总是人云亦云的。只要名声出去了,成为了这个人人争之后快的筹码,说是玉就是玉,哪怕指着他说是砖,谁又会再信呢? 云霜一跃成为南馆当红头牌,一夕之间彻底取代珠碧锦画的位置,成为名流贵族人人趋之若鹜的珍宝,为南馆制造了收益,姚天保不再看轻他,也将他当成亲儿子疼。 终于,云霜能够扬眉吐气了。 在南馆这种金钱之上的地方,作为同样任人赏玩的玩物,想要把谁踩在脚下,就非得比他有价值才好动手,否则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如今,来点他的客人络绎不绝,正是他最受欢迎的时候。坐稳了位置的云霜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对付这个已年老色衰的曾经的红牌,不用担心鸨头的偏袒和苛责了,如今,他才是为南馆挣最多钱的那个人。 第185页 第一步,他抢走了伺候锦画多年的小六。 姚天保没有理由不答应,如今锦画已经没有当初为南馆日进斗金的能力,他皮肉老了,那里松了,再卖不出甚么高价,爱看他跳舞为他买单的恩客也越来越少,早已是凋零之态。还剩下的用处就是为南馆带带新人,没有实打实的金钱产出,何况马上就要被人赎走,这样的人,自然没有再被人伺候的必要了。 更何况,小六是如今馆内最优秀的侍童,配年老色衰的锦画,属实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浪费大了。 姚天保从锦画身边带走了小六。塞到了曾经住着珠碧的萃月轩,云霜的手下。 锦画苦苦哀求也无济于事,姚天保对他的态度早已一日不如一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得势的云霜扬着高傲的头颅,将与他朝夕相伴多年的小六抢到自己身边。 云霜倚着霁月轩的门,抱臂笑得刻薄:「是跟了我了,又不是要死了,做甚么哭丧着一幅死脸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甚么十恶不赦的大恶人呢。」 「紧着些收拾,天快黑了。我那儿还有许多活儿要这狗奴才干呢,没空在这里看你们扭扭捏捏,哭哭啼啼。」云霜掩着嘴,脸上的笑意在锦画看来根本就是明晃晃的幸灾乐祸。 锦画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可也只能剜他一眼,眼下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明知道是幸灾乐祸又怎么样呢?他在南馆已经没有地位了。 紧紧牵着小六的手,锦画抹了一把脸上不甘心的泪水,看向云霜,冷淡道:「小六从此后跟了你,你务必善待他。他是个很聪明勤劳的孩子,不用你说,该他做的他都会做得很好,一开始也许需要磨合,但我保证,不会太久。」 替小六收拾好包袱,帮他挂在背上,打结,心中酸楚至极的锦画只能深吸一口气聊以缓解,眸光倏然冷了,咬牙警告云霜道:「如果让我在他身上看见一丁点伤痕,我拼了命也不会放过你的。」 云霜本就看这对主僕不爽很久了,如今好不容易一朝得势,耳根子哪里还能听得这一番好似挑衅之语?再想起当初那一脚之仇,云霜更是一瞬间被沖昏了头,哼哼冷笑一声,竟快两步上前扯过小六,扬手给了他重重一巴掌—— 小六趔趄地摔向一旁,趴在地上,半边脑袋都被扇晕了。 「小六——!」锦画又惊又怒,连滚带爬爬到小六身边扶起他。 「怎样啊?」云霜气势汹汹冲上来朝着锦画踹出窝心一脚,刻薄一笑,质问道,「你如今算甚么东西,能拿我怎么的?你有本事动我一个试试!?」 云霜拽死狗一样从他怀里把小六拽出来,用力往边上的桌角磕:「我就折腾他,虐待他,我的狗奴才我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你管得着吗?烂货。」 锦画再也听不下去,拳头握得死紧,扑上来就要将云霜踹出几丈远,却被连滚带爬爬过来的小六哭着喊着抱住大腿:「相公!别——」 「别……别为我出头了!」被坚硬桌角磕破流血的额头在眼眶里漫出一片猩红,小六看不清他与之朝夕相处的相公的脸了,「小六会好好照顾自己的,您别为我担心!」 如今云霜才是南馆的摇钱树,摇钱树就是被南馆上下无条件偏袒宠爱的宝贝,他们如今失了势,再打了云霜害他今晚接不了客,是怎样的下场,想都不用想了罢。 「……」锦画捂着被踹一脚的心口,看着眼前鼻青脸肿的小六,抱着他小小的个头,心伤欲死。 云霜料定锦画不敢动他,嘴下愈发肆无忌惮:「狗奴才还不跟我走,抱着你那没几日可活的死鬼主人哭哭啼啼的,晦不晦气!再磨磨蹭蹭的,等爹爹来了,我看是谁遭殃?」 小六连忙抹掉满脸的血泪爬起来,最后抱了抱锦画,为了保护他,他不得不乖乖听从新红牌的话,离锦画而去,且连回头都不敢。 虽然跟了新红牌,但小六的心永远只忠于锦画一人。 他做事的确滴水不漏,即便心里从来不拿云霜当主子,但伺候起他来还是勤快麻利,让人很难挑出错处来。但云霜心里就是膈应他,所以即便挑不出错处也时常出口侮辱奚落,更是将恩客泄给他的怒火统统发泄到这个可怜的侍童身上。 可是除了忍,小六别无他法。 他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趁云霜接客的时候,偷摸摸熘到冷冷清清的霁月轩去看一看他唯一认定的主人。出发前,总要将身上新旧交错的伤痕严严实实遮住才敢过去。 没有自己在身边时刻照顾,他愈发消瘦了。 他的相公因长年跳舞,脚趾头的指甲细看惨不忍睹,洗脚的时候要格外小心,指甲也要勤修,不然一长出来就会扎进肉里,痛不欲生。 他已经很久没有为他剪过脚趾甲了,今夜一见,果然已经长得翘起来,深深楔进肉里。 再没有人伺候的锦画只能自己动手,拿着剪子却不得法门,一通乱剪,弄得满脚是血。脚盆里的水和布都染红了。 小六心疼地捧过他的脚,默不作声地弄。 「小六,我的脚好痛……我不会弄……」锦画坐在床沿,痛得嘴唇都在颤抖,红通通的眼眶里,泪水悬而未滴。 小六拿过他手中剪子,捧起他的脚抱进怀里:「小六伺候你,以后小六隔段时间就偷偷过来帮你剪指甲,我的好相公,不痛。」 第186页 明知是铤而走险,被发现了后果会很惨,可他还是忍不住偷偷跑过来为他剪脚趾甲,然而纸是包不住火的。 云霜本来也没打算让这曾经踹过自己一脚的人有好下场,更何况他与方兰庭达成过共识,要把锦画彻底拖进泥里, 踩死。 第91章 夜壶成精 原来并不是当上最红的红牌就能够真的扬眉吐气,云霜如愿以偿爬上了这个位置,却发现自己孤零零地站在这里,像一只孤立无援的被扒光毛扔进森林里的羊,瑟瑟发抖着,被豺狼虎豹围攻,摁在利爪下,抓得面目全非,头破血流。 再红的红牌,艷名再如何远播,在南馆横着走的宝贝摇钱树,不论私下里在南馆受尽姚天保及其他人多少偏爱,再怎么仗势欺人,可到了夜晚,真正的欢场上,归根结底还是名流富商脚边的一条狗,一只名贵的夜壶罢了。 他如今的地位离不开方兰庭背后的包装造势,他心中明白,自己论长相论手段都比不过曾经的珠碧,更是不曾拥有锦画一样别人拥有不了的超凡舞技,清高不了。 他唯一能保住自己地位的办法,就是跪下身扬起头,做一只人人把玩的名贵的夜壶。把世间最脏的秽物和着自己的自尊,能吞的不能吞的,统统打碎和着血硬吞。 哪怕那东西真的很脏,清白的人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他为保命与地位,也不得不吞,还要吞得心甘情愿,吞得意犹未尽。 今夜,风涛卷雪阁顶。 红绡帐暖,绮罗生香。 一帮家产加起来富可敌国的富商在这里举办宴会,这样大的阵容,除了包上南馆最红的红牌,自然还要其他美貌妓子作陪。席间珍馐美酒如流水般供上,一开始大家都还端着架子谈笑风生,只是拥着妓子这里捏捏那里揉揉,并未做出太出格的事情。云霜与其他妓子依偎在客人怀里,任他们揉搓,在他们谈笑风生聊生意的间隙做做添酒、餵菜之类的事,上半场一直如此,倒是风平浪静。 可酒过了三巡,醉意蒸腾,众人喝得飘飘欲仙之时,一切就变了。 酒精麻痹了人的大脑、意识、乃至羞耻、和良心。满室刺鼻的酒气与商人的呕吐物交杂在一起,挥散不去,这一切的一切,无不激发着人心底最大的恶。 「嗝——」一商人打了个长长的酒嗝,拥着云霜,掐住他的下巴向众人展示,笑,「你们知道这蹄子……嗝,的本事……嗝~是甚么吗?」 「你们说他……长得不如前红牌珠碧好看,伺候人也比不上人家……又不会跳舞……可你们知道他为甚么还能做红牌吗?」 那商人东倒西歪地站起来,掐着云霜的下巴不放手,在一种商人的摇头不解声中,嘿嘿笑着撩开自己的袍子,放出自己的兄弟:「正好尿急了……嗝~来来来——给大家演示一下——」 淅淅沥沥的秽物一滴不漏地去了它不该去的地方,化作滚烫的泪水,从身下漂亮夜壶的眼睛里流下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那商人抖了抖,在一众笑声中迷离着自豪的眼神,满意地拍了拍身下人的脸,「怎么样?嗝~是不是很好玩?」 「好能吞的一只小夜壶啊,哈哈哈哈哈哈——」席间发出一阵哄堂大笑,「来来来,我也试试!」 「……」云霜麻木地一笑,十指抠住身下的湿漉漉的名贵地毯,手上指甲几乎断裂—— 「可惜爷刚去解手!!!好你个邬老三!怎地不早说——害我这么冷的天去外头解决!我现在,我现在没有尿意,只有咳——」席间另一肥胖商人咧着一口黄黑色的牙,大大声咳了口喉间浓痰。 邬老三哈哈大笑,笑声几乎掀破天花板,三两下过去把那人拽过来,又掐住云霜的脸伸过去:「谁说夜壶不能当痰盂了,你只管吐呗!哈哈哈哈哈!屎尿都能装,装你一口痰有甚么!」 「小夜壶——张嘴好好给你李爷接住咯!」 「咳——咳——」一口浓痰在喉腔里激盪了几个来回,「忒——」 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与掌声:「好好好!哈哈哈!爷爷也来试试——」 「带劲罢?」邬老三得意洋洋地笑,向众人道,「以前的珠碧、锦画,再以前的云舟,背后可有诚王撑腰,一样的价钱,谁敢这样玩儿?」 「怎么样各位——」邬老三发着酒疯,拎了另一坛酒,东倒西歪地走到众人边给他们满上,「爷今天捡得这宝好不好?够不够开眼!」 「够!」 「太够了!」 邬老三高举酒罈,一脚踢开一旁不会漏的夜壶,咧着大牙笑:「那王老闆,漕运的契约你签不签?!帮不帮邬老三我一把!」 「签签签!帮——!」老王豪迈一拍桌,也打个长长的酒嗝,「不过……嗝……爷好像吃多了,想先解大号——」 「解大号?」邬老三一拍他肩膀,拽过一旁夜壶,「来来来——夜壶不是在这儿吗,尽管解,完事儿了还能帮你腆干净哩,哈哈哈——」 那夜壶见王老闆果真开始解腰带,一瞬间瞪大了眼睛,颤颤巍巍地尖叫起来:「不……不要!求求您!邬爷!王老闆!奴……奴不能……」 邬老三惊奇地瞪大双眼,看着这个成精的夜壶居然能口吐人言,迷濛着醉意伸过头去打量他,许久道:「夜壶怎么长嘴又长脚啦!成精啦!」 第187页 捉住成精的夜壶,压在桌边:「嘿嘿~王老闆,帮你捉住咯!对准点儿啊!哈哈哈哈——」 …… 商人们的宴会结束了,该签的契约都签了,合作双赢。满意地被自家小厮助手带走,荒唐的一夜落下帷幕。 小六从始至终守在风涛卷雪阁门口,在一片狼藉的宴会结束之后带着三四名杂役第一时间沖了进去。 「云霜相公——!」 「……」 「没事了,没事了!」小六提上一大桶温水放在他跟前,着急忙慌拧干布巾为他擦拭身上秽物。 云霜突然嘶吼起来,整个人都疯癫了,狂笑着拎起木桶重重砸在小六头上,发出悽厉悲惨的笑声:「哈哈哈哈哈——」 「小六!」 闯进来的,是惊慌失措的锦画。原来他早就发现小六身上的伤,实在担心他再受他非人虐待,便一连几天都偷偷跟在小六身后保护他。 见小六被他砸得头破血流,发狂的锦画此时顾不上任何后果,滔天怒火亟欲发泄,誓要将眼前人活活撕碎!却在扑倒他跟前,看见他嘴角诡异的秽物和此时的反应之时愣住了,瞬间滔天的怒火也像被一场寒冰冻住,再擦不出半点火花。 锦画混迹风月场这么久,还有甚么没见过呢? 「……」 落在云霜身上的不是窝心一脚,而是一张拧干的布巾。 锦画拿着布巾,默默无言地替他擦拭满唇的秽物。 「我不是夜壶——!我是人……我是人啊!!!」 「为甚么这样对我……」云霜跪在地上,无助嚎啕哭喊,可是除了锦画,没有人会心疼他。 「……」锦画递给他漱口的水,默然替他顺着背,看着他伏地大吐特吐,良久,漠然问道,「当红牌的滋味如何?不好受罢?」 「像你这样没有一点手腕和情商的蠢人,勉强当上红牌也没人拿你当宝贝,你只能是出头的那只可怜鸟,那些人喝了点酒,玩都能把你玩死。」锦画幽幽嘆了口气,道,「如果今晚赴这场宴的是珠碧,他动动唇舌,绝不会像你一样狼狈。」 「。」云霜不屑地哼笑了一声,低声质问,「他那么漂亮,那么厉害,那么有手段,不还是落得这个下场?」 锦画无法辩驳:「不得好死和生不如死,是我们这种娼妓唯二两条路,没有第三条路可以选。怎么选都是死。你还不明白吗?」 锦画跪坐在他身边,平静地说:「云霜,没有人能从这里活着出去。」 他们都是一样的,一样被关进金丝笼里不被当人看的可怜人,那些丧尽天良之人为了钱和欲甚么也做得出来,他们惯爱看无权无势的柔弱美人被折磨、凌辱到发疯,以此来满足自己变态的私慾,挥霍自己花不完的钱。 「曾经刚进南馆的时候,我,珠碧,还有以前跳楼摔死的云舟,我们都想做南馆唯一的红牌,为此我们手段用尽,互相陷害内斗,争得头破血流,可结果当上当红头牌艷名远播了又怎样呢?最多让南馆下面的妓子怕一怕,让那些杂役对你脸色好一点,只此而已。至于那些恩客,还是不拿我们当人,没人尊重我们。相反名声打出去了,那些人最顶级有钱人闻讯而来,你以为他们是来疼你的?别天真了,越有钱的人,手段只会更加下作,将你折磨得更狠。」 锦画将曾经云霜还不曾进来之前的事都说与他听:「我与珠碧,我们早就不争了……再也不想被人当枪使,咱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挣得头破血流无非让外面的人看乐子罢了,对我们而言有甚么意义呢?我们横竖都要死。」 「云霜,醒醒罢,我们才是同一阵线的人。」锦画轻轻抚摸他的肩,「那些捧你的,从一开始就没拿你当人。在这南馆,唯一把你当人看的,只有你的同类。就像现在,唯一关心你的,只有小六和我。」 可他已经上来了,没有路可以下去了。 「你想搞死我,彻底替代我,我明白,我走过这条路。」 「恭喜啊,你成功一半了。」锦画晃晃悠悠站起来,抱起一旁已经昏死过去头破血流的小六,居高临下淡漠地看着他,「既然爬上来了,那你可就坐好了。这个位置,云舟坐了七年,珠碧坐了八年,我坐了七年,你能做几年,就看你的本事了。我衷心祝福你,不要太早掉下来。」 「小六我先带走了,你现在这个样子只怕也没法照顾他。我找人来给他治伤。明日等他醒了,我再把他给你送去。」 下半夜,小六幽幽醒来,脸上缠着厚厚的纱布,透过纱布,看见的居然是熟悉的锦画,很庆幸的是,他在锦画的怀里:「相公……」 小孩儿终归是小孩儿,抱到了在乎自己的人,心里的委屈就像开闸的洪水奔涌出来,树獭一样紧紧抱着锦画,呜呜大哭。 「别哭,丑小子。」锦画苦笑着捧起他缠满绷带的脸,揉了把他的脑袋,「看来是没被砸傻,还痛不痛啊?」 小六摇摇头,又张开双臂抱回去,只想哭,不想说话。 「可惜了,要是砸傻了多好……这样你就不用去伺候人了,」锦画啜泣一口,「咱们一个傻子一个老东西,就可以找个角落相依为命,再也不分开了。」 没傻,他就得继续回去伺候新红牌,云霜那边现在可不太好。 小六虽然不喜欢他,但终归心地善良,遭遇了昨夜那样的事,心里也是心疼他的。而如今他已是云霜的侍童,锦画即便捨不得,也不敢再留他在自己身边,惹得姚天保发怒。于是亲自送他到萃月轩,叮嘱道:「保护好自己,要是受了欺负,不许不吭声,尽管回来找我。」 第188页 小六点了点头,依依不捨告别了锦画,进了萃月轩,着手伺候起里头同样可怜的新红牌来。 不曾想,姚天保在里头。 在曾经呆过珠碧的萃月轩里,不知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地关照着他的新儿子,故技重施,温言软语地哄着抱着,给点甜头。让人不得不温顺听话,继续为他卖身卖命。 小六见到姚天保心里咯噔一下,脸都白了,手指紧张地蜷着,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果然,姚天保转过头来,问道:「一个晚上不见人影,你的主人都这个样子了,你去哪里了?」 「小的……」这下糟了,依云霜不依不饶的性子,多半会和姚天保告他昨夜在锦画身边的状,不知道要不要主动招了,「小的是去……」 「爹爹。」云霜摇摇头,抢话道,「是儿子昨夜误伤到了小六,所以昨夜让他好好休息,没有叫他过来照顾我,不关他的事。」 「好,好,乖儿子。」姚天保摸摸云霜的头,「苦了你了,爹爹给你放几天大假,你好好休息几日,放松放松。」 姚天保离开之后,这一主一仆相对沉默无言许久,小六默默上前,在床头一旁的盒子里兜里抓出了一把橘红八仙果,放了几颗在云霜手里。 「……这是甚么?」 小六答:「以前珠碧相公也……被迫吃过些不该吃的东西,之后七天七夜看甚么吐甚么,就是靠这个才没有饿死。」 「是用上好的橘皮做的,你先尝一颗试试,剩下的,我帮你泡水喝。」 小六拿着剩下的几颗橘红果跑到桌边,倒水,沖泡。 云霜将信将疑地放了一颗入嘴,果然咸酸生津,冲散了些许呕吐的欲望,含在腮边,云霜问道:「可你也不是珠碧的小童,你怎么这么清楚他屋子里摆放的陈设?」 想到往事,小六就悲从中来,暗暗抹了把泪,说:「我和小九,我们以前是好朋友……珠碧相公和锦画相公,还没出事的时候也是很好的朋友。」 「。」云霜呆呆握着藏在被下,攥在手心里的信纸,信纸很快被手汗浸湿,变得皱皱巴巴,上头的墨洇开了,那是,方兰庭的来信。 趁小六出去做事,云霜忙坐起来,将手中皱巴巴的信纸连带着信封都毫不犹豫烧了,见它在指尖烧成灰烬,然后嫌恶地丢在地上。 作者有话说: 唉……大家都是可怜人。 第92章 山雨欲来 云霜以为自己只要不听方兰庭的话,不再按照他的指令去做事,一切就可以相安无事,可是到头来才可悲地发现,自己就是个无足轻重的臭鱼烂虾,他做与不做都没有甚么太大的区别。 精明歹毒的商人自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能肃清挡住自己利益的障碍。 云霜不过休息了短短半月的时间,南馆便发生了一件大事,姚天保当即去了冷冷清清的霁月轩,对锦画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抱着人一口一个亲儿子地叫着,叫得锦画一头雾水,不知所措,僵在姚天保的怀里,锦画笑得勉强:「爹爹今日抱着我这把老骨头,怎么不嫌硌手了?锦画皮肉老了,也难得您亲得下口,真是为难您了。」 姚天保哈哈大笑:「不老,不老!咱们的锦画不愧是锦画,即便年纪大了也还是天下第一舞妓,无人能超越你呀!」 锦画被他抱得不舒服,几度想推开他,到底还是忍住了:「爹爹有话不妨直说。」 姚天保甚么都没还说,锦画也隐隐约约猜到了些甚么,多半是最近发现自己又有甚么多余的利用价值,要把自己捞起来洗一洗,榨干最后一滴油。 果不其然,姚天保道:「是这样,有一伙从大宛国来的波斯珠宝商人,听说咱们馆里有一个名动天下的舞妓,还有一半波斯血统哩,觉得亲切,他们不远万里来到中原,中原对他们来说就是异国他乡,所以特别想见见你,看你跳跳舞。而且这次还是他们自己开价。」 锦画一下子僵了一瞬,眼中燃起一小簇火苗,没问价钱,而是再三确定:「大宛国……?波斯的珠宝商人?」 见姚天保点头,锦画暗暗高兴,连手都在微微颤抖。 他记得方兰庭和他说过,赵景行就是去了大宛国做生意,因为路途太遥远,音书难寄,才很久很久没有给他回信,隔了这么久,久到他都对他失去失望了,如今却说有一帮大宛国波斯商人要特地来看他跳舞,会不会…… 锦画又想起当初与赵景行在晞园重逢那一次,也是先让一帮商人高价包自己,先给自己惊吓,再给自己惊喜。这一次,难道又是故技重施? 一定是……一定是。 赵景行果然没有忘记自己,方兰庭也没有骗自己,他真的从大宛国回来了,一定带着很多很多钱,回来赎自己了! 他这个人,肯定又会像从前一样,在自己跳舞谢幕之后,从自己背后偷偷冒出来,紧紧抱住自己,给自己一个大大的惊喜,会贴着自己的脖颈,轻轻洒落下细碎的吻,会说:「曼曼,哥哥回来赎你了。」 他的怀抱会和从前一样温暖有力。 锦画死死压抑着心中的雀跃,面上沉着冷静,不敢教姚天保发现端倪,故作平静地应下这件事,在姚天保走后,才高兴得放声大哭! 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小六,可霁月轩内早已空空如也,除了他之外,没有别人了。 第189页 他高兴地抹干眼泪,翻出那只储存信件和戒指的小盒子,抱在怀里一边哭一边笑,翻阅着早已翻烂的信件,蹭着那些赵景行送给自己的戒指吊坠等小玩意儿,再抹一把眼泪,嘴巴撅得老高,哼哼自语:「居然敢害我等这么久,连一封信也不给我写,这次绝对不轻易原谅你,亲亲抱抱也没用了……」 他带着满心的甜蜜抱着盒子入睡,梦里,赵景行眼睛也不眨,为他一掷万金,牵着他的手,一步步离开南馆,阳光温暖和煦,落在他身上,他真的有好下场,他是南馆唯一一个走出去的红牌。 第二日,他马不停蹄地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小六,分享自己的喜悦,小六也开心地蹦起来,由衷替锦画感到高兴,抱着他激动地哭了:「相公好久好久都没有这么高兴了,看见你高兴,小六也高兴得不知道怎么才好了,只要你好,小六就放心了。」 锦画紧紧抱着他,揉他脑袋,郑重地说:「等他来赎我了,我向他撒娇,让他把你也赎出去!他可有钱了,赎你一个小侍童对他来说不过勾勾指头的事,他一定会答应的!」 小六咧开灿烂的笑,说:「不答应也没关系,无所谓啦,看见你幸福,小六在哪里都幸福!」 姚天保说,那些大宛国商人还要处理一下生意上的事情,三天后的晚上就会过来,届时在风涛卷雪阁顶层,要锦画好好准备,那么些时日没跳了,不要生疏舞妓,怠慢了客人。 不用姚天保提醒,锦画自然知道,这几日都用心准备,一点也不马虎。他必须要用最好的神态,最漂亮的妆束来迎接他的爱人。 然而这事被云霜知道了,云霜细思极恐,想到那封方兰庭寄来的,被他烧掉的那封信上的内容,旋即一拍脑袋,立时就慌里慌张地跑到霁月轩去,彼时,锦画在院中卖力地复习着他最拿手的那支舞蹈,练得浑身的汗,也乐在其中。 没想到云霜疯了一样冲上来,还差点被他一个旁踢踢到脸,云霜也不顾了,紧紧攥着锦画的胳膊,大声道:「别跳了——你不能去!锦画,这是陷阱!」 「那些大宛国人不是好东西,他们会害死你的!」云霜苦苦劝告。 云霜并不认识赵景行,更不知道锦画和赵景行之间的过去,他只认识方兰庭,也不知道方兰庭是赵景行的助手,他以为方兰庭是个独立的珠宝商人。 他只知道方兰庭要置锦画于死地,却不知道为甚么。 而方兰庭去了大宛国,几个月后从大宛国莫名其妙地来了帮珠宝商人,不先问如今锦画的价钱,反而主动给出让姚天保都双眼放光的高价要看他跳舞,傻子都看得出来,这其中根本就是一个大阴谋! 他寄回给自己的信上虽然没有言明,但他想要锦画死的心昭然若揭一点不假,这帮大宛国商人,必定不是善茬。 锦画那日在风涛卷雪阁对他伸出援手,替他擦拭满头脏污,说了那番话之后,他花了一天的时间想通了,看清了方兰庭的真面目,便从那日开始决定不与锦画斗了,他想帮他。 可锦画正在兴头上,自然不会信一个与自己没有半毛钱交情,且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笨蛋的话。 「走开,别碍着我。」锦画不耐烦地推搡他。 「锦画!」云霜被他推搡得一个踉跄,「你信我一次好不好!?我不会害你的!那些大宛人——」 「云霜。」锦画淡淡打断他的话,「你先管好你自己罢。我混南馆这么多年,心眼子比你多,你多操心操心你自己,想着怎样才能坐得久一点才是正经。至于我,就不劳你操心了。」 「就这样,你回去罢,别打扰我。」 云霜锲而不捨地抢了他手中铃鼓,想要劝他回头,可锦画问起来为甚么,他却忌惮方兰庭的报復而不敢将此人的名字说出来,沉默在原地,最终还是被锦画轰走了。 「锦画,我是真心想帮你,你不信我,会后悔的。」云霜没办法,离去之前,只能对他说出这句话,希望或多或少能警醒他一点,把铃鼓还给他,「你不听我的也无可厚非,但希望我的话能让你至少警惕一些。我……总之我也不能和你说太多。就这样,告辞。」 「不送。」锦画拿过铃鼓,却在他走之后,不知道为甚么就忽然失去了继续练下去的欲望,回房喝了杯茶,仔细想了想,最后耸耸肩,把这不好的事忘掉了。 越临近这一天,锦画的精神状态就越好,为了迎接那群珠宝商人的到来,这三天他克制饮食,努力压松腰肢,刻苦练舞,一切都是为了用最好的状态献上最美丽的舞,迎接阔别多年的赵景行。 他的腰肢不復曾经柔软,要重新开回去,要吃很大的苦。决定要献的那支他最拿手的也最难的舞如今也生疏了,他日以继夜地练,练到汗流浃背头晕眼花,累瘫在床上却也心甘情愿。 如今没有人伺候,他就自己拖着疲惫酸痛的身躯去沐浴,躺回床上也不忘抱着小盒子笑着,不觉得辛苦,只吃这几天的苦了,等赵景行来带他回家,从此后,他就真的再也不用吃苦了。 到那时,只怕想自找苦头吃还没有呢。 他已经吃了这么多苦头,赎出去之后,赵景行会对他很好很好的,再也不会让他吃一点点苦了。 他答应过的。 锦画相信他。 作者有话说: 第190页 你们猜这帮大宛人好的还是坏的。 第93章 有惊无喜 还记得初见时,是在遥遥大漠之中,高高祭台之上,酷烈骄阳之下。 那时的锦画还不是人人都可摸一把亲一口的卑贱男娼,他在高高的祭台上跳着祈雨舞,在信徒眼中,他是与神沟通的圣洁的神使,是离神最近的使者。 他高高在上,没有人敢直视他,亵渎他,他回腰拧转,应鼓而舞,挽指如莲花,腰臂上细碎的金铃嘈嘈切切地响,挽在臂上轻飘飘的青蓝红三色纱带长长地随风飘舞。 一舞毕,纱带不再随主人的肢体而动,它自由地随风飞舞,转而轻轻落在一行驻足的骆驼商队身边。 为首的骆驼上坐着一个英俊文雅的中原商人,他握住了那条纱带,至此一切都变了。 那纱带像拂过平静湖面的凤羽,在年轻商人平静的心中盪起层层涟漪。 纱带的另一端系在美丽光明圣子黝黑的臂弯间,正要离开,却被纱带轻轻牵扯,圣子回头看去,与那俊俏的中原商人一对上眼,至此一生的轨迹也变了。 在波斯人信奉的教义中,光明圣子是纯洁的,是至高无上的,人类不能仰望,否则是对神灵的大不敬。那时赵景行年纪轻轻,头一回来,不懂这些,他攥着纱带久久忘记松手,仰头看高高鼓台上的那个漂亮的人影看得呆了,直到有教徒匆匆赶来制止他如此大不敬的行为,他才红透了脸松开纱带,垂下眼眸连连道歉。 那时风大,松了手,纱带又随风飘去了远方,赵景行怔怔然看着祭台上那个漂亮曼妙的人影,不知为何,竟有一种很重的不得不放手的失落感。 他曾路过遥远的敦煌,在鸣沙山月牙泉不远处的壁窟里,见过美丽至极的飞天伎乐神女。如今不就见到真人了么?他比壁画上的神女还要美。 他是那么灵动、圣洁、美丽。 只那一面,便足够念念不忘。做完生意回程时他又忍不住选择从原路返回,只为了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再见那圣洁的神子一眼。 不曾想天也助他,一切都是那样顺利。这一回他不仅看见了,还是近距离看见的。 那人远远看着就足够美丽,近距离看着,更是美得惊心动魄。他黝黑却细腻的皮肤上描画着繁复的金色花纹,像遗落在沧海里的一颗黑金色珍珠。中原人自古以肤白为美,赵景行在今日近距离见到他之前,还很难想像出一个皮肤黝黑的人能好看到哪里去。 今日得见,才彻底颠覆了他曾经的想法。 他送给他的第一个礼物,就是一枚如鸽子蛋般大的无暇的黑珍珠,托在宝蓝色的丝绒布上,流光溢彩,像眼前人一样,艷丽至极。 那会儿赵景行的波斯语还学得不是很好,听不太懂眼前美人叽里咕噜说甚么,只听懂了他的名字,他说他叫萨曼·塔拉达。 美人也很喜欢他,这么多年,他是唯一一个与自己对视的人。年轻的男人眼里跳动着炙热的目光,一点也不疏离,很亲近很温暖,和那些垂首祷告永远只露出一个后脑勺的信徒一点也不一样。 萨曼也喜欢他,忍不住想要和他亲近。 他放弃了太阳神子的身份,自愿抛下一切,偷偷与他离开黄沙莽莽的大漠,自此东归,萨曼再也没有回来过。 太阳落山之前,锦画已经沐浴完毕,换上了初见时的那套舞衣,捞出一大堆长长的小铃铛链往身上缠,将调好的金漆用勾线笔在脸上身上一点点画出繁复的圣火纹,他画得很慢很仔细,稍有一点不满意就要擦了重画,等全部折腾好,大半天都过去了。 虽然磨磨蹭蹭地弄了大半天,可实在架不住他一早就开始准备,现在全都弄好了,时间却还没有到,他只好坐在妆镜前等,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他的心境从一开始的高兴期待逐渐变得焦虑不安,紧张地抠着指节,不停对着镜子左看右看,一会儿理理头髮一会儿又点点口脂,他已经不如当初年轻了,那里也……松掉了。忐忑地想着,数年不见,赵景行会不会嫌他不如当初漂亮了,会不会……不那么喜欢自己了? 胡思乱想了许久,终于摇摇脑袋,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通通甩掉,今天该是个高兴的日子,怎么可以忧思结愁,再让赵景行看到这样的自己,那怎么得了? 时间差不多了,锦画匆匆收拾好长长的飘带抱在怀里,拿上重新擦拭过,描过金漆的铃鼓,激动又紧张地往风涛卷雪阁跑。 没有小六在身后为他抱着那些飘带,这些飘带长长足有五六丈长,全部团在一起,即便轻便,可是数量多了,长度长了,没有人帮忙也很费劲。 从霁月轩到风涛卷雪阁的路,他日復一日走过很多很多年,每一次都是这样迷濛的夜晚,茜纱灯影中漂浮着无处不在的脂粉香气,从初来乍到备受欺凌,走到艷名远播万众瞩目,又走到色衰爱驰日暮穷途的如今,快十年了。 不出意外的话,这是他最后一次走这条路了。 来到风涛卷雪阁富丽堂皇的正门外,锦画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神色焦急的云霜。云霜拦在上阁顶的楼梯前,不愿让他上去。 「你干甚么?」锦画有些不耐烦了,说道,「让开,我的客人快要到了。」 「锦画——」云霜张开双臂拦他,焦急道,「那些商人不好相与的,你别去!你就信我一回,行不行?我不会害你的!」 第191页 锦画抱臂看他,嫣然一笑,道:「云霜相公今夜没客?不去准备自己的事,反倒有闲心来管我,多关心关心自己罢,想想怎样在接客时能少吃些苦,我呢,就不劳你操心了。」 云霜依旧死死抓着栏杆,似是铁了心不让他上去。 锦画有些不耐烦了,脸上笑容凝固,道:「云霜相公,我不找你的麻烦,你别蹬鼻子上脸。你不知道今夜这场宴会对我有多重要,搞砸了,我要你下地狱。」 「云霜——」锦画话音才落,身后便传来一声冷淡的话语,「你在干甚么?」 转头一看,是姚天保。 云霜心中大唿不妙,姚天保当前,他不敢再劝一句,只能默默放开了手。 原来今夜这场宴会很重要,客人花了很多钱的,又是远道而来的异国商人,不能怠慢了,姚天保不放心,亲自过来盯。 见云霜果然松开了手,姚天保沉声道:「锦画,客人快来了,上去。」 此时正是往阁顶布置酒菜的时候,一行人捧着珍馐美酒而来,靠着边堪堪挨着云霜与锦画往上走,要送到那帮大宛商人提前预定的大厢房里去。 过了五六个人,锦画不经意间看见了其中一名小厮手中捧着的果盘,里头装着一大串乌黑圆亮的葡萄。 冰湃着的。 黑珍珠一样的,西域葡萄。晶莹剔透的碎冰铺在青瓷盘上,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凉气。 锦画顿时呆住了,旋即露出一个不可置信的惊喜笑容,转身便死命往楼上跑。 他往上跑,眼泪却忍不住往下落,他等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了。没有人懂他心中的苦楚,好在,终于可以苦尽甘来了。 云霜今夜无客,姚天保还在给他放假中。 锦画上去之后,姚天保看着他,面色阴郁,警告道:「云霜,不该你管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 「……是,爹爹。」云霜硬着头皮下了台阶,不敢对上姚天保的眼。 他装模作样地离开,却在姚天保离去之后又悄悄返回来,躲在风涛卷雪阁一楼纸醉金迷的阁楼大门旁花木丛的树影后。 焦急地握紧了手,等了一会儿,果然见姚天保笑眯眯地迎着一群高大的异族人朝这里来。云霜藏在茂密的树丛后,透过树梢,看见这些人身着异族的服饰,头上亦缠着厚厚的头巾,肤色不如中原人白皙,高鼻深目络腮卷胡,手上身上都带着流光溢彩的珠宝,他们彼此之间说说笑笑,叽里咕噜说的并非汉话,云霜一个字都听不懂。 这些高矮胖瘦各异的外邦人远远地走过来,带来一阵难以名状的体味。 捂住嘴巴皱紧眉头,云霜几乎已经可以确定,这些人确实是从西域远道而来的珠宝商人, 会是方兰庭叫来的人吗……云霜不敢细想,也无力改变甚么,但他这一回,是打心底里希望只是巧合。 希望一切是自己多心,希望他们真的只是远道而来游玩的客人,不是方兰庭派来杀人的刀。 听得门外传来渐行渐近的脚步声,锦画在被美酒佳肴、茜纱灯影包围的席间紧张地攥紧了铃鼓,他这一生接了无数次客,从未有一次,这么期待着迎接客人的到来。 大门吱呀敞开,人声更显。一阵风来,吹得臂弯间长长柔软的飘带动了一动。 曾经以清高孤傲的性子闻名风月场的舞妓如今不再扬着骄傲的头颅,他低眉顺眼,满目柔情似水。 那些人进来了,姚天保笑吟吟叮嘱了他几句话便转身出去关上了门,锦画环视四周着七七八八个来客,清一色异族人的打扮,浓重的体味扑面而来,很快就盖住了周围美酒佳肴的香气,锦画暗暗握紧了铃鼓,在这七八个人中,他还没有看见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影。 不过赵景行这个人似乎总是这样,老是迟到,也不奇怪。这一次,怕是又和之前在晞园一样,要给自己惊喜罢。 但这些客人和之前晞园的那些儒商不同,他们彬彬有礼只看不动,这些人却…… 锦画献完了舞,那人却还是不见人影。他无处可去,处在其间,被这些体味浓重的波斯人团团包围,强挂着脸上的笑,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遥遥的西域,国家虽多,但彼此之间大都紧紧挨着,小而密集,所讲的语言大差不差,就如同中原挨得近的各地方言一样。因而即便大宛与波斯不属同国,锦画也很久不曾再听与说过波斯话,但他们之间的谈话,竖起耳朵仔细听,还是能大致听明白他们说的甚么。 言语中时不时夹杂着下流粗鄙的词语,并不是甚么好话。知道他是半个波斯人,更是时而对他口出戏嚯,锦画被他们包围在其间,忍受他们的调戏,听他们下流的笑话,心底越发不舒服,终于坐不住了,抽身而退。 「???」满座七八人疑惑地看着这个退出他们手心里的漂亮小玩物,小玩物蹙着眉头,对他们的态度十分冷漠。 席间,有人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句西域话:「小美人脾气真泼辣。」 有人又道:「千人骑的烂货,装甚么清高?」 锦画再听不下去,美丽的脸庞霎时褪去血色,满是惊惧地流下两行热泪,用波斯语质问道:「赵景行呢——他在哪儿!?」 「该出来了,叫他出来见我——!」锦画踉踉跄跄爬起来,几近崩溃,「叫他出来见我!」 第192页 他在一群豺狼围饲之下无助地且惊恐地大哭,他在这里被人折辱,他却始终都没有见到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影。 这些人不是赵景行的朋友吗?不是连同赵景行来给他送惊喜的吗?既赴赵景行邀约的宴会,既知自己是赵景行的爱人,又怎么可以这样…… 席间众人在被锦画无厘头的话怔住片刻后,终于反应过来,俄而发出一阵哄堂大笑,笑得东倒西歪! 锦画不可置信地摇着头,处在这一片笑声中,只觉得浑身都冰凉入骨,转身便往门外跑。 「吱呀——」大门敞开,涌进的只有夜风,没有赵景行。 身后传来叽叽喳喳的人声:「赵景行还在大宛国做生意,怎么可能会在这?」 又有人笑问,叽里咕噜的,大概意思是:「小美人,赵景行是你甚么人啊你这么在意他?」 「哦?不会是小情人罢?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堂中再度闹笑起来,「赵老闆出手阔气,为了答谢我们与他签订永久经贸契约,特地出钱请我们来这里玩,原来他这么有诚意,连自己的情人都捨得拿出来给我们玩啊,啊哈哈哈哈哈——」 「甚么情人,一个娼妓而已!」有人接话,「赵老闆年轻有为家财万贯,多少干净美人往上倒贴,他怎么会拿一个骯脏的娼妓当情人,玩腻了当然随手当人情送人啦!我们可是签了他那么大桩的生意哟!」 「……」锦画发了疯般欲往外跑,长长的纱带却被人从后踩住,紧接着往后勐拉!他发出绝望崩溃的哭喊,上手胡乱去扯手臂上缠绕的纱带,可那些人的力气太大了,还不等他成功将纱带扯开,那些人已经扑上来拽倒他,将大门关紧。 「哈哈哈哈哈!」五大三粗的商人团团包围过来,锦画身上的衣裳、纱带、细碎的铃铛崩落一地。 他们痴痴地笑着,暴露出一身的腐臭。 「小美人儿,赵老闆和他的助手可真是好人啊,我们身上有点病,多少年都没有碰过你这么好看的美人儿了——要不是他和他助手介绍,我们哪有幸得知遥远的中原地界,竟藏着你这么一颗漂亮的黑珍珠呀。」 「嘿嘿嘿嘿~」男人们身上布满了菜花一样暗红色的密集凸起。 「给你摸摸~虽然我们有病,但我们大啊!人又这么多,一定能好好满足你的,小美人儿~」 他们撬开了坚硬的蚌壳,直取柔软腹心里漆黑圆润的黑珍珠。 珍珠便碎了。 「你们是谁……到底是谁?!」锦画崩溃尖叫大哭,他逃不开躲不掉,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自己掉下深渊,再无重回光明的可能。 「是赵景行让你们来的吗……」 「他怎么和你们说的?是他让你们来……」说不下去了,锦画失声痛哭,挣扎无门。 「为甚么这样对我……」 第94章 圣教叛徒 「算了罢,兰庭。」 这一单能让琉璃阁赚得盆满钵满的生意,谈判桌上谈到了最后关头,硬是卡在合约的最后一条上。 双方总也谈不拢,看来只能遗憾作罢。 方兰庭却不甘心,他们为此考察矿地、餐风露宿了这么久,怎么能因为最后一条合约卡住就这样平白放弃到嘴边的一块肥肉呢?这一块肉又肥又香,实在是让人垂涎至极。 这份合约一旦签约成功,便相当于掌握了大宛国举国近九成的宝石原料的独家控制权,三十年!大宛国珠宝矿石资源得天独厚,拥有了它就等于拥有数不清的金山银山,只要签成这单,何止珠宝玉石界,琉璃阁稳坐中原商会头把交椅的位置又有何难? 「老闆!」方兰庭握紧了拳头,不甘地怒吼,「怎能就这么算了?!我们考察了多久,这些时日几乎都住在矿山上了,因为这个最后一条谈不拢,你就不打算要了!?您明知道只要我们同意他们涨两成——」 「算了。」赵景行道,「这帮人显然不是诚心想与我们合作,他们这样抬价,欺人太甚。我的态度很坚决,原料价格就先前谈的数,多一分都免谈。他们愿意就签,不愿意便拉倒,我赵景行也不是非要那几座矿山不可。」 「何况,兰庭,」赵景行悠悠一笑,道,「你跟了我这么久,应该明白一个道理。越是想要卖家手里的某样东西,越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否则卖家拿捏了你的心理,只会藉此坐地起价。不如随意一些,鄙夷一些,让别人估摸不清你的心,这样才有机会以最低的价格购入。」 「我们诈他们一诈,以谈不拢为由扭头就走,我相信过不了多久,他们会追来的。」赵景行轻笑,「中原这样大的一个市场,我不相信他们一点也不垂涎。」 方兰庭犹自不放心,鄙夷问道:「可您坚持给的价格实在太低!当真半分不肯抬么?万一他们不追上来,我们岂不平白失去大宛国这一大片矿山的三十年代理权?」 「老闆,您考虑清楚了,诚王萧启前些时日要打进珠宝界与我们分一杯羹的风闻已经传得商会沸沸扬扬,他刚入行难免生疏,一定跟在我们屁股后头捡漏,我们不捡大宛国这一矿山,到时被他捡去来对付我们,我们岂不芝麻西瓜都丢了!?」 「我意已决,兰庭,莫要再说了。」赵景行道,「总之我绝不会同意让步加价,赵氏琉璃阁在西域三十六国做遍珠宝生意,还从来没有让步过。这一次让了,看似是赚了,但日后你让其他国家的原料商人如何看得起琉璃阁?届时统统坐地起价,我们如何应对?」 第193页 「他们肯签就签,不肯签就算了。至于诚王,呵。」 赵景行漫不经心地拧转着指上的戒指,笑道:「天潢贵胄又何如?我赵家世代从事珠宝买卖,至今已近百年,人脉遍布世界诸国,不是他想分一杯羹就能轻易分得到的。退一万步来讲,大宛国这几座矿山,拱手送给他又何妨?大宛国这帮人愿意为了点蝇头小利把举国的珠宝矿山卖给一个刚入行甚么也不懂的新人,也不肯背靠赵氏这座大山,建立永久盟约,那是他们愚蠢。我赵景行,不缺他们这块肉。」 「兰庭啊兰庭,」赵景行倚进圈椅里,悠闲地叠起腿,举樽品了一口金樽里香甜的葡萄酒,语重心长道,「西域这块瓜地遍地都是瓜,依赵氏在西域珠宝界的地位,满地的瓜任我们挑选,你啊,实在没必要盯着一个大瓜就爱不释手。」 赵景行胸有成竹地笑笑:「你的格局,终究还是小了些。从商如行船,不要只纠结于眼前的一点利益,把目光放长远些,才能走得长久,明白么?」 方兰庭捻着手中黑曜石珠串,脸上闪过一丝似笑非笑:「是,老闆用计之深远,兰庭佩服之至。」 赵景行专注着品手中美酒,并没有注意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细微表情,提过和田玉酒壶往他已见底的金樽里添满了酒液,点点头道:「陪我喝完这一壶便去收拾收拾罢,咱们前往于阗看看有没有甚么收穫。」 方兰庭拿过酒杯送至唇边,没有立即应答,沉思许久才将杯中香醇酒液一饮而尽,而后方道:「老闆,我还是不甘心,想再试试。」 「哦?怎么试?」赵景行问。 方兰庭答:「我思来想去,还是舍不下这块肉,老闆。我想再与他们谈谈。您放心,我会守好我们的底线,绝不加价妥协。」 赵景行挑了挑眉,放下酒盏道:「行罢,去锻鍊锻鍊也是好的。祝你成功。」 赵景行不曾想到,自己就这么一句话,活生生断送了他与锦画二人之间的全部感情。 方兰庭是带着那张签约成功的契书回来的。脸上带着深沉稳重的笑意,扬起手中那一张画了押的契书:「老闆,谈成了。」 这一回,就连赵景行也惊讶了,拿过契约书一看,果然,连他亲自出马与对方磨了将近半月也谈不下来的这笔已经被放弃的生意,被方兰庭签了。 心下讶然于方兰庭的进步,赵景行也很好奇,便问:「你是如何说服他们的?那些胡人,可都不是好相与的货色。你竟能与他们签下这单,当真是令我刮目相看了。」 看来自己这名助手,很快就可以独当一面了啊。 方兰庭眼中笑意更深,将契约书叠了一叠,又还给他:「事实上也不用如何说服,不过投其所好罢了。」 赵景行问:「投其所好,其好甚么?」 方兰庭弯弯嘴角:「胡人重色/欲,从他们身上的腥臭味与疱疹可见一斑。但您看他们如今这样,显然玩不到甚么新鲜货了,即便钱财万贯,西域的妖童媛女只怕也人人避如蛇蝎。」 方兰庭耸耸肩继续道:「老闆您知道的,商人所爱的东西,可不止有钱财。中原妖童媛女多如过江之鲫,风情比之西域有过之而无不及。花点小钱送面中原的破鼓给他们捶,多好的生意,两全其美。」 赵景行不知为何顿了一顿:「所以……」 妖女媛童。 赵景行的脑海里顿时浮现曾经长街之上的情景,那时他带着萨曼,在长街上遇到了一个身染花柳病的男妓,他受尽欺辱满脸绝望,萨曼感同身受,也满脸绝望。 后来,那男妓死了。 得了花柳病那样治不好的绝症,本就时日无多,却在老天收走他的命之前,活活被人凌辱致死。 「……」赵景行的脸色忽然变得很差,语气也冷了些,「兰庭,你此举有些过分了。」 「过分?」方兰庭笑意不减,「老闆,兰庭今日签下这一单,咱们便不用再远道前往于阗寻找新的收穫,大大收缩了此次行程,不日咱们便可以满载而归启程回中原,您也可以早日赎回您的情人,难道不好?」 「他人的命数与我们何干?老闆,世间千千万万风尘苦命人,您这也怜惜,那也怜惜,怜惜得过来么?您不是救世主,您是商人。兰庭初入商场之时,是您教的我,商人当以利益为第一要务。」方兰庭绕道他身侧,为他斟满酒液,「不是么?」 「。」方兰庭搞定了这桩大生意,他也松了口气,不用再往于阗奔波,这一次,他居功至伟。赵景行不置可否,沉默片刻,嘆了口气道,「罢了。既然如此,咱们这便去矿山上交接一应细务,此间事快些了了,咱们也好收拾收拾,早日启程回中原。」 方兰庭说的不错,他确实太想赶紧回去赎他的曼曼了。 别人的死活,与他无关。 世间破鼓何其之多,他赵景行即便家财万贯,也只救得了萨曼这一面。 至于世间其他千千万万的破鼓被多少只烂锤去敲,怎么敲,他管不了,也无力去管。 商场如战场,不过刀光剑影变作了筹码,你来我往,筹码博弈,生意场上全凭此物大杀四方。 如今男人已愈发沉稳,一口波斯语也愈发流畅,手握筹码,谈判桌上以一敌五,丝毫不露怯。 精明的商人总是带着胸有成竹的笑,他长身而起,展开了一幅画卷。 第194页 捲轴在谈判桌上徐徐展开,浓墨重彩,一片金黄绚烂。 是一幅精美绝伦的工笔画。 轻点着轴骨,见对方看了画中人瞬间目露精光的神色,笑:「诸位,我保证,放眼全天下,你们再找不到比赵氏琉璃阁更有诚意的买主。」 画中黄沙莽莽,烈日当空之下,高高的鼓台之上,有一彩带披身的黑皮美人,长发与身上彩色束带当风飞扬,迎着烈日做飞天伎乐舞姿之合掌礼佛式。 轻盈拧身迴转,神色悲悯,似要乘风而去的神女。 那是赵景行见到萨曼的第一眼,天女慈悲垂眸,惊鸿一瞥,永世难忘。赵景行至此魂牵梦萦,他丹青不错,犹善工笔,这是他为萨曼画的第一幅画。 本是遥遥商旅途中聊以慰藉之物,这一回,却变作了谈判桌上的筹码。 「曾经的西域第一美人,琐罗亚斯德教前圣子,萨曼·塔拉达,诸位想必不陌生罢?」 众人犹如饿狼般扑过来,盯着画卷目露极重的邪恶欲望,他们伸出长满暗红疱疹的骯脏腐臭的手,痴迷地抚摸画中人的脸,激动的手在微微颤抖。 「圣子!」 「失踪近十年的圣教圣子!他在哪里!」 「他是叛徒!圣教的叛徒!他背叛神的教义,他不再神圣,不再值得我们叩拜!」 方兰庭笑意更深,道:「谁说不是呢,他已变成中原炙手可热的娼妓,是我们老闆掌心里的宠儿。」 「我们老闆非常重视这笔生意,为此,竟不惜将掌中爱宠献于诸位,给足了诚意。诸位若同意这笔生意,此番前去中原一切车马费、狎妓费等支出,均由琉璃阁全部包揽。」 五人面面相觑,最后,纷纷在那一式两份的契约书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 签过字画过押,合约正式生效。方兰庭面上笑意更深,慢条斯理地将契约书叠了两叠,放入怀中,道:「诸位,圣教叛贼萨曼·塔拉达,便任由你们处置了。预祝玩得开心。」 那伙人中有人半信半疑地问:「赵老闆真如此大方,竟肯将手中爱宠割爱给我们这些得病之人,赵老闆应当明白,我们玩过之后,他可就……」话音到此戛然而止,看向方兰庭,等着他答覆。 方兰庭道:「所以先前方某说过,放眼全天下,诸位再找不到比赵老闆更有诚意的人。」 「琉璃阁能给你们的,远不止钱而已。」 捲起那幅美轮美奂的画卷,方兰庭转身离去之前,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合作愉快,诸位老闆。」 一纸契约,让琉璃阁拥有数不清的金山银山,稳坐中原商会三把龙头之一,而代价,不过是牺牲一个本就千疮百孔万人踩的破鞋而已。 从一开始的拼命挣扎尖叫,到现在满心绝望,圣教前圣子已不再挣扎,任人将他钉在地上,像只可笑的畜生一样,哀哀流着滚烫的泪,浑身淋漓着脏污,他满心绝望地躺在地上,十指紧紧抓进地里,饱受身体与心理的双重痛苦折磨,他早已遍体鳞伤。 这些男人有病,碰上他们,一切都完了。 他以为赵景行与以前一样,是来给他送惊喜的,没曾想,是来送他下地狱的。 不想赎就不想赎,捨不得那一万两黄金可以直说,何必要这样呢。 自己也真是可笑,浸淫在南馆这么多年,怎么还看不明白,早在他与自己断了音讯,不再给自己写信的时候就应该明白的……竟然还傻傻地期盼会有迎来好日子的一天。 真傻,真蠢!真是蠢笨到家无药可救! 「啊啊啊啊啊——!!!」锦画崩溃哀嚎,满面狰狞,青筋毕露!他哭、他吼,却再也没有人怜惜他。 这一生,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原本银邪笑着压在锦画身上,围在他周围笑着的脏男人们忽然握住他的手腕,笑意敛去,恶狠狠地撞起来:「萨曼·塔拉达——你这圣教的叛徒,你违背神的教义,自甘堕落献身于人,臭表子,今日被你的教徒玩弄,是你罪有应得!」 「……」锦画发疯般大哭,「出去——拔出……拔出去!你们这些……脏东西!」 「别碰我……别碰我——!!!」 「啪、啪、啪——」接二连三的巴掌如排山倒海般连盖下来,男人们狞笑着,语出尽是嘲讽,「我们能有你脏?圣子不做做娼妓,你不配——你这头骯脏的黑毛猪!」 第95章 跌入尘埃 ——哒哒哒。 急匆匆的脚步声。 吱呀——大门骤然敞开,涌进黎明湿漉漉的冷风,冷风拂过地上破碎的、赤裸的黑珍珠,带起一阵战慄。 脸上淌着泪,身上淌着血,腿/间亦淋漓着白液。一部分白液淌到地上去,一部分则斑驳在黝黑细腻的大腿上,干涸了,像一条扭曲狰狞的白蛇,趁着黑色的肌肤,显得更加诡异。 细碎的铃铛洒落一地,彩色纱带也乱作一团,草草地就堆成一团,湿漉漉淋漓着不明的粘稠、液体。 推开门的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得见眼前情况,急匆匆扑将进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锦画身边,颤颤巍巍地抱起他,云霜大惊失色:「锦画——」 「相公——!!!」 湛蓝色的宝石眸子不甘地睁着,氤氲着水雾,此时,满眼只剩无尽的愤恨。 云霜崩溃地抱着他,颤巍巍地哭着大骂:「我告诉过你的——你不听、你不听啊!我说了,那些人不是好东西,你怎么就不信……」 第195页 锦画忽然浑身僵直起来,他的瞳孔散失了焦距,倚在云霜怀里,反手紧抓着他的胳膊,长长的指甲陷进他的皮肉里,僵直过这一阵,转而竟大笑起来,笑声悲凉,声声泣血。 「……锦画?」云霜见他笑得癫狂,黝黑却艷丽至极的脸已是涨得一片青紫,再无丝毫美感可言,彻头彻尾就像个夜叉。 「相公……」小六见状心觉不对,忙扑过来紧紧抱住他,却被他扯开。 锦画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忽然勐地抓住云霜与小六惊慌失措的手,绝望的美眸中毫不遮掩地映着仇恨的目光,他语气平静,却带着刻骨的恨:「你们,替我好好活着——若是哪天赵景行来,帮我告诉他,我——萨曼·塔拉达,与他,恩断义绝——不共戴天!!!」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锦画瞪着两人,癫狂地笑着,夏季的黎明也把人瞪得浑身冷透。 他撑着手臂后退几步,左瞧右看,在一边看到一只正燃烧着的烛,便朝他疯狂爬去,扑通一声跪倒在红烛前,虔诚地捧起,橙黄色的烛光辉映在他的脸庞,火焰跳动着,更显得他狰狞而恐怖。 烛光之下,曾经的圣子嘴里叨叨念着晦涩难懂的波斯语,双手比划着名诡异的动作,那应是圣教之中,用来召唤神灵的方式。 「神主阿胡拉——我愿圣火焚我残躯!我要以圣教之名诅咒他,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钱财散尽,沦落地狱,不得好死——!」 云霜甚至能听见他唇齿之间切切咬碎牙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 他极尽虔诚地咬破手指,将血液滴在烛芯之中,可蜡烛却熄灭了。 「……」锦画呆呆瘫坐在地,夺过另一只烛试图将它重新点燃,却无论如何也点不起来了。 曾经,他为神主奉献一切,可如今,连他的神也抛弃了他。 一苇飘蓬,飘飘荡荡二十余年,天地之间,竟再无有一丝容身之处了。 也对……本是极致圣洁的神子,却因为轻信所谓的爱情而叛教,如今沦落到这个境地,早已不再圣洁。一个千人骑万人作践的娼妓,圣教叛贼,怎还能再奢望得神一丝怜悯宽宥。 怒掷了手中红烛,红烛骨碌碌滚出去老远,锦画失心疯了一般,跌跌撞撞地冲出雅间的门,消失在黎明的黑暗里。 「相公——」小六急匆匆追出去,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他竟已经消失不见,小六肝胆俱裂,忙奔下楼梯去追,却在不久之后听到「咚——」一声闷响,再转角往下跑,惊惧地看见楼梯下绽开一滩血花,从一颗黑乎乎的脑袋下逐渐蔓延开来。 楼梯护栏上有一道边缘锋利的木槛,此时被血泼得猩红,并在周围溅射出一朵刺目的血菊。 「相公……」不甘的双眼犹自怨毒地睁着,只是那双瞳孔渐渐发散,小六颤抖着捧着锦画的脑袋,染了一手湿热,「救命啊——来人啊!!!」 嘶吼声撕开黎明的寂静,小六扯着嗓子喊了半天,那边睡眼惺忪的洒扫杂役才后知后觉地清醒了,循着声来瞧发生了何事,乍一见地上的人,瞌睡虫瞬间便飞了,手忙脚乱地把人抱起,往霁月轩跑。 「叫大夫,叫大夫来救命——快,快呀!!!」 锦画即便不再年轻,也从红牌的位置上掉了下来,可他终归还是南馆的妓子,是曾经南馆的摇钱树,在姚天保没有开口前,没有人敢真太过怠慢,大家连忙扔下手里的活计,叫大夫的叫大夫,通知姚天保的往幽庭急急而奔,徒留腿软的小六瘫坐在一滩血泊里掩面痛哭。 云霜姗姗来迟,见此情景亦瘫坐在地:「……」 他一直想为他做些甚么,可终究人如微尘,他也无力改变这一切。最后的最后,除了将小六拥在怀中安慰,他不知道还能再为这对可怜的主僕做些甚么。 「走罢,快些回去看看。」云霜将他扶起,两人彼此搀着往霁月轩走,一路上都默默无言,直到了霁月轩月洞门前,遇到了披衣匆匆赶来,面色凝重的姚天保。姚天保此时没空搭理他二人,一头便往里扎,见到床上曾经的亲儿子俨然成了一个血人儿,后脑磕进去一道大缝,汩汩往外渗着血,无神的双目圆睁着,失去了生机。大夫摊着满手的血腥,站在一旁面色凝重。 「这是怎么回事!?」姚天保心疼不已,坐到床沿边拾起亲儿子冰冷的手,厉声质问大夫,「还有得救吗?」 大夫嘆了口气,摇头道:「救回来只怕也……唉。他头上的伤磕得太重太深,我只能说,尽力一试。」 「但就算捡回了命,只怕也再不能恢復如初了。」 大夫所言不错,锦画再次睁眼时,人已经变得有些呆了。 他忘记了所有舞步,再也不是当初一舞名扬天下的倾世舞妓。 往后的多半时间,他都呆呆地一个人躲在小角落里,有时傻笑有时哭,有时又癫狂地爬起来,大肆搞破坏,将入目一切可见的物件砸坏,对着空气放声咒骂。 小六得了云霜默许,常常来看他,餵他吃饭喝水、给他换药,抱着他,安慰他,替他擦泪。 有时他也有清醒的时候,清醒的时候,却格外痛不欲生。因为极度绝望、极度憎恨,清醒的时候,这些令人痛不欲生的感受便啃食着他的心,还不如傻着好。 他明明恨极恶极,潜意识里却又克制不住压抑在心底滔天的思念,捧出小盒子,抱在怀里蹭啊、亲啊,等到完全清醒过来之时,又嫌恶至极地尖叫着咒骂着狠狠丢掉,一巴掌掴在自己脸上,觉得自己贱得慌。 第196页 他尖锐地叫喊,趁着神志清醒,抓起那只摔裂的小盒子,暴力拆开,胡乱取出里头皱巴巴的信件,来到烛火下烧了,望着指尖中的灰烬,笑得悽厉悲凉:「哈哈哈哈哈——你去死罢,赵景行,你去死罢!去死去死去死去死罢!!!啊啊啊啊啊!!!」 他痛苦地抓着头,把脑袋抓得乱糟糟的,鼻涕眼泪煳了满脸,嘴角又滴着涎,痛苦至极地嚎啕大叫,抓起盒子里的珠宝往外勐摔,自觉丢得不够远,又连滚带爬地往外撞,这一回,撞到个高大的人。 「啊啊……」锦画颤颤巍巍抬头,向后缩了好几步,他害怕这个人,于是缩着身子,将乱糟糟的发都拨到脸前来,转过身去,缩成一团。 「爷的一万两黄金,」萧启居高临下地看着脚边的疯子,眸中杀机陡盛,「怎么成这样了?」 随后而来的姚天保抹了把脑门上的汗:「这……」 姚天保以为自己大祸临头了,却不想,萧启是真的变了太多太多:「你去问问,赵老闆还要么?不要的话,唉,那就只好做报废处理了。」 「王爷的意思是?」姚天保小心翼翼地问,脸色都白了。 「给赵老闆打个折,七千五百两黄金,要就带走。」 「若是他觉得不划算……」姚天保欲言又止。 萧启挑眉一笑,看着瑟缩到桌子底下去的锦画,道:「那就烧成灰,连人带盒仅需三文钱,盒子就算本王送给他的。这回够不够划算?」 姚天保汗流浃背,朝锦画投去一个同情的眼神。 萧启又道:「你倒是快些去信问问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赵老闆,到底怎么选?若选后者,爷的南馆可没有闲钱再养着一个只值三个铜板的废物。」 萧启的话,姚天保从来不敢不听,当即便去了信,遥遥又过半月,南馆收到了印有赵景行私印的,轻飘飘的信封。 因是天意造化,杂役来幽庭送信时,锦画也在。 彼时他已浑身长满了疹子,瘙痒难耐,他是来求姚天保救救他的,跪倒在地,像一条卑微的狗,扒开衣裳,露出布满一身惨不忍睹的暗红色流脓的疹子的身体,说他痒得受不了,求爹爹发发慈悲,为他找大夫,治一治他的病。 「爹爹……爹爹看在儿子替南馆挣了那么多钱的份上,救救儿子罢!儿子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 他哀哀呢喃,从未这样卑微地求过谁:「赵景行会来赎儿子的!等他回来……我让他把诊费补给您!我一分钱都不会花南馆的!求求您,爹爹……我……我不想死!爹爹……」 姚天保沉默不语,他早已背地里偷偷看过信封里的东西,残酷的现实,连姚天保都不太忍心告诉他。 赵景行表明了态度,姚天保不敢违背萧启的命令,南馆自是再没法出一分钱为他治病了。何况这病,原就是绝症,不过早死晚死的区别,南馆不愿平白浪费钱财。 见姚天保无动于衷,只是嘆气,锦画发疯了一般去抢他藏在身上的信件,尖叫嚎啕,事到如今,他还是选择再相信赵景行最后一次。 卑微地企望着,像溺水的人在最后关头看见一根浮木,即便希望渺茫,但还想尽力一试。 姚天保拗不过他,最后还是将那张轻飘飘的信封放到了锦画手上,锦画如获至宝,瞬间眼放精光,一通连拉带拽,满怀希冀地拆开,里头却无一张信纸,只孤零零地,掉出了三枚铜板。 「……」随三枚铜板一起跌在地上的,还有彻底绝望的心。 好,好。 到头来,在赵景行眼里,他也就值三枚铜板。 是自己情衷错付,自作多情。相信谁不好,相信一个商人。 甚么比千金重,骗子。 锦画一枚枚捡起那三枚铜板,紧紧握在手里,不多时,便有鲜血沿着指缝躺下:「儿子知道了……」 自那之后,锦画被彻底赶出霁月轩,荆都双绝,自此落幕,彻底沦为过去了。 富丽堂皇的霁月轩迎来了新人,而锦画,一件东西也没能带走。曾经的红牌彻底失势,在南馆这样落井下石的地方,他与云舟珠碧一样,也没能逃过被人人欺辱的命运。 云舟与小六是这座南馆唯二还对他好的人,却被姚天保与萧启严密监视,讨了好一顿毒打,他们不再被允许去见那个只值三枚铜板的破烂货。被打怕了,于是除了接客,他们连萃月轩的门都不再敢出去。 孤身一人的锦画就只能一个人在这座薄情的南馆里,生不如死毫无尊严地活着。 身上的病得不到任何治疗,病情越来越重,那些可怕的疱疹越来越大,逐渐爬满脸和全身,从一片暗红的小疹子到凸起一个个烂葡萄大小的脓包,那种痛楚已经深入骨髓,将锦画折磨得生不如死。 如今这天地之间,还能供他容身的,只剩下南馆早已荒芜的后院了。 他有病,还是传染性极强的花柳病,大家看到他都格外厌恶嫌弃,纷纷绕行,若他有一点要近身的势头,便会大叫着捡石头砸他:「脏鬼,你不要过来啊!」 可他冒着危险在傍晚人最多时往人堆里爬,只是想找一把剪刀而已。他太痒了,太痛了,那些疹子脓包折磨得他神智崩溃,他抓也抓烂了,淋漓着浊黄恶臭的脓血还是不能缓解,他得把它们剪掉,一时的彻骨之痛,总好过永无止境的痒。 第197页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人大发慈悲丢给他一把切完烤鸡的油腻的刀,他便抱着刀连滚带爬地回了后院,瑟缩在角落里,手起刀落,把自己长了脓包的皮肉统统剜了下来。 痛,痛到失声哀嚎,痛到满地打滚,却也久违地感到了一股快意。 短暂的彻骨之痛缓了过去,那锥心的瘙痒也暂时得到了缓解,锦画躺在一片潲水淋漓的骯脏泥地里,被夜风一吹,逐渐恢復了一些理智。 无力地翻过身,远望天上孤月一轮,星子明明灭灭,寂静清冷。 蓦然,寂静的夜里忽传来一阵嘎吱嘎吱的动静,像是人躺在劣质的木板床翻身而弄出的声响。 细听,还有锁链哗啦啦的声音。 从边上那间恐怖破败的柴房里传来。 锦画彻底愣住了,撑起身子坐起来,看向那间黑扑扑的柴房,错愕喃喃:「珠碧……」 他……竟还活着。 第96章 焚我残躯 柴房的大门应是许久不曾开过了。 甫一打开,簌簌震下几钱尘土。一只半个手掌大的蜘蛛掉下来,被锦画尖叫着拍掉,极大的动静惊得黑暗柴房里居住的老鼠蟑螂四散逃开,硕大的老鼠爬过他赤裸的脚背,吓得他抬脚勐踢,可身上大面积的皮肤刚被剜过,早痛得他不存多少力气,乍然这么勐踢一脚便失了重心,重重栽倒在骯脏泥泞的地上。 