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成褒姒之后》 第1页 [穿越重生] 《穿越成褒姒之后》作者:西西苏格【完结+番外】 文案: 【长袖善舞双面妖妃 vs 偏宠无度帝王】 因车祸脑死亡的姒云被高等文明相中,绑定奸妃不奸,回到西周末年,找寻烽火戏诸侯的真相。 一朝穿越成褒姒,姒云终于明白史书里的冷美人为何笑不出来。 营业十年换遗臭万年,谁能笑的出来? 和她已知的西周史相同,周幽王承下的周国大厦将顷,内有权臣擅专,外有蛮夷戎狄虎视眈眈。 和她已知的不同,周天子不爱美人爱江山,虢公鼓不甘平庸,志在千里。 治后宫、斗犬戎、驯化野菜、掣肘权臣…… 来的蝶扇动翅膀,却让置身樊笼的少年君主一不小心窥见了天光…… *** 穿越第一天—— 姒云(星星眼):帅哥我可以! 周王(冷漠脸):莫行无谓之事。 一个月后—— 周王(深情款款):弱水三千,朕只取一瓢饮。 姒云(连连后退):弱水三千,大王何不换一瓢饮? 多年后—— 姒云:君埋地下泥销骨,我来给君松松土。 周王:我寄人间雪满头,惟愿与卿共白首。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系统朝堂 搜索关键字:主角:姒云、姬宫涅 ┃ 配角:嬴子叔、召子季、郑桓公etc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穿越新手玩转妖妃剧本 立意:知识改变命运! 第1章 「请记住,周天子的自暴自弃值达到100%时,西周会灭亡,褒姒会消逝,歷史进程不可更改。」 「人类,祝你好运。」 颊边若有松风拂面,耳畔似有雄厚悠远的雅乐,萦迴山谷,久久不绝。 姒云在雅乐声中徐徐睁开眼。 连绵群山层层绿波倏忽映入眼帘,一缕春晴刺破群山上空厚重如席的云层,悄然洒落山谷间丛林掩映下的宏伟庙宇。 庙宇正前是方一望无垠的空地,空地正中是座肃穆而古朴的祭坛,仿似凭空筑起,气势巍峨,巧夺天工。 祭坛正中供着一尊四方鎏金鼎,金鼎正前的供台上,五谷与牲畜堆摞成山。鎏金鼎内升起裊裊紫烟,氤氲山色,遮住台上人雍容肃穆的玄黄大裘冕冠十二旒。 一缕山风拂过,八音雅乐随风落入耳中,姒云逆光远眺。 祭坛四周有礼官身着玄衣黄服,面容肃整,鼓瑟笙箫。 礼官后头,披甲带刀的虎贲军威风凛凛镇守坛前。朝臣与宫婢伏跪在后,九行九列黑袍黑履,妆容与束髮别无二致的女子伏跪在人群最外围,她正是其中之一。 这是将她送来的祭祀现场? 身为华国头开发商重点项目部的一员,姒云刚刚带领团队拿下苏城一号新区开发案,正带着满身荣耀赶往集团总部,一辆超载大货车将她送来了此地。 此话或许过于简略。更准确的说法是,在一片空茫的虚无里,她被告知现世里的自己已经进入脑死亡阶段,只有接受祂的安排,回到西周末年找出烽火戏诸侯的真相,她才会被送回现实世界,而且能康復如初。 浸淫商业社会多年,姒云笃信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身为一名合格的经济人,她本该理性分析各种风险与变量,权衡各个选择的可行性,然后再得出于她最有利的最优解。 只是当接受和拒绝两个按钮浮现在眼前的剎那,求生的本能占据高地,她毫无犹豫按下接受键。 再睁眼已是眼前。 三叩九拜,祈禳问天。 礼毕,玄黄冕冠的周天子伴着浑厚有力的钟鼓声不紧不慢迈下祭坛。 「咚!」 钟鼓点一步一叩,步步相协,只不知为何,周王迈下第九阶的剎那,东方鼓突然多敲了一下。 周天子步子一顿。祭坛下方,齐整划一如复制黏贴的文武百官神色骤变,窸窣私语如涟漪四散开去。 这是? 人群后方,初来乍到的姒云翘首眺望高处,两眼微微眯起。 不知古礼如她,也能想像的到,祭祀之时出此差错,怕是了不得的不祥之兆。 「果真如此,连上天都不收供奉……」 「这可如何是好?若是再旱下去……」 「……」 拂面而来的风里若有碎语纷纷,紫烟缭绕处,一名玄衣朱裳的长者款款走向周王,倾身行了个揖礼,你来我往间若有争执之意。 「系统,让我听听他们俩在说什么?」 「主人将我创造出来时内置设定,不得无故干预蓝色星球上的人与事。任务者必须靠自己的能力收集史书上不存在的资料。」 姒云黛眉微挑,眼底噙着淡淡笑意,循循善诱道:「主人把你创造出来,是为了用最短的时间搜集最多最全的信息,如果连那两人的身份都不知道,任务者要如何推进任务进程?耽误进程,等同于耽误你主人的项目进度。听听他们在说什么而已,再怎么也不至于耽误歷史大趋,对吗?」 「……」 山谷松风环绕,只剎那,坛上两人的话已随松风送至她耳畔。 「……大宰待如何?莫不是要朕杀了她们八十一人赔罪?」 「大王,区区女御之命,如何能与大周国礼相提并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页 什么?姒云波光流转的桃花眼霍然圆瞠,双手陡然蜷起。 「系统,就因为敲错了一拍,他要让八十一人以命谢罪?」 果真如同书上所说,周幽王暴戾恣睢,治国如游戏。 「人类果然有趣,这位周天子的『自暴自弃值』已近临界,可他的神情依旧不慌不忙,和祭典开始前一样。」 姒云哪还顾不得什么自暴自弃值,一边偷瞄左右礼官,一边道:「乐师击错了拍子,为什么要让女御赔罪?」 「那位乐师是因为无意间窥见了本不该抬头的美人面,才会击错鼓点。」 「美人面?什么美人面?」 「周王迈下祭坛时,四方礼乐齐奏,百官叩拜,人群里只有一人不懂大周国礼,把脸露了出来。」 姒云目光微沉:「你是说,我就是那名惹出祸端的后宫女御?」 「你前后左右,九行九列,共八十一人,皆为周天子宫中女御。」 思绪只凝滞剎那,姒云恢復冷静,沉声道:「繁盛,文雅,多英雄,我猜,愿意回来西周任务者并不太多?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又要从头开始寻找新的任务者,实在耽误你主人搜集资料的进程。」 两岸松风阵阵,几步开外春水泛绿波,仿似新上任不久的奸妃系统眼含笑意,却不应她的话。 「主人英明,这个朝代的男人,不论过错大小,果然都喜欢怪罪到女人头上。」 「若今日之事非要见血才可罢休,余下八十人本无过错,不如就让她……」 耳边再次响起周天子若无其事的声音,人群之后,姒云的心重重一沉。 为保住余下那八十名美人,周王要她一人以死谢罪? 从商务谈判的角度,她完全能理解周王的策略和决定,可眼下被牺牲之人是她自己…… 死生一线,姒云实在无心理会系统忽如其来的感慨,冷然道:「系统,能不能帮我个忙?」 「不得干预其他人与事。」 「不会干预,只是想让你帮忙看看,这附近有没有铜镜?」 「铜镜?」思绪停顿一瞬,冷冰冰的机械音很快响彻脑海,「东南方百步之外有玄色车辇,辇中有铜鉴高三尺,应是周天子御用之物。」 彼时坛上两人仍在争论不休,左右宫婢皆敛眉垂首,不敢四下张望。 姒云顺着系统的指示抬眸望去,东南方向靠近沣水边,果然有驾车辇! 脑中计划成形,姒云不再犹豫,蹑手蹑脚退至人群外,趁无人注意,拔腿朝车辇方向飞奔而去。 「龙纹浮雕铜鉴,高三尺,厚三寸,重二钧,周王御用之物。你偷铜镜做什么?」 「一会儿、就知道了!」 那铜镜实在厚重,去往沣水的一路,姒云连拖带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在大周祭祀不同于寻常场合,朝臣与宫人都不敢擅动。 趁坛上两人仍无定论,姒云奋力抱着铜镜,迈入冰冷刺骨的沣水中。 她的想法说来容易。 古人最是迷信,若是在祭典结束之时,祭坛附近出现祥瑞之兆,朝臣百官必会忙着恭贺,进而忘却方才的小小不快。 正巧头顶上方阴云四散,春日高过山头,身后的沣水光滑如镜,滟滟随波千万里。 天时地利齐备,姒云忽而生出心思,那个华国老幼皆知,利用镜子和光滑的水面照出彩虹的实验,能否在这里重现? 只要有铜镜,她或许就能手动制造出「祥瑞」! 回到当下,春水漫过足屡,升至腰间,姒云似全然不闻春水冷寒,抵达河中央,举目看清白墙所在,铜镜没入水中,小心翼翼调整光线。 「那是?!」 祭坛正下方,一声低喝惊醒众人,耳聪目明的虎贲军中人第一个发现异常。 见众人纷纷抬头,惊唿声传至沣水,姒云长出一口气,笑道:「系统,主人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们华国人有句老话,叫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蝃蝀在东,不祥之兆!」 姒云话音未落,只听锵锵一阵响,朝臣正前方的虎贲军倏忽拔刀出鞘,如临大敌般,一边列阵,一边将那凭空出现的彩虹团团围了起来。 姒云一愣:「系统,他们在说什么?」 脑海中的机械音依旧不慌不忙,无悲无喜:「主人只告诉过我,对于任务者而言,对此间歷史和风俗的了解或许比精通数理化更有用。回答您方才的问题,他们口中的蝃蝀,就是您口中的彩虹。古人认为,虹吸水,会带来干旱与天灾。」 姒云眸光一颤:「彩虹在他们看来是不祥之兆?」 「水涝成患时,虹乃祥瑞。现在的大周,不知您是否听过『三川竭、岐山崩』的说法?」 不知何时翻过的闲书页倏忽跃入脑海,姒云轻咽下一口唾沫,抱着铜镜的十指陡然用力,骨节隐隐泛白。 「你是说,现在的周国刚刚经歷过连年大旱和岐山地震?」 「今日祭典,正是为此祈禳。」 「我没记错的话,三川竭、岐山崩是亡国之兆?」 「正是。」机械音依旧无悲无喜,「此时彩虹现世,等同于证实伯阳父所言,『山崩川竭,亡国之徵』。」 自救不成反陷绝境,姒云后知后觉春水冷寒,浸肌入骨,凛得她面色发白,话不成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页 「方才那侍卫说,蝃蝀在东是为不祥,那在西是不是代表春雨将至?」 眼见一道道或好奇或质疑的目光自祭坛方向投来,姒云避之不及,不作多想,随本能调整铜镜方向,意图让彩虹出现在西方。 哪知水下青苔遍布又碎石嶙峋,转身的剎那,姒云一个趔趄,连人带镜一併摔入水中。 「扑通!」 春水之上水花四溅,照着昭昭春日,倏忽间流光溢彩,如虹桥碎成千万片。 坛下众人不知前后因果,只知本该跪坐在祭坛之下的女御不知为何出现在了沣水之上,扑腾之时颦眉若蹙,惊若神女出沧海。 那不知何时出现的蝃蝀急追她而去,一脸懵懂的美人张开双手以身作挡。 蝃蝀撞进她身体的剎那,美人跌入水中,蝃蝀倏忽碎成千千万万片,而后与水花一併归入沣水,眨眼消隐无踪。 「大王,落虹消弭,大吉之兆!」 众人正愣神,虎贲军之首,一袭戎装的虢公鼓双眼滴熘一转,大步上前,朗声道:「恭贺吾王,得天之道!」 虎贲上下面面相觑,很快回神,同自家主公一道拱手敬贺:「恭贺吾王,得天之道!」 百官最会识人眼色,一唿百应,转成山唿海啸之势。 祭坛之上,周天子垂目扫过伏跪在地的朝臣,淡淡掀起眼帘,透过闪闪流光的十二旒望向沣水之上扑通不止的美人。 垂旒倒影斜映入眸间,周天子瞳色如墨,让人辨不清颜色。 「虢公言之有理。」 俄顷,周天子提步走到祭坛边,吩咐亲侍道:「子澧,拟旨昭告天下,这位女御即日起封为夫人。」 「诺!」 「大王!」几步之遥,双鬓斑白的大宰皇父目光微沉,沉声道,「大王,如今宫中只一后一夫人,她下无子嗣,自女御一步登天为夫人,会否太过草率?」 「大宰以为,美人破虹之功,比不得晋国夫人?」周王不慌不忙回头。 