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君心落江南 下》 第1章 【正文开始】 一艘中等货船满载着货物在江中缓缓行驶, 船头晕黄的灯笼上面书一个大大的陶字。 船主姓陶,在两淮沿岸做些贩运的生意,近来水匪频出, 导致不少同行船毁人亡, 小船主不敢在内河船行, 暂时转做陆上生意,如陶大官人这等人家便勉力雇些熟识水性的保镖押运货物,聊以支撑家计。 夜色渐深,陶大官人算着还有两日功夫, 便能行船到岸,将货物交予买家, 心头始终提着一口气,便请了押运的镖头前来。 陶硕年近四旬,正是年富力强之时, 此次雇的保镖都是通过好友介绍而来, 镖头姓苏,是个生的俊秀白净的年轻人,满脸的笑意瞧着不甚牢靠,但她身边带着十来名汉子却都是满脸杀气, 加之好友再三保证对方的能力,这才从高邮随船而行。 不过一会儿, 舱房门被从外面敲响,陶老板亲自去开门,见苏镖头懒洋洋靠在舱门上, 那种不牢靠的感觉又涌了上来,但面上还是很客气:「苏镖头请进。」 苏镖头站在舱门口,似乎不大情愿的模样,还打了个哈欠:「深更半夜船主不歇息,不知道找苏某来有何事?」 陶硕今晚心里很是不安,找苏镖头来不过是替自己壮胆,见到她这副懒怠的模样,暗暗怀疑自己是不是托付错了人,如今行程过半,再反悔另寻保镖也已经晚了,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苏镖头,我今晚一直心中惊跳,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儿了,还要劳烦你在这里陪陪。」 苏镖头小声嘀咕一句:「押送货船难道还兼职给船主排解心理疑问的?」 陶硕:「苏镖头说什么?」 苏镖头:「……长夜漫漫,不知道船主可有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 陶硕勤勉本分,家财积累也全靠父母余荫加之自己勤快,他从十来岁就跟着跑船押货做小生意,不到二十岁就担起了全家的生计,多少年行船做生意全靠谨慎二字,喝酒赌钱叫姐儿唱曲之类的爱好统统未曾培养,被苏镖头问的一愣,摸过算盘熟练的拨拉了两下:「核帐?」 苏镖头:…… 两人枯坐内室,苏镖头百无聊赖,很快便坐的昏昏欲睡,靠着舱壁打盹。 也不知道是她笃定的神情让人心安,还是有人陪伴忧心减半,陶硕渐渐心定,打开帐本慢慢看,正入神间忽听得外面轻微的一声响动,他还没反应过来,那紧靠在舱壁上打盹的苏镖头已经猛的坐直了身子,目光锐利,轻身道:「来了。」 「噗」的一口吹熄了舱房里的蜡烛:「陶老板,管束好你家的下人别乱跑就好。」她推开窗户,悄无声息跃了出去,关窗之前还朝他微微一笑,好像迫不及待赶着去收网的渔夫。 陶硕心里没底,悄悄打开一点窗缝,借着江上泛白的月色看过去,但见船上闪过来好几名人影,聚集在苏镖头周围私语几句,然后各自散开,随即从船舷边上冒出一颗湿淋淋的脑袋,才刚探头就被苏镖头卡着脖子拖了上来,手中亮光一闪那名水贼连声都没来得及出,都仆倒在地。 他手心冒汗,对苏镖头顿时刮目相看——别瞧着是个生的极为俊秀的年轻哥儿,自从上船之后就懒洋洋提不起精神,但出手是真利索。 也许是先期打头的同伙没有传回消息,紧跟着接二连三便有水贼从船舷两侧爬了上来,陶硕将船上自家伙计全都聚集在他房里,大家隔窗屏息,听着外面的打斗声皆是心惊肉跳,还有个年轻伙计小声说:「往年也只有零星水匪,今年的水匪好像格外多?」 陶硕模糊听友人提过一句,近来两淮官场恐怕会有一场动荡,所以怪事频出,盐价飙涨,很多人出来混水摸鱼,各地水匪更是成群迭股,地方治安松懈。 两淮沿岸民风彪悍,很多无产无业的年轻人不想卖身为奴,为了谋口饭吃,不是进了盐帮就是进了漕帮,还有各种沿河捞偏门的职业,水匪算是其中获利颇丰的职业,不少人欣然前往,三五十来个伙伴及鱼叉斧头大刀之类的作案工具,或中小型船载人运货,便能在沿河两岸干他几票。 说话的功夫,船上已经有好几名水匪被放倒,到底漏传消息,便听得有人嚷嚷:「兄弟们手脚快些,咱们有人折在了船上,拼着这船货不要,也不能教他们上岸!」 陶硕心中发寒,摸摸腰间用油布包着的银票等物,心里越发的没了底,小声吩咐:「若是一会苏镖头他们护不住,你们就各自逃命吧。」常年跟着他在河里讨生活的伙计们大都会水,怕的不是跳下去淹死,而是被水匪在河里砍死。 忽听得有人大叫:「少帮主,他们要凿船——」 陶硕还没明白谁是少帮主,心中陡然一凛,便见船上的苏镖头脱下外袍,身上原来穿着紧身水靠,纵身一跃便跳入河中,紧跟着她手底下的两人也跳下了河,他心中疑惑:难道苏镖头竟是什么少帮主? 吵吵嚷嚷了足足大半个时辰,四周的打斗喧闹声总算是安静了下来,陶硕率先起身出舱,吩咐船上的伙计船工往四处去查探,有胆小的便两人结伴,或往前后舱房,或往底部货舱,他自己往甲板过去,在昏黄的灯光之下,到处一片狼藉,入目之处也足有十几具尸首,或横躺或斜卧在血泊之中,也不知其中全是水匪还是也有苏镖头的人。 第2章 甲板之上,站着两汉持刀的汉子,陶硕脚下一滞,还当是水匪残余,听得其中一人开口:「陶船主,水匪已清,教他们都把火把打起来清理吧。」 原来是苏镖头的人。 他心中总算松了一口气,迎上前道:「你们家苏镖头呢?」 忽听得「哗啦啦」水声响起,站在船舷边上的那名汉子笑道:「这不是来了吗?」 陶硕紧走几步过去,但见有人沿着水匪扔上来的钩爪绳子在水中冒出了个脑袋,嘴里咬着一把寒光四射的匕首,正迎着头向他笑,然后抓着绳子窜了上来,身姿轻捷,如履平地,眨眼之间已经爬了上来,坐在了船舷上。 时近年底,江水寒彻骨头,苏镖头湿淋淋爬上来,却似浑然未觉,只小心的拭擦手中的匕首:「陶老板可吓坏了吧?」 陶硕喃喃:「还好还好。」忆起她之前杀人的利落手段,惊魂未定的想到,如果此刻他们这帮人杀了整船人抢了他的货,然后推给水匪,恐怕……他连苏镖头的来历都不甚清楚。 其中一名汉子上前道:「少帮主辛苦了!水底下什么情况?」 随后从水里爬上来的汉子笑道:「这帮杂碎打不过便使人凿船,足有七八个,落在咱们少帮主手里,也只有喂鱼的份儿!」 ——这么说水匪被杀光了? 陶硕大惊:「少……少帮主?」 「我姓柏,是漕帮的人,因怕走漏消息,故而才慌称姓苏,还请船主见谅。」 陶硕常年在水上跑,但比起水中许多赚的盆满钵满的富商来说也只能算是小虾米,自己家走船也不必借漕帮之便,又远在高邮,竟是只听过江苏漕帮帮主姓柏,却并不相识。 他万没料到朋友竟然举荐了漕帮的少帮主替他保驾护航,顿时激动不已:「柏少帮主,多谢救命大恩,若非您出手相助,说不定今日我们这一船的人都要命丧贼手!」唠唠叨叨要说许多客气话,都被不耐烦听的柏十七给截断了:「陶老板,近期我带着手下一直追踪沿岸水匪,发现不少都是里外勾结,得了行船的消息这才盯准了下手。不如趁现在人心未定,把船上的人都拉过来审一审?」 陶硕一介商人,何时做过审案之事,当下便向她求助:「柏少帮主,此事……此事能交托给您吗?」 柏十七轻笑一声:「行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待我回房换件衣裳。」 她起身去换衣服,手底下人分了两拨,下水的去换湿透的衣服,而未下水的有人去叫船上的伙计船工,另遣了一人去厨房起火熬姜汤,他们清理水匪都是拎着脑袋之事,行事之后为怕漏网的水匪报复,吃食之上也向来谨慎。 柏十七的人手分派出去,甲板上只余陶硕站着吹冷风,脑子里走马灯般旋转,回想船上伙计船工的异状,也在想是否会有水贼内应,才会泄漏行止,招来了水贼,差点小命不保。 陶家船上, 火把大亮,船上伙计船工都被召集了过来,换过衣服的柏十七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把圈椅上, 身后站着两名彪形大汉, 四周皆被她的手底下人把守, 她垂目玩着手里那把寒光四射的小巧匕首,说:「陶老板,船上的人都在这里了?」 陶硕坐在她旁边,但形容局促, 倒好像她的跟班,闻言忙站了起来:「我让人点一点。」示意自己的长随按册点人。 「你坐!坐!」柏十七抬手示意他落座, 目光追随着陶大元清点船工伙计,顺便把一船的人都打量了个遍。其实自从上船之后,漕帮的人都一直在暗中观察, 她将船上人也大略记了个眼熟, 扫来扫去忽道:「我记得……厨房里还有个老头吧?」 陶硕:「大元——」 陶大元恍然:「老爷,厨房帮工的向老爹没来。」 「全部都叫过来。」 向老头早年间在河上赌博赖帐,被人打折了腿,还好凭着一手厨艺找了个船上做饭的活计赖以维生, 但陶家的船每月出行两次,其余时间他便去别家船上寻活计。 他被柏十七的人催着一瘸一拐上了甲板, 顿时被甲板上横七竖八的尸体给吓了一大跳,目光瑟缩恨不得往人群中钻:「老爷……老爷叫小的来,可是有事?」 陶硕:「柏少帮主要问问大家。」 柏十七示意手底下的人开始审讯, 便有人从暗处拖了个受伤昏迷的水贼过来,绑在旗杆之上,她冷冷道:「弄醒来。」 她手底的汉子上前去一刀捅在那水贼大腿上,用力转动刀柄,只听得杀猪般的一声嚎叫,那水贼硬生生疼了醒来。 陶硕:「……」 众人:「……」 手法太过简单粗暴凶残,但比起泼凉水来要有效的多,不但将人弄了醒来,还震慑住了陶家船上一干人等。 柏十七起身伸个懒腰,慢吞吞问:「你们谁认识这人?」目光挨个在众人脸上巡梭,不放过每一个细节:「如果有隐瞒的,别怪我不客气!」 第3章 那水贼清醒之后看清楚眼前场景,周围火把明亮,身上腿上的伤口巨痛难忍,他吓的低头,恨不得藏起来,却被柏十七手底下的人抓着头发仰起脸来给人辨认。 众人不敢说话,她道:「想是光线太暗,大家辨认不清楚,不如挨个上前来认,若能认出这水贼来历,赏银十两。」 船上人听到赏银数额,有不少人心动不已,轮着排队挨个去辨认,有胆小的走到近前,先是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再与水贼充血的眸子对个正着,此人在河道上做这一行也不止一回,手上早沾了不少人血,向来视人命如草芥,今日沦为鱼肉,凶性不改,狠狠一眼瞪过来,那人顿时吓的一个哆嗦,急忙跑了…… 有那胆大的倒是上前细细端详,多看几遍竟然发现了端倪:「这人……这人恍惚好像在哪见过。」 柏十七来了兴趣:「再想想,若是真能想起来,可是有赏银的。」 瞧在十两银子的份上,那人绞尽了脑汁苦思,趁着他苦思的功夫,柏十七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过,见得其中一人状甚瑟缩,却是个瘦矮的男子,旁人都是忍着血腥味好奇的四下张望,但好奇与劫后余生的庆幸成份居多,此人却目光躲躲闪闪,时不时扫过柏十七及她带来的人,偷瞄一眼水贼,缩头缩脑假装好奇看看,还小声参与同伴的讨论,却显的心神不宁。 另外一人便是厨下的向老头,恨不得直往人群后面缩。 柏十七让陶大元一一道明这些人的来历,有签了死契的,也有雇佣来的船工,还有收留的人,如向老头便是没有身契被陶硕收留的人,给了他一碗饭吃而已。 她挥手让一帮人先回各自的舱房去,唯独留下了向老头跟那瘦矮闪躲的男子,还有那名胆大的船工及船主陶硕。 那船工为着十两银子闭着眼睛将近些日子所见所闻统统在头脑之中过了一遍,猛然想了起来,转头直视那瘦矮的男子:「冯三,那日我们在码头上装船的时候你不是说有亲戚找来,好像正是此人?」 矮瘦男子勃然变色,破口大骂:「呸!蒋大胆你别血口喷人!我家亲戚明明不长这样!」 蒋大胆想到今晚这场凶险,如果不是柏少帮主一行人在船上,只怕一船人都要丢了性命,心中生恨便较起真来:「你既说这人不是你家亲戚,不如告诉我你家亲戚是谁,等船回程咱们亲上你家亲戚门上去对质。」 矮瘦的男子叫程顺,被蒋大胆质问的吱吱唔唔:「凭什么?就凭你的一面之词,就要上门去污蔑我家亲戚?」 向老头默默往后缩,恨不得将自己缩成旁人都瞧不见的影子。 柏十七注意到绑着的水贼忍着痛疼竖起耳朵来听,心道有门,便从中做决断:「也不必那么麻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审一审好了。」她起身过去,匕首顺着那水贼胸前划拉下去,她那把匕首甚是锋利,所过之处前襟齐齐断开,好好一个衣冠整齐的水贼愣是在大冬天袒露胸膛,而柏十七刀工了得,衣裳都被划拉开,愣是没伤到皮肤,分寸的把握简直罕见。 此人颇瘦,又加上常年锻炼,腰腹平坦,肋骨清晰可见,柏十七的匕首在他心脏的位置比划了一下,冰凉的匕首紧贴着肌肤,让他不由自主便往后缩,无奈双手双脚被捆绑在旗杆之上,退无可退,只能拿一双充血的眼珠子狠狠瞪着她。 柏十七本就是横人,「哟嗬」一声笑出来:「你这是想吃了我?」她的匕首在对方脸上比划了两下,差点把人家睫毛给剃下来:「信不信我挖了你的眼珠子?!」 蒋大胆也嚷嚷:「挖了他的眼珠子!」这帮为非作歹的贼匪祸害沿岸商旅百姓,横行乡里,早就该被千刀万剐了。 「你敢?!」都到了眼下这般状况,这名水贼竟然还不死心,竟然敢胆大包天威胁柏十七。 柏十七才不怕被人威胁,听到他的话顿时大笑起来:「我有什么不敢的?」刀锋唰唰两下,速度奇快在他肚皮上片下来两片肉,拿到他眼前:「你说我敢不敢?」 水贼连疼带气,哇哇乱叫:「混帐王八蛋,你竟然敢!等我家老大杀过来,让你家鸡犬不留!」 柏十七:「呀呀呀我好害怕呀!」顺手又片了一块下来,举起来瞧一眼,很是嫌弃:「许久未练手艺生疏,您多包涵啊。」 水贼:「……」 程顺:「……」 向老头默默更后退了几步:「……」 连一向自诩为虎胆的蒋大胆都忍不住悄悄往后挪动了两步,暗自思考漕帮的黑暗之处,少帮主竟然片人肉来练手:「……」 陶硕面色苍白,暗暗下定决心不能与漕帮为敌。 唯有漕帮众人低头闷笑,回忆少帮主片鱼生的手艺,的确算是帮中一绝,还是她闲来无事为了讨好喜食鱼脍的老帮主而练就的,每至柏震霆寿辰便是宴客的压轴大菜,还是当场表演,帮中有不少拥趸就好她这一口,还是论级别才有的福利,比如各地的分舵主。 第4章 柏十七缓缓说:「我这人脾气不好,被人惹恼了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比如爆炒(羊)眼珠、或者炭烤炙肉(烤猪五花)、选(猪)肋下五花,片的要比刚才厚一点,烤起来油滋滋再撒点椒盐,别提多香了!」匕首在他的头盖骨上敲一敲,阴恻恻道:「你知道人脑(猴脑)怎么吃吗?」 陶硕哆嗦:「柏少帮主……」 蒋大胆:「……」回去就改名字! 程顺:「……」 向老头专事厨事多少年,眸中也是畏惧之色甚浓,离她更远一点。 水贼目中恐惧越来越深,犹自犟嘴:「……你瞎说八道,从来没听过吃人脑的!」 漕帮众人板着脸看少帮主胡说八道就跟真的一样。 柏十七声音之中满含了对食物的热情反驳:「你懂什么?前朝乱世之时,有位随军的老饕曾写过一本书,上面详细记载了人肉如何烹煮才美味。当时数国交战,到处都在打仗,无人稼穑,军中随行的口粮都是百姓俘虏,老瘦男子谓之饶把火,妇人称为不羡羊,小儿呼为和骨烂,通称为两脚羊,合牛羊肉煮而食之,据说美味无比。」 这次不但水贼连同程顺等人一起弯腰作呕,胃里翻法倒海,就连漕帮众人虽知她在胡说八道,亦是面色有变,扭头注视江面,对她的话假作不闻。 柏十七的声音不紧不慢传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人(猴)脑多以生食为主,在你的头骨敲出个洞,再淋上滚油,用银勺子挖出脑髓趁热食用,到时候你还活着,只能哀号惨叫,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脑髓被人吃光……」 水贼弯腰吐出一口酸水,紧接着吐了个稀里哗啦,连胆汁都快要被吐出来了,他又被绑着,腰也弯的不甚彻底,竟是吐了自己一身,味道难闻,加上甲板之上的血腥味,跟连锁反应似的引的陶硕程顺及蒋大胆一起弯腰吐了起来…… 漕帮众人在这种刺鼻的味道之下面无人色的转过头去,迎风呼吸新鲜空气,默默念叨:快来个人把少帮主抓走吧! ——她虽然不吃人肉,但她胡说八道的功夫比吃人肉还让人难以忍受! 水贼被漕帮的汉子扒光扔进河里冲两下再捞上来,套两件破麻木衣裳,换个地方重新审问,这次就老实许多,问什么交待什么,态度奇好。 陶硕全程旁听,听水贼如何接洽自己船上的人打探消息,沿途传信,合谋杀人夺财……每一步都做到了,若非碰上柏十七最近出门清理河道,专与水贼作对,他们这一船人怕早成了河里的水鬼。 他对这位柏少帮主的感觉真是复杂极了,一方面惧怕于她吃人肉的经历,一方面又极为感激柏十七的救命之恩,假如有幸遇上俞昂,他们俩倒是有了共同话题,对柏十七的观感也差不多。 程顺也早被吓破了胆,都不必柏十七再上刑,就将一切都吐露了个干净。 他从前两个月开始就沉迷赌博,将多年积蓄输了个精光,再加上有人从中诱导,便做了水贼的内奸。 柏十七写了口供,让二人画押,吩咐人绑下去严加看管,这才转向向老头。 向老头:「……少帮主有何吩咐?可要用些宵夜?」 柏十七:「我怕用了今夜就没命离开这艘船了。」 向老头露出个憨厚讨好的笑:「少帮主这是说哪里话?」 柏十七微微点头,立刻便有之前去厨房煮姜汤的手下呈上了一包药粉,她打开递过去:「向老爹要不要闻一闻这是什么东西?」 向老头神色微变,随即露出几分茫然:「这是什么东西?」 柏十七:「这是从厨房里搜出来的。不止如此,在你的床上也搜出来这个东西,还不想承认?」 向老头终于不再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直直撞向柏十七,眼见得她摆出了防备的架势,中途却改道直扑陶硕,没想到才近了陶硕的身,便觉腹部一痛,愕然低头,发现柏十七一直在把玩的那把匕首插在了他的腹部,她的声音近在耳侧:「程顺只不过是个通风报信的马前卒,恐怕你才是水匪的后招吧?!」 她抽出匕首,一脚将他踹开,陶硕才反应过来自己又逃过一劫,后知后觉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柏十七的胳膊瑟瑟发抖:「柏……柏……少帮主……」几乎快要哭出来。 柏十七安慰他:「没事儿了。」 向老头捂着肚子坐在地上,不解道:「你从何处知道我才是后招的?」 柏十七低头注视着他,终于一改之前懒散的态度,声如寒冰:「前年我帮中有五名兄弟押送一船货物北上,却丢了性命,货物被劫,我当时细细勘察过案发的船只,上面打斗的痕迹并不多,以他们的身手也不应该如此。虽然尸体被沉到了江里,但是船上都会留下痕迹,我当时一个人在船上住了三日,苦死冥想,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押送途中他们要么全部吃酒或者睡觉,于醉后梦中被人摸上船来丢了性命。那几名兄弟是我亲手带起来的,平日处世严谨,从不喝酒赌钱,也很能保持警惕,除了毫无防备之下食水被人动过手脚,没别的可能。」 第5章 她踏前一步:「向野,我追查你三年了!」 向野不可置信的抬起头,万万没料到他的老底都被人揭破:「……」 柏十七:「其实你年纪并不大,现在也就三十左右,但你家中素有少白头的毛病,虽然你三岁父亡,又是流落到江苏地界,没有多少人知道你有这毛病,前些年犯事的时候还是个一头黑发的健壮男儿,不过五六年光景便成了个老头模样,姓氏不改也很难让人把你跟江洋大盗向野联系到一起,可惜啊……」 向野:「可惜什么?」 柏十七:「可惜向野是个老饕,尤好美食,方才你听我讲起人肉的种种吃法,虽然假作恐惧,但其实内心很想一试吧?我看你双目放光,手指头都兴奋的痉挛了起来,还在想要不要递把菜刀给你。」 向野慢慢捂着伤口站了起来,腿也不瘸了,腰也不佝偻了,竟是个高大魁梧的汉子,连声音都变的浑厚,中气十足:「原来……你方才讲那些话是一箭双雕,吓那两个无能鼠辈,引我上钩?」 「向先生聪明。」 「受教了!」 他轻轻一笑:「只是不知道少帮主的水技与我相比如何?敢不敢与我比试一番?」 柏十七少年英雄,胆气无双,拊掌笑道:「有何不敢?向先生请!」 向野拿汗巾子勒紧了腰间的伤口,紧跑几步扑通一声跳进了河里。 向野出身于东南沿海一个渔村,据官方资料从小便是个狂徒,十二岁即捅伤了邻居老伯,起因只是因为一句教训他的话而已。年纪稍长,四处打架斗殴,成为十里八乡的恶霸,成年之后果然不负众望的成为了海盗,做些劫掠的营生过活,还在附近的村落招兵买马,投靠了一座岛屿上的海盗头子熊世杰,混了个小头目,过的好不快活。 海盗的风光日子也没过上几年,正逢今上派兵清剿沿海盗患,经过官兵几番围剿攻打,熊世杰败落,逃往海外,岛上来不及逃跑的穷寇们四处寻找活路,向野暗中潜回乡里,被邻人察觉欲报官,不但遭遇灭门惨案,尸首还被肢解烹煮,勘察过现场的忤作都当场吐了,留下了极深的心理阴影。 这货就是个天生的反社会人格,凶残无比,毫无共情能力,是个冷血的大变态。 向野潜逃之后,官府发了海捕文书,然而数年过去了,小渔村灭门惨案仍旧未能缉拿真凶,原来他暗中潜伏在两淮,在水上活动。 自从视为左膀右臂的几名兄弟押送货船被害,柏十七只要身在两淮听闻哪里出现水匪,必定亲自前去勘察案发船只,暗暗访察,比当地官府的办案人员还要认真。 功夫不负有心人,看过的案发现场多了总算教她查出了蛛丝马迹,终于查到了向野身上,其中种种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 她撩起衣摆就要下水,众下属死命要拦:「少帮主,此人凶狠残暴,心计深沉,况且以海盗起家,恐怕水上功夫不弱。」 柏十七想起连尸首也打捞不到的几位手足,便觉胸中热血燃烧不熄:「他再凶悍,也已经负伤,明知自己穷途末路,这才想借由挑衅我而逃得一命。等我跳下去诱他冒头,你们找机会杀他!」 她扑通一声跳下河去,激起一朵水花,水面随即平复,竟是连波纹也不见了,船上等候的下属们皆睁大了眼睛注视着水面,就连陶硕也担心不已:「柏少帮主不会是……」被通缉犯给杀了吧? 「住嘴!」一名漕帮汉子暴怒:「别胡说八道!我们少帮主长命百岁!」 三年来柏十七为着追查杀害帮中兄弟的凶手,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功夫,这些下属们都看在眼中,有时候不免会想,假如自己有天也落得那几名兄弟的下场,能得少帮主锲而不舍的追查真凶,安抚照顾家小,便是死了也值! 船上的人都提着一颗心紧紧盯着水面,一盏茶的功夫河面上水波翻腾,向野先从水底冒出头,漕帮下属们正要下杀手,柏十七也从水底浮了起来,趁着换气的空档匕首直取向野咽喉,对方随身也带着匕首,一面朝后浮窜躲闪,一面围魏救赵刺向柏十七肋下。 陶硕惊呼:「少帮主小心——」 两人在水中几乎不分轩轾,缠斗到后来,身上皆有数道伤口,却因擅水,到底伤口不算太深,但向野身上本就有伤,之前柏十七刺入匕首没入很深,向野原本以为柏十七年纪轻轻,水中的本事定然抵不上心计,哪知道她在水中竟然比鱼儿还滑溜,好几次他想逃走,都被柏十七缠住,腹部伤口长久泡水失血,渐渐体力不支,眼前发晕。 他知道今日若是逃不开,只要落到柏十七手里便是死路一条,便将三分困顿也演作七分,游动缠斗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导致柏十七在他身上又多划了好几道伤口,估摸着她渐渐放松警惕,卖她一个破绽,腹部又生生挨了一刀,竟是渐渐往河底沉下去…… 第6章 此刻东方渐白,水中视物也比夜半要容易许多,柏十七隔着混沌河水注意到他四肢小幅度摆动,却实无力划水的模样,紧跟着沉往水底,小心翼翼试探着靠近,发现向野无力的举手,似乎连匕首也拿不起来,身子却是快要沉入河底的淤泥,待她游近察看之时,他双眸顿时瞪圆,穷尽全身之力猛的刺向柏十七…… 船上的漕帮汉子们注视着水面上冒出来的一缕缕血水,终于有人沉不住气了:「不行,我要下去看看!」 有人带头,接连三四人跳下去察看。 陶硕对着初升的太阳闭着眼睛祝祷,还未将各方神佛求遍,只听得哗啦啦水声响起,身边的漕帮汉子欢呼一声:「少帮主出来了……」他猛的睁开眼睛,但见柏十七仰着一张苍白的脸蛋正对着船上的人招手,紧跟着她从水里举起个东西,他细瞧之时,竟然是向野的人头,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柏十七半眯着眼睛,用尽了力气将人头抛向船上,她以为自己用了很大的力气,事实上向野的人头从她手上脱离,连半米也没越过,便径自落入水中,溅起一团水花。 她仰头看到金色的阳光洒满了河面,宛如许多年前父亲让她在帮中二代小子里挑玩伴,她随意点了五个毛孩子做自己的小兵,这五个孩子陪她淘气闯祸,跟着不着调的她没少挨训,嬉笑打闹,却也陪伴着她一天天的长大,成为了眉目坚定的青年。 周围不断有人从水中冒出头,柏十七朝后倒去,被人拦腰抱住,惊呼:「少帮主——」几人将她举出水面,才发现她全身数道刀伤,腹部正汩汩冒着鲜血,她在闭眼昏死过去之前只叮嘱了几个字:「宝应黄老头……」 水中船上的漕帮帮众们惊呼之声不断,合力将她抬上船,还有人记得向野的脑袋:「这是少帮主拼了命才砍回来的,要带回去。」 水贼已死,船上的尸体还横七竖八摆着,柏十七被抬上船之后,有帮众寻来干净的白细布扯成数条将她腹部的伤口勒紧包扎,另有人在船头放信号弹,当碧朗晴空之中划过求救的青烟,漕帮小头目便向陶硕辞行。 「此去路程不远了,我留几位兄弟,某就不去了,要带少帮主前去宝应找大夫救命!」 陶硕急的团团转,催促众人:「柏少帮主衣服还湿着,先换了湿衣服再走,不然生起病来可如何是好?」 其中一人面色凝重,苦笑道:「陶船主有所不知,少帮主素有怪癖,不喜欢别人动她,若是醒来之后知道有人替她换了衣服,恐怕杀人的心都有了。」 死去的五人之中最小的仇英有次同她一起押送货物途中遇险,也是遭遇一帮水匪,同船的人都死了,两人背靠背杀出一条血路才活了下来,但少帮主重伤昏迷,仇英替她换了衣服,等她醒过来差点被追杀出十八条街,一年之内都不敢靠近她十步以内。 此事成为帮中兄弟的笑谈,大家都知道少帮主喜欢姑娘,但若是臭男人动了她,就等着洗干净脖子挨刀子吧——也就仇英有自小的情份在,还能留一条命在。 陶硕发急:「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忌这么多?」 但漕帮众人找来了厚厚的被子,将柏十七裹起来,剩下的众人开始打扫清理货船,将水贼尸体统统推进河里喂鱼,又打了水来清洗甲板,热火朝天的干到一半便有船只疾追而来,船头之上的人高呼:「何事呼救?」 宝应县宅子里,赵无咎昨晚做了一夜的噩梦,清晨睁开眼睛之后坐在床头回忆半天,脑子里零散一点光怪陆离的片断,拼凑不成,只隐约记得柏十七的面孔明明近在咫尺,他伸手去摸时却好像是菱花镜里的影子一般被打散了,消失不见。 他扶着床头起身,慢慢在床上挪动,先活动活动睡僵的双腿,大约走了十来步便坐了下来,舒长风推门进来,手里还端着洗漱的铜盆面巾,笑道:「殿下一大早就起来锻炼,等到柏十七回来,可要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赵无咎算算日子:「她走了也快有一个月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送封信回来?」 舒长风心道:柏十七就是那断了线的风筝,一头飞上青天哪里还记得地上有人遥遥牵念,可怜殿下还从未如此记挂一个女子,偏偏是没心没肺的柏十七,最为棘手的是人家根本不觉得自己是女儿家。 「殿下只管好生养伤,况且方才我还在外面见到两只喜鹊叫个不停,说不定是柏十七要回来了。」 俞昂不知何时过来了,就站在房门口,面色阴郁:「那是两只乌鸦。」 他近来心情极度不好,伤倒是养的七七八八了,还往街上去探听不少消息,但其中一个消息与他有关,据说外间盛传他已经死了,两淮官员为表隆重,竟然还替他举行了葬礼,立了衣冠冢——反正人都死了,尸骨遍寻不着,做做样子也未尝不可。 两淮官员是立给京中圣天子看的,俞家人完全可以在京里再立一个衣冠冢纪念他。 第7章 俞昂每每想到此事,便抑郁不已,情绪糟糕起来,才大清早跑来拆舒长风的台。 赵无咎也懒得调停,洗漱停当早饭上桌,外面便有人冲了进来报讯:「柏少帮主回来了!」 「十七回来了?」赵无咎大喜:「快快,推轮椅过来!」他要亲去院门口迎接柏十七。 报讯的人神色凝重,欲言又止:「柏少帮主他……」 赵无咎笑道:「她不会又淘气,带回来个小娘子吧?」 报讯人:「小娘子倒是没有,带回来一个五花大绑的水贼同党……」还有昏迷不醒的自己。 黄友碧师徒弟俩今日恰好未曾出门, 呼啦啦一帮人抬着柏十七涌进来,倒吓了师徒俩一大跳。 「这是怎么了?」 「少帮主受了重伤!」 下属掀起被子,露出被子里裹着的一张腊黄脸紧闭双目的柏十七, 黄友碧下意识去探呼吸, 感受到那轻微的气流涌动, 才松了一口气,顿时破口大骂:「她这是又跑去哪儿闯祸了?」 「少帮主没闯祸!」 「没闯祸弄回一身伤?」黄友碧一顿臭骂,将人往外轰:「都出去外面守着。」轮到朱瘦梅犹豫了一下:「要不……你留下来吧?」 朱瘦梅原本就没准备出去,事急从权, 况且……他又不是不知道真相:「师傅我给你搭把手吧。」 柏十七被放在床上,朱瘦梅去外面准备汤药热水, 黄友碧打开被子,见到她浑身是伤奄奄一息,骂的更凶了:「整天在外面闯祸, 能碰的不能碰的都要试一试, 你是小孩子吗?不懂轻重,连小命也不当一回事!」真想揪起这丫头狠狠揍一顿,也省得他花大把汤药来救她的命。 柏十七平日淘的没边儿,要是醒着早跳起来回嘴了, 今日却安安静静躺在那里,半点回应也无, 搞得黄友碧骂都骂不下去了,解开她腰部紧扎着的带子,见到伤口更是惊怒:「浑身湿淋淋的, 还受了这么重的伤,是不想活了吗?!」从袖袋里掏出个小瓶子里,打开来里倒出一粒朱红色的救命丹药喂了进去,才开始处理腹部的伤口。 舒长风推着赵无咎赶过来的时候,黄友碧的院子里站着不少漕帮的帮众,都伸长了脖子朝里张望,焦虑不安。 「十七怎么样了?」 「少帮主受伤了,人昏迷着,黄老先生正在里面呢。」 赵无咎示意舒长风推到房门口敲门,只听得里面传来暴怒的声音:「敲什么敲?还不滚进来?」他推开房门,结果黄友碧一看不是煎了汤药过来的朱瘦梅,立时就恼了:「滚出去!」 周王殿下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受过这种无礼的叱骂,舒长风要维护自家主子,却被赵无咎扯住了袖子:「黄老先生,我听说十七受了伤,很担心,所以才过来看看,她……她不要紧吧?」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黄友碧趁着说话的空档拉拉被子,愣是把柏十七给盖了个严严实实,厉声催促:「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你赶紧出去吧!」 朱瘦梅端着热水汤药一路小跑着过来,「让一让!」被赵无咎堵在门口,便很有些不客气:「赵舵主,麻烦让一让。」 赵无咎执意要进去,黄友碧大怒:「不是说了别进来吗?」 正在僵持不下,床上的柏十七有了动静,声若蚊蝇:「吵死了——」 黄友碧也顾不得生气了,连忙上前去把脉,感觉到手底下的脉搏比方才抬进来的时候略微有力了些,面上阴霾总算散了一些,没好气的骂道:「嫌吵还躺在这里?还不赶紧起来把衣服给换了?」 骂归骂,却轻手轻脚扶她起身,很快行李被外面的帮众递了进来,热水送了进去,黄友碧在外面焦虑的走来走去,时不时喊一嗓子:「好了没?你快点儿!」 舒长风小声嘀咕:「瞧着柏少帮主的模样,好像随时要晕过去,哪里快的起来?」 俞昂方才紧随赵无咎过来,到底年长,约略能猜出来黄友碧的用意,小声解释:「你有所不知,我观柏少帮主面如金纸,已是强弩之末,吊着一口气,黄老先生看似生气,实则是掐着点的叫她,很有可能怕她再昏过去……」 柏十七从小就对黄友碧没大没小,一老一小掐架也不止上百回,有好几回都被小丫头堵的恨不得揍人,唯独这次隔窗的叫骂声透着慌乱,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房里忽然传来铜盆落在青砖地上的巨大响声,一院子人都急了。 赵无咎从轮椅上站了起来:「里面怎么了?」 黄友碧敲门,急声问:「十七……十七……」 「还问什么呀?」赵无咎当机立断推开了房门,扶着门框探头一瞧,但见地上泼了半盆的水,柏十七换了一身干净的中衣,右手无力的从床榻上垂了下来,半个肩膀都在床外,新换的中衣已经染上了血迹, 她却已经人事不知,昏死了过去。 第8章 黄友碧推开他,险将他推倒,冷着脸踏进房去,转身关上了房门。 还是舒长风眼疾手快,扶住了赵无咎,他坐回轮椅上,面色森冷,恨声低语:「真没想到河道匪患如此严重,地方官员都是干什么吃的?」 受害者俞昂现身说法:「恐怕官匪勾结,早成一家了。」 柏十七伤的很重,失血过多,身上别处的伤口犹可,腹部却是最为致命的,黄友碧花了大功夫去清理伤口,上药包扎,等收拾停当,她已经发起了高烧,额头滚烫,神智不清。 朱瘦梅早熬好了汤药,放温了一口一口喂进去,幸喜她还能吞咽。 赵无咎坐在一侧盯着朱瘦梅娴熟的喂药,神情关切,还时不时探探她的额头,心里很不是滋味。 赵子恒风一般从外面冲了进来,一路嚷嚷着:「十七怎么样了?」 他来到宝应之后,起先还有柏十七相陪,等柏十七出门办事,他一个人闲极无聊,便独自上街玩乐,很快便认识了本地的纨绔一二三只,大家组团把各家秦楼楚馆都逛了一遍,哪里姐儿曲子唱的好听,哪家的酒席糕点好吃,不出一个月摸了个透,还约了众人:「等我那好兄弟回来了,介绍大家认识,她是个最会玩乐的,到时候大家一起玩才尽兴呢!」 结果今日才到大门口就听说柏十七受了重伤回来,直吓的三魂掉了两魂半,说好的酒局饭局统统要往后延,痛心疾首一路冲进来,才发现柏十七连应他一声也不能,顿时急起来:「到底怎么样了?几时能醒?」 黄友碧在桌上抱着个药杵捣药,生起气来胡须乱飞:「住口!再吵滚出去!」 他老人家性格暴躁,特别是柏十七躺在床上更是心烦,看谁都不顺眼,骂起来就格外不留口德:「一个小厮见天的在外面胡混,打扮的比你主子还体面严整,不知道的还当你是主子呢!学的什么调调?」 赵子恒近来出门会友,着意打扮了起来,往日还知道避着些黄友碧,今日回来的匆忙,没来得及回房换衣裳,倒教他抓个正着,挨了一顿臭骂,但这孩子脾气好:「是是是,您老教训的是,小的以后一定改。能不能烦请老先生给个准话儿,柏少帮主……她到底怎么样了?」 念在他关心柏十七的份上,黄友碧的态度总算好了许多:「有我老头子在,暂时还死不了。」 有帮众往苏州给柏震霆夫妻去传信,柏十七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黄友碧去研究方子,赵无咎与朱瘦梅都留在房里照顾她,赵子恒坐不住,便去外面候着的帮众们面前去打听柏十七受伤的缘故。 「好端端的,怎么就伤成了这样?」 有知道底线的帮众你一言我一语把来龙去脉给拼凑了个完整。 「赵小哥是不知道啊,仇英可是自小陪在少帮主身边的玩伴,当初少帮主挑了五个人,仇英年纪最小,跟少帮主也玩的最好,对少帮主简直是千依百顺,如果仇英是女子,一准早嫁给少帮主了……可惜啊,死无全尸……」 「少帮主为着追查凶手,这几年也没少到处跑,剿平了十好几股水匪,外界一度传我们家少帮主得了失心疯,跟官府抢活干……」 「你是不知道,少帮主生生把那水贼给说吐了……她自己倒面不改色……」 「她必是要为仇英几个亲手报了仇,才能安心的,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 声音隔着窗户传进房里来,朱瘦梅苦笑:「果然又是为了仇英!」似早有所料,他话锋一转:「赵舵主认识仇英吗?」 这名字赵无咎尚属头一次听闻:「不曾。」 朱瘦梅权当打发时间:「仇英是十七那五个玩伴其中之一,不夸张的说他模样生的极俊俏,亲娘没被毁容之前可是有名的姐儿,亲爹也是漕帮的人,早早去了,便养在钱舵主膝下,有一年被钱舵主带去苏州给柏帮主拜年,被十七瞧见了,跟她一处玩了两日,便被留下一起做了玩伴。」 赵无咎总觉得他这话中大有深意:「朱大夫说这话是何意?」 「没什么意思,就是闲聊而已。」他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兀自笑起来:「十七也亏得是男儿,不拘她跟仇英哪个是女子,这俩人说不定便要结成夫妻了。」 赵无咎:「……」 朱瘦梅:「我就顺口一说,玩笑罢了。」 