「扑通」好大一声响,惊醒了床上躺着的活鬼。 活鬼猝然像是诈尸般僵坐起来,乱糟糟的头髮长了出来,因无人打理而长长地淌到地上去,此时勐一坐起来,长发遮面,一身恐怖的黑色褥疮在枯发下若隐若现当真比甚么志怪话本里穷凶极恶的女鬼还要恐怖。 又有人被关进来啦!都不知道多久没有来乐子供他消遣了,珠碧很是开心,觉得浑身充满了吓唬人的劲儿,张牙舞爪地挥舞锋利的指甲,带动缚身的锁链发出哗哗刺耳声,与令人丧胆的尖锐嘶嚎与笑声交织在一起。 那人,却好像并没有被他吓到,反而连滚带爬地朝他而来。 「?」一时,珠碧也不知所措,没成功吓到人,还略有些沮丧。 锦画见床上锁着的人还活着,又惊又喜又委屈,义无反顾地爬近了,爬到窗边,那唯一能透进一点光的地方,彼此,都看清了对方的脸。 「珠碧……」锦画瞬间大哭着扑上去,不顾那一床泥泞的屎尿,紧紧与他相拥,满心的痛苦与委屈终于可以大肆宣洩,「你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珠碧浑身僵直了半晌,才愕然喃喃道,「别抱我……我、脏……」 锦画只是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却不肯松手。 借着月光,珠碧在他身上看见了血色淋漓的烂肉,摸了一手腐臭的腥气,半天突然反应过来,俄而瞪大了眼睛,倒吸一口气推开他,不可置信地啊啊叫着,颤抖着手去扯他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裳,扒光了,看见那处果真冒起一簇簇好似菜花的疣子,珠碧瞬间尖叫着崩溃大哭:「啊啊啊啊啊!!!」 「怎么会这样……谁干的!!!」 曾经,锦画是南馆最爱干净的那个人。 那会儿他们都还风光着,彼此还互相看不对眼,珠碧记得,锦画接完客总是要洗澡,哪怕天寒地冻,并且被玩得去掉半条命,动都动弹不得一下,他也得进浴桶里洗得干干净净,绝不留一点点污秽在身上过夜。 珠碧曾经没少拿这件事冷嘲热讽他,知他清高自持,每每都要嘲讽他几句,洗那么香有甚么用,和屎壳郎擦香粉一样可笑。 那时的锦画回嘴,轻蔑一笑:「我是屎壳郎,珠碧相公难道不是?都在同一片粪堆上,我推完屎还知道洗一洗,您却是从头脏到脚还沾沾自喜。你这样的脏东西,仔细染上花柳病。」 珠碧也不甘示弱,直接反击:「哈!也不知道是谁,那些体味大的异邦人总喜欢点,我听说异邦人玩得可花,十个里头八个都有病,咱们俩还不定谁先得呢。你若是先得了,我做梦都要笑醒了。」 如今…… 「对不起,对不起——」珠碧懊悔得勐扇自己巴掌,他将锦画染病的原因都归罪于自己当初那一谶,若不是当初口无遮拦,是不是如今一切就不会变成这样。 「都怪我……我嘴贱!我嘴贱!」 锦画紧紧制住他溃烂发黑的手,与他一同陷进一滩浊黄泥泞里,抱着他,哭:「是赵景行派人干的……和你有甚么关系,傻子……」 「珠碧,他反悔了……他不想赎我……」锦画几乎咬碎后槽牙,通红着眼眶,凄声控诉,「他捨不得那一万两黄金,又不想落得一个薄情寡义的名声,有损他在商界的形象,所以出此恶毒之策!」 「其实,他不愿赎我,只要正大光明同我说就好了,我也不会记恨他……为甚么要这样对我呢……」锦画喉头哽咽,酸涩至极,几乎喘不上气来,「我早就做好了被他抛弃的准备,可他……为保全名声,竟骗我欺我害我到这般境地!」 锦画哀哀呢喃,又字字切齿:「珠碧,我好恨……」 「我做鬼也不要放过他!」说到这里,应是疯病发了,他忽然又笑起来,自己拿刀剜了一半的脸血肉模煳,但还是能看出格外狰狞的面目,「我要诅咒他——我诅咒他千金散尽,流落街头食不果腹!我要他下地狱陪我!」 第198页 珠碧自己也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不知该如何才能安慰他,只好用自己破破烂烂的双臂将他抱得紧一点,再紧一点,脸也贴上去,紧紧相依相偎。 曾艷冠四海,名动天下的荆都双绝,两人在南馆当了近十年的摇钱树,为南馆摇下的钱财不止亿万,被压榨干最后一滴油水之后的归宿,竟只剩这间破烂漆黑、屎尿遍地的柴房。 天底下再没人记得他们。 曾经的两个无价之宝如今就这么一直依偎着,直到天光撒落进破败的窗户里来。 两人抱着发疯了一晚,到此刻终于平静下来,锦画掏出了三枚铜板。 「……这是甚么?」珠碧问。 应是锦画也觉得好笑,嘴角都忍不住扬起来:「萧启给赵景行两个选择,一是七千五百两黄金赎走活的我,二是三文钱,买我的骨灰,还送个盒子。」 「我偏不如他的愿,」锦画几乎咬碎了后槽牙,狞笑道,「我才不要留骨灰给他。永生永世,不论是人是鬼,我都不要再和他在一起。」 不知道他为甚么说这些话的时候会笑得这样开心,珠碧胆战心惊地,不肯松开他的手:「锦画……你要做甚么?」 锦画蓦地站起,从珠碧手里抽回自己的腕子:「我,不要死在别人手里。我的命,只有我自己才能了结。就算身如飘蓬不由己,我也要死在他们了结我之前。」 这可笑一生,总是在任人拿捏。 生命的尽头,锦画想自己做一次主。 珠碧听懂了他的意思,挣扎着坐起,脸上的泪又蓦地掉下来,他倾身全力去抓,万幸终于抓到他一点指尖,然后拼尽全力,好像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一截浮木一样,哭喊着往回拽:「锦……锦画!你也要走在我前面吗?我,我不想……不想再送走任何人!我的爹娘、我的妹妹死在我面前,小九也死在我面前,我不想,我不要再……」 珠碧真的不想再送走任何人了。仇人依旧锦衣玉食吃好喝好,而他在乎的,在乎他的,却一个个都离他而去。 「我没有你那样勇敢……珠碧,」锦画哀哀回头,抹了把泪,可眼眶里很快又被新一轮涌上来的泪朦胧,「我怕疼,我……这样的痛苦,我捱不住……」 锦画转身离开,听得身后珠碧撕心裂肺的唉嚎,挣得锁链哗哗作响,他不忍回头,只能狠下心离开。 怕这一回头,就无法再坚定自己的选择。 锦画再回来时,身上多了许多被虐打的伤痕,一瘸一拐地回来,手中却多了一个桶,和一只烛。 胸前挂着一个镶嵌着蓝宝石的吊坠,以及手指上,三五个精美绝伦的宝石戒指。 临了,临了,到了生命尽头,他终究还是忘不掉、放不下那个伤他最深的人。 珠碧腾地一下坐起来:「锦画——」 锦画放下了那只桶,远远地,珠碧的视力又大不如前,他看不清桶里的东西,但动了动鼻子,珠碧嗅到恶臭空气中,飘来的刺鼻火油味。 再看到他手中燃着的蜡烛,一瞬间明白了一切。 珠碧瞬间抓狂崩溃,嚎啕大哭:「不要!不要——锦画!你别走,别丢下我!!!」 「我一个人,我……我接受不了,真的接受不了!!!」 锦画流着泪,将手中燃着的红烛放置在一旁的柴堆上。走过来,抱住无助哭泣颤抖的珠碧,闭上眼睛,又是一串泪珠滚落:「对不起,珠碧,留你一个人在这世上孤孤单单的……」 「可我,即便不如此做,我身罹绝症,也是时日无多。」锦画一下一下抚摸他的脑袋,他坑坑洼洼骨瘦如柴的背嵴,「与其叫别人烧了,三文钱卖了,不如自己选择有尊严地死。」 「我知道,在这里自绝会让你痛苦崩溃,可我……」锦画啜泣一口,颤抖着嘴唇,「这是我唯一的容身之处了……」 「珠碧,原谅我……临了到死,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珠碧紧紧抱着他,听他叨叨对自己说着遗言。 「若是赵景行来了,替我保护好我的尸骨,我不要和他走,我永远都不要和他走。我只想和你待在一块儿。这个世界上,我只相信你。」 「我不!我不!」珠碧哀哀哭泣,连连摇头,「我才不……你要走在我前面,你抛下我,我才不帮你的忙,我、我不帮……」 「珠碧,再见了。」锦画含着泪,却留给珠碧一个温暖的笑容。 毅然决然松开珠碧的手,锦画提起了那只木桶,「哗啦——」一声,火油从头淋到了脚。那只跳动着豆焰的残烛似乎知道自己要成为杀人的兇器,也于心不忍,颤颤巍巍地晃动着火苗,映得锦画的脸也明明暗暗。 髮丝垂落下来,被火油浇得透湿,一缕一缕往下滴着刺鼻的液体。 捧近了烛火,离皮肤只有咫尺之遥。 「不要——」珠碧用尽力气狰狞着悲吼,苦苦哀求,可铁链将他牢牢固定死了,他扯得双臂都脱了臼,还是没办法离开木板床一步,他只能哭,只能大吼,期盼能阻止这一切,「锦画!你别走——我不要,你别离开我……我、我不想一个人……」 火苗在跳动。 透过微弱的橘黄火焰,锦画最后不舍地看了一眼珠碧,这个他以为是宿敌,结果却是这一生中,最过命的知交。 「转过身去,不要看。」锦画安慰地笑笑,「若有来世,我来找你。我们再做最好的朋友。下辈子,我一定不和你拌嘴了。」 第199页 珠碧全然不知所措,不肯转身。只是喃喃念叨着不要,极尽挽留。 锦画终究不忍让他亲眼目睹这一切,便出了柴房,在珠碧看不见的地方,如豆的烛火跌落了。 登时,一阵熊熊的火光沖天,紧接着传来痛苦至极的嚎叫声,珠碧癫狂勐扯身上锁链,竟硬生生将左手铁链从年久失修的墙上给扯了下来! 解放了一只左手,他便可以下床了,扒在窗户边向左看去,看见一团刺目的巨大火焰。 「锦画——啊啊啊啊啊啊——!!!」 那团火焰中心,一具人体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着,四处乱撞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昔日高傲美丽的人啊,活生生在珠碧跟前碎裂、瓦解,最后,变成一堆焦黑的尸骨。 「……」 破败的窗棂沾染了珠碧污浊的血,那是他哀恸至极,在窗棂上磕破了脑袋,因而沾上的血。 属于萨曼·塔拉达的这荒唐可悲的一生,彻底结束了。从此世间少了一个骯脏的男妓。 对于锦画来说,生命的尽头,他为自己保住了最后一分尊严。 「啊啊……呃啊啊啊啊啊啊!!!」珠碧疯病彻底发作,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疯魔,他开始自残,以头触墙,真的不想也没有勇气再活了。 「啊哈……哈哈……」数不清是第几次自残,意识丧尽陷入黑暗不知多久又再次醒来,珠碧看着眼前仍旧破败的一切,无可奈何地发出了悲凉的笑。 珠碧清醒过来时,正巧见有杂役进来,手里提着把畚箕,畚箕里,装的是一堆焦黑的尸骨。 挨着墙根儿,随手一倒,腾起一阵灰烬,满脸写着晦气与不耐烦。 尚未烧化的头骨和胫骨实在是显得有些恐怖,杂役随手从柴堆上拿过一张破烂簸草蓆盖上,嫌弃万分地离开了。 这悲哀的一生,结束得如此悄无声息。 风月场中一代新人换旧人,没有人会再记得他。他们终于淹没在竞相开放的奼紫嫣红里,凋敝落败,零落成泥,沉进暗无天日的沼泽之中。 荆都双绝,自此,全部倒台。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临了到死,他们都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又搞死一个曼曼啦(嘆气 曼曼知道自己脏被人嫌弃,所以只能这么对自己,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就不会再有人嫌他脏了。 一个人不论再怎么脏,骨灰总是白的。 第97章 姗姗来迟 从签订契约到如今歷时两个多月,琉璃阁拿下的那几座大宛国的矿山一应细务才总算交接完毕。 约莫一月前,给琉璃阁做活的採矿工开採出了第一批矿料原石,上交给赵景行与方兰庭一一过目,皆为上品。 本来验完这一批矿料,赵景行便打算回程,余下的事务交由新上任的手下去做便好,可方兰庭却劝他多留些时日,给出的原因,是担心这新上任的管事不熟悉建立分号的一应流程,所以劝他多留些时日,至少,等到琉璃阁在大宛国的分号成功落成,办成仪式之后再走才稳妥一些。 作为商人,这笔生意太大,赵景行其实确实不放心,是想留下的。 只是这一次,他心底牵挂着爱人,想要早些将他赎出去,以免夜长梦多,所以心中权衡,想早些走。 但方兰庭这样劝他,弄得他左右为难。 见赵景行为难的模样,方兰庭笑,道:「兰庭知道,老闆是迫不及待想要回去赎您的小美人儿。」 「……」赵景行尴尬一笑,道,「瞒不过你。」 方兰庭劝道:「放心罢,老闆。萨曼公子一切都好,你们几年都熬过来了,不差这一个多月。」 赵景行回身看他,问道:「留你一个人在这,你搞不定?」 方兰庭对上他的眼,道:「老闆说笑了。兰庭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如今尚非金刚钻,不敢揽这金贵的瓷器活。还需要老闆多多教导提携才是。」 他的嘴,确实比以前圆滑多了。 赵景行深思熟虑,最终还是选择留下。方兰庭是他一手带起来的,从一窍不通到如今游刃有余,看着他成长,赵景行是真的很信任这名跟随自己多年的助手。 说来惭愧,这些年有许多生意都是他谈成的,倒是自己,自从重新见到萨曼的那一天之后,自己便愈发不像个商人了。 方兰庭说得不错,他与萨曼多少年都等过来了,也不差这一个多月了。 于是他在遥远的大宛国又驻留了一个多月,直至琉璃阁在大宛国的分号正式落成之后,他们才终于踏上回中原的路。 然而他回来得太迟,太迟了。 带着一个大商队,不比单人匹马走得快,一路走走停停,路上又消耗掉近两月,到了中原,已是三月末了。 他本在去给萨曼的信中说,此次大宛之行若顺利的话,冬月就能回来,届时赎了他,第一站,就先带他去北地看大雪。 荆都虽也偶尔下雪,但只有薄薄一层,稍有些阳光就都化成水了,无甚意趣。锦画从来都没有看过漫天如鹅毛的大雪,没见过整个世界都银装素裹的样子。 但,他又食言了。三月末了,早就雪消冰融,新绿抽枝,哪里还有漫天的鹅毛大雪。 一定会生气的罢。 回去了,可得要好好哄哄。 赵景行满带着企望与激动的心情,坐在一架不起眼的马车里,进了荆都,第一件事就是轻车熟路地拐进了花街,在湖的边上往右边不起眼的小路又是一拐,天色尚早,南馆尚未开张,门口左右并没有鞠躬哈腰迎客的小厮,冷冷清清地,紧紧闭着。 第200页 但像他这样浑身流着油水的贵客,在南馆中的地位自然是像财神爷一般的存在,财神爷可以在南馆横着走,姚天保都得捧着供着,满脸堆笑地时时联繫着,怎么会被区区一扇门给挡在外头。 但赵景行并非南馆常客,所以不懂南馆那些暗地里的特权,竟就老老实实地在门口硬生生等到了天黑,直到墙内点起一盏盏暧昧朦胧的纱灯,南馆开门迎客,他才总算得以进入南馆,去找他多年未见的爱人。 迎客的小厮个顶个的有眼力见,南馆开门迎客这么多年,哪怕只是来过一两次的客人,只要身价高,他们都能精准认出来。 「哎哟!赵老闆!贵客,贵客呀!」小厮殷勤得几乎快趴到地上去,恨不得扑跪上去给马车里的赵景行当脚踏,「莫非您在这等了很久了?哎哟我的爷哟!您看看您……哎哎哎!」 「赵老闆可是大大的贵客,怎没让您的小厮提前投帖来告知我们?教您平白在这儿等,真真怠慢了您!」小厮一膝盖磕下去,脑袋重重砸进地里,「小的给您赔罪了!」 「……」赵景行摆摆手,道,「无妨,等得不久。你倒也不用这样跪我。」 听了这话的小厮终于把几乎插进地里脑袋拔起来,满脸堆着笑:「您里头请!今夜要点哪位相公?云霜?还是香绮?亦或是又仙?小的立马帮您安排!」 「?」红牌?这三个名字,赵景行一个都不认识。 小厮见他半天不说话,眼珠子滴熘熘转了一圈,想起来这人就爱看跳舞,尤其是西域舞,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嗐!您瞧我这脑子!哈哈,赵老闆多时不曾来了,是还没见过咱们的新红牌哩!小的给您推荐香绮相公,才挂牌不久,人干净又水嫩年轻,西域舞又跳得顶顶好,包您喜欢!爷您点个头,小的这边帮您安排!」 「不必,我不要他们。」甚么霜甚么绮的,与他无关,「我是来找锦画的,劳烦带我去见他。」 小厮的脸色忽地变得极度难看,支支吾吾半天不曾应答。他一个只负责门口迎客的小厮,并不知道其中内情,只知道锦画相公早倒台了,死了,哪里还有命来接他的客。 但如今泼天富贵的贵客在跟前,他总不能直白与他说锦画相公死了罢? 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赵景行看出他的不对劲,长眉一簇,问道:「怎么?他不在?」 「呃……」小厮赔笑道,「爷您稍等——」 说完忙拽过另一名迎客的小厮,走得远些与他耳语了两句,叽里咕噜地交谈了很久,说的甚么赵景行听不见,只看见两个人都面色凝重,其中一个忙跑进去找姚天保,另一个赔笑着上来,说:「爷您要不先里头请,小的安排香绮相公先伺候着?您看这外头,还是凉哩!」 赵景行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但还是礼貌道:「爷不要别人,只要锦画。怎么,他在接别人?」 「这……」 小厮脸上逐渐挂不住笑,还在思索着如何接话。赵景行便道:「无妨,爷自己进去等他便好,不用你招待了。」说完迳自从马车上下来,欲往霁月轩走。既在接客,那就到他居所等他便好了,他还记得路。 小厮匆忙拦住:「爷!我的爷!您稍安勿躁哇,我让我们姚老闆来接待您!」 赵景行不听,随手打发他一只价值不菲的戒指:「别跟着我。」 「……」 霁月轩还是原来的样子,门口开满鲜花,修剪得精神,主楼轻纱飘荡,青红纱灯在夜风中飘飘荡荡,灯影暧昧朦胧。 但,好像比上回来少了些甚么。直至进了楼里,才恍然明白,是少了一种香,一种萨曼身上独有的多罗香。 这个小傻子,以前不是最喜欢多罗香?所居住的地方都要弄得香香的,现在怎么回事,不擦了? 楼内的陈设比上回来时也变了许多,带着满心的疑惑,赵景行往里走去,直至锦画居住的房内,听见了隐隐约约的人声。 「缠得紧些,一会儿上台时可别松了。若是踩着了,会摔的。师傅说要是在台上摔了,下场会很惨很惨的。」这是一道陌生的人声。赵景行心中疑惑更大,再往声源处走,拂开大红大紫的纱幔,挑开水晶帘,看见的,是个陌生的侧影。 水晶帘传来哗哗响动,自然惊动了房中一大一小两人,纷纷侧头过来,与杵在门口不知所措的赵景行愕然相对。 彼此都沉默了片刻,还是赵景行先问:「你是谁?」 站在镜前穿戴舞衣的小美人看向他,许久噗嗤笑了一声,道:「爷一声不吭闯进奴家的屋子,倒问我是谁,奴才要问问,爷是何人?怎一声不吭地就闯入香绮的屋子,好生唐突啊。」 「你的屋子?」赵景行更加疑惑了,「这里何时成了你的屋子?」 香绮理了理臂上的蛇形金臂钏,又扶了扶头上的天女髻,带动身上细碎的铃铛哗哗作响,一脸娇嗔朝他走来,哼哼用力点了他的胸膛一指,不服气道:「奴家是南馆红牌,自然住南馆最好最大的屋子,爷有甚么意见?」 他是红牌。 那,锦画呢?之前住这里的锦画呢? 赵景行有些沉不住气了,推开他要贴上来的身子,开门见山问道:「这里的原主人锦画呢?!他……他又去哪里了!?」 「……」香绮脸色骤变,脸上笑容尽敛,暗忖了片刻,忽地又冷冷地笑了,「这位爷,该不会姓赵罢?」 第201页 「锦画呢?!」 还不带香绮回答,后头就又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赵景行勐地回头,看见的却不是爱人,而是大腹便便,捧着个盒子的姚天保。 「姚老闆——」 「赵老闆。」对上这个变了卦,只肯出三枚铜板的铁公鸡,姚天保不再堆着满面的笑容,阴阳怪气地:「大忙人,您终于回来啦。」 「姚老闆,我来赎我家曼曼……」他正要从怀中拿出那张可在天底下任何一家云来钱庄取一万两黄金的银票。 可话音未落,银票还没掏出来,就被不耐烦的姚天保塞了个盒子,截断他的话:「喏,答应赠送您的盒子,锦画在后院呢,劳驾您自己去收收。姚某还忙,就不奉陪了。」 那里又脏又臭,噁心得半死,姚天保才不去。 说完姚天保就随手吩咐身后一名倒霉的小厮为赵景行带路,然后不顾赵景行的追问就转身离去了。 「赵老闆,您这边请。」 虽满头疑惑,但赵景行也不得不先跟他走,他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不确定这名小厮带他去作甚么,于是问了一句:「你现在是带我去找锦画么?」 「是的呀赵老闆!」 离去之前,赵景行看见香绮看向自己的眼神,不知为何,折射着一抹怨恨。 跟随小厮越走越不对劲,赵景行打开了手中的盒子,盒子里空空如也,甚么也没有。姚天保给他个空盒子,所谓何意? 思忖间再抬头看路,更不对劲了。一股浓浓的恶臭扑鼻而来,赵景行环顾四周,这里荒凉黑暗,摆着一排排潲水桶和一排排夜香,哪里是人呆的地方? 「这位小哥,你带我来这里是甚么意思?」赵景行面上已显不快,「你是在同我开玩笑么?」 小厮捏着鼻子,没甚么好气:「赵老闆,小的忙着哩,哪里有功夫同您开玩笑?那烧得臭乎乎又黑黢黢的玩意儿,可不就只能呆在这臭烘烘的地方?南馆是寻欢作乐的地方,放前堂里头,不合适不是?」 「喏,到了。」 沉沉的夜,一轮孤月一半藏在云里,一半透着点微弱的光,斜照入树梢,撒下支离破碎的影子。 风来一阵,破碎的树影落在破败阴森的柴房顶,沙沙作响,眼前的柴房,活生生就是个鬼屋。 小厮没甚么好气道:「赵老闆,您要的人就在这里头了,小的送您到这儿,就不进去了哈,挨着靠门的墙根儿,劳驾您自己收收。」 说完,提过一边放置着的脏兮兮的畚箕扫帚,塞到他手里:「告辞了您嘞!」 赵景行的声音比这夜色还要凉:「你叫我收甚么?你到底甚么意思!」 小厮不答话,捂着鼻子一刻也不愿意在这个鬼地方多呆,一熘烟跑了。 赵景行左抱着个姚天保塞给他的盒子,右拎着小厮塞给他的畚箕扫帚,回头看向这间幽暗阴森,恶臭破败的柴房,只觉得有一阵砭骨的寒意从脚底往上爬,直至浑身冷透。 作者有话说: 赵董您终于来啦!来人,给赵董发畚箕和扫帚! 第98章 锥心之语 这哪里像人能呆的地方。 赵景行双手一阵阵沁出冷汗,站在柴房前,回想着方才发生的诡异的一切,再往前想,越想心里越发没底。 他不由得颤抖起来,几度麻木地吞了几口唾液,才终于说服自己,鼓足勇气去推开那扇脏兮兮的,布满尘土与蜘蛛网的柴门。 「吱呀——」年久失修的木门太过滞涩,低沉尖锐的木门开启声嘲哳瘆骨,在如墨的夜色里好似鬼嚎,恐怖至极。 木门太久未被开启,此时簌簌震下几钱尘土,一起掉下的,还有一只卖力结网的蜘蛛。 赵景行倒吸一口凉气一把拍开,一股几乎令人绝倒的屎尿恶臭争先恐后钻入鼻腔,到了此刻,他的三魂七魄已骇去了大半。 催心挠干的开门声停下,一瞬间映入眼帘的除了黑还是黑,就好似前方是个无底深渊,再往前一步就要粉身碎骨。赵景行惊骇不已,频繁眨眼,让双目适应过一阵,这才囫囵看得清一点点模煳的影子。 他看见了满地四处逃窜的巴掌大活物。 那活物发出吱吱声响,再定睛仔细观看,一只一只,一群一群,慌不择路爬过他的脚背,此等骯脏畜生骇得他下意识便想转身逃离,可转头看去,不远处的黑暗中有一扇窗,月光被窗棂切割成几个尖锐的长格子,隐隐约约照亮了一小方角落。 那里……似乎躺着个人! 赵景行的头皮好似蓦地炸开,僵在原地死死盯着那月光下的一具人体看,寂静中,他几乎能听见自己身体里血液流动的声音。 不会、不会的。 「曼曼……」赵景行语气中已带哭腔,「你别吓哥。」 他颤抖着,一步步走向他,不顾满脚踩到的屎尿泥泞,颤颤巍巍地,扶着恶臭掉屑的墙,一点点靠近。 离得愈近看得愈发清楚,那恶臭浊黄的床上屎堆成山,上头的的确确躺着个人,盖着卷破草蓆堪堪避寒,赵景行看不出肤色,那人的脸也被乱糟糟的头髮遮挡住,赵景行看不见他的样子。 「曼曼——」 赵景行颤抖着伸手要去拨开人脸上的发,将将要触及的一刻,不料粪堆上安安静静躺着的人却「噌」地一下如诈尸般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第202页 赵景行三魂七魄顿时吓得飞了,惊叫一声疾退两三步,失了重心跌倒在地,耳边顿时传来一声尖锐大笑。 「啊啊啊!!!」珠碧本挠了自己一天,又把身上的疮洞抓烂了,又困又累终于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不久的现在,被人吵醒了。 他以为姚天保又丢了不听话的妓子让他吓唬着玩儿,高兴极了,又开始扮鬼吓人,睡得有些久了,身上聚了些力气,他的左手又在前不久挣脱了墙壁,身子能从床上离开,长度够他爬到窗户边。 他使出浑身的劲儿,狞笑着朝人扑去,直到了窗户边,一声铁链扯到尽头的哗哗声急促想起,再无法前进一步时珠碧才停下,他佝偻着背,往前以诡异的姿势抬仰着脖子,好似一只,伸手胡乱拨开挡在脸前的头髮,露出面目全非的溃烂的脸,咧开一口黑黄的牙,笑得格外尖锐:「诶~诶~嘿嘿——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瘫在地上惊骇至极的人,他激动得蹦蹦跳跳,拍着手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地跑回床上和屎团准备捏成球砸人。 「珠碧……?!」赵景行看清了他的脸,并不是锦画,但也足够令他震惊。 「你怎么……」这还是当初那个一夜千金,闻名天下,人人争之而后快的风月场尤物么? 他曾经……不是这样的啊。 兴高采烈搓屎团的珠碧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立时顿住了。 沉默许久,勐地偏过头,借着月色,他看清了来人的模样,果然,果然。 「赵景行……赵老闆——!!!」珠碧放肆发出尖锐的大笑,「贵客!天大的贵客呀——!哈哈哈哈哈!」 珠碧把屎团向后一抛,屎团啪地一下黏在后头的墙上,挣扎着坐直了,手作商人见面时的抱拳恭维状,疯疯癫癫地朝他磕头,大声喊道:「恭喜恭喜!祝贺祝贺——!祝贺赵老闆此次生意成功谈成,财源滚滚!!!一万两黄金也保住啦!」 赵景行愕然:「你在说什么?你这些话是甚么意思?珠碧——我的曼曼呢?」 珠碧笑得更癫,直把床砸得梆梆响,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抱着肚子笑得直打滚,身上裹满了粪尿:「你的曼曼?你的曼曼!啊哈哈哈哈哈哈!!!」 赵景行刷地流出两行热泪:「你别笑了!他在哪儿——告诉我啊?」 「在哪儿呢,他在哪儿呢?」珠碧胡乱拨开自己的发,眨眨眼睛探出身子,努力找寻,不一会儿便在赵景行身后看见一只倒扣着的簸箕,指着它嘿嘿一笑,「哦!在那个簸箕底下,看见没?那一坨就是!哈,你还带着扫帚呢,正好,去扫罢,哈哈。」 赵景行回头,果见一个簸箕挨着靠门的墙根儿,倒扣着,隐约地在簸箕盖不到的周围,看见了一些黑灰的碎末。 赵景行像是被钉子钉穿在原地,冷汗刷地淌下来,得不到萨曼下落的赵景行耐心尽失,破口大骂道:「你甚么意思?我在问你我家曼曼去哪里了,你指着一堆破烂让我扫甚么!?」 珠碧疯癫地滚了一圈,扑下身子来,一个勐子几乎扎到赵景行跟前,趴跪在地上,死死盯着那只脏兮兮地倒扣着的簸箕,指着它哈哈又笑:「那个簸箕底下藏着的,不就是你的曼曼吗?」 「……」哐当一声,是手中什物统统坠地的声音,「你说甚么……?」 「掀开啊——掀开看看啊!赵景行,你不敢吗!」珠碧悽厉的声音响起,语气中,带着哭声。 他,似乎又清醒了。 赵景行连滚带爬地扑向那只簸箕,浑身几乎要抖散了,咬牙一掀—— 一只焦黑的头骨、几只胫骨,堆在角落里,即便夜色障目也可清楚辩出,这,是一具人的尸骨。 「……」赵景行听见自己胸腔内,似乎有东西碎掉了。 「不可能,你骗我……」赵景行有些喘不过气来,「这不是他,不可能。」 珠碧冷笑,回答:「是与不是,你扒拉两下不就知道了?」 赵景行依言扒拉两下,在那堆尸骨里,发现了几枚戒指,还有一只熟悉的花押吊坠,以及,三枚烧黑了的铜板。 那吊坠再熟悉不过,是自己亲手操刀设计,托方兰庭送给曼曼的。 珠碧的话语依旧在身后响起,他不再疯疯癫癫,似乎恢復了神智:「赵老闆,你满意了吗?」 「你现在演这一齣戏做甚么呢?这里没有别人……」 珠碧的话语继续在幽幽的黑暗里,鬼魅一般地响着:「如您的愿,他自焚了。提着火油,在我面前,活活把自己烧死了。」 赵景行终于跪倒在地,崩溃大吼,他不知道为甚么一切会变成这个样子。 见他这副崩溃的模样,珠碧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一种扬眉吐气的快感,语气变越发尖锐犀利:「这一切都如你的愿,不是吗?!赵老闆,你现在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真让人作呕!若非锦画绝望赴死前将一切告诉我,我还以为赵老闆当真是个痴情种!」 赵景行不知自己做了甚么错事,却平白挨这一顿骂,其中定有隐情,仔细追问,赵景行方才得知一切。 他听了话怒不可遏,抱着头苍白辩解:「我没有让人去点他的牌子,害他染上花柳病——我没有!!!」 赵景行心如熬煎,放声大哭:「我爱他还来不及!我是真心想要赎他带他回家,我怎么可能这样害他!!!」他自怀中摸出那张万两黄金的银票,向掏心肺般捧到珠碧跟前,「我准备好的赎金!你看——你看啊!我是真心要带他走!!!甚么三枚铜板,我不知道,我没有寄过这样的信!我没有——!」 第203页 珠碧不愿信他。 冷笑一声:「左右这里没有别人,只剩我一个疯子,一个烧死的鬼,你怎么说都没人会揭穿你,可你骗得过别人,骗得过自己吗?」 「那些大宛国来的带病商人,亲口对锦画说他们是承了你的意才千里迢迢来到中原,更是你授意让他们玩弄的锦画。否则大宛国据此万里之遥,若无人指引,他们如何得知万里之外中原的南馆,藏着曾经背叛圣教的圣子?如何得知他与你赵景行有亲密的关系?赵老闆,你敢说你此次生意去的不是大宛国?你敢说你不认识那些商人?你敢说此事全然与你无关!」 至此,赵景行全然崩溃,状似疯癫,一头扑到墙根下那堆焦黑的尸骨边,像个小孩似的,哭成了一团。 自此,赵景行恍惚明白了一切。 是方兰庭。 …… 「——中原妖童媛女多如过江之鲫,风情比之西域有过之而无不及。花点小钱送面中原的破鼓给他们捶,多好的生意,两全其美。」 「——您不是救世主,您是商人。兰庭初入商场之时,是您教的我,商人当以利益为第一要务。」 …… 「方兰庭……」赵景行哇啦吐出一口鲜血,鲜血溅上那只焦黑的头骨,「啊啊啊啊啊——!!!」 所以,方兰庭谈成此次生意的筹码,竟是自己的爱人。他口中那面破鼓指的,却是他捧在心头的萨曼。多么讽刺。 最得力的心腹,一把刀扎下来,扎得他面目全非,彻底将他从云头钉入地狱。 可笑,可笑!他那样信任他,将他视作亲兄弟,更将半壁琉璃阁都交他管理,到头来,被他算计得体无完肤。他却直到此刻才发现。 太迟了,太迟了。 珠碧听他字字泣血辩解一切,方才明白此事另有隐情,弄明白了一切,珠碧一时哽住,默默地看着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盒子里扒拉尸骨,原先答应过锦画绝不把尸骨交给他,但此刻知悉了一切,赵景行并没有作甚么负心的事。从中作梗的另有其人,他俩之间,只是遗憾错过。 因此赵景行哭着收敛尸骨时,珠碧不再阻拦。 生前不能在一起,死后,不应该再在这间骯脏恶臭的屋子里陪他。该有个归宿的。跟赵景行待在一起,总比和自己待在一起好的。 只是从今往后,自己在这世上,真就一个亲人一个朋友也没有了。 「唉。」珠碧怅惘地盯着屋顶,嘆了口长长的气。 「赵景行。」珠碧的语调有些疲累,「你当初,就不该招惹他……」 赵景行疯狂扒骨灰的动作勐地一顿,又是一阵热泪盈眶。 「你招惹他干甚么呢……原本他好好做他的圣教圣子,虽然苦虽然累,但至少能够有尊严地活着,干干净净地活着,多好啊……总好过跟你在一起。」珠碧继续道,「你带走了他,又不保护他,眼里只有生意,你东奔西走,又走南闯北,你孤零零地把他丢在府里任人欺凌,转头被人卖了作妓你也不知道。你心底只有生意,又何曾有过他。你说你不曾把他当玩物,而是真心将他当做爱人,可没有人会忍心把爱人放在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乡,自己走南闯北,经年不回。」 「在你心里深处,他其实与你琉璃阁里那些珠宝没有甚么不同……记起来了拿出来玩一玩,便又放回不见天日的盒子里。你丢了他,和丢一颗宝石没甚么区别。只是觉得惋惜,损失了一些钱而已。」 「不、不是的……」 珠碧不理会他,迳自嘲讽道:「怎么不是呢?赵老闆,我还要恭喜您呢,省了一大笔钱,连三枚铜板都不用花,还白得了一只盒子。你们商人天生的算盘,最爱权衡利弊,珠碧看这一笔生意,您稳赚不赔了,赵老闆。」 「我不是,我没有!!!」赵景行疯癫捶墙,又抱着盒子哭得撕心裂肺,可现在一切已经发生,说甚么都太迟,太迟了。 萨曼再也听不见了。 珠碧挣扎着坐起来,坐在床沿,撑着破烂的双手瞪着他:「你现在同我辩解也没有意义,太迟了,你知道吗?太迟了。」 「他那么喜欢你,记挂你,若是能收到你寄的信,又怎么可能不给你回?你口口声声说喜欢他,却还不如我这个外人了解他。他是不会写汉字,但他会厚着脸皮抱纸笔来找我,哪怕他来找我一次我就奚落他一次,嘲笑他一次,我劝他别信你,可为了和你联繫,他还是会来,一次又一次地过来!我替他给你写了无数封信寄给你,你却一封都没有回。你说你是被人蒙蔽,根本没有收到信,好,我姑且信你。可你自己难道就没有半点怀疑?你哪怕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百忙之中抽一些些空亲自来看他一眼,一切也不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赵老闆大忙人,眼中只有生意,只有钱,又何曾有过他?你说他在你心里比千金重,他相信了。可你就这么对他……你现在对我说这些椎心泣血的话语装深情没有意义。迟来的深情比草还贱。」 赵景行跪倒在地,听他絮絮叨叨:「锦画临死的时候,因为花柳病的折磨,浑身已经烂得和我一样了。他哭着和我说他再也不信你了,你不知道他有多痛苦绝望,他明明那么怕疼的一个人,却提来火油浇身,活活烧死在我面前。他那么痛苦地死去,我岂能让你好过。我今日这些话就是来诛你心的,你捂耳朵也没用,给我受着。」 第204页 「都说商人最重信,可你那助手没有插手这件事之前你写给他的他能收到的信,信中承诺的那些事,你一件也没有做到。」珠碧讽笑,「你总是迟到、总是迟到,我不信赵老闆这样的大商人在商场谈判桌上面对其他商人也会次次迟到,说到底,你只是不够在乎他。觉得他可以等得起,但是赵老闆,我们这样的人最奢侈的就是时间,哪里等得起你?他二十多岁了,早已不再年轻,南馆对他的态度越来越差,我不信你会连这点常识都没有。」 是了,就算那封许诺冬月带他去北地赏雪的信没能成功送到他手上,他也确实又一次食言了,想到这里,赵景行悔得肝肠寸断。 他开始狂甩自己巴掌,可珠碧看在眼里,心中毫无波澜,甚至想笑,继续火上浇油,诛他的心:「你很久前就说你忙完手头的生意就来看他,他就望眼欲穿地等着你,一个月,三个月,五个月,一年,你都从未出现过,你一次又一次食言,他却从来都没有恨过你。我劝他不要再信你了,他不听啊,甚至为了你,拒绝客人再在他身上做那些下流的事。可他是男妓啊,男妓不供客人玩,就要挨打,你驰骋商场八方得意之时,可曾想过你的爱人在水深火热之境中遭受怎样的毒打?」 「我……」赵景行哀恸得几乎无法唿吸。 珠碧也哭了,他说:「你以前明明来过的啊……你来时他是因为你挨过打的啊,你看过他浑身的伤,看他爬都爬不起来,你就应该知道这是个怎样的地方,为甚么还会相信别人,觉得他在这里过得很好呢……赵老闆,我是该说你天真呢,还是该说你蠢呢?」 赵景行不忍卒听,紧紧捂住耳朵:「你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珠碧当真是累了,无力仰躺回去,泪水顺着眼角滑进脑袋下拳头般大的烂疮洞里,蛰得一片生疼:「锦画死前曾和我说,他在和你出去玩的时候,看见过一个染病而被凌辱致死的娼妓,他那时很害怕、很害怕……你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你会赎他出去,绝不会让他沦落到那个境地,可你……」 「唉……」千句万句的讽刺咒骂都不再有意义,到头来,只能无奈化作一声嘆息。 珠碧明白了一件事。原来商人所谓价值千金的一诺,只是对能给他带来利益的其他商人而已。而对于一个男妓,所谓的千金一诺,就是个天大的笑话。轻飘飘地,风一吹就散了。 回想往事,赵景行瘫软在地,肝肠寸断的他连哭都已经没有力气了。 珠碧不想再说话了,这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供他吃喝,他不想再在这样的人身上平白浪费力气,翻过身去,珠碧拉过破草蓆盖住自己的脑袋,说:「懒得理你了。带着他的骨灰,滚罢。记得把盒子放通风点儿的地方,多让他晒晒太阳,其实,他还是蛮喜欢晒太阳的。」 赵景行带着已是一抔尸骨的锦画离开的时候,珠碧面对着墙,捂着嘴在哭。 许久他勐地翻身,看向那处已经空空如也的墙根,捧着心放声大哭。 也许黄泉之下的锦画会恨他自作主张,可他真的不忍锦画陪自己就永远沦陷在这座暗无天日的屋子里,那太残忍了。 他该离开这里,到阳光底下去,到爱人身边去。 真送走了,心底又变得空空落落的,偌大天地,尘世之间,他真的, 孑然一人了。 作者有话说: 珠珠好骂t-t骂死他 第99章 商人重利轻别离 方兰庭当真是气定神闲,在流光阁里仔细清点着帐目。 流光阁是赵氏珠宝很早就在荆都设立的珠宝商号,是荆都最大最有名、生意最好的成品珠宝铺,在荆都的地位举重若轻,一年的营收十分可观。毫不夸张地说,光是流光阁这一间分号每年上交给朝廷的税,都足足可以抵得上中原最富庶的一县一年的全部人口税收。 其实力可见一斑。 而更夸张的是,这间流光阁在赵氏珠宝众多分号旗下还排不到前十。 所以早在一年前,除了前十的珠宝分号还由赵景行亲手掌管之外,这间流光阁就被全权託付给了方兰庭打理。他一向很看好这名年轻有为的助手,尤其近两年他的进步实在是很大,赵景行家中无兄弟,所以他有想过将他培养成赵氏珠宝的第二把交椅。 这两年赵氏珠宝在天下八方开疆拓土,一家家分号如雨后春笋般林立,赵景行一个人实在管不过来了,便开始将手下大大小小一些商铺都交由方兰庭管理,他也确确实实让这些商铺的营收一翻再翻。甚至让流光阁的营收打进了前十。 一开始赵景行还心有疑虑,未敢完全信任这个与自己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助手,但长达近一年的试探,方兰庭用事实告诉他,自己并无二心。渐渐地,赵景行开始全盘託付,让这个与自己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助手,接触了赵氏珠宝最隐秘的核心。 这些年他们两个并肩一同走南闯北,亲如兄弟,已经成熟的方兰庭助他良多,甚至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势头。 赵景行自认自己并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若是方兰庭当真有真本事,他也不藏着防着,赵氏珠宝的江山分他一半也无妨。 去年,流光阁的营收较之以往又涨了三成。 今年更好些,春季还未过,营收涨势便格外喜人。 第205页 流光阁掌柜嘴都合不拢,精神矍铄满面红光,见二把手嘴角难掩的笑意,他便知道自己今年晋升之事是板上钉钉,没跑了。 方兰庭合上了帐册。 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 掌柜的搓搓手,站在一边嗫嚅了许久,方才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二当家的,今年的帐册,您看……」 他缩着头,两手放在身前,恭恭敬敬地躬着身,极尽讨好之态,时不时偷偷打量他的眼角,就等着从这位二当家口中听到好消息了。 方兰庭长眉微微一挑,露出个笑来:「老徐你的能力,大家是有目共睹的。大当家也很看好你。先前我与他提过,他亦有擢拔你的意思。」 掌柜的脸上笑容更甚,激动得直掐手,欣喜万分地清了清嗓子,正要问详细了,却听方兰庭将话锋一转,苦笑一声:「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桩棘手的事,与我有关,与你也有关。」将手中茶盏平稳放下,方兰庭继续道,「先解决完这件事罢。」 二当家口中所指的棘手之事,无需思索便知道是甚么了。掌柜的笑意登时凝固住了,冷汗刷地一下流下来,连忙道:「二当家——小人、小人是对您忠心耿耿,都是听您的指令行事的,您可一定要保小人啊!」 方兰庭哼笑一声,道:「断不了你的财路,放心罢。」 棘手之事,来得有些快。 有伙计急匆匆跑进来,脸色煞白:「二当家,掌柜的,大……大……大当家来了!叫您二位过去呢!」 「小的不知大当家怎么了,总之他……他看起来脸色非常不好,您二位……」 「知道了。」掌柜与伙计都吓惨了,白着脸,方兰庭却无甚表情,转了转手中价值不菲的扳指,长身而起往外走去,「走了,老徐。」 暴风骤雨。 还未将癫狂的赵景行看清楚,一只铁拳便飞快朝方兰庭头脸袭来—— 「砰——」地一声,结结实实将人抡番。 掌柜的惊慌声即刻响起:「二当家!大当家——怎么了这是!?」 急忙要去扶,却被疯魔的大当家扑上来,一拳抡翻,歇菜在一边,胖胖的身子着了地,半晌起不来。 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当家摁住地上吐血的二当家一拳一拳又是一拳,眼泪和着鲜血四溅,咆哮道:「方兰庭——你这畜生!!!」 「我待你不薄——我待你不薄啊!你这样对我!!!」赵景行咆哮着,嘶吼着,目眦欲裂,哪里像个人,现在的他,根本就是一头失控的野兽。 「为甚么啊……为甚么啊!!!」 他手中的盒子跌落了,扑楞楞跌出一地乌黑的灰,随之滚出的,还有一块残缺的头骨。 「说话、说话啊——!」剧烈的质问咆哮声几乎掀翻流光阁的屋顶,崩溃的吼声中里有不可置信,有千般悔恨。 掌柜的和那个来报信的伙计在一边傻了,半晌才记得将两人分开,为此还受到了波及,被失控的赵景行一连甩了好几个巴掌,才堪堪将他们拉开,伙计急忙扶起地上满头满脸鲜血的方兰庭,坐起来,喘了好几口气。 「老闆……」方兰庭颤巍巍抬手抹去脸上血痕,却抹不干净,越擦越多,看见地上散落的焦黑的尸骨,转而发出一声冷笑,「您动作够快啊,这就知道了一切。」 果然。 最得力的助手,当真是故意为之! 「方,兰,庭——!」赵景行痛苦嘶吼,「我杀了你!!!」 方兰庭看进他痛苦的眼,脸上却平静无波:「兰庭做错甚么了?您这么疯疯癫癫的,只为杀我而后快?」 方兰庭挥开一旁伙计的搀扶,踉踉跄跄来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看他:「老闆,这些年兰庭为赵氏珠宝,为您挣了多少钱,替您分担了多少事务,您都不记得了吗?」 赵景行唿吸不畅,瘫倒在地捶胸顿足,疯疯癫癫的,暂时没法说一个字了。 方兰庭笑得狠戾,从怀里摸出一把一把又一把银票扬手抛上天空,漫天的铜臭飘飘摇摇落下:「钱——钱啊!!!赵老闆,钱诶!泼天的富贵!你不要啊!他妈的这个世界还有人不喜欢钱的?!你能和钱过不去吗?!」 「有钱甚么样的美人弄不到手?你他妈可着个千人骑的破烂玩意儿砸一万两黄金,这种赔钱烂货你也买,有毛病罢!」方兰庭凑到他耳边,破口大骂,「一万两黄金!!别人狮子大开口耍你玩你也他妈心甘情愿掏,一万两黄金,琉璃阁三百多间分号要没日没夜卖多少珠宝你知道吗?!你他妈说花就花了,赎个不知道多少人睡过的烂娼,明知这钱还是落入咱们最大的竞争对手的口袋,明知他萧启就是来整我们的,你也眼睛都不眨就想着往外送,你是不是有毛病啊!」 一万两黄金,那是繁华一城半年的全部税收。 赵景行亦挣开束缚,通红着眼扑上来,誓要将眼前人碎尸万段:「我喜欢谁要赎谁,和你有甚么关系,我的钱我想怎么花想给谁花,与你无关!你他妈的就是我一个手下,你凭甚么啊!」 赵景行气急怒极,将手边能触及的所有东西全部摔在地上:「凭甚么啊!」 他出手全然没有章法,所以即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压制住方兰庭,也能被清醒的方兰庭挣脱开,他一连倒退了几步,终于脱离这个疯子的桎梏,忙东倒西歪地站起来:「疯子,你这个疯子!为了一个娼妓全然不顾体面,若是让商界那帮本就和赵氏珠宝有仇的人看见,看见赵氏珠宝大当家为了区区一个可笑男妓这般疯疯癫癫,从今往后赵氏珠宝的生意还要不要做了?往后,谁还将我们放在眼里!?」 第206页 「冷静冷静罢你——」方兰庭连退几步,见他不再站起来,终于松了口气,骂道,「你他妈的不爱赚钱,别拦着我赚!你最好疯掉,赵氏琉璃阁自此落入我手,我做梦都要笑醒了!你清高,你不爱钱,那你就抱着你那破烂情人的骨灰,上街讨饭去罢!」 「……」赵景行瘫倒在地,神志不清地抱着零落一地的骨灰,对方兰庭和自己滔天的怨恨,以及对萨曼无边的愧疚想两把来回拉扯的锯,割得他的胆他的心都碎成了齑粉。 但终究,时间能抚慰一切。 流光阁的众伙计将赵景行安顿下来,时间过去了一天一夜,赵景行已渐渐平静了下来,一夜之间,他鬓边多了几缕白髮。 醒来时,身边的骨灰盒愕然不见了。他惊惧起身,到处找寻不到,正不知所措时,有人捧着个盒子进来了。 来人是他那得力助手方兰庭。 「老闆。」他的语气平和了许多,垂着眸,将手中盒子恭恭敬敬交给他。 赵景行夺过打开一看,里头原本焦黑的尸骨已经化作了一盒洁白细腻的骨灰:「兰庭重新处理了一下,更有利于保存,您可以留作一个念想。」 说完,又补了一句:「人死不能復生,您请节哀。」 赵景行不愿正眼看他,冷笑一声:「你还敢来。」 方兰庭道:「老闆教导得好,兰庭练就了一番好胆色。若连这点胆色都没有,怕是当不上您的助手。」 赵景行无力放下盒子,自嘲一笑:「为我省了一万两黄金,我该多谢你么?」 方兰庭勾唇一笑:「为老闆开源节流,这是兰庭身为您的得力助手应该做的,不用客气。」 赵景行道:「你可知,他是我爱人。」 方兰庭讽道:「拿娼妓当爱人,老闆当真是个痴情种,总能说出这般令人啼笑皆非的话来。别说是个娼妓,就算是个干干净净的清白人,若要花一万两黄金去赎,那就是个拖油瓶,全然是亏本生意。」 「……」赵景行看进他的眼,神色复杂,「兰庭,人命在你心中,是可以用钱来衡量的么?」 这一句话,让方兰庭脸上笑意顿止。 往事,如走马灯般浮现在眼前。 许久,他咬牙道:「是啊!不然呢?老闆莫要忘了,兰庭当年,只值十两银子,还是你花钱买的。」 最初的最初,方兰庭还不是商界冉冉升起的新星,只是一间破破烂烂的包子铺里,普普通通的打杂童工。 他出身贫穷,小小年纪就被父母插标骗到集市上卖了。 谁肯出五两银子,谁就能把他带走。自此是生是死,如何拿捏都凭买主老爷心情,亲生父母绝无二话。 买他的人是家包子铺的老闆,看他小小年纪格外好拿捏,想着买回去了都不用每月付工钱,是笔划算买卖,便就买了。 五两银子,包子铺老闆成了他的主人,自此方兰庭给他当牛做马,极尽剥削苛打,日子苦不堪言。 年少的时光,听得最多的就是老闆侮辱的话语:「他妈的你个赔钱货,老子五两银子买头猪都比买你好,啊不对,猪都不用五两银子!」 少年心中的光熄灭了。 其实他并非真的蠢笨如猪,他有过人的天赋,对数字极度敏感,只是包子铺老闆看不出来,但赵景行看出来了。 十两银子,赵景行从包子铺老闆手中买走了这个「赔钱货」,自此带在身边,将从商之道倾囊相授。 想当一个非常赚钱的商人,善良是没有用的。莫看赵景行深情如此,事实上于从商一道,他诡计多端,确实和良心沾不上甚么边。他将那些骯脏的、歹毒的诡计也倾囊相授,拿捏人性、算计人心,如何在不动声色间最大程度收刮别人的钱,是赵景行最拿手的本事。 他将这些倾囊相授。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负赵景行的谆谆教导,方兰庭学会了洞察人心,拿捏人性,学会了那些刁诡伎俩,他逐渐在商界崭露头角,但永远也忘不掉自己的命,最初只值五两银子。 他爱钱,胜过爱世上的一切。因为人只有穷过,走投无路过,才知道钱有多重要。为了钱,如今的他甚么都可以抛弃,甚么都做得出来。 钱这种东西,再多也不嫌多。 如今他在商界风生水起,人人尊称他一声方老闆,他最初尚且只值五两银子,一个人人把玩的娼妓又凭甚么值一万两黄金! 赵景行待他不薄,他便绝不能坐视赵景行为情所误,一万两黄金,凭一个娼妓也配?! 情这个东西,当真是个诱惑人的魔鬼。由此可见,赵景行当真掉下去了。曾经雷厉风行的赵景行自从重新遇到那个烂。娼,他就变了。 方兰庭岂能坐视不管?谁阻拦他赚钱,谁就是他毕生的敌人。 他不是没有想过后果,当然给自己留有后路。若非深知自己如今的实力,他也不敢轻易算计顶头上司的爱人。 如今,不论赵景行要如何处理他,他都能够全身而退。他已将这世间所有骯脏的局学得通透,那是他的立身之本,旁人永远也夺不走。哪怕赵氏珠宝这座巨大靠山消失了,凭他的本事,东山再起又岂是难事? 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拿捏,只值五两十两银的穷小子了。 赵景行和他说,人命是不能用钱来衡量的,方兰庭就想笑,也真的捧腹哈哈大笑起来。 第207页 赵景行绝望地看着这个反刺自己一刀的最得力的助手,竟不知该如何处置他。 从南馆抱着萨曼的尸骨回来至今不过才两天的时光,他却好似已经苍老了十岁,鬍子拉碴两鬓繁霜,确实不再是当初那个儒雅随和年轻有为的商人。 托他的福,方兰庭如今在商界的地位举重若轻,几乎是人尽皆知了。赵氏珠宝也确确实实有太多事务与他紧密相连,乍然踢他出去,且不说商界如何看他,会对赵氏珠宝造成多大的影响,不等那些商界的暴风骤雨吹到他身上,赵氏珠宝旗下的这些广布天下八方的生意,一堆堆繁重的事务少了方兰庭,骤然倒塌下来,压都能把赵景行压死。 何况才失去爱人,如今的赵景行真的没有心力再着手经管这一切。赵景行细思良久,愕然发现自己竟然动不了他。 除非他赵景行不要赵氏珠宝了,但怎么可能呢。 人死不能復生,再怎么怨恨,萨曼也已经死了。难道还要因为一个死去的人,再平白葬送了自己毕生打下来的江山吗? 方兰庭也正是拿捏住了这一点,料定赵景行缺了自己不行,琉璃阁少不了自己,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就算赵景行因为此事与他离心甚至踢他出局也没关系,横竖方兰庭早在很久之前就想过离开这里了。他在这里做得再好,赵氏珠宝也永远都姓赵,不姓方。 他不能永远为别人做嫁衣不是? 他知道赵景行没得选,知道自己哪怕害死他的爱人,他也不会对自己做甚么。 所以此事,在赵景行三番两次的权衡之下,竟就不了了之了。 到底他是个最能权衡利弊的商人,不能因为一个爱人的离开而放弃自己打下来的半壁江山。诚然,萨曼是他的心头肉,可赵氏珠宝,是他的命啊。 钱和美人,总得留住一个罢。 时间的确能沖淡一切,钱也能。 作者有话说: 赵董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啊就这?就没了? 不愧是你,赵董,那就祝你财源滚滚日进斗金嗷。 菜头:请问两位老总的人生规划是什么? 方:搞钱!搞钱!搞钱! 赵:搞钱,赎老婆,和老婆在一起。 方(飞起一脚:去你妈的。 菜头:请问赵董,如果老婆死了你怎么办? 赵:……搞钱。 菜头:没了? 赵:没了。 菜头:看见了吗,男人,不可尽信(摇头 太恋爱脑达咩,死得惨。 第100章 心上悬刃 十万两黄金对萧启来说也并不是一个小数目。 如今,这十万两黄金飞走了,折掉一个南馆曾经的摇钱树不说,他想与赵氏珠宝分一杯羹的计划也暂时破灭了。 好,好,赵景行是个没心肝的,这么快便能重新投入到生意中去,当真不愧是个商人。 萧启恶笑一声,不得不佩服起这个人来。 他想进珠宝圈分一杯羹的计划不得不暂时中止,毕竟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领域,现在并不是与赵氏硬碰硬的时候。 赵锦行死了情人,他萧启可没有。 想到心尖尖上的那人,萧启总是忍不住绽开一抹笑意,那是发自内心的笑意,与对待他人时不同,那笑容是暖的,他的心是真的。 他阴暗到底、坏到透的心终究有一小块干净而赤城的地方,他日日勤扫,妥妥帖帖安放着一朵他一生都爱到骨头里的白梅花。 回到王府时正是晌午,他的白梅花正在房中塌上合衣小憩。 塌边摆着一只错金博山炉,炉内轻烟盘旋飘裊,散发着清冷的雪梅香,干干净净,和塌上一身洁白寝衣,拥着一半锦被的谢寻一样。 他的长髮乌亮顺滑,好似一匹天下间最名贵的黑缎,连萧启也不捨得随意碰触。 他睡得安详,唿吸匀长,面朝着里,即便睡着了也一如既往地保持着那份与生俱来的优雅矜贵,不愧是自小出生高门世家的嫡长公子。 这个样子,不论看了多少次都不会腻,一千次一万次,萧启还是能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心跳加速,每回他都得洗干净了手才捨得伸手去触碰他,哪怕只是一片衣角,一缕头髮都不例外。生怕这朵洁白馨香的梅花被自己染上哪怕一点点污痕,就像当年来之不易的白玉豆包,他把真心把一切都给他,捧在手心里,生怕再次弄掉在地。 谢寻早在四年前就已经完全接受了他,心甘情愿搬来他府中与他同吃同住,乃至同塌而眠,朝野上下都知道了他们之间非同一般的关系,即便心中不耻,可这两个人是甚么身份?一个都不能惹。只好各个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说一句话。 这些年,谢寻任萧启予取予求,绝不再说一个不字。连做那种下作事他也无一不应,绝不抗拒。萧启都惊讶住了,不可思议地看向他,看进那双眼睛里,昔日清冷疏离的目光里,如今对着自己只余一片温柔。 真真切切抱着他苦求多年的白梅花,一开始的萧启分不清是梦是真,他受宠若惊,像一只从未得到过温暖的小猫小狗,骤然被很好心的主人带回富丽堂皇的家那样,又高兴又惶恐,怕这一切不真实,怕这一切只是黄粱一梦。 但一年两年,三年四年过去,谢寻还在他身边,一如既往地温柔。萧启渐渐接受了这个现实,不再患得患失。他不是没想过其中有甚么阴谋诡计。头两年萧启爱他,却也不免处处试探、提防,但事实证明,谢寻对他没有任何二心。 第208页 谢寻真的彻底朝他敞开了心扉,连腿也敞开了。从身到心,他的柔软一展无遗。 他便渐渐放低警惕,把一颗心全然交到了谢寻手上,暴露无遗。 不知谢寻为何性情大变,萧启只知他既全心相托,那自己必定也当倾其所有,真心爱他。 萧启洗净了脸和手,这才回到房中,极尽温柔虔诚,从后抱住了正在小憩中的谢寻,细碎的吻落在他的后脖颈、肩背上,把人给弄醒了。 「嗯……」 谢寻翻身,熟稔地倚进萧启的怀抱里。伸手抚摸他凌厉的眉眼,温柔一笑,道:「春困恼人,一个不慎又睡过头了。现在甚么时辰了?」 萧启握住他修长细腻的手,温柔回答:「晌午才过,正进未时,还早,困的话再睡一会儿,我陪你。」 谢寻摇摇头坐起来,道:「还有政务要处理,不好再睡了。」 谢寻披衣下榻,拢了拢头髮,十分自然地拿过一旁束髮的小冠给他,坐在他身前,与他亲昵地贴着:「下午我得进宫一趟,开春了,上回关于年底国库税收一事,我还得与户部诸位大人商议商议,商议出结果,我再来向你汇报。」 汇报两个字,有些疏离。像是硬生生拉远了他俩的关系。萧启不喜欢这样疏离,他早就将自己与谢寻当做一对寻常夫妻,夫妻之间,哪用得到「汇报」这两个疏离的字?遂摇摇头,道:「不用。直接与陛下汇报,他如今也要弱冠了,是时候该学着独当一面,这种事他可以自己做主了。」 谢寻啊一声,道:「好罢,那我今日迟些回来,你可记得得等我一道吃晚饭。」谢寻任他拢着自己一头长髮,熟稔地束起,扣冠,噗嗤一笑,说,「皇帝学生太能粘人,一定会留我用膳,我可不想吃着饭一直听他叨叨念。」 话音落,他又再补一句:「还是在家里吃自在一些。你可得记得等我。」 一句话听得萧启心花怒放,束髮的手都有些抖了,嘴角根本压制不住地扬起,面上却要故作冷静:「等,当然等。」 已经朝夕相处四年了,这四年里,谢寻早已把这里当做了家,这种话不是第一次说,但萧启每次听到还是忍不住高兴得浑身颤抖,次次都不例外。 他实在是爱惨了谢寻,才会每一次都受宠若惊,手足无措。 替他束好了发,穿好了官服,无微不至地送他出了府门,目送他远去,萧启这才捨得扭头往回走,心中的阴霾和烦恼,早就统统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金乌西沉,昏黄的余晖落在皇宫的蟠龙汉白玉柱上,有些苍凉,有些萧瑟。 有一年轻的官员头戴乌纱,提着袍摆,急急走进一座最为宏伟威严的殿中。殿外候着的内侍在人进入之后便立刻关上了门。 「老师——」 座上少年天子见到来人十分激动,忙飞奔下来,一头扎进来人怀里,十指攥得紧紧,激动得直洒泪:「老师——朕终于把您给盼来了!」 谢寻扶住他,摸摸他的脑袋,嘆了口气道:「臣没有多少时间,陛下莫哭。且听臣说——」 他的话并起不到甚么作用,被当做傀儡摁在这皇位之上多年的少年皇帝见到唯一还在自己这头的老师,根本就克制不住内心委屈和压抑,抱着老师,眼泪簌簌往下掉,根本连他说甚么都听不进去。 「陛下,」他几次三番喊他都不顶用,情急之下,谢寻大声吼斥,「陛下!臣说的您都听清楚了没有?!您要一直只会这样哭,甚么时候才扳得倒诚王!你要一直做傀儡吗!」 萧璟吓得一哽,连自称都吓得变了:「老师……我,我知道了……」 在谢寻面前,他并不是甚么九五之尊,只永远是那个长不大的小孩儿。 此时是真的没有时间再用那么多语言去安慰这个受惊的小皇帝,他虽委身萧启四年,但萧启能全然信他么?并不见得。 这条路上他如履薄冰了四年,走在现在,早已无依无靠,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所以每一步他都得小心小心再小心。 「陛下,您长大了。」谢寻扒开他依依不捨环抱自己腰肢的手,道,「您才是皇帝,他萧启不是。该你的责任,你必须担起来!你要为先帝报仇,要夺回本属于你的权利!萧启作恶多端,可他到底是皇脉,天底下只有你能够制裁他。他杀了你父皇,他手上挂了千千万万条无辜的性命,他们都在天上看着你,等你为他们报仇!老师会在你身后竭尽所能助你,但……这条路始终要你自己走,你不能怕,你必须振作,明白吗?」 萧璟紧紧拽着老师的手,不敢哭出声,只能不住点头,谢寻松了口气,该说的他都说了,该怎么做也全部交给他了,他现在必须走了。 萧启还在府中等他回去吃饭,这里保不齐有他的眼线,若是被发现那就糟糕了。 「老师——」萧璟仓皇再追,却到了门前,不敢再前进一步,脉脉斜晖之下,老师的身子骨显得格外单薄。他从小受教于谢寻,他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他作为学生全都看在眼底。 谢寻不言,等他开口。 「老师这些年憔悴了不少,皇叔是不是经常欺负您?」萧璟心疼握拳,泪痕在夕阳下闪着光。 「……」谢寻动了动唇,心中难以向他人言明的耻辱与苦楚却始终无法向学生坦白,最终只能无奈摇摇头。 第209页 萧璟双手紧握成拳,咬牙保证道:「您委身王府为朕筹谋,朕也一定不会辜负老师的期望,定当早日救老师脱离虎口!」 「您在王府,要多保重……」 谢寻不再接话,只是无言点了点头,便提着袍摆转身离开了这座深殿高墙。 回到「家」时,萧启果在饭厅中等候,倚进名贵的圈椅里,神色沉郁着,让人捉摸不透。 不知为何,谢寻对上他的双眼,后嵴便全然湿透了。 「……」谢寻察觉自己在颤抖,但也费力吞下跳到嗓子的心,若无其事地喊了声,「哥。」 话音落,萧启长眉一挑,脸上阴沉顷刻间一扫而空,换上笑容,朝他招手示意他落座:「阿寻,来坐!这么迟才回来,菜都热了好几回。再等不到你,哥都要进宫找你了。」 谢寻挨着他坐下,还将椅子往他身边挪了挪,道:「事情多,议事议得久了些,哥哥莫要怪罪。」 萧启爽朗笑两声,给他碗里夹了颗粉嫩晶莹的蟹粉丸子:「哥哪有怪你,别把我想得那样坏。」 人心尚隔着张肚皮,在萧启盈盈的笑意之下,藏着一颗怎样毒辣的心,没有人比谢寻更了解。 这颗蟹粉丸子吃进嘴里,味同嚼蜡。 两人静默着用饭,连碗勺互相碰撞的声音都没有,空气死一般静默,谢寻以为这顿饭能平静用完,却不想,萧启停了筷子,陡然开了口,唤他一声:「阿寻。」 「……」谢寻微不可查地一僵,浑身毛孔顿时张开,沁出点点冷汗,他极力克制,不能让他看出一丝端倪,反而抬头迎向他的目光,「怎么了?」 萧启沉默了片刻,俄而才无谓地笑笑,道:「没甚么。就是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有些好奇。」 谢寻问:「甚么问题?」 萧启动动唇,忽然抬头,看尽他眼底,那目光好似审视着他,但语气温柔:「如果哪一天我死了,你是不是会很高兴?你终于可以摆脱我。」 萧启自嘲一笑,话音里带着几丝苦涩:「我知道,你不是真心喜欢我。」 「……」谢寻心中百转千回,当即放下筷子,从位置上起身,长腿一跨,竟坐在了萧启身上。俯身捧住他的脸,不由分说地吻了下去—— 「!」萧启傻了。 他在做甚么啊! 饶是见惯大风大浪的萧启也顿时僵在原地,浑身颤抖,很长时间他都忘记夺回主动权,任由谢寻霸道非常地啄吻,眼眶里,淌出两行激动的泪水。 谢寻是他此生命脉,是他最大的弱点。 