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摄政王的试婚哥儿后900天》 第1页 《做了摄政王的试婚哥儿后900天》作者:缺颗星星【完结】 文案 【正文第三人称】 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要娶亲了,娶的是皇上最宠爱的十六皇子。 我是十六爷的书童,大婚前五天,我被送去摄政王府,为十六爷试婚。 一夜的颠鸾倒凤之后,我眼尾湿红、两腿战战地在小本本上勤勤恳恳地记录: 摄政王外貌:好看得很; 摄政王身材:好摸得很; 摄政王能力:记不太清了,我一晚上没有多少时间是清醒的。 ...... 做了摄政王的试婚哥儿后的第四天,十六皇子和他的心上人私奔了。 婚事告吹,我白试婚了。 为了补偿摄政王,皇上给了他万顷良田。为了补偿我,皇上给了我一百两黄金,让我该干嘛干嘛去。 我很懂事地离开京城,跑得远远的,争取不给皇上继续丢脸。 做了摄政王的试婚哥儿后的第四十天,我发现我的肚子不太对劲。 做了摄政王的试婚哥儿后的第一百天,摄政王的人找到了我,我揣着崽连夜买站票跑了。 做了摄政王的试婚哥儿后的第九百天,我带着孩子回京。 做了摄政王的试婚哥儿后的第一千天,我成了摄政王的王妃。 —— 可爱甜心但坚强勇敢的美人受x阴鸷多疑非典型渣攻,后期忠犬 1v1,he —— !攻受身心都只有彼此,但不是纯,算是酸甜吧,虽然互相喜欢但因为种种原因总有误会,总以为对方不喜欢自己,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不是文,但也不是纯感情流,剧情多少有一点,但程度不太多,也不烧脑,主要以剧情服务感情。 !轻微hzc,「非典型渣攻」的意思是攻不是出于坏或者风流等主观原因而让受伤心,他也是有误会或者性格缺陷等等,虽然喜欢受但总词不达意,但没有真正存心伤害过受。 !双方都有误会,都不长嘴,不是纯甜文哦,不是纯甜文!!不是!! 内容标籤:宫廷侯爵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贺兰山,闻于野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带着两岁的孩子回来找爹 立意:竭尽全力,不留遗憾 第1章 试婚前20天 盛夏。 深夜的十六王府中,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厮鬼鬼祟祟地从东厕钻出来,其中一个提着恭桶,步步生臭。 「凭啥腌臜事都是我来干?明明是你要报復他的。」 「我这不是手让他弄伤了吗。都说了下回让你去奉冰,我说话算话。哎,躲着点儿人。」 「不对吧,这动静好像不是人走动,分明是……水声。」 两个小厮倏地止了脚步,僵硬回头。 ——身后的水井里乍然伸出一只白得能反射月光的手,那只手扒住了井沿,紧接着,湿漉漉的白衣厉鬼慢慢爬了出来。 「咯——」 两个小厮一口气没上来,白眼一翻,向后仰倒,恭桶里的污秽泼了一身。 「白衣厉鬼」稀里哗啦走过来,站在晕厥过去的小厮们身边,垂眸打量他们片刻,突然善心大发,回井边打桶水,把俩小厮泼得叽哇乱叫,四脚爬起,挂着满身淋漓,顷刻间老鼠似的窜没了影儿。 阴森森的鬼影孤零零留在原地,默默去柴房拿了拖把来。 正要打扫这一片狼藉,身后吭哧吭哧跑来一个两米高的胖墩,城墙似的。他把「白衣厉鬼」手里的拖把夺过来,拖把在他手里像个小孩玩具。 「我来,我来拖!兰哥儿,你歇着,擦擦水!」胖墩说着塞给「白衣厉鬼」一块抹布。 贺兰山含笑接过,转而趁胖墩不注意,把那块擦地的抹布搁在一边。 贺兰山道:「胖娃,你怎么把洛小头的手弄伤了,人家要报復你呢。」 胖娃用力拖地,慢吞吞摇头:「不知道,不记得了。」 贺兰山道:「是不是他们又说你笨啦?下回再遇上这种事,只管和你兰哥儿说,我罩着你!」 贺兰山说着仰头,艰难地踮脚,煞有介事地拍拍城墙的肩。 胖娃听懂了,他高兴地笑,欢欢喜喜拿过一旁的擦地抹布,二话不说就往贺兰山脸上抹:「兰哥儿,擦水!」 贺兰山:「……」 * 次日晨起去服侍十六爷,这位最得宠的小皇子笑得东倒西歪:「我听说昨夜府上有人撞了鬼,是从井里爬上来的,两只鬼手枯藁冰凉,却十分有力,抓着脚踝就把人拖井里去了。后来大概是仗着王府的阳气,他们才得以生还。」 他身后的贺兰山正用心收拾十六爷今日早课要带的书本,闻言莞尔:「人还好么?」 「嗤,冷水湿了一身,虽是夏夜,却也要冻坏人了,现下病着呢。是不是,飞光?」 这挺拔俊秀的贴身护卫杵在一旁半晌,闷不吭声地和木头桩子比愣。明明肩膀足有十六爷两个宽,存在感却几乎为零。 飞光:「嗯。」 十六爷乐不可支,随即眼珠一转,道:「他们病着,是他们活该。你好好的,本王就放心啦。贺兰山,你过来。」 贺兰山依言走近,十六爷握住他的双手,歪着脑袋细细打量自己的书童。 第2页 飞光的目光轻轻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转瞬便不着痕迹地挪开了。 「你瞧你。」十六爷说,「整个人白得跟什么似的,我那只狮子猫都没你白。你看着这么单薄,身体倒是比他们都好,泡井里居然也没泡出毛病。」 贺兰山赧然道:「其实小的这是身有顽疾,皮肤寒凉,酷暑无汗。所以每逢盛夏都格外难熬,只有泡在井里才能得以缓解。」 十六爷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我还真以为你是什么奇人呢,怪不得手凉凉的。那你这病,能治好吗?」 贺兰山郁闷道:「怕是倾举国之富,才能有一丝希望吧。」 十六爷默默把「我可以帮帮你」这句话咽了回去,起身道:「走啦走啦,上课去啦!」 贺兰山做十六爷书童的时间还不是太久,前一个书童据说是未婚通姦,还珠胎暗结,被十六爷的养母淑妃打发走了。她自然不会允许这样行为不检的人伺候她唯一的宝贝疙瘩。 作为后宫贤良淑德的典范,她是这样教导十六爷的—— 夫君之言无有不从,夫君之命无有不遵,夫君…… 总之,夫君是天。 素来骄傲的十六爷对此颇有微词:「贺兰山,你也十五了,你说说,将来要是选夫君,你会选个什么样的?」 贺兰山脑中立刻浮现出一个清晰的轮廓,但他不敢说。 「小的……没资格挑选。」 「哦。」十六爷对他的自卑无法感同身受,他自顾自说,「要是让我来选,我必得选个乖的。我说的话他无有不从,我的命令他无有不遵……」 身后的飞光眼观鼻鼻观心,把十六爷的话深深刻在心里。 * 下学回府后,贺兰山拿着两个苹果去看望卧病在床的撞鬼二人组。 他先在洛小头床边坐下,非常贴心把他额头上的毛巾取下打湿,又重新给他敷上。 洛小头感动道:「我们又不熟,你怎么来了?」 贺兰山不答,托腮道:「你这么大个脑袋,为什么叫『洛小头』?」 洛小头道:「我家乡的村子盛行一种大脑袋病,得病的人头部硕大,大到连脖子都抬不起来。所以我爹娘叫我『小头』,图个吉利。」 洛小头还天真地以为贺兰山是来和他闲聊的,于是礼貌询问:「那你为什么叫『贺兰山』?」 贺兰山道:「我出生在贺兰山脚下,我们那个村子也有点玄乎,那就是——经常闹鬼!」 洛小头一哆嗦:「闹,闹鬼?」 贺兰山重重点头:「还专闹那种水井里的鬼,夜里就往外爬。听说啊,这白衣厉鬼是让人作弄了,小伙伴与他玩闹时把他扔进井里,却不料活生生把人淹死了。所以他变了鬼也最恨那些作弄人的人,一旦被他碰上,轻则卧病在床,重则被拖进井里陪他。」 洛小头吓愣了,半天不说话。 贺兰山突然凑到他眼前,挑唇道:「千万不要再作弄别人了哦,洛小头。」 洛小头双眼圆瞪:「你,你怎么知道,那是个白衣厉鬼?」 贺兰山不语,只阴恻恻一笑。 洛小头惊声尖叫,钻进被子哆嗦不停。 贺兰山志得意满,又去了另一个小厮的屋子,如法炮制。 片刻后,只听一声尖叫,贺兰山随即施施然开门出来。 胖娃闻声赶到,关切道:「兰哥儿!兰哥儿!出什么事了?」 贺兰山潇洒摆手,道:「待会儿再说。走,咱们喝绿豆汤去!」 这绿豆汤喝完,胖娃更崇拜他家兰哥儿了。从此之后,傻乎乎的胖娃逢人就说兰哥儿白天给十六爷背书包,晚上兼职当鬼,谁要是敢欺负他胖娃,谁就会被拖进井里。 对此,以洛小头为首的两名当事人保持沉默。 * 元庆三十七年,天子祭扫皇陵时突发风疾,以致四肢不用、卧床不起。 数日后,大将军闻于野班师回朝,进宫面圣。 老皇帝毕生优柔寡断,临了了圣旨倒是下达得雷厉风行。 闻于野当天下午出宫的时候就不是大将军了。 总百揆,加九锡,封摄政王。天下大权都在他掌中。 没办法,太子是三年前没的,二皇子两年前谋反伏诛,老三老四早就夭折了……再到最小的十六皇子,这是闻于野即将要娶的人。 当时老皇帝握着闻于野的手,眼中含泪:「爱卿啊,你要善待他,还要扶持朕的十三皇子。朕把两个孩子,连同这大邺的江山,一併託付给你了。」 闻于野就这么被硬塞了两个烫手山芋。 扶持十三爷,好说。但与十六爷的婚事…… 「陛下这么大的恩典,王爷不高兴吗?」 说话的是闻于野的副将,章高旻。闻于野侧头看他一眼,道:「你改口倒是快。」 章高旻笑道:「卑职着实为王爷欢喜。十三爷虽然只有十六岁,但他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是个可造之材。」 闻于野「嗯」了一声,等待半晌,章高旻却迟迟没有下文。 十六爷呢?不顺带夸夸吗? 章高旻夸不出口。 说曹操曹操到,这不,迎面而来的正是年仅十四岁的十六爷。 宫门口,十六爷急匆匆下了马车,坐上轿辇正要进宫。闻于野停步道:「十六爷,微臣有礼。」 第3页 他只略一低头,全不似身后单膝跪地的章高旻那样恪守礼数。好在十六爷自己也是个混不吝,他命轿夫停下,探身问道:「你见过我父皇了?他如何?」 闻于野道:「陛下今日气色甚佳。」 十六爷略松口气,正要吩咐起轿,余光见闻于野身后的随从没有下跪,他捧着装圣旨的盒子,正高举过头顶。十六爷好奇道:「大将军,我父皇给你传了什么旨?」 入宫面圣,闻于野卸了盔甲,只有腰上一条錾金虎头腰带彰显他沙场归来的荣耀。 闻于野抬眸,淡淡道:「回十六爷,陛下恩旨,册封微臣为摄政王,并于下月初十与您完婚。」 十六爷嘴角抖了一下,他维持着小臂撑在轿辇扶手上的姿势,愣愣地看着闻于野。这酷暑天里,他竟觉得自己身上从里到外都寒透了。 怪不得闻于野刚才并未行礼,原来他已经是摄政王了。 十六爷的神思不知飘去了哪里,他只觉脑中浑浑噩噩,没着没落的。 一片混乱间,他想起了飞光成日里站在门口的背影。 闻于野道:「微臣告退。」 他率众离去,经过十六爷的随从们身边时,闻于野不经意一瞥,瞥见一个脸色苍白的人。 贺兰山把头垂得更低了。他在烈日下苦苦煎熬,别人还能出汗散热,可他回回都感觉自己的血液快要沸腾了。 这次的痛苦犹胜以往。 ——闻于野,他终于要成亲了。 贺兰山两腿微晃,就在他快要站不住的时候,十六爷终于吩咐起轿。 两拨人一来一往,向着两个方向渐行渐远。 快过转角时,闻于野回头,清楚看见贺兰山脚下踉跄。 章高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解道:「王爷?」 闻于野收回目光,走出宫门,上马离开。 第2章 试婚前19天 十六爷的婚事就这么开始筹备了。 按照礼数,诸侯婚事不可操之过急,从定亲到正式成亲需要半年的时间准备。但老皇帝自觉时日无多,也就废去了这些繁文缛节,旨意一切从简,尽快完婚。 这不,第二天礼部就来人给十六爷量身,准备做婚服了。 十六爷被赶鸭子上架,面无表情地抬起双臂,任人摆弄。 他目光死气沉沉,落在门口那个无动于衷的背影上。 半晌,十六爷出声道:「贺兰山。」 贺兰山正在整理十六爷的作业,闻言抬头:「主子。」 十六爷道:「还收拾什么?我就要嫁人了,到时只用学些针线,好好相夫教子。那些没用的书,你全拿出去烧了。」 他的声音不小,门外走过的下人都能听见。可门口站着的那个人还是没有半点反应,比木头桩子还要石墩子。 贺兰山抿唇道:「书烧了可惜,主子若是不要了,不如赏赐给小的吧。」 十六爷回头瞪他,道:「拿出去,烧了!」 贺兰山低低道声「是」,便抱了几本书,连着炭盆一块儿拿到外面。 才刚点上火,十六爷一把推开正给他量身的人,快步走到门口,道:「我有东西落在炭盆里面了!飞光,你去给本王找!」 飞光身体微微一晃,随即抿着唇走向炭盆,蹲下,向正燃烧的炭盆伸出手。 贺兰山见他真要如此犯傻,忙不迭阻拦道:「不成!」 十六爷气势汹汹道:「管他做什么?!他是个蠢货!孬种!死猪头!你由着他去!」 飞光的手被火舌燎了一下,他像不知道疼似的,再次把手往里伸。贺兰山情急,一脚踢翻了炭盆,转身跪下道:「主子!求主子不要为难飞光侍卫了!」 飞光跟着他一道跪下,手握成拳按在地上。许久却不闻上头的人有什么回应,二人抬头,见十六爷气得面色铁青,眼圈却是通红的。 十六爷居高临下,嘲道:「我的终身大事已经有着落了,嫁的是这天下间仅次于我父皇的男子,如此喜事,怎能无人同乐?我看你二人年岁相当,互相也有情有义的,不如本王赏个恩典,成全了你们这对苦命鸳鸯。贺兰山,飞光,你们意下如何?」 贺兰山张口结舌道:「主子,主子,我……」 十六爷几步冲过来,道:「怎么,我自己的婚事我做不了主,你们两个下人的婚事,本王也做不了主吗?!」 贺兰山慌忙看向飞光,想着飞光陪伴十六爷这么多年,他来求情应该更容易。可飞光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垂眸不语。 不等贺兰山说话,十六爷突然一脚踹在飞光肩膀上,飞光一点也没有拿劲,就这么顺势倒地。 十六爷一拳又一脚,对着飞光殴打不休。 贺兰山不敢再吱声了,他抬头看见礼部的官员站在院子边上默然旁观,就知道阻拦也是无用,今番之事必然是要上达天听了。 十六爷打得累了,终于停手,鼻青脸肿的飞光马上爬起来继续跪好,乖顺堪比忠犬。 片刻后,十六爷的一滴眼泪落在飞光面前的地上,也仿佛砸在了飞光的心上。 「没种的东西。」十六爷用只有他们三人能听见的声音喃喃道,「你要是个男人,就该,就该……」 到底「就该」什么,他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十六爷最后睨了一眼飞光按在地上的手,恹恹转身回屋。 第4页 礼部的人跟上,还待要继续量身,只听一声清脆的「滚」,看来这婚服今日是量不完了。 * 次日,皇上传十六爷进宫。 皇上传召尚未成年的皇子十有八九都是问功课,自然要把近期的作业带上。贺兰山背着书包跟在十六爷身后,出了府门。 十六爷在马车里问道:「贺兰山,我要挨骂了吧?」 贺兰山不知该如何回答。十六爷又道:「可我有什么错?你愿意嫁给不爱的人吗?」 贺兰山道:「主子与……摄政王,毕竟相识多年。」 十六爷眸光一黯,道:「本王相识多年的,也不止摄政王一个。」 他说着放下车帘,不再说话。 十六爷也算有些自知之明,他的确被骂得狗血淋头。老皇帝倚在病榻上,怒道:「你只会耍性子,又怎知这千秋万代的江山都在你们兄弟二人身上了!朕在一日,你们便是娇儿,可朕若是哪一日驭宾天,你们这些少不更事的皇子、公主,要指望谁、依靠谁?!」 十六爷抹着眼泪,嘴硬道:「十三哥封了太子,有他在,儿臣……」 老皇帝打断他,沙哑道:「你十三哥,他才十六岁,你要他如何与那些元老重臣抗衡?朕如今别无他法,把你许给闻于野,便是赌他的一点忠心,至少能看在你的份上,扶持太子,不要让人欺负了他!将来你们有了子嗣,那也是我们大邺皇室的血脉啊!」 是了,只要娶了十六爷,闻于野哪怕真动了谋夺天下的心思,他也大可以不必背上「乱臣贼子」的骂名,只要让自己和十六爷的孩子坐上皇位,那也是一样的。而这个孩子也是大邺正统,无论是对闻于野或是大邺,这都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十六爷此刻才真正懂得了父皇的良苦用心,他再无他言,流着泪深深拜倒:「父皇!」 临走时,老皇帝忽然出声道:「贺兰山,留下。」 贺兰山诧异回头。 * 待回到王府,贺兰山马不停蹄回屋,胖娃打了井水端来,贺兰山道声谢,当即一头栽进盆里,紧急拯救自己濒临冒烟的脑瓜。 贺兰山一直憋到上不来气才直起腰,他擦擦脸,道:「还是宫里凉快,胖娃你知道吗,皇上的寝殿供着好几缸子冰块儿,舒坦极了。」 胖娃却担忧道:「兰哥儿,你这样真的不是生病了吗?」 贺兰山不愿让无忧无虑的胖娃为自己烦恼,于是故作道:「这病能治,等哪天你兰哥儿找到个有钱的夫君,他就会给我治病的!」 胖娃急切道:「那你快去找,快去找!」 贺兰山笑笑,神色却是落寞的。他低低道:「来不及啦。」 胖娃不解道:「为何来不及?」 贺兰山摇摇头,没有解释,而是从袖子里掏出一瓶药来,递给胖娃道:「把这个,以你的名义给飞光侍卫送去吧,他手被火燎着了。」 胖娃两米高、两百斤,偌大一个汉子,却十分听贺兰山这么个瘦弱的小哥儿的话,指哪儿打哪儿。他一得令,立刻忙不迭就去了。 这其实是十六爷吩咐的,十六爷被皇上传进宫前,贺兰山正要让胖娃去送药,结果被圣旨耽搁了。 胖娃送完了药,却没有马上回去找贺兰山。他自个儿出了王府,带着所有私房钱直奔红炉酒家。 店老闆正坐门口晒太阳剥花生,一见他遮天蔽日地来了,便玩笑道:「胖娃,你怎么来了?是不是太能吃,被王府赶出来了?」 胖娃二话不说,把私房钱往店老闆怀里一扔,豪爽道:「给你!我要你帮忙,给我家兰哥儿找个有钱的夫君!」 店老闆莫名其妙打开他的钱袋子,当即「嚯」的一惊,起身道:「天爷老子喂,你可是发财了!」 胖娃嘿嘿道:「不多。那你能帮兰哥儿找到有钱的夫君吗?」 店老闆疑惑道:「你那兰哥儿,我也见过,是不是极白的那个?好端端的,你帮他做媒干什么?况且,人家王府也未必放人吧?」 胖娃哪听得懂这些,他只认定了「有钱的夫君」能帮贺兰山治病,便什么也不管了。 胖娃大着嗓门道:「你不要问这么多,你只管去找就是了!」 店老闆捧着这老些钱财,实在不忍心拒绝,便道:「也罢,我尽力试试,若是不成啊,我再把钱还你!」 胖娃了了一桩心事,喜滋滋走了。 楼上靠窗的雅座,闻于野的手指搭在窗棱上轻点。章高旻掩门入内,走近道:「王爷,店老闆说,那的确是十六王府的人。」 手指一顿,闻于野收回手,道:「他要给谁找『有钱的夫君』?」 章高旻笑道:「十六爷的书童。想来是十六爷即将成婚,索性便让书童自寻出路吧。他倒也仁慈。」 闻于野意味深长道:「出路?他府上的人是该找找了。」 章高旻正寻思闻于野此话用意,他们要等的人这时到了。 飞光入内拜下,道:「卑职十六王府护卫首领飞光,叩见王爷。」 闻于野道:「你保护十六王整整十年,而本王即将与他成婚,本王也拿你当自己人。平身吧。」 飞光起身,恭谨道:「王爷言重了,卑职不敢。」 闻于野端起茶杯,和颜悦色道:「我见你满脸是伤,想必是被十六王责罚了。」 第5页 飞光道:「十六爷素来宽宏待下。卑职的伤,是与人斗殴所致。」 闻于野饮了口茶,把杯子搁回桌上,不轻不重的,正好一声响。他嘴角的笑意淡了两分,道:「怎么飞侍卫师承大名鼎鼎的重君山东羊前辈,与人斗殴也会如此吃亏么?他老人家若是知道了,怕是面上无光。」 飞光倏地抬头。 闻于野与他目光相接,徐徐道:「本王拿你当自己人,不光为着十六王的缘故,更为着你我二人师出同门。论起来,你该称我一声『师兄』才是。」 飞光怔然间,心思如雷电急转。 纵然真是师兄弟,可摄政王总揽天下大权,好端端的和他一个侍卫攀什么亲戚。 转瞬间,飞光隐约参透了玄机,他拱手抱拳,端正行个江湖礼。 「师兄在上,请受师弟一拜!」 这声「师兄」一出口,闻于野神色便温和了。他含笑道:「师弟不必客气。坐下吧,你我好生叙叙旧。」 第3章 试婚前5天 贺兰山气势汹汹来了。 远远见了红炉酒家的大门,贺兰山便加快脚步,入内道:「掌柜的何在?」 掌柜搁了帐本,从柜檯后走出来,道:「这位客官……」 话说一半,他上下打量贺兰山,转了话头朗声道:「原来是王府的贵客!在下邓九,有失远迎了!」 他这么一咋唿,店里吃饭的客人都注意到了这边。王府的贵客,那自然是稀罕的。 贺兰山四下看看,没太在意,对掌柜的道:「我弟弟胖娃说,他给了你很多银子,请你帮忙?」 掌柜的笑眯眯道:「是啊,我本不想要的,可是胖娃不肯白叫我帮忙,我也推脱不过他。到底是王府调教出来的人,果然进退得宜、妥帖稳重啊。」 贺兰山接下来本要说的话都让他堵了回去,他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现在终于明白掌柜的刚才为何刻意恭维什么「王府的贵客」了,既然是王府的贵客,那贺兰山可不能做有失身份的事。 可不做怎么行呢,难道要他眼看着胖娃这么多年所有积蓄全打水漂吗?什么「有钱的夫君」,他区区一个店老闆,上哪儿找去?再说人家有钱人怎么会看上他贺兰山? 贺兰山硬着头皮道:「但我们现在不需要你帮忙了,还是请你把钱还给我吧。」 掌柜的笑了笑,回到柜檯后头,似乎是准备赶客的架势,扒拉着算盘道:「不是我不愿还,但这事儿着实难办。胖娃託付给我,我也得请人帮忙啊,这钱都已经花出去了。这样吧,你回去等几天,等事情办不下来的时候,我自会完璧归赵,绝不贪他半分。」 贺兰山恼道:「胖娃一回府把这事告诉我,我立刻就来了,前后不过半个时辰,你这么快就花出去了?何况你本知道胖娃迟钝,他请你帮的这个忙又如此荒谬,你怎能答应他?」 掌柜的粗声道:「花出去的银子如同泼出去的水,你却要我去收回来,天下间哪有这样的道理?即便是王府的人,也不该如此霸道吧!」 贺兰山沉默两秒,袖子一撸,乍然爆发出一声怒吼:「还钱!!」 店内食客悚然一惊,只见这位白得发光的「王府贵客」抄起一条长板凳,面色狰狞道:「我和你拼了!!!」 …… 章高旻下楼下到一半,默默收了脚步,退回楼上。 他憋着笑进门,小声道:「王爷说得对,没人会受欺负,是卑职想当然了。」 闻于野看看飞光,道:「说了半日,师弟也乏了吧,不如早些回去歇息。」 飞光会意,告退离去。 楼下,贺兰山已经把掌柜的逼到了柜檯死角。 店伙计纷纷来拦,贺兰山也不真伤人,只举着个板凳悍然道:「你说对了!王府的人你也敢惹?!你是不是以为别人好说话就可以随便煳弄!那你算是煳弄错人了!胖娃一只手能举起两个你!我这一板凳下去你也爬不起来!还钱!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飞光在楼梯口停步,章高旻方才那句「卑职看他弱不禁风、楚楚可怜的,必然被欺负」犹在耳畔,眼前却是贺兰山挥舞着板凳,张牙舞爪地击溃数名店伙计的飒爽英姿。 ……果然还是摄政王说得对,没人会受欺负。 飞光瞠目结舌片刻,上前唤道:「贺兰山。」 贺兰山正在兴头上,把条板凳舞得唿唿生风,他头也没回,嚷嚷道:「是你大爷!」 「……」 嚷完方觉声音耳熟,转头看清来人,贺兰山顿住,轻轻放下板凳,手背在身后,抿唇道:「飞光侍卫,你好。」 飞光一手按着腰间的佩刀,一手抄起板凳,放归原位。 掌柜的终于得空从柜檯底下钻出来了,他连声抱怨,随即被飞光的一个眼神吓住,讪讪地住了嘴。 飞光道:「还钱。」 没一会儿,贺兰山跟在飞光身后走出红炉酒家。 飞光沉默寡言,贺兰山却十分健谈,他绞尽脑汁搭话道:「飞光侍卫,你也来这儿吃酒么?」 飞光一本正经道:「对,来找我大爷吃酒。」 贺兰山:「……」 飞光难得微微一笑,道:「放心吧,我不会和别人说这件事的。」 贺兰山莫名觉得飞光今天有点不一样,但究竟哪里不一样呢,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垂眸看向飞光握着刀的手,居然已经用力到关节泛白了。 第6页 没来由的,贺兰山勐地回头看向红炉酒家二楼,窗户微启一条缝,窗边搭着一只男人的手,拇指上戴着一枚黑色的扳指。 总之钱要回来了,贺兰山把钱袋子交给胖娃,严肃道:「胖娃,我知道你一心为我,我很感动。但是『有钱的夫君』不是这样找的,那个店老闆就是在忽悠你的银子。」 胖娃拿回自己的钱,却十分沮丧似的。他垂头丧气道:「可是,要怎么找呢?」 贺兰山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他本来就是随口一说,并不指望什么『有钱的夫君』,况且,他心里唯一揣着的那个人很快就要成亲了。 下月初十之后,贺兰山就该断了所有念想。今生今世,再也不要想起。 * 大婚前八天,礼部开始为十六爷准备最后一样嫁妆—— 试婚哥儿。 这个制度源起于景佑帝那时的一位公主。 可怜的郎贞公主出嫁后才发现夫君每次都是刚开始就结束了,有时甚至连开始都非常艰难。郎贞公主忍无可忍,两月就与驸马和离,好端端一个公主闹成了二婚。 就这么着,「试婚」的规矩被坚守到了今天。 礼部侍郎道:「试婚的人选,一般都从王爷近身侍奉的下人里挑。一来这是为王爷做事;二来,若是王爷允准,到时可让摄政王将试婚哥儿纳为侧室,继续侍奉王爷与摄政王。」 十六爷靠在椅背上,低头把玩手指,要死不活地「嗯」了一声。 礼部侍郎道:「若是王爷有属意之人……」 十六爷如梦方醒,失声道:「什么属意之人?!本王即将与摄政王成婚,哪来的属意之人!要属意,也只能属意摄政王一个!」 礼部侍郎平静道:「微臣是说,属意的试婚哥儿人选。」 「……」 十六爷呛得咳了一下,他整整衣袖掩饰尴尬,倔强地不肯分半点眼神给外头看门的那只忠犬。 礼部侍郎继续道:「为着这试婚哥儿可能会成为摄政王侧室的缘故,所以必得是王爷放心的人,因而微臣要先问过王爷,才好决断。」 十六爷不耐烦道:「你看着选吧,本王身边就这么几个伺候的,随便是谁都行。」 言罢,十六爷起身回了内院。 礼部侍郎告退出来,命王府管家去传十六爷近身伺候的下人过来说话。 管家领了这个美差,心知接下来短短一刻钟的工夫,自己非得赚个盆满钵满不可。 ——但凡年纪合适、容貌端正的,哪个不想去做摄政王的试婚哥儿? 十六爷近身侍奉的人本不多。四个伺候穿衣洗漱的、四个伺候用膳吃药的、四个做杂事的,还有一个书童贺兰山。 结果最后居然凑了二十多个出来,浩浩荡荡领到礼部侍郎面前。这背后自然是因为管家收了好处。 礼部侍郎也并非纯洁无瑕大白花,他早料到这样的局面,并未深究,只道:「唤你们前来,只因本官要定下试婚哥儿的人选。想必你们也知道,试婚之后,待到大婚完毕,很可能会被王爷恩准做个侧室。但若是有谁不愿意的,本官也不勉强,站出来走人就是。」 还真有不想做的。 其中一个伺候十六爷穿衣洗漱的哥儿怯怯走出,道:「回大人的话,小的幼时父母定了娃娃亲……」 礼部侍郎颔首道:「好,你且去吧。」 这人走后,礼部侍郎又等了一会儿,问道:「可还有吗?」 贺兰山垂首,目光闪烁。 是去,还是留? 虽然做不了闻于野的正室,但只要能待在他身边…… 可两年过去了,闻于野还记得他吗,会不会连侧室也不愿让自己做? 贺兰山犹豫纠结的片刻,礼部侍郎已经继续推进了。他朗声道:「如此,你们便挨个入内脱衣验身,选出形貌端正的佼佼者五人,明日送往摄政王府,由王爷亲自挑选。」 贺兰山偷眼四下看看,非是他自命不凡,但在这二十余人里,他的形貌要排前五应该是十拿九稳,甚至说第一也不算夸大。 果然,贺兰山入选了。 礼部带来给他们验身的管事哥儿还着意多看了贺兰山几眼,把他的名字记在第一个。 结束后,礼部侍郎去把入选的五人名单报给十六爷。没一会儿,十六爷急匆匆跑出来,见了外头等候的贺兰山便招手道:「贺兰山!你过来!」 十六爷屏退了其他下人,单留了一个贺兰山在内。他把名单扔一边,急切道:「前头礼部侍郎问可有人不愿去试婚,你怎么不站出来?」 贺兰山垂眸不语,后背一阵发烫。 十六爷急得团团转,他忽而停步,哽咽道:「贺兰山,我与你说句交心话。我就要嫁我不爱的男人了——我知道摄政王很好,可我心里的人不是他。现在我已经没法子了,我只希望你将来能有幸遇到一个有情人,和他终成眷属,而不是和我一样,一样……可怜。」 贺兰山被十六爷这肺腑之语说得痛彻心扉,他含泪下拜,道:「回禀王爷,小的钟情摄政王已久,还请王爷成全!」 第4章 试婚前4天 十六爷怔愣片刻,继而头痛欲裂,扶着墙坐下道:「你还不如说你钟情本王已久……」 贺兰山老实道:「小的不敢觊觎王爷。」 第7页 十六爷瞪圆了眼珠子,诧道:「那你便敢觊觎摄政王了?!他不比本王恐怖么?你可听说他镇守悍原关时,比我们现在大不了几岁,因家中丧事,额上绑着孝带出战。那一战俘虏敌军三千余人,后来全充了军粮!自此边关传出他的名号来,人皆称之为『白额虎』!」 这些事,贺兰山也听说过。他欲言又止,少顷一笑道:「小的初识摄政王的时候,可没人叫他白额虎,他当时还只是偏将军呢。」 十六爷的少年心性使他马上忘了方才的担忧,转而好奇道:「那是多久以前了?」 贺兰山道:「也不是太久,两年多前。」 十六爷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盘腿与贺兰山面对面,道:「你如何会认识他?快和我说说!」 * 次日一早,贺兰山按着时辰起床洗漱。他在院儿里井边打水,忽觉身后响动,回头便对上洛小头一双贼熘熘的眼睛。 贺兰山不动声色,只看他要如何。他弯腰洗脸,一面侧耳细听洛小头靠近的脚步声。 窸窸窣窣的响动慢慢靠近,贺兰山屏息凝神,待洛小头走到自己身后,立刻率先发难,勐地将洛小头抓着后脖领子按在井沿上。 洛小头惊慌大叫,贺兰山甩甩脸上的水,叱道:「你要怎的?!」 洛小头带着哭腔道:「我要怎的?我不过是来与你道歉讲和,我还想问你要怎的!快放开我!」 贺兰山狐疑道:「以何为凭?」 洛小头艰难地从怀中摸出书信一封,挥舞道:「我还写了信!」 贺兰山这才放开他,两根手指把信夹了,嫌弃地抖开。 看完后,贺兰山撇嘴道:「情真意切,但字太丑。你是看我要去做摄政王的试婚哥儿了,所以才来巴结我,可摄政王也未必选我。」 洛小头坦言道:「你是这五人中最好看的,大家都说你被选上的可能性最大。」 贺兰山折好信纸,收进袖中,道:「那你以后可不能再欺负胖娃了。」 洛小头当即指天为誓。 * 晌午时,礼部来接人了。 收拾停当后,贺兰山及另外四名待选哥儿一併换上相同的衣裳,出府门上马车。 一路上,行人迴避,马车不曾停歇,仿佛是命运催着人不停向前。贺兰山第四次将车帘掀开一条缝,偷眼向外看去,外头的景色他早已了如指掌。他曾不止一次在空闲时独自前往闻于野空置在京中的宅子,远远地张望片刻又默默离开。而这次,他是坐着马车去的,那座宅子也改名为「摄政王府」了,他也即将踏进那里,见到闻于野,也许还能和他说几句话。 一切仿佛都不同了,贺兰山在忐忑中不免有些期待,期待着真的可以重新开始。 此时的摄政王府,闻于野批完最后一份奏摺,将其叠起搁在一边,微微舒了口气,手指轻按眉骨。 章高旻入内道:「王爷,礼部送来的人快到了。」 闻于野示意章高旻近前,把两份奏摺递给他,道:「打回去,叫他们自己来和本王解释为何会写错了字。」 章高旻道声「是」,又道:「王爷,御前的人口风紧,卑职还是没能打听出来那日陛下究竟和十六爷的书童说了什么。」 闻于野毫不意外,道:「十六王年幼骄横,又是被迫许婚,将来能与我相敬如宾恐怕都十分艰难,更不必提虚与委蛇、揣度人心了。皇上若要在我身边安个可心人儿,自然半点也指望不上十六王。」 章高旻眉心微动,沉吟道:「王爷的忠心,苍天可鑑。然伴君如伴虎,皇上此举也是意料之内。既如此,王爷另选他人就是。」 闻于野目光微沉,许久不语。直到书房外来人禀报,说礼部的马车已在府外。 闻于野道:「让他们进来。」 马车只能停在门口,礼部侍郎领着五人下车入大门,停在影壁后。检视过并未携带武器之后,他们才被允许入内,王府的管家将他们带至书房门口。 礼部侍郎先行拜见,而后出来唤过五人。他们按着名册上的顺序排成一排,贺兰山居于右一,即是首位。 他和其他四人一样,双手交握置于小腹处,下巴微抬,方便摄政王看清他们的脸,但视线得微微垂着,不可直视王爷,以免冒犯。 贺兰山目光落在闻于野的衣摆上。 因在家中,闻于野并未着严肃的蟒袍。他一身藏青色广袖锦缎袍,上绣锦绣山河,衣摆处镶了一圈极细的金边。 金边纹丝不动,贺兰山便也盯着它出神。 耳旁只听礼部侍郎道:「禀王爷,这五人便是下官自十六王府带来的备选,他们都是十六爷近身侍奉之人,容貌端正、肌肤细腻、无疤痕隐疾。请王爷挑选。」 他言罢,从右往左依次介绍五人的姓名,闻于野的目光随之从五人脸上慢慢扫过。 闻于野面前摊着名册,手边搁着硃笔。他只要挑中谁,就在谁的名字上画圈。 贺兰山的手在袖中死死攥着,心脏也止不住地狂跳。 须臾,闻于野衣摆处的金边微微一晃,他提笔了。 章高旻在闻于野身后悄无声息探出脑袋,见闻于野落笔处是贺兰山名字的左边——宁兴。 章高旻放下心,才把目光收回来,却听下站一人忽道:「王爷!小的,小的有话禀告……」 第8页 礼部侍郎一惊,回头怒瞪道:「王爷驾前,岂有你说话的份!还不快闭嘴!」 闻于野却搁了笔,道:「你说。」 说话的正是宁兴。他左右看看,道:「回禀王爷,小的等人虽只是试婚的下人,却也讲究个干净清白。小的斗胆请求王爷不要选贺兰山——」 贺兰山震惊转头,宁兴却不看他,继续道:「——因为,因为贺兰山他已非完璧!」 贺兰山身体微晃,死死咬住了牙。 礼部侍郎吸了口气,一撩衣摆跪下道:「王爷!下官无能,管教无方,竟致宁兴在王爷驾前如此失礼无状,请王爷责罚!」 闻于野对礼部侍郎的告罪不置可否,他只看着宁兴,道:「你如何得知?」 宁兴只道自己得了器重,忙不迭跪下道:「回禀王爷,小的非是空穴来风,贺兰山在府中时便经常偷偷对镜描画眉心孕痣,小的虽未见过他孕痣的真实颜色,但想必不是他现在这样的淡红!」 哥儿们的眉心皆生有孕痣,未嫁之身孕痣色浅,为粉红至淡红;待到洞房之后,孕痣则会变得鲜红如血,是常以此区分完璧与否。 宁兴言下之意,便是贺兰山有意将他鲜红的孕痣画成淡红,以掩人耳目了。 贺兰山咬着下唇,并不为自己辩解。 宁兴见他不语,更是得了底气,接着道:「小的无意中窥见他的秘密,自此便留了心,细细打听。才知原来贺兰山是从前获罪的陇西郡公的养子,两年前,贺兰山便与人有过婚约。虽未正式成亲,但想必当年二人仗着婚约,便互通情意,早早地暗度陈仓了!」 他如此慷慨激昂地陈词,把贺兰山所谓的「骯脏不堪的秘密」公之于众,贺兰山本该羞愤难当、崩溃哭泣,然后跪地求饶才是。 然而他依旧直挺挺地站着,闭目一瞬,再睁眼时他鼓足勇气看向闻于野,缓缓道:「小的当年的确与人有过婚约。」 礼部侍郎心如死灰,宁兴得意一笑。 但这时若是他们敢抬头仔细看看,就会发现闻于野脸上并无半点怒色。恰恰相反,他的神色比之方才缓和了些,看向贺兰山的目光也带了些兴味。闻于野淡然道:「是么。」 贺兰山盈盈望向闻于野,情不自禁让心底暗藏的情愫从眼神中倾泻而出。他戚戚然道:「但小的与他,仅有城楼上惊鸿一瞥的缘分,当年的婚约,也早已作废。至于宁兴所言『暗度陈仓』,小的万不能蒙此不白之冤,情愿当场将孕痣擦洗干净,以证清白。」 贺兰山炽热的眼神让闻于野心中微微触动,面上却平静无波,道:「平威,让人打盆水来。」 章高旻答应一声,深深看了贺兰山一眼,去门口唤过僕从,吩咐打水。 不消片刻,僕从端着水盆入内,搁在贺兰山面前。 贺兰山从怀中摸出手帕打湿,用力抹去眉心的淡红。 宁兴睁大了双眼死死盯着,不由得心如擂鼓。紧接着,他的唿吸在贺兰山放下手的瞬间停滞了—— 掩藏在那点淡红之下的,是浅到恍若无色的一点点粉。 ……怎会如此?! 宁兴双腿一软,歪倒在地。 贺兰山平静道:「禀王爷,小的确实每日描画孕痣,但并非把它画浅,而是画深。只因小的皮肤极白,因而孕痣也格外暗淡,把它画成淡红,仅是图个好看。若是宁兴认为这样也是罪过,小的无话可说。」 他方才太过用力,把眉心的皮肤都搓红了。闻于野盯着那块红痕看了片刻,旋即把目光转向一旁跪着的宁兴,凉得胜似身后供奉的冰缸。宁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只抖着声儿叫了两句「饶命」,便趴在地上,再不敢抬头。 礼部侍郎讷讷道:「王爷,王爷息怒!这贱奴不知天高地厚,卑职回去必定禀明十六王,严惩不贷!」 闻于野不语。半晌提笔,在名册上不疾不徐地画了个圈,便起身离去。 章高旻知道闻于野这是动了怒,他也不敢再偷窥了,闻于野走后他才拿起名册一看—— 硃笔圈出了「贺兰山」三个字。 章高旻在心底幽幽一嘆,拿着名册交给礼部侍郎,道:「大人办差辛苦,这等货色心里的小算盘若要悉数洞察,的确也是难为大人了。王爷最是宽宏大量,今日之事,大人不必太过忧虑。」 礼部侍郎擦擦额上冷汗,苦笑道:「有将军这句话,下官今夜才算得以安枕了。」 章高旻抬眼一瞥贺兰山,没再多说什么,亲自送了礼部侍郎出府。 马车前,礼部侍郎收好名册,对贺兰山道:「贺兰山吶,你可是交上好运了。」 其他人羡慕的眼神贺兰山都不在意,他回头望望摄政王府的朱红大门,含泪一笑。 第5章 试婚当天 被选定为摄政王的试婚哥儿后,贺兰山就不住在十六王府了。 礼部给他准备了一间小院儿,他拜别十六爷后就搬到了这里。礼部派人教习他一些房中之事,并给他调理身体,让他养足精神。 大婚前五天,贺兰山随着十六爷的嫁妆一道被送入摄政王府。 这一切对于从前的贺兰山来说,都是完全不敢肖想的。更何况,他现在居然还有了两个随从。 ——洛小头和宁兴。 也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今早贺兰山在小院儿里准备起行的时候,甫一出门就见这二人站在他的马车两旁,一个目光炯炯,一个失魂落魄。 第9页 贺兰山背着行囊走来,里头装着他的换洗衣裳和纸笔。洛小头主动来接,欢喜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选上的!若是做了王爷的侧室,你可别忘了我呀!」 伺候别人这么久,一下子要被人伺候,贺兰山十分不习惯。他拘谨地揣着手,真诚道:「谢谢你。」 他又看向宁兴,宁兴也正偷眼瞧着贺兰山,二人目光对上,宁兴肩膀不自觉一耸,忙低头研究自个儿的鞋尖。 贺兰山上车,上到一半忽地停了,扶着车门对宁兴道:「你对我道个歉,我便原谅你。」 宁兴一怔,抿唇道:「是我不好,我道歉。」 贺兰山接受了他的道歉,沖他微微一笑,道:「我原谅你了。」 如此,贺兰山起行,入府。 * 洛小头兴奋地跑回来,眉飞色舞道:「摄政王府也太漂亮啦,一点不比咱们十六王府差!我方才见一整面红墙,不知是什么刷的,竟是芳香扑鼻呢!」 入夜就是正式试婚的时候了,贺兰山紧张得几欲作呕,实在分不出半点心情来和洛小头讨论什么王府的美景。他坐在窗边,两手揣在袖中,不停掐揉自己手腕处的皮肤,以缓解情绪。 洛小头打量他两眼,一手在贺兰山眼前挥挥,贺兰山这才收回呆呆凝视窗外的视线,迟钝道:「怎么?」 洛小头道:「我知你紧张,兀自闷着只会更紧张,不如与我说说话吧。我可是听说了选试婚哥儿时,宁兴污衊你的事儿,可他怎么不但没被罚,还好端端地和你一起来了摄政王府呢?」 贺兰山道:「他没被罚,是我向十六爷求的情。至于他如何会被选中来王府,我就不得而知了。」 洛小头惊讶道:「你还给他求情?那你脾气当真好。」 贺兰山只笑笑,没再多解释。 其实他没有多生宁兴的气,如果不是宁兴在闻于野面前提起两年前的那个婚约,贺兰山也不会发现原来闻于野也并未将此事抛诸脑后。 ——贺兰山和闻于野的婚约。 两年前,贺兰山还是陇西郡公的养子,身份高贵。而闻于野尚未在悍原关一战成名,官职也仅仅是个偏将军,贺兰山配他是下嫁了。 彼时年仅十四岁的贺兰山乍然听闻父亲为自己定下了婚事,其实是有些不愿意的。他巴巴地跑到陇西郡公跟前撒娇撒痴,非得让父亲收回成命不可。 但陇西郡公哄他道:「我儿休要任性,这婚约先定下,于你是件好事。你们的婚事定在两年后,并非急在一时。况且我瞧着那闻于野如日方升,前途不可限量,你要相信父亲的眼光,把你交给他,我十分放心。」 眼见父亲心思已定,贺兰山气恼离去。他爬上城楼,等候今日出战归来的将士,非得亲眼瞧瞧父亲口中这位「如日方升」的将军究竟是怎生模样。 贺兰山手里握了块上城楼前随手捡的石头,顽皮道:「若是不合心意,我便用这石头砸他!把他砸坏了,父亲便不会逼着我嫁给他啦!」 他的小厮在旁道:「公子你瞧,李副将身旁那骑黑马的便是!」 贺兰山心头一动,便踮脚扶着围栏向下探身望去。仿佛心有灵犀似的,城楼下正打马入城的那人也抬起了头。 对视的剎那,贺兰山没来由地一阵恍惚。他发觉自己未来的夫婿竟和父亲麾下其他将军都不一样,疆场干涩的风沙并未让他变得黝黑粗糙,他那双眉目生得极好,仿佛女娲精心雕琢过那般锋利深邃。 一阵寒风吹过,贺兰山的一缕头髮挡住了视线,他急忙拨开,再看去时闻于野已经不见了踪影。 那块石头到底没有砸下去。贺兰山怅然若失地下楼,走出去许久才发觉手心的石头都被捂热了。 关于念念不忘的往事,贺兰山一向只回忆到这里。因为再往后便是他父亲因二皇子谋反而受牵连处斩、闻于野退婚,而贺兰山自己,也在一夕间从郡公家的小公子沦落为十六爷的书童。 想到从前,贺兰山不由得鼻酸。是不是父亲在天有灵,依然在绞尽脑汁地促成他们的婚事呢?如果没有发生那样的变故,今年也的确是他们该完婚的时候了。 贺兰山壮着胆子猜测,也许他和闻于野本就是上天註定的姻缘,所以兜兜转转,他还是来到了闻于野身边。 虽然他不再是尊贵的小公子,而闻于野也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但…… 贺兰山在紧张中萌生出幸福的期盼来,他愿意把今晚当作他们的新婚之夜,愿意把对未来的憧憬再一次交到闻于野手里,只要闻于野肯要。 * 黄昏时,府中管家将避子汤送了来。 权贵人家极重视嫡长子,在正室未有生育之前,侧室都要尽量避免有孕。若是让侧室抢了先,难免叫人非议做夫君的宠妾灭妻、色令智昏。这一节礼部也是提点过的。 贺兰山看着面前这碗漆黑的汤药,片刻间心头转过千百个主意。他对洛小头笑道:「天气炎热,能不能劳烦你去为我寻一把扇子来?」 洛小头不疑有他,马上去了。他一走,贺兰山迅速将避子汤倒进手边的盆栽里。 看着药汁慢慢渗透进泥土中,贺兰山心脏一阵狂跳。就让他任性一回吧,只此一回。 洛小头刚把扇子拿来,管家便再次前来,要领贺兰山去闻于野的卧房。 第10页 终于到了此刻。 贺兰山死死攥着扇子的手柄,脑中一片空白。还是洛小头机灵,拉拉他的袖子,示意贺兰山动身。 贺兰山这才回过神来,放下扇子,随着管家一步步走向内院。 闻于野房中亮着灯,供着两大缸冰,风轮鼓鼓吹着,极为凉爽。他人还未归,管家道:「王爷还有些公事要处理,你在此稍候就是。」 贺兰山向他道谢,管家便阖上内室的门离去。 内室中独留了贺兰山孤零零一个,他在房中徘徊,最后停留在床边。 床边点着两根照明用的红蜡烛,贺兰山伸手把它们挪近,私心把这对蜡烛当作新婚夜专用的龙凤花烛。 他在床边坐下,对着烛火发呆。 盯火光久了,眼前就会发花。因而当内室的门打开时,贺兰山转头看去,一下子没能看清闻于野的模样。 贺兰山依旧坐着没动弹,愣愣地等待视力恢復。闻于野缓缓向他走近,直至停在贺兰山触手可及的位置。 贺兰山眼前渐渐清明,他仰头望着闻于野,情不自禁喃喃道:「王爷……」 还是这双眉眼,和他两年前在城楼上遥遥望见的一样,眉秀似山,眼拥星辰。 闻于野随手一挥,掌风将那两根蜡烛熄灭,周围的光线一下就暗了许多,只有远处几盏油灯聊胜于无。 贺兰山有些沮丧地低下头,不让闻于野看出他的难过。他自觉地解开自己的腰带。 闻于野忽道:「是你自己要来做我的试婚哥儿的?」 贺兰山手一顿,有些不解闻于野为何这样问,但他还是重重点头,道:「是我自愿的。」 闻于野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贺兰山不明所以,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看他,试探着伸手,指尖触碰到闻于野的腰带。 闻于野没动,贺兰山深吸口气,缓缓为他宽衣解带。 帷帐放下,将二人笼罩在这一小方天地里。 到了此时,贺兰山反倒没有那么紧张了。他尽量放松自己,婉转温柔地迎合闻于野,竭尽全力让今夜成为一个美妙的夜晚。 他也的确没有太失望,闻于野那双拿刀的手接触贺兰山的身体时居然称得上温柔。他会在贺兰山因疼痛而皱眉时亲吻他的眉心,也会轻轻拭去贺兰山的眼泪。 半梦半醒的迷濛间,贺兰山真的把此刻当作了洞房花烛。他搂着闻于野的脖子,情不自禁自喉间逸出一声:「夫君……」 闻于野动作一顿,微微支起身子,离贺兰山远了一些。 他的反应如同冰水当头浇下,贺兰山登时清醒过来,茫然无措地解释道:「王爷,我……是无心的。」 闻于野半晌不语,贺兰山委屈地红了眼眶,低低道:「我知错了,以后不敢了。」 不知为何,他这样一道歉,闻于野却仿佛更不悦了。他掐住贺兰山的腰,力道再也没有放轻。 这一夜贺兰山昏昏沉沉,几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在次日晌午悠悠醒转,内室里只剩了他一个。 床边放着新衣服,贺兰山发觉身上已经被擦洗干净,猜测大概是闻于野让洛小头来过。 贺兰山下床穿衣,只觉浑身酸痛不已,尤其是那被闻于野掐了一夜的腰,仿佛一个不留神就要断了。 虽然身上痛,但贺兰山甘之如饴。他把手轻轻搁在小腹上,嘴角微微扬起,心头酝酿出一点甜蜜的期待,期待这里能够到来一个属于他和闻于野的小生命。 欢喜之余,贺兰山没有忘记他的本职工作,他一步三挪地回屋后马上开始认真记录需要他回报的内容,譬如摄政王身上有无皮肤疾病、身体缺陷,以及时间长短、能力如何等等。 他正认真写着,洛小头忽然进来了,脸上没来由一副懊丧的表情。 贺兰山百忙中抬眼一瞥,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洛小头看看他,见贺兰山脸上还残存着一夜旖旎韵事之后特有的滋润,眼尾潮红、青丝凌乱,尤其是眉心那颗浅淡的痣,已然红得像一颗饱满的樱桃。 洛小头一时难以启齿,踌躇半晌方垂头丧气道:「哎,真不知如何对你开口……方才我听见王爷和随从说话,他说,他绝对不会让你做他的侧室。」 第6章 试婚后第2天 洛小头说完,惴惴地抬眼觑着贺兰山的神色。 贺兰山的心骤然沉到了底。他先是无措地低下头,復又抬起,不死心道:「你听见他说原因了吗?是我昨夜做错了什么,还是……还是他不喜欢我?」 洛小头摇头道:「王爷没说原因。」 他说着有些犹豫,欲言又止似的。贺兰山看出他还有话想说,苦笑道:「你且说吧。」 洛小头嘆了口气,道:「我还听见,宁兴之所以会被安排到你身边,原来也是王爷的吩咐。」 贺兰山睫毛一颤,目光怔忡,片刻道:「为何?」 洛小头道:「当时王爷的随从说,『王爷将宁兴安排过去,是为了监视贺兰山吗』,王爷并未否认。后来我听得心惊肉跳,就赶紧走了,他们再说些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贺兰山听罢,用两侧的牙死死咬住自己的舌头,极力忍耐着眼中的泪水。可悲的是,他却不知自己何德何能,竟值得闻于野如此费心提防。 ……莫非是因为当初的婚约?陇西郡公被下狱之后,闻家也险些因为两家的婚约而受到牵连。所幸他们快刀斩乱麻,立刻退婚撇清关系,这才保得一家老小的性命。 第11页 难道,闻于野是因此而嫌弃了他这个罪臣之子?更怕贺兰山心有不甘、为父报仇,所以不仅不愿让贺兰山做他的侧室,还要派人监视他? 倘若真是如此…… 贺兰山胸中气息左冲右突,他几乎想立刻冲去闻于野面前,找他问个明白。可是做了这么久的人下人,从前那个矜贵小公子身上的傲气和勇气早已被深深掩藏,今时今日贺兰山根本没有质问闻于野的资格。 他放下笔,手轻轻搭在小腹上,心中凄楚不已,又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惊慌。 ——他原是做着能成为闻于野侧室的美梦,才斗胆倒了那碗避子汤。可如今美梦破碎,一旦他真的有孕,这孩子又该怎生是好? 试想想,他是闻于野嫌弃的罪臣之子,在闻于野眼里,贺兰山连他的侧室都不配做。这样的人怀了他的第一个孩子,闻于野该有多么恼怒! 贺兰山茫然四顾,一时间全然没了主意。 洛小头对他的心思全然不知,还以为他在因做不成侧室而难过,于是安慰他道:「不怕你笑话,你做不成王爷的侧室,我可比你还难过!我本来还琢磨着能混个你的亲信噹噹,也总比在十六王府做个粗使的下人来得强。这下可好,我算是白给你道歉了。」 他话虽难听,却是千真万确的大实话,贺兰山并不气恼,只觉得他率直。 贺兰山勉强笑道:「即便做不成王爷的侧室,只要你拿我当朋友,我也会尽全力对你好的。你看胖娃,不管是谁欺负他,我是不是都帮他出头?」 洛小头撇嘴道:「得了吧,你眼下先顾好你自己再说。」 是啊,就连洛小头都知道,贺兰山若是做不成王爷的侧室,就只能继续做十六爷的书童。可和从前不同的是,他已不是完璧了,整个王府的下人都知道,贺兰山将来的日子怕是会异常艰难。 * 下午回到十六王府,贺兰山先去拜见十六爷。 十六爷一见他眉心的孕痣就连声嘆气,心疼道:「我怎么瞧着你去一趟摄政王府,回来就瘦了一圈儿呢?那抠门的王爷,是不是连饭都不给你吃?」 贺兰山垂首道:「让主子担心了,小的在摄政王府一切都好。」 十六爷把他扶起来,拉着贺兰山的手道:「也罢,你也算是苦尽甘来了。你放心吧,等你做了他的侧室,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贺兰山眼中微热,委屈涌上心头,他低低道:「小的……情愿继续做主子的书童,服侍左右。」 十六爷这才看出他的不对劲,连忙问道:「你不是钟情摄政王已久吗?你都已经和他行了房事,怎么又改主意了?」 贺兰山摇摇头,苦笑道:「原是小的痴心妄想。卑贱之身,怎配玷污王爷的床榻。」 十六爷沉默片刻,道:「我明白了。」 大婚将近,十六爷不必再去国子监上课,贺兰山作为书童也一併清闲下来。 胖娃好几日见不到他人,贺兰山一回房,胖娃便地动山摇地跑来,眼泪汪汪道:「兰哥儿!你去哪里了!为何不带上我!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贺兰山被他轻轻松松地高高举起,顿时吓得面如土色,抓狂道:「快放我下来——!」 胖娃听话地把贺兰山跟个花盆似的搁在窗台上,旋即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兰哥儿,我要告状,你不在这几天,我又让人欺负啦!」 贺兰山揉着太阳穴,虚弱道:「这次又是谁呀?」 …… 一盏茶的工夫,贺兰山带着胖娃对欺负他的小厮们展开了疯狂的报復。 他们用泥巴捏成便便的形状,放在一人被窝里;趁一人午睡时在他脸上乱画;戴上鬼面具藏在另一人床下…… 一时间王府里四面楚歌、哀鸿遍野,叫骂声此起彼伏。贺兰山功成身退,和胖娃一块儿去厨房端了两碗绿豆汤。 胖娃体胖多汗,身上的衣服都湿了一半。贺兰山看他一仰脖便将整碗绿豆汤尽数倒进喉咙里,便笑道:「好啦,解解渴便去换身衣裳吧,待会儿风一扑当心着凉。」 胖娃搁下碗去了,贺兰山独自坐在树荫底下乘凉。 他方才一直没说,但折腾这么久,贺兰山已经轻微中暑了。他头有些晕,便歪着身子往树上一靠,闭上眼缓缓精神。 贺兰山有时会想,他大概是金枝玉叶的身体却错投了苦命的胎,像他这样热到中暑也一滴汗都流不出来的身子,在夏日稍有劳作就苦不堪言,如果不是侥倖做了十六爷的书童,他恐怕真要活不下去了。 思及此,贺兰山不由得轻声嘆息。 再睁开眼时,贺兰山已然将所有惆怅的情绪尽数泯去,他一口气喝干绿豆汤,扶着树站了起来。他回到自己房中,用钥匙打开床头的小盒子,里头是他攒下来的钱。 他这种卖身的下人是没有月例银子的,但十六爷有时会随手赏点金银细软,贺兰山也无处可花,全都锁起来妥善放好。 揣了些钱在怀里,贺兰山去和胖娃打了声招唿,便独自出门。 他来到最近的一家药铺,管那里的大夫要了一副避子汤。 等药配好的时间,贺兰山坐在药铺的板凳上出神。他不得不为将来做打算了,既然闻于野不准备要他,贺兰山即便得了十六爷的恩典,允许他离开王府恢復自由,他也知道自己没办法独自养活一个孩子——他连自己都未必能保全。何况…… 第12页 贺兰山攥着小腹处的衣裳。 何况闻于野一旦知道,要么夺走孩子,要么根本不让贺兰山生下它。无论哪种,都会让贺兰山痛苦万分。 比起那样,还不如由贺兰山自己来做决定。好歹,他还能体体面面的。 贺兰山拎着药包出来,失魂落魄地回府。 回府时已是黄昏了,贺兰山抓紧时间去厨房煎药。他问过大夫,这药在房事后一天内服下效果最好,要是拖得久了,就未必有用了。 厨房的烧火丫鬟见他来借药罐子和炉子,好奇问道:「你病了吗?」 贺兰山神色如常,笑道:「你们还不知道我吗,这不能出汗的怪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我今儿得了一个新方子,便吃来试试。」 其他人现在还都以为贺兰山很快就要成为王爷的侧室,对他也就格外优待。丫鬟们不疑有他,把地方腾给了贺兰山。 贺兰山搬个小凳子过来,自己扇火煎药。他并未发觉,身后有一双眼睛正鬼鬼祟祟地窥视着他。 * 次日,贺兰山入宫拜见皇后与十六爷的养母淑妃,回禀有关试婚之事。 十六爷的生母在他四个月大的时候就去世了,那之后皇上便将十六爷交给没有子嗣的淑妃抚养。淑妃对十六爷还算是视如己出,但她「以夫为天」的教育理念与一向离经叛道的十六爷格格不入。每每说起这个,十六爷总是惹她生气。 今日也是如此,在贺兰山将试婚的情况禀报过之后,淑妃又开始给十六爷灌输婚后要改改脾气、遵从夫君心意之类的陈词滥调。十六爷一说起婚事就心烦,忍不住顶撞了几句,这让淑妃十分恼怒。 于是,她看向下站的贺兰山,肃容道:「贺兰山!主子有错,你作为书童,就要替主子受罚。你即刻出去,跪在殿外日头底下,本宫不发话,你便不得起身!」 书童替主子受罚的确是分内之事,即便是十六爷也不好维护贺兰山,只得眼睁睁看着他跪在烈日之下。 少顷,十六爷终于坐不住了,他打破了殿内的寂静,起身道:「母妃,儿臣知错了,您就让贺兰山起来吧,他身体……」 他本想说贺兰山身体特殊,实在受不得暑热,但不成想淑妃却紧接着道:「宣儿!你是太好性了,纵得自己身边这些下人一个个都长了气焰,胆敢以下犯上了,你却还蒙在鼓里!」 十六爷尚一头雾水,淑妃已縴手一指贺兰山,冷然道:「你道母妃为何责罚他?母妃可是得了切实的证据,这贺兰山去摄政王府试婚回来,居然就喝起了安胎药!」 十六爷懵在原地,淑妃已然行至殿门口,居高临下逼视着贺兰山,道:「本宫问你,在王府试婚前的那碗避子汤,你是喝了,还是没喝?!」 第7章 试婚后第3天 贺兰山颓然地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此刻已经眼前发白、头晕目眩,实在没力气辩解了。 淑妃疾言厉色,喝道:「贱奴!这样看来,你确实不曾喝那碗避子汤了,否则也不必去药铺抓了安胎药来喝!贺兰山啊,你平日服侍十六王也算恭谨,本宫只道你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可不曾想你背地里却暗藏如此龌龊的心思!你以为自己抢先生下王爷的孩子,便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吗?你做梦!」 贺兰山耳边嗡嗡作响,甚至听不太清淑妃在说些什么。太阳晒出来的热气如沸水般泼遍了全身,却找不到半点发泄口,于是全憋在了体内,憋得贺兰山只想寻口井跳进去。 十六爷连忙跟出来,求情道:「母妃,这其中肯定有误会,贺兰山不是那样的人,他……」 淑妃恨铁不成钢地看一眼十六爷,道:「没有误会!他昨日独自外出买药又回来熬药,你府上许多下人都是亲眼所见,更何况那药渣母妃都已经拿到了!」 十六爷双眼睁大,道:「药渣?母妃,药渣是如何得来的?也许就是那人陷害的贺兰山!」 淑妃道:「是你府上的小厮,宁兴。他却是十分忠心。」 十六爷失笑道:「母妃,选试婚哥儿的时候宁兴就污衊过贺兰山,要不是贺兰山为他求情,儿臣必然要严惩的!此人的话怎能作数?」 淑妃刚要说话,殿外进来个侍女,禀报导:「娘娘,摄政王府上的魏姑姑来了,想要面见娘娘,说有要事回禀。」 魏姑姑是闻于野的乳母,虽是下人,地位却非同小可。她亲自前来,淑妃不敢怠慢,忙道:「快请她进来。」 贺兰山的事便暂且先按下,淑妃笑吟吟道:「烈日炎炎,魏姑姑怎么还亲自来了?一路上辛苦,快随本宫进来坐吧。」 魏姑姑十分规矩地对淑妃行礼,方道:「娘娘关怀,老身不敢当。只是,既然烈日炎炎……」她说着转头看看贺兰山,又对淑妃一笑,道:「不知娘娘能否赏老身一个薄面。」 淑妃生硬道:「贺兰山,你先起来吧。」 贺兰山几欲晕倒,十六爷连忙命两个小厮过去搀扶。魏姑姑笑道:「今番奉王爷之命前来,其实正是为了贺兰山之事。听闻娘娘大动肝火,老身也十分愤懑,必要严惩了这个造谣生事、煽风点火的奴才,方能替娘娘出这口恶气。」 淑妃柳眉微蹙,不解道:「听魏姑姑此言,此事另有蹊跷?既然如此,魏姑姑不妨与本宫入内细说。」 第13页 魏姑姑屈膝道:「老身遵命。」 贺兰山也被十六爷一同带了进来,淑妃殿中凉爽,贺兰山终于能喘上来气了。十六爷也不管别的,他亲自端着茶盏给贺兰山餵水,餵了一杯又一杯。两人凑在角落自说自话,要不是顾忌着魏姑姑,淑妃恐怕又要发作了。 魏姑姑道:「娘娘容禀。那宁兴实在是奸邪小人,为着王爷没选上他,他就记恨了贺兰山,存心报復。不知他是否将贺兰山喝过的药渣交给了娘娘?老身带了王府的大夫前来,不妨让他验看一番,娘娘也好安心。」 淑妃点点头,魏姑姑便唤了大夫进来。淑妃的侍女拿来药渣,大夫验看后道:「回娘娘,这药渣并非安胎药,只是一副夏日里解暑消食的良方。」 淑妃手里的纨扇顿了一下,她看一眼贺兰山,又看一眼魏姑姑,不解道:「王爷总揽朝政,此等下人间的微末小事,王爷是如何得知的?」 魏姑姑笑道:「王爷常道,『勿轻小事,小隙沉舟;勿轻小物,小虫毒身;勿轻小人,小人贼国』。下人间的事,娘娘觉得是小事,但王爷决不容许这样包藏祸心的奴才伺候十六王左右。」 淑妃这才继续摇动纨扇,缓缓道:「王爷能如此顾惜宣儿,本宫着实欢喜。既然都是误会,此事便罢了。至于宁兴么……本宫就有劳魏姑姑了。」 魏姑姑的笑容无可挑剔,她起身行礼,随着十六爷一起走出淑妃的绛云殿。 十六爷坐在轿辇上,恶狠狠道:「这个宁兴,本王回去非得好好发落了他不可!狠狠掌他的嘴!让他在日头底下跪上三天三夜!」他说着低头看看贺兰山,道:「你怎样了?」 贺兰山已经缓了过来,只是嘴唇还有些发白。他勉强一笑,道:「多谢主子关怀,小的好多了。」 他不忘向魏姑姑道谢,魏姑姑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宁兴有今日,是他咎由自取。不过王爷,方才淑妃娘娘说,将他交给老身发落,不知老身可否前去王府提人?」 十六爷道:「也好,魏姑姑可不能轻饶了他,要……要打他板子!」 十六爷手握成拳,重重捶在轿辇的扶手上,把他能想到最狠的惩罚说得掷地有声。 魏姑姑应了一声,但笑不语。 当天夜里,宁兴的尸体被扔在城外乱葬岗,章高旻下手干净利落,给了他一个痛快。 听了回报,闻于野搁下筷子,挥手道:「撤了吧。」 下人入内收拾饭桌,章高旻在旁与闻于野打趣道:「王爷这是离了沙场太久,听见杀人都吃不下饭了么?」 闻于野看他一眼,道:「你也是离了沙场太久,连我的玩笑都敢开了。」 章高旻知道他并未真的动怒,兀自道:「宁兴死前说,他打听贺兰山的往事,只是因为嫉妒他最得十六王欢心,因此格外留意贺兰山的一言一行,背后并无旁人指使。」 闻于野起身回了书房,铺开宣纸,章高旻乖觉地给他磨墨。 闻于野似乎是在给人写信,章高旻没有细看,想了想又道:「王爷,卑职本以为王爷将宁兴放在身边,又暗示他可以取而代之,为的是除去贺兰山这个隐患。」 闻于野饱蘸浓墨,平和道:「本以为?那现在呢?」 「现在卑职揣度着,王爷从那日选试婚哥儿时就对宁兴起了杀心。」章高旻轻声快速说完,復又笑道,「当然了,想必是因为怀疑宁兴为旁人指使,其背后有更大的阴谋,而非为了区区一个贺兰山。」 闻于野头也不抬,淡淡道:「出去站着。」 章高旻麻利退下。 虽然他的调侃让闻于野恼羞成怒了,但章高旻还是很庆幸闻于野没有把贺兰山留在身边。无论是贺兰山的身世,还是他在御前那番不可告人的谈话,都註定了贺兰山会是个麻烦。而一旦闻于野对他产生了感情,那将会是个更大的麻烦。 章高旻也很庆幸贺兰山去买了那副避子汤。昨夜宁兴偷偷带走贺兰山的药渣向闻于野邀功,闻于野命府上大夫一查验,大夫回禀说这是避子汤的药渣,闻于野当时深吸了一口气,一向风平浪静的脸上居然难得现了一丝怒色。 ——贺兰山这是有多不愿意怀上摄政王的孩子,在王府喝了一次避子汤还不够,生怕不保险似的,自己又巴巴地跑去药铺再配一副。 章高旻在门口站着,憋住了笑,心道他家王爷这回可是碰上个硬点子了。 闻于野写完了信,慢悠悠装好封上,又慢悠悠地吃完了一碗冰镇西瓜,这才唤了章高旻进来,道:「差人送回秉川老宅。」 章高旻接过信,见信封上写着「舅父亲启」,他不由得感慨道:「时隔两年,王爷终于理解老大人当初的良苦用心了么?」 闻于野道:「出去站着。」 「是!」 书房里又剩了闻于野孤零零一个。他行至窗前,负手痴立,望向天上那轮皎洁的明月。 两年前,舅父昌阳伯给闻于野定下婚事,和贺兰山一样,彼时尚有些气盛的闻于野也不太情愿。他自认为不过是个偏将军,要配陇西郡公家的小公子实在是高攀不起,何况以他的骄傲,决不能容忍任何人说他是靠夫郎上位的孬种。 那天出战归来,他本打定主意要去向舅父说明心意,小公子当另择高官之主,而他自己也会在功成名就之后遇到门当户对的命定之人。 第14页 可是黄昏进城的时候,他抬头看见城楼上踮脚张望的那个人。 贺兰山并不知道,当时他身后的背景正好是远处的碧桃山。在又高又远的苍穹下,夕阳和地平线接了个难捨难分的吻,贺兰山就趴在夕阳里,被兜头兜脑地撒了一身温柔的余晖,和身后花开得漫山遍野的碧桃山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一个晃神,闻于野几乎以为那是从落日里走出来的人儿。 闻于野身旁的一个将军遥望碧桃山,唏嘘道:「多美的景色啊!」 闻于野深以为然。 他到底还是没有向舅父提出退婚,那天闻于野在自己房中悄悄打开黄历,在两年后的婚期上画了个圈。 然而后来陇西郡公因二皇子谋反受到牵连,闻于野得知此事时,舅父满怀沉痛地告诉他,婚事必须退,他会给闻于野找个更好的。 闻于野断然拒绝,却依然无法违抗舅父的命令。那之后,他两年不曾回秉川老宅,两年不曾与舅父见面。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闻于野阖上窗,回到卧房休息。 这里还保留着试婚那日的布置,就连床头那两支蜡烛也没有动过。闻于野当时随手一挥时并未多想,只是以为光线再暗一些,贺兰山会更自在,但后来贺兰山沮丧的表情让闻于野一下就明白了这两支蜡烛对他的意义。 可惜蜡烛已经熄灭,就像当年的婚约,退了就是退了。在贺兰山最无助、最痛苦的时候落井下石,贺兰山一定还在怪他吧。 闻于野凝视那两支蜡烛许久,嘆息着闭上了眼睛。 第8章 试婚后第4天 贺兰山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宁兴偷去的药渣怎么会被误认为安胎药,又怎么会莫名其妙变成了解暑消食的。 