柏十七昏迷了三日,直到柏震霆夫妻接到消息从苏州赶了过来,在苏氏的哭声里她才慢慢醒转,睁开便发现苏氏正坐在她床头,眼睛肿的跟桃儿似的,母子俩视线相接,苏氏顿时大哭:「孽障!你是想要我跟你父亲的命罢?」 随着柏帮主驾临,当日跟着她去清理河道的帮众们全都被拘了过来审问,旁观者有赵无咎兄弟俩及俞昂等人,连宋四娘子及丘云平都列席参加,灌了一耳朵柏十七的英勇事迹。 第9章 柏震霆气的恨不得找根棍子把她的腿打折,省得她出去跟人搏命,还是海捕缉拿的江洋大盗,在海里混的盗匪是他们内河里的人镇得住的吗? 「混帐东西!做事不长脑子,嫌命太长吗?」柏震霆一句话没骂完,就被苏氏当着众人的面狠捶了几拳:「你咒我儿?」放声大哭。 柏震霆手忙脚乱哄着夫人回房去守柏十七,宋四娘子面色苍白,蹙着眉头捂着胸口摇摇欲坠,被珍儿一把扶住:「姑娘,你怎么了?」 丘云平凑过来关切的说:「想是听到十七审贼人给吓着了,不如我先送四娘子回去,再同大夫讨一味止呕的方子?」 宋四娘子摇头,态度坚决:「我只是心里有些不舒服,吹吹风就好了。爷还昏睡着,我要留下来侍候。」 珍儿扶着她去吹风,丘云平怅然遥望,临风而叹,满心不是滋味。 柏十七此人恢复力惊人,醒过来之后虽不能立刻就出门去胡闹,却也能在床上嚷嚷着要吃肥鸡大鸭子:「感觉胃都空成了无底洞,能填进去十五只肥鹅。」饿的连话都快说不动了。 苏氏一指头戳在她额头:「你个冤家!这下子称心如意了?黄友碧说你腹部伤及内脏,暂时不能吃大荤之物,就连清粥也暂时不能吃,你可忍着吧。」 柏十七躺着也觉手脚发软,心慌心悸,听到这个噩耗几乎要哭出来:「黄老头故意的吧?我这是没死在向野手上,要活活被他给饿死呀?」 「什么死呀活呀的?!」苏氏又要拭泪:「再混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看我打不打你!」 柏十七猜她是被吓着了,一时半会缓不过神来,便催促丫头扶着她去歇息:「我好好的,娘你去歇会儿吧?莺儿你回去拿热水帕子给娘敷敷眼睛。」被她连哄带催给弄走了。 苏氏带来的贴身嬷嬷亲自守着房门,轻易不让人进去探病,对外一律称少帮主要静养。 宋四娘子要进去侍候,被嬷嬷劝了回去;赵无咎来了也被拦在门外,唯独送药的朱瘦梅能进去,还有经过柏震霆暗示加特许的丘云平也能进去,可是他绕着外面转了三圈,还是没敢进去,总好像里面有个大陷阱等着他跳。 他害怕。 起因还是帮主说话太过奇怪了,什么叫「你跟十七多亲近亲近」,还有诸如「十七向来对你宽和,她是淘了点,往后你可要劝着她点,但有差池便是你督劝不力的缘故」,更有「两个人相处也让着她点,十七是个寸步不让的性子,发起倔来没人能拦得住」之语,听得丘云平一头雾水:帮主您这是要干嘛? 如果不是柏十七铁骨铮铮胆色无双,连江湖大盗也敢忽悠决斗,比他都要汉子,他都要怀疑柏帮主这是招婿的台词。 丘云平脑子打结,实在想不明白,见到被拦在外面的赵无咎,想着他虽然腿残疾了,但京里来的见识说不定比他要强,便上前去请教:「我有一事不明。」 赵无咎听到丘云平的难题,面色复杂:「此事……你如何想?」 丘云平一脸茫然:「听着帮主这话有点悬乎……」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终于想到了理由:「难道……难道他得了绝症,担心十七,所以才托付给我?」 赵无咎:「此话,你千万别在柏帮主面前说。」 丘云平:「我懂!柏帮主一心要瞒着妻儿,他的一片良苦用心实在惹让人感动,我怎么能揭破他呢?」 赵无咎:「不是,我觉得吧……你要去柏帮主面前咒他,我怕你被打死!」以柏震霆打柏十七的力道,丘云平的身子骨一定是抗不过去的。 「赵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无咎的身份在柏家父子面前揭破,但丘云平及家中仆从大部分却并不清楚,还当他就是个从京里来江南求医的富家哥儿。 「肯定不是柏帮主的身体原因,你好好再想想。」赵无咎推着轮椅绕过正门,去敲柏十七屋子的后窗户。 窗户从里面打开, 柏十七面色苍白扶墙站着,压低了声音激动的问:「赵大哥,你给我送吃的来了?」 赵无咎:「……」 柏十七扶着墙缓缓走过来, 坐在窗前一张鼓凳上, 目光从他怀里袖子轮椅后面依次巡梭过去:「赵大哥, 我快要被黄老头饿死了……你真的没带半只烧鸡或者鸭子过来?」她退而求其次:「……酱肘子也行啊?」 赵无咎:「……」 探病探的如此尴尬,他还是头一遭。 柏震霆与苏氏夫妻俩对他很客气,却也疏离,问起柏十七的伤情, 多以「伤重」敷衍,详细的却半句都不肯再多说, 他提起想要探病,便被「还需静养」四个字给挡了回去。 柏震霆还意味深长道:「黄友碧自来不爱跟官府中人打交道,能够出手帮周王殿下治腿, 还是这孽子居中欺瞒, 还望殿下能够记得孽子一片苦心,治好腿之后尽快离开,免得被揭破,坏了我们老哥俩的情份!」 第10章 总之他们夫妻二人恨不得借着柏十七受伤之事将两人隔开, 再无交集。 赵无咎堂堂一介皇子,在柏家夫妻面前接连吃瘪, 简直是从所未有之事,却似乎半点也不生气,还特别的通情达理:「柏帮主所虑之事也不无道理, 只是现下在下恐怕做不到。一则在下腿伤未愈,二则……十七如此尽心帮我,见不到她伤好,我如何能安心离去?」 柏震霆与苏氏交换一个忧虑的眼神,劝不动他便只能加紧防范,柏十七门口的婆子三班轮换不停,拦着赵无咎兄弟俩探病。 好不容易见到柏十七,没想到她是这副可怜模样。 赵无咎于心不忍,可也知她伤重不宜吃油腻荤腥之物:「……黄老先生不让你吃,就暂时别吃了。」他实在不会安慰人,话音才落柏十七就一脸被伤害的激愤控诉道:「才不是呢,黄老头就是挟私报复!我都喝了四五日米汤了,都快饿的爬不起来了。」她拱手求道:「赵大哥,行行好给口肉吃吧?!」 从来上天入地的柏十七跟路边的乞丐似的虚弱无力的靠墙坐着,眼神里是对食物深深的渴望,丢根肉骨头就能满血复活的那种。 赵无咎无奈继续宽慰:「等你好了,但凭江南尽有的美味佳肴我请你吃个遍,如何?」 「可我现下就想吃呀!」柏十七才不会被他画的大饼给哄住了,伸长鼻子连吸了好几口空气:「好香啊。」眼神都要放出光来,向赵无咎伸出手讨要:「赵大哥,既然拿了肉来,就别藏着掖着了,快给我吧?!」 赵无咎愕然:「我真没拿……」他身后突然冒出个脑袋,手里提着一只油汪汪的烧鸡,得意的尾巴尖都快要翘起来了:「十七,还是我够兄弟吧?!」 正是偷摸过来的赵子恒。 柏十七所有的注意力顿时都被烧鸡吸引,甜言蜜语不要钱似的往外倒:「子恒,还是你够兄弟,不枉我一直惦记着你,等我伤好之后,必寻十八桌山珍海味美酒佳肴来谢你!」 赵子恒奉送堂兄一个炫耀的小眼神,窜过去隔着窗子把烧鸡递给柏十七,关切的问:「十七,你的伤口咋样了?柏帮主跟夫人拿我们哥俩当瘟疫,恨不得隔出十里地去,来见你一趟可真不容易。」 柏十七接过烧鸡深深嗅一口,幸福的都要流眼泪了:「真香啊!你问伤口?」她痞痞一笑:「已经好了啊!」 有了烧鸡,她精气神瞬间就不同,啊呜一口在丰腴肥美的鸡腿上狠狠咬了一口,紧跟着后脖领子就被人揪住了,朱瘦梅铁青着一张脸站在她身后,劈手就夺下了她手里的烧鸡。 柏十七:「……」 柏十七傻傻盯着从天而降的朱瘦梅,搞不明白她不过是昏睡几日,怎么一个两个都练成了走路无声大法? 朱瘦梅黑着脸训斥她:「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还不知道珍惜的?」捏着她两边脸颊连她嘴里那一大口肉也给抢了出来,恨不得在她脑袋上狠狠敲两下,好让她长点记性。 柏十七盼肉盼的眼睛都绿了,哪肯轻易罢手,抱着朱瘦梅的腰就开始装哭:「瘦梅!梅梅!你忘了当年我帮你打过的架了吗?你忘了当年我帮你烤过的鱼了吗?你怎么能狠心跟我抢肉呢?」 朱瘦梅高举着烧鸡,被柏十七搂着腰整个人都贴到他身上去,顿时面红过耳,知她伤重又不敢用力推开,说话都结巴了:「我我…你快松…松开!师傅千叮咛万嘱咐饮食一定要注意……你起开……十七……」 窗户外面,赵子恒哈哈大笑,隔窗询问:「柏少帮主,要不要我进来帮你?」 若是别人,赵子恒早就退避三舍了,但朱瘦梅与他在武力值上半斤半两,这才敢为兄弟出头。 赵无咎注视着两人纠缠在一起的身影,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朱瘦梅怕柏十七抢到肉,又怕她重伤未愈扯到伤口,只能尽力以身高取胜,踮起脚尖涨红了脸站着,柏士七猴在他身上不肯下来,她忽然「哎哟」一声惨叫,缓缓从朱瘦梅身上往下滑…… 「十七?」赵无咎急忙从轮椅上站了起来,攀着窗户声气儿都发颤:「十七,你要紧吗?」 朱瘦梅也被她吓到了,急惶惶蹲下来问:「十七,你怎么样了?」 赵子恒攀着窗户就要往里爬,却发现柏十七扭头一口就啃在了烧鸡身上,还朝他们兄弟俩得意的眨眼。 朱瘦梅关心则乱,等到发现上当受骗,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再这样我就叫师傅来了!我管不了你,师傅跟柏帮主总能管得了你吧?!」 柏十七能软能硬,很能识时务,连忙讨饶:「瘦梅!瘦梅!我就吃了一口,就一小口!哎哟好疼!伤口好疼!」 朱瘦梅狐疑:「真的?」 柏十七捂着腹部坐在地上满头冷汗,半闭着眼睛:「疼……」 她从来都是活蹦乱跳的,鲜少虚弱至此,朱瘦梅哪里还管得了真假,连忙扔了烧鸡将人半抱在怀里,赵无咎与赵子恒兄弟俩齐齐站在窗前,房门忽然从外面打开,赵无咎眼疾手快合上了窗户,只听得柏震霆的大嗓门跟炸雷一般响了起来:「怎么回事?」 第11章 窗户并未关严,还有一条小缝隙,赵无咎透过缝隙看到柏震霆带着丘云平从外面走了进来,大约是见到朱瘦梅与柏十七搂搂抱抱在一起,面色有些不太好看。 朱瘦梅:「……可能是走路扯到伤口了。」 也不知道柏震霆如何作想,从身后捞过丘云平往前推:「云平,你过去把十七扶到床上去。」 房里内外除了下令的柏震霆之外,其余人都被他吓了一大跳。 赵无咎坐回轮椅,示意赵子恒推他离开,再留下去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冲进去。 比起赵无咎的黯然离开,房里的朱瘦梅与丘云平面面相觑。 朱瘦梅不愿意松手,而丘云平却是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总好像前面有个大坑等着他,如果不是柏震霆非要揪着他过来探病,他完全不想踏进来。 柏十七攀着朱瘦梅的胳膊站了起来,惋惜的目光在地上的烧鸡上停留片刻,不着痕迹的踢了一脚,那肥肥壮壮的烧鸡便被踢到了桌子下面。 她靠着朱瘦梅回到了床上,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朱瘦梅总觉得自从柏帮主进来之后,柏十七就格外虚弱,连说话的声气儿都虚弱了下去,半靠在床上低低问:「爹爹过来……可是有事?」 柏震霆用眼神向她暗示「你明白我的意思」,将丘云平推过去:「我估摸着你一个人无聊,带了丘云平过来给你解闷。」 丘云平:「……」感情在柏帮主心里,我就是个杂伎艺人? 他热情提议:「少帮主如果无聊,不如让宋四娘子进来说书听?」 柏震霆的一双浓眉差点要拧在一处,粗声粗气说:「老子让你陪着十七,你扯别人进来做什么?」蒲扇大的巴掌恨不得拍在他后脑勺上,好让这小子开开窍。 他此言一出,丘云平不解其意,但朱瘦梅却面如土色,僵立在床头说不出一句话来。 赵无咎挥笔写完一封信,交给舒长风封好,叮嘱他:「尽快传送回京。」 俞昂伸长了脖子很想知道信里的内容,他对于自己目前的处境最为担忧:「殿下有没有向陛下提一句微臣之事?」 赵无咎:「提不提你都是个死人了。」他今天心情不好,便不想做个和善的人。 俞昂:「殿下,那不一样!」听说朝中另行委派清查两淮盐道的官员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这就使得俞昂的处境愈加尴尬。 「那殿下……写信给陛下,难道不是为了两淮盐道之事?」 赵无咎凉凉看他一眼,目中似有血气翻涌:「非也。本王写信是向父皇自请清剿两淮大小河道内的水匪,免得他们继续为祸地方。」 俞昂:「……」 舒长风:「殿下……是为了柏少帮主?」 赵无咎:「本王是为了两淮沿岸的百姓们不再遭受水匪之苦。」 赵子恒顾自感动,握紧了他的双手:「堂兄,我替十七谢谢你!」由堂兄出手,何愁匪患不清? 以后柏十七就再不必遭遇这种危险了。 柏震霆有心撮合丘云平与柏十七, 可惜两人之间不来电,丘云平懵懂畏缩,而柏十七揣着明白装糊涂, 一会就恨不得赶丘云平离开, 还特别善解人意的说:「四娘子在这边人生地不熟, 你得空多照应照应她。」 丘心平一颗心怦怦跳,为她这句话里的意思而神思不属,有心想要多嘴问一句,又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柏十七多半是自己不能出去, 这才托付他照应妾室。 他心里揣着鬼胎,有感于柏十七的坦荡, 越发愧疚,说话都有些磕磕巴巴:「……我一定照顾好宋四娘子。」 宋四娘子被苏氏身边的嬷嬷拦在门外面,止步于柏十七的病房前, 哪怕她苦苦哀求要侍疾, 也被苏氏给拦住了,不咸不淡的说:「十七受了重伤,身子骨损伤太甚,要卧床静养。」 她回去之后与珍儿商议:「苏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止我去侍候爷, 她是不是觉得……我出身不好,会很不懂事, 在爷生病的时候还会……」剩下的话难过的说不出来了。 她心中揣测:自来风尘女子多魅惑,苏氏禁绝宋四娘子与柏十七见面,许是怕宋四娘子缠着柏十七行男女之事, 伤了儿子的根骨。 她虽是个说书伎人,可卖艺不卖身,又自小被大道理熏陶着,骨子里却也有几分傲气,但真碰上后院的事情还是十分憋屈,又不能亲自跑去向苏氏表明:我是真心真意想要去侍疾,而不是趁着你儿子在病中缠着他伤了身子。 珍儿心疼的宽慰她:「姑娘,大宅子里的人心思就是多,咱们还不如自行离去,反正也没见爷对姑娘有多看重!」 宋四娘子心里却又舍不下柏十七,恨恨戳一指她的额头:「小丫头胡说八道什么呀?爷他……他是很好很好的人!」脸颊已经红透:「我以前总觉得他是天上的月亮,现在能留在他身边就心满意足了。」 第12章 「可你……在同一座宅子里却连他的面儿都见不着!」珍儿跺脚,发急道:「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见到他呢!」 小丫头为着自家主子着急,听说丘云平被柏帮主带着进去探病了,巴巴守在外面,等他出来之后苦苦央告:「丘先生,我家姑娘一直不曾见到少帮主,也不知道他的伤怎么样了,求您跟我家姑娘说说,也好宽宽她的心。」 丘云平的心在「见」与「不见」之间摇摆,最终还是想见佳人的心思占了上风,跟着珍儿过去,见到宋四娘子的那一刻,所有的心理建设都溃不成军。 他打定了主意要对宋四娘子端正态度,拿出对待嫂夫人的态度,可是等见到真人可怜巴巴的模样,憔悴的几乎不成样子求他:「丘先生,你可见着我家爷了?他的身子骨怎么样?」却不由心旌摇曳,恨不得亲自来照顾她。 「你别着急,少帮主已无大碍。」 「真的?!」宋四娘子又惊又喜:「我家爷真的已无大碍?那我多久可以见到他?」 丘云平不忍她失望,期期艾艾:「大约……大约再过几日吧?」又鼓起勇气道:「你也要好生保重自己,别等少帮主身体好了,你却病倒了,到时候他反而会要为你担心。」 宋四娘子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半,又拉拉杂杂问了许多柏十七的伤情,但丘云平进去不过一会儿,柏十七被扶朱瘦梅扶上床之后就一直躺着,除了面色苍白说话气息短促之外,仍如旧时玩笑自若,便也不觉得柏十七伤有多重了。 他是亲眼见过柏十七的,说一句宽慰的话比珍儿一百句都顶用,末了还道:「少帮主让我得空多照顾照顾四娘子,若有需要只消往外院传个话,我一定去办。」 宋四娘子所有的心思都系在柏十七身上,能得到她渐渐痊愈的消息比吃了仙丹还高兴:「多谢丘先生,若再见到我家爷,还要烦请先生捎句话儿,就说……就说我好好的,请他不必记挂,尽早养好伤。」也好团圆。 丘云平从宋四娘子处出来的时候,脑子里还是她含羞带怯的模样,她满心期盼着早日见到柏十七,让他心里莫名酸涩。 最近也不知道柏帮主发的什么神经,头一日揪着他去陪伴柏十七,他当交差一般应付了过去,次日柏帮主却又派长随去催他:「帮主说少帮主一个人闷在房里无趣,她又是个热闹性子,时日久了必然憋出病来,要烦请丘先生去陪陪少帮主。」 丘云平:「……」他实在不知道两大男人有什么可陪伴的。 最主要的是,他与柏十七以往在一起主要都是喝酒核帐或者去听书等等,这些活动无一不是劳神之事,实在不适合一个病人。 更为诡异的是,柏帮主也不知道发什么梦魇,放着赵子恒这位上佳的解闷高手不请,连赵无咎都被拒之门外,却非要他去陪柏十七。 「柏帮主还有没有说别的?」 「帮主吩咐了丘先生一定要去陪陪少帮主!」 当丘云平硬着头皮推开柏十七房门,发现朱瘦梅抱着本医书在房间里坐着,不知为何他心里竟然暗自松了一口气。 柏十七不但给了他一口饭吃,还有今日之名利,待他着实不错,而他却对宋四娘子存了别样的心思,着实不该。可世间之事,唯有情难自抑。 朱瘦梅见到丘云平进来,也没有离开的打算,只举着手里的医书示意:「我斟酌个方子,你们聊。」 丘云平很是尴尬……其实他也不知道能跟柏十七聊些什么。 柏十七对着床顶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心里在骂谁,对着他的时候已经露出了一张笑脸:「丘云平,我近来闲极无聊,又想到一个故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写?」 丘云平一听此话,万般愁绪都不见了影踪,眼前只有各地书坊送来的银子,颠颠小跑着过去,面上竟是谄媚的笑:「少帮主您说,我洗耳恭听!」 朱瘦梅:「……」 柏十七重伤未愈,长久的说话还是心虚气短,便长话短说捡要紧的讲,将金老先生一部射雕讲了三分之一,听的丘云平心中豪气陡生,见她困倦欲眠,便兴冲冲准备回去润色来写,出门让冷风一吹,顿时后背起了一层白毛汗——别是柏十七瞧出他心中的不堪之意,觊觎旁人妻妾,才拿丘处机与江南七怪的侠义与一诺千金来敲打他? 他都应承了要替柏十七照顾宋四娘子,心里却存了别的妄想…… 朱瘦梅等丘云平出去之后,才惊讶道:「丘云平名满江南,他那些书里的故事……都是你提供的?」 柏十七说了许多话,唇焦口渴,直勾勾盯着桌上的茶壶,朱瘦梅忙斟了杯热茶过去,她连喝了好几口才说:「丘云平科考屡试不中,但文章辞藻华丽稳健,还挺适合润色写故事的,反正我有故事他有文笔,不是正好吗?」 朱瘦梅脑子里无端冒出「天作之合」四个大字,他斟酌再三,才说:「你有没有想过,柏帮主送丘云平来陪你,也许正是因为此事?」 第13章 「什么意思?」柏十七犯起傻来有点可爱:「这跟我爹有什么关系?」 朱瘦梅也不想再憋下去了:「柏帮主是不是准备为你招婿?」 柏十七挠头,有点说不出的尴尬:「……你看出来了?」 朱瘦梅拉个凳子坐在她面前,诚恳道:「我不止看出来了,还觉得你俩不合适!姓丘的心里没你,只有名利。」 柏十七:「……」面对从小的玩伴,她也不想藏着掖着:「丘云平不但心里没我,恐怕还惦记着我的女人呢。」 朱瘦梅:「那你还同意柏帮主把你俩往一起凑?」 柏十七:「不然呢?难道找个不认识的人顶上来?不说知根知底吧,至少也要能控制得住。」她也很发愁:「其实我也没觉得自己年纪有多大,但我爹娘觉得我一把年纪,有什么办法?」 朱瘦梅起身在她床前走来走去,好一会儿才似下定了决心一般开口道:「十七,既然丘云平不知情又心有所系,不如我去跟柏帮主说,我愿意入赘柏家,让他放弃招丘云平进门的打算?」 柏十七一口热茶全喷了出来:「……」 她说:「瘦梅,你傻了吧?!」 朱瘦梅:「……」没有人知道,许多年以前他就傻了,在学着诊脉,按着柏十七手腕的那一天就傻了。 许多年以前, 七八岁的柏十七因伤被送到了黄友碧的身边。 她跟别扭又古怪的朱瘦梅厮混玩闹的熟了,整天被朱瘦梅背着上山下河的胡闹,眼看着小徒弟被带着越来越活泼, 越来越无法无天, 黄友碧很是头疼, 不得不想了个法子,开始教朱瘦梅学习诊脉。 朱瘦梅天份极高,于医学一途上颇有悟性,在柏十七的威慑之下, 村里的小伙伴们都被迫奉献自己的腕子给朱瘦梅练习。 柏十七甚至还鼓励他:「你嘴巴甜一点,礼貌客气一点, 再或者把黄老头弄来的甘草切切弄点甘草茶末子送人,包管村里那些婶子婆婆们都愿意给你练习把脉呢。」 朱瘦梅从小乞讨,不知道被多少陌生的妇人白眼相加, 对女人这种生物天然敬畏, 如果不是迫于生计,远远看到都要绕道。自从被黄友碧收留之后,肚子吃饱了更是不愿意再与这些妇人打交道,充当药僮跟着黄友碧出门问诊的时候, 还是个背景板,只消听从师傅吩咐就成, 哪里用得着亲自跟那些妇人打道? 「不不……」 柏十七见他畏缩的厉害,便教导他:「你先弄个十几包甘草茶,明日我带着你拜访村上的婆婆婶子们。」 朱瘦梅见识过柏十七的歪缠功力, 连自家师傅都甘拜下风,上门算帐的胖婶子都被击退,哪里不信她的能为? 当下切切弄弄加了黄友碧山上采来的野茶跟甘草,包了十几包甘草茶,惴惴不安的睡了。 次日一大早,等黄友碧上山采药离开之后,柏十七爬上了他的背,朱瘦梅提着一大包甘草茶在她的驱使下先去敲胖婶子家的门。 开门的是大胖,见到柏十七还有点畏缩,隔着院门小心翼翼伸出了他肉嘟嘟的胳膊,闭上眼睛:「喏,给你。」 柏十七从朱瘦梅背后探出头来,热情洋溢的问:「胖婶在家吗?」 大胖吓的直往后缩,结结巴巴说:「我……我最近可没得罪过朱瘦梅,你别告我娘!」 上次欺负朱瘦梅的结果就是自己吃了大亏,后来回家还被亲娘给狠狠收拾了一顿,再三告诫不许去欺负朱瘦梅,大胖得到的教训却是朱瘦梅不可怕,可怕的是瘸子柏十七。 柏十七无语望天:「谁说我们要找胖婶告状?是找胖婶求她帮忙。」 大胖一溜烟跑去唤胖婶。 朱瘦梅觉得很惊奇,他认为束手无策或者害怕不前的事情,在柏十七面前似乎从来不是问题,很快就迎刃而解,而且结果颇为不错。 胖婶果然很快就出来了。 柏十七见到胖婶,就好像忘了前些日子如何在院里吓唬威胁胖婶,热情的、心无芥蒂的向她挥手,声音里跟抹了蜜一般:「胖婶胖婶,瘦梅在家里无聊,做了些甘草茶,想着大胖跟我们玩的挺好,就寻思给胖婶送一份过来,能镇咳利尿,润肺解毒,脾胃气虚腹痛便溏咳嗽发热都能喝,您要不要尝尝?」 胖婶听说是药茶,且每到秋日大胖便时不时要咳嗽几声,连忙笑道:「要!要!要!」 朱瘦梅将柏十七放在胖婶家院里石凳上,她卖力鼓吹一番甘草茶的好处,示意朱瘦梅取一包来,这才略作愁苦道:「还有个小忙想要请胖婶帮帮。」 吃人嘴短,何况还有黄友碧的人情,胖婶再无不愿的:「什么事儿你说?」 柏十七:「我家瘦梅近来学习把脉,可是摸到的脉像太少,他自己也吃不准。这可是手底下的功夫,总要多摸些脉像才能知道,所以想摸下胖婶的脉,就是不知道胖婶愿不愿意?」 第14章 胖婶不止愿意,还大方从家里拉出一溜萝卜头,有十三岁的大闺女,十一岁的小闺女,五岁的小儿子,蹒跚学步的幼子,外加最近已经被朱瘦梅摸过好几次的大胖,最后撸起自己的胖腕子让朱瘦梅摸。 朱瘦梅不但摸到了胖婶的脉,连她那位常年生病的婆婆的脉象也摸过了。 凭着十几包甘草茶与柏十七的甜嘴蜜舌,朱瘦梅把村里除了夫子一家之外的普通人家里的脉象都摸过了好几遍。那段时间,村民们遇到朱瘦梅便挽起袖子逗他:「小朱大夫,要不要摸摸我最近有什么小毛病没?」 朱瘦梅是个执拗而认真的人,对于别人只是个玩笑,但他摸的十分认真,一个月功夫便能摸出些门道了,有些小毛病也大略能诊出来。 有一天他突发奇想,要替柏十七诊脉。 柏十七欣然挽起袖子,他按着她的脉搏一遍又一遍,大受打击,颓然坐倒在地,捂脸大惭:「十七,我可能不太适合当大夫。」 「你不是摸的挺好的吗?连黄老头都夸你是医学奇才呢,进步神速。」 黄友碧没想到只是随性为之,居然救了个很有天份的徒弟回来,最近心情着实不错,哪怕在柏十七持续不断的捣蛋之下,走路也觉得轻快。 朱瘦梅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被师傅夸聪明的时候,他那畏缩的气质都褪去了大半,仿佛学医这件事情给了他莫大的自信心,可是现在他萎缩在地上几乎快哭了:「不是!我不管怎么摸,都摸出来你是个女孩子!」 眼前的伙伴唇红齿白,是生的漂亮了一点,可是……可是明明是个上天入地淘的没边的男孩儿啊! 朱瘦梅越摸越对自己的判断丧失了信心,甚至还怀疑黄友碧的夸奖都是在安慰他:「我是不是……是不是不适合学医?」 柏十七:「……」 从来也没想过有一天她的性别也会成为小伙伴学艺路上的绊脚石。 她用那只完好无损的脚轻踹了两下沮丧的朱瘦梅,小小声说:「瘦梅,告诉你一件事儿,其实……其实我是女孩子来着。」 朱瘦梅还听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蹭的站了起来,将她从上到下都打量了一番:「胡说八道!柏十七,你又在骗我!」 随口撒个小谎对于柏十七来说根本不是事儿,就跟吃饭喝水一样方便,朱瘦梅现在一点也不敢相信她的话,情绪还格外激动:「我知道你怕我不好好学医,非要编造。可是十七,我们都认识快两个月了,你是男是女我还能不知道?」 柏十七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眼前的小伙伴,心绪复杂,好半天才说:「别说你不相信,就算是漕帮里那帮人都不敢相信,可我的的确确是女孩子,不过……我爹生不出儿子,没办法咯,总不能把漕帮交到别人手上。」 朱瘦梅半信半疑:「……真的?」 柏十七生气起来:「……你不会是想让我脱衣服给你看吧?」 朱瘦梅想起以柏十七的淘气,来到这边之后还从来没有脱衣服在河里洗过澡,每次大胖他们要脱衣服去河里洗澡,来邀请他们的时候,她都只推朱瘦梅去,自己从来不去。 在洗澡这件事情上,黄友碧也十分固执,每次都吩咐朱瘦梅烧热水提到她房里,让她闭门洗澡,有天朱瘦梅还提出过「我帮你搓背」,招来黄友碧一通莫名其妙的臭骂。 朱瘦梅越想越觉得可疑,终于不得不接受小伙伴是个闺女的事实。 「倒也不是……我就是有点不敢相信。」他站在柏十七面前,又细细打量了一番:「难怪你生的这样好看。」也只有女孩子才能生的这般好看吧? 柏十七笑骂道:「滚蛋!小爷我可是漕帮的少帮主,怎么能称好看呢?是英俊!英俊!」七八岁的顽童瘸着一条腿坐在地上,委实称不上英俊,可是朱瘦梅却心甘情愿的拱手作揖:「是!柏少帮主英俊无双!」 「这可是个秘密,你不能随便说出去!」柏十七说:「你要对天发誓,为我保密!」 朱瘦梅站在她面前,异常郑重的起誓:「我朱瘦梅发誓,若有一天我对外泄露十七的秘密,就让我……就让我变猪变狗,千刀万剐,一辈子变畜生!」 童言铮铮。 几个月之后,柏震霆再次出现,接了活蹦乱跳的柏十七回苏州,两个小伙伴依依话别,这件事情却一直存在朱瘦梅心中。 眼下,当他鼓起勇气提出想要入赘柏家,留在柏十七身边一辈子的时候,柏十七眼里全是惊诧,过了一会儿大笑起来:「瘦梅,我记得你说过将来要做一代名医,说要做像黄老头那样的草泽铃医,为普通百姓们治病,还要游历四方,多多见识疑难杂症,犯什么糊涂,跑来趟漕帮这浑水?」 朱瘦梅:「可是我现在改主意了。」 后窗「啪」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两人转头去看,但见窗外不知何时站着赵子恒,还有坐着轮椅的赵无咎兄弟俩。 第15章 赵子恒一脸傻样:「十七……十七你是女子?」 赵无咎语声平静,但说出来的话却石破天惊:「十七,你觉得我做漕帮的女婿怎么样?」 柏十七差点从床上跌下来! 房间里的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 朱瘦梅与窗外的赵无咎视线相对, 两人都是寸步不让,柏十七甚至隐约觉得空气中有火花噼里啪啦。 她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俩……你俩别开玩笑了!」 朱瘦梅是从小的兄弟兼玩伴,而赵无咎……这么大尊佛, 漕帮哪供得起啊? 朱瘦梅:「我没开玩笑!」 赵无咎:「我也没开玩笑!」 柏十七:「我开玩笑还不成吗?!」她破罐子破摔:「你俩该干嘛干嘛去, 别跟着掺和漕帮的破事儿!」一个个都脑子进水了吧?说出这么脑残的话, 真是吓死爹了! 几个人里唯有赵子恒的反应是正常的,他一腔悲愤:「等等——你们都知道十七是女子?堂兄?」 赵无咎睇他一眼:你没发现那是你笨! 赵子恒在堂兄处得不到同情,恨不得从窗口跳进来质问:「十七,你怎么能骗我呢?兄弟一场, 你居然连真话也不肯说?」主要是柏十七淘的花样百出,实在不是女孩子所为, 为人又十分豪气有担当,世间哪有这样的女儿家? 只要不是逼婚,柏十七都好应对, 她不紧不慢问:「那你说说跟我出去玩开不开心?」 赵子恒回想一番, 呆呆说:「开心呀。」 「你认识我的时候,我是不是柏十七?」 赵子恒点点头。 「那我现在是不是柏十七?」 赵子恒更呆了:「是呀。」 「那我们的兄弟情义是假的了?」 赵子恒急了:「当然不是!」自从认识柏十七,他才知道狐朋狗友也要气味相投,才能玩的无所顾忌。 柏十七摊手:「既然从头到尾你认识的都是柏十七, 都是我这个人,而且咱们兄弟这么多年情义也不是假的, 那我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 赵子恒给她绕晕了,也深觉她说的有道理:「好像是这么回事儿!」又弱弱问:「那往后……我们还能一起喝酒听曲调戏小娘子吗?」 柏十七向他保证:「当然没问题!」 赵子恒还后知后觉想到一个问题,顿时乐陶陶:「十七, 既然你是女子,那以后跟我出去是不是就不会再跟我抢女人了?」兄弟变女人的好处一旦深思,似乎也没有不能接受的,原来的乐趣不会少,而且还新添了一项大大的好处! 柏十七微笑,深觉赵子恒的可爱,大赞道:「子恒,你可真是聪明,连这都能想得到!你放心,我去听曲儿那就真是听曲儿,就算是动手动脚那也是假把势,看着漂亮可爱搂搂抱抱而已。咱们兄弟岂能因为女人而伤了和气?!」 赵子恒危机解除,不觉间笑的咧开了嘴,甚至还觉得向来有奇思妙想的柏十七是个女人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 「怪道你每次在外面听完曲子都不留宿,我还以为是柏帮主管的严呢。」他再三打量柏十七,再出惊人之语:「十七,你真是宜男宜女,做女人漂亮,做男人英俊,上天真是太不公平了。」与此人打闹胡混太过熟悉,还准备组局让柏十七与宝应的几个狐朋狗友认识,大家一起热闹热闹,现在越想越可乐,不由嘿嘿笑出了声。 「闭嘴!」赵无咎黑着脸斥责他:「你滚回房间去反省,此事不可张扬,记住了?!」 赵子恒被堂兄吼愣了,舒长风一脸淡定的冒了出来,拖着他准备送回房去关禁闭,赵子恒还边走边挣扎邀约:「十七,等你……等你好了,咱们一起去听曲儿?!」 柏十七打发了头脑最简单的,面对着窗外的赵无咎与房间里的朱瘦眉深深头疼。 这两人一个固执一个位高权重,都是不好轻易拒绝的人。 她有气无力的靠在床上,只能采用哀兵政策,抱着肚子装疼:「伤口疼,也不知道是不是话说多了,哎哟好疼啊……」 朱瘦梅吓了一大跳:「怎么又疼了?」拉过她的手就要把脉:「我瞧瞧。」 隔窗的赵无咎凉凉揭破:「装的吧?」早不疼晚不疼,偏偏碰上难题就疼了起来,这肚子疼的可真是时候啊。 柏十七示威似的抱着肚子在床上打滚:「疼疼疼!好疼!」 朱瘦梅慌了:「哪里疼快给我看看?是伤口吗?昨日才换的药,瞧着伤口没化脓啊。」 赵无咎:「她那是不想面对难题装疼,你也信?」 朱瘦梅是亲眼看过黄友碧替柏十七换药的,她腹部的伤口险而又险,如果不是她意志力坚强,这次恐怕挺不过来。每每想起她从鬼门关里被拉了回来,就足以让他捏一把冷汗,无论她说什么都肯信了。 第16章 「赵舵主见识广,可能觉得十七在装,不过朱某关心则乱,就算她破点油皮,我也疼的慌,更何况是个差点要了命的伤口!」 朱瘦梅这些年历练有成,口齿利害,一句话就将自己与赵无咎对柏十七的态度点明,赵无咎冷静理智,而他关心则乱,孰是孰非,谁人对柏十七有情有义,谁人只是趁火打劫,一目了然。 柏十七感激的捂着伤口拖着哭腔道:「瘦梅,还是你好。」 朱瘦梅摸着她的脉:「觉得我好就答应我!」 柏十七:「……没法聊了。」 朱瘦梅:「姓丘的配不上你不说,心思还不在你身上,何苦为难人家?」 柏十七给他出了个难题:「那你去找我爹娘说去啊?这也不是我的意思!」 朱瘦梅见她不喊疼了,连说话也有力气了,替她掖掖被角:「那你好生养着,我去找柏帮主说说。」 他也不管赵无咎还留在外面,径自打开房门走了,柏十七:「你回来啊你!」回答她的是关门声。 赵无咎也是个行动派,况且婚事跟女儿家说不着,还是跟她爹妈提靠谱,他也从轮椅上站起来,伸手去替柏十七关窗:「朱瘦梅说的有理,我去寻柏帮主提亲。」 柏十七无力挥手:「赵大哥求你别耍着我玩儿了,你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天上地下,云泥之别,我爹是想招婿!」 赵无咎:「柏帮主只是想要一个漕帮继承人,况且我的身份能保苏州漕帮一直在柏家手上,往后谁也不敢打柏家的主意,这件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谈之处。」 他边关窗边说:「你好好养着,这件事情由我解决即可。」 窗户从外面被关了起来,房间里只剩下柏十七一个人了,她拉过被子盖住了脸,嘟囔道:「……说的好像我愿意跟你成婚一样?!」 赵无咎立在窗外,他耳力过人,柏十七的话隐约落入耳中,惹的他微笑——真是个天真的丫头! 柏震霆一把年纪,自谓江湖风浪不知道见过多少,死里逃生也有好几回,人心险恶可不是话本子里轻飘飘的故事,而是亲身体验过的,甚至还敢对着帮里的毛头小子们吹嘘一句:「老夫什么事儿没见过?」 ——有人亲自上门向他提亲,还真没见过! 而且来的不止一个,而是两个。 黄友碧的徒儿也就算了,至少也可列入考虑的人选之一;但赵无咎就完全不必考虑! 朱瘦梅向他深施一礼,开口便道:「柏帮主,我知道你正在为十七招婿,丘云平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拿捏倒好拿捏,可到底他不是心甘情愿。我自小与十七相识,自愿入赘柏家,柏帮主能不能考虑考虑我?」 「你胡说……什么?」柏震霆被他的话给吓了一大跳,事关漕帮秘辛,被他揭破面有不悦:「你从哪里听来的?」 朱瘦梅:「柏帮主忘了我跟十七自小相识了?我又是大夫,只消摸脉象便知道了,何用打听?」他诚恳道:「我家除了师傅便只有我一个,再无旁的人。再说十七平日走船也危险,若是我跟陪在她身边,不但能帮她调理身子,但凡她有个头疼脑热或者哪里伤着哪里,都能及时治疗,柏帮主完全可以放心了!」 柏震霆本来就觉得丘云平略有点配不上自家神彩飞扬的十七,但是考虑到漕帮的隐患,这才退而求其次挑了丘云平,实在是没有更为合适的人选了。 现在朱瘦梅自己跳了出来愿意入赘,想想似乎好处比丘云平更多,神色顿时和善了:「你这孩子,有这心思也不早说?你师傅知不知道朱瘦梅还未回答,赵无咎推着轮椅进来了,扬声道:「柏帮主,我来为自己提亲!」 柏震霆:「……」 这次是结结实实被吓到了:「你……你瞎说什么?」 赵无咎神态再郑重没有了:「柏帮主,朱瘦梅可以为自己提亲,为何我就不能了?」 柏震霆心道:那能一样吗?人家朱瘦梅可是光棍一条,仅有个是师傅还是老子的旧友,你呢?身后坐着的可是当今天子! 不过当着朱瘦梅的话不好话,只能委屈拒绝:「瘦梅他家中再无父母双亲,但赵舵主可不同,你的婚事恐怕还要征询过父母的意见,由不得自己作主,又何必凑热闹呢?」 柏震霆做梦也没想过,当朝周王会向他提亲。 他当初担心周王与柏十七走的太近会有隐患,这隐患可不包括周王提亲。 周王的态度很是坚决:「柏帮主有所不知,我家中父母这些年没少为我的亲事操心,可惜我一直无意成婚,他们万般无奈之下曾有言,我的婚事只要我自己愿意,他们都答应。况且自从认识十七之后,许多事情豁然开朗,她便是我的福星,助我走出困厄。」 柏震霆:「……」我还是宁愿你给我家十七供个长生牌位,也比提亲要来的好。 第17章 他抱着脑袋向后倒去:「我头晕!