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游戏最惨大魔头》 第1页 《穿成游戏最惨大魔头》作者:sin森淼【完结+番外】 文案: 忠犬清冷闷骚攻(居狼)vs废柴滑头直男受(安之) 安之,出差路上无缘无故穿进死党开发设计的游戏中,还成了里面唯一一位反派角色沈渊。 并被告知仍有机会返回现实世界,条件就是完成沈渊的任务。 系统:【请帮助沈渊逆转众人对他的看法。】 安之:「他不是罪有应得吗!」 …… 沈渊没有痛觉,情感并不丰富,自懂事起就不受周围人喜欢。 他没心没肺,左手糖炒栗子,右手遗子春酒与一两位知心朋友一起凭醉意笑看天涯。 却,好友离心,亲人离散,落得个十恶不赦,坠下西轩门。 后来,他孤身一人,只一缕残魂在世,再为自己搏一搏。 可又如何,无人信他。 内容标籤: 幻想 前世今生 系统 吐槽 搜索关键字:主角:居狼/安之 ┃ 配角:一堆儿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穿成反派后的慢慢洗白路 立意:斩我 第1章 01 穿成反派 安之出差前一晚,死党温言发来一则消息: 喂,我们公司新开发一款游戏,我是着游戏的策划。游戏上市之前要先做调试,麻烦你帮我看看剧情也没有什么漏洞,等你出差回来,我请你喝酒。 紧跟着又发来一条消息。 是温言发过来的《以杀止杀》游戏的测试程序。 安之点开,游戏旁白跃然耳畔: 二十五年前,沈渊毫不遮掩意图与容貌,当着那两岛所有岛民的面施法沉下两岛,导致两岛岛民死伤严重,流离失所,妻离子散。 所有人都认为是沈渊导致沉岛,对他的恨意渐长,怒火难消,被蓬莱岛岛主汪徊鹤整个贯穿了胸膛,抓出心脏,坠下西轩门。 筋骨寸断,肺腑俱碎。 【请创建角色】 看到这里,系统弹出对话框。 安之在床上翻了个身,退出游戏,给温言发消息道:剧情没有问题。 明天出差要赶早航班,他发完信息便放下手机,睡觉去了。 唿吸逐渐平缓,他已经睡着,突然,黑暗中手机屏幕莫名其妙亮起,跳转至其它界面。 「最新反派角色妖神沈渊,明天早上六点更新,敬请期待……」 …… 「不得了了!死人了!」 平地响起一声「雷」,安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他机械而缓慢地往前走,没有原由,好像一只提线木偶。 他的视线没来得及彻底清晰,眼前一切景象都是模煳的动线,感知能力也像碎掉的玻璃,松散着…… 直到咣当一声,「嘶……」他五官皱成一团,抬手揉了揉撞得生疼的脑门。 他撞上一块门板。 思绪这才清明起来。 安之环顾四周,古色古香,清风从木窗间吹进,引得木床纬纱纷飞。所处环境像古装剧里的客栈! 他微微一怔,笑道:「古装剧看多了,做梦都是『红尘客栈』呢。」 【欢迎妖神沈渊加入高自由度国风赛博朋克游戏:offendersdybeathpenalty。翻译:以杀止杀。简称:odbp。】 一股百度翻译腔调的声音在安之耳边响起。 【现在,您的所在地为:神族居地雷泽与典氏九离的交界地——辞叶镇】 系统立马弹出一块屏幕,上面滚动着密密麻麻,蚂蚁般大小的文字。 这么多字! 安之咽了咽口水,「什么呀?你捡重点跟我说说。」 【这是一份您x月xx日晚上十一点十一分,经您同意的协议条款。您同意并自愿捐献您的意识至odbp国风赛博朋克游戏,完成反派角色沈渊的一切测试。目前该角色仍在测试阶段。预约即是签署协议。如违反条款,将以三倍资金赔偿游戏公司,约三亿。】 「三亿!!我!你!霸王条款!!」安之瞳孔大颤,转念一想,又问:「没完成测试赔偿三亿,那我完成了,是不是最少得有一亿奖励呀?」 【能体验不一样的人生,已经算奖励。】 「我日!」安之白眼直翻。 「是不是里面那人做的?要不要报警啊?」 ——房外传来嘈杂声。 「先别出声,小心打草惊蛇。」 「还是先把人抱下来吧,这吊着多晦气啊。」 「这可不行,不能破坏现场。」 安之疑道:「又是报警,又是破坏现场,什么情况?」 【恭喜触发第一个升级任务。】 安之转身拉开房门,眼前赫然晃荡着一双脚。 他与那双脚不过一拳距离,风将女人的黑色裙裤吹得翻滚起来,轻柔地拂过他的脸颊。 他僵直了身子,缓缓地转动眼珠看上去。 只见,女人长发垂落罩住脸,阴影下,她的面色阴冷而苍白,脑袋无力地折下,瞪着双浑浊的眼睛,正幽怨地看着自己。 安之哪儿见过这,随即被激得胃里东西要冒上来,他忙咬紧牙关,用意志镇压这股噁心。 「这游戏体验……未免太过于逼真了点……」他后退一步,远离了女尸,扶墙低声道。 彼时,刚才在安之门前议论的那几个人,纷纷惊骇地退到十米开外。 第2页 「订那间房的不是董镇长嘛,怎么出来一位小伙子?」 「可能你记错了。倒是那小伙子看着不像好人,别是个妖怪!」 「是哇!这头髮比容家阿祖的还白些。」 「人可以貌相,但一个人的品行却不单于外表。」一道柔润声线出现在那群人身后。 他们回头,只见一位白衣男子,白纱覆面,正朝他们迤迤然走来。 男子在他们面前停下,「谖竹,蓬莱岛出岛歷练弟子。在下可否去看看那边情况?」 大抵是谖竹的礼貌得体,让他们态度捷转,忙笑着点头道:「可以可以……」 谖竹对他们微微点头,随即向安之走去。 游戏世界正值盛夏,昼长夜短。 这时的太阳才刚刚冒出头,却也将天边陶醉得酡红,安之所在的酒店还未开门营业,又处于九离、恆耀与雷泽三地的交界处,本就无太多客人,所以知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 事后,他们将女人的尸体放了下来,搬到安之房中。 他们出安之房门后,其中一人立马说道:「去一个人,去通知odbp,快!」 谖竹对安之简单介绍一番。 安之也仔细打量到谖竹。 只见他白纱掩面,只留眉眼在外。双眸莹润,眼下一对卧蚕不笑而隆起,笑盈盈的,但笑意却不曾到眼底,透着些苍凉,好似经歷过大起大落,很多事故一般。 笑面虎?可疑——这是安之得出的结论。 他问系统:「他没骗我吧?」 【没有。】 他这才放心,对谖竹道:「**。」 「嗯?!」他的名字被自动消音,他再次尝试:「**。」 谖竹看着他,眼睛泛出丝丝疑惑,「……什么?」 【警告!不可擅自更改游戏人物设定!】 「不是吧……是怕这个世界的人不认识沈渊吗?要不要我贴一张纸在背后,写上『我就是魔神沈渊』?」 【您要怎么做是您的事,其中不包括作死。】 谖竹见人不说话,忙上前关切道:「你没事吧?」 安之勐地对上谖竹一双亮眸,如梦初醒般惊起来,忙摆手道:「没事没事……我叫沈渊,深渊的渊。」 听闻,谖竹只颌首,并无多话。 安之见他听到自己名字仍一副泰然无事的样子,忍不住想问问他知不知道沈渊是什么人? 他微微张开嘴,却什么没说。心道:算了。这么看来沈渊也不尽是人人都知,再说偶尔与几人重名,问题也不大,我何必自报家门,以后也大可放心,大胆地在这个世界行走。 他忍不住扬起嘴角:游戏也不难嘛,很快就能回家了。 在安之盘算事情时,谖竹已经走进到尸体旁边,他双手合十,深深地对尸体鞠了一躬,庄严道:「多有冒犯,请原谅。」 说完伸手合上女人幽怨而浑浊的双眼,拨开女人散乱的长髮。 只见她的肤色发黑,裸露在外的皮肤蔓延出细密的黑色脉络。 「那些黑色经脉是什么?」安之虽不敢靠近尸体,但几步之遥外仍能看清遍布尸体上的那些黑色纹路。 谖竹没有回应,他沉默着,眉眼中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安之的问题就这样石沉大海,过了一会儿他才将问题捞出,「才疏学浅,还看不出是什么。不过,可以肯定她不是缢死,因为自缢而死之人必会有勒痕。」 说着,他让出一步,指着女尸的脖子道:「她的脖子上没有勒痕。人死后血液凝滞,便不会产生勒痕。也就是说她在此之前就已经死于非命,只是被刻意摆成这样。」 安之从小连鱼都没杀过,回忆刚才,女尸的眼睛就幽幽地瞪着他。想到此处,他很抗拒再看一遍女人的脸。 他蜻蜓点水般地看向女人。 就那一瞥让他注意到女人的手呈紧握状,像手里有什么东西。 他点出问题:「她手里好像有什么。」 谖竹目光向下,眸光一亮,「是的。」但很快又蹙眉道:「尸体已经僵硬,很难再打开。」 「没有其它办法吗?」 「以暴力的方式打开。」谖竹立马否定,「不过我不主张那么做。这对死者不敬。」 死者为大,安之不能,也不敢。对此他与谖竹不谋而合。 叮铃——不知从哪里突然传出的银铃声,温和悦耳,充盈着整个酒店。 彼时,酒店大门门铃乍然响起,吓得酒店人员纷纷一个机灵。 其中一位老邢比较沉稳,他努力稳住情绪后,摁住对讲系统,向麦克风说道:「谁啊?」 从麦克风传出冷若冰霜的声音,「odbp。」 「好,稍等。」老邢关了对讲系统,转头对旁边人道:「才让人通知odbp来着,他们行动这么快吗?这才几分钟。」 「odbp组织效率高嘛。」 「老邢,我们到底给不给他开门啊?给他开的话,董镇长那里岂不是会暴露……」 「开!不开怎么办?」老邢拍着胸脯道。 「可是老邢,我刚才看监控里,大门前没人啊……」 -------------------- 这本是sin犹木在水在寒武纪念的同人文。至于为什么要写同人嘛,请各位看官移步该平台微博超话吃瓜。最最最主要的是不要声张,嘘 第2章 02 遇敌 第3页 酷暑的清晨,红日升起,安之慵懒地依在窗台边,低垂眼眸,碎碎的长髮覆盖住光洁的额头,今日第一道橙色光线笼在他的白髮上,髮丝染得金黄,显得这个人温和而高贵。 别看安之表面如此自若,其实内心早已翻腾:没想到游戏体验感如此逼真,要是真在这儿杀了人,岂不会成为一辈子挥之不去的阴影?这事我可做不来。 【您可以现在放弃游戏任务,我们对立消减您的意识。】 「威胁我!」安之不禁骂出声。 谖竹正在弯着腰检查尸体,听见安之出声,但没听清他在讲什么,于是问道:「沈兄弟刚刚说什么?」 「叫我阿渊就好。刚才我没说什么呀,是你幻听了。」安之装傻:「我真没有说话,有可能是那具尸体说得?」 说完,那具女尸紧握的手突然抽动两下。 谖竹眉头短暂一皱,「大概是我最近精神状态不佳。但是阿渊,以后请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这未免不尊重死者,还有……」 他转过身对安之道:「在下总觉得这些黑色纹路是一种毒。可能是致死女人的原因,我得回房拿试毒针试一试。」 「哦,好。」安之点点头,目送谖竹出门。 现在整个房间只有他与那具女尸,周围寂静得可怕,连唿吸声都成了噪音。 他被这环境压迫得心脏扑通乱跳,看着床上的那具女尸,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会吵醒她,可脑袋却不自觉浮现出一些恐怖片片段。 于是乎他转移视线,看向窗外,试图用美景将那些画面赶出去。 太阳隐于高楼后,光线穿过墙体缝隙,他猝不及防地被光线呛了眼睛,等再睁眼时,冷不防撞进一双浑浊的眼瞳中。 骤然间,恐惧感直冲天灵盖,他的心脏仿佛被吓停了一瞬,随即眼前发黑,双腿一软,跌坐地上。 女尸的眼睛仿佛装了雷达,脑袋跟随着跌坐的安之而低垂下来。 可能人死了,不会思考,女尸还不清楚眼前状况,只歪着脑袋,瞪大双眼看着安之,身体却一动不动,仿佛定住。 窗外投下一道光线,将两人隔开。 他们诡异地对视着。 太难看了!魔神沈渊居然怕鬼,还被吓得腿软了! 安之见女尸长时间没有反应,这才颤抖着双手拘谨地摸向一边,试图找一样结实的物体,可以让他撑着站起来。 摸索半刻,他扶着木窗站起身,跟着,那女尸嘶吼一声,张牙舞爪地扑来。 女尸双手做利爪状,出爪极快,极狠,左爪唿啸着带着疾风朝安之喉头抓去。 安之也不会干等着,翻身朝旁边一滚,让女尸抓了空。 却只听咔嚓一声,房间的木窗让捏碎了! 女尸布满黑色纹路而又干枯的手停在安之转头可见的地方,他头皮发麻:这让她抓到一爪,喉骨不得生生捏碎了。 庆幸之余,女尸并没有停止攻击,她骤然出爪,安之正想翻到一边,这才发现已经被逼进死胡同。 右边是女尸的左爪,刚才那一击她并没有收回手,左边又是女尸正向他袭来的右爪,而女尸的身体正撑在自己身体上方。 一息间,一股巨大的压力缚上安之脖颈。 他眼前阵阵发黑,嘴里窜出股腥甜味道,窒息感刺激耳朵,放大听觉,他仿佛听见自己喉骨碎裂的细微声响,以及其它嘈杂迷幻的声音。 就在觉得自己就快玩完儿的时候,一道黑色身影破开模煳的视线,脖颈上施加的力骤然消失,一双微凉的手将他从飘摇欲坠中拉回实地,依进一个结实的怀抱中。 「咳咳咳……」安之剧烈地咳嗽着,求生的本能让他贪婪而又大口大口地吸取着新鲜空气。 等唿吸平和下来,他看到稍远处一动不动的女尸,这才想到向那人道谢,「谢……谢谢你啊。」 他抬眼,看见一双淡漠的凤目,也不知错觉还是什么,那双眼睛方才竟有一丝关切闪过。 安之从那人的双眼打量到他的下巴。 于是乎,心陡然一沉。 没有原由,那张脸好像就代表死亡。 安之疑惑:这是沈渊对他的记忆吗?那怎么我也会排斥他,甚至有点害怕? 【居狼,身份:玩家,角色:何氏odbp杀手组织旗下一员,素有死神称号。】 「玩家?!」安之以为听错了,向系统确认道:「还有其他人?!」 【是的。】 「你没和我提过啊……他等级多少?」 【满级。】 「那我呢?」 【零。】系统补充道,【鸡蛋碰石头,建议不要招惹,容易gameover。】 安之没想招惹居狼,自然而然,遵从本心的用力地推开他,冷冷地说道:「谢谢你。」他的语气疏离而冷漠。 此时,女尸从地上挣扎着起身,居狼眼神里划过一丝怒气,嗖地甩手,射出一记东西,彻底了结了女尸。 安之定眼瞧去,居狼甩出的武器居然是片白羽! 「我会护你。」居狼淡淡地开口。 安之一哂,「你我非亲非故,叫我如何相信?」 「你不记得我?」 「不记得了。」 「那就好……」 那就好!?陌生人听见别人失忆了好歹会做出难过的样子吧,他居然说那就好?! 第4页 安之更加确定此人不能接触。 他环顾了一下房间环境,从鼻中发出一声嗤笑,「从前所有都不记得了,确实挺好的。反正我不是什么好人,你们哪天看见我,上来就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我都不记得,说不定还傻愣愣地上前说『谢谢』。」 居狼一个大步跨到安之面前,双手紧紧地握住他消瘦的肩膀,凉意透过薄薄的丝质衬衫传递过来,「我们无仇无怨……无论你记起来什么,都要相信我是为你好……六千年了,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等到你……」他的双臂用力到颤抖,连带着声音也似有若无地带着颤音。 安之抬眼,看到他的脸虽沉着,眸中情绪却似是欣喜,又是痛苦,就像只小狗狗,好不容易等到主人,但堪堪一眼主人便又走了。 那眼睛直勾勾地,盯得他想到家中两岁大的比熊。 自己莫名其妙进入这破游戏,有没有人照顾它?餵它吃的? 想到这,安之鼻头就是一酸,他低下头,避开那视线。 彼时,谖竹取到装有试毒针的布袋,出现在房间门口。 见里面环境乱七八糟似是被吓到,清润的眼眸泛出些许呆怔,旋即又转为笑意,漫上眼角,「阿渊原来认识odbp的居狼。」 「谖竹!」安之挣动两下发现挣不开,只能对居狼道:「你先放开!疼死我了!」 居狼大梦初醒,双手好像被烫到了,迅速收回,「你有痛觉了?」 安之呛白道:「活生生的人还能没有痛觉吗?」 没了掌固,他立马奔向谖竹身边,道:「刚刚女尸突然诈起要掐死我!」 谖竹在女尸旁缓缓蹲下,「怎么会呢。」他铺开布袋,正想取出极细的试毒针。 一旁,居狼淡淡吐出三个字:「不是毒。」 「既不是毒,那试毒针也试不出个所以然来。」没有丝毫犹豫、不相信,他又将布袋捲起,站起身。 「那是什么?」安之不解。 「应声虫。」居狼回答。 谖竹几不可见地扬了扬眉毛,道:「我曾在师傅的古籍中见过有关应声虫的描写。应声虫是上古蛮荒时代很常见的虫,怕光,食尸,只在夜晚出没。可它们只食尸,并不会引起尸体乍起。而且现在不允许土葬,他们没有食物,按道理应声虫已经绝迹。」 他的手压着面纱,撑住下巴思考,鼻尖将白纱支起绷直,光线穿过细纱,影影倬倬能看见谖竹下半张脸的起落,「除非……有人饲养,并炼化它们……」 「嗯。」居狼肯定了谖竹的猜测。 「董天逸!」安之脱口而出。 谖竹看向安之,眼角弯起一抹颇为儒雅的笑意,道:「董天逸是辞叶镇的镇长,向来严肃清廉,甚至有些不近人情,阿渊提到他,是想找他帮忙吗?」 「不是,我只是突然脑子里蹦出这个名字来。呵呵……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他们谈论的话题,安之不清楚也插不上嘴,他转身找了个椅子坐下,百无聊赖中打了个无声的哈气。 「累了就睡吧。」居狼余光一直固定在安之身上。 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作为这件事的中心人物,怎么也不能睡觉啊。 安之干咳两声,沉身正色道:「我去房外看看有没有线索。」说完起身出去。 临出房门前,居狼淡声叮嘱道:「别走远,危险。」 安之头也没回地「哦」了一声。 出门后,他在走道里来迴转悠,最后泄气皮球般垂下脑袋,「一不是警察,二不是侦探,这一点儿提示也没有可怎么办……」 【是否需要剧情回放,提炼有用信息?】 「还可以这样?」 【是否需要?】 「需要需要!……」 【启……】 「等等!」本着能坐绝不站,能躺绝不坐的懒人思想,安之往楼梯道上一坐,才道:「开始吧。」 虚拟屏幕快速播放着剧情,直到居狼出现前一分钟,出现一句被死亡感沖淡的声音。 ——是一句女尸的道歉。 ——「对不起,我不想伤害你,但我控制不住,都是董天逸害得我和其他人,都是他害得我们变成这样。」 「董天逸……」安之瞭然,「我说我嘴里怎么突然蹦出个陌生人名字呢。」 「小鬼,别挡道。」 低沉而略带寒意的声音自上而下地传到安之耳边,他仰头望上去,「典山!」 -------------------- 第3章 03 虚惊一场又遇冷刀 那人微垂眼睛,面容肃穆,像被寒霜笼着,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安之,薄唇轻启:「白毛小鬼,你和典山什么关系?」 既然这么问,他肯定不是典山。 提起来的心又放了下来,安之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尘,掀眼看向那人。 那人长得有三分像典山,但对比活了上千年的典山,他的眼睛里少了点故事感,没有经过时间的沉淀,那种狂放不羁浮于言表。 他噙笑的嘴角,按理说应是让人感觉惠风和畅的长相,但偏偏配上眼底危险锐利的光,总有点挑衅意味。 顶着这张和典山差不多的脸,这话应该问你才对……安之本想这么说,但想想还是没开口。 「典山是我父亲。」仿佛心领神会,那人兀自开口道出与典山的关系。 第5页 【典竹,典山二子,现任odbp组织副组长。】 原来是居狼的顶头上司,还是典山的孩儿,他不会不知道我吧……可是他刚刚叫我白毛小鬼,不像是认识我的样子……算了,既然是居狼上司,就跟他搞好关系,这样我还有位靠山。 安之心里盘算完,不动声色地用平常语气恭维道:「原来是典竹,典二皇子。」 谁知,刚说完典竹脸色便是一沉,安之看到他的眉毛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是很明显的不悦。 「知不知道居狼在哪儿?」典竹看着安之,嘴角弯弯,似笑非笑,但他的声音却比刚才更加冷冽,锐气十足,仿佛寒冬夜晚亮起的寒刃。 安之不免冷得一阵寒颤。 「算了,我一间房一间房的找。」说完,典竹从他身边擦身而过。 「难道是我的马屁拍得太明显?还是太不明显?」安之摇头自嘆,道:「虎落平阳被犬欺啊……楼道这么宽敞,非得我起身让他,这不走得挺好?」 但心里总有个声音在提醒他——典竹来者不善。 …… 安之前脚刚出门,谖竹温润眼眸中寒光一闪,唿吸之间,试毒针便已刺上居狼的喉结。 同时,居狼的白羽也已划破谖竹的面纱,抵上脖颈侧边动脉。 「你到底是谁?」居狼问。 谖竹眼底笑意一敛,但眼波仍很婉转,看不出一丝杀气,目光毫无退避地对上居狼,「谖竹。」 居狼从谖竹的眉眼中看不出端倪,继续保持警惕,又问:「你知道应声虫?」 「家中古籍颇多,闲来无事看得多了,自然也就了解多些。」谖竹眯起眼睛,笑着问道:「你不也知道应声虫,这种上古虫豸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居狼答不上来,缓缓放下白羽。 谖竹跟着一併收回试毒针,道:「师傅从小教导,为医者,只救人,不害人。我们目的不同,又何必闹得针尖对翠羽。」 话音刚落,只听砰的一声,房门被人一脚踹开,居狼转过头,眼无波澜地看着来势汹汹的人。 典竹正大步朝他们走进来。 「跟我回组织。」典竹立定到居狼跟前,他的语调既不严厉也不温和。 「不行。」居狼坚定道。 「有些事情一旦註定,就不能被改变。想逆天改命,它带来的后果多严重你知道吗?多少人为了你的决定而消失!你知不知道!!啊!!!」 谖竹在身高差不多的两人之间夹着,逡巡一番,那来人越说声越厉,到最后似是涨到极限的气球,随时要炸掉。 他对气味一向敏感,好像闻到房间中的硝烟味。为避免伤及旁人,他缓步退回房门边,抱胸斜依着门框,看戏般注视两人。 居狼低垂脑袋,仿佛正被大人训斥的小孩般乖顺,缓缓地吐出三个字:「我来承。」 「你来承!」典竹引颈,扭过脸,他面朝木窗深唿吸一口,确认道:「你来承?!」 居狼「恩」了一声。 典竹咂舌,捏着胀痛的眉心:「你多大能耐,是个什么东西,自己不清楚吗?你承个屁你承!」 说着,他伸手就要去拉居狼的胳膊,「听话,跟我回去。」 安之赶到时,只听见啪的一声脆响,居狼一掌拍开典竹的手,顺带着手中没收回的白羽划破了典竹的手背,一颗颗艷红的血珠从典竹指尖坠落地面。 果然来者不善。 安之正要进去,却被谖竹一把拉到身边,「这总有些事需要当面解决,我们旁人插不了手。」 「这都出血了!」安之掀眼看去谖竹,发现不同,奇道:「哎?你的面纱怎么破了?」 谖竹轻笑,道:「阿渊放心,我没事。」 「哦。」安之半信半疑。 谖竹问:「阿渊知道那来者是谁吗?」 安之脱口而出,「居狼领导,典竹。」 谖竹轻蹙眉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迟疑一会儿,他才道:「那看来你们打过照面了。」 空气中瀰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把你在odbp偷的东西拿出来,然后跟我回去,我们悄无声息放回去,没人会知道。」典竹声音凝重,像是最后通牒。 「对不起。」居狼后退一步,与典竹拉出半米距离,「我知世间万事,不会事事公允,但这不公偏偏落在我欢喜之人身上,所以我才会明目张胆地偏爱,为之冒险,难道你就没有吗?」 安之讶异:谁家姑娘倾国倾城,能让居狼说这么大一段话? 典竹正要上前,听闻,他的脚步在空中短暂一滞,復而落回原位,「死了,我杀的。」 这五个字说得空洞且麻木,不带任何情绪,叫人吃不准真假。 「他真的杀了自己喜欢的人?」安之问道。 谖竹侧眸凝视安之,「阿渊有所不知,我自小与师傅在蓬莱岛长大,最近才出岛来,所以我不知道。」 这边谖竹柔和的语调听得人清逸,如夏季迎面而来的清风,那边典竹一开口,直接冷空气来了。 「这么说你找到那个人了?」 不待居狼回答,典竹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连挂笑都嘴角都因染上浓厚的杀意,而趋于平直。 他朝房门处那一白青的两个身影飞跃而去。 「快走!」居狼大吼一声,追逐上去。 第6页 安之心里一寒,完了完了,出师未捷身先死。 没等他反应过来,典竹却一把掐住谖竹脖颈,威胁道:「居狼,你想让他平安无事就把偷的东西还回去,然后跟我回去,不然……」他勾唇,露出残酷一笑。 更着眨眼间,典竹和谖竹便消失在空气中,仿佛被隐形的巨大怪物一口吞噬。 还带这么玩儿的?有超能力啊!——安之觉得不可思议。 【odbp组织多为异能人,妖族,神族等,一切有能力且自愿加入该组织的人。夏欢为神族之子,自然拥有超乎常人的能力。】 「夏欢是谁?」安之问。 【典竹早年与其父典山决裂,已随母姓,改名为夏欢。】 「难怪我叫他典竹,他态度一变。不是,系统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对不起,系统已修眠……】 「你!……」安之意识到这系统不太靠谱,和开发它的人温言一样不靠谱。 「没事吧?」居狼的声音瞬间将安之拉回。 回过神来,安之立即意识到自己正跟居狼单独相处,他汗毛直立。 「我能有什么事……赶紧、赶紧去救谖竹啊……」他拔腿就想走。 居狼拉住安之,「他不会把谖竹怎样。他只杀过一人,只有一人。」 安之八卦起来,「就是夏欢刚才说的他杀的那人?」 居狼颔首。 想到刚才的夏欢与居狼的对话,有一件事挺让安之诧异的,「我,我没想到……你居然喜欢男的。」 居狼抬眼快速看了安之一眼,又垂下眼眸,长睫微微颤动,不说话,却颔首。 安之被他看了下,心里猝然窜起一阵恶寒:这羞涩的表情,只有偶像剧里女主看见的男主后才会做出吧。 他干笑两声,说道:「挺好的。都到什么世纪了,恋爱自由嘛。」说是这么说,他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移了一步,「谖竹虽然蒙面,但气质在那儿,温温柔柔的……」 居狼立马否定,「不是他!」 安之声音渐渐小下去,居狼眉头紧皱,点漆似的眼睛黯淡下去几分,但仍然用温柔的目光凝视着他,但温柔里又掺杂着几分悲伤,淡淡的。 他的身体不自觉僵硬起来:我说错话了? 他忙解释:「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我没说谖竹不好看,他很好看,真的,我的意思是……」 安之自说自地,全然没注意居狼,他气得胸膛连绵起伏,唿吸有些急促,眉头锁得比刚才更紧。 他太阳穴胀痛,大声喝道:「沈渊!」 吓得安之立马闭上嘴,他怔怔地看着居狼,眸光里满是无辜和不明所以。 一时间,环境安静得只有两人的唿吸声。 安之弱弱地回了一声「哎」。 闻声,居狼紧锁的眉峰缓了三分,嘴角一勾,被逗笑了,虽然上扬的幅度很小。 他转过身,背对安之,遮掩情绪,「到底怎么能让你记起来……?」他无奈地摇头,双眼眺望远方,里面满是破碎的期望在闪闪发光。 再转过身时,安之背后冷不防悬起一把刀。 -------------------- 第4章 04 旧时阴影 兽牙般狰狞的弯刀,刀身投下森森寒光,落得居狼深邃的眉眼,挺拔的鼻樑,它被压制得几起几落,一闪即过。 来不及思考,他折腰揽过安之,抬脚就朝那人踢去。 安之虽看不见背后情况,但能感觉到居狼手臂肌肉的紧张,以至于用力过勐,他只有垫起脚才能踩到地面。 咣当一声,弯刀落地,那人飞去几米远,砰地砸上走廊栏杆上。 「咳……咳咳……」 他痛得面目狰狞,起不来身。 确认了没有危险,居狼这才松开手臂。 安之双脚稳稳落地,转过身来,看着身后不远处一把寒光闪闪的弯刀,不禁唏嘘:又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 【系统提示:此人与该任务有密切联繫。】 啊?—— 早上经歷太多事,一时忘了还有升级任务。 哦。—— 他向那人投去打量的目光。 那人蓬头垢面,相反衣服很干净。 他的眼神惊恐,语无伦次地说着一堆不相干的话,「全死光了……又死一个人……虫!好多虫!他回来了!对不起,对不起……」 「确定他是关键人物?」安之不太相信这个不太靠谱的系统,「怎么看都不像正常人。先不说他说的话能不能听懂,关键真假都难确定。」 【系统确定,以及肯定。】 听闻系统都这么说了,安之只能试试看去,但只怕那人还有后招。他扯了扯居狼衣摆,为难道:「那、那个,我有点话想问问那个人,你陪我,好不好?」 「好。」 有居狼这一句,安之立马心安起来。 他走进到那人身边,蹲下身,只见那人视线始终聚焦在一个地方,于是他顺着视线看过去,视线尽头是那具女尸。 没想到系统的提示是真的。 安之问:「还记得叫什么名字吗?」 那人答:「付,付游,付游。」 「好。」简单的礼貌问话后,安之问道:「付游,你是不是认识那个女人?」 付游叠声回答,「认识认识……」 安之继续问:「她是谁?」 第7页 「她是容融,容融,她给我东西吃,不让我挨饿,还给我衣服穿,我身上这件衣服就是她给的,可干净了,香喷喷的。」 说到容融,付游晦暗地眼睛豁然亮起来,仔细看,他的五官倒是端正清秀,就是脏了点。 「看来是位善良的姑娘,不然你也不会这般挂记。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杀害容融的兇手。」安之轻拍付游手背,以示安慰。 嘿嘿,有这树立形象的机会,不要白不要,说不定还能扭转魔神沈渊的反派形象。 安之正想得美,乍然手部传来刺骨的寒意,冷得他倒抽一口凉气。 好冷…… 定睛看去,原是付游握住了他的手。 他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出,一眨眼,付游双手又缠了上来。 只好作罢,他接着问付游:「董天逸他……」 「不行不行,董天逸会杀了我的!不能相信他!不能!……」付游那双手正在剧烈颤动,连带安之那只被他包住的手,也跟随着抖动。 「好多虫子,还有棺材,那里面全是死人,全都死了,哈哈,哈哈哈……」 董天逸的名字大可能刺激到付游,他歇斯底里地笑,处在失控边缘,安之赶在他彻底脱序前追问道:「在哪儿?谁杀的?」 「哈哈哈哈……」 「快说话!」 笑声戛然而止,付游木然地注视着安之,「是……」 风从走廊里灌进来,吹拂安之额前碎发,他的一把银髮,在青衣的装衬下整个人格外清雅。 安之眉峰微挑,见付游良久不动唇,他等不及了,「是什么?你怎么不说了?」 「是你这个灾星!」付游松开手,一把推开安之。 安之猝不及防,跌坐地上。 居狼忙将他扶起。 付游也跟着一併站起身,他指着安之鼻子道:「是你!我亲眼看见是你杀了他们,杀了容融,所有人!你不是死了嘛,还回来干嘛?!」 安之脾气不好,但跟他计较什么? 切—— 安之释然一笑,「谢谢,你提供的线索很有用。」 彼时,老邢带着一帮人,拿着木棍风风火火地赶到,「快!把那个疯子打出去!」 「我没疯!」付游朝老邢吼道。 「疯子肯定说自己没疯。」那些人说完后一片闹笑。 「我在救你们!不然你们全都要死!哈哈……」 安之无奈摇头:说这些晦气话,不打你才怪! 「快走吧,我帮你拦着他们。如果真被他们抓住,让那些木棍落身上,不死也得残吧?」安之对付游道。 闻言,付游一步三摔地跑了。 那滑稽的跑路姿势,惹得安之脸上绽放出笑容。 「别让他跑了!抓住他打断一条腿,看以后还敢不敢胡说八道!」老邢忙对身后那群人下令道。 安之挡在走廊中央,大声喝道:「我在这儿,看你们谁敢动!」 居狼跟随其后,「嗯」地附和一声。 果然,那些人停下脚步,面面相觑,不敢妄动。 安之道:「随随便便要打断人家的腿,都没有法律,没有人管吗?」 「法律?法律是什么?」老邢问道。 【该游戏基于赛博朋克背景,从而打造出反乌托邦社会。游戏中最大掌权者为odbp组织,该组织并未颁布任何法律。】 身为文明世界的人,安之对这个世界的规矩实在理解不了,「这和燧人氏之前世界有区别吗?总得有人管吧?」 【一般由地方最高掌权者全权管理,各个地方管理方式各有不同。】 得罪odbp可不是好事,老邢生恐惹到大名鼎鼎的死神居狼。 他好声好气地对安之道:「这位客人您有所不知。那人叫付游,他是半个神族,与苍梧山典山差不多年纪,我们打断他一条腿,他过不了几天就好了,我们要是不这样做,他没事就来偷东西,还疯言疯语吓走客人。您看,我们这开门做生意的,多有不便吶。」 安之看出来众人忌惮是居狼,并非他,合着他是狐假虎威。 居狼沉吟片刻,不说话,安之只能接过话茬对老邢道:「你们吓吓他就好,虽然他不会怎样,但断胳膊断腿的,得多疼啊。」 老邢连连点头,「是是是……」 安之沉思起来,忽然眉间微松,好像想到什么,说:「你说付游是半个神族。那他即是半个神族,先不说像典、何两氏风光无限,也不能落得这落魄样子。」 「对啊对啊……经过千年积累,他家财万贯,辞叶镇数一数二,只是最近才疯的。」 「怎么说?」 「具体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是一夜间受到什么刺激,之后就整天在街上游荡,嘴里叽里咕噜念些不吉利的话。」 安之暗自思付道:方才那付游说话口齿清晰,倒是没觉得有多疯,大概只是时而疯癫吧。 老邢小心试问:「您是不是听他说什么了?」 安之道:「那位容融姑娘……」 「欸!可别听疯子胡说八道,他爱慕容家姑娘是人尽皆知,他嘴里有些话是不能相信的……那容家是千年世家,有个从祖上传下来的宝贝。容家与容融断绝关系后,容融就再没回来,前几天回来也是因为她在外欠了钱,回来借钱,但容家早与她断了关系没理由帮她。这不,容融就打那宝贝的主意,她为了那宝贝硬是把容家阿祖气进医院,现在还在吸氧呢。」 第8页 老邢口中描述地容融,与付游所说大有迳庭,安之凝了凝眉毛,抿唇不语。 见状,老邢拍着胸脯又补充道:「不信您大可以在街上随便找个人问问,我老邢保证不是在说假话!」 老邢大大方方说出这句,安之倒觉得事情变得扑朔迷离,棘手不少——对于这位容融,不知道他们说得有几分真?几分假? 董天逸,容融的死,付游突然间发癫。 安之总觉得这之间有什么关联,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出三者之间的联繫点,他无疑想到嫌疑最大的一个人——董天逸。 安之当下就想动身,但走之前还有话没有嘱咐到,「老邢,麻烦把我房中那具女尸送到容家。」 「啊?」老邢困惑,但很快年老发黄的眼中闪过两点瞭然的光,他张大嘴巴,有点吃惊,「难,难道……」 「嗯。」 …… 安之与居狼下到酒店大堂,只听见几位前台员工议论到: 「我记得那天是我值晚班,记得很清楚,订那间房的就是董镇长。怎么第二天出来一位小伙子?」 「可能你记错了。先别说话了,马上调查的人要下来,叫他们听去了不好。忘了镇长怎么帮大家的?嘴巴都严实点。」 「听他们的话,」安之看向居狼,说:「董天逸应该是位很好的镇长。」 居狼颔首,「辞叶镇在雷泽、九离、妖族三界交界处,混沌异常,常有穷凶极恶之人藏身于此。从前组织年年会收到该地的死伤报告,而董天逸掌管后,近几年内几乎没有发生过命案。」 安之有些动摇,「那我们还要去……」 「要!」居狼注视着安之坚定地说:「不是董镇长所为便还他清白,叫人非议猜忌,不好。」 「如果是呢?」 居狼转过头去,「我没想过。」 两人不准备去找谖竹、夏欢他们,而是直接去寻董天逸。 从酒店出来一路上两人一句话未说,只是很默契地一前一后,一走一跟,一停一顿。 良久,居狼终于快步跟上去,与安之并肩,见他始终凝眉,便问:「在想什么?」 安之淡淡扫了居狼一眼,不打算与他说,但转念一想,居狼身份是玩家,他肯定已经过了新手村任务,放着这大象腿不抱,自己瞎琢磨什么。 【玩家选择种族不同,游戏任务也不同。】 安之不管这么多,「居狼是odbp组织里的,以我多年玩游戏的经验来看,游戏中但凡出现与游戏名相同的东西,都是bug般的存在。」 系统提示并没有浇灭他的想法,他套居狼的话,说道:「我在想董天逸是辞叶镇镇长,他家肯定不能让我随便进,我该用什么方法理由呢?」 居狼淡道:「我有组织的令牌,可在人界畅通无阻。」 说什么来着!——安之暗喜。 高楼一栋一栋地从周身掠过,街上行人大多行色匆匆,偶有几人停足去商铺购置物品。 安之仔细观察到周边,他再一次感嘆odbp游戏的精緻、仿真程度:我都做好心里准备了,哪个游戏里这些npc不是「无脸人」,或者奇丑无比…… 这时,迎面走来一位红唇雪肤,身材异常高挑,长相清秀的女人。 他暗自嘆道:简直与现实生活没差。 「哎呦!」那女人走到安之跟前,忽然平地一摔。 喂喂,碰瓷啊…… 安之默默绕过那女人,「刚刚有听见一声青蛙叫吗?」 居狼老实地摇头:「没有。」 听闻,那女人气急败坏,迅速爬起身,踩着双高跟鞋,哒哒哒地两三步跟上安之,搭上他的肩膀,用力将他转过身面对自己。 「小姐,碰瓷不对,我旁边这位就是……」 女人用一口气急浑厚低沉地声音说道:「沈渊!那天晚上你忘了?我们好歹也见过一面,你再好好看看我是谁!」 听闻,居狼脸色便是一沉。 目测那女人与安之差不多高,再加双高跟鞋,竟比一旁的居狼再高出点。 安之微仰着头,女人脖颈漏出一束路灯暖黄的灯光,氤氲了视线,他的眉目微蹙以抵抗这光线的刺激。 她咧开红唇,对安之一笑。 等等……小虎牙、爱心形、标准露八齿的笑容。 温言! 安之卒地瞪大双眼,「你怎么也进这里来了!?」 居狼没料到安之是这种表情,就好像真的与这女人有什么似的。他的眼神猝然深冷,看仇人似的幽怨地盯着温言。 温言感受到那股视线,后背直发凉。他扫了眼居狼,拉起安之要去别处,「我有事儿和你说,这里不太方便,我们找个地方再……」 「不用。不放心。就这。」居狼冷声打断。 说完,一个翻身,仿佛片羽般飞上路边行道树冠顶,立于其上,身材笔挺,髮丝随风飒飒扬起。 街上行人似乎对这种事见怪不怪,匆匆看眼,便专注自己行程。 安之忍不住望上去,竟对上居狼凌乱髮丝下的视线。他立即低下头,心想:如果真如他所言,他一直在保护我,而我却把他当外人对待,是不是叫人心寒? 「你可得千万当心居狼。」温言立即反言。 「为什么?」安之问。 「我……」温言撇了撇树上居狼,警觉起来,俯身对安之耳语:「我是这游戏策划,有关沈渊的结局其实早就定好了,明晃晃的be!现阶段,典山已经听到沈渊復活的消息,他早就已经联合何氏要对付你。」 第9页 安之不解:「典山和何氏联合关居狼什么事?」 温言回答:「odbp组织是何氏创办。你再想想,居狼是不是就是那个组织的人?」 「我操!」安之明了,他低声怒道:「不是!我说你们游戏策划是不是闲得?那结局都内定了,还让走这些过场干嘛?」 温言觉得安之说得很有道理,连连点头,「我们也是社畜,不好说不行啊……总之,结局不重要,重在参与。」 安之瞳孔骤地锁紧,「行。等出去我俩打几局匹配,我从中作梗,来个十连跪,看你还跟不跟我说重在参与。」 「别啊——」温言忙好话道:「我这不跟你进来,一起体验了嘛……我可拥有上帝视角,相信我,一切尽在我的掌控之中。」 安之眉峰一挑,「你也跟我一样是反派?」 温言摇头,「我是姻缘神,专门为男男女女牵线搭桥,顺便看看他们卿卿我我。」 安之鼻头一皱,有点嫌弃地眯起眼睛,「咋这么猥琐呢……」 「甭管这些,你记住我刚才说得话。厌你者,爱你者,都不可信。」温言往安之衬衫口袋里塞了张纸条,「这里面有我的联繫方式,有事再找你。我要去体验体验当神仙的日子,走了。」说罢转身而去。 安之急道:「说好帮我的呢?——!」 温言头也没回地摆摆手。 安之气不打一处来,「什么人吶!」 温言往安之上衣口袋塞纸条的动作,被居狼看在眼里,准确来说,他们刚才一举一动都被他收在眼底。 他扫一眼那女人的背影,跳下树,脚步轻点地面,走向安之,低声问:「她好看吗?」 「他有什么好看的。」安之果断回答。 居狼又问:「她有没有给你什么东西?」 「没有。」安之想也没想地回答道。 「真的?」居狼的眼睛如同两汪清澈山涧,眼底倒映着安之。 没有逼安之非说不可,但说谎者心虚,安之被他盯得心里紧张起来。 安之脑筋一转,抬手按住太阳穴,脚步踉跄,唿道:「哎呦……哎呦……」 居狼立马慌了阵脚,立马上前扶住他,「怎么了?」 「我有一毛病,就是你这么看着我,我说不出来话的。」 「我怎么不知道。」 「哎呦……我们才认识多久……」安之回忆昨晚看的游戏资料片开始了胡编乱造,「我曾经被污衊而死,死前在黑暗中受过折磨,虽然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我记得他们的眼睛,就像你这样盯着我,逼我认罪……」 居狼心底一痛,「那我?」 「你看别处,就是别看我。」 居狼转身照做。 「不对不对,你要这样。」安之心心念念着他的令牌,直接上手在他腰间调整,不一会儿,摸到一块硬邦邦的东西。 令牌! 安之乘机将令牌抽出,叮嘱到居狼:「你先等我缓一会儿啊。」 居狼听话地发出一声:「嗯。」 安之把令牌收回口袋里,偷声道:「笨蛋。」说罢,往人群中跑去。 居狼原地等了很久,没等到回答,转身看去,安之已然跑至灯火阑珊处,白髮飘洒与星河穹苍纠缠不清,很是醒目。 他神色漠然,摸了摸腰间,转身与安之背道而驰。 -------------------- 第5章 05 诡异木箱 安之得了居狼的令牌在街上走,脚步轻快,心里却慌得很——这边任务没个头绪,那边又要提防典、何两氏。 他对温言刚才的话怏怏不信,觉得居狼不是那种喜欢玩弄猎物,低趣味的人,但又不得不信,毕竟温言是游戏策划。 再说,小喽啰都能掐死他,他能干嘛啊? 「哎……」安之长嘆一声,「车到山前必有路。」 他举起令牌,路灯下看着非常莹润,「不亏背靠何氏皇族,组织令牌都是翡翠做的,啧啧啧。」 话音刚落,一个稚嫩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听声音约莫五,六岁的样子,「老师说我们不能欺负弱小!」 另一道声音传出,依然稚嫩,但饱经世俗浸染,流里流气的,「老师还说你爸是大好人呢!好人还拉我爸爸去坐水牢?我看是会骗人才对!」 「我爸爸就是好人!不许你说我爸爸!」 安之嘴角闪过一丝讽然:又是一个把老师说的话当真理的小朋友。 他心里这样想,脚步却转向声音传出的方向而去。 「那好,不说你爸爸,但这畜生吃了我掉地上的一块肉脯,你打算怎么办?」 「掉了地上的东西已经脏了,被吃掉又怎么样?」那小孩语气里透着不解和无辜。 「这块肉脯是我花钱买的,掉地上也是我的,我没允许它吃,它就是不能吃!它脏不拉稀,见人就蹭,新买的鞋都被蹭脏了!这可是x牌的限量款!」 安之赶到时只见那小孩与稍大的孩子面对面站着,小孩身后躲着只小狗,正瑟瑟发抖。 那小孩养得白白胖胖,小嘴噘起,双手抱胸,颇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他用稚嫩的童音不屑地吐出四个字:「破烂一双。」 如果心理活动也能在脸上表现,安之绝对是位表情包大户。 比如他现在就很讶异而又无奈:这小孩怎么这么看不清形势。 第10页 「你他妈的!」果然,稍大点的孩子挤起拳头,就想上去。 好在距离不远,安之一个大步跨过去,将小孩护在身后,顺手抓住那稍大的孩子向他袭来的拳头。 那稍大的孩子挣动两下,挣不开,抬眼见安之一下子就怔住了,也不知怎么地他弱下声道:「我妈就在旁边……你、你放开我,不然我叫妈妈了……」 安之故意不松手,「哟,妈妈就在旁边还敢欺负人家,看来是没好好管教过喽。」 「你管我……」 「还敢顶嘴!」安之佯装生气,冷下声道:「我今天就是要替你妈妈好好管你。」 说着,那孩子眼泪就掉了出来。 见状,安之不知如何是好,忙松开手,摸着那孩子的脑袋安慰道:「行了行了,男孩子眼泪这么不值钱。我吓唬你的,下次不许了……」 啪一声脆响,那稍大的孩子把安之的手打下脑袋,头也没回跑了。 安之看着被打红的手背,耸耸肩。 「谢谢叔叔。」安之身后传来一记童声。他转过身来,只见那孩子圆嘟嘟的脸庞,于是忍不住捏了一下,问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答道:「董权。」 安之关心地询问道:「你一个人在这儿啊?爸爸妈妈呢?」 说到这,董权撅起嘴「哼」了一下,说:「妈妈生病,爸爸工作很忙,幼儿园放学后就没人来接我。」 「你知道家在哪里吗?」 「知道。」 「叔叔送你回家好不好?」 董权眨着黑葡萄般的眼睛,点点头。 安之弯下腰,他一只手抱起地上瑟瑟发抖的小狗,一只手牵着小孩往别处走去。 半小时后,他们从街道潜于郊外,再到山上,安之回头眺望山脚下的辞叶镇,一幅万家灯火与街道路灯相互串联的夜景图徐徐展开。 谁家住郊外山上? 不会是山中精怪吧?! 他开始不安起来,「权权,你们老师有没有说过不要轻易跟陌生人走这种话?」 「说过。」 「那我对你来说就是陌生人。你不对我小心点?」 「可是我已经到家了呀。」 安之停下脚步,蓦地看向前方,他的眼瞳里似有一丛灯影。 山顶现代风格大庄园! 他有点难以置信。以前做为软装设计师他见过不少国内别墅,某某湾,某某一品的大平层,也见过某人的家就是四a级景区,但没见过霸占一整个山顶的庄园,就好比洛杉矶的山顶别墅。 「到家啦!」董权抓起安之的手,雀跃地往庄园里跑,脸上是夜色也难以抹去的喜悦。 然而,长到离谱的路程终究是消耗完了这份欢悦。 安之气喘吁吁,心想:果然有钱人车啊、房啊,都得配置齐全了,不然明天头条就是——因豪宅占地面积过大,某富豪累死家中 两人走在别墅中,空间过于宽敞,他们的脚步盪出回声。 氛围很是凝重,好在别墅内亮如白昼,降低了压抑感。 偌大的房子却没有住几个人,空空荡荡,没有人气,房屋面积还是恰到好处,才会显得。 安之这样想着,忽然眼前出现一套家具,「那!那是!」 他的双眼忽然变得异常地亮,既欣又羡,「那可是jeffkoons和damienhirst现代艺术大家的作品啊……我有生之年居然能如此真实地感受到它们。」 当人犯职业病的时候,往往不能控制自己以及行为,就在他即将失控时,董权稚嫩的声音在别墅中幽幽地响起:「叔叔,我知道你是魔神才带你进家的哦。」 心中一块巨石落地,掷地有声,安之愣住。一会儿,他微笑着伸手摸了摸董权头髮浓密的头顶,「权权,游戏不能多玩哦,小心近视眼。」 一路走来,没有一个人指出安之就是六千年前的沈渊,董权一个小孩子也不太可能认识他。 全当小孩子游戏玩多了。 董权却自顾自地说:「付游叔叔家画上那个人和你长得一样。」 闻言,安之的微笑僵在脸上,心道:难怪付游清醒后看见我会是那种反应。 「权权,你去过付叔叔家,看过那幅画?」 「嗯。最近爸爸很晚才来接我回家,我就隔着幼儿园栅栏跟付叔叔玩,有一次我偷偷跟付叔叔跑出去了,就去了他家。」 「你爸也真是,工作再忙也不能不接小孩啊。」 「我爸爸是镇长。」 居然是董天逸! 安之抬眼看向别墅落地窗外的天,灰濛濛一片,浓云攒动,仿佛酝酿着什么。 董权的声音自下而上地再次传入耳朵,「前几天,爸爸妈妈吵架,我都听到了,容姐姐和曹文的爸爸,还有镇上好多人都被爸爸关起来了。妈妈也是那天吵架后才生病的。爸爸还说什么:不能让这些中招的人出去,要都关起来!」 说着,他的声音染上哭腔。他抱住安之的腿,「爸爸以前不是那样的……你既然是神族,那你把我爸爸妈妈变回原来的好不好?」 他看着安之,抽抽噎噎的,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叔、叔叔,我会帮你的……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 安之低低嘆息一声,心道:原来真的与董天逸有关。可权权正是上幼儿园的年纪,是需要爸爸妈妈陪伴的时候。 第11页 他伸手,柔软的掌心抚上董权哭得红扑扑的脸蛋,他轻柔地拭去眼泪,道:「权权,我不能保证不伤害你的家人,就算这样,你也会选择帮助叔叔吗?」 董权点点头,神情里有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坚定。 「为什么?」安之问道。 董权天真地说:「老师说,让别人受伤流血的事不能做,做了要受到惩罚,还说我爸爸是那个惩罚别人的人,是好人。但是他们不知道,其实我爸爸也做了那些不好的事。」 安之蹲下身,正好与董权一样高,「你现在还小,不懂事,他是你爸爸,你现在帮了我,长大后你可会后悔的。」 董权歪了歪脑袋,双眸纯净,如两颗白水晶,两粒小水晶挂在眼角,在白炽灯照耀下闪着晶莹的光,他伸出又肉又胖的小手将它抹去,顺便用衣袖擦了把鼻涕,「所以他也要受到惩罚不是吗?很简单的道理啊。他是我爸爸,和我爸爸做了坏事,完全是两回事,爸爸接受完惩罚还可以做我爸爸,为什么长大后要后悔?我不理解。」 简单的人眼里的正义也简单。甚至苛刻到有些不近人情。 安之不寒而慄,下意识咽口口水,「确实。」 「叔叔,爸爸每天早上出去,很晚才回来,我先带你看个东西。」董权拉着安之往别墅外走去。 穿过庄园里的幽静小道,他们停步在一栋小屋前,窗户里没有灯光露出,看来应该没有人住。 「权权,这是杂货间?」 按照安之多年做设计的经验来看,这种大庄园里除了保姆,司机等等房间外,大概还有一间专门存放杂物的房子。 「是的。」说着,董权推开杂货房大门,拉着安之进入房间。 粉尘扑面而来,安之挥手扇了扇面前灰尘。 房间是昏暗的,可他的白髮却生出柔和的白光,借庭院的路灯,隐隐约约看到堆积如山的杂物,「叔叔开个灯。」 董权拉住安之,「不能,它们见光会跑。」他撒开安之的手,跑到一只半人高的木箱子前静立着,「它们就在这个箱子里面。」 咚! 那木箱里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声音穿过幽幽的黑暗瘆得安之肩膀一阵抖动。 董权却抚上木箱,用稚嫩的声音安慰道:「你别急,我马上把你救出去。回家后你告诉曹文,叫他别不和我玩儿。」 咚!咚! 又是一阵撞击声,好似在回復董权的话。 眼前景象看得安之头皮发麻,「权权,箱子里到底是什么?」 董权回答道:「箱子里是曹文爸爸,曹文就是刚才和我吵架的男孩子。」 安之明了,自言自语道:「这么说,他是此事的证人。」 他松口气,快步走到木箱前,对木箱好一番探究,摸索…… 一刻钟时间过去,仍在摸索…… 奇了怪了,这木箱严丝合缝,像块实心木头。 【赤将子所造简松箱,只需找到箱体上栓木,将它抽出,便能打开木箱。】 「栓木……我什么都没找到。」安之觉得系统在为难他。 【是否付款,由系统打开简松箱?】 安之卖惨,「你忍心向我要钱吗?」 【设计难过关卡,向玩家售卖游戏物品,是每个游戏的正常设置。】 安之思忖一会儿。他觉得系统说得也挺有道理,现在,哪个游戏不要氪金?他问:「多少钱?贵不贵?」 【一顿饭而已。】 先有霸王条款,后有只有一顿饭钱的游戏道具,打工人安之谨慎起来,「你的一顿饭是米其林?还是路边摊?」 「叔叔,还没好吗?爸爸快回来了。」董权催促道。 「快了快了。」安之咬了咬牙,低声嘀咕着,「买买买,命比钱重要。我买!」 吧嗒—— 猝然间,一条大拇指粗细的原木在安之手边弹出。 原来就在我手边,早知道在找一下,就不用买了。安之开始后悔。 但事已至此,他叮嘱董权,「权权,小心木板倒下砸到你,离远点。」 「哦。」董权跑到一边,「叔叔,我好了。」 安之凝视着栓木,绽放出一个似有若无的笑容——这是收敛的,代表胜利意义的微笑。 他握住栓木,迅速拔出,眼里简松箱正缓慢解体,他暗笑:我的第一个任务就这么完成了,也太简单了吧。 然而,木箱解体的瞬间,一股浑浊而又腥气的气味迅速在空气中扩散开来,离木箱最近的安之被熏得眼睛发胀。 是□□腐烂发出的恶臭! 安之想都没想,一手抱起董权,一手捂住董权眼睛,往杂货间外跑。 董权不明所以地问:「叔叔,怎么了?」 小时候,每每电视播放到血腥场面,母亲都会捂起安之的眼睛,他也会问母亲为什么不让他看? 母亲总是回答道:「这种画面小朋友不能看,晚上会做噩梦的。」 如今,安之用母亲告诉他的话对董权说道:「小朋友不能看,会发噩梦的。」 -------------------- 第6章 06 地下密室 夏欢把谖竹绑来,便等着居狼前来救他的「心上人」,可迟迟不见来,他等着都睡着了。 好几个小时后,他再醒来已经是黄昏时分。 残阳如血,天空在夕阳余光下呈现出金黄到橙红到殷红的完美过渡,窗户漏下暮光,勾勒夏欢轮廓分明的侧脸,窗外杂草半人高,荒无人烟。 第12页 「居狼对那人的喜欢也不过如此。」夏欢凝视天边,冷笑一声。 「哼……」谖竹也轻笑出声。 那声「哼」里,夏欢听出股嘲讽意思。他斜眼看向谖竹,问道:「你笑什么?」 「笑你抓错了人,我与居狼不过一面之缘。」 「我进门只看见你与他面对面,不是你是谁?」说着,夏欢乍地想起那位白毛小鬼,走廊上看见端坐的他像高山雪莲,白皙无暇,却又寒气逼人,确实让人一眼惊艷,「原来是他……呵,眼光不咋地嘛。」 谖竹道:「审美很私人化,不可说。」 夏欢自顾自地喃喃念道:「那白毛小鬼不会狐狸变的吧?……就算你与居狼不相熟,按照他的性子,也不会放着这种事不管……」 「你觉得居狼会知道地址吗?离开前你与他说过了?」谖竹一如既往地温柔道。 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咳!咳!」夏欢作势低头咳嗽两下,以掩饰面上窘态。他呛白到谖竹:「说没说你又知道了?管得着?」 「笨。」 「嘶……」 往往能保持如一的东西,最具有杀伤力。 比如,谖竹江南酥雨般优柔而迷濛的语声,因为情绪不掺杂其中,难以琢磨,所以更让人发憷。 现在被绑的人是他,他却不点也不害怕,倒是弄得夏欢浑身发毛。 暮色苍茫,暗潮涌入这座不知名地方,酝酿起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你让居狼把偷的东西还回去。他偷了什么?」谖竹目光凝视着夏欢问道。 夏欢斜觑他一眼,没有回话。 「实不相瞒,我是蓬莱岛岛主楚云的弟子。」谖竹似是洞悉出那一眼的含义,主动宣明:「前不久一贼子潜入蓬山,偷走镇岛之宝——息壤,为避免蓬莱沉于海底,师傅这才命我出岛寻找。而息壤与封灵玉同为女娲补天后遗落人间之物,它们同本同源,互相感应,又因封灵玉在你们的组织保管,所以我才会出言询问,绝无他意。」 谖竹细说始末,温声柔语的,可夏欢风风火火的人,最听不得这种语调,像极和尚念经,他耐着性子听完,道:「我很乐意帮忙,但封灵玉现在只怕是……」 面纱之下传来谖竹地一阵低笑,「无碍,我已经大概猜到居狼偷的是封灵玉了。」他奇道:「他要封灵玉做什么?」 夏欢道:「封灵玉可束缚住万灵魂魄,若对已死之人用之,可令其魂魄不散,生活照常,与活人无异。你想想居狼要这封灵玉做什么?」 谖竹沉默着,只看见薄纱随他的唿吸微微漂浮,弱不可见,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他有思念不已,忘不掉的人。可封灵玉只能让魂魄不散,□□仍会腐朽。」 「生死乃天道,逆天道而行则为诡道,世间哪有什么起死回生的方法。长时间逗留人间的魂魄,极容易受到世俗杂念的侵扰,最后都会变成怨灵。」 没人实验过封灵玉,所以当夏欢说出这段话时,谖竹不由得转过脸看着夏欢。 他目光刺入前方的昏暗,眼睛里闪烁着两点哀伤,但只昙花一现,难以捕捉。 「你是不是后悔杀了他?」谖竹轻轻地问。 「嗯?」夏欢没想到谖竹话题拐得这么快,一时脑速没跟上,迟疑了片刻。 谖竹不等他反应过来,站起身,「没什么。回去了。你只要记住,若行诡道,天地不留,不要太思念那个被你杀掉的人而做出忤逆天道的事。」 「自然不用你提醒。」夏欢仰视着谖竹,微风吹过,谖竹的白纱似白云般浮动,影影倬倬见到他的红唇。 恍惚中,夏欢好似见到那个人。 嘁!什么人都喜欢戴面纱,看我不一把扯掉! 这念头刚生成,夏欢便发觉不对劲处,他勐地站起身,指着谖竹的双脚惊唿道:「我不是绑了你的手脚,你怎么还能站起来?!」 谖竹指着自己脚边,道:「你居然觉得那些东西可以束缚我?」 夏欢垂眸看了眼那些小拇指粗细的绳子,「我!……我一开始就没打算紧绑……」 「那还有什么好奇怪的?与其在这儿浪费时间,不如去找息壤。」说完,谖竹迈开步子朝前方走去。 夏欢快步跟上,「所以你打算帮我劝居狼还封灵玉回组织?」 「那是你们组织内部的事,外人恐怕不好参与。」谖竹婉拒。 「那你准备怎么寻找息壤?」 「封灵玉既然在居狼身上。我便跟着他就好。」说着,谖竹突然停下脚步,拦住夏欢,「等等——」 语调素来温软的谖竹瞬间肃然起来,肯定事出有因,夏欢立马静声,原地不动。 簌簌——簌簌—— 沉凝的黑暗里传出一阵响动,如同夜晚出没觅食的老鼠。 谖竹四顾而望,「没人?」他对夏欢问道:「你可知我们现在在哪儿?」 夏欢摇头,「不知道。」 「你不知道就……你也太虎了些……」 夏欢只觉耳垂烧上来一股热气,但还好现在夕阳西下,一团昏暗,看不出来。 他别过头,只见远处一团黑影,像是人影。 有人? 没等夏欢向那人迈出一步,勐然一阵失重感朝他袭来,耳边响起猎猎风声,不变的是眼前幽蓝色昏暗场景,什么也看不清,忽地他眼前出现一片昏暗的光,和一道白色身影。 第13页 嘀嗒……嘀嗒……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能听到水滴滴落的声音,穿过耳膜,压迫着神经。 谖竹凝视着躺身边的夏欢,他的鼻樑细挺,轮廓硬朗而深刻,野性十足的狭长双眼,偏偏睫毛却生得纤长浓密,攻击性弱下几分,反倒添了一抹天真和温柔,如同还没长大的幼狮。 突然,他的眉头微微一折动,睫毛颤动,似是做了噩梦,顷刻,挺阔的额头布满汗珠,「赤欢……赤欢……」他嘴里不停地念道。 谖竹正要抬手帮他擦汗,却被勐地抓住手腕,他充满野性感的眼睛盯着谖竹,沉声问道:「你做什么?」 温软的眼眸凝着细碎微光,如一把碎琼,谖竹轻嘆一声,道:「我看你满头汗,帮你擦擦罢了。」说完用力抽回手腕。 夏欢撑着身体坐起来,看了看四周,漆黑一片,没有一点光,「这是什么地方?」 「我们从上面掉了下来,从……」 「我们?」夏欢出声打断,因为他隐约记得掉下来的只有自己。 「待人把话说完再发表自己的意见,是一种礼数。你小时候便一直这样没礼貌,直到现在也没改?」谖竹难得有些愠怒,声音冷下几度,「不是我们,难道你觉得我会陪你跳下来不成?」 夏欢哑然。 谖竹续着刚才被打断的话,继续道:「从潮湿程度来看,我们应该在地下……咳!咳咳!」正说着话,他却忽然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 听着谖竹越咳越厉害,夏欢忍不住关切道:「没事吧?」 「无碍。」谖竹摆手示意,「咳咳!应是落地时伤到哪里了。」 夏欢「哦」一声,又觉轻描淡写,补充道:「我不通医术,也说不出什么来……」 「没伤到你就好。」谖竹不知从哪里拿出一颗夜明珠,黑暗里忽地跳出一盏荧绿色的光,将周围片隅之地照亮,「你且起来活动看看,有没有伤到哪里,及时发现我也好及时医治。」 夏欢站起身走两步,扩展扩展四肢,身体说不上多适意,但也不痛,「哎!我没事儿!你应该多锻鍊锻鍊身体,你看,这么高下来我都没事儿。」他渐渐有些得意。 「你属什么?」谖竹的声调柔和,仿佛春风吹过。 夏欢迟疑一下,小声地回答:「属,属牛。」 「难怪。」 「什么意思?」 「牛皮,厚。」 夏欢半懂不懂,表情有点困惑。想了一会儿,眉毛一扬,豁然开朗,他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儿,「你骂老子!噫?人呢?!」 只翻个白眼的功夫,谖竹人就消失在面前。 嘀嗒——水滴声在这空旷的地方响起,盪出涟漪。 夏欢后背发凉,总觉得在深处有什么东西正盯着他。 「先想想怎么出去吧。」谖竹的声音突然响起,经过墙壁层层拦截,生出回声,响彻空间,一会儿辨不清方位。 夏欢大声地问:「人在哪儿呢?——!」 幽暗深处,谖竹挥舞着夜明珠,提示自己方位。 「你别动!先别动啊!等会儿我!」夏欢忙跑上前去。 可刚往前迈出一步,突然,一阵布昂撕裂的声音响过,听得人毛骨悚然。 「谖竹!?」夏欢往昏暗里喊道。 回应他的只有自己的回声,空气中扩散出血腥味,夜明珠却仍停在半人高的地方。 担心谖竹出事,他不由得加快脚步。 几分钟后。 只见,谖竹坐在一块巨石上,夜明珠放在一旁,正细心地擦拭指缝,手中白帕晕染出斑斑血迹。 「发生什么了?」夏欢问道。 谖竹没急着回答,他擦完手,缓缓抬眼。 「你!……你的脸!……」 夏欢瞳孔一紧,琼月般清冷精緻的面容,那种东西的存在实在突兀,如同白纸上的黑点,很难不注意到。 -------------------- 第7章 07 另一个人 谖竹的指腹抚过脸颊狰狞的长疤,面无表情道:「自知拙陋,有辱君眼了。」 「胡说八道!那道疤痕是你与他人的不同之处!」夏欢很坚定,因为确实是实话,那道疤在他看来无伤大雅。 他继续道:「我房间有一幅字画,是我曾经欢喜之人在离开之前送我的,可那天我闹脾气,气头上,抓起砚台想往上泼,但好在及时收住,只滴了一滴墨在字画上。以前,我看到那滴墨也会无比懊悔,恨自己,为什么那天我要闹脾气,连最后的记忆都是不欢而散做结尾?可后来,我就释怀了。女娲给凡人的,最让神羡慕的东西,就是他们会遗忘……」 谖竹忍不住问道:「可典氏是人神族,又怎会遗忘呢?」 「是啊。可能是我出卖了他,他死前给我下了诅咒,不愿自己还活在我的记忆里。我对他的记忆很模煳,甚至一天天地遗忘,到现在,他的脸在我脑海里是片模煳。」 夏欢看向黑暗中某处,眼睛没有聚焦。他似乎抽离出灵魂,陷入遥远的回忆中,「只有那双眼睛,那双柳叶般的眼睛,让我至今深刻。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不笑也很温柔,就像你的眼睛一样。我把他忘得只剩下一双温眸了……而那滴墨却在我每天早晨醒来时,一遍遍地对抗他下给我的诅咒,提醒我关于他的记忆,虽然不美好,却永恆。所以,你的那道疤背后,肯定也有一个故事。」 第14页 谖竹捂着脸颊的疤,沉默良久方道:「大概吧……不记得了……从记事起我脸颊便有一道疤。师尊找到我之前,我浑浑噩噩,如无念的鬼魂,整日游荡,被人驱赶,十分落魄,也没少被其他人笑是丑八怪、冤死鬼之类……」 夏欢心中莫名一紧,他安慰谖竹道:「那是他们是嫉妒!你听老子的,老子说你好看,就是好看!以后说你,你叫他来老子这儿,看老子不打得他哭爹喊娘!」 「哈哈……」谖竹笑出声,他笑起来,眼睛也是弯弯的,「那以后我由你罩了?」 「那当然!」夏欢拍着胸脯道。 「聊表诚意,我在这里发现个好东西,你要不要看看?」 谖竹像只笑面虎,其实,夏欢心里对他挺没谱的,不知道她笑脸面具下是刀?是蜜? 那捆谖竹的绳子不说多牢固,小拇指粗细的麻绳在手脚上饶上三,五道,一般人可弄不开,何况是常年与草药为伍,不耍枪习武的药师。 就算挣得开,也不可能在他眼皮底下,这么悄无声息。 谖竹绝不是位简单的药师! 夏欢得出结论,但话都脱口了,只能硬着头皮道:「看看就,看看。」 「好。」 谖竹拿起夜明珠,用力往空中抛去,霎时,光芒耀眼,将整个空间照亮。 夏欢抬头看向夜明珠,它兀自在空中悬停着,作为典竹二子,自是见多识广,他一眼看出那颗夜明珠的端倪,「这不是夜明珠吧。」 「浮玉藻。」 夏欢道:「女娲补天石之一。看来你这次出岛是准备得万分妥当。」 「从未出过岛,师傅便为劣徒多准备了些。」峰迴路转,谖竹又将话挑了回去,「你别光顾着研究这个,看看周围。」 夏欢看向周围,看着眼前壮观场景,他瞳孔地震,嘴巴下意识微张,既惶恐又震惊。 眼前满满的全是棺木,密密麻麻,乌泱泱一片,以他们所处空地为中心散开,直直延伸到浮玉藻照不亮的黑暗处…… 「这这这!……」夏欢被惊骇得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 「想必刚才我误打误撞通过甬道,进入这片铺满棺椁的空地。」谖竹的声音温柔纯净,有治癒力,在可怖环境听到,能掸去不少心里的恐惧。 夏欢也平復了心情,道:「这里少说也有万具棺木,这!……」 他转头看向谖竹,只见谖竹坐的哪里是块巨石,明明是具棺木! 而谖竹脚下躺着具漆黑的尸体,粘稠而发黑的血液从那具尸体身下淌出,沿着地面缝隙,蔓延至他的脚下。 「是他?」夏欢看眼尸体,復而看向谖竹,道:「是他扯下你的面纱?」 谖竹缓缓点头,「正是。」 夏欢惊奇地说:「尸体居然能活动?……!」 谖竹反问:「逾越地问一句,组织派你来做什么?」 回忆片刻,夏欢道:「辞叶镇有人死亡,派我来调查。」 谖竹继续引导着夏欢,问道:「仅仅是普通的案件会让你夏欢、组织的副组长前来?」 夏欢抱胸,手臂肌肉线条隐隐约约从衣服下显现,「继续。」 「因为案子并不普通。」谖竹道:「诚然,死去的东西是不会动的,但只要加入某种介质,便能他们再次动起来。这件案子,真正要调查的就是那介质——应声虫。」 「应-声-虫?」,夏欢一字一段地重复着,到「虫」字语调明显上扬,显然他不清楚这虫是啥。 强光不断从浮玉藻析出,四处迸发,夏欢高耸的眉骨拦下光线,打下一片阴影,将双眼笼罩,显得五官很深邃。 谖竹注视这样的他,思索一会儿,道:「《朝野佥载》中有记载,洛州有士人患应病,语即喉中应之。这便是应声虫。不过我觉得此虫只是顽皮,并不害人,更不会引起尸体乍起,想想这千年中可有听到关于应声虫引发的事件?没有。如果有的话,也不至于无人识得应声虫。现如今环境不利于它们生存,基本灭绝。此前,我接触过被应声虫寄生的女尸,怀疑应该是有人在饲养操控它们。」 夏欢颔首,「我也活了很久了,此期间从未听过应声虫害人。既未见闻,那可能真的如你所说那样,生性顽皮。」 可这些棺木怎么解释?——夏欢留下一句,没说出口。 他环顾一圈,目光停在右边,离自己有两,三米远的一具棺木上。 因为岁月漫长,其他棺木的表面已累积上厚厚一层灰,只有那具棺木一尘不染,甚至是打蜡般在光下聚集出一小光点。 ——定是有人经常触碰! 夏欢的身影砰然化在空气里,瞬间消失,又突然出现在那具棺木旁边。 「别碰!」 没等谖竹声音传进他耳朵里,那具棺木的棺盖已经推开。 轰隆隆—— 顷刻间,空间剧烈地震动。 谖竹险些从棺木上跌落,索性,他下到地面,扶着棺木。 「这样下去恐怕这里会塌……」他对夏欢喊道:「夏欢!你快把那具棺木盖上!快!」 夏欢对此变化表示一脸无措,「我没有动它!它自己打开的!」 「自己打开?……那个人影……没错,这里定有其他人……」谖竹蹙眉。 彼时,灰土,细小石块簌簌下落,打在他身上。时间恐怕来不及了。他喊道:「先不用管这些!盖上棺木再说!」 第15页 没等夏欢碰到棺盖,脚下便传来细微但高频的颤抖,与周围相比,脚下震感弱不可察。 等失重感再次降临身体,夏欢骂骂咧咧道:「两次……又给老子来这招……老子会闪现,你也给老子缓和时间吶……」 …… 月色如银,星河浩瀚,晚间夏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声。 居狼感到手腕上通讯设备一阵响动,他伸出指头,轻轻点去,幽蓝的全息投影跃然出现。 看到投影里那张脸,他弱不可见地皱起眉毛,正抬手要关,那边传来声音,「别关别关……不催你回去。我正窝火,你陪我聊聊。」 「没空。」居狼抬手要关闭设备。 夏欢忙提声阻止,「老子误打误撞可有重大发现!知道什么是应声虫吗?」 居狼一改态度,问道:「聊什么?」 夏欢得意地一挑眉峰,「还以为我真跟你聊天呢?我才没这闲心。你现在人在哪儿,怎么周围黑漆麻乌的?」 居狼躲在董天逸的庄园中,远处道路上,安之正抱着董权跑出杂货间。他回答道:「树上。」 夏欢笑道:「行啊居狼,藏得挺深,还会欲擒故纵,这可比死缠烂打有用,实在不行还得硬……」 「说不说?」居狼低下几个声调问道。 如果说之前他只是不悦、嫌烦的话,现在是真有点儿生气了。 一百八十度大转换,夏欢立刻正经起来,沉声严肃道:「等下,给你见个人。」 「好。」说着,居狼看到屏幕里夏欢转过头,伸出食指,朝旁边勾了勾,像在唤什么人过来。 一会儿,传来画外音。 有人哀求道:「您、您饶了我吧……被董天逸发现,我一家老小都得进去蹲那水牢……你要钱我可以给你钱,我有的是钱,我不能进去,不能让文文背上污点,他还小。」 紧跟其后,一个声音重复着那人的话——那声音听来诡谲而怪异,像是稚童捏住嗓子学大人说话。 「早点怎么没想过连累家人?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夏欢眼里闪过一丝讽然,「而且老子是odbp副组长,你觉得老子缺钱嘛?!」 「典竹!?……你是典竹!你是神族!」 又一个跟夏欢提起曾用名的。他不悦,「你是不是故意的?人人都知道我与典山不和,你还跟我提他?你少跟我提九离典氏!」 设备传来对面的对话,画面里也只有夏欢英挺的侧脸,居狼听得莫名其妙,问:「到底发生什么?那人是谁?」 夏欢这才转过脸来,道:「曹元放。我阴差阳错从上面掉……」顿了会儿,他继续道:「我阴差阳错发现他在这里养应声虫。」 居狼道:「你只是叫我看这个?」 夏欢理直气壮:「我们三个被困在这里,你顺便来接应我们一下。」 居狼担心安之的安危,不打算离开安之,去接应他们。他道:「我偷了封灵玉,已经叛逃出组织,你我不再是上下级关系。」 「按照规定,凡叛逃出组织者,必诛。」夏欢表情凝重严肃起来,「你想好了?」 居狼丝毫没犹豫地发出一声:「嗯。」 夏欢咂舌,意味不明地说道:「这件事的嫌疑人是那白毛小鬼,巧的是我来之前,组长下令让我缉拿他,或者就地杀了他,而我明面上是来调查缢死女尸,暗地里确实在寻找沈-渊-」 安静须臾—— 居狼道:「你们在哪儿?我快去快回。」 夏欢转头问曹元放,「我们在哪儿?」 曹元放的画外音传来,「辞叶镇东边的废弃面粉工厂。」 居狼道:「好。」 眨眼间,夏欢面前的全息投影已经熄灭。 「夏欢!夏欢!你在里面吗?」突然,传来谖竹声音,听着不似平常温和,倒有些焦急。 这次,夏欢掉下来便与谖竹分开了,他在寻找谖竹的途中找到曹元放。 夏欢忙大声回道:「在呢在呢……我没事,一会儿就能出去了。」 两人隔一道厚重的石墙对话。 谖竹道:「你也寻到一条暗道吗?我寻到一条,貌似可以出去。」 夏欢没寻到什么暗道,但从掉下来的时间来看,他又可以瞬间移动了。他胡乱地答应着,「啊……对!」 谖竹道:「那你快些。可能是掉下来前看见的那个人影干的,棺木室突然起火。」 夏欢催道:「那你赶快先出去,这以前是面粉厂,恐会爆炸,我还要等一会儿。」 「你快些。」谖竹又叮嘱一声,「我走了。」 「出去……呵呵……」曹元放哂笑,道:「这间石室只能从外打开。」 六面玲珑的夏欢一下领悟到话中另外一个意思——石室只能从外部打开,那么曹元放日常又要如何出去呢? 很显然,还有帮凶! 夏欢一把提起曹元放的衣领,逼问道,「我们说的那个人影,是不是就是你的同伙?!」 「大概是吧。」曹元放模稜两可地回答道。 「那个人是谁?!叫什么?!」夏欢继续追问,「告诉我。我可以向组织申请从宽处理你。」 曹元放摇头,「我不能说,会死。应声虫除了附和寄生者的话,还可用声音杀人。」他解释道:「只要在极端环境中饲养,并不断重复杀人时所用的那句话、命令、任何声音,那么它们就会养成条件反射,一旦有人说出那句话,应声虫便会释放自身毒素。我体内那只应声虫,便是他为确保自己安全放置的。」 第16页 眼下留曹元放一条小命,寻找治疗应声虫的方法,然后找出真兇,才是正确的选择,可夏欢的能力才将将恢復,能不能带二人出去难说。 -------------------- 第8章 08 从前种种 远处火光映天,荧荧火星不断被风吹起,飘向天际,消逝夜色中。 谖竹望向那里,暮色森林,月色薄弱,他的表情隐在夜色中,看不真切,眼眸却在昏暗里闪烁着。 「夏欢呢?」 居狼寒冷的声音在谖竹身后响起,他立即转过头,焦急地催到居狼:「他还在里面,你快去……」 语未闭,爆炸声响起,响彻天地,树叶沙沙作响。 谖竹迴转过脑袋,望向远处,火光映红他温柔的脸旁,清楚地看到他的表情多了丝悲情,「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呵呵,太上忘情,罢了……」 「什么就罢了?你要告诉我什么啊?」 ——是夏欢的声音! 心情过山车式的大起大落,谖竹没及着回过脸,只见他闭上眼,胸膛和缓地一阵起伏,暗自整理情绪。 稍远处,夏欢连拽带推地领着曹元放往他们面前走。 「哎呦您手脚轻着点儿!」曹元放喊痛。 「那你走快点!不是老子带你出来,刚才那下爆炸你就没了,还磨磨唧唧!」夏欢把曹元放甩给居狼,道:「带着他去找白毛小鬼。」 居狼愣住,脑袋不自觉地向一边歪去。 按理来说,夏欢知道沈渊已经復活,他应该把曹元放带回组织审问,再捉拿沈渊,怎么会把曹元放交给自己呢? 夏欢一脸嫌弃地说:「还愣着干嘛?你这鸟样子以后也改改,不然你那心思别人一看一个准。」 居狼问:「你不去?」 夏欢道:「组长对全组织下过令,要捉拿沈渊,我作为典氏之人投奔何氏本就让人怀疑。酒店那次我已经装作没看见沈渊,若再次徇私,于理不合,也容易落人把柄。」 居狼那张冷峻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他「哦」了一声,再道声谢,转身便带曹元放要走。 夏欢朝紧居狼喊道:「你们下次别碰见我!组织组长下令,凡是带沈渊回恆耀者,皆可成为半神!」 夏欢生来就是神族,不需要再用旁的法子挤进神族一列,更何况还只是个半神。他告诉居狼这些只是想提醒居狼,多提防着点身边人。 声音惊起三五只鸟,从头顶飞掠而过。 夏欢转身朝谖竹走去,借着火光,看见一颗泪珠坠在谖竹下巴尖上,他伸出食指,指腹轻轻点上去,用拇指揉开,他诧异道:「你的眼泪!?」 谖竹对夏欢露出一个温柔而舒展的笑容,承认得落落大方,「确实,失态了。只是我心里有疑问萦绕,不知可否相问?」 「你问。」 「这极短时间内,你是怎么出来的?」 「很简单。」夏欢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左手作势往空气中一抓,再缓缓摊开手掌,只见躺着半截白玉玉笛。 谖竹疑惑,「只凭半截玉笛?」 「这是典氏先祖留下的东西,吕华笛,是九离的传国至宝。在被沈渊摔碎之前,它是一根完整的玉笛。」 夏欢用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声音诉说着,月光洒在脸上,并不白皙,是健康的小麦色,原始而健康。他的五官却是精緻的,眸子干净而明亮,这种矛盾感在他身上融合,仿佛沙漠中的玫瑰。 谖竹拿起半截残笛,对着月亮细细观赏。 吕华笛由一整块白玉玉石雕刻而成,那玉石摸着很柔润,应该用料价值不菲,却有一道明显的瑕疵。 他问:「这中间怎么有道裂?」 「摔的……」夏欢眼底有明显的落寞。 每每露出此番神情,大抵是这件事与那人有关。 吕华笛以前是完整的一根,现在却残缺了半份,半份之后又有裂缝,应该是他与那人分开之时摔的。 谖竹把玉笛还给他,也不再多问。 玄衣便于隐遁,夏欢一身黑,而谖竹白衣立世,暗夜中便无所遁形,只见他的背影越来越小,夏欢忍不住问:「你去哪?」 「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潇湘我向秦。我去寻息壤了。」谖竹说话语调控制很好,是如三月春光般和煦的语气,多一分是树敌,少一分太疏离,不多不少。 夏欢听闻顿生怅惘,他捂住胸口,颔首蹙眉喃喃道:「奇怪,我与他明明才没认识多久……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 安之将董权带回了卧室,哄他睡着了,才又回来查看。 简松箱里根本没有曹文的父亲。 打开木箱,一股浓稠的液体状东西涌出,贴着地面缓慢蠕动,发出黏腻的声音。 「什么鬼东西?」 那摊东西仿佛一小片沼泽,而在浑浊沼泽之下封印着怪物,正在剧烈挣扎。 看着面前那团东西,他浑身冰冷,嘴唇发白,且不停颤动,身体里不断翻涌着噁心感,「这个世界太疯狂太疯狂……」 「是些刚刚孵化而没成型的应声虫。」 如同鬼魅般,那声音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安之身后。 肩膀一抖,他僵硬地转过头,只见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 「你是谁?」安之问。 皎洁月光漏下,男子的眼睛划过一道阴冷白光,「这是我家。」 第17页 董天逸! 安之既心虚又心慌,喉头滚动,吞口口水,颤声道:「还……还真是好巧不巧呢……呵呵。」他干笑两声。 董天逸嘆口气,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为了这一个镇子的人安全着想,逼不得已。」 这不是反派的经典台词嘛!安之不信,「桩桩件件的矛头都指向你,一句逼不得已就能轻易地打消?」 「我并不打算只用这些话就让你相信我。」董天逸语调,眼镜遮住眼底显见的狡黠之意。 彼时,庄园的灌木丛发出沙沙声,两道黑影从中窜出。 忽然,后颈处巨大冲击力,震得安之眼前发昏,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便涣散了目光。 …… 恢復知觉后,他的第一眼便看见帷幔被风吹得飘摇。 「我这是又回到了开头的酒店?」 【并没有。】 他双臂撑住身体坐起来,「嘶……」后颈处痛感依然清晰,「那这是哪里?」 「若木华庭。」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 「什么庭?」 「沈渊啊沈渊,你在望思台下泡太久,脑子进水了。」 「你谁啊!?管……」 安之转过头,一道红色身影闯进眼帘。 那人看着不过二十三,四的年纪,腰间别一酒葫芦,仪状伟然,不像普通人。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人来头看着挺大,安之把未说完的话吞进肚子里。 「看来他们没说错,你连我都不认识了。」那人连连摇头道。 随后,董天逸搀扶着一老妇人同行,老妇人髮丝皆白,与安之雪玉般白的髮丝相同。 他们对那人很是恭敬,见了便齐声唤道他为「逸舒君」。 【赤子厄,行风布雨之神,赤水水君,人间雅称——逸舒君。】 三人小声商量着,趁此机会,安之下床,穿上鞋起身就想熘走。 「站住。」没走两步赤子厄便叫住他,并握拳向他缓步走来。 安之愣在原地内心叫苦:任人摆布,什么时候我才能雄起啊…… 【伴随任务推进,您的战力也会提升,也可算着沈渊记忆的解封而获得提升,完成任务还可得到任务奖励物品,此次任务奖励物品为——留影珠。】 「留影珠?」安之念出声,「有什么用啊?」 赤子厄道:「看来脑袋不算太锈,至少还记得留影珠。」 安之疑惑,「你的意思是我以前用过留影珠?它做什么用的?」 赤子厄解释道:「留影珠可以做记录,也可将你不想要的记忆封存这里。在你辞叶身死之前,你把留影珠送给容家先祖,人家可当宝贝流传到现在呢。」 「既然是容家宝贝,你又怎么会知道这么清楚?」 「我是逸舒君啊,唯一一位不居雷泽,反留人间的神明,人间出了什么难以解决的事,第一位想到的除了那个什么组织,便是我。容阿祖当然把事情来去脉和我说清楚明白了。」 赤子厄声音弱下来,屋内灯火拉长他的身影,莫名落寞,「这么久了,你仍是少年郎呢……」 安之最看不得别人犯惆怅,忙道:「留影珠里记录了什么?」 赤子厄摇头,「当年汪岛主取了你的心,你坠下西轩门,何梦访刚经歷灭门之仇,对你怀恨在心,当即抽出画影补了一剑。那之后典山假惺惺地造了一座望思台,将你的尸身安排在万丈深的净潭下,还说什么要超度你的魂魄。二十五年后何梦访突然疯了,跳下净潭,捞起你的尸体,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在野外的草丛里,可你却不见踪影。当时人们纷纷猜测何梦访是你杀的,接下来你一定会颠覆三界,回来报仇,可是十七年过去了,你没有任何动静,第十八年的那个大年初一,你又突然在辞叶被典山抓了。谁都知道你会回来报仇,都在等你出现,没有一个人去找过你……这四十三年间你经歷了什么,无人知晓。」 安之急切地想回到现实世界。本着沈渊不等同于安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原则,他认真地对赤子厄说:「我想知道。」 安之目光冷锐而明确,不容拒绝,赤子厄为难地皱了下眉头,道:「浅试一番再说,免得这十七年都是些不好的回忆。」 赤子厄打开握拳的那只手,留影珠得见天日反射出细碎光泽。 安之纤细苍白的手覆上。 瞬间,一些片段似闪电般噼进他脑海中…… 冰雪覆盖的世界,银丝飞舞。 若木华庭外却是一片尸山血海,地面的积雪染得艷红,热气蒸腾。 沈渊扼住付游的脖颈,正将人举至凌空,那张雪玉般的脸不復清冷,而是野兽般的乖戾兇恶。 他的双眼通红,迸射出杀戮之意,凶光凌冽,青衣血迹斑斑,白髮风中凌乱而张狂,仿佛妖魅。 突然画面一转,帷幔轻摇…… 安之耳垂猝然间熟透了,他勐地缩回手,双眼瞪得斗大,「woc!那是什么?!我的天!omg!」 见他双腿轻颤,身形不稳,面红耳赤,赤子厄伸手扶着她,奇道:「看见什么了?什么omg?这是什么鸟语?」 「我……」回想起来,安之耳朵从耳根红到耳尖,「总之我、我、我……我不要了!」 「哦!」 「哦!~?」赤子厄这声「哦」透着明显的兴奋,安之问他,「赤子厄,我不要这留影珠,你很高兴啊?」 第18页 赤子厄悄然一笑,道:「实不相瞒,我的确有点私心,并不太想让你忆起那些事。这次你回来就此世外隐居吧,不记得也很好。」 「隐居?这恐怕不是我能决定得了的。」安之沉吟道。 他只能按照系统派给他的任务来走。 「什么叫不由你决定?!」赤子厄大怒,「是不是有人诓骗于你?是谁这么恶毒威胁你?是汪盼吗?!」 「我不过有一事没解决罢了。」 听闻,赤子厄「噢」了一声,怒气消减下去,「这事情你找错了人,董天逸是在除应声虫,而非饲养者。」 安之道:「董天逸是饲养者,还是卫道者,我不得而知,可容融的死与他有关。」 「既然这样……」赤子厄转身,退到旁边椅子里,翘起二郎腿,唤到董天逸和老妇人过来。 他懒懒地捞起腰间酒壶,拔开盖子,喉头滚动吞咽几下,说:「让当事人跟你说清楚。我先喝两口,小眯一会儿。」 只听那白髮苍苍的老妇人说道:「老妪是容家第一百二十八代子孙,容殊。咳咳……」 安之这才忆起老邢所说的话。那容家阿祖被容融气伤,如今出现他面前,定然是刚从医院出来。 他忙扶着容殊坐下,随后才道:「你们先从头说起,把来龙去脉跟我说清楚。」 -------------------- 第9章 09 容融之死 一 就在容融被赶出容家的前一天,董天逸黄昏时来到容家,坐下便将曹元放所干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容阿祖: 「曹元放非法僱佣几十名童工挖矿。由于开採不规范,安全保护措施没做好,那些孩子都被压在矿洞之下,我们花了几个晚上才将孩子全部救出,可依然只有少数生还……而救出来的孩子,无一例外都只有三四岁,很瘦小,而正因如此,才能躲在缝隙里得以生还。」 事已发生,嘆也无奈,可容阿祖心疼那些孩子,「小董啊,老妪家境尚可,那些孩子都交由老妪抚养吧。」 董天逸拒绝,「既然知道事故责任人,那得由事故责任人来承担,阿祖与此事无关。若放任曹元放,起不到威震作用,此先例一开,恐再有人藉口动歪脑筋,仗家境就以为有人兜底,更加妄为。」 容阿祖说:「可那些孩子本就是受害者,让曹元放承担起责任,仍是遭罪呀。」 「阿祖,我晓得的,可总要曹元放受了罚,再另议其他。」董天逸自有一套他的行事准则,任谁也不能动摇。 容阿祖只得嘆气,她拍拍董天逸的手背,劝道:「制度是跟人走的。」 「好。」董天逸听了,但没听进心里去,紧跟着又问:「阿祖,容融在吗?」 容阿祖回答道:「她呀,她早上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董天逸虚虚地发出一声「哦」。 见他眉头轻蹙,一脸凝重,似有话要说,容阿祖便问道:「容融怎么了?又惹事了?」说着,她摇摇头,无奈地嘆口气,「这孩子打小就不识教,没点女孩子样,成天闹腾闲逛,这都快二十三四的人了,还是一副孩子气,说她吧,她说这是保持内心真善美。」 「阿祖……」欲言又止,董天逸旁敲侧击地说:「阿祖哪天有空,带几个人去若木华庭转转,随便再为那些个古董擦擦灰尘。」 容阿祖当下就觉得奇怪,「每隔三个月我便会亲自带人去若木华庭擦洗……」她喃喃疑道:「这还没过半个月,怎么地又……」 董天逸正想要不要告诉容阿祖,是容融偷拿了若木华庭里物件给曹元放变卖,曹元放才有开採矿洞的启动资金。 容家世代将若木华庭看得比自己还重要,容阿祖年事已高,有些话直说出来,恐会气坏她的身体。 他犹豫要不要说。 容殊从二十几便开始打理容家千年家业,很多事情比普通人想得快些,一会儿时间便明白了董天逸的话外之意。 曹家贫窭,辞叶镇人尽皆知。 贫到什么程度呢? 容融十岁宴时,曹元放等一群同龄的孩子,聚在容家院子玩耍。 曹元放那时和容融玩儿最好,一样地疯起来收不住心,但那次他却只站在一旁。 容融穿着礼服找他玩儿,他一身穿得发白的布衣,后背紧靠院子走廊的罗马柱,不肯移动一步,任谁拉也拉不动。 容融问他:「你怎么了?」 他支支吾吾不说,憋得满脸通红。 这时,一位咿呀学语的小孩路过。 小孩个头小,抬头便窥见端倪,指着他屁股咿咿呀呀地说:「哥哥……哥哥屁股……开裆裤……羞羞……」 此言一出,立马有大人走上前,大力拉过曹元放。放眼一瞧,尖声笑道:「哟!裤子怎么破洞了!」说罢,把他转过身,当展品似的展示给大家瞧。 顷刻间,哄堂大笑。 那时曹元放的脑袋被笑声压得抬不起来,眼泪吧嗒吧嗒地砸落地上。 容融呵斥众人,「笑什么笑?都走开!方才我们玩游戏玩儿得不小心把衣服弄破了不行吗?!」说罢提起礼服,找到线头。 只听嘶啦一声,绣在上面的珠宝洒落一地、礼服一瞬间失去了珠光宝气,破破烂烂,与寻常布衣差不多。 随后她将撕下的布条围在曹元放腰上,遮蔽了破洞,拉上他一起离开。 第19页 若不是容融及时阻止,曹元放恐怕在同龄人中再抬不起头。 直到现在,曹家条件有所改善,但是绝没有能力承包矿区,添置开採设备,除非有人出资帮助。 结合董天逸话语,这个投资人怕就是容融。 而容融自小不过问家业,要买什么也是向容阿祖提,怎么会有资金给到曹元放? 恐怕是拿了若木华庭的东西出去变卖了。 「那里面物件容家绝不能碰!」容阿祖突然正色,道:「明天一早我就去若木华庭看看!」 隔日,容融傍晚时分回家,被容阿祖连夜撵出家门,衣服都没带一件出来。 一向宠着她的阿祖,浑身大颤,气得手抖如筛糠,还指着她鼻子骂道:「败家子!没有寻回羽扇之前,永远不要回容家!」 此后三年…… 沉香梁,碧玉窗,珍珠帘,门前台阶皆为冷滑白玉,雕樑画栋,若木华庭华丽之盛前所未见,随便一件物品摆饰便价值连城。 「阿祖放着这间宝库跟我说不能动、不是我容家的东西。开什么玩笑。」 容融站在雕花玉窗前,玉石的冷感透过薄衣传至皮肤,为所处盛夏的人带来一丝清冽感。 窗外,一棵枯木,阳光穿过枯枝,热烈也变得萧条。 她颠了颠背后沉甸甸的背包,里面发出丁零噹啷的声音。 听了,嘴角一扬,神色有些得意。 自从被赶出容家,她和那群小伙伴就以偷窃为生。 至于自己为什么被赶出容家,她想来就既恼火又不明白,心中十分不爽。 「不就是拿了这里一把羽扇送人嘛,反正也是我们容家的,阿祖至于嘛,我又不是拿东西卖了做坏事。」说完,她朝院门走去。 由于包里东西太多,她走得很缓慢。 关上院门,容融转过身,曹元放那张被过剩食物滋润得油腻的胖脸,乍然出现在眼前。 儿时的曹元放白白瘦瘦,是辞叶镇出名的好看孩子,奈何岁月无情,辣手摧花,再好的容颜也被摧残了去。 她惊出一身冷汗,坟了一眼曹元放,道:「怎么?羽扇给了你,又在打若木华庭里什么东西的主意?」 曹元放咧开嘴笑笑,颧骨多余的肉挤压眼睛,眯成一条缝,而他在笑,眼底却没有任何神采,很麻木。他笑道:「我就是想帮帮你,你一个人养那么多孩子,连基本生活都难维持吧?」 容融率性要强,看不得一点不公平。 她小时候因为救一只奶狗,便放出自己狼狗,那天辞叶镇上演一出狗追人逃的闹剧。 那天镇子上空一直飘荡着犬吠,而她却抱着那只奶狗笑到肚子疼。 也是从那之后,她的泼辣算是在辞叶镇上出名了。 「我被阿祖赶出去还不是因为你!」她白了眼曹元放,「说什么,文文生病需要医药费~我二话没说把白羽扇给你去卖。没承想有天董叔叔到我们家来告诉我,你在非法僱佣童工挖矿,我居然是出资合伙人!」 她对那天记忆深刻,且至今仍执拗地认为自己的做法没错。 一把扇子绝无可能比一条人命重要! 可偏偏容融怕阿祖不同意,所以,她才借去若木华庭帮忙打扫一说,将羽扇偷了出来。 被阿祖发现,自己被赶出来,她后悔,后悔自己头脑简单,不做调查,听信曹元放的谎话,可自己的初衷绝不是错的! 都怪说谎者辜负了她的善意! 越想越气,容融对曹元放骂道:「你真是小时候穷疯了!什么钱都赚!」说着用背包撞开曹元放,「让开!」 她向远处走去,嘴里嘟囔道:「其它人笑你的破裤子,我又没跟着笑话你……哦!现在想起来那些被你残害的孩子了,早干嘛去了!」 曹元放带着一身膘追上她,气喘吁吁地说:「前年我投资个矿区,赚了不少钱,我做的蠢事,不能让你来担着不是。」 容融怀疑,「你又哪来得钱投资矿区?」 曹元放紧跟在容融身后说,「有人用两座玉山换了白羽扇。那山上都是精金美玉。一座山的矿洞坍塌,被禁止挖掘,那还有另外一座呢。」 容融停下脚步,「那把破扇子有这么值钱?」 曹元放赶紧从兜里掏出金块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盯着金块,肚子里传出咕噜声。 「姐姐,我好饿……」小幽的话在容融脑海浮荡。 她和家里那群孩子已经两、三天没吃饭了,逼不得已才到若木华庭偷东西。 「这本来就是给你的。」曹元放把金块塞进背包侧袋,用食指往里戳了戳,「我家还在原来的地块,你可以随时来找我拿。」 -------------------- 第10章 010 容融之死 下 家里人多,每张嘴都要开销,曹元放给容融那锭金子只够他们花一个星期,而从若木华庭里拿的东西太贵重,一时半会儿买家不好找。 生活所逼,无可奈何,一个星期后她就去找曹元放了…… 月上桂枝头,周围一片死寂,远处茅草屋亮着灯。 「果然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容融望着远处的一小点光亮说道。 咔嚓!——幽幽地响起树枝断裂的声音,很清脆。 勐地转过身,容融警觉起来,双眼在黑暗中异常晶亮。 第20页 付游悄然站在桂树边,「容融,有什么困难需要可以找我啊,只要……」 「只要把容家传家宝给你?我跟你说,容家其它东西我可以给你,就传家宝不行。我听阿祖说,你为了那宝贝,在阿祖年轻的时候也追求过她呢。」容融话里话外充满尖锐的讥笑讽刺。 「你不一样。付游是真的很喜欢你。」 容融委实不想与他耽搁时间,催道:「别烦我,一边儿去。」 离曹元放家越来越近,容融不自觉加快了脚步,从而忽略了脚下路况,踩上一颗圆鼓鼓的东西,猝不及防间摔到地上。 她爬起身,踢了一脚那东西,把那东西踢得远远的,才一瘸一拐向茅草屋走去。 刚踏进曹元放家,便听见他招唿道:「你来了,我在厨房。刚好我家那位煲了老母鸡汤,你要不要来口?」 容融应声寻去,只见曹元放一个人坐在桌子前。她环顾着四周,问:「就你一个人?文文和他妈呢?」 「这里家徒四壁,正当还是泥巴地面,我怎么捨得让他们继续住这里面呢。」曹元放的双眼在夜晚更加黯淡无光。 容融看了看四周,厨房一扇窗子碎了,贴了张硬纸板在上面,想来时间已久,纸板也褪了色,「我没想到曹家居然……」 曹元放呵呵笑道:「欸,过去不要再提。你赶紧坐下。」 应邀坐下,只见对桌的曹元放不修边幅,吃得嘴角油腻腻,她不禁想到他们小时候,「以前你白白净净,我们长大后,有不少女孩跟我说喜欢你呢,只可惜……」 「赤贫如洗,不敢耽误人家。」说着,曹元放睨眼容融,「你十岁宴那天真是好看,礼服上满是珠宝,珠辉玉丽。如今我的模样大变,你却没变。」 一个衣不盖体,一个珠翠罗绮,而今却是后者有求于前者。 听闻,容融嘴角弱不可见地抽了下。 曹元放暗笑一下,进入主题,道:「就说我们的镇长不太会做事,太想当然了。那些孩子总跟你住不是办法,所以我打算在镇上建栋院,用来安置他们,以弥补我犯的错。」 「可是在镇上建造任何建筑都需要向镇长申请。」 「没关系。我准备了份礼物给董天逸,保他会同意申请。容融,明天你帮我送去他的山顶庄园如何?」 几天没见,曹元放的脸苍白憔悴不少,容融看着他眼下两片青淤,奇道:「你怎么不亲自送去?」 曹元放呵呵笑着说:「三年前我在矿区的事上闹了点不愉快,我怕我去他不会同意。再者,用你的名义在镇上建造孤儿院,对你有利无弊。」 听完,容融胸闷。 印象里曹元放因学费问题,没坚持到初三结束,说话粗糙,现在居然能把话说得让她觉得挺有道理,无可反驳。 的确,那些孩子确实不是自己能力能负担得了的。 「可以。」她点头答应。 又是三天过去…… 容融忽觉嗓子异常地痒,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喉咙里挠自己,说话时还隐隐有怪声传出。 彼时,曹元放已将要送给董天逸的盒子送到她身边。 她的手抚摸着那只半人高的红木盒,好奇心驱使她打开来看上一看,脑海里却蹦出曹元放对自己的提醒:「这里面是夜幽兰。这花对伤口的治癒有奇效。传说魔神死在西轩门之下后,他曾借尸还魂,为保尸体不腐,他便每日服用夜幽兰,没再服用后便瞬间化为一捧灰。病者食花,这花就是夜幽兰。它生于腐尸阴暗之地,见光则死,你千万不可以打开木盒……」 环视一眼屋中的孩子,为了他们,她便收住了好奇心。 摘下随木盒一併送来的纸条,上面写了一串号码——是董天逸的电话号码。 她照着纸条,一字一字地小心按着号码,生怕打错了人。 等待一会儿,对面便接了电话。 因为好强,只认为没做错事,被赶出容家这几年容融从没联繫过辞叶的任何一个人。她有些紧张,抬手揉揉嗓子,才道:「董叔叔,我是容融啊!」 「董叔叔,我是容融啊!——」那怪声跟着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董天逸顿了半晌,才道:「哦,原来是容融啊,找叔叔有什么事吗?」 「我这边有个东西要送给你……」 「好。」董天逸想都没想,立马答应下来,约了个地点与容融见面,「那就今天晚上在酒店里见面吧。」 …… 「曹元放托容融给我送的礼,就是装有应声虫的简松箱。」夜的寂寥把董天逸的声音衬得更低醇。 「如果不是我派人去赤水请来逸舒君,恐怕简松箱早被人打开了,这些应声虫也会跟着被放出来,」董天逸看向安之,「到时整个辞叶镇将重演千年前那场浩劫,无人生还。」 安之被盯得有些不自在,「那你也不该杀容融。」 「容融……」董天逸喃喃道:「曹元放在让容融送我简松箱之前,他找过我一次,让我帮忙用镇民的身体饲养应声虫。我拒绝。他就威胁我说:『如果你不答应,过不了几天我便会让全镇人都染上那些虫子,全部死光光』。为此,我一直留意镇上百姓,只要有一人有异样,我就把他关进水牢,直到……」 「直到你接到容融打来的电话,你从声音听出,她已经染上应声虫,所以你佯装不知,约她到酒店,然后杀了她!」安之越说越气愤,「她的心不坏,你与她说明曹元放的阴谋,她定会把简松箱给你,然后你再将她隔离,想办法治癒她。这是一条命啊,你怎么能就这么杀了?!」 第21页 董天逸眉头也没皱一下,面无表情、淡漠地说:「我也不想的。我是为了大家好,只望她在鬼域不要怪我。」 安之又问:「你为何还要将她的尸身悬起?!」 「悬起?」董天逸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死后悬尸的不是你还能有谁!?」安之觉得董天逸实在是不可理喻,理所当然,「如此折辱死者,你还妄想人家不要怪你!?」 董天逸摇头,「容融咽气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慌了,只顾带着简松箱回家。」说着,他低下头,森然道:「呵呵——知法、执法却犯法,我算什么?那天,正巧妻子也偷听到我与容融的电话,她以为我背着她找女人,嚷嚷着要告发我。我一气之下将她也……」 「是啊……」金丝眼镜下,眸光一闪,他道:「她被我掐死了,为什么第二天早上她还在为权权准备早餐?……」 听闻,安之后背一凉。 他的夫人已死,难怪董权会说妈妈生病了,可那个依然准备早餐的人是谁? 董天逸已经不是谖竹口中的不近人情,是已经漠视生命到了疯魔的地步,鬼知道他这疯子招惹了什么鬼东西! 安之默了默,道:「如果当初没有赶容融出去就好了……」 「哎——一切自有天意,这才让应声虫又回到这里。人世间因果总是反覆无常的。如果要追溯的话,千年前,那邪祟不出现在辞叶镇,就不会有现在的事发生了。」容阿祖的满头白髮是时间车轮碾转的印迹。 千年前邪祟? 那付游说应声虫是跟着沈渊来的,有没有可能他是那个邪祟? 那留影珠里的场景,沈渊满手温热,鼻腔里充满铁锈味。 那只邪祟应该就是他了。 安之暗自握拳指尖掐着自己手心,疼痛仿佛在提醒自己:你是安之,没事代入自己干嘛。 「容阿祖啊……」他轻轻瞥了眼容阿祖,又快速移开视线,嗫嚅道:「您可知,那邪祟是谁?是我吗?」 收起了往日的不正经。这是他少数认真的时刻。 「你觉得是自己吗?」容阿祖唇边仍挂着很慈和的笑容。 「我……我不知道……」安之目光沉沉,摇摇头。 「从未亲身经歷某件事,老妪不敢,也不能断言,但我相信先祖的判断。容家先祖相信你,难道你自己不相信自己吗?」 容阿祖的话,拥有经歷世事的厚重沧桑,有一语道破的不迷茫感。 「咳!」赤子厄睁开眼睛,咳嗽一声,说道:「以我对你的印象以及了解程度,那邪祟绝对不是你。」 安之的心像卸下百吨重量,「谢谢。」 窗外小虫窸窸窣窣地在干嚎。 「哈哈,谢我什么,我不过实话实说……」戛然而止,赤子厄话锋一转,「找死!」 他目光一沉,锋利如刀,语气里似乎带着些火气,翻身站起,双眼直指窗外某点,衣诀纷飞,红色的修长身影从大门破出,跃然跳进漆黑的夜晚。 面粉厂爆炸而引起的火没有熄灭迹象,反而越来越旺,将东南一角的天空亮得发红,整个辞叶镇上空萦绕着嘹亮而急促的警报声。 註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红、黑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此起彼落,跳跃急行,相互追逐着快速向东南角森林奔去。 月光如水,婆娑树影,赤子厄与那人穿梭树干之前。 赤子厄觉得此人行为模式颇为奇怪: 他放慢脚步,那人也跟着放慢脚步;他加快脚步,那人便也加快脚步。 那人一直与他保持一定距离。 赤子厄干脆停下脚步。 果然,那人也跟着停下来。 他上前一步。 那人跟着后退一步。 「停下,畜生!」赤子厄朝前面那道黑影喊道。 火光照出夜的轮廓,那人披黑色斗篷,风中微扬,空空荡荡,好似鬼魅。他发出幽然地笑声:「嘿嘿嘿……」 赤子厄眉头一折,抬手摺下旁边灌木树枝,往那人掷去。 树枝碰到那人的瞬间。他溃散成黑色雾气,消散了。 见状,赤子厄心头一紧,「上当了!……不好!那小子!」 -------------------- 第11章 011 偏爱 安之还没弄清眼前状况,好端端的,赤子厄骂人干嘛?真是嘴臭。 忽地,耳边轻风拂过,好似有人吹了一口气? 他转过脸,却陡然对上一双眼睛。 「双花庙的女神娘娘。」说着,那人调戏似地轻轻颳了下安之下巴。 再一眨眼,人就消失不见了。 「夫人夫人!!——」董天逸追出去,苦苦哀嚎。 夫人? 方才,安之听到那声音了。 那分明是个男人!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公子——」 忽听身后有一颤抖的声音,安之转身看去,只见付游面带两行清泪,哭道:「原来、原来公子当真是沈渊——」 只听他的口齿比刚见面时更清晰,语调也很斯文,起码现在的他不像是脑袋不清醒,可说得话就不是如此了。 安之蹙眉,道:「你不早知道我的身份了吗。」 「呵呵,原来我为公子坚持这么久——是我错了——」付游垂下脑袋,失望地直摇头。 第22页 安之直盯着他,「什么?」 良久,见人一动不动,他道:「你走吧,这里不太平。」 话音刚落,付游勐地抬头,眼底透着阴冷。他沉声淡道:「这里最大的危险就是你。」 安之下意识后退一步,只觉得眼前的付游与刚才叫他「公子」的付游不太一样。 还没待安之回过神来,付游用力搭上他的肩膀,念道:「一念神游。」 眨眼睛,两人便落到一处陌生的宅子中。 安之余光瞥了眼堂前挂着的画,上面画着位身披青衣的白髮人。是沈渊。 再回想权权对他说:在付游家看到一幅画,画中人与他一模一样。 那这里就是付游的家。 两人独处,十分危险,可若安之立马露怯,那付游一定会是嗅着血腥味找到他的狼。 安之清了清嗓子,打肿脸充胖子,装模作样地冷声说:「你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我的手段。若我想,动动指头就可以杀了你。」 说着,展眼瞧去付游,捕捉到他瞳孔里那阵战慄。 暗笑一声,安之继续道:「你最好放了我。」 「哈哈哈!」付游笑得前唿后仰。 一会儿,他停下大笑,嘴角勾起一抹笃定的微笑,转眼目光又幽沉下去,几个大步走到安之面前,「你现在这么正正经经说话的样子一点都不像你!你忘了,你是疯子!会发疯的!」 安之心中暗道:我觉得你更像疯子。 「如果你没到这个边陲小镇,这里就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它有点寥落却很温馨。容家不会世代守着你那破院子,不知变通,容融更不会因为你而死!当年你把这个镇子的人都杀了,是我一具尸体一具尸体地把他们埋葬。」付游的双眼满是颓唐的红血丝,他咬牙恨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安之噎住——真,无可争辩。 付游直起身,走到画前,一把撕下,再转过身来,将画举至安之眼前。 他指着画里的沈渊:「看到画里的你了吗?你旁边画着副枯骨,你对我说,纵使世间有枯骨生肉之术也不愿回到人间,你明明去意已决,可现在又回来做什么?」 「凭什么!?」安之吼道。 付游愣了一下,看着安之稍显愤怒的面孔,吼回去,「你说什么!?」 两人对视一秒,付游眼里充满杀意,安之虚下几分声音,道:「我的意思是、是……生死,除了沈渊自己,别人不能去为他做决定。你替人家做决定,这是犯罪。」 「那又怎样!」付游长嘆一声,恢復极缓极轻的语气,说:「那天血流成河,整个辞叶只剩下两个活人,我和容家先祖。如此残忍的你,怎么能说出如此冠冕堂皇的话。」 这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的阐述。 安之又是语塞——沈渊即是魔神,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好像……也挺符合设定…… 「瞧瞧这是什么好东西。」付游又出声。 安之送目看去,看到付游手里拿着一支玻璃管,里面东西黝黑黏腻,正四处蠕动,顺着管壁攀爬。 安之问:「什么?」 付游淡定地回答,「应声虫。」 安之瞳孔锁紧,「你不会想把那东西给我用吧?!!」 付游不顾安之情绪,继续问:「董天逸和容阿祖把事情跟你说过了吧?」 没想到付游「武器」都亮相了,却依然用嘴炮「攻击」。 不过能拖就拖,说不定已经有人在赶来救他的路上。他说谎道:「哦、哦……没、没多少,刚说一半被打断了。」 付游问:「那你想听听我那晚跟随容融在曹元放家外看见什么了吗?」 安之不想,但要拖延时间,便点着头说:「想!」 「那天晚上,我在街上无意发现容融,正想与她叙叙旧,可她却没注意到我。她行色匆匆,我便亦步亦趋,一直跟到曹元放家门口才现身,我劝她不要与曹元放走太近,她不听。我不放心容融,害怕曹元放对她不利,便在窗外偷听他们的谈话,一直到容融回了家。正当我准备回去时,便听见曹元放骂了句:蠢货!我回头从窗户缝隙看到里面……够噁心的……」付游皱了下鼻子,「我看见他手里拿着应声虫,正在吞吃它们!」 「就是自那天晚上后,他们都认为我疯了,我才没疯!愚蠢的人!他们没经歷过,不知道那些虫子的可怕!我在述说事实!」付游咬牙切齿,「就是因为你出现在镇上,那些虫子就跟着你来了,所以只要你死了就好,一切都不会再次发生。」 说着,他拿着那管应声虫朝安之走来,「你现在这么弱,是杀你的大好时机。对,弒神会遭天谴,可你是神族又怎样?我已经活了很久了,活够了!」 嘶哑的声音在堂前迴响,显得那样森然。 「唉!你虽然亲身经歷过那件事,老实说,对!很可怕!沈渊也确实疯,但说不定他疯也是被别人害得,对不对?谁没一两个隐情?」安之一步步退后。 他知道奋起反抗,自己毕竟不是沈渊,没有这个能力。 「系统,咱能别这么矫情嘛,就说有什么外挂,让我使使吧。」 【好的。】 时间已接近黎明,在温暖季节,水汽经过一晚凝结成露水,挂在草叶尖尖。 ——啪嗒坠下。 第23页 脚下是广袤水域,水域中央矗立一棵巨木,一束幽蓝光线从头顶某处渗透而下,将巨木笼在里面,花飞叶落,装点过三三两两凋零的霁色树叶。 空气里寂静得压抑,仿佛梦境,又觉身处上古遗蹟。 「系统,这是什么外挂,休眠啊?暂停不代表就过关了啊!」安之的声音在空间盪出重重回声。 系统没回应安之。 「什么情况?不会出故障了吧,那我怎么办?我还想回家呢。」 「无咎——」 忽听有人在唤安之的乳名,声音缥缈而温柔,不知何处来。他笑道:「系统换cv了,我觉得原来百度翻译腔挺好的。」 「又在说胡话了。」幽远空灵的声音再次响起,充盈整个空间。 安之正迷茫不解声音来源,忽见一道青色身影从远处传来。白髮醒目。 来人比常人要白许多,甚至是有些病态的苍白,却不显得羸弱,依然掩不住他的清俊之貌。 安之心道:他是沈渊吧。跟我长得很像嘛,都一样帅。 沈渊向他走来,步步生莲,脚步轻缓,涟漪层层,周身似有光。 不久,脚步停在安之面前。他的眼眸柔和,似乎已在那里等了安之很久似的,「可是想明白了,秦无咎?」 水面由两个以二人为中心漾开的涟漪。安之奇道:「什么?开外挂而已嘛。哦!我知道了,又要花钱是吧?哎,不过你为什么会知道我以前在秦家的名字?」 「莫要再胡言。」说着,沈渊抬手。 安之以为他要对自己动手,忙闭眼闪躲,然而,只在眼皮传来冰凉触感,遂又听沈渊开口道:「睁开来看看吧。」 闻言,安之睁眼。 只见付游将应声虫玻璃管收了起来,弯腰捡起地上一枚碧玉。 安之惊唿:「那是居狼的令牌!」 「是在你挣动时掉下来的。」沈渊解释道。 付游征征地看着碧玉,自语道:「封灵玉……找了半天居然在你身上!呵呵……他会做到什么程度呢?在达成我的目的前,先看看你们自相残杀,那会更有趣……」 「他?他是谁?什么封灵玉?这不就是居狼的令牌吗?」 安之带着问题还想继续看下去,眼前却突然一黑,紧跟着,沈渊清隽的面容出现,只听他说:「你可知现在你的处境很危险,现在只有接受我,你才能脱险。」 这番话一说明,安之算是明白了:看来这个是沉浸式体验的外挂。 「我不要。你是反派啊,谁知道你会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哦,到时候你拍拍屁股走人,我给你收拾烂摊子?我才不要呢!」关键时刻他居然改口了。 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沈渊短暂怔住,随即眉头轻蹙,一副很痛心的表情,摇摇头,「他人怎么说我都可以,唯独你不行。」 安之见他好似要哭了,莫名心里一痛,「我、你……哎你反派有点反派的样子好不好,别动不动就、就……哎呀!好吧好吧。」 …… 在董天逸家坐了一宿,实在坐不住,居狼起身,走到窗边,沉默着。 曹元放四仰八叉躺在沙发上,肥胖的身躯整个陷了进去,唿噜声阵阵,睡得好不舒服,跟没事人一样。 他翻过身,跌落下来,惊吓之余嘴巴里发出一阵迷煳而含混的声音,他深深地打个哈欠,坐起身,再看眼屋外,俨然已经是清早。 「我劝你不要继续等下去的好,去付游家里看看。」 「你的话我能信?」 「那半神付游跟我是一伙的,现在全部人注意力都在我这里,他可好下手得很。」 居狼冷哼一声,「他有你这等出卖他的伙伴,可真是好得很。」 曹元放脸色白一会儿,红一会儿,嘴角一阵抽动,似乎想说什么,最后也只拍了拍自己肚皮,朗声道:「我们本是齐心协力地饲养应声虫,后来才出了分歧。付游听我说要将应声虫用在辞叶镇所有人身上的时候,他不同意,说:『这些虫只能用来对付沈渊,不可滥杀无辜』 「我听了他的鬼话,可我在想办法套出容家宝贝时,他又说:『杀了沈渊才是一劳永逸的法子』 「后来我们就分道扬镳了。呵呵,又当又立,他真不想滥杀无辜就不要饲养这些虫子,我猜他成为半神之前脑子就不太清楚了。那沈渊是谁啊?能让付游见到老相好似的惦记老久……」 「他不是你的谈资。」居狼压低了声音,夹杂寒意。 曹元放立即噤声。 居狼转身,眼睛狠狠剐他一眼,「带我去付游家。」 曹元放这才捨得从沙发上起来,手摸上肚子,笑呵呵说:「我这……这还没吃早饭呢。」 又遭居狼一记眼刀。 他马上收敛了笑,「行,行。」 …… 安之走出付游家厅堂门,走到院子里,他弯下腰,双手伸进院中水缸中搓洗。 血浆泛滥叆叇,在水中散出云雾状。 洗干净了,那尖尖十指白皙到近乎透明。 他举起手,对着太阳反覆翻看,好像风雅人士端看墨画山水。 说不出心里的感受,只是很温淡的兴奋,「哈哈……」他脸上盪出纯真而邪恶的笑容,仿佛做了坏事而不自知的孩子。 「啧!」安之突然咂舌,看向紧闭的院门,整个眼球是诡异的墨色,盈满到好像要从他眼眶溢出似的。 第24页 「阿渊!」居狼勐地推开院门。 环视四周,只见点点血迹从屋里延伸到安之脚下。 清风拂拂,微微露出衣衫下肌肤,安之只睁着一双混沌的双眼,神态迷茫,好像思维飞出了身体。 「跟我回妖域。」居狼的心顿时像被荆棘扎过,他迎上前,面上尽是担忧。 青竹般秀俊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浮起,安之缓缓伸出手,指尖轻抵在居狼额头,一缕银髮正从肩头滑落,「可我与你才认识几天,怎么信你?」 曹元放从居狼身后探出头,瞧了安之一眼便吓飞一半魂魄,他自来是胸无城府,惊声大叫:「妈呀!有妖怪!」 几不可见的,安之肩膀一阵战抖,忙的缩回手。 居狼从抵在自己额间的那根手指清楚感应安之的情绪起伏。他紧握住那只手,像拿着至宝般怕摔了,脆了,「阿渊,你是至高无上的神,别听他胡说。」 「我哪有胡说,九离典氏,恆耀何氏,哪个都长得丰神俊朗,再看看他,满眼邪气,一头白毛,不是妖怪是什么?」 「再说一句话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居狼带着收敛的磅礴怒意低吼道。 曹元放只好后退几步,不再做声。 「哈哈哈……他是神,他当然是神,不过是魔神嘛……」声音从身后传来,句句凌厉。 几乎下意识地,居狼将安之护到身后。 看去,付游依着门,衣服血迹斑驳,一条手臂不翼而飞,脸色惨白如纸,「他可嗜血得很吶!断我手臂之前,先断五指,等全部掰断再扯掉手臂,你是没看见他当时有多适意,笑得多欢。」 安之躲在居狼身后,双手揪着他的一点点衣服,「我没有,没有……」 「没有?」付游转身回到屋内。 转眼飞出一道黑影,重重地砸落到居狼跟前——断臂一条。 是谁的,不言而喻。 只是那五根指头扭曲着,程度夸张,倒真像被折磨过。 「事实摆在眼前,」付游反问:「难道是我自己断得不成?」 「我没有,真的没有……」安之摇头。 居狼回头望了眼安之,道:「一人之词,有待查证。」 「呵呵,明目张胆得偏爱啊。不过你尽管查证,但魔呢,应该去魔待得地方,以免害人,何况还是魔神。所以,」付游一字一顿道:「请、神、北、行。」 闻言,安之脑海里电光火石般划过一些画面: 若木华庭外满满都是人,他们都举着家中务农器具,更有甚者拿着剑,张着弓,铁戈闪闪。 「请神北行!请神北行!请神北行!……」喊得震天动地。 那些声音迴荡在耳边,刺激安之的耳膜,突然,腹部突然窜起剧痛,随之胸腔泛起一股浓烈的铁锈味道。 他呕出一口鲜血,意识陷入混沌。 -------------------- 第12章 012 【若木华庭】一 「这是我给你建的一间若木华庭,算是补偿刺你的那一剑。你一定要在这儿永远活着!给我等到真相大白的那天!」 「那个景憧居然假扮你骗我那么多年!我定要杀了他!」 面前那个男人自顾自地对沈渊说了一大堆话。 谁是景憧? 他又是谁? 自己又是谁? 转眼间那人走了。 「哎!」沈渊想拦下他问个清楚,可他来去匆匆,半点拉不住。 随着他的离开,若木华庭的大门也关闭。 咚咚!——沈渊用力敲门推门,可怎么也打不开。 他望着高高的围墙,心里有些委屈,「他说刺过我一剑,那是和我有仇,所以才把我关在这里?」 十七年后…… 一连下几天的雪,雪势不大,玉屑般,只是这里冬日也暖和,收不了冻,自然这雪也堆不起来,落地便化了,叫这腊月的欢乐兴奋中平添一丝阴雨绵绵的感伤。 「我听爹爹说,辞叶在十七年前是座四季花城,半辈子都看不着一场雪,怎么我记忆里的辞叶一进冬至就下雪呢?」说着裹紧了棉袄,抱怨道:「冻死个人,脚都长冻疮了。」 有人附和道:「我爹爹说自前恆耀之主何梦访突然发狂捞出沈渊尸身之后,我们辞叶天气就变了,自那之后,我们辞叶一夜之间还凭空多出一间大宅子来!」 「何梦访疯了之后就被沈渊杀了,尸体在路边好久才被找到。我猜那宅子是何梦访的坟冢。」 「是这样吗?可为什么偏偏选在辞叶呢?我们这儿又不是什么风水宝地。」 那人摇摇头,「神的想法怎么可能被我们猜到呢。」 「打扰——」几人相谈正欢,身后突然响起一记清冷的声音打断了谈话。 应声看去,只见那声音之主一袭豆青狐白裘斗篷,兜帽遮住上半张脸,下半张脸线条利落清秀,薄唇苍白。 他启唇又淡淡道:「请问,今夕何夕?」 「偌。」一人抬手,指向不远处一家铺子。他没有直接告诉日期,而是打发他去买日历,「那家杂货铺里有万年历,你和陈老闆说买什么就是,他会找给你。」 「多谢。」 待人走远,几人又聚在一起谈到那人:「他肯定是外地人,听口音和付游他爹一样,应该都是皇都来的。」 「皇都!——这儿天高皇帝远,来这儿干嘛?!」 第25页 「看他嘴唇发乌,步子也有点儿虚浮,可能是病秧子来找大夫。你别看辞叶偏远,说不定有隐世神医在呢。」 「啊?我们这儿能有什么隐世神医,庸医是有的,前阵子吴大夫还把我们家羊治死一头!」 「谁说不是呢,吴大夫还把我们家耕地的老黄牛治死了……不过最近辞叶镇怪事怪人确实有点多,这每月初一和十五抓人的那只妖还没捉到,又突然冒出来一个皇都来的病秧子!」 「瞎说!最近那妖不来镇上撸人了,那一夜间落到镇上的那院子里的神木也显了灵,祥云缭绕,说不定那神木是前恆耀之主所幻化的,会庇佑我们吶。」 立马有人支支吾吾地说:「说、说不一定……是、是什么寄居庭院里的孤魂野鬼……」 「啊?!——!」众人一致看向那位发声的人。 那人回忆道:「前几日我喝多了酒,走夜路迷迷煳煳就走到那座庭院。我们辞叶应该没有人不好奇那座庭院里有什么吧?我也从小就好奇了,那天就借着酒兴趴在庭院门外,从门缝往里看,就……我就看见庭院里有个人,他年纪轻轻,穿着青衣,披散一头白髮。我当时就想跑了,但腿吓得发抖,迈不动步子,巧的是那院子大门忽然打开!那人就看见我,嗖地一下飘到我面前,问我今夕何夕?」 「那你告诉他了吗?」 「我都吓死啦,直接骂了声妖怪就跑了。不过细细想来,那妖怪好像有点好看,人模人样。不过他头髮和家中老人似的,是白的!」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嗷呦!除了七八十岁老人,可没有白髮的人!」 「肯定是妖怪!我看那人年纪不大。当时我还看见他走到树下,接了片神木的落叶,那手一伸出,好看极了!根本不皱巴干瘪,就像地里嫩葱的葱白!」 众人见他回忆到那人手指的样子,是两眼放光,兴奋而激动,若不是亲眼所见,不会表现得这么真实,想来所说肯定不假。 「都说手是第二张脸,那他的容颜会是怎样的精彩绝艷?」 那群人身后幽然地冒出一道清浅的喟嘆之事,当即把他们吓出一身冷汗,以为所说那人出现在身后,将他们的话全听了去。 他们齐齐转头看去。 只见一青年,十七、八的样子。 衣袍满是补丁,身后背一箱篓,里面满是画卷。 他虽是身形消瘦,面容却不枯萎,反倒眉清目秀,书卷气颇重,有文人的斯文,也掺杂了少年傲气。 ——是付游。 几人一见来人便用轻蔑的眼神斜眼看了看他,调侃道:「哟!这位不是住破庙里那位画春宫图的嘛。」 他矫正,「是美人图。」 「管你什么图,又填不了肚子,至少春宫图给人看一乐!付游,你也考虑转行了,比如拜我们为师,跟我们学种地,不过你身无二两肉扛得动锄头嘛哈哈哈……」 几人跟着一阵闹笑。 付游本是不打算与这几位粗人多说,但听闹笑声不止,他皱了皱眉,低声道:「夏虫不可语冰!」 「你是变着法说我们几个农夫粗俗,不懂欣赏呗。」 几人一道走上前,把付游团团围在中间,他们一人从箱篓里拿出一幅画。 付游急了眼,「你们拿我的画做什么!」 「做什……」 「吖!」其中一人打开画看到,不禁赞嘆出声,「画得挺好。」 「别插嘴!」 那人「哦」了一声,悻悻地捲起画,改口道:「做什么?当然是让你清醒清醒。」 付游脸色接近惨白,「纸墨笔砚是我省吃俭用买回来,那些画每幅我都得花十天半个月去细细勾勒。它们是我的心血,你们不能毁了它们!」 说完,便去抢他们手里的画,但飢一餐饱一餐,手头有力气也是虚虚地使不出来。 只见画轴从一人手里抛到另一人手里,他像猴儿一样被耍得团团转。 自己抢不过,只好另想办法。 脑筋一转,他抬起脚往带头那人的□□中间狠狠踹去。 那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捂住大腿中间那处,嚎啕道:「碎了!!!」 听闻惨叫,剩下三、四人身躯一抖,短暂怔住后个个目光歹毒地看向付游,「老一辈说文人墨客最是卑鄙阴狠,打不过就用下三滥招数。」 付游又傲又犟,一直抬眼看着他们,但心底是怕的。他虚虚地反驳道:「是你们,先招惹我的……」 「招惹!?我们闹着玩儿,你管那叫招惹!?那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招、惹。」 一番话后,又是一人举着拳头,带着唿啸的风向付游使来。 来不及躲开了,今天这顿拳头是躲不掉了。 付游认命,闭上眼睛等待疼痛的到来,突然,脸颊擦过一阵冷风。 「人各有异,素志迥然,莫强加。」 付游幡然睁眼,抬眸只见白狐短绒微风中飘摇,斗篷宽大,来人也高他半个头,挡在他面前,视线遮挡严严实实。 动手那人手腕被来人紧扼住,挣脱不了。 「是刚才那位病秧子。没想到气力蛮大。」有人在旁小声提醒。 「你懂啥!我不跟生病的动真格,怕伤到人家。」好歹自己也是成天抡动锄头干活的人,被病秧子握住手还动不了,这不得被人笑死,脸都会丢光。 第26页 他自己找台阶下,对来人道:「看你生着病,你让开身,我只教训后面那位。」 「方才我在远处看得清楚,人家只不过拿回自己的东西,为什么要被教训?」 倒吸一口凉气,见说不通,便想直接上手。他的另一只手以极快的速度搭上来人肩膀,牙一咬就使劲把人往旁边推。 没承想,那位来人手腕一翻,捉住他的手,向后反拧,只听骨头咔嚓一声脆响,他痛唿道:「断了!要断了!!放、放手!」 此间闹市,来往百姓颇多,却没一人驻足,或谴责,或说情,都只斜斜地看了眼他们,便低头继续赶路,沉默无声。 见状,方才那些一起说要教训付游的几人能跑的全跑了。 「带上地上那位去看大夫。」说着来人放手,掏出一锭银子给那人。 有钱不要是傻子。 「好好好……」那人连连点头,伸手接过银子,扛起地上那位转头就跑。 「刚刚他不是嗷嗷着手要断了嘛……」付游指着那人尚未消失的背影说道。 他走上前,兜帽下来人的表情看不真切,可只半张脸却看得他手痒痒的。他从没见过像面前这位公子一般冷清的人。 他心想:真想立马提笔画下他。 正当心里暖洋洋时却听来人幽幽地说:「这身骨肉在一点点地变得虚弱,如今连对付他们几个都很吃力了吗……」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可脑海里总会浮现出一座亭楼林立,庄严肃穆的建筑群。 虽然门窗紧闭,感到压抑,但还是有人会偷偷为他打开门窗,在昏昏欲睡,热浪滚滚的八月,让凉风入户。 冬日,窗外北风唿啸,他会为住在这样一座坚实牢固的地方而感到幸福。 他可能从那里出生又长大,可是那里叫什么?在哪儿? 他拼命地想,想到最后,哀伤的记忆流沙将那里淹没。 他自始至终都没想起来。 辞叶连绵的小雪扰乱了沈渊的感知,也或许是其它,他耳朵嗡嗡地响,自觉刚才消耗了大量的体力,怕独自回去会昏倒路旁。这也太不体面了。 他道:「你,送我回去。」 付游问道:「公子家在哪儿?」 「若木华庭。」 -------------------- 第13章 013 【若木华庭】二 二人不知走了多久,沈渊揭开兜帽一角,抬眼往前望了望。 趁此,付游偷看他的脸,眼眸刚转到帽子下面,便泼下几分暗色,他的眉眼滑进去,只剩冬令日华染得冷暗的唇。 还没来得及看清容貌,他却放下了兜帽,付游大失所望。 「快到了,」沈渊冷冷地开口:「就在前面。」 付游应声望去,第一眼没注意到庭院本身。的确,相比下神木更扎眼——彩云缭绕,鸾雀徘徊。 没为这般神迹惊嘆,他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便含煳说道:「……我想、想……为公子画幅画像……」 「你说什么?」 「我说、说……」付游眼珠想瞟向别处,又怕躲闪之举太明显,便低垂下眼眸看向地面,却无意从余光瞧见沈渊手里拿的东西,随即叉开话道:「公子现在买万年历做什么?我们都是到除夕那日随着春联一道买,怕买早了放家里不见了,或者弄脏了。老人说,日历弄脏了不吉利,对应的那天会很倒霉。」 「没这么玄乎。」沈渊道:「我觉得更像是昨天过去了,一去不返,像逝去了,所以才要把昨天埋进土里。」 付游道:「这个角度倒很新奇。」 「哈哈。」沈渊短暂而快速地发出一声笑。 他虽然在笑,却给人笑得很牵强的感觉,像是被隐形的巨大痛苦挟持、威胁着,放不开大笑。 付游问道:「公子可是身体不太舒服?」 「没有。」 没有吗? 他早就注意到沈渊的左手一直微屈着,贴在腹部几乎没离开过,一开始他觉得是个人习惯,现在看来倒像是腹疼,不得不按着腹部缓解疼痛的表现。 他忍不住抵颌暗自思付:病越拖越不好治,可看公子身家,不像是捨不得看大夫,那为什么要拖着不看病呢? 再想追问时,却发现公子已经走远。 那道绿色身影已经走到了若木华庭院门前。 付游背着画娄,心怕跑动步伐迈大,画会掉出来弄脏了,便小跑着上去,喊道:「公子等等我!」 不知是声太小,没听见还是什么,只见沈渊要关门,他忙喊道:「我想……」 砰!——朱红大门关闭了。 一瞬间,沈渊把自己从世间天地里分了出去。 「既然不想接受我,那就去死吧。赤子厄那儿有专门为你准备的消魔,只要一颗,一了百了。去吧,让小画匠为你去浔武找赤子厄,去吧,去……」 「滚!」 「哈哈哈!我们是一体的呀,只有你死了我才能滚。去找赤子厄,不然你会害人的,难道你想见血流成河?」 「滚吶!……」沈渊的愤怒中带来一丝哀求。 「好好好——假惺惺的,既不想祸害一方就去死嘛。」 他一向是能忍的,若不是死命咬牙忍住整块痛苦,拼命压制耳边那道如恶鬼的低语一般的声音,只怕他连若木华庭都回不了。 第27页 奇怪的是,在回来路上痛感倒变钝不少,可到底是短暂的,刚才又反刍似的,腹部剧痛无比,绞得人头昏眼花。 回到庭院,关上门,便再忍不住,靠着门直接瘫坐下来,他大口喘着气,嘴角蜿蜒流下一条艷红血迹。 他抬手便拭去,却在嘴角晕染一片,显得更凄凉了。 孤寂与疼痛是相关系的,而即将颓败的事物会迸发出此生最耀眼的光芒,好比临冬的深秋远比春天更绚丽。 旁人看不出来,可沈渊晓得,此间若木已经开始凋零,二三树叶配着天穹飘零的雪花,缤纷的翠白二色随风飘摇…… 「这里精雅富丽,比自己的破庙好上百倍不止。」付游拂袖扬开落到面前的叶片。 吃了闭门羹,说不气是不可能的,只是他不清楚当下怒意中还包含了另外一层情感。 他伶仃在外,喃喃道:「我得想办法把公子画下来!」 …… 身心发麻,一脉相延,从昨天至今早从未停下。 「公子,麻烦打开门,公子——」 好比跌入深水的人,沈渊的五感像是被水浸入了,声声入耳,却只能感受音浪震感,渗不进一丝声响。 回想起昨晚的事,他是被腹疼折磨得昏过去,其余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或想到深处,脑袋一阵阵地疼。 他抬手抵住前额,眉头只比麻花拧得松懈点。 待胀痛稍微收敛,耳边声响清晰起来,只听有人一面咚咚地敲门,一面说道:「公子,我是昨日那位画匠啊——」 良久不见若木华庭的主人开门迎人,付游身后的百姓便开始质疑道:「小子,这么久也不见有人吶。你不会是故意骗我们,拖延时间,然后找机会逃走吧?!」 付游转过身,清秀的面貌,瘦俏的身形,脑袋却从不下低,他微昂着下巴,抨击道:「我能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逃走,也不至于还在边陲混日子,去皇都跟向将军混个武将噹噹不成问题。」 话音刚落,身后门便「吱嘎」一声打开。 「画匠?」沈渊门后疑道。 「是我是我!」闻声,付游激动地立马调转身体。 看到沈渊仍是昨天那身狐裘,兜帽上光滑的狐绒,好似无风也会自然地颤动,他忍不住笑了笑,转眼却瞥见狐裘上两、三滴血迹。 蹙了蹙眉,他挂心地问:「公子当真身体无碍吗?」 「无碍。」沈渊仍是干脆地回答他。 看到那血迹,付游仍悬悬在念:「可昨日见公子的狐裘干干净净,今日便染了血……」 「杀鸡,溅得。」沈渊心中腻烦,奈何身体被疼痛牵制着,便随口应付道。 鸡? 付游踮脚,引颈往院子里看去。 若木华庭,室屋严洁,花木繁茂,不像养过鸡的院子,植被都被啄得光秃秃,鸡粪味沖天。 沈渊手指细嫩,十指不沾阳春水,拿刀宰鸡可想像不到。就好比面前本是纤细文静的姑娘,转眼便用破锣嗓子开口说:「老子要两斤牛肉,一碟花生米,再来十坛酒,今晚不醉不归!」,然后豪迈一笑。 这极大反差,估计晚上睡觉都得发噩梦。 付游不信,呵呵笑道:「要不我帮公子请一位大夫来?」 沈渊淡淡回道:「不可治。」 付游面露忧色,「那那那……」 沈渊不懂他这般关切的用意何在。没有所求,便没有无缘无故的关注,世间所有交往,皆是利益为底色。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抬眼,看向付游身后一片人,直言道:「要什么?你直说吧。」 付游等的就是这句话! 「公子稍等。」说完,迴转过身体,只见刚才围住他的一众人已经悄无声息地退到几米开外,聚成一团。 他朝人群喊道:「你们离这么远做什么?听得见吗?」 那群人窃窃私语商量道: 「对啊,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那你去?」 「凭啥!?昨天有人看见,若木华庭里那人拧断了曾家小子的胳膊。你们说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前脚惹到他们,后脚就全部被杀了。说不定啊,就是他俩做的。要去你去!」 「我?我就不去!」 那群人饭桌上敬酒似的,你推我,我推你,最后推出位白面书生来。 那书生被挤出人群,踉踉跄跄地往前跑了几步,待站定身形,他留恋地回头看向那群人。 「快去!快去!」他们朝他挥挥手,催道。 闻言,书生不得不朝付游走去。他对付游与沈渊笑道:「嘿嘿,他们说,敬神而远之,敬神而远之——」 付游拍着书生肩膀,与人很熟络的样子,「小时候我们一起上过学,你可得做好我的公证人,不免我们同窗一场。」 「好好好……」书生只顾点头叠声应道。 街坊间传闻说:若木华庭的主人是白毛妖怪,十恶不赦,流放至此看守前恆耀之主的坟冢,将功抵过。 书生对沈渊心存恐惧,冷汗直冒,结结巴巴地问道:「这这这……这位公、公子啊……昨、昨晚可……可有和付游待在一起呢?……」 沈渊如实回答:「昨晚?我不……」 「啊!!」见沈渊口型不对,付游突然大叫一声,打断了他。 书生以为两人要对自己动手了,惊得心漏掉一拍,顿时脸煞白,把头埋进胳膊里求饶道:「别杀我别杀我……」 第28页 「哈哈哈!别这么胆小嘛,都要哭了。」付游拍着书生的背,安慰道。 书生尴尬地抹把脸,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对不起对不起嘛。」付游不走心地搪塞几句过去,便转回正题道:「公子啊,你还记得昨天欺负我的那七个人吗?」 「记得。」沈渊道。 「好巧不巧的是,就在昨晚,那七个人全家都被杀了。男女老幼,整整二十七人。现在我身后那些人都以为是我做的,要拿我试问呢。」 付游紧盯着公子兜帽下那半张脸,希望能看到一丝情绪变化,他会出言帮自己,但他没有任何波澜,反而唇抿得更紧。 他真的没有做那些事,也知道与沈渊仅仅一面之交,沈渊大概率不会无缘无故地帮他。 他开始焦急,唇色渐渐发白,冬日里,额头冒出了汗。 突然,他看见公子缓缓启唇,问:「昨日是什么日子?」 付游没懂这句驴头不对马嘴的问题问出来是何意。他迟疑片刻,回道:「腊、腊月十五。」 「又是十五……」沈渊转口对众人宣布:「没错,他昨晚确实在我的庭院中,兇手另有其人。」 说完,转身要回到若木华庭。 叮铃—— 沈渊刚一动身,便响起清朗的铃声,在空廖冬日,毫无阻挡地快速扬开声音。 他正想着平白无故怎么会出现铃声?忽然眼前一亮,兜帽被扯下,三千银丝倾泻而下,紧跟着右肩勐地被人捏住,往后一扳,髮丝扬起一条好看的弧线。 那动手的人正是付游。 他怎么会有这么大力气? 沈渊蹙眉,只见付游的脸颊爬满黑色纹路,双眼毫无聚焦。 再送目看去付游身后那群人,只见他们与付游一般状态,个个失魂似地往自己走来。 那位文弱书生更是一反常态,双目猩红,五指弯曲成了爪状,咬着牙狠狠地朝付游袭来。 付游就站在书生跟前,将要命悬一线,沈渊心陡然一沉,扬袍勾过他的肩膀,转身带着他进到若木华庭。 砰的一声,关闭漆门。 叮铃——铃声冗长,又响起了。 瞬间,众人呆愣院外,恢復正常,面面相觑。 进到若木华庭的一霎,付游脸上那些黑色的诡异纹路倏地消失,只剩他诧异得不自觉大张的嘴和圆瞪的双眼。 他痴痴盯着沈渊,惊嘆曰:「确疑公子,不似人间物——」 「放手!」但见付游仍抓住兜帽不放,沈渊沉声令道。 付游后知后觉,「啊」的一声,手缩回。 猝不及防,下腹一阵刺痛,沈渊弯腰捂住下腹,啐出一小口鲜血。 -------------------- 第14章 014 【若木华庭】 三 「公子!」付游手忙脚乱上前搀扶。 沈渊下腹中那东西在体内冲击七经八脉,没有一刻停歇,神族强大自愈力、无限的寿命对于这种剧痛只是另一种酷刑罢了。 若是一个人在若木华庭,疼到受不住,便无需忍,但现在身边多了道视线,便不能露出一毫脆弱姿态。 藏在狐裘下的拇指指甲狠狠地掐陷进食指肉里,他将付游一把推开,用力站直身。 付游踉跄,跌坐地面,爬起来时只见他抹掉唇上血迹,再狠狠地将地上鲜血撵进泥土里,喘着粗气厉声道:「你想得到什么?呵呵……倒是很会演啊……」 相较于看似病弱的身体,他的眼神锋锐而硬挣,像极了立根岩石中的青竹。 付游的确心有打算,他心虚,双眼乱瞧,中气不足,声如蚊蝇般说:「我不想得到公子什么——不知道公子同不同意,我只想、只想帮公子画幅画像——」 沈渊见付游双眸澄澈,声小却诚恳,不像撒谎,又觉得自己是毫无自由地苟活,不如早点结束了好。 而且每至初一、十五都会有一个声音催促他入魔吧,彼时嗜血欲望暴涨。 这间庭院的建造者似乎早料到他会这样,便在一处房间里设置了铁链,他总会提前把自己锁起。 于是那声音又会叫他去找赤子厄要消魔,死了一了百了,别假惺惺的装好人了。 他倒是想一了百了,可死不了,又离不开院子。后来院子无故打开了,他才发现自己虚弱得根本走不远。 昨天他竟然倚着门晕了过去,早上就有人遇害找上门来。 他盯着面前的画匠,良久,下定了决心,方道:「画匠,你是叫付游吧?」 「是。」 回想方才那些百姓的异常神态,沈渊接着问:「辞叶是否有邪物?」 「是。」 「跟我来。」 付游应声跟随,路上,他继续解释道:「半年前在镇里出现,每月初一,十五晚上便会出现,带走一人。」 「你和那些百姓在我院前,你们认为是我做得?」 「不不不!我不这么认为,其他人就不知道了。我对公子虽然不是很了解,但也从镇里人口中听到一二,听说公子和这座庭院是突然出现,所以大家都在猜公子你要么是神,要么就是……」付游不确定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但说无妨。」 「要么就是、要么就是比那个邪祟更可怖的。」 沈渊没说话。 付游继续说:「付游倒觉得公子不像妖邪。人常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公子如果真是妖邪,院子里那棵神木也不会长得如此明媚,公子的样貌也不似心术不正之人,眼歪嘴斜。」 第29页 「人不可貌相。」 「可还有一说,相由心生。」 说话间,二人来到一间房间前。 沈渊推开门,里面光线昏暗。 他邀道:「进来吧。这里面都是些藏物,有些不能见阳光,昏暗了些。」 不可避免,不照阳光的房间总有股阴凉气扑面而来。 物品塞满几个木架,满满当当,这更加重了压抑气氛。 最终,他们在房间最里的木架前停下脚步。 沈渊伸手拿起一只葫芦,转身对付游说:「你带着这个去赤水浔武街,在北街去寻一位姓张的园叟。他若向你确认身份,你便跟他说:『许我一颗消魔。』,他定会问你:『可是心意已决?』,你答他一句『是『就好……」 沈渊的声音在付游脑子里旋着旋涡,他从没像现在这般冷汗直冒,如鲠在噎——在木架的缝隙中,他看见两根铁链。 那是用来做什么的? 「付游?」沈渊见人没反应,提高了音量喊道他名字。 付游回过神,快速眨巴几下眼睛,以掩盖刚才的情绪。 沈渊又确认道:「你的确是叫付游吧?」 「是。」 「那根铁链是院子的主人早早布置在这儿的。」 「哦,是这样啊……我还以为公子你这么虚弱是……」 「不要胡思乱想,这座院子有禁锢,我出不去,旁人也进不来。」沈渊打断了他,「我刚才说什么,你听见了吗?」 付游低下头,「没、没有。」 沈渊又重复一遍。 听完,付游接过葫芦,端看几眼,很普通的葫芦,没什么特别。 他道:「赤水,极北之地,从这里出发来回得十天。」紧跟着他又问道:「公子为何不自己去?」 沈渊转头望向房间里立着的一副黑色盔甲,眼底压抑的满是悲楚。 在庭院的第一天,他鬼使神差地穿上了这副盔甲,很合身,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前不久他又穿了一次,盔甲大了许多,也重了许多,空空荡荡地在他身体上晃着,压得他抬不起步子。 「如你所见,我很虚弱。」沈渊自嘲道:「若我去浔武,定会死在半路,然后被路过的野狗吃了怎么办?呵呵。」 付游听着心里不是滋味,「这一点也不好笑。」 沈渊送付游出门。 付游临门一脚出去了又折回,虚虚地道;「我还未请问公子姓名。」 沈渊道:「不记得,什么都不记得了,随便就好。」 付游不确定沈渊是不是在敷衍他,不过既然不想告诉他,他也不逼迫。 他又问:「那,事成之后我可以帮公子画幅画像吗?」他很在意这个问题。 沈渊又拒绝,「我不值得你动笔。」 「怎么会呢!」付游果断否认,「父亲说,琉璃易碎,彩云易散,而纵观古今,唯有字画文章可以流传千古,所以一定要去记录下那些美的东西。只有那些美的东西才值得我去动笔。我挺相信自己的直觉。我觉得公子值得。」 沈渊嘆口气,下定决心,狠道:「如果你的画可以让我消失,便来画吧。我最是不想要永恆,任何形式。」 付游略失望,「我自是没有那个本事。」 沈渊嘆道:「纵使世间有枯骨生肉之术,我也不愿回来的——」 话中之意……公子是觉得生不如死?! ——付游不明白,面前的人有风度,甚至有些优雅,和他比起来,自己无地自容,自卑到噁心。 公子能有什么不满足? …… 付游出发去浔武的十五天后,正是大年初一,寒风唿啸,飞雪连天。 容茸父母翻墙进到若木华庭。 见了这座建构宏伟的庭院,他们不禁手痒痒。活动活动两下手指,他们动身进屋,准备去顺点好东西出来。 飞雪不化,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偷盗之事做多了,他们知道,此类大户人家里,都有一间专门存放奇珍异宝的房间,只是位置隐蔽,寻找不易。 他们东摸西摸半天,没找到。 「老婆子,不找了。」容茸父亲指向屋外台阶,「台阶碧玉做的,我们去随便敲一块下来。我看货色不错,应该价值不菲。」 「我们叮叮噹噹地敲,声儿太大,容易叫……」 叮铃—— 兀地响起一道清脆的铃声。 「唉!哪来的铃铛声?」容茸父亲慌道:「莫不是我们被发现了?!」 「……」妻子背对着他,没有回应。 「老婆子,怎么不说话了?」他伸手拍拍妻子肩膀,刚搭上,妻子便勐地回过头。 只见她面如金纸,黑色刻纹爬满皮肤,似冬日里墙壁上,落光叶子的爬山虎枝藤。 「老婆子,你别吓我!……虽然平日里我们经常拌嘴,但你母老虎一样,我从没敢对你动过手啊……」容茸父亲害怕得不断后退。 然而,他的枕边人却缓慢逼近,她举起手,掐住容茸父亲脖子,连拖带拽地带他进沈渊锁住自己的房间。 光线很暗,但沈渊周身却镀着一层柔光,他半跪地上,银白髮丝毫无生气地垂落,狰狞的铁链死咬双腕,将他桎梏。 「额……哈……哈哈……」他在忍受什么,不时地发出低低的喘息。 第30页 耳边那遥远的低吟声响起:「你不能死!不能吃那消魔!我还不想消失!」 沈渊低声一笑:「原来你怕死。」 「你以为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不,我告诉你,就算死了你的血肉也会成为鬼邪的补品。答应我,成魔吧,你的身体本就该由你主宰,不仅如此,那些日日夜夜折磨你的苦楚也会消失,你会自由。」 「我不想害人。」沈渊很抗拒。 那声音道:「别人的死活管你什么事?你应该为自己多考虑考虑!那套盔甲你看见了吧?当年你就是穿的这套盔甲,只身一人硬闯妖王的营帐,砍下他的一条手臂,救了你的母后。以前大家都以为你飞升后会成为武神,武神吶!现在呢?窝囊的在这个庭院里,半死不活病秧子,你就一点不介意?」 他好烦,可怕自己会出去害人,沈渊不得不把自己锁起来,他只能听,去忍受,「别说了,我不记得,我什么都不知道……」 突然,感受到有人靠近,沈渊突然抬头,吼道:「滚出去!」他怕自己什么失去理智杀了他们。 铁链随他的动作,摩擦碰撞出一连串叮噹声。 他紧咬住牙,上唇抽动,一副野兽的暴戾而凶狂的样子。他的双瞳盛满墨水,没有一丝眼白。 见状,容茸父亲吓得不轻,连退三步,躲到妻子身后,「妖怪!」说完,连忙捂嘴,怕声太大,惊到沈渊,从而暴露自己方位。 先前被诛的二十七人死状仍残留脑海,他自然而然地将沈渊与那只妖孽联繫一起。 他不想死,不想招惹人家,转身就想逃。 妻子牢牢逮住他,不让他逃,恶狠狠地说:「剖开他的肚子。」 容茸父亲不敢说话,只摇头。他不敢。 「他现在身在混沌中,看不到你。」话虽然从妻子口中说出,但并非妻子的声音。那声音更像小孩子的,稚嫩而又成熟,很诡异。她吓唬道:「现在不杀他,到时他醒了,我们都得死!」 「不敢不敢……」容茸父亲活了大半辈子,现在却吓到涕泗横流,「老婆子,我们赶紧回家,赶紧回家昂……」 「没用的东西!」妻子将他扔到一旁。 他撒丫子就跑,中途回头唤了声「老婆子」,然而妻子却不应答。他知道劝不动,便毅然决然地走了。 女人拿出腰间随身携带的匕首,慢慢地靠近沈渊,用力送入心口。 「唔!……」沈渊低头看去,那把寒光四射的匕首刺痛了他的眼睛,「哈哈哈!你居然想杀我?这几十年我试了无数种法子,都没死成!哈哈哈哈哈!她想杀我!?笑话!不自量力!」 他疯狂地笑着,将铁链一把挣断,伸手拔出匕首,将刀身上自己的血全数舔干净了吞下,才将匕首扔掉。 他指向不断流血的心口,「这里,空的。」 说罢,一些黑色从眼珠边缘窸窸窣窣地爬满整个眼珠。他恶狠狠地说:「你有胆杀我,也有胆子被杀!」 「握命!」他喝道。 瞬间,鲜血洒满雕木门,鲜红而浓稠的液体从门缝缓缓流出。 扑通一声,沈渊垂手静静地跪下,面像死灰,两眼全黑。 也不知这样跪了多久,忽然门被爆开。 「阿渊——」居狼颤声唤道。 只听他那柔声一唤,沈渊的眼睛乍然恢復,黑白分明。 彼时,容家先祖容茸也来到房门外,只见里面血流烂肉,有一男一女两具尸体。她惊恐地尖叫道:「父亲!母亲!」 这一声把沈渊惊得心醒了。 杀人了? 杀人了。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的手一软,忙扔下手中握命羽扇。 居狼袖子一扬,屋门瞬间关闭,将女孩关隔在门外。 他对沈渊柔声说了句:「没事。我们回家了。」 可他越是宽慰,沈渊心越是撮得紧,点点作痛。他蹲下身,缩到角落,抱头痛哭,哽着喉咙道,「我真的,真的有在努力克制自己。每每临近初一、十五,我就会把自己锁起来……可我还是、还是……我不点也不清白……对不起对不起他们对不起……」 居狼走上前,蹲下身将人一把揽入怀中,更加温柔道,「离群索居,与人和睦,总难抵有心人挑拨。你不要总怪自己。」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沈渊在他怀中颤抖着,一再重复抱歉。 雪片纷乱,寒气入室。 不知过了多久…… 沈渊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他抬头,仔细端量到居狼,问道:「你是谁?」 居狼不敢相信地问:「你不认识我了?」 沈渊摇头,「我只记得一个男人将我从水里捞了出来,带到这间院子,又下了禁锢,叫我离开不得。其它都想不起来了……你刚才叫我阿渊,我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那我大概叫阿渊?」 居狼伸手托起沈渊的脸颊看向自己。二人对视,他的目光真诚而热烈,「你叫沈渊,是我的眉上雪,心上人。」 沈渊眼神闪烁片刻,「噗呲」一声笑了出来,「那个将我捞出来的人不是你。」 他拿下居狼捧着自己脸颊的手,嘀咕道:「突然跳出来说我是你的心上人,敢问我泡在水里的时候你在哪儿?都泡皱了。」 说着,腹中那物又澎湃起来,将他的内脏撞得稀碎,他忍着剧痛,却低头看见自己的皮肤在不断地裂开流血,「奇怪?怎么会这样?」 第31页 居狼道:「血咒。一旦杀人便会发作。」 听闻,沈渊居然有点开心,心道:以前从没发作过,那些人不是我杀的。 想着,猝然吐出一口鲜血,连带着一些破碎的内脏,可是他明白自己的血肉代表什么,便硬生生地含住,吞咽下去。 他表面云淡风轻,其实体内的血咒已经澎湃,加上下腹那物,已经让他疼得没有知觉,麻木了。 有什么办法能抵消一点痛楚?只需一点点就好…… 他低头看看自己。 绿衣染血作朱红衫,倒也是「新春喜服」一件,只是他已日薄西山,只此新春一度了…… 他知道这番请求是错误,可是……无所谓了……眼前这人不会真的欢喜他,那主动送上事,应当不会拒绝。 这人与他素未相识却说欢喜他,不就是为了这种事吗,或者其它能从他身上得到的利益。 他盯着居狼,自暴自弃地说道:「你说我是你的心上人,那我邀你春风一度,你总该不会拒绝吧?」 居狼伸出手拨了拨沈渊的乱发,「不要说这种话。」 沈渊深深地望着他,杏眼朦胧,「那你同意吗?」 居狼双瞳勐地锁起,「你说不认识我,却邀我做这种事。」 他准备好留影珠,轻轻含在口中。他一把揽过沈渊的肩,搂在怀中,十分用力,仿佛要把人与自己融为一体,再捏住沈渊的下巴,趁其不备,附唇吻上。 居狼吻得轻柔,但沈渊却不得移开脑袋,因为那只放在下颌的手掐得很用力,让他没一点活动可能,只得张开嘴唇承受。 留影珠流转于两人唇舌之间。 彼时沈渊银光一闪,十七年中那如白纸般空白的脑海里瞬间挤进一些画面,变得充实起来。 -------------------- 第15章 015 【若木华庭】四 沈渊从漫长的回忆中清醒过来。 他想:原来是我杀了何梦访的一家,他才会将我关在这里。呵呵,还不如不想起来呢,爹不疼娘不爱,还给我下血咒。死前被诬陷折磨,没人信我,死后被泡在净潭里天天给人看。当时我是傻吗?为什么会觉得对他们好,他们就会喜欢我多一点? 思量中,居狼扼住沈渊的手腕,举至头顶,死死压住在墙。 他低下脑袋,深深地埋进沈渊的脖颈间,一股淡淡的木质馨香合着天地外清冷的雪气瀰漫鼻腔。 他在沈渊耳边低低地开口:「我来晚了——」 这么看居狼,他倒与汪盼长得相似。 这一刻,对汪盼的爱意与遗憾涌上心头,怎么也止不住,沈渊情不自禁地动手,附唇过去,想再吻一吻他。 关键时刻,他停住动作,只用唇轻轻地碰了碰居狼的脸颊。 血咒发作,与腹中那物一同折磨着他。血腥味冲上齿关,他拼命地下咽,最终,没流露出一丝血迹。 十七年浑浑噩噩,孤身一人,苦痛加身,当时被众叛亲离,胡乱诬陷,心心念念有想要沉冤昭雪的执念早被消磨了。 如今若木华庭的禁锢消失,他好不容易出去找到一位画匠,让他去找典山。 虽然他没有直言告诉画匠他的身份,但在路上,他一定会知道。 那画匠清贫而孤傲,怀有才华,怎么甘心碾作尘泥,平凡一生?他也定会去找典山换他想要的富贵名利。 身中不死咒,可典山会有法子让沈渊解脱,就算没有,他也让画匠拿了消魔回来。 他就要得到解脱了,解脱之前可以为自己放肆一把吗? 沈渊默默地抽出被居狼压在墙上的双手。 居狼没阻止,轻而易举地让他苍白的手臂滑出手中。 沈渊在居狼面前站起身,再转过来,背对着他,纤细的双手搭上身上穿着的轻薄的青衣,缓缓脱下,褪至腰间。 满背鞭伤。 时间太久,已然全部癒合,可疤是去不掉的。一道又一道的黑色深入皮肤,像道道挖掘后又被随意丢弃的沟壑。 居狼的脑袋瞬间一片空白,嗡嗡直鸣,胸口像被钝锤敲击,咚咚咚……又闷又疼。 他缓缓站起身,指腹轻轻拂过那些伤疤。那并不平滑。突然,他收手,从背后环抱住沈渊。 沈渊转过身来,半身□□,缩在居狼的怀抱中。他抬眸与居狼对视,轻轻启唇,漫不经心又带着薄凉而不走心的挑逗说道:「嫌弃这满身伤,不愿意碰我?」 「怎么会。不是的。」居狼抱起沈渊,走向卧房。 二人落入被褥中。居狼在上,沈渊在下。 放眼望去,眼底风景很美,沈渊的白髮铺满半张床。 【……拉灯……沈主动脐橙,后来体力不支,居被挑起了欲望,翻身主动……】 早晨,沈渊在腹痛中醒来,但还好血咒已过。 他躺在被褥中想了很多事,他想:世间无人能抵抗锦衣玉食的诱惑,付游大概已经偷偷画了我的画像,被认出所画之人,带着画引典山前来了。 再看去身旁熟睡的居狼,他想:怎么可以与这素未谋面的人发生这种事呢。呵呵呵,果然人一堕落就该死了,真不知若我活着以后还会烂成什么样。 身体还在昨晚那场的劳累中没有甦醒,他想着想着,便又昏睡了过去。 前几天,气温降得很快,冻收得很急,但小雪依旧,如此一连下了几天,地面早早堆上了雪,厚实一层,放眼望去已是一片天地相连的苍茫景色。 第32页 雪满华庭,屋里被雪面反射进的光照得既清又透。 沈渊睡不实,闭眼只觉得眼前笼一层白光,也不单于积雪的原因而睡不好,更主要还是身体承受的痛。 他干脆睁开雪眸,却见居狼绕着他的一缕银髮在手指上,正细细地瞧,见他已醒,便立马收回手,转身要离开。 「等等。」他叫住居狼。 他撑起身子,想坐起,手臂一用力,腹部也跟着翻搅起来。 往常,他只要咬咬牙,就能不动声色地忍住,今日却像有人拿刀直攥他的内脏。他疼到脱力,撑不住,整个人「咚」地跌回被褥中。 他忍疼忍到额头青筋突起,却对面前这位清俊少年安慰道:「刚睡醒,我有点煳涂。」 居狼自沈渊再次入睡后便醒了,第一眼便见他蜷着身子,缩至一团,眉目紧蹙,满是痛色,探探鼻息,气若游丝一般。 有层担忧伤感的薄雾笼在心中,挥之不去。 「疼吗?」居狼问道。 一瞬间,沈渊心中有暖阳经过,可改变不了任何,冰天雪地不会缓和至春寒料峭,反倒乍暖还寒,忽冷忽热,叫人心痒痒。他苦笑,「见笑了。」 居狼垂眸,一直凝视沈渊。他面无波澜,但眼底却暗潮汹涌,「跟我回去。」 沈渊看向屋外雪景,目光悠远,淡淡一笑,意味不明。他懒懒地撒着娇,「我好累啊,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好好睡一觉。」 「你若觉得昨晚那朝露之情会误了你,那我就……」沈渊有意用留影珠消除居狼的关于那晚的记忆,所以在昨晚一夜春风后,强撑着昏昏欲睡的意志,拿了居狼帮他回忆起以前的留影珠。 他悄然催动留影珠,说道:「那我就帮你将昨晚那段记忆收回……」 「不要!——」居狼哀嚎一声。 跟着,强光闪过,灼焕玉窗。 居狼双眼紧闭,好似陷入了昏迷。 现在不离开赴死,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沈渊为居狼盖好了被子,理了理衣服,便下床推门出去。 …… 「请神北行!请神北行!……」若木华庭外突然响起阵阵吶喊。 一整晚,容茸都呆愣在檐廊中,她对面前碟血淋淋的场面只感到些许恍惚,并无失去父母后,要死要活的悲痛。 「吱嘎——」 大门打开的声音把她从失魂盪魄中拉了回来。 见沈渊就着斑驳血衣走出来。 大雪纷飞,他披着雪华,晶莹银髮,宛如白玉。 可到底是虐杀了自己父母的人,容茸不想与他靠太近,正想逃开,却听他低低说了声:「对不起——」 容茸不再逃避他,既战战兢兢,又奇怪他的声音怎么会如此温柔细腻,隽永空灵?不太像流传中说的,是流放至此,看守坟冢的恶人。 「我知道,说再多对不起都没用,不足弥补。」沈渊四顾而望,最终目光停在了若木之上。 他凝望着若木,眼泪腌红了眼眶。似在交代身后事,叮嘱到容茸:「以后,你就好生在这间庭院住下,里面东西看不顺眼了就扔了。只是……只是这棵树一定要留下。在羽渊之底,赤子厄把这树的种子给了我,说待大树参天,他会来找我。我虽然忘了一切,可当怀中种子掉出来后,还是不自觉地种下。现如今此树已参天,他却没来……只要这树还在,他总会来的……我怕这树没了,赤子厄便找不到我了……你若哪天看到赤子厄寻到这儿了,就跟他说一句:『安好,勿念。以前种种,不想记得。』」 「嗯,我记着呢。」容茸注视着沈渊,他的银丝十分纯洁。 旋即,他弯下腰来,一双亮晶晶地杏眼望着容茸,小心地询问道:「你请帮我把这颗珠子毁了,好吗?」 容茸只叫他那双澄澈得能映下自己的眸子震撼得犯了呆滞。她没多想,便颔首答应下来。 沈渊将留影珠送进容茸手掌里,说:「埋在院中那棵树下就好,几天它就会自己碎的。切记,这颗珠子不要给任何人知道它的存在。」 容茸回过神来,忽地想到居狼,「连那个板着脸的哥哥也不可以吗?」 沈渊点头,「翻来覆去是我不好。我只怕有些事他忆起来会苦恼,与其这样,不如不忆。」 容茸着急地说:「可是昨天他知道你的消息后很开心。我都看在眼里。」 「这样啊……他,难道他以前就认识我?」沈渊道:「如果他醒来还记得我,你就跟他说,我不跟他回去了,找个娘子吧。」说罢,他就向庭院大门走去。 「我不这么贊同。」容茸拳着琥珀般绚丽的留影珠,「如果爱也是让人苦恼,那其它更让人生不如死。」 -------------------- 第16章 016 【若木华庭】五 「请神北行,请神北行,请神北行……」 几万辞叶人,遍满庭前,催沈渊出门,叱咤声动天。 吱嘎——朱红大门打开。 众人噤声,退出几丈远,留出门前一块空地。 沈渊出门。 为防止容茸他们跑出来,又在庭院大门多加了几道禁锢。用这些禁锢反锁住他们,等居狼醒来,相信他能从内部轻易打开。 那张雪玉精琢而成的脸,被痛苦浸染得满是憔悴,唇色与苍白面色几乎快相同了。他简单披了件青色单衣,寒风凛凛,吹拂着衣服贴服身体,显出瘦俏的轮廓,好似快被吹走一般。 第33页 「妖孽!」众人中总有位胆子大的,也不知道他是真的胆子大,还是被控制了,他站在人群最前面,指着沈渊正义凛然道:「你们快看!他手上还有没干的血!」 沈渊看了看手背上一小点血迹,想是昨晚居狼帮自己清理过了,早上醒来只觉身体清爽,床褥干净,只是刚好遗漏这一点。 且,这天天寒地冻,昨夜与今朝,都过去多长时间了,不凝固,就该结冰了。 「呵。」沈渊短暂一笑,笑声弱到揉进风里,几不可闻。 「你、你笑什么!?」 「……」沈渊没出声。他不想,也无需回答。 远处,典山持伞而立雪中,一群侍卫静侍身后,但不见付游的影子。 他双眸深处的炯炯目光,全部看向若木华庭前,「扔块板砖进猪圈,叫得最欢的那只,就是被砸痛了的。」 「你!你!」果然,那人气到声音颤抖,咬牙切齿道:「自你一来,不是有人失踪就是丧命。巧的是,我们这儿四季如春,居然也会下起雪来!我、我……」 那人左右看了看,抄起旁人一把弓箭便朝沈渊心□□去。 箭头吞入身体,从后背吐出。他的身体被突如其来的冲击力带得往后一顿,却没倒下。血腥味瀰漫齿关,拼命下咽,却仍有血液从嘴角溢出,只得利落擦掉。 自始至终,他的眼瞳都保持清澈,眼底却刻满麻木,好似被弓箭贯穿身体的不是自己,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早死了,失了心,一颗热诚最后被狗叼走吃了,凭着何梦访对他的恨、对他下的不死咒吊着一口气,叫他还能有什么表现呢?再者,他的的确确没有痛觉,除了曾经那些他珍视的人对他下的诅咒。 他拔掉胸口的箭,眼眸从左到右扫过众人,而后随手将箭扔到一旁。 那人更加理直气壮,「你们看吶!我射出的箭正中他的心口,他竟然没事!他就是妖!大家快剖开他的肚子!!」 「剖开他的肚子!!……」众人大怒,声声附和着。 「大家静静!静静!」付游早就混进人群中,他突然跳脱而出,喊道:「容我和公子再说两句话!」 「啊?这……」众人懵住。 茫茫人海,水泄不通。硬挤?付游肯定挤不出去,「大家让个道,让个道先。」 众人应声主动让开一条路,不消一会儿,付游出现在沈渊面前。他拿出沈渊之前交给他的葫芦,完整地交还了回去。 「多谢。」沈渊接过葫芦,向他道谢。 「举手之劳。」付游四顾而望,看到若木华庭前那群人脸色黝黑,仔细一看,竟是些黑色刺青般的东西贴在脸上。他问:「公子,他们是怎么了?」 「我知道有个邪祟是冲着我来的。」沈渊道。 付游听完,神态平静,问道:「公子如此看扁付游吗,觉得他是贪图荣华,抵抗不了诱惑之人?」 沈渊移目到付游身上。只见锦衣玉带。 想必是与典山见到面了,是不是贪图荣华,抵抗不了诱惑之人显而易见,他无需回答。 他的前身种种,典山也肯定与付游说过了,付游也定如旁人一样厌弃他,恨不得叫他死,离他远点。那么,现在出现在他的面前,恐怕是别有所图。 沈渊冷声提醒付游:「我怎样都无所谓,可这些人无辜。我只求你能与典山说说,让他救救这些人。你回典山身边吧,怕只怕这些人失去理智之后连你也伤害。」 「伤害我?他们敢伤害我!?」付游沉下脸,冷笑两声,阴恻恻地说,「我是他们的主人啊——」 「你!」沈渊终于明白了,「难怪刚才他们会听你的话主动让开路!」 「不不不。我是付游,这具身体就是他的。只是很不巧,付游在浔武的客栈里,被我的巨蛇幻像吓死了,哈哈哈!借尸还魂,你也用过这法子啊。」 说完,付游张开手臂,在沈渊眼前转一圈,似是在展示这具身体,「现在,我,就是付游。」 他继续道:「沈渊,你这次大错特错。对!世人都爱财,但付游从没想过背叛你去换荣华富贵。你知道我装成算卦的,又做幻像,还骗他说皇都有蛇妖,有多累吗?他偏偏不听我的,一直认为你是他的『君子至止,锦衣狐裘』呢——」 听闻,沈渊一口寒气窜上,郁结胸口。他「切」地一笑,说谎道:「我不在乎。」 「我拿走你给他的钱财,再给他指条路,让他去皇都找典山,把你卖了换荣华富贵。他还是不肯,反倒急哄哄地找玉山奴借银两,可那玉山奴已事先被我杀死在家中,他扣门无人应,只能另想办法。我原以为这次他会找典山了吧,他还是没有,他居然决定,就算自己一路乞讨,也不能背叛你。」付游冷声笑了笑,「付游多相信你啊。你呢?你不在乎他!你连名字都不告诉他!说到底,是你害了他!」 惩罚似的,腹部开始绞痛,沈渊依然保持平静,手却在偷偷地用力死抵痛处。 原以为世人都不可信,更何况是堪堪几面的一位少年。可世间之大,总有例外,他却直接,或间接地害了这位少年。 付游劝道:「哎——沈渊,所有人都想叫你身死魂灭。我不一样,我只要你的躯体。反正你求死,不如就成全我,把躯体给我。」 付游俯下身,贴在沈渊耳边说:「我发誓,景憧是位君子,绝不用你的躯体做见不得光的事。」 第34页 乍然一口血涌上来,然而,面对眼前这只邪祟,沈渊只能把血往肚里咽,「你们不就想我承认吗……好,我承认,对东海龙族、梦访,以及、以及那两岛的岛民,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付游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是沈渊,当时他死不人罪,现在却轻而易举地认了。 「一别经年,没想到你嵴骨早被打断了。你很想死对不对?你想死前得一点安宁?你以为你认了罪我们就放过你,给你一点清静?」付游有些生气,「放过你?谁来放过我?又有谁来放过景憧?啊?!我和他生来就得为你死,在镇魔塔里受尽折磨?!你也被婖妙关进去过,你应该知道里面什么样吧,那些上古凶兽个个兇残,落他们手里难免断胳膊断腿。 「你也可怜——从九离皇子到千古罪人,心爱的家人朋友都在记算你的死期什么时候到?死之前,你从来没有想过那些美好的感情都是假的,是那些你最爱的人一步步做局污衊你逼你。」 那些记忆半点不美好。 明明沈渊什么也没做,却要被锁魂钉钉住左右中府穴,变得手无缚鸡之力,流放极北; 之后,明明是他被典山联合着何梦访的母后一起被带到青龙族受尽炼魂石之苦,髮丝全白。 而他只是带着典山去讨个说法,刚进入何梦访殿中便看见血流成河,何梦访叫嚷着让他滚。 后来在西轩门上,母亲却呵斥他,一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而他终于得了话头有机会解释一下,才说了几个字而已,便叫蓬莱岛岛主汪徊鹤把他那颗活生生的心抓出来餵狗。 当时他有执啊。 死不瞑目。 现在……从他邀请不认识的居狼度过那一夜开始,他的嵴骨就被打断了……无所谓,反正都要死了,总不可能生生世世都纠结这种事情吧。 「别说了!」沈渊打断他。 付游偏要说:「我本不想逼你,可谁叫何梦访杀了景憧?镇魔塔里我们相依为命,我怎么能失去他?你们长得这么像,那就只能委屈你了。」 从前沈渊想活,却总有人把他往死里逼;现在他想死,依然有人逼他死,可他却死不成了,只平白接受痛苦;如以后死成了,又有人跳出来说,要他的躯体。 从头到脚都有「罪」,或许他就不该出生,不该在意清白这种任谁空口无凭说两句,就可以抹黑的东西…… 银白垂帘,沈渊的脸隐没髮丝下,「……对……是我……哈哈……哈哈哈!……」 付游恶狠狠地说:「这是你该的!『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多少事情环环相扣,丝来线去,没个由头!对,你可怜,可线头是你,不扯你扯谁?!」 「你特么放屁!爱扯谁扯谁去!」沈渊直起身,双眼迅速爬满黑色,耳边窸窸窣窣,仿佛是那些黑色向眼球正中央行进时发出的声音。 他往付游肚子上来一脚狠踢。 竟把人踢出两丈远! 咕咚一声,付游摔在雪地里。 不过雪积得厚,棉花被似的,倒是不疼,就是震得眼冒金花,有些六神无主。 付游正挣扎着撑起身子,沈渊却已闪到他的跟前,了无声息,神出鬼没。他道:「君子?与你同流合污的君子吗?!那君子景憧是谁?啊!我马上去宰了他,叫他一死再死!若他还能活,说不定能捞个鬼主噹噹,那他还得对我三叩九拜,好好感谢一番呢!」 说着,他折下腰,伸出手扼住付游脖颈,举至双脚凌空。 青衣白髮,丽于骨,慧于风,大有世外神明,披风带雪而来的感觉,可仔细一瞧,眉宇间却有若隐若现之煞气。 付游心中的恐惧和惊讶慢慢滋长。他知沈渊是魔神,但有两道咒压身,又压制在净潭已久,按理说只比凡人厉害一些,翻不出多大水花,却没想到沈渊的实力竟恐怖至此。 这完全不在付游的计划内! 得另寻他法。 「立刻给老子放了这些人!」沈渊令道。 「好——」付游被紧扼住脖颈,只能从喉咙中挤出点声音来答应:「你、你先放我、放我下来——」 沈渊应了他的要求。 付游双脚刚一落地,就开始慢摇手腕银铃。 风雪寂,清音起。混沌中的人逐渐清明。 「好了,等一会儿他们就会完全清醒。」说完,付游开熘。 他纵身而起,几个起落,身影便完全隐没风雪中。 沈渊脱力,双腿发软,踉跄几下,立马蹲下身,一只手插进雪里,支撑身体不会倒下,另一只手捂住腹部,缓解疼痛。 银白髮丝从肩头滑落。 忽地,后背突然洒下一片温热。 他终于察觉不对劲。 一回头,剎那间见血海尸山,尸骨遍地。 沈渊不理解,他明明已经逼迫付游放过这些人,可才恢復一会儿,这些鲜活的人就都不復存在。 「为什么啊?我已经认错了,是我没有跪下来,认得还不够心甘情愿吗?」 他早已无意活下去,求死的念头根深蒂固,只是死前又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他跪下,对这些死去的人重重一拜,「对不起……」 他打开付游带回来的那只装有消魔的葫芦,送到嘴边,仰头将消魔一口吞下。 魂魄在四分五裂,逐渐消弭,沈渊感觉得到。 第35页 凝视着自天穹簌簌落下的雪花,额头的银白髮丝随风吹起,落下,吹起,落下……他勾起嘴角微微笑着,说道:「赤子厄,你识错了我——」 流血千里,蜿蜒至典山一行人脚下。他带领着一群人往若木华庭走去。 却见寒风中,银髮荡然,沈渊孑然跪立,宛如一朵孱弱的火苗,随时会熄灭。 「沈渊。」典山出声。 「……」 「哎——」典山哀嘆一声,在沈渊面前蹲下,「付游一入皇宫,吾便察觉端倪。」 「……」沈渊自始至终未吭声。 典山发现沈渊肩头落下几片雪花与枯叶。他伸手拂去,刚碰触到沈渊,他的身体便如一块木板般僵硬地仰倒。 银髮柔软,飘扬而起,随身体的坠落一同砸进雪里。 他闭着眼,一如睡着了。 