宁兴被带走时他曾想询问,但一旁的魏姑姑笑吟吟地吩咐了一句,宁兴就被蒙眼堵嘴、反绑双手,押犯人似的押走了。 作为当事人,没有人比贺兰山更清楚自己喝下的是什么药。一副普普通通的避子汤,竟生出了如此多的事端,这让贺兰山意外又忧虑。他尝试着让自己不停地思考这件事,以此来减轻想到明日时的心碎。 ——明日,就是闻于野和十六王大婚的日子了。 礼部早已做好了婚服送来,据说是一身华美如霞光的衣裳,然而十六爷的冷漠有如冬日屋檐下悬挂的冰凌。下人捧着婚服跪在他面前,他连上头盖的红布都不肯掀开。最后还是看在一旁礼部侍郎的薄面上,十六爷两根手指挑起个角,勉强看了一眼,道:「嗯。」 更不必提试穿了,十六爷一个茶盏砸在门上,连人带婚服一块儿给骂了出来。 他今日的脾气极其暴躁,但凡近身服侍他的下人,没有一个不挨骂的,更有甚者出来时后腰上赫然一个灰扑扑的脚印。整个王府都笼罩在阴霾之中,连花园里路过的鸟都不敢大声叫唤了。 贺兰山有幸逃过了一劫,不过并非十六爷格外看重他,而是他今日本就没去十六爷跟前伺候。主僕二人一个不传,一个不去,非常默契地避开了见面时难免引起的伤心。 贺兰山坐在开了条缝的窗户后头,屋中与他同住的另外三人不知去了哪里,周围很安静,偶尔有人从窗前经过,闲言碎语时不时落入他耳中。 「这祖宗,说我放盘子时把装水果的放在右边,装瓜子的放在左边,放得不合他心意,直接将我骂了出来。」 「哎,等熬到明日就好,主子想必是过于紧张了。」 「我瞧着未必,主子哪里是紧张,分明是不情愿。他对摄政王无意,可摄政王却是十分有心。我悄悄和你说,宁兴昨日曾告诉我,摄政王为着十六爷的缘故,甚至不愿纳贺兰山为侧室呢!」 「有这等事?!」 「宁兴可是跟贺兰山一块儿去的摄政王府,这还能有假?哎,你说这贺兰山啊,他模样如此标緻,可人家王爷呢,睡都睡过了,却连个偏房都不给他做,甚至连给他个名分把他放家里当摆设都不行,这不摆明了十分嫌弃他么。他已非完璧,将来左不过是随便配个乡野匹夫,潦草一生罢了。」 「那他也挺可怜的。」 「可怜什么啊,我看宁兴无端端被带走,到现在也没回来,说不准就是贺兰山因为宁兴泄露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而报復宁兴呢。」 「咱们在这儿瞎猜也没用啊,我记得洛小头也和他一块儿去的摄政王府,不如我们去问问他?」 「不错不错,他一定也知道些内情!走走走……」 贺兰山脸上没什么表情,他起身开门,远远地跟在他们后头。 洛小头这会儿正在花园里顶着日头扫地,汗水打湿了衣领,领口一圈白渍表明他的汗水都已经干过一轮了。 干活本就劳累,突然被两个人打断,洛小头难免有点心烦,一听他们说完来意,洛小头继续扫地,道:「我不知道你们说的事,不要问我了。你们真无聊,旁人的事和你们有什么相干?」 贺兰山躲在廊柱后头听着,对洛小头的维护感到有些诧异。 洛小头的反应让那两人颇觉无趣,他们离开后,贺兰山站在了洛小头面前。 不等他说话,贺兰山率先道:「做僕役是不是很辛苦?如果我能带你走,你走不走?」 洛小头茫然道:「走……哪儿去?」 贺兰山道:「我现在也不知道,总之天南海北,总会有我们的容身之处。主子已经把我放良,我的卖身契也还给我了,他答应等到大婚之后,我就可以离开王府,恢復自由之身。」 第15页 洛小头眼睛一亮,扔了扫帚道:「那我……」 贺兰山道:「我还给胖娃也求了个恩典,他可以和我一起走。如果你愿意,我再去求求主子,我们三个带上积蓄,找个合适的地方住下,也许可以做点小买卖,过上平静自在的日子。」 洛小头含着眼泪重重点头。 贺兰山便去见十六爷,此时十六爷所住内院几乎是鸦雀无声,经过的下人都绕道走,生怕触了里头那位爷的霉头。 偏只有贺兰山主动往里走,他在门口求见,十六爷连他也没给几分好脸色,从内室出来喘着粗气道:「何事?!」 贺兰山将洛小头的事说了,十六爷不耐烦地挥手道:「准了准了!」 贺兰山拜谢十六爷大恩,待要走时,十六爷忽然叫住了他。 他看向贺兰山的眼神里隐约有一丝欲说还休的温柔,似乎有千言万语都包含在里头,却碍于种种原因无法尽数倾吐。 十六爷年少,一向心直口快,还从未有过这样复杂压抑的情绪,贺兰山心头掠过一剎那的不安,但不容他多想,十六爷转身进屋,关上了门。 从管家那儿取回洛小头的卖身契,贺兰山立刻便回了下人房,叫来胖娃和洛小头,三个人一同收拾行李。 胖娃基本收拾不出什么名堂,他只管带吃的,把厨房里十六爷没吃完赏给下人的糕点全拿空了,反正他体格硕大,谁要是拦他他就跟人拼命。 洛小头笑道:「平日里只道胖娃好欺负,原来一碰上吃,任谁也欺负不了他。」 胖娃嘿嘿傻乐,贺兰山无奈地拿了个盒子,把他那些糕点装上,又任劳任怨地给胖娃收拾衣服。 他们把能带的东西都尽量带上,胖娃自告奋勇,把大包小包全往自己身上驮。一边肩膀能挂两个,就连脖子上都能挂一个。贺兰山问他重不重,胖娃拍着胸脯道:「兰哥儿只管把行囊都交给我!我还能把你也背在背上!」 贺兰山笑道:「这就不必了,我可以自己走的。」 洛小头道:「胖娃这一走,王府如同少了五头牛。」 胖娃疑惑地掰着手指头,怎么也算不清这道深奥的题。洛小头不由得笑出了声,胖娃不乐意道:「你,你是不是在笑话我?」 洛小头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我哪有!」 「你就是在笑话我!兰哥儿!他笑话我!」 「我没有就是没有!你不要凭空污衊人!」 「你就有!」 「我没有!」 …… 胖娃和洛小头各自叉腰瞪眼,一大一小两只斗鸡似的拌嘴吵架。贺兰山默默在旁含笑看着,心里只觉得温暖。 他回首望向门外,他生活了近两年的王府带给他的记忆大多都是幸福的,虽然做下人有时不免劳累,但十六王对他很好,他和胖娃互相照应扶持,不知不觉间也有些把这里当家了。 但是人总要向前走的,就像他对闻于野那点见不得光的感情,也该是抹去的时候了。贺兰山由衷希望他可以善待十六爷,过上幸福宁静的生活,一如对自己的祈愿。 * 贺兰山决定今天就起行。虽然有些仓促,但他实在不想亲眼见证明日的大婚。他带着洛小头和胖娃,三人前去拜别十六爷。 到了内院,贴身服侍十六爷的小厮却道:「王爷此刻谁也不见,你们自行离去就是。」 贺兰山道:「可我们这一走,恐怕就再也见不到王爷了,我……」 小厮道:「王爷的吩咐就是这样,他也不许我进去打扰。你走吧,别去惹王爷发火!」 再耽搁下去,怕城门就关了。无奈,三人只得往外走。 然而才走到影壁处,忽听外头声势浩大,打头一个太监入内尖细着嗓音道:「淑妃娘娘驾到——!闲杂人等迴避——!」 淑妃一来,王府就禁止出入了,三人便回房稍候。 洛小头道:「想是明日就要大婚,淑妃娘娘特地请了出宫的恩旨,前来安抚王爷。」 胖娃跟着点头,贺兰山眉心却隐有忧色。不知为何,他心脏扑扑狂跳,似乎冥冥中预感到了即将发生的大事。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十六爷今日出奇暴躁,令阖府上下的僕人都不敢近身,就连飞光…… 等等。 贺兰山勐地睁大了眼睛。 ——飞光! 竟一整日都没有见到他,他去哪里了?! 贺兰山一下子站起来,撞到桌子,把洛小头和胖娃都吓了一跳,二人齐声道:「怎么了?」 贺兰山满脸惊惶,不等他说话,外头闯进来几个带刀的侍卫,为首的太监道:「淑妃娘娘有令,王府上下所有家奴齐聚后花园内,娘娘有话要问!」 不消片刻,整座王府所有下人被赶鸭子似的赶到花园,整整齐齐跪好。 淑妃坐在凉亭里,身旁侍女为她打着扇子。但这扇子扇不去淑妃心头的怒火,她素来保养得宜的粉面已然紫涨,唿吸间胸腔都在颤抖。 偌大的花园,只听淑妃厉声道:「都给本宫老实交代!十六王究竟去了哪里?!」 第9章 试婚后第5天 淑妃愤怒到有些破音,无人敢答她的话,每个人都拼命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生怕哪里惹了淑妃的注意。 可胖娃不管这些,他好奇地询问身旁的贺兰山:「兰哥儿,王爷是不是出去玩儿啦?」 第16页 贺兰山连忙食指搁在嘴前,示意他噤声,但为时已晚,淑妃倏地看向他们,怒道:「谁在说话?!」 两个太监立刻把胖娃揪了出来,贺兰山清楚胖娃无法一个人回话,便跟着一块儿跪在淑妃面前。 淑妃见了贺兰山就烦,她拧眉道:「又是你。」 贺兰山道:「禀娘娘,胖娃他心智不全,并非有意冒犯娘娘,请娘娘开恩恕罪!」 淑妃紧紧盯着贺兰山,道:「你告诉本宫,十六王现在何处?」 贺兰山道:「回娘娘的话,小的实在不知。小的是十六爷的书童,这几日临近大婚,十六爷不曾前往国子监上课,小的也并未时刻随侍左右。」 淑妃起身行至贺兰山面前,道:「你最后一次见到十六王,是什么时候?」 贺兰山如实道:「王爷将小的放良,允许小的离开王府。小的收拾行囊前去见过王爷一面,方才辞行时却不曾见到王爷。王爷身边的小厮史钧保可以作证,当时他在门口阻拦小的,说王爷有令,不许任何人入内。」 史钧保连忙道:「回禀娘娘,正是如此。王爷吩咐之后,小的便守在门口,实在不知王爷是何时离开的。」 淑妃这才放过贺兰山,又传了今日当值的侍卫前来问话。侍卫说王爷只派了贴身小厮史钧保出去办事,本人却未曾出府。 这可奇了,史钧保就在边上,他言辞凿凿,发誓说今日绝对不曾离开王府半步。 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出府的那人就是乔装打扮的十六王。 侍卫这时才想起端倪,道:「对了,禀娘娘,出府的那人当时蒙了面,说是脸上让别的小厮画花了,一时洗不掉,所以……」他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最后时后背已然全是冷汗。 堂堂王爷在自己家出个门,何必如此大费周章?除非,他这是要一去不回了。 淑妃倒吸一口凉气,重重跌坐在凉亭里的石凳上。 除了胖娃之外,所有人都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屏息静气,直到淑妃面色惨白地喃喃道:「快,快禀报皇上,封锁京城,派兵搜捕十六王!!」 一番折腾下来,已是黄昏了,淑妃匆忙回宫,临走时下令关闭王府,不许任何人出入。 次日清晨,本该张灯结彩准备婚事的十六王府一片惨澹,皇上悄悄派了身边最得力的太监钱公公前来仔细盘查王府中人。 此事尚未水落石出之前不宜张扬,何况皇上和淑妃还想着在今日黄昏举行昏礼之前要是能找到十六爷,逃婚一事就当做从未发生过。 可偏偏摄政王府那边来人了,来的还是魏姑姑。 钱公公正在十六王府里忙得晕头转向,一听这茬,当即连连拍着胸口,口中道:「祸事了!」 他只能寄希望于魏姑姑不要提起求见十六王,否则,要怎么推脱不让她见才合理呢? 钱公公硬着头皮请了魏姑姑进来,魏姑姑笑道:「钱公公辛苦,想必是替陛下给王爷送来御赐宝物的吧?今日大喜,老身见了钱公公,也算是沾了喜气。」 钱公公勉强与她打哈哈,魏姑姑忽道:「老身此来,也是有一样物事要替王爷送给十六王,不知十六王现下是否方便?」 钱公公僵硬笑道:「王爷正忙着做准备,唔,若是姑姑不介意,不如交给咱家转交吧。」 魏姑姑也还是笑着,眼神却带了几分凌厉,道:「这老身就不明白了,王爷不得空见老身,见钱公公却是无妨?」 「这……」 钱公公正绞尽脑汁琢磨出话来应对,魏姑姑却先退了一步,道:「也罢,那就劳烦钱公公了。」 她就这样走了,虽然未曾撕破脸,但钱公公十分明白,此事已彻底纸里包不住火了。 ——昨日连夜京城封锁戒严,本就是欲盖弥彰。 好在钱公公查出了端倪,他仔细核对十六王府记录在册的一众僕役、侍卫,发现其中少了一人。 「飞光?」钱公公眼珠一转,「回宫!」 * 贺兰山此时和胖娃、洛小头一块儿吃完午饭,都无事可做,闷闷地坐在房间门口闲聊。 洛小头拿了块石头在地下划拉,小声道:「也不知何时才能让我们离开王府。你说王爷丢了去找就是了,何苦把咱们都关在这里?」 贺兰山碰碰他的胳膊,道:「别说这种话,当心给人知道。」 洛小头「哦」了一声,又道:「那你觉得,王爷还能找回来吗?」 贺兰山摇头道:「谁知道呢。」 洛小头安静了一会儿,又道:「要是找不回来,可怎么和摄政王交代呀。」 贺兰山不说话了。 时间一点点推移,渐渐把局面推向不可转圜的绝境。 黄昏将至,这一整天把京城搜了个遍,还是没有十六王的半点消息。无奈,皇上传召闻于野进宫。 闻于野得到传召时已经换好了面圣的衣服。他府上也是张灯结彩,婚服在桌上静静搁着,和十六爷的那件一样无人问津。 临走前,闻于野走进一间客房。 里头十六爷正坐在饭桌前发呆,而飞光站在一边给他挑鱼刺,一根根挑得认认真真,没有丝毫不耐烦。 ——满京城都搜遍了,但御林军唯一不会去搜的,就是摄政王府。 见闻于野进来,飞光放下筷子,十六爷也站了起来,迎上两步,急切道:「如何了?」 第17页 闻于野寥寥一语道:「陛下传微臣进宫面圣。」 十六爷紧张得把自己的衣服都抓皱了,他回头看一眼飞光,对闻于野道:「那你面圣之后,是不是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闻于野道:「是,微臣会禀明陛下,退了婚事,过些时日殿下再出现,到时陛下大约会降下责罚,但……」 十六爷立刻道:「我不怕!我只要,只要……不嫁给你,就行。」他说到后面时,声音自觉地小了,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闻于野倒是没什么反应,他继续把刚才的话说完:「若是陛下责罚,微臣会为殿下求情,想来最多不过贬为庶人罢了。」 十六爷的眼神反而越发坚定,他郑重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闻于野似乎略微触动,他勾了勾嘴角,看向飞光,道:「希望你能值得他的这句话。」 飞光躬身道:「师兄放心。」 十六爷倒是脸红了,嘀咕道:「跟他才没有关系呢。」 * 皇帝见了闻于野,躺在病床上激动地咳了几声,吃力道:「闻于野啊,朕教子无方,不想今日十六王竟如此胆大妄为,枉费了朕的一番心血!」 下人拿来凳子,闻于野坐在床边,含着温和得体的微笑,道:「并非陛下教导不善,只是十六王毕竟年幼,许多事上容易意气用事。事到如今,微臣只想请陛下保重龙体。」 皇帝长长嘆息,闭目道:「朕清楚自己的身体,再如何保重,也不过是在数月间了。朕思索再三,决定另择一位公主嫁与你为妻。眼下未出阁的公主还有九公主、十公主和十二公主,其中九公主生母是朕的贵妃,依朕看,配你正合适。」 闻于野微微一顿,旋即恭谨道:「请陛下恕臣直言之罪。而今十六王虽杳无音信,但微臣与殿下的婚约尚未作废,微臣情愿等到十六王归来。若是此时悔婚,实在有违婚书上的海誓山盟,微臣若成了言而无信之人,将来如何立足于朝堂,如何秉承圣意,辅佐太子?」 皇帝的神色微微冷寂,他浑浊的双眼睁开一条缝,道:「你不愿娶朕的公主?」 闻于野不疾不徐道:「雷霆雨露俱是皇恩,微臣岂敢不愿。但微臣已与十六王结成连理,若是再娶公主,岂非要委屈堂堂公主做臣的侧室?微臣自知卑微,万死不敢冒犯陛下。若是因此而被陛下降罪,臣绝无怨言。」 皇帝笑了两声,目光淡淡扫到闻于野脸上,片刻道:「卑微?怎么摄政王生杀予夺、大权在握,竟也会觉得卑微么?」 闻于野神色平静道:「『道高易安,势高益危。居赫赫之势,失身且有日矣』。微臣时刻谨记前人覆舟之戒,不敢妄自尊大。」 皇帝目不转睛地盯着闻于野,却无法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破绽。良久,皇帝嗤笑道:「与十六王成婚,是朕给你的成为摄政王的条件,而你如今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然可以过河拆桥了。」 闻于野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道:「陛下此言,微臣愚钝,实在不解。」 皇帝憔悴地歪在床头,嘶哑道:「你以为朕想不到么?若不是你在背后相助,十六王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他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子,竟敢抗旨逃婚?!」 闻于野肃然道:「陛下有所不知,十六王身边的护卫首领飞光忠心耿耿,十六王逃婚后飞光也没了踪影,必定是他从旁协助。」 他如此镇定自若、斩钉截铁,连皇帝都几乎快被他说服了。皇帝已被连日来的噩耗打击到精疲力竭,他无力地偏开头,目光空洞洞不知落在何处,须臾道:「传旨下去,你与十六王的婚约作废,朕将京郊的良田赏赐与你,你……去吧。」 闻于野起身退开几步,行礼道:「臣,遵旨。」 看着闻于野离去的背影,皇帝眼中幽暗,冷然道:「来人,去十六王府,传贺兰山进宫。」 第10章 试婚后第5天 出宫回府的路上,闻于野经过十六王府。王府的门还锁着,门口站着御林军,戒备森严。闻于野掀开马车帘,注视那扇朱红大门片刻,对车夫道:「停下。」 今日章高旻奉命办事,不在身边,闻于野独自在王府外的街道上行走徘徊,最后于茶棚坐下。 茶博士很快给他提来一壶茶并一小盘瓜子,闻于野碰也没碰,他盯着杯中的茶叶,茶水的温度一点点降下去。 忽然,两个侍卫来到王府门前,出示腰牌,守门的御林军便放了他们入内。 闻于野眉心一动,端起茶盏作势要喝,藉机挡住自己的脸,目光牢牢锁定在王府的大门上。 过了一会儿,两个侍卫出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此时太阳已在落山,视野较为模煳,但闻于野还是十分确定,那人一定是贺兰山无疑。 侍卫们领着贺兰山走了,想必是要带他面圣。 闻于野沉思片刻,轻轻放下茶盏,结帐离开。 * 贺兰山跪在皇帝的病榻前,一名嫔妃正在给皇帝餵药,皇帝才喝了小半碗,便命她退下。贺兰山正屏息凝神,等待皇帝问话,忽听皇帝道:「贺兰山,你来伺候朕服药。」 贺兰山不由惊惧,他尽力克制住狂乱的心跳,上前端起药碗,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餵到皇帝嘴边。 沉默地餵完了药,贺兰山将漱口的茶水和痰盂奉到皇帝面前,又轻柔地替他擦嘴。 第18页 做完了这些,贺兰山正要退下,皇帝却伸出一只枯藁的手,搭在贺兰山的手背上,道:「你父贺钊,朕把他葬在了裕德太子的陵寝旁。」 贺兰山颔首,哽咽道:「陛下大恩,父亲在九泉之下也定会感知。」 皇帝无声地嘆了口气,语气轻柔道:「两年前,二皇子伪造虎符、假传圣旨,诱骗贺钊出兵随他。朕心里知道,贺钊识破了二皇子谋算,他并未立刻出兵,而是虚与委蛇、拖延时间,并暗中遣人送信回京,想要将此事禀报于朕。」 贺兰山知道这话说不得,却还是忍不住道:「既然陛下洞若观火,又为何以私通反贼的罪名处死父亲?」 皇帝没有恼他,只是用一种深沉而痛惜的目光注视着贺兰山,道:「朕昔日落魄时,曾与你父兄弟相称。若非奸人蒙蔽,朕如何肯自断膀臂?」 贺兰山两侧太阳穴如同被人拿钢针刺了一下,痛得彻骨。他急切道:「是谁?」 皇帝缓缓道:「你只看贺钊死后,是谁接了他的兵权、得了他的封地,便可猜度一二。昌阳伯……当初朕因二皇子之事震怒异常,昌阳伯又在此时密报,说贺钊与二皇子往来甚密,二皇子意图谋反,也是第一个去寻贺钊。朕一时急火攻心,未及详查,便下旨处死了贺钊。后来朕才发觉事有蹊跷,却为时已晚。」 贺兰山已是满脸泪水,颤声道:「陛下明知昌阳伯诬陷了父亲,不但不惩治他,竟还把父亲的封地、兵马都交给他?世人皆道这是陛下对他的嘉奖,更是坐实了父亲的罪名!」 皇帝无奈地闭上眼睛,沉痛道:「朕已是时日无多,人之将死,不妨对你说句实话——朕是天子,这个世上谁都能犯错,唯独朕不能。何况,是这样大的错。贺兰山,你还年轻,你不知道许多事原本并无是非对错,只看你站在谁的立场上考虑罢了。那之后朕何尝不后悔,也曾在深夜辗转反侧,正因如此,朕命人把你接来京城,安排你做了十六王的书童。朕也知道这样根本弥补不了你,但……」 贺兰山嘴角不停地颤抖,他死死咬着牙关,拼命克制自己想要破口大骂甚至弒君的冲动。 他那样慈爱、温和、忠诚的父亲,竟死于皇帝的一念之差!一世英名,竟断送于皇帝的不肯认错! 还有昌阳伯……他们这些人,为何都如此狠毒?! 皇帝眼角流下一滴清泪,很快沁进了明黄色的枕头,他哑声道:「上次你随着十六王入宫,朕把你留下,问你是否愿意在摄政王身边,替朕留意他的一举一动,你却推说自己愚钝,无法胜任朕的嘱託。朕看得出,你是心软,你曾与他有过婚约,也许你还奢望着能成为他的侧室,与他白头偕老。可怜你全然不知你父蒙冤的真相,这才痴心错付。」 皇帝说着看向贺兰山,道:「如今你已与他有过云雨之事,将来恐怕再难找到品貌上佳的如意郎君了。倒不如朕把你赏赐给他,你若是能藉此机会报得父仇,也算是一件好事。」 贺兰山的哭泣乍然止住,他直视着皇帝,眼中有复杂的光芒流转。须臾,贺兰山道:「回禀陛下,小的……不愿。」 皇帝的表情像是冰面一下被砸出了细碎的裂纹,他愕然道:「你不愿?」 贺兰山已然神色平静,他自龙榻边退开几步,伏地跪拜道:「是的,小的不愿。当年之事,小的知之甚少,但摄政王的舅父昌阳伯替他定下婚约,婚期定在两年后,父亲出事时婚约仍在。若是父亲获罪,那么昌阳伯作为他未来的亲家,被牵连与否全在陛下的一念之间。因此,小的实在难以相信昌阳伯会在暗中诬告。再者,陛下此时提起此事,实则另有目的,小的虽愚钝,却也不想成为陛下制衡摄政王的工具。今日冒死直言,请陛下恕罪!」 皇帝定定地看着贺兰山。 恐怖的冷寂中,他的脑海里转过千百个念头。 杀了贺兰山,将他五马分尸……把贺钊的尸身也挖出来鞭尸泄愤……把贺兰山送去侍卫的庑房任人凌/辱…… 然而最后,皇帝唇角扬起一个弧度,他道:「也罢。十六王与摄政王婚约作废,你如今身份尴尬,朕赐你黄金百两,你离京去过安生日子吧。」 贺兰山其实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没成想却得了天大的一个恩典,他一时倒是愣住了,片刻后方叩首道:「谢陛下隆恩!」 从皇宫出来时已是黑夜,踏出宫门的那一刻,贺兰山不由得回头一望,这才后知后觉地生出满心劫后余生的后怕来。他抚了抚心口,脚步匆匆向十六王府而去。 而此时拐角处的一辆马车轻轻放下车帘,里头的闻于野整整腰间玉佩的穗子,吩咐道:「跟上他。」 * 贺兰山半路停在了夜市跟前。 夜市里飘出的香气实在让人挪不动步,贺兰山摸摸怀里的钱袋子,鼓囊囊的,还够填个肚子。于是贺兰山有了底气,昂首挺胸地走进夜市,在一家卖粉面的铺子前停下,要了一碗羊肉粉,另要了两碗打包带走,打算拿回去给洛小头和胖娃吃。 他在碗里加了两大勺辣椒油,再撒上一把葱花,几筷子拌匀了,开始大快朵颐。 贺兰山今日也算是经歷了太多,他本以为自己会食不下咽,但他其实比自己预料的还要坚强。如果说从前锦衣玉食的生活给他留下了什么,那大概就是这个了吧。 第19页 吃饱喝足,贺兰山的情绪也完全平復了,他擦擦嘴,伸手进怀里掏钱。 摸了两下,贺兰山倏地睁大了眼睛。这个手感,这个大小,好像…… 拿出来一看,蓝色绣花的香囊险些让贺兰山一口气背过去。 什么坚强不坚强的,吃饭没带钱的人根本坚强不起来。 对着香囊沉默片刻,贺兰山有点想哭。 偏生这时店伙计还把他打包的两碗粉也拿来了,并道:「客官吃得可好?这三碗粉一共是三十五文钱,您看……」 一碗十文,胖娃那碗怕他不够吃,还额外加了五文钱的粉和羊肉,这会儿正沉甸甸地放在贺兰山面前。贺兰山舔舔嘴唇,硬着头皮道:「呃……我身上没带钱,要不,回家拿了来结?」 店伙计马上变了脸色,道:「客官莫不是和我说笑吧?」 贺兰山连声道歉,道:「我当真不是有意的,我还以为我带着钱袋子,结果是个香囊…… 」 店伙计两手一揣,蹙眉盯着贺兰山,道:「少拿旁人当傻子,我看出来了,你就是想吃白食!那可不成,今日拿不出钱来,你休想离开这里半步!」 周围食客听见这话,纷纷看了过来,贺兰山臊得满脸通红。这回可不像上次替胖娃要回私房钱那样理直气壮,他实在撒不起泼来。 贺兰山道:「要不,我把值钱的物件押在这儿,我再回去拿钱。」 店伙计上下打量他,道:「你有什么值钱的物件?」 贺兰山在身上摸了半天,脸上的尴尬越发藏不住。 一段令人头皮发麻的沉默后,贺兰山身旁渐渐围上来三个壮汉,都是店里看场子防着闹事和吃白食的。无奈,贺兰山只得准备将王府的名头报出来。 他刚要开口,忽听旁边一张桌上有男子朗声道:「三碗粉罢了,也值得这许多口舌?来来来,这钱我替他给了,快快散去,休要扰了我们吃酒!」 贺兰山和店伙计闻声看去,那张桌上围着四个男子,其中三个皆是侍卫服色,说话的那个则穿着将军的铠甲。 他人高马大,一人就把方桌的一条边占据得满满当当,高鼻深目,琥珀色眼珠,一副胡人的长相。 店伙计见他来头不小,又主动替贺兰山付钱,便马上借坡下驴,接过他给的钱,道:「多谢这位客官,您真是心善。」 贺兰山也向他走过去,行礼道:「多谢拓跋将军解围,小的现在就回去拿钱,很快回来还给将军。」 拓跋敕戎略微惊讶,道:「你认得我?」 贺兰山道:「未曾有幸得见,但听闻鲜卑拓跋部有位王子自小在太后身边长大,如今统领京中左骁卫,是为大将军。」 拓跋敕戎微笑道:「不错,我父正是都泰可汗。以你的见识,想必也不是普通百姓吧。」 贺兰山道:「小的是十六王的书童,贺兰山。」 拓跋敕戎眸光一闪,道:「十六王……啊,原来如此。」 贺兰山走后,拓跋敕戎起身走向街拐角停着的马车,二话不说钻了进去。 他坐在闻于野身边,笑道:「我道你为何让车夫给我送钱过来,让我出面帮那人解围,原来不是路见不平,而是英雄救美。哈哈哈,不成想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摄政王,也有如此细腻心肠,当真叫人唏嘘啊。」 第11章 试婚后第6天 闻于野转着拇指上的黑玉扳指,道:「举手之劳,竟被你解读出这么多含义来,往后我可不敢再随便帮人了。」 拓跋敕戎道:「这可不是我胡乱揣测,他说他是十六王的书童,我就猜到了,大婚前的试婚,就是他去的吧。否则,若是个不相干的陌路人,你直接叫自己的车夫出面就是,何必还要拐个弯?无非是不想让他认出你的车夫,从而得知是你帮了他罢了。」 闻于野不说话了。 拓跋敕戎笑着摇头,道:「京中风传十六王逃婚,是为着他的心上人,都道你堂堂一位摄政王,究竟是败给了什么样的人物,连我也不由得为你扼腕嘆息。现在看来却是不必了。」说到这,他觑着闻于野的神色,道:「可到底也是如此伤颜面的事,你看起来怎么好像浑不在意似的。」 闻于野轻嗤,道:「到底不曾正式成婚,我再如何伤颜面,也不及天子半分。与人私奔的,可是他的孩子。」 夜色乌黑如墨,马车中昏暗,仅靠两支蜡烛发出幽微的光线。拓跋敕戎的声音也不由得低了下来,道:「是啊,皇上一向宠爱十六王,可这一回……他怕是王位不保了。」 闻于野道:「何止王位。皇上现在是年老心软了,若是这件事早发生几年,十六王的性命都危在旦夕。」 拓跋敕戎略一思索,道:「那么,既然十六王与你的婚事不成,皇上可有另指一位宗亲许配给你吗?」 闻于野似是玩笑道:「你看起来仿佛希望如此似的,可是嫉妒了?说来你我同岁,垂髫相识,而今已有二十载。我虽未成婚,婚约却是一个接一个,而你始终无人问津。不如与我透露一句实话,我去替你向皇上求个恩典。」 拓跋敕戎倏而一手按在闻于野的小臂上,神色在昏暗的光线里暧昧不明。他定定道:「王爷当真愿意为我求个恩典?」 闻于野心头突地一跳,只听拓跋敕戎继续说道:「那么,我想求皇上,把贺兰山许给我。」 第20页 马车里死一般的沉默。 闻于野抬眸与他对视,平静的面容上看不出一丝情绪。 拓跋敕戎笑了起来,眼中却迸发着精光,道:「我知道他已非完璧,然我们鲜卑人不在乎这个,只要真心喜欢,何必计较从前。何况我是左骁卫大将军,配我也不算委屈了他。」 他按着闻于野的手不轻不重,不至于对闻于野产生威胁,但也能阻止闻于野在一怒之下拔出腰间短剑。 拓跋敕戎丝毫不怀疑,但凡闻于野稍微冲动一些,他恐怕真的会杀人。都说「朋友妻不可欺」,他这样当着闻于野的面讨要贺兰山,分明就是在找死。 可他必须这么做。 杀机一闪而过,闻于野神色宁和,淡淡道:「什么『真心喜欢』,贺兰山不过是个下人。但你若当真如此执着,我自然会在皇上面前尽力一试。」 拓跋敕戎得偿所愿,却不见有几分高兴。他只淡淡一笑,颔首道:「那就提前多谢王爷了。若是有朝一日我与他燕尔新婚,必定邀请王爷来吃一杯喜酒。」 他言罢,跳下马车,回了饭桌边,继续与手下士兵把酒言欢。 很快,贺兰山拿了钱返来,还给拓跋敕戎,二人又聊了几句,贺兰山这才再次离开,消失在夜色以及闻于野的视野当中。 次日,十六王府还是没有解禁。 晚饭后,贺兰山实在无聊了,捡了两块废布出来缝娃娃玩儿。 胖娃在一边看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指导贺兰山,要他在这儿缝一条胳膊,手里还要拿条棍子;在那儿再缝一条胳膊,手里拿把剑…… 贺兰山一一照他说的做,最后缝出来一个三头六臂的哪咤。 但胖娃高兴得不得了,他迫不及待地从贺兰山手里扯过娃娃,只听「刺啦——」一声,娃娃的一条胳膊活生生让他给扯了下来。 胖娃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突然「啪」的一巴掌,哀嚎道:「兰哥儿!我的力气怎么这么大呀!把娃娃都扯坏了!」 贺兰山笑道:「力气大多好,我还羡慕呢。没事的,我再缝上就好了。」 胖娃还是闷闷不乐的,十分嫌弃地拍打自己的一双胖手。 贺兰山刚要拦他,一个小厮走了过来,道:「贺兰山,摄政王府来人传你,随我来吧。」 贺兰山懵道:「摄政王?」 * 闻于野此时正与拓跋敕戎一道在王府花园中的练武场比试射箭。 射出一箭后,离靶心略偏了一些。拓跋敕戎放下弓,擦汗道:「不比了不比了!太阳晃得都睁不开眼。」 闻于野以绝对优势赢了这场射箭比赛,拓跋敕戎输给他一把匕首。拓跋敕戎二话不说,解下腰间匕首递给闻于野,道:「杀过山中勐虎的刀,在王爷手里当不致埋没了。」 闻于野拔出匕首,以拇指轻抚刀刃,眸中也映上了刀锋森然的寒光,道:「这样的刀,当由剑客游侠佩在腰间,仗剑四方、逍遥江湖。现下在你手里当然是埋没,可在我手里,也彰显不出它的半分好来。」 拓跋敕戎微笑道:「王爷此言,真叫人听着伤心。」 闻于野收刀入鞘,余光瞥见远方花园入口处,小厮身后跟着拘谨的贺兰山。他不动声色,对拓跋敕戎道:「你箭术未必差我这么多,无非是在京城关了这么些年,以至于射箭时连双眼都受不住阳光了。」 拓跋敕戎也望向贺兰山的方向,如鹰隼盯着猎物,道:「王爷心如明镜。」 闻于野道:「虽如明镜,许多事上却不得不装煳涂。」 贺兰山也看到了闻于野。他在十几步外的距离逡巡片刻,有些不太想靠近。 闻于野摩挲着手里的刀柄,也这么瞧着他。 拓跋敕戎看看两人,忽而笑道:「贺兰山,你害怕王爷么?无妨,我会保护你。」 他这话说得暧昧,贺兰山眉心微蹙,犹豫着上前几步,就要行礼。 然而拓跋敕戎却快步过来扶住他,道:「不用拘谨,今日请你来,是我有件事求你。」 贺兰山被他握住小臂,他心头突地一跳,连忙收回自己的手,垂眸道:「将军有什么吩咐?」 拓跋敕戎刚要说话,闻于野抢先道:「进屋再说。」 拓跋敕戎点头道:「是啊,你我皮糙肉厚,可不能把贺兰山给晒坏了。来,快进屋吧。」 贺兰山茫然了一路,现在更茫然了。他跟着二人走进花园里供歇息的房舍,下人马上奉冰和风轮进来,贺兰山身上舒服多了。 拓跋敕戎端着茶盏喝茶,目光却一直没从贺兰山身上挪开。 闻于野把匕首往边上一搁,沉声道:「有话快说,我还有摺子要批。」 拓跋敕戎遂搁下茶盏,深情看向贺兰山,微笑道:「贺兰山,你可愿做我的夫郎么?我会待你很好的。」 贺兰山愕然。 他看看拓跋敕戎,又看看仿佛事不关己的闻于野,胸口一闷,有些透不过气。 拓跋敕戎道:「不必看他,王爷说了,全凭你自己的意思。」 贺兰山凝神片刻,轻轻扯了扯嘴角,似是自嘲地笑笑,而后敛容道:「拓跋将军乃是都泰可汗的王子,出身高贵,更兼身领左骁卫大将军之职,荣耀已极。能得大将军垂青,小的受宠若惊,岂有不愿意的道理。」 闻于野的手指微微收紧。 第21页 贺兰山接着道:「但,陛下已经下旨,赐小的黄金百两,命小的离开京城,若非十六王府封禁,小的早该离去。圣旨不可违,所以,小的实在无法接受拓跋将军的好意,请将军见谅。」 他说到这儿抬眼看向拓跋敕戎,缓缓道:「毕竟,将军此生怕是都要留在京城了,不是吗?」 拓跋敕戎脸色一僵,他慢慢向后靠在椅背上,一手支颐,片刻后怅然道:「……好个玲珑剔透的心肠。」 贺兰山莞尔,转而对闻于野道:「王爷,大将军的问话,小的已经答了,不知现在可否离开?」 他态度平和,不卑不亢,隐隐有些从前小公子的影子,闻于野一时看得入了神。 闻于野心里清楚,方才拓跋敕戎那句「王爷说了,全凭你自己的意思」一说出来,贺兰山就想明白了—— 求亲是假,拓跋敕戎想要回到鲜卑才是真。 拓跋敕戎自幼被送来做质子,虽贵为大将军,可他哪能不想念故土的草木。而今皇帝病重垂危,闻于野掌权,拓跋敕戎便打起了这样的主意,企图以求娶贺兰山来逼迫闻于野在二者之间做出选择。 否则,他只要自己去向皇帝求个恩典就是了,何必非要经过闻于野呢。反正拓跋敕戎是都泰可汗的王子,闻于野轻易不能动他。 但对于贺兰山来说,他只明白了一部分。即虽然知道自己只不过是拓跋敕戎回到鲜卑的棋子,但在他的理解里,拓跋敕戎是想借着那道圣旨,在婚后得以随贺兰山一起离京。 所以他这样提醒闻于野,提醒他千万不可纵虎归山。 闻于野从贺兰山身上收回目光,向拓跋敕戎似笑非笑道:「这话由我来说,你必然不信。但贺兰山不敢假传圣旨,也不会懂得这样骗你,他的话,你总该信了吧。」 拓跋敕戎瞟一眼贺兰山,怃然摇头,道:「只怪我没福气罢了。」 他失望离去,房中只剩闻于野和贺兰山二人。 一阵沉默后,贺兰山试探着道:「王爷,我可以走……」 闻于野一下子站了起来,向贺兰山走近几步,道:「陛下说,要赐你黄金百两?」 贺兰山点头。 闻于野又问:「可送到你那里了?」 贺兰山摇头。 闻于野道:「知道了,你走吧。」 如此尴尬的对话,让宽敞的屋子都显得有些逼仄。曾有过婚约、做过最亲密之事的两个人,现在面对面却无话可说,贺兰山有一瞬间想问问闻于野,是否真的连个侧室都不能给他做,但话到嘴边,抵至唇舌,到底还是原样咽了回去。 不为别的,贺兰山一朝自云端跌落,所有的骄傲和尊严都被按进了泥里,但他依然勉强为自己保留了一分体面。求来的东西,他宁愿不要。 眼看着贺兰山独自出府,章高旻走来,正要说话,忽听闻于野沉声道:「皇上要杀他。」 第12章 试婚后第7天 章高旻一惊,忙问道:「王爷怎么知道?」 闻于野站在门前,凝视贺兰山离去的方向,道:「方才他说起,那道让他必须离开京城的圣旨……你想想,那可是百两黄金,目标巨大,他身边又没个会武功的护卫,这一路上遇到危险的可能性有多大?」 章高旻略沉思,恍然大悟道:「贺兰山要是死在劫匪手中,可就与皇上毫无干系了。」 闻于野颔首道:「贺钊之死,这两年朝野上下本就颇多非议,皇上留贺兰山一命,也算是勉强堵了悠悠之口。再加上顾忌到我,所以皇上不便直接处死贺兰山,而京城之中又太过安全,因此他打着恩典的旗号放贺兰山离开,再在他离京的路上秘密派人劫财杀人,那样就万无一失了。」 章高旻道:「那么王爷的意思是……」 闻于野不答,片刻后道:「我让你去接的人,到了?」 章高旻道:「是,卑职正是来禀报此事的。」 闻于野「嗯」了一声,道:「那就,让他去吧。」 * 贺兰山回到十六王府。 主子都不见了,整座王府的下人无事可做,每日将王府上下洒扫干净便自行消遣,过得相当快活。 但今天胖娃例外,他还在因为扯坏了娃娃而怏怏不乐,更是十分嫌弃自己的胖手。贺兰山二话不说,拿了针线道:「胖娃,方才回来的路上我想到个好玩意儿,我做给你看。」 贺兰山直接把娃娃的腿剪掉,中心掏空,并拆去多余的胳膊,只留下两条,再把线头都整理好,缝好边,这样就做成了个手偶娃娃。 贺兰山将娃娃套在胖娃的手上,道:「你瞧,世上是不是再难找出比你更可爱的手了?」 胖娃果然欢喜,按照贺兰山教的那样,用自己的手指操纵手偶娃娃挥舞两条胳膊,玩得不亦乐乎。 洛小头搬了个小凳子坐在旁边,托腮看着,道:「哎,我突然有个好主意,要不等咱们离了王府,就找个地方住下,专门做这种娃娃来卖吧!贺兰山做,我和胖娃拿出去卖!」 贺兰山想了想,道:「但是夏日里买这种娃娃的人少,这个适合冬天卖,我还可以把它做成保暖的手套,应该不愁卖。」 胖娃紧接着问道:「那我们夏天卖什么呢,兰哥儿?」 贺兰山早就有了主意,他笑一笑,道:「到时你们就知道啦。」 第22页 第二日,宫里来了一个公公,领三个小太监,推着一辆双轮推车,给贺兰山送来了百两黄金,同时带来了皇帝的口谕,准许贺兰山离开王府。 贺兰山谢恩,又道:「这位公公,我还有两个朋友要和我一起走,不知……」 公公笑道:「圣上说了,一切你自行决定就是。」 贺兰山大喜,将公公送出府去,转来再次和朋友们一起收拾行李。 一见这笔巨款,洛小头眼睛都看直了,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放嘴里咬一口,惊嘆道:「哇……」 贺兰山是享过大富贵的,他十分淡定道:「小钱罢了,休要罗唣。」 胖娃也在旁双眼放光,不过不是对着黄金,而是对着贺兰山,他欢唿道:「兰哥儿好棒!」 贺兰山谦虚道:「一般棒,一般棒。」 胖娃推着车,背着两个行囊,洛小头也背了一个,贺兰山不能劳累受热,他便空着手。 三人踏出王府大门,不约而同地回头望去,只见大门缓缓关闭,「砰」的一声,彻底斩断了他们在王府的前尘。他们彼此对视,都露出笑容,而后并肩离去。 可惜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身后不远不近地缀了两条尾巴。 胖娃伸手抬抬遮阳草帽的帽檐,问道:「兰哥儿,我们去哪里?」 前头领路的贺兰山道:「先去买个脚力,否则这一路上我可要被活活热死啦。」 胖娃也知道他这话不是夸张,炎热对于贺兰山来说真切是要命的。他又问道:「什么脚力?」 他们来到马市,选了一匹漂亮的好马,并一辆马车,还有赠送的马鞍马鞭等物。装配完毕后,三人围着马车转了两圈,根本看不够似的。 洛小头热泪盈眶,道:「这居然是属于我们的马车了!」 胖娃学着贺兰山方才的样子,道:「马车罢了,休要罗唣。」 贺兰山摸摸马脑袋,含笑道:「今后可要争气,吃得少少的,跑得快快的!」 洛小头噘嘴道:「它可是这儿最贵的马,要是再不争气,哪里对得起这个价格。但你为何要买这么贵的呢,我觉得那匹便宜的也很好。」 洛小头心疼钱,但贺兰山只一笑置之,洒脱道:「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我就是得用最好的,不在乎这些阿堵物。」 胖娃鼓掌道:「兰哥儿说得好!」 洛小头瞪他,道:「净拍马屁,你听懂了么?」 胖娃叉着不存在的腰,昂首挺胸道:「听懂了!」 「那他方才说的什么?」 「我听懂了,却不告诉你!」 「你根本没听懂!」 「听懂了!」 「没听懂!」 …… 贺兰山嘆气道:「好啦,快上马车起行吧!」 胖娃脑子笨,但干起活却是一点即透,他很快学会了赶马车,并自告奋勇坐在前头赶车,贺兰山和洛小头则带着黄金坐在车内。 马车辘辘而去,而暗处两个贼人探出头来,一个道:「我先跟上这个火点(有钱人),你快去叫弟兄们来!」 「好!」 正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贺兰山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后头,竟跟了足足三路人马,这或许也算是一种别样的厚待了。 贺兰山虽然坐在车里,但也完全闲不下来。胖娃会赶车,却不认路,贺兰山得一边看地图,一边不时探身出去指路——他们的目的地就是北方小城盟关。 由于贺兰山极其怕热,他就做主选定了这个地方。听说那里一年四季气温都比较低,冬季尤其酷寒,最适合贺兰山居住,胖娃体胖也不怕冷,就只有洛小头需要少数服从多数了。 按照洛小头的话来说,他这是为大局做出了牺牲,到时定居下来之后,他非得住主卧才行。这个要求合情合理,连胖娃也没有和他争执。 一路无话,黄昏时,他们来到了一家客栈门前。 贺兰山拍拍胖娃的肩,道:「咱们在这儿住一宿吧。」 胖娃停下马车,贺兰山率先入店,要了三间客房。但店伙计说没有相连的三间客房了,如果要住,他们只能两人住二楼,一人住三楼。贺兰山想着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便答应下来。 贺兰山住三楼,洛小头和胖娃住二楼,那一箱黄金就放在贺兰山房中。沉重的大箱子,连胖娃搬起来都有些吃力,他好容易将箱子搬到三楼,又吭哧吭哧地帮贺兰山端了晚饭上来。 贺兰山温柔道:「谢谢你,别忙啦胖娃,快去休息吧,让店伙计给你送水沐浴。」 胖娃连声答应着去了。 贺兰山吃过晚饭,也叫了店伙计送水来沐浴。把身体浸在温热的水里,贺兰山长长地嘘了口气,靠在浴桶上闭上眼睛。 没一会儿,睏乏袭来,贺兰山脑中昏昏沉沉。他没有多想,赶紧出了浴桶穿好贴身的中衣,而后从行囊中拿出一条繫着五个铃铛的绳索,栓在窗户上,又拿了两个花瓶放在窗台。如此,只要有人推开他的窗户,铃铛响起花瓶砸碎,贺兰山立刻就能惊醒。 至于大门,他也有应对之法,即插好门闩,并将方桌推过去抵住。装着黄金的箱子,他则放在了衣柜里,衣柜门用他自己带的锁头锁住,钥匙挂在自己胸口。这样严密的防备,自然是为了那些黄金。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在出京城之前,贺兰山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第23页 临睡前,贺兰山再次检查门窗,这才放下心来,酣然入梦。 他并不知道,他这一番不过是未雨绸缪的准备,当真让一些人伤透了脑筋—— 首先是在马市盯上他们的那一伙贼人。他们潜进客栈,趁胖娃不注意,在贺兰山的饭食中下了能让人睡得很沉的迷药,专等着夜深之后翻窗入室,盗窃黄金。 但等到真的开始下手时,贼人就发现事情没有他们想像的那么简单。窗户轻轻一推,铃铛就响了一声,贼人硬着头皮再推,马上就感觉到窗台上似乎放着什么东西。 于是他们转战大门,自门缝伸进一根细铁条,将门闩一点点抬开。随着门闩被挪走,眼看着黄金唾手可得,他们脸上的喜色也一点点放大。贼人们迫不及待地推门,却又发现大门纹丝不动。 两个贼人气急败坏,阴沉着脸翻出客栈的院墙,和等候在外接应的另外两人凑在一块儿商议对策。 正在此时,一把雪亮的钢刀在黑夜里一闪,持刀之人无声逼近…… 不消片刻,四个贼人被这持刀之人打晕在地,他们被绑缚起来,扔进一辆四面封闭的拉货马车内。 马车踏着夜色往京城赶,第二日天明时分,马车进入摄政王府。 第13章 试婚后第8天 闻于野上朝未归,待他回府时,这如同死猪一般被拖下马车的四人已醒,持刀之人拱手道:「王爷,就是他们昨日夜间试图潜入小公子……贺兰山的客房。」 闻于野挨个揪着他们的头髮,抬起他们的脸。他一一看过四人后,走到一边擦了擦手,方徐徐道:「想死还是想活?」 四个贼人瑟瑟发抖,连声道:「想活!我们想活!」 闻于野「嗯」了一声,道:「昨夜潜入客房,为的是什么?」 他语气并不严厉,轻描淡写似的,然语中森然之意仍让贼人们连头也不敢抬。他们伏在地上,为首的忙道:「回王爷的话,我们是,是一伙飞贼,因昨日在马市见那位公子所携银两不菲,这才一路跟踪,趁夜入室行窃……但我们并未得手啊!那位公子将窗户和门封锁起来,我们连屋子都没能进去!王爷,王爷饶命啊!我们再也不敢了!」 他这样一说,闻于野的脸色反而沉了下来,他看向持刀之人,冷然道:「他们是飞贼?」 持刀之人哑然,脸上浮现一丝惊慌之色。章高旻在闻于野耳边低声道:「王爷,卑职方才在他们身上也并未搜到该有的东西。而且其中一个脸上有刀疤的人,也绝对不能侍奉皇上。」 闻于野微微蹙眉,厌恶道:「把他们带走解决了。」 「是。」 章高旻一挥手,几个侍卫上前,拖着鬼哭狼嚎的四人走了。 持刀之人单膝跪地,道:「属下失察,请王爷治罪!」 这四个贼人只是想偷钱,他们不是皇上派来杀贺兰山的,这就代表真正的危险依然潜伏在贺兰山身边。 闻于野道:「现在治你的罪还有什么用?石志义,你立刻回到那个客栈,看贺兰山是否已经走了。如果没有,你继续跟踪保护,但凡遇到对他下手的,不必再带回来了,直接格杀勿论。如果他已经走了……」他顿了顿,沉吟须臾道:「那你就向着盟关的方向追,他有可能会去那里。」 石志义道:「是!属下告退。」 他回到王府已是第二日清晨,现在再赶回去,贺兰山当然已经起行了。 早上起来时贺兰山就感觉脑袋昏沉沉的,如果不是胖娃在外头拼命砸门,贺兰山甚至都不知道要睡到什么时候去。他迷迷煳煳坐起来,揉着太阳穴道:「胖娃,我醒了,别敲了。」 洛小头用尽全身力气也没能拦得住胖娃,他整个人挂在胖娃的手臂上盪鞦韆,急道:「你听见了吧!他没事!你再砸下去店伙计都要被你砸来了!」 胖娃这才停手,委屈道:「我是担心兰哥儿嘛,他一直没有动静……」 贺兰山下床穿衣,想要将抵门的方桌拉开时却由于双手过于酸软无力而失败,他只得道:「胖娃,你用力推门吧,我昨晚用桌子抵了门,现在拉不开了。」 胖娃二话不说,一声大吼,方桌差点被他直接怼到对面墙上。 胖娃和洛小头一拥而入,贺兰山失笑道:「哎,看来我是该多吃点饭啦。」 洛小头推了一下桌子,疑惑道:「可是连我也能推动呀,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贺兰山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只觉得头晕晕的。或许是昨日坐车久了,有些累了吧。」 他们都没有多想,聚在贺兰山房中一块儿吃了早饭,便抱着箱子下楼离开客栈。 现在,他们的马车之后就只剩一条尾巴了——皇上派来的杀手。 石志义赶到客栈时已经是下午了,向店伙计一打听,贺兰山果然早已离开。他懊丧地嘆了口气,出门上马,按照闻于野的指点,继续向着盟关追赶。 这一路上,杀手们紧随目标、石志义心急火燎,唯独前头一无所知的那辆马车,依然在其乐融融欢声笑语。 贺兰山道:「……我再说一个,『周身银甲耀眼明,浑身上下冷冰冰。有翅寸步不能飞,没脚五湖四海行』!」 洛小头马上道:「太简单啦,不就是鱼嘛,我看就连胖娃也猜得出来。胖娃,你说是不是?」 第24页 胖娃「嘿嘿」两声,道:「我没猜出来。我听兰哥儿说『浑身上下冷冰冰』,这句我听懂啦,但是我还以为兰哥儿说的是摄政王呢。」 洛小头噗嗤一笑,道:「你要是这么说,那我也觉得前两句像摄政王。」 贺兰山嘴角的笑意淡了一些,他转头看着窗外,让外头刺眼的阳光一晃,忽然又觉得头晕了。他闭上眼靠在车壁上,眉心微蹙。 洛小头看看他,嘆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不想听我们提起摄政王,但是这些事情总要面对的嘛。没关系的,等到了盟关,我相信你一定会遇到一个很好的人。」 贺兰山轻笑道:「我没有多在意摄政王,我只是突然有点头晕。」 洛小头忙道:「胖娃,快停车,让你兰哥儿休息一会儿。」 胖娃道:「好哦。」 他把车停在路边,洛小头扶着贺兰山下车,在附近找了棵大树靠着坐下。洛小头又是叫胖娃拿水,又是给贺兰山扇扇子,忙里忙外十分殷勤。 贺兰山感激道:「谢谢你,我觉得好多了。」 洛小头道:「哎,你这身子骨呀,真愁人。」 胖娃十分不服,道:「兰哥儿好得很,哪里愁人啦!」 「他夏日里都不能出汗,这当然愁人!」 「不愁人!」 「愁人!」 「不!」 「愁!」 …… 贺兰山双眼无神,喃喃道:「求求二位快些收了神通吧!」 他们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了嘴,彼此再瞪上一眼,这就算彻底结束了本次争执。 贺兰山缓过些劲,四下张望。他们这会儿走到了一处山头,目之所及没有田地也没有农舍,更无行人车马,看起来很是荒芜。 这样的情况让贺兰山不由得心里一紧,他有些不安,拍拍洛小头的手臂,小声道:「咱们还是走吧,这里没人,我怕不安全。」 「好。」 他们向着马车走去,此时身后树丛中唰唰一响,贺兰山蓦地止了脚步,回头望去。 胖娃茫然道:「兰哥儿,咋啦?」 贺兰山抿唇摇头,道:「无事,快走吧。」 尽管贺兰山已经感受到了危险的来临,但还是晚了一步,树丛中一下钻出七八个手拿刀枪的歹人,皆是亡命之徒的打扮,个个穷凶极恶,顷刻间就把贺兰山等人团团围住,喝道:「晓事的留下买路钱!不要枉自送了性命!」 洛小头吓得直往贺兰山怀里钻,贺兰山一手拉住胖娃,一手搂着洛小头,活像个护崽的老母鸡,道:「诸位好汉,休伤我等性命,容我回马车上取来银两,奉与你们就是!」 为首的抬抬下巴,几人上前制住胖娃和洛小头,为首的道:「你独自去把钱拿来!」 贺兰山知道,这种劫匪一般不会真的杀人,只要好声好气地给他们银两,他们满意了也就撤了。因此他还算镇定,回到马车上在装黄金的箱子里拿了两块出来,心想这样总该够了。 然而那为首的一见这两块黄金,当即眼睛发绿,他一把推开贺兰山,径直冲向马车。贺兰山心头咯噔一下,慌忙看向胖娃与洛小头。 为首的在马车里哈哈大笑两声,随即跳下车,唿喊道:「弟兄们上前!将这一箱黄金全部搬走!」 这下胖娃不干了,他甩开抓住他的两名劫匪,冲过来道:「给我放下!不准动兰哥儿的金子!」 贺兰山心惊肉跳,连忙喊道:「胖娃别过去!」 他们要是不肯乖乖给钱,谁知道这群土匪能干出什么事,他们绝对不可能没杀过人!贺兰山来不及多想,拔腿向胖娃追了过去。 贺兰山和洛小头都不算什么威胁,但胖娃人高马大,为首的见他冲来拔刀怒道:「你这厮找死!」 他举刀便砍。 贺兰山撕心裂肺道:「胖娃——!」 咻。 一箭破空而来,正中为首劫匪的胸膛,将他扎了个对穿。 所有人都愣在原地,几个劫匪惨叫道:「大哥——!」 他们大哥濒临死亡的身躯尚未倒地,只见树后走出个男人来,他把弓箭挂回身后,手中一把锋利的朴刀,目露凶光,盯着余下的劫匪道:「有种的别跑。」 这些江湖上行走的,惯会察言观色、欺软怕硬,一见此人武功高强,定非易与之辈,他们二话不说,撒腿就跑,连大哥的尸身都没有再多看一眼。 贺兰山上前两步,正要感谢这位救命恩人,却见他摘下草帽,露出一张丰神俊朗的脸来。贺兰山细细辨认片刻,惊喜道:「石志义!是你!」 石志义拱手,爽朗笑道:「小公子,属下来迟了!」 陇西郡公获罪后,他的亲信石志义被变卖为奴,后为闻于野所救,将他送去秉川老宅。五天前,闻于野送信回家,召了石志义前来,让他得以与贺兰山相聚。 贺兰山欢喜得双眼湿润,急切道:「石大哥,你如何会在这里?我们被捕后,我就再也没有你的消息了!」 闻于野交代过不要让贺兰山知道实情,石志义于是道:「属下被变卖为奴,幸得一位好心人相救,这才得以恢復自由之身。不想今日路过此地,竟遇上了小公子,想必是郡公的英灵庇佑吧。」 贺兰山抹抹眼泪,道:「你也别叫我小公子啦,我现在就是个普通人。那石大哥,你现在要去哪里呢?」 第25页 石志义道:「左不过是在江湖上游走罢了。」 贺兰山立刻道:「那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去盟关吗?我们要在那里住下,做点小生意。」 石志义自然是满口答应。如此,四人再度起行。 第14章 试婚后第9天 有了石志义的保护,接下来的路上风平浪静。第二天,他们到达盟关。 盟关气候寒冷,即使是夏天,在夜间也必须盖上被子睡觉才不会着凉,白日里也不会热到让人无法忍受。贺兰山从车窗探出头去,见这里的太阳远没有京城毒辣,他十分高兴,拉着洛小头的手道:「你看,这里的太阳都不晃眼睛呢!」 洛小头却很忧愁,道:「夏天是好过了,可是冬天该怎么办呢。」 贺兰山拍胸脯道:「放心吧,到时候我们会很富裕,就可以用上足足的炭火啦。」 洛小头道:「嗯,我相信你。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呢?」 贺兰山道:「当然是先找房子住下啦,我们四个正好可以买个小院子,然后在街边寻个铺面,开始做生意。」 胖娃欢唿道:「卖娃娃!」 贺兰山笑道:「胖娃你又忘啦,夏天不卖娃娃,咱们卖、冷、饮!」 他一字一顿,自豪地说出自己的好主意。这其实是贺兰山非常擅长的东西,只是一直没有对人讲起。 从前做小公子的时候,他因着自己怕热,夏天总是贪食生冷的食物,可父亲又不许厨房过多地给他供应冷饮,以免吃多了伤肠胃。贺兰山那时年幼,哪能管得住嘴呢,他可谓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既然父亲不让厨房多送,他就学着自己做。 一开始是跑到厨房去和做冷饮的厨子闲聊偷师,后来是上街看卖冷饮的店家是怎么做的,再后来学到深处,他还专门买书来看。就是这样,贺兰山做冷饮的技术越发精进,甚至还聪明地自创了好些冷饮,他心善分给下人们尝,人家都说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虽然其中有拍马屁的成分在,但真心的成分也不少。 至于这个秘密被父亲发现后贺兰山的「惨状」,那就是后话了。 话说回来…… 贺兰山眼睛一眯,探身出去拍拍石志义的肩,阴恻恻道:「对了,石大哥,问你件事,当年我偷着做冷饮吃的事,是不是你悄悄向父亲告的密?」 「呃……」石志义讪讪道,「就,就算是吧。」 贺兰山哼哼两声,道:「我就知道!你这一告密,我被父亲罚抄书抄到手都痛了!风水轮流转,你现在可是落在我手里啦,没想到吧?」 石志义不敢吱声了。 买房毕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他们先在一家客栈住下,贺兰山原打算兵分两路,让石志义留在客栈看着钱,自己则带着胖娃、洛小头出去看房子。但石志义马上道:「还是让洛小头留下吧,我跟你一起出去。这儿人生地不熟的,我怕你出去不安全。」 贺兰山对他的担忧一无所知,道:「可是我还有胖娃呢,他这么壮实,一般人不会来招惹我的,是不是胖娃?」 胖娃可骄傲了,昂首挺胸道:「当然!我会好好保护兰哥儿的!谁敢靠近,我就揍他!」 石志义无法和他解释,只得一再坚持道:「就让我跟在你身边吧。」 贺兰山疑惑地看着他,却见石志义目光闪躲,仿佛不太敢与自己对视。这样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像…… 忽而又想起当年石志义跟在陇西郡公身边时,有一回贺兰山不小心碰着他的手,石志义便满脸通红。 贺兰山心头咯噔一下,欲言又止,尴尬道:「那,那好吧。」 他们出了客栈,上街向人打听,很快寻到一个房牙子,领着他们过了畦门巷,往居民区走。一路经过苍邑、项门、遏北等街道,陆续看了四五套房,贺兰山都不太满意,不是嫌房子太小,就是嫌太破旧。 贺兰山倒没说什么,但胖娃一看贺兰山不满意,便对房牙子道:「你到底有没有好房子啊,不要让我家兰哥儿跑来跑去却找不到喜欢的!」 房牙子悻悻道:「这大热天儿的,我还能故意带着你们乱转么?好房子是有,但是贵,你们可带足了银两?」 贺兰山在钱上从不缺底气,他当即板了脸道:「你手下最贵的房是多贵?」 房牙子伸了两根手指头,拖长声音道:「黄金,二——十两!」 贺兰山冷笑道:「区区二十两黄金,我以为你有龙宫要卖呢。少说废话,即刻带我们去看!」 贺兰山态度强硬气势十足,一下子还真把房牙子唬住了,他不敢再多言,立刻带了贺兰山去看那套最好的房子。 这套房果然不一样,一看就是才建了不久的新房。二层的小楼,雪白的墙壁粉刷得干干净净,朱红的栏杆修葺得整整齐齐,院外修竹挺立,院内奇花丛生,还有菜园水井、鱼池地窖,可以说既美观又实用。 四下转了一圈,贺兰山当即拍板道:「就是这儿了,今日就定下。」 房牙子瞬间换了张脸似的,眉开眼笑道:「哎!得嘞!那小的这便去向房主说明,与他约定时间,再带同两位一起去县衙领取定帖。」 趋炎附势之事贺兰山早就见惯了,他微微一笑,没再多说什么,自行带了胖娃和石志义回去。 买房要经过一系列手续,先去县衙领了合同,双方签下后还要办理过户和交税。领合同签合同都好说,到办过户这一步时却出了点岔子,因为律法明文规定,只有男子可以做户主,女子和哥儿都不行,那么户主就只有在胖娃和石志义中间选了。 第26页 这就让贺兰山很为难,他把胖娃当亲弟弟,石志义也是相识多年,不管选谁他都对另一方十分愧疚。略一思索,贺兰山灵机一动,把一整座宅院分了两半,八间房中四间户主为胖娃,另四间户主则是石志义。这样一来,不仅可以一视同仁,而且还能少交不少税款——本朝买房交的税是按所购房屋间数计算的,八间房要交的税是四间房的三倍不止。 五日后,买房的手续全部办理妥帖,四人终于搬进了新家。 按照之前说好的,洛小头住最大的主卧,另三人各自择了次卧。为着谁住在贺兰山隔壁,胖娃和石志义着实争了好一会儿,最后他们分别住在左右两边,把贺兰山的屋子夹在中间。 洛小头有些羡慕,酸熘熘道:「这下好了,你们三个热热闹闹住在一起,我一个人孤零零住大屋子。」 贺兰山笑道:「那我们换换?」 他话音刚落,胖娃和石志义同时脸色一变,洛小头看看他们,撇嘴道:「得了吧,他俩争你跟争金元宝似的,要是换过来,我看他俩非得去你的卧房两边打地铺不可。」 胖娃点头,认真道:「那是当然!我就是要保护兰哥儿和黄金的安全!」 洛小头没理他,只看了石志义一眼,扭头走了。 有胖娃和石志义这一对左右护法,贺兰山的确再安全也没有了,但…… 当天夜里,两个蒙面黑衣人翻墙而入,潜到洛小头的卧房外,轻轻在窗纸上戳了个洞,而后将一支点燃的香从洞里伸了进去。估摸着药起效了,两人摸到房门处。 正在此时,石志义突然自柱子后面闪身出来,喝道:「什么人?!」 两人一惊,齐齐回身,眼中凶光一闪,随即拔刀相向。 石志义毫不躲闪,直直迎向两人的兵器,近身时他忽地向后仰身,自两把刀锋下掠过,同时双手各执兵刃,反手刺中两人后背。两个杀手发出惨叫,扑倒在地。 这时贺兰山和胖娃闻声赶来,一见这样的场面,贺兰山惊唿道:「石大哥!这是怎么了?!」 石志义百忙中抬头,满身杀气腾腾,道:「胖娃,让兰哥儿转过去。」 胖娃的反应比别人慢半拍,他倒是不害怕,只愣愣地点头,然后扳住贺兰山的肩膀,把他转了个面。 石志义这才手起刀落,彻底结果了杀手们的性命。 贺兰山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有满肚子的疑问急着要问,胖娃两只铁手却牢牢抓住了他,连头都不让他回,贺兰山完全动弹不得。只听身后窸窸窣窣的,看来是石志义在收拾打扫了。 石志义动作很快,把两具尸体包裹起来装上平板车,又打水来沖洗地面。 贺兰山颤声道:「石,石大哥,你……」 石志义淡淡道:「别怕,很快就好。」 石志义住在贺兰山隔壁,他原本想着这样肯定会很保险,无论贺兰山那边有什么动静他都能立刻察觉。但夜里躺在床上时,石志义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如果杀手们趁夜潜入,他们又怎么知道贺兰山住在哪间屋子? 从杀手的角度来看,房子是贺兰山出钱买的,胖娃和洛小头都是贺兰山带出王府的,他们是不是会想当然地认为住在主卧的才应该是贺兰山? 想到这里,石志义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抱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想法来到主卧,还真就撞见了这两个杀手企图潜入洛小头的房间。 收拾停当,石志义洗了手,走到贺兰山身边道:「他们都是歹人,夜半三更潜入,想必是为了钱财而来。待会儿我把他们的尸体带走埋了就是,你不用担心。」 贺兰山十分信任石志义,对他的话没有怀疑,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低声道:「可毕竟是杀了人,万一官府……」 石志义微笑道:「无妨,就算被发现了,也没人敢和我们纠缠。你就相信我吧。」 贺兰山呆呆地点头,忽道:「可是这么大动静,洛小头还在睡着么?」 三人面面相觑,片刻后急急沖向洛小头的房间。 撞开门闯进去,贺兰山第一个跑到洛小头床边,用力晃着他道:「洛小头!快醒醒!」 洛小头毫无反应。 第15章 试婚后第13天 面对这种事,贺兰山就没有主意了,他慌忙看向石志义,道:「石大哥,这……」 石志义点上灯,试试洛小头的脉搏,道:「还活着,想来是中了什么迷药。」 贺兰山道:「迷药?可是那两个歹人不是没有进到屋里么?」 石志义想了想,走过去检查窗户,果然在一扇窗上发现一个小洞,他指给贺兰山看,道:「江湖上有用加了药的薰香给人下毒的,他们应该是先用药迷倒洛小头,然后才入内行兇,以免他惊醒喊叫。」 贺兰山担忧地摸摸洛小头的额头,道:「那咱们快去给他找大夫来吧,如果是迷药,他应该很快就能醒了,是不是?」 可是整整三天过去,洛小头一直昏迷不醒。 贺兰山花了不少银子,寻遍了盟关城内所有医馆药铺,竟没有一个大夫能让洛小头醒来。他就这么一直睡着,水米不进,如果不是还有唿吸、脉搏和体温,他和死人几乎没有区别。 贺兰山越来越着急,他心里明白,时间拖得越久,洛小头的情况就越危急,说不定哪天他睡着睡着就真的一命呜唿了。 第27页 事发第四天,洛小头还睡着。贺兰山早起后看过了他,忧心忡忡地从他屋里出来,迎面撞上石志义,石志义道:「我打听到一个好大夫,待会儿去找找看。」 贺兰山点点头,石志义又道:「这几日你都闷在屋里,眼瞧着人也憔悴了,不如让胖娃陪着,你们上街转转吧。」 贺兰山闷闷道:「我哪还有心思出去转呢,洛小头都……」 「正是因为洛小头都这样了,你才不能把自己也给熬垮了。出去转转吧,说不定机缘巧合,能碰到个好大夫呢。」石志义顿了顿,笑道,「再说,就算你自己不想出去,可是胖娃爱玩爱闹的,他和你一块儿在家憋了这么久,虽然嘴上不说,但他也一定想出去了。」 贺兰山这才答应下来,午饭后就和胖娃两人出门去了。石志义见他们走远,这才匆匆离家,向城中一家客栈而去。 入内,石志义下拜道:「属下拜见王爷。属下来迟了,请王爷恕罪。」 闻于野道:「起来吧。我收到了你的传信,那个人还没有醒?」 石志义嘆道:「是啊,小公子因为这个,这几日茶饭不思的,属下方才好说歹说,才哄了他由胖娃陪着出去散散心。」 闻于野只「嗯」了一声,并未多言。石志义抬眼观察闻于野的神色,试探道:「王爷,这洛小头也算是替小公子挡了一劫,现下盟关的大夫都找遍了,人却始终醒不过来。他这个样子,小公子心里也难受,不知王爷是否有什么办法?」 闻于野问道:「他出门了?」 「是。」 闻于野沉吟片刻,起身道:「我去瞧瞧。」 石志义领着闻于野来到家中,闻于野给洛小头把过脉,问道:「窗户上是不是破了个洞?」 石志义点头道:「正是,属下猜测应该是薰香一类的毒物。」 闻于野道:「拿把刀来,再拿个盆。」 