头晕,容我缓会!」 「柏帮主,你没事儿吧?」朱瘦梅要上前替他把脉,被他推开了 ,见惯风浪的柏帮主虚弱的说:「我就是被你们吓到了,让我缓会儿就没事儿了。你们的心思我都知道了,让我歇会吧!」 赵无咎与朱瘦梅两人被柏震霆赶了出来,两人站在走廊里相对苦笑。 赵无咎:「真没想到柏帮主也来这招!」父女俩一样的毛病,遇到难题居然都装虚弱。 柏十七就算了,那是个小滑头,耍无赖也是惯熟的,可是没想到嗓门大的能掀翻屋顶的柏震霆居然也会用这招,真是一脉相承。 朱瘦梅一本正经:「柏帮主那是头晕。」 赵无咎轻笑:「对,头晕。」 柏帮主既然愿意装晕,就让他装好了。 有这二位打岔,柏震霆果然不再派人揪着丘云平去陪柏十七了。 他本来就是从底层爬上帮主的宝座,心思活泛的厉害,最会审时度势,况且冒出来的这二位真要论都比丘云平强,又何至于让柏十七在一颗树上吊死。 朱瘦梅不但自己来提亲,等黄友碧从乌家回来还向师傅坦白,请他去向柏震霆提亲。 柏震霆很是为难:「黄兄,不是我推搪,这件事情现在有点复杂。你很早就知道十七是个闺女,但她一定要继承我的家业,瘦梅也确是个可靠的孩子,可……」 黄友碧很是达观:「柏兄,你的难处我懂,婚事能不能成,你我交情都在。孩子们有没有缘法,还是看他们自己。」难得他还调侃一句:「以前我就替你犯愁,十七淘的不成样子,也不知道将来哪家的儿郎能够消受,没想到我家这个孽徒居然栽在了她手里。」 他颇觉好笑。 朱瘦梅年纪渐大,做师傅的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徒弟的终生大事,也有被治愈的病家提亲,就连乌岱清醒之后也向他提过,愿意将女儿许配给朱瘦梅,他冷眼瞧着乌家女儿似乎还挺中意自家徒弟,可惜都被朱瘦梅给拒绝了,真没想到原来他的一颗心全都系在柏十七身上。 柏震霆一脸忧愁:「儿女之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一边是故交旧友之徒,一边是当朝立有军功的嫡皇子。 前者好说,可后者就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了。 赵无咎改天单独来拜访他,亲口许诺:「柏帮主这些年可有想过,十七终归是女孩子,这次清理河道差点丧命,往后呢?假如您同意了亲事,往后江苏漕帮送漕粮入京,过各地的官卡,谁人还敢为难她?那些危险的事情都不必她出面,我自会派人料理了,您还有什么可忧虑的?」 柏震霆初次面对如此大的权势诱惑,险险就要把持不住,想到事关柏十七的一生,才没有在关键时刻犯糊涂:「周王殿下说的再好听,谁知道能不能落到实处?再说我家招赘,还想为柏家留点香火,好继承老夫手头这点产业。」 赵无咎的强势在柏震霆面前表露无遗:「柏帮主所虑者不过是漕帮及您老手底下的产业,就算是柏家的香火也不会断了,有我的庇护,一切都会如您所愿,为何不能同意这门亲事?」 柏震霆:「……」他能说,一想到要跟天子结亲,他就犯怂吗? 赵无咎就好比天下掉下来的一块金饼子,浑身上下都泛着金灿灿的光芒,除了砸的人头晕,让人怀疑其真实性,还让人产生一种「这是老天撒的饵,不定后面还藏着多大的灾祸」的感觉,实在是不能踏实接受这件事情。 柏帮主在朱瘦梅与赵无咎的围追堵截之下,心烦意乱解了柏十七门口的禁,苏氏派去的婆子们全都撤了回来,由着别人去探望柏十七,心里也寄希望于自家机灵的崽子。 苏氏不解:「你不是……反对周王与十七来往的吗?」 柏震霆振振有词:「以前那不是……想不明白他图谋咱们家什么嘛,怕他藏着什么阴谋。现在弄明白了,他就是图谋咱们家十七!」 苏氏瞠目结舌:「……于是你就放行了?」 从来固执的柏震霆忽然之间变的十分开明:「反正挑什么样的人为婿,总要十七同意才行。那个小混蛋固执的要命,瞧不上丘云平,这两个人里挑一个总能成吧?」他忽然间也有些自暴自弃了:「要是仇英活着,哪还有这么多事儿?」 当初他就瞧好了仇英,况且仇英对柏十七死心塌地,自从知道她是女子之后不但帮着遮掩,还发了毒誓,要一生忠于柏十七。 柏震霆知道此事之后,召了两人过去,向仇英提过欲招他为婿的打算,两小儿也是异常欢喜。 仇英一脸害羞的喜意,那傻孩子跪下叩头把脑门都磕青了,宛如小媳妇儿一般;而柏十七却半点不害臊,还恶狠狠吓唬他:「往后你再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了!」 第18章 这件事情也只有柏家一家三口及死去的仇英知道了。 后来……后来仇英就没了。 柏十七疯了一般到处追查凶手,帮中谁人不夸少帮主重情重义? 惟有柏震霆夫妇知道她的心思。 如果仇英还活着,说不定两人早都秘密成婚,连孩子也生下来了。 苏氏暗叹一声:「都是命呐,半点不由人!」 柏震霆忽然之间宽容起来,连柏十七都觉得奇怪,对着前来探病的赵家堂兄弟俩、外加朱瘦梅、复诊的黄友碧、以及拿着新出炉的话本子来追问后续故事的丘云平,还有那位倒霉催的俞昂,她:「……你们这是约好了一起来的?」 「约什么约?」黄友碧瞪了她一眼:「整天不好好养病,胡思乱想什么?」他把过脉又新换了药方,将外敷的药开了一副交给自家徒弟,意味深长的说:「多用点心吧。」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飘然离去。 柏十七:「黄……黄老头……」 有长辈看着,也不会有人胡说八道,黄老头是多好的挡箭牌啊?! 黄友碧似乎早就看破小儿女心事,在窗外奉送她一句:「小混蛋,你可长点心吧,有些事情可不是挑鸡蛋,看得到皮看不清瓤,还是知根知底的好。」到底为自家徒弟说了一句好话。 柏十七抱着脑袋刚想喊疼,赵无咎忽然说:「前几天柏帮主已经装过头疼了。」 朱瘦梅:「我今天还带了针,真头疼也不妨事,扎几针就好了。」 柏十七怏怏放下了抱着脑袋的胳膊。 赵子恒热切道:「十七你快点好起来,我都等不及把你介绍给新认识的朋友了!」大家一起去嗨皮你出银子我泡妞,多棒! 柏十七有气无力的趴在枕头上:「子恒啊,一想到你每天大鱼大肉而我只能清粥就咸菜,我就觉得你还是暂时先不要来了,免得伤了咱们兄弟的和气。」 赵子恒想想,用自己的幸福生活去刺激重伤未愈的兄弟,似乎有点不地道,便利落告辞:「我今天约了人去泛舟,先走了,回来给你带荷叶蒸鸡,听说这家的荷叶蒸鸡是一绝。」 柏十七恨的捶枕头:「你给我等着!」 赵子恒撒下一路报复得逞的笑声,也很快撤了。 丘云平左右看看,赵无咎坐姿严肃,朱瘦梅低头专注的研究师傅开的药方,房间里似乎有点说不出的尴尬,不过就是几天没来,怎么情况好像有点说不出的微妙啊? 他百思不得其解,黑着眼圈将手里厚厚一沓稿纸递了过去:「少帮主,你看看写的咋样?后面的故事呢?」 柏震霆跨进柏十七房里,见到的便是这一幕,丘云平凑的极近,正站在柏十七床前一脸激动的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赵无咎与朱瘦梅反而离的较远,冷冷看着他作妖。 柏震霆的浓眉拧到了一处,暴喝:「丘云平,你在这里做什么?」 丘云平傻傻回头,还向他作了个揖:「帮主,我有事找少帮主商量。」 柏震霆:「谁让你进来的?往后你离十七远一点,没有必要别往她跟前凑!」 丘云平被柏震霆揪着后脖领子从柏十七房里扔出来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柏帮主别是疯了吧?前些日子天天催促着他去探病,今天也不知道抽的什么风,居然把他赶了出来?! 居然把他给赶出来了! 他抱着自己的书稿几乎要泣不成声了,很想跟柏帮主说道说道:我就是追着少帮主听故事写书,好给大家赚一笔银子而已。 您老跟银子有仇吧?! 柏震霆自然不是跟银子有仇,而是忧心自家小混蛋的未来,所以对此格外谨慎。 小混蛋别瞧着心硬如铁的模样,其实她只是凡事不肯说,咬牙苦撑而已。 柏十七养伤的日子里, 赵无咎的密信快马送往京都,不出一月便送达今上的御案。 在此之前,御史大夫俞昂身故的消息传回京中, 今上震怒, 另行选派官员前往两淮清查盐道。 清查两淮盐道的官员前脚才离开京城地界, 后脚周王的密信就抵达京中。 今上拆开密奏读完,心头沉甸甸的,对于两淮盐道之污糟朽烂有了更深的了解。 他急召太子商议此事:「若不是阴差阳错,俞昂一条命早都葬身河底了。两淮匪患如此猖獗, 焉知不是与地方卫所有勾结?无咎自请清查两淮卫所,辅助俞昂清查两淮盐道, 太子以为如何?」 太子与周王一母同胞,模样有五分相像,只是他长居京都, 面相更为儒雅矜贵, 行事温缓从容,与经历过边塞风霜的周王气质迥异。 「二弟的腿疾可好了?他要自请清查两淮卫所,身体可受得住?整个江淮都知道了俞昂已经身故,新的钦差大臣已经离京, 要不……召俞昂回京?」 第19章 俞昂对外的形象一直是刚正不阿的,人还未至两淮, 盐道的官员先慌了神,设计要除了他。 他若留在两淮继续清查盐道,新任的钦差大臣到达之后, 谁为主谁为辅? 「俞昂既然大难不死,以他的秉性必要与盐道官员死磕,他还是留在两淮的好。至于到时候听谁之令……无咎不是正好在两淮吗?」 「父皇的意思……由无咎做决断?」 京中因一纸密信而起了风波,皇帝派人另行拟旨委派,远在宝应的赵无咎还不知道结果,每日恨不得扎根在柏十七房里。 朱瘦梅与赵无咎较着劲儿每日都来柏十七房里报到,当事人柏十七索性装睡,拉下床帐躲在被窝里瞪着眼睛养伤,直躺的浑身的骨头都要散了架。 朱瘦梅耐心极好,除了煎熬汤药,还做些加速伤口恢复的药膳,端到床前欲亲自投喂。 柏十七:「我手没伤着。」接过汤盅先是闻到一股药味,胃里便有些拒绝接受,皱着眉头:「……不会放了很多黄莲吧?」 朱瘦梅没好气的说:「放心吧,毒不死你!」他始终在柏十七面前做不到逆来顺受,俯低做小,大约是小时候留下来的毛病,哪怕心里揣着一团火,照到别人身上温度也大打折扣。 赵无咎的脸皮就厚多了,他既不会煎药也不会做药膳,身份代表的权势富贵柏十七也不大在意,只能每日在柏十七房里做复健消耗时间。还是舒长风支了个招:「女人多心软,殿下不妨多示弱,说不定能让柏少帮主心疼殿下?」 赵无咎:「十七是一般的女人吗?」 赵子恒幽幽飘过:「十七是女人之中的男人!」更是汉子堆里的爷们! 舒长风语塞。 赵无咎嘴不上大赞同舒长风的计策,但实施起来却因势导利,进行的十分顺利。 譬如他正在复健期,走路蹒跚,比之婴儿学步都不如,还比不上小孩子的腿脚灵便,目测距离之后在柏十七床前十步开外起身一步步往她身边挪,大约走个五六步已经摇摇欲坠,嘴里还要喊着:「十七小心,快让开小心砸到你!」 柏十七心道:你是炮弹吗? 眼睁睁看着他颀长的身躯向着自己砸过来,情急之下顾不得伤处,伸手去扶他——社会主义好青年扶老助残是刻在骨子里的,况且此地并不流行碰瓷,不怕扶了摔倒的群众被讹叫上官司。 朱瘦梅惊叫:「十七小心!」冲过去扶赵无咎。 赵无咎控制的恰到好处,直接摔倒在了柏十七的床上,还颇为懊恼:「对不住了,我这个腿……现在还是不受控制。」他苦着脸捶着自己的双腿,朱瘦梅差点气破了肚皮:你就装吧! ——前几日不都能走十几步了吗?! 他生性孤高,不屑于打小报告,可是到底气愤难平,还是刺了赵无咎一句:「前几日赵舵主不还说症状大为减轻吗?」 赵无咎面不改色的撒谎:「许是前些日子练的厉害了些,腿伤不能多走,这几日竟是疼的厉害,不如朱大夫替我瞧瞧?」 他的伤在骨头里,一切以患者的感受为基准,再行把脉开方之实,他若是说疼的厉害,当大夫的也不能断定就是在装,也许真是疼的厉害呢? 朱瘦梅一张脸都憋红了,肚里大骂他阴险狡诈,却又不能指责他满口谎言。 当日回去,赵无咎拍着舒长风的肩膀说:「真没想到这一招还挺好使的。」柏十七虽然不是一般的女子,表面顽劣不堪,性情桀骜,可实质上却有一颗怜老惜残之心,见他摔过来还不顾自身伤口开裂的危险来扶人,更是关切的问了好几句。 赵子恒木着一张脸戳破了堂兄的幻想:「无论是我还是朱瘦梅像堂兄一样受伤摔过去,十七都会关心的,她就是这样的人。」您高兴的太早了! 赵无咎宛若石化。 真相总是令人难以接受,尤其事关柏十七那颗捉摸不定的心,更是让人无从下手。 柏震霆夫妇宛如考核人员,每日也总要往柏十七房里来个四五回,两个人四只眼睛恨不得在小年轻身上挑出一大堆毛病。 苏氏尚且宽厚,但柏震霆就挑剔许多,每次回来总有许多问题:「……这两人要是中和一下就好了,朱瘦梅性子不大好,还没有丘云平软弱,万一以后两人在一起吵起来,他一副药就能让十七下不了床;赵……身份太高,万一将来两人之间有争执打起来,咱家的十七还不一定打得过他。十七就是小打小闹,这位……可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拼杀过出来的,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人命。」 柏帮主左思右想,忧心忡忡,最后还是发现丘云平手无缚鸡之力,又靠着柏十七生存,等于是被柏家捏着脉门过日子,最好拿捏。 苏氏给气的:「你就不能盼着点十七好啊?」 第20章 柏震霆实话实说:「我一个亲爹都常被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夫妻之间还不知道有多少矛盾呢,不及早考虑,就十七那臭脾气,难道还指望她忍着不成?」 换言之,柏十七连亲爹的脾气都不忍着,难道还指望着她对男人忍让? 恐怕她的字典里就没有「忍让」两个字。 苏氏叹气:「还不是你从小给惯的天不怕地不怕,现在后悔了吧?」 柏霆霆:「老子生的孩儿怎么能让别人欺负了?与其让她一辈子忍气吞声,不如快意恩仇!」他一路爬上来,参加过多少次漕帮械斗,也有命垂一线的时候,却从来也没怕过,宁可被打破头也不肯跪下认错。 柏十七还不懂老父的忧虑,能从床上起身略走几步,便裹着厚厚的大毛衣裳去院子里散步,还试图练练拳脚,被朱瘦梅给制止了:「你可别作践自己了,伤口还没长好呢就折腾。」 赵无咎坐着轮椅跟在她身后,起身略走几步便喊累,摇摇欲坠向柏十七伸手:「歇一歇吧?」 柏十七早忘了自己有伤,伸手要扶,斜刺里伸过来个胳膊含笑扶住了他:「既然赵舵主累了,不如我送你回房休息吧?」朱瘦梅如是说。 柏十七:「赶紧回去休息吧,不必来看我了。」 赵无咎:「……」 朱瘦梅将他送回轮椅,自有舒长风代劳,推着轮椅送赵无咎回房休息。 柏十七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偷笑,被朱瘦梅逮了个正着:「……你是不是看着我们两个人每日争来斗去十分开心?」 柏十七生来就是洒脱不拘的性子, 让她扮演二男争一女的其中一男,倒是得心应手,反之则各种别扭。 「你若觉得开心, 要不你来试试?」她数落朱瘦梅:「我爹娘胡闹, 你也跟着胡闹?婚姻之事顺其自然罢, 再说我还没有成亲的打算!」 朱瘦梅的失望之色溢于言表:「你中意赵舵主?」 「中意个鬼!」她振作精神,站在院子里吹吹风晒晒太阳,想伸个懒腰又怕拉扯到伤口:「别胡乱瞎猜了!」 一句话未完,外面忽有手底下人来报, 说是乌家兄妹来探病,竟被人径直引了过来。 柏十七犹在病中, 不耐烦这些礼节,可乌融兄妹俩带着重礼前来,还再三向她致歉:「那日家父病重慌乱, 招待不周, 望柏少帮主海涵!」 乌融言辞恳切,可乌静的眸子却没离开过朱瘦梅,俨然一副怀春少女遇到男神的模样。 「家中有病人都是兵慌马乱的,我前些日子生病可也没少让父母操心, 连门口守着的婆子都是这几日才撤的,两位若是早来几日恐怕连我的面都见不到, 何来招待不周之说?」柏十七眼珠子一转便明白了乌家兄妹的来意,舌璨莲花在乌家兄妹面前赞道:「这些日子若非瘦梅细心照顾,我还真不可能好的这么快。」 乌静听她叫的亲切, 状似无意道:「柏少帮主与朱大哥是旧识?」 柏十七夸张的笑起来:「岂止是旧识?算起来还是发小呢,小时候一起打架一起爬山采药,瘦梅小时候就聪明的不行了,所有医书都能倒背如流,认起草药来也特别快,又不跟村上的孩子们混闹,真是聪明懂事的像个小大人呢!」 她卖力在乌静面前夸奖朱瘦梅,越夸对方脸色越不好看,到得后来简直都快赶上努气冲冲了,没好气的从桌上端过一碗药递过去:「还是赶紧把药喝了吧?!」 柏十七接过药碗准备润润喉咙继续夸,哪知道一口药入了口顿时苦的说不出话来,脸都憋成了猪肝色,指着朱瘦梅:「你……你……」真是好狠的心,居然用黄老头的老招数。 她不过就是为了朱瘦梅的终身大事而推波助澜了一把而已。 乌静好奇的问:「柏少帮主怎么了?」 朱瘦梅紧扣着碗沿几乎是强逼着柏十七灌了一碗苦药,还面不改色的向乌家兄妹俩诉苦:「柏少帮主喝药怕苦,真不知道打哪里来的毛病,一喝药就是这副怪样子。都说柏少帮主少年英雄,义博云天,那些江湖传言大约做不得数吧?」 少年英雄柏十七腔子里都泛着苦味,无言的看着他:「……」 ——这还是那体贴周全的朱瘦梅吗? 乌静掩口而笑,竟然还替柏十七开脱:「大约江湖中人都有些怪癖吧,柏少帮主可能尝不得药味。」 妹子善解人意的都让柏十七恨不得娶回家当媳妇儿,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谁知却被朱瘦梅误解,还当她又存着勾搭调戏小姑娘的心思,恨的牙根痒痒,污水接着往她身上泼:「乌小姐别瞧着柏少帮主现在老实,那是她重伤不得便出门,不然平日可是花街柳巷的常客,红粉阵中的英雄。」 柏十七瞪着朱瘦梅,用眼神质问他:老子跟你有仇? 第21章 到处败坏我的名声。 朱瘦梅坦荡的回望着她: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 两人僵峙不下,互相用眼神别苗头。 乌融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但转而一想,他也有一二损友互相拆台,便又觉合理,还笑呵呵夸赞:「两位的感情真好!」 乌静因兄长这句话连带着对柏十七也生出了亲近之意:「听黄老先生说,朱大哥从小孤苦一人,原来与柏少帮主亲如兄弟,当真是福气。」 朱瘦梅:真想替乌家兄妹俩开几副治疗眼疾的汤药。 房里四人各怀心思,却还能融洽的把天聊下去,柏十七虽在病中,但在乌家兄妹的提议之下,讲起朱瘦梅小时候的趣事也是开怀不已,明明是自己的「丰功伟绩」,譬如替朱瘦梅抵挡了村里孩子的欺凌,还顺便把那几个小萝卜头收为小弟驱遣,却转手就安到了朱瘦梅身上:「……我那会伤了腿绑着夹板,连路也走不得,被家父送至黄老先生处养伤,村里孩童见我瘸着一条腿,每日做了儿歌来戏耍我,见到必呼一声小瘸子,还是瘦梅收拾了那帮小子,让他们都不敢再欺辱我……」 朱瘦梅毫不犹豫的拆台:「你们可别信她,柏少帮主纵然瘸着一条腿,也能收拾几个村童,我可不敢居功!」 柏十七死命朝他瞪眼:笨蛋!我替你在女孩子面前撑面子呢,你塌自己的台? 朱瘦梅嘴角隐现讽刺之意:用得着你替我撑面子? 明明两人自从小时候不打不成交之后,这些年相处融洽,却在今日乌家兄妹上门拜访的时候隐有拆伙的迹象。 柏十七如果不是身受重伤未愈,说不得都要敲着朱瘦梅的脑壳让他好好想清楚了:宝应县首富乌家的大小姐,千娇万宠的养大,将来出嫁田产铺子是少不了的,还能有安稳日子过,何必非要跟她这样在漕河里讨饭吃的危险人物厮混在一起? 如赵子恒般大家兄弟一场倒没什么,可缔结婚姻却不是闹着玩的,说不定一不小心就丢了性命。 不多时,宋四娘子带着珍儿端着点心果子来了,柏十七如蒙救星,亲热的招手:「四娘子快进来。」 宋四娘子自解禁之后才来探访过柏十开一回,垂泪坐在她床前:「十七郎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让奴婢后半生靠谁去?」 柏十七最见不得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们垂泪,拿出帕子替美娇娘拭泪:「放心,我必活的长长久久,做你的大靠山!」让四娘子主仆激动不已,回去之后半宿都没睡着。 珍儿更道:「姑娘这下子算是有了指靠,纵然柏帮主与夫人不待见姑娘,可只要郎君心里有姑娘就好。」 主仆俩今日一大早就泡在厨房里折腾了半日,亲做了两盘点心送了过来,没想到正逢柏十七待客。 乌静见得宋四娘子妇人打扮,便道:「这位姐姐是?」目光在宋四娘子与朱瘦梅面上来回扫过,生怕这年轻貌美的妇人与朱瘦梅有关系。 柏十七摆手:「这是我房里的四娘子。」 她既如此说,那便是有名份有体面的妾室了。 乌静一颗心便安稳落回了肚里。 乌家兄妹走后,朱瘦梅气的质问柏十七:「你那是什么意思?」 柏十七拈着宋四娘子做的糯软香甜的点心往嘴里喂,一边不忘解答朱瘦梅的困惑:「替你做媒啊,你瞧乌家小姐看你的眼神,热辣辣的,黄老头与乌家家主还是旧识,多好的一门亲事。」 「要你操心!」当着宋四娘子主仆的面也不能再争辩什么,朱瘦梅怒气冲冲拂袖走了。 宋四娘子甚是不解:「爷,朱大夫似乎很恼火,他为何不同意乌家的亲事?」 乌小姐长的清新可人,性格柔善,家资万贯,还有何可挑之处? 柏十七长叹一声,宛如看破世情的七旬老翁:「年轻人啊,任性的很,还不知道平坦大道的好处,非要一门心思撞南墙。」 漕帮就好比那南墙,寻常人只看到了船来船往的富贵,可谁能知道运河里的风高浪险,处处杀机? 朱瘦梅算是她的发小,性格执拗了一些,心却是最善良不过的,比起手无缚鸡之力的丘云平,大约是常年爬山采药练出来的体力要比那个书呆子强上许多,可是万一碰上漕帮械斗或者沿岸的水匪,她一个照顾不及,岂不连累他的性命? 仇英从小在漕帮长大,与她并肩闯过多少次恶斗,最后还不是落得个死无全尸,她追到械斗现场的时候,连他的尸体都没找到,到处都是断肢残骸,只找到其中一人的脑袋,其余都是面目全非,白骨血肉森森,难分敌我。 可惜朱瘦梅不明白。 柏十七半靠在床上,打发了宋四娘子主仆回去,等到黄友碧再次来替她换药的时候,石破天惊冒出一句话:「黄老头儿,你不会是想看着你徒弟血溅漕河吧?」 第22章 黄友碧正将她腰腹间缠着的白帛一圈圈取下来,到最后一层却与新生的血肉粘在了一处,闻言手底下一扯,只听得柏十七「嘶」的一声,白帛与血肉分离,新生的伤口冒出血珠,他面无表情破口大骂:「没良心的东西,我若不是瞧在那傻小子一厢情愿的份儿上,才不会同意这事儿!」 柏十七疼的呲牙裂嘴,却句句如刀:「以我的身手都时不时要带一身伤回来,你猜以瘦梅的身手,他能躲过几回这样的械斗?」 黄友碧抬头撞上她乌沉沉的眸子,仿佛是头一回见到这小坏蛋一本正经的神情,她说:「你救他一命不容易,又悉心培养了多少年,也忍心死在漕河上?」她的目光望向别处,语声带着不符合同龄人的沧桑:「漕河上混饭吃的漕丁们都是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若是发生械斗,瘦梅有几成胜算?」 黄友碧忽然有点后悔方才手重了些,忙拿干净的白帛拭她伤口上的血珠。 房间里很是安静,一老一小难得不互损,各怀心事。 当天下午,黄友碧便亲自去见柏震霆。 转天柏震霆见到柏十七,恨不得在这小混蛋脑袋上戳出一个洞:「你都跟黄友碧说了些什么?让他亲自跑去推辞亲事?还骂你冷血无情,心里全无他的徒弟,他也不好强求。」 柏十七靠在床头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还能说什么呀?我跟他展望了一番朱瘦梅进了咱们家门的前景,逢水遇匪,我便祭出他徒弟,逢山遇险,也让他徒弟先探路。黄老头虽然倔强,却很疼他的徒弟。再说徒儿可不比他种植的那些从山里挖来的珍贵药材,用在病人身上也算是物尽其用,用了也就用了。朱瘦梅可不是个物件儿,扔进咱们这如狼似虎的漕帮,丢了小命找谁去?」 黄友碧再大公无私,也不能拿爱徒来填坑。 柏震霆恨不得揍她一顿,只是见她重伤后萎靡的模样,眉头紧拧:「你的意思是……那位?」 ——难道自家这混帐属意周王? 柏十七躺在床上想的明白,闻听老父之言「嗤」的笑出声:「爹您傻了吧?那位如果是赵子恒,我还有办法拢在手心里。可他是谁?能被我左右?真要弄到一处去,摆明了咱们吃大亏。他不过是一时迷障,现下又不良于行,自然想偏了,等他能站起来重回京都,记得我是谁?」 真要论美色,宫中姹紫嫣红,何等样人材没有? 柏十七伸出自己两只捡粪叉子一般的手,手心还有陈年旧伤,最近养病肤色已经算是不错了,可是离玉脂琼膏十指纤纤的闺阁女儿家的手还差了从小到大的细心养护:「爹你是觉得我有美色啊还是有才气?还是家世背景赶得上京里那些官家小姐?」 柏震霆也不是个蠢人,被她几句话逗乐,到底忍不住在她脑门中轻凿了一记:「鬼机灵,就你瞧的明白!」 柏家父子心思达成一致,活泛的吓人的柏帮主又稳坐钓鱼台,赵无咎每次与他谈话都往柏十七身上甩锅,故作愁眉苦脸状:「十七那个宁折不弯的倔强性子,殿下也瞧见了,但凡她不乐意的事情,就是拿大棒子打断了她的腿,也拧不过来。我瞅着吧,这事儿急不得。」 之前分明是他为着柏家的下一代接班人而着急上火,恨不得早点为柏十七觅得一个合适的人,临了却又有了拖词。 腊月头上,柏十七已经能活蹦乱跳出去祸害人了,黄友碧也准备带着徒弟继续游历,今上遣密使送来圣旨,由赵无咎与俞昂暗中查探两淮盐道贪渎之事,并且送来了兵符,命赵无咎清剿水匪。 俞昂盼星星盼月亮,外面街上传的纷纷扬扬,新任的钦差大臣于半个月前就已经抵达两淮,开始带着人前往盐道衙门查帐,周王这里却毫无动静。 他跪在地上几要泪涕交加,将脑袋磕在冰凉的地砖之上,差点磕出来个大包。 赵无咎一接到密旨便特意去请柏十七,理由也是冠冕堂皇:「你历年带人清理漕河匪患,若论起对这帮人的熟悉,再没人能比得上,不知道本王能不能请柏少帮主襄助剿除匪患?」 别的理由柏十七尚能拒绝,但唯独剿灭漕河之上的匪患乃是她多年心愿。 「不知道我能帮到殿下什么忙?」 她眉间英气逼人,目如星子,除了面色还有几分苍白,那是重伤之后的虚症,只能长期调养。 赵无咎再一次深刻的认识到,寻常闺秀是堂前燕,而柏十七却是空中鹰……早不能用寻常策略来打动她。 「若是柏少帮主有暇,还请暂做我身边的幕僚,先带我熟悉一遍两淮水道,哪些地方易于藏匿水匪、哪些地方易于伏击,若有船行不便的,便在陆地上去勘察。到时候若清剿完了两河水匪,我必为柏十七在父皇面前请封!」 柏十七笑笑:「请封大可不必,若是能让沿途的官员少收些银子,我就谢天谢地了。」 第23章 两人达成一致,柏十七连夜铺纸画两淮水道。 她从小生于斯长于斯,又时常坐船四下游荡,这些年把两淮境内的河道摸了个遍,水道都在她脑子里,不必亲去便能画个八九不离十。 赵无咎坐在她旁边,见她磨墨沉吟,提笔便画,边画还边往旁边标注地名,及河道深宽,可行船只,及可隐匿之处,连芦苇甸子也画了出来,心中不由暗暗惊讶。 若在军中,她可做个斥候,建功立业。 可惜是个女儿身。 柏十七埋头画图,不知不觉间天色便暗了下来,赵无咎起身掌灯,门口舒长风忽然出声:「请问宋娘子可是有事?」 门外传来宋四娘子的声音:「听说我家爷今日还未用晚饭,妾身特意送些汤水饭食过来。」 柏十七画的入神,这才发现天色已晚,赵无咎也陪着她饿肚子,顿时有几分不好意思,压低了声音说:「殿下怎的不叫我?」 赵无咎见多了她吊儿郎当的模样,还从来没见过她如此专注的做一件事,她伏案画图的时候,他便一直注视着她,偶尔问一起,她便滔滔讲下去,仿佛眼前便是碧波轻舟载着二人行驶在她画的水道之上,再画下去又沉迷了进去,忘了与他讲话。 写写复画画,大半天功夫竟然也就过去了。 只听得门外舒长风道:「少帮主与我家主子有正事商议,宋娘子可把饭食汤水放下,由小的代为转交,娘子还请回吧。」 宋四娘子急急道:「我家爷身子尚未康复,可操劳不得,舒小哥还请代为传话,让爷万万保重身子。」 院中响起离去的脚步声,舒长风提了晚饭进来,赵无咎神色复杂的看了柏十七一眼:「你还真准备与宋娘子假凤虚凰的过下去?」 柏十七小心将桌上画好的水道图收起来,赵无咎帮着收拾纸笔,她挑眉道:「天下男儿负心薄幸的多,若不能替四娘子择一良人,贸然把她推进婚姻的火坑,那我还不如把她留在身边呢。」 「负心薄幸的多?你从哪里得出来的结论?」 柏十七心道:身为一夫一妻的现代社会的遵从者,左拥右抱的哪个不是负心薄幸? 不过观念不同,倒不必挑明。 她遂笑嘻嘻道:「从我身上得来的结论啊,若为男子我必左拥右抱,见一个爱一个,反正只要娶了妻,收十来八个美人在房里,谁会拦着我不成?至多得一句年少风流的评语,又不会掉半块肉。」 赵无咎见她又露出一副不正经的模样,简直哭笑不得:「你呀你!得亏不是男儿,不然得有多少姑娘被你给祸害了。」 柏十七摇头:「非也非也,我那是解救一众美人于水火。你是没见过沿河有些独夫,对妻子张口便骂,抬脚便打,当作牛马一般对待,我若娶了美人回来,可是怜香惜玉呵护备至,女人不爱上我简直没有道理!」 她沾沾自喜的得意模样让赵无咎一愣:「你的意思是说,我……不够怜香惜玉?」 这简直是个悖论——柏十七那副街头小痞子的模样,何用得着别人怜香惜玉?她自己还是护花使者呢。 舒长风听得一呆,回过神来忙忙摆饭。 两人吃过饭撤了碗筷又开始掌灯继续画,中间俞昂还过来了一回,见柏十七下笔如有神的样子,赞叹不已:「柏少帮主真是年少英才,何不进军中为国效力?」 柏十七伸个懒腰,埋头伏案继续画:「我还是有自知知明的,就我这么个浪荡自由的性子,若是进军中效力,说不定早被军棍打死了。」 赵无咎莞尔:小丫头倒见事极明。 柏十七不分昼夜画水道图,而赵无咎也将撒出去的亲卫们收了回来,命令他们四处查探两淮各地驻军的卫所,而他又与柏十七近来在一处,那些亲卫们免不了在柏十七房里进进出出。 黄友碧既定了日子要走,朱瘦梅一颗心全在柏十七身上,黯然之际前来辞行,才进了院子便见得热闹景象,舒长风虽守在门口,但房里一名亲卫正在禀报打探来的消息:「……殿下,属下去了高邮的卫所盯了数日,倒没发现有甚异常,只是觉得奇怪,那卫所驻军似乎无论兵器还是着装都甚是寒酸。」 两淮富庶,各地卫所按道理不至于如此寒酸。 朱瘦梅耳边听得「殿下」两字,脑子里还没转过弯来,舒长风已经大声道:「朱大夫过来,可是有事?」 他一声「朱大夫」与房里那名亲卫的「 殿下」二字错前岔后,倒让朱瘦梅听了个真切。 「殿……殿下?」 朱瘦梅师承黄友碧,深谙黄氏家训,当下热血冲进了脑子里,便要往里闯:「谁是殿下?里面的谁人是殿下?」 房门忽然从里面大开,赵无咎端坐在轮椅上,柏十七正提着笔惊愕的与他对视,另外一名年轻的男子身板站的笔直,不明所以的看过来。 第24章 朱瘦梅指着赵无咎:「他他……他是谁?」神情激动:「十七,他是谁?!」不接受他的情意就算了,连他们师徒俩一起蒙骗算怎么回事? 黄友碧得知此事顿时暴怒, 指着柏震霆破口大骂:「你我多年相交,不想你竟为了谄媚权贵而不顾多年情份,算我瞎了眼!」 柏震霆有口难言, 拉着他连连解释:「黄兄, 我真不是有意隐瞒, 都是十七闹出来的故事,她带着人跑了,我还派人着实寻过一阵子,若非她后来受了伤, 我连她的行踪都不知道。」 黄友碧想起柏十七受伤之后,柏家夫妻匆匆赶来的样子不似作伪, 但气恨难消:「你起先不知道,但你家小崽子受伤之后你赶过来,为何还要瞒我?」 柏震霆一边拉着黄友碧不让走, 一边使眼色给长随, 让他赶紧把柏十七给找过来——谁烧的火谁来熄,也别累着他这个当爹的! 「黄兄你听我说,等我们赶过来的时候你已经替那位治腿了,都治到一半了, 我若是再多嘴,你总不能放弃吧?你虽有一定之规, 可更有医德医心,从来没有治到一半就放弃的先例啊。」 黄友碧冷笑:「这么说来,还是我的不是了?」 柏震霆:「是那孽子的不是, 等她来了我狠狠揍她!」 柏十七从小挨过的大不在少数,不过她那个宁折不弯的性子,棍子没少挨,毛病却没扳过来,依旧能跟柏震霆对着干,黄友碧不是不知道她身上长了几个胆。 他颓然坐倒在椅子上,万分疲累:「我父临终之时,我答应过他不再替权贵官宦看病,怎可违背老父临终遗言?」 黄友碧之父黄延波当年在两淮一带名气极盛,被淮阳侯宗恒请去替爱子治病,不但没能救回来宗恒之子,竟是连自己的性命也一起丢了。 宗恒年轻气盛,初承侯位,恰逢爱妾生下一子,玉雪可爱,没想到才过百日便染了病,请了不少大夫都告罪而去,最后求到了黄延波门下。 黄延波也确实治的那孩子有了起色,没想到一夕之间那孩子就没了性命,宗恒惊怒之际不听分辩就将黄延波下了狱,一顿板子打的只有进气无出气,被送回黄家隔日就死了。 彼时黄友碧尚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冲去县衙为父申冤,却被那县令一顿板子打了出来,在家里养了近两个月才能下地。 黄母跪在他榻前苦苦哀求,让他遵从亡父遗言,从此之后不替官宦人家看病,只为民间普通百姓问诊。 此事于他一生乃是至痛至惨的记忆,哪怕事隔几十年,亡父血淋淋的样子也历历在目。 朱瘦梅震惊之际旋风一般刮走之后,柏十七就知道会有这一刻。 黄友碧去寻柏震霆之时,柏十七简单将她所知道的黄友碧家中惨事告知赵无咎:「此事是我做的过了,原本想着殿下治好腿疾之后自然会回京城,此生与黄老头大概都无交际,他不知情之下治好了你的腿伤,谁知道……」 赵无咎起身:「我陪你一同过去吧,无论如何瞒骗黄老先生之事,我也有责任。」 柏十七沉吟片刻,忽没头没脑问了一句:「听说那宗恒如今还活着呢,不知道殿下与宗恒关系如何?」 赵无咎失笑:「本王与京中各侯爵府都素无交情,何况是淮阳侯。恐怕老侯爷连我长什么模样都不记得了。」还是幼时淮阳侯进京朝见皇帝,他远远看过一眼,那时候年纪小,连宫宴也不必参加,此后忽忽几年,便奔赴边疆。 柏十七松了一口气:「没交情就好。」 赵无咎:「你打的什么主意,能与我尽早通个气吗?」 柏十七:「如果说淮阳侯知法犯法,你能……能为黄老头报仇吗?」 江湖儿女大可约架水道论生死,但黄友碧的仇家却是权爵之家,她真是有心而无力。 赵无咎摸摸她的脑袋:「如果真有此事,我定不姑息。」 柏十七进门二话不说,扑嗵跪在了黄友碧面前,抱着他的双腿哽咽着认错:「黄老头对不住,我不应该瞒着你,可我也不是故意的!」 黄友碧还从来没有被人抱着大腿认错的经历,此情此景让他极度不适:「你起来!起来说!」 柏震霆坐在一旁,见自家崽子把平日向他耍赖的那一招用在黄友碧身上,暴跳如雷的好友都快从凳子上坐不住了,内心不得不感叹:黄友碧可真是个好人! 赵无咎无措的站在门口,愣住了。 柏十七说哭就哭,眼泪掉落有序,跪在黄友碧面前忏悔:「小时候我爹就告诉过我黄伯伯家里的事儿,那时候我年纪虽小,却想着等我练好功夫,长大之后找机会一刀宰了宗恒为黄伯伯报仇!」 她鲜少这么乖巧的叫一声「黄伯伯」,可见今日认错的态度之诚。 黄友碧身边只有朱瘦梅一个徒弟,他半生孤苦,视老友这古灵精怪的崽子为子侄辈来疼爱。 第25章 「你起来!」 柏十七跪在地上不肯起来,一径说:「等我长大之后才发现那宗恒权势极盛,奈何不得,便一直留心着他家的动向。知道周王殿下的身份之后,我便想到了这一点,旁人奈何不得他,难道皇帝陛下的嫡亲儿子也动不得他?」 黄友碧拉着她的手停住了。 柏十七知道到了关节要紧处,更是再接再励,抹一把眼泪面显坚毅之色:「周王殿下在外名声极佳,他那双腿也是为了保家卫国而受的伤,黄伯伯在不知情的情况之下替周王治好了双腿,也不算是违背了长辈遗言。而周王殿下有感于黄伯伯治腿的高义,使他后半辈子免去了伤痛不能行之苦,就捎带手……把宗恒的不法行为上达天听,是不是……一举两得?」 她跪在黄友碧脚边巴巴仰头望着,从来撒泼耍横的崽子忽然之间乖巧认错,简直跌破了黄友碧的眼眶。 最要命的是,他竟然还觉得这小家伙的盘算颇为合理。 黄友碧沉默了。 柏十七趁势向身后的赵无咎悄悄打手势。 赵无咎清清嗓子上前表态:「黄老先生治好了本王的腿,大恩难言谢,老先生又不爱金银之物,那本王替老先生申冤却能办得到。」 黄友碧的态度总算有了松动:「那宗恒在淮阳几十年,况且此事已过去多年,连证据也没有,如何替我父申冤?」 若是当年的药方与人证还留存,大约还可一查,可事隔多年,恐怕连宗恒都未必还记得黄延波此人,更何况那些侯门大宅子里的奴仆们更是不知经手者几人。 柏十七斩钉截铁:「反正宗恒纵子行凶也不止一桩,都不必费心去查当年之事,人是死在他手上的,只消把他现在的罪过拉出一桩来抵债,也算是替黄爷爷申冤了!」 黄友碧干燥的大手摸摸她的脑袋:「小滑头起来吧,我不怪你了!」 她这么费心巴力的替他筹谋,还有何好怪罪的?! 事后柏震霆还曾追问过自家崽子:「你是如何知道宗恒行不法之事的?」 柏十七:「爹竟不知宗侯的次子宗丰有奇怪的癖好?侯府里折磨死多少婢女我不知道,不过据说姐儿们听到宗丰去喝花酒都吓的抖如筛糠,不愿接他的生意。