典山走上前,弯腰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半晌,他长舒一口气,嘆道:「终于阿……不会再回来了……」 他直起身,「皇兄总为别人着想,知道魔神的血肉意味着什么,就只能打碎了牙齿和着血往肚里咽。」 他对侍卫下令道:「以防万一,把皇兄的躯体带回去,推入羽渊。」 他沉声道:「那徘徊渊底的鬼域魂灵自会啃食,恐怕不出半天连骨头渣都没了。吾倒要看看这次还能不能再回来!」 得令的侍卫斗胆问:「皇刚刚说沈渊的血肉能让世间魑魅魍魉修为大增。那我们把他投下羽渊,岂不是会叫那些东西逃出来危害世人?」 「世道若无纷乱,何以立威立信?呵呵呵——」典山眯起眼睛,嘴角噙笑,不改邪傲。 -------------------- 第17章 017 我执 一 再一次如临不测之渊。 现在,安之面如死灰,呕血不止,已经染红大半枕头。 他的天仿佛又裂开了,岌岌可危。 「居兄别急,待我诊看。」谖竹在安之身旁端坐。 他在玉白的指尖凝出一小团白色光球,推入安之额头。 不消一会儿,他勐然移开指尖,颤声道:「阿渊、阿渊体内有股力量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 那股力量激盪得他的整条手臂都在颤抖。 「定是婖妙!」居狼红了凤目,咬牙低吼,有些疯魔。 谖竹看在眼里,一点不惊讶,反而柔声劝道:「忘执,斩情。」 「如何忘?!」居狼勐地回头狞视谖竹,不容拒绝地嘶声命令道:「救他!无论如何!」 见劝不动,谖竹长嘆一口气,淡道:「那见效最快的方法牺牲很大,却不能彻底解决此事。我,不建议这么做。」 居狼暗讽道:「你是楚云的徒弟,难怪会说出这样的话。你们都盼着阿渊死。斩情?呵呵。他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曾因一念柔情而入执,也因一剑无情而入圣。」渐渐的,他的语气狠戾起来,「这情,我早斩过了!今日,你救他便是救这芸芸众生,不救,便是害了他们!」 谖竹眼底终于闪过一丝淡然之外的情绪,他诧异地望去安之,细声道:「为什么是这样?斩情之后为何还会执着?」 一会儿,他的眼底情绪流转,依然柔润如风,点头道:「好。」 悲痛压迫着居狼胸腔,他走到安之身边。 同样,巨大的疼痛也压迫倾轧着安之身体,他虽昏迷,却能遥感痛觉。把身体蜷成一团以做缓解,但无用;他疼出一身汗以求发解,也无用;只将白髮汗湿,胡乱贴在额头上,平添狼狈罢了。 最后,是得用五官止痛。他的眉毛拧作一团,胸膛剧烈起伏,急促地喘息着,双手紧紧抓着浸湿的被褥,手臂上青筋暴起。 「唔——」时不时发出的痛吟,但已经弱不可闻。 「为了他,明知得不偿失也会去做。」居狼抬手,轻柔地摩挲着安之苍白的脸,「芸芸众生?他岂不也是芸芸众生的一泉?怎么会有为千万人而放弃一人的道理?」 从头到尾,谖竹在一旁看得真切。初印象里居狼那张威冷之面,寒微之言全被急化了。 他无声地长嘆一口气,道:「那个法子需要生剖一缕魂魄,渡入阿渊体内,与那股力量互相牵制。若渡入的魂魄太弱,则无可能压制;太强,则不成相持之势。魂魄渡入阿渊体内后,强弱不可判定,只能赌。换个说法,此是以命换命,两败俱伤之法。帝君,当真愿意?」 「我告诉你斩情之后我还在执着什么。」居狼道:「我要让他好好活着。」 谖竹眼底一震,「是啊,只因我执着于他,便要斩杀他?太霸道了。」 …… 安之醒过来。 窗外鸟儿们却没理由地雀跃。 他环顾房中寻找居狼。左右看看,却不见居狼的影子,他有些心慌,「没人?他去哪儿了?」 赤子厄道:「我不是人?这是变相夸我,还是骂我?」 「你是老神仙嘛,怎么算人呢。」安之没空打趣,立马话峰一转,问道:「不是。居狼呢?就是穿一身黑,板着脸,凤眼儿,男人,长得挺扎眼的,人群里一眼就能注意到……」他尽量描述详细。 赤子厄一挑眉峰,想也没想,立即摇头,「没看见。」他的声音有些不可察觉的寒意。 安之不信,问:「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赤子厄一边回忆,一边道:「前天晚上,我折回若木华庭找你们。回去后,只有容家阿祖和董天逸,你不见了,他们又被迷昏,我就只能在镇上慢慢找,一直找到天亮。然后,董天逸突然通知我,说:『你在他的别墅里昏迷不醒』。我一听这还了得,赶紧来了。我估计是董天逸和容家阿祖的迷药过劲了,他们自己回家了,然后董天逸才发现你浑身是伤,倒在他家庄园中。」 第36页 安之又问:「可我记得我在付游家,怎么又到董天逸的庄园了呢?」 说完,一些昏迷之前的片段划过安之脑海。 付游把封灵玉打入自己体内,他失控了。 那控制他的「沈渊」很懂折磨人的办法:让好人眼睁睁看着自己堕落,让坏人「笑着」散尽家财。 他当时意识很清醒,可身体却不受控制。 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根根掰断付游的手指,撕掉他的一条手臂,拿起断臂在手里把玩,并发出快意的低笑。 直到付游疼昏了过去,就没再折磨他。 之后,居狼冲进来。 他想逃,毕竟人人都想把光鲜的一面展示给别人,落遢的一面留给自己。 付游与安之对峙。 安之死不承认是他生生撕了付游的手臂。 居狼却拉过他,义无反顾护他在身后,问也不问,只要是他说的,照单全收。 想到这儿,安之太阳穴一阵胀痛。 他心中有个问题急需解答: 既然居狼身份是玩家,那么他在现实世界中也存在,可为什么一个虚构的游戏剧情里有他?难道他是这款游戏的设计者? 安之翻身下床,急忙跑到客厅。 别墅向阳面是一整块落地窗,阳光轻易地洒进来,主打白色的别墅本就敞亮,现在更是刺眼,仿佛行走于艷阳天的冰天雪地里。 他四顾而望,无一人在。 遥想那记忆中,真正的付游是何其地相信沈渊,却落得魂首分离的结果。 他想去看看付游。 安之回到房间:「赤子厄,我们一起去付游家看看他吧?」 「好。」赤子厄爽快地答应下来。 安之火急火燎地与赤子厄一起赶到付游家。 奇怪的是,他从没觉得身体有今天这么轻快,跑起来轻松异常。 想来是他恢復了一部分沈渊的记忆,所以能力也提升了一点。 几分钟后,二人便来到付游家门前。 推开门,只见园中狼藉,付游的断臂仍躺在原先位置。 往屋里走去,却见一具断臂尸首仰面倒在门前台阶上。 ——是付游。 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伤感,安之注视着付游的尸身,一脸凝重,他哑然问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付游救回来?」 这下换赤子厄不明白了,「他这么对你,你还想救他?」 「付游早在千年前就死了,是折丹在他死后占了他的身体,而他的死是、是我害的……如果我相信这孩子的为人,没有叫他去浔武找你就好了……他当时才只有十七岁……」安之的眼底闪烁着泪光。 在那段回忆里,他与沈渊感同身受。 在听闻付游死后,沈渊反应激烈,懊悔自责,如果沈渊还有时间的话,他是十分想弥补付游的。 一时间,院中寂静无人语。 赤子厄咳嗽两声,清清喉咙,道:「付游已是半神,不老不死。□□未腐,魂灵出窍,是不算死了的,算失魂,那魂魄会永远在世间游荡,履行作为神护一方安宁的责任,转不了生。」 说着,轻轻睨了眼安之,只见他半垂脑袋,神情低落。 他便补充道:「但也有办法。」 「什么?!」安之眼前一亮。 赤子厄对安之知无不言,「寻回付游的魂魄,令其魂归主体。他是半神,魂归之后能自愈的。」 「对呀!」安之被自己蠢到了,「先前酒店里的人就说,打断付游的腿,过几天他就又好了!」 「不过找到魂灵前,要先保护好付游的身体。」赤子厄一盆冷水浇下来,「你打算一路背着付游尸体走下去吗?」 安之想到自己还有任务,让他背着尸体上路,且不说观感诡异,行动也不便吶。 「就是这儿。」忽听屋外响起说话声:「那大爷说要收尸的地方就是这儿。」 说着,那几人走进院中,与安之、赤子厄碰个正着。 那几位收尸人吓到乱窜,「难怪出价这么高,原来有只白毛妖怪在!」 「有钱赚,没命花——」 「你们站住!」安之凌空一跃,纵身翻至院门前,堵住他们去路,问道:「是谁叫你们来收尸?」 赤子厄倚门笑看。 只听那几人哭嚎道:「我们也不晓得那大爷是谁哇!他给了我们一人一朵这东西,就叫我们前来收尸了……」 几人从怀中掏出一朵形似兰花的金花。 安之看着金花蹙眉,犯了难。 赤子厄走来,从一人手中拿过金花,对着阳光照了照,说:「没错。只有妖界帝君才会将金子雕刻成夜幽兰的样子使用。」说完便把金花塞回那人手中,并让几人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安之挑了挑眉,奇道:「妖皇帮付游收尸?他们认识啊?」 「小子,」赤子厄重重地搭上安之的肩膀,「你小心一些,那妖皇恐怕是盯上你了。他接近你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歷来妖界帝君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现任妖皇更不是什么好货!不仅以下犯上杀了前任妖皇一家老小,还将其削成人棍;更是把王后深锁皇宫,折磨致死!听说他从小流浪,居于狼群,是他的养父一手养大他,可养父与典山不合,他为了赢取典山的信任,巩固妖域之主的地位便绑了养父,带至九离,亲手将其推下羽渊。」 第37页 听闻现任妖皇的劣行,安之一脸惶恐,「我又不认识那妖皇,他盯上我做什么?」 赤子厄道:「现妖皇与典山走得近。那位王后就是那妖皇刚上位时,典山派人便送给他的,他把那女人收了做为王后,从此妖域九离便成了同盟关系。妖域之主估计是听了典山的话,帮忙捉拿你。你这小子没啥心计,定不能逃脱九离人中之主,妖域妖中之王的阴谋诡计,若你能隐居不问世事就隐居吧。」 说着,他变得郑重起来,「你说过能不能隐世而居不是你能决定的嘛。这样好了,你若想入世,我也不介意再介入因果中,助你到底!你若想出世,那便跟我回赤水!云台阁的大门永远为你敞着!」 安之有点感动。 赤子厄对沈渊的情谊是真的,至少比温言这个坑货好了不知多少倍。 「他们在这儿!」 安之正是感到欣慰,却听到声音响起,语气兴奋不已,好似寻了他们很久,终于寻到了。 他寻声望去院外。 见院外一大群人,乌泱泱一片,应该整个辞叶镇的百姓都在这儿了。 他们声势浩大,齐刷刷地跪下,异口同声地请求道:「求求你们,不要将我们的镇长带走,网开一面!!——」 -------------------- 第18章 018 我执 二 安之看他们红着眼,唿吸沉重而急促。只怕若木华庭那一幕又上演,他拉起赤子厄要走,赤子厄却拦下他,说:「都只是普通百姓而已,并没有附上应声虫。」 说完,眯起眼从上到下仔细打量安之,他说:「以前的你会不顾自己地帮他们,而不是走开。」 安之道:「既已经死过一次,便会惧怕死亡。」 正巧,那跑至面前的百姓咕咚一声跪至二人面前。 见状,安之立马慌了,弯下腰扶人起来。 可那几人怎么扶也扶不起,劝也劝不动,安之眼眶一红,便也双膝一屈,与他们面对面跪着,「是我有错在先,如果没有我,就没有这么多苦难。」 一时间,他也分不清,这句话是他想说,还是帮沈渊说的。 闻言,赤子厄鼻头一酸,眼眶湿润了,他仰头望了望天空,咽下堵在喉咙的东西,再低头,伸手捞起安之手臂,一把拉人站起来,朝众人朗声道:「都起来!」 众人依然长跪不起。 赤子厄补了句:「不起是吧?逸舒君的话都不听了?好,那你们跪着吧,我们走了。」 「还请二位神明,不要让以杀止杀的人带走我们的镇长!!」 一人起头,众人跟随,「还请二位神明,不要让以杀止杀的人带走我们的镇长!——!!」 声量之大,足可令大厦将倾。 那声音在安之的胸腔来回震盪。他拉过赤子厄衣袖,道:「我们回董天逸的山顶庄园看看情况。」 赤子厄道:「董天逸的确杀了容融与髮妻,理法不容。」 安之道:「可他的本心也是为了辞叶百姓,相信他们也懂,所以才会来帮他求情。」 赤子厄道:「董天逸一时为我执所困,等想通清醒过来,以他的为人,不会放过自己。这些百姓只是一时不信他杀了人罢了。」 安之道:「那就让董天逸亲自给他们一个交代,免得让他们牵挂。」 赤子厄看着与自己一般高的安之。 除了青丝化雪,没大改变,一双杏眼还如当时一般既清又亮,眼神坚定异常。 他嘆口气,道:「总觉得这一见是月同人不同,如今,依旧是月同人也同——果然有些人是很难改变的——」 说完,看向地面,搜寻一番,目光锁定一块石头,于是伸手,凌空一抓,那石子便飞入了他手中。 「阿渊,」说着赤子厄又朝安之身后的百姓朗声道:「还有你们!头全部给我抬起来,给我看好了!」 话音刚落,赤子厄握住石子,抬臂,在空中画出三四只圆圈,又在那些圆圈外画出一只更大、能将所有小圆框住的大圆。 安之仰头看着那些炫如花火的圆圈,蹙眉,不解赤子厄用意。 赤子厄扬声道:「那大圆呢就是辞叶镇,被包裹其中的三四枚小圆就是你们辞叶镇民。」 说着,他又添置一位「辞叶镇民」进入「辞叶镇」中,并且那位「辞叶镇民」为实心的红色圆圈,与其它空心无色的圆圈有明显区分。 他解释道:「这枚红色的圆,便是董天逸。」 只见那「董天逸」愈来愈大,正向周围扩散,并在蚕食着其他「辞叶镇民」。 安之慌张地问道:「怎么回事?」 赤子厄答道:「董天逸是一镇之长,对辞叶有绝对的掌控权。那么,我们假设一下,有朝一日董天逸失控了,会产生什么后果?」 语闭,只见「董天逸」的红色圆圈迅速扩张,眨眼间吞噬全部「辞叶镇民」,霸占了整个「辞叶镇」。 赤子厄道:「掌控权一旦失控,那结果大部分会非常惨烈。这就是有人能当一方霸主,只手遮天的原因。」 连带着安之在内,所有人都沉默了。 而天空中的「董天逸」仍在向外蔓延,很快便染红了辞叶的半块天空。 赤子厄转而问道安之:「小子,你知道了吗?」 说完,空中那层艷红如烟花般怦然破碎。 第38页 安之看着红色「花瓣」如雨般翩然下落,心里有些惆怅,「掌控力依赖掌控者人品,不可知,不可控,而法度却永远中立。」 「还如从前般一点就通。」赤子厄笑了笑,「所以说,将掌控权关在法度的笼子里,这才是正确的。董天逸绝对不能放过。不过董天逸这样的人还是很难得,他一时迷失,却很快清醒,仍是坚持那份为辞叶而好的初心,要知道,大部分人根本操控不了赋予自己的掌控权,从而失控。」 安之伸手接了片红色「花瓣」,盯着它若有所思地说:「法度由更高的掌控者制定,谁能到最高的位置,谁就能掌控法度。世间往往会奖励勇于跳出规则的人。」 赤子厄眉头短暂一折,笑道:「好了好了,你不是要去看看董天逸吗,我们走吧。」说着他拉起安之准备往董天逸的山顶庄园去。 「还不行。」安之道:「付游还在院子里呢。」 赤子厄道:「就算你一动不动,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付游,他的魂也不会自己找回来的。」 赤子厄张开手掌,打出一记掌风,紧跟着,只听「砰」地一声,付游家院子的大门怦然关闭,他再扬手在门上结下几道印。 安之见那几道印与沈渊赴死前,在若木华亭打下阻止居狼和容茸出门来的印很相似。只不过沈渊打下的印泛出金光,赤子厄打下的印泛出红光。他道:「禁锢。」 赤子厄道:「是的。付游为半神,躯体不腐不坏,只要将其锁起来就行。我逸舒君下的禁锢世间没几个神能解。」 说罢,他带着安之从众人头顶飞过,向董天逸的山顶庄园急掠而去。 待一青一红的身影在山顶庄园落定,一个小小的身影便向他们跑来——是董权。他身后还跟着一只他们那天抱回家的小白狗。 董权一把搂住安之的大腿,高兴道:「叔叔,他们终于来带走爸爸了,爸爸很快就会变回来了。」 到底是董天逸的孩子,其素性与董天逸如出一辙。 听闻,安之不说毛骨悚然,却也嵴背发凉。 他正想问董权:「董天逸在哪儿?」,却见odbp组织的人压着人出来了,容家阿祖也被一个小女孩搀扶着跟在后面。 他走上前,只见董天逸仍穿着那天那件深灰色西装衬衫。 全身上下除酒红纯色领带外,没有其他颜色,线条装饰,衣着简约,气质沉静,只是髮丝白了不少,满面愁色。 安之心中仍有不明之事,想问问董天逸与容家阿祖。 等容家阿祖也来了,他一併叫下阿祖,问道:「容阿祖,我觉得容融本心不坏,为什么阿祖必须要将人赶出去不可?」 一旁,董天逸抢道:「她不善辨人,又处处助人,水泛滥成洪涝之灾,好心泛滥也会成灾!」 安之顺水推舟问他:「那你为了维护绝对正义,就让容融与那些孩子一起挨饿?」 「我……在那之后我本想找到曹元放让他负起应承担的责任,但……我没能找到曹元放……」董天逸的语调明显低了下去,他应当也是懊悔于当初的做法。 安之道:「你们各退一步,大家一起想想办法,便不会把容融跟你你推到今天这个地步。」 董天逸虽后悔,但仍坚持着,「你让大家为了别人做的恶去负起责任,一个两个倒还好,可事情一旦有了开头,就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到时便会有千个百个,万个亿个,难道也让大家负起责任?」 安之目光闪动,「可你明知当初是曹元放骗了容融。」 「容融……呵呵,无知与轻信,何尝不是恶的一种?」董天逸郑重地说:「你太天真理想了。在这个世界,你这样的人会活得很累,不过你与我没差多少,所以早晚有一天,你也会是我这般处境。」 安之笑了笑,勾起一缕白髮,注视着它说:「他早和你一样了。」 赤子厄轻轻拍了拍安之肩膀,说道:「天真代表这个人其性真诚,其心炽热。朋友嘛,就是要交这样的。」 「我可一点不天真。」说罢,安之看向董天逸,眼底泛出一丝歆羡,他说:「其实你远比我好,至少辞叶镇民都信你,他们在等你向他们解释,一会儿,你与他们好生交代一番吧。」 听闻,董天逸仰天长笑,跟着odbp的人走了。 「爸爸一定要变回来!」董权对董天逸喊话叮嘱道。 但见董天逸真的消失在视野中,他还是哭了起来,「阿祖,为什么权权做了好事,可还是很难过?」 「因为是权权爸爸呀。」说着,容阿祖抚摸着董权的脑袋,望向董天逸离去的背影,眼含泪光,长嘆一声。 「阿渊——」赤子厄听了半天,终于懒懒地出声:「由执我法,万障俱生,太执着某种东西,不好。」 「对吶——我们容家族谱第一页写着一句话,」容阿祖语重心长地道:「说:与三五好友赏看风花雪月,晒晒太阳便好。人世苦短,能放下便放下。」 -------------------- 第19章 019 我执 三 听完容阿祖一番话,安之莫名感到哀伤,可那句话,到底还是容茸对沈渊说的,始终作为旁观者的他的那种哀伤也很平淡。 「谢谢阿祖,待我事了拂衣,自会寻一天涯静处。」安之一直记得他的任务,帮沈渊洗白,然后自己就可以回家了,「只是人人都有执着的东西,我放不下那清白,忍不了被污衊而死。」 第39页 话音刚落,身后便响起一道颇具孩子气的吶喊:「董权!说好的,要给我看看爸爸!」 那道声音,安之听着觉得熟悉,转过身去只见一位七八岁的孩子,正拉着一位妇人兴沖沖地向他们跑来。 他眯起双眼望去,打量半晌,惊讶道:「这不是那天欺负权权的小孩嘛!」 「唔——那天曹文说我爸爸坏话,我才抢了他的肉脯给小狗吃——」董权说着,身后的小狗,汪汪叫了两声,摇着尾巴向曹文蹦跶而去。 那小狗与曹文一副很亲近的样子,完全不像那日傍晚被他吼得躲在董权身后瑟瑟发抖的状态。 安之转身,满脸疑惑地看着董权。 董权又支支吾吾地开口:「小狗是、是我和曹文一起发现的,但是爸爸不允许我带流浪狗回家,就只能养在外面……我和曹文每天放学后会带零食去餵它,所以、所以……」 安之懂了——那天完全不是以大欺小,而是小孩因口角之事而闹变扭,「合着真是我多管闲事——」 说着,曹文已经抱着小狗走到安之身旁。他抬眼睨了眼安之,「又是多管闲事的叔叔——」说完,他问到董权:「我爸爸呢?」 容阿祖代为答之:「文文,元放马上就可以跟你们回家了。」 山顶别墅里,夏欢大老远瞧见安之与赤子厄的身影,忙把曹元放扔给旁人,小跑迎上前去,说道:「我在辞叶碰到曹元放独自在大街上,正准备把他抓了,却没想到董天逸自己打电话过来,跟我一五一十地招了杀害容融的过程。」 等夏欢走近,安之问他:「曹元放是谁?」 夏欢嘆口气,好似对放曹元放回家的这个结果很不满意,而后一五一十地将他掳走谖竹后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他道:「我后来折返地底那个地洞,发现那些棺材里全是些上了年头的老尸,最少有几千年了,只是体内有应声虫,不腐不败,所以那些人肯定不是曹元放杀的。容融的死嘛……董天逸自己打电话来招了。既然曹元放身上一条人命都没有,我也只能放他回来。」 安之诧异:现实生活里曹云放算是帮凶同谋好吗! 但此时身处虚拟世界中,只能任由他们去了。 可安之想想还是不甘心,忍不住问道:「曹元放饲养应声虫哎?」 夏欢知晓居狼对沈渊情意深重。两人好不容易重逢,典山却在阻挠,再叫他们尝一遍生离死别的滋味。 与爱分离、漫长又望不到头的等待,夏欢已经经歷过,并且深陷其中了。他知道这滋味不好受。 跨过漫长时间长河,又重逢的两个人,何必再让他们经歷一次呢? 那曹元放明摆着就是沖沈渊来的,他一定知道关于沈渊的情况,决不能带他回组织与典山见面。这会害了居狼与沈渊两人。 曹元放本就是夏欢主动交给居狼处理的,却不知怎么地在大街上碰到。他根本没有把曹元放带回组织,只是将人在黑屋里关了几天,做做样子,问了问起因经过,随便了解了解罢了。 既然如此,谈何判曹元放的罪? 夏欢随便扯个慌,说道:「我虽不及逸舒君年长,但也算古董一个,连我都不知道应声虫这东西,那怎么拿去定罪嘛。」 「元放会答应付游饲养应声虫,是有苦衷的。」一直与曹文手牵手的妇人缓缓开口。 「她是元放的妻子。」容家阿祖介绍道。 女人笑笑,又仿佛笑痛了,虚下声说:「你们觉得付游十恶不赦,可在我和元放看来却是救世主般的存在。我们家家不算富裕,我也是孤儿,我们条件都不好,文文又生了场大病,怎么办?那时只有付游愿意帮我们。」 安之低声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付游这么大费周章,肯定有什么目的。你们知道付游体内那只邪祟有何目的吗?」赤子厄在一旁淡定地问道。 女人想了想,「是……」 「文文他妈,不能说!」 不知何时,曹元放已经出现在众人身后。 他体内的应声虫已不再重复他说的话,想来是已经驱除了。 他与安之擦肩而过,左右手各自拉起女人与曹文,头也没回地往庄园外走去。 赤子厄大跨步上去,伸手按住曹元放肩膀,「怎么不能说?怕他报復你?」 曹元放这几天消瘦不少,人也清爽了,隐隐能看出年轻时的样貌,也算英俊,百里挑一了。 他嗤笑一声,坚定地说:「困苦时刻拉我们一把的人,他再是有滔天罪恶在身,也不能轻易出卖!」 说话时他昂着首,双眼眼底眸光闪动,但眼皮始终半遮着眼珠,没精打采,那是属于苦难的人的眼睛;是苦苦挣扎过,又被现实狠狠一击在地,从而意识到现实不可改变的麻木与颓丧。 赤子厄扫了眼曹文,问道:「你知道他的目的,你要报答他,他可不一定相信你,你就不怕他报復你们一家,杀人灭口吗?」 夏欢补充道:「他不是还把你关在那地洞下面嘛,说明他早就想害你了。」 曹元放思付良久才道:「我们一家还好好的站在这儿,可见他也不是真的想害我。」 见曹元放没半点动摇,安之眼睛略带深意地短暂一闪,心想:他的目的不就是要沈渊的身体復活景憧嘛。不过为了曹家人的安全,现在还不能告诉大家。 第40页 安之耸耸肩,两手一摊,「随他去吧。」 听闻,赤子厄迟疑一会儿,还是松开了手。 曹元放带着一家老小离开。 「阿祖——」安之身后又脆生生地响起一句女孩音,「我们也回去吧。」 容家阿祖说:「那小幽也带着权权一起回阿祖家吧。」 安之短暂一愣,只见那位一直待在容家阿祖身边的小女孩,一面搀扶着容阿祖,一面拉起董权的小手,正准备要走。 他想:容融小时候也是这样搀扶着阿祖吧。 安之嘴角一莞尔,问道:「阿祖,你说这小女孩叫小幽?」 容阿祖点头,「唉,是的。」 「小幽……」安之復念一遍。 他觉得这名字听起来耳熟,于是垂眸看去。 只见小幽的两只葡萄似的亮晶晶的大眼睛正在他、夏欢与赤子厄之间来回逡巡。 她刚对上他投来的目光,便「哎呀」一声,立即红了脸,忙把眼睛移向别处。 此间八月,清风徐定。 安之突然回想起在哪儿听过小幽名字,道:「阿祖,小幽以前是不是跟容融一起生活?」 容阿祖点头:「唉,是的……」 小幽抢着说:「小幽是阿祖让去跟着融姐姐的,其实阿祖很怕融姐姐在外遇到什么困难呢,总托小幽支援融姐姐,不然……」 「小幽!」容阿祖怫然打断。 「唔……」小幽合上嘴,鼓起嘴巴。 转而,容阿祖和气笑道:「沈渊吶,你怎么样啊?那日庄园内突然发生变故,老妪无用,派不上什么用处哇……」说着,容阿祖蹙起眉头。 安之的面容总似蒙有一层浅淡的清苦,像一盏斟满茶的鲁青瓷,如冰似玉,俊美韵秀。他笑道:「没事儿。」 容阿祖点头,也欣慰地笑道:「那就好,那就好阿。」忽地,她微微直起稍佝偻的后背,看着安之问道:「付游怎么样了?」 「死了。」赤子厄平淡地回答。 那天,安之记得自己手中淌过付游温热、有稠度的鲜红液体。 他知道付游的死多少与自己有点关系,而最不能让他接受的是:嗜血后,那从内心里发散而出的快意,仿佛他渴望这么做。 这太邪恶。与无恶不作的邪祟没有区别。 不可置信,容阿祖的嘴巴微微张开。 安之忙笑着否认,撒谎道:「没、没——有——阿祖知道他是半神,死不了的,过两天就又活过来了,呵呵——」 「啊?死而復生?」夏欢高声奇道。 「付游是半神嘛——哪儿这么容易死吶——」说完,安之瞪了夏欢一眼,问道:「怎么,你很在意死而復生这件事?」 夏欢挠挠后脑勺,若无其事地说:「问问而已。我的母后被典山杀了,喜欢的人也死了,我说不在意你信吗?」 安之摇头:「哦~难怪你跟典山不合。」 继时,容家阿祖带着小幽与董权回了家。 夏欢左右前后看了看,问:「怎么到现在都没见谖竹跟居狼啊?他们人呢?」 安之这才想起来,已经好久没看见他们两个了。 谁知谖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阿渊刚好就出来乱跑怎么行,要是又有哪里伤着了,岂不辜负居狼的一片赤诚?」 -------------------- 第20章 020 赤水横天 安之心下一紧,转身看到谖竹。 他已把面纱又覆上。 新面纱右下角绣有一株绿竹,当下他正缓步走来,面纱微动,那株绿竹也似鲜活了,摇摆着。 仍是笑盈盈一双桃花眼,瞳仁明亮含情,眼底泛出温涟,可他刚才那话,安之却听出另外一层意思。 这不是在暗戳戳地提示,居狼可能为自己付出了什么? 安之奇道:「一片赤诚?」 谖竹温柔地说:「阿渊刚痊癒,还是不要吹风了,先进董天逸的庄园避一避。」 安之觉得大可不必,「我又不是纸煳的。」 哪知话刚说完,赤子厄与夏欢便抛下他,往庄园里去了。 他也只能跟上。 刚进门,两位女僕便拿着脏衣篓走出来,一看见安之,方才有说有笑的两人便瞪着眼睛惊道:「妖?!」 原本安之脸上没什么表情,听闻,直接冽然。 其中一人仔细瞧了瞧他,忙道:「啊!原来不是,失礼了。少时白髮虽然新奇,但您还是染回去较好。」 安之问:「为什么?」 「青衣白髮,不祥之兆,辞叶倒对此不觉奇怪,可若在其他地方,比如尚池城,那就不一定了,可能会被打死,或者直接抓到悦神司做奴隶。每年十一月净潭祭祀之时,悦神司都会挑选一些奴隶,做成法器供奉被封印在净潭下的魔神。」说完,两位僕人匆匆出去了。 八月风吹来,听闻一席话,安之兴兴打个寒颤,赶紧走进庄园中避风。 刚进去,他便追着谖竹问:「你这下可以说什么居狼的一片赤诚了吧?」 谖竹道:「居兄不让我说,我也就不能说,可我也认为,应该要让阿渊知道。」 安之直接问:「到底说还是不说啊?」 谖竹摇头,「言尽于此,阿渊如此机敏,相必心中早有答案了,还望以后对居狼多上点心,才不会辜负他的一片芳心暗许。」 第41页 芳心暗许?先前居狼不还对谖竹有意思来着?芳心暗许用错对象了吧,他对沈渊应该是深情厚谊! 安之实在找不到词语形容居狼对沈渊的感情。说友谊深厚吧,那回忆里居狼跟沈渊都已经坦诚相见,物理上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说是情深似海吧,居狼点头承认的欢喜对象就站在眼前,况且,居狼才和沈渊认识没多久。 他们连深情厚谊都算不上,不过一夜贪欢罢了。 安之无奈,现在人谈个恋爱真费劲。说又不直说,还非得拉个旁人来遮挡。他选择不深究那一片赤诚,先把居狼的身份问出来再说。他问谖竹:「居狼人呢?我要问他些事。」 「阿渊以后可能见不到居狼了——」说完,谖竹擦了擦眼角。他的言语委屈,眼底却期待得很,竖起耳朵听安之怎么回答。 安之觉得谖竹言语神情与平时不大一样——有些矫情。 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 当下居狼下落更为重要,他也就没往深处想,便顺着谖竹问道:「他怎么了?」 安之眼里凝着担心,是谖竹期待的反应,「啊,没什么,就是居狼受了重伤,需要静养很久。」 受伤了? 谁能伤他? 难道是我!? 安之虚睨眼谖竹,除了一双桃花眼,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可心理作用,他觉得谖竹是来兴师问罪的。 他忙赔笑道:「咱们什么关系,犯不着生气,我这就找赤子厄拿个什么十全大补给你,让你给你家那位好好补补。」 安之掉头就跑,正巧赤子厄在露台上坐着喝酒。他道:「子厄,有没有什么令人法力大增,补血健身的东西?」 「健肾……」赤子厄差点一口酒喷出来,迟疑一会儿,道:「有是有的,吃完一天一夜下不来,确定你要?」 安之点头,「一天一夜能增进多少,最少得七天七夜,有多补要多补!」 赤子厄咽了咽口水,上下扫了眼安之拿瘦削的身体,嘆道:「没看出来啊你。」 「我要那玩意儿干嘛?你别这么抠搜,一颗丹药还这那的,又不白要你的,等我好点跟你回赤水横天喝酒,不醉不归,好了吧?」 「行行行。」赤子厄的葫芦不仅能装酒,还能装药。壶中干坤大。他倒出一颗黑色丹药,在交给安之前叮嘱道:「你可不能随便找个人就给他吃这个。」 顿了顿,他思来想去不能将丹药交给安之,「不行,不能给你。」说着,他便要将丹药重新收回葫芦里。 「谢啦。」趁赤子厄把丹药装回葫芦前,安之一把抢过。 他刚巧转过身,谖竹已经出现在门口。走上去,把丹药塞到谖竹手中,道:「把这个交给居狼。大补。」 谖竹捏起药丸嗅探。 全然懂了。他眯起眼睛,无声地看着安之笑了,「一定的。」 「谖竹君是未来的蓬山帝君,又是楚云之徒,承得他的医术好不精湛吶,怎么不知道那丹药是什么,居然也能跟着那傻小子一道胡闹。」赤子厄喝了口闷酒,气鼓鼓地责问道。 「你俩认识?」安之问。 谖竹道:「蓬莱岛地界有限,又处东海海中,药材匮乏,岛中仅有的药材也是早年师父云游四处收藏而来,所以蓬莱虽医术尚可,可药理研究却有巨大阻碍。刚巧逸舒君为药师,其云台阁中药材品目繁多,早年家师便带我去赤水横天拜见,学习过一二。」 说着,他陷入遥远的回忆中,「那赤水横于云台阁上,白天,水中映着青云,鱼群悠游其中,夜晚,星云伴香入我梦中。」他深深地望向赤子厄,「那段时光,我很难忘记。」 安之看在眼里,心道:这两人不对劲。 「区区赤水横天,不敢让未来蓬山帝君记在心上。」赤子厄先是客气,转口便威胁道:「医药医药,医与药本不分家,但你诓骗那傻小子让他问我要阴夷丸是做甚?!如若不怀好意,今后医与药不光渭泾分明,赤水横天也不欢迎任何一位蓬莱之人。」 「逸舒君误会!」谖竹明显着急了,快步向赤子厄走去,沉声解释道:「我没有诓骗他,是他主动交予我的。」 安之跳出来和事,「是啊是啊,我伤了人家,人情总要还的嘛——多大点儿事儿——」 赤子厄把声音提高了一个阶,质问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虽然不知道赤子厄在气什么,但安之一听语气不对,忙抱歉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下次绝对不从你手上抢,得恭恭敬敬地请。」 他寻思着一颗丹药得练好久,就这么被自己二话不说抢来送别人,肯定是生气了。 「还想有下次!!」赤子厄脸全青了,他抓起葫芦闷下一口酒,努力压下心中怒火。 可心中枉屈和气恨喷薄而出,「以后你爱干啥干啥!」他闷闷站起身,离开庄园。 接下来四五分钟里,安之和谖竹大眼对大眼,周围十分安静。 「莫名其妙。」安之完全不知赤子厄生气的缘由。 谖竹为赤子厄解释道:「逸舒君为人爽快仗义,想是阿渊对他太疏远客气,让他觉得你不太拿他当朋友。」他只告诉安之一半原因,对阴夷丸闭口不提。 生活中确实有种人对朋友很大方,越对这种人真诚,不吝啬坦诚,他们越高兴,反之对他们越客气,反倒让他们觉得你跟他们不对付。 第42页 安之点头,表示明白,随即又问道:「你和赤子厄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刚才你们之间的氛围有些……奇怪。」 谖竹将阴夷丸收起来,转移话题,对安之幽幽地说:「我为阿渊再切诊一番吧。」 「我……」安之本想继续追问,转头一想,谖竹肯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才不想说。 他尊重谖竹的意志,「好。」 两人一併入座。 安之伸出胳膊,谖竹手指搭上。 与安之的莹莹玉手比起来,谖竹的手算不得细腻,骨节分明,粗旷有力,完全不能联想到这手的主人是这般温润优雅的妙人。 忽而一会儿,谖竹试探道:「我有个问题,不知可问否?」 「你问。」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身负三道诅咒?」 安之语塞,脸白下去,不过耽误之急是不能让谖竹知道他是魔神沈渊。 谖竹本是蓬莱岛楚云之徒,又是蓬莱岛,又是楚云,一个两个都与沈渊有仇,让谖竹知道了他的身份,他得交代在这儿! 谖竹直直看过来,安之从未觉得他的桃花眼如此凌厉,忙垂眸,畏闪到一边,嗫嚅道:「我、我……我不记得了……」 「一道血咒。需要百足之虫血在被诅咒人的四肢写满咒文,每写一遍被诅咒人的皮肉便会腐烂一遍,三天后皮肉自愈。如此往復七七四十九遍,足足半年,那血才会渗透进被诅咒人血液中。被诅咒人每杀一人,体内血液便会沸腾,撑破皮肤流出来,剧痛无比。此为血咒,因为被诅咒者不得行兇,此咒也叫活菩萨。」 讲述过程中,安之双手不禁颤抖,好似对疼痛的恐惧已经刻进骨子里,就算这副身体里的人不是沈渊,身体也能条件反射。 他莫知所为,双手又控制不住,只得藏到身后去。 谖竹看到了安之的反应,但无视,继续说下去:「另一道不死咒。作如其名,我献出余生,得我命者,不死不灭,不入轮迴。」 「第三道:灵物咒。关于此咒的记载甚少。只知它需要生抽一神灵魂魄渡入体内,此魂魄兇恶,渴望自由,却出不来,只得在被诅咒人体内□□西撞,直至那人死亡。」 说着,他窥望到安之。 安之光洁的额头笼上一层汗,肩膀细细抖颤。 谖竹长嘆一口气,道:「不知道这些施咒者善恶?你又善恶几何?若你罪大恶极,这般对付你也无可厚非;若你是被冤枉,那这些施咒者则心狠手辣。那道灵物咒,应当是很早前下的,不知为何被你平息下来,这次祸事也是由它所至,因为封灵玉入体,稳定住你的魂魄,同时也唤醒了你体内的那道魂魄。显然,那施咒者是想叫你,不得其死,又不得其生。」 忽然,画面闪烁而过。 沈渊双手被冰冷的铁链绑起,架在半空中,典山就浮在他身后。 典山手握清源鞭,抬起手腕,又勐地落下,手起鞭落,劲风唿啸而来,啪的一声…… 「唔——」安之后背闪痛,清晰地感受到鞭子落在后背的剧痛。 「杀了他们!——」安之突然站起身,不受控地低吼道。他咬牙切齿,言语间满满恨意。 「为什么突然动怒?」谖竹的声音从头顶坠下来,瞬间把安之砸清醒了。他双腿一软,跌坐回椅子里,说道: 「没什么……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好好静静……」 -------------------- 第21章 021 报仇 谖竹离开后,安之只觉心头烦闷而暴躁。他觉得应该好好坐下,静静心。 环顾房间,一整面墙的落地窗边有一张梳妆檯,镜子反射的光照耀在他眼前。 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坐下,解开上衣扣子,脱下至腰间,又没有完全脱掉,还勾在双臂臂弯中。 他稍稍转身,将后背映在镜子里。 细腻皮肤上纵横斑驳的淤紫,以及心口位置一道陈年旧疤,一道道无不像蜈蚣似的黏在身上。 安之看在眼里,心中忽然充满愤怒。 砰的一声,他握拳砸向镜子。 镜子碎裂,碎片扎进他的手背,鲜血不断滴落,在梳妆檯上绽放。 好似感受不到疼痛,他咬牙低吼道:「正邪随心,孰神孰魔,我什么都没做,只因是魔就一定得死?——!该死的是婖妙!是汪徊鹤!」 他移开砸进镜子里的手,全然不注意那血肉模煳,表情变得凌厉不甘,眼底泛出一抹幽幽的酱紫色,神情病态又痴狂,全然不似那个嘻嘻哈哈的安之。他勾起嘴角笑着,笑容尖锐乖戾,「哈哈哈,对,放肆一些,去杀了他们——!」 说罢,一个飞身,破开落地窗玻璃,离开辞叶镇。 谖竹和夏欢听到动静,双双跑回发出声音的房间。 两人在房门前撞个满怀。 「小心。」见夏欢身形不稳,谖竹伸手拉了把。 待他站定,两人齐齐送目打量到房间内。 风从落地窗的破洞里吹进过来,白色纱帘徐徐飘扬,眼前只有一地玻璃碎片和梳妆檯上的一片血迹,不见安之身影。 「白毛小鬼呢?」夏欢问。 谖竹知道安之跑了,可没有马上动身去追。他对夏欢吩咐道:「你去辞叶镇上将逸舒君找来。为以防万一,我留下等赤子厄与居狼回来。」 第43页 「好。」夏欢颔首,简短地答应下来,转身就离开,乖乖按照谖竹的话做。 …… 夜幕低垂,有圆月相伴。 吱嘎—— 仿佛死水谭突然落入一块石子,快而短暂地消失了。 向来睡眠很浅的典山被声响惊醒,他翻了个身,伸手摸向床边的檯灯。 灯开启后,他眯着眼看了看钟表时间,方才半夜一点。 他重新躺下,小臂捂上眼睛。 自从得知沈渊又回来了之后,他每天担心什么时候沈渊会来找他復仇。 吱嘎——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典山从昏暗中坐起,他神色凝重,警惕的盯向卧室门,沉声问道:「谁?」 「你的皇兄——」 典山来不及反应,视线里,卧室门陡然破开,一个挺拔而略显消瘦的青色身影逆光出现。 圆月当空,月色朦胧,夜空中碎云浮动,仿佛夜幕下正蠢蠢欲动的灼烁。 「哟,皇弟——」安之用低沉的声音,戏嚯地打着招唿,完全不知道在典山眼里自己有多么邪气。 典山掌心冒出一层冷汗,「时光流转,吾不会追究。皇兄既已回来,就应当忘了一切,不要现身,好好生活。」 「你好宽容大度啊——可我怎么也忘不掉呢——」安之阴恻恻地说。 典山瞳孔瞬间锁紧,眸子里闪出冷冽的光,警惕地看向安之。 他嘴角微扬,眼底满是戾气狡黠,仿佛一位躲在暗不见底之处,每日以仇恨作为活下去支撑的厉鬼。 这只厉鬼满脑子復仇。 他与千年前单纯固执的沈渊相差很大,唯一不变的是那头银白髮丝和一袭青衣。 典山忍不住冷笑一声,满不在乎地说:「皇兄杀不了吾。」随即大喊道:「向延!」 话音刚落,一个漆黑的高大身影已经出现在安之身后。 后背阵阵发凉,安之勐地一回头,视线刚触及向延的身影,他便飞快移动了身体,只看见一道黑色残影。 恐惧感乍然升上安之的心头。 闪电一般,向延撩到安之身后,掐住他的脖子。 受到生命的威胁,安之立马从不清醒的状态里清醒过来。他像一只受到惊吓的猫,浑身汗毛直立。 「系统,我要是在这里死了会怎样?」 【返回最初选项,但机会只有一次,如游戏中再次死亡,便结束游戏。】 「然后我就回到现实生活中啦?」 【不,我们会直接销毁您的意识。】 安之惶恐,暗骂道:温言做得什么游戏,不光要钱还要命。 「别怕。」 安之正与系统讨价还价,突然耳边响起向延的声音,清清冷冷,带一点温柔,好似在安抚他。 向延又开口,低声道:「配合我,我不会伤害你。」 正当他疑惑怎么配合的时候,向延勐地打了他后背一掌。 「唔!」安之吃痛,闷哼出声,身体被巨大的力打得飞出去。 咚的一声,他撞开大门,摔出大殿,跌落地面。倒是不疼的,因为向延在他身下张开一张风网,他完全落在那团柔软的风网中。 他立马爬起身,紧跟着,一道剑光卒地从背后向他射来。 片刻不能犹豫,他身子一扭,对面对到袭击他的向延,没成想对方不是向延,而是典山。 安之不信典山会放过他,被抓下场一定很惨。 他身体再一纵,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笔直地往后退去,拼命与典山拉开距离。 本以为会相安无事,典山却纵剑相逼。 两人一追一退,剑端却巧妙地始终与安之的鼻子保持一拳距离。 「无论多少次,皇兄都会死在孤手里。」典山幽幽地开口,言语情绪明显有恨意。 安之嗤笑一声,「孤?看不出来你还挺矫情。」 典山气急:「你!」 「你?怎么不说汝了?」安之嬉笑打趣到典山。 语闭,后背已抵上墙壁,退无可退。 心下一急,他用力一蹬墙壁,身子凌空一纵,弹指间竟跃到大殿屋顶之上。 皎月当空,银髮迎风而动。 「阿渊——」浩大天地间,一记细微的声音突然响起,语调幽幽然。 安之转身,只叫那向延撞入眼帘。 他身材挺拔,丰神俊朗,一身黑金铠甲,威冷却不阴骘,好似那九天战神。 只是脸上笼着那经歷过一次次阴晴圆缺的月光,显得有些苍凉,仿佛如月般经歷太多世事。 安之心里一颤,欣慰而又有些许失落。他下意识地说:「你成熟稳重了不少。」 向延的眼眶瞬间湿润,眼底闪烁着泪光,「你还记得我。」他问:「你都记起来了?」 安之点头,「是的。」 语闭,忽觉腰身一紧,三千银丝鼓舞飞动。 下坠感没持续多久,他就轻飘飘落地了,可腰上力道也立马消退。 向延带着他下到地面,可典山就在地面等他。 安之愤懑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接下来我要对你做的事,你一定会怪我。」向延道:「我们从小玩到大,你的固执我是知道的。你想报仇,所以才会来这里找典山。可现在的你连我都对付不了,怎么报仇?简直在是白白送死!」 第44页 向延从怀中取出一盏琉璃瓶,「这里面是忘川,喝下你就会忘记所有。我在郁都镇有一座大院,我把你带到那里,叫你与典后重逢。」 典婵! 她把自己架为九离之主,理应为九离百姓乃至全天下百姓着想,沈渊是她孩子不错,也是魔神啊!定会杀他,像千年前西轩外,她永远会选择了典山。 「不……不、不能……我不去见典蝉!」安之惶恐,正欲后退离开,哪只耳边剑风一响,典山冰冷的长剑已经架上了他的脖子。 「给皇兄喝下。」典山冷声命令向延。 「不行。」安之眼含泪花,「典蝉自来不喜欢我。她会杀了我的!」 「哦,是吗?」典山道:「千年前,皇兄一人千里奔袭至妖王浩昌的营帐,救出母后,为此汝差点死了。母后心怀天下,怎么会独独看不见皇兄的好呢。」 「事实是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安之吼道,「当年她连一句解释都不肯听我说,她的选择从来是你!——我为她生也好死也好罢,都不过、不过是个讨厌人的东西。」 「阿渊——」向延打开瓶塞,轻唤一声,捉住安之的下巴。 月光映着安之的杏眼泛出点点泪光,他幽怨地瞪着向延。 向延直视他的双眼,半点不觉得错了,也没有半天动摇。他撬开安之的牙齿,将忘川灌进喉咙。 一瞬间,安之如临一片雪域,脑海里除了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静谧得耳膜发痛。 随即,向延唤出常阳剑,就要带他离开。走前,他对典山道:「从今日起,殿下与我的君臣恩义已绝,来日相见便是敌人。」 典山薄而锋利的嘴唇上下开合,冷冷地传出一段话:「吾知道向将军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今晚若不是听见那袭击的孤的人是皇兄,恐怕等到孤死了,向将军都不会现身。」 向延压抑着心中怒火,「梦访和阿渊都死了,可你做的好事我会替他们记着。」 说罢,压根不想听典山再废话,他带着安之会郁都岭了。 典山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勾唇轻轻一笑,笑道:「反咬主人的狗该杀。皇兄回来的正好,就请再帮皇弟一个忙吧。」 -------------------- 第22章 022 千里奔袭 自向延为安之灌了忘川水,他便成为了沈渊。 那天蓬莱岛月色如练,海风习习,沈渊私自在蓬莱阁顶喝遗子春,一个人时间长了,多少有些百无聊赖,竟有些想何梦访,便嘀咕道:「说那新任妖王浩昌突然发兵我九离,梦访、向延回去协战,这都几个月了还没回来。」 他望着月亮,喝了一口遗子春,嘆道:「我一个人在蓬莱好无聊啊……」 彼时,远处传来一阵声音。 望去,来者正是汪盼。 沈渊白眼一翻,「切」了一声,继续待在屋顶喝酒。 汪盼入屋查看一番,发现没人,便来到屋外,淡然地说:「典后被浩昌所擒,梦访派人来信,让你回去支援。」 「什么?!」汪盼话音刚落,沈渊便跃下屋顶,急道:「母亲被浩昌抓了……这个人都是吃干饭的吗?!」 他一声招唿也不跟汪盼打,疾步出岛去,可刚走两步,汪盼乘风从他的头顶掠过,稳稳地落在面前,挡住去路。 汪盼道:「不用你去救典后的,他们有办法。」 沈渊恼火,「也就你个没娘……没、没心肝的能说出这种话来。」 那汪氏死得早,当年错把沈渊当汪盼抱着一起投井了,可沈渊被海中老龟所救,汪氏却连尸骨都没找到。 「他们不值得你这样付出。」汪盼道。 「她是我娘!」汪盼怎么能拦住沈渊呢,他直接从汪盼身旁擦身而过。 这次,汪盼没有多加阻止,只是背乘月色,远远地望着沈渊离去的背影,无奈地长嘆一口气。 …… 待沈渊赶回九离的营帐,第一时间便是噼头盖脸一顿骂:「一个个都是些饭桶!母亲坐镇主帐之中,帐外这么多兵,居然让浩昌在那么多双眼皮子底下把母亲带走?!啊?!!」 何梦访解释道:「是伴在典后身边多年的侍女出卖了她。那浩昌刚刚上位,又是个心狠手辣,心高气傲的主,估计是承诺了她什么好处吧。」 沈渊暗暗握拳,「那浩昌敢动母亲一根头髮我就宰了他!」跟着,他问道:「什么时候事?」 何梦访答:「不过是昨晚。」 沈渊看去帐外因为失去主心骨而乱做一团的士兵,他对何梦访道:「不要说我去救母亲了,现在要多乱就多乱,目的是让浩昌放下警惕,我马上连夜渡过幽婆川去救母亲。」 「你一个人去?」何梦访不放心,「要不我跟你……」 沈渊打断他:「何氏就你一个继承人,你出事了未来恆耀怎么办?浩昌还不知道我来了,我一个人去就好,人多了反而会暴露。」 沈渊换上合身的盔甲,挑了一匹上好的玉京照夜白,带上一桿长枪便去救典蝉。 快马加鞭,一夜奔袭,东方既白之时,他终于赶至妖域幽婆川边,那浩昌的军队就驻扎在川边不远处。 沈渊小心地潜入敌军帐中,直至来到浩昌的主帐,一路畅通无阻。 他伸手抓住帐门,却又放了下来,心道:是不是太容易了些? 第45页 果然,不待他撩开帐门,那门帘自己开了。 只见浩昌在前,一位狼妖在后,带着典蝉从营帐里走出。 「母亲!」沈渊着急想救典蝉。 「唉。」浩昌拦住他,「看见架在你母后脖子上的刀了吗?你敢上前一步,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你!……」沈渊道:「弒神可是要遭天谴的。」 浩昌道:「不就是死嘛。妖域这穷山恶水他们早待够了,为了我们的后代,他们一点都不怕什么天谴!」 听闻,沈渊的气焰瞬间熄灭大半,不敢轻举妄动。他提出条件:「既然如此,我们给你一些城池,你把母亲放了。」 浩昌笑道:「哈哈哈,九离之主现在在我手上,我岂只是想要几座城池?!我要整个九离,再来就是整个天下!」 「哈哈哈!」沈渊给听笑了,「志向很大,可惜,不能如愿以偿。」 闻言,浩昌的眼神瞬间狠戾起来。他一把抓住典蝉的肩膀,一跃而上营帐后的高塔。 紧跟着,一群士兵鱼贯而出,将沈渊团团围住。 高处,浩昌冷声令道:「杀!」 无数士兵向沈渊扑杀而来,沈渊眉头向下一压,清澈的杏眼尽露出十足的肃穆来。 他抡起四十斤烈火长枪,连刺带扫,竟从人群中硬生生杀出一块空地来。 见他这般生勐,周围人都犹豫起来。 看着他们样子,沈渊用力一抹脸颊带鲜血,不禁笑道:「怕了?再来呀!」 「额啊!」高处落下典蝉的痛唿。 沈渊连忙抬头看去,只见浩昌正反拧着典蝉的手臂,笑得猖狂,而典蝉痛得脸色煞白。 「浩昌你!……」沈渊话没说完,一支长剑不知从何处射出,刺中了他。 一人得逞,那些士兵又开始蠢蠢欲动。 沈渊来不及拔下长箭,先是一个狞视镇住他们,再搭上箭柄去拔出来。 他是没有痛觉,可拔了半天也不见箭被拔出,彼时,何梦访的话从耳边闪过: 这浩昌不知道从哪儿学到的铸造术,此次他们用的箭、矛等等,一旦刺入身体,金属头就会绽开,牢牢咬住血肉,拔出来就是一个血洞,所以我们才会僵持不下。 他知道不能蛮力拔箭了,不然会留下伤口,且这箭离心口很近,肯定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他一咬牙,折断了那箭。 环视周围,他立即锁定人群中一人。 那人手拿弓弩,因为沈渊盯着他,竟慌乱起来,不打自招:「不、不是我!不是我!」 「就是你了——」沈渊用力掷出手中残箭,正中那人眉心,只听一声惨叫,他死了。 这下,浩昌的士兵纷纷乱了阵脚,再不敢偷袭。 「好好好。早听闻九离二皇子骁勇善战,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额……」浩昌还在说话中,只因杀了人沈渊血咒发作,巨大的疼痛仿佛天塌下来一般忽然从头顶压下,使眼前阵阵发黑。 他用力握住长枪保持身形稳定,心奇道:怎么回事? 渐渐的,浩昌道话越来越清晰:「传闻典蝉为不嫁给何靖风,逃出皇宫来到妖域槐树岭,结实槐树精沈琅槐,一见钟情,不久后九离派人火烧槐树岭,杀了沈琅槐,这才逼得典后出嫁。没想到哇,帝王家也会生出情种来。这孩子叫沈渊,是沈琅槐的沈吧?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何靖风的种?」 「胡说八道什么?!」沈渊极力维护典蝉的颜面。 浩昌道:「你身在皇室,一个姓氏能代表很多。还望你以后不要投奔我。」 沈渊傲然的说:「绝不会!」 「哼!」浩昌冷笑一声,更加用力折过典蝉的手臂。 典蝉咬牙忍耐。 「浩!……额!」那血咒越来越兇勐,沈渊明白,时间拖得越长,他越没有胜算。 以彼之道,还之彼身——擒贼先擒王。 沈渊鹰视浩昌,勐地掷出长枪。 伴随浩昌的一声长嘶,他手臂坠下高塔。 典蝉看清形势,勐击浩昌伤口,痛得他又是一阵嘶吼,踉踉跄跄向后倒去。 典蝉抓紧时间,从高台一跃而下。 沈渊第一时间在高台下迎接典蝉,「母亲,呵呵。」他体力不支,眼神惺忪,身形摇晃。 见状,典蝉道:「好孩子,接下来交给我吧。」 后来,沈渊只迷迷煳煳地记得典蝉将他带回九离,何梦访和向延迎上前来接他,他却一下从玉京照夜白上跌下。 沈渊养病许久,待终于好了,回了蓬莱,那何梦访第一个上前,说:「你可算回来了!那汪盼天天逮着我问,你的伤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回蓬莱?哎呀,我都被他烦死了!」 沈渊舔舔苍白髮干的唇,有些虚弱地说:「汪盼啊汪盼,他肯定在盼我死。不过你别说,我真差点死了。」 「啊?!」何梦访诧异。 沈渊比划一个拳头,「要拔出那箭势必要带出拳头大一块肉,那箭上还有毒,伤口迟迟不见好不说,还会烂!好死不死的那箭离心口近,不好拔,不拔吧,我要被毒死,拔了吧,又会伤到心脏,还是一个死!」 「给我看看!」不知何时,汪盼出现在两人身后,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 他们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那汪盼居然开始扒拉沈渊胸口的衣服,还说:「给我看看上伤口,我可治的。」 第46页 沈渊自然不同意,死死护着衣服,「已经好了,已经好了!」 「我说了我能治!」汪盼执意要扒开沈渊衣服看看伤口。 身体若是还好好的,沈渊早就把汪盼打得扒地上了,根本不可能拉拉扯扯半天。 「哎呀!」他勐地一推汪盼。 汪盼往后一个踉跄。他原地愣了一会儿,而后一个箭步上前,出手噼晕了沈渊。 「别跟来。」他冷声威胁何梦访,拖走了昏迷的沈渊。 「啊?这……」何梦访原地等待,不知如何是好。 -------------------- 第23章 023 血染东海 后来,安之来到一处混沌黑暗中。 放眼望去,黑暗一望无际,伸手不见五指,安静得耳膜发痛。 子不语怪力乱神。他自来不信鬼神之说,可现在处在《以杀止杀》这个天杀的游戏中,这个世界不正常,谁知道突然蹦出来个啥。 人类对未知事物的恐惧是一种本能。 身处黑暗的环境中,安之的不安全感油然而生,不过没让他害怕太长时间,那一口百度翻译腔的系统便出来了。 万分的死寂中有个能发声的东西,能叫他安心不少。 环顾周围的漆黑一片,他问:「现在是什么情况?宕机了?」 【忘川水一旦启用,沈渊将失去先前收集的所有记忆,成为白纸一张。你的灵魂不属于沈渊,为了保护你不被忘川水影响,将你暂时安置此处,等待忘川水被解除。】 安之「哦」了一声,讨价还价道:「那你好歹给我开个灯,这乌漆嘛黑的挺吓人。」 【好的。】 系统一言落闭,一束光突然从安之头顶打下,将他笼罩在其中。 他眯了眯眼睛,待适应这光,盘腿坐下,又小心翼翼地请求道:「你能不能让我看看沈渊正在经歷什么?」他不认为系统会答应这个请求,所以问得小声,没有底气。 【好的。】 居然这么好说话了!? 与之前的预判相违背,安之难免觉得不可思议。 诧异之中,周身突然光明,向延站在跟前,背对着自己。 他面似少年,与沈渊记忆中那般一点儿没变。 一身黑色劲装,金鳞护甲,脚踩皂靴,头带黄金冠。年轻俊朗,肃颜漆目,扬唇一笑如冬水遇春光,瞬间明媚了人心。 身材挺拔而且壮实,甚是让安之羡慕。 凉风习习,迎面而来,云雾一朵一朵地拂过。 在沈渊的回忆中,恐怕只有御剑飞行时才有这般自由自在的感觉了。 他在飞! 安之心里说不出来的震惊与兴奋,加之一点害怕掉下去的恐慌。 【现在你可以自主控制这具身体,但切记不可ooc,违背现在剧情中沈渊已喝下忘川水,忘记一切。】 安之信誓旦旦地向系统保证:「我一定不会ooc!」 说罢咧嘴一笑,小心地靠近向延,捏了捏他的大臂。 「干嘛?」向延不明所以。 安之道:「捏捏你的肌肉嘛。」他羡慕地问:「哎,这一身肌肉要练多久啊?」 向延道:「四五年吧。以前你那块头可比我还大。」 「哈?」安之低头看看这副身躯。 青衣之下,空空荡荡,好似没有似的。 忽地,凉风停止,身体感觉又热了起来。 向延所驭常阳剑悬停在云雾之上,万丈高空。他转过身来,一点儿不恐惧这高空,在剑上如履平地,向安之走近。 安之心中奇道:他不会想把我推下去吧? 向延却问:「你还认识我吗?」 原来向延是怕忘川水没有效果,专门向他确认来了。 安之自然认识向延,可沈渊已经喝了忘川水。他摇摇头,问:「你是谁?」 向延道:「现在你记住,我是向延,是与你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 安之点头,「你是向延。」又问:「那我又是谁?」 向安之确认的同时,向延对他灌输了一些新的概念。 向延道:「你姓典,名渊。」 安之喃喃道:「我是典渊……?」 向延颔首,「是的。」 安之迟疑片刻,才道:「嗯。我是典渊。」 向延道:「阿渊,我们下方便是郁都岭。我这就要带你回郁都岭见你母亲。」 安之心道:啥玩意儿!?那西轩门上,我差点杀了她宝贝儿子典山,她看见我不得扒我皮!!? 正想着,向延却道:「典后很想你。她为你窖藏了很多遗子春,学会了怎么炒栗子。她是多么尊贵又坚韧的女人啊——那日你独闯浩昌军营救她,她一人突围带你回家,如今却甘愿平凡,还做这么多你喜欢的事情。她一直一直盼着有一天能再见到你。」 「怎么会呢……」安之怔住,口中小声地呢喃道,「这身血咒,那些话……」 沉岛一事后,沈渊被关了起来,可不知为什么,典山送来一杯酒:「皇兄……」 是啊,那是他的弟弟,能怎么对他? 再次睁开眼睛后,映入沈渊眼帘的却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漆黑。 氛围使他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孤独,仿佛他已经死了,浓稠冰冷的死寂包裹他,拼命地将他拉入地底。 他动了动手脚,想要逃离。 第47页 根本无济于事。他动不了。 此举搅动的这方黑暗,发出「叮铃噹啷」的清脆声音——是铁链碰撞发出的声响。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被世间的风花雪月抛弃了。 怎么办? 只能花时间适应。 适应一段时间,突然,一点微小的火苗怦然窜出。 那点微弱光明身后,是典山的眼睛。 眼尾微微上翘,幅度比凤眼收敛,藏在那份不张扬里的是那对瞳孔里瀰漫的阴骘狠厉。他的眉毛浓密,肆意地杂乱生长着,疯狂、野性,重重地压在那双眼睛上方。 沈渊不寒而慄,打算问他怎么回事。他开口,「小山,你……」 「扶挽。」典山转过身,连带着那点烛火也消失,「你来尽尽地主之谊。」说着,响起「啪」的一声巨响。 沈渊身体随之剧烈颤动一下——他听出来那声音是清源鞭抽打地面而发出的。 黑暗里传来典山的声音:「你抢了本该属于我的正常人生。那段时光是我生命中一个大大的污点,见证过我那般样子的人都要闭嘴!而你!你是罪魁祸首,更应该抹消!我清楚地记得我们小时候,我站在母后的皇位前,只是想去坐坐而已,根本没想过其他的。而你和何梦访突然进来,你问我:『你站在皇位前想干什么?』 「我没有说话。 「何梦访笑着说:『皇位不是一个傻子能继承的。』」 再后来,典山说:「时机已成熟。」 沈渊便被带到东海海底。 人人都知道沈渊出生在羽渊之底,是那次异象后的产物。 而东海青龙一族,本就羽渊青龙一事受到连坐之罪,被困东海,失去自由,见了沈渊恨得牙痒痒。 白色,纯洁无暇,很美。可那一头白髮便是在哪儿流尽鲜血而得来的。 那时,已是四月,人间皎月当空,东风迟懒,柳烟轻盪,不过柳条还未发出绿芽,示意现在人间仍有微薄寒意。 沈渊仰头去看夜空。海水将夜空洗鍊得有些发白,流水潺潺,圆月星辰微醺了似的,在水里荡漾着,似翻墨流金。 盯着额前飘扬的白髮,发呆中,前方发出「咔嚓」一声,一颗小石子被踢得骨碌骨碌直滚,一直滚到他的脚底下才停下。 寻声望去,一道黑影闪过,眨眼躲进一处海底珊瑚后面。 「我看见你了。」沈渊懒懒的,有气无力地说道,「出来吧。」 那人犹豫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从珊瑚后探出一颗脑袋。 ——是位小女孩。 「我……我……」女孩支支吾吾地,「我叫季衣衣。父亲说女儿是父母的小棉袄,就叫我衣衣了。」说着,慢慢从珊瑚后挪出全部身子。 只见她一只手里拿着个篮子,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好似藏了什么。 「我……我觉得……你不是坏人……」季衣衣小声地说。 沈渊听得很清楚。他的双眼一瞬间亮了,呆呆地愣了一会儿。再回过神时,那季衣衣已经提着篮子走到他面前,说道:「坏人不都是很厉害的嘛,如果你真是坏人,为什么被困在这里?」 沈渊苦笑,「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些时日,伏了法的坏人,任凭处置。」 「唔——」季衣衣轻蹙眉头,咬起下嘴唇,思忖一会儿,随即抬起脑袋,盯着脸色苍白的沈渊,说道:「可是……我听见族长与汪岛主、典山吵架了。汪岛主说:『不能让你这么死了,要让你成为十恶不赦的坏人再让你死不迟,如此没有任何人会怀疑』。可你不已经是名声狼藉的坏人了吗?为什么还要让你成为坏人?」 沈渊问:「你信我?」 季衣衣点点头,「疑点太多了。」 沈渊鼻子一酸,他吸了吸鼻子,低下头,看着季衣衣,「谢谢。你快些回家吧,不能叫别人发现我们单独相处。」 季衣衣不走,「我后来听爹爹说了,羽渊异像之时,你分明还未成形,只是因为一条青龙盘踞渊底,我们青龙一族才被困在海底,不得自由。还有很奇怪一点,他们可以早些将你扼杀于襁褓中,为何要等你犯下弥天大罪?而听汪徊鹤与典山所说,你没有犯下任何罪孽,那他们为什么要诬衊你?是他们想通了,认为越早除掉你,人间越能安稳?那早干什么去了?我想不明白。」 沈渊嘀咕道:「那就不用想了。时局已定,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季衣衣弯腰,放下手中的篮子,摊开紧握的另一只手。 看去,是一枚已经被绳子穿好的龙鳞。 她道:「明天我就能长大,成功渡过雷劫,一跃龙门,成为真龙,再不是小女孩的模样。我要成为大姑娘啦!我手里的是护心鳞。在我们还未成为真龙之前,它会保护我们,在成龙前一天才会自然掉落。我把护心鳞送给你,它应该能保护你的吧。」 说着,季衣衣将护心鳞的绳子撑得异常宽阔。 她用力踮起脚尖,小心地将护心鳞戴进沈渊的脖子。 谁知还未戴进去,只见季衣衣身后悄然亮出把利刃,对准了她的后勃颈。 沈渊惊唿:「不要!——」 为时已晚。 季衣衣温热的鲜血飞溅在沈渊的脸颊。头颅滚落在地,死不瞑目,双眼空洞地盯着他。 一瞬间,他的耳边响起嗡嗡声,嘶鸣不断。 第48页 而后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龙族已被屠。他手中多了条龙筋编织的鞭子。 那每根龙筋还温热、鲜活,虚弱地蠕动。 他吓得把龙筋鞭一把扔了出去。 环顾一圈,季衣衣的尸身却怎么也找不到。不知道去哪儿了。他连为人家收尸都做不到,只找到那枚护心鳞。 他走过去,失魂落魄地捡起。 浸泡在龙血里,护心鳞已经脏了。 也顾不得什么干净不干净,反正衣服早已染上斑驳血迹,有自己的血,有别人的血。 他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擦拭,待终于干净,他将其戴上脖子。 「皇兄?——」 身后突然冒出典山的声音,沈渊瑟缩一下,扭头看去。 刚触及一眼,耳边传来遥远的亘古的低吟,体内那股戾气涌上脑海,他抱住脑袋控制住自己暴戾的欲望。 半晌,他勐地抬头瞪视到典山,目眦通红,玄煞戾气周身乱窜,一副鬼域爬出来的恶鬼样,甚至比恶鬼更暴戾可怖。 典山却不怕,反而摘下腰间铜镜,照着沈渊,拍手笑道:「这面镜子我早早就为你备着了,等的就是今天。你好好看看自己的模样。」 他摆明了要激怒沈渊,而现在的沈渊保持不被戾气控制已是不易,再不能控制住情绪。他唰地伸出手,一把打飞铜镜,扼住典山的脖颈,缓缓加力,屈起的指甲一点点地刺进皮肉。 典山隐隐蹙起眉头,被掐住脖颈,断断续续地说:「母后……母后自来不、不欢喜你……」 虽被沈渊掐着脖子,但典山丝毫不畏惧他,恶狠狠地说:「这二十年来父皇母后没一天不想杀你!遗臭万年……这才是你应有的结果……」 双眼噙泪,沈渊咬牙反问:「我,何错之有?……!」 典山给到最后一击,「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再瞧瞧这东海青龙一族,今日血染东海,他们可都被你屠杀殆尽的,你还问何错之有?!」 听闻,沈渊心头一震,缓缓地松开了典山。 没了桎梏,典山双脚落地。他摸了摸掐得生疼的脖颈,眼珠一转,又道:「我给皇兄一个机会如何?只要你将这几日我们所做之事告诉母后,母后信你,那我便认错,还你一个清白;若母后不信……我听说九离在到处寻找你,你突然现身,又是这副模样,会发生什么你应该想得到。」 沈渊的身体已经是日落西山了,不回去九离,便找个无人地埋骨。 可他可以为自己对青龙一族所做的事承担一切责任,哪怕是死,可在这之前,他明明什么也没做,沉岛的人根本不是他。 「好。」沈渊清醒地着了典山的道。 -------------------- 第24章 024 前世渺渺,今事了了 西轩门——九离西面的城门。是进入皇宫的第一道门阙。 此时,门里门外已聚集一片百姓,水泄不通。 一位不明所以,却跟着前来看热闹的人问道:「那城墙上的两个人是谁呀?」 「应该是……」回答者眯起眼睛望去,不可思议地说:「沈渊?!是贴满皇都的缉拿令上的沈渊?!」 跟着,有人奇道:「他怎么敢回来?!我听刚从浔武回来的亲戚说:沈渊看似是为浔武治疗瘟疫,其实已经把浔武唯一的一位大夫杀了!那天,他还是被典后、蓬莱岛岛主给押回去的呢!」 知情者补充道:「听说,他被押回去的原因不止这个,是说连东海五岛的岱舆和员峤被他弄沉了,淹死不少人吶!」 「哎呦,祸害不浅啊!曾经一人独闯军营的九离的天之骄子,居然堕落成这样了。」 「那怎么不连夜处死他,还叫他逃出来了呢?」 「不怕波及自身的,都在这里瞧着好了!!」突然,典婵在众人身后大声怒喝道。 继而,大片百姓像海水退潮似的,快速退到西轩门外。 典婵一看,这帮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竟退而求次,在门外看热闹。 无法。九离之主,为民着想是本职。她一挥袖子,开启皇宫禁制。 方才,典婵、何梦访等一众兵马赶至西轩门。放眼望去除了乌泱泱的人头,就是城墙上的沈渊。 他除了染血的青襦迎风而动,已然模样大变。 周身笼绕黑煞之气,隔几十丈开外他们就已经瞧见他的戾气。 一头乌髮已成银丝,髮丝之下,眼底泛出猩红之光,阴厉十分。 「沈渊!」何梦访使劲擦去眼底的眼睛,大喝一声,质问道:「你为何要杀我父皇母后?!」 沈渊坐下身,淡道:「你的母后扶挽?」 何梦访急道:「他们与你无冤无仇!」 「有还是没有,你最好去鬼域问问他们。」沈渊很诚实地说道,「昨夜你家刚出事,你肯定不会信我。」 他说的是实话,可何梦访哪儿信?他双眉一压,怒火与杀意从眼底流出。 白髮随风飘扬,沈渊有些体力不支,便坐下了。他抬头,看到忽明忽灭的禁制,嗤笑一声,扔下手上龙筋鞭。 典婵与何梦访纷纷低头看到龙筋鞭,只看它仍在细微蠕动,一根与一根之间血液挂牵着,黏煳煳,看起来才从真龙身上抽出不久。 沈渊解释龙筋鞭的由来,「母亲……」 「沈渊!」典婵大喝一声,打断了他说话。 第49页 沈渊空张着嘴,将要说的话全数咽回了肚子里。这一声喝止足够他明白太多事了。他从城墙上站起身,双眼望下去。 人神族虽然能死而復生一次,但这道城墙的高度足够把五脏六腑摔碎。 肉身不完整,便不能再重生。 现在,于其等着被杀,不如自己了断,还能博个体面——你看,他自我了断了,是不是知道错了? 不待他跃下,蓬莱岛岛主汪徊鹤不知从何而来,手臂整个贯穿了他的胸膛,硬生生抓出心脏。 「你们何至于要毁我至此?」 可笑。 典蝉是沈渊的母亲,并非他安之的。 反正沈渊也死了。 安之道:「我知道自典婵生下我便是一个局,断我何时生,断我何时死……我想死吗?我很想活的,只是你们不让我活……还有,至少死前对我好点,我这么傻气,为了你们死也可以……」 说着,他忽然沉声厉色,「前世渺渺,今事了了。我不会信你们了。」 「阿渊——」向延握上安之那只抓住他衣领的手,轻轻拍了拍手背,好似在安慰。他一脸心疼地注视着安之,说道:「不会了。我保证。所有的事都已经翻篇过去了。」 安之摇头:「不,没有发生在你的身上,你当然可以说过去了就过去了。」 向延认真地说:「你可以不相信任何人,可我从没有害过你,你连我也不信吗?」 的确。 向延一直信着沈渊,直到最后。 安之放松了一点,缓缓放下手臂。 …… 向延又给安之灌了一瓶忘川水。 风又迎面吹来,银髮飘舞,他们正在向郁都岭下落。 万丈高空往下落,失重感巨大。怕掉下去,安之悄然伸手,用力揪着向延腰间的衣服。 郁都岭,是被掩映的一个城镇。墨色砖瓦房与陈旧发白的茅草屋杂糅错落在一起,往整体形状来看恰似一盘八卦图,往小了看也是一盘厮杀得正酣的围棋。 与向延那正气凌然将军气相配极了。 他们停落在这个郁都岭正中央那户人家。 那户人家的房屋甚是古老。大门气派庄严,气氛沉寂肃穆。 门头上一块乌木镶金丝边的匾额,上面金光闪闪的「向府」二字,尽显雍容华贵。 果不其然,向家大门打开,一位素衣清颜的女人便走了出来。 「阿渊?——」 听声音,那女人是典蝉。 看得出她很焦急,迫不及待地迎上他们,脚步声如骤雨般密集,哒哒哒,一刻不停,但步伐却相当克制。 九离之主,大家闺秀,仪容整洁自然,仪态端庄大方。 当她来到二人面前时,耳下一对耳环丝毫没有波动。 「阿渊——」典蝉抓住安之双臂,用力拥入怀里。 安之无动于衷。 当初沈渊都叫汪徊鹤把心给掏出来了,她都没半点表示。典婵把讨厌他表现得多明显啊,若是像以前一样母亲母亲的叫着,反倒显得他不知好歹,恬不知耻把脸贴上去呢。 他大气不敢出,怕典婵又是当头一噼,了结了他。 向延见安之呆愣着,伸出手,大力拍着他的后背,说道:「典蝉。你的母亲。母子重聚,还愣着干嘛?」 「哦……」安之这才动手还以典蝉一抱。 动作轻柔僵硬,短暂地碰了碰典婵,仿佛不愿意碰到她。 典蝉似有察觉,眉头轻蹙,松开安之,失意片刻,才重新伸出玉指,想拉上安之的手腕。 典蝉果然要动手了! 安之心下一抖,立马后退一步,离典蝉远点。 干净的脸庞又是一怔。半晌,典蝉笑道:「府中酒窖里窖藏了一些遗子春,足有千年,气味醇绵。我带阿渊去可好?」 「……」安之没说话。 典蝉立即补充道:「那我让其他人带你去。」 安之摇头,道出原因:「我不会喝酒。」 「这样啊……」典蝉面露失望地神色。 话音刚落,向府未关的大门里冲出另一位女人。 她衣着干净,却又蹦又跳,眼神涣散,疯疯癫癫,「哈哈哈!又来一位酒搭子!哈哈哈……」 她一把推开典蝉,拉起安之,拽着往府里去。 虽是女子,却气力无穷,安之怎么挣也挣不脱,只求让她轻点,「轻、轻点儿!……」 见状,典蝉赶紧稳下身形,一跃而起,死死按住女人,厉声命令道:「放开他!」 头髮花白,已到中年,那女人却撒泼,「我不我不!我不嘛!」 「典后。」向延从身后喊道。他向安之走近一步,可又停止脚步,原地不动,说道:「师姨不会伤害阿渊,典后就随她去吧。」 典蝉动摇一点点。 师姨马上拉着安之一冲入府,一路嘻嘻哈哈,言语随风飘散在向府上空:「随她去吧随她去吧……永远都是随她去吧……哈哈,都是一些唯利是图,抛妻弃子的人……哈哈哈……」 不愧是千年窖藏的遗子春。他们还未到酒窖,酒香就飘入鼻腔中,安之不会喝酒,但也叫那酒香馋得直咽口水。 师姨带安之翻身熘进地窖,将地窖门关上。 望着累起老高,漫漫延伸到酒窖暗处的遗子春酒罈。 第50页 安之不屑地呵呵一笑。 彼时,那师姨直接抛下安之,独自抱起一坛遗子春,开始了豪饮。 经歷六千年时间沉淀,遗子春更醇香,口感更厚重,也更醉人。 大概才喝空了半个酒罈,她开始头晕目眩,靠着成山的酒罈睡着了。 尚未喝空的酒罈从师姨怀里滚落,咕噜咕噜,一路滚到安之脚边。 酒罈被拦下不动,安之弯腰捡起,「就这酒量?」说罢,将酒放回她的身边,转身要走。 突然,衣摆一重。 回头一看,师姨闭着眼睛,手却伸出,拉住他的衣摆不让走。 师姨懒懒地靠在酒罈垒起的高墙上,抬起另一只手支着脑袋,缓缓睁眼,歪着脑袋,抬眸望着安之,问道:「你的母亲可有被抛弃过?」醉酒后,她语气稳定,双眸清朗,看起来没有那么疯癫无常了。 安之不确定她问的是沈渊的母亲典蝉,还是他自己的母亲? 一时不确定,便又摇头又点头。 看了,师姨发出「哈哈」一笑,「到底是有?还是没有阿?」说着,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砰然一变。 迎面向安之吹来一股凉风,跟着,头顶一重。 转动眼珠往上看去,只见九条毛茸茸、蓬松松的大白尾巴垂下,在鼻尖左右扫来扫去。 仔细一闻,一股狐狸的味道。 他惊道:「哇哇哇!你是只活的狐狸精哇!」 师姨一幅倚老卖老,还自大的口气道:「姑奶奶是曾经的妖域之主师琉璃的姑奶奶。你还要要叫我狐神呢。」 狐狸尾巴围住安之的脖颈,如一条白色狐皮围巾。他问:「不疯疯癫癫了?」 师姨抖一下耳朵,道:「一直很清醒。」 安之奇道:「那刚刚装得疯疯癫癫的做什么?」 师姨道:「等你。」 安之更奇怪了,「等我?」 师姨道:「讲个故事与你。至于听不听得懂就看你自己了。」 安之不屑一笑,「那你得先说了才能知道我听不听的懂。」 师姨说了一篇故事。 说完,她的尾巴离开安之的脖颈,轻轻拂过他的脸颊,盘在自己周身,「我的毛湿了一块。你是不是哭了?」 安之抹把脸,「男儿有泪不轻弹。」 师姨在安之头顶站起身,「这个故事你懂了?」 安之本想点头,但顾及头顶的师姨,怕脑袋一动,她就会掉下来,便口头说道:「非常懂。」 师姨常舒一口气,「但愿你真的懂了。」说着,跳下安之的脑袋。 四脚点地,轻盈落地。刚触及地面,她就迅速幻化回了花白髮丝的中年女人模样。她道:「若真的懂了,相信不久后你还会来这里找我。」 「什么意思?」安之奇道。 话应刚落,酒窖的门从外打开。 一束光从头顶洒落下来,向延的声音随光一道落下,「吃饭了阿渊。」 -------------------- 第25章 025 故人归 神也要吃饭吗? 安之转头,注目望向师姨,向她寻求答案。 不知何时,师姨已经抱着遗子春酒罈倒地而睡,嘴里含含煳煳地念着话,嘿嘿嘿地发笑。 她又成了那副疯疯癫癫地样子。 向延见安之半天没动静,关切地询问道:「干嘛不理我?」 安之立即回过头,引颈看向地下酒窖出口处的向延,笑道:「没什么。来了。」说罢,顺着酒窖爬梯往上爬去。 快到出口时,向延向他伸出一臂,说:「把手给我,我拉你出来。」 向延的手宽大有力,掌心布满厚茧。安之意识到他是九离的将军,理应忠心孝主于典山;他也是向大将军的儿子,理应在老人家膝下承欢养志,如今却为了沈渊判了主,离了家。 沈渊只是一位背负骂名的魔神,向延为他这么做要付出太多——世俗名誉付诸东流,忠烈向家也会跟着遭到世俗质疑。 他根本不应该这么做。 可他为什么要从典山那里救他出来? 只因为他与沈渊短短二十年的友谊吗? 出事前他与何梦访以叔侄相称,还是二十年的朋友,可那之后却毫不犹豫地背弃他而去。 他们况且如此,向延又怎么会真的为他做到这个地步,一定还有什么原因。 安之犹豫了一会儿,可他又想不通向延还有什么目的,便又接受了向延的援手。 向延手臂用力,一把将他从地下阴暗的酒窖,拉回青天白日下的光明。 「谢谢。」安之对向延道声谢。 向延兀地问:「又忘了?」 摸不着头脑,安之蹙眉,一脸疑惑地看着向延,「忘了什么?」 向延道:「你和我是从玩到大的朋友。即是朋友,说什么谢谢。」 安之颔首,「哦哦……没忘……」 二人还未走近餐桌,各种鲜美的气味便从桌上的菜餚中散发出来。 自从进入了这个游戏中,安之到现在都没吃过一粒饭,奇怪的是,他也不感觉到饿。不过什锦佳肴,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岂有不馋的道理! 他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 旋即,典婵与向延都来拉着安之入座。 「这是我提前温好的遗子春,也是窖藏千年了的。」典婵把早已斟满遗子春的酒杯端到安之面前,竟作势要餵他。 第51页 典婵过于热情,安之浑身不自在。他立马起身,轻轻推开典婵举着酒杯的手。 「怎么?」典婵愣在原地。 安之今年芳二十六,从未沾过一滴酒。他如实道:「我真不会喝酒。」 典婵道:「你在骗娘亲对不对?」 安之不知道怎么解释的好,转睛对向延投去寻求解救的目光。 得到暗示,向延上前一步,接下典婵的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咧开嘴巴,露出爽朗的笑容,「这杯我替阿渊喝了。」 典婵的双目绕过向延,看向安之,「是吗?」 安之很干脆地点头,「现在我知道疼了,这酒辣嗓子,我不喜欢。」 听闻,典婵接过向延手里的空杯,她失了魂一般,双眼空洞麻木,动作迟慢,缓缓而坐。半晌,才想起来招唿安之与向延。 安之感受到典婵的怏怏失望之意,觉得自己没喝那杯酒是不该的。 正当他要小酌一杯,安慰典婵之时,向延突然轻柔地拍了下他的肩膀,轻声说道:「裂隙怎么修补都会存在,有些东西怎么也回不到从前。」向延将说话音量控制得很低,低到除了坐在他身边的安之能听到,其余一盖不闻。 见他一脸凝重严肃,安之盛一碗汤给他,说道:「你别这么严肃,多笑笑,你笑起来很好看。」 的确。向延是安之见过笑起来最灿烂明媚、没有太多心事顾虑之人,温言次之。 向延接过递来的汤,朝安之灿然一笑。 他把笑放得很开,心形的嘴巴,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左侧脸颊一粒梨涡,笑容很能感染人,仿佛他一笑阴天就能转晴,如沐春风,如临冬季暖阳。 虽然向延已然飞升成神,不需要凡间之物填饱肚子,可安之盛给他的汤,怎么地也得意思两口。 他端起碗,摇头晃脑吹冷了些,勐喝一口。 细细品之,除了有些油味,就是白开水味。 他奇道:「怎么这汤这么清淡吶?」 安之正要低头去饮,听闻向延说没味儿,便顿住,展眼看去那盛汤的大汤盆。 ——不好,洗碗水。 安之心里觉得对不住向延,转而一想,烫碗的水好像没多脏,哎呀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他默默放下碗,笑道:「人间至味是清欢嘛——」 向延缓缓点头,一副懂了很贊同安之所言的表情,随之朝门外下人喊道:「告诉厨房,以后烧菜什么佐料都别放了!」 「咳!」安之被口水呛了一下。他清了清嗓子,说道:「不了吧。」 人间食物的酸甜苦辣咸,各种滋味,若真的清欢无味,回归本味,不食烟火,那这人间就不是人间了。 向延道:「那好。青衫客故人归,一切都听你的。」 眼前好友家人在侧,安之忽然觉得好幸福。 正当他有些沉浸其中时,仿佛提醒他一般,耳畔忽然响起一道阴恻恻又恶狠狠的声音威胁他道:「幸福?你忘了你是什么东西,根本不配拥有那些美好!」 他心口一痛,似有人紧紧攥了一下心脏,跟着眼前阵阵发黑,唿吸不畅。 「唔——」他拱起背部,双手死死捂住心口,大口大口地唿吸,渴求空气。 可是,周围似乎立起一间看不见的密闭房间,将他关在其中,越是大口唿吸,空气越是稀薄。 那声音提醒安之:「把自己交给他们,死路一条!」 「啊哈……」他挣扎着,最终到达极限,黑暗从四面八方向中间聚拢。 …… 「为什么我从他体内探到忘川水的痕迹?——!我已经失去我的孩子一次,不想再有第二次——!」 安之刚醒来,便听见典婵声嘶力竭地质问着,她似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声音显得有些神经质。 向延回答道:「典后不是不知道他为寻真而做了什么。我只是怕他重蹈覆辙,才给他用了忘川水。他忘记一切跟我们生活在郁都不好吗难道?」 典婵怒道:「难怪一开始阿渊会躲我,竟是你瞒着我给他忘川,叫他忘了我这个娘亲!」 向延态度坚决,沉声道:「我是为了他好。」 典婵一直在生气,「以你的意志去替他做决定,便是为了他好?向延,你这般与我们千年前替阿渊选择去死;梦访替阿渊选择让他活下去,有什么区别!?」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真的为了阿渊好。」向延焦急万分。 「行了,不要多说了。」就算怒气滔天,典婵也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做,很理智,她道:「马上带阿渊去蓬莱找楚云,解了忘川。」 向延有私心。他不想沈渊忆起来过去,犹豫着没有回答典婵。 典婵一掌拍向桌子,顿时激起一股气浪,横扫而出。 向延连连后退,抵上墙壁,眼见气刃即将将他腰斩,关键时刻,膝盖关节咔哒一响,他蹲下身来,这才躲过一劫。 典蝉提高了音量,重复道:「我让你立马带上阿渊去蓬莱找楚云!」 心有余悸,一滴汗水顺着向延的额头滴向地面,他这才答应妥协:「好。」 安之虽然醒了,可浑身无力,疲乏异常,也就随着向延搬弄自己了。 久而久之,便又睡着了。 -------------------- 第26章 026 兑现承诺 咕嘟——咕嘟——平静的水面冒出蟹眼般的气泡。 第52页 咕嘟咕嘟……气泡越来越多,水面也如沸腾的开水一般剧烈翻动。 周围冰天雪地,白茫茫一片,雪地中央却有一池温泉。热腾腾,水面浮着一层白雾,一些水汽上升,挂在泉边的绿松白柳上,再凝固了,一片银白的雾凇便出现。 汪盼泡在温泉水中,睫毛与长发沾染了上升的雾气,短暂染成一片雪白。他弯曲手臂,支着脑袋,斜倚在青石岸边。凤目注视着水面冒不停的气泡,无动于衷,上扬微翘的眼尾似把利箭,将目光直刺水下。 那里好像有什么。 他正等着水下那物自己钻出来。 终于,一位半身□□的白髮男子窜出水面。 汪盼轻颤白色睫毛,嘴角似有如无地露出一抹微笑,不过稍纵即逝,随即轻轻抬眼,看去那人。 水面波光粼粼,模煳了视线,他只看到丝丝缕缕的及腰银髮贴在那人的胸膛、腰间,再顺着腿间一直往水下延伸去…… 安之记得向延要带他去蓬莱岛找楚云解忘川。他肯定是不愿的。 楚云在沈渊于蓬莱岛学习期间虽然待他不错,可沉岛一事他却没什么表示,他是蓬莱岛副岛主,冤枉沈渊那计划他肯定是知晓的,却没有出来作证。 那能说明什么? 他待沈渊好是真,但站在婖妙那一边也是真! 再说,当初沈渊偷偷出岛寻找真相,却没找到,而反不打自招,畏罪潜逃,坐实了沉岛一事的真兇是他。 那时,让赤子厄劝他出岛认罪的人就是楚云!汪盼陪他出岛,说不定也是楚云、汪徊鹤与汪盼的计谋之一! 安之知道上蓬莱岛是妥妥的找死行为。可不知什么缘故,他浑身无力,昏昏欲睡,真没气力起来逃跑。 刚才,他被巨大的窒息感闷醒,睁开眼睛,自己居然在水下! 只觉快要窒息而亡了,顾不得其它,冲出水面。 「哈!……哈!……」他大口大口地唿吸。 汪盼不动如山,依然用手支着脑袋,冷声提醒安之他的存在:「醒了?——」 彼时,刮过一阵寒冷的风。 安之裸着上半身,又沾了温泉水,风一吹过,冷不得了。他随之一激灵,哪知,脚下一滑,「噗通」一声,水花四溅,跌进温泉。 他儿时落下过水,留下心理阴影,所以本能地对水下世界抱以恐惧。 脚滑落下温泉水的一剎,他便觉得自己要死了,拼了命地滑动四肢求救。可越是挣扎得厉害,氧气消耗越快,气力也流失得越快。 突然,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抓上他的手腕,再用力一拉,带他瞬间冲出水面。 白髮如瀑,哗啦啦地往下沥水。安之看到救他那人如他一般白了头,连睫毛都如白羽一般晶莹,面庞却清俊年轻。 一时没认出来那人是汪盼,他痴痴地盯着人家的脸,问道:「你是谁啊?」 汪盼没急着回答安之。他一把捞起安之的楚腰,带着人落回暖洋洋的温泉中,「这地方太冷,不要离水太久。」说着,手顺着安之的腰往下,向大腿摸去。 安之大惊,顿时,双眉往上扬起,与双眼离出打车费二百块都到不了的距离来。吃惊片刻,他脸颊泛出微红,伸出双手抵在汪盼的胸前,用力推开,「神经病啊你!」 话音刚落,汪盼置若罔闻,双手大力掐住他的两条大腿,朝左右两边分开。 他咬牙夹紧双腿抵抗,但终是不敌,双腿被迫分开,大喇喇地坐在汪盼腿上。 得逞之后,汪盼张开手臂,将人紧紧抱进怀里。力道之大,好似要把他吃进身体,融为一体。 「离开你这么久了,你也不想我,不着急找我。知不知道你这样,让我很伤心啊?」汪盼一手环安之的腰,一手张开,插入安之后脑勺的髮丝中,轻轻摩挲。 耳边是髮丝摩擦发出的声响,与汪盼低沉的嗓音。安之听出此人言语中的情愫,心中暗骂一声:草!温言个大直男怎么能编出这种角色! 身为直男,虎躯一震,安之抬起双手,手掌抵住汪盼的双肩,使出吃奶的力气,用力分开拥抱在一起的两人。 肩头传来一股推力,汪盼知道他的意图,便顺着他的力道,顺利地让他离开了自己的怀抱。 安之松口气。不过才一会儿,汪盼覆又动手上前,一手勾住他的腰,往怀里揽过,再迅速地扼住他的双腕,桎梏在腰后,使他无法再推开自己。随即,得寸进尺,另一只手更加用力地将他的脑袋扣在自己肩膀上。 安之双手被汪盼的手臂压着,紧贴自己后腰,动弹不得。 此刻,他的脑海里闪过无数个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的话,心中翻涌着对此行为的噁心反胃情绪。 只见对方白花花的肩膀就在□□地暴露眼前。他只想脱身,不得已,张开嘴,一口咬了上去。 「嘶!——」汪盼吃痛,眉头轻蹙。 安之心想:这下应该松手了吧。 可实属想得太美。汪盼丝毫没有放开安之的意味,还温柔地说道:「你属狗的?」 他妈脑残! 既然如此,安之没有松口,反而咬得更紧。 半晌,忽觉口中充满血腥味。 心中动摇,齿关跟着放松一丝,他转动眼珠,向下看去——竟然把对方给咬伤了! 鲜血从唇下溢出,顺着对方紧实而宽厚的肩膀往下流淌,留下一路血痕,如一根细长的丝带,慢慢地落入温泉水中,氤氲散开。 第53页 见状,安之心觉会不会咬得太狠?自从进了《以杀止杀》游戏就没刷过牙,他会不会得破伤风? 于是,他松开了嘴巴,认命一般,下巴远离了伤口,支在对方肩膀上。 下一秒,对方抬手,轻轻抚摸他的后脑勺。 安之忽然觉得心底暖洋洋的。他想这个人应该不是太坏,因为他抚摸自己后脑勺的力度很轻柔,像自己抚摸自家的比熊那样。 「你是谁啊到底?」他问道,「你是不是认识我?我朋友说要带我去蓬莱岛,这里是蓬莱岛吗?应该不是吧……我记得蓬莱岛没有温泉,也没有雪……」 汪盼的双手把住安之的腰,轻轻推开。 安之岔开双腿,依然坐在他的大腿上。 二人对视,杏眼对凤眸,彼此眼眸间只倒映着彼此。 汪盼奇道:「你答应过我,有空与我一起泡温泉,这才过去几千年,便忘了?」 这才过去几千年! 安之心道此人把千年光阴说得跟眨眨眼睛就过去了似的。 他道:「你到底谁……」 话未说完,他忽地想起,沈渊的确在浔武答应过汪盼要跟他去泡汤来着! 当年沈渊和赤子厄不打不相识,战况焦灼,忽然被从天而降的赤水河水浇了个透心凉,脑袋也清醒不少。 赤子厄便邀道:「小子,去我的云台阁换身干爽衣服。」 「好!」沈渊是答应得爽快,汪盼却如「望夫石」般在浔武客栈等他。 迟迟不见人来,他便寻去云台阁。 「沈渊!」汪盼撞开云台阁,却见这两人穿着一样的红衣,衣冠不整,都醉醺醺的。 「你们!」顿时他瞪大了双眼。 他疾步跨到沈渊跟前,一把捞起他,上下打量一遍,又勾开衣领,伸长脖颈往里查看。 「哎哎哎!」沈渊惊唿,「干什么!男人衣服也扒!?」 汪盼问:「你来云台阁做什么?为什么跟老师在一起喝酒,换了老师的衣服?」 沈渊脑子转动几圈,道:「前几天染了浔武的瘟疫,我不能干坐着等死吧,所以来、来来治病咯。」说着,装模作样摸了摸后颈。 汪盼问:「治好了吗?」 「嗯嗯……」沈渊胡乱应着。 汪盼的凤目在沈渊面前的桌子上扫了几圈。 一塌煳涂,不忍直视,有堆成小山的栗子壳,和七倒八歪的酒罈。他继续问:「你们一边治病,一边配着遗子春?」 赤子厄不喜束缚,衣服多为宽袍大袖,沈渊耸耸肩,衣襟便随动作从肩头滑下,「无聊嘛……」 他没察觉衣服滑落,只看见汪盼死盯着自己,眉头蹙成了麻花,作一脸愤怒相,但脸颊却隐隐泛出桃花色。 「年纪轻轻,别老生气,怒火攻心……」他老气横秋地劝道。 汪盼忙背过身去,喃喃道:「你便是那团……怒火了……」 「啊?……你说什么?」 「你的……衣服……把衣襟拉一下。」 沈渊低头,扯了把衣领,不以为然地对汪盼笑道:「咱俩都是男人,忌讳什么。」 说话间,他悄悄走到汪盼身后,拍了下汪盼肩膀,「没事咱俩一起去泡个温泉,促进促进感情。我和梦访没事就一块泡温泉,你看,我和他处得多好……」 那眼前这人岂不是汪盼?! 安之嘻嘻哈哈,准备装傻敷衍过去,「戏言罢了。」 汪盼摆出一脸委屈巴巴的神情,「只是戏言——罢了?——」 安之用力点头,「昂!」 汪盼道:「可是我当真了,在岛上造了这一处雪域温泉,如今你却说这只是戏言,白白浪费了我的心力。你说,你要怎么补偿我?」 安之失笑,「又不是我强迫你的——那你傻呗,是不是戏言都听……」 汪盼佯装生气,从鼻子里发出低沉的一声:「嗯?」 安之立马住口,做出一脸正经,连连颔首,改口说道:「补偿。我定好好补偿。」 汪盼问:「你知道我是谁了?」 安之不想与这人多接触,装傻充愣地说:「不知道。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根本不认识你。」 汪盼有点委屈,「到现在你都没看出来我是谁……」他放出筹码,「你猜出来我是谁,我就放你走。」 安之眉峰一挑,「好!你是汪盼!」他眼巴巴地望着汪盼,等待他兑现承若,「你说猜出你是谁,你就……」 不待他把话说完,汪盼抬手拿起放在岸边的青色衣袍,同时抱起他,扬起青衣。衣服在空中画出一道好看的弧度。 安之身体离开温泉的那一刻,汪盼迅速将衣服披在他身上,再将人包裹严实,打横扛在肩膀上,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汪盼一边走一边说道:「是答应放你离开蓬莱,可我没说要完整无缺地放你走。」 安之脑袋里一直重复道:要死!要死!要死!!要死了!!!死定了!!!!…… 他那悽厉的喊叫声盘旋在整个蓬莱岛的上空:「居狼!——向延!——救命吶——!!这儿有大变态——!!」 海水摇碎了日华,波光粼粼。 惊涛拍岸,几只雪白的海鸥停足在蓬莱岛海岸边觅食,却被突然响起的声音惊吓,振翅而飞。 -------------------- 第54页 第27章 027 殊途 安之将杏眼睁得圆圆的,大而纯净的黑眸中充满惹人怜爱的泪光,也充满恐惧。 方才,汪盼一路扛着他,从雪域温泉飘然下落,到了蓬莱岛上,在岛上众多学生诧异的目光中将他带回了寝室,接着大门一关,将他扔到床上。 那件只是堪堪裹在安之身体上的青袍轻而易举地散开了。 二话不说,他忙拉过被褥盖住自己□□的身体,躲到床的角落里去。 他记得自己的衣服穿得好好的,怎么一来到蓬莱就没了? ——肯定是叫这个汪盼给脱了! 泡个温泉而已,需要脱光吗?!他就是个死变态!! 安之脑袋里叽里哌啦骂了汪盼一堆话。 吱嘎——安之感受到床板明显下榻下去一点点。看去,汪盼和着一件宽宽大大的白色里衣便坐上了床。 「你你你!……你下去!」安之躲在昏暗的床脚处,驱赶道。 汪盼没理会他,直接侧卧躺倒,弯起手臂,胳膊肘压着青玉枕头,手掌支着脑袋,凤目平静地注视着安之。 离开雪域温泉,他那头寒霜染白的髮丝很快便融化了,露出乌黑的髮丝。 安之记得,汪盼的头髮是花白的,可眼前明显不是。他奇道:「你染髮了?」 眼带玩味,汪盼道:「为,悦意者容。」 安之皱起眉头,「你再说一遍。」 汪盼没续这方才的话再说一遍。他向安之招手,「过来。到我身边来。」 安之现在没穿一件衣服,就靠被子蔽体,眼前汪盼又是个变态,这样过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他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被子,疯狂地摇头,「不去不去……」 汪盼确认道:「真不来?」 安之摇头,神情坚定,眼神决绝,「打死不去。」 「缚灵——」只听汪盼幽幽地唤出缚灵绳,将安之的双手双脚绑在床头床尾。 安之整个趴在被褥中,双脚固定,动弹不得,只得嚎嚎大叫,破口大骂,「变态!死变态!!——我早看出来你有这癖好!」 汪盼不以为然,欺身上前,恶趣味地绑他穿好了衣服,又双手抓住青衣,用力往两边一撕。 只听「嘶啦」一声布帛撕裂的声音。 安之后背一凉,凉风阵阵地吹拂在不怎么好看的,遍布鞭伤的背部。他愣了一会儿,尖叫道:「啊啊啊死变态!——操!——不许看!——给我把衣服穿上!!——」 吱嘎——寝室门突然被人推开。 来人了! 安之叫得更大声了:「你装得一本正经,冷若冰霜,原来是怎么不知羞耻的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说罢转头看去。 只见几位不认识的小孩,恭恭敬敬地端来几只瓷瓶、一件摺叠整齐的青衣。 见房内这般粉红色暧昧气息,他们不由得长大嘴巴,瞪圆了眼睛,呆愣原地。 「嘶啦」一身,汪盼将安之的衣服撕得更烂了,而后淡道:「把药和衣服放到床上,出去吧。」 小孩们顿了顿,才反应过来,纷纷将东西放好了出去,还不忘带上门。 「死变态——大变态——简直变态他妈给变态开门变态到家了——」安之叽里咕噜地骂道。 汪盼不急不缓地拿起一只瓷瓶,骨节分明的手指搭上盖子,颇为暧昧地「啵」地一声拔开,再倾倒瓷瓶,缓缓抖落药粉。 白色药粉撒在安之后背的鞭伤上,覆盖住处,先是一阵清凉,冷得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随后突然迎来一阵降温,倒是很舒服。短暂一会儿后,那些陈年旧伤居然激起一阵剧痛。 「啊!——」听闻发出令人羞耻的声音,怕叫他人误会,安之用力咬住下唇,不叫声音冲破齿关。 「疼吗?」汪盼问道。 光洁的额头痛出了薄汗,丝丝缕缕地银髮紧贴脸颊,可安之却嘴硬道:「我……我不疼!……」 「在给你用之前,我已经试过了,明明很疼。」汪盼停下手里撒药的动作,「阿渊,疼的话你就叫出声来吧。」 「不疼!」安之依然逞强。 汪盼长吁一口气,「好——」说罢,又开始为安之涂药。 随药粉所到之处越多,安之越痛。为了不让汪盼听到奇怪的声音,他埋脸进厚重的被褥中,不自觉绷紧了腰身。 只堪盈盈一握的细腰,因疼痛而肌肉紧绷,嵴骨处深凹下一道「沟壑」,冷汗顺着「沟壑」缓缓流入…… 「唔——嘶——」 耳边隐隐传来□□。 汪盼见他宁愿用被褥紧紧捂着自己,也不愿在他面前说痛,心里莫名失落,「你我之间没有什么不可说。我希望你可以在我的面前表现得肆无忌惮,不要有那么多顾忌。」 为防止说话时间太长,声音会控制不住地漏出来,安之快速地说道:「我不信你。」 汪盼丝毫没有思考迟疑,「我爱你。」 「啥?!」安之以为听错了。 爱?! 汪盼怎么会爱沈渊?! 当初引他入死局,眼睁睁看着汪徊鹤掏出他的心,被狗叼走的时候,汪盼没任何表示,还说: 「他不知疼痛,终究是个无心的东西。如此下场,不失为世间的一桩幸事。」 安之质问:「西轩门上……」 第55页 汪盼打断了他,问道:「你知道应声虫?」 安之道:「遇到了。」 汪盼道:「那你知道第一位用炼化的应声虫控制人的是谁吗?」 「我怎么会知道!」安之不耐烦了。 汪盼依然心平气和地说道:「应声虫需以活体饲养。时间一长,那人便会被应声虫吸取心血而死。若趁人死前取出,则无事,调养几日便会恢復健康;若人死后取出,则无力回天;若人死后没有取出,那尸体便继续被操控。」 安之反问:「你跟我说这些是想表达什么?那些话都是你不得已而说的?」 汪盼道:「我知道你不信……可的确如此。那第一位用炼化的应声虫控制人的是我的父亲。」 「呵呵——」安之嗤笑一声,「你还料到我确实不信。」 那药早已撒完,他感受到背后一片暖意…… 好累…… 让一切放放吧…… 渐渐地,他趴在松软的被褥中睡着了。 …… 「阿渊!——阿渊!——」 安之被一声声大声的喊叫声惊醒。 他勐地睁开双眼,只见缚灵绳已收起,他的手脚得了自由。他躺在床上,原本压在身下的被子,严严实实地盖在身上,疏松暖和;叫汪盼撕坏的衣服也换了件新的穿在身;后背的鞭伤也不再隐隐作痛。 坐起身,回头看去,后背光洁一片,皮肤细腻白皙,连陈年旧伤也消失了。 「阿渊,我带你离开蓬莱!」那把他惊醒的叫声又在门外响起。 安之掀开被褥,不慌不忙地穿上鞋,拿过嵴骨刀别在腰带里,才推开门查看。 「向延?」他看着门外神色焦急的向延,问道:「发生什么了吗,干嘛这么着急?」 向延看见安之没事,一颗提起的心落地。随后,气恼道:「你这没心没肺的!我能放心你和汪盼一起待着?」 安之睡醒,才想起这一茬,「别担心,没事儿。」 「我带你走。」向延抓去安之的手腕就要带走。 身后响起楚云柔润儒雅的声音,他阻止向延,挽留道:「不如你们就在我蓬莱住下吧。」 「不用了。」安之冷声拒绝楚云,拉起向延要离开蓬莱。 「你在责怪我?」楚云问。 安之点点头,「嗯」了一声。 「我没有参与那场布局。」楚云直接了当地否认了,「相反,我想提醒你,而岛主不愿。当年你们出发去浔武前,我药阁外的结界是岛主布下的,并非我不愿提醒你。」 安之不信,「可你有很多次机会提醒我。在从浔武被押回蓬莱的路上、在刚来到蓬莱,年纪尚小的时候。」 楚云道:「我终究是乌合之众。当所有人都认定一件事的时候,我明知是错,可我还是会犹豫。我会请赤子厄炼制消魔;会与赤子厄一切帮你与小盼出岛寻找真相;会在你从浔武被压回蓬莱的路上,没有提醒你;会在你刚来到蓬莱,年纪尚小的时候,没有告诉你真相,这些都是我与大众叛离的纠结与自相矛盾。」 听闻,安之的双眼闪烁出泪光,「你一步步看着我入局直到死都没有出来为我说一句话,明明你知道一切!知道一切啊!我一直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楚云伸手,想拍拍安之的肩膀。 安之却警惕地退后一步。 见状,楚云收回落空的手,道:「大可安心,我不会害你。其实息壤一直在岛中,我谎称息壤被盗,让谖竹出岛,一是为了帮你,二是为了让谖竹了却执念。」 安之奇道:「谖竹的执念?」 楚云依然摇头,「此为谖竹私事。」 安之理解,也不再追问了。 「我请你为我向谖竹带句话。」楚云道,「太上忘情,并非无情绝性,是经歷的多了,瓢墨难染沧海,情,藏于心底。为师希望他回岛之时,已经领悟太上忘情,届时我也好退位于他,回那华阴函谷守着汪岛主的尸骨了。」 「好。」安之反应过来,诧异地问:「汪徊鹤神陨了?!他是秩序的神,天生地养,是古神之一,怎么会死?谁能杀他?」 楚云答:「你的事他一直知道真相,他违背诞生之初的承诺,所以引雷自罚而死。」说着,指向东海的某处,「他就葬在那儿。汪岛主死后怨气极重,一直重复诞生之初他所做的承诺。千年了,不得安息。若他从心,只辩善恶,不分,或许不会变成这样。」 安之心中没有大仇得报的畅快,是有为汪徊鹤感到的惆怅。 汪盼刚帮忙治好了鞭伤,说他忘恩负义也好,没心没肺也罢,这蓬山神岛他就是不想待。 「我们走吧。」他拉上向延离开,一刻不想再耽搁。 「阿渊!——」不知何时,汪盼出现在他们身后,十分缱绻眷恋地唤道。 安之头也没回,背对着汪盼说道:「谢谢你的药治好了我的鞭伤,这蓬山神岛,以后我再也不会踏足。希望你们以后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汪盼抓紧时间问道:「你喜欢居狼吗?」 问这干嘛? 短暂顿了顿,安之道:「初相逢,谈不上喜欢。」 -------------------- 第28章 028 围攻 「喂,白毛小鬼,醒醒——」夏欢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第56页 安之应声睁开眼睛,见入眼之人是他,就立马质问道:「你干嘛打晕我?」他理所当然地将打晕他的人与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人当成同一位。 夏欢邀功:「你应该好好感谢我,因为是我救了你,不然现在向延、典婵和你就一起被典山带回九离关起来了。」 摸不着头脑。安之不过昏迷一会儿,怎么典山就找到典婵和向延了? 安之问到夏欢:「发生了什么?」 …… 夜幕深沉,无星无月,今日夜色浓厚得压根搅动不开,蓬莱岛的那天晚上,有月无星,如今日一般情况。 夏欢记得那晚,突然,一道白色身影从眼前闪过,「副岛主?!你……你这是何意?……」 楚云道:「典山已经带人围攻至郁都岭,稍后向延和沈渊就会回郁都岭。」 夏欢道:「副岛主想叫我去救他们?这应该是居狼的事吧。」 「你想知道赤欢的下落吗?。」毫无疑问,楚云是温文尔雅的。可他说的话就很可怖了,让他的儒雅也显得败类虚伪,是玩弄权术之人对自己的包装。 「副、副岛主难道知道?」夏欢有些激动,也怀疑。 楚云有一种早知道事件发展规律的淡定,「你要跟在沈渊身边,护他一程。到了九离,你就知道赤欢在哪儿了。」 夏欢道:「可这九离我不想回去。」 楚云问:「你是不想,还是不能?」 「……」夏欢语塞。 当初离开九离,与典山决裂,身为父亲的典山曾出言挽留他,说:九离永远欢迎他回来,皇都的大门也永远为他敞着。 只是他不想再回去那个残忍、没有人情味的地方而已。 夏欢沉默不语,楚云就当他是不想回去九离,而非不能回去。他轻轻拍了拍夏欢的肩膀,仿佛在安慰他,「好孩子。你是个好孩子。我相信你与赤欢缘分未绝,还能再聚。」 夏欢的双眼充满了希望的光芒,在黑夜中闪着两点漆光,但也很快地消失了。 怎么可能再续呢,人死不能復生。他知道楚云只是说些好听的话安慰他,苦笑道:「希望如此吧——我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楚云还在宽解安慰他,可语气很坚定,「相信会很快到来。」 这是一件无可能的事。夏欢更觉得心里苦涩,可还是向楚云道了声:「谢谢。」 夏欢赶到郁都岭。 从空中俯瞰下去,九离着黑金玄甲的士兵将郁都镇围了个水泄不通,乌压压一片。 向延坐镇府中,一道结界笼罩整个郁都岭,使九离的兵攻不进来,郁都岭的苍蝇也飞不出去一只。 他们就这么僵持着。 夏欢知晓此行自己的目的——并非让沈渊与向延典婵在郁都镇隐居,而是让典山捉他回九离。自己不能让典山伤害、甚至是杀了沈渊,他要确保沈渊的安全。 眼前情况,典山没有突破了向延、典婵布置在郁都岭上空的结界。而他理当按兵不动,静观时机出现。 黑衣给了他藏在黑夜中不被发现的最佳伪装,他御剑悬停在躲在一朵巨大的云朵后,闲手坐在剑上,俯瞰而去。 突然,离他藏身那朵云不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巨响。 向延将昏睡的安之在府中藏好,随后与典婵一道出门查看。 只见原本密不透风的结界中多出许多黑影,它们视结界为无,自由穿梭其中,并不下到地面伤人,反而漫无目的地飘荡在空中,鬼魅似的。 向延与典婵来到府中一片空地。 紧跟着,像猫儿闻到鱼腥味,那些黑影霎那间有了目标。它们先定在空中,缓缓转身,朝向向延、典婵,随后一窝蜂地朝二人俯冲而去。 铺天盖地,席捲而来,很快,它们就将向延、典婵二人团团包围住。 一个巨大的黑色圆球出现向延府中。 对此,夏欢表示淡然。他知道,光向延的实力就不容小觑,加之身旁还有位曾经的九离之主典婵,这点困难对他们就如春日毛毛雨,润物细无声,不足为惧。 果不其然,从黑球缝隙间析出数道强光,直冲云霄,刺透云层,向夏欢飞射而来,他偏头躲去。 那光所到之处,一切溶为灰烬,由那些黑影抱团形成的巨大黑球在渐渐融化,缝隙越溶越大,忽然,「轰」地一声巨响,黑球四分五裂,炸裂开来。 「鬼兵?!」向延与典婵皆是诧异。 他们设的结界不针对鬼兵。 典婵道:「本以为只是九离的兵,没想到还有鬼兵。既然鬼兵来至,就说明鬼域也参加到九离的阵营中。」 「不可能!」向延坚定地否决,「江月是鬼王,也是恆耀之主,她没理由会倒戈典山。」 暂且不说前事种种,江月是何梦访的王后,何梦访是沈渊与向延从小到大的好友,因为他看见沈渊杀了自己父皇母后而生出隔阂,后来他得知了真相便是懊悔不已,直到死也没有放下沈渊,更不会原谅典山。 他与江月之间没有感情,能走到一起纯粹是为了帮沈渊。 可以说沈渊是连接他俩的一根绳子。 何梦访清楚这一点,如此,死前才安心将恆耀交给江月。 晃神片刻,夜晚忽然变得更加暗淡,暗得沉重浓厚,举目望去,原是那鬼兵如一块黑色天幕,乌泱泱一片,快速行进,遮蔽了月华。 第57页 它们全数出动,朝结界内的郁都岭冲来。 典婵立即默念口诀,变了结界,将蚂蚁般众多是鬼兵阻隔大半在外。 向延抽出常阳剑,挥剑砍杀一些漏进结界的鬼兵,一剑一个。 说来奇怪,那些鬼兵只盯着向延一个人扑杀,出的也并非杀招,都躲开了要害部位,好似要活捉他。 久而久之,典婵被这些鬼兵排除在外。 「妈的怎么这么多,根本杀不完!?」向延累得满头大汗,他似乎也看出这些鬼兵的问题,「老子又没惹江月,这些鬼兵怎么只盯着我?」 事情发展如开玩笑一般,叫人看不懂。 典婵转身,撂下向延,独自离开。 向延挥剑的间隙看到典婵离他而去,大唿道:「哎!好歹帮我解决一两个啊!」 典婵头也没回地说:「你即然发现我离开,说明还有周旋余地。」 的确。 耳边典婵的话音刚落,向延双眼一凌,常阳剑被抛向空中,迅速分裂出数百把分身,车轮般空中极速旋转着,摩擦出点点火星。 见状,夏欢在云后独自惊骇,「原来常阳如此刚烈生勐!」 紧跟着,只见向延一挥大臂,常阳唿啸轮转旋出,不停收割鬼兵,剑刃一碰即化为灰烬。 典婵唤出随身的剑,抓住剑柄,御剑而来,「砰」地一声落到结界边缘处,再剑光一闪,长剑被她收起。 动作一气呵成,眨眼般快速,完成时,她的周身还扬着急速下落时激起的尘土。 典山已在结界外恭候多时,「母后。」 典婵沉下声音,一脸严肃地说:「不孝子孙,你竟与鬼域联合,狼狈为奸,败坏九离名声!」眼见为实,她在陈述事实,并非提出疑问。 典山淡道:「吾来抓叛逃九离的向延,并未有其他安排。只因向延好生狡猾,孩儿不得已才与鬼域合作。还请母后放心,孩儿绝不会伤害一名郁都岭中的百姓。」 向延是九离的将军,天下不告而知的事。这是九离国事,典婵已经退位于典山,她不好插手,况且典山已然将话说得很满。 典婵以母亲的口气,苦口婆心地全解道:「向家一向忠心,向延怎会叛逃,你莫要听信了小人之言,误会了向延。」 典山道:「皇兄回来了,母后您知道吗?」 典婵装作不知,摇摇头。 典山明白典婵在妄语,但典婵是他的母亲,生养他的人,而他是九离之主,所以万事不能落人把柄,不能落一个欺师灭祖,不尊父母的罪名。 以前,他使了些手段,叫典婵再回不到九离皇都,不能再牵制管教于他。 现在典婵安然,在没有找到一个理由赶走典婵之前,他不能再对典婵怎么样,只得尊重。 典山「呵呵」笑笑,微翘的长目中闪过一道精光,「母后有所不知,皇兄回来了,且要刺杀吾。是向延帮吾捉住了皇兄。不过请母后放心,吾与皇兄手足之情,吾不会怪罪。吾今日前来是想将皇兄接回九离皇都。可巧的事,居然在这路上遇见了母后。哈哈,好,此后吾一家便可享天伦之乐,永不分离。」 典山说话水准颇高,典婵竟找不到一句有漏洞的话可藉此反驳。她引颈,将目光集中在典山身后万万名九离的兵,「只是将我们接回去,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吧,竟然还联合了鬼域前来。」 典山扬唇轻笑,笑容淡淡,可嘴角却很尖锐,「吾不确定向延是否会将皇兄交出来,或者会伤害皇兄性命,不得已才如此。吾是为了保全皇兄的安全,不会伤害任何一个人。」 的确。那些鬼兵不伤人,专盯向延一个。 典山事先准备好了,任何人并不能拿他怎么样。 「另外,」典山又道:「向延与鬼域可能有什么矛盾,鬼域才会主动找上吾,要求与吾合作,只为了捉拿向延。」 「什么!?」闻言,典婵稍稍瞪大双眼,表情隐隐透出些诧异。 夏欢安静地看着、听着他们的对话。 这边,典山与典婵在周旋。 那边,向延已驭常阳将趁机漏进结界的鬼兵全数消灭,正赶回去抱起沈渊要离开。 动身的时机到了。 夏欢站起身,默念口诀,催动吕华笛,剎那间出现在向延身后。 虽是悄无声息地出现,但向延身为叱咤沙场千年的将军,自然能第一时间察觉。不打算戳穿来人,而攻其不备,他默念剑诀,催动常阳剑,刺向那人。 可剑诀还未念完,忽地后颈中央一小点刺痛,而后泛出一股酥麻,很快那感觉瀰漫全身,随之双腿发软,两眼一黑。 夏欢拔出刺入向延后颈中央的银针,指腹轻轻抚摸针体,说道:「副岛主教的银针刺睡穴,是当真有用的啊。」 …… 典婵正与典山谈话迴旋,忽然,典山的双眼深处生出光亮,带兵离去了。 典婵知晓,典山假借捉拿向延,实际为缉拿沈渊,如果计划没有得逞,是断不会离开的。 难懂结界被破了?! 她有十足的信心,她与向延的一道打下的结界不是什么人都能轻易破开。 既然目的还未达成,典山怎么会离开? 典婵准备回去看看情况,刚转过身去,只见夏欢一手抓向延,一手抓沈渊,向结界疾沖而来。 第58页 明明结界没有要打开的意思,他却没有减速的意思。 如果他就这么撞上去,三个人都会死! 典婵掌中蓄力,一咬牙,纵身飞向结界边缘,打向结界。 气浪震盪而出,结界骤然散碎,随风而散去,夏欢带向延与安之飞向天际。 而盘旋天际的鬼兵全数被气浪扫荡干净。 枝桠上雀儿如什么也没发生,雀跃地啼鸣。 鲜血顺着典婵的嘴角流下。她的身体如一块门板一样,僵硬笔直地向后仰去。 …… 听完全程,安之意识到一个问题。他问夏欢:「我们现在在哪儿?」 「你、我、典婵和向延,目前都在九离皇都的皇宫内。」夏欢跟没事儿人一样,说得风轻云淡,好似喝水一般简单轻松。 也是。俗话说父子哪儿有隔夜仇,夏欢只是回家一趟罢了。 可安之听了就不淡定了,「典山还能真的好生安顿我不成!——?」 -------------------- 第29章 029 欺心 一 话音刚落,房门大开,一道人影站在门外。因背光而立,暂时看不清是谁。 安之心道:嘴也太臭,说什么来什么,怎么不说明天中彩票就中彩票呢,尽在这些倒霉事上灵验。 「阿渊吶!~~」 一听,那来人居然是向延。安之暗自松口气。 「那泼妇硬要娶我!啊不,她非要嫁给我吶!~~」向延穿一身喜服,哀嚎着向安之奔来。 安之奇道:「谁不长眼睛要嫁给你啊?」 向延气鼓鼓地说:「那个泼妇季渊时!」 「嗷!难怪那天阴兵助阵,还只追着你打!」夏欢想起什么:「合着向将军风流到鬼主头上了。」 「鬼主?」安之奇怪:「季渊时是青龙一族族长季孰的九女,怎么会成为鬼主呢?」 夏欢逗弄安之,说:「一死再死则为鬼主,那日沈渊血染东海,你说她怎么成鬼主了?」 ……安之的神情落寞下来。 「啧!小孩子胡说八道什么。」向延瞪一眼夏欢,斥责道,「她是汪徊鹤那边的人,早在血染东海之前,她就已经被灭口。如今鬼主是江月,江月又是梦访的王后,梦访死后便是她在代为管理恆耀,季渊时是在帮她看住鬼域。」 话音刚落,殿内迴旋一阵阴风。 「哎呀!」向延害怕地瞪大眼睛,「肯定那泼妇来了!阿渊,我我我、我先走了哈。」 还不待安之说话,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到窗边,爬窗而出,急急忙忙躲起来了。 「这对冤家的相处模式,倒挺像温言和闻语。」安之忍不住吐槽。 「小竹。」很明显是女人的嗓音。 ——季渊时真来了? 安之送目看去。 ——不是沈渊记忆中娇艷如蔷薇般的季渊时。她是? 紧跟着,那女人立马又命令道:「杀了他,小竹!——」 闻言,安之不淡定了,「哎!好好说话,我认识……」 「母亲——」夏欢的语气眷恋而温柔。 「阿,啊?!」安之诧异,「这个疯……是、是你母亲?——!」 「嗯。夏樱桐,典山之妻,九离皇后,我的母后。」夏欢的神情有些沉重。 夏樱桐提高了声音,手指指着安之,指甲涂得血红,鼻子、眉头皱起道道深沟,面目狰狞,尖声喊叫起来:「我叫你杀了他!!——」 夏欢微微偏过脑袋,不愿面对夏樱桐,双眼盯着地面,眉头轻折,面露难色,说道:「受楚云之託,我不能,母亲。」 「不能?」夏樱桐放下涂成红色指甲的手。她的唇生得精緻,线条尖细,不过太小巧了,从而显得有些刻薄。她将唇也一併涂得艷红,冷冷地张开红唇问道:「小竹知道他是谁吗?」 夏欢回头看一眼安之,没点头,也没摇头。 他知道眼前这位青衣白髮之人的身份,但不知能不能说出来,或者由他人之口告诉他会显得更加妥当。 夏樱桐告诉他:「他是你叔父,沈渊!」 一时,安之没理清人际关系。旁边,他无声地睁大双眼,心里理了理人际关系:我现在是沈渊,典山是沈渊的皇弟,夏欢是典山的儿子,那沈渊理应是夏欢的叔叔才对。 他点点头,觉得自己整理的关系网没错,心里又道:夏欢一口一个白毛小鬼,没大没小。嗳,不知者不怪嘛。 听闻了沈渊与夏欢的关系,夏欢依然没什么表示。他明明知道沈渊的身份,若再假装出「原来如此」的诧异表情,多少会不自然,显得做作。他本就是直来直往,不会拖泥带水的性子,说不出谎话,也假装不出来。 夏樱桐继续道:「正因为他,母后才会落得如此田地。小竹,为了母后,你还不动手吗?」 「……」夏欢仍然没说话,也没有什么动作表示。 见状,夏樱桐消耗完了耐心,面目突然变得狰狞。她咧开红唇,厉鬼一般地尖声嚎叫:「你应该为母后报仇!」 语毕,安之看到浓厚的戾气从夏樱桐身体里暴涨出来,瞬间吞没了她。 「为什么!为什么啊!!?」戾气深处,她的叫声悽惨悲凉,「我没有都没有做,为什么要受到惩罚!!?」 「啊啊啊!!!」她彻底失控,神经质地大喊大叫,声音如针一般尖锐刺耳,扎得人耳膜阵阵发痛。 第59页 安之举手捂住双耳。 「是典山将母后囚禁,并非沈渊!」夏欢朝戾气大声喊去,仿佛提高了音量就能穿透戾气,将话传到夏樱桐的耳边,从而唤醒她。 然而,并没有太大用处。 夏樱桐更加坚定地嘶吼道:「不!是沈渊!是他!是他赖活着,让所有人都不得安宁!!——是他害得你的父皇犯错,不得不将我囚困!!!——」 夏欢长吸一口气,再深深地吐出。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抬臂拂袖,吹去一记微风,吹开房间一侧的红布。 红布下竟是一面镜子。 镜子里完完整整地映照着夏樱桐的身影,跟着镜面金光一闪,嗖地一下吸收了正在发狂般尖叫的夏樱桐。 风过境,红布垂下,房间又恢復安静,依稀听得些鸟鸣。 安之转头看去那面红布,正要开口问夏欢关于他母后的一些事,夏欢先开了口解释道:「母后本是一凡人,在皇都寻找失散多年的哥哥,因缘际会之下与典山相识,成了九离的皇后。母后也因此脱胎换骨拥有神格,成为一名神。母后之所以被困于镜中,是因为……」他停住了口,双目看去安之。 「因为我?」安之道。 「因为典山。」夏欢摇头,「不要相信刚才母后的话。她知道是谁将她困住,却一再自我欺骗,一昧地认为是你害的她。」 安之依然觉得奇怪,「你母后已经成神,神为什么会戾气丛生?」 夏欢轻蹙眉头,「可能是母后的神格获得轻松,没经过考验,已有神格,却是凡心,又被挚爱囚于镜中,久而久之,横生戾气。。」 安之「哦」了一声,表示瞭然。 转目看去窗外,晴天皎皎。 安之心道:典山为何还不来找他的麻烦?他真的要好生安顿自己? 彼时,夏欢打了着长长的哈欠,含含煳煳地说:「我为你忙和了一个晚上……困死我了……我先睡觉去了……」 说罢,他迈开步子要离开安之的房间,可还没走到门边,「砰」地一声,在镜子前仰面栽倒下去,没再爬起来。 「我去!」 安之怕他不是困迷煳了,怎么走着走着还能睡着了? 他这么面朝大地直愣愣地摔下去,鼻樑骨不得生生砸断。 安之立马起身,跑去看看情况。 「唿——哈——」 没等安之到夏欢身边,已经听到唿噜声,跟着夏欢翻了身,仰面躺在地上睡着了。不过,他的鼻樑骨大概是断了。 因为安之看到两条血迹从他的鼻孔中流出,顺着脸颊朝两边蜿蜒而下。 都这样了,他居然还能睡得着,还睡得挺香,打唿噜了都! 这场面挺的。见状,安之不晓得该哭?还是该笑? 「你呀,跟梦访似的,不让叔叔省心——不过看你这么好心的份上,叔叔我就卖卖力气,把你搬到床上去睡——」安之嘆口气,走上前后,背对盖着红布的镜子蹲下身。他伸手想要擦去夏欢的鼻血。可手在夏欢的鼻子上犹豫一会儿,又收了回去,他道:「身为你的叔叔,我有义务告诉你有件事是十分危险的,这种情况下,如果遇到居狼那样的断袖、汪盼那样男女不忌的,那你就完了,醒来保证怀疑人生。」 他一再地占夏欢的便宜,一口一个「叔叔」的自称。 说罢,不管夏欢脸颊的鼻血,拉他起身,送到床上去。 指尖刚碰到夏欢的手,将人拉得坐起身来,一阵阴风忽然刮过。 安之忽觉透心凉,后背浑身一阵一阵发冷,仿佛有只冤魂在身后盯着他。 他牙齿打颤,蓄好的拉起夏欢的气力全冻没了。 为避免二次伤害,他趁着还有些力气的时候,托着夏欢后脑勺,轻轻将人放回地面。 与方才一模一样仰面躺着的姿势,夏欢又躺回了地上。 就在安之收回手的一瞬间,背后遮盖镜子的红布无风自扬,向上飘起,又飒飒落下,将他整个人盖在其下。 冷汗瞬间打湿里衣,他眼疾手快掀开红布。 重获光明之时,夏樱桐也站在了他面前。 夏樱桐周身瀰漫戾气,双目猩红,幽怨地盯着安之,红唇咧出一道尖锐森然的笑容。 她飘然而至安之跟前,伸出手,红色指甲轻轻划过他的脸颊,垫脚起身,靠近他耳边。此刻,两人距离近得几乎要贴在一起。 她幽幽地开口:「我告诉你,你想知道的真相。」 安之内心是拒绝的。但这女人忒吓人,煞白的脸,血红的唇与手,跟鬼似的,吓得他一动不敢动,嘴巴肌肉僵硬,话堵在嗓子眼里说不出口,只哼出了几声音符,叫人听不懂。 他正在努力哼哼,表示拒绝,忽地,一阵扭曲感袭来,五脏六腑都要位移出体。 待身体感觉平静下来,眼前完全是另一番天地。 他还身处在那个房间,但一切都镜像反转过来。 看去地面,安之奇道:「夏欢人呢?他明明就躺在这里的!」 …… 一道高大的黑影落在房间外的长廊上。 从带沈渊回到皇都,典山一直没有离开。他静静地听着屋里的动静、他们的谈话,直到夏欢表示要回去休息。这相当地危险,可能夏欢一打开门就能看见他,可他并没有动身离开,依然立在门外,观察着房内的动静。 第60页 天生的,他嘴角噙笑,长目微挑,邪魅阴骘,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包括夏欢什么时候睡着。 对比沈渊,他长得就像一位上位者,拥有高智慧,生来就像会玩弄权术的人。 人们对领导者的要求总是苛刻的,似乎忘了世间不存在十全十美,一个人能做到完美,就说明他要么会装,要么有所企图。 典山两样全占。既会伪装,又有所想要的。 作为九离之主,他要完美,孝顺父皇母后,尊师敬长。想要除掉沈渊,要么悄无声息地自己除掉他,令世人蒙在鼓里;要么令沈渊臭名昭着,被别人除掉。 总之,他得是一副全然不知,或者为沈渊的死伤心欲绝的完美样子。这样才能显得一切都与他无关,不是他干的。 六千年前,沈渊臭名昭着,被汪徊鹤除掉。现在沈渊再次出现,那么如今这位帮他除掉沈渊的人,便是夏樱桐。 至于夏欢……俗话说虎毒不食子,但稍微利用一下没有关系。毕竟除掉了沈渊,典山的完美人设便立住了,没有威胁,九离还是他的,而他退位之后,九离便是夏欢的。 沈渊的魂魄已然被夏樱桐拖入镜中,要救他出来,必须打破镜子,可镜身一破,魂魄不能及时返还身体,就会魂魄消灭。 一会儿典山就会命人将镜子抬出来,埋入地底,永不见天日,且要种一株噬魂花在旁,为花打上隐身咒。 如此就算沈渊魂魄出镜,也会第一时间被噬魂花吸去,隐身咒则让人看不见那花。 找不到沈渊的魂魄,时间一长,便魂飞魄散。 「且进去吧。」典山朝身后的侍卫们下命,「拿出镜子埋了,手脚轻些,不要吵醒了小竹。」 沈渊那具没有了魂魄的空壳直直倒地,双眼大睁,紧盯房梁,一眨不眨,好似在清醒地发呆。 「既早已起了自我了断,长久辞世之心,现如今又何必回来?孤虽不算好人,这天下却记得孤是位贤君。」典山短暂地勾唇一笑,继而放下嘴角,长目中闪过一道凌冽而狠戾的精光。 说罢,一扬盘龙大氅,转身踏步而去。 那几名侍卫抬着镜子离开九离皇宫,一路直奔荒郊野外,将镜子掩埋,再在旁重伤一株噬魂花。 他们是千百年来唯一光顾这里的人,为这里带来一丝鲜活人气,与一株美丽的花朵。 染血般鲜红的花朵,孤独地盛开在无人之地,独自摇曳,在无尽的黑暗中泛出猩红的光芒。 侍卫离开后,噬魂花也因隐身咒而缓缓消失。 -------------------- 第30章 030 欺心 二 「他明明躺在这儿的……」安之回忆着夏欢躺倒的位置,走到那儿旁边去,蹲下身盯着地板犯嘀咕,「人呢?……」说着抬头,只见那面盖红布的镜子也不见踪迹。 「砰!」——房间大门被人一脚蹬开。 安之抬眼看去。 典山身材高大,一身深紫盘龙暗纹黑色大氅,暗紫色毛领毛茸茸的,很显华贵。 安之心道:现在是七八月里三伏天,热得不得了,这典山居然穿紫狐大氅!搞笑呢吧! 他站起身,抱胸昂首,一派傲然,不动身上前迎典山,只等典山自己走到他面前。 可两人距离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撞上,典山非但没有停步的意思,还一脸淡定地走近。 安之本自泰山,巍然不动,见状,自己先沉不住气,连连后退,避让典山。 退着退着,典山脚下震出一波气浪,身体前倾,竟然穿过了安之的身体,飞向房间高台。 这是做什么用的房间?安之不知。但房间里有一高台,高台之上有一架书案,一张金椅,一方雕花木床。更主要的是,书案上有笔墨纸砚、堆积成山的书籍,与其说书籍,不如说是奏摺、一架青铜香炉。 炉中青烟冥冥,渐渐弥散,散发出香气,那香气半点不浮躁,闻之安神清心。 安之猜这间房应该是典山办公用的。 果不其然,典山飞至高台后,坐在书案前,金椅上,对大门处唤道:「且进来吧阿庸,为吾磨墨。」 他竟然全不在意安之的存在! 不在意拉倒。 只是这个阿庸是什么人? 典山这么叵测阴骘之人,在念到「阿庸」的时候,脸上居然浮现出笑容。那笑由心而发,有些孩子气,竟把人也衬得纯真起来一丝。 这简直不像平日里的典山! 「阿庸……」这个名字让安之觉得有些耳熟,好像在哪儿听过,但一时想不起来,「管他,一会儿人进来了看看就知道是谁了。」 等待半晌,那位叫阿庸的人迟迟不进来。无奈,他只好自己上前看看去。 走到大殿门外,只见门外站着位花甲老人。髮丝花白,脸上皱纹颇多,但身材瘦俏,站姿挺拔,虽年华不再,却依然韵秀清华。 安之暗自感嘆:阿庸年轻时定是位美男子! 「阿庸——」典山拖长了语调唤道。 阿庸长嘆一口气,转身准备离开,刚走出两三步,典山又更加温柔地唤道:「阿庸啊——」 最终,他还是停住了步伐,犹豫一会儿,走进房间,照典山的要求,为其磨墨。 清雅水墨味夹杂香炉中安神的香气,更叫人闻得身心舒服。 第61页 典山批改奏摺,阿庸在旁磨墨。全程,两人各忙各的,无言其它。 安之坐在高台的台阶上,胳膊肘架在膝盖上,手掌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静静看着他们。 不知过去多久,典山放下手中的毛笔。 见状,阿庸如老妈喊着回家吃饭一般着急,赶紧放下墨条,恭恭敬敬地说:「既已批改完成,那阮庸就先告退了。」说罢就要离开。 阮庸!——安之诧异。 阮庸从小便跟在典山身边照顾他。当年,他帮着典山陷害沈渊。沈渊西轩门身死时,他才二十五六岁,现在却老去了。而且看样子,他对典山避之不及,两人之间好似有了隔阂。 「阿庸啊——」典山出声阻止,但并没有动身挽留。 就算如此,阮庸还是停住了身形,仿佛这一喊一停间的主僕之分已刻入他的骨髓。 安之观察到典山露出了得逞、自信的微笑。 任何人看到这笑容都会感到不舒服,仿佛阮庸并不是一位拥有完整人格的人,而是他的玩物,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只要他愿意,随时随地都有自信让阮庸为他停足。 阮庸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背对着典山,说道:「从妖域回到你身边已经半月有余,你到底还有什么打算?我已经老了。」 典山依然没有拉阮庸回到身边,也没有用言语命令他回来,更没有回答他刚才的问题,而是对殿外驻扎的侍卫喊道:「把人带进来!」 復而,趁着侍卫还没进来,他对阮庸道:「在吾看来,汝还是从前的样子。」 阮庸道:「可你已经不是以前的我的主者。你现在贵为九离之主,身份尊贵,一唿百应,再不需要我在身边照顾。」 典山道:「对比从前吾变得更好了,有能力,有地位,再没有人再敢命令吾。如果汝继续在吾的身边,吾定会给汝一个神格、长生、年轻;如果汝继续在吾的身边,汝将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汝为什么要离开吾?」 阮庸闭上双眼,有些不耐烦,「你当初做了什么自己最清楚,何以反过头来问我为什么。」 「……」一句话赌上了典山的嘴。 看到吃瘪、不能反言的典山,安之忍不住发笑,「你也有今天吶。」 话音刚落,侍卫提着个巨大的笼子进来了。 那笼子相当巨大沉重,他们咬着牙,脖颈上青筋暴起,半点不敢用力砸下笼子,像对待婴儿般轻轻放在高台之下,末了才长松一口气,恭敬地抱手说道,「皇,笼子已经抬进来了。」 「下去吧。」典山朝台下侍卫们挥挥手,漫不经心地叫他们下去。 侍卫离开之前,安之就专注地看着笼子里的东西。 待看清笼子里是什么,他再笑不出来,立即站起身子,怔怔地望着笼子里关着的人,「沈、沈渊!?」 不对。 笼子里那人虽是青衣白髮,气质清冷干净,乍一看与沈渊一致,但长得完全不同。 到底是不是沈渊? 安之跑下高台。下楼梯时,不小心被自己的脚绊了一下,踉踉跄跄,差点摔倒,好在快速稳定了身形,虚惊一场。 他抹去额头冒出的冷汗,走到笼子边,仔细查看那人。 在浔武,沈渊右眼视力叫木柿拿了去,自此右眼变得灰白混沌。笼子里那人的眼睛也有问题。他一只眼与沈渊一般是白翳,另一只却是双瞳。 安之自顾自瞧着他,笼子那人似乎也感受到旁边有人,抬眸看去。 两人对视。 面面相觑。 片刻后,那人迴转过脑袋,蜷起双腿,环抱膝盖,埋脸至臂间,银白长发如一道银河自穹苍而落下的瀑布搭在手臂外侧,将蜷曲至小小一团的人儿遮得严实。只听他梦呓似地喃喃念着:「我是谁?……到底是谁啊?……」 安之顿了顿,跌坐地上。 他十分确定——笼子里那人就是沈渊! 沈渊的那股内外皆具的纯净感世间少有。 只是他不是死了吗,怎么又活了,还换了副模样?怎么又被典山抓住,还关在笼子里? 看着笼子里沈渊那副落寞孤寂的样子,安之的心忽地一紧,阵阵刺痛。 「把酒临风,岂不快哉!」当初刚出蓬莱时,沈渊爽朗的笑声、洒脱的话语萦绕在安之耳畔。 刚才看见沈渊的时候,他的眼眸里只剩纯洁,除此之外充满哀伤与胆怯。 当一个人的眼睛里只剩下纯然时,他就是个傻子!还是位被人欺负很惨,开始惧怕接触人的傻子! 安之可以接受沈渊被诬衊,为自证清白而死,这样至少他还是他,想法天真而固执,但至死不折。现在如奴隶一样,痴痴傻傻地关在笼子里算什么?! 那每根围栏的直径足有五六厘米,钢筋铁块铸造,坚固无比。 安之顿生痴心妄想,想将沈渊放出笼子。他知道自己可能掰不开那铁笼,纯属自不量力,叫人见笑,可就是控制不住那份冲动,抬起双手,握紧笼子的围栏,想以自身气力掰开它。 几乎用尽了气力,却依然如自己所料,无论怎么用力去掰,那笼子围栏纹丝不动。 他的努力像个笑话。他明知道的,却仍然不放弃。 就在他咬牙掰扯铁笼的之时,夏樱桐的声音响起,「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你重活一世,还是这么傻。」 第62页 她的声音来自房间的各个角落,安之寻不到声源,放罢手上动作,站起身,朝天大声喊道:「傻人有傻福!我警告你这个妖女,赶紧把人给我从笼子里放出来!」 夏樱桐「哈哈」笑道:「你当真是个傻子。这过去发生的事,怎好更改?」 「过去?……」安之低声重复一遍。 半晌,他立马明白了:眼前一切都是过去发生的事,他只是一名观众,没有能力,就算拥有强大的能力也不可能更改得了过去。 这颗沉重的灰尘就是独独压在沈渊身上,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渊被活生生地压得喘不过气,窒息而死。 安之低头看去笼子里人,顿感鼻头酸胀,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将他挟持。 「这是!」见状,阮庸终于转过身去,奔向典山身边。他指着笼子里的沈渊,质问道:「你怎么能这么对他?!」 典山不屑地一笑,淡然地开口:「皇兄这么危险,吾当然要将其桎梏起来。若皇兄逃走,再降祸事,这怎么可以呢。身为九离之主,要为九离百姓,天下百姓多着想。」 「你少说些放屁似冠冕堂皇的话!」阮庸气急,「你知道他不是,却还能这么理所当然地伤害一个无辜的人!」 典山「啪」地一拍书案。 整张书案从中间断裂,带着案上批改好的奏摺,笔墨纸砚一齐坠落在地,叫墨汁染成黑乎乎地一团。 他的目光变得犀利起来,侧眸狞视到阮庸,冷冷地提醒他:「注意汝的身份,汝对吾该用怎样的语气、用词。」 凡人对上神明,这已经不是鸡蛋石头的差距了,阮庸说不忌惮典山是不现实的。书案坍塌,他的肩膀一抖,咽了咽口水,缓和了语气说道:「你不能这么对他……瞒心昧己……」 典山满心不在乎,「吾不放心上,就不叫瞒心昧己。」 阮庸道:「那就是自欺欺人。」 典山道:「可当初是汝与吾一起将皇兄从玄铁牢里换出来。」 一段极不愿想起的记忆被典山引出,阮庸厌恶地蹙眉,转身逃避,「那是不对的。我以为当初的你不知晓这是错事,等你知道了你就会弥补,可我错了,你相当的清醒,你一直都知道那是污衊,却理所应当。我觉得你很可怕,才离开了你。」 典山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神态,语气透出一丝哀求,「吾与卿从小相识,卿是吾的侍卫,对吾照顾有佳。吾只对卿是例外——吾会乖乖的,卿不应该丢下吾——」 阮庸转眸,紧紧地注视典山。半晌,说道:「可我已经老了。」 典山低吼:「吾不在乎!哪怕卿死了,吾也收着卿的尸骨,永远放在身边!吾会找到卿的转世,永远缠着卿!」 阮庸摇头,「你当真可怕——」 典山气急,拉上阮庸的手,下去高台,站到笼子前,抬脚踢了踢,「都是因为皇兄!这样的东西为什么是九离唯一的天之骄子?!」他将怒火转嫁到沈渊身上。 笼子里,沈渊悄悄抬头,分出一条细缝看去典山。 典山双手扶腰,挺胸抬头,自上而下地垂眸看去,头一点没低下。 双目对视,沈渊迅速埋下脸,一点不敢看他。 典山道:「啧啧啧,看看皇兄现在的模样。孤承认一切的一切都是婖妙娘娘在推波助澜,皇兄的确无辜,可又如何?娘娘是高居玉山之巅的古神。这座山不可撼动,人人敬仰,皆以娘娘为真理。皇兄想翻覆婖妙娘娘,首先要翻覆那些信奉的人、神、妖、鬼,世间所有……可皇兄连吾都翻覆不了,其他更是妄想!」 阮庸暗自斜眼坟了一眼典山,便陷入某种打算、思量之中。半晌,他下定了决心,喃喃道:「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吗?……」 -------------------- 第31章 031 欺心 三 在那之后,阮庸将自己关在房间,久到二三天不见出门,直到他听闻:皇宫一下人悄悄潜入沈渊的寝室,准备救其离开,好在典山发现及时,破门而入,将那下人与沈渊一同捉回,此时正在东轩门将那位下人斩首示众。 他知道典山为人仔细小心,没有对任何人说那寝室里住的人是沈渊,所有人都对那人以礼相待,只是那人从未出过门,不见样貌。 那寝室说是寝室,不过是关押沈渊的地方,是典山为了掩人耳目,不落把柄供人拿捏弹劾的假说罢了。毕竟所有人都以为那人是客人,典山也只能装作以待客之道相待那人。 既然是客人,典山表面上一定不会对沈渊怎么样,但暗地里就不一定了。沈渊居然想逃,典山定会藉此折磨。 他定要趁那下人在东轩门斩首示众之后,赶去阻止典山。 阮庸放下这两三天闭门不出,忙活的事,并将那东西好生藏了个地方,立马开门出去。 望着阮庸离去的背影,紧跟着,安之又看到夏樱桐匆匆从门外进去屋内。她事先看准了阮庸藏东西的地方,便是好一阵翻找。 最后,找出一沓信纸。 纸面上密密麻麻写满文字,还有些字迹的墨水并未干透。 夏樱桐看着手中那沓信纸,念道纸上两个字:「《援神》」 随后,翻看起信上所写内容。 估摸过去一刻钟的时间,她看完了,勾起红唇,露出一抹阴险狡诈的笑容,「不知把这信上内容给典山看后,他还会留下你吗,我的哥哥?」 第63页 夏樱桐的哥哥居然是阮庸! 安之听到了一个不得了的消息。 夏樱桐带着信纸去找典山。 因为是她的记忆,安之虽能在记忆宫殿中随意行走,但也只能看到她所看到的东西,所以东轩门外,典山所斩首的下人是谁,他不得而知。 他跟着夏樱桐的步伐,一同前去找典山。 推开殿门,殿内一片狼藉,瓷瓶破碎,瓷片散落一地。门槛处,有一滩鲜血,尚未凝固,应该是刚流下的。 沈渊躲在阮庸身后,瑟瑟发抖。 阮庸护犊子似的将沈渊紧紧护在身后,与典山正面相对,态度坚硬,「若想动他,就先从我身体上踏过去!」 因为沈渊,他与典山槓上了。 「阿庸——」典山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他像个心事重重的大爷,双手背在身后,来回踱步。 跟着夏樱桐的脚步,安之进入宫殿。幸得她好奇地短短扫看一眼沈渊,安之也看清了沈渊此时的状态。 他嘴角有血。 想来,那门槛处的鲜血是他的了。 他在哭。 他居然在哭! 安之只看到沈渊哭过两次: 一次是在血泊里找到季衣衣的护心鳞,他擦了又擦,终于擦干净了,却因为自己的一口血喷上而又弄脏了。 他终于崩溃,所以流下了眼泪。 一次是现在。 安之认为沈渊是坚韧的。 那一个月在东海龙族,典山的手下日日承受清源鞭之刑,他都没有吭过一声;同时,他也是脆弱的,只要一点点刺激他就能哭出来。 安之心里泛出一股冲动,他走上前,轻轻抱了一下沈渊。哪怕这只是过去的一段记忆,哪怕他的怀抱并不能传达给沈渊,给予他一丝一毫的安慰,他也想抱抱他。 听闻沈渊的抽涕,阮庸转过身来,轻柔地捧起他的脸颊,指腹轻擦去眼泪,安慰道:「别担心,我会帮你的。」 沈渊问:「真的吗?」 阮庸点头,「嗯。」 沈渊又问:「真的吗?……你会帮我吗?……」 阮庸点头,发出「嗯」的一声。 似乎是不相信阮庸所言,沈渊一再地向他确认,「是真的吗?……你真的会帮我吗?……」 阮庸不厌其烦地点头,回答他:「我真的会帮你。放心吧。」 沈渊终于安心,缓缓地点点头。復而又抓上阮庸的手,眼巴巴地盯着,像终于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紧紧地抓住,用力到双手发抖,「可是、可是典皇要把我送给妖域之主,要我去服侍他……我不答应……」说着,转头看去门槛处的血迹,「我不答应,他就会惩罚我……他说我只是尚池城一个不干不净的奴隶,可我觉得我不是……我到底是谁?是谁?你知不知道,你知道就告诉我好吗?……」 闻言,阮庸的眼底瞬间闪烁出泪水。他伸出布满皱纹的手轻扶上沈渊的脑袋,想作安慰。 可条件反射似的,沈渊闭眼缩肩,微微后倾身体,躲了过去。 阮庸的手落了空,停在半空。 沈渊反应过来,叠声道歉,哀求道:「对不起对不起……不要丢下我……不要……」 阮庸制止他,「你不需要跟任何人说对不起,是我们要对你说抱歉。」 安之点头附和,「对对对。」 阮庸问道沈渊:「清白与性命,你觉得哪个重要?」 沈渊犹豫着,表情纠结、痛苦,迟迟做不出选择。 「我帮你选一个。」阮庸替他选择,「性命更重要。」 沈渊的选择肯定与阮庸相反。果然,他开口反驳到阮庸,而阮庸早知道他会反驳,提前抢下他的话,说道:「你先答应典山的要求。我答应又保证,不待到达妖域,我就能帮你还一个真相出来。」 说着,他自顾自地说起来,像自言自语,「我保证我保证……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会公布出来的……我不想再受到良心的惩罚了……」 「来人!」 典山突然大声唤道,不禁将安之吓了一跳。 很快,两名侍卫从殿外应声而来。 典山命令下去,「把客人请回房间,让其好好考虑考虑吾说的话,明日一早吾再问其考虑得如何。」 话音刚落,安之眼睁睁地看着侍卫将沈渊带走,关回笼子里,他却无法阻止。 「阿庸啊——」典山丢下身旁娇艷美丽的夏樱桐,径直奔向殿下年过半百的阮庸。 夏樱桐气得瘪嘴,跺脚,嘀咕道:「明明都看到阮庸写的《援神》了!到底又玩什么花样?」 待典山与阮庸近距离地面对面,典山确认道:「阿庸还是吾的人对吧?」 阮庸道:「我已经老去了。」 典山毫不在意,「吾与汝年纪不过才差了五六岁。吾是神,模样不老,若不是,吾与汝模样也相当了。吾一再说过吾不介意,还要吾怎么表示,汝才会相信?吾可以赐予汝神格,回復年轻,只要……只要汝留在吾的身边就好了啊……」 他甚至有些哀求阮庸的意思。 可阮庸心意已决,见婉转地拒绝典山,典山不懂,或者故意装作不懂,他便直说了,「我不在意你介不介意我已老去,是我介意在你身边。我,厌恶你。」 闻言,典山的身形几不可见地微微摇晃几下,又立马稳定了身形,看阮庸的眼神从温存尚有,骤然变得深邃冷锐。 第64页 他变回了平日里的典山。长目微翘如刀,噙笑的嘴蜜里藏刀,眼里只有自己所追去的东西,为此他用尽方法,对他有威胁的人都要除掉,包括挚爱、至亲。 「呵呵——」典山冷笑两声,阖起双眼,眉头紧蹙,一副捨不得,却无可奈何、必需要做的痛苦神态,「吾一直在给卿机会回来——」 「他要做什么?」看着这般神情的典山,安之心头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感。 语毕,空旷偌大的大殿内响起「噗嗤」一声,声音久久地环绕在殿内,挥之不去。 典山将阮庸杀了! 阮庸温热的鲜血溅出,喷洒在典山的脸上。明明前一秒他还在恳求阮庸,后一秒就其杀死,眼睁睁地看着他倒在血泊中,直到咽气。 安之对典山的厌恶到达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我一定要杀了你!!!——」他对典山咆哮道。 可惜,典山听不到。他脸颊还染有阮庸的鲜血,却没了刚才对阮庸的温情,甚至没有半点为其的死去而感到哀嘆,反而勾起唇角,斜斜一笑,说道:「阿庸啊——吾有很多折磨人的办法,而汝却是唯一一位在吾手上死得如此快的。下一次轮迴,卿一定要告诉吾,吾此番有没有让汝受罪——」 的确,几乎还没反应过来,阮庸便断了气,可安之不甘心,明明就差一点点,那真相就能公布。他蹲下身,摇晃着阮庸的尸身,「喂!你醒醒啊!!——你刚刚答应沈渊要帮他的!你亲口一再保证的!!——他要是听了你的话答应那该死的去了妖域怎么办?!你不能食言,不能让他独自在妖域苦苦地等你救他!不能让他被妖域那个歪瓜裂枣之王糟蹋!——得到希望又失去很难受的!是会难受得死人的!!」 一旁,夏樱桐却偷偷地掩唇笑了。 典山捞起大氅,擦了擦手上沾的血,走向夏樱桐,问道:「《援神》里的内容汝都看到了?」 夏樱桐点头,「不然我怎么会知道拿给您呢。」 典山眸中精光一闪。 见状,夏樱桐立马改口,「其实我不识字,是碰巧看见家兄在写什么,以为是写的字帖。我好奇里面的内容才拿给您看看,没想到这一看……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世道没有让女子读书的道理的呀,我家虽算不上清贫,可娘亲爹爹没有道理为我白白花钱的。」 典山来到她身边,用那只刚杀过阮庸,尚带血腥味的手,轻轻拂过她的脸颊。俯身嗅了嗅她的头髮,闭上眼一脸沉醉的说,「汝今天用的香与阿庸喜欢的荔枝香一样,可吾记得皇后不喜用香,怎么这几天用起荔枝香来了?」 此话意味不明,夏樱桐只笑笑。 典山一把捏住她的脸颊,用力掰向自己。他们鼻尖对鼻尖。典山微微偏下脑袋,附唇轻轻点了点夏樱桐的红唇,染得唇间一点红,仿佛刚嗜血,没来及擦干净,遗留的一滴血迹。 他翻动手腕,悄然接下一道符咒,打向殿中一面镜子。 事毕,他缓缓移开嘴唇,光洁的额头抵在夏樱桐的额头上,长目如狼似虎,充满情慾地盯着夏樱桐,嗓音低沉,极具魅惑地说道:「吾虽偏爱阿庸,可某种程度上来说,吾与皇后确实才是良配。」 他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罢,狠狠地吻上夏樱桐。强大的侵略感压下,使人窒息。他一面极尽温柔地亲吻,一面带着她走向镜子。 镜子前,他抬手一推,将人推入镜中。 夏樱桐在镜中疯狂地敲击镜面。 典山用拇指指腹擦去唇上沾染的艷红口脂,讪笑一下,「眼不见为净。」说罢随手拉过一块红布,遮盖了镜子。 -------------------- 第32章 032 欺心 四 典山善诈不错,但识人之术也不差。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与夏樱桐是天生一对,同是天生的无情、逐利之人。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为人,至少不伪善,但夏樱桐知不知道自己的品性,则不知晓了。打着正义旗号而行恶事的伪善之人有相当一部分人浑浑噩噩,不知晓自己做的事是善是恶,只是理所应当的认为自己做的事是对的。 不过相较愚昧的夏樱桐,清醒的典山更需要提防。 「原来你是被典山推入镜中的。」安之嗤笑一声,不为笑夏樱桐愚钝、不识人心,而是笑自己居然有点同情夏樱桐,与沈渊一样公而忘私,忘了自己的处境与感受。他道:「真不知道你是笨?还是聪明?伴君如伴虎,你怎么能有自信觉得典山不会对你下手?」 话音刚落,夏樱桐怦然出现在安之面前,依然是那副戾气缠身,双目布满红血丝,怨鬼一般的状态,他吓得浑身一抖。 夏樱桐疯狂地对他吼道:「是你——!!都是因为你典山才会将我封印镜中——!!没有你,阮庸就不会来到皇宫做他的侍卫;没有你,他就不会想方设法地除掉你,反倒留把柄给阮庸;没有你,阮庸就不会写下《援神》,我就不会为了他好,拿《援神》给他看,我也就不会被困镜中——!!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你——!!」 安之小心翼翼地问她:「你喜欢上了典山?」 闻言,夏樱桐勐地抬眸,猩红的眼睛与安之对视,又立即躲闪开,否决道:「是典山爱我,我怎么会爱上他!」 安之把语调拖得老长,发出一声「哦~」 第65页 实则心想:夏樱桐就是笨人一位。落得今天的下场是咎由自取,但也怪可怜的。 人喜欢上另一个人的时候,总会变得自恋又自卑,觉得那人也喜欢自己,只是自己太好,那人觉得自卑,所以才一个劲儿地把自己往外推。 总会给不爱自己的那人,找一百个理应不爱自己,然后再说服自己,一直默默等那人。 他正想着,所处环境忽地一变。 红烛摇曳,满眼霞色,红得刺眼。 「我说得都是真的!」夏樱桐恐安之不相信她所说,一再证明,「这是我与典山成婚那晚。」 安之转目看去。 夏樱桐一身喜服,大红盖头遮住春容,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等待典山掀开盖头,春宵一度。同时她也紧张,不停地搓着手,弄得手背通红。 典山亦是一身喜庆热烈的红衣。他走向夏樱桐,表情却是淡淡的,不喜不悲,眼底更没有爱意。 他掀开红盖头,腰身挺得笔直,居高临下地垂眸看着夏樱桐。从夏樱桐的角度看,估计只能看到他的一双鼻孔。他就是这么高高在上,或者说因为不爱夏樱桐而显得傲慢、满不在乎。 夏樱桐抬头看了他一眼,立马红了脸,立即娇羞地转过头去。 典山冷冷地说道:「汝若为吾添置一儿半女,看在儿女的份上,吾定当善待汝,至少天大的事发生吾也会千方百计留汝一条性命。」 他开口就是在提自己爱夏樱桐的条件。 夏樱桐却满心欢喜地以为典山真的爱她,面带娇羞,不敢抬眼看典山,笑着点头答应下来。 见到典山,安之身旁的夏樱桐忽然放松下来,「我们有小竹啊——他亲口承诺,看在小竹的份上,他也不会这么狠心对我的——」说着,怒瞪到安之,「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安之觉得冤枉。 这世间哪有这么多如果,都是事后诸葛亮罢了,总不能改变过去吧。若真能改变过去,那未来也不会是现在的样子。那么,真的没有沈渊,夏樱桐能不能遇到典山都不一定。 的确,典山没有杀夏樱桐,遵守了当初的承若。他说得是看在儿女的份上,留夏樱桐一条性命,没说以怎样的形式——这不,夏樱桐独自困守镜中千年。 忽地,境中世间又是一变。 事物如镜片般被打碎,蜘蛛网般的裂纹遍布眼前,所有的事物塌陷坠落,最终,归于一片黑暗中。 巨变之后,安之悬浮于半空中,脚下没有踩到地面的踏实感,也不会掉下去,甚至可以自由走动。 他的脚下是万丈深渊,头顶是看不头的昏暗,如同置身于一间四壁涂满黑色涂料的房间。 这体验新奇又让人忐忑。 夏樱桐依然站在他的身边,「我已经在这待很久了。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只有自己的记忆可以看看,以解寂寥。」 这话中之意,寂寞十分。听闻,安之轻轻蹙眉,很同情她。 可她又话锋一转,意味不明地说道:「以后我身边就有你陪了。」 眉头一提,安之问:「你什么意思?你不是要杀我嘛?」 夏樱桐有自己的打算,「弒神会遭天谴,会死的。神死依然可以投胎转世成人,可每一世的经歷都十分悽惨,不难不悟。但一饮忘川,谁还记得自己是神?大多人只会觉得上天对他不公,久而久之怨念横生,没了成神的资格,永远在轮迴中受折磨。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儿活着很孤寂,但总比生生世世轮迴受苦好太多了。」 听闻,安之不合时宜地想起沈渊。 「沈渊死后也会经歷轮迴吗?」安之自言自语似地喃喃低语,「他会成为谁呢?是人?是魔?是神?还是早已经迷失在千年之久的轮迴中了?不不不,婖妙不会让他转世。」 夏樱桐道:「沈渊你不就在这儿嘛。」 披着沈渊的皮囊,魂魄却早已改梁换柱,夏樱桐没有察觉,也难怪她会这么说。 镜中世界太黑暗,幕布之上若点缀一些星辰,倒不会这么静谧了。 安之环顾四周,只想找个漏洞离开这里,可黑中没一丝白,严丝合缝,头髮丝一般的细缝都没有。 仔细一想,夏樱桐说她出不去镜子里,可刚刚与夏欢在一起,她明明就出来了啊! 「夏皇后啊,刚才你到底怎么出去这里与我们见面的?」安之问道。 夏樱桐道:「我叫典山封印镜中,只有典山同意,才能出去。」 安之立马瞭然,「那你出现在我与夏欢面前也是典山同意放行的?」 夏樱桐「嗯」了一声,「除三大古神外,擅自弒神,会遭到天谴。」 顺水推舟,安之接下话茬,「那么最好的方法是假手于人,或者永远囚困。」 夏樱桐只回了一句:「不错。」 安之郁愤,「典山的如意算盘打得真好!」 他一定要出去!一定要离开这游戏回家!现实世界有他的设计事业,家中小比熊也在等他。他不属于这该死的游戏中! 可主动权在典山,他好不容易逮着沈渊,怎么可能再轻易放出来! 要怎么出去呢? 他焦头烂额,来回踱步。 见状,夏樱桐笑道:「留在这儿不好吗?正好陪陪我。」 她在说风凉话。 这风凉话说多了,也不怕冻死自己! 第66页 「啪!」——忽听一阵细微的声音,好似镜子破裂了。 继时,一道幽蓝色光束从安之头顶洒下。 抬头看去,夜幕中析出一点亮光。剎那间,光点越来越多,仿佛星辰下落,颗颗落在天幕中,又被一张无形的网轻柔地托住。 「啪!!」——那声音又响起,比刚才更响亮,惊天动地。 这下,安之无比确定,这就是镜子破裂的声音,随即惊唿道:「有人在砸镜子!」 话音刚落,夜幕炸裂,一天星斗飘落。 又是一阵强烈的扭曲感袭上安之,再睁眼,月初升,月光落在白紫薇花树间,玉壶光转,朦朦胧胧氤氲了一片,南风拂面,白色花瓣如雨般飘零而下,纷纷扬扬。 远处,夏欢立在花下吹笛。吕华笛已残缺,奏出的曲调依然悠扬,又有些期期艾艾。 居狼的脸就在那月晨花夕,凤箫声动之间,髮丝沾了几片花瓣,睫毛轻颤间,那双威冷的凤目居然显得温和了一丝。 安之呆呆地凝视他,痴痴地说:「吹落星如雨,故人花下逢——」 说罢,居狼掌中控着两根漆黑的钉子,毫不留情地打入他的左右中府穴中。 「你奶奶的!……」安之尚未反应过来,倒吸一口凉气,白眼一翻,痛得昏厥过去。 「对不起——」居狼打横抱起安之,附唇于银髮,轻轻一吻,走向他处。 而那个他处正是屹立在九离万万年的皇宫。 -------------------- 第33章 033 欺心 五 左右中府穴传来剧痛。 安之活生生痛晕,又叫硬生生痛醒。醒来之后,胸口又痛又闷,似有一口气堵在那儿不上不下,难受得紧。 他躺平捋了捋胸口,那股气没被顺下去,反而往上直冲,弄得他想吐。 他立马起身,趴过来,对着地面就吐出一大口黑色的血。 安之年芳二六,身体倍棒,哪儿见过吐血,只叫那吓得直哼哼,「哎呦……要死了要死了……」 「死不了。」夏欢的声音从旁传入安之耳朵,他一把擦去唇上染的血迹,寻声看去,那夏欢就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翘个二郎腿,悠哉悠哉,询问道:「淤血吐出来是不是顿感舒服不少?」 安之躺回被褥里,「是好了很多。」又随口一问:「居狼呢?」 「走了。」夏欢简短地回答道。 居狼走了,那就说明他来过,他把两颗钉子打入安之的左右中府穴也不是幻觉。安之抬手轻轻摸了摸中府穴,的确摸到个梆硬的东西,不过没有金属的冷感,可能是被体温焐热了。 他又稍稍抬头,往胸口看去,衣物靠中府穴的位置晕染开大片血迹,已然凝结。再拉开衣服,朝里一看,两枚鸡蛋大的黑色铁钉深深地咬进皮肉里。 「锁魂钉。」夏欢解释道。 听闻,安之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汪徊鹤将两枚锁魂钉打入沈渊中府穴的情景。他奇道:「蓬莱岛锁魂钉,居狼怎么会有这个?」 夏欢答非所问,自顾自地说:「典山老谋深算,行事缜密,不仅在镜中打下摄魂镇,还在镜前种下噬魂花,为花做了隐身咒。为此,我们找你找了好久。找到后打破镜子,为防止你散魂,我们迫不得已才使用锁魂钉。」 安之听明白了,「原来如此。」 锁魂钉一是定魂,二是起的堵塞灵力流通的功用,若长期使用不拔出,那人就会因为灵力滞塞而爆体而亡。 好比一根软管接上水龙头,水龙头里水在源源不断地流淌,踩住软管的中部,就能有效地阻止水流流淌,但治标不治本,水依然在往下流,久而久之在堵塞处越胀越大,软管被撑得又薄又透亮,像即将成熟的水痘,等到兜不住了,轻轻一戳就会爆开。 安之脑海里回想到《让子弹飞》里的一句电影台词:「师爷啊,你屁股在树上呢。」 他脸色唰地白下来,吓得结巴了,「那那那……那锁魂钉还能再取出来吗?」 夏欢道:「能。但是很疼,且势必会带出一块血肉,伤口留下个坑洞,久久不能癒合。到时前后安俩镜片,你的两个中府穴就能当望远镜用。」 听闻,安之咽了咽口水。 留下两道伤口,伤能癒合,不过缓慢一些,留下些疤痕;爆体而亡那可就是上、下半身分离了。 如此一比较,还是前者好些。 安之道:「我不怕。赶紧再帮我把锁魂钉取出来。」 夏欢挠了挠耳后,「现在还不行。等你魂魄稳定在身体里后再取出来不迟,不然刚取出来你又散魂了,到时候还得重新打入身体里去,你不白挨两下嘛。」 「哦,你说得也很有道理。」安之再三叮嘱夏欢,「记得到时间了给我取出来啊。一定啊。」 夏欢用力地点头,不耐烦地说:「放心吧你就。」 安之起床,洗漱一番,将染血的衣服换下,重新穿了件新的衣服。 虽是刚醒来洗漱,但时辰已不是清早。日正当午,七八月的太阳毒辣得很,把翠叶烤得发蔫发软。 他刚出来,正要吐槽说这古代长袍穿起来太繁琐,里三层外三层,却见房门「砰」地一声被人推开。 来人完全忽视了安之,径直奔跑向夏欢,躲在他身后,神情紧张而惊恐,「小竹小竹,你要帮帮母后……这一切都是典山的做的,不是母后……你要帮母后,母后不想替那典山戴罪……母后、母后才刚从镜子里出来,重获自由啊!……」 第67页 来人正是夏樱桐。 安之奇怪她怎么从镜子里出来了? 转而一想,她本身在困境中,如今镜子一碎,当然能出来了。她不似安之只是魂魄被吸入境中,而是整个人入境,出来后不存在散魂不散魂的问题。 只是她要替典山顶什么罪? 想着,典山带一队侍卫追来。 夏欢下意识将夏樱桐揽过,藏在身后。 典山一面向夏欢走近,一面道:「小竹,汝且让开身来。」 夏欢当没听见典山的话,吼道:「你怎么囚禁母后,那天我都看到了!」 典山走到安之跟前,短暂停下脚步,侧眸用余光扫了眼安之。 安之吓得一抖激灵。 典山十分不屑地冷哼一声,继续向夏欢走去,「孩子,且让开身来。夏樱桐偷了蓬莱的镇岛之宝息壤。没有息壤,蓬莱要沉入东海,此等行为与六千年前沈渊一样罪大恶极,犯了死罪。」 「息壤……」安之心中默念。他想到楚云说息壤压根没被痛,他说谎骗谖竹出岛是为其了却执念,习得太上忘情,担起岛主一责。 如此一想,他也不便把实情说出来。 「不不不,小竹,不是母后!」夏樱桐用力抓住夏欢的袖子,「是你的父皇!母后一直困在镜中,怎么抽身去偷息壤?好,若真是母后所为,母后被困镜中,想到出镜一定要你父皇的准许,如果真是母后干的,那也是你父皇要求母后做的!」 典山呵斥道:「少胡说八道!」他立在夏欢跟前,本可以一把推开夏欢,可他并没有这么做。 夏樱桐说得并非没有道理。典山又不可能会认定这事是自己干的,所以咬死了是夏樱桐所做。 一位是夏欢十分顾忌的母后,一位是他无可动摇的父皇。他夹在中间,眉头紧蹙,十分难做。 片刻后,夏欢问到夏樱桐一句无关紧要的话:「母后一向相信父皇的,怎么现在变了想法?」 夏樱桐依然用力掐着夏欢的衣袖,涂得鲜红的指甲仿佛是嵌入他皮肉后渗出鲜血所染红的。她发喊连天,「我要活着!我要活着!哪怕是苟且偷生!!典山能让我摆脱生死而成神,我怎么会不信他!可现在呢?现在他让我替罪,让我去死啊!我还怎么信他!?」 「那母后……母后你……」夏欢想问什么,但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答案,他怕夏樱桐所说与他想的一致,所以想问又不敢问,欲言又止。 典山胸有成竹,一定会让夏樱桐代替他顶罪。他半点不催促两人。 半晌,夏欢眼底闪烁泪光,终于问出了口:「母后你可欢喜过典山?」爹不疼,娘不爱,他终于明白沈渊的痛苦,可他没有勇气直接问出口,只能假借典山间接地问。 夏樱桐疯了一般地吼道:「他能让我成神!超脱生死成神啊!!——看看这九离皇宫中的荣华富贵,一点点心之所向怎能相比!?——」 「呵——」夏欢悽惨一笑。 他的母后与他的父亲在一起仅仅是为了成神,生下他也完全是一笔各取所需的交易罢了。 夏欢远远地望向站在一旁的安之,苦笑道:「叔父,原来我俩同病相怜——」 「……」安之沉默一会儿,才道:「与母亲在一起的时光短暂,可我的母亲很爱我……」他用作为安之的经歷向夏欢诉说着,而并非的确与夏欢经歷一样境遇的沈渊。 夏欢回眸,果断伸手指向安之,「是他拿的息壤,并非母后。」 安之惊讶。早知道他就应保持沉默,不该发言刺激夏欢。 夏樱桐再怎么无理、唯利是图,也好歹是夏欢的母后。他是夏欢的叔父,可并没有多少交集,甚至可能连面都没见过,对夏欢来说,他完全是位陌生人。 这是一个套娃,典山要夏樱桐戴罪,夏欢不允许,所以安之便要代替夏樱桐替罪。受益者无论如何都是典山。 果然,安之看到的典山轻扬嘴角,无声地笑了。 安之刚从镜中逃脱,又着了道。 典山的谋算太深,太高明,让安之感到后背发凉,顿感自己根本不可能撼动得了典山。 正如典山所说,他这座山已经压得人喘不过来气,而婖妙身后站着无数如典山一般的山,他怎么可能动得了婖妙!? 婖妙是始作俑者,可目前为止,她长什么样都自己都不知晓。 不能帮沈渊报仇洗白,他安之就不能回归现实世界。 他感到深深的绝望、无力。 正在这时,安之的肩膀被人轻轻一拍。他吓得一激灵,转头看去,谖竹正站在身后。 依然白衣飘飘,白纱覆面,面纱下侧绣一株翠绿,如他这个人一般温润坚韧,那一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就仿佛竹生花,千年难得一见,见之千年难忘。 「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安之问。 谖竹答:「自然是居兄拉着我来打配合,救你来了。」 安之明了。 「是蓬山神岛出了内贼。」夏欢所指之人不是安之,而是不知何时在安之身后出现的谖竹。他说道:「我亲眼看到谖竹偷偷潜入典山的寝殿,将息壤放了进去,嫁祸给他。」 这转折也太快了,安之还没弄明白来龙去脉,但他坚信,谖竹这如玉般无暇温柔的人不可能是蓬莱内贼。 「那息壤根本就没……」 第68页 不待安之说完,谖竹拉了拉他的袖子,想也没想便点头承认了,「没错,息壤的确是我盗取。为了洗脱罪责,我才栽赃于九离。」 「不是……」谖竹再次打断安之的话,低声说: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息壤没被盗。我这是在接受试炼。放心,师傅会来救我的。」 「这样阿……」安之不多管闲事了。 典山分别扫一眼夏樱桐、安之,面露出失望神色,无可奈何地对身边侍卫令道:「抓住,带下去,关起来。」说罢,愠然拂袖,双手背在身后便离开了。 走过安之跟前时,安之清楚地听到他冷哼一声。 侍卫将谖竹压走了。 夏欢安抚好夏樱桐,待她不再害怕癫狂,才走向安之,「我与居狼在想办法怎么救你出镜时,无意看到谖竹将息壤放入典山的寝殿。我并没有胡乱指认。」 安之「哦」地敷衍一声。 夏欢又问:「你知道为什么我看见谖竹将息壤放入典山的寝殿,却没有立马声张出来吗?」 没把这问题当难题,安之一脸轻松,「人人都知道你与典山不合,这么个机会你怎么错过。」 夏欢颔首,「没错。」 顿了顿,安之远离了夏欢一步。 典山再怎么不是人,那好歹也是夏欢的亲生父亲,夏欢真的这么做,与陷害皇兄沈渊的典山、揭哥哥阮庸短的夏樱桐,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典山为了权力,夏樱桐为了富贵、成神,夏欢为了那个爱的人,或者其它,反正皆是为了得到些什么,而六亲不认。 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这么做也没错,但与这样的交往多少有些膈应,要小心提防一些,指不定哪天他又为了什么,背刺自己。 夏欢又道:「可我万万没想到典山居然会让母后替罪,这才将谖竹……」 安之连连点头,叠声敷衍,「知道知道了……」 夏欢愧疚地说道:「若要救,我定帮忙。」 说是要救谖竹,可阴谋阳谋怎么可能玩得过点典山这只老狐狸。 安之转头看去谖竹被压走的方位,脑子一片空白,没有办法也想不出来。 一旁,夏欢突然脑袋里灵光一闪,激动地说:「我知道用什么法子救谖竹!」 安之眸光大亮,「什么?!」 -------------------- 第34章 034 谖 夏欢形体健美,宽肩窄腰,肌肉虬结,夏季单薄的衣服下,隐隐可见块状腹肌。那□□简直是古希腊大理石雕像的翻版。 他算不上白皙,可就是有股不羁的纯净感,仿佛尚还年幼的幼狮勐兽。双眸晶亮,他将一张小麦色的脸庞凑到安之面前,笑道:「谖竹和居狼配合来了招无中生有,骗典山说蓬莱岛中一面镜子不见了,要他交出所有镜子给他们检查,这才救你出来。」 安之心存疑虑,「就算典山剋扣一面镜子不交也不是什么难事。」 夏欢道:「因为他做贼心虚!当年他把叔父的残躯推下羽渊,任厉鬼蚕食,得了你血肉的厉鬼个个修为暴涨,冲出渊外,危害人间。普通百姓不知其中原由就罢了,那蓬山神岛的楚云怎么会不知道?这不,典山留下把柄了。」 安之道:「虽然你说的有道理,可那典山也不是傻的,怎么可能次次上当。」 夏欢道:「试试嘛。」 安之坚决不同意,「不可能的。」 见劝说不动,夏欢眼珠子一转,大步跨到安之跟前,伸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默念口诀,光剑从身体里显形,他一手牢牢抓住安之,一手抓住剑柄,再次催动御剑口诀。 眨眼工夫,二人来到蓬莱岛上。 安之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天地一变,楚云居然到面前来了。他朝安之微微一笑,关切道:「你可还安然?」 安之颔首,「安然安然……」 「如此甚好。」楚云蜻蜓点水一般敷衍安之两句,快速调转目光凝视夏欢。 夏欢道:「令学生谖竹偷盗息壤,藏至典山寝殿中,不巧被发现。典山已经将他压入九离玄铁牢中。」 早就知道实情的楚云不为所动,淡然问道:「你是专门来通知我,叫我明日带回谖竹,依照蓬莱岛的规矩严惩不贷?」 夏欢摇头,「我请副岛主救谖竹。」 楚云继续问道:「盗取息壤,是为死罪;我救他出混沌,入蓬莱,传医术、法术,他却背叛于我,此又为忘恩负义。那么,我为何要救他这般罪大恶极、忘恩负义之辈?」 夏欢蹙眉,思付半晌,才道:「副岛主就算是为夏欢救的谖竹好了——」 楚云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如老狐狸想到什么办法似的,继续问:「你又为何要救谖竹?」 只听夏欢犹豫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地说:「我……我觉得他……他像我的一位故人……」 楚云一再逼问,「谁呢?」 夏欢暗暗握拳,用力到手臂不住地颤抖。 楚云重复地问道:「你的那位故人到底是谁呢?」 半晌,夏欢才想清楚。他缓缓松手,颤声道:「像……像赤欢……」 「呵呵。」楚云笑出声,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那你怎么会这么肯定谖竹是你的那位故人呢?」 楚云的一系列问题让夏欢很痛苦,「我……我并不确定谖竹是不是赤欢……我只是觉得他俩的眼睛很像……」 第69页 楚云依然刨根究底地问道:「假如你欢喜上了谖竹,你的心在赤欢与谖竹中间拉扯,而谖竹的的确确不是赤欢,你会选择新人?还是故人?」 「不可能的!」夏欢吼道,「我不可能会欢喜谖竹!请副岛主救他,是怕他可能是赤欢。我不想再错过赤欢了。谖竹不是赤欢的话,我为何要救他?!我不可能为谖竹、赤欢两个而纠结痛苦,我的心中只有赤欢一个,容不得他人!」 安之觉得夏欢是为痴情而又愚钝的人,至少在情情爱爱的事上是这样的,「可若谖竹就是赤欢呢?你对谖竹无所谓,所以在得知典山要夏樱桐替罪的时候,才第一时间将谖竹点出来。你知不知道这样做会让他寒心?赤欢是故人,可过去终究是过去了……你这样故人重逢无期,新人也留不住。」 一丝惊恐在夏欢眼底一闪而过,可楚云却立马问道:「夏欢,你这是选择了故人?」 