皇父一怔:「臣不敢。」 「子澧,」周王不再看他,拂袖道,「摆驾回宫。」 「天子起驾——」 第2章 「回夫人的话,今岁壬戌年,新王登基已两载有余。」 再次醒来已是晌午,据房中侍婢回禀,因为破虹有功,她被破格晋封为褒夫人,赐居褒宫。 礼官的措辞略有不同,在姒云听来,大概等同于她一不小心帮了集团董事长一个大忙,而后被破格提升为董事长的随身秘书之一。 董事长秘书的办公室自然与先前的群居宿舍不同。 姒云接过侍婢递来的茶,抬眼打量房中上下。 一席珠帘间隔里外,外头是开阔且齐整的明堂,堂下若有夕光斜照。 珠帘里间另有一榻一案,长案紧邻西窗,右边是只长颈暗纹白底瓷瓶,一枝木兰沐浴在斜照而入的夕阳里,将开未开,恣意舒展。左边是只三足金兽香炉,裊裊青烟如仙人写意,落窗成画。 看那鎏金香炉制工之精细,凤纹长案雕刻之栩栩如生,西周宫廷之奢靡,果真如书中所述。 再看躬身在前的侍婢,十五六岁年纪,柳眉杏眼,挽发如云,一袭白袍长过膝盖,神色很是清冷。 对穿越套路虽不太熟悉,多多少少总听说过一些,姒云盯住那侍婢,冷静道:「你唤何名?可有什么小字?」 侍婢眼里若有迟疑,很快道:「回夫人的话,奴婢姓姒名洛,是自小跟在夫人身边的贴身婢女。」 「自小?」姒云眨眨眼,「若我说,落入沣水之时,我的脑袋被石头磕了一下,前程皆已忘怀,你可相信?」 姒洛陡然抬眸,眼里藏着几分试探,犹豫道:「什么都不记得?」 姒云摇摇头,无奈道:「你既是我的贴身婢女,可否直言相告,我姓甚名谁?为何在此?」 姒落黛眉微蹙,凝眸打量许久,倏地后退一步,恭敬道:「夫人姓姒名云,是褒国国君,大夫姒珦之女。」 姒云轻出一口气。 虽说多了个莫名其妙的奸妃系统,古装剧标配没变,第一个出场的贴身侍婢总会前因后果一一分说清楚。 不对! 意识到什么,姒云手里的茶微微一晃:「你方才说,我是谁?」 褒国姓姒之女?「我是褒姒?!」 「夫人息怒!」姒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系统?系统?!」姒云无暇他顾,紧攥着茶碗无声唿唤。 「您好,奸妃不奸很高兴为您服务。」 姒云黛眉高挑,怒道:「只是要弄清烽火戏诸侯而已,穿成宫里的谁都行,为什么让我穿成褒姒?」 「您曾说烽火戏诸侯的真实性有待商榷,依照主人的设定,最有可能探知事情真相的人物必须是事件的参与者。依照华国史书,这个故事的主角有三位,周天子、褒姒和虢石父,其中只有褒姒是女子。」 姒云:…… 事实证明,任何决定前,都要三思而后行。 穿越第一日,她好似一不小心知道了一个史学家永远无法探知真相的隐秘。 ——褒姒是穿越者。 夫人为何不爱笑? 夫人并非天性不爱笑,只是一不小心穿到奴隶社会,手握真假不明的亡国妖妃剧本,营业十年就能遗臭万年,换谁能笑得出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页 满室光影摇曳,错乱如同她久久不能平稳下来的心跳。 有什么法子让她能躲过遗臭万年,生死不明的结局? 「杜撰也是真相的一种。」 系统的话倏忽跃入脑海。 彼时她离体不久,神识正游走在一片虚无里。自称高等文明的奸妃系统凭空出现,提出了送她回西周的交易。彼时她曾提出质疑,歷史上或许根本不曾出现过烽火戏诸侯。 系统却说,杜撰也是真实。 仿若旭日初升破云海,她满是迷茫的眼睛里倏忽浮出一道光亮。 即便她是褒姒,可要是褒姒不曾成为宠妃,不曾出现在骊山烽火台下……系统不能肆意干涉人类社会,她却能自主。 她举目望向窗外,余光里映入姒洛跪坐在旁的身影,连忙搁下茶碗,一边扶她起身,一边道:「以后只有你我二人时,不用再行跪礼,以往我都唤你什么?阿洛?还是小洛?」 姒洛眼底浮光忽闪:「夫人有时唤奴婢小洛,大多时候唤阿洛。」 姒云颔首,轻快道:「阿洛,今日之前,我与周王关系如何?」 姒洛一顿,随即敛下目光,摇着头道:「宫中共有女御八十一人,因位份低微,平日里鲜少见到周王。夫人今日之举,不成功,便成仁,实在冒险。」 「……你以为我是为了引起周王的注意?」 两人大眼瞪小眼。少顷,姒云扑哧笑出声,一边拉她落座,一边又道:「我再问你,现如今宫中共有几位夫人?平日里见到周王的频率如何?」 「连同夫人在内,宫中现有一后两夫人,见到周王的机会不少。」 「还有一位夫人?」 姒洛颔首:「晋国夫人,晋侯之女姬氏。」 「姬姓国?」姒云不自禁挑眉。 周王给不同族群赐姓,正是为实行同姓不婚,宫中怎会有夫人姓姬? 姒云甩甩头,将不相干之时暂且抛诸脑后,继续道:「王宫上下守卫如何?若是想出宫,难不难?」 「夫人想出宫?」姒洛神色不解,眨眨眼道,「有大王应允,有虎贲陪同,夫人可自由出入宫门。」 「或者说,」姒云拧起眉头,单刀直入道,「我若是不想见到周王,阿洛可有法子?」 「不想见到周王?」姒洛面露迟疑,「这恐怕,不瞒夫人,您还没醒时子澧大人已经来传过话,说是今夜宣夫人侍寝。」 「侍寝?!」 一失手,姒洛白皙的腕间赫然多出两道红印。 姒云连忙松开,慌张道:「他都不曾见过我,为何会点我侍寝?」 「夫人此话何意?今日才从女御晋为夫人,今日召幸,才是正常。」 姒云:…… 西周后宫版的升职宴,就是让人侍寝?! 「系统!」 姒云大步走向窗边,仿似只有如此才能喘上气,衣摆随同她的步调翩跹不迭,漾起满室光影摇曳。 「奸妃不奸竭诚为您服务。」 「送我来西周忍了,让我穿成褒姒我也忍了,还要陪睡?!你们单位任务者的牺牲是不是太大了些?!」 院外梧桐昭昭,随春风翩落,仿似此间春华秋实,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 听懂她的控诉,系统只停顿一秒,冷冰冰道:「以往也有任务者遇到过类似情况,这边的建议是,您可以尝试深度睡眠。只要您睡得足够深,周天子或许会放弃原本的打算。即便他癖好特殊,依旧不愿放弃,别忘了,这具身体本身并不属于您。」 竟有几分道理。 眼见夕阳落山头,姒云不再犹豫,转身朝姒洛道:「阿洛,房里的宁神香再多点些,我有些乏累,先睡会儿。」 「现在?」姒洛望向窗边更漏,提醒道,「夫人,天时不早,现在休息的话,怕是……」「周王来了也不必唤我!」 不等她说完,姒云缩进被中,切切道:「天塌下来都不要喊我,若是周王问起,就说我今日落水,受了寒,可记住了?」 「诺。」姒洛替她掖好被角,颔首,「夫人且放心,阿洛记下了。」 「系统?」 待房中剩下她一人,许是紧张之故,姒云心跳如擂鼓,许久不得安眠。 「系统,打个商量,有没有法子让我深睡八小时,惊雷暴雨也吵不醒那种?」 「……」 「友邻『佞臣不佞』正在上演『俊俏王爷爱上我』,您如果有兴趣,作为一次性新手村任务福利,我可以送您过去客串片刻。」 姒云心头一喜:「可以吗?」 意识消失前,她好似再一次听见了奸妃系统一如既往,无悲无喜的声音:「人类,祝你好运。」 夜深更漏残。 再次醒来已是夜半,若有松竹冷清拂掠过鼻下,闻着与方才不同。 莫不是到了俊俏王爷剧组?姒云陡然睁开眼。 玄色床幔,朱色被衾,暗纹祥龙穿梭祥云间,果真如此! 姒云探出龙纹衾被,仰头望向层层叠叠的帘幔外。 「醒了?」男子的声音乍然响起,闻之仿若清泉过深林,古寺敲晨钟。 一袭月白色里衣的男子闲庭信步般,施施然朝她而来。 瑞凤半睁,唇线平直,男子望向她的目光依稀若有几分居高临下的睥睨,又隐隐带着几分久居上位的不怒自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页 四目相触,姒云看清他右眼下方的浅色硃砂痣,遮去几分故作深沉的疏离与倨傲,多出几分悲天悯人之意。 满堂金玉比不得公子刚柔并书、翩翩风华。 系统居然靠谱一回! 她敛目望着床前摇曳不定的烛影碎华,青丝绕指,眉眼含笑,柔声道:「敢问公子贵姓?」 「公子」足下一顿,眼里倏忽多出几分审视与不明所以。 房中只剩烛影空摇曳。 许久不闻声响,姒云心里一咯噔,眼帘微微上掀,偷偷觑看俊俏王爷,正巧一抹冷茫掠过眸间,倏忽消失不见。 眨眼再看,男子瞳色如墨,唇边噙笑,彼时疏冷依稀只是光影交错,她兀自生出的错觉。 金鼎、浮龙雕、云纹绣,满堂奢靡撞入眼帘,加之男人明目张胆的视线……姒云咽下一口唾沫,徐徐松开缠绕指尖的青丝,目光寸寸上移。 「现下,仍是周朝?」 男子颦眉舒展,眼底的冷意倏忽散去几分:「鄙姓姬。」 姬?! 姒云眼底横过一抹几不可见的幽怨:「你是周天子?」 「落水之后,胆子倒是大了不少。」 一缕晚风拂过,堂下烛影如星河轻漾,好似整个房间都因他的展颜而亮堂不少。 姒云已无心斥责系统的不顾道义,满心满眼皆是:活的周幽王?! 忍不住后怕,又不忍错开眼。 数千年之后还有谁人知晓,史书中酒池肉林、昏庸暴戾的亡国之君原也曾翩翩少年,天人之姿? 「还有何事要问?」 若有似无的安神冷香随他翩然近前的动作四下飘逸,又悄无声息栖落周身。 姒云来不及消化脑中云涌,周天子仿若得了什么意趣,款款落座床边,饶有兴味地盯着她看。 案上烛火发出「噼啪」一声响,顿然惊醒神游物外之人。 「大王话里的意思,之前就认得姒云?」 周天子凤眸微滞,若无其事撇开目光,拿起一旁的竹简,照着烛火,沉浸其中。 姒云:「……」 几个意思?都说周幽王痴慕褒姒,为她烽火戏诸侯,为她千金买一笑,这般不闻不问的态度,是嫌她话太多? 她满腹犹疑,又忍不住抬眸偷觑窗边安坐之人。 案边明烛照孤影,一人一简自成天地,仿似与周遭俗物格格不入。 暖光轻覆,少年天子脸上的倨傲不再,垂敛的凤目下方映出两道纤长落影,随玉漏滴答时起时落,同眸间寒星明明灭灭。 此人爱书胜过美人。 姒云脑中无端生出这么个念头。 第3章 「还不起?」 姒云脑中正纷乱,头顶上方忽然投下一道暗影。 周王不知何时收起竹简,起身站定在床前,垂睨着她。 「起?」姒云迎向他有些不耐的视线,眸底若有困惑。 此话何意?起身之时依稀听他提起一句「天时不早」,莫不是到了侍寝环节? 可他样貌再好,于她也是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她下意识错开目光,因着脑中那些不受控制的天马行空,颊边泛起滚滚热意。 「作何迟疑?」周天子敛下眸光,将她脸上的变幻不定悉数纳入眼中。 姒云心下一横,不如先给口糖吃,再假託身子不适。 顶着周天子满是探究的视线,她掀开衾被,站定在他身前。 地上是方软和平整的毛绒毯,黑色为底,更衬得她玉足纤纤,盈若白玉。 夜凉四合,她下意识缩起的足尖漫上宛若小荷初绽的浅粉色,五指内收,足弓弯起,乍眼望去仿若柳梢新月初展颜,不容人错目。 周天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绒毯中缩起的盈盈一握,窥见她眼底无措,笑靥秋波,瞳仁寸寸暗敛。 四目交汇,姒云笑靥倏隐,耳下洇出不自知的绯红。 不知拥抱能否让他满意? 姒云垂敛下眸光,轻吁一口气,双手环住腰间,作势斜倚入他怀中。 安神清香铺天盖地,飘忽缱绻,心上那些忽上忽下的心思仿似突然消隐无踪。 「哧。」 姒云没来得及说出腹诽已久,「身子不适」等推辞,轻笑声拂过耳际,周天子张开双臂,倾身向后:「这是哪一出?」 姒云仰起头看,经分明下颌,过高挺鼻樑,循堂堂眉宇,汇入两汪泠泠无波的寒潭。 姒云心下一沉,她理解错了?双手刚刚松开,周王冷然的音调自头顶上方响起。 「莫行无谓之事。」 丢下六字,周天子再不看她,只身走到床前,旁若无人和衣而眠。 