真被老鸨逼着服侍他的,轻则卧床半月,重则……也有挺不过去的。」 柏震霆瞪着她,呼吸渐粗,肚子眼见着要鼓起来:「你在外面……到底都学了些什么?」 柏十七惊跳开来,边嚷嚷边逃:「我就是闲来无事听了一耳朵,又没跟着那宗丰学。他有能一手遮天的亲爹,我若是弄死了姐儿,又没人替我遮掩……」 柏震霆暴怒,吼道:「你这是嫌弃你老子没本事了?」 苏氏听到动静出来,头疼的看着这熟悉的一幕:「你们爷俩能不能消停会儿?」这才安静了多久,又闹腾起来了。 柏十七做个鬼脸:「又不是我要闹事的,娘你怎么不去问爹。」一溜烟跑的不见影子。 苏氏:「……」 柏震霆拈须而立,见自家崽子溜的飞快,又恢复了往日的活蹦乱跳,居然颇有几分怀念的味道,咳嗽两声还是觉得嗓子不舒服:「夫人,给我泡一杯清嗓子的茶来。」许久没喊过,嗓子劈岔了。 苏氏瞪他:「活该!」 柏十七气喘吁吁跑回自己房里,见到赵无咎坐在桌旁看她画的水道图,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抱起桌上的冷茶猛灌一气,在赵无咎怪异的眼神之下一屁股坐了下来,胸膛里犹如拉风箱般喘个不住:「许久不运动,竟然跑一跑也喘。」 赵无咎指着茶盏:「……」 柏十七后知后觉:「……你的?」 赵无咎点点头。 柏十七大窘:「……我让人再换一盏来给殿下。」 赵无咎提起茶壶自己又泻了一盏,端起来慢慢啜了一口,柏十七久在欢场混迹,各种撩妹的手腕不知道往多少美人身上使过,都知道是套路,谁也没当真,可是不知怎的,倒被他这番举动给生生弄出了几分尴尬。 她摊开纸张磨墨,借以缓解二人之间的尴尬。 赵无咎似无所觉,竟然还追忆旧事:「我在边疆十年,很多次出城奔袭敌营,路途之上渴起来,一个装水的皮囊从十几个人嘴里过,谁也不曾嫌弃谁。」 柏十七:「……」感情人家习惯了与人共用饮水的器具? 她心头那边不自在瞬间归为零。 赵无咎见她面色如常低头开始画水道图,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唇角微弯。 隔日黄友碧带着朱瘦梅来辞行,时近年底,他要回家祭扫祖坟:「我大约会在家里住一阵子,有事儿可派人去传话。」 柏震霆依依不舍送走了老友,也准备带着妻小返家,听说柏十七已经充任赵无咎的幕僚,也只能由她去胡闹,吹胡子瞪眼睛的接受了她打包塞过来的宋四娘子主仆及丘云平。 第26章 「反正丘云平做帐挺利索,您老不嫌弃先凑和用吧。」 丘云平好不容易写完了一个话本子,技痒难耐,悄摸送给宋四娘子去读,作为第一个读者,他急于想要听到第一手的评论,自然不能跟着柏十七走了。 柏十七从来只负责编故事,至于写成文字她甚少去读,就算是丘云平求着她看,她也只略略读几章就丢开了,兴致聊聊的样子。 反倒是宋四娘子对柏十七依依不舍,站在马车旁边说了好些话:「爷一定要小心自己的身子,遇上危险之事要避着些,不然让奴婢彻夜难安。」 柏十七送了亲爹亲妈外加亲小妾若干人等上了马车,目送着他们离开,犹如被脱了紧箍咒的齐天大圣,整个人都松快了起来。 腊月初十,赵无咎带着一干亲卫与赵子恒柏十七前往高邮。 高邮卫指挥同知罗大爵年约三旬,一把浓须遮住了半边脸,见到从天而降的周王赵无咎,反复确认他的身份,最后还是因为赵无咎依旧坐在轮椅之上,才相信了他的身份。 俞昂扮做个老仆,赵子恒依旧是本色出演,做他的纨绔,多了个年轻的幕僚苏七,正是柏十七。 高邮卫所营房似乎久未修缮,卫所的官兵们着装也有几分破旧,就连手中兵器也老钝不堪,赵无咎坐着轮椅检阅一番,眉头皱的都快能夹死蚊子了。 正如他手底下的亲卫送来的消息,高邮卫太过奇怪。 等到吃饭的时候,赵无咎总算能明白一二了。 罗大爵据说参加过沿海卫所的抗倭战争,前些年小股倭寇与海盗勾结,不断侵扰地方,各地沿海卫所守军不敢松懈,他几番打下来便升了官,等到平定战事,他便被调到了高邮,虽是个指挥同知,性格却太过端方,不够圆滑被同僚上司打压。 赵无咎估摸着大约还被克扣了军饷,才造成了高邮卫一贫如洗的境地,连端上来的饭菜都简陋非常,送菜的老仆瘸着一条腿满含歉意:「我家大人匆忙下河去钓了两条鱼,才能凑成这一桌菜,还请贵人别嫌弃。」 桌上的菜色极为简单,除了一条红烧一条清蒸鱼之外,其余都是素菜,还赶不上柏十七押运漕粮进京给船上漕丁的伙食。 柏十七挟一筷子鱼尝尝,总算高邮卫做饭的厨子手艺还不错,尚能入口,不算是辱没了这条活鱼。 赵无咎道:「你家罗大人呢?怎不见他来陪客?」 老仆嗫嚅:「我家大人……在外面。」 罗大爵派人送了一桌简陋的饭菜给周王,一方面他是真穷,另一方面又怕被周王嫌弃,以为他有怠慢的嫌疑,铁塔一般的汉子蹲在外面台阶上发愁。 柏十七出来瞧见罗大爵顿时乐了:「罗大人这是为着何事发愁?」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罗大爵穷的只差当官服了,连招待上司的伙食费都拿不出来,这在遍地富庶的两淮官员中简直是朵奇葩。 罗大爵臊眉耷眼,吞吞吐吐:「殿下……可是怪罪了?」 周王可是今上嫡亲的皇子,何等尊贵,今日端上桌的在他眼中大约跟猪狗食也差不多了。 他当柏十七是周王派出来问罪的。 柏十七与他肩并肩蹲在一处:「殿下仁厚,又怎会怪罪罗大人招待不周呢。」不过有件事情让她很奇怪:「高邮本地富庶,又离盐城不算远,按理说罗大人不应该穷成这副模样的,你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落魄潦倒的样子?」 她在运河上也与盐漕官员们打交道,哪个不是吃的满脑肥肠,头一次遇见这么穷的官儿,着实惊奇。 罗大爵老老实实说:「军饷……每回都不够数,上面又不肯按额定的数发下来,卫所的兄弟们连饭都吃不饱,更别说操练了。」 「啧啧,就你们的战力,碰上小股水匪,也不知道是水匪先跑还是你们卫所的兄弟先跑。」论装备,这帮吃公家饭的竟然还比不上野路子发横材的水匪们用的弓箭刀具精良。 罗大爵愁眉苦脸:「我向都司衙门请求过了,希望能调拨足够的粮食与武器,总是石沉大海,不见有下文。」 柏十七拍拍他的肩,小声出主意:「罗大人就没想过……捞偏门?」 罗大爵一双牛眼瞪的老大:「摸金?」铁塔般的汉子打了个哆嗦:「会遭报应的!」 柏十七被他逗的直乐:「罗大人真有意思。」她小声出言指点:「到处都是私盐,反正你不贩也会有别人贩,罗大人派手底下一队信得过的兄弟多辛苦几趟,也不愁短了衣食。」 罗大爵骇然:「你……你是何意?我从来都不做违法之事,私卖私盐可是重罪,我岂能拖手底下兄弟下水?苦点累点大家熬一熬就过去了,怎可因此琢磨旁门左道?」 此人方正迂腐,是个抱着教条沉河的主儿,在两淮盐道沉疴难返之际,居然还能遇上这样的人,殊为难得。 第27章 赵无咎听说此事,经过数日观察,发现果如他自己及卫所的老仆所说,罗大爵竟是个清官,平日的爱好便是钓鱼,每日的菜色是各种鲜鱼换着花样烧,也因此卫所为罗大爵做饭的厨子烧鱼的水平稳中有升——练的多了,再烂的厨艺也会有所提升。 俞昂便如寻到了同类,生出惺惺相惜之意,以老仆的身份围着罗大爵转了好几圈,直转的罗大爵心中暗自揣测这老仆的来意,反省自己可有招待不周之处……发现不周之处太多,竟找不出一条周到之处,顿时骇然。 直待时机成熟,赵无咎亮出了密旨及兵符,罗大爵痛痛快快将军队的指挥权交给了赵无咎,还利索站在了队末,自觉充任一名小卒。 长久以来,高邮卫的整个责任全都压在他肩上,硬生生把个熊似的汉子都快压成狗熊了,明明身长八尺,却垮肩塌腰,十分不像样子。 罗大爵欢快的迎来了他卸下肩头重担充任小卒的新生活,将一个烂摊子抛给了赵无咎。 赵无咎派舒长风往都司衙门走了一趟,很快便押送了好几船兵械及军饷冬衣之类的物资,按名册发放。 罗大爵私底下问舒长风:「都司衙门的人可有为难你?」 「自然不曾。」舒长风心道,他背后的招牌过硬,寻常官员哪敢得罪嫡亲的皇子? 罗大爵咂摸出了点味道,心里很是难受,只能躲到一边去消化。 兵械军饷及冬衣全部发放完毕,赵无咎终于开始了提高战力的训练,久已不曾早起的赵子恒被柏十七从被窝里揪出来,扔在冰冷的户外,几乎冻僵,跳着脚想回房去烤火:「十七,马上就要过年了,你就不能让我好生多睡几日?」心里暗暗补充:凶蛮成这样,谁家儿郎敢要哦? 柏十七绑腿打的结实,浑身上下收拾的干净利索,站在原地热身,还催促赵子恒:「既然起来了就赶紧练,别浪费了早晨的好时光。」她这次死里逃生,才发现柏帮主以前替她排的那些还远远不够,只有真正面临过生死关头才知道极限在哪里。 远远赵无咎坐着轮椅被舒长风推着巡视军士们训练,赵子恒不想锻炼便拿话岔开:「你说堂兄明明都已经能走了,为何还要坐轮椅,一副走不了路的样子?」 柏十七在他身上拍了一记:「黄老头曾有言在先,他这腿受伤太过,不能太过劳损,除了规定的复健,当然是要好好养着了。」 赵子恒:「我还当堂兄是为了迷惑别人。」 上马能战的周王变成了残废,就算是两淮卫所听到此消息,会不会也心生懈怠,并无多少惧意?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真没想到你也有带脑子思考问题的时候。」 「说的这是什么话啊?」赵子恒拿起一杆枪便追了上去:「今日我一定要向你好生讨教几招。」 他枪法很烂,柏十七的专长是近身搏头外加潜水,兵器却是外行,在他抡着杆长枪一顿乱刺的情况之下,柏十七只能没命逃跑,引的远处训练的一帮兵士们笑的东倒西歪。 到了除夕,柏十七提议去城里过年,被赵无咎给拒绝了;她又提起回苏州过年,再次遭遇赵无咎无情的驳回,不由垂头丧气:「殿下难道要留在卫所让罗大人钓鱼给我们添菜过年?」 罗大爵有感于英雄有了用武之地,热情挽留:「别的不敢说,鲜鱼却是管够的,苏公子不如留下来大家一起过年?」 柏十七:「……」 大年夜里,柏十七默默把派个人进城去叫一桌菜的念头打消,老老实实跟着赵无咎劳军,与军中这帮糙汉子们一起守岁,就着粗瓷陶碗喝了两碗酒,心里默默念叨:从今往后老子也可以出去给人吹嘘是当过兵的人了! 大年初一,距离高邮卫所五里之外的水域发生了一桩惨案,一艘货船被劫,船上的人无一生还。 消息传回县衙,然后跟烟花似的炸开,附近的各村都得到了消息,于是村民们便私底下四处传播,很快高邮卫所便听到了风声。 柏十七最恨杀人劫货的水匪,气的满地转圈:「真是一帮牛皮癣一样的家伙,清理了一回又一回,连个年都不让人好好过。」 赵无咎点了二十来个看起来身强力壮的兵士,再带上罗大爵及柏十七同往,俞昂紧追不舍:「老奴腿脚灵便,还能帮殿下斟茶倒水,且捎带上老奴一起。」他也险些命丧于水匪之手,对这种案子更是深恶痛绝。 距离高邮卫所五里之外的水域河道内, 自发现了被洗劫的货船,高邮县令带着衙役仵作勘察了现场之后,回县衙就对外称病不出, 打定了主意做个缩头乌龟。 江南每年诸如此类的案件不少, 有时候破不了案便互相甩锅, 或者推个顶包的出来,但来往水道却从来没有安宁过。 县衙的差役认识罗大爵,见到这位穷官态度也颇为轻慢:「县令大人已经带人勘察过案发现场,罗大人若是要看, 还是小心别破坏了船上的痕迹。」 第28章 案发的船只已经被从河中央拖到了岸边,就捡在岸边一棵巨大的垂柳之下, 高邮县令留了两名看守现场的差衙,原本都猫在河岸边烤火,很是消极怠工。 罗大爵虽然穷的一清二白, 但为人耿直狷介:「回去告诉你们家大人, 这里我派人看守,等回头我看完现场自会亲自去会他。」 正是开年,湿寒入骨,白天倒还好, 有不少附近村镇听到消息的老百姓跑来看热闹,但入夜之后两人守着艘发生凶案的船只别提多恐怖了, 但稍有点风吹草动都怀疑是冤魂索命,才守了一夜就差点落下毛病,巴不得交待了这倒霉差使, 早点回去。 见有人来接手,顿时喜不自禁,连带着看罗大爵这个穷武官也顺眼多了:「既然大人要保护案发现场,那小的们就先回去禀报县令大人了。」 两名差役离开之后,罗大爵便恭恭敬敬派人去请远处的赵无咎过来勘察现场。 柏十七跟在赵无咎身后,一行人登船,扑鼻而来的是浓重的血腥味,虽然距离案发已经过去了两日夜,但船上的血腥之气不减。 赵无咎是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柏十七也是常年在刀尖上游走的人物,唯独赵子恒是个富贵公子哥儿,闻到血腥味就有些不适,待见到船舱里横七竖八的死尸顿时再也受不了了,扭头就往外跑,站在岸边弯腰呕吐不止。 高邮县令巴宏儒能做到县令凭的疏通关系及冒领他人功劳,本人却是个懦弱无胆之辈,来勘察现场的时候,才登上船头闻到浓重的血腥味,见到甲板上死不瞑目的船主便被吓破了胆,连忙退了下去,就连验尸都是县尉与仵作联手进舱房做的,内舱如何他也只是听下属约略讲述了两句,便吓的直摆手:「莫讲莫讲,再讲晚上该做噩梦了,一切就交由你们去处理了。」 县尉苗崧内心鄙视,面上却只能表现的恭恭敬敬:「大人若是不适,不如暂且先去歇息。」 决断之人回县衙后院养病,再加天寒地冻,尸体暂时都还留在船上,依旧是抢劫被杀之时的惨状。 舒长风扶着赵无咎下缓缓往舱里走,沿途都是横七竖八的死尸,他细细察看,又担心柏十七不适,扭头去看,发现柏十七戴着个也不知道用什么皮子缝制的手套,正细细翻捡察看尸体,神情认真专注,不亚于专业的仵作。 赵无咎:「……」 舒长风:「……」 她不但验尸,见主仆俩看过来,还与二人交流凶案线索,探讨死者的致命伤、揣测死前经历,譬如有的经过激烈挣扎与水匪拼过命的,在的则是在睡梦之中被人一刀毙命,她甚至还凑近了尸体去闻:「死者生前应该喝过大量的酒,酒气未散,所以未被外面的厮杀吵醒……」 罗大爵跟在三人身后,对周王这位幕僚钦佩不已:「苏先生看着年纪轻轻,没想到对尸体致命伤这么有经验,真是难得一见。」 柏十七淡淡道:「见多了自然有就经验了。」 罗大爵:「……」看她的年纪也不过就是十七八岁 ,怎么感觉这位姓苏的幕僚是从小在凶杀案现场长大的,常年与尸体打交道,才能说出这么惊悚的话。 柏十七勘察案发现场比其余三个人看的都要更为细心,不放过舱房的每一寸。一个时辰之后,她在最底层货舱极不显眼的角落里捡到了一块鸽子蛋大小的白色鹅卵石。 这东西在沿河极为常见,各种形状都有,有时候被船员们连同货物一起带进舱房,也没什么出奇之处。 她捡到之后,起初也不当一回事,只是出于习惯性的谨慎看了一眼,但是借着罗大爵提着的气死风灯晕黄的灯光去瞧,发现这白色的鹅卵石圆润之极,似常年被人摩挲,竟透出几分油光,而鹅卵石之上竟还生着一点殷红色,熟悉之极。 她盯着鹅卵石神色变幻不已,生怕是自己眼花所致,使劲眨眨眼睛,发现那点殷红如旧,顿时唇干口苦,颤抖着凑近了灯光仔细去瞧。 赵无咎见她神情有异,大为惊奇:「怎么了?」 柏十七把那块鹅卵石交到他手上,艰难的说:「殿下帮我瞧瞧,这个鹅卵石上面是不是还刻有一个字?」 赵无咎这才发现她的手冰凉之极,微微颤抖,但他平生所遇凶险之事也不止一桩,不动声色接过去,翻来复去将这块鹅卵石凑近了灯仔细去瞧,其实都不必瞧的有多仔细,入手便能感受到这石头殷红一点的反面刻了字。 他翻过来去看,发现刻着个极为方正的「漕」字,似乎年深日久,竟然已经摩挲出了一层陈年油垢,把那个字刻下去的细小沟壑填满,竟然似在上面写了个细小的黑色的「漕」字。 「上面刻着个漕字。」 柏十七朝后趔趄了一下,似乎身子忽然之间失去了重心,差点坐到了一地干涸的血迹之上,还是赵无咎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怎么了?」 第29章 她借着赵无咎之力终于站直了,声音破碎:「这颗石子……是仇英之物。」 自从柏十七死里逃生之后,这个名字于赵无咎来说绝不陌生,甚至他一度还在脑子里幻想过那个少年的模样,他在柏十七的脑子里永远停止在了最美好的少年模样,让她数年之后还在运河之上念念不忘,为了他的死不顾自身安危而涉险地。 「他不是已经遇害很久了吗?」 柏十七喃喃自语:「难道……这伙水匪就是当初杀害他们的那帮水匪?」她数年在水道追踪,皆无线索,还当此生永远找不到真凶了,没想到柳暗花明,竟然教她在高邮发现了亡者遗物。 以她的聪慧,还有另外一个答案,但也许她内心深处压根不愿意去想那另外一个答案。 赵无咎不忍心反驳她——仇英随身之物在数年之后重现凶案现场,一个是当年的凶手保留了仇英遗物不小心带上了船;另外一种可能便是仇英根本没有死。 如果仇英没有死,那么……当年的惨案便另有玄机,而此船的凶手也许与他脱不了干系。 他不由猜测,也许比起仇英没有死这个结论来说,柏十七宁愿这是凶手保留了仇英遗物,于她来说更容易接受一点。 她费尽心机去追查真相,险些丧命,怎么能接受被人欺瞒愚弄? 在底舱待久了空气污浊血腥, 很容易呼吸不畅。 勘察完现场,四人很快就从底舱出来,下了船之后站在岸边呼吸新鲜空气。 赵子恒远远站着, 恨不得离柏十七有三丈远, 还嫌弃的说:「你把鞋上的血迹洗洗。」如果情况允许, 他都想要让几个人去泡个澡,好去去身上的血腥味。 柏十七今天心情郁闷,对好兄弟爱搭不理,独坐在河岸边一块大青石上洗靴子, 十步开外陆续来了不少附近村镇瞧热闹的百姓,她眼角余光瞥见一个颇为面熟的黑瘦少年, 脑子里一片混沌被劈开,猛的窜了起来,直奔着看人群而去。 很多百姓事不关自己, 不太明白那个面色白晳的少年郎为何忽然直奔了他们过来, 唯独那黑瘦少年反应敏捷,几乎是在柏十七神情定住,然后起身的瞬间他就已经扭身奔逃。 柏十七的速度很快,赵子恒幽幽道:「……我也没说什么呀, 她大可不必负气伤心离去!」 赵子咎对自家笨蛋堂弟早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直接点了手底下两个健壮的汉子:「你们跟过去瞧瞧那人是怎么回事?」 舒长风好心解释:「她看到可疑人员了, 这才追了出去。」 赵子恒:「水匪?同党?」这位公子哥连杀鸡都不见过,何况是凶杀案现场,闻到血腥味光顾着吐了, 哪还有余力去关注周围的环境与人。 赵无咎:「……不一定。」她追出去的速度虽然迅捷无比,但从形影动作看不出凶煞之气,连防备之意都无,说不定只是个熟人。 「堂兄连这个都瞧出来了?」赵子恒实在不明白就是一瞬间的事儿,柏十七已经追着那人绝尘而去,连她追的是圆是扁都没瞧清楚,一闪而过的事儿。 赵无咎:「……」好想教会堂弟惜字如金,不懂也别卖蠢。 舒长风:「如果是水匪同党,她肯定要带武器。」 柏十七方才坐过的大青石旁边还放着把高邮卫所军士所用的佩剑。 赵子恒只差给堂兄及舒长风跪下……短短一瞬间他们怎么就瞧出来这么多结论? 他头一回对自己的智商产生了质疑。 柏十七跑的极快,几乎算是风驰电掣,前面的黑瘦少年也是咬牙拼命在跑,然而他跑的快,柏十七却跑的更快,两人之间的距离渐渐拉近,他忽哧忽哧累的狗喘一般,身后的人扯着嗓子喊:「算盘,再不停下信不信我动手?」 算盘闷头继续跑,背后的人终于追了上来,伸腿一荡,他便摔了个狗吃屎,朝前扑倒在地。 柏十七一脚踩在他脊椎骨上,狠狠碾了两下:「再跑信不信老子踩断你的骨头?!」 算盘老实趴在原地不挪窝,听到头顶上方传来的厉声责问:「你不是死了吗?为什么还活着?」 「说!」 算盘是仇英在运河里救上来的孩子,那时候他已经留在了漕帮总坛做柏十七的玩伴,算盘胆小,做了他身边的小厮,替他铺床叠被,守门关窗,做些洒扫之事。 但这小子脑子灵活,抠的一文钱恨不得掰成十文花,就仇英的零花钱能让他货比三家买回来一大堆小玩意儿,才有了柏十七玩笑般给起的大名「算盘」,原来的名子比较磕碜,他对此很是满意。 仇英出事那一回,他也跟着仇英一起去的,哪知道就再也没回来,柏十七连玩伴们完整的尸首都没找到,只有满舱房呛人的血腥味,以及舱房里难分敌我的断肢残骸…… 第30章 算盘被踩着脊背一声不吭,态度坚定,吃透了柏十七不能拿他怎么样。 随后赵无咎支使的两名壮汉追了上来,一边一个反剪了算盘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扯了起来,其中一人说:「苏先生,只要落在咱们兄弟手里几个回合,再硬的骨头都不怕。」 算盘惊惧的扭头看着柏十七——少帮主不要啊?! 柏十七抱臂而立,神情漠然:「他们可不是我,还念旧情!」 那两名壮汉扭着他的胳膊都快把骨头给捏碎了,算盘疼的呲牙咧嘴,不等他说什么,一边的胳膊已经脱臼了。 其中一人「啪嗒」一声推上去,然后又跟玩儿似的给拽了下来…… 算盘:「……」 「苏先生,只要杨海愿意,他能把这小子身上的骨头一根根给拆了,您不必担心问不出什么来,就连穷凶极恶的海盗落在他手里都受不住他的手段。」 这两人是罗大爵当年参加沿海卫所的抗倭战争,在海边的老部下,随着他一路升官又被调到高邮做了指挥同知,即使被上司打压都不离不弃,很是忠心。 盘算疼的直抽抽,也不管这两人与柏十七是什么关系,扯着嗓子直喊:「少帮主救命!我知道……知道您想问什么,他没死!他没死!」 柏十七神情震惊之极。 那两名汉子闻听「苏七」被称为「少帮主」,更是震惊。 算盘被押了回去,柏十七四下看看,不远处还有围观百姓,实在不是审问的好地方,她转身便又折回了凶杀案的船上,示意那两人将算盘提溜上来。 她进了船主的舱房,这是整艘船上最好的一间舱房,光线充足,开窗即能看到两岸风景,地板上还趴着个被砍死的妇人跟六七岁的小孩,倒在早已经干涸的血泊里,可能是房主的妻妾孩子。 柏十七四下看看,椅子上也有血,倒是床上被褥俱全,于是她盘膝算床上一坐,两名汉子扭着盘算跪在了地方,距离那枉死的妇人与孩子四五步开外,他还能看到那妇人惊惧之下死不瞑目的双眼。 柏十七平日言笑晏晏,待手底下的兄弟们都很是宽厚和气,但真要发起脾气来也颇有气势,常年在刀尖上生活,此事关系到她数年心结,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摸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把玩,眉目之间戾气丛生:「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如果你不肯跟我说实话,就别怪我不客气,她们就是你的下场!」 算盘跪在她面前,战战兢兢好半天才期期艾艾说:「当初出事的时候,公子撞到了脑袋,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了。我带着他……带着他换了个地方生活,不想再让他在漕河上讨生活了。」 柏十七的匕首在自己拇指上轻轻刮过,又轻又快:「我倒是从来不知道他的事情你也可以做主了。」 她的荷包里还放着那颗白色的鹅卵石,只是此刻还不是拿出来的时候。 算盘梗着脖子说:「公子救了我的命,他的事情自然就是我的事情!」 「算盘啊算盘,我还真没看出来,你有这么大主意!」柏十七冷笑:「他既然没死,不如你带我去见见他?」 算盘朝后瑟缩:「不行,你去见他,是不是又想让公子去漕船上替你卖命?」 柏十七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但又说不出来问题藏在哪里,脑子里一团乱麻,甚至还有另外一个自己在心里冷笑:又不是演电视剧,失忆都能碰上,还有没有更狗血的剧情?可是另外一个自己在脑子里说:那可是仇英,父母双亡自小生活在漕帮,没道理骗你对不对?! 那凶案现场的鹅卵石又是怎么回事? 柏十七起身,居高临下俯视着算盘:「我知道你对他忠心,可是算盘,无用的忠心不如没有,你是想带我回去跟你家公子说出真相呢,还是让我现在就把你剁巴剁巴,充作被水匪杀害的船工,你自己选。」 算盘跪在地上天人交战。 「你自己想好了跟他们说,要么让他们顺手结果了你,要么就同他们一起出来。」 柏十七再无耐心,出了舱房才发现赵无咎正站在甲板上,负手而立,对着河水沉思。听到背后的动静,他转过身来,面含担忧之色:「怎么回事?」 「这小子……是仇英身边的贴身小厮,他说……」她强装的镇定一溃千里,要深深呼吸一口才能接受现实:「他说仇英没死!」 赵无咎长眉微挑,面上诧异之色一闪而过,很快就握住了她的手,感觉到她似乎在瑟瑟发抖,解下身上披风披在她身上,很自然顺手的揽住了她的肩膀:「既然人没死,总是好事。」心里竟然还生出了庆幸之意。 与其让一个死人长久的留在她的心中,还不如活过来在漫长的年月里消磨尽了旧情更好。 柏十七自控能力极强,也许是赵无咎的强大很容易让人卸下心防,露出片刻的脆弱,但很快她就收敛心绪,甚至还露出了淡淡的笑意:「我没事儿,听到他活着……我很高兴。」然后高兴之后却是深不见底的疑虑,不能对人轻言。 第31章 赵子恒远远在岸边站着,见到两人亲密靠近拉着手的样子,痛苦的捂住了双眼,喃喃自语:「堂兄……怎么会瞧中十七呢?」 舒长风:「她哪里不好吗?」你俩之前好的只差穿同一条裤子,怎么转头就开始嫌弃人家了? 「你不懂!」赵子恒试图让舒长风明白自己内心的感受:「十七不管是男是女,总是我的好兄弟,可是做堂嫂,她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了?」 「堂兄古板无趣,可是十七活泼好动,大家一起出门去玩,钟情十七的小娘子比钟情堂兄的还多,这像话吗?」 舒长风:「……」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的样子。 他想象一下那种情形,不由也替自家主子担忧起来。 船上的两人浑然不知他们的议论,才从船上下来,身后两名壮汉便押着算盘也出来了,那小子蔫头耷拉下船,也不知道他跟那两名壮汉说了些什么,杨海道:「柏少帮主,他答应了带你过去。」 罗大爵:「柏……少帮主?」 什么鬼? 柏十七率先道歉:「抱歉瞒骗了大人。」 罗大爵听说了苏七便是苏州漕帮的柏少帮主,竟然还很高兴,抱拳道:「早闻漕帮柏少帮主英雄了得,这几年没少为地方安稳耗费心血,带人清理河道,与水匪硬碰硬,若是地方卫所能有少帮主一半用心,何愁地方不靖?」 他壮志难酬,深受上司打压同僚排挤,听到柏十七的事迹便放在了心上,待她便更为热情了,神神秘秘说:「我两年前酿的酒还在两坛子,等今天回去之后就挖出来款待少帮主。」 赵无咎:「……」 赵子恒阴阳怪气:「周王殿下的金面都抵不上柏少帮主的金面?」 罗大爵再不识时务,对素有功勋的周王也是很敬仰的,忙解释:「殿下金莼玉粒,下官酿的浑酒粗陋,怎好端上来?」 柏十七哪怕满腔心事,也被这位耿直的罗大人给逗乐了:「那就多谢罗大人厚爱了。」 押着算盘的两名壮汉互相递了个一言难尽的表情,默默为柏少帮主预先掬了一把同情泪。 柏十七带着两名壮汉外加舒长风一起跟着算盘进了高邮城,穿过长满了青苔的小巷子,停在一户两进的小院子门口。 他站在门口拍门,院里传出熟悉的人声:「谁啊?」 算盘:「公子,是我。」 院门被打开,挺拔俊美的年轻人看到门口一堆人,与柏十七打了个照面,神情毫无波澜,还透着说不出的讶异:「算盘,他们是何人?」 算盘似乎很是为难:「公子,这位是公子以前的……朋友。」 隔着一道门槛,这是分开四年之后两人的初次相见,无数个夜晚柏十七从噩梦之中醒过来,总是梦见自己身边的玩伴们血淋淋的站在她面前,记忆之中的少年已经长成了稳重的青年,用陌生的眼光看着她,迟疑的说:「我们……认识?」 那些相伴长大的岁月从眼前疏忽而过,柏十七有一瞬间失了声,只是失神的看着他。 据说仇英的亲娘曾经是沿河出名的姐儿,美的让沿河许多姐儿们黯然失色,常引的男人为了她而快意恩仇,身价极高。仇英肖母,肤色白皙容貌俊俏,生就一双多情目,眼尾狭长睫毛浓密,与人对视也让人生出一种「深情」的错觉。 柏十七深呼吸以平复心情,曾经无法无天的猴子小心翼翼的试探:「你不记得我了吗?」 仇英摇头:「未曾见过,或者……以前认识的,只是许多事情我已经忘记了,见谅。」他请了众人进屋。 柏十七沉默着踏进院子,发现这是个整洁的小院子,厅里上首的几上还摆着笔墨纸砚,他们拍门之前主人家看样子正在读书习字。 眼前的仇英与记忆之中的少年模样虽有重合,但性情似乎大改,他不会再看着她露出羞涩腼腆的笑容,更不会凡事依从她,欢欢喜喜的听从她的调派,而是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她:「我们以前……是如何相识的?」 柏十七伤感的笑笑:「你父母双亡,寄居在我家,同我一起长大。」 仇英扭头去向算盘求证,见算盘点点头,他疏淡的目光便散去了,终于露出一点熟悉的腼腆的笑容,颇为不好意思:「我以前出过事儿,过去的事情都忘光了,脑子有点不好使,还请见谅,不知道兄台如何称呼?」 「姓柏名十七。」 「十七?」仇英猜测:「你家一定是个热热闹闹的大家庭,有很多兄弟姐妹吧?」随即便看到柏十七尴尬的神情,有点不安:「难道我猜错了?」 柏十七:「我家只有我一个。」 他再次向算盘求助,对方点点头,还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公子您别瞎猜了,柏老爷只有一个独子。」 第32章 仇英:「……」 两人许久未见,对方视她犹如陌生人,柏十七略坐一坐便要告辞,反倒是仇英似乎对自己的过往很感兴趣,还挽留她:「柏兄弟所说,你我从小一同长大,过去的许多事情我统统忘光了,不如你留下来咱们多聊一聊,说不定我就想起来了。」 柏十七只觉得屋宇逼仄,压的人喘不过气来,再三拒绝:「今日还有事儿,等我改日再来找你聊天,还有许多事情想要问问你。」 仇英主仆俩送她到大门口,目送着一行人快要走出巷子才终于关上了门。 舒长风回去之后就向赵无咎禀报:「看起来仇英似乎真的忘了柏少帮主,少帮主心里肯定不好受,殿下要不要去安慰她一番?」 赵子恒自告奋勇:「哪用得着堂兄出马,待我陪十七出门散散心,找几个姑娘喝喝小酒听听曲子,她就缓过来了。」 舒长风:「十三郎 ,您这法子不太好吧?」 赵子恒:「你们懂什么?十七最是好玩乐,正儿八经坐下来开解她,尴不尴尬?大家都是男人,找个风月之地喝喝小酒听听小曲,找几个顺眼的小娘子……」剩下的话在赵无咎严厉的神色之中总算是回过味儿了。 ——兴奋之下忘了好兄弟是女人的事实。 「找顺眼的小娘子做什么?」赵无咎轻声反问。 赵子恒:「……就也不做什么。」逆反心忽起,憋不住嚷嚷了起来:「堂兄到底是不是男人啊?男人在欢场找小娘子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寻欢作乐啊!十七都比堂兄男人……」话未说完与赵无咎的目光对上,又怂了起来,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 赵无咎:「你今晚不如跟着罗大人的手下去守凶杀案现场?」 此刻外面乌云缓缓挪动,遮掩住了傍晚的最后一点霞光,天气晦暗,说不得今晚会有一场暴雨,到时候岸边连个避雨的亭子都没有,想要不被泼个透心凉,就只能去船上避雨——风雨天与一堆尸体过夜,想想就浑身发毛。 借赵子恒俩胆子他也不敢去。 「堂兄,我错了还不成吗?」 有了赵无咎出面干涉,赵子恒的安慰计划被推翻,最后还是罗大爵提着锄头从自己住的院子树下挖出两坛子酒出来,准备无偿供应给柏十七借酒浇愁。 听说柏少帮主找到了故人,但故人已经忘却了旧事,想来令人唏嘘,不免要大醉一场以浇心中块垒。 押解过算盘的杨海与魏殊然听说大人去挖酒,顿做鸟兽散。 侍候罗大爵的老仆笑呵呵道:「我家老爷许久未曾这么高兴过了,他早说过有一天不做官了便回老家去,钓鱼酿酒,闲时种花锄草,也过过田舍翁的闲散日子。」 柏十七无精打彩靠坐在桌前,心里不舒服说话便带刺:「你家大人如今的日子不比田舍翁闲散?」每日除了钓鱼还是钓鱼,他的院子里还种着两畦菜苗,在寒冬倔强的长着。 老仆:「公子说笑了,我家大人如今毕竟还是官身,责任重大,怎可能真的闲散?」 赵子恒振奋精神,苦中作乐的想:无曲无美人,好歹还有美酒。高邮卫所闲散,罗大人的钓鱼技术练的不错,想来酿酒技术也差不了。 他耿直的说:「也是,你家大人毕竟拿着俸禄,太闲也不好看,不如练练钓鱼酿酒,也算是风雅放达。」 老仆心道:这帮人真是不会说话! 过不多时,罗大爵袍子上沾满了泥土 ,果然抱了两坛子酒过来,热情洋溢的向几人推荐:「这酒可是费了我许多好物料,今日还要请大家好好品一品。」 舒长风接过酒坛子,拍开上面泥封,只闻到一股酸涩的味道,给在桌诸人各倒了一杯,赵子恒与柏十七都是好酒之人,率先端了起来灌了一口,顿时面色扭曲到说不出话来。 罗大爵热情求证:「好喝吧?是不是特别好喝?!」 赵子恒「噗」的一口喷了出来,柏十七艰难的伸长脖子咽了下去:「……要不罗大人自己尝尝?」 赵无咎谨慎惯了,见两人表情奇怪,索性没喝。 罗大爵灌了一大口,满足的自夸:「不是很好喝吗?」 柏十七深深觉得,这位罗大人的味觉大概坏掉了,他酿的酒一股醉涩的味道,也有可能是发酵有问题,总之口感差到让人想吐。 一桌子人都一言难尽的看着罗大爵。 罗大爵热情招待宾客:「大家都别客气,来来来再喝一杯。」他拍着酒坛子大方的说:「两坛子呢,够咱们今晚不醉不归了。」 赵子恒再也不想被他的酒荼毒了,忙不迭起身:「我忘了今晚还约了人,大家宽坐。」 柏十七逃命一般紧随他而去:「等等,不是说好了要带上我吗?」 赵无咎眼睁睁看着堂弟拐跑了柏十七,无言以对。 第33章 当天晚上,赵子恒带着柏十七去看吴大娘舞剑,桌上摆着吴家最出名的桂花酿,各人身边还陪着个小娇娘,美酒佳肴流水一般端上来,两人合着乐师的鼓点用筷子敲着桌子替吴大娘打拍子,看到精彩之处碰一杯,还顺手摸一把身边小娘子细滑香嫩的小脸蛋。 这是两人惯常的勾当,如今做来竟也不觉得有不妥之处。 喝的半醉勾肩搭背的回去,前厅的灯还亮着,赵无咎手持一卷兵书坐在灯下。 舒长风倒了热茶过来,柏十七打着酒嗝接过来,喝了一口便回房休息去了。 赵子恒有样学样,却被舒长风扯着腰带拦住了:「十三郎,殿下有话要说。」 柏十七次日起来,酒意消去,彻底清醒了过来,清早在饭厅碰见赵子恒,从后面上前去拍他的肩,平常玩闹惯了的,却生生被她给吓的一哆嗦,唰的闪出了一丈远,鬼头鬼脑四下看看,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十七早。」 「你这是怎么了?丢了魂了?」 柏十七大醉一场睡了一觉,再起来又是新的一天,那些压在心头的大石都被搬开了,虽然真相有待查证,但也不必皱着眉头过日子。 昨晚风萧雨骤,一场豪雨。 清早起来空气清新冷冽,天空湛蓝,令人无端觉得心情大好,她见到赵子恒都不觉比往日更为亲近,哪知道这货今日跟丢了魂似的无精打彩。 柏十七扯着他的胳膊不放:「做噩梦了?」想到这位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真经怕是连血都没见过,却被直接带进了凶杀案现场看尸体,说不定魂儿都给吓没了,她很为好兄弟着想,小声建议:「要是真害怕睡不安稳,我找个神婆给你招招魂,听说高邮有个姓秦的跳大神的婆子贼灵。」游说赵子恒大搞封建迷信:「有用没用且不说,安神定心壮胆却泰半有用。」 她还从来没见过跳大神的,正好近距离观摩一番。 赵子恒看着她一张近在咫尺的俊俏面孔有口无言——可怕的不是凶杀案现场,而是面带杀气的堂兄昨晚回来,柏十七倒是回房睡了个安稳觉,可他被堂兄威逼跪着听训,折腾到半夜,膝盖此刻还隐隐生疼。 趁着堂兄及其狗腿子舒长风还没过来,他拉着好兄弟叮嘱:「十七啊,我堂兄那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在战场上把兵法谋略玩的烂熟,你……你可别被他骗了。」他好不容易交到的臭味相投的好兄弟,往后几十年的寂寞日子还指着柏十七能够多找些乐子出来,现在倒好,堂兄居然生出了独霸十七的心思,没门! 「子恒,你堂兄他……是不是打仗的时候伤了眼睛啊?」两人胡说八道惯了,没有外人在场很容易故态复萌:「你说让我小心,可拔根汗毛都比我们柏家腰粗;论色……就我这样儿的,京里宫中多少美貌女娇娥,他想骗财骗色都选错人了吧?」她始终不太明白赵无咎的表白之言,虽然神色郑重,但总让人怀疑他眼神出问题了。 舒长风推着自家主子就站在饭厅门口,听着这一对不着调的偷偷说自家主子的坏话,暗想:坏喽,当场抓个正着,说不得主子要生气了。 没想到他偷偷打量了一眼主子的神色,却发现他唇角微翘,居然心情很好的样子,十分不解。 ——难道不是应该大发雷霆吗? 赵无咎心中所思,舒长风也不敢多做揣测,生怕饭厅里那一对不着调的再说出什么奇怪的话,咳嗽了一声,饭厅里顿时彻底安静了下来。 赵子恒哆嗦了一下,僵硬的扭过头,脸上的笑意彻底凝固了,厚着脸皮强笑着打招呼:「堂兄早。」 