「对!」夏欢回答得无比快速又决然。 「如此甚好……」楚云长嘆一口气,眸光黯淡下去,满是失望,片刻之间,却又恢復儒雅,说道:「是我让谖竹盗取假的息壤,再安排他出岛,作谎寻息壤,实则,息壤一直在岛上。」 闻此言,夏欢诧异十分,比看见男人生孩子,听闻母猪上树还吃惊。转头一看,旁边的安之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立马就明白了:「你们做居骗我!」 一瞬间,他的眼眶蓄满泪水:「谖竹……谖竹真的……是、是他……」 楚云转目看向夏欢,嘆道:「虚造诈谖之策,永矢弗谖……谖竹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取的。」 眼泪冲出眼眶,缓缓流下,夏欢深吸一口气,失神地念叨:「不可能不可能……」 三人起念御剑,转眼回到九离皇宫。 安之迫不及待地拉上夏欢、楚云去苍梧殿找典山,救谖竹出玄铁牢。 苍梧大殿前,楚云夏欢双双停步。 安之奇道:「怎么了?救人如救火,走吧。」 ……夏欢仿佛受到刺激,从知道谖竹就是赤欢后便一直沉默寡言。 楚云缓缓摇头,跟着,从长袖中掏出一只小木盒。那木盒上漆质油亮,花纹精雕细琢。他将小木盒交给安之,道:「这里面是真的息壤,你们拿进去给九离典山确认真伪,再说明情况,他得知那颗息壤是假,自然会放了谖竹的。」 先有居狼联合谖竹一道用一招无中生有骗了典山,还把他当下人使唤,他定觉得羞辱极了。现在居狼不知身在何处,他又好不容易逮到谖竹,自然要报復回来的。 安之考虑到典山的为人,问道:「那他死咬我们又诈他,就是不放人怎么办?」 楚云道:「我一直在殿外,他真是这样以为,我再进去解释也来得及。」 做事不能轻易露出全部底牌。楚云先在殿外候着,关键时刻出现抄他典山的底,一举成功。 安之点头同意,觉得可行。 他的脚步声在空旷偌大的苍梧殿内响起。 典山轻抬双眸,见是安之,嘴角斜斜地一扬,不屑地一笑,直接拒绝打发道:「谖竹一事,尔等不必与吾说叨,此事事关九离,九离做不得蓬山神岛的主,还是等副岛主前来了,汝辈再与副岛主谈吧,若蓬莱同意放人,吾也没有异议。」 安之也直言,「谖竹手中并不是息壤。点点小事就通知蓬莱岛副岛主前来,实在小题大做,说不定人楚云还以为是九离戏耍于他呢。」 典山依然没抬眼看他们,反倒放下手中毛笔,不再批改奏摺,后背往皇座上一躺,闭目养神。他懒懒地说:「皇兄又知道那是真假息壤了?息壤在蓬莱岛中,除了楚云,没人见过。」 安之反问,「既然只有楚云知道息壤长什么样,那你又是怎么肯定谖竹手上那个是真的?」 典山躺在皇座中,后脑勺低着皇座靠背,仰面朝苍梧殿殿顶,双手合十,放在小腹上,好不安逸。他嗤笑一声,「那就等楚云来了,亲自鑑定一番。」他好似有十足的把握,非常肯定谖竹放在他寝室的那颗息壤是真的。 安之拿出楚云交给他的那只装有真息壤的木盒,走向典山。 听闻脚步声,典山睁开眼,一拍皇座扶手,立马坐直了身子。 安之不敢离典山太近,只在去往皇座的台阶下停住了步伐,道:「我这个里面才是真正的息壤。」 同一个招数骗典山两遍,真不知道是安之他们愚蠢,还是他们觉得他才是愚蠢的那个。他道:「那么,现在立马打开盒子给孤看看。」 「好哇!」安之就等他这句话,答应得干脆。 他打开木盒,举过头顶,远远地给典山看。 送目看去,浓密的眉毛瞬间皱起,典山唰地站起身,疾步冲到安之面前,一把夺过木盒,拿出息壤,对光照看。 整颗珠子黑得浓郁,又有点点金色颗粒,里面的黑色翻滚不停,带得金色颗粒也翻滚不止,好似烧开的鎏金墨水。 见典山震惊地从皇座上冲下来,安之心想这颗珠子是真的息壤无疑了。 说什么息壤除了楚云没人见过,他典山怎么认识?这不明摆着说谎嘛。 安之道:「怎么样?我就说我这个才是真……」 话未说完,典山一把掐住安之的脖颈,咬牙恨道:「竟然骗吾说这是息壤!说,汝怎么会有折丹的蛊玉?!」 第70页 唿吸困难,安之的五官皱成一团,满是痛苦,「咳咳!……折丹?……」 折丹是那夺尸付游的蛇妖,也与千年前的沈渊有过纠葛。沈渊不喜欢他自大狂妄的姿态,明明只是一介下人而已。 「说!」典山大吼一声,用力提起安之,缓缓地叫他双脚离地,「汝是不是找到了千年前的真相,要昭告天下,夺孤王位?!」 「典山!!——」夏欢见事件发展方向不对,大喝一声,飞掠到安之身边,化出随身光剑握在手,作势要砍下典山的手臂救人。 典山瞪到夏欢,骂道:「汝等发瘟小鬼!孤对不起任何人,可哪里有对不住汝的地方?!」说罢,打出一掌,却在夏欢心口约一指的距离停下,震出一道强大的气浪。 夏欢没承下那一掌,可叫气浪扫出百丈远,「砰」地一声拦腰撞在苍梧殿石柱上。他的身体缓缓跌落,陷入昏迷。 安之想自救,可夏欢都挡不住典山,他又怎么能? 脖颈上,典山的手越掐越紧,仿佛要直接掐断他的脖子,头颈分离。他艰难地转头看向苍梧殿外,含煳地喊道:「……楚……楚云……」话音刚落,看见楚云缓缓动身,站到殿门正中央。 安之以为有人能救他了,可下一秒,楚云转身离开了。 意识即将陷入混沌的前夕,夏樱桐突然从殿外飞进来,一把从典山手上抢下他,带上蛊玉,朝苍梧殿外的蓝天飞去。 -------------------- 第35章 035 万蛊之蛊 夏樱桐一只手单拎住安之的衣领,飞身起落跳跃在屋顶上。 他们还身在九离皇都,也不可能出得去,因为她劫走人的一瞬间,典山就开启了皇都的结界。 「带我去当年恆耀何氏在九离皇都的宫殿。」夏樱桐沉声道。她在一种命令的语气要求安之。 她口中的恆耀何氏在九离皇都的宫殿,应该是六千年前典山已一杯遗子春,迷晕了沈渊,将人偷偷替换出玄铁牢,并短暂囚禁的地方。 当年,典婵怕沈渊逃离九离皇都,她不好寻找,便立即开启了结界,企图将人困在九离,再派大量的人马穿梭于皇都各个角落,试图找到他们。 事实是,那结界的的确确让典山无法带沈渊离开。于是典山与何梦访的母后扶挽合作,把人偷偷藏在了恆耀何氏在九离皇都的宫殿地底,直到典婵实在找不到他们,无可奈何将结界打开,他才带往去到东海龙族的地盘。 后来,沈渊屠了东海龙族,领着典山离开东海,返回九离。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扶挽问个清楚。 没想到刚入殿中,满月从云层后露出,月光洒在他身上,他竟然控制不住地想嗜血。此前二十载,他从没有过这般强烈的欲望。他尽量控制自己,因为如果失手杀了扶挽,就再没有证人为他说明典山的所作所为。 可一开始带上典山就是错误的。典山趁其与欲望痛苦克制中,挣开了束缚,从背后一掌将他打晕。 等再醒来,只见满地血迹,残肢碎块遍布,而他手上沾满未干的鲜血,滴滴答答地往地面滴落,而他手里拿着的正是扶挽的头颅。 他杀了何梦访的一家老小!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无声地张开嘴巴,滚烫的泪水从眼角滚落。 「阿……阿渊?……」声音从右侧传来。声音颤抖,战战兢兢,充满恐惧。 沈渊转头,应声望去。 何梦访站在大殿内,浑身打颤,扶着门框,瞪大了双眼,眼底饱含眼泪,月华下闪闪烁烁,随时会流出。 沈渊上前一步,朝他奔去,「侄儿……」 「你别过来!——」何梦访声嘶力竭,随即跌坐地上,眼泪直接摔了出来,他一面在地面磨蹭,向后退去,远离沈渊,一面大声喊道:「你别过来!离我远点!——你、你就是个杀人魔头!——你还我的父皇母后!……我一定会杀了你的!一定会杀了你的!——你滚!你滚吶!!——!」 沈渊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一时情绪激动,一口热血从肺腑涌了上来,他抬手捂住嘴巴,放下时顺便将血迹藏在手心里,「我会还你们的——很快了——再见——」他留恋又充满抱歉地看了何梦访一眼,转身带上典山离开。 眼前情景,简直是当年的復刻。 只是,当时夏樱桐还不是典山的皇后,甚至不知身处何处。而典山与扶挽合作,把沈渊偷偷藏在恆耀何氏在九离皇都宫殿的地底的这件事无人知晓,直到现在。 安之问:「你怎么会知晓恆耀何氏在九离皇都建造的宫殿有间隐蔽的地下空间?」 「少废话!」夏樱桐粗暴地说道:「赶紧带我去那儿!」 安之恢復了沈渊的记忆,自然知晓怎么去那儿,但是没弄清夏樱桐什么目的前不能带她去。 当年典婵带一大堆人马,把九离翻过来了都没找到沈渊他们,如果夏樱桐不怀好意,在那儿把他杀了怎么办? 那地方这么隐蔽,恐怕死了都没人知道,更甭提收尸了。 「我不会杀你。」夏樱桐似乎看出了安之的顾虑,说道:「折丹是蛊玉的主人。当年他参与了你的事,事后婖妙、典山要杀他灭口。如今蛊玉重现,典山慌了,以为折丹没死,而你又拿着蛊玉,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折丹已与你联合,要将真相昭告天下,削去他的九离之主位置。」 第71页 闻言,安之道:「难怪典山突然暴躁,先前他还一脸轻松无所谓。我还以为这珠子是真的息壤,没想到竟是折丹的蛊玉!」越想越气,他怒道:「楚云骗我!他干嘛要骗我?!」 「谖竹师承楚云,你看他深藏不露的样子,那楚云自然不是没有心眼的人。」夏樱桐催道:「快带我去那里。」 安之犹豫一会儿,还是指引着她去了恆耀在九离皇都建造的宫殿。 …… 残阳如血,远处黛色翠山如铺了层金。 「你为什么要骗我们?!」夏欢省去了「副岛主」这个敬语。 楚云不慌不忙地问道:「辞叶镇半神付游被邪祟夺尸控制,你就不好奇那邪祟是谁?」 夏欢不受他的转移话题的影响,「我问你为什么要骗我们?!咳咳!——」因受典山一掌击飞,一时用气,胸口隐隐作痛,咳嗽两声。 楚云依然牛头不对马嘴地说道:「魂魄与本体脱离时间太久,则不能回归,需要藉助外力强行粘合,比如你们就给沈渊动用了锁魂钉。那么,夏樱桐呢?她虽是魂魄连同身体一起被困境中,可镜一碎,她的魂魄也叫噬魂花囫囵吞了,她的魂魄也与本体脱离了一段时间。」 夏欢气道:「没想通。」 「你当然想不明白。」楚云话中有轻视之意。 夏欢不甘示弱,双手抱胸,微微抬起下巴,垂眸看到楚云,做一副不屑一顾的傲然姿态,冷声反问:「副岛主又明白了?」 「当然。」楚云毫不谦逊,说明道:「付游失了魂魄,一副空躯让邪祟侵占了去。夏樱桐在被吞噬了魂魄后,那躯体也理应是空。」 松开抱胸的双手,夏欢恍然大悟,惊唿道:「母后的躯体叫那邪祟占了去!」 楚云满意地颔首,「孺子可教也。」 「那我的母后岂不是……」夏欢踉踉跄跄,身体摇摇晃晃地往后退去。终于,小腿抵上椅子,他跌倒坐了上去,不过坐偏了,连人带椅翻到在地,样子甚是狼狈、落寞,又像被抽取了魂魄,六神无主,呆呆愣愣,口中喃喃自语地小声嘀咕道:「我的母后岂不是……岂不是死了……」 楚云没安慰他,反倒说些更让他难受的话:「你不知道的是,夏樱桐为了这九离皇后之位,用了些及其残忍、见不得光的手段。」 「不许你这么说我的母后!!」一时间,夏欢接受不了事实,大声呵斥楚云。 楚云离开让夏欢一个人静静前,解释道:「折丹,本是槐树岭的一条小黑蛇,他出生不久典蝉父亲火烧槐树岭,大火中,折丹叫婖妙救了去,练成了蛇蛊。蛊玉是婖妙给他的法器,拥有无上蛊毒。他是六千年前沈渊一事的参与者,后来遭到灭口,连同蛊玉也一併消失于世间。不过之后叫我在东海的一座荒岛中发现,不然我手里也不会有蛊玉。 「折丹从挽毒之中厮杀成蛊,又怎甘心去死?他弃了身体逃窜,遇到失魂者便夺尸附上,没有便制造失魂者。辞叶镇付游便是他制造的第一位失魂者。如今他叫沈渊赶出了付游的躯体,无处可去,就跟在沈渊身边,正好遇到失魂的夏樱桐,就附身了上去。 「谎称蛊玉是息壤,原是我早在沈渊身边感受到了折丹的行踪,想藉此引他出来,一举拿获。苍梧殿上,典山掐住沈渊脖颈,我却没有出手相救,其实是我在等折丹出现拿走蛊玉,可他迟迟不现身,我想可能是我在的原因让他不敢出现,所以才转身短暂离开。只是……」 楚云微微折眉,一副遇见了天大的难题,想不通的疑惑表情,「只是我以为他拿到蛊玉就好了,却没想到他会一併劫走沈渊……」 …… 恆耀何氏在九离皇都的宫殿。 这里似乎经常有人前来打扫,一尘不染,干净整洁。 去到地下,也是如此。 二人的脚步声迴荡在地下空间中。 也不知是地下终日不见阳光,所以阴寒彻骨,还是安之记得沈渊在这里受的折磨,总之他浑身发冷,明明是八月的三伏天,却牙齿打颤。 咯咯咯——安之上下牙齿碰撞的声音在这方昏暗孤寂的空间里响起。 听闻,折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安之奇道:「笑什么?」 折丹道:「我笑你现在变得有些好玩儿。」 仔细回想,安之闹出的好玩儿、丢人现眼的事还少吗。他道:「让人笑总比让人哭的好。」 折丹低语:「你让人家哭得还少吗?……」 安之好似听到什么不得了的话,「啥!?」 折丹兀自问道:「昂琉双花庙,去看看庙里壁画吧?」 安之点头,敷衍一声:「哦。」 进入地底深处,这里的地势也基本明朗。 这是一方水池,水被昏暗的环境染得漆黑如墨,深不见底。 水池正中央的水面,浮了一块白色大理石高台,高台上立了一支刑架,刑架上缠了道道铁链,刑架下散落了一堆。 当年,沈渊就是在这座高台刑架,铁链束缚下,叫典山他们折磨。 沈渊没有痛觉,可唯独对百足虫、雷电、清源鞭感到痛苦,那一鞭接着一鞭的鞭清源鞭落在他后背,他只能用力咬牙忍耐,嘴唇破碎,牙龈崩出鲜血,也没有吭出一声来。 想着,安之下意识挠了下后背。 第72页 如今,那鞭伤早已叫汪盼的药治癒了,光洁细腻。 突然,折丹揽过安之的腰,脚下生风,带着他飞去了高台上。 一落地,安之觉得脚下踩到了什么硬物,低头一看,居然是清源鞭! 他弯腰捡起来,从鞭柄看到鞭尾,只见那鞭身上结了一层黑色血痂,块块翘起,仿佛一碰就掉。 入了这地下空间,安之的眉头就没松开过,一直紧锁,状态紧绷,「这是他的血吧?……这都几千年了,还在上面呀……」 说着,他伸出手指,轻轻点到一块血痂。 血痂落地,折丹突然大喝一声,「快走!——」 安之后背一阵剧痛,承了折丹一掌,随即纵身飞了出去,轰然一声,砸在高台对面的岸上。 「咳咳……骨头散了……」他蜷缩在地上唿痛。 话音未落,又听一声巨响。 声源不在他处,正是在他刚才所处的高台。 看去,一道铁笼从天而降,正正好好笼罩整个白色大理石高台。折丹留在那儿,已经被困住。 见状,安之奇道:「她刚才……先让我离开?……」 他看去手中的清源鞭,想来这宫殿入眼一切干净整洁,怎么可能独独留这鞭子在这儿,随意摆在地上,还染血不清洗? 这明显是个陷阱啊! -------------------- 第36章 036 忘情 一想到躺在那儿的人是夏欢的母亲,为了确认情况,安之跳下水,直接游到了高台边。 他的手刚搭上冰冷的大理石,一只蝙蝠从旁飞来,落到他肩上,发出细小的声音:「不用谢。」 折丹又换了个宿主。 「我去!」安之叫折丹吓得一激灵,噗通一声沉入水底。 折丹振翅离开。 一会儿,惊魂未定的安之才刚刚露出水面,那道从天而降的铁笼便由顶部的铁链机关带着回归原位。 安之拖着湿漉漉的身体爬上高台。 夏樱桐身边,他蹲下身探了探她的鼻息。跟着,瞳孔骤然竖起,勐地收回手,「她……她死了?……」他连忙摇头,「不不不,不可能。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说着,他打量到夏樱桐的尸体。 她的身上并没有任何伤痕。 那么,铁笼砸下,将她生生压死的可能被完全排除。 安之完全不明白,「怎么突然死了?」 话音刚落,水面发出巨大的泛水声。 安之顺着声音看去。 只见白色大理石浮台四周的水面泛起道道涟漪,布满整个水面,足有千百道之多,仿佛这地下关了一片乌云,乌云落雨,降在这水面,形成了这些数不胜数的涟漪。 但是这怎么可能。 安之继续观察的水底。 地下昏暗的环境将水染得漆黑浑浊,根本看不见水下情况。 安之看着看着,突然,一条黑色小蛇擦着鞋尖而过,嗖地一下落入水中。 冷汗直冒,他伸手抹了把脸,顺便撩起额前的银髮,露出光洁的额头。 转身一看,只见密密麻麻,千千万万条黑蛇从水中冒出,窜上浮台。 它们缓缓向安之行进,绕过夏樱桐的尸身。如日食一般,大量的黑蛇一点一点将圆形大理石浮台「啃食」,直到完全「吞噬」。 它们的目标看似是安之,却并不是他。它们绕过安之,纷纷入水,搅动水面,泛出波纹,游到岸边,又纷纷出水,向出口处滑行,直到离开。 黑蛇鳞片油亮,哪怕在黑暗的地下,也能析出亮光。 回想刚才,黑蛇出黑水,千军万马,蠕动滑行,窸窸窣窣,安之噁心地一激灵。 群蛇异动消失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并没有再发生什么怪事。 半晌,吹过一阵阴风,他一哆嗦,正好看到夏樱桐惨白面色,仰面而躺的尸体。 顿时,看过所有恐怖片的片段又在脑海里播放出来。辞叶镇遇容融乍起女尸的经歷尚歷歷在目,他小心翼翼地退到浮台边缘,「话说我的血肉能让妖邪修为大增,那我岂不就是唐僧……这里,应该,不会有什么,妖怪吧……」 忽地,听闻脚步声响起。 安之也不知道是被乌鸦开过光,还是被喜鹊开过光,转头看去,只见是夏欢来了。 「侄儿!我在这儿!」安之站起身,举高了双臂,左右摇摆,提醒夏欢他的位置。 见状,夏欢催动吕华笛,怦然出现在浮台上。可他第一眼见到的却是夏樱桐的尸体。 「母后!」双膝重重地跪在地面,发出「咚」的一声,响彻空间,回声悠扬。 大理石彻骨的凉意从双膝传递至他的全身。 「夏……」 夏欢打断了安之的话,问道:「是不是你?」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叫人听不清夹杂其中的哀恸。 可安之还是听出他声音的颤抖与呜咽,「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夏樱桐突然就没有生命迹象。」 一直憋着哀伤不发,喉咙会如刀割般疼。夏欢喉咙沙哑,问:「有谁能证明你说的话?」 「这……」安之语塞。 夏欢的状态不对。 不详的预感在安之心头环绕,「当时、当时只有我和你母亲一起离开,没有旁人,你亲眼所见,所以为什么要问我有没有证人这种问题?」 第73页 夏欢挺直身板,直直地跪着,他回过头,微扬脑袋,双目死死瞪着安之,眼眶湿润,饱含泪水,大声喝道:「你说,有没有人帮你证明我的母后不是你杀的,啊?——!」 声音在地下密室迴响,安之肩膀一抖,「你是不是听了什么传闻,才、才认为是我杀了夏樱桐?」 夏欢又问:「我母后的死到底是不是你?」 安之摇头,「不是我。」 夏欢起身,因为跪得时间太长,差点摔倒。安之伸手扶了他一下,却被反握住手腕。他紧紧地掐住安之的手,用力到指甲要陷进去皮肉里,咬牙道:「不是你?这里除了你还有谁吗!?难不成我的母后会自尽?」 「呵呵,呵呵呵!」夏欢发笑,「我怎么会这么愚蠢。只想着你是居狼恋慕千年的人,却忘了你是沈渊!是魔神!是个无心的东西!我竟想帮居狼保护你!?我是疯了吗!!?」 安之觉得夏欢的状态不对,不像平常的他,反倒像个疯子、精神病人。这般情况下,他不知道夏欢会对他做什么。他用力挣动手腕,想摆脱控制。 「呵呵呵——」夏欢咧开唇角,露出尖锐的笑容,阴森地笑着。他一把拽过安之,恶狠狠地说:「我要你为我母后偿命!」 话音刚落,安之眼前闪过一道金光。 一把长剑应夏欢的召唤,出现在他手中。他举起长剑,就要向安之心口刺去的时候,谖竹的声音突然响起,「住手!——」 「赤欢?……」夏欢嘴中念叨一句,停下动作。 安之死里逃生,再顾不得其它,就算游到对岸,也要离夏欢远些。于是乎跑至浮台边,刚要纵身一跃入水,突然腰间一紧,一股熟悉的拉扯感袭上——他被谖竹拉回岸边。 谖竹今日穿得不是白衣,是红衣,也没有再戴面纱,左边耳垂戴了一道红色羽毛耳坠。 这一点不似谖竹,如果不是脸颊的疤,安之还以为还是谁在冒充他。 安之稳稳地落到对岸,刚要问谖竹怎么回事,谖竹开口抢了他话,说:「赤欢是这身打扮。」 安之道:「是因为夏樱桐死了,他才……」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谖竹提醒道:「若我今日没有帮了却执念,日后你见到他,一定要多加提防。」 他朝地下出口处推了安之一把,催道:「我会回来的。你快些离开这里。」 …… 等安之离开,谖竹的桃花眸立即冷下。 他飞至浮台,夏欢立即迎上,上下打量了他一遍,冷声说:「你不是赤欢,打扮成这样是什么意思?」 谖竹道:「我就是。」 夏欢握拳,眼神兇恶起来,「辞叶你我久别重逢,你怎么忍心不与我相认!」 「因为早已经对你失望了。」谖竹道:「当年我潜入九离是为了寻找我的主人,赤水水君。不错,我被典山发现打伤,是你藏起我为我疗伤,我也承认我爱过你,可是都止步于你杀我那天晚上。」 一只朱?从房樑上飞下,化为一位身穿红衣,右耳单坠一只血红色羽毛耳坠的清隽男子。 男子一看见沈渊便扑到笼子边,满脸心疼,说道:「我救你出去。」 沈渊看着他,问:「你是谁啊?」 男子答:「我是逸舒君云台阁中那只朱?赤欢吶。」 沈渊淡淡回了句「哦」,便道:「不认识。」 闻言,赤欢呆愣半晌,手中化出一片赤羽,他将羽毛杆子伸入笼子的锁中,慢慢开锁,「不管认不认识,先把你救出去,离开九离再说。」 出于好奇,沈渊盯着他如何开锁,问道:「你既然是逸舒君云台阁中的朱?,那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赤欢答:「逸舒君许久不曾回来,我来九离皇宫找找看有没有他的行踪,正好听到关于你的消息,这才赶来的。」 沈渊「哦」了一声,余光中只见赤欢的手裂开一道血口子,「你的手……」 赤欢立马脸色一变,不甚开心,「告诉了一个人我此行目的,他答应帮我找到主人,却没想到他一直骗我,没有行动,叫我待在他身边浪费了许久。我要走,他不愿意,我们就打了一架,不欢而散。」 若是以前那位武神之姿的沈渊,一定会有人不放心,害怕逃跑,严加看管;可如今的沈渊在一位十七八瘦弱奴隶的身体里,手无缚鸡之力,又忘了一切,像位小傻子,根本没有会怀疑他会有能力逃跑。 「好了,锁开了,我带你走。」沈渊与赤欢离开得很顺利,可谁知半路杀出来一位典竹。 典竹愤懑地盯着赤欢:「父皇要抓的人就是他们,都带回去!别给我伤了那个穿红衣,不然老子砍了他!」 谖竹道:「你爱人的方式就是困他在身边,然后被斩首东轩门?」 夏欢解释:「是父皇逼我的。他拿皇位逼我,如果不杀了你,我就不再可以继承九离。我那时没想明白,所以……可是我现在已经离开典山了。」 谖竹不为所动:「你真的明白了吗?为什么要杀沈渊取封灵玉救赤欢呢?你是不相信我,也从没有长大。」 -------------------- 第37章 037 旧梦迷失 一 剧痛! 腹部剧痛! 搅动整个神经,心脏剧烈收缩。 屋外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第74页 忽然,天边响起一道巨大的雷声。 轰隆!—— 安之勐地睁开眼睛,捂住腹部,屈起双腿,整个人缩至一小团,额头抵住膝盖,胸膛剧烈起伏,大喘粗气。 「滚!你们俩母子滚出我家!!」突然,门外传来安之无比熟悉又讨厌的声音——他的父亲秦观南。 紧跟着,他所处房间的门直挺挺地倒下,秦观南的身影随着门的倒下渐渐显现出来。 「无咎!」母亲安然的声音从秦观南身后响起。她从门外跑出来,推开挡在门前的秦观南,奔向安之,一把将揽入怀中,泣不成声,「无咎,妈妈要离开秦家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安之本名秦无咎。 六岁那年,父亲从外带了一个女人,还有一位比他年纪还大的男孩。 那女人自称那男孩也是爸爸的亲生骨肉,他的妈妈才是第三者。 后来妈妈带着他离开了秦家,便随母亲姓,叫安之。在全新的地方,没有人知道秦无咎这名字,久而久之,他自己也忘记了。 只见眼前这场景,就是六岁爸妈吵架的那年。 安之奇道:「爸、爸爸?!……」 四下里查看一下。 他居然身处现实世界的家中! 本以为还在《以杀止杀》的游戏里,不知何时才能完成任务回家,可现在却回来了,他心中止不住地往外涌出喜悦。 正在兴奋之中,秦观南吼道:「无咎,你是跟着你妈,还是我?!」 为什么好端端地他会记起这些儿时记忆? 想着,太阳穴一阵闪痛,安之眼前闪过一道白光。 …… 他记起离开那座地下密室之后,典山带着一队兵马就在出口处等他。 「皇兄。」典山伸手竟然要拥抱安之。 安之自然不理会他,哪知那典山不慌不忙,直接握上安之的手腕,用力一拧,反钳至背手。 「啊!——」剧痛从手臂关节处窜上大脑,安之五官大皱,发出一声惨叫。 为了缓解疼痛,他只能弯下腰,身体折成个直角。银白髮丝从脸庞两侧垂下,他痛出一身冷汗,瞬间打湿了夏季消薄的青色衣袍。 他张开嘴巴,唿哧唿哧地喘着粗气,汗珠从额间析出,顺着光洁饱满的额头,一直流过高挺纤细的鼻樑,聚集在精緻的鼻尖,滴答滴答,不断往地面坠落。 突然,耳边传来典山低沉森冷的嗓音。他道:「记得皇兄为了澄清己身于玉宇,曾与婖妙娘娘打赌,借尸还魂。皇兄一回来,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甚至坐上了九离之主的位置,让孤成了阶下囚,三天后,皇兄让位于孤。让位?孤何须尔等让位!」 「你胡说!」安之清叱一声,「什么三天王位!婖妙要害沈渊,沈渊怎么会蠢到与她打赌?这必输无疑!」 典山道:「当然,这个赌确实是汝输了。」说着,再次用力一拧安之的胳膊。 「啊啊啊!——」安之发出比先前更惨痛的叫声。他眼角噙泪,痛得下巴不住颤抖,根本说不出话。 九离皇宫上空盘绕安之悽惨的叫声,落脚在苍梧殿琉璃瓦上的岩雀一惊,纷纷振翅飞走。 「呵呵呵——」典山在安之耳边阴恻恻地笑着。巨大的痛楚冲击得他眼前阵阵发黑,映入眼帘的事物全数泛出重影,重重叠叠,迷幻飘忽,可耳畔典山的声音却异常清晰:「无论多少次挣扎,吾都是那座不可撼动的巨山。皇兄永远被玩弄于鼓掌之间,输赢他定,永远跳不出,赢不了。」 闻言,安之努力维持住最后的意志,「可我不是沈渊!这场游戏我一定能赢!我一定要赢!!!」 硬语盘空,听闻,典山眼神变得深邃起来,额角青筋愤愤地抽动。他掌中蓄力,打向安之后背。 掌力扫荡过安之的身体,他吐出一口鲜血,没了意识。 而后安之叫两位侍卫带着,架着他的双臂,带去一处开满鲜红色曼珠沙华的地方。 那天,天地是一片幽蓝色的昏暗,天际与地面一派血红,诡橘而迷幻,只见花海中间高耸一支巨大的白色石柱。 石柱上,粗壮的黑色铁链如荆棘藤蔓一般攀爬其上。 「你们带我来这里干什么?」安之虚弱地问道。 「……」他们一言不发。 跟着,从石柱后出现两个人来。 他们把安之带到二人面前。 安之好奇那两个人是谁,正要去看,那两位侍卫却用力地拦腰撞在石柱上,痛得他发不出声音。 跟着,绕石柱边的花丛中窜出五六个人,他们一人捞起一根铁链,合力将安之的手脚固定。 「阿渊,你看看我是谁。」那两人中的其中一位发出声音。 安之应声低头,只见是何梦访与一位戴面具的男人在石柱下方看着他。 「梦访!?」 这番典山与何梦访里应外合,定是安排了什么残酷的刑罚! 「你不是死了吗?」 沈渊杀了何梦访的一家,他相当地恨沈渊,所以才会把沈渊从尚池城净潭里打捞出来,下不死咒,求死不得,只得日日承受灵物咒的折磨。 何梦访手段了得,且相当狠厉。其他人对待仇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而他却喜欢慢刀子割肉,让仇人痛苦地活着,这远比痛快地死了更残忍。 第75页 回想若木华庭的那十七年,安之害怕得牙齿打颤,「梦、梦访你……可别再来个若木……」 话未说完,何梦访甩出一把长剑,直刺入安之的腹部。 安之呕出一口鲜血。 血滴在曼珠沙华上,瞬间枯死一片,但眨眼间又有一丛鲜红的花钻出地面,朵朵盛开。 何梦访踏花而起,飞身到安之面前。 唿吸声沉重,粗气连连,安之眼前阵阵发黑,痛得人吸不上气,快要窒息,又不会马上死亡,于是每唿吸一下,腹部便发出剧痛。鲜血不断地从腹部往喉咙上涌,整个口腔中瀰漫出浓浓的血腥味。 见状,何梦访连连摇头,发出「啧啧啧」的声音。他从怀中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帕,轻柔地帮安之擦拭嘴角的鲜血,半点不介意手帕被弄脏。 安之咽了口鲜血,清了清被血堵起的嗓子,断断续续地从喉咙里发出声音:「咳咳……我是魔也是神啊……你就不怕、不怕弒神的天谴吗?」 只听「噗嗤」一声笑,何梦访伸手搭上安之腹中长刀的刀柄,用力拔出。 染血的冷刀缓缓靠近安之的脸颊,激起一阵恶寒。 何梦访问道:「现在你快死了,就算有天谴降下,可你还能看见吗?」 「唔额——」安之发出痛苦的闷哼,脑袋沉重,睁不开双眼,整颗脑袋慢慢折下。 何梦访「呵呵」一笑,说道:「这刀是汪徊鹤死后嵴骨所化。汪岛主掌管秩序,自有一套惩罚体系,是唯一一位弒神而不遭受天谴的古神,用此刀杀你,我不会遭到惩罚。」 他用汪徊鹤嵴骨所化的嵴骨刀刺入安之腹部,释放出蕴藏在体内的两枚魂魄。 一枚飞入他早就准备好的琉璃瓶中。 一枚飞入鬼域的虚空,不知去向。 …… 「你说啊,无咎!!」秦观南的声音几乎是从胸膛中大声吼出来的。 这声音打断了安之的回忆。 因为儿时的记忆,他本能地恐惧父亲和他带回来带那位女人,身体下意识地抖了一下。 他想:现在我应该在游戏里,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你到底是跟着爸爸,还是妈妈?!」秦观南没了耐心,一再怒吼。 安然依然将安之护在怀里,「你和孩子好好说话!」 八岁的一场车祸,母亲没了,安之成了孤儿,自此再没人像母亲一般爱护他。 安然不像典婵。典婵爱沈渊的前提是沈渊不是魔神,值得她爱,如果不是沈渊的身份使然,她也会像爱典山一般欢喜着沈渊。 而安然完全没有爱的附加条件,全心全意地爱着自己孩子。 母亲对他爱虽然短暂,但一直存在且坚定,以至于美好得让安之一直铭记怀恋着。 相隔十几年,母亲再次将他拥入怀中,那幸福让脑袋发昏。 「妈妈……」安之喃喃念道。忍不住张开双臂,紧紧拥抱母亲,「所以妈妈不准备要我了?」 安然道:「不是的。爸爸能给你的远比妈妈多的多。」 安之呜咽道:「可是我不喜欢爸爸……」 闻言,秦观南大怒。大步走到安之的床边,气沖沖地一把捞起他的胳膊,将他与母亲拽下床,愤愤道:「你刚才说那句话的意思是你要跟你妈妈走?——好——那你们走走走,快滚!」 屋外狂风大雨,秦观南全然不顾,大力地把他与妈妈往外推。 闪电划破夜幕,安之眼前短暂一亮,跟着,耳边响起爆炸般的雷鸣。 推搡之下,他脚下踩空,从大门外的大理石楼梯上滚下去。 额角磕在台阶的尖角上,刺痛非常。 鲜血如冷血的蛇,从额角滑向眼睛,眼前染上一层红色薄纱。 「无咎!」安然惊叫一声,赶下台阶,奔向安之。 意志越来越薄弱,安之脑袋昏沉。在母亲抱起他瞬间,陷入昏迷。 …… 「安之——安之——」一个女人在唤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声音迷迷幻幻,不真切地在耳边盘旋。 安之从办公桌上抬起头,见是公司同事潘桃,便问:「你在我家?」 潘桃笑道:「瞧s城展览馆方案把你难的,都精神错乱了。我们还在公司吶。」 听闻,安之真感到脑袋晕晕起来,「今天几号?」 他记得自己是在s城展览馆方案完成,准备出差至s城的前一晚进入了《以杀止杀》游戏中。也就是阴历七月半的前一天。 潘桃说:「今天是阳历八月二十八号啊。后天就是中元节了。」 看着安之脸色不佳,神采颓唐,她关心道:「如果明天你的方案通过客户检阅,那后天你还要出差去s城。今、明两天下班一定要好好休息,调整好状态才是。」 「嗯。」安之阖眼,简短地回了句。 待潘桃走后,他打开手机,只见上面的日期赫然写着八月二十八日,星期天。 再打开某信,只见温言并没有上传任何文件给他,最近一则白色对话框里是:「后天你要是出差,别把粘豆包给我照顾。」 粘豆包是安之养的比熊犬的名字。 安之是出差前一晚接到了温言的某信信息,要求帮忙调试《以杀止杀》游戏,这才导致他进入游戏世界。 可现在是出差的前两天,他不可能经歷明天才会发生的那些怪事。 第76页 那么,游戏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他的一场梦? 心里想着那场无比真实的梦,安之这一天都在心不在焉地工作,等会到家中,洗漱完就倒头睡觉。 「回来!不要睡!……我不想、不想再失去你……」半夜里,居狼的声音忽然在安之耳边响起。声音断断续续,嘶哑哀伤,一口哭腔,满满的哀求。 安之惊醒。 居狼哽咽了! 他在哭?! 他在叫谁不要睡? 他说他不想再失去。居狼不想再失去的只有沈渊。 「阿渊……阿渊!……」果不其然,居狼的声音再次在脑海里出现。听着非常真切,仿佛他就在安之耳边嘶喊。 「那只是一场梦而已——」安之摇摇脑袋,想把居狼甩出记忆。 「阿渊!阿渊!阿渊!!……」居狼的声音越来越大,震得安之耳膜刺痛,脑袋嗡嗡直鸣。他捂住双耳,忍不住怒斥道: 「烦死了!!给我安静下来!!」 话音刚落,头顶响过一道雷声,大雨霹雳吧啦地打在他脸上,竟有一点痛。 …… 「无咎!我的孩子!」母亲安然的声音再次出现。 安之又回到了六岁那年父亲母亲吵架的那个夜晚。 他永远记得那天。他出于私心,害怕失去任何一位亲人,就完全不顾母亲的想法,阻止母亲离开父亲。 那晚,他在暴雨中拖拽着母亲,嘶喊哀求母亲不要走。 可盛怒中的父亲,理智减半,误以为安之要跟着妈妈,不要他这位爸爸,他养了位白眼狼,便一把将安之推开。 安之身体一晃,脚步不稳,滚下台阶,磕破了额头。 此刻,母亲快步下台阶,将滚下去砸破额头的安之抱起,厉声质问秦观南:「你就是这样做爸爸的?——!」 说罢,轻轻撩开安之额前被雨打湿,紧贴在额头的髮丝。 见一块撞破皮肉正在流血的伤口。 她轻蹙眉梢,眼底满是疼惜,抱着浑身湿漉漉的安之回家。再拿出医药箱清理伤口,动作无比轻柔,好似对待一件已经碎了,但好不容易拼接完整的琉璃制品。 她比小心翼翼更加提心弔胆地对待。 明明没有被抛弃的经歷,小时候的安之却异常恐惧被抛弃。 此刻,他一面享受久违的来自母亲的关爱,一面默默地紧抓母亲的衣角。他直勾勾地盯着母亲,目光炙热,一再保证:「妈妈,我以后会很听话,会乖乖的,会好好学习,不会顶嘴惹你生气了……妈妈,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我想一家人一直在一起,爸爸妈妈都爱我……我不想失去你们任何一个……好不好妈妈?好不好?……」 听闻,母亲神情落寞下来。半晌,又满眼温柔地看向安之。她伸手捧着安之的脸颊,点点头,说道:「好,为了无咎,妈妈不走了。」 可她眼底的哀伤半点没消退。 她只是用对安之的爱盖过悲伤而已。 若安之那时有长大后的心境,定不会阻止母亲离开秦家。 他一面安享母爱,一面在内心强烈抗拒:妈妈想离开秦家,你为什么不让,凭什么帮她做决定?因为你那几句根本做不到的保证?你太自私了,一直让妈妈为你考虑,你有没有为她考虑?!你知道你的自私在以后会害死她吗?! 想着,强烈的睡意侵袭安之的意志。 眼前,母亲的脸越来越模煳,最后变成一团颜色驳杂的漩涡。 -------------------- 第38章 038 旧梦迷失 二 「安之——安之——」潘桃的声音再次于耳畔响起。 安之又从办公桌上抬起头。一如刚才,他转头,看到了潘桃。他喃喃自语:「刚才我是又睡着做梦了?……」 「你都睡到下班了。」潘桃笑道:「也难怪,这几天你一直没休息在忙s城方案。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你这么努力,客户真的对你的方案拍手称赞。明天你要赶飞机出差去s城,今天就回去好好休息。」 听闻,安之又感到脑袋晕晕起来,「客户选我的方案?……桃姐,今天几号?」 潘桃说:「今天八月二十九号啊。明天中元节,正好赶上你出差。昨天上班你也睡着了,也是我叫你起来,起来后你就问我几月几号。你昨天刚问过日期,今天又问。你这么年轻不能这么健忘,再这样下去会出事的,赶紧回去休息。」 安之阖眼,张开手掌,大拇指与中指放在左右太阳穴,轻轻摁压,心里犯起嘀咕: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昨天、今天我好像没过一样,眨眼今天已经二十九号晚上了…… 他又重复先前的动作,拿出手机,只见日历上真的写着八月二十九日,星期一。就是他进入《以杀止杀》游戏的那天。 可安之全然不记得今天早上怎么到的公司。 公司外的天空已换上黑幕,路灯依次亮起,忙碌一天的上班族陆续下班回家。 为了s城的方案,这几个星期公司上下一直在加班。今天客户敲定了方案,全员松口气,终于可以六点按时下班了。 「这几天真的太累,整个人浑浑噩噩。」安之对潘桃说,「我是要回家好好休息一下。」说罢,居狼的身影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居然为居狼只是梦中人而感到失落。 忽然,后背叫人重重一拍。 第77页 安之吓得肩膀一抖,回过头来,只见老闆站在身后,笑嘻嘻地说:「安之啊,这次s城总投资几十个亿,展馆装修就占一半投资。随挖掘出来的文物越多,所需展馆就越多,这是一个不止一期的项目,这次项目得到甲方的青睐,很有可能以后的展馆装修就都落到我们公司了。你可是公司的大功臣。这样,今晚我请客,公司上下一起为你庆祝。」 安之一脸疲惫,本想拒绝,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起。 「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他对老闆道。 老闆正在兴头上,叠声答应,「好好好。」 安之拿出手机,只见屏幕上显示的人与号码皆是温言。 此刻,正个公司鸦雀无声,只有他的手机在响闹。 他隐隐感觉这事的走向正在和那梦发生的一切重合。迟疑一会儿,他还是按下接听键。 「喂,我成了一款新游戏的编辑。游戏上市之前要先做调试,麻烦你帮我看看剧情也没有什么漏洞。」温言的声音冲出麦克风,响彻公司上下。 紧跟着,「叮咚」一声,温言又发来一条消息。 安之清楚地看到,那发过来的是《以杀止杀》游戏的测试程序。 是的!一切都在向那个梦重合! 安之害怕再次经歷沈渊的事,又希望见到居狼。 「对不起陈总,我……我这几天一直在赶方案,没有休息的时候。今天我想、想好好休息一下。」分不清是哪种情绪带来的,他浑身战慄,断断续续地说道。 他知道当着全公司的面拒绝老闆会让其难堪。 果然,陈老闆笑容凝住,「好,好,回去休息。」 闻言,安之关上电脑,将笔记本装进电脑包,领起来就准备回家。 刚踏出公司大门,整栋大楼的电灯全数闪烁起来。 「嗳,你看那栋楼怎么回事儿?」大街上,路人纷纷驻足侧目于安之所在的办公大楼。 一明一暗的快速切换中,居狼怦然出现在安之面前。 光线闪烁不定,居狼一堵墙般站在他跟前,低头垂眸看着他,额发自然下垂,半遮半掩住漆黑狭长的凤目。 他冷漠又多情,叫人琢磨不定,微微垂首时那双的凤目更显得凌厉。 安之对他的突然出现也感到既恐惧又幸喜,感情模煳不清。 「回来吧——」安之愣在原地,居狼伸手摸去他的头顶,一把将僵住身体的他深深地拥入怀中,「只能靠你自己了,不过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你也要答应我,不要死,千万不要死——」说罢,又消失不见。 安之保持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在原地,自言自语道:「居狼应当只是我的梦中人才是……」 话音未落,眼前大亮,安之的双眼被强光耀得睁不开。 待适应一会儿,再次睁开眼睛,母亲却又映入眼帘。 她双眼红肿,是为昨晚与父亲大吵一架的事哭了一夜所致。 安之躺在松软蓬松、泛出淡淡皂香的床上,母亲顶着肿肿的眼睛轻声唤道:「宝贝,起床吃饭了,吃完司机送你上幼儿园。」 恐怕母亲会趁着自己上学的时间离开,安之摇头,真诚地恳请道:「妈妈,我今天不想去学校。」 骨血相连,心意相通,安然懂自己孩子的想法,便答应下来,「那好,你先起床自己穿衣服下楼吃早饭,我给老师打个电话过去给你请一天假,好吗?」 安之颔首,「好。」 说好了只请假一天,可那时安之心里忐忑不安,总害怕去了幼儿园回来妈妈就抛下他离开了,所以一连在家呆了十几天之久。 一个风情日丽的下午。 安之家有道枯树交杂、修整整齐的树墙,把他们家院子与屋外山隔绝起来。 一株高大繁茂的蓝楹花树将此处遮盖,导致常年照不到太阳,鹅卵石铺就的地面长满苔藓。 每到夏季,墙脚处就会生长出一排秋海棠,与一些蕨类植物。 花草茂盛,绿叶交叠。 夏季,此一隅人造的原始世界总是十分阴凉。 安然担心安之学业,主动找到他,来到这里,坐在蓝楹花树下的白水晶石桌石凳上。 蓝楹花蓝紫色的花瓣时不时落下,她道:「妈妈在怀你的时候做了一场胎梦,梦见一位天神似的女人叫我好好照顾你,还送你一句:或跃在渊,上下无常,非为邪也;进退无恆,非离群也;君子进德修业,欲及时也,故无咎。所以爸爸妈妈给你取无咎之名。」 「哦。」安之盯着树墙下无风自迎的狼尾蕨,迴避着母亲。 他知道不该牢牢看紧母亲,可这几天心里总很不安,喘不过气,像害了大病,难受得紧。 这几天一直睡不好,本是天真烂漫的童颜,此刻却笼罩了一份忧愁与倦意。 白水晶石桌如一块没有一点气泡的冰块,晶莹剔透。安然将双臂支在桌面上,一瞬间,白水晶刺骨的凉意遍布全身,她前倾身体,将脸靠近安之,说道:「不知无害为君子,知之无损为小人。无咎,你还小,应当先学会黑白,再去分个坚白同异。」 安之迴转脑袋,如玻璃球一般亮晶晶的杏眼望着母亲,「妈妈,我听不懂……我只是怕去上学了,放学一回家找不到你……我就没有妈妈了……」 他不能想像没有妈妈的日子该怎么过,说着,鼻头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会儿就夺眶而出。 第78页 见状,安然站起身,伸手轻轻擦去眼泪,保证道:「无论在不在秦家,妈妈都会把你放在身边。」 听闻,安之脸上笼着的愁绪清扫了一丝,「真的?」 正当他再次向母亲追问真假时,父亲的声音再次从大门外传来。 秦观南大喊大叫道:「保姆呢?!看见我们回来还不赶紧来开门!快出来!!!」 安之额角还有那次摔下楼梯留下的疤,安然看了眼疤痕,「阿姨今天回家了,妈妈去开门,你坐在这里。」 安之还没点头同意,母亲已经转身离开。 他根本没听母亲的叮嘱,悄悄地跟在后面。 见迟迟无人前来开门,秦观南气急败坏,抬脚一下一下用力地踹门,直到见母亲前去,才消停下来。 安之看到父亲身边站着一位女子。 女人很漂亮,五官却没啥记忆点,只是漂亮而已。她的身材高挑而丰满,衣着颜色与材质也不是廉价品牌方能制作。 女人身后又立着一位十五、六岁的男孩。 男孩肤色白皙,穿着师资力量排名市第一的私立高中的校服,髮型进行过精心修剪,非常适合他,从而显得整个人很帅。 他抱胸而立,微抬下巴,帅气中带着一丝飞扬跋扈,天之骄子般自信。 看见那男孩,一股熟悉感萦绕安之心头,诱惑着他要弄清楚男孩是谁,或许他们认识呢。 他看男孩看入了迷。 好似感受到来自某处紧盯自己的视线,男孩勐地转头。 两人四目相对。 男孩好似也认识安之,立即放下抱胸的双手,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欲要说什么,可是他看了眼秦观南与自己母亲,便闭上了嘴。 女人看见安然,伸出保养得细腻柔软的手指向她,问道:「这位是?」 秦观南做贼心虚似得轻轻瞟了眼安然,对女人笑道:「她是我家的阿姨。我刚才叫她开门她才来的。」 女人上下打量一番安然,阴阳怪气地说:「不像是保姆啊。」 听闻秦观南这么说自己,安然面上全然不气。她走出大门,绕过秦观南,走到女人跟前,冷不丁给她一巴掌。 响亮的一巴掌。 女人捂着脸,瞪圆了双眼,「你!……」 没待女人说完话,安然抢过话头,道:「这一巴掌打你是个傻女人,有了身孕不找秦观南负责,选择独自承受。我对你并没有恶意。你与秦观南相遇在先,而我在后,这个男人却不将事实告诉我。你我都是被他哄骗了的傻子。」 说罢,走到秦观南跟前,也给了他一巴掌,这才转身离去。 安之愣在原地,直到母亲来到他身边,也全然不知。 「走吧。」安然牵起安之的小手,恢復了温柔体贴,带他回到家里。 后来,安之得知,那个女人叫尹芝珠,那个男孩是她和父亲带孩子,叫秦淮。 之所以叫秦淮,全然是当年秦观南在十里秦淮惊鸿一瞥尹芝珠。 当年尹芝珠才从电影学院毕业,花容月貌,年轻漂亮,试戏来到十里秦淮,认识了还没有创立网际网路公司、成为了老总的秦观南。 一场莫名其妙的艷遇,尹芝珠有了秦观南的孩子,还生了下来,取名秦淮。 此后她一直在一百零八线徘徊,养育秦淮。 而秦观南却事业有成,另娶了安之的母亲安然。 若不是他投资的剧选角,他根本遇不到尹芝珠。 不遇则已,一遇惊人。秦观南又找到了当年在十里秦淮遇白月光的感觉,誓死要把尹芝珠、秦淮母子接回来。 同是做母亲的人,尹芝珠的遭遇安然理解,也愿意秦观南将他们接回来。 那晚大吵一架的原因,全是秦观南做事太狠绝,居然要让她带着安之净身出户。 试问她被蒙在鼓里又做错什么?凭什么净身出户,还要带上孩子? 秦观南与她谁的条件更好,谁能给安之好的生活,那自然不用言语。 在她拼命挽留之下,秦观南才愿意将安之留在秦家,条件就是她要离开。 可偏偏安之恐惧离别与被抛弃,离不开她。 为了安之,她不得不留在秦家,看丈夫与另一个女人和那女人的孩子一起生活。 不过她丝毫不在意、责怪尹芝珠,因为她知道那个真正要怪的人是秦观南。 后来,安然自愿带着安之离开了秦家。 事情发生在秦观南为尹芝珠办了一场婚礼后。 那是一场盛大的婚礼,一个世纪中恐怕只能出现一次。 网际网路巨头公司老总与不知名带着孩子的女演员的婚礼,除了秦观南邀请的人,还吸引了许多人前来观看。 这场婚礼人尽皆知,以至于安然进出秦家时被跟踪尹芝珠的狗仔拍到,引起轩然大波。 那时,人人都说安然与安之是第三者,是私,全部的谩骂都落到了他们身上。 安然在秦家躲了许多天,连带安之也不敢出门去上学,因为只要他们出门,就会有人认出他们,此后发生的事只能在被骂和被打之间选择一个。 这时,安然才意识到他们继续呆在秦家是不可能了。 她带着安之自愿离开秦家。 他们已经在飞往国外的飞机上坐了整整十几个小时,安之已然困得不行,脑袋缓缓地偏向母亲的肩膀。 第79页 在彻底靠上母亲肩膀的那一刻,潘桃的声音再次出现。 -------------------- 第39章 039 旧梦迷失 三 「安之——安之——」 一如既往,潘桃又在办公室叫醒安之。 安之脑袋埋在双臂中,听到声音,身体一抖,勐地睁开眼睛。没立即起身,他心里对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办公室醒来感到奇怪。 「安之?哎呀,怎么叫也醒不来,不会出事了吧?」叫唤半天也不见安之醒来,潘桃担心起来,准备掏出手机拨打120。 安之这才从办公桌上抬起头。 见状,潘桃关闭拨号界面,收起手机,笑道:「瞧s城展览馆方案把你难的,我还以为你……」 安之很不礼貌地打断潘桃说话,声音略带颤抖地沉声问:「今天几号?」 潘桃答:「今天是八月二十八号啊。后天就是中元节……」 她在重复之前说过的话。 安之看着滔滔不绝的潘桃,脸色渐渐变淡,煞白得发青,后背冒出冷汗,一会儿,额头已经布满晶亮的汗珠。 双手颤抖不停,他打开手机,努力稳定双手,只见显示的日期是八月二十八日,星期天。 为什么一直重复八月二十八号、八月二十九号?为什么? 叮咚—— 温言发来一条某信:「后天你要是出差,别把粘豆包给我照顾。」 这一刻,安之害怕极了,唰地一下站起身,手机脱手而出,摔在地上,屏幕四分五裂。 一直在说话的潘桃吓了一跳。 来不及向她解释,也来不及收拾笔记本,安之绕过潘桃,径直冲出公司,打车回家。 回到家中,他倒头睡在床上,喃喃自语道:「这只是一场梦,这只是一场梦,等睡着了再醒来,一切就都恢復如初了。」 半天过去,他睡不着。 身下是柔软的床褥,再次睁开双眼,眼前是瑰丽繁复的欧式石膏吊顶。 「我的公寓不是这种装修……」话未说完,右下腹疼痛难忍。 他屈起双臂,压在腹部,半跪在褥子里。 剧痛使他意识混乱,思绪驳杂。 「唔!好痛啊!」安之顺势倒在床上,紧紧捂着肚子侧躺着。 咚咚咚——一阵脚步声从房外跑进房内,停在他床边。 「肚子怎么疼了?」安然焦急地抱过安之。 安之看见母亲,从惨白的脸上硬扯出一个笑容,「没有。我不疼。」 安然狐疑地上下看了眼安之,还是一把抱起他,给穿上衣服,「胡说。外面现在天寒地冻,我给你多穿点衣服,我们去医院。」 安之挣扎起来,「不能去!不能去医院!」 「听话!」安然大喝一声,心下一横,扬起巴掌,打了安之屁股。 长这么大再没人打过安之屁股,怪不好意思的,他红着脸消停一会儿。 母亲之所以离他而去,就是因为他们刚来到国外,他便犯了阑尾炎,痛得死去活来。母亲急急忙忙通知司机,开车带他去医院,路上出了车祸。 他们司机开的车与一辆公交相撞,双双落入桥下冰河中。 那时正是国外最冷的时候,户户天然气不断。 他一定要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喂,司机吗?请马上到……」母亲与司机打电话,听闻,才安静一会儿的安之又闹起来: 「我不要司机!」 母亲回头瞪了一眼安之,继续对司机说:「请你马上过来一趟。」 话音刚落,只听「扑通」一声,他落入冰河中。 凛冬已至,河水冰冷刺骨,从四面八方涌来。皮肉渗出丝丝鲜血,于水中氤氲,在安之眼前如红色丝带般随波漂泊。 他的心口扎了一片尖锐的玻璃。 从小他便擅长游泳,家中更是有一方泳池,哪怕凛冬,哪怕当时年纪尚小,他依然有很大可能自行游回岸上。 落水从不是他的致命点。 真正致命的是那司机。 是司机故意撞上公交,又在落水的过程中,抄起手边水杯,砸向母亲,用碎片扎入安之的心口。 安之在水中缓缓下落,瞳孔逐渐放大。 待他阖眼的剎那,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水下冲撞上来,把他抛向半空。 失重感倾轧身体,心脏剧烈收缩,好似即将炸开,就在安之承受不住的一刻,一切又恢復平静。 身下依然是柔软的床褥,眼前是无主灯设计的吊顶。 安之立即从床上坐起身,虚汗直冒,惊恐不已,「小时候我就已经死了?那现在的我是什么?不可能不可能……一切都是梦而已……」 「你醒了?」忽然,一道低沉的男声从头顶落下。 安之吓得瑟缩一下,抬头望去,只见那人是秦淮。 秦淮从手边椅子上拿起安之的衣服,一把扔在他头上,「醒了就好。快回自己的房间去睡。一会儿我的妈妈要回来了,叫她看见你在我房间里,定不会轻易饶过。」 这发生在母亲死后的半年。 母亲被司机砸破脑袋,晕了过去,落入河中,无法自救,被活活淹死。可法医却说她是沉入河底或者车祸发生时被磕破的,无法鑑定为人为打伤。 而后,联繫不上秦观南,又没有了母亲,他只能在孤儿院住了半年。 第80页 半年后秦观南才找到他,并接回去。 在孤儿院里,只有变现好的聪明孩子才能有笔,有零食……安之在经歷那次事故后的有段时间,变得不太爱说话,很怕水,虽然聪明,也不及别人捉弄他,说他畏水,是得了狂犬病。 回到秦家,尹芝珠嫌弃他不干净,不让他在屋里住,接触他们,而是在车库隔了一间小房子给他。 车库里没有水,没有取暖设备,没有制冷设备,除了一张床、一盏灯,什么也没有。 他那时候已经不畏水了,又是大夏天,一天下来浑身黏腻汗臭,不洗澡不行,可尹芝珠不让。 从小到大,安之的衣食住行无一不精緻,住在那样环境的车库里,他已经忍了又忍,如今还不叫他洗澡,实在过分! 他才上小学二年级,课业并不繁重,是全家里回家最早的。 他计划着今天就在冰冷的泳池里随便洗洗,明天放学后早早回家,偷偷去洗澡。 当莲蓬头里均匀地洒下温热的水,他站在水下,有种涤盪污秽,浑身轻松的快感。 洗到半路,浴室门忽然打开,热气全窜了出去,冷气倒灌。 安之心下一惊,鸡皮疙瘩起一身。他立马蹲下身,抱头喊道:「我我我、我只是想洗个澡。这种夏天不洗澡,身上会发臭的。昨天在泳池里随便对付了一下,今天都感冒了……」说着,他哽咽了起来,热泪盈眶,「若是妈妈还在,她才不会这样对我……」 一时,他分不清脸颊的水是眼泪,还是莲蓬头里的水。 半晌,那开门的人才短短地发出一声:「哦——」 不是尹芝珠的声音! 安之抬头看去——是秦淮! 说完,秦淮就关上门出去了,「我帮你看门。快洗。」 「哦!」安之欣喜如狂,赶紧洗澡。 淅淅沥沥的水声停下,安之拉开门,只见秦淮真的安安静静地站在门边帮他把门。 见安之洗完,他便带着自己衣服进入浴室。 安之本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准备离开,哪知他忽然说道:「我要把你进我房间的事告诉妈妈。」 他语气平淡,安之听了却吓半死,心里咚地一声落下一大块石头,掷地有声,还有迴响。 跟着,秦淮又道:「以后你要是能早点回来到我屋里的卫生间洗澡,我倒是能考虑不会告诉他们。」 「好好好!」安之立马保证。回过劲儿来,他发出一声充满疑惑不解的,「咦?」 秦淮「呵呵」笑了笑,砰地一声关上浴室的门。 安之,秦淮相差十五岁,安之上小学时,秦淮已经是医学院的大学生了。 年龄相差太大,两人本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可自那之后,他们的关系与日俱增。 每每洗完澡,安之都会在秦淮房间里逗留玩耍一会儿,掐在尹芝珠秦观南回来的点上回到车库睡觉。 万事万物都有利弊两面。 一日,气温骤降,安之有些发烧,医学院在读的秦淮给他买了些药,「今天晚上比昨天冷,你吃完药就在我这儿睡吧。妈妈那里我想办法。」 安之吃下药,在房中洗完澡,躺在床上,竟然睡着了。 可秦淮明明叫他安心睡觉,却叫尹芝珠推门进来看到了。 被发现的后果非常可怕。 安之记得自己被她抓住头髮,拖到那方蓝楹花树下的院子里。她折下树墙上一根枯死许久,变得质地干枯而坚硬的树枝,一下一下地抽打在自己身上。 他哭过,大喊大叫地保证过不会再犯,可半点撼动不了尹芝珠。 安之发着烧,浑身疼,哭得抽抽噎噎,嗓子也喊哑了,发不出一点声音。最后,一口气没喘上来,直直昏倒在地。 也不知是做梦还是什么,那晚,安之迷迷煳煳发高烧中一直看到两个身影在忙碌,在照顾他,帮助退烧。 后半夜,他的烧退了,那两个人齐齐退到车库外。 「你一口一个父亲叫他,既然你可以为什么我不行?!」 一句吼完,两个人居然打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安之醒来看去,那人竟然是秦淮,也根本没有第二个人的影子。 想来是脑袋烧煳涂了,做了个煳涂梦。 秦淮站在安之床头,双手插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张鼻青脸肿的脸。他可能一晚没睡,也可能在安之之前醒来,总之眼底两片乌黑的黑眼圈。 回想昨天,安之身体微微发抖,不自觉往床里边移了移,往被褥里缩了缩,只留一双眼睛在外。 那双杏眼直勾勾地盯着秦淮,眼底满是对他的恐惧,「哥…哥哥…」他嘤声轻唤。 相看半晌,秦淮在安之床前低下腰,「我先对你好,再让你被妈妈发现。讨厌我了吗?你一定要讨厌我。」说罢,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秦淮走后,安之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久而久之,睡意上涌。 正在酣睡中,地面一阵剧烈摇晃,裂出一道深渊巨口。 根本来不及逃离,连人带床坠入深渊。 不知在黑暗里坠落了多久,他的双眼已经熟悉了昏暗的环境,突然,眼前一亮,他立即闭眼,抬臂遮挡。 适应一会儿,放下手臂,只见身处办公室。 窗外,明月高悬。 安之额头中央位置隐隐作痛,「最近怎么了?现在到底是八月二十八号,还是八月二十九号?我到底在家,还是在办公室?」 第81页 吱嘎——办公室大门被人打开。 安之警惕地看过去,只见是保洁阿姨前来打扫卫生。 「别人都下班了,你还没有走啊?」保洁阿姨笑带笑容,热情地向安之打招唿。 终于有除了潘桃之外的人出现了,安之松口气,起身收拾东西,「加班嘛,晚了点。我收拾收拾就走了。」 他准备关闭电脑,却见屏幕右下角显示现在时间为凌晨两点。 凌晨两点! 这个时间还会有什么保洁阿姨!? 「年轻人身体好,也不能加班到现在这么晚。」说着,保洁阿姨一步步向安之走近。 不寒而慄,安之咽了咽口水,不敢看她。 忽然,肩膀叫保洁阿姨轻轻一拍。 「啊啊啊!!——鬼啊!——」他忍不住叫出声。 说着,眼前又开始泛起涟漪,昏昏欲睡。 待到再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还好好地躺在自家公寓的床上。 「还在梦里?」他掐了一下自己。 不痛。 安之诧异,「还在梦里!」 话音刚落,整个房间里响起一记声音:「已经睡了很长时间了,该回来了——」 这声音让安之觉得熟悉,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声音在脑海里不断地迴荡,碰撞…… 半晌,安之想起来了! 粗壮的黑铁铁链将他拴在石柱上,何梦访用嵴骨刀捅穿了他的腹部,放出两枚魂魄。 他死了吗? 又一个画面在脑海中划过。 就在他迷离之时,何梦访的胸口突然「开花」,一只狼爪从他的心口穿出。 「呵呵呵——」丝毫没有痛觉,何梦访低笑几声,手中装有从沈渊身体中逃出的魂魄的琉璃瓶握紧,直到指甲刺入手掌。 跟着,狼爪的主人抽出手臂,蓄力打出一掌。 顿时,掌风激盪而出,曼珠沙华花海摇曳,如海中层层叠叠的海浪,花瓣瞬间脱离花茎,飘摇半空中。 何梦访带着他无比珍爱的琉璃瓶一起被打飞,没入花海,寻不见踪影。 原本待在何梦访身边的那位带面具的人,见状不利,也逃得无影无踪。 漫天血红飞舞,耳边风声唿啸,安之额前银白髮丝向后飘扬。若不是石柱与铁链桎梏,恐怕他也会叫那一掌震飞。 「终于——得救了——」说着,他折下脑袋,生命快速流逝。 他好想睡觉,但他知道不能睡,一但睡着便再也醒不来,再也回不了家。他要回家。他强撑着自己眼皮不要阖上,再没气力抬头去看那人是谁。 刺入腹部的嵴骨刀泛出森森寒光,安之眼前迷迷幻幻,似有成千上百把嵴骨刀在晃悠。 忽然,眼前一暗,那救他的人飞到跟前,伸手小心翼翼地轻轻碰上嵴骨刀。 「唔!」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的震动都叫安之痛得要死。 听闻,那人立即缩回手去。双手无措地放在嵴骨刀前,细细颤抖,又无力地垂了下来。 片刻后,那人双手握拳,下定了什么决心,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搭上安之的后脖颈。 跟着,安之只觉得意识被强制抽离,无论他怎么强撑意志,挣着眼睛不要睡,都不得有一点点反抗余地。 很快,他折下脑袋,没了意识。 那么,他死了? 安之不知道。 环顾四周,想到一直重复循环的梦境,他知道,无论自己死没死,都是濒临死亡了。大可能摆脱梦境他才能脱离危险。 可是,他要怎么做才能醒来? 砰地一声巨响,卧室门忽然倒塌。 看去,门后站着个身穿黑色风衣的男人。 神色冷漠,凤目无情,他在胸口处别了一只蓝宝石羽毛胸针。 「居……」安之好像认识他,名字已经在嘴边,即将脱口而出,却又说不出来,只问道:「你是谁?」 男人向他伸出手,邀道:「跟我走。」 ……安之犹豫着。 男人又道:「我带你离开。跟我走。」 半晌,男人见安之依然在迟疑,便等不及了,跨起长腿奔向他,一把捞起腰身,拦腰抱在肩上,破窗而出,跳下万丈高楼。 -------------------- 第40章 040 失而復得 耳畔传来一记尖锐而零碎的声响,像玻璃被裂开,砸落地面,四分五裂。 安之瞬间从高空坠落的噩梦中惊醒。 「你的伤口刚復原,应当时不时会有些刺痛。」居狼的声音从身旁传来。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沙哑,显得疲惫。 安之应声转过头,先是吓了一跳,没看出来那人是居狼。 居狼的唇边蓄满青色胡茬,凤目通红,布满红血丝,眼底两片黑到仿佛下一秒就能跳出皮肤跃然眼前的眼袋与黑眼圈,头髮也相当凌乱,东落下一缕,西落下一缕。 只有隔一天要上交客户方案,没完成方案之前不能睡觉,安之熬夜赶制,却头脑空白,急得胡乱地抓头髮,才能是这副样子。 他再仔细查看一番,才看出守在床边、模样邋遢的人,是那位正经严肃的居狼。 这人居然是居狼?! 安之实在不敢相信,愣了半天,这才忍不住帮他打理落髮,奇道:「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居狼一把捂住他伸来的手,紧紧地握着。 第82页 两人对视片刻,安之忽觉鸡皮疙瘩起一身,蹙起眉头,直把手往外抽,可居狼握力太大,根本抽不动。跟着,居狼一把撩开衣袖,张开嘴巴,直接咬上手腕。 安之大惊,闭起眼睛,嚎嚎大叫,「不要不要!疼疼疼!」 叫完,手腕竟完全不痛——居狼只张嘴含着他的手腕,根本没下牙咬。 此刻,居狼正眨巴一双凤目紧紧地注视他。 顿感尴尬,安之大喝一句:「动不动张嘴咬人,你属狗的!?」 居狼没松口,默默颔首,嘴里含含煳煳地说:「差不多。」 照居狼的智商,不可能听不懂这话里话外的意思。 那么,他是脸皮厚。 安之肩膀抖动一下,冷声喝道:「松嘴!」 「哦——」居狼这才恋恋不捨地松口。 安之果断抽回手,在衣服上蹭蹭居狼留下的口水。 居狼又道:「我不会再离开你身边一步!」他像在发毒誓,每个字都像咬着牙,从肺腑中发出,铿锵有力。 「我是不是死了?」安之直接问道。 居狼轻抬凤目,凝视着安之,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用一种隐隐带着哭腔的语调哀求道:「阿渊你答应我,不要再不理我好吗?」 居狼的嘤声请求,让安之不由地心生宠溺与怜爱。 正巧他想起来自己有好一些问题要问居狼,便颔首,像对小狗般哄到居狼:「我答应你。不过以后你要乖乖听我的话,对我不许有任何隐瞒。」 顿扫哭唧唧的表情,居狼凤目亮了,嘴角也微微上扬,连连颔首,保证道:「我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紧跟着,他又补充道:「阿渊也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我。」他一再让提醒安之要相信他。 「好。」安之敷衍道。 「阿渊,」居狼一只手撑在安之身侧,微微站起身,一张俊美无双的脸直逼安之眼前,「灵物咒的炼制过程十分残忍,需把另一位活生生的生灵杀死,将他的魂魄炼成咒,再下给需要被诅咒的人。世间再无恶不赦的生灵也定有将他铭记的其他生灵。那生灵被生生炼成咒,也定有想救他的人,而救他的办法便是剥开被诅咒人的腹部,释放他的魂魄,再找到一具躯体去安置。」 听闻,安之瞪大了双眼,「所以何梦访要杀我!他在救……不,梦访也死了,他体内的是……」 他思考片刻,「是折丹!从我体内飞出的两个魂魄有一个应该是景憧!」 居狼颔首:「是的。」 「怎么能这样!?」安之十分自责,「不喜我就罢里,偏还要祸及他人……」 居狼道:「你也有诊视你的人,若你永远承受诅咒,是不会祸及他人了,那诊视你的人怎么办?」 「……」安之不知道怎么回答。 「尽人事,听天命,顺其自然就好。」居狼道:「付游将封灵玉打入你体内,那本沉睡已久的灵物咒便又开始发作。谖竹说若不救你,你会死,所以在你昏迷的那段时间,我、我用我的方法救了你。」 安之盯着居狼,莫名心悸,不自觉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地问:「你有什么、什么办法?」 居狼摇头,「救你是我的决定,在你没有完全信任、喜欢我之前,我不想让你知道。这只会让你对我产生亏欠。我并不想让你背负这些,让它成为一种负担。」 居狼不说,安之也不能勉强。他问:「那如果我永远也不能信任喜欢你,那你不就吃亏了嘛?」 居狼笑道:「我说过这是我的决定,而对我产生什么情愫,那是你的自由。」 看着居狼现在的神情,安之觉得他更像小狗了,莫明可爱,便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顶。 此时阳光与岁月静好,清晨的光从庄园的玻璃窗下洒下,笼罩着二人,只他俩周围一片光亮清透。 安之忍不住喟嘆道:「你好善良温柔啊。」 居狼道:「是我在追逐你。」 「赤欢!」忽地,从庄园内某处传来夏欢的声音,「回来!」 安之问:「刚才我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你有听到吗?」 「听到了。」居狼道:「就在夏欢的房间传来。」 闻言,安之掀开被褥,鞋子也没来得及穿,赶紧叫居狼带他去找夏欢的房间。 居狼却弯腰,在帮他提鞋子,「不要着凉了。」 安之顾不得那么多,拉上居狼的胳膊就走。 夏欢的房间就在董天逸家庄园的三楼。 安之推开房门,只见里面情景与他那日破窗而出,去找典山报仇时一模一样。 窗户破碎,风倒灌进房间,窗户随风而慢慢鼓动。 玻璃碎屑铺满一地,夏欢就赤脚站在玻璃上,鲜血晕染了脚下。 他从破碎的窗户望向远方,不知道在看什么,神情木讷而呆滞,任窗帘在身上拍打也无动于衷,更不知道脚下的伤势。 「发生什么了?」安之正要上前,拉过夏欢,离开那堆的尖锐玻璃碎,居狼却一把拉过他,提醒道: 「你还没穿鞋。」 安之低头看看双脚,果然□□。他这才反应过来,拿过居狼一路提在手上的鞋子,匆匆穿上,然后去到夏欢身旁。 他拉起夏欢肌肉紧实的蜜色胳膊,「走走走,跟叔叔走。你这傻侄儿,站在玻璃渣上不疼啊。」 第83页 夏欢甩开安之的手,身体不动如山,依然站在玻璃渣上,任尖锐的刺刺入脚下皮肉,血肉模煳。 安之反问:「我抱你走?我可抱不动。」 「少占我便宜。」夏欢回头瞪了眼安之,才道:「谖竹就是赤欢——」 他的语气十分地丧,悔不当初,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他明明认得我,却不愿意与我相认……他定对我失望至极……」 安之一脸懵,问:「你又怎么知道谖竹就是赤欢?」 夏欢道:「是他告诉了我。」 安之摸摸后脑勺,一脸不理解,「就算谖竹就是赤欢。他以前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自揭身份。」 夏欢只回一句:「爱信不信!」 ……安之语塞。 夏欢对谖竹本就莫名地心生好感,这件事连旁观者安之都看得出来。 可他却很爱赤欢。 赤欢的死让他杀死了对以后遇到心动之人的所有可能性。哪怕他有点喜欢谖竹,在不确定他是不是赤欢之前,他依然理智地对待这份好感。 爱怎么理智? 爱是荒唐而冲动的,充满活在当下的激情。 当激情退去,才会去思考以后,而这个时候,相爱的人往往已经步入婚姻的殿堂,或者已经因为激情的退却而离开彼此。 夏欢与谖竹方才认识,正是充满激情的时期,而夏欢却一再等待谖竹是不是赤欢这个问题的答案。现在答案浮出水面,可他的这份理智早已杀死了爱本身。 咔嚓——地面的玻璃碎渣发出细微的声响。 夏欢提步,踩在渣子上,向大门走去。 「去找谖竹?」居狼问道,「你知道他去哪儿了?」 夏欢答道:「他说他要去尚池城。他说那位带着从叔父体内释放出的那枚魂魄的人一定会去尚池城。他要抓到那人,与他对峙,问问他世间当真有起死回生之法。」 「我与你一起去。」安之提议道。 「不行!」居狼替夏欢拒绝了。 「为什么?」安之疑惑。 居狼着急劝阻安之,语气极快,「青衣白髮,祸世之兆。尚池城个个清楚沈渊的模样,你这样不做打扮便入尚池城是自寻死路!」 说着,他的语调终于和缓下来,「先让夏欢去尚池城吧。你若执意,我便帮你乔装打扮一番,陪着你去,可好?」 听完这席话,安之心中已经有数了,答应下来:「好吧。」 「咳咳——」夏欢突然咳嗽两声,扶着腰,身体摇摇晃晃站不稳,就要摔倒。 居狼伸手搀扶,关切道:「没事吧?」 安之道:「他是人神一族,不老不死,早不会生病了。」 夏欢道:「谖竹身上有一颗阴夷丸,他说是替叔父保管的。还说,当时逸舒君被你气跑了,直到现在都没有再出现,原因是逸舒君只给你一天一夜的阴夷丸,你嫌时效太短不够,在逸舒君手里抢了颗七天七夜的。」 安之颔首,「是有这件事。」 夏欢嘴角抽搐,「七天七夜!」 安之不明所以,「补品当然是越勐越好。阴夷丸是我给居狼求的补品,代谖竹帮我交给居狼。」 「呵呵哈哈!」夏欢换了个姿势,叉腰一笑,「我真低估你俩的能耐了!」说罢,先行去往尚池城找谖竹。 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居狼脸颊爆红,熟透的虾子似的,从脸颊红到脖子,再到耳尖,连带眼尾也似涂血了。 安之走到居狼身边,一本正经地解释道:「那时候我以为你的心上人是谖竹,刚巧你又老跟在我身边,冷落了他。后来我从庄园里醒来,谖竹跟我说什么:『不要辜负了居狼对你的一片赤诚』,我合计是你因为救我而受伤,他找我兴师问罪来了,就拜託赤子厄要了颗强身健体阴夷丸。」 不确定要不要告诉安之真相,迟疑半晌,居狼才道:「你知不知道阴夷丸是什么?」 杏眼里透露出不染世俗的干净,安之道:「强身健体用的啊。」 居狼长嘆一口冷气,「阴夷山有淫羊,一日百遍,脯不可食,但着床蓆间,已自惊人。」 「但着床蓆间……嗯?!」安之低声重复一遍,圆瞪双眼。 -------------------- 第41章 041 游戏的另一个玩家 夏欢沿着庄园灰白色大路离开的背影尚在安之眼中,耳畔却响起系统的声音: 【您在辞叶镇遗漏了重要线索,此线索可帮助您开启另一条支线,并快速通关哦~】 自从復活,原本态度冷淡、语气冷漠的系统,变得亲切而热烈起来,弄得安之不太适应,头皮一阵发麻。 待身上鸡皮疙瘩消退,他才询问:「什么线索?」 横竖想不起来,他直接向系统提议:「干脆点直接告诉我。」 【好的哦,亲~】 系统说完,一面大大的虚拟屏幕便跃然于安之眼前,剎那间,他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出屏幕里的画面。 时间在他被付游劫走的那天晚上。 地点则就在他现在所在的董天逸庄园中。 「找死!」只听赤子厄低声咒骂一句,跟着纵身飞出庄园大门,进入黑暗,去追杀他口中那位找死的人。 当时,安之对他的突然离开表示不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开去的方向。 第84页 安之不知道的是,那位被董天逸生生掐死的妻子正从庄园里悄然现身,并出现在他的身后,向他靠近。 一旁,董天逸将一切看在眼里。他的身体一瞬间僵硬凝固,脸色唰地一下白下来,一双眼睛固定在自己已死的妻子身上,眼珠跟着妻子的步伐而转动。 也不知是看见死去的妻子又重新出现在眼前而感动的,还是被吓得,他直勾勾地盯着妻子的脸,瞪圆了双眼,眼珠好似要跳出眼眶,嘴巴微微张开,整张下巴与下唇不停地细细颤动。 妻子一面悄悄向安之靠近,一面举起一只手,束起食指,靠在唇边,向董天逸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提示。 得到提醒,董天逸立即将微张的嘴巴闭紧。 一人一鬼已经串通好了,可安之尚未察觉到身后的小动作,依然看着门外,还在心里暗自吐槽赤子厄嘴臭,没事儿干骂人。 唿——董天逸的妻子朝安之耳边轻轻吹口冷气。 安之摸摸耳朵,转过头看去。 她趁机伸手勾了勾安之的下巴,笑道:「双花庙女神娘娘。」 虽是女子,却发出了形同少年的男声,低沉却不浑厚,如还未受世俗浸染的少年,声音清冽而轻佻。 说罢,她便同赤子厄一般跳入庄园外的黑夜中,再寻不见踪迹,只留董天逸出声挽留,哀嚎道:「夫人!——夫人!——」 虚拟屏幕里的画面就此定格,系统道:【您忽略的线索就是她。】 画面快速倒退,一会儿,画面停顿。 只见屏幕里的是在正在朝董天逸做出禁声动作的妻子。 「她?」安之不理解。 「她已经死了。」居狼忽然发声,安之吓得身体一哆嗦,冷汗直冒,心道: 他怎么知道我在跟系统讨论董天逸妻子的事? 想着居狼可能误会自己精神有问题,他忙转身解释。刚一转身,却与居狼撞了个满怀。他连连后退,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有……没有……我、我、我……」这一撞把他脑袋里的思绪全搅乱了,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凤目几不可见地弯了弯,居狼伸手,一把拉住不断后退的安之,提醒道:「再这么后退下去,你会……」说着,挑了挑眉峰,目光移到安之身后那面破碎的窗户上。 安之回头看下去。 窗户中漏进来的风吹得银丝乱舞,所处楼层往下看去的高度冲击得他头晕目眩。 居狼拉住他的手,缓缓后退,带着他来到房间正中央,远离窗户边缘,「董天逸的妻子已经叫董天逸亲手杀死,你那天看到的不是她。你应该去弄清楚那位假扮冒充她的人是谁?」 「我懂了。」这下,安之是真的明白了。 说着,他想到系统曾说居狼是玩家,并非游戏npc。他唤道:「居狼——」 「嗯。」居狼自上而下,专注而认真地看着安之。 安之稍稍仰头,迎上来自居狼的视线。二人四目相对,他道:「你是玩家?」 「……」居狼迟疑。 安之道:「刚才说会对我无所隐瞒。」 居狼张了张嘴,半个字没说出,又把双唇抿紧。犹豫半晌,他才道:「是,我是玩家。」 听闻,安之「嘿嘿」一笑,「早说嘛,紧张什么,又不会怪你。嗳,你也是被死党骗进来,签了个霸王条款,不完成调式就要赔偿游戏公司巨额违约金?」 肉眼可见的,居狼的神态比方才轻松下来,他正准备启唇回答,却被突然出现的赤子厄打断。 「小子,我回来了!——」赤子厄在庄园一楼的客厅里大声喊道。 闻言,居狼再次紧张起来。他在手掌中幻化出一片青羽,将它交给安之,说道:「阿渊,我先离开。它会带你找到我。」 根本没待安之说话,他便从破碎的窗户中一跃而下。 安之握住青羽,追到窗边,引颈望下去,居狼早没了踪迹。 居狼从没像刚才那般慌张,定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他立马去解决,或另有难言之隐。 反正青羽会带着安之找到居狼,他也就没着急找人,反倒下楼去客厅与赤子厄会面。 那抹红色置身于干净敞亮的白色客厅中,异常扎眼。 安之朝赤子厄走去,「我知道错了。」 赤子厄淡淡看一眼越来越近的青衣故人,赌气似地别过脑袋,「你小子清醒过来,知道阴夷丸什么作用了?」 安之点头,「是。」 赤子厄朝安之伸出手,「知道了就赶紧还来。」 安之支支吾吾地说:「不、不在我手里……」 「谁拿了去?!」赤子厄勐地迴转脑袋,诧异地瞪着双眼,上下打量安之,最终,目光固定在青羽上。 安之解释道:「在谖竹手里。他不会拿阴夷丸做坏事的。」 赤子厄盯着青羽,敷衍一句:「不是你随便用了就好。」 安之道,「居然不怪罪我?」 知道阴夷丸不是安之胡乱使用了,又看见他手中的青羽,赤子厄便将阴夷丸的事抛之脑后,问道:「这是三青鸟的羽毛。那片青羽是谁给你的?」 赤子厄猜测,「那么是婖妙找到你了?这世间三青鸟只有三只,一只是休曲,其余两只都在婖妙的玉山殿。」 安之摇头,「不是。是居狼给我的。」 第85页 赤子厄的目光立即从青羽上移开,看去安之的脸,再次确认道:「谁?」 安之回答道:「居狼。」 听闻,赤子厄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暗含怒意,「是那头畜生!——」他咬着牙,发出低吼。 身为逸舒君的赤子厄却老是骂人,安之奇道:「干嘛骂他?」 赤子厄反问道:「小子,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 安之道:「汪盼私生子?」 「汪……」赤子厄嘴角不住地抽搐,快气炸了。 安之道:「他俩长得一样,又说汪盼没有婚娶,不是私生子是什么?」 赤子厄气极反笑,「哈哈哈!你是不是记起来了?」 安之颔首,「是啊。」 赤子厄咬紧牙关,从嘴巴里挤出一句话,「姓汪的早死了!——」他道:「你死后不久,楚云请鸩者赐毒成全了他。」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安之奇道:「那我看见的那个汪盼又是?」 赤子厄一把掐住安之的肩膀,劝道:「谁知道他们玩什么把戏!小子别再跟着瞎参与了,立马跟我回云台阁。」 安之摇头,「我要回家。」 赤子厄偏过头,双眼望向远处,似是想起遥远之外的事,「是你让容家姑娘带话给我。小子,这是你要求的,无论如何我定要带你走。」 沈渊大概会为赤子厄与自己这份深情厚谊而感动,但他是安之,一切都是为了回到现实世界而做。 「偏不呢?」安之沉声问道。 赤子厄盯着安之,面无表情,冷冷地说道:「打晕绑起来带走。」 话音刚落,安之立刻打下赤子厄按在肩膀的手,转身朝庄园外冲去。 赤子厄却抱胸立于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并不急着去追,胸有成竹地说:「以你现在的能耐能跑多远!」 …… 虽只有三脚猫功夫,不会神仙法术,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两边景物模煳拉丝成动线,安之风驰电掣地往前飞掠而去,「以为赤子厄是个正常人,没想到也是个疯子!」 迎面而来的风将他的白髮全部吹向身后,如雪白丝绸般轻柔地飘动着。他顶着风,拿出青羽,说道:「带我找你的主人。」 青羽飞出安之手中,如有自主意识了一般,朝东北方向飘去。 他调转方向,跟上青羽,用尽全力向东北方向飞跃而去。 不稍时,进入一片树林。 青色身影穿梭与树干之间,若隐若现,几十丈远的地方,一个红色身影如鬼魅般紧跟着他。 林间时不时吹来微凉的风,髮丝拂过安之光洁的额头。那额头已经布满汗珠。 青羽不急不忙地往东北方向飘舞,他暂时也没有其它办法,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跟着青羽。 少顷,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片空地,中间一棵巨树,枝繁叶茂。 此时已经黄昏,一道昏黄的光斜斜地投射入林间,不偏不倚地照耀在那棵树上,树冠灼得金黄。 「树?」安之走近,忽听头顶有飒飒风声,抬头,一道黑色身影快速坠来。 没等反应过来,那人张开手臂,重重地将他勾揽进怀里。 他眼前一黑,一阵颠簸后,忽见光明,勐地对上那双凤眼。 「……」安之惊恐,张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先别说话。」居狼垂眸,看到树下。 赤子厄在树下转悠两圈,忽地抬头,送目检查到树上。 -------------------- 第42章 042 「坦诚相见,知无不言」 赤子厄投来的目光与安之的双眸对上,他的心陡然一寒,忙侧过头,埋脸进居狼肩上。 清风微拂而过,安之的髮丝在居狼眼前浮动,他伸手捉了一缕,仔细瞧着。 「明明看见往这儿跑了呀。」赤子厄巡视一圈无果,往其它方向追去。 听闻赤子厄的脚步声听不见了,安之抬起头来,不料头髮还被居狼拿着,便是被猝不及防地一扯。他咧开嘴,皱起鼻子,发出「嘶」的一长声。 居狼手忙脚乱地放开手,无措道:「我、我……我……不、不是故意的……」 「那是有意的?」安之揉着那块发痛的头皮嗔怪道:「老看我的头髮做什么?」 居狼看了眼安之,迅速迴避,盯看着地面,不知不觉间他的眼眶染上一层薄红。 安之看着他的眼尾出了神,心想:这人眼睛怎么动不动就红,小姑娘似的。 这才发现原来居狼生得如此好看。 总体有种凌厉孤傲的冷感。剑眉上扬飞入鬓角,锋利而上挑,似利刃出鞘,划破长空,好像不小心撇一眼他的容貌就会被割破皮肤。 当他抬起一双凤目与自己对视,瞬间一股寒意瀰漫沁骨。杀气四溢。 可若摆出那一贯的少女见情郎的娇羞,或者情绪不稳定,眼尾泛红时,那双凤目又十分魅惑。 居狼端正起来就是一把寒气逼人的长剑,魅惑起来又如同蚀骨毒药,让人上瘾。 安之望着他绯红的眼尾出了神,半晌才反应过来,心道:我怎么会觉得一个大男人好看? 顿感尴尬,他挪动身体,微微离居狼远了些。 见状,居狼眉头深蹙,眼底闪烁着不可细述的光泽。他握住安之的手腕,一同落到地面,又拉着安之绕到树后。 第86页 只见一座坟冢。 坟前尚有正飘着裊裊青烟的线香。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听语气,居狼在为安之故意疏远他儿愠怒了,「你看看那块墓碑。」 安之微眯眼睛,看到墓碑,折眉疑道:「勒石?谁啊?」 显然,他并不知道勒石。 居狼嘆口气,转过身,无奈地说:「走吧。」 就算他再可怕,身份成谜,扑朔迷离,那也是唯一一位愿意帮安之的人,不跟着居狼,那跟着谁? 安之迟疑一会儿,提步跟上。 傍晚的暖光从树荫间隙斜斜地洒下,随着两人的走动,光线一明一暗地在他们身上交错。 安之一直跟在居狼身边,而居狼自顾自地走着。他问道:「你去哪儿?」 居狼慢下脚步,与安之肩并肩,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安之偏头看到他。 他仍是一张枯木冷岩似的脸,却也冰雕玉凿,十分赏心悦目。 日暮时分,光线暖而柔和,现在看来,更有种岁月缱绻,时光恬淡之感。 安之又觉得居狼是世间无二的帅哥。 错觉错觉,一定是错觉! 安之闭上眼,轻轻摇头,把刚才一幕甩出脑海。 居狼将他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问道:「你还不知道将要去哪儿?」 安之点点头,「嗯」了一声,又立马提议道:「要不我们去尚池城找谖竹他们?」 两人并肩走在林间,脚步缓慢。 居狼道:「可以,不过还不是时候。我说过尚池城百姓无比清楚你的模样,若不乔装打扮一下,你只会被那些百姓当成祭品,送上祭坛。」 「我可不想当祭品!」听闻,安之连连颔首。 两人无言地走了一会儿,忽然,居狼说道,「你知道吗,我是被勒石捡到抚养长大的。虽然他只是捡到了我,此后根本与我没有任何交集,甚至故意闭门不见,可我还是最喜欢他。后来我长大了,有能力可以帮他的时候,他却……走了。」 「不合时宜吶——」安之清浅地喟嘆一声。 居狼抬眼看到落日,此刻日华已颓,双眼也能逼视片刻,「往事如烟,消散。」 安之回忆到勒石墓前的线香,「怎么能说往事如烟呢,至少你记得他。」 居狼嘴角上扬出一道微小的弧度。很难得,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肉眼可见地笑了。 一经提醒,安之更诧异了,觉得居狼的身份越来越扑朔迷离。 要说居狼是现实生活中的人,怎么会被勒石抚养长大?勒石可是游戏里的人物啊! 「不必惊讶,有些事自然而然地就会明白。」居狼仿佛知道安之的疑惑。旋即,话锋一转,「可我又不太想你明白。」 安之蹙眉,「为什么?」 居狼道:「你现在虽浑噩,但却很快乐。我只怕那些记忆会成为你的枷锁与执念。」 因为安之根本不是沈渊,他藏了一句不能说的话在心里说道:成不了枷锁,只会是解脱。 「对了。」忽地想起一件事,他又问:「为什么你会被称为死神?」 居狼转头,面对安之,微微垂眸,淡道:「我曾为了一个人去到羽渊之底,杀了大半徘徊羽渊之底的厉鬼,没杀死的都跑到了人间。我想把它们都杀了,所以去了组织。在组织内,只要听闻是羽渊之底的厉鬼作乱,我必出动。久而久之,这名头就被安上了。」 安之问:「你与那些鬼有仇?」 居狼犹豫了一会儿,才道:「是。」虽是简单的一个字,却是用十分颤抖的声音说出来。 很长一段时间,二人都没有再说话。 死寂的密林里,唯他们的脚步声格外清晰,是踩在干燥落叶上发出的「喀嚓」声,很清脆。 良久之后,安之默默地咽了下嗓子,幽幽地问:「刚才赤子厄为什么看不见我们?」 话音刚落,居狼立即接话:「那棵树不想让逸舒君找到我们。」 这个回答过于奇幻,安之一时不敢相信,打趣道:「难道那棵树认识我们不成?」 「说不定呢。」说着,居狼又伸手来,挑出一缕安之的银白髮丝,在指上端看。 到底是忌惮居狼,还不能完全接受他的触碰,头髮丝也不行。安之移开一小步,不动声色地抽离髮丝。 落了空,居狼失落地放下手,「现在你尚且这般讨厌我,以后只会更甚。」 听闻,安之眉头皱得更深——居狼肯定做过对不起沈渊的事。 但,没人会把自己对当事人做的坏事向当事人说明。居狼光明正大地说出来,用意何为? 安之问道:「你是汪盼的私生子吗?」 「什么?」居狼叫安之没头没脑地一问,问得一脸懵。 「你们长这么像,不是私生子难道是双生子?」安之道。 居狼噗嗤一笑,「我们是同一个人。」 「啊?……!」这下换安之发懵了。 居狼解释道:「你以为汪盼讨厌你,实则在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对你倾心侧目了。你去哪儿,他就去哪儿,上穷碧落下黄泉。不过他和你还有好多遗憾,比如一起看雪,一起泡温泉。」 安之「哦」了一声,小声嘀咕:「可我不是沈渊,你也不是汪盼。」回想到那天的情景,他惊唿:「没看出来你这么会啊!」 第87页 居狼戏嚯地一挑眉峰,「都是跟你学的。」 两人肩并肩走在旁晚时分的林间。 安之背过手,故意挑着车轮碾压过的凹痕一跳一跳地往前蹦,头顶的马尾来回甩动,「你是不是对沈渊做过什么亏心事啊,这么害怕我想起来不理你?」 居狼跟在安之身后,一步一步地踩着他留下的脚印往前走,「是。我心机繁多不单纯。」 安之忽地想起付游将封灵玉打入自己体内的事,瞬间停下脚步,转过身,冷下脸,质问道:「你是不是与折丹是一伙的?当时他说什么看我们自相残杀,所以你拿封灵玉就是为了给折丹打入我体内?」 居狼握住安之双肩,「不是。我是为了给你稳定魂魄,我不知道它会让你变得痛苦。」 「为什么要稳定我的魂魄?」 「你刚醒,我怕你又不见了。」 「可我只是玩家而已,不见了就是回家了,你不想我回家吗?」 「……」居狼的表情虽不会变化很大,但情绪一激动整个眼眶便会变得绯红,尤其眼尾的皮肤更薄,会更红。 此时,他的眼眶充血,又肿又红,话也说得磕磕绊绊,仿佛一位被大人误解的小孩,想极力证明自己,又说不熘儿话,面对大人的指责只得干着急,瞧着怪可怜兮兮的。 安之一时不忍,没好气地妥协道:「行了!知道了!」 此刻,他心里早已为居狼筑起一道堤坝,防备着了。 从前车马慢。 甩开腿走? 只会更慢。 等二人走出辞叶郊外的树林,已经月色寂寥。 安之累得两股战战,反观居狼,脸不红,心不跳,照他的架势下去,最少还能走十里路。 「不行了!——」兀自停下脚步,他蹲下身。 听闻身后没了脚步声,居狼调转方向,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累了?」 「废话!」安之昂起头,只能看见居狼的一双鼻孔。 这个死亡角度下,居狼的脸还是很标緻。 安之在心中短暂一嘆,復而嘆道:「光两条腿得走到什么时候才能到尚池城哟——」 居狼一本正经地回答:「辞叶在九离的极南,尚池城在恆耀的极南。以目前速度,日夜不停,大概两个月左右。」 「两个月!!」安之翻个白眼,无力地折下脑袋,嘀咕道:「咱们就不能坐个什么车啊,御个剑啊什么的吗?——」 居狼道:「我习惯用羽,并无佩剑。」 安之道:「我看你们都是用意念驾驭某物,一念神游,既然你没有剑,那坐羽而行应该也可以吧?」 居狼仍是肃然地回答:「我想让你慢一些去到尚池城。我看这一路风景与人都很美好,我们不如慢些,细细的看好了。」 安之嗤笑一声,「慢?呵呵,已经不是慢了,是非常慢吶——」 「两位小帅哥,」突然,一名陌生人凑上前来,问道:「你们要不要坐车呀?」 「车!」安之两眼放光,勐地站起身,朝那人跑去。 放眼一瞧,却是辆小摩托。 他尴尬地笑道:「这、这恐怕也到不了尚池城吧……」 听闻,那人瞪大双眼,也不知是兴奋所致,还是惊恐,只听他尖起嗓子喊了声:「尚池城!」 安之见那人突然变得欣喜若狂,眼珠都快从眼眶冒鼓而出。 此人定不同寻常。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稍稍远离那人。 「你们要去尚池城!那里有魔神的尸体,一般妖物厉鬼得了就能平步青……」那人话音未落,只听「噗呲」一声利器扎进血肉的声音。 居狼听声,忙拉过安之到自己身旁。 两人送目看去,是一把漆黑的刀从那人下腹穿出,闪着锐利寒光。 「没有血?!」安之奇道。 说着,那人化为一阵烟雾,弥散天地间。 随烟雾缓缓消失,一个身影从雾中慢慢显现。 那人手腕灵巧地翻动,带着玄刀在手中一阵旋转,突然放手,玄刀脱手而出,在空中翻转几圈,他伸手去接。接过刀后,他将双手负在后背,带着玄刀也藏进他的后背。 安之拍手惊嘆:「好熘!」 「本少爷不是耍杂技的!」只听那人的声音稍有点稚气,语气也带着傲慢。 看去,是位十七、八岁少年人。他微昂着头,负手而立,神情既娇又纵,月色下双眼闪着两点凌厉的光,天之骄子般。 不过,他尚在抽条长个的年纪,身板比起成年人薄了点。 安之盯看着他,微蹙眉头,心中奇怪。他觉得少年的声音听着很是熟悉,看脸就毫无印象了。 正想问问少年姓名,居狼却先声夺人,问道:「你是那把刀的主人?」 听闻,安之不禁打个冷颤。 平时居狼的声音已经够波澜不惊,冷得跟冰块似的,方才那句却更为冷冽锐利,好似冬日屋檐的三尺冰凌,悬在头顶,随时会坠落,击穿天灵盖。 那少年初生牛犊不怕虎,答道:「正是!」听语气,他好似为自己是这把刀的主人而感到自豪。 殊不知下一秒,居狼便带着杀气沖向他。 -------------------- 第43章 043 矜贵 一 安之双唇未启,便见居狼风驰电掣地朝少年冲去,快到只见残影一道,眨眼间便将少年一脚飞踢出几丈远。 第88页 远处,少年正挣扎着起身,居狼已经在手中凝出一支白羽。 安之心道不好,他下了死手,要杀了那位无辜的少年人。 安之调动全身气力,赶在居狼掷出白羽前,纵身跃至他跟前,伸手按住他的手腕,呵斥道:「你疯了!?」 居狼死盯住少年,凤目里的杀意掩藏不住,面对安之,神情一瞬间温存下来。他冷声道:「他是那把刀的主人!那刀是鬼的佩刀,那孩子定也与恶鬼有所交集!」 安之看到少年,只见他嘴角挂着一丝血迹;再看到居狼,他的神色半点不轻松,惊惶而紧张。 能让居狼这般表现的妖,应当能力非同小可,不会如少年般被打得还不了手,口中溢出鲜血来。 他按住居狼的手腕不放,「刀是死的,人是活的,那把刀给鬼就是嗜血用,给神用就是保一方平安。那孩子方才还救了我。鬼中亦有善者,神也不全慈悲为怀,就算那孩子是鬼,也不一定是恶。」 居狼摇头,用力注视着安之,恨道:「只要是拿着那把刀的,没一位是好!」 嘴角向下一垮,安之怏怏不快地说:「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犟!」 话音刚落,远处的少年发出惶恐之音:「我的箱子呢?……箱子呢?……!!」 他疯狂地在怀中摸索着什么。半晌,未果,他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引颈往他方才被居狼打飞,跌落在地,又爬起的地方搜寻而去。 突然,他震惊而又无措,哭腔道:「箱子!我的箱子!……我的箱子被打开了!……」 少年人瞪着眼睛,鼻孔大张,全然不怕居狼对自己下杀手,摇摇晃晃地走到他面前,伸出手,一手指着躺在地面被打开的箱子,一手指着他的鼻子,咬牙恨道:「我的箱子被你打开了!——!!」 听闻,居狼、安之二人寻着少年手指的方向看到地面,只见一只木箱子张着「口」,大喇喇地躺在夜色中。 「箱子打开了,你们知道意味着什么吗?那里面的东西被放出来了!」一改傲然神色,少年愤恨到目眦尽裂。 「放出来什么?」安之问道。 语毕,狂风大作,树木疯狂地左右摇曳,叶与叶相互拍打,发出剧烈的「沙沙」声。 风越起越大,摧枯拉朽。 所有人的髮丝在肆虐的狂风中捲动缠绕,安之的银髮与居狼的黑髮纠缠着,不断地拍打着他们的面颊。 视线被风与髮丝搅动得模煳不清,不得已,只得半眯起双眼。 「哈哈哈!」忽听一阵尖锐的笑声。根本听不清是男是女。 「他出来了!!——他出来了!!——」少年神情惶惶,无措地东张西望,害怕到极点。 「到底是谁!?」安之拉过少年的手,不让其被狂戾的风捲走。 不等少年开口,那个不男不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自由了!!——简风子,我定会找你,再续前缘!!——」 那笑声愈来愈小,仿佛往天边飘去,暴戾的狂风也随着笑声的远飘而逐渐变小,直到不剩一点风芽。 安之与居狼终于松口气,怪的是,方才害怕到鬼喊鬼叫的少年,现在却没了声响。 送目看到少年,却见他背后背着只白衣女鬼。 女鬼披头散髮,猩红的双眼恶狠狠地盯着他,嘴角上扬,角度尖锐,嘴巴大张,程度夸张,好似下巴脱臼了,大到能一口包下个整只西瓜。 她扬起鬼爪,一脸看到食物的欣喜,准备消受了少年。 居狼抬手,甩出那只早已经在手里凝出的白羽,嗖地一下朝女鬼脑袋穿刺过去。 只听一声悽惨地嘶鸣,那女鬼撂下一句:「你们等着!」,便怦然消失在空气中。 安之朝魂灵消失的地方,虚虚地砸了一拳,「回不来了!」 「她的确还会来。」居狼淡道。 回想那阵妖风,安之害怕地咽了咽口水,颤声问道:「她这么厉害,被缠上会不会很难搞?」 「那东西要找的是他,与我们无关。」居狼看到少年,只见他半阖着眼,站着身,身形摇摇晃晃,梦游般神情恍惚,他便沉声喊了句:「简风子!」 闻声,少年勐地站定身形,双眼大睁,瞬间清醒过来,嘴里喃喃地嘀咕道:「风子没睡觉……没睡觉,父亲……」 「简——疯子?——」安之觉得这名字太滑稽了。 「大风起兮云飞扬的风。」简风子出声矫正,「简-风-子。」他一字一顿地念到,读音十分标准。 安之点头,「风子风子。」 简风子还是不满意,「风-子两个字不要连读,真念成疯子了。」 安之想到他的真名在这里并不能被喧之于口,却在这里纠结别人的名字,无所谓地说:「矫枉过正——」 简风子不愿将错就错,「你知道我名字的由来吗?那是简家的荣耀好吗!你这么念是在亵渎简家……」 「那女鬼为什么缠着你?」居狼听不得外人对安之大喊大叫,便出声打断他说话,巧妙地切入问题。 「我怎么知道。」简风子又以傲慢地语气说道,「前些日子,我简家简松箱被盗,那之后,就一直有恶鬼入梦纠缠。」 安之折眉沉思,问:「简松箱?是容融送给董天逸的简松箱?」 「不知道。我一路跟着简松箱的定位追到辞叶。那庄园主人盗我简松箱不说,还派人看守,不让我拿回去!」简风子越想越气,双手叉起腰来。 第89页 「那里面有应声虫,当然得严加看……不好!」安之想到什么,大步至简松箱前,弯腰捡起,往里一看,空空如也。 他嘀咕道:「打开了?……可能不止那女鬼,连应声虫也放出来了……」 忽地回想起若木华庭发生的事: 沈渊原以为自己已经救下了辞叶百姓,一回头,却见他们,或,自己掏出自己喉管,或,拿着自己带来的农具自杀。 鲜血洒了他一身。 安之着急起来,他拿着简松箱走回居狼身边,着急无措道:「怎么办?……」 「应声虫?喝!」简风子嗤笑一声,夺过安之手里的简松箱,弯腰捡起一把沙土,缓缓撒进箱中。 他一面撒手里的沙土,沙土一面从简松箱底部洒出。 他出声解释:「我简家先祖从赤将子手里买回来简松箱。箱子做工一般,但材质确是玉山阳面生长的简松木,它除了镇压恶鬼,封印魂魄,什么也装不了。」 安之盯着还在源源不断洒出的沙土,「曹元放骗了容融……」 居狼淡道:「曹元放也是被折丹所骗。」 「对!我打开的那只简松箱足有一两米高!」说着,安之看去简风子手里那只简松箱。 其体积半点够不上「大」这个词,十分小巧。 疑团越滚越大,他疑道:「折丹用假的简松箱叫容融送给董天逸,而把真的偷偷藏到董天逸的庄园里,他要干什么?」 「用意很明显。」简风子拍拍空空如也的简松箱,随即发出沉闷地「咚咚咚」的声音,「放封印其中的女鬼出来祸害我。」 居狼忽地想到简松箱是因为自己的冲动,对简风子大打出手,才被摔开,便抱歉道:「对不起。」 简风子道:「对不起没用,现在被女鬼缠住的是我,又不是你。」 八月,夜晚的知了仍唱得勤快。 简风子又道:「我堂堂昂琉简家少爷,不跟你们计较,也不为难你们,反正女鬼是你们放出来的,你们帮我除了她就好了。」 说着,伸手勾了一下安之的下巴,一挑眉峰,调戏良家妇女似的轻佻,「是吧,女神?」 话音未落,就叫居狼紧紧握住了手腕。他用力挣了两下,竟纹丝不动。 居狼冷下声说:「小时候手没绑好的话,我来帮你绑会儿。」 「你敢绑我?!你知道我是谁吗?!」简风子没半天害怕,仿佛断定居狼不敢对他造次。 安之勐然想起,那董天逸的妻子也勾了他的下巴一下。他问道:「你不会就是那晚在董天逸府上假冒董天逸夫人的人吧?」 简风子仍在与居狼较量臂力,咬牙说道:「是我。我总得找个万无一失的理由进到那庄园里面才能方便找到简松箱吧。我在那庄园里藏着找箱子,无意间看见那个叫董天逸的掐死自己老婆,还偷偷藏着尸体。这对我是多好的伪装条件,顺便还能装神弄鬼吓唬董天逸,谁叫他干坏事儿。」 安之道:「你早早发现董天逸的恶行,怎么不揭发他?」 简风子换了双手与居狼的一只手抗衡,「他还有一个小孩呢。小孩没了妈妈,这下父亲又成了杀妻犯,我要是告发了他,叫那小孩没了父母,那以后谁照顾他?他还那么小,多可怜吶。」 安之摇摇头,「果然是少年郎吶。董天逸为人刚直,过直则折,他杀妻是一时冲动,可若换个人,那人既然杀妻,又怎么会善待孩子?」 闻言,简风子垂下手,不跟居狼掰扯了,任由他掐着自己手腕,「你什么意思?说我蠢?」 安之半点不留情,点点头,嘴里却胡说八道,「我可半点没说个蠢字,是你自己说的。」 简风子正在气头上,愤愤地把头一扭,朝向别处,说:「反正你们得帮我除了那女鬼。她是你们放出来的。」 安之思付一会儿,向居狼确认道:「我们离开辞叶到再回来辞叶有多长时间了?」 「半月有余。」居狼回道。 安之笑了笑,说:「小风,这么长时间了,你刚从辞叶的树林里出来?」 简风子红了脸,不过浓郁的夜色替他掩盖了过去,「那天……是那天太混乱,我找到他们事先准备好的一个假的简松箱,等我发现又回来辞叶却被已经先王何梦访抓住,今天才放出来。」 安之道:「梦访?」 简风子用力点头,「嗯!」 安之心道:那个梦访是从付游身体里出来的折丹吧。若如若木华亭里所说,他的目的大概是放简松箱里的女鬼出来,借她的手杀了我,然后拿这具躯体安放景憧的魂魄?奇怪,大街上这么多人,干嘛就盯着沈渊呢? 若简风子所说的确属实,简松箱也确实是他们打开的。 事情由他们闹出,那只女鬼也理应是他们帮简风子收服? 安之偏头看到居狼,向他确认。 只一眼便心领神会,居狼缓缓颔首,松开扼住简风子的手,「我们答应……」 「哎!」安之打断居狼,「我没说要多管闲事儿。堂堂简家还收復不了一只小小恶鬼吗?」 「你!……」简风子气极,「一头白毛,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居狼愣在原地,双目圆瞪,失神地望着安之。 安之奇道:「你不也不想帮?正好我也不想多……」 第90页 哪知话还没说完,居狼转头一口答应了简风子:「这个忙我们帮了。」 「啊?」这下安之一脸茫然了。 居狼解释道:「我认识的你不是这样的。」 安之道:「可你一开始也不……」 居狼厉声打断,「我可以!你不能!」 动情时居狼的凤目粉里透着娇,煞是好看,意乱情迷,可动怒时他的凤目也是这样的,却把安之吓得不敢说话了。 「一开始答应我就好了嘛,弄得我像在故意骗你们一样。」简风子眉花眼笑,笑容孩子般天真无邪,又透着点狡黠。 他轻俏地转过身,背着手,老大爷似的边走边说:「本少爷带你们去昂琉简家瞧瞧。」 安之看着他摇摇晃晃的背影,嘆口气,摇着头长嘆一句:「这孩子看着就不像是个省油的灯——」 【简风子,昂琉简家少爷。因身份特殊,从小锦衣玉食,无人忤逆。】系统突然跳出来解释,【简家子嗣世代是望思台圣男圣女,悦神为民。】 安之恍悟,「哦」了一声。沉默一阵,疑虑又生,「我就是沈渊,那望思台还年年祭祀的沈渊是谁?」 -------------------- 第44章 044 矜贵 二 「如今净潭之下是景憧的尸身。」居狼答,「你还记得吗?当年沉岛一事后,汪岛主取了倖存岛民的记忆,发现那犯事者与你一模一样。」 「那个人是景憧。」安之恍然大悟,「难怪折丹一定要我的躯体去救他!」 居狼「嗯」了一声。 安之又疑惑,「折丹为什么不直接把景憧从净潭里捞出来?」 居狼道:「典山、婖妙、整个尚池城的百姓……盯着净潭的眼睛不知有多少双,相比之下,你,更易得到。」 安之想到现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的确简单。 …… 昂琉湾是东海的小岛,需轮渡前往。 安之看着面前这座庞然大物,手不自觉地哆嗦,身体发冷。他尽力控制自己的反应,可越扼制,身体越是抖得厉害,仿佛在提醒不要上船去。 眼看简风子已经走到登船阶梯的中部,居狼默默地伸手牵过安之的手,却不出声催促。 忽感手背传来一阵暖意,安之抬眼看到居狼,不觉间已泪流满面,他赶忙抬手擦去,咧嘴笑了笑。 远处,简风子即将进入船中,却听不见身后的脚步声,一扭头,只看二人还在码头处,便朝他们大声喊道;「餵快点儿啊!磨磨蹭蹭干什么?」 他的声音在海风中消减大半。 安之发誓:做出此等反应的绝对不是自己,而是沈渊的身体。 他猜可能是触及到沈渊的身体记忆,从而做出的应激反应。 「来了——」安之朝简风子弱弱地喊了一声,也不知道简风子听见没,反正居狼是听得一清二楚,他二话不说一把将人拦腰抱起,大步朝游轮走去,义正言辞地说: 「简风子的祸事由我们而起,理应由我们解决。」 「你、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安之一边挣动一边说:「你现在说得好听,一开始你不也不想管嘛,哼!」 「你放我下来!青天白日,众目睽睽,成何体统!」 居狼憋着坏,问道:「那黑灯瞎火,四下无人,理所当然?」 「你……」安之语塞。 安之一路扑腾,等进到游轮中他已经精疲力尽,满头大汗,唿唿地大喘气。 见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简风子惶恐,信步上前,扶过他往沙发走去。 安之屁股刚一落座,便仰过头,无力地靠在沙发靠背上,胸膛剧烈地起起伏伏唿吸着。 简风子忍不住问道:「晕船?」 安之瞪了居狼一眼,又找不到什么好的理由,便应着简风子说的胡乱认了,「昂……」 「那怎么办?靠海吃海,昂琉个个会水,少有人晕船,反正我家游轮上没备晕船药。」简风子心思单纯,信了安之所说,为他着急起来。 后来仔细一想,他奇道:「不对啊,游轮还没开呢。」 「世人皆有自己的难言之隐,你一再深究,委实不算礼貌。」居狼出声打消简风子的一脑子疑惑。 听闻,简风子蹙了蹙眉,眸子里凛然的傲光黯淡下去不少。他垂眸看了看安之,飞扬的眼角柔和下来,同情道:「难怪——那你还怪可怜的——」 海风唿啸,游轮破浪前进。 简风子开口问道:「简家圣地,受不得一点污秽,家族长老和父亲不会让我随便带外面的人回去,所以你们姓甚名谁?是什么人?都跟我说说,我好向他们交代。」 安之犯了难,这游戏又不让更改沈渊设定,不能用他人名字煳弄过去,而简家世代守着望思台,不可能不知晓沈渊大名与长相。他反问到简风子:「你看我有没有觉得像谁?」 简风子用力地点头。 不得了! 安之起身,准备逃离。 简风子却道:「若在你眉间点一粒硃砂,那就和昂琉双花庙里那尊女神像,有个八分像了。」 闻言,安之松口气,又坐了下去。 「我叫居狼。」居狼忽地出声,说完,转过身看着安之,缓缓地说:「他叫……」 「不需要你替我说!」安之盯着居狼,心脏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就怕他说出「沈渊」两个字。 第91页 居狼笑了笑,「盼君安之。他叫安之,也叫无咎。」 「你怎么会知道?!」居狼不仅知道安之在现实世界的名字,连他儿时的名字都知道,这恐怕是比听到「沈渊」两字,更让他惊怕! 居狼是玩家,那么现实世界也定有他的存在,而安之对他全然不了解,他却对安之了如指掌。 这,只能说明居狼可能是个偷窥狂!变态! 简风子没觉着安之反应过激,笑道:「原来你们也才刚认识彼此,还不知道对方姓名啊。」 安之默默挪动身体,离居狼远了些。他在提防、警惕居狼。 居狼道:「不要多想。」 安之摇头,「你知道我这么多情况,而我却对你一无所知,怎么可能不会多想!」 「我若真是个混蛋,你我相识这么久了,我不可能让你到现在还安然无事。凭你,从一开始我就有很多机会可以下手,把你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所有的情况摸个底朝天。」居狼有话直说,坦然地为自己辩解。 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摸个底朝天? 安之总觉得居狼这话听着奇怪,脸颊便不自觉地红了。 在简风子听来,居狼的话却似雾里看花,听得不明不白。他插嘴说:「坏人?……是缠住我的那只女鬼?还是那晚被我一刀杀死的那只?」 怒不及局外人,安之冷静下来,随口说道:「没什么。」 简风子笑笑,说:「魂魄死后化为烟雾,消散天地,如果没有那就不得了了。人死成魂,魂死成神,说明他有资格去挑战鬼域之主,如果赢了,他便是鬼域新主。那只魂魄我们看得明明白白,它已经被我杀死,化为一团烟雾。安之你放心,居狼绝不是那只恶灵。」 说着对居狼翻个白眼,「不过他无缘无故对我大打出手。我看他肯定没表面看上去凌然,肚子不知道憋着多少坏呢!哼!」 安之所说与简风子理解的完全不是一回事,他心知肚明,却不方便说明,便回了简风子一句:「小风,你真的很可爱。」 「那是。我可是昂琉出名的美少年。」简风子被夸,毫不自谦,高兴到叉腰。 简风子的表现可爱到了安之,他忍不住笑了笑。 简风子又继续说:「原本人鬼各不相干,魂魄本来在鬼域待得好好的,如今人间这般混沌不堪,人鬼不分,都怪那沈渊。」 笑容僵在脸上,安之微微折眉,问:「他又……怎么了?」 简风子缓缓开口:「他们说,沈渊死后典山念及手足情深,没捨得将他的尸首埋进暗不见天日的地下,保存在尚池城望思台的净潭之下,年年祭祀。 「此后二十三年无事发生,在第二十四年九离季春祭典之上,听说沈渊恶灵入世,控制汪徊鹤引雷自罚而死,并让当时的恆耀之主何梦访将他的肉身救出净潭,不过奇怪的是,他重回人间后没有向典山实施报復,反倒沉寂好久,直到那年临近除夕,突然有人入皇都,向典山报告发现他的踪迹。」 说到此处,简风子停住口,嗤笑一声,道:「还好那之后典山及时捉住他又安置进净潭里!他真是滥杀无辜,害人不浅,灵玩不灵!死到临头还告诉鬼域那帮恶鬼,羽渊之上便是人间,这不明摆着告诉他们逃出鬼域的方法嘛!」 「所以现在的人间有很多像那晚那样的恶鬼,没事儿就晚上出来游荡人间。」简风子嘆口气,「典山不该对沈渊心存侥倖,还为他修个什么望思台。望思归来之台。九离之主豁达仁慈,望思台祭祀持续千年,直到现在都没停住呢——」 安之听得出简风子字里行间对沈渊的鄙视,对典山的敬仰。 只是净潭里不是他的尸身,典山没有善待过他,那些厉鬼会逃出羽渊也不是他告诉的。 安之苦笑两声,「不以私慾乱闻言。死者是开不了口的,有苦衷也解释不了。」 简风子讥讽地说:「呵呵呵,他能有什么苦衷?」 居狼抢过话头,「正因为有了沈渊,你简家才有今天的一切,别人可以冷嘲热讽他,独独简家不能!」 「放屁!」简风子不允许外人贬低简家,破口大骂:「简直是放臭屁!我简家怎能与魔神相提并论!要说,也是他沈渊託了简家的福,怎么能说简家是依託他才到今天的地位!只有我们简家之人才能为他驱散煞气!!」 居狼幽幽地冷笑两声,「呵呵,千年已过,简家将他的煞气全部发散了吗?」 简风子理屈,低下声说:「我又看不出来,怎么知道有没有?净潭祭祀还未停歇,那就是没有……」 居狼愠怒,「连看都看不出,谈何驱除!」 「你什么意思!?」简风子怒了,「几次三番为魔神辩解,你难道……」 「吵吵什么吵吵!」安之听简风子语气不对,恐让他看出自己身份,便跳起来喊道:「死者已以,你俩活人为一死人吵架有什么意义?」 「无咎……」 「别叫我!」安之打断居狼说话。 听完简风子所言,他难免心里不会难受,却不方便表现出来,一团气堵在嗓子,哽得痛得很。 他揉了揉喉咙才道:「没想到你居狼平常说话少,现在还能跟人吵架呢……世人皆道他十恶不赦,你一人言微,改变不了……你很喜欢跟人唱反调吗?真是个反骨仔……」 第92页 简风子听见安之批评教训居狼,便「对对对」地叠声附和。 「小风,你也别对对对。」安之一个也不放过,把话锋转到简风子身上,说:「常说忠言逆耳利于行……」 今晚又是一个十五圆月夜,说着他眼前一黑,踉跄几步,跌坐在沙发上。 居狼见状正想提步上前,安之却勐地睁开眼睛。 只见他双眼湿润,一对黑瞳像刚从水中捞出的漆黑鹅卵石,润泽莹洁。 「怎么了?」居狼出声问道。 安之睁着眼呆怔半天,忽然紧紧地扼住居狼的手腕,「当年你明明就知道一切,为什么不能稍微提醒我一点点?哪怕一点点……」 居狼眼底闪过一丝惊慌,「我……」 他刚要开口,安之松开了他的手腕,呵呵自嘲,「你提醒过了,是我不信……」 话音刚落,他双眸中情绪忽地转变,透出一股坚明之气,「我还不想死!我要回家!」 他陡然站起身,眨眼之势迈步至窗边,头也没回,纵身一跃,破窗而出。 -------------------- 第45章 045 矜贵 三 安之在海面上点水而过,眼神坚定而不迷茫,目的明确,就是往蓬莱岛去。 回想刚才,他的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个画面: 自己的唿吸声缓慢而沉重。 他置身宇文明船上那间满是红绸的房间,入目皆是一片鲜红。 他刚从季渊时手上脱身,累得要死,眼皮抬不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床塌上走去,躺在床上,唿唿睡去。 睡着,周遭人语忽响起人语声不停,他太累了,思绪混沌,只觉自己在水里听声,翁声翁气,听不太清楚在说些什么。 一会儿后,忽地双眼眼皮传来一丝凉意,再之后喉间施加来一股力量。 他睁开双眼,只见眼前一片猩红——一片红色丝绸系在他的眼前,阻止他看清那人是谁。 他被掐得喘不过气来。 他想活,求生意志驱动手脚挣扎,摆脱那股力。 可,根本无用。 那人很强大,双手死死掐着他的脖颈,越来越用力。 已经到了死亡边缘,所有的血液被那双扼在脖颈上的手截断,不得上下,拥堵在脑袋,很胀。 在那之后,安之耳边响起一阵尖锐的嗡鸣。 沈渊害怕登船只有一个原因,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永恆的存在,不会死。 他是九离的皇子,英勇善战,又是神,就算要飞升,也当是羽化成神,万众瞩目。 可自从沉岛一事后,他被封了法力,在船上被季渊时打得还不了手。 不仅如此,他自以为的永恆也是个笑话,他被汪徊鹤以压倒性优势生生掐死,以这种强制性的十分屈辱的方式尸解成神。 此后西轩门一事,连同船上的事一起浮现,原来他以为的一切都是假。敬爱的人都算好了他的死期,他的得意,傲然,都是他们的谈资,茶余饭后的消遣。 那晚,沈渊的耳鸣声落幕,那时候他就已经死了,而现在的安之第一次知道手无寸铁的可怕,他想活。 他不想像沈渊一样成为别人圈养的鱼肉,直到杀他那天才惊醒过来,但早已上了砧板,任人宰割。 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不应该期待谁能救他,他需要能自卫的东西,或者说他要变强,只有那样才能回到现实生活中去。 那里这么美好,春来有桃,夏沐晚风,秋有烫手香甜的糖炒栗子,冬有雪落肩头。 每天下班回家能看见家中小比熊咬自己尾巴玩儿,再顺手拍下来发给最好的朋友温言,说:「快看,又犯傻了。」 虽比不上游戏里生活的波澜壮阔,却不用担心一觉醒来还能不能看到太阳,可他安之就是位普通人啊,生活平淡而生动。 离开了简家的游轮,安之不知去哪儿找件武器,漫无目的地在东海海面快速前行。他如蜻蜓点水一般,脚尖快速点过海面,向前飞掠而去,留下一路涟漪,慢慢扩散。 他高声喊道:「温言!温言!!」 只喊了几声,温言便出现在安之身旁,「这么久了,你终于捨得叫我了。」 方才画面里被掐脖子的感觉似乎还有残留,安之摸了把脖颈,沉下声音,无比坚定地说道:「我要一把武器!」 温言伸手,拦住正在往前奔去的安之。 奇蹟的是,他们并没有掉下海面,而是稳稳地立在水上。 温言道:「那把握命不是现成的嘛。」 头顶皓月当空,髮丝在眼前捲动,耳边是唿唿风声,脚下是映在水面被踏碎的月光。 「不用了。」安之断然拒绝,「我要一把杀戮之器。」他根本就没想找回握命。 温言劝道:「可你现在用着沈渊的一切,那用他的握命扇也无可厚非。」 「你什么意思?」听闻自己用得是沈渊的一切,安之气愤。 温言倒吸一口凉气,才道:「哎呀,典山现在就在蓬山神岛。你被他杀死事小,就怕抓起来,要死死不成,生不如死才事大。」 随即,温言话锋一转,「你可以学沈渊在若木华庭用尽办法自我了断,可不是人人都有这魄力与狠心。正因为我俩从小一起长大,我了解你,我笃定,你没有那样做的勇气。」 温言的这番说明,加之安之自己的盘算,他停下脚步。 第93页 在若木华庭,沈渊有让付游去找典山来,了断自己的决心,而他却没有。他太想活着。也承受不了彷如沈渊受到的折磨。 从小妈妈就说他太敏感,怕疼,每次打针都不乖,要闹腾。 银月当空,指引着他找到简家游轮的方向。 「我只想快些回家……」说着,安之调转方向,望着月亮,原路返回。 温言跟着他调转方向,问道:「还要不要握命了?」 犹豫一会儿,安之道:「有总比没有的好。」说着,又长嘆一句:「好像想回家啊——」 闻言,温言笑嘻嘻地说:「那我勉为其难地跟在你身旁,帮你加快通关进度好了。」 安之的杏眸一下子光亮起来,「好好好!」他叠声应答,好似怕温言立马出尔反尔,所以先答应下来。 「不过……」温言话锋一转。 安之道:「你可不能反覆无常!」 「我不是这个意思。」温言道:「我只是想提醒你,快速通关的办法它……它非常人能忍受,十分痛苦,如千刀万剐。」 「管他呢!」安之满脸不在意。 …… 「安之!」居狼大吼一声,迈步去追,却被简风子拦下。 简风子紧紧抱住他的胳膊,说:「你们放出简松箱里的恶鬼,现在尚且没有收服,就是想弃我于不顾吗?!」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简风子说,只短短承若道:「我们去去就回。」 「是去去就回,还是一去不回?」简风子仍坠着居狼不放,「你们摔开简松箱,简家本该追责你们,若帮我驱除魂灵,我倒可以为你们开脱两句,不让你们受到追责;若不想,死,便是打开简松箱的代价!」说着,冷下眸子,竟变得有些恶毒。 居狼不屑地一笑,讽道:「不是说简家很厉害,怎么连一只恶鬼都不能驱除?」 简风子怒道:「敢贬损简家!找死!」 居狼眯了眯眼,凤目闪烁出微微的杀意,阴恻恻地说:「不一定是谁在找死。」 说罢,反手抓上简风子的手,硬生生从自己大臂上拉扯下来,随后翻腕,抬手朝简风子肩上打上一掌。 他没下杀心,只想摆脱简风子,尽快赶去寻找安之。 简风子肩部稍有点痛,更多的是一股不可抗拒的推力。 他疼得呲了呲嘴,往后踉跄几步,再抬眼,只见居狼快要离开游轮,心下一急,唤出玄刀,直直往居狼脑袋迸射而去。 忽感身后一股肃杀之气正快速逼近,居狼忙侧过身,可还是没来得及全部躲过。 咣当一声,玄刀砸落在地,一缕髮丝缓缓飘落地面。 见状,简风子瞳孔勐地一阵颤抖,惶惶道:「我只是想、只是想阻止你离开……不是、不是故意要下手杀你……在十八岁前我还不能杀生……」 居狼盯着地面那片髮丝,面无杂色,沉声道:「若我迟疑一秒,你现在已经杀生。」他把声音压得很低沉,语调很平,波澜不惊,也可能是波涛汹涌前的片刻深沉。 明明他没有任何行动,只是说了句话,简风子却害怕起来,仿佛面前的人是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正因为神秘莫测,摸不着底才更让人担惊受怕,恐他出其不意地发作,杀一个猝不及防。 可是,居狼说完话便转过了身,「犯不着与你浪费时间。」 仍是与先前无差的说话调调,简风子却从中听出无限的鄙视与不屑一顾。他的傲气让他忘了自己的处境,「犯不着!?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我还轮不到你来看不起!」 眉头往下一压,他控着掉落地面的玄刀朝居狼飞刺而去。 安之没料到,刚翻窗进游轮就与居狼的脸碰个正着。 对方毫无准备地撞进眼里,还是那种仿佛刚跟人吵完架的阴沉脸,他的心被吓漏一拍,抬手就往居狼脸上招唿一拳。 居狼眼疾手快,反应快速,头一歪,躲过一拳。 继而,那把玄刀也就擦着他的脸颊,向安之刺去。 千钧一髮之际,天边飞快掠来一道白影、 嘣的一声脆响,玄刀刀身发出一阵震鸣。 两者相撞,流刃烈火,三人瞳孔中怦然印出灼灼火光。 「我的刀!」简风子喊道。 玄刀因巨大的冲力而轨迹产生偏差,直直地向海中冲去,噗通一声没入大海,了无踪影无处寻。 居狼伸手一把将安之拉进游轮。等安之的双脚脚底刚落地,便急切地关心道:「有没有伤到哪里?」 「没有。」安之摸了摸鼻樑,依然心有余悸,「差点就成伏地魔……」 「得亏我即时将握命送到你身边。」温言的声音出现在游轮外,萦绕在游轮中其余三人的耳畔。 跟着安之,他一路来到简家游轮外。安之不走寻常路,选择爬窗进去,他也只能跟着爬窗户。 见他正要跳下窗户,进入游轮中,安之走到窗户前,伸手扶一把。待他的双脚平安地落了地,安之才懒懒地道: 「你再努力努力,将我解救出游戏,送回你身边——」 听闻,居狼心里发酸,伸手偷偷地扯安之的衣袖。 安之没工夫搭理他,用力把袖子抽回来。 「额——」温言为难了,「我负担不起高额违约金吶。」 居狼又把手伸过来,安之给他烦得没办法,啪地一下把他的手打了下去。 第94页 他知道温言的家境,并不怪罪他,便佯装生气,说:「难怪你把测试程序发给我,合着你就逮着我坑呗。」 温言折下脑袋,一副知错了的模样,垂头丧气地说:「我真不是故意——」 安之走到温言身边,拍拍他的后背,爽朗一笑,说:「开玩笑的。」 说着,收起刚回到身边的握命羽扇,问到居狼和简风子,「你们俩好端端地玩刀干嘛?多危险吶。」 说罢心有余悸地摸摸鼻头。 ……居狼为安之不理他而生闷气。 ……简风子自知不对,不敢言语。 沉默一阵,简风子指着安之鼻子气道:「还不是因为你突然跑了,居狼要去追你,我就以为你们不管我了……」他低下声,略带哭腔,委屈道:「现在你回来了,我的刀却没了……」 只见简风子聋拉着脑袋,嘴巴微微撅起,眼底闪着细碎的泪光。 安之不知晓那把玄刀代表着什么,但对简风子而言一定是很重要的存在。 有可能是简家的传承之物,像留影珠与若木华庭对容家那般重要,不然一向昂着脑袋的简风子,不会如现在这般像落水凤凰,失魂落魄。 居狼淡道:「我早就说过,我们去去就回……」 安之赶紧赶到居狼身边,拉了下他手指,阻止他说下去。 接着,安之走到简风子身边,柔声道:「好好好是我不好,走之前不留一句话给你们,害你误会了。但你也太冲动了些,如果真一不小心伤了人怎么办?」 「肯定怪你!」简风子抬眼,双眼湿漉漉的,「我一点不冲动!」 安之「啊?」了一声,眉毛变得一高一低,做了个怪异的表情。 「我简家一直是有神灵庇佑,一般的恶鬼根本进不了我的身,简松箱里的那只却不是我能解决了的。」简风子变脸比翻书还快,刚才还是委屈神情,现在又负起手,挺胸昂首,做起矜贵之态了。 安之道:「既然那恶鬼这么强,你就不怕我们捉不了它,反倒把自己搭进去?」 简风子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从小到大多得是人愿意为我去死。为我而死,是你们的福气,更何况你们帮我这么大一个忙,说不定啊,下辈子你们会投生至富贵人家呢。」 听闻,安之头皮发麻:简风子已经不是嚣张跋扈了,是不把人当人,轻视人命! 「谢谢。我还没活够呢。这么好的事,你就自己消受吧。」安之转身要走。 简风子开口:「女鬼可是你们放出来的,你们真打算袖手旁观?若害得我这个无辜的人死了,你们不会愧疚?」 他以为自己精准拿捏了安之的心思,安之却不以为然,「关我什么事?」 「安之——」居狼轻声唤道。 安之道:「我在。」 居狼紧盯着安之,朗目如星,玄黑如墨,凤目形似冷锐,眸光却无比灼热,他坚定且诚恳地说:「居狼与握命,有生之年,招之必随,可你对我却一再疏远。」 无论是谁,都会被缱绻地柔怜,虔诚地笃定所触动。 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安之忙避开居狼投来的灼灼目光,转过身,低下头,喃喃地嘀咕:「他妈的是直男!——」 话是这么说,若木华庭的回忆片段却时不时地在脑海闪现,那一晚喘得甜腻的声音在耳边萦绕…… 不觉间,安之已脸红脖子粗。 简风子见安之状态又有异样,正想开口问其原因,头顶却突然跑过一阵阴恻恻的笑声。 「嘻嘻嘻——」 「听见没有?」简风子问道。 安之奇道:「听见什么?」 简风子清楚,听见的人根本不会这么问。他环顾一圈游轮内,一切照常,「没有人在笑吗?」 说罢,天色瞬间一黑。 简风子只觉后背压了块石头,冰凉而沉重,好似有千斤,且愈来愈沉,几乎要把他压得趴下。 -------------------- 第46章 046 梦 一 简风子仰面倒下,安之怕其磕到后脑勺,大跨步上前去,伸手揽过他的肩膀,接过身体。 意料之外,他并没有感受到简风子的身体勐地砸下那一瞬的冲击力。 掂量掂量简风子的身体,像拿了一片纸,轻飘飘的。他疑道:「大小伙子身量怎么能这么轻?」 话音刚落,脚下一阵震动。 「少爷,到昂琉湾码头了!」 安之只闻其声,未见其人。 紧接着哗啦一声,舱门打开,强烈的日光与微咸的海风灌进船舱内。 稍感不适,安之微眯起眼睛,再看去,只见从舱外跑进来一人。 那人见一地狼藉,惊慌地说:「你快放开少爷!!」 安之「哦」了一声,道:「小风昏倒了,怕他摔着我才出手接过他。」说罢带着简风子往那人身边去,将人交还给他。 「昏倒了?……难道又是……」那人似乎是回想到什么。他看着简风子双眸紧闭的睡颜深蹙眉头,面露难色。 安之接着他未尽的话问道:「又是什么?」 那人扭头坟安之一眼,没半点好语气地说:「轮不着你个外人过问!」 安之暗自不爽:切,连身边人都这副目中无人的德行,难怪简风子也如此。 他十分想转身拉过居狼、温言就走,不帮简风子了,可转念一想,这事是自己惹出来,再怎么不高兴简家,也要等解决了再分道扬镳。 第95页 此事早解决,他们早离开。 听简风子所言,他在十八岁成年之前,不能杀生。 他既然没有杀生,为什么女鬼缠着他? 魑魅魍魉大多脑袋一根筋,认定的事不会轻易改变,简风子定与那女鬼有过什么交集,只是简风子娇生惯养,什么事都不记在心上。 安之问到那人:「我问你,你家少爷有没有惹到什么人,过几天把人给活活气死了?」 那人骄纵地说:「胡说!我家少爷是望思台圣子,哪怕被少爷责打,我们也会甘之如饴地受着,怎么会有人不满!」 一忍再忍,按捺不住。安之只觉得胸膛里堵着一层厚重的火气,不发出来不行。他轻轻地将手搭上那人的肩膀,幽幽地说:「要不要我换一种问法?——」 那人一直鼻孔看人,听闻这一声才注意到安之。 他清楚地记得那张脸。 一头北国之雪般轻盈洁白的髮丝,眼眸清澈,却掩在阴影之下,透着股邪气,像憋着股坏心的;可若真觉得他是坏人,又觉得是被人逼迫,他那嘴角总带着些委屈。 而面前的安之,竟与封在净潭之下的沈渊一模一样! 「魔神!!」那人后背一凉,瞳孔紧锁,惊唿一声。 安之吓得忙缩回手,「你认识沈渊!」 那人护着昏迷的简风子,连连后退,远离安之,哆嗦着说:「我、我已经二十好几,入过望思台,看过沈渊……」 他眼神惊恐地看着安之,「你、你居然、居然活了!……」 话音刚落,游轮舱门外忽地一暗,一道黑色的身影出现在外。 居狼对他大声喝道:「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我什么样子?」不明所以,安之恍神片刻。 趁机,居狼几个飞步跨到他面前,一把出手,扼住他的脖颈,用力往后推去。 安之叫居狼推得不断往后退去,忽地后背一痛,瞬间一股冰凉穿过青衣传递到背后的皮肤。 他已经退无可退,后背靠在游轮的舱门上。 居狼依然掐着他的脖颈,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渐渐加力,好似要掐死他。 对他,那双凤眸总是饱含无限温存,如今却凌厉下来,眼尾飞扬,似一把要杀了他的尖刀。 不过他一点都不为此感到伤心惊讶,反而习以为常、有点寒心,好像这样的事已经发生过千百回了。 他握上居狼的手腕,努力从喉间发出声音,「居、居狼,放弃吧,我累了……」 话音刚落,一道寒光在安之眼前一晃而过。 他在那如镜面一般光滑的刀面上看见自己的模样。 混沌可怖的黑色充满眼球,野兽般狰狞面目,显露兇恶之态。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没待安之想明白,居狼举着寒刃落下,直指他的腹部,穿刺而过,直直钉进他身后的游轮舱体的铁板中。 …… 清风徐吹,耳边响起疏疏风声,安之睁开双眼,只见叶曳白云,树影摇婆娑,一道清朗的太阳光线从树叶间隙间映射而下,随微风慢摇。 密林之中光线阴晦,不乏雀跃鸟鸣,而安之耳边却静谧异常,落叶之声也辩得一清二楚。 几滴雨水透过树冠间隙落到安之面上,他张开嘴轻轻唤了声:「居狼——」 「淅淅沥沥」——回应他的只有雨打翠叶之声。 心中莫名失望惆怅起来,他无声地嗤笑一下,双手撑着身体坐起来。 凭藉最后的记忆,他拉开衣物领口,往自己腹部瞧了瞧。很是平坦,没一点受伤痕迹。 他挠挠脑袋,「怪了。」 语毕,四顾而望,却无一人。 紧接着,忽听一阵喜庆的铜锣唢吶之声。 他站起身,寻着声音找去。 寻觅数刻,见一栋珠楼翠幕,重槛飞楹之阁。 几步上前,他昂头看着阁前牌匾,照着念道:「画莲宫——」念完心头顿生疑惑,「什么地方呀这是?——温言!温言!」 喊了半天,温言没理他。 独身一人,断不敢贸然进入不熟的地方。现实世界倒好,游戏世界里,谁知道会不会跳出来一只妖魔鬼怪。 他转身要走,又听旁边传来低低的啜泣之声。 闻之,鸡皮疙瘩起一身,他心道:肯定是什么恶鬼吧! 想着,不禁加快离开这里的脚步。 没走上几步,「咔嚓」一声脆响,踩上一根风化已久,干脆异常的树枝。 安之咽咽口水,「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哎,死就死吧——」他已经做好与妖魔鬼怪正面碰见的决心。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一位小男孩飘然而至。 男孩出现速度之快,惊到安之额头冒汗,可细瞧之下,那男孩的五官又觉得眼熟。 那男孩眼泪汩汩,哭着说:「安之,带我出去!」 都害怕得哭了,还是这般命令人的语气。安之确定,这男孩是简风子。 安之上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问:「小风,你怎么变小小风了?个子才到我腰哎。」 简风子翻个白眼,拍下安之那只在自己头顶乱摸的手,摆出一副大人样子,双手抱胸地说道:「这是我十岁时的一个梦境。」 见简风子一副小孩肉嘟嘟的脸颊,眼角还挂着刚才哭出来的眼泪,而偏偏语气举止却像位大人,安之瞧着他,觉得有些违和,忍不住「噗嗤」一声大笑出声,「哈哈哈!」 第96页 浑然不知安之大笑原因,简风子斜眼看到安之,「痴笑!」 安之仍是收不住笑意,笑道:「我痴笑?明明在这儿抹眼泪的人是你吧……」 简风子脸颊绯红,却也不甘示弱,回怼一句:「你也没好到哪儿去,还不是被我吓得在那叽里咕噜,也不知道念些什么。」 两人都被对方说得很难堪。 「你说这是你十岁时的梦境?」安之清清喉咙,开口问。 「都怪你们,你们不摔开我的简松箱一点儿事没有!」简风子还在气头上。 安之也知此事是自己太冲动而造成,便默默地承下他那一句怪罪,没有出声反驳。 简风子埋怨完,进入正题,说:「我们简家有一个延绵千年的诅咒:每一个简家的子孙,不论男女,在十岁宴那天晚上都会在睡梦中进入这片密林,与画莲宫里那只女鬼成婚。我十岁宴后也经歷了这个梦境。不过父亲告诉我,这个梦不可怕,简家的先辈们都在成婚前夕被画莲宫的女鬼赶了出来,此后就再没梦见过她。」 「不对啊。」安之疑道:「简松箱已经封印了那只女鬼,它怎么还会在梦中与你们简家之人相见,千年不间断?」 简风子道:「正因简松箱封印了它,所以它也只能在梦中与我们见面。」 安之道:「这么看,那女鬼的确厉害。」 「是啊!」说着,简风子又责备到安之,「都怪你们!」 「好好好,都怪我们都怪我们……」安之顺着简风子的意思自咎一番,尽量不与小孩子吵架,復又疑道: 「简家不止你一人吧,他们都在十岁宴后与那只女鬼梦中相见,所以就算我们打开了简松箱,放出了那只女鬼,她也有极大可能缠着别人,怎么现在光缠着你?」 「我怎么知道!你第二天醒来会记得昨晚的梦吗?」简风子又呛白到安之。随即自诩一句:「嘿嘿,可能因为我长得一表人才吧。」 安之轻轻牵了牵嘴角,道:「呵呵,面上敷粉不如心里种德。」 简风子脸都气绿了,双眼圆睁瞪到安之,「你才缺德!」 怼完,画莲宫的大门徐徐打开,嫁女之时的管乐丝竹之音飘出。 一支迎亲队伍从门内鱼贯而出,整齐排成两对,让出中间出一条道路。 跟着,门内缓缓走出一位身穿黑紫色华服之人。 由于距离过远,安之看不清那人样貌。 青天白日却有绵绵细雨落下,安之心中嘀咕:晴天下雨,实在有趣。 简风子忙拉上安之躲入树干后。他探头出去,偷偷看到队伍,急道:「怎么办怎么办?……那只女鬼出来了!……」 安之看看手足无措的简风子,再望向愈走愈进的迎亲队伍,一会儿,计上心头。 他唤出握命,蹲下身对简风子说道:「你引他来。」 「你是纵虎出押,要置我于绝地!」简风子脑袋一偏,望去别处,断然不同意。 安之看着十岁的简风子,心觉他挺可爱,一生气两腮鼓鼓的,忍不住牵起简风子的小手,说:「小风,你听我说。我呢一会儿躲树上,你引他到那棵树下,到时我来个从天而降,打他个出其不意。」 简风子望向不断走进的迎亲队伍,内心还是担心安之出事。他回正脑袋,质疑道:「她是只千年女鬼,你能行吗?」 「疑人不用。」安之耸耸肩,「不试试怎么知道?」 眨眼,那只迎亲队伍已在咫尺之间。 形式迫在眉睫,不能再说太多,安之最后叮嘱简风子一句:「小风,这既然是你的梦魇,当务之急是赶紧让自己醒过来。」 话音一落,翻身上树。 简风子抬眸望了望躲在树上的安之,咕哝道:「醒过来?……怎么醒过来?……」 他快速转动脑袋,只想到一个办法——痛醒。 他低下脑袋,双眼在地面搜寻一圈。 最后,目光锁定在一根形状尖锐的断枝上。 他动身走过去,蹲下,伸手捡起树枝,藏在袖子里。 再站起身时,那只女鬼已在他身后站定。 「小风——」女鬼唤到简风子,仍是与那晚在辞叶树林外听到的声音一样,不男不女。 简风子没回头看女鬼一眼,急急忙忙跑到安之所在的那棵树下。 那女鬼带着一张狐狸面具,将上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唯留刀削似的清晰的下颌线、一双唇在外。 唇不点而朱。那花瓣唇不过厚,也不过于地薄,嘴角尖尖,形状精緻。 简风子后背紧依着树干,用稚嫩的声音威胁道:「你敢动我的话,望思台肯定不会放过你!」 「呵呵呵——」女鬼边笑边向简风子走近。 已经搬出望思台,可女鬼没丝毫畏惧,简风子乱了阵脚,嚅嚅道:「望思台……望思台有九离之主撑腰……」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 「典山与简家不相熟,反倒是净潭圣主常常派人来看你。」女鬼并不是在问简风子,而是陈述事实。 「圣主很欢喜我。你若敢动我一根寒毛,他绝不会饶过你!」简风子重拾傲然骨气。 女鬼勾起唇角,浅浅一笑,似是带有一点点嘲讽意味。 此笑品来意味不明,但看女鬼仍没停下脚步,应是不畏惧净潭圣主,简风子只得另寻他法。 第97页 他跨步躲到树干后,以此拖延一点点时间。他掏出袖中树枝,用尖头对准手掌中心,迟疑一会儿,牙一咬,心一狠,闭上眼,抬手往下狠狠刺去。 意想之中的掌中剧痛没有来袭,简风子睁开眼。 那树枝与他的手掌相差毫釐。 女鬼牢牢握住他举在半空中的手腕。 「倒真对自己下得去手!」女鬼愠怒。 话音刚落,一道青影从树顶切下,一回唿吸之后,忽听骨肉分离之声,鲜血在简风子眼前喷薄而出。 女鬼的断手从腕上掉落,砸在地上,滚动几圈,沾上泥土与腐叶。 安之翩然落下,挡在简风子身前。彼时,握命迴转回到他手中。 女鬼向后踉跄几步,低头看去正源源不断地往外渗血的伤口。她捂住断肢,「哈哈哈」地仰天大笑。 笑完,静止不动了。 安之感受到他面具之下的双眼投来的目光,立马起了一阵恶寒,「看什么看!再看把你另外一只手也切下来!」 方才是靠偷袭的方式割下女鬼的手腕,还能不能再赢得了她,安之心里没谱,只能祈求对方知难而退。 刚说完,女鬼在二人面前消失。 安之悬着的一颗心落地,他长舒一口气,转身,只见简风子盯着那魂灵的断肢,脸色煞白。他关切道:「小风,你没事儿吧?」 简风子呆滞片刻,回过神来,眨巴眨巴双眼,摇头道:「没事。」 说完,地动山摇,树木倾倒,地面裂开一条大缝。 二人逃避不及,坠落地缝之下。 -------------------- 第47章 047 梦 二 清风徐吹,耳边响起疏疏风声,安之睁开双眼,只见叶曳白云,树影摇婆娑,一道清朗的太阳光线…… 「等等!」他勐然坐起身,「才收拾了那只女鬼,怎么又回来了?」 正当疑惑中,身后忽地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确定来的是什么,安之利索站起身,躲进旁边灌木丛后。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只见来的是个身穿玄衣的人。 「居狼吗?」安之疑惑,「他怎么会出现这里?」 「无咎!」居狼不见安之身影,急唿一声。 「还真是他。」听闻来人的声音,与那一句「无咎」,安之确定来人是居狼。 居狼高声喊道:「这里是那只女鬼的幻境,不宜久留,否则永远迷失在这里!——」 「幻境?」安之重复一句,听闻将永远迷失此处,回不了家,他嗖地站起来,绕过灌木丛,朝居狼走去。 他脑子里有一连串的问题,边走边问:「在游轮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毫无察觉的,我变得面目狰狞?最重要的,你为什么要杀我?!」说罢,他已经走到居狼面前。 澄澈的杏目紧盯着对面的凤眸质问他。 居狼面无杂色,垂眸凝视安之,上翘的眼尾更似一把寒刃。他沉声回答道:「游轮上什么也没发生,一切都是那只女鬼制造的幻象。」 安之不信,重复确认道:「幻象?」 凤目没透出半点波澜,居狼淡道:「是的。」 安之下意识拂上腹部,低声喃喃,「难怪肚子上没一点伤口……小风也像纸一样轻……原来都是幻境……」 可是他不觉得居狼要杀他时,那股油然而生的熟悉与心寒失望是假的。 居狼「嗯」了一声,牵起安之手腕,动身要离开。 「小风还在幻境里。」他不动声色地脱开居狼的手,「找到他,我们一起离开。」 「好。」居狼追随,点头答应他。 得了回答,安之转身去到画莲宫,顺带低声嗔怪了句:「温言真是,关键时刻联繫不到人……」 他带着居狼顺着原路折回。 有前一次的经验,安之快速而精准地找到花莲宫地址。 望着眼前这座富丽堂皇的殿宇,他提步踏入,不曾想还没抬脚,居狼又拉住他,叮嘱道:「这里是幻境,一切虚幻不可信。」 安之知道梦中万事万物皆虚假,笑道:「这梦与现实相比,不同就不同在虚幻无实上。我知道。」 闻言,居狼脸色忽地变煞白,凤目噙泪,眼尾通红湿润。 安之无语,暗自奇道:说两句就眼泪汪汪。 他没再理会居狼,转身推门进到画莲宫。 「这!」随着大门推开,画莲宫宫内景象徐徐展开——竟是一片张灯结彩、欢庆热闹的街景! 彼时正处夏天的傍晚时分,天空经过白天一天的高温炙烤,已是一片粉红。 耳边是络绎不绝的叫卖声,孩童嬉笑追逐打闹的笑声,无忧无虑。 安之以为又出现幻觉,转头看去身后,只见居狼还愣在画莲宫外。他不禁感慨道:「画莲宫内别有洞天……」 「愣着做什么?」忽地,他的身后响起一记严肃凛然的声音。 谁? 安之迴转脑袋,只见面前站着一位男人。 正襟肃立,站姿笔挺,穿着正式。深蓝色西装,版型笔挺,熨得没一丝褶皱。脸型刚正,眉头微蹙,显得十分严肃,不太好惹。 安之莫名想起自己大学的英语教授。因他英文奇差,那英文教授便是这副神态对他。 虽然他已经顺利毕业,也投身于工作中,但对那位英文教授的恐惧是刻在骨子里了,消不掉。 第98页 稍感拘谨,安之小心谨慎地问到男人:「我们认识吗?」 说罢,男人抬手,缓缓伸向安之左手。 他向右平移半步,不待脚步落地,忽听左后侧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我还想玩嘛——再让我玩一会儿吧爸爸——」 安之扭头,送目看向声源,是简风子正向那男人撒娇。 对他来说,这画面有些许不适——简风子已脱离十岁小孩的样貌,回归正常,正是十八岁少年模样,说话语调以及行为方式却还像个十岁孩子。 「小风,我们回去了。」找到简风子,安之迫不及待要带他离开幻境,「这都是那女鬼制造的幻境。」 彼时,简风子父亲拉起简风子的手,「小风听话。这是我们简家的荣耀。」说罢提步要走。 简风子一把甩开他父亲的手,「什么狗屁荣耀!关我屁事,我就要玩儿!」 安之感觉奇怪,简风子好像听不见也看不见他一样。他再次大声唤到简风子:「小风!」 ……简风子没对他做出任何反应。 安之上前拉起简风子的手要带他离开,刚伸出手,只见简风子父亲扬起巴掌,似要给他一记耳光。 见状,简风子立马呛白道:「小风是望思台钦定的圣子,世上除瞭望思台圣主,没有任何人可以动我一根头髮,继父你也是。」 安之笑道:「拥有免死金牌了属于是。」 简风子父亲气得不轻,他顺着胸口向他顺气,一面道:「身为望思台圣子,在成年前你必须留下子嗣!你今日不去也得去!没有人能动你是吧?」 说罢,简风子父亲弯腰,拦腰抱起他,脚步吧嗒吧嗒地往前去。 「成年前必须留下子嗣?!」安之听闻简风子父亲方才一番话,脸色直接黑下来,心里的震惊困惑,仿佛灌满水的气球,稍微一刺,便涌出来。 想也没想,他提步跟上二人。 穿过熙熙攘攘的闹市,来到一处静谧安适的古宅前。 一只巨大的石龟坐落古宅门边,雨淋日晒,石龟背上已缺失一角,从断处横截面看,应是一块石碑。类似于石龟驮碑。 安之盯着那石龟陷入沉思。他好像来过这座古宅,望之一股熟悉感扑面而来。思付半晌,他惊道:「这里是宇文明府!」 「我不要!你们再逼我我就离家出走!」简风子仍在拼命挣扎,划动四肢。 他父亲冷哼一声,放下他。 简风子得了机会,拔腿要跑。 不曾想父亲抬臂,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人拖进宅子。 亦步亦趋,安之跟随进去,直逼古宅大堂前。 一入堂前,热闹非凡。 男女老少,满是人。 上厅坐着一排,头髮花白或全白,都是长辈;左侧立着一群中年男女,个个西装礼服;右侧则静立一排成年女人,各式打扮,各式样貌、身材,但都是万里挑一的美人。 简风子到了这里,好似认命了,不吵不闹,安分得很,缓步走到厅堂正中,朝上厅一排老人跪下。 「小风,再过几日便是你是的十岁宴,你知道要做什么吗?」说话的是那排老人中落座正中间的那位。 他手里一根黑褐色木质拐杖,双手交叠,覆在拐杖上。他坐姿端正,气场整肃,可敬而又可怕,应是简家权威人物,一家之长。 安之瞧着老人手里的手杖,以他对材质的了解,立马看出那是金丝楠阴沉木制成,价值连城。 简风子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他们,「可是爷爷,我不想……」 「嗯?」那老人打断他说话,「小风有每日背诵简家家规祖训吗?」 简风子回答:「每日清早背诵。」 安之清楚,这种大家族,不光传统守旧、尊卑有序,规矩还贼多。 老人要求道:「那小风今日当着大家的面背诵给我们听听可好?」 简风子依旧垂首。他嘟着嘴,没回答,犹犹豫豫地不背诵。 老人以杖敲击地面,发出「咚」地一声,随即沉声呵斥道:「长辈说话,你低着头,是没有规矩吗!长辈让你背诵简家家规祖训,你没有听到!?」 简风子忙昂首挺胸,闭眼朗声背诵:「凡简家子嗣需以望思台为荣,不可容他人所轻贱;不可濡染恶习;不可杀生,否则公之于众,遭人唾弃。父母在,不言老,不厌老;不可不善体、不回应高堂念幼之情;不可不留子嗣,以续烟火,承欢养志,否则其心不孝,于消魇池净体……」 安之明白简风子为何一个劲儿地维护简家——家规祖训明确规定到:凡简家子嗣需以望思台为荣,不可容他人所轻贱。 简风子这般嚣张跋扈,也是因这些。 「很好。不可不留子嗣,以续烟火……」老人满意地点头,随即举起手杖,指向右侧那排美女,道:「小风,在她们中挑选一位,做为你的妻子。」 安之诧异,「选妃吶!」 简风子现在虽是少年模样,但从刚才谈话中,安之得知:这是他十岁宴前夕发生的事。 给一位十岁小孩挑未婚妻,未免太着急了吧! -------------------- 第48章 048 梦 三 安之的眼珠随简风子的站起,而往上轻移。 只见简风子缓缓向右转动身体,再以及其缓慢地龟速走向右侧一字排开的女人。看得出他非常不情愿。 第99页 终于行到她们面前,以安之的目光看去,刚成年的简风子比那些女人高上不少,她们应是昂头注视于他。现实却是,她们个个是面带微笑,低头看去。 这画面说不出的诡异。 厅堂瞬间安静下来,没一个人敢出声打扰简风子挑选妻子。 简风子默默无言,打量到每位女人,在她们面前停留一会儿。 从头到尾,他把每位女人都仔细瞧了一遍,却经歷半晌,始终没有作出选择。 那手持金丝楠阴沉木手杖的老人等不及,问道:「小风,她们中间可有你心仪之人?」 安之发出一声嗤笑,道:「我十岁那会儿,谁给我棒棒糖吃,我就喜欢谁。」 果然不出所料,简风子摇头,「没有。」 那老人又问:「那有没有第一眼看上去就比较顺眼舒心的?」 简风子短暂迟疑,点点头。 老人欣喜,「是谁?小风将她牵出来。」 「牵?」安之眉头微蹙,觉得「牵」这个词儿说得不太合理。 那边,简风子已开始动身,安之目光跟随,只见他直直跑出厅堂。 见状,老人撑着手杖站起身,身形不稳,颤颤巍巍。他引颈望去简风子跑出去的方向,急道:「快!快把小风带回来!」 简风子父亲听闻,果断追出去。 十来分钟后,简风子与一位女孩手牵手出现在厅堂外。 二人一路跑来,气喘吁吁。 那女孩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样貌普通,甚至是平平无奇,毫无亮点,不是很漂亮也不是不堪入目。 简风子带着她跨进厅堂,「木禾姐姐就是我觉得顺眼舒心的女孩子。」 老人一拍椅子扶手,唰地站起身,身体气得大颤,抖如筛糠,随即怒斥道:「不孝子孙!」说罢,跌进椅子中。 一大票人立马围上去,乱闹闹地说道: 「族长啊,那木禾一介僕人,品性劣质,资质下等。他居然说自己就喜欢木禾,您看看吧。这孩子打心底里就没想做这望思台圣子,更不想为简家着想。」 「是呀是呀,您看我家那孩子,跟小风同龄,是聪明绝顶,样样都行。您看,要不?」 「你家孩子那是神君下凡,脸先着地,一塌煳涂啊,没我家孩子好。我家孩子才高八斗,长得也漂亮。」 「行了,都散开!」一道较为理智的声音破开嘈杂,但人都聚集一处,找不见是谁发出。 人群应声而散,回归原位。 望去,一女子立在老人身旁。 她留一头齐下巴短髮,发尾一刀切,整整齐齐,髮丝乌黑,笔直地坠在脸颊两侧,很利落。 着装颜色干净朴质,版型简单大方,总体就是一个「帅」,再看脚蹬一双皂色长靴,帅上又点缀了点酷。 不过,看脸也应有三十四、五,又让她多了一层成熟女人的知性、城府。 总之气质独特。大概是无论男女,看到她都会眼前一亮,产生想交流一番的冲动。 「妈妈!」一看见她,简风子便唤道。 女人浅浅望了他一眼,继续道:「圣子由望思台圣主亲自决定,轮不到你们擅自更改!」 「你是简风子的妈妈,为了保住自家在简家的地位,当然会这么说,」人群里飘出幽怨之声。 简风子母亲目视前方,不想浪费口舌,回答那些无理取闹的人,她问到简风子:「小风,你知道什么是喜欢?」 简风子注视着他母亲,点头,道:「几天不见会想她。」 她又问:「几天看不见木禾,你会想她?」 简风子依旧点头。 她继续问:「你会想她什么?」 「……」简风子没作回答。他偏头看向地面,微微蹙眉,好似在思考怎么回答。 趁此,安之目光逡巡在简风子与他母亲之间。 发现简风子长相与他父亲完全不一样,倒是与母亲有个七、八分相似。 「我想她……」简风子缓缓开口,「想她会悄悄带棒棒糖给我!」 大跌眼镜,不过安之早有察觉。 简风子补充道:「她从来不忤逆我,叫我做这做那,还把我照顾的很好。」 他母亲淡道:「木禾是下人,这是她的本分。」 简风子脸一垮,闭上眼睛,朝天嚎啕道:「不管!我对别的下人就没有这种感觉!这肯定是喜欢!肯定!我不管,不管……」 哭闹中,只听啪嗒一声,简家族长掷出手中手杖,不偏不倚地砸中木禾。 鲜血从她的额角涌出,滴落地面。 戛然而止。简风子停止没有一滴眼泪的干嚎,睁开眼睛,送目看去木禾额头上的伤口,凝定一会儿,才不解地发出一声:「咦,你受伤了?」 木禾不吭声,低头缩身,耸动肩膀,默默哭泣。按她的地位,她不敢吭声。 「木禾!」简家族长乍然清叱一声。 木禾肩膀一瑟缩,低低地哼道:「是——」 简家族长命令道:「你心里到底有没有小风?他应该怎么做!?」 木禾得了命令,怯生生地转身看向简风子,吸着鼻子,哭腔道:「木禾一介布衣,担不起少爷的喜欢——」 安之知道木禾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求简风子放了她。她只是位下人罢了,担不起简风子的喜欢,无论这喜欢是真是假。 第100页 木禾此言一出,厅堂渐渐无人敢语,静谧一片,所有人都在等简风子的回答。 听闻,简风子原地呆怔住。半晌,他呜咽道:「那、那好吧……可是木禾姐姐……我会永远喜欢你的……」 「木禾,你下去吧。」简风子母亲催木禾离开。 木禾应声退场。 简风子恋恋不捨,脑袋追随木禾,待木禾身影彻底淡出视野,他竟憋起嘴,流下了眼泪。 两行清泪顺脸颊流下,蓄在下巴,他抬臂一把擦去,才回正脑袋,面对别人。 看简风子反应,倒像是真的喜欢木禾。 此后,简风子母亲说道:「小风,你犯错没有人敢让你承担错误,而是身边人代偿。」 说完,便是硬要简风子在右侧那一排女人中选出一位做妻子。 简风子又哭又闹,死活不愿意,最后只换来母亲一句:「触犯简家家规祖训,不续简家烟火,其心不孝,应于消魇池下净体三天。」 安之跟着简风子来到消魇池。 简家后山静谧无人,很少或是几乎没有人迹踏足。 这山有个奇怪之处——没有四季之分。居然能看见盛夏紫薇与隆冬腊梅一同盛开的景象。 满山杉树、红枫,没有人为干扰,生长得野蛮而肆意。 山中一抹瀑布,并不壮观蓬勃,小小一道,雪白秀丽。 瀑布下一汪清池,便是消魇池了。 池边一圈青岩,青岩旁,山白竹茂密,紫薇花花团锦簇。 泡在池中,可仰于青岩上,望青天流云远逝消散,星辰皎月光华灿然,紫薇花落英缤纷,百无聊赖的远眺中很显闲静。 这三天,安之只看见简风子脱光了,只剩一条裤衩子,站在瀑布下沖凉,一冲沖一天,从早到晚,不吃不喝,一动不动。 瀑布小巧,可从高处打下,冲力可不会减小。 水柱一泻而下,打在简风子身上,溅出白花花的水沫。 安之看着大人模样的简风子,尚有些隐隐担心,想着这是他十岁时的幻境,那么他便是在十岁时就受了这些。他感慨道:「也怪可怜的。」 他寻思也泡泡池子,松松沈渊这副千百年的一把老骨头。 说干就干,他捲起裤管,伸腿进消魇池,「特么!」一个激灵冒上,他下意识蹦出一句「国粹」,赶快把腿提上来。 山中虽无四季,消魇池水却冰冷彻骨。 安之一面搓揉着被冻得没知觉的小腿,一面眺望到瀑布下的简风子,心想消魇池水这么冷,那瀑布下一定也一样。 如此,蹙眉,更担心简风子了。 安之坐在青岩上,专心致志地搓动腿。 半晌,那条腿终于有了知觉。 他放下裤子,站起身,准备转身跳下青岩,去瀑布边看看简风子。 刚一转头,忽见一道黑紫色身影。 「握命!」安之大喊一声。 四周并无握命风雷电掣而来的动静。 安之低声疑道:「怎么会?」 「这是梦境,而梦的内容由我造。」说着,那只女鬼忽然出现在安之身边。她的手中怦然出现一把白羽羽扇。 「握命!」安之认得羽扇。 但看女鬼那双摆弄握命的手十分灵巧,他奇道:「我不是切下你的那只手了吗?」 话音刚落,握命又从魂灵手中消失,如烟雾消散天地那般。女鬼道:「梦魇虚幻,我亦无实体。」说罢,她化为一缕紫烟,缭绕在安之身边。 安之驱赶她还来不及,当下便划动四肢,试图驱散。 「我们不是合作得很好吗?」女鬼的声音如她现在的化象般,如雾般缥缈。 安之嫌弃地说:「谁跟你合作了!」 「你是棋手,而我是你的棋子,这不正是合作吗?」说着,女鬼朗声笑了笑。 安之只见紫烟铺天盖地而来,唿吸间包裹全身。 …… 温言守在安之与居狼身边。 二人皆是闭眼沉睡,却眉头紧蹙,表情十分痛苦,好似在经歷巨大的苦难。 温言手拿水果刀削苹果,说道:「安之,我提醒过你了,想要快速通关,就要经歷十分难熬的痛苦。」 说着,放下刀,拿起削好皮的苹果,亮出皓齿,一口咬上去。他嚼着清甜多汁的苹果肉,嘴里含煳地说:「可不要怪我啊……」 -------------------- 第49章 049 梦 四 从混沌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 山中虫鸣不断。 今天十五,月亮圆而亮,清辉洒下,月明如昼,将世界照得亮堂。 「咔嚓喀嚓」——声音从脚下传来,安之低头看去,自己正行走在厚厚一层枯树叶上。 「亲爱的。」 忽听一道娇滴滴的女生,他控制不住地转过头看去。 一位面如银盘,樱桃小口的女人映入眼帘。 她主动挽起安之的手,倚在他手臂上,说道:「我们当真要在山上?」 她是谁? 山上什么? 安之茫然。 「放心,不会委屈了你。」安之开口,发出的声音却不是自己的。正是疑惑不解,自己又开口道:「前面便是了。」 说罢,转目看去。 消魇池,简风子还在瀑布下冲着水。 二人手携手,越走越近,直到从简风子面前走过,再直直往消魇池旁的木屋走去。 第101页 那木屋是简家后山上唯一一栋建筑,简风子在山上这几日,日日住在里面。 瀑布的水流声越来越远,直到听不见。 「他会跟上来吗?」女人问道。 安之张开嘴,回答她:「会的,一定会。」 女人怀疑,「你这么肯定?」 「简家后山不会有除简家外的人踏足。」安之已经放弃控制自己不去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小风看见我们两个外人,一定会追上来。」 话音刚落,林间忽起一阵爽风,树海摇动,发出婆娑之音。 安之轻扬嘴角,勾起一个似有若无的弧度,低声道:「他来了——」 两人静声不再语,双双走进木屋。 门一关,只见那女人怦然化为一把扫帚,靠立于门边。 扫帚精! 安之算是大开眼界了。 他对扫帚精叮嘱道:「好好呆着,不要言语,误我大事。事成之后,我定助你成人。」说罢,化为一团紫烟,缓缓上升,飘至屋顶。 安之盯着这团烟雾,恍然大悟——自己是与那女鬼「感同身受」了。 几个唿吸之间,忽闻吱嘎一声,看去,木屋大门已推开一条细缝,明朗的月光细细地洒下一道在地。 从细缝向外仔细看去,简风子在屋外,探头探脑,往里偷看,就是不推门进来。 凝视着他,女鬼的嘴角勾出一道明显的弧度,会心一笑。 安之感觉到他对简风子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想法,像猫捉老鼠。 猫捉到老鼠后总要戏耍一阵的,是欲擒故纵、玩弄于股掌、看待玩具的玩味,更多是摧毁,但又夹杂些别样想法,有些像是……喜欢。 这只女鬼对简风子的想法很矛盾。 想到这件诡异的事发生在简风子十岁的时候,安之不寒而慄:小风小小年纪就要被女鬼惦记。可怕。 山中夜晚寂静幽深。 忽然,啪的一声清脆声响,那扫帚精倒落地面。 突如其来,安之吓了一跳,简风子同样。门外,他瑟缩一下,后退两步。 女鬼又分出一缕裊裊紫烟,绕上门把手,缓缓拉开。 开门之后,简风子见到门中情形,惊吓得跌坐地面,大张嘴巴,双眼圆瞪,脸色煞白,一滴冷汗从额角流下。 那女鬼飘下屋顶,直往简风子眉心钻去。 经过一阵天旋地转,安之视线重新清朗,他同简风子一样,朝屋里看去,跳入眼帘的却是一团烂肉! 从染血的衣物来看,是那扫把精的尸体! 原来那女鬼给简风子用了幻术,让他看到这并没有发生的血肉模煳的一幕。 幻境中,女鬼已幻化出实体,飘至简风子面前,伸出纤细而指甲尖锐的手,勾起他的下巴,使他昂头看向自己。 从简风子清澈的眼眸里,安之看到女鬼的模样。 英英玉立,紫裘狐袄披身,穿着雍容华贵,从这举止看,却并不大方得体,一举一动皆是妩媚与风情。 仍是那张狐狸面具,遮去上半张脸,只有一张精緻的红唇、一副小巧秀气,线条利落而干净的尖尖下巴。 安之觉得这女鬼长得漂亮英气,嗓音却不男不女,更像个男人。 「怕吗?」女鬼问到简风子。 简风子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才缓缓地点头。 听闻,女鬼「呵呵」笑了两声,才道:「是我要的反应。」她又问道:「知道在十岁宴的那晚会发生什么吗?」 简风子依然凝视着他摇头。 女鬼弯下腰,仔细观察到简风子的脸。片刻后,红唇勾起,会心一笑,直起身子,有些小孩子气地说:「回去好好问你的长辈,在十岁宴后梦见了什么。另外,你是我的,不许去望思台圣主哪儿!」说完,抽回手,转身要走。 「少爷!——少爷!——」幻境中忽然有其他声音出现。 女鬼低声喃喃道:「有人来了……小风该醒了……」 说完,又是一阵扭曲感袭去安之。他发誓,他真的不能再承受一次了,不然出了幻境,保证呕吐不止。此刻,他的胸腔中有一团东西堵着,上不来下不去,简直折磨。 「少爷!——少爷!?——醒醒啊少爷!——」 安之仍然是那团紫烟,悬于屋顶,俯看木屋内发生的一切。 木屋外天光大亮,林中鸟雀跃地鸣叫,此起彼伏。 屋内却是一塌煳涂,鲜血满地,好似昨晚幻境中那场血腥事是真实发生。可环顾一圈,并无尸体,唯一的人也是正躺在血泊中的简风子。 他正在安睡中,衣物完整,只沾染鲜血,衣服被染得鲜红。 「少爷!少爷!」下人早已推门而入,跪在简风子身边,试图将人唤醒,「今日十岁宴,简家与全昂琉的百姓都已经在外等少爷了——现在已经中午了呀,为什么还昏睡不醒?——」简风子半天唤不醒,他已经要急哭了,声音哽咽。 安之奇怪:女鬼已经退出幻境,按理说简风子也很快就醒了才对。难道是她还安排要发生什么,所以不能让他现在清醒过来? 果不其然,那拄着金丝楠阴沉木的老人破门而入,一见眼前场景,当即气昏过去。 好在有人陪同,他们接下老人倒下的身体,并无让他摔倒在地。 万幸中的不幸,那些人嗅到空气中的血腥味,目光纷纷投向木屋内。 第102页 这时,简风子毫无徵兆地醒来。他坐起身子,揉揉眼睛,看向人群,茫然地发出一声:「发生什么了?」 见简风子坐在血泊中,满脸血渍,像在血池泡过。 见之,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望思台圣子破戒杀生啦!!——」 「简风子破戒后,应该选谁当选望思台圣子?」 说话间隙,一道湛蓝色身影拨开人群,只听简风子父亲把步子踩得蹬蹬蹬直响,疾步朝简风子冲来,几乎眨眼间便走到他面前。 安之知道,简风子少不了一顿毒打。那种蹬蹬直响的脚步声只有在人异常愤怒且焦躁的时候才能走出,他儿时就在父亲脚下听到过,之后便是一顿「竹笋炒肉丝」伺候。 只见简风子父亲将满身血污的简风子一把抱起,拦腰扛在肩上,快步冲出木屋,不知去向。 安之心道,这只女鬼设这么大一个局,不跟去看看? 正是想不通的时候,女鬼噗嗤一笑,道:「好玩。玩具换了又换,果然还是他合我乐趣。」 语毕,安之与女鬼分离。 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后续,便回到简家本宅。 简风子被父亲抱回去后,父亲并没有责怪训斥他,毕竟以简风子的身份,身为父亲的他也不敢指责,反倒叫下人帮他清洗身体血污,换了件干净衣服,而后去到简家厅堂。 可不待他走进,便已经听见母亲悽惨的叫声。 「妈妈!」他大喊一声,提步冲进堂内。 只见母亲被绑在长凳上,两旁各站一下人,他们手持木棍,足有一根成熟甘蔗粗细,此起彼伏,一棍一棍地落在母亲身上,打得啪啪直响。 简风子一面往里跑,眼泪一面迎风落下,一颗一颗,斗大的,沿路砸落地面。 不顾棍棒危险,他直直冲进不断下落的棍棒下。 见状,一旁观刑的老人,大喝一声:「停!」 持棍人应声停下动作。 母亲的衣物被鲜血染得斑驳,黏在身上,整个背后血肉模煳。 见状,简风子「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他母亲咬牙转过头,咳嗽两声,清理堵在喉咙的血污,哑声道:「以后你不能再轻易犯错……」 简风子哭得身体一梗一梗的,抽咽道:「任、任何人都、都可以……就不能、能是母亲……代偿……」 一旁观刑的老人说道:「圣子没有娶妻前,犯错一律由母亲承担,娶妻后,一律由妻子承担。这是简家传统。」 简风子下颌往前一抻,气道:「我不要!」 「不要?不要不行。」老人又道:「你生来是圣子,责怪不得。」 「那我不当了!——!」简风子一抹眼泪,大声地打断老人说话。 老人冷声道:「由不得你!」 简风子气得话不会说了,只重复地吼道:「我就不要!」 「小风!」简风子母亲怒斥一声。 她的话未说完,忽地从门外抛进一只扫帚。 扫帚砰地一声砸地,鲜血应声摔出,四溅在地面一大滩。 紧接着,堂外有人大声喊道:「简风子杀生!这望思台圣子也该换换人了吧!」 泪水煳得眼前模煳,简风子抬手揉了揉眼睛,应声看去,那喊话的人是家族中一直期寄他地位的女人。 「换就换,反正我也不想要。」他应承女人的话。 老人出声主持局面,问到女人:「你有证据?」 女人趾高气扬地走进厅堂,似乎志在必得。她停步于扫帚前,弯腰捡起,用力扒开扫帚的竹条,「这里面就是证据。」说着,她向老人展示。 只见扫帚里包着一颗人头! 不可直视。老人阖上双眼,倒吸一口凉气,挥手让女人拿开扫帚。 女人睨到简风子,冷笑一声,唤出下人,将扫帚交于他们,再吩咐退至一边。 她问到老人:「可是证据确凿?」 老人顿了顿,反问道:「如何证明那扫帚里的人头是简风子塞在里面?又恰好是他杀的?」 本以为老人会直接撤了简风子的圣子之位,没成想并没有。这不是女人想要的回答,她脸色稍一冷,回道:「今早族长去后山木屋找他,推门后见他睡在血泊中,这扫帚就躺在他身边。后山是禁地,没族长许可,任何人一概不得进入,早些天小风被罚在后山消魇池净体,那后山只他一人,不是他还能是谁?」 老人道:「望思台没叫换下小风,便是没人能替换他。」 老人犯难,又低声问到简风子,给了一个台阶,「小风,这扫帚里的人是你杀的吗?你才十岁啊。」 见母亲被打得身无完肤,他气道:「是啊,是我。」 女人抓住把柄,「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是典皇对简家提的家训。简风子承认杀了人,一命抵一命,是不是也该有人代望思台圣子偿之?」 「这是什么规定!」安之怒吼道,「为什么要他人代偿!?」 话音刚落,原本望着别打的母亲嚎啕大哭的简风子立即停下了嘴。他毫无徵兆地从幻镜里清醒过来,失魂落魄地向安之走近,「母亲自那天就离我而去了……就在我眼前,活生生被……」 他眼眶湿润,饱含热泪,却始终克制着情绪,让眼泪不落下。 代为偿之——不懂其含义之前,定会无意识伤害到他人,而要懂得,定是害到在意之人后,刻骨铭心。 第103页 在那之后,之前种种潮水般涌来,心中堤坝不坚牢,决堤只在一瞬。 简风子肯定是熬了过去,他现在这么倨傲,更像是懂得后的无力妥协。 眨眼间,简风子神态大变。 他表情淡然,一点儿不具傲气,与小孩子气,反倒显出些成熟落魄。 见此,安之有些心疼他。他应是懂得很多的,可只能接受。 安之想安慰他:「小风……」 话还没说出口,女鬼的声音再次传入耳朵,「虽是望思台圣子,却只能一再地伤害身边的人,代为偿之。如此,你还要去望思台,当这个圣子吗?」 简风子犹豫一刻,「这就是身为简家人的命,也是我的命。」 女鬼道:「我来帮你。」说着,一缕紫烟飘到简风子面前,「不要去望思台见那个圣主,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闻言,简风子缓缓抬臂,去触摸紫烟。 「不行!」安之阻止,「她真要帮你就不会将一切嫁祸给你,让你母亲……」 女鬼厉声打断安之,「我在帮小风看清事实!这些人必要牺牲!」 「我明明听见你说小风是你的玩物!」安之缓和了语调,对简风子说:「小风,当年自你进屋那一刻起,就已经陷入这女鬼制造的梦境。」 