盆子在底下接着,闻于野把洛小头的胳膊拿到床边,用刀割开他的手腕,鲜血滴滴答答流进盆里。抬头对上石志义震惊的眼神,闻于野淡淡道:「我从前也中过这样的毒。等他醒了以后,给他吃些补血的食物就行了。」 石志义连声答应,见闻于野手上沾了点洛小头的血,他很有眼色地出去打了盆水来给闻于野洗手。闻于野摘下拇指上的黑玉扳指,边洗手边道:「不要告诉他我来过。朝中还有许多事,待会儿看过了尸体,我马上就要回去。」 石志义道:「属下遵命。」 他领着闻于野去看那两个杀手的尸体,仔细检验过后,闻于野道:「是他们。你做得很好,埋回去吧。」 石志义弯腰填土,一面恭谨道:「谢王爷褒奖。属下今后必当尽心竭力,保护好小公子的安全……以赎当年之罪。」 他最后一句说得轻而快,愧疚到难以启齿似的。 闻于野看着他一铲一铲地将土抛在两具尸体的脸上,好像只是在看人种地似的毫无波动,道:「当年之事,原也不是你有意为之。即便你没有那样做,郡公也难逃此劫。」 石志义苦笑道:「可时至今日,属下依然不敢将前因后果向小公子和盘托出,想也知道,他决不会原谅属下。」他说到这,看向闻于野道:「若不是王爷,属下更是要铸成大错了。」 两年前二皇子带着假圣旨和假虎符私自离京,来到陇西郡公的驻地,第一个遇上石志义率领的一支卫兵。二皇子以「来传旨的路上遭遇敌军流兵」为由,要求石志义保护他的安全。石志义认得二皇子,他当时也未曾想到二皇子竟会如此胆大包天,于是便将他收留进营中,并遣人去郡公府禀报。 石志义现在还清楚记得当时的情形。 那时他正在营中与二皇子说话,闻于野突然闯了进来,二话不说,拽起石志义道:「凭你也敢来与我争小公子?郡公已将他许配给我,识相的趁早断了你这些不干不净的念头!」 石志义差点以为闻于野是撞了什么邪。闻于野为人孤傲,平日哪里与人多过一句话,更不必提有这样激烈莽撞的情绪。再者,什么「与他争小公子」,那更是莫须有。石志义当时的确是暗暗喜欢贺兰山,但从未起过占有之心,也不曾对贺兰山言讲,更不曾有半点冒犯。 平白无故被「情敌」这样一顿责骂,还是在二皇子面前,石志义哪能不恼怒,可还没等他的怒火发出来,他就被闻于野粗暴地拖出营帐。 石志义愤怒地掰开他的手,厉声道:「你凭什么……」 离了二皇子的视线,闻于野马上回归正常,他紧紧盯着石志义,用仅彼此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道:「二皇子矫诏乱命,你把他迎进郡公的军营,是要害死郡公吗!」 这一语虽轻,石志义却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双手双脚都在发麻。 是啊!皇上生性多疑,若是要调兵,自有将军们领命,他怎么会让他的儿子前来军营传旨,难道就不怕他趁机接近军中将领?这可是皇家最大的忌讳。退一万步,即便真要对二皇子委以重任,那必定也会先册封二皇子为太子,否则岂不平白长了皇子们的野心? 石志义颤抖着声道:「那,那现在该怎么办?」 闻于野凝神片刻,目光中渐渐带了些杀气,看得石志义心头升腾起强烈的恐惧来。 只听闻于野道:「你把小公子带走,随便带他去哪里,只和他说出去游玩。我……杀了二皇子的所有随从,把他押送回京,交给皇上处置。」 第28页 石志义心惊肉跳道:「为什么要把小公子带走?你是怕万一皇上还是迁怒了郡公,他会……」 「裕德太子去年才薨逝,二皇子现在就要造反,皇上定然龙颜大怒,何况他本就忌惮郡公的兵马和封地。」闻于野回头看了一眼营帐,再转过来时双眸已然平静如古井无波,「我押了他回去,自称半路所截、只求邀功,让郡公只推说不知此事,皇上也不好藉故杀他。可若是让郡公出面,皇上大可以问他『二皇子谋反,为何奔你而去』,那时郡公如何解释得清?唯有这样,郡公才能有一丝生机。」 石志义唿吸急促,眼珠转了又转,片刻道:「好,就如此定下。这边就交给你了,我现在去找小公子!」 「好。」 后来的情形,石志义就不太清楚了,他是后来才从闻于野口中得知,闻于野真的杀了二皇子的所有随从,正要押送他回京时,闻于野的舅父昌阳伯闻讯赶到。那时闻于野只是偏将军,而昌阳伯是他的长辈,且威望比他高得多,在昌阳伯的命令下,闻于野身边所有将军和士兵除了章高旻外都倒戈相向,昌阳伯亲手制住了闻于野。 就这样,闻于野被昌阳伯关押起来,昌阳伯则带着二皇子去见陇西郡公。陇西郡公一面假意投诚,安抚住二皇子,诱他说出与他同谋之人,一面派人回京将此事上达天听。 可惜这一切努力还是挡不住皇帝想杀他的心。陇西郡公死后,石志义和贺兰山也被全国搜捕,最终各自沦落天涯,分隔了两年之久。 现如今,重新回到贺兰山身边,深深的愧疚让石志义已经不敢再喜欢他了,他只想为贺兰山尽忠,无论如何都要照顾好、保护好他,以慰郡公的在天之灵。 思及此,石志义道:「王爷,属下斗胆,想问王爷一句,王爷对小公子他,究竟是怎样的想法?」 闻于野云淡风轻道:「故人罢了。」 石志义微愣,有满腹的话想说,却只能缄默了。 待送走闻于野,石志义回家,一进门看见贺兰山已经回来了,他手心放着一枚黑玉扳指,看着石志义道:「石大哥,这是谁的?」 第16章 试婚后第20天 想起闻于野方才那句「故人罢了」,石志义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实情说出口。 他神色自然,上前拿过扳指戴在手上,道:「啊,怎么落在了家里,我还以为丢了。」 贺兰山打量着他,奇怪道:「可我记得你从不在手上戴东西呀,之前几天也没见你戴过。」 贺兰山没有那么好煳弄,石志义本就心虚,在他的逼视下更是差点就要露馅了。恰在此时,洛小头房中一声尖叫,贺兰山赶紧跑了过去。石志义松了口气,跟上他。 洛小头坐了起来,捧着自己的手腕眼泪汪汪道:「谁啊!哪个天杀的!半夜给我一刀!啊!」 贺兰山难以置信地停在门口,呆了一会儿才跑向洛小头,一把抱住他道:「呜呜,你终于醒了!太好了!」 洛小头莫名其妙道:「你说什么呢,我不就睡个懒觉嘛,至于这么激动么?」 贺兰山松开洛小头,握着他的肩膀道:「你以为你睡了多久?今儿已经是第四天了!!」 洛小头瞪圆了眼睛,看向后头跟进来的石志义,见他也点点头,这才信了自己真的一觉睡到了第四天。他茫然道:「我怎么会睡这么久的?还有这个伤口……」 「伤口?」贺兰山赶紧检查他的手腕,一见是刀伤,吓得当即站了起来,对石志义道,「石大哥,是不是又有歹人闯进来了?!」 石志义笑道:「我正要和你说呢,我方才不是说要去找个好大夫么,他来过了,这伤口也是他割开的。这不,放了些血,洛小头就醒了,我们这几天买些补血的食材给他吃就好。」 贺兰山这才放下心,重新坐回床上向洛小头慢慢讲述发生的事情。他似乎全然忘了扳指的事,石志义赶紧回屋,把扳指妥帖收好。 然而他没有发现,在他离去之后,贺兰山一边和洛小头说话,一边转过头,对着石志义的背影露出狐疑的表情。 那个扳指…… 贺兰山分明记得,试婚那天,他在闻于野的手上看见过。闻于野握着他的腰时,他还能感觉到扳指冰凉硌人。 自然了,石志义也不是不能有个一模一样的,但贺兰山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洛小头看他神色不对,问道:「你想什么呢?」 贺兰山勉强笑道:「没什么,只是对此事还有些后怕。幸好你醒了。」 洛小头心思单纯,没再多想,他抿唇犹豫片刻,支吾道:「唔……你方才说,那日,是石志义救了我?」 贺兰山道:「是啊,那两个歹人将你迷晕之后还想要进门,如果不是他的话,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洛小头低头搅着手指头,双颊渐渐蔓生出浅淡的红晕。 贺兰山眨巴两下眼睛,不禁噗嗤一笑,道:「我以为什么事呢,原来是有人害了相思病。石大哥没有家室,你要是喜欢他,以后多得是时间培养感情。」 洛小头又想笑,又觉得颇不好意思,他「哎呀」一声,躺下掀过被子蒙住头,不肯搭理贺兰山了。 既然洛小头没事了,贺兰山就开始着手经营他的冷饮生意。他找了个临街的摊子租下,又置办了一批材料,打算先做些来给大家尝尝味道。 第29页 这天一大早,鸡方叫过,这座宅院就热闹起来了。洛小头高高兴兴地从屋里跑出来,边系腰带边跑向石志义的房间,敲门道:「石大哥!快起来啦!今天要干活呢!」 叫醒了石志义,他又跑去敲胖娃的门,敲得胖娃哐哐哐跑出来和他吵架,吵着吵着两人张牙舞爪地打闹追赶起来。 贺兰山打着哈欠出来打水洗脸,冷不丁被胖娃从身后这么一撞,差点没把他撞得跪拜在石志义面前。石志义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朝胖娃道:「看着点。」 胖娃愧疚地一块儿扶着贺兰山,连声问他撞疼了没有。这两人一左一右把贺兰山架住,不像扶人,倒像是贺兰山刚因为偷鸡被抓了。洛小头看一眼石志义扶着贺兰山的手,转过脸去噘着嘴哼了一声。 大清早鸡飞狗跳的,贺兰山头疼得很,他把胳膊从石志义手里抽出来,道:「我没什么事,待会儿洗漱了就干活。石大哥,要不你先和洛小头一块儿去厨房做准备吧。」 石志义答应一声,洛小头给贺兰山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迫不及待地和石志义单独走了。 可能是因为刚才被撞得腰闪了一下,贺兰山现在肚子有点不舒服。但他不想让胖娃内疚,于是闭口不言,好在这点不舒服很快过去,贺兰山也就没把它当回事。 那边厢,洛小头正跟石志义一块儿做准备,石志义专心把贺兰山买的材料一一拿出来摆好,又拿了碗筷出来擦洗,洛小头蹲在灶台底下烧火,突然「哎呀」一声,抬头道:「石大哥,我被火烫着啦!」 石志义凑过来看了一眼,道:「还好,只是有些红。你可以去井边打水泡泡。」 他并没有帮洛小头打水的意思,洛小头有些失落,他没吭声,闷闷地继续烧火。石志义似乎有心事,也在自己忙自己的,两人只当对方不存在,彼此间并无半点交流。 直到贺兰山带着胖娃进来,胖娃咋咋唿唿的这么一闹腾,厨房里才有了点欢笑声。 东西准备得差不多了,贺兰山开始指挥大家做事,他朗声道:「这样吧,大家分工合作,石大哥炒黄豆,洛小头熬甘草白糖水,我去地窖把冰拿出来磨碎,胖娃呢,你去街拐角郑大娘家买点烧饼豆浆,咱们当早饭吃!好了,快快行动起来!」 他还在尽力帮洛小头和石志义创造机会,这下他和胖娃又出去了,厨房里再次冷清下来。洛小头和石志义并肩站在一块儿,一人一口锅,一个炒黄豆一个熬甘草白糖水。 直到两边都飘出了香气,洛小头终于忍不住了,他道:「石大哥,你成家了吗?」 石志义道:「还没有。」 洛小头似是随口闲话道:「也是,如果有的话,你也不会孤身在此了。那……你就不想找个人,安定下来么?」 石志义笑笑道:「这种事,急也没用,且看缘分吧。」 洛小头沉默了一会儿,忽道:「你喜欢贺兰山吗?」 石志义炒黄豆的手顿住,下意识看看窗外,见外头没人,他这才稍微放松些,道:「我答应过他父亲,要照顾好他。」 洛小头虽然单纯,却也不傻,一见石志义这样的反应就知道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不管是多是少,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石志义对贺兰山绝不会没有过半点情意。 洛小头又问:「那如果他想和你在一起,你会拒绝吗?」 石志义不说话了。 洛小头差点没当场哭出来,他委屈道:「可是,可是贺兰山喜欢的是摄政王啊!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石志义平静道:「我知道。他要是和王爷终成眷属,我也真心为他高兴。」 洛小头刚要说话,胖娃跑了进来,嚷嚷道:「我在外头就闻见香味儿啦!」 贺兰山急急追在后面,在厨房门口招手道:「胖娃!快出来!和我一起磨冰块儿!快点!」 胖娃捨不得好吃的,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这奇怪的气氛终于让石志义回过味儿来,他看洛小头一眼,尴尬道:「我暂时还,还没有这方面的……」 洛小头低着头专心熬糖水,道:「明白,不必说了,就当我没提过吧。」 突然得知洛小头的心意,石志义一时倒不知该怎么面对他了。他想来想去,正要说些什么,洛小头搁下锅铲,出去道:「糖水应该熬好了,你来看看?」 贺兰山进来看过,道:「嗯,是好了,石大哥的黄豆也炒熟了,先放下吧,咱们把早饭吃了再说。」 吃过饭,贺兰山开始大展拳脚了。他先在洛小头熬好的甘草糖水里加进磨碎的冰块,然后给大家一人盛了一碗,道:「这样就可以喝啦!这叫做『冰雪甘草汤』,我试过很多种调配的方法,就这样最简单的做法最好吃!」 胖娃率先灌下去半碗,眼睛噌地一亮,道:「甜甜的!好喝!」 贺兰山笑道:「甘草有益气补中、祛痰止咳的功效,不光好喝,对身体也好呢。」 胖娃捧场道:「我还要再来一碗!」 那半锅都让他喝了,贺兰山看着也开心,他继续把炒熟的黄豆去壳,拿杵臼捣成粉,加上水与蜂蜜和匀了,搓汤圆似的搓成小圆子,拿冰水泡上,这样又成了一道点心。 贺兰山道:「这叫做『冰雪冷元子』,谁想第一个尝尝呀?」 胖娃蹦起来道:「我!」 第30页 虽然石志义和洛小头也连声夸好吃,但这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的,偶尔目光对上,又慌忙挪开,把「欲盖弥彰」四个字都明晃晃写脸上了。 贺兰山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嘴角不由得上扬,心道这两人要是凑作一对,真是再好不过了。 当天下午他们就带着这两样冷饮出去卖。暑热的天,谁不贪这口冰凉,摊子生意果然很好,不消一个时辰就卖了个罄尽,赚得盆满钵满。 贺兰山数着钱乐开了花,道:「这两种卖几天,再做新的来卖,换着卖就不怕人家吃絮了。这些材料原都便宜,唯独冰块贵些。等今年冬天到了,咱们在自家地窖存上满满的冰,明天夏天就能赚得更多啦!」 次日县里传来消息,皇上驾崩,百姓们须得素服守孝,禁止一切娱乐活动,一个月内禁止嫁娶。 听闻噩耗,贺兰山躲在屋里笑出了声。日子眼瞧着有了奔头,一切都在向好发展呢! 第17章 试婚后第40天 自从皇上驾崩,这二十天来大街小巷寂静得很,百姓们除了必不可少的衣食住行之外,其他的娱乐活动全部停了,街上人也少,买冷饮的就更少了。这个倒不要紧,做冷饮的本钱花得不多,贺兰山还很有些积蓄,即便一时挣得少些也不会无法度日。比起这个,杀父仇人死了更叫他高兴。 既然卖得少了,贺兰山这几天干脆就停了出摊,专心在家研制冷饮,力求把每一样都做得更精细好吃。 为着石志义爱喝酒,贺兰山还专门买了梅花酒回来拿冰镇了,称作「雪泡梅花酒」,这样喝着凉爽,味道也更柔和,就能比别人家的卖得贵些。 酒冰得差不多了,贺兰山在院儿里吆喝一嗓子,石志义闻声而来,立刻就要尝尝这雪泡梅花酒。贺兰山给他盛了一碗,自己也喝了小半碗。石志义不住口地称赞,喝过一碗又要第二碗。 贺兰山笑道:「得,这些就不卖了,全拿给你喝吧。」 石志义也不客气,抱了木桶就要走,贺兰山拦着他道:「哎,再给我留点儿。」 好容易从石志义那儿抢回一碗,贺兰山才喝了两口,忽然一阵噁心涌上来,他赶紧放下碗,皱眉捂住胸口。 石志义忙问道:「怎么了?不舒服么?」 贺兰山也说不上来,感觉就像是吃多了犯噁心似的。石志义拍拍他的后背,道:「是不是酒喝得勐了?」 洛小头这时进到厨房来,一看见他们如此亲密,脚步就顿了一下,但他很快调整过来,上前道:「你不舒服的话就去歇着,我来做吧。这些天也跟你学了不少。」 贺兰山确实难受得很,噁心劲儿上来,头也有点晕,他便回了屋躺下,没一会儿就迷煳着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到黄昏,洛小头把他叫起来吃晚饭。才吃了几口,冷不丁吃到一块肥肉,贺兰山又是一阵反胃,这回的劲头更大,贺兰山快步跑到东厕「哇」的一声,呕得天昏地暗。 三人立刻放下碗筷过来看他,贺兰山红着眼圈从东厕出来,憔悴道:「今日不知是怎么了,兴许是吃坏了东西。」 石志义道:「我们吃的都是一样的东西,却没有这样。天黑外头不安全,我陪你看大夫去。」 贺兰山不太想去,但石志义非常坚持,没办法,他只得听从。 到了医馆,大夫一听贺兰山总犯噁心,再一看他眉心的孕痣,又看看一旁心急如焚的石志义,心头立时有了猜测。把过脉,大夫笑道:「果然。恭喜二位!公子,你家夫郎这是有喜啦!」 他高高兴兴的,面前两人却如遭雷击。 贺兰山攥紧了肚子上的衣服,茫然地抬头看向石志义,石志义脸上也是五颜六色,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 见他们的表情不对,大夫的笑容收敛了一些,试探道:「怎么,二位这是……不想要这个孩子?」 石志义抿唇不语,贺兰山脑子里也是懵的,他嘴巴张了闭闭了张,半晌挤不出一个字。 到底还是大夫先发话了,道:「那二位回去慢慢考虑吧,不急在这一时三刻的。」 往家走的一路上,贺兰山脚步都是飘的,冷不丁绊了一跤,石志义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石志义皱着眉,满眼心疼道:「你……还好吧?」 贺兰山摇头道:「是我的错,都怪我,那避子汤想来吃得晚了。」 石志义嘆了口气,道:「你要是想把它生下来,为了你和孩子的名声考虑,我可以对外假称是你的夫君,但私下绝不会对你做逾矩之事。你要是不打算要它,明日我去买了药回来,你吃了也就了结了。」 贺兰山轻声道:「谢谢。」 这天夜里,贺兰山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 如果这个孩子不曾来过,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不要。可它现在已经在肚子里了,贺兰山还是狠不下心打掉它。 也许……只要不去想孩子的生父是谁,只把它当做自己一个人的孩子,那么生下来也没什么不好。万一闻于野知道了,就告诉他这孩子是石志义的,他又没有法子印证,自然也抢不走。 可如果这样,会不会让洛小头心里不舒服,从而影响到他和石志义的进展呢? 哎,好像怎样都不是完美的选择。贺兰山愁得慌。 这一宿睡得断断续续,次日晨起,贺兰山不免烦躁,出门又撞见胖娃和洛小头打闹,眼瞧着要碰翻他放在石桌上的冰碗,贺兰山赶忙去护,结果跑得太急脚下一滑,正好把小腹磕在桌沿上,冰碗也没扶住,掉地摔成了五瓣儿。 第31页 贺兰山又急又气,捂着小腹怒道:「你们能不能不要闹了!!」 胖娃吓得不敢吱声,洛小头也低眉顺眼的。贺兰山深唿吸两下,正要蹲下收拾碎瓷片,石志义急匆匆过来道:「我来我来!你别动!」 石志义把碎瓷片捡了,抬头见贺兰山一手捂着肚子,他关切道:「怎么,刚才磕着了?」 贺兰山看了洛小头一眼,小声道:「还好,只是碰了一下。」 见他动怒,胖娃忐忑地抠着手,时不时小心翼翼地觑一眼贺兰山,又愧疚又不安,看得贺兰山也发不出火来了。他拍拍胖娃的胳膊,柔和道:「好啦,刚才我语气急了一些,吓着你了?」 胖娃用力摇头道:「是我不好,和洛小头闹起来就没轻没重的,还把东西打了,害得兰哥儿撞到肚子。」 贺兰山笑道:「那你去厨房帮我炖个鸡蛋羹吃,就算是给我赔礼了,好不好?」 这是胖娃唯一会做的菜,他立刻满口答应,小跑着去了。贺兰山又拉起洛小头的手,带着他进屋说悄悄话。 看见洛小头满脸的委屈,贺兰山道:「你是不是觉得刚才石大哥对我特别爱护,所以心里难受?」 洛小头都快把自己酸晕过去了,可还是嘴硬道:「才没有难受,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们认识很多年了。」 贺兰山眨眨眼,把洛小头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憋着笑道:「但他和我肚子里这个可还不熟。」 洛小头嘴巴张成鸡蛋形,指着贺兰山的肚子结巴道:「你你你……」 贺兰山点头道:「是摄政王的,但是我永远不会让他知道,你也要一起保密。方才石大哥那么紧张,就是因为这个,他怕我磕着肚子伤了孩子。」 洛小头一口气顶到了头,差点没倒上来,他弯腰扶着墙,好半天才喘匀了气,艰难道:「你,你是说,你要把它生下来?还不告诉摄政王?!」 贺兰山坐下,徐徐道:「昨天去看大夫,大夫说我有喜了,我愁得一宿都没怎么睡着,不知道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才好。但方才磕着肚子的一瞬间,我满脑子都是『孩子千万不要有事』,现在我明白了,我其实是想要它的,唯一顾虑的只是它的生父罢了。却也无妨,我不叫他知道就是。」 洛小头仰头望天,道:「天吶,你都要生孩子了,我们三个还是孤孤单单,这叫怎么个说法儿哟。」 贺兰山笑道:「这事先别告诉胖娃,我怕他弄不明白,再生出什么事端来。」 洛小头道:「我会好好保密的。」 贺兰山踌躇了一会儿,走过去拉着洛小头的手,恳切道:「还有件事。过几个月我肚子大了,再到孩子落地,这总是瞒不住人的。我们要在这里久住,也不可能永远不和左邻右舍打交道。我的名声倒是无所谓,但我不想让孩子从小就被人嘲笑说是没爹的野种,所以……我恐怕要让石大哥帮我应付过去,希望你能理解。」 洛小头立刻道:「放心吧,别说我现在和他还什么都不是,就算哪天真在一块儿了,我也不会介意这个。」 和洛小头把话说开,贺兰山舒坦多了,他静下心等待孩子的出世,还买了一些柔软的布料,准备学着做小衣服。 如果说这个孩子算是惊喜,两天后,又有个惊喜来到门前。 这天正吃着午饭,听见门响,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愿意放下筷子去开门,最后还是洛小头骂骂咧咧地站了起来。 「谁啊?」 门一开,洛小头手里的筷子噹啷落地,呆愣两秒后,他扭头往回跑,惨叫道:「不好啦——!十六王来啦——!」 贺兰山震惊道:「谁?!」 洛小头跟撞了鬼似的,连比带划的说不清楚,四人一块儿来到门前,贺兰山看清来人,瞠目结舌道:「十,十六爷……」 戚令宣一身平民打扮,神采飞扬却分毫不逊于锦衣华服之时。他挽着飞光的手臂,笑吟吟道:「我已经不是王爷了,你们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 「……」 一片死寂,戚令宣提醒道:「我叫戚令宣。」 「……」 尴尬过后,贺兰山把戚令宣和飞光让进家门,饭桌上加了两副碗筷。 原来皇帝驾崩前十天,戚令宣主动出现,被御林军带进宫面圣。一番责骂和耳光过后,戚令宣被废去王位,贬为庶人,囚禁于王府中,非旨不得出。 后来新帝登基,第一件事就是下旨放出戚令宣,但碍于先帝的颜面,王位还是不能给戚令宣封回来,好在戚令宣也不怎么在乎,带上金银细软和飞光,两人潇潇洒洒浪迹江湖去也。 戚令宣道:「我们来盟关避暑,今早在街上看见胖娃,我们一路跟来,这才知道你们住在这里。这不,马上看准了时间来蹭顿饭。」 见了戚令宣,他曾经的三个下人都很欢喜,贺兰山道:「既然来了,别急着走,且在这儿住一阵子,我们屋子多得很,你们要两间还是一间?」 戚令宣嗔他一眼,道:「当然是两间!」 酒足饭饱,贺兰山帮着戚令宣收拾屋子。戚令宣虽没了王位,却还是被飞光宠得四体不勤,他坐在一边看着贺兰山和飞光一块儿忙活,自个儿悠闲地晃荡着小腿,道:「哎呀,你们现在这小日子过得真是滋润。方才你身边那个高大的男子,我看他对你很是体贴,他是不是你的新欢?」 第32页 贺兰山顿了一下,很快笑道:「不是,我们只是好朋友。」 戚令宣颇为失望,道:「啊,我还以为你已经忘记摄政王了。」 贺兰山没说话,只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戚令宣沉默片刻,倏地张嘴,似乎有话想说,飞光却在一旁拉住他的胳膊,微微摇头。 贺兰山见他们神色古怪,疑道:「你们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 戚令宣到底还是没有忍住,他把胳膊从飞光手里挣脱回来,一口气道:「你千万不要再对摄政王有半点心意了,我告诉你,前阵子他掘了你父亲的坟,把你父亲的棺椁从裕德太子陵寝边上挪走了!」 第18章 试婚后第60天 贺兰山乍然听得这句,脸上还没什么表情,他慢慢把褥单拉平,再把枕头拍拍放回去,这才寻了椅子坐下,低着头整理衣袖,呆呆道:「他……为何这样做?」 戚令宣道:「父皇驾崩之后,那起子小人闹事说摄政王原是你父亲的部下,谁知道他当年是否也曾参与谋反之事,或者仍念着反贼的旧情。那时正好又逢重修皇陵,再加上裕德太子的太子妃新亡,我那小侄子请求皇兄将他们夫妻葬在一处。如此,摄政王就下令,把你父亲的棺椁挪到别处,一来腾出地方安置太子妃的棺椁,二来,也显得他与你父亲恩断义绝,省得旁人闲话。」 贺兰山好端端坐着,做梦似的神情飘忽。 悲痛愤怒到了极处,他反倒没什么感觉了,只是模煳地想着,怪不得闻于野连把他放在家里当个摆设都不情愿,原来,他当真是生怕沾上晦气。 可既然这样,当初又为何要选他试婚?如果闻于野没有选他,他现在也不会…… 贺兰山的手放在小腹上,有一瞬间真想直接伸手进去把那个孽种掐死。 戚令宣观察着贺兰山的神色,轻声道:「你还好吗?」 贺兰山麻木道:「好,好得很。」 戚令宣想了想,又道:「还有件事。我最后一次见到父皇的时候,他交代我一句话,让我必须转告你,原话是,『你总有一天会知道,朕说的都是真的』。他都和你说什么了,能不能和我说说?」 贺兰山此时只觉耳边嗡嗡作响,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痛,哪里还能回答出来什么。他精疲力竭地摇摇头,踉跄着站起来,道:「我,我先去,休息……」 才走出去两步,人扑通栽倒,贺兰山只依稀听见戚令宣在焦急地唤他,紧接着完全没了意识。 醒来时,他躺在自己床上,身边空无一人,贺兰山侧过头看见对面椅子上搁着的藤筐,那里面是他正在做的一件小衣服。这第一件是做来练手的,拆了缝缝了拆,布料跟人一样千疮百孔。 不知盯着那藤筐看了多久,光线越来越暗,太阳都快落山了。贺兰山下床穿衣,出门时顺手带上藤筐,走到厨房再顺手塞进火灶里,一连串动作没有丝毫的停顿犹豫。 院里,戚令宣和洛小头正坐在石桌前择菜,准确来说是洛小头在择菜,戚令宣在旁边观看。见贺兰山出来了,两人看向他的眼神都很小心。 贺兰山倒跟没事人似的,他也过去坐下,和洛小头一起择菜。 戚令宣内疚道:「我刚才还不知道你肚子里有孩子了……我是不是不该把这件事告诉你?」 贺兰山道:「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岂不是成了个可怜的煳涂鬼?这孩子是个冤孽,要是真的没了,未尝不是好事。」 洛小头道:「你晕倒之后,石大哥去药铺给你买了安胎药回来,我现在去给你煮上?」 贺兰山摇头道:「我不打掉它,却也不会再吃安胎药。它要是能活,我就把它生下来,它要是没了,那也是命数,怪不得人。」 戚令宣和洛小头对视一眼,齐齐嘆气。 贺兰山起身道:「我还有事去找石大哥说,先走了。」 石志义这会儿正在自己房里收拾屋子,听见敲门随口道:「进来吧。」 贺兰山推门进去,开门见山道:「石大哥,你告诉我一句实话,是摄政王让你来的吗?」 石志义心头咯噔一下,片刻后苦笑道:「还是让你看出来了。」 贺兰山平静道:「我清楚记得,试婚那天他手上戴着那个黑玉扳指,后来我嫌凉,硬生生从他手上给扒拉下来扔一边了,他似乎也没生气。现在我想知道,扳指为什么会在你手里?」 石志义沉默。 怪不得闻于野那样谨慎的人会把扳指落下,十有八九是取下扳指的时候想起了试婚的那个晚上,所以心乱了吧。 贺兰山忽道:「难道,他来过我们家?」 石志义心头一紧,脱口道:「没有!」 贺兰山盯着他。 事已至此,石志义只得道:「王爷没来过,扳指是他交给我的信物,倘若有什么急事,我就能凭此物直接入府,无需通传。」 这个解释也算合理,贺兰山信了七八分,他不再追问,转而道:「那么,石大哥能不能帮我写封信回去问问他,掘我父亲的坟究竟是为什么?当真就是为了划清界限吗?他又准备把我父亲的棺椁挪去哪里?就算我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可我父亲当年对他的知遇之恩,难道也什么都不是吗?」 石志义答应,又道:「那孩子的事……」 贺兰山神色一淡,漠然道:「孩子和他无关,也未必能生得下来。不要对他提起。」 第33页 石志义担忧道:「既然孩子和王爷无关,你也别迁怒了它呀,它毕竟是在你肚子里,伤了它也是伤了你自己。」 贺兰山对他的劝解不置可否,只道:「石大哥快些写信吧。」 石志义第二天一早就把信送出,可等了足足半个月,连戚令宣和飞光都离开盟关了,也不见那边回信。贺兰山虽然嘴上不说,但石志义看得出来,他每日除了做冷饮拿给胖娃和洛小头出去卖之外,其他心思全用来等闻于野的回信了。 这天贺兰山又吐了个天昏地暗,吐得嗓子都烧得慌,一张小脸蜡黄,痛苦得无以言表。胖娃照例给他拿来酸梅汤压噁心,背过身去闷闷地抹眼泪。 贺兰山喝着酸梅汤,伸手戳戳胖娃圆润的后背,道:「哭什么?」 胖娃「嗷」的一嗓子,道:「兰哥儿,你是不是要死了!呜呜呜,你死了我也不活了——!」 贺兰山绕到他前面,凶神恶煞道:「谁要死了?你兰哥儿好得很!不许哭!再哭我就把你屋里所有好吃的都给拿走!把你饿成一根筷子!」 这个威胁非常奏效,胖娃恐惧地睁大了眼睛,抽噎两下,不吱声了。 料理过胖娃,贺兰山有了底气,迳自又去找石志义的麻烦。 石志义好端端在自己屋里待着,一见他来,顿时心脏一紧,直觉接下来准没有好事。果然,贺兰山张口道:「石大哥,你家王爷是不是还没有回信?」 说起这个石志义就害怕,他下意识跟着道:「我家王爷……呃,摄政王可能公务繁忙,所以……」 这几天贺兰山凭藉顽强的抗压能力和百折不挠的精神,又把自己的状态调整过来了,虽然妊娠反应把他折磨得明显瘦了,但贺兰山还是每天乐呵呵的,心情比胖娃都轻松。 贺兰山笑眯眯道:「既然他忙到连写回信的时间都没有,那你就陪我去一趟京城吧,我要当面找他讨要回信。」 石志义往后一缩,道:「小公子,我……」 贺兰山举袖抹泪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小公子,就是还念着我父亲的恩情。你要是不陪我去,我就自己去,如果路上出了什么事,你放心,等我在地下见了父亲,一定会劝他不要怪你。」 石志义:「……」 贺兰山「抹泪」的间隙偷眼打量石志义,见他满脸无奈,已然妥协,贺兰山当即换了副嘴脸,利落道:「收拾收拾,我们待会儿吃过饭就出发!」 * 皇位交替,新帝登基,註定是一段不平静的日子。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国内已有两路叛军举起大旗,朝野上下疲于应对,大小官吏焦头烂额。 政事堂属于中书省,是最顶级的一撮文官进宫共同处理政务的地方,靠近金銮殿和御书房,到了午时,有一顿饭管饱。吃饭的时候,列位相公边吃边谈论政务,或者干脆闲聊,气氛还是比较轻松的。 当然,这得是天子和摄政王不来的时候。而现在,他们准时来到政事堂蹭饭,这饭对其他人而言就没有那么香了。 说起近日的战事,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天子满是感激地望着闻于野,道:「摄政王举荐的齐将军作战勇勐,捷报频传,朕心甚慰。」 闻于野道:「为陛下分忧,是臣等的本分。」 皇帝道:「如今朕放心等着齐将军凯旋,但南诏的叛军却越发势大,那里的守将孙将军不堪大用,朕想另择良将,不知摄政王意下如何?」 闻于野道:「听起来,陛下已有人选?」 皇帝对身后的太监抬抬下巴,太监立刻出去领了个人进来,闻于野抬眼一瞧,是个老熟人了。 那人鬓髮微白,却步伐矫健,入内拜下,朗声道:「微臣张世镜,恭祝吾皇万岁!」 皇帝命他起来,笑吟吟对闻于野道:「这位张将军,摄政王也是认得的。」 张世镜对闻于野拱手,道:「卑职见过王爷。两年不见,王爷别来无恙。」 闻于野淡笑道:「老将军风采依旧。」 皇帝看他们寒暄过,迫不及待道:「张世镜!朕封你为骠骑大将军,三日后领十万大军出征南诏!」 他毕竟年少,藏不住心思,脸上的兴奋外露得清清楚楚。另外五名大臣面面相觑,政事堂内的气氛一下子古怪起来。 骠骑大将军——朝中武将的最高等级,那可是闻于野之前的官职。即便是要张世镜领兵平叛,又何须把他封到这个位置上?况且,皇帝根本没有问过闻于野的意思,就直接把张世镜召到政事堂来,他这又是什么用意呢? 张世镜跪下道:「臣素乏将才,仰累明恩,既感且愧。敢不据鞍忘老,执辔请行,以扬天子之功!」 皇帝欣慰地看着他,语重心长道:「爱卿当不负朕之所託,也不负摄政王信任提拔之恩吶!」 闻于野面无表情。 章高旻正在宫门口等闻于野出来,冷不丁却看见了张世镜,他一愣,惊讶地看着他从面前过去。没一会儿闻于野也出来了,章高旻慌忙道:「王爷!我刚才看见……」 「张世镜。」闻于野道,「他现在已经是骠骑大将军了,你没对他行礼,还好他没有怪罪。」 章高旻一头雾水道:「什么骠骑大将军,他不是早就解甲归田了?」 闻于野道:「这甲能解就能再穿上。你来等我做什么?」 第34页 章高旻回过神道:「哦,贺兰山来了,他说他有话要问王爷。」 第19章 试婚后第60天 章高旻让贺兰山和石志义在府中等候。 贺兰山闲来无聊,边喝茶边跟石志义讲故事。 「我是我父亲捡来的。」 「我从小被我的生父虐待,十岁的时候终于逃出来,之后就在外头流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那年我流浪到贺兰山脚下,快要饿死的时候遇到了父亲。他见我可怜,让手下给我买来衣食,又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他,我没有名字,只知道自己姓贺。」 「父亲当时很高兴,他说他也姓贺,我们合该是父子。就这样,他把我带回了家,给我取名,给我一条新的生命。所以,我一直对人说我是在贺兰山脚下出生的。」 这些往事,石志义大概了解一些,他道:「郡公一生没有亲生骨肉,他是真的把你当自己的孩子疼爱。」 贺兰山擦去脸上的泪水,咬牙道:「父亲含冤而死之后,闻家退婚,这个我不怪他,毕竟要是不退婚,他们全家也是死路一条。可现在,他竟又掘了我父亲的坟,我一定要问明白,他究竟凭什么!」 石志义小声道:「摄政王不是恶人,虽然我也不清楚个中因由,但我想,他绝不会那样对待郡公。」 贺兰山道:「我也不愿意把他想成恶人,可是……」 他话还没说完,忽听门外一人道:「什么好人恶人,摄政王也是你们能议论的?」 二人向外看去,贺兰山一下站了起来,直勾勾盯着面前的人——闻于野的舅父,昌阳伯。 石志义起身拱手道:「老大人。」 昌阳伯无视了他,行至贺兰山面前,看着他道:「贺兰山,陇西郡公含冤与否,不是你我可以评判的。可无论如何,他现在已经死了,摄政王即便是想要和他撇清关系,又有什么错?难道一定要让生者被死者连累,才能证明生者不是恶人吗?」 贺兰山被他这样冷漠的话激起了脾气,他不躲不避,迎着昌阳伯的目光恨然道:「老大人这话说得好啊!想必将来老大人作古,一定也不会介意旁人掘了你的坟!」 昌阳伯脸色铁青道:「你……放肆!」 石志义有些担心事情闹大,他在身后拉了拉贺兰山的袖子,但贺兰山没有理会,也丝毫不肯示弱,继续盯着昌阳伯兇狠道:「有人曾对我说,我父亲死于某个奸邪小人的陷害,当时我还不信,可现在细细想来,先帝仅仅因为二皇子来到我父亲的军营,就疑心他与反贼有瓜葛,那他又为何不怀疑你这个我父亲未来的亲家?不但不怀疑你,他还把我父亲的封地、兵马都给了你!你敢拿你的后世子孙起誓,说你丝毫没有向先帝进谗言害我父亲吗?!」 被一介庶民小儿当面痛骂,昌阳伯气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他碍于身份,倒是没有发作,可另有他人受不得这个气,只见外面闯进一个黑衣男子,口中骂道:「竖子岂敢侮辱我父!」 他抬手就朝贺兰山的脸扇来,石志义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他一把将贺兰山拉到自己身后,出手攥住男子手腕,道:「这是摄政王府上,公子不要失了分寸!」 那男子哪肯听他的,他甩开石志义的手还想再打,此时章高旻急步进来,喝道:「住手!」 章高旻回来了,意味着闻于野也回来了,正堂中安静下来。 闻于野第一眼先看见那个瘦了许多的贺兰山缩在石志义身后,手还抓着石志义的衣服,第二眼他那个不成器的表弟就沖了过来,恶人先告状道:「表哥!这厮平白辱骂父亲,你快把他打出去!」 石志义还护着贺兰山,对闻于野道:「回禀王爷,小公子没有辱骂老大人。」 闻于野正要说话,贺兰山从石志义身后钻出来了,气势汹汹地两步冲到闻于野面前,质问道:「你为什么掘我父亲的坟?!」 贺兰山正在气头上,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兇恶得仿佛马上就要咬闻于野一口。闻于野蹙眉道:「何必用『掘坟』这么难听的词,我不过是想把他送回他的家乡重新安葬。」 贺兰山此刻的心情简直可以用濒临发疯来形容。 他来这儿的路上,因为腹中的孩子而吐了一路,到了府上又被昌阳伯欺负,更不必提昌阳伯甚至有那么些陷害他父亲的嫌疑,昌阳伯的儿子要打他,闻于野还掘他父亲的坟……这整座王府里除了石志义之外的这些人都在欺负他!! 贺兰山一口气堵在喉间,堵得他双眼发花,双手发抖,眼圈通红,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眼神望着闻于野,强撑着最后的体面没有掉泪,挺直了背嵴道:「重新安葬?我是他唯一的亲人,你要把我父亲的棺椁挖出来重新安葬,你问过我吗?!何况你哪里是为了把我父亲送回家乡,你分明是为了撇清干系,免得旁人议论你曾经是他的部下!闻于野,我父亲待你不薄,你明明知道他是冤枉的,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闻于野静了片刻,冷冷道:「要不是看在你父亲的份上,你敢这样对我说话,你以为自己还能活着走出去吗?」 石志义在旁边看着,揪心极了。贺兰山的胎才两个月,还没有稳固,要说活生生被气没了也不是没有可能。实在按捺不住,石志义开口提醒道:「王爷,小公子最近身体很不舒服。」 第35页 闻于野像没听见似的,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贺兰山一颗心像是让人泼了盆开水,紧接着又泼了盆寒冬腊月结冰的湖水,痛到麻木。其实来此的路上,贺兰山的心情还不算太沉重,因为他还残存了那么一点点幻想,觉得闻于野不至于是这样的人,也许这中间有误会,或者闻于野另有深意,可此时此刻这些可笑的幻想都被闻于野亲手碾碎。 贺兰山仔仔细细地观察闻于野,想从他脸上找到哪怕一丝不忍。 没有,什么也没有。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贺兰山死死掐着手心让自己不要吐出来,拼命忍耐着颤声道:「好,算我从前瞎了眼。早知如此,我就该在试婚的那个晚上杀了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是走入绝境了,再也无可转圜。石志义上前一步,手臂护着贺兰山的后背,担忧道:「不要太激动了,当心身子。」 贺兰山愤然擦掉脸上的泪水,逼着自己站得直直的。 「把棺椁还给我,我用不着你来安葬他。」贺兰山看仇人似的看着闻于野,一字一字道,「别脏了我父亲的亡魂。」 闻于野静静听完,云淡风轻道:「此事不归我管。」 章高旻机灵道:「卑职愿意替王爷走一趟。」 闻于野没有拒绝,就算是默许了。贺兰山与他再无话可说,他不復一言,转身离去。 贺兰山已经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停留哪怕一秒了,他们没再耽搁时间,出门上了马车就直奔盟关而去。 石志义在前头赶车,一路上车厢里静得像空的一样,他侧耳听了半晌,还是放不下心,在路边停了车,掀开帘子道:「你还好吗?」 贺兰山本来就白,此刻更是面色惨白,整个人的状态三分不像人、七分好像鬼,换件白色的衣裳足能以假乱真。 石志义钻进马车,把水袋递给贺兰山,道:「喝点水润润吧,你的嘴唇都干了。」 贺兰山面无表情道:「不喝,喝了会吐。」 石志义嘆气,搁下水袋,徐徐道:「小公子,其实郡公出事时,摄政王当真是尽力相救了,只可惜最终还是……虽然我也不明白这次他为何这样做,但我还是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贺兰山疲惫得连眨眼都觉得累了,他闭了眼睛,靠在车厢壁上道:「此一时,彼一时。也许当初的闻于野的确对我父亲还有感恩之心,可时移世易,谁能保证眼前的摄政王并未改变?」 这个问题,石志义答不上来。他想了想,又道:「如果他们归还了棺椁,我们是不是要把郡公送回家乡安葬?但这一路上舟车劳顿,我怕你的身体受不了。要不,还是让我去吧。」 贺兰山平静道:「父亲在时,一直是他照顾我,我没有尽过分毫孝道,后来父亲含冤而死,我救他不得。现在父亲的棺椁被闻于野挖了出来,我也无力阻拦。眼下,我仅剩这么一件事可以为父亲做了,别说区区一个孽种,就算让我死在路上,我也非去不可。」 石志义看着他,目光深沉。 两天后,石志义外出回家,正要进门,忽然一只手拉住了他。 一身平民装扮、头戴斗笠的章高旻把他拉到拐角处,低声道:「贺兰山如何了?」 「病了,现在还躺着。」石志义说着抬手,他手里正提着两包药,「我就是出去给他买药的。」 章高旻道:「王爷让我来一趟,我有话和贺兰山说。」 石志义皱眉道:「他现在不想见王府来的人。」 章高旻笑道:「是吗,连关于他父亲的事他也不想听?」 石志义想了想,道:「那你等一会儿,我先去问问他。」 第20章 试婚后第63天 贺兰山的确病得厉害,他在王府被闻于野气成那样,又在马车上颠簸,回到家就流了血。要不是洛小头发现了他带血的裤子,他甚至不打算叫大夫来。 按照贺兰山当时的说法,孽种没了就没了,反正也没有人期待它出生。 贺兰山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洛小头却激动了,当场尖叫道:「谁说的?!我就很期待它!等它出生了,我还会帮你照顾它!」 他说着一屁股坐地上,打着滚道:「我不管我不管!你不许不要它!」 贺兰山懵住,伸手道:「好好好,生生生,你别哭啊……」 石志义把大夫叫来给贺兰山保胎,贺兰山躺在床上流着血,还一脸担心地把石志义往外推,道:「快去看看洛小头!他的状况好像很糟糕!」 石志义听话地去了,洛小头在院里哭着道:「我娘当初怀了妹妹,我爹一听是个女孩,就逼着我娘喝堕胎药,结果,结果她们就一尸两命了!呜呜呜……我爹那个没良心的,我娘一死他就找新的,他太可恨了!我再也不回家了!呜呜呜……娘啊!」 石志义应付不来这种状况,想了半天,只能给洛小头递了块手帕。 说起来,那块手帕他到现在也没要回来。 石志义收回思绪,敲门,贺兰山在里面让他进来,石志义入内道:「章高旻来了。」 贺兰山躺在床上,虚弱道:「谁?」 「章高旻,就是摄政王之前的副将。」 贺兰山现在对「摄政王」这三个字严重过敏,他皱起眉,换了个方向朝里躺,道:「我不见王府的人。」 第36页 石志义道:「但他说他有话和你说,是关于郡公的。」 贺兰山睁开眼,目光落在枕边的一个布娃娃上,这是胖娃买给他的,说在街上一眼相中,长得和兰哥儿一模一样。 对了,胖娃一共买了两个,他说另一个娃娃是买给他将来的媳妇的。洛小头在旁边笑他道:「胖娃想媳妇啦!你准备了多少聘礼给人家呀?」 胖娃小心翼翼地把布娃娃塞怀里,道:「反正,反正我不让人家受委屈!」 想到这些,贺兰山的嘴角微微上扬,紧接着又落下。 连胖娃这样傻乎乎的人,都知道不让媳妇受委屈,可那个人……啊,对,他们本来就什么都不是。 贺兰山轻轻吐了口气,撑着床坐起来道:「那就让他进来吧。」 石志义出去叫人的工夫,贺兰山把床帏放下来,把自己挡得严严实实。非要说话的话,看不见人也能减少一点他的厌烦。 章高旻对他的态度已经有了预料,他没有多言,直接道:「王爷不是故意那样对你的。」 床帏里面传出一声冷笑。 不是故意的?哦,原来闻于野是「偶然」「无意间」「一不小心」那样对他的。 章高旻继续道:「你来的时机不对,王爷只能如此。王爷也从来没有忘记过郡公对他的知遇之恩,之所以掘坟,其实是为了给郡公平反。」 贺兰山还没说话,石志义迫不及待道:「这是什么意思?」 章高旻道:「具体的,王爷没有对我说,我只知道,以王爷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他又曾是郡公的部下,如果他直接开口说要重查郡公谋反的案子,可想而知其结果必定是适得其反。即便最终查出郡公被陷害的证据,也很难服众,反而平白给郡公又泼上一盆污水。你们仔细想想,是不是这样的道理?」 他所言十分有理,贺兰山原本冷漠厌烦的表情也有些松动,开始仔细倾听章高旻接下来的话。 石志义道:「所以王爷表现得好像急于和郡公撇清干系,就是为了避嫌,好让人相信郡公没有谋反的证据是真的?」 章高旻点头道:「那些提起旧事,说王爷曾是郡公部下的人,其实就是王爷安排的。否则,谁会提,谁敢提?并且,裕德太子的太子妃死后,他们的世子提出把他们夫妻合葬,也是王爷授意的,这样王爷才好下令把郡公的坟迁走。」 贺兰山终于愿意说话了,他道:「那他当时为何不告诉我?」 章高旻道:「这个自然是有原因的,但王爷没有全部告诉我,他只说,当时老大人和他的儿子在场,他不方便再把你带走私下说话,这样会让他们怀疑。」 贺兰山一下攥紧了被子。 昌阳伯父子在场,所以闻于野不方便对他说实话,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代表,这两个人真的和陷害父亲有关系?! 所以,闻于野对贺兰山的态度越糟糕,这两个人就越放心,随之就会放松警惕,让闻于野有破绽可查? 如果事情真的是这样,那还算是情有可原。但…… 石志义道:「既然这样,半个月前我送回去的那封信,王爷为何不回?若是当时就把话说清楚,我们也不会大老远跑到王府去问了。」 石志义替他问了出来。 章高旻道:「信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是王爷担心写信不安全吧。总之你们只要知道王爷不是那样忘恩负义的人就是了。我之所以晚了两天才来,也是因为王爷说如果我当天就不见了,怕老大人他们会联想到我是来找你们的。」 贺兰山终于按捺不住,一把掀开床帏道:「昌阳伯,还有他儿子,是不是他们害了我父亲?」 章高旻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惊讶于贺兰山的憔悴,他很快垂眸道:「这个我当真不知道,连王爷也不确定,他应该只是有些怀疑。」 贺兰山心里的巨石才松动了一些,又重新压了回来。 如果真的是闻于野的舅父和表弟害了他父亲,那他将来该怎么面对这个孩子? 贺兰山缓缓放下床帏。 章高旻道:「还有一件事,你父亲的棺椁现在正存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暂时还不能给你,王爷请你谅解,并希望你能耐心等一等,他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贺兰山重新躺下,手不自觉地放在小腹上。他看着帷帐顶,轻声道:「我能有什么不谅解的,既然王爷有他的安排,我听他的就是了。」 章高旻看得出,贺兰山对闻于野还有些怨气,他想了想,又道:「不管你信不信,当年为了救郡公,王爷他差点把自己都搭进去了。也许他对你的确没什么感情,毕竟婚约是老大人作主给他定下的,王爷本就不情愿,但他对郡公绝对是仁至义尽。」 石志义闻言迅速转头,皱眉睇他一眼,道:「多谢你跑这一趟。该说的都说完了吧,我送送你?」 贺兰山没吱声,章高旻便随着石志义一同出来,走到门口时石志义才道:「好端端的,你何必说那些话?」 章高旻平静道:「我说什么了?我说的都是实话。」 石志义笑了一声,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王爷对他至少是有好感的,否则试婚的时候就不会选他。你今天说的话,有朝一日我一定会转告王爷,看他是不是也认为自己对小公子没什么感情。」 第37页 章高旻停下脚步,沉默片刻后忽然笑了,道:「我就不明白了,你死心塌地守在他身边,不光是为了郡公当年的恩情吧。你对他的感情不比王爷少,贺兰山对王爷来说会是个大麻烦,可他若归了你,岂非两全其美?无论是为了他还是为了你自己,你都该尽力争取,那么我方才的话难道说得不对吗?」 石志义被他激得脑中一热,想也没想脱口道:「我没有你想的那么狭隘。不是所有喜欢都必须占有,哪怕我什么也得不到,我也会一如既往地在心里给他留一席之地,这样我就足够满足了。」 章高旻摇头唏嘘道:「世间情爱总是这样,都是自找的,与人无尤。」 石志义把他送出了门,回头看见身后不远处洛小头正端着药碗呆呆地站着,和石志义的视线对上时他才一下回过神来,尴尬道:「我,我正要给贺兰山送安胎药,我……」 他说不下去了,转身逃也似的跑了,药都晃出来一滩,洒在地上。 石志义本想叫住洛小头说些什么,可想来想去又无话可说,只能看着他跑没了影。 章高旻方才所言不假,世间情爱总是这样,都是自找的,与人无尤。 他嘆了口气,回手正要锁门,章高旻突然「砰」的一声推门又回来了,急道:「他方才说什么?给贺兰山送安胎药?」 「……」石志义无奈地闭了闭眼,咬牙道:「我的。」 章高旻:「……什么?」 石志义坚定道:「那天我们喝多了,孩子是我的。」 章高旻:「哈。」 两人沉默着对视须臾,章高旻缓缓道:「嗯,你的,当然是你的,只能是你的。我想王爷会很乐意给你们的孩子送个贺礼。」 石志义冷着脸把他推出去,插上门转身就走。 章高旻高兴得很,他欢欢喜喜地回到王府,向闻于野汇报此行的情况。最后他笑着道:「还有件喜事,贺兰山怀了石志义的孩子,王爷看是不是差人送些贺礼过去?几个月后说不定还能吃到他们的喜酒呢。」 第21章 试婚后第66天 旁边香炉里皇上御赐的薰香正散发着裊裊青烟,花园里幽幽传来乐伎所弹的古朴琴曲,本该是能够使人放松舒缓的环境,可书房里却像是连空气都被冻住了一般寂寂无声,章高旻面上笑着,心里也开始打起了鼓。 闻于野眼神飘忽,侧耳听着外面早秋傍晚的凉风拂过树叶的声音,有一瞬间觉得这风也吹到了自己心里。 也好,石志义是真心对贺兰山的,他们能在一起,想来郡公的在天之灵也会安心吧。 闻于野神色平静,没有半分异常,道:「好啊,等到郡公平反,他们两个就能风风光光操办婚事了。」 章高旻附和道:「王爷说得是。不过,王爷怎么光想着旁人的婚事呢,这些日子,老大人可是为王爷相中了不少公侯家的公子小姐,其中他最属意濮阳郡公的小儿子胥靖。听闻昨日,他已经把人接来京中住下了。」 「濮阳郡公?」闻于野眉心一动,道,「他家的长女胥嫣,是不是曾许配过昌成和,后来陇西郡公出事,闻家退了贺家的婚,他们胥家也退了昌家的婚。」 章高旻道:「是。」 二人对视一眼,章高旻会心一笑,道:「王爷的那位表弟,可是倾心胥嫣姑娘已久了。」 次日傍晚,闻于野在家中设宴,邀请表弟昌成和前来赴宴。昌成和不疑有他,欣然前往。 他带来两只死狐狸,高兴道:「表哥!我今日出城打猎,猎得两只狐狸,特地拿来给表哥,权且做个赏玩吧!」 闻于野让人把礼物收进库房,引着昌成和入席坐下,道:「可巧了,今日席上我们要吃的梅花鹿,也是旁人猎来送我的。待会儿他也会来赴宴,你们正好认识认识。」 昌成和好奇道:「这人是谁啊?」 闻于野道:「等他来了,你就知道了。」 约摸半盏茶的工夫后,拓跋敕戎大步入内,只对闻于野拱手为礼,便迳自坐下,道:「饿了饿了!王爷快快命人传菜吧!」 闻于野笑道:「你要是早些来,我们两个也不至于空着肚子等你这么久。」 闻于野丝毫不计较他的失礼,可见两人十分熟络。昌成和主动起身道:「在下昌成和,字时旭,乃是摄政王的表弟,这厢有礼了。」 拓跋敕戎还礼道:「久仰久仰。」 三人叙谈几句,章高旻入内道:「王爷,卑职回来了。」 闻于野正在兴头上,挥手道:「平威路上辛苦,坐下和我们一同饮宴吧。」 下人很快将饭菜摆上了桌,昌成和乖觉,先举杯道:「这一杯先敬表哥,表哥上伴天子下安黎民,连日来劳碌辛苦,忠义之心可昭日月啊!」 闻于野喝了他的酒,拓跋敕戎也跟着举杯道:「那我这一杯也敬王爷。」 闻于野道:「大将军这杯酒又是什么名目?」 拓跋敕戎想了想,笑道:「好话都让时旭说了,我这人笨嘴拙舌的,唔……王爷如今已是位极人臣了,那就恭祝王爷早日觅得良缘吧。」 闻于野谢了他的美言,章高旻道:「大将军的祝愿也许很快就要实现了,王爷的舅父已经在为王爷物色合适的人选,想来下次大将军再来王府吃酒,吃的就该是王爷的喜酒了。」 第38页 拓跋敕戎挑眉道:「哎呀,这样的事王爷倒是藏得严实。只不知,是哪家的妙人儿啊?」 昌成和眼珠滴熘熘一转,抿唇不语。 章高旻娓娓道:「是濮阳郡公家的小儿子胥靖,年方十六,却很是稳重大方,还颇通诗书,更不必提那一等一出挑的容貌了,我曾有幸见过一次,至今不见有人能出其右。」 拓跋敕戎举杯一饮而尽,侧首一瞟闻于野,脸上带了几分促狭的笑意,道:「连那个贺兰山也比不过他么?」 一听这个名字,闻于野神色淡了两分,随口道:「过了这么久,怎么你还想着他呢。我倒是很愿意帮你们做个媒,只可惜人家现在已经有了未拜堂的夫君,你晚了一步,到底是欠缺一些缘分。不过也不打紧,又不是多难得的人,你赶紧再找个更好的,我第一时间帮你说媒。」 闻于野看起来一半是厌烦提起贺兰山,一半是打趣拓跋敕戎,没有半点对贺兰山的情意在。昌成和看看他,又看看拓跋敕戎和章高旻,心里开始有了计较。 拓跋敕戎似是玩笑道:「贺兰山嘛,长得赏心悦目,但似乎才情欠佳,配我倒是够了,却不该入得了王爷的眼。我一直有个疑问,当日选试婚哥儿时,王爷怎么就选上他了呢?」 他这话问到了昌成和的心坎上,昌成和一面品尝鲜美的鹿肉,一面侧耳细听。 闻于野轻嗤一声,好像连回答都懒得回答,章高旻便替他道:「大将军有所不知,起先王爷是看他可怜,同情他的身世,想着给他个名分,把他放在家里当个摆设也无不可,只当是还了他父亲当年的举荐之恩。结果这贺兰山试婚之后又自己跑去药铺买了避子汤喝,你瞧瞧,他这是有多厌恶王爷啊!他既然如此,王爷也不必对他有什么心软了。」 拓跋敕戎惊讶道:「既然这样,他为何要来应选?」 章高旻压低声音,道:「还能为何,先帝嘛。」 拓跋敕戎恍然大悟,道:「啊,我还道你二人曾有过风月艷事,却不料这背后竟有这么多隐秘。」 章高旻撇嘴,很是不满道:「大将军不知道的还多着呢。前几天贺兰山和他那个未拜堂的夫君一道,气势汹汹跑来王府,质问王爷为何掘他父亲的坟,甚至扬言就该在试婚那天杀了王爷!」 他说着看向昌成和,道:「公子当时也在场,你说是不是这样?」 昌成和正在沉思,猝不及防被拉入讨论,他左右看看,侷促笑道:「哎,要不是他那个姘头拦着,我早把他揍得鼻青脸肿了!」 章高旻懊丧道:「我也不该拦你,只怪我当时还不知具体情况,我还以为是公子在欺负他呢。」 昌成和笑道:「不不不,是我鲁莽了,再如何也不该在表哥府上动手打人。」他顿一顿,转了语气道:「我应该等他离开后在半路上拦下他,再把他好好教训一顿才是!」 章高旻和拓跋敕戎都发出畅快的笑声,连闻于野嘴角也微微上扬,大家坐在一块儿,饮酒谈天,气氛好不融洽。 昌成和慢慢卸下心防,逐渐暴露了本性。 他的脸微微泛红,不知是喝酒喝的还是由于不好意思,把身子向闻于野那边凑过去,谄媚笑道:「表哥,方才说起濮阳郡公……我喜欢他家长女很久了,你要是能和胥靖结成连理,不如也顺手帮帮我,让她父亲把她许配给我吧。」 闻于野垂眸看他一眼,道:「这事你应该去求舅父,他才是能为你的婚事作主的人。」 昌成和「嗐」了一声,摇头道:「不是父亲不肯,是濮阳郡公不肯吶!我也不知哪里招惹了他,他看我是越发不顺眼了,明明当年他还愿意把女儿许配给我的,可现在却怎么也不松口。哥哥们说说,我该找谁说理去?」 章高旻笑得停不下来,对闻于野道:「王爷的表弟身份贵重,却连心仪之人都求而不得,这要是传出去了,王爷也没面子嘛。卑职看王爷不如就帮他一回,若是由王爷出面,濮阳郡公哪里还敢拒绝?」 昌成和连连点头,眼巴巴望着闻于野。 闻于野略一思忖,道:「也罢,我就帮你这一回,算是看在你我表兄弟的情分上。」 昌成和高兴坏了,接下来的酒宴上他开怀畅饮,半罈子酒都进了他一个人的肚子。结果饭还没吃完,昌成和就醉得不省人事,闻于野命人把他扶去客房休息。 现在桌上只剩闻于野等三人,他们一改方才随性的态度,每个人都正色许多。饭照样吃,但酒却是不喝了。 拓跋敕戎道:「王爷啊,今日的戏,我演得如何?」 闻于野淡淡道:「也就煳弄煳弄昌成和这等货色罢了。」 拓跋敕戎不服地「哼」了一声,想了想又道:「对了,王爷方才说,贺兰山身边已经有人了,是真的吗?」 章高旻立刻道:「是真的,他们连孩子都有了。」 拓跋敕戎神色一黯,默然片刻后轻笑道:「我困在京城,还能肖想什么呢。那个人对他好吗?」 章高旻有问必答道:「情深一片,痴心不改。」 拓跋敕戎酸熘熘道:「什么痴心不痴心的,那是最没用的东西,分文不值。」 章高旻笑道:「可对于贺兰山来说,这份痴心却是千金不换。」 拓跋敕戎听着心烦,草草吃了几口便道:「王爷别见怪,我又要没规矩了,告退。」 第39页 闻于野道:「天色已晚,在我府上歇息一夜吧。」 拓跋敕戎也不客气,跟着下人去了客房。 章高旻也吃饱了,正等着闻于野下令收拾桌子,可闻于野只是看了他一眼,起身道:「把桌上的东西都吃完,吃不完不许离开。」 章高旻一愣,闻于野不由分说就走,留下章高旻孤零零一个在饭桌边坐到了后半夜,硬生生把满桌饭菜都塞进肚子里,塞得他欲哭无泪,当晚撑得连觉都睡不着,又爬起来散步消食,苦不堪言。 第22章 试婚后第80天 闻于野第二日天不亮就起来收拾,准备进宫上朝。他走出房门,章高旻正等在门口,面如菜色。 闻于野瞥他一眼,道:「昨晚吃得饱吗?」 章高旻垂眸道:「饱。」 「饱了就好,吃饱了少说话。」 章高旻跟着闻于野出府,坐上马车,委屈地骑马跟在后面,直到下了朝,他也没再吱过声。 出了金銮殿,闻于野道:「你先回府,我要去政事堂,皇上召我。」 章高旻点点头,听话地离开。 今天的政事堂里除了皇上之外,还有皇上做太子时的太子太傅,以及另几个朝中重臣。 饿着肚子在金銮殿折腾一早上,不管是皇上还是臣子,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但位高权重的好处就是他们可以在政事堂得一顿饱饭吃,不必等到出宫回家了。 皇帝对闻于野关怀道:「朕听闻王爷素来口味清淡,所以特地吩咐了御膳房做些江南名菜,专门供给王爷一人。不知王爷吃着觉得如何啊?」 闻于野微笑道:「陛下的体恤之心,臣铭感五内。」 皇帝点点头,看了太子太傅一眼,又道:「唔,今日朝堂上说起改货币、增赋税之事,王爷说容后再议。」 闻于野放下筷子,口中和皇帝说话,眼睛却盯着太子太傅,道:「陛下啊,这些不切实际、不得人心、劳民伤财的政令,臣很想知道都是谁提出来的。」 皇帝一愣,道:「朕……朕只是觉得太傅的提议很有道理。」 闻于野毫不留情道:「臣虽不知太傅私下里是怎么对陛下说的,但臣大概可以猜到。陛下想过吗,当获利者负责政令实施时,务虚者众,务实者稀,圣旨就不可能不变成一纸空文。按理说这样愚蠢昏聩的见解,本不该出自太傅之口,可太傅近日的心思似乎没有全部用来辅佐陛下,而是用来收受贿赂、卖官鬻爵了。」 太子太傅被他诘责得面红耳赤,伏跪在地道:「王爷!王爷卑职没有啊!陛下明鑑!陛下明鑑!」 闻于野笑了一声,表情居然还称得上柔和,他看着太子太傅,缓缓道:「你没有?『拓跋敕戎虏性惇固,少它肠,若是冲锋陷阵,陛下可以放心用他』。这话难道不是你和皇上说的?拓跋敕戎给了你多少钱,竟能买得了太傅的一张嘴。今日本王也来和太傅做笔生意,他给你的贿赂本王加倍与你,只想要太傅的一条命。」 太子太傅勐地抬头,惊慌到面色惨白,他跪在地上向皇帝爬去,惨叫道:「陛下——!陛下饶命啊!臣再也不敢了陛下!!」 他也知道闻于野绝不会饶他,因而向看起来比较好说话的皇帝求情,但皇帝也只是抿了抿唇,随即挪开视线。 其实他但凡再聪明一些,就该想到求皇帝也是无用,毕竟,如果不是皇帝的转告,闻于野又怎么会知道他都和皇帝说了什么呢。 太子太傅被拖了出去,打入大牢择日处斩。君臣二人对视一眼,皇帝微笑道:「朕就知道,任谁也没有摄政王可信。那么拓跋敕戎,王爷准备如何处置呢?」 闻于野道:「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他想回家,臣可以理解,除此之外,他也没有旁的心思了。若是陛下放心,可以把这件事交给臣处置,臣会好好敲打他。」 皇帝颔首道:「交给王爷,朕自然放心。」 这一回政事堂的消息传出来,朝野上下对这对君臣间关系的看法就更复杂了。明明上回皇帝不与摄政王商量,直接任命了张世镜做骠骑大将军,似有分权制衡之意,可这次诛杀别有异心的太子太傅,仿佛又是他们联手所为。看起来,他们君臣间的关系若即若离、亦亲亦疏,让人十分捉摸不透。 闻于野回府,刚准备休息一下,外头便来人禀报,说老大人来了,想要接昌成和回家。 闻于野才脱掉的外衣又穿回身上。 二人坐于正堂喝茶,等待下人去把宿醉未醒的昌成和叫起来。昌阳伯一听昌成和还睡着,眉头就紧锁了,满脸的不悦。 闻于野倒是亲切道:「舅父不必气恼,表弟本不想大醉至此,实在是昨夜我们……相谈甚欢,所以他就多喝了几杯。舅父若是要怪,还是怪我吧。」 他把「相谈甚欢」四个字说得意味深长,昌阳伯眼皮一跳,很快缓和了神色,道:「我怎好怪王爷呢。只是看这孩子太不争气,在王爷府上失仪了,因此恼怒。」 闻于野笑道:「舅父这话,听得我伤心。舅父这是拿我当外人了呢。」 昌阳伯道:「我从没有把王爷当成外人。当年你父亲过世,你那些叔叔们为了争夺家产,百般欺凌你们寡母,是我把你们母子接到家中,悉心照料。你只记得陇西郡公的知遇之恩,却忘了若不是我托人将你送进军营,郡公根本不会知道你是谁。」 第40页 闻于野似乎颇为触动,他轻轻地嘆了口气,道:「舅父,你说的这些我心里都记得。这两年赌气不与舅父见面,其实我也有些后悔,舅父当年的举动,无非是为了保我罢了。」 昌阳伯道:「是啊,当时你要押二皇子回京,如果我不拦着你,等你回京之后,万一先帝还是要藉此机会除去郡公,那么你也必定得不到保全。其实你我都心知肚明,先帝想杀郡公的心不是一天两天了,二皇子谋反不过是个藉口罢了。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你拿自己的命去赌先帝会不会心软?」 