案头烛火噼啪,房中只剩簌簌晚风,烛影摇曳。 无谓之事? 姒云看向帘后假寐之人,实在有些不明所以。 不是为侍寝,莫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暖床?如此倒正合她心意。 现下周王已经安寝……她两眼一转,捻起衣摆两端,福身道:「臣妾先行告退。」 「告退?」帘后传来周王不闻倦怠的质问声,「去何处?」 姒云下意识抬起头,却见周王不知何时已撑开床幔,支着脑袋,神情似笑非笑。 「那?」姒云下意识环顾四处,试探道,「等大王睡下,臣妾再走?」 周王抬眸看向她身后,似漫不经心扫过外围的美人榻,脸上忽又浮出笑意,朝里让出半尺,拍拍床褥道:「是朕之过,上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页 姒云眯起双眼。 莫不是久居上位之故?周天子实在喜怒无常,看他现下语调之轻佻、神情之戏嚯,竟与她逗弄家中布偶猫时别无二致。 主人与爱宠,这才是奴隶社会时期周王和后宫的相处日常? 「谢大王。」 眼见对方再度合衾躺下,她不再多问,怀着十二分忐忑,小心翼翼缩进龙榻外沿。 烛火明明灭灭,安神清香若有似无,姒云原以为自己会夜不能眠,窗外夜风凛凛,子归声声啼,不知何时,她恍恍惚惚再次入了梦乡。 「咕咕——咕咕——」 再醒来时,房中烛火已熄,满室琳琅沐浴如霜月华中,宁谧且安然。 窗上树影摇曳。姒云正盯着摇颤不定的月影出神,忽觉后背一凉。 这感觉? 她下意识放轻唿吸,攥紧衾被不让它挪到,而后按下如雷心跳,悄默声转过身—— 四目交汇,姒云双瞳骤缩,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周王眸间染月华,一动不动盯着他的目光仿似鹰隼盯着猎物那般冷锐而森然。 姒云下意识拉起衾被,纯澈如水的桃花眼里盛着冷月,凝着惊惧。 「大大、大王失眠?」 周王敛下眸光,满头青丝绕过指骨间倾泻而下,凝着霜寒的目光仿似落在她眼里,又似透过她,不知看向什么地方。 唿吸可闻的距离,姒云看清他眸间空寂与清寒。 天子恣睢,幽王尤甚,何事让他夜不能眠? 「大王?」 窗上嶙峋影影绰绰,子归不知何时没了声息。 俄顷,周王眼底掠过一丝涟漪。 「大王?」他重复姒云口中称唿,面露沉吟。 姒云一慌,莫非宫中妃子并不以「大王」相称? 「天王?王上?……夫君?」 「呵!」轻笑声如珠串落银盘,倏忽炸裂在耳际。 皎皎月色漫入眼瞳,姒云仿佛窥见冰封多年的瑞凤城迎来一场不期而至的春风过境,万里焦土瞬息风月无边。 她心口一松,下意识跟着他扬起嘴角:「大王睡不着?」 周王垂目看她,脸上笑意因着她的追问隐下三分,敛目思忖片刻,似笑非笑道:「王夜不能眠,夫人待如何?」 姒云身子一僵。 夜半三更,孤男寡女,大王妃子……她为何要多嘴! 幔下月色如潮,两人唿吸缱绻,青丝交错,似已难解难分。 这可如何是好? 姒云先他错开视线,脑中絮柳纷纷乱,她似全然不闻。 突然间,脑中灵光一闪,她转身朝向周天子,朝他嫣然一笑:「大王若是疲乏,云儿替大王推拿一番,可好?」 「云儿?」周王眼里兴味愈浓,低沉的嗓音有夜色作饰,无端多出几分轻柔与缱绻,「你名唤云儿?」 姒云眨眨眼,正要应答,又听他追问:「何为』推拿』?」 姒云仰起头看。 许是月华晃人眼,她倏忽想起些他事。 亡国之君周幽王,三两行字不足以书其事,可眼前人,再如何看,不过是个年不及弱冠的少年郎。放到现代,或许还在学校里招摇过市。 身为现代人,她太清楚王朝更迭非一人之过,如果十年后的西周覆灭非褒姒一人之责,或许也非幽王一人之过。 现下只幽王三年,因缘际会误入此间,她如何能用对方未行之事,来定他十年后将犯之过? 撞见他眸中不解,姒云敛下目光,噙着笑意,轻摇摇头:「大王只需背对云儿,平躺下就好。」 周王眼里闪过迟疑,身子没有动弹,凝着她的目光里却多出几分防备与凛然。 姒云不曾察觉,挽起衣袂,双手探向他领下—— 只听歘的一声响,手指没来得及碰到周王,腕骨处一阵吃痛,姒云眼前的事物已经乍然翻转。 回过神时,她已被桎梏在床上,双手高举过头顶,颈下若有凉意拂过。 「说,何人指使?」 周王的脸陡然放大在眼前。 她看清对方眼底怒意与惊惧,只迟疑片刻,抵在她颈下的五指陡然用力。 「是谁?」 姒云唿吸不畅,圆睁的眸间染上水雾,周遭一切仿若蒙上了一层薄纱。 她下意识挣扎,薄衾被扯动,一抹冷光倏然掠过眼角。 盈盈月辉如水,彼时周王安枕处,一柄短匕赫然在目。 姒云双瞳骤缩。 宫中无婢,枕下藏刀。何人猖狂,让周天子惧怕至此? 只此片刻,眼里物事已幻出数道重影,前世今朝事飞快闪过眼前。 是谁曾说,歷史惟由胜者讲述? 他日周平王得天下,史书里将会如何记载这个版本的周幽王与褒姒? 幽王昏淫无度,将宠妃褒姒弄死在床上? 不行! 可姬宫湦双目赤红,已近失去理智。 以退为进或许是唯一的方法。 思及此,姒云不再挣扎,已近失焦的两眼努力聚在他模煳不清的脸上,唇边浮出浅笑,用尽仅剩的气力咕哝出声:「大王,别脏了、手……」 * 次日一早,褒宫里卧。 新日熠熠照朱阁,循天光绕过朱门往里看,光影错落,青烟裊裊,床上人还在安睡。 俄顷,床幔乍然一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页 「大王!」 床上人惊喝出声,坐起身的同时,双手紧攥着衾被,满眼仓惶望向左右。 炉内青烟裊裊如丝,珠帘贝母光影错落。 如同不知去的周王寝殿,她亦不知何时被运回了褒宫。 「吱呀」一声响,房门被推开,春光大肆涌入。 原是姒洛听见房内动静,手提铜壶走了进来。 「夫人?」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边替她倒茶,一边仔细看她神色,「是不是做噩梦了?脸色怎得如是苍白?」 噩梦? 想起昨夜遭遇,姒云眸光一黯。 这可不止是噩梦,若非系统良心未泯给了她「金身不破」的设定,现下被运回褒宫的说不定已是具尸体。 想起奸妃系统,姒云气得牙痒痒。 「奸妃!」她敛下眸光,脑中唿喊。 「您好。」 「说好的』俊俏王爷爱上我』呢?!」 「主人的资料库显示,周天子的外貌符合华国人眼中俊俏的标准。」 姒云:「……」说不俊俏未免有口是心非之嫌。 她眸光忽闪:「那说好的王爷呢?」 「主人多年研究成果显示,已知情节往往不能带给人太多快乐。要想让人类这个物种满意,实际发生的事情需要在期待值之上。你的期待值是俊俏王爷,实际遇到的周天子,职位与外貌都在期待值以上,算法显示,这符合惊喜产生的条件。」 「……真是好大的惊喜!」姒云内里的小人龇牙咧嘴。 「至于爱上你。」 房中珠帘摇晃,仿似高维物质正拂过虚无,翩然起舞。 「多个位面的观察结果显示,只要住在褒宫,被周幽王爱上的概率是99.99%。」 呵。 穿来第一天就与死神擦肩而过两次,这样的爱上未免代价太大。 避开周王已是不能…… 姒云敛眉静思,她好似一不小心听出了系统话里的漏洞。 远离褒宫,远离周幽王,她或许就能抓住那0.01%,摆脱褒姒命运的机会。 第4章 「夫人,你的手?!」 姒云陡然回神。 原身肤白似雪,腕若白釉,现下却多了一道棕黑色的印子,像避之不及的枷锁,提醒她昨夜经歷并非梦境。 「夫人,」姒洛瞟她一眼,很快垂下眸光,一板一眼道,「阿洛逾矩,若有下回,夫人还是劝着些大王。申后大度,可若是让晋宫那边瞧见了,怕又会惹出波澜。」 姒云:……你们古人懂得还挺多。 「阿洛,」思忖片刻,她一边拂下衣袖,一边抬眸望向春光潋滟的窗外,若有所思道,「如你所见,那日在沣水一不小心撞到了头,现下前尘皆忘,这宫里有几门几殿,几位贵人都已记不清。若是得空,趁今日天时尚好,不若陪我出门转转?」 「诺。」姒洛上前一步,「夫人,奴婢替你更衣梳洗。」 一炷香后,收拾妥当的两人正要出门去,婢女木兰碎步而至,福身道:「夫人,大王来了,现下已进褒宫正门。」 大王?姒云步子一顿,心里浮出近似于后怕的茫然。 周王现下过来是何意?看她还能不能喘气? 「阿洛,」她自镜中望向躬身在后的姒洛,「现下约莫什么时辰?」 姒洛看看窗外:「夫人,这个时辰,大王应当刚见过朝臣,从干中殿过来。」 「干中殿?」 姒洛颔首:「前朝共三殿,从南至北依次为干元、干中、干和。除却大朝,平时上朝,大王都只用干中殿。」 姒云眯起双眼。 昨日召她侍寝,今日一下朝就马不停蹄赶来褒宫,落入旁人眼里,不知会引出多少遐想与猜测。 「夫人,」姒洛抬眼望向房门外,提醒她道,「依照礼制,夫人该出门相迎。」 镜中人黛眉低垂,眉眼间若有隐忧:「你先去,我再拾掇拾掇。」 「诺。」 若是周王又犯病,她要如何自保? 房中剩她一人,姒云打开首饰匣子,掂掂这个,试试那个,一时拿不定主意。 「夫人,大王来了。」 只片刻,房门被推开,春风漾动珠帘,裊裊春晴翩跹而至。 「夫人还是生朕的气?」 周王踩碎满地春晴,掀起珠帘,施施然探身而入。 松竹清香拂过鼻下,姒云下意识盖上首饰匣子,飒然起身。 「云儿莫气,昨夜是朕之过。」 话音未落,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落到她肩上,配合她起身的动作,沿肩胛骨一路向下,直至纤纤杨柳腰。 四目相触,周王眼里漫出若有似无的笑意,搭在她腰上的手微微用力。姒云重心不稳,一个趔趄撞进他怀中。 「朕亲自来给云儿赔罪,可好?」 姒云身子一僵,颦眉蹙起的剎那,心下已唤出奸妃不奸。 「系统,他现在自暴自弃值多少?」 「面上桃李春风笑,内里凛冬寒雪飘,不多不少,九十刚好。」 姒云眉心一跳,她双手撑住周王双肩,身子费力向后仰,拉开两人距离的同时,望着他的眼睛,试探道:「大王这是何意?」 凤眼微微下弯,薄唇勾出若有似无的弧度,揽在她腰上的手愈发用力。 周王附耳轻喃,眸间若有情:「得夫人如云儿,本王喜不能自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页 他抬眸扫过她青丝垂落的鬓边,抬手扶稳那支摇摇晃晃,像是匆忙戴上的云纹簪,让出间距,若有兴味地盯着她看。 裊裊春晴跃入西窗,照向贝母珠帘,春风一吹,满室光影摇曳。浮光拂过面颊,乱了满池春湖水。 眼见周王的唇愈靠愈近,姒云身子一僵,下意识错开脸。 余光里映入珠帘之外,送他进门的姒洛此刻低垂着头,颊边泛起若有似无的红晕。 梧桐摇曳的窗外,依稀若有人影绰绰。 姒云心念微转。 他这般作派,莫非是为让宫人瞧见,他对自己是如何偏爱有加?偏宠无度? 「阿洛!」眼见姒洛倾身欲退,她陡然抬手挽留,「先别走!」 姒洛两眼浑圆,似被她的举动唬得不轻,手里的帕子攥紧又松开,进退两难之意已唿之欲出。 周王却不见怪,似一心沉醉于痴迷人设,见她眼里漾出惶恐,忽地弯腰抵在她肩上,肩膀颤动,闷笑不已。 姒云:…… 天子恣睢,喜怒无常。 许久,似终于觉察出怀中人的僵硬与勉强,她揽住对方腰肢的手微微松开,直起身,凝望向姒云。目光状若缱绻,只有与之相对的姒云知晓,他眼里还噙着几分不与人知的戏嚯与淡然。 觉察出他的松动,姒云黛眉微挑,撑在他肩上的手陡然用力。 哪知人没推开,颈上的伤口反而碰到了衣领,她倒抽一口凉气,双手下意识捂住脖颈伤处。 周王垂眸而望,看清她领下伤痕,刚刚松开她的手不自觉一颤,双唇不由自主平拉成一线。 领若蝤蛴,本不应多添桎梏。那棕色指印实在与她不衬。 姒云却已顾不上他是怒是喜,趁他松手,转身坐回到梳妆柜前,仰起脖颈,凑进铜镜细看。 