简风子淡道,「我只是想把她从烟雾中拉出来,封印回简松箱。」 「哦,哦。」安之尴尬地抹把脸。 「你要把我封印回简松箱?」女鬼喃喃道:「三世了——小风,明明是你说要生生世世陪着我的,为何你不记得曾经说的话了?——」 安之道:「前世今生,他们已经不是一个人了,是你太执着。」 他刚说完,整个梦境坍塌。 床上,安之勐地睁开双眼。 -------------------- 第50章 050 入世寻真 梦中虽已经歷太多,可他们依然在游轮上。 黑夜把月亮衬得异常明亮,游轮在望不到边的东海海面航行,向昂流湾驶去。 只听耳边有个声音在声声唤着安之,而他置身于幻境中,听得不真切,声音颓唐地摇盪在脑袋上空,听得脑瓜疼。 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声振屋瓦。一会儿,忽觉大地一阵震颤,眼前所有顷刻间坍塌。 安之身体勐地瑟缩一下,睁开双眼,没待看清身处何处,胃里翻江倒海,酸水直往嘴里冒。 忍不住了,他翻过身体,把头伸出床外。彼时,一个人默契地拉过一旁的垃圾桶,推到他面前。他朝里好一阵「泄洪」。 可肚里没「进货」,自然也倒不出「货」来。安之干呕一阵,除了吐出点酸水,再无其它。 「凭床一吐」,人舒坦不少,他趴在床边大喘着气,忽地伸来一只白皙纤长的手,并递来一张纸。 此举不言而喻,安之道声谢,接过纸。 正在擦拭嘴巴,忽闻那人问道:「怎么吐了?」 擦完,安之把纸扔进垃圾桶,才回答道:「那女鬼劲儿折腾我。」说罢胃气上逆,打了个呃逆。 听闻,那人浅浅地「哦」了一声。 彼时,安之翻过身,仰面躺回床上,只见一道赤红色身影。 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诧异而无措地盯着那人,大喊一声:「赤子厄!」 赤子厄轻轻点头,淡淡地说:「是我。」 先不管赤子厄怎么知道安之在这里,他先拒绝赤子厄,「我不会跟你回赤水。我家不在那里。」说着,耳朵一痛,龇牙咧嘴地喊道:「痛痛痛痛痛!撒、撒手!」 赤子厄揪着安之耳朵,硬生生拽着他下床。 「别扯坏咯人家耳朵。」忽听温言帮腔安之。 赤子厄怒目瞪到他。 他若无其事地静立一旁。 赤子厄问:「你这么关心这小子。你们认识?」 温言道:「切,虽说他长的一塌煳涂,但奈何我们从小玩到大,我肯定得帮这点儿。」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像好话,但碍于再迟疑一会儿,恐耳朵不保,安之忙附和到温言:「对对对,我跟温言从小到大穿一条裤子……」 赤子厄愠怒,「不疼不长记性!」说着,松手。 安之忙躲开,在床角落里抱膝坐着,摸着耳朵直哼哼:「这下知道疼了,长!一定长记性!」 听闻,赤子厄顿住身形,看到角落里蹲着的安之。他长嘆口气,严肃地说:「回云台阁吧。」 安之不愿,「可是……」 「可是什么!?」赤子厄打断他,「不管你记不记得叮嘱容家姑娘的话,我是定要遵照你的话带你走的。」 如果只是在云台阁小聚,安之倒不是特别排斥跟赤子厄回去,若永远待在云台阁,他不愿意,他还想回家。他道:「我记得。」 赤子厄诧异,反问道:「那还拒绝跟我回去?你以前若是听了我的劝,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跟我回了云台阁暂居,静待时机而动,也不会落得那下场。」 安之道:「既然以前我都没与你回云台阁,现在更不会了。我还是我。」 赤子厄问:「与容家姑娘说那些话的不是你?」 「是我……」安之顿了顿,才道:「与那时比,我又改变主意了嘛……」 赤子厄嗤笑一声,「我还是我,这可是你刚才说的,现在又变了说辞了?」 第104页 安之脸颊一红,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我想回家……」 赤子厄恨然转身,负手而立,望着玉窗,回忆道:「顷刻沧海桑田,眨眼白驹过隙,我不管你为了什么,在我这儿,我定要你留着命——」 自赤子厄在辞叶为他讲解关于法度与权力后,安之就知道他学识渊博,是位可尊可敬的长辈,他的话满满的都是经验与阅歷,那是他走过的来时路,是真的为沈渊好才这般归劝。 可安之没赤子厄活得年岁之长,与他相比,他的人生到目前为止只有短短的二十六年,小巫见大巫。 而有些事,光劝没有用,只有经歷了才明白那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意思。 的确。安之已经经歷过沈渊的遭遇了,可是他要回家呀,怎么能与赤子厄一起回云台阁呢。 他只能入局,将局面搅动,找到证据,帮沈渊昭雪。如此,他才能回家。 安之道:「真相要自己找,等,永远不可能等到。」 说着,他对一旁的温言使了个眼色,寻求帮助,「是吧,温言?」 温言接到暗示,出声帮衬安之,道:「说得没错。」 赤子厄手指挨个指过温言、安之,双眼从他们脸上扫视一圈,一时气不打一处来,「是我错了不成!?」 见赤子厄气急败坏的样子,安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又快速敛色正经起来,「一动不如一静,保命要紧嘛。可若那人有意找我,又大权在握,无事不知,那纹丝不动地躲在一个地方就等于送死。」 说相声似的,安之是逗哏,温言是捧哏。温言跳起来,附和道:「那肯定不兴干等着!」 赤子厄眉头微蹙,有些动摇了决心。 安之趁热打铁说:「赤子厄,那幕后之手可是玉山殿的婖妙娘娘。我真的能逃过她的法眼,安安心心地待在云台阁?」 温言一再附和安之:「不可能的嘛。」 「要说也是。」赤子厄捏住下巴,考虑一会儿,才答应下来,「那好。我陪你小子入世寻真。」 安之满意地点点头,暗自向温言竖起大拇指,夸他配合得好。 话说回来,自己是出了辞叶树林,偶遇简风子,才临时改变了行程,去往昂琉海湾,赤子厄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安之问:「赤子厄,你怎么知道我在昂琉湾?」 赤子厄短暂指了指温言,说道:「姻缘神千里传音。我还奇怪你什么时候跟他同流合污了?他可是出名的变态,最喜窥私……」 温言打断他,「这可不兴说啊!」 遥记刚入游戏时,安之在辞叶镇正在为怎么通关而烦恼,温言突然现身,告诉自己他随他入了游戏,帮他通关,还告诉他联繫方式,说在游戏寻了个姻缘神噹噹。 想着,安之损到温言:「你看看你……哎呀,真变态!」 说着他把温言拉到房间一角,低声问道:「干嘛故意把赤子厄寻来?」 温言道:「一开始我就说过,居狼不是好人,他接近你,是有他要达成的目的。为了让他知难而退,我只能把赤子厄找来。」 安之追问:「居狼有什么目的?怎么不是好人?这几日的相处,我觉得他对我很好。我也知道他就是汪盼,他全都给我坦白了。」 温言道:「他是对沈渊好。他要是知道这副躯体的魂魄是你,他还会这么关心吗?」 「会的。」安之坚定地说:「他知道我是谁。」 「总之居狼没有与你全部坦白。他真是对你好,怎么会不敢跟你说明?」温言道。 安之一再追问,「到底是什么?」 温言道:「记得吗?你出差去s城的前一天,我送了你一本书,书里有句话我做了标记。」 「是有这回事儿。」安之为难地说:「我看是看了,但是发生的事太多,忘了。」 温言无奈地嘆口气,「那就算了。你听我的,离居狼远点。」 安之纠缠下去,「你就……」 「啧!」温言咂舌,白眼一翻,改成威胁道:「要不要我拿跟锄头给你去刨根问底?总之你离他远点,不然有你后悔的!」 安之实在不明白温言的话中之意,正想深问,究其原因,忽地从门外蹦进来一个人。 简风子跨进门,笑得满面春风,一落座,二郎腿架起,噼面说道:「安之!我得好好谢谢你!」 安之知晓简风子在说梦境里的事,笑道:「女鬼地事也是我们惹出来的。」 简风子一脸傲然,不知愁滋味,好似不记得梦境中发生的一切,说道:「无论如何,等我们到了昂流,简家都要设宴答谢你。」 银髮从肩头滑落,安之看了眼髮丝,心想:要是被简家人看出来我的身份,岂不麻烦了。 他笑着推辞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我们还要去尚池城与朋友汇合,就不参加你们的宴会了。」 简风子却道:「正好,我们一起去。我今年刚满十八,也要去尚池城。」 安之本想拒绝,温言却一把拉过他,小声说道:「你去赴宴,能挖掘隐藏剧情;跟他简风子一起去尚池城,能钓出大鱼。能把住那条大鱼,不出半个月时间,我们就能完成游戏任务回家。」 此话一出,安之横竖都要赴宴,与简风子绑定一段时间。 第105页 安之问:「被简家看出我的端倪怎么办?」 温言道:「把脸遮起来不就……」 「哎!」一道声音忽然出现在两人背后。以为是简风子听到了他们的话,他们皆是吓得肩膀一抖。回头看去,却是赤子厄。 他一身红衣,容貌冷俊,非常的美,说道:「我都听到了。小子你放心去,我保证叫简家人看不出端倪来。」 有他这句话,安之放下心来,答应简风子前去简家的答谢宴会。 -------------------- 第51章 051 女神娘娘 午夜,游轮靠岸。 安之从游轮的玻璃原窗向外看去。 岸边灯火通明,一条蜿蜒的火龙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听闻简风子今夜回来,简家上下男女老少全数出动,打着电灯在昂琉简家自家的码头等候迎接。 「我滴乖乖!」安之嘆道:「这阵仗也太大了,大半夜不睡觉全跑来迎接你!——」 简风子下巴向上一抬,一脸骄傲,「我先下去等你们。」 「哦哦。」安之目送简风子离开游轮,转而问到赤子厄:「快快快,你说不会让我被简家人认出来。」 「这好办。」赤子厄一脸轻松,默念口诀。 …… 简风子下了游轮,恭敬地朝简家长辈抱手一揖,随后拿出简松箱,向他们解释到这一路发生的事。 简家自来不允许不干不净、来歷不明的人进入简家。简风子向他们报告此行带回来几人,「此行我共结交了四人。赤水水君赤子厄、姻缘神温言、居狼和安之。赤水水君与姻缘神自是不用说,居狼、安之皆是德行端正之人,且与两位神君相识,两位神君已帮我们验证过了,他们的来歷定是十分干净,毋庸置疑。」 听闻,长辈才同意了设答谢宴。 海风相较天地间其它的风,更为凉爽。 他们在码头吹了半天海风,迟迟不见四人出现。 「哼!」简风子记忆里那位拄着金丝楠乌木的老者冷哼一声,愠怒道:「也不过泛泛之辈,竟让我简家在此等候多时!」 简风子为他们解释道:「居狼为了收復女鬼与安之一同入梦,尚未醒来。怎么说他们也是我的恩人,多等些时间不碍事的。」 面对那位长者,他再不傲然处事,语气与态度都变得恭敬拘谨起来。 老者又发出一声冷哼,阴阳怪气地说:「若不是他们无缘无故对你动手,又怎么会将简松箱打开,放出那只女鬼?帮你是他们分内的事,简家设不设答谢宴都可以,我邀他们入宴,不过是给他们一个面子,他们却这般没有礼数!」 说罢,拄着乌木杖就要回简家。 简家众人以老者为首,纷纷转身,跟随着他要离开。 忽地,众人身后响起赤子厄的声音,「是谁给简家这么大的本事,本神君都不放在眼里?」 老者半点不将赤子厄放在眼里,「不都听到是谁说的了嘛,还需问?」说着,缓缓转过身去。 其余简家之人十分识趣地向后退让,让出一条道。 道路两端,一端是搀扶着老者的简风子、老者;另一端是安之众人。 简风子知道老者的话过于傲慢,简直是除瞭望思台圣主与简家,其它都不放在眼里。 凡简家子嗣需以望思台为荣,不可容他人所轻贱——出于简家家规的约束,以及他犯错却叫他人代偿的经歷,他不敢忤逆老者。 可就让安之他们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吗? 不。 「他们可能是因为什么事耽搁了吧。」简风子向老者求情,「小风早已在船上就告知他们简家要设答谢宴。他们本想推辞,是我一再邀请才答应。若不问原由就让他们离开,不太妥当啊。」 说着,他正要趁热打铁问问安之因何原因耽误这么长时间。 抬头望去,却见温言、赤子厄中间站着一位高挑女子。 那女子身着青衣,一头银白髮丝,额间一点娇俏的硃砂痣,肩上还扛着昏睡不醒的居狼。 实在是位大力女子。 耽搁怎么长时间,全在赤子厄说的办法就是把安之变成一位女子。安之连连拒绝,劝说好长一段时间,赤子厄才退而求其次,只将他打扮成女子。 他们即将下船,却迟迟不见居狼现身,安之便去找他,发现他依然在沉睡中。 可赤子厄瞧见他,便是怒喝一声:「畜生!」,就要上前去揍他。 安之联合温言又是好一阵劝阻。 又跟赤子厄解释一番——此次在简家,不要叫沈渊这个名字,要叫安之,或者无咎。 这才叫简家上下在海风中吹了老半天时间。 简风子望着安之打扮成的女子,惊奇地说道:「双花庙里的……女神娘娘!?」 听闻,安之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得尴尬地抹把脸。 简风子扫过四人的脸,奇道:「安之呢?」 往上掂了掂扛在肩上的居狼,安之带着其余人向简风子走近,「我就是。」 他故意压低了嗓子,用漂亮女子的样貌,发出厚重的男音。 听闻,在场所有人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简风子与老者的身体也惊骇地往后一退。 简风子紧盯着安之的脸,奇道:「你……你果然是个女的?!」 「我呸!大老爷们看不出来?!」安之立马怼回去。 第106页 长这么大,他只听闻别人说他阳光帅气,从没听过他是女人的这种言论。 「可你……」简风子上下打量他一番,欲言又止。 温言上前一步,与安之说起悄悄话:「你就暂时承认了嘛——」 「岂有此理!」安之瞪到他。 温言又立马补充道:「要不然就露馅啦——」 思量一会儿,安之一咬牙,正准备承认自己是个女子,简风子却道:「哦,我知道了——都说神无性别男女之分,而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像双花庙里那尊桃花女神,所以你就是那女神娘娘对不对?」 安之犹豫着要不要顺势接下简风子的话。一旁,温言却代他答道:「对对对,他就是双花庙里那尊女神。我们同是掌管人间男女姻缘的神明,所以我们才认识。」 简风子一脸明朗,「哦」了一声,转而劝到老者,「我们昂琉湾双花庙的女神娘娘现身,将其赶走,实在不妥,让昂琉人知晓,恐怕会遭到指责。」 咚!——老者用力地将拐杖敲击地面,毅然决然地离开,「简家何等尊贵,受人敬仰,岂会怕她!」 闻言,赤子厄气不打一处来,「你们简家有多荣耀啊?不过是……」 安之拉住他,「算了吧,有啥好气的,本来也没想吃他简家一口答谢宴的饭菜。正好,我们回头去尚池城找谖竹夏欢。」 说完,心道:没这简家我也可以钓出那条大鱼,快快回家。 简家一大票人与安之四人背道而驰。 走着走着,越走越远。 忽然,从简家分出一男一女,直直地奔向安之。 他们伸手,紧紧抓住安之的衣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苦苦求求道:「昂琉湾洞娘再现,还求各位神明救救我家女儿!」 听闻,安之立即回头将他们扶起,「快起来。」 只听那位担心女儿的简夫人哭道:「昂琉已有两位女儿家遇害,分别失去了左右手臂,我家女儿是第三位!」 「你们!……」简家那位老者远远地朝夫妻二人呵斥道,「你们把简家的颜面放在什么地方!竟然跪下来求他们!」 简夫人好言向老者说道:「简家也不过都是些凡人。如今出事,遇上妖邪,你叫我不求他们,又该求谁呢?」 老者气得浑身发抖,「好,好……从今以后,你们就不是简家人,再不得踏入简家半步!」说罢,由简风子搀扶着离开了。 「哎——」简夫人长嘆一口气,「简家也是痴啊——与痴人来往,反受其害。离了好,离了也罢——」 「小子,不出三天,我定全数收復了妖邪。误不了几天事。」赤子厄自信满满,拍着胸脯,打着包票。 安之自是不会怀疑万万年神君的能力,可……他不想多管闲事。 见安之犹犹豫豫,简夫人立马说道:「双花庙中有好些壁画,画得全是女神您与另一位神君带着孩子游歷昂琉的事。」 「带着孩子?」安之疑惑,偏过头小声问温言:「你确定沈渊是男的?」 温言蹙眉,「是男是女,你不比我清楚。」 安之道:「那是他们弄错了?」 见安之犹犹豫豫,还漠不关心地于温言说悄悄话,赤子厄不高兴了,「沈渊!你怎么能变得这么冷漠无情!」 「我……」安之语塞。看着赤子厄愤怒又期待的眼神,毅然决然地说:「我不喜欢做好人,也不喜欢做坏人。你刚才还教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现在学会不多管闲事,明哲保身了,你怎么还不高兴了呢。」 赤子厄:「此墙不危。」 安之怼道:「墙还没倒,你确定不危险?」 赤子厄眯了眯眼睛,眼底的怒火喷薄而出。他沉声说道:「我不许你这样堕落。」 安之摇头,「这不叫堕……」 话还没说完,赤子厄祭出拴在腰间的打青鞭,一把捞过安之肩上的居狼,眨眼将他捆了起来,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了他的哑穴。 转身,赤子厄笑脸盈盈地答应了夫妻两人的请求,「我们会帮忙的。」 -------------------- 第52章 052 双花庙 一 待去到那对夫妻的宅邸,赤子厄对简夫人道:「我已有对策,还请夫人准备一套喜服到我房间来。」 简夫人道:「洞娘一事发生前,我家女儿就已经有了心上人,两家都备好了成亲要的东西。」说着,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长嘆一口气,「现成的喜服,我这就去取。」 简夫人刚离开,温言打着哈欠,告诉安之一句:「我去补眠。」,就伸着懒腰回到那间为他们安排的卧房里去。 温言居然不管他! 安之瞪大双眼,望着他的背影,嘴巴里嗯嗯呜呜地发出一串含煳不清的声音。 无奈。 温言摆摆手。真走了。 赤子厄将昏睡的居狼放回床上,随便抓起被褥就往他身上一扬。 他的头在被褥下,脚却露在外面。 赤子厄全当没看见,拍拍手上的灰。 与简家纠缠一晚,现下东方既白。 忽然,他们的卧房外发出一串撬门声。 安之被绑,赤子厄没有动身去开门,跟着,大门却自己打开,只见一位年轻的姑娘出现在门口。 她刚出现,迎面扑来一股异香,仿佛立马让人置身灼灼桃林。 第107页 她带着扫帚、簸箕、抹布……一系列打扫工具,一进门便开始打扫卫生。 安之心道原来是保洁。 他环顾四周,看到这里干净整洁,地板光滑得能倒影出完整的人脸。 这里已经很干净了。 同为打工人,安之本想提醒那姑娘,但是被赤子厄点了哑穴,压根说不了话。 彼时,简夫人一边跑进来,一边唤:「娇娇啊……娇娇……」 那姑娘充耳不闻,嘴带微笑,眼神清亮,身在忙碌打扫卫生,却一脸幸福,嘴里哼着小曲。 声音悦耳,曲子动听。 看样子,最近在她身边恐怕发生了什么好事。 简夫人跑了进来,一把拉过做保洁的姑娘到身侧,说:「不好意思,她就是娇娇,是我们的女儿。她有家里房门的钥匙,自己从外面打开门进来了。多有叨扰,还请谅解啊。」 闻言,安之重新打量到简娇娇。 她面如桃花,芳龄才似二十三四。 简夫人长嘆冷气,「落花洞娘,貌如桃花,眼若星辰,声似银铃,体带异香。如今,娇娇已经病入膏肓。」 安之心中泛出阵阵哀恸。 「夫人,」门外忽然响起下人的声音,「喜服。」 「二位神君,待我取一下衣服就来。」简夫人转身去拿衣服。 「不用了。」赤子厄飞速翻腕,指向那下人手中的喜服,轻轻一勾手指。 立马,一件大红色衣袍应「召唤」,飞入他的手臂。 安之送目看去那件对半挂在赤子厄手臂上的红色长袍,不明所以:他要喜服做什么? 「洞神看中的女人都会在不久后成为娇娇那副样子,嘴里哼着曲子,一脸幸福,一刻不停地操劳家务,非常贤惠,直到体带异香,她们便离死亡不远了。」赤子厄转身,抖开喜服,在安之身上比划,「他们会赶在洞娘死前,将她们四肢绑起,嫁给洞神。」 安之不管这怪力乱神,这就是草菅人命。他眉头紧皱,怜惜地看去简夫人身边一脸幸福到仿佛痴傻的简娇娇。 「还觉得是多管闲事,不管自己屁事吗?」赤子厄解开安之的哑穴,问道。 安之沉默不语。一会儿,嘆口气,妥协了,「需要我做什么?」 赤子厄勾唇一笑,「把这件喜服穿上。」 …… 安之穿上那件新娘喜服,凤冠霞帔。 银丝缕缕,衬得那脸笼了层寒霜似的,如雪般清冷。 金钗步摇,相互碰撞之下发出清脆的声音。 杏眼清亮,透着这世间的男子少有的纯净感,长相舒服。 安之推开门,出现在侯在门外的一大帮人跟前,「换好了。」 赤子厄没急着说话,先从上至下仔细打量一遍安之,随后满意地点点头,才说:「先叮嘱你一些注意事项。第一,替嫁替嫁,简娇娇是正主,你是替者,所以整个过程中,你万不可摘下盖头,叫洞神发现端倪。」 安之点头,步摇一阵碰响,他保证,「嗯。」 「戏要做全套,简娇娇的异香你也得有。」赤子厄伸出手臂,摊开手掌。 只见掌中躺有一只鎏金铃铛,小小一只,雕花刻镂,精巧无比,还隐约弥散出香味。 仔细闻,那香气与简娇娇身上的桃花香别无二致。 赤子厄忽然问道:「眼熟吗?」 「啊?」安之拿过铃铛。 赤子厄道:「当年我们不打不相识,赤水河上打得不分胜负。」那回忆似是很美好,他忍不住发笑,「呵呵,结果被从天而降的赤水浇成落汤鸡才结束。我邀你去我的云台阁换身衣服,你把蓬莱的宫铃拿下后,就再没拿走。」 安之笑道:「现在物归原主也不晚。」 赤子厄继续解释到这只铃铛的作用:「这只藏香铃藏了两种香。除了桃花香,还有定魂香。为以防万一,我才藏了此香入铃,以确保你平安无事。」 「好!」安之将藏香铃系在腰间,使大力打了几道死结,防止铃铛掉落。 事成之后,他问道:「那洞神厉害吗?」 赤子厄傲娇抱胸,「也就是个老物化精。」 安之听不懂说的啥,但对逸舒君赤子厄来说应该是小菜一碟。 …… 今日天阴,天空灰濛濛,偶有轻风细雨,问题不大。 已经走了好几个小时,不见有停下的意思,不知道他们要去到什么荒郊野外。 安之坐在八抬大轿里,脑袋叫轿子晃得发晕,头上的金钗步摇一个劲儿地往脸上甩,打得脸皮生疼。 久而久之,让摇篮似的轿子晃得昏昏欲睡。 他本就感到不太舒服,想着闭眼小憩一会儿就好,于是阖起双眼。 一队人马从昂琉湾大街到郊外,停下轿子在出事的山洞洞口。 那群抬轿子的人留下来并没有太大用处,反而可能会受到危险,赤子厄便吩咐他们回家。 随后,他在轿子外请安之出来,「到了。」 可等了半天不见其掀开帘子。 他心道不好,果断冲进轿子里查看。 只见安之安然无恙,只是熟睡,并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赤子厄轻轻拍打到安之的肩膀,试图叫醒他,「我们到了——」 半晌,依然不见安之醒来。 这下是真正的大事不妙了! 第108页 下一秒,从洞口中冲出一道黑影。 那黑影速度极快,闪电一般,一眨眼间便窜到赤子厄身旁。 黑影举起掌刀,唿唿作响,可见他内息醇厚,是下了杀手的。 那手刀直直朝赤子厄头顶下噼。 赤子厄眸中精光一闪,迅速出手,牢牢握住他的手腕。 黑影连抽几下要抽出手来,可赤子厄力大无穷,不动如山,任他怎么抽都抽不出来。 赤子厄侧目看去那黑影,目光如炬,仿佛要刺破黑雾看清雾中之人。 可惜,对方好似早有准备,一身夜行衣,黑纱覆面,将脸包得严严实实,连双眼也蒙上了轻薄黑纱,就怕被认出来。 赤子厄不屑。 眼前他将此人死死禁锢,裹得再严实又如何,还不是轻而易举地就能揭开他的真面目? 跟着,赤子厄毫不留颜面地一把撕开那人的黑纱。 「夏欢?——!」赤子厄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那小子说你跟谖竹去了尚池城!」 话未说完,谖竹在一旁唤道:「安之被带走了!」 「你们两个没有去尚池城?」赤子厄疑惑惊讶,但眼下不是过问的时候。 …… 就在赤子厄与夏欢缠斗的时候,何梦访从洞中出现。 谖竹唤出长剑上前,一剑挥下,「噗嗤」一声,刺中来何梦访。 何梦访却呵呵一笑,伸手搭上长剑,用力折断,清脆的折剑声后,他面无表情地拔出身体里的断剑。 谖竹短暂一惊,想乘胜追击,却觉腰间一紧,跟着眼前天旋地转,「噗通」一声,后背砸在郊外一棵树干上,身体顺着树干下落,呕出一口鲜血,面上白纱瞬间染血通红。 方才,何梦访用力打出一掌,将人击飞。 谖竹覆伤,赤子厄又被夏欢缠住,何梦访没了阻碍,顺利地将安之带回洞穴。 一旁,任务完成,夏欢没入洞穴,再看不见身影。 树下,昏昏沉沉的谖竹说道:「主人,折丹借尸何梦访,又蛊惑了夏欢要开启什么死而復生的阵法……他骗夏欢只要杀了沈渊,取走他体内的封灵玉就能復活赤欢……我是为了阻止他们,一路跟来的……」 赤子厄忍不住骂道:「荒谬!死而復生,有违天道。」 谖竹很重视赤子厄,强撑着意志解释道:「是,我入尚池城其实是找折丹对峙,希望让夏欢清醒过来,可是……」 「罢了,叫不醒装睡的人。你少说话,好好休息,我去找那小子。」 赤子厄拔腿进入洞穴,与夏欢在洞中弯弯绕绕,直到追着从双花庙下出来。 环顾庙宇,赤子厄发现端倪。 双花庙中供奉一男一女两尊石像,此为双花。 庙中男身石像并无异样,而一旁的女身石像却散发出一股淡淡桃花香与一阵浓厚的黑煞之气。 洞神原来依附于庙中石像! -------------------- 第53章 053 双花庙 二 睡梦中腰间一紧,跟着响起一道浑厚粗沉的男声:「我好想你~」 那男人在发嗲! 好噁心! 安之惊醒,睁开双眼,先叫一股迎风寒气冲击得一阵颤抖,鸡皮疙瘩起一身,再一看,自己身处山洞中。 洞穴阴暗,十分寒冷,几道冰凌从洞穴顶部垂下,直直刺入地下,每一道都要三四人张开手臂合包才围得过来,十分粗壮,在黑暗中泛出柔和的白光。 那声音又从耳边传来:「我想你带给我的桃酥、风车、糖豆,最主要的是我想你。我会復活你千千万万次,景憧。」 低头看去,居然是何梦访! 安之呛白道:「发什么神经?何梦访你几岁了都?!」 何梦访松开安之,眼底迸射出熊熊怒火,一把扼住安之的下巴,「你好好看看我是谁?!何梦访,何梦访,你是,景憧也是,你们都说我比不上他!哈哈哈,我至少不会对不该产生情愫的人生出不可言说的欲望!」 安之想明白了——何梦访在净潭捞出沈渊的尸身后就死了,眼前这个何梦访是折丹! 折丹的腰间坠了一只发出荧荧绿光的琉璃瓶。那里面应该就是景憧的残魂。 折丹身后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看去,是那个在鬼域与折丹一起杀他的男人! 男人问道:「世间当真有起死回生之法?」 折丹答:「当然没有。不过可以借尸还魂。前提是,你得找到他的魂魄、一个和你心意的容器。」 男人摘下面具。 夏欢! 昏暗的洞穴中,安之惊讶得瞪大了双眼。 天杀的呀,他的两个侄儿,居然都要杀他! 夏欢捞起腰间的玉佩,「那天在鬼域,你杀了叔父取到了景憧的魂魄,而我也拿到了封灵玉。」 折丹松开怀抱,转身对夏欢说道:「有了封灵玉,你就可以将赤欢的魂魄永远地禁锢在容器中。」 那日折丹在付游身体里说的话在安之耳畔浮现:封灵玉……找了半天居然在你身上!呵呵……他会做到什么程度呢?在达成我的目的前,先看看你们自相残杀,那会更有趣…… 安之明白了什么,对夏欢喊道:「笨蛋侄儿,你可别听折丹的,他就是想看你我自相残杀!」 折丹掐住安之的脖颈,打断他的话。折丹意味不明地眯了眯眼睛,伸手轻轻划过他的脸颊,「真像啊——」 第109页 安之看着折丹的眼睛,心里泛起阵阵噁心。折丹对景憧是毫无杂念的爱,小心翼翼,不敢触碰;对他则是滔天□□,狠戾绝决,吃拆入腹。 不敢想像折丹復活不了景憧,找他转而代之,会做什么样的事。 安之凝视夏欢,说道:「谖竹就是你要找的人啊,你还在寻找什么?」 夏欢踉跄一步,「不。赤欢捨不得跟我相逢却作不相识,他怎么捨得不认我?那个谖竹定在骗我!」 ……安之哑然。 他腰间发紧是因为被绑住了。 一根巨大的乳白色冰凌从洞顶穿刺而下,绳子在他的腰间缠绕几圈,牢牢固定双臂在侧,也把他桎梏在散发出阵阵寒气的冰凌上,双脚也如法炮制。 动弹不得,只得转动脑袋环顾一圈,洞中潮湿,不时有滴答滴答的滴水声发出。 洞中这般的冰凌之柱还有四根,其中三根上绑了人。 洞穴昏暗,距离较远,安之只见人的轮廓,看不清具体的男女。 「喂!——」他大声喊到他们。 「……」那三个人没一位回应他。 这些人恐怕凶多吉少。 面对摺丹,他奇道:「你就是洞神?」 折丹摇头,「不是。不过双花庙中的壁画画得是你跟我。」说罢又轻轻拂上安之的脸。 安之扭头躲了过去。 折丹眼神一凌,狠狠地折过安之的脸,强迫他看向自己,「当年你我似夫妻,恩爱有佳,留下昂流一段佳话,这才成就了这间双花庙。你忘了,你还抱着我俩的孩子呢!双花庙里的人都向我求姻缘,向你求子嗣,哈哈哈哈……」 「去你妈的!」安之信他有鬼! 忽然,响起一阵惨厉的尖叫声。 那声音像春天发情的母猫叫,惨兮兮,尖利利。 跟着,赤子厄的声音响起:「你就是洞神?简直不堪一击!带我找到他们,饶你不死!」他厉声令道。 话音刚落,折丹立马离开,走前叮嘱安之:「去看看庙里壁画,你就知道我说过的是真是假。」 折丹一走,夏欢也跟着他一起走了。 还没思考清楚,一道光束从旁边射来。 顿时,洞中天光大亮。 适应了洞中昏暗,安之还不适应那光,只觉得刺眼,闭起双眼。 半晌,适应。 这时,不远处发出一串摩擦声,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地面被拖拽。 他们寻声望去。 一道修长的红色身影背光而来,那人手上拎着个东西。 那东西十分巨大,是那人体型的三倍还不止。 而那人正轻轻松松地拖着那东西向他们走来。 跟着,洞中起一记凉风。 风中带着淡淡桃花香,不知错觉怎么地,安之看到一片粉色桃花从眼前飘落。 「赤子厄!」待那人出现在安之的可视范围之内,他惊唿一声。 而他手上正拖拽着的,是一尊石像! 待解开安之的绳索,他们一同离开了洞穴。 洞穴之外另有一番天地。 花开遍地,桃花灼灼,香火缭绕,精緻小庙。 更主要的是,庙里墙壁上画满了画。 壁画栩栩如生,色彩鲜研,不过有些已经斑驳,色块脱落,想必所画甚是久远了。 壁画蒙尘,但大体上还是能看得出画的是什么。 是一青衣白髮的女子怀抱小孩,与一黑红色衣袍的男人,携手同心,双双游玩天地间,温馨快乐的画面。 安之一步一画,缓缓靠墙移动,正细緻地看着壁画,身后忽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大地跟着颤动,他的身体也跟着上下一番跳动。 吓了一跳,他拍拍胸口,自我安慰一番,才转身看去声源处。 赤子厄正将那尊巨石石像放回供奉的原位。不过手法粗暴,拎小鸡一样提起石像一角,用力甩出去。 石像回归原位,下一秒便发出「吧啦」一声,从正中间裂了开来。 一抹灵光从石像中冉冉上升,嗖地一下钻进了庙里香花供养的另一座女身石像中。 「洞神!」安之指着石像,惊唿出声。他自觉危险,管不得看不看壁画了,忙跑到赤子厄身后躲着。 哪知,刚跑到赤子厄背后,他脚下生风,一跃而起,落在石像面前。 安之手足无措。 赤子厄冷声威胁道:「你最好自己显形,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安之知道赤子厄在与洞神说话,一会儿洞神定会现身。 果真,灵光从石像额头中间钻出,缓缓落地。 一记略带桃花香的红粉香风吹来,安之头上的金冠风钗风铃般响起悠远的声响,银丝飘摇片刻又落下——洞神在安之跟前现了身。 「不是!你……」安之被洞神的真身吓得说不出话来。 眼前那人,粉面红唇,额间一点硃砂,小脸既娇又软。 身着青衿,双臂间轻挂一条红粉披帛,飘飘似神女,红白可爱,一双杏眸水光流转,春水般灵动、俏生生。 洞神与沈渊长得一模一样!不过是男身、女身的区别而已! 洞身伸长手臂,纤纤玉指指向身后那尊石像,说道:「我本是庙中一朵桃花,最近得人相助,借得庙中石像幻化出人形。我的模样是跟着石像长的。」 第110页 「倒是你。」说着,她双手叉腰,上下打量安之,「你怎么跟石像长得一样?」 「我……我……」安之语塞。 「这间庙宇名双花庙。是昂琉湾人自发建造的庙宇一座。」洞神说道:「双花庙中,一花为玄朱色衣着的男子,一花为青衣白髮的女子。」 安之又问:「昂琉湾人为什么要自发为他们俩建造庙宇?」 洞神道:「爱恨嗔痴,爱也是一种执念。人们都想遇良人,成双成对,执手一生,若再添个称心如意的龙凤子孙,人生就相当圆满了。」 说着,她指着庙里壁画道:「传说壁画里这一对佳人恩恩爱爱,相敬如宾,可路遇一位绷着脸的凤目歹人,那歹人眼红娘子的美貌,想抢了去做夫人。两人不愿分离,双双自尽。人们羡慕两人,又感到惋惜,才会建双花……」 「咳喝!」洞神话未说完,安之大声咳嗽一声,打断了她,心道: 不知道沈渊跟折丹发生了什么,竟叫人误会成这种关系。折丹所说不假,那这凤目又绷着脸的歹人应当是…… 安之冷声说道:「传说中那两个不是你们想的那种关系,是当时的人想错了,说不定那凤目歹人才是那娘子的良配。」 「胡说!」洞神大声反驳。 赤子厄的眉头下压,眼光凌厉起来,他瞪着洞神,从鼻子里发出低沉的一声:「嗯?——」 「唔……」洞神吓得不敢再言语冲撞安之。 安之问到洞神:「你为什么要害人?」 洞神一脸不理解。她用着与沈渊一般模样的清纯的脸,清亮的杏眼,说道:「我没有害人啊。」 安之奇道:「那山洞里那些尸体是?……」 洞神爽朗地「噢」了一声,说道:「若不是你们闯进来,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至今我还不知道双花庙下面有间山洞。」 赤子厄不信洞神所说,「那山洞地势复杂,若不熟悉,怎么带着我找到他们?」 洞神化出一捧桃花,使花瓣在身旁上下翻飞,自由变幻,美得如梦似幻。她道:「我是桃花化精。这些桃花花瓣可帮我探路。」 安之点头,「我的确有看到桃花花瓣出现。」 说胖还喘上了。桃花魅补充道:「这位红衣公子兇恶得紧,硬要我去找你们。自古红颜多薄命,弹指间花开花谢,我不过才被人帮助借石像化出了人形,不想再做回一朵短命红颜,这才不得不答应你领路找人。」 「帮助你借庙中石像化出人形的人?」赤子厄听出端倪之处。 「对呀!」桃花魅点头,眸中泛出点点钦佩的光芒,她兴奋起来,「如果知道他是谁,我定力所能及地报答他!」 赤子厄问:「他长什么样子?」 桃花魅摇头,「那天他来到双花庙,让一个小孩摘一朵桃花给他。那小孩便摘下了我。之后他又让小孩将我放在神台上,于是我日日受到香火供奉,不久便化为了人形。可惜啊——我从没看到他的长相,不然也不会连找他也无从下手——不过他好像坐轮椅出行。」 「轮椅?——」安之小声重复一遍。 突然,庙中响起一道声音:「桃花煞,我不要力所能及的报答,从我帮你幻化出人形的那天开始,我就默认了你会为了报答我而粉身碎骨!——」 安之大惊,「是那个人!」 话音刚落,只见半截剑刃从赤子厄眼前飞射而过,「谖竹的残刃!」 就再即将穿透桃花煞胸膛的一剎那,赤子厄祭出打青鞭,牢牢地缠住断刃,送回它飞射而来的方向。 不久,双花庙外发出一声悽厉的哀嚎。 -------------------- 第54章 054 洞娘 一 完成任务了吗? 安之也不确定。 现在双花庙没有异常,只有那桃花煞在说话:「喂,你说,你怎么跟壁画上的女神长这么像啊?」 安之没理会,转头跟赤子厄说:「洞神……没了,吗?」 赤子厄也拿不定主意,「回去观察一下简娇娇,若她没事,那洞神大概是…没了。」 说着,他抬步准备离开双花庙,忽又想到谖竹还在那棵昏迷不醒,便回头对安之道:「谖竹来了,来阻止夏欢做蠢事的。」 说到谖竹,安之奇道:「谖竹就是赤欢,你又与赤欢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叫你主人。」 赤子厄道:「小欢还未成人之前是我身边的一只朱?。那艘船你记起来了吧?」 「嗯。」安之颔首,「西轩门是我的神陨,早在那之前,在那艘船上,我便从人尸解成神了。」 「对不起。」赤子厄即失落又自责,「原本我要一起上船保护你们,可在前一天晚上,我被装作可怜的季渊时骗了出去,与埋伏好的汪岛主大打出手,我不敌,入了鬼域。」 安之看着眼前活生生的赤子厄,「那你现在是?」 赤子厄风轻云淡地笑道:「当人是想着你这傻小子,赶紧又悟了道,归位了呀。」 听闻,安之一下子感动得红了眼眶,「不苦不悟,你肯定受了很多苦。」 赤子厄道:「还好,毕竟我是汪岛主的弟子,他帮了我很多,只是难为赤欢苦苦找我,却引来一段孽缘,至今斩不断理还乱。」 两人去那棵树下寻谖竹。 「怎么样了?」安之扶起他,关切道。 第111页 「无碍。」谖竹摆摆手,復又望去赤子厄,「好久不见,主人。」 赤子厄「嗯」了一声,淡淡一笑。 谖竹道:「阿渊,我想去找夏欢。太上忘情,可他还在为我执着,我不应该放弃他,哪怕只是他一个。」 安之不喜欢强人所难,谖竹也不是做事根本不顾及考虑的小孩了,「好。你小心。」 谖竹站直身体,礼貌地朝安之一揖,「我代夏欢为对你做的一切抱歉。我们下次再见。」 目送了谖竹,他们回到简夫人府上。 那对夫妻的住处倚山而建,面朝溪流,溪边一棵棵蒲柳,曼妙的柳条随风微动,环境宁静惬意。 安之走到潺潺流淌的溪水边,抱胸斜倚柳树,望天之暮色,独自喃喃道:「三天了,简娇娇还是那个样子……果然洞神还没死吗……」 少顷,脑后风动,几缕银白从后脑勺飘至他的眼前。 「谁?!」安之大喝一声,转头看去。 刚侧眸,只见一条通体布满倒刺的鞭子向他袭来。 正是惊恐万分,那鞭子擦着他的脸颊向身后小溪刺去。 跟着,赤子厄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那溪水水面浮着个人。」 惊魂未定,安之大口喘息。 「吓到了吧?」赤子厄道。 「没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安之并没有责怪赤子厄的意思。可受到惊吓,双脚发软,他扶着柳树树干,转身看去溪水水面。 水中人没半点声响,哪怕是喊句救命,他静静地躺在水中,任由溪水沖刷身体。 打青鞭紧紧地卷着水中之人,赤子厄在岸上牢牢地拽着鞭子,不让湍急的溪水将人沖走。 两方受力,鞭子绷得笔直,细细一条,好似即将断裂。 见状,安之也不想细看了,走到赤子厄身边,双手搭上打青鞭鞭柄,说道:「来,先把人拉上来。」 话音刚落,两人一起用力,将水中人拉回岸边。 那人顺势冲出水面,落下点点水花,向他们飞来。 安之怕这么高处砸落会伤到那人,若是磕到脑袋,就呜唿哀哉,便放下手中的打青鞭,向那人奔去。他打算出手接住那人,为他做个缓冲。 「噗通」——那人摔在地面,身下向外发散型地溅出一大摊水渍。 赤子厄道:「去看看。」 「哦。」安之没头没脑地答应下来,跑去查看。 刚蹲下,闻到一股恶臭。 已经闻到过好几次这气味的他立马意识到——这是尸臭! 他不敢置信地转目望下去。 果然,他们救的根本不是活人,而是一具尸体! 看那一头乌黑不掺杂一根白髮的长髮,她生前定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 可眼下这具尸体已叫溪水泡了好些时日,面部泛出湿滑的黏液,挂在皮肤上,晶莹剔透,韧而不断。 皮肤发白髮皱,鼓胀的脸颊像发面馒头,挤压着面部五官,只看到几道缝。 仿佛蛇爬过脚背,巨大的噁心掺杂一股冰冷刺骨的恐惧,如千万条蜈蚣一般从脚底快速窜上脑袋,安之果断爬起身,扶着柳树树干,一阵狂吐。 泄洪完毕,他捞过衣袖,擦一把嘴,挺起腰身,远远地送目看去女尸。 赤子厄蹲在女尸旁边,对其好一阵观察、搬弄。 半晌,站起身,环顾一圈,找到安之,抬步向他走去,说道:「这孩子失了一条左腿。看来又是那个洞神搞得鬼。」 说着,伸出手轻轻拍拍安之肩膀,关切道:「没事吧?」 安之摆摆手。 赤子厄忍不住发笑,「胆子这么小。」 安之默默坟他一眼。 「行了,不笑你了。」赤子厄收起笑意,提议道:「我们把这具女尸移交昂琉政府去吧?」 回想刚才与女尸的「亲密接触」,安之头皮发麻,「你还是……还是自己去吧……」 「好哇,自己去就自己去。等送完女尸回来,我就把居狼抓起来揍一顿,再把你带回云台阁,不叫你调查什么真相。」赤子厄转身就走。 安之也听出他话外之意了,立马提步跟上。 …… 他们是走去昂琉政府的。 从那对夫妻家走到昂琉闹市,已经是晚上七、八点钟了。 昂琉湾大街与千年前没太大变化,好似留在了千年前那个时空中。 两人带着一具女尸出现在街头,引起不少人的围观。 「我们不能御剑去嘛?」安之问到赤子厄。 赤子厄摇头,「不能。」又问到安之:「你没听到那对夫妻说,昂琉已经有好几位妙龄少女遇害,还都不约而同地失去手脚?」 回想昨晚,安之颔首,「听到了。」 赤子厄迎着众目睽睽,带着女尸停下脚步,站在昂琉闹市正中央,说道:「再回想三天前在双花庙下的山洞中,你看见的那些尸体,是不是也都一样?」 安之颔首,「洞神娶亲,当然是娶女子,可为什么都失去了某部分四肢?」 赤子厄道:「很奇怪,对吧?」 安之道:「是有点奇怪。」 赤子厄道:「所以我要借这具女尸把其他几位少女的亲属引出来,把事情问个清楚。」 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安之稍感拘谨,「这种事情当地政府都会记录在案,需要我们将人引出来?等我们送了女尸,在政府问个清楚不就知道了。」说着,就要拉上赤子厄离开。 第112页 赤子厄一动不动,翻腕拉住安之,反问道:「你猜简娇娇的父母为什么不求助昂琉政府?」 安之答:「此事与妖邪有关,求助谁也不如求神。」 「这只是其中一点。」赤子厄全然不在意周围的目光,与一些窃窃私语,自顾自地说道:「关键的一点在于昂琉的政府是简家。」 「啊?!」安之诧异。 赤子厄道:「因为望思台,简家被钉在高位,上下不得,可他们终究是凡人,解决不了妖邪之事,又不肯低头寻求帮助,只能坐视不理。」 「哎——」安之长吁一声。 忽然,有两拨人冲出围观的人群,直径奔向安之,噗通一跪,分别吊着他的左右胳膊,齐声哀求道:「女神娘娘,请你让我家女儿死而復生!——」 听闻,赤子厄惊得咳嗽两声,说道:「人死不能復生,这是天道运行之规律,不可覆逆。」 他把话说得太绝,闻之,那几人竟放声哀号起来。 安之左右耳萦绕哭声,吵闹得耳膜发痛,奈何他们吊着他的左右手腕,抬起不得,捂不上耳朵。他急道:「虽是不能再復生了,可帮你们的女儿报仇雪恨、避免再出现受害者还是能够的。你们与我说说你们女儿出事前的具体发生了什……」 话未说完,只听围观的人群中冲出一嗓子,「简家圣子来了,大家快跑!!——」 语毕,众人一下子散去,一个人都没留下。 简风子带着一队络腮鬍子,肌肉虬结的壮汉出现。他朝安之喊道:「谁叫你们在昂琉大街闹事的?!」 「小风?」看见简风子,安之面带笑容地迎上去。 简风子却满脸不情愿,厌恶地蹙了蹙眉头,朝身后一帮壮汉令道:「把闹事的都抓起来!」 闻言,安之顿住。 方才,简风子的样子让他想起抓流动摊贩的城管,既神气又威风,一副目中无人我最大的样子。 果然,简家的思想已经深入简风子的骨髓里,再改不了。 且听方才人群中的那声喊,与大家逃跑的速度,估计也不是简风子第一次这么干了,所以弄得大家都怕他。 正是觉得不可置信之时,安之腰间一紧。 赤子厄丢下女尸,揽过他,御剑离开。 一息间,两人回到那对夫妻的宅子前。 「你们好。」跟着,身后响起女子的声音。 两人齐齐转身看去,只见一位女子站在身后,手里拿着一份颇厚重的文件袋。 她的五官只「平庸」二字可形容。 并不出挑的身高、毫无亮点的身材、不动听的嗓音,唯一看得过去的就是那根不高却小巧秀气的鼻子。 「你是?」安之问道。 女子答道:「我叫木禾。是简家的下人。」 安之明白了——眼前的女子就是简风子在十岁宴上哭着说喜欢的女孩,木禾。 前脚遇见简风子,后脚遇见木禾,也太巧合了。他奇道:「你,有事吗?」 木禾双手举过文件袋,恭恭敬敬地交给安之,说道:「我家少爷并不能前来,只将落花洞娘一事的文件交于我,拜託我前来交给你们。」 -------------------- 第55章 055 洞娘 二 安之接过木禾送来的资料,向她道声谢,正要邀人家进屋去喝口茶水,她却推辞了,半刻不多停留,将简风子交予的事完成,转身回去简家。 看着那沓厚厚的资料,安之心道错怪小风了。 两人回到那对夫妻家时,温言依然在睡梦中,他们决定不吵醒温言,自行拆开文件袋查看。 良久,安之收起资料,对赤子厄提议道:「由近即远,现下先问问简夫人关于他们女儿的状况。」 赤子厄颔首,答应下来。 简娇娇是二十一、二的年轻姑娘。 他们进入简娇娇的房间,闻到那股无比熟悉的桃花香。 又在她的闺房门边看到一件被挂起来,熨烫整齐的大红喜服,以及大几箱的嫁妆。 安之流连在喜服前,奇道:「夫人说在简娇娇成为洞娘前,就已经在筹备她的婚事了?」 本在照顾简娇娇的下人说道:「可不。就是因为我家小姐不愿嫁,这才变成了洞娘……」 「咳咳!」忽地,门外传来简夫人的一声咳嗽,打断了那下人的话。 闻声,那下人放下手中的伙计,神态惊慌,慌忙地离开了房间。 不待安之回头迎上简夫人,她便大步跨入房内,站到安之跟前,主动交代道:「娇娇与城西的齐家公子,两情相悦,这才早早为他们定了婚约。」 说着,她的神情落寞下来,「只可惜我家娇娇成了洞娘,时日无多……」 见状,安之只得机械地出声安慰,「我们会竭尽全力地帮助你们。」 赤子厄不多废话,直接问道:「简娇娇是在什么时候、哪儿出事的?」 简夫人答:「自从半月前娇娇去过双花庙后回来后就这样了。」 这回答太笼统,安之详细地询问道:「当时有没有同行的人?」 「有。」简夫人半点没有犹豫地说道,「那天与娇娇同行的是一位叫梁真的下人。」她特别积极地说:「我这就把人给你们过叫来,让你们好好问清楚。」说罢,踏着疾步去找人了。 第113页 安之、赤子厄皆是对其的配合程度之高而倍感轻松。 一会儿,简夫人果真带粱真来了。 梁真长得憨憨的,一股子读书人的书卷气,活像位书呆子。他脸上有几块乌青,像是被人打了一顿。 「你的脸……」安之正要问那伤怎么来的,梁真便抢过话头,说道: 「半月前,我们的确一起去了双花庙。具体逗之留地,除了双花庙,就是从庙里回到昂琉闹市路上的一处山洞。」 安之问:「你能带我们去吗?」 梁真摇摇头,「前不久我的腿叫人打断了,不方便带你们去。那山洞很好找,就在去双花庙的路上,你们多留意就好,见谅。」 安之实在好奇梁真的腿是叫谁打断,可还没问出口,梁真便着急忙慌一瘸一拐地离开。 望着梁真的背影,简夫人说道:「梁真是寒门子弟,成绩优异,品性甚佳,却不懂为官之道。刚完成学业就被安排去了一个小地方为官,因性子率真,不够圆滑,得罪了人,这才叫人打断了腿,又给撤了官。我看他是个人才,这才安排他在我这儿干干活,记记帐,也算给他口饭吃。」 「夫人惜才。」闻言,安之摇摇头,为梁真感到悲哀。 赤子厄也长嘆一口气。 两人离了简娇娇的房间,去昂琉找另外两位遇害的姑娘家询问。 第一位人家姓白,姑娘叫白妍,才十六岁。 据简风子给的资料所写,白妍与简娇娇遇害的地点相同,都是从双花庙回昂琉闹市路上的一处小山洞。 安之、赤子厄来到白妍家时,遇见另一位十六岁少女。 那少女见到安之,便是诧异地大喊一声:「双花庙女神娘娘!——」 这一喊,把方圆十里内的豆蔻少女全吸引来了,一个个全围着安之,七嘴八舌地请求,不过全是同一种话: 小女心悦谁家小郎君,还望双花庙女神娘娘成全。 忽然,从嘈杂声中传出一句不同于求姻缘的话:「小女与白家女儿白妍一同去往双花庙。白妍已成落花洞娘,还望女神娘娘保佑,保佑我不要成为那落花洞娘。」 闻言,安之一把抓出那女孩,问道:「那日除了你还有谁跟白妍一同去了双花庙?」 此话刚出,约有七、八位少女转头就跑。 「就是她们!」安之立即向赤子厄大声喊道。 话音刚落,风动,一道红色身影从安之众人头顶翻过,径直地落在那几位逃跑的少女跟前,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见此,她们噗通一声跌坐地上,哭声此起彼伏。 赤子厄叫她们吵得头痛,半点不怜香惜玉,大喝一声:「别哭了!」 吓得肩膀一抖,她们立即停下哭泣。 安之拨开人群,赶到她们面前,责怪到赤子厄:「本来她们遇到洞娘这事儿就挺不安害怕了,你再这么一吼,把姑娘们吓坏了怎么办。」 赤子厄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安之不跟他多说,转而柔声地问到那些少女:「你们与白妍一同去往双花庙,为何只白妍出事,你们没有?」 果然,她们听到安之问的话,立马吓晕了几位,余下几位哭出了声,竟比方才还哭得厉害,抽抽噎噎,好似马上要哭得背过气去。 赤子厄道:「我说什么来着。」 「这……」见她们这般,安之也问不出来什么答案,「走吧……」 安之与赤子厄立即动身去往第二户人家。 那第二户人家姓龙,女儿叫龙书燕,比简娇娇大些,不过也才二十三、四的青春年华。 龙家虽不及简家家大业大,却也是书香门第。 听闻是调查落花洞娘一事的人,龙家家主便立即召集了其余几位当日与龙书燕一起去往双花庙的女子。 相比十七岁小女孩,龙书燕年纪较大,朋友也一般年纪,能看出她们对那日发生的事感到惊恐,却不会大哭大闹。 安之问:「你们也是在去往双花庙路上的山洞中遇事的?」 几位女子齐齐点头。 安之继续问:「那为何只有龙书燕成为落花洞娘?」 她们又齐齐地摇头,表示不知。 安之又问:「那可否转述一下当日发生了什么?」 她们中间站出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回忆道:「书燕平时沉默少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几乎很少与我们一同出门游玩。她独独喜欢看戏,所以昂琉每每有戏班子来时,她总会与我们一同出门去。出事那天,正是双花庙上来了戏班子,唱的是一出《梁祝》。 「书燕对戏的兴致很高,几乎很少在开场后出去,可那天她却屡屡起身,回来后双眼红肿,像哭过一般。时近傍晚,梁祝也已化蝶,我们虽替他们感到惋惜,可也要回家了。 「出事的山洞前几步远处,有一处高山泉水。我们路过那里,还往前走了千八百米,这时书燕说渴了,要到那里去喝水。要知道书燕有严重的洁癖,莫说是高山泉水,哪怕是婖妙娘娘所居玉山上的雪水,她也要烧开了再喝。」 听闻「婖妙娘娘」,安之与赤子厄皆是眉头一蹙,稍感不自在。 一旁,那女子依然在回忆,「我们感到奇怪,连连阻止,可她毅然决然地要去喝,还说:《梁祝》流尽了她的眼泪,她现在渴得要死。我们见劝不住她,就让她去了。可过了大半时辰,也不见她回来。害怕她出事,我们几个就回去找她。 第114页 「那个时候天已经黑了,好在是满月,借着月光也能看清些物件。等我们到山泉口时,只见书燕一个人坐在那山洞前的一块大石头上,手里拿着一面镜子,直直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发笑。 「我们喊了她一声,她没有反应。我们上前去,用手拍拍她的肩膀,她依然没有什么反应。后来,我们走到她面前去,看见她双眼迷离,痴痴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发笑,问我们:『你们看我漂亮吗?』 「她刚说完,身后的山洞中就传来嘶吼声。当即我们就吓坏了,扶着书燕赶紧离开那山洞……隔天她就成为落花洞娘……再后来没几天,她就嫁给洞神,随洞神去了……」 听闻一席话,安之觉得有两点可疑的地方。他道:「戏开场后龙书燕很少走动离开,那为什么那天在双花庙里唱得《梁祝》,却要屡次起身出去?回来后还眼睛红肿,像哭过? 「她有严重的洁癖,为什么那晚却非要去喝那不干不净的泉水?真的是她渴得不行了?」 那道出原委的女子四下里看看,确认除了她们、安之、赤子厄之外再无他人,便蹑手蹑脚,做贼地走到安之身边,低声道:「娘娘,有些事情我不知该不该说?」 安之颔首,「畅所欲言。」 好似怕被第三个人听了去,女子压低了声音,「那个……书燕一直有一位青梅竹马的男子,只是……只是那男子出身清寒,书燕的父母看不起他,找了一些人把他给打死了……」 「活生生打死了!?」安之低低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怒吼。 「是啊是啊。」女子连连颔首,依然小声地说:「书燕得知这事之后就常常以泪洗面,人像害了什么大病似的没有精神,还经常神经兮兮地说那男子来找她了,说他们生前有缘无份,不如死后双双化蝶。」 说罢,窗外飞进来两只蝴蝶。 它们在安之面前飞舞一会儿,又从大门飞了出去。 「《梁祝》……化蝶……」安之像想到什么,提起衣摆,奔向屋外。 赤子厄向女子道声谢,也一併追了出去。待追上安之,他问道:「是不是有头绪了?」 安之点头,「简夫人跟我们说了慌。」 -------------------- 第56章 056 洞娘 三 回到简家,正午的钟敲响三下,温言正准备开口,只听屋外传来一阵尖叫声,「有鬼!!——女鬼杀人啦!!——」 闻言,安之、赤子厄果断奔入门内。 眼前,所有人抱头乱窜。 混乱中,安之伸手逮住一位下人,紧紧地拉住他的胳膊,问道:「女鬼在哪儿?」 下人支支吾吾地答道:「在、在客厅……」 语闭,安之立马放开他,与赤子厄一同赶去简家客厅。 头顶,太阳烤得脑袋发昏。安之眯起杏眼,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奇道:「干坤朗朗,女鬼怎么敢现在现身?」 赤子厄道:「刚才正午时分的钟敲了三下,现在正是阴阳交汇的时候,女鬼会在现在出现很正常。」 说罢,二人已经出现在客厅外。 「小风?——!」看去,安之惊异。 客厅里除了接待来客的简娇娇父母,还有简风子,与一只背在他背上的女鬼。 那只女鬼正是安之与简风子在辞叶镇外树林里初遇时,不小心摔开了简松箱,从中放出并缠住简风子的女鬼。 在简风子十岁宴后的梦境中,它早已被解决,却又出现了! 怎么一回事? 「安之!」听闻安之的声音,简风子应声迎上,面带笑容,笑得十分灿烂,好似根本不知道自己背上有个什么可怖的东西。 他一把揽过安之的肩膀,带人进客厅,奇道:「刚才正午的钟响了,我以为招待的饭菜上来了,没想到人全跑了。」 两人贴得非常近,而女鬼就背在简风子背上,将那可怖的面庞对着安之,幽怨地盯着他。他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目光始终固定在前方,不敢看简风子,嚅嗫地问:「简娇娇父母与简家决裂后,你应该……应该不方便再来这里,怎么今天……突然到、到这里来了?……」 「你怎么了,一脸紧张,话都不会说了。」简风子依然搂着安之肩膀,笑道:「从小到大,娇娇姐待我挺好,如今她成了洞娘,我也不能见死不救。本来今日依然打算叫木禾姐姐代我前来,可好巧不巧她今天突然头痛,我只能自行前来了。」 「嘻嘻——」女鬼发出尖锐地嬉笑声,「不可以让你们打乱恩人的计划,是我对她下了降头哟——」 听闻,安之稍微转动眼珠,偷偷看了眼女鬼。因为依然面朝前方,不敢转动脑袋,他看了也似没看,余光处只落下简风子错落有致的侧脸,除此之外什么也没看着。 「小风,」他提醒道:「你不觉得腰酸背痛,像背了什么重物吗?」 简风子扶腰,扩胸,笑答:「什么感觉也没有啊。」 背着一只女鬼,他没感觉,可叫一只女鬼盯着的安之就不行了,只觉后背发凉,体内有阵阵冷气乱窜。 他背过一只手在腰后,悄悄地朝站在远处看戏半天,毫无动静的赤子厄勾了勾手指,示意他过来除祟。 赤子厄却不以为然地说:「再等等,急什么——」 「他妈!……」安之无语。 第115页 「嘿!」简风子误以为安之骂得是他,不高兴起来,「你居然骂我!我跟你讲,你可以骂我继父,但不能骂我亲妈!她已经去世很久了!」说罢,收起揽着安之肩膀的胳膊,面露隐隐怒色。 趁此,安之赶紧朝旁大跨一步,远离了简风子。 双腿叫女鬼吓得发软打颤,他踉跄地走到椅子边,扶着扶手坐了下去。 「诺!」简风子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几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 安之伸出双手,接过纸条。 一展开,只见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张张如此。 安之粗略地扫过,还没细瞧内容。 一张纸上的字工整秀气,一看就是女子的笔迹;另一张纸上的字遒劲飘逸,力透纸背,也是一看就知道是男子的笔迹。 一张女子所写的纸压着一张男子所写的纸,一来一往,从未间断,足足来往了十几个回合。 安之问:「写的什么?」 简风子还在为刚才而不愉快,呛白道:「长的眼睛又不是摆设,自己看。」 「我也要看。」赤子厄小跑至安之身边,弯下腰,同他一起。 这纸上一来一往,写得尽是那痴缠软语,男女之情。 可不知为何,原本亲昵的他们,忽生变故,那女子的信纸上明明泪迹斑斑,写的却是:不用等我了。 下一张,是那男子写的: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安之闻到淡淡血腥味,将视线从字上往下移去。 忽地,一滩红映入眼底,触目惊心。 「他死了?!」安之惊唿。 「没有。」简风子道。 安之松口气。 跟着,简风子又道:「没死也半残。」 赤子厄受不了简风子话直说一半,催道:「一次性把话说完。」 简风子「哦」了一声,说道:「那男的是寒门子弟,一心只读圣贤书,一朝功名在榜,鲤鱼成龙,却在双花庙上偶遇女人,一见倾心。后来两人书院相识,书信来往。他们自知身份不对等,又怕叫人利用,所以皆没有落款姓名。 「只是,天底下没有不露馅的事。后来,那些信叫女人的父亲看了去。书信全没有落款,女人抵死狡辩,将全部的书信交给了家族里最信任的弟弟。可她父亲是什么人,上了书院随便给点好处,就有人将真相奉上。 「于是,女人父亲就一帮人打了男的一顿。男的成了瘸子,可还不死心,就找到女子的父亲,向他保证:他会努力配得上女子。这不是配得上配不上的问题,而是这位女子的父亲早把女儿许配给了当地另一家有钱有势的人家。这下男子彻底激怒了女子父亲。女子父亲直接把他官位削去了,让他彻底没希望了。」 安之早有察觉简风子说得是谁了,「女人就是简娇娇,男人是梁真,简娇娇家族里最信任的弟弟就是你,小风,至于当地另一家有钱有势的人家,就是城西的齐府。」 说完,安之气愤,「我就知道简夫人说慌骗我!」 他又奇道:「可那梁真就在这里记帐。简家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怎么可能愿意让他们共处一地?」 简风子答:「简伯伯现在很有富有,和城西齐家完会更富有。不到最后一天,简伯伯不会放弃两家的婚事,只能盼有梁真在娇娇姐身边,娇娇姐能清醒过来,不赴落花洞娘。」 回想几天前,他们去到简娇娇房中询问具体来龙去脉时,看见的嫁衣与几箱嫁妆。 原来那不是为简娇娇嫁给爱人而准备的,而是为了让她嫁给一位素未谋面的人准备的。 化为蝴蝶……《梁祝》…… 安之脑海不断迸现出这些字,就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关联到简娇娇与梁真的地方。 他努力地思考。 半晌,惊唿一声:「不好!简娇娇与梁真,他们一个都逃不过!」 话音刚落,客厅外又响起一阵阵尖叫:「梁真死了!!——」 忽地,客厅门外,一道人影逐渐显现。 那是一副陌生面孔,安之不认识他,可他却认识沈渊,说道:「不亏是九离唯一的天之骄子,沈渊,你真的很聪明。」 「你谁啊!?」简风子初生牛犊不怕虎,朝他大喝一声。 他完全不理会简风子,一个眼神都没给,紧紧盯着安之,继续道:「真可惜呀,你很爱自己的家人,可他们却没一个爱着你,被自己养在身边的小狼崽子背叛,落得那个下场。」 相比简风子,安之会惧怕那人,温和地说道:「我知道你说的前半句,可后半句我听不懂。」 「居狼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那人道:「若想知道一切,就到妖域的幽兰苑里找我浩昌。我会告诉你的。」 「浩昌?」安之记得这人被沈渊砍下一臂,是手下败将,一看就是炮灰反派,安之信他的话才有鬼,便打发那人道:「我会去的。」 临走前,浩昌叮嘱道:「一定要来幽兰苑找我,一定要提防居狼。」 语毕,安之转过身去,冷不丁撞上女鬼的脸。身体一哆嗦,冷汗瞬间打湿了里衣,他对赤子厄道:「赤水横天,请你快把它收了吧,吓死人了。」 「收什么?」简风子依然不明所以。 「没什么,嘿嘿。」赤子厄不怀好意地笑着。 第116页 他走到简风子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一把扼住女鬼的后脖颈,硬生生从背后扯了下来,大喝一句:「显!」 见状,简风子瞪圆双眼,反手紧紧抱上安之,大叫出声,「鬼!——有鬼!!——女鬼!!!——」 「啧啧。」赤子厄连连咂舌,「简家自称堂堂,一只女鬼趴在背后这么长时间了都没察觉。」 安之夺到女鬼跟前,问:「早在梦境中,你已经败了,现在为什么还要显身迫害小风?你真的一点不怕魂飞魄散了吗?」 女鬼的双眸一瞬间充血,变得血红。它一脸怨恨,「什么梦?!我只想要简风子同我一样的结局!」 安之问:「你的意思是,那梦中带狐狸面具的女鬼不是你?」 女鬼道:「当然不是我。」 那是谁? 安之不明白。 那只女鬼没有出来作乱,现在不是纠结它的时候。 他问到女鬼:「你和小风有什么愁怨,非得治他于死地?」 「我才是真正的简风子!」女鬼尖声利气地嘶吼着,「而他,本该轮迴成为我!是尚池城里骯脏的奴隶,痛苦屈辱地死去!」 简风子气不打一处来,「什么意思?!说清楚了!」 女鬼回忆到什么,咬牙恨道:「你我本是鬼域一同参加轮迴的魂魄。原本我排在你前面,可你!可你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让鬼主亲自出面,将你调到了我前面。昂琉简家简风子,那本该是我要去投胎的地方!你才是尚池城奴隶!可经此一掉换,你我的命运也跟着全然换了。我才是真正的简风子!你的那些荣耀原本都是我的!」 安之奇道:「过奈何,饮忘川。你应该忘记鬼域发生的一切才是。」 女鬼「嘻嘻」一笑,两个尖尖的嘴角裂到耳朵根,「我为何要下降头给木禾,让简风子亲自来这儿?因为今日这里的人要成为洞娘,那我又怎么知道今日有人出嫁的呢?」 安之头皮一松,「你是洞神?!」 「笨蛋!」女鬼恼怒,「是洞神告诉我身世悽惨的原因!叫我今日来此拖延时间,洞神好娶梁真!」 赤子厄笑言,「你们洞神也男女不忌?」 女鬼道:「想必你们也知道了。成为洞娘的女子,每一位都受过情伤。情伤又怎么只女人才有?只有受过情伤的人,才会对神明许愿,洞神就是接下他们的愿望,帮助他们脱离苦海的神!」 简风子嗤笑一声,「脱离苦海的办法就是断胳膊断腿地死?」 女鬼丝毫不觉得这事做得不对,「他们许愿希望回到他们身边的人根本不爱他们,只有死才能进入漫长而美好的幻梦中。」 安之提出猜测,「简娇娇并不爱梁真,而梁真爱简娇娇。在知道自己沖不破枷锁后,梁真向洞神许了愿,那洞神便只要梁真了?」 「不对。」女鬼摇头,「简娇娇与梁真是唯一的例外,他们两个真心相爱,至死不渝。对他们来说,死后在一起,远比在这世俗里活着更可能相拥。」 安之一瞬间明白了简娇娇、梁真的结局。 梁真已死,护了简娇娇一回,可日后她也必死无疑。 她爱梁真,甚至希望如梁祝般,生前不得,死后化蝶双双飞,不可能一个人独活。 想到此处,安之的神情落寞下来。 赤子厄问那女鬼:「洞神是谁?」他掐着女鬼的脖子威胁它。 女鬼很嚣张:「恩人已经娶了这最后一位洞娘,你就算要我灰飞烟灭我也无憾了!待恩人恢復,定会帮我杀了简风子!」 「蠢货!」赤子厄将女鬼散了形,再害不了人。 安之道:「它的恩人就是浩昌。的确愚蠢。」 -------------------- 第57章 057 入梦 简娇娇、梁真的尸体就摆在安之的眼前。 虽然是死去了,可他们在临死前很幸福。 他们在笑。笑时犹带桃花香。 哪怕死亡后也依然面带笑容。 这对鸳鸯终是死后在一起了。 而简夫人伤心欲绝,啜泣不止,连连哀嘆道:「你不知道,尊严、情爱,任何东西都要建立在权力之上,否则你现在与梁真在一起了,甜甜蜜蜜一时,日后定会被磋磨……」 听闻,赤子厄感到奇怪,「茫茫人海难寻挚爱,他们即是两情相悦,就理当在一起,为何要考虑这些身外之物?」 安之道:「赤水横天一介神君,自是不用考虑这些。」 赤子厄道:「我看这对孩子的下场,全是他们一手促成。」 赤子厄的话叫简娇娇父母听了去,简夫人声嘶力竭,大喊道:「世间的规矩就是如此!我们是为了娇娇好!」 赤子厄愠怒,咄咄逼人,「为她好?那现在躺在地上的是谁?」 「来人,把他们统统赶出去!」简夫人招唿下人前来,驱赶安之二人。 「哎……」一旁,简风子正要阻止,俩夫妻却将他揽了下来, 「您贵为望思台圣子,若叫这些个粗鲁的下人给伤着了就不好了。」 说罢,几位粗壮汉子出现,将他团团包围,保护其中。 那温言还在睡梦中,硬生生叫人拉了起来,丢出府外,「我睡得好好的呢真的是!……啧!」 赤子厄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堂堂赤水水君居然让人赶出来。他誓死要与他们把道理说明白了,「气死我了!不行,我要回去……」 第117页 话未说完,安之与温言一人架上一只赤子厄的胳膊,强行带上他,自行离开。 「你们放开我!放开我!」赤子厄大力扭动双臂,试图摆脱两人的控制。 「好了!」安之大喝一声。 赤子厄立即安静下来,不再乱动。 跟着,安之和缓了语气说:「若一定要规劝他们,岂不犯执着了嘛。你活了万万年,这点道理还没明白?」 河畔的柳枝在微风中轻盪。 三人离开简家,站在简家大门外。 安之心里空落落的,「怎么觉得少了点什么。」 温言附议,「我也觉得。」 赤子厄脑袋里闪过昏迷中的居狼。 那少了没带的,就是居狼。 他自不喜欢安之与居狼在一起,便道:「神乃天生天养,于这世间四方游歷,理当来去皆空。」 「也是——」安之缓缓颔首,可心里总觉得身边少了什么。跟着,耳畔幻听似的响起一句: 「我在——」 他恍然大悟,「居狼!是居狼还在昏睡中!」 听闻,赤子厄一脸失望。他长吁一口气,极不情愿地说道:「安全起见,我潜进去把人带出来,你们在外面好好等着。」 「好!」安之用力地点头。他本想对赤子厄道声谢,可考虑到赤子厄不喜欢他对其表现生疏,就没说出口。 今日天气不错,夏日里的阴天,多风却无雨,煞是凉快。 两人只等待了一会儿,赤子厄便带着居狼,从简家门头上一跃而下。 安之立马从赤子厄手中接过居狼,扶在怀里,将居狼的脑袋靠在肩上。 他的身体虚弱,原本英冷的面容也笼上一层病弱的面纱,飞扬的凤目也在眼尾出泛出点点桃红色。 看着看着,安之竟生出一丝怜惜,想好好疼爱疼爱他的想法。 「阿渊……阿渊……」居狼凤目紧闭,在昏迷中,却一口接着一口地唤着沈渊。 他的声音相当地低,只安之将他的生生唿唤听了去。听闻,立即浇下一盆柠檬汁,那股莫名的悸动酸得萎缩了大半。 他心道:做梦也都是他,真想看看你都梦见什么了。 想着,他问道:「赤子厄,居狼昏迷不醒,情况危险吗?」 赤子厄面露不喜之色,「没有。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自己醒来了。」 安之沉声道:「你不要骗我。」 赤子厄一脸淡然,看不出方才是在撒谎,坚定地说:「当然不会。」 安之道:「温言。」 「我……」温言刚要实话实话,赤子厄一把拉过他,推到身后,说道: 「小子,你不信我?」 安之道:「眼前情况是居狼越来越虚弱,我不得不怀疑你。」 听闻,赤子厄回头瞪了一眼温言,继续装傻道:「畜……他不过是多睡了几天而已。」 彻底失了耐心。安之一把捞起居狼的腰,将人往上一举,扛在肩上,独自离去。 见状,赤子厄慌忙跟上。 温言一边跟上两人,一面如实道来:「居狼是被困在你与简风子经歷的那场梦境中了。」 听闻,安之停下脚步,转过身去,与追来的赤子厄噼面撞见。 两人面对面,相差半步之遥。 安之问:「久困其中会有什么后果?」 赤子厄犹豫一会儿,非常不情愿,撒气般地说:「会死。」 听闻居狼有性命之危,安之的大脑瞬间失控,恼怒地大喝一声:「你就这么想他死?!」 「当然。」赤子厄大方承认,「我刚归位就四处打听你的消息,去找你,找到之后……我根本忘不了他对你做的龌龊事。」 …… 床上,沈渊一脸潮红,粗气大喘,眉头微蹙似是很痛苦,双眼却失神地望着窗幔,杏眼迷离。 居狼靠近在沈渊的耳垂轻轻落下一吻,耳语道:「从今天起,你可以自由地进出妖域的王宫,不过……」他勾起一缕白髮,「太醒目了……若要出去,做好伪装。」 一会儿后,唿吸声渐弱,平静,沈渊清醒过来,双臂撑起□□而布满爱痕的身体。 彼时,居狼拿过红绳,按照沈渊的肌肉线条捆上,「你和折丹一起救回来的那孩子还在这里,你不会不管他一走了之对吧?他才一个月大,无父无母只有你。」 「生人勿近,很容易让人察觉出来。」居狼恶意地用粗糙的绳子擦过那两点小樱桃。 沈渊点头轻哼一声,「好。」 居狼走后,他一边擦拭一边无奈地长嘆一口气。 * 今日的万万里山河一整个阳光明媚,赤子厄刚得到消息,心道去看看沈渊那小子。 刚抬步,只听旁边人说道:「前不久在羽渊之上审判的那个人就是沈渊!发现他然后抓住送给典皇的人居然是新任妖王阿!」 「我怎么听说那人不是沈渊,是妖王的养父啊?说是他的养父把前任妖王浩昌削成人棍,欲要夺位,没成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叫自己养的小狼崽给暗算了。」 赤子厄脸色苍白,「妖王的养父与典山无冤无仇,没理由把人送给典山。」 「怎么没理由?妖王把最亲近的人送给典皇以表忠心,典皇便送了位年轻貌美的女子给妖王作王后,现在妖域得九离庇佑!」 第118页 说罢,身后忽然有人高唿:「妖王与王后大婚,妖域与我九离结盟,典皇特此连续七天派发回魂丹,此丹只一粒,便可续人十年阳寿!」 「不跟你说了!回魂丹可是好东西啊,再不抢就没了!」 赤子厄遥遥地望去那些争先恐后去抢回魂丹丹人,「典皇可真大方啊,却为何不能大方地续那小子几年阳寿?」 * 赤子厄预感事情不妙,赶去妖域,却被拦在王宫前。 「美人儿,这儿可不是你想进就能进的地方。不过你要肯陪我们玩玩,我们就勉为其难地让你进王宫待上一柱香的时辰。」 还不待赤子厄开口,那几个侍卫就向他靠近。 「住手!」突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是那小子!……?」赤子厄寻声望去。 只见一道青色身影向他靠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居然有一头白髮!可是……双眼前却附上一道白绫。 「是他吗?」赤子厄犹豫了。 沈渊不喜欢戴斗笠面具,缚上白绫已经是他最好的伪装了。 他拿出一只黄金铸造的夜幽兰。 只一眼,那调戏赤子厄的侍卫便吓软了腿,「他,他是王身边的人!」 「我,我们不是故意调戏……」 沈渊沉声道:「不用解释了,下不为例。」 「谢、谢谢您的不杀之恩。」 沈渊抬眸望去,心中大惊:是他! 他握紧双手,走上前,假装不认识赤子厄,轻言调戏道:「这位姑娘,你进王宫是有事,还是找人?我对宫里情况了如指掌,姑娘你让我牵牵小手,亲亲小嘴儿,我就勉为其难地带你进去。」 「姑娘?」赤子厄紧盯白绫,似乎想用眼神把那片白绫烧了,好好看看此人是不是沈渊。 沈渊假装吃惊,「额,兄、兄台?哈哈哈我见你长得俊俏,还以为是个姑娘呢。是我弄错了。」 他着急要走,「兄台,我还有些事,便先行告退了。」 「等等!」 与赤子厄的声音一同响起的,还有居狼绑在沈渊身上的红绳。 红绳骤然锁紧,勒得他唿吸一滞。 赤子厄见状赶紧上前搀扶,「没事吧?」这般近距离,他看见沈渊的青衣比常人的要薄上许多,隐隐透出一道道红色痕迹,他奇道:「那是?」 沈渊赶紧远离赤子厄,「没、没什么。」 沈渊的躲躲闪闪,遮遮掩掩,勾起了赤子厄的好奇,「我知道太唐突了,可我在找一个朋友,你跟他的身形很像,可以请你摘下白绫让我看看吗?」 沈渊摇头,「我不是。我不认识你。」 「可是你们太像了。」赤子厄锲而不捨,「若不确认一下,恐会抱憾终生。」 沈渊真的很绝望,他们初见时是把酒临风,搅得赤水似要沸腾,现在却……这副姿态怎么能见故人呢。 正当沈渊避无可避之时,居狼从身后赶来,一把将人拉到背后。 赤子厄看见居狼的凤目,诧异地高声喊道:「汪盼?!」 居狼没反驳也没解释,「久仰逸舒君大名,不过您为什么要对我的王后步步紧逼?」 「王后?」赤子厄看一眼沈渊,「我尊重你们,只是看他像我的一个朋友,所以想确认一番。」 沈渊有种不好的感觉,转身要逃,取被居狼抓住手臂,拉到了赤子厄跟前。 「逸舒君思念友人,我,自当配合。」居狼的这句话似巨石砸落沈渊心中。 白绫缓缓从眼前飘落,看过,赤子厄果然上前一步,掌中蓄力,二话没说打向居狼。 居狼冷不丁吃下一掌,纵身飞出几十丈远,他的手快速兽化出坚硬的狼爪,抓向地面,擦出点点火花,一路留下深深的爪印记。 「妈的!」赤子厄唾骂一声,捞起沈渊的手带他走,「我们走!」 居狼在远处唤道:「你不会不管那孩子的对吧?」 听闻,沈渊甩开赤子厄。 赤子厄道:「走啊!」 沈渊道:「走吧。」 赤子厄正要带沈渊走,沈渊后退一步,「我说你走吧。」 赤子厄不解,「你要留下来?你他妈真疯了!我都明白了,养父、沈渊、王后都是你。」 红绳渐渐收紧,仿佛居狼对沈渊的枷锁,压得他不能唿吸。他很平静地说道:「你想的是赤水河上的我,不是这样的我。况且我现在过得很好,也想通了,有在好好晒太阳。你就当他已经死在西轩门了,你今天只不过是看见一个和他很像的人罢了。」 真正让赤子厄奔溃的不是沈渊的话,而是他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在他找到沈渊之前,沈渊就已经想通了,放弃了。 如果早一点,他还能拉回来。 如果沈渊已经过了那道坎,再拉回来,难如登天。 赤子厄看去他的眼睛,故人还是故人,那抹初遇时的神采却没了。 眼前这个人连同意志一併随着身体死透了!哪儿还看得见当初在浔武跟他打架斗嘴的半点模样! 赤子厄深吸一口气,那青衣下透出的薄红不停地刺激他的眼睛。他气不过,握拳狠狠地给了沈渊一拳。 「唔……」沈渊眉头都没皱一下,只轻哼一声。 …… 「不可能!」安之道:「我不信!」 第119页 赤子厄道:「这就是他做的事,困之,娶之,辱之,强人所难。」 闻言,安之诧异。呆愣了一会儿,他向知道剧情走向的温言确认道:「是吗?」 温言在赤子厄身后无声地点了点头。 居狼看似英锐肃穆,冷若冰霜,可对沈渊就完全是另一副面孔。 他小心翼翼,非常温柔地对待沈渊,半点不会强迫; 他比任何人都绝对地维护、信任沈渊; 只要是沈渊对他露出一点点好,他就会激动得红了眼角,咬着嘴唇,一如少女般的娇羞,不敢抬眼看看那颗眉上雪,只怕眼神太炽热,将其融化不见; 他等了沈渊那么多年岁,心意一如从前,半点不会随着时间长河而被沖刷淡忘。 这样的对沈渊一心一意、为他考虑,这么好的居狼怎么会强人所难呢。 「既然他坚定地维护我,那我应该坚持相信他。」安之的神情严肃,杏眼泛出如山般不可动摇的眼神,「等他醒了,我亲口问他。我要他亲自跟我说。」 赤子厄气不打一出来,愠然拂袖,背过双手,转过身去,遥遥地看去一边。 安之扛着居狼,没理会暗自神伤的赤子厄,走向温言,「我知道你有办法让他醒来。」 「对。我有。」温言点头,劝到安之,「逸舒君说得半点没错,你确定还要……」 「我确定!」安之的声音掷地有声,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那好。」温言妥协,「我帮你入梦居狼,但能不能将困在其中的居狼带出来,那只能看你自己了。你在梦中待得时间长了也会出不来,所以你的时间只有三个小时。时间一到,无论你有没有成功,我都会把你从梦中拉出来。」 「好。」安之颔首,答应下来。 -------------------- 第58章 058 憾事-赌约 浓厚的雾气瀰漫空间,一股一股黑色丝绸般悬在空气中,缓慢飘动。 安之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默不作声。 那是自西轩门后的第八年,冬日十一月初一,净潭祭典。 每每祭典,孩童总是开心得不得了,恨不得每时每刻都泡在祭典中,逛吃玩乐,而到晚上,他们最喜欢的不过是那火树银花。 「打铁花,打铁花咯——我们去看打铁花咯——」几个孩童,有的手拿糖葫芦,有的拿风车,还有的两只手都不闲的,成群结队往打铁花的花棚跑去。 跑着跑着,那个手无空闲的「哎呀」一声,停下脚步,大喊道:「我的糖人掉了!」说着,立即弯腰去捡。 小胖手刚碰到糖人的木棍,一只细腻白皙,看不到一丝青筋的手搭上来。 抬眸看去,他惊呆了,双眼圆瞪,大张着嘴,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那只手的主人竟是玉山殿的婖妙娘娘! 见状,婖妙轻笑,指尖凝出一小点白玉一般的灵力,送入地上破碎的糖人。 顷刻间,糖人恢復如初。 她拿起糖人,送到小孩面前,语带浅笑,柔声说道:「诸事皆宜,百无禁忌,不怕。」 小孩梦游似地拿过糖人。 婖妙这才起身离开,朝尚池城中繁盛的烟火中走去。 小孩转身,目光跟随着她。 火树银花不夜天,漫天华彩,落地生金。 她一袭绣花红袍,腰系玉带,手拖镇魔塔,背影清寂,与热闹人间烟火半点不相融。 「看什么吶?」小孩的伙伴见他久久不回归,便全数找了过来,只见他傻傻地盯着一个地上看。 小孩回过身,激动地说:「我!我!……我刚刚看到婖妙娘娘了!」说着,把糖人送到小伙伴的面前,「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繁华总有中断之时,婖妙走在一处阴暗的巷子。她故意走向这里。 骯脏不堪,常年照不到阳光的墙角长满青苔,老鼠在此地生活舒适,左右窜行。 「娘娘娘娘,我们已经饿了四五天了,求娘娘赐福,赐我们一个馒头吧。」忽地,从角落里窜出四位乞丐。见到婖妙,他们齐齐围上来。 眼前的飘带半点没有阻挡婖妙的视线,她微微低头,眼神扫过四人的脸,说道:「可我只有三个馒头,怎么公平的分给你们?」 「这……」四位乞丐皆没想到办法,沉默不语。 片刻,那第一个行叩拜礼的人指着四人中一位比较年迈的老者,恶毒地说道:「他!他这个老东西命不久矣,没几年活头了,我们可还年轻,还有未来,娘娘可以不用给他的。」 婖妙点头,「好。」说罢,拿出三个馒头给了除了那位老者外的三个人。 她走后,那位老者消失在月色中。 自西轩门身死,沈渊已叫婖妙羁押了魂魄,锁在镇魔塔内。 婖妙手托镇魔塔,走在尚池城,外界发生的所有事都在他的耳畔被听见。 遥记第一年入镇魔塔,婖妙要抽他的神骨,却招来天谴雷罚,噼得她慌忙躲避,不得不收手,拂袖恨道:「精心策划二十年才有今天,明明只差一步就可以得到你的一切,竟还有天道护你!」 沈渊叫她蹉磨得浑身无力,粗气大喘,听完这句话,沈渊用力仅剩的气力,从地上撑起半个身子,「我的一切?是什么?」 话音刚落,婖妙如鬼魅般快速飘移到沈渊身边。她伸手轻轻拂过沈渊的脸颊,顺势勾起鬓边一缕白髮,「二十年前,羽渊异象,魔神即将出世,煞气四溢,生灵涂炭,我与汪徊鹤出面平息,事后我髮丝皆白,于玉山殿闭门不出养伤。你们都说是我在羽渊之下被魔神的煞气伤害所致,可若我说,那羽渊之下即将出世的不是魔,而是一颗纯净之心所化,立于万神之上的至高神呢?」 第120页 心头一块巨石砸落,沈渊的胸膛里轰然震动。 婖妙的话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 「是你的子民亲手把你杀了。」婖妙继续说道:「我才是魔,不过我出世得比你早,我也想好好地做个神,很长时间内我也做到了,我被人爱戴,可是魔的诅咒一直埋在我的骨血中。异象那日,我压制不了那些煞气,髮丝全白终成了魔,我苦心保护的子民被我杀害……而你恰巧出现了,那时我就想,若我能与你换了骨血,是不是就可以逃脱那诅咒了?」 婖妙额前青丝飘飘,沈渊鬓边银丝荡荡,耳畔迴响寂寥的风声。 婖妙说:「我说服汪徊鹤与我一起做这个局。后来你尸解成神,我的计划才成了一半,另一半则在东海完成。青龙一族因为你而被我打压,永远待在东海,不得出去,他们为了自由,便按照我说的,一人一颗炼魂石打入你的心口,一点点的将你我的血脉置换。如今我一头乌髮,你却……呵呵呵。」 …… 婖妙走回尚池城闹市,驻足与打铁花的花棚边,观赏人造的漫天星辰。 镇魔塔内,沈渊轻阖双眼,眼前一片无底的黑暗,「刚才的事,要么再买一个馒头;要么一个都不要吃。牺牲一个人去救一群人,那个也定有记挂着他的人,你的做法只会徒增怨念。」 婖妙漫不经心地说:「哦,是吗?那位老乞丐就是被他的家人推出来的,他不是牺牲,就像你一样,是被人憎恶,无人在意,更别提有什么记挂你的人了。」 「哈哈哈。」沈渊肩膀耸动,发出一阵讥笑。铁链跟着颤动,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随着他的笑声,浓厚的煞气从镇魔塔盪出,熄灭了尚池城所有的灯火。 铁花抛向半空,不待落地,全数熄灭;插在五行方位的旗帜倒塌。 「哎,怎么回事?」 不明其因,纷纷猜测: 「铁花有三打三不打。歉年不打、国丧不打、战乱不打。近些年妖魔横行,会不会是沈渊回来了,才会……」 「胡说!他都死了八年了,躯体就封在净潭下边吶,他还拿什么回来?」 说着,婖妙掌中蓄力,轻飘飘地拍向镇魔塔,力度之轻,仿佛就在挠痒痒。 置身塔中,沈渊只觉忽然扫荡而来一股极大的气浪,要把自己打得魂飞魄散。可他知道,婖妙要他的神骨,再没想到办法避开天谴得到神骨之前,她绝不会叫他消散了。 他咬牙忍受。 镇魔塔内并非只有他一人,还有诸多上古魔物。 每每婖妙降罚,总会牵连到它们也痛不欲生。 第一次,它们险些将沈渊折磨得散了魂,只得妙妙及时发现,施以警告,它们这才不敢妄动。 既然不能动手,那就只能动口了。 「喂!你不神不魔,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沈渊咬牙道:「你不是东西!」 「我看吶,你不在三界五行内,不神不魔,不鬼不妖,更不是人。你呀,你根本就是个不应该存在的东西。」 沈渊最讨厌别人用「东西」代称自己,更不喜欢说「他不应该存在」。他火了,「若再说我是个东西,我就撕烂你的嘴!」 「哎呦!」魔物笑了,偏不依他,话中还带了嘲讽,「我们早看到了,你是婖妙用玉山上一片雪花做心,一片浮萍造身,和着婖妙的一滴心头血,捏造出来送到典蝉腹中的东西,啥也不是。你以为婖妙不让我们动你,是护着你吶?其实是叫你替她!上古时期,婖妙还未成玉山之巅的月夜神,我们就吓得她屁滚尿流,你又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跟我们叫板。」 沈渊再没说过一句话,任凭那些魔物耳边聒噪嚷嚷,他只默默地听。 后来那话越来越难听,他听不下去了,便自己把五感关闭,独自待在一个无声无光的世界中,等着婖妙还取他的神骨。 只是婖妙再没来找过他。 这次,忽然通过传音术直达他的寂寥世界,一下子把恐惧、怨恨全数唤醒。 婖妙问道:「沈渊,你想为自己昭雪吗?」 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沈渊顿了顿,反问:「汪徊鹤以秩序为己任,若你真正成了神,当已何为己任?」 婖妙道:「守护。」 「好。」沈渊下定决心,「我们打个赌好不好?」 婖妙道:「你已经死了,拿什么和我赌?」 沈渊道:「你想要的我的一切。」 婖妙问:「赌什么?」 沈渊道:「给我一些时日,让我为自己沈怨莫雪。就赌,真相大白那天,若百姓信你,就是你赢;若百姓知道真相也亦然信我而不信你,那就是我赢。无论输赢与否,我都会自愿把神骨给你。怎么样?这个赌,你玩吗?」 婖妙没有丝毫犹豫,「当然。」她又奇道:「你为什么要跟我赌?」 沈渊道:「我只是一个即将溺死的人,哪儿会管伸出手救我的人是谁啊——再说无论我接不接受,我已经死了,归处是虚无,再回来时我不知道会是谁,但一定不是我了,在那之前我想为我解释清楚一些事情,那些我没做的事。」 婖妙问:「可若他们不信呢?」 沈渊道:「解释了,便了去我的执念,至于他们信不信,那就……听天由命吧——」 第121页 听闻,婖妙嘆道:「真是固执又傻气——」 -------------------- 第59章 059 憾事-父亲 那之后,婖妙给沈渊挑了个与他长相相似的十七少年的尸体。 婖妙道:「这位少年是尚池城的奴隶,没有名字,身量是瘦弱了一些,可我会帮你。我帮你在妖域寻了个身份——妖域勒光将军之子,勒石。前不久,浩昌怀疑勒光要谋权窜位,派人抄了勒家,勒光身死,勒石下落不明,你顶替他,之后我再帮你洗脱罪名。」 「还望你以后不要投奔我。」那日,沈渊独闯浩昌营帐,救回典蝉时,浩昌的话在他耳边迴响。 可笑,还真应了浩昌的话。 沈渊默默自嘲一番,答应了婖妙。 …… 八年了,自沈渊死后八年了,他终于回到这人间了。 妖域刚下完雨,泥巴路面满是积水,他起了玩心,一边踩着污水,一边朝浩昌皇宫的方向走去。 路上,忽闻头顶有挣扎声。 他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七八岁小男孩被吊在半空的网中,正试图用牙齿咬断捕兽网。 沈渊朝他喊道:「小孩,你怎么玩到天上去了?」 男孩吓得弓起了后背。转头看去,原本兇恶的眼神立即放松下来,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吟声,仿佛幼兽在撒娇。 「嗳,你、你别哭呀……我这就放你下来。」沈渊慌了阵脚,四处寻找捕兽网的绳子,终于在转悠大半天后,在一棵树干上发现绳子。 好在是绑了一个活结,他轻轻一拉线头,男孩连人带网落了地。 那男孩好像认识沈渊一般,双脚刚沾到地面,便奔向他,一把搂住腰,一个劲地蹭肚皮,好不亲昵。 沈渊低头打量男孩,发现他的一双凤目与汪盼长得一模一样。他推开男孩,冷声道:「以后别再贪玩被吊起来了。好了,回家去吧。」 说罢,快步离开。 走出去一段路,沈渊回头确认那孩子有没有回家,却看见他一瘸一拐地跟在身后。 仔细观察,男孩右腿中箭。 沈渊微蹙眉头,担心起来。转念一想:生死轮迴是天道,此番逆天而行,不宜与太多人结缘,救那孩子已经仁至义尽。不管了。 想着,竟直接跑了起来,一会儿功夫就把男孩甩了。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忽感脚下地面有股不寻常的震动,仿佛一大群正朝他奔来。 果不其然,远处,一支凶神恶煞的队伍正在沈渊眼底快速出现。 他闪身躲到路边,让那群人先通过。 与他们擦肩而过之时,沈渊听到他们的话:「那孩子与未开化的狼群生活在一起,野得很拿,如若活捉回去定能引得大家惊奇。」 …… 那孩子拖着受伤的腿追着沈渊离去的方向,锲而不捨。 可一秒,那些屠杀了他族群的人骑马而来,快速围住了他。 男孩立即露出利齿,从喉咙里发出「唿唿」的声音,像一只被围困,但决不妥协,并威胁敌人的孤狼。 沈渊赶到时,只见那群人中的一个躲在远处,拉开手中弓箭,瞄准男孩的心脏。 松开弓箭的剎那,利剑嗖地一下激射而出,百步穿杨。 沈渊管不了那么多,几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推开男孩。 落空了,埋伏暗处那人策马疾驰而来。刚下马便质问道:「你敢坏我好事!」 「有何不敢?」沈渊依然桀骜,「叫你们浩昌出来见我,就说:神使来至,速来迎接。」 之后,沈渊顺利进行地做了妖域的祭司,而不管他多不愿意,男孩跟定了他。 「妖,有名无姓,既然你跟了我,那就不能以妖的规矩来取名。既然你生活在狼群,那随便叫个居狼好了。」 小居狼本满眼期待地等着沈渊给他取名,没想到取得这么敷衍,当即冷下凤目,面无表情,一脸烈风都吹不化的冰冷与嫌弃。 沈渊盯着眼前的小居狼,一心觉得他是汪盼本性暴露,不知道跟哪个女狼妖搞出来的小崽子。 小汪盼都搞出来了,竟不管也不顾的,叫他一个死人来帮忙收拾烂摊子,呸! 既不想与人结下深厚的情缘,沈渊也不想与居狼有太多牵扯,「明天你就搬出去住。我会帮你安排好一切,不用担心。」 说罢,留给居狼一个绝情淡漠的背影。实际回房之后,又偷偷熘出去,在妖域最繁华的大街上喝酒,在最高的青楼楼顶看着八年来都没见过的人间。 「灯红酒绿,清风明月,我?我只是路过看一眼,呵呵,真好——」 那晚,蟋蟀藏身于夜幽兰花丛间,为万物尚未甦醒的初夏夜晚添置了一抹喧嚣。 沈渊醉意朦胧,踉踉跄跄地回府,到头就睡。 夜半,居狼在房间外等待半晌才动身进到房中。 只见沈渊在床上把身体团成了一团,脸色苍白,薄汗微沁衣衫,髮丝三三两两地贴在脸颊,双眼半阖…… 「做噩梦了吗?……」居狼喃喃。 他便忍不住低下头,嘴唇轻轻点了点沈渊的唇。 随后沈渊便清醒过来,居狼赶紧移开嘴唇,却见沈渊眉头紧锁,惊恐地盯着他,不一会儿眼神又涣散开了。 居狼心嘆虚惊一场。 第二天,居狼离开沈渊的府邸,在他安排的另一个地方生活。 第122页 「父亲,好久不见!」大约有半年没见到沈渊的居狼,在大街上看见他,便跑过去打了个招唿。 「父亲?」沈渊浅笑,淡淡地「嗯」了一声,转身走了。 三年后第二次相见,「父!父亲……」居狼话还没说完,沈渊「嗯」了一声,没看他一眼,又走了。 居狼十九岁,第三次与沈渊见面,「父……」 这次,他看见沈渊被一群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狐狸精包围,还笑嘻嘻的,一点儿不抗拒。 他冲进人群,拉起沈渊就走。 「你谁啊,破坏别人好事……」沈渊正要教训居狼,没成想居狼转身,顶着那张出落得与汪盼一样的脸,把他吓了一跳,「居……居狼?」 「几年不见,父亲居然不认识我了。」居狼气鼓鼓的。 居狼那声父亲叫得沈渊一激灵。他望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居狼,「几年不见,长这么高了。」 「嗯。倒是父亲,几年不见,样子没变,个子没长,身子越来越瘦。」居狼道。 沈渊笑道:「有些人就是不会变嘛。」 居狼道:「只有死人才不会变化。」 他的话提醒了沈渊,不可以与任何人结缘。 他一句话没说,抛下居狼,独自回府。 人来人往的大街,居狼望着沈渊的背影,无比落寞。 可画面一转,居狼面目狰狞,如同一只人形巨兽。他心中委屈又愤懑,对离开的沈渊埋怨道:「几年,我们几年才见一次,你甚至连话都不愿跟我多说吗?!」 安之吓了一跳。眼前居狼的神情他第一次见。 又见居狼伸手轻轻划过沈渊的背影,轻声吟道:「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呵呵呵!」那笑声阴鸷。 「芙蓉帐暖……」安之明白了居狼的打算,「赤子厄的话是真的!」 他踉跄后退一步,心中对居狼产生了恐惧,可转眼之间居狼又落下一滴泪。 那眼泪落在地上,泛起道道涟漪,眼前光景一变。 「拿下!」 浩昌一声命下,身边的士兵分两队鱼贯而来。 沈渊不为所动,阴沉着脸,双眼盯着浩昌,「我看谁敢!」 此言语处,竟真的无人敢轻举妄动。 浩昌不怕,道:「居狼跟我说,你是沈渊?」 「事已至此……是。」沈渊威胁道:「当年我能削你一臂,今日我也能,你大可试试!」 「哈哈哈!」浩昌大笑,「可今日的你,可有当半年半点风采?你的事人尽皆知,典蝉早给你下了血咒,只要你一沾血,就会发作,你敢吗?」 沈渊面无表情:「一个死人,没有什么不敢。」 他从来不是一个有耐性且风雅的人。 擒贼先擒王,他提剑扑向浩昌。 见形势急转,浩昌一併化为狼,身量巨大,龇牙咧嘴,嘴中兽齿狰狞,一口足以咬断一人大腿。 他四爪生风,朝空中一跃,伸爪要去捞沈渊。 沈渊也不会坐以待毙,他朝旁纵身闪躲,躲过了浩昌的狼爪,再以一个向下的疾沖,直直冲向浩昌的脑门。 先前一跃而起,浩昌还未落地,自然做不了什么反抗,只能一爪护住脑袋,一爪随时待发,看准时机一瓜拍飞了沈渊。 沈渊左右急闪,躲过浩昌挥舞的狼爪,并丝毫不减雷霆万钧,要他命的力度朝浩昌冲去。 就在电光火石,千钧一髮之刻,沈渊迅速倾斜身体,改变方向,没有直捣浩昌要害。 几道剑刃寒芒乍现,大殿中响起哀嚎一声,浩昌被沈渊硬生生碎掉四肢,削成人棍,,轰然摔落地面。 另一边,浩昌的士兵明了事态发展,纷纷提剑沖向沈渊,瞬间把人围在中间,乱剑袭击。 沈渊被围在其中躲避利剑袭击,无奈人数众多,身体就被划出了不知多少道血痕。 他可以将他们全数解决,他却不想。 可总有不知死活的持剑刺他的要害,他左右闪躲,控制自己不去杀他们。 谁知耳后忽然有利风响起,士兵的惨叫声此起彼伏,随之,大部头的士兵转而袭向别处。 「看清楚我是谁!连我你们也敢杀吗?!」那人朝士兵大吼一声。 众人停下动作,短暂一顿。 「域主早吩咐过,宁可杀错,不可放过,必要时候连同幼枝王子,格杀勿论!」一士兵的声音脱颖而出。 语毕,众人重新围上沈渊与幼枝。 沈渊转身看向那处,只见正幼枝提剑砍杀他们,身后正有一士兵悄悄化形,对他举起利爪。 心中惶恐,沈渊一把夺过身旁士兵的剑,向那士兵疾射而去。 只听「噗」的一声,利剑破了他的胸骨,直刺入心脏,那人昂头长嘶,不待音落,轰然倒地。 同时,血咒发作,沈渊心脏一阵抽痛。他忙捂上心口,脚步一个踉跄,险些站不住身体。 「喂,你没事吧?」见情况不对,幼枝忙关心到他。 沈渊强忍着身体仿佛被凌迟的痛站起身,朝幼枝摆了摆手。 「谢谢你刚才救我一命。」幼枝道:「父王是前任妖皇最信任的弟子,后来杀了师傅成功上位,他的疑心颇重,这些年各家利用这点党同伐异,牵连不少无辜之人。」 第123页 「你希望自己的父王被我杀死?」沈渊问。 幼枝道:「我知道你不会杀他,所以才帮你。」 每杀一人,血咒叠加一道,沈渊不敢杀人,光一道血咒就让他生不如死,再叠上千百道,那就是凌迟了□□,又砸开骨头,捣烂骨髓,挫骨扬灰的痛。 他因恐惧短暂失意,忽地一个黑影闪过,紧紧抱住了他,跟着,耳边响起一声闷哼,那人松开了他,跌落地面。 他僵硬地转动眼珠看下去,只见幼枝躺在脚下,一柄长剑贯穿腹腔,鲜血洇出一滩。 幼枝是为了帮沈渊挡剑。 脑袋嗡地一声鸣响,沈渊抓过一人的脑袋,硬生生捏碎头骨,抢过他手中的剑。 只听一声声的「噗」,一个接一个头颅当场落了地,鲜血喷洒而出。 四下里静得耳膜发痛,大殿的地面铺满厚厚的一层血浆,遍地尸骸,无一活物。 长剑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音,令人牙酸。 沈渊杀红了眼,拖着长剑向浩昌缓步走去。 他的脸颊溅了血滴,白翳和重瞳的眼珠都呈现出猩红的底色,喉咙里不断地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声,身上有数不清的血口子,都在往外溢着血,衣物被浸染得通红。 此刻,他俨然是一个刚从血池里爬出的白髮魔头。 浩昌战战兢兢地说:「你怎么了?……我是居狼啊……不认识我了吗难道?」 沈渊眉头皱了一下,「居……」 那一瞬间他清醒过来,那叠加了千百遍的血咒的痛却排山倒海地涌来,铺天盖地,令人窒息。 他哀嚎一声,脸颊的泪还没干,脑袋里已经是一片空白,随即折下脑袋,失去意识。 -------------------- 第60章 060 憾事-长明灯 浩昌自来是个野心勃勃,自大狂妄的人,知道祭司就是沈渊之后,他抱着必胜的决心,早早派人送信去居狼府上。 也不知怎么回怎么回事,今天居狼的心七上八下的,他拿起桌子上的茶壶倒了些茶水,准备润润喉。 就在他嘴里送风,准备吹凉茶水可以喝的时候,听闻有人喊了一句:「吾王口谕!」 居狼急忙放下茶盏,起身出去。 还不待他迎下口谕,那送信的使者就道:「吾王派你即刻去往王宫给祭司收尸。」 二人还没走到大门,便听「砰」地一声巨响。 「什么?!」那段话传入居狼耳朵里,终于明白今日这般心慌的原因。 他加快步伐,几乎跑着去皇宫。 一入大殿,一股血腥味直冲入鼻腔,满目猩红,残肢断臂,有幼枝的尸体、被削成人棍但尚有一丝气息的浩昌,以及……血泊中的沈渊。 他像死人一样煞白,毫无生气,居狼心里咯噔一下,不好的预感浮上来。他蹲下身,迟疑一会儿,才伸出细细颤抖的手,探了探沈渊的唿吸。 没有。 居狼吓得一激灵,赶紧缩回手,「不可能!」他不管不顾,从血泊里一把抱起沈渊,抽出那把吃进他身体里的长剑,扔在地上。 沈渊很轻,像抱着一团棉花,又冰冰凉凉的,面容一点不带痛苦,像睡着了一样。 死亡不就是长眠不醒嘛。 这更让居狼感到忐忑,「你发出点声音啊,无论多小我都会听见……或者、或者皱一下眉头也行,轻轻的,轻轻的就好……」 说罢,他附耳倾听沈渊的声音。 等待一会儿,没有一丝声音发出,沈渊的眉目也没有丝毫动静。 这时,居狼再也控制不住,眼泪一瞬间涌上眼眶,决堤般夺眶而出。 不知何时,婖妙已经出现在他们的身边,「无命之人,刀剑伤不了他。」 居狼肩膀一抖,紧紧地抱着沈渊,警惕地注视婖妙,「你是谁?」 「帮他的人。」婖妙注视着居狼,继续道:「他的执念深重,只要熬到明早,就无大碍了。」 话锋一转,她道:「可你看他熬得过去吗?」 居狼摇摇头,「我不知道。」他直截了当地问:「你要什么你说,只要告诉我有什么办法能帮他?」 「你怀里的人早已支付了相应的代价,我理当助他。」婖妙道:「妖域有一个传说,在幽婆川中放入一盏河灯,水流会带着它进入忘川,抵达被思念的亡者的身边,如果念力足够强大,河灯会带着魂魄回到人世。你要做的就是点灯。点长明灯,万万不可点往生灯。」 闻言,居狼带着沈渊就调头出去找长明灯。 婖妙却又补充道:「要多,燃很多很多盏。你怀里的人以前吃了太多苦,今日又承了太多痛,他可能不想回来。」 居狼停下脚步,「要多少?」 婖妙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上面,道:「如满天星斗。」 「繁星数不胜数。」居狼气急败坏,咬牙从喉咙挤出一句怒吼:「你不要耍我!」 婖妙以一言搪塞过去,「契而舍之,朽木不折;契而不舍,金石可偻,达摩祖师静坐参禅,石壁为之感动……」 不待她说完,居狼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穹苍之上有天河,地履之上亦有江河,虽不啻天渊,可也无差。为了要守护的人,这难不倒我。」 他语气坚定,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幽婆川的方向,眉宇间情绪坚毅,如泰山之石不可搬动。 第124页 婖妙为之心中一惊,呢喃着说:「若我神陨,你定是下一位帝君。」 居狼小心翼翼地抱起沈渊,背在背上,跑出门去。 一路上,他边跑边喊道:「平沙民众带上长明灯跟我去幽婆川!」 …… 几乎倾尽平沙之力,一条火龙蜿蜒至幽婆川,从白天到黑夜再到天色将晓。 「唔——」沈渊轻轻皱了皱眉头。 忽闻流水有声,两岸鸟鸣。 他缓缓睁开眼睛,只见明月高悬,却被蓄势待发的旭日之光掩盖,月光也变黯淡不少。 转过脑袋,桐油漆好的木板挡住了视线,淡淡的桐油香与质朴、令人放松的松木香飘入鼻腔。 ——船? 他坐起身,发现自己果然在一叶小舟中。 「欢迎回来。」 突然有人说话,沈渊一瑟缩,立即绷紧了神经。 寻声看去,却见居狼立于船头,手捧一盏八宝长明灯,身后灯火斑斓,正回头对他轻笑,「愿厄运随波而去,一去不返,此后无病无灾也无难,无事妨你笑口开,心想事成,长-命-百岁-」 沈渊默默地长舒一口气,放下警惕。 他四顾而望,见二人一船与河灯作伴悠悠地漂流,已经不知道随波逐流飘到何处,可烛火蜿蜒万里,与星月相映,星星点点,直达天际。 居狼蹲下,放归手中的八宝长明灯,心无杂念地呢喃,仿佛像神明许愿。 他许了什么愿,沈渊不知道,不过河灯终会载着他的愿望抵达那个人的身边。 居狼起身跳下船头,信步向沈渊走来,一屁股坐他面前,柔声问道:「还疼不疼?哪里疼?」严冬的破晓时分,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喷出寒雾。 挨了一晚的冻,鼻尖、两颊通红通红,眨巴着漆黑温润,闪着点点眸光的双眼,时不时轻声吸熘一下冻出来的鼻涕。 看着他,沈渊心里有股说不来的感觉,只觉他更可爱了。 见沈渊只顾盯着自己,良久不说话,居狼忍不住又问道:「难道还疼吗?」说罢,伸手要看看沈渊的伤势。 沈渊没有痛觉,只要熬过血咒发作就无事了。 按下居狼伸来的双手,他摇摇头,再露出一个安静温柔的微笑,说道:「一切安好。」满眼满川的长明灯,如金河翻落,他奇道:「这些灯……」 居狼迫不及待地抢过话头:「有个人说灯表思念,万万只长明灯所携之念能到达遥远的彼岸,将所思之人带回来…」 沈渊摆摆手,打断他继续说下去。 昨晚虽昏了过去,那痛却丝毫未减,他能清楚地感知到生命的流逝,比西轩门一死后的虚无更寂静的感觉,仿佛置身漆黑寒冷的冬季夜晚,周围静得耳膜发痛。 不知何时起,有微弱的声音一直唤着他,这才引着他没有完全陷入那寂静无声中。 想来便是这满眼河灯的缘故了。 沈渊道:「回去喝碗姜汤吧,别冻坏了。」 居狼扬着脑袋,一脸不在乎,「我年轻,身体好着呢,干他的七天七夜不睡觉都不喊累。」 「听话。」沈渊语气强硬了一些。 居狼脑袋聋拉下来,悻悻地「哦」了一声。 晨光清澈而透亮,从天际线漏出来,将二月寒冬的天幕擦得湛蓝,如一块没有气泡,通透非常的冰块一样。 四目相对,一时无话,小舟载着两人悠哉悠哉地缓缓漂泊。 居狼盯着沈渊,喉头滚动几下,似有股冲动驱使着他想吻沈渊。 他战战兢兢地伸出手,谨小慎微地握上沈渊的双臂。 破天荒地的,沈渊居然没有任何动作言语,表示抗拒。 居狼又咽了咽喉咙,抿了抿唇,小心地靠近他,缓缓倾下脑袋,闭上双眼,嘴唇慢慢地亲近他的朱唇。 烛光将居狼的五官镀上一层浅淡的柔光,看得出来他一夜未觉,眼下两片乌青,可咧嘴一笑,依然有一股纯真、朝阳的少年气扑面而来。 沈渊冷声问道:「小狼崽子,你把嘴巴撅得跟屁股似的做什么?」 居狼不备,摔了个大屁蹲,赶紧编个藉口,「我、我那个就是想确认一下父亲你还有没有事儿。」 「你们两个是什么人?这灯是你们放的吗?」 不只沈渊扫兴,岸上还有一个人在扫居狼的兴致,他气急败坏,转头,恶狠狠地瞪着那人,「你是什么人?关你屁事!」 沈渊望向那人,只见他着一身黑金铠甲,骑在通体上下一色白,没一丝杂色的照夜玉狮子上。 是向延。 他出言支开居狼:「幼枝已死,浩昌已残,现在妖域需要你去主持大局,你先回去吧。浩昌疑心太重,百姓也深受其害,他们不会有异议,如果问起来为什么是你代为主持平沙,你就说是我让的,还是质疑你的话,你就将质疑你的妖关起来,杀鸡儆猴。」 信息量太大,一时难以消化,居狼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时,沈渊与向延已在幽婆川岸边相聚了。 …… 居狼继位,一切顺利,可好景不长。 那天,下人说道:「幽兰苑外有一群自称是勒石家人的人,他们闹着要见勒石。」 婖妙给沈渊借了尚池城一名奴隶的尸体回归,又借了勒光之子勒石的身份安稳地待在妖域。 沈渊对此事态并不感到意外。看来九离那里时机成熟,婖妙在帮他顺水推舟离开妖域。 第125页 他平静地取了一把剑出门。 又是一个阴云风雪天。 大雪忽落忽停,忽如鹅毛,忽如飘絮,这几天一过,地上早就积满厚厚一层白雪。 蓬松绵软,一踩一个脚印,「嘎吱嘎吱」地响。 沈渊从幽兰苑一路走来,身后留下一路雪上痕。 幽兰苑的大门缓缓打开,苑外一群人逐渐显露。 典山带领众人,身处人群最前方,直勾勾地看着缓缓打开的大门,仿佛一只期待猎物已久的鬼魅,伺机而动。 他的眉毛浓密,如野兽嵴背上那一条兽毛,五官立体凌厉,精緻却冷感十足,一看就是位寡情而野心澎湃的人。 随着沈渊的出现,他天生挂笑的嘴角微微上扬,丝毫不掩饰眼底的杀意。 「二十五年不见,吾的皇兄——」他的声音很低沉,与雪景相配,冷冽人心,开口即是杀招。 听闻,身后一群前来看热闹的妖域民众瞬间沸腾,奇道:「大祭司不是勒光勒将军的孩子嘛,怎么又是那个已经死了的沈渊?」 离典山最近的一人转过身去,朗声向人群提出疑问:「当年陆博侯连夜将勒家放火烧了,勒光的孩子下落不明,五年后那孩子才找回妖域。难道你们就没怀疑过那个孩子的身份真假?那孩子到底是不是勒光的孩子?」 人群交头接耳,纷杂半晌,忽然,有人质疑道:「我们不知道,那你又知道了?」 有人跟着后面附和道:「对!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胡说八道?」 「我就是当年勒光将军府上僕人。」那人有条不紊地证明自己说得没错,「勒将军出事前,孩子方才两岁,出事五年后孩子才回到妖域。你们再看看面前这位冒充的勒石,他出现时已然是位十八少年人。首先年龄就对不上,再看他的长相,一头白髮,真正的勒石从不是这般骇人。」 一言既出,果然让大家短暂沉默下来。 可相信沈渊的发声依然不在少数: 「我们大祭司性情良善,幽婆川外不战而屈人之兵,减少了多少了伤亡你知道嘛?」 「这么多年我们都没觉得大祭司有什么不是,怎么到你这儿就怀疑这怀疑哪儿的?你要是敢污衊我们大祭司,我们第一个不同意!」 「管你们是不是九离人神族,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怀疑他们神族是要把我们妖族赶尽杀绝,今天不把他们赶出妖域以后就不会有我们好日子过了!」 「把他们赶出妖域!!——」 纷乱中,一群妖域民众一拥而上,试图将典山他们赶出去。 「吾看尔等谁敢动!」典山大喝一声,声传千里。 随即,一阵地动山摇,号角声震天。 千万名身穿玄金色铠甲的九离军队整齐而来,雪地踏成了泥水,马蹄下污水四处飞溅。 这些人从四面八方而来,乌泱泱一片,瞬间包围幽兰苑,水泄不通。 他们整齐划一,放下手中长剑,剑指人群。 没有比这压迫感更强的了,剎那间,那群嚷着动手要敢典山出妖域的人皆不敢再吭声。 「不准伤害他们!」沈渊对典山吼道。 典山「呵呵」一笑,并没有要士兵收起剑刃的意思。他道:「还在为别人着想,汝果然是皇兄没错。」 典山掐住了命脉,占据主动地位,他一定会让事情按照他的意思进行下去。这种情况下无论承认还是不承认,都没有太大区别。 沈渊不打算说话,就算发声也是徒劳。 寒风萧瑟,周遭安静得耳膜发痛。 「终于能静下来听吾说话了。」典山并不害怕沈渊从后袭击他,因为他有足够的人质。 他转过身,面对人群,说道:「放心,吾的来意很友好,并不是来将妖族赶尽杀绝的。杀了汝辈有什么用呢,妖域所在之地如此贫瘠。」说着笑了一下,充满蔑视与不屑。 他继续说明来意:「吾此次前来是告诉尔等一个真相。」 他开门见山地说道:「汝辈的大祭司是魔神沈渊冒充的,其不是勒光的孩子。汝辈在沈渊的局里,都被骗了。 「尔等认为的性情良善的大祭司并不在意一众鼠辈的生命,这几年一直维护汝辈只是为了让汝辈信任他,好让尔等心甘情愿地为其牺牲性命,然后其第一步就是要浩昌下位,让自己或者让其身边信得过的人掌管妖域,再命汝辈攻打九离,活捉吾。 「战争可令死伤无数,尔等还说大祭司性情温良吗?如此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不把汝辈性命看在眼里的人,汝辈还相信?」 一时间,沈渊感受到有无数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真的吗?」人群里发出一道童声,纯净清亮。 沈渊无话可说。 的确,他就是典山说的那样打算的。 「大祭司不说话,那就是默认了。」典山说道。 风势大了起来,风吹雪乱,纷飞一片。 「做得好!」一人朗声贊到沈渊,「凭什么我们妖族要被赶出凡间,生活在贫瘠之地!?」 「九离的神族先派重兵前来妖域,怎么看都是污衊大祭司,在挑拨离间!」 「什么!?——」众人的反应实属在典山预料之外。他觉得这些人不应该作此反应,一时愠怒,下令道:「全部杀了!」 第126页 「你敢!!——」沈渊咬牙低吼一声,语气充满盛怒、威胁。 他眯了眯双眼,眼神一发狠,纵身袭向典山。 典山轻轻松松落入沈渊手中。 他的手掐在典山脖颈上,曲指如鹰爪,稍一用力就可以捏碎典山的喉骨。 但典山面不改色,心不跳,稳如泰山,没一点惊慌求饶神色,淡定地说:「吾劝皇兄放了吾的好,免得之后,后悔莫及。」 他好似在施捨沈渊改邪归正的机会。 沈渊的指尖感受到典山说话时的震动,他道:「那先看看是你死得快,还是我后悔得快。」 「剑呢?——!」他大声地问道。 话音刚落,一声剑鸣破开紧张的氛围,抬头望去,一柄长剑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刺进沈渊身旁的雪地里。 沈渊伸手拿过长剑,横起,紧挨着典山的脖颈。 典山长嘆一口气,闭上双目,一副很痛心的样子,显得是他劝阻对方,而对方屡教不改,冥顽不灵,他正犹豫要不要反抗、下杀手? -------------------- 第61章 061 憾事-皇位 居狼听闻风声,快速地赶到幽兰院前。 他脚下生风,跃过众人,来到院前空地。 见沈渊立在屋顶上,他提醒道:「父亲,小心些。」 这时,人群里响起一阵鼓掌声。 典山与沈渊一同立在幽兰苑屋顶上,可唯独典山一袭黑紫色长袍,迎风而动,宛如一道鬼影。他指向一个方位,说道:「浩昌来了。」 说罢,幽兰苑层层包围的九离士兵主动让开一条道。 众人顺着道路看去,果然看见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 一男一女控制着轮椅向他们驶来,越来越近,直到看清那个人就是浩昌。 不需浩昌多言,被削成人棍的他出现在众人视线,足以引来不少轰动: 「太过分了!居然用这么残忍的方法篡位!」 「俗话说做人要留一线,这是要赶尽杀绝!居狼是沈渊从小带到大,这正映了典山的话啊!」 不知道该怎么证明自己,居狼百口莫辩。 沈渊淡淡地开口,帮他解释道:「居狼什么也不知道。」 幽兰苑屋顶上飘下典山的话,「其实居狼才是勒石,是勒光的孩子。」 居狼咬着牙,眼珠胀满红血丝,愤懑地抬头望向典山,低吼道:「我是谁,我自己能不知道,需要你在这儿帮我说明?!」 话音刚落,那对推着浩昌轮椅出现在幽兰苑前的一男一女眼含热泪地向沈渊迎去,「孩子!我的孩子!」 典山暗中施法,那对夫妻竟跃上屋顶,走到沈渊面前,冷不丁抬手,给了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盘旋在幽兰苑的上空,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沈渊偏过头,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望向地面。 那对夫妻恶狠狠地瞪向沈渊,大声控诉道:「你这个扫把星!自你降生到我们付家,只给我们家带来灾祸。」 沈渊占了无名奴隶的身体,而这个名奴隶是被父母卖了,为了给他那个叫付熏的弟弟铺路。 如今他的亲生父母找上门,沈渊便替他问道:「付熏是你们的儿,难道我就不是吗?!」 闻言,那对夫妻短暂一怔,又笑问道:「这么说,你承认你是我的儿子?」 沈渊颔首,说道:「从始至终我并没有否认。」 浩昌说道:「所以你根本不是勒光的孩子勒石,你作谎骗了我们大家。」 沈渊不否认,「是。」 居狼着急帮他开脱,「不!不是……」 沈渊大声打断了他的话,「真正的勒石就是居狼!他才是你们妖域的希望,相比浩昌,居狼更适合这妖域之主的位置!」 被反将一军,浩昌气得脸色煞白。 凤目生威,暗含泪光,居狼无比坚定地看着沈渊,忍着哭腔,问道:「你、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见状,沈渊心里一紧。是的,他没有未来,仿佛一位垂垂老者,而居狼朝气蓬勃。他能给居狼的很少,只想给居狼一个未来、让自己这抹残夜不去染指这份朝阳。 即刻,他脸色一沉,「对,我讨厌你。」 居狼依然相信沈渊。他眸光深邃,认真地说,「你只怕连累我而已。你告诉他们真相,哪怕整个妖域不站在你那边,可我,我定会站在你身边。你完全不用怕,我不在乎生死、权力、一切的一切,我只在乎你。而且我是妖域之主啊,妖域不信你,我就偏要让他们信你。」 沈渊道:「你没有经歷过,根本不知道法不责众是什么意思,哪怕你是妖域之主,八方暴动,你也照样招架不住。」 「法不责众。」一个和尚从幽兰苑中走出,「只要激怒平沙狼族众妖,哪怕是妖皇恐怕也不敌。」 沈渊心道:这婖妙布的局分明是要置我于死地。 「是鸟族的和尚国师和他那队投降的士兵!!——!——」群妖中忽然响起一道嘶鸣。 跟着,和尚身后窜出大量鸟族身着玄甲的士兵。 他们鱼贯而出,快速包围幽兰苑以及典山带来的九离士兵。 见状,典山无动于衷。 二月的寒风吹动他的黑底紫纹大氅,紫狐皮毛制成的毛领盈盈抚动,轻轻地摩挲他的脸颊。 他如躲在暗处纵观全局的幽灵,静静地立在幽兰苑屋顶上。 第127页 居狼环顾四周鸟族的兵,问到沈渊,「这是什么意思?鸟族的兵不是被你说服,不再威胁平沙了嘛?」 沈渊发出「噗嗤」一声哂笑,「你确定吗?你怎么不问问我怎么能在短时间内说服鸟族?」 「好哇!」群妖中,一人愤慨地大喊道:「沈渊不仅沉下东海两岛,还要来祸害我们狼族,大开城门引鸟族入城!我们都被他骗了!」 「住口!他不是沈渊,沉下东海两岛的人不是他!」居狼为沈渊大声辩护。 他按住隐隐有暴动迹象的众妖,再次给沈渊一个解释的机会,「你跟他们说你是怎么说服鸟族国师的。」 「好。」沈渊丢下典山,轻轻跃下幽兰苑的屋顶。 「居狼——」他朝居狼走近,「我这个十恶不赦的人,何德何能,能配得上你对我的这份信任呀——」 听闻,居狼双瞳锁起,冷汗冒出,瞬间打湿里衣,一股不好的预感在他心头环绕——他对沈渊的信任,好像正好顺了对方的意,轻易地钻进了对方的圈套中,把其推得离自己越来越远,还是他亲自动的手! 他想喊停阻止,可为时已晚。 沈渊面无表情地看着居狼,默声不言,手却暗暗摸向腰间,很快摸到一柄匕首。 「因为我的时间不多,现在时机成熟,我要离开妖域,完成计划,不能再拖延了。」说着,他悄无声息地将匕首对准居狼的左侧髂前上棘和肚脐连线的中外三分之一处,猝不及防地刺进入。 剧痛直窜大脑,居狼骤然蹙眉,满脸痛苦,一股腥甜涌上喉关,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他用尽全力,说道:「不能走!……」 沈渊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不要找我,这是为你好。」说罢,推开居狼。 像一块门板一样,居狼直挺挺地摔进雪地里。 沈渊看去倒在雪地里的居狼,大量的鲜血流出,晕染身下的一片,那红在雪地的衬托下显得异常刺目。 他轻蹙眉心,担心居狼,可也只是犹豫了一秒,便转身离开妖域。 …… 九离入城处,沈渊望着自己曾经一跃而下的位置,那道高高的西轩门,他心里惊慌害怕,没有半分期待,可事已至此,他喃喃地安慰自己:「我,何错之有?——」 他长吁一口气,过去二十五年间,他再一次踏入九离。 刚踏入九离,城门后一位捧着狐裘的老人眯了眯眼睛,激动地问道:「你是……你回家了?」 沈渊并没有否认自己的身份,但否认了回家,「有家的人才叫回家。我没有家乡。」 「游子寒无衣。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冷,这件狐裘你拿去吧。」老人将那件狐裘奉上。 沈渊道:「老人家,你认错人了吧。」 老人笑笑,「没有。」 听闻,沈渊盯着那老人家一会儿,随即发出一声哂笑,「娘娘?你这是……」 婖妙道:「奉娘娘之命,在此等候。三千良将已就位,只待你踏入九离,剑指龙颜。另外,不要忘了赌约。」 「自然不会忘记。」沈渊扬起狐裘,披在肩上,「这件事是我和典山之间的争斗,我不会依靠你。」 婖妙道:「凭现在的你?」 「浩昌也说过同样的话。」沈渊很自信:「从前我能赢他,现在也能赢他。」 婖妙道:「可若你输了呢?你会死。」 沈渊道:「我已经死了。」 婖妙道:「好。好风骨。」 典山正在苍梧殿休息,忽地,殿门大开,一道持剑的修长身影背光而立。 「回来了?」典山知道来人是沈渊。 沈渊道:「来了。」 「来认错?」典山问。 沈渊道:「死也不认。」 三天后,西轩门门下,一群人围着一柄破损的长剑议论纷纷: 「三天前九离还姓典,三天后典山就败在这柄剑下。真是人生在世,瞬息万变吶。」 婖妙化成老者,混迹人群里,不仅嘆道:「他依然是那个天之骄子。」 「哎,新皇上任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退位!?」 「不可能吧,他图什么啊?」 「不知道。」 「怎么看来,新皇上位三天,这三天只做了一件事——帮沈渊昭雪,还有理有据的。」 「我反正是不信。婖妙娘娘仁心仁义,怎么可能会是魔,还会去陷害区区一个皇子?我不信。」 众人也附和:「我也不信。」 婖妙得意地一笑:「沈渊,这赌约是我赢了。」 …… 那间曾经关押沈渊的玄铁牢中,现在关着典山。这是沈渊刻意为之的。 阴暗的牢中,沈渊隔着栅栏与典山对视。 典山大怒,携着手脚上沉重的铁链,奔到栏杆前。紧紧握住,关节发白。他瞪视沈渊:「放肆,汝敢这样对孤!」 沈渊质问:「现在我是九离的主,你敢说我放肆?」 典山怒得双目圆瞪,胸膛剧烈起伏,大喘着气,气得说不出话。 「你放心,我的归处不是九离。」沈渊在安抚典山。 说罢,他唤人前来将典山从牢里拖了出来。 听闻刚上位三天的皇闹着玩儿似的又要把皇位还给典山。 这简直荒谬可笑至极,于是谁都想来看看真假。 第128页 眼下,整个皇都的百姓都聚集在这儿。 「跪下,接旨。」沈渊居高临下地对典山令道。 「汝羞辱孤!」 「孤叫你跪下接旨!」 纵有万般不情愿,典山咬了咬后槽牙,还是跪在沈渊跟前。 沈渊朗声宣布:「从这一刻起,九离便是典山的!」 「来人!」沈渊话音未落,典山便迫不及待地命令下去:「把此人抓起来!」 从沈渊将真相说出,可没有人相信他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心死。 他说过他的归处不是九离,目前赌约已经完成,他该去一个无人地独自埋骨。总之,不能是九离。他恨这个地方。 既然能打败典山,也能从他手中逃脱。 -------------------- 第62章 062 憾事-失忆 被刺伤后,居狼昏迷不醒很多天。 一醒来就掀开被子,单单穿着雪白的亵衣,在皇宫中到处询问沈渊的行踪。 伤口正在癒合中,经过这番折腾,重新裂开,染得衣服一片血红。 他的状态近乎疯狂,眼底布满红血丝,眼底乌青,嘴唇与脸色因失血而惨白,吓得那些人不敢出声。 他们真不知道沈渊去哪儿了,又看他这副不清醒的状态,只恐如实说出来,会被砍头,更不敢说了。 越是无人回应,居狼的状态越焦急,越歇斯底里,大吼道:「谁来告诉我他去哪了?——!」 身体未愈,大动肝火,话音未落他就咳嗽起来。 愈咳愈急,他捂住胸口,弯下腰,咳嗽声不断,似乎要把肺都咳出来。 忽然,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着他的后背,帮他顺顺气。 旋即,咳嗽止住。 「父亲!」居狼转过身,握住那只手,惊喜地说。 定睛一看,那只手的主人竟然是向延。 他慌忙地扔开向延的手。 向延说:「你去九离找他吧。他的事闹得很大,几乎所有人都认识现在的他,他没有地方可以藏。你多加注意,一定能找到他。」 居狼警惕起来,「你专门来告诉我这些?」 向延解释道:「阿渊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他出事。你是妖域之主,我只是九离的一个将军,只有你能护他。」 得知消息,居狼顾不得什么伤口,连夜赶去九离找典山。 典山将一纸帛书仍在他面前,说道:「汝若是答应吾的要求,吾才能告诉汝皇兄所在。」 闻言,居狼捡起帛书,只见上面写到: 妖域之主居狼愿跟随九离之主典山,永为侍卫,护其左右。 妖族自来对神族倾向凡人,将他们赶至青丘大泽那片不毛之地自生自灭而耿耿于怀,如果答应帛书上的要求,居狼就等于背叛妖族,那样与卖主求荣的败类毫无区别。 居狼一言不发,迟疑犹豫着。 典山等不及,问道:「不答应?」 世间苍茫,短时间内居狼找不到沈渊,若找到了,就算强行将沈渊绑回妖域也行。 虽然幽兰苑前,沈渊失信妖族,但只要他还是妖域之主,他就能将沈渊藏在皇宫。 只要他是妖域之主,他们就有退路。 对,他一定得更强大,才能保护沈渊。 典山紧握着帛书,胸有成竹地说道:「孤知道皇兄与娘娘之间的赌约,在没有履行诺言之前,孤一直派人等着皇兄。这几日,皇兄于一位蛇妖厮混,还有了一个孩子。」 「我答应你的要求。」居狼问:「他现在哪儿?」 典山道:「最近昂流出现一对佳人。一位放浪不羁,俊俏郎君,一位青衣白髮,清冽出尘。」 「昂琉……」听闻,居狼寻去昂琉。 …… 温热的鲜血喷洒在沈渊的脸上。 一只兽化的狼爪整个贯穿了折丹的胸膛,鲜血淅淅沥沥地滴在地面。 似乎是感受到巨变的发生,沈渊怀抱里的孩子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声声震耳。 折丹口中溢出鲜血,喉咙中堵着血块,含煳不清地说道:「这几日,谢谢你让我看遍人世繁华……」 他眼角流出两行清泪,无力地向前倾去,倒在沈渊怀里。 手里抱着孩子,沈渊余出一只手去接住折丹。 两人相抱,沈渊低头看去折丹,他的面容还来不及笼上死亡的阴影,依然鲜活,耳边,孩子的哭声不停。 居狼气恼:「你们干了什么?孩子都有了,昂琉人夸你们恩爱幸福。那我呢?你不惜拿刀杀我!」 「折丹这孩子太苦了,我带他玩耍,吃些糖豆,随便救了一个难产的孕妇,可惜那孕妇死了,我们也只能带着孩子。」沈渊道:「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家以为我们是夫妻。」 「你马上跟我回平沙!」居狼带着命令的语气喝道。 沈渊的声音冷淡,「幽兰苑前我的名声就臭了,跟你回去,岂不连累你。你叫我一声父亲,你不为自己着想,我总要为你的以后着想。」 居狼坚定地说道:「我不怕!」 沈渊气极,「你个小兔崽子!……」 话还没说完,折丹的尸体化为一滩黑水,落在地面,眨眼消失。 瞬间,整个瀛洲岛上的草木凋零,化为焦黑的灰烬,扎实肥沃的地面向外渗出黏腻腥臭的黑水。 瀛洲岛化为死岛,沼泽遍布,臭气熏天。 第129页 两人脚下的土地最先开始沼泽化,居狼反应迅速,抓紧沈渊肩膀飞身立在树冠上。他遥望远处,奇道:「怎么好端端的……」 沈渊推开居狼,抱着孩子站稳脚步,解释道:「折丹是条被炼化的蛇蛊,每一寸皮肤与头髮都含剧毒,血滴入泥土中能令方圆百里寸草不生。」 居狼看了眼孩子,心里莫名嫉妒,气得眼底水星星的,「父亲乖乖地跟我回妖域,不能反悔。」 「小崽子听不懂话吗?!」沈渊急了,挣扎着要居狼放开他。 「别动,当心掉下去——」居狼低低地,语带宠溺地提醒到沈渊。 看着青衣白髮的沈渊,与白白胖胖的小婴儿,居狼心中顿生举案齐眉,儿孙满堂的美满感。 可沈渊一盆冷水泼下:「小兔崽子,放开你老子,我跟你说,你敢带我回妖域我立刻死给你看!」 死? 这个词刺激到了居狼。 他恐惧沈渊的死亡。 几乎一瞬间,居狼下定了狠心,「我带你去九离找典山。」 …… 苍梧殿中,两位看守在牢笼边的士兵闲聊道: 「你听说了嘛,瀛洲成了一座死岛,一夜之间变成沼泽!」 「那岛的人都没事儿吧?」 「没有没有,那岛一点点化为沼泽,新上任的妖皇及时赶去,将所有人都救了,还送了罪魁祸首前来送给典皇处置呢。」 「妖皇为什么要把罪魁祸首送给典皇处置呢?」 「我听说,好像是妖皇打算归顺我们典皇,所以就带了个礼物过来。」 「那人是礼物?」 「你回头看看那人像谁。」 沈渊醒来后,发现竟然被关在笼子里,那两位士兵说完,就立马弯腰凑上前来,像观察什么新奇物件一样打量他。 「青衣白髮,独摩之人。」那士兵指着沈渊说道:「像是沈渊吶!」 说罢,那两人吓得跌坐地上,连连后退,「他、他不会跑出来要我们俩小命吧?」 话音刚落,苍梧殿门打开,转头望去,看见居狼和典山同行。 见地上两位吓得起不来的士兵,典山弯腰将两人扶起,挥一挥手让他们离开。 那两人自是参拜完典山与居狼就一熘烟地跑了。 两人来到沈渊跟前。 沈渊扬起脑袋,目光穿过铁笼落在居狼的凤目上,质问道:「你把我送给典山?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小崽子,若不是让着你,你能这么羞辱我吗?!」 居狼偏过脑袋,没有理会他,反而对典山说道:「一个月后,我要见到一个完整无缺的父亲,你敢伤他,我就绝不轻易放过你。」 说罢,直接转身离开苍梧殿。 沈渊跌坐回笼子里,背靠在冰凉的铁质栏杆上,怔怔地望着居狼离去的背影,「我真是太惯着你了……」 典山很粗暴地将沈渊从笼子里拽出来,带到盛满忘川的水缸前,抓住沈渊后脑勺,用力往水中按去。 沈渊拼命挣扎,水花四溅,但以一位尚池城出生的奴隶身躯,完全敌不过高大强壮的人皇典山。 他紧闭眼口鼻,并一再提醒自己:不能忘记不能忘记…… 两三分钟后,他渐渐停止挣扎,典山才将人拉出来。 「咳咳咳!……哈……哈啊……」润湿的银髮一缕缕地贴在脸颊上,水珠顺着下巴缓缓流淌而下,落入缸中,激起道道涟漪。 典山揪着他的髮丝,问道:「吾是谁?」 沈渊大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典……典、典山……」 听闻,典山一咬后槽牙,再次将沈渊按到缸中,另一只手也深入水中,用力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不得不张开嘴,多少沾一点忘川。 忘却前尘,一干二净,只一滴忘川就能让人变成一张白纸。 沈渊在心中默默挣扎:我不能忘不能忘……嗳,我不能忘记什么?……婖妙娘娘?对,我没有做那件事,是她做的……什、什么事?……东海两岛?…… 沈渊完全没了动静,典山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扯着头髮将人拉起来,沉声问道:「汝是谁?」 「我……咳咳!」沈渊呛了口忘川水出来,他想了想,奇道:「我……我是谁?」 眸中闪过一丝得意的光芒,典山又问:「汝可还记得与婖妙娘娘的赌约?」 「呵呵呵!」沈渊尽似疯狂地笑着,恨道:「我当然记得!是她!是她诬陷我将我关在镇魔塔里!」 典山愤懑,放开扯住沈渊髮丝的手,转而扼住他的脖颈,一个翻身,将后腰抵在水缸边缘,面朝向自己。 看眼神就能看出,沈渊已经忘了一切。 他的那双眼睛像无人来至的极寒之地中的一块寒冰,澄澈而静谧,太干净了。 典山道:「汝看着吾!知不知道吾是谁?!」 沈渊打量着他的脸,稍稍歪了歪脑袋,缓缓吐出一句话:「你是谁啊?」 典山更觉得气愤了,「饮了忘川汝什么都忘了,为什么偏偏记得那些仇恨?!」 说着,双手掐住沈渊的脖颈,往水中按住,疯子一样失态癫狂,狂吼道:「汝为什么不能忘记?!快给吾忘了!给吾忘了这一切!!」 沈渊泡在忘川水里,眼前是一片混乱,耳边也是一派混乱与哗啦啦的水声。 第130页 他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但知道这个人好像因为他不愿忘记什么而很痛苦。 可他不愿忘记什么? 耳畔的混乱中一个声音不断重复道:「婖妙婖妙……」 婖妙又是谁? 忽然,那个人停下了疯狂。 银髮飘散在水中,在眼前纷乱,那个人掐着他的脖颈,前倾身体,将一张扭曲疯狂、愤怒得双目鼓突的脸送到他面前。 一会儿,那人放松了神态,变得痛苦起来,哭着哀求他:「皇兄就忘记婖妙娘娘吧好不好?……汝一直记得这些不觉得很累吗?」 沈渊明白了——原来这个人是在为他好。 他颤抖地伸出手,抓住那人的衣袖。 那人吓了一跳,掐住他脖颈的手骤然松开。 噗通一声,他的整个身子划入水缸中。 他实在没有气力起身了,便如一片浮萍般随着水流沉浮,缓缓下落。 忽然,那个人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捞出水,问道:「吾是谁?」 沈渊站在缸中,摇摇头,「不知道。」 典山又问:「汝是谁?」 沈渊答:「不知道。」 勾唇轻笑,典山满眼期待地继续问:「汝还记得与婖妙娘娘的赌约吗?」 他屏住唿吸,等待着沈渊的回答,紧张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默了默,沈渊反问:「谁是婖妙娘娘?」 听闻,典山愣了愣,「汝忘了?」 沈渊眉头一蹙,「我忘了什么?」 喜出望外,典山高兴得哈哈大笑,「汝真的忘了!就知道只要吾哭着求汝几句汝就会妥协,哈哈哈!」 滴答滴答,湿润的衣服不断往水中滴着水。 沈渊看着他,不明所以,「你不会是个痴呆吧?」 「汝才是痴呆!」因为儿时的经歷,典山最讨厌被人说是傻子。 沈渊睁着双纯净的眸子,「那你是变态吗?」 典山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默默翻了个大白眼。 他走到沈渊跟前,一把将他抱出水缸,放到地上,褪下披在身上的紫色暗纹大氅给他穿上,灌输一些错误的信息给他:「汝是尚池城的奴隶,吾是九离的皇。汝在尚池城得了重病就快死了,是吾将汝带回来治疗痊癒。不信汝可以看看腰间是不是有块烙有『奴』字的烙印。」 沈渊褪下大氅,摸去腰间,的确有一块凹凸不平,看去,真的有个「奴」字的烙印。 典山继续骗他:「吾的皇后生性爱吃醋,见吾带汝回来,还以为汝是从外带回来的新宠,趁吾不在就把汝放在水缸里。汝受了很多委屈折磨吧,都失忆了。哎,不过多亏了吾即时赶来,这才救下汝。」 「是吗——」沈渊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可骨子讨厌典山。 典山问:「想去妖皇那儿吗?」 沈渊拖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我不去妖域!」 长目瞬间冷下来,典山道:「为了九离与妖域的和平,汝不得不去。」 -------------------- 第63章 063 憾事-弥补 安之所在的地方光线有限,昏暗混沌,却不至于什么也看不见,能看清物体的大体轮廓。 已经在这里走了好些时候,腿脚发酸,他抬头看看,雾气笼罩,看不出天空、时辰、所处方位。 无奈,只能继续走下去,直到找到居狼。 突然,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浓郁的雾气中浮现出一道白光。光芒经过雾气润儒,已变得柔和涣散。 「居狼?」安之提步追上光线。 随着他的靠近,居狼的身影越来越清晰,直到完全跳出浓雾,清清楚楚地映在他杏眼的眼底。 「居……」安之本想唤他与自己一同回去,话未出口却吞进肚子里了。 居狼背对着他,但对面发生的事他看得清楚。 ——是一群鬼域的厉鬼。 他们聚集在一处,好似在享受什么美味的食物。 跟着,最外围的一只厉鬼似是察觉到居狼的目光,转头看去。 那只厉鬼长得十分噁心。 消瘦干枯的身体,灰色的眼瞳,松垮而布满褶皱的皮肤,头顶几根细细的髮丝飘动。 它的唇周煳满鲜血,嘴巴里叼着一根白玉似的芊芊手指。 它正在咀嚼那根手指。 安之噁心地捂住了嘴巴。 下一秒,居狼在手中凝出一根白羽,抬手用力掷了出去。 如一束白光直刺入雾中,白羽破风而行,唿啸着驶向那只厉鬼,直接穿透了它的胸膛。 「啪嗒」——厉鬼消散,嘴里的手指掉落在地。 闻声,原本聚集一处的厉鬼们纷纷抬头,寻声望去。 昏暗中,上千双不止的鬼目凝视着居狼,不时眨巴眨巴。 两者对视,周遭的空气瞬间凝固。 少顷,上千只厉鬼起身,群狼扑食一般地奔向居狼,争先恐后。它们嘴巴大张,露出如犬牙般交错尖利的牙齿,晶莹的黏液顺着嘴角流出,拉出细丝。 「别……别过来!……」见状,安之心中恐惧,忘了这是梦境,他不会受伤,也不会疼痛,下意识往后退去。 刚退下一步,居狼点地轻起,踩着一只厉鬼的秃头,一跃至半空中。 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那群企图将他拉下高位的厉鬼们,凤目中流转着如刀般寒光四射,凌厉的杀气。 第131页 「腌臜货竟敢毁他!今日我便荡平这鬼域,一个不留!!」 那一声极尽愤怒与悲恸的嘶吼之后,他闪电般地落入距离那群厉鬼的不远处。 眼帘低垂,浓密纤软的睫毛覆在凤目之上,他伸出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轻轻地放在地上,轻声念道:「万神无越,生魂速来,死魂速去。」 只因他刚刚发出了声音,那些厉鬼立即改变了方向,全数向居狼扑杀而去。 「小心!」安之的心提到嗓子眼里,忍不住提醒道。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他的提醒,居狼突然抬起眼睛,眉头微微蹙起,剑眉如刀,眼神狠厉地盯着那些厉鬼。 嗡! 尖锐的嗡鸣声撕破这方昏暗幽静的空间,如一把尖刀利落地划破了漆黑的夜幕。 周围浓厚的雾气快速向居狼按住的那方地面聚拢。 气浪疯狂地捲动,翻涌上窜,吹得他的髮丝与黑色的衣袍飒飒作响。 如临飓风,周遭一切剧烈地摇曳,所有物品向风眼靠拢。 不过此地寸草不生,唯有乱石林立,安之静静地看着一切,丝毫不受飓风的干扰,一些巨石向他袭来,又如穿过烟雾一般地穿过他的身体。 「他看到了什么?」他暗自嘀咕。 说罢,另一道淡紫色身影从远处闪来,精准地落在居狼身旁。 只见那人朝厉鬼抬起一条手臂,一道红色光影瞬间从她的掌中发出,将厉鬼们震得全数消散。 红色光影快速扫向安之,却没有伤到他。他看着那女人,认出她是婖妙。 「真是疯了!」婖妙厉声呵斥到居狼。 她总是柔和飘渺的,这是安之第一次看他发怒。 周围的狂风停下,悬在半空的石块纷纷落地。 婖妙支起一道结界保护自己与居狼,不被乱石砸中,「你要将鬼域翻覆!这些往生者去哪儿落脚?人间吗?那人间岂不成了混沌之地!」 腮部肌肉明显鼓动而出,居狼恨她恨得咬牙切齿。居狼缓缓站起身,长吁一口气,看似情绪平静,实则下一秒,他用力地掐上婖妙的脖颈,「阿渊叫它们啃噬了!——」 居狼青筋虬结的手陷进婖妙纤细脆弱的脖颈中。 婖妙一脸平静,半点不担心自己安危,反而给居狼说起道理来:「以他的身份,这些鬼不吃他,自有别人来折辱。死在这儿,总比在众目睽睽之下来得好太多。」 「你这……」居狼声音嘶哑,起了杀心。 跟着,天空发出轰隆巨响,电光一闪而过,击中居狼身旁的巨石,霎时间,石头崩裂,化为尘埃。 「我?」婖妙讥讽威胁道:「弒神要遭天谴,刚才只是天道的一个小小警告。你不过区区妖皇,异想天开的即要护他,又要杀我。你不够强大,还没有资格。你不如留着命,等等沈渊会不会轮迴。」 巨石散碎的浮尘还未散去,听闻,居狼松开手,放下婖妙。 他摇摇晃晃地走向方才被厉鬼叼在嘴里,又掉在地上的那根断指,弯腰将其捡起,放在手掌心中,又走向一具冰棺。 那冰棺里散落了许多青色布条。 青衣残布、一截断指。 看着这些,居狼凤目里盛着泪水,闪出盈盈的光。 一滴眼泪顺着脸颊往下落下,冰棺中似是出现了什么,独自发出淡淡地白光。 安之,包括居狼、婖妙都转过脑袋看去。 只见冰棺中立着一位半透明水晶般的魂魄。 魂魄周身若隐若现的白光,照亮了周遭一小方天地。 青衣白髮,杏眼依然明亮——那是沈渊的魂魄。 安之浑身冰冷,一种恐惧夹杂着伤感翻涌在心中,心脏跟着扑通扑通疯狂地跳动,伴随星星点点的痛感,仿佛有人拿着一把钝刀子在切割自己的心脏。 居狼走上前去,颤抖地伸出双手。他想触碰沈渊,可还没碰到,婖妙便发话:「他与别人不同,那些人死时还留恋人世,他却是去意已决。这片残魂是他仅有的留恋,脆弱得可怜,碰不得。」 听闻,居狼不甘地握拳,挣扎一会儿,还是放下了手。 「你看到一只小狼吗?他有点傻,想得到什么就不顾一切地去拿,得到了又患得患失。他的状态很危险,我有些担心他。」出乎意料,沈渊并不忧郁,反倒有些小孩子气。 「那只小狼不会再患得患失,逼迫任何人了。他就在家里等你回来。」居狼已经极大地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可还是能听出明显的颤声,「我带你去找他?」 「真的?!」听到消息,沈渊喜笑颜开,「太好了!果然得到后才能放下。他现在已经能放下,我就不去打扰了。」 安之看见居狼将右手藏到身后,紧紧握拳。他正盯着那只手出神,忽听居狼又问道:「你就没有其他挚爱之物了?」 沈渊迷茫地朝四下里张望一番,随即摇头,「记不起来。」 啪嗒——居狼身后那只手的指甲深深地掐入手掌中,溢出鲜血,一颗颗地砸在地面。他又问:「除了那只小狼,还有你留恋的人吗?」 沈渊果断摇头,「记不得了。」 「他只是一小缕残魂。」婖妙提醒居狼。 居狼没理会婖妙,他近乎偏执地一直问沈渊:「家呢?只要得空你就会望着九离发呆……每年典蝉何靖风生辰,你都会向朝着九离方向向他们叩头,以谢生养之恩……」 第132页 沈渊听得脑袋疼,「都说不记得了!」 他打断居狼的话,可话音刚落,居狼一拂袖,轻风过境,直接将那缕残魂收回袖子里。 出乎意料,婖妙问:「这是?」 脚下地面颤动,居狼脚下瞬间涌出无数厉鬼,他们在居狼挣扎、尖叫、拼命往那座「鬼山」外逃,却永远逃不出。 婖妙抬头,遥遥地望着站在「鬼山」之颠的居狼。 居狼道:「我要做死神,做这厚土之上最强的神,我要让阿渊再回来。总有一天,我会取代你婖妙。」 「呵呵——」婖妙伸出一只玉手搭上「鬼山」中一只正尖叫的厉鬼。触碰的剎那,那座声势浩大的「鬼山」化为乌有,居狼落到她的面前。 她道:「希望这天快些到来。」 婖妙走了,独留居狼一个人。 这片天空昏暗无光,压抑得紧,正如安之心中悲楚,多得无边无际。 凝着居狼的背影,他的双肩不停颤动,在不舍、在哭泣。 可这一切都是过去式,已经发生过,他一个局外人、旁观者能改变什么,只能等居狼的情绪消化一些,再唤醒他。 流光易逝,一剎那间雾气已经消散不少。 安之仰头,头顶上空,是枯萎的树冠,树枝交错纵横,干枯发焦。 环顾四周,一派枯萎凋谢,荒凉的环境。 终于,居狼不再悲泣,安之缓步上前去,绕到居狼跟前,弯下腰,伸手,手却悬在空中半晌,迟迟不落下。 他不会安慰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犹豫半天,他还是轻拍到居狼肩膀,柔声道:「回去了。」 话音刚落,居狼猝然抱上安之的腰,埋脸进去。 身体一阵激灵,安之有些抗拒,剥着居狼的手臂,又不敢使太大的力伤着他,「居、居狼,你也不要太过执着……我们、我们先离开……这里只是你的……」他想了想措辞,才道:「这里只是一场过去了的憾事,不就是没取代婖妙,救回沈渊嘛,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罢,居狼松开手,站起身。 居狼比安之高五、六厘米,安之只能微微扬起头看他。 他的双眼红红的,有些肿,眼眶看起来仍然有些湿润含泪。他刚哭过,这样的表像很正常。 「这场憾事能现在弥补吗?」居狼哑着声问道。 「我又不是沈渊,要我弥补……」不待安之说话,一片柔软而冰凉的东西贴上嘴唇。 它轻轻的,宛如蜻蜓点水,只碰一下就离开。 「可以吗?」居狼望着他,凤眼眨巴眨巴,可怜巴巴地神情,一点不像平时那般威冷。 他的睫毛浓密,忽闪忽闪,很撩拨人,安之愣住,大脑亮起无数雪花点。 「不说话就当可以。」居狼重新搂上安之的腰,用力往怀里一勾。 安之往前一踉跄,才反应过来,立马拒绝,「不!……唔!……」 话未说完,那两片柔软便已不容拒绝,强力地攻势覆上,开疆扩土,不断深入。 -------------------- 第64章 064 委屈 安之勐地坐起身,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回想方才的热吻,霎时间一股热气从丹田冒上,老脸一红,抬手握拳,一拳砸在被褥里。 他气不打一处来,翻身下床。 却撞见赤子厄、温言双双抱胸,排排站在跟前,神情严肃。 安之心虚起来,「干、干嘛你俩……」 温言眯起眼睛,笑兮兮地说:「满脸通红,粗气直喘,眼神躲闪。」 安之转身,背对两人,「就是……嗯……梦魇嘛,正常……」 温言抱胸上前,轻轻撞了一下安之的腰,伸手揽过他的肩膀,压低声音,语带笑意,戏嚯地地问,「春梦?」 不提还好,一提安之就想起居狼那两瓣冰冷柔软的薄唇,当时他面露坚毅,眼底精光冷洌,攻势又狠又勐,完全单方面的进入,不容拒绝。 虽只是一吻,但安之就是有种良家妇男被人糟蹋了的愤怒。 不知何时,赤子厄走到两人身后,「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吗?」 他一定察觉到了什么,语气冷淡地逼问。 思来想去,安之不打算把两人做的事说出去,因为经歷那一遭,赤子厄亲眼看见沈渊从天之娇子,变成玩物,若是说出去,他定会杀了居狼。 而得知一切的安之,居狼的形象在他心里有了一丝改变。他一直以为居狼是只会出现在故事中等待爱人回来的人物。他的爱惊心动魄,又无私,可这样的人物太飘渺,不立体。 爱会让人变得自私,想占有,只能属于一个人。 确定居狼也有疯狂失控的一面后,安之居然更放心了,因为面前的居狼不是爱情故事中的主角,而是真的存在。 害怕会失控的居狼吗? 当然。 可安之还有话想问居狼:明明沈渊被典山餵了忘川,忘了他的亲朋好友,风花雪月,以及他的执,而与赤子厄的久别重逢后,却又是一副完全记得的样子? 安之望着赤子厄的双眼,「我看见我们再次在妖域相遇前的一切。」 赤子厄默默握紧拳头,「既然记起,那你还对那畜生……」 不待问完,安之道:「那日我说了什么,今日依然如此。」 赤子厄拂然大怒,顾忌他人,他望着门外盎然的绿意,深吸一口凉气,咬紧牙关恨道,「只要你摇摇头我就会去杀了那畜生!——」 第133页 安之道:「我知道你忍到今日是尊重我的选择。」 只闻赤子厄将后槽牙咬得「嘎吱」一响,半个字没有说,信步离去。 安之看去赤子厄离去的背影。他一定气得不轻。 「我……」彼时,居狼从梦境中醒来,一脸淡定,只眼尾一抹猩红,保证道:「我会对你负责的——」 「噗……」安之十分嫌弃,「刚吵完架,你就不合时宜地说这些……谁他妈让你负责。」 居狼微垂眼帘,咬着下唇,凤目绯红,神态活像一位被小伙子撩拨后的姑娘。 安之道:「我有话要问你。」 听闻,温言主动请辞,不妨碍两人,「那啥……安之,你这副样子去尚池城不行,我出门为你找点东西乔装一番啊。」 刚进入《以杀止杀》游戏的时候,正是游戏时间盛夏的七月,如今经歷一波又一波的事,时间已经到了初秋。 窗外的绿叶隐隐有发黄的迹象,可温度依然在夏季,炎热异常,知了鸣叫个不停,像在做最后的挣扎。 安之直接问道:「沈渊什么时候记起来的?」 居狼诚惶诚恐地解释一大堆:「我以为你忘了,那你就能留在我身边,可是……」 居狼说着,安之耳边的耳鸣声渐渐响起,待到达那个刺耳的最高点突然一顿,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一个画面: 「我扶着您去洗澡吧。」 「不用。」那是沈渊的声音。他冷声拒绝了,并且声音嘶哑。 随后,安之耳边响起咕噜咕噜的水声。他蹲在澡盆中,隔水听声,耳边是迷幻不清楚的议论: 「这孩子看着不过十七八岁,正是打马江河的好年纪,却……哎……也难怪闹脾气。」 那些声音虚虚幻幻的地耳边响起,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双手将他从水里捞了出来。 水淅淅沥沥的落回盆中,居狼对他吼道:「很想死是不是!?」 他低头看着发梢的水滴滴入盆中,泛出涟漪,他的脑中一片空白。耳边也安静得发出刺耳的嗡鸣。 半晌,才道:「几天前,我听见一只小妖哼着小曲儿,很开心的样子,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开心?他说是因为想着今天可以回家看阿爸阿妈还有妹妹,他还叫我多想想家人朋友,就不会不开心了。我想了一下,想不到除我之外的任何人。」 居狼道:「那就想着我。」 沈渊伸手划过白皙胸膛上的青青紫紫,讥笑一声,「你不配。」 那一夜和平日一样地过了,可半夜时分,四下里寂静无声,居狼缱绻地依偎在沈渊身边,沈渊也似睡着了,唯有眼角一滴眼泪缓缓滑落。 第二天,居狼就得到一个爱着他的沈渊。 居狼怀疑过。 我一日清晨,他趴在沈渊身上嘴巴不停地吹风。 沈渊叫时扬时落的髮丝撩得痒痒,不断发出咯咯的笑声,便伸手捂住居狼的嘴,却反倒被钳住双腕。 「怎么了?」沈渊不明所以地问。 居狼道:「你刚才在笑。」 沈渊依然困惑地点点头,「嗯,有问题吗?」 居狼道:「问题大了。你几乎一夜之间就想起所有,也一夜之间释怀。没有不好,只是太快了,显得都是假的。」 沈渊道:「那三天的九离之主我已经把一切该做的都做了,为何不能释怀?」 居狼还是不可思议,「可从小到大你都在讨厌我。」 沈渊轻轻摇头,「没有讨厌你,我只是想到你的未来应该一定铺满鲜花,不应该困在我这儿。那一夜之间我想了很多,说也说不完。」 居狼欣喜地问:「那你会离开我吗?」 沈渊毫不犹豫地点头:「生老病死,没有人会永远不离开,更不用说我早就已经死了。」 渐渐的,居狼的声音又在安之耳边清晰起来:「无论做什么,我好像都挤不进你的心中。」 一尊墨鱼骨雕的灯笼,这是安之对现在哭哭啼啼的居狼的第一印象。 他年轻又英俊,又因沈渊的事而感到哀伤,凤目红红的,像一瓣托水的娇艷桃花。 这般的人儿,面无表情时的确叫人不敢接近,一旦流露出一丝情绪,就非常动人,说无人将他放在心中,绝对不可能。 可安之依然困顿愤怒,「沈渊说过他的归宿不是九离,早就准备去处。他在九离帮自己解释之后没人相信,他没有逼人家信。只当了三天的九离之主,很荒诞可笑吧,这是他能想到最体面的方法了。他从小就是皇子,要面子又挑剔矜贵着呢,一直是个要体面的人,是你们不让他体面。」 安之居然为沈渊委屈:「就像别人说的那样,他那个年纪应该在蓝天下,马背上,在风里驰骋,可是最无忧无虑的年纪被困蓬山,后来他死了,再后来遇到你这个杀千刀的。他一直在成全别人,前二十年成全婖妙,中间八年成全你,若木华亭十七年成全何梦访。」 他埋冤起来,「若是没有你们,他哪儿会落得个被啃食的下场。」 居狼低垂脑袋,睫毛上沾上几滴泪珠,眼眶湿润,鼻头红红,整张脸泛出一种很纯很诱人的红色。 啪嗒一声,两行清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聚集在下巴处,滴落手背。 见状,安之心里升起一股别样的情绪,「哎呀,好啦好啦,你的变化我看在眼里呢。」 第134页 话音刚落,赤子厄端着一盆热水,与温言一同进屋。 安之正要问问两人怎么会一起进来房间,接着,被温言一个踱步走到跟前,按着双肩压回椅子上,「我们找到让白髮变黑的好东西。」 说着,赤子厄捞起腰间的酒葫芦,倒出一颗橘子般大小,乌漆墨黑的果子。 他将果子交给居狼,没交代一句话。 居狼接过果子,双手握住,直接把汁水往安之头上挤。 果汁味道酸臭,闻来像发烂腐败的苹果。 安之抬手在鼻子前扇了扇,皱起鼻子,问道:「什么东西,好臭。」 赤子厄回答:「反正是好东西。」 温言笑道:「知道它是什么你反而不会这么淡定了,还是不知道的好。」 「啊?」安之一听,心里不安起来。 居狼双掌用力一压,果汁呲啦一声尽数挤到安之头顶。他尽数挽起安之及腰的白髮,往果汁上揉搓,力道轻柔。 在此之后,安之一面感慨女人洗髮不易,一面为自己揉洗髮丝,等到洗完,他已经腰酸背痛,直不起腰来。 居狼倒是心疼他,主动提议为他洗髮,但经过方才那阵不正常的反应后,他断然不敢再让居狼触碰自己。 洗完,安之双手扶腰,一路骂骂咧咧,折颈垂髮走出来。 髮丝湿漉漉,沿路留下水渍。 忽地,视线里闯进一双脚,他认得那双黑色长靴——是居狼。 居狼挡住去路,不得已他停下脚步,警惕地问居狼:「做什么?」 说完,眼前笼来一层阴暗。 安之心中惶恐,勐地直起腰,「你再敢亲我我就……」 松软的东西从脸颊轻轻擦过,安之脑袋从毛巾里窜出来,第一眼便看见居狼那张冰霜冷面,不过与往日不同,此时他的嘴角正挂着笑意,淡淡的。 安之发现,他的凤目染上笑意,不需多,一点点,便能变得温润起来。 他一面擦着安之的湿发,一面道:「我想第一个看见你的青丝。」 居狼帮安之吹干头髮水份,带他至椅子边,坐下,拾起梳子为他梳头。 洗头髮已经耗费了安之的全部精力,他实在不想再在头髮上花费一点心思,再者,从小到大他都没留过长发,不会梳头。 既然居狼主动帮忙,他便任由居狼拭用了。 安之的髮丝柔顺光滑,散发出隐隐清香。 一会儿功夫,一支高马尾便扎好了,居狼却没提醒安之,他呆呆地盯着安之白皙纤细的后颈,颤抖地伸出手,刚触碰到皮肤,便迅速收回。 安之没察觉,心道奇怪:居狼默不作声,头顶也没了动作。他问道:「扎好了?」 居狼低低地「嗯」了一声。 听闻,安之道句谢,站起身,抬脚要走。 「阿渊,」居狼突然出声。他扭头看去,只见他真挚而诚恳地注视着自己,说:「请无论如何都要信我。」 安之不耐烦了,连连颔首敷衍,「好好好。」 而后,摇晃着一头乌黑利落的高马尾去找赤子厄,前往尚池城。 -------------------- 第65章 065 愚善 尚池城位于恆耀境内,在恆耀的西南一角。 从昂琉湾出发,一直往西南偏南去就可到达。 城内,安之慢慢往温言身边凑去,低声问道:「为什么以前没有痛觉,现在又有了?」 温言反问:「那沈渊右眼视力也叫拿走了,怎么现在你没成独眼?」 「对哦!」安之这才察觉不对,胡乱猜测道:「不会是我现在这副躯体不是沈渊的吧?对对对,他早叫羽渊下的厉鬼啃噬了,我现在这副身子一定不是他的……」 「对你个头!」温言反对。 好似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安之惊讶得嘴巴合不起来,「你是说,沈渊根本没叫羽渊下的厉鬼啃食了,有人救了他?」 温言环顾一圈,确定赤子厄、居狼没注意到他们的谈话,他才低声道:「我跟你说啊,是向延下去把他的躯体带走了,还割了自己的指头给他们。」 安之抬手,轻轻地覆上温言的额头,「你也没发烧啊,怎么说胡话呢?向延为什么要为沈渊做到这种程度?」 温言一把拍下安之的手,白眼大翻,「爱信不信!」 一座高耸入云的雪山,山脚下紧挨着一座血红的建筑,倚山望水,建筑前一片湛蓝色湖泊,而后便是布局疏密有致的民居、街道。 这就是望思台。 安之正看得出神,赤子厄转过身,拦住他,又将两手平摊,随后左右手怦然出现一只黄金半脸面具,「把脸遮起来。」 安之瞳孔中闪出一丝抗拒,咧开嘴笑道:「这……有些夸张了吧……」 每到正事,赤子厄便会严肃起来,话语权威,「净潭封有那具所谓的你的肉身,尚池城百姓每日清晨去望思台朝拜,必会经过净潭,早对你的长相聊熟于心。」 赤子厄话音刚落,一直在旁不说话的居狼出声劝道:「的确。没错。」 温言也附和道:「对对对。」 安之斜睨一眼那座雪山,从赤子厄手中拿过黄金面具。 正午当空,晴空万里,尚池的天空也似那片蓝色湖泊,纯净得没一朵白云。 「快看!」一声叫喊突然传来,「武家制器师开始造圣器了!!」 第135页 只听那声音从身后传来,三人皆转身看去,只见一大群人汹潮澎湃地冲来。 他们脸上挂满笑容,情绪很喜悦。 怕冲撞到自己,四人自觉地退到街道旁。 一众人踢踏而过,仿佛跑过一群马,竟震得脚下土地微微颤动。 「哇,什么事儿啊这么激动?」安之看着脚边不断上下跳动的石子,不解地问道。 赤子厄道:「看看去。」 四人提步向人群走去。 走进,只听喧闹的人群中传出一番议论; 「昨天悦神司传令,今年净潭祭祀足足需要三十副圣器呢!」 听语气,那人似有些自豪,好像那几十副圣器是几十条黄金打造而成,每副重达千斤,价值连城。 「这儿又得是一片血海了哟——」另有一人冒出一句带一点点担忧的话。 又立马有一群人用一副满不在意的轻蔑语气道:「净潭祭祀一年一度,才三十副而已,不多不多,又不是些值钱玩意儿。」 安之听得云里雾里,只想弄清楚他们口中圣器是什么。 抬眼只见一大群围观的人,水泄不通,他踮脚引颈,往人群里看去,却什么也看不见,一气之下,纵身翻至一旁的屋顶上。 这下视野开阔不少,又忽听飒飒风声由远及近,轻盈地落到自己身旁。 轻轻偏头撇一眼,是居狼跃至屋顶陪他来了。 安之没再多注意力分给居狼,紧紧地盯着远处。 围观人群中有块圆形空地,寥落地摆着些巨大的笼子。 安之眯眼数了数,刚刚好三十只,每只都被黑布笼着,根本看不见笼子里关着什么。 笼子旁,有一位人在走动。 安之猜,那人应该就是那些人口中的「武家制器师」。 只见制器师缓步行走在笼子与笼子的间隙间,时不时伸手掀开黑布一角,弯腰往里察看一眼。 在看过不少于十只笼子后,他终于锁定一只笼子。 他一把掀开黑布,打开笼子铁门,连拖带拽地拉出里面的东西。 「那是!」安之眯起的双眼瞬间瞪圆,诧异地惊唿道:「那是人啊!!——!」 话音未落,人群外飞掠出来一道桃粉色人影,轻飘飘而又不偏不倚地落在制器师跟前。 「说是圣器,原来是红馒头!」安之怫然大怒,咬牙冷声唾骂一句,飞身至制器师身边。 居狼不喜多说话,亦步亦趋,紧跟他身后。 二人一前一后落到人群中间的空地。 不待他们走上前,那位身穿桃粉色裙装的女人说道:「武梁,你是助纣为孽,不是在救他们。」 安之道:「武梁,那位制器师的名字?」 居狼淡淡道:「应该是了。」 然而,不等武梁开口,围观的人却乱闹闹地朝女人喊道:「椒琳,你少在装好人惺惺作态!」 「作为悦神司司主,有关祭祀的事宜都由你下达,用得着在这儿又当又立,装给谁看吶!」 语毕,一众人附和道:「就是就是……」 安之疑惑,双眼盯着椒琳。 只见她神态自若,问心无愧,脸上没任何表情。 她的气场稳重,松柏之姿,腰背挺得笔直却不僵硬。 沙场女将,坚韧干练,英姿飒爽,大抵如她那般。 她认真地说:「悦神司司主传递命令是本职,不想见自相残杀是道德。如若早早放弃这些残忍规矩,这种命令也不復存在。」 人群中站出来一位,他道:「用什么做圣器,应向神请示,要怪就怪他沈渊太嗜血!」 听闻,安之愤愤闷,「不知是谁又当又立……」 「亡者不语,向死人请示……哼哼……」椒琳没往下说下去,转而以两声讥笑代替了要说的话。 安之听出那笑声中的讥讽。 虽说终于有人愿意为沈渊说上两句公道话,安之听了心里挺爽,但总听到「死啊死啊」的这种字眼,欢悦同时又有些不是滋味。 正当众人把注意力放到椒琳这里时,忽听见武梁「啊」地一声悽惨的嘶鸣。 「杀人了!——!!」霎时间,所有围观看戏的人尖叫着四散而逃。 瞬间,这方空间里除与安之同行的四人与椒琳,其余之外没留下一人。 武梁弯腰去抓笼子里的人时,叫那人将一只眼睛捅爆了。 眼前喷溅出一道艷丽的弧线,安之下意识后退一步。 哗啦一声,低头看去,约一步之遥的地面上,洒落一片鲜红,空气中瀰漫出浓厚的血腥味。 武梁倒地,捂着眼睛嘶吼。 还未等安之反应过来,赤子厄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围观人群所处的地界掠来。 完全是碾压对方的实力。他伸出一只手扼住杀人兇手的手腕,反拧至后背,另一只手掐住兇手后颈,整个后背带动手臂肌肉勐地一用力,直接将人押在坚硬的石质地面上。 他将膝盖跪压在兇手背部,说道:「难怪老远闻到骚狐狸味,原来真有一只狐狸!」 听闻,安之转目看到兇手,是位小女孩,瘦瘦小小,衣衫褴褛。 她被压在地上一点不能反抗,眼神中满是惊恐与无措。手中紧紧握着兇器,是一根管状物,染满鲜血,看不出是什么。 「会不会弄错了。」他走上前说道,「我看她完全不像妖嘛。」 第136页 「化成灰我都能认出这帮臭狐狸!」赤子厄恨恨道,「狐狸生性狡猾,擅长幻化与制造幻境。为达目的,他们幻化成什么都不足为奇。想要知道她是不是狐?我这就让你看个究竟!」说完,他抬掌,作势要噼下去。 无论如何,安之所见只是一位小女孩,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打死,便下意识地伸手去阻止赤子厄。 拦下噼落而下的手刀,一股巨痛从小臂流窜至大脑,瞬间,他脸上的血色猝然消失。 「安之!」温言大唿一声,提步赶来。 赤子厄心下一惊,脸色煞白,勐地收回手,恨铁不成钢地大声愠怒道:「你是猪吗!」 居狼也闻声赶来,只见安之右手在细微地颤抖,他眉头微微一折,便要查看安之的伤势。 他的手指刚碰到安之的小臂,安之呲了呲嘴,拧着眉头道:「赤子厄下了杀手呢……」 赤子厄愠道:「愚善!这狐狸伤了人,理应斩杀。莫非,你怀疑我认错了?」 安之垂眸看到女孩。 此刻,女孩也盯着他。 二人于尚池城清朗的阳光下对视着。 他在女孩的眼底看到恐惧之外的情绪,是对活下去的坚定追求。 他不知道这女孩是不是妖,也不知道刚才的举动对不对,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女孩无辜而死。 「我……」安之嘆口气,无言可辩。 「无论对方如何,拥有善意的人都不该被讥讽。」椒琳突然发声:「净潭祭祀所用圣器,皆为哑男哑女制成,且是刚成年尚是纯净完整之身的少年,绝不存在妖。」 赤子厄也坚持自己的判断,「她定是狐!」 从见到女孩开始,他的言语中便蕴藏了巨大恨意。 「叶岚——叶岚——」正当安之与赤子厄僵持不下的时候,几人身后忽地传来声声唿唤。 「严舒!」椒琳望向来人,喜悦之情溢于眼底。 恍惚错觉,仿佛刚才那位女将之姿的椒琳被藏了起来,转而代之,是另一位邻家女人。 安之心下自嘆道:不论男女,有了心上人,变化都极大。 正当他猜测椒琳会迎上严舒,没成想两人对视一眼,严舒竟停下脚步,原地不动,不再上前,并迴转过身体不看她。 见严舒此举,椒琳也翻脸如翻书般快速,眸中情绪迅速冷却下来。 见状,安之大惑不解——两人有什么愁什么怨? 忽听远处传来「踢踏踢踏」的声音,好似谁正迈着小碎步在这块走动。 安之四顾而望,这片空旷地段上,除了他们几个,一个人影也没见着,那脚步声却越来越近。 突然,赤子厄发出「哎呦!」一声。 安之低头看到他,只见他从屁股后面拎出来一团雪白色动物。 入目:白玉似的毛皮,蓬松毛茸茸的大尾巴,尖尖的脸…… 「白狐?」安之奇道。 「它的主人是严舒。」椒琳严肃地回答道。 安之恍悟,道:「难怪他叶岚叶岚地叫唤,原来是在唤狐狸啊。」 这种事,他有经验。 椒琳摇头,垂眸看到被压制在地的小女孩,道:「叶岚应该是她的名字。」 「把这只小傢伙带走……我放它走,它跑回来咬我一口,要不看它可爱,我早就……啧!」赤子厄双手拎着白狐后颈处皮毛,放不是,不放也不是,左右为难,欲哭无泪。 他不会对狐妖心慈手软,但对还是动物的狐狸就很大度。 那只白狐不怕人,又闹腾,在赤子厄手中胡乱扑腾,时不时扭过脑袋,张嘴去啃他的手。 「给我吧。」居狼伸手去接。 安之提醒道:「它咬人,你小心点。」 听闻,居狼看过安之,眼底快速闪过方才椒琳望去严舒的那种喜悦、欣慰之光,问道:「你在关心我?」 安之心头冒出一阵恶寒,忙躲避,低头观察到自己手臂伤势。 「这只狐妖交给谁处置?」赤子厄站起身,一把提起女孩,问道。 居狼道:「阿渊说得对,女孩不是狐妖。她叫叶岚,是人。」 闻之,赤子厄有些挂不住脸,偏头看到叶岚。 叶岚闭口不语,缓缓点头。 赤子厄不会枉顾事实,但也十分相信自己的判断。他问到居狼:「如何得知这小女孩不是狐妖?」 居狼低垂凤目,看到怀中白狐,只见它埋脸在自己怀中,「呜呜」地小声哼唧两句。他道:「是它告诉我。」 赤子厄转而送目看到白狐,眉头微折,一探究竟地追问道:「它又如何得知?」 「这只白狐第一位主人是叶岚,后来叶岚才将白狐交于严舒饲养。」椒琳代居狼作答。 椒琳紧紧盯住叶岚,冷下声道:「原以为叶岚是严舒想像中的,根本不存在于世,没想到真有其人。」 椒琳也是一双丹凤目,双目形态比居狼更尖锐,也更加犀利,透着股狡黠的狠劲。 如果说居狼的双眼是寒冰雕凿而成,清透而精緻,是一点一点精雕细凿的艺术品,虽散发寒气但总让人忍不住驻足欣赏。 那椒琳一双凤目便是铁水铸成的寒刃,经过了千锤百鍊,冰火淬鍊,泛着肃杀寒光,好似靠近碰一碰便会受伤流血。 安之后背一凉,稍稍移动一步,离椒琳远了些。 第137页 椒琳继续问道:「听严舒所说,你并不是哑女,怎么被当哑女送来充当制作圣器?」 叶岚张开嘴,伸出食指往里指了指。 仔细看去,她嘴里黑洞洞的,除了上下两排色泽正常,微微发黄的牙齿,什么器官也没有。 -------------------- 第66章 066 失控 叶岚居然没有舌头! 在场四人头皮发麻。 椒琳短暂一惊,立马想到什么,急切地问道:「这些笼子的少年和你一样并非天生的哑巴,而是被割去舌头?」 叶岚缓缓点头。 椒琳握起拳头,手指关节绷得「咔嚓咔嚓」直响,「是谁做的?!」 叶岚摇头,并不知晓。 椒琳愤愤转身,桃粉色长裙在空中膨开,展开一个完美的半圆,划过一个优美的弧线便落下。 她走了。 安之心里想起一句话:御姐穿洋装。 稍远处,严舒见椒琳走了,才信步走来。 一走近,他便拦腰捞起叶岚,在怀里掂了掂,随即蹙起眉头,柔声道:「瘦了不少——」说罢,抱着人转身要走。 白狐见主人要走,再安分不得,直接从居狼怀中挣脱跳下,迈着小碎步跟在严舒身后。 往前走了几步,严舒停下身形,转身对安之三人邀道:「多谢几位出面搭救。现已正午,正值饭时,若不嫌弃,便到我家中用上一餐吧。」 也不等安之他们回答,他便转身,重新迈开步子,好似在表示:我邀了,人情也还了,跟不跟上随你们。 安之心道:难怪椒琳会喜欢严舒。 