柏十七在背后说人坏话,猝不及防被抓包,捂着脑袋往赵子恒身上砸过去,无病呻吟:「昨晚的酒好烈啊,子恒我头还疼,晕晕乎乎再歇会。」 赵子恒昨晚已经受到了来自堂兄的严重警告,下意识往旁边一躲,柏十七毫无预兆的砸到了地上,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你……你你……你干嘛不扶我一把?」 赵无咎轮椅也不坐了,起身踏进饭厅,居高临下看着她,淡笑道:「我瞧着你酒意确实未醒,站着也能摔倒,不如让人煮了解酒汤过来?」一边说着,自然无比的伸出手:「起来吧。」 柏十七面对着递过来的大手,仰望高大英武的男人,他坐着轮椅就已经形如山岳,真正站起来之后便显的高大威武,而她从地上抬头看上去,就更有泰山压顶之势,想到刚说小话被抓,心虚的伸手过去,被他紧紧握着拉了起来。 早饭桌上果然有醒酒汤,罗家的老仆远远端进来就闻到一股冲鼻的酸味,柏十七闻到那股子味道只觉得哪怕是陈年酒醉都要被解了,更何况她早就清醒了,绿着脸推脱:「不用了吧,我酒早醒了,子恒可能还有点不太清醒,不如让他喝?」 好兄弟立马拆了伙,赵子恒提醒她:「刚才是谁说酒意未褪跌倒在地的?」 第34章 最后两人在赵无咎亲自执勺盛汤的待遇之下,各灌了两大碗酸的倒牙的醒酒汤,才被周王殿下放过。 柏十七大清早被强逼着灌了一肚子酸汤, 踏进仇英家小小的客厅,打出来的嗝都透着酸味。 她怀疑自己今儿出汗都能透出一股醋味,万幸虽然太阳当空, 但气温还低, 倒也不至于热出汗来。 仇英跟昨日又有不同, 今日见到她过来,眉眼间全是亲近之意:「算盘跟我说了,我们俩确实从小一起长大,十七, 见到你真的很高兴!」 他上前来要拥抱,柏十七怀疑自己身上都透着一股酸味, 不由朝后退了两步,留他尴尬的举着胳膊站在原地,一脸失落:「十……十七?」 本来是两小无猜, 还差点成了夫妻, 可是此刻两人都很尴尬,柏十七肚里恨恨骂赵无咎心眼比针尖还小,不过说了他几句坏话,就被打击报复灌了一肚子酸汤:「我……我今儿早上喝了醒酒汤, 身上一股子醋味,怕你闻着难受!」 赵无咎肯定是故意想让她丢脸的! 仇英眼里的失落散去, 复又高兴起来:「十七,我不会嫌弃你的!」 他上前来拉住了柏十七的手,牢牢握着:「四年前我醒过来之后, 满身是伤,什么都不记得了,算盘说我父母双亡,我一直觉得自己孤苦伶仃,虽然还不记得你,但见到你就觉得亲,心里就高兴。」 柏十七忆起旧日时光,狠狠瞪了算盘一眼:「胆大包天的小子,当是为何不把你送回漕帮去?」 算盘瑟缩了一下,勾着脑袋不住道歉:「是小的以前听公子提起过,想要做个读书人,就想着……想着漕帮肯定是没法读书的,不如趁着这个机会遂了公子的心愿……就自作主张了!」 柏十七怔怔看着眼前的青年,将他与记忆之中那个少年分割开来,少年仇英还活在她的内心深处,是个腼腆的孩子,而眼前的青年眉眼很像,却有些陌生。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下意识伸手摸摸荷包,里面一颗硬硬的东西硌着她,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可是面上却已经染了怒意,对着算盘骂起来:「阿英的事情何时轮到你来作主了?如果不是他好端端站在这里,看我不砍了你的狗腿!」 她骂一气又关心的问:「你不要紧吧?都伤到哪了?」 仇英见她发怒的样子,很快就笑了起来:「你别骂他了,他是个蠢的,我可能以前随口说过吧,连我自己都不记得的事情,他还当一回事,这才害的咱们数年未见。我当时磕到了脑袋,左肩膀也伤了,休养了好些日子才醒过来,算盘当时肯定很害怕。」 柏十七怒气未消:「你忘了过去的事情不要紧,可是算盘没忘啊。」她坐了下来,厉声问道:「说说吧,当时是怎么回事?」 仇英也一脸好奇的看着算盘:「昨天你走了之后,算盘就跪下了,昨晚跪了一夜,他说当时自己也很害怕,拖着受伤昏迷的我进了芦苇荡才躲过了一劫,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仔细审审这小子,我也听听。」 两人一起落座,中间隔着一张高几,他才松开了柏十七的手。 算盘跪在地上,头垂的都快够到地上了,断断续续说:「……当时是半夜,有人摸上了船,负责警戒的兄弟们没有示警,摸上来许多水匪,比我们的人数多了好几倍,到处都是打打杀杀,船上乱极了,我看到公子被一名水匪砸中了脑袋,昏迷不醒,就趁乱假作被砍伤推下水,悄悄拖着公子从水里逃走,游到了附近的芦苇丛里。后来等水匪洗劫完船只离开之后,我背着公子去找大夫,他当时高烧昏迷了四五日才醒,结果大夫说砸到了脑子,很多事情都忘了。」 「为什么不回漕帮找我?」 算盘的理由还很正当:「少帮主,当时……当时我看到萧石拿着火把站在船头,他……他跟水匪头子站在一处说话,明明他是内奸,可是公子后来什么都不记得,万一他回去被人反咬一口连自辩都不能,就壮着胆子偷偷瞒下了这件事情,找地方安顿好了公子,让他不再趟漕帮的浑水,能平平安安保住命就好!」 萧石是柏十七那几名玩伴里年纪最大的一位,父母也早就亡故了,向来以大哥自居,事发之后她在那片水域并没有找到他的尸首。 「这些年,我没见过萧石,你是说他跟着水匪落草为寇了?」 算盘呆呆抬头:「你是说萧石没回漕帮?」他显出懊恼来:「早知道萧石没回去,我就带着公子回漕帮了,我以为他肯定是回漕帮了,怕他反咬一口,这些年才没敢带公子回去。至于……公子说什么想当读书人,那都是我编来哄公子的,就怕他……怕他真的回漕帮去……」 柏十七深吸一口,看起来接受了算盘的解释,但还是余怒未消,冷冷道:「你也不必跪着了,能救阿英一命,这些年也一直在照顾他,辛苦了!」 第35章 算盘:「都是小的应该做的。」他低头悄悄退了下去。 柏十七转头注视着仇英,眼里是失而复得的喜悦,隔着高几伸手去拉他的手:「阿英,你知道吗?自从那年以为你命丧水匪之手,这些年里我每年都要去清剿沿河水匪为你们报仇!」 仇英苦笑:「算盘这个臭小子,我还真当自己是个读书人,这些年被他鼓动的发愤苦读,差点去考状元。」他紧握着柏十七的手:「我虽然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了,可是看到你就好像在哪里见过。十七,你相信我吗?」 柏十七说:「从小到大,你什么事情都不瞒我,我为何会不相信你?」她担心的问:「当初的伤要紧吗?给我看看行吗?」 仇英痛快解开腰带,拉下衣服给她看左肩上的伤。 哪怕伤口早已经愈合,还是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疤痕,从左肩到后背深深砍了下去,下刀的人力度极大,差点连他半边肩膀都给砍下来。 柏十七摸摸他背后那狰狞的伤口:「当时……一定很严重吧?」 仇英笑道:「也还好。就是……都几年功夫了,左胳膊还使不上力气,这条胳膊可能就这样废了……」他低下了头,声音里含着卑微之意:「算盘昨晚说,漕帮伤了胳膊腿的,不能再走船的兄弟们生活都比较清苦,还容易被旧日仇家寻仇,他也是怕漕帮不再要我,也怕被萧石反咬一口,索性带着我离开了。十七,我都不再怪他了,你也别怪他了好不好?」 这副口吻,便是旧日那腼腆的少年郎软语央求的口吻,柏十七吃软不吃硬,似乎被他央求着再大的气也消了,只冷哼了一声:「也就你心善。」 仇英抿嘴笑,笑完了说:「你以前……也这样说我吗?」 柏十七摸摸他的脑袋,没好气的说:「不然呢?」戳戳他后背的伤处:「天冷下雨伤口痒痒不?」 仇英大约是被她给戳的有点痒,不由扭着身了朝前倾,柏十七顽皮之心大起,正闹着有人闯了进来,当先的正是被舒长风推在轮椅上的赵无咎,他一见客厅里光裸着膀子的男人,眉头就皱了起来:「大天白日赤身露体,成何体统?」 柏十七还记恨被他灌的那两碗醒酒汤,只觉得肚里跟盛了半瓶酒的酒坛子似的,略走动两步胃里的液体就晃荡的难受:「大天白日,平白无故破门而入,又是怎么回事?」 把赵无咎给气了个半死。 舒长风居中调和:「主子怕少帮主宿醉未醒, 所以……跟了过来。」他自己也觉得这个借口有点烂。 仇英还是从前那个温和腼腆的少年郎,向柏十七求助:「这位是?」 柏十七:「这位是赵子恒的堂兄,你称大公子就好了。」 不管这位周王殿下排行老几, 反正从赵子恒这儿论起来叫大公子也没错儿。 「大公子请坐。」有外人在, 仇英穿好衣服, 喊算盘进来泡茶。 算盘低眉顺目进来泡好了茶,悄摸站在仇英身后,一副忠心护主的模样,逗的柏十七都乐了:「算盘, 你这是要打架不成?」就他那小身板,能挡得住谁的一击? 「……谁也不能欺负我家公子!」算盘涨红了脸站在仇英身后。 「行了, 你下去吧,有我在这里,谁也不会欺负你家公子的。」柏十七向他保证。 赵无咎打量厅里坐着的青年, 见他生的果然俊美, 眉目透着江南山水才能孕育出来的隽雅,如果没人点破他的出身,大约无人能猜得出来他竟然出身漕帮。 两个人数年不见,却透着说不出的亲近之意, 柏十七回护的厉害,而这位仇英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 三五句话视线总离不开柏十七,大意都在表达「我什么都忘了、我都不记得了、听十七的就好、十七最可靠了」之类的意思,天生的拍马屁高手。 不过坐了半刻钟, 赵无咎就觉得自己轮椅垫子上长了尖刺,既扎眼又扎心,坐立难安,想要催促着柏十七离开:「罗大人今日去县衙见巴县令了,也不知道商谈结果如何,没有异议的话那些受害人便暂要安顿在义庄,好等家人前来认领,你要不要再去看看现场?」 柏十七生怕遗漏了蛛丝马迹,纵然仇英死而复生,但她追查水匪已经成了习惯,当年之事犹如一团迷雾,除了算盘她并没有找到第二个目击证人,更不想轻易下结论。 「那我们再去看看吧。」 仇英听说柏十七要去凶杀案现场,忙喊了一声:「十七——」 算盘不知道何进走了进来:「少帮主找了公子数年,如今公子就活生生站在你面前,你干嘛还去凶案现场啊?」 仇英腼腆低头,颇有点不好意思:「算盘,别胡说八道!」 算盘梗子脖子讲:「公子你难道在外面没听过吗?外间都传苏州漕帮的柏少帮主吃饱了撑的,每年冬天都要在运河上跟水匪斗个你死我活,有人说少帮主连官府的活计都揽到自己身上了,比地方卫所还管用。别人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就是从你出事那年冬天开始,少帮主才跟河道上的水匪结了仇!」 第36章 仇英尴尬的说:「算盘被我惯坏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胡说,十七你别介意。」 赵无咎见那青年生就一双多情目,凝视着柏十七的目光能温柔的把人溺毙,心里禁不住胡思乱想:他这是……真忘了旧事的模样?别是哄柏十七的吧? 柏十七显然对这位自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极为信任,也不在意算盘的话,还感慨的说:「算盘说的没错儿,我跟河道上的水匪结仇,就是那年你们出事之后。连我们漕帮的人都敢动,船都敢打劫,总不能让他们以为漕帮软弱可欺吧?」 她也同样凝视着仇英:「阿英,能看到你好端端站在这里,我特别特别高兴!真的!但是算盘说萧石当时是跟水匪头子在一块儿的,我这些年追查水匪从来没在河道见到过他的踪影,还是要追查下去的,我就想替你,也替死去的别的兄弟们问问他,当年为何一定要置兄弟们于死地?!」 他们自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甚至比一般的手足还要更为亲密,仇英纵然还活着,如今也只余他们两个。 仇英似乎被她所说触动:「那我……那我也同你一起过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呢。」 柏十七:「……也行。」 算盘欲言又止,吭哧吭哧扯着他的袖子不放人。 「怎么了?」柏十七都走到门口了,才发现主仆俩僵持不下。 「少帮主不知道,公子自从那年受伤之后就落下了头痛的毛病,见不得血见不得打架斗殴,见到了就必然头疼,疼的厉害起来忍受不住还会撞墙。」 赵无咎眼睁睁看着走到门口的柏十七又折回去安慰那个小白脸:「要不你别去了,想知道什么等我回来讲给你听。」她还再三承诺:「黄老头回乡去了,等忙过这几日我带你去找黄老头看病,说不定他能替你治好头痛呢。」 仇英拉着她的手一脸坚定,好像吃了仙丹妙药治好了陈年宿疾:「十七,见到你之后,我觉得我的头疼病彻底好了。」 舒长风暗自在心底里夸了姓仇的一句:这小子太会说话了! 不怪「死了」那么多年,柏少帮主还对他念念不忘。 赵无咎也是头一回见识了这种毫无原则拍马屁的人:「我倒是头一回知道十七比黄老先生的本事还大,都不必望闻问切就能治病了。」 仇英恳切的说:「我心里孤清郁结便容易生病,现下知道原来有人这么记挂着我,肯为了我与水匪拼命,还替我报仇,再大的病也一下子就痊愈了。」 赵无咎:「……」 拍马屁请适可而止! 舒长风艳羡的看着柏十七,就算他被个长的如此俊美的男人全方位无死角的吹捧,说不定都会动摇,陷入自我膨胀,更何况柏少帮主……还是个女人,被青梅竹马的男人专注信赖的凝视着,自家主子还有机会吗? 算盘阻止不及,不情不愿的跟在身后,一行人再次去了凶案现场。 昨日还与赵无咎讨论案情的柏十七今日完全被仇英缠着了,他亦步亦趋跟着柏十七,登上商船之后,闻到浓重的血腥味便后退了两步,牢牢拉住了柏十七的胳膊:「……好重的血腥味。」 算盘担心的说:「公子,你难受吗?头疼不疼?如果疼的话咱们先下船吧?」 仇英捂着额头有气无力的说:「没关系的!你说我以前一直跟在十七身边,只要在她身边就不会有事的。」 赵无咎:「……」 他内心已经毫无波动,只想打人! 原来柏十七念念不忘的是一个马屁精? 真是让人忧心的审美偏好。 那个大胆不羁的柏十七就跟被猪油糊住了脑子似的,居然还当着他的面牵住了姓仇的小白脸:「你别怕,跟着我走就好。要是难受或者头疼就说一声。」 仇英对着她笑:「嗯,我都听你的。」 几人站在甲板上等着高邮卫所的人下去把各舱房里的尸体全都抬了上来,一一摆在甲板上,几人从头到尾又仔细看了一遍伤口。 气温虽然低,但有的尸体却已经浮起了尸斑,还有那些狰狞的伤口在日头底下更是可怕。 仇英只看了一眼就下意识扶着船栏杆去吐,柏十七跟过去替他拍背:「要紧吗?要不然你先回去?」 仇英也没吐出什么东西,却跟着柏十七不肯离开:「算盘说我们以前就形影不离,十七,你就让我留下来吧。」 形影不离? 赵无咎把这四个字放在舌尖反复品味,心里颇不是滋味。 所有的遇害人被抬出来察验过后,就被盖起来抬下了船,放在马车上送往义庄。 柏十七跟赵无咎又重新在舱房里去查看,仇英也白着脸跟进去,还未到底舱就抱住头蹲在了船梯之上,算盘已经着急的喊:「少帮主,公子发病了,赶紧要挪出去!」率先要把仇英拖出船舱。 第37章 没想到仇英却死死攥着柏十七的袖子不松手:「十七——」 可把赵无咎膈应坏了。 仇英的头痛病似乎还挺严重,从船上回来之后就卧床休养,柏十七跟着他回来,把高邮出了名的大夫通通请了一遍,都没什么成效。 其中有位大夫听她提起病人数年前曾经遭遇水匪,差点丢了性命,自此之后便见不得血,这两日去了一趟出事的商船,回来就又病倒了,头疼发作频繁,发作起来十分痛苦,那老大夫拈着山羊须慢吞吞下了个结论:「说不准你家公子是情志病,这种病就算是找准病根,也未必能根治。有句话叫心病还须心药医,就算是开了汤药调节,一时半会未必有效,要不找找黄大夫,他老人家的梅花针是一绝,说不定能治。」 送走了老大夫,算盘蹲在屋檐下嘀咕:「我就说嘛,公子的病哪那么容易治好?」 柏十七:「实在不行,我过两日就启程,带你家公子去找黄老头。那老大夫既然说黄老头能治,我就带他去试试。」 算盘一个蹦子就站了起来,似乎高兴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围着柏十七献殷勤:「少帮主您渴不渴?饿不饿?小的去给您煮茶?」 柏十七:「……」 算盘的态度转变的太快,让她很不适应,总觉得这小子憋着一肚子坏水似的,她语重心长的说:「算盘啊,你如果有什么想法,可以提出来,你这么热情,我总觉得……你没安好心。」 算盘大受打击,耳朵如果长的长一点,估计都耷拉下来了。 仇英扶着墙出来,站在门口的阴影之下看了好一会,才低低咳了一声。 柏十七:「……怎么起来了?」 算盘:「公子一定是怕少帮主走了。「仇英扶着墙腼腆一笑,默认了算盘的话。 算盘:「公子以前养病的时候,时常躺着发呆,说家里静的像棺材。少帮主若能多陪陪公子,他的病也好的快一点。」 柏十七过去扶着他:「既然头疼就别起来了,我进去陪你吧。」 算盘去煎药,柏十七坐在仇英床头陪着他,见他无聊的看着她,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便拿过床头一本书:「我读书给你听好不好?」 仇英眸中有细碎星光:「好。」 柏十七翻开书缓缓读了下去,有时候翻书页的时候转头便发现他正目不转晴的盯着她看。 「看什么呢?」 「我看着你的时候,觉得好亲切啊。」 柏十七:「可有想起什么?」 仇英忽然抱着脑袋:「头好疼!」 「好好不想了!什么都不用想了!」 豆等他睡着了,柏十七才放下书,轻手轻脚离开了。 豆良久之后,卧室里明明早就睡熟的人睁开了眼睛:「算盘——」 网算盘似乎随时候命,很快就进来了,站在他床头:「公子有何吩咐?」 「十七走了?」 「小的亲自送到大门外,目送着少帮主走远了才回来的。」 他坐了起来,换了件衣服:「走吧。」 院门响起,主仆两人都换了件不打眼的衣服出去了。 罗大爵看完现场之后,曾经找过高邮县令巴宏儒,想要商讨破案之法,无奈巴宏儒懦弱无胆,以生病为由托词不见,遣了县尉苗崧与罗大爵全权接洽处理此事。 苗崧对这位县令大人的能力早就摸的一清二楚,以前也与罗大爵打过交道,知道这位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直爽性子,最不会藏着掖着,索性把话说明白:「县令大人不想沾手此事,若能破案便是他的政绩,若是成了悬案久不能破,那便是下官的责任与卫所护卫地方不力,罗大人官级虽然比下官高,但恐怕没办法像县令大人一样把自己摘出来,不如我们联手把这件案子破了?」 罗大爵本来就不是逃避责任的人,又鄙视巴宏儒的为人,便与苗崧商议对外悬赏征集目击证人,好提供商船的凶杀案线索,再派人前往各处张贴文榜查被害人的身份。 案发之后,船上到处都是尸体,但是很奇怪的是证明船主身份的所有东西都不见了,似乎是有人有意为之,隐藏被害者的身份。 柏十七联系了高邮分舵的舵主在各条水道上派发消息,好让受害者家属早日得到消息,前来认领遗体。 她做完这一切,再回高邮卫所。 赵无咎见到柏十七尚且没说话,赵子恒已经怪叫着扑了过来:「十七,你那位弱不经风的小白脸呢?」堪堪在离她三步远的距离,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居然停住了脚步站着说话。 「你说仇英?」仇英有一种江南男子的隽秀,且肤色白皙,可不就是赵子恒嘴里的小白脸吗? 赵子恒与好兄弟心意相通,顿时高兴了:「就是他,好好一个大男人做女儿家娇态痴缠着你,怎么舍得放你回来了?」 第38章 赵无咎不是个多嘴的性子,但舒长风为自家英明神武的主子打抱不平,回来一股脑儿都倒给了赵子恒,这位跟柏十七荤素不忌,什么话都讲得出口。 「他只是记不得过去的事情了,什么叫痴缠啊?」柏十七飞脚去踹他:「让你胡说八道!」 赵子恒大笑着去躲,还当着柏十七的面声讨仇英:「这不就是那些女人们争宠的把戏吗?装病装娇弱。你没出现的几年里他也没见得病死,你出现之后怎么就忽然离不开你了呢?」他说到高兴处就容易口无遮拦:「堂兄双腿不良于行,也没在你面前装娇弱,他四肢健全装出一副虚弱的快病死的样子给谁看呢?」 柏十七恨不得拍扁这货:「他不是这样的人!」 赵无咎默默与舒长风交换个眼神,再看自家堂弟的神色一言难尽,与柏十七此刻的心态不谋而合。 仇英装病弱,柏十七关心不舍,让赵无咎心中颇不是滋味。回来的路上舒长风向自家主子献计:「那姓仇的可以装病,殿下可是真的伤了腿,不如等柏少帮主回来,殿下就说腿疼?」 赵无咎觉得此计甚好。 赵子恒还不知道他无意之中坏了堂兄的好事,被柏十七追的上窜下跳,边跑边讽刺她:「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人,难道还不兴这几年有所变化?你当谁都是你啊,几年如一日的毫无长进!你也要有点自知之明吧?」 柏十七:「……」到底是谁几年如一日的毫无长进? 好兄弟让她见识到了没有自知之明的人该是什么样儿。 「子恒——」赵无咎都被气笑了:「你说谁没有自知之明?」 堂兄就是赵子恒头顶的紧箍咒,念一声就能老实不少,家里祖母及父母三个人加在一起,都比不上堂兄给他的教训深刻。 赵子恒顿时怂了:「是我没有自知之明好吧?」又小声嘀咕:「堂兄忒也偏心,竟还护着十七,我明明是为了帮你……」不过想到舒长风的告诫,堂兄似乎对柏十七有意,欲娶柏十七,让他平日注意与柏十七之间的距离,他立刻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暗中觉得堂兄脑子坏掉了。 堂兄自小板正严厉,柏十七是什么啊?那就是一只上房揭瓦祸事不断的野猴子,周王府难道要织一张天罗地网,将她圈在网里? 他隐隐不太喜欢好兄弟将来失去自由,准备找机会跟堂兄谈谈,好让他打消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结果一连三日柏十七都被赵无咎抓了公差训练高邮卫所那帮人,用的还是柏十七在漕船上训练漕工的办法,愣是让他没找到机会。 柏十七回到高邮卫所之后,赵无咎亲自相请去说服她:「以卫所兵士的战力,恐怕到时候不是去剿水匪,而是送去被水匪剿。我虽然多年掌兵,但从来都没有打过水战,对水兵训练也并不熟悉,不过看到你在漕船上的训练方法觉得可以借鉴,还要多麻烦你了。」 舒长风暗中在心里夸了自家主子一句英明——这么堂皇的理由,就算是柏少帮主有心推脱,也找不到推脱的理由。 赵无咎说的太过客气,她都有点受宠若惊了:「……我那就是闹着玩儿的,赵大哥真觉得不错?」 这几年她在漕河上清理河道,见过不少受害者,每见一次心里都止不住的愤怒,只盼着两淮河道能够通畅平顺,而不是成为许多商人的死亡之旅,事关剿灭水匪之大事,带路或者追查水匪都可以,没想到赵无咎竟连练兵都向她求助,她都有点不敢相信。 「当然!」赵无咎不吝夸奖:「你当时在训练的时候我就在考虑这个问题,其实可以把很多训练方式加入到水军训练之中,如果能加上趁手的兵器就更好了。」 柏十七很是高兴:「兵器有的啊,那些水匪们在水底下也会有各种兵器,有凿子钩子等物,别瞧着不打眼,其实还挺实用,船上那是在玩儿,就不会加凶器。赵大哥如果需要,我可以把图纸画出来,找人去做。」 罗大爵有多年水战的经历,亦是兴高采烈加入了讨论,三个人一拍即合,很快便制定出了一套训练方式,就连配套的兵器也有了,见赵无咎疑问的眼神看过来,似乎在质疑他的带兵能力,他连忙解释:「微臣以前没做训练,也没有打制趁手的兵器,这不是……不是没银子吗?」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就算把整个卫所的军士们都拉出去打鱼去卖,恐怕也凑不齐打制兵器的钱,说不定还要招来同僚的笑话及上司的训斥。 既然多做多错,索性不做无错。 忙起来时间过的飞快,连柏十七也是早晨还没起床,舒长风就跑来砸门,两人白天一起训练军士,晚上被赵无咎拖到半夜不肯让她回房睡,或与她讨教剿匪经验同,或对着油灯研究地图,除了睡觉不在一张床上,简直都快称得上形影不离了。 赵子恒逮不到机会劝说堂兄,便趁着吃饭的功夫堂兄还未过来,抓紧时机暗示柏十七:「我听说你跟堂兄每晚都在一处,孤男寡女还是要注意名节。」 第39章 柏十七张口结舌的看着他:「你的意思是说别损了堂兄的名节?」果然统治阶级都喜欢做面子功夫,喜欢树立正面形象,倒是她忽略了此事。 「噗!」赵子恒一口热汤差点喷她脸上,好想摇着她的肩膀问问:兄弟你到底有没有女儿家的自觉? 不过想想她往日行事,就算是身份被揭穿,连他也没拿她当小女娘,她自己就更别说了,头上顶着「少帮主」的名头,行事比男人还要出格,两个人勾肩搭背去听曲儿,让柏少帮主注意名节,讲出去不是笑话吗? 赵子恒立时改弦易辙:「对,你自己荒唐的名声在外,可别损了堂兄的清白名声,他将来可是要娶妻生子的。」 柏十七:「有道理,我下次注意。」她还是很能理解皇室子弟的不容易,听说繁文缛节特别多,才能养出赵无咎这种拘谨自律的皇子吧? 恰巧踏进饭厅的赵无咎:「……」怎么听着这小子在拆台? 舒长风暗笑,假装听不懂。 赵无咎晚上再找柏十七,就被她拒绝了:「这……不太合适吧?」 赵无咎心想:你与子恒勾肩搭背大半夜出门去听曲儿喝酒都合适,怎么同我在房里谈正事就不合适了? 但周王殿下后天培养的一脸正气,本来是别有所图,愣是让他弄出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你若是觉得不便,正好罗大人也擅长水战,不光是武器,还有战术及训练的改进方法,不如把他也叫来一起讨论?」 两人中间杵了个罗大爵,柏十七想要往歪处想都觉得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在度君子之腹,一来二去她还真对训练卫所的水军有了热情,正在这节骨眼上,算盘哭着跑来了。 卫所门口的说:「那小哥哭着不肯走,说是一定要见柏少帮主。」 柏十七要出去,赵无咎兄弟俩外加一个舒长风也跟了出来。 算盘当着众人的面,站在卫所门口拖着哭腔对柏十七说:「我家公子这几日病的起不了床,头疼的厉害之时脑袋直往墙上撞,都撞出了好几个大包。这几日饭都吃不下,每日躺在床上话也不说,却一直盯着门口看,我知道公子是在盼着少帮主过去,可是他不说,还让小的也别来打扰少帮主,说少帮主肯定有大事要办,得闲了肯定会去看他的。小的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偷偷跑来找少帮主,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办?」 「怎么会这么严重?」柏十七大吃一惊:「我那天走的时候也没这么严重啊。」她是想带着仇英去找黄老头看病,可是被赵无咎拖住了脚步,一时半会走不开。 听过算盘一番哭诉,柏十七着实为难:「要不……」 赵无咎见她中途要撂挑子,连忙阻止:「不行,你手底下的事情有多重要,难道不知道?你这一走好几日,可是要误事儿的!」 柏十七:「可是阿英怎么办?」 赵子恒小声嘀咕:「他在装病,你别理他!」被赵无咎听到了,不动声色的反手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顺手无比,倒好像是在拍他脑门上一只苍蝇。 赵无咎说:「实在不行派人去接黄老先生与朱瘦梅?反正黄老先生的老家也离这里不远,两日路程也应该尽够了。」 柏十七很是犯愁:「你派人去黄老头未必肯来。」急中生智,她想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我父亲听到阿英还活着一定会非常高兴的,不如我修书一封派人送去给父亲,让他老人家去接黄老头。」 黄友碧虽然对柏家父女骗他给赵无咎治病颇有微词,被柏十七蒙混过去了,焉知心里对柏震霆没有芥蒂? 正好借此机会让他们老兄弟俩修复关系,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柏十七写好了信派人交去漕帮分舵主,让他派人由水路递回苏州,这里向赵无咎告罪:「阿英生性不喜欢麻烦别人,算盘来找我定然是情况不妙,我去去便回,一定不耽误今日的训练,不如先由罗大人从旁指导,我很快就回来了。」 赵无咎:「给你半日假,尽快回来。」 算盘破涕为笑:「少帮主,您能去看看我家公子,他一定能很快就好起来!」 柏十七:「赶紧走吧,以前也没见你这么没主意的。」不然何至于分开四年,让她疯了一般跑去跟水匪拼命? 赵子恒候了好几日,就想找个机会对堂兄劝谏,注视着柏十七与算盘远去的背影,推着赵无咎的轮椅就往前厅去。 舒长风见他忽然之间勤快起来,还抢自己的活干,不由诧异:「十三郎,你这是做什么?」 「你别跟过来,当我不知道你为虎作伥啊?」 舒长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怎么为虎作伥了?」 赵无咎语重心长的说:「子恒,你年纪也不小了,别整天只顾着玩乐,也该多读读书,免得说错话丢脸。」 赵子恒自觉今日在做正事,理直气壮:「不是我说错了话,而是堂兄做错了事。」 第40章 赵无咎还从来没有被这不靠谱的家伙教训过,听着话头不对:「你是要造反吗?」 「造反不敢!」赵子恒将人推进厅里,「砰」的一声当着跟过来的舒长风面关上了门,苦口婆心的劝道:「近来我瞧着堂兄行事越发出格,就想问一句堂兄的打算,您对十七到底是撩拨完了就完了,还是当真打算跟她在一起?」 舒长风说堂兄有娶妻的打算,可是他怎么想怎么觉得不靠谱。 他对兄弟的实力还是有着清醒认知的,赵无咎若真是撩拨完了就放手,柏十七也不是吃素的,谁吃亏还不一定呢。但是如果动了婚娶的念头,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赵无咎:「怎么,我不能娶十七了?」 赵子恒牙疼:「当然不能!」还没听说过哪家的嫂子跟小叔子结伴去外面听曲子的,堂兄这不是铁了心要抢他的兄弟拆他的台吗? 「你俩……合适吗?」赵子恒对堂兄古板的性格还是有一些了解的。 没想到赵无咎固执起来还是很让人抓狂的:「我跟十七怎么就不合适了?」 赵子恒为了保志趣相投的兄弟,拼命抹黑柏十七:「堂兄你有没有考虑过,十七最擅长的可是下河摸鱼,与人打架逛窖子,听曲调戏小娘子……哪里有当王妃的样子?」 赵无咎:「还有呢?」 赵子恒在心里向柏十七道歉:好兄弟,我为了拯救你可真是费尽了心思! 「堂兄你有所不知,十七她长这么大,就没有一天做过姑娘,都是跟一帮漕河上的粗汉子们一起在运河上漂,听听她做的那些事儿,还跟水匪对着干,杀过人见过血,万一将来跟你一言不合打起架来……你要是输了多丢脸?」被媳妇打,传出去皇室可丢不起这个人! 赵无咎:「……你怎知道我打不赢她?」 「不行不行!」方才还拼命抹黑柏十七的赵子恒立刻站到了好兄弟那边:「堂兄你怎么能打十七呢?」 赵无咎:「不是你说将来在一起会打架吗?难道让我不要还手,站着让她打?」 赵子恒:「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兄弟打起架来也很凶猛的,真要不还手铁定被打哭。 「那你担心什么?」他遥想将来有可能出现的一幕,脑子里不由冒出来柏帮主暴跳如雷的场景,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这父女俩的相处模式给洗脑了,他不由露出一抹微微笑意。 赵子恒对堂兄这种东拉西扯不予配合的行为十分生气,难得板起脸严肃正经一回:「堂兄,我是认真在跟你讲,你别当玩笑话!就算是你想娶十七,可征求过陛下与娘娘的意思吗?」 赵无咎:「上次天使来传密旨,我已经写了信回去了,说不定这会儿父皇母后都已经得到了消息。再说皇室向来不与勋贵权爵之家或朝廷重臣联姻,就连父皇的贵妃嫔妾都是寻常百姓之家出身,难道你觉得父皇母后还非要逼着我娶个高门贵女不成?」 赵子恒:「可十七她不是一般的良家女子啊,她可是……漕帮少帮主啊,手底下一大帮兄弟们要靠她吃饭活命,她是不可能跟着你回京师,被圈在周王府做个王妃的。堂兄你考虑的虽然很周详,可是你问过十七的意愿吗?她是愿意留在漕河上快快活活的生活呢,还是跟着你进京做个被圈起来的周王妃呢?」 赵无咎:「……」 赵子恒一箭正中靶心,竟然问的赵无咎说不出话来,难得让赵无咎哑口无言,他更是再接再厉:「堂兄你这种单方面计划好了要娶,但是十七并没有同意的行为叫一厢情愿!」 赵无咎:「……她也没说不同意啊。」 周王殿下:「再说婚姻之事,父母之言,柏帮主若是同意了,相信十七也没理由不同意。」 「呵呵。」赵子恒奉送他一对白眼:「堂兄你觉得十七很听柏帮主的话吗?」柏家父子同时在家鸡飞狗跳的场景您还见的少了? 他对好兄弟还是了解至深:「如果她不同意,就算是绑上花轿,她也能给你掀了屋顶,砸了喜堂。我觉得吧,堂兄还是别一意孤行了,跟十七做兄弟不好吗?」 她好吃好玩,开朗风趣,豪爽大方,还很仗义,是多好的兄弟人选啊?! 「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整天只知道吃喝玩乐?」赵无咎对堂弟的人生理想不敢苟同:「你只知道吃喝玩乐,十七可比你靠谱多了,她聪慧机变,胸中还有沟壑,她不同意难道我就不能想办法让她同意吗?」 赵子恒懊恼的看着他:「……」我是作甚要来给他提这个醒啊? 赵无咎仿佛看懂了他的心思,瞧在他难得靠谱一回,居然向他拱手请教:「既然你说为兄是一厢情愿,那为兄就要向你请教,如何才能让柏十七同意这门婚事?」 赵子恒:「……你来真的啊?」 「我像是说笑话吗?」 第41章 赵子恒喃喃自语:「疯了疯了!」以赵无咎的意志力,他真要办一件事情还没有办不成的,更何况是婚事,他深深为自家好兄弟忧心:「十七跟你也不合拍啊。」真要论合拍,古板的堂兄哪里比得上他适合,两人还「志趣相投」呢。 逼急了他先下手为强,向柏十七求婚,保住好兄弟再说。 「你敢?!」赵无咎何等敏锐,立时便察觉出了自家堂弟的意图:「你可别给我捣乱!」 赵子恒悻悻:「怎么能叫捣乱呢?」 兄弟俩谈判破裂。 柏十七跟着算盘回到仇英的小院,推门进去发现才几日功夫,他似乎又瘦了一圈,转头看到她眼神都亮了,直接坐了起来:「十七,你怎么来了?」看到她身后心虚的算盘,顿时责备道:「我都说了不要去找十七,你怎么不听话?」 「他自作主张也不是头一回了。」柏十七笑着走进来:「你怎么回事?算盘说你的头疼愈发严重了,我已经写信让父亲去请黄老头了,你别着急,安心养着,几天之内就能过来了。」 仇英颇为不安:「给你添麻烦了。我忍忍就过去了,不必让帮主去折腾黄老先生。帮主他……会不会很生气?我听算盘说帮主的脾气不太好。」 「你别听算盘胡说八道!」柏十七赶紧为亲爹正名:「我爹就只是对我没什么耐心,对帮里的人脾气还是很好的,你别担心。」 仇英苍白的脸颊终于浮起一点腼腆的笑容:「那就好。」 「算盘说你脑袋上撞了好几个大包,给我瞧瞧?」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柏十七说着就上手解他的头发,仇英便任由她动作,能感觉到她冰凉的手指穿过他的发丝,轻轻在他头皮上摸索,摸到一个肿块就停一下,继续摸。 「这么大包,要喝消肿的药。要不请个大夫过来瞧瞧?」 「没事儿,我都习惯了。」仇英反过来安慰她。 柏十七特意去了一趟,两个时辰之后舒长风就来催人,被算盘拦在大门口不让进去。 「我家公子病了,少帮主正在陪着,你还是别进去打扰了。」 舒长风作疑惑状:「我怎么不知道少帮主是大夫?」 算盘听出他的讽刺之意,仍然固执己见:「反正你别想进去!」 舒长风:「柏少帮主既然不是大夫,留在这里也无益,还不如让她去忙。再说她已经写信回去,让柏帮主去请黄老先生了,你家公子也不必一定要她留下来陪吧?」 算盘气的面皮紫涨:「我家公子有少帮主陪着,心情就会好。心情好了头疼的就没那么厉害,怎么就不能让少帮主留下来了?」他拦在舒长风面前,气势汹汹:「反正少帮主与我家公子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好,你家主子眼馋也没用!」 上次赵无咎能追过来,仇英就看出了端倪。 舒长风笑嘻嘻道:「柏少帮主对你家公子情深意重,听说自从他出事之后,这几年柏少帮主没少跟水匪拼命。至于你家公子揣着什么鬼胎,明明活着还非要装死,是不是真如你所说与柏少帮主感情好,那可就不一定了。」 他的话跟钉子似的每一句几乎都钉在了算盘的痛脚上,他恨不得要跳起来打烂眼前这张脸:「我不许你污蔑我家公子!」 舒长风:「我说什么了?」他扯开了嗓子朝着院内喊:「少帮主,我家主子让你尽快回去,罗大人派出去的人有消息了。」 