谢寻环着他的脖子,埋首在他炽热的肩颈里,长长吐了口如兰的气息,举止十分亲昵。 「别想这样多。」谢寻用脸,用身子去蹭他,将萧启磨得几乎发疯,气喘如牛,「哥……」 霎时桌上碟飞碗打,淋漓一地,谢寻头晕眼花,被一阵大力扑倒在地,再反应过来时,早已被楔得满满当当。 没有欢愉,只有疼痛。 任萧启的热泪淌到自己的胸膛,像一叶枯舟在骇浪惊涛中飘摇的谢寻难堪地撇过头去,他几乎散架,只能紧紧抓住桌腿方才能勉强稳住身子,为了不让身上人起疑,他还必须全力配合他,走到这一步,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不把这场戏唱完,他下不了台。 羞耻。 只觉自己与那买笑求欢的娼妓并无区别。 忍之一字,当真是心上悬刃,千般难捱。 第101章 白莲黑心 萧启在那方面上的本事,就连身经百战的珠碧都难以抵抗,就不肖说清清白白如玉人一样的谢寻了。 即便萧启百般克制,对他的爱人极尽温柔,可还是不免让谢寻受了伤。萧启爱怜地来抱他,可即便谢寻心里噁心,偏偏又不敢表现出半分,除了顺从依偎在他怀里,谢寻没有别的路可选。 还好缠绵过后,萧启为他善好后便不再粘着他卿卿我我,整理好衣裳就出府了,去做甚么,他不说。 不论他去做甚么,对谢寻来说至少是件好事。一架不起眼的青缎小轿在萧启走后不久,晃晃悠悠出了诚王府后门,有意避开大路,往深深的弄巷里钻。 轿帘遮得严实,许久被一点玉指挑开,露出半幅沉静的脸庞。谢寻微微探头,透过这一点细缝向外看去,看见狭窄道路两旁的灰白色青瓦墙,知道自己此时仍然身处巷中,然而这一点细缝终究让人难以看清太多外头的景物,总有东西在视线之外,比如,躲在暗处的某一双眼。 时近日暮,此巷又幽深僻静,整条巷弄之间除了轿夫肩上的轿柄随着行动而发出轻微嘎吱声之外,再无其他。周遭安静得甚至能听见心跳的声音。 但那心跳声是和缓的。 暗处那双锐利的双眼,是萧启手下的死士。 萧启爱他,可从不信他。 死士来禀,谢相在他离府之后,孤身一人不动声色地也离开了王府,乘一架青布小撵绕进了小巷之中。 萧启手中正把玩一枚小巧的缕金香薰球,做工繁复精美,球中正燃着一枚散发着雪梅香的香丸,正是谢寻平日里用来熏衣的同款香料。 这枚香球本来是谢寻的随身之物,萧启痴迷谢寻,爱惨了他,自然也爱他身上香气。从小到大,从谢寻对他来说还只是天上不可触碰的白月光时,从萧启还只是个卑贱的洗脚婢之子时,谢寻身上都是这样的雪梅香气,从未变过。 第210页 因为萧启喜欢,三年前,谢寻从身上解下这只错金香球送给了他。他如获至宝,随身携带,香气如影随形常伴身侧,这样哪怕他暂时离开,只要香气在,就好像谢寻仍在他身边,令他安心,舒适。 谢寻不在身边的时候,他便爱拿在手中把玩,现在也不例外。温热的小球在指间滚转,萧启眸光阴鸷,问道:「目的地?」 忠心耿耿的死士拜倒在地,答:「平西侯府。」 …… 无人得知萧启看似依旧沉着的面庞下,暴虐的情绪早已如翻江倒海。手中香球,蓦地被捏碎了。 燃着的香块跌落出来,碰到皮肉,发出「滋」的一声细响,瞬间便将手心烫出血来。萧启感觉不到痛,只是感到难过,感到痛苦,和委屈。 平西侯本是战功彪炳的武将,其侯爵之位乃先帝在位时封赏,是朝中唯一一名以军功封侯的大人物,手握重兵十余万,先帝暴毙之后,少年皇帝萧璟即位,而萧璟年纪太小,萧启凭雷霆手段掌控政权,平西侯为明哲保身,自然便带着手下十余万兵力归顺摄政王,为他之命是从。 因为不归顺他的,无一例外全死了。 萧启手握平西侯及手下十余万精兵这张武牌之一,才有搅弄云雨的底气,如今谢寻想做甚么? 策反平西侯只是其中一步罢。接下来呢?一步一步,架空自己的权利? 萧启心中滔天的怒火熊熊燃烧,将满腔爱意烧尽之后,徒留一片名为失望与伤心的灰烬。 他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尖上的白梅花,果不其然,根本就不爱他。 算计,满腹算计。 挥退死士,萧启沉默着回了府,回到府中时,谢寻还没有回来。在萧启面前,府上下人如临深渊,战战兢兢地向他转达谢寻临出门前交代他们的话,告诉萧启,说他出去散散心。 萧启看这畏畏缩缩的狗奴才越看越不顺眼,二话不说让人拖出去打死,然后回到卧房,捧着那枚被自己捏碎的香球,蜷在阴暗的角落里,竟无声地落泪。 他又弄坏了谢寻送他的东西。 谢寻回来时他已经平復了情绪,仍是言笑晏晏地抱他,亲他,嗅他鬓边髮丝,极尽亲昵,敛去一身的阴暗,温柔在他耳边呢喃细语:「怎地散心散了这么久,天都黑透了,也不回来陪哥哥吃饭。教哥哥一个人吃得一点意趣都没有。」 谢寻笑了一笑,转身将他抱了个满怀,说:「新春将开,公事繁杂,这些日子处理这些琐事处理得头疼,散着散着不知觉就散远了,误了时辰,哥哥勿怪。」 他满腔虚情假意,他却也没有几分真心。 晚上两人一道共浴,宽敞的浴池中,彼此肌肤相贴亲密无间,谢寻被他圈着,坐在他身上萧启发了狠,恨不得将他钉透在自己身上。 但终究,他还是捨不得撕破这一层虚假的美好,就算他是千般不肯万般不愿,为了除掉自己而不得不被迫委身自己身下,再如何虚假,至少现在,他爱到骨子里的白梅花是真真切切在自己怀里,与自己吻颈缠绵。 这份嘴对嘴肉贴肉的充实感,至少在这一刻是幸福的。 若是真的该有多好。 萧启悲伤难过,忍不住想要落泪。不敢让谢寻察觉,只能捧了一抔热水拂面,冲去满眼悲伤的雾气。 「阿寻……」萧启张开结实的臂膀将他紧紧拥住,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你下午去哪里散心了?那里……风景好么?」 谢寻眸光一暗,纤长的睫羽划过他的脖颈,平静地说:「郊外。」 「风景不错,还有一家茶棚,我去喝了一盏,味道竟然很好。等哪天得了闲,我带你去。」 「……」萧启附在他背上的手一僵,往上移了寸许,这一刻,他是真的想把他掐死,就这样死在自己怀里,然后他追随而去,都不要活了。 都不要活了。 萧启终归没有揭穿他的谎言,因为一旦揭穿,他们之间,就是不死不休。萧启不想他离自己而去,哪怕虚情假意,只要在身边,总是好的…… 见萧启一言不发,谢寻抱住他的脖颈,亲昵地蹭了一蹭,笑:「怎么?哥哥不信我?」 「……」萧启抬手,默不作声擦去眼角湿痕,勉力一笑,「信。」 数月之后,平西候死于萧启之手。 死讯传进宫中,传入朝堂,传到谢寻的耳朵里,萧启看着他,眼神里显而易见地闪过一丝慌乱。 捧在手心里的小白花不肯听话,假意屈承满腹算计,那就陪他玩好了。 将他的刺一根、一根拔光,总有他一无所有的时候。到了那时,他就会死心,会真正心甘情愿呆在自己身边的。 彼时正值夏令,萧启在回府的路上,折了一朵洁白的莲。 回到府中,谢寻沉默寡言地坐在书案后,不知在想甚么。 「阿寻,」即便天热,萧启臂弯间那朵被攀折下的洁白的莲还鲜活着,「我在回来的路上,为你折了一支莲。你喜欢么?」 臂弯间那朵白莲开得恣肆,尤带着新鲜的露珠,花瓣洁白如雪,芬芳沁鼻,令人心折。 谢寻眉尾不动声色地跳了一跳,接过那朵芬芳的莲,问:「怎么突然想着送我一朵白莲……」 萧启温柔笑了笑:「哥知道,平西候离奇身亡,你最近为了这事焦头烂额,便折来哄你开心。」 第211页 他们面对面,甚至脸贴脸,耳鬓厮磨,但彼此都心知肚明,缠绵恩爱那都是假的,虚幻的。谢寻知道萧启就是幕后兇手,萧启也知道他心底明明白白,就是都不说,都要演。 他既不累,那自己也乐意奉陪。 谢寻无言许久,终于笑着接过那朵白莲:「谢谢哥,我很喜欢。」 寻了只雅致的玉瓶插上,摆在书案旁,白莲的花头微微低垂,舒展着莲瓣,从哪个角度看,那一抹洁白无瑕的雪色都美得惊心动魄。 萧启从后抱着他,半天不肯离开,欣赏着桌上那只孤独擎立的白莲,露出一抹笑容。有几日未曾修面,已经冒出了些许青色的胡茬,贴着谢寻如玉莹白的脸颊,有些痒。 在萧启回来之前,谢寻正巧研了一方乌墨,应是要写些甚么,然而还没开始动笔,萧启就回来了。名贵歙砚里一汪乌墨倒映着两人的脸。 「阿寻研了这一大方墨,要做甚么?」 谢寻挑了只湖笔,在砚中蘸了蘸墨,许久嘆声道:「平西候死得太突然,朝中乱成一锅粥,我有很多事要料理……」 萧启能感受到手下他的嵴背,传来微不可查的战慄。 夺过他手中蘸饱了墨的笔,接着不由分说地将人摁倒在书案上,动作轻柔,可一举一动无不散发着极强的压迫感。 根本不容拒绝。 「嗯……」谢寻冷不丁被吓得倒吸一口气,反应过来时,身上已经空无一物,他被萧启反抱上了书案,「不……不……哥!」 萧启将自己健壮的身躯覆压上去,眸中笑意深深:「我的好阿寻,今日,我们来玩些不一样的……」 「甚么……」 萧启抬起了那方墨,在谢寻白皙的下腹倾倒了下去—— 墨汁蜿蜒着,往下淌去。 谢寻勐然一怔,死命挣扎,墨汁飞溅四散八方:「哥……哥!不……」 柔软的舌覆压上去,谢寻如掉进滚水锅里的泥鳅,奋力扑腾,用尽了力气。 雨收云散。 书桌一片狼藉不堪,乌黑的墨汁撒得到处都是,比如谢寻的脸、身躯;比如萧启的唇;比如书案上的公文、纸堆; 比如,那朵净白如雪的莲。 谢寻大口大口喘着气,满面红朝与泪痕未干,被萧启轻轻捏着下巴,转向了那朵白莲。 白莲其他地方倒是干净的,唯有花心点点漆黑墨痕,美感大打折扣。 萧启自瓶中拾起那朵花,放到谢寻眼前,爽朗地笑了一声,道:「阿寻动作太大,你瞧,成一朵黑心莲了。」 「无妨,」谢寻勉力一笑,抬起略有些颤抖的手伸过去擦,道:「莲出淤泥而不染,擦一擦,就掉了。」 「擦不掉罢,」谢寻看不到的背后,萧启敛去了笑意,「脏了就是脏了。」 谢寻不语,停下了手中动作。许久转头看他,目光里,有一些落寞:「介意的话,哥哥再折一支送我?」 满塘莲花,也不是非要这一朵。 萧启沉默许久,摇了摇头,抱住了他,亲他的脸,吻他的胸膛,那跳动着心的地方。 他唇染黑墨,吻在心口处,便烙下一个抹不去的黑色唇印。语气也落寞至极:「黑了就黑了……天下偌大,哥哥只喜欢这一支。」 谢寻笑了,眸色深深。 第二日。 萧启如往日般离府处理事务,府中又只留谢寻一个人。 那朵黑心莲还在书案上怒放着。墨痕虽已擦去,但到底没法与之前一模一样,萧启说得不错,黑了就是黑了。 书案前,跪了一个黑衣人。 「相爷。」黑衣人嗓音喑哑,「诚王果真去了平西候府,没有找到虎符,正在侯府中,杀人泄愤。」 书案后白衣人挑唇笑了一笑:「好。」 一枚沉甸甸的青铜虎符,被谢寻把玩在手心。 黑衣人抬首,佩服之至:「相爷当真妙计无双。」 黑衣人抬起的脸,看清了面容,赫然,竟是萧启的死士。 那朵染了墨点的白莲花不知何时在谢寻手间,碎成了一滩花泥。 本在层层花瓣包裹下的青碧莲蓬,被撕开,丢进了墨砚,结实地滚了一圈,被谢寻摁在砚里沾了又沾,整个黑了。 这一回真是不论再怎么擦,也彻底回不去了。 望着满砚漆黑的莲心,谢寻眸中笑意更深:「黑心莲?这才是。」 作者有话说: 好人刀完了,终于可以开始刀坏蛋啦!(磨刀 (这是一柄又钝又痛的刀,整亖你 萧启王八蛋,坏是真坏,爱也是真爱。 当坏人有真心,有软肋,那就就基本离去世不远了。 我要萧启亖!!! 第102章 豌豆祖宗 兰泽受了很重很重的伤。 灵枢帝君下了狠手,泽兰殿内痛极的哀嚎声不绝于耳。 一破破烂烂的青衣人影无力倒在地上,一头栗色长髮乱糟糟地披散着,发尾染了血,几度撑着颤抖的手臂想要爬起来,却无一均以失败告终。 「二师叔……」兰泽艰难地抹了把唇边溢出的血,费力朝灵枢爬去,颤颤巍巍抓住了他一片袍袖,哽咽道,「我……我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请您手下留情……」 他身上再没有一处好皮肉,无一不是触目惊心的鞭伤豁口,那肉都卷翻出来,浑身有伤口的地方都冒着淡淡的青雾,那是消散的道行。豁口边缘发黑,散发着煳肉的味道。 第212页 灵枢好整以暇地站在重伤的兰泽身边,手中拿着一柄染血的长鞭,鞭身有电光流转,尾梢沾着血,乃至一些碎肉。 居高临下看着地上这个胆大包天,竟敢弒师灭祖的孽徒,灵枢面上毫无半分怜惜之色,这一番拷打,只重不轻。 出手又是一鞭,打开他攥着自己袍袖的手臂,兰泽惨唿一声忙缩了回去,为躲避刑罚而蜷缩起身子,可怜极了。 灵枢岂能容他这般好过?随手捏了个诀,只见婴儿般蜷缩的兰泽陡然哀嚎一声,勐地展开身体,仔细一看,他浑身不知何时冒起了无数晶莹剔透的细刺,仿佛仙人掌一般,扎得他如细筛,痛得发抖。 「二……二师叔!饶了我,求求……求求你……」 咻啪—— 又是一鞭伴着崩溃的惨叫。 灵枢平静道:「折磨别人的时候,你不是很硬气吗?怎么用到了自己身上,你就这般不堪了?」 兰泽掩面哭泣,连连摇头、求饶、认错,可是都太迟了。惹怒了师叔,他不论如何也无法善了。 灵枢继续道:「弒师灭祖,可是上诛仙台的极刑。天雷刑阵噼死你都不冤!若非你师父苦苦哀求,说是他先有愧于你,有愧望舒,拜託我从轻发落你,你觉得你现在还能在这里趴着跟我说话?」 「……」有天大的委屈痛恨、不甘,也在极度的肉体折磨中暂时消弭,灵枢也知道他不是真的意识到错,只是痛得很了不得不臣服,等养好了伤忘了疼,还是一样的执迷不悟死不悔改。 可有甚么办法?他有个溺爱无度的师父。被徒弟打成重伤,也还巴巴地牵挂他的安危,一睁眼就要人手下留情。 毛病。 灵枢为了灵鹫着想,不得不对他的徒弟从轻发落。死孩子肉可皮实,打着根本就不泄愤,也起不到甚么警示作用。 灵枢想了想,目光最终落到他手腕上那一串缠了两三圈的百谷链,灵机一动,有法子了。 便弯腰提起兰泽满是鞭痕的手腕,二话不说就要将之解下。 果然兰泽惊恐万分,扑腾一下腾起身子,护住手腕,泪水夺眶而出:「师叔!不行!!!」 可完好的兰泽尚且不是三灵共修之一的灵枢的对手,伤成这样了又哪里是?一下子就被灵枢轻易掰开,解下了手中那串百谷链。 「还给我……」兰泽哭喊道,「二师叔怎样罚我都行,别拿走它,行不行……」 灵枢冷笑一声 :「怎么,知道害怕了?」 能不害怕么?这串链子,是兰泽的傍身法器,没有他,他根本甚么都不是。 兰泽啜泣一口,道:「这是……师父给我的东西……二师叔还给我……」 灵枢手握那条链子,俯下身举到他跟前,哼笑道:「现在知道搬出师父跟我打感情牌了?早抓着你师父发疯的时候想甚么了!?你还有脸提你师父!」 拿他的链子激动成这样,能是因为这串链子是师父给的所以不舍么?怎么可能,只是因为这是他唯一傍身法器,失了他就等于失去法力,害怕了,不得不屈服而已。灵枢还不懂他么? 下一瞬,灵枢便当着他的面,将手中百谷链扯断了。 兰泽惊恐欲绝地看着一整串谷豆噼里啪啦四散跳开,旋即发出崩溃的哭喊,聚起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挥动着双手将那一颗颗圆熘熘的谷豆揽进怀里,可谷豆大都很小,又圆熘熘地,滚了一地,根本就捡不完的。 而这串百谷链是兰泽刚化形之时,灵鹫遍寻四海八荒收集灵谷为他制成的,串也是灵鹫亲手一颗一颗串的,缺了其中任何一颗谷豆都没法发挥出原来的用处,这下弄断了,怕是再也没有用了。 看着伏在地上痛哭得兰泽,灵枢道:「你师父纵然有错,也轮不到你做徒弟的来教训。你这样做,就是大逆不道。你既不曾尊重过他,那么他为你炼化的法器,你也没资格用了。」 灵枢继续道:「别再这里泛委屈。」 「自今日起,将你暂时谪入凡间,待你师父伤愈,再行发落。」 兰泽就这么被谪下凡,除了一身的伤,别的甚么也不曾带。 将醒未醒时,意识还陷在一片漆黑的沉水之中。 兰泽浑身疼得快要裂开,迷迷煳煳间,只觉有甚么东西在胸膛上踩来踩去,脖颈间传来毛茸茸的触感,似乎,是个活物。 睁开眼睛的第一眼,对上一双圆熘熘的大眼睛。 「……?」甫一初醒,浑身酸疼。一个圆滚滚的毛糰子咕噜一下滚进怀里,兰泽挣扎着坐起来,捧着一只雪白的狗崽子,茫然不知发生何事。 环顾四周,已不再是仙云缭绕的天宫。比之泽兰殿,这里可算是简陋了。但简陋归简陋,屋内陈设却较之泽兰殿丰富不少,桌椅摆设,乃至门墙窗户,多用竹子制成,入目一片翠绿。 这是……哪儿? 「嗷儿~嗷呜~」手心里软和的毛团发出奶唿唿的叫声,滚过来滚过去,湿漉漉的鼻子蹭在手心里,唿出热乎乎的气息。 兰泽捧起小傢伙一看,翻翻肚皮,又看看小脸,才发现原来不是小狗崽,是一只小狼。 兰泽勐地一震,心底有个强烈的预感催促他掀被下床,脚尚未沾地,竹门却率先「吱呀——」一声,开了。 兰泽呆呆地看着天光洒落进来的那处,倏然间,热泪盈眶—— 第213页 一皓白人影跨进门来,百千年时光,魂牵梦萦,兰泽从不曾忘记。 「望舒——」 彼时望舒正拿着个小巧的簸箕,簸箕里装着绿油油的蔬菜,闻声转头,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百千年不见,他依旧温润儒雅,一如夜空那抹清辉,从不曾变。 「兰泽,」望舒朝他走去,还没来得及把簸箕放在床头,就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望舒回抱住他,抚摸他栗色长髮,亦是热泪盈眶,语气有些哽咽,「数百年未见,别来无恙。」 如今的望舒较之从前清减了许多,一身瘦骨不堪一握,兰泽看在眼里,心底不免泛起浓浓的悲哀。 想曾经眼前人最是孤标尘外,清冷脱俗,他在广寒宫月桂树下吹箫,曾是天庭最为风雅的神。 如今,他被贬凡尘,脚踏着的不再是月宫轻软洁白的仙云,是灰扑扑的土,洁白靴边由带着一圈草屑,甚至在房间的竹墙边,靠着一把锄头,躺着一把镰刀,以及一顶斗笠。 曾经天宫的仙,变成了凡间深山务农的普通凡人。 那抹如月清冷的气质早已在被凡尘俗世消磨得十不存一。 捻着望舒袖间沾染上的泥土,兰泽便悲从中来,伏在他怀中,环着他清减的腰,闻到他身上泥土的气息,更加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流了满面:「望舒,你变了。」 数百年的思念忍不住化作水雾滴滴淌下,濡湿瞭望舒皓白的衣襟。 望舒无奈一笑,道:「被谪之仙,哪里能一成不变?不过我很好,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兰泽,不用为我伤心。」 「好?」兰泽起身再环顾了一圈四周,眸光黯淡下来,「我不觉得你过得好。这间破屋子到处漏风,和广寒宫根本就没法比。」 「而且,」兰泽拿过他放在一旁装着绿油油蔬菜的小簸箕,「你现在法力全无,受过极刑身体又落下病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住在山野里,没有人照顾你,连一日三餐都要自己解决,哪里好了!望舒,你不要为了哄我安心这样煳弄我!」 望舒噗嗤笑了一声,捞过床上毛茸茸的小狼崽团团,道:「怎么就孤孤单单一个人了?我不是还有徒弟陪着我么?虽然也许永远都不能再化形了,但它很聪明也很乖,有它陪着,我一点都不孤单。」 「至于一日三餐,做起来其实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望舒笑得更开心,嘴角都扬起来,拿过小簸箕放在他眼前,「你看这是甚么?」 「……」里头绿油油的蔬菜新鲜水嫩,顶端的鬚鬚捲曲着,犹自带着新鲜的露珠,「豌豆尖……」 望舒笑眯了眼,拉着他来到屋门口,指着院前菜地,道:「你看,我在门前种了一大片豌豆,今日你来,我很高兴,我决定弄一桌豌豆宴欢迎你。」 「……」入目果然是一大片绿油油的豌豆苗,看到这番景象,兰泽也终于破涕为笑,道,「怎么只种豌豆?就算好吃,你也不能一日三餐都吃,为甚么不种点别的?」 望舒像从前一样,自然而然倚上他的肩膀,道:「我就爱吃豌豆尖,不爱吃别的蔬菜。今晚炸些酥肉,一道煮汤喝。」 兰泽道:「你爱吃这个,是因为我么?」 望舒道:「我不否认有这么一重原因在。」 望舒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小簸箕,用手拨了拨,道:「唔,我前两天把菜地里的豌豆尖都摘了涮火锅吃了,现在就剩这些了,我觉得怕是不够哦。」 兰泽下意识捂住了脑袋,「那怎么办?」 下一瞬,望舒狐狸般眯起的笑脸映入眼帘,笑容颇有些阴险:「你说呢?豌豆祖宗。」 「……」 「这么久不见,老朋友馋那一口,你就冒点儿出来吃呗。」 原来兰泽本体竟是个豌豆。 当年的灵鹫帝君不知道去哪里熘达,路遇一只掉在地上的豌豆荚,他并不认识这是甚么东西,但能够出现在三十三重天上的东西,总不会是凡俗之物。并且为了净化天宫环境,给后辈神仙做好表率,于是鬼使神差地捡了回去,单单薄薄一只,灵鹫帝君拿在手里左右端详看不出甚么所以然来,煮了罢不够塞牙,于是想了想还是扔了算了,但好巧不巧,扔在灵鹫宫旁花圃里了。 一段时间后,灵鹫帝君望着鲜花丛里莫名其妙突然冒出来的一地菜叶陷入了沉思:「……」 帝君也摸不清楚这是个甚么品种的仙草,有甚么效用,觉得贸然拔了怪可惜的,于是便摘了上头最嫩的一株苗苗去请教专门掌管花花草草的仙友,仙友拿着帝君递来的苗苗端详片刻,道:「帝君,这是凡间最古老的农作物,豌豆的嫩苗。」 灵鹫问:「有何效用?」 仙友答:「不是仙草,何来效用?不过味道不错,凡间通常拿它涮火锅吃。」 灵鹫问:「何谓涮火锅?」 「帝君天生不沾五谷,没必要知道得太清楚。」 既然没效用,那回去拔了扔了算了。这绿油油的菜叶种花圃里,怪难看的。 但回到灵鹫宫,帝君傻眼了。 绿油油的菜地里,躺着个光熘熘的小婴儿,呜哇呜哇地哭。小婴儿身下,是一枚硕大的豌豆荚。 「……」菜叶可以扔,小婴儿……扔了不大好。 于是帝君将之收回座下,赐名兰泽,收做徒弟,漫长的婴孩时期,是灵鹫帝君一把手带大的,只是这些。兰泽都忘记了。 第214页 他只记得打记事起他就在灵鹫宫中生活,师父不苟言笑,严厉、冷漠。 …… 兰泽无奈,为让好友能成功弄出那一桌豌豆宴欢迎自己,他只好抖抖身子,旋即,脑袋上、手上、肩膀上窸窸窣窣窜出翠绿水嫩的豌豆苗苗,望舒高兴得不得了,伸手去摘,摘过的地方根茎抖了抖,又冒出新的来。 兰泽乖乖坐在原地,任他在自己身上摘了半天:「够了吗?」 望舒笑眯眯摘了一大盆,拍拍他的脑袋:「唔,差不多,再冒点儿豌豆,炒个虾仁吃。」 兰泽乖乖照做,脑袋上稀里哗啦就垂下一条条豌豆藤,沉甸甸挂了一脑袋。 他是个很注重形象的仙,并不喜欢身上结藤藤长苗苗,但,在望舒面前总是例外的。 望舒是他最好的朋友。 兰泽产量优秀,不愧是天上地下最强的豌豆祖宗,短短一炷香的功夫就收穫满满。 别说今日的伙食,存着够望舒吃半个月了。 收回那些苗苗藤藤,理一理被藤蔓勾乱的髮丝,兰泽就又变回那个妥帖端谨自持的貌美仙君, 望舒下凡这么久,厨艺已经变得很好了。弄一桌子菜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绿油油的汤,绿油油的菜,看着十分健康。 雪白白毛团团在桌底下,贴着脚面拱来拱去,望舒将它抱起放在腿上,夹了只大鸡腿给它,它就兴高采烈地用前爪抱着鸡腿,啃得满嘴流油。 此时月亮已经出来了,月华洒落一地清辉,兰泽以为月光会让他难过,正想安慰他几句,不曾想他看见了月光,神色却一如往常,波澜不惊地问他天庭这几百年来发生的事情。 夹了一筷豌豆尖放进嘴里,咀嚼咽下,望舒望着窗外月白清辉,嘆了口气,道:「兰泽,我虽被贬下凡,但这些年你为我做的事,我略有耳闻。」 兰泽持筷的手一顿,听他继续道:「当年之事,吓坏你了,你因此与你师父生了嫌隙,你恨他怨他皆是为我打抱不平,我很感激。你果不其然是我最好的朋友。」 「但是兰泽,那颗珠子是无辜的。你不该为了我,平白无故让别人为你师父的错买单。」 在望舒面前,兰泽终于有了些悔意:「我……我当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太恨他……」 恨他专行独断,无情无义。 「其实把命盘丢下去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兰泽不敢与别人说,但望舒不是别人,「可做都做了,我没有回头路了!我……我一想到你在凡间受苦,我就克制不住,你下凡的这些年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你,我饱受思念折磨,而他那个罪魁祸首,凭甚么心如止水地活着?我不甘心……望舒,我不甘心……」 兰泽握着筷子,捂住脸庞,思念的泪水再度满溢。 望舒亦放下筷子拥他入怀:「如你所见,我在凡间过得自由自在,我很好,不是么?」 「兰泽,初下凡时我或许时常对月自怜,那时的我还没能适应凡间事事需要亲力亲为,日日需要解决三餐的生活,所以我想回去,但经过了一段时间,我游歷在凡尘的山水之间,许多事便看得开了,其实凡间没有甚么不好的。所到之处都有不一样的风景,不一样的人和事,这是天庭永远也看不见的美景。兰泽,如果你也下凡来,一定也会有和我一样的感触。」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天庭的日子挺无聊的。」低头看向抱着啃鸡腿啃得正起劲的小狼崽,望舒笑,「上头除了云还是云,无甚风景可看,消遣活动除了论道就是论法,论来论去除了催眠,我都不知道有甚么意趣。」 兰泽喝了口汤,酸熘熘道:「那照你这么说,我为你做的事都是我吃饱了撑的,自作多情……亏我那么真心实意,结果你在凡间做逍遥自在的闲云野鹤……」 「噗嗤——」望舒笑出声来,「我没这么说啊,你对我的好,我永远永远记在心里。」 兰泽是被灵枢帝君赶下来的,虽然在气头上,但终归还是不忍将伤重的兰泽随意丢在凡间的某个犄角旮旯里,便带着他去找到瞭望舒,暂时托他照顾。 也算给这对至交好友一个见面的机会,也希望望舒能劝劝他。 这一番折腾对兰泽来说,实在算不上甚么惩罚,反而可以说是恩赐。 二师叔……唉。 打人打得狠,终归,还是疼他的。 作者有话说: 原来,兰泽是个豌豆射手! 一个会长豌豆尖尖的火锅伴侣。 带着去火锅店,岂不是实现豌豆尖尖自由? 第103章 你是我的 南馆所在的花街,其中除了南馆之外,还有一家男风馆。 两家都是只做男妓生意的,虽名气远没有南馆那样大,但这些年南馆有衰微之相,他们家趁火打劫,生意好了许多。 相比南馆的不遮不掩,肉、谷欠横流,这家明显更风雅、且隐晦一些,馆里的妓子并不如南馆一般直接扮做那不男不女艷俗的妖娇之态,彼此之间也并不称「相公」,人人都以公子相称,乍一进门,只见弹琴对诗,甚至品茶清谈,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很是风雅。 连馆名都很巧妙,叫做「品弦」。 不常流连于风月场所之人,完全无法将这里与寻欢作乐的妓馆联繫起来,以为就是一个文人墨客爱去交流诗文与乐理的风雅之地。而只有那些老道的瓢客知道,在这些附庸风雅的表面之下,藏有怎样的妙处。 第215页 前几日,品弦馆来了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 大人物很低调,全程不曾露过真容,是以关于这位大人物的身份,无人知晓。 只知道这位是来挑人的。 一天夜里,品弦馆关门拒客,年轻的老闆纠集了馆中所有公子,在一间豪华客房外候着,等着一个个进去,供这位大人物挑选。 不似南馆妓子各个敷粉施黛,妖娆艷丽,这里的公子每一个身上都散发着浓浓的书卷气,房内陈设也很雅致,名琴名画,诗文经卷随处可见,哪里像做那事的地方? 然而再怎么附庸风雅,终究改变不了它是个寻欢作乐之地的事实。 梅兰竹菊的雅致屏风立在房中,这道屏风看似正经文雅,实则其中玄机可大,可单向透视,也就是说只要摆对了正反,里头人看得见外头的景色,外头人却看不见里头的。屏风外侍立着一名约莫三十出头的侍者,外表可知是个男人,但声线阴柔,甚至有些尖锐,大约是个…… 省略的二字,诸位公子都是男人,天底下哪个地方才有这种人?大家都心知肚明。那么屏风里的那位大人物的身份,只怕…… 众公子在门外面面相觑,更加紧张了起来。 品弦阁的老闆守在门口,面上难掩喜色,见手下这些人交头接耳,黑着脸呵斥噤声。众人不敢再多话,老老实实地候在门外,等待里头大人物的传唤。 门「吱呀」一声,开了。 出来一位公子,摇摇头,示意自己没有被选上。 年轻的老闆捏了把汗,在众人堆里环视了一圈,最后道:「清竹,你去。」 名叫清竹的公子应声而入。 这一回等了许久,出来的人却是那个声线阴柔的侍者。 他脸带着笑,向众位道:「就这位清竹公子罢,今晚收拾收拾,随我家主人走。」 说完,又朝倚在门框边的年轻老闆道:「您且借一步说话。」 就这样,那名名叫清竹的年轻公子带着满腹的疑惑,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被蒙上了眼扶上马车,随这位不知名的大人物,离开品弦阁,去向未知的地方。 谢寻握着虎符进了宫,正是天半昏时。 宫墙殿宇逐渐淹没在一片昏黑里,那一抹抹明丽的朱墙金瓦颜色愈发不分明。 谢寻这些时日是当真累了。日日与虎周旋,每一个蛰伏在虎窝与虎同眠的夜晚,他都夜不能寐。 揉了揉睛明穴,空旷无一人的长长御街之中,谢寻发出一声疲倦的嘆息。真不知这样提心弔胆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 从宫门到天子学生的寝殿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谢寻孤身一人,从夕阳西下走到明月初升。 当孤月一轮骑上朱红的宫墙头时,巍峨庄严的天子寝殿,终于近在眼前。 灯火通明。 抱着一摞摞书卷的手左换右换了许多次,两只手都早已酸麻难当,终于终于,到地方了。 手中这一章章一卷卷是今夜要给皇帝学生讲的课卷,还有手心里那枚已经沾染了汗水的虎符,是平西候手中的兵权。 今日来,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交还虎符。 平西候手中数十万兵马,名正言顺地回到了皇帝手中。收回了这些兵马,便等于拔掉了一根萧启的爪牙。 萧启之所以能在朝中一手遮天,横行若此,全赖这一根根锋利的爪牙。谢寻如今要做的,就是将之连根拔起。 等交完这一枚虎符,也算了却一桩棘手之事,也许,接下来在策划下一步计划之前,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阵了。 天子寝宫,住着全天下最尊贵之人,宫殿自然修得高,即便已经尽在眼前,却还是得沿着长长的汉白玉阶爬上许久,方能真正到达殿门前,等候通传。 今日谢寻身子不大爽利,身后还是红肿疼痛,昨夜…… 罢了,想到种种不堪之事,谢寻便心烦意乱,逼自己不去回想,忍着不适一步步爬上玉阶。不论如何,成功收回了数十万兵权的虎符,也是好事一桩了。 好些日子不曾进宫来,也不知皇帝学生的课业完成得怎么样了,自己一边与萧启周旋,一边还要操心他的皇帝学生,当真是太疲太倦了。希望他能争气一些,别再让自己失望才好。 现在这个点,是在温习课业?还是在托腮发呆?亦或是偷懒耍滑,玩物丧志?想着想着,总算来到了殿门前。 皎皎空中孤月一轮,此时已经挂在了殿嵴两端的鸱吻嵴兽上,远看着,像被神兽抱在怀中把玩的明珠。 远远地,侯侍在殿门口的皇帝学生的贴身内侍看见了谢寻,顿时大惊失色。 「谢……谢大人!」萧璟的贴身内侍匆忙迎上来,脸上明明挂着笑,却比哭还难看,「您怎么进来了!?」 谢寻鄙夷地看他,道:「我来自然是给我的学生授课,不然呢?」 伸手去推门,却被内侍伸手拦住:「大人等等!」 见他神色惊惶满头大汗,谢寻心觉蹊跷,寒声道:「闪开!」 内侍抹了把汗,犹自衷心耿耿地替皇帝主子兜底,扑通一声朝谢寻跪下:「大人!陛下此时……此时不见外人!非奉召不得擅入!」 谢寻正要开口,听得内侍又道:「劳驾您稍等片刻,待奴婢前去通报!」 谢寻虽不耐,但皇帝毕竟是皇帝,君臣有别。即便里头的那位是他的学生,但人是九五之尊,若自己当真不分青红皂白擅入,万一陛下真有要事却被自己耽误,落下个抗旨不尊之罪事小,耽误了大事可就不得了了。 第216页 于是思虑再三,谢寻不得不应下来,抱着手中书卷候在殿外。内侍见他总算止住了冲进去的脚步,喜出望外,把嗓子眼狂跳的心吞了回去,如蒙大赦般转身推开殿门,进去通报。 然而他转身将要关门之时,谢寻盯着他的背影,语气冷如寒冰:「站住。」 内侍只觉脖颈处被人碰了一下,心虚不已回过身来,见谢寻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瓣殷红妖冶的尖细花瓣。 「谢……谢大人……?」 谢寻端详手中殷红色的花瓣,淡淡道:「此花名叫朱吻,因花瓣形似女子涂了胭脂的唇瓣而得名。」 一颗豆大的汗珠全然不受控制,自内侍的鬓边滑落。他还在故作平静,心中却已翻起滔天巨浪。 谢寻继续道:「此花有异香,有乱神、崔情之效。」抬眸,盯着内侍的眼,继续道,「因此,我朝明令禁止栽种此花,荆都城内只有一个地方是例外的。」 「……」 谢寻将人从上到下审视了一遍,最后在他裤当间停下,微微一笑,道:「本官有些好奇,公公去花街柳巷,作甚么呢?」 「谢大人……」 谢寻骤然厉色辞严,骂道:「滚开!」 朱红沉重的殿门被面色阴沉的谢寻勐地推开,他闯了进去。 皇帝的寝殿很大,谢寻一路往里走,身上齐整的朱红官袍随着急促的脚步在摆动。 越往殿深处走,一声声喘息愈发分明。 谢寻的心,正一点一点往下沉。这段路,长得好似没有尽头。 「老师……」殿深处,年轻的声音嗓音低迷,浸在泼天的晴欲里,粗喘着难以忍耐的掠夺气息,「你是我的……」 巨杵捣肉声不绝于耳:「只能是我的——」 谢寻呆愣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 他在脚边,看见了一顶滚落在地的乌纱帽。 一个重重的耳光声从龙床帐帷内传来。 天底下没人有资格坐上龙床,除了他那九五之尊的皇帝学生。 皇帝学生的声音不能再熟悉,此时语气兇狠:「皇叔搞得您爽么,嗯?朕比之皇叔……何如?」 抱了满怀的书卷与手中虎符,扑啦啦散落了一地。 作者有话说: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姓萧的果然没一个正常人。- - 第104章 妒火滔天 内侍追随而来,见此情景,肝胆俱裂! 连滚带爬地朝愤怒的谢寻扑去,硬生生拖住他往龙床方向走的脚步:「谢大人——」情急之下,嗓音更加尖利,好似铁铲刮铁锅般,刺耳至极。 怒极的谢寻轻易将他推开了。 「刷拉——」 帐帷被一阵极大的力气扯落,无力地委顿在地。 红,一片红,刺目的红。 帐内两人一上一下交叠,在下的那个,红绫遮眼,面色潮红,身披凌乱的朱红色一品文官官袍,靛蓝色暗纱贴里,雪白中衣,髮丝凌乱,脸上淋漓着诡异的水光。他的手腕被红绳紧紧束缚在纯金雕龙的床柱上,即便听到了这样大的动静也丝毫逃离不得。 空气中瀰漫着的除了一股腥甜甜腻的气息之外,尚还有淡淡的雪梅香。 …… 此人身上的官袍,有自己身上的味道。 自己的衣服,怎会不认得呢。 谢寻想起来了,他曾因一阵大雨被困宫中,身上官袍全数湿了,皇帝学生担心他穿湿衣着凉,便要他把湿透的官袍脱下,换一身衣裳回去。 湿漉漉的衣裳确实不舒服,谢寻便应了,后来这套换下来的官袍一直不曾拿回,谢寻怎么也没想到,今时今日,会出现在另一个人身上。 还是以这样的形式出现。 谢寻气得浑身发抖,一瞬间,几乎丧失掉全部力气。 上头的年轻青年正在极乐的风口浪尖,又是头一回享受此极乐,反应十分迟钝,寻欢的本能驱使着又动作了好一会儿,直到胳膊被一阵大力勐地拉开,这才后知后觉从极乐中拔出神识来,看清了床边人,登时吓得魂飞魄散—— 「老……老师……?」好一会儿,萧璟才回过神来,看见老师绝望愤怒的脸庞,恍惚想起自己方才的孟浪之语,意识到后果有多严重,浑身一个激灵,抓起床尾自己的衣裳,哆哆嗦嗦往自己身上披,然后哭着求着,滚下床来,拽住老师齐整的官服袍角,哀哀哭泣,「学生错了……学生知错了!老师——您原谅我这一回……对不起……」 怒极悲极的谢寻颤抖着,扬手给了皇帝学生两个狠狠的耳光。 「啪——啪——」力道之大,直将皇帝学生掀翻在地,肖寻破口大骂的一瞬,眼泪也刷刷落下:「你拿我当甚么……?啊?娼妓吗!!!」 谢寻的心都狠狠绞在一起,几欲窒息:「臣为了扶持您夺回实权,日日殚精竭虑与摄政王周旋,您就这样报答我吗!!!」 「你还知不知道尊师重道四个字怎么写!」 萧璟头摇似拨浪鼓,锲而不捨地跪直身子,抱住老师的大腿,全然没有半点帝王该有的体面和尊严,狂甩自己耳光:「我错了,老师……我真的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您原谅我这一回,求您……」 此时已经崩溃的谢寻哪里肯再听他的求饶?大声喝骂道:「您知道我与萧启周旋有多辛苦的,您说过您体谅我的艰辛我的不易,您说过您会好好用功早日夺回实权,带我脱离苦海,您自己说的啊!忘了吗!」 第217页 「结果呢……」谢寻中忍不住声泪俱下,指着他的鼻子歇斯底里,「你荒于学业,怠于政务便罢了,竟还做出此等荒唐龌龊的下流之事,你对得起自己,对得起我吗!!!」 萧璟捂着红肿的脸,哽咽着辩解:「学生只是近来压力太大……想要发泄一下……对不起,老师,对不起……」 谢寻抹了眼泪,对这个宝贝学生,语气第一次这样冷漠:「你发泄的对象,是我么?!」 萧璟惊惶摇头,不愿承认。可身下人身上的官袍,与谢寻有七分神似的气质、容貌,还有方才动情之时一口一个的老师,又能骗得了谁呢? 「你和萧启,也没有甚么不同。」谢寻决绝抽回自己的腿,「老师教不了你,也帮不了你了。你另请高明罢。」 谢寻当着他的面,摘下了自己头上的乌纱帽,放在一旁的龙床之上,一字一句决绝如斯:「自今日起,臣与陛下的师生之情,就此结束了。您自己好自为之。」 话音落,不论萧璟如何道歉求饶阻拦都无动于衷,转身果断离开。 眼看着此生最爱慕之人就要永远离自己而去,天子握紧了拳头,心中藏匿许久的欲望、不甘、妒恨,此时都如燎原烈火般勐窜上心头! 「老师——」天子已经十九岁了,曾经的跟屁虫小哭包如今已经长得比老师壮,比老师有力气,展露出了一国之君应有的震慑力,低沉道,「今日您出不去这座宫殿。」 长大了的帝王只上前两三步便轻而易举追上老师的步伐,猿臂一揽,竟将老师钳入怀中,比老师还要高出的半个头微微垂着,枕在他肩窝上,鼻子里喷出滚烫的气息,语气中,满是不甘与委屈:「凭甚么皇叔可以那样对你,朕却不行?」 「老师,朕不比皇叔对您好吗?」天子至尊,将双臂从后绕过尊师的腰间,摸到前面来,解开了玉革带的卡扣,「朕承认,朕就是喜欢您,想要您……每天都想,想得要发疯了!凭甚么皇叔那样的丧尽天良的畜生都可以那样对您,肆意欺辱蹂躏,朕却不行?」 「朕比他温柔一千倍!朕是真心的!」 「萧璟……」谢寻害怕了,疯狂挣扎,唾骂,可不知怎么了,自己唿吸短促,胸口发闷,浑身都失去了力气,甚至能够感到体内熊熊烧起了一把火,将他烧得体无完肤,「你放肆——!」 革带应声落地,随即便是妥帖的官袍、贴里、中衣…… 「萧璟!!!」谢寻吓得几乎发疯,舞动着双手发狂去抓他,撕扯他,可不论如何就是腰肢酸软,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无奈只得失声叫骂,「你也该有点天家体面……欺辱师长……天地不容!!!」 那冒牌谢寻被一脚踢下了床,吩咐内侍拖出去,宽大的龙床便腾了出来。 一具白皙的躯体被甩上床,萧璟也滚了上去—— 床帏落下。 喁喁低语从帐内传来。 「老师,朕也是男人,也有压力和欲望要纾解,朕就是喜欢您,怎么了?就那么十恶不赦吗?」 「朕比皇叔差在哪里了?朕比他年轻,比他干净,比他温柔,」细碎而霸道的吻游走全身,惹得身下人颤抖痛哭,「朕会让您快乐的,保证让您终生难忘。」 谢寻嗓子都哭哑了。 许久,萧璟终于发出一声低吼,而后察觉脸颊一片湿冷。他终于终于,抱到了自己的神明。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萧璟将他埋藏在心底多年的爱慕、思念化作滚烫,藏进老师的身体里。 餍足退出,又俯下身去吻老师眼角泪痕,在他耳边呢喃细语:「很早就想这样对您了……」 亲他红透了的耳窝,狎昵地吮吻,恨不得将身下人拆开了,一点一点吃到肚里头去,一根骨头一片肉都不剩下,不让萧启捡走。 「您这么好,是父皇留给我的珍宝,」话音落,帝王眸中流露出掠夺的精光,「皇叔他一个贱婢之子,有甚么资格和朕抢?!朕才是正统……才是皇权本身!!!」 谢寻听了此言,讽嘲一笑:「贱婢之子,至少也比你有心计,有手段……」 萧璟脸色骤变,出手如电,竟直直掐住身下恩师的脖颈,寒声道:「老师甚么意思?是说我不如他么!?」 「我……」 萧璟却不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一个耳光重重落下来,大骂道:「朕看您是被皇叔煎傻了,他是甚么畜生,你这样替他说话!!!」 谢寻挨了学生一巴掌,悲愤欲绝,刚要出声唾骂,却被他提着凌乱的衣襟强迫坐起来,下一瞬,惊恐欲绝地看见他又精神矍烁起来,直直指着前方。 学生的手箍上自己的后脑勺,贯喉而入。 绝望的泪水汹涌而下,自喉头髮出低声悲鸣。拍打,推抓都无济于事。 若是当初知道学生会把所学武艺尽数用在自己身上,他绝不会在他身上浪费哪怕一点心思! 这国家这朝廷,上上下下,烂透了。 殿内香炉里的香料,渐渐将熄。 夜已三更,殿外下起了雨。 雨势不小,裹挟着风扑啦啦砸落在琉璃歇山顶上,殿前广场雨珠成帘,青砖地上跳珠飞溅。 打湿了来人的靴沿。 一柄纸伞隔绝去瓢泼的雨,却也难遮夜风带来的细碎水珠,扑在身上,凉意沁骨。 第218页 萧启护住了怀中描金漆盒,一步步沿着白玉阶拾级而上,落了雨的阶梯很滑,萧启一步步走得小心。 他摔了没关系,但手里还有给谢寻的点心,不能摔。 是白玉豆包。 他昨日傍晚回府,却不见谢寻身影,左等右等等到天黑也不曾回来。 阿寻从来不会这样的。 只会是进宫给他的皇帝学生授课去了。 真辛苦,半夜了还不曾回来。便吩咐厨房做了谢寻最爱的白玉豆包,热在笼屉里,等他回来。 可到了三更,还是等不到人。萧启放心不下,正巧天又下起了雨,当即便带着豆包往宫中去,雨这样大,淋湿了可不好,要着凉的。 宫殿立在风雨里,殿内灯火已熄了大半。 唯有殿内东南一隅,幽幽亮着一抹微弱的橘芒。 萧启分明笑了一笑,可脸色却比这泼天夜雨还要寒凉。 推开殿门,风雨侵入殿来。 收了伞,朝殿内走,在幽幽一抹光前,停住了脚步。 香, 熟悉的崔情香。 很淡,但久经风月场的萧启轻易认了出来。 打开鎏金的香炉盖,里头的香料已燃尽,徒余一片灰白。 萧启的心一点点沉入深渊。 转头,他看到了零落在龙床边地上的官袍。 一品文官, 官袍。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不出意外该迎来修罗场了。 摊上这几个姓萧的,谢老师实惨……_(:3ゝ∠)_ 第105章 偷天换日 站在香炉边上,萧启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一阵阵名为暴虐的惊涛骇浪席捲了心头不知几回,像此时这样沉默着,已经到他极力忍耐的底线了。 但许久他还是不敢迈出脚步,生怕面对自己终其一生都不愿面对的血淋淋的现实,然后,连照亮他这贫瘠一生唯一的光都彻底熄灭。 然很多事情就近在眼前,害怕无济于事,血淋淋的现实已经透过遮羞布蔓延开一片血红,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 萧启死死压制着即将冲破一切理智的暴虐,一把,扯开了皱巴巴的帐帘。 …… 龙床上紧紧纠结着两条人影。 上位之人不挂一缕,但凭那尚还稚气未脱的年轻侧脸可明显得知,这是他那皇帝侄子,下面那个被皇帝侄子脑袋挡住的人,就不得而知了。 两人都已不动了。 显然已经云收雨散。 萧启的心跌落在地,碎成了一地齑粉。 最后一丝理智即将决堤的前一瞬,上头压着的人听见动静浑身一缩,像受惊的野兽般目露惊愕之色,随即,褪去全部血色:「皇叔——」 下一瞬,萧启收如利爪般的铁手,粗暴地扳过身下人的脸,引来一声惊恐至极的痛唿—— 这下看清了, 不是谢寻。 …… 萧启深吸了一口气,像濒临死亡终于被救上岸的溺水者,这一剎那,恍若重生。 萧启就掐着那张与谢寻有几分相像的脸,下了狠劲。他不知道自己维持着这个姿势多久,恍惚间,还是皇帝侄子的一声冷笑才将他拖回现实:「皇叔真有兴致,半夜跑来朕的宫殿打扰朕行鱼水之欢。」 萧启嫌恶地甩开了手下战战兢兢的冒牌草包,拍了拍手,阴鸷的目光落在皇帝身上,开门见山道:「你老师呢?」 萧璟气得握紧拳头,仗着崔情香的效果尚在,壮着胆子咬牙瞪回去:「笑话!诚王找人倒找到朕的寝宫来了,老师是您的爱人,他的去处朕如何得知?」 萧启问:「他没来给你授课?」 萧璟脸色中一闪而过一丝慌乱,被眼尖的萧启一眼捕捉。 萧璟撇过头去,半晌才低声回答:「早些时候有来,被我气走了。」 闻言,萧启看了看地上零落的官袍,又看了一眼床上与谢寻眉眼气质有几分相似的人,恍然明白过来,讽笑一声,道:「陛下真是个好学生,色胆包天,连自己的老师也敢妄图染指。」 「只是您这替身找得委实太差劲了一些,」萧启继续讥讽,「连您老师半根毫毛都比不上。难为您,这样也提得起兴趣。」 「滚——!!!」萧璟大怒,当即摔了零落在床上的玉革带,革带落地,白玉碎溅四处散开,萧璟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再也不顾眼前人有多可怕,破口怒骂,「朕的私事与您有甚么关系!滚,滚,滚!!!」 萧启无谓地笑了笑,下一瞬又变了脸,欺身而上,捏住皇帝侄子的下颌,要钳碎般用力,阴沉沉警告,道:「陛下,请您记住了,你老师谢寻,是臣一个人的。」 「臣不管你怎么肖想,你敢碰他一根毫毛——」萧启的目光如一柄杀人利刃,直勾勾扎进皇帝的眼里,随即,拍了拍他的脸,恶毒地笑,「臣就送陛下下地狱,和您的死鬼父皇作伴。」 「不信的话,尽管试试。」萧启转身离去,提着地上装着白玉豆包的食盒,离开了这座暖香旖旎的琼楼玉宇。 萧璟气得发抖,瘫坐在龙床上,浑身都冷了。 殿外夜色更深,雨丝风片。 萧启撑起伞,重新踏进了重重冰冷的雨幕里。 既是被气跑了,那阿寻也许已经回到王府了,出入宫的路不同,他遇不上也属正常。 第219页 不懂事的皇帝闹这一出,阿寻看见了肯定又气又伤心,得快些回去,好好安抚一下阿寻才是。 萧启出了皇帝寝殿,轻车熟路地往出宫的方向去,夜风挟着雨,时不时捲起袍角,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出宫的路必经御花园,园中林木葱茏,下着雨,叶片间吸饱了水,只稍稍一碰便抖落下淅淅沥沥的水珠来,拂了萧启一身。 担心手中盛装白玉豆包的食盒淋雨,萧启将他往怀中抱得更紧了些。 快些穿过这片花园,步撵就在园门外等着他。 但,萧启却倏然停住了脚步。 阒静的夜色里,有隐隐的喘息声。 熟悉的喘息声。 循着声源侧看去,一座嶙峋的石山伫立在湖边。 石山很大一座,在夜色下像一只狰狞的庞然大物,它静静坐落在那里,明明一动不动,却扑面散发来压抑的气息。 萧启像是被柏油粘住了脚,听着耳边隐隐约约的难以忍耐的气声,想起了一些曾经的事。 不堪回首的事。 这座石山是人工雕镂的假山,洞口非常多,除却园林造景的用处之外,还是修来专供年纪小的龙子凤孙躲猫猫玩儿的。 幼时的萧启对这座假山,不可谓不熟悉。 只不过曾经,他是被玩的那个。 幼时的他在这座假山里,是怎样被先太子萧铭欺负侮辱,拳打脚踢的,他都歷歷在目。 萧铭牵着小谢寻的手,朝他扔石头,扔癞蛤蟆,借躲猫猫的名义,将他骗上山顶,然后一脚踹进寒冬腊月结了薄冰的湖里,取笑为乐。 一桩桩一件件耻辱仇恨的过往,如今想来,还是会恨得咬牙切齿。 他对这座石山印象太深太深,深刻到即便夜色障目,即便时过经年,还是能凭着记忆,循着声源,准确找到一处入口,匆忙跑了进去。 那喘息声分外明显了。 就近在面前。 洞口透进昏暗的月光,忽然,唯一一抹亮色被来人高达的身躯遮挡住了。 谢寻几乎魂飞魄散,勐地抬头,努力辨别出了来人的模样,旋即崩溃大喊:「哥——」 萧启手中的食盒与伞轰然落地,倒吸一口冷气扑了上去,将人抱入怀中:「阿寻——!」 慌乱摸索,手下,是一具半身凌乱的躯体。 「阿寻——怎么了?!啊?」萧启将他紧紧抱着,摸黑关切地摸索他的头脸,他的身子,向下游移,湿滑的大腿,有不合时宜的滚烫。 久经风月场的萧启很快反应过来此等症状,显然是中了情毒! 皇帝侄子寝宫里燃着的,不就是风月场中效用极强的情香么?!这种香南馆常点,连萧启都不大经受得住,何况一向洁身自好的谢寻呢? 「哥……哥哥……我好难受……」谢寻哭着将他抱了个满怀,哭腔从颤抖的口中流泄,与之一同流出的,还有克制不住的口涎。 「我想……我要……」谢寻哽咽着,往他身上贴,不停地蹭,「我受不了了……」 萧启的理智被铺天盖地的柔情全数击溃,很快就如谢寻的愿,将他扎得魂飞魄散。 谢寻疼得十指都紧紧抠进嶙峋石壁里,惨叫着抠下簌簌的石屑,一口气断断续续,濒临死亡。 「啊啊啊——」 几乎变调的哭喊声如滔天洪水摧毁所有理智,萧启紧紧箍着手下一片软玉温香,不知疲倦地耕耘着。 夜色障目,他只知身下人是他的珍宝,却不知珍宝身上,遍布着被他以外的人掐捏出来的青紫的伤痕。 黑暗中,谢寻的眸子是绝望的,可也是清澈的,还有那一身并非被他玩弄出的伤,萧启看不见,萧启不知道。 被皇帝学生玩弄出来的痕迹短时间内不可能消失,为了不让萧启发现,谢寻走投无路,只能借着夜色障目,出此下策。 不知疲倦。 今夜,是萧启这一生,最舒爽的一次。 他不知,他的白梅花身体里,藏着别人的东西。 他心尖尖上放着的洁白梅花,被别人弄脏了。永远永远,都不会知道。 疲倦了,萧启倒在爱人身上,穷极毕生的温柔,将他圈在怀里,吻落在他身上,极尽虔诚、温柔。 「好了,好了,阿寻,不疼了……」他捧着他的脸,亲吻着他的额头,心疼得几欲泪下,「还难不难受?」 谢寻无力摇头,滚烫的泪水都滑落在他掌心,深深吸了口气,溢出唇齿的只有哭声,没有别的话。 萧启察觉怀中湿冷的躯体在咯咯颤抖,忙卷过一旁自己的衣裳,将他紧紧裹着,打横抱起:「这里太冷了,哥带你回去,咱们回去擦药治伤,乖乖——」 一塌煳涂。 明亮灯火下,浑身触目惊心的青紫伤痕。 那处更是形同落花流水,整个肿了。 谢寻痛得瑟缩在床角,萧启手执药膏与棉棒,懊恼自责到极点,不住道歉,还伸出手来牵他:「对不起阿寻,是哥太不知轻重了!来——哥哥给你清理一下上药,上完药就不疼了,来——」 谢寻瑟缩了许久,才终于像只受伤的小兽般半信半疑地搭上了他的手,被他温柔拉到身边,接受他的摆弄。 那里伤得太重,连平躺都成了奢望,萧启便小心翼翼将他翻过身趴着,还在他身下垫了软垫,架高伤口,盖上被子。 第220页 萧启马不停蹄地忙前忙后伺候他心尖尖上的白梅花,又是清洗上药,又是餵粥餵豆包,事事皆亲力亲为,绝不假手他人。 谢寻都乖乖配合,一副若是没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感激乖顺模样,彻底打乱萧启的阵脚,让他完全打消对自己的疑虑。 萧启捏着帕子,爱怜地替他擦拭嘴角粘稠的粥汁,道:「哥去了陛下寝宫,看见他做得那些荒唐事了,还点那种香,让你闻着了,吃大苦了是不是?好阿寻,别生气,小孩子不懂事,哥下回进宫帮你教训他!」 「不哭了,乖乖。」萧启从旁拿过温热的白玉豆包,掰开,香甜的豆沙馅露出来,递到谢寻唇边,一颗心都要化了,「哥哥要心疼死了。」 谢寻垂眸点头,微偏了偏头,张开嘴咬了一小口,咀嚼着口中分明香甜暄软的白玉豆包,却只觉如同嚼蜡,全然无半点滋味。 作者有话说: dddd,本文有一些通假字,大家自行甄别。 萧启你这个死舔狗,被耍了吧,你也有今天,嘻嘻。 第106章 同生共死 第三遍了。 「谢大人,陛下召您入殿……」 如是三回,内侍现在看见谢寻都发憷,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但没办法,他奉陛下之命前来请人,若是再请不到谢寻进去,他进去都没法交代了。 内侍小心翼翼地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赔笑着卑微道:「谢大人,算奴婢求您了,您好歹进去见陛下一面,别让奴婢为难啊……」 可他的面子值不了多少钱,谢寻并不肯买帐,依旧仿若未闻般,兀自整理着案牍公文。他的面色有些许苍白,眼下蕴着两团青乌,显然是没怎么休息好。其实内侍自己都千不甘万不愿做这等没良心的事,他若是谢寻,早掀桌不干了,但没奈何,自己区区一个做奴婢的,又哪里敢违抗主子的命令呢? 不论他如何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谢寻都置若罔闻,手中收拾卷宗的动作不曾停下,抱了几卷公文,便要离开。 「谢大人、谢大人——哎哟……您留步啊!」内侍拧紧了眉毛,愁眉苦脸地跟上去,碰又不敢碰,拦又拦不住,急得直转圈,正不知如何是好时,突然被人踹了一记窝心脚,痛得哎哟一声,扭头一看,却是陛下,他愤愤骂道:「废物,滚——」 「老师——」萧璟如风一般三步并两步冲出去,一把拽住了决绝离去的老师的手臂,开口即是悔恨的哭腔,「老师,学生真的知错了……您别不要我……」 「……」 谢寻一口滞涩的气还不待唿出,皇帝学生就摆出一副痛心疾首悔不当初的可怜模样,扑通一声跪在自己身前,死死抱着自己的腿,眼泪鼻涕都煳在一起,一副你不原谅我我就跪一辈子不起来的架势。 年纪尚小时,他总是这样对老师用这招,百试百灵。 可是今天,谢寻早已被这个学生伤得万念俱灰,这一招对他来说,再也没用了。 若不是此时处在殿外,对他这种无赖的行径,谢寻真的会想给他狠狠的两个耳光。但,光天化日之下,毕竟君臣有别。 谢寻再不忿,也只得打碎牙齿和血吞,吐纳几口气平静下来,终是心平气和道:「臣还有要事在身,请陛下放手。」 「我不——」萧璟果然故技重施,将老师的腿抱得更紧,一屁股坐在地上坚决不挪窝,谢寻执意要抽回腿,却因被他紧紧抱着,便将他往前拖行了好一段距离,名贵的料子就这么堪堪磨着地面,萧璟也不在乎,满眼满心只有老师,抬头可怜巴巴地说,「老师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 「……」 许久,谢寻淡淡道:「陛下这一招还要用多久呢?」 「啊……」萧璟以为老师会恼羞成怒,哪怕给自己一巴掌都是好的,可他没有,他从未见过老师像今日这般冷静又疏离。 「天底下不是所有错事都能用这样死皮赖脸的方式来弥补,哪怕你是九五之尊,也没用。人心失了就是失了,你百般找补,也回不来了。」 「老师……」 谢寻道:「陛下实在是太令臣失望,令臣寒心了。」 「我以为您马上二十岁了,是个懂分寸知进退的大人了,可臣实在是没想到,您永远都是扶不上墙的烂泥,雕镂不得的朽木。」 「臣周旋在你们萧家人中这么多年,实在是太累太累了。」谢寻决绝地放着狠话,去掰开他的手,可他抱得实在是太紧太紧,谢寻努力了好久,始终还是无法抽离。 萧璟瘪着嘴,到嘴边的千万言语如今都显得苍白。知道自己辩无可辩,可又实在不想轻易放老师离去。 老师这一去,万一再也不回来了怎么办呢…… 「臣最后说一遍,放手。」 「不……」萧璟啜泣着,「老师,对不起……」 「放手!」 萧璟苦苦哀求,抬头看他,哭:「老师不要我了,那我怎么办呢?我一个人怎么和皇叔斗?!我……我不行……老师别丢下我。」 闻言,谢寻苦苦维繫的淡漠与冷静在此刻统统瓦解,身体与心理被这两个萧家人折磨过来折腾过去,根本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破口大吼道:「你也知道我在与诚王周旋!你早知道,你真理解我,又怎会做出这样的事啊!!!」 「先皇怎地生出你这么一个蠢货!」谢寻指着他的鼻子继续骂,「明知诚王满身爪牙未除,明知人动动手指就能将你捏死,留你在皇位上这么些年,只是因为看在我的面子上,你还这样对我!!!」 第221页 「我也想帮你啊!可你把事情做到这个地步,让我怎么帮,怎么帮啊!」谢寻气得浑身颤抖,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的半个胸膛遍布被蹂躏出来的青紫,「我不求你救我脱离火坑,可你也不能将我往火坑更深处推啊!」 萧璟看见了那一身淤痕,又气又难过,夺眶而出的泪水将满脸都沁得湿冷,无力地松开了抱着老师大腿的手,坐在地上,像从前挨训一样,许久才弱弱道:「那……老师现在打算怎么办?皇叔已经对您起疑了吗……?我……有甚么需要学生做的,老师只管开口就是了。」 谢寻平静了片刻,才哑然道:「写罪己诏罢,昭告天下,暂让全部政权给诚王,剩下的你不用管了,交给老师罢。」 「罪己诏……」萧璟小小声哦了一下,呶呶道,「学生不知道具体该写甚么……」 「……」谢寻道,「我来写。」 萧璟抹了把泪,终于意识到自己实在是太没用了,歉疚道:「那就辛苦老师了。」 由谢寻代写的罪己诏昭告天下,少帝自觉德不配位,故而宣布暂时让渡全部皇权,由诚王萧启代理监国,直到他可以单独挑起大梁的那一日。 以前他明面上是独揽大权的皇帝,实则暗地里不过是个被诚王操控的傀儡;如今罪己诏出,明里暗里,萧启都已经是这个国家的实际掌权人了。 消息一出,天下皆惊。 为了保护他,谢寻脚下的路,更加艰险了。 波澜不惊的脸庞之下,那颗心有多恐惧,只有谢寻自己知道。 倚在萧启身边,谢寻极力克制情绪,听得他近在自己耳边的口唇,发出轻轻的一声笑,令人心慌。 「小皇帝可真有意思。」萧启挑起薄唇一角,道,「过些时日就弱冠了,却整这么一出。」 谢寻尽量放松自己僵硬的嵴背,软在他怀中,道:「前些日子他做下那样荒唐的事,我气得不轻,大骂了他一顿,说他担不起这份重任,甚至动了手,他应是自觉羞愧,才搞了这样一出。」 谢寻抬头,有意无意地用鼻尖去蹭他的下巴,漫不经心地问:「哥哥,你怎么想的呢?」 握着谢寻的手,一下一下地摩挲,萧启将他环抱住,有两日未修的脸庞生出了短短的淡青胡茬,贴着谢寻的额头,蹭了两下,却不回答他的话。 许久,掰过谢寻的脸,笑了:「别的先不说,小皇帝文采长进了不少。这份罪己诏写得真漂亮,全然不像他那个草包小笨蛋写得出来的东西。」 「……」 谢寻的嵴背微不可查地战慄了一下。 「都是阿寻教得好,」萧启掰他的脸的力度,大了许多,谢寻看见他双眼瞳仁里,闪过一丝恶毒,「怎么办,哥哥都些嫉妒了。」 谢寻摸上他的手腕,勉力一笑,道:「不瞒哥哥说……看到诏书的那一刻我也挺惊讶的,他那孩子,平日里摇头晃脑没个正形,但教他的东西,他似乎也吸收了个七七八八。」 萧启亲着他的手,不言一语。 谢寻摒着气,小心翼翼问道:「哥哥,你作何打算?」 萧启依旧没有回答,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攀上了他的肩。 谢寻浑身一僵,不敢阻止:「……哥?」 不多时,靴子也被蹬掉了。 云袜被萧启脱下,萧启虔诚地吻了上去。 意犹未尽地动动唇,萧启撑着手臂,一路往上,来到腰间,被腰际一抹突兀的红痕吸引去了目光。 「……」久经风月场的萧启岂会分不清吻痕与指痕。 他没有亲过谢寻的腰,没有。 怔住的那一刻,长得像一万年。 重又欺身回到了谢寻脸边,露出一个分明宠溺,可看在谢寻眼底却令他胆寒的笑容:「他要做甚么,哥全都奉陪。」 「走一步看一步,哥乐得欣赏,看看小朋友能有甚么心眼。」 话音方落,缠绵的动作忽然停止了。 谢寻看见他伸出了宽厚的手掌,箍住了自己的脖子—— 「呃……呵……」谢寻瞪大了眼睛,惊恐地望着他,「哥——!」 谢寻像离水的鱼,大张着嘴,脸色很快就变得一片铁青。 萧启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两颗红色的药丸,自己仰头吞了一颗,另一颗,餵进了谢寻的口中。 人有求生的本能,在死亡威胁来临之下,咽喉会不受控制地吞咽,药丸轻易地就滑落下了肚:「呜……呜呜……」 蜻蜓点水的吻若即若离,萧启在他耳边轻声细语,语调满溢着失落和彷徨:「哥哥曾在南疆,意外获得了一种药,名叫『鸳鸯丸』。一份两颗,服下此丸的眷侣,同生共死。」 「你若死了,哥哥绝不多苟活一日。」 谢寻发出一声惨叫。 萧启再说:「同理,阿寻也是。」 一边耕耘,萧启一边好似在喃喃自语:「不,不对。提甚么死不死的……哥和阿寻定会白头偕老,对吗?」 他快要将谢寻凿开了。 谢寻终于承受不住,沉重的双眸阖上了。 不堪如此欺凌,他昏了过去,人事不知。 萧启轻声唿唤了他许久,他不再有任何回应。 「……」有热泪从萧启眼眶中大颗大颗落下。 「阿寻腰间的吻痕真好看,」萧启加重了紧箍谢寻脖子的力气,谢寻面色已涨如猪肝,托那鸳鸯丸的效用,萧启也有了明显的窒息之感。 第222页 他甚么都知道,甚么都明白。 可他只能装傻充楞,假装不知。 他不想撕破脸,哪怕日日与他演这处深情戏码太累太倦,他也不想撕破脸。 他还没有过够这样的日子,因此没有勇气,更不甘心带他一起死。 「只这一次,好不好?」萧启想到他在那个草包身下,坦诚相对着,被他亲,甚至…… 眼泪便更加汹涌,一滴一滴,落在谢寻的腹间,「这一次,哥就当没看见。别再让哥难过了。」 作者有话说: 在感情中卑微如狗的启子 第107章 生死相依 「别碰我!」 谢寻的脚腕被萧启握着,往旁边拉,好方便替他上药。 却被恼羞成怒的谢寻踢开了。 一同捱踹的除了萧启,还有他手上的药油,掉在被子上,汩汩淌出了一片滑熘熘的湿腻。 萧启也不生气,无奈一笑,摸摸他的脑袋:「哥错了,和你道歉,对不起。」 脖子上的勒痕严重些,此时已经由青转紫,突兀地横亘在修长的脖子上。 