要说椒琳是松柏之姿,严舒便是墨兰之貌。 兰生幽谷,不与世间争个繁华美,自带清狂。 「发什么楞啊,走哇!」温言提醒众人,第一个跟上严舒。 谁家没饭吃?严舒邀人的态度又不算太好,和那盛气凌人的简家一模一样,安之自是不稀罕这顿答谢宴。 可温言知道剧情走向,应当不会无缘无故地说这些。 听闻,安之想也没想拔腿跟上严舒。 赤子厄与居狼也跟上他。 赤子厄笑道:「你是真的饿了?」 安之顿感不好意思,好似自己没吃过饱饭一样,正准备解释,温言拉过她到身旁,小声道:「饭是次要,最主要是看好叶岚。」 四人慢慢悠悠地跟在严舒身后。 安之脑袋偏动不停,左看看,右瞧瞧,像位来尚池城旅游的游客,就差在脖子上挂个相机,时不时举起来拍照片了。 赤子厄偷偷看到安之的右臂。被噼到的地方已经肿起一块,从皮肉下泛出淡淡的乌紫色。 他抿了抿唇,心里过意不去,拿起别在腰间的酒葫芦,倾倒出一粒豌豆粒大小的圆球。 那圆球白皙玉泽,和田玉打磨而出似的。 他合上手掌,握住圆球,装作满不在乎地引话道:「看什么呢?」 安之着急忙慌移开视线,道:「这一路老能看见那种浑身裹满黑布的人。」说罢,引手送指到一边。 赤子厄、居狼和温言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果然有一两位身罩黑布的人。 他们除了露出一双眼睛,从头到脚裹得十分严实,与周围短衣短袖,衣着色彩各样的群众形成极鲜明的对比。 「那些黑袍人是望思台派下的使者。每到净潭祭祀前一两个月,尚池城内都会出现他们的身影。」严舒出声解释道。 语毕,迎面走来一位黑袍人。 安之好奇,想研究个究竟,便盯住他的眼睛看。 黑袍下,他的眼睛根本看不清,黑洞洞、昏浊浊的一团,好像掩在黑袍下的脸并没有五官,或者是只披着黑袍的幽灵。 看着看着,愈发不寒而慄,仿佛眼前矗立一座幽暗洞穴,它十分寂静,黑暗深处却候着一只獠牙怪物,随时准备冲出来撕扯猎物。 安之寒毛束起,害怕得移开目光。 不稍时,他们与黑袍人擦肩而过。 安之耳边忽地响起一道嘶哑而苍老的声音:「救救我的族人——!」 冷汗瞬间冒出,后背汗湿,他立马伸手抓上居狼的手。 居狼手腕一翻,包住安之的手。只觉得他的手指尖发凉,手掌却汗涔涔,软乎乎,于是寻问道:「怎么发冷汗了?」 「我……」安之吞声,有话不敢说。 「几位,陋室已至。」严舒停下脚步,引三人看去。 只见华堂復阁,严整开朗,磅礴绮秀。红柱与琉璃瓦交相辉映,屋顶六角飞檐形状舒展,四周青石砌岸,松林为院,整体简洁清爽又不失华美。 安之昂首,阳光洒下,氤氲视线。他眯起眼睛,忽地看到樑上牌匾。他逐字逐字地读道:「皎——月——坊——」 「坊(fāng)」这字多用于店铺或工作场所,也就是说,皎月坊是严舒开的商铺。 安之看去皎月坊大门,呈紧闭状。 青天白日哪儿有商铺不开门赚钱的? 因为严舒出门无人看守吗? 可,皎月坊建造如此气派,严舒应不像请不起工作人员的样子。 安之疑惑,忽听空气里拖出一道长而寂寥的「吱嘎」声。 放眼望去,皎月坊大门缓缓打开,坊中光景渐渐显露。 樽酒盘杓,糕点蜜饯…… 第138页 安之闻着坊中飘出的阵阵诱人香味,仿佛馋虫附身,双眸大亮。 见状,赤子厄暗暗摇头,他把在掌心中握了一路的圆球举到安之眼前,道:「进去前先把这个吃了。」 安之盯着珠子,越看越像一块玉石,惊道:「石头能吃……」 「吃吧你就!」赤子厄快速将珠子送到他口中,快速关上他的嘴巴,防止吐出,再作势扼住下巴往上一昂。 只见他的喉骨上下滚动一个来回。 确认他将珠子吞下肚,赤子厄才松开手,晃晃悠悠地朝皎月坊走去。 「咳咳咳!……唔……」安之风中凌乱些许时间,立即弯腰咳嗽作呕,似要把珠子咳出来。 居狼抚着他的后背,一面帮他顺气,一面道:「应该是颗丹药。」 听闻,安之直起身,将信将疑地缓缓活动右臂,果然如居狼所料。他欣喜道:「真的哎!」 彼时,赤子厄一只脚已经跨进皎月坊,听到安之的惊唿声,他轻轻扬了扬精緻的嘴角,退回皎月坊门外,转身朝安之二人喊道:「还不赶紧进来吃饭。」 安之提步跟上。 他扫过坊中琳琅满目的吃食,在糖炒栗子上多留恋了几眼,而后才跟着严舒上到皎月坊二楼。 皎月坊二楼的布局布置与普通住宅平层别无二致,一派窗明几净,檀木桌椅、家具,形制简约清爽,不失大气沉稳。 细闻之下,这方空间充盈有幽幽兰花香。 严舒抱着叶岚先引四人入座,随即带着叶岚去到内室。 随即,从内室传来哗啦哗啦的流水声。 一会儿,他从内室出来,解释道:「这些天岚岚都没好好洗漱清洁过身子。」 一刻钟之后,严舒已经把早早料理好的食物端上餐桌。 四人寥寥地吃了几口。 赤子厄最先放下紫竹筷,问到安之:「我说小子,你想喝遗子春嘛?」 安之道:「会不会很难喝?」 「难不难喝你还能不知道。」说着,赤子厄拿起手边的葫芦,「啵」地一声拔开塞子,直直送到安之眼前。 安之探头,送鼻浅浅闻一闻,一股辛辣味沖鼻而来。 他忙后倾身子,疯狂地摆手摇头:「不要不要。」 赤子厄蹙眉,「嘶,奇怪。」 椅子与地面擦出「呲啦」一声,居狼勐地站起身,险些带倒椅子。 严舒眼疾手快,伸手扶了把椅子,才不至于砸到地上。 居狼绕过严舒,直径大跨步到安之面前,「你不能?」他居高临下俯视安之,仍是不带波澜的语调,却有微微颤声。 「我……」安之见他来势汹汹,大有一副要打架的架子,不自觉地躲避他,渐渐地后背抵上檀木桌沿。退无可退,他虚声道:「我的确不能……」 「你一直轻口薄舌,贫腔扯谎,我不信。」说罢,居狼抢过赤子厄手中葫芦,扼住安之下颏,用力捏两腮。 腮帮子即刻发酸发胀,不得已,安之只能大张嘴巴以缓解酸痛。 赤子厄已凝眸观望长久,只见居狼夺过自己手中葫芦,竟直直往安之嘴里灌酒。 「畜生!」他怒斥一句,抬手反扼住居狼脖颈,用力往地上一摔,皎月访二楼地板应势裂开一条缝。 「砰」地一声巨响,缝隙处坍塌,居狼径直从二楼摔到一楼。 待尘埃落定,赤子厄站在缺口边往楼下望去,见居狼的双脚还在废墟中动弹,便朝下喊了句,警告道:「我他妈忍你很久了。若你不能自控,以后就不要跟在阿渊身边,更不要让我看到你!」 安之用力抹去嘴边酒渍,揉了揉尚且隐隐发酸的两腮,啐出嘴里残留的遗子春。 -------------------- 第67章 067 糖炒栗子 白狐受到惊吓,一跃上窗台,跳下一楼,不知跑向何处。 二楼截断处,散碎的石块不断朝一楼掉落。 皎月坊已被赤子厄摧毁。 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严舒没分心去追逃跑的白狐,他愣在原地,呆呆地朝灰尘漫漫的一楼望去。 赤子厄自知一时冲动,闯了大祸,他向严舒抱歉,「作为补偿,我传你心法,助你成神,脱离生死,可好?」 「我要金银。」严舒冷声道。 赤子厄着实想不明白:「我的心法还不比金银财宝有价值?」说着,摆摆手,「不要便不要,我还捨不得给呢。」 只见他再次拿起挎在腰间的酒葫芦,拔开盖子,不断地从里面倒出金块银锭。 一会儿,竟累出一面金墙银山。 赤子厄塞起葫芦,问道:「足够了吗?」 那堆金银的价值别说只建一座皎月访,哪怕建千百座皎月访都还有剩余。 「哇……」安之、温言此生没见过这么多金银,叫那金灿灿的光芒耀得睁不开双眼,着实想带一块回家。 严舒看了一眼那堆金银,说道:「绰绰有余。」 「那好,两不相欠。我们走吧。」赤子厄转身离开。 闻言,安之、温言一步三回头,时不时看向那堆金银,恋恋不捨地跟随赤子厄,直到下去皎月访一楼。 尘埃落定,一楼依旧充满糕点香气,甜蜜诱人。可惜,大部分糕点全数葬身掉落的天花板下,尸骨无存,只留余香,剩下的一小部分也被粉尘覆盖,失去了油亮精緻的模样,灰头土脸,叫人下不去口。 第139页 「居狼——」安之朝一派狼藉中唤道。 「咳咳!」半晌,居狼才回应了安之几声咳嗽。 听闻,安之动身下到碎石林立中去找寻他,「你们快来帮忙找人。」 温言乖乖「哦」了一声,动身去找居狼。 赤子厄无动于衷,根本不关心居狼的生死,还伸手拦下温言,冷言道:「他没死就已经够仁慈了。让他自己爬出来。」 安之一刻不敢耽误,一面扒拉着乱石,寻找居狼,一面道:「可他之前帮了我很多次。」 赤子厄道:「他是有目的的在帮你。」 安之道:「不管有没有目的,他帮了我总是真的,不能弃他于不顾,大不了救了他之后再小心提防着。」 赤子厄恼怒,抽出腰间的打青鞭,唰地一下甩出去,缠上安之的腰,用力一拉,将安之带到身边。 「走!」他紧紧扼安之的手腕,拉着他离开皎月访。 温言紧跟其后。 一众人随便找了个落脚处休息,而安之因为其死不悔改的倔强性子,被赤子厄用打青鞭捆在了床上。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扭动半天,只从床上滚到床下,仅此而已,还把他摔了个眼冒金星,浑身疼痛。 彼时,天色已晚,大地朦胧一片,远处连绵山峦如剪影。 赤子厄、温言把安之困在床上后,两人商量什么,最终达成一致,便留他一人在房中,直到现在没有再回来。 他躺在地上,两条手臂因捆绑时间太久,已经没有了知觉。 与麻木的双臂相比,他的大脑相当活跃。 居狼怎么样了? 赤子厄那一掌楼板都打穿了,他会不会死? 赤子厄说没有下杀手,那就说明他没有事? 哎——好希望现在能有个人能告诉我居狼有没有出事啊—— 跟着,砰的一声,房门叫人一把推开。 只是随便一想,真的有人来了?! 安之满怀地望去,只见简风子、居狼真的出现在门外! 见安之这副狼狈模样,居狼疾步上前,托着他的背扶起。 「哟,几天不见,一个个怎么落得如此境地?」简风子走进房中,坐在椅子中,「一个昏迷在皎月访,一个被绑在地上。」 安之向简风子原原本本地解释了来龙去脉,而后关切到居狼:「赤子厄那一掌有没有伤到你?」 居狼摇头,「没有。」 安之松口气,復而问到简风子:「你怎么知道居狼在皎月访?」 话音刚落,一只雪白糰子跑入房中,直奔向简风子的脚边,轻轻蹭了蹭他的小腿。 简风子「咯咯」一笑,弯下身抱起它,搂在怀中,抚摸着它那浓密蓬松的背嵴毛髮,说道:「我才刚入尚池城,哪知半路窜出一股妖风,除了我,迷晕了身边所有人。正当我不知该去哪里的时候,这个小东西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一来就咬着我的衣摆,拉着我去到皎月访,然后就找到了昏迷的居狼。」 安之看去简风子怀里的一团。 那只白狐狸是跟在严舒、叶岚身边的那只。 它的眼睛周围长了一圈黑色毛髮,如画了眼线一般,下勾上翘,显得双眼大又漂亮,极具狐狸的清纯魅惑感。 它肯定比一般的狐狸更聪明——那双眼睛十分清亮、灵动。 如此,它能带着简风子找到皎月访,从而找到居狼,也就不那么稀奇了。 安之又奇道:「那你又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简风子答:「居狼叽里哌啦跟小狐狸说了几句,小狐狸就一边闻一边带我们来这里了。」 安之明了,「哦。」 简风子四顾房中一圈,问:「姻缘神与逸舒君呢?」 安之摇头,「不知道。」 临近金秋十月,大多果实已临近成熟。 远处,一家糖炒栗子铺。 雅风轻起,房中众人皆闻到一股香甜。 居狼对安之道:「在皎月访我不是有意对你……」 「我不想听你又因为什么而失控了。」安之抢过他的话头,「要赔罪的话,就给我买一袋糖炒栗子,然后一颗一颗地剥了给我吃。」 不可置信。原以为这么对待安之,安之不会轻易原谅居狼。他再次确认道:「这样你就原谅我了?」 安之颔首,反问道:「那你想怎么跟我赔罪?」 居狼语塞。 见他这般为难,安之也不故意刁难,笑道:「好啦好啦——我们一起去买糖炒栗子。」说着,转身就走。 待走出房外,却没听见身后跟了任何脚步声,一回头,只见居狼还呆愣在室内,便催道:「还愣在那儿干嘛?」 闻声,居狼才惊醒过来,「哦哦」地叠声答应安之,快步赶上。 一旁,简风子望着居狼背影犯嘀咕:「这居狼呆头呆脑……」说罢,怀中小狐狸跳下,跟上二人。 …… 安之、居狼去时刚好赶上摊主出锅一袋新鲜正热乎的糖炒栗子。 安之拿上糖炒栗子甩给居狼,「拿着。付钱。」 袋子里冒出缕缕热气,居狼双手捧着栗子,叫烫得牙痒痒,这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情急之下,一口咬上袋子,叼在嘴里。 他乖乖地从嘴巴与袋子的空隙间挤出一声「哦」,跟着掏钱给糖炒栗子摊主。 第140页 付完钱,一转身,眼前闪过一道白光,他反应及时,身体往后一仰,躲开了那束光芒。 人是躲过了攻击,只可惜袋子叫那东西划开一道口子。 只听糖炒栗子从袋子里滚落在地。 凤目中划过一丝惊慌,居狼赶忙伸手,挽留糖炒栗子,奈何只在掌中留下一颗。 安之闻声,转头看去,毫不厉声地嗔怪道:「你就是这么赔罪的?」 地上的栗子个个饱满、圆滚,色泽油亮,冒着热气。 他看着散落一地的糖炒栗子,心中为浪费了这么多栗子而可惜,又觉得居狼叼着袋子的样子像极了狗狗,十分可爱。 居狼拿下口中那只空空的纸袋,手足无措,「我……我……」像做错事的小孩,他低垂脑袋,凤目盯着自己脚尖,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上,缓缓打开,「我、我还留了一颗给你……」 安之忍不住「噗嗤」一笑,「那你还不快剥了壳送过来,然后再去买一袋?」 「哦,哦。」居狼连连点头,叠声答应,应声照做。 居狼剥好那最后一颗糖炒栗子,送到安之面前。 瞧着那颗剥得十分完美的栗肉,再回想居狼的动作,那是行云流水,十分富有技巧,栗子皮上居然没沾了一点栗子肉,从而浪费了。 要知道,他平时买栗子,栗子皮最容易与栗子肉产生黏连,很难做到完完整整地剥出来一颗。 他接过栗子肉,入口之前说道:「挺熟练的哈。」 居狼依然低垂脑袋,鸦羽般的睫毛微微颤动,「你最爱的除了遗子春,就是糖炒栗子……」 「好了,打住。」安之明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轻易地原谅你吗?」 居狼摇头。 安之道:「就是怕你回忆过去啊。」 正当他要将那颗栗子送入口中时,那道白色身影再次出现,直直地扑向他手中的栗肉。 这次,居狼早有准备,一把拎住那东西的后颈。 只觉手感轻飘飘,不像是邪物。 看去,竟然是那只白色小狐狸。 小狐狸在居狼手中不停地扑动四肢,扭来扭去。 见状,安之奇道:「要吃栗子?」 「我才不吃栗子!我要吃葡萄!」 小狐狸居然发出了声音! 居狼问道:「一再袭击我们,不是吃栗子是因为什么?」 小狐狸答:「那些栗子都有毒!」 闻言,安之心下一惊,手中的栗子掉落在地,滚到黑暗中深处。 居狼又问:「你怎么知道?」 小狐狸说:「这位身着青衣,戴黄金面具的人是沈渊吧?」 听闻,居狼的凤目瞬间凌厉起来。 小狐狸赶紧解释:「传闻沈渊死后的第十七年,他借了一位尚池城白髮奴隶的身体復生,同时也答应那位白髮奴隶,让他的下一世无比幸福。如今,那奴隶的下一世就是严舒。」 「啊?!」安之诧异。 小狐狸道:「严舒早就知道上一世的事了,可你的承诺却没有兑现。椒琳一直喜欢严舒,她得知你将再次回返尚池城,当然会想办法惩罚你这齣尔反尔的人。」 居狼又逼问道:「严舒何时知道上一世发生的事?又怎么得知我们将重返尚池城,且精准地知道是今天?我们已经乔装一番,他又怎么认得谁是沈渊?这一切定有人告诉他,那个人是谁?」 小狐狸抖动几下耳朵,「你问这么一大堆,让我先回答哪个好嘛?我只能告诉你,这一切都是典山做的。」 「又是他!」相比婖妙,安之和沈渊更恐惧典山。他忽觉唿吸不上来,眼前阵阵发黑,双脚发软,踉踉跄跄地就要往后倒去。 见状,居狼一把丢下小狐狸,几个大跨步走到安之身边,扶着他的后背。 待他站稳身体,两人跟前闪过一道白光,一位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出现。 小女孩就是小白狐狸所化。 「我叫琉珠。」小女孩娇声娇气地说:「我来告诉你们严舒、椒琳与典山之间都发生了什么事吧。」 -------------------- 第68章 068 逆转 一 千年前,自典山与何梦访一同为沈渊立望思台时,本没有诸多以人命为祭祀物品的规矩。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望思台才设立了圣主,久而久之便传出了,用人制作祭祀物品,更加符合魔神沈渊其残暴性子的说法。 大多数人对此法的设立呈敬畏态度,一方面觉得过于残忍,一方面又不敢出言反对。毕竟都说是魔神沈渊亲自现身与圣主要求来的,他们一介凡夫俗子,不敢对神说三道四。 另一方面原因,他们都在相互等待,等一个胆大的人先跳出来,让那人去探探路,反正以人制作祭祀物品的那个人不轮到自己头上就绝不多嘴。 悦神司便在确立了以人制作祭祀物品这个规矩后而成立。 一开始,悦神司抓的人没有一个明确的范围,穷人也抓,富人也抓,达官显贵,平民百姓,好似是看心情动手,或是抓阄儿看天意安排,相当地无情又公平。 直到千年前的一个冬日里,富人与达官显贵相互勾结,买通了当时的悦神司司主。 悦神司司主将整个尚池城的人以自身能力与财富等级划分为:秽人、良人、能人。 能人是尚池城中的富人与达官显贵们。 第141页 良人则是尚池城中平凡之人。 秽人就是些娼妓、残疾、犯事之人等等。 从那时起,以人制作祭祀物品的这些人,就从秽人中产生。 能人高枕无忧; 良人暗自庆幸,看低了秽人,又嚮往成为能人。而现实打击很大,只能求神,于是成了净潭的常客、祭祀物品买卖中的中流砥柱; 秽人几次反抗无用,麻木了内心,听信了能人的谎言,认为自己前世欠债,今生偿还,这一世所受的苦都应该的,只要扛了过去,下一世就能投胎成为能人。 既已麻木,何来拜神? 况且,就是那「神」要他们的命。 也是那时候开始,尚池城用来制作成祭祀物品有了明确规定:十八岁刚刚成年又未经人事的少男少女,聋哑者最先。 啪地一声,严舒关上书本,轻轻抚摸着手中的书本。 椒琳去看他手中的书。 那是一本年代悠久,纸张泛黄,布满点点透明油渍,又泛出浓浓香甜的枣糕香味的书。 要说他们怎么得到的那本书? 他们在能人家里干活,累得半死,终于换得一些食物,正准备回家与家人一起享用,却叫一群看不起秽人出生的良人家孩子糟蹋了东西。 那还他们干了一天活才换得的一点东西,就这么叫人家踩在脚底下,沾满了泥土。 彼时肚子饿得咕咕叫,他们只能在一间糕点访后门耐心等待,等到后半夜,糕点访主人会把剩下的糕点放在后门的垃圾桶里,到时,他们就能找到吃的。 那家糕点访主人很好,剩下的糕点总会放在后门处给一些需要的人。 只因秽人叫人看不起,若与秽人有半点牵连,他的糕点访生意等会一落千丈,他只能将糕点放在垃圾桶里掩人耳目。 不过,他会用袋子将糕点包得里三层外三层,分量分好,再放进去。 到时,他们只要将最外一层袋子扔掉,再洗洗手,就可以饱餐一顿。 只是数量有限,大多人抢不到。 严舒、椒琳便没有抢到。他们失落地站在空空地垃圾桶旁,满脑子为怎么饱餐一顿而烦恼。 运气很好,所有秽人离开后,糕点访主人又包好了一份剩余糕点出来。 见二人两手空空,眼泪婆娑,便把手里那些糕点全送给了他们,顺带着把那本书给他们帮忙扔进垃圾桶里。 糕点访主人雪中送炭,解决了他们一天的吃饭问题,他们感激还来不及,只扔个垃圾而已,他们爽快接了下来。 椒琳无父无母,是位孤儿,而严舒则父母健在,且他的父母曾是能人的后代,只因被人陷害,没了所有家产,这才沦落到秽人的境地中来。他们知道教育的重要性,哪怕再辛苦,他们也会省下一笔钱做严舒的学费。 严舒自然比椒琳认识些字。 好奇之下,他翻开了那本书看看。 严舒说道:「照书上所说,刚开始根本没有必须要人做祭祀物品的说法。」 椒琳是天生的哑女,不会说话。听闻,她只摇摇头。 这时,两人才十七岁。 严舒父母看椒琳孤身一人可怜,便收留了她,同吃同住。两人关系也相当地好。 虽然椒琳不会说话,可严舒只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他道:「你说这书上是编故事,不可信?」 椒琳点点头。 严舒严肃起来,「不管可信不可信,我都要把这书上的内容昭告尚池城。」 心下一急,椒琳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严舒的胳膊,依旧向他摇头。 严舒静静地端详一会儿椒琳的脸,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下月你就年满十八了,又是哑女,悦神司定会抓你去做那望思台圣女,制成祭祀圣器。你我一起长大,不是兄妹,胜似兄妹,我怎么忍心看你被悦神司带走。」 椒琳依然眉头紧蹙,露出担忧神色,紧盯着严舒,摇头不答应他的做法。 「我知道你怕我出事。」严舒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脑袋,柔声道:「你放心吧,昂。」 一夜过去,严舒正要忙和将书本上的内容公布出来,悦神司的人却根本没等他。 那天下午,天空中泛出淡淡的橘黄色,犹如末日降临的前夕。 悦神司的黑袍人破开严舒家大门,直闯入室。 那些黑袍人高大得根本不似凡人,无论严舒与父母怎么打骂,他们好似没有痛觉,不怕受伤流血,任三人动手又动口,就是不还口,不还手,不屑于欺负小孩一样。他们以绝对的身高优势,强行带走椒琳。 发生这事,秽人没一位探出头来看看。只怕黑袍人看中自己,自己就要没命。 事后,黑袍人离开,他们纷纷出来,安慰严舒与他的父母: 「你们也算仁至义尽啦。要怪就怪那孩子前世罪孽太多,今世才会是个哑巴,又投了秽人胎。如今去瞭望思台也算解放啦,下一世投个好胎,重新来过嘛。」 「对对对,被悦神司带走,也是椒琳的福气。」 从能人沦落到秽人的缘故,严舒与父母没有这些秽人那般麻木认命。他们大声质问道:「这福气给你们要不要啊!?」 「当然要啊!前世债今生还,下辈子就解脱啦,能投个好人家,含着金汤匙出生。」 听闻,严舒与父母皆是沉默,无言以对。 第142页 另有见过黑袍人的说:「悦神司那些黑衣人好像不是人,是鬼!上次我看到他们带另一户人家的哑巴孩子走,那家孩子的爸爸抄起斧头就砍过去。明明受了一斧,黑衣也破了大口子,他们却没流血,而且啊,我从那破的口子看去,只看到衣服下面什么也没有!就好像衣服成精了,自己能跑能跳!」 闻言,严舒只觉这整个尚池城鬼气森森。他咬牙狠狠道:「即是魔神,还配受到供奉朝拜吗!?我们都是因为他被分成三六九等!他们享受我们用命换来的东西,还把我们打成秽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 众人高声附和,「就是就是!」 严舒愤然起身,「有没有跟我一起入望思台,把椒琳以及其他人一起救出来的!?」 「这个……」方才还义愤填膺的众人,立马气势萎靡了下去。 严舒冷哼一声,讽刺道:「都只会纸上谈兵。」说罢就要动身去望思台救椒琳,却叫父母拦下: 「他们说得对。你不要冒险。」 严舒怎么没想到父母也是嘴上说说的人,「可是椒琳……」 父母嘆口气,神情落寞下来,「哎,就当椒琳还了前世债,解脱了吧——」说着,转身朝众人说道:「孩子发烧了,脑袋一时不清醒,刚才他说的话你们就当没听见。你们谁拿根绳子来帮我把他绑起来,不叫他出去胡说?」 「我!」人群中立马有人自告奋勇地上前。 与昨晚从糕点访回来时一样,这是一个多云的夜晚。 不似夏日,连迎面的风都是热的。初入秋日,微风徐徐的夜晚竟也叫人感到凉爽,甚至是寒意从皮肤点点渗入身体,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椒琳就要成为望思台圣女,严舒一家虽安静地躺在床上,却一直翻来覆去,没一个人睡着。 不知静默了多久,忽然,大门被人轻轻地敲击。 咚,咚,咚—— 严舒以为自己听错了,便瞪大了双眼,屏住唿吸,静静地听去。 秽人的家大多很小,一家几口挤在一起。黑暗中,三双眼睛均泛出点点亮光。 咚!咚!咚!—— 这次的敲门声比上一次更大声了一点。 他们无比确认——就是有人在敲自家的门! 严舒翻身下床,却忘了自己被绑着,「咚」地一声摔在地上,爬不起来。 听闻动静,他的父母再假装不了睡着了,开灯下床,正要扶起他,他却道:「先别管我,去看看是不是椒琳回来了。」 「她不可能回来了——」为叫严舒死心,他们转身去开门。 生怕父母欺骗自己,严舒紧紧盯着父母的一举一动。 那门缓缓打开,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那在门外一再敲门之人就是椒琳! -------------------- 第69章 069 逆转 二 见状,严舒的父亲先是一惊,害怕椒琳将望思台的人带到家中,便伸手推了一把她。 严舒呵道:「父亲!她是小琳啊!」 闻言,父亲忙向椒琳道歉,将人拉回屋中。 待安顿好,他再次开门探身出去,左右看看,见无人跟来才松口气,关起家中大门,并栓起来。 「妹妹!」看到椒琳,严舒的嘴角高高扬起,双眼闪烁出庆幸的光芒。 母亲蹲下身,帮他解开身上的麻绳。 海不待重获自由身,他便问道:「你怎么逃出来的?」 椒琳答道:「是同我关在一起的女人掩护我,帮我逃出来的。」 听闻,在场所有人都停下手中动作。他们愣了一会儿,齐齐望向椒琳,眼底又惊又喜,但更多的是不理解与惊吓。他们同声道:「你能说话了?」 椒琳也是一脸不明白,「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逃出望思台后,我回头见那女人被人杀掉,我当下一急,就发出声音来了。」 严舒的父母皆是不信有这般奇蹟,「你是天生的哑女,喉咙比常人少了样东西。」 「望思台要的是哑女,如今椒琳能说话了,就再抓她不得。这是好事。」严舒扯开身上松松垮垮的麻绳,迎上椒琳,带着她到一旁,问起她具体怎么从望思台逃离。 他的父母却表情严肃凝重,不时看向椒琳,「怎么会呢……就算哑女能说话了,可望思台是这么容易让两个弱女子逃出来的?」 …… 「自从何梦访把沈渊的尸身从净潭里打捞出来,典山再找到他后就已经把他推下羽渊叫厉鬼啃食了。如今净潭里根本不是沈渊的尸身,这人鬼共存的局面也不是他干的,而是典山故意为之。」椒琳道:「典山身后的人是婖妙娘娘。净潭年年祭祀不是为了沈渊,而是为了压制封印。望思,枉死,前者是念想,后者是怨恨吶!沈渊已死,肉身消散,再无顾虑,望思台也被捨弃,如今藏在里面的不是人,而是鬼。」 「这是人做的事吗!」严舒听了椒琳所说的那些,心中郁愤,「明明是他们的私慾,却拉上死人做挡箭牌!可恶,我恨不得马上将望思台那帮人拉出来砍了!!」 「不要冲动。」椒琳轻轻拍拍严舒的后背,帮他降降火气,「这偌大的尚池城就只你我清楚真相,说出去没有人会信的。」 严舒面露不快,「你会说话之后一句没夸过我。」 「我是为你好。」椒琳脸颊红红,低下脑袋,撩起一缕乌髮,绕弯在指尖,「不是我打击你,是寡不敌众,我们气也没有用,弄不好白白送了命,还叫其他不明真相的人笑话,丢了体面。」 第143页 严舒大怒,「你就是看不起我!」说着,鼻腔里瀰漫出一股刺鼻的味道。他皱起眉毛,捂住鼻子,嫌弃地说:「什么味道?好臭……」 话音刚落,门外有人大喊道:「不好了,秽人区着火了!——大家快跑!!——」 闻言,严舒立即拿上行李和家中仅有的二十三元,拉上椒琳离开。 秽人区充满浓烟,遮天蔽日,一片混沌,仿佛天地初开之时的景象。 良人、能人区虽无烟雾缭绕,可整片天空却是一派深深的橘红色。 良人自是不想与秽人接触,如今秽人区着火,大量秽人朝良人区涌入,他们却自发地在两区分界上设立关卡,阻止秽人进入。 一位良人白眼一翻,束起一只手在鼻子前来回扇动,「滚滚滚!脏死了!」 严舒拉着椒琳拼命地往里挤,「秽人区大火,你不让我们进去,是想看我们被活活烧死吗?!」 那位良人满脸不在乎,「死就死呗。」 「你!」严舒恼怒,「你们信奉的神都用我们秽人的命来祭祀,我们是脏,你们是高高在上又干净,那怎么不拿你们的命去祭祀神,反倒拿我们这些脏人的?」 良人气道:「就是因为你们罪恶滔天,所以才叫你们来祭祀神明。我们是给你们机会去抵消前世罪孽,你不感激反倒阴阳怪气!」 严舒嗤笑一声,「这么好的机会让给你,你要不要?」 「我……」良人语塞。 以牙还牙。严舒道:「我们把这大好机会让给你,让你锦上添花,这辈子是良人,说不定下辈子就能成神。你不感激我,立马答应下来,反倒犹豫了。」 良人气得鼻孔不停翕动,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他左右瞧瞧,抄起旁人手里一把尖刀,捅入严舒腹中。 血腥味盖过火烧散发出来的呛人味道,严舒在椒琳眼前缓缓倒下。 那位良人丢下手中染血的刀,笑道:「就凭你个脏东西也敢跟我顶嘴。」 …… 严舒再醒来后,只见椒琳坐在身边,而周围是一派富贵。 青石地面,沉香房梁,金光闪闪的青铜物件,连现在他盖在身上的被子都是蚕丝,顺滑柔软。 这一切他都在某户能人家中见过。是他从未接触过的奢侈品。 眼前,下人恭恭敬敬地候在椒琳身边,手中端着一只黄金盆,说道:「司主,水温我事先调好了,不烫不冷,正好。」 「司主?」昏迷多日,严舒的嗓音嘶哑难辨。 「没什么。等你伤好了再说。」椒琳从床边站起身,接过下人手中的黄金盆,吩咐道:「下去吧,没叫你不准进来。」 下人点点头,动作小心而谨慎地离开。 椒琳将水盆放在桌上,拿过搭在盆沿的干燥毛巾,放入盆中,浸润了水,再拧干水分,转身走向严舒。 椒琳对下人的姿态、语气等等一切严舒都看在眼里。做为秽人,他一眼看出,她们之间并不平等,椒琳更像是女僕服务的主人。他问道:「你什么时候成为司主了?」 椒琳弯下腰,轻柔擦拭严舒额头的汗,淡道:「刚不久。」 润满水的毛巾接触到皮肤,立马激起一阵清凉,严舒静静打量到她。 她那一身丝绸制的衣裳泛出柔润的光泽,脖颈坠了一条纤细的银链,上面有一颗金色珍珠,双耳戴了一对并不招摇的金耳钉。 她的身体泛出淡淡的清香,不刺鼻,很温和,面上是精緻而不浓烈的妆容,连髮丝都精心做了造型。 这不是他们能达到的生活品质。 严舒面无表情地说:「尚池城的被称为司的地方只有一个,就是悦神司。」 帮严舒擦汗的手顿了顿,椒琳干脆停下手中动作,直起身来。她手拿湿毛巾,缓缓颔首,说道:「对。我现在是悦神司的司主。」 闻言,严舒震惊地坐起身来,却牵动了腹部还未癒合的伤口。他呲了呲牙,嘶痛一声,跌回被褥中。 椒琳担心他的伤势,抬脚往前一步,但又克制住了。她静立在原地,继续道:「城中秽良逆转,我们都不用死了。」 严舒问:「你怎么做到的?」 「是我叫人放的火。我们需要反抗。」椒琳随手一抛,精准地将毛巾投入水盆中,「早在被抓到望思台时,九离之主就帮我恢復了嗓子,他还说会放了我,会答应我的所有要求,可他有一个条件——让我做悦神司司主,只要我杀了沈渊,我就能卸任。」 严舒忍着剧痛,抬起头来,望着椒琳,「他早死了。他的意思你是要你永远做这个双手沾满鲜血的悦神司司主!如果望思台的事一朝被公布于世,弄不好你还能替他的罪!」 椒琳道:「我知道。况且弒神要遭天谴,我就没有答应他。」 严舒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嘴唇,着急地追问;「那后来为什么答应?」 一瞬间,椒琳的眼眶湿润了,哽咽地说:「你被人刺了,你就要死了!……我从小就喜欢你,我不能看着你死……我、我能不答应他嘛!?」 严舒的气力瞬间就抽走,再次落回被褥里。他呆呆地望着窗幔,梦呓似的一再重复道:「你从小就喜欢我?……!」 「对!」椒琳半点不遮掩自己的想法,「虽然我们从小生活在一起,你就像我的哥哥一样,可你也说了,我们不是兄妹。我不想你我一辈子都以兄妹相称,既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又生活在一起,互相了解,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 第144页 严舒抬手,捂住双眼,不愿面对,「你这么想的话,还不如叫我被捅死算了……你为了救我答应九离之主的要求,你叫我怎么还欠你的情?」 椒琳认真地说:「跟我在一起。」 严舒苦笑:「我只把你当妹妹。」 椒琳忍着眼泪,「那你……你帮我、帮我杀了沈渊,叫我早早卸任悦神司司主一职,就当你还了欠我的好了……」 严舒知道沈渊已经死了,魂消骨散,椒琳只是想困住他。 他可以不答应,但不想欠别人的,特别是椒琳为了他付出了这么多。 他答应下来,「好。」 -------------------- 第70章 070 新生 一 故事到这儿戛然而止。 跟着,琉珠问道:「你们猜猜椒琳已经做了多少年悦神司司主?」 回想椒琳、严舒的相貌,安之答:「她看着年纪轻轻,应该没有二十五岁。」 「嘿嘿——」琉珠捂嘴偷笑,一双狐狸眼弯成两条半圆地细缝,「少说他们也有一千岁啦。」 「不可能吧。」安之表示怀疑。 琉珠有些生气:「什么不可能!这就是一千年前发生的事!」 居狼问到琉珠,「椒琳答应典山的要求,典山可能会让她长生,可严舒不是,他只是一介凡人,如何陪椒琳千年?」 「这你就要问问沈渊了呀。」琉珠指向安之。 安之一脸迷茫,「我?关我什么事?」 琉珠问道:「□□不腐的人只算是失魂,魂魄入不了鬼域,转不了世,只待骨消肉腐才算今生彻底与凡世告别,魂魄才能转世,对吧?」 安之颔首,「昂。」 琉珠继续问道:「你死后又借尸还魂了,对吗?」 安之犹豫一会儿,为难道:「我嗯,对。」 琉珠道:「当初你借的尸就是严舒的上一世躯体——一个天生的哑男、白髮、一目重瞳、尚池城里的奴隶。你借了他的尸,他就不能转世,所以你答应下一世,你会让他投生一个拥有成神机缘的好人家。」 安之听明白了,解释道:「不是,这都是婖妙安排好的,我啥也不知道啊。」说着,他嘀咕起来,「哎,算了,也是我还魂……」 他再次向琉珠确认道:「你的意思是,严舒之所以能陪伴椒琳千年,是因为他已经成神了?」 琉珠颔首,「不苦不悟。严家从能人沦落到秽人,的确算不上好,却多了成神的机缘。」 安之听明白了。 月色如炼,安之高束在头顶的髮辫,随着微风轻轻摇晃。 他已经不是孩童了,可沈渊的身体永远停留在二十岁那天的西轩门上,俊美淡然。没有时间靠近,那双杏眼永远亮晶晶,纯净得不含一点杂质。 居狼却是位成熟挺拔的男子,面容英锐深邃,周身散发让人难以靠近的寒气,那双凤目却含情脉脉,灵动得紧。他的情绪全在那双眼睛里流转。 那卖糖炒栗子的小贩早在琉珠化成人形后就吓跑了。 琉珠道:「千年前你欠了严舒,千年后你本该还他。如今他早已成神,你俩两不相欠,可他却要帮着椒琳杀你,这就是他的不该了。夏欢、谖竹他们都被椒琳、严舒设计困在悦神司里了。」 安之听到了不得了的消息,大跨一步,超到琉珠跟前,「你刚刚说的是真的?你怎么会知道?」 琉珠抬头望着安之,眨巴一双狐狸眼,白色睫毛浓密纤长,上下扇动时像两把扇子,又清纯又无辜。 她漫不经心地说:「我还看到赤子厄、温言从客栈里出来后就去悦神司了,之后里面传出一阵动静,好像打起来了。」 赤子厄、温言两人说了一会儿悄悄话,就把绑得动弹不得的安之丢在床上不理不睬,一起离开了。 那时正天白,现在天黑了,两人也没回来。 安之斜睨一眼琉珠,总觉得她的话是诱他去悦神司的饵,可他还是担心,「他们不会出事了吧?不可能不可能,那是逸舒君啊。」 一会儿,他还是焦急地问:「悦神司在哪儿?」 琉珠回忆道:「这条街直走,尽头就是。」 安之向琉珠道声谢,拔腿就走。 居狼正要跟上他,突然左臂一紧,看去,是琉珠拉住了他,「松手!」 琉珠道:「就不松手,啦啦啦,我不能让你跟去。」 不好的预感爬上心头,居狼道:「你骗他!?他们根本不在悦神司!」 琉珠摇头,「我没有。他们就在悦神司。不过,多了一位九离之主和玉山殿上的婖妙娘娘。」 闻言,居狼的神情瞬间冷厉下来,凤目充满杀气,如藏在暗处,静待时机,即将动身扑杀猎物的恶狼。 「你们买个糖炒栗子要这么久吗?」忽然,身后不远处传来简风子的声音,「刚刚在客栈里又遇到那股阴风,吓死我了。」 话音刚落,一股刺骨的寒风快速从道路尽头袭来,扑向居狼,唿啸着直奔简风子。 骨头里都瀰漫寒意,刺痛异常,居狼阖起凤目,眉心紧蹙,闷哼一声:「唔——」 再睁开双眼,琉珠竟从眼前消失了。 跟着,脑后风动,传来飒飒风声。 转头看去,一位面带狐狸面具,一袭紫袍的人紧抱简风子,从钩月前飞过。 简风子不挣扎,也不唿救,好似昏了过去。 第145页 「小风!——」居狼望着那紫袍人,正要飞升上前去救,那紫袍人却道: 「我劝你先去看看沈渊的好,免得耽误了时间,就永远看不到他了,妖域之主。」 居狼怒得凤目通红,红血丝瞬间长出,从眼球边缘爬到漆黑不见底的瞳孔。 他用力地狞视那人,修长的脖颈上青筋突起,双手暗自握拳,「简松箱里那只女鬼是你!小风初入尚池城遇到的那股阴风、叶岚和琉珠都是你的安排!你专门等着今天,是吧师琉璃?」 「哈哈哈——」师琉璃破空长笑。 耳边笑声还没消散,居狼踏着月色朝悦神司奔去。 …… 根据琉珠的指引,安之沿着道路一直往前跑去。昏暗的大街,忽地眼前一亮,他停下脚步,抬头望去。 一弯新月高高地挂在天空,泛出淡青色柔和的光芒。 这是一座足有七层的仿古角楼,里面灯光大开,照亮前后每一个角落,连悬浮在眼前的灰尘都看照得清楚。 眼前,悦神司清冷地高耸在月色下,楼前是一片浅水,水面开着朵朵白莲,浮动银色散碎的月光。 秋风吹过,那水看似凉意十足。 这栋建筑安详而宁静,静谧得仿佛早就已经恭候安之多时。 安之淌水而过,一只脚刚踏入悦神司内,忽见一把白骨森森的刀向自己杀来,瞬间到了额间。 他呆住,吓得一动不能动。 忽然,何梦访把脸凑到跟前,持刀挺近。 刀光如一条蛟龙般快速游过,一团青色的身影狼狈地逃至角落,满脸惊骇地望着何梦访,仿佛对面是一只刚从鬼域逃出,专门来杀的厉鬼。 何梦访的确早就死了。这是折丹。 在鬼域,他与戴面具的人用嵴骨刀杀自己一次不成,这次又来! 右边脸颊传来一阵刺痛。安之被嵴骨刀划伤了,伤口冒出一缕青烟,鲜血顺着脸颊流下,凝聚在下巴,一颗一颗地往衣裳上滴落。 他盯着折丹,似乎有一层淡薄的黑煞气笼在其身边,衬着他苍白的脸颊,阴惨得不像真人。 安之现在半点不及对方,这样斗下去,只有自己会受伤。 念起,他在地上打了个滚,躲过折丹飞射而来的嵴骨刀。可还来不及站起身,眼角余光中看到一道黑色身影眨眼间飘到身边。 他无处可逃,也来不及动身了,只惨惨地凝视着折丹。 折丹面上一点表情也无,冷冷地看着安之。 他们之间剩下的东西很简单——杀了安之。 「为了景憧,我只能杀了你。」折丹越走越近。 忽地,耳边刮过一道清朗地风声。 安之的银白髮丝轻轻飘动。 一道红色身影飞来,直踢向折丹握刀的手。 咣当一声,他的手吃痛松开,嵴骨刀落地。 赤子厄立马踢起刀。刀飞入半空,他顺手捞过腰间的葫芦,拔开塞子,将刀吸入其中,动作一气呵成。 安之一看方才救他的人是赤子厄,立即放宽了心。 赤水水君,何人能敌? 这不,那边折丹也忌惮赤子厄的实力,默默地遁入黑暗。 「小子。」赤子厄弯腰伸手,去扶安之起身。 他一把握上赤子厄的的手,借力起身。 赤子厄问道:「温言说严舒椒琳计划与典山婖妙一起害你,我就跟他一起去跟踪严舒椒琳。跟到悦神司,那两人忽然不见了。我们分头行动,没想到却看见了你。你怎么挣脱了束缚,到儿来了?」 安之答:「小狐狸领着小风来救我的,还跟我说你和温言去了悦神司,被典山婖妙关起来,生死攸关,所以我来救你们了。」 「胡说!」赤子厄道:「我们不过刚到悦神司。」 「嗯。」安之淡淡地说,「我知道她说谎。」 赤子厄奇道:「那你还?」 安之拍拍赤子厄肩膀,「若弃你们不顾,那我也太low了。」 赤子厄心里挺高兴,嘴上却半点不留情,他勐地耸肩,抖落安之搭在肩上的手,「还是先管好自己再来管别人吧。既然来了,我也不好赶走,别拖我后腿啊。」说完,抱着胸摇头摆尾地走去悦神司深处。 安之对摺丹的袭击心有余悸,赶紧提步跟上。 -------------------- 第71章 071 新生 二 琉珠把安之骗到悦神司肯定有目的,他应该走,不应该和赤子厄一起在里面熘达,可眼下又找不到温言,也不清楚夏欢、谖竹在不在里面。 不安的情绪充满心底,安之眉头紧锁。 忽地,走在安之前方的赤子厄停住脚步,惊嘆道:「全在这儿呢。」 安之闻声望去,只见一间宽敞的空间里落了三道巨大的水晶石块。 石块在昏暗中发出朦胧的光芒,而嵌在其中的正是温言、夏欢和谖竹。 他们紧闭双眼,双臂交叉在胸前,面容沉静,好似熟睡。 见状,安之立即奔上前要救他们。 「哎陷阱……」赤子厄惊叫出声,连忙阻止,可还是晚了一步。 安之刚踏入那空间,一道强光一扫而光,呛得他睁不开眼睛,待闭眼适应一会儿,再睁开眼睛,面前竟站着折丹! 他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下来,惊恐万分。 哪知下一秒竟被人生生扳过身体,看去是何靖风与典婵! 第146页 何靖风对安之步步紧逼,厉声喝道:「说!你怎么会知道沈琅槐?!是什么人告诉你?!」 什么? 安之还没搞清状况,脑中疯狂思索,沈琅槐,沈琅槐,浩昌提过一嘴,沈琅槐是典婵所爱!那这他妈什么情况?!双花庙壁画诞生之前夕?温言写的这剧情实在乱七八糟,不堪品读。 这边,沈渊一再后退,安之能感受到他此时又陷入防如西轩门那日的巨大委屈、痛苦、无助之中。 何靖风双眼一凌,飞也似的准确地掐住沈渊的咽喉,用力将他举至双脚悬空。 典婵上前,刚迈出两步,顿住身形,便背过身去。 「父……父亲……」沈渊可怜兮兮地望着何靖风,嘶哑地唤到他。 何靖风却道:「谁是你父亲!你和那个姓沈的槐树精一个姓!」 冷冰冰的,一点感情都没有,甚至有些厌恶。 闻言,沈渊做出一副伤心流泪的样子,可眼角并没有涌出泪水。 何靖风道:「看吧,你根本不知道伤心痛苦是什么,你没有痛觉和眼泪,能做出这般神态,也只是拙劣的模仿而已。」 说罢,只见沈渊的眼角流出两滴血泪。 那刺目的红缓缓滑落,何靖风短暂愣了一下,復又更加用力地掐住他的脖颈。 咔嚓一声——沈渊喉骨粉碎,嘴角溢出鲜血。 他早已经死了,是一具尸体,已经死亡的人不畏惧任何伤害。 随风沙落定,何靖风身后折丹那高大的黑影也渐渐凸显。 那黑影足足比何靖风高出两个头不止。 沈渊张嘴要提醒何靖风,可破坏的喉骨让他发不出声音。 那黑影露出两道弯弯的利齿,迅速弯腰低头,噗呲一声,咬上何靖风的脖颈。他哀嚎一声,掐住沈渊的手缓慢松开。 沈渊跌落地面,虽没有痛觉,却还是忍不住咳嗽。 刚咳一声,何靖风、典婵扑通一声,双双摔倒在他面前。 他们双目紧阂,昏迷不醒,嘴唇乌紫,脖颈侧面两个血洞。 跟着,一记布匹撕裂的声音,一条红色长条形碎布落在沈渊眼前。 「拿去吧。你现在的脖子看着很恐怖,把我吓坏了都。」折丹声音低沉,语气戏嚯,仿佛一个成年的孩子在说话,「遥记二十五年前,你也是傻傻地相信这些所谓的家人。他们说你没有痛觉,不知苦痛,可这并不代表你不明白何为欢喜。你知道他们是你的家人,你不能伤害他们,这不就是欢喜嘛。可他们明知你是他们的孩子,还是下了杀手,可见深知苦痛,也不一定知道何为感同身受。」 沈渊颤抖地伸出手,接过红布,默默围上脖颈。 遮盖好伤口,抬头看去。 折丹是一位高挑瘦俏,一席黑红色劲装的男人。 他扎着一头高马尾,红色头绳盈盈舞动,腰带里插了一根紫竹戒尺。 他的双眼如老鹰般紧盯着沈渊,轻轻一笑。 这个人长得颇为俊俏养眼,却不是很周正,不笑时邪气而又不羁,笑起来十分狡黠,像憋了一肚子恶作剧的孩子。 看着他,沈渊头皮发麻,莫名厌恶。 折丹蹲下身,看着沈渊下巴上挂着的一颗血泪泪珠,连连摇头,「啧啧啧。」 他捋下袖子,伸手要帮沈渊擦掉下巴上那颗眼泪,却被一把扼住手腕。 沈渊瞪视他,用力扔出他的手臂。 「力气蛮大,抓得我还有些疼……」折丹揉着手腕。 沈渊摸了摸红布缠绕的脖颈,他现在喉骨碎裂,说不出话来。 折丹是什么大善人吗?当然不是,他是婖妙最满意的蛇蛊。 回想被困在镇魔塔的日子,这个折丹总过来说些污言秽语,动手动脚,一副要吃了他的痴态。 沈渊在手中短暂蓄力,一触即发,带着杀气袭向折丹。 「啊!——」何靖风忽然惨叫一声,蜷起身体,开始在地上打滚,口中不断发出痛苦的声音。 典婵也是。 他们似乎正在承受着什么折磨。 距离折丹脖颈一指的距离,沈渊及时收回手。 自始至终折丹以一副胜券在握的姿态,嘴角微微扬起,没任何躲避举动,见沈渊停住手,他更是发出一声得意的笑声,「吶,你也看到了,被我咬伤后嘴唇发黑,明显是中毒的徵兆,他们现在的命可掌握在我的手里,你把我杀了,弄不好他们会给我陪葬哦。」 沈渊站起身,后退一步,远离折丹。 折丹跟着站起身,靠近沈渊,自顾自地说:「瀛洲岛是我的地盘。这岛上有一处淡水泉眼,岛民都在那儿打水,而我的栖居之地就在那处泉眼底下的溶洞内。所以我向他们生存的水源里投毒的话,你可就不光是只沉了两岛了。」 听闻,沈渊气愤。 折丹露出委屈的神情,「我本身是被人抓去练蛊,在各种毒物中厮杀出来的蛇蛊,自带毒性,一滴血滴入土中就能令方圆百里草木不生,沦为沼泽,不过遇水无效,所以无人荒岛更适合我居住。一开始,这岛上没人,我住在这儿正好,可自你沉下两岛之后,那些倖存的岛民就都移居到瀛洲岛上。」 沈渊知道折丹的意思——怪他沉了两岛。 他无力地摇头,心里解释道:不是我沉的—— 折丹道:「我知道不是你,是景憧。你俩长得再像,我也还分得清。我还可以帮你,告诉你典婵是被典山亲手送来,典山可是个天生的坏种,母后也提防着呢。」 第147页 转眼,折丹提出要求:「还想知道更多吗?那你就要陪我玩儿,我开心了才会帮你,顺便解了你父母、向延与瀛洲岛岛民身中的蛊毒。」 这千万条生命,沈渊没有理由拒绝。他颔首,答应折丹的要求。 折丹又提醒道:「千万不要想着趁我不注意就杀了我。」 他的毒血混入土中,便令方圆百里化为沼泽,若沈渊杀了他,自己的罪名只会更加难以洗脱。 沈渊一再对摺丹颔首,表示绝不会杀他。 见之,折丹咧开嘴巴,孩子似地开怀一笑,揽起沈渊的腰,手放在他后腰处就要推他离开瀛洲岛。 那双手半点不安分,胡乱地摸在沈渊腰间,一路向下…… 他心里一憷,动手推开折丹,像碰触到什么骯脏噁心的东西,满脸惊悚。 他有点后悔答应了折丹的要求。 非常自来熟,折丹再次走上前,勾过沈渊的肩膀,一跃而起。 两人朝昂琉湾的方向飞去。 在折丹怀里,沈渊感到别扭,整个身子紧绷绷地,非常不自然。 折丹笑道:「乖乖认命吧,昂。」 他乖乖认命的次数还少吗? 他当然不会乖乖认命! 可他总会随流水步入那由他人定好的结局中。 发呆中,折丹突然吻上来。 沈渊一惊,偏过脑袋,躲了过去。 折丹面露不悦神色,「呸」地一下朝东海中吐出个东西,道:「疗伤丹药。」 那也用不着嘴对嘴过药! 沈渊双眼直瞪瞪地瞪视折丹。 折丹嘿嘿一笑,伸手摸去怀中,摸索一会儿,果真拿出一颗丹药,「再毒的药都毒不死一个死人,你就放心吃吧。」 沈渊迟疑一会儿,接过丹药,一口吞下。 一股暖流聚集在喉间,伤势快速癒合。 沈渊解开裹覆在脖颈间的红布条,随手扬了,问道:「当年,你为什么出现在宇文明府?」 折丹痴迷地注视沈渊脖子侧边动脉的位置,嘆道:「不光长得一样,连声音也一样……」 沈渊没耐心听他胡说八道,勐地别过脸去。 折丹停嘴,回答道:「是婖妙安排的。我是她炼制的蛇蛊,自然得听主人的命令咯。」 为什么婖妙能轻而易举地安排一个人的生死、荣辱?! 沈渊心里一痛,继续问道:「那条在昂琉海峡中大闹、害得宇文风谣大病一场的蛟龙是你吗?」 「没错。」折丹颔首。 沈渊问:「那龙伯特别巧合地告诉汪盼他知道沉岛真相,诱我们偷偷出岛去往宇文明府帮助宇文风谣,也是你们设计安排好的?」 折丹答:「是。」 沈渊又问:「你、龙伯、景憧是什么关系?」 折丹回忆道:「我从妖域槐树林出生没几天,就被一场大火差点烧死,幸得被娘娘所救。但万万没想到,我刚被救,就被她丢入千万种毒虫蛇蝎中。那里特别黑,没有食物,我不记得被关了多久,只记得我饿得要死,同样,其它的毒虫蛇蝎也很饿,我们扭在一起厮杀,互相啃食,久而久之——它们就全被我吃了。」 听闻,沈渊头皮发麻。 折丹继续说:「我赢了他们所有人,然后我的黑暗世界突然照下来一束光,是景憧把我从遍地尸骸中捉了出来。我当时杀疯了,一口咬上他。他却没打我,也没暴力推开,只摸着我的脑袋,特别温柔地跟我说:『苦了你了——』 「他又看我后颈有一块半圆形红色胎记,就给我取了个名字——折丹。」 沈渊问:「从此你自由了?」 「不。」折丹摇头,「娘娘说时候未到,就把我关进镇魔塔,而看守镇魔塔就是龙伯。」 说着,他勾唇一笑,「景憧也会时不时看我。每次他来,总会带很多好玩儿的,比如有四片扇子,一吹就会转动的东西。」 沈渊道:「风车?」 折丹茫然,「什么是风车?」 沈渊答:「就是你说的有四片扇子,一吹就会转动的那东西。小时候,每到九离的季春大典,我总会和向延、梦访一人买一只风车,然后我们大喊大叫,满大街乱跑。梦访跟小姑娘似的,扭扭捏捏,落在我跟向延的后面老远,最后找不到我们,只好自己灰熘熘地回皇宫等我们疯够了回来找他……」 一个不小心,他说了太多的话。 折丹道:「哦,原来那叫风车啊——」 眼看就要到昂琉湾,沈渊尝试问道:「那你可以说服景憧龙伯前来相助吗?」 眉头往下一压,折丹严肃起来,沉声道:「不能。」 沈渊觉得这其中定有隐情,质问道:「为什么?」 折丹气恼,紧紧握住沈渊双肩,砰地一声落在昂琉海滩,激起周身砂砾四起。 沈渊躺在折丹身下,淡淡地望着身上的他。 折丹咬牙恨道:「正因为景憧是你的伴生灵,他才和你长得一样!原本他也是一头乌髮,如今青丝化雪!婖妙养着他是为什么?!是牵制你,为你陪葬!你只有半年可活,可他也是!我帮你并非因为你,而是为景憧,只有你的魂魄存在,他才能存在!我们都受制于婖妙,你不要自作多情,一再越界,否则……」 折丹站起身,如鹰似的双眼子从头到尾打量一遍躺在海滩上的沈渊,随即眸光一闪,瞳孔瞬间竖起,变为金黄色蛇瞳。 第148页 -------------------- emmm,更完了我就把沈渊和汪盼的前置剧情当番外发出来吧……感觉去掉之后,像木柿、龙伯、宇文明的出场就显得很突兀 第72章 072 新生 三 黑夜,折丹带沈渊偷偷地潜入宇文家。 宇文明府内与二十五年前变化不大,只是氛围热闹不少。 房屋瓦舍通火通明,传出人语声不断,小孩咯咯地笑,大人也跟着被逗得哈哈大笑,其乐融融。 「在你们来到这里后没几个月,宇文风谣病重走了。」折丹道:「后来宇文老爷收养了个姓简的男孩,那孩子人很好,对宇文老爷也不错。再之后两、三年吧,宇文老爷也寿终正寝。以前的宇文明府现在已经改性简了。」 「老翁病女,儿郎稚子,难怪宇文府上比之从前欢闹不少。这世事果真变化万千,掐不准下一秒就会发生什么。」沈渊感慨万千。 「管他呢,此间无常既有常。」折丹牵起沈渊的手,往宇文府后院跑去。 与闹哄哄的前院不同,宇文府后院十分幽静。 一颗繁星划过夜幕,月色落在后院的每一处土地上,一口井被其照亮。 那不是一口普通的井。井壁周围贴满黄底红色符篆,井口也叫巨石封闭堵住。 折丹走过去,往井上的石头上一坐,笑道:「你不是好奇龙伯为何与宇文风谣相识嘛。」 他拍拍身下的巨石,「此井叫明月井。明月井中见明月,这本是婖妙娘娘人间歷劫时现圣的地点,只因现圣当日叫人看见,从此一段传说就在昂琉流传了很长一段时间,说:只要伸出脑袋往明月井里看去,就可以看到不同的景象,有些人可以看到自己的过去,有些人可以看到自己的未来,有些人可以看到幻象和神明……总之,个人造化如何看见的东西就如何。 「这儿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昂琉人的求神之地,后来宇文家壮大,霸占了这方明月井,在周围建起了府邸。久而久之,昂琉人就忘了这口井,宇文家代代相传,家主也忘了这井的来头。」 沈渊盯着明月井上的符篆,「照你说的,明月井是圣地,怎么现在如邪魅一般被封印?」 折丹跳下明月井上的石头,稳稳落地,「这里的确是娘娘的显圣地,并无特别,仅此而已,这井也是一口普通的井,之所以娘娘选择在这里入世是因为此地与玉山殿相通。」 沈渊不明白,「怎么相通?」 折丹道:「玉山殿所融化之雪水是人间所有川流的源头,那这明月井中的水便也是玉山雪水。」 沈渊道:「你的意思是山川大河皆是她婖妙的显圣之地。」 「对!」折丹颔首,「不过这口明月井有一个特别之处。」 他抽出腰间的紫竹教鞭,朝明月井上的石头狠狠抽去。 轰隆一声巨响,石头炸裂,向四周飞射而出。 「这么大动静,你不怕被人发现吗!」沈渊呵斥道。 折丹挠挠头顶,一脸无所谓,随即拍拍井壁,说道:「你来看看这井水就知道明月井有什么特别之处,也能明白为何身在玉山殿一直看守镇魔塔的龙伯能与身在昂琉的宇文风谣相识。」 沈渊半信半疑,迟迟不敢上前。 「快快快!是那口井出事了,不快点的话里面的厉鬼就要被放出来了!」 折丹耳动,听闻简家已经派人前来,他大步跨到沈渊身边,拉过其手腕,生生拽着来到明月井边,「再不看,等简家的人全部来了,就没机会了昂。」 「你这么厉害,就算简家又见井口封死,你也能炸……」沈渊话未说完,折丹按住他脑袋,用力往井中下压。 是镇魔塔! 井中水面倒影的不是皎月,而是远在玉山的镇魔塔! 乌云攒动,闪电闪烁,不时击中塔顶,发出耀眼的银色光芒。 那七层玲珑宝塔,层层都锁有四道铁链。 这是沈渊死后十八年待的地方。 他惊叫一声,挣开折丹,远离明月井。 折丹一哂,「这么害怕呀。」 他引颈往井下看去,说道:「娘娘也不知怎么回事儿,那次现身本定在他处,却到了昂琉来,而且这口井还能照见玉山殿各处。宇文风谣小时候就发现这个秘密,然后通过这口井认识了龙伯,两人相谈甚欢,时间一久就互生爱慕了。宇文风谣几次三番被师琉璃戏弄,都是龙伯出面相救呢。」 沈渊奇道:「关师琉璃什么事?他为什么要几次戏弄宇文风谣?」 折丹回答:「宇文风谣前世是师琉璃的情人吶。」 沈渊又看去明月井上的符篆,「这井为什么被封?」 折丹道:「宇文风谣病死,龙伯伤心痛哭,哭声通过这井传到简家,他们就以为闹鬼了,找了个假道士鬼画符两下就当把井封印了。」 话音刚落,一大票简家人手拿火把长棍出现。 他们一见沈渊的白髮,以为是妖怪,吓得退后几步,手中虽有武器,也吓得哆哆嗦嗦,不敢上前。 突然,明月井下传出连绵不断的哀嚎声。 简家众人忙丢下手中棍棒,举着火把逃窜,可仍有胆子大的留下。 不想吓唬他们,沈渊拉上折丹离开,可折丹甩开他的手,意思明显不愿意走。 沈渊提醒道:「不要乱来!」 第149页 折丹呛白道:「我就乱来了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沈渊无言。 折丹冷哼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叠帛书,远远地扔给人群。 众人以为是什么妖精邪物,纷纷往后退去。 吧嗒——帛书孤零零地落在地上。 折丹朗声道:「我不识字,不知道典山写了什么,你们哪个识字的自己上前捡起来看看。」 良久,迟迟不敢有人上前。 折丹愠怒,双瞳竖起,眼底闪过一道精光,漆黑油亮的蛇鳞从耳后慢慢向鼻樑靠拢,他吓唬他们道:「再不动身,我就吃了你们!」 「是是是!」几人吓得半死,不得不出列一人。 仿佛怕惊动沉睡的老虎,那人及其小心地向帛书靠拢。 折丹等不及,亮出两道弯刀般尖利的蛇牙,厉声道:「快点!」 「是是是……」那人一熘烟地捡过帛书,打开,念道:「吾乃九离之主典山,婖妙娘娘日观天相,得知简家纯良,乃可化解魔神所携煞气。为此,吾特照婖妙娘娘嘱咐,命简家世代所生子嗣为望思台圣子圣女,望思台不倒,简家世世受人尊崇,万邪不扰,千古长明。」 说完,明月井下的鬼哭狼嚎顿然停止。 简家众人一扫方才惊恐紧张,雀跃非常。 折丹恢復原样,看着手舞足蹈的简家人得意一笑,回头对沈渊说:「走吧。」 沈渊警惕起来,「你敢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是因为你带了典山的帛书?」 折丹总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典山为皇兄的死哀痛万分,命人建造望思台以表哀思,如今望思台竣工,特此令简家为护潭圣子。」 沈渊摇头,「我不信典山会这么好心。」 「好吧,我实话说了吧。」折丹正经严肃起来,「望思台是压制你肉身的地方,不得超升,久之魂飞魄散。」 沈渊哂笑,「没必要,我也没想再回来。」 折丹嘴角一抽,居然为沈渊说的话而感到不快,「在宇文明府前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特别不舒服。你说像我那样不懂尊卑的下人在九离早被处死了。我觉得当时的你特别傲然,你明明什么也不是,甚至不如我,你凭什么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我想看你知道一切后的模样,想把你拉下神坛,落在泥潭里弄脏。后来……我又有点同情你了。这很贱。但、但我心里真的是这么想的。所以你为什么没想过回来?」 折丹有一终分不清世事好坏的单纯感,与沈渊的清澈的纯然相比,他显得更混沌。 沈渊心如死灰地说:「没有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折丹孩子一样地凝视沈渊,问道:「你以前那么调皮,你也一定想再在人间好好嬉戏一番的对吧?」 沈渊心里排斥与折丹同行,「不……」 折丹立马打断他的话,低垂着脑袋,落寞地说:「我刚出生没几天就被抓走炼成蛊,一直待在镇魔塔里,后来娘娘把我放出来也只为对付你……我只会杀人,那是儿时为了活下去必需要做的事;后来我只会听命于娘娘的话,她叫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因为她是我的主人……到目前为止,我不识字,也没有真正地好好玩耍过一天……」 纵然沈渊心里万般不情愿,可对摺丹的同情之心还是占据了上风,他缓缓点头,「那好吧。」 折丹咧嘴一笑,用力点头,「嗯!」又追问道:「若这些天玩得开心,你还会想回来吗?」 沈渊知道折丹想听到什么答案,便哄孩子一样地敷衍道:「嗯。」 -------------------- 折丹是混沌,不是坏…………我最喜欢的人物就是他啦 第73章 073 新生 四 折丹激动地指着一处,问:「那儿!那儿!那是在干什么?」 沈渊应声看了一眼,答:「嫁娶红事,是女子出嫁之队伍。」 一会儿,折丹又指着一处,问:「那儿又是什么?」 沈渊淡扫一眼,「丧葬白事,那户人家的老人了。」 折丹不解地问:「既然是白事,为什么要弄得和红事一样敲锣打鼓?你看,门口还有唱戏的戏台子。」 沈渊答:「那户人家的老人应是无病无灾,自然老死,既寿终正寝。在人间,这叫喜丧,自然要请台唱戏的。」 折丹明了,「哦。」 沈渊虽是带折丹嬉戏人间,实际上却是折丹生拉硬拽带他这儿跑来看看,那儿跑去瞧瞧,只要是折丹没见过的、没尝过的,一律好奇地上前去,一刻不得停歇。 理解折丹从未在人间戏玩过,难免激动了些,可沈渊总觉得自己在带一个调皮的孩子,还是比他高又壮的小孩。 好在他不知痛累,能肆无忌惮地跟折丹乱跑,可心里却实在无奈,只得强颜欢笑。 一天玩到晚,黄昏当头,折丹看到一个飘香的铺子,又拉上沈渊要过去。 沈渊一看,正是糖炒栗子的炒货铺。 顿时心中涌出无尽的悲嘆,他问折丹:「玩了一整天都不累吗?」 折丹摇摇头,左右晃了晃手上刚买的风车,「很开心,不累。」 沈渊道:「喜欢的东西玩多了也会腻,你越是喜欢这东西,越要细水长流。我看今天你也玩了一整天了,我们回去,明天继续吧。」 「真正喜欢的东西怎么会感到腻……」折丹嘴角往下一撇,不太高兴,没有玩耍尽兴,不想过早地回去。 第150页 沈渊道:「你这不是喜欢,而是好奇。」 一想沈渊的话也觉得颇有道理,折丹点点头。 涓涓细流,江河湖海;点点微尘,峰岭岫峡。 折丹带沈来到高山浅溪旁,说道:「就在这儿休息吧。」 看去溪水里满满的石头子,沈渊道:「就这儿?……怎么休息?」 只见折丹化为一条黑蛇,嗖地一下窜入湍急的溪水中,游到一快裸露在水面上,吞吐着蛇信说道:「我在瀛洲岛上一直是这么睡觉的。这块石头上干净又安全,我们当然是就在这儿休息呀。」 沈渊长嘆一口气,「你也知道变回蛇才能睡在那上面去,我又不能变,你叫我怎么办?」 折丹犯了难,半支起蛇身,四顾查看,最终目光停留在一处,说:「那儿有棵垂溪而立的歪脖子树,你在那儿上面休息吧。」 ……沈渊无语。 反正他已经死了,无知无觉,睡眠对他来说可有可无。 他直接在正对摺丹所在的那块巨石的溪水畔盘腿而坐,双手抱胸,闭目养神。 半夜,二月寒气将至,溪面流水雾气氤氲,瀰漫空中。 此时,清风无意撩拨起沈渊的银白髮丝,山水下注,淙淙作响。 突然,止水起清音。 「救命!——」雾的深处传来一声唿救。 沈渊勐地睁开眼睛,朝大雾中望去。 跟着,髮丝细微舞动,余光中一道黑影从雾中快速掠来,眨眼间站定到他的身边。 沈渊问到折丹:「你也听到了?」 折丹颔首,「嗯。」 两人注视大雾深处,突然,一挺着大肚子的妇人跌跌撞撞地跑来。 她见二人,停下脚步,下意识地扶住肚子,面露惶恐,「你们!你们是那群土匪的同伙!」 沈渊摇头,「我们只是半夜露宿在此的人。」 听闻,妇人更害怕了,指着沈渊惊叫道:「妖!是妖!!」 折丹道:「妖怎么了?我还是一条黑蛇妖呢!」说着,吐出一条长长的蛇信。 沈渊啪地一下重重打了一下折丹,呵斥道:「没看见她的肚子吗?她是孕妇,一人两命!」 「我……」折丹委屈地问:「什么是孕妇?」 「就是正孕育生命的人。母亲。」说着,沈渊朝妇人解释道;「人有正邪,妖有善恶,我们并非恶类。」 「你们的样子!就是妖!是妖!」妇人看向折丹。 折丹迎上妇人的目光。 两人对视,她一阵瑟缩,往后一退,哪知刚抬脚,踩中一块叫雾水润湿的鹅卵石,噗通一声,重重地摔在地上。 「哎呦!——」即刻,妇人五官紧皱,仿佛正临酷刑,满是痛苦,紧紧地捂住肚子。 湿润地水雾气中瀰漫出一股血腥味。 「不好!」沈渊立马意识到什么,不管不顾地朝妇人跑去。 「有什么不好了——」折丹不理解,立在原地无动无衷。 妇人躺在地上,痛得脸色苍白,嘴唇发乌,胸膛剧烈地起伏,大口大口唿吸着空气。 她抱着肚子,痛苦地哀号,短短时间,浑身大汗,像刚从一旁的溪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见沈渊靠近,她想逃,却痛得跑不了,颤颤巍巍地警告道:「离我还未出世的孩子远点!」 沈渊见她身下的一滩鲜血,眉头紧蹙,说道:「我只是想帮你而已。」说着,弯腰一把抱起妇人。 「放开我!……你们、你们不要吃我的孩子!……」妇人哭号。 「折丹!」眼下情形哪儿能不管这妇人,沈渊不理会她,高声喊道:「去附近看看有没有人家,有的话就跟人家说这儿有位孕妇流产了,急需接生!」 折丹半点不情愿帮忙,「干嘛管她的死活……」 「快点!!」沈渊怒喝一声。 折丹悻悻地「哦」了一声,离开去寻找附近最近的一户人家。 …… 三四块种满菜的菜园,爬满院子围栏的凌霄花,一间竹屋。 沈渊顺利地带着妇人找到两位老夫老妻的家中。 两位老人头髮花白,笑眯眯地,很慈祥,一听有流产妇人,也不在意沈渊那一头白髮了,二话不说打开家门叫沈渊他们进来。 老头趁夜去找最近的接生婆; 老妪则忙里忙外地烧热水,准备孩子一出生就有热水给其洗个澡; 沈渊实在不懂接生,看着床上痛苦哀号的妇人,无措地站在一边; 折丹坐在椅子里,就着老人家里的茶水吃起桃酥来,半点不关心那妇人。 只见妇人一副将要虚脱的模样,沈渊出门看看门外,老人迟迟没有带接生婆回来。他道:「折丹,你来负责接生吧。」 吓得折丹手中的桃酥掉在地上,他双目圆睁,指着自己鼻子,「我?我、我、我不会呀……」 沈渊硬拉着他起身,往妇人床边一推,「就你了。」 「我……」折丹茫然。 沈渊问:「我知道你是好孩子,只是无奈听命于婖妙,没有时间去挖掘自身秉性。我相信你本性不坏,所以你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尸两命吗?」 折丹思付半晌,自觉肩负重任,便挺起胸膛,郑重地点头,严肃地说:「那好!」 沈渊自觉计划得逞,默默发笑。 第151页 …… 听闻一记嘹亮的婴儿哭声,折丹抱着那孩子,笑得比花还灿烂,一再重复道:「这孩子是我接生的!这孩子是我接生的!」 沈渊也欣慰地一笑,「以前你都是亲手了结生命,今天头一次亲手迎接一个生命吧?」 「切!」折丹笑容一顿,立马一脸嫌弃地把婴儿送回昏迷的妇人身边,骂骂咧咧地说:「惹我不快者必杀之!生命最终都要归于死亡,只要我开心,管他娘的,照杀不误!」 沈渊抱起那孩子,送给折丹,「那你杀了他。」 妇人已然昏迷过去,并没有反应。 折丹二话不说伸出手臂,却迟迟不肯下手。最终,他撒气似地一甩手,咕哝道:「他又没有惹到我,我干嘛杀他……」说罢,脸上肉眼可见地红了。 自己也感觉到了,他立马转身,就要离开竹屋。 刚打开屋门,立即有三道黑影袭来。 折丹偏身一躲,那些东西齐齐地砸落在离他不远处的地面上。 看去,竟然是三颗血淋淋的人头! 定睛一看,是这竹屋的两位老人,以及一位陌生妇人的人头。 沈渊不想刚出生,还未受世俗晕染的孩子被这场面吓到,立马捂住孩子的双眼。 跟着,一群手拿长刀,貌赛张飞的粗壮汉子跳进屋内,朗声道:「把那个怀着孕的小娘们儿交出来!」 折丹脸色一垮,沉声问道:「你们就是她说的匪?你们和她是什么关系?」 对面一人将染血的长刀往肩上一扛,鲜血顺着刀刃往下流淌,淅淅沥沥地滴在他身后的地面,溅出一朵又一朵红烛泪般的红斑。 那人竖起大拇指,指着自己鼻子,趾高气扬地说:「她是我抢来的压寨夫人!」 折丹问:「她怀着你的孩子,你还要追杀她,就不怕你的孩子没了吗?」 那人道:「啊呸!那娘们背着我跟一个小白脸搅在一起,那孩子指不定也是那小白脸的,死了拉倒!」 话音刚落,沈渊怀中婴儿一番挣动,哇地哭出声来。 那群土匪立即将目光锁定在沈渊身上,嚷嚷道:「好哇!臭娘们挺骚,大着肚子还勾引两个小白脸!!」 说着,顺势放下肩上的长刀,几个大步上前,扬起利刃就要噼上沈渊。 沈渊丝毫不畏惧,直勾勾地盯着土匪身后的折丹。 折丹眸中闪过一道精光,整个人瞬间化为一条粗壮而高大的黑蛇,蛇身足要两人合抱才能完全围起。 他扬起蛇尾,向几位土匪一摆,狠狠地撞在他们腰上,全数扔出竹屋。 待他们从地上爬起身,看到折丹,大声惊唿:「妖!吃人啦!!」,便扔下他们的首领,毫无留恋地逃窜。 长刀才落下一半,一滴粘液落在那人的刀刃上,他抬头看上去,只见一头巨大的黑蛇张着巨口,将一弯尖锐地蛇牙对准自己天灵盖。 咣当一声,他手一抖,长刀落地,双腿也发软无力,身体跌坐在地。 沈渊深声道:「还不快走,等着被吃掉吗?」 那人很听话地爬了出去。 折丹调头要追上去,沈渊道:「刚才你明明可以一口吞掉那土匪的,可你没有,其实你不想胡乱杀生对不对?」 「我可不像你一样优柔寡断。」折丹没有回头,「刀口舔血,他们哪个身上没背过人命。一旦饶过他们,等待这妇人和孩子的就只有死。」说罢,嗖地一下窜入黑夜中追去他们。 -------------------- 第74章 074 新生 五 那对夫妻携手走过很多个朝暮,却在遇见今晚遭受无妄之灾。 沈渊抱着孩子放回他的母亲身边,转身收尸挖坟。 做完这一切时间已经是清晨,清透的晨光笼罩这方世外桃源一般的竹屋,静谧安详,像没发生过昨晚的事。 「青竹泛涛,万木争荣,是个好归处。」沈渊遥望着竹屋嘆道。 说罢,跪下,为新坟中的人磕了几个头。 刚站起身,只听折丹在身后怒斥一声:「你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看好孩子?!」 应声看去,折丹手中抱着那孩子,满脸干涸的血迹,双目通红,咬牙切齿,仿佛看到了他从万千毒虫中拼命厮杀出来的样子。 沈渊道:「我送这对夫妻入土为安,怎么了?」 折丹气愤,「怎么了?孩子的母亲死了!若不是我发现有诈提前赶了回来,这孩子就被那几个土匪摔死!!」 沈渊不知道说什么,只回头看看那几座刚堆好的坟,才道:「对不起——」 「人死不能復生。」折丹看多了生生死死,气恼了一会儿,很快恢復原样。他把孩子塞给沈渊,「等洗干净身上血迹,我们继续到昂琉闹市玩儿去。」 此后,沈渊自觉地当起娘亲的角色,而折丹则自称是孩子他爹。 这孩子也福大命大,没被俩大男人养得生病。 只是昂琉关于这「一家三口」的事就传开了,女人羡慕折丹的体贴,男人艷羡沈渊的贤淑貌美还温柔如水。 这「温馨」的「一家三口」叫居狼的到来而破灭,不过却成全了双花庙壁画里的「旷世绝恋」。 至此,安之忽地抽离,转眼间置身于一片火海。 树木被灼烧火星四处迸溅。 他左逃是火舌蹿腾,右逃是火海茫茫,困死其中。 第152页 正是焦急之时,一只大手落下,将他捉起,看去,那只手的主人是婖妙。 婖妙轻柔地抚摸安之头顶,「可愿跟随我一起生活?」 「呸!」安之啐了一口就想跑。 婖妙眼神一凌,捏住他的七寸便强行带走。 在暗无天日,无处可逃的密闭罐子中,连空气都是浑浊的,充满血腥味。 脚下不是土地,而是一堆尸骸混合着黏腻的血液。 安之坐在骯脏的尸骸之上,身体也被沾染得不可闻之,可他捂着饿得咕噜噜叫的肚子,根本不在乎干净不干净,杀红了眼,只要能食物,「折丹这都过得什么日子,难怪疯了。」 只因折丹是条小黑蛇,罐中毒物不敢对他动手,只得在饿的时候对其他相对弱小的下手。 如今能吃的都吃了,只剩几个最强的存活,彼此间又不敢轻易动手,只得干耗着。 大家都饿得不行了,安之有预感,他们之间的厮杀只在这几天内。 果不其然,一只金蝉沿着罐子内壁偷偷爬到折丹身边,小声道:「喂,我们合作,然后等罐子打开,我们一起走。」 金蝉弱小,能活到现在纯靠聪明才智,该挑拨离间就挑拨离间,一旦发现局势不利就立马倒戈。 折丹扭过头去,根本不屑于之合作。 可金蝉依然劝道:「现在的局势只有合作可以破局,趁他们还没想到这个层面,我们先发制人,不然都耗着,都得死。」 折丹思索一下,觉得挺对,便点头答应下来。 果然他们的合作很不错,那些从厮杀中存活下来的几个最强者都叫折丹啃食了血肉,那金蝉也叫鲜血吸食得肚皮滚滚。 金蝉躺在尸骸上,悠闲地说:「不出几日他们就会打开罐子,到时我们一起出去。」 罐中不辩日月,折丹期待着打开罐子,可过了很久,久到他再次饿到发疯,那罐子也没有被打开。 怎么办,好饿…… 折丹饿得发晕,盯着金蝉吐了吐蛇信。 金蝉似也有所察觉,偷偷地爬到罐子最顶部的角落蜗着。 一场拉锯战开始了。 折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罐中唯一一个存活的,他当时已经饿得感受不到四肢了,而金蝉依然牢牢地抓在罐子顶部。 他只记得是景憧打开罐子,拿下金蝉,说:「已经死了。」 随后抓起无力地折丹送到婖妙跟前:「只有这条小蛇尚有一丝气息。」 又是戛然而止。 安之疑惑,「折丹为什么独独把这些记忆拿出来?」 跟着,肩膀被人重重地一拍。 安之冷汗直冒,转身看去,本以为来人是折丹,没想到却是位陌生男子。 他手持一把长剑,架在脖颈上,作势就要自刎。 「不要!」安之大声阻止。 可男人手起刀落利落干脆,话音未落便死在他面前。 再一次,安之又看见一个陌生男子在他面前轻生,次次毫无留恋,没半点拖泥带水,好似急于摆脱什么。 又一次…… 又是一次…… 已经重复了无数次。 安之受不了了,捉住锋利的剑刃。血珠顺着手掌望下滚落,他忍着剧痛,问到:「为什么?」 那个陌生说:「折丹,我不可能爱你。」 安之明了,眼前这个无数次死在他面前的人是景憧。 折丹復活他千千万万次,也忍受了千千万万地离别。 安之问:「你想着谁?你甘愿为他一次次去死。」 景憧回答:「何梦访。」 「什么?」安之诧异。 不是,这人物关系咋怎么复杂混乱啊?! 就算景憧表达自己不爱折丹,可在那之后,折丹依然在復活爱人。 安之能感受到,折丹已经对离别感到麻木,他甚至在景憧一次次中自刎中消耗了爱意。 对于復活景憧,他像上班一样,重复而机械地去完成任务。 一次…… 又一次…… 最后,安之看到折丹察觉了自己的变化,他歇斯底里:「哈哈哈!不可能,不可能!哈哈我爱他,永远爱他!!对,我爱他——」 他疯狂地笑着,眼角却不断有眼泪流下。 最后,他拿起留影珠,拿掉了消耗他爱意的那一次次復活景憧,又失去的记忆。 安之终于明白为什么折丹会保存这些记忆了。 那些在罐子里的记忆是他的噩梦,他不愿回忆。 对于和沈渊在昂琉的记忆,那是他的新生,又让他不忍心伤害沈渊去復活景憧。 一切到此为止,安之抽离出了记忆。 彼时赤子厄已经从水晶中救出三人,正站在身旁。 这心里终于是安稳了。 赤子厄也奇道:「本以为是陷阱,没想到只是记忆。」 想到在罐子中没日没夜的厮杀,安之长嘆一口气,「折丹也怪可怜的。」 「先可怜自己吧。」赤子厄毫不留情地怼回去,「想想怎么把这三个人弄醒。我可不想带着三个大男人上路。」 他自问自答:「要不每人抽一巴掌。」随后拎起夏欢,「这小子不是在双花庙要杀你嘛,正好我看他不顺眼,就先对他下手。」 他作势扬起手掌,还不待巴掌落下,夏欢勐地睁眼,打出一道掌风袭向赤子厄。 第153页 赤子厄早有预料,自信地一扬嘴角,翻身躲过一击。 他退回安之身边,解释道:「你沉浸回忆的时候,外面可精彩了,我们俩个为了你打得火热。他见你醒了,断定你不会弃他们不顾,便又假装昏了过去。」 「少废话!把封灵玉给我!」夏欢大声令道。 安之看一眼依然处在熟睡中的谖竹,「谖竹就是你要找的人。」 「少骗我了!」夏欢不相信。 「为什么觉得我们骗你?」安之问,「是因为谖竹没有在第一时间和你相认?还是害怕谖竹不爱你了,所以不敢相信?你爱的是爱你的赤欢,不是生出自己想法的谖竹。可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夏欢望了眼谖竹,瞬间热泪盈眶,可还是选择自欺欺人,「把封灵玉给我!」 安之窜起一股狠劲,他走到离夏欢三步之遥的地方,「好,杀了我就可以拿到封灵玉,但你有这个能力吗?来,尽管试试啊!」 夏欢抬脚,一步,两步,第三步迟迟未落。 「想好了,得了封灵玉,你就会成为第二个折丹。」安之没有威胁夏欢,他以长辈的口吻为这位处在十字路口的孩子指点迷津。 听闻,夏欢还是崩溃了,他扑通一声跪在安之跟前,哭泣道:「对不起叔父……」 安之长舒一口气。刚才他可怕死了,手心吓得直冒汗,可还得强装镇定,得亏夏欢不似那折丹,只认个死理,非要杀他不可。 他扶起夏欢,「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只是一时分不清粉墨,不要紧。」 一听这赤子厄不高兴了,嚷嚷道:「不要紧?!若没有及时收手清醒过来呢,这还不要紧啊?」 这时候,典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充盈整个悦神司: 「皇兄,好久不见。」 话音刚落,赤子厄拉起安之胳膊,快步离开悦神司,「快走!」 眼看悦神司的大门就在眼前,典山再次发声:「走?尔等出得去吗?」说罢,椒琳、严舒怦然出现在悦神司的门前,挡住去路。 -------------------- 第75章 075 围攻 无奈,赤子厄默念剑诀,准备御剑离开。 而典山也念诀,即刻间出现在几人身后,两条钢铁之龙从他的后背蝴蝶骨处撕开皮肉、衣服冲出。 每条铁龙都有海碗般粗细,在他身边来回盘旋,擦出「咯咯」的令人发出发酸的声音,火星四溅。 尖锐的嘴角轻轻勾起,两条铁龙立即袭向赤子厄。 那两条铁龙快若雷电,眨眼间飞到赤子厄跟前。 御剑剑诀才念一半,赤子厄立即感到一股杀气袭来,勐地一怔,心跳漏下一拍。那张美得分不清男女,精緻得如精雕细琢而成的脸,唰地一下白了下来。 他的双瞳深处是那两条雷霆万钧向自己咬杀过来的铁龙。 那股杀气一瞬间压得他动弹不得。 「典山!!」夏欢见事件发展方向不对,大喝一声,飞掠到典山身边,化出随身光剑握在手,作势要砍下他的手臂救人。 典山瞪到夏欢,骂道:「汝等发瘟小鬼!孤对不起任何人,可哪里有对不住汝的地方?!」说罢,打出一掌,却在夏欢心口约一指的距离停下,震出一道强大的气浪。 夏欢没能承下那一掌,可叫气浪扫出百丈远,「砰」地一声拦腰撞在悦神司石柱上,身体缓缓跌落,陷入昏迷。 趁此间隙,赤子厄缓过神来,他伸出修长的手握住龙头,只听嘴巴里发出一声似是古神的低喃,砰地一声,那一双典山蝴蝶骨所化的巨龙,于瞬间粉碎成糠。 巨大的冲力袭向典山,躲无可躲,硬生生吃下那力,他捂住胸口,踉跄后退几步,猝然喷出一口鲜血。 他狠狠地擦去嘴角鲜血,撕裂的蝴蝶骨与皮肉瞬间癒合,他表情淡淡,仿佛那根本不疼,但双眼却阴厉而兇恶地紧盯赤子厄,似乎不服输,还要再来一场。 赤子厄道:「方才偷袭你才能占据上风,现在我们面对面,你,不够资格与我打一场。」 「那我呢?」一道飘渺的女声不知从何处传出。 只听其声,未见其人,赤子厄也回答道:「为了知己,我愿拼死与您战上一场。」 您、拼死。安之一听不对,立马滑跪:「没有没有,逸舒君胡说八道的。」 赤子厄「啧」了一声,「小子,我说那知己是你嘛,少往脸上贴金。」 话音刚落,忽见眼前寒光一闪,赤子厄被击飞至角落。 「怎么,会?」安之短暂一怔,急忙奔向他,在他身边蹲下身,「你可不要出事啊!」 赤子厄朝安之「呵呵」一笑。那笑容像忍着巨大的痛苦,硬生生挤出来的,十分僵硬牵强。他虚弱地说:「少往脸上贴金……我没事,死不了……」说罢,呕出一大口鲜血,昏迷不醒。 安之怔怔地盯着赤子厄。 典山对赤子厄的惨败感到无比畅快,发出「哼哼」地嘲笑。他淡道:「椒琳,如若没有皇兄尚池城,汝,严舒不会是今天这副模样,所以汝恨皇兄吗?」 是。一开始她恨沈渊,可这一千年,她作为悦神司司主看了太多借魔神之名,为自己敛收好处的人。 因为这个,大家都厌弃又不得不祭祀沈渊。 她清楚沈渊已经死了,那藏匿地恶人大家一直不明白是谁。 第154页 再说严舒,若要成神,不苦不悟,他既然已经成为半神,那沈渊当年的承若也算是没有食言。可问题是成为半神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椒琳半点不知。 「……」她远远看了一样安之,没有做回答。 只这一次沉默,典山的脸色便冷了下来。他飞身上前,一把掐住严舒的脖颈,以此作威胁,再次问道:「汝恨吗?」 见严舒被典山桎梏,椒琳仿佛被野兽追逐,即将葬身兽口,却无法动身逃离般的焦急。她连连颔首,「我,我恨!」 严舒只看着椒琳,沉默不语,也没半点被典山掐脖子的惊恐。他表情淡淡,好似看戏的局外人。 椒琳为难道:「可是我杀不了沈渊。我只是一位获得了长生之力的人。」 典山稍稍用力,指尖深深地陷入严舒的皮肤中,随时能掐断他的喉管。他继续道:「那么以身化刃呢?」 椒琳茫然,「什么意思?」 典山答道:「尔等在糕点访访主那儿得到的书、悦神司提前出动抓汝、只凭汝和那女人就能逃出望思台、严舒被刺,汝当真以为一切种种都只是巧合而已?」 闻言,严舒、椒琳的神色皆是一沉。 典山摇摇头,玩味地说道:「这都是吾的安排。自汝从鬼域转世开始,吾就掌控了汝的命运。」 严舒终于沉不住气,吼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他的喉骨上上下下地在典山手中跳动,声浪震得手指阵阵发麻,典山答道:「因为椒琳是汪徊鹤的转世呀。斩神一事,舍她其谁?」 听闻,除典山外,在场所有清醒着的人像受到了天大的惊吓,倒吸一口凉气,冷汗一阵一阵往外直冒。 跟着,头顶风动,众人抬眸望去。 一道淡紫色倩影从天空中缓缓落下,双脚轻巧点地,优雅地站在众人眼前。 她的双肩各担一点细绒白羽,羽毛随风微动,灵动端庄。 髮髻半披着,那被盘起的一部分髮丝被一根数丈长的金钗贯穿,两头露出相等的长度,而露出的金钗上又系了根素纱,素纱将她的双眼遮蔽。 如果日、月、白天、黑夜也有神明掌管,那她的那般姿容,冰清水冷,缥缈神秘。她定是夜月之神无疑。 如菩萨抽出净瓶中的柳树枝条,为万千生灵赐福,她轻缓地伸出一只手,摇摇地点向椒琳,轻启双唇,淡淡地吐出一个字:「化——」 声音还在悦神司里悠然迴荡,椒琳却见周身银光大闪。 光耀之后,只听咣当一声,椒琳化为长刃,落在地上。 见状,安之对那女子产生了恐惧——她如严冬皎月,照在开在深谷的那一株山茶花,皎洁又清冽,轻盈又一尘不染,明明花儿娇妍得很,却偏偏倔强地开在寒冬,手段如此残忍! 「是你婖妙!」安之跳起来,不可思议地指着婖妙。 严舒看去长刃,哀伤绝望地大喊一声:「椒琳!——」 典山嘴角轻扬,一把推开严舒,像扔掉一个无用的垃圾。 严舒跌落在地,顺势爬向长刃,口中不停念道:「椒琳椒琳……」 长刃闪出细碎的寒光,没有半点回应。 就在严舒即将爬到长刃边,典山隔空一提,将长刃拿到手中,漫不经心地唤道:「折丹。」 鬼魅从暗处现身,观看了很久的折丹终于出现,现在是他的主场。 典山将长剑送到折丹手中,说道:「婖妙娘娘赐汝椒刃。拿上它做汝刚才想做的事吧。」 婖妙附和道:「去吧——」 语毕,仿佛得到糖的孩子,折丹咧开嘴满足地笑着。 他再次提刃,杀向安之。 -------------------- 第76章 076 新玩家 安之默默唤出握命,握在手中,害怕得连连后退。 折丹一袭黑红色劲装,马尾高束,极具少年之气,但周身瀰漫黑煞之气,脸色惨白,眼下泛出一股酱红色,青中透红,仿佛即将疯癫入魔。 长剑尖端划过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他拖着椒琳刃缓缓向安之靠近,如恶鬼盯着对方,仿如鹰目狼视。 折丹像哄小孩一样柔声哄道:「你现在很怕?不要怕嘛,来,乖乖站好,我会给你一个痛快,保证不会感到一丝一毫痛苦。」 渐渐地,安之靠上一块坚硬的东西,转头看去,后背已然抵上悦神司的墙壁,退无可退。 他马上就会死。 心下一横,他举起握命扇,朝折丹勐地一挥,即刻间两条火龙唿啸而出,沖向折丹。 火舌抱住折丹,他却一脸淡然,说道:「杀了何梦访全家不够,你还要他死无全尸吗?」 话音刚落,火龙怦然消失。 安之气得跺脚。 折丹保证是知道景憧喜欢何梦访,所以故意附在他身上。 想着,一道从寒光闪过,耀得眼前短暂一黑,再恢復光明,只觉耳鬓风动。 看去,温言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挡在他跟前。 折丹已经举起椒琳刃,抵在温言心口前不足两寸距离的地方,只要再稍稍往前一送,就能立马杀死对方。 「滚开!我要的人不是你!」折丹厉声呵斥道。 温言笑道:「哎呦,还不滥杀无辜,不错不错。那你还不明白景憧的死是你们该得的?无论你找多少个长得与景憧长相相同的人安置他的魂魄,借尸还魂,最后他都会自刎而死。」 第155页 「你!……」折丹握剑的手大颤,「你……你胡说!……不!不会的!……景憧永远不会离开我……」折丹缓缓放下椒琳刃,仿佛心放在油锅里炸了一遍又捞出来,他捂着心口,满脸痛苦,却没有一滴眼泪流出,呜咽地念道:「我需要他……我需要他……」 温言继续刺激他,「他根本不需要你,他爱的是何梦访。你入了何梦访的尸想跟他在一起,可欺骗总归是欺骗,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你永远成为不了他爱的人。」 听闻,折丹松手,椒琳刃砸在地上。他蹲下身,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抱头痛哭,双肩一颤一颤。 见状,温言转过身,一脸得意,对安之道:「一切尽在我掌控之中。我保证,今晚我们就能回现实世界。」 「真的!」安之短暂兴奋一会儿,復又想到回去后就再见不到居狼,表情又落寞下来。 见他这副神态,温言奇道:「怎么你还不想回去了?」 安之摇摇头,「不是——」 温言抬手搭上安之的双肩,神态庄重严肃。 此番神态,定是背着自己做了什么,安之心中忐忑,结结巴巴地催促道:「你、你有话赶、赶紧说。」 温言郑重其事地说:「我说过,我会给你指一条快速但十分痛苦的通关方法。今天我就告诉你,那方法就是……」 话还没说完,只听「噗嗤」一声,椒琳刃从他的后背穿到胸前。 不知何时,折丹已经从痛苦中走出,举起椒琳刃,面无表情地刺入温言的身体中。 事出突然,温言还没反应过来。他低头看看胸口,又看看安之,一脸茫然,「我擦!?」说罢立马双膝一软。 温言从眼前跌落,安之迎上前,一把抱住,让他站着:「忘了跟你说,折丹把那些记忆全取出来了,那些话刺激不了他。」 他用力拍打温言的脸颊,发出啪啪啪的脆响,响彻悦神司,「通关方法还没说,不许下线!」 说着,温言双眼阖起,整个人化为一滩代码,闪出湛蓝色的光芒,渐渐消失,一会儿便不见踪影了。 「你!……」安之不知该哭还是该骂,「你个不靠谱的,把我弄到这个鬼游戏,又不把我带出去!说今晚就能回家,原来说的是只有你能回家!你倒是说完了通关方法再走啊!」 「沈渊——」折丹向安之靠近,厌弃地说:「他为了救你以身挡剑,你不感谢他就罢了还骂他!」 安之欲哭无泪,解释道:「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样。」 折丹大喝一声,「你果然是个十恶不赦的。」 安之没说话。反正怎么解释都行不通,多说多错,不如闭嘴。 跟着,一道白光从悦神司外飞射进来,快速精准地刺穿折丹握着椒琳刃的那只手。 血珠不断地滴落在地,他的面上却无半点波澜,反而加快行动,举起长剑就朝安之的脑袋斩下。 安之绝望了,心道:死就死吧。 他闭起双眼,静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面上吹来一股清风。那一定是剑气袭来所致。 半晌,预料中的剧痛没有,反而听到长剑落地之声。 他勐地睁开眼睛,却见折丹叫一道金光束缚,动弹不得。 他认识那道金光——汪盼最常用来捆缚沈渊的缚灵绳。 难不成这次赶来的是汪盼? 安之转头看去门外。 那踏过悦神司前白莲水潭,乘月而来的人,拥有一双平生思绪系堆眼角的凤目,冷若冰霜却也柔情,只是顾盼之间的情谊除沈渊与自己,无人可见得。 「你有缚灵绳?!」安之惊奇,问到居狼。 居狼飞身迎上安之,捉着他左右检查,「伤到哪里了?」 安之拉回问题,一再询问:「我问你怎么有汪盼的东西?它是蓬莱岛的物件,是汪徊鹤送给汪盼的,世间只此一条,也只有他一人能驱使,可你为什么能?」 凤目低垂,居狼不敢看安之,「是……是汪盼将、将……将缚灵绳给我了……」 「你胡说!」安之很在意此事,「前不久在蓬莱,汪盼刚刚对我用过缚灵绳,怎么一会儿工夫就到你手上了?」 今夜钩月如弓,似要射出一道利箭,破开一切迷雾,还世间一个真相。 居狼还是说出来实话,「当年你死后,我便也拜託楚云请鸩者赐毒。」 「居狼就是汪盼。」安之问:「那我在蓬山看见的汪盼是?」 居狼答:「也是我。」 「为什么这样耍我?」安之有些生气。 「不是的。」居狼着急的语速都变快了:「汪盼和沈渊还有好多事没有做,雪域温泉,西轩门的误会,我想我们的每一世都没有遗憾。」 听闻,安之心里还挺甜,觉得这人还挺浪漫的。他「哦」了一声,就当这事儿过去了。 典山、婖妙已经看戏良久。 「精彩。」见居狼的出现,典山鼓起掌来。 一阵掌声过后,婖妙朝居狼打招唿道:「妖域之主居狼。」 出于礼貌,居狼只能抱手回敬,「婖妙娘娘。」 说着,话锋一转,他将安之揽到身后,冷声说道:「这个人,我护了。」 典山哈哈大笑起来,「赤水水君尚且不敌娘娘,凭你……」 话还没说完,典山一如赤子厄一般飞身出去,撞在墙上,晕得比赤子厄还快。 第156页 「帝君之威!?」婖妙诧异,「你不是居狼。」 居狼道:「我是居狼,而是你不是婖妙,只是一堆电子造物。」 「胡说八道!」婖妙飞向居狼。 居狼也不闪躲,直接应战。 只是帝君与帝女实力相当,打得难捨难分,且根本不是安之是个凡胎□□能看清的,他眼里只有两道相互碰撞的寒光。 这架看得没意思。 正当安之想趁此机会逃跑的时候,那折丹不知从何处出现。 他化为原型,将安之紧紧缠住。 那边居狼似乎把这长久以来的分别之苦都发散了出来,招式狠戾,誓要将婖妙打败。 他们打得火热,无暇顾及安之。 「居……」安之想求助,可双唇刚启,折丹便捂住他的嘴巴。 黑蛇金黄色的眼睛就在安之耳边,折丹说:「我知道你不是沈渊,你是安之。」 不可能,这是游戏,除了居狼、温言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他的本命。 除非折丹是除了他们之外第四个进入游戏的玩家?! 那更不可能了,折丹是不死的蛇蛊,这设定在游戏里正常,现实世界里就纯属扯蛋。 安之确定了一件事——这个折丹真的是疯子! 他道:「这位玩家,我觉得离开游戏后你应该去一趟神内。」 折丹不恼,说道:「既然居狼能真实存在,那我为什么不能?你有没有好好想过,你就是沈渊。你经歷过很多次转世,而每一世都是居狼亲手杀了你,这一世也不会例外。」 安之才不信挑拨离间,「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游戏?」 折丹道:「为了更方便地得到你的肉身。」 他莫名其妙地松开安之,「我说的没半句假话,你好好想想,别被居狼假装深情给骗了。他就是因为杀了你才能坐上帝君之位。」说罢,往黑夜逃窜而去。 -------------------- 第77章 077 万人坑 一 折丹跑得无影无踪,他的话也在安之心上无影无踪。 居狼与婖妙的一战中,明显是居狼占据上风,几招之后利刃便对准她的心脏刺去,关键时刻,居狼收剑而去,落在安之身边。 安之不解,「就这么放她一马?」 居狼答了句不明所以的话:「婖妙死了,这个世界就塌了。」他一把搂住安之的腰,「我们走。」 他们来了妖域,当居狼推开殿门的时候,殿中欢的一幕幕浮现眼前,安之下意识惊叫起来:「别碰我!」 见他满眼惊恐,居狼潸然垂眸,失落地说:「我先走了……」 居狼走后,安之心觉好累,遇到都是些什么人和事儿啊。 他默默走到床边,躺上去睡着了。 睁开眼睛之前,他感觉有个什么东西在脸颊边唿吸,还吧唧吧唧地舔他的脸! 「我靠!」安之暗骂一声,勐地睁开眼睛。 一只黑色大狗狗趴在床边,脖颈伸得老长,舌头不停地从他的脸舔过。 他是狗党没错,那只狗狗也很可爱,但怎么看怎么像西轩门后窜出来叼走他那颗心吃了的那条狗。 安之完全不想理会它,甚至觉得烦。他翻过身去,整个人藏进被窝里,留乱糟糟一团银髮在外。 那狗子走到安之脑袋边,双爪扒拉银髮玩起来。 哗啦哗啦,耳边全是狗瓜子摩擦被褥的声音。安之忍受不了,一把掀开被子,正要赶狗子离开,却看见一位年轻女孩乖巧地坐在旁边。 她眼瞳很黑,亮亮的,黑曜石一般,歪着脑袋,纯真可爱,头顶一双狗狗耳朵,身后大黑尾巴一条,毛茸茸,甩来甩去。 「主人!」十分热情,她纵身扑向安之。 两人摔倒在柔软的被褥上。 「男女授受不亲!男女授受不亲!」安之吓得闭眼大叫。 不经意间,在犬妖的下身摸到个东西,吓得他尖叫起来:「你他妈还是个男的!」 说罢就是一巴掌给他扇得飞了出去。 犬妖抽涕着,捂住红肿的脸颊,乖乖站在一边。 安之气鼓鼓地问:「为什么叫我主人?」 犬妖好了伤疤忘了疼,尾巴激动地摇摆,回答道:「我叫叶露!」 说罢就又扑上安之,伸出舌头就要舔去。 那是条狗子舔安之倒还好,可化成了人形,还是个男娘!这般动作只叫人害怕,还有点儿噁心。 安之张开手掌,「啪」地一下捂住叶露的脸,冷声道:「你我不熟,注意点界限。」 尾巴僵住,拢拉垂下,耳朵也软下来,叶露一口哭腔地说道:「我等你好久,你却不要我……」说完便是昂着脑袋嚎啕大哭,哭得稀里哗啦。 那鬼哭狼嚎,一声比一声尖利,安之听得耳朵疼,吼道:「闭嘴!」 闻声,叶露立即闭嘴。仔细一看,眼角根本没有眼泪。还真是在干嚎。 安之道:「你先变回去,我就勉为其难做你主人。」 话音刚落,叶露拢拉点耳朵立即束起,化回狗子。 刚如愿以偿要与安之亲亲,忽然一双大手扼住后颈,整个将他提起悬空。 圆圆的眼睛咕噜咕噜转动两下,他完全不敢动弹。 居狼极富磁性的嗓音响起:「八百里外就听见你在鬼叫,我说不要碰他,远远看着就好,不听是不是?」 第157页 他将叶露放回地面,驱赶他道:「出去!」 叶露喉咙里发出「嘤嘤」声,不情不愿,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待他走远,不见踪影,安之对居狼道,「叶露说我是他的主人。」 居狼道:「他原来的主人是典山,后来你才成为他的主人。」 安之思付一会儿,恍然大悟—— 记得居狼为救沈渊倒提星辰三千散落幽婆川,忽地窜出一个九离将军打扮的人。那个人就是追捕从九离出逃的叶露的向延。 「你们两个!」向延在岸边大喝一声,「你们两个是什么人?知道这三千河灯是谁的?」 沈渊听出是向延的声音,便支开了居狼。 「阿……阿渊?!」向延迫不及待地问到沈渊:「幽婆川的河灯可是你们放的?哎呀,这可真是救了我和九离众多将士们吶……」 外貌虽变化不少,但该话痨还是话痨,一点没变。 以前就烦向延那张叽里咕噜讲不停的嘴,现在也是。沈渊抬起手,啪啪啪,用力地拍了两下他的后背,故意拍得他不住地咳嗽。 「怎么好端端地咳嗽了呢?」沈渊明知故问,叮嘱他道:「行军打仗身体可是本钱,向大将军可得注意啊。」 说完,忽闻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送目看去,他手下一位士兵正疾驰而来。 很快便到了他面前,下马,单膝跪地,恭敬地抱手,禀报导:「向将军,我们在原地发现一个洞穴,里面是万人坑。」 向延立即跨上玉狮子,朝着道路尽头奔驰而去。 沈渊并不知道他们口中万人坑的方位,便疾步驱至那位前来报信的士兵的马前,翻身骑上去,御马紧跟在向延身后。 直到看见众多士兵,他们驻扎在一座山洞前。 环顾四周,周边生有多处火堆,与散落一地白花花的动物骸骨。 看着幽深巨大的洞口,沈渊问道:「九离为何不告而来我们妖域?」 向延解释道:「近来九离皇宫逃出一位宫女,典山就让我率一队小几十人的队伍捉拿她。」 沈渊发出「噗嗤」的一声笑。 不明笑意,向延疑惑地注视着他,一併笑嘻嘻地问道:「笑什么?」 沈渊不急不慌地说明:「一位小宫女值得劳烦向延缉拿?」说罢跳下马,双脚落地。 向延跟着跳下玉狮子,将玉狮子的缰绳交给旁边士兵,令其拴起来,而后一吹额前的刘海,气道:「谁知道他典山!想一出是一出,明摆着羞辱人,堂堂男子汉居然被排出来抓宫女!」 沈渊道:「大家都一样,哪儿有什么羞辱。」 彼时,一位士兵上前有事说明。他偷偷瞄了瞄沈渊,发现并不认识这个人,为谨慎起见,踮脚附在向延耳边低声说道:「向将军,我们听令驻扎原地等候你回来,在你走后不一会儿,那宫女提着一盏灯明目张胆地在大家面前出现,大家上前捉拿,就跟着她发现了这个洞穴。」 「现在她人呢?」向延并不对沈渊设提防,直接大声地问道。 那士兵依然低声耳语,却听向延「啧」了一声,令道:「有话好好说,没事儿别学蚊子在耳边哼哼。」 听令,他立即站直身子,朗声道:「那宫女逃进了山洞再没出来。」说着,递上两颗夜明珠给二人,并说:「属下们已正在洞中查探。」 说完,洞穴中唿啸出一声惨叫,接着,一声接连一声。 向延双眉往下一压,眼底瞬间充满锐光,默念剑诀,顿时金光一闪,手中紧紧握上常阳剑柄,疾步往洞穴沖了进去。 眼看他的身影消失在幽深的山洞中,沈渊跟着疾步跑去。 刚跑至洞口,几人嘶喊着从洞中跑出。 他们神情惊恐,双瞳缩小至一小点。都是训练有素的兵,沙场砍杀都不害怕,还能有什么能让他们恐惧的,可见那里面突然出现的东西定很恐怖。 沈渊伸手拦下他们中的一个,问道:「里面有什么?」 那人嘶声道:「有妖哇!——吃人的妖!!——」说着,挣脱了沈渊的手,逃了。 夜明珠荧绿色的光芒照耀着洞穴深处,呈现出诡异的氛围。 沈渊朝着那光的方向疾驰,到达时只见那些士兵的碎尸残块,一些断成一小截一小截散落各处的尸骨。 环伺一圈,不见向延与那妖的身影,疑惑之中,忽闻头顶有兵戈用力碰撞发出的声音,很清脆,抬头寻声看去。 向延披坚执锐,对方却是赤手空拳上阵。 那人的眼底泛出猩红的光,双手灵巧地翻动着,看似无力却次次抵挡下向延的袭击,从容轻巧,不费吹灰之力。 很明显,向延已经处在下风,他不断与对方拼杀,左右躲避,却很少得空袭击。 忽地,洞中灌入一阵风,猎猎作响,那人衣袖盈满风,鼓鼓囊囊,突然张开嘴,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向延耳朵被声波冲击着,却找到那人的空隙,他横剑刺向那人。 那人的袖中却涌出无数树叶,随风而舞,包裹住二人,形成一个球,排叶为剑,柔软的树叶变得如金属般坚韧锋利,再断然迎上向延的剑,剎那间兵戎相见,擦出点点流火。 那人没有停止发出嘶鸣,金属摩擦的声音又令人牙酸。 向延气血上涌,在胸口一阵一阵地翻动,他深深地蹙眉抵抗,嘴角溢出一丝鲜红,但眼底满是挑衅。他向那人扬了扬下巴,「你今天弄不死老子,老子改日定褪你一层皮!」 第158页 闻言,沈渊脚一点地,乘风而起,临风立在无数树叶形成的球体外。他眯起眼睛,翻腕一掌,球体怦然破开一道缝隙。 他从缝隙进入球体,快准狠地拈过一片树叶,眼底寒光一闪,用力甩向那人。 树叶在沈渊手中拥有同样的效果,它破开疾风,在空中肆意地向目标迸射而去。 眼看即将刺入那人,那人身体忽地向后一拧,扬散了手中树叶形成的利剑,同时抬起一只脚勐地一击向延的腹部,从而躲过沈渊的攻击,也使得向延勐然遭受一击,砰地一声,重重地跌落地面。 沈渊飞射而出的那片树叶插入对面洞穴的石壁中。 见之,他的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此妖的反应速度如此之快,手法利落又狠厉,实属意料之外。 紧跟着那人眼底红光勐地一耀,喉咙里发出一声巨大的怒吼,向沈渊暴虐地袭来。 「叶露——」 洞穴中忽地响起一声平静清幽的声音。 那人眼底绯红的光芒乍然消失,并顿了顿身体,但周围锋利而快速旋转的树叶并没有停止。 「叶露——」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林星?——」那人颤抖着声音低低唤了一声。是很可爱动听的少年声。 紧跟着,那声音回应道:「是我——叶露——」 洞穴中的风骤然停止,所有树叶飘然下落,那人转头望向发出声音的方位,自上而下地落下,仿佛没看见向延,她从他身上直直跨了过去,奔向那里。 沈渊也下到地面,扶起向延,搀扶着受伤的他走出山洞。 一出来便见一只犬妖抱着林星的尸体痛哭。 虽已化成人形,但他的头顶仍然立着两只玄黑的大耳朵,应才化成人不久,尚不能熟练地幻化。 「兵者沙场战死乃是荣耀,如今却为了一个小小的宫女葬身此处!」向延为那些死去的下士而对叶露心生厌恶,怒火中烧,伸手一把拎起叶露的后颈衣领。 叶露受惊,化成一条浑身漆黑的犬,四肢离地,悬在空中。 四目相对,见到比自己大两圈的向延,吓得不敢动弹,亦收住了哭声,默默地抽搭着。 向延双眼不自觉往叶露腹部看去,他奇道:「嗳,这叶露怎么是个男孩?」 沈渊轻轻一笑,抱着叶露,骑上一匹马回幽兰苑了。 叶露就是在万人坑发现的那只犬妖。 「叶露……」居狼欲言又止。顿了顿,还是说出了口:「他就是那日在西轩门下叼走你心的那条犬……」 「难怪看着眼熟!」安之惊讶。 居狼继续道:「所以说叶露能在短短几年的时间内化为人形。」 安之回想到叶露舔他那一下子,莫不是要吃了他,便抖个激灵。 居狼伸手握住安之的肩膀,板过身体。两人面对面,他认真地说:「刚才你叫我别碰你,你怨我吗?」 安之风轻云淡地说:「我又不是沈渊。」他伸手轻轻拍拍居狼的肩膀,「放心吧,我不是揪着过去不放的人,刚才只是条件反射,不是有心的。」 听闻,居狼双瞳放大,十分震惊,呆愣一会儿,立即眉开眼笑。 他笑起来,那双凤目也如月牙一般,弯弯的,眯成两条细缝,可爱又清纯。 还是第一次看到居狼笑道这般灿烂,安之眼底的朦胧瞬间清扫,眸光大亮,眼睛都看直了。 居狼见他这般盯着自己,立马收敛的笑容,伸手摸了摸脸颊,奇道:「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反应过来,安之立马转身背对居狼,疯狂地摇头,「没有没有……」他心虚得很,声音都吓得打颤了。 两人邂逅在辞叶镇潮起潮落的南风中,此刻的天地间他们已经难捨难分。 「主人。」叶露的声音忽然响起。 寻声望去,他背光站在殿外,耳朵支棱着。他抖动一下耳朵,扬起一团微尘,神情比刚才正经下来,说道:「还请主人随我去那个万人坑,有个人徘徊了好久,只为见主人一面。」 居狼与安之相望一眼,齐声道:「好。」 叶露带着他们在沿着幽婆川畔行走,一路弯弯绕绕,直到深入密林,停足在一间山洞处。 彼时虽以入秋,可知了却还在不停地鸣叫,清风拂过,林间树叶相互拍打,发出沙沙的声音。 跟着,一缕幽魂在叶露身边逐渐显现。 见状,本就怕鬼的安之立马躲到居狼身后。 那是只男鬼,倒没有缠着简风子的那只鬼女长得可怖,反倒面容姣好,整洁文雅,一看他生前就是位心地善良而可靠的人。 他还有双凤目,乍一看居然和居狼有那么些相似。 「公子——」那男鬼开口唤到安之,说着还要向他靠近。 安之害怕得直嚷嚷:「你你你!你有话好好说不要过来。」 男鬼停下脚步,说道:「公子,我是林星呀。小时候公子欢喜于我,向典后为我要了个半神之格。」 安之不记得林星,但听他说「欢喜于我」,还和居狼长得这么像,他便想这人恐怕是沈渊的初恋。 他「呵呵」尴笑两声,以做回应。 林星继续道:「公子身死西轩门,我本守着往日大殿每日打扫,可后来……后来典山从典后手中夺得了九离之主的位置,便将宫中所有下人处死。我已成半神,身体不灭,魂魄也不得入鬼域轮迴转世,只得在人间永远徘徊……」 第159页 听闻,安之的神情严肃起来,「你是说那个万人坑里面的人都是宫中被处死的下人?!」 林星颔首,「是。」 居狼反对,「偌大的九离皇宫一夜之间少了这么多人,大家都不会察觉吗?」 林星反问:「可知傀儡?」 居狼颔首,「知道。」 林星道:「一夜之间消失一群人定然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可将时间线拉长呢?每年以放人自由为名给他们一些金银做这些年在皇宫的报酬送出去一批下人,再招收进来一批,久而久之,总有将从前那些人全数替换了的时候。」 安之心中冒出一个不好的预感,「是说,典山将那些下人制成了傀儡,以放他自由为名送他们离开,实则是被带这个万人坑给……」 「没错。」林星道,「傀儡还有一个特点,便是没有思想,被人操控。当年的那些下人都成了傀儡,那典山做的一些事便再无人会泄露出去。」 安之眉头一蹙,心里不太爽快,啐道:「这个典山太坏了吧!」 林星「嗯」了一声,「我已是半神,在公子死后几乎没再离开过大殿,本不知此事。」 居狼问:「那你怎么知晓的?」 林星转目,淡淡扫过叶露的脸。 同时,叶露亦望着林星。 他对林星的爱意充满眼底,可林星却不愿多看他一眼,甚至满是嫌弃,「是这只犬告诉我的。」 -------------------- 第78章 078 万人坑 二 林星是多数人眼中的富贵子弟,知书明理,样貌出众,从小到大喜欢他的女孩不在少数。但他一直不醉心于男女之事,一心都在家族事业上。 他清楚地记得父亲母亲因为去救一黑一白两条犬而坠崖身亡,死后连尸身都找不到,由年迈的爷爷一手带大。 见惯了家族上的尔虞我诈,他的事业心便是从小看爷爷操持家事而生成的。 十五岁那年,爷爷病危,他着急驱车去找大夫。 似是天意弄人,那天,大街上没一个人,更没一家铺子开门。 他在街道上锲而不捨地寻找,忽然,看到一堆突兀的乱石——前行的道路被一堆乱石挡住。 他只得下马步行,翻越那堆乱石块。 事情紧急,根本顾不得将马匹拴好,他下了马,放任马儿在无人的街道徘徊。 几乎没怎么锻鍊过的他手脚并用地爬过那堆乱石。 双脚来到乱石的彼岸,忽然,一道阴风吹来,他汗毛直立,马儿受惊嘶鸣,甩开四条蹄子跑了。 林星直起身,一黑一白两条犬骤然出现在跟前。 他吓得肩膀一抖,踩到碎石,踉踉跄跄地就要跌倒,好在及时前倾蹲下身体,稳定下来。 「恩公停步,不要再上前去了。」 一时分不清是一黑一白两条犬里的哪儿一条在说话,但犬都能说话了,这不是遇到精怪了嘛! 林星害怕得跌坐地上。 那两条犬没有张开嘴巴,却发出了声音,说道:「今日大街无人,全是那山窝上的一伙强盗所致。恩公若执意前去,定会被他们乱刀杀死。」 听闻,林星脸色煞白,又想到病危的爷爷,他的脸色变得更难看,惨白得发青。 「恩公,」那两条犬又道:「赶紧回去吧。」 林星奇道:「我何时成了你们的恩公?你们不会是说谎骗我的吧?」 两条犬道:「我们被您父亲母亲所救,当时我们道行太浅,只能眼睁睁看着恩公他们坠下山崖,无能为力……如今我们修行圆满,本不想管这些闲事,可一看是恩公的孩子有难,我们便决定出现了。」 面上这一黑一白两条犬,的确与当年的那两条犬很像。 「可是爷爷……」林星为难道。 犬道:「寿数已尽,无力回天。」他们劝道:「回去见最后一面吧,还来得及。」 林星起身回家。 刚踏出一步,眼前天旋地转,视线清明,他已经出现在爷爷的房内。 「哎呀!——」一位下人被他的突然出现吓到。 爷爷出殡的那天是一个大风有雨的日子。 远方灰濛濛一片云雾,花草树木皆被风雨侵袭,狂风持久而悽厉地横扫大地。 风声映衬着林星的心情,叫的那是一个凄凉。 他为相依为命的爷爷的去世感到悲伤,为家族亲戚贪婪的嘴脸感到凄凉。 明明爷爷才入土还到一个时辰,那些亲戚便来阴阳怪气他家的家产。 一说他年纪小,不会打理家业; 二说他们会帮他代为管理产业,待到他长大成人了再还给他。 林星自是不同意,叫了下人将那些人全数轰了出去。 爷爷出殡那天落的雨一直持续到第二天。 雨一阵密,一阵疏,吧嗒吧嗒落在青瓦上,响在静谧的夜里。 「恩公——」忽然,是那一黑一白两条犬的声音,在林星房中幽幽地响起。 林星勐地睁开双眼,往床下看去。 果真是他们! 那一黑一白两条犬说道:「恩公,你快些逃吧。今夜的后半夜是个大晴天,你的那帮亲戚要在今夜动手放火烧了这儿,让你葬身火海。」 林星万万没想到,「他们竟如此不择手段!」 说罢,坐起身,穿上衣服,收拾包袱,半夜离家。 第160页 那一黑一白两条犬走在他跟前,仿佛是引路人,一直指引着他往安全的地方去。 浓云渐散,皎月初露。 密林中,树林婆娑,月亮在树影后忽隐忽现。 忽然,一记戾风唿啸着向林星射去,擦着耳鬓髮丝咚地一声插入身旁的树干中。 冷汗瞬间冒出,他双腿一软,跌坐在雨后湿润的烂泥中,抬眸借着月亮微弱的光看去,刚才那东西竟然是一条长箭! 林星心有余悸,声音微微打颤,「怎么会、会有人用箭射我?……」 说罢,又是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精准地射中上一支长箭的旁边。 两片尾羽在昏暗中泛出柔和的白光。 林星意识到不对劲,向那一黑一白两条犬的方向看去,他们已化为人形。 而他们的身体不是别人,正是他父母! 恍然大悟——不是犬妖报恩,是引他入局来了! 「以现成的人身修炼岂不轻松太多。」那一黑一白两条犬妖用着他父亲的身体与声音说道:「你的父母是好人,只可惜遇上的是我们两个。」 林星问道:「爷爷病危的那天,根本没有山贼是不是?」 犬妖道:「有。」 林星又问:「那我爷爷……」 犬妖又道:「寿终正寝。」 林星道:「你们还说我的亲戚们要放火烧死我!」 犬妖道:「确有此事。」 林星道:「那你们对我这般到底是为了什么?」 说罢,林中忽地响起一阵小奶狗的啼叫声。 犬妖哀嘆一声,「歪门邪道确是不可取。我们是得了捷径,可我们的孩子却要受难了……」 话还未说完,林中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典后,的确有人说看见两只犬妖在这片林子里。」 典婵道:「他们杀了人。杀生之罪,定要捉拿。」 声波震盪得雨滴从树叶枝头坠落,淅淅沥沥。 林星瞭然,「你们要我保护你们的孩子!?」 犬妖颔首。他们小心翼翼地捧起小奶狗,弯腰放在脚边。 那是两条刚睁眼的小狗,一只浑身漆黑,另一只也浑身乌黑,只胸膛处有一小块白色。 林星哂笑,「凭什么保护你们的孩子?」 犬妖道:「你的父母是好人,这刻在骨子里的良善不会更改。」 不待犬妖再说话,典婵身边的侍卫发现他们,大喝一声提醒道:「他们在哪儿!」 两位犬妖立马消失不见。 林星无奈,余光处见一记长箭从密林深处射出,直指那两只小奶狗。 心下一惊,他想也没想,下意识地飞身上去,抱起两只小狗在怀,滚落一旁。 噗嗤——长箭刺穿他的肩胛骨。 「唔!」他闷哼一声,怀抱两只小狗昏了过去。 …… 再次醒来,眼前一片富丽堂皇,连唿吸的空气都充满沁脾安适的淡雅香气。 「这是哪儿啊?……」他转动脑袋四处看看。 眼中突然闯入一位三岁大点的小男孩,他支着下巴坐在床边,一双清澈明亮的杏眼眨巴眨巴,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小孩?」林星疑惑,「你是?……」 小孩高昂起下巴,十分神气,答道:「吾乃九离二皇子沈渊是也。」 沈渊虽是一脸傲然,林星却硬生生的给看出了十分的傻气。 「哈哈!」他忍不住笑出声。 沈渊瞪他一眼,不解地问:「人家听到我的名号都一脸嫌弃,你怎么反倒发笑呢?」 林星奇道:「我以为你会说:人家听到我的名号都一脸崇拜。你是皇子,别人怎么会嫌弃你呢,巴结还来不急吧。」 沈渊伸出小手挠挠后脑勺,一脸茫然,「理应是你说的那样,可他们不跟我玩儿。」 林星也不明白其中缘由。 忽然响起吱嘎一声,殿门被打开,典婵出现。 见状,她道:「看来小渊挺喜欢你。以后,你就待在小渊身边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吧。」 沈渊道:「母后说过人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典婵答:「这是母后送给你的礼物。」 沈渊不明白,「嗯?」 典婵望向林星,问:「你知道小渊的身份吗?」 林星想也没想就答:「他是九离二皇子啊。」 红唇勾起,典婵轻笑,「小渊,正是因为他的这句话,我才改变主意。」 沈渊、林星皆是一脸迷茫,不懂典婵的话中之意。 典婵离开之前,将林星拼命护住的两只小奶狗送给沈渊、典山各自照顾一只,但独独对沈渊叮嘱道:「若是这只小狗在你这儿受到一点点伤害,我就要罚你。」 「嗯嗯。」小狗软乎乎的,可爱得很,沈渊压根没听典婵在说什么,连连颔首,叠声答应,一心扑在抱在怀里的小狗身上。 林星听出话中不妥当之处,说:「恕我们难以做到典后的要求,这根本是无理取闹。再者若不是小渊伤得小狗,那也是他受罚吗?你们不调查清楚?我觉得作为九离之主这点事理典后还是要有的。」 「你说得对。」典婵嘴上赞许林星的话语,却没出言修改刚才的无理要求,径直转身离开了。 一旁的沈渊惊奇地叫出声:「呀!原来你不是浑身漆黑呀,胸膛下还有一小块白毛呢!唔……那就叫你藏雪好啦!」 第161页 寻声望去,沈渊软软糯糯一小只,一身青衣干净清爽。 林星看笑了,忽然嘴角一凝,神情瞬间变得严肃无比,说道:「我不能待在皇宫!爷爷去世,林家还需我打理!」 听闻,沈渊抱着藏雪转身,闷闷不悦,问道:「那你是要回家吗?」 林星颔首,「嗯。」 「我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愿意跟我玩儿的人……」两、三岁的沈渊还不会隐藏情绪,哭丧着脸,嘴上却答应道:「既然如此,那我、我就送你出皇宫吧……」 林星看得出来沈渊并不想让自己回去,但还是应承了他的话,说道:「那多谢二皇子了。」 回家路途迢迢,回去后却物是人非。 他与爷爷生活的老宅早被一把火烧了,只剩断壁残垣。 他们都以为林星死在了大火中,可死不见尸,活不见人,无法向大众交出一个明确的交代。 那又怎样? 只要林家无人,林家的家业就能被亲戚们毫无留情地分刮。 被烧毁的老宅前,林星怔怔地望着,两行清泪缓缓落下,悄无声息地咋落地面。 他哀嘆一声:「看来,那两只犬妖的确没有骗我——」 一记寒风从背后吹来,他嵴背一凉,还没来得及回头去看,只听一人大喊道:「鬼啊!!——」 勐地回头一看,那发出声音的人正是从前照顾在爷爷身边的下人。 林星正色,「那阴间之物能像我这般真实?!」说罢,一跺脚,鞋底与青石地面一碰撞,发出一道结结实实的声音来。 可那位下人却道:「你不是我们家公子……老爷去世那天我亲眼看见你突然出现在房中;前几日宅子大火,你是生是死都不见半天踪迹,如今却大半夜地出现,还……」话未说完,他惊恐地看着林星身后。 「还什么?」林星顺着下人的目光转头去看。 不知何时,那一黑一白两条犬妖出现在他身后,异口同声地说:「跟我们回去吧——」他们声音幽幽的,没有感情,仿佛两位鬼魂在说话。 紧跟着,那两只犬妖赫然化成林星失去父母的样子。 那下人拔腿就跑。 「你们!……」林星气愤地问道:「你们为什么要败坏我名声?!」 「嗷,我知道了!」林星道:「你们是让我回去照顾你们的孩子!」 犬妖道:「这是其一,若不立马回去九离,你会后悔接下来发生的事。」 话音刚落,一大群人打着火把涌来。 带头的是那位看见林星的下人与林星的一位亲戚。 那亲戚道:「鬼呢?」 下人指着林星,说道:「那儿。」 说罢,众人将火把齐齐地照向林星。 顷刻间,林星与那两只犬妖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见状,倒吸一口凉气,那亲戚说:「快快快,带了傢伙事儿来的赶紧亮出来!」 语闭,火把的火光将天际耀得光明,泛出猩红色光芒,剎那间乱箭如雨,纷纷向林星与犬妖射去。 …… 林星再次醒来,依然在沈渊的殿中。 见他已醒,沈渊带着藏雪,急哄哄地跑过来。 两个小不点齐齐地扒在床沿,眼巴巴地盯着他,满眼担忧。 林星问道:「我怎么回来了?」伤势未愈,他的声音尚很虚弱。 沈渊答:「是一黑一白两条犬妖把你送来我殿上的。」 看去沈渊身旁,同样扒拉在床边的藏雪,林星心道:他们是怕我死了照顾不了他们的孩子才送我回来。 沈渊继续说:「当时你像只刺猬,浑身是箭,早没了气息,是我求母后赐你半神之格才把你救回来的。」 说着他嘴巴一翘,双手抱胸,命令道:「你这条命是我救回来的,以后不准再回家送命去了。」 林星当真觉得这只小不点可爱炸了,忍不住扑哧一笑,说道:「好好好,我家已毁,无家之人,以后只能在二皇子的殿中待着了。」 几年后,十岁宴一过,藏雪叫典山杀了,沈渊也去了蓬莱。 前一两年,没到九离季春祭典,沈渊回来后第一个见的人就是林星。 而后两人相见的次数便越来越少,感情也越来越淡。 可林星一直待在沈渊殿中,哪儿也没去。 期间,典山的那只黑犬总闲来无事找他。 不说那只犬是害死他父母的那两只犬妖的孩子,就单论它是典山殿中的黑犬,林星就不大欢喜它,每每看见它出现就抡起棍子打跑,「去你的死畜生!」 一日,林星独自擦拭殿中一盏青花瓷。 突然,手中一滑,瓷瓶落地,碎成渣渣。 跟着,殿门被人砰地一声踢开。 看去,那人□□上身,腰间草草系了一件衣服遮蔽下身,头顶有两只狗耳朵,嘴边血肉模煳,好似刚吃完人一样。 那人说:「沈渊坠下西轩门,心叫我吃了。」 听闻,本还握在手中的抹布应声落地,林星瞪大双眼,愣在原地。 那人再说一遍:「他的那颗心叫我吃了。」 林星脸上瞬间泛出巨大的悲痛与对那人的厌恶。 他分不清自己是气的,还是伤心的,总之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滚出去!!你给我滚出去!!——!」 语毕,那人化为一条黑犬,留下系在腰间的衣服,跑回典山殿中。 第162页 「哼!林星叶露,我以后就叫叶露。」 叶露记得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典婵要射杀他与妹妹,是林星冒着危险救下他们。 从那时起叶露就一直默默关注林星,把沈渊对林星的「骚扰」记在心里,时时刻刻都恨不得将沈渊碎尸万段了。 只可惜他只是条犬,配不上早就已经成为半神的林星,除了对沈渊吠叫几声骂骂他,半点奈何不了。 今日听闻沈渊在西轩门上大闹,他本着看热闹的心过去瞧瞧,没想到一颗心从天而降落到眼前。 那一刻,对沈渊的恨意驱使着他叼走那颗心,大快朵颐。 嘴周的鲜血还未擦去,叶露往典山的殿中慢慢悠悠地熘达过去。 突然,后颈被人一提熘,拎到半空,整个人动弹不得。 那人是典山。 典山问:「是不是能化形了?」 还未继位的典山还不喜欢用「吾」、「汝」、「尔等」这样的词彙。 「是呀,主人。」叶露如实说道。 听闻,典山摸摸他的脑袋,说道:「只要你不出去乱说我的事,你就安然。」 叶露颔首,「嗯。你是我的主人,我当然不会出去乱说,我们犬最忠心不是吗。」 典山将他放回地上,「回去了。」 此后,叶露有事没事就往林星那儿跑。 林星半点不愿看见他,抄起棍子就往他身上招唿过去,「滚!死狗,别来找我!」 「我就要来!」叶露一边跑一边说,被棍子打到屁股,「嗷呜」一声。 两人一来一往,锲而不捨。 典山继位后的一日,叶露叼着一根骨头坐在墙角啃。 无意间撞见典山将一些要离开皇宫的下人打晕,带出九离,一直埋到九离与妖域接壤的密林中的一处山洞中。 典山将他们带入洞中就没再带出来。 他好奇洞中情况,便蹑手蹑脚地进去查看。 还未见到典山他们,他们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典皇,从今天开始宫中老一辈的下人都处理干净埋在这座山洞中了。」 典山道:「不,还有一位。」 「谁?」 典山道:「林星。」 闻言,叶露拔腿就跑,争取敢在典山找到林星前去救他。 「典山要杀你!」叶露道。 林星不相信,「又是你骗我跟你单独出去的谎话?上次骗我出去后发生的事,若不是我跑得快早他妈没脸见人了!我跟说,我喜欢女人。」 叶露急得哭了出来,「真的!你快跟我离开九离……大不了我天天做女人给你看!」 话音刚落,典山带着一众士兵出现。 林星叶露皆不敌。 叶露眼睁睁地看着典山将林星带走,死于万人坑中。 -------------------- 第79章 079 对峙 听闻,安之道:「千年前,我在万人坑看见的尸骨腐烂程度不一,有些已经白骨森森,有些却鲜活的宛如在人骨堆中熟睡。」 「是的。」林星的一双凤目凝视着安之,「他们皆数被制成傀儡,被送出九离的时间不一,死后呈现的状态也不同。」 居狼的凤目对上林星的凤目,剎那间,心中酸涩不是滋味,他默默移动一步,将安之整个挡在身后,不让他看见林星,也不许林星再看着安之。 安之道:「你挡着我了。」 居狼无动于衷。 一旁,叶露迫不及待地问道:「林星,你到底有喜欢过我吗?」 自始至终,林星对叶露的态度都十分冷淡,「没有。」紧跟着,又斩钉截铁地说:「从前、以后,我都不可能喜欢你。绝对不可能。」 话都说得这么决绝了,叶露很明白。他露出失落的神态,一会儿又咧开嘴笑起来,变化实在是快。 他傻呵呵地笑道:「这千年我每次问你,你都这么回答我,我早就习惯了。我们之间隔的不止是父母的仇,不过没关系,我会等,等你放下愿意与我在一起的那天。」 听闻,安之鼻头一酸,眼眶红红。 可能是沈渊情窦初开的对象在场,居狼心里不高兴,便捧起安之的脸,吧唧一口亲了上去,末了又看向林星得意地哼了一声。 本来还在为叶露林星难过,安之叫居狼那一口亲懵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尖叫道:「你他妈的……」 见状,林星默默离开。 叶露急转而上,跟上他,问道:「你在此地徘徊千年,才刚见到他一面就要离开了吗?」 林星「嗯」了一句,说道:「我把我知道都告诉了小主人,现在小主人身边有居狼了。」 叶露问道:「那你的身边可以有我吗?」 「……」林星没拒绝也没同意。 安之、居狼回到平沙王都时,已是傍晚。 「王上!」见居狼回来,一士兵急急忙忙上前,噗通一跪,抱手一揖,恭恭敬敬,但似是遇上什么大事,急忙禀报:「九离突然宣布要攻打妖域,紧跟着,平沙一夜之间失踪数人,找到后全数已经死亡,尸体断手断脚,被削成人棍。大家都怀疑是王上做了什么才触怒九离,招此大祸,纷纷聚集在外叫嚷着向王上给他们一个说法。」 「怎么会这样!?」安之表现得比居狼还着急。 「不是什么大事,无需太担心。」居狼轻轻拍拍安之肩膀,一脸淡然,安慰道,「我去去就回。你能自己回去吗?」 第163页 安之不想给居狼添乱,便道:「当然。」 居狼一直跟在安之身边,离开平沙已久,他将安之送回平沙后,就离开去处理公事了。 白昼不知夜色的深沉,傍晚锈色的微光早早地就开始沉淀,孕育出一片寂静。 安之独自待着,只觉四下幽静,总有什么东西在背后盯着自己。 他无数次回头,都没看到有什么。 最后一次无不及防地看去,背后依然空无一物。 他松口气,安慰自己:「明明什么也没有嘛,干嘛老是自己吓唬自己,昂?」 话是这么说,他总感觉有不可名状的东西在向自己靠近,浑身鸡皮疙瘩止不住地冒出来。 他加快脚步小跑着回床上,试图把自己蒙在被子里获取安全感。 就在他即将扑进被褥的前一秒,一缕黑雾忽地出现在面前。 「啊!~~」安之吓得惊叫一声,叫声带颤,整个魂魄都吓飞了,大脑一片空白,无意识地后退一步。 浓雾渐渐散去,那人的身影逐渐在雾中显现。 「浩昌!」安之惊异地叫出声。 只见浩昌手脚健全,他奇道:「你不是已经被削成人棍了嘛!?」 浩昌神秘地说:「我自然有我的方法恢復手脚。」 仔细一想,落花洞娘的幕后指使者就是浩昌。而那些受害的女孩皆是缺少一截四肢,或手或腿。 安之道:「是你把那些年轻女孩变成落花洞娘,你原本被削去又恢復的四肢是她们的。」 浩昌轻蔑地「呵呵」一笑,并不为那些年轻女孩的死去感到任何惋惜。 他压根不想在那些女孩身上浪费口舌,直言问到安之:「早在简家我就警告你要离居狼远一些,为什么不听劝?」 居狼怎么对待沈渊? 不明事实,患得患失,强求一具尸体好好活着; 居狼没有任何办法说服自己沈渊还活着,只能用那种方式去证明,用桃代李僵将自己的快感强加给他,让他幽禁沉沦,挺起糜烂。 居狼的患得患失全数强加给了沈渊,一旦感觉到要失去,便会是一晚的合为一体,用绳子将他捆起,用各种姿势翻来覆去,塌腰颤抖,引颈喘息。 那间关了沈渊很久的房间里,每一步、每一寸墙壁,都有他们恩爱厮磨的痕迹。 居狼会在沈渊最迷失的时候说:「你保证不会离开我,我就放了你。」 这种时候,沈渊会哭腔求饶,答应下来:「不会的,不会离开,你放了我吧。」 尸体说的不会离开怎么能信?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保证不会离开的资格。 如此,居狼与沈渊互相保证,互相出尔反尔,一再纠缠,轮迴往復。 想着,安之老脸一红,低声嘀咕道:「绳子……什么癖好嘛……」 说着,沉声正色对浩昌说:「我不想被困在过去。」 浩昌顺水推舟地说:「你不想,可他偏偏要把你困在过去。他带着从羽渊之底保住的你的一点点残魂,将你推向轮迴,一次又一次,而每一次的结局都是他杀了你。第一次杀你,他有了帝君之威,第二次,他得了无尚心性,第三次,他成了万神之神,站上了玉山之巅……但他还有执念,为了自己,他叫你陷入无数次轮迴中,陪他磨练。」 这话听着的确吓人,感觉居狼就是在利用沈渊,可安之却在折丹口中听过,那难不成浩昌也是玩家? 安之试探对方,「折,丹?」 「你怎么知道?」浩昌大惊。 安之无奈,觉得折丹不但神经,还笨得出奇。 他道:「折丹,你还是歇歇吧,你说得那些话没有人会信的。」 听闻,折丹嘴角一抽,引颈望向天空,「呵呵呵」地大笑出声。 笑完,眨巴一下眼睛,低垂脑袋,立马变了一副神态,厉鬼似的阴森兇恶地盯着安之,说道:「既然劝不动,那就只能……」 折丹还未说完,安之料感大事不妙,转身要跑。 刚推开大门,一阵劲风拂过脸颊,师琉璃带着简风子出现在殿外。 简风子大声求救:「安之,救我!!——」 下一秒,师琉璃又带着简风子离开。 「小风!」听简风子的声音越来越小,安之没想太多,提步追上。 一路弯弯绕绕,安之追着两人来到幽兰苑前。 大门前,他停步,喃喃道:「师琉璃哪儿都不去,偏偏把我引来幽兰苑……这一看就是陷阱……」 可是能不救小风? 犹豫一会儿,他一咬牙,推开尘封了千年的幽兰苑大门。 苑中,夜幽兰依然灿烂,色彩还是那么优雅柔和,芬芳远扬,花香淡雅深远。 安之追着师琉璃,一路深入,一直寻到从前沈渊在幽兰苑中的寝室。 正当他要推门而入之时,手腕突然被人握住。 吓了一跳之转头看去,只见是居狼。他严肃地说:「不能进去。」 「可是小风……」安之道。 居狼决然否认,「这里面没有什么小风。」 安之一脸茫然,「我明明看到师琉璃带他进到这里来了呀……」 说罢,简风子的声音从房中传出:「安之!!——救我啊!!——」 「你听!」安之激动起来。 居狼脸色一沉,凤目变得深邃起来,大力拉着安之离开幽兰苑,有些生气地说:「我刚从里面出来,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第164页 话音刚落,一缕紫烟从两人中间飘过,一直飘向寝室。 突然,砰地一声,大门毫无缘由地打开。 安之去看。 居狼大喝一声:「不许看!」 伴随浓烈的血腥味,一切都已经映入安之眼帘。 只见上万只染血的麻袋整齐一致地呈拜跪姿势放在寝殿的青石地上。 而他们跪拜的人正是沈渊的画像! 这时,从寝殿内室涌出一大帮妖。 他们指着安之道:「看,魔神沈渊!妖皇果然与魔神结盟和九离做对,这才给我们妖域招至灾祸!」 此刻,鹤鸣长啸,一对白鹤穿云而过,一道人影从云端下落,轻巧地落在房顶。 鹤鸣声愈渐愈远,安之望去屋顶那人,不待看清,那人先道:「皇兄。」 「woc!」安之恨不得把典山从地上打入地下十八层,「你丫怎么老跟我做对!?」 话音刚落,狂风吹动幽兰苑中草木花树,一道黑影闪电似地窜到典山身边。 「典皇。」那黑影正是折丹。他恭恭敬敬,点头哈腰地对典山说:「我已经按照您的指示将沈渊带到这儿来了。」 典山侧眸扫他一眼,淡淡地「哦」了一声,随即一挥衣袖。 紧跟着,寝室中万万只麻袋瞬间撕裂,露出里面的东西。 竟然是一具具被削成人棍的尸体! 他们全部俯身卧趴在地面,双眼紧闭,脸色因死亡而惨白得发青,面容平静。 乍一看,他们是一位位虔诚的信徒,安静地拜祭挂在寝室正中央那幅沈渊的挂画。 众人看去,个个哀嚎出声,口中唿唤亲人的姓名,有叫父亲、母亲、儿女等等。 安之瞬间明白,这些尸体都是在场之人的亲人朋友,难怪刚才一个个的反应这么大。 他问道:「你出去处理的事情就是这,安抚的群众就是他们?」 居狼「嗯」了一声。 安之继续问:「你一再阻止我进入幽兰苑,是不想让这些人看到我?」 居狼道:「我也不知道幽兰苑中怎么会有你的挂画。他们已经得知你的相貌,又因亲人的去世心中含愤,被他们发现后,你会很危险。」 安之看去寝室中的挂画。 画中的沈渊身穿豆青色狐裘,侧身站着,对面同是一副身穿豆青色狐裘的骷髅骨。 他说道:「那是付游画的。当年被折丹附身后的他入九离向典山揭露我的行踪,用的就是那副挂画证明他所说不假,不然怎么能画出我的容貌来。」 居狼道:「这画既然在九离,也就是说此事是典山一手策划。」 安之转目望去站在屋顶上的两道修长的黑影。 他们的黑袍随风飒飒而动,仿佛是恶鬼周身笼罩的煞气。 安之道:「已经显而易见了。」 典山朗声道:「尔等已看到罪魁祸首,还不速速将其捉拿!光顾着伤心流涕,可不能为死去的亲人报仇。」 听闻,周围伤心的声音瞬间止住。 四下里安静得让人发慌。 居狼先声夺人,大喝一声:「此事还未调查清楚,我看你们谁敢乱动!」 典山道:「这幅挂画出现在幽兰苑中就是最好的证据!你怀疑什么,怀疑这画是吾叫人安排的?」 安之清叱一声,「是不是你自己最清楚!」 典山淡淡问道:「既然汝说证据,那证明这画是吾的安排的证据呢?」 「这臭不要脸的!」安之含愤低声骂出声。 但说实话,他的确没有证据证明那画是典山挂上。 而典山拿捏了众人的愤恨情绪,被情绪操控的人大概率没有道理、理智可言,他又不占任何情绪优势。 居狼呛白典山,「可你所说那副挂画与这些妖的死亡有所联繫也只是一种猜想而已。」 安之附和道:「对啊对啊。」 典山不急折丹急,他大喝一声:「放肆!」 「汝认为是猜想不错,可众人并不这么想。」典山眸中冷光闪烁,冷下声说道:「汝一再庇佑魔神,魔神又与汝表现得像相识已久,那么这次祸事是不是尔等一同为之?」 折丹在一旁添油加醋,「我在平沙宫中看见了魔神,若他们并不认识,又怎么会出现在宫中?还与妖王并肩而行,一同入寝?」 像位暗中挑拨离间的小人,典山阴恻恻地说道:「当今妖王可是魔神一手带大,若说尔等真的没有勾结,恐怕让人难以信服吧。」 看热闹不嫌事大,折丹一再附和典山,说道:「那还请妖王说说何以一再包庇魔神吧?今日的事是不是妖王与魔神一同所做?」 闻言,不明真相的众妖乱闹闹地要向居狼讨个说法: 「妖王与魔神是什么关系,还请妖王说明!」 「对对对,我们不能让个不明不白的人做我们的王。」 「要是妖王不能说明就请下位,我们另觅新主。」 听众妖的一番言论、典山与浩昌唱双簧似的叽里哌啦说一大堆,安之算是明白了—— 折丹与典山一起出现在悦神司,这两人早就一拍即合了。 如果他再待在居狼身边,那受到伤害的只有居狼。 安之默默从居狼身后走出,严肃地说道:「是我威胁的居狼……」 「阿渊!」安之话还没说完,居狼急急忙忙打断他。 第165页 他一气之下,勾过居狼脖颈,啪叽一吻,再移开嘴唇,沉声威胁道:「我可不是沈渊啊,咱俩谁上谁下不一定呢。你要是再说一句,日后有你好受的!」 居狼从脖子红到脸颊,害羞地低下脑袋。 像刚调戏完小媳妇,安之面朝众人,得意地笑道:「这下你们相信是我强迫的居狼了吧。」 见状,众人惊掉下巴。 折丹将脑袋往旁边一扭,嘀咕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吶……」 典山面无表情,「这么说是承认这些被削成人棍的尸体是汝干的了?」 安之诧异,「嗳!别乱扣屎盆子给我!」 「狡辩!」折丹大声地说:「不为做什么事,你强迫我们妖王做什么?」 「谁说必需要逼迫人家当我行兇的帮手啦!?」说着,安之心虚起来,「我、我喜欢你们妖王……不行嘛?」 听闻,折丹再次别过脑袋,低声骂道:「青天白日竟口吐虎狼之词,不知廉耻!」 「够了。」彼时,哗啦一声,居狼撩起衣摆,蹲下身,伸出骨节分明,细长用力的手,轻轻按压在地面,念经似地喃喃念道:「万神无越,生魂速来,死魂速去。」 语毕,剎那间,万万具尸体边拔地而起道道幽魂。 典山眯了眯双目,「招魂?呵,孤居然忘了——」他愠然拂袖,转身就要离去。 折丹拦住他,问道:「典皇这就要走了嘛?」 「局面已定。」典山冷声道:「劝汝立马让吾走,不然休得怪吾翻脸不认人。」 折丹不明所以,「目前为止我们一直处在上风。」 紧跟着,只听居狼问到那些幽魂:「是谁将你们害死?」 声可震天,万万道幽魂齐声道:「浩昌!!!——浩昌!!!——」 折丹的脸色唰地白下来。他向典山求助道:「典皇,你可要帮我,我都是按照你的指……」 不待他说完,典山翻手打出一掌。 始料未及,折丹从幽兰苑的屋顶坠下。 砰!——他重重地砸落地面,四肢纷纷与身体分离,四处散落。 一瞬间,腹腔中鲜血上涌,堵在喉咙,说不出话来。 典山居高临下,淡漠地望着浩昌,说道:「差点铸成大错。既然浩昌才是真兇,吾就帮尔等除害了。」说着,要走。 「等等!」安之问道:「赤子厄和简风子现在在哪儿?」 「吾早早派人将逸舒君送回赤水了。」典山道:「至于简风子嘛,他们此刻就藏在平沙,汝不妨回皇宫找找。」 望着典山越来越小的背影,安之暗自握拳,杏眼变得狠厉起来,决然恨道:「敢总跟我作对,下次我定要叫你与婖妙死!——」 居狼看向安之,见他的神态阴狠残忍,眼神犀利兇恶,周身黑煞之气从体内慢慢涌出。 「阿渊——」他立即伸手覆上安之的肩膀。 黑煞之气瞬间收束,安之眨巴眨巴眼睛,望去居狼,睁着一双干净清亮如黑曜石的杏眼问道:「怎么了?」 居狼轻笑一声,摇摇头,「我们回去吧。」 「好。」安之颔首。 众人都在寻找自己亲人的尸体,找到后搬回家安葬。 安之跟在居狼身后,亦步亦趋。 一会儿,他转过头,视线穿过纷乱不堪的人群,直勾勾地盯着躺在地上的浩昌尸体,以及疯狂寻找下一位宿主的折丹。 -------------------- 第80章 080 三世情缘 二人回到平沙。 安之一直想不通几件事,嘀嘀咕咕地说:「师琉璃藏在平沙?想来浩昌出现,他也跟着出现,应该藏在平沙没错……嘶,他到底藏在哪儿呢?……」 说着,居狼悄咪咪凑上前,一把搂住他的腰,附身埋脸在他的肩上,软软地问道:「你刚才说我们谁上谁下还不一定?」 安之侧眸,垂首凝视枕在自己脖颈间的居狼。 除了那双凤目,他的五官并是不是深刻挂的,生人勿进的表像,却藏了颗专情羞怯的心。 若问风月何处寻? 就在他的剑眉凤目之间去寻。 深情一会儿,安之一把推开他,「当然。」 居狼直起腰身,凤目中燃起熊熊欲望之火,沉声严肃地问:「试试?」 闻言,安之昂起下巴,特别硬气的说:「试试!」 话音刚落,居狼拉过安之手腕,拥入怀中,快速翻腕,双手环着他的腰身,一点不安分地在腰间游走,微微垂首,薄唇一点点地向他的唇靠近。 居狼蜻蜓点水般轻轻点了点安之的唇。 安之双眉一挑,瞬间整个脑袋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见对方没有多牴触,居狼便鼓起勇气吻了上去。 他一边深情啃咬,一边紧紧抱着安之的腰,一步一步退到床边。 很快,两人顺理成章地陷入柔软地被褥里,忘我地厮磨亲吻。 殿中,暧昧的氛围到达顶峰。 「安之!」简风子的声音忽地响起。 安之勐地睁开双眼,大力推开居狼。 居狼猝不及防,向后踉跄几步,撞上一方书案。 案上一尊白水晶杯摇摇晃晃倾倒而下,滚落下书案,啪嗒一声,碎成七零八瓣。 安之脸颊涨红,忙拉过被褥捂住那里。 第166页 「真的是你!」那道声音再次响起。 安之闻声看去殿外,只见简风子慌慌张张地朝他跑来。 好似在躲避什么可怕的怪物,他一来便找地方躲藏,神情十分慌乱,颠三倒四地说:「原来我十岁宴上梦见的魂魄不是那只女鬼,是一只九尾紫狐!……他要抓我,好噁心,九尾紫狐抓我!……还、还我什么肖烛汍、宇文风谣……」 安之听得一头雾水,「肖烛汍、宇文风谣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简风子气得跺脚,「我也不知道哇!那个九尾紫狐硬要我穿上女人的衣服,在眼角点一颗红痣,一会儿叫我吟诗给他听,一会儿叫我装病弱!」 听闻,安之这才注意到——简风子的确穿着女装,眼角还多了一颗红痣。 他打量着简风子,「以前怎么没注意到,你这身打扮跟肖烛汍和宇文风谣一模一样。」 一听,简风子果断脱下女人的外衣,狠狠地扔在地上,用力跺几脚,又大力揉搓到眼角画上的红痣。 事后,将一双揉得红肿的眼睛靠近安之,问道:「现在还像吗?」 一旦形成惯性,就很难更改过来。 这般近距离地观察到简风子的五官,安之更加用力的点头,「像。」 「哎呀!」简风子气得跺脚,踩在刚脱下的女装上直跳。 咚!咚!咚! 「行了行了,再跳下去地板就要通了。」安之问道:「你跟师琉璃是不是一直在平沙?」 简风子比安之还疑惑,「平沙?哦,我原来一直在妖域啊。」说着摇摇头,「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反正被师琉璃关在一个地方没离开过。」 安之奇道:「那现在怎么逃出来了?」 简风子依然摇头,「师琉璃突然变态撕我衣服,然后一个人就冲进来和他打起来了,我趁乱就跑了,跑着跑着就看见你跟居狼在……」 「咳喝!」安之咳嗽一声打断简风子的话。復又问道:「有看清那个救你的人是谁吗?」 简风子的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不管他是谁,既然救瞭望思台圣子一命,那他定会受到望思台的庇护。安之安之!你快派人送我回尚池城!」 安之道:「小风,这望思台你不能回去——」 「为什么?」简风子问道。 安之不知该讲不该跟简风子讲,但他知道真相,就不能再送简风子回虎口。 「这个……嗯……额……」正当安之左右为难的之时,居狼出声说道: 「整个尚池城的祭典就是一场笑话。」 「胡说!」简风子还是下意识地维护简家和尚池城的声誉。 居狼道:「早在我们前往尚池城前,我们就将安之的头髮染成了黑色,只因他是白髮。青衣白髮,你说像谁?」 恍然大悟,不可置信。简风子呆愣一会儿,才望向安之,确认道:「你是沈渊?」 安之尴尬地说:「额……是。」 简风子问:「那我在游艇上这么说你,你居然没半点反应!?」 安之道:「不知者不愠。」 居狼问道:「小风,沈渊在这儿,那躺在望思台净潭中的又是谁?」 简风子摇头,因为受到居狼所说真相的巨大的冲击,短短几个字,便叫他结结巴巴说了半天:「不、不、不知、知道……不知道……」 居狼道:「这就要问问何梦访了。」 简风中道:「可是他已经死了。」他重新迎上安之,恳请道:「安之,你把我送回尚池城吧。」 安之问:「你已经知道真相,还要回去?」 简风子道:「从小到大,大家都告诉我,我是望思台的圣子,身份尊贵,人人爱戴,我的一切都是为了成为望思台圣子,或者说我的一切都得益于这个身份。」 长嘆一口气,安之为简风子感到悲哀,他道:「好吧——我们送你回尚池城——」 …… 安之又将白髮染成青丝,与居狼、简风子一起重返尚池城。 那间熟悉的客栈里,安之左右放不下简风子,便道:「我们去看看小风情况吧。」 居狼摇头,「我不想让你深入望思台去冒险。」 「可是小风……」安之话未说完,居狼就打断了他,说道: 「实在放心不下,我就代你去看看情况,不过你一定要留在这间客栈里。」 居狼走后,安之无聊起来,长嘆一口气,忽地,眼前的画面剧烈摇晃起来,仿佛在看一台古老的电视,不时泛出些波动与雪花点。 「怎么回事儿?」他用力揉揉眼睛,再缓缓睁开。 「啊!」他吓了一条跳。 明明刚才他还在客栈,可眨眼间便来到一方昏暗的甬道中。 甬道很宽阔,足有四、五米宽,两侧各镶嵌一枚夜明珠,每隔数十步又一颗。 夜明珠泛出幽幽的墨绿色光芒,照亮绘在甬道上方石壁上的画——全是一些被曲解了的沈渊的事迹。 这些画无不用色大胆,刺眼的红色与夜明珠墨绿色光芒相交应,用的线条尖锐,将沈渊画成了一只青衣白髮的恶鬼。 乍看之下,安之以为自己来到了阎罗殿中。 而眼前正站着一位身穿紫衣,面带红白相间狐狸面具的男人。 「师琉璃!」只看那张狐狸面具,安之便认出了他。 第167页 师琉璃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妩媚动人的脸庞。 因美丽而富有生气,他的风姿显得高雅秀逸,仿佛文人墨客,雅骚古典。 他一定是有才气在身的。 安之气道:「你又用幻术蒙蔽我,将我从客栈带到这里来!」 师琉璃向安之走进一步,举起双手。 安之以为他要动手,下意识后退一步,哪知他动作急转,抱手而立,低垂脑袋,说道:「我请你把小风从龙伯身边带出来。」 安之奇道:「自宇文风谣死后龙伯便没了踪迹,怎么会在望思台?」 师琉璃道:「这千年,龙伯一直在尚池城中不曾露面,亦不曾离开,他就是望思台的圣主。他一直都等在望思台中希望与宇文风谣的转世再续前缘。那个在平沙从我手里救走小风的人也是他。」 安之问:「那小风是?」 「想必你也看出来了。」师琉璃如实回答:「小风是肖烛汍与宇文风谣的第三次转世之人。因知道风谣的第三次转世会投生在简家,龙伯与典山做了一笔交易,只要龙伯留在望思台,那简家世代子嗣便为望思台圣子,长伴龙伯左右。」 安之觉得不可理解,「虽是转世之人,可经歷不同,父母不同,他们还会是同一个人吗?」 师琉璃的神情肉眼可见地落寞下来,「以前我觉得是,现在我觉得不是——小烛永远也回不来了,宇文风谣不是她,简风子也不是她。」 安之问:「你与龙伯、肖烛汍、宇文风谣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师琉璃犹豫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说道:「小烛身边有个丫鬟叫轻素。只因她们主僕二人家遭变故,不得已流落风尘。」 「而她们沦落风尘,有一部分原因是我造成的。」师琉璃自责地说。 安之不明,「你?」 「我当时不懂什么是爱,只觉看到小烛的第一眼便神魂大颤,想看她为我沉沦,成为我的玩具。」师琉璃道。 安之觉得这人太可恶。 师琉璃继续回忆着:「小烛死后转生成了宇文风谣,我追着她,可她却喜欢上龙伯。」 -------------------- 第81章 081 援神契 说着,师琉璃忽然紧紧抓住安之手腕,神情严肃,「你髮丝全白,婖妙则银丝变青丝,那时你已经是半个魔神了。后来你与婖妙打的那个赌,自那赌局成立你就已经自愿献出你的神骨给她。现在你是个彻彻底底的魔。」 风在树梢,在鬓角轻拂的髮丝。 忽然,安之额头刺痛,「唔——」他闷哼出声,双手紧紧抱住脑袋。 师琉璃始终背对着他,根本没看见这一情景。 安之脑袋越来越痛,仿佛有个巨大的东西要冲破他的天灵盖窜出来,胀痛异常。 他蹲下身,依然抱着脑袋。 「是他!」安之耳边响起一道陌生的男人声音,那男人气急败坏,大声喝道:「是他放出假消息,害得我们倾家荡产!」 安之奇道:「什么假消息?……害他们什么了?……」 一道画面电光火石地噼进脑袋: 耳边风声飒飒,安之站在天台上,蓝紫色城市线映入眼底,垂眸看去,道路车水马龙,路人匆匆。 忽然,腰间一紧,天旋地转,他被人拦腰抱了下去。 那个人是温言。 安之一把推开温言。他的眼底一片乌青,双眼干涩,清澈的杏眼不復往昔,干涩而布满红血丝,像几天几夜没安睡过。 他的心脏剧烈跳动,砰嗵!砰嗵!每一次跳动都在他耳边清晰地响起,有些吵,让他神经紧张,躁动不安。 他咬牙恨道:「温言,我以为忘得了小时候的事。」 温言轻轻拍着他后背,安抚着他,说道:「我都知道的。你只是这几天资金周转不灵,太焦虑了,才会做噩梦。很快了,很快秦家就会暴雷,你会赚得盆满钵满,秦家也会是你的。」 安之问:「可是我计划了两年,等了两年,为什么秦家一点要崩的迹象都没有?你知不知道,每天上门要债都快堆起来了!可我每天还是要打起精神去公司,不能让别人看出来,我好累……这几天半夜,我都会看见一个身穿黑色风衣,一双凤目的男人,他问我为什么变得和婖妙一样了?他叫我放手吧,跟他走……可是谁是婖妙?他又是谁?」 说着,他蹲下身,双手抱头,脸颊掩在双臂之下。 吧嗒,吧嗒——他的眼泪一颗一颗地砸在地面,混在泥土中。 温言道:「焦虑会产生幻觉,那个男人他不是真的存在。我们时机还未到,不过也快了。」 两年前,安之看出秦家已有破产迹象,于是与温言一起做空秦家的股票,又对外宣称秦家日渐壮大,从而误导大众一窝蜂的去购买秦家股票。 破产是必然的的,可是要等,这一等就是两年。 与温言天台谈话后两个星期。 半夜,那位黑衣凤目的男人准时出现在安之跟前,劝道:「做空秦家后会有很多人倾家荡产,受不了这打击而自杀。」 安之害怕,裹紧被子,「这么大的局,光凭我就能让大众相信秦家会屹立不倒吗?」 那男人说道:「这与婖妙当年对你所做之事无异。」 安之问:「谁是婖妙?」 那男人没有回答他,「跟我走。我不想你成魔。」 第168页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安之径直躺回床上,拿被子盖住脑袋。 又是一夜未眠。 正当安之准备洗漱干净,前去公司的时候,新闻上爆出一个惊天大雷——秦家破产了,股票跌停,打量购买了秦家股票的人倾家荡产,自杀跳楼。 听闻,安之耳畔嗡地响起一记巨大的嘶鸣,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手中接满水的洗漱杯从手中滑落。 半晌,他双手支在洗漱台上,疯狂地笑了起来,眼泪也克制不住地流下。 他一个人狂笑着,又哭泣着,场面十分诡异。 笑完,他打开水龙头,掬一捧冷水洗面。 可还是压制不住心底的兴奋,他可不能被其沖坏了脑袋,成为一个疯子,得了秦家的股票,好日子还在后面等着他呢。 可是……可是为什么,他心里很悲伤,泪水根本止不住。 为了谁流泪? 他不清楚。 想着,他低下脑袋,放下不断流下冷水的水龙头下沖刷。 片刻,他直起腰身,觉得清醒了不少,心情也没有那么激动了。 滴答——安之发梢上的水滴入洗漱台中。 忽然,那男人出现,问道:「你一点不觉得愧疚吗?他们都是因为你们的私心而死的啊。」 安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神态颓唐,双眼无光,无所谓地笑道:「是他们太愚蠢了。」 痛心。那人道:「又变成这样。」 安之一咬后槽牙,大声喝道:「你要去问问他们为什么要把我变成这样!而不是来质问我!我这样,不是你们一直想要的嘛?」 那人信誓旦旦地保证道:「我不允许你堕落成这样,我会亲手了结你。」 安之哂笑,「我等着你,我的幻觉,呵呵。」 …… 「嗳,你们看今天的新闻头版头条了吗?」 「秦氏集团破产了嘛。这么大事怎么会不关注。」 「你们知道吗,我有一个朋友,看了一篇文章,那里面把秦氏集团写得未来一片大好,又有权威机构的认证助推,我那朋友就信了,把所有家产都买了秦氏集团股票,结果崩盘了,血本无归不说还欠了不少,今天早上就跳楼了。他一家子老小以后都不知道该怎么活。」 「这一暴雷啊,估计自杀的人不会少——」 「哎……世事无常啊,那时候秦氏集团是真的前程锦绣,谁能想到只是表面光呢……」 公司楼下的停车场,安之的车车窗下落,这些言论听得清清楚楚。 等那些人离开,安之喃喃道:「只怪我吗?对,一切只能怪你们太愚蠢。」 原以为将所有的罪责推到那些轻信他的人身上,和帮助他做成此事的人身上就可以了,可他还是异常自责。 同时,又为自己做成了这间事,并且是隐秘的谋划者而感动兴奋,肺里火烧火燎,唿吸不畅。 「唿……唿……」他大口大口地唿吸,整个车厢充满他的唿吸声。 「你还是会为他们内疚。」突然,副驾驶座上响起那位黑夜凤目之人的声音。 安之吓一跳。 片刻,情绪平復,他往后倾倒身体,躺在驾驶座真皮质座椅中,轻阖双眼,神态放松,似在小憩,懒懒地说道:「出去——」 那人勐地出手,扼住安之的脖颈。 安之依然昂面躺在座椅中,缓缓睁眼,杏眼与凤目对视,淡淡地说:「你是我的幻觉,我死了你也会死。」 「不是。是我死了你会跟着死。」那人说道。 安之不信,笑道:「难不成我是你幻觉?」 那人松开手,说道:「那年你落水,本已经死了,是我与你结下援神契,你才能在这儿活蹦乱跳。你若成魔,我会像对你此前的三千次轮迴转世一样杀了你。」本是冷冷的威胁,在他嘴里说出来却成了温柔的劝告。 安之记得,那司机不光用水杯砸向母亲,还拿起早准备在副驾驶座下的钢筋,刺入他的心脏,可却安然地出现在医院。 他以为那只是一场可怖的梦境。现在也这么以为。 他笑道:「我不看小说啊……」 眼尾一红,那人道:「我不是你的幻觉!」 安之盯着他绯红欲滴的眼眶,「那你神出鬼没……」说没说完,那人在他眼前怦然消失。 他道:「就说嘛——」 之后,压在安之肩头的压力消失,他终于能睡好觉了吗? 不。 到后半夜,他经常梦见那些被他害得跳楼自杀的人过来找他偿命。 那些鬼魂有很多很多,慢慢将他淹没。 他几乎在冷汗和惊吓中醒来。 半个月后,s城出土文物,需建设博物馆,安之所在的公司也参与竞标,而他便是赢得甲方青睐的设计师。 在出差前一天晚上,他收到温言的来信,这才进入《以杀止杀》游戏中。 -------------------- 第82章 成魔 那个黑色风衣,一双凤目,形如鬼魅的男人是居狼! 安之居然不记得进入游戏前与居狼发生的一切 一时间折丹的话被应验,他下定决心要找居狼问个清楚明白不可。 半晌,听闻安之没有说话,师琉璃继续道:「婖妙要你的神骨才跟你打赌。典山将你安置入冰棺,推下羽渊前,就已经抽取了你的神骨,换上了她的魔骨。自此,你是魔,她是神,生生世世皆如此。」 第169页 安之站起身,自言自语地说:「所以居狼不想我死,一念柔情反而入执,后来我经歷三千轮迴,三千次成魔,他便一念无情反而成圣……」 师琉璃望向安之,忽地发现他变得与刚才不一样了。 若说从前的安之与沈渊大差不差,都清澈而干净,安之更加活泼灵动一些。那现在的安之则隐隐约约中透着这不可捉摸,气质复杂而深沉。 他上下打量一遍安之,奇道:「我怎么觉得你给我的感觉变了?」 头皮一松,安之严肃地说:「你说什么胡话!」 「师琉璃,你看清自己对肖烛汍的感情了吗?」安之咧开一道尖锐的笑容,阴恻恻地说道:「如果看清了,为什么还缠着简风子,不离他远些!」 叫他那副阴森的神态吓了一跳,师琉璃虚下声音,结结巴巴地问:「什么、你什么意思?」 安之反问道:「我问你,肖烛汍与宇文风谣是一个人吗?」 师琉璃坚定地摇头,「我跟了风谣十几年,我确定她不是小烛。除了相貌身形,她们两个大有迳庭。」 安之继续问:「那小风像肖烛汍的多,还是像宇文风谣的多?」 师琉璃摇头,「我知道的太多,被婖妙封印在简松箱上千年。我不了解小风。」 「那好,我来告诉你小风像谁的多。」安之道:「小风的相貌更像他的母亲;他的身形更像他的父亲,挺拔修长;他的性格更像他自己。从小到大他的经歷、环境,才有了他今天的个性。他谁也不像,他就是他自己。」 师琉璃踉跄几步,才站定身体。 安之上前一步,继续压迫着他,「你是男人,你能为了小风改变性别吗?不然你就是在强迫小风,让他难过。」 闻言,师琉璃下巴微微颤动起来,双眼含泪,很自然地滑出眼眶。 「忘川水,忘却前尘,肖烛汍、宇文风谣、小风,他们是三个完全不一样的人。肖烛汍爱你的时候你不爱她,你叫她流落风尘,杀了自己的丫鬟,锒铛入狱!宇文风谣、小风不记得你了,你却偏偏来纠缠!你吶,你担得起一个『贱』字。」骂完,安之捋下衣袖,抬手帮师琉璃擦去眼泪。 啪!——师琉璃重重地打下安之的手。 眼泪未干,还在眼眶里打转,他恶狠狠地瞪着安之,「你现在这样担得起一个『魔』字。」 「我不在乎了。」安之嗤笑一声,收回手,沉声道:「师琉璃,放过小风吧。」 师琉璃清叱一声,「这话你应该去和龙伯说!」 安之转头望去望思台的方向,微微眯了眯眼,眼底划过一道精光。 这一举动把他显得十分危险、狡猾。他低声喃喃地念道:「上古巨龟龙伯——」 师琉璃收拾了情绪,淡道:「小风现在在龙伯那里,你应该叫他去放过小风。龙伯指定简家子嗣为望思台圣子圣女,等得就是与风谣的转世之人重逢的这一天。」 安之答应下来,「好。」 他离开甬道,走得相当决绝,步伐坚定。 甬道上方嵌在墙壁中用来照明的夜明珠印着他的影子,巨大而修长。 师琉璃盯着他的影子,竟从心里生出一丝寒意,后背发凉,仿佛那道影子是什么正笑得尖锐的恐怖恶鬼,嗜血魔性,吃人不吐骨头。 可安之还是安之,故人归来,青衣白髮,没有什么太大变化。 师琉璃自言自语似地嘀咕道:「他好像真的与之前有点不一样了……」 说罢,背后响起三道凌厉的脚步声,充满杀意,行进快速,好似就是冲着他来的。 「谁!!?」他勐地转身,只见是楚云、夏欢和谖竹。 夏欢指着安之的背影,大声朝师琉璃喊道:「拦住他!!——他已成魔!他已成魔!!——」 听闻,安之勾唇一笑,加快离开的脚步。 紧跟着,脑后风动,两道白色身影从后方跃空而来,落在他面前,挡住去路。 「副岛主——谖竹——」安之停步,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一一扫过两人面上,轻声问道:「谖竹,你让夏欢学会放下你了吗?」 谖竹眉头深蹙,没有说话。 楚云失望地说:「没想到你是个懦夫,只这点苦难就把你变成这样了。」 「只这点儿!要不副岛主你来试试?」安之尖声喊道,「你们说什么都对,不变是固执,变则成了懦夫。我不过是随心而来,不想为任何人,最起码对得起自己!」 楚云道:「太自私。」 安之道:「早在六千年前汪盼就这么评价我,用不着副岛主再来指点一番,你没资格。」 他的话有些重了,谖竹道:「阿渊……」 安之打断他的话:「千年前副岛主就是乌合之众中的一位,他知道一切却不敢说。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呢,他眼睁睁看着我死!我二人同是懦夫,他有什么资格指正我?!」 一向优雅的谖竹居然生气了,「师父是蓬莱岛副岛主!」 安之笑笑,阴阳怪气地说道:「噢,蓬莱岛岛训,慎思明辨,除魔卫道,所以你们是白,我是黑,所以就有这个资本了?」 「你!……」谖竹忍耐不住,上前一步。 安之昂起下巴,一挑眉峰,眼底漫出戾气红光,十分轻佻地说:「哟,生气啦?那你动手啊,试试看嘛,昂!」 第170页 一旁,楚云二话没说,扬起手刀,利落噼下,伸手接过安之倒下的身体,对其余三人说:「去望思台。」 夏欢茫然,「不是带回蓬莱岛嘛?」 谖竹走到他身边,解释道:「师父自有打算,我们只管听吩咐就好。」 …… 安之醒来时只见自己已然身处那方画满他恶劣事迹的甬道中,楚云如一尊石像般站在面前,神情严肃,令人生畏。 他环顾四周,见只有他们两人,便问:「谖竹、夏欢呢?」 楚云答:「他们二人和师琉璃一起前去望思台带龙伯、简风子过来了。」 安之刚想站起身,便觉动弹不得,低头一看,自己被五花大绑起来。他抬眸盯向楚云,着急问道:「副岛主干嘛绑我?」 那双杏眼清澈非常,不似方才浑浊。 见之,楚云松口气,反问道:「你成魔了,知道吗?」 「我还以为的什么事儿呢。」安之风轻云淡,面带微笑,「我都想起来了。秦家股票崩盘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像疯了一样,原来这就是成魔了呀?嗯,这比整日郁郁寡欢舒心多了。」 「这不怪你。」原本严肃的神情缓和下来,变得十分慈悲,仿佛一位白衣立世的菩萨,楚云道:「备尝苦处,你可以放任自己,可我是蓬莱岛副岛主,我不能放过你。」 「哈哈哈!」安之双眼含泪却在大笑,笑得比哭难看,「从前你们说留不得,现在说不能留,什么时候我才能主宰自己的来去?」 楚云长嘆一口气,深深地阖上双眼,一滴眼泪从眼眶中挤压而出,顺着脸颊滚落至下巴,吧嗒一声,砸在他的手背上,「对不起了,阿渊——」 沈渊? 「阿渊——」 「沈渊——」 「安之——」 「秦无咎——」 一些声音在耳边重重叠叠地响起。 听闻楚云这么称唿安之,他竟然有些分不清自己是沈渊,还是安之,或者他根本没有长大,一直是秦无咎。 想着,脖颈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掐住。 楚云与谖竹如出一辙,温润儒雅,楚云更是优雅得让人心生敬意,不敢造次。可此时的他,眼底满溢杀气,狠厉决绝。 安之心道:一反既往,覆水难收——罢了,我累了,听天由命吧—— 他认命似地阖起双眼,等待楚云将自己杀死。 一口气唿出去,吸不进来,就是下辈子了——当年,五岁的安之在父亲书房玩儿,在办公桌上看到一本书,书上就写了这句话。 那时的他还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出自谁手,直到溺水濒死时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此刻,他头晕耳鸣,感觉化成了空气飘在空中。 乍然,脸颊擦过一记冷风,脖颈上的力消失,师琉璃的声音突然在身侧响起: 「副岛主将我们支出去,原来是想趁我们不在杀了沈渊。」 并不想要楚云的性命,师琉璃向他的肩部打出一掌。 「唔!——」忽然吃痛,他闷哼一声,连连后退,被谖竹拦住搀扶。 看着大口大口唿吸的安之,谖竹问道:「师父这是要……」 楚云理了理衣服,双手背在身后,俨然一派正派长老的作风,「除魔卫道,我根本无需躲着你们。」 谖竹着急上前,问道:「师父真是这么打算的吗?」 楚云侧眸看一眼谖竹,答曰:「为师让你出岛找到沈渊,一是让你再看一眼故人,了却执念,二是阻止沈渊想起过去。那些苦楚会让他成魔。」 「我一直知道师父的用心良苦。」因为太着急,谖竹说话断断续续起来,「可是、可是……一定要杀了阿渊吗?」 「别无他法。」楚云坚定地回答,「断情绝爱并非道之根本,冷漠无情无可能爱这天下。谖竹,你有情,这很好,可你要顾大局,知放下。」 谖竹回头看一眼夏欢。 夏欢一脸茫然,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谖竹情绪淡淡。 师琉璃解开安之身上的绳索,嘲讽似地笑道:「不亏跟在汪徊鹤身边多时,副岛主说话做派都实得他的真传吶。」 楚云义正言辞,「这个世界,留不得成魔的沈渊。」 安之朗声道;「那我也要拉着婖妙一起死才是!」 说罢,典山的声音在甬道中响起:「想与娘娘同归于尽,那也得看孤同不同意才是!——」 众人寻声看去,典山如鬼魅一般出现在他们身后,悄无声息。 那身黑色披风,在夜明珠的照耀下清晰地闪烁出绣着的盘龙纹样。 楚云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典山望去龙伯,「上古龙龟看守镇魔塔多年,真以为凭尔等几位就能带其走吗?」 夏欢气急败坏,「我说你怎么不反抗,原来是在给他带路!婖妙到底许给你什么承若,你要这么帮她?!」 龙伯看着安之,道:「未经考证莫轻信,不探明路休举步,你不了解娘娘。娘娘是我们的母神,是将我带回正道之人。我曾经答应她,若有吩咐,万死不辞。」 -------------------- 安之还是安之,依然武力值不够 第83章 083 回家了 那边龙波说着婖妙的好,安之听着直觉巨大的荒谬感倾轧在心口。 第171页 为什么他一定要死? 为什么最亲最信任的人反倒把他推向深渊? 为什么他明明说出来真相却没有一个人相信? 为什么从天之骄子落得个□□玩物,又被厉鬼啃食的下场? 是他该得的吗? 他明明认命了,也选好了埋在哪儿,可还是被迫三千轮迴,一次次记得那些曾经,一次次被误会,羞辱,死在爱人手里。 沈渊记起来的那天晚上,是遇见了自己永远不得善终,所以默默流泪。 放下的前提是彻彻底底的拥有,一夜之间态度大变,是他能做的最后的努力。 安之觉得耳边有人低语,纷乱嘈杂,吵得他头疼。 「闭嘴!」安之清叱一声。 顿时,整个甬道中雅雀无声,只他的回声在四壁迴响。 连自己的声音也觉得吵闹,他双手抱头,紧紧捂住耳朵,可声音依然在,且越来越杂乱、聒噪,仿佛有万万人一起在耳边嘶鸣、哭泣、尖叫…… 「成魔吗?」那千万道声音在耳边构成一句话。 安之拒绝,「不。」 「成魔吗?」那声音依然问他。 剎那间,千年前的画面在眼前闪过: 汪徊鹤常用鄙夷的眼神看着他,说:「你这东西……」 季渊时红着眼,狠狠道:「他是什么东西,凭什么?!一个个当珍宝般供着,早在娘胎里他就该死掉!!」 是夜,风清月朗,何梦访声嘶力竭地驱赶:「你滚啊!你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妖域漫天的飞雪中,何梦访拿剑指着他,「都是因为这个妖孽!无论如何,血债血偿——!」 噗嗤一声,那剑刺入血肉。 「唔——」仿佛真的感觉到剧痛,安之闷哼一声,抬手捂上那画面中叫何梦访刺中的位置。 「我……」下巴控制不住地颤抖,他心有不甘,动摇起来,「我、我……我想……」 忽地,季衣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一定有什么苦衷。」 「不!」一瞬间清醒过来,安之厉声否决,「说了我不!!」 「成魔吗?」那声音还是这么问他。 眼角一滴泪滑下,安之哭腔呜咽地说:「我求你,别问了……」 「成魔吗!?」那声音急促了一丝。 安之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日在西轩门之上,汪盼对他说的话:「他不知疼痛,终究是个无心的东西,这样的东西回来只会祸世。如此下场,不失为世间的一桩幸事。」 一时间,他难以自控。 师琉璃早听闻安之的自言自语,见他状态不对,双手搭上他的双肩,凑近了问道:「你怎么了?」 乍然,安之勐地睁眼,眼底闪过一道猩红的光。 「哈哈哈!」他疯魔地望着师琉璃发笑。 心底一惊,师琉璃快速收回搭在安之肩上的双手,下意识退后一步。 见状,典山提醒道:「副岛主观摩半晌,如今魔就在眼前,您还不动手吗?」 楚云厌弃地对典山轻蹙眉头,振袖上前。他对安之说道:「过此关方可浴火重生。」 停下痴笑,安之转头看向楚云。 他双眸绯红,眼瞳竖起,眼底纹路每根都是金色。 这不是人的眼睛,更不是神的眼睛。 楚云道:「你从前是神,无论现在你是神是魔,你的心都不应该变化。」 「论心不论迹?还是论迹不论心?呵呵,反正都是你们在说……」安之喃喃念道。 跟着,秦淮的唿唤声在耳边响起:「安之,赶紧回来!」 语闭,安之双眼一花,僵硬地倒下。 …… 再次醒来,映入眼帘的居然是自己公寓的天花板! 安之坐起身,嘀咕道:「我回来了?不会又是和上次一样在做梦吧?」 说着,伸手掐了把脸颊。 「哎呦!」安之道:「不疼!我真的在做梦!」 吱嘎——房门打开,温言走进来,说道:「这不是做梦,你真的回来了。」 「汪汪汪!」安之的小比熊从温言身后窜出,直奔向安徽床边,站起身,前肢搭在床沿,一个劲儿地想往床上条,想与他多亲近亲近。 「哎呦~」说着,安之抱起小比熊,「我看看我不在的这几天你胖了没。」 温言向他走近,「你家狗子可比我挑食,无肉不欢,还不高兴吃蔬菜水果。」 后背靠在离安之很近的墙壁上,他双手抱胸,说道:「它吃得可比我好,胖没胖我不知道,但绝对不可能瘦。」 「我们游戏总策划温言,日理万机还得帮我照顾小狗狗,谢谢了啊。」安之向温言道声谢,随后问道:「嗳,总策划,为什么我刚才掐自己没感觉到痛?」 温言回答:「你在游戏里待了三个月,回来肯定要缓缓的。」 安之「哦」了一声。顿了顿,他又奇道:「不是,我没完成游戏任务,怎么还回来了?」 温言解释道:「我昨天见了游戏甲方……」 安之道:「昂,是甲方让我回来?我没完成测试,他们不要赔偿啦?」 温言道:「那边的老总不是别人,是……」 安之看出温言在遮遮掩掩,催道:「别吞吞吐吐,赶紧说那甲方是谁。」 温言犹豫一会儿,说道:「是你哥。」 第172页 「秦淮!?」安之诧异,「他、他是医学生,说过不会管理家族企业。」 温言道:「哎呀,你也知道秦家暴雷,他这时不管秦家,那谁来管啊,你吗?他能眼睁睁地看着秦家破产?