闻于野点头,笑道:「从前不曾体会过权力的滋味,才会执着于区区情义。到底还是年轻啊,往后还得劳烦舅父多多提点。」 此时昌成和也来了,眼睛因为宿醉还肿着,一看见父亲的怒容他就吓得躲在闻于野身后,哀求道:「表哥救我!」 闻于野但笑不语,昌阳伯骂了昌成和几句,便把他提熘出王府,坐上马车。 昌成和缩着脖子,忐忑地等待昌阳伯的惩罚,但昌阳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道:「昨晚酒宴上,摄政王问了你什么?」 昌成和怯怯道:「没有啊,父亲,我们只是闲聊。」 昌阳伯道:「你喝得这么醉,你怎么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昌成和发誓道:「当真没有!父亲也知道,孩儿要是醉到那个地步,必然是只会酣睡,什么也问不出来的。」 昌阳伯这才稍微放心,又问:「你把喝醉前你们说过的话,尽量都告诉我。」 提起这个,昌成和笑了,道:「父亲,表哥现在对陇西郡公一家的态度已经和从前大不一样了,我们不用再担心他会试图帮陇西郡公平反了!」 昌阳伯不为所动,阖上双眸静静听着昌成和的叙述。而府中的闻于野在休息了一个时辰后就又爬了起来,命人去请拓跋敕戎过府,他们有话要说。 闻于野在京城每日殚精竭虑,与各色人物斗智斗勇,贺兰山这段时间在盟关倒还算悠闲,他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终于把胎保住了,大夫说他可以稍微下床走动,但不能劳累,也不能大悲大怒,还得按时按量吃那些恐怖的安胎药。 贺兰山都老实照做。 他其实也不想这么听话,但架不住洛小头天天看贼一样看着他,不仅要看着贺兰山把安胎药一滴不漏地喝进去,还要监督他每次下地半个时辰就要回床上躺着。 今天又是这样,贺兰山在院里和胖娃一起做酸梅汤,尽管胖娃不让他做体力活,只让他在旁边指导,但洛小头还是通融不了半分,时间一到就赶鸭子似的把贺兰山赶回屋,结束了他今天最后一次放风。 贺兰山乖乖上床盖被,洛小头帮他塞好被角,贺兰山抚着小腹无奈道:「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咱们两个的孩子,你可是比我还紧张它。」 洛小头道:「我能不紧张吗,它爹都不知道它的存在,你也不当回事,我再不管,哪天要是孩子没了你就知道后悔了。」 贺兰山不屑道:「我才不后悔。」 洛小头不和他争,把贺兰山安顿好了就去厨房给他熬药。黄昏时分,石志义收摊回来,高兴地和大家说今天的冷饮又卖得精光,他特地带了只烧鸭回来改善伙食。胖娃毫不犹豫地把两只烧鸭腿都扯下来给贺兰山留着,洛小头没争过他,只得独霸了两只翅膀。 他们现在的生活过得很好,每天安稳平静,偶尔遇上一两个难缠离谱的顾客也只当是调剂了。贺兰山在床上半躺着,从窗户默默看着院里他的朋友们闹哄哄地分烧鸭吃,嘴角温暖的笑意就没有消失过。 傍晚入睡前,石志义来和他道晚安,贺兰山对他道:「石大哥,明天你去街上转转,看哪里有媒人,请一位过来,我想给胖娃找个好归宿。」 石志义笑道:「胖娃嘴上嚷嚷娶媳妇,可大约只是看别人有他就也想要,心里未必知道这究竟代表什么,我看不必着急吧。」 贺兰山道:「是不急,但……虽然胖娃单纯心善,我也把他当亲弟弟,但不得不承认,他条件不好,人还笨笨的,这媳妇只怕难找,所以还是尽早找比较好,慢慢来嘛。」 第23章 试婚后第85天 贺兰山原本以为给胖娃找媳妇这件事必定是个漫长的过程,可没成想,第二天下午媒婆就上门报信,说有一户开染坊的人家愿意和贺兰山商谈胖娃的婚事。 媒婆还带来了他家哥儿的画像,长得眉清目秀的,年纪也和胖娃相当,只比胖娃大一岁。 媒婆喜笑颜开地介绍道:「这户人家姓谷,世居于此,就在世通街上开染坊,身家清白。他家哥儿年方十七,尚未婚配,生得高挑俊秀,手脚也勤快,成日里在染坊帮父母干活,邻里没有不爱他的。瞧瞧,这般人品相貌,哪里挑得出半点错处来?」 洛小头在旁边听着点头,欢喜道:「如此说来,确实是良缘,想必胖娃也会喜欢他的。贺兰山,你说呢?」 贺兰山只笑了笑,没有评价。 媒婆以为他还不够满意,又继续帮着谷家喋喋不休地说好话,撮合山的一张利口一刻不停,直把洛小头都说得心动了,甚至有点想为自己应下这门婚事。 但贺兰山却一直没有点这个头,任媒婆说得天花乱坠,他也只是静静听着,含笑敷衍。最后听得累了,贺兰山道:「好的,情况我们都知道了,我们几个再商量商量,如果能定下,再去告知。多谢。」 第41页 媒婆走后,洛小头立刻不解道:「天吶,贺兰山,这样的条件你还不满意啊?我看已经很好了!莫非你要月宫里的嫦娥不成?」 贺兰山道:「就是因为他的条件太好了,我才觉得奇怪。你也知道,胖娃的情况不同于常人,虽然他单纯心善,但没有接触过他的人也不会知道,我们也没有说过会给很高的聘礼,他们谷家怎么会这么积极呢?如果是你,你会这么做吗?」 洛小头想了想,道:「你这么一说,好像是不大对劲儿。会不会他家哥儿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疾,或者别的小秘密?」 贺兰山道:「不好说,但我始终相信天上不会掉馅饼,我们还是谨慎些比较好。哎,我又饿了,厨房现在有什么好吃的?」 他现在孕吐减轻了很多,不再一天吐到晚,反而胃口大增,一天八顿,吃得甚至比胖娃还多,洛小头成天就在家专门给他变着花样做饭,把自己都快练成大厨了。洛小头边起身边打趣贺兰山道:「你现在可比小时候我家餵的猪还能吃。」 贺兰山二话不说,反手砸去一个枕头,洛小头忙不迭跑了。 他们没有应下这门亲事,第二天那媒婆又来了,这一回是胖娃给她开的门。媒婆何等八面玲珑,一见胖娃的形貌便眼珠滴熘熘转,笑道:「哎哟,想必这位就是新郎官儿了!老婆子这厢先恭喜了!」 胖娃眨巴着一双纯洁无瑕的大眼睛,茫然道:「谁是新郎官儿?我?」 媒婆一拍大腿,喜滋滋道:「可不是嘛!你家兰哥儿托我做媒,我已经替你找到了一户绝好的人家,只看你们家是否中意了!」 突如其来的喜讯让胖娃高兴得都不知怎么才好了,他连忙把媒婆拉进屋,搓着手道:「那,那他在哪儿呢?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媒婆故作迟疑道:「哎哟,那可不好说。你家兰哥儿似乎还不太满意,他说还要考虑考虑。可是这有什么好考虑的呢,我给你看看他的画像,你一定喜欢!」 看过画像,胖娃着急了,马上带着媒婆进屋找贺兰山求情。他已经一天都等不了了,恨不得现在就去谷家接人。 贺兰山猪蹄啃得正香,被胖娃一通纠缠,缠得他没了食慾,又有些生媒婆的气,便让她先回去,然后再跟胖娃讲道理。讲来讲去讲不明白,贺兰山恼了,一巴掌拍在胖娃后脑勺上,道:「我说你也不是什么几十岁的老光棍,你急什么呢?要是这个人真的这么好,我还能故意不让你娶他吗?!不许再闹了,让我安安静静把猪蹄吃完!」 胖娃嚎啕大哭着跑了。 石志义回来的时候胖娃还在水井边上蹲着嘤嘤嘤,连石志义给他的一包花生糖他都不理不睬,可见真是伤心欲绝了。 贺兰山啃着他的第三只猪蹄走出来,道:「石大哥,今天的生意怎么样?」 石志义道:「现在天气渐凉,买冷饮的人少了,今天还有几份没有卖掉。」 贺兰山道:「这也是正常的。没关系,我们往后少做一点,等到天气彻底冷下去,就改为卖布娃娃吧。」 石志义点点头,看了胖娃一眼,又问:「对了,胖娃这是怎么了?」 贺兰山淡淡道:「想媳妇想疯了,挨了我一巴掌。」 石志义笑道:「是这样。胖娃啊,你不要着急,兰哥儿肯定会用心帮你安排的。」 胖娃又怕贺兰山,又憋不住话,他怂怂地飞快瞥一眼贺兰山,挪过身子躲在石志义后面,这才鼓起勇气道:「可是媒婆已经帮我找到了一个很好看很好看的哥儿,我看过画像了,我喜欢他!兰哥儿不让!」 「你还敢说!」贺兰山大步追了过来,作势抬手又要打,胖娃笨拙地左闪右躲,两人围着石志义玩起了老鹰捉小鸡。石志义根本劝不住,又要防着自己被胖娃撞翻,又要护着贺兰山别让他摔了,一时间手忙脚乱头也大。没办法了,石志义高喊道:「洛小头!」 洛小头闻声而来,一见这副场景,当即叉腰怒道:「贺兰山!你想摔跤是不是!!」 贺兰山被抓了个现行,立刻老实了,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嘟囔道:「行了行了,烦死了。你非得要他,我就和媒婆说个时间,我们两家见见。」 洛小头跟在贺兰山身后念叨:「猪蹄吃完了?还吃不吃?算了别吃了,晚上吃多了不好,你该喝药了,你出来怎么不把披风穿上,现在夜里风凉,我怎么说你你都不听,要是着凉了……」 贺兰山崩溃地捂住了耳朵。 第二天,石志义上街打听谷家染坊的底细,得到的消息是他们家确实世代居于盟关,光是这家染坊,他们就经营了两代人了。他们家的哥儿谷疏桐是他父亲与原配所生,后来原配过世,现在父亲有了续弦和其他孩子,谷疏桐就不那么受重视了,所以才会随随便便找了个条件不是那么好的胖娃。 听完石志义的讲述,贺兰山心里的疑虑这才稍微减少些。 贺兰山道:「如果是这样,那他们家答应这门亲事就算是说得过去了。」 洛小头也道:「我看,兴许他父亲和那个续弦就是故意的,在家的时候欺负谷疏桐,好不容易给他找个夫君也要找个差的,巴不得谷疏桐过得不好呢。我们要是把谷疏桐娶过来,也算是帮了他一把,毕竟我们都知道胖娃肯定会对他很好的,我们也都是好人。」 第42页 思来想去,贺兰山最后道:「好吧,那就和媒婆说一声,我们两家见一面。」 两天后,贺兰山去谷家上门拜访,谷家夫夫的要求是聘礼要多,其他的他们都不在乎,俨然一副做生意的架势。贺兰山看见谷疏桐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又可怜又无助,一看就知道平时在家里差不多也是这个状态。 贺兰山转头看看洛小头和石志义,见他们脸上也很有几分怜悯。于是贺兰山问道:「那么二位想要多少聘礼?」 谷父早就想好了,他伸出五根手指,道:「纹银五十两。」 贺兰山轻轻吸了口气。 谷父不等他说话,指着谷疏桐道:「你们瞧瞧他,年仅十七,干干净净尚未婚配,这整条街上都找不出一个比他好看的哥儿,他又会洗衣做饭,还做得一手好针线,平日在染坊帮忙也是一个人能做两个人的事。你们把他买回……哦不,娶回去,不光能生孩子,还能干活,哪里亏了呢?」 媒婆也在一边帮腔道:「是啊是啊,老婆子做了这么多年的媒,像这等人物也不是常有的!」 贺兰山对他们这种买卖牲口一样的态度感到愤怒,但面上不好表现出来,只淡笑道:「好吧,纹银五十两,我们回去准备。咱们现在就可以把婚事定下。」 把谷疏桐卖了个好价钱,谷家两个老贼笑得如同奸计得逞的小人,贺兰山看着烦,立刻告辞离去。 洛小头一出来就忿忿道:「呸,什么东西!有些人根本就不配有孩子!我爹当初也是这样把我卖掉的,当时我才十一岁啊!他居然把我卖给一个四十多岁死了老婆的光棍,他真是不怕死后下地狱!幸亏我逃了出来,否则现在都不知道生了几个孩子了!」 石志义微微蹙眉,垂眸同情地看了洛小头一眼。贺兰山也想起了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拉着洛小头的手道:「我的生父对我也如同对待仇人。他虽然没有把我卖掉,但他……」 说到这儿,贺兰山嘆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转而道:「罢了,不提那些烦心事。胖娃的婚事尽快办吧,早些把谷疏桐接出来,咱们好好对他。」 第24章 试婚后第90天 贺兰山着急把谷疏桐接过来,已经在尽快筹备婚事了,可谷家比他还着急,简直是一天都不想多给谷疏桐饭吃了,收到聘礼后第二天就把谷疏桐送了过来,美其名曰「让两个孩子培养感情」。 谷疏桐侷促地站在他们家院里,洛小头兴奋地围着他绕了两圈,道:「哎呀呀,你的腿好长啊!」 他像在观赏什么稀奇的动物,谷疏桐有些害羞,双颊通红。 胖娃从屋里的窗户探出头来,好奇地望向院里站着的人,却迟迟不敢出去。石志义拍拍他的背,笑道:「你不是喜欢人家嘛,现在人家来了,你怎么倒躲在屋里?你再不去,洛小头恐怕就要替你做这个新郎官儿了。」 胖娃被他调侃得面红耳赤,却又笨嘴拙舌的不知道怎么反驳,于是恼羞成怒地把石志义推了出去,自己则像个鹌鹑一样缩在窗户底下,两手扒着窗台,只露出两只眼睛,滴熘熘地观察院里的谷疏桐。 贺兰山这会儿正在屋里睡觉,等他穿好衣服出来时洛小头都已经对谷疏桐上手了,捏着人家小腰道:「不仅腿长,腰也细,别说胖娃了,我也喜欢。」 「……」贺兰山走过去道:「怎么还耍起流氓了,你别吓着疏桐。」 洛小头这才罢休。 贺兰山对谷疏桐道:「疏桐啊,虽然你看起来像是我们用聘礼买来的,但你千万不要因为这个就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我们都是很好相处的人,也是真心想帮帮你,希望你可以把我们当作朋友。以后大家一起生活,你要是有什么不习惯的,或者想要的,尽管告诉我。」 谷疏桐抬眼,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一样不安地望着贺兰山。 贺兰山又道:「至于你和胖娃的婚事,我们不会强迫你什么,你可以先和他接触试试,如果你真的不喜欢胖娃也没关系,我再帮他另找就是了。」 谷疏桐怯生生道:「我,我都听你的。」 婚事暂时没有办,谷疏桐就这样在他们家住了下来,一边和胖娃接触,一边慢慢适应这里的生活。他是个非常勤劳的人,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给一大家子人做饭,吃过饭又收拾屋子洗衣服,忙里忙外几乎片刻都不休息,所有家务活全部被他包圆了。 贺兰山看他辛苦,也和洛小头一块儿劝过好几次,未果,反而还让谷疏桐怀疑自己做的饭是不是不好吃,贺兰山他们不喜欢吃,才劝他不要再天天早起做饭了。他伤心坏了,还说自己可以去外头酒楼学做菜,只要大家吃得开心。实在没办法,贺兰山也就随他去了。 家里新添了一口人,他们平静的生活里也多了一点新鲜的涟漪。而此时的朝廷,则可以用惊涛骇浪来形容。 ——骠骑大将军张世镜凯旋了。 他仅仅出征了一个月,到达南诏后一战便定了胜负,斩获战马、兵器、粮草无数,还把叛军首领的人头装在了锦匣里,作为呈献给皇帝的礼物。 可惜皇帝年轻,自幼在深宫长大,哪里见识过这种场面,面对太监捧来的锦匣,他瞪大了眼睛,根本不敢伸手打开来看看,可又不想在百官面前丢人,于是惊惶望向侧下方坐着的闻于野。 第43页 闻于野唤过太监,道:「陛下龙体尊贵,哪能让这等宵小污了手。拿来我看。」 太监于是捧着锦匣又跪到闻于野面前,闻于野打开锦匣看了一眼,道:「大将军虎威,吓得叛贼不敢瞑目。」 张世镜站在大殿中央,朗声笑道:「区区在下,何谈虎威,不过是忝居骠骑大将军之位,不敢辱没了王爷从前的名声罢了。」 闻于野道:「依本王看,你这个骠骑大将军,更胜本王从前。」 张世镜看了闻于野一眼,淡淡道:「王爷太谦了。」 他的回答竟有些冷漠,没有推辞不肯受,也没有反过来恭维闻于野一番。就这样简单的五个字,听得群臣心里直打鼓。 说起来,这两人似乎本就有些渊源…… 皇帝此时道:「大将军如此功勋,朕定要赏你些什么才好。寻常的金银都不稀奇,你可有什么其他想要的,朕都可以封赏给你!」 张世镜似乎早就做好了准备,不假思索道:「承蒙陛下厚恩,微臣正有一事,想请求陛下恩准。」 皇帝道:「你说,你说!」 满朝文武都等着听这位功勋卓着的将军心里究竟有什么不可得的宝物。是外邦贡品?还是奇珍异宝?或是倾城佳人? 张世镜一撩衣摆,单膝跪地道:「微臣恳请陛下下旨,重查前陇西郡公谋反一案,为郡公平反!」 他这句话仿佛巨石从高处入水,顿时在朝堂上砸起了轩然大波,一众文武再如何克制,也猝不及防地被张世镜吓得倒吸一口冷气,人人惶惶然不知所以,只得瞠目结舌地静待上头坐着的二人有什么答覆。 皇帝乍然听得这么一句,缓缓眨了两下眼睛,而后向后靠在龙椅椅背上,眼神飘忽片刻,最后飘到了闻于野那边。 闻于野一时无言,先用目光一一扫过下站的文武大臣,看得他们一个个低下头屏息静气,这才冷然道:「大将军,天子念你劳苦功高,有意对你多加恩典,你可不要得陇望蜀,白白断送了自己的战功。」 张世镜抬起头道:「正是因为卑职感念陛下天恩,才要不惜一己之身,为陛下尽忠。陛下,忠言逆耳,可微臣不得不说,前陇西郡公是被害死的!若是明知忠臣蒙冤而不得昭雪,臣如何能够身披这身官袍,问心无愧地站在朝堂之上!」 皇帝抿唇不语。 闻于野道:「大将军口口声声说前陇西郡公蒙冤而死,莫非是指责先帝昏聩?你好大的胆子!」 张世镜坦然道:「卑职岂敢指责先帝,即便是先帝下旨斩了郡公,那也是因为有奸邪小人作祟,蒙蔽先帝圣聪!」 闻于野眉心微蹙,上下审视着张世镜,道:「大将军,你是前陇西郡公多年的至交好友,他死后你便自请解甲归田,这个本王清楚。你不忍见他背负反贼的骂名而死,这个本王也能够理解。但你今日既然在金銮殿上说出这番话,就该知道自己没有回头路了,若是陛下准许你查,最后却查不出结果,那么即便陛下仁慈,本王也绝不饶你。」 张世镜倏地站了起来,斩钉截铁道:「若是查不出结果,卑职任凭王爷发落。流放也好,处死也罢,卑职绝不喊冤!」 两人在金銮殿上针锋相对,看得众臣胆战心惊。此时此刻,他们心里都有了计较—— 怪不得摄政王和大将军之间好像一直都不太和睦,连大将军被皇上册封之事也不是摄政王同意过的,究其原因还不是前陇西郡公之死嘛。摄政王曾是郡公的部下,可他不仅没有想着什么平反,还掘了郡公的坟,难怪张世镜对摄政王的态度始终淡淡的,算不上多么恭敬。 闻于野的目光落在张世镜身上,手不自觉地转动拇指上失而復得的黑玉扳指。石志义跟着贺兰山前来王府质问他的那天,顺便把这个扳指交给了章高旻。 闻于野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脑海里一会儿是郡公当年的信任提拔,一会儿又是贺兰山在城楼上那足以入诗入画的身影,最后落于贺兰山质问他时的那张心碎的脸。 他一向知道自己是个薄情冷心的人,他有忠义,却于儿女私情上淡漠。虽然心里一直装着贺兰山,也尽力保护他,但他也可以对石志义送来的那封信视若无睹,还把昌氏父子接来自己府上小住。他知道,只要他不回信,贺兰山就一定会亲自前来询问;只要他来了,两人就会产生矛盾;只要两人产生矛盾,昌氏父子就可以亲眼目睹。 至于贺兰山的感受……闻于野不得不承认,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没考虑那么多。他以为自己可以像一贯的那样平静以对,可当时涌起的那种锥心之痛,几乎让闻于野喘不过气来。他躲避着贺兰山对他失望绝望的眼神,心里的愧疚后悔难以言表。 无论是政事还是军事,闻于野都自信可以信手拈来,可他却好像怎么也学不会疼人,学不会像石志义那样对贺兰山关怀体贴,即便心里憋了一万句话想说,他也说不出口,就只能这样眼睁睁看着贺兰山和他渐行渐远。 可是,真的甘心吗? 闻于野站起身,迈下台阶,缓步走向张世镜,道:「你说前陇西郡公是冤枉的,有什么证据?」 张世镜拱手道:「王爷,此事说来还要感激王爷掘了郡公之坟。掘坟那日,卑职不忍见郡公魂魄不宁,因而前去护送,却不想棺盖突然脱落,露出里面郡公的尸骨。」 第44页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深吸口气稳定情绪,才接着道:「卑职亲眼所见,郡公的尸骨乌黑,显然是中毒而亡,可卑职分明记得郡公当年是被处斩的,那么他又为何会服毒?这毒是他自己主动服的,还是旁人骗他逼他的?」 第25章 试婚后第98天 百官闻得此言,纷纷抬头看向张世镜和闻于野。 闻于野脚步不停,行至张世镜面前,抬手抚平张世镜肩膀处官服的褶皱,简短而冷淡道:「移棺时我曾有严令,不许外人靠近。大将军……」 张世镜一副豁出去的架势,昂首道:「是,卑职使了些银两,混入送葬的队伍。王爷若要罚,卑职无话可说,只求等到郡公昭雪之后再行处置。」 「罚是一定要罚的。若是最后查不出结果,二罪并罚,大将军恐怕就要没命了。」闻于野说着这样的话,语气却很温和,「况且,仅仅是尸骨乌黑罢了,也说明不了什么。或许是郡公自知不活,又恐被先帝施以酷刑,于是干脆服毒自尽。」 张世镜道:「王爷也说是『或许』,那么卑职是不是也可以说,或许先帝接到郡公的密报之后,还是相信郡公的,也并未下旨处死他,只是让他回京面圣。但中间不知出了什么误会,以致郡公喝下了他以为是先帝命人送来的毒酒,此毒并非立刻见效,需要过上几日才会发作。而先帝对此却一无所知,又听了小人的诬告,以为郡公已经畏罪服毒,这才认定他是反贼,下旨将他押回京处斩。」 闻于野道:「这不过是你的揣测。」 张世镜立刻道:「王爷方才所言,不也是揣测吗?」 闻于野默然,神色冷寂下来。这位高权重的二人堂上对峙,气氛一时尴尬。 皇帝此时咳了两声,道:「大将军,呃,劳苦功高,他想要为前陇西郡公平反,也不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依朕看,不如就将此事全权交给大将军,让他去查吧。要是查不出来,王爷再处置他也不迟。」 闻于野深吸口气,转身道:「既然陛下有旨,臣遵命。」 张世镜大喜,几乎双眸含泪,跪下朗声道:「臣,谢陛下天恩!」 下朝后,闻于野又被皇帝拉去了御书房说话,御书房没有饭吃,等到出来时都饿得头晕了。他赶紧回府,一进门就看见昌成和的一张笑脸,道:「表哥你终于回来了,我已经让人做好了饭,我们一起吃吧?」 闻于野「嗯」了一声。他身心俱疲,一句话也不想说,饭桌上昌成和几次想要说话,都被闻于野的沉默挡了回去。好不容易等到闻于野吃饱喝足,下人端水上来漱了口,昌成和这才鼓起勇气道:「表哥啊,上回你答应我向濮阳郡公求亲的事,那个……」 他眼巴巴的装可怜,闻于野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郡公那边,倒是同意了。」 昌成和差点跳起来,但闻于野抬手止住了他,接着道:「但舅父他不同意啊。」 昌成和惊道:「什么?!」 闻于野道:「是啊,舅父说要以我的婚事为先。他想让我娶濮阳郡公的小儿子,如果你再娶他的女儿,那么我们两个的婚事都归于同一家,不利于我们以联姻扩大自家势力。」 昌成和哽咽道:「可是,可是,我真的很喜欢胥嫣啊!为了她,我到现在都没有娶妻呢!」 闻于野同情地看着他,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但舅父那边怎么也不肯松口。我虽然是王爷,舅父却是我的长辈,我也不好对他太过勉强。要不这样吧,你自己去向他争取试试,我毕竟是外甥,但你是舅父的亲生儿子啊。」 昌成和抱着这一丝聊胜于无的希望,灰熘熘地走了,闻于野身边重归平静。 章高旻自从被他整治过一次之后,现在老实多了,话是能少说就少说,能不说就不说。但这样的坏处就是闻于野身边再没个能说话的人了。他静静看着那些下人从门外经过,个个毕恭毕敬俯首帖耳,无趣极了。 也怪不得他们,下人对主子该当敬畏,更何况闻于野这样的主子。 高处不胜寒,这样的孤独本该是意料之中的。 昨夜刚下过雨,地面湿滑,闻于野在家中漫无目的地闲逛,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间耳房门前。 贺兰山被送来试婚那天曾经在这里等待,那之后闻于野下令不要挪动这间屋里的任何物事,只照常扫地擦桌子就好。 在门前站了一会儿,闻于野推门入内。 这间屋子很小,只有一桌一椅,桌上摆着一盆装饰植物,已经枯萎了。 这还是闻于野第一次进到这里,他四下看看,又捏捏枯黄的叶子,唤了个下人进来,问道:「平日里打扫这间房的人,把他叫过来。」 片刻后进来个小厮,闻于野坐在桌边,道:「这个盆栽是什么时候开始枯萎的?」 小厮道:「回禀王爷,这个盆栽放在房中已经好几个月了,大概是王爷与十六王的婚事之后,它就开始枯萎了,小的每日给它浇水施肥,可却起不到半点作用。因为王爷下令不许挪动房中的物事,所以小的只能把枯萎的盆栽留在这里……对了,小的还让花匠来看过,他说盆栽是被药给浇坏了,所以救不活了。」 闻于野眉心一动,疑惑道:「药?什么药?」 小厮道:「具体的小的不知,小的还是去请花匠来回王爷的话吧。」 第45页 花匠也不太清楚究竟是什么药,但他非常肯定地告诉闻于野,这总不会是什么好药,而且应该浇得不是太多,否则盆栽不会枯萎得这么慢。 闻于野点点头,让他走了。 这间屋平时都不使用,这段时间也就只有贺兰山在这里待过。与十六王的婚事之后……那么应该就是贺兰山来到这间屋子之后了。药会不会是他倒进盆栽的?如果是,又会是什么药呢?好端端的,他怎么会带着药到王府来,还把药倒进盆栽呢? 会不会是先帝让他带来什么毒药,要毒死闻于野? 不过细想之后,闻于野推翻了这种猜测。当时先帝还不知道他和十六王的婚事成不了,他们君臣也没有撕破脸,先帝的确会派贺兰山来做卧底,但绝不会杀了闻于野。 药…… 闻于野沉吟良久,忽然瞳孔一颤。 ——避子汤! 贺兰山把王府管家给他的那碗避子汤偷偷倒了! 后来可能是出现了别的什么变数,所以贺兰山改变主意,自己又去药铺买了避子汤来吃! 那么他当时其实没有闻于野以为的那样不情愿,不想怀上孩子。恰恰相反,贺兰山一开始倒掉避子汤,不就是想要个和闻于野共同的孩子吗? 等等,孩子! 闻于野勐地站了起来,起身太急,甚至有些头晕目眩。 那个孩子,真的是石志义的吗?! 闻于野大步来到章高旻房门前,敲门道:「平威,你在吗?」 章高旻很快开门,老老实实抿唇不语。 闻于野看着他的眼睛,沉声道:「你是怎么知道,贺兰山怀了石志义的孩子?他们告诉你的?」 说起这个,章高旻难免心虚,他讷讷道:「是,是石志义说的。」 闻于野道:「石志义去到贺兰山身边的时间还不到三个月,石志义十分尊重贺兰山,贺兰山原本对石志义也没有感情,即便他们日久生情,也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连孩子都有了。」 章高旻垂眸避开闻于野凌厉的视线,道:「石志义说,那天他们都喝多了。」 闻于野立刻道:「酒后乱性不过是推诿之辞,真要醉到意识不清的地步,也没那个本事乱性了。章高旻,你抬头看着我的眼睛,石志义对你说孩子是他的之时,他真的这么笃定吗?你心里真的没有一丝怀疑吗?」 章高旻支吾片刻,无奈嘆气道:「王爷,那贺兰山喝了两次避子汤,卑职觉得,他怎么也不会怀上王爷的孩子吧?」 「他没喝王府的那碗避子汤。」闻于野撂下这么一句,转身走了。 章高旻在原地怔愣片刻,快步跟上,道:「王爷,你想怎么做?」 闻于野脑中混乱不堪,但凡稍微想想贺兰山腹中可能真的有了他的孩子这件事,就让他胸腔里像要炸开一样难耐。况且,如果贺兰山真是那天就怀上了身孕,那么他来到王府质问闻于野的时候,岂不是…… 闻于野的表情还算平静,牙关却已经咬得紧紧的了。 如果,如果真是那样,那…… 章高旻见他不答,连忙挡在闻于野身前,慌乱道:「王爷,莫非你要亲自前去盟关问个明白?可是王爷,现在这个时候你可不能走啊,你要是离开京城了,那之前为郡公平反所做的一切努力恐怕就要前功尽弃了!卑职恳请王爷三思!!」 闻于野停下脚步,死死盯着章高旻,把章高旻盯得额头都冒出了冷汗。 须臾,闻于野突然出手攥住章高旻的衣领,盯住他的眼睛道:「你现在就去盟关,找石志义问出实话。不管他怎么答覆,你回来后要是敢欺瞒我,我真的不会饶过你这一回。听懂了吗?!」 第26章 试婚后第100天 一天后,章高旻到达盟关。 他估摸着石志义这会儿应该会在街上摆摊卖冷饮,就没有直接上门惊动贺兰山,而是径直去了石志义的摊位。天气渐凉,石志义现在清闲不少,没有客人的时候就坐着看书。这本志怪小说正看到要紧处,眼瞧着那女鬼就要来到书生床边了,石志义的肩膀突地被人一拍,吓得他心脏一抖。 石志义回头,见章高旻顶着脑门的肿包,悽惨道:「我奉王爷之命,专程来找你问个事儿。」 石志义茫然问道:「你怎么肿了?」 章高旻很不想提这件事。那天他被闻于野威胁得六神无主,回屋收拾行李时就一头撞柜子上了。 石志义忍着笑道:「我还以为是被王爷打的。」 章高旻在他身边坐下,想拿一碗冷饮吃,石志义伸手道:「鹿梨浆五文一碗。」 章高旻撇撇嘴,拿了钱给他,这才端了一碗边喝边道:「好喝。真是你的?」 他的话没头没尾,但石志义还是听懂了。他拿抹布擦着摊位,心头忐忑不安,但表面还是笑道:「王爷让你大老远前来,就是为了问这个?莫非他以为是他的?那可真是太瞧不起我了。」 章高旻道:「你对他是真心喜欢,就算你们两情相悦,你也会依礼正经办过婚事才会进行下一步,断无不曾成婚就珠胎暗结的道理。这样的事,说好听了是离经叛道,说难听了,哪怕『通姦』这样的词也不为过。我想,以你的人品和对他的感情,绝不会让彼此沦落到这种地步。至于你之前所言喝多了……咱们都是男人,就不必把这样的谎言当回事了,你还不如说你中了蛊来得可信。」 第46页 石志义沉默片刻,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办过婚事?」 章高旻笑道:「哎,你就对我说实话吧,你看我这鞍马劳顿的,喝你一碗水你还管我要钱。我真是累极了。」 石志义抿唇不语。 章高旻摇摇头,道:「婚事嘛,要办的话总不会偷偷摸摸的,即便你可以撒谎,但你们的左邻右舍,难道会不知道你们是否办过婚事吗?我只要去问问,过去三个月来你们家有没有张灯结彩,你猜他们会不会和你一样骗我?」 石志义轻轻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他心烦意乱地揉揉眉心,轻声道:「那你能不能回去骗骗王爷?」 他这是承认了。章高旻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狠狠砸下,他也有些郁闷,道:「不能。王爷对这件事已经上心了,我瞒不了他的。」 这时来了个客人买冷饮,石志义给他盛了一碗收了钱,回身道:「就算王爷知道了真相,那又怎么样?他难道要把孩子带走?这不是要了小公子的命吗?!」 章高旻想了想,道:「那也许,贺兰山也可以一起回去嘛。孩子都有了,王爷也不会不给他名分的。」 石志义当即冷下脸色道:「谁稀罕这样的名分。」 章高旻起身伸了个懒腰,道:「稀不稀罕的,得让贺兰山自己决定嘛。你接着卖你的冷饮,我就先走一步,去见见他了。」 石志义立刻拦住了他。 二人纠缠间,洛小头提着食盒飞奔离去。 他本是来给石志义送饭的,远远看见章高旻坐在石志义身边,洛小头就是一惊。略一思索,他悄悄靠近他们身后不远处,想听听他们会说些什么,直到听得章高旻说要去找贺兰山,他赶紧回家报信。 贺兰山正守在厨房等着吃谷疏桐做的炸春卷,冷不丁见洛小头撞了鬼一样跑回来,贺兰山先护住春卷,再护住肚子,警惕道:「你要做什么?」 洛小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食盒里的饭菜也全晃出来了。他抓着贺兰山的手,喘息道:「我方才看见,摄政王的手下来了,他,他已经知道你这孩子不是石大哥的了!摄政王要把你和孩子一块儿带回去!现在石大哥正拦着他,我们,我们该怎么办呀!!」 贺兰山一张小脸倏然变色,道:「什么?!他怎么会知道的!」 谷疏桐也被洛小头的话吓住了,他把锅里炸好的春卷捞出来,惊疑不定的目光在贺兰山和洛小头之间来迴转移。 摄政王?是那个摄政王吗?贺兰山居然还认识摄政王,他腹中之子竟也是摄政王的?!天吶,他到底是什么人啊! 洛小头道:「我去送饭,就听见章高旻对石大哥说,你和石大哥没有正式成亲,摄政王就知道这个孩子不是石大哥的了!」 贺兰山懊恼地跺脚,又问:「他要把我带回去干什么?」 洛小头道:「不知道啊,反正我听章高旻说是摄政王要给你名分……」 「我呸!」贺兰山瞪圆了眼睛, 「谁稀罕这样的名分!难道不给他当偏房我就活不了吗?!收拾东西,撤!」 贺兰山的驴脾气被激了起来,洛小头赶紧跟在他身后,道:「撤哪儿去?」 「不知道,在附近镇上躲躲吧,就当出去玩儿了!」 「万一摄政王要给你的名分是他的正室呢?」 「谁要当他的正室谁去当!我不当!」 …… 谷疏桐怔愣地看着他们走远,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原本以为贺兰山只是个很有些钱财的小公子,身边有洛小头这样古灵精怪的朋友,有胖娃这样憨厚善良的弟弟,还有石志义那样英俊深情的夫君。他们的生活每天都很快乐,大家团结和睦,每个人似乎都没有什么烦心事。再过几个月,贺兰山还会生下孩子,享受天伦之乐。他什么都有了。 仅仅是这样,贺兰山就已经足够让人羡慕了。谷疏桐有时看着贺兰山成天快乐的样子就会出神,他在心里默默地想着,要是自己能成为贺兰山就好了,哪怕只是短暂地体会一下这样光彩绚烂的人生,他也觉得心满意足了。 可现在,谷疏桐惊讶地得知,贺兰山竟然还和位极人臣的摄政王有这样的关系,他怀着摄政王的孩子,而摄政王要给他名分,他居然这么不屑。 此时此刻,谷疏桐对着面前的春卷,实在说不清自己心里是怎样的滋味了。 惊嘆,羡慕,酸楚,嫉妒…… 为何贺兰山什么都有,他拥有的东西多到他甚至不屑一顾。而他谷疏桐呢,什么都没有。他虔诚地渴求,期盼,然而上天什么也不给他。 他只能在贺兰山的帮助下来到这个家,傻傻地看着贺兰山如何享受他的人生,再好好地对比一下自己的一无所有。 谷疏桐在厨房痴痴地发着呆,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了。直到洛小头背着行囊过来找他,道:「疏桐啊,你是想留在家里,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出去很累,你想留下也行,摄政王的人不认识你,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谷疏桐犹豫了一下,道:「我留下吧,家得有人照看着。我等你们回来。」 洛小头本来心思就不多,这会儿又忙着要走,丝毫没有注意到谷疏桐神色有些不对劲。他点点头,顺手装了一兜炸好的春卷,道:「那你就留下吧,哎,可惜吃不到你做的好吃的了,我这阵子都胖了呢……」 第47页 他嘀咕着出了厨房,去找贺兰山了。 贺兰山给石志义留了书信,自个儿就先带着洛小头,胖娃坐上马车走了。他们没有走得太远,就在隔壁律陵镇上找了个客栈暂时住下。 于是当石志义和章高旻边打架边回到家中时,家里就只剩谷疏桐一个了,他怯生生道:「贺兰山……跑了。」 章高旻:「……」 石志义愤怒道:「都是你!他怀着孩子不能劳累!要是出了什么事,你看王爷能不能放过你!」 章高旻讪讪道:「我哪知道他会跑,他跑什么呢,王爷又不是要杀他。」 石志义瞪着他道:「你还好意思问?」 章高旻耸耸肩,道:「反正我的任务完成了,我回去就告诉王爷他要当爹了。王爷要怎么处理,就看他的了。」 石志义气得牙痒,但也无可奈何,只得眼睁睁看着章高旻上马走了。他嘆了口气,转身和谷疏桐面面相觑。 谷疏桐踌躇了一下,道:「石大哥,那你要去把贺兰山他们接回来吗?」 石志义道:「有胖娃跟着,他应该很安全。过几天吧,我怕王爷会亲自前来,贺兰山不想见他的。」 谷疏桐点点头,又道:「你饿了吧?我已经做好饭了,现在给你端来。」 石志义往里走,道:「谢谢,我自己端就好。」 谷疏桐无事可做,便回了自己房中,坐在铜镜前仔细端详自己的容貌。 从小到大,没有人说他长得不好看。即便是父亲那个恶毒的续弦,也经常恨恨地说「你也就这张脸值点钱了」。 谷疏桐向铜镜伸出手,轻轻抚摸镜子里自己的脸。 石志义方才说,摄政王可能会亲自前来…… 贺兰山那样桀骜不驯,又和石志义关系暧昧,摄政王要是对他耗尽了耐心,有没有那么一丝可能,他会注意到旁边温柔乖巧的谷疏桐呢? 第27章 试婚后第112天 章高旻回到王府时,正好撞见昌成和从府中出来,失魂落魄的,还差点撞在章高旻身上。章高旻扶住他,笑道:「昌公子这是怎么了?要是惹了王爷不高兴,我待会儿进去也得小心些才好。」 昌成和可算找到人倒苦水了,拉着章高旻喋喋不休道:「没有,我没惹表哥生气。还不都是为了我和胥嫣的婚事,我爹无论如何都不同意!刚才表哥告诉我,我爹居然还建议濮阳郡公早些把女儿嫁了,省得我天天纠缠!你说,世上哪有这样的爹?」 章高旻道:「老大人这样做,想必有他的道理。」 昌成和急道:「没有道理!他就是要我听他的,娶尚书令的女儿!」 章高旻惋惜道:「可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看来你和胥家小姐的确没有缘分。」 昌成和腮帮子一鼓,忿忿道:「谁说没有缘分?明明表哥都帮我劝过濮阳郡公,人家都同意了!事儿都成了一半了!要是我爹能松口,我们马上就能办婚事了!我爹他,他总是这样!」 章高旻也不好跟着他一块儿骂人家爹,只得含笑不语。昌成和见和他说不明白什么,便垂头丧气地坐上马车离开了。 这表兄弟二人近期的关系倒是密切,昌成和一连几日天天都往闻于野这儿跑,有时还住在这。表面上看起来,他们真像是兄友弟恭似的。 章高旻默然看着他走远,心道什么兄弟姐妹情谊的,说得好听,不过都是利益往来罢了。要是被逼到那个份上,哪怕是亲父子,也未必能一条心。人嘛,总是顾着自己最要紧。 章高旻入内见闻于野,一进门猝不及防对上闻于野幽深的眼神,章高旻心头便打了个突,酝酿片刻方满脸堆笑,上前恭贺道:「王爷得偿所愿,果然是要做父亲了!这样大的喜事,只可惜无人同庆。」 闻于野闻言脸上还没什么表情,可手里正写的字却是笔锋一抖,歪斜出去。他垂眸盯着这个写毁了的笔画,一时间竟不知要怎么改才好了。 章高旻带着得体的微笑站在旁边,等了半天才听见闻于野道:「他现在怎么样?」 章高旻道:「我没见着他,他听说我来了,马上收拾东西跑了。」 闻于野微微蹙眉,道:「他跑什么?」 跑什么?躲你呗。章高旻腹诽,却不敢说出口,转而问道:「那王爷要把他接回来吗?」 闻于野有一瞬间差点脱口而出,但他很快克制住了,淡淡道:「他既然不愿意来,我还接他干什么。你辛苦了,去休息吧。」 章高旻巴不得他这一句,立刻脚底抹油熘了。房中只剩下闻于野一人,他对着面前的书信沉默片刻,最后烦躁地把它揉成一团。 夜来寂静,王府里连檐下挂的笼子里的鸟雀都休息了,脑袋埋在翅膀里,团成一个圆润的糰子。闻于野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无端想起了贺兰山。试婚那天的夜晚也是这样静谧,贺兰山也在他怀里睡得像个糰子。 这样的联想让闻于野嘴角微微上扬,可紧接着又落下。 他晃悠着晃悠着,最后晃悠到了一处亮着灯的屋子前。犹豫片刻,闻于野过去敲门,道:「姑姑,你睡下了吗?」 魏姑姑很快开门,精神奕奕道:「王爷也没休息呢。」 闻于野进屋,魏姑姑给他倒了杯水,笑道:「王爷深夜难眠,想必是有烦心事吧。」 闻于野道:「姑姑可以猜猜。」 第48页 魏姑姑想想道:「朝堂上的事虽然千头万绪,但应该难不倒王爷,王爷也不会来和我这个胸无点墨的老婆子说。那么,多半就是私事了。其实自从上回王爷命老身入宫,到淑妃娘娘处解了某个人的围,老身就知道王爷和从前不一样了。」 闻于野下意识想要反驳,张了嘴却又把话咽了回去。要是和魏姑姑都不能说实话,他就真的再找不到一个能给他解惑的人了。 魏姑姑看出了他的情绪变化,温和笑道:「王爷方才是不是想反驳?王爷已经习惯了隐藏自己的情感,而且隐藏得很好。这样的能力用在治国理政上的确难得,可要是用在身边亲近的人身上,却又是另外的结果了。」 闻于野轻轻闭了闭眼睛,罕见地露出几分失落,低低道:「我……伤了一个人的心,他大概不会原谅我了。」 魏姑姑怜惜地看着他。 闻于野继续道:「其实我可以让他不受到伤害的,可是在做那些事之前,我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大概是觉得,他没有那么重要,不值得我多花心思吧。」 魏姑姑摇摇头,道:「不,王爷心里分明知道他很重要,可你却不愿意承认。『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王爷自小被老大人拿这句话严苛地要求,甚至扼杀了自己的七情六慾,以至于当你发觉某种感情,某个人竟会让你打破那些训诫,你反而害怕了,恼怒了。你觉得自己心里的城墙受到了挑战,你要输了,所以你非得赢回来不可。」 她的剖析一针见血,直直地扎在了闻于野心头。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搭在桌上的手指微微蜷缩,良久苦笑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每次帮他,我都会想到郡公。我反覆告诉自己,我这样做都是看在郡公的份上,仅此而已。」 魏姑姑的目光像山间最干净的清泉,澄澈明净,仿佛能洗净人心底所有的尘埃。 「王爷方才说,他『大概』不会原谅你,但事无绝对,也许只要王爷肯去试着争取,还是能够挽回的。」 闻于野沉吟须臾,道:「可他现在有了我的孩子,他会不会以为,我是为了孩子才对他好的?」 魏姑姑微有诧异,很快道:「那就要看王爷的了。」 闻于野终于解了心中困惑,告辞离去。 魏姑姑在窗边看着他走远,心中唏嘘不已。闻于野虽然位高权重,可在感情上却还是个懵懂稚子,比起他来,贺兰山倒是敢爱敢恨得多。喜欢闻于野时,他就来做试婚哥儿了,不喜欢闻于野时,他就一去不回了。这两个人要想终成眷属,还不知要经歷多少艰难呢。 而此时的贺兰山那边,他在律陵镇住了整整十天,也没有听石志义说闻于野来找他了,贺兰山的心渐渐放下,想着闻于野可能就当没有这回事了。总在外头住着也不是个事儿,贺兰山便收拾收拾,回到家中。 回来的路上,胖娃在路边摘了些小花,说要给谷疏桐带回去。他还在律陵镇的集市上买了好些盟关少见的小玩意儿,装了满满一大包。 想着谷疏桐看到这些礼物时一定很高兴,胖娃就笑得嘿嘿的。连洛小头这会儿也不忍心打趣他了,就和他一块儿把野花整理干净,插进胖娃买的一个小花瓶里。 他们谁也不知道,谷疏桐这会儿期待的可不是这些廉价的礼物,他要的是那个未曾谋面但有权有势的摄政王。 可惜漫长的期盼后他还是失望了,老天爷依旧没有给他想要的东西,他等来了贺兰山的马车,还有胖娃的礼物。 面对这个满含期待的傻子,谷疏桐勉强挤出微笑,言不由衷道:「谢谢你,胖娃,我很喜欢。」然后他把这些礼物锁进柜子里。 谷疏桐这句敷衍的「喜欢」让胖娃兴奋得晚上多吃了一碗饭,谷疏桐一边微笑着给他盛饭,一边在心里暗骂这个胖子可真能吃。 摄政王一定不会这样。 洛小头在饭桌上叽叽喳喳,分享这些日子在律陵镇的所见所闻,大家都专心听着,只有谷疏桐的心思已经飘去了京城的摄政王府内。 他暗暗对比着贺兰山和自己,很快就觉得自己并没有差很多。 这天夜里,谷疏桐梦见自己住进了王府,身边是那个看不清脸的摄政王。王爷对他很好,他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终于不用再被人欺负,遭人白眼。 他甚至还做了个春梦,王府雕花的大床又宽又软,床在摇晃,他和王爷在…… 谷疏桐勐地惊醒,他坐起身,这才发现床真的在晃! 谷疏桐还没回过神时,房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外头闯进来一个门板那么高大的人。 「你……」 胖娃二话不说,把谷疏桐扛在肩上,跑出屋子。 外头石志义已经护着贺兰山出来了,洛小头跟在后面,招唿着胖娃快点跑。 地动了,虽然不算很剧烈,但附近的居民还是纷纷从睡梦中醒来,跑到屋外等待地动平息。 万幸房屋都好好的,地面只是稍微摇晃,这也是偶有发生的。但为求万全,人们还是等在外面,想等到彻底安全了再回家。 胖娃把谷疏桐放下来,谷疏桐还没说话,胖娃先看着他的脚道:「哎呀,我忘记给你穿鞋了!」 谷疏桐正要说不穿也没事,胖娃一扭身就向还在轻微摇晃的房子跑了回去,速度之快,连石志义都没有来得及拉住他。 第49页 片刻后,他拎着谷疏桐的鞋出来了。 谷疏桐瞠目结舌地看着胖娃咚咚咚地跑回来,笨拙地蹲下,道:「不穿不行啊,地上这么凉……」 他一派无所谓的样子,贺兰山却吓得脸都白了,想骂他又骂不出口,半天憋出一句:「你有毛病啊!」 胖娃被凶了也乐呵呵的,道:「穿好啦。」 谷疏桐低头愣愣地看着自己脚上的鞋,满心说不出来的滋味。 第28章 试婚后第120天 所幸这场地动非常轻微,没有造成任何伤亡,连最破败的草屋也没有垮塌,天亮后人们陆陆续续回到家中,很快继续照常生活。盟关当地的县衙也很负责,组织人员巡查民居,对有安全隐患的住宅进行整修。 虽然没有遭受损失,但好歹也是经歷了一点惊吓,贺兰山索性带着大家一同出去下馆子,美其名曰「压惊饭」。 这家酒楼不仅手艺好,装修也很上档次,每间包房里都烧着足足的炭火,吃饱喝足之后人就开始热了,胖娃随口道:「哎,好热,我好想喝兰哥儿做的冷饮呀。」 洛小头道:「你什么都想喝,加起来估计你都喝了好几缸啦。」 胖娃「哼」一声,道:「兰哥儿做得好喝,我才爱喝,要是你做,我连一勺都喝不完!」 洛小头凶蛮道:「有本事你不要吃我做的菜!」 「就吃!」 「不给你吃!」 「就吃!」 「不给!」 …… 制止了他们的斗嘴,贺兰山继续啃排骨,啃着啃着,他眼珠滴熘熘一转。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贺兰山灵机一动,被胖娃的话激发出了一个好点子。 贺兰山当即拍桌道:「有了!」 大家纷纷看向他。 贺兰山一抹油嘴,双眼放光道:「天气渐凉,外面吃冷饮的人少了,但是像这样的酒楼,包房烧着炭火,吃饭的时候就会觉得热,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和酒楼合作,把冷饮拿到他们这里卖,赚到的钱双方分,你们觉得怎么样?」 洛小头第一个附和道:「好主意!大鱼大肉吃腻了,这种时候要是来点冰凉酸甜的冷饮,确实挺不错的!」 石志义和胖娃也跟着点头,谷疏桐道:「我也觉得不错。」 贺兰山想出了好点子,得意坏了。事不宜迟,他立刻就去和酒楼掌柜的谈合作。 合作顺利谈下来,贺兰山尝到了甜头,第二天又跑去另一家酒楼。短短五天时间,他把本镇和旁边两个镇子上的大酒楼都跑遍了,八家酒楼让他谈下了六家。 如此,贺兰山马上购置两辆拉货的平板驴车,还有更多的原材料,每天做上一大堆。送货的时候石志义赶一辆驴车,胖娃和洛小头赶另一辆,贺兰山和谷疏桐就负责做冷饮和管帐。小小的生意被他做得有滋有味,挣的钱也比之前足足翻了几倍。 贺兰山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那头闻于野的目标眼看着也快达成了。 这天黄昏,摄政王府按时紧闭府门,谢绝外人到访。但闻于野的表弟顾不得这么多了,他连声呵斥车夫,让他再把马车赶快一点,好容易赶到王府门前,昌成和连滚带爬地从马车上跌下来。 守门的侍卫礼貌地告诉他王爷要休息了,有事请明天再来,可昌成和不管不顾地推开他们,扑到门前「嘭嘭嘭」地砸门,声嘶力竭道:「表哥——!表哥你救救我啊表哥——!」 毕竟是王爷的表弟,侍卫们总不好打他,只得尽力把昌成和架住,让他不要再继续砸门了。人是架住了,可嘴堵不住,昌成和仍然扯着脖子惨叫道:「表哥救命——!」 这么大的动静终究惊动了人,章高旻命人开门,站在门口无奈道:「昌公子啊,王爷真要睡了,他这几天忙公事,一共只睡了三五个时辰。你再这样闹,王爷恐怕会生气的。」 昌成和挣开侍卫的手,冲到章高旻面前,抓着他的胳膊道:「表哥要生气就生气,他打我都行,但我今天一定要见到他!求求你了!」 闻于野今天好不容易能早点睡,本来都躺下了,又被昌成和吵了起来。他披上外衣下了床,一出门就被昌成和扑通跪在面前。 这个场景多少有些晦气,闻于野微微蹙眉,昌成和二话不说,嚎啕道:「表哥!救命啊!!呜呜呜……」 闻于野给章高旻递了个眼神,章高旻会意,关上门离去,并吩咐外头的侍卫远离,就他自己一个人守在门外。 闻于野坐下,看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昌成和,道:「你又闯什么祸了?」 「表哥,你知道皇上让骠骑大将军重查当年陇西郡公的案子吧?」昌成和又惊又恐,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抓着闻于野的衣摆, 「他,他查到我头上来了!!」 闻于野如同老鹰盯猎物一样盯着他。沉默带来的压迫往往比大喊大叫更有效,昌成和身上像是被压了千斤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昌成和喃喃道:「表哥……」 闻于野从他手里扯回自己的衣摆,抚平褶皱,这才开口道:「他要查就查,你慌什么?莫非你心里有鬼?」 昌成和一时有些结巴,吭哧了半天也没吭哧出个结果来,闻于野也不催他,就这么静静等着。 过了一会儿,昌成和为难道:「我,我没有啊,我……可他要是认定我有,岂不是会诬陷我吗!」 第50页 闻于野浑不在意似的,摆摆手道:「假的就是假的,他要诬陷你,我自然会驳斥他的假证据。行了,多大点事吓成这样,我让人给你打扫个屋子出来,你今晚住下吧。」 昌成和又抓着闻于野不放了,他连连摇头,哀求道:「不是的不是的,表哥,现在全天下都盯着这件事,我怕他真的找出什么证据,我……」 闻于野忽然蹲下身子,席地而坐,与昌成和近在咫尺。 「昌成和,你究竟是不是无辜的?」闻于野问他, 「如果你是,我一定不会让你蒙冤。如果你不是……」 他停顿片刻,昌成和撑着地的胳膊微微发抖。 闻于野接着道:「如果你不是,那我也会保护你,不为别的,你是我表弟,而张世镜,他是皇上制衡我的棋子。但是,昌成和,你必须告诉我实话,只有这样,我才能知道该怎么做。」 昌成和望着闻于野,想从他的细微表情里分析出闻于野的话是否值得相信,可他什么也看不出来。即使看得出来,眼下走投无路的境地,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昌成和今晚就在王府留宿。虽然他找闻于野要了一碗安神汤,但不知是药效本就不好,还是他的心事已经沉重到安神汤也救不得的地步,他一夜没有合眼。 当天深夜,闻于野拖着疲惫的身躯悄然出府,见到了正在恭候他的张世镜。 两人一模一样的装扮,身穿带大风帽的黑斗篷,不露形容。张世镜这次的态度与之前大不相同,年纪虽然是闻于野的三倍,但还是恭恭敬敬地弯腰拱手,道:「王爷。」 闻于野点点头,道:「大将军免礼。」 张世镜迫不及待问道:「王爷,事情怎么样了?」 闻于野道:「和我们所想的一样。」 张世镜深深吸了口气,半是气恼半是终于得知真相的释怀,神色复杂道:「可我们还是得保住先帝的体面。」 闻于野道:「这天下终究是戚家的天下。」 张世镜苦笑道:「谁是奸臣呢,我才是。当年郡公手握重兵却不谋反,也许那才是他被杀的真正原因。不瞒王爷,当年我曾劝过郡公揭竿而起,结果就是我们差点恩断义绝。」 闻于野道:「郡公是个重情义的人,放不下先帝从前对他的好。」 「是啊。」张世镜望着天边那一轮明月,唏嘘道, 「郡公娶过三房妻子,皆无所出,郡公不像寻常男子那样责备妻子,他坦然承认问题出在他自己身上。于是他不再娶妻了,以免妻子再遭人闲话。我本来想把我的儿子过继给他,但他拒绝了,说我也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是自己留着吧……其实我总觉得他是嫌弃我儿没出息。」 闻于野轻轻笑了一声,道:「令郎文採风流,哪里是没出息呢。」 张世镜毫不客气道:「只会写那些酸文,有什么用。好在后来郡公收养了贺兰山,我看那孩子挺好,机灵可爱的,我就替我儿向郡公求亲,这回他的嫌弃更明显了,一连说了五个『不』字,气得我真想揍他。」 说起贺兰山,闻于野睫毛微颤,沉默了。 张世镜铺垫够了,看向闻于野,道:「郡公的爵位,先帝当旨的时候说是世袭的。他只有贺兰山这一个孩子,给郡公平反后,我想让贺兰山承袭郡公的爵位。就算他没有能力管理封地的军政,有个爵位在,他也可以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这样,他父亲的在天之灵也会安心的。」 闻于野点点头,道:「应该的。」 张世镜继续道:「试婚那件事,我听旁人说过。既然王爷无意于他,那我儿子……」 闻于野脱口而出:「不是。」 张世镜疑惑地「嗯?」一声。 闻于野不得不在旁人面前承认自己对贺兰山的感情,这让他难以启齿。但纠结片刻,闻于野还是鼓足了勇气,硬着头皮道:「我喜欢他,当年定亲时就喜欢。」 这回轮到张世镜沉默了。 闻于野绷着脸,别扭道:「大将军还是,另择一户人家吧。」 张世镜默然许久,最后道:「哦。」 ———————— 第29章 试婚后第130天 洛小头发现谷疏桐最近有点不对劲。 赚到的钱除了共同开销之外,贺兰山会给大家平分,每十天分一次。这天分了钱,谷疏桐就上街转了一圈,回来时带了好些东西。 洛小头皮得很,非要缠着谷疏桐看看他都买了什么好玩意儿,谷疏桐拗不过他,只得拿给他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不得了,谷疏桐买的都是好看的新衣服,还有各种打扮保养的物品,从头到脚安排得妥妥帖帖。 于是洛小头心里有了计较——谷疏桐这必然是喜欢上胖娃啦!不然的话,他怎么会如此热衷于打扮自己呢? 自以为参透了玄机,洛小头高高兴兴地去和贺兰山商量,想让贺兰山尽快帮胖娃和谷疏桐办婚事。虽然他平日里总和胖娃吵吵闹闹的,但他还是打心眼儿里希望胖娃能够过得快乐。 贺兰山听他这么说,也就以为谷疏桐是喜欢上胖娃了。虽然胖娃的外貌不算英俊,人也傻乎乎的,但他要是对谁好那就是掏心掏肺的好,谷疏桐要是想要胖娃的命,胖娃估计都不会多考虑几秒钟。 贺兰山道:「虽然我们是这样觉得的,但具体的意愿还得先问问疏桐,不然怕他以为我们在强迫他。」 第51页 洛小头信心满满道:「问吧问吧,他肯定愿意的!你没看他对胖娃的态度多么温柔吗。尤其是地动之后,我可记着呢,每次我和胖娃去送了货回来,疏桐都会准备好胖娃爱吃的冷饮给他解渴——他都不准备我爱吃的呢!他们早点成亲,生的孩子还能和你的孩子作伴呢。」 于是贺兰山便抽空和谷疏桐谈了谈。 「疏桐啊,洛小头跟我说,你最近买了些新衣服?」 其实也不必问这么一句,谷疏桐此时已经焕然一新了,衣服精緻合身,腰间还戴着一块玉佩。虽然成色不太好,看上去应该很便宜,但好歹也是个装饰。还有那个香囊,隐隐约约散着好闻的幽香。 谷疏桐腼腆笑道:「是,随便买了一些。好看吗?」 贺兰山道:「好看,很适合你。」 谷疏桐等待着他的下文。 贺兰山踌躇了一下,很小心地问道:「唔……疏桐啊,你别误会,我没有强迫你的意思,我就是想问问,你是不是有点喜欢胖娃了呀?你要是喜欢他,我可以出钱帮你们办个风风光光的婚事。」 谷疏桐一愣,没明白他的意思。 贺兰山为了缓解他的紧张,故意玩笑道:「哎呀,要是我们误会了你也别生气。都怪洛小头,他自己不爱打扮,就以为别人打扮了都是给喜欢的人看的。明天我好好说说他!」 谷疏桐这才听懂了,原来是洛小头看见他买的那些东西就以为他喜欢胖娃,还告诉了贺兰山,弄得贺兰山竟然想帮他们办婚事了! 这个洛小头!他怎么如此多嘴!这下好了,要是贺兰山不退步,自己是该答应还是拒绝?! 虽然,虽然他现在不讨厌胖娃了,可是他还在等摄政王啊!他这是打扮给摄政王看的!哪怕摄政王不要他,他至少也要尝试一下!如果不行,再退而求其次,和胖娃勉强将就将就,那个人虽然什么也没有,好歹不会伤害他。 谷疏桐是这样打算的。 他一时慌乱,不知该如何回答,贺兰山看出了他的为难,在心里嘆了口气,知道自己和洛小头这是误会了,事情还不到时候呢。 贺兰山连忙道:「疏桐你千万不要觉得为难,是我不好,我太着急了,对不起。但我们只是误会了,真的没有在逼你,你就当我没有说过这些,好不好?」 谷疏桐勾勾嘴角,垂下眼皮,把愤恨隐藏得毫无破绽,道:「没关系的。我对胖娃是有好感,但还想再等等。」 贺兰山哪敢再多说什么,赶紧好生把他哄走了。 谷疏桐快步回到自己房中, 「砰」地把房门一关,靠在门板上死死咬着牙,片刻后冲到床边,恶狠狠地把枕头砸在地上。 洛小头!!!你等着! * 贺兰山深深后悔上次的莽撞,这几天对谷疏桐就更好了,一得空闲就和谷疏桐一块儿说说话,逛逛街,还送了他好些礼物。 他却并不知道,谷疏桐看似温顺的外表下隐藏着多么兇狠的内心。 这天,他对贺兰山道:「下次送货,能不能让石大哥和洛小头一路,我想和胖娃一路。」 贺兰山眼睛一亮,还以为他这是想多和胖娃相处,哪还能不答应呢。 于是第二天石志义就和洛小头一块儿驾着驴车走了,临走前,谷疏桐热情地给他们一人装了一袋子水,像之前几天那样嘱咐他们睡前再喝,安神的。 冷饮总不能头天晚上做了放一夜,所以他们去送货的时候,都是贺兰山早上做好,中午下午才能出发,因而不能当天就回来,得在那边住一夜。贺兰山也和酒楼的掌柜谈好了,他们的房费包月,算下来还是很值的。 胖娃有了谷疏桐的陪伴,一路上都特别快乐,他倒是没想过占有谷疏桐的可能性,只是单纯喜欢谷疏桐在身边的感觉。谷疏桐的心事重重,胖娃也丝毫看不出来。 当晚,谷疏桐催着胖娃早点睡觉,胖娃很听话,天刚擦黑就睡着了。谷疏桐则悄然而出,骑着驴子用最快的速度直奔洛小头和石志义所在的律陵镇。 他在那两人的水囊里分别下了药。 洛小头是的能让人沉睡不醒的迷药,石志义的则是足够三人份的迷情药。 如果他们都喝完了,那现在应该…… 谷疏桐到达律陵镇的那家酒楼。 他早就打听过了他们一贯所住的房号,石志义和洛小头住在相邻的两间房,谷疏桐趴在门口侧耳细听,一间鸦雀无声,另一间隐约能听见男人低沉的喘息。 于是谷疏桐先从门缝伸了根细木棍进去,一点点抬开门闩,打开了洛小头的房门。 洛小头果然如他所料,睡得人事不知。谷疏桐冷笑一声,转身出去,如法炮制打开了石志义的房门。 石志义已经完全察觉不到这些异常了。他此时脑子都是懵的,身上某处涨得疼痛难忍,让他只想找个水塘跳进去。 忽然间,一个热乎乎,软绵绵的人倒在了他怀里,温暖的身躯紧贴着他。 石志义浑身勐地一抖,像有一捆爆竹在身体里炸开了,炸碎了他所有的理智。他翻身把洛小头按在床上,一把扯开他的衣服。 谷疏桐「功成身退」,心满意足地想着:洛小头,你不是想「成全」我吗?那好,我现在也来成全你!看看你这种自以为是的「成全」享受起来是什么滋味! 第52页 他出门骑上驴,回到酒楼时天蒙蒙亮,胖娃还睡着,完全不知道这段时间谷疏桐都做了些什么可怕的事情。 清晨,石志义身体还动弹不得,意识已经清醒了一些,他稍微想想现在的情况,就知道完了。 睡在他身边的人到底是谁,昨晚他为什么会如此不受控制,还有,今后该怎么办才好? 等到力气慢慢恢復,石志义终于能睁开眼睛了,他迫不及待地看向身旁。 ……洛小头。 那一瞬间,石志义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是庆幸还好是洛小头,不是什么来歷不明的外人,还是为何偏偏是洛小头,他真的不想再伤害他了。 石志义艰难地撑着床坐起来,想了半天,还是没有把洛小头叫醒。他连滚带爬地下床,匆匆穿好衣服逃出房间,跑到酒楼的后院站着发呆。 洛小头眉心的红痣说明了一切,此时此刻再要安慰自己昨夜什么都没发生已经不可能了。石志义迷茫地看着酒楼的伙计们在院里忙活,心思不知道飘去了哪里。 一会儿是第一次见到贺兰山时,他骑在郡公的马上,晃悠着两条腿,给马编了一头的麻花辫。 一会儿是猝然得知郡公的死讯,贺兰山在他怀里哭到晕厥。 一会儿又是洛小头刚刚躺在他身边的模样,好好的一个人,把身心都给了他,可石志义却一次又一次地辜负了他。 怎么办,他到底该怎么办? 石志义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直到身后有人轻声唤他:「石大哥。」 石志义僵硬一瞬,愣愣地回头。 洛小头尽力露出微笑,平静道:「我们回去吧,早点回去还能赶上午饭。」 石志义又愣住了。 洛小头竟连提都不提昨晚的事?那可是他的第一次啊…… 「我……」 石志义刚刚张口,洛小头马上摇摇头,道:「没关系,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他说完转身走了,回屋去收拾行李。 石志义怔怔良久,最后轻轻嘆了口气。 他们回到家中时,胖娃和谷疏桐也刚到,谷疏桐正在厨房帮着贺兰山一块儿做饭。贺兰山被油烟呛着了,谷疏桐便贴心地把他从厨房赶了出来。 听见驴车回来的动静,贺兰山高兴地出来迎接,道:「今天怎么回来迟了?是不是背着我们去吃什么好吃的啦?」 石志义完全笑不出来,他一言不发地停好了驴车,倒是洛小头神色如常,道:「没有,只是早上起晚了。」 他还自己把孕痣颜色画浅了,因而贺兰山只是觉得他看起来有些没精神,却完全没往那方面想。贺兰山道:「你肯定是累了,快吃饭吧,吃完了睡一觉去。」 他说着去拉洛小头的手,惊唿道:「哎呀,你的手好烫!」又摸摸他的额头,道:「额头也烫!你病了!快快快,去躺着,我去给你找大夫!」 ———————— 第30章 试婚后第131天 洛小头病得挺厉害,一躺上床就像晕厥似的没了动静。贺兰山让胖娃去找大夫,自己则在床边照顾洛小头。 石志义忐忑不安地等在外面,片刻后贺兰山出来了,轻轻关上门,紧锁眉头走到石志义面前,神色古怪道:「石大哥,我刚刚给洛小头擦脸,他眉心的孕痣为什么……掉色了?」 石志义心尖一抖,迅速躲开了贺兰山惊疑的目光。 他的反应直接回答了贺兰山的问题,贺兰山抽了口气,瞪大眼睛道:「你们真的……」 石志义无力地蹲下,捂着脸道:「我们昨晚应该是着了谁的道,他突然出现在我床上,而且完全没了意识,我,我也……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其实我当时甚至都不知道身边的人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本能地……」 贺兰山一阵晕眩,赶紧扶住了墙。 两人沉默了许久,贺兰山终于问道:「你们谈过这件事吗?」 石志义摇头道:「没有。他只说没关系,他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贺兰山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能说什么呢。你得对洛小头负责?这话到底不该由贺兰山提出来。你们就当无事发生?那也不像人话。 何况石志义对他的感情,贺兰山不是一无所知。 贺兰山复杂地看了石志义一会儿,若有若无地嘆了口气,回到洛小头房里守着他去了。 大夫给洛小头开了药,贺兰山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药餵进去,又守在床边拿凉毛巾给洛小头降温。