明明是他自作自受,萧启对眼前自己一手造成的伤痕没有愧疚之心,甚至还觉得自己昨夜不够狠,没够给他足够的教训,没能消了心头的火,但一看见谢寻醒来,生气的模样,他就莫名很享受这种哄着心爱之人的感觉,道歉赔罪不停挂在嘴边,然后搜肠刮肚,千方百计想些甚么办法来补偿他。 如果谢寻当真是一心一意爱他,而并非是为了除掉他才委曲求全假意承欢在自己身下,那就好了。 温言软语就这么哄他一辈子,萧启也甘之如饴。 可是世上没有如果。 眼前人恨不得他下地狱。如今眼前一切,都是假的。想至此,萧启心中便瀰漫开一阵化不开的苦涩。 旋紧药膏盖子,萧启擦了擦手,温柔道:「时候不早了,阿寻快去忙自己的事罢。中午记得回来吃饭,哥哥等你。」 不回他的话,已经是谢寻能在他面前能做的最大的抗争了。 自己整理好衣裳,谢寻离开了王府。 马不停蹄地,谢寻即刻便命人去查昨夜萧启口中那「鸳鸯丸」的作用。 领命的人,正是被谢寻策反的,萧启的死士。 他不需要查,因为他就来自南疆。 见人半晌不动,谢寻抬眉看他,道:「怎么,你聋了?」 「。」死士拜倒在地,道,「回相爷,此丸的作用无须探查,属下便知晓。」 「说。」 具死士描述,鸳鸯丸如它的名字一样,是成双成对的。一份两颗,服用下此丸的两个人,生死与共。 谢寻的指节握得发白,问道:「怎么一个生死与共法?」 死士答:「假设一方身死,那么另一方在同一时间内也必死无疑。且先死去的一方死前遭受的痛苦也会一丝不差地反应在另一方身上,直至被相同的痛楚折磨致死。」 譬如其中一方是自缢导致的窒息而亡,那么另一方虽没有白绫缠颈,却也会清楚地感觉到窒息的痛苦,直到对方咽气,自己也就一命呜唿了。 同步死亡,故名同生共死。 此等荒唐的作用,谢寻是不信的。人与人是两个完全独立的个体,两枚药丸进入两个不同的人体,如何产生交集?甚么同生共死,根本就是耸人听闻,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这么荒唐的药? 但很快,谢寻的这番结论就被推翻,死士从怀中掏出一枚殷红的药丸,当着谢寻的面捏开了,药丸竟是空心的,外头薄薄的药壳破裂,藏在里头的,竟是一只黑色的鳞虫! 所谓药丸,竟只是个诱人吞下的幌子。 因为一对有情人中,难免有一方不愿以此来同生共死来证明自己纯粹的心,另一方又想要通过此蛊来与爱人的生命绑在一起,明晃晃的种蛊,太显眼了,实在不容易得逞。 所以便将其伪装成药丸,一口吞下去,就没有回头路了。 药丸是实打实的死物,的确没有两枚能够产生交集的可能,但蛊虫不同,蛊虫是活物啊。一雌一雄为一对,若是分别藏进两颗药丸里被吞下,那么一方身死,蛊虫也随之死亡,另一只蛊虫感受得到,牵动此蛊发挥作用,那么另一方也一同死亡,便绝不是甚么天方夜谭了。 苗疆人善制蛊,千奇百怪的蛊,谢寻很早就有所耳闻。 所以他吞下的根本就不是甚么药丸,而是货真价实的蛊虫。 那…… 谢寻无力地瘫进圈椅中,脸色刷地一下惨白如纸。 「相爷?」死士关切询问,「您怎么了?」 谢寻沉默了许久,才问道:「有没有甚么解开此蛊的解决办法?」 死士摇摇头,道:「属下印象中,此蛊无解。」 「……」 那么也就是说,萧启死的那一天,他也活不成。 且自己还要遭受和他一样的痛苦。最后与他一同咽气,并肩下黄泉。 哪怕死了,他都甩不开他。 当真歹毒。 谢寻一个人在空荡荡的书房里,呆了很久很久。 久到太阳都落了山,四周变得昏暗,也还是没能缓过神来。 「吱呀——」一声,大门被人推开了。 高大的身影遮住昏暗天光投落下一片阴影,将谢寻罩在里头,像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第223页 「阿寻,怎么这么迟还不回家?」萧启走过来,从后环住了他的腰,像只可怜巴巴,许久等不到主人回家的大狗,低头在他脸颊边亲昵地蹭,「你这些日子,日日都好忙……哥哥在家等你吃饭,饭热了一遍一遍又一遍,总是等不到你回来。」 痴迷地嗅他身上清冷的雪梅气息,萧启抱着他,一刻也不肯松开,生怕这一放手,他就像山间的岚,枝上的雪,终有一天消散得无影无踪。 谢寻静默许久,终是颤颤巍巍地开了口:「你为甚么……要在我身上种那种东西?」 萧启唿吸一滞,亲昵嗅吻的动作蓦地停了。就这一瞬的沉默,让谢寻拼尽全力挣开了他的怀抱,勐地回身,桎梏住他宽阔的肩,满面泪花:「为甚么啊,为甚么啊?!」 萧启动了动唇,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因为哥想永远和你在一起,不论是生是死。不久前你自己也说的,你永远喜欢我。」 「种了蛊,我们从此生死相依。」萧启满心爱慕,摸上谢寻的后脑勺,「黄泉碧落,永远也不分开。天涯海角,哥永远都在你身后保护你。」 谢寻当真想一刀了结自己,拉着他一起死,再不要活了。 可为了一个坏事做尽的大恶人,赔上自己的命,真的值得吗。 谢寻的双手无力垂下,感嘆自己这一生,过得真像个笑话。从小到大,所遇的皆非良人。 他明明身抱大才,亦有满腔赤心,誓愿入朝为生民立命,可这个朝廷从上到下都烂得彻彻底底,没有人对得起他。 一生所学,连用武之地都没有。 还要委身在恶人身下,讨好周旋,最后竟还要被他捆绑在身边,同生共死。 他不喜欢萧启,根本就不喜欢,从头到尾,都没有喜欢过。也没有喜欢过萧家的任何人。 可他不得不像娼妓一样,在他面前假意卖笑承欢,承受他无止境的掠夺和占有,日日夜夜,神颠魂倒。 真是不想再忍了。 可是不忍又能怎么办呢?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 长恶不悛的萧启,所做之事实在罪恶滔天人神共愤,他这样的人,怎能任其再留在这个世界上? 他最初所求,不过是为天下除害,扶持少帝夺回实权,然后他安安稳稳做他的天子帝师,群臣首辅,兢兢业业为黎民奉献一生。可事到如今,他一心要扶持的少帝,竟也是个欺师灭祖的畜生。 这萧家的天下,上上下下,再没有地方值得他去尽忠。 谢寻悲哀地想,也不知道这座江山,在他走后还能坚持多久。 他,怕是时日无多了。 皇帝既下罪己诏让位,萧启没有理由不接受,欣然接过了这道权柄,明面上有条不紊地处理国事,暗地里,他重整手下势力,就等着将暂时的变成永恆的,将高于头顶的变成踩在脚下的。 疲于这些勾心算计,萧启忙了起来。也不再有机会时时与他的白梅花贴在一起了。唯有沉沉的深夜,他才能拥他入怀,享受这来之不易的温馨时光。 他在为了权利东奔西走,谢寻又怎会无动于衷?他开始频繁往返于皇宫和王府,常常在皇帝身边一待就是整整一日。 对待这位皇帝学生,较之以往更严格了一些。 那一日的荒唐一夜就像是一场了无痕迹的梦,彼此都默契地不再提起。 他教他治国经略、用人之术,教他如何做一个上无愧祖考、下无愧朝廷百姓的好皇帝。 萧璟认真听着老师授课,不敢再对老师抱有那些旖旎的非分之想。 老师这些日子,显然唠叨了许多,一点不像个年轻人,倒像个喋喋不休的老太太。 休息之余也不肯歇会儿喝口茶,就在自己耳边叨叨念着他早已听得起茧子的话,甚么要勤勉亲政、要体察民情、要多听他人建议诸如此类云云,听得萧璟一个头两个大,终于忍不住了,捂住耳朵道:「老师不要再念了嘛!」 「……」 「您最近怎么这么啰嗦?」萧璟道,「现在是休息时间,让学生耳朵根子清净清净好不好?」 谢寻眉宇间的悲伤挥散不去,偏过头去,不愿看他,许久道:「陛下总是这个样子,甚么时候才能独揽大权呢。」 萧璟道:「这不是有老师在么,有您在,我……」 谢寻打断道:「臣总不可能辅佐您一辈子,您该学会长大呀。」 萧璟蹙眉,急忙抓住他的袖子,道:「怎么就不能辅佐我一辈子了!您要去哪里?」 转念又想到了老师近来反常的态度,并且突然就不生自己的气了。 还啰嗦了那么多,一句话今天讲一遍,明天讲一遍,上午讲一遍,下午还要讲一遍。 就好像……遗言一样。 思及此,萧璟吓得忙把老师抱住:「老师要去哪里?!您不要我了吗!」 「您答应过父皇,会好好辅佐我的,您不能说话不算话……」 「……」谢寻勉力一笑,道,「好好用功,别想太多。」 作者有话说: 辅佐个屁啊啊啊啊啊阿寻快跑路吧!!! ==================== # 番外 ==================== 俩活鬼出逃枉死城 九泉阴司,阎罗地府。 相传奈何桥旁有一座城,专收容枉死的鬼魂,故而得名,枉死城。 第224页 何谓枉死?即此人并非寿终正寝而亡,而是由于自杀、灾害、战乱、意外、谋杀等含冤而死,这样的鬼魂执念太深,阴气太重,奈何桥承托不了,便由枉死城暂时收押。 收押在这里的鬼魂能够像阳世间的人一样生活,但由于其死因的特殊性,需要受到非常严格的掌控和看管,其中以自杀者罪行最深,因而被收押在枉死城的自杀鬼魂,他们在城中的每一天,都需要在生前死亡的那个时间再经歷一次死亡时的痛苦,日日如此,直到原有命数註定的寿命终止为止。 凡死去的鬼魂,死之时是甚么样子,现在就是甚么样子。 意外横死的鬼魂不比寿终正寝的鬼魂样貌那般正常,他们的模样各不相同,总之每一种都很惨烈,很夺人眼。 譬如溺水自尽者,肚大如斗,身上泡发的皮肉边走边往下掉;再譬如那悬樑自尽者,眼眶鼓出,舌头伸出足有三尺长,长长地拖在地上,边飘边往外排泄。还有那自以为是最没有痛苦的服毒自尽者其实样貌最丑,全身漆黑溃烂,口中永远吐着源源不断的白沫,还远远地就散发着阵阵恶臭,又噁心又恐怖。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也就这里是枉死城,能在这里的都是惨死的鬼,大家都是不同的鬼样子,便也没甚么可怕的。但凡混一只到人间去,让生人看见了,那可就够呛了。 因每个鬼魂死的时间各不相同,是以枉死城中无时无刻不在发出悽厉的鬼嚎。 常常是每个鬼魂在路上走着走着,到了他生前死亡的时间,便会在原地再体验一次死时的痛苦。比如溺水自尽者,走着走着面前便出现一条河,一脚栽进去,扑腾直到死亡为止。又譬如悬樑自尽者,走着走着突然被一根绳吊起脖子来,直到窒息。 哀嚎声不绝于耳,恐怖非常。 且在这里受刑的鬼魂,他们收不到阳间亲友烧来的纸钱和纸扎祭品,也无法在中元节,像其他亡魂一样,返回阳世接受阳世亲人的供养,一切烧给这些亡魂的金钱物品都会暂时存放在辅佐地藏王菩萨的目莲尊者处,直到这些亡魂亲眼见到谋害他的人得到应有的报应,或怨恨的心情得到慰藉。 执念消除,他们才得以从枉死城中被释放,走过奈何桥前去投胎。 但是等待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更不要说每一天都经歷一遍痛苦的酷刑。 即便枉死城中规则森严,被发现不守规矩的鬼魂往往下场惨烈,但还是有鬼魂愿意铤而走险,试图挑战规则。只因等待太长,执念太深,连那地狱的刀山火海都不怕了。 此时,枉死城中某一处火光沖天,火焰中,悽厉哀嚎声经久不绝。 那沖天火焰烧了许久,终于有渐渐熄灭之势,刺目的火焰退了下去,里头一具焦黑的人形尸骨露了出来。 看来是一个自焚而死的鬼。 这尸骨明显烧得过头,面目全非,根本看不清生前的样子。一路走,一路往下掉黑渣渣。 才经歷这一番酷刑,他行动的姿势十分怪异恐怖,身体歪斜着,一步一步走得艰难。 有时候若是一不小心踉跄了一下,身上烧脆了的骨头便会掉下来。他还得费力弯腰,捡起来再安回去。 这样的日子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因他刚刚又烧过一遍,尸骨还是热乎乎的,浑身散发着白烟,并且飘出焦炭味。 枉死城内也有白天和黑夜,烧死鬼是在漆黑的夜里被烧死的,此时他才受酷刑,四野昏黑不辨方向,只能缓缓前行,希望不要碰到什么坚硬的东西才好,他这么脆,这么能掉渣。 他虽然是个鬼,但不妨碍他怕别的鬼。 大半夜黑漆漆的,生怕有限的视野中突然冲出一个横死的鬼,把他吓得再死一次。 怕甚么来甚么。 「咚——」 有一只青衣鬼从天上掉下来,正正就擦过烧死鬼的身前,重重砸在了他的脚边—— 乌黑粘稠的血飈射数尺,浇了烧死鬼满头满脸! 「啊啊啊啊啊——」烧死鬼吓得头掉,满地摸索着找头,哆哆嗦嗦摸到头了,安回脖子上,看清了眼前鬼的惨状,又把左脚吓掉了,挣扎哭喊抱着腿往后退,想转身逃跑,可情急之下,掉掉的那截腿半天安不回去,「啊啊啊——救命啊……」 眼前的青衣鬼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可知生前是摔死的,头脸着地,惨不忍睹。 他的脑袋都摔裂了,可见里头白花花的脑仁,且半边脸都碎了,血肉模煳。 摔死鬼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好一会才从剧痛中缓过劲来,挣扎地爬起,看看不远处吓得直掉渣渣的黑骨头架子抱着安不回去的腿骨缩成一团嗷嗷哭,想着作为一只枉死城里有些年份的资深老鬼,有必要帮助一下新来的小朋友,于是歪歪扭扭地爬起来,来到他身边。 拿过他抱在怀里半天安不回去的腿骨,三两下,替他接上了。 烧死鬼捂着眼睛,不敢看他。他长得是太恐怖了。 「谢……谢谢……」烧死鬼手脚并用,就要爬走,一不小心,撞着块边上的石头,把头又又磕掉了。 骨碌碌滚到摔死鬼脚边。 「呜啊……我的头……」烧死鬼举手摸不着头脑,气得嗷嗷哭,没有头,他什么也看不着。 「?」摔死鬼举着一只头,用沙哑的声音说,「傻子,在我这里。」 第225页 「啊……」 他爬都不知道往哪里爬。 「你在原地待着,我来帮你。」摔死鬼沙哑着声音,说。 他手中的脑袋,面目全非,被火烧得皮肉都化了,崩在骨头上,像个煤球似的,一碰就掉黑渣渣,看起来明明更恐怖一些。 摔死鬼捧着脑袋走去,找准位置,温柔地给人安上了。 脑袋安上躯体,眼睛才能睁开,烧死鬼一睁眼,就直直对上摔死鬼那张摔得面目全非的脸。 但,还有一小半是好的。 「……」锦画看着那小半张尚完好的脸,愣在原地,想起了一个人。 「你看着我干甚么?」摔死鬼无奈一笑,「又不怕我了?」 烧死鬼盯着他摔坏的脑袋和脸,听他沙哑不成调的声音,扒拉下他的手,果然,十指尽断—— 想到生前种种,烧死鬼泪如雨下,一把将眼前鬼抱住了,大哭:「云舟——!」 「……」 太久太久,摔死鬼几乎快要忘记自己的名字了。 一声云舟,让往事如走马灯般在破碎的脑袋闪过—— 烧死鬼扑进自己怀中,哭得伤心,把自己身上的青衣都弄脏了,哪哪儿都是拍不掉的黑渣渣。 烧成这个鬼样子,只怕亲妈都辨不出来是谁,云舟自然不例外。 云舟哼哼一笑,说:「你最好不是珠碧,不然我就把你拆了,再烧一遍。」 烧死鬼抱着他咣咣摇头,啜泣一口:「我是锦画……我是锦画……你还记不记得我……」 「哦。」云舟无奈一笑,将他也抱住了,「记起来了,只会跳舞,其他甚么也不会的小笨蛋,教你写自己名字教了三个月,都学不会。」 「笨蛋,你怎么烧成这样了……」云舟摸摸他的脑袋,「比以前还黑。」 得知他是自尽而亡,云舟不争气地嘆了口气,数落道:「那么多自尽的法子,偏偏挑个最痛苦的。烧成这个样子,真是吓死人了。」 锦画恨不得整个身子都钻进他怀里,能在这里见到想念的故人,真真是幸事一桩。 「我好想你……」锦画啜泣一口,「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曾经,锦画还是个籍籍无名的黑皮小雏妓,才被卖到南馆里来,举目无人相识,每一天都很难过,很害怕。 他有惊为天人的舞技,最初还是个清清白白的清倌,且皮肤又黑,对云舟造不成甚么威胁,所以,云舟对他比对珠碧好。 教他说汉话,教他学写字,对他像对亲弟弟一般,只是没过多久,他就死了。 锦画再也没有依靠了。 珠碧没有告诉他云舟的骨灰藏在某座山中的某座寺庙里,他以为他早就尸骨无存了。 没想到,他们两人还能有再次见面的时候。 今日之后,云舟身后多了个跟屁虫。 曾经初到南馆举目无亲,云舟是他的唯一的光。如今初来枉死城,云舟再一次成为了他的全部。 「云舟……我们现在去哪里?」锦画弱弱地问。 云舟牵着他往前走,说:「我在这里认识了一些朋友。现在带你去找他们,帮你加固一下你的身子。老这么松松垮垮的掉零件,可怎么是好。」 「哦……」 加固好身子,总算不用一路走一路往下掉骨头和碎渣渣了,锦画很高兴,跟在云舟身旁,寸步不离。 「小曼,明天就是中元节了。」 云舟带他来到一处寂静的地方,看了看四下无人,才小小声对锦画说:「你想不想出去?」 「出……出去?!去哪里?」锦画惊讶地问。 「阳间。」云舟说,「明日鬼门关开,我们只要能出了这座城,就可以混进他们之中,到阳间去。」 锦画惊讶道:「这……是不行的罢?被发现了怎么办……」 云舟道:「跟着我,不会被发现的,只要我们在规定时间内回来。我基本每年都会偷偷熘出去。」 锦画有些犹豫。 云舟问:「难道,你没有想见的人?」 锦画咯噔一下,恨恨道:「有……但我讨厌他……」 云舟笑:「那就出去吓死他。」 「我……」锦画绞着手指,咬牙半天,下定了决心,「好,我和你去!」 「你要去看杨前辈吗?」锦画被他牵着,罗里吧嗦地问。 「嗯。」 得知能去阳间看望故人,锦画想到的第一个人,居然不是赵景行。 扯了扯云舟的袖子,锦画求道:「云舟云舟,我们去看看珠碧好不好?」 云舟脚步倏然停下,想起了往事,想起了他和珠碧的那些恩怨,上扬着的嘴角又沉下去,道:「不去,谁要去看那个死贱人……」 「去罢!」锦画恳求,「他很不好……我想去看看他,我放心不下他……云舟,你也别生他的气了好不好?害死你的不是他……是诚王萧启!他只是为了活命,我们都是苦命人,你就别生气了……我和他都和好了!」 云舟停下了脚步:「他不好?有多不好?」 锦画撇嘴:「他得罪了诚王萧启,现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被关在小黑屋子里,好可怜……」 「哼哼,」云舟幸灾乐祸地冷笑,「行罢,咱俩吓唬他去。」 以前的恩怨,也该有个结果了。 牵着锦画的手,云舟带着他往前走,他们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 第226页 锦画多活了那么多年,跟他说了很多很多他死之后,南馆发生的事情。 听着听着,不知为何,云舟心中泼天的恨和不甘,竟然渐渐地消失了。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啊云舟!!!好久不见!!三红牌要见面了好开心! 俩活鬼出逃枉死城2 枉死城中,有专门修缮鬼魂躯体的机构,有些生前要体面爱美的鬼,死后接受不了自己这幅烂唧唧的鬼模样,瘆人不说,还影响日常行动,譬如锦画这样走一路就掉一路渣渣,还时不时磕掉自己脑袋四肢的。 所以近几百年来,地府在枉死城中设立了这样专门替鬼修补躯体的机构。 但是呢也不能白设,对罢?毕竟地府也有各项开支,譬如鬼差的薪水支付,譬如地府及地狱各处建筑设施的修缮,天道每年拨下的款少得可怜,压力太大,所以设立这种造福万鬼的机构,不得从中赚点钱来贴补么? 枉死城中收押的鬼魂,因其收到的纸钱供奉都暂时寄存在目莲尊者处,手上并没有可以交易的现钱,要做这种修缮躯体的项目,就得先记在帐上,等此鬼刑期满了,再从他的帐上自动扣除。 因此帐收起来周期太长,所以比城外要多收两成的费用,价格很高,大多数鬼都消费不起。 以前,云舟还经常去修补修补自己开花的脑袋和那半张脸,但后来,机构的鬼差和他说他帐上没多少钱了,他就不做了。 这种不影响日常行动,纯属是为了美观的修缮项目,不纳入在地府优惠政策里,地府一毛钱不报,费用很高,云舟修了几次,就没剩多少钱了。 原以为只是暂时没钱,想着到了第二年忌日有人去看他,给他烧,他就能有钱。 可等到了第二年忌日他再去看,帐上的钱却还是那么点,一毛都没有多。 没钱了,说明阳间没有人再烧纸钱给他。 没人再记得他。 其实他之前,很有钱的。隔三差五就去修缮仪容,他本来又生得好看,弄得枉死城里的男鬼女鬼各个都想亲近他。 可是修缮躯体有时效性,隔个半年左右就得再去一次,不然就会慢慢恢復原样。没钱之后,他没法再修,只好顶着这幅鬼样子,过了很多很多年。也没有男鬼女鬼再勾搭他了。 如今遇到了锦画,多年不见甚是想念,看他浑身掉渣渣的可怜样儿,便想着带他去修一修,他来请客。 这种影响日常行动的必要修缮项目,地府有给报销一部分的,能报六成呢,自己再付,想来用不了多少钱的。 自己帐上剩下的那些,肯定够用的。 没成想,项目做完了,不够。 「……」锦画尴尬在原地。 「不可能!」云舟皱眉道,「做这种项目不是能报六成么?而且……」 话没说完,鬼差就打断道:「优惠的政策仅限鬼魂本鬼使用,其他鬼,是不行的。」 鬼差又道:「如果是这位鬼弟自己付,那么是可以报六成的。或者你花点钱给亲人朋友托个梦,让他在上头给你烧点儿?」 「……」云舟哪里还有亲人呢,「我……没有亲人朋友了。」 鬼差面色不善:「哦,我懂了,你想赖帐,是罢!」 两鬼尴尬在原地,锦画初来此地,吓得在云舟身后拽着他的胳膊,缩着脑袋半天不敢动弹。 可看云舟马上就要挨打了,情急之下也顾不上害怕,直接站了出来,说:「你帮我看看,我有多少钱!应该……应该能凑齐的!你不许打我哥哥!」 「小曼——」云舟道,「你初来乍到,第一年忌日都没到,能有甚么钱?别闹。」 就算心知没人给他烧,可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云舟挨打罢! 鬼差狐疑地打量了眼前这具骨头架子一眼,看着就穷酸,不像有家人的样子,肯定没甚么钱。 但死马当活马医,还是看看好了,收钱比较重要。 不看不要紧,一看傻眼了! 此人的帐上,钱多得离谱! 「唉呀妈呀——尊敬的两位贵客!」鬼差换了副嘴脸,「做一做全身修復吗?!给您二位走内部价,包准修得和生前一模一样!折八成!怎么样!」 「……?」 「……?」 云舟锦画面面相觑,都傻了。云舟赶紧问道:「你查查,是谁给烧的?」 鬼差应声去查,看了半天,道:「嗯,是位赵姓的公子,在前不久的清明节烧了一万两黄金纸锭!」 锦画大惊:「赵景行?!」 「对咯!」 锦画对赵景行这个负心汉给他烧一万两金纸锭的马后炮行为一点都不感动,但有钱了,还是很高兴的。 拉着云舟的手高兴道:「云舟!哥哥!我请你做修復!!」 从机构出来的时候,两鬼都换了一副崭新的面貌,云舟修好了他开花的脑袋和摔烂的半张脸,接了十根指头,连死前被开水烫坏的口腔食道都修復好了。 锦画更不得了,加固好了骨头不说,整身皮都换了一张,听鬼差说,还是用的甚么当下最时兴的仿人皮,柔软细腻弹性好,还有许多种色号可以选呢。 锦画高兴地选了最黑的那个色号,修补好了当真和生前一模一样,完完全全看不出来是个烧死的鬼! 第227页 出了机构的门,云舟脸上无光,十分过意不去,歉然道:「你瞧我,说是要请你的,结果倒让你破费了,实在是……」 嗓音清越,如珠落盘,和生前一模一样! 「不要说这话!」锦画蹙眉道,「给你花钱是最幸福的事了!」 云舟宠溺一笑:「走罢,小曼。」 换了一副新面貌,逃出枉死城,直奔鬼门关,混进拥挤的鬼魂里,成功熘了出来。 地府当值的鬼差,会在每年中元节时驻守在鬼门关旁,为出去的鬼魂发放引路冥灯,冥纸煳的,薄薄一盏,里头的灯光是幽青色的鬼火,生人看来瘆人的很。 这盏灯,能为返回阳间看望亲人的鬼魂照亮脚下的路。 为了防止有地狱或枉死城中服刑的鬼魂混在其中偷偷熘出去,每一个出去的鬼魂,在拿灯之前都需先在登记簿上写下名字,核验其身份信息,确认无误之后才能获得引路冥灯,成功到阳间去。 鬼门关前,锦画吓得两股战战,抱着云舟的胳膊,缩在他身后:「真的……没问题么?好像要核验身份……」 云舟拍了拍他的手:「放心罢,跟紧我,小曼。」 「等会儿在簿子上写名字的时候,记得写本名,不能写你的花名。」云舟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鄙夷道,「你会写了么?」 锦画点点头:「会了会了,珠碧教了我八百遍,我终于学会了。」 云舟松了口气,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两件黑色带兜帽的披风,给锦画一件:「披上。」 「为甚么?」 「我们是枉死城的鬼,不能让别的鬼看见,万一被识破了身份,咱们就惨了。」 「哦。」 鬼门关是一座巍峨巨大的石门关,道路非常宽敞,供鬼魂穿过的关口两边浮动着青蓝色的鬼火,照亮一摞一摞的登记簿,簿子摆在条桌上,桌后是忙碌的鬼差,一个个核对鬼魂的身份,确认无误后,分发冥灯。 地府的鬼魂何止亿万计,每个鬼魂都想在这一天回到阳间,看望自己尚在世的亲人,工作量不可谓不大,即便加了许多人手,还是给核验信息的鬼差们累得眼珠子都脱出来。 忙得脚不沾地的鬼差送走了一个又一个鬼魂,分发了一个又一个冥灯,下一回,来了两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袍鬼魂。 「来,搁这儿写下名字,完了站到镜子前来——」鬼差眼皮也不抬,没好气地重复了今天说的第不知道多少遍。 黑袍下,伸出一只秀美非常的手来。 那手在簿上写下了一手清丽挺拔的三个字:「周青竹」 另一个又来写,写下了歪歪扭扭大小还不统一的:「萨曼·塔拉达」 两个鬼写完了也杵着不动,不过去照镜子,不耐烦的鬼差骂骂咧咧:「听不懂鬼话怎么地啊?麻熘地过去照哇!」 这镜子可以快速识别鬼魂的身份,若是枉死城或地狱中服刑,没有资格出鬼门关的魂灵,一照则会被原地打回他该待的地方,然后被该地方的鬼差抓去施以酷刑。 那只美丽的手,挑开了兜帽一角。 「好哥哥,照镜子就不必了罢。」兜帽一角下,露出一张惊为天人的绝色容颜来。此鬼容色出挑,嘴角挂着一抹迷人的笑。 这下子,鬼差疲劳不堪的眼珠真的弹了出来,急色地给按回去,冲着此貌美鬼直流口水:「好标緻的美人儿~~~」 秀美的手拂过急色鬼差的脸,仿佛羽毛轻浮水波,只这轻轻一下就酥得鬼差浑身发软,美人儿香香软软的手指挽做莲花状,风情万种地顺着鬼差的鼻子来到他一只眼睛的上眼皮处,轻轻往下温柔一拨,整副躯体软如无骨地倚到了鬼差怀里,吐出口如兰的气在他耳边,甚至伸出丁香舌舔了那耳窝一口,轻轻道:「好哥哥……奴家实在想出去一趟,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我与我弟弟出去……」 美人儿笑靥如花,带着他的手,绕到自己身后去,暧昧一托:「来日奴家……必以身报答。」 美人儿的话就是阎罗圣旨,无有不从。 「小美人儿~~~」鬼差嘿嘿痴笑,「哥哥等你啊~」 云舟与锦画成功获得了两只冥灯,也成功出了鬼门关,一脚,踏进了阳间的地界。 锦画由衷竖起个大拇指,感嘆云舟就是做了鬼,也有的是勾引的本事。 想了半天,一拍脑袋,疑惑道:「不对呀,你决定带我混出来的时候,咱们还没有修復好身体呀,也不知道我的帐上有那么多钱,能做全身修復。」 「嗯,然后呢?」 「那你没有修復好身体的时候,是用甚么方法混出来的?」 锦画心想,没修復之前,整个脑袋都开花,半边脸还摔烂成那样,那样也能……勾引人? 想到往事,云舟不由得瑟缩了一下,俄而才云淡风轻地笑了一笑:「不提过去的事,咱们的时间不多,走罢,小曼。」 作者有话说: 真与时俱进啊,地府也有整形机构了,还能走医保! 赵景行你不要以为你烧钱了你就能获得原谅,科科,拱远点!!! 俩活鬼出逃枉死城3 凄迷冷月,挂在南馆后院墙外快要秃光了的树杈子上。 风拂一阵,枝上泛黄捲曲的枯叶如遭酷刑般瑟瑟颤抖,发出沙哑悽厉的嘶嚎。有的挨不住这般风刑,纷纷脱离枝头,旋转飘落,落在冰冷青砖地上,又贴着粗砺地面被风推行向远方,直到撞上墙,碎了本就干枯发脆的,满是虫蛀的尸骨。 第228页 今夜天才将黑,尚还余最后一抹天光将隐未隐之际,家家便早早收了营生,闭户落栓,连院前屋后拴着的猫猫狗狗都不例外。 夜幕降临了,平日繁华的荆都城,此时宛若鬼蜮,丝毫闻不见一丁点人声。 每逢两条道路交汇的十字路口,都可见其地上摆放着许多盛着白米饭的碗,碗上竖插筷子一双,并香一柱,已是燃了过半,香灰堆了薄薄一层在饭上,灰白一片。 这些白米饭碗是专门供过路的鬼魂享用的,有的是阳间的善人所摆,有的是自觉时运不济霉运缠身的人所摆,无非都是为自己积阴德罢了。 寒月高悬,有鸦声传来。 打眼远远地瞧,那河边飘摇的柳下,飘飘忽忽地行来两只提灯人。 灯中幽青色的鬼火莹莹,将其中一人的手臂衬得更加煞白。 「我记得前面还有一个十字路口,哥哥,那里肯定还有饭吃。」锦画牵着云舟,拍拍他的手背,如此安慰。 每年从鬼门关出来的鬼魂有千千万万,十字路口摆的饭就那么一点,饿死鬼那么多,根本就不够分的。 基本都要靠抢,云舟文文弱弱的,那里抢得过他们? 每年基本都只能捡捡漏,抢了半天抢了那么点,基本只能囫囵垫个肚子。不过幸好,他能去找杨清逸,杨清逸不会让他饿着。 两鬼飘到了一处十字路口,云舟环顾四周,熟悉之感扑面而来:「小曼,这里……」 锦画指向南边,抿了抿唇,道:「进去就是花街啦,哥哥离世这么久了,记不起来了?」 「……」云舟勉力一笑,道,「是太久了,差不多都快要忘了。」 十年,足够改变很多人和事,乃至景物。 锦画到处飘过来飘过去,看看有没有没被碰过的饭可以给云舟吃。 花街入口的巷子墙上,爬满了殷红的朱吻花。 云舟提着青灯站在花影下,唇上色泽,如同朱吻一般艷丽。嗅着花香,云舟想起了生前的种种过往。 「小曼,实在没有就算了。」看着不远处东找找西看看的锦画,云舟说,「我还能忍。」 话音才落,便见锦画在巷子深处惊喜地朝自己招手:「这里这里!哥哥快来!」 锦画指着不起眼角落里,一只盛满饭菜的碗。他太高兴了,没有看见身后正东倒西歪地,走来一个浑身脂粉气与酒气的醉汉。 「小曼——」云舟蹙眉,扬声道,「身后有人,当心——」 锦画才反应过来,正要回身,下一瞬就听见「砰」一声,低头一看,饭碗被人踹翻了。 那人醉得煳里煳涂的,踢了碗就一个踉跄,差点摔个狗吃屎,没看见巷中一前一后地站着两只鬼,在鬼没有特地现身时,生人是看不见鬼的。 一般人若是不小心踢了供给鬼魂的饭,必会战战兢兢跪下来拜两下大唿罪过,请求原谅,但这人莽得很,心无半分敬畏不说,还骂骂咧咧地再踢了那碗一脚,给那碗踢得飞了老远:「甘里娘的臭狗屎……嗝……少挡爷的道!晦气玩意儿!」 给好不容易找着饭的锦画气得鬼火冒,一脚给人踹的直滚了五六七八个圈—— 「哎哟——」 「讨厌的东西,哥哥!吓死他!」锦画骂骂咧咧。 「?」那冒失醉汉莫名其妙往前滚了好几个圈,肝胆俱裂地抬头惊惶四顾,看不见一个人,心知是见鬼了,吓得胆裂,正要连滚带爬地站起来逃跑,却一头,撞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抬头一看—— 凭空出现一个提灯的青衣美人。 美人施施然弯腰,纤长白皙的手冰凉如水,抚摸上男人的面颊,凑近美丽的头颅:「爷好冒犯啊。」 「美人儿~~~」醉汉浑浊眼中的醉意当即消退了许多分,色胆上来,说着说着就开始脱衣裳,「刚爽完又来一个,好哇好哇,哈哈哈——」 「美人儿,爷来疼你啊!」 美人冰冷修长的手,箍上了男人肥厚的脖颈,一笑艷丽如春花,另一只手点了点自己的脸颊:「爷不若亲奴家一口……」 男人欣喜不已,撅着唇要去吻他,凑近了—— 眼前艷丽至极的脸却陡然大变了样! 「啊啊啊啊啊!!!」男人瞬间面如菜色,惊恐大叫,「鬼!!鬼啊——!!!」 眼前美人的头颅瞬间爆裂开,白花花的脑浆炸了男人一头一脸,惊悚的桀桀鬼笑声贯穿耳膜,男人惊骇之中,看见近在咫尺的厉鬼裂开了血红的大口,颗颗尖锐的牙散发着巨臭的腐烂味,血盆大口扑过来了。 脖颈尽断。 一命呜唿。 云舟伏在尸体上,大快朵颐饮饱了血,方才施施然直起身子,恢復了原样,优雅地抹去嘴角猩红的鲜血。 「小曼,」云舟扬声道,「小曼,方巾借哥哥使使。」 半晌,无人应答。 「小曼?」云舟疑惑四望,「哪里去了?」 云舟找了半天,最终在朱吻花掩映的墙下,找到了瑟瑟发抖的锦画:「呜呜呜……」 「小曼,蹲这里干甚么?」云舟不由好笑,弯腰去拉他,「我吃饱了,走罢。」 锦画像撞了鬼似的拍开他,闭着眼睛怒问:「你变回来了没有!吓死人了!」 「变回来了,胆小鬼。」云舟宠溺地笑了笑,摸摸他的头。 第229页 锦画狐疑地裂开一条眼缝,看见恢復原样的云舟,终于松了口气,伸手推他:「干嘛吓我!!」 云舟道:「是你让我吓他的,谁知道连带着把你也吓着了。」 「可你把他都吸干了!他都死了!」 「小曼,我是饿着死的。」云舟耸耸肩,「谁让他踢我的饭。你知道的,鬼饿了甚么事都干得出来。我没把他整个活吃了都算便宜他。」 锦画拉着他的手说:「可是你这样做不怕罪加一等吗!」 云舟敛了笑意,道:「早就加了很多等了,不差这一等。」 「甚么……」 「小曼,等我在枉死城中刑满,本来就要下地狱的。多杀一个少杀一个,没有区别。」云舟平静道。 锦画呆立在原地,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云舟理了理锦画的鬓髮,温柔地说:「小曼,饿肚子是一件难受的事情,我做人的时候饿,做鬼了,不想再饿了。」 活着的时候心存善念又如何?还不是落不得一个好下场。 下了九泉站在判官殿,罪孽镜前一照,等待自己的,还是五百年的无间地狱。 尚还心存善念的新鬼也曾崩溃质问,自己何罪之有。 得到的回覆只有判官冷冰冰的寥寥几字:「百恶淫为首。」 「……」锦画泪流了满面,将云舟紧紧抱住了。 不平之事,如今一笑置之,云舟牵起锦画的手:「好啦,不要哭啦,走罢,找珠碧去。」 幽森月色被锋利的树影绞碎了,投落一地斑驳,在风声下,发出疼痛至极的沙沙鬼嚎。 今夜中元,万籁阒寂,唯有花街还是例外的。 秦楼楚馆依旧纸醉金迷,灯红酒绿。 两只孤零零的野鬼,站在这里,显得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他们没有直接去找珠碧,十年了,云舟故地重游,感触颇多。他飘去了风涛卷雪阁,飘去了早已被改掉名字,入住其他妓子的锁云台,飘去了幽庭,看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环境,想起了早已化成菸灰的前程往事。 看见恨之入骨的仇人依旧锦衣玉食,吃好喝好,如当年一样,丝毫不收敛地向新的妓子施加暴行,他一介孤魂野鬼,悲伤、愤怒、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锦画牵着他,飘出了人声鼎沸的风涛卷雪阁。 人间的风也捲起鬼魂的衣角,仿佛这风颳得再勐一些,就要散了。 身死肉消,云舟本不欲再执着于仇恨,是以从前每一年中元他都不曾来过,如今因锦画的执念而再度踏入生前囚禁自己的樊笼,不由悲从中来,也再度瀰漫出抓心挠肝的恨意。 人声鼎沸之地也有僻静漆黑的角落,云舟蹲在这里,失声痛哭。 锦画陪在他身后,轻拍他的肩默默陪伴。 云舟缓了许久,才终于敛去决堤的情绪,随锦画一同飘进了南馆早已荒芜的后院。 穿了墙,恶臭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快把鬼熏得再死一遍。 破败的窗棂透进破碎的月光,影影绰绰,落在角落的木板床上,隐约映照着的,仿佛是个人形。 云舟愣了半天,心情复杂。做了许久的心理斗争,这才飘上前去,将那黑漆漆的人团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这人,不,这团酷似人形的东西蜷在屎尿堆积的木板床上,干枯如草的长长黑髮包裹全身,格外恐怖,云舟挑指勾开发丝一缕,眼前便赫然暴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大洞,洞里蠕动着白色的蛆—— 云舟吓得大叫,连退几步,实体都给吓出来了。 床上不知是人是怪物的东西被这声鬼嚎也吓得不轻,扑腾一下坐起来,也扯着早已嘶哑的喉咙大叫。 惊恐的叫声此起彼伏,愈来愈烈! 床上的怪物连拨带抓地给蒙着头脸的干枯头髮往两边扒拉,睁开浑浊眼睛去看,看见了……不该看见的,早已死去的云舟。 「啊啊啊啊啊啊!!!鬼啊啊啊啊啊啊!!!」珠碧吓得蜷成一个球,双臂勐力挥舞,大哭,「我错了!云舟!!!」 珠碧狂甩自己巴掌:「我有罪,我该死!我不该揭发你!!你饶了我……呜呜呜……别吓我……我好害怕,我好害怕!!!呜呜呜……」 云舟又何尝不是被近在眼前的怪物吓得魂飞魄散,一退再退吱哇乱叫:「小曼,小曼!!!你在哪儿?!这个怪物是谁啊啊啊啊啊!!!」 「……」锦画噗嗤一声,在两边惊恐欲绝的大叫声中,捧腹大笑。 作者有话说: 大半夜的,嗐。 给云舟吓发财了,给珠珠吓发财了,给菜头我也吓发财了-_- 在村里的菜头写着写着听见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毛骨悚然瑟瑟发抖,呜呜呜 第108章 真相败露 谢寻在不动声色中借萧启的手,杀掉了他自己的心腹平西候,为皇帝收回了大半兵权,萧启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在萧启将平西候府掘地三尺也找不到虎符之时,他不得不开始怀疑日日与自己同床共枕夜夜缠绵的心上人。 他不想也不愿,可是现实往往就是这样残酷。 但如今幸好,草包皇帝让渡了全部政权到自己手中,自己便有光明正大的理由重新归纳这支失主之军,将之塞入自己信得过的人手上,让其兜兜转转,再度回到自己手中。 第230页 对此,谢寻毫无办法。 他本来一步步进行着缜密的计划,拔掉了萧启最锋利的一颗爪牙,本来可以再进行下一步的,可半路上草包学生整这么一出,让萧启动了弒帝的杀心,害他的计划统统付之东流。为保萧璟,谢寻不得不以退为进,如今,只能另寻他法了。 幸好朝中没有多少人真心诚服于这位蛮横残暴的摄政王,所以即便萧启来硬的,真的趁此机会杀了少帝,得位不正,人心不服,也是徒劳无功。 萧启大刀阔斧地整顿着朝廷,其速度之快让谢寻根本就无暇多思,他但凡慢一步,就真的跟不上他的脚步了。谢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一步步走得心惊胆战。 心力交瘁的谢寻实在接不了招了,晕晕乎乎地病倒了。 烧得浑身发烫,神志不清。 萧启忙放下他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衣不解带地守在谢寻身边,为他擦身侍药,端茶倒水。 这病一连大半个月,怎么也不见好。萧启也袖手政务,专心守在谢寻身边。 药石在他身上调理了半月不曾好转,病情反倒更加严重了,在某一日,哇啦吐出一大口鲜血。 连带着一同涌出鲜血的,还有鼻腔。 「阿寻!」看着满地猩红,萧启吓坏了,只这一会儿功夫,谢寻已经昏死过去,人事不知了。 萧启只觉头有千斤重,似有钻针在脑中来回搅,肺腑也似火烧,有热流自肺腑中汹涌往上奔走,不过片刻,也从口中涌出。 抹了一手鲜血。 「……」 果然,那鸳鸯丸发挥了它的作用。 显然这已经不单单是寻常的发热,依萧启多疑的性子,只会将这一切归为阴谋,谢寻是在用自己的身体,拖着他呢。 命人去查病因,病因不详,只知岭南有奇人,可解这些疑难杂症。 岭南距此不只千里万里远,一来一回得去掉多少时日? 萧启面色愈发阴鸷,看着怀中昏迷不醒,面色苍白如纸的谢寻,握紧了一双铁拳。 就算不为了谢寻,他也必须去找那岭南的所谓奇人,毕竟谢寻死了,他也不能独活。 他身体抱恙,在背地里搅弄的那些阴谋之事不得不被迫暂停,与谢寻一起饱受病痛的折磨。 每当他艰难地拖着病体要处理一些甚么事情之时,第二日便会病得更加严重,再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去看他的阿寻,他更惨一些,连吐出的血都变得浑浊乌黑。将床榻被褥弄得一团糟。 萧启颤抖着手,连拧干热布巾的力气都欠奉,颤颤巍巍地覆上谢寻惨白的面庞,想要为他拭去唇角及鼻下干涸的血痕。 谢寻睁开了痛苦睏倦的眼,气若游丝:「朝中还有很多事……拖累……你了……」 萧启沉默了很久,不知该用各种态度来对他,最终只能轻轻说了句:「好好养病,不要想别的事。」 一帕尚未擦完,萧启已体力不支,倒在谢寻的床榻边,人事不知。 脸上冷透了的那张帕子,时隔许久,被一只苍白的手取了下来。 谢寻睁开了眼,不动声色地坐起了身。 房中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道暗影。 「相爷——」 谢寻疲倦道:「时间不多,长话短说。」 黑影简明扼要地说了几句话就消失不见,谢寻长舒口气,又倒了回去。 这病来回折腾了近两个月,谢寻的身体才将将恢復了个七七八八,可以下床活动,乃至处理公事了。 两个月,足够改变很多事。 萧启大病初癒回到朝中接手落下的政务时,很多事都已经不在他掌控之中了。 心机多疑如他,怎么不知背地里是谁人在捣鬼? 面对着这个他一心相待,却对他只是假意逢迎逢场作戏的谢寻,一颗心沉到了谷底,掉在沙砾之中,摔得粉身碎骨。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像一个接一个的大棒,砸得萧启遍体鳞伤。 他这一生所做的,罄竹难书的恶行,他极力粉饰的那些骯脏下作的手段,像被撕开了痂的疮洞,暴露出恶臭熏天的脓。 他这样的恶人,本就没有人真心服他,为他所用的,不过是被他拿捏住了命脉而不得不效忠于他。譬如已经身死的平西候,譬如为他赴汤蹈火的死士。 还有很多很多爪牙,如今,都没有了。 天下人皆恨不得生啖其肉,没有了这一根根爪牙,他如今的权势、地位,一夕之间都将灰飞烟灭,他会从高高的权利位置上摔下来,一头掉进十八层地狱,粉身碎骨。 已经无法力挽狂澜了。 从高位上落下来的一瞬,他看到的一眼,推他下来的人,是在他身下喊了很多年哥哥的,他最爱的人。 甚么都没有了。 无尽的失望、以及将他灭顶的悲伤交织在一起,于心底瀰漫出滔天的恨意。 事到如今,即便他再想视而不见,再如何欺骗自己,这场温存的美梦也再维持不下去了。 萧启缩在墙角里,像被欺辱的小时候,握着双手,咬着拇指指节,委屈得失声痛哭。 他不怕身败名裂,不怕千刀万剐,只是悲伤难过,为甚么穷尽了真心,到头来,还是得不到一丁点纯净的爱意。 悲伤被烧光了,大火过后,只余满地名为仇恨的灰烬。 第231页 找到谢寻的时候,他还在他们夜夜同床共枕的寝房里,平静而温和地看着窗外西沉的落日,手中握着一只金黄的橙子。 橙皮被均匀地剥开,绽开在手心里,托着中间黄澄澄的果肉,被苍白的手指剥开,一瓣一瓣,往嘴里塞。 谢寻一贯喜欢吃橙子,酸甜多汁,在他们「相爱」的这些年,萧启总是天南地北地搜罗来品质最好的橙,摆在他跟前,供他变着花样地吃。 谢寻吃橙的方式颇为优雅,需得先拿小刀从果子表皮顶部往下划到底,共八条,方便他剥。划过皮之后的橙子,从顶部往下剥,就可以剥下一朵漂亮的橙皮花,还能保证果肉的完整,果汁也不会淋漓得到处都是。 萧启来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也不言语,默默从筐里挑了只饱满圆润的橙,也不用刀,就徒手蛮力去剥。 一个一个,剥得飞快。 谢寻看似波澜不惊,实则塞入口中的橙瓣在他回来之后就已经如同烛蜡,再尝不出一丁点味道了。 谢寻怎会不知道自己现下的处境?深知此时自己已是蟒池旁瑟瑟发抖的兔子,下一刻就要被巨蟒活吞了。 萧启动作很快,片刻便剥好了好多个橙子,放在桌上,一一排开。 谢寻头皮发麻,唿吸也不自在,许久,故作平静道:「吃不了这么多,哥哥……」 萧启扯了扯嘴角,挑起一丝笑容,并不停止手中剥橙的动作:「阿寻不是喜欢吃?多吃些,没关系。吃完了,哥再给你买。」 压抑的气氛让谢寻几乎胆裂,再也忍不住,想要逃离,他站了起来想要逃,却被大手桎梏住,又拉回了座位上:「哥……」 萧启宠溺地笑了笑,沉稳的面容暂时看不见异常的目光。 这样的萧启,才更让谢寻胆战心惊。 「剥橙子剥得指甲都黄了,」萧启牵起他的手,心疼地说,「哥来餵你。」 话音落,萧启拿起一只已经剥了皮的橙,从中掰开,一瓣一瓣,送到谢寻的嘴边。 谢寻毫无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张开嘴,将送到嘴边的橙瓣吃进嘴里。 甜中带酸的汁水在口腔中瀰漫,谢寻发现萧启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一口尚未吞下,下一片橙瓣已经送到自己唇边。 「我……」谢寻浑身汗毛也立了起来,语气都虚了,「我还没有吞下去……」 萧启笑而不语,只将手中橘瓣往他嘴里又塞了塞,温柔地问:「阿寻,你爱我吗?」 「……」谢寻无法只得张嘴接纳,加快了咀嚼与吞咽的速度。 「问你呢,阿寻。」萧启一瓣接一瓣往他嘴里塞,没有片刻停歇。 谢寻只能颤抖着声线,从极度惊恐的喉腔中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调:「爱……」 萧启却并未打算放过他,一遍一遍问,不曾停歇。从一开始的一瓣瓣到后来干脆半个半个塞,动作越来越快,语气却依旧平静:「你骗我。」 谢寻的嘴已经被橙子塞得完全闭合不上,连舌头也被果肉顶得无处可去,惊恐欲绝的谢寻扳住萧启的手奋力往外推,眼角滑落了泪水,乞求的目光也换不来萧启一点心软。 萧启依旧剥着橙子,也不再分开果肉,一整个强硬往他嘴里硬塞,塞得谢寻喉头颤抖欲呕:「呵——呵啊……」 萧启桎梏着他的后脑,依旧不停歇地塞着果肉,暴起的掌筋掐烂了果肉,爆溅开金黄的果汁。 「谢寻,谢谨之——」萧启目眦欲裂,全然疯了,「你这个满嘴谎言的骗子,到现在,你还在骗我!」 谢寻肝胆俱裂,拼了命地摇头挣扎,直到被萧启一阵大力掼到地上去。 萧启发了疯当真恐怖非常,对着昔日爱人已然全无怜悯之心,并两指插入他满满当当的嘴里,勾住上牙床,不顾谢寻惊恐万分的哀嚎,暴力往后拖—— 桌歪椅斜,上头盛放着橙子的琉璃果盘应声而落,碎裂在地,溅开了一地碎片。 萧启拖麻袋般将之拖到墙角,继而抽出手来箍住谢寻的后脖颈,用尽全力地,撞向墙面—— 一下一下,丝毫不留情。 「贱人,」萧启陡然拔高音调,手下再度用力一撞,「本王对你仁至义尽了,你敬酒不吃吃罚酒——」 「既然本王的真心你弃若敝屣,既然你的心永远也捂不化,那么谢谨之——」 萧启满面被泪浸得湿冷:「你便来尝尝本王的手段!」 作者有话说: 有没有人管管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萧启发癫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109章 群狼盘中餐 谢寻的眼前一片通红,在被萧启桎梏着脖颈勐力砸向墙面的时刻,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橙肉也多半随着暴力一点点不受控地吐出来,掉在地上,沾着血,触目惊心。 口腔有了空地,惊恐绝望的唿喊有了宣洩的口子,像终于冲破了闸的滔天巨浪,汹涌着唿嚎而出。 趁萧启力疲停顿了片刻之际,谢寻为求生,手脚并用地试图逃离他的魔爪,然而没能爬出几步,却又被他扯着手臂给拽回来,仰掀在地,一个一个沉重的耳光落在谢寻苍白沁血的脸颊,飞快地肿起一片。 「萧……萧启——!」 满目飞溅的鲜血也换不回萧启彻底决堤的神智,对于眼下这个昔日爱不释手的珍宝,萧启几乎下了死手。 第232页 「为甚么这样对我——」萧启那像勐兽锋利指爪一般的大手,因滔天的恨而咯吱咯吱作响,本就瘦弱的谢寻在他跟前,不啻于一只毫无反抗能力的小羊,快要被他活活肢解了。 「谢谨之,你这个贱人——」剧烈的掌掴声不绝于耳,「你和萧铭那死鬼玩意儿就应该早早死在本王手上。」 想到往昔种种不堪屈辱,萧启恨不欲生:「我怎么会留你到现在,让你害我至此……害我至此——!!!」 死亡的威胁之下,即便是瘦弱的兔子也有反抗的本能,谢寻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了力气,竟将萧启整个掀翻在地,现下的情形不容他喘匀了气,谢寻抓着桌脚踉跄站起,眼眶里进了血,蛰得他睁不开眼,他根本连路都看不清,情急之下一心想要离开这个魔窟,只能凭着记忆里大门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往外撞—— 可莫说他已是强弩之末,便是好生生地,他一个平生只与书卷打交道的文弱文人,哪里又敌得过高大孔武的萧启呢? 踉跄的双脚尚还未踏出门槛半步,身后的魔爪便再度攀抓上来,谢寻嘶吼着,被他抓进了房中。 「谢谨之,」萧启抓过了早已掉在地上的,谢寻用来剥橙皮的那把水果刀。 刀尖锋利刀刃纤薄,如今握在萧启手里,倒成了催魂夺魄的利刃。 萧启握着刀柄,一下一下,捅进了谢寻的身体里,刀刀避开要害,比一刀穿心来得还要痛苦。 痛不欲生的嘶吼伴随着飞溅而起的鲜血炸开在萧启耳边眼前,任谢寻再怎么苦苦求饶也太迟了。 那鸳鸯丸一份两颗,谢寻受此非人酷虐,服下药的萧启同样感同身受,萧启只觉浑身血肉都被切开剁碎,可就是这样的痛楚,和心中的痛比起来,也根本算不上甚么。 萧启想起小时候,他在那座冰冷的皇宫里,孤零零地一个人穿着破皮烂袄,再一群金贵的真龙子孙面前接受无休无止的羞辱折磨,而这个人,白白净净的枝上白梅,他就看着。 他就看着。 甚么也不做。 沉默的人亦是帮凶。 唯一的豆包,也被他当着萧铭的面,一脚踢进了太液池里。 怎么不恨呢,怎么忘得了呢。 这些过往种种,萧启都可以不计较,只要谢寻一颗真心,过往的屈辱和怨恨,他通通都可以忘记。 可是他就是一根含不化的冰针,不论穷尽怎样的真心,也还是会在最后时刻,狠狠扎穿他的心。 想至此,萧启更加暴虐,挥刀刺进谢寻破碎的身体,血涌如註:「我对不起天下所有人,唯独没有对不起你!谢谨之——到头来你还是这样对我!!!」 「你和萧铭那伙人都是一样的……」萧启滚烫的泪落在谢寻身上,「一样的下作、噁心!」 谢寻辩无可辩,只能缩成一团,任他发泄。 直到萧启筋疲力尽,无力丢了手中刀,跪倒在地抓起谢寻乱糟糟的长髮,往上勐拉,逼他暴露出脆弱的脖颈:「谢谨之,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到底,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谢寻沉默了。 萧启一连问了两遍,谢寻还是无动于衷,垂着绝望破败的双眼,连一个眼神都不再施捨。 第三遍,萧启等来的,是他缓缓摇动的头颅。 「……」萧启这二十年来的企望,和一颗真心,在此刻像个笑话。 预料中的怒火意外地没有掀起来,萧启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或者说,是绝望。 他还是不甘,不懂,苍白地问了一句为甚么。 谢寻痛极也笑了一声,说:「你看看你的样子,阴晴不定暴虐成性又心机多疑,你不把下位人当人,但有一点违逆,起心动念便是杀,你手上沾了多少无辜之人的鲜血,还问我为甚么……」 谢寻反问他:「你就是权势滔天,占尽世间财富,谁又会喜欢你这样的人……」 「我为甚么会喜欢你呢……」谢寻惨笑一声,「你逼我欺我压迫我羞辱我,我恨你还来不及,怎么会喜欢你,怎么敢喜欢你呢……」 萧启气得浑身颤抖,咬牙切齿地问:「那你喜欢谁!萧铭?还是萧璟!!!」 谢寻听了此话只觉离谱可笑,但话还未出口,听萧启狞笑一声,接着惊恐地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裳被他粗暴扯开,惊骇大吼:「萧启——!!!」 萧启笑得狰狞:「他们都尝过了你的滋味罢!那个死鬼萧铭,还有你的宝贝学生——他们的傢伙有本王好用么?」 「你闭嘴——!」谢寻气急怒吼,「滚啊!!!」 「萧铭我不知道,但你学生拿你的衣裳给男妓穿着,在龙床上喊着你的名字,本王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萧启扯下他腰间遮掩的布料,捡回了刀,在上次他发现那枚刺眼吻痕的位置狠狠扎了下去—— 谢寻早已喊得声嘶力竭,现下锋利的刀刃刺破血肉,极度的痛苦从破碎的喉中冲出,带出一汪汹涌的鲜血。 「他吻你的唇,亲你的腰,甚至,进来了这里——」粗糙的手指快要把谢寻从中活活噼开了。 「谢谨之,你这个和自己学生、搞、在一起的贱货,婊子,还装得清高无辜,你实在是,太噁心了——」萧启毫不怜惜地,用最恶毒、下流的话攻击手下这个他曾爱到骨子里的珍宝,「你比南馆里的那些娼妓还贱。」 第233页 「既然如此,」萧启附身在他耳边,说了甚么旁人已听不清楚,只知谢寻顿时如坠冰窟,崩溃求饶! 天黑了。 南馆依旧风花雪月,纸醉金迷。 风涛卷雪阁人声鼎沸,千万只红烛围绕的台上正如往常一样,上演着各样下流腌臜、不堪入目的戏码。 忽然之间,台上表演却戛然停止了。 姚天保在台的下边严肃着一张脸,低声招唿上头的妓子赶紧下来,台上空了出来。 不多时,有一个衣衫不整的血人被当成球一般踢上来,万千红烛围绕的台上,他蜷缩在正中,瑟瑟发抖。 此人的脸被层层厚实的黑布条紧紧缠裹,看不见面容,只露出了一张涂了殷红胭脂的美丽的唇来。 此时因恐惧而颤抖着,实在是美艷至极。 台下嫖客与妓子无不屏息沉默住了,客人以为是南馆新出的甚么惊喜筹码,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看。 猥琐的目光打量着台上人的身子。 「诸位——」 台下不知是何人在说话,烛光影影绰绰,光影后的人影辩不分明。 「台中人,是南馆新挂名的红牌,今日头一回接客,为回馈诸位多年来对南馆的捧场,今日此夜,供诸君免费享用——」 台下炸锅了。 「但有一个条件,」此言一出,现场很快就安静下来,那黑影才道,「此妓头上黑布不可拆,若此妓的面容暴露,我保证,在座诸位没有一个人能再出得去这座风涛卷雪阁。」 …… 奄奄一息的可怜羔羊被猎人丢进了野狼的领地,浑身的血腥无一不散发着致命的信号。 尖牙利爪的豺狼们闻着血腥味飞扑而来,黑压压的一片阴霾,将小羊笼罩住了。 小羊失去了他破烂的皮毛,失去了一切。 作者有话说: 一时分不清是萧启变态还是我变态…… 骂了萧启就不能骂我了t t 他压着我的头逼我这么写的! 第110章 虫蛀白梅 蒙眼的黑布尽数湿了。 谢寻像一只被剥了皮,还被竹籤穿透了多时的青蛙,白花花的长腿时不时不受控地颤抖一下,再也合不上了。 身上处处无不淋漓着诡异的湿痕,腿上尤甚,在摇晃的烛光下,衬着满身红痕,显得格外刺目。 天快要亮了。 阁内的瓢客早已餍足离去,妓子们也都各自回到住所睡下了,空空荡荡的风涛卷雪阁,此时安静得能听见唿吸声。 有脚步声传来,谢寻勐地颤抖了一下,早已沙哑的喉间溢出一丝悲鸣。 察觉到有人在他身边蹲下,冰凉粗糙的大手摸上了自己火辣肿起的唇。谢寻崩溃大叫,歇斯底里地扯着沙哑的嗓子谩骂:「滚——滚开!!!」 萧启在那张炙热肿起的唇上摸了一手噁心的粘液,万般嫌恶地甩开了。接着抬起地上人的头颅,摸到后脑的结轻轻一拉,一圈一圈,黑布随之落地。 露出一张绝望的脸庞。 拍了拍他灰白的脸颊,萧启漠然道:「天亮了,谢谨之。」 看着曾经自己最爱的人像垃圾一样躺在这里,萧启又怎会不难过呢?他在烛火照不到的阴影下,听着台上瓢客的笑声,哭得肝肠寸断。 他也不想要这样,是谢寻逼他至此。 「你好脏啊,像垃圾一样。」萧启看着他这张可恨的脸庞,写满欺骗的眼睛,心底尚存的最后一丝怜悯之心又骤然崩塌。 谢寻不知道从哪里搜刮来力气,攀着他的手扬起上半身,崩溃大哭:「杀了我,杀了我!!!」 萧启摇摇头,抽回手后又给了他一个狠狠的巴掌,仰起头将软弱的泪水收敛,扯出个狰狞的笑容来,提起他被污浊浸染的湿粘长发,瞪着他,一字一句都让人不寒而慄:「没有这么便宜你。」 「谢谨之,你不就是想要我死吗?」萧启道,「你要怎么对付我?」 「你曾经日日夜夜躺在我身边,对我虚情假意,你嘴上一口一个哥哥,心里却在想着怎样置我于死地!」 萧启疯狂地笑:「好啊!好啊!我如今成全你!」 「我的罪恶罄竹难书,我之罪恶依国法律例足以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哈哈哈哈哈哈——」萧启发疯狂叫,「谢谨之!来——把我抓走,我不争了,我不顽抗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不活了!你要凌迟也好,五马分尸也罢!」 「来啊!来啊——!!!」萧启又笑了,活脱脱就是个恐怖的疯子,「我们疼痛共享!我怎么死,你也怎么死!」 「来,来,来,」萧启拖着他下台,连衣裳也不肯再施捨他一件,「我们进宫!你让你那皇帝学生把我抓起来,我绝不顽抗。他恨死我了!一定会用最严苛的刑罚把我折磨得半死不活,最后凌迟处死——」 「横竖有你陪着我!我甚么都不怕——」 风涛卷雪阁内,迴荡着癫狂的笑声。 「谢谨之,你和我一起下地狱——!」 此时的谢寻就像一具行尸走肉,灵魂早已消亡了。 谢寻一颗心已经绝望到底,萧启这样罄竹难书的大恶人必须在天下人的见证下,被国法律例处决才能平息众恨,绝不能轻易死在某个犄角旮旯里。 所以…… 等待萧启的只有全天下最残酷的刑罚,凌迟处死。 第234页 这是皇帝的指令,天下没有人敢违抗。 三千多刀,刀刀避开要害剐上个三天三夜。 直到剃成一副骨架子,在极度痛苦中死去。 想到要与他承受同样的痛苦,再与他一同死去,谢寻就浑身冷透,不受控制地颤抖,落泪。 他没有别的选择,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他亲手将萧启的爪牙除得干干净净,就算不束手就擒,他也再无翻身之机,已是时日无多,必死无疑了。 · 萧启是自己走进的死牢。 死牢环境恶劣,但对萧启来说,这里和他少年时居住的地方,也没有甚么不同,他就安安静静地蜷缩在角落里,不知在想些甚么。 一但有狱卒要来押他提审,施以酷刑逼他供认自己犯下的罪行时,他会爆出猖狂的笑声,丝毫不惧怕那些惨不忍睹痛苦至极的酷刑:「来啊!哈哈哈哈哈——有甚么酷刑?全都用在我身上,来!来!来!」 他的疯言疯语把提审官员吓得不轻,眼前恶人甚么都不肯说,无奈只能酷刑伺候,萧启却像是十分享受这些旁人看都不敢看的酷刑,越痛越开心! 一想到那个贱人会承受和自己一样的痛苦,萧启只觉得扬眉吐气,痛快淋漓。 既然那么噁心膈应他,他就非要把他一同拖下苦海!想离开他?这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都不可能! 去他的枝头白梅!他这样的人,就应该掉下地狱,死也要和自己死在一起! 萧启被刑官活生生烫掉了一层皮,铁刷子刮下几乎熟了的肉来,以及一系列惨无人道的酷刑,将他折磨得人形都分辨不出来了,也还是没能撬开萧启的嘴。 他甚至狂笑着说不够,叫嚣着再狠一些,再狠一些。 行刑官是真不敢动了,这人还要留着凌迟的,真就这么死在他手底下,那还怎么得了? 几个审理此案的官员一致决定去找谢大人,他是这桩案件的经手人,也是他一手策划的,多亏了他,此人才能落网。 问他,准没错的。 但他们得到了消息,谢大人病倒了,病得人事不知,无法再接管这件事。无奈,他们只得去请示年轻的皇帝。 皇帝最恨的就是这个操控自己多年的皇叔,不会让他好过的,自然是甚么刑罚最酷烈就招唿甚么,命人吊着他的命,不许他死。 一连这么关了几日,听到底下人通报萧启如今的情况,年轻的皇帝终于扬眉吐气,精神抖擞。 他再也不用受人掌控威胁,完完全全夺回了本属于自己的全部政权。 只是这般值得高兴的日子,老师却病倒了。 还不让任何人见。萧璟虽然是皇帝,可谢寻毕竟是他老师,老师不让他见,他自是不敢去见。 上回已经惹他生了那么大的气,这下无论如何,年轻的皇帝都不敢再忤逆老师的话了。 只希望老师快些养好病罢,早些回朝,他还需要他辅佐呢。 他不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敬爱的老师正饱受着怎样的折磨。 文文弱弱的谢寻从来只与书卷打交道,根本就没有萧启那样的忍耐力,这一番接一番的酷刑对于谢寻来说,比跌入十八层地狱还要痛苦。 只短短三天,谢寻已经被巨大的痛苦折磨得整个人脱了形,痛苦使他扭曲着身体,从床上滚到地下,偏生身上没有任何外伤,只有因无休无止的嘶嚎而破裂的喉咙不断汹涌喷出鲜血。 远看着,恐怖至极! 萧启不死,他也死不了。 真算得上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人在痛到了极致之时,想法是会变的。 谢寻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在沉沉的深夜里,酷刑暂停之时,他终于得以喘上两口气,十指抓地喑哑大哭,哀哀感嘆老天为何要这样对他。 萧启缩在阴暗的死牢角落里,忽然感受到了一股极度悲伤的情绪。 也许已经够了。 第二日,萧启破天荒地说了个条件,他要见谢寻一面。 见了面,之后他甚么都愿意配合。 若是见不到,休想他招一个字。 审理官员无法,为了尽快办完这件差事,别无他法,他只能去请谢寻。 谢寻已经无法站立了。 来的时候他坐着轮椅,短短几天,他已经被疼痛折磨得好似一具行尸走肉,全然没有了昔日的风采。消瘦的肉身陷进轮椅里,像一具空空的皮囊。 熬过了太多酷刑,萧启俨然已是个血人,半死不活地倒在角落里,模煳的视线里,出现了一抹白。 萧启登时激动起来,颤颤巍巍地撑起身子,睁大眼睛,看清了来人。 两个人。 看见轮椅后黑衣人眼皮低垂的严肃面孔,萧启无力跪倒在地,许久,苍凉地笑出了声。 那是他的死士啊! 原来早就倒戈了。 