怕柏十七听不到,他扯着嗓子连喊了三遍,连邻居都惊动了,就不信房里的人听不到。 房里的柏十七果然听到了舒长风传的话,起身要走:「阿英,我有事要去一趟。」 仇英有气无力的躺着,强挤出一抹笑容:「我没事儿,你能来一趟我已经很高兴了,你赶紧去忙吧。」 柏十七见他一副病秧秧的模样,想起那个活蹦乱跳的少年,就忍不住心疼,替他掖了掖被角:「你不必担心,我只要忙完了就来看你。很快黄老头过来了,你的病肯定能治。」 她走到门口,仇英忽问:「十七,你现在做的事情是不是很危险?我听算盘说你在卫所,漕帮什么时候跟卫所的官兵搭上关系了?」 柏十七回头去看,他的一张脸藏在床里面的阴影处,看不清楚表情,她露出个灿烂的笑容:「你问问算盘,我这么厉害,怎么会怕危险。我没事儿的,你别胡思乱想好好养病,这些闲杂之事就不必管了。」 房门轻响,她掩上门出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仇英总觉得柏十七没有告诉他漕帮与高邮卫所之间的事情是故意为之,而不是因为他的身体原因,省得他胡思乱想。 柏十七出去之后,舒长风正压低了声音跟算盘说话,对方面色凝重,还一再确认:「当真?怎么瞧不大出来,你别是骗我的吧?」 第42章 他快速的报了个时间,见对方一脸不可置信,他终于痛快了,向柏十七招手:「少帮主,快点快点,有急事儿。」 门口拴着两匹马,柏十七与舒长风翻身上马而去,哒哒的马蹄声响彻巷子,算盘一直目送着二人的身影看不见了,这才关了院门进去。 仇英见他面色不对,不由问道:「怎么了?」 算盘坐在床边一张凳子上,正是方才柏十七坐过的地方,好一会才说:「我好像知道向野是谁杀死的了。」 仇英:「谁?」 算盘:「刚才那个姓舒的跟我说,去年底少帮主去清理河道受了重伤,差点没活过来,还是接了黄友碧好几日才救了回来,据说连柏震霆跟苏氏都惊动了,亲自跑去守着她。」 仇英坐了起来:「你是说……向野是十七所杀?」 算盘:「我特意跟姓舒的确认过了,按照时间推算,应该是少帮主出手的没错了。」 他沉默一瞬,又追加了一句:「再说以向野的实力,能在水上杀了他的也没几个。」 仇英神色凝重:「这件事情你一个字都别讲出去。」 「我知道。」他抬头与仇英对视:「可是公子,少帮主专与水匪作对,遇上向野这样的都要去搏命,可都是为了你啊。」 「不止我一个,还有萧石他们呢。」仇英像为自己开脱,又像是给自己坚定信心。 柏十七快马回到高邮卫所,见到赵无咎就问:「找到目击证人了?」 无论是官府张贴的告示还是她发往漕帮各分舵有消息反馈回来,对于那些枉死的客商船工来说,都是好消息。 赵无咎道:「找到了一个目击证人,罗大爵跟苗崧带着去指认现场了。」 柏十七坐了下来:「我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 赵无咎亲自斟了茶递给她:「润润喉。」 「不过俞昂每日出门打探消息,听说江南盐帮也尽是些亡命之徒,你说这些事情跟盐帮会不会有关系?」 柏十七:「闻滔不至于这么愚蠢吧?」盐帮暗中做着私盐生意就算了,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但是:「扮水匪杀人劫财,他应该做不出来吧?」 盐枭守着盐场就是守着金山银山,又何必多此一举去劫杀客商呢? 两个人坐在那儿胡乱猜测,总之没什么结果,柏十七也懒得费神,左右看看:「今天怎么不见子恒,这家伙跑哪去了?」 赵无咎没好气的说:「谁知道呢。」这小子狗胆包天居然敢跟他单方面宣布进入冷战期,最近真是脾气见长了。 柏十七失笑:「子恒是个没心眼的直脾气,欢喜厌憎都写在脸上,最不会作假,殿下就当他没长大,别跟他一般计较了。」 赵无咎心想:你哪里知道他有多过份?!明明知道我的心意,居然还想棒打鸳鸯,也得看看自己够不够格做那只大棒子。 真是没吃过苦头的小子! 坐了不到半个时辰,罗大爵就回来了,还带着苗崧与目击证人。 苗崧被县令巴宏儒指派全权处理处事,结果这位县令大人就真的心安理得缩在后衙以养病为名躲了起来。 目击证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当日与家里人起了口角,所以架着小舟躲着芦苇荡里赌气,一个人无聊便躺着睡着了,再醒来却是被喊杀声惊醒,借着远处商船上的灯光,看到水匪正在杀人劫财,顿时睡意全消,吓的魂不附体。 当晚事发之后,一船的人都被砍杀殆尽,等到水匪撤去之后,他才悄悄划船离开,回家之后好几日都不敢冒头,后来看到街上有布告悬赏目击证人,看到赏银的数额,考虑数日才现身。 苗崧如今也没别人可以商议,与罗大爵谈起此案还有点忧心:「巴大人不肯出面,听这个目击者所说,这案子办起来还比较麻烦,万一需要麻烦上官的怎么办?」 水匪依水道犯案,这就牵扯到他的行踪,有时候未必只在本县,也许干完这票他们已经去了邻县,这种情况下是需要邻县协助,但没有上官出面,还是比较麻烦的。 罗大爵虽然官级不小,但……他更是个不招上官待见的人。 苗崧不由生出一股「同是天涯沦落的难兄难弟」的感觉,还待叹息自己官运不顺,就听罗大爵说:「其实苗县尉也不必担心,有件事情我没告诉过你,其实……周王殿下就在卫所。」 「周王殿下?」苗崧吓了一大跳:「罗大人,您……没跟下官开玩笑吧?」 罗大爵:「我像是爱开玩笑的人吗?」他自调到高邮卫所之后,就一直坐着冷板凳,被同僚上司排挤。 「那倒不是。」苗崧心想:罗大人虽然是个一根筋,不讨上司欢心,但他却是个耿直的汉子,犯不着撒这种小谎来给自己撑面子。 第43章 「要不……下官去拜见一下周王殿下?我还从来没见过皇子呢。」苗崧试探的说。 罗大爵知道他心中所想,人微言轻,做事谨慎周密,才能在巴宏儒手底下讨生活,他也不容易,才有了带着他来高邮卫所拜见赵无咎之事。 赵无咎对他嘉勉几句,苗崧喜不自禁,想起在县衙里躲着的巴宏儒,暗中巴不得周王将他为官之事捅到上面去,说不定能搬离头顶这座大山。 目击证人被传进来,赵无咎审问过后,按照他所描述的水匪模样画了通缉画像,四处悬赏张贴。 高邮卫所的军士们历来生活艰苦,但好在大家日子过的闲散舒坦,也能勉强混过去。 没想到一朝周王从天而降,舒服日子到了头,全体被拉出来整顿训练,虽然伙食待遇有所提高,连兵器也是重新订制,但新式的训练却刁钻辛苦,每日除了负重跑步,爬高爬低,还要被丢进开春冰冷的河水里游泳,身后跟着罗大爵与柏十七,外加坐着轮椅的周王殿下。 第一天训练这些人都快被练的哭爹喊娘,好几日下来好不容易有长进,刚刚感觉到一点轻松,训练量又被加大了。 众人:「……」 他们都在私下议论,制定出这套训练方式的一定不是人,还打赌罗大爵有没有参与过制定训练方式。 此事传到罗大爵耳朵里,他索性让这帮猢狲们死个明白:「新的训练计划是周王殿下与柏帮主一起制定的,你们如果对此有异议,不如去找周王殿下分说明白?」 周王殿下他们当然不敢去找,但柏十七一介漕帮草莽,哪里就轮得到她指手划脚了? 这帮汉子们都比柏十七魁梧壮实,看她如风中细竹,空有身高却显单薄,更要找麻烦,训练的时候逮着周王不在,便挤兑她:「听说少帮主帮周王殿下制定了训练计划,您这么费尽心力,只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柏十七十几岁就跟帮里的刺儿头们打交道,知道这帮人都是些老子天下第一的主儿,只有靠实力才能让他们闭嘴,她也不说虚的:「既然你们觉得我不够斤两,不如划个道儿出来,比试比试?」 内中打头的便道:「我们也不占你便宜,别的都是虚的,既然这个训练计划少帮主也有份参与,不如就比这个?」 罗大爵还试图压制:「你们别胡闹了!柏少帮主每年都去河道上清理水匪,要是把你们丢去与水匪正面迎击,就凭你们能打得赢吗?」 「那就正好让我们见识见识柏少帮主的一身本事嘛。」 柏十七:「少废话,赶紧挑人来比。既然大家将来是要与水匪决战,不如就做个实战演练,一个在水下,一个在船上,比两次如何?」 正中众人下怀,都摩拳擦掌准备让她吃个大亏。 正闹腾的厉害,舒长风推着周王过来了,问明白原因,他坚决不同意:「柏少帮主年前重伤才愈,还是在剿灭水匪的时候受的伤,你们各个身高体壮,如何能跟她比?不如你们自己挑了人组队互相比试?」 众人顿时鸦雀无声,但肉眼可见的大家情绪瞬间低落。 柏十七坚决不同意:「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我同意了与大家比试,怎么能反悔呢?这样大家不都怀疑我是个光说不练的假把势吗?不如这样,由罗大人与周王殿下居中裁决,但是咱们先说好了,我若是输了往后不再对你们的训练有任何掺言,但你们若输了呢?」 众人面面相窥,最近这些日子的辛苦训练简直像噩梦一样,大家都觉得吃不消。 「如果少帮主输了,往后我们的训练是不是可以轻松一些?」 罗大爵脸都青了,很想把手底下这帮人挨个按在地上揍,但基于周王在场,只能暂时忍着,周王与柏十七视线相接,见她眸中隐有调皮之色,显然不止是这帮汉子们想把她按在地下踩,她似乎也对这帮人的训练效率不太满意,很想把这帮人按在地上揍,现在有了正大光明的理由,她似乎不太愿意拒绝。 赵无咎:「如果少帮主输了,往后你们的训练可以减一部分,但是如果她赢了,往后无论训练量加多大,你们都必须毫无怨言的执行!」 众人欢呼:「殿下说话算话?!」 柏十七促狭心起,激道:「既然怕殿下反悔,不如白字黑字写个明白,大家都在后面按了手印,免得将来反悔。」 罗大爵的脸上简直是抹了一层锅灰,黑漆漆的都快瞧不出底色了:「你们这帮猢狲还有完没完了?」 柏十七安抚他:「罗大人不必担心,我会手下留情的。」 众人:「……」狂的没边了是吧?! 一个个「嗷嗷」叫着要按手印,舒长风拿来了笔墨,周王殿下亲自写的契书,大家挨个按手印,最后交上来一边是柏十七孤伶伶秀气的拇指印,另外一边密密麻麻排了大半张纸的手印。 第44章 柏十七最后确认一次,朝着契纸吹了口气:「得了,大家收拾收拾准备下水吧,先挑选你们在水里的同伴。」 赵无咎连轮椅也不坐了,拉过她小声叮嘱:「万一身体吃不消就赶紧出来,别真跟这帮人折腾,知道不?!」 柏十七跟着训练了几日,已经摸清了他们水里的本事:「就这帮人在水里那狗刨式,不足为惧,赵大哥不必担心,我保管把他们收拾的服服帖帖,省得见天训练喊累。」 赵无咎忍不住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你这也太好胜了。」放她回去换衣服准备下水。 比赛的地方就在卫所前面的临河之处,作为日常训练的地方,此处水面宽阔,河底少淤泥,静水深流,很是适合训练。 柏十七先脱了外袍上了卫所的大船,自告奋勇要参加比赛的四人连同裁判及一部分的围观同伴都上了船,等船到江心,柏十七率先脱了外袍跳下水,她穿着紧身水靠,落水之时没溅起什么水花,按照跳水运动员的评判标准,这个入水姿势大约能得个高分。 其余四个扑通扑通跳下去,再看水面上已经不见了她的踪影。 几人跳下去之后找不到人,其中两人潜入水中寻找,另外两人便浮在水面上放哨,其中一人忽觉得脚踝被人拖住,慌忙挣扎:「在这呢快来……」不等他求救完毕,已经被拖入了水中,连呛了好几口水,反应过来之时,已经被人锁了喉,如果不是她手下留情,恐怕一击即中,已经毙命了。 其余同伴应声来援,却没想到柏十七入水比鱼儿游的还快,简直是无孔不入,他们才看到她的身影,去抓的时候人却已经潜回了背后。 众人:「……」这人是鱼变的吧? 水里一番激战,四个壮汉都被她摁着脑袋喝水,毫无反击之力;水战不比陆地上,身高体壮拳脚功夫好了就一定能赢,打起来都没她灵活刁钻,往往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挨揍,差点没被淹死在水里,最后还是被她一个个拖死狗一般扔到了岸上,躺在岸边大喘气,吐了半肚子水才活过来。 有好事的兄弟凑过来小声问:「怎么样?」 四个人有气无力奉送给同袍一个字:「滚!」 「输了就输了嘛,干嘛把气撒在我头上。」那人摸摸鼻子躲到一边去了。 柏十七上了岸,赵无咎很快就拿了块布巾子递了过来:「赶紧擦擦头发,回去换件衣服再来比。」 穿着紧身水靠不舒服就算了,浑身上下还滴着水,也不利落。 趁此机会,卫所挑的另外四个拳脚不弱的都上了船,且信心满满,誓要扳回一局:「已经输了一局了,若是再输一局,可就真要无条件服从了。」 同袍都对这四个寄予厚望,各种想辙:「柏少帮主一个人,你们有四个,就算是耗也要耗的他没力气才好。」 柏十七换了紧身短打过来,五人上船,这次连裁判也在岸上,落水为输。 四人信心满满上了船,结果大出意外,没想到柏少帮主上了船就跟只猴子似的腾挪纵跃,就算是拿着兵器满船堵她,也被她给抽冷子踹下水去一位。 其余三人打定了主意要围困她,好容易将人堵在桅杆之下,没想到她露出灿烂的笑容,哧溜就窜了上去,眨眼功夫就爬到了三米高,对着下面的三人做鬼脸:「现在知道为何让你们练习爬桅杆了吧?」 三名军士:「……」好想打人,可惜技不如人! 实战演练,四个输的灰头土脸,被她接二连三踹下水去,彻底输了。 罗大爵一张老脸都不知道是该红还是该黑。一方面他嫌弃手底下的人本事太差,一方面又觉得他们欠收拾,还自不量力去挑事儿,气的破口大骂:「现在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吧?训练的时候不用心,你们应该庆幸遇上是的柏少帮主,而不是真正的水匪,不然小命都没了,也不必训练了!」 这话正是柏十七想对这帮军士们说的,她站在船上,对着岸边一众军士们说:「我知道训练枯燥无趣,又累又苦,然而这件事情不是可以懈怠和偷懒的。我小时候练功,被亲爹提着鞭子抽,他说过一句话我至今记忆深刻。」 「我爹说过,明天与其被人砍死在河道里,不如我今天提着鞭子先将你抽个半死再说。我当时觉得他很无情,可后来的无数次死里逃生的经历让我回头去看,却很感激我父亲,如果没有他铁石心肠对我进行各种辛苦的训练,那我今天只能是个依靠父荫度日的窝囊废,就算是在河道内遇上水匪,也只有等死的份儿。」 岸上的军士们听的动容,特别是输给她的那八个人都有深刻的体会,人只有在绝境之中才会反省往日的散漫与狂傲,后悔平日没多学些自救的办法。 「我与两淮道上的水匪打过不止一次交道,他们行事凶残狠毒,毫无顾忌,只要你下手稍微迟疑一下,说不定落下的就是自己的人头。所以……殿下特意制定高强度的训练计划,就是想最大限度的保证大家将来在剿匪的过程中能够活下来,并且剿灭水匪,所以我们只有比水匪更强,才能端了他们的老巢!」 第45章 岸边的众人听着她这番话,两战两败输的又很惨,对于训练强度再无异议,都听赵无咎的,由罗大爵带队去训练。 柏十七跳下船,慢慢踱步过去,站在赵无咎面前,忽然很认真的说:「我有个问题想问问殿下。」 赵无咎心中一跳,还当赵子恒这个四处漏风的大嘴巴不知道又向柏十七告小状了,下意识便道:「你别听子恒胡说八道,这小子的嘴里从来没真话!」 「关子恒什么事儿?」柏十七疑惑的看着他:「你们兄弟俩……是不是闹别扭了?」这情形怎么瞧都透着诡异。 「没有。」赵无咎矢口否认:「我就随口一说,刚想到这小子也松散的太久了,是时候应该活动活动筋骨了,不如明日就让他跟着卫所的军士们一起训练,你觉得如何?」 「只要子恒不反对,我也没什么立场反对,是吧?」柏十七偷笑:这可真是亲堂兄!也只有亲堂兄才敢下这么大狠手! 她暗中猜测,难道子恒又做了什么莽撞的事儿惹的赵无咎心情不好,所以才拿这招来罚他? 舒长风暗笑,默默挪开几步,离两人远一点。 赵无咎见糊弄过去了,便就着之前的话题问:「你刚才想问什么?」 柏十七与他的轮椅并肩而行:「我就是想问问,殿下明明能走了,为何还一直坐着轮椅?」 赵无咎目光在自己的腿上扫过,别人问起来他大约不会说,但柏十七却是可靠的:「江南卫所驻军都烂成什么样儿了,还有疥癣般的匪患,我若是好好的出现,这帮人多半会起戒心,可若是个半残废的连路都走不了的皇子,你们觉得无论是卫所还是水匪,都会怎么想?」 「殿下真是老奸巨滑!」 赵无咎有时候真觉得柏十七跟赵子恒是臭味相投,不然这两人有时候说话都是一个腔调,能把人气死:「你说的是我吗?」 柏十七低头偷窥他的脸色,当机立断换了个词儿:「不不,我是说英明睿智,算无遗策。」 赵无咎唇角微弯,显然很是受用。 卫所有人全都被罗大爵赶回了训练场,舒长风在五步开外,只有赵无咎与柏十七并肩而行,一坐轮椅一个走路,但不妨碍他们之间的聊天。 赵无咎觉得此情此景很是温馨,难得搜肠刮肚想要找个共同话题,开口便是:「铁器铺子里打出来的铁钩子我觉得挺实用。」要么便是:「你连赢两场,倒让卫所的这帮人老实不少。」他讲完就懊悔不已——怎么全是公事? 赵子恒的教训犹在耳边,他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在女人身上费过心思,柏十七算是头一个,可是真要扒拉话题,再起个头就是「刚才卫所那帮人都看傻了,输了的那几个更是稀里糊涂就被扔到了岸上……」,崩溃! 舒长风在后面隐约听到他们的谈话,恨不得上来帮自家主子多聊几句,暗中埋怨:您是要娶媳妇又不是找总教头,就不能聊点私事?聊公事难道还能拉近两个人的关系不成? 柏十七却似乎平日跟漕帮的人都相处习惯了,大部分都是直来直去的肠子,也没有深究赵无咎内心想法的意图,只是不住叹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帮人在水上的战力还比不上我漕帮的兄弟呢。」 见赵无咎看过来,她就跟守财奴抱住了钱袋子似的直接说:「不行!别打我手底下兄弟的主意!那可是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训练出来的,再说他们就是普通百姓,又不是卫所的军士,除了我带着他们出去剿匪,能尽量保证他们的安全,交给别人我才不放心呢,哪怕是你也不行!」 赵无咎觉得很心塞——比不过姓仇的小白脸就算了,原来在她心里,他竟是连漕帮那些手下都不如? 真相总是残酷而令人伤心的。 他索性换个私人的话题,宽宏大量的关心一下情敌:「仇英怎么样了?」 柏十七:「很糟糕。」她也极想知道这些年仇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可是无论是算盘还是他似乎都拒绝让她知道真相。她跟真相中间隔着一层纸,什么也看不见,但总觉得不对劲。 她叹口气:「慢慢来吧。」自从亿英出现之后,她叹气的次数比以往多了好几倍。 柏十七自己心里不痛快, 再下手训练卫所的军士就下了狠手,直训的一帮青壮汉子们见到她都腿肚子转筋,下意识想跳水——与其被她踹下水, 不如自己先行下水。 罗大爵站在岸边吆喝:「愿赌服输啊, 你们偏要跟柏少帮主打赌, 输了就老实训练吧!」 平日他带着训练,但架不住柏少帮主是周王殿下亲自指定的总教头,她若是下场训练,罗大爵都靠边站了。自己舍不得下狠手, 总有人替他来教训这帮兔崽子。好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与心狠手辣的柏少帮主相比,卫所众人现在觉得罗大人慈眉善目, 柏少帮主虽然青春年少,玉树临风,但面目可憎, 人厌鬼弃。 第46章 一帮青壮汉子哭着喊着央求:「罗大人, 还是您来训练我们吧?」泡在水里也不忘卖惨,场面甚是壮观。 柏十七提着根棍子站在岸边狞笑:「谁再多嘴在水里多泡一个时辰。」作势要拿棍子敲下去,吓的挤在河岸边上的这些人一哄而散,往河中央游过去, 争先恐后,唯落自己挨了揍。 落在最后面的赵子恒原指望柏十七还能顾惜一点兄弟之情, 哪知道这位上了训练场六亲不认,一颗心被伤的七零八落,边划水边控诉:「十七, 你太不够兄弟了!我有好酒好肉好曲儿都想着你,可你回报我的是什么?」 冷酷无情的棍子! 枉费了他一片好意,就连堂兄打她的主意,都毫无原则的站在了她这边,就怕好兄弟将来受委屈,过的不痛快。 赵子恒的一颗心都要碎成了渣渣,泡在初春的冷水里都快结冰碴子了。 柏十七威胁的挥着手里的棍子,毫不容情:「你可别怨我,可不是我丢你来训练的!训练场上无兄弟!等你下了训练场,咱们再论兄弟情啊!」 她笑容一收,板着脸喊号子:「憋气!潜水!」 河面上一帮青壮汉子沉了下去,有个别技术不佳腚还露在外面的,也被同伴硬扯了下去——不然回头整组都要挨罚。 训练这种事情,还真没什么情面好讲,柏少帮主的连坐执行的非常彻底,偶尔有水性不好的士卒都被同伴押着加班加点的训练,就怕连累了同组的伙伴,大家一起受罚,半夜三更还饿着肚子泡水。 丧心病狂的柏少帮主有句名言,几乎都要成为卫所众人的噩梦,她说:「什么时候等你们在水里练的跟在陆地上一样行动敏捷来去无拘,就可以跟水匪一决高下!」 年轻的汉子们嗷嗷叫着投入了热火朝天的训练,还有手下败将想要一雪前耻,在水里扯着嗓子喊:「柏十七,我一定会打败你的!」 柏十七一颗石子精准的扔了过去,砸的那小子捂着额头上新起的包惨叫着往水里钻,引的岸上还未下水的同袍笑的前仰后跌,乱成一团,她一个眼神过去,众人整肃队列,都缩成了鹌鹑。 罗大爵感慨的说:「柏少帮主,你现在的威势可比我要大多了。」 柏十七:「我不准备离开漕帮投军,罗大人不必担心我砸了你的饭碗。」 罗大爵本性耿介,当下朗声大笑:「早就应该有人来治治这帮猢狲们了,都懈怠的不成样子了。」他大概也同赵无咎一样,对她手底下的帮众起了意:「罗某自是不敢强求少帮主放着家业不继承,跑来卫所过苦日子。不过你手底下若是有想要投军的帮众,不如代为引介?」 柏十七:怎么一个两个都想跑来挖她家的墙角?! 她板起脸:「不,他们不想投军!一点也不想!」 忽道:「若是殿下剿匪,罗大人必定也要跟随左右,不说卫所众人懈怠了,在下觉得大人上任之后每日沉迷钓鱼酿酒,养花种菜,也懈怠了,不如一起下河去练练吧!」不等罗大爵反对,在他后背重重推了一把,还未反应过来的罗大人……扑通一声掉进了河里。 罗大爵在水里浮浮沉沉,岸上等着训练的兵卒惊慌大喊:「大人落水了!」、罗大爵毕竟是高邮卫所的老大,他落了水,岸边的兵卒们顿时你推我挤,都争先恐后向自家老大伸出援手,却被柏十七一个眼风制止。 她高声说:「罗大人深觉荒废光阴,决心与大家一同训练,将来去剿匪也能与兄弟们守望相助,大家怎么能违逆了大人一片好意?」 罗大爵:「……」 方才许多人都注视着水里训练的袍泽,还真没注意到柏十七的小动作,只有两三人以及后面推着轮椅过来参观训练的赵无咎瞧见了。 前者还当自己眼花了,后者对柏十七言听计从,更不会反对罗大爵下水,只是比较好奇罗大爵做了什么不当举动,才惹恼了柏少帮主,让她暗中下此黑手? 岸边大部分不知情的卫所兵卒们群情激昂,都被罗大爵同甘共苦的情操所感动,顿时喊声震天,纷纷为罗大爵加油助威。 罗大爵:「……」 此情此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打击士气,只能认命的往河中央游了过去,暗想:柏少帮主真是睚眦必报! 他不过就是临时起意,想要从漕帮挖些善水的汉子过来,不同意就算了,犯不着一言不合就推人下水吧?! 赵无咎推着轮椅过来,奇道:「罗大人怎么惹你生气了?」 柏十七横了他一眼,意似威胁:「也没什么,罗大人想从我手底下挖些人过来,我觉得他头脑发昏不太清醒,就踢他下河去醒醒脑子。」 赵无咎连忙举手投降:「我可真不会水,也就是那么一说,不会对你手底下的人怎么样的!」 买卖不成仁义在,可千万别动手。 柏十七见威胁奏效,又变的好说话起来:「殿下放心,我也没有踢人下水的喜好,只要别人不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我还是很好说话的。」 第47章 ——谁说不是呢?! 看着她站在岸边指挥罗大爵潜水训练,满脸报复得逞的坏笑,又恢复了那副张牙舞爪的小模样,周王殿下心想:罗大爵这趟落水还是很值的,回头定然要奖赏他,好让他自动自觉的、多跳几回水。 有周王坐镇,从罗大爵到赵子恒,连同卫所原来的刺儿头们都老实不少,再没人出什么幺蛾子,都认命的听从柏十七调遣。 直等柏十七把众人折腾的半死不活,宣布今日训练结束,河里的落汤鸡们都上了岸一哄而散,只余了他二人,赵无咎才状似无意道:「十七,不如咱们来打个赌吧?」 柏十七:「打什么赌?」 赵无咎近来见她为着仇英颇多烦难,心神被那小白脸牵制走了,心里不知道有多不得劲。 但装病这招仇英用的娴熟,他若再用就落了下乘,周王殿下思虑再三,欲兵行险招主动出击:「你既心有疑虑,不如我帮你查个明白。如果仇英清白无辜,算我输了给你,任你提一个条件;反之若仇英对你有所欺瞒,且与水匪有瓜葛,算你输了给我,得应我一件事情,如何?」 柏十七冰雪聪明,立刻就明白了赵无咎之意。 江苏漕帮在江南江北经营多年,只要有了线索,真要查一个人也不是什么为难之事,可是她迟迟未曾派人去查仇英这些年的行踪,与什么人交好,是否对她有所隐瞒,并非不能,而是不愿。 两人情份非比寻常,她心有疑虑却望而却步,不敢去证实心中猜测。 赵无咎感觉到了她的犹豫不决,索性推她一把。 从来爽利的柏十七:「我……要不我再想想?」 赵无咎其人决断力非比寻常,战场上练出来的敏锐让他瞬间就嗅到了趁虚而入的机会:「莫非你是怕输给我?怕我提出的条件你做不到?」 「当然不是!」柏十七矢口否认。 赵无咎明知她只是不愿意去查仇英之事,只要起心动念,于重情重义的柏十七来说,便已是对那些年过往感情的背叛,可惜她遇上的是早将心肠磨硬的赵无咎,更擅于揣摩对手的心思出奇制胜:「十七,听说与仇英一同出事的还有另外几个人,难道你不想查清楚他们吗?」 一句话就点中了柏十七的软肋。 她固然为仇英考虑,可是也得顾惜其余几位生死不明的玩伴。 算盘说萧石与水匪勾结,可是这些年她与水匪没少打交道,却从来没有他的一星半点消息,以萧石的能耐,少说也能在水匪窝里混个大头目。 她举起手,与赵无咎击掌为誓:「一言为定!」 她自己心里彷徨犹豫,却可以借赵无咎之手查清楚当年真相。 赵无咎贵为皇子,又掌军权多年,手底下自然也豢养着一帮善于打探消息的能人高手。 他下江南求医时尚用不着,但京中有密旨出,便有下属分批前来求见,又得了他的指令前往江南各地去查盐道及水匪之事。 周王殿下足不出户,已在江南铺开了一张大网。 半个月之后,柏震霆拖着黄友碧来替仇英治病。 别瞧着父女俩每次见面都是要吵到亲子关系要破裂的地步,但也数柏震霆最为了解自家孩子的心思。 苏氏听说仇英脑子摔坏了,但保住了一条命,顿时觉得解决了最大的悬心事,赶紧准备银子香烛去还愿:「我早说过了,如果能让十七得一桩良缘,我是必要给菩萨重塑金身的。」 「夫人,你冷静点!」柏震霆拦着她不让走:「仇英是没死,可是离他出事也好几年了,如果他还想回到十七身边,想跟十七成亲,为何不早点来呢?」 「那是……那是他受了伤嘛。十七不都传话,让你请了黄友碧去替他治病的嘛。」 「受多大的伤才回不来呢?是缺胳膊还是断腿了?」 苏氏大怒:「你没看十七在信上都写了,他是脑袋受到重创,忘记了以前的事情,不然早都回来了!」 柏震霆心道: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还心软害事。 他在江湖风浪里打滚多少年,经见过的可比后宅子里女人要多,甫一接到十七的信他就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 柏十七看仇英固然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小伙伴,些微疑虑的地方也要勉强自己去替他囫囵圆,可是柏震霆看仇英的眼光却大为不同——岳父对女婿的诸多挑剔他不但一条没少,还反而多添了十好几条。 没办法,谁让他家柏十七毛病太多呢? 若是找个承受力差一点的,柏震霆生怕他还没咽气,柏十七就先把未来夫婿给气出毛病,先他一步而去了。 ——合离就甭想了,苏家还从来没出过这等事儿。 柏震霆做帮主还知道惠及帮众,但在柏十七的终身大事上却分外强硬,挑女婿的时候恨不得把小伙子放在日头底下从头到脚细细察看一番,再询问清楚他家中之事,还要考虑能不能与柏十七和谐相处。 第48章 仇英死过一回,这规矩他也不准备改。 柏十七念旧情不忍心派人去查,但柏震霆可不准备念什么旧情,在自家崽子的终身大事面前,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糊弄的。 「他忘记了以前的事情,难道他身边跟着的那个叫算盘的也忘记以前的事情了?」柏震霆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而且对自家夫人听风就是雨,人还没见到先把菩萨拜了的做法嗤之以鼻:「再说万一你还完了愿,最后咱们十七嫁的却不是仇英,怎么办?」 苏氏张张嘴,竟然发现无言以对:「……」 为着柏十七的终生他们夫妻俩可是没少考察帮里的儿郎,仇英没有出现之前,他们看好的是丘云平,难道因为仇英的出现就要改了主意柏震霆为了增加说服力,居然还说:「再说,仇英落水之后醒来,不肯回漕帮总归是有缘由的,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他略微尴尬的说:「万一他是伤了那里呢?」 苏氏还没反应过来:「伤哪?」 「就是那儿啊!」柏震霆急了:「我是说子孙根!」 苏氏一脸被雷劈过的表情:「不……不会那么巧吧?」 「无巧不成书啊!」柏大帮主一旦开始脑补,思绪就天马行空,堪比苏州本地茶楼里最好的说书先生:「仇英出事之前咱们都有意向他吐露过想要招他为婿吧?」 这件事情苏氏没办法否认:「……是有这么回事儿。」 柏震霆:「可是他失踪几年了?不但没有回来,还有意识的避开苏州城,在外面生活。此次如果不是十七撞上了,说不准他们这辈子都见不着面儿。你说这中间没有猫腻,打死我都不信。说不定他就是伤了子孙根,觉得不能跟十七在一起了,所以才假借头疼前尘尽忘来逃避入赘。说不定连他的头疼都是装的。」 再完美无缺的人都禁不住挑剔,更何况仇英在柏震霆眼里还算不得完美无缺,想要找点讲不通的地方,总能抓出几样的。 苏氏都快被他洗脑了,行动都犹豫起来:「你说的……也对,我这么急吼吼的去还愿,明明十七都还没成亲,万一还错了愿,菩萨可不得怪罪嘛。」 面对自家孩子的婚事,宗教信徒苏女士很快就从狂热状态清醒了过来:「那这次你找黄友碧替仇英看病,我也要跟过去。」反正不是帮中事务,她完全可以跟着跑一趟。 柏震霆:「……你过去不是添乱吗?」 苏氏:「我是为着十七的终身大事,怎么就是添乱了?」 夫妻俩为此争执不下,直到两夫妻前往黄家,柏大帮主厚着老脸去求黄友碧,被他冷嘲热讽好一顿收拾,厚着脸皮求和,态度堪比当年求婚,磨的黄友碧答应了,苏氏见识过了黄友碧的刻薄,总算打了退堂鼓。 ——她可不想被黄友碧喷成筛子。 黄友碧嘲讽柏大帮主,那可是连他老婆孩子都不放过,也不管苏氏就在旁边,喷的如入无人之境。 柏震霆陪着黄友碧前往高邮,柏十七亲来码头迎接,把人带到了仇英的小院。 算盘见到柏震霆不由瑟缩,避无可避不得不上前去打招呼:「柏帮主,许久未见。」 柏震霆冷哼一声,也不知道他是对算盘带走仇英之事不满,还是对仇英有意见,总归脸色不是特别好,也不搭理算盘,与仇英打了个照面,便问:「听说你把前尘往事忘了个精光?还认识我吗?」 仇英一脸茫然:「对不住您老,我……想不起来了。」 柏震霆:「行,想不起来挺好的。」他也不强求。 柏十七:「爹你省省啊。」别折腾病人。 仇英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挣扎着要下床见礼:「不知道帮主大驾光临,晚辈无礼了!」被柏十七按着肩膀动弹不得。 柏十七体贴道:「你身子不好,躺着吧。」 柏震霆气的直哼哼——老子远道而来,也没见你这般体贴黄友碧坐下来诊脉的功夫,父女俩眼锋决斗了好几轮,等他开了方子才算完。 柏震霆斜睨一眼自家崽子:「这里有我,你还不滚去忙正事?」多年的江湖经验让他直觉有些不妥,却一时未细察。 仇英哀求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柏十七夹在两人中间,忽然有种她是「夹在婆婆与媳妇之间的那个男人」的错觉,安慰仇英:「黄老头跟我爹在这儿呢,你好好休养,我忙完就来看你。」 出来的时候还威胁柏震霆:「阿英现在身体不好,又不记事,你别刺激他。」 柏震霆气的要踹她:「你到底是谁生的?」 「我娘啊。」柏十七脚底抹油溜的飞快,留下老爹在院子里气个半死:「胳膊肘朝外拐的逆子!」 仇英有黄友碧与柏震霆照料,虽然自家老爹脾气不算特别好,但心地却不坏,柏十七放下了一半的心,回到高邮卫所的时候,便带了笑意。 第49章 赵无咎见到,心情也不由自主变好:「可是有好事情发生?」 柏十七遂将此事告之:「有了黄老头的医术,阿英的头疼症总算是能治好了,我来的时候他被黄老头扎了一脑袋的针,跟只刺猬似的。」 赵无咎笑道:「仇公子有人照料最好,刚刚得到的消息,上次目击者见到的水匪在盐城出没,我准备带人去一趟,那是盐帮的大本营,你留在卫所等消息。」 盐城是盐帮的大本营,如果盐帮与水匪有勾结,柏震霆与盐帮帮主闻鲍素来交好,两家小的虽然不和,但那也是孩子式的打打闹闹,真要让柏十七带着去闯盐帮捉水匪,恐有损两家交情。 没想到柏十七已经听出端倪:「你要带人硬闯盐帮?」 赵无咎略停得一刻:「如有必要,也只能如此了。」他要顺着水匪这条线把两淮掀个翻天覆地。 「不妥不妥。」柏十七连忙阻止:「盐帮的汉子们都是硬茬,贸然欺上头去,谁知道他们怎么想,说不定还当你来查私盐呢,到时候拼起命来,闹的不可收场。我跟你过去,亲自去找闻伯伯谈此事的重要性,他是个聪明人,应该懂得取舍。」 赵无咎似笑非笑:「如果我查私盐呢?你会站哪边?」 柏十七心中一凉,在长久的相处之下终于直面了权利与国法的冰冷残酷,她避重就轻:「殿下,两淮盐道真要清查源头,难道不应该从上往下查?若没有官府的横征暴敛,也没有下面的私盐泛滥,百姓吃不起盐,就算铲除十个盐帮,也会有更多百姓铤而走险,最终只是治标不治本罢了。」 赵无咎难得见到她一本正经的模样,只觉得心里痒痒,摆出他那副大公无私的面孔:「盐道官员贪渎,难道盐帮就能随便贩运私盐了,视国家律法为何物?」 柏十七夸张的笑道:「大哥,长期不吃盐,谈何国富民强?」她久在草泽,生存第一,与身在云端的皇子天然视角不同,得出的结论也不同。 如果眼前的人不是立有军功的皇子,还是个半残,她早一巴掌拍上去了,或者丢到运河里让他醒醒脑子。 大约是她的眼神很明确的表达了这一点,赵无咎的轮椅倒退了几步,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如同讨饶般道:「不过瞧在你的面子上,盐帮如果没有勾结水匪杀人越货,贩私盐之事我倒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这句话可与自己一贯铁面无私的形象大为不符,不过柏十七可不准备承他这份情:「我是漕帮少帮主,盐帮的死活跟我有甚个干系?」 赵无咎略带了几分笑意:「盐帮闻帮主与柏帮主是老友,跟我就大有关系,将来还要称呼闻帮主一声世伯,岂能赶尽杀绝?」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灼灼目光让她不自在,柏十七一句话脱口而出:「叫世伯有点早了吧?」却惊觉自己失言。 赵无咎已经抓住了她话里的漏洞:「那几时可以叫世伯?」 赵子恒也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兴冲冲的问:「叫谁世伯?」 柏十七懒得跟这兄弟俩掰扯,大踏步往回走:「没叫谁世伯,我现在就去收拾东西,跟你一起去盐城。」 赵子恒见跑了一个,拽着另外一个不撒手,一脸八卦:「堂兄,你要叫谁世伯?」敢跟皇帝以兄弟论交的异姓臣子,他还真没见过。 赵无咎头疼的看着他,这个堂弟跟着他也没多少日子,原本是个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儿,现在瞧着怎么跟野狗似的不成人样呢? 身上穿着粗布短打,头发用个布条随意扎着,白皙的皮肤也黑了不少,整个人透着一股纯朴的劳动人民的气息。 他蹙眉批评赵子恒:「你瞧瞧你这是什么样子?堂堂宗室子弟,就不能注重穿着礼仪?」 赵子恒低头看看自己的打扮,跟高邮卫所那帮被训练整的生不如死的兵卒也没什么区别,大家每日泡在水里的时间过多,爬上岸之后饭堂里还有一大桶驱寒祛湿的苦药汤等着他们,每人灌下去一碗,吃完饭就恨不得睡死在床上,哪有功夫打理自己? 