等到洛小头醒来,已经是深夜了。 洛小头一看见床边的贺兰山,心里立刻涌起强烈的委屈,他红了眼圈,贺兰山看着也难受得很,他握着洛小头的手,道:「事情我都知道了。既然发生过了,没办法挽回,那你现在想怎么做呢?」 洛小头望着天花板,迷茫摇头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贺兰山道:「你想不想让石大哥和你成亲?」 洛小头苦笑一声,道:「他不愿意的话,不要勉强他。那样也会让我显得很可怜。」 贺兰山有些着急,道:「可你这样,以后该怎么……」 洛小头侧过头看着贺兰山,道:「你现在不是也好好的?」 贺兰山一愣。 洛小头缓缓道:「其实只要你愿意,你完全可以凭藉这个孩子回到摄政王身边,就算他心里没有你,至少不会在衣食上亏待你,你也不用像现在这么辛苦。但你没有那么做。所以,我也想像你一样,不执着于靠不住的感情,而是靠自己好好生活。我觉得我可以做到的,你说呢?」 第53页 贺兰山眼睛一酸,起身道:「可以,当然可以。你好好休息吧,我,我也要睡了。」 再不走,他怕他绷不住当场哭给洛小头看,那样只会让洛小头更加伤心。 石志义当然睡不着觉,贺兰山来到他的房中,问道:「石大哥,你仔细想想,你们为什么会同时出问题?这肯定不是巧合。」 石志义道:「这个问题我也一直在想,但是,应该没有啊,我也不是第一次去送货了,这次也和平时一样,驴车拉着货走得慢,到了那里是黄昏了,我把货卸下,就和洛小头一起去休息了。」 贺兰山想了想,道:「你们一路上的吃喝,都是自己带的吗?」 石志义道:「是啊,这样省钱也安全,我们带了谷疏桐做的煎饼和春卷,还有些水。之前每次也都是这样。」 贺兰山断然道:「不,这次肯定有哪里和之前不一样,否则,洛小头怎么会出现在你床上?他没了意识,肯定不是自己过去的!」 这些问题石志义都答不上来,他憋了半天,忽道:「他有没有说,想让我怎么做?」 贺兰山道:「他不想勉强你。」 不知为何,石志义有那么一瞬间差点说出「不勉强」,然而还是没有说出口。他用眷恋的眼神温柔地望着贺兰山,道:「有些话,我一直没有对你说,但你那么聪明,想必心里都明白。」 贺兰山点头道:「是,我都明白,但……我拿你当兄长看待。」 这番回答也在石志义的意料之中,他笑了笑,沉默片刻,道:「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骑在郡公最喜欢的宝马背上,把马鬃都编成了麻花辫。」 贺兰山也跟着笑。 石志义的神情有些恍惚,他沉浸在过往挥之不去的旧梦里,喃喃道:「我跟在郡公身边,郡公也觉得你可爱,我俩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你。编完麻花辫,你下不来了,郡公把你抱下来,当时我就莫名很想替他抱你。」 贺兰山静静听着。 石志义想了想,道:「对了,那匹马。你知道吗,那匹马现在摄政王府上。」 贺兰山闻言抬眼看着石志义。 「如果没有摄政王,你当初会不会喜欢我呢?」 石志义终于把隐藏在心里多年的问题问了出来。 贺兰山沉吟须臾,还是说了实话:「也许吧。但这样的假设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石志义苦笑道:「是啊。」 贺兰山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 自从有了这个孩子以来,也许是下意识迴避,他很少摸肚子,也尽量不去想孩子的存在。可他的肚子现在已经微微凸起了,贺兰山每每想到孩子,就不得不想到闻于野。 有时他也会想,当初干嘛非要跑到城楼上去看那一眼呢,要是没有看,也许他现在已经爱上了石志义,那样的话,日子该有多美好。 贺兰山道:「石大哥,你是个很好的男人,专一深情,谁要是和你在一起,一定会很幸福。洛小头他是真心喜欢你的,如果你能试着接受他,慢慢培养感情,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们会成为真正相爱的一对。可你要是总还想着我,那么结果不过是三个人都难过,这样不好。」 石志义安静了很久很久,最后,他轻声道:「我知道了。」 石志义和洛小头的婚期定在月底,贺兰山帮他们选了个好日子。因为双方都没有父母了,也就用不着接亲迎亲这么复杂,只需要去官府上了户籍,然后在家中摆下酒宴,镇上的居民谁路过随个份子都可以进来吃,想必到时也会很热闹。 但他们被下药的事,贺兰山也没有就此放过。他亲自去了那家酒楼,询问那里的伙计,又仔细检查了石志义和洛小头的随身行李,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于是贺兰山把目标锁定在了谷疏桐身上。 那药总不会是平白无故进入人体的,同时对石志义和洛小头下手,说明那个人和他们两个都有关系。他们的钱财分文不少,可见不是图财。再加上,石志义说了,他们一路上的饮食都是谷疏桐准备的。 贺兰山默默看着厨房里正忙活的谷疏桐,一边回忆着那天前后的经过。 他发现恰恰也是谷疏桐提出让石志义和洛小头一路,他还破天荒地自告奋勇和胖娃一路。而且,据胖娃所说,谷疏桐那天曾反覆催促他早点睡觉。 可是……为什么呢。 贺兰山十分困惑。 难道就为了记恨洛小头提出的让谷疏桐和胖娃早点成亲? 可他们没有逼他啊!就算洛小头误会了,难道真的值得谷疏桐下这样狠的手吗?他们所有人平时对他分明那么好。 想来想去,贺兰山觉得自己还是没有证据,只凭推断,万一误会了谷疏桐,那也是罪过。 该如何求证比较稳妥呢? 贺兰山于是打听了镇上能卖这样的药的地方,而后请丹青师傅绘制了谷疏桐的画像,悄悄拿着去挨个询问。但大概是为了保护客人隐私,以免将来没人敢买这样的药了,没有人告诉他实话,大家都默契地说记不清了。 贺兰山实在想不出办法了。为着这事,他心里成天揣着块大石头,吃不下睡不好,又天天东奔西跑的,丝毫没有把安胎当回事,谁也劝不住他。 果不其然,孩子闹脾气了。 这天贺兰山午觉被痛醒,马上就知道不好,连忙去敲石志义的房门,让他快点找大夫过来。大夫来的时候贺兰山已经在流血了,躺在床上一动不敢动。 第54页 大夫还是上回给他保胎的大夫,一见贺兰山这种不听劝的倔驴,气得差点骂人,最后还是忍住了,很有职业修养地咬着牙再次给贺兰山保胎。 临走时他告诫道:「再有下次,孩子真要没了!有没有人能管管你?」 贺兰山也委屈,嘟嘟囔囔道:「可是不弄清楚真相,我怎么放心呢?」 洛小头白了他一眼,道:「行了,别查了,是我自己下的药!」 贺兰山根本不信他的。 但洛小头有鼻子有眼道:「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到了石大哥那边?就是我自己去的!我就是为了得到石大哥!你信就信,不信也没办法!总之你不要再管了,小心我跟你翻脸!」 石志义刚刚进门,一听这话又尴尬地退了出去,在门口道:「这件事还是交给我来查吧,你要听劝。实在不行,我们和胖娃商量一下,让谷疏桐先搬走。他现在出门了,我们有话可以直说。」 贺兰山嘆了口气,道:「石大哥,如果这件事真的是他做的,这个人就太恐怖了,我们要是再得罪他,我都不敢想他会做些什么。」 石志义沉默了一下,有点想说那就干脆杀了他,反正他也没有人管。 贺兰山看出了他的心思,抢先道:「你别说要杀他,我们目前还是没有证据,万一误会了,那可是条人命啊。」 现在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三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要怎样才好了。 第31章 试婚后第140天 闻于野和张世镜又在朝堂上对峙起来了,原因是张世镜提出要重刑拷打昌氏父子身边的亲信,只有这样才能问出实话。 闻于野当然要反对,他破天荒在百官面前发怒道:「我看大将军真正想拷打的不是他们,而是本王吧!不如就请大将军下令,现在就把本王送到刑部大牢里去!」 他愤怒的声音迴荡在空旷的金銮殿里,张世镜终究沉默了。 下朝之后,皇上把闻于野和张世镜两人叫去了御书房,废了不少口舌,才让这二人表面上言归于好。 可是当天晚上,昌成和身边用了十几年的小厮翟善忽然失踪了。 昌成和在闻于野府上住了好几天,自从上回来求助之后他就没有离开过。期间昌阳伯也来找过他,但昌成和就是认定了闻于野这儿更安全,至少张世镜绝对不会派人闯进来强行把他带走。 无奈,昌阳伯只得再三劝告他快点回家,之后便悻悻离去。 这天翟善出去帮昌成和办事,结果昌成和等到后半夜也没见他回来。按理说这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昌成和在心里一合计,马上就知道大事不妙!今天下朝回来闻于野就带着怒意和他说过,张世镜企图拷打他们父子身边的亲信! 于是昌成和再次吵醒了闻于野,惊慌地把事情告诉了他。闻于野又是疲惫又是心烦,撑着额角道:「我应该记得提醒你,不要让身边的人出府。张世镜开棺验尸,不知又在里头找到了什么证据。他如此严查不放,我甚至怀疑他是沖我来的。」 昌成和被他的话说得心惊肉跳,瞪着眼睛道:「表哥,你是说……」 闻于野看着他道:「你是我表弟,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要怎么样才能证明我对此毫不知情?哪怕只是一个视而不见,也足够他用来做文章了!」他说着忍耐不住踹了昌成和一脚,道:「你的命没了就没了,何苦还要连累我!万一张世镜审出什么来,就算是我也保不住你,你知道吗?!」 闻于野气到直接把他赶了出去,昌成和颤巍巍地回到自己屋里,突然就想起很多年前看见张世镜审讯一个敌军的探子,那样的手段,昌成和直到现在还记得那些细节。 翌日中午,张世镜登门造访。 他带来了翟善血淋淋的供状,并要求把昌成和带走。 闻于野让章高旻去把昌成和叫来,他自己则盯着供状看了半天,道:「这样屈打成招的供词,大将军觉得可信吗?」 张世镜道:「可不可信,卑职把王爷的表弟带走问问就知道了。皇上将此事全权交给卑职,卑职只好斗胆了,以免辜负皇上的信任嘱託。」 昌成和走到门口,听到这一句,瞬间毛骨悚然。章高旻温温柔柔地在身后推了他一把,将他硬生生推进门里,昌成和也顾不上说他什么了,他现在的注意力完全匀不出半点来。 一听见动静,屋里的两人一块儿看了过来,一瞬间昌成和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被勐兽盯上的羊犊,过不了几分钟就会横尸当场,再被撕扯得看不出形状。 昌成和在张世镜目不转睛的注视下头皮发麻,他一步三挪地走了进去,刚挪了几步,他就飞快跑到闻于野身后躲着,眼神飘忽,根本不敢往供状上多看一眼。 闻于野对昌成和道:「你跟大将军走一趟吧,他只是问问你,不会对你用刑。」 昌成和一把攥住闻于野的衣服,拨浪鼓似的摇头,道:「不不不!我不去!表哥你救救我!」 闻于野皱眉看着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张世镜冷笑一声,语带嘲讽道:「昌成和,昨晚拿到这份供状后,我先去见了你父亲。他已经承认了,事情都是你做的。为了你的家人考虑,你就不要再这样顽抗了,也许早些交代,皇上还能从轻发落。」 昌成和身体微微一晃,脸色煞白道:「什么?我父亲说什么?!」 第55页 张世镜沉声道:「先帝一直在用『二皇子谋反,为何奔你而去』这句话作为郡公与二皇子有瓜葛的证据,可殊不知,当年就是你写信请二皇子来的!你和他保证,他来了之后你会和他联手,骗取郡公的兵权!昌成和啊,原来你甚至不是为了害死郡公,你是为了造反啊!」 「造反」这两个恐怖的字让昌成和耳边嗡地一响。 这些事,张世镜怎么会知道?当年的亲歷者除了他们父子二人,还有去送信的翟善,还有那个已经死的二皇子之外,根本不会有有外人知道啊!他前些日子倒是把这些事告诉了闻于野,但闻于野也绝不可能帮助张世镜,毕竟一旦他们昌家出事,闻于野的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明明是一体的! 除非,是他的亲爹,是昌阳伯为了撇清他自己,选择了放弃昌成和,把罪责都推到他身上! 区区一个儿子算什么,古往今来为了权力地位,父子相残兄弟反目的事情难道还少吗?更遑论是为了自己的命!只要昌阳伯活着,他甚至可以再有儿子! 何况昌阳伯本不是善类,呵,昌成和比谁都清楚,昌阳伯收留闻于野母子为的是什么,他就是个觊觎自己亲姐姐的变态!他姐姐是怎么死的?是被昌阳伯活活逼死的! 这些事,闻于野还不知道吧,他要是知道,怎么可能和他们昌家如此和睦? 昌成和的冷战从身体深处而来,他连牙关都在抖。对,他不能死,一定不能死!哪怕这世上所有亲人都死了,他昌成和也不能死! 他豁出去了,扑通一声跪在闻于野面前,恶狠狠道:「表哥,事情都是我爹做的!我愿意出首告发他!只要你保住我的命,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件很要紧的事,你一定想知道!」 站在门外守着的章高旻听见里面的声音,嘴角微微一扬。他知道,这件事终于做成了。 事情过去了两年多,再要找什么货真价实的证据已经基本不可能了,因此闻于野和张世镜商定要做个局,一步步让昌氏父子反目。 至于张世镜在朝堂上的那番话,说先帝原本是相信郡公的,只是郡公喝下了他以为是先帝命人送来的毒酒,先帝又听了小人的诬告,以为郡公已经畏罪服毒,这才认定他是反贼,下旨将他押回京处斩…… 那当然是假的。 因为先帝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郡公,无论郡公有没有谋反,先帝命人送去的圣旨也一定会是把郡公押回京处斩。而毒酒,是郡公自己要喝的。 当年事发之后,郡公心知这一劫十之八九躲不过去,又听说了闻于野曾尽力相救的事,他知道闻于野可信,便悄悄把他叫到了面前。 彼时闻于野刚被昌阳伯放出来,灰头土脸地来到郡公面前,郡公不拘礼数,请他坐下。 两人面对面,面前各放着一杯酒。 郡公抬手道:「喝吧,这是我珍藏多年的佳酿,原本打算给贺兰山做陪嫁的。」 闻于野和贺兰山定亲之后,跟郡公自然就更亲密了,他没有多想,举杯一饮而尽。 郡公看着他,微笑道:「好喝吗?」 闻于野道:「好喝。」说完他又觉得哪里不对,问道:「郡公怎么提前把它取出来喝了?」 郡公的笑容越来越大,最后他放声笑道:「喝了这酒,你就要改口叫我岳父了。」 闻于野一愣,有些不好意思。 郡公也不催他,转而指着自己面前的那一杯,道:「这酒里下了毒,是我给自己准备的。」 闻于野登时变色,来不及细想就要去抢那酒,郡公比他的动作更快,二话不说就把酒抢来喝了,赞嘆道:「好酒,下了毒也是好酒!」 闻于野看着喝空了的酒杯,道:「郡公,这是为何……」 郡公苦笑着摇摇头,嘆息道:「时也,命也!石志义把我儿带走了,是你吩咐的吧?希望我死后,他们能逃过这一劫。」 闻于野深吸一口气,道:「郡公,圣旨还没有下来,也许……」 「你我都知道,没有这样的也许。」郡公抬眼盯着闻于野,道, 「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绝非池中之物。这酒不是立时发作的,我应该还是会死于皇上的圣旨。但是我死后,尸骨会是乌黑的,这就是你帮我平反的引线。」 闻于野不语,静静地听着郡公给他留下的最后的话。 「张世镜现在诌府,路途遥远,我已经来不及告诉他了。我死后,你要让他解甲归田,等到你平步青云之后,你再让他回朝。你们要假做敌对之势,这样他查出来的真相才能取信于人。闻于野,你愿意帮我这一回吗?」 闻于野没有回答,片刻后起身拜下,郑重而沉痛道:「岳父!」 他这两个字唤得掷地有声,郡公眼中含泪,伸手把他扶了起来。 * 事情有了眉目,只等最后落下那一刀了,闻于野回忆起往事,觉得终于不负郡公临死前的託付,他身上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不用再装了,想见到贺兰山的心自然也再无法克制了。 他谁也没带,只嘱咐了章高旻看好家,自己便悄悄地连夜离京,第二天一早就到了盟关。 当他迫不及待地来到贺兰山家附近时,远远地就看见那个院子屋檐上挂满了红绸和红灯笼,明显正在办喜事。 闻于野的心脏猝然一抖,他下意识勒住马缰,屏息望着那扇敞开的大门。 第56页 是谁和谁的婚事? 闻于野脑中一遍遍过着贺兰山身边的那几个人,谁也不像是这么快就能成亲的样子。 难道……不,不可能,怎么会呢。 闻于野紧紧攥着手里的马缰,忽然觉得从前在战场上被成千上万的敌军包围时他都没有这么恐惧过。 忽然,大门里出来个身穿新郎喜袍的人。 ——石志义。 石志义在门口招唿前来吃喜酒的客人,那身红狠狠地刺痛了闻于野的眼睛,让他一阵天旋地转。 他来晚了。 第32章 试婚后第150天 此时的贺兰山对闻于野的误会还一无所知,他正在屋里陪着洛小头。 洛小头和石志义的婚服都是新定做的,是贺兰山能承担的经济范围内最贵的款式,红彤彤的还加了金线和夹绒层,外面披上厚厚的红斗篷保暖。洛小头穿上这身衣服都不忍心坐下了,生怕把衣服给坐坏了。 贺兰山一把将他扯到床上坐下,道:「大喜的日子,不要这么拘束!我有件要紧事跟你说,你们今晚最好克制一下,上回睡过之后你都没有吃药,万一跟我一样一次就怀上了,那……」 「哎呀!!」洛小头慌忙扭过身去,道, 「没羞没臊的!」 贺兰山笑了半天,把洛小头的红脸蛋子欣赏够了,他才正色道:「好啦,不逗你了。你们已经是正经的夫夫了,以后感情会越来越好的。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娘家人了,他要是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拿顶门棍打他!」 洛小头回过身感动地看着贺兰山,脸上露出微笑,大方地给了贺兰山一个爱的抱抱,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道:「谢谢你。我知道,石大哥那边你没少帮我说话。我本来还想着,万一你要是和我抢,我就真的没有任何指望了。」 贺兰山一听这话,当场翻脸,给了洛小头一个脑瓜崩,打得洛小头「嗷」的一声。他也不记仇,刚被打过又扑到贺兰山怀里,撒着娇道:「我好紧张啊,他们在外面吃酒吃得倒是开心,对比起来我简直像个傻子。」 贺兰山笑了笑,道:「有些婚事就是这样的,宾客都很高兴,但成亲的那两个人不高兴。」 洛小头依依道:「以前我总想着,要是这辈子都遇不到喜欢的人,却要被迫和讨厌的人相处一辈子,那真是太惨了。你觉得石大哥会喜欢上我吗?」 贺兰山认认真真道:「当然,你那么好,就是名字难听些,你要不改个名吧?」 洛小头沉默一会儿,忿忿道:「算了,看在你帮我办婚事的份上,我就不咬你了。」 贺兰山拍拍他的背,道:「外面的菜好香啊,我们出去吃饭吧,我都听见你肚子叫了。记得待会儿不要喝酒,说不准你真的已经有了。」 两人一块儿出来,洛小头先看见了石志义,他脸上一红,马上转开视线,找了个角落坐下。 旁边人起闹让他们喝交杯酒,贺兰山便贴心地给石志义倒了酒,给洛小头倒了杯水,在旁边微笑着看着他们饮过交杯,由衷希望他们能白头偕老。 世界上孤单的人太多了,能成一对是一对吧。 隔壁桌上的谷疏桐这时道:「贺兰山,这儿有空位,快来坐!」 他和胖娃坐在一起,给贺兰山留了个位置,贺兰山的目光转移到谷疏桐身上,脸上没有露出半点异样,自然地走过去坐下,道:「呀,胖娃都吃了半只鸡了?」 胖娃炫耀道:「鸡腿给疏桐啦!」 贺兰山点头道:「那是应该的。」 喜酒吃得其乐融融,大家纷纷围着今天的两个主角敬酒道贺,洛小头的酒都被石志义挡了下来,一个宾客哈哈大笑道:「滴酒不沾,想必是已经有喜啦!」 洛小头被臊得抿唇不语,一个劲往石志义身后躲,他的害羞让宾客们更兴奋了。 闻于野不敢走到门口,怕被人看见。他就在院墙外面,下了马,生平头一回像做贼一样闷不吭声地听墙角。听见那个宾客方才的话后,他的手轻轻一抖,随即快步远离院墙。 不能再听下去了,没办法再听下去,每一声欢笑都像一把刀,恶狠狠地往他的心窝子扎。 闻于野看起来有些恍惚,他走到马边发了会儿呆,最后狼狈地上马离开。 回京城的路上,寒风扑面,闻于野不为所动,只在心里掠过无数的念头,满脑子想的都是该怎样把贺兰山夺回来,他甚至想到了用孩子来威胁贺兰山。无论怎样都无所谓,就算他喜欢上了石志义,就算他们成了亲,就算他们同床共枕……那些都无所谓,只要贺兰山愿意回到他身边。 可那样,是不是太丢人了?如此死缠烂打,低三下四的事情,闻于野完全想像不到自己要怎样才能做得出来。 如果不是马累了需要休息,闻于野一路上一次都不想停歇,逃也似的飞快离开盟关。他骑着马闯进王府大门,看呆了门口的守卫,正巧章高旻要出门,一见架这势连忙拉住闻于野的马缰,道:「王爷,你这是怎么了?」 闻于野没有理会他,翻身下马,回了自己屋关上门。 章高旻看看身边跑得快要虚脱的马,又看看闻于野离去的背影,思索片刻,把马交给小厮牵回马厩,自己去找魏姑姑。 猜也能猜到,能让闻于野那个铁皮石狮子失魂落魄的人,除了贺兰山还有谁呢。章高旻给不出感情上的建议,只好去寻求帮助了。 第57页 魏姑姑再次临危受命,端着晚饭敲开了闻于野的房门。 闻于野被她劝着吃了几口饭,这才低低道:「我去晚了,他已经和别人成亲了,我正好赶上他们的婚事。」他说着自嘲地苦笑,道:「也许我应该进去讨杯喜酒吃。」 魏姑姑嘆了口气。 闻于野眼睛发直,喃喃道:「我喝过最难忘的酒,还是郡公给我的那一杯,没想到时至今日,还有另一杯这样的酒在等我。姑姑,我四岁就没了父亲,舅父把我和我娘带回家后,没到一年我娘也走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爱人,昌成和不听话,资质也差,舅父就把所有希望都压在我身上,他每日只严苛地管着我学这学那,从不过问我的衣食冷暖。我在那里真的体会不到任何温暖。」 魏姑姑忍不住擦了擦眼泪。 闻于野停了一会儿,继续道:「我也从没有想过和喜欢的人一起组建一个小家会有多幸福,但当我看见石志义穿着新郎的喜服出来,听见院墙里的欢笑时,我觉得好羡慕。可是这些东西,贺兰山已经给别人了。」 魏姑姑道:「不如老身替王爷走一趟吧,去问问他的意思。」 闻于野点点头,又摇摇头,道:「这件事,我要自己来。」 * 石志义和洛小头成亲八天了,他们已经搬到了同一间屋里,住在最大的正房。 虽然贺兰山提醒他注意肚子的动静时洛小头很害羞,但他也的确把这话放在了心上。他琢磨着,贺兰山一次就有了,他甚至还是喝了避子汤的,那自己一次就有的可能性应该也有。 于是洛小头每天进出都小心翼翼的,也不再去送货了。他还把珍藏的贺兰山之前塞进厨房火灶里的藤筐掏了出来,当时贺兰山把藤筐扔了之后洛小头就悄悄收了起来,想着也许哪天贺兰山要是后悔了,会想拿回去。 里头那件贺兰山做了一半的练手小衣服还在那儿,洛小头就照着他做的这件的款式裁了新的布,打算帮贺兰山把这件衣服做完,也给自己那个目前还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孩子做件一样的。 洛小头搬了根凳子在院儿里烤火,边哼歌边慢慢做衣服,惬意悠闲,脸上还带着幸福憧憬的笑容。 这一切都被谷疏桐默默看在眼里。 他当时的毒计原本是为了害洛小头,让他从此在外面都抬不起头来,可不成想石志义明明喜欢的是贺兰山,却还是对洛小头负了责,遂了洛小头的心愿。谷疏桐忙里忙外煞费苦心,结果全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这让他如何甘心? 其实说起来也没有那么大的仇恨,但谷疏桐既然做了第一次,那么做第二次也就更加顺手了。谷疏桐阴恻恻地想着,他们这些人凭什么如此心想事成,凭什么轻轻松松占尽世间一切的风光? 谷疏桐也知道贺兰山他们都是善良的人,可是做善人也是要有本钱的,他谷疏桐要是也有这么多家财,也能慷慨解囊,解救一个被欺凌的可怜人。他们的善良不过是温饱之后施捨给别人的一点残渣,根本不值一提! 洛小头越来越大的歌声逐渐清晰地传到谷疏桐耳中,刺激得他死死抠住厨房的门框。 洛小头,你别得意得太早,你肚子里究竟有没有你想要的孩子还两说,就算是有了,我也能让你没有! 谷疏桐冷笑一声,出门去了。 而贺兰山默默地在拐角注视着他的一切举动,估摸着谷疏桐走出去了一些距离,贺兰山悄悄跟上。 洛小头在身后问他:「你去哪里啊?」 贺兰山摆摆手,道:「逛逛。」 洛小头本没有在意,可缝了几针之后他还是不放心贺兰山一个人出去,于是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迅速赶上贺兰山,道:「我和你一起去。」 贺兰山劝不动他,只得和他结伴同行。 他们眼看着谷疏桐走进一家药铺,不知在里面买了什么药,出来时手上拎着几个药包,看上去很高兴似的。贺兰山本能地想到那是伤害洛小头腹中孩子的药,他的怒火蹭地窜了上来,几步冲到谷疏桐面前,拦住他道:「你买的什么药?!」 第33章 试婚后第158天 谷疏桐被他们两个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茫然道:「你们怎么也在这儿?」 贺兰山不答,一把扯过他手里的药包,道:「洛小头,押着他,我们去药铺!」 洛小头反拧着谷疏桐的胳膊推着他往前走,大声道:「好!你不要跑!」 贺兰山在前头道:「他跑不了!」 洛小头更大声道:「我说的是你!!」 谷疏桐始终是无辜又不解的状态,好像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似的。贺兰山进了药铺,反手指着谷疏桐直截了当道:「这个人!你们刚刚给了他什么药?!」 他说着把药包解开,道:「大夫,请你看看,这是不是堕胎药?!」 那大夫伸手扒拉两下,道:「这是安胎药。谁告诉你这是堕胎药的?」 贺兰山已经冲到嘴边的怒骂硬生生咽了回去,怒火也无处发泄,他有些哽住了,沉默片刻道:「……安胎药?」 大夫笃定道:「我这医馆传了三代人了,我做大夫也已经二十多年,这么简单的事情我是不会弄错的。你要是不放心,大可去镇上所有药铺挨个问,但凡有一个人告诉你这是堕胎药,我马上关门不干了!」 第58页 贺兰山回头看了一眼洛小头,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一时都傻了。 谷疏桐此时眼泪汪汪道:「你们为什么会觉得我是来买堕胎药的?我不过是看洛小头可能有了身孕,这家药铺最近又在削价,所以我特地来买些安胎药,给洛小头备着。」 贺兰山还有些不信邪,又去问了两家药铺,得到的回答还是一样,这就是安胎药,和堕胎药没有半分关系。 这就怪了,谷疏桐再神通广大,也不会串通得了他根本没去过的药铺吧? 谷疏桐已经快碎掉了,仿佛他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伤害别人的事,而是最可怜的受害者似的,他挣脱了洛小头的手,飞奔而去。 「哎,你……」洛小头追了他几步,但谷疏桐跑得太快了,洛小头又担心自己的身体,于是放弃了追他,转头望着贺兰山, 「怎么办啊?」 贺兰山这会儿也弄不清这是什么状况了,他摇摇头,回到谷疏桐买药的那家药铺,把药还给了大夫,但没有要回钱。这药他们留着也不会吃,还不如还给药铺,免得浪费。 两人顺道买了些吃食,结伴回家。 贺兰山已经揣了五个月的崽了,肚子不小,他刚刚在气头上不管不顾的,这会儿扶着腰道:「哎哟,走不动了。」 洛小头道:「刚刚说了让你不要跑不要跑!」 「腰疼。」贺兰山可怜兮兮道, 「刚才太激动了嘛。」 贺兰山对这个孩子一向不太重视,这会儿态度也很随意,可他话音刚落,突然神色一紧,捂着肚子瞪大了眼睛。 洛小头慌忙道:「怎么了怎么了?」 贺兰山拉着他的手摸向自己的肚子,愣愣道:「它,它动了!」 洛小头仔细感受了一会儿,突然一声尖叫,道:「天吶!真的在动!!」 贺兰山低头看着自己隆起的肚子,心头忽然袭上一丝愧疚,他轻轻摸摸肚子,又抬手擦眼泪,不服气似的嘟囔道:「有什么可动的,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小孩会动。」 洛小头看着他笑,道:「可是,你只有这么一个会动的小孩啊。」 贺兰山彻底绷不住了,站在街边就抱着洛小头嚎啕大哭。 怀孕的人情绪都不稳定,但贺兰山表现得和之前没什么区别。可其实他经常在深夜里莫名其妙地哭,身边却没有能把他抱在怀里哄的人。每到这个时候,他都想把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拿来擦地。 巧了,这个罪魁祸首此时正在默默地看着他,并且差一点就忍不住走过来了。 闻于野原本是打算直接去贺兰山家中找他的,他来之前就计划好了,以归还郡公棺椁的名义见面,贺兰山应该就不会牴触他。但刚到他家门外,闻于野就看见谷疏桐从里面出来。 这个生面孔让闻于野顿住脚步,转头问章高旻这是谁,章高旻摇头道:「没见过。」 后面紧接着跟出了贺兰山和洛小头两个人,全都狗狗祟祟的,把「跟踪」两个字明晃晃写在了脸上。 章高旻道:「嚯!他肚子都这么大了。」 闻于野的目光在贺兰山的脸和肚子上来迴转移,一时都不知道该先看哪个才好了。贺兰山跑得还快,拖着肚子蹭蹭就窜出去了,眼看着随时就要摔得人仰马翻,闻于野哪能不担心,赶紧带着章高旻跟上。 贺兰山和谷疏桐的所有冲突,闻于野都看在眼里。根本连一秒钟都不用考虑,闻于野就坚信问题一定出在谷疏桐身上,贺兰山是绝对不会有错的。 闻于野对章高旻道:「查清楚那个人是谁。」 贺兰山终于哭够了,边抽抽边让洛小头帮他擦脸。脸是擦干净了,但人还是这么一路抽抽着回家。石志义和胖娃看他这样,也就没多问,反正有洛小头安慰着,问题不大。 真正的问题是两人一进门就直奔卧室待着说悄悄话,谷疏桐也一直没回来,晚饭没人做,就剩下石志义和胖娃两人谁也指望不上谁。没办法,最后还是石志义扛起了所有,进厨房竭尽全力置办了两道菜,其中一道还有点煳了。 胖娃饿了,跟进来觅食,一见锅边的两道菜就直摇头。他把袖子一挽,做了一大碗他的拿手好菜——鸡蛋羹。 鸡蛋羹出锅,石志义把菜端了出来,硬着头皮去敲贺兰山的门,道:「出来吃饭吧,我们做好了。」 洛小头先出来,正要去厨房拿碗筷,结果路过饭桌时无意中扫了一眼,脚步一顿,倒回来解下石志义腰间的围裙,道:「等着。」 洛小头很快做好了一桌能吃的菜,四个人坐下,胖娃指着身旁的空椅子道:「疏桐还没回来呢!他去哪里了?」 贺兰山不吭声,洛小头给胖娃夹了块排骨,道:「你吃你的。」 胖娃根本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担心谷疏桐的安全,说着就要出去找人。 贺兰山一把拉住他,道:「不要去找了,他回他自己家了。」 胖娃急得直跺脚,道:「这里就是他的家啊!」 贺兰山直勾勾地看着胖娃,沉默。 胖娃得不到他的回应,又转头向洛小头和石志义求助。 「你们说是不是?」 「……」石志义埋头吃饭,洛小头仔仔细细吹着碗里的汤。 胖娃管不了那么多了,扭头就往外沖,他那么大的力气谁也拉不住。三个人跟在他身后火急火燎地赶出来,刚追到门口,之前来吃过喜酒的一个邻居跑了过来,急匆匆道:「快点!你们家谷疏桐跳河了!」 第59页 「什么?!」胖娃一嗓子吼出来,咚咚咚地跟着邻居飞奔而去。 贺兰山和洛小头停在门口,石志义追出去几米也退了回来,三人默契地回去继续吃饭。 胖娃很快抱着湿漉漉的谷疏桐回来了,他一慌起来就更不知所措了,在门口可怜巴巴地望着饭桌边的三个人。 谷疏桐身上的水滴滴答答直往下淌,人昏迷着,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贺兰山他们可以对谷疏桐无动于衷,却不能对胖娃不管不顾。 贺兰山起身道:「把他交给我们来照顾,你坐下吃饭,石大哥要跟你聊聊。」 石志义把谷疏桐做过的事全都对胖娃说了,胖娃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他反覆只说一句话:「可是我不能不管他呀!」 石志义和他没法谈下去,只得去找贺兰山求助。 贺兰山打定了主意,既然现在已经撕破了脸,那干脆破罐破摔吧,等谷疏桐醒了以后无论如何也要把他赶走。这是他们对他最后的仁慈了。 谷疏桐醒后哭哭啼啼装可怜,一会儿又是不想活了,一会儿又是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贺兰山不为所动,冷漠道:「我早就怀疑你了。当时的事情全都那么凑巧,除了你之外,我根本想不出还能有谁会做出这样的事。但之前我没有证据,也还残存一丝不确定,怕冤枉了你,所以一直隐忍不言。」 谷疏桐的哭泣声小了一些。 贺兰山继续道:「可是今天下午,你在厨房盯着洛小头时的眼神,我全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么怨恨,那么恶毒!虽然我不知道你买的药为什么只是安胎药,但这并不能证明你是无辜的,也许你还有别的打算。」 「总之,我希望你离开我们家,但凡你还有半点良心,你也不应该再报復我们。但要是没有,我们也不怕你,并且如果再有下次,我们绝不会对你心慈手软。我可以这样告诉你,就算我让石大哥哪天悄悄杀了你,凭我肚子里这个摄政王的孩子,也不会有人敢追究我们!」 哭声彻底没了,谷疏桐擦掉眼泪,缓缓抬眼看向贺兰山的肚子。 那个眼神,分明就和下午他盯着洛小头时的一模一样! 贺兰山立刻知道不好,他迅速往后躲开,但他的速度毕竟比较慢,谷疏桐不要命似的朝他的肚子扑了过来,那架势明显就是想让贺兰山一尸两命! 好在石志义担心贺兰山的安全,一直在门口听着,他及时闯进来,一脚踹在谷疏桐胸口上,把他踹得一口气都没上来,倒在地上拉风箱似的抽气。 石志义阴沉着脸,像拖死猪一样把不停挣扎的谷疏桐拖到门外。 门口有几个晚饭后散步消食的邻居,纷纷对石志义投以惊讶的目光,但石志义毫不在意,他的暴怒已经无法克制,眼看着就要在这么多人面前把谷疏桐直接杀了。 洛小头这时冲过来抱住石志义的腰,拼命把他推回家里,贺兰山关上了门,隔绝掉外人探寻的视线。 谷疏桐到底还是要脸,做不出当众撒泼的事,他艰难地撑着地想站起来,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章高旻温和地朝他微笑,伸手道:「你还好吗?」 第34章 试婚后第158天 谷疏桐终于等到了他心心念念的摄政王。 章高旻带他去见闻于野。王爷的蟒袍是谷疏桐从未见过的华丽,他努力压制住眼中对权势地位的渴望,乖顺地跪在闻于野面前。 那些细枝末节闻于野还没有解到,但他看到谷疏桐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个人绝非善类。那个眼神轻飘不定,明显并不安分。 闻于野状似温和地问他:「他们为什么把你赶出来?」 谷疏桐眼珠一转,嘤嘤啼哭道:「王爷,我家本在世通街上开染坊,父母把我卖给他们,他们就逼着我和胖娃成亲,我不答应,便一直饱受他们的欺凌。今日他们再次提起此事,我依然不松口,惹怒了他们,因此才遭到毒打!王爷,求王爷为我做主啊!」 他这些话,别说闻于野不信,就连章高旻也不信。他憋着笑转过头去,默默擦拭自己随身的匕首。 也不知谷疏桐会怎么死,反正闻于野是不屑于自己动手的。 闻于野和颜悦色道:「嗯,胖娃的条件是配不上你,难怪你不情愿。既然这样,你就留在本王身边做个通房吧,你看你,哭得眼睛都肿了。」 谷疏桐受宠若惊,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胸腔都在痛。 期盼了那么久,渴望了那么久,上天终于眷顾他了!这样大的福气,竟然也能轮到他谷疏桐吗? 他几乎觉得自己已经一步登天了,抬头朝闻于野露出一个极明媚的笑容,颤抖着声音道:「真的,真的吗?」 闻于野道:「真的。待会儿我让章高旻去帮你买身新衣服,你好好打扮,晚上我再来看你。」 闻于野走后,谷疏桐在这间小小的客栈里坐着,激动地发了会儿抖,才慢慢平静下来。他洗了澡,换好新衣服,把自己打扮得焕然一新,怀着平生最大的期待,迎接即将到来的崭新人生。 他站在窗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底下路过的平民百姓。虽然他也曾是这些人里的一员,但现在,他飞上枝头,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些人踩在脚下了。 呵,什么贺兰山洛小头,什么石志义胖娃,都是他的手下败将!他就知道,他生来就不该如此平凡低贱地度过,他果然是要扬眉吐气的! 第60页 谷疏桐情不自禁地慢慢抬起下巴,不屑地扫视窗外,盘算着明日天亮后他要怎样在这条街上耀武扬威,怎样报復从前每一个对他无礼的人。 眼看着天色渐暗,闻于野到来的时间逐渐临近,谷疏桐又跑到镜子前整理自己,力求每一根头髮丝都在最好的位置。 终于,他等到了有人上楼的脚步声。 谷疏桐勐地回头看向房门,他手忙脚乱地在屋里转了两圈,最后在床边坐下,低头等着闻于野到来的。 房门开了,一个男人缓缓步入,停在谷疏桐面前。 谷疏桐脸上带着甜甜的笑容,抬头道:「王爷……」 他的尾音戛然而止。 因为站在面前的并非闻于野,而是章高旻。章高旻看也没看他,自顾自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瓷瓶,带着青花的,塞子裹着红布。 谷疏桐一时没回过神,愣愣地看着章高旻打开小瓷瓶。 章高旻把小瓷瓶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微笑道:「嗯,这药很纯。瞧瞧,王爷还能亏待你吗,什么都给你用最好的。你来试试吧。」 谷疏桐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心头涌起深深的恐惧,他下意识往后坐了一点,瞪着小瓷瓶道:「这是,这是什么药?」 章高旻随口道:「还能是什么,毒药呗。」 谷疏桐呆愣了几秒,随即惨叫一声,推开章高旻就想往外跑。章高旻哪能让他逃脱了,他一只手攥住谷疏桐的胳膊把他拉回来甩在床上,而后用一条腿的膝盖压在谷疏桐胸口,把他牢牢地控制住。 求生的意志谷疏桐还在不停挣扎尖叫,章高旻面不改色,捏住他的腮帮子强行把药灌了进去。虽然药漏出来不少,但是灌进去的药量也足够毒死好几个人了。 药水从谷疏桐的鼻孔喷出来,把他呛得咳嗽不止。章高旻放开了他,站在床边道:「这药得一天才能起效,这段时间你可以去吃点好的,别委屈了自己。」 他说罢转身走了,剩下谷疏桐一个人躺在床上不停地抽搐。 药效还没发作,但他的痛苦已经无以言表了。身上漂亮的新衣服手感那么好,原本该穿着它去摄政王府过上好日子,可没想到,这竟然成了他的寿衣。 谷疏桐浑身瘫软,恍惚间,他想到了胖娃。 那个对他掏心掏肺的人,那个会为了他没穿鞋而跑回还在摇晃中的房子的人,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谷疏桐真想回到他的身边。 「整治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希望又让他失望。」闻于野在楼下看着这间屋子的窗户,漠然道, 「眼看着美梦在自己面前破碎,突然间从天上摔到地上,这种滋味不好受吧。」 这边生不如死,贺兰山那边完全是另一番光景。他身边围着洛小头和石志义两个人,他们一人搭了三根手指头在贺兰山的肚子上,屏息凝神,耐心等待。 片刻后,贺兰山腹中的孩子微微一动,两人紧跟着欢唿道:「动啦!」 贺兰山「嘘」一声,他们再次安静下来,等了一会儿,孩子很给面子地又动了,他们再次欢唿。 这个游戏好像玩不腻似的,贺兰山躺在躺椅上喝了一大碗热牛乳,懒洋洋地打了个嗝,道:「等生下来了,你们帮忙带的时候要是也能这么愉快,我就谢天谢地了。」 洛小头道:「带带带,帮你带!」 石志义道:「它会很乖的。」 贺兰山「哼」一声,心道五个月以后你们就知道什么叫「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 他侧头看向胖娃的房间。谷疏桐被赶走的时候胖娃还很心疼,几次想出去找他,石志义当时还在气头上,当即怒吼道:「找他干什么?让他回来把你兰哥儿的孩子撞掉吗?刚才要不是我拦着,你以为现在你兰哥儿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 胖娃一听谷疏桐要伤害贺兰山,表情马上就不一样了,他担忧地围着贺兰山转圈,问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也没再闹着要去找谷疏桐了。胖娃心里掂量得清楚,任谁再重要也没有兰哥儿重要,但他毕竟单纯地对谷疏桐付出了那么多感情,难免闷闷不乐。 贺兰山扒拉开洛小头和石志义的手,捧着肚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去厨房拿了些胖娃爱吃的糕点过去安慰他。 胖娃很没有胃口,勉强吃了那么五六七八块,这才道:「兰哥儿,疏桐他是不是根本就不喜欢我啊?」 贺兰山一时也不知是该骗他还是和他说实话。 胖娃又道:「你看,石大哥和洛小头他们就成亲了,喜欢一个人的话,就会和他成亲的。可是我们没有,他不愿意,所以我觉得他其实不喜欢我。为什么呢?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贺兰山立刻道:「不,你什么都没做错,是他不好。他有不喜欢你的权利,但他不该欺骗我们,也不该做那些不好的事情。」 胖娃虽然比较迟钝,但也不是个纯傻子,他抬眼看看贺兰山,脆弱得像一只受伤的大熊,凄悽惨惨道:「兰哥儿,我是不是太胖了?我看石大哥身上就没有那么多肉……我是不是不好看?」 贺兰山道:「那你怎么不说你个头那么高呢?石大哥可没有你高。健康才是最重要的,只要你觉得这样就很快乐,那你就不该为了别人的看法改变自己,没人有资格对你的身体指指点点。」 胖娃摇头道:「不快乐,我想像石大哥那样。」 第61页 其实胖娃的体重倒是的确可以稍微减减,不是为了所谓的「好看」,但那样会更健康,他的身体负担也会小一些。于是贺兰山道:「那也行啊,石大哥每天早上都出去锻鍊,你就跟他一起去。但你要记住,所有这些事情都是为了让你自己高兴,不是为了谷疏桐或者其他任何人。」 胖娃重重点头,对贺兰山露出一个笑容。食慾上来了,他又向糕点伸手。 贺兰山「啪」地把他的手拍开,连盘子带糕点一起端走,毫不留情道:「刚刚说什么来着?这一盘都快被你吃完了!」 贺兰山说着就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完全无视了胖娃受伤的眼神。 现在天冷了,贺兰山穿得厚,肚子又大,走起路来就像企鹅一样憨态可掬。他边吃边走出来,正要去厨房再热点牛乳喝,石志义此时过来了,表情凝重道:「摄政王来了,他想见见你。」 贺兰山没什么表情,盯着手里的糕点停止了咀嚼。 石志义道:「王爷说,他有关于郡公的事要当面告诉你。」 贺兰山「唔」一声,把盘子塞给石志义,清清嗓子,一本正经道:「正堂奉茶。」 石志义道:「……是。」 第35章 试婚后第158天 贺兰山理了理衣服,昂首挺胸步入正堂。 他原本是想保持高贵优雅的仪态,不管闻于野会说些什么,他都能应对得游刃有余,丝毫不掉价不跌份儿。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刚才的糕点吃拧着了,贺兰山刚一坐下就扯了个嗝,闻于野刚要说话,思维就被他的嗝打断了。 闻于野本来就也很紧张,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贺兰山没来之前他也是悄悄深唿吸好几次了。 正堂里一时尬住,好在这时石志义端着盘子进来了,先后顺序拿捏得很好,先把贺兰山的热牛乳给他放在手边,再给闻于野上茶。 石志义很快带上门出去了,屋里又剩下贺兰山和闻于野两个人。 闻于野再次想开口,贺兰山准时准点地又是一个嗝,打得响亮清脆。 闻于野没忍住勾了勾嘴角,笑得贺兰山心头火起,端起杯子一口气喝了半杯牛乳才勉强压住。 「我来是想……」 话刚开头,贺兰山再次打嗝,他颇没面子,迅速起身道:「你等会儿!」 他非得把嗝压住了才能回来,就这么一抽一抽地出去了。闻于野十分听话地安静等着,比等皇上还耐心些。 片刻后,贺兰山回来了,身上加了件厚实的斗篷,狐狸毛领的,是他斥巨资新买的心头好,撑场面专用。他扶着椅子扶手慢慢坐下,用斗篷挡住肚子,抬起下巴,目视前方,倨傲地等待闻于野说话。 闻于野柔声道:「这几个月身体还好吗?」 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闻于野一说话,那个孩子就动了一下。贺兰山垂眸看着肚子,淡淡道:「挺好的,谢谢王爷关心。」 闻于野痴痴地看着他,觉得贺兰山应该是比之前圆润了,气色也很好,看来没有他在身边的贺兰山自己也过得很好。 于是闻于野的挫败感油然而生。 他领兵打仗时从无败绩,败也是佯败诱敌;做了王爷以后协助皇上管理国事,也没有做过错误的决定。可唯独在贺兰山这里,他好像就没怎么做对过。 贺兰山被闻于野看毛了,蹙眉道:「你不是有事要告诉我吗?」 闻于野道:「是。你父亲的案子已经平反了,我找出了害他的人,现在这件事正在收尾,由张世镜处理。你也认识他,他是你父亲多年的至交。但是,虽然的确是先帝下旨杀了郡公,但我们还是不得不保住先帝的体面,只能说他是遭奸人蒙蔽,误会了郡公,而不能说他就是有意飞鸟尽良弓藏。这毕竟还是他们戚家的天下,何况不这样说,当今圣上也不会答应,他能同意重查这个案子,已经非常难得了。」 说起这个,贺兰山温柔了一些,由衷感激道:「我明白。谢谢你,上次误会了你,我也跟你道个歉。」 他的态度就像对陌生人一样礼貌客气,闻于野心里又酸又涩,黯然道:「郡公的棺椁,你想安葬在哪里?我觉得他大概也不想让自己葬在皇陵。」 贺兰山道:「我想把他送回陇西去。我父亲在家乡封地多年,对那里的军政民生都付出了毕生的心血,我记得他从前也跟我说过,死后愿意长留陇西。」 闻于野点点头,道:「好,那我回去告诉张世镜。」 贺兰山「嗯」一声,屋内又陷入了一片寂静。 方才闻于野说话时,这孩子就在贺兰山肚子里动个不停。虽然之前也有过胎动,但还是头一次动得这么剧烈,都让贺兰山有点不舒服了。他不安地挪了挪身子,手在斗篷下面轻轻摸肚子,想把这个没眼色的小孩安抚住,但效果不大。 闻于野看出了他的不适,关切道:「怎么了,孩子又动了?」 这个「又」字就用得很好,贺兰山小脑瓜一转,登时警惕了,疑惑道:「『又』?」 闻于野不答,转而道:「你现在还天天做冷饮卖吗?会不会很累。」 贺兰山道:「天冷了,卖得少,现在三天做一次,没什么累的。」 闻于野稍微放心些,开始试探道:「这里冬天很冷,你要是想回京……王府的炭火很足。」 第62页 这句话看似轻描淡写,可其实闻于野想了一路,终于琢磨出这么一句真心实意又不那么卑微还有理有据的请求。贺兰山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默默把斗篷拉紧了,把肚子挡得更严严实实,警惕道:「孩子是我的,我一个人的,你要是想要世子,你可以找别人生,不差这一个。」 果然,闻于野就猜到贺兰山会这样想,于是他把准备好的下一句话拿了出来。 「我不需要别人生的孩子,我只想要你生的。」 贺兰山惊恐道:「你的意思是你要把我关起来专门给你生孩子?!」 「……」闻于野嘆气道:「如果我说,早在两年前定亲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你一定不相信,但事实是,我曾经唤过郡公岳父,我才是他唯一承认的子婿。你要是带着石志义去给郡公上坟,他一定不高兴。」 贺兰山沉默片刻,困惑道:「我为什么要带着石大哥去给我父亲上坟?」 闻于野转动着手上的黑玉扳指,克制道:「你和他成亲那天,我来过。」 贺兰山嘴唇抖了一下,嘴角似乎有点想要上扬,但他很快控制住了,饶有兴趣地观察着闻于野憋屈又强撑着的模样,道:「我的确是不相信你那时就喜欢我了。不瞒你说,我曾经也喜欢过你,所以我知道喜欢一个人不应该是这样的。」 闻于野的眼睫轻轻一颤。 「我很感激你为我父亲平反,但之前误会你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我甚至在心里希望这个孩子还是没了的好,连给它做的小衣服我都扔了。最重要的是,这些事情明明就可以避免,你要是愿意,大可以提前知会我一声,我也就不会被气到晕过去了。」 闻于野被批评得毫无还口之力,只得小声道:「我以为掘坟的事你不会知道,没想到戚令宣他们会来告诉你。」 贺兰山道:「好,就算事前不告诉我,那么我让石大哥给你写信询问的时候,你为什么也不告诉我?章高旻来向我解释的时候,他也说不清信的事,但后来我自己想明白了,你就是想让我亲自去你的府中闹,好让这场戏更真,对不对?」 闻于野无法反驳,轻轻点头。 贺兰山皱眉道:「如果你告诉我一声,我也可以去陪你演这场戏,我自认为还算个比较聪明的人,不至于演得很假。但你也没有那么做。」 「所以我只能认为,我对你来说,重要性甚至不值得让你费点心提前知会,免得我难过。如果王爷的喜欢就是这样表达的,那么很抱歉,我真的不需要。」 说起这些,闻于野万分内疚,他真诚地望着贺兰山,放下身段做小伏低道:「我知道我之前做错了,我不是想为自己开脱,但当时我真的不是故意这样伤害你,我根本没有意识到,我分明心里有你,却本能地和你较劲,生怕一旦承认自己对你的感情我就输了。我从小就被培养成这样,不能输给任何人,不能让任何人左右我的情绪。所以我非得伤害你,才能让自己觉得掌握了主动不可。」 贺兰山静静听着闻于野的解释,神色逐渐缓和。他到底还是个心软的人,虽然早已斩断对闻于野的感情,但一想到这样的闻于野其实也很可怜,他就对他狠不起来了。 「我一直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真实想法,还骗自己说为你做的任何事都是因为郡公。那天我和我的乳母魏姑姑长谈一次,我这才明白事情不是那样的。可是,我明白得太晚,对你的伤害已经造成,如果你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失望了。」 贺兰山许久不语,眉心微微蹙起,看起来有些伤感,一手抚着肚子发怔,呆呆道:「是谁害了我父亲?是不是昌氏父子?」 闻于野一直就不想主动提这件事,他也知道自己夹在中间有多里外不是人。但贺兰山既然问了,闻于野也只得实话道:「是,他们写信给二皇子,声称虽然郡公不想造反,但只要二皇子来了,那么郡公就撇不清了,只能被逼上梁山,否则等待他的唯死而已。」 贺兰山长长地吁了口气,道:「果然是这样。」 闻于野急切道:「可我当时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是后来才渐渐从蛛丝马迹和他们的态度里看出端倪。」 贺兰山道:「这个我相信,我也没有迁怒你。可是我现在的生活很好,平淡,而且我也不喜欢你了,我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必要去冒这样的风险。至于这个孩子,我会好好地把它生下来,照顾它,疼爱它,如果你想见它,我可以偶尔带去给你看看,你觉得怎么样?」 怎么样?那当然是不怎么样。 闻于野还想再说点什么,贺兰山慢慢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大大方方的把肚子露出来,道:「你想摸摸它吗?它一直在动。」 闻于野唿吸一顿,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贺兰山的肚皮上。感受到里头有一只小脚轻轻抵在自己手心,闻于野几乎产生了落泪的冲动。天知道他多少年没有哭过了,连他自己都记不得了。 贺兰山温和道:「我接受你的道歉,我也不怪你了,但我现在就是想过自己的生活,希望你可以理解。」 闻于野在这一瞬间懂了,他不是喜欢贺兰山,他已经爱上他了。而爱一个人,就应该让他去做他想做的事,不应该要求他必须留在自己身边,接受自己的爱。 如果要强行把贺兰山带走,闻于野当然有大把的办法,可是此时此刻,他还是勉强撑出一丝笑容,逼着自己道:「好。」 第63页 第36章 试婚后第165天 石志义这会儿正在院里和洛小头一起烤火,顺便烤点红薯当宵夜。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们现在的关系渐渐变得亲密了,虽然说不上多么恩爱,但至少是很亲近的朋友。 成婚以来他们同床共枕,但一方面因为洛小头担心自己已经有了孩子,另一方面石志义目前还下不了这个手,所以睡觉也只是纯睡觉。可到底都是年轻人,血气方刚的,洛小头的胳膊贴着石志义,再被火堆暖融融的热气一烘,他就有些心猿意马。 红薯烤好了,石志义先剥了一个递给他,道:「这回买的红薯特别甜。」 洛小头接过,手和石志义擦了一下,洛小头不好意思地低头啃红薯,心慌得愣是没尝出什么味儿来。 石志义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自己也有些尴尬,便寻了话题和洛小头闲聊。但洛小头没这个耐心,他把红薯啃了一半,终于按捺不住,慢慢把自己热乎乎的手塞进石志义手心里。 石志义愣了一下,犹豫片刻,道:「吃饱了吗,我再给你剥一个吧。」 他说着松了手,夹了个红薯出来剥。 这红薯是彻底吃不出味道了,洛小头站了起来,黯然道:「我吃饱了,你剥给贺兰山吧。」 石志义本想叫住他解释些什么,却还是没有开口。他的不高兴石志义当然知道,但……哎。 身后响起脚步声,石志义回头,见是闻于野,便站起来道:「王爷。」 闻于野没说话,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石志义。 几秒钟之后,他终于明白了—— 「和你成亲的是洛小头?」 石志义点头道:「是啊。」 「……」 怪不得刚才贺兰山的表情那么复杂,震惊里带着玩味,狡黠里带着调皮。合着他完全是在看自己的笑话,还故意不解释……可是石志义和贺兰山什么也没发生这件事又实在让人很开心。 闻于野一时也不知该不该气了。 石志义不解道:「怎么了王爷?」 闻于野哪里说得出口,他若无其事道:「没什么。我很快会归还郡公的棺椁,贺兰山说他想把棺椁挪回陇西安葬,你要劝劝他,这一路上舟车劳顿,陇西现在又正是寒冷的时候,最好让他不要亲自去送。」 石志义笑道:「这个,属下恐怕劝不住。但王爷要是这么不放心,何不陪着他去一趟呢。于私,这是王爷心之所向;于公,郡公含冤而死终得平反,王爷亲自送还他的棺椁,也可以示对他的哀悼。」 闻于野心里已经答应一百遍了,但对着贺兰山之外的人他还是很矜持的,淡淡道:「我未必有时间,再说吧。」 闻于野没再多停留,连夜回京。他得赶紧回去把接下来的事情都安排给张世镜,好腾出空陪贺兰山回陇西。 还要一件很重要的事,贺兰山虽然挺机灵,但管理军政的能力还是缺乏的,等贺兰山继承了郡公的爵位,他的封地得有一批得力的官员将军辅助他,石志义一个人当然不够用。 这些人不仅能力要强,还得靠得住,不能暗地里给贺兰山使绊子,让他重走他父亲的老路。这样的事即便是交给张世镜,闻于野也不能放心,他非得自己亲自挑选才行。 为此,闻于野专门把他的另一个副将调了回来。 他有两个副将,都是心腹,一个是章高旻,另一个回京的时候闻于野把他留在了军营里带兵。接到闻于野的传令,任郸星夜兼程,风尘僕僕地赶了回来。 「……你到了陇西之后,我会提拔你做总兵,再给你派两个副手,做你的副总兵和参将。除了统领陇西全军之外,你还有个更重要的任务,就是监视住陇西的每一寸土地,看管住那里的每一个官员,保护好你们的新郡公。」 任郸认真听着,听完了问道:「王爷,新郡公是?」 闻于野道:「自然是前陇西郡公之子,这是他该得的世袭爵位。」 任郸谢了恩,闻于野道:「行了,天色已晚,你在我府上休息吧,明日进宫我带你面圣。」 章高旻领着任郸去客房,任郸道:「眼瞧着快半年没见了,你和王爷一切安好吗?」 章高旻嘆了口气,带着些忧愁道:「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方才听说新郡公的身份,我看你也微微愣了一下。」 任郸不语。 虽然爵位世袭,但贺兰山毕竟是哥儿,正常来说就算世袭也不该给他。可见这必然是闻于野的特殊关照,其他人哪里敢和他叫板。 章高旻蹙眉道:「你我都是王爷的心腹,我也不瞒你,我从一开始就很担心王爷将来的处境,贺兰山是个大麻烦,他对贺兰山的感情真的会让他丧失理性。王爷如今登得太高了,摄政王这个位子尤其难做,虽然明面上没有人敢违抗他,但暗地里盯着他的人只会多不会少,全都巴不得他倒了,自己就能分一杯羹。更不必提万一皇上再猜忌了他。」 任郸还是沉默。 「之前王爷费尽心力帮郡公平反的时候,我心里就没有一天平静过。当然,平反是好事,我也不想看见郡公永远被当成反贼,留下污名,可我害怕是的平反之后王爷会让贺兰山承袭郡公的爵位。」 「眼下我的担忧还是成真了,王爷把他在朝中所有信得过的人都调去给贺兰山用,一来王爷身边就没有几个可用之人,二来,一旦皇上知道贺兰山身边的文官武将都是王爷安排的人,他会怎么想?啊,你摄政王没有理由离开京城,御林军也是直接听从天子号令,所以你就借这个机会在陇西培养自己的势力?你和贺兰山,是你利用他还是你们联手?长此以往,陇西还是不是朝廷归治?」 第64页 任郸微微蹙眉。 章高旻沉重道:「于我的预料,皇上知道此事不过是时间早晚,就像我方才所言,朝堂上盯着王爷一举一动的人实在太多了。」 「我们当然知道王爷这么做仅仅是因为他爱贺兰山爱得不可自拔,没有别的意思,可别人会信吗,皇上会信吗?如果你是个外人,你会相信他堂堂一个摄政王,平日里冷心冷情的模样,他会为了感情做出这么失控的事情吗?」 「恐怕此时此刻,你被王爷调回京的事情就已经在那些大臣的府里像一阵风一样传过了!」 任郸此时终于开口道:「我明白你的担忧,也知道你说的都有道理,但王爷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其他的……听天由命吧。」 章高旻一怔,苦笑道:「你果然会这么说。」 任郸转了话头,带着幸福的神色道:「对了,告诉你一件喜事,我家夫郎已经怀了四个月的身孕,你这个做叔叔的可得准备好贺礼,金镯子金项圈一样也不能少。」 章高旻满面愁容,心事重重地勉强道贺。 不管他再怎么担心,该发生的事情还是一一发生了。 皇上下旨把陇西封给了新的郡公贺兰山,以抚慰他的父亲无辜被杀的哀痛,又赐了贺钊死后哀荣,准许贺兰山护送他的棺椁回陇西重新安葬。甚至,还有摄政王亲自陪同。 这天下朝,章高旻看见闻于野出来时的神态,就知道他想做的事情都做成了。他在心里嘆气,默默跟在闻于野身后出宫。 不知道是不是他多心了,往常下了朝,皇上十有八九都会把闻于野留在御书房或者政事堂,继续商讨一些国事,但今天,闻于野下朝就直接出来了。是巧合,还是皇上已经不高兴了? 章高旻不敢问,所有话都在心里憋着,憋得他如鲠在喉。 方一出宫,闻于野正要坐上自己的马车,不远处等候的另一辆马车里立刻钻出一个人来,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过来道:「王爷!」 闻于野转头,看见拓跋敕戎快步走来,表情看上去很不好。 「上来说。」闻于野上车。 拓跋敕戎跟着钻进来,恳切道:「王爷,鲜卑传来消息,我父王病重垂危,我真的得回去!你能不能宽容一回,我保证,看过父王我一定会回来,再也不离开!」 果然又是这件事。 这几年拓跋敕戎好像每天早上睁眼就想着回去,睡觉前也想着回去,为了这个,他在明里暗里做了不少努力,闻于野基本都睁只眼闭只眼。但现在拓跋敕戎求到了他面前,闻于野无法再迴避,他道:「等你父王病势稍减,我可以请皇上下旨把他接来与你相见。」 拓跋敕戎连连摇头,眼睛都红了,道:「不,我父王他就快不行了,哪里还能好得起来?」 他话音刚落,钻出马车,一撩衣袍跪在闻于野车边,重重地把额头砸在地上。 「求王爷成全!」 周围经过的朝臣等纷纷看向这边,拓跋敕戎豁出去了,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跪在这里叩首不止,每磕一下就哽咽着大喊一声「求王爷成全」,举止悽惨,就连一旁的章高旻都不忍地转过了身。 马车里安静极了,闻于野不吩咐车夫起驾,也没叫章高旻把拓跋敕戎拉走,他就这么静静听着拓跋敕戎的苦苦哀求,并不给出任何反应。 良久,眼看着地上已经有血了,章高旻实在看不下去,正想帮忙向闻于野求求情,忽听马车里传来闻于野冷淡的声音。 「行了,我去跟皇上商量。」 他从马车里出来,看也没看拓跋敕戎,调头回宫。 ———————— 第37章 试婚后第175天 闻于野和皇上足足商量了一个多时辰才从御书房出来,两个人都快饿傻了,闻于野急匆匆回家吃饭,皇上也赶紧传了膳。 才吃了几口,太监禀报说尚书令来了,求见皇上。 皇上吃得正香,筷子不停,随口道:「让他进来。」 尚书令入内,跪在下面道:「皇上,微臣此来是为着方才皇上与摄政王商议之事。微臣亲眼目睹左骁卫大将军方才在宫门前跪求摄政王,头都磕破了,想必摄政王此来是替他向皇上求情的。」 皇上道:「唔。」 尚书令继续道:「微臣不知皇上与王爷商议出了什么结果,但臣斗胆直言,拓跋敕戎绝对不能放!」 皇上咔嚓咔嚓地嚼着脆生生的萝蔔,嘴塞满了,没办法说话。 尚书令自己也完没说还,暂时不需要皇上的回应,他一口气道:「摄政王与左骁卫大将军相识多年,关系匪浅,王爷回京后二人往来频繁,人尽皆知。此次即便都泰可汗病危属实,拓跋敕戎为何不直接恳求皇上,而要先去求摄政王?是他觉得和王爷亲近,王爷能帮他说话,还是他下意识认为只要王爷同意了,皇上就会同意?」 皇上嚼萝蔔的声音渐渐小了。 「再者说,王爷身为皇上最倚重的辅政大臣,他怎能不以国事为重,而要徇私废公?拓跋敕戎当初被送来时,都泰可汗就知道他此生都不能回去了,早该当做没有他这个儿子,拓跋敕戎也该忘记这个父亲。如果做不到,那就是他们父子要解决的问题,绝非皇上心软的理由。何况拓跋敕戎哪里是第一次企图回到故土,他明里暗里做了不少事,只是先帝和皇上看在都泰可汗的份上不和他追究罢了。此人的心思昭然若揭,皇上若是放虎归山,只怕边关从此不得安宁!」 第65页 尚书令说着深深叩拜道:「臣恳请皇上三思!」 