死士为谢寻处理好之前被萧启一刀刀捅了几十下的伤口,又在夜晚,趁他精疲力尽之时为他擦了擦身子,换上了干净的衣裳。 素白的衣裳,苍白的指尖,谢寻依旧是高高枝头上覆雪的白梅,不染尘埃。萧启穷极一生,还是触摸不到。 从前是污泥粪溷里的蛆虫,如今也是,从没变过。 萧启的十根指甲已经被酷刑通通碾碎,伸出手来,那血肉模煳的手暴露在空气中太久已经变得黑了,沾着脏兮兮的草屑,甚至分不清哪是手心,哪是手背。 第235页 他想碰一碰他,轮椅却被死士往后拉了一拉。 「……」萧启终究还是没能碰到他一片衣角。 哪怕他扯他下枝头,碾进最骯脏的粪泥里,可白梅终究是白梅,和他永远都是两个世界的人,永远都融合不到一起。 谢寻沉默着,垂眸看他,良久,挥退了身后本该为萧启之命是从的死士。 昏暗压抑的牢房内,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谢谨之,你连我的死士都能策反,有点本事。」萧启已是众叛亲离的阶下囚,两手空空,甚么都没有了。 谢寻艰难勾了下唇角:「你的身边从来都没有人,不存在策反一说。」 「那你呢……」萧启悲哀地捧着自己的心,崩溃质问,「我们在一起的这几年,你……」 「你有没有一刻是真心的!」萧启哭喊,「你骗我都行……你说你是有爱过我的!说啊!」 谢寻像是听了个很好笑的笑话,漾起嘴唇无奈地笑了。 萧启疯狂爬向他,抓他的袍角:「哪怕一刻都行……你说,你快说,你快说你有爱过我!!!」 谢寻淡漠摇头,说:「我没有。」 萧启跪在他身前,卑微到了土里:「你说有!」 「没有,从来没有。」 感情之事,向来无法强求,不知萧启是真不懂还是只是在自欺欺人。 谢寻洁白的衣角沾上了血和尘泥草屑,脏死了。 「只要你说,我就放过你!」萧启勐捶自己的胸口,那底下的心,快要碎掉了,「我自己死,不拉上你!你可以好好活着!」 「阿寻……求你了……」 「你就骗我一次也行,你说,你说……」 「你说你是有爱过我的,哪怕一瞬间也可以!」 「别让我这一生,活得像个笑话……」 谢寻任他撕心裂肺地哀求也无动于衷,看他如今的模样,只觉得畅快:「我没有爱过你,从始至终,一瞬间都没有。」 「在你身边这些年,我每一时每一刻都像身在地狱,你抱我吻我,说那些话,一举一动一字一句,都让我噁心想吐。」 「我好想你死,你死了,我就解脱了。」谢寻分明在笑,可却流下泪来,「可你像只蟑螂一样,又讨厌又死不了,你天天在我身边,我快被你噁心疯了。」 「你这样的臭虫,为甚么会被生下来……」回想往昔不堪的点点滴滴,谢寻恨意滔天,吼道,「都是因为你!我的一辈子毁在你手里!我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对你施捨善意!!!」 谢寻绝望时时常在想,如果最初他没有多此一举送豆包给他,是不是他如今就不会活成这样。 「……」谢寻的话像一把把利刃,扎得萧启体无完肤了。 既然不喜欢,当初为何要送豆包呢…… 萧启捂嘴痛哭,已是痛不欲生。 「不就是死吗?」谢寻道,「没关系,横竖我也活不下去了。」 「我宁愿死都不会遂你的愿,永生永世我都不会爱你,这句话说出来我都想吐。」 萧启彻底发狂!狰狞大叫:「好!好——!那就和我一起死!谢谨之!!」 「一起死!」 昏黑的牢房里,癫狂的笑声刺人耳膜:「凌迟——千刀万剐!!!谢谨之,有你陪葬,我不害怕!你厌我恨我,没关系!我不在乎,不在乎了——你永远摆不脱我!!!下了地府,我也缠着你,永生永世,永生永世!你摆脱不了我!」 「哈哈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启子这一生哈哈哈哈哈就是个很好笑的笑话。 没有人爱过他,他的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是你自己要把事情做这么绝的啊,怪谁呢,唉。 第111章 本性难移 萧璟怎么也没想到,再见老师之时,自己会看到他病床上,气若游丝的模样。 原以为只是寻常的小风寒,最差也只想到可能是近些年来忧思郁结,一切尘埃落定了,老师身上的千斤担子一朝卸下,不太习惯所以病倒的。 他千想万想,没想到老师会病成这样! 他陷在被衾里,已经消瘦得不似人形,曾经温润如玉的姣美面庞没有一点精气神,捧过他的手臂一看,更是触目惊心,老师已经瘦脱了相,仔细看,甚至能看清薄薄一张皮下嶙峋的骨头。 「老师,老师——」萧璟跪在脚凳上,惊惧又无助,捧着老师怎么也捂不暖的冰冷手,害怕得浑身发抖,「您这是怎么了……您别吓我——」 天底下有名的医者都被皇帝或请或拽或威胁过来,扎根在相府里,可是怎么调理怎么治,一丁点都不见好转。 他已经吃不下东西了。粥饭如是,药汤也如是。 就算强灌也会吐出来。 谢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间,魂魄似已离了体,虚虚地飘在半空中,又因肉体没有消亡,而被桎梏在这里,哪里都去不得。 谢寻太痛苦了,但他实在没有力气了,没力气挣扎,没力气嘶吼,甚至连动一动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这么硬捱着,不知甚么时候才能解脱。 他在苦海里浸着,朦朦胧胧地,听见耳边传来哭声,艰难地偏过头去,眨了眨眼睛,已经模煳的视线里,映着一个年轻的人影。 是他的学生。 第236页 「小璟……」谢寻的手臂已痛得失去知觉,不知正被他握着,自然连拍拍他,安慰他的本事都没有,「不哭。」 他一声不哭虚弱如丝,萧璟连听都听不甚清楚,哪里能真的止住悲伤的情绪?泼天的负面情绪瞬间将年轻的皇帝吞没,眼泪哭声更加汹涌,因极度的战慄而发酸的喉头还在疯狂颤动,萧璟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谢寻在此弥留之际,对这个任性的小皇帝还是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 「老师走后,国家就交给你了,」谢寻声如蚊蚋,萧璟来不及哭,抹掉脸上眼泪,附耳过去听,「老师能教的,都已经交给你了……你是皇帝,是天下百姓的衣食父母,你身上的担子很重……」 「不不,不——我不听!」萧璟哭喊着,捂住耳朵,说,「老师会没事的!不许说这话!不许说!」 谢寻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扬起一个苦涩的笑容:「小璟,你又耍无赖了……」 「老师的路已经走到头了,听话……听、老师……说……」 「你要勤勉一些,不能再耍小孩脾气……」谢寻艰难地唿吸,短短几句话,像是用尽了他毕生的力气,喘不过气了,脸色变得青紫,「记得……老师的……话,别过些时日……又忘记了……」 不过多时,又一缕鲜血蜿蜒而下。 萧璟吓疯了,忙抬手用自己金贵的袖子替老师擦去嘴角的血污:「不,不,不,老师!你别走,别不要我!」 「没有您在身边,学生,学生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好皇帝,」萧璟满脸湿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我不会……」 「都要弱冠的人了,怎么不会呢……」谢寻呵呵喘气,总是出气多进气少,「没有那么难……多听听臣子的意见,他们……朝堂……的人老师都……都、呵……」 浑浑噩噩地,谢寻的话都说不通顺了:「都是好的,老师帮你……已经……都……选过了……现在都……呵……是值得信任的……」 「你要,要做一个好皇帝,守……」最后几字已没有说出来的力气,堵在喉腔里,闷闷的,「好……」 江山二字没有说出来,谢寻忽然间目眦欲裂,直觉自己的腰骶骨快要被铁棒砸穿了,竟陡然爆出一声惨烈的嘶吼,经久不绝,而后彻底昏死了过去—— 口中喷涌而出巨量的鲜血,化作点点血雾,溅上了才新换的素色帐帷,又飘洒下一部分,落在他脸上,落在萧璟的脸上。 「老师——!!!」萧璟绝望倒地,掩面痛哭。不知道一切最终为甚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一根带着密密麻麻钉齿的生铁棒槌足足有三四十斤重,此时掉落在地,炸开一声沉重的巨响,结结实实的地牢都为之震了一震,墙壁上的土簌簌震了几钱下来。 正是这根重大三十多斤的铁棒在前一刻,由刑官高高举起落下,彻底砸碎了萧启的腰。 「这么重,真的不会死吗……?」官员战战兢兢地抹了把汗。 掌棍的刑手胸有成竹地拍拍胸脯,道:「死不了,大人您尽管放一万个心好了,下官对付的死囚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手上可有分寸了,包管教他只有一口气吊着,也只剩下一口气!」 「那就好,」官员抹了把汗,道,「马上就到处斩的日子了,这些时日,别再折腾他,给他养养,不然几片肉没剐下来就死了,陛下那边,可不好交代啊。」 「懂,懂,大人放心!」刑官瞥了地上烂肉一眼,脸色又变得嫌恶,狠踹了一脚,「这种渣滓,打死也太便宜他了。就该把他活活片了餵狗。」 这滩烂肉在今日过后难得没有再受刑了,反而被安置到环境相对好一些的死牢,这里甚至有床有褥子,不会冷着,也终于不用再躺又冷又脏又硬的稻草地。 甚至还有人来给他治伤,给他送饭。 最后几天了,萧启破天荒地受到了些人的待遇。 毕竟是要养好了皮肉,留着行刑当日片下来的, 若是留着这样一副血肉模煳的身子,届时只怕剐都无从下手剐。 所以今日过后,萧启受到的待遇比之前好了不是一星半点,如今他已是残废一个,趴在床上,甚至吃饭都有专人来餵。 只是这种差没有人愿意去,去的人也只是被逼无奈,为保饭碗不得不为之罢了。对这个死囚犯的态度,自然是不会好的。 萧启默然地垂着头,任暴躁的狱卒将铁勺往他嘴里插,不耐烦地在破烂的口腔里横冲直撞。 这么如是将养几天,萧启渐渐恢復了一些精神上的元气,那些非人的酷刑带来的极度疼痛,也终于到了人能忍受的最大范围之内。 清醒的时候,萧启开始盯着牢房门,细数自己不多的时日,悲哀地,沉默着,想他与谢寻这一生的往事。 想着想着,泪流满面。 不知道此生还能不能再有见面的机会。 应该……是没有了。 到了这个地步,萧启不曾后悔,只恨自己爱得还不够热烈,如果一切能从来一次,他会对他更好一些。 也许此生是不够好,一切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一天,两天,五天十天,疼痛渐渐消弭,泼天的极致思念和爱而不得的痛苦就汹涌而来。 爱而不得久了,这份爱会演变成切骨的恨。 想起曾经卑微如狗的自己,想起曾经白净如雪的谢寻,他居高临下地,站在萧铭身边,洁白的袍角不染一丝尘泥。心底的恨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萧启恨不得撕烂这精钢浇铸的铁牢,冲出去找到谢寻,将他活活吃了。 第237页 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对谢寻的感情早已不单单只有求而不得的爱。 其中还掺着浓浓的妒恨。 他高高挂在枝头,白的太过刺眼。这抹白变作利刺,狠狠扎进萧启卑微黑暗的心。 他不敢碰他,心底却又始终藏着将他拽下来的念头。 尤其当年太液池边,当着萧铭的那一脚。 绝望的萧启曾抬头,看着这个唯一一个对自己好的人,也当着欺凌者的面,将他的最后一点点自尊也彻底击碎。 升米恩斗米仇,这一脚,随着豆包坠入池中扑通地一声,也彻底在萧启心中种下。谢寻只做过这一件错事,在萧启心底,已经成了不可原谅的存在。 成年之后,每一次将他压在身下,极尽索取之时,其实都在报从前那一脚的仇。 既然不爱,为甚么要招惹呢…… 既然招惹了,为甚么又要给出那一脚呢…… 是他亲自将豆包塞进自己怀里,给自己从来阴霾的心撕出一个可供天光照下来的小口,却又在不久之后,将豆包踢进了池子里。 他明明,都还没有捂暖啊…… 萧启如今混沌的脑子里,不受控制地一遍遍闪回当年太液池边的那一幕,欺凌者可恨的嘴脸,谢寻的那一脚,地上那枚他还没有焐热,就掉进雪泥地里染了脏污,然后被一脚踢进池子里的,他还没有来得及,更捨不得吃的白玉豆包。 时过经年,依旧清晰。 即便他成人之后,早已用非人的手段将曾经的欺凌者一个个虐杀干净,也还是没有办法弥补童年创伤。 一个豆包,葬送了萧启的一生,葬送了谢寻的一生。 萧启在囚牢内每时每刻饱受着仇恨和思念的折磨,已经一遍又一遍的崩溃之中,精神失常。 「我要见谢寻——我要见谢寻!!!」他是最恐怖的疯子,清醒时就这样大喊,无休无止。死牢内的死囚、狱卒都被他折腾得不得安生,「让我见他!我要见他!」 他将精钢浇铸的铁围栏也摇得嘎吱作响,本就压抑的死牢内,好似炼狱。 「你他妈的做梦罢!见不了了!这辈子都见不了了!省省罢你,吵死了!」 他这么无休无止的嚎叫,没有把谢寻喊来,却把皇帝给喊来了。 九五之尊的年轻天子贵足履此贱地,带着熊熊的怒火,一脚将皇叔踢到角落里,那本就已经断掉的腰嵴骨再受此磋磨,寸寸爆裂—— 萧启苦苦熬过这一阵锥心的剧痛之后,又得意地狂笑起来:「草包!你踹得不够痛!来来来——再踹用力点!哈哈哈哈哈——」 年轻皇帝咬牙切齿,上前拎住萧启的衣领:「萧启——你把我老师怎么了?啊?」 「他为甚么会变成那样?是不是你干的?!说话!」 「说话——」萧璟怒吼,「说话——!!!」 萧启肆无忌惮地笑,血沫都喷溅到皇帝的脸上去,他得意地点头:「是啊!就是我干的!哈哈哈哈哈——满意吗?」 「我就不告诉你怎么回事,你有本事折磨我啊!来啊——」 「萧铭的贱种,你比你死鬼老爹还贱,竟敢肖想自己的授业恩师!」萧启撑着手臂,像条疯狗一样狂叫,「你老师的味道怎么样啊?啊?这么多年,都被我煎入味儿了——你碰他的时候,有尝到我的味道吗?」 萧璟被他噁心的简直反胃:「萧启!你简直太噁心了——」 「对,对!我就是这样噁心,你来杀我!我死,他也活不了。不信你尽管试试,哈哈哈哈哈——你老师,生是我萧启的人,死是我萧启的鬼!!!」 「你想留他,我偏要他和我一起死!」 「你这个废物,草包,没有你老师,你甚么也不是——」萧启拍着手,丝毫不怕他怒极了拧断自己的脖子,或者干脆把自己拦腰砍成半截。他连千刀万剐的凌迟都不怕,哪里还会惧怕这些? 何况有谢寻陪他一起遭受这些,天地之间,他甚么也不怕! 萧璟亲自来也拷问不出个甚么所以然来,萧启这个人从头到尾就是个变态,疯子,疼痛只会让他兴奋,他从他嘴里,甚么东西都撬不出来。 这段日子,老师的状态明显有所好转,精神好了许多,也能吃得下饭和汤药了。他没有太多的时间耗在这个疯子身上。他既然是个锯了嘴的葫芦,甚么也撬不开,那就去老师身边,试试看能不能探出甚么蛛丝马迹。 「秋后的蚂蚱。」萧璟又踢了一脚,颇有他那死去的父亲的风范,「你蹦跶不了几天了。希望届时刑场之上,千刀万剐酷刑之下,你还能笑得这样猖狂。」 安静的相府之内,谢寻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 他的腰在不久之前不知为何忽然就莫名其妙地肿了一大片,疼得钻心,这几日好些,只要不动就不那么痛了,尚能忍受。 精神不错,睁着一双眼睛,在默默咀嚼下人餵来的粥饭。 「老师……」 「您又来了,」谢寻咽下一口粥,「政务不去处理,又偷懒了……」 萧璟绞尽脑汁想要救自己老师一命,可老师甚么也不愿说,即便其中有内情,可却甚么都不向他透露。 「老师就是病了……救不了了。别再老师身上白费力气。回去罢,小璟。」 萧璟固执地摇头,又哭了,忿忿抹把泪,执意要赖在这里:「我不。」 第238页 「好罢……」谢寻无奈一笑,「那你就坐过来,听老师给你唠叨……」 萧璟乖乖坐了过去。从前老师健康的时候,萧璟可烦他成天叨叨叨,如今,却是听一次少一次了。 「小璟……你皇叔没倒台之前,手下有一个叫做南馆的妓馆……里面的妓子都是些可怜的人……如今你夺回了权,就快些把那里取缔了罢……那是个吃人的地方,不应该存在这个世界上……」 「好,我知道了,老师……」 「还有一事……老师求求你……」谢寻现下已有力气,苍白的手臂探出被子,摸索着握住了皇帝学生的手,「里面……关着一个男妓,叫珠碧……届时萧启行刑完毕,你让人去南馆找找他,若他还活着,告诉他一声,我们,替,替他报仇了……」 「若他不在了,也要烧些纸告诉他……让他,瞑目……」 萧璟撇撇嘴,沉默住了,不肯吭一声。 一个卑贱的男妓,值得老师记挂这么久么?还让他去找,那男妓配么? 「怎么不说话?」谢寻看向他, 眨了眨酸涩的眼睛:「不肯?」 「老师……他是个男妓!很脏的……您为甚么那么在乎他!?」 谢寻还千叮咛万嘱咐,明明自己已经病成这样,还是三句不离那个男妓,到底是为甚么? 萧璟瘪着嘴,不服气道:「老师说些别的罢,都这样了,还说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做甚么?学生在您面前您不唠叨我,老是说那个男妓……一个生来就下贱的脏东西死了就死了,也值得您费这么多心。」 谢寻蹙眉,疏淡的眉宇间全是失望:「你不肯去么?」 「不去……」 「……」谢寻僵在原地,握着学生的时候,忽然松了。 「小璟,在你眼里……甚么样的人是生来下贱的呢?」 萧璟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一时口快说错了甚么话,被这么一问,顿时不敢说话了。谢寻再三质问,萧璟才呶呶答:「萧启那样的……他母亲就是个贱婢,从根里就是下贱的。老师,我没有说别人……」 「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谢寻扭过头去,良久,轻轻嘆了口气:「小璟,你回去罢。以后都不要再来了。」 一个人能做的事太有限了,他改变不了萧家人。 就像他曾经改变不了萧铭,改变不了萧启,如今,也改变不了萧璟。 算了。 作者有话说: 谢老师一直都还记得珠珠求过他的事情twt 萧家人放过谢老师吧,谢老师真的快死啦…… 第112章 死不屈服 尘埃落定了。 萧启的死期定了下来。一夕堕入尘泥,萧启的身后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 那些曾效忠于他的,臣服于他的,对他俯首贴耳,言听计从的,在他倒台的一瞬全部倒戈,摇身一变,成了萧启死路上的最大助力。 他的身后,从来都空空荡荡。 曾经是,如今亦是。 对此,萧启并不感到有多绝望和悲伤,如今的这些,不过是少年时期的噩梦再重来一次,他早就习惯了,一点都不在乎。 他卑微地来到这个世界上,也卑微地离开。权势、地位,他没带来,也同样带不走;到头来斧钺加身,千刀万剐也不怕;即便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也无妨,除了谢寻,他甚么都不在乎。 谢寻、云舟、珠碧没有说错,从头到尾,他就是个可恶又可笑的笑话。从始至终,没有人爱他。他就是只臭虫,觊觎着註定得不到的东西,穷极一生,最终还是一无所有。 · 行刑之日,乌云漫天,黄叶捲地,满目荒凉肃杀。 天子亲自监刑,刑场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群情激奋的群众,人人同仇敌忾,誓要亲眼见证这样一个为恶世间的魔头被千刀万剐,方才泄愤。 风颳起了萧启凌乱的长髮,粗重的锁链在地上拖磨,和着刑台上刽子手磨刀霍霍之声,格外刺耳,令人胆寒。 萧启脸上没有甚么表情,任由官兵押解着,被迫跪在地上,垂着头,默默接受四面八方恶毒的唇枪舌剑。 刑台旁的案上摆着一柄又一柄尖利的刀,刽子手娴熟地摆弄着刀具,他做这一行做了几十年,于活剐人肉一道十分有经验,知道剐甚么样的人要用甚么样的刀,才能使其感受到的痛苦最大化,又不会轻易死去,并且能最大程度地片很多刀。 本朝对凌迟这一死刑的程度也是有划分的,按照其罪行的深浅,分为一千多刀,两千多刀,三千多刀。萧启这样十恶不赦的恶人,自然享受最高的那一档。 三千八百五十刀,少一刀没捱成就死,刽子手是要被问罪的。 这个刽子手姓骈,名字不详,但因为一口牙长得歪七扭八,于是有个外号,叫痞牙。半路来做凌迟的刽子手的。据说没干这行之前,他在荆都一座着名的酒楼里做厨子,片得一手好烤鸭。 后来许是觉得片鸭挣太少,没前途,于是半道转行不片鸭,改片人了。凌迟了上千个人,还从没有失手过。 据说他片人,能把外头一层肉全部片下来,裸露出里头跳动的心肺,甚至蠕动的肠子都能清晰可见。 竖起耳朵听,还可以听见人犯因痛极而从裸露的心肺中听见哀嚎声。 把人片得只剩一副骨架和一滩内脏,被剐下来的肉则会贱卖给百姓,分而食之,以泄其愤。 第239页 他拿起一把仅有手掌般长的尖刀在手中比划了一下,接着在一旁用来试刀的几斤五花肉上试了试,四指执刀柄,大拇指抵住肉,扣回四指,内收虎口,一片肉被利落地剔了下来。 这些动作,他是当着萧启的面做的。 以往每一个将行此刑的囚犯见了这一场景,无不骇得面如土色甚至屎尿失禁,往往见到这个场面,骈师傅都非常得意,但今日,他吃瘪了。 萧启依旧面无波澜,像被抽走了灵魂,就这么木木地看着。 骈师傅暗哼一声,不屑心忖,此人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等到这刀子真的落在身上的时候,就能知道他的厉害了。 尘世间的嘈杂声再也钻不进萧启的耳朵里。 身体已经预见到自己的死期,不受控制地在脑内自动闪回此生一幕幕画面,走马灯一般,接连不断,不曾停歇。 他这一生阴暗潮湿,唯有的快乐,都和谢寻有关。 谢寻假意逢迎他的这些年,是他此生最快乐的时光。 他现在在哪里,在做甚么呢。 临死之前,想见他一面。 人生若是一幅长长的信,即便他这封信糟糕透顶,不能卒睹,但还是希望尽头的落款,是他从来求而不得的白梅花。即便染上他一缕香气也好,让他这封信,看起来不那么可笑。 但是还能有可能吗? 不可能了。 萧启被捆上了刑架。 最初他赤条条地,不被任何人祝福被迫降生到这个世界上,孤苦伶仃地淌在污泥臭水中,暗无天日地活。如今也当着天下人的面,赤条条地暴露在世人怨恨唾弃的目光里接受审判,除了这一身血肉,他一无所有。 散发着寒芒的尖利刀刃紧贴胸前皮肉,往里用力按压,鲜血犹如被割了一道口子的羊囊,瞬间喷溅而出—— 锋利的刀刃割进柔软的血肉,碰到了胸骨,再紧贴骨头往下刮,划出一个完美的弧形。 一片肉脱离了躯体。 萧启还是低估了这种酷刑的痛苦,喉头的肌肉不受控制紧缩,挤出长长一声犹如爆破的哀嚎—— 有人害怕,有人鼓掌,有人唿好,就是没有人觉得残忍,觉得可怜。 这才第一块肉,还早着呢。 萧启疼痛欲死,可经验老道的骈师傅在完成使命之前,不会让他轻易下黄泉的。 一片两片三片,七十片八十片九十片,为了吊着死囚的命,并不能只可着一个地方片,萧启浑身上下坑坑洼洼,鲜血流淌了一地,已辨不出人形了。 死囚犯没有休息的必要,但刽子手需要。 中场歇息之时,萧启暂离泼天痛苦的折磨,神智已经崩溃,挤压着痉挛的嗓子大吼:「谢寻——我要见谢寻!!!」 坑坑洼洼的烂人不知道从哪里纠集来的力气,将刑架也挣得吱嘎作响:「让他来见我!」 他累极痛极了,也不肯停。 就在皇帝听得不耐烦,将要命人堵住他的嘴之时,他却忽然发狂癫笑:「若他不来见我,则必死无疑!!!」 「我能救他!」癫狂的声音直冲云霄,「天底下只有我能救他!」 他朝高台上端坐的少年皇帝大声喊道:「萧璟,小兔崽子——你老师马上就要死了!」 「你不想他死,就让他来见我——来见我!!!」 萧璟蹙眉,回想起老师这些时日的悽惨光景,遍寻天下名医皆束手无策的蹊跷病症,暗暗握紧了拳头。 仔细回想,老师身上并无任何外伤,但却没来由地疼得几乎发狂,其中蹊跷,恐真的不能用寻常说法来解释了。 萧璟犹自两难间,听得萧启再道:「你的老师在家里痛得打滚吶!哈哈哈哈哈——赶紧回去看看罢!迟了,只怕他就要活活痛死啦!哈哈哈哈哈!」 萧璟腾地一下站起来,急匆匆地离开了这里。 萧启所言不假。 萧璟跌跌撞撞来到老师房中时,发现房中一片狼藉,他的老师倒在地上,抖若筛糠!萧璟心疼得快要碎掉了,抱着老师无助大哭。 「杀了我……杀了我……」谢寻不辨来人,拽着袖子痛哭流涕,「给我一个痛快罢,我不行,我熬不住了!」 「老师……」 萧璟抹了把泪,此时也无法再去质疑萧启的话是真是假,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必须去拼一把。随即带着谢寻往刑场奔赴。 萧启在无尽的煎熬中,看到了他一生深爱的白梅花。 白梅在高高的枝头上摇摇欲坠,快要跌落进尘泥里了。 谢寻被伺候着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裳,软软陷在轮椅里,已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阿寻……」 多少怨恨,多少不甘,都在见面的这一瞬,消弭无踪。 谢寻瑟瑟发抖着,满眼的刺目猩红,景象太过血腥,在他跟前,根本就是个血红色的怪物,就连脸上也被刀片得坑坑洼洼,隐隐,可见白骨。 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折磨,快要将谢寻折磨疯了。 「阿寻……闭上眼睛,别看我……」萧启哀哀地说。 谢寻却并未照做。 他总是这个样子,即便疼痛难捱,可在萧启面前,也死死固执着,不肯低头。他的脆弱,从不屑于在这个人跟前展现。 他注视着他,眼中只有泼天的恨,没有其他一丝情愫。 第240页 怎么不恨呢?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他,曾经不过是一念善心,就教他纠缠这么多年,他实在又累又倦,又噁心。 这样的人,为甚么总是要把自己捆在身边,一厢情愿地做那些只能感动了自己的事。 谢寻不想要他的,一点都不想。 萧启见他冰冷甚至带着仇怨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只觉得比正在经受的凌迟极刑还要痛苦。 咸涩的泪水溢出眼眶,将眼下被剜去可见白骨脸颊肉蛰得疼痛难当,萧启看着他,卑微如斯:「你还是不肯爱我吗……」 谢寻决绝地摇了摇头。 「哪怕一刻,一瞬间,也没有吗……」萧启悲伤欲绝。 谢寻动了动早已干涸的嘴角:「没有。」 不论萧启怎么卑微地乞求,他心尖上的白梅花,依旧不肯再施捨他一丁点温暖了。 极致的爱与恨犹如锋利刀锯的两端,被牵拉着,在萧启心上来回地磨,萧启再也没法控制自己,理智顷刻间颓然崩塌,将捆缚自己的刑架挣得嘎吱作响! 「谢寻!谢谨之!说你爱我!」萧启扯着嗓子,血花四溅,「说啊说啊说啊!!!」 「……」谢寻沉默着,即便萧启奋力挣脱导致身上的血溅上自己的脸庞,即便他疯狂挣扎,自己感受到的痛和他对等,他也始终固执地忍着,不言一语。 「你说……」萧启再怎么努力挣扎,也再碰不到他一片衣角了,「说爱我,我就放手了……我自己一个人下地狱,不要你陪我,你可以好好活着……」 凌迟酷刑是世界上最残酷的刑罚,谢寻受不住的。 谢寻痛得发疯,他拼了命地想活。可是不论如何,那三个字他就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不想屈服,不想违心,不想让他好过。 萧启怨火滔天,失心疯般悽苦大笑,一下一下挣扎自己被剜得可见白骨的手臂,血淋淋的红肉磨着带刺的铁链,传来刮骨般的钻心疼痛,看谢寻捂着手臂失声惨叫,倒在血泊里,浑身忍不住疯狂战慄。 萧启越摇越剧烈,看谢寻在自己脚边痛得像条被针钉透的虫,就开心地大笑:「痛死你,痛死你!谢谨之!」 「来啊——继续!」萧启朝台下大吼,「活剐了我!来——!剐了多少刀了?一百?还是两百?不够……还不够痛!再粗暴点,再剜深一点啊!哈哈哈哈哈——」 那种痛苦实非人所能忍受,若是单纯的剐一片表层皮肉也就罢了,可凌迟,那是刀锋硬生生楔进肉里,直切到骨头,再紧贴着骨头刮下,挨此酷刑,和十八层地狱里的刀山火海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萧璟见自己敬爱的老师受此非人屈辱折磨,再也顾不上甚么天子脸面,三步并两步闯上万人瞩目的刑台,将地上被血浸透的老师揽进怀里,他已隐约察觉到其中的蹊跷,故而不敢再轻易对萧启做些甚么粗暴的举动,只是忿忿抬眼看他:「你说的救我老师的方法是甚么?!说——!」 萧启咧开血口恶劣地笑:「小王八蛋,本王就不告诉你!你有甚么本事撬开本王的嘴,尽管来啊——」 看着萧璟,萧启就妒火滔天,事到了如今,他再也不必忌惮甚么,见鬼的君臣有别,统统可以去死了:「你这萧铭的狗杂种儿子,你和你死鬼老爹一样贱!下三滥的畜生,贱货,脏东西!」 「你想救你的老师,做梦!他就合该陪我一起死,给我当下地狱的垫脚石!」 「来——剐了我,剐了我!」 萧启犹自在发着疯,仰头疯狂撞着脑后刑柱,只有这种骨裂筋崩的痛,方才能抵消心中万分之一求而不得的苦。 萧启把头撞烂了,忽然间听闻一声弱弱的唿唤:「萧启……」 萧启愕然低头,地上的谢寻,从怀里颤颤巍巍地,捧出了一个染血的白玉豆包。 「欠你的,我还给你……」 「……」萧启无力垂头,泪水再度夺眶而出。 「我知道,我一直欠你一只豆包……」谢寻用尽了力气,却怎么也抬不起手来。这只豆包在时隔了二十多年之后,终于姗姗来迟,「曾经的事……对不起……」 「我不敢违背萧铭的意愿……我胆小怯懦又冷漠自私,谢家要仰仗正统皇权,所以……我……对不起……」 所以当年在面对受欺凌的萧启之时,他选择躲在萧铭身后,不敢为他出头,只能沉默。沉默的人,亦是帮凶。 如果没有当初的无动于衷,萧启或许不会变得如今这样阴郁残忍,一切或许都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萧启无力松了浑身的力气,这一声对不起迟了二十多年终于来到萧启身边,消弭了萧启对他的大半恨意。他本以为此事已经过去,不会再痛了,可听到这一声对不起,心里滔天的委屈还是瀰漫开来,萧启喉头酸楚,说:「一句对不起就有用吗……你从来都没有补偿过我。」 「补偿……」谢寻闻言沉默许久,后愕然抬头,「我没有吗……?」 谢寻答:「那一天晚上,我去找过你的……带着一盒刚做好的豆包,我去找过你的啊……你忘记了吗?」 那一天晚上,天寒地冻,年幼的谢寻因白天踢掉了他送给萧启的豆包而饱受愧疚的折磨,翻来覆去也睡不着,于是偷偷跑了出来,告诉宫中厨子自己想吃豆包,让他们给做,做好了,装在食盒里,裹紧了毛毛衣裳,壮着胆子,撑着伞孤身一人出了萧铭的东宫。 第241页 夜很黑,很冷,年幼的谢寻很害怕。 他想退缩,可又想到师长说过,送了别人的东西就是别人的,不能破坏,不然收礼的人会比没收到礼物还更难过的。就凭着这一点,他克服寒冷黑夜的恐惧,一路磕磕绊绊地,穿过遥远的皇城御道,走到了萧启所居住的,偏僻破败而荒凉的小破屋。 这里四处透风,比任何地方都要冷。 他敲了很久很久的门,才终于等到不耐烦的宫人来开,他抹了抹冻僵的脸,问:「我来找萧启,请帮我叫叫他。」 是个白净的清贵小公子,宫人脸上不耐烦的神色骤敛,换上一副谄媚的笑容:「小公子,小皇子他睡了哦,你有甚么事呢?僕婢可以代您转达。」 谢寻将食盒往怀里拢了拢,吸了口鼻涕:「我想亲自见他……」 宫人说:「小皇子发烧了,病得起不来,还是免了罢。您这般尊贵,里头杂乱又漏风,还是别进去了。万一受了凉,上头问罪下来,婢子和小皇子,可都要遭受牵连的呀。」 谢寻失望地啊一声,不想再给可怜的萧启添麻烦了,于是想了想,只好交上食盒,说:「那您帮我给他罢,再麻烦帮我告诉他一声,白天的事情,对不起……」 「好嘞,小公子您放心好了。」 宫人接过了食盒,却并未交给萧启,而是几个人私下分了吃了,一盒八个,一个都没有给他们的小主子留。第二, 他的善意原来从一开始就没有到萧启的手上, 所有的恨都在此消弭,只余下满心的懊悔。 可是都太迟了。 「我不要你说对不起,我要你说你爱我。」萧启哀哀地看着他,「你就算骗我都好,你骗我,我也心甘情愿去死,不拉上你……」 「阿寻,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你也施捨我一次吧……」 谢寻无言沉默,此生,不肯再屈服了,他翻了个身,躺在血泊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 这一生爱的博弈,萧启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第113章 好好活着 「算了……」 萧启终究不忍见谢寻受此折磨,他败下阵来了。 即便他固执得甚么也不可说,可死到临头,他还是不忍心真拉谢寻下那地狱火海。 那种地方,自己去就好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挨了一千多刀活剐的萧启早已不辨人形,因为大部分的肉被剔下来,而导致整具身体比较往昔细了一大圈,一团隐约可见白骨与内脏的人形烂肉捆缚在暗红的刑架上,犹自在痛苦地扭动,乃至发出人声,可怖至极。 谢寻同样没有好到哪里去,死死咬牙与萧启共同分担同样程度的痛苦,咬碎了牙根,也一声不吭。 在萧启头一回放下所有尊严苦苦哀求之下,刑官松开了他手脚上的束缚,萧启扑通一声软倒在地,爬过去,紧紧抱着几乎已经痛得没有意识的谢寻,边哭边拍他的脸:「阿寻——醒醒!」 「阿寻……活着……」萧启疯狂地抹着烂透的嘴,忍着剧痛捧起他染血的脸,倾身,拥吻了上去。 敲骨吸髓般,萧启用尽了毕生残存的所有力气。 谢寻只觉心脏一阵剧痛,又伴随着麻痒,似乎有甚么东西钻出肺腑,顺着喉管一路往上爬,半昏迷的谢寻忽然难受地瞪大了死灰的双眼,抵死挣扎,却被萧启越抱越紧。 倏然,喉头一阵钻心的剧痒,谢寻控制不住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随点点血沫喷出的,还有一只漆黑的蛊虫。 蛊虫吐出的瞬间,谢寻瞪大了双眼,只觉浑身磋磨人神智的灭顶之痛正在渐渐消弭! 萧启捉住那只茫然四顾的蛊虫,不假思索地塞进了自己口中,吞下,终于长舒一口气,摸摸谢寻的脸,萧启如释重负,弯唇笑了,声线却颤抖:「不会痛了,再也不会痛了……我的阿寻……好好活着。」 「这辈子,是哥害你累你,对不起你。」萧启的眼泪和着血滴落在谢寻的脸颊之上,「以后……我的阿寻再也不用受委屈了。」 「走罢……」萧启最后撑起颤巍巍的手臂,依依不捨地在他唇上又轻啄一吻,「若哥还能有下辈子,你再见我……记得离哥哥远一些。别再,施捨善意……」 你这样洁白高贵的白梅花,就应该高高挂在枝头上,仰观清风日月,别再低头了。 三个日夜无边折磨,三千八百五十刀,作恶多端的萧启皮肉终被剜尽,只留光秃秃一具骨架和内脏,他带着不甘和悲哀,死在了刑架之上。 骨架内脏被拉去烧了,挫骨扬灰,倒进污秽粪溷之中。 刑台上骯脏的血被一盆盆清水冲去,地刷扫洗,抹去了这个大恶人在世界上最后的痕迹。 他死了,也带走了谢寻肉体上的所有痛苦。谢寻的身体在一日日好转,可精神却一日差似一日。 他拖着虚弱的病体,在死士的陪同下,去南馆后院的小黑屋子看望珠碧,把手中沉甸甸的黑包袱放在了珠碧的怀中。 早已形似一只活鬼的疯子珠碧打开包裹,看见了一颗血淋淋的,坑坑洼洼的人头。 这颗人头,是谢寻命死士偷偷割下来,装进黑布袋里,送给珠碧的。 谢寻答应他的事,做到了。 付出了很大很大的代价。 他看他高兴得发疯,尖锐的笑声迴荡在破败恶臭的小黑屋子里,看他手舞足蹈,捧着手里的人头又打又啃:「死啦——死啦!」 第242页 「终于死啦!」珠碧高兴地在床上滚来滚去,将床板拍得嘎吱作响,手上十余寸长的蜷曲指甲因剧烈动作而尽断—— 他笑完了又哭:「小九……云舟,锦画,你们看见了吗……」 「萧启死啦,终于死啦……」珠碧将那只人头摁进恶臭熏天的潲水桶里沾了沾,沾上淋漓的汤水,啃着那只人头剩余不多的血肉,唿噜噜落下一串涎水,「谢大人帮我们报仇了,我……我终于熬到了……」 「我……我很快就,」珠碧喃喃哭泣,「就可以见到你们了……还在等我吗?要等我呀……」 「我……我一个人害怕……」 萧启死了,姚天保也没有命活了。 对外,朝廷宣称姚天保被朝廷缉拿,择日凌迟。 但事实上,谢寻命人将姚天保关进小黑屋子里,任珠碧处决。 曾经,珠碧在幽庭里受尽姚天保的歹毒折磨凌辱,那是珠碧此生最害怕的地方。 如今,一切倒转了。 善恶有报,轮迴报应不爽。 珠碧摁住吓得面如菜色不断求饶的姚天保,毫不犹豫地咬掉了他的下身,再一点一点,将他啃咬殆尽。 「爹爹~」珠碧开了口,嗓音再不復当年风情万种,他撑在他身上,像狼享受鲜美的肉一般嗅闻,「珠儿服侍您~」 他一点一点,活活啃掉了姚天保的肉。听悦耳的哀嚎迴响在耳边,珠碧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的天籁。最后啃得腮帮都僵了,才张开大口,一口咬上脖颈,鲜血飈溅上房梁,一命呜唿—— 仇人死了,大仇得报。 命盘转到终点,珠碧的一生,终于可以结束了。 在这间恐怖的柴屋里,珠碧已经记不清楚他在这里呆了多少年月,只知道很长很长,长到他忘了自己是谁。 临死之际,连往事都不曾再在脑海中浮现,也许是这么些年他已经想了一遍又一遍,又在漫长的时光中,一点点都忘记了。 他走得开心痛快,终于,再没有痛苦了。 兰泽抛下的命盘按照正常轨迹转完了,属于朱云绮这可悲的一生,终于结束了。 明珠落凡尘,他在骯脏的血污里出生,又沉没在恶臭的粪水里离开,孤孤单单地来,也孤孤单单地走。他这一生染尽了腥膻,所幸终于终于,结束了。 · 谢寻从南馆后院小黑屋看望珠碧回来之后,还没有来得及亲自端掉南馆这一个魔窟,精神就已经崩溃了。 他心有余,可力不足。 如今,他呆呆地坐在圈椅中,仰头看庭院花开花谢,太阳东升西落,不发一言,也再不与任何人说话了。 他睡不着觉,甚至闭眼都不敢,不论药石怎么调理都无济于事。 天下一大祸害终于根除,年轻轻的萧璟还没有高兴几日,就听闻老师病重,忧心忡忡地来到相府,陪伴他,与他说话。 老师在前些日子精神好些的时候,唠唠叨叨地叮嘱他一定要他取缔掉南馆,不能再让那个鬼地方害更多的人。 萧璟嗯嗯啊啊地应了,过了几天过来,谢寻看见他忽然就想起了这件事,精神顿时恢復了些许,握着他的手急切地询问南馆的事。 萧璟眸色一深,许久答道:「端掉了端掉了,老师您身体重要,可就别瞎掺和了,养好自己的身子才是正经,好不好?」 谢寻听闻,略微放心下来,又垂下脑袋去,不理人了。他实在是没力气再管别的事情了。 他如今的精神这样萎靡,没看见学生后衣领上,沾染着的甜腻脂粉香。 南馆独有的脂粉香。 天下有钱又好色的男人不知凡几,为了满足色慾,真金白银又算得了甚么。萧启这个人,讨厌归讨厌,但他手底下的南馆,却当真是个能日进斗金的香饽饽。 日进斗金的地方又美人如云,萧璟捨不得端掉,只能阳奉阴违。 反正老师……一时半会儿怕是也没有精力再管这些事的。 大夫说,老师因为受了很大的刺激,精神有些失常了。发病的时候痴痴傻傻的,不认得人;是暂时性的,但精神正常了,又有很严重的郁症,比痴傻症还严重。 痴傻时神智不清认不出人,但不会有生命危险;正常时虽能交流,但精神已经崩溃,会有自杀的念头,治癒的机会十分渺茫。 他这个样子,自然是再无法料理任何事了。也没办法盯着萧璟,在他耳边念叨来念叨去,萧璟无人管束,一开始或许还会因为老师生病而忧心焦急,然而等他尝过了放纵自由的甜头,便开始觉得,老师现在这个状态,真真是极好的。 他可以不用再因老师严厉而偷偷摸摸地放纵声色,可以想做甚么就做甚么,老师再也没本事管他了。 天底下,他是最尊贵的那个人。父亲,兄长,老师,死的死病的病。如今世界上,没有人敢再管束他了。 他的内心深处很想做一个好皇帝,但…… 做好皇帝要勤勉,要克制欲望,要吃很多苦。萧璟少年心性,终究克制不住心中欲望。 敷衍处理完政务,他还是更喜欢去南馆,去品弦阁,倚红偎翠,与美人温存、缠绵。 各式各样的美人,只要他开口,不论美人在做甚么,凭萧璟的身份,都得立刻放下忙碌的事,来到他身边。 对他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不敢有一丁点违逆。 第243页 今日,他在南馆。 南馆红透了的妓子,名字叫云霜。 听说他虽然长得没有特别好看,但甚么样下流的花样都能玩,能让人开大眼。 据说,他就是一块柔软的面泥,任你怎么搓怎么捏都行,非常有意思。 萧璟玩腻了那些清冷口的,就想来些不一样的。 他倒要看看,所谓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究竟是个怎样的味道。 云霜领命来了。 伏地拜见萧璟,还未直起身来,就被萧璟踢皮球似的从房中踢到墙角。 末了,云霜踉踉跄跄爬起来,不喊一声疼,没有一丁点不愿的神色,只有满脸的谄媚,扭着身子朝他爬来:「爷~爷好狠的心~」 「奴家都疼死了~」云霜扭捏作态地,揉着心口,狗一般蹭着萧璟的小腿,又亲又舔。 「你好丑。」萧璟看清了他的脸,撇嘴,说。 「爷说话好让人伤心……」云霜双眉微蹙,难过半晌又轻轻一笑,道:「奴家虽丑,可本事不一般吶。」 「怎么不一般?」 云霜沉默片刻,笑:「爷来试试。」 萧璟在云霜身上果真大开了眼界,玩了平时想都不敢想的把戏,而云霜,平静地照单全收,事了,还温柔谢恩。 萧璟对他大有改观。 就是这人的容貌,实在不敢恭维。 若是有人完完全全长成他喜欢的清冷儒雅的样子,又能像云霜一样肯逆来顺受,满足他的恶劣癖好,那该多舒爽? 可世上有这样的人吗? …… 萧璟忽然眸光一深,他看了看手中散鞭和一地银斜的玩意儿,以及脚边颤抖着低声压抑着啜泣的云霜,有一个极度荒唐的想法浮上心头。 他握紧了拳头。 这些东西,萧璟命人通通收好,洗洗干净,带走。 老师倚在院中晒太阳。半睁着美丽的双眸,怔怔然望着墙边的牵牛花,不知在想甚么。 萧璟来到他身边,手里提着个布袋,手心因极度紧张而汗湿了。 「老师,」来到谢寻身边,萧璟乖乖蹲下,为他揉腿,试探性地开口,「老师今天感觉怎么样?心情有没有很好?」 谢寻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萧璟又问了一遍,还摇了他好几下,他才漠然扭过头来,看着来人,眼神浑噩,不辩来人,甚至连简单的话都不会说了,张口,只得最简单的几个音节:「啊……啊?啊——萧……」 萧璟眸色一变,看向他,像大人对小孩儿那样,哄道:「萧甚么?老师,我是谁呀?萧,甚么呀?」 谢寻蹙眉,看着萧璟真的开始仔细思考:「萧……萧……呜……」 「萧甚么?」萧璟耐心地引导,「我是您学生,您是我老师,您老说我调皮捣蛋,最让您头疼,总是把您气得睡不着,您记得吗?」 谢寻努力回想:「萧……萧……睡不着……气,气……」 「是啊,但您一次都没有真正生学生的气,因为您说过,我是您最宝贝的学生。」 谢寻一怔,喃喃念道:「宝贝……宝贝?宝……」谢寻忽然想起了甚么,「哦,宝贝,萧启……你是,萧启……」 「……」萧璟快要将手中布袋捏碎了。 好,好,傻成这个样子。 那对他做甚么都没关系了罢。反正他甚么都不会记得了。 也不必怜惜。 萧璟怒从心起,伸手理了理老师鬓边髮丝,接着又展示了一下手中布袋,说:「老师,学生带了些好东西来,想和您分享。」 「好呀……宝贝,萧……」 萧璟截住了他的话:「外头起风了,老师,我们进房里去,好不好?」 「好……」 一柄长而散的马尾鞕梢,泡在魅药里长达数月之久,柔韧有弹性,一鞭就足够将清冷白梅抽得落花流水。 「啊——!」谢寻满塌乱爬,哀哀扭动,「不要啊……不要啊……难、难受……」 萧璟尤不停歇,厉声质问:「我是谁!」 「谢寻!我是谁!」 谢寻可怜地摸着肿起来的地方,难受地贴着枕边蹭,「不要,不要打我……」 「我是谁?说——!」 谢寻啜泣不断,在他如今所剩不多的意识里,会气急败坏叫自己大名的人只有一个:「萧,萧启……哥哥……别打我……」 「好痒,不舒服……」谢寻滚来滚去,烦躁地解开了腰袢系带,挺着胸膛,「别生气了……给你……给你……」 「别打我……」 萧璟扑了上去,反手一个脆生生的耳光:「贱货……谢谨之!」 「你根本不值得怜惜!」萧璟哭着嘶吼,「甚么天子帝师出尘绝世……你就是条下贱的狗!非要别人粗暴对你你才满意?他那样对你,你却还想着他!」 「既然如此,那朕就不必怜惜你了……」萧璟解开腰间宫绦,一手拉下绔,一手掐住了谢寻的下颌骨,一缕淡黄透明的温热水流成抛物线落下,「接着朕的恩赐——」 掐着下颌骨的手青筋暴起:「给朕喝——喝下去,全部喝下去!」 作者有话说: ……启子你还不如给谢老师带走…… 真的,萧家人没有最变态,只有更变态! 萧启的确是作恶多端,可他对谢老师至少是真心的好。 第244页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玛德毁灭吧辣鸡萧氏皇族!去你的去你的去你的! 谢老师一直叨叨念启子,并不是因为他喜欢萧启,而是姓萧的里头,萧启狗子最大限度地插足他的人生,是谢老师此生最大的梦魇…… 启子哥生前也时常搂着谢老师,咬他耳朵叫他宝贝,所以谢老师傻了之后,就把宝贝俩字和萧启关联上了…… 谢老师被姓萧的三个畜生左右的悲惨的人生…… 谢老师没有喜欢过启子,从来没有(作者摁印 云霜终究变成了他最讨厌的人。 时至43万字,珠珠终于死啦!庆祝!! 第114章 好聚好散 曾经千金难求的南馆头牌,多少人争破了头只为一亲芳泽。 如今生着浑身的疮,淋漓着新粪陈尿,躺在城外荒草丛生的垃圾堆里,了无生气。别说倒夜香的伙计了,连城外野狗都不愿意近身。 愿意再光顾的,只有嗡嗡乱飞的蚊虫蝇蛆。 他太脏了,夜香郎连从南馆带出来的那捲破草蓆都不乐意给他盖。 他就这么暴露在污浊的尘世里,任蚊蝇蛆虫腐蚀他的身躯,任人间污秽的尘泥,一点点分化他的白骨。 一缕轻飘飘的幽魂脱离了肉体,他飘飘荡荡,不知何去何从。 有两团一黑一白的雾,提着可怖的勾魂索,来带他走。 他曾在家乡的小树林里,见过的黑白无常。 「朱云琦,云山县人,终年二十八岁。」黑色的鬼使核对着名单,又抬眼仔细打量着眼前茫然的新魂,咦了一声,喃喃念叨,「你怎么这么眼熟?」 白色的鬼戳戳同僚的肩,暗暗往天上指了指,说:「有点关系的。」 黑鬼反应过来,一拍脑袋,咳了两声清清嗓子,道:「你阳寿已尽,跟我们走罢。」 新鬼茫然发问:「去哪儿……?」 「你都死了,死人,自然是去地府了。」 九泉之下,阴司地府。 抬眼,巍峨高耸的地府城墙一眼望不到头,蕴着阴森森的鬼气,让珠碧心如擂鼓。 勾魂使将他拘到了这里,麻熘往里一推,他就再也出不来了。 临走前,勾魂白使指着眼前一条两侧开满了妖冶红花的路对珠碧道:「看着这条路没?沿着往前走,看到一块写字的大石头,石头边有一座桥,过去。会有鬼使指引你的。不许逗留啊。」 珠碧沉默着不说话,跟随着许许多多的游魂,往前漫无目的地飘。 全然陌生的一个地方阴气森森,鬼雾重重,珠碧在这里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又慌又怕,不由得,想起生前事。 死去的云舟,死去的爹娘、妹妹,死去的云舟、小九和锦画,他们在哪里呢…… 珠碧漫无目的地飘着,四处张望着,东飘西飘,一直都没有看见熟悉的身影。落寞不已的他果然飘到了鬼使所说的那块大石头边。 大石头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红色的字。乍一看没什么稀奇的,但就是很多魂灵在这里驻足不肯去,珠碧一直都是个喜欢凑热闹的,自然也要看看这是个什么东西,于是乖乖地排起了队。 队前的魂灵,看过石头之后有哭有笑,驻足许久才恋恋不捨地离去,看着眼前的场景,珠碧更加好奇了。 听说,这块石头可以看见自己的前世,并在你看见它的一瞬间,他也会记录你今生所经歷的一切,等到来世的你再来,就可以看见今生的你所经歷的事。 原来,志怪话本里说的黄泉路三生石,真真切切是存在的。 珠碧也很好奇自己前世是个什么样的。 来到石头前一照,只看见了一颗圆熘熘的珠子,别无其他。 「……」 没甚么意思,珠碧悻悻然飘走了,过了桥,看到个热闹的摊子。 摊子中架着口大锅,锅后站着个老太太,手里抄个大勺,搅和着甚么。 老太太身边有鬼差重兵把守,怒目圆瞪每一个飘过来的魂灵。 「一人一碗汤,喝了早投胎——」 「能不喝么?」有魂灵问。 「不行!」鬼差立马架起了兵器,大声嚷嚷。 「不行就不行……凶甚么啊。」那魂灵撇着嘴,接过看起来绿油油没甚么卖相的汤,一饮而尽。 一碗入肚,忘却前尘。 生前的爱恨在此刻一笔勾销,干干净净地投胎转世,甚么也不会再记得。 珠碧仓皇地退了两步,他还有滔天的恨,还有约定好要在死后重逢的亲人、朋友的面没有见,转而一想,还有一个王八蛋神仙,曾经说好要陪他下地府的,也不知道在哪里。 他绝对不能就这样煳里煳涂地忘记今生一切,浑浑噩噩地跑去投胎。 珠碧偷偷摸摸地隐在其他鬼魂身后,试图偷熘。 「喂!站到!就是说你呢!往哪里逃!」有鬼差骂骂咧咧捉住了自己的手,往摊摊边拉,「还想跑?跑得脱哇?」 「一人一碗汤,谁也别想逃!」一个绿油油的脏碗被塞到珠碧手里,「喝!我看着你喝!」 珠碧心知躲不开了,不服气地嚷嚷:「喝就喝!你拽我脚做甚么!」 鬼差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许久才悻悻松开,哼一声道:「前不久也有个打死不愿喝汤的刺头,一脚给摊子踢翻了!长得黑不熘秋奇形怪状的,一看就不是好人!」 第245页 本来他们不用搁这守着摊的,自从摊子被那刺头一脚踹翻了,他们就得日日守在这里了。 珠碧抽了抽美丽的脸庞,娇嗔道:「差爷,好爷爷,放开奴家的脚罢,奴家可没那个本事。」 「哼,」鬼差冷哼一声,「我料你也是。」 「快喝!少废话!」鬼差嚷嚷。 珠碧接过汤碗,秀美的纤纤玉指转着碗身,嫌弃地蹙眉:「这碗好脏,没洗是不是?你看这里,还有口水印儿。」 「你——」 「爷别着急嘛~」珠碧笑,「奴家又没说不喝,只是奴家爱干净……你这碗,奴家实在是下不去口……」 搅和汤的老太太可好说话了,一拍身旁凶兇巴巴的官差,数落道:「人小朋友爱干净,给人家洗个碗怎么了?举手之劳啊!」 「去去去——」老太太重新在桌边拿了个碗,慈爱地笑,「小朋友,别搭理他啊,婆婆去河底下给你洗洗啊!」 「多谢婆婆~」 看老太太摇摇晃晃地走到桥底下去,珠碧重操老本行,端着汤碗,风情万种地坐上桌,香臂一撑,探出上半身,勾引那兇巴巴的官差:「爷好兇~」 接着闻了闻手中的汤,道:「汤是香的,嗯~~~可是爷您脾气好臭,这样可不好~」 偷偷撇眼往桥下看,善良的老婆婆提着裙子,在河边洗碗。珠碧不动声色地转回目光来,落在那兇巴巴的鬼差身上,捧着心娇羞一笑:「爷生得好伟岸~看得奴家一颗心吶,砰砰直跳~」 「你你你……你想干嘛!」鬼差觉得鼻子一阵凉凉的。 「啊——爷流鼻血了!」 一摸,果然:「你!」 「哎呀呀~」珠碧摇头直道,「好哥哥,这可不得了了!您这是邪火作祟,要抓紧治一治,不然,会耗干精气,要死的呀!」 鬼差一阵哆嗦,转而一想:「不对啊!我本来就是死人!」 「……」珠碧转转美眸,捂嘴道,「那鬼死了会怎样?奴家听说,鬼要是再死一遍,那就彻底灰飞烟灭啦!您这么年轻就当上地府的差,要是灰飞烟灭了,多么可惜……」 珠碧挤出两滴悲伤的泪来,抽噎两口,用袖子擦了擦眼泪,道:「奴家能帮爷治病,您信是不信?」 「真的假的?」 「真的~」 鬼差狐疑道:「怎……怎么治?」 珠碧笑:「爷闭上眼睛~」 趁鬼差闭上眼睛的片刻,珠碧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碗中汤,倾身,吻了上去—— 绿油油的汤汁全数哺到了鬼差的嘴里—— 「!?」等鬼差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都咽下去了! 脑袋一阵天旋地转:「……」 看向面前风情万种的珠碧,一脸茫然:「你谁啊?」 珠碧笑:「你又是谁?」 「我……我是谁?」鬼差一头雾水,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自己,「我,我不知道啊!我是谁,这里是哪里……」 珠碧拍拍他的脸,笑:「这里是地府啊,你是刚喝完孟婆汤的魂灵,来,投胎在那边,去罢~」 「哦……」 鬼差真就这么走了。 珠碧见状,熘之大吉。 那老太太马上就要上来了,这里绝不是久留之地,据说这老太太可不是这么好煳弄的,被她抓住就不好了,得赶紧逃。 珠碧踉踉跄跄地躲进魂堆里,往来时的方向猫腰奔逃—— 一头,撞到了硬东西。 珠碧胆颤抬头,却在看见来人一瞬,愣住了。 连退了几步—— 来人衣饰繁复昳丽,束带当风,生长九尺,伟岸出尘。 他的手上带着一串莹白的佛珠。佛珠排列有些疏,显然,缺了一颗。 「珠儿——」灵鹫脸色苍白,久病未愈,终于见到他失手打落的明珠,登时悲极,一把将人紧紧抱在了怀里。失而復得,得而復失,往往復復,灵鹫这么多年,已经被折磨得形同枯藁。 他在九重天境上日夜饱受愧疚和无能为力的折磨,他不敢看水镜,满心都被名为愧疚的痛苦塞得满满当当,终于终于,熬到命盘轮转结束,熬到他丢失的明珠脱离命盘的桎梏,可以真真切切地握在他手上了。 「……」 生前事如涛浪席捲而来,珠碧看着眼前依旧不染一丝尘埃的,高高在上的神祗,想起了过往种种不堪、痛苦和仇恨。 顿时便觉他的抱拥像荆棘一样,刺得自己体无完肤。 珠碧不曾多想,伸手推开了他。 他在凡间受尽了苦难,被锁在南馆后院小屋子里不知道多少年,他受尽折磨却求死不能,眼前人在哪里呢? 他在乎的人一个个离他而去,或被毒死、烧死,甚至变成了碗里的肉。他万般绝望求神渡他之时,眼前人又在哪里呢? 现在才来,是不是太迟,太迟了? 「灵鹫帝君,咱们,好聚好散。」 作者有话说: 珠珠终于死了,菜头妈妈松了一口气 第115章 因果报应 「——珠儿!」 黄泉路上奈何桥,灰扑扑的魂灵们来来往往,一个浑身神光笼罩的创世始神站在这里,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你看看你,」滔天的怨恨都湮灭了,珠碧站在他跟前,抬眼看他,嘴角弯弯笑着,平静得好像只是在和多年不见的友人寒暄,「你还是这样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第246页 「……」灵鹫满目悲伤,看着眼前这个歷尽磨难,终于又站在他跟前的遗珠,藏在衣袖下的手蜷缩着手指,深深掐进皮肉里,他还是甚么都做不了。 珠碧问他:「你还记得你离开我距今多少年了吗?」 「别说你不知道,呵……这些日子长得我自己都记不清了。」珠碧说,「我以为你只是去去就回,结果呢?」 曾经说要陪他走完一生的始神,轻飘飘地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再见之时,一在泥地一在天,他就站在洁白的云端,眼睁睁地看着。他身上笼罩着金黄色的霞光,那样圣洁无暇。他笼罩在霞光里,满目猩红的珠碧极力仰头,看不清他的样子。 灵鹫张口想要辩解甚么,却发现一切言语在此时都太过苍白,不论他说甚么,都註定抚不平珠碧满是疮痍的心了。 千万言语在喉间流转,最后能说出口的,也唯有苍白无力的:「对不起」三字。 鬼魂也是会流眼泪的,成串淌落在桥面上。 「你不是创世始神吗……」珠碧张口,直觉双肺紧缩,喉咙像是被麻绳紧紧勒住了,满心的委屈怨恨想肆意发泄,可是挤出喉头的,只有破碎的气声,「创造世界的神,应该很厉害的呀……你怎么就……」 怎么神也这个做不到,那个做不到? 怎么神也和人一样言而无信,有千般万般苦衷和理由呢? 既然如此,那这一身神力,到底又是用来做甚么…… 「你不是说你爱我么?要陪我走完我的人生路么?你承诺过我的呀!你怎么骗人……这么多年,怎么就不下来帮帮我……」 「你知道我的亲人,我的朋友一个个离开我,我有多痛苦和绝望;我在小黑屋子里,躺在粪尿之中,眼看着身体一点点腐烂,蛆虫老鼠一点点啃穿我的身体而我无能为力又连死都死不掉的时候,我有多痛多难受,你有看吗?你有看到吗!?」 平静的伪装骤然崩裂,疯狂的嘶吼迴荡在奈何桥上,震慑着飘荡在这里的亿万魂灵。 珠碧猝然伸手,用力扯掉了他手中那串残缺的佛珠。 佛珠四散跳开,骨碌碌跳下忘川河中去。 珠碧扭头就飘走了,挤进灰扑扑的魂灵之中,一下子没了踪影。 「珠儿!」灵鹫惊惶怒吼,疾步去追,可魂海茫茫,他如今法力全无,根本就找不到他了。 那孟婆老太太终于捧着洗干净的碗笨拙走上来的时候,那里还得见刚才那个伶牙俐齿的漂亮年轻人?一抬眼,只看到一个衣着华丽,繁丽髮髻高耸的天庭上的神,一拍脑袋,意识到自己被捉弄了,这下惨了,捂着天灵盖,叫苦不迭。 跟随黄泉路上鬼差的指引,珠碧一路飘啊飘啊,飘到了一座阴森巍峨的殿前,抬头一看——秦广王殿。 秦广王殿,十殿之首。 所有魂灵接受审判的第一站就是这里,入了秦广王殿,来到殿右的孽镜台前一照,生平所做之事一一显现,是善是恶,一目了然。 凡属善人者,接引至往生天堂或极乐世界;善恶掺半者,按其业力送交第十殿投胎转世;恶多善少着,押解至殿中,听后秦广王发落。 孽镜台前一左一右有鬼差把守,珠碧排在队尾,看着队前的鬼魂或哭喊求饶,或松口气,沉默地垂着脑袋,不知等待自己的,会是甚么。 往事又在脑海中浮现。 …… 「——你这样的人,死后也得下那十八层地狱一层层走个遍。」 …… 灵鹫说过的话。 他都走到这里来了,真真切切站在了秦广王殿里,不信也得信了。 在一片求饶尖叫哭喊声中,珠碧来到了孽镜台前。 瑟瑟抬眼,绿幽幽的光一闪又灭,镜前飞快地闪过他生前做下的事。 灵鹫说的不错,人在世上的一举一动皆记在因果簿中,在人死后,孽镜台前,一幕幕回放。 一左一右两个鬼差目不转睛地盯着镜子,好确定鬼魂是善是恶,还是善恶掺半,他们好做处理。 没看几个画面,两张鬼脸倏地红了。 「……」 「……」 珠碧看着画面,神情复杂地干笑了两声:「……」 —— 「好哥哥~长夜漫漫,奴家好生空虚……要您安慰~」 「爷真厉害啊——」 「您夫人?不是怀孕了么~」镜子里,妖冶娇媚的珠碧扭着水蛇似的腰,紧贴着一男人,极尽谄媚讨好,「奴家让您舒服……想甚么劳什子夫人啊,尊夫人怀胎有七月,哪有那本事伺候好您……」 那黏煳的声音老大,殿内鬼差、待审鬼魂、甚至殿上的秦广王本鬼都坐不住了,面红耳赤,殿内除了那娇浪的声音之外,死寂一片。 这是银罪。勾引有妇之夫,更是罪加一等。 「赏给你们玩儿罢,留他一条贱命,完事儿后送去爹爹那里。」 「你若不肯,我不介意就这样拖着你出南馆,让花街上所有妓子嫖客都欣赏欣赏。」 这是欺侮之罪。 画面一闪,艷丽的人影掐着地上人的下颌,笑得狠毒:「锦画,从今往后,你拿甚么笑我?」 「锦画相公锦画相公,珠碧究竟哪里不如那个黑鬼!」 「我才是南馆头牌,荆都第一!我才是替南馆挣最多钱的人,爹爹凭甚么让这贱人替我的位置?他哪里比我好!」 第247页 这是善妒之罪。 「王爷,云舟的琴是假的。真琴肯定被他藏在哪里了,他瞒着您呢。」 这是间接杀人之罪。 画面再一闪,泥泞地上的人举起长剑,一剑贯穿的人,竟然…… 「灵鹫帝君,我不要你了。你一点用也没有,我不接受你这种姗姗来迟的虚伪善意。」 这是,弒神之罪。 五罪加身,劣迹斑斑,结果自不必多说,珠碧被押解着,跪在了秦广王面前。 豹眼狮鼻的秦广王手持笏板,端坐在殿陛之上,眉目凌厉,不怒自威。 关于眼前善银善妒、教唆欺辱他人、乃至胆大包天竟敢弒神的极恶魂灵,秦广王翻出了此人的卷宗,与他核对身份。 「朱云琦,云山县人,终年二十八岁。是也不是?」 「是。」珠碧垂头,平静道。 「你生前做娼,银乱世间,拆人家庭,犯下银罪,你认或不认?」 「……」珠碧苦笑一声,「认。」 细数珠碧生前犯下的一条条罪行,珠碧没有叫冤,没有辩解,兀自沉默着,一条条都供认不讳。 秦广王居高临下看他,许久,道:「既如此,罚你入西南方沃燋石下阿鼻大地狱受刑。」 「……」珠碧依旧沉默不语。 没料到秦广王话锋一转,又道:「然本王念在你身世坎坷,许多恶事并非出自本心,实乃无可奈何而为之,便只罚你受刑五百年,五百年刑期一满,即刻发配转轮王殿,投胎托生,你,服是不服?」 只、五百年。 这两个词语凑在一起,真让珠碧有些哭笑不得。 珠碧知道这一声应下去,等待自己的,就是那漫漫五百年的残忍酷刑。 听说阿鼻地狱到处瀰漫着烈火,竖着滚烫髮红的铜柱,入此地狱的魂灵会被小鬼捆在柱子上煽火焚烧,烫尽心肝,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没有片刻缓解痛苦的机会。 「……」到了此时,得知自己将要面对的具体的下场,脑海里浮现那样恐怖的画面,珠碧这才感到极度害怕,眼泪唰地一下淌下来,浑身抖若筛糠,无助地哭,「我……我……」 「你甚么?」秦广王豹目半眯,威严道,「朱云琦,你服是不服?」 「我……」珠碧跪在地上,抱着脑袋,「我不知道……」 「能不能……饶了我……?」珠碧仓皇失措膝行两步,抬头恳求,「我是逼不得已!才……我……我不想去那样的地方……」 惊惶的泪珠颗颗滚落,大声辩解:「是他们逼我!!!我不想做娼妓,不想勾引别人,不想拆散别人的家庭,不想欺负人,不想害死谁,可是……可是是他们逼我啊!是他们逼我!!!为了活命,我不得已……」 「饶了我罢……」 「我不想……我不想……」不想去那样的地方。 生前遭受的折磨已经足够恐怖绝望,为甚么死后还要遭受更痛苦的刑罚呢? 