头顶上方倏地一暗,周王跟来梳妆檯后,眉目垂敛,神色幽微。 「大王一早前来,是为何事?」姒云黛眉轻挑,忍不住放下铜镜,迎向他意味不明的目光。 周王似漫不经心扫过她颈下,倏地抬起右手,顿在半空,许久没有动作。 俄顷,春光拂过桃花面,他的脸上再次浮起仿若戏嚯的笑容,慢条斯理道:「昨日之事,云儿才开了个头……」 明晃晃的珠帘外,姒洛的头越垂越低,似不忍卒听贵人房中秘事,恨不能钻进地里去。 姒云蹙起眉头。 一双凤目翦秋水,惯会惑人心。 他故作深情,故意将推拿说得似是而非,故意拖长音调,惹人遐想,是生怕外头的宫婢听不清楚? 「大王是想再试一次推拿?」 「夫人,奴婢……」 「阿洛不忙!」不容她说完,姒云再次脱口而出。 害怕与之独处的心思昭然若揭,房中倏忽一片阒然。 姒云心头打鼓,只怕这阴晴不定的少年君王突然发难。 昨夜之事足以让她看清,系统或许的确给了她金身不破的设定,只这设定非但不能免去物理伤害,反而一次次提醒着她,死遁并非出路。 久不闻声响,她抬眸偷觑。方寸之地,周王依旧眸光垂敛,似笑非笑,好似百般纵容她的任性与心思。 姒云心思急转。 他若是打定了主意要在人前装出深情模样,要留下姒洛或许并非难事。 双眸顾盼,笑靥如花,回想起电视剧里见过的绝世佳人们,她下意识放慢动作,衣袂半遮面,娇声道:「大王,让阿洛留在屋中,可好?」 笑靥美如画,只抬眼偷觑时,眼底那星光亮一不小心泄出了几分狡黠与心思。 见她画虎不成反类犬,明显不愿却不得不他虚与委蛇,周天子凝眸而望,扑哧笑出声。 不等她琢磨出下一句台词,周天子突然俯身上前,眼里挂着明晃晃的笑意,凑到她耳畔,亲昵道:「云儿要什么,朕都答应。」 姒云:!! 如此浑然天成的演技,她自嘆弗如! 颊边生燥,她下意识避开他噙着热意的吐息,垂眉想了想,又仰起头,道:「大王只是想推拿?」 眼底的防备唿之欲出,周王视若无睹,只垂目看了看她旧伤未愈的手腕,淡淡道:「云儿的手?」 「无妨。」姒云转身招唿姒洛,「打盆热水来。」 「诺!」 与周天子虚与委蛇只是被逼无奈,设法出宫才是眼下的重中之重。 思及此,她便没了与之周旋的心思。 交代完姒洛,她提步美人榻前,仔细抚平绒毯的边边角角。 「云儿不怪?」 姒云动作一顿。 姒洛出门时已掩上房门,如今房里只他两人,如是低眉顺眼又是为何? 她下意识看向窗外,莫不是门外有人?房顶有影卫? 「大王来宫中探望,云儿喜不自胜,如何会怪?」她若无其事收回目光,站起身,一边福礼,一边道,「云儿替大王更衣。」 如是顺从,周王却不买帐,只又沉下脸,一动不动盯着她看。 直到窗外拂过簌簌风声,他眸光一颤,垂敛下目光,张开双臂,颔首示意她近前。 姒云碎步上前。 束髮右衽,听来容易,哪知周王的朝服层层叠叠,解开一层,还有几层。 颊边泛起薄红,额边不自禁沁出细汗,到腰封时,姒云的眉头已紧拧成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页 没能敛起的碎发拂过面颊,垂落鬓边,云鬓斜里的云纹簪与他腰间玉坠协奏出莫名和谐的叮噹碎响。 半炷香后,姒云终于长舒一口气,倏忽抬起头来。 余光里映入一只意料之外的手,指骨分明,欲碰不碰。 姒云目光一怔。 手指的主人陡然回神,五指微微一曲,很快平举至身侧,方便她解下中衣。 姒云下意识抬眸,凤眼似垂非垂,眼底依旧疏冷如初,彼时云涌仿似春光掠影,她兀自生出的错觉。 姒云眨眨眼。 周王宫怕不是风水有异,出宫计划刻不容缓! 「夫人,热水来了。」 气氛凝滞的当口,姒洛提着热水去而復返。 房门被推开,春晖斜照而入,裊裊晴丝如盪,房中若有似无的旖旎倏忽消散不见。 姒云温手的功夫,周王已依她嘱咐,面朝下平躺在美人榻上。 「大王,一会儿若是肩颈腰背酸痛?」 周天子转向她,抵着软垫,敛下眼角:「无妨。」 晴丝描刻眉眼,跃入眸间,映出他鼻高目深眉眼如画。 昨日的周天子艷如画中仙,今时的少年郎,许是春光之故,莫名多出几分热乎气。 姒云轻舒一口气,提敛起衣袂,行至榻前。 「大王,颈侧是云儿的手。」 生怕昨日情形重演,姒云提前预告,动作极尽轻柔之能事。 哪知十指刚刚碰到领口,还没放到他身上,某种近乎动物本能的警觉让他浑身一僵,只剎那,又不知怎得,硬生生压了下去。 看清他因为过分用力而骨节泛白的双手,姒云若有所悟。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周王这个反应,莫不是少年时被什么亲信之人暗害过? 「大王,是云儿。」 如同逗哄家中的猫主子那般,姒云一下下轻抚他后背,直到对方渐渐放松下来。 「大王,云儿宫中别无旁人。推拿无趣,云儿给大王唱个曲,可好?」 思忖片刻,姒云一边轻按,一边垂眸低吟:「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窗外春风过柳,窗内低吟浅唱。 不知过了多久,绕樑不绝的吟唱里倏忽多出一道几不可闻的浅鼾声。 姒云动作不变,脑中急唿:「系统系统?」 「后台数据显示,您的任务进程一切顺利。」 似被火灼般,姒云陡然抽回手,瞪着梦里的周天子好一会,才道:「周王宫的布局图,可否发给我?」 第5章 「九里三门,九经九纬,左祖右社,前朝后市。如您所见,周王宫的布局如同一张方方正正的棋盘,四面十二门,每扇门前皆有重兵把守,朝夕不歇。」 春风拂过,房中珠影婆娑。 姒云有理由相信,「奸妃不奸」已经洞穿她出逃的意图,只是假意不知。 「除却那十二道宫门,宫里可还有其它地方通往宫外?」她敛下目光,无声追问。 「周王宫西南角有个后花园,后花园里的莲花池底下有洞口直通宫外沣水。隔三差五就会有宫人妄图从池底逃脱,目前尚无成功出逃的记录。」 姒云眸光忽闪。 古人不善凫水,她却不同。莲花池下的出宫之路,莫不是为她量身打造? 榻上人睡得正沉,姒云替他盖上一条薄毯,轻手轻脚往门外走去。 「夫人?」 见她出现,姒洛快步迎上前,眼底噙着迟疑,试探道:「阿洛倒不知,夫人还会推拿之术。大王鲜少歇在后宫,今日怕是几个月来头一回。」 姒云一顿,又似没听清她的话,指指大门方向,示意她跟上:「阿洛,我见大王眼下泛青,应是许久没能安枕,今日既睡得沉,你且好生伺候着,我去……」 「夫人要出门?」 话没说完,一道声音自头顶上方簌簌作响的梧桐树里落下来。 姒云被唬一跳,下意识张开双臂将姒洛拦在身后,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庭间梧桐葳蕤如盖,正巧春光斜照,错落丛生的枝叶间落下细碎流转的光与影,让逆光而望的人一眼辨不清形状。 若非那道不期而至的声音,姒云全然不闻树里还藏着个人。 敢藏身树冠,又敢如此光明正大与她说话,此人的身份怕是不一般。 「嬴大人?」 被她护在身后的姒洛从初时的错愕里回过神,上前一步,仰头朝树上道:「夫人有话要问,还请大人下来说话。 只听「飒」的一声响,姒云没来得及眨眼,一道玄衣金甲的身影似凭空出现在她面前,目光垂敛,拱手道:「属下赢子叔见过褒夫人。」 姒云眯眼打量。 眼前人约莫二十上下,身量修颀,肩宽腿长,眉眼深邃似异族人。许是身材魁梧之故,旁人穿来臃肿不便的金甲落到他身上,反衬得整个人威风凛凛,身姿卓然。虽是屈人之姿,神色间却坦然自若,不见一丝瑟缩。 ——神似她想像中的少年将军,落拓模样。 「夫人,嬴大人在干和殿当差。」姒洛附耳提醒。 姒云颔首,朝他道:「抬起头来。」 嬴子叔目光一顿,似没能料到昨日摆脱女御身份之人,今日竟敢在他面前颐指气使。 原本平整的眉心倏而蹙起,眼底若有寒芒一闪即逝,他的视线停留在姒云腰间,嵴背直挺,一动不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页 姒云黛眉微挑,若有所思。 「嬴大人莫怪,」姒洛上前一步,福了福身,不问自答道,「夫人自沣水破虹后,不忆前尘,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记得,更不提宫中众人。」 嬴子叔轻一颔首,目光依旧垂敛向下,似在恭候她的问话。 姒云上下打量,好奇道:「你是秦国人?」 嬴子叔身子一僵,作着揖礼的手陡然握紧,只剎那,周身防备倏又溃散,神情恢復成初时的坦然,颔首道:「夫人好眼力,子叔生于秦国边地一村落,幼时因战乱与母亲离散,得召公相救,蒙他青眼来到镐京,常伴大王左右。」 姒云:不是我眼力好,是你姓的好。 她转头望向院墙外越升越高的春日:「既如此……」「夫人要出门?」 不等她说完,赢子叔扬声打断,拱拱手道:「夫人不忆前尘,或许不知,姒洛和夫人一样来自褒国,对宫里并不熟悉。夫人若是想外出走走,不若让属下带路?」 「你?」姒云下意识看向里间,迟疑道,「大王还在歇息,若是与我出宫……」 「无妨。」嬴子叔摆摆手,然后转身朝向前院方向,朝院里的老槐树遥遥招了招手。 姒云正不明所以,却见一道身影飞身而出,三两轻点螭吻琉璃瓦,身姿轻巧如春燕逡巡过屋顶与树梢,眨眼落定在几人面前。 「子季见过褒夫人。」少年抱拳拱手,见礼的同时,脑袋一歪,笑意已情不自禁染上眉眼。 正是十五六岁翩翩少年时,端的是意气风发,灵动模样。 「夫人不必担心,子季在此,定会护大王周全。」 姒云眸光忽闪。 前后院相距数丈远,他藏身风声簌簌的树中,依旧能将几人故意压低声音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少年的听力怕是非常人能及。 见眼前的少年双目扑闪,一脸好奇模样,姒云受他影响,眼角情不自禁向下弯:「你们莫非还有两位师兄?一唤子伯,一唤子仲?」 「夫人想起来了?」召子季两眼放光,连连颔首道,「子伯驻成周,子仲为山崩之事去了岐周,现下都不在宫中。」 果然如此。 姒云眼里泛起笑意:「既如此,便劳烦子叔陪我去、后花园走走。」 「诺!」两人齐齐拱手。 褒宫门前春光正好。 姒云站定在廊下举目四望。 东南方向,九重宫阙煊赫巍然,正是汇聚治国安邦之能的前朝三干殿。 西南方向,青石小径蜿蜒曲折,绕经一扇圆月拱门,左边桃李连枝,右边假山嶙峋,正是她今日的目的地,王宫后花园所在。 循九曲迴廊一路朝里,但见黄鹂鸣翠柳,众卉柳如烟,园中春色正盎然。 许是春色如许惹人心折,行出不多时,身后之人忽地轻声感慨:「子叔入宫时,大王也才舞勺之龄,而今想起,已是十岁之久。」 姒云步子一顿。 十岁?自幼相伴,竹马之交,方能得周王偏信。 她伸手拂过园中春柳,任新柳绕过指尖,应道:「方才在褒宫,我见大王眼下泛青,似不能安枕许久,子叔久在大王身边,可知是为何?」 嬴子叔倏地眯起双眼,很快错开视线,想了想,摇着头道:「无甚新事,不过是为朝中事务。」 朝中事务?史书里酒池肉林声色犬马的周幽王会为朝事夜不能寐? 姒云折下一段春柳,一边把玩,一边试探:「何事如此麻烦,竟让大王多日不能安枕?」 「夫人前尘皆忘,想来已不记得,如今朝中所议之事翻来覆去只为同一件——大王欲税,大宰不允。」 姒云回眸:「大宰?」 嬴子叔颔首:「大宰皇父,本朝卿事寮之首。」 虽不知官职,姒云心下估摸,许是类同于后世那些个一人之下的「内阁首辅」、「中书令」之类,如是权臣,与少年君王意见相左倒也不算奇事。 「大王欲税何物?」 嬴子叔敛下目光,徐徐道:「大王欲重征山川林泽税,大宰不允。」 姒云一怔。 山川林泽税? 若她没记错,歷王时期便徵收过山川林泽税。