皇上许久沉默,慢慢喝完了小半碗汤,才放下勺子擦着嘴道:「爱卿啊,方才摄政王和朕说,可以让都泰可汗再送一个儿子过来,等送到了,就让拓跋敕戎回去。拓跋敕戎也说了,等看望过他父王,他还会回来的。」 尚书令深吸一口气,道:「皇上啊!拓跋敕戎的才能臣看得出七八分,都泰可汗剩下的那些儿子的才能臣也略微知晓,臣可以肯定,他们当中绝没有比拓跋敕戎更优秀的!皇上,拓跋敕戎这一回去,等到都泰可汗薨逝,那么谁会是继任的新可汗?皇上再想,摄政王帮他回到故土,坐上可汗之位,拓跋敕戎会不会感激他,会不会怨恨软禁他这么多年的戚氏皇族?」 皇上的面色一点点沉重下去。 其实他也只是十六岁的少年郎,但继位以来的磨砺让他看上去比同龄人稳重许多,一双眼盯着尚书令看的时候,也是漆黑幽深的。 尚书令膝行上前,眼睛瞪得大大的,声音压低了,听起来却更如惊天霹雳一般振聋发聩。 「微臣甚至有些怀疑,都泰可汗突然病重究竟是真是假,这时间未免也太凑巧。鲜卑的土地毗邻陇西,摄政王又如此尽力地扶持新任陇西郡公,在那里安插了许多他的人,他的副将任郸突然被调回来就是证明。若是哪一日他们内外勾结,潢池弄兵,皇上预备如何处置?」 皇上垂眸看着桌上的茶盏,须臾突然暴起,抓起茶盏狠狠掷向地面,砸了个粉碎。 * 这几日降温降得厉害,一下子就冷得彻骨,天空灰暗阴云密布,看起来很快就要下雪了。 卖炭的老婆婆每天早晚两次赶着驴车走街串巷,路过贺兰山家门口时,洛小头把她叫住,买下了她全部的炭。老婆婆高兴坏了,把筐都直接送给了洛小头。 洛小头给了钱,回屋把胖娃叫来帮忙搬炭。胖娃这阵子正在减肥,每天动得多吃得少,现在正饿得头晕眼花,更不想干体力活了。他一边搬一边碎碎念道:「哪里用得了这么多,她不是天天都在外面卖炭吗?下回看见了再买嘛。」 洛小头道:「你知道什么呀!马上就要下雪了,我们把她的炭买完,她不就能早点回家休息吗?她穿得那么单薄,手都冻红了。」 胖娃委屈道:「那你怎么不可怜可怜我呢?我昨晚被活活饿醒了起来找宵夜吃,偏偏遇上你躲在厨房里不知道在干什么,我只是想吃个鸡蛋,你都不让我煮!」 洛小头不理他了。 主要是他不想谈论昨晚的事情,毕竟大半夜被自己的夫君气到躲在厨房里哭这种事,他自己想想都觉得丢人。 倒不是说石志义对他不好,恰恰相反,石志义对他又客气又尊重,洛小头说想出去逛街,石志义也马上带了银子陪着,要什么买什么。这种事情友情亲情也是能够做到的,但要是涉及到爱情独有的事情,比如亲热,石志义就有些牴触了。 昨晚睡前,洛小头再次尝试把手伸向身旁的石志义,又遭到了温柔的拒绝。洛小头气不打一处来,憋到半夜,实在憋不住,于是悄悄爬起来跑到厨房去哭。 可是该怪谁呢?他一早就知道石志义心里没有他,要不是谷疏桐做下的事,石志义也不会和他成亲。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被赶鸭子上架,石志义当然会是这样的态度。 洛小头惆怅地整理好他给自己和贺兰山的孩子做的几件小衣服,默默把希望全部寄托在能有个孩子上面。也许只要有了孩子,石志义的心就会渐渐倒向他吧。 贺兰山这会儿刚睡醒,披头散髮地跑到洛小头这边,着急忙慌道:「洛小头!你快看你快看!我的嘴角长了一个泡,舌头上也长了!」 洛小头一看,还真是,他道:「肯定是这几天羊肉吃太多了,把你都吃上火了。你吃得清淡些,再去找大夫开个降火的方子就好了,不要紧的。」 天冷了下来,炒的菜没一会儿就凉了,大家就喜欢聚在一起吃火锅。贺兰山尤其喜欢吃羊肉,每次那一大碗羊肉基本上都是他涮完的,连胖娃吃得都没有他多。 贺兰山被嘴角和舌头上的泡弄得心情郁闷,捂着嘴角忿忿道:「这几个月吃了睡睡了吃,本来我就长胖了好多,现在可好,那么大一个泡,这张脸更没有办法看了!可是羊肉真的很好吃,我现在根本不想吃别的肉!」 这种事洛小头也帮不了他什么,只能好声好气地哄他说长泡也好看。贺兰山也不知道信了还是没信,反正晚上的羊肉他还是照样吃,一口也不带少的。 贺兰山很快就知道,好看与否并不是最大的问题。他不忌口,上火上得越发严重,第二天他嘴角就开裂了,一张嘴就疼。 这下影响到了吃饭,贺兰山终于着急了,赶紧去大夫那儿开了清热降火的凉药。 羊肉是不能再吃了,贺兰山别提有多委屈,再一喝这些苦得出奇的凉药,他就更是没胃口了,回家后晚饭就只吃了一碗清粥和小半碟咸菜。半夜饿醒,贺兰山悲从中来,哀嚎道:「闻于野!你这个杀才!呜呜呜,都怪你!」 骂闻于野也没用,贺兰山这回是被折磨惨了。他吃不了心爱的羊肉,天天要喝苦药,嘴疼肚子还饿,浑身上下就没有舒坦的地方。他绝望地靠在床头看书解闷,想起来的时候就把闻于野拎出来骂一顿解气。挨着挨着,又挨了三天,把贺兰山给挨得憔悴支离,目光呆滞。 第66页 他觉得自己已经够苦了,可没想到这天深夜,贺兰山在梦乡中突然惊醒,恍惚听见外面一阵惊雷,清醒过来仔细一听,不是雷声,是……马蹄声!而且绝不止一匹马! 贺兰山坐起身,攥着被子心头髮慌。 马匹很贵,养马更贵,这么多马绝不是一般人能用得起的。这样普通的小镇,怎么会在夜半传来如此惊心动魄的马蹄声? 贺兰山还没琢磨出什么结果来,只听一声巨响,好像是他门的家们被撞开了,不知是什么人闯入,院里乒铃乓啷的打斗声听得人心惊肉跳。贺兰山随手扯过外衣披在身上,打开一条门缝往外看,看见石志义正在院里和一群黑衣人厮杀。敌方人数太多,石志义毕竟双拳难敌四手,眼看着落了下风。 贺兰山捂住自己的嘴,吓得剧烈喘息。 他们是什么人?现在该怎么办?! 胖娃举着锄头前来助战,可惜他只是力气大,真要和拿着武器的练家子搏杀,他还是帮不上石志义的忙,没两下就被打倒在地。石志义的手臂很快被一个黑衣人的刀划伤,血滴在地上还没有融化的积雪里。 洛小头一声尖叫,捡起胖娃掉落的锄头,不管不顾地冲过来,道:「不要动他——!」 石志义闻声转头看向他,又是震惊又是感动,来不及多想,他用没受伤的手臂把洛小头护住,反手一刀,把一个黑衣人的腰间划得鲜血淋漓。黑衣人痛得闷哼一声,退后几步。 贺兰山明知自己出去也是白送,但他无法再躲在屋里看着了,他鼓起勇气开门道:「你们是什么人?要钱的话,我全都给你们!」 此时一个背对他的男子转过了身,他抬抬手,黑衣人们停止了攻击,顺着他的目光齐齐盯住贺兰山。 贺兰山愣愣地看着这个男人。 ——拓跋敕戎。 拓跋敕戎指指贺兰山,道:「把他带走。有了他,我们定能平安回到鲜卑。」 第38章 试婚后第175天 拓跋敕戎回到鲜卑的请求被皇上拒绝之后,他就不再闹了,回府闭门不出,似乎是在为不能给父王送终而伤心。没人会在这时候上门打扰他,免得给自己找来麻烦。因此,当拓跋敕戎闯出京城的消息传来时,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彼时皇上正在陪伴一个刚有身孕的嫔妃,太监慌忙跪在门口禀报了这个消息,皇上直接把爱妃从怀里推了出去,三两步冲出来道:「什么?拓跋敕戎跑了?!」 太监哆嗦着道:「是,皇上,半个时辰前拓跋敕戎带着一众亲信,混在出城的百姓里,被看守城门的侍卫发现,他们便拔刀相向,杀了侍卫,强行闯出京城!摄政王已经派人去追了,王爷和前朝几位大人正在御书房等候皇上,皇上……」 不等他说完,皇上黑着脸快步出门,坐上轿辇直奔御书房。 在皇上到达之前,御书房一潭死水,皇上到达之后就热闹了,原因倒不是拓跋敕戎跑了,而是闻于野请求亲自去追捕拓跋敕戎。 闻于野道:「拓跋敕戎如今逃走,就是彻底与我们撕破脸了,倘若让他平安回到鲜卑继承汗位,臣可以断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就是兵戈相见。当初骠骑大将军在边关血战六个月,终于打服了都泰可汗,逼迫他交出儿子为质,现在眼看着狼烟再起,干系不可谓不重,一旦臣派去的追兵有任何差池,后果不堪设想。但若是皇上准许臣亲自前去追捕,臣愿以性命担保,无论是死是活,臣都会把拓跋敕戎带回京城!」 皇上静静看着他,手上不断摩擦龙椅扶手的动作却暴露了他的不安。 尚书令第一个反对,理由是闻于野身份尊贵,不能亲身犯险。 尚书令道:「常言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王爷多年金戈铁马,自然比卑职更懂这个道理。拓跋敕戎肯定是要带回来处置的,但比起拓跋敕戎逃跑,更可怕的是王爷在追捕他的路上出了什么差池,不能平安归来,那样的话,我朝江山岂非痛失一柱?为王爷的安危计,王爷还是留在京中等待消息吧。」 他的话表面上是担心闻于野的安危,可内里分明是在暗示闻于野也会像拓跋敕戎一样一去不回。到那时,这二人恰似「打破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其恐怖的后果他们君臣要如何才能承担得起。 闻于野不理会尚书令,只对皇上道:「七日,臣只要七日。七日内倘若不归,臣情愿领死!」 他刻意把重点放在「七日」上,几个大臣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齐刷刷看向闻于野。 皇室有一种秘药,解药掌握在每一任君主手里,服下后七日内如果没有解药,便会毒发身亡。眼下闻于野自请服毒,这倒是大大出乎御书房中君臣们的预料。 暗藏反心的人,为了达到目的首先得活着,那么这世上肯定没有什么比他们自己的命更重要。闻于野此刻竟然拿自己的命做筹码,他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 皇上眉心微蹙,有些困惑地看着闻于野道:「摄政王可要想清楚了,你七日内要是回不来,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闻于野道:「臣知道。就像臣方才所言,哪怕臣豁出命去,也不能让拓跋敕戎活着回到鲜卑!」 他的话掷地有声,皇上眼中的困惑和戒备渐渐如坚冰融化,他温和道:「好,朕相信你。」 尚书令刚要说话,皇上微微抬手制止了他,唤了太监进来,命他去拿药。 第67页 毒药拿来,倒进酒里,闻于野接过,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如此,闻于野终于得了圣旨,许他带兵出城追捕拓跋敕戎。他没有耽搁,出宫后马上带着章高旻去城外军营领了兵马,向着鲜卑的方向疾驰而去。 章高旻尚不知闻于野是怎么说动的皇上,他好奇地询问,闻于野也不隐瞒,直言相告。 章高旻听完眼前一花,差点没直接从马背上摔下去。 苍天吶! 闻于野为了贺兰山,居然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了!! 章高旻稍微一想就彻底明白了,盟关是去往鲜卑的必经之路,拓跋敕戎也知道贺兰山就在那里,他会不会顺路劫走贺兰山,以免被追兵追上时手里没有谈判的筹码? 当然会! 否则闻于野何必这么要死要活的,非得亲自带兵追捕拓跋敕戎不可?前头那一路追兵未必知道贺兰山的分量,万一处理得不妥当,让贺兰山出了什么意外,那恐怕才是要了闻于野的命! 章高旻一颗心一阵胜过一阵的拔凉。 闻于野这么多年冷心冷情,这一坠入爱河居然就跟发了疯一样,说是贺兰山给他下蛊了章高旻也不是不能信。 章高旻语带颤抖道:「万一,万一七日内抓不到拓跋敕戎,王爷回不了京城,那……」 闻于野道:「抓得到。」 他就这么三个字,章高旻彻底万念俱灰。 * 贺兰山缩成一团,身上裹着棉被,只露出一双眼睛,惊魂不定地在马车里颠簸。 拓跋敕戎顺手抢了他家的马车,强行把贺兰山带走了。石志义想拦,但他真的力不能及,还身受重伤吐了血。胖娃已经被打晕躺在一边,洛小头更是手无缚鸡之力,贺兰山忍着恐惧,强撑着平静对他们道:「不要再反抗了,我跟他走,你们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石志义挣扎着起身还想救他,拓跋敕戎身边的一个黑衣人直接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洛小头二话不说,逮住黑衣人的手腕吭哧一口,黑衣人「嘶」一声,恼怒地反手重重给了洛小头一耳光,把他直接打得飞了出去。 贺兰山怒吼道:「不要伤害我的朋友!我都说了我跟你们走!」 他回屋抱上棉被裹住自己,钻进了马车,马车立刻驶出。 「贺兰山!」 石志义踉跄着追了一段路,终于体力不支,摔倒在地。 他们家里这么大的动静,周围的邻居当然听见了,但大家都是普通人,一见这里动刀动枪的,谁又敢进来阻拦呢,只能悄悄让几个年轻人赶紧跑去县衙求救。可是县衙离得远,一来一往耗时不少,肯定来不及救下贺兰山了。 等那群人走后,被吵醒的邻居们纷纷围拢过来,扶起石志义,又进去查看洛小头和胖娃的情况,七嘴八舌地询问石志义他们是不是遇到了劫匪。 石志义摇摇头,身上痛得说不出话。他顾不上检查自己到底受了哪些伤,回屋先看了看洛小头的脸,对他道:「你在家里陪着胖娃,我现在回京去找王爷。」 洛小头抓着他的手腕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哪里还能折腾得起?!刚才邻居说他们已经去县衙求救了,等县衙来了人,你再让他们帮忙回京送信不行吗?耽误不了多少时间的!」 石志义听不得劝,他现在满心都是贺兰山的安危,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身体。他掰开洛小头的手,跌跌撞撞地去后院牵马。 洛小头半边脸都肿了,嘴角还流着血,可这些疼痛完全比不上他心里的痛。 洛小头从地上爬起来,声嘶力竭道:「你会死在半路上的!!为了贺兰山,你可以连命都不要,那我到底算什么?!」 他没有得到回应。 贺兰山那边,他在马车里冻得不行,裹着棉被也不太济事,心里又害怕,因而一直在发抖。他牢牢护着自己的肚子,这个孩子可能真的很乖,此时它竟没有用胎动来增添贺兰山的烦恼。 贺兰山摸着肚皮,心里被催生出一种保护孩子的决心来。虽然曾经希望它没了,但这会儿要是想想他有可能会和孩子一尸两命,他就忍不住落下眼泪。 谁能来救救他们呢? 贺兰山本能地想到了一个人。 他会来吗? 贺兰山无声地抽泣,默默向父亲的亡灵祈祷,希望父亲保佑,闻于野能赶来救他和孩子。 他的祈祷得到了回应。闻于野先赶往他家,正好遇见了正在前往京城报信的石志义。要是晚点遇见,石志义恐怕真要撑不住了,他不要命地催着马跑快,在马上颠簸得厉害,下马时就吐了口血,章高旻赶紧过来扶住他。 闻于野听完石志义的讲述,道:「平威,你陪着石志义慢慢回去,我先去救人。」 「是。」 拓跋敕戎先是被前头那一路追兵追上了。 追兵朝他们毫不留情地放箭,射翻了拓跋敕戎的好几个随从,还有两箭「咚」地射在马车车厢壁上,把贺兰山吓得六神无主。 「站住——!不投降者,格杀勿论——!」 身后传来喊声。 贺兰山一整个人钻进棉被里,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 只听拓跋敕戎大笑道:「好啊!要死一起死!还有马车里这个!一起死!」 这些追兵哪里知道拓跋敕戎手里有什么王牌,他们只顾放箭,把贺兰山的马车扎成了刺猬。 第68页 贺兰山在一片混乱里呆呆地想着,到时候一定要让闻于野给他买一辆新马车! 随从被射死了一大半,虽然他们也有反击,但人数不占优,很快只剩三五个人了,而追兵依然声势浩大。 拓跋敕戎在贺兰山的马车旁阴狠道:「这回算我害了你,黄泉路上我给你做个伴,你也不算寂寞!」 贺兰山被他的话说得毛骨悚然,隐约听见拓跋敕戎拔刀了。他脑中一片空白。 忽听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遥遥传来—— 「拓跋敕戎——!你若敢伤他,我誓要灭了鲜卑拓跋氏全族——!」 拓跋敕戎勐地回头,正好对上闻于野阴鸷狠厉的视线。 第39章 试婚后第175天(二更) 追兵停止射箭,拓跋敕戎也下令停了马车。他钻进马车里,里头紧接着传来贺兰山的一声惊唿。 闻于野顾忌贺兰山的安全,无法直接过去揪出拓跋敕戎,只得远远停下,与拓跋敕戎交涉。 拓跋敕戎朗声道:「王爷!我自小在敬德太后膝下长大,你知道我从无反心!此次若不是你们的皇上太不通情理,我也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闻于野没理会他,先对贺兰山道:「贺兰山你现在怎么样?」 马车里安静了一会儿,贺兰山颤巍巍道:「我,我冷……」 闻于野马上脱下身上的紫貂皮披风,递给身旁的一个小兵,道:「我让人送件披风进去,大将军应该不至于这么绝情。」 拓跋敕戎道:「当然不会。说起来他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连我看了也心疼得慌,王爷好福气啊。这孩子是你的吧?」 小兵把披风送到马车边,拓跋敕戎伸手出来接过,温柔地帮贺兰山披上。贺兰山自己扯过披风,紧接着努力往后缩身子,离他远一点是一点。 「你很害怕吗?」拓跋敕戎笑着说, 「上回咱们见面时,你明明还不卑不亢的。」 贺兰山不看他也不理他,紧紧攥着披风,感受着披风上闻于野的气息,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 僻静的山间小路荒无人烟,追兵们手里的刀枪寒芒闪烁,在月光下看去仿佛划破了漆黑的夜色。四下寂静,只听闻于野和拓跋敕戎二人在激烈地交锋。 拓跋敕戎道:「王爷,这马车里除了一个反贼,还有你心爱的人和你的孩子,王爷最好掂量着些,不要逼我玉石俱焚!他这么细的脖子,我都用不着刀,轻轻一扭可就断了!」 闻于野道:「你也要想清楚了,贺兰山只有一条命,你全族上下所有族人也只有一条命!你既然敢拿他来威胁我,就该知道我对他的重视,如果今天他不能活着回到我身边,我向你保证,鲜卑拓跋氏绝不会再有后人!」 拓跋敕戎盯着贺兰山,贺兰山接触到他的眼神,马上慌张地躲开,把脸埋在闻于野的披风里。 拓跋敕戎强行把披风拉开,捏着贺兰山的下巴,逼迫他抬起脸,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道:「贺兰山吶,你帮我和王爷求求情吧,我要是平安回到鲜卑继位可汗,一定让你做我的可敦,和你分享整个鲜卑。这难道不比你没名没分地给摄政王生孩子来得强?」 贺兰山忍无可忍,拍开他的手道:「不要碰我!」 拓跋敕戎「啧」一声,道:「其实我是真的挺喜欢你,我也不想让事情走到这样的地步,但这并非我能掌控的。摄政王!我们不如做个交易,你把我送到边境去,等我踏入鲜卑的地界,我马上把你要的人还给你!」 贺兰山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可惜在拓跋敕戎看来毫无威慑力。 闻于野道:「那绝不可能。你唯一的退路是现在就放了贺兰山,随我回京,我一定能保住你的性命,请皇上从轻发落。」 拓跋敕戎彻底绝望,他摇摇头,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还能指望什么从轻发落,即便不死,那也必然是终生幽禁。比起那样,我还不如在死前完成一个心愿。」 他的话不怀好意,闻于野心头一紧,立刻就猜到了拓跋敕戎想做什么。 果然,马车里传来贺兰山的尖叫,拓跋敕戎一手拿着匕首抵住贺兰山的咽喉,另一手扯开了贺兰山的衣领。 贺兰山死死抓着自己的衣服,哭喊道:「闻于野!!!」 话音刚落,贺兰山在一片混乱中听见「咚」的一声,下一秒,拓跋敕戎的力气突然松了,往后一倒,痛苦地闷哼了一声。他右肩中了一箭,剧痛中不免一时脱力,但他也只是晃了那么一下,很快又稳住了身子,再次向贺兰山扑来。 但这回他没能再碰到贺兰山半分,他被一股大力拖出了马车,肩伤的血流一地。 方才拓跋敕戎的注意力被转移,闻于野凭藉马车车帘后透出的模煳影子判断了拓跋敕戎的位置,紧接着张弓搭箭,一击命中。 闻于野吩咐手下士兵控制住拓跋敕戎,扭头就心急火燎地钻进马车,一见几乎吓呆的贺兰山,他方才还杀伐果决的一颗心马上化成了水。他伸手把贺兰山搂进怀里,裹好他的被子,喃喃道:「别怕,别怕,我来了,没事了。」 贺兰山又是冷又是怕,身上不停地发抖,本能地往闻于野怀里钻,终于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他的哭声越来越大,对着闻于野又是掐又是咬的,把刚才受的委屈一股脑全往闻于野身上撒,口齿不清道:「你怎么才来啊!!我和孩子都要被人欺负死了!!」 第69页 闻于野被他掐咬得嘶嘶抽气,但一点不满也没有,正相反,他笑得挺幸福的,语气如春风般和煦,在贺兰山耳旁道:「那我给你们道歉,你们两个就消消气吧。」 贺兰山把眼泪鼻涕理直气壮地全抹闻于野身上,抽泣着道:「我家里,怎么样了?」 「石志义受了伤,但没有性命之忧。洛小头他们我就不知道了,顾不上那些,只想快点把你救回来。」 贺兰山「哦」一声,又问:「钱呢?钱还在吗?他们有没有顺便把钱抢走?」 闻于野沉默了一下,失笑道:「应该……没有吧。」 「那可是,我的马车都成刺猬了,你要给我买个新的。」 闻于野百依百顺道:「好,给你买个更大更好的。要是少了钱,我也给你补上,家里哪些家具被砸坏了,也一併换了。」 贺兰山这才满意了。他方才精神太过紧绷,这会儿放松下来马上就睁不开眼睛了。他拉着闻于野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不知嘟囔了几句什么,很快沉沉睡去。 闻于野就在马车里抱着他,马车原路返回。 贺兰山实在折腾不起了,闻于野便下令直接回到贺兰山家中休息一晚,叫个大夫来给贺兰山看看,其他的明日再作计较。 到家后,他把一坨贺兰山抱进屋里,好好地把他放下盖好被子。贺兰山睡得很熟,闻于野俯身亲吻他的额头,爱怜地注视他片刻,悄声关上门出去。 此时整个家里除了贺兰山睡得十分香甜之外,其他人都还睁着滴熘圆的眼睛。 拓跋敕戎被押在院里等候闻于野的发落,石志义浑身上下的伤疼得厉害,胖娃里里外外忙活着打扫卫生,洛小头板着脸不情不愿地给石志义餵药。 处处剑拔弩张。 洛小头肿着半张脸,面无表情问道:「冷不冷,要不要再添点炭火?」 石志义虚弱道:「不冷。」 「嗯。」 洛小头把最后一勺药塞进石志义嘴里,粗暴得都快怼进石志义嗓子眼了。石志义咳了一声,牵动身上的伤,又疼得皱眉,洛小头眼皮也不眨,随手给石志义擦擦嘴,而后起身道:「行了,你睡吧。你心爱的贺兰山没事,你今晚能做个好梦。」 石志义望着他的背影,有些迟钝道:「你去哪里?」 洛小头不说话,但倒回来抽走自己的枕头。 他今晚住另一间房,估计以后也会这么住了。 石志义愣了半天,看着身边空荡荡的床,心里一时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闻于野那边,他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了章高旻在门口守着,独自和拓跋敕戎面对面。 拓跋敕戎肩上的伤还没有处理,甚至那支箭也还插着。闻于野不下令,没人敢管他。 两人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坐在地上,气氛胶着,彼此心里都有一万个埋怨气愤。沉默了许久,闻于野走到拓跋敕戎面前蹲下,拔出他肩上的箭,拓跋敕戎一声不吭,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闻于野看着箭头道:「这箭没有毒,待会儿大夫来了,给你包扎。」 「还包扎什么?」拓跋敕戎冷冷道, 「你杀了我吧。」 闻于野平静道:「你活着,对我们的作用更大,若是哪一日与鲜卑开战,我再杀了你祭旗。」 拓跋敕戎不遗余力地挑衅闻于野,企图激怒他。他邪邪笑道:「方才我扯开贺兰山的衣服,他可真白啊,可惜没有来得及摸一摸。不如王爷和我说说,他的手感如何啊?」 他这话实在诛心。相识二十载,闻于野什么都能原谅他,唯独在贺兰山的事上,他一想到贺兰山受的那些惊吓和委屈,就恨得想把拓跋敕戎直接撕了。 闻于野攥着那支带血的箭,用力到骨节都发出了轻微的「咯咯」声。拓跋敕戎直视着闻于野眼中阴沉的杀意,嘴角微微扬起,愉快地引颈待戮。 他早就做好了打算,要么回到鲜卑给父王送终,要么死在这里,总之他绝不会再回去当那光鲜亮丽的囚犯了。 闻于野轻轻放下箭,道:「你自己看着办吧。」 闻于野说完,站起来背对着他,意思就是拓跋敕戎可以用这支箭自杀了。 拓跋敕戎二话不说,捡起箭道:「是我对不住你,这件事肯定要连累你了,谁让你和我认识了二十年呢。可我只是想回家,这有什么错呢,难道你的父亲快要死了,你可以忍住不去见他最后一面吗?我甚至都记不太清我父王长什么模样了……虽然我想用贺兰山来威胁你,但我还是觉得我不是个坏人,希望你不要觉得自己交朋友时看走了眼。」 闻于野轻轻闭上了眼睛。 身后「砰」的一声,章高旻突然闯了进来,一把夺过拓跋敕戎手里的箭,道:「王爷,抓到拓跋敕戎的时候他还活着,那些军士都看见了,如果不把他带回去交给皇上发落,恐怕又会有小人进谗言,污衊王爷这是有意灭口,免得拓跋敕戎回京后供出对王爷不利的话来!更何况皇上现在本就在生王爷的气,王爷可要谨慎行事啊!」 闻于野蹙眉看着拓跋敕戎,拓跋敕戎嘆了口气,放下箭道:「罢了,我随你回京,就算是对你的道歉吧。」 ———————— 第40章 试婚后第176天(三更) 大夫今天有两个任务,一是看看贺兰山的胎,二是给拓跋敕戎包扎伤口。他走到门口就直唿眼熟,进屋一看熟睡的贺兰山,扭头出来道:「怎么又是他!他家夫君呢?」 第70页 石志义养伤早就睡了,章高旻慢慢把目光投向一旁的闻于野,闻于野略显侷促,轻咳一声道:「我,我就是。」 大夫狐疑道:「我之前两次来的时候见到的人不是你啊。」 闻于野笃定道:「那你记错了。」 大夫满头问号,被闻于野理直气壮的模样弄得不自信了,他疑惑地琢磨了一下,道:「是吗?」 「是是是。」章高旻把大夫推进屋, 「大夫还是快给看看吧,那边还有个中了一箭的等着你救呢。」 闻于野站在门口呆了一会儿才跟着进去。 「他家夫君」这四个字像烟花在闻于野脑袋顶上炸开了,炸得他晕头转向的,深深觉得这个称唿简直如同天籁,即使是凤凰鸣叫也绝对没有这么好听。 贺兰山已经睡到不省人事了,大夫把他的手从被子里捞出来把脉他也没有反应。大夫把脉把了许久,把完又拿过一旁的油灯,仔细查看贺兰山的脸。 片刻后,他起身示意闻于野跟出来。 「你家夫郎的情况很奇怪。」 闻于野蹙眉道:「什么意思?」 大夫沉吟道:「孩子倒是没什么,但是他本人上火上得嘴唇都起泡开裂了,然而脉象却是寒湿的,这种状况我行医多年也从没见过。」 闻于野道:「是被孩子影响的吗?」 大夫摇头道:「怀孕是会让人百般不适,但孩子顶多算诱因,根本原因还是出在他自己身上。我的医术有限,还不能诊出缘由,你们要是有条件,最好去京城找更好的大夫。」 闻于野答应一声,大夫赶紧又去给拓跋敕戎包扎。 天都快亮了,闻于野对章高旻道:「你快去休息吧。」 章高旻故意道:「王爷也累了吧,卑职已经把客房准备好了,屋里用炭火烧得暖暖的。」 闻于野沉默了一下,道:「那正好,你去那间屋睡吧,再收拾一间又要折腾。」 章高旻道:「不折腾啊,卑职收拾了两间。」 闻于野又沉默一下了,淡淡道:「就你有嘴?」 章高旻见好就收,转身走了。他当然只给自己收拾了一间客房,何必去浪费那一份炭火呢,闻于野今晚显然不可能自己住。 闻于野悄声走进贺兰山的屋子,安安静静地坐在贺兰山床边。 因为肚子的关系,贺兰山只能侧睡,他半张脸被枕头压瘪,鼓出来一小点肉,一看就知道软乎乎的很好捏。再看看额头上挂着的一小撮头髮,怎么就能挂得这么恰到好处,带着些随意不做作的自然凌乱感,把贺兰山那浓密的长睫毛遮住了一半,给他增添了不少「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韵味。更不用提他搭在肚子上的小手,每一根手指头都那么匀称细长,一看就知道这种手指头一定什么困难的事都能轻松完成。哇,那优美的肩颈线条更是一绝,要么是女娲亲手捏的,要么是鲁班亲手雕的。 贺兰山的夫君把贺兰山身上每一个暴露在外的部位都夸奖个遍,被子底下的也没放过,反正那一晚的记忆依然深刻地留存在脑海里。他毫不吝惜溢美之词,在心里把贺兰山捧得天上有地上无,四海八荒都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人物来。 闻于野对着贺兰山那是越看越爱,越看越宝贝,伸手悬在半空犹豫许久,都不知该往哪里落才好。爱惜一个人到了某种境界,竟会让人不敢触碰。 琢磨半天,闻于野摘下了手上的黑玉扳指。他记得试婚那晚他就莽莽撞撞地上来就掐人家腰,扳指又凉又硌人,贺兰山二话不说就把这扳指薅下来丢了。 闻于野隔着被子轻轻碰了碰贺兰山的肚子,想像着那里面或许有个和贺兰山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孩,心道扳指以后就不戴了。以前戴着是方便拉弓,但往后不一样了,他要回归家庭,那就经常要抱贺兰山和小小贺兰山,再戴着扳指就不方便了。 第二天下午,贺兰山睡醒了,睁眼就看见闻于野趴在自己床边。 贺兰山撇撇嘴,心想真没劲,那么大个床,干嘛不上来抱着自己睡呢?还弄得挺委屈的,好像多被人嫌弃似的。 贺兰山眼珠子一转,捂着肚子「哎哟」一声,道:「我肚子疼!」 闻于野迅速站了起来,道:「别慌!我让人去找大夫!」 贺兰山拉住他的手腕,笑道:「逗你的。」 闻于野被他拉着坐回床边,贺兰山笑吟吟地望着闻于野,道:「我晚上睡觉打把式吗?」 闻于野被他这样亲昵的态度唬住了,不知道贺兰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小心翼翼道:「不,不打啊。」 贺兰山疑惑道:「那你为什么不上床睡?我还以为,是我半夜把你踹了下去呢,还是我身上有刺,你挨不得。」 闻于野被他嗔怪得张口结舌,斟酌着道:「好,我下次注意。」 贺兰山「噗嗤」一笑,道:「你见皇上都没有这么紧张吧?」 闻于野老实道:「我怕你还讨厌我。」 贺兰山慢慢坐了起来,闻于野拿枕头给他垫在后面,贺兰山却不往后靠,顺势趴在闻于野怀里,道:「谢谢你来救我们。」 「这是应该的,难道我还要指望别人来救你们吗?那我也太没用了。」闻于野紧紧抱着贺兰山,来不及去品味心里瞬间盈满的喜悦,脸上就已经泛起了笑意,道, 「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原谅我。」 第71页 贺兰山也笑得很幸福,他刚想说点缠绵悱恻的情话,忽然想到一件事,从闻于野怀里起来道:「哎,对了,我还没问你呢,试婚的第二天,你为什么跟人说你绝对不会让我做你的侧室?」 事情过得太久,闻于野想了想,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想让你做正室。」 「……哦。」贺兰山接受了这个解释,重新趴进闻于野怀里,片刻后突然又起来了,道, 「选试婚哥儿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怀疑我是先帝派来监视你的?」 闻于野哑口无言,只得道:「是我不对,我太多疑了,我以为我退了婚,你心里会怨我。」 「好吧,看在你道歉了的份上。」贺兰山嘀嘀咕咕着再次趴进闻于野怀里,没几秒钟他又起来了,道, 「还有,宁兴为什么会跟着我去王府?我听说是你安排的。」 闻于野耐心地和他解释,贺兰山很好说话的,听完就点头道:「看来我对你也有很多误会,那现在解开了,我们以后就能好好相处了。」 闻于野答应一声,然后满怀期待地伸手,等着贺兰山投怀送抱。 这回贺兰山矜持起来了,往床头一靠,懒洋洋道:「我饿了,给我弄点好吃的,我要吃羊肉。」 闻于野有些失望,但也不敢多言,走到门口又折回来道:「你上火上得很严重,不能吃羊肉的,我给你买条鲜鱼回来清蒸吧,很香的。」 贺兰山小脸一板,气鼓鼓地抱着胳膊道:「在一起第一天你就不听我的,这日子没法过啦!」 闻于野笑道:「在一起第一天,吃条鱼庆祝一下嘛,这叫有头有尾,吉利。」 贺兰山道:「哪只没头没尾的羊让你给碰上了?」 这回还真听不了贺兰山的,闻于野让军士去外面买了条鲜活的鲈鱼回来,自己在厨房捲起袖子忙活。 他居然会做饭! 是的,闻于野会做饭。从前刚进军营时,新来的军士什么都得干,当然了,不到一个月闻于野就立功升了百夫长。 虽然他已经很久不进厨房了,但这是做给贺兰山吃的东西,他满怀斗志,尽心尽力。除了鱼,还炒了两个小菜,都是比较清淡但不至于没味道的菜。 看着面前的成果,闻于野得意极了,正准备端进去给贺兰山尝尝味道,他突然一阵晕眩,赶紧扶住了灶台。 厨房里只有个烧火时坐的小板凳,闻于野慢慢坐下,但晕眩并没有的得到缓解,他甚至开始有些胸闷,而后又是轻微的胃疼。 难道是那个毒药发作了?可是这才一天,按理说不应该这么快啊。 好在这阵不适很快过去,闻于野跟没事儿人似的端着菜走出厨房。经过章高旻身边时他道:「王爷,我们还是越早回京越好,那毕竟是毒药,一天不解,就算不致死也会伤身。」 「知道了。」 闻于野进屋炫耀说这是自己亲手所做,贺兰山眼巴巴地看着菜,道:「你会做饭哎!而且看上去好好吃!」 闻于野被夸得心花怒放,服侍着贺兰山打点了整整一碗米粥和一整条清蒸鲈鱼下肚,菜也吃了个五六分。贺兰山已经好一阵没吃得这么饱了,他打着饱嗝道:「你不,嗝,吃吗?」 闻于野道:「我不饿,你吃饱了我再去做。」 贺兰山也不跟他客气,点点头道:「那你去吧,我再躺会儿。等你吃了饭,过来伺候我下床走走。」 闻于野被使唤也不生气,反而高高兴兴道:「遵命。」 然而他捧着托盘出来后马上神色一变,靠在门上缓解新一轮的晕眩。章高旻眼疾手快地过来接过盘子,道:「王爷你……」 闻于野示意他噤声,两人走远些,闻于野道:「后天回去,来得及。」 章高旻哑然。 事到如今,他已经完全惊诧不起来了,他回头看看贺兰山紧闭的房门,心头的担忧逐渐变成了无奈和一点气愤。 闻于野好好一个王爷,本来可以养尊处优,自在平静地过日子,偏偏遇到个贺兰山,把闻于野的魂都给勾没了。现在可好,闻于野为了他真是什么也不顾了,而且这种情绪不仅没有减弱,反而还愈演愈烈,恐怕他真有一天要折在贺兰山手里。 冤孽,真是冤孽。章高旻蹙眉看着天边的云彩,心里暗自有了盘算。 第41章 试婚后第178天 闻于野在厨房里弄得饭菜飘香的,那边石志义也睡醒了,抽着鼻子可怜巴巴地望向门外。 一觉醒来,身上更疼了,他两只胳膊都有伤,费了半天劲才挣扎着坐了起来,衣服是一点也穿不了,只能随便往身上一披,便开门出去。 院里没人,闻于野腻在贺兰山身边,怎么肯出来;胖娃出去跑步了,他的减肥大计并没有因为石志义的不能自理而中断;章高旻则独自在屋里生没人在意的闷气。 至于洛小头…… 石志义一瘸一拐,走过家里的每一个客房,想看看洛小头现在住在哪间。 他这个身受重伤的伤员,愣是没人管,睡醒了连一口热汤都喝不上,也不知这究竟是什么世道。 殊不知他的举动都被闻于野察觉了,他本想出去帮个忙,贺兰山拦住了他,悄声道:「先等会儿,万一洛小头在家,正好让他来照顾石大哥。这两人还得培养感情,给他们个机会吧。」 闻于野听话地坐了回来,想了想道:「我觉得你这个称唿要改。」 第72页 「什么?」 闻于野酸熘熘道:「你叫你的好朋友都是连名带姓,叫石志义却一口一个『石大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你什么好哥哥呢。」 贺兰山笑道:「主要是洛小头的名字不好听,他也就得了个好姓氏,要是去掉姓氏叫他『小头』就更难听了。你说是不是,夫君?」 闻于野猝不及防,当场呆住。他眨眨眼,如临大敌似的正襟危坐,严肃地微抿了唇,用尽毕生修为,尽量把自己的表情控制得从容镇静,云淡风轻道:「嗯。」 他们在这你侬我侬的,可怜的石志义那边截然是暴风雪后的苍茫天地。 洛小头悠闲地在屋里做小被子。他前些日子在附近邻居家挨家挨户讨了好些布片,拿来给贺兰山的孩子做百家被的,这会儿都做好一半了。 石志义轻轻敲门,很礼貌地问道:「你有空吗?」 洛小头放下被子过去开门。 石志义在他的注视下硬着头皮请求道:「我好饿啊,能不能麻烦你给我做点吃的?」 洛小头淡淡道:「吃什么?」 石志义满脸堆笑道:「都行,你做的都好吃。」 洛小头让他进屋取暖,临走前还帮石志义把衣服穿好了。 石志义在他刚刚坐过的椅子上坐下,摸摸洛小头刚刚正在做的百家被,上面还残留了一点点洛小头的体温。 平心而论,洛小头真没什么不好的,现在贺兰山和闻于野也在一起了,石志义为贺兰山高兴之余,不免也有些担忧自己的将来。 贺兰山註定不属于他,这一点石志义早就清楚,他也没想过去争取,只是任由自己沉沦在当年的旧情里。可像这样一直不肯往前看也不是个办法,那样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洛小头。 想了很久,石志义终于把自己说通了,他起身一步一挪地蹭到厨房,走到洛小头身后,温声细语道:「你回来住吧。」 洛小头炒菜的手停住,侧头问道:「你说什么?」 石志义奋力抬起两只受伤的胳膊,从身后把洛小头圈住,道:「昨天是我不好,我们现在已经成亲了,我应该把心思放在你身上。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一定会很幸福的。」 洛小头没马上答,他先把菜盛了出来,这才转身道:「你是不是因为贺兰山和摄政王现在在一起了,你彻底断绝了所有的指望,这才无可奈何地退而求其次,来找我这个替代品?」 「我……不是的。」石志义愧疚地躲避洛小头的视线,结结巴巴道, 「可能,可能是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是你,你不是替代品。」 洛小头沉默片刻,苦笑着摇摇头,道:「没必要了。我们成亲的时候你就是因为可怜我,现在这样,更让我觉得我和我对你的感情就是个笑话。其实你可以承认,你对贺兰山的感情已经无法消磨了,哪怕你真的喜欢上我,我也永远达不到他在你心里的地位,不为别的,就为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我觉得自己没有那个精力去争抢你心里的一亩三分地,我也不想争。等你的伤好了之后,我们就和离吧。」 和离…… 这两个字让石志义呆住了,他完全不知该做什么反应才好,只能傻傻地看着洛小头盛饭出来,和菜一起放在托盘上,而后道:「我给你送你屋里去,你赶紧吃吧,别放凉了。」 * 「买来了买来了,是这种酸枣糕吧?」闻于野献宝似的把刚买来的酸枣糕捧到贺兰山面前, 「那家现成的都被我买了,来,我餵你。」 贺兰山最爱吃的那家桂花酸枣糕做得比别家都酸一些,正适合他现在的口味,一连吃了好几块,闻于野道:「好了,歇会儿再吃吧,酸的东西吃多了也不好。我给你拿水来漱漱口吧。」 闻于野起身倒水,贺兰山掀开被子,道:「陪我出去走走。」 「好。」 他帮贺兰山穿好衣服鞋子,戴上厚实的围脖,帽子,护耳,再抱个暖手筒,里面塞个手炉,浑身上下全副武装。 闻于野这才满意,搂着贺兰山道:「可以走了。」 贺兰山走得很慢,一路上被好几个散步的老太太给超过了,贺兰山捧着肚子道:「我觉得我现在笨拙得像一只熊。」 闻于野道:「那你可搞错了,熊一点都不笨拙,人家跑得快还会爬树,灵敏得很。」 贺兰山睨他一眼,道:「你的意思是,我还不如熊?」 闻于野语塞,赶紧赔笑道:「那哪能啊,熊还能跟你比?」 贺兰山勾勾嘴角,道:「现在回忆起来,半年前我还很卑微地想着给你做个侧室我也挺满足的,我当时怎么眼皮子那么浅呢?」 闻于野道:「嗯,你现在可不是想做我的侧室,你是想做我的主子。」 「不可以吗?」 「可以可以,我还能拿你怎么样呢?」 贺兰山哈哈大笑,转身吧唧一口亲在闻于野脸上,道:「夫君最好了。」 闻于野一本正经目视前方,故作矜持道:「没有多好,还算凑合吧,可以继续努力。」 两人走到外头大街上。这条街贺兰山早就来熟了,但没有一次像今天这么开心过。他挑了一对玉佩,让闻于野买单,一人一个系在腰间,贺兰山道:「明年开春,咱们的孩子就出生了,到时候你得给我补个像模像样的昏礼。谁让你那天晚上把我的蜡烛灭了的?」 第73页 闻于野点头道:「一定补上,所有能给你的东西我都会给你。」 贺兰山高高兴兴地拉着闻于野逛街,想买的都买了,想吃的都吃了,累得走不动之后,贺兰山啃着糖葫芦道:「你抱我回去吧,我腰疼了。」 他躺在闻于野怀里舒舒服服地把糖葫芦吃到只剩最后一颗,这才大方地举起来递到闻于野嘴边,道:「喏,最后一颗给你!」 闻于野张嘴吃了。此时天色渐暗,闻于野看看天边,觉得这话是时候该说出来了,他低头看着贺兰山道:「我明天……得启程回京了。」 贺兰山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他盯着闻于野,半天不说话。 闻于野道:「我得把拓跋敕戎送回去,皇上要处置他。嗯,之后我会很快来找你的,陪你送你父亲的棺椁回陇西,你还要去那里上任。」 贺兰山道:「很快是多快?」 闻于野道:「看情况吧,应该不会超过半个月。」 贺兰山闷不吭声,垂眸转着手里的竹籤子玩,脸上没什么表情。 闻于野一看他这个模样就心疼得很,他加快脚步回家,把贺兰山放在椅子上,自己蹲在贺兰山面前。 贺兰山这会儿眼圈都红了,但还是倔强地强撑着没有掉眼泪。他手里还捏着那根竹籤子,闻于野把竹籤子搁在一边,把贺兰山的手捧在手心里,柔声道:「我保证,半个月内一定回来,好不好?」 贺兰山憋不住了,哽咽道:「你才陪了我两天!我本来还想让你明天陪我去郊外看梅花的!」 「哎,你别哭啊。」闻于野手忙脚乱地拿帕子给他擦眼泪, 「我也不想走,可是……」 贺兰山本来情绪就敏感,这会儿什么也听不进去,他泪珠啪嗒啪嗒掉个不停,哭着道:「可是我要是去了陇西,你在京城,我们以后岂不是不能天天在一起了?!我不去陇西了!我要跟你回去!」 他虽然做了陇西郡公,但不在陇西久住问题也不大,反正那边管理军政民生的官员闻于野都安排好了。但问题是贺兰山肯定无论如何都要送他父亲的棺椁回去,本来就折腾,这要是折腾去了马上又折腾回来,非得在路上奔波将近一个月不可,他怎能吃得消。 这事儿又是愁人得很,闻于野现在还没想出什么办法,贺兰山想到将来更久的分别哭得更加伤心,闻于野一咬牙道:「好吧好吧,我再陪你一天,后天再走,明天咱们去看梅花。」 贺兰山这才暂时不哭了,吸着鼻子道:「给我烧水吧,我要把自己洗得香喷喷的,晚上你抱着我睡。」 香喷喷的坏处就是,闻于野晚上把贺兰山抱怀里就难免心猿意马的。憋了半年,现在想要的人就在怀里,闻于野又不是和尚太监。 贺兰山感受到了他的变化,善解人意地拉开自己中衣的衣带,低低道:「也不是不行,你小心点就好。」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像一点小火星,腾地点燃了闻于野这堆干柴,他立刻翻身压了上去。 第42章 试婚后第181天 贺兰山被滋润得心满意足。闻于野的度把握得很好,既没有伤着孩子,又让贺兰山把他的后背都抓红了。 这天晚上贺兰山睡得格外香,连梦里都在和闻于野亲热。然而闻于野夜半突然醒来,马上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对劲。他悄悄下床,抓起外衣快步出去,刚一关上门,他立刻克制不住地开始剧烈地咳嗽,直到喉头涌起一丝血腥味。 他喘了几口气,皱眉捂着胸口。外面太冷了,又不能回去吵醒贺兰山,他只得闯进章高旻的房间,把章高旻吓得直接从床上弹了起来。 「王爷?!是你吗?」 闻于野在桌边坐下,努力克制住胸口翻江倒海的难受。 章高旻慌忙下床点起油灯,凑到闻于野身边问道:「王爷,你怎么了?」 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剧烈运动」的原因,让体内的毒性又被催化了,闻于野死死咬着牙,终于一下没忍住,俯身勐地咳出了一口血来。 章高旻震惊道:「王爷,你……」 闻于野抬手止住他的话,擦擦嘴道:「现在收拾东西,我们马上就回京。」 「好。」章高旻扶着闻于野道, 「王爷,你在我床上躺会儿吧。」 闻于野摇摇头,起身道:「我回去再看看贺兰山,你动静不要太大,收拾好了去把拓跋敕戎叫起来。」 「……是。」 咳了血出来,闻于野的难受减轻了许多,可以维持住表面的若无其事了。他静悄悄回屋,坐在贺兰山床边,撩开挡住他脸的头髮。 贺兰山浑然不知闻于野现在就要走了,他还在梦里回味方才的云雨之欢,沉浸在美梦里的他看上去格外温软。 闻于野心下酸楚,他有心与贺兰山告别,但要他怎么忍心在这深夜里把贺兰山叫醒呢。待会儿贺兰山哭得无法再度入眠,自己又不能陪在身边把他哄睡。 深深的愧疚把闻于野淹没,他双眼发酸,几乎是强逼着自己关门离开。 他去章高旻屋里写了封信留给贺兰山,向他道歉,承诺会尽快回来。搁下笔,闻于野回去把信放在贺兰山枕边的时候,顺手把他那块玉佩取下来放在自己怀里,然后摘下自己身上的玉佩系回去,两人的玉佩对调。 答应的事又变卦,实在不是君子所为,闻于野无颜面对贺兰山,只得灰熘熘跑了。 第74页 贺兰山中午睡醒以后看到枕边的信是个什么光景可想而知,而闻于野那边,他紧赶慢赶回到京城,回府沐浴更衣便立刻进宫见皇上。 他这两日气色不太好,毕竟路上他的毒又发作了一次,害得他下马休息了半个时辰才缓过来。 皇上见了他亲切道:「看来这些日子忙碌奔波追捕逃犯,王爷是累坏了。来,这解药已经准备好了,王爷快吃吧。」 「臣谢皇上圣恩。」 皇上的目光转向旁边跪着的拓跋敕戎,上下打量他片刻,笑道:「你可能还不知道,都泰可汗薨逝,新可汗继位,上表称其依然是我朝廷的臣属之国。还说,你逃跑的事都是你自己的责任,并非鲜卑挑唆,无论朕如何处置你,他们都没有异议。」 拓跋敕戎垂眸看着御书房光可鑑人的地砖,漠然道:「谢恩。」 他这样的态度分明就是讨死,然而皇上道:「朕不杀你,朕还要赏你一座大宅子,赏你金珠宝贝,美人仆佣,赏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让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如此,天下臣民当共感念朕的宽厚仁德。自然了,你要是自尽,朕恐怕就要对鲜卑不客气了。」 这一招可谓杀人诛心,拓跋敕戎是宁死也不愿再做光鲜亮丽的囚犯了,皇上却把他的笼子建造得更加金碧辉煌。 闻于野转头看了拓跋敕戎一眼,心头滋味复杂难言。 其实他这个王爷又好得了多少呢,还不是要被迫暂时离开贺兰山,往后也不知该怎么处理和贺兰山的异地分离。 除非……不做这个王爷了。 闻于野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心脏突地一跳。 反正到时候贺兰山在陇西什么都有,他大可以去吃软饭嘛。 但这个决定太重大,不是这么仓促就能拍板的,闻于野暂时把它放在心里,留着慢慢琢磨。 皇上命人把拓跋敕戎带走了,送去他已经准备好的黄金牢笼里。继而屏退下人,对闻于野道:「王爷如今也该成家了,一直缺个王妃也不像样子。你父母早亡,朕要是再不帮你想着点儿,还不知你要孤身一人到什么时候呢。朝中适龄的世家公子小姐,你可以仔细看看,挑中哪个,朕为你们赐婚。」 闻于野沉默片刻,道:「皇上的圣意,臣铭感五内。臣谢恩。」 他的顺从让皇上很满意,皇上和和气气道:「啊,对了,这解药吃一次还不够,你一共要吃七次才能彻底解了体内的毒。剩下这些你带回去,每日服用一粒,千万别忘了。」 从御书房出来,太监送闻于野出宫,闻于野一路沉默,走到门口时忽道:「皇上略有疲态,是不是近日没有休息好?」 太监道:「回禀王爷,皇上勤勉政务,连日来与尚书令等几位大人议政,常常一议就是两三个时辰。」 闻于野道:「嗯,好好伺候皇上。」 「是。」 回府后与章高旻说起这件事,章高旻笑道:「皇上每日奏摺都看不完,竟还有时间操心王爷的婚事。」 「他哪里是为了我的婚事,他是生怕掌控不住我这个臣子了,用这种方法确定自己的权威罢了。」闻于野看着面前装着解药的小瓷瓶,道, 「尚书令……把堂堂一国之君,逼到亲自给人做媒这个份上,他很有手段啊。谁知道我不在的这几天,他都给皇上吹了什么枕头风。他是不是有个女儿在宫里?」 章高旻道:「不光有个女儿在宫里,还有个外孙在宫里——静妃两个月前才诞下一子,现在又有孕了,可见很是得宠。」 闻于野冷冷笑了两声,道:「国丈啊,怪不得。现在就敢进我的谗言,哪日静妃生的皇子成了太子,他还不得直接把我杀了。」 章高旻玩笑道:「只可惜王爷年纪不够,没有女儿,也没个姐姐妹妹的,否则哪轮得到尚书令做这个皇亲国戚。」 闻于野横他一眼,道:「你但凡有两分姿色,我就把你送去了,还用得着在这儿发愁吗。」 章高旻讪讪抿唇。 开过了玩笑,闻于野敛容沉思须臾,提笔道:「行啊,不就是求亲吗,那就求吧。」 闻于野亲笔写了一封奏摺,请求皇上把尚书令的小女儿嫁给他。 他知道,尚书令绝不会答应的,人家的如意算盘可是先把闻于野干掉,等外孙做了太子乃至登基后,自己就能成为那个最尊贵的外戚,要是闻于野成了他的女婿,那简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而皇上那边,当然也不愿意看见闻于野在摄政王的身份外又加一重皇亲国戚的尊贵。 闻于野的打算是这样的,等皇上和尚书令拒绝了他,他再求娶张世镜的女儿。 这个请求想必皇上也不会答应,因为在皇上看来,张世镜和闻于野一向不太对付,皇上还指望张世镜制衡闻于野,怎么会愿意让这两人真的和睦呢。 再一再二不再三,到时候他做些铺垫,再提起贺兰山,有很大的把握能让皇上不拒绝。 闻于野计划得很好,他明天先把奏摺递上去,然后带着贺兰山父亲的棺椁陪贺兰山去陇西,等回来以后再慢慢对付皇上和尚书令这对君臣。 奏摺写好,章高旻很主动地伸手,想帮闻于野把奏摺收起来。可是一不小心,他碰倒了烛台,蜡油污了奏摺。 给皇上看的东西,不能有一丝半点瑕疵,章高旻忙道:「王爷,我不是故意的!」 第75页 闻于野最近心情好脾气也好,随口道:「无妨,我再写一份。」 「是。那卑职把弄脏了的奏摺拿出去烧了。」 他平静自然地拿着奏摺出去,却并未将奏摺焚毁,而是偷偷摸摸揣进怀中。他把闻于野书房门口的侍卫拉到一边,道:「待会儿王爷要是找我,你就说我已经睡了。」 没有取得闻于野的允许,他骑上马离开王府,向着盟关飞奔而去。 也许闻于野待会儿又有什么事一定要找他,就会发现他并不在府中,他得用最快的速度赶到盟关,把闻于野亲笔写下的求亲奏摺拿给贺兰山看才行。 一路没有须臾的停歇,次日黎明时分,章高旻到达盟关。 贺兰山这两天晚上都没睡好。闻于野不在身边,他一想起来就鼻子酸,更不用提被胎动折腾醒后身边也没个能安慰他的人,贺兰山哪能不委屈呢。 不过那些委屈比起面前这封奏摺都不算什么了。 贺兰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奏摺,把每一个字都快看出血来了。 章高旻偏偏还要刺激他道:「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自古男子但凡有些权势地位,有几个不三妻四妾呢,更何况王爷这样的身份。王爷即便娶了尚书令的女儿,也不代表他心里没有你,你要看开些。」 ———————— 第43章 试婚后第182天 这封奏摺诚心诚意,把尚书令家的小女儿夸成了仙子,如果不是贺兰山现在还怀着摄政王的孩子,他恐怕都要以为王爷当真是对那位千金小姐倾慕已久。 贺兰山一手搭在肚子上,一手缓缓抚摸面前的奏摺。 片刻后,他三根手指把奏摺推远些,扭过头道:「我不信。」 章高旻挑眉道:「哦?为何?」 贺兰山道:「他不会这样对我。」 章高旻道:「是啊,王爷的确很爱你,这一点任何一个熟悉他的人都看得出来。但是感情归感情,利益归利益,尚书令是静妃之父,静妃更是诞育了皇子,王爷要是娶了他的女儿,那便是皇亲国戚了,难道不比让你做王妃来得强?你也知道,从来正室娶的都是其背后的母家,而非其本人。至于侧室嘛……那才是全看王爷的心意。」 贺兰山霍然转头瞪着他,恶狠狠道:「章高旻,你不要拿我当傻子!你哪里安了什么好心?你一向就不喜欢我,我不相信我爱的男人却要相信你,那我才真是配不上他对我的心!」 章高旻蹙眉与他对视片刻,神色阴晴不定,一会儿是对贺兰山的厌恶,一会儿是对他们感情的无奈,一会儿又是对闻于野的担忧。最后他突然单膝跪下,豁出去似的用诚挚恳切的语气央求道:「我知道你们情比金坚,但是感情再重要也没有没有性命重要!你再要不肯放手,恐怕王爷就要因此而大难临头了!」 贺兰山不免被他的话说得心惊,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章高旻道:「许多事,王爷瞒着你是因为他太在乎你,他为了你连命都可以不要,可你要是真的一无所知,哪天害了王爷你也浑然不知!你以为王爷如何能够亲自带兵来追拓跋敕戎?你是个聪明人,稍微想想就能想到,难道皇上不会担心王爷干脆和拓跋敕戎一块儿去鲜卑不回来了?反正王爷也没有什么亲人留在京城,无牵挂。」 这个,贺兰山倒是的确没有想那么多,他这些日子完全沉浸在和闻于野的热恋里,顾不上去思考那些波云诡谲的斗争。 贺兰山道:「那他是怎么出来的?」 章高旻道:「王爷服了皇上给的毒药,七天内如果不回京,他就会毒发身亡!其实王爷在这里的时候他就已经百般不适了,只是忍着不想让你担心罢了!他突然离开的那天晚上,甚至咳了血,所以他才会急匆匆地不告而别!」 贺兰山抽了口气,身子勐地前倾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章高旻道:「现在服解药,没有大碍了。」 贺兰山略微放心,章高旻又道:「我几次三番劝王爷早些回京,可他为了多陪陪你,非要拖到不得不走的地步。常言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任何事都要有个度,一旦过了必遭反噬。王爷位高权重,可高处不胜寒,他每一步都必须要走得小心谨慎,才能保得无虞。」 「可他对你的感情严重影响了他的理智,为了你,他甚至不惜顶着『暗藏反心,培养势力』的罪名也要在陇西安排好他信任的官员,好让你在陇西能过得无忧无虑!贺兰山,你难道想不明白吗,你要是去了陇西,成了你父亲那样握有实权,令人忌惮的封疆大吏,王爷再和你纠缠不清,那么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贺兰山的心跳砰砰砰越发急促,他牙关紧咬,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可怜的小布娃娃,被两个孩童分别拉着两只胳膊争抢,一个孩童是他想和闻于野长相厮守的心,另一个则是对闻于野安危的担忧。 伴君如伴虎,这个道理贺兰山早就从他父亲身上领悟透了。而闻于野的处境甚至比他父亲还要危险,摄政王是什么呢,皇上刚登基时稚嫩,自然倚仗摄政王,可等到皇上坐稳了皇位,摄政王就成了威胁他皇权的最大因素,皇上不过河拆桥才是稀罕事。 贺兰山口干舌燥,拿着茶盏却顾不上喝,他惴惴道:「我,我可以不做郡公的,我就在王府待着,哪怕不做王妃也没关系,没有名分也没关系,我只想和他作伴!而且我们的孩子也快……」 第76页 章高旻打断他道:「你不做王妃,皇上就会催着王爷娶王妃,到时哪怕你能忍,王爷也不捨得你受委屈。可王爷要是抗旨,后果不用我来多言。而你要是做了王妃,你就是王爷唯一且致命的软肋,连拓跋敕戎要逃回鲜卑都知道拿你来威胁王爷,那么其他盯着王爷的人难道会不知道吗?」 他一指奏摺,道:「早在为你争取郡公爵位的时候,皇上就已经对王爷有所不满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现在的情形,皇上命王爷选王妃,选中谁皇上就赐婚,因此王爷才写下这封奏摺,以作迂迴之计。我既然来了,倒不如顺带替你带个回信给王爷,你是希望王爷为你抗旨呢,还是希望他顺从圣意呢?」 贺兰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腹中的孩子因他的情绪而有些激动,六个月的胎动比之前劲儿更大了,闹得贺兰山又难受又委屈。他低下头,泪水滴在耸起的肚子上,泅湿了一小块衣服。 章高旻软下声气道:「你在王爷身边一天,他为了不让你受委屈,就要承担巨大的风险。哪怕每一次都只是小事,可这一件件小事积压在一起,最终一定会成被皇上握在手中的把柄。我求求你了,你要是真的爱王爷,就不要再让他为难了!否则总有一日,王爷会重蹈你父亲的覆辙!」 贺兰山倏地抬头,两行清泪迅速滑落,眼圈通红,紧紧抿着唇,眼神微微颤抖。 章高旻最后这句话恰恰击中了贺兰山心里最恐惧的噩梦,他不能不害怕。他曾以为父亲是无所不能的,永远不会被打败的,然而父亲的死讯突然传来,给了贺兰山当头一棒。 贺兰山心脏一缩一缩的痛,他擦擦眼泪,颤抖着声音道:「你想让我怎么做?」 章高旻早就想好了,他立刻道:「你写一封信给我带回去,就说你相信了王爷真的要娶别人,质问他为什么抛弃了你,你对他非常绝望,再也不想见到他。若是王爷来找你,你也要表现得冷漠厌烦,这样王爷就会觉得你竟对他没有最基本的信任,也许他就会慢慢放下。」 * 深夜,贺兰山坐在床上,睁眼望着窗缝里透出的一点点月光,双眼一片干涸,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章高旻带着他写了好几遍才没有因为手的颤抖而写毁了的书信离开了,下午大夫第四次来帮他安胎,又给他开了安胎药,那一碗乌黑酸苦的药汁灌下去,贺兰山马上又吐了一半出来。 洛小头在旁边心疼地给他拍背擦嘴,道:「你这又是怎么了呀,章高旻跟你说什么了?」 贺兰山嘴里的苦味连酸枣糕都压不住。闻于野给他买的酸枣糕还没吃完,贺兰山现在把它放在嘴里,马上又激起一阵钻心的痛。他咬牙逼着自己,气若游丝道:「他,他向皇上求娶尚书令的小女儿。」 洛小头瞪大了眼睛,道:「谁?章高旻?」 「不是,是摄政王。」 洛小头沉默半天,道:「搞错了吧。」 看,连洛小头都不信。可是贺兰山依旧坚持道:「就是真的,那求亲的奏摺是他亲笔写的。」 洛小头张了张嘴,半晌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不容易把贺兰山哄着睡了,洛小头悄声出去,但他一关门,贺兰山又重新坐了起来,靠在床头睁着眼,彻夜未眠。 城楼上的初见,闻于野一副出世之姿,周身凌云之气,贺兰山手里的小石头都没能忍心砸下去。 试婚的那个晚上,闻于野身上清冽的气息铺天盖地将贺兰山包裹住,贺兰山第一次唤了他一声「夫君」。 前来道歉的那天,闻于野温温柔柔地告诉他, 「如果我说,早在两年前定亲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你一定不相信」。 他被抓走做人质时,闻于野一箭射翻拓跋敕戎,把贺兰山抱在怀里,让他别怕。 还有,还有那两天的柔情蜜意,他们像一对寻常夫夫一样牵手逛街,闻于野还答应他明天去郊外看梅花。 如果要贺兰山来选,他宁愿选择不做郡公,也不要闻于野再做王爷了,他们就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城定居,做点小生意,一起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 但贺兰山也明白,这种心愿恐怕永远不可能达到。闻于野现在身居高位也如履薄冰,他要是没了王位,旁人要害他只需要派几个杀手就是了。 难道……他们真的结束了? 贺兰山忽觉一股凉意慢慢缠上他的身体,一直兇狠地往他的骨子里钻,冻得他瑟瑟发抖。他茫然地转头去看,炭火明明烧得很足。 是病了吗?天也亮了,贺兰山护着肚子慢慢躺下,把被子盖好。临睡着前,他在心里默默道,真希望睡醒一睁眼就能看见闻于野。 第44章 试婚后第185天 章高旻离开贺兰山的家没一会儿,他就碰上了奉闻于野之命前来寻找他的任郸。 任郸远远见了他,勒住马等待章高旻走近。二人立马相对,任郸皱眉道:「没有王爷的吩咐,你怎能擅自离京?」 章高旻道:「王爷知道了?」 「当然是知道了!」任郸质问他道, 「章高旻,你到底来做什么了?为什么王爷会说你肯定是来了这里?」 章高旻平静道:「我只是想替王爷要个回信。走吧,回去见了王爷再说。」 「你……」任郸有一肚子的疑问,最后还是憋了回去。 第77页 他们回京时,闻于野刚刚下朝吃过饭。下人们撤去碗盘,路过在门口等候的章高旻和任郸二人时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闻于野靠在椅背上喝了半盏茶,对旁边的下人道:「先让任郸进来。」 「是。」 任郸入内拜见,闻于野道:「你去找他的时候,他是不是刚从那个小院出来?」 任郸道:「是,平威说,他是去替王爷要回信的。」 「回信。」闻于野点点头,道, 「你去把他所谓的回信拿来。」 任郸把那份污损的奏摺也一併拿了过来。看过回信,看过贺兰山指责他的字字句句,闻于野闭上了眼睛。 任郸观察着他的神色,心急如焚。他一会儿看看闻于野,一会儿又回头看看外面站着的章高旻,预感到这件事恐怕要走到无可挽回的境地了。 闻于野许久不发话,任郸实在等不得了,他开口道:「王爷,平威他……」 闻于野道:「你出去告诉他,他可以去库房支取所需银两,然后,自行离去吧。」 任郸震惊道:「什么?王爷,到底出了何事?」 闻于野没有答他,只道:「明日启程护送前陇西郡公的棺椁,你随我同去。」 说完,闻于野起身离去,没有再看章高旻一眼。 任郸追了出来,还想替章高旻求求情,然而章高旻拉住了他,道:「不必了。在做这件事之前,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任郸又急又气又担心,甩开章高旻的手道:「王爷说让你去库房拿银两,自行离去。你究竟做了什么事,怎么把王爷气成这样了?!」 章高旻将事情对他和盘托出,任郸瞠目结舌地听完,脸色千变万化,煞是好看。须臾,他重重捶了章高旻一拳,愤恨道:「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章高旻淡然道:「我自认为此事并没有做错,要我眼睁睁看着王爷被贺兰山乱了心智,累及自身,那绝不可能。王爷眼下虽然生气,我却不怕他生气,就算他要怨恨我一辈子,我也认了。」 任郸想骂他又骂不出口,想帮他求情也求不出口,一时间憋得胸腔如堵,只得拂袖而去。 次日临行前,交接棺椁,闻于野和张世镜顺理成章见了一面。闲谈几句后,张世镜低声道:「平反一案暂且告一段落,我本该松口气。可连日来种种变故,又让我不得不心惊。王爷,一味的忍让退避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此事上,郡公就是前车之鑑。」 