他都有好些日子没出门听曲儿了,真是对不住这大好春光。 赵无咎推着轮椅走了,赵子恒嘀嘀咕咕:「你怎么不问问是谁把我整成了这副模样?是我不想注重礼仪吗?你怎么不让柏十七对我手下留情呢?!」提起此事他就愤愤不平。 如果不是卫所的兵卒们都在集结准备开拔去盐城,他还在水里泡着呢,哪得空跑来聊天说闲话?! 柏十七说了要跟着赵无咎前往盐城,等到大队人马出发,她果然收拾了个小包裹上船了。 赵无咎要前往盐帮老窝,罗大爵与柏十七都想随行,便点了赵子恒留守。 赵子恒长这么大都没做过什么正经事,这是头一次被委以重任,唠唠叨叨追着赵无咎问个不休:「堂兄,我都要做什么呀?你走了万一水匪来了我怎么办?」 第50章 卫所留了三分之一的兵卒,能管点事儿的就是罗大爵的副手解士忠,身份最高的却是赵子恒。 赵无咎一本正经的说:「我走了之后,你就不必训练了!」 赵子恒高兴的一蹦三尺高:「还是堂兄疼我!」 赵无咎:「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出门找个酒楼吃饭,然后遛鸟斗鸡,晚上还可以去青楼里听听小曲儿什么的。」 赵子恒的笑脸垮了下来:「我就知道!」 赵无咎:「反正我不在,卫所你的身份最高,也无人敢拘束你,还不由得你随便折腾?!」 话虽如此,赵子恒也不知道是近来整日泡在水里苦练的生活已经成了习惯,还是疑心堂兄暗中留下了耳目,赵无咎带人离开的第一个早晨,天色麻亮,赵子恒就从熟睡中醒来,估摸着到了训练的时候,闭着眼睛三下五除二穿好了衣服,洗漱的时候才想起来:堂兄不是走了吗? 他又倒回床上,拉过被子盖住脸,躺了还不足半刻钟,就觉得哪哪都不得劲。 先是心里发虚,总觉得这样不好。 其次听到外面别人的脚步声,心中更是不安。 他安慰自己:堂兄都不在了,又没人逼着你练习,起那么早干嘛? 果然外面走动的人到了他的房门口,就刻意放轻了脚步,似乎是怕吵醒了他。 赵子恒猛的掀起被子,恨不得破口大骂:「真是奇了怪了!」往日恨不得睡死在床上,能多偷得一刻钟也觉得占了大便宜。今日没人催赶着,他居然不习惯了。 他从床上跳起来,出门一看,众人已经在集合。他小跑过去站在队尾,一队人跟鸭子似的到了河边扑通扑通跳下河,被冰冷的运河水一激,顿时清醒了:妈的,老子在做什么? 早就想好要偷懒的赵子恒:…… 难道我被水泡坏了脑子?! 有时候,生活被惯性支配着朝着走,似乎也是一件不赖的事儿。 曾经花天酒地的赵子恒经过一段时间的苦练,在无人监督的情况下也乖乖锻炼身体,晚上坐在饭堂里跟一帮卫所的兵卒抢饭吃,居然觉得格外安心满足,比之出门听曲子寻欢作乐要舒心许多。 他瘫倒在床上,遥想下次也可以跟好兄弟肩并肩追击水匪,不由露出个傻笑,又担心他们出行不利,不知道跟盐帮可有发生冲突,辗转一个时辰才模糊睡去。 让赵子恒担心的赵无咎与柏十七乘船前往盐城,路上倒是风平浪静,可是他们此行是高邮卫所的官船,惊动了沿途的兄弟卫所,倒是遇上了不少探问消息的同僚。 周王便窝在舱内,一律由罗大爵出面应承。 罗大爵性情耿介不喜寒喧,起先由柏十七跟在他身边支应,结果一路走过去,应酬之事竟然渐次全交了给柏十七。 柏十七惯来油滑,对付官员自有一套,就连舒长风都不得不佩服她的长袖善舞。 船才到了盐城码头,闻滔便得了消息。 「柏十七带着官兵来盐城了?」 手底下的人不敢隐瞒:「正是漕帮的柏少帮主,要不要告诉帮主?」 闻滔裂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老头子恐怕早就知道了。」 盐帮多少代在盐城盘踞,传到闻鲍手里,他也费心经营了半辈子,但凡江南盐道有点风吹草动,都能吹到他耳朵里,更何况是卫所官员来盐城。 消息确凿,闻滔起身:「许久未见,我们去会会柏少帮主!」 他带着手底下一帮汉子在码头拦住了官船,那帮汉子们站在官船前面起哄:「柏少帮主!柏少帮主!柏少帮主!」 罗大爵还没见过这阵势,暗中怀疑柏十七与盐帮有勾连,不动声色往赵无咎旁边站过去一点。 柏十七听到码头上声震如雷的喊声,就知道是闻滔的把戏,她此次本来就是为着闻家而来,当即往前几步,站在了船头,向闻滔热情挥手:「闻少帮主,这一向可好呀?」 两人针锋相对也非一日,她忽然热情似火,闻滔反而不敢应和了,还怀疑的问身边人:「可是我穿的不合身?」怎么感觉柏十七笑的贼忒兮兮,不怀好意? 身边的人一顿马屁狂拍,诸如「少帮主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我等都不及……」等等,还有个下属拍的更是别出心裁:「我若是小女娘,定然被少帮主给迷住,让我往东我不敢往!」直拍的闻滔心花怒花,信心大增,还大言不惭道:「如果柏十七也这样想就更好了。」 柏十七此人虽然精的跟猴似的,不粘猴毛也能上天,无论是帮内还是帮外都能长袖善舞,处理妥当,唯独有一件事还未开窍,那便是男女之事。 闻滔久在女人堆里打滚,小妾也纳了不少,心里却长久的藏着一桩事儿至今。 他也热情向着船头的柏十七挥手。 第51章 柏十七顿时回应的更热烈了。 闻滔身边跟着的人都惊呆了,他们还从来没见到过两人如此和谐融洽亲昵的相处方式,比掐起来更让人不安,都往后退了一步,交头接耳的议论:「柏十七这次来,藏着一肚子坏水吧?」 「你看他笑的,可不是没安好心嘛!」 「他不会是又想算计少帮主,想让帮主揍少帮主吧?」 「看他笑的这么开心,黄鼠狼给鸡拜年,准没好事儿!」 大家纷纷点头,同意了这位仁兄的意见,打起精神应对。 闻滔与柏十七平常剑拔弩张惯了,忽然之间融洽到亲如兄弟的程度,只会让手底下人心惊肉跳,不敢相信人间自有真情在。 船靠码头,柏十七率先从船头滑了下来,轻巧就落在了闻滔面前,宛如久别重逢的亲兄密友:「闻兄,许久不见真是想念,兄弟我差一点就见不到你了!」 闻滔对她的事情也有所耳闻,听说她去岁冬天差点被水匪给害了性命,似乎比过去更瘦,眼睛也更大了,笑意盈盈的站在那里,多少气恼都不由消了,又听她此言诚挚,更心有所感,不复往日油滑,半开玩笑道:「我听伯父跟家父提起过,是不是阎王也嫌你淘气,一脚踏进鬼门关也被他老人家给赶了回来?」 柏十七露出心有余悸的后怕神情,示弱示的恰到好处:「可不是嘛,我当时泡在冰冷的河水里,想着我命休矣,家中双亲无人照顾,头一个就想到了闻兄你,以我们两家的交情,也就只有闻兄你是可托付之人,这才觉得往日对你多有无礼之处,还望闻大哥能大人大量,不计前嫌,原谅小弟的不懂事!」还适当向他弯腰行礼。 这话落在闻滔耳里,心间都熨帖无比,扶住了她的胳膊:「你我兄弟,何必见外!」 闻滔本来就是豪爽不羁的性格,从小到大唯独爱与柏十七针锋相对,两人掐架简直成了他生活的一大乐趣,有输亦有羸,现在柏十七来到盐帮的地盘上亲自向他竖白旗投降,他也顺着杆子爬了下来,还顺势搂住了她的肩膀:「走走走,既然来到了盐城,哥哥带你好生玩乐一圈!」 柏十七被他搂着走了几步才刹住了脚,好像才想起来似的说:「等等闻兄!」 闻滔心道:果然能得柏十七亲自服软一回,也不容易。 他假作不知,含笑道:「怎么了?难道你不是来找为兄顽的?」 柏十七一本正经说:「我这次过来,除了找你叙旧,还有件事儿要劳烦闻兄帮忙呢。」 闻滔暗道:来了!正菜要上桌了! 骄傲如柏十七,在他面前强硬如石,哪怕略服个软,多央求两句,保不齐他也会少坑她两回,也能少挨两回打。 可是柏十七在别人面前嬉笑怒骂言谈无忌,唯独在他面前却非要强行维持自尊,导致他心头极度不适,更是变着花样的坑她。 闻滔总以为有生之年是见识不到柏十七向他服软,求他帮忙的时候了,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居然让他给等到了! 一瞬间,闻滔几乎都要激动的热泪盈眶了,但他及时打住了这种危险的情绪,不动声色的松开了她的肩膀,拿别话堵住了她:「唉呀呀,咱们兄弟俩何必这么生分呢?只要为兄能做到的必然倾尽全力。」却绝口不提求柏十七所为何事,呼呼喝喝张罗着要带她去吃喝玩乐。 柏十七可不敢指望闻滔,只不过礼节性的为自己此行做铺垫而已,她内心默默吐槽:……是倾尽全力的坑我吧?! 「兄长别急着安排,我这里还有朋友,正好介绍给你。」柏十七面上带笑,拦住了已经安排好喝酒听曲子的闻滔。 说话的功夫,赵无咎坐着轮椅也下了船,身后跟着两名侍卫,他已经安排妥当,罗大爵带一队人马后进城探探虚实。 「这位是周王殿下。」来的路上他们就商量过了,仅凭罗大爵是无法取信于盐帮的,赵无咎与其藏着掖着,不如一早打出亲王的招牌,行事更便利。 江南盐道官商勾结,已经腐烂透顶,如果朝廷铁了心要整顿两淮盐道,但凡与盐字沾边的必会到底是会先整治整治盐帮还是整治两淮盐道官员恐怕这是两淮盐道所有人心中的疑惑。这时候就需要周王站出来表明立场。 闻滔虽不知周王来意,但他对官家现在没什么好感。两淮盐道多少汉子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吃饭,还要受官员盘剥。 他怪笑一声说:「真没看出来十七你交友广阔,居然连朝廷亲王都认识。」他是确实想跟柏十七言归于好,可惜天不从人愿。 柏十七为了自己来求他。他必殚精竭虑,无论如何,也要替她办到。但为了别的男人而低声下气的来求他,这就不免让闻滔带出火来,拿话刺他。 柏十七今日态度出奇的好,居然没有回刺他,客客气气的说:「我们做漕运的,跟什么人不打交道,我上次从京中回来,巧遇周王,碰巧认识了而已。不过今次与周王同行来盐城,确是要找一个人,还要劳烦闻兄帮忙。」 第52章 闻滔也不拍着胸脯保证了,笑的别有深意:「不着急不着急,到了哥哥这里,先吃饱肚子再说。」 柏十七见他摆明了不愿意接茬,也不强求他:「既然如此,那就先吃完饭再说吧。」 闻滔平日就是个热闹的主儿,时常呼朋唤友喝酒听曲子,今日柏十七带人来找他,还破天荒的服软,他别提心里有多高兴了,来客只有柏十七与赵无咎两人,相陪的倒是被他召来十几个。 上了酒桌柏十七就心里有数了,今儿这是鸿门宴啊。 她今日示弱示的很是彻底,率先举杯向闻滔致歉:「以前多有得罪,我自罚三杯,就当赔罪,闻兄大人有大量,就不必跟我计较了吧?!」 她连喝三杯,同桌陪客的少年们没少听闻少帮主咬牙切齿的在背后骂柏十七脾气有多臭有多硬,更有多气人,对她的突然转变惊诧不已,也有起哄架秧子的,略过了面目严肃的残疾人士赵无咎,直奔着柏十七而来,用各种名目灌她酒。 闻滔坐在柏十七对面,既不阻止也不起哄,只是笑微微看着,大有「来到了老子的地盘你自己看着办」的架势。 若是往日,柏十七早撂挑子不干了,但此行事关重大,不但要满脸真诚的对前来灌酒的这帮二货们表示「嗨哥们儿能跟大家喝酒真是三生有幸」,还要来者不拒,连吃一口菜压压酒气的功夫都没有,跟喝水似的往下灌。 闻滔是出了名的豪爽,找来的这帮人都是酒桌豪客,灌起酒来不要命,逮着柏十七便要给他找回场子,一圈灌完了还想找别的名目,柏十七连忙摆手,似乎舌头都有点大了:「等等,你们再灌下去可就有失待客之道了啊!」 其中一名五官轮廓深陷,黑瘦的少年笑道:「表哥常夸少帮主少年英雄,胆色无双,兄弟们都仰慕的紧呐,有机会能跟少帮主多多相聚,咱们哥们儿少不得要多多亲香亲香!」 此人却是闻滔舅家表弟阎飞,一家子靠着盐帮吃饭,打小就是闻滔的忠实走狗,小时候柏十七跟着柏震霆来盐城做客,他也跟着闻滔「招待」过柏十七两三回,对这位漕帮的少帮主可谓是印象深刻。 在座其余陪客们却是头一次与柏十七同桌吃饭,摆明了要给柏十七一个下马威。 柏十七揽着阎飞的脖子吊儿郎当的说:「闻兄的兄弟自然就是我柏十七的兄弟,大家亲香亲香没问题,但不能可着我一人亲香吧?我远道而来,闻兄既不叫姐儿来唱曲子,干喝不免冷清,不如这样,咱们拿骰子来赌大小?」 场中众人除了赵无咎生活刻板自律,其余都是爱玩的小祖宗们,她的提议得到一致通过,但由赵柏二人对战十几个人,未免有失公允,便打散重新组队,大家轮流对赌,到最后可就不是喝酒那么简单了,也有赌银子的。 一个时辰之后,在场众人都有了六七分醉意,只除了闻滔与赵无咎始终清醒。 前者心有所图,后者一直守在柏十七身边。 当柏十七再一次输酒之后,一脚踩在凳子上,仰脖灌下去一碗酒,酒液顺着她秀气的下巴而下,她也浑不在意,袖子随便擦擦,揪着阎飞不松手:「老子不可能一直输吧?」她非要看阎飞手里的骰盅:「阎兄弟,你不会做手脚了吧?怎么我十有八九会输?」 阎飞被她揪着领口脸都涨红了:「哪有?你输了是你运气不好,可别赖我!」手里的骰盅却死活不松开。 柏十七酒意上头,更觉得他不怀好意:「你拿出来给我瞧瞧,我就不信了!」 阎飞抱着骰盅要跑,柏十七在他身后跌跌撞撞的追,她酒意上头,被这帮小子们堵着灌了不少酒,平日轻盈的身子好像灌饱了水,重的跑不到前面去。 两人绕着大圆桌足足跑了有五六圈,有拍桌叫好的,有暗中给阎飞或者柏十七脚底下使绊子的、还有加油助威的,场面混乱不堪。 柏十七跑到第七圈的时候,路过闻滔,斜刺里伸出一只脚,她之前已经越过不少障碍,没想到这次要跳之时那腿又缩了回去,踩了个空,差点摔倒,没想到那只脚又迅速伸了出来,她酒后反应变慢,直接翻车,朝着旁边摔了过去…… 赵无咎面色乍变,猛的站了起来:「十七——」可他在圆桌的另一边,就算是要冲过去也来不及。 柏十七要跌下去的时候,骤然被人拉了一把,直接朝后跌进了一个人的怀抱。 她睁着双醉眼,仰头去瞧,笑道:「可见是醉了,连路都走不稳了。阎兄弟,你还是拿过来给我瞧一眼吧,也别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外客。闻兄也不管管你表弟。」她靠在闻滔怀里,想要试着坐直了起身,也不知道是闻滔坐的太过随意,朝后靠着,还是她自己身上发软,明明要起来了,却又跌了回去。 「我醉的这么厉害了吗?」柏十七捂着脑袋:「闻兄今儿到底是拿了多少年的佳酿来招待我们啊?」 第53章 闻滔轻笑,似乎对于怀里想要爬起来的人并不准备施以援手:「不多,三十年而已。」 「三十年?」柏十七瞠目结舌:「还真是让闻兄费心了!」 不怪这酒喝起来口感绵醇,后劲却极大,她空腹喝酒,少则也灌了有两坛子多,还追着阎飞跑了好几圈,眼下天旋地转,只能略靠一靠:「待我缓一分钟。」只觉口齿绵涩:「赵大哥,一会……咱们就回船上吧。」 有闻滔在侧,她恐怕连打盹都要睁着一只眼。 闻滔暗暗磨牙,揽紧了她的腰,只觉腰间硬梆梆的隔着厚厚的一层,如今天气转暖,棉的夹的都脱了下来,便凝视悄悄摸了两把,越摸越觉得有趣,不觉笑出声来:「回什么船上?父亲要是知道你来了盐城却睡在船上,不得扒了我的皮?一会咱们就回家去住。」 柏十七脑子转的迟缓,却还能正常应答:「那赵大哥呢?」 闻滔见她心心念念不肯丢下周王殿下,非要跟这位殿下绑一块儿去,眸色转黯,客气道:「若是不嫌弃,不如一同宿在舍下?」 他邀的不甚诚心,没想到周王殿下却当了真:「我跟十七同行,自然是她住哪里我住哪里了,劳烦闻少帮主费心。」 闻滔心中很是不舒服。 一时里接风宴散了之后,那帮少年人相互携手搀扶而去。 柏十七被闻滔扶着坐上了前往闻宅的马车,另外一辆马车里坐着赵无咎与舒长风。 他有意为之,想要隔开二人,柏十七也有些私房话要与闻滔说,一拍即合,醉意醺然由得他扶上马车,靠着厢壁闭目片刻,极力想要压下酒意,再睁开双眼却撞上一张放大的俊脸,深沉的双眼。 马车行的极慢,闻少帮主就蹲在她面前,直直看着眼前这张雌雄莫辨的脸:「十七,我心中有个多年疑问,还请你解惑。」 「请讲。」柏十七揉揉太阳穴,极力的想要让自己清醒一点,却发现这酒的后劲太足,脑子里渐渐要变的混沌了。 闻滔似乎被这件事情困扰了多年,耐心尽失,他开门见山的问:「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柏十七撑头吃吃的笑了:「闻兄,我这样的像女人吗?」 闻滔并没有被她的话迷惑,反而更靠近了一步,几乎要与她面贴面:「谁说女人就一定要温婉顺从了?我以前一直觉得,你有时候像个气人的淘小子,可有时候也像个小姑娘一样可爱,你到底是男人女人?」 柏十七一巴掌拍在他脸上:「别靠这么近,两大男人靠这么近你不觉得恶心吗?」 没想到闻滔却趋前一步牢牢抱住了她,哑声说:「十七,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做春梦,梦见的就是你。」 柏十七推他,满脸嫌弃:「你是好男风吗?以前怎么没发现啊?」 闻滔也很纳闷:「除了梦见你,我还真不喜欢男人,而且梦里的你……穿着女装。后来我异想天开,觉得……搞不好你是女人呢。」这番话他连闻鲍都没说起过,头一次讲给本人听,痴痴望着她酒后绯红的双颊,眸光浸水,多年压抑的情绪再也难以抑制,紧抱着她威胁:「你若是再不说实话,信不信我在马车上就扒衣服验证?」 柏十七被他的无耻给吓到了:「不是吧闻兄?你我兄弟多年,你好男风就好男风,也…也别拿我当幌子,非要搞断袖。」她开始觉得闻滔简直不正常:「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的可是女人,连妾都纳了,难道还能有假? 闻滔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十七,你就别哄我了,这么多年外间不知道有多少人都在风传漕帮少帮主是个风流少年郎,我可是细细的打听过,跟女人连个榻都没上过的‘风流少年郎’吗?我敢打包票,你肯定没碰过你那小妾吧?」 柏十七脑子里嗡嗡作响,以干笑来掩饰内心的慌乱:「怎么我房里的事情,闻兄……倒好像一清二楚?」 闻滔一双大手在她腰间游走,还捏了两下她腰间,轻嘲道:「以前是我没发现,你腰间缠的什么东西?所以瞧起来身形倒跟儿郎一样,是不是怕别人发现你的小蛮腰?喉结呢?」 他凑近了要细瞧,柏十七一拳就揍到了他脸上,似乎气的脸色都变了:「你你……我好心来盐城为你们报讯,你居然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既然跟你谈不了正事,我现在就去见闻伯伯,跟他谈。」 闻滔俊脸上挨了她一拳,居然没有如同往日一般气急败坏,反而眉开眼笑:「让我猜中了是不是?猜中了所以恼羞成怒?」他揪住了她的喉结,用个巧劲使力居然……居然给揪了下来…… 柏十七大怒:「闻滔你大爷的!」抬脚就要踢他。 「果然是女孩子!」闻滔压住了她的双腿,合身更紧的抱住了她,在她颈窝蹭了又蹭,一脸狡猾:「你若是还不承认自己是女孩子,我可就真要扒衣服验证了啊!」 第54章 这个无赖,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柏十七手脚被他压制,一脑袋磕在他额头,直磕的自己眼冒金星:「就算我是女人,又怎么样?」 闻滔「哎唷」一声,额头已经鼓起个小包,他疼的呲牙咧嘴,却笑的分外开怀:「不怎么样啊,就是可以遂了我的心愿。我回去就让父亲跟伯亲去提亲,我要娶你过门!」 脑袋疼痛之下,酒意渐醒,柏十七眸色转冷:「娶我跟你那十七八房小妾勾心斗角争风吃醋吗?」 闻滔眉开眼笑:「有了你我还要什么小妾啊?全都送走!」 柏十七无语的看着他,就好像在看一个傻子。 「我们能不谈私事,来谈谈公事吗?」 闻滔喋喋不休:「你跟那个周王是怎么回事?」 柏十七翻个白眼:「盐帮都快被人连窝端了,你怎么还糊里糊涂的?」 事关重大,总算闻滔清醒了,被柏十七推开:「你坐远一点,我们好好说话。」 闻滔恋恋不舍的松开手,往旁边挪了一点,依旧坐的很近,好像生怕柏十七跳马车跑了:「你说,我听着呢。」还想臭不要脸的去拉她的手,被她横了一眼,才消停了。 「我这边得到消息,有水匪窝藏在盐帮,以我家老头子跟闻伯伯的交情,不想让闻伯伯一辈子的心血毁于一旦,所以特意跟着周王殿下过来。你给我句实话,盐帮到底跟水匪有没有勾连?」 闻滔乍然变色:「这是哪个王八羔子的在外造谣?盐帮怎么会跟水匪有勾连?」 「会不会是下面的人做的事儿,你跟闻伯伯都不知道?」 别瞧着闻滔在男女之事上浪荡,在帮里向来义薄云天,手底下兄弟们犯事儿了都肯担着,因此很得人心,用另外一种说法就是护短。 极其护短。 谁要说他兄弟不好,他要跟人拼命的。 今日这话也就是柏十七提起,才没有当场打起来:「怎么可能?盐帮的兄弟们怎么可能跟水匪有勾连?是,我们也贩卖私盐,打架斗殴,但从不劫掠过往商船,夺人钱财害人性命。我若是知道了,头一个饶不了!」 柏十七对他的话却并不能全然相信。 盐帮人员良莠不齐,数量庞大,若是诚心想要隐瞒闻家父子,也不是没有办法。 「若是你不知道呢?」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自负厚待兄弟,手底下兄弟也必然与他肝胆相照,对柏十七没来由的质疑更是心生烦躁:「十七,你也是带着兄弟们在运河上讨饭吃的,难道也是随便怀疑帮中兄弟?」 柏十七怕他暴怒,丧失理智,故而语气极为冷静:「我不会随便怀疑帮中兄弟,可是闻滔,如果有目击证人,又有线索,我必然会清查帮中兄弟并自省,帮内如果只用义气说话,也不是长久之计。有时候外部的攻击并不能让一个帮派覆灭,再强大的组织只要内部出了问题,也会导致四分五裂。」 闻滔好像头一次认识柏十七,静静盯着她瞧。 柏十七摸摸脸:「瞧什么?」 闻滔:「我忽然有点不认识你了,真没想到你还能满嘴大道理。」 柏十七靠着车厢壁,好言相劝:「如果你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就配合我跟周王暗中查访。你也知道今年恐怕是多事之秋,能不能熬过去,就要各凭本事了。别觉得我带着周王来盐城是给你找麻烦,反过来想,难道不是给盐帮一个洗白的机会?清查两淮盐道的钦差已经到达江南,很快,江南就要变天了。」 闻滔若有所思。 马车到达闻宅,闻滔扶了柏十七下车,她一路与闻滔斗心眼,酒意居然也醒了个七七八八。 闻家管事还认得她,到大门口来迎客,笑意殷殷:「听说柏少帮主来做客,少爷早早派人回来,让老奴收拾客房,也送了信给老爷,他也很高兴,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柏十七笑道:「有劳了。」 一行人正站在大门口,等着舒长风扶着赵无咎下马车,忽然远处冲来一骑,马儿到得闻家大门口,去势太急,骑手勒紧马缰,马儿前蹄高高提起,长嘶一声,才停了下来。 马上的人还未落地, 嘶喊声先响彻耳边:「少帮主,帮主被人杀了!」 闻滔如遭雷劈,高声怒骂:「胡说八道!在盐城的地界上, 谁还敢对父亲动手?」 柏十七与赵无咎交换个震惊的眼神, 眼见着闻滔已经跨前几步揪着跳下马来报信的帮众要揍, 她连忙上前劝架:「闻兄先别急着打,听听他怎么说?」 她心里跟闻滔是一样的想法:「闻伯伯执掌盐帮几十年,怎么可能在盐城被人杀了,多半是误会!」 那前来报讯的帮众大概被突发事件吓傻了, 说话颠三倒四:「……帮主被杀了,带血的刀就在姓罗的脚边……帮主被傻了……」 第55章 闻滔本来就没有耐心, 听他说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狠踹了两脚:「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那人喘气如牛, 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如意楼……帮主在如意楼被人给杀了……」 闻滔懒得再跟他废话, 一脚踹开来人,跳上他骑来的马,双腿一夹马腹,还未离开, 背后已经跃上来一个人,正是柏十七。 她搂紧了他的腰, 以从未有过的亲密姿态说:「我跟你一起过去看看。」 闻滔此刻心乱如麻,闻言胸中暖意上涌,只来得及从喉咙口挤出个「好」字, 马儿已经疾驰而去。 闻府门口,只留下老管家与赵无咎大眼瞪小眼。 舒长风:「主子,咱们……要不要跟过去看看?」 闻鲍虽无官职,但在盐城却是举重若轻的人物,真要出事儿了,整个盐城恐怕都要晃三晃。 赵无咎跟舒长风在闻府老管家的亲自带领之下,很快就到了如意楼,可是见到楼下对峙的高邮卫所的军士跟盐帮壮汉,顿感头皮一阵发麻。 周王殿下平生打过许多胜仗,那都是敌国将士,能一刀砍死最好,地方军民对峙的事情却从来没遇上过。 舒长风推着他的轮椅:「借过借过——」 盐帮汉子横眉怒目,岿然不动。 卫所军士如见救星,恨不得扑上来求救:「殿下不好了……」 赵无咎还很镇定:「怎么回事?」 「罗大人带我们过来的时候,遇上有人打架,见他穿着官服,就被人请到酒楼里面去制止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然后盐帮帮主被杀了,他们说是罗大人下的手……」 「罗大人下的手?」舒长风不可置信:「罗大人性子是耿介了些,可也不是上来就杀人的主儿啊?」 他的疑问正是此刻身在酒楼的柏十七的疑问。 闻滔跟柏十七纵马赶来的时候,三方人马正在紧张的对峙,空气之中都快冒出火花了,只要有一方稍有动作,恐怕就是血溅当场。 闻鲍半躺在一名帮众的怀里,胸口被戳了一个洞,流了很多血,人却已经咽了气,叫来的大夫摇着头表示无能为力。 闻滔「咚咚咚」跑上楼,此情此景眼睛都红了,扑过去叫爹,却发现闻鲍已经没了鼻息,他的咆哮声都要把酒楼的屋顶给掀了:「到底怎么回事啊?」 以闻鲍卧倒的地方为中心,一方是闻鲍的随从,另外一方是官兵护着罗大爵,还有一小股人见到柏十七纷纷道:「少帮主——」 柏十七诧异的转头:「你们怎么在这里?」竟然还有漕帮的人牵涉其中? 漕帮的人也被堵在楼上,他们本能要解释,却发现少帮主已经直奔着闻帮主去了,她蹲下来,仿佛怕惊扰了闻鲍一般,轻轻唤了一声:「闻伯父。」 闻鲍悄无声息。 她伸手在闻鲍鼻息底下,感觉不到一点点气息拂过,整颗心都掉落谷底。 「到底是怎么回事?」 漕帮一名汉子说:「我们今天相约了来吃酒,刚上楼梯的时候,遇上一个愣小子直下往冲,撞倒了王三哥,嘴里还不干不净骂骂咧咧,我们气不过就动起手来,哪知道那小子还带着帮手,喊了两嗓子就有人冒出头来……不知道怎么着就打成了一团……」 漕河上讨饭吃的汉子,风里浪里都经过,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也是家常便饭,纵然柏十七三令五申对帮众严加约束,但漕运的职业关系,除了她带的心腹手下,其余还有各分舵主及副帮主的人,并非尽数听从她的话。 眼前这几个人,便是副帮主的手下。 原本是一帮人的混战,罗大爵是半道上被拉进来劝架的,跟着他的一帮军汉们都觉得这场架打的莫名其妙。 他们踏进来的时候,两方人马正打的碗碟乱飞,让一众食客都吓的四处躲藏,罗大爵冲过去拉架,混战之中却差点被人揍个满头包,怒从心头起,不由反击。 混战之中,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姓罗的杀了帮主!」 两方都不由自主停手去看,也不知道闻鲍何时过来的,但见他已经倒在了地上,胸口血流如注,双目圆睁,颤抖的手指指向罗大爵,很快便气绝身亡。 罗大爵面前的地上,还有一把带血的刀。 他下意识去摸腰间,却发现佩刀不知道何时被人解了。 多年在卫所就任,平日面对的都是平民百姓,开心酿酒种菜钓鱼的罗大人警惕性一再降低,约等于无,赶上酒楼打架,只当是一起寻常的打架斗殴案件,他恰逢其会,只不过是试图阻止,没想到却阻出了一桩弥天大祸。 「我没有杀闻帮主!不是我!」罗大爵自辩。 他的记忆力也不至于混乱到连自己有没有拔刀杀人都不知道。 第56章 然而这句话柏十七相信,闻滔却不相信。 他眼睛血红,暴起便要杀人:「还我父亲命来!」便欲当场杀了罗大爵。 柏十七虽悲痛于闻鲍的无故身亡,但其中疑点重重,对罗大爵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并不认为他会动手,眼看着闻滔直冲着罗大爵而去,她不得不拦腰从身后抱住了闻滔。 「闻大哥,快住手!你先别冲动,等到查出真凶再报仇不迟!」 闻滔哪里听得进去她的话,眼球血红,面目狰狞,被柏十七阻了去势,愤怒已经燃烧了他所有的理智,几乎已经是口不择言:「你跟他是一伙的是不是?真凶就在眼前,你还想包庇他,被杀的不是你的父亲,你才能冷眼旁观是不是?」 柏十七紧抱着他的腰,眼见他的情绪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也不跟他计较这些诛心之言,只好言劝慰:「我知道你是伤心过头了,可是闻大哥,凡事不可冲动,我虽然不在当场,但闻伯父待我如子侄,我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他白白丧命,你相信我好不好?」 闻滔此刻心中怒浪滔天,对所有阻止他复仇的人都是能本的反感抗拒,更何况柏十七的话无异于是在包庇罗大爵,连同心里那点不可言说的想头都被愤怒冲散了:「你们都是死的吗?还不杀了他替帮主报仇?」他自己挣不开柏十七的钳制,便朝着其余帮众嘶喊。 盐帮众人只等少帮主一声令下,便提起家伙朝着罗大爵等人冲了过去,顿时一场混战又打了起来。 柏十七怒极,重重一巴掌扇在了闻滔后脑勺上,气急败坏的破口大骂:「闻滔你长点脑子好不好?这明明是个圈套,就是有心人设计,罗大人刚一踏上盐城,闻伯父就出事了,你急吼吼的要杀人,难道就不能等调查清楚了再报仇吗?」 「调查!调查!」闻滔眼珠子都快恨出血了,冷笑道:「你还不是官呢,就打出一副官腔!真是令人生厌!」他要去砍罗大爵,却被柏十七死命拦着,顿时不管不顾道:「你如果再拦着我杀姓罗的,就休怪我不客气!」 柏十七从地上捡起一把刀,也不知道是混战中谁落下的,拦在了闻滔面前,身后就是正与盐帮混战的罗大爵等人:「你今天如果想要杀了罗大人,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吧!」 「好!好!好!」闻滔怒极反笑:「这么多年,就当我爹白疼你了!就当我白认识你了!」他长剑如风,直朝着柏十七面门刺来。 柏十七举刀来架,还是不放弃苦口婆心的劝说:「闻兄!闻大哥!难道我会害你吗?在弄清楚事实的真相之前,你先不要轻举妄动行吗?不要让闻伯父死不瞑目!」 「我要是不手刃仇人,我爹才会死不瞑目!我爹死前指着姓罗的,分明就是他杀的人!」 「也许闻伯父还有别的意思呢?」柏十七无意与他搏命,可闻滔报仇心切,用的都是拼命的打法,她顿时左右支绌,胳膊上已经被闻滔的长剑划破。 「柏十七,我都不指望你帮我报仇,哪怕今日你袖手旁观,过后我们都还是兄弟,可是你执意阻拦我报仇,我也只能当你是仇人的爪牙来对待了!」闻滔一剑直刺她肋下,若非柏十七躲的快,恐怕都要被刺个对穿了。 「闻滔,你醒醒吧!长长脑子好不好?」柏十七恨不得抱着他的脑子狠狠摇上几下,看看里面到底装的是脑浆还是别的东西。 赵无咎与舒长风上得二楼, 迎面一柄斧子直劈了过来,若非他在战场上练就的机警,可能就要血洒当场了。 闻滔跟柏十七打的难舍难分, 两人身上都挂了彩, 却无人肯退一步, 而场中盐帮与漕帮两方也打了起来,两方都想保护自家少帮主,更是打的不可开交,加之还有卫所官兵也被卷入其中, 还有盐帮帮众喊着:「为老帮主报仇!」 场面一塌糊涂。 舒长风高喊一声:「周王殿下在此,都停下来!」 二楼有片刻的安静, 所有人都被他的吼声给镇住了。 也只是片刻而已。 很快盐帮帮众里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柏十七引了周王带兵来害我们帮主!大家别被骗了!」 盐帮帮众顿时醒悟,冲着官兵又杀了上去。 闻滔已经被仇恨冲昏了头脑,飞快将前情后事联系, 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震怒嘶吼:「柏十七,你居然引了周王带兵来对付我们父子?我们父子真是瞎了眼!」 「闻滔,你好好想想,我是那样的人吗?」柏十七有口难辩, 知道事有凑巧,其中定有蹊跷, 可是闻滔哪里听得进去她此刻的话呢? 他双眼泛着血丝,没头没脑便向着周王杀来:「都是你!是你指使姓罗的杀了我父亲!」亏得他好酒好菜招待,真是引狼入室。 柏十七心头一跳, 下意识冲过去挡在了赵无咎面前,举刀挡住了闻滔的去势。 第57章 闻滔盛怒之中,愤恨伤心,口不择言:「柏十七,你这么护着这个残废,是想着攀高枝吗?」手底下去势不停,两人说句话的功夫,已经走过了六七招。 「混帐王八蛋!老子这是在救你!」柏十七好话说尽,闻滔却好像掉进了迷障,也禁不住气的破口大骂。 偏偏赵无咎在柏十七身后气定神闲,与他此刻的狼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哪怕周王觉得自己的态度堪称恳切:「闻少帮主,令尊真不是我指使人杀的!」也让闻滔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了嘲弄的恶意。 「柏十七,你让开!」他目眦尽裂:「姓赵的,你别躲在背后装好人,拿我当傻子!有本事你出来我们决一死战!」 「闻滔你脑子里盛的都是大粪吗?连点基本的分辨能力都没有?今天有我在这里,你休想动周王一根汗毛!」 赵无咎从来奋勇当先,头一次被人保护,心里说不出是何种滋味,面上却已然带了笑意:「十七,你让开罢。」 闻滔与柏十七打斗的间隙觑见赵无咎含笑的模样,脑子都要炸了——仇人近在眼前,柏十七却毫不犹豫站在了他那边! 他攻势愈见凌厉,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不管不顾自己露出的破绽,誓要打倒柏十七,将场中官兵斩杀殆尽。 两人原本也能打个旗鼓相当,然而闻滔是不要命的打法,柏十七却只求一味保全两人,束手束脚,未免落了下风,一个躲闪不及,就被闻滔捅中腹中,血流入注。 柏十七不由自主朝后一个趔趄,手中长刀当啷落地。 闻滔与她从小针锋相对,不知不觉心有疑虑,种下了情根,却从来也没想过有一天手刃对方。 他不可置信的松开了刀柄,眼睁睁看着她跌进了赵无咎怀中,脸颊血色迅速褪去,一双清澈的眸子却依旧望定了他,艰难的拔出他的刀,一手捂着腹部伤口,一字一顿:「闻滔,盐帮内部恐已生变,不管你……相不相信,闻伯伯之死定然有蹊跷,不要……冲动行事!」 赵无咎搂着她,止不住内心的恐惧,眼中怒意暴涨:「来人,锁拿闻滔!」 柏十七握住了他的大手,她手上全是自己的血,到了此刻仍旧想要极力阻止:「别——不要抓他!」用眼神示意闻滔赶紧走。 闻滔脑中犹如台风过境之后的废墟,固有的世界已经被破坏,新的世界尚未建立,竟然有种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很快就清醒了过来,在赵无咎身后的人涌上来之前,他试图去抱闻鲍的尸体,却被逼退,随即翻窗跃下…… 柏十七看着他逃了之后,才长松了一口气,随即意识有些昏沉,握着赵无咎的那只手也渐渐失去了力道,更大的黑暗扑天盖地笼罩上来之前,她还在低低说出了那句话:「不要抓他!」 柏十七陷入深度昏迷的当晚,盐帮帮主齐聚闻宅,闻滔一身重孝,神情凝重,与众人商议盐帮接下来的事情。 老管家默不作声指挥着家下仆人添茶倒水,听着场中的陈副帮主慷慨陈词,大意便是周王带领高邮卫所的官兵前来盐帮,本来就是不怀好意,听说朝廷有意清理两淮盐道,自来官官相护,说不得这位便要拿盐帮众人来杀鸡儆猴,甚至连漕帮少帮主都成了他的爪牙,此次盐帮危矣。 「今日少帮主脱身,可场中还有不少兄弟被官府扣押,他们想要屈打成招,再捏造些证据也不是什么难事,还望少帮主早做决断!」陈副帮主口才了得,又正值闻帮主身故,他的话让不少帮众都觉得有理,催促闻滔早想退路。 见闻滔似有犹豫之意,他还要再添点柴:「周王此次来者不善,老帮主已经没了,血债血偿,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少帮主万不能因为柏十七的原因而犹豫!」 大厅里吵成了一团,众人七嘴八舌,有一部分人被陈副帮主煽动,情绪激动,还有一部分人持反对意见,认为应该观望几日,同时派人前去官府讨要闻帮主的遗体,入土为安。 闻滔被这帮人吵的头疼,两个时辰都没有个结论,只是随着争吵的深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偏向于陈副帮主的提议,他揉着太阳穴说:「此事容我再想想,今日天色已晚,大家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大厅里的帮众们陆续散去,灯影幢幢,映照着闻滔一张悲伤疲惫的脸孔,不过半日功夫,黑黑的胡茬便冒出了头。 