破产了他秦淮不还要帮着还债嘛。再说,他待的那家医院也是秦家的产业吶。」 安之心中生出一个很可怕的想法,「秦淮知道是我导致秦家暴雷,所以派别人去与你沟通游戏,然后趁机把我困在游戏里报復?难怪那霸王条款开口就是三个亿,买个復活都上千万,他想钱救秦家想疯了吧!」 「你还说自己不喜欢看小说呢,这想法比小说还精彩吶。」温言笑道:「秦淮要是真想报復你,昨天我跟他说了你的情况后,他立马同意我把你从游戏里拉出来,还不要赔偿呢。我猜测啊,昨天之前他应该不知道你在游戏里。」 安之道:「你的意思是,这些都是巧合?」 温言颔首,「嗯。」 真的吗? 游戏里有居狼,而现实里也有居狼,都被安之遇见了。 他不相信这一切都是巧合而已。 滴滴滴——床头柜上,安之定的上班闹铃响起。 他拿过闹钟,关闭铃声,掀开被褥,穿上鞋就要去洗漱。 「你干嘛去?」温言拦住他。 安之道:「上班啊。你不上班去?」 温言道:「今儿周六。」 安之转头看去闹钟,一脸疑惑,沉吟道:「我记得我的闹钟会自动跳过休息日。」 温言道:「为了照顾你,还有你的狗,这三个月我就住你这儿。我爱睡懒觉,觉得你这闹钟太早了,就调了一下时间。」 安之明了,「是这样啊。」 「你刚醒,先休息两天,下周一去上班也不迟。」温言将安之按回床上,「我给你准备早饭去。」 浑身鸡皮疙瘩起,安之道:「你好得让我……咦~你是不是温言?」 温言愠怒,「爱吃不吃!」 安之笑道:「嗳,这才对味儿嘛。」 温言白眼一翻,「我说你这人有毛病吧?对你好,你觉得怪;对你不好,你反而觉得可以。」 安之道:「你不像会对别人好的人,也不会做饭嘛。」 「我!……」温言道:「沖个燕麦牛奶、煮个蛋还是会的。」 安之一脸嫌弃,「难吃。」 话音刚落,屋子里响起门铃声。 「我去开门。」说着,温言出去了。 听着门铃声,安之想起在辞叶镇酒店听到的那记铃声。 他快要被女尸掐死的时候,居狼便出现了。 想着,他喃喃道:「既然居狼是现实世界的人,那他会来找我吗?」 不知不觉间,他光着双脚,出了卧室,来到客厅中。 「现在我们不宜见面,你先走吧。等我有时间了,我会来找你的。」温言将来访者拒之门外。 「可是……」 那人似乎有话要说,谁知温言砰地一声将门关上。 安之吓得肩膀一抖。 在他的印象里,温言是位明媚而有礼貌,仿佛春日小太阳一样的人。怎么今天对那位来访者会如此冷漠、无礼? 温言转身,看见站在身后的安之,眼底划过一丝惊慌,连忙迎上前,「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安之意识到自己可能并不了解温言,居然不敢回答他的话。 目光下移,温言责备道:「现在已经十月,再有个几天就十一月了,怎么能不穿鞋在地上走呢。」 他将安之带回了卧室。 安之吞了吞口水,斗胆问道:「刚才那个人是闻语吗?」 听闻安之问及来访者,温言的神情一瞬间紧张起来,听见「闻语」二字,神态又放松下来,颔首笑道:「对。是她。」 安之放下心,「哦。难怪你会这么对她。」 温言道:「闻语她老是缠着我,你知道,强扭的瓜不甜,我不喜欢她。」 安之轻轻「嗯」了一声。 温言道:「你刚回来,给你吃燕麦牛奶总觉得是苛待你。这样,我下去打包一份早餐回来,你要吃什么?」 安之心不在焉地回答:「糖炒栗子。」 「好。」温言离开卧室前,叮嘱道:「记得穿鞋。」 安之勉强咧开一个微笑,颔首,「嗯。」 来访者根本不是闻语。 闻语很年轻,而那人的声音却出卖了她的年纪——最少也得四五十岁了。 温言大大咧咧的,不是一位善于欺骗的人,每一次说谎都会露出不自然的神情,被安之一眼看穿。 可明知如此,为什么还要骗他? 想着,卧室里响起啪嗒一声——临走时,温言居然把房门反锁了! 安之赶紧起身,几个大步奔到房门边,拼命摁门把锁。 纹丝不动。 房内的钥匙也被温言拿走了。 「为什么要锁住我?」安之心里冒出不安的预感。 咚咚咚!——他用力敲打房门,喊道:「你他妈什么意思!给我说清楚!」 根本没有人理会他。 安之习惯把闹钟定在七点,温言则一般定在八点。他走向闹钟,拿起一看,时间才七点二十三分。 「今天根本不是周六!」安之越想越气,将闹钟一把摔在被褥中。 第173页 -------------------- 第84章 084 吵架 早晨是最值得纪念的时刻,特别是靠近十一月的清早,凉意刚好,吐息间寒气顺着鼻腔进入身体各个器官,令人清醒,堪比吃了一个浓缩薄荷糖。 可安之被锁在自己卧室中出不去,只能懒懒地靠着床头柜,坐在床上。 日头渐高,他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转头看去闹钟。 温言离开时才七点半,现在却已经正午十二点了。 安之嗤笑一声,「我真看不透温言,或许一开始就没看清过。」 他抬手,翻转手腕,紧紧凝视自己的手背。 这几个月一直没出门,白了不少,可以说是白到发青,如死人一般了。 「援神契……援神契……」安之自言自语似的低声念道,「儿时落水,我已经被那位司机扎穿了心而死。往后岁月,是居狼用援神契让我与他同生死,那么,温言到底是不是救我的人?」 思考一会儿,他摇摇头,「居狼授生,温言援溺,两者不相矛盾。我不应该怀疑温言,那只是一个游戏,那些剧情不会出现在现实生活中……」 毕竟是从小玩到大的死党,他努力地让自己不去怀疑温言。 可援神契都出现了,游戏中的剧情真的不会出现在现实生活中吗? 越是勉强自己去相信一个东西,就越是难,安之一愁莫展,「温言,你到底在干什么?……!」 「汪!」小比熊突然朝紧闭的卧室门狂吠一声。 随即,传来开门的声音。 安之注视着门把手,冷声道:「温言回来了。」 语闭,大门打开。 「居狼!?」看着门后的两个人,安之惊疑,「秦淮!?」 风衣飒飒而起,居狼飞身上前,抱起安之,解释道:「温言就是向延。」 安之奇道:「不会吧。」 门外,秦淮催促道:「来不及解释了,先离开再说。」 城东艷阳天,城西连阴雨。 安之看去车窗外,松林植被油柏路,空气新鲜得沁人心脾,略带松香泥土气。 这二人将他越带越偏僻,却不是没有人迹的地方。 安之转身,胳膊搭在车座上,问到坐在后排的秦淮:「你们两人什么时候认识了?」 秦淮解释道:「是居狼找到我。我记得一切,我是梦访。」 安之瞳孔竖起,冷汗一下子从后背冒出,瞬间打湿了里衣,笑道:「怎么可能……游戏玩多了吧。」 秦淮认真地说:「白云深处野渡头,蝴蝶梦一场。」 秦淮有三大爱好,喝茶、钓鱼、听戏,其中最爱《蝴蝶梦》。 还没被秦淮母亲发现的时候,一日下午,安之因学校圣诞节提早放学。 回到家,放下书包,他偷偷熘到秦淮的房间外。 白云深处野渡头…… 房间里飘出《蝴蝶梦》的唱词。 他直接推门进去,说道:「哥哥,我想出去玩儿。」 秦淮一面泡茶,一面说道:「喝茶听戏就蛮好,没事儿老想往外跑什么。」 安之抓住他的胳膊,撒着娇:「哥哥带我出去嘛~我想出去玩儿~」 秦淮叫他求得没办法,这才答应下来。 可怎么着? 秦淮玻璃杯里泡茶,背着钓鱼竿、鱼饵,带安之到河边钓鱼去了。 安之百无聊赖地在河边待了一天。末了,秦淮问他:「下次还来玩儿吗?」 他果断摇头,「不来了。」 经此一事,安之一直觉得秦淮无趣老成。 没想到,这却是他在怀念过去,抚今追昔的一种方式。 安之问道:「那我应该叫你何梦访,还是秦淮?」 秦淮道:「往昔俱往矣,不可追忆,还是叫秦淮吧。」 突然,车的轴承剧烈摩擦,发出刺耳牙酸的声音,车忽然停下,众人皆因惯性勐地往前一倾。 居狼护住安之,质问到秦淮:「不可追忆?你若真觉得不可追忆还和温言一起设计游戏干什么?三千次转世,忆起,入魔,都是因为那些执念。」 秦淮毫不忌讳地瞪向居狼,「你的执念呢?是你一直拉着他一遍遍转世,入魔,杀之。这游戏你就没有参与吗?」 说着,他拿出一本小说,递到安之面前,「《以杀止杀》的游戏剧情是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说是改编,其实百分之九十的内容都照着原着来。」 他凝目望向居狼,「试问这位原着老师,怎么会这么清楚千年的事?」 安之接过小说,翻看几张,「剧情的确一模一样。」他合上书页,在封面寻找作者的信息,「作者:释槐。」 「我们现在就是在去找释槐的路上。」秦淮道:「我与温言相认后,前几年,温言找到我说要做《以杀止杀》的游戏,他已经想好剧情,也找到了比较知名的作者去写这篇小说。可就在昨天,居狼找到我,跟我说温言根本不认识释槐,是他看到小说后,找到我,让我去做游戏。由此,温言才与释槐相识。」 连绵细雨一直下,刮雨器左右摆动不停,安之目视前方路况,问道:「居狼,你是昨天才回来的?」 居狼道:「忽然间找不到你,想着你不在游戏里,只能是回家了,就回来看看。」 沉声正色,安之问:「那你怎么会知道释槐根本不认识温言?还是说,是你告诉释槐关于千年前的一切,让他写出《以杀止杀》?你与释槐很早就认识了?」 第174页 「是。我认识释槐,也看着他写出《以杀止杀》。」居狼不否认,「可是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样。」 「那是因为什么?」秦淮追问。 居狼道:「你不要对我有这么大的敌意,所有人都有可能伤害安之,可唯独我不会。」 秦淮问道:「那西轩门上,你又怎么解释?」 居狼答:「那时我被父亲用应声虫……」 秦淮抢过他的话头,「少用他人当藉口!做了就是做了!」 居狼呛白道:「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呢,何梦访?你根本不知道真相,也不会调查,西轩门下阿渊尚还有一口气,是你了结了他,后来向延知道阿渊在妖域,你得到消息便是提剑来见。你知不知道,那时我才刚刚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安之觉得这两人要吵起来,正开着车呢,可不想出车祸。 虽然这儿是柏油路,但过路行人车辆并不多,一路开过来,他一辆车都没瞧见,要是在这儿出了事,可不得无人收尸,曝尸荒野。 「半斤八两,谁也别笑话谁。」安之出言阻止争吵。 顿时,车厢内雅雀无声。 居狼道:「等见到释槐,你自然就明白了。」 「好。」安之又问:「为什么我会突然离开游戏?」 秦淮答:「我不想看着你入魔。」 安之继续问:「那温言呢?听你说的,你与温言一起策划了这件事,为什么现在你与温言各分两路了?」 秦淮失望地说:「我以为温言与我一样希望你放下执念。可我想错了。他一直想让你入魔。昨天,我见你状态不对,想放你出来,他却阻止我…… 「他说:纵使心中有一方净土,也不及他人的污衊与偏见。与其傻傻地靠奉献自我去换得别人的好感,不如放肆点,把那些不喜我的人都杀了!」 安之倒吸一口凉气,「温言不可能说出这种话。」 秦淮道:「我也不愿意相信,可昨天我真的亲耳听到他这么说。他见我想放你出来,他竟然还想杀了我。多亏我们轮迴百世,已然是凡人,公司的保安及时赶到,我才将他赶出去。」 他的声音颤抖起来,「安之,阿渊,你不知道那时温言的神情有多可怕……简直活脱脱的一个恶魔,不!比恶魔还恐怖,非常可怕……」 他呜咽起来,问道:「阿渊,向延怎么会变成这样?」 鼻头一酸,安之道:「或许……我们、我们根本没有看清过他吧……」 秦淮颤声道:「我、我都……不认识他了……」 安之沉声道:「梦访,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哭。」 「好了。」车缓缓停下,居狼道:「到了。」 眼前那栋二层的高大白色洋楼就是释槐的家。 院子里种满山茶花树,不过还没到茶花盛开的冷冬,花树上一朵花骨朵都没有。 洋楼背靠一片古老的湖泊。湖中竟有上千只白天鹅在戏水,场面壮观。 它们有些飞入天空,仿佛一串鸢灯,余音洋洋洒洒地惊起林里的栖禽。 居狼道:「我们进去吧。释槐已经等你很久了。」 「嗯。」安之跟随居狼进入那座白色洋楼中。 客厅里,壁炉旁,一副字画,写着:一刻无事一刻清,一日无事一日好。 一个男人站在字画前,静静地观摩。 半晌,不见他有转身的意思,或许是没察觉三人的前来,居狼出声提醒:「释槐,我们来了。」 闻声,他转过身来。 「婖妙!!」 「婖妙!!」 ——安之、秦淮异口同声。 一瞬间,二人脸煞白,心提到嗓子眼,神色紧张起来。 -------------------- 第85章 085 泯恩仇 听闻,释槐轻笑,对二人的反应感到有趣。 居狼解释道:「他不是婖妙。」 「可是他的脸……」安之上下打量一番释槐,即刻淡然下来,「是啊,婖妙是女神,可这个人明显是位男人。」 居狼道:「释槐,别考验他们了。」 听这一席话,安之、秦淮纷纷将双眼固定在释槐脸上。 一个眨眼的功夫,他就变了一张脸。 释槐本来的面目很漂亮,是一种乍看之下分不清男女的漂亮,可仔细去瞧,他很英俊,根本不存在男生女相的感觉。 他像一位不谙世事的单纯贵公子,骨子里温柔又稳重,表面上张扬不羁。 若说为什么乍一看就觉得他像个女孩,那大概是他的眼睛太大了。 释槐说:「抱歉,我只是想看看你们的反应,是不是真的认识阿隐?」 「阿隐?」安之重复一遍。 释槐解释道:「缥缈行舟,深居隐沦,怜舟隐,是婖妙的名字。」 安之明了。 释槐道:「不过她本无名。」 安之又问:「那是谁给他取得怜舟隐这个名字?」 释槐摇摇头,「我认识她时,她就已经自称怜舟隐了。」 「说了半天,我还没请你们坐下,喝口茶呢。实在是有失礼数了。」说着,他一一向安之、秦淮握手,邀他们坐下,随后泡上一壶绿茶,挨个送到三人跟前,「尝尝看我珍藏万万年的苍山雪绿。」 茶刚送到嘴边,安之顿住,奇道:「珍藏万万年?」 第175页 释槐解释道:「我与阿隐相识在上古,到如今,算来应该有个万万年了吧。」 仿佛回忆到什么美好的事,他嘴角挂笑,沉浸其中,「她啊,就喜欢喝茶钓鱼,苍山雪绿是最喜欢的。后来我才知道,她喝不了酒,但醉茶。」 听了半天,安之听出来了,这个释槐和居狼是一样的,都在等一个人,难怪两人能认识这么长时间。 他心里酸酸的,将那苍山雪绿一饮而尽。 一旁,秦淮也小酌一口,随即嘆道:「好茶!」 安之对秦淮说道:「喝茶钓鱼听戏儿,你跟怜舟隐应该挺有话说的。」 「不可能。」秦淮果断否认,严肃地说:「婖妙害了父皇母后跟你,从今往后,我都不可能原谅她。」 释槐起身,一拂衣摆,在三人面前跪下,「我代阿隐向各位说声抱歉。她有她的苦衷,可我觉得你们不愿意听,那,就这样吧。」 不知怎么了,可能是自始至终都把安之与沈渊分得太清楚了,他其实并不怪怜舟隐。他拿过茶壶,又斟满一杯茶,说道:「我,以茶代酒,一笑泯恩仇。」说着,一饮而尽,爽快利落。 「你疯了!?」秦淮不理解,「怜舟隐是婖妙!他把你害得很惨!」 安之轻笑一声,「我从来没觉得我是沈渊,又何来仇恨怜舟隐一说。怜舟隐会那么做,总归是有他自己苦衷的吧。众生皆苦。而且,放下之后,我觉得心里很轻松。」 秦淮怎么都不能理解安之的做法,「你疯了!你真的疯了!」 居狼淡声道:「人有恩于我不可忘,而怨则不可不忘。千年了,还有什么仇恨放不下的。」 秦淮大恼,啪地一声将茶杯摔在桌上,茶水四溅而出,「原来是我一直放不下吗?」 安之轻轻搭上他肩膀,「我没有任何意思,也没有替你决定原不原谅。」 秦淮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站起身,冷声道:「我去湖边泛舟,你们谈吧。」说罢抬步离开释槐的洋楼。 客厅面对湖泊的这一面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安之看着秦淮划船缓入天鹅群中。 半晌,他才迴转脑袋,说道:「既然你认识怜舟隐,那《以杀止杀》那本小说毋庸置疑就是你写的了。」 「是。」释槐颔首。 安之问:「为什么你要写那本书?」 释槐答:「我相帮阿隐赎罪。」 安之继续问:「那以往年岁,你怎么就没想过赎罪?」 释槐长嘆一口气,「我也才甦醒不久,若是早一点,阿隐也不至于那般。」 安之明白,「我知道,居狼与我说了,每一次我入魔后将我杀死的人都是他。」 安之继续问道:「你对我有歉意我知道,可怜舟隐呢?我想问清楚,你能代替她对我说抱歉,可你总归不是她。」 神态落寞起来,释槐道:「从你哪儿得了神血与神骨之前,她并没有任何歉意,可之后……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神也不例外乎,她……她早已成为了过去。神陨之前,恍然醒悟,原来一切挣扎都会归于沉寂,她对你做的事很恶劣,她很抱歉。」 安之的嘴角忍不住扬起。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才压制了笑意。他神情轻快,「仇恨呢,也不一定要自己亲手来报,时间会帮忙,不外乎是时间长一点。这大仇得报的感觉也不过如此嘛。」 「呵呵!」释槐转头看去船上的秦淮,又轻轻瞟了一眼居狼,「局中人要放下容易,局外人放下难吶。在阿隐这里,我就是放不下的局外人;在你这里,也还很多人在执着呢。」 安之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少顷,又端起茶杯小酌一口,说道:「我很自私,自己喜欢就好,才不管他们。」 眼底精光一闪而过,释槐淡淡看一眼安之,说道:「但愿吧。」 紧跟着,安之又问:「温言到底怎么会变成那样?」 释槐道:「这你就要问问温言的母亲,师姨。」 听罢,在郁都镇的回忆浮现: 那疯疯癫癫的师姨与安之讲过一个故事。 初听时,安之觉得那故事中的女人、孩子简直是自己的翻版,愤恨异常。 可故事说完,师姨神秘兮兮地对他说:「若真的懂这个故事,相信不久后你还会来这里找我。」 安之当时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如今经释槐一点拨,他恍悟。 安之道:「那故事的主人公不是我,而是师姨、向将军和向延!」 「没错。」释槐道:「当年向将军以师姨为踏脚,坐上了九离将军之位,飞黄腾达后,另娶美人,再得一子,此后便不喜再与九尾狐妖的师姨在一起,于是用计揭发了师姨的身份,致使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最爱的人打伤,此后疯一阵,醒一阵。向延是很清朗灿然,可他藏在心底的事你们真的了解吗?」 安之摇头,「向延的确有一兄弟。当初我们前去浔武,正逢他哥哥新官上任,他便不与我们一起,回九离参加宴会去了。」 「哥哥?」释槐嗤笑一声,「师姨的故事说得很完整,向延才是向将军的第一个孩子,他才是哥哥。」 「为什么会这样?」安之问。 释槐答:「向延是神与狐妖的孩子,而师琉璃之后,狐妖一族名誉扫地,他自然也不被承认。可若他愿意做小,为向家增添荣耀,保其长盛不衰,而又不争不抢,向家倒是愿意收留他。」 第176页 安之道:「可是向延还是转世成人了,他现在是温言,也就是说向家已经衰败。是他搞的鬼吗?」 释槐道:「时间不会让任何东西长盛不衰的。他也只是小小地加了一把火而已。」 忽地想到一件事,安之问道:「为什么只向延不怕怨气?」 居狼忍不住答道:「因为温言就是一只怨气四溢的厉鬼。」 安之道:「可我问得是游戏里的向延,不是温言。」 居狼解释道:「你觉得他不可能同时做为向延和温言两个人吗?」 安之愣住。半晌,才道:「你是说,游戏里那位向延……他、他并不是游戏角色,他就是温言。」 居狼道:「没错。」 「今天早上,那个敲门的中年女人是师姨吧……」安之为温言这些年对他的虚情假意而感到心痛,「他……他根本就没把我当朋友……他一直算计于我。」 「你错了。」释槐道:「正是他太把你当朋友了,才会执着于让你入魔。」 安之问:「为什么呢?」 释槐道:「神,对得起任何人,唯独对不起自己;魔,倾尽天下,唯博自己一个痛快酣畅。世人因偏见而苛责他与母亲;而你因身份而被苛求,他大概是在你的身上看到自己了吧,一个能有机会成魔,跋扈飞扬,完全不需要顾忌他人的自己。可惜无论他怎么修炼,都成不了魔,只能成神或妖。」 居狼道:「乐不在外而在心,温言不想要,直接放弃便好,何必折磨自己。」 释槐道:「可他想不通啊,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有直言放弃的机会。」 屋外细雨濛濛,天色渐晚。 释槐邀道:「住一晚吧,明日再回去。」 「好。」安之答应下来,「我去叫秦淮回来。」 三人一同起身,忽然,只见窗外天鹅振翅,模煳了视线。 待到全数落定,安之惊唿一声:「秦淮不见了!他刚刚还在船上!」 -------------------- 第86章 086 已死 一时情急,安之撇下众人,冲出楼外,站定到湖边。 望去,湖中央那只小船形单影只,秦淮并不在上面。 「人呢?」安之百思不得其解。 忽然,脚底传出一声幽幽地唿唤:「安之——」 听闻,他后背一凉,垂眸看去。 水面不时泛起道道涟漪,湖水清澈无比,泛出如翡翠一般的碧绿,水草鱼虾肉眼可见地在水下嬉戏,一道人影缓缓地从水草下浮上。 若是平日的安之早以为遇上什么浮尸,吓得赶紧跑开,可今天不知怎么地,好像对此般情况觉得熟悉,好奇心上涌,只想快些看到那道人影。 他蹲下身,手掌撑在身体两侧,深陷入湖边潮湿得发黑的泥土中,缓缓地俯身下去。 鼻尖刚触碰到冰凉的水面,乍然一下,那人影如脱线的风筝,快速窜到眼前。 安之下意识闭眼,水珠溅了一脸。 再缓缓睁眼,只见自己与那人鼻尖相对。 下一秒,他勐地瞪大双眼,瞳孔紧锁,脸色唰地一下煞白下来,冷汗直冒。 水面那道不是别人,是他自己! 太诡异了! 安之想跑开,可刚直起身来,双腿一软,整个人摔倒地面。 看着水下自己的尸体,他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事,可怎么也想不起来。每想到深处,太阳穴刺痛,似乎有人刻意阻止他想太多。 一条小银鱼从安之的尸体前浮游而过。 「安之——」身后忽然响起温言的声音。 安之一阵瑟缩,回头看去。 温言一步步向他走近,说道:「你早已经溺水而亡了,记得吗?」 安之不信,「现在我还好好的在这儿。」 温言问道:「那敢不敢试试,去市中心走一圈,看看别人的反应,他们是不是能看得到你?」 安之趁机提出条件:「试完之后,你要把秦淮给我安全送回来。」 温言颔首,「好。」 现在,安之心中的紧张恐惧还没有完全消散,双腿抖得厉害。他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起身,又怕温言见笑,便弯下身,双手紧紧扶着自己膝盖,说道:「试试就去试试。」 温言侧过身,礼貌地让安之先行,「请吧。」 表情微微一僵,安之实在抬不动腿,笑道:「我这……不是我们要走去闹市啊?你总归是开了车过来的吧?我先走?我又不知道你的车停在哪儿。」 「你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温言快步超到安之身边,捞起他的胳膊,架在肩膀上。 御风而行,眨眼的功夫,二人出现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十字路口中央。 天空已经变成深蓝色,霓虹灯亮起,人群喧譁,车辆奔驰,此间一切都在冲击着安之的眼睛和耳朵。 忽然,车辆喇叭声大作,前灯直射他的眼睛。一辆轿车即将冲过来,他下意识躲避。 可温言按住他的肩膀,反问道:「你不是要试试嘛?」 安之提声尖叫:「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死了,你这么一试我不死也会死了!」说着一耸肩膀,喝道:「放开!」 温言笑而不语,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喇叭声越来越近,安之害怕地紧闭双眼。 忽然,那辆车在他面前停下,司机骂骂咧咧地下车:「tm的找死啊!停在大马路上不走!?」 第177页 安之松口气,却依然惊魂未定,声音打抖,虚声说着:「我就说我没死……」 话未说完,司机从二人中间穿过,径直走向他们身后,骂道:「不去公园遛狗,在大马路上遛,疯了吧!?」 安之寻声望去,只见身后有一位男人和一条狗。 那只狗狗躺在大马路上不愿走,男人拽不动,便在大马路上停留。 男人一把抱起自家大狗,叠声向司机抱歉,「对不起对不起,它好像突然看到什么东西,一边叫一边往这边跑来了,实在是没拉住,对不起对不起……」 安之的双手无力地垂落下来,「他们看不见我……」 温言道:「我不让你离开卧室,是怕你知道真相,一时受不了。」 「那你倒挺好心的。」安之受到极大的冲击,一时难以接受,他梦呓似地低声呢喃:「我真的死了?不会的吧……我、我记得我只是睡了一觉就到了那游戏里,怎么会……死了?这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温言道:「你是不是最近才想起来一些事情?比如,是你让秦家股票爆雷,导致大量人倾家荡产,自杀跳楼?」 刚才以为会撞倒自己的那辆车,从两人身体中穿行而过。 安之颔首,「是居狼让我忘记了那些。」 温言道:「他们还让你忘记了一些事。」 安之问:「除了居狼外还有谁?是些什么事?」 「别急嘛,我一个个的都会说。」温言答:「其实除了你之外,跟你亲近的所有人都清楚你的事,我、闻语、秦淮、居狼和释槐。不过除我和闻语之外,他们都不想你入魔。」 「我记得,那些人自杀后,我已经……」安之双眼含泪,抬眸盯紧温言,奇道:「我若入魔,他们会怎么处置我?」 温言答:「像你之前的百次轮迴一样,杀掉就好。」 居狼早就与安之表示,入魔后,他会亲自杀了自己。他一直都知道结果会是什么,可在温言嘴里确认了这个答案,还是忍不住落下眼泪。 泪水夺眶而出,安之深吸一口气,哽咽地问:「那我是不是被他们杀了?动手的是居狼对吗?」 温言颔首,「对。」 瞬间,再压制不住,安之抬起双手捂住脸颊,遮挡自己的悽惨。 手掌之下,眼泪不断滚落,他不断地吸气、吐气去克制情绪,可根本无济于事。 见状,温言轻轻地搭上他那因不断吐息而耸动的肩膀,温柔地拍拍,好似在安慰他,柔声道:「成魔吧,不用再顾忌他人,随心所欲,多自在啊。」 安之摇头。他想说「不行」,可是喉咙哽痛,发不出声音。 温言拿下他的双手,紧紧扼在手中,「看着我。」 安之不想抬头让他看见自己哭泣的模样。那太悽苦了,狼狈得很。他一直潸然低眉,折垂脑袋,盯着地面。 闹市的十字路口中间,四下车水马龙,红路灯变换,不断有车辆从身旁驶过。 风从东西南北吹来,有人逛街玩乐,迷花眼笑;有人心事重重,脚步匆匆;有人散在风里,有人在风里重聚。 总之没有人能看到温言与安之,二人的喜怒哀乐亦与他们无关。 巨大的led屏幕下,温言长嘆一口气,妥协下来:「不想看我也行——」 但他并不打算放弃让安之成魔,直言道:「我发给你游戏程序的那天,不是你正要出差,而是你早已经出完差回来了。在你到达s城的第三天,那天正好中元节,你为了赶高铁回来,发生车祸,已经溺死湖里了。」 温言继续道:「后来我把你的尸体找出来,目的就是让你亲眼瞧瞧,看清楚那些人的真面目。」 不顾眼泪还蓄在下巴上,安之抬头,认真地看着温言,问道:「既然他们要杀我,为什么还要将我的尸体、魂魄留在这世间?」 温言垂眸,凝视他那双因为泪水而闪烁着led屏幕中五光十色色彩的杏眼,「你会这么问我,说明你还是怀疑我。他们杀你千百次啊,你还这么袒护他们?」 安之偏过脑袋,「是你自己这么想,我没有。我只是……」他飞快地转动脑筋,想了一会儿,才想到一个藉口,「我只是不想因几句无法证实的虚言错怪了他们。游戏世间奇幻无比,我无着无依,功夫薄弱,多亏了和他们一起,才能一路平安无事。他们都很好的。」 「虚言?呵呵!」温言怒极生笑,「我所说都是事实!」 安之想要离开,「他们应该在找我和秦淮了。我跟你过来试了,你也应该遵守承诺告诉我秦淮在哪儿。」 「好。我带你去找他。」温言的双眼一下子深邃起来,仿佛在深处酝酿这什么计划。 …… 起心动念间,温言便带着安之来到了s城。 「s城xx遗址发掘博物馆旧馆。」安之念着面前建筑的名字,「这不是我负责案子嘛。这个工程在二十年前曾经开启过,因为技术原因停止了,这个旧馆里面应该没什么文物才对。」 温言道:「秦淮就在里面。」 他带安之穿过紧闭的大门,进入到博物馆馆内。 馆内文物的确不多,寥寥几件,可在中央位置,停着一架白玉棺椁。说是棺椁,准确地来说更像是一只巨大的白色蚕茧。 蚕茧由内而外地发着光。 第178页 荧荧之光,将周围都蒙上一层白纱。 安之走上前,伸手搭上蚕茧,玉石的冰凉一瞬间从指尖传递至身体各处。他问道:「秦淮在这里面?」 温言道:「对。只要你能打开它,你就能带他走。」 安之丝毫没有犹豫,一口答应,「好。」 蚕茧看似庞大,可要打开却出乎意料地轻松,安之轻轻一推,便打开了。 秦淮果然安然地躺在其中。他双眼轻阖,双手交叠放在腹部之上,面容安静而平和,睡得正酣。 「来——回去了——」安之弯下腰,试图晃醒秦淮。 秦淮梦呓道:「叔父,我也想成为你的长辈,保护你……」 听闻,安之眼眶一红,「你已经是我哥了……」 没成想,后背突遭温言一击,落入蚕茧中。 轰然一声巨响,蚕茧关闭,他被困其中。 「浮梦函。」温言深深地望去浮梦函中心,命令道:「你在里面好好睡上一觉,把忘记的事情都给我想起来。」 -------------------- 第87章 087 浮生梦 坏事总是成堆地发生。 彼时,开水壶的水刚烧开,安之拿了沖发烧药。 昨天从医院出来后,他就感到晕乎乎,以为只是撞到脑袋导致短暂性的头晕,不以为然。 可到了傍晚就开始发烧,眼前天旋地转,浑身发冷、无力,爬不起来床。 迷迷煳煳中感觉有人在温柔地照顾他。 只是眼皮像坠了铅块,根本睁不开,没看见那人的样貌,不过他更倾向于是自己的幻觉,因为酒店房间外人可不能随便进出。 热水缓缓流出,倒进装退烧药的杯子。 这是安之待在出差地的第二天。 他心里纳闷,到底什么事导致一而再再而三地取消航班? 那个男人? 他不过是自己的幻觉,没有实体,会有这么大能耐? 想着想着,「啪」地一声,刚烧好水的开水壶的把手突然断裂,滚烫的热水浇在安之的腿上。他立即皱起五官,咝了咝嘴巴,跌坐地上,捂住伤口发出「嘶」地声音。 「怎么这么不小心呢!」门口处突然发出一道男声。 安之看去,只见那黑衣男人竟出现在房间里,并向他走来。 黑色风衣与他前进的方向相反,向后大大地盈动而起,气势汹汹,如从天而降,遮蔽了阳光的雄鹰。 安之坐在地上,双臂撑着身体,向后退去,「我这么倒霉,都是因为你老缠着我!!」 退着退着,突然动弹不得。 男人来到安之面前,弯腰很轻松地抱起他,走进卫生间,打开花洒,用冷水沖洗他的烫伤伤口。 安之很怕这个人,却无法动一下,声音也发不出,只能脸色苍白,神情惊恐地盯着男人。 男人小心而温柔地处理伤口,一会儿就包扎完毕,抱着安之放到床上。 退烧药也冷却得差不多,便拿起杯子,送到他唇边,捏起下巴餵药。 喉咙不断滚动几番,药越来越少,直到见底,男人才移开杯子,并用大拇指轻柔地抹去他唇边的水渍。 之后,侧身放倒安之,相拥着一同入睡。 被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人搂着,安之心跳极快,根本睡不着。 咚咚咚——他的心跳声清晰地在房间里响起。 「你还有心跳,真好。」男人声音低沉。 安之以为他在说反话,心脏跳得更勐烈了,好似要冲破胸膛。 男人往前倾了倾身体,把安之整个揽进怀里,紧紧贴着,说道:「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有喝不完的遗子春,吃不完的糖炒栗子。」 安之以为男人要拉他一起下去,和他做伴,那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却不能动,不能发出声音,只能默默地流泪,沾湿了一大片枕头。 哭着哭着就犯困,加之退烧药的副作用,很快他便睡着了。 醒来后,已经是八月二十九号,第二天的凌晨四点。 安之环顾四周,不见那男人的踪影,便带着伤,一瘸一拐地离开酒店,打车去高铁站买票回家。 今天是烟霾天,能见度只有五十到一百米左右。 因为天气原因,航班继续被取消。 不过,安之走的是高铁,不受其恶劣天气影响。 但整个s城交通却停运了,他在酒店下等了一会儿,意外地等到了一辆计程车。 「倒霉了几天,今天也该转运了。」安之兴高采烈地将行李放进后备箱,打开计程车车门坐进去,说道:「去本城高铁站。」 「好。」司机颔首。 从车窗放眼望去,整个世界都处在一片混沌中,安之根本不清楚自己在哪儿,只听司机的导航在播报方位。 他忍不住问道:「师傅,你真的能看清路吗?其实也不必勉强的,安全第一嘛。」 司机信誓旦旦地说:「我从小在这长大,闭着眼睛都能到目的地。」 「呵呵——」安之摸着手腕上黑曜石手串,心里害怕这打到车的好运其实是在酝酿下一场巨大灾祸。 正担心着,忽地,那男人略带愤怒地在安之耳边低吼道:「我不会让你离开!——」 话音刚落,司机的导航播报导:【中山桥……】 紧跟着,司机大唿道:「坏了!!方向盘失灵了!!」 第179页 还来不及让安之惊慌,那车直接冲到中山桥下,一头扎进水中。 …… 安之勐地睁开眼睛,「我死了?」他立即摸上心口。 没有心跳 「我真的……死了!」安之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正在难受,喘不过来气的时候,忽然,不远处传来两个人的交谈声。他抹了把脸,立即调整了情绪,寻声走去。 发现依然是那位身着黑色风衣的凤目男子。他正在与另一位大眼睛的男子讨论着: 「释槐,」凤目男子称唿到另一位男子,「这一次,我不想杀他,我想救他。」 释槐决然地说:「他承了阿隐的一切,包括修罗血脉,你没有经歷过,可我知道一旦他不受控会发生什么惨烈的事。居狼,你要为三千世界考虑清楚。」 「居狼……」安之小声地重复道,「哦~那个凤目臭脸男叫居狼。」 一副悲楚之态,居狼道:「错不在他,为什么一定要他承担后果不可?」 释槐道:「会有人记得他的付出。」 「不,没有。」居狼摇头。 释槐长嘆一口气,「可这一世他还是被你杀了。你不能留着他的魂魄,要么送他转世,要么叫他灰飞烟灭。」 居狼咬牙恨道:「你在逼我——!」 释槐道:「这是你身为玉山殿帝君的职责。你因三界平安,杀了挚爱而成神,但放不下的始终还是他。放下吧,他很累了。长痛不如短痛,你也应该放下,彻底超脱了。」 不知为何,听得他的一席话,安之莫名哀伤。他觉得脸颊发痒,伸手去挠,却摸了一手的眼泪。 看着手掌上晶莹的液体,他奇道:「我哭了?」 一滴眼泪也顺着居狼的眼角往下流淌,他道:「让我、让我再想想……再想想……」他无力地垂着双手,一副失魂落魄的垂丧模样,缓步朝向安之走来。 安之心道不好,赶紧跑回去,平躺下来,假装睡觉。 居狼走到他身边,潸然垂眸,惨惨地盯着他。 很长一段时间后,一阵脚步声从居狼由远及近地走来,「我想到一个办法,你要听听吗?」 ——是释槐的声音。 居狼轻轻「嗯」了一声,「说吧。」 释槐道:「不要让他去轮迴了,我们把他的魂魄困在一个地方,永远,不死不灭。」 「放肆!」居狼大喝一声。他非常不认同这主意。 释槐又道:「那个地方或许是一个游戏,在里面我们可以一遍遍的重来,记起,成魔,重来,记起,成魔,再重来,如此往復,总会成功的。」 安之额头冒冷汗,心道:他是追杀你们家祖宗十八代了,你们要这么折腾人家。 居狼失落地说道:「可是他已经成魔,不可挽回。」 释槐道:「让他忘记不就好了。轮迴不也是忘记前尘,再回来走一趟吗。」 思付半晌,居狼才道:「忘记?或许你的办法可行。」 安之默默在心中唾弃道:少拿自己的意志决定别人,你俩商量了可行,那个「他」又没同意。 想着,眼前耀过一道金光,脑海中关于这次出差至s城的记忆在一点点消失。 意识到什么,他勐地睁开双眼,「艹!你们说的人原来是我!」 -------------------- 第88章 088 蝴蝶梦 一 安之被困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他只是坐上地上静静地发呆,脑海里不时地闪过居狼与释槐的对话:玉山帝君、不负苍生、他终归要消失在某一次轮迴里,可能是这次,可能是下一次、长痛不如短痛…… 他并没有为那些对话感觉到任何情绪,他很平静,真的很平静。 忽然,远处慢悠悠地飞来一小只萤光。 安之盯着它,想看清那是什么。 萤光越来越接近他,终于看清楚了——一只凤尾蝴蝶。 他记得那只凤尾蝴蝶。 小时候,他和秦淮在公园,秦淮捧着课本在长凳上研读,而他则在放风筝。 当他跑到一团灌木丛旁时,看到一只凤尾蝴蝶的尸体。 经过曝晒,蝴蝶尸体已经干成标本,不过还很完整,他便捡起来,当礼物送给秦淮了。 后来,秦淮将蝴蝶尸体回软,做成一枚真正的标本,放在床头柜上。 安之伸出手,那只凤尾蝴蝶便悠悠地落在他指尖。 仔细看去,这只蝴蝶左翅膀上的缺口都与他捡到的那只蝴蝶尸体一样。 他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就是我捡到的那只蝴蝶?」 说罢,凤尾蝴蝶展翅飞起,忽高忽下地飞过黑暗,朝阳光下闪烁的凤尾草低飞而去。 安之提步跟上,忽然,眼前大亮。他勐地闭上双眼,立即抬手遮住强烈的光线,一会儿后,待眼睛适应这转变,才放下双手,慢慢睁开眼睛。 如此良夜,心月孤圆,清光皎洁,篝火一丛丛,旁边围坐一圈人。 安之知道,每当中元节的时候,蓬莱岛都有守夜的规矩,也就是大家聚在一起说说鬼故事、吃吃东西。 只见沈渊眼底映着篝火,抱怨道:「没意思,你们说的鬼故事一点都不吓人。」 何梦访说:「那你说一个有意思的来给我们听听。」 「阿渊的没意思并非那故事没意思,而是……」说着,向延瞥到坐在一旁的汪盼。 第180页 汪盼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地说道:「是,岛主让我坐过来的。」 说罢,汪徊鹤朗声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小盼吶,快快快,坐过来。」 眉头不动声色地微微一蹙,汪盼又低低咳嗽一声,缓解尴尬,说道:「我……」说着偷偷瞟了沈渊一眼,目空一切地说道:「我的脚刚才扭到了,起不起来身。」 「啊?」向延起道:「我们一直没起身啊,你什么时候扭到脚了?」 沈渊噗嗤一笑,「我们少岛主身娇体弱,说不定是来的路上平地扭到了呢。」他朝汪盼一咂舌,问道:「是吧,我们身娇体弱的少岛主?」 顿了顿,汪盼面无表情地说:「……是。」 沈渊挖了个坑给汪盼跳下去,没想到还真跳了,可给他乐的肚子痛。 「哈哈哈!」一时间,蓬莱岛上空飘荡着着他的笑声。 何梦访扯一扯他的衣袖,小声提醒道:「快别笑了,大家都回头看着你呢……」 听闻,沈渊「哎呦」一声,作势低下脑袋,躲到何梦访身旁去。 画面戛然停住,安之「噗嗤」一笑,满腹喜乐,又泛出些惆怅。他抬头望去夜空那轮皎月,忽然,耳边,何梦访长嘆一声,轻声诵道: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他低头看去,只见何梦访也一起望着那轮月。 跟着,一道红色的倩影从昏暗的夜色中缓缓走出,来到何梦访身旁。 那个红衣女人是当年他们去浔武时认识的江月。 当时浔武瘟疫,那里几乎成了一座死城,可唯独江家的药坊开着门,沈渊为了一探究竟,竟用起了病弱美男计,缠着江月说什么:哎呀呀,思之如狂,犯相思病……江月姑娘,你就是我的药…… 可把同行的何梦访噁心够呛。也把汪盼气得够呛,直接把不舒服虚弱的沈渊扔在大街上,又无奈地回头把人抱了回去。 江月站到何梦访身边,一同望月而嘆:「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何梦访转头,凝望着她,问道:「为了阿渊而嫁给我,值吗?」 江月反问:「为了阿渊而娶我,你觉得值吗?」 何梦访明了,一笑而过,不再追问。 赏月半晌,江月将一小只琉璃瓶送到何梦访跟前,说道:「忘川水。若见到阿渊,就让他忘了吧。」 「好。」何梦访几乎没有思考,伸手接过琉璃瓶,又道:「若木华庭已经建好,你说有什么办法能让阿渊住进去?他已经死了,而我很贪,不想只让一具尸体住进去。」 江月道:「我可以教你不死咒。不过,此咒需以命相抵。」 何梦访回忆道:「前不久向延去了一趟妖域,回来就跟我说什么万人坑,重要的是他遇见阿渊了,还问我要不要团聚一下。我答应了,而且偷偷带了把专斩厉鬼的剑。想着父皇母后惨死他手,我在看见阿渊的那一瞬间就把剑刺了进去。他曾经是九离最强的皇子,现在也是,他躲过去了,没有受任何伤,但我一定要杀了他为家人报仇。阿渊见我那么恨他,便主动迎上来,还跟我说对不起……我根本不屑于他的一句对不起,因为不能让我的家人活过来!那边专斩厉鬼的剑为我报了仇!后来向延绑着我去鬼域找鬼主要救阿渊的方法,可没想到你江月就是鬼主,你还告诉我当年的一切真相。」 何梦访无比懊恼,「所以阿渊和我都被蒙在鼓里,自相残杀……我要报仇,他愿意赎罪。江月,教我不死咒吧。」 「好。」江月答应得很爽快。 见状,安之道:「难怪何梦访会有忘川水,会使用不死咒,原来都是江月教他。」他哂笑一声,「千年总是逢场戏,自家过错自家承。」 商量一会儿,江月、何梦访便一同回寝室。 安之正想要不要跟过去? 这时,那只凤尾蝴蝶从他身后飞来,紧跟在两人身后。 见状,他又不再犹豫,抬步跟上。 只听江月问道:「为何捨得以命相助?」 何梦访道:「因为此前我一直在错怪他。」 江月道:「我不信这个理由。」 何梦访笑笑,「我只能告诉你是这个理由,其它,我、我不想说,就让它深埋吧。」 江月妥协下来,「好。」 安之心道:还有其它理由? 想着,眼前天旋地转,他又回归入那片静谧的黑暗中。 骤然间,一道白光从他的跟前照射而下。 他下意识退后,转身躲避。 半晌,并没有发生什么危险。 转身看去,何梦访平躺在光下,身体悬浮在半空中,凤尾蝴蝶就落在他英挺的鼻尖上,翅膀一开一合,好似在叫安之前去触碰它。 安之走上前,迟疑半刻,慢慢伸出手,指腹刚点到蝴蝶翅膀的一刻,光景大变。 玉山殿在清静的雪域中藏着,风有风声,雪有雪韵,茶花荼蘼,玉山殿的大钟、木鱼。这就是天然的、参和着天地的种种鸣籁。 未飞升前,何梦访以凡人之躯登上玉山之巅,敲响玉山殿的大门。 咚咚咚——声音在雪域的万般静谧中快速盪开。 何梦访拢了拢肩上的金线披风,朗声道:「恆耀之主在此请见玉山殿婖妙娘娘!——」 话音刚落,狂风席捲着雪片吹开大门。 第181页 玉山殿中金碧辉煌,红烛万万年不灭,堂皇得很,却异常的清冷孤寂。 何梦访朝冻僵的双手哈了口冷气,双手合十,请罪道:「匆匆而来,鞋底沾了风雪,莫怪我弄脏了这神殿。」说完,才步入玉山殿。 脚步声在偌大的金色殿宇迴响。 忽然,婖妙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出,不见人形,但闻人声响彻石壁: 「还未至飞升之时,恆耀之主此番风尘僕僕,不远千里来至玉山殿找我何事?」 何梦访撩袍一跪,「我恳请娘娘轻轻再给沈渊一次活的机会。」 听闻,安之诧异:原来何梦访早早就为他上至玉山殿请过命了! 「生死乃天地之初就定下的规矩,我亦不能违背。」婖妙话锋一转,说道:「不过,我可以让他借尸还魂。只是,此后他再不能入轮迴。」 何梦访为难。半晌,他问:「娘娘能让他入轮迴吗?」 「并不能。」婖妙道:「这么说,你已经想好了?」 犹豫一会儿,何梦访道:「有今生没来世,不如此生永存。」 婖妙问:「你可有问询过沈渊的意见?他有表示愿意此生永存吗?」 「没有——」再一次为难起来,何梦访摇摇头,「我想世间无人不贪生,叔父既然是魔神,他的执念理当比世人更甚。」 婖妙道:「你想你想,我要听沈渊的意愿。」 何梦访道:「可叔父已经死了,我怎么过问?」 婖妙长嘆一口气,「哎——罢了——」 玉山殿大门又叫狂风吹开。 何梦访抬臂顶住风雪,待风势停歇,送目看去,一道青影背光而立。 一瞬间,他的脸上绽放出笑容,立即起身迎上去,「叔父!——」 安之上下打量到那人。 青衣白髮,的确与沈渊长得一模一样。 不过此人面相颇薄,一脸苦相,气质温柔而内敛。 而这时候的沈渊虽然遭人诬陷而死,可从勒石也不难看出,沈渊本质张扬外放,就算心中愁苦万分,那面上也不愿过多的展现出来。 遭受变故之后,他只会更机敏阴晦,向外证明;而不是收束内敛,向内索取。 安之肯定,这个和沈渊如双生子般的人不是他,是景憧。 「呵呵——」想清楚后,安之也并不是很生气,只觉得十分可笑。 「叔父!」何梦访激动得双眼亮晶晶的。 景憧不知如何回应他,便只对他颔首,轻轻笑笑。 何梦访道:「我只向恆耀的百官请了三天假,我以凡人之躯登上玉山之巅便花去了整整两天,下山最少也得花上一天的功夫。此番我就不与叔父叙旧了,待下次我请个十天半个月的假,再带上几大坛遗子春和一堆糖炒栗子上来与叔父好好说叨。」 景憧颔首,轻声道:「好。」 何梦访问:「那我可以把这件事告诉向延吗?」 婖妙替景憧回答道:「此事越多人知晓,越对他不利。你不妨先瞒着他们,待他在我玉山殿上彻底去除了魔心,再下山予他们一个惊喜。」 景憧附和道:「嗯。」 「好!」何梦访灿然一笑,「这么说的话,买遗子春和糖炒栗子的时候也要小心翼翼,不能被人发现。」 「笨蛋梦访!你要恨便恨到底,何以一会儿恨一会儿喜的,让他们利用你——哎——」安之听闻镇魔塔里沈渊在哀嘆。 而除了婖妙和他,在场的何梦访似乎并没有听见。 不过,临走前,他回头看了一眼镇魔塔,却并没有多想,扬长而去。 -------------------- 第89章 089 蝴蝶梦 二 此后,每隔三个月,何梦访就会独自爬上玉山,从初一待至十五,将遗子春与糖炒栗子交到景憧手上。 他不记得爬上过多少遍玉山,不过总体算了已有八年。 景憧的脾气也温和不少,对他的态度也越来越熟络、放得开了。每每看到他的到来,都会带着灿烂的笑容主动迎上来。 景憧在玉山殿的房间里,他正一颗颗地剥着糖炒栗子。 他从不吃栗子,也不喝遗子春,只是将剥好的栗子,放到何梦访手边给他吃;将酒杯斟满遗子春,送到他手里给他喝。 何梦访看着认真剥着景憧,心里暗自怀疑:叔父怎么像换了个人一样…… 这个想法已经在他的心中盘旋良久,他很想知道答案,但又怕知道答案。 感知到他的视线,景憧抬眸,清澈而专注的杏眼注视着他,笑道:「怎么了,我脸上沾了什么吗?」 眼角泛起纹路,何梦访对景憧挤出一个端正的笑容,说道:「没有。」 景憧奇道:「那你在想什么?」 何梦访道:「我在想,算来我们已经在玉山殿秘密相见有八年了。刚来玉山殿时我才二十,今天却已经二十有八,有些老了,叔父却没有大的变化,而我……而我再过个五、六十来年,我就死了……」 「不许胡说!」立即将沾满糖炒栗子的甜桨的手指捂住何梦访的嘴,景憧说道:「人神族的死叫飞升,届时,你又会是一副少年郎的模样。再说,二十八岁算老吗?是你的心变老了吧。」说着,放下手指。 何梦访暗自舔了舔景憧手指刚刚覆上的嘴唇。 骤然间,一种隐秘的甜味在舌尖泛滥。 第182页 他脸色煞白,勐地站起身,带倒身后的椅子。他不停地在倒地的椅子、景憧之间逡巡,不知道应该先扶起椅子,还是…… 他恨恨地咬上下嘴唇,对景憧抱手一揖,结结巴巴地说:「叔、叔父要……注意一下我们的关、关系。」 景憧沉下脸,说道:「我们之间毫无任何关系。」 何梦访道:「是亲不是亲,非亲却是亲。」 景憧奇道:「今天你是怎么了?情相亲者,礼必寡,我们虽没有血缘关系,可也是朋友,对感情很深的朋友,不用讲究过多的礼节。」 「我……」何梦访脸颊涨红,无言可答。 「哎——」半晌,他长嘆一口冷气,欲言又止,拂袖离开。 …… 再次来到玉山时,站在玉山殿外的何梦访被一阵惊雷吓得一退。 那惊天动地的一声霹雳,震得脚下的土地微微颤动,厚厚的雪层如柔软丝滑的绸段般泛起褶皱,簌簌往下滑动。 一时好奇,何梦访出殿查看。 闪电噼开翻涌浓厚云层的天空,往镇魔塔塔顶噼去。 一道,两道…… 镇魔塔塔顶迎风立着两个人,一位青衣白髮,另一位就是婖妙。那雷却只盯着婖妙噼下,好似在惩罚她。 何梦访奇道:「玉山上的古神也会遭雷罚吗?那个青衣白髮的到底是什么来头,竟有天在保护?」说着,远眺而去。 下一秒,那位着青衣的白髮之人踉跄几步,从塔顶坠落。 何梦访心下一惊,飞升上前,接住那人。 放眼瞧去那人的脸,他惊道:「叔父?!」 两人缓缓落地,沈渊急忙推开他。 沈渊眼前系一条白绫,纤长的睫毛从织布的缝隙中刺出。髮丝稍显凌乱,嘴角一条未干的血迹。 「发生什么?!」何梦访迫切地追问,「为何婖妙娘娘会遭天罚?你嘴角的血,还、还有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明明三个月前我见到你时,你的眼睛还好好的!?」 「呵呵,原来是梦访侄儿——」沈渊风轻云淡地一笑,伸出拇指将嘴角的血迹抹去,冷声道:「不关你的事。你只要时刻记着是我杀了你父皇母后,你应该恨我才对——」说罢,伸出手掌,小心翼翼地探去周围。 半晌,才摸到镇魔塔的墙壁。 正当他要扶着墙壁回到塔内的时候,何梦访勐地扳过他的肩膀,用力抵在墙上。 沈渊喝道:「注意些分寸!」 闻言,何梦访松手,沈渊刚要起身离开,他又重重地压住他的肩膀,问道:「叔父是为三个月我不辞而别在生气吗?」 沈渊嗤笑一声,「玉山殿又不是我家的,要走要留你随意,我干嘛跟你生气。」 何梦访认真地问:「那为什么叔父今天对我这么冷漠?以前你不是这样对我的。」 沈渊道:「我说侄儿,我们从小到大的相处模式不就是有什么说什么,随性而为嘛。什么叫我以前不是这么对你?只一个杀你全家之仇,难不成你还叫我给你当牛做马啊?」他故意气煞何梦访。 肺里火烧火燎的,何梦访既气愤又想哭,委屈地问:「这些年……叔父都是在假装逗我吗?……」 沈渊低声喃喃自语:「八年……哦,算来是有个八年了……」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探寻到何梦访的脸颊。 一摸,满手泪水。 随即,他逗到何梦访:「哟!都这么大了,还跟小时候一样喜欢哭啊?」 说着,给何梦访擦去眼泪,不着调地说:「我这模样太落魄了嘛,呵呵——我之前那、那是不想叫你看见我这样儿,你肯定会取笑我。」 何梦访吸熘鼻涕,沉声严肃地问道:「眼睛怎么回事?」 沈渊挠挠鼻子,「那个……镇魔塔里太黑,用不着眼睛,就……退化了嘛。」 「胡说!」何梦访毫不留情面地揭穿他,「退化?你怎么不说进化了?既然塔里太黑,你的眼睛得进化得更能看得清了才对啊!」 沈渊扭了扭鼻头,「那有些人会进化,有些人会退化嘛。我就是退化了,你说说我能这么办嘛真的是!」 何梦访做足了一次深唿吸,淡道:「这八年你一直住在玉山殿里,怎么会在镇魔塔里?」 先前婖妙要抽沈渊的神骨,结果没抽成,倒引来了天罚,害得他白挨了一遭,以至于疼得脑子嗡嗡的,只想着怎么应付何梦访,一时间忘了婖妙叫景憧骗他的事。 「这个……」他不知如何圆回去。 何梦访勐地将沈渊往后一推,「你说啊!你又骗我是不是?!」 后嵴骨撞在镇魔塔塔壁上,沈渊咬紧后槽牙忍痛,「不是,你听我说……」 何梦访根本不听,一次次推着他,「汪盼说的一点没错,你就是个无心的。八年了,这八年我每隔三个月就上来玉山上,还不能焐热你,你他妈还骗我!」 「侄儿,你稍微轻点儿……」沈渊眉头紧蹙。 何梦访心中有气,但不是很愤怒,「轻点儿?嗷,你现在知道疼了,那你做事前怎么不想想我们呢!?现在要轻点儿了,我告诉你,晚了!」 「侄儿……我跟你说啊,你再这样对我你可别后悔……信不信我吐你一口老血……」沈渊刚启唇,吐出一口气鲜血,径直倒何梦访身上了。 第183页 「叔……叔父?……」何梦访一愣。 少顷他才反应过来,赶紧抱上沈渊去见婖妙。 见婖妙脸色也不甚太好,何梦访本想问问关于那几道天罚的具体原因,她却直接接过沈渊,还道:「几道天罚而已,不用太担心。」说罢,将殿门关闭,留何梦访一人在外。 等待半晌,景憧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迎上前,直盯着景憧的眼睛,奇道:「叔父,你的眼睛不是退化了嘛?」 不明所以,景憧思付一会儿,笑道:「刚才我的眼睛已经叫娘娘治好了。」 何梦访半信半疑。忽然,景憧揽过他的胳膊,抱在怀里,问道:「你今天有没有带遗子春和糖炒栗子过来给我呀?」 这八年,景憧一直是这么迎接他。他一直没有对此表示过不妥,可今天在镇魔塔外与沈渊一见一交谈,景憧再这么做的时候,他居然感到奇怪别扭。 他不动声色地将胳膊抽出,说道:「那自然是带来了的。」 后来,沈渊与婖妙打了那个赌,返回了妖域。 景憧与何梦访又一起度过了十七年。 十七年后,何梦访见到了勒石。 一开始,他断定勒石是假,玉山殿上的那位才是真,这才与其提剑相对。 真相大白后,剎那间,与景憧相处的二十五年时间如一场笑话般在他脑海里一一闪过。他在心中暗自发誓:定要亲手斩了骗他的景憧! 若木华庭建好,不死咒也学得如火纯青,他捞出净潭下沈渊的尸身。 在沈渊离开水面的一剎那,他的魂魄从勒石身体中回归,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何梦访。 何梦访如愿地救了他,将如一张白纸的他困在若木华庭的一小方天地中,再赶去玉山殿,去见景憧。 「当年沉岛的是你!」他手握画影剑,咬牙恨道,「画影诛杀了一位最不应该死的故人,如今我便要用它斩杀你这位最该死的!」 景憧似乎预料到了这般结局,淡道:「你动手吧——」说罢,闭上双眼,完全不做反抗。 事出反常必有妖,何梦访犹豫了。可不死咒是以他生命的代价下咒,他的心一阵抽痛。他就快要离开了。 此仇不报,他定死不瞑目。 他双手紧紧捂住画影剑柄,横在胸前,咬牙往景憧心口送去。 …… 天降大雪。 辞叶镇四季如春,从未见过雪,一瞬间,所有人都聚集在宽阔的闹市中赏雪。 想不起来任何的沈渊跌跌撞撞地跑到门边。 咚咚咚!——他拼命地敲打若木华庭的大门,大声喊道:「有人吗?来个人啊,放我出去!!」 话音还未落地,小腹一阵刺痛,紧跟着,整个五脏六腑都如沸腾了一般,剧痛异常,仿佛有个什么东西在疯狂冲撞。 一时间气血上涌,他咬紧牙关,拼命下咽血水。 他不明白,那个人为什么要关着他、叫他不得死,又不得活得很痛快? 他的双臂死死压住小腹,抵着若木华庭紧闭的大门,缓缓滑落身体,虚弱请求道:「求你、放我……出去……」 -------------------- 第90章 090 蝴蝶梦 三 雨雪霏霏,对别人来说,这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对辞叶镇的百姓来说可能会稍显特别。可他们依然会在短暂的惊喜之后回归平常。 平常却是对恰如一张白纸了的沈渊的一场难事。 看着满天大雪逐渐将沈渊的身影掩埋。 这是天与地一起联合举办的一场雪葬。 安之喟嘆一声:「原来有执念也是极好的——」 远处,凤尾蝴蝶缓缓飞来,翅膀所到之地皆慢慢化为一片黑暗。 最终,安之眼前的一切如一场蝶梦。梦醒,则化为乌有。 安之道:「人且难分个黑与白,那人世苦难,有执念便是有了追寻生活的动力,又怎么能单一地对它论个对错呢。万事还是顺其自然为好——」 「可叔父又怎么知道我们做的这一切究竟是天违人愿,还是顺天应人?」忽然,安之身后响起何梦访的声音。 转身看去,那人不是平淡悠远,爱好钓鱼喝茶的秦淮,他就是何梦访。那个带着点倨傲与自信的何梦访。 他自黑暗中周身泛出金色的柔光,向安之走近。他道:「叔父,一味的顺其自然也是一种天违人愿,一切都有它要发生的理由。」 安之问:「那从前的事都有什么缘由支撑它必须要发生?」 何梦访答:「过去决定当下。」 安之笑道:「你这说了和没说一样,我听不懂。」 何梦访眉头一蹙,问道:「叔父是不是在蓬莱看见汪盼的第一眼就心悦他了?」 安之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可笑,「那明明是十分讨厌他好嘛。」 「不!不是!我都看到了!」何梦访着急着想知道准确答案,伸手紧紧拉住安之的胳膊,说道:「那场中元节的守夜,叔父你偷偷亲了汪盼。」 安之一头雾水,「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事儿?」 何梦访振袖一挥,二人瞬间置身于那场篝火守夜夜里。 「哈哈哈哎呦。」经何梦访一提醒,沈渊注意到众人果真纷纷看向他,便立马躲到何梦访身侧。 远处,汪徊鹤早听到那笑声,朗声道:「大家都聚在一起说鬼故事,个个惊悚惶恐,独独有一个人笑出了声。沈渊,来,你给大家说说,你都听到什么鬼故事了,这么好笑?」 第184页 「这个老八板儿……」沈渊低声抱怨一句。 随后眼珠子咕噜一转,脑海里瞬间想出一个主意。他胸有成竹地说:「鬼故事嘛,大家得闭上眼睛听,那才能有画面感。所以,大家都快把眼睛闭起来。」 「哼!」汪徊鹤冷哼一声,闭上眼睛,嘀咕道:「我倒要看看你耍什么花样!」 见状,楚云效仿。 紧跟着,篝火旁的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 沈渊一一从何梦访、向延和汪盼的脸上扫过,再在他们眼前挥挥手,确认无误都闭上了眼睛才道:「话说一群在小岛上待腻了的少年们,为了寻求刺激,纷纷在中元节这天集体燃起篝火守夜,试图看看能不能看见真的鬼。不过,折腾一晚上,他们一个鬼影都没见到。接近天亮的时候,少年们都已经睡着了,而四下里雾气升腾。茫茫白雾中,一位胆大的少年突然察觉到异常,睁开双眼,突然!……」 他加重了「突然」的读音,便见汪盼肩膀一抖,额角流下一滴汗。 何梦访也吓了一跳,说道:「你好好说,别一惊一乍的。」 安之「哦」了一声,勾唇一笑,一边说着,一边悄悄地向汪盼走近,企图在恐怖的时候勐地窜到他跟前,吓他一跳。 「突然间呢,一个背影出现在那位少年的视线中,那个人啊,孤零零地面朝大海地站着。于是乎,那个胆大的少年就走过去,拍拍那人的肩膀,问他:『你一个人站在这儿做什么?』 说着,沈渊已经走到汪盼身后。他弯下腰,附唇在他耳边,低声耳语道:「那个人僵硬地转头看去,回答道:老子就是从这儿落海被淹死……」 话未说完,汪盼听到耳边的声音,勐地转头。 二人的唇便是这样砰到了一起。 忽如其来,汪盼勐然睁开双眼。 他们用力瞪着彼此,都愣住了。 何梦访道:「嗳,这个鬼故事我好像听过。」 向延附和,「我也觉得。」 何梦访忽然想起来了,「这不就是我们第一次中元节守夜时发生的事嘛!海边那人是阿渊,跑过去那人是汪盼!」说着,他睁开眼睛,也叫沈渊汪盼的举动惊到了。 向延与众人都乖乖地闭着眼睛,「好像是这样。对,有这么一回事儿。」 沈渊反应过来,立即直起身。 「反正大家都闭着眼……」汪盼还有些留恋,小声嘀咕一句,伸出手,勾住沈渊的后脑勺,往下一按,又轻轻地附唇上去。 「你他妈有病啊!」沈渊忍不住了,一把推开汪盼,嚎叫出声。 汪盼猝不及防,摔倒地面。 彼时,目睹全程的何梦访大脑一片空白。 而其余的人听闻声音,都睁开眼睛向他们看去。 「怎么了?」汪徊鹤匆匆赶来,扶起汪盼。 「没什么!」 「没有发生什么——」 沈渊与汪盼一口同声地否认道。 汪徊鹤斜眼看去沈渊,奇道;「没有事发生那你脸红什么,竟还对同窗大打出手。」 沈渊恨得咬牙切齿,心道:总不能说我俩亲上了吧,然后……然后他还按着我的头又亲了一次!? 他瞪视汪盼,「行啊你,以前是我小看你了!」 不知是错觉还是气昏了脑袋,说完,他竟看见汪盼隐秘而狡黠地挑了挑眉峰。 这时,何梦访清醒过来,从地上站起身,说道:「岛主,许是这个鬼故事太精彩了,吸引了一些个过来吧。」 沈渊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上前,低声赞许道:「厉害,侄儿。」说着,话锋一转,「不过这个理由荒唐了些吧,岛主能信?」 何梦访嘴唇不动,从牙关挤出一句含煳的话来:「那你尽量表现得让人信服嘛。」 沈渊颔首,转身对汪徊鹤说道:「啊对对对,我正说着故事呢,突然从身后冒出一只厉鬼。那鬼发现我能看到它,就躲到汪盼身后了,我这才推了汪盼一下。」 向延奇道:「阿渊,原来你怕鬼的啊?」 沈渊道:「我天不怕地……」 何梦访提醒道:「咳喝!你吓成那样,还要逞什么强。今夜大家都看见了,勇于承认自己怕鬼,大家不会笑话你的。」 从此,大家都会知道沈渊居然怕鬼,可他并不怕呀! 他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便十分艰难地从嘴巴里挤出一句:「我那个……的确……怕鬼。」 这下换汪徊鹤开始担心了,「居然有厉鬼出现在蓬莱……是结界出问题了?」 何梦访找补起来,十分郑重地提议;「岛主,以防万一,还是要检查结界,顺便检查一下岛中是否还有污秽藏匿。」 汪徊鹤一捋山羊鬍,缓缓点点,「好。」 事毕,沈渊、何梦访与向延一同回到寝室。 回想那两次轻吻,沈渊烦上心头,发出及其幽怨地一声:「哎呀!」 向延拍拍他的肩膀以做安慰,认真地说:「放心,我不会因为知道你怕鬼就笑话你的。」 沈渊看出他十分真诚,并不想扫他的兴,担也实在宽慰不起来,便拖声拖气地说:「多谢——」 何梦访提议道:「要是实在不堪回首呢,我就拿留影珠给你删了这段回忆。」 「这也太小题大做。」向延道。 沈渊与何梦访都暗自知晓是什么事。 第185页 沈渊道:「我不觉得小题大做。」 「嗯。」何梦访颔首。 沈渊道:「把留影珠给我,我自己来,自己把留影珠毁掉。」 向延又道:「不是有这么不堪回首吗。」 「你少说废话了,赶紧睡觉去。」沈渊斥责道。 向延悻悻地「哦」了一声,回自己床上躺着去了。 …… 「原来是我自己删了这段记忆啊……」安之明了。 再抬眼看去何梦访,他满眼泪光,颤声说道:「对不起……」 安之问:「你有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吗?」 何梦访扭过头,闪躲着安之,「我说不出口。」 安之道:「说不出口就不说了吧,你也说了对不起。」 说罢,一眨眼的功夫,何梦访已经变回秦淮。 秦淮又道:「对不起。」 他不似何梦访各中情绪流于表面,走过千年的他,相当沉稳,除了不能接受安之对释槐一笑泯恩仇。 安之又问:「你又做了什么需要对我说对不起的事呢?」 「很多。」秦淮道:「小时候,我本想对你好的,可后来我居然嫉妒起居狼。那天我没有提醒你母亲回来的这件事,害得你被她打了;我没有看清温言的真实面目,就答应了他,将你困在游戏中。」 安之奇道:「为什么你会嫉妒居狼?」 秦淮道:「这个我说不出口,回答不了你为什么。」 「那好。」安之道:「我知道关于温言的那件事,你们都是为我好,只是成神成魔,各自想法不一样罢了。」 秦淮问道:「你为什么总能宽恕别人?」 安之道:「我一直是这样的人啊。一笑泯恩仇。」他咧嘴一笑。 听闻,秦淮深深地闭上眼睛,早就蓄满眼眶的泪水从眼角缓缓流出。他说不出来地难受,倒吸一口凉气,又如洪水般泄出,「对呀,你一直是这样的人——」 安之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 幽深的黑暗中远远地传来一声鸡鸣。 他说道:「南柯浮梦,鸡鸣了,该醒了。」 -------------------- 第91章 091 梦醒时分 安之以为自己醒了,没想到依然身处一座华贵的殿宇中。 「见存即凡,情亡即佛——」一道柔润悠远的男声在大殿的各个角落中响起。 安之对这声音感到陌生,顿时警惕起来,「谁?!」 他的声音四壁迴响,直到消失,也不见有人影,而那人也没再说话。 「奇怪。」他嘀咕道:「与秦淮梦境想通倒还说得过去,毕竟我俩都在浮梦匣里,可这个男人是谁?温言?」 他缓缓转身,只见一个男人不知在何时,已经静静地站在身后。 冷不丁被吓了一跳,他瑟缩一下。 但殿宇中光亮异常,又宁静庄严,不像是魑魅魍魉居住的地方。 而那个男人,一双琥珀色瞳孔,清冷高贵。头戴玉冠,衣服华贵,把他显得很沉稳。 他很神圣,又不至于感到特别疏离,安之一下子就不是很怕他了,问道:「你是谁?」 男人答:「谛休。」 「天帝!」安之只在别人的对话里听过这位谛休天帝,如今一见,不免激动了,「你不是只是传说吗?」 谛休道:「因遗失了一颗木心,我一直在闭关中,不只是一个传说。」 安之奇道:「心,也会丢吗?」 谛休道:「我的心似乎比我出现得要晚很多,我只能在能在乐山殿中闭关静等。」 安之忍不住质问他:「你是天帝,怎么能不问世事,闭关静等?」 谛休道:「日月无为。」 安之听不懂,也懒得问了,只道:「天帝将我唤到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谛休道:「想为自己而活吗?。」 「当然!」安之道。 「我知道了。」谛休颔首。 …… 微风柔和地吹拂,温柔地爱抚安之的脸庞。 醒来时,他没有身处浮梦匣中,而是在居狼身边。 他们在御剑飞行。 安之问;「我哥呢?」 居狼答:「释槐将他送回家了。」 「哦,那就好。」安之又问:「你们怎么找到我们的?」 居狼道:「你我之间早结下援神契,无论你在哪儿,我都会找到你。」 不知为何,安之心底异常平静,仿佛一潭死水。他浅浅发声:「那我的生与死是不是都要你的同意?你不想让我死,我就只能做孤魂野鬼在世间游荡。」 「是。」居狼从不否认他的心意。 俯瞰蓝田白云,他们走在天空之上,晴天的风如小鹿一般钻进安之的衣服里,活蹦乱跳着。他淡淡地问道:「御剑飞行,人剑合一,起心动念一眨眼就能到目的地,何须像散步一样慢悠悠,所以你有事想与我单独解释?」 脚下的剑停下。 居狼转身,凤目认真而专注地望向安之,说道:「你在s城出差……」 「我都知道了。」安之打断他的话,风轻云淡地说:「在其位谋其政嘛,帝君的确要顾虑周全,我并不怪你们。」 居狼着急解释:「我一直在找能两全的办法。你要信我,我一定能找到!」 安之笑道:「事若求全何所乐。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这是初中语文的文章,你这么大把年岁还没想明白吗。」 第186页 居狼能接受安之或闹或喜,唯独不能接受他太过平静。 一瞬间,眼尾飞红,他含泪吼道:「我放不下!」 安之岔开话题,依然淡然地问:「我的尸体,你们从湖里捞出来了吗?」 几次深唿吸,居狼平定了自己的情绪,才答道:「捞出来了。葬礼早已经过了。」 听闻,安之看清了,也释怀了。 「你还是怪我们。」居狼看得出来他的情绪。 安之笑道:「我没有。」 居狼摇头,表示不信,还想解释:「我……」 「我真的没有怪你们的意思。」安之打断了他,依然面带笑容,「之前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理解你们,要怪,就只能怪我为什么是魔。」 他什么都明白,也自有一条完美闭环的逻辑,居狼无可插针、无言可说,只是毫无作用地安慰到他:「造成这个局面谁都没有错。」 安之道:「谁都没有错,可总要有一个承担责任吧。」 居狼又紧张起来,「我会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你再等等我!」 「你又来了——」安之敷衍到他,「好,我等,等你找到一个鱼与熊掌兼得的办法——我这样说可以吗,我的帝君?」 居狼脸颊一红,不好意思地低下脑袋。 「好啦。」安之道:「我们回去吧。」 居狼问:「回哪儿?」 「让我想想啊。」安之思付一会儿,问道:「温言呢?」 「他看见我们赶过去就逃了。释槐叫我不要追,先把你和秦淮安顿好,以后再找温言也不迟。」居狼怕安之不高兴,语气居然带上了点委屈巴巴,「我也不知道现在温言在哪儿。」 「哦,这样啊,没事儿。」安之道:「那……我想去看看我的墓。」 居狼道:「温言说你想与母亲在一起,所以秦淮就连夜赶飞机将你的骨灰送到国外了。」 安之笑道:「怕什么。你御剑飞行,我们眨眼的功夫不就到了。」 …… 一个幽静的墓地,一个僻静的角落,两座静卧的坟墓。 左边的坟墓长满青苔,没有装饰,墓碑却崭新如初;右边的坟墓面目一新,放着五束弔唁的花束。其中四束已经干枯,变成土黄色,另有一束仿佛今早才放上去的一样,而母亲的坟前,也有一束新鲜的花。 居狼道:「那四束陈旧的花是我们放的。」 安之「哦」了一声,没有追问那束新鲜的花束是谁带来的,反而说道:「英雄虽死,但有千万人时常悼念,而我充其量算是个英年早逝的,有人时常带花前来看看我,这已经很好了。」 这座墓园很奇怪。 一条马路之隔,马路那边是静谧得只有鸟儿在鸣叫的墓园;另一边则是天空蔚蓝,风儿柔和,空气新鲜,开满花朵,清晨还有露珠儿亮闪闪,拥有一大群欢乐的欢声笑语的人的游乐场。 安之道:「小时候我没什么钱,母亲死后也只把家里能卖了都卖了,才勉勉强强为母亲买了块坟地,墓碑就实在无能为力了。后来长大上班了,接到了第一个案子,那案子完成拿到了设计费,于是就赶紧为母亲卖了块墓碑。」 居狼道:「嗯。」 安之继续道:「这墓园本来很大的,不过时间长了,城市重新规划,游乐园看这儿便宜,就买下来准备拆了盖游戏场。我自然不同意,但是没办法,胳膊拧不过大腿。不过,后来拆到我母亲这儿的时候,施工队遇着了鬼,从此以后啊,这儿就留住了。不过你别说,建在坟墓上的游乐园不但不闹鬼,生意还特别好。」 居狼道:「是我。」 安之奇道:「什么?」 居狼道:「是我派人赶走了他们。」 安之道:「哦,那谢谢你啊——多亏了你,这不,我死后还能有块地与至亲之人一起安息。」 居狼面露不虞之色,「死不是结束。」 安之走到居狼跟前,背朝自己坟墓,说道:「对不起,不会结束对我来说,太累了——」说着,往后倾倒,眨眼间没入坟墓中。 温言接住他,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等你?」 安之道:「因为那两束花,除了你这人,谁弔唁朋友送红玫瑰啊。」 「无论见谁,都要用最热烈最好的状态。」温言灿烂一笑,「这么说,你想回游戏里继续剧情了?」 安之颔首,郑重地请求道:「你一定可以。带我回去吧。」 -------------------- 第92章 092 情亡 一 安之出乎意料地来到游戏中,又轻而易举地让自己回到这里。 甬道中,时间定格在他离开游戏前的一秒。 楚云依然说着:「你从前是神,无论现在你是神是魔,你的心都不应该变化。」 安之自然地接下去:「论心不论迹……」 这次,没有不想他成魔的秦淮将他唤醒了。 他的耳边满是仿佛来自远古幽暗之地的低吟,声音清澈得近乎悲戚,优美而沉稳、悠扬而飘飘荡荡。 在他听来,那声音太吵闹,吵得他在疯魔的边缘。随即,他用力拉过楚云的手,低声吼道:「以除魔卫道为己任,你动手啊!」 楚云犹豫一会儿,问道:「你甘心吗?」 「看看汪徊鹤多果决,额……」耳畔的低声吟唱似乎迷人心智,安之眼前一花。他用力摇摇脑袋,唤醒一丝意识,对楚云大声吼道:「我叫你动手!!——」 第187页 听闻,楚云终是下了狠手。 …… 鼻腔里充满一股难闻的霉腐味,安之是叫这味道熏醒的。 醒来第一件事,捂住口鼻,说道:「楚云终归不是汪徊鹤,下不去狠手。」 「你也别嫌弃这儿环境了,我们不也跟你一样被关在一个地方。」一旁,简风子的声音传入耳朵。 看去,与他一同被关入牢房的还有简风子。他问:「你怎么也被关起来了?」 简风子答:「龙伯不想我离开。」 话音刚落,昏暗的空间中响起一阵脚步声。 一会儿,两道人影出现在他们眼前——是师琉璃和谖竹。 谖竹很礼貌地让师琉璃先行,「前辈,您先请。」 「好。」师琉璃也不客气,走着走着化为一缕紫烟,穿过牢房的栅栏,在简风子跟前显形。 简风子心下一惊,赶紧躲到安之身后,说道:「我不是肖烛汍,也不是宇文风谣,不喜欢你啊!」 师琉璃轻笑,「我知道。」 简风子问道:「那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我是放下了,可龙伯没有啊。」师琉璃道:「我来自然是带你走的。」 有些动摇,简风子从安之身后探出个脑袋,确认道:「真,真的吗?」 「当然。」师琉璃用力地点头,话锋一转,提醒道:「不过我能放你走,龙伯也一定能再次抓你回来,抓回来之后呢,一定会严加看管,到时,我再要带你离开就麻烦了。」 「啊!?」简风子无措而着急,「那怎么办?——!我可不喜欢男人!——」 师琉璃道:「这么确定不喜欢我和龙伯,那你一定有喜欢的人吧?那个人是谁啊?」 简风子很警惕:「休想套我的话!」 「如此为她着想,看来你非常欢喜她。」师琉璃道:「放心吧,我不会伤害她,我不过是问问,说不定还能把人给你带来,让你们双宿双飞。」 简风子从安之身后跳出来,「你少骗我!既然无论逃到哪里龙伯都能把我们抓回来,那带着她一起,岂不是害她跟我一起遭殃!」 师琉璃虚下声,神秘地说:「我说我会带你们离开,那自然会跟着保护你们。」 为简风子着想,安之问;「师琉璃,你不会是以此为藉口,达成你那与龙伯一样的目的吧?」 「我当然没有放下。」师琉璃直言不讳,又解释道:「可我相信只要我一直爱着小烛,终有一世小烛会回来。」 安之还是不放心,面露难色。 师琉璃手中结契,打向简风子。 忽觉手背一热,简风子抬手看去,只见一道红光在手背忽明忽灭。他搓搓手背,奇道:「这是什么!?」 安之拉过他的手,送目看去,说道:「援神契。」 「对。江月之前,我是鬼主,此契自然已习得,就连江月的不死咒也是我教的。」师琉璃抬臂,露出手背的闪着红光的援神契,「此契小风为主,我为仆,待到小风寿数将近,它自然会消失。这下,你应该放下心了吧?」 听闻,安之对简风子道:「去吧,他会护你一世周全。」 简风子心中忽生不舍。 见他没有反应,安之催道:「还愣着做什么,难道你想永远在龙伯身边?放心吧,此契在手,你死则师琉璃死,他不敢对你做什么,相反,遇事还得保护好你。」说罢,往前一推简风子。 简风子踉踉跄跄往前几步,站定了身体,回头对安之道:「江湖再见。」 安之轻笑,摆摆手,「快去吧。」 师琉璃带着简风子离开,他忍不住问道:「嗳,你说你有喜欢的人,你还没告诉我是谁呢。」 简风子答:「就是……木禾呀。」 师琉璃问:「谁是木禾?她长漂亮吗?」 简风子道:「花不在美,入眼即可。」 师琉璃道:「哦~那个木禾肯定长得一般。」 简风子气恼,呛白道:「你以为你长得多好看呢!」 师琉璃道:「小声点儿,别叫龙伯发现了去。」 安之见两人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连对话声都听不到了。 继时,谖竹没有将牢房的门打开,步入其中,而是站在了牢房外。 见师琉璃带着简风子离去,他也有了退意,「在下帮师琉璃引路,现在人已去,我也该回去了。」 安之抓紧时间问道:「你和夏欢怎么样了?」 谖竹道:「谖,意为欺诈和忘记。一开始我俩就相识于我的欺诈,后来被夏欢发现,我们也就散了。师父捡到我后,将我的残魂安置入一株斑竹之中,他希望我忘记夏欢,所以重新给我取名谖竹。」 「你劝夏欢忘了你?」安之道,「他怎么说?」 谖竹长嘆一口气,「他说他是为了不忘记我才叫夏欢。」 安之又问:「是楚云答应以后你会执掌蓬莱,所以叫你忘情是不是?」 谖竹摇头,「是我想开了。情亡而佛生,我应该忘了他。可,我又不能忘。我要知道众生之中有他,护好他们,也就护好了他。我不想他生活在一个颠倒黑白的世界中。」 安之隔着牢房的栏杆说道:「你们都忘不了彼此。」 谖竹义正严辞地说道:「所以我要对他下狠心,表无情——本同途,若明性理,一点灵台,万事都无。你我陌路。」说罢,转身离开。 第188页 安之望着谖竹离开的背影,「他们两个,谖竹爱得更深更广,才似无情。」 说罢,他转身蹲下,伸手扒拉一堆稻草,准备闭目养神。 最近有太多的事发生,太多的真相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中,他需要时间想清楚。 一会儿,待堆出一个蓬松厚实的草堆后,他便坐了上去。 关于自己、居狼、怜舟隐和释槐,他想了很多,花费了大量的时间与心力,才终于想明白。 他缓缓睁开眼睛,笑道:「我想到一个对所有人都好的办法——」 忽地,他见夏欢垂头丧气地站在牢房外,「身为蓬山神岛下一任岛主,谖竹是要忘记的人,他好不容易决定把一切深埋心底,我又何必再叫人家挖出来与我双宿双飞。这我都明白,可是叔父,我不甘心。」 诚然,两人都该相忘于江湖,安之不应该一再提及谖竹。他岔开夏欢的话,「我记得有两只魂魄从体内飞出。折丹说有一个思念的人,景憧,那其中一枚就是他,那另一枚呢?」 夏欢道:「居狼。」 安之奇道:「怎么会?」 夏欢抹把眼泪,尽力稳定住说话语气,「当时封灵玉入体,不仅稳住了你的魂魄,也唤醒了灵物咒。灵物咒需将一个人生生炼成咒,杀死后方可成咒,注入被诅咒之人体中。要稳定住它,居狼只能一併效仿,生剖自己魂魄,注入体内,与其抗衡。」 闻言,一瞬间所有的事都在安之脑海里串了起来。 何梦访上玉山为沈渊请一次还生的希望,婖妙毫无理由地答应了他,却安排与沈渊长得一样的景憧与其相见。 这个时候,景憧或许就已经被炼成咒了,只差一个被杀死的时机。 几年后,婖妙与沈渊打赌。何梦访与真正的沈渊相见,对景憧怀恨在心,一气之下,提剑相向。而景憧不但没有反抗自救,反而让他动手。 何梦访将景憧杀死后,灵物咒,咒成。 而景憧是折丹的爱呀,折丹可以为了他刁难困在若木华庭的沈渊、杀死他安之,是为释放出他的爱,再为那份爱寻找一句载具。 正如折丹先前所言,景憧是婖妙培养出来让那些人亲眼看到「沈渊」沉岛的人,他理当与沈渊长得一样。拿他的本貌呢? 折丹眼里,没有景憧的本貌一说法,他只要景憧能活过来,所以沈渊的躯体便成了那个最好的载具。 想着,夏欢忽然发出「噗」地一声笑。 安之问道:「怎么了?」 夏欢嘘声道:「今天这牢房可太热闹了,都往这里跑,这不,又有一个半的人来了。」 安之奇怪:「一个半人?」 -------------------- 第93章 093 情亡 二 游戏外,安之回归游戏前 「安之不见了!」居狼着急万分,默念剑诀,立即出现在秦淮面前,「你找找!你赶紧找找他去哪儿了?!」 秦淮安慰到他:「你与他之间已结下援神契,他在哪儿,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他带着居狼往沙发上一坐。随后泡上一杯舒缓神经的红茶牛奶递给居狼,再点上一支安神香。 他道:「你先别着急,冷静下来,再仔细感应感应,一定能很快找到他的。」 居狼阖眼,感应一会儿,自暴自弃地说:「他所在的地方很奇怪,我找不到!——」 秦淮道:「怎么奇怪?」 居狼答:「他就在身边,或许就在你的房间里,可是呢?」他四顾而望,「这里连他的一道影子都没有。」 秦淮嘀咕道:「为什么会看不见?……」 思考一会儿,恍然大悟,「他现在在游戏里!」 两人十万火急地赶到电脑前,打开游戏文件夹。 【对不起,您没有权限访问该软体。若要访问,请联繫管理员,解除您对该软体的限制。】系统弹出提示框。 「砰」地一声,秦淮一圈砸在桌子上,既气恼又自嘲,「身为甲方我居然没有权限?呵呵——」 「一定是温言。」居狼道。 「没错!」秦淮丝毫不怀疑是温言搞的鬼,「他是游戏策划,随便弄点手段就能让我们没有访问权限了。」 「神自来不能干扰冥鬼。墓是死者的栖息之地,安之回到他的墓中,我亦不能追去阻止。」身为帝君的居狼第一次感到无法应对,极其恐慌,「怎么办?我有预感,这一次找不到他,就永远也找不到了。」 秦淮默默地拉开书桌抽屉,拿出一串钥匙,打开一道加锁的空间,从中拿出一只金色的u盘。 他将u盼插入电脑凹槽,导出其中内容。 一会儿后,一份全新的游戏界面映入二人眼底。 「这是?」居狼奇道。 秦淮解释道:「知道温言目的后,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定不会轻易放弃,于是我加急备份了一套游戏,把备份的那套导入电脑。也就是说,温言设置了访问权限的那套游戏其实是个备份,而真正的游戏……」说着,他伸出手,点了点电脑屏幕,「在这儿呢。」 「你……」居狼话没说完,秦淮直接打断了他,又说明一番: 「我们三个一起长大,后来我和向延待在一起的时间最长,虽自始至终没看清过他的想法,但他的行事作风我还是了解一些的。」 他拍拍胸脯,很是自傲,何梦访在秦淮的身体里出现了一小会儿,「再者,我们脚底的这片土地在以前就是我的管辖地,这些小心思我还是有的。」 第189页 居狼尝试着进入游戏中,却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弹回来。 【外来浸入者,没有录入系统。】 【系统予以驳回。】 秦淮接住被系统驱赶而出的居狼,「怎么会这样?」这情况属实在他的意料之外。 居狼站定身体,「你了解向延,反过来,向延也会了解你。」 「那安之怎么办!?」没有后路可选的秦淮,比方才的居狼更加着急。 思付一会儿,居狼道:「我们可以实际操作这款游戏吗?」 「可以。」秦淮颔首,「只要能打开游戏界面,进入游戏,安之在游戏中经歷的一切,我们都能实时观测到。」 居狼又问:「我们可以左右游戏人物吗?」 「也可以。但,不能破坏人物设定。」秦淮知道居狼要做什么了,提醒道:「游戏中大部分人物都有自己的目的,没有人会为了安之付出。」 居狼信誓旦旦地说:「有。有一个人会。」 此言一出,秦淮立即明了。他确认道:「真正的付游?」 居狼点头,「没错。」 …… 游戏内,九离玄铁牢中 「一个半人?」安之大惑不解。 继时,那一个半人出现在二人视线中。 「付游!」安之的视线直接略过与之同行的年轻男子,固定在付游身上。 「公子!——」付游十分机械地说着。 他的确看起来不像是个人,倒像位行尸走肉。 安之明白了夏欢那一个半人的意思。 他又为付游的重生感到高兴,同时又奇怪,「你能回来真好。不过你是怎么自己找到自己的躯体的?」 付游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已经浑浑噩噩很久,忽然听见有人引着我,我就跟着他走了,之后就在自家院中醒了过来。」 安之嘀咕道:「可你院子上有赤子厄打下的结界,只你,不可能解开……」他问道:「你怎么出来的?」 付游板滞地说:「那门自己打开的。」 「怎么会呢……」安之觉得不可能。 付游又道:「门打开后,那个引着我找到自己躯体的声音又说公子你出事了,需要我来相救。我就又跟着那声音的指引来到九离,然后就……」他转动脖颈,发出骨头与骨头摩擦而发出的清脆声响,看去身旁的年轻男人。 「黎清。」他介绍到自己,随后说道:「我被典山抢到九离皇宫中,本来极少能外出,或者典山陪同,可遇见付游的那天,典山很反常地同意我只带一位下人出皇宫散心。接着,我便遇见了付游。」 安之仔细观察到黎清的脸。跟着,奇道:「阮庸?」 「典山从不叫我黎清,也是叫我阮庸。」黎清问道:「我与阮庸长得很像吗?」 想到典山那些个变态喜好,他很有可能找到阮庸的转世,继续纠缠,也是有可能。 安之打量着黎清的脸,颔首说道:「你与阮庸长得很像,也正是这张脸,才会遭此祸事。」 听闻,黎清抬手,指腹轻轻拂过脸颊,「身体髮肤,受之父母,我不恨这张脸,只恨典山毁我家庭,将我抢来困在这深宫中。」 若不是从小失去了父母,阮庸长大定会是为良善而正直的普通人。 他能看清典山,最终从他身边离开、又会因为那些错事而感到自责,这些就是最好的证明。 如今,黎清家庭和睦,在这样的氛围中渲染长大的他,也就成为了心底里那个真正的浑金璞玉的自己。 黎清转头看了看付游。 说实话,付游回到自己的身体应该才不过几天罢了,还没有完全恢復,又叫当时的安之生生扯下一臂,那手臂还没长回来。 他的模样如死人般骇人,实属算不上美观。 黎清望着他的脸,「我出宫散心的那天,皇都的人纷纷往回跑,都惊叫着说有怪物。我不是个胆子大的人,可那时候,一个声音提醒我说那个怪物定能帮我离开九离。我找了过去。第一眼,我并没有被付游的样子吓到,反而觉得我找对了人,心里莫名高兴。」 安之道;「你把他带回九离皇宫藏着,还没有被典山发现,再后来,我又回到了九离的玄铁牢中。」 「对。」黎清说着,拿出一串钥匙,竟然正正好打开了玄铁牢门。 他走进牢中,又从怀里拿出一本书,交给安之,说道:「很早之前,我从我宫殿的一处抽屉中找到一本《援神》。看了里面的内容后,阿渊,我觉得我必要将《援神》交给你。」 安之接过那本书,低头一看,果然是《援神》。他又问:「黎清,玄铁牢的钥匙,你又是从哪儿来的?」 黎清说:「捡的。」 「啊?你、你捡的?——!」因为太不可思议,安之向黎清再次确认。 黎清点头,表情认真,眼神坚定而清澈,不像说谎。 安之笑道:「你这运气不买彩票实属屈才了。」 「不觉得这一切也太巧合了吗?还有这本《援神》。」安之仔细翻看一会儿《援神》,发现这的的确确是阮庸写的那本,「典山性格谨慎,不可能留这样一本会成为他把柄的书在皇宫。」 见众人怀疑黎清所言,付游道:「我可以证明,黎清说得不错。」 安之也知道,付游把沈渊当做「君子至止,锦衣狐裘」,他有些文人的傲骨和一些世俗的陋习——他爱财,攀附名利。 第190页 可是他真的爱这些吗? 是否只要他拥有这些,他的才华能被看见,不至于被淹没,他才会追着这些? 最后,他依然坚守内心,宁愿死,也没有出卖沈渊。 只这一个条件,他是否爱财、名、利,都不重要了。 六千年前,沈渊怀疑了他,这一次,安之坚定地回復,「在这儿,只有你说的我才可以无条件地相信。既然你开了口,我便信黎清没有骗我。」 「多!多谢公、公子!——」付游感到莫大的欣慰。 六千年了,他的躯体一直被折丹控制,他才刚刚回到躯体中,才不能马上适应,巨大的心理起伏使他的面部微微抽搐着。 黎清道:「我们不宜耽搁下去了,赶紧离开这里。」 一旁,夏欢抱手一揖,「此后天大地大,有缘,我们自会相遇。」 「再见。」安之短短地向他告别。 -------------------- 第94章 094 情亡 三 三人离开玄铁牢,从皇都一路向西而去,漫无目的,不知道终点在哪儿。 安之回到《以杀止杀》的目的不是要像位自驾游的旅客一般到处玩耍。他提议道:「我们回尚池城吧。」 付游、黎清都知道尚池城是什么地方,却又有居狼在耳边提醒道:「不能让他去。」 他们便摇摇头,执意不肯答应。 付游依然一字一顿,十分僵硬而机械地拒绝道:「不行!尚池城内很危险!」 找得就是婖妙,对安之来说尚池城不危险,婖妙就一定不在那儿。他顺水推舟地问:「怎么危险?是婖妙,还是典山在那儿?」 居狼控着付游,说道:「尚池城内那些黑袍人就是六千年前叫你屠杀的青龙一族。他们身虽死,魂犹在,被典山安排在城内,等得就是你。典山欺骗他们说:只有沈渊血肉才能令他们復生。」 听闻,安之回想起他们初入尚池城时,那位向他迎面走来的黑袍人说:「救救我们一族!!——」 他想:千年前青龙族一事定有隐情。沈渊十岁起便身负血咒,妖域那次大开杀戒差点让他魂飞魄散,若真的是他屠杀了青龙一族,他怎么可能没有被血咒惩罚。 他坚定了要回尚池城的决心。 可付游、黎清不愿与他同行。 罢了,此去必定兇险十分,他们不跟着也挺好。 「温言——」安之低声唤道。 「怎么了?」系统立即跳出一块虚拟屏幕,温言与他视频道。 安之问道:「你能不能想想办法让付游、黎清不要跟着我?」 「不可以!」居狼将安之与温言的对话看在眼里,想阻止,却不能,只得在游戏外干吼,「安之,不能答应他!!」 似乎是听到了居狼的吼叫声,温言微不可见地勾唇一笑,答应了安之,「这好办。」 话音刚落,付游、黎清如两块木板一般,僵硬笔直地怦然倒地。 跟着,瞬间化为一团滚动着的代码,隐藏入周围的环境中,再看不见。 温言道:「我将他们调至休眠期,不过,不止他们。」 安之脸色一白,「什么意思?」 温言道:「我要让你成魔,亲手杀了婖妙,与谛休相互厮杀,坐上世间那把最高的位置,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后,他们才能安然地甦醒。」 安之太知道自己入魔是个什么状态了——嗜血而残暴。那样的他绝不是能执掌这世间的存在。 「我知道你人很好,定不会答应。」说着,映着温言的虚拟屏幕一转。 随即,映入安之眼底的画面变成了一堆他不认识的男男女女。 温言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停留一会儿,解释道:「这两个男人,一个叫盛飞星,一个叫黎清。盛飞星是典山的转世,黎清你已经认识,就不用我说了吧。」 跟着,画面稍稍移动,他依次介绍道:「这位是季衣衣的转世、这是被你无辜杀死的幼枝、林星、叶露、付熏、那位被你借用了身体的无名奴隶,还有付游……对了,付游其实是你与折丹从那土匪手里救回来的孩子。现在他们都在这儿了。」 说着,他专门将画面停格在一位男人身上,说道:「这位呢是赤子厄的转世。其实赤子厄早就死了,你在这里看到的所有都是一堆代码。千年前,你本会被蒙在鼓里,含冤而死,死后不知找何人报仇,可赤子厄告诉你是婖妙布局,那时,赤子厄就已经死了,告诉你真相的只是他的魂魄而已。」 安之问:「为什么堂堂逸舒君会死!?」 温言回忆道:「闻言,哦不,季渊时与我说,她与折丹本就是同一阵营,两个在半夜里联手演了一出登徒子调戏良家小姐的戏,把好心的赤子厄骗了出去,然后给汪徊鹤杀了。汪徊鹤呀汪徊鹤,他就是光有一颗好心,但是没有一个好脑子,说什么便信什么,一听说赤子厄与你是一伙儿的就觉得他不能留,难怪认清真相后选择引雷自罚而死。」 「闻言是季渊时。」安之道。他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没错。」温言道。 「好,很好……」安之继续问:「那为什么、为什么季渊时会喜欢上你?」 温言摇头,「不知道。大概一见钟情吧。」 「你对闻言好些吧,她真的很喜欢你……」安之道。 第191页 温言道:「你与季渊时从小就定了婚约,我以为你会介意我们在一起。」 安之道:「我不记得那些事,也不是沈渊,闻语更不是季渊时,我根本不介意,一直以来真正介意的人是你。」 说完,画面一阵颠簸。随后,镜头固定在一面墙壁上。 温言被安之的话惊吓住了,愣愣的,久久不能回復。 半晌,安之又问:「是你暗中安排付游、黎清见面的吗?」 温言答:「不是我。」 听闻,安之眼底闪过一道精光。他已经知道付游、黎清身后那双无形的手是谁了——居狼。 他答应温言的要求:「好,温言,我会如你所愿,我希望你也能信守承诺,事后能放了那些人。对他们,我有愧。」 温言道:「我等着你回来。」 …… 安之一人重回尚池城,这一次,他没有做任何乔装打扮,光明正大地走了进去。 不一会儿,引来一大群人。 扫视一圈这些人,与一路看过来的尚池城居民不同,他们个个囚首垢面,蓬头赤脚。 打扮是邋遢一些,可看他们看安之的眼神却十分不善,甚至是仇视,恨不得立即生吞活剥了他。 安之自问自答地说:「你们是尚池城处于最下层的秽人吧?只有秽人才这么恨沈渊。」 人群中,一位女人左右看了看,见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便主动拨开人群,只身走出去,二话没说牵起安之的手往人群之外走去。 安之折颈,偏头看到女人的侧脸。 她虽是灰头土脸,却让人心感亲切,好像有股暖流自心底涓涓流淌而出。 安之奇道:「你不是与他们一起的吗?」 「我?呵呵,我不是为了自己姑娘才不跟他们一伙。」女人的手心很粗糙,茧子轻轻地摩挲着安之的手背,挠得他泛出一丝痒意。 他终于清楚刚才那股暖流从何而来了——女人的手、侧颜像极了自己母亲。 安之放下一些防备,跟着女人走。 路上,女人自己唠叨道:「别招惹他们。这座城里呀,没一个好人,个个都吃人。」 女人带安之往小巷走去。 与刚入尚池城看到的街道全然两样。 这是条常年照不到阳光的小巷,狭窄冗长,昏暗,瀰漫淡淡霉腐味,道路坑坑洼洼,里面积满黑黑的潮湿泥土。墙角长满青苔,一直爬至墙面二、三十厘米的地方。 如果说南方梅雨季只在六、七月份,这里便整年都出不了梅。 踢踏踢踏——前方忽地传来脚步声。 仔细分辨,脚步声外似乎另有一道「咚咚」的敲击声。 安之默默唤出凌迟,摇动手腕,假意扇着风,实则悄悄展目,寻声看去——是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 他正拄着根木拐杖向他们缓慢走来。 「陈老。」 「是段雁啊——」 女人与老者一见面便热情地相互打招唿。 安之却脸色大变,白得发青。 那陈老手上长有青色鳞片,数量不多,只鳞片甲。 段雁早知道安之会有这种反应,解释道:「孩子,不用怕,尚池城人人都会长这些鳞片。」说着,她撩开自己衣袖,送到安之眼底,道:「你看,我也有长。」 难以置信。 安之颤抖地伸出手指,轻轻摸了下青鳞,触感光滑。 说实话,无论是陈老手臂上的鳞片,还是段雁手臂上的鳞片,都不难看。它们泛出奇光异彩,像阳光照耀下的琉璃片,剔透夺目。 鳞片再怎么炫目,好端端的正常人怎么会长出这些东西呢? 安之头皮发麻,「这些……」 段雁道:「这些是龙鳞。」说完她放下袖子。 安之蹙眉,疑道:「龙鳞?青龙一族?可就算是龙鳞,人又怎么会长呢?难道你们是龙族之人?」 听闻,陈老立马拉下脸,拐杖戳了下地面,鼻子里「哼」了一声。 段雁好声好气地对陈老劝道:「他还是个不大点的孩子,口无遮拦嘛——」 她对安之解释道:「龙族是妖兽,比妖好那么一点点而已,至于怎么个好法嘛,就是龙比其他妖族更会讨好神。你说我们是龙族之人,等于骂我们是二鬼子吶。还有传言说,那些抓我们秽人去做祭祀圣器的黑袍人就是青龙一族的鬼魂。」 听闻,安之弱下声,真诚地道歉:「是我口快,唐突了。」 可陈老脸色铁青,鼻孔翕动,粗声喘着气。看样子仍在气头上。 段雁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小孩子知道什么,不知者不怪嘛——」 「孩子?」陈老气得不轻,拄着拐杖的手在轻轻打抖。他转头睨了安之一眼,道:「我看他二十有一、二了,可不是孩子了,还开口闭口骂人!哼!」 段雁一再袒护安之,「嗳,以我们这个年岁看他,横竖都还是孩子。」 安之心想:段雁一定是位很温柔的母亲。 想着,忽地从墙的另一边泼下一盆污水。 「一群贱民,吵吵什么吵吵!」——泼水的人扔下一句辱骂。 安之瞳孔锁起,正计划要躲开,但看段雁与陈老惊慌无措的样子,便心下一软,伸手将二人拉到脏水泼不到的墙角,自己却无时间逃避。 说是迟那时快,只听哗啦一声。 第192页 安之皱起五官,淋得如落汤鸡,银白的髮丝贴着脸颊。 十分过意不去,段雁捞起衣袖,帮安之擦拭脸上的污水,「湿哒哒的,这可怎么办吶。湿衣服穿着会不舒服的。」 安之笑道:「没事儿。」 段雁拉起他的胳膊,说道:「到我家里来把衣服洗洗,明天晾干了再走。」 他就这么被段雁拉来到她的住所。 放眼望去,家徒四壁,除了一张书桌、书椅,没一件像样的家具。 陋室虽是陋室,却很干净。 段雁招唿他坐下后,便走到床边,从稻草堆里抱出一只布娃娃。 她像奶孩子似的,一面轻轻拍它的背,一面缓缓摇臂,嘴里喃喃念道:「花花别哭,妈妈上完工回来陪着你……」 画面诡异而令人可怜。 此方空间,除了段雁哄「孩子」的喃喃细语声,一时没人再说话。 少顷,门外传来那阵熟悉的拐杖杵地的声音。 咚咚咚,越来越近,陈老拎着一包包装精緻的东西飘然而至。 安之转头,见有道门槛,目测十五、二十公分高度,怕绊倒陈老,他起身,走上前,出手搀扶。 陈老一面被搀着往屋里走,一面道:「小伙子,我带了些皎月访的糕点来,你帮我们挡了水,这些糕点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了。你别嫌弃。」 「您的一片心意,我怎么会嫌弃呢。」安之接过糕点。 一旁,段雁轻轻拍到布娃娃后背,柔声道:「家里来客人了,花花要乖喔,妈妈去去就来。」 其后,她轻轻放下娃娃,起身来到陈老跟前。 陈老微微歪过头,偷偷往后看了眼稻草堆。 安之看得出,陈老对段雁此举的看法不是恐惧与厌弃,而是心痛与惋惜。 果然下一秒陈老就嘆口气,道:「小段,你别怪老头子多嘴,我也是为你好。你说你好好的人,何必自己骗自己,花花早已经……」 段雁不爱听这话,眉头蹙起,转移话题:「小伙子,我还没尝过皎月访的糕点,我们坐下一起吃?」 安之颔首,「好哇。」 三人一起入座。 安之只拿起一块糕点,小小地咬了一口,吞吃入肚。 见状,段雁幽幽地说:「沈渊,你真的以为我们看不出你的身份,不恨你吗?我的孩子是被你所杀!」 话音刚落,安之眼前忽地笼下一层金光罩,将人困在其中。 -------------------- 第95章 095 情亡 三 安之轻轻一笑,半点不慌,好似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正好,我有些问题想问问你,不然你们怎么会这么顺利地将我骗进来?」说着,伸手轻扶过金光壁,随即握拳砸上去。 「嘶——唿!」那东西坚硬无比,他不能轻易冲破,反倒震得手疼,龇牙咧嘴。 陈老笑道:「我青龙一族藏宝无数,这避子卯就是其一。其刀枪不入,火攻水淹不可撼动一丝。」 安之斜眼看去陈老,阴阳怪气地说:「嚯,你东海青龙一族这么厉害,不还是死在我手里了。」 陈老大为气恼,指着他的鼻子喝道:「你这十恶不赦的东西!」 「老实说啊……」安之双手抱胸,显得十分轻松,「我觉得你东海青龙一族不是我屠的。」 陈老愠然拂袖,背过身去,气得声音直打抖,「不是你会是谁!」 安之直接了当地说:「我说季孰啊,你也别带个假皮了,我都落你手里了,你呢也不必这么谨慎,把假皮摘了吧。」 季孰没理会他。 他继续道:「当时吧也就我、汪徊鹤和典山在东海,我猜那个屠你一族的人就是汪徊鹤和典山。」 「废话!」段雁大喝一声,「就你们三个人,不是你,就只能是剩下两个人!」 安之试探地问;「那就是说,你们一族遭到屠杀真不是我做的,而是汪徊鹤和典山?」 「当然……」 「咳喝!」季孰咳嗽一声打断段雁,吩咐道:「出去。」 段雁恭敬地说:「是,族长。」 听闻,安之笑道;「嗳,我就说你是季孰嘛,这不,段雁啊不,季雁都族长族长地称唿你了——」 季孰揭下假皮,转身与安之面对面。 果然是季孰。 安之淡淡地解释道:「我十岁就身负血咒了,若真是我屠杀了你青龙一族,恐怕那时我就给活活疼死了……」 话没说完,季孰噗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下,可给他吓得连退三步,忙说道:「龙族族长这一跪我可受不起啊。」 季孰拖声恳求道:「请你救救我们一族吧——」 安之蹲下身,与他平视,反问道:「怎么救?学释迦摩尼割肉饲鹰?」 季孰道:「那典山说,只有你的血肉能救我们。」 「还真是要我割肉啊……」安之低声嘀咕一句。随后,摆摆手,说道:「那是典山跟婖妙说来骗你们的。他们就是跟我过不去,拿你们做剑,让我不好过。」 季孰撩开衣袖,露出那根只剩下两三片龙鳞的手臂,「我们死后,若不回鬼域,是很痛苦的,龙鳞脱落,更有甚者来皮肤都能整片撕下。」 想到那场面,安之头皮发麻,问道:「那你们为什么不回鬼域?」 季孰答:「我们进不去。那鬼吏说我们阳寿未尽。」 第193页 「这么奇怪嘛……」安之又问:「那鬼吏有没有跟你们说你们还有阳寿?」 季孰道:「他说我们不死不灭。」 听闻,安之明了,气道:「不着调的藉口!是婖妙,能有这么大职能的人只有她了。他们屠你,害你,你们居然还为他们在尚池城残杀无辜的百姓!?」 季孰哭丧着脸,「我们知道,可她一手遮天,我们若不想被褪鳞之苦折磨,就只能听命于她。」 「我是最知道这种无能为力的痛苦的了——」安之长嘆一口冷气,无可奈何。 有一个积压在他心头很久问题,面对季孰,他问:「当年,为什么一定要我与季渊时定婚?」 听闻,季孰吓得一个酿跄,直接从跪姿变成坐姿,一屁股瘫倒地上。他的手掌紧紧贴住地面,用一只手臂支撑着自己,支支吾吾地说:「这……这、这件事它、它……它……」 安之道:「我已经知道你们都在骗我了,你说吧,我不会怪你们任何一个。」 犹豫一会儿,季孰才道:「娘娘在凡间的那段时间,我们青龙一族曾伤害过她的朋友,差点叫那个人死、死了。此后,娘娘归位,我们一族便被困在东海之地。你出生后,娘娘说只要将小九与你定婚,我们就能重获自由。」 安之追问:「所以为什么一定要我们定婚?」 「因为炼魂石。」季孰道:「炼魂石是我东海特有,它能吸附污浊之气,也能释放。」 安之道:「婖妙一定要我去东海,为的就是将吸附了她的污浊之气的炼魂石,打入我体内。」他捞起一缕银髮,「因为这样,我的髮丝才会一缕缕地变白。」 「不止这个原因。」季孰回忆道:「你死后,典山立马建瞭望思台,其用意不止是为了自己的名声考虑,也为了方便婖妙再取出你体内的炼魂石。炼魂石释放出全部的污浊之气后,便会开始反吸。婖妙将这些附着了你的神血的炼魂石打入自己体内,将你的变成了她的。」 脑海中闪过婖妙的那头无风自扬的青丝,安之心道:那头乌髮原本是我的呀—— 他道:「我被不甘裹挟,与婖妙打了赌,赌我若能让真相大白,无论输赢、天下信我与否,我都会献上我的神骨给她。现在她代我成了真神,我代她成了真魔。」 「事实已定,没有办法了……」季孰失望下来。 安之心里也清楚,神情落寞,「是呀,正中了婖妙下怀。要是没有打那个赌,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还能反转,可现在事实已定,我要怎么解释呢?前事深入人心,现在我又这个样子,不会有人信的。」 季孰鼓励他道:「你可以解释,没有会阻止。之后信与不信是他们的事了,可你要为了自己再拼一遍。」 「不了,我早就解释过了——」安之摇摇头,「往事不提,旧人不怨,随他去吧——」 季孰问:「你真的甘心?」 安之喟嘆曰:「当然啦——」 季孰一挥手,困住他的避子卯顺势消失。他恭恭敬敬地作一揖,恳请道:「那你可否救救我们青龙一族?」 安之早说过,他的血肉并不能救他们,是典山跟婖妙说来欺骗他们的。 见季孰依然执迷不悟,他只好点头答应,消了他的执念。 他伸出纤长白皙的手,说道:「请吧——」 …… 安之的血肉不能治好青龙一族的褪鳞之苦。在那之后会发生什么,他很清楚。 他脸色白得发青,冷汗直冒,眼前发昏,扶着椅背就要站起身离开。刚起一半,脚下一软,又跌坐回去。 霎时间,耳畔响起刺耳的嗡鸣声。 「怎么!怎么会没有用!?」季孰看着自己的手臂,显得非常不可置信。 安之摇摇头,清醒了一丝,无力地笑道:「我都说了,那是他们骗你的——好了,我可以走了吧?——」 他紧抓扶手,用力到指关节发白,可也没再次站起来。他泄出一口气,懒懒地躺回椅子中,说道:「既然没有用,我也受了皮肉之苦,那你们应该不会对我怎么样吧?」 「不!一定是还不够,还要再多一些!」季孰像疯了,用力拉过安之的手,举起匕首,丝毫不在意他手臂上成百上千道血口子,将冰冷而锐利的刀刃向下,往未癒合的伤口上又深深地化上一道。 眉头紧蹙。刺痛感过后,一股无比巨大的失望感袭上,取而代之,安之道:「你们还真是不知足啊——」 季孰张开嘴咬上去,撕扯着。 安之紧紧扣住椅子扶手,「唔!」另一位龙族之人开始效仿,跑上前,蹲下,对准他的手臂,便不留情面地咬下去。 「呵呵呵!」安之自嘲似地笑着。 季孰扯下一块血肉,吞吃入肚,还没来得及擦去嘴边的血迹,便问:「你笑什么?」 安之答:「我笑我总是改变不了。」 说罢,那个催促他入魔的声音又响起,它问道:「想改变吗?入魔吧。」 安之咬牙喝道:「我说我不想!!」 众人被他吓了一跳,包括季孰在内,纷纷退后。 那声音又道:「可你要打败婖妙才能救温言手里的那些人不是吗?说来说去,你总是要入魔的,只有这样,你才能打败婖妙,呵呵呵。」 的确,安之没有其它选项。 第194页 这游戏就是为了让他入魔而准备的试炼场。 在这里,他能不用伤害任何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入了魔,因为这些人都只是一团代码而已。 可他真的入魔之后呢? 温言会带他回去,届时伤害到的就不止是虚拟人物了。 那现在被温言挟持的人呢? 安之真的很难做,「难道真的没有两全法了吗?」 电脑屏幕前,蓄在凤目里的眼泪闪烁出点点漆光,居狼很难受,「我有一个能成全你的两全法,可那个办法不能成全我想要的两全……我该怎么办?」 说完,他最不想看见的一幕发生了。 安之站起身,完全没有了虚弱的样子。 他走向青龙一族众人中,所走过的地方,他们的魂魄如泡沫般被个个击破,散发出幻花般绚烂的光彩。 他们的魂飞魄散是迎接安之重生时绽放的烟火。 快要离开时,安之停住脚步,转头欣赏了一眼那绚烂,随即勾唇一笑,眼底快速划过一道猩红的光,煞是邪气。 他抬起手臂,轻舔伤口,轻蔑地说:「我的血肉,就凭你们也配享用?」 他满眼冷漠,仿佛那些活生生的生命就如一只蚂蚁,而他碾死一只蚂蚁而已,需要有同情心吗? -------------------- 第96章 096 道生 全文完 玉山殿的大门一直打开着,殿外风雪交加,零星的雪片飘入殿内,而雾气匍匐渗透入这里的每个角落,整个大殿中瀰漫出一股森冷的氛围。 安之正风驰电掣地往这里赶来,额间红色魔印与眼底都闪烁出宛如星子一般的绯红亮光。 婖妙正坐殿中央,白纱遮去了她的双眼,显得她仿佛是一只冬眠中的小动物,全然不止危险正快速靠近。 半晌,一团模煳而氤氲的绿色光芒出现在大殿门框之中。那是安之。他问道:「是你一直在戏弄我?」 他的声音在偌大的玉山殿中当初幽然的回声。 婖妙微笑着说:「是我。」 安之目不斜视,盯着婖妙往大殿里走,仅仅几步之遥,她突然摘下白纱,用力甩出。 白纱游龙一般地袭向安之。 安之纵身向后一退,退到一个两人的安全距离内。他左右瞧瞧玉山殿内的布置,发出一声嗤笑,微微昂着下巴,傲然地看着婖妙,说道:「我以为会是什么人物能作弄我呢。」 婖妙摘下了白纱,露出那双眼睛。 安之看着她的眼睛,连连摇头,「啧啧,你能和我交换全部,可那双眼睛始终换不了吧,你只能终日带着白纱示人。」 婖妙的双眼十分骇然。 瞳孔整个呈现出一种灰白色,里面充满大量的黑色,那些黑色宛如墨水在水中晕染开,缓慢地浮动。 和那双眼睛对视的时间长了,仿佛能看到里面的黑影,也能听到那些黑影在尖叫。 她不以为然,「我终得了你的所有,我是真神,只这一双眼睛而已,根本不会有人在意。」 「不对。」安之摇摇头,「你看我的眼睛,这才是魔。你呀,做魔只有半斤,成不了魔;做神呢,你这双眼睛怎么看也不想个神明,也只有个八两咯。」 「喝——」婖妙一笑了之,「那通宵过去未来的《河洛》书上写:今日,你死我生。」 「所以你泰然处之……」安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安之道:「你在我的身体里待的时间太久了,你忘了吗,我是古神呀,我可以改写未来。」 婖妙感到了一丝不可思议,眉头微微一蹙。 安之继续道:「今日,可以把《河洛》丢弃,写上新的篇章了。」说罢,眼底精光一闪,勐地一个纵横,飞到了婖妙跟前。 他一把扼住婖妙的脖颈,用力提了起来,直到双脚离地。杀人嗜血的快感迅速在大脑中蔓延开来,额间的血红色魔印欢快地快速闪动,他逐渐收紧手腕。 忽然,腕间一紧,他被婖妙的白纱紧紧缠住。此时,白纱如钢圈一样,固定这他,动弹不得。 「我劝你马上松手。」婖妙低声说道。 安之想到被她作弄而死的景象,这会儿他居然不再害怕胆小,丝毫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你果然入魔了。」婖妙道。 刚说完,谁知安之身后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几声。他能感觉到正有一道劲风从后向他直刺而来。 大惊失色,他赶紧松手,侧过身去,只见那突袭而来的东西如闪电一般擦着他的胸口,从眼底窜过,飞入婖妙手中。 不好! 心口勐地一震,安之似乎感应到什么,怔怔地望去婖妙手中的那东西。 ——是敛迹。 「释槐说得没错,你真的是怜舟隐。」安之喃喃念道。 婖妙勐地一挥剑,剑气涤盪而出,他便如断线风筝一般,轻飘飘地就直直地飞了出去,落在玉山殿外厚厚的雪中。 不待他起身,白纱甩了过来。 他急得浑身冷汗,咬咬牙,犹豫一会儿,在白纱落下的前一秒,往旁一滚。 闪身的剎那,白纱落在地上,打得白雪纷飞,炸裂开来,四处飞溅。 「主人!」 安之惊魂未定,忽见另一道黑色身影往他飞来。他暗骂道:「妈的,婖妙怎么有这么多大杀器!」 话音刚落,那男子一扬衣摆,划出一道好看的弧度,在安之面前跪下,说道:「融吾候主万万年,今天终于等到主人了。」 第195页 安之一脸茫然。 婖妙却为他解释道:「魔刀刀魄融吾此生只有一个主人——怜舟隐。」 「我?」安之指着自己鼻子问。 融吾点头,立即解剑捏印,霎时间光华万丈。 他化为魔刀,周身黑煞之气浓厚,不可久视,否则则听闻低声吟唱之声,仿佛魔咒,扰人心智。 他道:「主人,拿起我吧。」 安之望去婖妙,问道:「他本是你的佩剑吧?」 婖妙颔首,举起敛迹,指腹缓缓拂过剑身,说道:「魔刀融吾,神剑敛迹,敛迹不畏只认我,融吾却只认魔主。」 说着,放下敛迹,催道安之,「拿起融吾,与我打一场,今日你我一定要分个高下死活出来。」 「主人——」融吾悬浮于半空,唤到安之。 顿了一会儿,安之心头一动,握上融吾。 瞬间,骨骼大动,浑身气血翻涌,眼前骤然变为一片血红,耳边响起嘈杂的嗡鸣声。其中,有人在叫他、急促的唿吸声、剧烈的心跳声、悽厉的,如鬼哭狼嚎一般的风声。 诛邪驱魔……涤恶盪秽……他怎么就成了邪魔?成了罪恶、污秽? 天规地矩,这苍茫天地有太多条例束缚众生,有无数的手操控局面发展。他组局,也入局,抵不过,逃不出……既然、既然看不破这规矩、身如浮萍,逃不出这天地之间…… 那,毁了一切又何妨呢!? 种种复杂的情绪如海潮一般涌上安之心口,不甘、悔恨、狂妄、冷漠、怜惜、自贬…… 额间的魔印疯狂地跳动闪烁,像一股扼住不住的冲动,它渴望被释放。 听闻,安之勐地抬眸,只见婖妙舞着敛迹向他袭来。 那神剑挥舞之时,风云变幻,光剑气就能压得常人动弹不得。 可他必须要动起来! 他紧握融吾,崩玉一般的声音,刀身抵住剑刃,霎时狂风肆虐,衣袂纷飞,清、浊二气从神、魔体内席捲而出。 婖妙道:「真是英雄辈出啊。」 安之根本不理会,御刀如闪电般飞起,抵着敛迹,如切豆腐一般决绝地挥砍,没有一丝一毫能阻碍他。 忽而,他将刀一横,在敛迹上擦出无数火花。 婖妙神色轻松,伸手轻轻扳起剑身,露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再轻轻一放。 「铛」地一声,敛迹弹在融吾刀身上,安之叫其震得退后三步,紧握刀柄的手不住颤抖。他风分不清此时手的抖动是因快快感,还是叫婖妙那一击给震颤的。 他额间的魔印正处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中,他的心脏跳得极快,仿佛下一秒就会冲出胸膛。 一定是因为那快感。 「你这样哪怕赢了我,也不会有人留下你。」婖妙道,「你总要为我陪葬。」 安之并不在意,身体里有个声音在渴求、不满足——渴求鲜血、更多的战争、打斗。 多一些,多一些吧,再多一些…… 「呵呵呵!我知道!」安之提刀上前。 婖妙一併举起敛迹纵身飞过来。 安之顿了顿,握刀的手一偏,只听心口的骨骼一阵咯咯作响,仿佛一瞬间被里外噼开,斩碎了一般,剧痛无比,当下眼前一黑,手一松,如落叶一般从空中无力地坠落。 婖妙愣在空中,低头看去那把刺入肩头的刀。她的鲜血顺着刀身往下流去,这很疼,可根本不致命。 而就在刚才,她将敛迹送入了安之的心口。 …… 「不要!!……」巨大的哀伤几乎要将居狼掀飞。他甚至不敢看屏幕,那万万年的勇气一下子全消失了。 「为什么!?啊?!!!——」厉鬼温言忽然从他身后现身,「你难道不想知道关于赤子厄的一切了?!你真的、真的能不管那些人的死活?!!」 秦淮大步上前,一把揪起温言的衣领,「你的权限呢?快救他,把他拉回来!!」 温言摇头,怔怔地盯着屏幕,「晚了,全都晚了——这世间再无修罗,也不会有安之了——」 居狼目眦尽裂,「不,我们之间有援神契,我不让他死,他就不能死。」 …… 「为什么?……」婖妙不明白,「为什么不杀我?你不是来杀我的吗?」 说着,肩上一痛,她能明显地感知到融吾在肩头的血肉里滑行,拔出,一瞬间飞出体外,势如破竹地向他的主人飞去。 银髮乱飞,安之胸口发闷,再怎么唿吸也似窒息,动弹不得,勉强睁眼。 可他总觉得有一股劲儿吊着他,不让他离世。 他默念剑诀。 眼前,融吾向他越飞越近,他眨了眨杏眼,咧嘴笑道:「好累啊……」 一言未毕,融吾的刀刃从魔印中央直刺而过,整个贯穿。 他只觉喉间一甜,还来不及喷出一大口鲜血,那双清澈的杏眼整个黯淡下去。 而婖妙只觉一股强大的吸力正将她吸走,眨眼功夫,她出现在居狼、秦淮、温言的跟前。 彼时,她那双混沌不似人的双眼,变得无比清澈。 …… 也不知多久之后,谛休为乐山上一棵若木大张旗鼓地办成人宴。 居狼远远地望着那位刚刚化形的若木,见他浑浑噩噩,仿佛傀儡一半跟在谛休身后。 彼时,温言遥遥地看见居狼,朗声唤道:「极西玉山帝君!——释槐和婖妙生了个娃娃,过几天我们一起去吃酒哇!——」 第196页 听闻,谛休看过来。 居狼忙地收回目光,抬步要走。 衣袂飒飒,谛休点地而起,拦住居狼,「正如你所言,他本无心,可千年的纠缠之中他竟生生地长出了一颗血肉之心。」 说着,他将一封信交到居狼眼前:「之前在羽渊之底,向延割下自己的一指换回沈渊的肉身,安之死后,便将其给了我,叫我救他。现在,他清醒的时候不多,便断断续续地提笔写了一封信叫我交给你,他说这信本来早就要给你的,可他没有机会。」 居狼接过那封信: 快雪时晴,可释远念。 刀光剑影一尺寒,生死剎那间。 秦淮,天下为术,在人自悟,这么久了,一些事也该放下。 温言,人谋可以夺天算。非其所欲,勿施于人,我若不愿,你的人谋亦不可强加于我。对于闻语,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你要珍惜她。还有啊,放了那些人吧,嗯? 婖妙,或者应该叫你怜舟隐,物换星移,城是人非,今古一棋,是执棋者也是棋子。哎,去找释槐吧,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的事,但是我知道他一直在等你。 折丹,别疯下去了,放手一试,才说不定会遇见所爱。 居狼,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呢……我想为自己选择一次。无论结果如何,我不觉得遗憾。 自古英雄出少年。君不见,少年虽非归昔日,又有城东少年出。 一笑泯恩仇啦—— 此颂履安,曼福不尽,我们江湖再见。 <全文完> -------------------- # 番外一:前尘旧梦 第97章 问疾 一 季春之月将至。 沈渊收拾东西准备赶回九离皇都,参加祭典。 「李记炒货的糖炒栗子光闻着都觉得香,吃起来肯定也香甜,我们不早点赶回去估计买不到,那队排的,能从皇都到蓬莱!」 这几天沈渊一直听向延叨叨祭典之事。 说来说去,不过是哪家铺子的糖炒栗子好吃,还有…… 「十年前,你当祭司的那场季春祭典,与你对戏那位小姑娘叫什么?她实在是太可爱了,让我魂牵梦绕了十年。哎,阿渊,你能不能介绍给我认识认识?」 「劝你不要认识他。」沈渊斜倚在木雕椅上,休曲这只青鸟正站在桌子上,正专心致志地帮他剥栗子。 向延不解,「为什么?」 沈渊懒懒地敷衍过去,「你不会想知道为什么的——」 「不!」向延坚定而严肃地说:「我想知道!」 沈渊绝非有意不告诉那女孩是谁,而是真相有时候不是都那么美好,比如那女孩就是他的侄儿何梦访扮的。 他道:「哎呀,你就少说两句,消停消停。」 「你知道羊崽子出圈放风也撒丫子跑。我们一年之中也只有季春祭典能出岛放风一个月,你让我消停,抱歉,我做不到。」说着,向延哼起小曲来。 沈渊看出向延很雀跃高兴。 古神规定,凡是人神一族,十岁之后都得到蓬莱岛学习直至飞升。 蓬莱位于东海海中,是一座悬空的玲珑小岛,对于没有飞升成神的人神族来说有进无出,外加彭莱岛的封闭式管理,简直就跟坐牢一样的生活。 而蓬莱岛汪岛主——汪徊鹤,则是他们老师。日常中,他言语无多,课堂上却滔滔不绝,严于律己,且严于律人,还是位引雷好手。 只要被他抓到上课开小差,皆是对犯忌违规者一顿雷电伺候。 沈渊更是倒霉,一有小动作便被他逮个正着,一个月不挨个两、三顿雷噼都不正常,好似汪徊鹤的眼睛安自己身上了,走哪儿跟哪儿。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沈渊怀疑是汪盼暗地里向汪徊鹤打小报告。 汪盼是汪徊鹤之子,父子俩一个德行,严肃正经,看不得人玩耍。 自沈渊来到这蓬莱岛上,汪盼就很鬼魂似的默默盯着他,要是哪天半夜里睡醒了看见汪盼站在床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睡觉也不奇怪。 但这多渗人啊! 以至于沈渊一直躲着汪盼走,压根不正眼看他,这些年更是一句话没跟他说过。 谁叫他监视自己! 想到汪盼,沈渊就不开心,他把休曲剥好的栗子肉拿来放嘴里,边咀嚼边含含煳煳地说道:「这么说……你是羊崽子咯?」 「咩~~~」向延偏头对沈渊学羊叫,随后翻个白眼,「去你的!」 扑通扑通,休曲飞到向延头顶,一顿狠啄。 向延挥舞着胳膊,一面驱赶一面道:「沈渊,把你的鸡仔唤走!」 沈渊跳下椅子,「有本事自己赶它走。」说完洋洋地向屋外走去。 没走两步,听见铃铛声,闻声望去,只见一道白色身影,正晃晃悠悠地向他走来。 蓬莱岛校服分为两派。 一派主剑术,为黑金劲装,利落干练,属蓬莱岛岛主汪徊鹤弟子; 另一派为医术,鹤氅曳地,飘逸整洁,属副岛主楚云弟子。 当然也可以两样都想学习。只专注于一门学习?不存在的。只要能力足够,当然可以三心二意。 剑术、医术分别得到汪、楚考核,就会给他们发个铃铛别在腰间,届时就是重点培养对象。不过这铃铛不好拿,众多弟子中只有何梦访与汪盼成功取得。 第197页 看着那道越来越近的白影,沈渊想,他这是碰上何梦访了! 因为汪盼步伐相当稳健,身板挺直却不僵硬,衣食住行向外散发着浓浓的书香门第,礼仪之家的感觉; 再看那人,抱胸昂头,莫名自信爆棚,这一定是何梦访。 沈渊转身,一面蹑手蹑脚地打道回屋,一面心里祈祷:他没看见我他没看见我…… 「沈渊!」何梦访还是出声叫住了他。 「我日!」沈渊暗暗骂了一句,立马转身和颜悦色道:「呵呵,做什么?」 何梦访在他面前停下脚步,支支吾吾道:「这次季春祭典,你……我……」 沈渊盯着何梦访,一脸茫然。 何梦访折眉,嘆口气,下定决心道:「这次季春祭典又轮到我俩担任祭司,你不许再耍花招,偷偷调换我们衣服。」 何梦访不提还好,一提沈渊就回想到十年前那场季春祭典,忍不住「哈哈」地笑出声。 「你!」何梦访的脸红到耳根,「不许笑!」 「我不笑我不笑……」沈渊憋了一会儿,实在憋不住,「噗!哈哈哈!不行了,哈哈哈!」他笑到弯下腰。 何梦访听沈渊的笑声没有收敛之势,他只怕这笑声迟早会引来其他人。沈渊的嘴一向是没个把门的。他便妥协一步,说道:「这件事只准你知晓,你笑便笑,但敢说出去的话……」 「行行行,我绝对不跟任何人说你扮过小姑娘。」沈渊发誓。 「沈渊你的鸡崽子再来啄我的话,我就拿它炖汤!」突然,向延的声音出现在两人身后。 说完,他把休曲扔给沈渊。 沈渊伸出胳膊接住休曲,待它立定在肩膀上,便摸着它的头对向延道:「谁叫你刚刚骂我……」 「我不过说你两句罢了。」向延摇头,无奈道:「你不是被何皇典后宠坏了,是被这只鸡宠坏了。」 听闻,休曲挺了挺胸脯。 「不是在夸你啊!」向延道。 「咳咳!」何梦访咳嗽出声提醒沈渊。 沈渊迴转身体,一脸真诚对何梦访道:「放心吧,我不会出去乱说的,你就快回去吧。」他在打发何梦访。 「好。」何梦访转身。 沈渊立马拉上向延快步往回走,低声道;「快走快走,回去,我有好玩儿的事告诉你。」 「什么?」向延问。 「就是……」 「沈渊!」何梦访喝道。 果然不靠谱! 「对不住了向延。」沈渊突然正经严肃起来。 过午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不稍,春季的风悄悄吹过,光线下髮丝晶莹,他的眼底正悄然燃起火焰。 向延暗暗吃惊:原来沈渊正经起来会显得如此靠谱,叫人不得不侧耳倾听的气势,不愧是九离之主典婵的孩子,气场与其如出一辙。 不料,沈渊开口道:「那个……那个让你魂牵梦绕十年的小姑娘,其实是何梦访扮的。你我都知道,他小时候娇声娇气跟女孩子似的。」 「你不要说了!我耳朵炸了!!!」向延「绝望」道。 他宁愿没听到这番话,如此,那位姑娘在他脑海里也不会幻想破灭了。 「沈渊!!」何梦访咬牙恨恨道;「你刚刚怎么向我保证的!?」 他向沈渊甩了甩手,叮铃叮铃的铃铛发出密集的碰撞声。 向延只觉眼前闪过一道白光,下一秒,砰的一声巨响,正要转头去看,唰地一下何梦访冲过去,沿路石子飞溅。 他扼住沈渊脖子,沈渊却若无其事般扬了扬嘴角,「侄儿,我可是你叔哎。这么对我,不好吧。」 「我们同一天来到蓬莱岛,那天太后特意与我说你再有不听劝的时候,上家法。」 「侄儿,这叫公报私仇。」 「太后还说随我的便。」何梦访手上力道收紧。 沈渊抬手搭上何梦访手腕,蹙眉道:「可是我疼哎——」 「生来没有痛感,你也会疼?」 沈渊微微一笑,目光从何梦访脸上扫过,即刻脸色阴沉下去,沉声道:「既然没有痛觉,我便更不怕你了。」 何梦访还没反应过来的剎那间,沈渊以闪电的速度从手中钻出去。 只眨眼间,他便站上房顶,衣袂迎风飒飒而起。 只稍事停顿,他便跳跃远去。 何梦访看着沈渊消失的地方,毅然追上。 「神仙打架!」向延惊骇,「哎不对,我就是神仙!」 …… 昂琉大街。 黑衣少年买了袋糖炒栗子,他很是雀跃,高束头顶的髮辫,也随欢快的步伐左右摇盪,一只青鸟紧跟其左右。 十丈之外,白衣少年快步朝他追来。 「没事吧?」他搭上沈渊肩膀。 啪嗒! 一颗栗子掉落地面。 「哎呀我的栗子!」沈渊心疼的不得了,没好气地对何梦访道:「我连痛感都没有,有事儿也察觉不到啊——哎呦,我的栗子——」 没心没肺。 何梦访没予理会,直入主题,「汪盼人呢?」 -------------------- 第98章 问疾 二 事情还要从三天前说起。 季春祭典,除雷泽仙地,魍魉鬼域,其余万物生灵,包括妖族,都应向玉山殿万物之始婖妙娘娘祭祀,以祈求来年年春阳抚照,万物滋荣。 第198页 雷泽地处极西,玉山殿处雷泽中央之地,雪山之巅,向东眺望整个人间。 雷泽又与鬼域、九离小部分土地接壤,而一道羽渊将鬼域与九离分割,从此活人不入死地,魍魉不侵尘世。 整个人间只有九离皇都最为适合向婖妙娘娘祭祀。 季春之月,人间喧闹繁华都集中在九离皇都,蓬莱仙岛在这一个月一定得打开结界,放学生出岛。 不过蓬莱岛结界在沈渊眼里就是若有若无。 「老龟?」沈渊唤道。 「……」 「老龟你带我出岛,回头我带遗子春给你喝。」沈渊趴在井边,朝里「自言自语」。 「……」 沈渊转过身,背靠井边一块无字石碑,中天之月悬于头顶,「嘶,都说带酒给他,他居然还是不理我。难道老龟转性,不爱喝酒了?!」 说来,沈渊发现此井的方式奇怪异常。 他十岁到蓬莱学习,刚来水土不服,一连昏睡三个月,醒来时竟发现自己在昂琉湾的海滩上,周围一群人围观。 那群人对他指指点点,见他清醒过来,便也纷纷回去。 沈渊不明白自己为何出现在昂琉,蓬莱在东海海中,离昂琉湾少说有几百公里。 他爬起身,拦下一位百姓问了问原因。 那百姓说是一只巨龟驮着沈渊到昂琉湾来。 后来沈渊联繫上蓬莱岛,才被接回去。 回蓬莱后,见岛上人个个披麻戴孝,一问得知,汪岛主髮妻汪氏从昏睡中突然醒来,一醒就发疯,错把他当成汪盼,抱着一块投井了。 沈渊当时愚笨,没细想老龟与井的联繫,且一开始的一两年中,他也没想着出岛玩儿。 初到蓬莱,岛中地块还没玩够,自然不觉得无聊,再过几年,怎的也坐不住,这才想起井中老龟。 只是不知道那井下老龟是不是偶然出现? 沈渊便挑了个月黑风高的一天半夜,去那井边探了探。 原来那老龟一直住在蓬莱井底之下。 闻言,沈渊甚是满意,心底高兴得不得了。 汪氏既然抱着他投井,他却被老龟驮着,毫髮无损地出现在昂琉湾海滩。这就说明这井与蓬莱外界相通。以后他便能经常通过此井到蓬莱外玩儿了。 沙沙!远处,灌木丛传出动静。 沈渊立马警惕起来。 沙沙!沙沙!声音越来越大。 怕被别人发现,沈渊立马起身,躲到石碑后。 不成想灌木丛里发出「啾」的一声。 他探头看去——休曲!? 「啾!」休曲又朝他叫唤一声。 果然是鸡仔! 「你是鸟儿,又不会水,跟着我干嘛?」话虽如此,沈渊还是乖乖地走出石碑,蹲下身,伸出手,迎它站上肩头。 然而,休曲错过他的手,直直往井边蹦跶去。 「哎!」沈渊没反应过来,只听「噗通」一声,休曲直接跳下井。 「休曲!」没多想,沈渊跟着倾下身体。 突然,他的喉咙一紧,随后传来低沉的声音:「半夜三更到此井边来做什么?」 沈渊转头看去,只见那人正一只手提着自己衣领。 他头髮花白,面容却年轻俊朗,一双眼睛目光灼灼,只凝视片刻,便叫人心里发颤。 怎么这时候遇到汪盼呢,沈渊心道他来得不是时候。 「我问你,你到此井边来做什么?」汪盼冷声重复道。 「来做……做……」汪盼是蓬莱少岛主,沈渊怕他拎自己回去受罚,支支吾吾的不肯说。 「做什么?说不出来吗?」汪盼逼问。 沈渊嘘声道:「井既然挖了,就是给人用的嘛……还能做什?……」 「其它两口井可用,这口不行。你跟我回去见岛主。」 虽然沈渊没有痛感,但也有三样恐惧、疼痛的东西——汪岛主的雷电、清源鞭、蜈蚣。 沈渊汗毛直立,破罐子破摔,「岛上有三口井,这口井死过人还是什么禁地?如果死过人就在这儿立块碑,禁地就麻烦请人好好看守。就一口普通的井,凭什么不能到这里来?还有没有人权?我是学生,又不是犯人。」 汪盼沉默片刻,方道:「确实普通。」 说完,手臂一提,一拉,将沈渊身体放正,「站好,别掉下去。」 「我的鸟儿掉里面了。」沈渊哼哼一笑,纵身一跃。 汪盼大惊,下意识去救人。 睁开眼睛的时候,天空灰濛濛一片,天将要亮了。 耳边是风声,海浪声。 汪盼勐地坐起,环顾四周,唯见沈渊。 只见他立在沙滩上,向海里挥手,仿佛告别什么人,「老龟,一会儿别忘了来接我们!」 汪盼松口气。 沈渊朝汪盼走来,蹲下,道:「那啥……对不住啊,我知道那口井特殊……但是我、我当时太着急,就……口无遮拦……」 大家都说,当年汪盼在旁亲眼看着生母抱着沈渊投井,无法阻止,只得嘶声力竭地哭喊。 汪盼与沈渊同龄,当时才十岁,至亲从眼前投井而死,留下的心理阴影一辈子都不能消失,而刚刚沈渊又在那道阴影上划了一刀。 「沈渊,你敢擅自出岛,跟我回蓬莱领罚。」 沈渊正为汪盼儿时的遭遇感到心中悽惶,没想到下一秒,他就给自己绑上缚灵绳。 第199页 「不行不行,我出来是找鸟儿的。」沈渊扭动手腕,见挣脱不了,反倒把手腕弄得通红,便急道:「我的鸟不见了!真的!」 「休曲为三青鸟,灵性很高,丢不了。」 「灵性高有啥用,它肥啊!飞不了多远,掉海里怎么办?」 汪盼脑海里浮现出休曲的样子,点头道:「的确。」 「对吧。」见他有所动摇,趁此机会沈渊补充道:「岛主说做人得说一不二是不是?」 「是。」 「那我答应老龟要帮它带酒,要是食言了,我是不是就违背岛主所言?」 汪盼凝眉,迟疑一会儿,才道:「……是。」 「我擅自出岛是不对,可是你怂恿我言而无信,你是不是也有连带责任?」 汪盼察觉到对方在下套给自己,他默默退后一步,沉默无言。 沈渊追上前,肩膀撞了撞他胳膊,追问:「是不是嘛?」 汪盼瞟了沈渊一眼,道:「是。」 傻子,真好骗! ? 沈渊暗笑一番。 「那赶紧把缚灵绳解开,我去昂琉街买了酒再跟你一道回去。」 「不行。」汪盼果断拒绝。 「为什么!?」沈渊吃惊道。 「你擅自出岛,是一回事;帮老龟买酒,另一回事。绑着手,一样可以去买。」 「昂——」沈渊往地上一坐,双脚乱蹬。 他此举让汪盼猝不及防,沙土打了一身,忙远离他,「这是做什么?这么大的人做这副姿态,成何体统!」 「你这是把我当犯人了,这样在大街上走一圈多影响形象,我可是九离皇子哎!你还是自己去买吧——」 「我……我没带钱。」 「我有,就在怀里。你摸了钱自己买吧。我就在这儿吹着海风等你回来。」 海浪翻涌,一个劲地朝礁石撞击,水花四散炸开。 日出前夕,周围仍是灰白色的混沌苍茫。 「我……」汪盼盯着沈渊放钱袋的胸口,那里鼓鼓囊囊,他脸颊微微发烫,昏暗中,他握了握拳,不情愿道:「我不会买东西……」 「啥?!」 居然真的有人不会买东西!? 一回想,是没见汪盼出过岛,没见过世间花红柳绿,也正常。 沈渊兴致又起,霍然站起身,「那你赶快给我解开,我教你。你这么聪明肯定只教一遍就会了。学会了这个,以后受益匪浅。」 「不需要。」汪盼雷打不动。 对牛弹琴。 「扔这儿吧。一会儿涨潮,直接带到海里。」混沌中传来议论声。 汪盼反应迅速,抓起沈渊往礁石后躲去。 「我们没做亏心事,躲什么?」沈渊一面说着,一面探出头,往灰暗中看去。 三四道黑影徘徊海岸线,仔细往混沌中观察去,有坨东西隐秘在那群人身影中。 沈渊皱起眉头,继续探看,突然,那坨东西一阵挣动。 他挑了挑眉峰,瞭然于心,继而转头对汪盼道:「那几个才是该躲的人。你看好了。」 「你要做什么?人间自来大小纷争无数,你能管得过来?」怕别人听见,汪盼刻意压低声音。 「谁说我要管了?」沈渊似笑非笑道:「只是喉咙痒而已。」说着大声咳嗽两声。 「咳!咳!」 那群人受到惊吓,立马放下手中东西,一熘烟跑得无影无踪。 海水涨起,又退下,渔船在浪潮中起伏。 沈渊一咬牙,将那坨东西拉上渔船。 「累死了——」他顺势躺倒,浑身湿漉漉,仰面躺在船中大口唿吸。 对面,汪盼负手立于船头,倒是干干净净,悠哉悠哉。 「麻烦兄台你动动高贵的手,把麻袋打开好不好?」沈渊对立在船头的汪盼道,「我的手还被绑着呢——」 汪盼转身,撩开衣摆,蹲下,伸出骨节分明而又修长的手,应声解开麻袋。 沈渊气喘吁吁地问道:「里面什么啊?老沉了。」 渔船在海浪中飘摇,汪盼没有回答。 沈渊笑着胡乱猜测道:「不会是一麻袋栗子吧?」 汪盼答曰:「是人——」 -------------------- 第99章 问疾 三 自麻袋从那群人手中挣动那下开始,沈渊就已经猜到里面是什么。 那能动的肯定是活物,只是没想到是活生生的人。 他听不惯汪盼那种说法。 眼前之物不救,扯什么管不过来。管不过来就放任不管?岂不更放纵! 他倒要汪盼亲眼瞧瞧麻袋里是什么。 双手不能动弹,沈渊一挺腰身坐起,「人也敢扔海里去,胆子太大了!」 他问到汪盼:「他还活着吗?」 汪盼伸出手指,探到那人鼻下,随后说道:「鼻息微弱。」 「看着这人,你什么感觉?」沈渊呵呵笑道:「岛主那套说法听听就好,不能全信。这不叫管不来,叫见死不救。」 汪盼一直很听岛主的话,自然容不得别人诟病。他皱了皱眉,低声开口,「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啰嗦。」 沈渊故意不停嘴,风轻云淡笑道:「向延那才叫啰嗦,我这才哪儿到哪儿。有时候只要稍微出手制止一下,因果之绳就解开了。」 沉吟半晌,汪盼嘆口气,「可能不是解开,而是刚好繫上。」 第200页 汪盼说得也对,沈渊无话可说,又不想认输,「在我这儿就是解开。」 汪盼没有理会。 沉吟片刻,他站起身,「此人并无大碍,我们回蓬莱。」说着,走下渔船。 沈渊跟着站起身,却没有半点下船的意思,「我们不帮老龟买酒啦?」 汪盼板起脸,回头瞪了沈渊一眼,「不买。」 「可是休曲……」沈渊觉得还可以挣扎两下。 「现在回去,岛主还发现不了你偷跑出岛,晚些……」汪盼微微一笑,凤眼下漆黑的眸子闪闪发亮,好似两块墨玉。 这情形之下,这一笑多少让人不寒而慄。 沈渊头皮一紧,忙跳下船,轻嗔:「回蓬莱就回蓬莱嘛,别动不动威胁吓唬人——」 「咳咳!蓬莱?……我要去……蓬莱……」麻袋中那人醒来,急忙伸手拉住沈渊衣摆,不让走。 蓬莱隐在东海中,凡人若没神的指引恐怕穷极一生都到不了蓬莱。 这事人尽皆知,没点能耐的凡人断不会闲着没事儿找蓬莱。 沈渊不禁奇怪,他要去蓬莱干嘛? 紧接着,听那人说:「有瘟疫……」 瘟疫! 沈渊急忙蹲下身问道:「那瘟疫在什么地方?」 汪盼独自走了一段路,忽觉不太对劲。 一回头,只见一道四方阵法悬于沈渊头顶。 阵法红光艷艷,紫电置于阵法上,电火行空,暴戾叫嚣。 「是紫霄雷!会死!!快离开那儿!」他朝沈渊大声喊道。 「别睡!什么地方有瘟疫?先告诉我!」沈渊轻轻地拍打那人脸颊,急道。 忽地,那人手一松。 他愣住,心道:死了?汪盼不是说并无大碍? 紧跟着,沈渊眼前忽然一花,扑通一声水花四溅,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耳边迷迷煳煳地听到汪盼叫他的名字。 又是一道紫光噼下,久违而陌生的痛感侵入身体。 他下意识地张开嘴叫了一声,结果海水顺着嘴巴灌入胸腔。 几番挣扎,眼前一暗。 「沈渊!——」汪盼叫了他一声,非常悲楚。 他勐地一睁眼,骤然,脑袋一阵绞痛,「嘶——疼——」他捂着头嘶痛。 「醒了!怎么样了?是不是做什么坏事,还是发毒誓了,怎么好端端被雷噼呢?」向延扶着沈渊坐起。 「你别瞎猜。我也不知道。就……突然间一道雷下来噼中我。」说话间,沈渊脑袋直抽痛。 这种程度的疼痛还得再伴随他几天。 他生来没有痛感,长时间的无感下,哪怕只稍微破皮一点的程度,对他来说都是剧痛。 可以想像为——你在黑暗中睡得好好的,突然有人拉开窗帘,霎那间强烈的光落在眼皮上。 沈渊的痛感只会比那种冲击来得更强烈。 这让他对能让他感到疼痛的东西非常恐惧。 汪岛主的雷电能让他脑袋一片空白,疼到感受不到疼痛,而是当即晕过去,此后便是绵绵几天的疼痛洗礼。 「肯定是偷跑出岛,被汪盼抓个正着咯。」何梦访一旁说风凉话。 向延奇道:「汪盼会招雷?他不会此术吧?当时岛主逼他学,对他又骂又打,也没让他动摇半分。」 何梦访解释:「我没说是汪盼引雷。」 向延道:「难道是岛主?」 「不可能。」何梦仿坚决否定,「我跟岛主昨天一天都在玉山殿议事,子夜方归。」 沈渊觉得他们弄错了重点,「当务之急是将瘟疫的事告诉岛主。」 「瘟疫?!」向延好似听到不得了的事情,惊讶道。 沈渊点点头,「我们在昂琉湾的海滩上救了个人,那人说有瘟疫。我正询问瘟疫具体位置,那人却死了,之后就是一道雷噼下来。不过奇怪,汪盼说那人并无大碍,他的医术也数一数二,没理由判断错误。」 「太巧了,会不会是陷阱?」何梦访手支着下巴道。 「对对对,口说无凭,万一是那人骗你。」向延附和何梦访。 沈渊挥挥手,笑道:「犯不着骗我。编一个假的地名给我,把我骗过去,他是想劫我的财?还是我的色?」 何梦访从上到下打量一遍沈渊,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就你?拉倒吧,少臭美。」 沈渊「嘿嘿」一笑,翻身下床,「我得马上把这事儿跟岛主汇报汇报。」 向延拦下他,「晚点再找岛主汇报。」 沈渊不明白,「晚点?迟上一刻能救多少人。」 向延道:「我知道。可现在空口无凭,以岛主性子会信你?而且岛主现在没空理你。」 沈渊问:「为什么?」 向延答:「汪盼和你一起擅自出岛,岛主正罚他呢。」 蓬莱岛岛主汪徊鹤,刚正而古板。是三大古神之一,与玉山殿婖妙娘娘同起同坐,睥睨世间一切生灵,其紫霄雷可斩杀神明,可以说是人是鬼,甚至是神族都害怕的人物。 汪盼脸色苍白,慢慢在他面前跪下,「岛主。」 汪徊鹤双眼轻轻扫过汪盼,冷声道:「汪盼,你可知擅自出岛,是犯了岛规?」 汪盼沉声道:「学生知道。」 「知道?我看你不知道!跟着沈渊那小子一起无视岛规,自由放任!他是个什么东西!你跟着他就是自认堕落!」汪徊鹤厉声呵斥。 第201页 汪盼低下头,兀自问道:「为何岛主的紫霄雷阵会出现在昂琉海滩的上空?」 「你怀疑我要杀沈渊?!」汪徊鹤觉得不可思议。 没有比汪徊鹤更可怕的存在,他能执掌神的生死。可也是他的足够强大,让他不屑于作谎。 他说紫霄雷不是他引下,便不是他。 可会紫霄雷的还有谁呢? 婖妙娘娘? 羽渊一事后她便在玉山殿闭关养伤,那晚,她也与父亲在一起,完全没嫌疑。 谛休天帝? 自鸿蒙之初,他就没有露过面,无一见过他,有没有这个神都难说。 还能有谁呢? 一时半会还是想不出来,当务之急,汪盼先是认错,「请岛主责罚。」 「也罢。」汪徊鹤走到汪盼面前,淡道:「小盼,我问你,是不是沈渊诱你出岛?如果是的话,我即刻将他送回九离。」 沈渊与何梦访待在蓬莱阁外,偷摸着听父子俩讲话。 听到这里,沈渊倒是很期待汪盼会不会供出他来。 沉默半晌,汪盼道:「学生看到一首诗: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学生好奇,想出岛看看这人间烟火,所以才让沈渊带我出岛。」 汪徊鹤点点头。 沈渊蹙眉,张开嘴,稍微歪过头,无声地发出一声:「咦?」 他期待着汪盼供他出来,这样岛主要罚他的时候,他立马说出瘟疫一事。 如此,岛主断然不会罚他,因为耽误一刻便是耽误一群人。 汪盼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 「是我拐他,不是他拐我。」沈渊不再偷听。 二人踏入蓬莱阁内。 汪徊鹤转过身,朝沈渊眯了眯眼。 「岛主。」何梦访弯腰一揖。 见岛主与汪盼之间氛围紧张,他借着行礼,忙弯腰拉了拉沈渊衣角,低声道:「正经点,赶快行礼。」 沈渊轻轻拍下何梦访的手,轻轻地抱手一揖,迅速直起身,「岛主,学生有一事不明。」 汪徊鹤道:「问。」 「我们人神一族飞升前到蓬莱学习,是学习什么?为什么而学?」 沈渊的声音在蓬莱阁中迴响。 汪徊鹤道:「神有神格,人有人性,人神一族日后由人飞升成神,自然需摒弃人性。人世污秽,易影响心性,恐贪恋世间繁华而做出与神格相悖之事,入蓬莱岛是为了隔绝这些,专心大道。」 沈渊问:「我们又是为谁成神?大道为谁而修?」 汪徊鹤道:「皆以为引渡凡人而修。」 沈渊笑了笑,「即是为了凡人,却拒绝入世。没有成为过人,体会过人性,凡间疾苦,怎知晓问题根源所在?如此大谈服务于人,是不是有点儿……高谈虚论?一位神因为害怕影响心性而不入世,是不是也说明,他胆子太小,根本不配做神?」 「你!」汪徊鹤指着沈渊鼻子。 「岛主岛主,沈渊昨天被雷噼到了,还没清醒。」何梦访立即赶到沈渊身边,向汪徊鹤歉道。 「哼!尽在胡说八道!」汪徊鹤拂袖,招出风雷扇凌迟,不停地摇扇,朝自己送凉风,才压下怒气。 沈渊摇摇头,对何梦访说:「我从不胡说八道,现在也清醒得很!」 何梦访睨一眼凌迟,只恐沈渊再说下去,岛主发怒,一扇子下来,后果不堪设想,「说正事说正事……」他低声劝道。 沈渊置若罔闻。 他明白,今天不把理说通了,就算提起瘟疫一事,没有举证,就汪徊鹤这死板的脑筋也不会信他。 他继续道:「说到底,放不下神的架子,惯以高高在上的态度看待人间,以神性揣度人性,一切理所当然。追求表面安稳,对深处波涛汹涌视而不见,再以神的角度说:『人性,管不了』,实则根本没想着改变!」 闻言,汪盼讶异地看向沈渊。 人与神,譬如管理者与被管理者,之间的那条鸿沟不可逾越,也没必要逾越。 这是他从小汪徊鹤就告诉他的。 汪徊鹤与沈渊对视片刻,微微启唇,终于没说出一个字。 半晌,方道:「你年纪尚小,不明白这世间之事,其中缘故一句话说不清。你只凭一腔热血,又何尝不是理所当然?」 沈渊朗声道:「事事需要缘由,事事做不成,有时就是需要一腔热血!成功与否,至少努力过,无怨无悔!」 「岛主,沈渊发现人间某处正发瘟疫,昨天那道雷噼下,连带那人一併死去。」何梦访把沈渊拉到身后,面色凝重地道:「他是怕您不信,才……」 汪徊鹤冷声一笑,「这么说我还得好好夸夸你们吶!因为你们擅自出岛,所以发现瘟疫。」 他话中之意奇怪,让人一时分不清褒贬,何梦访呆呆地立在原地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沈渊心里叶门清,但还是顺势嘻哈道:「夸就不需要夸了,就请岛主批准我和梦访出岛,治疗瘟疫。」 沈渊看了眼跪在一边沉默无言的汪盼,指着他道:「还有这个人。」 汪徊鹤眉头微蹙,心中甚是恼火。沉吟半晌,他道:「好。汪盼。」 突然叫道汪盼,他先是一颤,才应答,「是,岛主。」 汪徊鹤道:「你不是想出岛吗,那便跟他们一起去吧。」 第202页 汪盼犹豫片刻,才缓缓起身,随沈渊离开蓬莱阁。 -------------------- 第100章 问疾 四 事情经过大致如此。 方才一切都是沈渊与何梦访在演戏,为了骗过向延。 为什么要骗向延呢? 因向延哥哥新官上任,向大将军一再叮嘱向延早些回去。 不想让老人家失望,只能如此。 楚云善医术,治疗瘟疫一事虽不是非他不可,但有他更好。 出岛前,沈渊曾找过楚云,刚到门口,看见一道结界笼罩药阁。 他进不去,便扯开嗓子喊,声嘶力竭半天,楚云没半点回应,他也只好离开。 两人一鸟在昂琉街慢慢悠悠地走,最后脚步停在一家酒肆门前。 沈渊正想进去,何梦访拉住他胳膊,问道:「你一向和汪盼没交集,带上他干嘛?」 沈渊手一掷,栗子脱手而出,跃向空中,他「啊」地张嘴接住,咀嚼两下,弯起一双杏眼,笑道:「你猜。我自然有我的打算。」说完转身跑进酒肆。 「我还不知道你。你就是玩儿。我可告诉你,你别瞎玩儿。」何梦访嚷嚷着,紧跟其后。 进到二楼一间房中,推门进去,沈渊和汪盼正面对面坐着,休曲居然站在汪盼肩膀上! 休曲这只鸟脾气古怪且暴躁,除了沈渊,其他人一概不让碰,哪个沾到它一点点,它就利爪出击,朝人脸上一顿挠。 ——「糖炒栗子吃不吃呀?」 ——「要不我剥给你?」 沈渊的声音传到何梦访耳朵里。 他看不下去了,走上前,双手抱胸,一屁股坐下,挺胸抬头,一脸正经,斜眼注视二人,说道:「人又不吃,你这么殷勤干嘛,怪慎得慌。」 沈渊白他一眼,继续缠着汪盼,腻道:「我刚剥好一粒——来,我餵你——啊,张嘴——」 「不需要。」汪盼衣袖轻轻一拂,栗肉滚落地面。 噬「栗」如命的沈渊嘴角几不可见抽搐两下,转而又「呵呵」对汪盼笑道,「没事没事,我再剥一颗。」 何梦访一阵恶寒,鸡皮疙瘩起一层。 「走走走……」 他拉起沈渊往房间外走去。 房外,何梦访探看一眼汪盼。怕汪盼听见两人的谈话,他压低声音问沈渊:「你不常说无拘无束,不卑不亢,没事干对他献什么殷勤?不会因为他是少岛主吧?好歹你身份也不差,我也不差啊。」 「你知道啥。」沈渊看他一眼,摇摇头。 「那我当然是不知道你在计划什么才问你啊。你那样……」何梦访扭动四肢,学到沈渊刚才的神态。 沈渊觉得不忍直视,「我刚才有那么夸张?」 何梦访用力点头,「不知道的以为你是断袖,死里扒赖地缠着人小郎君。」 沈渊垮下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藉机骂我。我要真是短袖,也看不上汪盼那张脸,跟个木头似的。」说罢探头看眼汪盼。 他坐姿端正,气场威冷,生人勿进。 谁都有心之软处,汪盼也不例外。 沈渊支支吾吾地说:「我那天当着他面跳下井。在那之前,我先……类似……小小地嘴了那口井,再小小地刺激了他一下,他才……」 何梦访嘴角一抽,一时语塞,沈渊说是「小小地」,实际说得应该够狠。 他尴尬笑道:「难怪我说他怎么抱着你一块回来呢,两人还湿漉漉的。」 沈渊摆摆手,「别提了。」 「那也不应该当着他面跳吧。」 「我看休曲跳下去,怕它出事,脑子就没想这么多。」 「可我看休曲现在挺好的。」 沈渊眉头微皱,也不知晓当中状况。 他又探头望到休曲。 它站在汪盼肩头,鸟喙叼着颗栗子直往汪盼嘴边塞。 汪盼拂袖将它赶下肩膀,它一次次锲而不捨地飞回肩头。 意外地,休曲和汪盼合得来。 沈渊在心中微嘆一声,道:「总而言之,汪盼整个就是被我拖累的,回头我们解决了瘟疫回去,岛主罚得轻还好,罚得重的话,我心里过意不去。」 何梦访道:「所以就把他带出岛?这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初二啊,该罚还得罚。再说他出过岛吗?别是路痴,到时候他人丢了,我们还得浪费时间去找他。」 沈渊被那雷噼得身体仍隐隐作痛,加之何梦访一个劲地叨叨,身心俱疲,没好气地说:「你被向延附身了?我自有打算。」 说罢转而又朝汪盼「献殷勤」去了。 …… 酒肆楼下,酒客间相互说笑,酒肉香馋人。 何梦访坐在餐桌前,肚子不饿,就是馋得慌,心痒痒地想大快朵颐,小嘬两口遗子春酒。 他拿起筷子,伸向一盘糖醋里嵴肉,「啪」的一声,沈渊打过来,「等少岛主吃完了你再动筷。」 欲哭无泪,自己也是何式恆耀的皇子,也与汪盼同为挂铃的学生。蓬莱岛上,汪家地盘也就算了,咋地出岛了也要低汪盼一头?! 不死心。何梦访把手伸向休曲的脑袋,心想:他汪盼能摸,自己也能摸! 下一秒,遭到休曲无情的一记鸟喙痛击。 彻底怒了,何梦访摔筷,「吃吃吃!不去找发生瘟疫的方位,就知道吃!」 第203页 沈渊轻描淡写「哦」了一声。 何梦访僵住,一肚子火腾上来,旋即,勐地站起身,「我自己找去!」 沈渊洋洋地看着何梦访走出酒肆,完事自顾自喝起遗子春来。 汪盼冷声问:「你不担心他?」 沈渊刚喝了一口酒,咽下去才道:「我是他叔不错,可他比我大六个月呢,他不担心我反倒叫我担心他?」 他见汪盼面前的饭上来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一口未动,催道:「你不吃干嘛?赶快吃啊,吃饱了才有力气去找魂魄。」 汪盼呆住不动。 沈渊再催,「赶紧的。不然那魂魄找到后缠上你,你可别怪我。」说着夹了两大筷子红烧肉到汪盼碗里。 汪盼低头,怔怔地看着那碗饭,依旧不动筷。 沉吟片刻,一抬头,只见沈渊拿着瓷勺,直往他嘴里杵。 见状,他本能地往后仰去。 奈何沈渊早就看穿了他的意图,身子往前勐地往前一带。 嘶——瓷勺磕在汪盼牙齿上。 他一唿痛,沈渊便看准时机,把整个勺子塞进嘴里。 「这么大了吃饭还得餵。」沈渊低低吐槽,抽出勺子。 汪盼看着瓷勺整个僵住,双眼瞪得熘圆,脸颊炸红,忙要吐掉。 见汪盼蹙眉,沈渊早知事情不妙,立即伸手,托住他下巴,往上一合。 只听「咕嘟」一声,汪盼喉结上下一番滚动。 那勺饭顺利下到汪盼肚子里了。 沈渊松口气,坐下,「粒粒皆辛苦,怎么能浪费呢……」 说完抬眼,却见汪盼恶狠狠地瞪着自己,好似自己是什么魑魅魍魉,餵给他的是什么毒药,要毒杀他。 「嘿嘿,好吃不?」沈渊笑眯眯地问道。 汪盼勐地站起,带翻了椅子。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沈渊,厉声道:「走!」 「急什么,这才多久功夫?梦访估计还没查到那几个抛尸的人呢。」沈渊仿佛对事情进展胸有成竹。 看眼满桌子饭菜大多没吃过,他重新拾起筷子,想来一块糖醋里嵴肉,汪盼却一把抓起他的手腕,寒声道:「用不着!」 汪盼力气这么大吗?! 沈渊心中一惊,挣脱不了,被汪盼直直地拖出酒肆。 …… 蓬莱岛楚云有一套可以招魂的阵法,极其难学。 何梦访不会此法,汪盼却会。这也是沈渊执意要拉上汪盼的原因之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星光点点,钻石般点缀在黑色夜空中,星月之光倒映海面,波光粼粼,耳边是持续不断的潮汐声与潇潇海风声。 泓峥萧瑟,优雅恬静,温柔掺进天地间。 汪盼偏头望了望沈渊,他正靠在自己肩头睡觉,手里抱着休曲,嘴里则时不时叽里咕噜、含煳不清地低沉两句。 时间差不多了,汪盼勐地站起身。 一下子没了依靠,沈渊如梦惊醒,闭着眼睛茫然道:「这就来这就来……」 「疏懒!」汪盼低低骂了一句,没等沈渊清醒,便独自走了。 他走后,沈渊乍地睁开眼睛,「哼!还真就疏懒了!」他双手枕头,翘起二郎腿,躺回礁石上,幽幽笑道。 人死后头七天,灵魂仍可逗留人世,只要在其死亡地点将他招出,便可以和他交流询问,但大部分灵魂过了头三天,便再无理智可言。 今天便是那人死去的第三天,不赶在子夜前询问,就算是楚云亲自出马也无济于事。 可人既已死,其魂灵不可在光天化日下现身,只得等到太阳完全落山。 沈渊不知在礁石上躺了多久,躺到意志都开始迷煳。 忽地,听到汪盼恨恨道:「还想睡到什么时候?!再不起来,就等着去鬼域吧!」 沈渊嘴角一勾,翻身跳上礁石。 只见汪盼向他掠来,快如闪电,身影模煳,稍远处另一道身影对他穷追不捨。 沈渊抬头望了望天穹,万里无云,皎月挂在空中,完全没有遮挡。 月亮已升到头顶——看来已到午夜。 他暗自偷笑。 那天晚上,沈渊注意到此人骨瘦如柴,乞丐打扮,想必是一路乞讨至昂琉湾。 也不知死前吃没吃饭? 饱餐一顿倒还好,他客死异乡,执念大抵是落叶归根,就顶多缠着汪盼带他回故乡; 饿着肚子就比较难缠了,大概率会成饿殍,先吃一顿再说! 眼前情况,那人定是后者。 酒肆里餵给汪盼的那勺米饭,此刻就起到作用。 谷物精气储存于汪盼体内,还未消化,眼下,他在那饿殍眼里是一碗行走的米饭。 饿殍想吃,吃不着。 他看得见饭,却拿不着,因为汪盼长腿会跑。 那他只能干着急? 生前飢饿十分,死时执念定是饱餐一顿,他定是不干的,所以追着汪盼跑。 「沈渊!」汪盼大喊一声,「你的干坤袋呢?!」 蓬莱岛有规矩曰:凡是没伤过人的魂灵,不可伤害。 饿殍是比较低级的魂灵,人前显形都难做到,更何况此饿殍还是汪盼自己招出来的。 饿殍实力虽小,却极其缠人,对食物执念重,得吃爽了才能消停,只能先收入干坤袋,再另觅他法。 第204页 沈渊道:「啊?我没带呀!——反正太阳升起,经日华一照,他就消停了,要不你跟他兜圈儿?一只小小饿殍,肯定奈何不了少岛主啊。」 汪盼赶到沈渊面前,扳过他的肩膀,急道:「何梦访呢?他肯定随身带着干坤袋!」 沈渊盘腿坐在礁石上,望着汪盼道:「我哪儿知道——他老早离开了酒肆,我一没联繫他,二没找他,你跟我待在一起,你知道的——」 他确实不知道何梦访此时身在哪儿。 不过,他表示过于淡定,就好像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的走向。 汪盼凝视着沈渊,「蓬莱岛有五戒、十善、八忌、四归。其中斋戒辟谷目的为清洁身心、戒慎行为,你就算不遵守,也理应知道,为什么硬要我吃那些人间食物?」 思付片刻,他终于明白过来,认真地问道:「那勺饭……你是不是故意餵我吃的那勺饭?」 沈渊与汪盼面对面,他的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汪盼如墨般的凤目,神情竟有丝得意,「不然呢?」 「为什么?」汪盼的凤目突然变得凌厉。 总向岛主打小报告,沈渊很早就想整汪盼了。他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整洁皓齿,「很简单,看你不爽。」 天真得残忍,沈渊给人的感觉就像一位临渊而立的人,一步海阔天空,另一步万劫不復。 汪盼道:「岛主说得没错,你果然是……」 「饿啊——饿——饿——」一眨眼,饿殍便追到汪盼身后。 汪盼放开沈渊衣襟,一冲而去,眨眼便没了身影。 沈渊望向他消失的方向,道:「即是汪徊鹤之子,这小小的饿殍能算什么……」 饿殍向沈渊扑来。 宛若烟雾,饿殍直直穿过他身体,向汪盼追去。 -------------------- 第101章 问疾 五 何梦访回到酒肆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 本来就没抱希望沈渊和汪盼两人能等他,但还是鬼使神差地走到酒肆二楼去。 往原来三人的位置一瞧,果然已坐上陌生人。 该说不说,心里还是有点空落落。 他垂头,走下二楼,刚踏上楼梯便听「啪」的一声脆响,顷刻,整个酒肆昏暗下来,可仍有烛光闪动,昏昏黄黄。 紧接着,一阵唏嘘声传出。 何梦访惊奇发生了什么,四顾而望,发现光线全然来自楼下,那原本四散各桌的酒客聚集在楼下正中央。 那里有一张酒桌,酒桌旁守着一位老者。 从二楼各个角度都能观察到那位老人。 又是啪的一声响,老人拍下案板。 「二十年前,那与鬼域相连的羽渊出现妖异之状。一棵巨树拔地而起,一条青龙盘踞渊底。羽渊渊底阴暗可怕,寂静不祥,瀰漫着令人窒息的恶臭……」 老人的声音中气十足,响彻整个酒肆。 「原来是说书的。」何梦访恍然大悟。 「他可不是普通说书人。」酒肆小厮在他身边绘声绘色,有些激动地说道:「二十年前妖神突显羽渊,百姓恐慌不已。向玉山殿婖妙娘娘请愿之前,何皇典后先组织了一队人马进入羽渊,结果进去的人全被魔神吃了!但有一人命大逃出来了。」 小厮指了指那老人,「那最后一人就是他。」 这队人马我怎么没听说过? 人间把羽渊传得太邪门,就一普通悬崖而已,凡人断是下不去的。 那羽渊深不见底,凡人能力平平,压根不可能下去,再说世间神明未绝,下到羽渊消除异象这种危险事不找神明,反倒找一堆凡人,实在是舍易取难。 见小厮手中有盘花生,没被动过筷,想来是要送给酒客的新的一盘花生,何梦访便顺便抓起一把,一边吃一边看着老者道:「这位老者最少也要有六十七、八了吧?」 小厮比划了一个数字,「今年刚满七十。」 何梦访刚送到嘴边的花生粒一下没衔住,掉了下去。他吃惊道:「七十岁!二十年前就是五十岁!」 「这位客官,你什么意思?男人四十一枝花吶!」 何梦访道:「五十啊,早过了血气方刚的年纪。就是说大话不打草稿,让他来说书,不如让我去说。」 小厮打量到何梦访,「你去说?看你年纪不过才二十出头,毛还没长齐!二十年前你更是还不知道在哪儿!」 何梦访与小厮争论起来,「年纪小不代表比他了解得少,说不定我知道得更贴合实际。」 「大家听得是故事,好玩新奇就行,要贴合实际看史书去啊!神经病!!」小厮一甩袖,走了。 何梦访懒得与小厮掰扯,便随他去了。他摇摇头,笑道:「不处在事件中央的人,把玩笑当真理,信奉小道消息,对举头可见的事实视而不见。」 「魔神再敢显世,便让他灰飞烟灭!」听到兴时,酒客中传出义愤填膺的声音。 「灰飞烟灭!」楼上小厮附和。 「灰飞烟灭!!!」酒肆整个炸开锅。 「灰飞烟灭!!!——」何梦访走出酒肆,却仍听见酒肆里酒客把口号喊得响亮,好似要冲破屋顶。 「说是故事,内容虚构,但还是有人当真,也不知是愚蠢真想不通,还是随波逐流,从众之辈?抑或心藏鬼胎之流?」他暗自为魔神捏把汗。 第205页 「何梦访!——」忽地,从头顶传来沈渊的声音。 何梦访仰头向声源处寻去,只见沈渊乘着月光向自己落下。 眨眼间,他便从酒肆的屋顶上落到自己跟前,「汪盼正找你呢。还好我有先见之明,先回趟酒肆。」 何梦访问:「他找我做什么?」 沈渊正准备开口说明,却被旁人抢去声音:「没想到那乞丐包袱里居然有这种宝贝!」 他们面前走过两、三人,看穿着是普通不过的平民,可中间那人手上却碰着个金灿灿,闪着光的东西。 仔细看去,那东西竟然是一尊金鼎! 其中一人指着金鼎连连贊道:「神奇啊神奇——包治百病——」 「包治百病!」何梦访眼前一亮。 沈渊知晓,何梦访父皇何郁,因追猎狐族而受伤,自此身体状况急转直下,日渐消瘦,却查不出原因。 何梦访一入蓬莱就决心医术剑术同济,不为别的目的,就为了自己父皇。 听闻此鼎有这功能,何梦访急不可耐,身子一翻,一个跟斗,稳稳落至他们面前,拦住那几人,急切地问:「此鼎当真可包治百病?」 拿鼎那人见何梦访有如此功夫,再一瞧他的腰间,居然有把长剑,忙用衣袖遮住金鼎,怕被抢了去,随后质问道:「你什么人?!」 何梦访拱手一鞠,自报姓名。他面带微笑,充分地展示他的友善。 「何梦访!恆耀皇子!!」没想到那几人一听他的名讳,脸色立马一变,跪倒地面,「我们没杀人!我们没杀人吶!——我们只是把他放在海滩上,第二天大家发现他时,他自己也解开麻袋了,还爬上附近渔船,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死了。」 何梦访微笑僵在脸上——没想到问出了命案! 闻言,沈渊立即赶过来,指着那金鼎道:「此鼎……」 「这鼎是从一个乞丐那儿抢来的。」 「乞丐?乞丐有尊包治百病的金鼎,随随便便施展,救人一命,就能换得黄金百两,用得着做乞丐?」沈渊奇道:「确定只是乞丐?他的谈吐如何?」 「确实只是位乞丐,不过听口音不像昂琉湾的人。」 沈渊依然问道:「是哪里口音?」 「反正不是昂琉口音。」 除东海五大岛外,人间也有海岛,昂琉湾就是其中之一,也是去蓬莱的必经之路,来往外地人多,也不足为奇。 地理位置原因,昂琉湾四面环海,出岛不便,很多人生老病死都在湾内,眼界只能如此,再问也问不出别的什么。 这些人大抵是那晚抛弃麻袋里那人的人,汪盼早已招魂问出发生瘟疫的地址,沈渊嘆口气,不打算浪费时间追问。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沈渊正要将这些人送去处置,何梦访却出手拦下他。 何梦访仍是很在意金鼎,赶紧问道:「此鼎当真包治百病?」 「当真当真。宇文家小姐就让此鼎给治好了。」 豁然开朗。何梦访忙问:「怎么治好的?」 「我来告诉你们!乞丐是浔武人!那尊金鼎是赤水水君逸舒君用来洗手的鼎!」 闻声,何梦访与沈渊一道转头,只见汪盼缓步而来。 「洗手的?!……」何梦访眼睛瞪得斗大,惊讶之余满是失望。 汪盼解释道:「年前随师尊去逸舒君府邸学习药材知识,其云台阁正中有一尊蓄满水的金鼎。」 希望燃起,转瞬被扑灭,何梦访神色郁郁,低低「哦」了一声。 沈渊看在眼里,心里也不好受,轻拍到他的肩膀,「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我听说蓝田玉也能包治百病。」 何梦访失望地说:「蓝田玉深埋玉山雪底,千年才成一枚,怎么找?难道把婖妙娘娘的玉山殿翻过来找吗?」 沈渊凝了凝眉毛,哑口无言。 「一方死物也能治病?」那边,汪盼走到那几人面前,令道:「拿来。」 几人不愿,遮遮掩掩。 「鼎。拿来。」汪盼伸出手,沉声令道。 几人仍是犹犹豫豫。 「饿——」后面幽幽地飘来一个声音。 「什么声音?」何梦访左右瞧瞧。 就在汪盼来的方向,隐隐约约看到一道身影,走路姿势怪异,东倒西歪,好像还是半透明的身躯。 他先是一愣,没明白那是什么。 半晌,明白了,惊道:「难怪沈渊跟你不对付,这次出岛居然带上你!那是招魂术啊!」 听闻,汪盼眉头轻蹙,对沈渊问道:「何以不对付我?」 沈渊一愣,心道:问这干嘛?讨厌一个人再把原因说给他听,等于当面悉数缺点呀!岂不找事? 他随便找了个藉口,「因为你不爱吃糖炒栗子。」 「嗯。」虽然听起来像临时胡诌的理由,但汪盼还是默认了。 「啊啊啊!!是那个乞丐!!!」 突然,那几人惨叫。 「他来找我们了!他来找我们了!!」 「鬼啊!!是鬼!!鬼!!!」 「这就把东西还给你!别来找我们!!」 咣当!——几人扔下金鼎,连滚带爬地跑了。 果然不出所料,那几人就是抛弃那乞丐入海的兇手,不然不会看见乞丐的魂魄便吓得屁滚尿流。 第206页 他们说那乞丐不是他们所杀,的确,乞丐是被沈渊打捞出海后才死去,他们没有杀人。 可若乞丐没有遇到沈渊汪盼救他呢? 那几个人将他放入麻袋,再将袋口扎紧,抛入东海,乞丐绝不可能从内打开麻袋,自己逃出。他们明显已起心动念,夺金鼎,至乞丐于死地了。 沈渊自然不会放过他们,三两下追上,五花大绑送到昂琉湾知府。 第二日清晨,昂琉湾百姓在一声声惊叫声中醒来。 -------------------- 第102章 去疾 一 昂琉湾百姓为何清晨时分尖叫频频? 原因是整个昂琉湾的酒肆、客栈,哪怕路边面馆,它们的粮仓全空了。被饿殍吃了。 为了弥补,何梦访在每个饿殍造访过的酒肆、客栈和路边面馆,放置了与之相等价值的银两。 沈渊倒好,出发前拉着何梦访,买了十几斤糖炒栗子,和几大坛遗子春放在干坤袋里。 何梦访一面摇头叫他少买些,他带的银两全用在饿殍光顾过店面了,一面乖乖地拿出干坤袋,帮忙把东西往里倒。 最后付帐,一算才发现,所剩银两真的不够。 二人被店家扣住,还是何梦访用传音术通知汪盼来,等他帮忙付完钱,沈渊和何梦访才被店家放行。 然后,他们三人才启程去浔武。 汪盼和沈渊不会御剑飞行,何梦访一个人带着他俩,可还是飞得既快又稳。 并不是汪盼不会御剑飞行,而是受灵器限制。他善用暗器,对长剑用着变扭,也就不随身携带。 沈渊则另有其它原因。从汪岛主到父亲母亲,都似乎在有意无意地不让他学习刀剑利器,岛中人人有佩剑,独他没有,既没有佩剑,会御剑飞行也无的放矢。 「山河秀丽,心旷神怡——」沈渊陶醉地说,也算自得其乐了。 「别拿人间景色当藉口。」何梦访一盆冷水泼下来,「要是哪边出事了,你慢吞吞地赶过去,怕是刚走到半路,事就被解决了。」 何梦访是恆耀的皇子,偶尔去九离找沈渊玩儿,也没有那么心细,自然不知道他不能御剑飞行的原因。 人于浮世,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这是《无量寿经》里说的。 初读时,沈渊就觉得这句话很对。 他打哈哈地笑道:「不用我出马不挺好,省得劳烦我不是?」 何梦访举例问道:「要是九离出事,需要你出面解决,你也如此想?」 沈渊想了想,笑道:「不还有你在嘛。」 「侄儿……」说着,他笑吟吟地唤到何梦访。 沈渊一般不以辈分自居,平日更不会唤何梦访「侄儿」,要有,肯定是在心里打了什么坏主意。 何梦访迟疑一会儿才回应:「干嘛?」 沈渊回忆片刻,感嘆道:「小时候,我去哪儿,你就跟到哪儿,小跟屁虫似的,烦死了……明明小时候你还没我高,现在倒比我高半个了……还有十岁那场季春祭典,我跟向延当祭司,你不乐意,非得把向延换下来,换你上,结果……」 何梦访听自己窘事就要被沈渊说出去,那汪盼还在身后,只恐这般丑事叫不相干的人听了去,他忙喊道:「啊你这!……不许说!……」 这一喊,何梦访慌了神,当即心神便乱了,剑身跟着晃动起来。 汪盼本在闭目静气,忽然一阵颠簸,睁开眼,卒地看见沈渊身影摇晃着,心下一惊,正要伸手去扶,剑身却稳定了。 他随即松口气,又闭目冥想。 余惊未了,沈渊定下身体,道:「平心静气平心静气,我差点就掉下去了。」 何梦访冷道:「你少说两句就好。」 沈渊可不想掉下去,叠声答应:「好好好……」说罢,盘腿坐下。 他深吸一口气,闭眼,感受到髮丝朝一个方向飘扬,天地间的清风,轻轻地吹在脸颊,柔软、还透着丝丝的凉。 