闻于野目光拂过张世镜的脸,森森一笑,道:「大将军的金玉良言,未能被郡公听取,的确可惜了。」 得他这样的回答,张世镜原本紧皱的眉头顿时松了,他目送闻于野离去,心知等他这次回京,就该彻底变一个人了。张世镜非常期待。 * 洛小头兴沖沖地拿着晾晒好的婴儿衣物和小被子去给贺兰山看,炫耀说自己的针线活越发精进,拿出去卖也能卖个好价钱。贺兰山没什么精神,轻轻点头,往嘴里放了块酸枣糕。 洛小头道:「你这酸枣糕快吃完了,正好我待会儿要和石志义一起去县衙和离,顺便给你带点回来。」 贺兰山魂不守舍的,只听了个大概,点头道:「好。」 洛小头正要走,贺兰山一下子清醒了,拉着他道:「等等!你们要和离?」 洛小头看上去没有很难过,反而还带着些解脱了的轻松,笑道:「是啊,我原本以为自己能赢得他的心,但到头来发现事情根本不是我以为的那样。与其每天为此苦恼,还不如放弃,让自己过得开心一些。」 贺兰山也不知该怎么劝他,只得道:「那你可要想好了,不要因为一时的气愤做出这种决定。」 「不是一时气愤,拓跋敕戎把你劫走的那天我就下定决心了,等到现在,不过是想着他的伤还没好,不适合出门罢了。」 洛小头从贺兰山屋里出来,马上去敲石志义的门,道:「走吧,我们去县衙。」 石志义没来开门,但里面传出几声抖心抖肺的咳嗽。洛小头推门进去,只见石志义病歪歪地躺在床上,虚弱道:「不知怎的,我这内伤又復发了,实在是难受啊。」 洛小头困惑地看着他,道:「你今早还带着胖娃出去锻鍊。」 石志义一本正经道:「是啊,所以累着了。」 洛小头也看不出他的虚实,干巴巴地撂下一句「我去找大夫」,便转身走了。 他才走到门口,却见远处道路尽头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看上去非常眼熟。 洛小头眯着眼细看, 「哎呀」一声,扭头跑回去,闯进贺兰山的屋子道:「王爷来了!」 贺兰山心头一喜,下意识期待地站了起来,可他脸上的喜悦很快烟消云散,转了一副厌弃淡漠的神情,走到窗边背对大门,敷衍道:「知道了。」 洛小头退了出去,片刻后,又一个人踏进门来,贺兰山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闻于野的脚步声。 他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自己想要转身扑进闻于野怀里的冲动,浑身僵硬地等待闻于野开口。 闻于野走上前来,站在他身后,把贺兰山写给他的那封信拿出来,放在窗台上。 「你真的相信我会娶别人?」 贺兰山已经做好了准备,要把绝情之态演得看不出破绽,可是一听到闻于野的声音,他真是半点也装不下去了,眼里一下盛满了泪水。 第78页 闻于野嘆了口气,道:「章高旻跟你说了什么?他是不是说,我对你的感情迟早会害了我?」 贺兰山把手藏在袖子里,狠狠掐着自己的皮肤,道:「不是,我就是信了你要娶别人。」 闻于野把他的身子扳过来,看着他眼泪汪汪的双眼,柔声道:「我承认,从前我是因此常被皇上猜忌防备。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还想着只要我尽力周全,总不会有什么大的差错。但现在我改了想法,我向你保证,给我一些时间,你很快就不用再担心我会因你而为人所害。」 贺兰山还有些担心和恐惧,像只受伤的小鹿一样惴惴不安地望着闻于野。 闻于野把他抱在怀里,抚着贺兰山的后背,缓缓道:「我知道你因为你父亲的事很害怕,但你要相信我,不能为了这个伤我的心。你知道吗,看到你这封信的时候我就像被你捅了一刀,恨不得马上就飞到你面前,好好地把你收拾一顿。现在你告诉我实话,你真的以为我要娶别人吗?」 贺兰山攥着闻于野胸前的衣服,抽泣道:「我没有,我知道你不会这样对我,但是章高旻说得好吓人,他说你中毒咳血,还说皇上一直……」 闻于野直接把他的嘴唇捏住,蛮横道:「我看你是还不知道你家夫君有多大的本事。我先陪你把你父亲送回陇西安葬,你在陇西等着我,我回朝办一些事情,好叫你知道摄政王到底应该有多跋扈。」 贺兰山哭得好好的,猝不及防被他捏了嘴,震惊过后恼羞成怒,扒拉开闻于野的手,气道:「那你之前怎么不这么做?」 闻于野笑道:「为人臣者,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想背负奸臣的骂名。但现在想明白了,忠奸与否,往往不是表面就能看出来的。」 贺兰山道:「你有多少把握?」 「十成。」闻于野不假思索道, 「你可能不知道,从先帝那时起,包括你父亲在内,他杀过的大将不下三十人。我自掌军以来,最重视的不是如何带他们打胜仗,而是如何安定军心,让他们相信无论输赢,只要有我在,这支兵马就有希望。得民心者得天下,在军中也是一样的道理,军士们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皇上长什么样,但却会对他们的将军有深厚的感情,这也是歷代帝王都忌惮武将的原因。你父亲死后,他封地上的将军乃至士兵们甚至想直接造反帮他报仇,是我把他们安抚下来,告诉他们我一定不会让郡公永世蒙冤。如今这些将领各自领兵,分散在全国各地,你猜如果他们知道现在皇上又要杀我,他们会怎么样?」 贺兰山擦擦泪水,道:「那,你怎么才能让皇上对你动杀心呢?他虽然压制你,防备你,但不会轻易杀你的。」 闻于野俯身在贺兰山耳边说了一句话,贺兰山听完瞪大了眼睛,道:「这样会不会动作太大了?」 闻于野道:「别怕,我有分寸。现在你父亲的棺椁已经快到盟关了,我快马前来先告诉你一声,待会儿不要太激动了,当心身体。」 贺兰山重重点头道:「我明白。」顿了顿,他又惭愧地低头道:「还有……对不起,我不该写那封信的。我当时,就是被章高旻说得太害怕了,我不想让你有事,所以……」 闻于野很大度,拿帕子把贺兰山的脸擦干净,道:「以后不提这个了,知道你没有真的怀疑我就够了。来,我帮你穿上厚衣服,待会儿出去接咱爹。」 ———————— 第45章 试婚后第185天(二) 郡公的棺椁上挂着白绫,护送的军士也是素服,刀剑和马的胸口都绑着白布。 大队不方便进镇,路太窄不好走,贺兰山就跟着闻于野到城门口去等待。远远看见成片的苍白,贺兰山心脏狠狠一沉,下意识往闻于野那边靠了靠,握紧他的手寻求安慰。 自从得知父亲的死讯,他直接被抓进牢里蹲了半个多月,然后就被送去十六王府做书童。他还从没有机会见到父亲的遗容和棺椁,眼下越来越近了,贺兰山不免忐忑,手微微颤抖,喉间发紧,隐隐有种想吐的感觉。 闻于野揉捏着他的手指头,温声道:「我在这里陪你。」 棺椁在视野里慢慢放大,贺兰山按捺不住,用最快的速度向着棺椁而去。闻于野稳稳地扶着他,两人奔至棺椁面前,贺兰山一下子扑了上去,抚着棺盖嚎啕大哭,一遍遍喃喃唤着「父亲」。 闻于野对任郸使了个眼色,任郸会意,让周围的军士们都转过身去。闻于野一手轻拍他的后背,心疼地看着肝肠寸断的贺兰山,不住地安慰他。但他的安慰没有起到作用,贺兰山哭得越发伤心,直到脱了力,身子开始往下坠。 闻于野连忙托住他,焦急道:「好了,好了,当心身子啊,你刚才答应我的。」 贺兰山倒在他怀里,抽噎着道:「我要……我要我爹!!」 闻于野双眼一热,实在完成不了他这个心愿,只得道:「郡公的在天之灵一定过得平静祥乐,他也会很高兴地看见你现在长大了,有自己的小家,还有孩子。」 贺兰山跪在棺椁旁,不知道哭了多久,闻于野便在旁默默陪着,直到贺兰山哭到力竭,甚至有些要晕倒的迹象,闻于野连忙把他抱起来,对任郸道:「你们大队人马走得慢,先缓缓向陇西行进,我们随后追上。」 「是。」 贺兰山软绵绵地倒在闻于野怀里,肿着眼睛道:「我父亲爱吃甜食,尤其是龙鬚酥,绿豆糕,豌豆黄……」 第79页 闻于野道:「好,我们买上多多的,放在岳父坟前。」 稍微让贺兰山平静一些后,闻于野就准备带着他起行了。洛小头他们已经把行李都收拾了,胖娃站在院里依依不捨地看看这里看看那里,捡起掉落在地的一片瓦哀伤道:「我们这就要走了,以后还回来吗?我很喜欢这个家的。」 洛小头道:「以后夏天可以来这里避暑嘛,房子还是咱们的,谁也搬不走。」 胖娃惆怅地嘆了口气,把这片瓦放进他的包裹里。 洛小头突然回身对石志义道:「走之前,一起去趟县衙吧,就现在。」 石志义沉默两秒,没理他,扭头对胖娃道:「我们走后,这个房子空了,它一定很难过。往后下了雨没人打扫庭院,窗纸破了也没人修补,更不用提门窗上的漆能否经得住长期的风吹日晒。哎,房子要是在夜里悄悄哭泣,我们也听不到它对我们的思念了。」 胖娃震惊又心碎地盯着石志义片刻,终于哭着跑了出去。 洛小头:「……」 石志义指指胖娃的背影,赔笑道:「我去哄哄他。」 闻于野和这二人擦肩而过,踏入院中道:「他们跑什么?马上就要走了。」 洛小头脸色一会儿绿一会儿青的,他憋了半天,咬牙道:「谁知道他发的什么疯。」说完看了眼贺兰山,道:「他还好吧?可别让大夫来第五次了,他说下回再来他要涨价的。」 闻于野道:「帮我烧点水,给他擦擦脸,再拿些吃喝来,清淡些的。然后把那两个人找回来,找不回来就算了,不要了。」 「嗯,我这就去。」 闻于野没说要请大夫,因为他自己带了一个来。 上回那个大夫说贺兰山的身体有异,嘴唇因上火而起泡开裂,脉象却是湿寒之象,并建议闻于野去京城找个医术精湛的好大夫来诊治,闻于野自然牢记在心,这次回京便重金聘了京城回春堂里资歷最老的许大夫,并承诺只要能看好贺兰山的身子,还有成箱的金银酬谢。 贺兰山躺在床上,半闭着哭到干涸刺痛的双眼,伸出一只胳膊来让许大夫把脉。 许大夫那花白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浑浊的双眼盯着贺兰山左看右看,就是不说话。闻于野等得心焦,道:「许大夫,究竟是什么情形,你直说就是。」 许大夫把贺兰山的手放回被子里,问道:「皮肤凉浸浸,白生生的,你是不是酷暑天也不出汗啊?」 贺兰山点头道:「是,从小就这样。」 许大夫怜悯地看着他,道:「四十年前我初行医时,曾见过一个这样的孩子,没想到如今老朽了,竟又见到一个。是谁给你吃的那些药?」 闻于野一下子看向贺兰山,贺兰山想起过去的痛苦,眼神闪烁,低低道:「是……我的生父。」 从前的事闻于野还没有听贺兰山说过,他在床边坐下,只听贺兰山接着道:「从我记事起,对他的印象就是给我吃药,吃药,不停地吃药。一开始我还以为自己生病了,后来才知道,病的不是我,是他。」 许大夫对闻于野道:「王爷是习武之人,自然知道习武时经脉运行,气血涌动,尤其是习练一些偏门武功,但凡稍有差池,便会走火入魔,以致经脉受损,气血紊乱,而表现出来的第一个徵兆就是体内燥热乃至七窍流血。」 贺兰山可怜巴巴地望向闻于野,把手塞进他手心里。 许大夫继续道:「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有些歹毒的人就琢磨出一种办法,即,找个三岁左右的孩童,把一种秘药每日三碗地餵下去,且要让这个孩童住在阴冷潮湿的地方,终日不见阳光。如此两三年之后,这个孩童就会变成合格的药引子,若是谁因练功而走火入魔,就把孩童的血和天山雪莲混在一起服下,听说其效力堪比仙丹,而卖价更是堪比金丹。」 闻于野这些年听过见过的恶毒之事数不胜数,可当他稍微把那个小小的贺兰山带入这个故事里面,他就不寒而慄,觉得骨髓里都透出了森寒的凉意。 贺兰山坐了起来,埋首在闻于野怀里,控诉道:「我生父就是这样对我的,所以我的身体现在成了这样,幸好十岁的时候我的血用处就不大了,他放松了对我的看管,我这才得以寻机逃跑。」 闻于野把他的后背用被子裹住,对许大夫道:「那他现在要怎么调理?不管多么名贵的药材,许大夫只管开药就是。」 许大夫刚要说话,贺兰山忽道:「不要,不吃药,我现在挺好的,又不影响生活,吃什么药嘛。」 闻于野道:「还不影响生活?你过夏天像在受刑。」 贺兰山轻轻推他一把,道:「这个病反正也不着急治,但是我怕我们再不走,他们都快把我父亲送到陇西了!」 闻于野暂时将这件事搁下,想着等到了陇西再给贺兰山慢慢治也不迟。他帮贺兰山穿好衣服,坐上等候在门口的新马车,向着陇西而去。 这个新马车是闻于野买的,属于最华丽的那一档,座椅拉开就是床,有小桌子,还有专门放炭火的地方。贺兰山枕在闻于野腿上,打着哈欠道:「我已经好几天没睡好觉了,你给我讲个故事,我睡着了再停。」 闻于野认认真真琢磨半天,实在编不出故事,于是道:「要不,我背兵书给你听吧,更助眠些。」 第80页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刚念完这么一句,贺兰山脑袋一歪,着了。 睡得这么快,多少有点伤面子,闻于野讪讪闭了嘴。 梦里,贺兰山又回到了束阴山的那个山洞。他像狗一样被关在笼子里,山洞又冷又湿,贺兰山裹再厚的被子也觉得阴寒刺骨。他生父一天来三次,送来饭菜和药,有时还会带个大碗,割些血带走。 想到那张脸,贺兰山不由得微微发抖,但他很快感觉到了一阵温暖,不知是谁的手轻柔地抚过他的额头,把他蹙起的眉头抚平。贺兰山在梦里也知道这个人的气息能让他安心,他不由自主地把脸朝闻于野那边偏,身子顺便也挪了挪。 耳边依稀迴响着幼时听见生父和什么人说话,他生父道:「价钱不能再少了,我要养出这么个药人有多不容易,还不能让他中途死了,况且他将来寿命未必能超过二十岁,难道这么大的代价还不值这点银子吗?」 二十岁…… 贺兰山猝然从梦中惊醒,径直就要坐起来,但没能成功,却把昏昏欲睡的闻于野都吓了一跳。闻于野托着他的背,道:「动作慢点,你这样怎么可能起得来。」 贺兰山在迷茫中重新躺好,裹紧被子,惶惑地回忆梦中想起的那句话。那到底是梦,还是他幼时真的曾经听过,但却被他暂时遗忘了? ———————— 第46章 试婚后第186天 傍晚,他们在路途中一个比较大的城市休息。这家客栈早就已经安排好了,这天不接待其他客人,整个客栈都拿来给闻于野他们使用。棺椁放在院里特地新搭好的棚子下面,几个军士轮流值夜看守。 贺兰山睡前最后一次从窗子往下望了一眼,闻于野道:「放心吧,客栈今天没有外人,棺椁也整晚都会有人看着,不会有什么问题。」 贺兰山点点头,又看了一会儿,这才依依不捨地关窗回来。 为了养精蓄锐,二人早早地上床休息,贺兰山后背靠着闻于野的胸膛,让他把手搭在自己肚皮上,感受着腹中奇妙的动静和身后闻于野有力的心跳声,嘴角微微上扬,然而鼻子却酸了。 他现在已经能够确定,那句「活不过二十岁」就是他生父亲口对别人说的,就在年幼的贺兰山面前,浑然不顾亲生儿子正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缩在角落里。 如果他生父说的是真的,那…… 贺兰山现在已经十六岁了,如果他真的没几年可活,闻于野和孩子又该怎么办吶。 也许是感觉到贺兰山的唿吸始终没有平稳,闻于野轻声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贺兰山若无其事道:「我只是,下午在马车上睡太多了。」 闻于野摸摸他的肚皮,笑道:「你作息颠倒,这孩子也跟着晚上不睡了。我总觉得你们俩性子是一路的,所以下午的时候问了问大夫,我说我想要个小小的贺兰山,大夫说我的心愿应该可以达成。」 贺兰山闻听此言也很惊喜,转身道:「真的?」 闻于野道:「真的。我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但我已经很满足了,我们就要这一个孩子吧,以后别再生了,遭罪。」 贺兰山钻进闻于野怀里,眼睛在黑夜里亮晶晶的,道:「那你给它取名字吗?」 「还没有。我苦思冥想许久,还是觉得好像什么好名字都配不上咱们的孩子。你呢,你有什么想法?」 贺兰山眼珠转了转,道:「你的名字是什么来头?」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意思是,鹤鸣声震动四野,高入云霄。」 贺兰山玩笑道:「寓意很好,我喜欢,让给咱们的小孩吧。」 闻于野想的却是另一方面,他道:「你想让它姓闻?」 贺兰山道:「是啊。我原本打算让它姓贺的,但现在改主意了,我愿意让它姓闻。」 在旁人眼中理所当然的事,落在闻于野头上却像是得了天大的恩赐,搂着贺兰山边亲边谢,恨不得马上就给贺兰山跪下。贺兰山被他亲得咯咯直笑,又觉得痒,边躲边道:「哎我和你说正经的,我有个名字,你听听怎么样。」 闻于野已经顾不上这个了,他已经亲到了贺兰山的脖子上,贺兰山用力推着他,道:「是我父亲在世时想好的,他说我以后有了孩子,可以叫这个名字。」 闻于野立时规矩了,不敢再动贺兰山一根手指头。 贺兰山清清嗓子,道:「韫辉。怎么样?」 老丈人取的,闻于野当然一百个贊成,他道:「真好听,是出自什么?」 「珠沉渊而川媚,玉韫石而山辉。」贺兰山背得滚瓜烂熟, 「父亲说这话的意思是,夜明珠沉在深渊中,会使河流格外美丽;美玉藏在山石中,会使整座山仿佛都在发光。」 闻于野接着道:「怀珠韫玉,即怀藏才德。岳父对咱们的孩子期望很高,希望闻韫辉能不辜负这个名字。」 贺兰山两根手指头搅着闻于野的一缕头髮玩,含笑道:「我却只希望它能平安健康,长大后人品贵重,不要有太多的忧愁烦恼,做个善良的人就好了。」 闻于野支吾片刻,小心翼翼地和他打商量,道:「那还是,有点本事最好。」 贺兰山道:「你可别带它去打仗啊!我心疼你一个都心疼不过来,你要是敢把咱们的小孩带去沙场,我当真不会放过你!」 第81页 闻于野有些敷衍道:「不去不去。」 贺兰山轻轻掐了他一把,道:「我跟你说真的!你发誓!」 闻于野嘆气,道:「这还早得很,得有个十几二十年呢,到时候再发吧。」 提起这个,贺兰山生气了,他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那个时候。贺兰山吭哧吭哧一点点挪着,艰难地转过去,背对着闻于野道:「我不要理你了!」 闻于野完全不知道他不高兴的点究竟在哪里,想哄也没个头绪,只得道:「明天给你买烤羊排吃,好不好?」 贺兰山胳膊肘杵他一下,道:「烦人!现在又吃不到!」 闻于野沉默半天,无奈道:「你可是比皇上还难对付,还说不得碰不得的,偏偏我被你凶还觉得很开心。」 贺兰山悄悄地在枕头上泯去一滴眼泪,拉过闻于野的手搭在自己肚子上,闭了眼睛慢慢睡去。 第二天早起,闻于野去给贺兰山买烤羊排,贺兰山难得没有赖床,他去了许大夫屋里,向他询问自己的寿数。 「许大夫昨天给我把脉时,说你四十年前曾遇到过一个和我一样的人,那你知道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吗?」 许大夫和他面对面坐下,十分惋惜道:「他啊,是个很好的孩子,原是我的一个师兄在给他治病,可惜药石无医,他终究还是不满十八岁就去世了。」 贺兰山的身子微微一晃。 许大夫又道:「但你也别绝望,我也只见过这么一次,或许他的死也并不代表所有和他相似的人都一样。」 贺兰山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他用手抹了抹脸,强作镇静道:「那么许大夫有什么法子给我治病吗?」 许大夫沉吟不语。 贺兰山道:「不瞒许大夫,我原本是极怕热但不怎么怕冷的,可前些日子我就突然发觉自己身子有些不适,有时明明屋里炭火很足,可我身上还是一阵阵发冷,但那种冷不是由外而内的,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似的,好像我的骨头都是冰凉的。当时我还没有往这方面想,只以为是自己心情郁结的缘故,现在想来,也许……」 他哽咽了一下,咬咬下唇,艰难道:「也许,我也要时日无多了。」 许大夫抬头看着他,道:「让我再想想吧,况且现在就算有法子你也不能用,得顾忌着孩子。等你把孩子生下来了,出了月子才好治病。」 贺兰山点头道:「好,那就有劳许大夫尽力帮我想办法。你知道我夫君的权势,如果你能把我治好,他一定不会亏待你的……对了,还请许大夫先不要把此事告诉他,有什么进展你悄悄对我说就好。」 许大夫答应了一声。 与此同时,门外,闻于野提着一篮子烤羊排,脚步沉重地离开。 他高高兴兴地带着烤羊排回来投餵贺兰山,本期待看到他吃得嘴巴油汪汪的可爱模样,没成想却会听到这样的晴天霹雳。 闻于野怔怔地坐在石桌边,对着烤羊排发呆。 方才有一瞬间他就要直接推门进去了,但到底还是忍住了。贺兰山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不想让他跟着一起终日忧心忡忡,他不愿违背贺兰山的意愿。 那边「吱呀」一声,闻于野转身,如常笑道:「原来你在许大夫那里啊,我还以为你出去了,所以在这儿等你回来。」 贺兰山也跟没事人似的,走过来坐在闻于野腿上,搂着他的脖子,道:「我是去向许大夫询问孩儿的性别,顺便让他把把脉,他说我们俩现在都很好。唔,石凳太凉了,我坐在这里,没关系的吧。」 闻于野拿油纸包了块烤羊排递给他,道:「快趁热吃,我都依稀听见韫辉在你肚子里说它饿了。」 贺兰山晃着两条小腿,吃得喷香,心情好了还知道给闻于野也分两块。 两人融洽甜蜜,谁也没有把满腹心事表露出分毫。午饭后起行时,闻于野又在马车里多加了一床棉被,给贺兰山取暖的汤婆子更是备了足足二十个,一次用十个,凉了就替换,把被褥里塞得满满的,时刻保持贺兰山从头到脚都暖烘烘的。 饶是这样,闻于野还要时不时在旁边问一句:「冷不冷?」 一直问到贺兰山在摇晃的马车里睡着,闻于野便出马车骑上马,走在石志义身边。 闻于野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早就好了。」石志义嘴快秃噜出这么一句,登时觉得不妙,转头看向身边的马车。果然,洛小头掀开车帘瞪了他一眼。 石志义幽怨地低头摆弄马缰,闻于野没工夫调侃他们两个的小别扭,小声问道:「郡公当年捡回贺兰山以后,你有没有听他说起过贺兰山的身世?」 石志义道:「郡公只说这孩子是他在贺兰山脚下捡来的,差点就饿死了,其他的……哦,我想起来了,郡公有一次说,贺兰山的家乡应该是在束阴山一带,那里有个贺家村。王爷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束阴山,贺家村。」闻于野重复一遍,牢牢把这个地方记在心里, 「没什么,想多了解他一些罢了。别告诉他我问过你这个。」 ———————— 第47章 试婚后第200天 他们到达陇西的时候,当地文武出城相迎。一路舟车劳顿,他们就先把贺兰山送回府上,让他休息几日再正式拜见。 这边早就做好了准备,当年陇西郡公的府邸还在,只是被查封了,现在过去两年,还称不上破败,好好打扫一番,换些新的家具摆设就可以住人了。闻于野还特地吩咐了不要刷漆,以免影响到贺兰山的身体。 第82页 此时府上焕然一新,但同时又是从前的格局,贺兰山和闻于野一起走遍了府中各个角落,回忆往昔。 贺兰山指着对面的屋子道:「我从前就住在那里,你看见门上写的字吗?就是十岁时的我写的!当时父亲教我写字,我第一个会写的就是自己的名字,然后是『父亲』这两个字,我就把它们都写在了门上!」 「哎呀,这个破了的酒罈子还在呢!这本是父亲一坛珍藏多年的好酒,结果我玩蹴鞠的时候不小心把罈子撞倒,酒也洒没了,父亲就罚我在罈子里面栽葱,种不出来的话,就要我拿私房钱来赔他的酒!」 「那你种出来了吗?」 「当然种出来啦!我这么厉害!」 「你看这棵树,我在下面埋了一只小鸟。哦,它已经死了我才埋了的,太可怜了,好像是被母鸟丢掉的。我当时还在旁边插了根树枝做它的墓碑,现在好像都不见了。」 「啊,这个门槛我印象太深刻了,我在这里摔跤摔破了头,哭了好久哦!」 …… 走得累了,贺兰山想歇歇,但闻于野把他抱了起来,道:「还有个地方你没去。」 他们进到一间屋子,里面布置成了婴儿房,有摇篮有玩具,还有个装满了小衣服小被子的衣柜。 闻于野把贺兰山放下来,邀功道:「是我让人拿你隔壁的空房间布置的,你看怎么样?」 贺兰山拿起一个拨浪鼓,在肚子前转了几圈,笑道:「韫辉呀,谁让你现在只有六个月,还不能出来,你的玩具就只能先给我玩啦。」 话音刚落,韫辉好像不满意了似的在贺兰山肚子里踢了踢腿,贺兰山欺负孩子欺负得很开心,扭头扎进闻于野怀里,道:「你的爹爹也只能先给我抱啦!」 闻于野一手揽着他,一手握住贺兰山的手,和他一起慢慢地转动拨浪鼓,清脆的鼓声一下又一下,两个人沉默地盯着拨浪鼓瞧,各怀心思。 「咱们要是爱惜点用,说不定等韫辉长大了,还能给他的孩子玩儿。」闻于野道, 「也许将来的某天,他也会像你一样,拿着拨浪鼓站在这儿欺负他的孩子。」 贺兰山道:「可我觉得,韫辉最好不要生孩子,就算生,那也得和真心相爱的人生,不然就太痛苦了。」 闻于野信誓旦旦道:「我一定帮他找个最好的夫君,绝对不会比我差。」 贺兰山噗嗤一笑,道:「你已经把自己当成好夫君的标杆啦?」 「怎么,我不配吗?」 贺兰山抬头望着闻于野,认真道:「你就是世上最好的夫君!」 * 可惜这个世上最好的夫君不能在这里留得太久,和贺兰山一起埋葬了他父亲之后,闻于野就得回京了。 贺兰山指着黄历气急败坏道:「下个月就要过年了,你是说,我们过年也不能在一起吗?」 闻于野还没说话,贺兰山一跺脚,又道:「过完年开春,韫辉就该出生了,难道我生孩子的时候你也不在身边吗?!」 闻于野连忙道:「我这不是得回去为我们的以后做准备吗,我会尽快的,就算过年来不及,但孩子出生的时候我保证会陪着你,好不好?过了这一回,我们以后就可以不分开了。」 贺兰山还在噘着嘴闹脾气。他一想到自己可能活不过二十岁,哪还能不好好珍惜和闻于野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呢。 闻于野也明白,可现在京中的局面还没有稳定,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风险,闻于野也不能让贺兰山去冒险。没有办法,闻于野只能把人好好地哄着,极尽做小伏低之能事。 临走的前一天早上,闻于野可能是起床的时候动静有点大,把贺兰山吵着了,当场就被踹了一脚,闻于野也不敢吭声,赶紧抓起衣服灰熘熘出去了。 他在外间换上蟒袍,满身矜贵之气,浑然不见方才被踹时的狼狈。收拾妥当,闻于野回去叫醒贺兰山,道:「乖,先别踹我,今天得早点起来,你要去接受陇西文武大臣的拜见了。拜完了回来再踹。」 一直到坐在堂上,贺兰山的瞌睡才彻底醒了,他有些紧张,拘束地坐得笔直,抿唇小心翼翼地打量底下的文武两班。 按理说闻于野的地位还是要比贺兰山高的,但他却站在贺兰山身边,仿佛只是他的区区一个侍卫似的,把「你们郡公在这儿受不得半点委屈」的意思表达得淋漓尽致。 文武们挨个出列,向贺兰山自我介绍。一轮结束后,贺兰山转头看向闻于野,闻于野点点头为他鼓劲,贺兰山这才鼓起勇气,清清嗓子道:「从今日起,我就是你们的郡公了。希望诸位大人与我一同为治下生民尽心竭力,不求流芳百世,只求无愧于心。」 诸臣齐声道:「卑职谨遵郡公之命,为治下生民尽心竭力,不求流芳百世,只求无愧于心。」 这些人里,有几个贺兰山都很眼熟,就是他父亲从前的部下。如今这些叔叔伯伯们都有些眼眶湿润,他们看着贺兰山,依稀就看见了当年的郡公。 见过了面,文武们又开始奏报近日陇西的军政民生,贺兰山听不太明白,反正闻于野说过,这些人都是可以信任的,于是贺兰山一一允准了他们提出的政令。议事进行得很顺利,群臣退下,贺兰山这才松了口气,软趴趴地靠在椅背上,道:「终于结束了!」 闻于野给他揉肩膀,笑道:「郡公辛苦了,其实你可以放松些的。」 第83页 贺兰山拍拍他的手,道:「王爷也辛苦了,在旁边站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以后要纡尊降贵,做我的带刀侍卫呢。」 「做带刀侍卫也行啊,但是你得管吃管住,还得让我陪睡。」闻于野俯身亲他一口,道, 「你去休息吧,我和他们说说话。」 闻于野已经吩咐了任郸,让其中几位大人稍候片刻,他们现在都在待客的正堂等着闻于野。一见闻于野进来,五个人纷纷躬身拱手道:「王爷!」 这些人都是闻于野之前在陇西时最亲近熟识且官职较高的,其中三位将军分别是齐伯雷,庞见山,燕寒云,一位文官傅正德,还有个任郸。 闻于野温和道:「诸位大人免礼,请坐吧。」 庞见山先道:「许久不见王爷了,王爷一切安好吗?」 闻于野道:「本王一切安好,庞将军瞧着倒是比我还要神采奕奕。」 庞见山笑道:「今日这么好的日子,谁不是神采奕奕呢。末将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竟还能有这一天。」 闻于野道:「承蒙诸位记挂,本王心里都明白。今后还请诸位像辅佐前任郡公那样,辅佐你们的新郡公。本王知道,他在处理这些军国大事上的确不通,难免令人不服,但只要你们齐心,就没人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众人郑重答应,齐伯雷道:「王爷,末将这里还有一些书信,是被调往各地的将军们听说王爷要来陇西,特地差人送来的,待会儿拿给王爷看看,大家都很想念王爷。」 闻于野点点头,刚要说话,突然咳嗽了好几声,任郸连忙走过来道:「王爷怎么又咳嗽了,是不是今日还没吃那解药?」 闻于野捂着胸口蹙眉道:「是,我忘记了,你快去拿来,就在郡公那里。」 任郸急匆匆去了,庞见山性子最急,立刻问道:「方才任总兵说解药,什么解药?难道王爷中毒了?」 闻于野似乎不太想提这件事,他摇摇头,道:「没什么,一点小事。」 庞见山一下站了起来,道:「都吃上解药了,怎么还会是小事?王爷,你可别瞒我们!」 闻于野只是不肯说,任郸很快回来了,把小瓷瓶递给闻于野,道:「王爷,这是最后一颗了,吃了就彻底解了。」 庞见山抓着任郸道:「快说,王爷怎么了?!」 任郸嘆了口气,低声道:「皇上……给王爷吃了毒药,就是歷代君主手里相传的那个,王爷现在七颗解药还剩最后一颗没有吃。」 这话一说出来,马上像个惊雷似的把屋子其他人都炸了起来,他们纷纷围拢,燕寒云惊怒道:「皇上为何给王爷下毒?」 任郸把事情大概说了一遍,庞见山阴着脸道:「好啊,他们父子是一脉相承的无情。」 闻于野无奈道:「其实当今圣上已经很难得了,庞将军别这么说。可是,不妨对你们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连日来心里的确隐隐有些不安,皇上见我如今仍孤身一人,想为我赐婚,然而我心里的人,皇上绝不会允许我们在一起。现在这件事还在拖着,等我回了京城,还不知是怎样的结果。」 即便他不明说,这些聪明人也知道他心里的人是谁,他们又为何不能在一起。燕寒云道:「王爷不必担心,末将也正要领兵回京述职,王爷与末将同行,一旦有什么变故,末将哪怕拼了这条命也要保得王爷平安离京。」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傅正德此时开口道:「王爷这次怎么没把平威带回来,他去哪里了?」 闻于野和傅正德对视,两人眼中都含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闻于野淡淡道:「他嘛,自有他的去处。」 当天夜里,拓跋敕戎府上一片死寂,有僕人端了茶入内放在他面前,却没有马上出去。 等了一会儿,拓跋敕戎不耐烦道:「还不走?」 那僕人蹲下身,让拓跋敕戎看到他的脸。拓跋敕戎眼皮一跳,不等他惊唿出来,只听面前的人道:「奉王爷之命,送拓跋将军回归鲜卑。」 第48章 试婚后第210天 闻于野要走了,这回终于能够好好道个别,贺兰山身上还穿着郡公的官服,整个人却腻在闻于野怀里,扭骨糖似的缠着人不放。 闻于野搂着他道:「真该让你手下的大人们来看看,他们郡公私底下是怎么磨人的。」 贺兰山一口咬在闻于野脖子上,磨着牙道:「你还好意思说!你要是不离开,我干嘛这样粘着你?」 闻于野道:「哦,原来我要是天天在你身边,你就不把我当回事啦?你看,这就证明小别胜新婚是很有道理的。」 闻于野故作轻松的话语还是没有起到哄贺兰山开心的作用,贺兰山哼唧几声,慢慢变了音调,有些要哭不哭的。他从怀里摸出个蓝色的荷包,放在闻于野手里,道:「这是我给你绣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原来你天天躲床上不让我看,就是在做这个。」闻于野左看右看,由衷赞嘆道, 「好可爱的胖鸭子,我喜欢。」 「……」 贺兰山从他腿上站起来,气急败坏道:「你才是胖鸭子!我绣是的仙鹤!!」 闻于野立马乖觉地改口道:「好俊秀的仙鹤,我喜欢。」 现在怎么往回找补都没用了,贺兰山已经生气了,他背对着闻于野躺在床上,拿被子把自己裹严实,留给闻于野一个圆润的背影。 第84页 闻于野憋着笑,坐在床边戳戳他的屁股,道:「你何必和我这么个眼拙的人计较呢,我又没什么见识,人也不机灵。」 贺兰山嚷嚷道:「你才是胖鸭子!」 「对,我是胖鸭子,所以你也就别怪我把什么鸟都当同类了,好不好?」 贺兰山哼了一声,闷闷道:「你说你的名字是来自于『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所以我特地在荷包上绣了仙鹤!」 「我知道,我真的很喜欢,谢谢我家夫郎。」闻于野把荷包系在腰带上,柔声道, 「那,我现在就走了。」 贺兰山转头看着他。 对视片刻,闻于野俯身,二人接了个绵长的吻,慢慢地尝到一股微咸的味道,是贺兰山的眼泪。 「聚少离多,这种日子我以后不想再过了。你回去以后一定要尽快把事情处理好,然后过来陪我生孩子,等出了月子,就把我接回王府去,我们一家三口再也不要分开。」 贺兰山把接下来的事都安排好了,闻于野自然也会向着这个目标前进,彼此心里都在数着日子,只期盼着哪天能让他们如愿以偿,如普通人那样长相厮守。 听着闻于野离去的脚步声,贺兰山闭上眼睛无声地流泪,抚着肚子对孩子道:「没事的,爹爹很快就来接我们了。」 * 燕寒云正是四年一度回京述职的时候,名正言顺地带了部下三万兵马,随同闻于野一起启程。他们一路上行军速度极快,没有丝毫多余的休息,急迫得好像他们正要去参加一场大战。 这个消息传到京城,落在一些人耳中那可就有无数文章可做了。他们联合上书,向皇上弹劾闻于野有不臣之心,他现在正带兵向都城进军,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也有心向闻于野的大臣,声称那兵马是燕寒云的,人家本来就是要回京述职,闻于野和他同行也是情理之中。况且行军速度快又能说明什么呢,也许燕寒云只是想快去快回,免得浪费时间。 朝堂上一时间分成了两派,你来我往斗得势均力敌,谁也不肯退步分毫,皇上保持沉默,却以别的名义提拔了两个弹劾闻于野的大臣。这种微妙的平衡艰难地维持着,直到一个消息彻底把这个假象打破。 这个消息就是,拓跋敕戎突然不见了。 御林军奉命搜遍了京城,无果,那么就只能认为他已经离开了京城,最有可能是回了鲜卑。 很快,不知是打哪儿来的消息,说拓跋敕戎失踪前,有人曾在他的府院附近看见了摄政王的心腹章高旻,拓跋敕戎失踪后章高旻也杳无音信了。而根据可靠消息,闻于野这次去陇西,身边只有任郸。 如此,心向闻于野的大臣彻底被压倒,闻于野违抗圣旨,私自放走拓跋敕戎的风言风语甚嚣尘上,传得人尽皆知。 于是当燕寒云的大军抵达京城时,城门关闭,吊桥拉起,俨然一副拒敌的架势。 燕寒云坐在马上,抬头打量城墙上戒备森严的守军,笑了,道:「哎哟,我们怕不是走错了,到了别人家的都城门口。」 闻于野一派闲适的模样,只顾低头把玩腰间挂着的胖鸭子荷包。 燕寒云凑近他,道:「王爷,末将一路上听得些风言风语,说拓跋敕戎……」 不等他说完,闻于野便直接道:「是我让章高旻送他走的。如果路上没有差池,他们应该已经到鲜卑了。」 燕寒云沉默须臾,含笑唏嘘道:「王爷啊。」 这件事,闻于野已经对贺兰山说过了,他担心贺兰山心里记恨着拓跋敕戎,想着要是贺兰山不同意,他就尽力劝劝,但贺兰山道:「放吧,没关系,我不生气。我知道,拓跋敕戎不是坏人,他只是太想回家了,至于对我的伤害……我其实没什么的,倒是石大哥伤得重。」 他的大度让闻于野非常感激。他的贺兰山就是这样,总是愿意给予闻于野最大的理解。 大军在城外等了足足三个时辰,从中午等到了天黑,城楼上终于有了动静。 燕寒云仰头看清城楼上的人,朗声道:「是尚书令啊!夜寒风冷,大人怎么亲自到城楼上来了?」 尚书令肃然道:「摄政王,燕将军,你们兵临城下,这是要做什么?」 燕寒云疑惑道:「做什么?卑职回京述职,这不是兵部早就安排好的吗?大人若是不清楚,可以派人去兵部问问。」 尚书令道:「回京述职,可以,但请王爷和燕将军独自入城,你们的兵马必须留在城外!」 燕寒云冷笑一声,道:「我等平白无故为何遭到这等防备,还请大人明示。」 「平白无故?这个词用得恐怕不恰当。此事究竟有什么内情,摄政王是最清楚的!王爷,拓跋敕戎不见了,难道不是王爷命人把他放走的吗?!」 闻于野这时才把注意力从胖鸭子荷包上移开,看向尚书令道:「红口白牙的,尚书令何来这等言辞凿凿?」 尚书令两手按在城墙上,厉声道:「王爷的心腹章高旻往日几乎与王爷寸步不离,为何王爷去陇西时却不见他跟在身边?而拓跋敕戎失踪前也曾有人见到章高旻出现在拓跋府外,现如今他也不知踪迹,王爷怎么解释?」 闻于野平静道:「章高旻是被本王赶走的,他违背本王的心意,肆意妄为,离京前本王便命他自行离去。本王以为,不过是处置自己的一个部下罢了,没必要禀报尚书令得知吧。」 第85页 尚书令与他遥遥对视,须臾道:「既然王爷的解释合情合理,那么不妨放下兵器,下马进城,入宫面圣,亲自向皇上说明原委,相信皇上也不会再怀疑王爷的忠心。」 燕寒云道:「夜色已深,外臣不宜进宫。既然城门暂时还打不开,那么我便随王爷在城外驻扎待命,反正我们行军打仗惯了,住在哪里都是一样的。请尚书令去向皇上回话吧。」 「你们!」尚书令气得咬牙,却又无可奈何,只得眼睁睁看着这二人率军扬长而去。 双方就这样僵持下来,这是动辄命悬一线的事情,谁也不肯有分毫让步。闻于野也不急,他就和燕寒云在野地里驻扎下来,耐心地等着事态发展。 八日后,闻于野等来了一封家书,是贺兰山寄来的,信封上画着一只胖鸭子……不是,仙鹤,打开一瞧,信的开头是一首小词: 「车遥遥,马憧憧。君游东山东復东,安得奋飞逐西风。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復,三五共盈盈。」 闻于野嘴角上扬,继续往下看。 「现在是深夜,我爬起来给你写信。其实我不是故意不睡觉的,我睡得正香,结果被你的小孩活生生踹醒了,差点没把我气哭!你不在,他真的越来越不乖了,等你回来了要好好收拾他!我听人说,你现在还驻扎在城外,你冷不冷,晚上要盖好被子,炭火不要捨不得用,男人也是有资格怕冷的……」 「……快过年了,家里添了好多红色的摆件,红绸缎往房樑上一挂,可喜庆了。我还给自己和韫辉做了好几身新衣服,到时候穿给你看哦!哎,我听见洛小头他们屋子那边好像有声音,不知道又闹什么矛盾了,他们最近总是吵吵闹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消停。好了,就写到这里吧,我困了,你看信的时候如果是晚上,也要早点睡哦。希望世上最好的夫君早点回来,我每天每天都在等你。」 闻于野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把信妥帖收好,马上提笔给贺兰山回信。 「现在是清晨,我早起和将士们一起用饭,我们吃了红烧肉,还喝了好些酒。我不冷,我们会生篝火,热酒也是驱寒的。我也想帮你收拾韫辉,但是谁让他现在在你肚子里呢,等他出来了,我让他给你道歉。新年我们可能没办法在一起过,我会给你送去礼物,你千万不要怪我,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 「……昨晚梦见你了,你和韫辉在花园里放风筝,忽然一下就被风筝带跑了,我赶紧把风筝射下来,把你们两个抱在怀里。你看,所以说你得多吃点,长得圆乎乎的,才不会被风筝带走。就写到这里了,我有点事要去办,你好好的,照顾好自己,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 第49章 试婚后第230天 贺兰山府里新年过得很热闹,先是收各位大人送来的礼,再是接受他们的拜年,贺兰山还要主持年节时的各种祭礼。虽然那些琐事都有人替他安排好,他只要露个面就行,但贺兰山毕竟怀着七个月的孩子,如此忙活下来还是觉得十分疲乏。 因此一切从简,贺兰山早早结束了一天的行程,回府等着吃年夜饭。饭前,洛小头他们张罗着放鞭炮,贺兰山现在怕冷,只能在屋里看着他们放。 为了抢最大的那一串炮仗,洛小头和胖娃斗得昏天黑地,欢笑声不绝于耳,贺兰山把窗户打开了巴掌大的缝,默默含笑看着他们闹。 炮仗最后还是被身强力壮的胖娃抢去了,洛小头哪肯甘心,反手抄起扫帚就要打。胖娃麻熘跑了,洛小头在他身后大喊道:「有本事别跑!!!」 胖娃道:「我根本就不用跑!我把鞭炮举到头顶,你根本够不到!」 「你……」 洛小头话完没说还,突然停了下来,捂着胸口弯腰,很快「哇」的一声吐了。 石志义原本在旁边烤羊腿,一看洛小头吐了,连忙上前扶住他,贺兰山也从屋里出来,关切道:「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石志义道:「我这就让人去叫大夫。」 洛小头拉着他道:「不用去了,我知道我怎么了。没事,我们放炮仗吧。」 石志义急道:「这哪能没事呢?是吃坏肚子了,还是……」 话说一半,他自己打住了,缓缓看向洛小头的小腹。 洛小头脸有些红,身子转向贺兰山,小声道:「别让他嚷嚷,人家说未满三个月不能外传的。」 贺兰山一下睁大了眼睛,喜色顿生,道:「哎呀,那你刚刚还和胖娃抢鞭炮,也不怕摔着!快,胖娃,把鞭炮拿给洛小头,现在不许和他抢了!」 胖娃很听贺兰山的话,马上乖乖奉还鞭炮。洛小头把鞭炮挂在杆子上,拿火摺子点燃,飞快跑进屋里捂着耳朵,和贺兰山贴在一起。 鞭炮噼里啪啦炸响,火光明明灭灭,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 胖娃心思最单纯,只知道爱热闹,贺兰山和洛小头拉着手紧紧相依,石志义的目光一会儿在鞭炮上,一会儿又在洛小头身上。 其实这个孩子不是他们第一晚就有的。洛小头第一次要他一起去县衙和离的那天晚上,他们聊了很久,不知不觉的就又发生了一次。这一回两个人都是清醒的,石志义暗暗在心里许愿,希望能和洛小头有个家庭,有共同的孩子,共同的幸福。 第86页 他也不知道洛小头是不是这样希望的,但现在看来,至少他并不排斥这个孩子。 年夜饭桌上,石志义和胖娃喝酒,贺兰山和洛小头一块儿喝牛乳。贺兰山对洛小头道:「我刚怀上孩子的时候,你天天在我身边唠叨,要我注意这个注意那个,现在风水轮流转,你看着吧,我非得把你唠叨烦了不可!」 洛小头撇嘴道:「我跟你可不一样,我没想过不要这个孩子,我会好好爱惜它的。」 石志义嘴角很想上扬,但他拼命克制住了,低下头默默吃菜,不敢有任何可能会让洛小头不高兴的言行举止。 贺兰山道:「那你刚刚是在干什么,和胖娃抢鞭炮抢得那么来劲,连扫帚都用上了?」 洛小头哑口无言。 「现在你真的要小心在意了,未满三个月是很脆弱的。」贺兰山眼珠一转,笑道, 「真好,两个孩子一起长大,往后要么好得如同亲骨肉,要么……咱俩还能做亲家呢!」 洛小头抚着小腹,笑道:「我希望它是个男孩儿,以后啊,就像那些将军们那样,建功立业,做个顶天立地,青史留名的大人物!」 听了这话,贺兰山的心思立刻飘到了闻于野那边。 他家那个顶天立地,青史留名的大将军,现在也在吃年夜饭吗? 闻于野和将士们一块儿加了顿餐,勉强算是年夜饭吧。将士们的家眷都在陇西,他们收到了从陇西送来的猪肉和好酒,还有家书寥慰思念。 这个年过得称不上好,也称不上坏,但它一定是让所有人都印象深刻的新年。 拓跋敕戎被章高旻护送着回到鲜卑。他父王都泰可汗临终前也在牵挂着这个多年不见的儿子,亲口对所有心腹大臣说,要是有朝一日拓跋敕戎能够回家,就让他做新可汗。因此,当拓跋敕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可汗之位很快再次易主。 即位后,拓跋敕戎撕毁和平盟约,大军开赴陇西边关,一时间两国边境戒严,金鼓之声骤起。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朝野上下,臣民惶惶。 贺兰山还从没亲自见识过这种阵仗,从前有他父亲在, 「打仗」对于贺兰山来说只是一个模煳的概念,虽然每日看见将军们带兵出城又回来,但他也不会联想到什么恐怖的事情。 然而此时,当他看着堂下站着的大小将军们,只要稍微想想他们之中的某个人可能无法平安归来,他就觉得心惊肉跳。 贺兰山在心里默默嘆气。果然是「慈不掌兵」,要是让他来选,他只希望所有人都好好活着,无论是敌军还是自己的将士。 于是贺兰山道:「现在鲜卑的大军虽然抵达了边境,但毕竟还没有开始进攻,我的意思是,只要他们不先动手,我们也就不要动手吧,你们觉得呢?」 齐伯雷出列道:「末将谨遵郡公之命。」 其他将军也跟着道:「谨遵郡公之命。」 贺兰山松了口气。 可是没过几天,一道圣旨来了,旨意催促陇西发兵,击退鲜卑叛军。 贺兰山对着这道圣旨没了主意,他赶紧叫来诸臣商议,究竟要不要遵从圣旨立刻发兵。 庞见山问道:「那么郡公对此作何打算呢?」 贺兰山对圣旨还是抱有敬畏之心,他想了想,小心翼翼道:「要不,还是听皇上的?」 诸臣一块儿抬头看着他。 贺兰山心里也没底,他看向身后的石志义,石志义按着刀侍立在侧,含笑道:「陇西上下都听从郡公吩咐,郡公拿主意就是了。」 贺兰山实在拿不来这样的主意,他有些茫然,诸臣也不催他,就一块儿耐心等着。 该怎么办? 贺兰山本能地想到了闻于野。这种时候,要是闻于野在身边,贺兰山就不用这么苦恼了。可是他也明白,闻于野在身边的时候他的确可以放心做个长不大的孩子,但要是闻于野不在,他也要能自己做决定才行。 贺兰山想明白了,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杆道:「诸位文武听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眼下隆冬时节,天寒地冻,粮饷匮乏,不宜作战。我会上表给皇上,陈明实情,请皇上三思。」 诸臣齐声道:「谨遵郡公之命!」 石志义脸上慢慢露出笑容,他垂眸看着贺兰山,由衷地为他的成长感到开心。仿佛亲眼看着一个可爱的弟弟长大,这种成就感和自豪感,也许并不亚于风月之情。 * 对于朝廷来说,这个冬天十分寒冷漫长,内忧外患没有一个是好解决的。 闻于野和燕寒云的三万兵马驻扎京郊,不进不退;京城始终封闭戒严,百姓出不去进不来,怨声载道;鲜卑的兵马就在家门口,然而陇西却像冬眠的乌龟一样一动不动…… 这个局面实在拖无可拖了,没有办法,皇上与尚书令叫来了张世镜。 「皇上要臣带兵出城剿灭摄政王?」 皇上道:「摄政王如此肆意妄为,与造反何异?朕容他不得!现如今内忧外患,而攘外必先安内,朕思来想去,最能指望的就是大将军你了。」 张世镜却没有马上答应,而是微微蹙眉道:「皇上,他们驻扎京郊,若是在那里开战,无论双方谁输谁赢,都会对京城造成难以预计的影响,这也是皇上一直按兵不动的原因。依臣愚见,不如臣带兵绕城而出,袭至其后方,却不交战,而是断其粮草。他们这三万兵马就算带了粮草随行,那又能用得了多久呢,等他们军中没了饭吃,军心自然就乱了,那时便可不战而胜。」 第87页 听他说完,皇上和尚书令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张世镜似乎一头雾水,尚书令道:「大将军果然对皇上一片忠心,大将军所言,正是皇上心中所想。」 皇上方才是在试探张世镜。谁都知道不能在京郊那样大肆厮杀,更不必提张世镜这样久经沙场的大将了,如果张世镜立刻答应,那就说明他心有不轨;如果他拒绝,并另寻良策,那就说明他值得託付。 至此,皇上放心地将禁军交给张世镜,张世镜立刻领命离去。谁也没有看见,转身时他嘴角转瞬即逝的一抹微笑。 张世镜率领禁军绕城而出,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把守卫京城的主力带走了。 他没有去断闻于野的粮道,而是带着禁军越走越远。直到京城城门被内奸打开,闻于野率领三万兵马入城,轻松解决了剩余的守军,直奔皇宫而去。 第50章 试婚后第240天 在闻于野入宫「清君侧」的同时,贺兰山也在经歷一件大事,那就是他腹中只有七个月的孩子竟有了想要出生的迹象。 这天早上,他的肚子突然疼得厉害,赶紧找来许大夫,当许大夫告诉他孩子有可能会早产时,贺兰山眼前一阵发黑。 洛小头吓坏了,在旁道:「可是孩子才七个月,这么早出生能行吗?」 许大夫道:「是,七个月的确太早了,所以郡公接下来一定要卧床静养,老朽尽力帮你拖住,如果能拖到八个月再生,那孩子存活的可能就会更大些。」 贺兰山捧着肚子,忧心忡忡道:「可是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呢,我这几天饮食睡眠都好好的,没觉得哪里不对劲。」说到一半,他自己想起来了,道:「不过,我的确是越来越怕冷了。难道,孩子会早产是因为我身体的缘故?」 许大夫不好回答,怕贺兰山自责,只得道:「早产有许多原因,郡公不要想得太多,那样对身体更没有益处。」 贺兰山闷闷地「嗯」一声。许大夫走后,他马上写了封信让人送去给闻于野,催他早点来。 第二天,许大夫准时来给贺兰山把脉安胎。昨天的药方吃过之后的确有些作用,肚子不疼了,但还是隐隐有点不舒服。 许大夫今天把药方稍微改了改,让下人拿去给贺兰山煎上,而后道:「郡公,关于治病的事,老朽有一个方法或许可以试试。」 贺兰山马上道:「快说!」 「老朽这些日子几乎走遍了陇西的各个角落,终于在荆阳屹县找到一处温泉,那里昼常有烟,夜常有光,到处是红色的砂岩和寸草不生的山体,在最炎热的地方甚至必须要穿木底鞋,否则鞋底会被烫焦。之前老朽的师兄为那个孩子治病时,曾说过如果能早点找到这样一处温泉,也许他的寒症还能有治好的希望。」 贺兰山道:「那当时是没有找到吗?」 「那时他们毕竟不像郡公现在这样,有足够的钱财和时间,等好不容易找到温泉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许大夫说着嘆了口气,道, 「那个孩子真是可怜,还没有断气,身上就已经冰凉了。」 贺兰山下意识摸摸自己的皮肤,幸好还是温热的,他道:「那,许大夫是要我去泡温泉吗?」 「是。这种温泉不是一般的温泉,它非常难得,不光是温度,包括温泉里的水也有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功效。郡公可以下令封闭那个温泉,禁止外人接近,到时老朽会在温泉中加入一些药材,郡公每天去泡一两个时辰,同时也要内服汤药。如此,就算不能立刻彻底治好郡公的病,至少也能延长郡公的寿命。天长日久,想来郡公的身子慢慢就能恢復了。」 总算有了一丝希望,贺兰山答应下来,马上让石志义派人去看守住那个温泉,现在就等孩子出生坐完月子以后,他就能去泡温泉治病了。不过,如果是这样,那他一时半会儿不就不能回京城了吗,毕竟温泉又带不走。 贺兰山想了想,觉得那就只好让闻于野委屈一下,两边跑了。说起来……这个死鬼怎么还不回来?? 闻于野那日入宫后,非常礼貌客气地来到御书房,他带来的兵马在外面跪了一地,闻于野本人也在皇上面前毕恭毕敬道:「臣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皇上铁青着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闻于野也不管他怎么回答,自顾自道:「臣奉旨清君侧,这便把尚书令带走,交给大理寺查问,皇上安心就是。」 尚书令三魂吓没了七魄,跪在皇上面前道:「皇上,皇上要救救微臣啊!微臣对皇上一片忠心,摄政王他这分明是在逼宫造反!!」 闻于野看他一眼,道:「尚书令把本王和燕将军挡在城外,隔绝皇上与我们的接触,这才叫居心叵测。不妨先给尚书令透露一个消息,你悄悄派人送出城的那封信,已经被本王的人截了下来。你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忠心,为何要叫你的大女婿发兵剿灭本王,而后进宫弒君,再把这个罪名推在本王身上?」 皇上一下子站起来,原本还算平静的神色乍然碎裂,他一下子站起来,冲到闻于野面前道:「你说什么?」 闻于野道:「皇上虽然以为臣桀骜不驯,结党营私,可臣其实从未有过反心,今日如此,实在是迫不得已,忠奸真伪,皇上总会明白的。先帝驾崩前委臣为摄政王,就是让臣为皇上安定军心,现在臣向皇上承诺,只要有臣在一日,就绝不会有内乱发生。」 第88页 闻于野的承诺需要时间来证明,眼下他在皇上眼里还是个随时可以颠覆皇权的隐患。不过闻于野也不在乎这个,他命人带走了哀嚎不已的尚书令,而后道:「奸贼已除,臣以为,皇上可以放心打开城门了。」 于是一道圣旨送出,京城恢復往日的繁华。 燕寒云带来的兵马替代禁军,接管了京城的城防,张世镜则直接「奉旨」把禁军带去了陇西,分散交给陇西的将军们。自此,皇上还是皇上,摄政王还是摄政王,但任谁都知道,往后的朝堂上真正做主的究竟是谁。 毕竟是这么大的动作,为了稳定局势,闻于野着实费了一番功夫,将在京官员一整个大换血,提拔亲信,把权力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接到贺兰山的书信后,闻于野一刻也等不了,他迅速把京中事务收尾,马上就准备动身赶往陇西。 临行前,他和章高旻见了一面。章高旻刚从鲜卑回来,那边已经退军了,并送来言和的礼物。 章高旻进了王府,在闻于野面前跪下,道:「王爷,卑职知道错了,往后再也不会自作主张了。」 闻于野道:「这是最后一次。」 章高旻连连点头,道:「最后一次!」 闻于野上下打量他片刻,道:「行了,看你瘦了一圈。收拾一下,随我去陇西,向郡公当面道歉,他要是原谅你也就罢了,要是不原谅……那就再说吧。」 章高旻忙狗腿似的道:「郡公最大度,他不会和我计较的!」 不过,等他们到了陇西,章高旻就会知道贺兰山连闻于野都不会放过。 「杀才!你再晚点回来,我就让韫辉管别人叫爹了!!」贺兰山把一个靠枕砸在闻于野身上,怒骂道, 「你知不知道,我昨天肚子疼了两个时辰!!」 章高旻走到门口又默默退了出去。 闻于野半跪在贺兰山床边,笑眯眯道:「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在京城耽搁这么久。我一收到你的信,马上就赶回来了。」 对于生产的害怕,身体的不适和对早产后韫辉能否存活的担忧让贺兰山这段时间情绪很不稳定,脾气也差,他咬牙切齿地翻旧帐,把两人认识以来闻于野所有对不起他的事情一一列举出来,把闻于野骂得狗血淋头。 骂累了,贺兰山又开始唰唰流眼泪,哭着道:「天吶!这才八个月!韫辉这时候出生,他还能活下来吗!!」 闻于野握着他的手,柔声道:「能,你要相信咱们的孩子又勇敢又健康,他难得投个这么好的胎,哪捨得离开我们呢?」 「可是,可是刚怀上他的时候我一度不想要他,他万一知道了,会不会很伤心?」 闻于野道:「那他应该怪我呀,是我让你难过了,你才迁怒他的。这样的话,他就更应该努力长大,长到我这么大了再来跟我打一架,帮你出气,你说对不对?」 贺兰山眨巴着眼泪汪汪的眼睛,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点头道:「是这样没错。」 闻于野擦掉他的眼泪,笑道:「现在事情都解决了,我可以专心陪着你了。」 贺兰山脑子还有点懵,哽咽着问他:「你把皇上解决了?」 「唔……算是吧。」闻于野道, 「所以你看你家夫君是不是很厉害?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那好吧,勉强信你一回。」贺兰山说着捏捏闻于野腰间的荷包,道, 「见不到我的时候,有没有睹物思人呀?」 闻于野道:「你还说呢,我在军中行走,别人都挎刀带箭的,只有我身上挂个荷包。虽然他们嘴上不敢问,但我分明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这里。」 贺兰山得意地笑了起来,道:「那就对了,这样大家都知道你是有主的人,我看军营里谁还敢觊觎你。」 闻于野沉默了一下,道:「军营里要是有人觊觎我,那害怕的人不该是你,是我。」 两人笑了半天,闻于野道:「对了,有个人想给你道歉,你愿不愿意见见他?」 贺兰山道:「你是说章高旻吗?」 「你要是不想见就算了。」 贺兰山摇摇头,道:「没事的,让他进来吧。」 章高旻非常诚恳地给贺兰山道歉,贺兰山也大方地接受了,道:「我这个人心胸开阔,只要别人真心悔改,我就不记仇的。你以后有什么事不能再瞒着王爷自作主张了,虽然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这毕竟是王爷自己的事情,你不能替他做决定。」 章高旻道:「是,我再也不会这样了。多谢郡公的原谅。」 当天晚上,大家在一起吃了个团圆饭,补上过年时的遗憾。觥筹交错间一片欢声笑语,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第51章 试婚后第242天 两天后的深夜,贺兰山在闻于野怀里睡得正香,突然一阵剧烈的腹痛把他惊醒,他连忙推推闻于野,道:「快去找许大夫,好痛!」 闻于野披上衣服就跑。 贺兰山这阵子经常肚子疼,但这回比之前那几次都疼得厉害,腿间还隐隐有点潮湿的感觉,直觉告诉他孩子应该是真的等不及了。幸好闻于野现在在身边,不然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许大夫很快来了,一看就说这的确是要生了,没法再拖。贺兰山当场脸就吓白了,他紧紧抓着闻于野的手,带着哭腔道:「怎么办,怎么办,我还没准备好,我害怕!」 第89页 闻于野也没经歷过这种事,他能做的也只有陪在贺兰山身边,安抚他的情绪。 贺兰山又疼又怕,嗷嗷叫,许大夫道:「王爷,别让郡公这样叫,费体力。」 闻于野依言劝说贺兰山,贺兰山却怒道:「那你来生!!」 闻于野哑口无言。 孩子才刚满八个月,个头又长得比较小,生起来按理说会稍微容易一些,可光是这样也快要了贺兰山半条命,因为他的体质让他出不了汗,疼得身上滚烫却又憋在体内无法宣洩,更加重了他的痛苦。 贺兰山浑身居然都通红了,脸色却是惨白的,一阵阵剧烈地发抖。这样的煎熬一直到天蒙蒙亮,贺兰山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闻于野心急如焚,对许大夫道:「怎么还没有动静?」 许大夫道:「郡公这段时间身子虚,孩子又一直在拖着晚点生,对他的损耗很大,他可能没什么力气了。」 闻于野脸色立刻变了,慌乱道:「那怎么办?!」 许大夫皱着眉,小心翼翼道:「老朽不得不问王爷一句,若是万不得已,保大还是保小?」 闻于野身子微微一晃,他看着贺兰山煞白的嘴唇,逼着自己沉声道:「保大,当然要保大。」 贺兰山在一片混乱中隐约听得这么一句,他的神智勉强回归,掐着闻于野的手背声嘶力竭道:「闻于野!你敢!!」 闻于野对他的反对置若罔闻,自顾自对许大夫道:「无论如何,保住大人。」 「你……」贺兰山没有力气骂他了,他现在整个人被撕成了两半,一半只想快点把孩子生下来,一半只想去死。 参汤和催产药都来了,闻于野把贺兰山微微托起来,把汤药餵进去。贺兰山现在胃都在抽抽,吐了一大半出来,浸湿了被子,整个人前所未有的狼狈。 几声惨叫惊走了枝头上正在睡觉的鸟,洛小头和石志义在外面等着,也都听得坐立不安。洛小头腿都软了,他缓缓蹲在地上,眼前出现了轮到他躺在床上惨叫时的画面,那种恐惧无以言表。 石志义蹲在他身边,拍拍他的背道:「我会陪着你,就像王爷陪着郡公那样。」 洛小头没说什么,但身子往石志义那边靠了靠,眼神发直,喃喃道:「老天爷保佑,快点生下来吧。」 血已经流了一床了,连被子都遮不住了,闻于野乍然在视野里瞥见一抹鲜红,他心跳都停了一下,迅速移开视线,没有勇气再多看一眼。 说来可笑,战场上他什么没见过,断手断脚,肠穿肚烂,那都是家常便饭了,可是眼前的这一滩血…… 闻于野手脚都软了,后背一阵阵发麻,趴在床边六神无主地旁观着贺兰山此刻的惨状。 他甚至恨自己,为什么就帮不上一点忙呢?要是有什么法术能让他替贺兰山疼,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接受。 闻于野红了眼圈,抚摸着贺兰山的额头,哽咽道:「再坚持一下,好不好,孩子生下来以后我一定好好疼爱你们两个,我们会过得很幸福。你不想让孩子上战场那就不上,我把他送去国子监,让最好的先生教他念书,他以后会有盖世之才,成为国家的栋樑……」 贺兰山也不知有没有听明白闻于野在说什么,他没多大反应,身体已经开始抽搐了。 许大夫满头大汗,道:「不行了,王爷,现在只能保大了。」 他说着从药箱里拿出了个什么工具,闻于野不敢细看,只听他道:「王爷,我要用这个把孩子剪碎再掏出来,您可要想好了!」 闻于野的眼泪一下流了下来,他握着贺兰山的手,咬牙道:「剪吧,剪吧。」 许大夫要动手了,闻于野哭着对贺兰山道:「对不起,对不起,可是我真的不能让你离开我,你恨我吧,我对不起你的地方太多了,我只能慢慢赎罪……」 贺兰山的意识还是不清醒,可也许是和孩子之间八个月血脉相连培养出来的感应,他本能地察觉到了孩子有危险。贺兰山在最后关头髮出了几乎不似人声的嘶吼,熬干了自己仅剩的一点气力。 洛小头和石志义在那一瞬间浑身的血都凉了,他们差点以为贺兰山没有熬过去。很快,微弱的儿啼声响起,终于给这一个漫长又痛苦的夜晚画上了句号。 洛小头和石志义两个人腿都蹲麻了也浑然不觉,他们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往贺兰山的屋子走了几步,期待着从里面传来消息,又怕听到的是不想听到的消息。 过了一会儿,还是没人出来给个回应,洛小头等不及了,撇开石志义的手走进去,立刻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他扶着墙一步步靠近,却不知该怎么开口询问。 闻于野只顾看着贺兰山,分不出半点注意力给他,倒是许大夫百忙中抽空对他道:「生下来了,放心吧,大人孩子都平安。」 洛小头激动地捂着嘴,热泪盈眶,他连连点头,调头跑出去向石志义转告这个好消息,两人抱在一起泣不成声。 