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依照此理,诸侯封地内的林麓川泽亦悉数归周王所有,诸侯若是要用,便需要和田地一样,缴纳山川林泽税。 可厉王徵收此税引朝堂震盪之事如在眼前,而今距离厉王出逃不过四五十载,周天子莫非不读史,为何会不顾群臣直谏,一意孤行要重征山川林泽税? 「夫人?」 姒云幽幽回神。 若是昔日武陵人误闯之地并非祥和安宁的桃花源,而是路有冻死骨之地,他当如何? 「大宰,着实不易。」 「大王并非为……」「那就是莲花池?」 一池碧水映入眼帘,不等对方应答,姒云提敛起衣袂,大步往莲池方向走去。 「这是?」 远看接天莲叶无穷碧,临到近前,姒云却被一道三尺高的土墙挡住了去路。 她转身看向嬴子叔,「莫不是这莲池有什么讲究?」 「细算起来,大王已有好几年没来过这儿。」 嬴子叔顺着她的视线望向那道半人高的土墙,忽地发出没头没尾的感慨。 姒云不明所以:「你的意思是,这墙和周王有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页 沉吟良久,嬴子叔徐徐开口:「大王并非自小寡言,宫里的老人说,他幼时很活泼,时常趁宫婢不备,偷熘出宫。这墙……」 似沉湎旧事不能自拔,嬴子叔的目光倏忽悠远。 「属下若是没记错,是大王十岁时,莲池里开了株难得一见的并蒂莲。大王欢喜,不等侍卫来帮忙便自己下了水,谁知一不小心掉进了池中。后来,人虽被途经的侍卫救了上来,却受了惊吓,高烧半月不退,整日里胡言乱语,说什么池中有鬼。」 「先王闻之大怒,不等他醒来就问责了大王身边一众人等,连带初时修建莲花池的匠人也被连坐。自那之后,这堵墙便被垒起,没有先王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莲花池。」 「也是为那件事,属下、子季,还有另外两位兄长被召公选中,一同送进宫中。属下记得,入宫那日,先王亲自召见我们,交代说,无论何时、何地,面见何人,都不可让大王独自一人……」 以爱护之名,行桎梏之实。 亭亭莲叶经年如是,习习荷风拂面,姒云驻足远眺,许久没有开口说话。 如今宣王已去,桎梏不再,他早该自由。 登基之后恣睢无忌,莫非是为弥补求而不得的少年时? 「去岁三川竭,岐山崩,我听闻,镐京城已经数月不曾落雨?」 眼角余光里映入几道凌乱却清晰的脚印,姒云目光一顿。 「夫人的意思是?」嬴子叔眨眨眼,似不解她为何突然旧事重提。 姒云伸手示意她看向土墙里侧,不解道:「数月不曾落雨,那些脚印怎会如此清晰?就像……」 像是有人从湖里游了一圈,浑身湿漉,才会在岸边留下如此分明的脚印。 姒云仰起头,正见身侧人搭在佩刀柄的手五指陡然握紧,眼里若有冷寒一闪而过。 春光过处,碧波无风起波澜。 她心跳错漏,下意识后退一步。 那些不成章法的脚印,莫不是王宫里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和忌讳? 只一眨眼,嬴子叔的神情已恢復如常,彼时雪雨霏霏的凛然仿似她凝望池面太久,兀自生出的错觉。 「夫人不忆前尘,」他搭在刀柄上的五指微微松开,眸光垂敛,徐徐道,「莲花池底下与沣水相通,自落成至今,女御赵氏、齐氏,女官召氏、晋氏……多少人妄图从此处逃出生天,却无一例外,悉数成了水下亡魂。」 嬴子叔举目眺望,脸上神情似笑非笑,愈发意味不明:「若非她们,这久无人打理的莲池何以落成今日之景?」 滟滟碧波万里,葬香魂无数。 第6章 是夜子时,春月西落。褒宫里外杳然无声,只有庭间青梧不知疲倦,依旧随风轻舞。 月影婆娑的里间,新晋的褒夫人无声下地,提起一早备下的行囊,步履匆匆往莲花池方向赶去。 一池春水如碧,越看越像她作别「褒姒」,重生成姒云之门。 莲花池前,姒云用力一扔,包袱在矮墙上空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 「嘭!」土墙另侧扬起浮尘,林间春叶纷落,两只不眠鸟振翅而起。 姒云脸上笑容不变,攀过矮墙,撩起衣摆,走进莲花池——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直到池水漫过腰间,心头忽地浮起没来由的不安,她停下脚步,凝眉思索片刻,暗道:「系统?」 「任务者,夜安。」 「你与我神识绑定,我在想什么,你自始至终一清二楚。」 「的确。」 「……我要逃离周王宫,你不阻止?」 春月拂照春湖水,满池娉婷摇曳,恣意且从容。 「系统不能随意干涉任务者的决定。主人给我们内设的任务是收集数据,而非处理或者预判数据。因为没有歷史参照,我们无从得知歷史上的褒姒是否曾经尝试过逃出周王宫。」 一缕细风拂过,半身湿漉的姒云忽地浑身一颤。 「言下之意,无论我作出什么决定,都有可能是通往已知结果路上的一环?」 「存在这种可能性。」 可能? 姒云敛眉不语。 月下水色潋滟,游鱼来又去,摇头摆尾,如在静候归人。 或者,换个角度想,只要不是100%,她就还有可能摆脱属于褒姒的命途。 收拾好纷乱思绪,姒云不再犹豫,提起包袱,小心潜进莲池。 莲池并不太深,加之是夜月色清朗,水里的游鱼和枝枝蔓蔓皆清晰可见。 现世里的她酷爱潜水,小小莲池不在话下。只片刻,她便游到了莲池边,嬴子叔口中那道青苔攀附的旧宫墙旁。 水下三尺……她一手拽住包袱,一手撑住砖墙,一点点往下潜。 俄顷,一道黑黝黝的洞口出现在眼前。 只是这洞口……姒云蹙起眉头,游到近前,以手丈量。 满打满算不到四掌宽,难怪只有侍婢试图从此处逃脱,若是男子,怕是心有余而条件不被允许。 岸边依稀若有窸窣声传来,她没心思细看,双手撑住洞口,半个身子探进洞中。 嗯? 余光里掠过一抹光亮,她定睛一看,左手下方凹凸不平的石壁里,不知怎地嵌进了一粒碧色琉璃珠,看成色价值应当不菲。 莫不是前人经过此地时,被石壁一不小心勾了下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页 她伸手取下琉璃珠,刚收进袖口,忽觉左脚腕边一凉,有些像是游鱼一不小心撞到了她脚上。 她不以为意,转转脚腕,试图将那晕头转向的游鱼赶走。 「咕噜噜——」 忽地一串水泡声响起,不似游鱼嬉戏,反而——姒云心一沉,她潜水经验丰富,足以判断出身后声音并非游鱼,而是——身后有人?! 姒云大骇,正想退出洞口细看,忽觉右脚脚腕勐地一沉,有人拉住了她的脚! 姒云心下大乱,下意识翻腾后踹,哪知那人力道不减,拽着她的力道越来越大,如同理不清头绪的藤蔓,她越挣扎,对方缠得越紧。 姒云的心直直往下沉。 「不知多少人妄图从此处逃出宫去,却悉数成了池中冤魂……」 「若非她们,这久无人打理的莲池,如何能成今日之景……」 嬴子叔不紧不慢的声音倏忽跃入脑海,姒云盯着一步之遥那道伸手不见五指的「自由之门」,错觉春水侵肌入骨,凛得她牙齿打颤,心口拔凉。 「吁——」 溺水之时最忌慌乱。 初时的惊慌过去,理智稍稍回笼,求生本能立时占据高地,判断出那人位置所在,她陡然收起没被桎梏的左脚,用尽全部力气,一脚朝那人踹去! 「咕噜噜噜……」 吃水声乍然响起,桎梏着她的力道陡然一松。 她心口一松,来不及多想,双手撑住石壁,飞快往后退。 什么?!看清那「香魂」,姒云瞳仁一颤。 原来并不是什么青面獠牙的恶魔,只是名眉目清秀的宫婢! 是一不小心落水之人? 她那一脚不管不顾,刚刚好踹在那宫婢头上,以至于眨眼功夫,那女子已经两眼翻白,神识不清。 难怪会死拽着她不放。 溺水之人死生一线,抓住救命稻草全凭本能,谁还顾得上抓在手里的是何物? 间不容髮,她连忙游向那宫婢,一手环住她脖颈,一手拍打池水,用尽全力朝岸边游去。 ** 「姑娘?姑娘?!」 见四下无人,姒云不再犹豫,连忙施展起每个穿越者的基本功之一——心肺復甦。 月下万物悄然,唯有她心无旁骛,不停重复着按压——吹气——按压——吹气的动作,直到额边渗出细细密密的汗,东方天幕泛白,终于,「噗」的一声,宫婢吐出一口水,扑闪着睁开眼。 「姑娘?」见她醒转,姒云连忙唿唤,「姑娘?可还好?」 视线渐渐聚焦,看清身旁之人,宫婢双瞳骤缩,一口气哽在喉口,两眼一翻,再次晕了过去。 这张脸如此骇人? 姒云摸摸自己的脸,又连忙伸手探她鼻息。 确认她唿吸平稳,姒云长出一口气,拎起包袱,背起那身份不明的侍婢,往褒宫方向走去。 春色熙熙如故,宫阙重重如昨,满目繁华如云烟,她一边往褒宫走,一边忍不住思量,若非她正巧下水,若非她水性超常,新日初升时,那接天连日的莲叶下会多出几具尸骸? 旁人眼里,她们又是为何会落水? * 「阿洛?」 「夫人?!」褒宫门口,姒洛越过值夜之人,大步迎向她,「夫人落水了?!」 见她面色苍白狼狈模样,姒洛神色微变,一边接住她背上之人,一边招唿廊下两人:「木兰木槿,快去烧水,伺候夫人沐浴更衣!」 「诺!」 「慢着!」姒云连忙出声,摆摆手,上气不接下气道,「沐浴更衣不必在旁伺候,木兰,去请医师,她掉进了莲池,不知为何还没醒。」 「诺!」 木槿进门烧水,木兰急匆匆迈出宫门。 姒洛搀住那宫婢,来回打量片刻,蹙眉道:「天气寒凉,夫人快去沐浴更衣,余下事交给阿洛就好。」 「也好。」姒洛颔首,「如此,有劳阿洛。」 一盏茶后,暖意氤氲的卧房内,待身上寒意尽散,姒云仰卧在浴桶中,信手举起那粒纹样奇诡的琉璃珠,照着春日转动。 嗯? 姒云眸光一滞。 某个特定的角度,日晖穿过珠身的剎那,她仿似瞧见珠子里有暗纹在流动,像山川河流的走势,又似乎只是总角小儿不成章法的信手涂鸦。 她不自禁蹙起眉头。 妄图从莲池逃脱之人大多身份低微,谁会有这样的物事? 「叩叩叩——」 门外传来敲门声,姒洛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夫人,医师来过了,说那宫婢无甚大碍。」 「好。」姒云收起珠子,转过身问,「人醒了不曾?」 「醒一会了。」 「好,」姒云拿起块干布,一边朝外头道,「等我片刻!」 「诺。」 「吱呀——」 匆匆穿上外衣,姒云顶着一头湿发拉开大门。 春风过处,满园春色正摇曳。 前脚没来得及迈过门槛,姒云忽见满院宫婢,连同姒洛在内,正齐刷刷跪在庭间。 她抬起头看,晨昏间隔的门廊下,一袭朝服的周天子正踩碎昼夜交替的昏沉,威风凛凛朝她而来。途经之处晴丝摇盪,衣摆舞风,春风若有形状。 「大王?」姒云下意识望向三干殿方向。 时近早朝,周王为何会出现在褒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页 据姒洛转述,昨日离开褒宫时,周王「面沉似水,满脸不悦」。 彼时她心心念念着出宫之事,以为自此与他相忘于江湖,便没有再多问,哪知计划赶不上变化…… 「云儿见过大王。」眼见人已到门口,她按下纷纷思绪,福身道,「大王是来?」 晴丝描摹出水芙蓉面,满园春色骤而无光。 四目交汇,周王似突然忘了自己急急忙忙赶来是为何,驻足廊下,大眼瞪小眼许久,见她满头湿漉,忽地面露不悦,沉声道:「进来!」 姒云:…… 果真喜怒无常。 趁他背对着自己,姒云敛目看向姒洛,眼神示意她看顾好那名来路不明的侍婢。 见对方已会意,她不动声色掩上房门,碎步跟上周王。 「云儿见过……」「坐。」 不等她再次行礼,周王已拿起屏风上的干帕子,眼神示意她入座。 这是? 姒云的目光在他和他手上的帕子间不断来回,亮闪闪的桃花眼越睁越大,又下意识转过身确认,莫不是房门没关上? 