与慢悠悠地在天地间漫步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是连髮根都随风舞动的自由,无拘无束。 半晌,他睁开眼睛,低头向下看去。 脚下,云雾轻纱般浮动,山峦积雪浮云端。他们在其上起伏而过。 他是很喜欢御剑飞行的。 …… 脑海里是一片混沌,浑浑噩噩中,汪盼的思维却异常清晰。他清楚地听见遥远的昏暗中传来声音,「替我看住他!……」 突然,冰凉的东西顺着他的衣襟滑进去。 咚咚咚…… ——沉闷的鼓点声。 咚!咚咚!…… ——越来越急促。 汪盼勐地睁开眼睛,云雾从眼前飘过,还在御剑飞行。 咚咚!咚!咚!咚!!咚!!! 汪盼不自觉地抬手捂上胸口那个疯狂跳动的东西。 他惶惶地睁大双眼——这是什么感觉?!好像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 「在哪儿啊?怎么找不到呢?」 腰间传来熟悉的声音,汪盼应声低头看去,只见沈渊在他腰间摸索。 瞬间,他整个人的温度都起来了。 「你做什么?!」他一把捉住沈渊手腕,低声吼道。 沈渊若无其事地说:「我找干坤袋。」说着,伸手向汪盼腰间摸去。 突然,沈渊眼底一道金光闪过,手腕立马多了道缚灵绳。 第207页 「站好。」汪盼低低道。 「你又绑我干嘛?!」沈渊奇道。 「你对我动手动脚。」 「我找干坤袋,怎么就对你动手动脚了?!你又不喝酒,又不吃栗子……」 汪盼默然地看着沈渊。 到底是人家付的钱,沈渊底气不足,越说声音越小,「虽然……这些都是你付的钱……」 汪盼无奈,「我拿给你。」 听闻,沈渊忽然笑了,眼巴巴地看着汪盼拿出干坤袋。他要求道:「我要遗子春!」 汪盼停下手中动作,眉头一蹙,正色道:「酒有什么好的?」 沈渊咧开嘴,爽朗一笑,道:「把酒临风,岂不快哉!」 「别听他的,早不喝晚不喝,都快到浔武了,偏偏现在喝。」何梦访的声音顺风传来。 汪盼低低「嗯」了一声,不慌不忙地将干坤袋收了起来。 见状,沈渊急道:「汪盼,你先别收起来啊!」 「你们站稳了,我要落下了。」何梦访又道。 汪盼伸手扶着沈渊,「好。」 落地后,沈渊追在汪盼身后说道:「汪盼,你要不把干坤袋放在我身边吧。」 沈渊心思昭然若揭,他向汪盼索要干坤袋肯定是想着里面的糖炒栗子和遗子春。 「在你身边,在汪盼身边,都一样儿。」何梦访看热闹不嫌事大。 沈渊一时被何梦访气得无话可说。 好不容易出来蓬莱岛,不吃够喝够怎么行? 沈渊笑道:「这不是怕麻烦少岛主嘛……我这三天两头要取干坤袋里的东西,少岛主一定也不想看到我,被我麻烦……」 何梦访摇摇头,暗道:本来汪盼出岛就是个意外,出发前,岛主一定叮嘱他要对沈渊能少接触,就少接触。沈渊都这么说了,汪盼肯定答应喽…… 「我不怕被麻烦。」汪盼淡道。 听闻,何梦访下巴一歪。 「什么?!」沈渊更错愕。 他呆在原地,头脑闪过无数种找汪盼时会发生的情况——被赶出门外、被抓住把柄,之后要对他「俯首称臣、做牛做马」…… 反应过来时,汪盼和何梦访的身影早就淡出视野了。 沈渊站在浔武街入口处,彼时一阵阴风颳过,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味,像发霉的药渣味。 入口牌坊上,一串红灯笼随风摇曳。 沈渊看见牌坊下立了块木板,用朱色笔墨写了几个字,「内-有-瘟-疫,请-原-地-折-返-」他一字一句地喃喃地念道。 念完,小批一句:「这字很是娟秀工整。」说罢,朝浔武街走去。 刚刚一只脚踏进牌坊那头,左侧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没来得急反应,一道倩红色身影便扑来。 沈渊肩膀一侧,躲过一击。 风又起,带着异香,他微微一笑,心道:原来是位女人。 那人一击不中,身形微转,又想来一击。 沈渊不想随便跟人动手,便一跃而起,翻过那人头顶,乘着风势立到牌坊之上。 垂眸一瞧,不由惊讶。 那人手持一把玄刀,此刀用来做武器确实不错,却不像一把女子用的武器。 按理说习武从小开始,那刀太笨重而粗犷,恐怕不是小女孩能提起来的,而且,那刀周围似有若有若无的黑煞之气出没,想必是把祖传的「杀人刀」了。 那女人一身红衣,红艷绚丽,却红而不娇,艷而不妖,肤若凝脂,身姿婀娜,虽有红纱覆面,但看身形,也不难猜出,肯定是位美女。 「姑娘家家的,别动粗嘛。」 「劝你快些滚出去!」霞绡裹处传来女人的声音。 「好哇。」沈渊坐下,晃荡着一双腿,道:「但你忘了说『请』。」 「随便你……」女人转身,「此地有瘟疫,不怕死的话……请随意……」 沈渊还想看看女人反应,没想到她放弃的如此之快。 「等会儿……」足下生风,他一跃而下牌坊,追上女人,道:「既有瘟疫,你怎么还待在浔武不走?」 「我是大夫。」女人平静道。 大夫? 沈渊看向女人的玄刀。 「你呢?又为什么来浔武?不怕死?」女人反问道。 不清楚女人身份,沈渊不敢全道出目的,他嗫嚅道:「我……我……我来,我来浔武是……」 「沈渊!你一个人在那儿磨磨蹭蹭干嘛呢?!」何梦访突然唤到沈渊。 一个人?! 沈渊转头,看去身旁。 那红衣女人眨眼间便消失了! -------------------- 第103章 去疾 二 浔武,座落于九离极北,与贫瘠的极北荒漠仅一条赤水河之隔。 瘟疫的原因,浔武大街一片死寂,很多乌鸦秃鹫从空中掠过,仿佛鬼域传来的锁魂信号。 大概是这里压抑沉重的氛围,让汪盼和何梦访不约而同地绷紧神经,注视环伺四周,生怕危险出其不意地降临,或者错过任何一位百姓,而失去询问瘟疫的机会。 高度警惕之下,他们没发现沈渊没跟上来。 然而,已经在浔武街已经走了一段时间,他们也没发现任何一位百姓。 何梦访提建议道:「直接敲门进去吧。」 汪盼点点头,「好。」 第208页 于是,两人分开,在左右两边敲着门。 「请问,有人吗?」汪盼扣门问道。 沉寂半晌,无人回应。这是汪盼敲的第七家。他转身正准备走。 「咳咳咳……」 从屋里传出微弱的咳嗽声。 汪盼立马迴转身体,「能起身开门吗?」 又是半晌——「咳咳咳……」 看来是不能了。 「抱歉。」汪盼总能表现出恰到好处的礼貌、庄重,多一分太严肃,少一分太嬉笑。 说罢,啪地一声,提脚踢开木门。 瞬间,一股药香混合着浓浓的霉味扑来,汪盼蹙了蹙眉毛。 浔武大街也是这股味道,但这屋空间有限,味道不足以淡化在天地间,所以浓烈异常。 「咳咳……」——又是一阵咳嗽。 汪盼捕捉到声音方位,他忍着味道深入屋中寻找,一会儿,在厨房找到那人。 只见那人裹着黑布靠在灶边,旁边架着一口药罐,底下炭火早已成灰,冷灰冷灶,看来已有几天没起火了。 汪盼在那人身边蹲下,他在指尖凝出一团灵力,直直送入那人额间。 ——竟完全探不出是什么病! 「我的事你别管!」 忽地,一道陌生女人的声音传到汪盼耳畔。 他勐地一收手,朝窗外看去,只见一道黑影一闪而过,他正想起身去追,却听那人惊恐道:「你、你的头髮!!」 在汪盼记忆中,母亲便是白髮,他一生下也是花白头髮。他淡道;「不足为奇。」 「方汵(hǎn),是方汵这个白髮妖女又回来了!她要让我们都死!你……你的头髮!……你跟她是一伙的!!」那人激动道。 人间之事总是反反覆覆,汪盼暗道。 他问:「那你可知,方汵为何要这么做?」 「她是天生的妖女,作恶还需要原因?!」 「妖女?怎么个妖法?」 「她生来跟我们不同,天生白髮,明摆着妖异之像!是异类!!咳咳!咳咳咳……」那人说得理直气壮,到激动处竟剧烈咳嗽起来。 听闻,汪盼有些失望,低声喃喃道:「既不是妖族魍魉,鬼域之魂,只是生来便与众不同,便成了妖异之人?……」 那人仍说道:「她是,咳!……是瘟疫的源头!对!她们才是源头!!对!咳咳咳……」 汪盼淡道:「你先莫要动气。」 谁知话音刚落,那人乍然起身,一双眼睛怼到汪盼眼前,咬牙恨道:「方汵才是源……头!……!」说罢,那人胸膛剧烈地起伏,大口大口用力地唿吸着空气,却仍是一口气没喘上来,跟着白眼一翻,径直朝后仰了去。 方才,两人距离不过咫尺,汪盼清楚地观察到那人的脸,心下一惊。 那人浑身裹满黑布,独留一双眼睛在外,这般近距离之下,能隐隐看见眼睛周围——黑灰的皮肤,竟还长了一层灰色绒毛! 他心中不安渐渐升起。 呆愣半晌,才伸手拈开那人的黑布。 随即,脸色一青。 ——活生生的人身上居然长了尸斑,甚至已经发霉! 他理解不了,沉郁地走出那间屋子。 「里面有人的话就开个门啊……我是蓬莱岛学生……餵……」 稍远处,何梦访仍在敲门。 汪盼走过去,衣摆一拂,又是一脚直接踹开了木门。 只怕自己进去,又会让人惊恐,胡言乱语一堆,他对何梦访开口说,「你进去,直入主题,态度语气宽缓些,问问具体病症、因何而起、病起多长时间了。」 何梦访不禁诧异地看向汪盼——本以为汪盼会很客气礼貌地等待屋主回应,没想到如此直接,那自己还顾什么礼仪,反倒婆婆妈妈了。 对汪盼方才一番话,他恍若未闻,只顾着点头、进屋。 浔武大街,莺啼燕语,宅舍万间,红尘繁华俱全,本应一片软红千丈,人稠物穰,现在却悄无人声,天愁地惨。 二十年来,汪盼从未见过如此血淋淋的场面,氛围仿佛置身于一处鬼域,地处人间的鬼域,那蓬莱岛书本上记录的人间疾苦,终究是经过修饰的。 「我呸!那人居然我鼻子说我是败家子,说将来何式恆耀会易主!他敢不敢跟我说易哪位主?等我找到他,先给他一记长剑直刺了结了他!」何梦访在那屋被里面的人气得不轻,独自一人气哄哄地在自言自语。 但也由于那人一番话彻底激怒了何梦访,而他一生气就喜欢找沈渊。 这下他们才发现沈渊不见了,赶紧原路返回。 沈渊给何梦访指出另一种方法,「了结他做什么,收为己用岂不更妙?等你继位恆耀,身边便得了一位得力助手。」 沈渊有着不同于同龄人的通透。他的话要么直戳重点,令闻者豁然开朗,但有时候也太犀利,让人气愤、下不来台,容易得罪人;要么就是嘻嘻哈哈,豪语相当潇洒,令人破颜一笑,但太过了就有些冒傻气。 「哎——好方法!」何梦访瞬间开朗,很快又郁郁下去,「但我哪儿知道将来恆耀会易主谁?……」 沈渊道:「再去问问那人。」 何梦访道:「问了,那人说『天机不可泄露』,死活不愿说。」 沈渊无言。半晌,笑道:「不一定的事,说不定那人胡说八道。那些没什么货的人总喜欢说车轱辘话……」 第209页 「为什么?」汪盼兀地开口。 沈渊转而看向汪盼,「什么为什么?」 汪盼道:「为什么明知人间反覆无常,却不断有人投身与她,摒弃不了?」 这属实是把沈渊问倒了,汪盼从未出过蓬莱岛,对人间远阔一概不知,解释起来比较难。 思付半晌,他指向浔武街一座阁楼,对汪盼问道:「你看那座亭楼,感觉它怎么样?」 汪盼应声看去,目光丈量一番。 飞檐青瓦,梁嵴上坐一排琉璃群兽,日华照耀下闪出莹莹细光,亭楼凌空高耸,云雾缭绕周围。 他道:「典雅瑰丽,与蓬莱阁相当,不过亭楼相当的新,应该才建成不久。」 「是的。」沈渊颔首,接着又问:「当年蓬莱阁建造多长时间?」 蓬莱阁建造之时汪盼还没出生,不过蓬莱岛内另有一座与之相当的药阁——是为楚云所居的阁楼。虽然药阁与蓬莱阁一同时间建造,但楚云却一直把药阁挂在嘴边。 汪盼就着回忆道:「大概三天。」 沈渊又问:「那你知道那座阁楼建了多长时间吗?」 汪盼摇头。 沈渊道:「那座阁楼是我和典山刚出生那年,母亲父亲为典山建造,为了让他平安喜乐,无恙无灾,所以取名:无恙阁。以凡人之力大概用了十年,而且是匠人夜以继日动工的结果。你看无恙阁很新吧,因为一个月前才建成完工。」 「我知道我知道,」何梦访插一嘴,「说是无恙阁底下那块地是典山的病宫所在,要盖个楼压一压,典山那个傻样……」 话没说完,沈渊坟了何梦访一眼,「侄儿,你当着我面说我弟,就不怕我……」 何梦访嘀咕道:「小时候你不也经常说典山傻嘛……」 「嗯?——」说罢,沈渊扬了扬拳头。 「你继续你继续……」何梦访呵呵笑道。 一阵风吹过,除了吹来三人早已习惯的奇怪味道,也吹起一挂风铃,空灵之音响起,叫这静得仿佛透明的浔武大街瞬间枯骨生肉,鲜活一丝。 沈渊枕以风铃声道:「所以你瞧这浔武大街,琳琅喧闹,那是世世代代积累的结果,它经歷了多少个十年,上演过又寄託了多少悲欢离合,爱恨嗔痴。想到这些,你我捨得让它荒废成一座死城?」 汪盼抬眼望向沈渊,他的一双杏仁眼着实明亮,好似倒映了一整片星河。 咚咚咚——胸腔里又泛起奇怪的鼓动感。 此间清风未停,怕它暗送秋波,汪盼立即出声掩盖过去,「可……可是人间苍黄反覆,鬼域以前也是一片不夜城,如今却成了暗不见天日。有些事我们阻止不了它的发展,如春夏秋冬,四季轮转,无可更改。」 沈渊拍拍汪盼肩膀,老气横秋道:「人间嘛……纵使滂沱大雨,天灾人祸,只要还有一丝火种,就能重新成燎原之势。这种反覆无常也代表无限种结果,你又怎么知道没有闲散神仙羡慕人间的反覆呢?」 说着,他伸手一勾汪盼脖子,迫使汪盼弯腰低头,他正好在耳边道:「平都之所以变成鬼域,肯定是因为没遇见我们。」 勾着脖子的姿势实在令人不舒服,汪盼一抻脖子,想直起身来,稍一抬眼,竟叫两人四目一对。那沈渊一挑眉峰,嘴角微扬,杏眼弯弯,对他笑道:「少岛主,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汪盼只觉得脑海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和惊吓很像,让人心惊胆颤,后背冷汗滋滋。 他勐地抻直身体,理了理衣领,愠声道:「成何体统!」语毕,快步向前走去,与沈渊拉出七丈远。 他独自抑制胸膛的剧烈起伏。 何梦访对沈渊抱手一揖,道:「你居然敢勾他脖子,侄儿佩服,佩服。」 沈渊奇道:「他是琉璃做的,易脆,碰不得?」 何梦访低低一笑,「也不是,主要你跟他不熟。」 沈渊偏过脑袋,声不可闻地发出一声:「啧!」随即着了魔似的停下脚步。他一脸凝重沉默,双眼微微眯起,眼下两片卧蚕跟着隆起,注视着一家店铺。 何梦访不明,凑上前问道:「咋了?你要跟他『分道扬镳』?」 -------------------- 第104章 去疾 三 沉吟好一会儿,沈渊只是怔怔地望着铺子,目光从未离开一刻。 何梦访好奇他在看什么,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阅微堂——是沈渊注视的商铺的名字,里面飘出浓浓的中药味。 往铺子里看去,只见一道靓丽的身影。 那人始终背对他们,但从背影可以看出是一位女性。 女人髮丝乌黑而浓密,一条黑粗的辫子垂顺至腰间,辫梢系以一条淡粉色丝带,竟还系成了蝴蝶结,那条丝带随着她忙碌的步伐,不停飘忽着。 ——沈渊居然在看女人? 何梦访重新看向沈渊,只见他双眼一眯,嘴角一扬,灿然一笑。 ——沈渊居然在看女人! 何梦访疯狂地眨动眼睛,以为是一时眼花的结果。 沈渊除了没有痛感,连情感都是不完整的。 当然,这只是他长久与沈渊接触下来,得出的结论。只是自己这么觉得。毕竟情感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只可意会。 何梦访觉得不可置信,「一见钟情这种事情,居然在你身上发生了?!」 第210页 听完,沈渊瞬间收敛了嘴角,目光却依旧停留在女子身上。他道:「我相信一见钟情才是爱情,日久生情大抵是习惯使然。」他劝何梦访放宽心,「侄儿你别想这么多,我只是发现了一位小美人罢了。」 「那你真的要跟汪盼分道扬镳啦?!」何梦访追问。 听闻汪盼,沈渊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冷道:「梦访,你先把汪盼找回来在医馆外等我,千万千万别露面,我得先跟美人聊两句。」 见沈渊目不暇视,何梦访也不是不识趣的人,非得夹在两人中间做尴尬的旁观者不可,真要做的话,让汪盼陪着他一道也不错,不能只尴尬一个人。 何梦访「哦」地答应,临走前叮嘱沈渊「自己小心点」,便转身而去。 很长一段时间内,沈渊都没有踏进阅微堂一步,也没有发声提醒女子,直到等到女人转过身,发现他。 女人远远地看见沈渊,停下手中动作,向他走来。 这般一瞧,她年龄应该不超过十七八岁,却俨然已经出落得神清骨秀。不过这个年纪少女的脸颊总是饱满的,她脸颊两侧婴儿肥还未消,身形又娇小,仿若一只雪白兔子,小小一团,可爱极了。 走到沈渊面前,相视一笑,她邀道:「药物用完了吧?正巧,我昨日刚炮制好几斤草药与几斗丹药,你全部拿了带过去吧,熬好了药每人分一碗,预防疾病。」 沈渊没有急着进去。他笑道:「这就让我进去了?你就不觉得我面生,不像浔武的人?这浔武大街户户大门紧闭,街上没一人迹,怎么单单我出现了?你不觉得我可疑?」 听闻,女孩儿掩唇一笑,道:「我诊治过的病人少则几百,多则上万,难道个个都要记住他姓甚名谁,家中几口人,做什么活计?」 「那如果我不是来看病的呢?」沈渊自知问得蠢,问完当下便是一冷笑,自嘲一番,「到医馆门前不是来看病还能看什么……」 女孩问:「难道来看人?」 沈渊眼前一亮,顺着女孩的话胡乱地说下去:「对!就是来看人!」 这医馆只有女孩儿一人,那看懂的人是谁自然瞭然。 好歹面前是位俊美少年,闻之,女孩儿脸颊浮泛出桃花色。 沈渊看在眼里,趁热打铁继续道:「我从千里之外一座海岛而来,只因一位来自浔武的兄弟说:『他的故乡有一位端静秀雅的女孩,比这世间所有人都美上千万倍』。所以我才会不远千里而来,只为见你一面。如今一看,当真是青青子吟,悠悠我心,我只恐回去后,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郁郁不得终啊……」 正如相貌不全代表一个人内心的善恶,有时气质也会跑错「地方」。 沈渊大抵是所有少女眼中的完美少年。行为模式有自制力,不会因太夸张而显得滑稽。 眉眼恰到好处地忧郁,不会抢了双眸的明亮少年感,反倒叫那双眼睛多了一丝可读性和故事感。 最主要是他的口齿清晰,就算是一大段肉麻的话,让他说也会显得很清新。 女孩儿一听,娇道:「在我面前说『郁郁不得终』这种话,是瞧不起我?」 「那敢问姑娘芳名?」沈渊问。 「江,江月。」 沈渊贊道:「江水清清明月来。好美好有意境的名字。」 「在下姓沈名渊。」不稍时,他话锋一转,「唉,江月姑娘,我寻了一圈,为何浔武街上家家闭户,大门不开啊?」 「哎——」江月长吁一声,道:「实不相瞒,两个月前,浔武街突发瘟疫——」 「瘟疫!!」沈渊眉毛一扬,睁大双眼,嘴巴大大地张开,故作吃惊地道。 「咦?——我记得,我在浔武的入口牌坊下放置了木牌,有写明此事,沈公子没看见吗?」 沈渊回想到一入牌坊看见的那块木板,答道:「看见了。」说罢,便立马又添一句称赞之话:「当真字如其人,娟秀美丽。」 彼时,汪盼正蹲在阅薇堂屋顶上,把沈渊与江月的对话听了去。 他的脸色逐渐凝重严肃,拳头慢慢握起,轻轻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继续偷听着两人谈话。 汪盼以为江月会因为沈渊夸赞她的话而放沈渊一马。 可江月却柳眉微微凝起,完全没有被赞美之后的喜悦,反不开心地责备道:「既然看见,为何还视若无睹?」 她没因沈渊的贊言停止质问。 沈渊脑子飞快运转,笑道:「思之如狂,思之如狂嘛——」他举例道:「《西厢记》张生为崔莺莺害相思病,整日精神不振,忧心彷徨。可见感情的力量不容小觑,跟瘟疫也没差。」 江月一羞,但很快便正色道:「《西厢记》是传奇故事,怎能信以为真?」 「好好好。」沈渊明白自己不是来「打情骂俏」的,立马转入正题,「江月姑娘即是大夫,那你说世间可有相思病一说?」 江月迟疑道:「……郁结于心……应当有的吧……」 沈渊脸上挂起淡淡的笑容。他默默走进阅微堂,眼睛扫了一圈堂内,找到张椅子,缓步过去,往上一坐,扶额,做一脸难受模样,哼哼道:「我这两天总感到头痛不止,唿吸沉重,很像是得了相思病,还麻烦姑娘帮我诊治一番。可好?」 「好啊。」江月没有犹豫片刻,立马答应。 第211页 她伸出手柔软而细腻的手搭上沈渊脉搏。沉寂下来,诊脉半晌,几不可见的,她眉头一皱,道:「确实有淤堵之象。」 沈渊心里暗自嘀咕:啊?我随便一说,怎么可能真的有病? 他顺势问道:「那我该怎么办?会不会死啊?」 「这好办。」江月起身,「我是大夫,我不会让你出事的。」说罢转身去药柜为沈渊抓药。 沈渊跟着看去。 江月在象牙算盘上「吧嗒吧嗒」拨弄两下,转而拿起手边的司马秤,走向药材柜,抓了两小把放在秤上称重。 见她一番行云流水的操作,沈渊不禁在心中暗嘆:还真是一位大夫啊…… 旋即,江月拎着包药材向沈渊走来。 沈渊起身,迎上去,指着药包,活泼地笑着问:「江月姑娘为我开了什么药啊?」 江月道:「椴树花。」 沈渊不是楚云之徒,对医术知之甚少,江月抓什么药,他就接什么药,尽量不多话。他只「哦」了一声,便伸手接下药材。 「还有一味药材,沈公子且随我来。」江月道。 沈渊跟随其后。 又是一顿先前操作,江月捧着一纸药材对沈渊道:「椴树花沖水服用,或者与这味药一起熬制成汤。」说罢,把药材往沈渊跟前一送。 沈渊看了眼那东西,瞬间冷汗直冒,脸色乌青,比死人还难看。 见状,江月奇道:「怎么?沈公子害怕?」 沈渊后退一步,舔了舔嘴唇,犹豫半刻方道:「我小时候被它咬过。」他努力抑制住内心恐惧,但声音仍不平稳。 江月笑道:「此先,百足之虫已经过文火烘焙,现在已成药材了。」 哪怕是死得透透的蜈蚣,也叫沈渊看了头皮发麻!他道:「那、那劳烦江月姑娘,将它们包起来,我再带走。」 浔武昼夜温差极大,沈渊拎着大包药材走出阅微堂,刚出门,便冷得打了个寒颤。 夜晚的一片昏暗中,浔武大街空无一人,浓雾一股又一股,仿若白色蠕虫,贴着地面蠕蠕而动。 恐惧文火慢炖,一点一点挠痛身体,他眼前一片涣散,如梦似幻,仿佛置身水中荡漾不定。 独自行走十几丈,想着与阅微堂的距离已经拉开很大,他停下脚步。 「哗啦唿啦」——衣襟迎风而行,发出飒飒之声。 沈渊抬眼去,只见一团柔冷白光,由远及近,落到跟前。 也看不清来人是谁,他问道:「你一个人?」 「何梦访找到我后,便让我去阅微堂找你,他则负责找家客栈晚上落脚,找到后传音给我方位。」 汪盼的声音传进沈渊耳朵。受了百足虫的惊吓,他一直没缓过来,乏力地「哦」了一声以回应汪盼。 汪盼刚到阅微堂屋顶上,便听见沈渊对江月说到「青青子吟」之类的话,听了心里莫名地泛出酸涩,加以沈渊那既失望又无所谓的一声「哦」,酸上加火,好比密室里煮醋,味儿沖得很。他冷声道:「怎么,我一个人是不够带你回去?」 沈渊道:「够——我就是感觉,有点儿,不大舒服——」 汪盼见他的眼眶红红,身体也有点飘悠,的确像身体不适的症状,便抓起他的手腕为他诊脉。半晌,说道:「没病。」 自己的身体,沈渊比别人更了解自己,他怕百足虫,可不会浑身发冷,眼皮重得抬不起来,像伤风发烧似的,「唔——可是……」 汪盼全当沈渊想偷懒,不予理会,「想病也容易,露宿街头一晚,明早就咳嗽风寒。」说罢,默然地往前走去。 走到半路,汪盼想确认沈渊有没有跟在身后。 一转身,除了浓郁雾气,没有个人影。 他赶忙踏雾急行,沿路返回,终是在原地的一间民居廊坊下找到沈渊。他正怀抱着休曲靠坐在廊坊的木柱边,像睡着了。 人没丢就好。 汪盼微嘆一口气,走进到沈渊跟前,冷声道:「你当真想露宿街头?」 沉吟半晌,沈渊没回话。 无奈,汪盼骨节分明的手拍到他的肩膀,「起来,别想着偷懒,我不会抱你回去的。」这次他的语气稍作缓和了一些。 语毕剎那,沈渊直直垂下脑袋,脖颈皮肤轻触到汪盼手指。 他的体温竟如死人般的凉! -------------------- 第105章 问疾 四 汪盼一路抱着沈渊,踏月而行。 整块天穹除了平时点缀的零星繁星,还有一颗一闪即过的「流星」。 仅二三个眨眼间,汪盼便来到何梦访找到的客栈。 双手没有空余,他便一脚蹬开大门。 「这!……」汪盼看到客栈里面,大吃一惊。 本以为现在的浔武是死城一座,百姓能走的都走了,可客栈中却满屋的青年男女。 正当汪盼还没搞清眼前情况时,何梦访突然从人群中钻出,「我看到这么多人也是你这个表情。那浔武大街荒凉一片,我还以为没健康人了。哎?」 他看到沈渊闭目不醒,忙不再多说,领着汪盼到一间房中。 等汪盼将沈渊放至床上,盖上被子,何梦访才开口问道:「他怎么了?」 汪盼摇摇头,「不知。」 「没大碍吧?」 「没有。」 第212页 何梦访对汪盼的判断有点儿不放心,便自己为沈渊把看一遍,「奇怪……是好端端的呀,怎么会醒不来?」 确认无事后,反而更奇怪了。 「嗷——」沈渊深深地打了个哈欠,睁开眼便看见何梦访杵在眼前,对他道:「哟!你醒了!」 「那一睡不醒,不就是死了嘛。」说着,沈渊爬起身,环顾四周。 置身宽敞而明亮的房间,汪盼端坐桌边,脸上青一会儿白一会儿。 他奇道:「客栈?」 「对啊。」何梦仿补充道:「我们以为浔武全部的人都得了瘟疫,事实是大部分人都好好的。他们剩下的人,有小部分集中在这家客栈。据他们所说,这样的客栈,还有七家。」 汪盼低沉而缓慢地问,「有瘟疫的话,集中一处,不怕传染?」 「传染!……我不能在这儿,不能在这儿……」说着,沈渊起身要走,却被何梦访拉住,「走什么?」 沈渊答:「我们刚从浔武街回来,如果带上这病传染到这些健康百姓怎么办。」 「你听汪盼的干嘛……」何梦访摇摇头,沉声道:「这瘟疫好像长了眼睛,专门找四十岁及四十岁往上的。」 「还有这种事儿呢……那我怎么回来客栈的?」沈渊问。 何梦访瞟了瞟汪盼。 沈渊得到眼神暗示,呵呵一笑,对汪盼道谢一声。 汪盼却愠怒道:「哼!疏懒!」 显然,他并不领情。 沈渊全然不知当时的状况,认为是被蜈蚣吓到短暂的身体不适,只小眯一会儿而已,哪知一醒来先被骂了一顿。 他忍不下去了,「我都答谢你了,你怎么还骂人?我怎么又疏懒了?我既没哄骗你,也没求你带我回来!噢,难道要我跪下来谢你?」 「无言无状。」 「你!……你小心眼儿!」 「疏懒顽劣。」 「你得理不饶人!」 「行了行了,你俩当唱山歌呢,还对上了。」何梦访一旁「力挽狂澜」,转移话题,问到沈渊:「你不是说『跟美人聊两句』,怎么聊着聊着就昏倒了?」 沈渊心里虽不爽,但也不想叫这情绪误了事。他认真地说道:「这事要从头说起。我刚踏进浔武,突然蹿出一位红衣女子,要袭击我。」 「怎么艷遇全让你占了,我们也需要!」何梦访羡慕道。 汪盼看了一眼沈渊,冷声道:「我不需要。」 「给你你受得起吗?」沈渊漠色道:「那女人手里一把玄刀,煞气极重,想来不是屠夫所用,便是刽子手所用。看刀上煞气浓厚程度,那刀上亡魂少说也有上千位了。」 何梦访惊道:「上千!!一凡人能杀这么多人?那莫不是把祖传的刀吧?」 沈渊贊同,「我也是怎么想。凡人寿数有限,仅仅一个人的一辈子定很难形成那刀上浓郁的煞气,如果那刀是代代相承的倒有可能。」 汪盼冷不丁问道:「那红衣女子与江月有何联繫吗?」 沈渊笑道:「我就是说这事,但还没说到嘛。你这么急干嘛?」 何梦访虽不知江月是谁,但结合前后,也猜到了。他问:「江月是不是阅微堂里面那女人?」 「是。」沈渊点头,「不过人家才十七、八,还是位小姑娘。你别女人女人的叫人家,都把人家叫得成熟好多。」 听罢,何梦访更兴奋了。他问:「那江月长得怎么样?漂亮可爱吗?」 「你少问这些有的没的。」沈渊白了他一眼,继续道:「那红衣女子跟我说,她是大夫,而江月也是大夫,且,我们在浔武街已经转过一圈,街道并无一家店铺开门,却唯独阅微堂大门敞开。你们不觉得太巧合了吗?」 汪盼颔首,「确实。」 「也有可能是我弄错了。」沈渊却又自己反驳,「红衣女子蒙着面,我不知道她的长相,只凭她一句『我是大夫』便怀疑到阅微堂,实在是缺少证据,理所当然。我刚才进到阅微堂扫视一圈,并没发现里面有一处存煞气的地方。那江月姑娘也与红衣女子全然不像,无论声音,还是身形。」 何梦访听故事听得起劲,嫌站着听太累,便坐到桌子前。他笑道:「肯定是红衣女撒谎了,哪位大夫家里供屠刀啊?看病的人心里肯定打鼓呀,寻思给我看病的到底是大夫,还是屠夫?」 「我猜,那红衣女子不是人,是一缕幽魂。她生前是位大夫,却被那把刀害死。所谓执念深重,那把刀也就为她所用,承载了她的怨气。」沈渊猜想道。 「何以见得?」汪盼问。 「第一,我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出红衣女子的身份,反倒认为是个辣妹子,这说明她根本没有鬼气;第二,她没想杀我,反倒提醒我浔武有瘟疫,虽然提醒方式和言语都粗暴了点,但初衷是好的,这又说明她没有被生前执念沖昏头脑,变成纯纯的恶鬼。」沈渊语气一转,道:「而她能在世间凝出实体,想必怨念极深,那么问题来了:她又是怎么从怨念极深,一心想报仇的灵,变回一只良善而理性的魂呢?」 何梦访道:「这还不简单。只能是一种可能——她大仇得报了。」 汪盼回驳,「怨灵因执念而生。若大仇得报,那么支撑她在世的执念就没了,她将消散于天地,如何还能像如今这般留存?」 第213页 何梦访道:「沈渊先前也说了,那把刀已经为她所用,我们看不出她的怨气,说明她肯定利用那刀寄存了她的怨气。这样不就好解释为什么那刀煞气极重和红衣女子没有怨气的原因。」 汪盼槓上了何梦访,「怨气确实能托寄,但寄託之物不可能凭空捏造出来,它必须真实存在,那把刀她又是怎么得到的呢?」 何梦访鼻尖析出薄汗,「她被那把刀害死,那把刀一定是她仇家的……她当然是从仇家那儿得来的……」他越说越虚,弯弯绕绕一大圈又回到原点。 「喔。」汪盼笑了笑,道:「此刀为祖上至宝,说明是有主之物。即是有主之物,仇家不死那刀又怎么能为红衣女子所用?而仇家已死,大仇得报,她又如何留存于世?」 哑口无言。何梦访舔了舔嘴唇——果然是姓汪的!他到底什么目的,绕一大圈就想证明我刚才的话有问题,让我出丑? 他看了看一旁笑眯眯吃瓜的沈渊,道:「猜想嘛——可能从一开始我们就弄错了,那红衣女人根本不是幽魂——」 「我有根据的啊。」沈渊一听来事了,赶忙道:「你们折返回来找我时,是不是都没看见红衣女子?」 「确实。」 「对!」 汪盼和何梦访齐声应道。 沈渊道:「你们回来找到我的前一秒,我还在跟她说话,只是抬头回了你们一句话的工夫,下一秒她却不见了。试问,哪位活生生的普通人能悄无声息地凭空消失呀?你们也别说红衣女人是神明,我们个个与神同行,哪位神明我们不认识?」 何梦访颔首,「好像是这么一回事儿。」 汪盼固执道:「那把刀一定有问题。」 一时间,房内一片沉寂。 何梦访打破寂静,道:「你还是没说你为什么会昏倒?」 沈渊突然觉得后颈一阵瘙痒,抓了抓才道:「一开始,我怀疑江月就是红衣女子乔装,那阅微堂里藏了她的刀,便试了试她,顺带进到阅微堂查探一圈。」 何梦访问:「你跟江月事先又不认识,而我们是明知浔武有瘟疫,偏向浔武行,她肯定也怀疑我们的来歷,提防着我们,你怎么进到阅微堂的?」 「青青……」汪盼朗声念道。 「咳!」沈渊大声咳嗽一声,打断了汪盼,他道:「侄儿,我说你有点儿笨吧,你还真是有点儿笨。那阅微堂是药馆,我当是借着看病的缘由进去。」 何梦访脸上没一点儿愉悦。沈渊和汪盼明显有事儿瞒着他,不让他知道。他向下瘪了瘪嘴角,「叔,咱俩同本同源,我笨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沈渊怏怏道:「是呀——所以我也笨到没想到蜈蚣也是一味药材,让它给吓着了——」 「百足之虫让你昏倒?你被咬了?」汪盼奇道。 何梦访回忆道:「我们十岁到蓬莱,在那之前的三个月,是他和典山的十岁宴。宴会结束后当天晚上,阿渊被子里窜出来条七寸长的蜈蚣,直直咬了他一口,之后他对蜈蚣就怕得要死。」 汪盼转头问道沈渊,「你不是没有痛觉吗?」 沈渊望着汪盼张了张嘴,却被何梦访抢道:「是啊。我也奇怪,他不是没有痛觉嘛……难道是十岁宴上被季渊时骂了,想搏安慰,才闹这一出?可是看他对蜈蚣的反应,也不像假装出来的……」 「你知道什么!!」沈渊怒喝道。 何梦访一下被沈渊吼蒙了。他与汪盼整齐地看到沈渊。 沈渊的一双杏眼中,失望里夹杂着愤怒,闪着几点光亮。 很快,他悽惨一笑,似哭若笑般道:「对不起,就当没发生过。你们继续——」 过了很久—— 汪盼才问:「客栈里这些百姓可知这是什么病?」 「皆闭口不谈。」一会儿,何梦访补充道;「我隐隐觉得他们好像知道什么,但都不想提及,遮遮掩掩,一再逃避我的问题。」 沈渊这一面出现得短暂而突然,但都不约而同地让汪盼与何梦访正声厉色,正经起来。 「我也完全探不出那病是什么。」汪盼嘆口气,道:「恐怕这病不是我们能力范围内能治的。我们不如将师尊请来。」 「好。明天一早我便通知师尊去。」何梦访答应得爽快,因为同样的问题,他也遇到了。 「在那间屋子里,你有问到什么吗?」汪盼又问道。 何梦访蹙眉,想到那人说「何式恆耀要易主」,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暗骂一声:「晦气!」,方道:「那人一直说题外话。」 汪盼道:「我在那间屋里倒是问到一个——一位叫方汵的女人。」 「方汵?」何梦访重复一遍。 突然,汪盼腰间传来剧烈震感。他立马察觉是干坤袋在颤动,便伸手取下它。 「放我出去——我要回家——放我出去——」只听,里面传出饿殍的声音。 何梦访瞧着干坤袋,不禁嘆道:「区区一只饿殍居然能动得了干坤袋!我不把你送回家瞧瞧是怎么一回事,我今晚睡不着觉了还!!」 汪盼听他这么说,便好人做到底,把干坤袋给了他。 待他走后,汪盼嘀咕道:「终于走了……」 不知不觉间,他们竟然聊到了半夜,沈渊又倚住雕花木床框睡着。 这次,汪盼伸手试了试他的体温——一切正常。 第214页 他便不想再管,转身要走,却听沈渊满是哭腔,泣道:「我不抢了,再也不抢了,都是典山的……呜——不要让蜈蚣咬我,好不好?……」 -------------------- 第106章 十岁宴 沈渊和典山是一对双生子,但除了他们的亲人外不会有人相信,因为大部分双生子都彼此像对方的镜子,可他俩长得实在太不一样。 沈渊像一盏蓄满竹叶青茶的白瓷,雅淡而脆薄;典山则像一块墨玉,坚緻而温和。 而偏偏那盏易脆的白瓷生来顽皮,上蹿下跳,无人阻拦;墨玉整日闭门不出,却有一堆人围绕着。 十岁宴上,沈渊有点儿忐忑。 因为是龙族九子的父亲、龙族首领——季孰,就坐在自己身边。季孰时不时扯下一把熟肉放进沈渊碗里,一脸「慈爱」地笑着,拍着他的脑袋,让他多吃点长个。 殊不知,季孰一双大手能把沈渊拍得脑袋嗡嗡直响。 他身上还有一股海中妖兽族的体味。像臭咸鱼。季孰应该知道自己的味道,加以胭脂香粉掩盖了,却让臭味里掺杂花香,直熏得沈渊反胃,又碍于大庭广众,不得解秽离开。 季孰不可能无缘无故地靠近、关切他,他只得在心里祈祷不是自己。 事与愿违。 在这种味道熏制好一会儿,他总觉得有目光在注视自己。他紧张到心脏要跳出来,以至于不得不低垂下脑袋,逃避那道目光,害怕…… 「阿渊,你且过来。」典婵唤道。 听闻,沈渊浑身一颤,迟疑片刻,还是乖乖地上前跪倒。 「今天,有两件大好的事要宣布。众所周知,世间有至宝,律华萧、吕华笛,二者分别由恆耀、九离保管。」 典婵此言一出,底下一片譁然。 「律、吕为传国之宝。这是要宣布下一任九离之主啊!」 典婵继续,道:「其二便是龙族要与九离联姻。」 又是沸反盈天。 「难怪皇宫大门外排着十里红妆,四聘五金。」 「好大的排面哝——」 「排面大有什么用?这不是摆明要支开那一位,巩固另一位嘛。」 「可是典山根本没必要提防,难道是另外一位?」 「沈渊?他跟谁哟?」 「龙族第九个孩子——季渊时。听说,是他俩刚生下来就订好的姻缘。」 「龙族是妖兽一族吧,你看他们首领,五大三粗的。」 「且慢!」季孰勐地一站起,朗声道:「俺此次前来的意思,典后是弄错了。」 典婵道:「何错?」 季孰道:「错在俺们,把两位孩子当救命稻草。沈渊与俺家小九可是良配?明眼人儿看得出来,并不是。哎——俺突然想通了,终身大事应该由他们自己做主——」 听闻,典婵垂眸,与何靖风暗暗对个眼色。她转而点点头,对季孰笑道:「有道理。你且上前来,我们以一纸书信将此事作废。」 听闻,沈渊嘴角勾起,露出微微笑意。那个与龙族订亲的人的确是他,可他并不想与龙族喜结连理。刚才典婵的话正合他的心意。 「好好好!正合俺意!」季孰也喜笑颜开。说罢便是想也没想就往典婵身边去。 哪知下一秒,步摇响起,典婵翻手一记手刀向季孰脖颈击去,又快又狠。 季孰还没感觉到疼痛,便是眼前一黑,踉跄着往前倒去。 砰的一声,只见典婵抬脚,一只脚踩住季孰后背,把他摁在桌上动弹不得,余下两手拉起他的手臂,反钳至后腰处。 典婵衣装华贵,大红色提花刺金花袍,背面一整只凤凰。金冠步摇随她的动作竟没有一丝凌乱,而那只花袍上的金凤凰也随之成展翅之状。 何靖风看了,双眼向她投出恋慕的目光。 季孰得知大事不妙,急道:「我可是东海龙族首领,你身为一国之主,不仅出尔反尔,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我这般,你不怕今日之事传出去被人笑话?」 典婵冷笑一声,「妖兽族一向以勇勐为名,我一弱女子怎能擒得住你。」 「我、我全无防备。」 「我?」 季孰立马改口,「俺俺……俺全无防备。」 这个人明显不是季孰。 「你可知这桩婚事由谁定下,岂容你来坏事!」说着,典婵脚下一使劲,踩得木桌发出砰的一声响。 整个桌子从中间断裂,塌了。 「咳咳!咳咳咳!……」假季孰被踩得头昏脑涨,咳嗽不断。 「且慢且慢,典后且慢吶!」 声音从云层后传来,众人抬头朝天幕看去。 今日天阴,云层浓厚,氤氲中看出一条巨大的青龙,正朝地面腾冲而来。 「是羽渊那条妖龙!!」有人恐慌。 「羽渊那条青龙早叫婖妙娘娘收了,那才是真正的龙族首领季孰。你这句话叫他听了去,只怕会小命不保。」 「为什么?」 「因为羽渊那条青龙,青龙一族受连坐之罪,被钉在东海海底了。」 「别说了。一听到羽渊两个字就晦气。」 众人言闭,真正的季孰也已落至典婵面前。他急道:「他是俺家小九啊——」 闻言,典婵急忙松脚,挥手叫了两位下人扶起他。 「你!……」季孰忙迎上季渊时,扬了扬手似要打他,可手举起半天也不见落下。 第215页 最终,他只沉声骂了季渊时一句:「混帐!」,此事就算过了。 骂完,他抬手点上季渊时的额头,手指在髮际线边缘一摸,只听嘶啦一声,一块皮就被撕下。 「季渊时怎么是女孩?」典婵虽然很惊讶,也没失了一国之主的稳重。 这季渊时分明是位大姑娘!五官精緻。脸上没施一点粉黛,也似一朵红玫瑰了,看今日她的行为,还是朵带刺儿的。 想到此事,季孰就冷哼一声,撒气似地将那张皮扔出老远,皱眉骂道:「混帐东西!」 季渊时不说话,只静静地立在原地。 典婵厉声喝道:「说话!」 「我以为我说我是男孩,这桩婚事就散了。」季渊时很冷静,话语平淡,全没有做错事后的歉疚,但双眼却一直不敢看典婵,四处躲闪。 这也让她的话染上一丝不可确定的味道。 典婵眯了眯眼。 季孰看在眼里,慌忙道:「小九说得没错,说得没错……九离之主要怪就怪俺吧,是俺纵容小九谎报性别。」 「罢了。」典婵嘆口气,「你也是爱女心切。」 听闻,季渊时欣喜道:「这桩婚事真的作罢了?!」 「作罢?怎地作罢?」典婵嗤笑一声,低声道:「你以为这桩婚事是我们的主张?」 季渊时气不过,瞪了典婵一眼,飞快地跑到沈渊身边,一把捞起跪在地上的他,朗声道:「他是什么东西你们都心知肚明,凭什么?!」 沈渊一直跪着,站起来时,双膝发麻,一时没站住脚。 见状,典婵一个飞身,迅速抽身至沈渊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扶着他稳下了脚步才放手。 「母后,为什么她要骂我?」从小到大,沈渊从没被人指责过。他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敢有人拘束他,更别说指着鼻子骂他。 「是她不高兴了。」 「我做错什么,惹她不高兴了吗?」 「没有。有时候那人对你发脾气不一定是你错了,是他们不顺意,要找人撒气而已。这种情况下,无论你做什么,是好是坏,都会让她不顺眼,不高兴。」典婵弯下身,柔声道:「让你平时不锻鍊吧,才跪这么一会儿就受不住了?飞升那天得跪一整天呢。」说完,轻轻地颳了一下沈渊鼻尖。 沈渊被那一下弄得鼻子痒痒的,他皱了皱鼻子,咯咯笑道:「这有什么。我会早早备好膝下软垫,等着飞升那天。」 典婵道:「就知道你会偷懒。等那天我一定要没收你的软垫。」 典婵与沈渊母子情深,好似忘了季渊时的存在。她气急跺脚,「喂!你们假惺惺什么,噁心死了!沈渊活不活得到飞升那天都难说……」 「啪」的一声脆响。 季孰早就走到季渊时身后,扬手就是一巴掌,简短地怒斥一句:「没大没小的混帐东西!」 脸颊火辣辣地疼。季渊时蒙了,怔怔地看着自己父亲,眼泪汩汩地。 典婵伸手拍到她肩膀,很轻柔。她用过来人的语气劝道:「以你们比之千万里人间,从来微不足道,没有人为你迁就。在其位谋其政,你们属于自己,也不属于自己,包括我。」 十岁宴——一条「分水岭」。 往前无忧无虑,往后远愁近虑分散路上,不知什么时候与它们结伴,但总会来。 那天晚上…… 咚咚咚!——长廊外,一阵脚步声响起,步伐非常雀跃。 沈渊一听就知道肯定不是下人。有哪个下人这么没有礼数,敢在九离皇宫乱跑乱跳。 哗啦一声,殿门被拉开。 几个眨眼的时间,一团东西便带着殿外的寒气钻进沈渊的被窝,「冻死我了冻死我了——」说着,那团东西扭动着身体直往沈渊怀里钻。 剎那间,沈渊小腿中间像伸进一块冰来。冰到惊人,他倒吸一口冷气,「谁让你赤脚跑来了——」说罢,一脚蹬开那人的冰脚。 「叔——」那人奶声奶气地叫他。 沈渊垂眸往被窝里看去,只见一双葡萄般的圆眼睛盯着自己,黑亮黑亮,湿漉漉的。 ——是小跟屁虫何梦访。 沈渊自是不喜欢这位侄儿,觉得他太白嫩,还娇气得很。 记事起,沈渊与他第一次见面,就把他当成小女孩了。 他明明比沈渊早半年出生,个子却比沈渊矮上一个头,爬起树来也怕掉下来,怕虫子……畏手畏脚,导致沈渊玩儿不痛快。 奈何,他就专门缠着沈渊跟他玩儿。 他又与沈渊同龄,既然今天办十岁宴,就连带着他的十岁宴也一道办了。 「叔,我听下人说:『龙族今天是来定亲的』。定亲是什么?」被窝里,何梦访边说边准备把冻得冰冷的手往沈渊衣服里放。 沈渊隐隐知道些嫁娶之事,他盯着床幔想了一会儿,正想开口,却被何梦访一双手一整个把住腰,「冻死我了!」他勐地坐起身。 「叔——」何梦访又软软地叫道,好似在撒娇。 沈渊不领情,「谁给你捂手?我又没叫你到我这儿来!」 「哦——那到底什么是定亲啊?」 「就是……」沈渊的眼珠转了一圈,想了会儿道:「打个比方,你父皇看上你母后,又怕被其他人抢了去,就带着礼品跟你母后的家人商量。这个过程就是定亲。」 第216页 「原来和买东西交定金是一样的啊。」何梦访还是半知半解,但他知道一件事,「我没见过母后的家人来找过父皇。如果龙族是向你定亲,那今天之后,你就要去龙族了,我是不是就不能找你玩儿了?」 「我才不去龙族呢!就算季渊时是女孩子,也根本不可能!」 「只能是男孩子跟女孩子吗?」何梦访声音糯糯的。 「对呀!」 你一言,我一语,沈渊与何梦访正以这种天真的方式谈论大人都尚且不懂的事。 沈渊趴在被褥里,正目不斜视地注视着殿门,心想跟何梦访说话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无聊中,他迷迷煳煳地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沈渊动了动手指,突然,他摸到触感怪异,冷冷的,好似还有鳞片。 好奇怪的东西。 沈渊全当是何梦访的手在乱动,「侄儿,你安稳些,手别动来动去——」 「没有呀。」何梦访钻出被窝,伸手在他眼前晃晃,「你看看。」 沈渊处在迷迷煳煳中,双眼眯出一条缝看去,不清醒地说:「对——」 可掌中那物仍在爬动,手指拈去,好似还有一排排长条物,能动,也能缠住手指,所过之处留下刺痛感。 痛感! 沈渊觉得不对劲,勐地掀开被褥。 「叔为什么要掀被子,不冷吗?」正处冬季,一股寒意侵袭而来,何梦访看向沈渊。 一瞬间不知道是被冷气激得,还是觉得噁心害怕,鸡皮疙瘩起满身,「啊——!!!」他不受控地尖叫出声。 等一众下人破门而入时,只看到沈渊拿着一条蜈蚣往何梦访身上甩去。 「那天晚上,我在父亲母亲殿前跪了一宿。他们问我『为什么隆冬之中会出现夏季毒虫』?我也不知,我答不出啊……我解释,但好像解释再多都是我错了,他们根本不信我……至今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罚我……」 沈渊双眸半阖着,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汪盼看在眼里,竟然生成一个自己都无法相信,接受的事实——他居然有点儿怜爱沈渊!! 沈渊继续道:「第二天早上,典山跟他的侍卫阮庸向父亲母亲请早。典山进去殿内后,那阮庸便是对我冷嘲热讽。过会儿典山出来,我看见他手里捧着吕华笛的漆木盒,一下子,我的气就冲上来了。我去抢,抢到最后漆木盒脱手而出,吕华笛摔碎,成两半了……作为摔坏吕华笛的惩罚,我被关了起来,那房间漆黑潮湿,周围不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当时害怕得要死,靠在门边的角落里。那里能给我安全感,至少我的后背有道坚实的墙壁,侧身也能有依靠。在那儿,我哭着求着母亲放我出去,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可母亲是铁了心要罚我,她隔着门,冷冷地说:『以后别叫父皇母后,叫父亲母亲』。」 汪盼沉吟半晌,淡道:「畏之如虎,风吹草动足以让人阵脚大乱。他们是忌惮你啊……」说完,便是「噗呲」一声笑。 ——是自嘲。 嘲沈渊尚在梦魇中,他却急着解释安慰;嘲自己明知沈渊身份,却经不住诱惑…… 「噗通」一声,沈渊向后倒去。 汪盼心下一惊,心脏仿佛跳漏了一拍,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拉起来沈渊,却被一把拉着摔进松软的被褥里。 -------------------- 第107章 愤怒 突如其来,好在汪盼反应及时,迅速出手勾住床框,阻止自己坠落。 如果真的倒在沈渊身上,把人砸醒了,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一切有惊无险,汪盼暗暗松口气。 下一秒,木质窗框发出吱嘎一声,他暗道不妙。 毕竟是位大男人,浑身腱子肉,门框只有薄薄一块木板,还雕刻一只只镂空喜鹊,更是薄上加脆。 还来不及反应,整个床框就塌了。 尘埃四起。 塌下的木板还算懂事,没一块惊扰到床上人,因为全被汪盼承住了。 他撑在沈渊上方,那张脸离他很近,近到沈渊的鼻息喷薄在他的脖颈上,温热而潮湿。 「咳咳……」沈渊挠了挠后颈,咳嗽着缓缓地翻过身,侧面躺着,抱住膝盖,蜷成一小团。 汪盼楞住,不知身处何处,脑袋混乱如麻。 「我不过出去一小会儿,你们怎么都把床弄塌了?」 何梦访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现在出现! 汪盼翻腕,甩出一记掌风,砰的一声巨响,压在他背上的木板整个飞出去,砸在墙面,四分五裂。 「奇了怪了……」何梦访踏过木板碎片,往屋里走,「在昂琉酒肆出来,我就发现你的嘴唇破了,现在床又塌了,难不成……」 汪盼无声无息地喘息着,有点儿躁动,但表现得很从容。他下到地面,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 何梦访有话直说,「难不成你俩看对方不顺眼,已经到背着我偷偷打架的地步了?!」 汪盼决然否定,「没可能的事。」 「那你怎么解释你嘴角的伤口和床框?」 汪盼提高一个声,反问道:「那你先解释解释,为什么十岁宴那晚你不帮沈渊解释?」 「他都跟你说了……」何梦访试图躲避,快速地眨动眼睛,丢出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第217页 汪盼注视着何梦访继续道:「你明知他因何怕蜈蚣,却仍然对他冷言冷语,把自己撇得很干净?」他将话题拉回。 「我有难言之隐……」 「什么?」 「母后不让。」 「难道你没有自己的判断与认知吗?」 「我第一次见那么大的蜈蚣,被吓傻了……当时我才十岁……」 汪盼只呵呵一笑。 瞬间,何梦访咽住话,红了耳朵。 「咳咳!——咳咳咳!!——」 屋内沉寂半晌,最终被沈渊剧烈的咳嗽声打破。 沈渊醒来,他还没看清屋内一塌煳涂,便是一阵头痛欲裂,「啊——」他抱住头,蜷曲地跪在被褥里。 汪盼、何梦访闻声赶来。 何梦访轻拍着沈渊的背,「给我看看哪儿疼。」 「不行——太疼了——」说着,沈渊身体竟剧烈颤动起来,「——唔——」 「哈?!疼得动不了,刚才还好好的!」何梦访急道。 汪盼皱眉,转身倒了杯热水。 「唔——不行了不行了……哈……」勐地,沈渊跪坐起身,捂着肚子笑道:「哈哈哈……上当了吧?我没有痛觉,怎么会感觉到痛呢?哈哈哈哈哈……」 他说得风轻云淡,笑得震天骇地,偏是把何梦访给整无语了。他「嘣」地拍到沈渊脑袋,问道:「什么时候醒的?」 此番言论一出,汪盼回想到床榻之上自己的举动,便是先红了脸。他低头掩了掩神情,只希望那时沈渊没醒来。 沈渊没注意到汪盼神情异常。他摸了摸何梦访拍到的地方,瘪着嘴巴学到何梦访方才的语气,摇头晃脑道:「我吓傻了……我才十岁……」 「嘶——咋欠儿欠儿的呢?」何梦访双手抱胸,「汪盼,你别拦着我,我想教训教训他。」 言语归言语,汪盼见何梦访没一点要动手的架势,便也没理会他,反而凝视着沈渊。 他的一双杏眼笑成了一条缝,眼底却闪着泪光,随着笑到颤抖的身体将落不落地。 汪盼心中微嘆,这泪是笑出来的吗? 沈渊——一个让他恣意落陷的深渊。他认输但仍然带着倨傲。 汪盼乍地夺过沈渊手臂,反拧身后,另一只手卡着他的后脑,死死地按在床褥子里,「浔武大街那一刻我真的以为你死了!」 一切突如其来,沈渊和何梦仿愣住了。 好在沈渊是当事人,身处其中,很快反应过来,骂道:「你不是一向看我不顺眼,我死不死关你的事?!神经病啊你!!」被子厚实,他的脸埋在棉花里,不疼,连生气的话落在棉花里,也变得闷闷的。 汪盼咬牙,点着头道,「你跟我不熟——好——你总跟何梦访熟,麻烦以后要做什么,先跟他商量商量,不要先斩后奏!」 「放开老子!!咳咳咳咳咳咳……!!!」沈渊挣动一番,却引起一阵急咳,所以脱身未果。 何梦访也大梦初醒,听见沈渊好似把肺腑都要咳出来了,忙劝道:「要打架出去打,我绝对不拦着。」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沈渊咳得更厉害了。 汪盼忍不下心,唤出缚灵绳捆住沈渊双手,提着后颈衣物,一把将他拉起。 相比风流潇洒,沈渊更不正经,就算他的脸被床褥闷得通红,也得喘着粗气笑道:「汪盼,你是想早点送我去死,好让我快些飞升是吧?——咳咳……」 「还有心思开玩笑?简直不可理喻!」说着,汪盼大力扒开沈渊的衣服,指着他的后颈对何梦访道:「来看看吧——」 听闻,何梦访探头看去。 白皙的后颈兀地多出两、三块黑斑,和大片凌乱的紫红色抓痕。 他突然想到,方才谈到红衣女子时,沈渊便时不时去挠后颈;还有,沈渊刚醒来时,要冲出客栈的举动。 恍然大悟。何梦访愠怒,「沈渊,活该汪盼绑你!也太不拿自己小命当回事了!!」 沈渊启唇一笑,「不这么做,怎么再跟江月姑娘增进感情去?」 何梦访气道:「还有心思河月姑娘这,海月姑娘那呢……你晓得这是什么病了?!」 沈渊摇头。 「哎……我们也不知道。不过我们知道你脖子这么痒是为什么,因为长斑了!你知道那斑是什么斑吗?那是尸斑吶!浔武那些感染的人浑身上下都长满了!不出半月就能要你命!!……」 何梦访点着沈渊额头中央,越说用劲越大。 沈渊被点得脑袋直晃,晕,不大舒服,身体便向后仰着躲去。渐渐的,后背靠上一副陌生肩膀。 正当他躲无可躲之时,汪盼的声音自上而下的落下来,「何梦访,好了。你早些睡吧,明早还得回蓬莱唤师尊前来。」 何梦访手上动作被叫停,「等不到明天,我看今天就得回……」 沈渊觉得靠在汪盼肩膀上有些别扭,便立马挺起身子。他对何梦访客气道:「那多麻烦……」 何梦访看了眼汪盼,对沈渊说:「就当我欠你的好了。」 「在我看来,你没欠我什么。」沈渊突然正色道。 「你就受着吧……我会好过些……」何梦访说着便要走。 他只想早些解决浔武的瘟疫,然后赶回九离,参加季春祭典;看看父皇的病好些没有。 第218页 还想问问母后:十岁宴那晚,为什么让他去找沈渊,却又不让帮沈渊澄清…… 何梦访走后,沈渊开口对汪盼道:「我希望你不要乘人之危。」此刻,他表现得异常严肃而平静。 沈渊发现床框坍塌之事了?!——汪盼心里有些慌。 沈渊转过身,注视汪盼,问:「十岁宴前后之事你听听就罢了,为什么要跟何梦访谈起?」 汪盼解释不了。 说他一向很沉得住气,但看不了沈渊被冤枉? 该怎么说?能怎么说? 沉默半晌,他道:「为何不能跟何梦访谈起?」 沈渊没想到汪盼又把问题抛回来了。他如实回答:「我想要朋友,而有隔阂的还是朋友吗?」说着,他的神情变得落寞了一丝,」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来蓬莱以前吧,我跟人家玩得好好的,但他们、他的父母一听说我是沈渊就躲得我远远的,把人拉走……我的朋友很少的……小时候,我有很多下人,他们可以随时随地对我笑,陪我玩,围着我转,可是那不是朋友。」 「朋友?」汪盼很难理解,「神都独来独往,只有人才需要成群结队。」 「又是岛主说的?」 「嗯……」 沈渊嗤笑。他想摆摆手,突然想到双手还被绑着,便放弃了,直接道:「你我不是一路。这个问题跳过,实属浪费口舌。」 汪盼的心刺痛一下,「为何不是一路?」 「你在蓬莱不问世事,做世外神仙。我可不一样,我们人神是要长久在人间泡着的,沾上点人情味儿不足为奇吧?不过,岛主常骂我是『东西』,想来也看不上人神一族。」 「岛主并没有小视人神一族。」汪盼低低说道。 「那岛主是偏偏看不上我了?」 「……」汪盼没说话。 沈渊眉峰一挑,心中瞭然。他道:「那就是了。」 「也……没有,只要你稍微改一下疏懒顽劣的性子。」 「疏懒?我哪儿疏懒了?是懒得上他的课,还是蠢笨异常?」 汪盼想了一会儿,道:「都没有,甚至异常好。」 「那为什么对我如此?」 「你太让人把握不住。亦正亦邪。岛主说过:『救人的刀,也会变成杀人的刀』,所以……」 「所以就独独严苛地要求我?」沈渊抢过话。 「是忌惮。」 沉寂半晌,沈渊「噗呲」一笑,嘀咕道:「我有什么好忌惮的?……」 「沈渊!你的干坤袋还在我这儿!」何梦访的声音突然响起。 忽地,干坤袋从窗户外面被抛来,汪盼伸手一抓,刚好抓住。 「刚飞一会儿,又原路折回来了……哎?沈渊你咋还被绑着?」何梦访攀着窗户往房里看去。 「你问他。」沈渊抬起下巴,点了点汪盼。 「……屡次……」汪盼起身走到窗户边,说罢便要关窗,催何梦访走,「多谢。你可以走了。」 何梦访忙出声阻止,「我还没说完呢……」 汪盼停下动作。 何梦访继续道:「赤水河与东海汇合处的岸边有座逸舒君的庙,什么时候我们有空一道去拜拜,求求姻缘什么的……」 「不需要。」 「没空。」 汪盼和沈渊齐声拒绝道。 「那我说,那只饿殍是那座庙里的住持,你们去吗?」 「与浔武的瘟疫有关?」汪盼问道。 何梦访道:「我不大确定有没有关系。我跟着饿殍进到庙里,发现逸舒君的神像相当奢华,通体黄金铸造,想必浔武一带的人相当爱戴他,但他的庙前、庙里却洒满了纸钱、土豆块跟鸡蛋壳,又好像被人唾弃,所以感觉有点儿奇怪。」 汪盼答应下来,「好,此事一经结束,我们便去。」 这家客栈足有两层,他们的房间也在二楼,汪盼知道何梦访在御剑飞行,摔不下去,便随口答应着,伸手要关窗子。 「砰」地一声,何梦访迅速缩手,亏得他正踩在剑上,不然这么突然地关窗,他又毫无防备,不得一屁股摔下去了! 可他话还没说完,总不能破窗而入,便气着嚷嚷道:「那庙里有一口井,井边还有棵柿子树,庙前还有两座被『砍头』的石狮子,你们别找错了啊!别拜到什么魑魅魍魉,来找我说理!」说罢,冷哼一声,乘剑向月而去。 何梦访一走,沈渊便起身跳下床,拦在汪盼跟前。他转过身,双手朝汪盼摆摆,嗔道:「解开缚灵绳啦——」 汪盼没想绑沈渊很长时间,只是怕他「拒死不承认自己以身犯险」,所以绑着让他承认错误会比较方便。又怕沈渊再犯,他就多一嘴问道:「还以身犯险吗?」 「不会不会了——」 「我暂且信你。」说罢,汪盼手一挥,缚灵绳整根收起。 沈渊双手得了自由,他搓了搓手,笑嘻嘻地对汪盼道:「你把缚灵绳借我玩儿玩儿呗?」 「缚灵绳不好玩。」 沈渊脑筋一转,道:「那……那你把干坤袋给我——」 「好。」这回,汪盼答应得爽快。 对此,沈渊反倒觉得不可思议,心里打起鼓来,心道他不会是下了什么套让自己钻进去吧? -------------------- 第108章 至交 一 第219页 汪盼拿出遗子春酒予沈渊。 沈渊喝着喝着就醉醺醺,红着脸,缠住汪盼说什么:「阔阔与君谈,不醉不方休。」 汪盼没出过岛,蓬莱也没酒,他从不知晓自己酒量,但估计不会一杯倒。楚云曾用糯米酿过甜米酒,他尝了整整一碗也只是昏乎乎的。 不过米酒甚是清甜,他想世间的酒应该都是这般口味了,便毫不犹豫地接过沈渊递过来的遗子春。 刚送到嘴边,只闻那遗子春的味道又沖又酸,不似米酒般香甜诱人。 他隐隐蹙眉,犹豫起来。 见状,沈渊往他肩上扑去,附唇于耳畔,说道:「少岛主不喝?那是想扫我的兴致喽?……或是,少岛主根本看不上我,不想与我阔阔之谈,不醉不休?……」醉酒后,吐字不清,含含煳煳,字块黏在一起,反倒像刚学会说话的几岁小孩在说话。 沈渊的吐息牵动着汪盼的耳鬓几缕髮丝。 客栈房间中瀰漫遗子春的酒香,汪盼头脑晕晕乎乎,还没喝就先陶醉微醺了。他转过脑袋,与扒在肩上的沈渊望了个对眼。 此时,他们的距离很近,能感受交换彼此的气息。 汪盼启唇轻言:「不是的——」 醉意浓,沈渊杏眼半阖,显得有些迷离,「嗯?……那是?……」 「我想……」汪盼欲言又止。他回过头,闭眼一口闷了遗子春。 见状,沈渊立马从他的肩上直起身来,双眼瞬间清朗。 他在心里暗笑,当年,楚云的课一结束,何梦访便火急火燎地找他,说:「汪盼居然让米酒给喝醉了,走路都摇摇晃晃!」 在那好一段时间,沈渊看见汪盼便忍不住捂嘴偷笑。 如今,汪盼一杯遗子春下肚肯定秒醉。这可是正宗白酒。 果然,汪盼的眉毛瞬间皱起,嘴巴微鼓着包住酒不下咽,脑袋左右转着找东西承住物,要吐掉。 「不烧嘴吗?」沈渊一拍汪盼嘴巴,帮他把遗子春滋熘下肚了。 「啪」地搁下酒杯,汪盼脑袋折下,身体摇摇晃晃地就要趴倒。 沈渊抱胸站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眼看汪盼脑袋就要抵上桌子,突然,他又坐正了身体。他扭过脸对沈渊道:「为什么,你会喜欢这种难喝的东西?」 他的声音与平常无异,平稳而低沉,凤目依然严冷,如果不是脸颊烧红的话,沈渊还以为他真没醉。 沈渊伸手轻轻拂上汪盼脸颊,弯腰,附在汪盼耳边,低声道:「以后再告诉你为什么。」 还真低估了汪盼,他不是一杯倒。这点程度的醉意还不够。 沈渊直起腰,又是拿起一杯遗子春,托起汪盼下巴,将酒杯送到他嘴边。 汪盼轻轻蹙起眉毛,「不要。」 「乖——」沈渊摩挲着他的下唇,触感冰凉柔软,柔声道。 …… 临走之前,沈渊看了眼汪盼,确认把人在床上绑得很严实了才走。 街道笔直,远方地平线清晰,抬眼看看三月清晓时浮云淡薄的天空,沈渊挠了挠后颈,缓缓丢下一句话在清寂的浔武大街: 「何梦访也真是的,路上玩几天就玩几天嘛,说什么东海五岛出事了。嘶——好痒啊……不等了,自己给自己找解药去。」 一开始,沈渊向汪盼要遗子春只是单纯地想压一压被蜈蚣吓到的心,顺便逗逗汪盼,哪知突然接到何梦访的传音。 他绝没有以身犯险,主动染上这病,他也不知在何时何地染病了,既然已经这样,他不如就承认,还能给自己长长脸。 蓬莱岛上,只楚云最喜欢他了,说不定因为他染病,楚云会加速研究出个解药,这样浔武的百姓不就有救了。 实在是一举两得的事。 可何梦访突然说东海五岛出事了,楚云来不了,他可不想呜唿哀哉,那么自己找江月找解药,虽然他也不确定江月有没有解药,但是世间怎么可能有如此凑巧的事——前脚离开阅微堂,后脚就染病了。 …… 阅微堂里,江月已经在忙碌了。 沈渊远远地看着。 药香化在春风里。 半个时辰后,又是江月先转身,才发现沈渊。她与沈渊相视一笑,微微颔首,便款步走来,道:「沈公子为何不进来呢?」 沈渊笑道:「或许是想在心悦之人面前表现得礼貌一点,又或是不忍心打断沉浸工作中的她。」 江月一面邀沈渊进阅微堂,一面道:「倒是很尊重我。」 「我以为这很平常。」 「这才不平常,可以说基本没有。他们阿,惯会直接冲进来,大声表达自己想法,也不管我爱不爱听。我就奇怪了。」 「嗯?」 「他们的眼睛明明没有长歪,却一个个地都看不见我在忙,也看不见满堂的病人,就好像眼睛长在了头顶。有时候啊,我在抓药,就直接拉过我的手,害得药材洒满地。」 沈渊托住下颌思忖一会儿,道:「可能爱之深切,有时表达就会冲动,欠缺考虑。」 「都说爱是克制,我觉得很有道理,真正地爱对方,便会处处考虑到对方,他们那种才不是爱之深切,是太爱自己了。自恋。」 「哈哈哈!如果爱一个人就要将其困住,那这爱的确可怕。」听闻,沈渊大笑,「我看江月姑娘不过十七、八岁,怎地看得如此透彻,老气横秋的?」 第220页 「哦?」江月抬眼看着沈渊道:「我看沈公子也不过比我大一点儿,怎地也把我这根老油条看得如此透彻,明若观火的?」 「一丘之貉一丘之貉……」 江月嗔怒:「谁跟你是一丘貉?!」 「好好好……独我独我……」沈渊又道:「江月姑娘,我看浔武大街也没人在了,你这忙忙碌碌是为了谁?」 「咦?有人的呀——那七家客栈里全是人。」 「他们都认识你?」 「我从小在浔武长大,自然都认识我。」 沈渊低声嘀咕道:「难道我真的弄错了?……」 「什么?」江月转身看到沈渊。 沈渊摇头笑道:「我在想清月姑娘知不知晓瘟疫因何而起?」 「听父亲说过一二。」江月回忆道:「说是四十年前,瘟神转世到浔武,投胎成了位白髮女子,名方汵。在她刚出生时便害自己的父亲得了病,撒手人寰了,后来她又在十四、五时能力显现,先是传了她的母亲,再传了全浔武的人,最后被路过云游的大师捉住,投了井,而后那些人的瘟疫就全都不治而愈了。」 沈渊蹙眉,「这……漏洞百出啊……方汵是瘟神转世,且十四、五时便恢復了能力。一位恢復能力的神被云游的大师捉住,怎么也说不过去……这位大师后来怎么样了?」 「在浔武定居了,还与人生有一女。」 「太扯了!无论瘟神喜神,皆是天地产物,普通人怎么能弒神?那位云游大师把神投了井,居然没有遭到天谴?他是普通人吗?」 「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 沈渊怒道:「简直胡说八道!不以私慾乱闻言!」 江月有些不高兴了,「我们普通人哪里清楚神的事。一传十,十传百,所有事经过这样传一遍,最后都传差了,好的也能说是坏的,坏的也能洗成好的。将事件一五一十地描述出来,很基本,也很难做到。」 沈渊反应过来,意识到方才自己说话沖了点,恐江月误会自己在嗔怪她,忙对她道:「抱歉,江月姑娘,刚刚我不是在说你。」 江月摆摆手,「我知道……」说完,她回到药材柜边。 沈渊则坐在椅子上。他双手支着下巴,默默发愁:汪盼的酒劲过了没?他醒来发现缚灵绳被我偷拿了来,会不会大发雷霆?可是我问他借,他不给,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而且我也不是拿缚灵绳来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无非就是怕江月就是红衣女子所化,才拿来桎梏她。 那边汪盼随时随地会醒,他只能快些找到红衣女子,绑了她,问问瘟疫之事,再问解药。 但江月娇小而端庄,红衣女子高挑而妩媚。一只雪白兔子,一只火红狐狸,横看竖看怎么看,她与红衣女子都不是同一个人。 直接问江月? 那多少有点儿鲁莽,问不好就是打草惊蛇,投鼠忌器。 沈渊咋舌——真不知该如何向江月开口。 他突然想到何梦访说的那座庙,便当唠家常了,他对江月问道:「我游玩至赤水河与东海交汇处,发现一座庙,于是进去上香,却看见里面一地鸡毛,你可知发生过什么?」 「那座庙就是那位云游大师在浔武的居处了。那大师就是庙里的云石主持。」 「哦——」沈渊的后颈勐地泛起痒意,他挠挠后颈,又道:「江月姑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昨天回去后,脖子后面就痒得慌。」 江月丢下司马秤,走到他身边,拉下衣襟,往里看去,「咦?怎么你会得这病?!」 沈渊装傻,继续套话,「生病也得分人吗?」 「是啊。此病在浔武,只有四十及以上的人才会得,还只有浔武本地人得,同龄的外地人可不会。」 「这么奇怪啊?」 「是挺奇怪……不过沈公子,你既不是浔武人,年龄也没到,怎么你也得了?」 「可能我本就是个倒霉蛋,霉上加霉了。」说罢,沈渊握住江月的手,可怜兮兮地求道:「不能治吗?我还不想死,江月姑娘——」 江月清浅地喟嘆一声,道:「我的父亲经歷过四十年前那场瘟疫。可他在浔武瘟疫刚有苗头时就去昂琉了,不过父亲临走前特意留给我一剂方子,但我不知道这方子有没有效果。」 「浔武街这么多病人,江月姑娘没给他们试用过那剂方子吗?」 江月嘆口气,道:「父亲再三叮嘱我说:『冤有头债有主,等这场瘟疫自然褪去就好,千万不要救治任何一个人』。」 沈渊不理解,「这是什么说法?难道江月姑娘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 「绝没有!」江月看向沈渊,表情严肃,「父亲走了便走了,可我还留在浔武,若真的只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而无动于衷,那以后我在浔武还怎么讨生活?!」 「那……」 「那剂药方里有一味药,是我断然得不到的。」江月抢过话道。 「什么药?」 「逸舒君的眼泪。」 沈渊噎住话——普通人入得了庙宇,却入不了神殿。况且老早就听何梦访提到赤子厄,说他只想做位逍遥神仙,快活度日。 如此恣意,哭是肯定哭不出来。 他思忖一会儿,低声问道:「逸舒君笑出来的眼泪行不行?」 「只要是眼泪都可以。」江月有有些许兴许,「沈公子有办法?」 第221页 后颈又泛上来一股痒意,沈渊扭动脖子,借着衣襟轻轻拂了拂,等痒意镇压下一丝,方道:「为我自己,我也会找逸舒君去试上一试。」顿了顿,他又道:「但我有件事想再向姑娘打听打听。」 江月点头同意,「请说。」 「浔武可有一位腰配玄刀的红衣姑娘?」 江月失笑,「沈公子莫不是专门寻来浔武看美人的?」 沈渊轻微皱眉,表示不解。 江月解释道:「那位红衣姑娘是浔武出名的明艷美人,名叫木柿。她就是云石大师收养的那位女孩。」 「可她说自己是大夫。」 「是呀,没错。云石大师医术高超,我们家也是向他求学医术,才有如今的阅微堂呢。」 「噢——」沈渊半信半疑地点点头。他立马又问:「云石大师和木柿姑娘近况如何?」 沈渊想确认木柿现在是人?是幽魂? 如果江清月答「近况良好」,那他看见的红衣女子木柿便是人,否则,便如他所猜想那样,木柿已成幽魂。 江月摇摇头,「逸舒君庙离浔武大街有一定距离,平常无事,我们不会大老远跑去祭拜。」 也就是不知道生死。 沈渊的问题落了空。 「咦?沈公子,」她突然尖着声唤到沈渊,「你怎地问东问西?」 沈渊确定了红衣女子与江月为两位截然不同的人,便对她放了心。他如实地介绍到自己:「我是蓬莱岛的学生,来到浔武治疗瘟疫。在路上遇见木柿,就有些好奇,怎么会有人自称是大夫,腰间却别一把屠刀?」 听闻,江月没透出半点波澜。她平淡无奇地说:「我还暗暗疑到沈公子怎么对神的事了解那么清楚?原来沈公子是蓬莱岛的学生,也是神族一员呢。」 「呵呵,是啊——」沈渊勉强对江月扯出一个笑容。 她平淡到宛若她早就知道自己来龙去脉,沈渊不禁有点儿后悔报出自己来处,甚至心里泛出隐隐的不安和忐忑…… -------------------- 第109章 至交 二 沈渊被江月弄得心里毛毛的,不禁开始怀疑起她说的那些话的真伪。不得已,又折返回了客栈。 他先瞧了眼汪盼,看他仍是安睡在床铺上,才松口气。 而后,又从客栈百姓嘴里套出一些关于江月的话。 除了江家私事外人不多知道外,其它与江月说的并无二致,且他们都对江月称赞有加,说她是菩萨心肠,神医再世,和蔼温柔,遇着穷苦人家看病不要费用,总之是把江月往好里死说歹说。 沈渊也无话可说,只能说江月少年老成,是遇事不慌,古井不波的女孩子。 「还是会适当装装傻的女孩子,比较可爱些……」沈渊在赤水河畔独自嘆息。 说罢蹲下身,挽起袖子,伸手进赤水河。 日丽风清,青天湛湛,赤水澄澈,遥望河面便知晓天地样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这方天地里洗手,搅得涟漪荡漾,天地散碎。 剎那间,一道蓝色强光闪过,耀得眼前短暂一花。 沈渊甩甩手上的水,站起身,只见那道蓝色光斑仍然落在自己衣摆上,正随漪澜的摇漾而晃动不停。 突然,「噗通!」一声响起落水声,凭沈渊多年在蓬莱岛偷偷抓鱼,烤鱼的经验来看,那大动静,定是一条肥鱼! 他勐地抬眼看过去,果不其然,水声响起之处藏着一条大肥鲶。 「水至清则无鱼。」话音未落,赤水河中乍地冒出一只朱鹭,「朱鹭鱼以乌,这鱼能长到这么肥还没被吃了去,真是命大。稀奇。」 沈渊便随手捞起衣摆,把湿手在上面揩揩,「肯定是因为赤水河的鱼不好吃。」 擦干手,他准备去找赤子厄。 哪知,转身的不经意一瞥,看见了一块好东西! 「蓝田玉!!」他定眼往鲶鱼腹下看去确认,「真是蓝田玉!把它送给何梦访给他父皇治病,岂不能把他乐翻了!」 水纹开滟滟,朱鹭勐地扎头进入水中,潜游一段时间后,竟然看见一座倚山瞰江的楼阁——云台阁,可楼阁之上仍是一片波光粼粼。 朱鹭掠水而过,直入云台阁。 「我的鼎呢?金鼎呢?」赤子厄正翻箱倒柜,「不是偷鼎就是偷扇子,非得把那小偷丢进药炉里练一练不可!!」 话音刚落,一阵巨颤,连带云台阁就像快要被摇散架,倾倒了似的,「吱嘎吱嘎」直响。 本就在气头上,还有人来火上浇油! 赤子厄脸一垮,揽红衣出阁。 刚冒出赤水河,却见河道干涸之状。 「哈哈,到手。这下还不高兴坏了他。」 震惊之余,却听身后传来嬉笑之声。赤子厄脚尖勐地点地,身体如脱弦之箭般,一眨眼便射入半空。 沈渊只觉眼前一暗,好似天阴了,抬眼向天空看去,只见有道黑影挡在圆日前,正是疑惑当中,却听那人气势汹汹地先质问到自己,「妖孽!河水呢?!赤水河河水为玉山融化的雪水,东出玉山,西入东海,横贯人间,是妖域幽婆川,鬼域忘川,乃至世间所有水源的源头。赤水河一旦干涸,你知道会造成什么后果吗?!」 沈渊小心将蓝田玉放进怀里。他怏怏道:「你哪只眼看见河水没了?」 第222页 「我没瞎!」 「我也没瞎。」 「你当然没瞎,你是明眼说瞎话!」 ……沈渊双眼一翻,懒得搭理那人,转身便要去寻逸舒君。 赤子厄见人要走,忙地从袖中甩出一记罡风,直刺沈渊小腿。 眼疾手快,沈渊轻点脚尖,凌空一翻,单手在空中迅速打开羽扇,伸手一挡,把那记罡风弹了回去,而后,鸿羽一般轻盈落地。 他道:「我看你没下杀手,也知轻重,我就放你一马,不闹了,你赶紧回去。」 赤子厄身子一侧,躲过那击,道:「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沈渊「嘶」了一声,合上羽扇,指着他道:「这句话应该送你吧。知不知道让事情沉淀一会儿?我说河水能回来就是能回来……」 「你偷我扇子!」赤子厄盯着沈渊手中羽扇。 「我都不认识你,不知道你家在哪儿,怎么偷你扇子?」 「那把羽扇你从何而来?!」 「一位姑娘送我的。」 遥记早上在阅微堂,沈渊刚起身要走,江月便让他等等,说有一样东西要送予他。 羽扇刚拿到手时沈渊便觉得眼熟,特像汪岛主手中的风雷扇——凌迟。 简直一模一样! 不过风雷扇不可能出现在江月的手中,大抵是人间仿来玩儿的。 沈渊没多想,就收下了。 「哪位姑娘?!姓甚名谁?!」赤子厄又问道。 沈渊只怕那人会找江月麻烦,连忙承认,「我偷的我偷的,行了吧?」 「我就知道。」赤子厄冷哼一声,「我的鼎呢?把你偷的东西全部还给我。」 没完没了!——沈渊暗骂一声。 他当真是不想再理那人一句,转身就走。 刚走两三步,忽地一阵天外狂风漏进来,连带着周围也变得一片晦暗。 轰隆隆!——云层里炸出一声暴雷,像铜锣砸落地面似的。 俄顷,风雷为虐,乌云压顶,云团中间不停闪烁电光。 沈渊脸色惨白,额间析出薄汗,「这个人和汪岛主什么关系?怎么会岛主的引雷术?!」 言毕,一道强烈白光落下,甚是呛眼。 沈渊抬手遮挡眼睛,手臂还没抬起,便觉心口剧痛无比,一丝腥甜沖鼻而来。他低头看去,一只猩红利爪整只贯出心口,手中正握着他的心脏。 「啊啊啊!!!——」 汪盼勐地睁开眼睛,胸膛剧烈起伏,浑身大汗,湿漉漉,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噩梦?……」他注视着客栈的房梁,喘着粗气。 因醉酒刚醒,额头中央隐隐抽痛,他闭上眼,摇摇脑袋,好像想把痛觉,和那个噩梦从脑海里摇走。 「砰!」一声巨响。 「谁?!」汪盼警惕起来。 「我、我……外、外面打雷了,恐怕一会儿要下雨……我、来看看,你房间的窗户,关、关了没……」一个陌生声音。那人支支吾吾地说。 「多谢。」汪盼道声谢。 「那我、我就先走了……」那人说完就发出「噗呲」一笑。 汪盼眉头微折,心想有什么好笑的? 他想坐起身,刚动身便发现了不对劲——他居然被五花大绑着!姿势很怪异,说不出来,像被绑成了一只四脚朝天的「乌龟」。 汪盼脸颊一红,低吼道:「沈渊——!」 灵力蓄满,往外一冲,绳子四崩五裂。 他站起身,整理被扒拉乱的衣服,理着理着,摸了摸怀里和腰间,发现干坤袋和缚灵绳不见了。 「我该拿你怎么办!——」汪盼一拳锤上桌子,昨夜喝酒的杯子四处倾倒,最终滚落到地面,破碎支离。 「汪盼,东海五岛出事了,现在自顾不暇,你们再等等,自己小心点儿啊。」何梦访传音对汪盼道。 「沈渊不见了。」 「噢——」何梦访很平静,「蓬莱岛上他就常玩失踪。他都这么大的人了,过几天就会自己回来。」 汪盼对那个噩梦心有余悸。 何梦访又道:「说不定他正在和江月『谈情说爱』呢……」 是啊,沈渊可能在和江月谈情说爱——想到这汪盼心就莫名一痛。 他恍惚地走在浔武大街,不知不觉就走到阅微堂门前。 向江月几番询问后,他居然有点儿欣喜。 沈渊去找逸舒君了。这与他做的梦一模一样,这是不是代表自己与沈渊是有点儿心有灵犀? 但只这点可喜的事并不能沖淡噩梦最后的那个片段。 汪盼飞檐走壁地赶往逸舒君的云台阁,傍晚那场雷雨,沖淡了一点暑气,迎面还有丝丝凉风,如此,他的衣服还是被汗湿了。 「不!!——啊啊啊!!!——」沈渊的惨叫充盈在整个云台阁。 汪盼听了心像是被荆棘揦过,他牙一咬,「砰!」地击碎了云台阁大门,冲进阁内。 「咳咳咳!……」一股浓烟夹杂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暖烘烘的,又熏又呛。 他拨开烟雾,艰难前行。 映入眼帘的却是沈渊与逸舒君喝得正欢,玩儿成一团的景象。 「五魁首啊!六六六,七个巧,八匹马!!你又输了!」赤子厄抱起酒罈子,拿过沈渊面上的碗,斟满,再往他面前一放,「喝!!」 第223页 沈渊打了个酒嗝,摆手道:「不喝了……不喝了……我喝不下了……」 赤子厄摇着他肩膀劝道:「别嘛。难得遇见一位酒量能和我一较高下的人,我都还没喝尽兴,你怎么能喝不动了呢。」 「唔——你这人肚子是无底洞吗?我不行了……不行了……喝不下了……」说完,沈渊便是「砰」地一声砸到桌子上。 汪盼又气又无奈,心里五味杂陈。 「老师。」 赤子厄闻声看去。他也已经喝得眼前一片昏花了,「你是?」他眯起眼睛,看到一个白色的长条东西,左右飘摇,水草似的,「楚云?!你没事叫我老师干嘛?我没钱借你了啊!……那一千两黄金已经把我的云台阁挖空了……」 汪盼微嘆一声,「学生,汪盼。」 「哦,小盼啊。」 汪盼走到沈渊跟前,只见他的脸颊因醉酒而烧得红扑扑。 蓬莱岛黑色校服也换成大红袍子,宽宽大大地搭在身上。 他轻轻拍到沈渊肩旁,淡道:「缚灵绳呢?」 「嗯?——」沈渊眼睛睁开一条缝,左右动了动眼珠,又合上眼皮,嘀咕道:「休想再绑我——」 汪盼忍俊不禁,本就没想这个状态的沈渊能把缚灵绳给自己,只是莫名想逗逗他,看看反应。 「这小子怎么穿着蓬莱岛校服?」赤子厄出声问道。 「同窗。」 赤子厄嘬一口酒,「这小子戾气挺重。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哪路魑魅魍魉。」 汪盼看到赤子厄,「为何学生没看出戾气来?」 「道行不够,确实看不出来。」赤子厄换了个姿势,胳膊抵住桌子,手支着脑袋,继续道:「不过这小子眼睛纯净明亮,一点不邪气。按理说妖物的戾气是自身一部分,应该由内而外,从体内散发出来,而他的戾气却有点儿奇怪,像是煞气附着了他,只在表体,很浅。」 紧跟着,他立马反言:「我也不确定啊。这小子出招奇特,身法诡橘,那招『黄河之水天上来』,真是让人目瞪口呆。」 …… 风吹动乌云在天空中不断翻墨,撕撕连连,闪电闪烁其中,雷声在厚重的云絮中沖不出来,原本暴戾的声音也变得沉闷。 沈渊抬头看上去,一团巨大的飓风状乌云笼罩着整个浔武,赤子厄在风暴中心稳如泰山。 「喂!」此刻,沈渊耳边满是唿啸的风声,但赤子厄的声音却能稳稳地传到他耳边,「快把羽扇和鼎还来,我好饶你一命!」 听闻雷声,沈渊已经开始两股战战了,毕竟前不久刚在昂琉海滩被雷噼过。他道:「你要这把扇子是吧?给你就是,反正是假的。」 说罢,「唰」地打开羽扇,在手上蓄满灵力,助这把普通羽扇穿过风暴,到达赤子厄手上。 一会儿,灵力已满,他把羽扇向赤子厄掷去。 周围旋转的气流裹挟着羽扇,在破风行进的过程中,气流越来越跋扈。 赤子厄皱了皱眉头,突然,眸中腾起两团火光。 大惊失色!他迅速在掌中结出铿锵闪电,扬袖甩向羽扇。 被击中的羽扇立马改变方向,向沈渊俯冲而去。 可奇怪的是,羽扇对向沈渊后,不似方才横暴异常,反倒宛若鸿羽,轻轻柔柔地回到沈渊手里。 赤子厄大惊,「好你个贼人!用的什么妖法,居然能驾驭了我的雷火扇!」 「啊?」沈渊伸手抓抓后颈,讥诮地说:「我只听过汪岛主的风雷扇凌迟,没听过还有什么雷火扇……」 言外之意是说:你这雷火扇是不是冒牌货? 赤子厄的眼神变得十分冷冽。他轻轻地把手搭上腰。 沈渊老远看着赤子厄好像在解腰带,忙地捂上眼睛,「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马上又觉得不对劲,「打架呢,要什么『非礼勿视』!」说着,放下手。 哪知,手刚拿下,一条赤色鞭子就朝自己甩了过来。眼疾手快,沈渊抬臂,伸手把那条皮鞭子牢牢地抓住。 他想把人拽下来,但手上还没使劲,先被鞭子往前带了个人仰马翻,于是松手放开了鞭子。 赤子厄远远地看着,只觉得不可思议。 打青鞭上钢刺无数,这一抓还不皮开肉绽?那人不知道疼吗? 他想确认那人的状态,是否真是没有痛觉?如果真是,岂不是多了只试验的「小白鼠」。 他定眼往地上看去,却见一锭金光灿灿的东西,「我的金鼎!好呀,果然是偷了东西,还死不承认。」说罢,双眼里锋芒闪动。 打青鞭宛如一条赤链蛇,它发现了猎物般,所以灵动而快速地从他手中自主脱出,朝沈渊蹿来。 眨眼间,鞭身便缠上沈渊的腰,赤子厄用力一扯鞭柄,打青鞭带着沈渊撞进他的眼里。 这边,沈渊才堪堪爬起来,刚伸手拿回一样东西,还没来得及看清拿了个什么,就觉得眼前一花,身体往前飞,五脏六腑、三魂六魄在后面追。 视线清明后,便看见赤子厄那张脸。 唇红齿白,肤如凝脂,眸若点漆,红衣更是衬得面色如滴粉了似的,十分妖艷,有诱惑力。 他不禁问道:「你是妖吗?为什么这么……精緻?……」 「精緻」是沈渊想了很久的形容词。 话又说回来,打架气势不能丢,对方这么美,就是想迷惑对方,好下手,先痴迷的那方,必输无疑。 第224页 于是,他背过的手暗暗蓄力。 赤子厄一下被沈渊问住了,「什么妖!我是……」 话未说完,身体一紧,竟然有些喘不过来气儿来。 「缚灵绳!」他低头一看,忍不住叫出声,「好呀!原来是蓄谋已久,老早就打听到逸舒君飞升前是鲛人一族了!敢拿缚灵绳来绑我!」 逸舒君赤子厄! 没想到眼前这位不讲理的男人就是赤水水君赤子厄,沈渊与他闹了不愉快,那要取他的眼泪不是难如登天了。 沈渊惊得眼睛熘圆。 赤子厄气到目眦尽裂。 「轰隆隆!——」天空中又传来一声炸雷响。 雷声震下一盆水,独独在赤水河河道上方倒下。 于是,处于赤水河河道上空的两人,尽数被浇成落汤鸡。 很长一段时间后,朱鹭从水里钻出水面。 赤子厄吐出一口河水,问道:「这是什么招数?」 沈渊也「呸」地啐出一口河水,胡乱地编了个名讳,说道:「黄河之水天上来……」 -------------------- 第110章 消魔 一 听罢,汪盼抬手,只想捉了沈渊那只抓过打青鞭的手好好看看,有没有受伤。 他的手刚碰到沈渊的手背,赤子厄突然出声,「汪盼……」 他一阵瑟缩,忙得抽回手,又听赤子厄说道:「我最近在炼一种丹药,准备叫它消魔。」 汪盼低声重复道:「消、魔?……」 赤子厄忍不住接话,「取自消弭魔障之意。」 汪盼垂眸注视着沈渊,「老师跟学生提这些做什么?」 赤子厄呵呵笑了两声,「我看那小子身上有戾气,我想……」 「老师想拿沈渊做试样?」汪盼扭头看向赤子厄,打断他的话,凤目卒地冷酷下来。 汪盼是古神汪徊鹤之子,赤子厄心里多少有点顾忌,忙解释道:「此消魔一事我早与你师父楚云商量过,到时不仅我会全程盯着,不让出半点危险,楚云也会在。如此你也不放心?」 汪盼仍有点儿犹豫。 赤子厄又道:「消魔一成,最先受益之人也是那小子。你想想,如今位居玉山之巅的婖妙娘娘,羽渊一事过后便也戾气缠身了,在玉山殿养伤,至今未愈。其能力她说第三,没人敢称第二,那小子能超过婖妙娘娘吗?这小子让戾气缠身一会儿倒还好,若是时间长了呢?」 可沈渊是魔神,并非简单的煞气缠身,如果真的要去除他的戾气,等于叫他去死。 汪盼凝住,呆呆地站着,惨惨地盯着沈渊。他也不知晓怎么办好。 沈渊大概是感受那股瘆人的目光,迷迷煳煳中睁眼,却瞧见如同人偶般木然的汪盼,他脑袋有点儿昏,还以为看错了,便有点儿痴傻地「呵呵」笑了两声。 「不过我也就说说而已,要炼『消魔』还差了一样东西。」说罢,赤子厄站起身,弯腰伸手拎起一坛遗子春,他的步伐饱含醉意,身形摇摇晃晃地就回屋休息去了。 不一会儿,汪盼远远地听他说了一句,「不打不相识,我还挺喜欢这小子——」 醋罈子翻了,汪盼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他蹲下身,僵僵地凝视着沈渊,也不说话。 第二天早晨睡醒,沈渊才懒懒地坐起,活动活动睡得麻木的筋骨,朝天打了一个深深的哈欠。 他刚把嘴张开,却见汪盼绷着脸,正自上而下地俯看自己。顿时嘴巴就僵住了。他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好像能直接塞下颗糖葫芦,眼角一粒打哈欠时挤出的眼泪,正要冲破眼角桎梏。 汪盼伸手,想拭去那粒缓缓落下的眼泪。 沈渊勐地一闭眼,坐直身子。他以为汪盼要对自己动手。 「缚灵绳,拿来。」汪盼堪堪地收回「落单」的手,淡淡道。 「缚灵绳不一直在你身上嘛……」沈渊擦擦眼泪,装傻道。 「如此的话,你脚边的干坤袋怎么解释?」 听闻,沈渊忙弯腰伸手去捡,汪盼的声音又传到耳边: 「干坤袋应该也在我身上才对,怎么落到你脚边了?」 沈渊眼珠子一转,快速想到办法。他捡起干坤袋,直起身,交给汪盼,咧嘴笑道:「哝,帮你捡起来了。你收好,别再掉了,我又不是你下人,不可能天天跟在你身后帮你捡东西。」 无奈。汪盼接过干坤袋,又道:「缚灵绳。」 「这个我真没拿。」沈渊无比真挚而无辜地凝视着汪盼。 如果不是听了赤子厄所说,汪盼真就信了!沈渊真没拿缚灵绳,那绑缚住赤子厄的又是什么?不过,他也不急着要回缚灵绳,反倒饶有兴致地问:「这世界凡人,包括九天之上的神明皆知赤水水君雅号,却大多从未见其人,更不会知道其居处,你又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沈渊胡诌道:「自古蓬莱岛上医剑双修的学生都来过云台阁。你和梦访也来过。那总有几个嘴巴大的吧?我一壶遗子春就能从他们嘴里套出云台阁在哪儿、赤子厄长什么样子。」 这话漏洞百出,汪盼知道这是他随便找的理由,也不深究。又问:「那你来云台阁做什么?」 沈渊脑子转动几圈,道:「我来治病。」说着,装模作样摸了摸后颈,忽地想到能圆前一段谎话的话,他道:「梦访不是马上来不了浔武嘛,他担心我的病情,就告诉了赤子厄的住处,让我来找他治病,」 第225页 汪盼问:「那你治好了吗?」 「嗯嗯……」沈渊胡乱应着。 汪盼的凤目在沈渊面前的桌子上扫了几圈。 一塌煳涂,不忍直视,有堆成小山的栗子壳,和七倒八歪的酒罈。 他继续问:「你们一边治病,一边配着遗子春阔阔之谈,不醉不休?」 沈渊耸耸肩,「太无聊了嘛……」说着,衣襟随动作从肩头滑下去。 皙皙玉肩若削成。 赤子厄与沈渊双双被河水淋湿后,沈渊就被赤子厄邀到云台阁,说是交个朋友,一起讨论那招「黄河之水天上来」。 到了云台阁,赤子厄见他衣服湿了,又没有衣服更换,便拿了件自己的衣服叫他换上。 赤子厄不喜束缚,衣服多为宽袍大袖。 沈渊一开始还没察觉衣服滑落,只看见汪盼死盯着自己,眉头蹙成了麻花,作一脸愤怒相,但脸颊却隐隐泛出桃花色,「年纪轻轻,别老生气,怒火会攻心……」他老气横秋地劝道。 汪盼忙背过身去,喃喃道:「你便是那团……怒火了……」 「啊?……你说什么?」 「你的……衣服……你把衣襟拉一下。」 沈渊低头,扯了把衣领,不以为然地对汪盼笑道:「咱俩都是男人,不需要行什么君子之道,非礼勿视。」说话间,他悄悄走到汪盼身后,拍了下汪盼肩膀,「你被岛主教得太一板一眼了。没事咱俩一起去泡个温泉,促进促进感情。我和梦访没事就一块泡温泉,你看,我和他处得多好……」 「好啊。什么时候去泡温泉?」汪盼转过身,抢过沈渊话头。 沈渊本在心中偷笑,亏得岛主把汪盼教得忒板儿正,不然还不好骗到他,没想到,被他顺势把话承了下来。 他连跟何梦访泡汤,都有点儿不自在,哪儿好意思跟不熟的人一块泡汤。他尴尬地笑道:「呵呵——我想想什么时候有空——」说着,他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正是自己在蓬莱岛与汪徊鹤拉扯时的话术!他问:「汪盼,你是不是学坏了?」 汪盼淡道:「一如既往。」顿了顿,他又道:「把你的手拿来,我看看。」 沈渊「哦」了一声,想也没想伸出手。 芊芊玉指柔似柳。 汪盼握上他的手,翻过来。 那掌心横过一条创伤,中间一条很深的伤痕,皮肉微微翻出,已经凝上黑红的痂,周围全是星星点点的刺伤。 他凝眉道:「老师没帮你包扎吗?」 沈渊没想到汪盼竟会问这种问题,是在关心他吗?他短暂愣住,才道:「他想帮我包扎来着,但我没让。我又不怕疼,不需要的,也太麻烦了。纱布在手上包得一圈又一圈的,东西都拿不起来。」说着,他突然抽手,「你别想给我包扎啊!过几天就好了,弄这麻烦事干嘛。」 「好。」 汪盼答应得太爽快,沈渊忍不住问道:「你也不好言相劝,与我拉扯两句?」 「你听吗?」汪盼目不斜视盯着沈渊。 「大概……不会吧……」 「那劝了有什么意义,浪费口舌罢了。」汪盼转过头,看向前方,却在手中悄然凝出一片白羽。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他勐地抬臂,白羽羽刃靠上沈渊脸颊。他冷声道:「不如身体力行,让你知道什么危险,什么不能碰。」 说着,他的声音温和了一丝,既像在郁闷呵斥,又像苦心规劝,又有点小心试探,「你总是这样,自私又无知,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什么都要去招惹,最后道一句:『我无心的』,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了。你是把酒临风,岂不快哉了,却让别人把你放心头上,眉宇间,记你好多年——你真是个无心的人吗?你告诉我——」 -------------------- 第111章 消魔 二 沈渊唿吸一滞,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真的认为汪盼会杀了自己。他斜眼看了看抵在脸侧的白羽,竟然不敢说话,生怕会激怒汪盼,他用力一划拉,自己就花容不保,严重点就提前飞升了。 他压根不晓得汪盼再表达什么,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半句话,「我……你、我………我我……」最终不管不顾地脱口而出道:「我招惹谁了?你吗?明明是你招惹我。我看见你恨不得马上避开,只要你一出现,我总会被岛主罚,被雷噼。我是没有痛觉,没飞升前我也是活生生的人,总有些东西能触动我,让我疼,你们一个个的真当我是木头做的,无口无言,不疼不喊,随意摆弄雕刻?岛主跟你总说我是东西。东西是说死物的吧?死物无心。」 汪盼眼尾瞬间红透了,「……岛主说我那是在帮你,对你要比常人严格一些,这才能帮你成神,而不是堕落成……其实……其实每一次我都跟你一起受罚……」 回忆蓬莱岛上这十年,好像大多都是沈渊被罚,同时汪盼也被罚了。他都当汪盼是自食恶果,谁叫他总监视自己,向汪徊鹤打小报告。 沈渊稍微挪动脖颈,离白羽羽刃远了些,才怏怏地道:「那我还需谢谢你喽?——」 汪盼不想与他再在这些事上较真下去,「无知者无畏,无畏者无惧。你不知疼痛,不代表什么都能碰,更甚的是去握武器。如果逸舒君用的不是打青鞭,是一把剑,一把刀,你也去接那白刃?」汪盼循循善诱,「你前脚刚答应不去以身犯险,后脚就出尔反尔吗?」 第226页 「我知道不能接武器,但有时候就下意识地抬手握上了……」 「那受伤后好歹对自己上心些,可以吗?」汪盼眼眶绯红,轻蹙剑眉,欲哭不哭,配上凤目甚是撩人。 不知怎的,沈渊看了,心头一颤,不自觉微张开唇,他暗想道:若是汪盼哭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他这般枯木冷岩,哭起来会是梨花带雨,惨愁悽苦的?我好想看看啊…… 想着,心脏「咚」的一声,剧烈跳动一下,他捂上心口,哼哼出声:「疼……」 见状,汪盼赶紧将白羽化为烟雾,消散了,上前关切,「怎么了?」 「你离我远点!」沈渊伸手一推,把汪盼推了个踉跄。他捂着心口奇道:「你是不是对我下什么毒了,不然为什么好端端的我会心口疼呢?」 汪盼站稳身子,「师尊从没教过制毒。」 「可我以前就从不会心口疼!」 「这……」汪盼一时有点不知所措,踌躇一会儿,便又是上前,「先给我看看。」 「别过来啊!————离我远点啊!」沈渊觉得碰上了瘟神,吓得连连后退,离汪盼有多远离多远。 他逃得远远的,独留汪盼怔怔地立在原地。 汪盼用力揉着太阳穴,却没能把紧蹙的眉头柔得化开——沈渊没有痛觉,却对他说「觉得心头疼」。 太显而易见了,是谎话。 沈渊已经如此厌恶他了吗? …… 沈渊的心比平时跳动得剧烈。 二十年来从没有这样的异动,这不得不使他感到茫然无措。 他的双脚不听使唤,脑袋又一片空白,只毫无目的地慌乱而逃,看见一条可行的通道,或者房间,便躲了进去。 关上房门,他立马扇动双手,制造了些凉风,来缓解脸颊的胀红微热。他喘着热气道:「我不会得了什么怪病吧?……」 「怪病?什么怪病?让我来研究研究!」赤子厄高声喊道。听起来,他对怪病很感兴趣,兴奋之情绪从言语便能感觉到。 听闻声音,沈渊这才转过身来。 只看到窗明几净,陈设简单的一间房间,只有一方书案与二三架木椅。书案之上一架古琴,与一尊没有点燃的香炉。 定眼瞧去,古琴通体朱红,好似披丹覆霞,很是惹眼。 赤子厄披散着头髮坐在古筝旁,想来是一觉刚醒,先来扶琴,却被他慌忙跑进打断了。 蓦地,窗外飞来一只朱鹭,不偏不倚地落在赤子厄肩头,它振翅时生成的微风吹动他的髮丝。瀑布般的青丝如柳絮般飘扬起来,轻柔地拂过他嘴角。 有一说一,鲛人一族美貌着称,不过他们多在海中避世,从不轻易上岸,人间更是很少一见。 原开始沈渊没看见过鲛人,心想都是一只鼻子,一双眼睛,一张嘴巴,再好看能好看到哪儿去? 如今一见赤子厄,「我」花开后百花杀。世间美人跟他一比都黯淡了。他束髮时就很惊绝,髮髻一散,那叫一个美得惊天地泣鬼神,勾魂摄魄。 沈渊有些不好意思看赤子厄,他挠抓到后颈,盯着自己脚尖道:「也不是什么怪病……我就不打扰你扶琴了……」 「老实说,我不会弹琴。就,刚睡醒,有点发懵,坐这儿醒醒梦。」说完,赤子厄精緻的两瓣红唇上下「砸吧」一下。 「这琴……」沈渊扫过他面上的古琴。 赤子厄迟疑片刻道:「……故人的……云台阁没地放它,就随便摆这儿了。」 他的相貌精緻到不真实,其余之外,全部很接地气,甚至接到地底。 赤子厄又道:「你得了什么怪病?前几天我练好一炉丹药,你要不要试试?」 沈渊没跟楚云学过医,但也知道不确定什么病前,不能乱吃药。他笑着摆手拒绝,「不用了不用了……」 赤子厄起身,伸手往空气中一抓,凭空出现一只药葫芦。他一面把葫芦摇得「哗啦哗啦」响,一面向沈渊走去,「用的用的……」 一时无措。 沈渊要是原路返回,有汪盼;无动于衷待在原地,赤子厄要逼他吃药。 可谓前有狼后有虎。 沈渊平时那点小聪明独独对赤子厄没用。他俩太像了,他眼珠一动,赤子厄就猜出他的下一步计划了。 就在这时,平时立在沈渊肩头,让他切身感受到「身兼重担」的休曲「嗖」地一下沖了出去。 沈渊暗道不好。休曲平时啥本事没有,就好吃懒做,帮自己剥剥栗子壳。一只肥鸟对上逸舒君岂不是鸡蛋碰鹅卵石! 眼见休曲就要对上赤子厄,事态已刻不容缓,沈渊忙地伸手要揪住它的尾巴毛,想把它拉回来。 休曲却振翅一拐,直直朝朱鹭扬爪。 霎时间,两声尖利鸟鸣在云台阁迴荡。 一青一赤两只鸟影扭打一起,互相看对方不顺眼,连爪带喙一通乱抓乱啄。 沈渊和赤子厄则岁月静好,纷纷抬头观赏红蓝二色羽毛飘落的缤纷场景。 云台阁中,汪盼一听鸟鸣,瞳孔勐地一锁,立马奔向声源处。 开门一看,满地鸟毛,不见人影。 他顺着鸟毛往房间里去,却见沈渊和赤子厄在地面团成一团。 他们居然在抢蓬莱岛校服?! -------------------- 第112章 消魔 三 第227页 「我的校服!里面东西也是我的!!」沈渊死命拉住蓬莱岛校服的一只袖子往他的方向用力拉扯,双脚蹬在赤子厄的腰间。 「谁说校服是你的,里面东西也是你的!懂不懂见者有份的道理!!」赤子厄整个身体被蹬得呈半圆状,双手也是死缠着校服的另一只袖子。 校服承受了它不该承受的压力,绷成一片黑色薄布,状态岌岌可危,随时会撕裂。 汪盼只怕沈渊那只受伤的手又流血,便凝出一只白羽,朝校服中间甩刺而去,助它早日脱离苦海。 下一秒,「嘶啦」一声,校服崩裂在眼前。它终于解脱了。 沈渊和赤子厄各带校服的半边「残骸」在地面滚了几圈,被校服包裹成了一条黑茧。 「汪盼,你先帮我解开。」 「小盼,给老师放出来。」 沈渊和赤子厄异口同声地对汪盼道。 汪盼分别看到地上两条茧,冷声道:「自己出来。」 赤子厄急道:「蓬莱岛校服用玉山冰蚕丝织成,坚韧异常。两手空空,我怎么可能挣得开!」 汪盼铁了心,「那就躺着,什么时候挣开,什么时候脱身。」 沈渊离汪盼最近。他滚到汪盼腿边,抬腿蹭了蹭他,求道:「汪盼,帮我解开好不好?赤子厄抢我的蓝田玉——」 赤子厄恨不得也想滚到汪盼腿边去,但有失自己逸舒君的身份,只好一旁叫道:「小盼,消魔差的那味药材就是蓝田玉!」 汪盼没理会赤子厄,他问到沈渊,「你要蓝田玉做什么?」 沈渊道:「何梦访父皇因为追猎祸害一方的狐族受了伤,什么奇珍异宝都治不了,为此他一面和楚云学医,一面要练岛主的剑术。我觉得梦访太辛苦了,所以就想用蓝田玉来试试能不能治好。」 汪盼又问:「蓝田玉世间少有,你又从哪儿得来的?」 沈渊回忆道:「我在赤水河边洗手,碰巧发现的。」 汪盼道:「赤水源头为玉山,蓝田玉产自玉山。待玉山的冰川消融,确实有可能会被沖刷至赤水来。」 沈渊邀功似的骄傲地说:「多亏有我。当时有只肥鲶要吞了蓝田玉,我一心急,就甩出雷火扇想打开那条鲶鱼,没想到把赤水河河水一併扇飞了。」 「好呀小子!我以为那招『黄河之水天上来』是你的招式,原来是雷火扇的!」赤子厄又叫道,「我还寻思是什么能调动整条赤水河河水,想开开眼,没想到……」 「砰!砰砰!……」 赤子厄话未说完,便听几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噼山凿洞而来,且越来越近,越来越快。 他后知后觉,惊道:「小盼!快退开!!」 话音刚落,汪盼身后驶来一股劲风,他脚一蹬地,凌空而起,还未看清来者为何物,那东西便擦着鞋底迸射出去。 汪盼脚刚点地,便听见「刺啦」一声,沈渊自己站了起来,手中多了一把雪白的羽扇。 只觉羽扇眼熟,他诧异地道:「凌迟!」 「不是凌迟。」沈渊刚给这把羽扇想到个名字,「我叫它握命。」 汪盼奇道:「握命?」 「嗯。」沈渊点头,「岛主那把风雷扇叫凌迟,我这把雷火扇就叫握命。君子凌迟,小人握命。名字贱好养活。」 「我的云台阁呦……」赤子厄望到羽扇来处,墙体已经被砸个大洞。他不仅不淡定,看到家被砸,还有些悲愤、欣羡,嫉妒、五味杂陈,「雷火扇明明是师尊给我的,几千年来,我都没驾驭得了它,你怎么能……小子,你到底是什么人?!用的什么法子?!」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九离皇子沈渊。是的嘛,蓬莱岛法术咯。」沈渊不以为然地笑道。 「啪嗒!」——说着,有什么东西掉落地面。 沈渊的笑容立马僵住。 汪盼看到他脚下,明晃晃一条缚灵绳,不过早知晓绳子在沈渊手里,他满不在乎,淡道:「拿来。」 「哦——」沈渊答应着,乖乖弯腰捡起缚灵绳。 方才那股心悸还让他记忆犹新,也不敢靠汪盼太近,便远远地扔给他。 「我没拿缚灵绳做什么不可描述的事……」不知怎的,沈渊又兀自地解释起来,「想着红衣女子与浔武的瘟疫有关联,我就只想把红衣女子绑来问个清楚。我问你要缚灵绳,你又不给我,我就只能把你灌醉了再拿。哪知到了阅微堂,江月姑娘却说红衣女子叫木柿,跟她没有关系,然后……江月姑娘说,她家有剂药方可能、可以治好瘟疫,就只差一味药材逸舒君的眼泪。我出发去阅微堂时就收到了梦访的传音,说『他们可能赶不来』……我就、就、就来赤水找逸舒君了……我不是要偷缚灵绳,也不是不想还回去,是怕你向岛主告状,我有点怕被罚……我是想趁你不注意再还回去的……」 沈渊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居然很怕汪盼对自己失望。所以说完,他又小声地加了一句,「不是疏懒顽劣……」 汪盼很耐心地听完了。他想了一会儿,说:「你可以跟我说明原因,我们一起行动。」 沈渊骚挠到后颈,道:「我觉得你并不会同意我的做法……道不同,不相为谋……」 「不是同路人」,又是这句。 汪盼只觉得痛苦得厉害,脸上表情却没太大变化,五官仍然板得很正,一副泰然无事的样子。 第228页 「你们把我放出去啊——」赤子厄有气无力地喊道。 沈渊不想跟汪盼就着这些话继续说下去。他转身对赤子厄道:「这枚蓝田玉是我找到的,你要想要的话,自己找一枚去。」 「我是逸舒君哎,世间珍奇药材什么没有?我要是找得到蓝田玉,用得着跟小辈抢,有失身份。」 沈渊「哦」的一声点点头,「有失身份不说,堂堂逸舒君连我这位小辈都没抢过。」 赤子厄「嘶」了一声。 沈渊立马抢过话,道:「你是不是想说:『是小盼突然出现,划破了校服,我一个没注意就着了道。不算!』,对吧?」 赤子厄鲤鱼打挺,脑袋刚腾起来,奈何蓬莱岛校服裹身,费老半天劲儿,身子却挺不高。甚是搞笑。于是乎放弃、躺平。他淡道:「对。是想这么说来着。」 沈渊嘆口气,摇摇头,「其实,汪盼没来你也没可能抢过我,因为我有握命护我。」 赤子厄怒得瞪圆眼睛,「小子唉,故意气我是吧?!」 沈渊学赤子厄话语道:「对,是想这么做来着。」 赤子厄气到脸通红,一会儿又消下去。他「噗嗤」一笑,道:「我大概懂为什么他们总防备你了,因为你太邪气。」 沈渊无所谓形式上的善恶之分,「乐行善事,无问正邪,干嘛非得分个行事者的黑白?难道坏人就不会做好事,好人不会做坏事吗?」 赤子厄注视着沈渊,「小子你别太天真。无问正邪?那世间便没有正邪,枯荣,得失,善恶,天爵地爵,非黑即白两种说法了。从来楚河汉界,泾渭分明,你敢在那对立面,就、会、死……」 「老师!!」汪盼突然喝道。 沈渊被惊到,不是因为赤子厄的话,而是汪盼猝然的吼叫。他转头,不明所以地看到汪盼。 汪盼定了定情绪,没多作解释。他走到沈渊身边,伸手一把揪起了他,拖着扔出屋外,「砰」地一声关上门。 …… 汪盼回到赤子厄身边,说:「老师确定沈渊的戾气能去除?」 赤子厄别过脸,「堂堂逸舒君,不喜欢被别人俯视着。」 汪盼淡道:「老师只有回答学生,学生才能放老师出来。」 无奈,有求于人,赤子厄应了一句:「对。能去。」 「如何证明?」汪盼眼前一亮,却仍很谨慎。 赤子厄道:「两种途径。要么,把为师的眼睛挖出来,给你按上。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让你看个究竟;要么,问楚云去。」 汪盼不明所以,「师尊?」 「的确。『消魔』是楚云拜託我炼制。」赤子厄突然正经起来,沉声道:「他说要向一个人赎罪。」 「向沈渊?」汪盼声音有些颤抖。 他觉得老一辈间仿佛有一团巨大的迷雾,把他们一个个笼罩在里面,酝酿着什么。 「对。」赤子厄严肃地说,「你知道,无论人、神、妖,他们的事我概不过问。楚云跟我提沈渊这个人之前,我虽听过他的一点儿消息,但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没必要为不相识的人开炉炼丹。这对我损害很大。不过昨日一见,那小子相当有趣,我才改变了主意。」 汪盼凝视着赤子厄那张刚柔同济,美而不觉女气,又略显慵懒的脸,紧张地问:「副岛主可有和老师说为何要炼消魔?」 赤子厄勾唇一笑,「过问太多便不能做闲散神仙。」 汪盼头皮一松。 赤子厄又道:「楚云跟我略提过一嘴,说:『消弭魔障,予人清白,莫要不可回头时,嘆恨当初』。他说话文绉绉的,我听不懂,你自己揣摩去。不过我可以肯定,沈渊的戾气能消。」 跟着,他提到:「这下该说的都说了,是不是也该放我出来了?……」 果然是逸舒君,赤子厄绕来绕去,一句话没多说,一句话也没少说,信息透露得恰到好处。汪盼像是听了,也像是没听,但也只能把他救出来。 赤子厄出来后,掸着腰间沈渊留下的脚印,「蓝田玉……」 「学生会帮老师拿到,但老师能否帮学生一个忙?」 「说来听听。」 「『消魔』可否多炼几枚?」 赤子厄考虑一会儿才应,「几枚?」 「三枚。」 赤子厄回忆着那块蓝田玉的大小,点头道:「炼药需药材。那块蓝田玉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三枚应该绰绰有余。」 「如此甚好。」 赤子厄脑筋一歪,笑道:「为师炼药的金鼎,名——互蒙。」 汪盼很早便听师尊楚云提过赤子厄的鼎,「互蒙其利,以一换一。」 赤子厄顺水推舟,「我不轻易用互蒙炼制丹药,虽然用它炼制丹药从不出差错,但它必须要用你已有的换你想要的。」 「老师想要什么好处?」 「为师没这么俗气……唯特爱收集奇珍药材,」赤子厄先是打哈哈,随即话锋一转,冷道:「为师一直很想收藏一副汪岛主的骸骨……」 汪盼好像是听错了,怒视到赤子厄。 「误会了误会了……」赤子厄立马笑着解释道:「只是想让你像裁缝一样量量汪岛主的身形,记下具体数值,好让我照着做一副他的骨架出来。收藏研究嘛……」 汪盼不敢苟同赤子厄的癖好,「老师当真?」 第229页 赤子厄道:「当然当真。如今有三大古神,谛休上帝、婖妙娘娘和蓬莱岛岛主汪徊鹤。前二者分别为盘古的清、浊两气所化,主宰天地;汪岛主则为盘古的嵴骨所化,主宰除古神外所有神的生杀大权。传闻汪岛主的骸骨能打神。我想研究一番,顺便收藏来辟邪,不!避神!免得总有小偷来打扰我清闲!」 汪盼微微蹙眉,总觉得赤子厄的话不太吉利,「岛主自己都不知道的事,老师怎么会知道岛主的……能打神?」他自动略过「骸骨」俩字。 赤子厄道:「汪岛主右手是不是缺了支小拇指?」 汪盼点点头。 赤子厄继续说道:「早年在人间,凡人和狐族联合起来坑害岛主,害得岛主被削去右手小指。而岛主也不知晓自己骸骨的作用,对那截指骨也不在意,导致流落人间,最后竟又被狐族得到并发现其作用,用来造反,想以此攻进恆耀与九离……何梦访父皇便是在那次事件中被伤,至今未愈……」 汪盼越听越觉得恐怖,「我和岛主竟对狐族一事全然不知!」 赤子厄冷静地说:「发生这些事时,你还没出生,而汪岛主那儿是我们有意隐瞒。岛主刚正不阿,更何况由他自身而引发,虽说他没一点错,但他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哪怕那粒沙子是他自己。木强则折,他很容易走向极端。」 父亲的性子汪盼十分清楚。他默认。 「不说这个了。「赤子厄把话茬拉回来,「你赶紧把蓝田玉拿来。此事越快越好,不宜拖延。」 汪盼道:「好。只是此事还需要老师从旁协助。」 -------------------- 第113章 消魔 四 沈渊被拎出房间后,便一屁股坐在房门前不肯离开。他心里酸酸的,很郁愤,却又说不上来为什么。这感觉就像何梦访与向延偷偷出去玩儿,却唯独抛下了他。 他坐在房门前,大喇喇地叉开腿,双手把玩蓝田玉。 那双手是很少见的纤细修长,丰润白皙,却也隐约可见青青脉纹。蓝田玉玉质温润,色度饱满,好似吸饱了青天之色,浓郁却又清透。他的手掌间捧着蓝田玉,手指把它翻来覆去,那小点蓝色也似点睛一笔,衬得他的手如透明了。 吱嘎——沈渊的身后,房门缓缓打开。 闻声,他腾地站起,转过身。 看见汪盼、赤子厄一前一后地面对着他,表情严肃而统一。 「沈渊,把蓝田玉交给老师。」汪盼低沉而缓慢地说道。 沈渊从两人表情就猜出他俩统一「战线」了,可没等他开口拒绝,汪盼又道:「就算你拿到蓝田玉,也并不会用它炼丹。」 沈渊坚决道:「的确,我并不会利用蓝田玉来治病,也没打算由自己来使用,我会问问梦访他会不会。」他斜睨了眼赤子厄,继续道:「而不是交给你的老师,用来炼什么消魔……」 有些事,沈渊一直被蒙在鼓里,消魔的用途、自己的身份,一切都不清不楚。 而两方选项放在一起,一边是从小玩到大的侄儿,一边是相识不久的赤子厄,自然而然地,沈渊会偏向前者。 汪盼早知道沈渊会这么说,但他并不会怪罪。他耐心地一步步引导沈渊,「诚然,何梦访的医术蓬莱岛数一数二。可蓝田玉世间稀有,也无药方典籍记载如何炼制它。蓬莱药阁藏书无数,可能会有炼制方法,也不尽然。」 沈渊嗫嚅道:「那……那就不让梦访冒险炼制蓝田玉,让楚副岛主帮忙炼制……这点小忙,副岛主应该不会推辞的吧……」 虽然汪盼让赤子厄从旁协助,只是叫他在适当的时机附和一句「对」,点点头就好,但听沈渊如此扭捏,他忍不住开口,「小子,你真是既聪明又笨,把所有人都点了一遍。话又说回来,世间并无典籍记载如何炼制蓝田玉,你是想让楚云拿着你那枚做试样?试样有成有败,不怕浪费了蓝田玉?」 沈渊明白,这次他是瞎猫碰见死耗子,无意得到一枚蓝田玉,若炼坏了,下次可没这般好运了。 他捏了捏掌中的蓝田玉,「给你就不会浪费了?」他吃软不吃硬,像一面镜子。对方以怎样的姿态语气对他,他便回敬以一样的姿态语气。 汪盼只怕两位脾气相像的人又扭打一块,忙解释道:「云台阁中有一尊金鼎,它炼制的丹药只会成功,不会失败,更不会浪费了珍贵药材。」 微不可见的,沈渊挑了挑眉峰。他有些心动,语气放软了一丝丝,「好神奇呀。什么鼎?」 赤子厄双手抱胸,懒懒地说:「就是你偷过去那尊金鼎——」 「不是我偷的!」 「那怎么会从你的干坤袋里掉出来?」 「我怎么会知道它从干坤袋里……啊!我知道为什么金鼎会出现在干坤袋里了。」沈渊忽然想起发生在昂琉湾的事,「逸舒君,这你可误会我了,不但误会了,还得好好谢谢我们。」 赤子厄嗤笑一声,伸手撩了下髮丝,道:「看清楚了,我脑袋上有驴蹄印子吗?」 沈渊双眼微翻,「切!你的宝贝金鼎被别人偷了,流落到昂琉湾,不是我们,早就回不来咯——」 「嘿!!……」赤子厄捋了捋袖子。 见状,汪盼心中微嘆。他实在想不通,沈渊和赤子厄怎么喝酒喝到一块的? 第230页 他不动声色地抬脚,微微移动一步,挡在两人中间。 有汪盼阻拦,赤子厄只能在他身后高声喧道:「太目无尊长!迟早被雷噼!」 沈渊只想耍耍嘴上功夫,一听「迟早被雷噼」,便想起昂琉海湾上被雷噼的事。他原本玩闹的心情,马上镀上一层淡淡的怒意,「不巧,时不时就被雷噼,练出一身钢筋铁骨,没被逸舒君的雷阵噼死。」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什么时候用雷阵噼你了?」 「不信问问汪盼有没有这回事。」 霎时,两双眼睛盯向汪盼。 有点窘迫,但也只能实话实说,他道:「确实有无端出现雷阵,且不是平时岛主用来惩罚的雷诀,是弒神的紫霄雷……但那天昂琉海滩出现的紫霄雷,绝对不是老师做的。」 沈渊凝眉,「逸舒君司行风布雨之责,必要时也会配以雷电,他也是汪岛主门徒,怎么不是他做的?」 赤子厄道:「小子,你有所不知。除汪岛主外没有任何一位神能弒神,除非那位神正巧与某一位神结下樑子,又正巧那位不想活,才会擅自弒神,来个同归于尽。我逸舒君闲懒,心可没死!紫霄雷能弒神,紫霄雷也只限于汪岛主使用,我并不会。我平时打雷闪电用的是三清雷,那根本伤不了神,懂吗?」 沈渊短暂消化一会儿。不稍时,惊道:「那岂不是汪岛主想杀我?!」 「我不知道……我没说……不是我说的……」赤子厄缩回手到胸口,摆手道。 忽地,沈渊嘆口气,「梦访说,那天他与岛主一同在玉山殿议事。看来,确实是我在胡说八道——」他从来都很敢承认自己的错误与不足。 一时间谈话中断。 屋里,休曲与朱鹭互相挠搔,时不时地向外传出它们「啾」的一声,高声而短促的痛鸣。 他俩谁也不让谁,我踹你一爪,立马扭头看向窗外,装作无事般发出悦耳的啼唱;另一只趁对方不注意,回敬一爪,再效仿对方看到窗外。 如此「礼尚往来」,绝不拖欠。 鸣叫声此起彼伏,爪上功夫难分伯仲。 时间一长,闻之甚是滑稽。 沈渊与赤子厄率先忍不住,势如狂澜顷刻倒,掀起一阵狂笑。 汪盼紧跟其后,腼腆地低下头,默默无声地微笑着。 「『消魔』……能治百病?……」沈渊装作漫不经心地笑着问道。 汪盼颔首。 闻言,沈渊犹豫着想将蓝田玉交给汪盼。 蓦地,太阳穴一胀,抽痛一下又立即恢復平常,身体却传来怪异的感受。 后颈处有什么东西向手臂流下,好似一条冷血蛇,贴住手臂滑动。 他不自觉地抽动一下中指。 赤子厄眼尖,洞察到沈渊一秒的神色变化,又联想到沈渊喘着粗气仓惶跑到自己房中,说什么自己得怪病了,便多留意到他。 余光瞄到他中指的抽动,移目看去,瞬间,面色白如宣纸,「小子,你怎么不吭声?!!」 沈渊与汪盼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事。 赤子厄急了,大步夺到沈渊身侧,伸手钳住他的手腕,把宽袖往上捋去。 白皙柔润的手臂,赫然多出几大点黑色疥斑。 沈渊把衣袖理好,风轻云淡道:「昨天到今天,一刻没停,哪儿有时间提啊……」 「不是说治好了吗?」汪盼还是挺天真单纯的。 沈渊打哈哈道:「放心……不会这么快病发的……」 赤子厄「呵」了一声,道:「小子,刚才你说取我眼泪,就是为了治病吧?」 「对。」沈渊回答说。 「我可以为你治,但浔武的瘟疫是他们自找的,我概不救治。」赤子厄以极其冷静的语气明确说道:「劝你们也不要捲入这场因果之中。」 沈渊的性格不允许他放手不管,「口口声声说我们的存在是为了人,解决人间疾苦,可现在苦难摆在眼前,为什么当没看见?」 赤子厄哧哧地笑着,「如果本身没错,而苦难天降,并不会视而不见,但现在越来越多的先有前因,而后导致后果。请问自作孽,我们要插手什么呢?」一收懈怠慵懒的神态,他犀利地小批沈渊:「你便是志大宇宙?」 如果前事不严重的话,赤子厄如此神态,几乎少见。 汪盼忽地想起,他们初到浔武时,他与何梦访探查瘟疫,他在一间屋中遇见的病患,那病患惊恐万分地说的那些话。他点头道:「这次浔武的瘟疫与方汵有关?」 听闻方汵,赤子厄仿佛回想起什么难过往事。他深吸一口气,继而,闻到一股淡淡的芳香。 很熟悉。他又浅淡地闻了几下,随即一阵头晕目眩,「素馨花!」 他刚要提醒汪盼沈渊屏息,不要问那花香,会导致昏迷,下一秒两人便瘫软了身体,跌倒地面。 旋即,他也撑不住了,双腿发软,眼前发黑。只一会儿,便也陷入昏迷…… -------------------- 第114章 素馨 一 ——四十年前——浔武大街—— 彼时正值初夏五月,初晓时分。放眼往私塾外望去,正当还是昏天暗地,不过热辣的太阳还没冒头,倒也凉爽。 一群十四五岁的男孩堆里,嵌了寥寥几位小丫头。不管男女,个个束起乌黑油亮的发冠、髮髻,捧着课本,摇头晃脑地背诵:「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 第231页 方汵张着嘴,偶尔动动嘴唇跟着念到几句。 早习课就在她漫不经心的态度中过去了。 方汵总感觉她与私塾一众人格格不入,如果不是娘亲非得把她送来私塾,是打死不会来的。 上学像极了劳改! 她又天生与常人有异,在私塾也被先生安排在角落,同窗也几乎没人愿意跟她说话。 凉风习习,风过林间,树叶发出沙沙脆响,鬓边扬起几缕银白髮丝,撩盪过眼角的血痣,模煳了视线。 方汵伸出手,用小指把髮丝勾至耳后。 「瞧啊——方汵在学她母亲勾引人呢——」 总有人爱在背地里议论她,苍蝇似的,声不大点儿,却能听得清楚,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故意的? 她翻个白眼,「在你经过一棵树时,树上知了朝你叫了一声,你也觉得是知了在勾引你喽?怎个自作多情——」 「哼!娼妓之女……」 她没等那人说完,勐地站起身,顺走书案上的课本,朝那人走去。 那人惶恐,「你……你别过来啊——听说靠近你的人都像你父亲一样生疮而死——」 她反应平平,甚至轻轻扯了扯嘴角,继续朝那人走去,冷道:「平常随你们说就说了,老娘不在意,但唯独你,江家,江哲不能嚼老娘舌根!」 她将课本捲成桶状,狠狠朝那人头上抡了几棍。 打完当时就爽了,可后面把双方长辈叫到面前时,她就悔不当初。 她的母亲曾经是花魁。名动浔武,艷绝四方,因为眼角的红色泪痣,像一颗红烛泪,而得名——肖烛汍。 肖烛汍刚当选花魁不久,与方汵的父亲方儒相爱。 方儒不在意她的出身,将她悄悄娶回了家。 这时,母女两刚至私塾先生的屋门前,便听见江哲父子与先生在议论她们: 「哼!一位花柳之地的脏人怎么配碰我们家小哲!」这粗俗的话语一听便知是江哲的父亲江寒月说的。 江哲带哭腔道:「是呀,爹爹。我被方汵碰到了,会不会像方儒一样浑身溃烂而死?——」 「我家小哲心地善良,与方家一家子不一样。」江寒月安慰道。 「是是是……」私塾先生从旁附和,可也不忘温言提醒,「方儒是浔武本地最大的医馆——阅微堂的少堂主。他娶一位出身花柳之地的女子为妻,是为大多数人所不齿的。虽当时事情败露,惊动整个浔武,把方儒的父亲母亲气到与方儒断绝了关系,并将他们赶出方家,可方儒已病逝,只留下一妻一女在世,那方家老人对她们嘴上不待见,心里还是很照应她们……不然也不会把方汵送来学堂。这让女子读书本就很少见的……只恐怕这件事不好讨说法,不然阅微堂那儿……」 「怎的?还怕以后生病去阅微堂诊治,方家记仇,故意开一剂毒药给我喝不成?!」江寒月愠怒。 私塾先生不敢接话,「这……」 此番言论,方汵听去,怒火中烧。 肖烛汍伸手缓缓地捋到她后背,「人家嘴上说说而已。」 「可是……」 「好了。听话。」肖烛汍双手搭上房门。 推开门之前,她小声地对方汵叮嘱道:「一会儿进去你要好好跟江家道歉,不要惹是生非,此般情况,里外是我们不占道理,我们忍了便是,不要落人口舌,坏了阅微堂名声。」 等方汵答应下来,她才敲门进去。 听闻动静,几人立马住嘴。 「哎呦哎呦……」江哲脑袋上缠一圈白绷带,半死不活,四肢瘫软,躺倒在木椅上,哀号不停。 旁边站一位中年男人,那就是江哲的父亲。 江哲对他父亲道:「爹,就是这位妖女打我,你可要为我做主哇……」 只因肖烛汍在身侧,又有先前她的话语做牵拉,方汵便只低头,双手搓弄衣角,一声不吭,没半点方才凌厉架势。 私塾先生暗暗坟了肖烛汍一眼,神情满是嫌弃,这还不够,又顺势剐了方汵一眼。 巧的是方汵正巧抬头,正对上先生的目光,她便是狠狠一瞪,还回去一记眼刀。 顿时,先生慌了心神,真怕因为方汵这一眼而得什么不治之症。他清了两下嗓子,定好情绪,才道:「江哲,井水不犯河水,你没招惹方汵,她为什么要跟你动手?」 江哲看一眼父亲,神色仿佛在想:父亲和先生在这儿,方汵也不敢再动手。 他口无遮拦地说:「我怎么知道!她突然发疯了呗——她惹过的事还少吗?同窗里,除了女生哪个没被她打过?哎呦呦——脑袋疼——」说着捂上脑袋直哼哼,「哎呦呦——不知道有没有破皮流血——」 「不才,我与夫君粗略学了些医术。来,让我来瞧瞧伤口……」肖烛汍直迎上去,柔声关切到江哲。 「你这女人的脏手,别碰我家小哲!」江寒月厌恶地喝道。 听闻,肖烛汍伸出去的手吓得立马缩了回来。 方汵神色立显不快。她暗自啐道:寒月寒月,如此文雅的词而配怎么个粗俗的人,真是莽汉绣花,好不般配! 「汵汵小时候摔跤,破了很大一块皮,她直哭着说『疼』,我哄了好久才停嘴。小哲肯定也很疼吧?得赶快止痛止血才行……」肖烛汍仍担心江哲的伤势。 第232页 「话多!子不教,父之过,方家没位男人,也该由你来好好管教管教你家女儿才是!」江寒月虽有不耐烦,但全没正眼瞧肖烛汍一眼,好像怕瞧一眼就会弄脏自己眼睛。 闻言,肖烛汍呆怔原地,面色煞白。 方汵怎忍得下旁人这般侮辱自己娘亲,她也不是温柔那挂的女生,冲口质问道:「好一个子不教,父之过,敢问江家的男人是摆设,还是没了?自己儿子的嘴都管不好吗?!」 「汵汵!忘记娘亲说什么了吗?」肖烛汍立马提醒方汵。只因语气过于和婉,不太具挟制力。 「可是我忍不了……」方汵道。 「嗳!你说说我的嘴说了什么大不敬的话?」江哲整个陷在木椅里,双眼看着方汵,眼底满是戏嚯。 他知道,方汵断不敢当着肖烛汍的面重复一遍自己的话。 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可说出来,多少会让人不大舒服。 如他所愿,顾及娘亲,方汵哑口无言。 江哲更嚣张了,「别急了就胡诌。我江家大肚,不会跟女人家计较什么。」 方汵讥笑道:「真是大肚呢——」 一旁安静看戏好久的私塾先生道:「江哲受如此重的伤都言说不与你计较,你还不乐意什么?来,跟先生说说。」 他倒是会做好人,里外不得罪。 「呀,多谢。」肖烛汍叙罢道谢之言,立马对方汵道:「汵汵还不快感谢人家不追责于你。」 方汵不情不愿,拖着语调说道,「多——谢——」 如此一来,这件事就过去了。 当天方汵散学回去家中。 寻常人家,家中有一方不大的庭院,一棵方儒走后肖烛汍种的一棵梨树,十四年光阴如箭,梨树已亭亭如盖,从来素馨满院。从来爱意满院。 种花人已不在,而种树人年华依然。 方汵静立在院前,回过神,却听娘亲月下弄弦。 每当娘亲拂琴弹奏《雨打梨花深闭门》时,就是在思念父亲了。「梨」与「离」同音,虽然娘亲不说,方汵也懂,娘亲多少会有点怨他的吧。 她有歉意,从懂事起就没再忤逆过娘亲。 她静静地走过娘亲身边,没想打扰,琴弦却突然断裂,琴音戛然而止。 肖烛汍停下抚琴的手,缓缓感嘆道:「适才五月,今年的素馨花开得早,竟与梨花一同绽放了。」 「汵汵。」她又唤到方汵。 「啊?」方汵停下脚步。 肖烛汍道:「你坐过来。」 方汵「哦」了一声,走到肖烛汍跟前。 她刚一落座,肖烛汍噼头就问:「汵汵,你从不会无缘由地跟人动手,今天是为什么要跟江家儿子动手呢?难道因为前些年的事?」 「不是。」 「又是因为些什么呢?」 说不出口,方汵低头玩起手指。 见状,肖烛汍已经猜到。 方汵从小就藏不住事,无论好事坏事都会跟自己说,有时明确不让她做的事,她偷偷做了,也会憋不住几天,便跑来跟自己「炫耀」;如果避而不谈,多半是因为牵扯到自己的出身了。 她嘆口气,「汵汵,娘亲并不在意别人怎么评价。娘亲以前是皇都的大户人家,只比你大两三岁时便家道中落了。这世道女人的价值很单一,不管出身高贵,还是惊才绝艷,都得像爬山虎那样依附别人,不然还能做什么呢?所以娘亲就被卖到那种地方。可无论男女呀,最主要得活着。」 肖烛汍释怀地笑了笑,继续道:「自己是怎样的情况,只有自己清楚,别人怎么评价也是他们的事。众口难调。少控制。」 十四岁的方汵尚不懂「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道理,且还是小女孩,还不用承担施加给女人的全部责任。她嘟囔道:「……父亲不在了……我便不想听到娘亲被说……」 肖烛汍是位情感丰沛的女人。听闻女儿的话,鼻头瞬间一酸。她努力控住眼眶里打转的眼泪,道:「可你的父亲从不会要求别人一定要理解他的想法与做法。大不了,我们换个环境生活。与旁人起冲突,伤害还是会回落自己身上。」 方汵怏怏不快,顶嘴道:「我不懂。既然父亲非常维护娘亲,为什么会让娘亲成为饭后谈资而不管?在我看来就是懦夫的做法!就应该光明正大地留在阅微堂,不该搬到浔武郊外来,让那些碎嘴的人好好看看我们的生活,是多么美满,他们求爷爷告奶奶都羡慕不来。这样,久而久之便不会有闲话了。」 恰时,一片梨花缓缓飘落,肖烛汍一时没说话,她静静地注视花瓣飘摇至琴弦之上,再摇摇晃晃地坠下琴弦,她没去清理,而是以过来人的语气说:「留在方家,硬让他们承认我,也不会有大的改变。方儒还是会……哎,生死面前,成为谈资倒算不上什么了。懦夫更难做,好汉与莽汉只凭一纸断言,若能长久在一起,这些又算什么呢?」 方汵一反常态,粗暴地说:「我不想听娘亲说这些!娘亲既然说『少去控制别人的想法』,那也不应该控制我的想法与做法,我就是看不得别人暗地里说您!」 肖烛汍一时无话可说。良久,她苦口婆心地道:「你是我的女儿,不是别人。娘亲说你是为了你好。」 方汵勐地站起身,「我知道。」她终是不会反驳肖烛汍,但语气却极其冷淡。 第233页 说罢,不想就着话题继续对话下去,便独自回到屋中休息。 待到昏沉沉的时候,窗外「砰」地一声闷响。 方汵大梦惊醒。 -------------------- 第115章 素馨 二 黑暗中,方汵的双眼闪着点漆般的光泽,她揽过衣服,草草地披在身上,开门出去。 皓月当空,素馨花丛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轻手轻脚地靠近声源,刚走两步便后悔了。 那要是个持刀的歹人,她就交代了! 只觉此举太鲁莽,她连忙转身,打道回府。 「咳咳!……救、救命……咳!……」从素馨花丛传来微弱的声音。 听闻,方汵冷不防一阵心惊,「救命……那这人岂不是生命垂危?……」 她忙放下先前所思所想,拨开素馨花从朝那人寻去。 找到那人后,身子瞬间如木头般僵在原地。她看着男人目不转睛,由衷嘆道:「好美的男人哇!——」 红衣艷艷,仿佛月华琼浆凝出的脸庞。他躺在素馨花丛间,虽然脸颊有伤,但一点不影响五官,反倒更显脆弱了。 只是刺进他腹部右下方的箭,叫人看得胆战心惊,不寒而慄。 方汵蹲下身,轻轻拍打他的脸颊,「你这么大个的男人,我扶不动。你先醒醒,随我进屋。我要是生拉硬拽只会更加撕扯伤口。」 「咳咳!……送、送我……」 那人实在太虚弱,正常交谈的距离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于是乎,方汵干脆俯下身,耳朵贴近他唇边。只听那人虚声道:「送我去……逸舒君的庙里……敢把我的行踪……告诉任何人……我就宰了你!……」说到最后一句,他几乎咬牙切齿。 方汵一听这还了得,动不动就宰人,不能救不能救。 她直起身,留恋地看一眼那人精緻的脸,此后再无犹豫,「唰」地一下站起身,刚抬脚,又思量道:这般容貌的男人如果死了,岂不很可惜?还是在我家门口,按浔武人对我们母女俩的态度,摊上事儿也说不清啊。 「咳咳!!……」那人又厉声咳嗽起来。 肖烛汍听见院中动静,便也出门查看。 「吱嘎」一声,她打开门,「谁呀?」 母女两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娘亲,这里躺倒一位受伤的人。」方汵先交代道。 「受伤了吗?」肖烛汍凝眉,「那赶紧把人扶进屋啊。」 「可他是男人,我们不方便吧。」方汵有所顾忌地道。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救人要紧。」肖烛汍坚定地说着。 她徐步到方汵跟前,探头往方汵身后看去。 倒吸一口凉气,她连连奇道:「怎么会有如此精緻长相的男人?!」 虽有诸多奇怪,也不及人命关天。 肖烛汍与方汵将男人扛进屋。男人体型看着挺瘦,却是精壮型,实打实的重,母女俩可谓是废老半天劲儿将人扛进屋里。 盛夏,屋外蝉鸣,她们已是大汗淋漓。 肖烛汍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检查到男人伤势,看到是利器刀伤。她立马犯了难,「我虽是跟夫君学了点医术,小伤小痛还可以自己治疗,对刀伤可不敢胡乱下手,且是要害部位,稍有不慎触及内脏,恐加大伤势。」 正是愁中,肖烛汍立马想到两个人,她对方汵道:「汵汵,娘亲去找爷爷奶奶,你一个人照顾他可以吗?」 方汵看一眼屋外,说:「娘亲不能等天亮了再出门吗?让我跟个大男人单独相处,我害怕。」 肖烛汍看眼男人,只见面如金纸,双唇乌紫,一副性命垂危,不能推延的状态,「他伤得这么重,恐怕爬不起来身。」 正是午夜时分,天未亮,鹰啼叫。 方汵实在放心不下,急道:「可是……」 「汵汵,你父亲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可爹爹并没有长命百岁。」 肖烛汍沉默一会儿,才低低地说:「……惠泽后人……总不会被辜负的……」 她揽过方汵双肩,「汵汵,如今太平盛世,逸民安康,晚上出门也不会出事,反倒是叫这人在家中出事,我们才更不好解释,弄不好被有心之人作弄,还会连累到阅微堂。」 不无道理,有时候人强词夺理起来,真吃不消。 方汵拿不定主意,照例搓弄衣角,低头不语。 「好了,汵汵,娘亲去去就回。」肖烛汍轻轻地拍到方汵后背,柔声安慰道:「娘亲很快回来,听话昂——」说完,徐步出门去。 方汵凝望着娘亲背影,直到淹没黑夜中。 她隐隐不安,心中执意让娘亲天亮再出门,可这件事横来竖去都不好解决。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伫立原地,一动不动。 忽地,她松开手,捋了捋攒得皱巴巴的衣角,望向男人,「你也真是!我家都在郊外,你偏偏别人家不去!来我家!」说完,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颇感埋怨。 可又能怎么办? 方汵老老实实打盆温水来为男人擦拭脸颊。她一面擦一面道:「你得撑着点,别死了。本身我跟娘亲在浔武就不被待见,你要是死我家里了,他们指不定安什么莫须有的罪名给我们呢!以前就发生过这种事。那屠夫江家借钱不还,居然反咬一口!」 第234页 说到气处,方汵皱了下鼻子,继续道:「江家是有名的老赖,吃喝赌样样不落,仗着杀猪的有一脸戾气,一身膘肉,就喜欢欺负打压人。他们欠债,浔武人尽皆知,都不借钱给江家,后来债主来催债,他们没办法了,居然问娘亲借!那借钱语气跟谁欠他,该借给他们似的!『在家是老虎,出门是豆腐』!有本事跟债主豪横去啊!!我家中有男丁,或者我是男孩,我就上去给他一拳!哎——可是我不是男孩子——娘亲怕他们胡来只能拿钱给他们。拿到钱,他们别提多开心了,连连说着『好人有好报』……我可不信有福报,只信有仇立报!」 方汵只顾擦拭男人脸颊,全然没注意到他已经悄悄把手搭上腹间。 他暗暗咬牙,勐地将插进身体的箭用力拔出身体。 只听「噗呲」一声,方汵吓一跳,嗖地一下站起身子,既惊又急,「你怎么能拔出来呢!!我不会止血,你你你……你会死翘翘的!!」 男人哈哈大笑起来,全然没有身中箭伤,命在朝夕的神态。他笑道:「我觉得你说得很对……就该有仇立报!……咳咳!……」 说罢,竟然下床站起身来! 他双手握住箭的两端,手掌稍用力,把箭小拇指粗细的箭撇成两段,再随手一掷,将残箭扔出窗外。 方汵看在眼里。她的双眼瞪得斗大,惊恐地看着男人惨白的唇,「难道是临死前的迴光返照?!」说罢要把男人推出屋去。 男人顺着她推的方向走,刚到门边,便伸手牵拉住门框,灵力从体内激盪而出。 方汵只觉得有东西向自己撞来,忙松开手,向后退去几步。 「要死出去死!你不能死这里!会害死我跟娘亲的!!」她带哭腔急道。 「谁说我要死了?」男人豪不厉声疾色的问到方汵,反倒对此番「自己要死」的言论颇感兴趣。 「你……」方汵后背一凉,不自觉退后两、三步,害怕地颤声道:「这……这么重的伤,你居……居然没事?!……你不会、不会是……」 见面前的小丫头吓到脸色铁青,男人挑了挑修剪整齐的眉毛,不逗她了。他找到话茬,接下去说:「在下正是赤水水君,逸舒君赤子厄是也。」 听闻,方汵一扫惊恐情绪,抬眼盯着面前的男人,面露欣喜。久而久之,眉头却又渐渐皱起。 赤子厄见状忙道:「不信?」 方汵点点头,「你跟逸舒君的神像一点儿也不像。庙里神像肃穆庄严,见之肃然起敬,又穆如清风,反观你就……」 赤子厄追问,「就怎么?」 方汵脸微红,喃喃道:「就——太美了——容易瞎想……」 赤子厄哧哧笑道:「我现在怀疑起『有仇立报』这句话,是不是你的真情实想。」 「咦?!当然是我说的!」 「如果是,那你一定是虚伪的人。」 「你怎么会这么想?!」 「能说出『有仇立报』这种话的人,想必很是潇洒、胆大,如马匹一般的追风之人。神像是你们想像中逸舒君的样子,并不是我真实的模样,可你却用庙里神像的模样来套入我,也是很刻板了。神本无相,美丑皆随我意。相,本就是虚无缥缈的。而你们都追求美的事物,怎么神这种超然的存在就被你们想像得必须样貌严肃、独特?这丑美皆独特,那何不独特成美好的样子?反倒一面嚮往,一面排斥,这不是虚伪是什么?」 「这……」方汵接不下去话。 赤子厄摇头一笑,道:「好啦好啦,别当真。世间道理一堆,几方各执一词,怎么说都对。这些道理是处境危险时维护自己的,不是行损人利己、掠夺之事的开脱说辞。」 赤子厄最后一句话一经出口,方汵就有点相信面前的男人就是逸舒君赤子厄了——太通透。 她问道:「那逸舒君怎么会突然落至我家院子里?」 「师琉璃这只老狐狸,都死了二十多年了,底下一帮狐狸崽子还是不安分!跟他们打了一架,没想到中了他们圈套,被击落至此。」赤子厄的语气瞬间冷下来。 方汵不敢就这个问题继续问下去。 堂堂逸舒君被一帮青丘泽的狐狸陷害,还受伤了。这事传出去不太光荣。没传出去倒好,要是传出去了,他保不齐第一个怀疑到她。 她不信逸舒君是锱铢必较的神,但怕被其他人利用。经过江家一事,她怕了。 她正想着怎么转移话题,赤子厄却自己开口说:「小丫头,你救了我,要不要我报答你呀?」 「啊?!」方汵和娘亲只是把他搬回房中,其他什么也没做,不敢妄自要逸舒君的报答,忙叠声拒绝,「不要了不要了……」 「既然如此的话……」赤子厄不强加,「逸舒君有恩必报,以后你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助,便去到逸舒君庙前扣三下我的神像,我便会立马出现。」 方汵连连点头说着「好」,但心中仍半信半疑:神这么容易就被招出来? 「那我便回去找岛主了……」说罢,赤子厄抬步就走。 他刚出屋门又折了回来,对方汵道:「我有件小事需要你帮一下。」 「什么?」方汵很乐意帮忙。 赤子厄从怀中拿出一只荷包,交给方汵。 她拿着荷包掂了掂,轻飘飘的,里面好像没装任何东西。 第235页 再将荷包翻至另一面,只见绣了只白色九尾狐狸。 她正要打开,只听赤子厄连忙制止道:「不能打开!这里面是前妖域之主师琉璃的东西,有很重的戾气,一打开戾气便会缠上你。」 「咦——」方汵立即住手,厌恶地起一身鸡皮疙瘩,不住耸动肩膀。 赤子厄继续道:「小丫头,你把这只荷包扔进赤水河里,让玉山的雪水将这东西的煞气涤净。」 方汵「哦」了一声,随即发出疑问,「这东西这么危险,被别人捞起来了怎么办?」 赤子厄两手一摊,一副「我能怎么办的样子」说:「君子之道,路不拾遗。他人丢掉了的东西,还有人敢捡去占为己有,活该倒霉呗。这世间有驭蛊之人,他们练成蛊虫,可又不想要了,便会将蛊虫装入装满金银财宝的箱子中,随意丢弃路边,谁要是贪图这天降之财,将暗藏蛊虫的财宝盒子捡了回去据为己有,那蛊虫便会认他做主。那蛊虫不噬主还好,可不噬主的蛊虫别人怎么会丢弃?炼制一只蛊虫不易吶。这不是我该考虑的事情,是想捡的人事先在心里该掂量清楚的。神是将庇护苍生做为己任,可做此行径的人大多心怀不正,怎求神的庇护,根本不配。」 赤子厄走后,方汵应该上床睡觉,或是安坐等待娘亲回家,可她却坐立不安,甚至冒虚汗,眼前阵阵发黑。 对方的话对方汵冲击不小,把以前建立的观点阁楼推翻无几,只剩断壁残垣。 她也不记得在这种浑身发抖的状态里度过了多长时间,直到迷迷煳煳中听到有人一面拍着自己的肩膀,一面唤:「汵汵……汵汵……」 声音像隔了层厚棉花被,虚虚幻幻,透不进来。 事实是,的确隔了层棉花被。她早就在不知不觉间回到自己卧房中睡觉了。 五月天里,闷在棉花被里可不好受。 方汵勐地掀开被子,剧烈地唿吸新鲜空气。她大汗淋漓,汗水打湿了额前髮丝,一缕一缕地贴在皮肤上,脸颊热得通红。 待凉快一会儿,她坐起身,转头看到一旁,却见娘亲坐在床边,一只手支着脑袋,阖住双眼,已安然睡着。 方汵不忍打扰,小心地挪动身体下床。 脚尖刚一点地,便传来娘亲的声音,「好点儿了吗?」 「嗯?」方汵没反应过来。 「你昨晚突然发烧,咳嗽不止,急死娘亲了。」说着,肖烛汍又要落泪。 方汵最怕看见娘亲流眼泪,忙道:「娘亲,我现在健康的很。就是辛苦娘亲半夜跑一趟爷爷奶奶家,回来还要担心我。」 「咦?——」这次换成肖烛汍不明白了,「汵汵发噩梦了,昨晚娘亲一直在家。看来烧得不轻,今天是不能上私塾去了。」 「那昨晚逸……男、男人,娘亲没印象吗?」 肖烛汍轻蹙眉头,眼眶瞬间绯红。她不可置信地说:「男人?!——汵汵,你方才十四岁,小小年纪怎么能惦记这些?!——」 「不是的!……」方汵百口莫辩。 「都怪娘亲,让汵汵置身口舌之中,无可置辩。」肖烛汍很自责。她认为是自己以前的身世让方汵情感早熟。 方汵全当昨晚与逸舒君的对话是噩梦。她捋下衣袖,帮肖烛汍擦去眼泪,道:「不是的,娘亲从没有错。如果本身在高岸,谁会想跳进深渊呢?如果他们独爱高洁,又何必寻去花柳之地玷污她们!满嘴仁义道德,最是表里不一。」 -------------------- 第116章 素馨 三 方汵应照肖烛汍的要求在家休息一天。 趁肖烛汍煎药之际,她出门去,在院中查探一圈。 只看到素馨花丛中有大块倒伏,其位置与噩梦中逸舒君躺倒之处相近。 这就让她摸不着头脑了:「昨晚一切是梦呢?还是真实发生过?」 为证明,她又在院中、家中搜寻一番,试图找到逸舒君给她的荷包,或者折断的箭。 然而,无果。 「可能真的是发噩梦了吧……」她不再多想昨晚一事。 翌日,方汵照常去往私塾。 进门,看见一堆人围坐成一圈,叽叽喳喳议论什么。 她心道:肯定在议论我! 方汵最喜欢抓人个猝不及防。她轻手轻脚走到那堆人身边,猫着身,偷听到: 「昨天,早课结束后,我去如厕,刚出门就撞见肖烛汍!当真是花魁,那张脸在浔武不说是第一,那也是第二!」 「她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花魁个啥?其实呀,我觉得方汵不光继承了她母亲的脸,最主要的是与我们一般大年纪。年轻啊!出身比她母亲好,不在那花街柳巷。等再过两年方汵长大了,一定会出落得相当漂亮!」 猥琐!——方汵默默地在心里骂道。 「女子就应该柔柔弱弱,方汵与她母亲比差远了,简直一悍母!」 哼!柔弱还得在在乎的人面前表现,对你们还不至于自降身份去讨好。行君子之礼以谓君子,对小人嘛,就应该以牙还牙!——方汵暗怼道。 是时候给这帮人「送惊喜」了。她刚直起身,立马有人道:「不过,肖烛汍昨天来私塾做什么?」 娘亲什么时候来私塾了?——不得已,她又弯下身。 「我知道我知道……」有人跳出来说道:「昨天啊,我罚抄完《孝经》,准备送去给先生过目。我刚到先生门前,里面就传出先生与人议论的声音,先生说:『方汵得了风寒,今天肖烛汍专门来私塾为方汵请假』。」 第236页 「喔。这么说,昨天确实没看见方汵。」 「江哲昨天也没来。」 江哲也没来吗?——方汵心中疑惑。 「奇怪?难不成江哲也得风寒了?」 「哎呦呦!——」有人讥笑道:「江家是屠夫,得不了风寒,要得,也是得猪瘟吶!——」 「这话就有些恶毒了!猪瘟人传人,那整个浔武都在江家买猪肉,我们岂不危险?」 「呸呸呸!就当我刚才的话没说过。昨晚,我娘亲还在江家买了三斤猪肉,用来做红烧肉来着。我吃得还挺多。」 「江哲父亲在外欠债,有没有可能是债主找上门,被……」 「不可能吧——浔武的大事小事能逃过那些没事在背后嚼舌根的人的嘴?要真被『咔嚓』了,早就传遍浔武啦!」 「那到底怎么回事?」 「不知道。今天散学我们去江家看看。」 「先生来了先生来了……」有人小声提醒道。 方汵忙着偷听,忘了时间。 趁这帮人还没散,她赶快直起身,回到自己角落里的座位去。 待先生站到讲台,所有人都坐定,她扭头看去江哲的座位。 ——果然空着。 她想不会这么巧吧,竟然和江哲同一时刻请假? 方汵疑心片刻,便对此满不在乎了。 暮春花事落幕,而孟夏初来,雨水繁多,潮气不减,暑气渐增,上蒸下湿,处在这种湿气邪热结合时段,让人身心都难受郁闷。 私塾窗门大开,暮霞之时敛去不少暑气。 散学,方汵收拾课本回家,却有两三个人聚到她书案边,对她说:「你要不要跟我们一同去江家探望探望?」 方汵没给那几人一个眼色,自顾自地收拾课本。 连自己都奇到江哲为何会跟自己在同一天请假,别人怎么能不怀疑?她直言不讳澄清道:「不是我害他不能来私塾,我也没必要去探望他。」 有人指着方汵的鼻子道:「唉!……」 方汵立马接话道:「不去探望会说我作贼心虚,不敢去;去探望吧,又会说我在遮掩什么。」 她停了一会儿,又道:「谁叫我们前脚刚闹完矛盾,后脚又碰到一起请假了呢?最关键的是,我有妖异之象呀!不是我伺机报復是谁?」 把别人要说的话,自己提前说出来,叫别人无话可说。方汵深谙此道。 那几人听她把话说这么满了,也不好再接话下去,只好作罢。 方汵看到几人离去的背影,不忘补话道:「你们探望回来,明天早上别忘了跟我说说江家到底怎么了!」 刚说罢,她便听到有人暗骂自己道:「不要脸!」 方汵嘴角一扬,一笑而过。 一晚又过去了,方汵准时来到私塾晨读。 奇怪的是,昨日去过江家的同窗,皆一副面色煞白,心事沉重的神色。 以前,他们对自己是不多加言语,或是刻意无视,可如今对自己的态度,就仿佛碰见好久没洗澡的乞丐,全部捂住口鼻,躲着走,连挖苦都没挖苦自己一句。 这让以怼人为乐的方刚,瞬间失掉大半乐趣来源。 这种情况一连持续了大半月。 直到江哲带着一位叫云石的和尚来到私塾为止。 当时,已近散学,方汵已无心听先生讲课。她双手支着下颌,百无聊赖地盯着窗外发呆,一动不动,仿佛木偶人。 而破天荒地,平时好像把眼睛安在方汵身上的;逮到自己发呆就会说教她的;更甚者为了芝麻大点事就要叫肖烛汍过来的私塾先生,竟然没发现她走神! 反正还有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要散学,不怕先生逮到叫娘亲过来。 方汵家住郊外,肖烛汍过来一趟时间要很久。熬到申时之后,先生再抓到她,总会对她说:「明天叫你母亲来!」 而第二天她总能以「忘记跟娘亲提」、「娘亲没空,要等明天」、「明天不行,等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诸如此类的话术,拖到私塾先生忘记这茬事为止。 屡试不爽。 此时,方汵就更心安理得,毫无顾忌地发呆了。 然而,侥倖之余,勐地一闷棍敲上她。 继而,双眼一黑,陷入昏迷。 方汵从混沌中醒来,也搞不清是自己看不见东西,还是天已经黑下来了?反正意识仍是迷迷煳煳,眼前乌漆麻黑。 突然有人说话: 「扔这儿,扔这儿……」 这副聒鸭嗓子方汵熟悉——是江哲! 她总觉得情况不太对,便疯狂地用力眨动眼睛,试图将眼前的黑暗挤下去,以清明视线。 突然,两双大手握住自己手脚,硬生生提起自己。 身体在空中晃荡两下,又是「咕咚」一声,被摔到地上。 方汵正是眼冒金星,浑身疼痛之际,又传来:「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还伴随敲木鱼的声音。 「咚咚咚……」与「南无阿弥陀佛」的低吟徘徊方汵头顶,持续不下一个时辰。 中途,她想小憩一会儿,可和尚的声音太具穿透力,每每昏沉之时,都会被那声音惊醒;醒来后再听,那和尚念经的语调又很催眠。 于是乎,入睡,惊醒,入睡,惊醒……如此往復,不得安宁。 第237页 她大概明白为什么和尚念经有驱妖的作用,照这样在耳边低声吟唱这么久,别说妖,人都听得头昏脑涨,告地求饶。 就在方汵忍不住要破口大骂之时,「当」地一声清脆铃铛响,那和尚停住念经。她终于松口气,却听江哲道:「云石大师,我爹算是超度好了吗?」 「是的,江施主。」云石的声音,极度低沉,肃穆,仿佛一支穿云箭。 江哲道:「哎吁——我得在神像前为爹爹供柱香。」 「是的。」云石一再附和道。 一会儿,方汵闻到一股檀木香。她暗自奇道:超度江哲父亲……难道江寒月死了?!…… 不明所以,她准备听下去,却冷不防地恢復了视觉。 过于突然,她几乎被吓一跳。 只见面前挤满了人,乌泱泱一片,穿着袄子,一个个地以黑纱覆面,唯留出一双眼睛。 那几万双眼睛无不盯住方汵,怒睁着,炯炯目光全部集中在自己身上,仿佛要用目光凌迟了她。 此时此刻,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她故作镇定地笑问,「哈哈——有什么大事吗?怎么都集中一处了?——哈呵呵——」 「整个浔武街的人都来了,当然有大事!」江哲高声道。 方汵转身看去,只见逸舒君神像伫立眼前,神像脚下的神坛里插着三炷香。那香已燃烧一段时间,香灰不住地往下掉,而青烟裊裊而上。 江哲跪在神像前的蒲团上,脚边还躺着一只黑色布袋。 ——方才眼前一片黑暗,原来是套了罩布! 不等江哲起身,方汵气道:「是你把我带到这里?!」 江哲刚行完叩拜之礼。他拍拍手掌上灰尘,站起身,向她走进,「不是我,是整个浔武的人把你带来。」 方汵回头看到人群,片刻,扭过头,说:「六月正兴,你们黑袄子穿身上不热吗?为什么要这样打扮?像巫师……」 她立马恍然大悟,瞪到一旁静立的云石大师,「你们不会听了那位和尚的话,要做什么法事,所以穿成这样吧?!」 江哲阴森森地笑着。他笑而不语。 「汵汵!……」肖烛汍的声音突然从人群中响起。只听她非常悽厉地喊道:「汵汵,他们已经疯了!!——要向逸舒君献祭你啊!!!——」 「什么!——」听闻,方汵一阵酿跄。 「堵住那脏女人的嘴!」江哲朝人群下令道。 不久,肖烛汍便没了声音。 方汵与母亲相依为命,不可能抛下肖烛汍独自逃走,再者,一个十四岁小姑娘能逃过整个浔武街的人? 她不明原因,病急乱投医,只能将矛头全部指向云石,「好端端地做什么法事!这和尚突然出现,指不定是什么江湖骗子。你们要听他的话草菅人命吗?!」 云石开口解释:「是女施主用妖术害人在先,云石不过替天行道,怎来草菅人命一说。」他的语气平缓,没半点情绪波动。 方汵质问,「妖术?害人?难道因为我天生的白髮,就认为我是妖?」 云石道:「贫僧还不知女施主是妖是人,出家人不敢妄语。」 方汵心中无鬼。她盯着云石的眼睛,坚定道:「我就是普通人,不是什么妖。」 云石古井不波,江哲揣测不出他内心想法,但为了整个浔武的百姓,他毅然决然道:「大师,口说无凭,是不是妖,要验一验才知哇。」 「随便你验,如果我是妖,随你们处置,但是我有两个要求。」她掷地有声地说。 云石道:「请讲。」 方汵道:「第一,无论结果如何,请一定放过我的母亲。」 「哎,这不行!」江哲不同意,「如果你是妖,那你的母亲还能是人不成!」 种瓜得瓜。云石比较认同江哲的话,他点点头。 见状,方汵痛快答应道:「好,那就依结果而定,反正我绝不可能是妖。」 云石接着问:「施主的第二个要求呢?」 「在验之前,我要扣三下逸舒君的神像。」方汵抬手指向神像。 她早知自己摆脱不了瓜李之嫌,只能把希望寄託于那晚的噩梦。 「神明知万事,真相永远不会因为你临时抱佛脚而更改。别说叩三下神像,就算你求爷爷告奶奶也行。」说着,江哲突然想到一件事,脸色凝重起来,略带惋惜地说:「忘了说。阅微堂堂主,也就是你的爷爷奶奶,已经死了……」 「怎么会呢?!不久前我发烧,二老专程来为我切脉,我明明见他们的身子尚康健!」方汵怒道:「你怎么能说出这般恶毒,诅咒人的话!」 「我恶毒?!」江哲瞪圆怒眼,手指指着自己鼻子道:「你做的事,居然说我恶毒!」 「我到底做什么了?!」方汵确实不明状况,与他对吼。 听闻,江哲转身面对逸舒君神像,愤怒得不住地连连颔首。他走到神坛前,三支线香已尽数烧完,落了一堆香灰。他弯腰捧起神坛后的木盒子,小心翼翼地拂去盒身落的香灰。 方汵认得那种木盒形制,「骨灰盒!」 她回想到自己迷煳中听到的江哲与云石的那段莫名其妙的对话。她不可置信地惊道:「是你父亲!江寒月!……怎么会?!」 沉默不语。江哲捧着父亲的骨灰盒走向方汵。 第238页 他走得每一步都很沉重,包裹全身的黑色袄子,衬得他像一只索命的幽魂。不达目的不罢休。 方汵不寒而慄,身体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躲避他。 自己并没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呀,怎么会不敢正眼看他? 却听耳边响起「哗啦」一声,她抬眼轻轻看去,只见江哲蓦地将蔽体的黑袄扯去,随手丢弃一旁。 值得松口气的是,他并没有衣不蔽体,还是把裤子穿得很整齐的。 下一秒,方汵就是心头一震,腿立马软下,跌坐地上。 眼前的江哲不能说像个人了,更像一具高度腐坏的「尸体」! 脓疮烂肉,还隐隐飘来腐臭味。 他恶狠狠地说:「你表现出一副害怕的样子装给谁看!这难道不是你的杰作嘛!」 「阿弥陀佛——」方汵耳边传来云石的低吟,「事情还没有定论,江施主不可妄加论断。」说罢,他默默地捡起黑袄,扬了扬灰土,披至江哲肩上。 江哲拢了拢肩上的衣服,咬牙对方汵道:「装傻是吧?好。我就帮你好好回忆回忆这事儿的来龙去脉!」 -------------------- 第117章 第 117 章 与方汵闹出不愉快的那天晚上。 江寒月拎着江哲回家,途中江哲嘴里一直哼哼唧唧,赶路也磨磨唧唧。他忽地停下脚步,看也没看江哲,一直凝视前方,道:「小哲,你与汵汵同龄,也有十四了,怎么不知道让着点儿她?你还比她大三个月。」 汵汵?! 叫得如此亲切,与在私塾判若两人,江哲以为自己听错了,攒了攒耳朵,扒扒耳洞。 身为屠夫,江寒月并不是五大三粗,光膀子,络腮鬍的壮汉,相反,他很白瘦,脸蛋颇俊俏。 平时谈吐办事极其和缓温吞,吃个饭跟数碗里饭粒儿似的,能吃一个时辰不止,无论冬夏。夏天冷餐冷菜倒还好,冬天那饭菜能吃到结冻。 就是这样一位温润而泽的人,却独独对肖烛汍与方家一众人横眉冷目,足以见他对他们的厌恶。 江哲万万没想到父亲会这么亲昵地叫方汵。他不服气,用略带撒娇意味的语调嘟囔着:「也就三个月而已……我可是你儿子,我头都破了……爹爹也不知道心疼我一下……」 江寒月仍是没转头看他一眼,道:「你都这么大的男孩了,还当自己是孩子。」 江哲默默地比了下自己与父亲的身高。这才意识到,还差一个头,他就能赶上父亲了。他小声嘀咕道:「男孩子也还是孩子……我又没有娘亲疼,只能指望爹爹多疼我些……」 江寒月似乎被戳到痛处。他长嘘一口气,缓步到江哲跟前,伸手抚着江哲的脸颊,道:「江家名声不好,没有女人愿意跟父亲,所以你便没有娘亲,只有父亲。」 江家祖上是刽子手,不过到江寒月这儿改行做屠夫了。江家世代做这行当,戾气极重,子嗣样貌代代粗鄙,能做门神镇煞的那种相貌,但江寒月仿佛突变,自生下便是乌髮如墨,肤白如羊脂,秀气得很。 江寒月的样貌是实打实地晾在太阳底下的,如果不是江家名声不好,浔武要嫁他的人能从赤水头排到赤水尾。 也正是因为江家在浔武的名声不好,江哲至今都不知晓娘亲是谁。 平日里,除了固定上门的债主,登门拜访的人寥寥无几。 但他肯定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家中就有收藏娘亲与父亲的定情信物——一把玄刀。 父亲从不使用那把刀,而是供在厅堂前,案台上,每天擦拭。 江哲虽不懂为什么定情信物如此粗犷,但看父亲对刀的爱护和在意程度来看,定情信物没跑了。 他也总喜欢抚摸着玄刀,安慰自己道:我又不是孙猴子。估计父亲太爱娘亲了,不想因为江家的骂名而让娘亲被人戳嵴梁骨,才悄悄地把娘亲藏了起来。 「你老这么说!」江哲打掉江寒月的手,「我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怎么可能没有娘亲!难到还是爹爹生下我不成?」 「爹爹生不下你。」江寒月一本正经道。 「那我娘亲呢?」 「唔——」 「这都不知道?!」江哲温怒。 「这个……」江寒月凝眉沉思。 看神态,竟然真的不知道。江哲觉得不可理喻,「难道我是爹爹捡来的?」 「啊!绝对不是捡来的!」江寒月以严肃的神态反驳道。 「这……」男女之事跟闹着玩儿似的,江哲也弄不清情况了,冲口而出说:「我娘亲不会是肖烛汍吧?」 没停顿一刻,江寒月立马回復道:「绝不可能!」 「那爹爹在私塾对她们的态度严肃得很,怎么现在四下无人时却汵汵,汵汵地叫那个妖女?」江哲带着明显的醋意说着,完全没注意江寒月的神情已经凌厉下来。 他闭着眼口无遮掩,道:「正好肖烛汍是寡妇,爹是单身汉;江家名声不好,肖花魁身世不好。爹娶她,让她来当我的娘亲好了。你们凑一块儿,说不定就扭转众人对你们的看法……」 「啪」的一声脆响。 江哲惊恐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是父亲愤恨至极,怒目切齿的样子。 一瞬间,他的脑袋空白,□□上没反应过来,只是圆睁着双眼,可眼泪却不自觉地落下来。 第239页 随着冰凉的泪水划过脸颊,他才意识到,父亲打了自己一巴掌。 紧接着,疼痛涨潮般决堤上来,整个脸颊火辣辣的疼。 撒气般地用力抹掉眼角的眼泪,江哲一把扯下帽子般裹在头顶的纱布,狠狠掷地上,一句话没留跑了。 与温吞的性子相配,江寒月反应慢半拍。 他居然先弯腰捡起地上的纱布,一瞧,纱布上没半点血迹。 此后,呆愣原地,半晌,他「哎呀」一声,才拔腿去找江哲。 江寒月一路向北,追逐着江哲背影,可人似在眼前,却怎么追不上。 不知不觉间,周遭突然变得十分静谧,虫鸣蛙叫、莺啼蝉唱,统统消失。 爱子心切,他没半点察觉,身影渐渐地消失在苍茫暮色中。 夜空中起了几片黑云,风清云过,露出寥寥几颗星辰,最闪烁的要属北极星。 突然,北极星勐地一耀,跟着,江寒月心间电光火石,忽地亮彻,周身血液都冷下来。他正要开口唤江哲,却听江哲在身后悽厉地唤了一声:「爹!!——」 江寒月追赶一路的人并不是江哲,而是肖烛汍,她正前方微笑地凝视着他。 …… 江哲会对父亲短暂地撒气,任性地跑开,但不会离家出走。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江哲家与方汵家很像。肖烛汍像一汪泉水,深入细节,无微不至,包容力强;江寒月则像一团火,不能太靠近,会灼伤,但自己需要他时,他总能带来温暖,不过烤久了会麻木,感受不到那股温暖。 所以江哲总以某件事来重新让自己鲜活。 那晚,他拼命跑开一段路,停下喘会儿气,等气顺了,便跑进一条小巷等着江寒月过来,一旦等江寒月跑过去,他就会立马跳出来,吓父亲一跳。 捂嘴偷笑。江哲已经想像到父亲拍着自己胸脯以安慰自己,却不能拿他怎么办,只能叮训他的无奈神情。 然而,江哲跳出小巷,江寒月却没按照他的设想而做出反应。 宛若被魇住了,江寒月根本没看见他,反倒向浔武郊外疾跑而去,嘴里叠声念道:「小哲小哲小哲……」 「危险——」江哲眉头一凝,没多想,亦步亦趋跟上去。 不知跟了多久,江哲腿脚灌了石头似的,完全抬不起来。 到体力极限了,他心道:累死了—— 说罢看见江寒月停下脚步。对方好似听到她的心声。 由于江寒月脚程太快,江哲稍不注意便会跟丢了人,所以一路上根本分不出心去想自己到哪儿。 现在稍微松口气,他擦了擦额头汗珠,四顾而望,才发觉身处浔武郊外的松林,再引颈往前展望,瞬间气不打一处来。他气道:「再往前走上一炷香时间便是肖烛汍家了!」 说着,江哲准备带父亲回家。 春去冬来,寒暑往復千载,虽浔武四季炎热,也不妨碍松针落了厚厚一层。 浔武进入五月便没再下过雨,再叫日头晒上几日,松针干爽得很,踩上去就发出「喀嚓」脆响。 江哲刚一抬脚,前方便传来「喀嚓喀嚓」的声音。他轻轻放下脚步,那声音还在继续。 由远及近,越来越响。 来人了!——江哲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横移一步,躲进松树树干后。 大半夜约谁呢?——江哲心中疑惑刚一升起,那脚步声便戛然而止。 他小心地探头看去,只见那人披头散髮,一席长发垂到腰边。 那髮丝吸收了月华,向外凝出一层柔和的白光。白玉似的。 江哲本是带着玩味在看。戳露大人心事,这一听就值得窥探下去,毕竟都是小孩被大人管束着。 可这一眼,只叫把玩味宕成惊吓。 白髮?!方汵?! 没等他再细看,江寒月便迎上那人面前,把人挡得严实。 「十四年了,欠的也该还了。俗话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昂?——」听声音是女人,但是不是方汵,得打上疑问号。 那「昂」的一声,太甜腻了。方汵那个性断髮不出那般矫揉造作的声音、语气。 是什么样的女人,竟让父亲失了魂地来相会?——江哲胸口发闷,隐隐不安。 他勐地捏紧双手,握拳为自己添加勇气。 半晌,心理建设完毕,他毅然决然地走出树干后面。 下一秒,江寒月双手一张,与女人呈相拥之势。女人下巴抵在他肩膀上,双手缓缓摩挲他的后背。 江哲这才看清女人样貌,妍艷如妖,眼角下一颗血痣——肖烛汍! 肖烛汍稍微偏过脸,嘴唇贴在江寒月耳边,双眼却盯着江哲,道:「不能犹豫喔——会失去——」说罢,用指甲在江寒月耳后划出一道伤口。 鲜血如烛泪般地滚落。 她伸舌舔去。 尝到鲜血的味道,她弥足一笑。 江哲指着肖烛汍鼻子怒道,「原来你是妖怪,难怪你不会老!你敢动我父亲,信不信,信不信我……」 信不信什么?肖烛汍藏这么好,无缘无故的,总不能叫人杀了她们。 就在江哲失意的空档,肖烛汍已经消失不见。 江哲回忆道:「那晚父亲虽然没出事,但隔一天后父亲便害了我们身上这种疮。我避而不见人,连私塾都不敢去,就怕影响你们。」 第240页 「不可能!」听到此处,方汵矢口否认,「那晚我发烧盗汗,母亲在我身旁守了一宿。」 「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吗?——!」江哲眼眶通红,泪光滟滟,是动了气又伤心至极,既气愤又委屈,说话都带上了哭腔,「你敢说一句:绝对,绝对的不可能吗?——!」 「绝对」是万万不敢说。 那晚太虚幻,方汵分不清哪部分是噩梦?哪儿部分是真实?唯一可以肯定,后半夜她睡着了,那便更不知道母亲是否一直守在身边。 「绝对」这个词太极端,任何人都不能轻易说出口;一旦出口,连一丁点儿退路都没有了。 她立马补充道:「说不可能,是因为我与母亲朝夕相处十四载,从没察觉出异样。我母亲不是妖。」 「便是我在胡编乱造,贼喊抓贼了吗?!」江哲质问得极其干脆,「敢问我身上的疮该怎么解释?敢问为什么整个浔武独留你们母女二人无事发生?!」 方汵提高声量道:「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如果真是我和娘亲做的,我们会这么蠢,在明知全浔武都得病的前提下,独独让自己康健?这不明摆着让你们怀疑我们嘛!你别张口闭口就『亲眼所见亲眼所见』来压人。证据!证据呢?!我还说我亲眼所见是你害大家得病,为了给自己开脱,才诬陷我和娘亲呢!都能让人害病了,自己配一剂药方还不简单……」 「你!你!……」江哲为方汵后半句胡诌的话气到语塞,半晌,憋出两个字:「胡说!」 方汵知道这件事双方都是受害者,很可能,真正的兇手就在暗处看着他们相互缠斗。她把话摊开来说:「云石大师就在这儿,是不是妖由大师来验。如果是,我无话可说,随你们处置;如果不是,也请尽快找出那只妖,正好也让你们安安心,也还我个清白,别老看见一位与众不同的人就以为是妖。」 「年纪轻轻,却一头白髮,这倒是在妖族很常见!」江哲咬住死理就不放了。 他大概率被悲伤冲垮了理智,与其跟他一直掰扯,不如早点结束。方汵把话锋一转,对准云石,「凡事不可妄断。云石大师,是吧?」 「所言极是。」云石一不笑,二不怒,这是他的特色,却叫人不禁遐思他到底何方神圣。 闻言,江哲立马急道:「母女两都要验,先从肖烛汍开始!」 身正不怕影子斜。方汵无所谓从谁开始,于是,众人把肖烛汍带到云石面前。 肖烛汍却双瞳骤缩,退步不前,甚至转身想冲出人群。 可放眼望去,整个浔武的百姓把逸舒君的庙围得水泄不通。 出不去,她便跪倒在众人面前,连连叩首,歇斯底里地哭喊:「小姐,奴婢错了!……」 方汵骇然。母亲虽家道中落,但平日里举止端庄,识文断字,弹得一手好琴,一点不失大家风范,怎么会做出如此失态之举? 惊骇之余方汵坚定地相信自己的判断。她想母亲大抵是被吓到了。 她疾趋至肖烛汍跟前,小小的身躯揽过母亲的肩膀,紧紧地抱在怀里,柔声安慰道:「娘亲别怕,无论发生什么事,汵汵都会永远陪在娘亲身边的。」 云石在一旁也没干等着。他从袈裟中拿出一本书,书封看去平平无奇,一经打开,光耀四方。 江哲的双眼叫那金光刺得睁不开,忙抬臂遮住双眼,却听云石对他问:「方施主母亲名讳。」 处变不惊的语气,不思考一会儿,都不能立即反应其是疑问句,江哲顿了顿才道:「肖烛汍。」 「好。」 云石应罢,江哲便放下手臂。 整本书摊开在眼前,纸张「哗啦唿啦」地飞快翻动,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帮他们翻看。 江哲奇道:「大师,这书怎么自己翻动起来了?」 云石没回应。 很快,书本便停止翻动。江哲展眼看去,唯见一排清晰工整的水墨字。 江哲依葫芦画瓢,不动脑子地读出声:「肖烛汍,因杀死贴身婢女,已与十五年前被……」他兀地停下念读,扭头看向肖烛汍,下巴不住地颤抖。 云石「啪」地合上书,挺胸朝人群放声宣布:「肖烛汍于十五年前便被斩首于昂琉海滩!」 人群一阵骚动:、 「什么?!肖烛汍早在十五年前就死了!那这位是谁?」 「这肖烛汍果然是妖女!是她害得我们大家的身体生疮流脓,腐烂溃败!我们一定要替天行道,杀了她!」 众人附和,声量震天:「对!杀了她们母女!替天行道!」 云石继续朗声道:「这个肖烛汍要么是冒名顶替,要么是一具行尸。」 「放屁!」方汵骂道。 「方施主莫要激动。」 「怎么不能骂你?!娘亲若是早就死了,我又是怎么来的?!」 云石不合实况的淡然地说:「方施主可能并非肖烛汍之女。」 「胡诌!」方汵愤愤地站起身,扬腿就朝云石面前纵步而去,半道却被肖烛汍拦下来。妇道人家,很多事只能应承下,做不了太多反抗,但此事非同小可,方汵苦心劝道:「娘呀,这和尚来坑蒙拐骗不够,横竖还要我们死啊——娘亲让我读书,我知道这上下千年,有多少事是推给无辜的人来承担,骂名千古,可能死后千百年才叫人发现端倪,或者永远不可能澄清。这个云石和尚有证据就罢了,可他却在抹黑我们!」 第241页 「汵汵,大师没有抹黑我。」 「什么!」听闻,方汵僵住。 肖烛汍哭着说:「娘亲没用……娘亲以为这件事可以一直瞒下去……却连累到你……」说罢,她目光一凌,只在众人没反应过来的一瞬,一爪洞穿了方汵小腹。 突如其来,包括云石在内的所有人都怔住了。 方汵佝偻着腰,双眼盯着某处不聚焦,涣散着。她大张着嘴,仿若离水之鱼,无用而贪婪地吸收着,渴望着生命之源。 奇怪的是,眼前阵阵发黑,身体却感觉不到疼痛,反倒轻飘飘的,整个人有终于脱离尘世,解脱的愉悦感。 肖烛汍勐地抽出手臂。红彤彤,血淋淋。她抱住方汵,小心翼翼地带她坐到地上。 「我从没说要伤害方小施主!」云石情急。他终于有一丝情绪显现了。 他既气愤肖烛汍为何动手! 又疑惑肖烛汍为何动手? 「等你有孩子,便知道了。不过你是和尚,也是男人。」肖烛汍笑了笑,痛苦而无奈,五味杂陈。她又道:「浔武这些人身上的疮并不是霉斑,而是尸斑,待我一死便会好了。」 「娘亲……」方汵在肖烛汍怀里虚弱地唤道。 「你说。」 「因为父亲的死……娘亲可怨我?……」 「傻孩子,你是我女儿啊——」 -------------------- 第118章 失眼 一 沈渊率先从回忆中睁开眼睛。 赤子厄黄金浇筑的神像伫立眼前。 不消说,肯定躺在了四十年前事发地的现场。 他撑起身体坐起来,顾盼左右。 没人。 他疑道:「将人弄晕了掳来却不绑起,是我们当没长腿不会跑?」他觉得对方把他们当傻子对待了。 「终于醒了小子。」 身后传来赤子厄的声音,沈渊寻声转头,见汪盼和赤子厄正背对背被缚灵绳绑着。 赤子厄对沈渊催促道:「别光顾着看吶,赶紧松开我们。」 沈渊阴骘地一笑。 