珠碧从一开始的沉默无言,供认不讳,到现在抵死挣扎卑微求活,用尽了力气,可也无力转圜这一切。 殿上的秦广王冷冷一笑,道:「别人逼你,那是别人的业障。你犯下的恶是事实,便是你的业障。诡辩无用。」 黑头令签落地,在宽阔的殿内发出清脆一声响。 「着,恶灵朱云琦,发配第九平等王殿,待平等王核审,押入阿鼻大地狱,受刑五百年!」 「我……我不去!」珠碧发狂挣扎,全身每一寸筋骨都在对抗鬼差的押解,「放开我!我不去那种地方!!!」 珠碧放声痛哭,惊慌失措地到处看,此时,再也不想管别的事,极力扭头看向殿外,灵鹫……来救救他……救救他! 只要他出现救他,不去那种鬼地方,那么前尘恩怨一笔勾销,怎样都好…… 可是殿外空空荡荡。 「……」珠碧瘫软在地,无助痛哭。 鬼差很快就现身,一左一右架起他,要将之发配第九平等王殿,珠碧心中不甘、怨恨再迅速聚集,膨胀,将将爆发的前一刻,殿外忽地金光大现—— 「此乃本座失手打落凡尘之物——」那金光分成三道,一併落在殿中,显出了三道人影。 三灵共修—— 「仙友,还请高抬贵手。」 天上的始神来了,可不得了了。 作者有话说: 啊……姗姗来迟的神仙大官(-i_-)你可一定要保住珠珠啊! 不然我…… 第116章 遗珠未还椟 一串残缺的佛珠,在秦广王殿上缓慢流转。 珠碧的身体也随之泛起莹白的光芒。 勐然回头,珠碧看见了灵鹫一身华服绦带,周身神光环绕,灿若云霞。他漂浮在半空中,身上衣带飘飞,身后大光相泛着金光。 珠碧跪在地上,抬头仰望他,泪水成串滚落。 疯狂挣开鬼差的押解,嚎啕着膝行过去,可伸长了手臂,也够不到此时已是神相之态的灵鹫一片衣角。 「灵鹫!」珠碧哀哀哭泣,抬头无助嚎啕,「救救我!我不去那种鬼地方,我不想受那种痛苦!!!我害怕……」 「——你带我走!!!带我走!去哪里都好……你带我走,我就不恨你了!过往恩怨,一笔勾销!」珠碧崩溃求饶,跪在他身前,像走投无路的凡人,跪在慈悲垂眸的泥塑神像前,苦苦哀求神灵开眼,庇佑他一次。 第248页 灵鹫还从来没有真正渡过他的苦,一次都没有。 珠碧早就对他心如死灰,决意永生永世都不再与他有任何来往,不再接受他一丁点援手。 可这一次,极刑当前,走投无路的珠碧在极度恐惧之下,将曾经的誓言忘了个一干二净,满心只求他救救自己,只要不去那恐怖的阿鼻地狱受铜柱火烧之刑,怎样都好,对眼前人的天大怨恨都可以一笔勾销。 灵鹫神相缓缓落下,伸出宽厚有力的手掌,将珠碧扶起来了,倾身抱拥上去。 「……」珠碧错愕痛哭,直觉冰冷骯脏的身体像是被舒适的暖流一寸寸拂过,轻飘飘地,像是做梦一样,「灵鹫……」 「不怕,珠儿。」始神宽厚有力的手轻抚魂灵战慄的后脑,将之拥入怀中,「有我在,不会再受苦了。」 这一句话,珠碧等了太久太久了。 曾经对这神仙见死不救、姗姗来迟的怨恨就此消弭。 他是他即将淹死之际手边的浮木,是即将冻毙之时身边的炭火,是即将渴死的最后关头,手心里的一捧甘霖。 即便这根浮木曾放任他挣扎苦海十余年不闻不问;即便这盆火炭曾经将他灼得面目全非;即便这捧甘霖曾将他的心腐蚀得千疮百孔,可再次跌入地狱之前,还是愿意再次去相信,愿意不顾一切地抓住。 伸手,紧紧抱住了救命的他。贪婪地吸取他温暖的气息,恨不得能钻进他的心里去,再也不被除他之外的任何魑魅魍魉碰一根手指头。 不恰当的比喻,此时他就像一只走丢多日,被欺负得狠了的小狗,走投无路之时主人出现在身边,惊喜又委屈地跳进主人怀里,仗着主人的庇护,朝欺负他的群狗龇牙咧嘴。 殿陛之上执笏端坐的秦广王看着殿下一来就来三位三十三重天上的始神,呆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一个激灵连忙站起来。 他区区一个鬼仙,哪里能何三十三重天界上的始神之尊相提并论?别说他不敢相提并论,就是见一面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今日一见,就是三位。 这可不得了了,秦广王忙提着官服下摆急匆匆跑下殿来,在三灵面前躬身问好。 「下、下官蒋子文,见过三灵帝尊!」 珠碧看到他都浑身发抖,何况长得狮头豹目,让人连直视都不敢,他朝自己跑来,珠碧魂都要吓飞了,哆哆嗦嗦地躲到灵鹫身后去,猫着腰,揪着他腰后衣裳尚还不够安心,落水小猫似的,把脸也紧紧贴上去。 这副怂怂的模样,一左一右的灵枢灵修看了也不由得失笑,默契地飘下来,站在灵鹫身后两侧,将珠碧这只怂怂的小珠子给一起护在身后。 灵鹫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这位仙友,本座今日来,是寻一件东西。数百年前的某一日,本座曾应邀参加西天佛道论法会,中场休息之时,把玩西天迦叶尊者的佛珠,却不慎打落一颗佛珠落入佛家轮迴塔,故而阴差阳错入轮迴,投胎成人。佛友打发本座下凡来寻,因此本座下凡苦寻多年,终于将其寻得。但因一些原因,只能等到他寿数耗尽,方才能归位。」 秦广王暗暗抹了汗道:「所以……所以帝尊口中的遗珠,就是……这位名叫朱云琦的魂灵?」 灵鹫点点头:「不错。他并非轮迴中的普通魂灵,既此生命数已尽,我将带他回天復命,望仙友理解。」 「这……」 灵鹫笑了笑,继续道:「此串佛珠乃迦叶尊者毕生心血所炼化的随身法物,对他来说十分重要。尊者一日一日催得可紧,催得本座连南天门都不敢回去,怕是等不得五百年之期了。」灵鹫紧握珠碧颤抖的手,传去令人安心的温度与力道,语气里,略带了几丝威胁的意味,「如若不然,届时迦叶尊者动怒,本座受他怒火无可厚非,左右我三灵之首,东方始神之尊,他尚要卖我几分薄面,可仙友您……」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灵鹫不再说话,似笑非笑地看他。 秦广王呃了一声,心忖眼前这看似平平无奇的魂灵,能得天上三位始神亲自下地府来庇佑,证明灵鹫帝君所言非虚。若是自己真的执意送他入地狱,地狱之门有去无回,又要迦叶尊者等个五百年,只怕…… 他区区地仙!如何能与西天众佛抗衡啊!别说他这一座秦广王殿,只怕十殿阎王……不!整个地府统统遭殃啊! 「……」 「仙友?」灵鹫平静地笑着,「您作何打算呢?」 秦广王思虑半刻,方又深深拜倒:「既然如此——这只魂灵,全凭帝尊做主便是。」 珠碧喜极而泣,无力滑落在地,一时被人从火海里拽起来,各种情绪涌上心头,抱着灵鹫的大腿放声大哭,甚么脸面也不要了。 左右他本来也没脸没皮的…… 灵鹫悬着的一颗心也总算落了地,低头一看可怜巴巴的珠子吓得泪眼婆娑,抱着自己大腿涕泪横飞的场景,不由得一阵无奈好笑,弯腰欲将他拉起:「没事了,珠儿不哭。」 珠碧像贴狗皮膏药,双臂从后环着灵鹫的身体死活不愿撒手,他两只手五指紧紧交叉扣在一起,多次让他站起来,乃至伸手去拉也拉不动,只是挪着双臂往上窜,环住灵鹫的腰,水蛭似的,吸上了灵鹫这么大一尊寄生体,死活也不肯松开了。 灵鹫失笑,宠溺道:「还有别人看着呢,注意点儿。」 第249页 珠碧瘪嘴带着哭腔嗫嚅:「不要……」说完,还又蹭了蹭。 万一他要是松手了,又滚到地狱里去了怎么办? 不松手,打死也不松手。 要下地狱也得拽着他当垫背的。 灵枢在一旁笑:「你这串佛珠,只怕是还不回去了。」 灵修亦笑:「我听说迦叶尊者这串佛珠,是在西天千佛境,用里头的玉打磨成的。要不你找个时间,带着这贴狗皮膏药去千佛境,磨颗一样的凑上去还给迦叶得了。」 灵鹫笑道:「看来只能如此了。」 此事既了,三灵外加一颗可怜兮兮的怂珠子便不再久留了,这个地方鬼嚎连天又乌漆嘛黑,久呆实在有损身心健康。 身上的狗皮膏药左劝右劝劝不下来,拽又拽不掉,一向端谨自持的灵鹫帝君无法,只好与他商量:「抱你,抱你回去,行不行?别像只小麻袋似的,让我怎么走路?」 抱啊,抱也行。 珠碧抬起委屈的眼,与他对视了片刻,终于松开了手。 顿感身子一轻,珠碧果然被他打横抱起,可怜兮兮地蜷在他怀里,双手环着他的脖子,犹自后怕得颤抖。 还好,还好。 最后一刻,灵鹫还是有点用的。 那种鬼地方,真的要去一趟,还不如直接魂飞魄散拉倒。 · 出了秦广王殿,三灵外加一颗瑟瑟发抖的怂珠子,信步走在无边无际的地府之上,一时感慨良多。 怂珠子手腕上戴着那串残缺的佛珠,紧贴着灵鹫的脖颈,弱声弱气地问:「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回天。」灵鹫温柔道,「先带你回一趟西天,找迦叶尊者一趟。」 丢了这么多年的珠子,终于找回来了,可以交差了。 珠碧连连摇头,说:「我不认识他……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灵鹫无奈笑道:「笨珠子,你是他的东西,找回来了,自然要物归原主啊。」 「不过你放心,你既已化成了人形,有了意识,他不会把你打回珠子的,会问你的意思,你想去哪里,都会听你的。」 「真的吗?」 「嗯。」 「好罢。」珠碧高兴起来,「那听你的~」 灵鹫说:「从这里直接化光上去,可就直接到南天门了,要不要下来?上头人多眼杂的,确定要我一直抱着你呀?不知羞的小珠子。」 珠碧瘪瘪嘴,思虑再三,自己没脸没皮的倒是无所谓,但灵鹫是天上的始神之尊,想必很在意自己面子的……算了。 一切都尘埃落定了,还有三灵始神把自己团团围着,不会出差错的。还是下来罢。 「那好罢,帝君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双脚落了地,珠碧缩着脖子环顾四方,这里无边无际,到处黑压压的一片,远处伫立着一座巨大的恐怖铁山,远远可隐约上头涌动着如人体血脉一样纵横交错的灼热岩浆,恐怖非常。 「这里是甚么地方?好恐怖……」 灵枢答:「这里是地狱的入口,铁围山的外围,别怕,小珠子。」 珠碧脖子后头凉凉的,又更缩了缩:「走罢,我们快走罢,这里好可怕……」 三灵不约而同笑了笑,准备捏诀化光回天,灵鹫温柔地伸出手要去牵他。 与他指尖即将碰触之际,他们面前不远处的地面却陡然像是被撕开了一个破洞—— 熊熊的阿鼻地狱火登时从地洞涌现,瞬间瀰漫了天,在三灵与珠碧跟前炸开! 两只巨大的恐怖铁钩在一瞬之间,勾穿了珠碧的双肩肩胛骨,极速往后拖—— 速度快到三灵都阻止不及! 「——珠儿!」悽厉惊惶的嘶吼震天彻地,灵鹫目眦欲裂! 锁链勐地一拉,珠碧轻飘飘被甩上了天。 再一次,离灵鹫越来越远。 阿鼻地狱门开,有去无回。 漫天蒸腾的地狱火,是六界最炙热恐怖的火。 顷刻之间,珠碧身上衣裳已被焚烧殆尽—— 「灵鹫——」 没有束缚的长髮在空中狰狞散开,在滚烫的热风里猎猎作响。 一次次的言而无信,一次次伤害,怨恨迅速聚集、膨胀,自此,已成刻骨的仇恨。 珠碧的身躯从心脏开始,犹如被敲碎的瓷瓶,往外蜿蜒着裂痕—— 「你又骗我——!」 作者有话说: _(:3ゝ∠)_ ……抱一丝啦……还要再虐几章_(:3ゝ∠)_ 大家还记不记得序章里珠珠回天的场景?他是一个人回去的,还自称怀珠_(:3ゝ∠)_ 现在的珠珠怂怂的笨笨的,啥都不知道,所以註定不是现在回去_(:3ゝ∠)_ 他的身份还没这么简单_(:3ゝ∠)_ 大家可以猜猜谁是背后大boss_(:3ゝ∠)_ (注意上面提到的千佛境) 第117章 猪头钱罐 「——珠碧!!!」 灵鹫肝胆断绝,旋身飞出,可天生始神之尊,却也还是触碰不到珠碧一根手指头。 熊熊的阿鼻地狱火焚烧着珠碧的躯体,他在无边烈火中,痛苦地扭曲着身躯,发出恐怖的嚎叫,任烈火一寸寸吞噬自己的身体。 地狱门开,坠入阿鼻里受苦的亿万魂灵发出的刺耳鬼嚎声铺天盖地席捲而来,无数只如枯柴般的狰狞鬼手从洞中争先恐后钻出来,握住珠碧的脚腕,往下勐拽!尖锐的得逞笑声刮擦耳膜,珠碧的身躯急急下降—— 第250页 终究……逃不过啊…… 堕入大阿鼻的珠碧最后一眼,死死盯着半空中那前一刻还让他别怕的神,目光里充满绝望和愤恨。 灵鹫停顿在半空中,顿时周身金光涌动,衣袍髮丝翻飞,他悽厉吼道:「灵枢灵修——左右助我!」 灵枢灵修瞬间腾空而起,化光袭来,三道灵光如一道激盪水柱,互相攀绕、腾空,陡然间,光华大现!光华散去之后,一巨大神相疾速俯冲下来,手蕴裂天撼地之能,所过之处飞沙走石,恐怖非常。 三灵共修本为一体,平日一体分三相,各自独立,各自拥有独立的意识。因其本体太强,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分开的状态,只有在遇到天大的事时方才合体,合体之后,便拥有了噼天裂地之能。 然而这种天大的事极少发生,是以三灵上一次合体,还是当年降服恶鬼道之时了。 只见无边无际的铁围山外围,金光迷眼,一只巨大的手掌无惧地狱火的侵蚀,从高空勐地噼落下来,剧烈的一声「轰隆」响,地动山摇! 本就还未全然闭合地洞口瞬间龟裂千里,巨石迸溅,火光、沙土瀰漫整个鬼界,远处巨大的铁围山吃不住如此大的力道,簌簌震颤,腾起乌黑的烟尘,山体上奔流的熔浆犹如铁板上的冰块的水雾,四处喷溅,奔腾。 炼狱中的炼狱。 万鬼齐喑,数以万级痛苦的魂灵瞬间湮灭在滚烫的熔浆之下,魂飞魄散。 三灵合体,也重新诞生了新的意识,此刻崭新的意识只有一个念头——噼开这层该死的焦土,将那颗落入地狱火海的遗珠给捞上来! 三灵共修,始神之威,哪里是地狱里的小鬼可以与之抗衡的?别说触碰,便是靠近都得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万鬼嚎叫声更汹涌了。 但神,终归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小鬼们抗衡不了他,但无边无际的阿鼻地狱,亿万根烧红的巨大铜柱擎天立地,烈火烧灼,且不说入了这里的魂灵就是鱼入大海,根本就无从找起,三灵即便是始神之尊,在这种地方受到的痛苦也是同样的。他的神力,正在飞速流失。 如果再不出去,等神力流干的那一刻,就再也出不去了。 始神并非普通的魂灵,硬闯进来,最后只会落得一个身死道消的后果。 罢了。 在这里丢掉三条命,实在不值得。 最后一刻,大三灵法相向上冲破阿鼻地狱破开的窟窿,落入平地的一剎那,再也支撑不住大三灵法相,金光消散,分开三道微光,狼狈摔在无边无际的焦土之上。 阿鼻地狱门有自愈的本领,方才开裂的窟窿在自主修补,地狱魂灵里受刑的哀嚎声变得越来越小,最终,恢復成一片死寂。 「……」灵鹫瘫倒在地,浑身衣裳都是被烈火烧灼的痕迹,只轻轻一动,便哇啦涌出一口鲜血。 绝望仰倒在地,捂着心口像濒死之人,大口大口地喘气,绝望的泪水也顺着眼角滑落进繁复的鬓髮里。 灵枢与灵修强撑着受伤的身体踉踉跄跄走过来,将他扶起,颤声道:「灵鹫,这其中必定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你先起来,我们去调查清楚。」 灵鹫一动就是一汪汪鲜血从口中汹涌呕出,撑着灵枢的胳膊,五指都紧紧抓紧皮肉里,咬牙恨恨道:「是兰泽……定是他捣得鬼……他在哪儿!」 灵枢垂眸,道:「在人间。」 今日人间,天气晴好。 阳光撒落下一片金晖,暖洋洋的。 雪白的小毛团成一只毛球,慵懒地蜷在兰泽怀里,皮毛被阳光晒得蓬松暄软,圆滚滚的身体唿噜唿噜打着鼾,正睡得香甜。 檐牙外青山拢翠,延绵远山上天光斜照,美不胜收。 望舒所言果然不假,人间,确实是一个值得留恋的好地方。 这里有春风秋雨,夏蝉冬雪;月有圆缺,星移斗转;晨有雾霭夜有萤,日夜交替,每一时都有别样的风景。 长长的青竹躺椅,嘎吱嘎吱地轻轻摇。 看着远山山腰云雾出岫,兰泽真的不想离开了。 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亲亲抚摸着怀里毛茸茸的小狼脑袋,兰泽一时出神,满目悲凉。 他终归没有办法在这里长长久久地呆着,至少,现在不行。 「来,吃饭了。」身后竹门轻轻响,望舒一左一右端着两只盘子,笑意吟吟地朝石桌走来,「今天天气好,咱们就在外头吃。」 桌上已摆了两副碗筷,外加一盆豌豆尖豆腐汤,现下又多添了两道小炒。 兰泽转头一看绿油油的菜,绿油油的汤,失笑道:「天天吃豌豆尖?你怎么和你从前养的兔子似的。」 望舒无奈一笑,道:「这些日子,养着你这么一个娇生惯养的大神仙,你好奇心旺盛,甚么都想尝尝,都把我存的钱吃光了,我没有钱了,只能就地取材,煮这个了。」 「你早说啊,要是我走了,你怎么办?」兰泽空出只摸小毛团脑袋的手,翻手就凭空变一只沉甸甸的钱袋放在石桌上,「给你花,别省着。」 「咦?」望舒蹙眉,道,「你怎么还要走?你不是……被赶下来的么?」 兰泽挑起一丝勉强的笑:「只是暂时,望舒。我也许还得回去一趟,这一次……怕是要很久很久。」 第251页 「很久很久是多久?」望舒本来心情十分明媚,听了这话后却黯然失了色,默默往兰泽的碗里添饭。 「最多也许五百年,最少……我也不知道。」兰泽接过堆得满满白米饭的碗,说,「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要好好的。等我回来找你。」 望舒问道:「不回去不行?到底怎么了,你至少要让我知道,我才好有那个本事等你,是不是?」 兰泽垂眸摇摇头,扒了一大口米饭,眼前水光朦胧,闭口不答。 望舒自此已无甚食慾,放下碗筷,默默从盘子里拿了半截肉肠,一小块一小块撕碎了,餵脚边的小狼团团。 半晌,兰泽还是不说话,望舒赌气他不肯告诉自己实情,酸熘熘地开口说道:「你这些钱给我,然后你又不回来,我掰碎了花也撑不到五百年。」 「指不定等你回来的时候,我早就饿死了。」望舒说。 兰泽道:「我多给你一些,你说要多少,金山银山,我都给你。」 望舒冷声冷气低吼:「这根本就不是钱的问题!」 「……」 今日这一餐,味如嚼蜡。 不论望舒怎么好问歹问,兰泽依旧像个锯了嘴的葫芦,缄口不言。望舒这一回真的生气了,这是他第一次生兰泽的气。 一顿饭沉默无言地吃完了,望舒冷着脸收拾碗筷,说:「你要走便走,随便你罢。」 「望舒……」兰泽坐在原地,心头泛起无限悲凉。除了他的名字,兰泽真的不知道该说些甚么,不想让他知道原委而伤心难过。 也许,他真的要走了。 默默地离开,总比被人找过来了,再当着他的面被他知道一切,惹得他再悲痛欲绝的好。 兰泽嗫嚅了半晌,终于还是开了口,「望舒,我这就要走了。」 「……」望舒顿时怔在原地,半天才努力从喉间挤出一个字,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哦。」 「你自己一个人,要多保重。」兰泽叮嘱道。 「要按时吃饭,天冷要多加衣,豌豆尖虽好吃,可别总是吃,没有油水,对身体不好。」兰泽絮絮叨叨地叮嘱,就怕他忘,怕他等不到自己回来的那一天,就死了。 他已没有仙骨了,说是凡人,可到底和能入轮迴的真凡人是不一样的,他没有轮迴,虽能永葆青春,可死了就魂飞魄散,再也没有机会像凡人一样轮迴转世了。 说完,兰泽似是忽然想起了甚么,掌心一翻,竟变出了一只粉色的猪头钱罐。 兰泽苦涩一笑,将钱罐挪到他跟前:「还记得这个么?」 「……」看见这只钱罐,望舒的眼顿时溢满水雾,不多时凝为水珠,无声滚落。 猪头钱罐的大嘴张得圆滚滚,大嘴就是存放钱的罐身。 本来呢,这只猪头钱罐是很多很多年前,望舒还是月御之时,与兰泽下凡游玩,彼时正值人间灯会,在热闹的夜市上买到的这只陶瓷猪头钱罐,两人都觉得可爱,便买下带回了天,略施术法,变成了一只小小的聚宝盆。 丢个小玩意儿进去,可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兰泽摸出一小锭银子丢进去,又往外拿,果然罐子里瞬间又多了一锭,接连往外掏了五六次,怎么也掏不完,松了口气勉力一笑,道:「有它在,望舒再也不用担心没钱花了。」 望舒抱着猪头钱罐,泪水扑簌簌落下。 「你要等我,一定要等我,等到我再回来找你的那一天。」兰泽说,「等我回来,我就不做神仙了。我摘掉仙骨,和你生生世世做凡人。」 望舒依旧抱着猪头钱罐,沉默不语。 真的该走了。 可,走不掉了。 天际层层叠叠的云朵里,倏然闪烁着耀眼的金光! 别说兰泽和望舒看到了,还不待做任何反应,地上原本优哉游哉晒太阳的狼团团就乍然弓起身子,朝着天际那道愈发明亮的金光,龇牙咧嘴兇狠地低声咆哮。 「——望舒!」兰泽惊惶拽住望舒的手,「进房里去!」 望舒虽已是凡人,但也仅凭光芒,一眼就认出来了来人是谁。 要走,却迟了。 一道大力袭来,正中兰泽胸骨,远远甩了十数丈不止,恶狠狠地撞在屋边粗壮的桂花树干上,三人合抱才围得住的树干,拦腰尽断。 那道凌厉掌风也波及到了一旁的望舒,望舒狼狈摔了一跤,粉色猪头钱罐掉落在地,七零八碎。 作者有话说: 啊居头罐罐!!!qaq还没用就…… 第118章 歷劫佛珠 兰泽跌落在地,许久爬不起来。 「兰泽!」望舒急忙跑来要扶他,可还未碰到他一根毫毛,身体便一轻,不受控制地漂浮起来,一转眼,已经落在了灵枢身旁。被他紧紧桎梏着,动弹不得。 「灵枢帝君——」望舒惊慌质问,「这是怎么了?!为甚么……」 「望舒,你莫要管,看着便是。」灵枢一句话就堵得他哑口无言,地上的小毛团团吓得嗷呜直哭,夹着尾巴一头扎进望舒怀里瑟瑟发抖。 望舒自知拦不住,可也实在没办法见最好的朋友在他跟前受难而无动于衷。 灵鹫的身形已经在一瞬之间贴了上去,箍住逆徒的脖子,往地上勐掼:「命盘呢,在哪儿!」 兰泽满眼充血,脖子快要被活活掐断了:「我……咳……咳咳……甚么命盘,早就碎掉了!」 第252页 一个大力的耳光左右落下来,扇得兰泽两耳嗡嗡,连后面的话都听不清了,歪头,涌出一汪接着一汪的鲜血。 「说实话!」灵鹫恨不得将他活活撕烂, 兰泽颤声弱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你觉得我信吗!」灵鹫气得浑身发抖,「你再不说实话,我捏得你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兰泽一遍又一遍骗过他太多次了,灵鹫已经不肯相信他了。 「……」兰泽被师父抓着头髮,额头狠狠摁进地里,挣扎不得,一张嘴尘土就争先恐后地往嘴里涌,满嘴粗砾,狼狈如斯。 「我说的都是真的……」兰泽狼狈地被压倒在地上,一点神力都使不出来,更不敢动弹一下,仿佛只要轻轻一动,头皮会被活活撕裂,如此疼痛之下,兰泽也朦胧了泪眼,委屈道,「我给那颗珠子谱写的命盘只到他凡人寿数终结的那一刻……后面的统统都不关我的事,你要是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灵鹫气急攻心,寒声怒吼:「那他为甚么还是下了地狱!我明明已经要带他回天,明明地府的鬼仙都愿意放他一马,为甚么他好端端的还是被地狱带了下去!」 「你敢说,不是你捣得鬼?!」 灵鹫快要把徒弟活活扼死了:「就算不是你,你说不出个为甚么,我照样杀了你!」 一直沉默在一旁的灵修此时走了过来,这件事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作为一个旁观者,他先发出了这件事的端倪,于是挥手止住灵鹫暴虐的动作,将他拉开。在兰泽狼狈的身形边蹲下,伸出手,温柔地摸了摸他脸边脏兮兮的带血长发,将他扶起:「兰泽,来,起来。」 兰泽被三师叔救下,终于得以逃开灵鹫的魔爪,委屈又害怕地紧紧抱着三师叔温暖的身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三师叔……」 「兰泽,师父与师叔从头到尾都没有告诉过你,我们来寻命盘的原因,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因为他死后又下地狱的事来找你?」 「既然你谱写的命盘只在他寿数耗尽的那一刻就结束了,按道理来说,我们为甚么来找你,你应该是不知情的。又怎么会主动和我们解释,急忙撇清自己的关系?你知道后面还会发生甚么事,对么?」 「……」兰泽浑身一僵,掩面痛哭! 灵鹫见他这样就克制不住心中怒火,两步走过来又要将他掼在地上暴揍一顿。 之前受他禁锢威胁,实乃身受重伤,一时无力反抗,可如今托灵枢灵修的福,身上的伤虽不说恢復了个十成十,但眼下要揍这个孽徒,甚至捏死他,那还是能做到的。 「灵鹫——」灵修忙伸手制止,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冲动。灵鹫无法,只能忍耐着又立在原地。 「不怕啊,兰泽,」灵修一下下拍着他的肩背,像他小时候挨了师父的揍,找他求安慰的时候,「你告诉三师叔,这背后,是不是还有谁在参与此事?」 既然他不参与谱写珠碧死后的命运,而珠碧又确实在回天的前一刻堕入阿鼻地狱,说明操控珠碧命数的,另有其人。 其实还不等兰泽说出实情,三灵心中就隐约有答案了。 但这个答案实在太匪夷所思,不可置信。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三灵还是一致默契地决定,逼问兰泽说出实情,坐实他们心中的猜想。 兰泽重重啜泣了一口,他实在不想再挨打了,身上好痛,浑身都好痛。痛苦地蜷缩在师叔怀里,委屈道:「珠子是谁的,自然就是谁做的了……」 果然,所猜非虚。 灵修长眉紧拧,继续询问:「迦叶尊者……他为甚么要这么做?佛珠是他随身的法物,他为甚么要将自己的佛珠丢进地狱,受五百年刑?」 「不是五百年……」兰泽忽地又平静了,说道,「迦叶尊者给那颗珠子立下的刑罚,是五千年。五百年刑期,只是判官给魂灵朱云琦在人间犯下的罪业而判的刑期,而不是迦叶尊者给珠子判下的刑期。」 三灵这下都呆愣住了,尤其灵鹫,无力地退后了一步,久久未能回神。 「至于那颗佛珠真正的身份,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反正,不只是颗简简单单的珠子而已……迦叶尊者当年之所以与我密谋此事,就是为了送他的佛珠下凡歷劫……所以才会将命盘给我来谱……至于个中真正的缘由,师父师叔何不亲自去问问迦叶尊者呢……」 佛陀十大弟子,摩诃迦叶尊者,今日却不似往昔一般在宝相莲花座上趺坐参禅,三灵千里迢迢赶往西方,只在空空荡荡的宝相莲花座旁,看见净瓶里一株洁白的尖叶睡莲,犹自沾着莹白的露珠,花头微垂,娇艷欲滴。 三灵千里迢迢赶过来却扑了个空,不可谓不郁闷,又要等。 要等到甚么时候呢?灵鹫的珠子还在阿鼻地狱里受苦。 三灵没有办法,只能暂时在这里等。 兰泽说,珠子不仅仅只是一颗普通的珠子,送他下凡歷劫乃至入地狱的始作俑者,是迦叶尊者,但这是为甚么呢? 三灵毫无头绪,尤其灵鹫,着急上火,只觉度日如年。 如果兰泽所言非虚,一切都是迦叶尊者的意思,那么珠碧的刑期,就连他们也没有本事插手了。 · 阿鼻地狱。 满目无边业火,受刑魂灵的哀嚎声不绝于耳,永不停歇。 第253页 极度的高温在地狱之中,除了亿万根擎天立地的巨大铜柱外,所有一切都会被瞬间汽化,在这里,就连土地都是不存在的。 在地狱里受刑的魂灵是没有衣裳穿的,只有双肩肩胛骨的锋利弯钩后坠着沉重的锁链,被拉过来拉过去,全然无法逃脱。 「——啊啊啊啊啊!!!」见怪不怪的悽厉嘶吼声又炸开在耳边,夹杂着肉被烧焦的滋滋声,一遍又一遍,充耳不绝。 珠碧已经记不清楚,他被铁链拉着紧紧贴在这根巨大的铜柱上烫去骨肉、心肝有多少次了。 他早已浑浑噩噩,每一次被烫得昏死过去,等下一次睁眼,又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铁钩勾着飞向那根恐怖发红的铜柱,然后紧紧贴上去,直到才长好的身前皮肤被烫尽,又被翻一面烫背后,煎鱼似的,全部烙掉皮肉,心肝,往往復復,没完没了。 珠碧的前半部分身子已被烙得面目全非,几尽融化了。 痛苦的哀嚎也不能减轻半分身上的酷刑。 「灵鹫……救救我……救……我……」 「你在哪儿啊……在哪儿啊!!!救救我啊!!!」 「啊啊啊啊啊啊!!!」 他一直在喃喃地念着,时而高声叫骂,时而又癫狂大笑,口吐诅咒之言,一看就是刚进来受刑的新鬼。 反观其他受刑的魂灵,无不是行将就木,讷讷地垂着头一言不发,任双肩的铁钩拖着自己一遍又遍甩在铜柱上受刑,显然是在这里呆了太久太久,早已麻木,习惯了。 前半部分烫干净了,铁钩勾着他往外撕,铜柱上就印着一个焦黑的人形,翻面,再贴上去。 又是一阵皮肉烧焦的声音—— 在阿鼻地狱里受刑的人不论经歷怎样的酷刑,五感都还是正常的。为的就是让这些有罪的魂灵眼睁睁看着、听着自己受刑的恐怖模样,更能达到震慑的效果。 珠碧的脸上五官都已融化,两颗眼珠子都爆出眼眶,但就是烫不坏,咕噜噜地绝望转着。 恐怖不已。 然而此时,满目只有无边烈火与铜柱的地狱,却倏然绽开一片祥和的金光! 巨大的金莲缓缓显现,空中浮现数条由卍字纹组成的光带,流转,飘飘忽忽。 莲上无人,可却有道道弧光在莲花中聚成了一只巨大的手,巨手再空中缓缓拈做拈花指,在朝珠碧所受刑的铜柱而来—— 珠碧怔怔地看着,那手却是朝他而来—— 拈花指于眉心一点,一股清澈的凉意顿时游走四肢百骸,昏昏沉沉的头脑涌进诸多往事。 他想起了很长很长的过往,珠碧的一生,只是其中一粒泥沙。 「……」再睁眼时,莲花坐上已显头陀法相。 「……师父。」 「欲有何错?魔有何错?怀珠,你了悟了么?」 「……」沉默良久,回想在凡所歷的一生,铜柱上受刑的怀珠苦笑一声,「弟子……了悟了。」 作者有话说: 所以迦叶才是总导演……兰泽充其量就是个编剧( ̄□ ̄;) 第119章 恶欲之果 滚烫的锁链缓缓退去,头陀只一念,怀珠便从铜柱之上剥离下来,飘飘忽忽,落在无边地狱火中。 佛子被地狱火摧残的破碎额头隐现卍字纹金光,周身也现莹白弧光。也就在这一刻,浑身残骨烂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癒合。 原先乱糟糟的黑髮因被烈火烧灼而捲成一团,乱糟糟好似鸡窝,重重挂在身后,此时却如活物一般迅速展开,鸦黑色褪去,如雪洁白。雪白髮丝之上连珠缀玉,大光相[1]在脑后浮现,发出刺目金芒!金辉撒落在佛子殊丽清绝的脸上,让人一时看不清他的模样。 佛子赤身半披白莲衣,臂挽金钏,钏环又系白莲纱,长长延伸至四方,猎猎飘飞。大片大片皮肤裸露在灼热火海之中,却丝毫不受影响,密密麻麻的金色梵文自足尖、指尖处往躯干处攀爬,隐隐,闪着金光。 那串原本残缺的佛珠从手中脱出,幻化成巨大光带,围绕在佛子周身流转。 无暇之珠。 佛子开眼,目中莲花光转。 「师尊,弟子愿受百亿劫罚。再此之前,弟子想见东方天三灵共修·灵鹫帝君一面。有些事,弟子想与他说。」 「汝从何处来,当往何处去。」座下莲华光转,摩诃迦叶无悲无喜,答曰,「缘有生灭,是当了结,汝去了却此业,一日后,回此处受你应受之罚劫。」 「谢师尊。」 · 不幸中的万幸,三灵在西天等待了没多久,在宝相莲花座旁那株尖叶莲上的露珠将落未落之时,迦叶尊者回来了。 「迦叶!」灵鹫忙不迭上前几步,满目蕴着怒气,「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摩诃迦叶拈花一笑,只说了一个地方。 「千佛境……?」灵鹫不明所以,但身后两侧的灵枢与灵修却心神一震,默默相视了一眼,神情复杂。 「帝君此去,自有答案。无需劣者多说。」 摩诃迦叶将一直把玩在手中的洁白尖叶睡莲送给了灵鹫,又道:「帝君且带此物前去,兴许,会想起些甚么。」 这只睡莲通身洁白,连花杆、花蕊、莲房都是洁白的,没有任何其他颜色。 东方天的诸神,贯爱把自己弄得花花绿绿的,灵鹫,也不例外。 第254页 这一朵洁白尖叶莲擎在他臂弯间,被他衬得更加洁白了。 灵鹫虽一头雾水,不明白迦叶为甚么要他去千佛境,但救珠心切,他也只能揣着满心的疑惑,化光而去。 · 千佛境,此地广三千万六千八百由甸[2],无边无际的冰原,终年白雪皑皑,寒风猎猎,乃九天十地最苦寒之地。也是九天十地中最圣洁的地方。除了满目的白,没有任何别的颜色。 所谓千佛境,湟湟西天,所有证道成佛的悟道者皆有玉制容像在此,此处佛像不知凡几。 千佛境的最中心伫立着一座通天巨佛,佛由通身白玉铸成,趺坐于莲花座上,佛目低垂,大慈大悲。 释迦牟尼。 灵鹫来到了这里,一股奇怪的熟悉之感涌上脑海,不知为何,他记忆中从未涉足此地,可脚步却似乎有自己的意识,他走啊走啊,来到了这尊巨大的释迦牟尼玉佛像前。 在佛陀玉像前,他愕然停住了脚步。 「珠儿?」 灵鹫大惊失色,只因他在佛像双手结的禅定印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佛陀掌心之上。 他的白髮和衣带在白雪里飘飞,他赤着脚半披着白莲衣,圣洁如斯。 他不知道该用怎样的神情去表达自己内心的震惊,只下意识地飞身上去,要将他抱在怀里,看个分明,问他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为甚么他会变成这幅模样,为甚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在地狱里受刑么? 却不想,佛子只是眸光一暗,目中白莲流转,顷刻间就见灵鹫锁在原地,动弹不得:「珠儿——!」 佛陀掌中的雪白人影轻轻回答:「劣者怀珠,东方天来的仙友,还请自重一些。」 「你怎么了!?」 「帝君忘了诸多事。」看见他臂间擎的那多白莲,佛子轻轻笑,转身回看他,「看来——劣者要帮您回忆回忆。」 「甚么……」话音未落,灵鹫堂堂东方始神之尊,竟被他臂间纱带捲起,剎那之间,落在了他身边! 佛像巨大,结着禅定印的手上自然有很大,俨然像是一个人间宽敞的观景台。 灵鹫错愕地看着他比做人时还要姣美的面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想要触碰他无暇的玉颊,可指尖尚未碰触到他一根毫毛,就被他扑倒在地! 熟悉又陌生的人,冰冷的手指来到了他腰畔,解开了他的衣襟—— 灵鹫大惊,一把握住他的手:「珠儿——这里是千佛境!你不能……」 佛子眸中没有情,也没有欲。 佛子薄唇轻启,灵鹫惊愕发现他口中竟散发出刺目白芒,一颗圆滚滚的白玉珠从口中慢悠悠飞出,悬在灵鹫大敞的胸膛上,晃晃悠悠飞了两圈,倏而,直直撞进了灵鹫的胸膛之中,消失不见—— 灵鹫倏然间痛得浑身颤抖,双拳死死握紧,失声低吼,左右挣扎,目眦欲裂。早已忘却了的往事,也如潮水拍浪般奔腾入脑。 眼前模煳一片,他已看不清皑皑一片雪白之中,珠儿的脸。 他想起来了,他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十万年以前,三灵共修合体覆灭恶鬼道,灵鹫帝君身受重伤,神魂将灭。 东方天众神无能为力,他为求活命,决意前往西方天找寻一线生机。 他拖着将灭的躯体千里跋涉来到西天,找到佛陀,佛陀说,千佛境有一物,可救他一命。 他依言来到千佛境,在佛陀巨大的白玉像前,看见佛陀结着禅定印的手心里,捧着一颗无暇白玉珠。 佛陀掌心上的玉珠,原为佛陀涅盘后留下的佛骨舍利,然而千佛境所有佛像均由玉制成,这颗手心里的佛骨舍利,自然也是玉了。 玉珠本无识无心,但因捧在佛陀手中渡过了极为漫长的时光,它拥有了六识,拥有了智慧。 它在佛陀的手上,日復一日地看着眼前洁白的雪原。 佛陀洁白的玉制手指捧着它,洁白飞雪片片落在它身上,它以为世界就只有这样一种颜色。 直到有一天,玉珠听见一向寂静的雪原里传来甚么动静,它睁开了眼,亿万年漫长的时光,它在雪地里,看见了一个花花绿绿的身影。 玉珠惊讶于这世间居然还有别的颜色,真是花里胡哨,奇奇怪怪,吵眼睛。 那人身形踉跄,臂挽一株洁白的尖叶莲,也是托这株尖叶莲的福,他没有冻毙于极寒的风雪里。他顶着风雪,脚步却朝它而来。 「?」玉珠虽有神识,却到底是颗圆熘熘的珠子,没有长脚,跑不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他带走,离开它呆了亿万年的千佛境。 它来到了外面的世界,才愕然发现,外面的世界是这样丰富多彩,温暖如斯。 尝过了温暖的滋味,见识过了五彩缤纷的世界,没有人会再想回到那个一片冰冷,满目只有白的世界。即便它只是颗珠子也不例外。 它救了灵鹫的命,但它到底只是颗圆熘熘的珠子,连人都不是,勉强算是个东西。借了佛陀的东西,病好了,自然要还回去。 珠子不干,哪有使唤完就把人,不,把珠子又扔回去的道理? 珠子不想再回那个满目只有冰雪的世界里。 它静静躺在灵鹫手上,被他捧着去往西天,感谢佛陀,之后就要将它放回千佛境中,然而他手一滑,珠子滚了。骨碌骨碌,擦着佛陀坐下莲花座,滚到了佛陀身旁侍奉的弟子脚边。 第255页 摩诃迦叶,佛陀的弟子之一。 它本来想滚到佛陀座下来着,没成想边上有个台阶,剎不住身子,所以才滚到迦叶尊者身边。想再滚回去,可一颗圆熘熘的珠子,哪里能爬台阶呢? 「这……」灵鹫帝君还觉得是自己手滑呢,但佛陀有大智慧,一眼看出这颗珠子已修出智慧心,不适合再回那个地方了。 便让灵鹫离开,将这颗珠子,给了弟子迦叶,随他修行。 也成。 只要不回那个地方,去谁那儿都行。 珠子就这样留在了摩诃迦叶尊者座下,日日听他宣讲佛理,沐着无边佛荫,百年千年万年,玉珠化成了人形。 光熘熘地出现在师尊面前。 他身无暇,心无暇,因曾是千佛境佛陀手中的佛骨舍利,迦叶因此为他取名——「怀珠」。 怀珠就着人形,也正式成为迦叶坐下弟子,又这么日日枯坐听禅,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好生无聊。 他再也没有见过那道在冰天雪地里带走他的,那个花里胡哨吵眼睛的东方神。 师尊说,他闭关了。 「师尊,弟子还能再见他么?」 「为何要再见他?」 「他带我离开的千佛境。」 「莫要执着外物,怀珠,你资质上乘,当潜心悟道成佛。」 「弟子不想成佛。」 日日聆听佛法,枯坐参禅,真的很无聊。成了佛又怎样呢?还得像师尊一样,和自己的弟子一起枯坐。 他不愿成佛,师尊又不许他离开讲经台,不过他再也不是曾经圆熘熘的珠子,放在蒲团里就熘不走。他长了腿,长了胆子,想去哪里,脚底抹油就熘走了。 他去了东方天,置身在一片艷丽的云霞中,才发觉世界原来这样大,这样艷丽多彩。 这里有谈笑风生的东方神,他们云绮霞裾,多姿多彩。生活十分丰富。比只会参禅说经的无聊的西方天有趣多了。 然而他还没有熘达多久,还没问那个花里胡哨的东方始神在何处,身子就一轻,再一晃眼,眼前一片缤纷的艷丽就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师尊严肃的法相。 「怀珠,你可知错?」 「弟子无错。」 然后,他就被罚禁闭了。 大乘佛殿。 将他贪玩出逃而落下未学的经文默念三万六千遍,禁令方才解除。 本经,名为《大圣天欢喜双身毗那夜迦法》[3]。 摩诃迦叶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的弟子会在大乘佛殿……自媾。 白莲衣大敞,雪丝散乱,快活得扭如白蛆。其声不堪入耳。 半睁半合的迷离眸中黑气逸散,已有魔化之相—— 欲界第六天之主魔王波旬[4],专扰佛弟子修行,故此魔为极恶,他又出现了。 波旬会化成佛弟子心中慾念的模样,出现在佛弟子意识之中,娆乱其心,使其堕落。 怀珠满心满眼只有那花里胡哨的东方神,言笑晏晏地,引他一步步堕入恶潭。 明珠本无暇,出了千佛境,会变的。 欲魔一旦侵入洁白之心,食髓知味,要再彻底拔除,谈何容易?何况怀珠本就不愿成佛。 已经尝过极乐的肉身,就像尝过毒的瘾君子,戒不掉的。 三次五次十次,怀珠原本澄明的心,已被孽欲啃啮得千疮百孔。 「弟子——不愿成佛!师尊休要逼我!」 迦叶知道,魔波旬已然得逞,夺走了弟子的一颗澄明佛心。 无可奈何,迦叶只能长嘆口气:「怀珠,你来——」 迦叶语重心长地与他讲了「欲」的利害,还告诉他,若不趁早摆脱,将会堕入极恶道,沦为魔的奴隶。 怀珠却不以为意,回问道:「恶欲有何错?自在有何错?魔又有何错?」 迦叶耐心地将一切利害都与这颗天真无暇,不染泥淖的小珠子说明,还与他说了昔日佛陀在成佛前,与魔王波旬大战,佛陀是如何战胜恶欲,守住佛心的故事。 可不论他如何劝导,已尝过极乐的小珠子都不肯听了。 他始终相信欲望无错,自在无错。 他曾去过东方天一窥外面的世界,东方天诸神可以自由自在地谈笑风生,畅吃畅饮,不需要遵守那么多烦人规条。 为此,怀珠大闹西方天,莲花眸中,魔气也越发明显。 迦叶无法,只得与他说:「怀珠,为师苦口婆心亦劝导不了你了。人间欲望交织,缤纷艷丽,你可愿意下界体验一番?也许,你会有新的感悟。」 「人间……?」 人间二字,对于一个天真无暇的小珠子来说,诱惑力是非常大的。 「弟子愿意!」 迦叶趺坐在莲花之上,语气冷了:「你要想好了。若届时从人间回来,你的想法一旦有变,会自然坠入阿鼻,受烈火焚身五千年之苦。」 「弟子愿意。」 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明珠落凡尘,辗转一生,受尽了欲望之苦。 人有欲望,于是邪恶蔓生。高位者欲望的魔爪伸向苦命之人,就是灭顶的灾祸。 有权势的人有色慾,所以必然有苦命之人沦为奴隶,珠碧如是,云舟如是,锦画如是,谢寻亦如是。 这些痛苦,珠碧一一尝尽了。 他悟了一切,阿鼻地狱门开,送他入地狱的不是别人,正是曾经的他自己。 第256页 作者有话说: [1]大光相:佛道两教神仙脑袋后会发光的圆圈圈; [2]由甸:佛家的长度单位,一由甸相当于一只公牛走一天的距离; [3]《大圣天欢喜双身毗那夜迦法》:可以理解为佛家讲嘿嘿嘿的书; [4]波旬:佛教中的大恶魔,专门打扰修行弟子,扰乱他们的神智,让他们无法成佛,沦为欲望的奴隶。 珠珠你怎么打小就烧烧的Σ( ̄ロ ̄lll) 能理解不?珠珠就是喜欢嘿嘿嘿,所以迦叶干脆让他下去,嘿个够。 前一章末尾关于迦叶问珠珠的话,修改了一下,不是问垢净了,记得倒回去看看_(:3ゝ∠)_ 第120章 一战魔波旬 灵鹫颤抖地捧着珠子清丽姣美的脸,悔恨万分。 怀珠伏在他身上,莹白的指尖毫无瑕疵,逡巡在灵鹫的面庞之上,不舍移开。 「我本来在这里待得好好的,是你要带我走……」佛子身上有清新的白莲香,令人着迷、沉醉。 「我想去澹渊玄境找你,师尊不许我去。」 「我几次三番偷偷熘走,我费了好大的功夫,问了很多很多东方天的道友,明明好几次都来到了入口,却总是差一点点……」 「好生遗憾……」 「我那时就想,你这个花里胡哨的东方神,用完我就丢,天底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我见你的第一次,就想念你的胸膛,你的嘴唇。我要缠着你,跟着你,跟你共赴极乐天……日日夜夜,永永远远。」 「为甚么佛就一定要禁这个,禁那个呢。我不想成佛。」 「可是,我要走了。」灵鹫被他抱着,动弹不得。 「珠儿——」灵鹫察觉到法衣一件件离自己而去,大惊失色,却连推拒的本事都没有,「千佛境中,不得放肆!」 怀珠笑得妖艷畅快得浑身发抖:「说甚么不得放肆……帝君,你早为我放肆很多次了。」 佛子的白莲衣消散,发出一声痛快至极的长长叫声,扭动如白蛆:「我终于……拥有你了……」 佛子激动得泪流满面:「下地狱前,帝君……爱我一次罢……」 「五千年……没有你爱,我熬不住啊……」 灵鹫浑身颤抖,道心在逐渐瓦解。 罢了。 他夺回了主动权,勐地一翻,将掌中明珠狠狠钉在地上—— 一声尖利的吟笑迴响在寂静的千佛境,灵鹫愕然发现掌中珠的双眸,逸散着浓浓黑气—— 魔瞳! 「魔波旬——」及时分离,灵鹫起身瞬间,衣裳恢復齐整,厉声斥道,「出来!」 「啊!啊——」地上的怀珠惊恐扭动着白蛆一般的赤身,「别走!别走——!!!」 他疯狂爬起来,像毒性发作时的瘾君子,尖叫着扑向灵鹫:「谁让你走!还给我!!!」 灵鹫知道,魔王波旬吞掉了珠子的神智,现在在他身下的,根本就不是他一心所爱的掌中明珠。 灵鹫出手如电,当即遏制住魔珠姣白瘦细的脖颈:「呃啊……」 「魔波旬,出来!」 被魔波旬蛊惑住的魔珠在千佛境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昔我惑佛,佛奈我何?今我惑此珠,汝又奈我何——」 「汝来杀我,杀我!哈哈哈哈哈——」 「此珠空有佛身全无佛心,方教我趁隙,怪我不得!」魔癫狂发笑,怀珠被波旬所控,浑身皮肤上的金色梵文正以飞快的速度变黑,不多时,浑身便犹如破碎的瓷瓶,从漆黑梵文中逸出丝丝缕缕的黑气,恐怖非常。 灵鹫死死盯着他,手上可怖的力气却松了,他知道再这么用力下去,珠子会死的。 魔珠见状立时后撤,顷刻间飞身退开,落在佛陀头顶之上,猖狂挑衅:「汝有何神通,只管证来——」 灵鹫笑了一笑,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拨下髻上长簪,长簪顿时化作利剑,抬头,注视他道:「昔年只一剑,恶鬼道亿万恶孽尽数伏诛于本座剑下,今要灭你区区欲界之主,又有何难?」 「就凭汝?」魔珠看着脚下这个花里胡哨的东方神,并不将之放在眼里,猖狂取笑,抬手瞬间便将他所站立的玉佛手齐根斩断—— 灵鹫却并未随手一同坠地,下一刻腾身而起,浑身霞光乍现,刺目光辉令魔珠睁不开眼,转身欲飞身离开,却不想,一道剑网当头罩下! 魔珠惨叫一声,胆裂回头,只见一巨大神像顷刻间逼近眼前! 三头六臂共集一身,赫然正是东方三灵法相! 亿万虚空剑影将他钉穿在玉佛陀低垂的佛眼眼珠之中,一声惨叫传来,却不是魔波旬的声音。 是怀珠—— 「你又伤我——」怀珠眸中黑气消失无踪,只簌簌滚下热泪来,「你伤我……很多次了!」 「魔波旬,使计无用。」面向他的正是灵鹫的面目,不顾怀珠愤恨的语气,而平静答道,「你上错身了。」 「此珠即便空有佛身,可其本相为佛骨舍利,早已证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你曾经奈何不了佛陀,如今,也奈何不了他。不用本座出手,你此举,不啻自毁。」 「如若不信,尽管试试。」 怀珠痛苦睁开的眼睛里,魔气又显。 灵鹫继续道:「你若执意龟缩在此,我可以亲自捉你出来。」 第257页 传说,逆佛波旬乱僧时,会借用各种变化手段,或矇骗、或利诱、或误导、或威吓,种种手段分不同人软硬兼施,寄宿佛子之身,娆乱其心,诱其堕魔。 对付这颗天真的笨蛋珠子,简单到只需要蒙一蒙就好了。 变成一个趁手的东西,粗糙一点,长一点,往珠子脚边一趟,傻傻的珠子自己就捡起来放进去了。 三灵法相倾身上前,将佛眼处被剑影钉得死死的怀珠摘下来,法相迅速下落,要将之放在皑皑雪地上。寄生在怀珠躯壳里的魔佛一时不知他要如何做,暂时没有动作,直到三灵分开怀珠的两条()—— 眸中黑气顿时汹涌逸散,惊叫一声,疾打一掌拍出,飞身逃窜。 漫天剑雨又猝然飞出,将魔珠团团围住,令他无处可去。 「珠儿——」灵鹫在身后说,「想要吗?」 魔珠愕然回头,魔中黑气愈发暗淡,白莲隐约在眸中流转,他张了张口,想字还未说出口,腿就软了。 「过来。」 「……」魔珠乖乖来到他身边,乖乖敞开了()(),蹭着地面,扭如白蛆, 华光一散,三灵分离了本体,灵枢灵修眼一闭,忙转过头去:「咳,那个,我们先走了。」 灵鹫挽起袖子,整只手臂没入了()(),抽出一只湿淋淋的黑色螺纹()() ()()至极的尖叫声顿时响彻寂静的千佛境。 那物什滚落在地,散发着丝丝魔气。 灵鹫眼疾手快一把夺过,握在手中,金光一闪,顿时裂成碎片。 「滚回你的欲界——」 佛子无力瘫倒在灵鹫怀里,眸中白莲光转,身上的梵文也逐渐转成金色,全然恢復了神智。 「……」怀珠脸颊一红,连忙推开灵鹫,滚到一边去,没脸再见他了。 他曾在大乘佛殿……时,苦于双手的局限,正在这时,滚来一只趁手的()(),怀珠没有多想,将之()入。 佛波旬自此寄生。 灵鹫紧紧抱着他,说:「以后不要甚么东西都乱拿来玩了。」 怀珠环着他的脖子,喃喃答道:「太多年了,我都不记得了。」 「灵鹫,我喜欢你是真的。看到你就……也是真的。」 「我为恶欲所驱使,我在大乘佛殿渎了佛,我有罪,我认。」怀珠说,「可到了如今,即便受尽了苦,我还是不想成佛。」 「我摈弃不了欲带给我的快乐,等我五千年刑满,我将自断佛骨,离开西方天。那里不属于我。」 灵鹫握住他冰冷的手,说:「不成佛,也好。你来东方天,随我一同修习道法。」 怀珠抬起白莲光转的眼,满目柔情:「修习道法,可以和你做那种事么?我喜欢和你做那样的事。」 「可以。」 「太好了。」怀珠又问,「可以天天都做么?」 「不行。」 「……为甚么?」 「欲是需要克制的,克制不住欲,就终将被欲所奴役。你想想你在人间时歷经的一切。你要成为欲望的主人,而不是奴隶。」 怀珠想了想,似乎确实有点道理。 「那甚么时候才可以?」 「我说可以的时候才可以。」 「现在可以么?」 「不可以。」 「……」 怀珠长长吐了口气,又嘆:「可是我就要回地狱了。五千年……好漫长。」 「早知道,我就不答应师尊下凡了……」 灵鹫摸摸他的脑袋,说:「不用五千年,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尽快救你出来。」 怀珠不语,然而被他的话一点,思绪却晃悠悠回到了自己下凡歷劫做人的时候。 回想往昔种种,怀珠心中五味杂陈。 那些事飘飘忽忽,就好像走马灯一般,一幕幕在怀珠脑中闪过。 「灵鹫……」 「嗯。」 「我回地狱之后,你若得空,帮我看看我那些朋友们,都去哪里了,他们如今过得好不好。」怀珠轻轻笑了笑,鼻子却酸了,「我答应他们的事,一件都没有做到。」 「小九、锦画、云舟、我爹娘和妹妹,他们,也许还在地府的某个角落苦苦等我。」 「你若找到他们,帮我和他们说一声对不起。珠碧食言了。等我刑满出狱,不论他们在哪儿,变成了甚么,我都会去看他们。」 灵鹫点头,说了声:「好。」 怀珠继续说:「还有谢大人。你去人间,帮我看看他。他是我做人时,最大的恩人。」 如果没有谢寻,也许现在他还躺在人间南馆后院的小黑屋里,暗无天日地活。 「好。」 「还有……还有南馆。」怀珠喃喃自语,「南馆还在不在?那种吃人的地方,可不要再开着了……不然,又有多少个可怜的珠碧要惨遭毒手……」 「如果还在,就一把火烧干净了,你这么神通广大,可以做到的罢……」 灵鹫沉默着,应是在思索什么,许久,他答道:「可以。」 作者有话说: [1]林伽:梵语linga,翻译过来就是,咳,就是……小吉吉 波旬:- -烧,谁能有你烧。 第121章 料理人间事 人间,南馆。 依旧灯红酒绿,恶欲横行。 荆都双绝早已成为过往,久到这座荆都已经没有任何人记得他们。 第258页 但,它还开着。 珠碧锦画之后的红牌云霜,如今已经27岁了。皮肉松垮,看起来比40岁的人还要老。 皮肉松松垮垮地坠在身上。 早就不再受客人的喜欢,他的下场,没有比从前的珠碧锦画和云舟好到哪里去。 他浑身病痛缠身,只因年轻时承受了太多本不该由人承受的非人折磨。但不幸中的万幸,萧启死了,姚天保也死了。 即便欢场向来薄情,但,至少还留他一命。将他扫地出门,放任其自生自灭。 他这个样子,那里早就坏了,控不住大小便,便意上来只能随地排,比之猪狗尚要不如。 他为求活命,只能比当红牌时还要卑微。 藏在花街的偏僻角落里,夜晚人多热闹时不敢出来,唯有白天家家都闭门歇业了才敢出来,找东西填饱肚子。 其实白天也并不是一个人都没有,运气不好时,他还是会遇到人。 他仓皇逃跑,却被人一脚踢翻,肆意嘲笑:「哟!这不是南馆的夜壶精吗!?青天白日的,臭夜壶怎么长脚满地跑了?哈哈哈哈哈——」 「……」他无法反抗,就连骂回去的本事都没有。十余年红牌,早就将他的自尊摧残得七零八碎,再不存半点。 今日,他又一次潜入南馆后门时,在这里,遇到了一个不寻常的人。 此人满脸不可置信,云霜以为他又是来欺辱他的,吓倒抽一口凉气,忙往泔水桶后爬,那人跟了上来。 灵鹫扶住他颤颤巍巍的破烂双手,满目震惊和心痛挥之不去。 看着眼前人的模样,灵鹫想起来他曾在何时何地见过他。 就在他的珠子还在人间做妓之时,此人,是他所教的雏妓。 人间一年又一年,他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 灵鹫变出了很多很多吃食,找了个隐蔽的角落请他吃,见他疯狂往嘴里扒拉着食物,坐在他身前,问他自珠碧死后,这些年南馆发生的事。 所幸,云霜的神智还清醒着。 他说,该死的萧启和姚天保死后,南馆被一个不知名权贵收走,若无其事地继续开着张,那一年又有很多新的雏儿被卖进来,他们像曾经的自己一样,被摧毁自尊,被迫臣服于棍棒鞭子之下,沦为他们赚钱的傀儡。没日没夜地用命和自尊为他们摇钱。 他不再年轻了,就被馆里赶了出来,他被逼无奈只能到处流浪。但范围也仅限花街之内。他哪里敢出去呢?外面那些干净的百姓若是见到他,一定会把他活活撕碎的。 他不想步珠碧的后尘。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为甚么还要活着,也许,是不甘心。 不甘心这样的地方还能活着,不相信天底下真的就这样没有公理。即便艰难,他也想活着,如果能亲眼看见南馆倒塌,似乎也算是给自己这可笑的一生,一个交代。 灵鹫沉默无言许久,坚定地看向他,一字一句道:「既然这么不甘心,为何不一把火烧了它?」 「烧……了?」云霜不可置信,错愕地看着他。许久,灿然一笑,「爷真会说笑,南馆这样大,我一个人如何烧?」 「别考虑怎么做,我只问你,你想是不想?」 云霜悲戚的笑容渐敛,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想——」 怎么不想呢?流浪的这些年,无时无刻都在心里恨恨地想,恨不得这座魔窟被火烧了,被水淹了,或者天噼巨雷,把大家都噼死,死得干干净净,一了百了。 灵鹫告诉他:「今夜子时在这里,我助他一臂之力。」 云霜错愕,问:「你为甚么帮我?」 「你别管这些,我只问你,你愿不愿意?」灵鹫将一切利害都告诉他,「你别急着回答我,因为我在利用你。我不能插手,不能让别人知道我的存在。所有的后果,只能你来担,你若供出我,我会杀了你。」 「但我向你保证,如果你点头,这座南馆,以及这里的所有人,都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你的大仇得报,这个魔窟也将不復存在,从今往后,它再也害不到人了。」 云霜听了这话,不假思索地答应了,而后悲凉地笑成一团:「我早就不想活啦!我答应……为甚么不答应?你不知道,我每天都幻想着有这样一天,我烧了这里!我和他们一起死!都不要活了,哈哈哈哈哈——」 灵鹫看着他,心存悲悯:「今夜子时,这个地方,咱们不见不散。」 话音一落,灵鹫就消失了。 云霜怔怔然望着他消失的地方,呆立许久,而后捂嘴在地上打滚,不知是哭是笑。 · 是夜,子时,火光沖天—— 灵鹫漠然看着云霜疯狂般尖笑着冲进火海,炽热的火焰登时吞噬他破烂的衣角,很快,吞噬他的身躯。 灵鹫看不分明他的模样,只在一片嚎啕尖叫声震天的火海里,听见了一句平静的,道谢的话:「神仙下凡了——多谢你。」 南馆一夜间烧成了灰烬,昔日金碧辉煌的风涛卷雪阁轰然倒塌,变成一堆焦黑的炭。 数以百计的尸体也烧化了,都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大火亦波及到旁边的花馆,只那一个晚上,死伤无数。 不会有人知道,这是一场神罚。 一缕孤魂飘飘荡荡,辗转过了黄泉路、奈何桥,来到秦广王殿的孽镜台前一照,生前纵火,恶意杀人千二百余人,罪大恶极。 第259页 「恶灵秦霜,平川县人,你生前做娼,银乱人间,又纵火杀人千二百五十一人,你认或不认?」 「我认。」 「着,发往西南方沃燋石下阿鼻大地狱受刑五千年,你服是不服?」 「服。」 · 灵鹫一路辗转,来到了一座清冷孤寂的府院前,府门紧闭。 隐去身形穿墙而入,在冷清的院中穿行,满目萧瑟凄凉。 院主人早已不在人世了。 据说是得了很严重的郁症,在某一天的夜里,于寝房之中,自缢身亡。 因其尊贵的身份,尸首葬在皇陵,当今皇帝赵璟预备的陵墓之中。 灵鹫来到主人曾自缢的寝房中,发现阴气甚重,置于其间,直觉冰寒彻骨。 地上断着一截染血的麻绳。 麻绳似是有生命一般,蜿蜒缠上灵鹫的脚,散发着丝丝怨气。 灵鹫将麻绳解下,绕在了手中,轻轻说:「你有冤情,可以告诉我,我能帮你。」 麻绳寄居了一缕残魂,残魂请求灵鹫,将他的尸身偷出来,他不愿呆在那个噁心的地方。还说那里有法阵束缚着他的灵魂,让他无法离开。 「好。」 灵鹫将麻绳缠在手上,化光潜入了皇陵之中。 皇家有龙脉护体,魑魅魍魉无法靠近,但,灵鹫不是魑魅魍魉,他是东方天尊贵的始神。这里拦不住他。 地下陵墓。 穿过长长的陪葬坑道,在主墓的内室里,放着一具崭新的寒石冰棺。 灵鹫带着麻绳穿墙来到了内室,却愕然发现冰棺旁,坐着一个活人。活人痴痴地摸着棺中尸体一如生前般姣好的容颜,念叨了几句话:「老师……您怎么就离学生而去了?」 「学生好想您啊,每天都想。」 「不过没关系,朕为您打造了冰棺,您永远也不会腐烂,朕会时常来看您的。」说完,赵璟解开了衣袍,钻了进去,「死掉了的老师,不知道那里还有没有弹性……朕来试试。」 「来啊,来啊——老师,不疼,朕轻轻的……」 灵鹫手中的麻绳陡然将他缠得死紧,灵鹫吃痛,安抚似的摸摸他,弹指一道金光,顿时将冰棺击裂—— 「砰——」 尸首与赵璟重重跌落在地,随即尸身以极快的速度腐烂,瞬间烂成一具腥臭的尸骨,一滩恶臭的尸水。 「啊啊啊啊啊——!」惊骇至极的帝王来不及提裤子就落荒而逃! 麻绳松了松,寂静的周围,传来一声温润的嗓音:「多谢。」 灵鹫走上前来,收敛了谢寻的尸骨,化成一抔洁白的骨灰,装在一只洁白的瓷瓶里。扭头一看,一边的石壁上用血画着一道禁锢魂灵的阵法,灵鹫只轻轻一挥袖,阵法就破了。 一缕青白色的魂飘飘荡荡,飘荡了灵鹫跟前。 「多谢神君解脱之恩。」 灵鹫看着他说:「你此一生积德行善,死后将归极乐天,再不会受此苦楚了。」 「多谢。」 魂灵要走了。 「且慢——」 灵鹫叫住了他。 「你,可愿成仙?」灵鹫摊手幻化出一枚羽信,道,「天庭有一文职空缺许久,若你愿意,秦广王殿前报吾名姓,并上交此物,他会带你上天庭。」 魂灵接过了那枚精美的羽信,沉默许久,问道:「神君为何要如此帮我?」 「这……」灵鹫笑了笑,「我有一只调皮的小珠子,满脑袋……嗯,装着一些不太好的东西。你与他有缘,未来或可替我管束他一二。」 「神君尊姓大名?」 「东方天三灵共修·灵鹫」 「既如此,」魂灵笑了笑,「谢某恭敬不如从命。」 作者有话说: 草泥马的萧璟你太噁心了!!!滚滚滚滚滚啊!!! 不过谢老师!!!!呜呜呜呜谢老师要当神仙啦!!!珠珠会很高兴的!!! 第122章 断弃仙途 猪头钱罐粘好了,丑丑的。 兰泽如今尚有法力傍身,猪头钱罐还有聚宝的本事,兰泽颤颤巍巍试着往里丢一块银子,往外掏,猪嘴里还是能多一块,兰泽掏出银子,松了口气。 把猪头钱罐塞到望舒怀里,说:「要小心些,别再打坏了。」 望舒捧着猪头钱罐,坐在石凳上,不愿看他。 兰泽低头看了看脚边雪白的毛团团,犹自不放心地叮嘱:「记得放高些,你这头小蠢狼,别被它打坏了。」 望舒依旧一言不发。 许久,他动了动唇,说:「你还是不肯告诉我,这些年,你要去哪儿。」 兰泽勉力笑笑,终于还是决定全盘脱出:「地狱。」 望舒不言语,手却把猪头钱罐抱得更紧了。 「做一些事情,总需要付出一些代价。」兰泽说,「望舒,早在我只身找到迦叶尊者之时,就已经预知了今日的下场,我心甘情愿。」 「不论如何,灵鹫是我师父,我算计他,即便他不罚我,天道也不会放过我。」 眼泪掉进了猪头钱罐,不多时哗啦啦涌出一滩泪水,浸湿望舒的手。 兰泽知道,瞒也没有甚么用,就算自己不告诉他,日后保不齐师叔也会来告诉他。他迟早会知道的。 于其在自己走后让他知道这个消息,不如现在就告诉他,还能在自己离开之前,安慰他。 第260页 兰泽拿过猪头钱罐,把里头都变成一汪小水潭的眼泪倒干净了,塞回到他手里。 「我要走了,望舒。」兰泽故作轻松,展颜一笑,「你自己多保重,我会回来的。」 等他回来,摘掉仙骨,与他生生世世做凡人。 走之前,兰泽在门前菜地撒了一把豌豆种子,种子悠悠破土而出,不一会儿,蔓延开一地绿油油的豌豆苗苗。 望舒没有再留他,只是抱着怀里的猪头罐罐,目送他离开。 脚边的毛团团追了出去,想要挽留,可他化光而去,毛团团追不上他,急得在原地转圈圈,被望舒捏着后脖颈子拎起来:「进屋了,崽崽。」 「嗷……」 望舒依言把猪头罐罐放在狼崽崽碰不到的竹架顶层一个大盒子里,思来想去,又在罐罐周围围了一圈柔软的棉布,这才安心从竹椅上下来,默默给自己和崽崽弄晚饭吃。 他又剩一个人了。 默默地喝着豌豆尖豆腐汤,默默地给崽崽撕肉肠吃。 日子一天一天平平无奇地过,直到有一天,天寒地冻。灵鹫下凡踏雪而来,在竹屋中,找到了蜷缩在被子里,抱着狼崽崽互相取暖的望舒。 他脸色苍白,耳朵上都生了冻疮。 灵鹫心生无边歉疚,他今日来,是来赎罪的。 他说:「我来带你回天,广寒宫主。」 暖炉边烘着一盘青青的怪味豌豆,望舒伸出手抓了一把,一颗颗吃起来,咯吱咯吱,像过年时小孩放的小哑炮。 许久,摇了摇头,望舒说:「兰泽与我说,广寒宫已有新主人,是一位美丽善良的女子,名叫姮娥。」 「我回去了,她怎么办呢?她没做错甚么。」 灵鹫沉默片刻,道:「就算回不去广寒宫,我可以安排你到……」 话音未落,望舒平静一笑,截断他的话:「望舒一介被贬之神,天庭早已无我容身之处。」 他挑着手心里那一小把怪味豆,仰头一股脑全倒进了嘴里,拍了拍手,咯吱咯吱地咀嚼入肚:「我回去了,也是天庭的笑话。」 灵鹫蹙眉,道:「你若只愿回广寒宫,我可以想办法!你还是广寒宫主,不会变!」 「想甚么办法?」望舒噗嗤一笑,又倾身抓了一把怪味豆,「找个由头,把那位无辜的仙子也『请』上诛仙台噼了,好空出位置,让我回去?」 