老管家亲自斟了一盏热茶给他:「少帮主,喝点热茶吧。」 闻滔抬头,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浮木,握住了老管家的手腕:「杨叔,你真的相信陈帮主的话吗?柏十七……」这个名字如今成了横亘在他心上的一块石头,提起来就觉得心中沉甸甸的:「柏十七她真的会投靠官兵,带人来端盐帮的老窝吗?」 老管家跟着闻鲍出生入死几十年,后来身体不允许便留在了闻宅养老,看着闻滔从小淘气到大,对两小儿之间的恩怨也清楚的很,他谨慎的催促大厅里其余家下仆人都退下去,洞开窗户以防隔墙有耳,重新坐回闻滔面前,握着他年轻有力的手,反问:「少帮主觉得……柏十七是那样的人吗?」 第58章 柏十七捂着不住流血的腹部却毫无怨怼的面孔仿佛还在他眼前闪现,闻滔有片刻的犹豫:「父亲与柏伯父多年交情,柏十七又是那样的性子,应该……不至于吧?」 有帮众说是罗大爵杀了闻鲍,他很快又推翻了自己的结论,面有愤慨之意:「可是她拼死护着那个姓罗跟周王,难道不是站在他们一边?」 老管家虽也悲伤于闻鲍的无故身亡,却旁观者清:「少帮主有没有想过另外一种可能,柏少帮主拼死护着姓罗的跟周王,是为了保护你?」 「保护我?」 「如果没有柏十七拦着,少帮主真杀了姓罗的跟周王,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你想过没有?」 闻滔被惊起了一身冷汗:「不……不会吧?」下意识却觉得,也许事实的真相正如老管家所说,柏十七拼死拦着不让他杀罗大爵与周王,的确是在保护他。 老管家的见识远不是闻滔这个毛头小子能比的,况且闻少帮主自小就生在富贵窝里,一帆风顺的长大,除了逞勇斗狠,还真没有跟别人玩过心眼。 他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自从传来朝廷要清理两淮盐道之事,但凡跟盐字沾边的官老爷们都着了慌,连朝廷派来的钦差大人都敢下黑手,如果被逼急了他们推盐帮出来顶罪也不是没可能。」 往日头上有闻鲍顶着,闻滔又是个豪爽粗疏的性子,绝少在阴谋诡计里费心思,真要论心计,怕是还比不得柏十七。 他此刻悚然起身,声音里也带着说不出的惶恐:「怎么办杨叔?我今天……差点杀了柏十七!」 老管家见他昂藏七尺的年轻郎君,却好像被人抽了脊梁骨一般,只差委顿在地,好言安慰他:「别怕,吉人自有天相,柏十七不会有事儿的!等明日我陪你一同去府衙讨要帮主的遗体,顺便探问柏少帮主的伤势。」 闻滔一夜未眠,撑着头在桌边发呆,天色将明,就有人来砸门,听声音似乎开门的小厮再迟一刻,来人就要将大门都要拆下来。 小厮迷迷瞪瞪来找门,却被砸门的人吓了一大跳。 砸门的人足有六七个,身上都挂了彩,其中两人还是重伤,被同伴挟着双臂立在门口,开口便道:「大事不好了,官兵要来抓少帮主——」 刘副帮主生就一条好舌头, 昨晚离开闻宅,三言两语便煽动手底下帮众夜袭府衙。 盐帮汉子很多出身孤苦,都仰仗着闻鲍混一口饭吃, 能来闻宅的都是这些年在盐帮里混出头, 过上好日子的, 对老帮主有着很深的感情,经不住刘副帮主摇唇鼓舌,大部分都被他说动,也有小部分心存疑虑的, 出了闻宅便分道扬镳,是以不知道这番变故。 手底下帮众义字当头, 道:「少帮主不敢去衙门讨要老帮主遗体,我们兄弟便代他做了这桩事体!」 刘副帮主又道:「我们不能让别人以为少帮主贪生怕死,不顾亲父遗体, 只要这个名声传出去, 少帮主怎么在盐帮立足?但有变动,就说是听令于少帮主行事,如何?」 当下商议停当,召集人手, 直奔府衙。 闻鲍被杀一案惊动了盐城地方官,听闻周王驾临, 地方官诚惶诚恐请了周王去府衙审案,顺便摆宴相请,谁知道周王另有私人原因, 借了府衙的内宅安顿受重伤的柏十七,忙着请大夫治伤,罗大爵忙着夜审嫌犯,连个接风盐都没摆起来,就遇上盐帮汉子强攻府衙。 盐城地方官:「……这帮人敢是疯了吧?」 他觉得自己好冤,跟盐帮多年合作愉快,相处融洽,突然之间却变了天,连个招呼都不打就直奔着府衙而来,连点应对的时间都不给,妈的! 赵无咎哪还顾得上其他,一心担心柏十七伤势,连夜派人前往高邮去请黄友碧前来救命,暂时请了本地的大夫前来处理伤口。 这一夜注定不平静,盐城府衙被人突袭围攻,指挥权全权交给了罗大爵,赵无咎守在柏十七的病床前,心乱如麻。 与此同时,高邮仇英家的小院里,半夜摸进来几个人,直奔着柏震霆的房间而去。 柏震霆多年的老江湖,又对仇英心有疑虑,派出去查他底细的人还未回来,但他已经着意警醒,听到院子里的动静便睁开了眼睛,窗户纸被捅开,有人拿着芦管往里吹迷烟,他悄悄捅一下黄友碧。 仇英的院子窄小,也只得一间客卧,老哥俩同挤一张床,倒是方便被人一锅端。 老年人觉浅,黄友碧睁开眼睛,听到门口传来的声音,有人轻轻用匕首试图挑开门闩,他骇然惊觉。 盐城府衙的突袭打的如火如荼的时候,府衙后宅的柏十七正在高烧,而仇英家小院里的柏震霆拼死护卫老友安危,身上已经几处带伤,睡在他隔壁的仇英主仆始悄无动静,让人疑心隔壁是空房一间。 天色将明,柏震霆苦苦与人缠斗,房间里东倒西歪足足陈了七八具尸体,而他身负重伤,与之对峙的两名凶徒也受了伤,房间里陷入了片刻的死寂。 第59章 这时候,隔壁的屋子终于有了动静。 仇英主仆好像才从睡梦中惊醒,在寂静的足以听得到对峙双方的心跳声里,隔壁房门拉开的动静似乎格外的大。 仇英衣衫整齐踱了过来,负手站在一地尸体的屋门口,居然眉头都不曾皱一皱,晓色将至,他的半边脸庞陷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另外半边脸庞的表情却清晰无比。 他站在门口,半边唇角噙着冷笑,说:「柏帮主,你也有今天?!」 柏震霆拄着一把长刀喘气,到底上了年纪,鏖战一夜已是极限,他撩了一下因年老而松驰的眼皮,就好像端坐漕帮议事厅,而不是已至末路穷途:「不知道我与你有何仇怨?就算是要死,也好让老夫死个明白!」 仇英说:「我姓莫。」 前任漕帮帮主莫石,死于柏震霆之手。 柏震霆侧头,很是意外:「不应该啊,你出生的时候,莫石早就已经死了。」 仇英说:「我是遗腹子。」 仇英当初是钱舵主带来的,他娘还是沿河出了名的姐儿,身价极高,后来若不是毁容,也不至于落进仇英父亲的怀里。 纵然生死关头,柏震霆也不由大笑出声:「谁告诉你的?莫石死了一年多,你才出生,我还真不知道有哪家子妇人可以怀孕如此之久的!」 他平生止得一个孩子,虽然嘴巴上不饶,各种训练之中也是下死手,但那不过爱之深责之切,柏十七如果连他手底下都走不过去,出去了迟早也要死在别人手上,但放在柏十七身边的人却是仔细查过的。 仇英心中震荡:「你胡说!」告诉他这一切的那个人在他心中犹如亲父,怎么可能骗他? 柏震霆此刻回过味儿来,也觉此事荒谬可笑,不由笑声震耳:「看来是钱舵主告诉你,你是莫石的遗腹子了?」 他当初将莫家父子杀了个干净,真没想到钱舵主居然心存不轨,欲以别人之子混充莫石的遗腹子,这背后的野心昭然若揭。 「钱舵主不会是说,他对莫石忠心耿耿,不但要助你报父仇,还要扶助你登上漕帮帮主之位吧?」 仇英站在屋门口,有一刻的茫然。 他感情上极为信任钱舵主,理智上却也对此事开始存疑,再想起一腔真心待他的柏十七,更是说不出的心乱如麻,但是当着柏震霆的面却不能表现出来,不由暴喝一声:「老匹夫,你杀我亲父兄长,却妄想找借口推脱,我今日就要为父报仇!」 柏震霆向黄友碧使个眼色,两人经年老友,默契早有,趁着仇英愣神的功夫,柏震霆挥刀直冲向仇英,黄友碧紧随其后,手里还握着一把护身的短刀,趁机突围。 两名凶徒毫无防备之下被他一击即中,仇英反应过来,捡起地上的长刀迎击。 没想到鏖战一夜,柏震霆居然还有如此凶悍之气,他不由蹬蹬蹬后退几步,两人的战圈瞬间就退到了院子里,趁此机会,黄友碧引燃手里早就准备好的火折子扔到了床上,紧跟着打斗的二人冲出了房门。 算盘就站在院子里,不防黄友碧擎着短刀一副要拼命的架势冲了出来,他手中空无一物,况且仇英要找的真正仇人是柏震霆,黄友碧只不过是名大夫,不由自主便避让开来,居然由得黄友碧拉开院门,直冲到了街上去…… 仇英与柏震霆正打的难分难解,眼角的余光瞥见黄友碧跑了出去,不由心中发急:「算盘,杀了他!不要放他走!」 算盘到底不够精明,况且柏震霆身上多处重伤,已露败迹,眼前马上就要死在仇英手上,他便有几分犹疑:「他还替你治过伤呢。」 事到如今,无论事实的真相如何,仇英早已经深陷泥沼,再也爬不出来了,但每次对上柏十七纯挚忧心的眼神,内心滋味如何只有自己知道,他大怒:「蠢货!你想让十七知道我杀了柏震霆吗?」 柏震霆心中一动,喘着粗气再次游说:「仇英,你被钱益川骗了,你父亲死于漕帮械斗,根本不是前任帮主莫石,你可别认贼作父,遗憾终身啊!」 仇英心乱如麻,然而钱舵主于他有养育之恩,从来深信不疑,从知道了柏震霆是他的杀父仇人之后,他就一直因为柏十七而内心犹豫不定,最终下定决心为父报仇,其间挣扎彷徨,无从得知,并不是此刻柏震霆几句话就能扭转的。 「赶紧去追姓黄的!」仇英瞬间心硬如铁,一刀捅向柏震霆腹部。 柏震霆躲闪不及,不由自主便跪倒在地。 天色渐亮,奇怪的是,整条巷子都静悄悄的。 黄友碧没命的奔出巷子,万幸他常年爬山采药,腿脚矫健,比之身后紧追不舍的算盘也不遑多让,一气儿冲到大街上之后,迎面差点撞上人,便放声大喊:「救命啊,杀人了——」 同样的早晨, 黄友碧在高邮大街上夺命狂奔,而闻滔也从后墙上翻过去,直接落在了隔壁人家的院子里, 逃逸而去。 第60章 闻滔固然可以留下来, 跟随前来抓他的官差前往府衙, 但老管家几句话就打消了他的念头。 「帮主无故身亡,帮内有人煽动突袭官衙,而且还是有预谋的,就算是少帮主您长了一百张嘴, 一时半会也说不清,只要您进了牢房, 说不定这个罪名就再也洗不脱了!」 闻滔自来性子冲动,豪爽仗义,从未面临过如此境地, 被老管家一番话说动, 于悲愤困厄之中忽生出无限勇气。 他逃出去之后,老管家才不紧不慢吩咐小厮开门,对着官差一脸愕然:「我们家少帮主指使人袭击官衙?怎么可能?」 盐帮与本地府衙之间向来关系融洽,这其中自有潜藏的利益关系, 然而闻鲍一朝身故,又有周王虎视眈眈, 坐镇官衙,竟是不敢恂私,只能扣押了闻府老管家与一部分帮众, 细细审问,总要做出个铁面无私的官样文章出来,也好在周王面前交差。 赵无咎自来了江南,行踪隐秘,手段温和,让知道他驾临本地的官员不免在心里暗猜他倾颓至此,多半与他如今的身体状况有关——以领军威震边疆的王爷行走却需要轮椅,此生再不能纵马上战场,心境多半也倒了。 然而不出半月,周王殿下让两淮官员见识了他的雷霆手段,杀了个血流成河,令人闻风丧胆,不知道多少尚未清算到头上的两淮官员两股战战,生怕下一刻这位周王殿下带兵杀到自己的地盘,竟还有挂冠求去,不知所踪者。 柏十七昏睡数日,再醒来两淮官场就变了天。 她这些年明察暗访,甚至带人在运河上清理河道,见惯了官场勾结的黑暗,有时候也生出一种无处可诉的愤懑,恨不得将这些污浊之气涤荡一清,甫一醒来见到胡子拉茬的周王殿下守在床头,听舒长风前来禀报剿匪进展,还当自己出现了幻听。 「……杀了多少人?」 舒长风满不在乎:「重要的人证都留着呢,杀的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喽啰,只是这些人手上也沾着不少人命,总有个两百余人吧。」 「水匪?」 舒长风面色古怪:「是水匪,亦不是水匪。」 柏十七艰难的抿一口干裂的唇:「什么……意思?」 周王殿下借机扶她起来,耐心的用小汤匙喂她喝了一口温水,温柔贤惠的好像下令杀人的与他无关,而他眼前最重要的事情便是照顾柏十七。 舒长风见自家主子无意解释,只能代为解释:「主子之前已经派人四处搜查水匪行踪,还派人盯着地方官员及宗室,发现有人在江南织了一张网,甚至连盐帮的人都被牵涉其中,向他效命。而这股水匪背后可是有撑腰的主子,洗劫过往商旅不说,还利用水匪排除异己,连朝廷官员都敢下手。」俞昂便是最好的例子。 「谁有这么大能耐?难道是盐道总督?」 舒长风笑道:「淮阳侯宗恒。」 盐道总督大可光明正大的往自己口袋里捞钱,来钱的路子不知道有多少,下面的孝敬就吃用不尽,又何必行此险招? 反倒是淮阳侯府并无实权,可是这些年却过着奢靡无度的生活,想要维持这样的生活,不找些别的来钱的路,怎么能维持得下去? 闻听此语,柏十七伤口的痛意都减轻了不少:「……就是跟黄老头有家仇的那个宗恒?他儿子宗丰还有奇怪的癖好的那个宗恒?」 周王殿下阴沉了数日的面孔终于微露出一点笑意,喂柏十七连喝好几口水,笑道:「你说的没错,就是那位淮阳侯。」 查这位淮阳侯不过捎带,还是为报黄友碧救治之恩,谁料到能查出这么大的惊喜。 按原来得到的线索,只能慢慢拼凑两淮水匪泛滥的原因,可是两头都查,却不难发现其中猫腻。 柏十七高兴之下猛的坐直了身子,不料拉扯到了伤口,疼的呲牙咧嘴,却笑的怪模怪样:「这个好消息一定要告诉黄老头!」 赵无咎近几日忙着收拾水匪及盐帮、盐城本地官员,他手底下的人都撒出去了,也并未派人盯着柏震霆,故而并不知道高邮之事。 此刻周王殿下扶着柏十七的肩膀将人又塞回了被子里,还替她掖了掖被角,眼神是从未有过的疼惜:「你这个跳脱的性子什么时候也该改改了,都伤的这么重,差点……」他略停一停,终于说:「不着急,等你养好伤,亲口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黄老先生。」 如果不是知道朱瘦梅的行踪,离盐城有一个多时辰的水路,快船来回载了人过来救命,恐怕柏十七就真的撑不下去了。 朱瘦梅熬好了药端进来,见到柏十七醒来,总算松了一口气,板着脸把药递给赵无咎,转头出去了。 柏十七:「哎瘦梅——」 朱瘦梅头也不回。 柏十七:「……」 赵无咎面上笑意盛了几分,替她垫高了枕头:「来喝药吧。」一勺一勺喂她。 第61章 舒长风恐怕自己再留下来就碍着主子的事儿,禀报完正经事就赶紧撤了。 柏十七养伤期间,朱瘦梅几乎都快成了隐形人,只除了把脉开方及端药进来的时候,两人打了好几次照面,他都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弄的柏十七摸不着头脑,好几次都想揪着他问清楚,可惜朱瘦梅救命归救命,都不带搭理她的。 舒长风每日忙的脚不沾地,每次碰见柏十七郁闷的眼神,都有点可怜这位被蒙在鼓里的少帮主。 犹记那日朱瘦梅乍闻柏十七重伤,一脸惨白被接了过来处理被周王殿下草草包扎过的伤口,当时驱赶自家主子之时说:「男女有别,我要处理伤口,还望周王殿下回避。」 哪知道自家主子却睁着眼睛说瞎话:「朱大夫此言差矣,柏帮主已经将十七许配给了我,她与我乃是未婚夫妻,有何可避?」 朱瘦梅好像被人当头砸了一棒子,当场就傻了:「你胡说!」 舒长风从来只当自家主子一言九鼎,却从不知道他撒起谎来也是一把好手,居然从柏十七腰间拽出一块玉佩给朱瘦梅看:「这是本王的贴身玉佩,乃是我们定情之物,朱大夫不信且看。」 朱瘦梅颤抖着手去察看伤口,似乎多瞟一眼那块玉佩都觉得刺心。 周王殿下面不改色把他的贴身玉佩塞到了柏十七枕头下面,还怜惜的紧握了昏迷之中的柏十七的手,怕刺激朱瘦梅还不够似的说:「本来我们准备等这趟剿完水匪回去就成亲的,哪知道她受伤了。」 舒长风嘴巴大张,傻呆呆站在二人身后,暗想朱大夫就吃了耿直的亏。 他如果稍有留心,多去跟漕船上的汉子们套几回话,或者跟赵子恒聊聊就会知道,殿下那块玉佩并非什么定情之物,而是柏十七在漕船上赢的彩头而已。 歪打正着,倒让殿下借题发挥而已。 舒长风一面暗暗怀疑自家主子是不是早知柏十七端倪,一面又觉得自己的怀疑有些可笑——主子知道柏十七是女子,那也是后来之事。 如此说来,难道是天定姻缘? 他心中猜度,却没功夫歇息,眼见着主子摆出扎根在柏十七房里的架势,所有的命令只能他一趟趟传达。 没过几日,外间都处都在传,说是漕帮帮主柏震霆被仇家杀死,漕帮少帮主柏十七乃是女子,身份被揭穿,不敢露面,漕帮群龙无首,已露出乱相。 纷纷扰扰,各种谣言甚嚣尘上,一时难止。 宋四娘子身处漕帮后院, 听到外间传言,柏十七是女子,一时之间都懵了。 「骗人的吧?」 柏十七英俊风流, 精明能干, 为人又和气, 后宅子里目前只有她一个,宋四娘子就算是不扳着指头算,也知道这其中有多少好处,更何况她一颗心还系在柏十七身上, 虽忙碌不着家,可总归有了盼头。 外间的传言于她不啻于晴天惊雷, 一时惶然无助。 珍儿也有些不敢相信:「……要不,问问丘先生?」 丘云平致力于在宋四娘子面前刷脸,遇到事儿之后总算想起他来。 珍儿急惶惶来问他, 他也眉头深锁:「高邮传回来的消息, 老帮主被人砍了,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有黄老先生还留在那里,帮里已经派人过去保护他了。不过……外间传言少帮主是女子, 有点蹊跷啊。」 珍儿急的跌脚:「丘先生,少帮主到底是男是女, 您可给句准话啊!」 丘云平都快把头发挠秃了:「我又没跟少帮主泡过澡,我哪知道啊?」他忽又凑近了小声说:「不过宋副帮主已经传消息给各地分舵主,令他们三日之内回苏州开会, 一则查帮主之事,二则……如果少帮主还不露面,恐怕大家都会觉得她是女子,恐怕少帮主继位之事就……」 他是柏震霆的嫡系,一直在帮他料理帮内帐务,柏氏父子出事,他恐怕在漕帮也混不下去了,珍儿不来找他,他也要去找宋四娘子。 珍儿吓的掩口:「这事儿,会不会是漕帮内的人做的?」 丘云平忧心忡忡:「我已经派人去找少帮主了,只希望他赶得上三日之后的漕帮大会。」 柏震霆遇害的消息传回漕帮,帮内人心浮动,有观望的,有暗中行动的,还有悄悄站队的,各种小道消息更是满天飞。 柏震霆的一干小妾们都哭成了泪人儿,内宅弥漫着一股焦虑而悲伤的气氛,苏氏更是几度晕厥,醒来就催促身边侍候的下人:「派人去找十七,赶紧把她找回来!」 时间过的飞快,三天的时间眨眼即到。 漕帮大会如期举行,各地分舵主以及上得了台面的小头目们齐聚苏州最大的酒楼——百花楼。 百花楼共有三层,但一楼大厅设有高大的表演台,平日酒楼请人上台表演,观者不知凡几。 第62章 今日宋副帮主率先登台发言,他抬手示意楼内众人安静,悲痛道:「各位兄弟,高邮传来的消息,帮主已经遇害,少帮主迟迟不露面,群龙无首,大家总要就帮内事务拿出个章程来。」 话音方落,钱副帮主也登上了高台接腔:「宋副帮主说的没错,群龙无首,帮主虽然遇害,咱们帮内却不能乱。」 他几年前才从分舵主升任副帮主,一年之中有半年时间在分舵,此刻上台来帮腔,宋副帮主心中不由警惕:「如今风雨交迫,帮主遇害之事尚未查明,当前之事务必找到少帮主,其次就帮内事务弄出个章程,大家先各守其职。」就怕老帮主刚刚遇害,帮内就有人急吼吼想要推举新的帮主人选,闹出内乱。 果然钱副帮主另有目地,根本不准备接他的茬:「等一下,我们这么多兄弟齐聚苏州,总也得让我们把事实的真相弄明白吧?近来外间有传言,说少帮主是女子,也不知是真是假?」 此言一出,楼上楼下众皆哗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漕帮内不少兄弟们近来都听到这则传言,有与柏十七一起喝过花酒的嗤之以鼻:「少帮主若是女子,我把自己的姓倒过来写!」 也有的持怀疑态度:「……不会是真的吧?少帮主倒是长的挺俊俏的。」 更有曾经败在柏十七手下的破口大骂:「放你娘的臭狗屁!你是说我败在了一个女娃子手里?」 败在少帮主手上他心服口服,但败在一个小女娘手里,怎么可能?! 宋帮主嗤笑:「钱副帮主,漕帮大会是讨论大事的,别拿这些街头巷尾的无稽传言来讨论好吗?」 钱副帮主却根本不在乎他的态度,拈须而笑:「原本帮主遇害,少帮主近些年来既有能力又有声望,带领着弟兄们过上了好日子,理所应当继承帮主之位。我初听到这则消息的时候,也疑心是有人想要阻挠少帮主继位才故意败坏少帮主的名声,但前几日我遇上了一位故人,不巧从他嘴里得到了真相,少帮主还真是女子!」 楼上楼下坐着的、站着的漕帮兄弟们「嗡」的一下,倒好像一堆蚊子炸了锅,各种质疑的声音响了起来,还有人扬声喊道:「钱副帮主,您既然说有证人,不如就让证人上来,好让我们兄弟见识见识他是不是胡说八道!」 宋元恺亦道:「钱副帮主慎言,事关少帮主声誉,没有证据的事情可不能乱传啊!」 钱赛既然敢说,就有十足的把握,他对着楼内某个角落大声道:「贤侄,还不赶紧上来澄清事实的真相?」 角落里不知道何时坐了个穿着一身灰扑扑衣裳的年轻人,此刻他站了起来,一步步往台上而去,不少人顺着钱副帮主的目光扫到了他身上,有不少人都认出了他,顿时惊讶不已:「他不是死了吗?」 还有这几年新来的兄弟不认识,不由好奇的问:「他是谁呀?」 有人好心压低了声音告诉他:「这年轻人叫仇英,听说是帮内遗孤,小时候被钱副帮主带到苏州,做了少帮主的玩伴。」 仇英一脸病容,沉默着走上台,台下有熟识的人激动大喊:「仇英,原来你没死啊?」 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拱手道:「劳众位兄弟惦念,我没有死,只是受了重伤,这几年一直在外面养伤。」 台上台下寒喧完毕,钱副帮主便催促他:「阿英,你从小与少帮主一起长大,现在大家都想知道少帮主是不是女子,你给大家个准话。」 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众人都眼巴巴等着他开口。 仇英清清喉咙,终于开口:「在座众位兄弟都应该知道,我与少帮主从小一起长大,只是后来因缘际会,才暂时离开了漕帮。但事实上,有件秘密在我心里埋藏了很久,正如外面传言所说,少帮主她的的确确是女子,不瞒大家说,帮主当初还有意撮合我与少帮主,只是……我觉得事关重大,做不到对帮中兄弟隐瞒,迫不得已才离开了漕帮,今天站在这里作证,也只是为了帮内的发展,免得继任的帮主人选有误,误了众位的前程。」 他的话宛如在一大锅滚油里浇了半碗水,大厅里议论声顿时响炸。 丘云平缩在角落里,身边全是柏氏父子的心腹嫡系,见到仇英上台就觉得不妙,及止听到他如此说话,也不管柏十七是不是女的,顿时破口大骂:「忘恩负义的小人,亏了往日帮主待他如同亲生子,少帮主这些年为着他的死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居然也有脸站在台上检举揭发少帮主的私事!」 还有人说:「妈的,老子才不管少帮主是不是女子,只要她能带着我们兄弟赚钱过上好日子,婆娘娃娃能吃饱穿暖,老子就认她!」 他的话得到了身边不少兄弟的赞同,还有人说:「少帮主带着我们走船,从来都是伤亡最少的,就连我家婆娘也夸少帮主,自从跟了她,我都没机会输钱,每次出门都能给婆娘娃娃带回银子吃食穿戴,如果我要是反了少帮主,我家婆娘都不答应!」 第63章 有人支持, 自然就有人反对。 钱副帮主的手下兄弟就很是不满:「柏帮主也真是的,怎么能想到让个女娃娃来继承漕帮呢?」 「这也太过份了,简直拿兄弟们当猴耍!」 「……」 抱怨不满声与支持的声音此起彼伏, 还有人对仇英能够活着表示好奇, 朝着台上的他喊话:「姓仇的, 你知不知道少帮主这几年来为了你们几个跟水匪搏命?你活着回来,少帮主知道吗?」 钱副帮主手底下的人阴阳怪气:「少帮主知道自己女子的身份暴露,恐怕不敢出现了吧?」 「胡说八道!少帮主敢做敢当,怎么会不敢出现?」 「那她人呢?人呢?」 正在两方争执不下之时, 百花楼的大门「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暴力推开,所有人都被这声响吸引, 不由扭头去看。 今日百花楼被漕帮包场,众人来齐之后,大门便被关上了, 外面还有漕帮的兄弟们守着, 以示警戒,按说应该无人会进来。 然而此刻,迎着众人的视线,敞开的大门口大摇大摆并肩走进来两个人。 其中高个子男人明明面无表情, 却让人觉得尊贵不可冒犯,目中似挟了冰霜之意, 环顾一圈,与他目光相接之人无端觉得后脖子发凉,不免生出一股瑟缩之意, 却又觉得好没道理。 矮个子的其实也并不矮,只是同伴太高,便衬的她无端娇小玲珑起来。 有人惊呼:「少帮主!少帮主回来了!」 高个的是周王赵无咎,矮个的正是漕帮少帮主柏十七。 柏十七负手缓缓走进来,好像过去每个寻常的日子一般,与相熟的兄弟及各分舵主打招呼,赵无咎便如同护卫一般跟在她身后,两人从大门口一路走到了台下。 台上的仇英在她出现的同时瞳孔紧缩,眸深如墨,似蕴含着无尽的挣扎,失神的望着她。 钱赛小声提醒:「贤侄,且莫为一个女子失了心神!」 仇英回过神来,目光转向别的方向,眼角的余光注意到那人犹如闲庭散步般步步逼近,上得台来,与两位副帮主打招呼:「宋叔,钱副帮主。」眸光从他身上扫过,恍若旧时:「阿英,你回来了。」 霎那,仇英心脏犹如痉挛,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艰难点头,过往犹在眼前。 有帮中兄弟为她打抱不平,当场嚷嚷起来:「少帮主,你刚刚没来的时候,仇英可是上台来揭发你的,他说……你是女子!」 柏十七随意扫了仇英一眼,那一眼让仇英几乎生出落荒而逃的冲动,然而他的四肢却僵硬的如同在台上生了根,分毫未动。 「哦。」柏十七站的笔直,挑眉反问:「难道因为我是女人,就不抵在座诸位的本事了?不能带领大家赚银子养家糊口?」 台下众人哗然。 听到传言,内心有所揣度是一回事,但本人亲口承认,所受到的冲击又是另外一回事。 宋元恺原本是不相信外间传言的,听到这话都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一会才道:「十七,慎言!」 钱副帮主则很是激动,朝着台下的心腹使个眼色,那人知机,立刻便嚷嚷起来:「听到没有?听到没有?少帮主亲自承认她是女人了!」 柏十七笑嘻嘻朝他招手:「窦承,你上来。」正是嚷嚷的小子。 窦承没想到一句话就被柏十七点名,他本来就奉了钱副帮主之意,今日务必要将柏十七从漕帮赶出去,更何况柏震霆已死,她失了靠山,又是个小女娘,有何可惧之处? 当下大摇大摆走上台来,阴阳怪气的说:「不知道少帮主——不对呀,应该叫大小姐才对!不知道大小姐叫小的上来,有何示下?」还故意往柏十七身边凑:「以前只觉得大小姐长的俊,细一看大小姐长的还是挺漂亮的!」 这就是女人的可悲之处。 柏十七做男儿时,在漕帮也是风云人物,哪个敢以如此态度调笑到她面上去,不等着被揍趴下才怪? 但一俟柏震霆身故,她的女儿身暴露,便引来如此折辱嘲笑。 柏十七从来就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她微微一笑:「是吗?」抬脚干脆利落将窦承踹下台去。 赵无咎慌忙去扶她:「你怎么样?疼不疼?」 钱赛忍无可忍:「这位兄弟,你好像弄错了吧?被踹下台去的可是别人,少帮主怎么会疼?」 窦承仗着钱副帮主的势上来,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天眩地转之间已经落到了台下,还差点砸到别人身上。 他躺在地上破口大骂:「小贱人!敢踹老子!」 柏十七从小混迹漕帮,什么腌臜话没听过,当即骂道:「你娘这老贱人生出你这种没教养的小畜生,还敢上台调笑小爷,信不信小爷让你今日横着出去?!」 第64章 她横眉立目,积威犹在,竟震的窦承不敢回嘴。 他差点忘了,在知道柏十七是女儿身之前,柏少帮主可是不折不扣的混世魔王,想整谁有的是法子。 台下不少人纷纷拍掌叫好:「踹的好!」 还有人嚷嚷:「敢调笑少帮主,谁给你的胆子」少帮主就算是女子,可也是当世奇女子,又不是外面花楼里卖笑的女娘,可以随意给人折辱。 台上的钱赛脸色很是难看。 他原本以为,只要对外公布了柏十七女子的身份,必然能引起所有兄弟的不满,众人发怒驱逐柏十七离开,没想到还有不少人给她帮腔。 本来窦承以性别之事对柏十七折辱,就已经引起她手底下兄弟的不满。正如柏十七所说,无论她是男是女,带着兄弟们过上了好日子却是不争的事实,也许正因为是女子,反而更为细致,但凡跟着她出去的弟兄们不但吃的好玩的开心,还戒赌走正道,每次走漕运回来,都能大大改善家中生活,令父母妻儿家小都有所盼。 这才是实实在在看得见的好处。 这些漕帮汉子生在草泽,没那么多读书人的酸腐气,性别固然可以是排斥的理由,可漕帮更是个以拳头说话的地方,柏少帮主的拳头从来就不是吃素的。 如今仇英好端端站在台上,可是谁人不知,为报仇英萧石等人之仇,少帮主从来没有停止过追击水匪,仁义至此,男子如此行事也要被知道的人赞一声好汉子,更何况柏十七还是个小女娘,就更为难得了! 柏氏父子手底下的死忠破口大骂窦承,直骂的窦承面无人色,灰溜溜佝偻着腰往后缩,恨不得钻进老鼠洞里,还是柏十七双掌向下压住了场内喧哗。 她站在台上,风姿气度无可挑剔,带着惯常轻松的笑意拱手向台下之人道谢:「多谢众位兄弟对我的爱护,我自小长在漕帮,难道因为我是女子,诸位叔伯兄弟就要视我为仇人了?」 「宋叔?」 宋恺元心中惋惜,若是柏十七是真正的儿郎该有多好啊,不但能撑起柏家的门户,还能撑起漕帮的门户。 钱赛心中恨的要死,说话不免露出形迹:「以前只觉得少帮主伶牙俐齿,现在才知道缘由。小娘子说话还是切莫太过尖刻,不然将来找不到好婆家怎么办?」 柏十七指尖颤抖,然而面上神色如旧,笑道:「漕帮的事情尚且说不明白,我的姻缘就不劳驾钱副帮主操心了!」 哪知道她身边的年轻汉子却道:「钱副帮主不必忧心,等将来我与十七成亲,假如钱副帮主还在漕帮,必定会发一张喜帖!」 柏十七急道:「……谁答应要嫁给你了?」自说自话! 周王殿下对她的话不但似闻所未闻,更让人无语的还在后面。 他当堂宣布要与柏十七成亲,也不管下面一众漕帮头目如何议论,竟然指着一位之前帮柏十七帮腔的汉子说:「劳驾,递把椅子上来。」 那汉子傻愣愣递了椅子上去,他接过椅子,扶着柏十七强硬落座,还不住盯着她的腰腹间看,只恐方才那一脚撕裂了伤口,渗出血迹来。 柏十七面上挂不住,挣扎着要站起来。 没想到周王殿下却向宋恺元与钱赛抱拳:「宋副帮主,钱副帮主,十七身上有伤,久站不得,借个座儿。」 「无妨。」他方才就觉得以柏十七之力,踹完窦承,对方理应吐几口血才应景,没料到他只是一瘸一拐爬起来往后缩,还暗暗诧异,原来是她受了重伤。 钱赛愕然:「阁下哪位?」 周王:「在下赵无咎!」 此言一出,大厅里陷入了死寂。 近几日周王殿下大名以盐城为中心,沿着各条水道向两淮各地迅速传播,并且每日都有最新消息,锁拿或者就地正法了哪位官员,消息无不令人悚然。 钱赛不可置信:「周……周王殿下?」 柏十七含笑道:「正是周王殿下,钱副帮主还不向周王殿下行礼问安?」她此刻尝到了狐假虎威的甜头,巴不得看到钱副帮主卑躬屈膝的谄媚模样。 「胡说八道!」钱赛忽而怒了:「周王殿下日理万机,哪有空跟着你来漕帮?」他仿佛给自己找到了主心骨,语气都转而高亢:「柏十七,你带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子假装周王殿下,小心惹祸上身!」 柏十七道:「殿下,怎么办呢?钱副帮主不肯相信您的身份。」 自始至终,赵无咎的眼神都在柏十七身上,生怕她下一刻朝后面跌过去,可是她始终谈笑如常,他就站在她身边,低头就能看到她额头沁出来的细密的冷汗,以及微微颤抖的苍白指尖。 他低头握住她冰凉的小手,两掌合拢团在一起,温柔笑道:「好吧,听你的。」然而扭头,扬声喝道:「来人呐,嫌犯钱赛,仇英勾结水匪,害人性命,即刻锁拿!」 第65章 百花楼的大门再一次被人从外面粗鲁的踹开,不知道什么时候大门外竟然静静列着一队军士,弯弓搭箭,箭锋所向,正是台上的钱赛与仇英。 钱赛不由倒退两步,骇然看向赵无咎:「周王殿下?!」 仇英眸光深深,最终吐出俩字:「十七——」 柏十七似乎无限疲惫,她说:「阿英,你过来。」 短短几步路,仿佛迈过一生,仇英双腿僵硬站在她面前的时候,仔细去打量她,眉目依旧,然而那笑意不达眼底,远隔山海。 她说:「你把手伸出来。」 仇英依言。 柏十七解开腰间带着的荷包,从里面珍而重之的摸出来一个东西,放在了他的手掌心。 那是一颗白色的鹅卵石,上面刻着个小小的「漕」字。 仇英心头巨震,良久才哑声说:「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高邮凶杀案的商船底舱。」 她注视着仇英,多少年把臂同欢,嘻笑玩乐,小小孩童陪伴她一起长大,露出俊秀温雅的眉眼,却从来不知道这背后的暗流涌动,吞没了多少人的性命。 「萧石他们是不是死在了你手上?」 全场寂静,远处有闷雷滚滚,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阴云聚拢,一道闪电撕裂了天空,紧跟着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仇英苦笑:「你猜到了?」语声轻浅,仿佛呢喃,淹没在了雷雨声中。 柏十七即使听不到他说的话,却也能从他的唇形猜出他话中之意,她心中难过的无以复加,连带着面色也变的极度难看,露出难得一见的软弱:「我但愿自己从来也不知道你还活着。」 仇英眼底两簇光倏忽灭了, 说不出的黯然神伤:「我也多想自己像萧石一样,多好。」 萧石等人虽然死了,却永远活在她的记忆之中。 而他虽然活着, 却与她此生终成陌路。 他靠近两步, 犹如过去一般亲密道:「十七, 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却在靠近她的瞬间,袖中短匕寒光乍现,去势正是柏十七的心脏:「你对我那么好,欠你的等到了地府一起还罢!」 赵无咎今日不错眼珠的盯着柏十七, 生怕她又不小心撕裂了伤口,连带着对仇英也格外关注, 情急之下闪身挡在了柏十七面前,对上仇英孤注一掷的目光,被他在胸前扎了个正着! 周王殿下一脚踹出去, 仇英整个人被蹋飞, 重重的落到了台下。他感觉脊椎骨都要错位,肋骨大约断了几根,喷出一大口血。 突然变故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随后,百花楼顿时乱了套。 一队军士冲进来暴力压制住了仇英, 其实就算是不动用暴力,他一时半会也爬不起来。 还有另外几队驱赶漕帮众人离席往一起聚拢, 还有人拿着名单按单叫名字。更有舒长风往台上冲,着急周王的伤势。 柏十七已经站了起来,捂着赵无咎胸前血流如注的伤口惊慌失措:「殿下, 你怎么样了?朱瘦梅呢?快来人呐!」 宋元恺急的团团转:「这可怎么好?」 钱赛趁乱想溜,被冲上台的军士踢中了膝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赵无咎含笑道:「钱副帮主,请问你要去哪里?」 钱赛满面惊恐,已经忘了为自己辩解。 柏十七气恨不已:「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他呢?怎么不看看自己身上的伤口?」 周王为她挡了一刀,若是一般的女郎早感动的要哭了,偏柏十七不会撒娇,虽然一腔关心,可是说出口的话却跟撒娇半点不沾边。 难为周王竟然会觉得无比受用,笑着安抚她:「不要紧的,我以前在战场上受过的伤可比这个重多了!」 他最怕一点点伤便引的女人泪啼涟涟失了方寸,娇滴滴只能养在深闺,经不得一点风雨。 钱赛及其一干党羽皆被当场锁拿,随行的朱瘦梅很快被请进来帮周王处理伤口。 仇英挨了周王一脚,内伤不轻,被押走的时候还极力扭头去看台上的柏十七。 柏十七正忙着照顾周王,都没多瞧他一眼,见朱瘦梅手法粗鲁,一再说:「瘦梅你轻点儿,轻点,弄疼殿下了。」 如果不是因为周王替柏十七挡刀才受了伤,他都不愿意包扎。不过就柏十七这关切的样子,也让他心中颇不是滋味,触动了他那孤拐的性子,包到一半都想罢工:「你要嫌我手重,你自己来得了。」 柏十七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包扎伤口却着实不如朱瘦梅在行,只能陪笑脸:「瘦梅你别生气啊,我这不是……怕你弄疼殿下吗?」 赵无咎唇角微弯,眼神惬意,丝毫不觉得伤口疼痛般,只盯着柏十七为他忙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