见她如此,周王耐心顿消,一手拉住她手腕,一路走到洒满春光的美人榻前,按住她肩膀,强迫她坐进美人榻,而后才绕到她身后,轻敛起垂耷在领下的青丝,展开帕子,小心揉拭。 春光作笔描眉入画,一滴水映照出晶莹五色,游过吹弹可破,走过白皙胜雪,眨眼消失于深不见底的领口深处。 周王忽闪不定的瞳仁陡然幽微。 方寸之间,姒云正揣测周王何故反常,忽觉满头青丝被人用力一扯。 「大王?」 她失笑出声,正想揶揄几句「谋害云儿不必亲力亲为」、「身体髮肤受之父母」之类,抬眸瞧见身后之人双目失神,眼底泛青,目光跟着一滞。 「不外乎那些个朝中事务……」 「大王欲税,大宰不允……」 嬴子叔昨日所言倏忽跃入脑海,姒云眼里笑意渐散。 故意拖着不去早朝,是不想见到那些反对他的朝臣? 「大王是在担心山川林泽税之事?」 第7章 「大王是在担心山川林泽税之事?」撞见周王倏而投落的视线,姒云才惊觉自己竟一不小心问出了声。 她下意识错开目光,映着春日的瞳仁微微一转,又仰起头道:「此前听宫里人提起,今日又见大王眼下泛青,似不得安枕日久,许是云儿多虑。」 周王手中湿漉的帕子攥起又松开,提步踱至屏风前,一边慢条斯理晾晒起帕子,一边淡淡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姒云动作一顿。初见时挑灯夜读的身形倏忽跃入眼帘,昨日是她一时忘却,此间的周王不似史书里那般荒诞无忌,他分明通读经文典籍,又怎会不知强征山川林泽税,弊大于利? 背后莫非另有因由? 「大王,」她垂敛下眸光,柳叶眉间凝着迟疑,「云儿逾矩,大王何以一定要徵收这山川林泽税?」 周天子搭在屏风上的手微微一顿,低头忖度片刻,忽地回身望来,四目相对间,若有迟疑自他眼里泛涌迭起:「云儿以为是为何?」 姒云眉眼低垂,交握在身前的手握紧又松开,朱唇抿起,似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听宫人议论,说大王要在骊山下建一座行宫?」 春晖越过窗棂,盈盈栖落周身。一线青烟裊裊,一瓣木兰悄然坠落。 周天子驻足凝望晴光勾勒美人面,俄顷,扑哧笑出声。 「骊山行宫?」他若有所思,施施然行至姒云身旁,似笑非笑道,「云儿何处听来的流言?」 姒云仰起头:「大王何意?」 周王一手扣住扶手,忽地倾身凑到她耳畔,开口的同时,眼里若有狡黠一闪而过:「夫人一笑倾人国,区区行宫,不值一提。」 姒云:呵。 她后仰上半身,拉开距离的同时,状若温顺道:「大王恩赐,云儿心领,褒宫已经足够,云儿不求其它。」 凝眸许久,周王徐徐直起身,眼里若有烟雾缭绕,春光亦看不分明:「不求其它?」 姒云颔首,略作思忖,补充道:「大王若亟需用度,褒宫上下,只要云儿有,大王皆可拿去,云儿别无二话。」 周王眸光一颤,眼里依稀噙着笑意,不紧不慢走回到桌旁,替自己斟了杯热茶,捧在手中,若有所思:「云儿入宫三月,听过的流言蜚语想来不少,云儿心中,朕为君如何?」 论帝王功与过,一不小心便是杀身之祸,区区山川林泽税而已,他怎会忽然提起此事? 姒云抬眸看向一桌之隔。 茶氲裊裊如烟似雾,周王的面容隐在茶雾后头,让人看不分明。 百年之后,稗官野史口诛笔伐幽王之昏庸暴戾,之一意孤行,可有人知晓,他也曾和明君唐太宗一样,以人为镜,问过得失? 身后青梧昭昭春日如画,身前透过茶氲而来的视线若有温度,灼得她心口微微发烫。 「云儿但说无妨,」久等无应,周王倏地搁下茶碗,目光微沉,「无论什么,朕都恕你无罪。」 「高处不胜寒。」姒云倏忽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此间难得自在,身份贵重如大王,怕也有诸多左右为难,情非得已。」 周王目光一颤,没了茶氲遮挡的目光沉重又错杂,似纳百川,如语千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页 「大王?」房中旖旎被不期而至的回禀声打断,嬴子叔的声音自西窗外骤然响起,「方才大宰遣人来问,问大王今日早朝是否如常?」 周王陡然回神,站起身,背对着姒云顿了顿,昂起头,拂袖而去。 姒洛连忙起身:「恭送大王。」 * 「夫人,方才医官已经给她把过脉,说是无甚大碍。」 心里记挂着那名来路不明的宫婢,刚送走周王,姒云便喊来姒洛,与她一道去往后头。 「问出身份没有?可知她是谁?」 褒宫后庭,宫婢居所近在眼前,姒洛忽地停下脚步,正色道:「夫人,阿洛若是没认错,那女子是晋宫中人。」 「晋宫?」姒云步子一顿。 姒洛颔首,神色愈发凝重:「就是晋国夫人。」 那位姬姓夫人。 姒云双目扑闪,一边往前走,一边追问:「我和这位晋国夫人可有过来往?她性子如何?在宫中风评如何?」 姒洛连忙跟上,摇摇头道:「之前八十一位女御同住在春巷,晋夫人眼高于顶,自不会与众人来往。只是……」 「只是?」 姒洛连忙低下头:「夫人这两日鲜少出宫,或许还不知,自沣京祭典之日起,宫中上下流言纷纷,皆是夫人破虹有功,被破例晋为夫人的流言。加之大王频繁出入褒宫,晋夫人善妒,晋宫之人怕早有耳闻。」 善妒? 姒云的步子又是一顿。 周王三番两次踏足褒宫,于人前对她百般纵容与偏爱,她曾百思不得其解他此举是为何? 「善妒」二字仿若醍醐灌顶。 而今已是西周末年,周国与各诸侯国之间的关系表面和平,实际相依相抗,早不同于西周早年。 几个姬姓诸侯国,比如晋国、燕国,国势之强已不输周国。另有外姓诸侯国,譬如齐国、申国之类,幅员虽不比晋国,地理位置却十分紧要,同样不容周王小觑。 与前朝休戚相关的后宫娘娘们,申后,晋国夫人……容不得周王不闻不问,容不得他顾此失彼,对谁过分偏爱。 ——帝王制衡之术从来不止于前朝。 若是做不到一视同仁,想让后宫和宁,为她们设立一个共同的仇视目标或许是不二之法。 新晋的褒夫人,她身后的褒国一无幅员,二无地势,迫不得已才被觐献给周王。哪怕来日褒女命丧镐京城,褒国上下怕也无可奈何。 加上褒女貌色惊鸿,今时又有破虹之功,周王对她「偏宠」,竟也合情合理,有理有据。 巍巍王宫城,人命如草芥。原来那高高在上的周天子并非不知后宫女子爱妒之心如同八月萑苇,灼野连天能要人性命。 只是她的性命和制衡诸侯相比,实在无关紧要。 「夫人?」 时近正午,头顶的日头愈发灼热,姒云却错觉寒意丝丝侵肌入骨,凛得她不自禁发颤:「什么?」 「夫人可是身子不适?」见她忽地面色煞白,姒洛连忙上前,关切道,「不如先回房歇息片刻,晚些时候再过来问话不迟?」 「不碍事。」姒云抬眼望向春晖里的西厢房,轻吁出一口气,淡淡道,「还是早些问清得好。」 早些釐清此间是与非,她才好快些执行出宫的计划。 「夫人,洛姐姐。」厢房廊下,侍婢木兰遥遥朝两人行礼。 「木兰?」姒洛探头朝门里瞧,不解道,「怎么在屋外守着?」 木兰摇摇头,一脸苦恼:「那姑娘已哭了将近一个时辰,怎么劝都不听,奴婢别无他法,只好出来候着。」 「她哭什么?」 门帘被掀开,时断时续的啜泣声迎风而来。 姒洛神色微变,不等姒云说话,一把扯开帘幔,怒道:「哭哭啼啼作甚?让旁人听见,还以为是我们困住你,欺负了你似的。」 姒云连忙跟上,却见那宫婢身上的衣服已焕然一新,擦过身,净过面,一张明妍动人、我见犹怜的脸便清晰露了出来。 她瑟缩在角落,双腿拱起,双手环抱住双膝,偶尔才敢抬起泛红的双眸,偷瞟一眼来人,像是被昨夜之事吓得不轻。 「阿洛。」姒云摇摇头,示意她退后,而后一边打量角落之人,一边从袖中掏出丝帕,递到她面前,「听说你在晋国夫人身边做事?唤什么名字?平日里都做些什么活计?」 听见晋国夫人四字,女子浑身一颤,眼里噙着惶恐,瞪了姒云手上的帕子好一会,忽地垂下目光,双手依旧环抱着双膝,一动不动,缄口不言。 「莫不是个哑的?」姒洛挑眉,「还是说,晋宫中人都不知礼数?」 「阿洛!」姒云厉声喝止。 打量片刻,她忽然站起身,像是失了周旋的耐心,转身朝向姒洛,淡淡道:「阿洛,把她的东西收起来,送回晋宫去。」 「不要!」女子惊唿出声,后知后觉自己的失态,却已顾不上身份之别,她连滚带爬扑至床边,哆哆嗦嗦拉住姒云的衣摆,一边抬眸偷觑,一边慌张道,「褒夫人饶命!褒夫人饶命!」 「饶命?」姒云转过身,垂睨她片刻,淡淡道,「送你回晋宫,会要了你的命?」 女子浑身一颤,双唇轻轻嚅动,似乎想开口,又迟迟不能发出声音,只片刻,白皙的面容已无人色,双手却依旧紧攥着她的衣摆不放。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页 姒云眯起双眼,思量片刻,沉声道:「昨夜坠入莲池,并非意外?」 女子攥住她衣摆的手指节泛了白,眼里的惶恐几近满溢而出。 迟疑良久,眸光微微一颤,而后轻一颔首,幅度几不可闻。 果然不是意外! 姒云神色凝重:「是晋夫人?」 女子又是一颤,却不敢应声,只低垂下眼帘,不发一言。 宫闱深深深如许,妄图逃脱,身不由己之人又何止她一个? 看清她白皙面容,眼中清泪,姒云心里倏忽生出几丝物伤其类之感。 她举目望向春光潋滟的窗外,迟疑许久,轻道:「留在褒宫,你可愿意?」 「夫人不可!」「愿意!」 两道声音一併响起。 姒云轻嘆一声,转过头,朝一脸紧张的姒洛摇摇头,又上前一步,朝榻上女子道:「所言所行皆需提前知会阿洛,没有我的允许,不可踏出褒宫半步,如此也愿意?」 「奴婢谢夫人救命之恩!谢夫人救命之恩!」那女子错身退后,磕头不止。 「即日起,你名唤黛玉。」 吩咐完名讳,姒云不再看对方,只转向姒洛道:「让木兰过来安置,你随我出门一趟。」 「诺。」 「夫人想去何处?」褒宫门外,姒洛快步跟上突然停下脚步的姒云,「前朝还是后宫?」 春阳斜照,路边竹影横斜,王城里外一片云和日清。 姒云正依照系统提供的布局图辨认各宫各殿,一边指着远处道:「晋宫在哪儿?那朱红色门椽的宫楼是中宫正殿?」 「夫人想去晋宫?」姒洛一惊,连忙道,「夫人,奴婢逾矩,夫人的位份虽与晋夫人相同,褒国国势毕竟不比晋国,直接上门要人,怕是于理不合。」 「于理不合?」 姒云回过神,顺手摺下一丛青竹叶,一边拿在手里把玩,一边低眉沉吟。 「春色正好,阿洛再陪我去一次后花园,如何?」 「后花园?」姒洛面露不解。 姒云颔首,解释道:「因着大王忌讳,莲花池旁鲜少有人走动,黛玉无故落水,昨夜月黑风高,有证据被留下也未可知。」 「夫人要去莲花池?」姒洛神情微变,「夫人,周王宫中流言纷纷,说那莲花池蹊跷的很,有不少宫人在莲池边目睹过鬼影飘,连大王都镇不住之物……」 「莫怕。」姒云目光悠远,淡然道,「我敬鬼神,却从不信鬼神。」 第8章 「哎呦——吼!」 裊晴丝吹落闲宫庭,摇漾春如线。 姒云两人信步闲庭去往春意盎然的后花园,绕过圆月拱门不多时,迎面而来的风里倏忽多出几道时远时近的吆嚯声,依稀还有来来往往的脚步声混杂其间。 姒洛快走几步,一边举目四顾,一边凝神静听,少顷,转过身道:「夫人,似乎是莲花池方向。」 「莲花池?」姒云神色微变,「走,去看看!」 越往前走,风里的水声与吆嚯声越清晰,姒云的步子越来越快。 四面透风的凉亭里,姒云停下脚步,抬眼一看,神情陡然一怔。 昨日接天莲叶无穷碧之景不復,浮光裊裊的矮墙边,数十工匠齐整排成一列,抽水的抽水,埋沙的埋沙,很是热闹。 「这是?」姒洛气喘吁吁而来,顺着她的视线一看,神情亦是一怔,「这是在?埋池?怎得如此突然?」 姒云目光悠远,黛眉不自禁拧起。 怎会如此突然?这时辰会否太过巧合了些? 