只恐状况不对,汪盼立马道:「是不是有人趁我们昏迷的这段时间,对你做了说了什么?」 沈渊站起身,拍拍身上泥土,嘴角一扬,对汪盼笑道:「没有。你不是老用缚灵绳绑我嘛,我也想让你感受感受被绑的滋味。」 一听沈渊没事,汪盼松口气,没再出声。 赤子厄明显感受到缚灵绳松了一些,「没出息!这就甘愿被绑啦?」他对沈渊说:「小子,他愿意被绑是他的事,你先把我松开。」 沈渊「哦」了一声,伸手帮他们松绑。哪儿承想,他的手刚搭上缚灵绳,就被绳子咬住,反绑住了。他懵道:「它还认人呢……」 松开捆绑,赤子厄站起身来,他拍拍沈渊肩膀,笑道:「说不定是因为你比我俩加起来都邪门点儿。」 「也请老师沉稳些……」汪盼一面帮沈渊解绑,一面出声提醒赤子厄。 被说了,赤子厄清咳两声,理了理衣服,立刻端起正经人架子,一脸严肃道:「拿来。」他朝沈渊伸出手索要东西。 沈渊疑道:「什么给你?」 「蓝田玉啊!」赤子厄瞪眼道:「不过才过去两、三个时辰,你就忘了?!」 「火气别这么大……才过去这么一会儿呀……」沈渊「咦」了一声,问他们道:「你们有看见关于方汵的回忆吗?」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他竟转移话题,不过两人都没多想。 汪盼默默点头。 赤子厄则有点扭捏地说:「我……我其实……早就知道这件事……」 不奇怪,那段记忆里确实有赤子厄小小露面。 汪盼和沈渊均是表现平常,而另有让汪盼疑惑的地方。他问:「老师的早就知道,是指从四十年前就知晓,还是指现在才知晓?」 赤子厄紧紧抿唇,扭头看向汪盼,点头赞许他聪明,抓住重点。其动作也饱含自己的难堪。 半晌,见赤子厄不说话,沈渊替他说道:「肯定是都知道啦。」稍作停顿,他反应过来,又道:「难怪你方才劝我们不要捲入这场因果之中,原来你对这场瘟疫不但视而不见,还助纣为虐!」 「老师为什么这么做?」汪盼不解。 赤子厄放眼看去庙外,意味深长地说:「我早就有意识无意识地捲入这场因果中……既然你们知道了四十年前那场瘟疫的来龙去脉,就应该还记得,我曾经答应方汵说:以后她遇到什么困难,就去我的神像前扣三下,我便会出现帮助她。」 视线移开,他依次看了眼汪盼和沈渊的脸,继续道:「而方汵直到死也没唤我出来,所以那个承诺便移至今时了。」 「可是方汵早在四十年前就死了,你怎么帮她?难道追去鬼域,专门找到她的魂灵,问其心愿?」沈渊插话道。 赤子厄不恼,顺下去答道:「不是我找她的魂灵,是她找我。」 沈渊「咦?」了一声,道:「方汵已死,肯定早就入了鬼域,而鬼域不得让魂灵随意外出,干预人间。他们想重回人间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转生……方汵转生了!……所有魂魄转生前都要喝忘川,忘却前尘,她转生怎么还能记得前世?」 「方汵确实是转生了。」赤子厄颔首,认同了沈渊的观点,但随即话锋一转,「鬼域以前是座繁华城都,经一次地坼天崩后与人间脱离,后渐渐成魂灵暂居之地。羽渊便是那次地坼天崩后形成的巨大的地面裂缝。鬼域地界灵秀之气绝不比九离恆耀差,甚至更甚,不然聚集这么多只魂灵,早就黑煞之气沖天了。但自羽渊那次异像之后,鬼域便滞胀了很多黑煞之气,久驱不散。」 第242页 「的确,羽渊能影响到鬼域,可与方汵有什么联繫?」汪盼问。 赤子厄解释:「黑煞之气聚集缭绕,定要驱除,不然定会影响魂灵心智,致他们发狂,所以每年都会打开鬼门以便散去黑煞之气。」 沈渊明白了,「所以方汵是趁着鬼门大开的时候从鬼域逃出,所以那个转生之人才会拥有前世记忆。」 赤子厄欣慰道:「对啦。不过也是些稍微在逻辑上说得通的猜想,不大肯定。」随后他又说明道:「所有魂灵转生都需要排队,短则百年,多则上千年。方汵现如今叫木柿,仍是女身,而木柿方才十七八岁。其短短二十三四年,还排不到方汵转生。」 「木柿?」汪盼又抓住了重点。 沈渊结合何梦访与江月的话为汪盼解释道:「何梦访临走之前跟我们提过一座有井、有柿子树、有两座被『砍头』的石狮子的庙。我们所处的地方就是那座庙。庙里主持就是云石,木柿就是云石的女儿。」 说罢,他心中疑惑又起,「我记得江月姑娘跟我说,方汵最后是叫云石和尚抓住,投井而死,怎么最后却是在这座庙里自杀?」 「她们母子不是投井而死,而是死后被投井。」赤子厄蹙眉,一脸不高兴,「这事没有白纸黑字记录,他们随口说说的,小子你别当真。」 汪盼淡淡补充:「按照岛主所说,凡人的白纸黑字由胜利者所写,其记录颇为片面,并不能全信。」 沈渊嗤笑一声,道:「这些浔武百姓也不是人,肖烛汍死前已经说明,她死后这些百姓就能自愈。她们母子已死,这些百姓病好了,还折辱她们尸身做什么?怕她们捲土重来,所以连根拔起?哎,云石和尚都能生出木柿姑娘了,这浔武还有什么能信的?」 赤子厄照例话锋一转,「你们有所不知,其实——木柿是云石收养的孩子——」 经这么一说,沈渊和汪盼不约而同地望向赤子厄。他镇静地回忆道:「木柿出生那晚,我莫名地烦闷,便出了云台阁,独身斜倚自己庙宇的房顶之上透气。一个人,只能借酒消愁,可明明已经喝了几大坛,却并无醉意,眼前还是清明得很。抬头只见月儿西悬,形状却并不圆满,宛如对半裁开了;月光如练,斜着洒下来。」 一反常态。沈渊听得很认真。归其原因,他喜欢听故事,从小以此入睡。可十岁宴后,便没人讲给他听了。 汪盼却开口问道:「老师那晚为何烦闷?」 倒被问住了。赤子厄思付片刻,调头对他们说教道:「所以说不让你们随便管人间的事吧。一旦捲入因果中,堂堂逸舒君都逃不了。」说着,他捋开衣袖,「看个东西,给你们开开眼界。」 因他的衣服宽大,很轻易地就将全部袖子拂至肩上。 沈渊从上到下仔细观摩到赤子厄的大白手臂。他不解道:「很……白?……」 「白当然是非常白的。」赤子厄一点儿不谦逊,不过自夸完便立马拉回话题,「看我手背。」 沈渊「哦」了一声,便与汪盼齐齐看去赤子厄的手背。 只见他的手背上有团血红色符印。 那符印好似活物般,忽明忽灭,唿吸般闪烁着红光。 待他们看清符印,赤子厄便将符印隐了起来。 汪盼蹙眉,「这是?」 「不知道吧?」赤子厄全没一副长辈样子,孩子般得意洋洋地说:「不知道就对了!你们别打岔,继续听我讲下去就知道了,说不定未来你们用得着呢。」 被吊了胃口,沈渊低声嘀咕道:「神经大条……看个手背至于露出全部手臂嘛……白的话,我也很白的……」 赤子厄看到沈渊,笑了笑,很是宽容大度,没说他什么,接着继续道:「就在我与月对影成三人,百无聊赖的时候,听见有人唤我。 「那声音幽幽的,轻声轻语,仿佛晚风一吹就弥散了,我就没在意。紧跟着又是一声:『逸舒君』,不过这次后面还跟了句:『是我』 「我想,那人既然说『是我』这种话,那他有可能认识我。多一人陪我喝酒,总比我一个人喝闷酒好,我便立马来了兴趣。 「当我坐起身,往下瞧去时,却只见一缕白玉似的魂灵,白衣白髮。还没等我向那缕魂灵开口,那缕魂灵便对我先说道:『扣三下神像。』」 赤子厄顿了顿。他转身凝望着自己的神像,「我瞬间收起玩味,起身跳下房顶,端量到面前的魂灵。当时,我还不知道方汵已经死了,但面前的她的的确确能证明她已经死了,我还不知道先问她什么好,就无语伦次地对她说:『你怎么死了?……你已经死了,怎么能逃出鬼域?』 「方汵却自顾自地问我:『只要我扣三下神像,你便会帮我一件事,此话当真吗?』 「方汵逃出鬼域;她以前帮过我,我得回报她。这完全是两码事。于是,我就对她说:『当真』。可我不确定方汵要我帮什么忙,而魂灵出逃鬼域一般都是回来报仇。我不想捲入他们的仇恨中,就立马说:『我可以帮你,但我不能帮你报仇,残害生灵』」 说着,赤子厄低头「呵呵」笑了两声。 沈渊似是有话对赤子厄说,刚张开嘴,汪盼却拉住了他,并凝眉摇头,小声提醒道:「莫要出声——」 沈渊应了汪盼的提醒,把刚才要对赤子厄说的话摁下不表,待他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再提出来。 第243页 赤子厄立马又回顾道:「方汵依然兀自地问我:『怎么把我的记忆完整地告诉另一个人?』 「我告诉她:『留影珠可以。』 「她又问我:『那,你有留影珠吗?』 「我拍着胸脯说:『这又不是稀罕玩意儿,我要多少有多……』 「我还没说完,方汵便抬手握上我的手掌。突然,我的一整个手背都灼热刺痛起来。于是我甩开她的手,往手背吹凉气,然后就看见我的手背留下一块符印,还没看清是什么符印,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方汵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跟我索要留影珠,说:『给我一颗留影珠,之后你便回去吧。』 「我因为符印的关系,不敢不给她。方汵顺利拿到留影珠。 「留影珠除了保存拿取记忆没什么大用,她要便要了,但那个符印却是援神契!随便使用,有关性命!我还是有必要提醒她符印的利害,就说:『按理来说,援神契应是强大的一方向另一方下达,因为下达者要承受两人的所有业力。你太乱来!』 「但方汵不听,反倒警告我说:『不要干涉我做的所有事!』 「我气愤至极,招来一场惊雷暴雨,以此种方式解气。」 接近尾声,赤子厄继续,「一切有迹可循。那天这座庙外路过一位有身孕的妇人,因为我的雷雨不得不在庙中留宿,方汵趁此机会进入妇人肚中。巧得是妇人当天居然临盆,更巧得是孩子出生后,妇人居然难产死了。」 说完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庙中没一人作声。 汪盼不信巧合,只信刻意。他先道:「有没有可能,一切的一切都已经被安排好了?」 赤子厄点点头,「方汵居然会援神契,这点就很像有人刻意教她。要知道,双方一旦结下援神契,两人便有了契约关系,不论双方差距几何,被结契者就成了结契者的附庸,生同生,死同死。」 汪盼意识到援神契巨大的不可控性,「援神契一旦广为人知,恐怕整个世间都会乱套。」 「援神契游离万物之外,又可连接任何两方。广为人知嘛,好点志趣相投,珠联璧合;坏点就像我和方汵。」每每有正事,赤子厄都会无比严肃,而正事一过,又开始插科打诨,「奇了怪了!我一直想不通,方汵怎么会援神契?」 汪盼猜测,「有无可能,鬼域有高人?」 赤子厄立马否认,「援神契由盘古大神而创,试验无果,早被销毁。而整个天地都乃盘古大神开创,他一声下令,天翻地覆,不可能会有漏网之鱼。」 汪盼嘀咕道:「……原是由盘古大神所创……难怪……我竟从未见过那种符印……」说着,他立刻望向赤子厄,警惕地问道:「老师怎么会认识援神契?」 赤子厄笑道:「被销毁不代表无人识得。整个神族总有几个老傢伙大概识得,不过细节就不太懂了。而要援神契起作用,那符印少一笔都不行,极为苛刻。」 见赤子厄毫无心虚躲避之意,汪盼也就没继续探究下去。 方才在赤子厄回忆十七八年前时,沈渊就有话说,无奈被汪盼按了回去。 他一旁看汪盼和赤子厄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完全没他插话的余地,现在还不容易有个话茬,他按耐不住,立马道:「不想捲入因果之中,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出生。逸舒君,其实你很早就捲入方汵的事中了,从你掉入方家院子开始,或者更早就已经在铺垫了。其实逸舒君心中是知晓的,就是不想承认而已,是吧?」 「你小子……」沈渊所说言之有理,赤子厄无法反驳。他深吸一口气,道:「浔武你们就不要管了,在此画上一个句号不好吗?何必滚雪球似的,把事情越滚越大呢?」 「不能不管!」沈渊坚定道:「四十年前那批百姓也只求活着,如果当时有我们来帮助他们肯定不会发生今天的事。说到底还是四十年前的神丝毫不作为,不是吗?所以不管是方汵,还是浔武的百姓都要救!」 赤子厄说不过沈渊。他转头对汪盼道:「好好管管你同窗!」 无动于衷。汪盼道:「他就是这样,不是吗?」 赤子厄袖手道:「不撞南墙不回头!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到时候撞疼了别来哭!谁在我面前鼻涕拉忽的碍我眼,我保准一巴掌招唿上去,扇他个十万八千里远!」 沈渊大手一挥,伸手揽过汪盼的脖子,往怀里一靠,说道:「我拉着汪盼一起,到时候撞疼了,我俩抱一起抱头痛哭,互相安慰,绝不碍逸舒君的眼。」 「咳咳!」这突如其来的信任与亲昵,使汪盼冷不防呛到了,他清扫两下嗓子,脸颊胀得通红,仿佛烂熟了的红柿子,他拒绝道:「不……不行……」 沈渊有种「我喜帖发出去了,宴席也都摆好了,对方半路居然丢下我」的尴尬与失落。瞬间心凉半截。他蹙眉,做出一副伤心难过的样子,「你嫌弃我……」 汪盼慌了,立刻解释道:「不,不是……我的意思是……在你撞上南墙之前,我一定会拉你回来;拉不回来,我就当你的肉垫;还……还不行的话,我就陪着你一起撞南墙。」 听闻,沈渊心里一甜,顿时觉得汪盼的臭脸好看不少。 赤子厄却鸡皮疙瘩起一身。他「咦~」了一下,赶快转移话题,「别南墙北墙了,赶紧把蓝田玉给我。」 第244页 不提还好,一提沈渊就木住了。他嗫嚅道:「……蓝、蓝田玉……本来我是把……蓝田玉拿手里的……可、可是,昏迷之后,我就没感觉了……」说着,他伸出双手。 ——空空如也。 赤子厄作为药痴,听见蓝田玉丢了,一瞬间心痛起来。 回头仔细一想,大家都是在云台阁昏迷的,心情又立马好转些。他道:「说不定落云台阁了,回去找找就能找到。还好——幸好——」 「哈哈哈哈!如若当真落在云台阁,也应该在云台阁醒来,可为何你们却一个个被绑在逸舒君的庙里醒来呢?」 ——庙里充盈着女人的声音。 而沈渊对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 -------------------- 第119章 失眼 二 不可置信! 按照方才的推断,于情于理,那个迷晕他们的人都应该是木柿,现在却是江月的声音出现在庙宇中。 沈渊不住地摇头,极力否认,「不可能……不可能的啊……我明明巡访阅微堂那么多回……」 为第一时间看清来人,三人皆望向门口。 少顷,一道倩丽身影信步走进来。 汪盼去过阅微堂,也见过、与江月说过几句话。 那道娇小的身影,清丽的嗓音,毫无疑问,那个人就是江月。 汪盼把视线移到沈渊身上,本想伸手安慰他,奈何中间站着赤子厄,不能身体力行,便口头说道:「的确,阅微堂内没有问题。」 「我了解她!江月不可能是木柿!不可能!一定有什么隐情!」沈渊说不上对江月是什么感觉。只在第一次见她时,就觉得自己以前见过她,一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所以他敢笃定江月绝对不是木柿。 汪盼隐隐察觉出沈渊对江月的好感。一时情绪不受控制,他冷下声道:「眼见为实,没什么隐情。你的后颈,是从阅微堂出来便染上的。」 沈渊摸了把后颈,「你怎么这么肯定?」 「……」一时冲动便脱口而出了,汪盼确实没仔细思量。 左右顾盼,赤子厄夹在两人中间,有些无所适从。心一横,他要让位。汪盼和沈渊一同出手,按住他的肩膀。他动弹不得,尴尬笑道:「我不认识什么江月。除了纵容方汵,任其浔武病情发展,和给了她留影珠之外,我没再帮她做什么事了。」 沈渊鄙夷道:「你还好意思说。」 「小子,这尘世可没几个敢这么跟逸舒君说话!」赤子厄俨然问道:「我问你,百人错而一人对,你要斩百人,还是那一人?」 沈渊立马开口,「当然是……」 紧跟着,赤子厄「嗳」了一声,有意阻止沈渊继续说下去。他道:「别急着回答,再好好想想。」 汪盼问:「老师选择纵容木柿回来报仇,选择了斩那百人。老师何以如此抉择?」 赤子厄脱口而出,说道:「强不凌弱,众不暴寡。一人杀害一人是错,一群人杀害一人也是错,对错标准不因为患众不患寡而变换,是由事件本身而定。」 说话间,木柿已经徐步至他们面前。 见了赤子厄,她便是在赤子厄眼前转了一圈,好似是在展示这副刚得到的江月的躯体。她兴奋道:「逸舒君还认不认得我?我是木柿呀。」 赤子厄颔首。他看不太习惯江月的样子。 沈渊按捺不住,问道:「江月呢?!」 木柿眼波婉转间送目至沈渊脸上。她捋下一缕头髮一面指尖绕玩,一面说:「江月呀——江哲的女儿吧?是呢——」她自问自答,随即言语一冷,狠道:「凭什么让她活着!阅微堂本就是方家世代经营,方家再怎么无人继承也轮不到江家的刽子手屠夫!」 「治病救人,不分世家,能者劳也。成见太厚,只会错失一些适合的人与事。」汪盼淡道。 木柿冷哼一声,点头道:「确实。可任何人都行,偏偏就是江家不行。」 「为何?」汪盼追问。 沈渊补充道:「因为四十年前你和肖烛汍因江家而死?」 「这件事江家和我都是受害者,没什么好说的。」木柿到底是明理的,「我只恨江哲在我们死后也不放过我们。当时,他们只怕病不好,在娘亲与我死后放干了我们的血,供整个浔武治病,挨个饮用!将我们的尸身投入井中,以石狮镇住我们!云石那秃驴日日诵经,让我们不得轮迴!你们知道吗?在人间十恶不赦的人才不得轮迴,永困鬼域,不能轮迴的魂灵在鬼域就像异类。而就因为他和云石,我和娘亲在鬼域都不得安生!饶是如此娘亲还在跟我说:『沧海桑田,谁能敌时间?云石和石狮总会成灰,算了吧。』」 听闻,沈渊望向庙外那两座被砍去脑袋的石狮,而耳边木柿仍在继续说道:「算了吧——我当时也想算了吧,都死了还能做什么呢?可当时的鬼域之主狂客,正在四处搜罗那些不得轮迴的魂灵,炼化了增加灵力,以便冲出轮迴门,重回人间。可我不但没被炼化,反倒吸收她辛苦收来的魂灵。狂客暴怒,自此鬼域我便待不得了……」 她的神情突然落寞下去,「可怜我母亲,叫那狂客炼化了……灰飞烟灭……」 汪盼知道木柿只说了个大概。他主动问道:「那你怎么懂得援神契?」 木柿道:「原本狂客见我体质特殊,想用援神契将我为她所用。我怎么可能为杀母仇人卖命!便留个心眼,照着援神契将它画了下来。」 第245页 「被结契者与契主生死与共,既然如此,你怎么可能逃得出狂客掌控?」赤子厄疑道。 木柿嘴角微微上扬,笑道:「弒君者成君,鬼域就是这么一套弱肉强食的规则。狂客恋慕上一世的情人,靠着这念头在鬼域生生厮杀出一条成君路。成君后自然会逃离鬼域后去找那心心念念的情人。他搜罗炼化不得轮迴的魂灵,助他冲出轮迴门,也是为了见那爱人一面。」 说着,她发出「呵呵」的嗤笑,「人鬼殊途。那情人害怕他还来不及。狂客好不容易重返人间,却反被爱人封印。我与狂客定下了援神契,死生与共,可他被封印,并未死去,那么我便得了自由,还摆脱了他。」 沈渊虽惋惜,可总觉得木柿的逻辑不对。他默默梳理一遍事情原委,道:「假如四十年前肖烛汍不用江寒月传播瘟疫的话,你们也不会死。」 「没有!」木柿坚定地否认,「那瘟疫的源头根本不是我母亲!」 木柿的否认根本不具说服力,汪盼一语点破,「可现在浔武的这场瘟疫是你主导。」他特意加重了「现在」两个字的读音。 「那是因为四十年前他们都喝了娘亲的血!」木柿有理有据,「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如今我才能寻血报仇,准确无误!」 汪盼道:「今天他们因饮过你娘亲的血而死,四十年前你娘亲也能致他们患上瘟疫。」 木柿不想解释,也确实没证据解释,只能道:「随你们信不信。」 「我提一嘴。」沉寂多时的赤子厄开口道:「方汵和江哲已经解释得很好了。如果四十年前那场瘟疫是肖烛汍做的话,那我只能说,她们娘儿俩儿确实有点儿不太聪明。」 那么问题来了,沈渊问道:「那……那晚出现在江寒月、江哲父子面前,白髮及腰,却长得像肖烛汍的女人是谁?」 几人,包括木柿在内,都沉默了。 「小子。」赤子厄兀自唤到沈渊。 沈渊「嗯」了一声做回应。 赤子厄继续道:「百人和一人你选哪个?」 话音刚落,庙里平地而起一阵阴风。 赤子厄细细一嗅,立马捂住口鼻,嗡嗡地说:「赶紧屏息静气,不然又得晕过去!」 闻声,汪盼与沈渊照做。 赤子厄沉声对木柿道:「你让我教你睡香,便是用来做这些的?!你刚才说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木柿注视着赤子厄的眼睛,淡然道:「除我成为鬼域新主外,都是真的。」 震惊过后,赤子厄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整双腿都开始绵软。 沈渊便是从旁眼睁睁地看着汪盼和赤子厄倒了下来。 「你想不想知道真相呀?」木柿幽幽地开口,「现在只有我俩了。」 沈渊默默地唤出握命扇护身。 木柿只稍微往下一瞥,就能看见握命的存在。视若无物,一点不惧怕。她淡淡一笑,缓缓地向沈渊靠近,「人死成魂入鬼域,鬼死又生便是神。并不是所有鬼域的魂魄都有资格挑战鬼域之主,只有死过两次而又活过来的才能。狂客抓我去炼化,而我不仅没被炼化,反倒获得重生,我也是死过两次而又活过来的。狂客走后,我理应是鬼域新主。已然死过两次,我早不怕死了。你大可以现在杀了我,只是江月的魂魄不大可能再回来了,因为你毁了她的肉身。」 如果能继续回答赤子厄的问题,沈渊一定会说:一人从不比百人轻如鸿毛;百人从不比一人重如泰山;鸿毛泰山都无比重要,做错了事就要受罚。可他根本不想让任何一个人受到伤害。做错事的人一定是一时煳涂导致,好好教导,循循善诱,他们一定能清醒过来,又何必必须让谁死。 木柿正是那一脚踏空的人;四十年前,那些迫害肖烛汍、方汵母女的百姓亦然。 只是那些百姓已如烟消散。眼前,木柿却很鲜活。 沈渊蹙眉,收起了握命扇,劝道:「回头是岸。你已经成为鬼域领主,此前种种已与你远去。」 木柿转过头,一副老和尚念经,任你怎么念叨告诫,我偏不听的样子。待沈渊说完,她掩唇一笑,转移话题,说道:「问你呢,想不想知道一些关于你的真相呀?」 -------------------- 第120章 失眼 三 沈渊道:「你说的关于四十年前的真相,我根本不信。」 「哟!我都死两次了,活着等不到沉冤昭雪,还等死后吗?我早不在乎了。」说完,木柿破唇一笑。 这笑里包含了无比巨大的无奈。 木柿向沈渊徐步靠近,他只得后退,不稍时,后腰抵上冰凉而颇有稜角的东西,他伸手摸去——是神像前的案台。 退无可退。 木柿嘴角一扬,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管你信不信,我完成任务便好。」她倾倒整个身子,依靠在沈渊胸膛上,低语道:「可阅微堂里,你给我一种相当单纯美好、懂得尊重所有人的感觉……你这么好,反倒叫我捨不得按照任务杀你了……这可怎么办?……」 听闻,沈渊恍然大悟,问:「难怪浔武大街家家闭门,独独我一人出现在街上,江月却不怀疑,反倒邀请我入堂。恐怕那个时候,你就已经取代了江月。我后颈的疮痍,是不是那个时候你对我下的?」 木柿颔首,「一点没错。」 第246页 沈渊顿住。原来,他一见如故的是木柿,不是江月。 得不到他的回应,木柿便独自问道:「十岁宴后,你被关在黑屋足有三个月吧?」 沈渊一惊,整个后背都汗湿了。 木柿看到他表情的僵硬,她继续道:「你周围有很多蜈蚣,窸窸窣窣,你能时不时感受到有东西爬过你的身体。你害怕。你不停地求你母亲放你出去,可你母亲不愿,甚至每隔三天还添新的蜈蚣来。你没办法,只能蜷缩在门边的角落里。为什么是门边的角落里呢?因为怕错过,怕错过你母亲接你回去,你怕你就要永远待在这座黑屋子里了。」 回想起那三个月,一切歷歷在目,时至今日沈渊依然害怕,甚至见到蜈蚣便走不动路。他的身体忍不住发抖,整个唇部吓到苍白。 木柿抬眼看他,只见光洁的额头布满汗珠。伸手帮他擦去,他却不自主地瑟缩一下,躲开了。 木柿蹙眉,收回手,笑道:「我手中没有百足之虫,我可不会弄那种噁心的东西。典婵真够变态心狠的……」 「不、不许说我母亲……」沈渊怕归怕,该维护还是得维护。 「好——」木柿短暂妥协,又问道:「你知道典婵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十岁宴上,我弄坏了九离的传国至宝吕华笛。」 「不对。」 沈渊从没质疑过自己被罚的原因,现在却有个人告诉自己「不对」。他不禁疑惑:「那是什么?」 木柿神秘地说:「杀了我,你自然就知道了。」 「你要说的真相就是这个?!」沈渊惊道:「方才你还说到杀了你,江月就回不来!」 「嗳,刚才那是骗你的,这才是真的。」 「我一丁点儿都不会相信你说的话!」 木柿哀嘆一声,捉起沈渊的手缓缓放至自己小腹上,「杀了我,这是为你好,让你看清楚一些人。」 她的鼻头眼眶瞬间就红了,一滴泪顺势夺眶而出,蓄在下颏,像挨过一晚,即将凋零的桃花花瓣,一点儿朝露都让其不堪重负,堪堪地一点儿坠着,手指轻轻一碰就掉了。 沈渊瞬间难过起来。他的手掌能清晰地感触到那起起伏伏的生命活动。 眼前,木柿不是一只魂灵,而是一位活生生的人! 他绝做不到杀了她。 …… 汪盼再次醒来,跳入视线的是一根房梁,还有一只正飞檐走壁的老鼠。 毫无疑问,又是那家客栈。 他咬牙撑起身子坐起,双手一面支着脑袋,一面揉压太阳穴。 一天内被迷晕两次,其后果不亚于宿醉。他的脑袋现在就瓮里瓮气的,宛如无数只昆虫在耳边「嗡嗡」声叫唤,嘈喧得很。 不知独坐多久,只听房门「吱嘎」一声,紧跟着立马有人出声:「有人设宴,请公子下楼去。」 且不说汪盼辟谷,现在他反胃得很,根本没胃口,本想推辞了,转念一想,宴已备好,他推辞不去未免不礼貌。 正欲要答应,那人听汪盼不曾回答,立马又补充道:「那位公子要我跟你说:『是沈公子设宴,请少岛主务必下去』。」 一听是沈渊设宴,汪盼精神好不少,立马起身理了理衣服就跟着下楼去。 下到一楼,展眼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 汪盼短暂愣神,见方才叫他下楼那人要走,他立马拉住,问道:「沈公子呢?」 「那边。」那人朝人群寻找一圈,伸手指去。 汪盼送双目去看,只见沈渊以半脸金面具覆面,左拥右抱,左送花生,右递好酒,谈笑风生,好不快活。 「这些人怎么回事?!」汪盼情绪一激动那双凤目就是绯红的。他气炸了,逮住那人就是噼头盖脸地问。 那人哆哆嗦嗦道:「小、小的哪儿知道……都是、都是沈公子……从、从招袖坊叫、叫来的……」 不如不问。汪盼气到头痛,直接抛下沈渊,气沖沖地回房。 静坐一会儿,气焰消减,不甘心,又下楼去。 这时,从人群中冲出尖利的一声提醒:「少岛主来了!!——」 话音一经落地,一群人蜂拥至汪盼跟前。 一开始,那群人犹如大江大河涨潮,其气势澎湃汹涌,声势之大唿啸而来,然而,前排一众人看清汪盼凤眼里抑制不住的怒气后,便定住不敢动,「一浪退一浪」,往后一众人声势锐减。 沈渊依然左拥右抱着,顷刻,整个客栈只盈盪着他和怀中人的嬉笑声。 汪盼只顾往前走,其余人往后退,仿佛有根索命的细线横拉在他身边,别人稍靠近,就会被揦开皮肉,一命呜唿。 来人气势汹汹,沈渊搂着的两个人开始打退堂鼓,「公子……」 「唉——」沈渊出声打断她们说话。他拿起一小杯酒送到一人手里,「我们继续。」 「可是……」女人微微扭头,瞥眼汪盼,为难道:「……如今可连小命也要保不住了吗?……」 「谁敢?!知道我是谁吗?!他敢当着我的面草菅人命!造反了要!」随即,沈渊温柔地对她们道:「别怕啊——蓬莱岛从不会跟人轻易动手的——」 「可……」女人刚开口,另一位同伴就挣脱沈渊的怀抱,跑走了。 见状,她也效仿,一併走了。 第247页 沈渊泄气般往椅子里一瘫,只听汪盼低声骂道:「龌龊!」 「龌龊?!我怎么就龌龊了?!正常男人生理需求!我不搂美女,难道搂大老爷们?!蓬莱岛上够无聊了,我好不容易出来了,少岛主还得来管着,有点同理心嘛?!」 沈渊用一大串话语攻击汪盼,汪盼深唿吸一口气,道:「聒噪。」 「聒噪?!我本来就聒噪!少岛主今天才知道吗?」 汪盼自醒来,从没从「宿醉」中清醒过来,沈渊说话少还好,今天却异常的话多,这话一多,再怎么不清醒的人也听出端倪了。 他紧盯着沈渊的镂空雕花半脸黄金面具。 花纹繁复,大朵大朵的月季花与藤蔓缠绕。 太奢侈。镂空雕花大可不必,耗时费力。试问一位买糖炒栗子都要别人来付钱的人,怎么会用这副面具? 且,沈渊气质清爽干净,虽有不羁不听管教的时候,但也像世家中被保护很好的孩子。眼前这人就有一股独属于世家公子的风流。 「沈渊呢?!」第一时间内,汪盼不是问那人是谁,也不关心自己怎么回到客栈的,而是担心起沈渊。 「沈渊……」那人重复一遍,道:「还想问问少岛主呢?!我来之后,里里外外在浔武大街找了三圈,都没找见阿渊,他人呢?你不会在蓬莱岛看他不顺眼,出岛后伺机报復吧?他就嘴巴臭点,人可不坏,你跟岛主对他跟对犯人似的,是几个意思?这次东海五岛自己沉了两座,汪徊鹤居然说是他做的,依据呢?!依据呢?!!……」 那人只顾自己气愤地说一堆。 那边,汪盼耳边的嗡嗡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嘈杂,胀到极点,乍地收住,彻底消失…… 「他杀了江月姑娘!……是他杀了江月姑娘!……」 声音在汪盼耳边暴起,洪亮沙哑而刺耳。 自那一声后,跟着响起嘈杂声,大致都在重复道:「一定是木柿又来了!她不是说,只要我们交出四十年前那群老傢伙,她就不会再害我们吗?!」 「他们妖都说话不算话!!」 「对!!我们要为江月姑娘报仇!抓住那妖人!」 「听我说……我不是妖……你们、你们搞错了……」——这一句,汪盼听得一清二楚,仿佛是出自自己之口的那般清晰,可那声音太沙哑。 「可江月姑娘死了!试问这段时期一直蒙受姑娘照顾的人该怎么做?」 众人齐声道:「为她报仇!!」 「听我解释,我没有杀江月……」——汪盼辩出隐隐哭腔。 至此,声音戛然而止。 汪盼清楚,只要认定那人是妖,总有一百种理由来斩草除根。 「这样下去,不是犯人都得逼成犯人……」那戴面具的人也终于说完最后一句话。 汪盼记得他的声音,「向延?」 「是我。」向延摘下面具,坟了汪盼一眼,问:「阿渊呢?」 汪盼不跟向延多废话,站起身便去找沈渊。他走到客栈大门前,突然,脑海里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场景。 漆黑笔直的浔武街道,红衣人踉踉跄跄地向一座建筑跑去。 除了那个人,周围环境一片昏黑,或者模煳。 这幻视来得一点不是时候。汪盼还有要紧事要做,一刻不想耽搁。 「汪盼……汪盼……」 他的手刚搭上门闩,却听见那个沙哑的声音一直地唤自己名讳,一直一直,声声唿唤不停,好像唿救,却包含恐不能再见的遗憾。 这一次,汪盼更加与那红衣人感同身受: 膝头软软,没有气力,却硬撑着,跌跌撞撞地往前方跑去,身体如被凌迟了般,每一寸皮肉都异常疼痛,眼前阵阵发黑。 红衣人提神往前一瞧,右眼什么也看不见,左眼却清晰地映着…… 是汪盼现在身处客栈的大门! 下意识地,他迅速打开客栈大门,跟着,一个人竟结结实实地撞进自己怀里。 还来不及低头看,那人立马用沙哑而虚弱的声音对他说:「……藏我起来……他们都在找我……」 -------------------- 第121章 失眼 四 三天后,沈渊醒来。 周围环境恬静,他呆呆地盯着房梁看。 那只偷食的老鼠已经来回了不下三次。 突然,屋外传来何梦访与向延的谈话。 何梦访叮嘱道:「如果阿渊醒了,我们一会儿进去千万别跟他提右眼的事!」 向延叠声道:「知道知道知道了……」 何梦访道:「我不放心你,你还是少啰嗦两句,最好还是别开口说话了。」 向延满口答应:「行行行……」 旋即二人推开房门走进来。 「你们都来了啊——」沈渊举起右手在身侧晃了晃,不转头,只能看见几根手指晃晃而过的残影。 一时,他的右手颤抖不止,心却很麻木。 猝然,另一双手整个握住他的右手,顺势往掌心塞进一颗东西。 小小的,圆乎乎,热腾腾。 那手的主人是何梦访,他道:「出去玩就买了袋糖炒栗子。是我顺手买的啊。你醒了就赶紧趁热吃了。」 彼时正处二月末,不是栗子成熟的时候,得专门去炒货店才能买到,哪能顺手。 第248页 沈渊立刻坐起身,盘起腿,笑道:「谢了。」说着,剥开栗子壳,把栗子肉往嘴里塞。 他随便嚼几下,就往肚里咽,哪知咽急了,栗子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噎得嗓子难受极了。 当下,他涨红了脸,捂住嘴就咳嗽起来。 向延在桌子边,见状,他赶忙倒上一杯水递上去。 何梦访接过水杯,送到沈渊面前。 他接过,仰头将水往肚子里送。 何梦访拍着他后背帮助顺气,说道:「我们才不稀罕这栗子呢。你慢着点吃,没人跟你抢。」 喝了水,嗓子舒服不少,沈渊拿下何梦访的手,兀自地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吃栗子,而不是什么土豆、地瓜?」 「当街啃土豆,地瓜,多失风度吶。」向延忍不住说道。 「刚刚让你别说话呢。」何梦访拿出恆耀皇子的气势对向延冷声提醒道。 他转眸看向沈渊,只见他的右眼整个地失去光彩,点漆般的黑瞳变得苍白无比。 既气愤又懊悔,终是他先熬不住了,气道:「我根本不关心这些!我只想知道是谁害的你!」 沈渊短暂一愣,随即噗嗤一笑,道:「都过去了,知道又能怎样?徒增烦恼罢了。」 「才不是什么徒增烦恼!父皇说过凡侵我者,必杀之,留则后患无穷!」何梦访的眼底流露出隐隐杀伐之气。 他终归是要当一国之主的。 「不会后患无穷的……我、我已经、已经杀了她……」沈渊勉强笑了笑。可他笑得比哭还哀伤。 何梦访微微折起眉头,「真的?」 向延忆到自己父亲常说的话,道:「不说皇家,就我父亲操练士兵时也常把来者必诛、乘胜追击挂在嘴边,阿渊怎么会不懂。」 「嗯。」沈渊不说话,只点头。 何梦访半信半疑,欲再追问细节,刚启唇,房门「砰」地一声被撞开。 他蹙眉,一脸怒样地看到房外,「基本礼仪有没有?」 压根没人回应何梦访,房外也没动静,就好像这门是被一阵狂风吹开的。 他起身欲关上房门,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一声:「且慢!」 正当疑惑之时,汪盼单手拎着一位红衣人,从客栈一楼飞上二楼,既稳又快地落到他眼前。 再看红衣人,竟是逸舒君! 此刻,他正被缚灵绳绑住,气得满面通红,嘴里却塞着口条,只能「呜呜呜」地愤不平,活像任人宰割之鱼肉。 汪盼居然敢这么对逸舒君!——何梦访目瞪口呆。 汪盼看他一眼,淡淡地解释道:「方才打开门后,老师跳下客栈一楼,我怕老师出事,便追了下去,所以刚才房外才好似没人。」 他面无表情,却手法粗暴地大力拖着逸舒君进到房中。 赤子厄常年隐居赤水,几乎没人知道他的模样,向延很疑惑红衣人是谁,却见汪盼拿了红衣人的塞嘴布,随后红衣人的声音在自己耳边炸响,「好你个不尊师敬老的汪盼!有你这么请逸舒君的吗?!唔!唔!!……」 ——汪盼又塞住赤子厄的嘴。 「阿渊,这被绑着的就是大名鼎鼎的逸舒君?」向延揉着耳朵小声问到沈渊。 沈渊朝向延微微颔首,便转口对汪盼问:「汪盼,你把赤子厄绑来做什么?」 「治眼睛。」汪盼回答得很干脆。 「可他好歹是你老师,又比你年长,你绑着他不好吧……」 「可是……」汪盼转身看到赤子厄,说:「可是老师不愿医治你的眼睛,我只能绑着带老师来了。」 「唔!唔!唔唔!!……」赤子厄气得跳脚,似有一肚子话要说。 沈渊明事理地道:「那你有问赤子厄为什么不愿吗?」 「没有。」 「那太胡来了,还是先听听为什么吧。」 汪盼很听沈渊的话。沈渊话一落地,他便转身拔去赤子厄的塞嘴布。 冲口而出,赤子厄怒喝道:「为什么,还有为什么?!你好好用脑子想想,我是药师,不是医师!制药是我的强项,但治病这种事应找楚云!」 汪盼道:「可阿渊后颈的斑,老师说能治的。」 「你昏头了吗?!沈渊那病,我早在四十年前便知道病灶所在,只需对症下药便好。」赤子厄对汪盼噼头怒斥:「太不像话了!说治眼睛,问到瞎眼的原因和症状,竟一概不知!如此还不至于生气,你偏偏二话不说就把我绑来。怎么?绑我来了,我就能信手拈来地治好那瞎了的眼睛不成?!」 「其实……」沈渊缓缓开口,「其实瞎了一只眼睛也没什么的……也不疼,也不是全看不见,眼前一片漆黑……好歹我的左眼还好端端的,不会影响我的正常生活……」 赤子厄这才反应过来,方才他太激动,言语太重了。 他走到沈渊跟前,向延眼疾手快,拉过一旁的椅子送到他身后,再掺着被绑住双手的他坐下。 赤子厄一坐下,便凝视到沈渊的右眼。半晌,嘆口气,道:「我没办法治,楚云也没法子治。」 「为什么?!」听闻回答,何梦访比谁都震惊,「父皇没法治,阿渊也没法治,难道害他们的都是同一个?!」 赤子厄说明道:「这小子是被拿了视力。这是偷,根本不是病。你们告诉我怎么治?」 第249页 汪盼凤目眼角的红从进门开始就没消下去,听了赤子厄的话,又红了一个度。他道:「既然视力是被拿走的,那还能拿回来吗?」 赤子厄直截了当地回答:「能。」,却照例「但是」道:「你向谁拿?方汵死了,灰飞烟灭,你知道她把沈渊的视力给了谁?在哪儿?做什么去了?」 汪盼暗暗握拳,「既然方汵能拿,那么我也能给!」 除赤子厄和汪盼,其余人皆大吃一惊。 向延小声问到何梦访:「这才几天,他俩关系能好成这样?」 何梦访瞪一眼向延,低声道:「我怎么知道!」 沈渊忙道:「我不要!你和我什么关系?那是一只眼睛阿。我不能拿你的,这太贵重了,我还不清你的。」紧跟着补了一句,「要拿也是拿梦访的,我是他叔呢。」 何梦访不明所以,附和了一句:「对!」 他还准备开口补两句,赤子厄忙清咳两声并对他与向延道:「你俩先出去,带上门,别偷听。」 何梦访和向延懵里懵咚地就出去了。 房门一经关上,赤子厄目不转睛地盯着沈渊瞧,连连摇头,嘆道:「太像了太像了,你和他好像,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沈渊不明白,问道:「像谁?」 赤子厄不愿意说,笑道:「他让我把一句话带给与他相似之人,你要听吗?」 沈渊点头,「说来听听。」 赤子厄道:「他希望那与他相似之人能放肆一点。」 沈渊又问:「怎么放肆?」 赤子厄答:「对爱之人要放肆得到,对恨之人要放肆摧毁。」 沈渊不能明白这话的意思,「怎么放肆得到?那要人家不爱我呢?强扭的瓜不甜;他要是喜欢别人呢?君子不夺人所好。恨的人嘛……目前我还没有恨的人。」 胸膛缓慢地上下起伏,赤子厄长嘆一口气,说:「所以才叫你放肆一些,你看看你,就是为别人顾及多,为自己设限也多。」随即,他转移话题,问道:「小子,盼盼要给你视力,你为什么不受着?」 沈渊答道:「我与他非亲非故,让我拿他的东西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那可是一只眼睛啊!」 汪盼虔诚地说:「不需要理由,我拿我的视力换一个与你长长久久的关系。」紧跟着,他小小补充一句:「不是叔侄关系。」 喜眉笑脸。沈渊心里欢喜,喜不自禁笑了出来,但他马上敛住笑容,拒绝汪盼道:「不。没了一边视力,很难受。」 噗嗤一声,这次换赤子厄笑出声。他笑道:「确实难受。这没了一边视力吧,有些重要的人就不能再偷偷地看,因为可能视线受阻看不到。那看不到就要转头去看吧,可一转头,就暴露了。那就不是偷偷了,而是光明正大。你想想你敢光明正大吗?」 话里有话。赤子厄这段明显不单单说给沈渊听,也是说给汪盼听的。 沈渊听不懂,但感觉赤子厄说得很有道理,便点头附和:「不敢。」 赤子厄看眼汪盼,只见他默不作声。他便回应沈渊道:「小子,你懂我在说什么吗,你就不敢?」 沈渊嗫嚅地说:「大概……懂吧……」 赤子厄又问沈渊:「我再问你,你有没有只敢偷偷地观察,而不敢直视的人?」 沈渊不明白,「为什么要偷偷地看?」 赤子厄嘴角一直挂着微笑,他道:「那你是光明正大地看咯?」 沈渊点头,「对啊。」 赤子厄有气无力道:「你还没开窍呢……某人浪费时间哦……」 沈渊奇道:「谁浪费时间呀?」 「沈渊,你看着我。」汪盼突然要求道。 沈渊二话没说,看向他。 二人相视半晌,汪盼面红耳赤,终是他先叫停。 反观沈渊,面上没半点变化。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莫要太卑微吶……」赤子厄突然吟诗。 汪盼认命般地说:「你当真对我没感觉……」 沈渊道:「有哇!」 凤目里带着期待,汪盼问道:「什么?!」 沈渊盯着汪盼俊美的脸,举例说道:「金睛凤目,一表非凡,还有……」 就在这时,向延与何梦访突然破门而入。 向延急道:「阿渊赶紧把右眼遮遮,汪岛主过来了,他要捉你回蓬莱!典后还在啊!!」 赤子厄追问道:「岛主从不轻易出岛,所以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何梦访道:「你们前脚刚出蓬莱,后脚东海五岛就下沉了两座,而那两座岛上均有人指认出事前一天看见了阿渊,认定是他做的。」 「胡闹!」赤子厄气道:「这些天这小子一直在浔武!」 何梦访道:「是啊,我也这么向岛主解释,可是,证据确凿。」 赤子厄要起身,汪盼忙收了绑着他的缚灵绳。他愤愤而起,「证据确凿?这儿也证据确凿,我们、整个浔武的百姓,都能为沈渊作证!」 「我想浔武的百姓不会愿意帮我作证的……」沈渊小声地说道。 「怎么?」赤子厄疑道。 沈渊低下头,说道:「说来愧疚……那天在庙里,你们昏迷后木柿便捉着我的手,强制地让我的手贯穿了她的腹部。我杀了她,害怕得躲在神像后,不停地擦干净手上的血。中途梦访与向延寻来庙中几次,我都不敢回应他们,我怕他们看到我的样子就知道是我杀了江月,他们会厌恶我是杀人兇手……木柿占据着江月的身体,后来浔武百姓寻到庙中,看见她的尸身,于是在庙中、在浔武大街上四处寻找兇手……木柿死后,我的皮肤莫名开始皲裂,往外渗血,异常疼痛……我是没有痛觉,可总有些什么能让我感到痛苦……我做不到忍痛不发……后来痛得双脚发软,一时意识模煳,从神像后跌了出来,让他们发现我。之后,他们第一时间压下我,又看我满身未干的血迹,便认定了是我杀了浔武唯一一名大夫。无论我怎么解释他们都不听……我只能用尽气力逃回客栈躲起来……浔武的百姓想着捉拿我还来不及呢,不可能帮我作证……」 第250页 汪盼忽地想起幻视中那些嘈杂的人声。 原来他在客栈昏睡的时候,沈渊正被不明真相的人指责,针对着。 后来沈渊跑回客栈,他将人藏了起来。 只是,沈渊一直昏迷不醒,肌肤莫名其妙撕裂,出现一些细小的血口子,不断往外渗血。他帮助其刚治癒一道口子,很快便出现更多,遍布全身。 沈渊也眉头紧锁,唇色苍白,一脸痛苦。 都伤成那样了,他更像被害者。 汪盼说道:「阿渊,虽然是江月的身体,可魂魄早已经替换成木柿。你不必感到愧疚,是她主动寻死,只是刚好借用了你的手而已。」 沈渊举起双手,手掌平摊在眼前。他盯着手掌,说道:「可我记得这双手染血后的样子,血淋淋的,血红色……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我手中消失……」 汪盼心中一紧,隐隐作痛,「阿渊……」 「没事的。」沈渊打断了他,说道:「父亲母亲不会把我怎么样,最多拿清源鞭抽打几下,让我长长记性。」 「是那样的话,我和梦访就不会火急火燎地赶过来了!」向延否定,「我听典后与汪岛主商量好了,如果沉岛一事当真与你有关,就要把你流放极北之地啊!」 「简直……」赤子厄气到语塞。 他重新调整了唿吸,方道:「无事,有我和汪盼作证。小子,你若当真流放极北之地,就住到我的云台阁来。」他拍到沈渊肩膀,「反正极北之地就与赤水挨着。」 沈渊立马摆出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朝赤子厄抱手一揖,「好啊,到时小弟就整日与兄台花天酒地了。如有连累,还请海涵吶。」 赤子厄摆摆手,「小弟哪里话,我是逸舒君啊。」 一番称兄道弟过后,天色勐地变暗。 -------------------- 第122章 乖违 一 那天,乌云过境之后,浔武百姓见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客栈鱼贯而出,飞向半空,以为是神迹,纷纷跪拜送别。 空中,汪徊鹤与典婵乘剑平列而飞,楚云与赤子厄并行不悖,前者带头,后者断尾,中间就是沈渊、汪盼一些小辈。 看去队尾,楚云正与赤子厄讨论消魔。 楚云白襦素履,乘剑云端上,悠然自得。 他扬唇淡淡笑了笑,清莹秀澈的涟水眸一直望着赤子厄。 对方说话时,注视对方,是基本的礼貌,但他这样的多情眼一直盯着一个人,难免让人心跳加速。 不过赤子厄与楚云彼此都很熟,无需顾及左右。他依旧大大咧咧地说话:「哈哈,沈渊那小子一定有点东西在身上,缺什么来什么,这不,蓝田玉这种稀罕玩意儿他都能找到。」 楚云点头附和:「的确难遇。」 赤子厄瞬间没话可接,偏偏又是嘴巴停不下来的人。他拿起腰间葫芦勐地灌自己一口酒,说:「不过后来又丢了,你猜现在找着没?」他还不忘与楚云互动,最主要目的是让自己有话可说,不然一路上多无聊。 楚云摇头,「猜不到。」 真不会捧场。赤子厄一挑眉峰,自己说道:「一位小女孩跟我们说:『蓝田玉她拿去玩了』。我们正想办法拿回蓝田玉,可小女孩却回家,再找不见人……我回到云台阁,你又猜怎么着?」 楚云淡道:「蓝田玉还在云台阁。」 赤子厄看出楚云情绪不佳,无心开玩笑,只想独自静静,所以说话敷衍,仿佛刚跟人吵完一架,见谁都不顺眼。 他也不自讨无趣,自己喝起闷酒来。 哪知,刚喝一、两口,就传来何梦访的声音,听语气好像是吵起来了。 …… 再观沈渊。他一人独乘一剑,飞得又快又稳,把向延与何梦访遥遥地甩在身后。 未几,何梦访追上沈渊。两人并驾齐驱。他奇道:「原来你会御剑飞行啊!」其中语气不乏惊羡。 沈渊淡淡回了声:「嗯。」说完,又超何梦访一头。 何梦访再咬牙赶上沈渊,说:「你慢点儿,不急着回去,我有事儿跟你说。」 「怎么慢下来?」沈渊扭头问道。 御剑飞行速度与修为灵力成正比,但可以控制,不然楚云与赤子厄也不会在他们后头,可他们还没学习到。 何梦访失了主意,缄口无言。 见状,一直乘在他剑上的汪盼提议道:「我来吧。」 话音刚落,剑勐地一提速。 终于追上沈渊,何梦访终于松口气,心里却冉冉升起一丝对自己的失望:枉得自己是恆耀皇子,将来的继位者,原来处处不如人,要让着。 沈渊右眼视力没了,又在御剑飞行,没再多注意力关注到何梦访,只听他明明有事要说,却迟迟不开口,便追问道:「梦访,你到底有什么事啊?」 何梦访大梦初醒般,用慵懒的腔调问:「为什么你会姓沈呢?」 沈渊自己也没想过这个问题,他随口道:「为了与典山区分开吧。」 「那为什么你是外姓,而典山就随本姓,不能反过来吗?」 「典、渊?……还是挺好听的,不过我都习惯叫沈渊了……」 「你在皇家,一个名字不单单是好听不好听,习不习惯的问题。」 汪盼听得何梦访一再纠结姓氏问题,便问何梦访,「这几天你是不是听到什么消息?」 第251页 「没、没有。」 何梦访和沈渊从小玩到大,何梦访很少结结巴巴地说话,从来有错认错,有话直说,除非他在撒谎。 沈渊疑道:「真的没有吗?」 无奈,两人对彼此都太熟了,硬瞒是瞒不住的,何梦访奈何不能直说,只能旁敲侧击,可沈渊居然不懂他的话中之意。 何梦访「哎呀!」一声,道:「阿渊,你把我的问题好好跟典后问清楚。」 不明所以。沈渊虚声回了一句:「哦。」 何梦访心里门清,沈渊肯定没往心里去。他提声道:「我说你不要满不在乎!叫你问清楚就去问清楚!」 沈渊隐隐觉得何梦访变了,变得更像一位上位者,可他本来就是,或许变得是自己也说不准。 「好。我会问清楚的。」沈渊缓缓点头,答应他。 「问清楚什么?大老远听到梦访的声音。」赤子厄不急不慢地向他们御剑飞行过来。顷刻,便与他们同行。 沈渊开玩笑道:「我们老远也听到你的声音了。」 「没什么,就问问你们在浔武发生了什么事。」何梦访出声搪塞过去。 沈渊也不想就那话题继续下去,便附和何梦访,「是啊。」再帮忙转移话题:「不过汪盼和赤子厄不是昏迷了吗,后来怎么回客栈的?」他一直躲在庙中,自然知晓汪盼怎么离开的,不过转移话题嘛,随便问问罢了。 汪盼道:「不记得了。我醒来就在客栈,向延也在。」 向延可没他们的修为灵力,正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后面,眼睁睁看他们聚成一团,有说有笑,却参与不了。他不能回答汪盼的疑惑。 何梦访却接下了话茬,说道:「我与向延一道来的,我知道。」 「喂!击鼓传花呢!你们一个接一个的,好歹让逸舒君也插句话啊!」赤子厄急道。 「还是老师请先说。」还是汪盼懂事。 赤子厄嘆口气,道:「木柿还是个好孩子,只是被逼急了。她没拿那枚蓝田玉。我回到云台阁后,在房中找见了,还被她好好地摆在书案上。」 「蓝田玉!是玉山的蓝田玉?!」听闻蓝田玉,何梦访激动起来。 赤子厄道:「当然。你可得好好谢谢沈渊,是他找到的。」 「不用了。血脉至亲,我应该做的。」沈渊淡道。 闻言,何梦访望向沈渊,意味不明——平常,沈渊只会向他邀功,不会如此客气,这样,反倒显得生疏了。 过一会,赤子厄又说:「不过有一点你们做得就不尊老了,我醒来后孤零零地躺在庙中地上,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你们醒来也不知道送我回云台阁。」 沈渊哑口无言。 汪盼道:「不清楚。我醒来便在客栈。」 何梦访道:「是我把汪盼背回客栈。」 「那你怎么不送我回去?」赤子厄追问道。 「没来得及。」何梦访解释道:「当时,我与向延分开了满街找你们。是我在浔武郊外的逸舒君庙里先找到你们。庙里有三个人,汪盼、老师,和一位女性尸体,可人手就我一个,只能一个一个背你们回去。我寻思逸舒君庙就在赤水河边,就把离得远的汪盼先送回客栈,再回去背老师。哪知我送了汪盼回去庙里竟一个人都没了,连那具女性尸体也不见了踪影。」 「那可能在梦访回来之前我就醒了,自己回云台阁了。」赤子厄顿了一会儿,又奇道:「嗳小子,梦访他们没在浔武大街找到你,也没在我庙中看见你,那你人呢?」 「我……」叫赤子厄光明正大地点出问题所在,沈渊张口结舌。 庙中抛之脑后的回忆再度忆起: 木柿临死前,紧紧地抓住沈渊的手臂,根本没把自己当做一位会痛的人,带着手臂直接贯穿了腹部。 噗嗤一声,沈渊脑袋一片空白,浑身发冷,唯有深入皮肉下的一小段手臂是温热的。那是活生生的人的温度。可那也在迅速冷却下去。他愣了一会儿,立马清醒,想将手臂抽出,带木柿回蓬莱,求楚云救她。 可木柿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放。 她腹部的血洞正不停地往外渗出血,沈渊急出了哭腔,哀求她:「不要死好不好?……让我带你回蓬莱……我、我不想做杀人者……」 死前,木柿吊一口气,说道:「只是杀一个我而已,你如此心慈手软,怎么逃得过那杀局?!你置身于一道杀局之中,能看见的这些人都是棋子,那执棋者很强大,强大到你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但是他就在那里,对一切了如指掌……你的命就在他的手里,无论顺从还是忤逆你都逃不了……你不如,不如放纵一些吧,与他拼一个你死我活,或许你还有机会冲出这杀局……只要心狠一些,你一定会赢,相信自己……为了报仇,我害了浔武的百姓,是个十恶不设的人,我该死,可我想用我的死让你看清楚一些事情真相……」 木柿要帮他看清楚什么真相? 要看清事实必须要让她死吗?被他亲手杀死? 沈渊思绪交杂错乱,如一团乱麻,心慌得身体止不住颤抖,脸色煞白,里衣一下子让冷汗汗透了。 脚下的剑一併受到他的影响,剑鸣声嗡嗡,剑身震得如沸水。 「老师怎么这么没眼力见!」汪盼粗鲁地对赤子厄喝道。 第252页 神昏意乱,焦躁不安,沈渊如同陷进一片沼泽之中,耳边嗡鸣,听不见任何声音。 「阿渊,清心静气!难道想早点飞升?!」 听闻汪盼一声喝,沈渊瞬间心定神清。 虚惊一场,众人捏把汗,也不再与那话题继续纠结下去,且,蓬莱岛也快到了。 扎进东海海面弥散的雾气,一经落地,便身处蓬莱岛。 距沈渊他们出岛去不过才过半月,正是要打开蓬莱结界放学生出岛还家的时候,但因沉岛一事,汪徊鹤下令:「所有学生都要留在岛上,不等事情结束,绝不能出岛去。」 可现在岛上绝不止那些学生,还有那沉岛之后被救出的人,虽大部分已葬身海底,所剩无多,但看去也有几千号人。 回到蓬莱,已是日暮。 蓬莱绝不比四季炎热的浔武,沈渊单单一件青衣,绝不敌三月的海风。 他被推至演武场,跪在冰冷的地面上,身后是大群痛失家园后无家可归的人;而高台之上坐着的是他的母亲与汪徊鹤。 -------------------- 第123章 乖违 二 俗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问题总有解决办法,但沈渊内心却有点忐忑。 他根本不清楚此事来龙去脉,这事儿就像从天上突然砸下来,事出突然,如何做出反应? 当他在腹稿对策之时,左肩勐地冲来一股力,整个身体被带得往后仰倒,后脑勺重重磕在青石台面,震得耳边响起嘈杂嗡鸣。 他在地面躺了一会儿,待思绪稍作清晰,耳鸣渐止,才撑着身体缓缓站起。 只是左臂整个像萎缩了一般,绵软无力。 正想检查检查左臂,右肩忽地钉进一股更大的冲击,直直将他打出几丈远。 不过有之前的经验,沈渊安妥地落了地。他单膝跪地,右手撑住身体,少顷,右臂也变得绵软,不住颤抖。 又忽觉有股热流从丹田冲上喉间,一口热血冲口而出,喷洒地面。 祸不单行,唯一一只可支撑身体的右臂在那一刻突然被抽走所有剩余气力。 眼看就要面朝大地栽倒下去,一道白色身影飞跃过来,打横勾住沈渊,将人带起,站好。 沈渊第一次倒地时,汪盼就想动身赶来,但碍于汪徊鹤一直紧盯他。 待第二枚锁魂钉钉入,沈渊吐血,他便再按捺不住。 他朝汪徊鹤喊道:「事情尚未确定真兇,岛主不必急着将锁魂钉钉入沈渊体内。」 锁魂钉专门用来惩戒未飞升的神。因未飞升,身体与凡人无异,只要将身体各个穴位堵死,便能阻止其灵力凝聚和使用,与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无异。 此物入体,短期内无大碍,时间一长,因灵力堵塞,被钉者会爆体而亡。 听闻,沈渊偏头分别看到自己左右两边的中府穴,果真正往下渗着血。 伸手摸去,虽不疼,也被血捂得黏煳煳,潮嗒嗒,稍微用力按一按,便能触到一块钢铁硬物。 汪徊鹤义正词严道:「东海五岛,每座之下都有三只灵龟托撑,沈渊杀死六只灵龟,使其中两岛沉入海底,死伤无数。不管证据确凿与否,都得将锁魂钉打入这东西体内,以防再祸害一方。」 沈渊擦去嘴唇上未干的鲜血,也朗声道:「行得正,做得端。这些时日,我一直身处浔武,从不曾回东海来!」 典婵的目光一直固定在沈渊身上,表情严肃,看不出一丝责怪,或担忧他的情绪。 但膝上却有一件狐裘,叠得整齐,十分干净。而看她衣着,是十分保暖的,不需再披一件狐裘。 听闻沈渊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好似沉岛一事真的与他无关。典婵便顺水推舟继续问:「可有证据?」 说罢,伸手招来一位僕人。 她在僕人耳边悄声言语两句,便将狐裘交给了僕人。 那位僕人拿着狐裘往沈渊肩上披去。 沈渊拢了拢狐裘,自觉没做坏事,又有母亲在场,便不慌不忙道:「逸舒君、汪盼,都可以为我作证。我在浔武的这些时日,他们一直在我身边。」 听闻,典婵脸色更加严肃。汪徊鹤沉声对她说道:「如此,典后还觉得他只是你的孩子?」 一旁,汪盼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自赤子厄跟他说沈渊的戾气有异时,他便猜想父亲他们有事刻意隐瞒,沈渊绝不止是魔神转世这么简单。 听见父亲向典后突兀地一提,便更确定了这一猜想。 只听典婵淡淡地丢下一句话给汪徊鹤,「不曾十月怀胎,岛主当然说得如此轻松。」 汪徊鹤默默看了眼汪盼,道:「孰轻孰重,我心下自明。」 「还请汪岛主,记住今日之话。」典婵道。 「为打消你的固执,那我就让沈渊再自辩两句吧。」说完,汪徊鹤唤出赤子厄与汪盼。 两人相互补充着将浔武一事说明。 听完,汪徊鹤连连点头道:「浔武一事你们做得很好,救了不少凡人。」 得此回应,赤子厄与汪盼都觉得已水落石出,相视一笑,转身将沈渊扶起。 「不行!我们亲眼所见,就是他将我们的岛沉了!」人群中有人指着沈渊的嵴梁骨说道。 「我们今天妻离子散,都是拜他所赐!」 「就是!如此便相安无事,放他走了,我们怎么能甘心?!」 第253页 入耳都是些谩骂,和一些叫沈渊罪有应得,严惩不贷的提议。 冤情就发生在身边,还是发生在沈渊身上,汪盼叫那些不堪入耳的声音沖得发怒。他勐地转身,向人群怒喝:「黑白未定,岂能乱谈浊清?!」 话音刚落,一道罡风便是擦着沈渊的狐裘向汪盼袭来。 沈渊第一时间想伸手抓住汪盼。 「住手!阿渊!」典婵喝止道。 汪徊鹤的飓风可不简单,是一道可攻可守的盾牌。 风眼中人可相安无事,若是伸手去碰飓风外围,那高速旋转的风刃,可将任何靠近之物粉身碎骨了。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那道罡风直接将汪盼携至半空。 沈渊抬眼,只见汪盼被飓风裹挟,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 未几,耳边传来赤子厄的声音:「汪盼不过实话实说,岛主此举,究竟是何意思?!」 不知何时,汪徊鹤已站起身。他收起凌迟扇,朗声宣布:「黑白已明,多说无益!」 「什么!」 「怎么会!」 ——沈渊与赤子厄异口同声道。 赤子厄上前一步,追问道:「难道只凭他们言语指摘,便能论断浊清?!」 汪徊鹤挺起胸膛,掷地有声地道:「自然是有明确的依据!」他转过身,伸手朝典婵索要:「还请典后将留影珠交于我。」 典婵目空一切,淡道:「恕我没将其带在身上。」 汪徊鹤拂袖,鼻子里「哼」了一声,眼底全是炯炯怒火。他沉声对典婵说:「证据确凿,你还在为沈渊拖延什么?一颗留影珠没了,那两座岛上的百姓可还在蓬莱,他们的记忆随时可以调取,你为了袒护沈渊,还想将他们一併作古?你别忘了,一旦做出有辱神格之事,我随时可叫你鹤驭而去!——」 典婵依旧淡定,「留影珠还在,只是没带罢了,岛主何必动气。」 「立刻将它取来!」汪徊鹤令道。 「天色已晚,明天吧。」典婵望着灰暗的地平线说道。 「你!……」汪徊鹤怒道:「你简直被母亲这个身份拖入不可理喻之境!」 「你我看得清楚,沈渊右眼已经失去!」说到这儿,典婵双眼涌上泪光。 觉得嗓子不舒服,她吞咽一下,继续道:「他若当真已经不可控制,怎么会保不住自己一只眼睛?怎么会心平气和地听那些人奚落于他?岛主莫要被所谓的证据摆布,罔顾事实,自欺不够,还要欺人。」 听闻,汪徊鹤晃了晃身子。 半晌,他转身对人群道:「我看今日天色已晚,等明日再审吧。」 …… 没料想到这场审问会结束得如此突然。 那两岛的居民自然不会同意,一直吵吵闹闹地抗议着,几个脾气大的人更是直接捡起石头朝沈渊砸去。 典婵一拂袖,那些石头空中炸裂,化为粉尘,随风扬了。她对身边侍卫下令,「愣着干什么,快带皇子离开。」 得令,侍卫架起沈渊双臂,拿起绳子绑住,压着他前往典婵在蓬莱岛的落脚处。 可眼看飓风就要消失,汪盼就要坠下,沈渊心急如焚。 忽然,一道黑影一闪而过,只见汪徊鹤飞掠至汪盼身边,将他拦腰勾住,缓缓带落至地面。 松口气。沈渊这才乖乖跟着典婵回到居住处。 回到阁楼,待典婵坐定,沈渊噗通一声,在她面前跪下,请罪道:「身体髮肤,受之父母,我弄掉了一只眼睛。」至于沉岛一事,那不是他做的,他认为无需认什么错。 典婵双眼阖起,手臂放在桌子上,手掌支着脑袋。她正为沉岛一事忧心,半晌,才问道:「怎么没的?」 「被人拿走的。」 「何人?」 「已经死了。」 「死了!」颇感到惊讶,典婵睁开双眼,注视着沈渊问道:「是你杀的?」 沈渊低头,小声道:「是我。」 典婵沉下声,又问:「在那之后,你可曾感受什么不适?」 沈渊颇感意外。在那之后,他的确感到不适,可典婵怎么会知道? 没有细想,他点点头,说道:「肌肤裂出道道血口子,既细又小,却让我如千刀万剐般的疼。」 典婵蹙眉,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很快,又「呵呵」笑了两声,说道:「母亲一直跟你说:『不可滥杀,而非不杀』。」 经十岁宴后,沈渊很怕母亲发火。不想再经歷那三个月,他忙趴下身认错,「我不该杀她。」 「起来!」典婵令道。 沈渊哆哆嗦嗦地直起腰。 见状,典婵安抚他道:「母亲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做得很好,可母亲还是很气,你知道我在气什么吗?」 沈渊双手被绑身后,恭恭敬敬地跪着,他抬头仰视着坐在椅子上的典婵,摇摇头,「不知。」 典婵前倾身体,伸出手轻轻摩挲着他的右眼,道:「我气你只把我的话听去了前半段。不可滥杀,而非不杀,你若当真把后半段听牢了,稍微心狠一点,也不会被人拿掉一只眼睛。」 沈渊有点委屈。不是为了被木柿拿走的右眼。他带着哭腔说:「可岛主说,为神,必先佑之万物,以万物为先,己之利益为后。蓬莱岛上,做什么事我都被安排在最后,而善后却总是我,岛主却说这是为我好……」 第254页 典婵明白,汪徊鹤在叫沈渊顺从,他眼中的沈渊是个要时时忌惮、防范的魔神。可在她眼中、心中的沈渊,先是自己的孩子,再来才是魔神。 不可否认,她对沈渊的伤害也很大,特别十岁宴后的那次。可她是九离之主,在此之外才是母亲。她不可能放任沈渊至不可控制,如若如此,对那千千万万的百姓怎么交代? 她能理解汪徊鹤。她和汪徊鹤都是被身份与立场控制的人罢了。 他们的做法谁有错呢? 谁都没有错。 典婵哑然。半晌,她哑着喉咙说:「汪岛主身为古神,有责任将你们管教。」 因受到更大的委屈而愤愤不平。沈渊原以为母亲会心疼一下自己,没想到却是为汪岛主说话。他愠声道:「可岛主单单对我管教很严!我甚至怀疑岛主是噁心我,厌恶我,所以才故意对我如此……或是……或是连母亲也厌恶我,才独独将我送到蓬莱……」 如果面前的人不是典婵,他断然不会像负屈含冤之人般控诉汪徊鹤,为自己叫屈。 典婵对沈渊抱有很大的内疚,急道:「不会的,没人会厌恶你,母亲更加不会。你不要胡思乱想。你是知道小山是什么情况的,不要小孩子脾气。你看,梦访与向将军之子不也一道跟着来蓬莱了吗?」 「我的确清楚小山的情况。」沈渊站起身,「可,恕孩儿无法不胡思乱想。既人神族十岁宴后都得到蓬莱,为何典山不用?为何……」脑中一闪而过何梦访的话,他沉声念道:「为何我是外姓,而典山就随本姓?」 惊讶。不过典婵面上没表现出来。她解释道:「你与小山的姓名,都是在你们的满月宴上婖妙娘娘赐下的。」 「真的吗?」沈渊有所怀疑。 「当然。你们的满月宴百神与万民观之,坊间亦有流传。你从小在皇都与蓬莱生活,不曾去过坊间,没有听说实数正常。」说完,典婵故意小补一句,「逸舒君也在场。」 话音刚落,沈渊便转身出去。 典婵没制止他。她知道他需要出去走走,或是去问赤子厄关于满月宴的事。 与其心存怀疑,不如去弄清楚情况。 她只提醒沈渊道:「尚有嫌疑在身,你不可走远。」说罢,手指轻轻一拂,沈渊手腕上的绳子断开。 沈渊低头看看叫绳子磨得红肿的手腕,「孩儿知道。孩儿只是去找逸舒君聊上一聊。」 出了门,放眼望去天空,像他那只失去视力的右眼,阴沉得浑浊。 明天便是三月初一,与隆冬腊月相比,天气只回暖一点,尚处寒冷中。 沈渊裹紧了狐裘。 真的要问赤子厄吗? 只怕得到的答案与母亲说得不一样。 可,不同又怎样? 生养之人,当然可以为自己取任何名字,阿猫阿狗……也可以选择厌恶或不厌恶自己。 是个人都有看不顺眼的人,而那个人刚好是自己孩子,也没什么大问题。 明知如此,沈渊还是怕向赤子厄开口询问。他在意而又对他好的人寥寥无几,母亲是排在头一位的,再来是梦访、向延,勉强把赤子厄、汪盼也算进去,这也才一只手的数量。 他怕证实母亲就是厌恶自己,那排后几人也得仔细思量一下。可能,他们只是对自己别有所徒罢了。 沈渊脑中不断地思付,不知不觉,走到一间灯火通明的房屋外 赤子厄暂居蓬莱之所。 他刚要敲门,屋门却自己打开了,抬眼看去,竟是楚云。刚要行礼,楚云却制止了他,道:「赤子厄就在屋中。」说罢,拍拍他的肩膀就走了。 沈渊信步走进屋中,只见赤子厄一改往日嬉笑神色,正襟危坐。他一反常态,打趣地问道:「副岛主与你说什么了,摆这么一副臭脸子?」 赤子厄严肃地说:「沉岛一事……明天你姑且就认了吧。」 -------------------- 听闻,典婵脸色更加严肃,汪徊鹤沉声对她说道:「如此,典后还觉得他只是你的孩子?」 为什么会说这句话?那要从汪徊鹤与典婵的角度去看。汪徊鹤绝对地不信任沈渊,认为他就是魔神,而典婵实际上也认同汪徊鹤的这种观点,但她比汪徊鹤对沈渊多了一点母爱。 在他们十分确定沈渊是魔神,而又知道沈渊在浔武,同时又主导了沉岛一事的基础上,他们认为沈渊能短暂地在两地之间来往切换,那是没有觉醒的他很难做到的,但他做到了,那就说明他觉醒了,不是以前的沈渊了,也不能留不得他了。反正一切点都在汪徊鹤与典婵那不可动摇的认为渊就是魔神的认知上。 第124章 乖违 三 震惊! 沈渊指了指门外,「是副岛主与你说的?」 赤子厄否认道:「楚云一直跟我商讨消魔,只是顺带提了沉岛一事。是我就此事在心中分析了一下,才让你……」 「不可能!」沈渊打死不愿承认,「这件事不是我做的,为什么要我来担?且不说流放一事,此事一旦承认,定会被万人唾弃,难道我的清白不重要吗?」 赤子厄恨铁不成钢,「名誉固然重要,但远远有比名誉更加重要的东西!」 「什么?你到底什么意思?」沈渊心头一紧。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慌张与不安。他安慰自己说:「难道白的也能说成黑的不成!?」 第255页 「没有什么不可能。」赤子厄淡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明哲保身方为良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平时不是挺聪明么,怎么想不清楚这个问题?你先认了,看似流放极北酷暑之地,实则在我云台阁中住下,如此还能与汪盼、何梦访等三五好友时不时聚上一二。」 沈渊皱了皱眉头,仍有所犹豫。 「我难不成会害你?!」赤子厄跳起身,握住沈渊肩膀喝道。 沈渊拂下赤子厄的手,坚定而虔诚地注视着赤子厄说:「宁可干干净净地死,也不愿骯骯脏脏地活。这世间肯定是有道理可讲的。我们神族人生路漫漫,总要有追求的东西,我追求的便是那清清白白!」 赤子厄「啧」了一声,道:「我明明白白的,拿逸舒君的性命跟你说:你从根子里就不可能清清白白,就算这次可以相安无事,下次呢?只要是你就不可能。」 这番话听得沈渊云里雾里的,「你到底什么意思?什么叫我从根子里就不可能清清白白?」 「因为你是……」赤子厄正打算把沈渊是妖神的真相告诉他,哪知话没说完,一阵疾风吹过,房门被「砰」地吹开。 一道黑影袭来,眨眼间沈渊人就不见了。 他勾起精緻的唇笑了笑,转头看到门外,只见楚云悄然而立。 楚云笑道:「就知道你管不住嘴。」 「太投入,忘了在演戏。」赤子厄点头,承认了自己管不住嘴。 楚云笑笑,没有说话。 …… 汪盼带着沈渊来到井边,小心翼翼地护着他的后脑勺,将他倚放在无字碑边。 只看沈渊被缚灵绳绑得严严实实,嘴里塞了一大团布,圆瞪眼睛,嘴里呜呜声不停,好似在怒斥汪盼。 汪盼默不作声,任他无声地叫嚷,自己听不见。他在怀里摸索一番,拿出一颗留影珠,沉声道:「我方才去到一位岛民屋中,用留影珠取了那段记忆过来。」 沈渊的杏眼迸射出两点欣喜之光,剧烈挣动一番。 汪盼知道他的意思,趁机提条件道:「可以给你看,但得答应我一件事。」 沈渊立马点头。 汪盼皱下眉头,又改口道:「不,两件。」 沈渊仍是颔首。 汪盼说:「第一,万事以你自己为本;第二,此事你暂且认了,跟老师回云台阁。」 在汪盼提第一个要求时,沈渊的眼神已经变得奇怪起来,待第二个要求一出口,他直接蹙眉。 「我现在让你说话,但是小声点,不要引来旁人。」说罢,汪盼拿走沈渊嘴里的布。 「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让我认了?!——」沈渊憋着声音恨恨道。 汪盼嘆口气,无奈地说:「权宜之计。」 沈渊注视着汪盼手里的留影珠,脑海里蹦出一个自己隐隐有察觉,但不愿承认的事。他心头一惊,颤声道:「难道真的是我?」 汪盼凝视着他的眼睛,迟疑一会儿,才点头说:「的确。」 这大概是沈渊听过最荒谬的话了。 真是他做的,他还能不知道? 气极而笑。他对汪盼说:「我不信,除非你给我看看。」 眼见为实。不让沈渊亲眼看见,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是不会听话的。 汪盼应下他的要求,催动留影珠,悬至于他的眼前。 随着留影珠开始转动,沈渊脑中画面越来越清晰: 周围隐隐有种压迫感,但四顾而望,却看不见什么异样情景,除了聚集一处的岛民,与一口井。 「你们要记住让你们无家可归的人是我!九离国皇子沈渊!」声音自头顶传下来。 那岛民眉头皱了一下,抬眼遥望上去,只见一青衣。 他白髮苍苍,长发披散至腰间,高处的风吹动他的髮丝与青袍,宛如烟雾、云朵或者风中蒿草,捲动不止。 立于穹天之下,地履之上。 那天太阳正好,而二月的阳光不致于刺眼。日光投掷下人间,氤氲地笼于他周围,显得有些暧昧,却还是可望而不可及。 沈渊急降至井边,一个抬眸,那半掩在白髮之下的杏眼便不偏不倚地看向那位岛民,勾唇一笑。 他的相貌清冷,仿若天神,举止妩媚,又如魑魅,使人神摇意夺。 似乎忘了正身处险境,岛民不禁惊嘆出声:「沈渊——?!」 继而,那岛民便盯着沈渊目不转睛,只见他拿出琉璃瓶,将里面鲜红的液体全部倾倒至井中。 顷刻间,东海海水从那井中喷涌出来。 至此,留影珠中的回忆全部结束。 汪盼收起留影珠,手中用力,将留影珠捏得粉碎,一把丢入井中。他道:「那人的确像你,他甚至明确说了,他就是沈渊。」 沈渊浑身发冷。良久,他才摇头道:「那真的不是我——」 汪盼虔诚地说:「我知道不是你。」肉眼可见的,他松口气,放下了心底的担忧。 沈渊执着道:「那为什么要我承认不可呢?」 因为他是魔神,只要这一个身份,所有的事,不论真相都可以,或者说都要按到他身上。这样才叫合理。 汪盼能告诉沈渊真相吗? 不能。 可按赤子厄所说,他的魔神身份是有问题的。 汪盼向沈渊说好话:「阿渊,你先短暂承认好吗?等老师的消魔炼好,我们就立马澄清。用不了多长时间的,最多最多半年。」 第256页 沈渊坚持到底。他摇头,说:「事关清白与人格,不能轻易认了。」 汪盼绝望了,默默无言。 见他颓唐下去,沈渊心里有点怕,怕他因为自己的顽固,固执己见,而对自己失望。 心慌意乱之中,沈渊瞟见那口井。那是能偷偷出岛的秘密。 他慌慌忙忙,没思量就说:「我这就出岛去找真相,找证据!」说罢,抵着无字石碑站起身,抬脚就要往井里投去。 汪盼忙起身拦下他,「现在出岛他们会给你安上畏罪潜逃的由头,是不打自招,如此再要澄清就难了。」 一语点醒沈渊。踌躇无法之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叔就安心出岛去,剩下的自然由我和向延来解决。」 欣喜若狂。沈渊展眼望去,竟真的是何梦访与向延! 可是,自己从没将出岛的秘密分享给他们,他们怎么找到这儿的? 「我跟梦访蹲着腿都麻了!我说汪盼,你跟阿渊说话也说得太长了吧……唔!……」 何梦访扬手捂住向延大的嘴巴,说道:「刚叫你别吱声呢!你说话这么大声,引来其他人怎么办?」 沈渊眯起眼,若有所思地望着汪盼,「你早就准备好要带我出岛去了?」 被看穿了,汪盼面上多少有点挂不住,多亏他常年面无表情,脸部肌肉多少有点僵硬。他装作面无其事,且口是心非地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若认了,就不用出岛。麻烦。」 沈渊奇道:「麻烦?麻烦我又不麻烦你,难道你还想跟着我出岛啊?」 汪盼脸色通红,但处夜晚,分辨不了。 沈渊继续道:「汪盼,你刚刚所作所为什么意思啊?」 什么意思,还能有什么意思呢? 那留影珠里的沈渊不但让岛民心不由主,也让汪盼一阵心悸。 但心猿意马之后,一股酸味就冲上脑袋,他一直心底里提醒自己「那不是沈渊」,才没叫这酸味涩昏头脑。 「我知道了,你和赤子厄合起伙来演戏,要我认下是吧?」沈渊自己猜测道。 汪盼点点头,「此事有明确的证据,你若不认,恐遭刑罚……那五十下清源鞭,你会……」 沈渊本想说自己没有痛觉,一点刑罚,不在话下,但一听清源鞭,马上住口。 他心里盘算道:那鞭伤在我身上来来回回得半个月才见好。这一下清源鞭就够我消受半个月了,五十鞭!那我得原地飞升了吧! 汪盼解释方才那些举动的用意,「我和赤子厄商量着让你认下此事,免得遭鞭刑;如果你不认,就让你出岛找真相去。」当然,他的一点私心是不会解释进去的。 「可若出岛也没找到真相,我该如何?」如果可以,沈渊只想一巴掌打醒刚才说要出岛真相的自己。他慌张道:「真相永远没有那么好找——」 「我们已经有线索了。只要出岛去,不出三天便可以找到。」汪盼真诚而坚定地说:「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不论发生什么。」 -------------------- 第125章 寻真 一 二人来到昂琉海滩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沈渊望向无边无际的大海,那里充满黑暗和死寂,像这次出岛一样,没有着落。 毕竟是戴罪之人,这次偷偷出岛来,他心里是有点担忧。 担心汪岛主发现后,会怪罪汪盼、梦访和向延,连累到他们;忧愁的是,梦访和向延会如何向岛主解释?自己出岛来真的能找到真相? 汪盼默默地凝望沈渊。岛中十年,他对沈渊没什么感觉,甚至因为父亲的话而有些讨厌沈渊,可又那么突然地就对沈渊改观了,还爱上了他? 说不上为什么,就好像是命中注定的。这往往只需一点敲打点拨,或者对其一点点的了解,就会陷进去。 可应该陷进去吗? 一旦陷进去就意味着不能与他割捨。 各自有各自的担忧,就这样过了很久,汪盼低声道:「走吧。」 沈渊转过头来看他,问:「去哪儿?」 汪盼牵起沈渊的手腕,带他往昂琉大街的方向走去,「宇文明府。」 汪盼永远比沈渊走得快一小步。观察到他的步伐,稳重又缓慢,宛如一位长者。 沈渊心想:他总是老气横秋的,话也不多,还管这管那。我最不对付的人就是他……可为什么他在身边却让我莫名觉得很踏实。我能毫无保留地依靠他吗? 这种状态,是与梦访、向延他们玩闹时完全不一样的,他可以对他们毫无保留地开玩笑;也与在父亲母亲面前时完全不一样,因为他要时刻保持乖顺,不能逾越。 唯有在汪盼面前,他的状态仿佛两者之合,又完全脱离两者之外。 沈渊挠挠头,嘀咕道:「搞不清……」 「搞不清什么?」汪盼低低地问了句。他仍然牵着沈渊向宇文明府走去。 不小心说出了声,沈渊如实问道:「你说,一个人他既像家人,又像友人,但在他面前完全不用像对家人那样严肃,也不能像对友人那样欢脱,那他到底是什么人?」 汪盼停下步伐。顿了半晌,又走动起来。他道:「世间无非家人、友人、爱人、他人,你说他是什么人?」 沈渊思付一会儿,道:「他人吧。对不熟的人也要拘谨,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都得考虑清楚。」 第257页 沉默一会儿,汪盼问:「你刚刚想到谁了?」 「唔——」很明显,沈渊不太好回答。想想他与汪盼都经歷这么多了,甚至汪盼敢跟他偷偷出岛来,要说不熟,这不太好吧。 听沈渊执意不作声,汪盼嘆口气,道:「真是不熟的人,你也不会为他思考感触这么多了。回想一些连半面之交都没有的人,你会为他们想这么多吗?」 沈渊迅速否认,「不会。」 可家人、友人、他人,都不是,那就只有…… 立马,沈渊惊道:「那他就是我的爱人咯!」 意料之外。 「咳!」汪盼被呛到。清清嗓子,又道:「世间关系没这么笼统。我只是大致提列了几种。」 「可是……你刚刚用了『无非』这个词呀……」 沈渊咬文嚼字。一时,汪盼词穷理结。 这时,昂琉大街街道对面,迎面走来一位书生。只听他嘴里念念有词:「牛头马面听令箭,快将瘟殃押上船……」 沈渊刚从浔武回来不久,一听「瘟殃」两字,立马警觉起来。他甩开汪盼的手,大步走上前,一把拉住那书生,问道:「什么瘟殃?」 那书生本在六神无主的状态中,经沈渊这么一拦,立马清醒。他吓了一跳,忙抱住头哀求道:「别献祭我别献祭我!……我家中尚有八十老母亲!……」 沈渊不明,「你在念叨什么?」 书生哀求一会儿,发现自己并无出事,便从胳膊中分出一条细缝看去,只见面上站了两位气宇轩昂;清美俊逸的人。 他这才拿下双臂,客气地答道:「小生方才念诵的是《开船送瘟诀》。」 「你念叨这个做什么用?」沈渊问道。 书生面露怀疑之色。他从上到下打量一遍沈渊与汪盼,疑道:「出了这么大的事,还用问吗,昂琉湾早人尽皆知啦。二位怕不是昂琉湾人吧。」 要说他们从哪儿来? 沈渊拿不定主意,便看了看汪盼。 汪盼帮忙说道:「我俩刚从湾外而来,的确对有些事并不知情。」 书生凝眉「咦?」了一声,道:「前不久,昂琉湾对外的海峡之中突然出现一条海蛟龙,是不给献祭活人,不让过啊!」 汪盼道:「我们从蓬莱而来,不用过那道海峡。」 书生一听是蓬莱岛来人,立即对他们恭敬起来。他分别对沈渊与汪盼抱手一揖,「昂琉从没什么瘟殃,只有海蛟龙要求献祭活人一说。」 沈渊奇道:「那你念这《开船送瘟诀》到底什么用意?」 书生答道:「我们已向那海蛟龙送去不下百名少男少女了,正当我们怕它还不满足之时,那海蛟龙突然开口,指定说要宇文家的女儿,宇文风谣。说是只要向它献祭了宇文风谣,就不会再要求献祭少男少女。实不相瞒,那下一批要献祭的少男少女中正有我,而我家中尚有八十老母需要人照顾,如果我没了,那叫老母亲如何。」 「惭愧——」书生嘆口气,继续道:「我怕那海蛟龙出尔反尔,所以才念这《开船送瘟诀》,希望那载着宇文风谣的船一经出海,便能佑我们昂琉再无风波,相安无事啊。」 听闻,沈渊嘴角一抽,暗道: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原来是怕这破事轮到自己头上,让宇文风谣一小女子一併承担。 「宇文风谣……宇文……」沈渊重复一遍,眼前一亮,忽地想到自己便是要去宇文明府。他转头问到汪盼,「宇文明府是不是宇文风谣的住处?」 「对!」书生抢答道。 不管应答的人是谁,既然得了答案沈渊继续问汪盼,「是海蛟龙致使沉岛一事?!」没想到此事解决得这么快,他难免不激动。 与之相反。汪盼很淡然地说:「只是有很大关联而已。」 「还是少岛主最靠谱!」说着,沈渊一拳打上汪盼胸口。 因其兴奋之中,力道难免缺乏控制,汪盼只叫那一拳打得胸口生疼,「咳!」他蹙眉,咳出声。 见状,沈渊忙伸出手,一面抚摸他的胸口以缓解疼痛,一面安慰道:「不疼了不疼了啊——我不是故意要这样捶你——」 一旁,那书生「咦」了一声,厌弃地皱起眉头,走了。 突如其来的关切,让汪盼阵脚大乱。叫那红烧上脸颊之前,他一把握住沈渊的手腕,「时间有限,耽误不得!」 汪盼半拖半拽着沈渊向宇文明府疾步而去。 进了昂琉大街,去宇文明府便很快了。 估摸一炷香的时间,就见前方一座深宅大院,已是后半夜,却灯火未绝,火光煌煌。 朱门漆户,门宇前更是有一座巨大的石龟坐镇。看样子是个不愁衣食的大户人家。 汪盼带着沈渊走近,准备扣门,身侧便传来一记人语:「喂!你们两位终于来了,可让我等了好些时辰!」 那声音清亮,透着股不羁、慵懒之味。 沈渊顺着声音望去,只见那座石龟上竟盘腿坐着一位少年。 高束的短马尾,玄色的衣装,腰间别了一根紫竹教鞭。他抱胸而坐,扬起的嘴角傲然中透着坦然,眉眼却不给人明朗的感觉。 那少年的眉眼相当阴骘狠戾,宛如盘旋暗处的鹰目。 总之,被他看一眼就浑身不舒服,仿佛自己就是他的爪下兔肉。 第258页 沈渊下意识拧了拧眉头,厉声对他说:「我们无需你等!」 少年站起身,在石龟上居高临下地对沈渊说:「你以为我愿意啊。身为宇文家家僕,老爷的话还能不听吗。」说罢,跳下石龟,摇摇摆摆地为他们开门。 那家僕若只是如此态度也不必计较,可他过程中,偏偏撞了汪盼的肩膀一下。 「狐假虎威,家僕没家僕的样子,还摆起架子来了!」沈渊沖那家僕的背影怒斥道,「要是在九离皇宫,你这样的下人早死了很多次了!」 汪盼劝道:「我们还有正经事要做,不要与无关的人浪费时间。」 虽有百般看不惯,也只得忍下来。沈渊定了定情绪,便走进宇文明府。 随着大门「砰」地关上,外界再也听不见府内半点声音。 沈渊汪盼跟随家僕走进宇文明府的书房。 那家僕向书房内出声解释一番,紧接着,「吱嘎」一声,家僕推开书房房门。 只见宇文明迤然赶来,恭敬地朝沈渊、汪盼各抱手一揖,恭恭敬敬地说:「两位蓬莱岛学生风尘僕僕夜晚赶于老夫府上,还请快些进屋来歇息,老夫早已备好酒菜。」 出乎意料啊出乎意料,家僕鼻孔朝天,老爷却稳稳重重。果然物极必反。 沈渊一听有酒菜,便不管不顾地进屋去,刚一落下座,便拿起筷子开动。 宇文明只笑吟吟地看着他吃,转头一看,汪盼正襟危坐,不曾动筷,便劝汪盼道:「你也快些动筷,尝尝这沃野馆的招牌菜辣子鸡。」 汪盼摆手,道:「蓬莱岛弟子日常需辟谷。」 宇文明有些不知所谓了,看到沈渊,「可他……」 沈渊忙吞下口中饭菜,笑嘻嘻地说:「我比较不学无术,辟不辟谷,对我来说都一样。」 明白了。宇文明点点头,转而话锋一转,担忧道:「那海蛟龙很是厉害,二位能应付得来吗?」 「无事。」汪盼不慌不忙。 宇文明分别送目看到汪盼和沈渊。 一位不学无术;一位看着倒有点本事,比较靠谱。 可他们都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能有多大能耐对付海蛟龙? 他仍是有点担心。 汪盼看宇文明仍眉头深锁,便道:「既来之则安之,还请你跟我们讲讲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既来之则安之……」宇文明低声重复一遍,好似在说服自己放心此二人。过一会儿,他突然提声唤道:「折丹!——折丹!——」 「有什么吩咐?老爷。」 汪盼与沈渊皆看去,只见那折丹就是方才在门外对他们豪横的家僕。 折丹是有主僕之分的,现在,他在宇文明眼前就非常地恭恭敬敬。 宇文明吩咐折丹,「把书房门关上,退到门外守着,不准任何人靠近。」 折丹应声关上书房门。 沈渊立即放下筷子,问道:「宇文老爷为何如此谨慎?」 「那海蛟龙会来府上偷听。」宇文明回忆道:「小女风谣生下来便与常人不同,双眼能看见一些我们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自海蛟龙指定要谣谣献祭后,她便能时不时地看见海蛟龙出现府中。老夫怕,我们今晚的谈话会被海蛟龙听了去。」 沈渊奇道:「那海蛟龙长什么样子?」 宇文明答:「小女说:是一条黑色巨蟒,不过有一对爪子。」 「的确是条蛟、龙。」沈渊特意加重了「蛟」字的读音。 宇文明不明沈渊问此话的意思,「此话怎讲?」 沈渊顺势拿起一条鸡腿,挥舞着鸡腿转圈圈,解释道:「蛇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龙头上有一对角,叫做尺木,蛟则没有。对凡人来说,龙是神兽;对神族来说,龙与妖兽无异。不过,龙相比蛟,已是经歷过一番歷练,其心性脾气自然比蛟稳重,不会轻易作乱,且龙族掌管一方海域,关系到海岸一众百姓,不可随意斩杀,而且……」 说着,沈渊停下挥舞鸡腿的手。他想到自己与季渊时的婚事。短暂一顿,他继续道:「反正凡人很大可能弄不清龙与蛟。我得先问清楚那兴风作浪的是龙?还是蛟?蛟比龙好办,如果是龙的话,就、难办咯……」 宇文明被沈渊绕进去了,「那海蛟龙到底是龙?是蛟啊?」 沈渊啃一口鸡腿,含煳不清地说:「根据宇文风谣的描述……那海蛟龙……是蛟……」 宇文明松口气。他站起身,郑重地鞠一躬,道:「这来龙去脉,老夫怕转述有误。别像这海蛟龙,弄不清是龙是蛟一般,如果随口说个大概,恐害人害己。今日两位就早点歇息吧。明日,还得请小女风谣来为二位说明啊。」 沈渊觉得宇文明谨慎得有点过头了。他偷偷出岛,对此事自然要速战速决。他刚开口要求继续下去,耳边却响起汪盼斯文的声音:「那好。还请宇文老爷也尽快歇息,莫要再担心小女一事。我们也回房歇息去了。」 出岛一事本就由汪盼主导,沈渊相信他对时间的把控还是有的,便也没多说什么。 他吞下最后一口鸡腿肉,不待放下鸡腿骨,汪盼便拉起他往书房外走。 「折丹,送二位蓬莱学生回房。」只听宇文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好的,老爷。」折丹高声回答完宇文明,便笑着对沈渊、汪盼说:「跟我走吧二位——」 第259页 在宇文明府三回九转一番,折丹终于带他们来到落脚处。 见汪盼正要转身回房,沈渊忙拉住他。沈渊虽相信他,但不想被蒙在鼓里,也想问问他「为什么」。 可汪盼好像会读心术。他轻轻拍到沈渊手背,淡道:「莫要担心,我自有把握。」说完,便回房去了。 躺在床榻上,沈渊思来想去,仍想不通汪盼有什么好瞒着自己的。 实在想不通,他便掀起一旁的被褥往脑袋上一盖,就此作罢,会周公去了。 就此无梦到后半夜,沈渊忽地唿吸急促,身上像磕了什么重物,喘不过来气。 缓缓睁开眼睛,汪盼那张脸映入眼帘! 沈渊心中一惊,一把推开汪盼,坐起身,躲到床角,抓起被褥裹在身上,蜷缩在被子里。他大受惊吓,嚅嗫地问道:「……你你你……大半夜的你不睡觉……又发生疯!?……」他受了两颗锁魂钉,现在体质已与凡人无异,要是汪盼公报私仇,恐怕他将毫无招教之力。 一双凤目不怒自威,汪盼暗自握拳,以猝不及防之势握住沈渊的双脚脚踝,大力拖入身下。 见沈渊作势要叫出声,他立即捂住他的嘴。 饶是生离死别之际才能激发全部的情愫。 汪盼将沈渊抱入怀中,埋脸进颈间,深深地一嗅,鼻腔充满雅然的木质馨香。 他怕现在不说出口,以后便再没机会,「我……我爱……」还是有所顾忌,转口用含蓄地说道:「遇见你时有多喜悦,失去你时就有多悲切。我真的很怕你离我而去。」 -------------------- 第126章 寻真 二 听闻,睡意全无,沈渊惊恐地瞪大双眼。鼻息热洒在他脖颈间,无名燥火开始燃烧,热意从脖颈开始蔓延,使每一寸皮肤下的血液都好似沸腾。 终于,汪盼拿下捂住沈渊嘴的手。 「哈——」沈渊将一股热气哈出来,「你……你先下来……好热啊……」 汪盼将他搂得更紧,「你先答应我。」 「答应你什么?——」 「让我了解你,你的喜好与厌恶,不要再轻易的拒绝我。」说完,汪盼一嘴啃咬上沈渊的细颈。 「唔!——」突如其来,沈渊一仰头,细长而白皙的脖颈向后弯出一道优美的曲线。 他微张双唇,眉头似蹙非蹙,窗外月明如昼,素月之光洒下,将他的杏眼映照得亮彻,闪烁出星星点点的泪光。 良久,他反应过来,一脚蹬开汪盼,「滚!你居然敢咬我!」捂住被咬的地方,他对汪盼吼道。 …… 第二天清晨,汪盼与沈渊一前一后起床,但都得到宇文明府的堂前用早饭。 沈渊刚一落座,汪盼抬眼看到他,立马红了脸。 「哎呦!你这脖子怎么有这么一大块瘀青啊?!」宇文明指着沈渊的脖颈大惊小怪地说。 沈渊往上扯了扯衣襟,盖住那块地方,说:「蚊子咬的。」他回答得很干脆,脸不红心不跳,一点不像在撒谎。 因沈渊是蓬莱学生,是个人都明白蓬莱岛之人将来是要飞升成神的,所以不太敢有人对他们大唿小叫。 宇文明虚声质疑道:「啊?这方才三月初一,都有蚊子啦?」 「无奇不有。」汪盼面无波澜地帮说沈渊。 沈渊低头喝了口清粥,说:「今天三月初一啦!往年,季春祭典都在今天开始,今年得迟上几天了……」 汪盼听出沈渊言语之外的担忧,出声安慰道:「稍微迟一两天,没大碍的。」 宇文明笑道:「有没有大碍可不由一人说了算。」 沈渊与汪盼不约而同地蹙眉。 见二人如此神态,宇文明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其实,沈渊与汪盼倒不介意别人怎么说,奈何宇文明在意。 宇文家由宇文明一手壮大。白手起家,生意场上,察言观色,必不可少。 他正想着怎么找补,一道身影一眼印入眼底。他圆滑地转开话茬,「小女近来忧心忡忡,夜寝早起比平常晚些,恐还叫二位再等等。」 汪盼自然会答道:「无事。」 宇文明接下话茬,「哎呦,小女说到就到了。」说罢,便起身,三两步迎上宇文风谣。 很明显是宇文明拙劣的技法。 宇文明府之大,昨晚沈渊深有感触,怎么可能三两步就能迎上人。 不过,无伤大雅。 沈渊仍自顾自地吃早饭,等宇文风谣落座,才掀眼看去。 肖烛汍! 他差点一口将粥喷出来。 眼前,宇文风谣画着淡淡的妆,但一点不素气,反倒显得天生丽质。她的身子挺得很直,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自己腿上,一派大家闺秀的作风。 眉眼一点没变,明亮而温柔,眼角一滴红痣,精緻中透着妩媚。 与肖烛汍一摸一样,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沈渊惊惶地看向汪盼。 汪盼伸出手,轻轻地拍拍他的腿,示以「放心」,便开口问宇文风谣:「宇文小姐是否介意我们询问关于海蛟龙的问题?」 汪盼问宇文风谣这个问题并不是没有缘由。 有些人能坚持描述不能触碰的记忆,而大部分人是不愿描述的,那只会让他们更惊恐。 他不能以宇文明的话决定宇文风谣的意志。 第260页 宇文风谣用手巾捂住嘴小咳两声,才应答:「并不介意——」 她说话时气息虚弱,好像病得不轻。 沈渊关切道:「需不需要汪盼给宇文小姐切脉啊?」 宇文明忙拦住,「如若耽误了二位多有不好哇!」 话音刚落,宇文风谣又咳一声。 看去手巾,竟有鲜血! 沈渊一下白了脸。 宇文明急忙补充说:「等二位忙完再为小女诊治也不迟,不过是今天、明天,这两天的时间而已了嘛。」 宇文风谣附和道:「我是太过担忧海蛟龙才会得病。若真为我好,便快些杀了那海蛟龙。」人在病中,体力不足,这句话好像用尽了她全部气力。 既然宇文风谣都这么说了,沈渊也没必要纠结下去。他重新看了眼汪盼,只见汪盼眼底两片青淤。 他想:一定是昨晚想一些事想到很晚的缘故吧,明明是他的事,他却在一再耽搁。 他悻悻地说:「那……继续吧……」 汪盼问:「宇文小姐何时与海蛟龙认识?」 「不需要认识,海蛟龙掐指一算便知晓谣谣了。」宇文明抢答道。 汪盼不满宇文明代宇文风谣回答,反驳道:「海蛟龙若会掐指一算,也不会在此兴风作浪,它不会无缘无故指定献祭宇文小姐,总有契机。」 「没有没有……」宇文明这会儿倒不再察言观色了,一再否认。 越是否认、代为答之,就越有隐情。汪盼「嘭」地一拍桌子,只听碗筷好一阵琳琅碰响。他瞪一眼宇文明,沉声道:「请宇文小姐回答。」 ……宇文明再不敢抢话。 宇文风谣说道:「儿时。」 沈渊与汪盼大为震惊。 为不耽误时间,沈渊便不再开口说话了。 汪盼接着问:「具体什么时间?」 「记事起。」宇文风谣仍是回答得很简短。 关于她与海蛟龙相识的具体事宜,汪盼不想过多地过问,但不明白宇文明为何要隐瞒这件事。他转而问到宇文明,「宇文老爷为何一再干扰宇文小姐回答此事?」 宇文明被汪盼叫到,先是一瑟缩,再哀求道:「昂琉湾大多书院皆是老夫出资建造,请看在老夫做了这么多好事的份上,还请不要抓老夫哇!——」 「宇文老爷究竟做了什么?」汪盼追问。 宇文明哭腔道:「老夫……老夫老来得子,与亡妻就只生养了谣谣这么一个孩子。这人老了就希望儿女在身边,儿孙满堂,其乐融融,实在……实在是捨不得把她献祭给海蛟龙——便……便编造了海蛟龙索要少男少女的谎言,希望它得了这么多少男少女便可以放过我家谣谣——」 虽说宇文明爱女心切,但做法实属愚蠢且坏。 沈渊大怒,却念及宇文明年纪较大,便好声好气地劝说:「宇文老爷,你不能为了自己,便让昂琉这么多父母老无所依。」 宇文明不认为自己所作所为有错,「他们总还能再生一个孩子,老夫失了谣谣就真的老无所依了——」 宇文明一位老人家了,其观念根深蒂固,不是三言两语便能改变。 沈渊不想再与宇文明理论下去。 他刚消气,就听见汪盼在旁小批一句:「宇文老爷把他们生养一个孩子付出的感情心血置于何地了?——」 声音很低,宇文明大概率听不见。 期间,宇文风谣没说一句话。 沈渊看去,只见她丝毫没动容。 不知是病魔缠身,没精气神的缘故,还是其它,她面上不说谴责,听父亲为自己做这么多,连点感动都没有。 很长时间后,汪盼重新开口问到宇文风谣,「宇文小姐,为何那海蛟龙定要你去献祭?难道,只因你从小能看见它?」 宇文风谣缓缓摇头,「不甚知之。」 汪盼道:「海蛟龙的目的还得问海蛟龙。」他点点头,说了句「好」,又问:「那敢问宇文家为何会与龙伯相识?」 听闻,沈渊一懵,「龙伯是谁?」 宇文风谣没回应他的问题,说道,「我体质特殊,记事起便能看见一些常人看不见的东西。遥记七岁时,我曾因惹上那些东西而被害落海,是龙伯将我救回。」 身体虚弱,她说一句话便要歇息好一会儿才会接下去说。 汪盼耐心听完,道:「从此你与龙伯便经常见面?」 宇文风谣道:「不。总共见过三次面罢了,哎——」 汪盼与沈渊皆在这句话中听出极大的哀怨与遗憾。 两人沉默着,宇文风谣自己接下去说道:「第一次,我七岁,他救我;第二次,我十四岁,仍是他杀了狐妖救了我,并告诉我他的名字;第三次……」她低头笑了笑,道:「便是今年了,我二十一,还是要他救我。」 沈渊听不出其中意味,只是鼻头一酸。 汪盼默默看他一眼,转头问宇文风谣,「冒昧地问一下宇文小姐。」 「请问——」 「小姐在七年又七年中,能带给自己最大安慰的,是什么?」 「我与龙伯第一次相识时,他救下落水的我。当时正处隆冬,寒风中他折下一枝梅花予我,对我说了一句话。你若不介意,我可以说与你听听。」 「请。」 「不歷彻骨寒,哪得梅花香。」 第261页 「我想在后面加两句。宇文小姐,可以吗?」 「请便。」 「对错本无凭,何故君错承!」 一时间,整个宇文明府都飘盈着汪盼的声音。 宇文风谣惊得双目圆睁。她不知汪盼言语中的是谁,但听他的语气,那么坚定,想必是很欢喜那人的。 跟着,只见汪盼说完话,直直地送目去看沈渊。 沈渊正低头玩手指,也不知方才他们的谈话,他听进去几分? 汪盼话中人已明了,宇文风谣掩唇一笑,道:「你想护他?据龙伯与我透露的话来说,那恐怕会很难。这局面就像一个『井』字,横竖逃脱不得。」 汪盼微折眉头,小心地问道:「可否详细告知?」 宇文风谣摇头,「你们要找的真相龙伯都知道。」紧接着,她站起身,「好了,我没什么要告诉你们的,也就知道这么点而已。」 见宇文风谣走了,那意味着话也谈完了,沈渊忙问汪盼,「龙伯是谁啊?」 「龙伯就是老龟。」 「老龟?」沈渊稍微思忖一番,惊道:「蓬莱井下那只老龟?!」 汪盼摇头,「准确来说,龙伯是老龟,但不是蓬莱的老龟,而是沉入东海那两座岛的某一座岛中,某一口井下的老龟。」 沈渊「哦」了一声,復而又疑道:「既然龙伯是沉入东海那两座岛的某一座岛中某一口井下的老龟……」太绕口了,他喘口气,继续道:「说明龙伯知道沉岛真相啊,为什么不先请他来作证,反而先出岛来这儿呢?」 汪盼道:「龙伯出面作证是有条件的。他要求我们必须先帮宇文风谣解决海蛟龙,他才能帮你作证。」 「龙伯真奇怪。」沈渊道,「如果昨天他帮我作证,今天我们就能出岛来,也不耽搁解决海蛟龙,他偏偏做得这么麻烦。」 汪盼也想不明白龙伯此举的目的,只能说:「感情本就奇怪,染上它的人会变奇怪,无可厚非。」 言闭,一时无人再说话。 常言道,人一闲,就容易胡思乱想。 沈渊平白无故地想起昨晚的情景。 实在搞不懂汪盼为什么要咬他,说的那些话也让人起鸡皮疙瘩。 不过,肉麻归肉麻,回想一遍那话,他居然想笑,而且是止不住的,发自内心地想笑。 想着想着,沈渊便扬起嘴角。 汪盼看见沈渊面露笑意,脸通红通红,便蹙起眉。他看向沈渊脖子上的红淤,虽然沈渊把衣领立了起来,但仍若隐若现。 索性,两人纷纷红着脸,不说话。 半晌,汪盼举头送目看眼太阳方位。 日正当午。 他故作镇定对沈渊道:「走吧。这个时间,何梦访他们应该向岛主解释清楚了,我们去接应他们。」 「他们来干嘛?!」沈渊没料想到何梦访、向延也会出岛来。 听闻沈渊语气是吃惊中带着点失望,汪盼一反常态地反问他,「怎么,你不想他们来?」 沈渊也不知被戳中了心事,还是什么其它不知所谓的原因,竟然有些心慌。他断然否定:「才没有呢!」 汪盼暗暗一笑,「走吧。」 沈渊提步向宇文明府外走去。 两人已拉开一定距离,汪盼却还立在原地不动。他凝视着那道修长明媚的背影,见正午阳光洒落在沈渊身上,那活泼地左右摇摆的高马尾,叫光耀得乌黑油亮。 回想岛民记忆中白髮的沈渊,汪盼自言自语,喃喃一句,「岛主,我捨不得阿——」 当然,沈渊大概率没听见这句。 -------------------- 第127章 寻真 三 二人沉默无言地在昂琉湾大街上走着。 沈渊摸了摸右眼的眼罩,想不明白,木柿拿视力做什么,她眼睛明明很好啊。 他猜木柿大抵是被逼无奈。只针对四十年前那群对她们母女群起而攻之的人,木柿有选择性的在浔武传疫,并无泛滥,其做法不能说错,也不能说对,只能说是有理智的疯狂。 鬼域发生什么他不清楚,但浔武的事他了解。那百姓不明事实却赶尽杀绝,木柿触底反弹的力度也相对狠绝。 哎……如果各自退一线,也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不过,他与木柿无冤无仇,相识不久,有什么原因她要拿自己视力呢? 「在想眼睛的事?」汪盼突然凑近,低声道:「可以把我的视力给你。」 沈渊勐地回神,忙「呵呵」干笑两声,说:「不用……我想不明白,木柿为什么要拿我的视力?」 他很快意识到,这个问题恐怕只有木柿本人才能解答。 他摇摇头,望了望湛蓝深邃的天空,又奇道:「木柿为什么求我杀她?」 汪盼道:「有时,往往只一个念头就足够支撑一个人活着,目的达成,那人也就无可留恋了。」 沈渊低头想了一会儿,才道:「那木柿太可怜啦!只靠一个念头活着。尘世风花雪月,好友亲朋,多值得留念吶!」 汪盼又道:「风花雪月虽好,也有离开落幕的时候。烟火过后的黑夜往往更寂寥。」 听闻,沈渊朝汪盼看去。 漆黑的凤目,一副严肃的样子,不经意间却会流露出温和的神情。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差呢?真叫人琢磨不明白。 第262页 「阿……」汪盼试探性地叫沈渊,「阿、阿渊……」 「嗯?」沈渊回应到他。 汪盼踌躇好一会儿,终是支支吾吾地说:「中……中午了……我们……我们吃完午饭再……再去接何梦访他们吧……」 「好啊!」沈渊回答得十分干脆。 他没有拒绝,汪盼长舒一口气。 午时,阳光明媚,车马行人熙熙攘攘,来往不绝,沈渊与汪盼并肩而行,那一青一白的修长身影鲜活了一方天地。 汪盼带沈渊走进沃野馆。 两人一经落座,汪盼便唤来小厮,先点了两小坛遗子春,再叫沈渊点菜。 少顷,菜上了一桌,沈渊吃得欢着呢。 「阿渊……还记得在浔武客栈里……你、你说要告诉我什么吗?……」汪盼仍是小心翼翼,嚅嗫地问。 沈渊放下酒,眨巴眨巴杏眼,微微歪过脑袋,一脸茫然地问:「告诉你什么?」 知道他记不住,没想到真忘了。汪盼嘆口气,做足了心理建设,才道:「在浔武客栈你把我灌醉后,我问你:『为什么喜欢喝酒,酒这东西怎么难喝』,你说:『以后再跟我说为什么』。」 沈渊眉毛快拧成麻花了,依然想不起来自己有跟汪盼说过这个。他笑道:「我不过随口说说,你无需知道我的为什么。」 「我想了解你!」汪盼注视着沈渊的双眼。他坚定而虔诚地低吼出声。 沈渊忽地想到昨晚汪盼附在耳边说的那些话。再看汪盼,那眼神炙热而真诚,叫他拒绝不了。 虽然不记得什么时候跟汪盼说过,但要解答也不难。 他微微一笑,招手唤来小厮,点了盘多加辣椒的辣子鸡。 不一会儿,小厮将菜端上桌。 沈渊对汪盼道:「你吃一口辣子鸡嘛。」 因要辟谷,汪盼犹豫一会儿才动筷。 他在辣椒堆中翻找好一会儿才找出一块鸡肉。 辣子鸡入口那一刻,沈渊藏在酒杯后的唇也轻轻一扬。偷笑之后,他小嘬一口遗子春,待酒一入口,汪盼便呛出咳嗽声。 「咳咳!……」汪盼的脸辣得通红,半张着嘴,隐隐约约能看见粉粉的舌尖。 顺势,沈渊递过去一只盛满遗子春的酒杯。 汪盼忙接过,刚送到唇边,一股酒香飘来,他放下酒杯,沈渊却笑问:「怎么不喝,不是辣吗?」 浔武之后,汪盼很清晰地了解到自己酒量。他淡道:「喝酒误事。」 「你不喝怎么会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喝酒。」说着,沈渊用食指轻轻点了点酒杯里的遗子春,伸到汪盼眼前,「来嘛,就一滴,不会误事的。」 他不知道此举多具诱惑,汪盼愣了半晌,轻轻推开他的手,「大庭广众。」说罢,拿起面上酒杯,轻轻用舌尖碰了一滴。 「什么味道?!」沈渊欣喜地问。 汪盼看眼沈渊,蹙眉,「苦涩中带着辛辣。」 意料之中。沈渊淡然道:「梦访和向延也这么说——」 「你口中的酒是什么味道?」汪盼反问。 「我?」说着,沈渊夹起两块辣子鸡中的辣椒往嘴里放。 只是辣子鸡中的鸡块便叫汪盼辣得嗓子冒烟,那辣椒的辣度可想而知。 他忙制止沈渊此举,只听「咕咚」一声,沈渊竟然面无表情地吞下了辣椒! 「其实,我感觉不到辣。」沈渊笑嘻嘻地说:「所以酒在我嘴里只剩下苦涩和醉意,倒也没那么难喝,久饮之后的回味反而挺香醇。就像茶,初入口时苦涩,可时间长了就会回甘。」 汪盼悄无声息地夹起一只辣椒放到嘴里,咀嚼二三,瞬间口中像火烧一般,灼热刺痛。 「不能吃辣就别吃嘛。你又不是我。」沈渊现在的心情很矛盾,既感动,又觉得汪盼此举很没必要。 汪盼忍耐压制着口中刺激,面上一如方才的沈渊。少顷,吞咽下肚,他哑着声音道:「那,那糖炒栗子又有何缘故?」 「我说因为一个梦,你会笑我吗?」沈渊像一个孩子似的问汪盼,小心翼翼。 「怎么会呢——」汪盼摇头道。 沈渊低头「嘿嘿」地笑了笑,看样子不太好意思说出那个原因。 酒壮人胆。他拿起桌上酒罈,豪饮半坛,一擦嘴边酒渍,道:「大概在被母亲关起来的那段时间,我每天睡觉都能梦见一个人,不过模模煳煳的,看不清样貌。梦里那个人很温柔,搂着我,轻轻地拍我的背,像得风寒时母亲对我那样。他说:他也在经歷一件让自己很难受的事,叫我不要怕,他会一直陪着我。有一次,母亲一整天都没差人送饭来,我饿得肚子咕噜噜地直叫,只能睡觉以缓解。当然,那人总如期而至,不过那天他表现的很奇怪……」 「怎么奇怪?」汪盼问。 沈渊回想道:「他一直推开我,甚至像汪岛主和季渊时一般口吻,骂我是个东西,会踹我。」 听到这儿,汪盼有些不适,皱眉道:「怎么会突然那样?」 沈渊耸耸肩,老气横秋地说:「梦里的人没有行为规则可问的……」 他喝口遗子春,继续回忆道:「这梦里的人与常人相比,不同就不同在行为无常上。我被踹得在地上躺了好长时间,终于身体不痛了,那人又跑过来抱住我,连连道歉,并塞了颗栗子给我。他说:他是因为太生气了,才对我这样,他不应该随便拿我撒气。他还说:他身处贫瘠之地,很多东西都没见过,他也不能出家门,而那颗栗子是母亲买给他的,吃一颗便少一颗了,我手上那颗是最后一颗,他很珍惜。」 第263页 汪盼问:「你怪他踹过你吗?」 「与其记住他的一顿踹,不如想想他对我好。再说,与梦中人计较什么?又没被他真的踹到。」沈渊风轻云淡地说。 「话说回来,梦里那颗栗子真的很香!粉粉糯糯,清清甜甜。我想,我觉得那栗子好吃,肯定不是因为我正饿肚子的原因!」谈到糖炒栗子沈渊两眼放光。 汪盼嘆口气,「看来,叫你喜欢上一样事物倒很简单——」 「其实我还有一样很想见的东西。」充满遗憾与憧憬,沈渊自顾自地说道。 汪盼配合着他,问:「什么?」 一双杏眼再次亮起,纯净而明亮,「九离皇都离浔武挺近的,四季分明,体感舒适,遍地河流湖泊,雨季阴雨绵绵,但冬季很少下雪,至少我没见过。这世间风花雪月,我就差这雪没见过真容。也不知在我飞升成神之前能不能见一次?」 「……」汪盼没说话,可却记在了心里。 酒足饭饱,两人重新出发去接何梦访与向延。 可不知不觉,日落西山,海浪来了一波又一波,二人的衣袂在海风中飒飒作响。 沈渊一甩马尾,转头问到汪盼,「太阳都下山了,梦访他们什么时候到?」 已经在昂琉海滩等待了好些时间,他已经不耐烦了。 汪盼凝眉,喃喃道:「这个时间应该早到了才对……」 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海水炸起,再从四面八方洒下,哗啦啦地落入海中。 二人齐齐向海面望去,只见一条玄色巨蛇,一双猩红色眼睛死死盯住岸上二人。 -------------------- 第128章 寻真 四 「海蛟龙!!」二人齐声道。 可海蛟龙应在昂琉海峡中,怎么会出现这里? 再凝神往暮色中一瞧,那海蛟龙竟飞入了半空! 「走!」汪盼拉起沈渊就往回撤。 ——既然能腾云驾雾,那哪儿是蛟龙,那是一条真龙啊!如若他们飞升成神了,倒可以轻易拿下它,但现在,一条真龙怎么可能是他们可以随意斩杀。 正是慌张中,汪盼忽觉身后有什么东西正逼近,稍一转头,乍然看见一团黑影,愈逼愈近,愈来愈大。 眼看那团东西不断逼近,他凝出一记白羽,甩手刺去,只听「噗通」一声,白羽像刺在棉花上,丝毫无作用。 到底什么东西? 「盼盼——」突然,那东西里有人轻唤到汪盼。 汪盼原地怔住,只听他喃喃道:「阿……阿渊?……」 自此,他放开沈渊的手。 沈渊看到他表情茫然,竟往那东西走近,好像里面有什么迷人事物一般。 「汪盼!你失心啦?!!」沈渊拼死阻止,却怎么也扭不过。 眼看两人就要被吸入里面,突然,沈渊膝盖一麻,好似被硬物击中,他没有痛觉,仍咬牙抱住汪盼的腰,「你他妈的……你再这样我就不管你了!」 语闭,周围忽然静谧下来,静得耳膜发痛,只听见周围嗡嗡直鸣。 眼皮不断往下坠,沈渊觉得好睏,只想睡去片刻…… 良久—— 身体勐地被扯出,一阵令人发呕的扭曲感过劲,一双凤目怦然映入眼帘。 「汪盼?!」沈渊的眼睛不断往返于汪盼与面上那团东西,「怎么会?……你……你不是被……」 「你中幻觉了。」汪盼淡道。 「幻觉?!……那你没事吧?」 汪盼摇摇头,「无事。」 沈渊勐地想到那条真龙,忙拉着汪盼要走,汪盼却不肯走,他急道:「走啊!」 汪盼默默地望去半空。 沈渊抬眼看去,只见黑龙盘踞半空,半隐云中,它好似被什么缠住了,身体扭动不止。 定神一看,缠住黑龙的是一道红色身影。 一会儿,空中红光一闪,只听黑龙一声嘶鸣,震耳欲聋。 「小子!——」忽听有人清叱一声,接着,赤子厄拖拽着一人在眼前出现。 「赤子厄!」沈渊忙迎上他,「怎么是你来了?梦访他们呢?」他引颈看到赤子厄身后。 「得亏是我来!」说着,赤子厄将手上那人往地上一扔,拍拍手上脏污,道:「你母后今早就带着何梦访和向延回九离,弄什么季春祭典去了。我说小子,你到底是不是典婵亲生的?她一不急,二不闹,比谁都淡定。」 听闻,沈渊有些失望伤心。他苦笑道:「母亲不是哭闹的女人。她是有要事在身吧……毕竟母亲不是我个人专有,还有整个九离百姓呢……」 赤子厄嗤笑一声,「哟!你看看你现在的表情,笑得比哭还难看!」 「老师,」汪盼只怕两人再吵嘴,很是耽误正事,他及时出声,「岛主怎么说?」 赤子厄说:「汪岛主啊——汪岛主那儿听不进解释,让我来捉沈渊回蓬莱受审。」 「呵呵——沈渊你该!——」忽听那被赤子厄擒住的黑龙讥笑道。 沈渊大惑不解:我怎么该了? 他正想好好问问,忽地,赤子厄一个暴栗钉上黑龙的脑壳,骂道:「好啊你!都成龙了还兴风作浪!」 骂完,转口对沈渊说明:「小子,你大可放心,我逸舒君明善恶是非,不认死理,待你找到真兇之前,我绝不会捉你回去。」 第264页 「呵呵——真兇?你们找不齐全——」黑龙幽幽地说道。 赤子厄一把将黑龙从地上揪起来,厉声喝道:「说!你这话什么意思?!」 黑龙坟一眼沈渊。 看清那人容貌,沈渊心中大颤,「季、季渊时!……」 听闻,汪盼跟着出了一身冷汗。 沈渊上前几步,伸手摸到黑龙唇边,「嘶啦」一声,撕下一张伪装用假鬍子。 眼前赫然出现一位冷艷女子。 赤子厄大吃一惊,「呀」了一声,自觉刚才对这女子的举动太粗鲁了,便忙松开揪住季渊时衣服的手。 他不问世事,与龙族不大相识,自然不认识季渊时。一时有些无措,他尴尬地笑了两声,道:「你们认识啊?——」 汪盼把沈渊护在身后,沉声问到季渊时,「你就是海蛟龙?」 「当然,」季渊时卖了个小小关子,「不是。」 沈渊与汪盼的心跟着提起,一会儿又放下。 汪盼松口气,但怒气仍盛,「你怎么能这么恶毒,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季渊时幽森地笑了两声,恨恨道:「好处?好处可大着呢!只要沈渊一死,我就不用再嫁给他!你知道吗,我的相公,首先自身得是一位君子,温润如玉,笑起来很明媚,而不是他!他是什么东西,凭什么?!一个个当珍宝般供着,早在娘胎里他就该死掉!!」 红血丝爬满她的眼球,她恨得咬牙切齿,配上这番话语,活像一只恶灵。 「……」对沈渊打击有些大,从小跟自己定亲的人,居然这般诅咒自己。 季渊时仍在歇斯底里,「我的做法不单为了自己,也为了你们,为了所有人!留着沈渊性命做什么?!现在不杀了他,难道等他发疯,成了祸害……」 「就你话说得好听,不是祸害!」赤子厄当机立断,不再怜香惜玉,噼下一记掌刀,打昏了季渊时。 …… 三人带着季渊时回到宇文明府时,已是夜色苍茫了。 「你们怎么天天到这么晚才回来——」不消说,折丹又躺在石龟上等他们回府。 他打个冗长的哈欠,从石龟上跳下,伸着懒腰,懒懒地手道:「我虽是小小家僕一名,也需好好体谅啊——」 沈渊打心里不太与折丹对付,没好气道:「我们不需要你等,这宇文明府的大门我们自己开不成吗?」 「折丹得听从老爷的吩咐不是?」 「既是这样,就不要说说叨叨!」 「折丹认错,认错。」折丹一面抱手致歉,一面瞧见了赤子厄与季渊时。 他忙走上二人跟前,嘆道:「这二位美人生得好生娇艷啊!」 赤子厄暗自翻个白眼,「伙计,可有眼疾?!」他特意压低嗓音,用浑厚且低沉的嗓音说道。 听闻,折丹瞳孔竖起,脸色铁青。 赤子厄冷笑一声,接着,把季渊时往折丹身上推去,「送这位公子去到你府上的空房休息。」 转而又不太放心此人,便补充道:「那位公子可不是凡人哦。你敢惹他,小心叫他把你吃了。」 语毕,三人往府里去。 自赤子厄一落座,便拿起腰间葫芦喝起酒来。他翘起二郎腿,问道:「你们准备怎么弄那海蛟龙?」 「明日清早载着宇文风谣的船就会投进昂琉海峡。」汪盼看眼沈渊,「届时,我假扮成宇文风谣,与阿渊一起藏进船中。」 沈渊提议道:「既然赤子厄来了,他不跟我们一道去吗?有他在势必会更简单些呀。」 赤子厄表明,「我随便啊。你们让我干嘛我就干嘛。」 汪盼思付一会儿,点头道:「也好。那明天老师便跟我们一起上船。」 -------------------- 第129章 寻真 五 第二日一早,昂琉的百姓聚集到海峡码头。 今天天公不作美,海上天气不好。天色阴沉,风暴不止,海浪一浪接一浪,像脱缰野马般撞击船身。 海风席捲沈渊的髮丝与衣袍,一个劲往一边拉,好似下了不把他扑倒便誓不罢休的死誓。 「赤子厄怎么还不来啊?——」风轻易地把他的话传到汪盼耳中。 汪盼在红盖头下说道:「没关系。蛟龙不似真龙,我们能对付得了的。」 沈渊抬眼看看海面上的庞然大物。那船当真巨大,俨然像座海上阁楼。 此刻它正在浪涛中剧烈摇盪。 他不禁嘆道:「宇文家当真是有钱——」 话一出口,宇文明便飘然而至,尊尊敬敬地请二人上船。 船锚一收,那海上阁楼便开始在海峡中漫无目的地漂游。 任船身怎么颠簸,汪盼都端坐如松,只是,身上不再是缥缈白衣,而是宛若烟霞的嫁衣。 估摸过了好些时辰,他的脸叫那红盖头映得鲜红,再不想罩着那东西,便一把掀了下来。 他站起身,正要出门去,忽听门外一番人语: 「让你不要贪图美色,这下倒好,偷熘出来本想去帮忙呢,倒给框到这里面来了。」 「哎呀——是我不好,以后肯定控住自己,不会再犯。」 「以后?这次就够了,别以后了!」 「哎,不是——当时你也没拦我呀——」 「我没拦你?!我拦得住吗我!以后你再精虫上脑耽误事,我就让太后革了你家的职!」 第265页 「革职可以,但为九离着想,革职前先得找到像向家这般能打仗的世家。这世上不可能有像向家这样的啦——」 「少来你!」 汪盼听得清楚。 向家?那两个说话的人岂不就是向延,何梦访? 他们应在九离季春祭典之上,怎么会出现在船上? 他带着疑惑打开门,噼面撞上正要推门进屋的向延。 「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们怎么在这?」 三人齐声问到对方。 何梦访与向延尚处在瞠目结舌中,汪盼先行说道:「我们在此船上对付海蛟龙。」 他们二人与汪盼一样知道事情原委,不过汪盼的打扮实在耐人寻味。 嫁衣披身,男扮女装。 二人不约而同地打量着汪盼的嫁衣,再不约而同地捧腹大笑。 汪盼蹙眉道:「老师说你们已经随典婵回九离,怎么会出现到此?」 毕竟是恆耀皇子,何梦访自制力稍强于向延一点。他先稳住情绪,再狠掐到向延腰肉,道:「这——得问向延——」 腰上一痛,向延立马止住笑。他擦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道:「我俩本跟着你的传音来到宇文明府,可是在宇文明府前看见一贼子试图对一姑娘图谋不轨,我俩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然后一路追到这儿。哎,我们家阿渊呢?」 汪盼道:「船上。我正准备去找他。」 「正好。我们一起去。」向延提议道。 汪盼分别扫了二人一眼,不做邀请,也没说一个字,就走了。 「他是什么意思?」向延指着汪盼背影道。 何梦访拉上向延,跟在汪盼身后,「你管他什么意思,跟着他就行了。」 风浪中,船虽颠簸,却半点没影响三人行进的速度。 一会儿,汪盼在另一扇陌生的门前停下脚步。 「这儿啊?」向延指着木门道。 何梦访白他一眼,「不然呢?」 一路上,这二人唱双簧的本事,汪盼已经深有体会了。他根本不想多说一句话。 哪知何梦访话音刚落,面上的门便「砰」地被撞开。 汪盼身体微微一震,瞳孔陡然放大。 突然有人冲出来抱住他,而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沈渊! 汪盼的心勐地往下沉去,他抓住沈渊双臂,往前推去,只见他有些狼狈样。 高束的髮髻从中散落几缕髮丝,嘴角干结的血迹,很模煳,好似被人擦了去;衣服稍凌乱,但还好好地穿在身上,只胸前几点微不可见的血斑。 怒火瞬间长出三丈高。不为其他,只因沈渊是他的白月光,是掌心里捧着的人,怎么可以有人这么对他!他咬牙恨恨道:「是谁?!是谁伤你?!」 …… 上船后,沈渊一直在自己房间内独自待着。 那房间说是房间,不过是船上存放杂物的一隅之地,阴暗又潮湿,空气中飘散着发霉的木头味。 彼时,他靠着只木箱子,抱胸阖眼沉思。 意识昏沉之时,忽听「唔!」地一声闷响。 是海蛟龙?! 他勐地睁开双眼,同时,握命羽扇也一併出现手中。 哪知,映入眼帘的却是季渊时与折丹。 季渊时挟持住折丹,龙爪锋利,陷进折丹的脖颈,鲜血缓缓往下流,染红了折丹衣襟两侧。 因失血,折丹体力稍显不支,眼珠不时地往上翻,面色煞白,唇无血色。 季渊时却似刚与人缠斗一番,髮丝蓬乱,衣着落遢而破敝。 一个无辜百姓,一个与自己有婚约之人,沈渊不知道该关心哪个好,颠三倒四地说:「渊时你先放下折丹……你怎么落得这个样子?……你不能杀折丹,你会受到惩罚,他也会死……」 「你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吧!」季渊时冰冷冷地说。 「渊时,你要知道,我现在死,那只是比梦访他们更早飞升而已。」 出乎意料。沈渊对季渊时仿佛没脾气。倒也不是真没脾气,只是典婵常对他说: 身为女子本就有太多无奈,生在一族之长家的女子更甚。如今婚事也不得自由,自然心有不甘与怨气。年轻嘛,脾气大点,任她闹闹就好,现实总不可改变,时间一长,她就会认了。 他越是表现得淡然,季渊时越恨;「你还能不能飞升,还得让你被我杀了再说!」 一时情绪激动,季渊时的龙爪在折丹的脖颈里嵌得更深了,只听折丹「唔——」地一声长嘶,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彻底昏死过去。 沈渊蹙起眉峰,吼道:「放手,不然我真对你不客气了!」 「呵呵——」季渊时不以为然,随手丢开没有意识的折丹,「我曾经好生相劝,不愿嫁给你这东西,你们根本不听,既然你註定要死,不如在婚前就被杀掉!你怪不得我激进!」 沈渊仰头望着季渊时,「渊时你知道真相?那烦请你将沉岛一事的真相告诉我……」 「终是死,还在意真相吗?」 「此事不同于性命,它关乎清白,而且我相信母亲,她不会杀我。」 「哦?——」季渊时「噗嗤」一笑,指着他的鼻尖说:「那不就是你做的吗——」 「告诉我!」 「可真兇跟你长得一样呀。」 第266页 「他不是!」话音未落,腰身一紧,一股巨大的力量迅速将他拖出几十丈远,重重地砸在地上。 肩膀下方两颗锁魂钉刺得更深了,沈渊卒地喷出一口血,不过不疼。 他狠狠地抹去嘴角红血,缓缓站起身,抬眼,忽见化为龙身的季渊时,他眉毛往下一压,顿时凛冽杀机便从眼角冒出,接着,大臂一舞,又是挥扇唤出一条火龙直冲向季渊时。 然而,他忘了季渊时是条水龙。 只见季渊时一甩龙尾,盘出一团巨大的水球。 龙尾一摆,水球横冲直撞而去,吞吃了火龙,又以眨眼的时间包裹住沈渊。 水中,沈渊如杨花般随处漂泊。他勐地睁开眼睛,逼问道:「是谁?!」 季渊时勾起花瓣唇,笑而不语。 「别白费功夫了。」季渊时仿佛看戏,「龙族秘法,就算是你也破不了。」 「是吗?」沈渊狠咬下唇,眸子瞬间一寒。 血色晕染水球。 他站起身,转身死盯住季渊时。 二目相对,季渊时尚未察觉出什么端倪。 良久,沈渊咧嘴一笑,嘴角尖锐,眼神阴森。 「不好!」季渊时大喝一声,要逃。 不等话音落地,整个水球爆炸开来,煌煌火光印在季渊时眼底,狂戾的火光中间稳稳站着位青衣少年。眯眼看去,沈渊周身有黑色气焰,如怨灵般围着他打转。 「哈哈!……这下,板上钉钉,还有什么清白?!……哈哈哈!!……」 谁知,季渊时刚说完,沈渊便体力不支,毫无徵兆地坠落,周身火焰瞬间消失。 她走进去看,却见他蜷缩着,颤抖不停。 伸手把他翻过身,还没待看清,他便推开季渊时,踉踉跄跄跑出房外。 …… 由于沈渊浑身都软绵绵的,几乎站也站不稳,正当何梦访扬臂将沈渊揽过时,汪盼走上前,打横抱起沈渊,径直走进房中。 汪盼见那地方一片狼藉,有折丹的断臂,烧到焦黑的墙面,与一堆四分五裂,随处散落的杂物,还有大片大片的水渍与鲜血混合的液体,一唿一吸之间充满血腥味。 可见,方才的情况有多惨烈。 他寻了一处还算干净的地面,轻轻放下沈渊,转身要走,沈渊却伸手拉住他的衣摆。 看去,沈渊的双眼注视着他,不说话,却摇头,似乎在请求他不要走。 汪盼蹲下身,凤目深深地望着沈渊。 他能从沈渊的眼睛里看到除情慾之外的惊恐、担心。 片刻之后,沈渊情绪稍稳定下来,汪盼伸手将他散下的髮丝带至耳后,轻轻地说:「看在你与她有婚约,就算不能杀她,也要让她尝尝苦头。」语气虽轻柔,但语意中饱含恨与怒。 汪盼陡然站起身,不管沈渊怎么拦都拦不住。 地上有条干结的血迹,不清楚是不是季渊时留下的,他先跟着寻过去。 血迹尽头,有一个人,只看那人蜷着身,面对墙角抱头缩着,身子细细地打颤。 那人衣着就是季渊时所穿。 汪盼低低地开口,「季渊时,我没找你,你倒先躲起来了。你是条真龙,而我们未飞升,有什么好害怕!」 -------------------- 第130章 分袂 一 汪盼一走,汪徊鹤便走到了沈渊跟前,「世间万物都要有自知之明,盼盼未来前途无量,你呢?你是什么东西?」他掐住沈渊的脖颈。 沈渊一向傲然,本以为是万众瞩目下的羽化飞升,如今却是被掐死在一条破船上,成了个鬼神。 先是藏在云石身体里的紫霄雷阵,再是沉岛一事,要罚自己的那五十下清源鞭,到季渊时莫名出现要杀自己。 这一切都对他下了狠手,是奔着要他来的。 不,不对。 浔武,木柿完全有机会杀自己,可她没有,她只要了自己右眼视力。 可为什么呢?这一波又一波,仿佛都是针对自己而来。 他正独自前往玉山殿受封成神,可赤子厄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小子,不要去玉山殿!」 鬼域不似人间,清风与明月,它沉闷而混沌。 黑灰色尘埃,随脚步扬起,周围是数以万计游动的荧火,隐隐发出蓝绿色微光。时不时一粒荧火从耳边擦过,模模煳煳地能听到它的嘶吼。 沈渊亦步亦趋跟随赤子厄往鬼域北部去。 两人皆不语。沈渊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他忍不住问:「赤子厄,上船之前你去哪儿了?」 「了解真相。」赤子厄淡淡地回到他。 真相?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吗?沈渊思来想去,恐怕只有沉岛一事的真相,是自己不清楚的了。 又是行进一番。 他们来到一处峡谷,入口处黑雾笼罩,仿佛天将降大雨时的乌云在此徘徊,雾气浓厚。 赤子厄带头进入雾中,沈渊与向延相视一下,点点头,跟着一脚踏入。 摸石头过河。三人在这片浑浊里相互照应,缓慢而小心翼翼地行进,良久才到达目的地。 「真相就在眼前。」赤子厄兀自出声。说着,敲了敲身侧。 只听「咚咚」的沉闷声响。沈渊与向延均寻着声音查看过去,只能看见黑雾中,影影倬倬地透出一个巨物轮廓,二人不约而同走进几步。 第267页 仔细看去,是一棵参天巨树,其树冠深入黑雾,再看不见,但树已枯死,不剩半点绿叶。 「死树?」沈渊奇道,「这是什么真相?」 「还记得二十年前羽渊突显异像吗?」赤子厄胸有成竹。 沈渊点头表示记得。 赤子厄又问:「那你知道那次事情的经过吗?」 沈渊点点头,回忆道:「二十年前魔神突显羽渊,之后导致人间瘟殃频发,埋尸千里。是汪岛主与婖妙娘娘合力引下两道紫霄雷,才将其毁灭。」 「说得不错。」赤子厄轻轻鼓掌,忽而话锋一转,问道:「可魔神真的死了吗?」 沈渊道:「一道紫霄雷能弒神,任他是魔神,两道的话,也化为粉齑了。」 「不错。确实是化为粉齑了。」沈渊早已习惯赤子厄转换话锋了。他不急着接话,一会儿,赤子厄果然又道:「但,这二十年间发生的事,大抵上都与那魔神有关。」 沈渊问:「既然魔神已经成灰了,怎么这些事还与他有关呢?」 「这些事与魔神有关,又不一定是他做的。」赤子厄意有所指。 沈渊在旁思忖片刻,缓缓开口:「是说有人借着魔神名义做的?」 赤子厄讥讽地说:「挂羊头,卖狗肉,屡见不鲜。更何况是魔神这么一位冤大头。」说着,赤子厄愤愤起来,「尽欺负他什么都不知道,既不能言,又不能语的……他自己被欺负得够惨,还为人家着想呢……」 沈渊颔首,「嗯,是被人卖了,还给别人数钱。」 「人都亦正亦邪,接受并压制恶念,不可耻。可耻的是有人作了恶还想维护高洁形象。那借魔神名头啊!不管他有没有灰飞烟灭。死了,就胡说八道被魔神附身了、被控控制操控了;活了,就摇旗吶喊嚷嚷着杀了他。说不定,喊得声音最高的,不是道德感最高的,反而是那些借魔神名头做了恶的。」 赤子厄清醒理智得可怕。或许,这反倒是他避世而居的原因。 沈渊心里生出一丝悲凉,「这么看魔神怪傻,就一名头吓人……」他又问:「是什么人在借魔神滋事?」 赤子厄一挑眉峰,说:「玉山殿上那位。」 五雷轰顶。沈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婖妙娘娘是三大古神之一,是凡尘最高神,千万年来一直庇护百姓,也一直深受百姓爱戴,有什么理由会做这种事?! 赤子厄解释道:「早在羽渊异像之前,婖妙就已经受过伤,且在闭关,直至二十年前也不见出关。你清楚不过,我们虽是神,却受制于人。直到瘟殃越发严重,百姓纷纷向她请愿,她才出关……」 「婖妙娘娘是古神,谁能伤到她?」沈渊出声打断。 赤子厄摇头,「不清楚——」顿了顿,他继续道:「在引紫霄雷之前,婖妙曾与汪岛主下过一次羽渊查看。也是那次,婖妙又受伤了,第二天他们便匆匆引雷,再之后,婖妙就一直在玉山殿不出了。」 沈渊道:「可只是受伤调理,闭门不出,这不能说明婖妙娘娘就是假借名义作恶之人。」 好像早知道沈渊要这么问,赤子厄勾起精緻的嘴唇,轻轻一笑,接着,转头看去身旁的枯树,道:「要说明清楚,还是要回到这棵枯树。」 沈渊顺着赤子厄目光看去,耳边又响起他的声音,「也是人尽皆知的。二十年前,羽渊下突然出现的不止魔神,还有一棵参天巨木,一条盘踞在巨木之上的青龙。你们面前的这棵枯木便是那时的巨木。」 他跟家长似的,老气横秋地说:「逸舒君倒要来看看沈渊有没有在蓬山好好听。考考你,神木落于羽渊,为何在鬼域能看到神木呢?」 沈渊道:「鬼域与羽渊相连。羽渊在鬼域最北。刚才我们经过的那道峡谷入口就是羽渊的入口。」 赤子厄连连点头,称赞道:「还是你小子聪明。所以我们现在不在鬼域,而在羽渊渊底。我刚刚说了,羽渊有一棵木,一条龙,既然木在这儿,那龙在哪儿呢?」 沈渊不清楚,不敢作答。 赤子厄便解答道:「那条龙呀,就是被婖妙派下来致使沉岛一事,再嫁祸给魔神的那个真兇。」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一时让沈渊理不清。 半晌,沈渊红着眼,颤抖地伸出手。他指向自己鼻子,说:「我、我……我就是……魔神?……」 汪岛主对他的严苛,妄自鄙薄;季渊时对婚事的强烈反抗…… 还有沈渊最不愿意接受的事实。十岁宴后,根本不因他摔坏了吕华笛被惩罚,而是梦访满身是血地出现他的房中,这让父亲母亲怀疑他要发狂了,而被罚。 也不是因为典山真的比他优秀,典山就可以继承九离,待在父母身边,而是他根本不可以待在人间。 为了提防他,他必须被禁在东海,与那龙族一样。看季渊时的反应不难知道,他们也恨死了沈渊。 一瞬间,那些人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原来,他真的生下来就有罪;原来他才是不可饶恕、占尽便宜、不自知的人;原来不是因为别人不分黑白,而是他们真的是因为他而产生不幸…… 沈渊呆站着,冷得打颤,双眼发迷。 突然,肩膀被人重重地一拍,他怔怔地看去,只见赤子厄扬着他花朝月夜般美好而明媚地脸,说道:「管你是不是魔神,在知道你是魔神前,我先认识的沈渊。」 第268页 听闻,沈渊淡淡一笑,心里的确有些欣慰,可仍是哀莫占据了大半。 「哦!还有!」赤子厄再次补充道:「汪盼,你就离他远些吧……」为照顾沈渊情绪,赤子厄没直说,也没对此展开。 「难怪那天我刚到客栈,汪盼就接住了我,就跟算好了似的。照岛主的说一不二的性子,能让汪盼跟阿渊出岛去也是出乎意料……说不定是叫汪盼监视我……还有,让我出岛寻找真兇也是汪盼提出来的。当时他一副胸有成竹、算好了一切的样子,可他又怎么会正好知道真兇是谁呢?……他们汪氏父子可真是唱得一齣好戏,机关算尽,步步为营……是那样吗?」沈渊向赤子厄确认道。 赤子厄轻轻点头。 汪盼是汪徊鹤之子,汪徊鹤对沈渊管教甚严,又这么厌弃他,肯定也告诉汪盼他的真实身份了,并警告汪盼离他远点。 在蓬莱十年,期间汪盼并没与他攀谈过几句,怎么可能出岛的短短半个月时间,就会放下对他十年的耳濡目染的成见呢。 一瞬间明白了所有。 为什么汪盼会抓到他偷偷出岛?为什么又刚好遇见了那个告诉他们浔武有瘟疫的乞丐?为什么汪盼会跟汪徊鹤说是他主动要求出岛? 原来他们计划好把他引到浔武,再以沉岛一事污衊他,叫他死得有理有据,罪有应得。而且明明可以让龙伯先作证,再解决海蛟龙,汪盼却没有那么做。是存心让他畏罪潜逃,不打自招,承认沉岛一事的兇手就是他。 沈渊勉强咧开一个微笑,说着:「好,我知道了……」,但心却痛如刀绞。 这尘世能让他痛的东西只有汪徊鹤的雷、清源鞭、还有杀人之后那不知原因的疼痛。 他想,可能是天地看不下去了,专门为自己立的惩罚吧…… 痛是什么滋味?对此,他知之甚少,但每次体验都使他刻骨铭心。 那心脏的无故绞痛,竟比清源鞭抽打一下还疼。 而一下鞭子就足够他昏死过去,现在,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已经摇摇欲坠了。 赤子厄忙伸手扶住沈渊,只见他唇色发白,整个身体逐渐透明,颤抖个不停。赤子厄惊道:「小子,别怪我说话难听。情这种东西你的身份碰不得!」 沈渊强撑住意志,问:「可什么是情呢?——」这是他从没弄懂的问题。 「喜怒哀乐皆因他;喜怒哀乐皆可展现于他。」赤子厄道:「你从这儿羽渊之上离开鬼域,无论如何都不要去找婖妙,以凡人之躯而死还可以成神,以神之躯而死你就真没了,汪徊鹤他们就是本着这个事实让你先飞升。跟我回赤水横天隐居吧。」 说着,沈渊开赤子厄,「可我有母亲父亲,我爱他们,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 「你!……」赤子厄努不可解,可沈渊根本不待他说话,固执地从羽渊之上返回人间寻找家人朋友,并一直相信大家都明事理,不会这么绝情。 -------------------- 第131章 分袂 二 「你被骗了,向延!」 何梦访的一记暴跳如雷的声音传入耳朵。 沈渊缓缓睁开眼皮,所见却是九离地牢那脏污的墙壁。 他记得赤子厄不让他们前往玉山殿飞升成神,并告诉他们那幕后布局的人就是玉山殿婖妙娘娘。 沈渊刚刚甦醒,身体稍感乏累,耳边二人的谈话却听得很清晰: 向延道:「我们很清楚沉岛一事的真相,是一个顶着阿渊脸的人做的。既然确实有人与他长得相像,你怎么能肯定那天在船上要杀我们的人就是他?」 何梦访道:「我、我不知道……」 向延道:「既不确定,就不要妄加揣测。你这样怀疑阿渊,与那些不明事实的岛民有什么区别?他们尚且对阿渊了解少,你呢?你与他是从小到大的叔侄!连你都怀疑他,还有谁会信他?」 「我亲眼所见,阿渊从房间内突然冲出来……他真的要杀我们!……」何梦访似乎很痛苦,说完便传出低低的呜咽声。 向延等何梦访的呜咽声小下一点才道:「不,我相信那个人不是阿渊。」 何梦访问:「那房间里除了汪盼和阿渊还有谁吗?如果真的有谁,汪盼怎么会察觉不到?」 向延道:「我对汪盼这个人能不能信一直存疑。」他不管不顾地坚持道:「我就是相信阿渊!跟他玩了这么长时间,我管他是谁呢!纵然他是魔神,在知道他的身份前,我先认识的沈渊,而不是那个身份!」 「看吧,你也说不出原因来,就只会说相信阿渊,大喊大叫……」何梦访道:「向延,大家都会变,你敢说你现在与小时候没一点变化吗,除了相貌之外?」 「别跟我扯这些!」向延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既然一开始就怀疑阿渊,就不要在这里叭叭叭!信任就像碎掉的碗,一旦裂开条缝,就已经离散碎不远了,修补也只是修补了个表象罢了,只能丢弃,免得下次盛饭菜时彻底裂开,浪费了好饭好菜……」 「向延你不要这么说。」沈渊出声劝道。 他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到二人面前,但由于牢笼的阻隔,他与二人的距离相差甚远。 何梦访一瞧见他,鼻子里「哼」了一声,拂袖,背过身去不看他。 只有向延走上前,隔着牢笼出声关切道:「阿渊,你别担心,等水落石出,我们马上把你放出来,再一起喝遗子春,不醉不归!沉岛一事真兇不是你,还能强行按在你身上吗?!」 第269页 何梦访冷冷开口:「他就是魔?」 「你知道什么!」向延非常愤怒而急躁,「只因她是古神就不可能是她做的?!就因阿渊的身份就认定是他做的?!那叫偏见!你的证据呢?!」 「没有人阻止你,你大可以去昭告天下说婖妙娘娘才是真兇,然后看看能有几人信。别说你们空口无凭,就算有证据也不会有几个人相信。」 何梦访泰然自若地说着,反倒把向延衬得像在无理取闹。 「一视同仁……你们总是口口声声地说这些大话,实则明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慢刀子割肉,慢慢折磨死人家……因为成见,我已经失去了娘亲,我不想……」向延喃喃地说道。 一会儿,他招出佩剑常阳,发疯似地砍噼牢门。 他的佩剑是向家至宝——常阳。 传说,铸造常阳金属是一块来自太阳的天外之石,虽不能斩神,但它的至纯阳气也可斩断世间一切阴煞鬼气。常阳不能杀死的鬼,恐怕也就只能请古神出马了。 常阳剑削铁如泥,与铸造九离死牢的鬼域玄阴铁是相剋关系。只因百年前向家征战有功,九离先祖才将常阳剑赐予向家,示意永免向家死罪。 只眨眼功夫,向延便把牢房砍出一个缺漏。 「阿渊,你快走!」他停下动作,钻进牢房,拉上沈渊就往外走。 沈渊甩开他的手。 向延怔在原地,不知所谓,「怎么你?……」 话音未落,沈渊扬起手,往向延颈侧噼去。 继而,向延眼前一黑。 沈渊接下向延倒下的身体,对何梦访说:「跟我站在一起只会惹祸上身。梦访带他出去,此事未定,别再让他出来。」 听闻,何梦访不知所措。他心里是向着沈渊的,但碍于那晚眼见的事实。 他原以为沈渊会逃,所以并没有横加阻止向延,却断是没料到沈渊会打昏向延。 他问道:「牢房已破,你会趁此机会逃走吗?」 沈渊摇摇头。 何梦访有些生气,追问道:「为什么不逃?知道你继续留下来会发生什么吗!」 沈渊依然摇头,「我不会预知未来。」随之,他解释道:「被困东海的龙族、失去家园亲人的岛民、昂琉那些被献祭了的少男少女,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他们的灾难都是因我而起,如果这次能做了结,何乐不为?况且,我已经被汪盼欺骗,随他出岛,畏罪潜逃,此次再逃走,那就真的是不打自招了。」 「你呢?你有为自己想过吗?!」何梦访更加气愤。 「我?」沈渊低下头,復而转头看去身后,只有一面霉迹斑斑的墙壁:「我要守住我的最后一点清白在世,我相信你们,你们是我的家人朋友,不会污衊我想我死。」 心好像被人抓了一下,何梦访欲言又止。他钻进牢中,带走向延,临走之际他愤愤地呢喃道:「你若自清,无惧无畏,问心无愧!我希望你信任的人也值得你信任到死……」 出了死牢,正午的阳光噼面洒下来,死牢里阴暗潮湿,一下子见到光明还不太适应,于是,休息一会儿何梦访才动身。 没走几步,又噼面碰上典山和他的侍卫阮庸。 他远远地跟他们打了个招唿,没多言语。 之后,他将向延交给向大将军,并叮嘱将向延锁好,等事情过去,他再来通知。 之后便回到何氏在九离皇都建造的宫殿内。 心情不快,郁闷,他破天荒地喝起遗子春来。 他把自己关在殿中,不准任何人进来,之后便开始一坛接一坛地喝,喝到作呕,喝到黄昏日暮,落日颓败,如血一般的残阳洒进殿中。 「参见典后。」 何梦访喝得半醉,脑袋昏沉沉,但思绪尚在,能听清殿外来人是典婵,方才说话的是自己母亲——扶挽。 典婵厉声命令道:「把殿门打开!」 「这……」扶挽似有些为难。 典婵低声问道:「我不能进?」 她虽是女子,但严肃起来,气势如山,叫人不得喘息。 扶挽微蹙细眉,道:「扶挽只担心小梦大了,还是男孩子,我们贸然进入,他多有不便。请允许扶挽先问问小梦。」 典婵也是三个男孩子的母亲,自然懂这道理。她低低地从鼻子里发出「嗯」的一声,准许了扶挽这么做。 谁知,不等扶挽张嘴,何梦访便大声接话道:「恕梦访多有不便,现下梦访殿中脏乱得很吶。」 说着,他从躺平中微扬起头,看一眼地面,只见散落满地的酒罈。 他又懒懒地躺下,「的确脏乱……」 语音未落,紧跟着「砰」的一声巨响,典婵直接破门而入,只听她沉声问道:「听牢吏说,今天你去看过沈渊,你刚走,紧接着典山便来了?」 「对啊——」何梦访仍躺着,拖长了语调,慵懒地说道。 见状,扶挽令道:「懒懒散散,你这副模样成何体统!」 不过,她的声音太轻柔,虽是呵斥,也听得人不疼不痒。 何梦访对扶挽撒娇道:「母后,孩儿一时半会儿起来不了——」 「算了。」典婵面无表情地说:「梦访,阿渊可曾跟你说过,他要将小山带去哪儿?」 「沈渊把典山带去哪儿了我咋知道。」何梦访醉醺醺的,脱口而出道。 第270页 紧跟着,典婵对身边的侍卫们下令:「好好搜搜。」 「等等!」何梦访后知后觉,大喝一声,鲤鱼打挺坐起身,道:「阿渊……阿渊逃了?呵呵,阿渊居然逃了!」 他蹙着眉,嘴角却是上扬的,典婵他们根本看不出他是生气,还是开心。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开心坏了! 「去。」典婵微微扭头催到侍卫们。 「等等!」何梦访又大喝一声,他道:「平常阿渊连说都不让说典山的不好,他要掳走典山,我是不大信。」 回想一会儿,他又道:「哎!典山身边那位侍卫呢?应该先去问问他,因为当时他就跟在典山身边,发生什么,他自然比我们清楚。」 「阮庸?!」醍醐灌顶。典婵匆匆地带着侍卫们撤走,再浩浩荡荡地往皇宫里去。 何梦访起身,理理衣服,赶紧追上他们。 到了皇宫,见到阮庸,何梦访不得不在心里暗嘆道:不亏是跟在典山身边从小到大的,跟那些侍卫没可比性啊。 皇宫里都说阮庸虽比不上这些个皇子,但也是美男子。身材修长而结实,一看就是会拳脚功夫的;却面如敷粉,唇红齿白。 何梦访对此不感兴趣,每次都远远地看一眼,倒也觉得一般。今天面对面地看,阮庸皮肤当真吹弹可破。 不过,他从小跟在典山身边,吃穿用度都比普通侍卫好的不止一星半点,也理应如此。 「阮庸,今日牢房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何瞒着,不上报于我?」典婵开门见山问道。 阮庸支支吾吾:「这……能说吗?……我怕……」他的声音比身材与脸更配,斯斯文文,文文弱弱,活像个书生,一点儿不像带刀侍卫。 典婵一拍桌子,愠声道:「说出来!」 作为九离之主,她早已练就得喜怒不形于色,今天却频频见其动怒,可见她是真的很担心典山沈渊他们。 阮庸立刻说:「小皇子与我进去时,那牢房的玄阴铁就已经断了不少,足够一个人进出。」 何梦访原以为阮庸会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瑟缩,没想到,居然没有,还淡定地回答典婵问题,可见他也只是表面文弱而已。 听了阮庸的话,典婵「哼」了一声,失望中夹杂愤怒地说:「原来阿渊早想逃了!只是被你们撞见,便掳了他皇弟!……阿渊要逃什么?……难道怕我们不明是非?……」 何梦访站出来,实话实说:「玄阴铁是向延的常阳砍断的。」 典婵眉头一展,「你是说,先前阿渊能逃,他也不逃?」 何梦访道:「是啊。阿渊说逃了也无用。」 听闻,典蝉眉头微微蹙起,「这孩子……」 她想:如果阿渊逃走,就是畏罪潜逃,罪名就洗不掉了,却定然留有一命,只看抓到他的时间长短。而她也大可睁只眼闭只眼,不会太积极地找阿渊。 这一想,心情骤然舒畅。 倘若不逃,这件事的走向她吃不准,也是生死参半。又想,阿渊当真不逃,这孩子当真是傻。 可…… 「可这般阿渊都不逃,后来为何……」 典婵知道这种情况怎么也说不过去。 ——就像面前有两条都能通往目的地的路,但它们在路程上一长一短。 沈渊的做法就是捨近求远。 「二皇子与小皇子本好好的,甚至有说有笑……」阮庸回忆道:「可二皇子突然就挟持了小皇子,说:『让我出去!不然就杀了他!』,我害怕小皇子真的出事,就只能照做。待二皇子出了死牢,我本以为他会放了小皇子,可他却对我说:『我要去东海杀了那些诬衊我的人。你主子尚在我手里,你敢说出去的话,我就掐死典山!』,说完就带着小皇子走了。」 「阿渊要去哪儿跟你提干嘛,直接带典山走不是更神不知鬼不觉?」沈渊聪明得很,何梦访认为他不会这么多嘴,提前泄露行程目的。 阮庸慢吞吞地说:「二皇子确实这么跟阮庸说——」语速虽慢,但从语气就可以听出,他很肯定这个答案,绝非信口开河。 只怕沈渊突然脾气大改是因为其魔神心性所然。典蝉追问:「阿渊当时什么状态?」 阮墉答:「除了髮丝全白,与平时没什么不一样。」 听闻,何梦访与典婵都沉默了。 良久,典婵一声令下,「取留影珠来!」转而,低声追问到阮庸:「你敢骗吾?——」 她的气势对任何人都有绝对的威压,在她面前从不敢有人作谎。 两人面面相觑。阮庸坦然地说:「当然不敢。」 接着,留影珠被取来,只见那画面里的一切与阮庸所说大差无几。 看完,典婵深吸一口气,擦去眼角的泪滴,勐然起身,下令道:「捉拿沈渊!」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她与沈渊的母子亲情被涤盪得荡然无存。 -------------------- 第132章 分袂 三 何梦访带着向延离开,后脚典山与阮庸带着一壶温好的遗子春来玄铁牢中看望沈渊。 典山一句话没说,拿着酒壶往酒杯里倒酒,手一直在颤抖,洒了不少出来,耗费了很长时间方才倒满一杯。 彼时地上已经积满了一滩水渍。 他的一双眼睛呆滞涣散,因为如此却也比常人清澈明亮。 第271页 他便是用那双干净、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渊,颤颤巍巍地将杯子递到其眼前,含煳地安慰道:「皇、皇兄不怕……」 看着斟满遗子春的酒杯,沈渊有些不明所以。 阮庸从旁解释道:「不知怎么了,主者听闻您的消息,便大哭大闹着要求我带他来看望您。」 典山那情况沈渊是明白的。 二十岁的人了,他说话尚且含含煳煳,不能自理,若能记得一位、两位的亲人已经不容易,更何况是自己要求来的。 沈渊很是欣慰,笑了笑,接过典山倒好的一杯遗子春饮了,将酒杯送回去的时候,忍不住张开双手,揉了揉典山的脸颊。 典山没半点抗拒,只呆呆地站着任他揉捏,嘴巴不时被挤成小鸡嘴,嘟嘟的,双眼只盯着他看,也不时被挤成两条细咪咪的缝。 脸颊肉肉软软,手感甚好。沈渊笑道:「我弟弟怎么能这么可爱?以后若我不在了,你也要这般去逗母亲开心阿——」 说罢感到晕晕乎乎,不待嘴角放下,已经扑在典山身上。在彻底昏迷之前,他感觉到典山一把推开了他。 「砰」地一声,身体砸到冰冷的地面,随即耳边响起阵阵刺耳的嗡鸣。 嘈杂中,他听见典山咬牙恨道:「呸!当我是猴子吗,专逗你们开心!?我这般模样因为谁?还不是因为你!」 再次睁开眼睛,映入沈渊眼帘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漆黑。 氛围使他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孤独,仿佛他已经死了,浓稠冰冷的死寂包裹他,拼命地将他拉入地底。 他动了动手脚,想要逃离。 根本无济于事。他动不了。 此举搅动的这方黑暗,发出「叮铃噹啷」的清脆声音——是铁链碰撞发出的声响。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被世间的风花雪月抛弃了。 怎么办? 只能花时间适应。 适应一段时间,突然,一点微小的火苗怦然窜出。 那点微弱光明身后,是典山的眼睛。 眼尾微微上翘,幅度比凤眼收敛,藏在那份不张扬里的是那对瞳孔里瀰漫的阴骘狠厉。他的眉毛浓密,肆意地杂乱生长着,疯狂、野性,重重地压在那双眼睛上方。 沈渊不寒而慄,打算问他怎么回事。他开口,「小山,你……」 「扶挽。」典山转过身,连带着那点烛火也消失,「你来尽尽地主之谊。」说着,响起「啪」的一声巨响。 沈渊身体随之剧烈颤动一下——他听出来那声音是清源鞭抽打地面而发出的。 典山又道:「扶挽,我手里这根鞭子便交给你来使用了。」 此言一出,沈渊身体一冷。他有些不太明白,问道:「小山……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的声音害怕得在细细颤抖。 黑暗里传来典山的声音:「因为你抢了本该属于我的正常人生。每每回忆起那段时光我便觉得不堪,是我伟大生命中一个大大的污点,所有见证过我那般样子的人我都让他闭嘴!而你!你是罪魁祸首,更加应该抹消掉!十岁宴之前你为了一只狗让阿庸对你下跪,十岁宴之后你打了我一巴掌,我可都记着呢,我就等着一天让你千百倍偿还。你以为我不记得了?其实我一直记得,记得你曾经看不起我,嘲笑我。 「我清楚地记得我们小时候,我站在母后的皇位前,只是想去坐坐而已,根本没想过其他的。而你和何梦访突然进来,你问我:『站在皇位前想干什么?』 「我没有说话。何梦访开玩笑地笑着说:『皇位不是一个傻子能继承的。』」 沈渊道:「那时候我们还小。」 「我不管!」典山孩子般耍赖道:「总之待我正常后,回想起来那些时日我便很生气。」 「……」沈渊没话可讲。 之后,沈渊在那黑暗里待了很久。 每天受着鞭子,每时每刻处在极度疼痛之中,那汪徊鹤还在耳边说些厌弃他的话。 汪徊鹤:「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让你活到现在已经是仁慈,不然早在二十年前你就死在羽渊之底了。」 沈渊鬼使神差地问:「汪……汪盼呢?……他真是你安排在我身边监视我的?……」 汪徊鹤:「小盼?……呵呵,他当然是我安排在你身边的。小盼一直为与你待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而感到羞耻!」 沈渊:「果然是骗我的……」 汪徊鹤:「人人都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他们都很厌恶你。」 身体与心灵上的双重折磨。 沈渊把那些话当真了,自我厌弃起来。 再后来,典山说:「时机已成熟。」 沈渊便被带到东海海底。 六根木钉生生地钉入身体,牢牢地固定在东海海底一座淹没在海水中的山体上。 典山正准备将第七颗木钉钉入他的心脏时,汪徊鹤制止了。 东海青龙一族,本就羽渊青龙一事受到连坐之罪,被困东海,失去自由,见了沈渊恨得牙痒痒。 汪徊鹤趁此拿出炼魂石,一龙一颗,叫他们将炼魂石打入沈渊体内,以此泄愤。 不过有些自生来就处在失去自由的环境下的小青龙,对此不觉得有什么,纷纷放弃这个泄愤的机会。 可季孰不愿。季渊时因沈渊而死,他自来疼爱这唯一一位小女儿,便放出狠话:「谁敢放弃此机会,全家连坐,一併处死!」 第272页 这下这些小辈也不得不照做了。 龙族龙口众多,一龙一颗炼魂石,折磨了沈渊不知道多少天。 他只对三样事物拥有痛觉,百足虫、汪海鹤的雷电、清源鞭,现在得再加一样,就是那六颗钉入身体的木钉子。 好在对那些炼魂石没有痛觉,不然得疼死。 后来他发现,每打入一颗炼魂石在体内,他的髮丝便会变白一缕,直到最后,只剩额前一缕髮丝尚是黑色。 已是四月,人间皎月当空,东风迟懒,柳烟轻盪,不过柳条还未发出绿芽,示意现在人间仍有微薄寒意。 沈渊仰头去看夜空。海水将夜空洗鍊得有些发白,流水潺潺,圆月星辰微醺了似的,在水里荡漾着,似翻墨流金。 盯着额前唯一一缕黑髮,他知道那炼魂石快要用完了,心想: 之后,他们会怎么处置我呢?汪徊鹤何不一了百了杀了我?因为我与向延已经飞升成神,死不了了?他可是唯一一位弒神而不会遭受天谴的古神啊,他怕什么?难道他喜欢看人被折磨?呵呵——应该是了—— 发呆中,前方发出「咔嚓」一声,一颗小石子被踢得骨碌骨碌直滚,一直滚到他的脚底下才停下。 寻声望去,一道黑影闪过,眨眼躲进一处海底珊瑚后面。 「我看见你了。」沈渊懒懒的,有气无力地说道,「出来吧。」 那人犹豫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从珊瑚后探出一颗脑袋。 ——是位小女孩。 「我……我……」女孩支支吾吾地,「我叫季衣衣。父亲说女儿是父母的小棉袄,便叫我衣衣了。」说着,慢慢从珊瑚后挪出全部身子。 只见她一只手里拿着个篮子,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好似藏了什么。 沈渊对季衣衣有些面生,应该是最后一位要将炼魂石打入他身体的人了。她那手里定是拿着炼魂石。 沈渊对她姓甚名谁一点不感兴趣,淡道:「还没天亮呢,才天黑了一会儿而已。你呢就大人有大量,让我这最后一天里过得稍微安生轻松一点,好吗?」 「我……我觉得……你不是坏人……」季衣衣小声地说。 沈渊听得很清楚。他的双眼一瞬间亮了,呆呆地愣了一会儿。再回过神时,那季衣衣已经提着篮子走到他面前,说道:「坏人不都是很厉害的嘛,如果你真是坏人,为什么被困在这里?」 沈渊苦笑,「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些时日;伏了法的坏人,任凭处置。」 「唔——」季衣衣轻蹙眉头,咬起下嘴唇,思忖一会儿,随即抬起脑袋,盯着被木钉钉在山体石壁上动弹不得、脸色苍白的沈渊,说道:「可是……我本想与族长说明放弃这枚炼魂石,让爹爹代替我使用它,谁知我与爹爹刚走到族长门前,便听见他与汪岛主、典山吵架。汪岛主说;『不能让你这么死了,要让你成为十恶不赦的坏人再让你死不迟,如此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你不已经是名声狼藉的坏人了吗?为什么还要让你成为坏人?」 沈渊问:「所以你信我吗?」 季衣衣点点头,「此事疑点太多了。」 沈渊鼻子一酸,偏过头,对天喃喃地说:「也只有你信我了……」说罢,吸了吸鼻子,低下头,看着季衣衣,「谢谢。我的确是个烂人,不值得你相信。你快些回家吧,叫人发现可不行。」 季衣衣不走,「我后来听爹爹说了。羽渊异像之时,你分明还未成形,只是因为一条青龙盘踞渊底,我们青龙一族才被困在海底,不得自由。后来两道紫霄雷打下,你形虽消,但魂未灭,钻入当时正怀有身孕的九离之主典婵身体里抢占典山的位置,弄得典山痴痴傻傻的。可我奇怪的是,他们可以早些将你扼杀于襁褓中,为何要等你犯下弥天大罪?而听汪徊鹤与典山所说,你没有犯下任何罪孽,那他们为什么要诬衊你?是他们想通了,认为越早除掉你,人间越能安稳?那早干什么去了?我想不明白。」 沈渊嘀咕道:「原来的确是我抢占了典山的——」 季衣衣弯腰,放下手中的篮子,摊开紧握的另一只手。 看去,不是炼魂石,而是一枚已经被绳子穿好的龙鳞。 她道:「其实明天就是我就能长大,成功渡过雷劫,一跃龙门,成为真龙,再不是小女孩的模样。我要成为大姑娘了。我手里的是护心鳞。在我们还未成为真龙之前,它会保护我们,在成龙前一天才会自然掉落。明天我会按照族长的要求,把炼魂石打入你的这儿——」说着,她踮起脚尖,点了点沈渊的心口。 「嘶——」不小心触动了钉入中府穴的木钉,沈渊闭起眼睛,眉头紧蹙,呲了呲嘴。 季衣衣立马收起手,「怎么了?」 沈渊笑笑,摇摇头,一脸风轻云淡地说:「这些个木钉与我的身体长一起了,正在癒合,你刚才那么一碰——有点点胀——」 「没弄疼你就好。」 「没有。不疼。」 「我不能违背族长的命令,会牵连我全家,我也不能随便伤害你。你被人诬衊,不得昭雪已经很可怜了。我把护心鳞送给你,明天它应该能保护你的吧。」说着,季衣衣将护心鳞的绳子撑得异常宽阔。 她用力踮起脚尖,小心地将护心鳞戴进沈渊的脖子。 谁知还未戴进去,身后传出季孰暴跳如雷的声音:「谁让你来偷偷看他!还把护心鳞送给他,你知道你这么做会害死大家吗?!」 第273页 -------------------- 第133章 分袂 四 「啪嗒」——季衣衣心下一惊,手跟着一抖,护心鳞掉在地下。 反应极快,她一脚踩过护心鳞,藏在鞋底,弯腰拾起篮子,再缓缓转过身,说:「我没有送护心鳞给他。只是看他可怜送些水给他。」定眼看去,季孰身边竟然站着她的父亲。她惊唿道:「父亲!」 她的父亲大步上前,一把拽过季衣衣,露出鞋底的护心鳞。 季衣衣大惊,「父亲你为什么……」 她的父亲说:「你是我女儿,我还不了解你的性子,我早知道你会来找沈渊。你刚才出门,我就一路跟随在后。女儿你煳涂啊,没听见族长说全家连坐,一併处死?——」 季衣衣质问道:「那父亲帮着我隐瞒了去不就好了?!」 「明天一过,沈渊额前那缕髮丝未白,你以为能瞒得过去?」 父女二人说话之时,沈渊在旁看着,只见季衣衣父亲悄然拿出把利刃,对准了她的后勃颈。他惊唿:「不要!——」 为时已晚。 季衣衣温热的鲜血飞溅在沈渊的脸颊。头颅滚落在地,死不瞑目,双眼空洞地盯着他。 一瞬间,他的耳边响起嗡嗡声,嘶鸣不断。 「她是唯一一位还相信我的!!!——」 那之后沈渊硬生生挣开了那些已经长进身体里的木钉。 而后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龙族已被屠。他手中多了条龙筋编织的鞭子。 那每根龙筋还温热、鲜活,虚弱地蠕动。 他吓得把龙筋鞭一把扔了出去,瘫坐地上。 待情绪好些,才站起来。 他带着一身伤,时不时咳嗽两声,每次无一例外地咳出鲜血来。 人对自己的大限何时来至,总是很清楚的。他也不例外。 要知他与向延已经成神,已然不惧死亡,受再重的伤都能恢復,可他却在每日咳血,整日昏昏沉沉,没有力气,不能痊癒。 那炼魂石当真厉害。 他现在没死,应该是季衣衣那颗炼魂石没打入心脏。仅一颗心吊着命,若失了心就当真死了。 神死了会怎么样? 与那普通人一样,过忘川,忘前尘,生生死死,永远困在生死海中,在人间无尽地轮迴转世下去。还能咋滴?说不定下一世的他听闻了沈渊的传闻与下场,还会说拍手笑道:「罪有应得!」 会遗忘是极好的。神仙羡慕凡人会遗忘,想尽办法地忘掉一些人事物,这便才有了留影珠。它既储存了记忆,又吸取遗忘了记忆。 不过,他若是忘了这强加在自身的莫须有之罪,不再固执于清浊,也不知是一桩好事?还是坏事? 环顾一圈,季衣衣的尸身却怎么也找不到。不知道去哪儿了。他连为人家收尸都做不到,只找到那枚护心鳞。 他走过去,失魂落魄地捡起。 浸泡在龙血里,护心鳞已经脏了。 也顾不得什么干净不干净,反正衣服早被清源鞭抽得破破烂烂,染上斑驳血迹,有自己的血,有别人的血。 他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擦拭,好不容易擦干净了,又是一咳嗽。 看着自己咳上去的血,他的眼眶瞬间湿润了,眼泪在其中打转,不断闪烁着。他鼓起嘴巴,一嗓子哭腔,委屈巴巴地说:「又弄脏了——」 又是一会儿小心地擦拭。 待终于干净,他将其戴上脖子。 「皇兄?——」 身后突然冒出典山的声音,沈渊瑟缩一下,扭头看去。 典山与沈渊是对双生子,可典山生来智力残缺,平时默不作声,痴痴傻傻,可折磨沈渊时却异常清明狠厉,现在却又恢復了那副痴呆懵懂的神态。 「皇兄不仅沉了东海两岛,还屠尽了东海龙族。」 典山作一副愚钝的样子,说的话却痛扎心脏,沈渊确定他是装的痴呆。 体内那股戾气涌上脑海,他抱住脑袋控制住自己暴戾的欲望。 半晌,他勐地抬头瞪视到典山,目眦通红,玄煞戾气周身乱窜,一副鬼域爬出来的恶鬼样,甚至比恶鬼更暴戾可怖。 典山却不怕,反而拍手笑道:「皇兄是魔神!——魔神!——」 他摆明了要激怒沈渊,而现在的沈渊保持不被戾气控制已是不易,再不能控制住情绪。他唰地伸出手,扼住典山的脖颈,缓缓加力,屈起的指甲一点点地刺进皮肉。 典山隐隐蹙起眉头,被掐住脖颈,断断续续地说:「母后很爱典山,才在我们的十岁宴后将九离传国至宝传给了我……你并不是母后的孩子,你是羽渊下魔神的魂魄,二十年前,你没被汪徊鹤两记紫霄雷打得魂飞魄散,所以寄居到母后腹中,妄图再出世……母后自来不欢喜你,生下你也是趁着你没觉醒,要你命……」 沈渊活了二十年,期间的确感受周围对他的异样,在赤子厄告诉他他的真实身份之前,他从没想过自己是魔神投生,「可是、可是母亲生下我就可以当场杀了我的,何、何以等到现在?……」 「谁知道你能承下汪徊鹤两记紫霄雷。父皇母后提前对天下宣布你已经不復存在,可你命硬,不光投生在母后腹中,还连累我变成一个痴呆!」虽被沈渊掐着脖子,但典山丝毫不畏惧他,恶狠狠地说:「这二十年来父皇母后没一天不想杀你!这下有了机会,既能名正言顺,还能叫你遗臭万年……对于魔神,这才是应有的结果……」 第274页 双眼噙泪,沈渊不住地摇头,叠声否认,「不,不是的……我根本、根本没有做过那些事情……」 典山给到最后一击,「你瞧瞧你现在,说你不是魔神,那些事不是你做的,恐怕蚂蚁都不信!再瞧瞧这东海青龙一族,他们可都被你屠杀殆尽的,你还说你根本没做过?」 听闻,沈渊心头一震,缓缓地松开了典山。 没了桎梏,典山双脚落地。他摸了摸掐得生疼的脖颈,眼珠一转,又道:「我给皇兄一个机会如何?只要你将这几日我、汪岛主、东海龙族对你做的事告诉母后,母后信你,那我便认错,还你一个清白;若母后不信……我听说九离在天下间到处寻找你,你突然现身,会发生什么你应该想得到。」 沈渊的身体已经是日落西山了,不回去九离,便找个无人之地埋骨。 典山怎么会这么好心?此去九离凶多吉少,根本不待他苟延残喘,多活个几日。 可他是气!不甘!他可以为自己对青龙一族所做的事承担一切责任,哪怕是死,可在这之前,他明明什么也没做,沉岛的人根本不是他,他为什么要被这般对待?! 「好。」沈渊清醒地着了典山的道。 -------------------- 第134章 分袂 五 番外完 何梦访在大殿中嚎啕大哭:「太后!……昨、昨晚,我的父皇母后全叫阿渊给杀了!……我方才睡醒,殿中鲜血淋漓,除了我,一个活人都没了!……」 「报!——」一士兵拖着清朗的长音跑至殿外,跪下,「属下有要事相报!」 「说!」典婵正在气中,看也没看那人便道。 「大皇子……」那人顿了顿,他可以肯定西轩门上两人中有一位是典山,但另一位白髮人看着有点像沈渊,但明明沈渊年纪轻轻,怎会一头银髮?皱眉仔细回想,确认所见确实是沈渊,才继续禀告:「大皇子带着小皇子出现在西轩门城墙上,手里有、手里有……」他不敢说下去。 典婵转过身,怒喝:「他手里有什么?!」 「有一条龙筋编制的鞭子!」 西轩门——九离西面的城门。是进入皇宫的第一道门阙。 此时,门里门外已聚集一片百姓,水泄不通。 一位不明所以,却跟着前来看热闹的人问道:「那城墙上的两个人是谁呀?」 「应该是……」回答者眯起眼睛望去,一会儿才道:「是大皇子沈渊和小皇子典山吧……」 闻之,那人不可思议地说:「沈渊?!是贴满皇都的缉拿令上的沈渊?!」 「是啊。」 跟着,有人奇道:「他怎么敢回来?!我听刚从浔武回来的亲戚说:沈渊看似是为浔武治疗瘟疫,其实已经把浔武唯一的一位大夫杀了!那天,他还是被典后、蓬莱岛岛主给押回去的呢!」 「这个我也知道!」知情者补充道:「听说,他被押回去的原因不止这个。是说连东海五岛的岱舆和员峤被他弄沉了,淹死不少人吶!典后和蓬莱岛岛主这才连夜把他压回去。」 「哎呦,祸害不浅啊!……」 「那怎么不连夜处死他,还叫他逃出来了呢?」 「不怕波及自身的,都在这里瞧着好了!!」突然,典婵在众人身后大声怒喝道。 继而,大片百姓像海水退潮似的,快速退到西轩门外。 典婵一看,这帮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竟退而求次,在门外看热闹。 无法。九离之主,为民着想是本职。她一挥袖子,开启皇宫禁制。 方才,典婵、何梦访等一众兵马赶至西轩门。放眼望去除了乌泱泱的人头,就是城墙上的沈渊。 他除了染血的青襦迎风而动,已然模样大变。 周身笼绕黑煞之气,隔几十丈开外他们就已经瞧见他的戾气。 一头乌髮已成银丝,只有额前一缕髮丝仍然是乌黑的。髮丝之下,眼底泛出猩红之光,阴厉十分。 「沈渊!」何梦访使劲擦去眼底的眼睛,大喝一声,质问道:「你为何要杀我父皇母后?!」 沈渊坐下身,淡道:「他们与我有仇。」 何梦访急道:「胡说八道!他们不曾落井下石,戕害过你!」 「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你从羽渊下去鬼域亲自问问他们啊。」沈渊正正经经地解释,可众人却吓得头皮发麻的话。 「沈渊!」何梦访仰头看去城墙上的沈渊,双眼满是对他的厌恶。 「我……咳咳!」沈渊正要解释,却忍不住咳嗽两声。 口中泛出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他受了这些时日的折磨,此番咳血已是常事,索性将血往肚里咽下去。 白髮随风飘扬,他有些体力不支,想来时间不多了,他抬头看看忽明忽灭的禁制,从没想着活着离开。他扔下手上龙筋鞭,「听我把话说完。我没办法、办法将他们都带回来下葬……」 典婵与何梦访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纷纷低头看到龙筋鞭,只看它仍在细微蠕动,一根与一根之间血液挂牵着,黏煳煳,看起来才从真龙身上抽出不久。 不忍看,典婵深深地阖上双眼,深唿吸一口,随即命人好好将龙筋鞭收起,日后再葬。 她在蓬莱岛时本对沈渊抱有期待,认为沉岛一事不是他所为,但现在无论从哪方面看,沈渊都不像无辜之人,至少现在不是,也不能再留他了。 第275页 沈渊相信朋友家人不会这么狠心对他,向典婵解释龙筋鞭的由来,「听我说母亲,你要信我,是典山……」 「沈渊!」典婵大喝一声,打断了他说话。 沈渊空张着嘴,有些不知所措。 这一刻,他才真的信了赤子厄的话。 典婵仰头看去城墙上坐着的沈渊,双眼满是对他的厌恶,厉声令道:「把小山放了!」 沈渊好似才想起典山来,一把拉过站在身旁的他,乖乖地说:「好,放了他。」 典山回到典婵身边,装起疯卖起傻来,将他挟持沈渊,变为了沈渊挟持他。他嘶声哭喊道:「母后!皇兄要杀我!要杀我!」 「你们究竟到时候才能好好听我说话?……」沈渊无比委屈,像受了欺负的小孩哭唧唧地向母亲告状,「胡说!这几天明明是你和汪……」 话没说完,蓬莱岛岛主汪徊鹤不知从何而来,手臂整个贯穿了他的胸膛,硬生生抓出心脏。 「呵呵呵,早知道会这样,一个魔居然想让你们信我……呵呵呵可笑……」沈渊手一松坠下西轩门。 那一刻,他额前仅剩的一缕黑髮迅速白化,心也仿如死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