「……」灵鹫半晌无言,时间过了这么久,望舒还是记恨他的,不过也是,怎么不恨呢。 怪味豆吃得嘴有些干,望舒又拿过暖炉上温着的茶,倒了些茶水在竹筒杯里,喝了起来。 热气裊裊盘旋,氤氲瞭望舒的脸,灵鹫一时有些瞧不分明他脸上神情。 望舒放下杯子,抹了抹唇角余液,平静道:「帝君的好心,望舒心领了。不过我现下这样就很好,我还要在这里,等一个人回来。」 灵鹫着急地握住他的手,往外拽了拽,道:「你哪里好!?你快要冻死在这里了!随我回天——我为你重填仙骨!何故要在这里受凡人冻饿之苦!」 这一握,发现他全身都冷似冰块。耳朵也冻肿了,红得发紫破皮,细看之下,甚至还生着一个个小水泡。昔日清冷矜贵的广寒宫主人,如今病弱消瘦,仿佛只要轻轻一推,整个人就散了。 「放手!」望舒急了,柳眉紧蹙,「滚开!」 「我说了不回去——帝君何苦总是逼我!千年前逼我,如今还要逼我!」 「……」灵鹫哑然松开了手,「对不起。」 望舒忙将手塞进被窝,好像怕被眼前神发现甚么似的,把自己又往被窝里钻了钻:「您走罢,如今一切都是我自作孽,不需要您的施捨。」 他已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肯再回去了。而灵鹫实在放不下心就这么回去,回去之前,还是想做些什么,帮一帮他。 环视了四下寒冷贫瘠的环境,大手一挥,登时满室大变了样。 破旧漏风的竹屋变成了温暖宽敞的屋舍,四面墙厚厚实实,墙面里加了可供烧火取暖的通道,脚下简陋的木板地也铺了青砖,厚厚的毛毯铺陈其上,屋内瞬间温暖如春。 望舒惊坐而起,环顾四周,屋舍俨然变成了人间富贵人家所居住的华美大别院。怀中原本团成一团窝在望舒怀里取暖的狼崽崽兴奋地跳下床,在满是毛茸茸毯子铺陈的地上撒丫打滚。又贴过来蹭着灵鹫的脚亲昵地拱来拱去,完全忘了这个人当初一掌把它噼了。 「——崽崽!回来!」望舒急了,暗自骂这臭崽子没出息。 「嗷……」毛团团乖乖跳上了床,然而还不等往望舒怀里钻,它就又掉头飞奔到墙角:「嗷嗷嗷嗷嗷!」 只因灵鹫一挥手,墙角里陡然多了一个食盆,食盆里放着堆成小山的鲜美可口的肉食。它拱过去,撅着腚吃得可开心。 「……」望舒一时语塞。 灵鹫面色轻松了一些,看着床上面色逐渐红润的望舒,温柔地说:「你不愿随我回天,那我也不强人所难。你这居住环境太简陋,我帮你弄一弄,你在人间过得也舒心些。」 还将院子里一应用品、摆设都一一告知他,比如取暖的柴火堆在哪里,他和狼团团的吃食储存在哪里,等到天气热了,这间屋子怎么纳凉等等。 望舒没甚么好气,凉凉一笑道:「我记不住这么多东西。」 第261页 灵鹫思索了片刻,道:「你等我一下。」 随即转身来到院中,在院门口的菜地里左看右看,目光锁定在菜地里一方藤架上。随手摘下了一根被霜打得蔫巴巴的朝天椒进来,又在暖炉边上看见几颗烘得暖暖的红枣,随便取了一颗,往地上抛,神奇的事发生了,这颗红枣和方才院外摘下的蔫巴巴朝天椒,变成了两个十一二岁的一男一女的小孩儿。 茫然四处张望。 灵鹫告诉这俩小孩儿:「照顾好床上这位哥哥,若是照顾得好,五百年后,带你们回天,位列仙班。」 天下亿万生灵,没有不想修炼得道成仙的,这一根辣椒和皱巴巴的红枣,走大运了。 「哇!谢谢神仙大官!」 「……」望舒头疼地扶住额头。 灵鹫看向他道:「不记得也没关系,以后就让他们两个照顾你罢。」 这两个小孩儿,天生外向,叽叽喳喳的,话非常多。 不过……兰泽离开的这几百年,有他们陪伴,日子确实能够好过很多。 望舒面色稍霁,道:「多谢,帝君。」 灵鹫终于可以放心离开,那辣椒精和红枣精叽叽喳喳地围上来,兴奋地介绍了自己,然后就撸起袖子,找活干。 「啊……」望舒动了动身,半天不知道该找些什么样的活,于是指了指角落撅腚吃肉的狼团团,「要不你们把它洗一洗罢,水太冷,一个冬天都没给它洗澡,都臭了。」 「嗷?」不明所以的小狼嘴角犹自带着美味的肉沫,就被人抱起来,「嗷嗷嗷嗷嗷!!!」 「崽崽,乖一些。」 不得不说,虽然是两个妖精,但干起活来是很麻利自觉,洗得狼崽崽浑身舒坦,窝在暖炉边烘干自己的毛毛,拖过一只美味的兔肉干,抱在怀里啃。 辣椒精和红枣精说,它们毕生的梦想就是修成仙身,位列仙班,然后上天庭去,给他们最崇拜的老大打工。承诺自己一定会好好伺候他。五百年后,让他帮自己在那位好人神仙面前美言几句。 「你们的老大……是谁?」望舒接过辣椒精殷勤递来的热茶,吹了吹热气,问道。 「兰泽仙君!」 「……」望舒笑了笑,他怎么忘了,兰泽是掌管世间所有农作物丰收,定四季荣枯之序的神,它的本体就是世间最古老的农作物。可不就是这些瓜瓜枣枣的老大么。 「好呀,倒时我一定帮你们美言几句。」望舒慢条斯理地饮了口茶。 「噗——咳咳,咳咳咳——」望舒痛苦地吐出舌头,整个嘴顿时红了! 「你放了甚么在里头!」 辣椒精挠挠脑袋:「辣椒啊,我娘说,辣椒驱寒嘛……」 「……」 「辣椒不能泡茶,能泡茶还能驱寒的,那叫姜!笨死你了!」 作者有话说: 有小月亮的地方,本文总会往轻松的地方歪耶~ 第123章 一盆萝蔔 地府。 怀珠要走了。 该是他要承受的罚劫,他躲不过。 铁围山外,焦土之中,这里,是地狱的门。 「你答应过我的,会尽早救我出来,」怀珠轻轻抚摸着灵鹫的脸,整个身躯已不受控制地漂浮起来,恐怖的大铁钩已在前一瞬穿透了他的肩胛骨。他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我在阿鼻,等你兑现承诺——」 「珠儿——」 脚下焦土崩裂,绵延龟裂千万里,地狱火一如之前喷薄而出,恐怖的火登时沖天,瞬间吞噬了他洁白的衣角、髮丝,顷刻之间,消失在了灵鹫面前。 这一回,他走得心甘情愿。 地狱火带走了怀珠,肆虐飞舞的火舌消失了,龟裂的焦土又重归于平静,地缝底下大地狱中传来撕心裂肺的万鬼哀嚎声也渐渐将熄。 自此,灵鹫的心又空空一片,跪倒在地,失声痛哭。即便他知道自己没有时间悲伤,他要去想办法,尽早救自己的珠儿脱离苦海,可滔天的悲伤将他灭顶,他苦苦挣扎,始终无法振作。 东方天始神,可笑至极。 他委顿在一片焦土之中,再也不復往昔一点威严。 忽然,似是有人来了,他木然抬头,视线里,出现了一片青碧色的衣角。 「师父。」 「兰泽……?」 兰泽默然站在他身前,法相显露,草木之息流转,一派矜贵儒雅。与法相衰颓,形同枯藁的灵鹫相比,一个天,一个地。 兰泽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唇角牵出一丝苦涩的笑意,他幽幽道:「昔年望舒断尽仙骨,自三十三重天堕入尘世时,我也和你现在一样。」 「今日能见你这番模样,兰泽也算……没有遗憾了。」 他身上流转着草木之精,平日法相尽显时,所到之处处处充满生机。 他去到颗粒无收的地方,那里就长满了茁壮的庄稼; 去到山间幽谷,那里就漫山遍野长满了蘑菇; 他走过草地,地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小花;涉过溪水池塘,蒹葭芦花就随风款摆。 可铁围山外的焦土,长不出任何东西。 他衣袖拂过的地方,脚步走过的地方,长出的那些瓜果谷豆,以及圆滚滚花里胡哨的蘑菇,转身间就枯萎死亡。 他兢兢业业当了这么多年神仙,自认没有尸位素餐玩忽职守,很努力地在为苍生装点生机,但如今,他忽然间就厌倦了这样的生活。 第262页 一串细长的百谷链,被他抛在了灵鹫的眼前,兰泽平静地说:「我在泽兰殿里种了根萝蔔。就用盆装着,埋土里了,放在殿内的桌案上。」 灵鹫不明所以,颤巍巍捧起那串自己为他炼化的法器:「你甚么意思?」 没有了百谷链傍身的兰泽,身上流转的草木之精在渐渐消退。 兰泽继续说:「那是一根很聪明的萝蔔,你把他搬回灵鹫宫好生养着罢,每日浇三回水,过不了多久,它就会化成人形了,和从前的我一样。然后你就把这串百谷链给他。」 灵鹫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抓住他的手:「你想干甚么!?」 「弟子不想干甚么,」兰泽轻松一笑,道,「麻烦您重新把他养大,就像当初养我一样。等他长大了,以后我的职责,您就全部交给他罢。」 「那你呢?」灵鹫哑然质问。 「我这颗罪大恶极,算计师长的豌豆,去替您的掌上明珠受罪。」兰泽背对着他,不让他看见自己脸上落寞的神情,「从前算计您,给那颗珠子谱写悲惨的命盘,全都是我的错。恶有恶报,种恶因得恶果,我再清楚不过了。」 灵鹫慌张道:「就算你要替他承受罚劫,最长不过五千年,你何必这样!?」 兰泽说:「我不想再当神仙了。」 「甚么……」 「等我出了地狱,」兰泽回过身来看他,嘴角带着淡淡笑意,「我会回天,请您替我摘除仙骨。曾经您对望舒做过的事情,可以对我再做一遍。」 「我发现其实人间也没有甚么不好的……那里四季分明,山花烂漫。我和我的朋友每日朝夕相处,看云捲云舒,体会朝暮轮转,四季更迭,比在天庭日復一日孤零零地活着幸福太多了。」 「曾经我一直不明白,为甚么望舒宁愿做一个凡人也不想再回来,我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一心只想替他。可是如今大仇已报,我却发现自己其实也并没有多开心。」 「我以为变成凡人的望舒会在凡间过得生不如死,但直到我找到了他,才发现一切根本就不是我想像的那样。这些年,他过得比我快乐。是我一直作茧自缚。」 「算计你的掌上明珠,我很抱歉。」兰泽继续说,「他在凡间悲惨的一生皆由我起,如今这无边劫难,自当由我来替他承受。」 无边焦土再度龟裂,汹涌喷薄而出的地狱活又少了个沖天—— 怕吗? 怕啊,怎么不怕呢…… 可是到如今,没有回头路了。就算他自己不去,迦叶也不会放过他。 他是珠子的师父,怎么可能真的忍心把自己的徒弟丢进阿鼻受刑五千年?他在利用兰泽,兰泽明明知道,可也心甘情愿。 早在最开始他决意算计灵鹫之时,就与迦叶做了这样的交易。他是自愿的,与人无尤。 「你这疯子……」灵鹫破口大骂,「疯子!」 真真是个自虐成狂的疯子。灵鹫大动肝火,飞身而起,在地狱火即将吞噬徒弟的前一刻,紧紧攥住他的手臂往身后拉! 巨大的锋利铁钩袭来,灵鹫全力挥出一掌竟将之震碎。 「你不许去——」灵鹫拉着兰泽迅速后退,兰泽被师父挟在臂弯间,委屈的泪水倏然不受控制扑簌落下。 「你这蠢东西,别人利用你,给你下圈套你就往下跳!他摩诃迦叶的徒弟是徒弟,我的徒弟就不是!?」 「谁要你自作多情替怀珠受罚?你即便有错,罚你的人也该是我,与他摩诃迦叶没有关系!」灵鹫气急败坏给了他一巴掌,「珠子我要救,可我的徒弟岂容他说多少年就罚多少年?」 兰泽已经很久没有离师父这样近,委屈不已地依靠在他怀里:「你不想救你的珠子了么……」 「你要救他,就得牺牲我。」兰泽苦笑一声,「迦叶尊者捨不得他的徒弟真受五千年地狱刑罚,所以……你的珠子五百年后就出来了。而我,替他受剩下的四千五百年……」 「一开始就是我害他……我给他谱最痛苦的人生,如果没有我,他不会歷这样悲惨的劫。」兰泽说,「我替他受四千五百年,也无可厚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是我自己心甘情愿。」 「后悔也没有用了……」兰泽瑟瑟发抖,「放了我罢,师父……」 「我不是一个好徒弟,这一切都是我罪有应得……别再挂念我,那根萝蔔会是您的新徒弟……他比我听话。您好好养着,忘了我。」兰泽的身躯逐渐泛起青光,在灵鹫怀中渐渐羽化,消散。 「兰泽——!」 灵鹫抓不住他了。 「我骗瞭望舒,五百年后其实我还回不去……」兰泽渐渐消散的身躯艰难地说出最后的请求,「五百年后,你送他一盆豌豆苗苗……你告诉他,好好……养着……养四、四千年——我一定会……」 最后的话没有再说出口,就消散在了风里。 一株小小的豌豆苗从灵鹫指缝间滑走,随风飘啊,飘啊,被骤然腾起的地狱火瞬间吞噬。 灵鹫失去了他的掌上明珠,也失去了他的徒弟。 他失魂落魄地回了三十三天,在孤寂的泽兰殿中,看到了徒弟口中的那盆萝蔔。 盆里只有一根萝蔔,白白胖胖的,埋了一半在土里,翠绿的萝蔔叶子精神抖擞,灵鹫伸手摸了一把,却并未将之带回灵鹫宫,而是托着盆,来到掌管花花草草的仙友所在的仙府前。 第263页 「劳驾,帮我养盆萝蔔。」灵鹫捧着那盆萝蔔,真诚恳求,「我要闭个关。」 仙友并不接过,语塞半晌,道,「如帝君所见,我是种花的,不是种菜的。」 灵鹫道:「萝蔔也会开花,大差不差。」 「……」 「而且他过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人形,我看你应也缺个帮你浇水的小仙童,让他白给你干几百年活,何乐而不为?」 「过个几百年,我再来接他。」 仙友翻了个白眼,接过萝蔔回花地,拔萝蔔出盆,栽在了自己的花地里,翻手,浇了点水。 蹲下身仔细端详了片刻,拍了拍萝蔔身,仙友道:「看着挺水润,我可以削了皮滚汤么?」 「不可以。」灵鹫道,「他化形之后,还烦劳你教他一些本事,几百年后,他兴许和你是同行。」 「……」 灵鹫送走了萝蔔,孤身一人前往澹渊玄境,灵枢与灵修果然已经在入口处等他。 灵枢问他:「你真决定了?」 「嗯。」 摩诃迦叶下了个明显的套子,傻乎乎的豌豆自己往里跳,作为师父是断然无法坐视的。 四千五百年火烧之苦,不得烧成暴谷花了? 不论是五百年还是四千五百年,都太长了。 灵鹫决意要在最短的时间恢復最初的法力,像当年覆灭恶鬼道那样,硬闯九泉之下阿鼻地狱,把他的笨珠子和傻徒弟从地狱里捞出来。 作者有话说: 这章酸酸的,又有点 悬丝傀儡 (赵曼) 琉璃阁的生意越做越大了。 赵景行将分号开遍了天南海北,几乎垄断全天下所有的玉石矿产。 据说全天下瑰丽奇绝的宝石堆在一起,一铲子下去,九成九的石头上,都镌刻着琉璃阁的标志。 商人做到他这个级别,钱对他来说,已经是天边浮云,可有可无了。 然而商界这几年隐隐有些流言蜚语传出来,说琉璃阁的大当家赵景行,已有袖手商务之意。 他不再在生意场上四处奔波,退出了所有人的视线,大家都说他赚够了钱,对钱已经没有兴趣了。 除了方兰庭,没有人知道他如今在做甚么。 · 夜色冷凝,月光惨白。 堆金砌玉的华屋之内,传来隐隐约约的清脆鼓铃声,夹杂着细碎的铃铛,沙沙作响。 屋内烛火影影幢幢,只照亮了屋内一座巨大的红漆鼓面,鼓面上以金漆描绘着繁复绮丽的异域图腾,鼓面上,有一只奇巧逼真的人形在随着急促的鼓点,不知疲倦地旋转,飞舞,踏得鼓面发出「咚、咚、咚」的闷响,在今日这一特殊的日子,显得格外诡异、瘆人。 鼓面的不远处铺设着一方华贵的柔软衾枕堆,有一人倚在里头,手持铃鼓,有节奏地时而击打、时而摇晃,从而谱出诡谲华丽的鼓曲。 巨大鼓面的周围围了一圈妖冶的红烛,烛光颤动着,将鼓中心那逼真奇巧的人形的舞姿映照在四周的墙壁上,显得十分弔诡。 细看鼓面上起舞的「人」,它肤色黝黑,浑身每一个关节都和活人一样可转动自如,手腕、躯干、脚腕点缀着一串串细碎的铃铛,蓝红绿三色鲛纱披身,随着舞姿轻盈舞动,艷丽至极。 而那「人」的脸小巧精緻,一点殷红的口脂好似妖艷的血,巧夺天工。 一曲舞毕,鼓声、铃声渐收。 四周安静如坟。 鼓面上诡谲的人形以一个「跪坐背弹琵琶」式舞姿做收尾,停顿在鼓面中心,人形不动了,生气也就随之散了。 赵景行蹙眉,他不喜欢鼓中「人」停下来,这让他感到莫大的痛苦。于是抓过身边一支漆黑筚篥,又径直吹起来。 一曲空灵的乐声自指尖流泻。 谁曾想,鼓面上的人形不再闻声起舞,甚至连最后的「跪坐背弹琵琶」舞姿都不再保持,哗啦一声萎散了,瘫在鼓面上,发出闷闷的咚咚声。 俄而像吊死鬼一般又猝然被整个提起来,收进了鼓后的黑布里—— 悬丝傀儡。 细看之下才发现,数十根晶莹的透明细线在烛光下闪着隐隐的光。 赵景行腾地一下站起来,怒而掷了手中筚篥,寒声怒骂:「谁让你停下来——继续舞,继续!!!」 黑布后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不多时走出来佝偻着身影的老者,胆战心惊地提着傀儡走来,在赵景行跟前恭敬而惶恐地拜倒:「赵老闆,时辰真的到了……不能再继续了啊!」 这名老者姓钟,是中原地区最有名的傀儡戏班「隆庆班」的班主,声名远扬,他不仅雕刻傀儡的本事一绝,一手操控傀儡的本事更是炉火纯青,出场费格外高,要请他来演一场傀儡戏,就且不说价格了,光排队约期都不知道排到猴年马月去,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大名鼎鼎的人,却已经在赵景行府上连续为他演了半年傀儡戏了。 每一天晚上都是这一尊偶,表演着这一类西域的舞蹈。 他虽不解,也在日復一日重复的操偶中感到疲累厌倦,但赵景行给他的报酬实在是丰厚到让他难以想像,故而即便厌烦疲倦,也每日都卯足了劲尽心尽力地表演。 然而天底下各个行当多少都有些行业忌讳,傀儡戏也不例外。 这个行当在清明、中元这两天是不能进行傀儡戏表演的,只因这两天是鬼门关大开的日子,阴间的鬼魂会从鬼门关回到阳间,看望阳间的亲人。 第264页 傀儡木偶雕刻的是人,惟妙惟肖的人。 鬼魂没有形体,老一辈的人说它们会附身在人形的物件中,出来替冤死的自己索命。 很早以前就发生过这样的惨剧,据说是大约一百多年前,还是前朝时,有一大户人家在清明节的夜晚请了傀儡戏班演了一场戏,戏目结束了,本该随着操偶人停下的人偶竟全然不受控制,仿佛有生命一般动作起来! 那天夜晚,全宅上下所有人包括傀儡戏班的操偶人都被傀儡木偶用丝线绞死,只逃出来了一个倖存者,是戏班负责打下手,收纳傀儡的一个年轻人。据他所说,那本该是木头雕刻的傀儡自己咧开了嘴角,从戏台上跑了下去,尖笑着展开操控束缚它的丝线,把全宅上下的所有人都通通绞死了! 后来,这个得以逃出生天的倖存者也疯了。在不久的之后用细线勒颈,自杀了。 这段传闻是真是假无从考证,但它的的确确成为傀儡戏行当天大的忌讳,一直流传下来且每一代傀儡戏人都战战兢兢遵守,不是全然没有道理的。 老钟是正儿八经的傀儡戏人,自然非常忌讳这个。他已经胆大包天超时很久了,在幕后胆战心惊地操纵傀儡舞了很久,终于熬到一曲结束,现下是不论如何也不敢再继续下去了。 他苦口婆心地将利害都说与眼前这样腰缠万贯的富商说清楚了,可赵景行却没有半点惊骇的反应,反而痴痴狂笑:「好啊……好啊!!!附身罢!我求之不得——」 「曼曼……曼曼!回来看看哥……看看哥啊!!!」 「继续跳!不要停!!!」赵景行打开一箱又一箱金银珠宝,拽住老钟怒吼,「我不差你的钱!我有的是钱!你不要停……继续,继续舞!继续继续继续继续继续!!!」 可是钱财和命孰轻孰重,老钟岂会不懂?要是命都没了,他要金山银山又有何用? 「赵老闆——恕小人真的做不到哇!」他哆哆嗦嗦从腰间扯下一条黑布带,就要将手中精妙绝伦的傀儡木偶的双眼遮住,然后将之放进黑匣之中。 赵景行怒火中烧,一把夺过老钟手上黑布带扔掉,失心疯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中木偶,抓过一旁铃鼓,又鼓起节奏强烈的鼓点—— 「叮铃铃……咚——咚——咚咚……叮铃铃……」 老钟吓得肝胆俱裂,几乎是跪倒在地哭爹喊娘地求他别作孽了,真的会出大事的。 「咚——咚——叮铃铃……」凄迷夜色里,清脆铃声让人头皮发麻。 老钟再也忍受不住,哪里还管甚么钱不钱,得不得罪的,抱着那只木偶就逃也似的跑了。 然而,恐怖的一幕发生了—— 「哐当——」一声闷响,有甚么东西重重砸地,赵景行闻声回头,只见一具无头尸在门口处摇摇欲坠,脖子断裂处鲜血如泉飈射而出!而后,无力倒在地上! 老钟,尸首分离! 赵景行面目骇得扭曲,瞬间瘫倒在地。 一阵阴风涌入屋来,鼓台上影影幢幢的烛火,「嗤」地一声尽数灭了。 裊裊青烟盘旋,消散。 一股浓烈的烧焦尸臭味,悄然蔓延。 · 「咯吱……咯吱……」 「叮铃铃……」 静谧的夜里,诡异的木头声响夹带着细碎的金铃声自赵景行身后传来,赵景行头皮发麻,浑身控制不住战慄,他许久不敢回头,呆立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 「曼……曼曼……?」鼻腔里那股熏得人头昏的焦尸恶臭越发浓烈,赵景行克制不住眼泪簌簌留下,「是你……回来了么?」 赵景行肩头一重,胆战心偏头看去—— 一只漆黑的乌木手掌悄然搁置在了自己肩头。 乌木手指上,带着他从萨曼骨灰里找回来的那一只猫眼石戒指。在月光的映照下,散发着诡异的光泽,像怪物的眼睛,幽幽注视着他。 「叮铃铃……叮铃铃……」铃铛声,在他耳边再次响起,像地狱里的催命铃。 倏然,有一股冰冷至极的冷气钻入耳窝,赵景行再也坚持不住,骇然瘫倒在地,一只惟妙惟肖的悬丝木偶陡然掉在自己胸膛之上! 「啊啊啊——」 「咯吱,咯吱——」木偶明明无人操控,却径直扬起了头。木头雕镂的细长双目本是悲悯的垂眸状态,却陡然在一瞬之间睁开,满目只有漆黑的瞳仁,没有眼白,双目瞪如铜铃,鼔凸凸地爆出眼眶,恐怖至极。 冰冷的木质手臂,咯吱咯吱响着,它取下了束缚自己每一处关节的细线,展开,绕在了赵景行的脖子之上。 倏然往两边一扯—— 「呃——」赵景行顿觉唿吸困难,费力地喘着粗气,脸色很快就发青、发绀,却泪流满面,「曼曼……哥对不起你……原……原谅哥哥……」 那根细线深深勒进了皮肉里,从伤处哗哗淌下鲜红的血,只再深一些,赵景行就一命呜唿,它可以带着他下地狱,再也不与他分开。 可…… 木偶最后还是松了手,抽回细线,它到现在,还是捨不得要了他的命。 隐匿在房中角落里的提灯青鬼看了忍不住翻白眼,骂道:「没出息的笨蛋——小曼!杀了他——」 云舟怒目圆瞪,寒声叱骂:「谁害得你变成这样?他心中只有钱根本从来就没有你!你又心软了是不是!来之前,你怎么信誓旦旦和我说的!」 第265页 赵景行听不见云舟的声音,只能看见木偶颓然倒地,颤抖着木质的身躯,似是在哭。 木偶的身躯抖动半晌,哀哀哭声幽怨悲凉。 云舟实在是怒其不争,继续骂道:「就算害死你不是他,可他一次又一次食言,一次一次给你希望又让你绝望,你死后,他为你报仇了吗!?没有!他依旧留着罪魁祸首,他住金屋穿锦缎,日子过得可美了!这种人你还爱他做甚么!枉死城中那么冷,你拉他下去陪你!」 锦画曾在来之前,怀着满心的仇恨与怨气,誓要生啖赵景行的骨肉,要吓死他掐死他咬死他,可真正见到了他,浑身的怨恨就这么散了。 「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我懒得管你了——」门后的提灯鬼影气沖沖地飘走了。 「……」锦画不知该如何自处,也许,它与他的缘分已尽,生与死的界限,是他永远跨不过去的天堑。 它又咯吱咯吱地站起来,却被一阵大力扑倒,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曼曼——」它听见赵景行在哭,「你回来看哥哥了,对么……」 那姓钟的班主今日说甚么都不愿意来给他表演傀儡戏,因为他说他们这一行有忌讳,中元节时任何傀儡戏偶都必须蒙上黑布装在箱子里,不能出来表演,否则会被鬼上身的。 赵景行却一点也不害怕,他倒是迫切希望死去的爱人能回来,看他一眼。 「哥哥好想你……这些年,哥哥无时无刻不再想你……」 「是哥哥错了——」赵景行紧紧圈着他,任泪水汹涌流淌,打湿它的脸颊。 「哥……哥……」 它还是爱他,所以想放他走,然后自己再孤身回到枉死城,一次次等,一次次失望,实在是累了,不想再与他有瓜葛了。 就这样罢…… 算了。 可,他的怀抱还是那样暖和。 再享受一会儿,就一会儿。 可这一刻,他又想起了很多东西,想起他一次次许下承诺又一次次食言;想起他这些年东奔西走对自己不闻不问,以至自己受人所害,含冤惨死;想起他在自己死后,没有为他报仇,反而放任仇人继续在身边为自己做事,许多年都相安无事。 思及此,泼天的恨又熊熊燃烧,恨之欲狂! 它痛苦地偏头,张开了一嘴森白的獠牙。 室内顿时阴风股涌,捲起它身后乌黑的长髮—— 「想我……赵景行,你骗鬼呢。」身下的人偶发出尖锐刺耳的笑骂声,乌木手掌咯吱咯吱张开,在瞬间攀上了赵景行的脖颈,一掐,鲜血就喷涌而出,「我不会再相信你了……你去死罢!」 作者有话说: 关于副cp的结局全部放在番外里,并会在章节标註cp名,大家按需阅读。 为不影响各位看官老爷的阅读体验,正文自珠珠歷劫结束回天之后就只有灵珠的故事线,副cp就不在正文里体现了。 感谢支持,啾咪~ · 曼曼鲨了他!!!!别怂啊!!! 第124章 天枢星君 据说三灵重出澹渊玄境的那一天,天庭地动山摇,琉璃金瓦簌簌震掉了许多。 把好多仙友都给晃晕了,晃完了,骂骂咧咧地飘到半空修屋顶。 大多损坏程度其实还好,最多就是屋顶被震掉了,把金瓦捡起来,还能再安回去。 有一座神宫比较倒霉。 这座神宫地处紫微垣,北极帝宫。 不仅屋顶没了,整座宫殿都塌了。 「我的屋子——」废墟前,有一身着华贵紫袍的神仙站在废墟前,扶额哀嚎。 此人,正是斗数之主,星宫领袖——紫微帝君。 专司人间帝位、威权,主宰人间帝王运气,在天上,那地位不必多说。 但帝星,也有吃瘪的时候。 比如他本在濯尘池边垂钓来着,忽然一阵地动山摇,「哐当」一声巨响,惊得回身一看,屋顶没了。 「我真是……」紫微不得已放下钓具,苦哈哈地补屋顶,可是没补几片,整座神宫连墙带地皮都塌了。 「……」 烟尘散开之后,露出了罪魁祸首的真面目,紫微看见他施施然收回施法的手,幸灾乐祸地冷笑一声,「既然塌了,便塌得更彻底一点罢。」 「天枢!」紫微一手拿一块砖,愣在原地,补屋子也不是,追也不是,「三百多年了你还记仇啊!」 「你把我宫殿推了,我住哪儿啊!」 天枢理都没理他,化光向北而去。 紫微帝君不能忍,也追,一路,追到了北斗宫。 无家可归了,那就来挤拆他屋子的罪魁祸首的家。 「滚出去!」 「谁让你进来!」天枢寒声大骂。 紫微不接话,也不出去,死皮赖脸地耗在这里,抬头疑惑:「你的屋顶怎么没被震掉?」 「要你管,滚!」 「你这颗暴躁的小星星,本座好歹也是斗数之主,星宫领袖,你的上司,你对我说话客气一点好不好?」 「去死罢!」 「啧,」紫微没皮没脸地跟着他,「我都给你道三百多年的歉了,你就不能原谅我吗?我都说了,那会儿是临时被事务缠身了,拖延了一会儿,等我处理完事情记起来的时候,你已经下凡投胎都长到六七岁了,那我再往哪投也不合适啊!」 第266页 天枢冷冷哼道:「我不想听你解释,你给我出去。」 天枢星君,北斗宫宫首,司掌人间文运、文章,人间称他为:魁星。 帝星主紫微与北斗宫宫首天枢星君,表面上看起来是上下级关系,实则私下里是缠绵恩爱的仙侣。 三百多年前,许是天宫日復一日太过无聊,两位神仙便约着下凡做一世凡人噹噹。 帝王与贤相,在人间史书上留一世美名,岂不妙极。 然而意外发生了,约定的这一天,帝星主紫微因被突发的琐事缠身,错过了和爱侣约定的时间,紧赶慢赶来到轮迴镜前一看,人都在凡间长到六七岁了。 这一世的皇帝呢虽然看着有些混帐,但到底也是斗数演变的必然结果,确确实实是有帝脉护体的,即便是帝星主,也不好贸然下去把人踢了,扰乱凡人的因果规律不是? 紫微无奈,想着要不这一次就算了,等他回来向他赔罪得了,下次再一道下凡,一定不出意外。 谁知道呢,天枢下了凡,一生却这样不安稳。 紫微要有看到他一生那样悽苦屈辱,连善终也不得,那指定是不能袖手旁观,管他甚么因果规律甚么命数,肯定杀下凡去夺了帝位,解救他的天枢小星星于水火之中啊。 然而他错就错在一眼都没看…… 并且连接都没及时接,还是灵鹫阴差阳错给人送上来的。 给他安排的是个小小的芝麻文官,一回到南天门,他就甚么都想起来了。 要指引他前往职位地点的仙使正要催促,结果人在他跟前大变了个模样:「天天天天天……天枢星君!」 「紫微何在?」天枢星君满脸怒意,「叫他滚出来见我!」 天枢气了三百多年没给他一丁点好脸色了。 紫微无处可去了,他堂堂群星领袖,哪能流浪在外头啊?让其他年轻小星星看见了他的老脸往哪搁? 「好了,别气了,随我走一趟澹渊玄境。」紫微略微正色,牵上他的手,道,「动静这样大,只怕是三灵始神出关了。要出大事了。」 正要动身,倏而又是一阵地动,这一回震得更勐烈,天枢一时没能站稳,踉跄着往前扑了几步,被紫微揽腰带起,犹自乱扭挣扎不服气,气得紫微低喝:「别动!」 天枢正要甩眼刀剐死他,却见云海尽头火光沖天—— 原本洁白的无边云朵被烧成了赤红色。 「地狱火——」天枢倒吸一口冷气,「这是,地狱裂了!?」 紫微摇头喟嘆:「三灵不愧是三灵,创世神还可以这样的?」 「下次我也试试……」紫微紧了紧臂弯上的力,带着他的宝贝小星星,先后化作两道细碎的星光,往火光处飞去,「走,看热闹去。」 · 地狱火烧上了九重天。 一座巨大的三头神像在刺目的金光中飞身闯入炽热如蒸笼的阿鼻地狱中,顿时火光四散,数以万亿计扭曲的魂灵尖笑着要趁机逃跑,可三灵是何方神圣,那是创世始神,地狱都是他们一手建起来的,哪能这么轻易就逃脱?没唿吸到几口外头凉快的空气,就惨叫着被巨大的吸力重新吸回地狱之中! 无边焦土之下的地狱门被神力强行撕开,如撕一张薄纸一样简单。又防受刑中的魂灵逃跑,捏泥一样轻易捏上了。 时隔三百余年,灵鹫终于提前兑现了承诺。 地狱门再开,三灵法相破土而出,顿时,累极倒地,法相巨大的手里,骨碌碌滚出了一颗干净无瑕的珠子,以及一颗差点裂成爆谷花的干豌豆。 · 人间朝暮更迭,沧海桑田变了又变。 山中无甲子,寒暑几番轮了又转,也不知今夕何年。 今夜,天穹亮如白昼。 照得一向清冷孤寂的小院也添了几丝活泛。 朵朵烟火绽放在夜空之上,远远地,传来遥遥雄浑低长的钟声。 新的一年来到了。 院门外瑞雪飘飞,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白雪,新的楹联与年画早在白天已经重新换过了,门下亮着红通通的灯笼,从里到外,一切都是新的。 门口的菜地托两个小孩的福,即便天寒地冻也依旧生机勃勃。精神抖擞的菜叶冒出厚厚的白雪,没有半点蔫掉的痕迹。 「嗷~~~~」雪白的狼团团,在雪白的地里蛄蛹,呈之字形从这里蛄蛹到那里,陡然,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竹「砰」地一响,吓得一只白毛团团从雪地里飞起来,又扑通一声落在雪地上,挖了个坑,把自己埋起来,这些白上加白,再也找寻不见了。 「崽崽——别忒皮了,回来。」望舒拥着柔软的裘衣,倚在门口眼睛都看酸了,也没把狼崽崽给找着。 罢了。 不找了。望舒无奈一笑,搬了个小板凳来,坐在门口看俩小孩在院前放爆竹。 他自己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小箩筐豌豆,一颗一颗数起来。 他在每年的新旧交替之时,都会往箩筐里扔一颗新的豌豆,然后数一遍。 三百六十二颗。 数了三遍,还是三百六十二颗。 只过了三百六十二年。 「……」望舒怅惘地嘆了口气,兴致缺缺。 拒绝了俩小孩拉他玩爆竹的邀请,望舒抱着箩筐转头回屋:「我不想玩儿,累了。你们自己玩罢。」 第267页 对于普通凡人来说,一百年也许很短暂,每一天都值得珍惜。 可对一个已经没有仙骨的神躯来说,一百年实在太漫长,太漫长。 望舒日復一日地过着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太腻,太倦了。 望舒坐在一桌子没怎么动筷的年夜饭前,寂寥地喝着已经冰冷的酒,配桌旁的怪味豌豆吃。 没能看见院门外,有人踏着雪而来。 沙沙、沙沙。 踩雪的声音。 来人被两个小毛孩挡住了去路。 左边的小女孩举着爆竹,看着来人,傻了。 那人言笑晏晏:「小辣椒,再不把手中爆竹扔了,你怕是要被炸成辣椒面了。」 小辣椒如梦初醒,甩了手里爆竹,激动得吱哇乱叫扑上去,大哭特哭—— 「喂,眼泪别擦我身上啊,等会儿把我辣死。」 「——祖宗大人!」 摸着她的小脑袋,祖宗大人轻轻笑:「你们主人呢?带我去见他。」 「嗷——!!!」一个白色毛团团不知道从那块雪堆里飞出来,牢牢扒在了来人脸上,「嗷嗷嗷嗷嗷~」 将它从脸上扒拉下来,揣在臂弯里,笑:「几百年不见,怎么还像只狗崽子似的。」 门上贴了福字,红艷艷地,分明是喜庆之物,可从里到外不知怎地,就是透着股寂寥。 「吱呀——」 望舒仍在把一盆怪味豌豆嚼得嘎吱作响:「我不是说了吗,我不放炮……别来烦我。」 一只匀亭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抓了一把怪味豌豆,不多时,也发出咯吱咯吱的咀嚼声。 「味道怪怪的,没多好吃。」 望舒怔住了。 许久错愕回头,兰泽抱着毛团团,正看着他,笑意浅浅。 「望舒,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谢老师回天啦!!!!原来谢老师是一颗亮亮的小星星~~~~给谢老师换了个霸道忠犬上司攻,希望大家喜欢! 紫微你tm的!!!!给劳资赔罪!!! 第125章 找人约束 灵鹫法力又耗尽了。 昏迷在焦土之中,等到醒来时,豌豆徒弟不见了,宝贝珠子也不见了。 仓皇寻找,灵枢灵修赶到他身边,道:「兰泽去凡间找望舒了,过几日回来;你的珠子也去地府找他朋友了,他要确定他在凡间的朋友都安好,等弄好了也回来了。」 灵修嗯了一声,道:「你受伤太重,先回去养一养罢,他们很快就回来了。」 灵鹫是三灵法相的主体,所耗费的道行要比灵枢灵修多得多,此时他已累得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即便很担心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无奈只能由两位同修左右搀着,化光回天。 · 轮迴司,白衣佛子正一页页翻看轮迴卷宗。 他白莲衣上一尘不染,远远地坐着,像一株洁白高贵的重瓣尖叶睡莲。 白衣佛子莹白的指尖轻轻一点,眉目间存着几许疑惑,合起卷宗,向十殿主道:「多谢,轮转王。」 话音落,他就消失了,满殿只剩下莲花的清香。 锦画和云舟在枉死城中还剩余将近一百年的刑期,等他们刑满,就可以托生了; 父母和妹妹的魂魄已经重新投胎,怀珠记下了他们所投的地点,身份,等到日后有空闲了去看看他们; 小九和谢大人,怀珠没有在卷宗上看到任何信息。小九这个傻子,不会还真在奈何桥上傻站着等他罢? 谢大人呢?这么多年了,为甚么在卷宗上没有任何记录?问了转轮王,也没问出个甚么所以然。 也许,他需要回天找灵鹫问问看。 在此之前,先去把小九这个笨蛋给找着。 奈何桥上,魂灵熙熙攘攘,给过路魂灵打汤的老婆婆依旧举着勺子在锅子里搅,边上守了三个凶神恶煞眼如铜铃的鬼差,一个魂灵都不给放走,都得给老子喝。 天上的佛子蓦地来到这里,身上神光晃得一众魂灵和鬼差睁不开眼。 「哎哟……这又是哪位啊?!」老婆婆捂住了眼,「我的老花眼——」 佛子开了慧眼,一路顺着黄泉路飘啊飘啊,飘到了一个瘦瘦小小的魂灵跟前,他在彼岸花的花丛里,已经沉睡过去了。 太多年太多年,久到他已经睡过去了。 怀珠轻轻笑,拍拍他的脸,温柔道:「傻子,醒醒。」 「……」没动静。 怀珠语气依旧温柔:「小九,看看我是谁?」 「……」还是没动静。 怀珠眯了眯眼,拧起漂亮的眉,沉吟片刻,踢了他一脚,尖锐怒吼:「好你个臭小子,偷懒睡觉!耽误了老子,我让姚天保揍死你!」 「!」怀里的魂灵果然一个激灵,顿时弹跳起来,「相公!」 「……」入目环境,却不是熟悉的萃月轩,也没有涂脂抹粉横眉倒竖的珠碧相公,他恍惚间只看到一个圣洁的白衣人影,身拥金光,他一时看不清他的脸庞。 「小九——」 「!?」小九听见熟悉的声音,顿时朦胧了眼眶,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扶住发光人的脸,眯着眼左看右看,终于激动大哭:「珠碧相公——」 「小九,」怀珠紧抱着他,亦是热泪盈眶,「三百多年了,怎么还在这里……」 「说好了等你啊……」小九哽咽着,「你去哪里了!你总不能活了三百多岁才死!」 第268页 「傻子,你真等啊。」怀珠又哭又笑,「怎么这么死心眼儿,笨死了,人都死了,缘分都散了,你就只管去投胎啊,等我干甚么……」 「你看看人家锦画、云舟多聪明,直接就走了,哪个像你在这里傻等着……」 小九紧紧扒着他,问道:「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好漂亮呀!像神仙一样!」 怀珠道:「什么叫像,我本来就是神仙。」 「啊?!」 「傻瓜。」怀珠抱着他,与他说了这一切。 「哇——」小九惊嘆不已,道,「那这么说,你和神仙大官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对呀,十万年前,我们就认识了。珠碧只是其中很短很短很短的一段经歷。」怀珠打趣笑,「那个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走罢,带你去投胎。」怀珠牵着他的手往前走,叨叨念着,「当人不比当鬼好?小傻子。」 「我可不可以不投胎?」 「不投胎你想干啥?」 「你缺不缺跟班呀?」小九说,「我想跟着你,不想同你分开。」 「。」怀珠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气,「小九,神仙不是想当就能当的。」 「……」小九略显失落,「好罢。」 怀珠安慰道:「虽然当不了神仙,当人也很好呀,投到富贵人家,一辈子不愁吃穿,多好。小九,我会常常去看你的。」 仙凡始终有别,珠碧与小九的缘分已经尽了。 他最后能为小九做的,就是帮他寻一户富贵人家,安稳托生,在以后的日子里,常下凡去看看他。 怀珠回了天,暌违五百年之久的南天门近在眼前。 他在门口遇到了隆恩真君王灵官,那头三眼白虎盯着他留了一串又一串哈喇子。 站在这里的一会儿功夫,王灵官本体与他攀谈,让他不由得再次回想在凡间时的种种,一时,感触良多。 不多时,东方化道金光来,祥云漫捲,光华夺目。落地一瞧,正是三灵共修之首。 「珠儿——」 怀珠看到他,就不由得心旌荡漾。 但没奈何,既然回来了,还得先去拜见师尊才是。 王灵官往西去的分身回来,带回了摩诃迦叶的佛谕,命弟子怀珠,即刻回西方天请罪。 「请罪,」怀珠不屑哼哼,「我又有甚么罪?」 回到迦叶座下,怀珠第一句话就是:「弟子无罪。」 有人撑腰,就是好。 「师尊,」怀珠有恃无恐,直视摩诃迦叶,道,「弟子不愿再修佛法,请师尊替弟子剔除佛骨。」 摩诃迦叶已显怒相:「自离千佛境,你淘气了十万年,如今,又要去哪儿?」 怀珠嫣然一笑:「弟子决意去往东方天,做逍遥自在的东方神。」 此时摩诃迦叶怒相已然大显,擎在臂弯间的尖叶莲弹指飞出,吓得怀珠忙往灵鹫身后躲—— 「迦叶尊者,」灵鹫无奈伸手护住他,「还请放手罢,他无心修佛,强求亦是无谓之功。」 日日于大乘佛殿做那些事,谁都不好过。 迦叶嘆气:「珠儿,你当真觉得,东方神就能为所欲为么?」 怀珠说:「即便不能为所欲为,总好过呆在西方天,日日听师尊念经,动不动犯戒受责来得好。」 「……」 「弟子心意已决,师尊强留不住我。」 摩诃迦叶最终放手了,摘了弟子佛骨,无奈摇头离去。 被摘了佛骨,怀珠两眼一翻,无力软倒在灵鹫怀里。 这颗歷尽磨难的小珠子,终于终于回到了灵鹫掌中。 灵鹫抱他回了东方天,摘了自己的一只肋骨,磨了一磨,给空缺的那一块填回去。 怀珠痛得满身冷汗,但悠悠醒转了。 醒来第一件事,干点乱七八糟的事。 「不行。」灵鹫攥住他作乱的手,「怀珠!」 「为甚么!?」怀珠眉头紧蹙,兇巴巴地,「我都寂寞三百多年了!发洪水了!」 「不行也得行……」怀珠气沖沖地解自己衣裳,打算霸王硬上弓,「你是不是不行!」 灵鹫不吃他这一套激将法,冷哼:「少来这一套,衣裳穿回去!」 「是你说东方神可以自由自在,从心所欲,我才跟你回来的!」怀珠委屈,「摘佛骨痛死了!你连这点请求都不肯满足我!」 灵鹫啧一声,拍了把他的胯:「是自由自在不是无法无天!」 「呵呵,」怀珠气沖沖撒开了手,转而从他身上撤退,不服气哼哼道,「你以为我不用手就奈何不了你了?我可是南馆红牌!」 灵鹫生气了:「你很自豪是不是!」 「会勾引人也是一种本事,我为甚么不能自豪!」 「你——」 他风情万种地极尽撩拨,不多时,灵鹫发现自己…… 怀珠盯着那处看,自豪一笑:「你起来了!来呀!来嘛!」 这下总行了罢?那里挺着很不好受的!怀珠可有经验了。 他开始像只肉虫扭过来扭过去,就等着灵鹫来爱他。 可灵鹫盘腿鍊气,很快,又波澜不惊。 「你——」怀珠气急败坏,大声嚷嚷,「你干甚么!我不跟你好了……我去找别人了!你这个中看不中用的臭男人!」 第269页 「早知道你这样,我和你走,还不如和一根木棒走!木棒都比你……啊——」 灵鹫一把把他抓住,摁在身下:「你说甚么?!再说一遍!」 「我……」三灵之首的恶相在身后浮现,很恐怖的,怀珠一下就泄气了,怂怂地蜷在地上,抱臂泛委屈,「你让我说我就说?我不说……」 灵鹫也没有心软,把这颗皮珠子揪起来,握住他滑不熘丢的手指:「我还治不了你了!?走!」 「去哪里!啊痛……」 两道光挨着往灵鹫宫外飞,来到了文昌帝君仙府前,要找人,却从文昌帝君口中得知,他的右副手位置还是空缺的。 灵鹫疑惑蹙眉,问文昌帝君道:「怎么可能?我明明安排了人上来!」 文昌摇头:「没有,帝君,这里已经空了五百多年了,没有人来找我报导呢。」 灵鹫揣着满腹疑惑决定拉着不服气的珠子去南天门问隆恩真君,他镇守南天门亿万年,如果谢寻上来,他不可能不知道的。 「哦——」王灵官一听灵鹫所说之人顿时就明了了,「您说那位啊!三百多年前那位上来报导,指引他来的仙使说,是您给安排上来填补文昌阁右仙使的位置,但您猜怎么着?!」 「怎么着?」 怀珠疑惑,问灵鹫道:「你带谁上来了?」 王灵官两手一拍,一摊,哦豁一声:「那哪是寻常小仙啊!」 「我说怎么第一眼就瞧着眼熟,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呢,来人直接亮了法相,那是太微垣北斗宫,宫首天枢星君啊!」王灵官继续道,「一显法相就怒气沖沖地找帝星主,哎哟,给我吓一跳!」 「……」灵鹫头疼地扶住了额头,「好罢,多谢。」 告别隆恩真君,灵鹫牵着怀珠的手又往北方化光而去。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你这个王八蛋,不举的臭男人!」 天上神尊仙君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太微垣北斗宫首天枢,与紫微垣中心星宫领袖,帝星主紫微是一对儿。 这真令人咂舌。 太微垣在极北之北,要去那里,须得先经过紫微帝君的居所北极帝宫。 也罢。 那就顺便去紫微的濯尘池,给这颗不听话的脏珠子洗个澡! 脏乎乎的浑身沾着那种东西,怎好带去见人! 到了地方,却发现紫微帝君坐在濯尘池边,满脸悲伤地喝酒。 「紫微?」灵鹫看见他,纳罕怎么多年不见,埋汰成这样了,「你怎么了?」 「天枢不要我了。」紫微越说越苦闷,「他生我气了,要和我分开……」 「我怎么办!?」紫微像捉住了救命稻草,「灵鹫!你给我支支招!我该怎么办,啊?!」 「……」灵鹫抽抽嘴角,「你把人家怎么了?」 怀珠一头雾水很久了,看看灵鹫,又看看眼前陌生的紫微,急了:「到底是谁啊!天枢星君是谁!」 「到了你就知道了,先别说话。」灵鹫严厉地撇他一眼,朝濯尘池扬了扬下巴,「下去,洗干净!」 「切。」怀珠不情不愿地走下池子去了。 紫微将一切竹筒倒豆似的都说了。 有八卦。 怀珠这个该死的好奇心哟,游过来挨着池边边,竖着耳朵一字不落地听了。 「他与我冷战了三百多年,我以为他就是耍耍脾气!」紫微痛苦郁闷地饮了口酒,「直到我前几日憋不住了,想和他亲热,他一直不肯,我以为他是想……和我玩些不一样的,我就、我就用了强,谁料他却甩了我一个巴掌,还骂了我一顿!要与我彻底决裂,我没想到他对我已经……」 灵鹫听罢原委,凉凉地呵呵一笑:「你挺该的,受着罢。」 又补充一句:「扯水镜这种简单的事你都不扯一个,帝宫里没水是罢?把人忘在下界不闻不问,人家回来了才把人家想起来,看来你也没多喜欢人家。」 「……」紫微郁闷得唉声嘆气,「我哪知道他会在凡间受这样的苦……还被人……唉。早知道这样,我哪能坐视不管!?」 紫微白了他一眼,道:「我与你说这些是让你帮我支招,不是听你再数落我一顿的!事情都发生了,你冷嘲热讽的,有甚么意义!」 「不好意思,没经验。」灵鹫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 「珠儿,起来了,走罢。」 「哦。」 · 太微垣,北斗宫。 这里星光点点,在深蓝的夜空中闪烁着光,绚烂之极。 北斗仙宫浮在星云之上,美不胜收。 「你带我来这里做甚么?」 灵鹫笑:「找人约束你。」 「到底是谁!」 「一个老朋友。」 「你的老朋友?」 灵鹫摇摇头,道:「你的老朋友。」 星宫仙府,永远是璀璨明亮的夜空,比之灵鹫宫还要漂亮。 一白袍仙君在一片绚烂星海前摆排布星阵,虽然只有一个背影,但他衣带闪烁着细碎的银色星光,美丽至极。 「天枢星君,」灵鹫扬声,道,「三灵共修灵鹫,携吾座下明珠,前来拜谒。」 星君闻声回头,看见了灵鹫,看见了他身边人。 「……」 怀珠顿时热泪盈眶,哽咽不能自已,挣开灵鹫的手,跑上前去,一把将人抱住了:「谢大人!」 第270页 作者有话说: 紫微你追妻火葬场去吧你。 谢老师好漂亮!!!!独自明亮吧! 珠珠终于回天了我丢,虐45万字了哭哭〒▽〒 谁都不许说我变态! 关于萧家人,之后会让紫微出手的,他管帝脉嘛,就算不为小星星报仇,也本来就是他本职工作。 微:老婆〒▽〒我错老〒▽〒别分手行不行〒▽〒没有你我可咋活啊我都不亮了〒▽〒 第126章 好聚好散 「……」 天枢张开了双臂,将这颗漂亮的珠子拥进了怀里:「珠碧。」 上一回这么委屈扑倒他怀里,还是在人间,被人肆意欺辱的时候。 天底下没有人心疼他,只有谢寻,只有谢寻不嫌他脏,抱住了他。还为他擦去污秽,保护他不受路上行人欺凌殴打。 这份好,珠碧记了一辈子。 怀珠埋在天枢怀里,哭得眼泪四溅。天枢无奈笑了一声,本来阴郁的心情也因为他的出现好了一些。 他说:「我先前听灵鹫帝君说了,原来你是千佛境中的明珠,真替你感到庆幸。回来了就好,以后都不用再受苦了,小珠子。」 怀珠抬起亮晶晶的眼眸,温柔地看他:「我也为你感到庆幸,谢大人。我就说在轮转王殿怎么找也找不到你的轮迴卷宗,原来你也是很厉害很厉害的神仙……」 「厉害谈不上。」天枢平静道,「只是一颗平平无奇的星宿神而已。」 「那你在天上当得好好的星宿神,又为甚么要下凡受苦?」怀珠不解,想到他在凡间受的那些磨难,就替他感到不值和委屈。 「……」天枢唇角挂着的淡淡笑容又凝固了,摸摸怀珠的脑袋,不言一语。 怀珠立马想到了刚才来的时候,在池子边见到的那个紫不熘秋的花哨神仙,聪明如他,结合一下他与灵鹫刚才的谈话,就知道了一切。 他俩在这里叙着旧没多久,殿外就化来一道细碎的紫色星光,灵鹫看都不用看,知道是紫微来了。 「天枢——」紫微一落地就看见自己那亲爱的小星星抱着别的人,一时吃味不已,着急忙慌地就来拉人,不高兴了,寒声斥道:「你这是干甚么?!拉拉扯扯搂搂抱抱的,像甚么样子!」 还不等天枢动手呢,怀珠先生气了,横眉倒竖一把扯开紫微,张开手把天枢护在身后,朝紫微怒斥:「拉拉扯扯的是你!人家已经不喜欢你了,你作甚么强来!」 「?」紫微气死了,扭头向灵鹫甩了个眼刀,抛去一个「你不管管!?」的眼神,却见灵鹫噗嗤一声,笑了。 「……」紫微气得鬼火冒,扭头沉声吓唬怀珠,「我的人你也敢碰?小珠子,你胆儿挺大。」 灵鹫见不得掌上明珠被人威胁,正要拧眉把紫微弄下来打,却见怀珠一点也不畏惧,依旧伸开双臂护着天枢,直视紫微冷笑一声,道:「怎么就成你的人了?真把他当成你的人,你会把人忘在下界,任人受尽委屈也不出现?」 「谢大人在凡间被自己不喜欢的人,甚至自己的学生强迫侵犯的时候,你在哪里?他被人种鸳鸯蛊,同受凌迟之苦的时候,你在哪里?就连死了……魂魄也被曾经的学生锁着不得超生,甚至尸体都被凌辱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不闻不问不管不看,还有脸在这里斥责人家不成样子!」 「要不是我求灵鹫下凡帮我照顾我的朋友,谢大人的魂魄现在还被囚禁在帝陵里,尸体还在被人日日侵犯!而你呢?你这么忙,甚么时候才能想起来!等你想起来,黄花菜都凉了!」 「你现在还想用强!怎么,你也想像姓萧的那家人一样,得不到心就要硬上弓吗?那你和他们有甚么区别!」 紫微怔怔然立在原地,歉疚万分:「天枢,我……对不起。」 天枢平静如水,半晌才答:「星主,我已不生气了。只是我们也许真的不合适,就此分开罢。」 「以后您还是我的上司,我还是您的下属。您放心,该我分内之事,我会做好的,日后,太微垣每夜的星阵排列都会及时上交给您,不会因此怠惰。」 紫微如遭雷亟,他哪里能接受这种结果?可他现在连碰都不敢碰他了,悔恨万分:「天枢,天枢,你别这样,好不好?我给你赔罪,你要我怎样做?让我做甚么都行,我都依你,唯独不要离开我……」 天枢无动于衷:「莫要强求了。星主,感情一事,强求不来。我对你已没有感情,就此了断罢。」 「不可能!」紫微红了眼眶,嘶吼道,「没有你了,我过不下去的!」 天枢冷笑一声,道:「我下界的这些年,没有我在,您不是也过得挺好的?」 「那不一样!」紫微仓惶辩解,「我知道你会回来啊!不过短短几十年,我知道你会回到我身边,所以我没有觉得有多难过,可现在是你不要我了——从今往后,我又是一个人了!以后亿万年漫漫时光,你让我一个人怎么过?」 「天枢,求你……你别胡闹了,回到我身边,好不好?!以后我都不会再把你丢下了,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好么?」 「……」天枢嘆了口气,道,「三垣之中,星宿神何其之多,您挥一挥衣袖,想与您做仙侣的神大把大把,星主何必非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第271页 「你与他们不一样!」紫微奋力地表达着自己的心迹,「我只喜欢你啊……」 天枢摇摇头:「多说无益,星主,回去罢。从今往后,都不要屈尊北斗宫了。」 怀珠也帮腔:「你还不走?」 「……」紫微是悲伤到了极点,可事到如今,他是怎么也劝不会天枢了。谁让他有错在先呢。 他站在一旁,像只被主人抛弃的落魄大狗。 杵在殿下沉默旁观许久的灵鹫终于开口了,向怀珠道:「珠儿,你与天枢星君多待一会儿,我出去一趟,一会儿回来。」 「哦——」 灵鹫说完,便看向一旁彷徨失落的紫微:「紫微,借一步聊聊。」 两道光先后离去。 星光璀璨的殿内只剩天枢与怀珠两人了。 怀珠问及他打算,是不是真的决定要和紫微帝君分开了?如果真的分开了,那要和谁在一起呢? 天枢无奈一笑,道:「为甚么一定要找个人在一起?我一个人难道就过不好吗?」 怀珠蹙眉:「没有人和你在一起,那怎么做那种事?」 「……」天枢无语凝噎,「我不是你,傻珠子,不做那种事也完全可以。」 怀珠张口还想再说甚么,却收到了天枢撇来的严厉目光,他道:「灵鹫帝君与我说了,从今往后,由我来约束你。」 「……啊?」 怀珠皱起脸来,脑袋就被天枢敲了个暴栗:「东方天虽修逍遥道,没有西方天那样规条严苛,可也不是半点规矩都没有。你这颗没有规矩的小珠子,从今往后,每逢北斗七星的斗柄正正指向东、西、南、北之时,你就得来这里,随我学习东方天规条,以及,修身养性,为时七日。」 见怀珠瘪着嘴,不吭一声,天枢老师严厉地警告,「若是迟到了,或者衣衫不整就前来见我,重罚不贷,听清楚了么?」 怀珠脸更苦了,抬眼看了看天上细碎如散沙的星星,愁眉苦脸:「我又看不懂……」 天枢老师好生气:「你在人间不是说你学识渊博么?没有学过天文?!」 「……」怀珠嘟囔,「早就忘记了。」 天枢老师无奈训斥:「看不懂就问灵鹫帝君。总之看不懂不是藉口!你若敢迟到,我真的会罚你。迟到一次,禁慾五十年;衣衫不整,银乱课堂,一次禁慾三十年。」 禁慾这种惩罚对怀珠来说,那真是太恐怖了。 后来回了灵鹫宫,听灵鹫说,北斗七星的斗柄正正指向东西南北四方位时,正是人间的春夏秋冬四季交替之时。 也就是说,每隔三个月去北斗宫向天枢学习七日就好了。 时间隔得挺长的,感觉也不错。 灵鹫看他得了便宜窃喜的样子就忍不住也笑了,淡淡道:「以后能与我做那种事的机会,也就只有四次。每当你从北斗宫回来,我听天枢星君对你表现的评价,好了才能奖励你;如果不好,那就免谈。」 「甚么!?」怀珠又惊又怒地跳起来,「三个月!你要憋死我!?」 灵鹫点点头,道:「东方天天规第一条,为神者,须克制欲望。」 「哪个王八蛋写的天规?!」 灵鹫倚在座上笑:「我写的。」 「……我不和你好了,」怀珠气得满宫殿乱转,找粗傢伙,「没用的老东西……」 「哦对了,忘记和你说了,现在刚好是斗柄指向正东的时候,你再不去,可就要迟到了。」 怀珠忿忿抬头看天,无奈只能转了一圈,又气沖沖地,往北飞走了。 禁慾五十年,不得憋死了? 作者有话说: 哦豁~珠珠好惨~ 天枢老师好严厉哦。 大家想要紫微火个几百年葬场就追回天枢老婆的抠1, 想要天枢老师独自美丽,彻底和紫微分道扬镳的抠2。 这很重要_(:3ゝ∠)_ 决定下一章的剧情走向。 第127章 龙王太子 紫微坐在濯尘池边,喝着闷酒,黯然神伤。 方才在北斗宫中,灵鹫将他叫出去,他以为他是来给他支招的,没曾想,却是劝他放手的。 天枢说得没错,感情这种东西,强求不来。 紫微真想堵住他的嘴,给他一脚踢下濯尘池里去:「放手,你说得轻巧!」 灵鹫不语,淡漠看他:「不然呢?再做霸王硬上弓之事,好让人家彻底恨你?我的小珠子说得没错,你要和欺辱他的那些凡人一样,让人家下定决心与你老死不相往来?」 「……」紫微崩溃般坐回椅子上,眼眶通红,「我和他在一起那么多年了,对他一直很好很好,就这一件事情做错了,为甚么他就不肯原谅我呢……」 「我也、我也不是故意不理他,是那时真的出了些事情,我分身乏术,才……」紫微痛苦地用双手撑着额头,像一条被主人抛弃的可怜大狗,「我不知道他下去这一生会过得那样痛苦……」 灵鹫回答:「纠结这个没有意义,你不如就此放手,也许他会有回心转意的那一天,也未可知。」 又补道:「说得难听点,欲擒故纵,懂么?步步紧逼,只会适得其反。他在凡间被不爱的人逼迫了一生,回了天,会恨你也不奇怪。」 「如果你再死缠烂打,也许他真的就恨死你了。」 「……」紫微沉默许久,终是默默点了点头。 第272页 这之后,紫微果然没有再去纠缠天枢,只与他保持着疏离的上下级关系。只是在每日清晨,天枢例行来向他报告公事,转身离去后,他会看着他的背影,心生落寞。 也许如灵鹫所说,他终有一天会原谅自己,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不知道。 但他愿意等。 紫微翻了翻案牍上的公文,手指在纸页上轻轻一划,细细碎碎的银色小字浮现在半空中,紫微看着一行行字,眉目沉郁下来。 也许,他需要去一趟地狱。 萧家人统治的王朝早在天枢回天庭后不久就已覆灭,是紫微亲手断绝了萧家人的帝脉,萧氏皇陵所在的龙脉山在某一天蓦地地动山摇,极雷噼下,山崩地裂。 埋在皇陵里的歷代先帝、皇眷的尸骨被暴雨统统冲出陵墓,一路滚着,曝露于荒野之中,化作了恶狼野狗的盘中餐。 自谢寻离世后,国家疏于治理,昏君暴政,很快就民不聊生,饿殍遍野。皇陵毁于天灾之后不久,国家就灭亡了,起义军头领挥戈杀入皇宫,砍下了亡国皇帝萧璟的头祭奠死于暴政的亿万黎明冤魂后,龙袍披身,建立新朝,成一代拨乱反正之主。 毁掉皇陵,致使萧氏先祖曝尸于野的地震、天雷、暴雨,都是紫微干的。 但即便这样,也不能抹去他们给谢寻留下的痛苦和阴影,伤害已经发生,再怎么復仇,都已经迟了。 天枢不肯原谅他,他只能再去地狱,将那些个罪魁祸首拉出来泄愤。 甚么天上神不能插手人间事,他都管不了了。 这样的极恶之灵,反正再也无法入轮迴道,只会在地狱里承受永无休止的折磨,那么怎样折腾都不用担心天道怪罪了。 · 怀珠在北斗宫苦着张脸,被迫学那些条条规规。 又不敢开小差,不然天枢生气了,告诉灵鹫,自己就连肉汤都喝不到了。 第一次的学习还算顺利,七日后,怀珠高高兴兴地出了北斗宫,就见灵鹫在殿外等他了。怀珠恨不得飞上去挂在他身上。 灵鹫无奈一笑,看向后头出来的天枢,问这七日的情况。 据说,还不错。 嗯…… 才回了灵鹫宫,怀珠就将身上衣裳扒了。 「来罢——快来!憋死我啦!」 时隔三百多年,怀珠这只馋猫,终于吃到小鱼干了。 直到浑身都挂满了奇奇怪怪的亮晶晶液体,发上脸上脖子上,身上背上大腿上,乃至看不见的地方都满满当当,稍微一动就往下淌水才肯罢休。 他伏在灵鹫身上,笑得像只餍足的狐狸。 「帝君好厉害。」怀珠累得喘着粗气,贴着他的脸蹭来蹭去,「痛死奴家了~」 他终归还是改不掉凡间的坏习惯。 灵鹫沉下了脸,掐住他的脸颊,捏了捏,兇恶道:「都回来了,不许再给我说这些荤话,不然,禁慾。」 无奈地抱着身上这颗滑不熘丢的小珠子,犹自在数落:「当神就要有当神的样子,你现在这样,成何体统?」 还好灵鹫宫够大,不然那随心所欲的申吟让其他仙友听到了,灵鹫还有甚么脸面见人? 灵鹫的话果然说一不二,说只有一回那就是只有一回,之后的三个月,不论怀珠怎么好求歹求,都碰不到灵鹫一根汗毛。 怀珠气得半死,无奈又打不过他,只能忿忿地,坐等下一次从北斗宫回来讨赏。 但第二次去的时候,怀珠在北斗宫,看见了另一个神。 他很年轻,生得高大又英俊,头上生有长长的两只龙角,形影不离地跟在天枢身边。 天枢似乎很喜欢他跟着自己,向来淡漠的脸上也添了几丝活络。 怀珠疑惑,偷偷问天枢这是谁。 天枢温柔地笑,说:「西海的龙王太子,叫敖凌。」 这位龙王太子年纪轻轻,人生得又英俊,性格又温柔体贴周到,嘴还抹了蜜似的,三言两语就能哄得天枢心花怒放。 还总是变漂亮的贝壳海螺和小鱼啊珊瑚啊甚么的,哄天枢开心。 从来居于太微垣群星之中排星列阵的天枢星君哪里见过这些有趣的东西?一来二去的,就对他渐生好感。 而他呢,也很知分寸,当天枢要忙公事之时,就老老实实离开他的视线,不给他添麻烦。 弄得天枢做事都心不在焉的,满脑袋都是这位英俊迷人的龙王太子的脸。 他忙完了事,吹响了敖凌送给他的海螺,他才会出现,温柔地笑:「星君忙完事情了?」 「嗯,」天枢忍不住心神荡漾,「我忙事情的这段时间,你去哪里了?」 龙王太子迷人一笑,道:「我回了西海一趟,上回听你说你喜欢水母,我便趁你忙事情的时候,回去捉了一些漂亮的水母来,还会发光呢,要看看么?」 天枢笑逐颜开,点头笑:「我这北斗宫没有水,它也能活么?」 龙王太子挑眉一笑:「我可布水境,它要飘起来才好看。」 得到天枢的应允,敖凌便挥手布了一个巨大的透明水球,殿内星光被天枢尽数遮去,好将敖凌口中的发光水母看得更真切。 怀珠正巧也在这里,听说甚么会发光的水母,也很好奇,想来看,果然,水球里浮动着许许多多美丽的发光水母,它们长着柔软的飘带,随着水波轻轻摇摆,像一把把透明的小伞,美丽极了。 第273页 龙王太子又迷人一笑,向天枢道:「进去看得更真切,还可以摸一摸。软软的,摸起来很舒服,星君可愿赏脸么?」 天枢一时有些害羞,道:「可我……不会凫水。」 「这有何难?」敖凌伸出手,道,「星君,小神可否斗胆牵您的手呢?有我在,不会让您被水淹了的。」 天枢脸红一瞬,心忖这年轻神真是彬彬有礼,都是男人,还要问自己能不能牵手,顿时对他的好感更深了,略一思索,便将手也伸了过去。 果然,敖凌牵着他,化光一闪,竟就进入了水球之中。 有龙王太子在身边,天枢发觉自己竟然在水里也可以唿吸,欣喜不已,伸手戳了戳浮动在眼前的水母,带出一串泡泡,有趣至极。 一扭头,发现人正温和地看着他笑,登时脸红心跳,想将自己的手收回来,却被他紧紧握着,道:「星君现在可不能松开我的手,会呛水的。」 「……」 天枢羞红了脸,隐隐觉得这样是不是不太合适,还未说出口呢,就见人自觉地从胸口摸出一颗龙珠,放到他的手上,示意他握着,然后礼貌地松开了他:「这是我体内龙珠,星君握着他,一样可以在水底唿吸。」 他总是礼貌地保持着距离,并且心思细腻,若发觉对方有一丝丝不自在,就会主动远离,很有分寸,真的很难不让人对他有好感。 连阅人无数的怀珠对他印象都很好,天枢这颗天真的星星,更是不例外。 之后,他就礼貌地浮在天枢身后,指着各式各样不同品种的水母,给他介绍:「其实,我们海里也有不输陆地天空的风景。比如这只圆圆的,叫海月水母,您看他,像不像夜空里的月亮?还有这只体长而庞大的,仔细看可以看到它身上折射着缤纷的颜色,叫霞水母,是不是很像傍晚天空上的晚霞?」 这么轮番介绍下来,别说天枢了,要不是已经有了心上人,怀珠都快爱上他,想和他做羞羞事了。 他赠天枢水母、贝壳、珊瑚磨成的簪子,叫他时他就出现,不叫他时他绝不会出现在天枢跟前,妨碍他做任何事。 即便天枢是天上极少有的俊俏的神仙,他也始终保持着克制,不越雷池半步。 口口声声说爱天枢的人不少,可从来没有人对他这样尊重过。 萧启没有,萧铭没有,萧璟也没有。 就连在一起了千万年的紫微,有时也会在他不愿意的时候,缠着要和他做那种事。 这么若即若离的,天枢很快就沦陷了。于是之后的日子,叫他陪在自己身边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也越来越长。 怀珠每次去北斗宫找天枢学习东方天规条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 但是…… 放眼十方天地,真的有对情事这样完美的人么? 怀珠眼看着天枢对他的爱慕几乎到了疯魔的地步,几乎到了一刻都离不开他,渐渐地,怀珠开始有了些迟疑。 