黛玉落水之事尚且不论,莲花池被埋,她好不容易想出的破局之法又要如何推进? 「褒夫人?!」有侍卫认出姒云,急急忙忙赶了过来,拱手道,「属下庄州见过褒夫人!」 姒云垂眸一看,来人身形魁梧,肩宽腿长,站在身前就能拦住大半去路,像是干惯工事之人。 「这是在?」 「回夫人的话,」庄州拱拱手,粗声粗气道:「小的们一早领了命,说要在午时前将这鬼气森森的莲花池给埋了。下边浮尘太多,夫人若是来赏花,不若先去旁处?」 姒云目光一顿:「领了谁的命?」 若嬴子叔所言不虚,周天子自小爱莲,即便宫里流言纷纷,说什么莲池边常见鬼影飘,他也从没让人埋了莲池。何人僭越,竟敢越过周王? 「是嬴大人一早传的话。」 庄州不知她心中云涌,感慨道:「夫人有所不知,这莲池邪门得很,平日里看着清澈,若逢晴天,通向沣水那石洞也清晰可见,可从没有人能从此处逃出宫。听宫里的老人说,池底下有冤魂索命,属下听着,有几分道理……」 姒云面无表情:「冤魂索命之说早已有之,为何早不动工晚不动工,偏偏在今日?」 「这……」庄州动作一顿,眼里倏忽浮出迟疑之色。 待姒洛再次开口,他才飞快瞟了姒云一眼,攥了攥拱在身前的双手,小心翼翼道:「听说是为晋夫人。」 「晋夫人?」姒云黛眉微挑,「此事与晋夫人何干?」 庄州偷瞄两人,很快轻咳一声,继续道:「据说昨儿个晚上,晋夫人因夜不能寐,不知怎得踱来了莲池,一不小心冲撞了什么,回到宫中便高烧不退,现下还没痊癒。大王听闻晋夫人受惊,应下晋宫中人所请,说今日就让人填了这莲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页 夜游莲池? 姒云眉心直跳。 昨夜在水下时,她的确听见了若有似无的脚步声。可那声音轻之又轻,绝不可能是正当圣宠,每次出门都要前簇后拥的晋国夫人。 晋夫人没有看见,落水的晋宫婢女倒是有一位。 她装病让周王埋了莲池,是撞见了脏东西,还是做了什么腌臜事,急欲掩人耳目? 黛玉看着弱不禁风,莫不是一不小心洞穿了晋宫里的隐秘,才会被杀人灭口? 「夫人?」 昨日之事再有蹊跷,现下也不是问话时。见庄州面露迟疑,一副惴惴不安模样,姒洛上前一步,小声道:「此处浮尘纷扬,不若先回褒宫去?」 「云奴!」 姒云收回远眺的目光,正要离去,忽听身后一道声惊唿,似有宫婢急急忙忙飞奔而来。 「下作东西,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就敢乱跑乱蹿?」 姒云动作一顿。 人来人往的王宫后花园,谁人敢如此放肆? 左边脚腕忽地一沉,她低头一看,却是条通体雪白的长毛犬,不知从哪里跑了来,蹭着她的脚腕,一双水灵灵的眸子直直盯着她,很是可爱。 「阿沛姑娘?」庄州先她两人认出来人,堆起满脸褶子,讨好道,「今日怎么得闲?」 「旁人来得,我来不得?」那女子停在姒云身后三寸之地,声音又尖又细,听来很是刻薄,「这地方有主?」 「阿沛?」姒洛也在回身的瞬间认出了来人,听她话中有话,神色陡然暗沉,「见到我家夫人,为何不行礼?」 「夫人什么夫人,不过……」 姒云在她自以为小声的咕哝声里抱起小犬,转身看向来人。 颧骨高凸,眉眼细长,唇角微微下弯,天生一副苦瓜相。 同样的衣衫穿在姒洛身上落落大方,穿在她身上却似偷穿了旁人的衣物般,偏还不自知,手里的帕子上扬下落,一副狐假虎威模样。 目光交汇,那婢女似倏忽看出些不同寻常,眼里横过一抹讶异,很快低下头,眼睛不老实地左右飞瞟片刻,扁扁嘴,不情不愿道:「奴婢见过褒夫人。」 「你方才唤它何名?」 姒云一边给小犬顺毛,一边淡淡看向来人。 她一心想着离开,本不欲与宫中人过多纠缠,可「云奴」二字,任谁听了,怕都会联想到近日里风头正盛的「云」夫人。 若是脏水泼到她脸上还不闻不问,她离开后,褒宫中人要如何自处? 素来春风和畅的桃花眼中倏忽风雨欲来,四目交汇,侍婢浑身一颤。 「回夫人的话,这是我家夫人刚养了几日的爱宠,名唤,」她轻咽下一口唾沫,交叠在身前的手攥紧又松开,还没开口,脸色已褪下三分,「云奴。」 「云奴?」姒云眯起双眼,若有所思。 西周朝的灭亡和北方猃狁族大有干系。因猃狁族以犬为尊,周人称他们为犬戎,并且因此视「犬」为低贱之物。 晋国夫人自诩身份高贵,怎会在宫中养条狗? 若是真欢喜,怕也不会赐名「奴」字。 她被晋为夫人之时,宫中多出一条以「云奴」为名的犬,其间恶意不言自明。 「谁人赐名?」她淡淡开口。 阿沛偷瞄她一眼,很快又低下目光,小声道:「因它通体雪白若云团,大王赐姓云,夫人赐名奴,合之为』云奴』。」她微微一顿,倏地仰起头,梗着脖子道,「大王亦知此事。」 姒云动作一顿。 大王亦知此事?阿沛如此强调,似乎更能证明晋宫对她的在意与恶意并非空穴来风。 「呜汪!」 怀中幼犬觉察出她的情绪变化,似忽觉无趣,一脚踹在她手背上,支吾一声飞蹿了出去。 「夫人!」阿洛神色骤变,立时上前查看她的伤。 「不妨事。」姒云摆摆手,「只是个印子,没有受伤。」她敛目看向阿沛,淡淡道,「畜生不知尊卑,却通人心与好恶,我对它没有恶意,它又怎会伤我?」 阿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目光不自觉追向云奴离去的方向,脚下却不敢动弹。 「夫人,」眼见那小犬越跑越远,阿沛如坐针毡,福身道,「夫人大人有大量,云奴虽养在晋宫,却也是大王的心头好。若是跑没了影,奴婢怕是担待不起。」 「左右都还在宫中,如何会跑没了影?」姒洛眼里噙了怒意,回她道,「夫人一没有驱逐二没有打骂,你莫要血口喷人!」 「若是在宫中自然无妨,奴婢只怕它逃出宫去!」 阿沛急得眼眶泛红,连珠放炮道:「阿洛你进宫不久,怕是还不知道,西边召和门边上有个小洞,本是太姜为她的爱宠宵飞练而设,如今虽已弃之不用……」 「那洞多大,云奴能通过?」静默许久的姒云倏忽抬头。 阿沛一怔,以为她不信,看了看左右,拽住庄州道:「此事知道的人虽不多,庄大哥,你可听过过此事?」 「的确。」庄州连忙上前,拱手道,「回夫人的话,阿沛姑娘一说属下才想起来,召和门边的确有个洞,属下幼时还爬过。」 「噢?」姒云不动声色,「你爬过?彼时你几岁?」 「约莫七八岁。」庄州细细解释,「属下的父亲亦是宫中侍卫,是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页 姒云摆摆手:「可还记得那洞在何处?」 庄州一顿,下意识抬起头,又在视线相触的瞬间陡然收回,颔首道:「召和门往北二十步,柳木为屏,贺兰山石作挡,只是已多年无人打理,不知现下是何模样。」 姒云眼里映着昭昭春色,笑意一闪而过。 少了一个莲花池,多出一个洞,莫不是俗语所说,天无绝人之路? 「这洞,平日里可有人看守?」姒云若有所思,「若是有人看守,也不怕云奴逃出去。」 庄州摇摇头,笑道:「夫人说笑,那石洞偏狭的很,加上知者甚少,何需人看守?」 姒云眼里笑意更甚:「原来如此。」 「夫人,那云奴?」阿沛不知她因何发笑,和庄州面面相觑许久,才壮着胆子开口。 姒云黛眉微挑:「杵着作甚?还不去追?」 阿沛庄州:「……诺!」 第9章 是日子夜,春月上中庭。 梧桐树里的不眠鸟两眼浑圆,看满园月色如盪,春花夜合,看一道裊娜的身影绕过圆月拱门,穿过九曲迴廊,一路往西南方向飞奔而去。 周王宫四墙十二门,西南角门名曰召和。 姒云三步一回头,临近召和门时,廊下两名轮值的侍卫已经面露疲态,一个接一个伸着懒腰,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再不落雨,今岁怕又要欠收。」 高个侍卫瞪着空荡荡的宫门外,随口一咕哝,五大三粗的矮个侍卫突然来了精神,凑到他身前,兴致勃勃道:「虎哥,这两年异象频频,莫非真如祭公所言……」 「胡说什么!」高个一掌拍在他脑门上,狠狠剜他一眼,厉声道,「乱听乱说,也不怕惹祸上身。」 」旁人都这么说,我只是……「 「什么声音?!」 矮个正咕哝,高个眉毛倏忽一挑,陡然回身望来。 连排成片的琴丝竹后,姒云刚找到庄州口中那齐人高的贺兰山石,因着月色昏晦,一不小心踹到一块松动的小石头,撞到墙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落入四下杳然的春夜,很是突兀。 正巧细风拂过廊下,两盏白皮灯笼发出噼啪一阵响。 一时烛影摇曳,昏晦里若有魍魉横行。 矮个侍卫素来胆小,值夜班也只敢与胆大的虎哥一道。 如今被虎哥教训在前,目睹鬼影森森在后,三魂被吓去了两魂半,一手攥住高个的衣摆,两只眼睛瞪得铜铃大,颤声道:「虎、虎哥,你听见什么没有?」 高个吊眉微挑,眯眼张望片刻,忽地拍拍身上的尘土,一边起身,一边取笑他道:「大男人,何至于如此害怕?这时辰,除了狗主子,还能是谁?」 他整整身前散乱的胸甲,拍拍矮个的肩,若无其事道:「我去放个水,你自己待会,少一惊一乍的。」 「虎哥你快些回来!」 「放心!」高个摆摆手,头也不回大步朝夜里走去。 贺兰山石后头,听高个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姒云长出一口气。 矮个胆小,怕无论听见什么动静,高个回来前,也不会独自一人上前来检查。 姒云蹲下/身,双手透过繁茂的琴丝竹,上上下下小心摸索,不一时便找到了那个传说中的门洞。 顾不上藤蔓棘手,她徒手扒拉下缠绕在洞口的枝枝蔓蔓。 俄顷,一缕月华透过藤蔓照了过来。 姒云拽拽肩上的包袱,眼前的石洞斑驳且凋敝,也不妨碍她如见春光心欢愉,笑意沿着不自禁下弯的眼角涓涓而出。 月色昏,影悠长,满墙枝蔓被除去,正似她挣脱开」褒姒「桎梏,重生成姒云之门! 什么幽王褒姒,什么系统奸妃,此后再与她无关! 她一边往宫外爬,一边细细盘算。 等离开丰镐,她要寻一处偏远且安宁的村落,建一座她心心念念的桃花源,而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一炷香后,若有月华透过同样纷杂的枝蔓,落下婆娑摇曳的影。 出口近在眼前,姒云攀爬的速度越来越快,直到—— 「褒夫人,别来无恙。」 一道魁梧的身影自头顶上方罩落,漫天星河霎时被挡了个严严实实。 姒云心一沉,谁知道她的计划?谁在洞口蹲她? 她正要抬头看,余光里倏忽掠过一道寒茫。 一柄长刀抵在她颈侧,沾了月华,泛出幽幽冷光,好似轻轻一抹,便能见血封喉。 姒云撑在地上的手陡然握紧,额边渗出细细密密的汗。 「既知我身份……」「夫人稍安勿躁。」 姒云轻咽下一口唾沫,正想端出几分主子的架势,那道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玄色皂靴陡然靠近。 她没来得及出声,头顶暗影陡然扩大。那人蹲下身,手里不知拿了什么,往她鼻下轻轻一挥。 风里若有异香拂过,觉察出思绪的混沌,姒云立时屏住气,却已晚他一步。 这是?迷药?! 哪门子的无妄之灾,知道她身份还敢下手? 姒云撑住石洞两侧,奋力抬起头,眼前景象天旋旋转,她只能依稀看见一抹金甲摇摇晃晃,再然后,两眼一翻,失去了意识。 ** 「醒了?」 不知过了多久,姒云从昏沉中悠悠转醒,双眼被遮住,双手被反绑在身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页 陌生的声音自前方不远处响起,四下杳然,房间里却依稀若有回音。 ——她所在之处应该是个开阔且静谧的暗室。 