虽说都平安,但韫辉是八个月早产,贺兰山也刚从鬼门关收回一只脚,两个人都需要充足的时间慢慢恢復,目前还不能说完全没有一点危险。 韫辉被清洗干净,放在包被里,乳母抱走餵奶前先让闻于野抱了抱。 这孩子长得小小的,眉心一点小红痣只有针尖儿那么大,眼睛鼻子嘴巴也看不出像谁。闻于野抱着他,心里百感交集,一会儿觉得真丑,一会儿又觉得他真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孩。 第90页 闻于野把孩子放在贺兰山枕边,道:「你瞧,咱们的韫辉真是……」 他现在还有点懵,绞尽脑汁想不出词来,只得道:「真是个好孩子。希望他长得像你,那才好看。」 贺兰山还在昏迷,给不了他回应。闻于野小心翼翼地把孩子交给乳母,和许大夫一块儿给贺兰山清理身体,更换床褥。 等忙完了,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许大夫去吃了午饭,然后给贺兰山熬药。闻于野就在贺兰山床边随便吃了些馒头大饼凑合,一刻也不肯离开贺兰山身边。 贺兰山昏睡了两天,闻于野衣不解带,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每日给他按摩身体,活动四肢,餵药餵饭,把自己几乎给熬成了个野人。 于是第三天下午,当贺兰山醒来时,他一眼差点没认出旁边这蓬头垢面的玩意儿究竟是谁,他迷迷煳煳地盯着闻于野看了一会儿,茫然道:「夫君?」 闻于野受宠若惊,连连点头道:「是我,是我!」 贺兰山张了张嘴,满脸复杂地别过脸道:「你现在好丑,你去收拾收拾。」 闻于野倒是无所谓,笑呵呵道:「反正我现在有家有室的,要那么好看干什么。行,那我去洗漱,很快回来,顺便把韫辉抱来给你看看。」 他急匆匆去了,很快抱着孩子回来。 三天过去,韫辉没有刚出生时那么丑了,现在皮肤平展了些,肤色也白了。闻于野轻轻把韫辉放在贺兰山怀里,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瞧瞧,是不是很像你?」 贺兰山沉默了一会儿,不太愿意承认这个事实。 闻于野笑道:「他现在已经比刚出生的时候好看多了,你还嫌弃人家。真的,他肯定像你,说不定长大了之后和你一模一样呢。」 贺兰山嘆了口气,道:「他可把我折腾惨了,要是再长得像你,我将来恐怕看着他就来气。」 闻于野现在总之是听什么都顺耳,哪怕贺兰山骂他是个棒槌,他也觉得自己是棒槌里最直熘的那一根。他道:「是啊是啊,我又不好看,也就是运气好碰上你了,不然到现在恐怕都没人要,韫辉要是像我,我们还得为他的终身大事操心,多辛苦啊。」 贺兰山被他拍马屁拍得意了, 「哼」一声,正色道:「现在,我们来谈谈保大保小的问题吧。」 闻于野哽住,不敢直视贺兰山犀利的视线,慌忙低下高傲的头颅,眼神飘忽不定。 贺兰山盯着他看一会儿,噗嗤一笑,道:「算了,我知道你是太爱我了。虽然我宁肯放弃自己也要让韫辉活下来,但我还是很感动你会坚定地选我。」 闻于野笑了笑,合衣躺在床的外侧,和贺兰山悄声闲聊,一家三口共同享受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和温馨,直到慢慢入睡。 第52章 试婚后第243天 贺兰山慢慢恢復身体,小孩一点点长大,闻于野原以为像这样静谧美好的日子会持续很久,然而只过了短短一天,第二天夜里,闻于野抱着贺兰山正睡得香,忽然梦见自己像是来到了厨房里,蹲在灶台跟前烧火,火焰的热浪一阵阵扑来,扑得他燥热不已。 意识慢慢清醒,闻于野发觉自己在做梦,然而那种滚烫的感觉并没有消退。闻于野一下子睁开眼睛坐起身,因为他发现正在发烫的竟是怀里的贺兰山! 闻于野赶忙下床出去找许大夫来,他们很快发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那就是他们叫不醒贺兰山了。 什么办法都用尽了,用力推他晃他,冷水拍脸甚至针扎穴位,一一尝试过后,许大夫的表情越来越严肃。 闻于野道:「许大夫,他怎么会突然这样,是不是和他的病有关系?」 许大夫得了贺兰山的封口令,还想帮忙瞒着,装傻道:「王爷说的是什么病?」 「那天你们说话,我都听见了。」闻于野道, 「许大夫不必再隐瞒,他的寒症是不是发作了?」 许大夫只得坦诚道:「是,王爷别看郡公现在浑身滚烫,但他若是能说话,八成会告诉我们他身上很冷。他产后太虚弱了,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诱发寒症,而且症状来得这么急这么重。」 闻于野心脏重重一沉。连日来的大起大落让他也心力交瘁,他握着贺兰山瘫软无力的小手,一时真是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许大夫道:「老朽先稳住郡公的急症,好歹先让他清醒过来。前些日子老朽想到了一种方法,或许可以治好郡公的病,但他现在还没有出月子,这个法子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了。」 许大夫把温泉的疗法和闻于野说了,闻于野道:「好,只要有一丝希望,许大夫只管去试,哪怕要把全国上下所有温泉都挖出来我也可以办到。」 许大夫把能找到的所有最名贵的药材都拿来了,能怎么往贺兰山嘴里灌就怎么灌,贺兰山的一条命可以说是被金钱勉强堆起来的。他昏睡三个多时辰之后终于醒了过来,一醒就说身上冷,即便屋里炭火多到闻于野都觉得有些闷了,贺兰山的被子里也塞满了汤婆子,可他还是一个劲说冷。 没办法,他的冷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外界的暖和只能是杯水车薪。 闻于野脱了衣服上床,把贺兰山抱在怀里,拿装着生姜碎末的纱布包擦揉贺兰山的后背。闻于野热得冒汗,贺兰山却在他怀里微微发抖。 第91页 贺兰山虚弱道:「我是不是要死了?我觉得好难受啊。」 闻于野道:「别乱说,你刚生完孩子,半条命都没了,现在又在生病,难受是很正常的。许大夫都说了,他能把你治好的。」 贺兰山道:「可是,他只是说想出了一个办法,没说一定能治好啊,而且……」 闻于野不由分说堵住他的嘴,片刻道:「能治好,他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贺兰山有点想哭,他委屈坏了,闷在闻于野胸前诉苦道:「有时候,我觉得我很幸福,当初命悬一线的时候遇到这么好的父亲,现在锦衣玉食,身边有你,有孩子,还有好朋友。可是有时候我又觉得我好可怜,为什么小时候要让我经歷那些事?他哪里算是我的生父,这样对待一个小孩子,哪怕是仇人也不过如此吧!」 他的怨恨何尝不是闻于野的怨恨呢。自从知道了贺兰山的家乡在束阴山脚下的贺家村,闻于野就命人去查访过,可得到的结果是贺家村在一场大火后已经荒废了,那里的村民各奔东西,早就不知去向。 一时半会儿,闻于野也找不到贺兰山的生父,况且他那时是瞒着贺兰山去查的,连那个人长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就算是神仙也无从查起。 不过现在,闻于野已经可以和贺兰山开诚布公了,他问道:「关于你的生父,你还记得些什么?我想找到他,让他对他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贺兰山想了想,道:「我也想找到他,但印象里他的脸模煳不清,我也说不上来他究竟长什么模样。他的名字我也不记得了,只知道他姓贺,不过,他在家里应该排行老大,因为我记得我有个叔叔看我可怜,想向他买下我,但我生父说他在家是大哥,他的事轮不到弟弟来管。」 这些线索还是太少,贺兰山努力思索,很快觉得脑袋越发沉重,眼皮子也开始打架了。他有些昏昏沉沉,抓着闻于野衣服的手力气渐小。 闻于野感觉到了他的异常,他无可奈何,只能默默握紧了贺兰山的手。 许大夫说过,贺兰山现在虚弱到了难以想像的地步,可能每天都会重复昏迷,醒来,昏迷,醒来的流程,而且越往后,他昏迷的时间就会越多,直到最后可能完全没有清醒的时间。 贺兰山在意识彻底消失的临界点忽然喃喃了一句:「头髮……对,他头髮少了一块,因为烧伤,长不出了……」 说完这句话,他沉沉睡去,闻于野叫了他两声,他也没有任何反应。闻于野发了会儿呆,最后只能轻轻嘆了口气,把贺兰山抱得更紧了。 第二天闻于野就开始着手命人去找这个姓贺,排行老大,头髮缺了一块的中年男人,悬赏千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余下的精力他都用来陪伴贺兰山,精心照顾他的身体,用所有耐心等待贺兰山醒来。 这种时候,偏偏又还屋漏偏逢连夜雨,韫辉那边也开始不太吃得下奶了。本来就只有那么小一点,吃奶再不香,所有人都很担心他可能随时会夭折。 整个郡公府上空都笼罩着阴云,谁也不知何时才能守得云开。 闻于野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瘦了很多,他就这么一天天熬着,守了大的守小的,在忧心忡忡里度日如年。 贺兰山现在每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基本上只够闻于野给他餵个饭,两人抱着孩子聊上几句话,贺兰山就又支撑不住了。等到这个月子坐完,闻于野已经不太能把贺兰山叫醒了。 这天许大夫给贺兰山检查了身子,道:「郡公现在恢復得差不多了,王爷可以命人准备车驾,把郡公送去温泉那里。」 温泉边上已经建好了一座小屋,专门给贺兰山治病用的。马车载着昏迷不醒的贺兰山来到这里,另外还有成车成车的珍贵药材一块儿送到。许大夫在温泉中调配好了药材,一次就要用掉两大车,不然温泉池子太大,药材放少了没有效果。也幸好是他们这样的家底,要是换了普通人,真就只有等死了。 准备就绪后,闻于野把贺兰山抱出来,搁进池子里。温泉池里也已经造好了床,高度正好可以让贺兰山躺在里面,把脸露出来。而且旁边还有一块凸出水面的地方,那是专门给闻于野待的。 许大夫在旁道:「王爷最好不要一起进池子里泡着,这些药材对于王爷的身体来说是有害无益的,王爷可以在边上陪着,帮郡公揉揉四肢,和他说说话,免得他孤单。」 闻于野依言在边上坐着陪伴,一个时辰后,许大夫让闻于野把贺兰山捞出来,在生着炭火的小屋里擦干身体,许大夫又为贺兰山进行了针灸,艾灸等一系列治疗,给他餵了药和饭,休息半个时辰后再次把贺兰山放进温泉中一个时辰,这才结束了一天的治疗。 许大夫道:「明日还是如此,日復一日不可间断。老朽估计,短则半年,长则一两年,郡公体内的寒湿应该就能被彻底祛除了,也就不会再影响他的寿命。」 他们回到郡公府,闻于野先把贺兰山放回屋里睡下,再去隔壁看望韫辉。乳母高兴地说韫辉今天的情况有了好转,吃奶吃得多些了,哭声也不像之前那样微弱得像小猫叫。 闻于野温柔地把孩子接过来抱着,韫辉眼睛睁了条缝,乖乖的在闻于野怀里不哭不闹,就这么盯着闻于野看,目不转睛。 闻于野心里像被注入一股暖流,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感和幸福感瞬间盈满胸膛,他嘴角扬起,轻声对韫辉道:「小兔崽子,一天比一天好看了。」 第92页 闻于野现在觉得日子都有了盼头,无论是大的还是小的,他都坚信他们会像小树苗一样茁壮成长。 时间如流水般潺潺而过,到了七个月后,已经又是秋天了。 这半年多来贺兰山一直在昏睡,但许大夫说这未必不是好现象。他的身体从小被熬糟坏了,已经成了积在骨子里的沉疴,再加上怀孕生产更是让他元气大伤,贺兰山想要恢復,就需要付出非常大的努力。也许他不醒过来是因为他的身体正在倾尽全力修復从前的损伤,没有多余的精力来支撑贺兰山的甦醒。 这个闻于野倒是不怕,反正只要贺兰山还活着,哪怕他要这样昏睡一辈子,闻于野也等得起他。 第53章 试婚后第898天 一年后的春天,郡公府里有许多变化。 韫辉已经会走路了,他的模样完全是缩小版的贺兰山,尤其是笑起来时都是一样的灿烂。他也很活泼,每天都要在府里到处跑,乳母牵着他的小手,带他走遍了府中的各个角落。他对这个世界有很大的热情,探索欲极其旺盛。 原本他在胎里的发育不太好,又是八个月早产,一岁之前都长得比较缓慢,但他也算是后来居上,最近几个月成长速度突飞勐进,和足月的孩子没什么区别,甚至还要更聪明些。 这天他在花园里玩了好一会儿的皮球,乳母蹲在旁边道:「小公子累不累呀?我们回去休息休息,待会儿要吃午饭了。」 韫辉玩得正高兴,不理她,抱着皮球跑了,乳母紧紧跟在后面。 刚绕过假山,韫辉便撞在一个人腿上,他眨巴着大眼睛抬头,看见洛小叔叔笑眯眯道:「韫辉要去哪里?我们和弟弟一起去吃午饭,你给弟弟做个好榜样,吃得多多的,好不好?」 韫辉又看向他身后,石志义怀里抱着他们的儿子走了过来。 韫辉想了想,觉得的确要给弟弟做个好榜样才对,他听话地放下皮球,把小手交给洛小头。洛小头顺势把他抱起来颠了颠,道:「哎呀,韫辉又重了,再过一阵子恐怕我就要抱不动啦!」 他们一起去了饭厅,在桌边坐下,两个孩子有专属的宝宝椅,坐在洛小头和石志义中间。 石志义道:「胖娃还不回来,看来今天的大肘子不用给他留了。」 洛小头笑道:「人家在外面让心上人绊住了脚,秀色可餐,还能稀罕什么大肘子么?」 胖娃现在也不能被称为「胖娃」了,他减肥成功,身材已经非常匀称,个子又特别高,俨然成了个让人很有安全感的壮汉。前些日子他在一家瓷器铺认识了老闆家的小儿子,后来嘛……他的屋里就堆满了各种瓷器。 不过人家可不是拿他当冤大头,几次三番劝他不要再买了,但胖娃偏不,他每次去都要带点东西回来,一来二去的两人就熟识了,得空时经常一块儿逛街,对方父母也没有反对,事情差不多算是成了。 吃过午饭,洛小头端着盘子去餵贺兰山。闻于野前两天有些事情必须回京,只得暂时离开,照顾贺兰山的工作就都交给了洛小头,洛小头自然也是尽职尽责。 贺兰山现在还没有醒,但他昏睡了这么久,也没有丝毫消瘦,反而还保持着骨肉亭匀的体态,这都多亏了爱他的人对他的悉心照料。 他现在吃的东西都打成了煳状,洛小头把贺兰山扶起来,一勺一勺地餵进去,边餵边和贺兰山说话。 「今天韫辉的食慾特别好。他是个好孩子,我家岁宝吃饭还得要人哄,但韫辉自己拿着勺子就能吃完。所以我让他给岁宝做榜样,希望岁宝和他好好学学。」 「还有啊,胖娃和苏南星的事儿,我看该定下来了,他俩这天天逛街逛街的,也不是回事嘛。但是我问过胖娃,他说要等你醒来给他安排,否则他什么都不要。你看,爱你的人有很多,你得加把劲,快点醒过来,否则胖娃和苏南星都要被你熬老啦。」 「哎,你今天吃饭怎么有点像岁宝,餵不进去呢,这可不行。难道是因为餵你的人不是你夫君,你就不乐意了?可是你夫君现在还没回来,朝中有战事要他做主,否则他也不会离开你的。你再耐心等等吧,大不了等他回来了再拿他撒气。」 不知道为什么,贺兰山今天着实有些难喂,洛小头好容易给他打点了一碗煳煳进去,搁下碗又给贺兰山按摩身体,活动四肢。 洛小头道:「我给你烧水擦擦身,换件衣服吧。」 他去厨房烧了热水端回来,手伸进贺兰山的被子里,解开他的衣带。 正要把他的中衣脱下来,贺兰山突然哼哼了两声,洛小头差点以为是自己幻听了,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难以置信地盯着贺兰山。 等了一会儿,见贺兰山没什么后续的动静,洛小头就继续脱他的衣服,这回贺兰山又哼哼两声,嘴唇微微张开,从嗓子眼里挤出一点微不可闻的话来,不知道说的什么。 洛小头睫毛颤抖,屏住唿吸靠近贺兰山,侧耳细听。 只听贺兰山声如蚊吶道:「你……耍流氓。」 洛小头一下捂住自己的嘴,忍住眼泪道:「你醒了,天吶,你醒了。」 贺兰山还没什么力气做其他事,他继续用气音道:「不吃,煳煳。」 洛小头抹了把眼泪,破涕为笑,道:「好,以后不吃煳煳了。还有,你才耍流氓,我是要给你擦身子换衣服!我要是不管你,等你夫君回来你就臭了!」 第93页 贺兰山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要微笑,可惜没有成功,他道:「闻于野,不嫌弃臭。」 洛小头一骨碌爬起来,道:「我去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明天到庙里烧香还愿去!对了,还要把韫辉带来见你!」 到晚上的时候,贺兰山就能睁开眼睛了,他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床边的孩子,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怎么也看不够。 在他昏迷的这些时日,韫辉没能和他有什么交流,但所幸他们之间的血脉亲情是天性使然,韫辉见了他就知道亲切,他也不认生,主动爬上床往贺兰山怀里钻。 贺兰山流着泪,感受着这个孩子温热的身躯贴在自己身上,那么软,那么小,是他的一部分,也是他和闻于野永远斩不断的牵连。 石志义抱着儿子,洛小头坐在床边,胖娃也在跟前眼泪止不住地流。贺兰山一一从他们脸上看过去,含笑道:「让你们久等了。」 洛小头道:「你也知道啊?那你可得快点恢復,最好明天就能跑能跳的,否则,我可没耐心再等你了!」 贺兰山点点头,道:「我会的。对了,我醒了的事先不要告诉闻于野,我想给他个惊喜,带着韫辉去京城找他,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此时远在京城的闻于野还全然不知,他即将迎来人生中最重大难忘的一天,迎来和贺兰山的崭新人生。 贺兰山在府中休养了三天,他醒了之后身体恢復得很好,寒症已除,他不再觉得骨子里透着寒气了。现在他只需要下床多走动,让自己能够尽快自理就好了。 这天,贺兰山准备起行了。他还不太能自己把路走稳当,于是石志义搀扶着他上了马车,护送他向着京城而去。 韫辉第一次出远门,在马车里兴奋极了,上蹿下跳的,但他也很听话,贺兰山让他安静一会儿他就安静了,乖乖地坐在贺兰山怀里听贺兰山讲故事。 韫辉高兴地发现,贺兰山讲故事的能力比闻于野强多了,身上还有很温暖的气味,韫辉非常喜欢挨着他。 两个人累了就在马车里睡下,醒了就欢声笑语叽叽喳喳,不知不觉,他们来到了京城的城门口。 贺兰山从车窗望出去,京城大概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那些街道,商铺,基本没什么变化,不过…… 贺兰山定睛一看,那里好像新建了个刑台,上面竖了个十字架,绑了个什么人,披头散髮的,低着头看不见脸。 那个人旁边有两个衙役看守,其中一个望望天,被太阳晃了下眼睛,好像就有脾气了,反手一鞭子抽在犯人身上。犯人身子一抖,不敢吭一声,看起来可怜极了。 贺兰山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儿,探身出去对石志义道:「石大哥,停一下。」 石志义以为贺兰山是动了恻隐之心,于是道:「郡公,这个犯人应该是王爷下令如此处置的,那必然有他的理由,郡公还是……」 「不。」贺兰山直勾勾盯着那犯人,道, 「我认识他。」 石志义停下车,把贺兰山扶下来,慢慢走进刑台。 看守犯人的衙役正要阻拦,石志义道:「这位是陇西郡公!」 衙役立刻退开。 贺兰山站在犯人面前,目光慢慢在他全身上下划过,最后落在他的脑袋上。 盯着那一块秃掉的头皮,贺兰山的眼神从震惊到仇恨再到平静,几经转换。最后他一把抓着犯人的头髮,逼着他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道:「还认得我吗?」 犯人不知在这儿被折磨了多久,早已神志不清,目光涣散,他和贺兰山对视许久,呆滞地转转眼珠子,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 然而贺兰山不等他说出来就松了手,犯人的头脱力地垂下,重回方才要死不活的模样。贺兰山冷笑道:「我还以为你早就死了。」 小的时候被困在牢笼里,他把这个男人当成阎王一样恐怖又高高在上的存在,可以轻易主宰他的生死。今时今日贺兰山可以轻松把他踩在脚下了,却懒得再在他身上耗费多余的精力。他的人生还长得很,有数不清的美好等着他去体验,而这个犯人,他剩下的时日已经屈指可数了。 贺兰山转身回到马车上,抱着孩子继续驶向摄政王府。 第54章 试婚后900天 到达的时候,王府的侍卫说王爷还在宫里没有回来,不过没关系,贺兰山大可以长驱直入。 他带着韫辉直接进了闻于野的卧房。韫辉困了,贺兰山把他脱了衣服塞进被子里,道:「韫辉乖,不要出声,我们在这里等爹爹回来。」 韫辉也出不了声,他没一会儿就睡着了,贺兰山放下帷帐,自己慢慢在屋里转了两圈。 上回进到这间屋,他忐忑紧张,心里藏着一点不敢言说的小期待。也是在这里,他们有了韫辉,开启了此生斩不断的缘分。 贺兰山悠闲地负手闲逛,肆无忌惮地入侵这个从前只属于闻于野的地方,看见哪里不满意了就随手归置,自觉地把自己当成了这里的主人。 等了半天,闻于野还没回来,贺兰山饿了,让厨房送饭菜过来。这小厮缺根筋,直愣愣道:「郡公,王爷从不允许饭菜进卧房的,郡公还是随小的到膳厅来用饭吧。」 贺兰山含笑道:「没事,你送来,王爷不会说什么的。」 小厮还是很犹豫,他道:「王爷平日里御下极严,小的实在不敢惹怒王爷。」 第94页 贺兰山干脆道:「往后王府我做主,你听我的就行了。」 他的底气让小厮瞠目结舌,于是战战兢兢地端了饭菜过来,在心里祈祷贺兰山说话算话。 贺兰山就坐在闻于野的书桌上吃饭,吃着无聊还随手翻奏摺来看,奏摺翻过了再翻闻于野的书信,没有哪里是他不敢染指的。一不留神溅了滴油在一本书上,贺兰山想了想,默默把书放在一边。 饭吃到一半,外头传来动静,应该是闻于野回来了。贺兰山无动于衷,继续拿了个鸡腿啃。 走到外间门口,闻于野就嗅到一股饭菜香,他皱了皱眉,心道怎么会有人这么放肆,再往里走,皱起的眉马上僵住,不上不下地杵在那里,一时竟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贺兰山边吃边把书举起来给他看,道:「不小心弄脏了你的书,夫君不会怪我吧?」 闻于野愣了半天,往后退了几步,在门外停了几秒,再次入内。 ……人还在。 他真的还在!不是眼花!不是幻觉!不是做梦! 闻于野一下冲过来,把贺兰山紧紧抱住,贺兰山连忙举起鸡腿,道:「哎呀哎呀,别蹭到鸡腿了!」 闻于野现在哪顾得上这个,他的力气大到像要把贺兰山一整个揉进怀里,深深唿吸,嗅着贺兰山身上鸡腿的香气,有满腹的话想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都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是该倾诉思念还是讲述这一年多来自己的辛酸,思来想去,他在贺兰山耳边道:「谢谢你。」 贺兰山被他把脸按在胸前,很不好意思地把嘴上的油全蹭在了闻于野衣服上,贺兰山拼命偏开脑袋,嘟着嘴道:「油……衣服……」 闻于野还是不放开他,道:「韫辉呢?」 贺兰山道:「在你床上,睡了,你先放开我。」 闻于野依然不松手,又问:「什么时候醒的?」 贺兰山没拿鸡腿的那只手推了推闻于野,艰难道:「前几天……我快上不来气了!」 闻于野这才稍微松了点力气,但还是没有把贺兰山放开,贺兰山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他偏头看看闻于野,试探道:「你不会哭了吧,夫君?」 闻于野没说话。 贺兰山心里有数了,他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下巴搁在闻于野肩膀上,自己安安静静地把鸡腿啃完了。 等闻于野调整好了情绪,他终于松开了贺兰山,平静的表情看不出一丝波澜,除了眼底隐约可见的微微发红。贺兰山抬头和他对视片刻,老夫老夫的居然有点不好意思,他慌忙挪开视线,道:「干嘛一直盯着人家,睡了那么久,人都变丑了。」 闻于野痴痴地看着他,道:「哪里丑?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贺兰山红着脸,继续吃他的饭。闻于野在旁边坐下,殷勤地给贺兰山添菜盛汤。 贺兰山边吃边道:「听说,你从来不让饭菜进卧房?」 闻于野马上道:「没有的事,你在床上吃都行。」 贺兰山又道:「那这本书……」 闻于野无所谓道:「早就要扔了的,都不知道写的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贺兰山被偏爱得明明白白,他吃饱喝足,扭身在闻于野脸上亲了一口,道:「韫辉睡了,找个人来看着他,咱们到外面走走去。」 贺兰山现在走路还比较慢,闻于野一手把他护住,一步一步陪着他挪出王府。 春日里暖融融的阳光洒在身上,贺兰山伸了个懒腰,大口唿吸着久违的新鲜空气。走了一条街,贺兰山抬袖擦擦额头,道:「夫君,我出汗了。出汗的感觉真好,我觉得自己好幸福。」 闻于野道:「以后你还会体会到更多的幸福,比如我们白头偕老,比如韫辉长大成人……」 贺兰山指着不远处道:「比如一个糖人儿。」 糖人儿到手,贺兰山美滋滋吃到一半又停了下来。闻于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个犯人还挂在刑台上,身边的衙役倒是换了两个。 闻于野眸光一暗,冷然道:「两个月前,我派出去的人终于找到了他。他把伤害你的事都承认了,我本想杀他,但又觉得让他死了实在便宜了他,于是就把他挂在这里,吩咐衙役不叫他死了,挂上一天餵些好吃好喝,还有最好的参汤补药,用尽一切方法让他长命百岁。」 贺兰山平静道:「等夏天来了,他会过得更『舒坦』。」 闻于野含笑点头。 二人走近刑台,十分解气地端详这个畜生奄奄一息的模样,忽然,犯人挣扎着抬头,嘶哑着嗓音道:「你,你弟弟……」 贺兰山眉心一动,下意识上前两步,道:「你说什么?」 犯人多说两句话就已经力不从心了,他强撑着精神,喘着粗气道:「你还有个弟弟,和你一样,他,他现在饱受折磨,你救不救他?」 贺兰山一下子抓紧了闻于野的手。 闻于野紧紧把他揽在怀里,对犯人道:「事已至此,你要是还敢玩弄诡计,本王会把世上所有酷刑都用在你身上。」 犯人微不可见地摇摇头,道:「你跑了之后,我捡了个疯女人回家,很快又有了个儿子。」 贺兰山深吸一口气,抬手就想扇他一个耳光,闻于野连忙拉住他,道:「别脏了手。」 他一个眼色,旁边的衙役很乖觉,替贺兰山把耳光打得结结实实。 第95页 贺兰山咬牙道:「那个孩子在哪里?」 犯人道:「他啊,今年七岁,在我的一个好友手中,每日关在不见天日的地方,餵那些药物……」 痛苦的回忆席捲而来,贺兰山提高音量,怒道:「他在哪里?!」 犯人抖着身子笑了几声,道:「想知道,就把我放下来。」 「你……」 闻于野轻声道:「不要动怒,你的身体要紧。那个孩子我让人去找。」 说罢,他立刻带着贺兰山走了,靠近这个畜生都万分晦气,更不用提听他那些噁心的话会让贺兰山情绪受到多大的影响。 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弟弟,贺兰山对他当然没有什么感情,可是哪怕只是个毫无关系的孩子,一想到他也正在承受自己当年受过的折磨,贺兰山无论如何也不能当做不知道。闻于野马上派了章高旻去查访,凡事都有蛛丝马迹,既然他们能把畜生找出来,应该也能找到那个孩子。 当天夜里,闻于野和贺兰山躺在床上,嘴唇轻柔相贴,闻于野正要探舌头出去,被窝里就蛄蛹蛄蛹钻出个小人儿来。贺兰山一把推开闻于野,给韫辉盖好被子,低声唱童谣哄他睡觉,韫辉咿咿呀呀地附和,两个人其乐融融的。 闻于野憋屈地嘆了口气,转过身去。 韫辉睡着了,闻于野轻手轻脚把孩子抱起来,贺兰山抓着他道:「你干嘛?」 闻于野道:「难道要让他和我们一起睡吗?他是大孩子了,应该懂点事。」 贺兰山笑着松了手,道:「大孩子,我看你像个大孩子。」 闻于野不由分说,把韫辉送去了隔壁,回来就钻进贺兰山的被子里,学着方才韫辉的样子蛄蛹蛄蛹,贴着贺兰山道:「现在该给我唱童谣了,我要听不一样的!」 贺兰山眼睛一眯,道:「唱童谣就唱童谣,你解我衣裳做什么?」 闻于野理直气壮道:「那除了唱童谣,你是不是还得餵奶?」 贺兰山被他臊得脸色爆红,用力推拒闻于野,气愤道:「我什么时候,什么时候餵过什么……奶……」 他越说声音越小,推拒的力气也很快耗尽,只得委屈又无助地任由闻于野摆布。然而这衣服刚解开没一会儿,闻于野突然止了动作,又给贺兰山把衣带系了回去。 贺兰山抬头道:「怎么了?」 闻于野轻咳一声,躺下把贺兰山抱在怀里,道:「算了,我怕伤着你,以后再说吧。睡了。」 这人点了火又不灭,贺兰山就这么不上不下地被他撂在这,他茫然地看着帷帐顶,硬生生把身上的躁动给憋了回去,靠在闻于野胸口渐渐入睡。 第55章 试婚后第910天 寻找贺兰山的弟弟这件事进行了有一段时间了,但一直也没什么结果。贺兰山越等越着急,这天闻于野上朝的时候他坐不住了,带着石志义又去了刑台。 犯人比上次见时要显得更憔悴了,手腕处被绳子勒得见了血,绳子卡在肉里,被血浸湿成了深褐色。 贺兰山站在他面前,目光冷淡地打量他片刻,道:「那个孩子究竟在哪里?他到底存不存在?」 犯人无声地笑了笑,道:「你可以不信啊,就当没这回事就好了。反正等我死了之后,一切都结束了。」 贺兰山真是想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毫无人性的畜生,完全刷新了他对人类的认知。 贺兰山道:「只要你把他的下落告诉我,我可以每天把你放下来两个时辰。」 犯人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告诉了你,你到时再反悔,我又能拿你怎么样?」 贺兰山道:「我的确可以反悔,但现在你要是不说……」 贺兰山看看他的手腕,对旁边的衙役伸手道:「刀给我。」 贺兰山把刀柄按在犯人的手腕上,问他:「疼吗?」 犯人起先还咬着牙,可随着贺兰山用的力气越来越大,犯人就开始承受不住了,拼尽仅剩的一点力气挣扎着。贺兰山握着刀柄又碾又转,绳子被活生生按进了肉里,片刻间鲜血淋漓,滴了一地。 贺兰山冷冷道:「我有很多办法可以让你生不如死。其实你在固执什么呢,你明明知道自己做过那么多恶事,再不尽力赎一点罪,等到了阎王爷面前,谁知道你会被扔去哪一层地狱。」 贺兰山说着抬起刀柄,又重重砸了下去,犯人一声惨叫,终于服了软,悽惨道:「我说,我说!他在河中解县!有一户姓殷的人家,在他家地窖里!」 贺兰山又问:「叫什么名字,身上有什么特徵?」 犯人带着哭腔道:「没有名字,是个结巴。」 贺兰山用刀刃抬起他的下巴,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觉得这应该是实话。他这才满意了,大发慈悲放了犯人一马,立刻吩咐石志义派人去寻。 转身时,他对上了闻于野的视线。闻于野不知在这看了多久,此时他含笑道:「回家吧。」 贺兰山走向他,两人牵起手上了马车,贺兰山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闻于野道:「下朝回府路过这里,正好就看到你了。原本想去帮忙的,但看了一会儿,感觉应该用不上我。」 贺兰山往他怀里一歪,软绵绵道:「谁说的,我什么时候都需要你。」 闻于野笑了笑,道:「我天不亮就去上朝,现在都饿坏了。京中新开了一家酒楼,我们去吃午饭吧。」 第96页 「可是我想孩子了。」 闻于野顿了顿,道:「他在家里好得很,咱们给他带好吃的回去就是了。」 贺兰山笑话他道:「这得亏不是儿子,要是儿子,你不更嫌弃了?」 「也不是嫌弃,韫辉是你拿命换来的。」闻于野道, 「只是你昏睡了这么久,我想多和你相处相处,韫辉在的话,做什么都得有分寸。」 到了酒楼,车夫进去要了一间楼上的包房,二人低调入内,没有惊动百姓。闻于野把酒楼的招牌菜都点了,菜陆续端来,摆了一桌子。贺兰山倒了两杯酒,举杯道:「夫君,我敬你一杯,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夫君。」 闻于野欣然接受,道:「谢谢夫郎,你也是我见过最好的夫郎。」 看着闻于野一饮而尽,贺兰山浅浅抿了一口,顺手把一整杯都倒给了闻于野,理直气壮道:「我就是意思一下,你喝吧。对了夫君,你朝中的事忙完了吗?现在每日天不亮就起来上朝,我很心疼。」 闻于野道:「差不多了,快打赢了,大概再有一个月吧。」 贺兰山瞪大了眼睛,道:「一个月?那也就是说,你接下来一个月都要天天这样辛苦吗?」 闻于野笑道:「这已经不算什么了,我当年带兵的时候,过的日子更是艰辛。没事的,你夫君身体好着呢。」 说起这个,贺兰山好奇心上来了,道:「跟我说说你以前打仗的事吧,我都没有见过你在战场上的模样。」 闻于野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贺兰山道:「你肩上的那个疤,是怎么弄的?」 闻于野想了想,道:「哦,那是有一年,我以身作饵,把敌军引进埋伏当中,就这么中了一箭。」 贺兰山伸手,隔着衣服准确地找到了那块疤,道:「你受过多少伤啊?」 闻于野道:「大大小小……十几处吧。没办法,在朝廷的高级将领里面,我算是最喜欢亲自上战场的人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呢。」 贺兰山蹙眉道:「怪不得你在军中威望这么大。」 闻于野谦虚道:「还好吧,总得有个人说话算数。」 闻于野捡了几件过去的事说了,贺兰山听着都觉得心惊肉跳,不由得庆幸闻于野现在已经不再亲自带兵了。他把心里话说了出来,闻于野笑道:「这都多亏了你啊,现在我有了你和韫辉,惜命着呢。」 二人边吃边聊,吃到一半时,忽听楼下传来铿锵的乐声,几声过后,说书人朗声开口了。 「咱们上回书说到,前朝这权倾朝野的王爷乍然跑了夫郎,他是食不下咽,寝不安席,朝也思暮也想,无时无刻不在痛悔之前的所作所为。那追兵遍布四海,布下天罗地网,却网不住王爷想要的那条鱼。这时看官就要问了,哎,王爷如此的人中龙凤,什么样的人竟会毅然决然地离开他身边,断然不肯回头呢?」 说书人没有指名道姓,但闻于野仿佛被在大庭广众下扒了衣服,尴尬到无以復加。 贺兰山含笑听着,只听说书人继续道:「要说起王爷的这位夫郎,那可是不得了,据说他出生时身带异象,整个陇西的所有蛇虫鼠蚁都奔逃而去,不敢冒犯。他长成之后啊,更是不惧寒暑,四季单衣,其态飘飘然若人中仙,与凡人大相迥异!自从他来到那位王爷身边,这王府里头都变了一番模样,不仅花木常青不败,就连一砖一瓦都散发着阵阵清香,整座王府如同仙宫一般吶!」 这回轮到贺兰山被尬得头皮发麻了,他低头默默吃菜,根本不敢把脸抬起来。 闻于野道:「咱们还是快点回家看韫辉吧,这民间竟不是一般人能待的。」 贺兰山非常同意,点头附和。 两人草草吃完,逃也似的下楼,冷不丁又听得几句。 「……后来这二人的婚事轰动了全国,无论男女老少,高低贵贱,哪有人不知道那长达十里的迎亲队伍,打头的到了王府,最后面的还尚未进城。」 听到这里,贺兰山扭头看了闻于野一眼。 闻于野笑呵呵道:「知道了,知道了。等战事结束,我马上准备。」 两人钻进马车,贺兰山矜持地端坐着,道:「长达十里的迎亲队伍,打头的到了王府,最后面的还尚未进城。我觉得不错,就这样办。」 闻于野默默在心里计算自己这些年攒下的官俸。本来是有不少的,可给贺兰山治病买的药材所耗不菲,不得不说,闻于野的小金库现在真的有点吃紧。 这可怎么办?闻于野不由得愁眉深锁。 贺兰山觑着他的神色,道:「怎么,有点困难?」 闻于野哪能在这种事上丢人,他立刻否认道:「怎么可能。我只是在算时间,看何时办昏礼比较合适。」 贺兰山笑了笑,没说话。 按照犯人的指点,他们很快找到了贺兰山的弟弟。这个孩子的确像犯人所说的那样遭受了非人的折磨,此时已经无法和人正常交流了。 贺兰山给他安排了一间屋子,让许大夫为他调理身体。他在门口看着看着,不由自主地嘆气,仿佛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 闻于野在他身后,揽着贺兰山的肩膀道:「你已经很坚强了,当年的你,甚至可以自己逃出来。」 贺兰山道:「他要是能恢復,我们就让他去念书吧,将来看他的志向是想学文还是学武。」 第97页 闻于野道:「你是想在他身上弥补自己从前的遗憾。」 贺兰山点点头,想了想忽然问:「昏礼在筹备了吗?日子定了吗?」 闻于野已经把词儿想好了,他道:「受聘成婚之期各有定例,天子一年,诸侯半年,大夫一季,庶民一月。按照礼法,我们得等到半年后了。」 闻于野都想好了,半年后他差不多能攒够这么多钱。 然而贺兰山断然道:「不,我不管那些,就三个月之后,日子我也看好了。」 闻于野一哽,正要说话,贺兰山转过身搂住闻于野的脖子,笑道:「聘礼我要多多的,迎亲场面也要像那个说书人说的那样,甚至可以更盛大。」 闻于野硬着头皮道:「我……」 贺兰山一根手指堵住他的嘴,道:「我完没说还,这些钱我来出。我知道你为了给我治病花了很多钱,现在手头紧,但是怎么办呢,我就是着急嫁给你,我等不了半年了。」 闻于野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笑了起来,伸手把贺兰山抱进怀里,道:「好,那我们就三个月后成亲。」 第56章 试婚后第1000天 为了拿钱办婚事,贺兰山回了趟陇西。原本打算快去快回,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因为他得先帮胖娃把婚事给办了。 贺兰山昏迷了这么久,胖娃和他的心上人也等这么久,再等下去人家家里都要着急了,贺兰山二话不说,立刻着手筹备。首先就是问名的事情,对方名叫苏南星,但胖娃总不能就叫胖娃。 贺兰山想着该正经给他取个名字,便询问胖娃记不记得自己的姓氏,胖娃想了想,抬眼看看贺兰山,有些不好意思道:「唔,我姓贺。」 行吧,那就姓贺,算命的给胖娃取名「允城」,胖娃激动地拿着新名字回来炫耀,让大家以后都改口叫他「贺允城」。 贺兰山带着贺允城去苏家提亲的时候,敏锐地察觉到苏家父母对这门亲事表面上高兴,其实内心里还是有些担忧,大概是觉得贺允城不是个机灵人,郡公府他们也不敢高攀,担心孩子过去了会受委屈。 为了让他们安心,贺兰山大气地把聘礼足足添了两倍,并对连连推辞的苏家父母道:「这些聘礼不为别的,只是希望两位知道我们的诚意。我弟弟是真心喜欢苏南星,你们肯定也知道他们二人早已互生情愫。世间难得一心人,我可以保证,南星到我们家来就是我们自己人,郡公府上下绝不会有人对他有半分冒犯。」 对于婚事的投入,贺兰山更是半点也不吝惜,市面上的好东西只要能买到的,都一应拿来塞给贺允城和苏南星。于是,当贺兰山惊觉自己花超了预算时,一切都已经如同泼出去的水一般收不回来了。 贺兰山连忙叫来府里的帐房,和他核对帐目。贺兰山这才发现,自己一开始对存款的计算就失误了,再加上现在不是收税的时候,没有收入,郡公府里开销本就庞大,除了给贺允城办婚事的钱,再和算上自己昏礼要花的钱…… 贺兰山紧锁眉头,摆摆手命帐房下去。 这下尴尬了,贺兰山眼前似乎出现了梦想中的昏礼一步步离他远去的景象,他徒然伸手,却什么也挽回不了。 没办法,在贺允城的婚事办完后,贺兰山立刻带着剩下的闲钱回京,盘算着该怎么和闻于野解释这件事。 终于把他盼回来了,闻于野下了朝就兴沖沖回家,拉着贺兰山的手直奔书房,拿了本小册子递给贺兰山,笑道:「这几天,我对咱们的昏礼有好些点子,我都一一记下来了,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看着他满眼的期待,贺兰山都不知该怎么开口了,他勉强笑着翻阅闻于野记下的那些点子,越看心里越愧疚。 闻于野堂堂一个摄政王,天天在外面说一不二,回到家里期盼起自己的昏礼却跟个怀春的少女似的,一字一句都透露着他的满心雀跃。 贺兰山翻页的手十分沉重,他眉头紧锁,欲言又止。这个反应显然不是闻于野所预计的,他奇怪道:「你怎么了,一个都不喜欢吗?」 「不是,不是。」贺兰山摇摇头,咬咬牙,心道这话早说晚说都得说。 他轻轻放下小册子,露出温温柔柔的微笑,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含情脉脉望着闻于野,软软地开口唤道:「夫君」 闻于野此时还对他们的经济危机懵然不知,他等着贺兰山接下来的话。 婚事要大办是贺兰山提的,勾起了闻于野的期望,结果现在期望又落空,贺兰山心里很过意不去。他纠结地揪着手指头,小心翼翼道:「嗯……我们的昏礼吧,要不,还是简单点?」 闻于野茫然道:「为什么?」 「因为,呃,我的钱不够了。」贺兰山快速说完,马上搂住闻于野的脖子,踮脚亲了他一口,道, 「或者等到半年后吧,我们都攒点钱。」 可是日子都定了……闻于野没说话,静静地看着贺兰山。 贺兰山被他看得心虚,只能努力眨眼卖萌,企图让闻于野心软。闻于野神色不变,但语气听起来有些低落,道:「好,那就再说吧。」 贺兰山刚松了口气,正想说晚上好好补偿闻于野,然而闻于野紧接着道:「其实,我也有一件会让你难过的事要告诉你。」 贺兰山沉默了一下,道:「哎,咱们两个就不能给对方带来点好消息吗?」 第98页 闻于野道:「我这个消息,比你的更差一些。过几天我得亲自带兵出去一趟,不过你放心,不是上战场,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虽然他说不是上战场,但毕竟是要带兵出去,贺兰山还是一下就想到了闻于野身上那大大小小十几处伤,他当即攥紧闻于野的衣服,正色道:「不许去!」 闻于野笑了笑,道:「我真得去。」 贺兰山气坏了,闹了一天,但闻于野这次就是不听他的了,执意要去。贺兰山不理他了。 闻于野稍微哄了一下,没哄好,于是道:「乖,我得走了,几天就回来。待会儿要不要去城楼上送我?」 贺兰山跟没听见似的,自顾自抱着韫辉玩儿。 闻于野勾勾嘴角,不再多言,转而拉拉韫辉的小手,道:「爹爹出去一趟,韫辉在家要听话,知道吗?」 韫辉呆滞的表情和贺兰山如出一辙。 闻于野还真就这么走了,连头也不回。贺兰山心里本来还残存着一点期望,以为闻于野会因为他不高兴而留下,可是现在,他抱着孩子站在门口,就这么看着闻于野出了王府。 贺兰山咬着下唇,立刻眼泪汪汪。 终于,他还是没能忍耐得住冲动,把韫辉交给乳母,叫来马车,向着城门而去。 闻于野要去点兵,速度会慢一些,贺兰山先到了城楼上,没一会儿,闻于野身着铠甲,骑在一匹黑马上率军出城,他背后白色的披风如同一只展翅欲飞的鹰。 贺兰山趴在城墙上,大喊道:「闻于野!早点回来!」 闻于野闻声回头,对贺兰山摆摆手,道:「等我!」 眼看着闻于野的兵马远去,完全消失在视线中,贺兰山却还是没有离开,他愣愣地站着,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只知道自己不想走。他就这么傻站着发呆,目光直勾勾盯着远处的地平线。 突然,地平线上尘土飞扬,似乎是乌泱泱一拨人正向着京城而来。 贺兰山的心思没来由地回到了四五年前,第一次见到闻于野的时候,就是这样,他在陇西的城楼上握着石头等待,非得亲眼看看自己未来的夫婿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还记得,当年看着地平线上逐渐扬起尘烟时,看着兵马渐近,贺兰山的心跳也逐渐加快,仿佛是命运在他耳边擂鼓,提醒他即将等来此生最珍贵的缘分。 贺兰山终于看清了,为首的将军分明就是闻于野! 可是,他不是刚刚才走吗,莫非是落下了什么东西? 贺兰山在这样的揣测里逐渐生出另一个让他有些难以置信的想法。 不会……真的是这样吧? 闻于野策马奔至城楼下,他抬起头,静静看着贺兰山笑。 眼前的画面逐渐和当年那惊鸿一瞥重合,唯一的区别是,这回他们不再只是一个匆忙的对视,闻于野就这么在城楼下等着,贺兰山愣了一会儿,转身奔下城楼,跑到闻于野身边。 「你……」贺兰山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闻于野骑在马上,向贺兰山俯身伸手,道:「走吧,王妃,咱们该去成亲了。」 贺兰山又想笑又想哭,他慢慢伸手,被闻于野一把拉到马上,抱在怀里。 贺兰山流着眼泪,含笑问他:「去哪里成亲?」 闻于野把他带到了城外的一片草地,那里正值暮春初夏的时节,草长莺飞,大地一片郁郁葱葱。 闻于野已经在这里布置好了。青布缦搭成的喜帐,里面设一张供桌,供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酒席也摆在草地上遮阳的棚子下面,每张桌子都安排得简单随意,没有任何尊卑座次的讲究。 贺兰山留在陇西的朋友们都被闻于野悄悄接来了,这会儿大家正在桌边闲聊,听见马蹄声响起,众人一块儿站了起来,边道贺边围拢过来。 闻于野停了马,自己先下去,然后把贺兰山抱下来。 他擦擦贺兰山脸上残留的泪水,笑道:「我觉得这样的昏礼也很好,你说呢?」 洛小头带头起闹道:「好!特别好!」 在他们的欢笑声里,贺兰山红着脸又红着眼,专注地望着闻于野的眼睛,道:「婚服呢?婚服总要穿吧。」 他们在小木屋里换好了婚服,牵着手走出来。洛小头带着苏南星,一人拎着一筐花瓣,一把接一把往闻于野和贺兰山身上撒,贺兰山刚要说话,冷不丁一片花瓣飘进嘴里,他赶紧吐了出来。 洛小头笑嘻嘻道:「呀,还没给你饺子吃呢,你就着急说『生的』啦?」 众人哈哈大笑,贺兰山被他们笑话得有点急了,提着衣摆狂追洛小头,闻于野在后面跟着,含笑看着贺兰山闹。 韫辉想要爹爹抱,石志义上前把孩子递给闻于野,笑道:「祝王爷和郡公新婚幸福,白头偕老。」 闻于野道:「多谢。听说你们准备要第二个孩子?」 石志义道:「嗯,他想要个女儿。王爷呢?」 「我啊。」闻于野捏捏韫辉的小脸蛋,道, 「我有韫辉就够了。韫辉亲亲爹爹?」 韫辉眨眨圆熘熘的大眼睛,搂着闻于野的脖子,吧唧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闻于野看着怀里这个长得和贺兰山一模一样的小崽,简直喜欢得不像样子了。这一大一小就像原版布娃娃和迷你布娃娃,就这样把闻于野拿捏得死死的。 这时原版跑了过来,在闻于野另一边脸上亲了一口,道:「我也亲亲夫君!好了,现在把韫辉放下吧,我们要拜堂啦!」 第99页 韫辉也不明白,自己刚刚明明还在爹爹温暖的怀抱里,怎么突然就被搁在一边了。喜帐里面的两个爹爹不知道在做什么,一会儿下拜一会儿站起来的,其他大人还围着看,这究竟有什么好看的呢? 他小小的脑瓜里一头雾水,但还是本能地跟着这样的氛围一起笑了。虽然他什么也不懂,但他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被巨大的幸福包围着,两个爹爹笑得那么开心,他们身上的衣服也那么好看,站在人群里一眼就知道他们是今天的主角。 韫辉不哭不闹,乖巧地等待,等待的时间已经超过了他这么小的孩子能做到的极限。他实在等不了,朝两个爹爹伸手要抱抱。 很快,他被贺兰山温柔地接到怀里,放在自己和闻于野中间。闻于野揽着自家两个宝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里清楚地知道,自己怕是一辈子也看不够了。 酒席开宴,觥筹交错。贺兰山抱累了,把孩子交给闻于野,两人带着孩子一块儿挨桌敬酒,闻于野喝酒,贺兰山就光明正大喝牛乳。这场昏礼办得既轻松又自在,不用早起,也不用这样那样的繁文缛节,也没有虚假的客套,有的只是亲朋好友们对这两个人的真诚祝福。 贺兰山侧头对闻于野道:「你知道吗,在我情窦初开刚刚喜欢上你的时候,我所期待的不过就是这样而已。」 闻于野道:「我所期待的,现在也都在我身边了。」 贺兰山倚在闻于野怀里,伸手刮刮韫辉的小鼻子,道:「看什么?你现在还什么都不懂呢,等你长大了,让爹爹把我们的故事讲给你听。」 这个故事说来不长,却足够他们用一生来慢慢回味了。 ———————— 完结了,谢谢看到这里的小天使的支持,不足之处请大家多多包涵,下一本我会继续努力哒 第57章 番外 闻韫辉上学记 五年后。 闻韫辉现在说什么都得去上学了。本来去年就该去的,但闻韫辉死活不愿意去,准备把他送去国子监的前一天晚上他在闻于野怀里嘤嘤嘤哭了好久,成功把闻于野给哭心软了。 没办法,这孩子长得和贺兰山实在太像了,再这么一哭,闻于野真是半个「不」字都说不出来。 贺兰山抱着胳膊冷眼旁观,道:「闻于野,你得有底线。」 闻于野刚要说话,闻韫辉「嗷」的一声,又使劲往闻于野怀里拱了拱,嚎啕大哭道:「我不要!我不要离开爹爹!我要爹爹抱!!」 闻于野哑然。 贺兰山皱眉道:「是送你去国子监上学,又不是把你卖了。赶紧起来!那么大了丢不丢人。」 闻韫辉就不,就赖在闻于野身上,反正他知道闻于野从来不忍心对他说一句重话。 贺兰山的忍耐到达了极限,他提熘着闻韫辉的后脖领子,把他拖了出来。 闻韫辉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改变策略,不再大哭大闹,而是用一双湿润通红的大眼睛默默望着闻于野,欲说还休泪先流。 闻于野心如刀绞,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他起身抱住贺兰山的腰,柔声道:「好了好了,太晚了,明天再说吧。走,咱们睡觉去,我给你按按肩膀。」 贺兰山怒道:「什么明天再说啊!明天就要送他去上学了!闻于野你总是这样!坏人都是我来做!上回不让他吃糖的时候……」 不等他说完,闻于野直接抄起贺兰山的腿弯把他抱了起来,贺兰山只得松开闻韫辉,搂住闻于野的脖子。 他还在生气,但又怕掉下去,这脖子搂得不情不愿,人也龇牙咧嘴的。 「闻于野!你不要以为这样就算了!以后闻韫辉大字不识一个,你就是罪魁祸首!!」 「你放我下来!!!」 …… 闻于野当晚毫无怨言地给贺兰山做牛做马,又是捏肩又是捶腿,总算是把贺兰山伺候舒坦了,勉强同意让闻韫辉晚一年上学。 时光飞逝,到了一年后的今天,去年的旧事重演,闻韫辉躲在闻于野身后,身手敏捷地躲避贺兰山的抓捕。 贺兰山往这边来,他就往那边去,贺兰山再绕到那边,他就又闪到这边。闻于野像个柱子似的杵在中间,手足无措。 闻韫辉太滑熘,贺兰山几下都没抓到,于是怒了,气急败坏地给了闻于野一巴掌,道:「你就这么看着?!」 闻韫辉也跟着道:「就是啊爹爹!你就这么看着,不帮我吗?!」 「小兔崽子。」贺兰山一撸袖子, 「我让你看看他帮我还是帮你!」 贺兰山说着就去拿擀面杖了,闻于野连忙把闻韫辉抱起来,道:「好了好了,上学去吧,哪有小孩不上学的?你再惹爹爹生气,他真要打你屁股了!你忘了上回的事了?」 闻韫辉之前淘气的时候,拿个削尖了的圆木锥放在凳子上,骗洛小头去坐。洛小头没注意凳子有什么玄机,一屁股坐下去,当场一声尖叫,屁股都扎出血了。 贺兰山知道之后,真就下了狠手把闻韫辉暴打一顿,打得屁股红肿,又让他去跟洛小头道歉。 那次贺兰山是真气狠了,天知道这种行为有多危险,万幸洛小头被扎伤的只是屁股,要是扎到正中,那不得出大事吗。 闻于野对这种事情只有默默旁观的份。他知道闻韫辉这个恶作剧的确太过分了,不能不管,但他也还是下不去手,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闻韫辉挨过揍以后拿冰块给他敷着。 第100页 那之后闻韫辉就老实多了,不再恶作剧,基本上说什么都听,直到现在面临上学的问题,他又开始鼓起勇气和贺兰山对着干了。 想起上回被打,闻韫辉仍心有余悸,他摸摸屁股,低头抠手,委屈巴巴道:「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想上学嘛。」 「为什么呢?」闻于野问他, 「国子监有很多和你一样大的孩子,大家一起读书,一起玩,不好吗?你看岁宝弟弟,他不是都去上学了?」 闻韫辉扭扭捏捏道:「可是,弟弟悄悄告诉我,他每天晚上都很想家,在被子里哭。可是他不想让石叔叔他们担心,所以就装作每天都很开心。他只告诉我一个人的。」 贺兰山这时拿着擀面杖气势汹汹来了,一听这话,他站住了脚。 闻于野看看他,又问韫辉:「那你不想上学,就是因为这个?」 闻韫辉点点头,一想到上学就意味着自己也要晚上躲在被子里哭,他就委屈极了,眼泪珠子啪嗒往下掉。 「行,我们知道了。」闻于野对贺兰山使了个眼色,贺兰山也没再说什么,转身把擀面杖放了回去。 当天晚上,两口子在被窝里一合计,决定去和国子监祭酒打个招唿,他们家闻韫辉不住校,每天放学贺兰山都会去接他回家。 贺兰山道:「给他准备一辆新马车,专门接送他上学用,按照韫辉的喜好布置。明天我再去和洛小头说说,让岁宝也别住那了,放学就和韫辉一起回来。」 闻于野道:「好。韫辉很黏人,我们得尽量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平时我不一定每天都有空,只能由你接送他上学,我要是得空就和你一起去。」 贺兰山笑道:「咱们就像一对普通夫夫,真好。」 得知自己不用住校,闻韫辉就没有那么反感上学了。准备入学的这天早上,闻于野起床上朝,顺便就把闻韫辉叫了起来,对他道:「乖,去把爹爹叫起来,让他送你上学。」 闻韫辉丝毫没有怀疑为什么闻于野不自己去叫,他单纯得很,屁颠颠就去了。 得亏这是亲生的,不然天不亮就被叫起来,贺兰山真的要发火。他凭着一腔对孩子的爱,勉强控制住表情,还算温柔地微笑道:「好好好,起来了起来了。」 闻于野很快出门了,贺兰山陪着闻韫辉和石岁宁吃了早饭,也坐上马车带着两个孩子去往国子监。 国子监主要有两种学生,一种是权贵子弟,一种是平民里的才俊,由中央从考生中选拔优秀者。 歷朝歷代都非常重视教育,国子监不光管吃管住,每月还有一千文的俸禄,因而对普通百姓家里的学子来说,能进入国子监几乎快和考中状元一样值得庆祝了。 今天是放假回来的第一天,家长们都来送孩子。国子监门口泾渭分明,权贵家的孩子从马车里下来,书童背着书包,而普通百姓家的孩子走路来,自己背着书包。 贺兰山一手牵一个,从马车里下来,闻韫辉抬头问他:「爹爹,为什么我没有书童?」 贺兰山道:「韫辉学着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好不好?只不过是磨墨裁纸这样的事情,韫辉能做好的。」 闻韫辉乖巧道:「好吧。」 两个孩子一蹦一跳,高高兴兴地进了国子监的大门,贺兰山临走前道:「放学时我在门口等你们,你们一起出来。」 闻韫辉和石岁宁齐声道:「好!」 闻韫辉的国子监学子生涯正式开始,他目前觉得体验感还不错,教他的先生们博学鸿儒,对待学生也很有耐心。他的同窗们都是不到十五岁的孩子,也都挺单纯善良。 几天后,贺兰山照常去接孩子,正在国子监门口等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走到马车边,被护卫拦住不能近前,他彬彬有礼道:「草民拜见郡公。」 贺兰山从车窗探头出来,道:「这位公子是?」 那男子道:「草民关之荣,有个弟弟名叫关之琼,今年七岁,和郡公家的小公子一起上学。」 贺兰山客客气气道:「啊,原来是关公子。怎么,关公子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吗?」 关之荣道:「此事实难启齿。」 他说着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里面装着一块色泽上乘的美玉,关之荣道:「昨日草民在弟弟身上发现此物,他说这是郡公家的小公子给他的,用这块玉僱佣他做书童。草民以为此事还是由郡公处置比较妥当,特将美玉奉还。」 贺兰山给小厮使个眼色,小厮上前接过玉,奉给贺兰山。 「我知道了,多谢关公子。此事是我家孩子不对,我回去自会教育他。」 关之荣道:「草民不敢责怪小公子,毕竟都是孩子,小公子也没有恶意,只是无功不受禄,草民不敢让弟弟平白拿着别人这么贵重的东西。」 贺兰山觉得此人彬彬有礼,谈吐得宜,虽然穿着简朴,但丝毫不见他有任何侷促之色,想必他弟弟也是个谦谦君子的苗子。贺兰山很希望闻韫辉能交到这样的朋友,于是他下了马车,和关之荣攀谈起来。 他没有发现,道路尽头的拐角处正站着个闻于野。他今日下朝早,想着正好能来接孩子,没成想就看见了贺兰山和那俊朗公子的友好交流。 其实这也没什么,两个家长在学校门口聊聊天,周围全是人,明明就是很正常的事情,但落在闻于野眼里,他真是打翻了醋罈子。 第101页 闻于野不动声色,等孩子们从国子监出来,贺兰山对关之荣告别,正要带着孩子们离开的时候,他这才上前道:「可算是赶上了。走吧,回家。」 贺兰山浑然不知闻于野心里的醋意正波涛汹涌,回家后,他专心给闻韫辉讲道理,教育好了孩子他也累了,草草吃了晚饭,回屋抱着闻于野入睡。 第二天天还没亮时,贺兰山听见身边的动静,应该是闻于野起床了。他半梦半醒,没睁眼,想着闻于野待会儿会来叫他。 迷迷煳煳又打了个盹,贺兰山朦胧间听见有人走近,轻轻把什么东西放在桌上,而后床边落下一个重量,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抚过他的额头,试探了一下温度。 贺兰山把脸往他手心蹭了蹭。 「你在发热。」闻于野顺手捏捏,道, 「今天让洛小头去送孩子上学吧,你好好休息,先起来把药喝了。」 连贺兰山自己都没有发现的事,闻于野却能如此细心,贺兰山蔫蔫地坐,半睁着眼睛把药喝了。 闻于野道:「你这病得是时候,我本来还想收拾你的。」 贺兰山莫名其妙道:「收拾我?为什么?」 「自己想。」闻于野撂下这句话,把贺兰山塞进被子里,走了。 贺兰山在床上躺了一天,傍晚的时候就没事了。他坐了起来,准备下床。 他和闻于野的卧房分了内室和外室,内室里头比较简单,主要是床榻桌案衣柜,整个房间用帐幄,帘幕分隔装饰,摆设也都比较简单。 而外室就华丽多了,闻于野经常抱着贺兰山说悄悄话的罗汉床上铺着厚软的褥垫,布料和花纹一看就价格不菲,罗汉床上放置的几案也都是顶好的黄花梨木所制,装饰用的香炉灯烛等不是金银就是玉石。尤其是那个硕大的紫檀屏风,镶嵌的满满都是珠宝,上绘名家真迹,价值千金恐怕都说少了。 这些都是贺兰山置办的,他承认自己就是个俗气的人,就是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不过他也有风雅的一面,比如最近新添的爱好——烹茶。 贺兰山把闻于野最爱喝的蒙顶茶从库房翻了出来。蒙顶茶采自剑南道的蒙顶山,素有「仙茶」之称,据说时的普惠禅师携灵茗之种,在上清峰种下了七株。这种茶树高不盈尺,不生不灭,迥异寻常,喝了有益脾胃,延年益寿。 贺兰山备齐了装备,这就照着《茶经》开始动手了。 先掰碎茶饼,在火中炙烤两回,放凉后碾得越碎越好,再过一遍筛,这样就得到了茶叶的粉末。 贺兰山做得很认真,连身后的脚步声都浑然不觉。 闻于野抽鼻子一闻,就知道又是什么东西惨遭了毒手。再打眼一看,他存着的为数不多的蒙顶茶全在这儿了。这茶有钱也不好买,闻于野从来都是尽量省着喝。 他抱着手臂,靠着门框琢磨了一会儿,把蒙顶茶和贺兰山轮流放在秤上一称,觉得贺兰山还是稍微重那么一点。遂默不作声,等着看贺兰山能泡出个什么来。 贺兰山专心致志扇着扇子,耐心等待水开。 一阵风过, 《茶经》的书页被吹得哗哗作响,贺兰山刚要把它按住,另一只手就从身后伸了过来,把贺兰山圈在了桌前。 「你回来了。」贺兰山想转过身,闻于野给他留下的却压根不够。 「想喝这个茶?」闻于野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贺兰山道:「才不是,我是想学着给你泡茶。以前我以为泡茶就是把开水倒进去就行了,你还嘲笑我暴殄天物,净糟蹋好东西。」 「是吗?」闻于野笑了笑, 「那我错了。」 这时候锅釜中的泉水微微发声,水面出现鱼眼纹,已经初沸了。贺兰山往里头加了一小勺盐,道:「待会儿尝尝我泡的茶,最是解乏安神。」 闻于野「嗯」一声,道:「早上跟你说的要收拾你的事,你想明白是什么了吗?」 贺兰山狡黠地一眨眼,却不回答闻于野的问题,只道:「明天我送韫辉和岁宝上学的时候再慢慢想吧,要是实在想不出来,兴许还能问问别人。」 闻于野没得到答案,皱了皱眉,又往前一步,贺兰山的站立空间更小了。 「当心我把你封酒缸里去,过几年又是一缸大补酒。」 贺兰山「嗤」地一笑,很是不在乎的样子,道:「好吧好吧,只是记得要把酒喝完,不能浪费了,我可金贵着呢。」 二沸三沸之后,茶水腾波鼓浪,已经煎好了。贺兰山赶紧将锅釜离火,端着茶水往五只白瓷茶碗里倒。这样一釜茶,最多就只能倒五碗,多了就成了饮牛饮骡,不金贵了。 这会儿茶香已经瀰漫四溢,按照闻于野的经验,泡得没有什么问题。 「好了。」贺兰山侧头,发现闻于野还牢牢地盯着他,眸色深沉,一只眼睛写着「危」字,另一只眼睛写着「险」字。 闻于野刚才一直忍着没动手,怕茶水烫着贺兰山。等贺兰山把锅釜放下,他突然稳准狠地掐着贺兰山的腰,把他翻转过来往桌上一按,凝视着他黑葡萄似的眼珠子,恼道:「你要去问谁?」 「哎!别把茶弄洒了!费半天劲呢!」贺兰山不敢动弹。 闻于野沉默地盯着他。 贺兰山笑得不停,道:「我这茶也没放醋呀,怎么一股酸味?」 第102页 闻于野不依不饶地把贺兰山按着,道:「我真的吃醋了!」 贺兰山想了想,倾身过去给了闻于野一个小小的拥抱,道:「我那是和他说孩子的事情,小心眼儿。好吧,我以后不和别人说话了,出门就装哑巴。再不行把眼睛也蒙上,只看你一个人。」 闻于野这才满意了,道:「这还差不多。」 他们当然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小情侣之间说说这些腻歪话,心情自然也就好了。 贺兰山把茶碗送到他嘴边,很快又收了回去,自己先吹了吹,轻轻啜了一口,砸吧一下,道:「我喝不出来什么,反正不难喝。」 他再次把茶碗送过去,闻于野却把茶碗转了一圈,毫不做作地落在贺兰山刚刚的唇印上。贺兰山的脸颊微红,不自在地别过脸去。 果然是滋味鲜爽,浓郁回甜。闻于野这样想着,便也这样意味深长地评价了,羞得贺兰山只想把另外四碗都扣在他脸上。 等两人整理好了衣服,从茶室出来,闻韫辉已经写好了作业,困得睁不开眼,道:「你们怎么喝了这么久的茶呀!」 贺兰山不吱声,红着脸把闻韫辉抱去睡觉,闻于野也一块儿在床边陪着孩子睡着。等闻韫辉睡熟了,闻于野復又拉着贺兰山的手,去做方才没有做尽兴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