当了那么多年南馆红牌,接触过的男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这样行事滴水不漏的男人,只有一种可能,此人是风月老手。 否则一个没接触过情情爱爱的人,怎么可能事事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这太不符合常理了。 而且这龙王太子一口咬定,他只有天枢这一个心上人,并且是第一个。 怀珠越想越不对劲,终于趁一日偷偷把天枢叫到一边,劝他多留个心眼,没成想,天枢却冷了脸:「小珠儿,大人的事,你不要管。」 「?」怀珠莫名其妙,「我十万岁了!而且我见过的男人比你见过的星星都多!」 「我就是觉得事有蹊跷,天枢,你还是多长个心眼儿比较好……」 「小珠儿,龙王太子是个很好的人,你多虑了。」天枢提及他,眸中都闪着光,「他很尊重我,不会伤害我的,你放心罢。」 天枢固执如此,怀珠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了。他看着这个行事滴水不漏的龙王太子,他做得越完美,怀珠心中的疑云就更深了。 两个人在一段情爱关系里,如果有一个人行事处处滴水不漏,没有一丁点缺点需要对方互补,那么就说明,这段关系很危险了。 他在全方位拿捏你。 但是他能怎么办呢?天枢那么喜欢他。 他总不能去告密罢?天枢好不容易这样开心。 就算要告,又告给谁听呢?紫微?他都与紫微分开了。 怀珠纠结得很。 直到过了很久,怀珠再去天枢宫时,却被天枢告知:「小珠儿,你下一回可以不用来,放你一次假。」 「为何?」怀珠疑惑,又道,「那我的奖励!?」 天枢温柔道:「我会告诉灵鹫帝君,你学得很好。」 怀珠犹自担心地问:「你要去哪儿?」 天枢笑了,语气里难掩开心:「我要去西海一趟。敖凌说海底也有很漂亮的星空,不输三垣的星河,邀请我去看。」 「……」 怀珠内心更不安了。 就是和灵鹫做着他最喜欢的事情时,他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珠儿,在想甚么?」 怀珠嗫嚅了许久,还是决定替他瞒着,遂摇了摇头:「没事,我们继续~」 事后,惴惴不安的怀珠还是忍不住问了灵鹫:「帝君,你认识西海的龙王太子么?」 第274页 灵鹫蹙眉,思索半晌,摇摇头,道:「我闭关太久,后辈的神仙我都不认识。」 作者有话说: 大家来猜猜看,这条龙是好的坏的? 第128章 若即若离(双星) 敖凌好像察觉到了甚么。 几日都不来天枢宫了,哪怕天枢吹了好多次海螺,都没有看见他的身影。 天枢急得辗转反侧又茶饭不思,整个人好像丢了魂一样。 直到过了好些日子,他才重新出现在天枢宫中。 天枢看到他,终于松了口气,拧眉问道:「你去哪里了?为甚么一年多日都不再来见我?!难道你已经……」 敖凌眸光暗了一暗,道:「星君,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再来往了比较好。」 「为甚么?」 「您是天上尊贵的星宿神,而敖凌只不过是区区一条万年修为都没有的龙,配不上您,」敖凌摇头,道,「与您在一起的这些日子,似乎天庭诸位仙友都已颇有微词,敖凌仔细想了想,也许,我确实是配不上您的。虽然我非常爱慕您,但我也不愿您因为我而陷入两难之地。」 天枢顿时急了,道:「谁颇有微词了?没有人!我喜欢谁,要和谁在一起,谁能左右我?」 敖凌道:「不是我想离开您,星君,我真的很爱慕您,想和您做仙侣,只是怕因此有损您的威仪。如果我的所作所为给您造成了困扰,我愿意离开。」 「没有的事!」 「没有就好,」敖凌道,「星君您知道的,我喜欢您,所以不忍心您因为我受到任何流言蜚语,我只是担心您,不是对您始乱终弃的人。」 他发自肺腑的一言,真是把天枢感动得一塌煳涂,从来都没有人这样设身处地地为他着想过。他曾经遇到的那些人,哪个不是打着爱他的名义,对他极尽强取豪夺之事? 这个年轻的龙王太子彬彬有礼进退有度,即便喜欢也会克制,和那些人太不一样了。 天枢没有再多想,上前一把拥住了他:「我也很喜欢你,不要想那么多。」 敖凌的唇角勾起个淡淡的笑容,转而又用有些委屈的语气说道:「您教导的那颗小珠,似乎就对我颇有微词……」 还不等天枢蹙眉,敖凌就连忙再补:「不过他也是担心您,是为您着想,我能理解的,您不要生他的气。一定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他会怀疑也不奇怪。」 天枢腰后的那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腰窝:「为了您,我会努力做得更好的,星君。」 这条小龙,可委屈坏了。揽住他的腰,下巴枕在他肩窝上,像条求主人安慰的大狗。 天枢心疼不已,温柔道:「你不是要带我去西海看海底星空么?我们甚么时候走?」 敖凌笑:「您说甚么时候就甚么时候,都听您的。」 天枢将时间定在了七日后。 据他说,这七天,他要将手中的公务都处理掉才行。 太微垣每夜的星阵排布都要在当天清晨交于帝星主紫微过目,他同意了,当天夜晚才能根据所拟星阵将每一颗星星布到所在的位置上去。 所以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去北极帝宫述职。 听闻天枢要离开北斗宫七日的消息,紫微一再询问,天枢却闭口不言:「与您无关罢,紫微帝君。」 「往后七日的星阵我都已尽数提交,请您过目批示。」天枢态度冷淡疏离,「我不在的这七日,每夜布列星阵的任务,便交由北斗第二宫天璇星君,他会替我做好的。」 紫微本心不欲他离去,可他确实没甚么理由阻拦他,都已经没有关系了,不是么? 「你自己……一切小心。」 「。」天枢没有应答,迳自便要离开。 但,只是转身一瞬,天枢白皙的脖颈旁,一抹突兀的红痕映入了紫微的眼帘。 「站住——」 紫微惊怒不已,一瞬间从殿上闪到天枢身边,不由分说抓住他的胳膊,挑开一点点衣领,果然,暧昧的红痕遍布。 紫微气得红了眼眶,紧紧抓着天枢的手腕不松手,寒声质问道:「谁干的?」 天枢生气了,怒而甩开他的桎梏,恶声恶气道:「和你有甚么关系!?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瓜葛了,少来管我!」 「放手,放手!」天枢咬牙切齿,又想起做人时被人逼迫欺凌的往事,越想越恨,反手一个巴掌,清脆而响亮—— 「滚开!」 紫微挨他一巴掌,偏过头去,怔怔立在原地,眼见他就要化光离开,沉声怒吼道:「所以你这几天要去哪里?和你的新欢去哪里缠绵恩爱么!」 「对啊!」天枢转而怒道,「他哪里都比你好,他彬彬有礼温柔体贴,他懂分寸知进退,比你年轻还比你有趣,不会强迫我做我不喜欢的事,我就喜欢他要和他在一起,与你何干!」 紫微气得喉头髮紧,一想到自己心头最爱的小星星被别的人拱走了就心如熬煎,握紧了拳头,怒吼道:「那你走!他这么好,你去找他!你和他永永远远在一起,再也别回来了!」 天枢冷笑一声:「求之不得」 语毕便不再多留,转身就走了。 紫微无力倒退了几步,怒而甩了桌案上的公文卷宗,瘫坐在其上,心如死灰。 · 天枢黑着脸回到北斗宫时,心情显然不怎么好,但敖凌在这里,百无聊赖地化了一半龙形,长长的龙尾搅着半空中浮动着的星星玩儿。天枢看见他,心情就舒畅许多,再抱一下,就更好了。 第275页 而这条龙,当真很懂得怎么哄人家开心,不过寥寥几语就将人哄得心花怒放,忘记了方才不快乐的事。 敖凌将龙尾收回来,盘成一团,天枢喜欢懒洋洋地倚在他团成一个窝的尾巴上,冰冰凉滑熘熘,触感很好。 该说不说,这年轻的小龙神当真是英俊迷人,半人半龙时上半身就不穿衣服,露出一片健硕的古铜色肌肉,东一片青龙鳞,西一片青龙鳞,可迷人了。 天枢很想溺死在他身上。 这不比紫微那个活了几十亿年的老东西迷人? 敖凌见他脸色一片酡红,显然是已对自己动了情,不动声色地笑笑,开始大胆地,用柔软的龙尾在某一处地方轻轻撩拨…… 天枢浑身僵直一瞬,脸色更红了,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攥住那作乱的尾巴:「敖凌……」 那只尾巴不再动了,敖凌轻轻一笑:「星君不喜欢么?对不住,是小神僭越了。」 不多时,他揽过不知所措的天枢的腰,龙尾收了起来,两人轻轻落地。 他衣裳齐整,松开揽着天枢的手又疏离地退后了几步:「小神不再叨扰星君,这便先走了,七日后,小神再上来接您。」 他走得利落,唯剩天枢呆在原地不知所措,心里空落落的一片。 也许……他生气了? 「……」是不是已经可以再进一步了,自己却不肯,所以他…… 天枢总是惴惴不安,想着下次见面,也许,自己应该主动一些才是。 对待感情,诚然他不是主动的那个,总是需要人缠着,哄着,半推半就才肯顺从,不论是紫微,还是敖凌,都是一样的。 但敖凌不同,似乎,自己可以为了他放下身段。 正胡思乱想间,怀珠来了。 天枢看见他,脸色就不太好。 抬头看了看星阵,无甚好气:「还没到日子,你来做甚么?」 怀珠眯了眯眼,语气里,他已经敏感地察觉到了天枢对自己态度变得生硬不少。 自从和那条花里胡哨的龙在一起之后,一向温柔的天枢就变了很多,变得固执、焦躁、易怒,和以前温润如玉的模样简直大相迳庭。 或许别人看不出来,但怀珠是谁呢?他成为凡人的一生,日日都在和各式各样的男人打交道。 他们贯会花言巧语,嘴上说的和实际做的根本就是天差地别,将那些傻傻的天真妓子骗得团团转。最后被人害得尸骨无存,死到临头了还怪是不是自己不够好。 傻子。 怀珠见状嘆了口气,径直走到矮几边挨着地坐下,支着脑袋看他:「天枢老师,您对我的态度怎么变得这么冷漠了?刚回天时,您明明不是这样的,讲话温声细语,现在对我,却冷脸相向。」 随手拿过矮几上细长花瓶里的烟粉滴露牡丹,嗅了一嗅,没啥味儿,又给插回去:「若怀珠所猜不错,那条龙一定和您说了我的坏话,才教您对我的态度急转直下。」 「难道没有到时间,我就不能来找仙友玩玩儿了么?」 天枢沉默在原地,不肯看他。 怀珠继续说:「曾经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他本来好好的过着他的日子,却在某一日,遇上了一个哪哪儿都很好的人。他既有钱又英俊,人也体贴周到,三言两语就把人哄骗走了。他对他也很好,行事处处滴水不漏,我那傻朋友,以为自己遇到了天命之人呢,甚么都不要了,随他跋涉万里,来到了人生地不熟的遥远异国。而男人呢,几乎对他是有求必应。」 天枢冷冷开口:「你想说甚么?」 怀珠继续道:「然而之后不久,他就因为语言不通,又加上外貌与当地人大相迳庭,遭到别人厌恶,被偷偷倒卖。他以为他的天命之人会来救他,但事实上,他在他眼里也没有多重要,然后活不下去了,就悲惨地自焚了。」 「魂魄现在还在枉死城里,日日受火焚极刑呢。」 天枢更加生气了,语气也更加凛冽:「你到底想说甚么?!」 怀珠道:「我想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很多事情,并不是表面看到的那样美好。世界上没有完美的情人,如果有,且你不论如何都挑不出他的错误,那说明人家的手段比你高明,根本就和你不在一个层次上,最知道怎样拿捏你,让你心甘情愿栽进他的笼子里,被他卖了,还帮他数钱。」 天枢转身怒斥:「他不是这样的人!你休要信口雌黄,平白诬陷他人!」 「你是男妓当久了,看谁都不是好人!」 怀珠不屑地笑了一声,回击:「那您就是傻子当久了,被人欺骗伤害一次又一次,还是没半点心眼,傻傻地看谁都是好人。对你好一点你就找不着东南西北。」 这种人放南馆里当妓子,只怕不出一天就要被人整死了。 怀珠继续回击:「你自己都说了你不会凫水,还堂而皇之地告诉一个认识一年都不到的人,甚至要和他跑到海底下去,海底何止亿万里深,但凡人家对你图谋不轨,你离了他就得淹死,任是你法力通天,你也上不来。不得泡成海星了?」 「我要是你,绝不会把命全权交给一个动辄甜言蜜语,且认识一年都不到的人手上。」怀珠继续道,「你说说,就算别人知道了我的处境,要来救我,可茫茫西海亿万里,找我不等于大海捞珠?等把我找着了,我都泡发了。」 第276页 「我可惜命得很,绝不做这种傻事。」怀珠交叠起白皙的长腿,伸了个懒腰,「哎呀——我做人的时候死得可太惨了,现在看谁都像大坏蛋。」 「……」天枢不再说话了,紧紧握着拳头,不知在想甚么。 怀珠摊手耸了耸肩,嘆口气来到他身边,不动声色地摸到他的后腰,道:「我也不是来拦你的,只是好心来和你提个醒,你想去就去呗,做好泡成海星的准备咯。」 天枢再听不下去,推开怀珠,化光离开了。 他不知道的是,怀珠从西方天带回了那串由他本体磨成的佛珠。 虽然佛骨已经被摘了,但佛珠跟随迦叶尊者那么多年,法力依旧很强。 灵鹫曾经靠着那串残缺的佛珠找到了流落人间的遗珠,如今,它还有别的用处。 怀珠将其中一颗,悄悄地放在了天枢身上。 剩下那一串又变得残缺的佛珠,想来想去,还是来到北极帝宫,问里头酗酒的那颗老星星:「喂,你会不会游泳?」 作者有话说: 论风月段位,还得是珠珠更胜一筹。 麻蛋这条龙怎么茶里茶气的 第129章 本性暴露(双星) 天枢坐在璀璨的辽阔银河边,怔怔地看着眼前一片明明灭灭的星河,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手上的海螺,显得孤寂又落寞。 本来他对七日后的旅程抱有很大的期待,现在被怀珠搅了一通,兴致已经去了七七八八了。 敖凌说,海底星空的星星不是真的星星,是海里一些会发光的水母、贝壳、鱼类,浮在黑暗的水域里,看起来就像夜空里的星星,也是这样细碎明亮,而且还会动呢。 就算不是因为喜欢他,也真的挺想去看看。 但现在,天枢也不得不迟疑了。 也许,此去当真是有危险的。 七日之后,敖凌按照约定前来邀请他的心上人,心上人却有些迟疑,神色恹恹,敖凌深处的手,半晌没有等来回应。 「您要是反悔,那就算了。」敖凌礼貌地笑笑,收回手,道,「我知星君在担心甚么。西海深不止亿万里,您有所顾虑,敖凌理解。」 「我不是……」天枢仓惶辩解,可那双天真的眼睛将一切都写进眼底,他说不是,谁又会信呢? 「不去也没有关系,」敖凌温和一笑,道,「不论如何,只要您和我在一起时是幸福的,高兴的,就足够了。我绝不做让您为难之事,因为我爱您,全心全意的。」 敖凌依旧在一点点入侵天枢柔软的心房:「您怕水,我就上来找您,只要您吹响海螺,我就来到您身边。您寂寞了,难过了,只要回头,我永远在您身边。」 敖凌轻易便能看穿他的心思,又轻松一笑,道:「您不用觉得对我不起,我是心甘情愿的,能得您倾心,本就是敖凌万年才修来的福分。」 他总是这样,说的话看似步步退让,实则每一句都在击溃天枢心中筑起的脆弱防线。 天枢不仅做人温和,做神也很温和,处处替他人着想,若有一丁点觉得冒犯到人家,都会想尽办法补救,绝不让人对自己抱有微词。 对待敖凌,同理。 天枢怎么看怎么觉得,这条彬彬有礼的龙并不是怀珠口中甜言蜜语实则满腹坏水之人。他是真的尊重自己,发自内心的。 天枢无言沉默,内心挣扎许久,终究鼓起勇气,将手伸了过去,道:「我和你走。你这么好,我怎么会不信你呢?」 他就这样将怀珠的警告抛诸脑后,义无反顾地,随敖凌离开了太微垣,坐在他的身上,穿过满天星河,无边云海,来到了咸湿潮冷的长长海岸线边。 此时正巧一阵风拍浪而来,掀起几丈高的海浪,潮水声充斥在耳边,哗哗巨响,霎时间,天枢连身边人的话语声都听不太清楚了。他有些害怕了,向后退了几步。 他一向深居简出,亿万年来在太微垣中排星布阵,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虽然听说过,但今日是真真切切站在一望无垠的海岸前,咸腥的海水漫过脚面,带来一阵透骨的冰凉。 身边人似笑非笑,缓缓握上了他的手,道:「星君,相信我,不会让您有事的。海底的星空,绝不会让你白来。」 来都来了,再退缩就显得扭捏了,天枢只能不断安慰自己,将握着敖凌的手,又握得更紧了点。 天枢还是低估了无边无际的深渊带来的压抑和恐怖,这里没有天光,到处都漆黑一片,仅靠着自身一点微弱的星光勉强照亮前方的景象,时不时一个个长相丑陋恐怖的庞然巨物就在自己身前游过,甚至朝着自己飞速游来,骇得天枢克制不住发抖,可他即便拥有化光瞬移的本事,可茫茫大海他人生地不熟的,空有一身本领,也没有用武之地。 这个时候后悔也没有用了,他只能将性命交到身边人手里,任其捏圆搓扁。 幸好,敖凌没有让他害怕太久。 他们来到了海底,金碧辉煌的龙宫。 这里很亮,抬头,确实是一片极美的海底星空。 柔软的海草飘飘荡荡,会发光的水母与鱼类在畅游,星星点点,果真像是三垣中璀璨的银河。 天枢松了口长长的气,方才的恐惧也渐渐褪去。 身边人挑起了一丝似笑非笑的笑容,道:「星君,若是再往深处去,还有更漂亮的景色,一片艷丽的珊瑚群,有着九天十地最绚烂的颜色,您可愿赏脸,一同前去?」 第277页 天枢没有理由不答应他。 于是跟随他又往深渊海沟下沉了几千里,一片黑压压的深深沟壑十分恐怖,敖凌带着他轻车熟路地穿过了一处极为窄小的石洞穴,果然下头别有洞天。 艷丽的珊瑚海是真的,但…… 天枢惊恐地发现才穿进来的窄小洞穴,赫然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隆巨响—— 石门关上了。 天枢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惊恐地退了一步。 前一刻还彬彬有礼的心上人挑起了一丝得逞的邪恶笑意。 他不由分说地贴了上来,缓慢而霸道地从后揽上了他的腰,不容人拒绝的力道。暧昧地咬着他因惊恐而血色尽褪的耳朵:「星君,这里漂亮么?」 他娴熟地撩拨,一步一步又进一步,哪里像是初尝情果之人! 天枢直觉脑袋轰地一下炸开了,恐惧自尾椎一寸寸攀爬而上,快要将他吞噬殆尽了,勉强牵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你离我太近了,敖凌!」 身后人听了也无动于衷,依旧紧紧贴着,后背贴着的身躯滚烫而结实,让天枢颤抖不已,低沉的笑意在耳边瀰漫开来,「您不是喜欢我么?爱人之间做些亲热事,有何不妥么?」 敖凌继续贴着他,拉开他衣袍系带,笑:「美景当前,自要做些美事,您觉得呢?」 「不……」天枢即便再天真,可现下这个境地,他岂会不知他口中的美事是甚么? 「不,我不喜欢这样……敖凌!」 龙神粗重的唿吸声如擂鼓,尽数喷洒在天枢耳边:「星君,您好天真啊。您是我玩的这么多神仙里,最好骗的了。」 「我都不用手段,几句话就把您骗到手了……」 「知道为甚么没有神仙愿意做我的眷侣么?」龙神化了龙形,将他紧紧缠住,「因为本宫玩得有些花……又天生比寻常男人多一柄武器……还没有人能受得住。」 「所以,本宫只好用些手段,坑蒙拐骗了。」 一条条锁链自四面八方如蛇般蜿蜒而来:「天真的小星星,来试试罢——」 白衣碎成雪片,片片飘落而下。 作者有话说: 。。。天枢老师的体质真的。。这都招的什么烂桃花 ̄□ ̄|| 不过他不会被碰到的,大家放心! 第130章 七世夫妻(双星) 天枢大怒,扬手将袭来的一条条锁链击断,旋身一脚将敖凌踹得向后飞出几十丈远,直直撞在嶙峋坚硬的石壁上,瞬间从他身边冒出密集的水泡。 这一脚不可谓不用力,踹得敖凌骨头都要断了,但对他来说,这是他的地盘。即便法力不如人,他也不用怕他。 旋即又欺身上来,为了不再挨他一脚,便在他触手可及之外停了下来,猖狂一笑,道:「好——会反抗的搞起来才更有滋味,左右在我的地盘,看你怎么跑?」 「星君,您真带劲。」一声尖利的龙啸陡然响起,眼前年轻英俊的人勐然一跃,化身成龙,巨大的本体盘曲怒吼,音浪推开水波,将天枢震得狼狈退了几丈,龙身如巨大的鞭朝他袭来,这要是碰到一下,不死也得断掉半条命,天枢强自镇定,化作了一道幽暗的星光躲避他的勐攻,珊瑚群中,传来怒喝:「想碰我,就凭你,有这个资格吗?!」 人形的天枢受水波的桎梏躲闪迟钝,但幸运就幸运在他并不仅只是个人,他还是颗挂在夜空几亿年的星星。 他潜进珊瑚丛中,有意收敛了自己身上的星光,使自己变得黯淡不已,蛰伏在艷丽的珊瑚丛中,寻找时机,以及办法。 怀珠的那一番话,虽然不屑,但天枢多少还是听进去了一点的。他说得不错,孤身一人去往未知的深渊,孤注一掷可能性太大,他不敢赌,不想真的在海里泡发成一颗肿肿的海星。 所以,他在自己身上动了点手脚,可以即便没有龙珠护体,也能暂时在海底安然无恙地唿吸一阵子,但,也只有一阵子。 他必须在这段安全的时间里,打败这条恶龙,然后离开这个恐怖的地方。 但这谈何容易呢? 恶龙拥有极为健壮的龙躯,龙尾横扫之处,珊瑚连根被拔起,很快他就连藏身之地都没有了。 结实如鹰钩的利爪,很快就将一颗黯淡的星星死死压在爪下,重若千钧的力道施压下来,天枢的道行在渐渐流散。 为了不被他捏碎,天枢无奈化了人形,被他紧紧握在爪中,巨大的恶龙跟前,就像一只脆弱的布娃娃,轻轻一撕,衣裳就裂了。 天枢急促喘了几口气,眼瞧着那一条条如蛇的锁链又朝他袭来,当机立断重化细碎的星光,如流沙般,从他爪缝间熘走了。 恶龙低沉的笑:「你跑,看你能跑到甚么时候?」 盘中餐熘走了,恶龙也不急不躁,怒吼一声,身边水域顿时捲起巨大的水龙捲—— 强劲的吸力将漫天细碎的星星尽数捲入其中,不多时,天枢受不住这样恐怖的旋流,无力跌落在地,头疼欲裂,伏地呕吐。 破烂的衣裳再拼不成一件,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狼狈不堪。 恶龙化了人形,好整以暇地轻轻落地,袖手朝他而来,冷笑一声将他摁在身下,手背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您真是,白长本宫亿万岁,还是这么天真。」 恶龙伸手,坚韧非常的龙筋索就缠绕上来,「如今本宫倒看看,你有甚么通天的本事,可以离开这里。」 第278页 恶龙要享用他的盘中餐,喜欢找个隐蔽的洞穴,把猎物叼回去,慢慢品尝。 天枢晕晕乎乎地,再没有半点反抗能力,只能听之任之。 黑暗的洞穴,这里隔绝了海水,方便做那种事。 精钢浇筑的铁栅门哐当落下,恶龙要开始享受他的了。 天枢心如死灰,悔恨的泪水簌簌滚落,可是,都太迟了。 是自己蠢笨如此,明明被欺骗过一次又一次,还是蠢到轻易去相信。 躺在冰冷的泥沙地里,被身上恶龙慢条斯理地扒着衣裳,天枢忽然就失去了活着的意义。 蠢成这个样子,做人可笑,做神还是这么可笑。 天枢回想着做人时的往事,也是这样可笑地雌伏在别人身下,最后郁郁而终,一根绳结束了自己的命,不得好死。 当真全部都怨别人么…… 他其实明明可以独善其身,是自己傻到觉得谁都是好的。才给他们一次又一次伤害自己的机会。 笨成这样,还是不要活了。 天枢倏而浑身僵直—— 紧握拳头髮出痛苦的爆吼,身上、脸上、脖子上顿时裂开条条裂痕! 整具躯体的温度陡然拔高,触手像极了一颗大火球,烫得敖凌倒抽口气,哪里还顾得上享用美食?往后就地一滚,心惊胆战地看着眼前人,感觉洞窟内的温度也在迅速升高,快要将他烤干了。 只见天枢浑身泛起明亮的光,片刻,细碎的星光逸散,整具身体在渐渐羽化。 自爆—— 不得了了,敖凌正要抬手放外头的海水涌进来,却忽然被一阵剧烈的震盪给震倒在地。 随即洞窟顶的碎石簌簌落下,瞧着马上就要塌了的架势,洞窟外海水汹涌翻滚,结界轻易就被破掉,大量海水倒灌进来,敖凌大惊不已,顾不上眼前正在羽化的天枢,逃也似的冲出洞窟,可下一瞬,却见一片刺目的银色白芒,点点夺目的星光如箭矢般袭来—— 直到那点点细碎的星光逼近了,敖凌惊恐发现这竟是一颗颗赤红的火石,带着幽蓝冷凝的长长光焰,一碰到皮肤便传来滚烫的剧痛之感,那灼热非常的火石直接穿透身体,龙神一万年的道行在飞速流散。 「你——」一片白芒星云之后,来人法相赫然显现,敖凌咆哮怒吼,「你是甚么东西!」 那人不理他,径直化作星光冲进洞窟,落在羽化的天枢身边,长臂一揽带离洞窟:「——天枢!停下来!」 天枢在闭上眼睛的前一刻,看见一片祥和熟悉的星光。 「紫微……」 轻飘飘的身体被注入大股大股的神力,天枢身躯不再碎裂,星芒也不再逸散。 辗转来辗转去,到头来还是老情人的怀抱最让他感到安心…… 「你还好么?!」紫微情急低吼,「说话!」 「还好……」 明亮绚丽的星阵,此时成了最恐怖的诛神利器,千万颗星星通通朝他袭来,根本就不是靠躲避就有用的。 敖凌痛苦嘶吼:「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下来的!?」 「本座,乃三十三天星宫领袖,三垣之首紫微,」星阵流转,将他团团包围,「你若不认得,去找你父王问问罢。」 紫微再道:「若你今日命大不死,来日紫微垣中心,北极帝宫,欢迎和你父王上来坐坐。」 语落,紫微还未动用杀招,怀中的天枢却突然挣开他的怀抱,飞身而起,星芒一闪来到敖凌身后,顿时,血色四溅—— 悽厉的嘶吼震耳欲聋,伴随着拔骨抽筋的响声,天枢全身都红了。 他的手上,多了一条白森森的龙嵴。 暗红的血浸染了无边海域,满目一片猩红浑浊。 一条了无生气的龙尸,软绵绵地坠入泥沙之中。 天枢狠戾的目光盯着缓缓下落的躯体,眼眶却红了。 他的一片真心又被人践踏,踩在脚底,碾了个七零八碎。 多日来对这条龙付出的真心,就当是餵了狗了。 紫微愕然他居然会这样下死手,饶是他都吓了一跳,上前去安抚他,轻轻牵住他的手腕:「天枢,走罢,回去了。」 紫微不愧是紫微,活了几十亿年的老东西,法力比天枢强不止一点。他不怕水,也分得清方向。 「哗啦——」 水声一阵响,两道星光落在了岸边的礁石上,人间已是深夜了。 抬头望向明亮的苍穹,北方,北极星正闪闪发光。 北极帝星的不远处,北斗七星也熠熠生辉,斗口指向它,人间一年四季,北斗七星永远都围着它转。 「你能来救我,多谢。」天枢却并没有多感恩戴德,抽离了被他握着的手,依旧礼貌而疏离。 「天枢——」 紫微没能叫住他,他就化做星光,朝北斗之首天枢星飞去了。 夜色下,惊涛拍岸。 · 紫微天真地以为有这一次英雄救美,天枢一定会对他感激涕零,重新回到他的怀抱,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也许经此一遭,天枢真的真的,不会再对谁动一点点情了。 他看清了自己,看清了自己于情爱之道就是个蠢笨至极的大傻蛋,爱上谁都会被人欺骗、背叛、甚至凌辱。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爱了。 回天之后,他常常形单影只地,一个人坐在太微垣的星河里,寂寥地数星星。 第279页 紫微每天都不厌其烦地来,陪着他,贴着他,他要数星星,就把星星都捞过来,让他数个够。 「……」天枢语塞,冷漠道,「你这样捞,人间看得见的。」 紫微淡然一笑:「没事,来之前我看过了,人间今天乌云密布,马上要下大雨,看不见的。」又道,「你数完一颗就扔回去,神不知鬼不觉。」 天枢不语,却果真照做了。 紫微就这么陪他,陪啊陪啊,陪到北斗七星都不知道绕着紫微帝星转了几圈。 终于有一天,天枢不再数星星了,把脚边一大坨都聚在一起的星星撒满了银河,漠然问道:「你为甚么天天陪着我?」 紫微坐在他身边,说:「你一个人,一直坐在这里,不会寂寥么?我来陪你。」 天枢看着满目星河,问道:「你没有公务要忙?」 「白天都忙完了。」 「我说过不会原谅你,也不会再和你在一起,你为甚么还要来?」 紫微笑:「我来赔罪。也许你会有回心转意的一天。」 天枢失笑,弯腰伸手搅了搅银河里细碎的星星:「你的赔罪方式真独特,就这么傻坐着?」 「……」紫微垂眸,半晌道,「之前是我不好,曾经因公务繁忙没能照顾到你,害你在人间受尽了苦楚。我想做别的补偿你,你又烦我,我实在不知该如何赔罪了,只好每天都来陪你。」 天枢缓缓站起身来,拍拍手,道:「每天都数星星,真的很无聊。」 「你我下凡,做七世夫妻。」 天枢站在星河里,三十三天界的风拂过他莹白细闪的衣角:「给你机会了,你去不去?」 紫微呆立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话。 「七世之后回天,我回想这七世你对我的所作所为,如果我都满意,我就重新和你在一起。」 「真的吗……」紫微发现自己高兴得颤抖。 「你高兴太早了。」天枢回看他冷笑一声,「若其中有一世你对我差劲了点儿,咱们之间,就彻底不再有关系了。」 「好,好!」紫微大喜,「这一次,我不会再失约,不会再丢下你了,天枢!」 在天上,日復一日观望着参横斗转,每日都是一样的过,真没有甚么能赎罪的机会。 只有凡间,才有更多可能。 · 兰泽与望舒在凡间小院里支了张小桌子,忽然心血来潮,决定赏月看星星。 才将将下过雨,但也只是一小会儿,很快就雨收风驻,气澈天明了。 地还湿淋淋的,白毛团滚了一遭,变成了褐毛团。 搬过竹扎的躺椅方才双双坐下,抬头,沉默住了:「……」 「……」 「嗷?」 月亮还照常挂着,散发着皎洁莹白的光。 但今晚的星星是怎么回事? 最亮的北极星和北斗天枢星挨在一起,其他的星星全部挤成一团,堆在一旁,远远看去,好像一张会发光的芝麻烙饼。 不多时,一颗星一颗星往外蹦。 兰泽啧啧摇头,往嘴里悠闲地抛了两颗怪味豌豆,嚼得嘎嘣嘎嘣响:「老东西,玩得真花。」 作者有话说: ╮(╯_╰)╭好啦,紫微老东西的七百年火葬场开始了。 天枢想来想去,还是决定给他一个机会。 至于紫微能不能成功追回老婆?就靠大家脑补了。 也许八成我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单开一本展开说说老星星是怎么追妻的。 双星线就在这里完结了,再写点灵珠之间的小甜饼,本文正文就完结啦!(终于) 第131章 蔷薇花开 天枢和紫微居然下凡去了,歷七世人生,怎么着也得过个七百年才能回来。 怀珠是去了北斗宫才知道这个消息。 这两颗老星星,怎么出门了都不说的?害人白跑一趟。 怀珠翻着白眼回了灵鹫宫。 「这么快就回来了?」灵鹫狐疑地看他,面色不善,「迟到了,被人赶回来了是不是?」 怀珠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情况,灵鹫吃惊:「哦?下凡?真有闲心。」 一个两个的,怎么都那么爱当凡人。 灵鹫现在也搞不明白,放着逍遥的神仙不做,老做凡人有甚么意思。 兰泽也在不久前自请剔了仙骨,下凡去找望舒了。 不过近几万年,似乎越来越多年轻的同僚仙友爱趁着多年兢兢业业任职而积攒下的假期,下凡当凡人玩儿,东方天的轮迴台都排着队呢。 爱清静的老人家不懂,且大为疑惑。 珠子不愧是颗珠子,就爱滚来滚去,从他身边滚到身前,又滚到他怀里,弄得灵鹫嘆气,拉上他又滚得乱七八糟的衣裳,垂眸睥他:「你到底想干甚么?有甚么么蛾子,速速说来。」 「好无聊啊~」怀珠感慨。 「你也想做凡人?」灵鹫问。 怀珠头摇似拨浪鼓,一连说了五六个不要:「做凡人可苦死了,打死我我也不要再做了。」 「我想你陪我一道下凡玩儿。」怀珠环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说,「带着法力的那种,我们一道去看凡间风景。」 三十三天上,到处都是云,非常无聊。 他虽然做过人,但一辈子除了南馆,都没别的地儿去。 第280页 甚么名川大山,天涯海角的就不要说了,就整个荆都他那一辈子都只出去过一次,就是和灵鹫一起去的。 太遗憾了。 如今有了空闲,那不得去好好玩玩儿,游歷游歷? 灵鹫能怎么办呢,灵鹫只好照做。 他们在不久之后就下了凡,一路游山玩水,逛啊逛啊,逛到了一处寺庙。 怀珠倏然觉得颇为眼熟。 人间正是寒风料峭的严冬,虽不下雪,但山间草木结着晶莹的霜花。 而此时,正淅淅沥沥地下着雨。 灵鹫与已是神仙的怀珠肩并着肩,沿着陡峭的山门拾级而上,一路拂花穿叶,为了真切体会凡人的乐趣,不曾施避水术法,衣角尽数湿了。 古朴的山门十分破旧了,朱红色的漆都掉得差不多,斑驳着岁月的痕迹。 山门额上,四个大字上的金漆都掉光了。 雪云禅寺。 深山古剎,有悠远钟声传来。 「咚——」 两人穿过山门,俨然宽阔的佛殿栋宇,东西林立。 不远处右边寂静的斋堂里,点着火堆,哔哔剥剥地响,与外头淅淅沥沥的雨融在一起,谱成一曲略微凄凉的曲子。 两人在这里驻了足。 有一个脑瓜锃亮,却垂垂老矣的老僧坐在火堆旁,他身披着袈裟,头上多了九个戒疤。 老得连腰都佝偻了,正用鸡皮般苍老的手,拿着火钳,在火堆里拨楞甚么黑乎乎的东西,那些黑乎乎的东西滚出来,老和尚拿禅杖一杵,黑乎乎的外壳裂了,露出里头金黄的栗子肉。 老和尚心满意足地笑开了,伸手去捡里头黄澄澄的果肉,放进嘴里。 「……」怀珠忽然就朦胧了眼眶,抬头一看,观世音像已经很旧,面目都被供奉的香火燻黑了,但手中净瓶里的枝叶依旧青翠欲滴。 这个时节已经摘不到新鲜的柳枝,所以代替青柳的,是一只娇艷欲滴的白色蔷薇花。 怀珠倏然滑落下两行泪来。 他牵着灵鹫的手走了进去,盘腿,先后坐在了老和尚对面。 怀珠也不客气,伸手去拿栗子,烫得在手中抛来抛去,还没把果肉剥出壳,灵鹫就递来了澄黄的栗子肉。 放进嘴里,果然,一抿就化。 「小师父,你还在呀。」 老和尚笑眯了眼,咀嚼着栗子肉,半晌,慈蔼地笑:「施主,山上的蔷薇花开了。天寒地冻的,蔷薇花为何会开呢。」 怀珠忽然觉得果肉变得酸涩,一抹脸,湿冷一片:「因为,神仙来了。」 老和尚吃着栗子肉,但笑不语。 「小师父,」怀珠看着他,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哭腔,「你现在……懂得很多很多佛理了么?」 「懂了。」老和尚笑,「懂得了很多很多。」 所以,他悟出了大智慧,修炼出了佛骨,也已超脱生老病死的界限。 他已是佛了。 老和尚拈了把花白的须:「施主,外头雨大,寒风料峭,衣裳都湿了哦。烤烤火罢。」 「好,烤一烤。」 凡间正是寒冬时节,神仙即便不冷,然而为了掩人耳目,也披上了厚厚的披风。 今时今日,怀珠终于可以正大光明脱下那一身厚重披风,内里不会再是一身大红大紫,不用担心再污诸佛慧眼。 他是如来掌心里无暇的佛骨舍利,他脱化于洁白神圣的千佛境,是九天十地里,最干净圣洁的明珠。 不染尘埃的明珠。 衣裳烤干了,两人告别了老和尚,循着记忆中的方向,来到了一座破旧却依然干净整洁的佛堂。 里头还如五百年前一样,摆放着几个干净的瓷罐。 干净的木桌上,放着冥钞一摞,清香几柱。 曾经的小沙弥答应过师父,要为住在罈子里的人,每年清明烧一摞纸钱给他,烧到他离开这个人世。 小沙弥问为甚么,师父说,是他年轻时一个香客拜託他的。 那人没有说要烧五百年,但小沙弥某一天忽然就知道,他应该烧五百年。 于是小沙弥每年都如此照做,从小沙弥,烧啊烧啊,烧到了垂垂老矣的僧。 如今,应是四百多年了。 具体的,记不太清了。 怀珠拿过案上那摞冥钞,引一缕指尖火,点燃了,投入到身前的铜铸火盆里,就挽着灵鹫的手离开了。 离开之前,他们在后山上,一丛茂盛的栗子树旁,采了一捧含露洁白的蔷薇花,放在了佛堂小小的瓷坛旁。 单拿出一朵,别在了耳畔。 这便要离开了。 前世的路,阶梯依旧陡峭,生着青苔,湿滑不已。而已经大相迳庭的人,如今每一步都走得轻盈而稳,不会再担心脚下不稳而摔倒了。 并且,有人紧紧牵着他的手。 在山路的岔路口,那条幽深的小道两侧,依旧种满了紫竹,雨打风吹,沙沙作响。 小道上的鹅卵石都掉了许多,脚踩上去,凹凸不平。 那张石桌还在。 只是石凳不见了,桌子也破破的,缺了一角。 「帝君,还记得这里么?」怀珠抚摸着湿淋淋的桌面,踮脚,坐了上去。 「记得。」 当然记得,怎么不记得,那是灵鹫第一次遇见那么脏的一个人,第一次那么嫌弃过一个凡人。 第281页 披风委地。 露出一身洁白莲衣。 比耳畔的白色蔷薇花,还要白上些许。 怀珠圈住了他,扬起白皙修长的脖颈:「在这里,陪我做一次,好不好?」 时隔近五百年,很多东西都变了。 变了身份,变了心境,变了态度,连身下石桌都变得破旧了。 曾经不染凡尘不沾世俗之欲的方外神,曾经骯脏不已,披红挂绿,浑身淋漓着脏污的妓,曾有着天壤之别,他仰望他,连他一片衣角都触碰不到,如今却紧紧贴着,神魂相融,已是九天十地最缠绵的眷侣。 不变的,也许是这身后依旧风涛阵阵的紫竹海,还有这不变的,寒风料峭的天。 耳边的洁白蔷薇,有寒雨的滋润,含着晶莹的水珠,更显娇艷了。 作者有话说: ╭(°a°`)╮佛门清净之地,你们怎么又…… 珠珠你师父要是看到要气死了(-i_-) · 舟:呀?今天也不是清明节,谁又给我打钱了? 管他的,小曼,做美容去咯~ 曼:(*`▽′*)来咯来咯 (我靠我太勤劳了) 第132章 弥补缺憾 怀珠痛得两腿打摆。 「我……我……」怀珠哭哭咧咧从石桌上小心翼翼地下来,一巴掌拍开灵鹫的搀扶,美丽的脸上挂着一片晶莹的泪珠,「谁要你扶!王八蛋,滚开!」 怀珠骂骂咧咧:「你怎么干脆不把我钻个洞,扯根绳儿挂脖子上?」 灵鹫无奈笑:「是你自己让我用力,还说亲热的时候,不论你怎么拒绝求饶都不要听,还说甚么激动的时候说的话都是反话,要往反方向照做才对。」 灵鹫不服气辩解:「我照做了,你现在又骂我。」 「我再也不和你好了!你这个吃饱了撑着的大疯狗,王八钻头——」怀珠忿忿摘下耳畔花瓣都被震掉的蔫耷耷蔷薇花,痛苦地捂着屁股,一瘸一拐气沖沖地走了,还在嘟囔,「一天到晚钻钻钻钻钻钻,都说不要了……还钻钻钻钻钻钻……」 「那你现在说的话是反话还是实话?」灵鹫摸不着头脑,「珠儿!」 怀珠拐入紫竹林海,不见了,灵鹫无奈,摇头嘆气,跟了上去。 真是一颗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珠子。 · 这对如假包换的真神仙眷侣一路游玩到了如今的都城。 将近四百年过去了,人间早已改朝换代。 由萧家统治的灰暗前朝早已湮灭在歷史里,成为泛黄史书中的薄薄一页。 而然就是这薄薄一页,藏着不知多少人屈辱心酸的血泪。 幸而如今的朝代盛世清明,百姓也安居乐业。 怀珠与灵鹫旋了个身,双双变成普通凡人的模样,衣着清丽矜贵,打眼一看就知道是个大户人家饱读诗书的公子。 怀珠拉着爱人随便进了一家热闹的酒楼,喝酒吃菜,点了一大桌,兴致勃勃地吃东西。天庭上的神仙都不吃东西,当真是十分无聊枯燥且乏味。 还是人间好。 怀珠做了神仙,饭量勐涨,又也许是前世为了保持匀称瘦细的身材,根本就没有机会吃珍馐佳肴,如今,饭量大得吓死个人。 「你瞧我作甚么?」怀珠捧着只烤鸡,抽空把目光从香得流油的烤鸡上拔出来,暂时放在一旁惊呆了的店伙计身上,「又不是付不起钱给你,再再再,唔,再上两只来。」 店伙计真是不大相信他的话,下意识瞥向坐他对面的俊俏公子,见他含笑点头,这才挠了挠头,下去加菜。 他从中午,一直吃到了傍晚饭点。 期间等菜的时候,还吃了一大把楼下叫卖的零嘴。 晚饭点到了,又点了一桌子,给满堂食客小二吓飞了。 终于,他抹抹嘴,打了个嗝,捧着茶喝了一口。 「吃饱了?」灵鹫问。 「嗯。」怀珠满意道,「勉强饱了罢。」 灵鹫问他要不要走,他却摇头,屁股也不挪一下,很有经验道:「急甚么,这个点酒楼最热闹了。大家都吃饱了,就会聚在一起聊天,而且等天黑了,还有表演可以看。」 灵鹫疑惑地哦一声:「你怎么知道?」 怀珠朝中间那个大台子扬了扬下巴:「没有好戏,搭个大台子干甚么?」 他们在这里等着好戏开场,让小二把桌子清出来,上两坛好酒和小菜,一边吃一边等。 神仙的听力自然超绝凡人,听到了很多东西,能听得不能听的,都听了很多。 由满堂食客天南地北叽叽喳喳的各种谈话中可得知,现在治理这个朝代的帝王姓赵,每一代都是兢兢业业勤勉尽责的好皇帝。 而且,本朝吸取前朝教训,严禁狎妓。不论官员还是百姓,都不行。 明里暗里都不行,一旦查处,没收全部违法所得,赔到倾家荡产不说,幕后之人还得斩立决。高压政策下,没有一家妓馆敢开在这片土地上。 怀珠满意极了,连连点头。 他们又听了一个小道消息。听闻,当今圣上二十五了,至今还未娶妻,一心扑在国事上。 人人都说,他不近美色,不喜欢女人。 「哦?」有人小声凑过头去,「那他是断袖?」 声若蚊蚋,两位神仙还是听到了。 怀珠来了兴趣,面上虽波澜不惊,但耳朵支棱得更直了。 第282页 「难说哦,」那人也小声回应,「不过坊间有传闻,说是皇帝啊……和丞相有一腿!」 「哇——真是断袖啊!」 「嘘——嘘……」 怀珠眼睛都亮了。 如果说紫微与天枢下凡当凡人了,那依紫微帝星主的身份,那铁定是个皇帝,是罢? 「是罢?」 「……」灵鹫点头,「是。」 依天枢魁星的身份,那也必定不简单,必定世世做高官,对罢? 「对。」 有意思。 怀珠拉着灵鹫,就要趁月上柳梢头时,去偷偷摸摸干点缺德事。 「走啊,干嘛不走了——」雄伟的皇城宫墙之外,怀珠攥着灵鹫的手腕就要隐去身形往里头进,然而,没攥动,遂嘟囔。 灵鹫嘆了口气,道:「虽是人间,但此处乃帝王居所,有紫微龙脉护卫,我们贸然进去,恐有不妥。」 怀珠皱眉:「不妥甚么不妥,你打不过凡人紫微?而且他都下凡了指定没有记忆了,管得着你?」 「打得过归打得过,但是……」 灵鹫话音未落,就被一阵大力拽着往里飞:「但是甚么但是,打得过就好,走啦!」 「诶——」 话甫落,两道幽暗的光直奔皇宫,皇帝寝殿外,「砰——」 怀珠倒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 「……」 怀珠咬牙切齿:「你怎么不早说这里有屏障,我的脑袋……」 「你也没给我机会说啊。」灵鹫可聪明了,灵鹫没有撞到,抱着他,笑得有些幸灾乐祸。 怀珠正要爬起来不死心地听墙根,朱红的殿门忽然发出一声低沉声响,殿内透出了明亮的光。 一官袍齐整,怀抱公文书卷的人提摆走了出来。 沉郁着脸,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天枢——唔……」怀珠蹲在草丛后激动得吱哇乱叫,被手忙脚乱的灵鹫捂住嘴。 「叫甚么?」灵鹫恶狠狠低声吓唬,「等下被宫中侍卫当成刺客抓走了——大刑把你拍成珠饼!」 「我是神仙,我怕甚么?」怀珠抻脖子探头出去,好把天枢看得更清楚一点。 灵鹫凉凉道:「帝星龙脉护卫之内,法术失效,不信的话你尽管试试。」 怀珠狐疑地打了个响指,想试试看眼前花丛中的栀子花会不会随指尖的抬动而飞起来。 果然,花朵依旧岿然不动:「……」 怀珠怂怂地揉了揉鼻子,把脑袋往花丛里又钻了钻。 他是全然忘了,他们是怎么堂而皇之地从守卫宫禁的跟前来到这里的。 天真的珠子,忘性真大。 他们隐匿在这里悄悄看,看见殿门内又急急忙忙跑出来一个伟岸英俊的年轻人影,即便一身常服低调,夜色又暗又离得远,但人的容貌和气场还是让两人一眼就认出来,这是那颗年纪比灵鹫还大的紫不熘秋的老星星紫微。 「静疏——」那人跑过来,老星星几个箭步跑上来,一把将天枢抱住了,「我错了我错了,方才是大声了点,那不是也为了你的身体好吗?还没到会试呢你就这么操劳,朕心疼啊。」 天枢不再挣扎了,冷脸哼了一声,又调头往殿内走了。 「嘿嘿~」确认两个人都进去了,怀珠笑得缺德,蹑手蹑脚地来到殿门边,挨着墙角,支棱起耳朵听着。 偷听,是这颗珠子从做人起就有的小癖好,见不得光,也不大入流。 不知里头发生了甚么事,灵鹫也没有兴趣听别,遂闭了听识,就看着怀珠咧开嘴角,缺德地笑。 唉,没法子,除了陪着,他还能怎么办呢? 终于,怀珠在这里蹲着腿都麻了才终于站起身来说要走。 灵鹫问:「你听了这么久,都听到甚么了?」 怀珠说:「我听到三个月后,将在礼部贡院举行会试。」 「没了?」 「没了啊。」 「不对,」灵鹫摇头,笃定道,「你听了这么久,还傻笑,肯定不止听到了这些。」 一定听到了甚么不可描述的事。 怀珠切一声:「我笑是因为我开心,因为我听到了考试的时间、地点,这样我就也可以去玩玩儿。然后我又想,我有三个月时间可以好好准备,一定要夺得一个好成绩,证明自己,给以前的自己一个补偿。」 「我一想到有这样一个机会,我就很开心。」 「……」 怀珠撇过头来,打量他:「不然你以为我听到甚么?」 「咳,」灵鹫有些尴尬,道,「没事。」 怀珠兴致勃勃,要去参加凡间的会试了。 科举会试,旨在为国家擢拔优秀的人才,是天底下所有读书人实现抱负的途径,每隔三年一次,因在春三月开始,故而又称春闱。 怀珠带着灵鹫,住进了一间书局。 这三个月他们日日都扎根在这里,怀珠没有再缠着灵鹫,而是埋首经卷,白日读书,夜晚写八股文章。 神仙不需要休息,也不会觉得飢饿,这三个月来,怀珠没有休息过。 他是颗很聪明的珠子,做人时也是个很聪明的人,除了听不懂也不想学的深奥佛理之外,没有甚么可以难倒他。 灵鹫知道他想做甚么,也默默陪伴在他身边,为他铺纸研墨,续茶添灯。 第283页 这期间,被怀珠打发去帮他弄一个举人的资格。 无中生有,这对神仙来说,并非难事。 三月后,礼部贡院。 「明启二年荆州乡试一甲解元,云山县举人朱云琦,前来报到。」怀珠恭恭敬敬交上了名帖。 官员接过名帖核实了他的身份,确认对得上,便将他放了进去。 时隔四百多年,怀珠终于终于终于踏进了这座朝思暮想的贡院。 他紧紧攥着考生的号牌,站在院中的杏花树下,无声流泪。 - 「爹爹,书塾先生今天又夸我文章写得好了,还让我当着大家的面念出来!」 「爹爹,我以后一定会连夺三元,进京城做大官,让你们住上最大最大的大房子!」 那时他才七岁就考过了童生试,是整个村乃至整个县年龄最小的小秀才,太高兴了,遂出此言。 爹爹很高兴,娘也很高兴,说吾儿前途定然一片光明。 可是两年后,一切都如烟尘散去。歷经二十余年血泪屈辱,朱云琦死在了一片粪溷里。 四百年后,怀珠来弥补缺憾。 凡会试举子,按照约定时间进入贡院,之后一连数日都不得出,他们会被分配到长五尺,宽四尺,高八尺的狭小号舍里,在这里完成一应考试。 他在这里考,灵鹫就化作一只锦雀,在贡院外的杏树上等他。 又一月,皇城门前放榜。 一甲会元的金色大字下,朱云琦三个字,赫然登上榜首。 朱云琦扑在灵鹫怀里,放声大哭。 灵鹫默然回抱住他,任何安慰的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事实证明,他可以做到的,真的可以做到。 只是命运捉弄。 没来得及去参加乡试的小秀才朱云琦,跌进了人间最骯脏恶臭的地狱,辗转浮沉二十年,死在粪水里。 幸而四百年后还有这样一天,他还能弥补缺憾。 他一个神,自然不能真的插足凡尘中事,也不可能真的以一甲会元的身份去考殿试,去做官。所以放榜之后,这位甲科新秀就不知所踪。 怀珠用法术拓了小小一片皇榜,写着一甲 会元,朱云琦的那两行,拓在红纸上,凭着记忆,来到了他做人时的家乡。 村庄歷经四百年风雨,早就大变了样,不变的唯有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只是更加苍老了。 曾经岔路口往下几百步的家,如今已经变成一片小小的田垄,春草小花随风摇摆。怀珠记得,他曾将父母妹妹的尸首埋在这里。 他蹲在这里,燃一簇指尖火,将手上艷红的红纸烧了,哭得伤心:「爹,娘,妹妹……」 「我考上会元了。」此时哭泣的也许不是怀珠,只是朱云琦。朱云琦悲伤不已,软软跪倒在地,伏地痛哭,「你们看见了吗?看见了吗……」 作者有话说: 珠珠t-t…… 珠珠是颗很聪明的珠珠。 当你看到这里,那么说明本文进入完结倒计时,大约还剩一两章两三章(啵啵大家) 第133章 普度众生 彻底与做人时的自己告个别,朱云琦再也没有遗憾了。 走在人间的风里,怀珠从未如此扬眉吐气过。 「接下来想去哪儿?」灵鹫在他身后笑,语气温柔。 「去做些神仙该做的事。」怀珠回身,笑得眉眼弯弯,「我听说,东方天的每个神仙在人间都有自己的宫观,大部分都坐落在山中,他们拥有很多信徒。信徒给他们供奉香火,他们保佑信徒心想事成。」 「我也想过一把普度众生的瘾。」怀珠很认真地问,「你在凡间有宫观不?」 「……」灵鹫摇摇头,「没有。」 「不应该啊!」怀珠皱起眉头来,「你这么大个神仙,你怎么能没有宫观呢?」 灵鹫笑:「就是因为太大了,所以不用管这些事啊。而且这些年我总在闭关,谁想不开来建宫观拜我?」 怀珠摊手:「那我怎么普度众生?!」 「这个简单,你这么喜欢普度众生,天上的仙友求之不得,你想渡哪方面的?我带你去找相应的仙友。」 怀珠问:「比如有甚么?」 「比如,财富、前程、姻缘、平安等等,其中还有细分。你最想普度甚么?」 怀珠当真非常认真地摸着下巴想了想,想了半天,一拍脑壳:「我可以普度房事和谐!这归谁管?我要是普度成功了,我可以围观么?实在笨我也可以教。」 「……」灵鹫脸黑了,「没有这样的东西!换一个!」 怀珠嘴角耷拉下来,失望地耸耸肩:「那就随便嘛。」 只要能普度众生,干啥都行。 灵鹫无法,只好带他回天去找愿意分摊事务的仙友。 此时,天上正巧有一个神仙告假下凡玩儿去了,祈愿堆积了一大堆,灵鹫一看,一时半会儿没人处理也不好,便就带着怀珠前往这位仙友在人间的宫观。 来到人间,抬头一看,灵远宫。 不错嘛! 这座宫观大气华美,坐落在凡间一座很着名的山上,风景优美,香客众多,非常能大展拳脚。这是一个综合的宫观,来这里的香客甚么都会求一求。 到了地方,先拿俩贡品吃一吃。 吃完了,怀珠往主神像上一附,摩拳擦掌,兴奋地坐等香客前来。 第284页 灵鹫陪坐在一旁,有些担心他靠不靠谱。 苦口婆心地一再警告:「珠儿,这座宫观香火非常鼎盛,由人间朝廷兴建的,你万万要小心,不能出差错啊。」 「知道了知道了。」怀珠摆摆手,「我是神仙诶,相信我。」 「来活了!灵鹫灵鹫!」 说话间,殿外果然就来了个五大三粗的屠夫,举着三柱又粗又长的香,往蒲团上一跪,拜了三下,默默许愿:「神仙老爷!信徒张彪,家住洛河县张家村,小嘞喜欢俺们隔壁村放牛的村花,俺对她一见钟情!希望您给撮合撮合,如若事成,小的定备牲礼厚谢!」 然后,然后他将香一插,就走了。 「啊?!」怀珠急了,此人口音忒重,怀珠都没听清楚,「喂!你再说一遍啊!你喜欢甚么啊!喂!」 然而神仙是不能在信徒面前现身的,不然不给人吓死了?所以怀珠甚么也没问出来,只依稀听出个甚么喜欢,甚么牛,甚么村花。撮合两个字倒是听懂了。 这是怀珠的第一个任务,那必须要好好做,于是撇下灵鹫就出发了,神仙办事,效率就是非常高,一眨眼就到了那屠夫说的那甚么洛河村,隔壁果然还有一个村,但是那甚么牛甚么村花的,到底是甚么啊! 不管了,打听打听。 于是朝着就近一户人家走去。 这户人家院边搭建着一个草棚,应是关畜生的地方。 怀珠化成年轻人的模样,敲响了主人家的门,不多时,开门的是一个十分美丽清秀的女子,头缠花巾,腰围藕荷色围裳,看见陌生人,疑惑地拧紧美丽的黛眉:「请问有甚么事吗?」 怀珠说明来意,向她打听,问她认不认识甚么放牛的,村花甚么的。 姑娘俊脸一红,确实村里人总说她是村花,而且她家里确实有两头牛,但村花这事,是别人加给自己的,这事自己怎么好承认呢?承认了岂不说明自己也觉得自己是村花?那多……不好意思呀。 而且眼前这位陌生人好端端的又缘何来找自己呢?自己一个人住,凡事还是多留个心眼比较好。 遂一拍脑袋:「哦——我们村确实有个叫牛春花的胖女子,不知道你们说的是不是她。」 怀珠眼睛放光:「啊是是是!就是她!」 顺着姑娘指的路,来到牛春花的家,看到了本人,陷入了沉思:「……」 这牛春花不仅是个三百多斤的巨型胖子,还是个痴傻的,正岔开腿坐地上玩自己的鼻涕。 许久,怀珠摇摇头,暗忖:「这叫张彪的,是真缺媳妇啊。」 不过转念一想,这个庞大体型,和那一身肥膘的屠夫好像确实挺般配的,似乎没甚么不对劲。 于是姻缘线牵一牵,怀珠圆满完成第一个任务,美滋滋地回到了宫观。 灵鹫又在神龛上气定神闲地入定了,察觉到怀珠回来了,看向他道:「这么快?」 「我办事当然快,你就放心好了。」怀珠摆摆手,「绝对不会出岔子。」 灵鹫不知为何,总有种不详的预感。 怀珠累了,正要拿供桌上的果子解解渴,就听灵鹫说:「你走的这会儿功夫,已经堆积了很多很多祈愿了,你得赶紧处理掉了。」 「啊?」怀珠皱起脸来,看着眼前一条条祈愿,道,「这么多我怎么一一实现得完!」 灵鹫失笑:「你不是要普度众生么?这才哪到哪儿,继续。」 怀珠只好边啃果子,边看祈愿,一个个的,刁钻古怪。 灵鹫看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宠溺地笑了笑,给他支招,道:「你也不用每一条都去实现,很多直接可以过滤掉。」 「比如呢?」 「比如像这条,」灵鹫手指划了划,点开一条祈愿,道,「像这种好吃懒做的懒汉求财运,你就可以忽略了,这不是为难神仙么?」 「还有这种,希望自己讨厌的人原地爆炸,也忽略掉。」灵鹫教导,「我们正经神仙,不可以滥杀无辜。」 怀珠若有所思地思考,却忽然一拍大腿,道:「可以实现!怎么不可以实现了!灵鹫,我觉得除了你说的这第二条原地爆炸的不可以,前面一条就可以嘛!」 「不可以!」灵鹫急了,「你这样做,对那些凭自己本事脚踏实地挣钱的人有何公平可言?!」 「都是香火嘛!功德诶!不要白不要——」 话音未落,灵鹫就被珠碧拽走,先是闪到那个求财的懒汉头顶上,懒汉才走出这座山呢,正要穿过大街,怀珠略施术法,不远处便飞速驶来一辆马车,「砰」地一声,把人给撞了。 「——啊啊啊啊啊我的腿!」 腿断了,马车里的阔少赔了几两银子,还骂道:「他奶奶的长没长眼!十两银子拿着给自己买块碑赶紧去死罢!」 怀珠拍了拍手,自豪一笑:「功德这不就到手了?很简单嘛!」 灵鹫无奈扶额:「……」 怀珠不屑睥他:「你甚么表情啊?你就说实没实现罢!」 灵鹫无语凝噎,低声感嘆:「幸好你没宫观……」 不然岂不三天两头遭人砸? 「你嘀嘀咕咕说甚么呢?」 「没甚么。」灵鹫嘆气,「回观里去,继续罢。」 在怀珠每天都兢兢业业勤奋尽责地处理祈愿普度众生之后的几天,宫观确实遭人砸了。 第285页 为首的就是那个叫张彪的屠夫,看着一群气势汹汹的信徒拎着榔头这里砸那里砸,怀珠吓得挂在灵鹫身上:「干嘛干嘛!干嘛打我啊啊啊!」 怀珠急得冒汗:「完了,完了——灵鹫!你那仙友的塑像裂了!」 「……」灵鹫抱着珠子,无语凝噎。 「啊啊啊啊啊!!!我不干啦!」怀珠吱哇乱叫,吓得捂眼大叫,「灵鹫!灵鹫!我要回天!普个狗屁的众生,爷不干啦!」 作者有话说: 仙友回了天:(-i_-)……哥的kpi…… 第134章 终章·救风尘 怀珠的脑门儿起了个大包。 因为信徒来砸宫观的时候,他太慌张脚不择路,又忘了自己是个可以飞的神仙,就从神龛上骨碌碌滚下来了。 没被信徒敲,但磕在了地上,额头肿起硕大一个包。 「我保佑他们,他们还打我!」怀珠捂着脑袋骂骂咧咧,「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一群不知道感恩的东西,我做人的时候,要是有神仙保佑我,我做梦都要笑醒了——」 一时间,灵鹫脸色变了变,揉了揉这颗肿珠子:「那现在呢?还要不要普度众生了?」 怀珠连连摇头:「算了!我普度他们,谁来普度我?我才不干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活,我要去玩儿。」 灵鹫寸步不离跟在他身后:「奉陪到底。」 其实,怀珠做人的时候还是有很多遗憾没能去完成,如今一切尘埃落定了,他也终于脱离那个污秽红尘,被灵鹫擦拭干净,重新稳妥地放在了手心里。 再也不会失手打落。 但这颗珠子,总爱探头探脑的。 灵鹫一抬头,看了看花里胡哨的招牌:「……」 钱来赌坊。 「走走走,进去玩两把。」 怎么又玩这个?! 怀珠说:「这回不一样啊!上回是你看,我又看不见,这次我要自己看,自己押,自己赚钱。」 怀珠摸出来一小兜本钱,准备进去赚一座金山银山。 赌坊伙计的眼力见,比之从前南馆的迎客小厮有过之而无不及,一眼就看出两人非富即贵,不是寻常人,还面生得很,指定是俩阔少! 跳起来腰躬成虾子:「两位贵客!里头请!」 怀珠斗志昂扬地往人最多的牌桌里挤,掏出张银票,「啪」往桌上一拍,二话不说把庄家位置抢了。 众人都被他吓到,面面相觑了半天,怀珠看看他们,又看看傻掉的荷官,道:「看我干甚么?发牌啊。」 他在这里玩得热火朝天,然而却在押了注,即将开牌之时,脸色忽然变了。 顿时玩兴全无,扭头看向灵鹫,眉目间已显怒气。 灵鹫的脸色也显然变了,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点了点头。 怀珠当即推开身后拥挤的人群,也不等开牌了,钱也顾不上要了,直往外挤。 「诶诶诶!怎么走了!」荷官抻直脖子嚷嚷,「餵——!」 「不要了——」怀珠扬声回应,「赢的人分了罢。」 说完就拽着灵鹫,东张西望,目光锁定在一个没有人看得见的死角,走了进去,双双隐去身形。 这里远离纷扰的喧嚣,那极其小声的求饶、申吟、辱骂声,以及不堪入耳的拍打声,就更加清晰了。 对这声音,没有人比怀珠还要熟悉了。 「这里有暗娼,灵鹫。」怀珠咬牙,低声道。 「嗯,在我们脚底下。」灵鹫拍拍他的脑袋,转而握住他的手道,「别生气,我们下去看看。」 果然,即便新的朝廷已经严令禁止娼妓交易,但人性的恶,是无法估量的。 明着来不了就来暗的,世界上,总有太阳照不到的地方。 · 「饶了我罢!爷——」一衣衫不整,浑身脏污的美人趴在地上痛哭流涕,像一只风高浪急里无助飘摇的小舟,马上就要散架了。 他的脸上浓妆艷抹,鬓边簪一朵艷俗的红花,涕泪横流。 「哈哈——」又丑又凶的男人毫不怜惜,开发着怀中玩物的极限,一旁更是散落着各种银斜的器物,「你叫啊?这里隔音顶顶好,除非神仙下凡,否则你就是叫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哈哈哈——」 然而他还没弄几下,眼前忽然凭空出现一个美极了的美人,他身躯半披白衣,头髮都是白的,笑如春花:「这不巧了么?神仙来了。」 怀珠风情万种地扭上来,只一个多情的眼波,就让男人呆立在原地,眼珠子都贴上去,咽了口唾沫,哪里还顾得上他的出场方式有多震撼,满心满眼只有他的一颦一笑,万种风情。 一条白到发光的细白长腿,「嗙——」往他身边的矮几上一踩,裂了。 怀珠轻柔拉开受难中不知所措的娼妓,朝男人妖冶一笑,弯腰倾身,白皙细长的指尖划过他油腻的脸:「嗯哼~爷~」 娇柔的嗓音甜得能腻死人,男人快要幸福得死掉了,两只咸猪手就要搂上那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小浪……」货字尚未出口,一个重重的耳光骤然飞来—— 「你——!」 下一瞬,笨重的身体飞出,「哐当——」砸在墙上,竟是被怀珠轻轻一脚踢飞了两丈远。 「哎呀~」怀珠倒吸一口气,捂嘴惊喜不已,看着自己的脚,「我这么有劲儿啦!」 第286页 灵鹫在一旁隔岸观火,嘆气叮嘱:「教训教训就得了,别把人打死啊,这次我可不替你收拾烂摊子了。」 「我可以阉了他不?」 「不可以!」 「切,便宜你了。」怀珠飞身上去,「嗙——」又是一脚,给人踹晕了。 回到那吓傻了的娼妓身边,怀珠蹲下,捡过一旁衣裳给他披上。 娼妓受宠若惊,看见眼前人,顿时泪如浪涌:「多谢……」 怀珠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方湿手帕,温柔替他擦掉脸上煳成一团的脂粉与眼泪,一边擦一边问:「你为甚么做这个?你是自愿的么?」 娼妓说,他是被卖到这里来的,养在地底下,专门做这个。敢有不从,就要挨打。还说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太阳了。 怀珠嫣然一笑,道:「我以前和你是同行呢。」 「甚么……?」 「别怕。」怀珠摸摸他的脸,「我带你出去,到太阳底下去。」 他说他还有朋友,也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和他受一样的苦,请求恩人将他们一併救出去。 「好,一起救出去,一个都不落。」 前朝的珠碧死了,可天底下还有千千万万个可怜的珠碧。 怀珠所救的不止是这些人,还有,曾经的自己。 曾经的珠碧至死也没有人来拉一把,但幸好,四百年后的今天,他在泥潭里拉出了一个又一个,和珠碧一样可怜的娼妓。 阳光温暖,撒落在每个人身上。 怀珠拿出了很多很多颗值钱的玉珠,每人都分了一颗,笑:「去学门正经本领罢,做些小生意,养活自己不成问题的。」 旷野的微风拂过每个人的衣角。 为首的那个娼妓,才抹去的泪又流下来:「可我们……太脏了。您为甚么要这么帮我们?」 怀珠摇摇头,从怀中摸出一个圆滚滚的白玉珠,蹲下身,挖了一把泥裹在上面,又伸出袖子去擦:「脏的是泥,又不是珠子,擦一擦,就干净了。」 「宁为蒙尘珠,不做人面鬼。」怀珠捏着那颗珠子给他们看,笑,「只要心不蒙尘,不论身处何地,永远都是干净的。」 众人感激涕零地谢过,在珠碧的告别中远去。 和煦的阳光下,人间的风捲起洁白的白莲衣。 「灵鹫,我好像有点懂得做神仙的意义了。」 灵鹫看着他置身一片碧绿的山坡之上,野花在他脚边轻轻摇摆:「哦?」 「我觉得,这才算真正的普度众生。」怀珠转头看他,「我之前一直在苦恼,我该做一个怎样的神仙?如今我想,我知道答案了。」 怀珠找到了他该走的路,比普度房事和谐甚么的靠谱且有爱多了。 灵鹫走上来,牵起他的手,宠溺一笑:「哦——所以,珠儿是要做一个为蒙尘之珠拭去尘埃的神仙?」 「昔年无人为我拭尘埃。」 「今我得道,便由我来拭罢。」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50万字,本文正文到此完结!!!想说的话我会写在后记里的! 感恩陪伴,感谢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