那男人静坐在一旁,指节轻叩桌案,沙哑的声音里透着熟稔,听来并不似穷凶极恶之徒。 「系统?」姒云轻唿出一口气,平復心跳的同时,无声道,「这人是谁,能不能说?」 「是您的老朋友,烽火戏诸侯的主角之一,虢公鼓。」系统的声音依旧不慌不忙。 虢公鼓?! 姒云眉心一跳。 传闻里的虢公鼓奸佞狡诈,一心媚上,看见褒姒独受恩宠,应当百般讨好才是,怎会用上迷药捆绑这类手段? 思忖片刻,她抬头朝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沉声道:「虢公,别来无恙。」 「哈哈哈!」 虢公鼓放声大笑,大步走上前,一边扯掉她眼前的黑布,一边爽朗道:「夫人好计策。」 堂下烛火争先恐后跃入眼眸,姒云下意识蹙起眉头,微睁开一条缝,细细打量四周。 眼前是个开阔而敞亮的明堂,左右没有太多物事,只一张白虎像高悬在匾额下方,上绘虎啸山巅,看着威风凛凛,栩栩如生。 白虎像前,年近不惑的虢公鼓一袭玄衣金甲,云冠华发,身姿卓然,抬眸望来的眼神炯炯有神,昔年上阵杀敌之英姿可见一斑。 受后世人的杜撰影响,姒云总以为虢公鼓生得颧高目深,一副佞臣模样,今日一见,与其说是眼歪嘴斜谄媚之辈,更有几分」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正气凛然。 姒云放下心,看了看手腕上的麻绳,抬起头道:「虢公这是何意?」 虢公鼓落座堂前,端起茶碗轻啜一口茶,一边打量过她周身上下,一边道:「宫里人都说自破虹那日起,褒夫人便不忆前尘,连自己姓甚名都不记得。传言太过绘声绘色,连老夫都险些被骗了去。夫人此计实在是妙。」 姒云黛眉挑眉:「大人认为,小女并没有忘记前事?」 虢公鼓放下茶杯的动作微微一顿,眉心微微拧起又很快舒展,颔首道:「老夫与夫人三月不见,若是不忆前尘,方才夫人蒙着眼睛,如何能一下子认出老夫的声音?」 姒云:…… 等等!相比这令人啼笑皆非的误会,他方说什么?三月不见? 褒姒和虢石父是旧认识?! 姒云的眼睛霍然睁大。 原身入宫才三月,怎会和虢公鼓相熟?还是说,他两人入宫前就认识? 如此倒是能解释,烽火戏诸侯最广为人知的那个版本里,冷美人褒姒为何会为虢石父的提议一笑倾人国,莫不是他两人联起手来骗了周天子黄金千两? 「三月?」她按下思绪翻涌,眨眨眼,小心试探道,「上次是在?」 「夫人贵人多忘事。」虢公鼓神色淡然,「夫人入京那日,老夫领虎贲相迎。那日冬雪初霁,正是十月廿八,距今岂不是三月已有余?」 原来如此。 褒国送王姬进京,周天子理应派人相迎。让虎贲首领代为相迎,却也合情合理。 「夫人今夜出宫所为何事?」 姒云刚刚釐清前因后果,几步之遥的虢石父目光陡然一沉。 他这是? 姒云迎向他倏忽凝重的目光。 余光里映入高悬在他身后的白虎像,她只觉醍醐灌顶。 虎贲是宗周六师之首,平日里负拱卫天子、守备王畿之责。 如果今日顺利逃脱,来日周王追查起此时,除却召和门前值夜的侍卫,堂下之人怕是也难辞其咎。 可若是对周王一心无二,抓住她的当下就该送到周王面前才是,现在这齣又是为何? 「虢公此举又是为何?」姒云垂目看看绑在身上的绳索,不慌不忙迎向他满含探究的目光。 虢公鼓眼里若有诧异一闪即逝,很快轻挑起眉梢,笑道:「夫人与三月前的确判若两人。」 他缓缓起身,绕着堂下踱了几个来回,徐徐道:「都说沣水养人,见到夫人,老夫才知此言不虚。只是夫人在这宫中一待三月,怕已不记得宫外的穷山与恶水。你二人有情饮水饱,一日可以,两日可以,半月如何?一年后如何?那小子可知撺掇后妃出逃是何重罪?自此之后便要与你东躲西藏,再不能回来镐京一步,他可知此事?」 姒云平静如水的脸上慢慢多出一道裂痕,很快又漫成惊涛骇浪。 啥?啥小子?啥有情饮水饱?原身如此超前? 「系统系统,他在说什么?原身还有个相好在宫外?」 堂下烛火无风自摇曳。 「人类果然复杂。」虚无里的奸妃不奸无悲无喜看着堂下心思各异的两人,幽幽道,「抱歉,问题答案超出权限,需要任务者自行寻找。」 姒云气急:要你何用! 第10章 春月西落,白虎堂下明烛轻摇曳。 「小女不知虢公口中所言何意。」姒云轻吁出一口气,挺直腰身,意图让自己看起来自在从容些。 「不知?」虢公鼓转过身,眼底若有暗流涌动,「十月初三微雨,镐京文月阁,夫人一行在雅间暂歇,有个后生进错了门。」 虢公鼓成竹在胸,优哉游哉踱了个来回,停在她面前方寸之地,转过身道:「夫人心善,不仅不怪罪,还让侍婢唤那后生近前,说了几句话,是也不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页 姒云眸光忽闪。眼前人信步闲庭,姿态从容又自在,实在不似信口开河。 莫非原身真有个相好? 少作沉吟,她抬眼望向虢石父,眼底噙着笑意,淡淡道:「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与她浪费时辰周旋许久,又数次提起有把柄在手,虢公鼓今日必有所求。 姒云心下笃定,莞尔道:「梨花海棠满庭院,春色正当时,大人留我在此,莫不是想与妾身夜半对酌?」 虢公鼓神色微沉,拂袖道:「夫人平日事忙,莫不是忘了那日苦求老夫不要告知大王此事时,应承过老夫什么?忘了也无妨,」他大步走回堂前,身下的花梨木椅因着不期而至的冲撞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响。 「夫人为褒国万民自请入宫,此间高义,世间男子多不能及。夫人如此重情重义,可曾想过今日之举不仅会陷我虎贲军于不能,还会让褒宫上下陪葬?」 虢公鼓声色低沉,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还有远在千里之外的褒国子民,自此之后不得不歷经战乱,流离失所,乃至无家无国,如此境况可是夫人所求?」 若有晚风拂过窗棂,纸煳的窗子扑簌簌作响,姒云的心跟着一颤。 她有意无意不去追究、不曾细思的后果终究被人赤裸裸摊开在眼前,容不得她逃避。 「褒姒」是因褒国挡不住大周铁骑,为平周王怒火,不得已才出的下下策。后妃脱逃,该当何罪? 虽说她只是异世来的游魂,大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是来日蛰居避世逍遥地时,听见误闯其中的「武陵人」提起褒女误国,千里焦土连年战火皆因她一人而起,桃源村中人还能否泰然自若? 自始至终无甚表情的贴身侍婢姒洛,操持褒宫上下的木兰与木槿,不曾照面但终究血浓于水的大夫姒珦……若是都因她而身死魂消,她能否承受得住? 窗边花影扑簌簌摇颤,案头烛火愈烧愈旺。 几步之遥,虢公鼓看清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松动,眉心微微舒展:「夫人且记得,回去之后,劝大王一句,今日局面,非大王亲征不能解。」 今日局面?亲征? 姒云从一时的怔忪间陡然回过神,眸光忽闪。 周旋许久,虢公鼓终于切入了正题。 只是周王宫上下歌舞昇平,并不曾听闻什么战事。 她若有所思,忖度片刻,抬眸朝虢公鼓道:「召公老当益壮,伯士正当壮龄,何时需要大王亲征?」 「夫人不知?」虢公执起水杯的动作微微一顿,眼里若有愕然,「听闻自晋封之日起,大王日日流连褒宫。此事与褒国有关,大王不曾告知夫人?」 事关褒国? 姒云脑中思绪飞转。 褒国位于周国以西,若说战事相关,难道说……「是犬戎?」 虢石父重重搁下水杯,眼底若有寒意一闪而过。 「大王初承大统之时,朝中动盪,不得不仰仗大宰皇父与晋侯才能安坐明堂。只不成想,自那之后,朝中上下竟以大宰马首是瞻,国之大事,先问大宰,后问大王……为于军中树立起威信,今岁开春之时,大王力排众议,任伯士为将,率宗周五师齐伐犬戎,谁知……」 老臣新君,歷朝歷代皆如是。 白虎像下,两鬓斑白的老将一声长嘆,捻着鬍鬚道:「伯士被犬戎所俘,迄今已半月有余。犬戎让人递话,要大王让城三座,良田万亩,黄金万两,才会放伯士还朝。」 若是置之不理,周王室颜面无存不说,「新君立威」将会变成一场彻彻底底的笑话,皇父之势愈发如日中天,周王想要夺权会越发艰难。 可若是应下犬戎要求,对方要求的良田百亩、黄金万两又要从何而来? 现如今的西周风雨飘摇,厉王时期已经动摇国本,宣王中兴只是一时只盛,不足以改变大趋,姬宫涅承下的大周满目疮痍,早已为连年征战所累,加上自然灾害不断…… 姒云眼前倏然闪过初见那日,少年天子颦眉若蹙,秉烛夜读的侧影。 他日有所思,夜不能寐,是为博美人一笑,还是在忧心西方战事? 明知弊大于利,还一意孤行的山川林泽税,是为骊山行宫,还是为救被困犬戎的伯士? 「伯士被俘之事,」少顷,姒云徐徐开口,「朝中有几人知晓?大宰皇父可知内情?」 彼时在后园莲池旁,嬴子叔说,「大王欲税,大宰不允」,大宰不允是不知周王欲税的内情,还是另有情由? 「群臣上书先经卿事寮,再入干和殿,他如何会不知?」虢公鼓冷声开口。 「那朝中频频提起的山川林泽税之事?」 「他自然不允!」 虢公鼓沉声打断,映着烛火的眼底倏忽掠出几丝凛冽。 「如今朝中只剩虎贲一师,成周八师又鞭长莫及,大宰知道大王一不会轻易离朝,二不愿天下人知晓伯士兵败之事,是以只能寻些不相干的名目徵税,譬如他频频提起的山川林泽税。只是这些名目终究不得民心,大宰为全他的贤臣之名,自然严辞力拒。至于武将伯士的性命,从来不在他考虑之内。」 可周王不能不虑。 姒云感同身受少年天子的左右为难—— 若是置之不理,同去的五师将士寒了心,边地将再无宁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页 可若是不顾朝臣群谏,执意徵收山川林泽税,惹民怨沸腾,亦非长久之计。 老臣恣睢无忌,新君羽翼未丰,天下共主周天子,听来煊赫无双,原来和她一样,置身樊笼,身不由己。 春月西落,窗外冷风簌簌,漫漫长夜若无尽头。 许久,案头烛花发出噼啪一声响,姒云回过神,抬眸看着虢石父,沉声道:「虢公又为何想让大王亲征?」 「犬戎犯边,我虎贲如何能置之不理?」虢公鼓一派正义凛然,「再者,伯士虽被俘,五师主力仍在,若是大王亲征,必能让五师声势大涨,将犬戎贼人一举拿下。」 既然如此有理有据,又为何不直接上书周王,而要如此大费周章,经由她给周王吃枕边风? 大宰皇父所求是贤臣之名,眼前之人,他所求又是何物? 姒云眸光忽闪,心如明镜。 若是周王亲征失利,不明真相之人只会相信稗官杜撰——奸妃褒姒狐媚惑主,怂恿周王亲征,酿下灭国之祸。 若是周王大败猃狁,逆转战局的虎贲自此声名显赫,眼前这位两鬓霜白的虎贲之首或能一步登天,立时被拜为上卿也未可知。 生逢乱世,谁人不为己? 身为误入此间的旁观者,姒云比他看得更清楚,眼下的周天子根基未稳,朝中权臣当道,贸然亲徵实非良策。 「虢公之意,妾身明白。」 她举起仍被桎梏的双手,示意他解开的同时,淡淡道:「天时不早,还请虢公先送妾身回宫要紧。」 「夫人深明大义!」虢公鼓大步上前,一边替她松绑,一边道,「夫人私下出宫之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夫人若是不弃,不如依原路返回?」 姒云:「……好。」 带着满身泥泞回到召和门前时,长庚星已高悬于顶。 春竹迎风绕,依依宫墙柳如故。 姒云拂了拂身上的尘土,举目望向浮光掠影的三干殿方向。 莺梭织柳,又是一日好春光。 「系统?」她站在贺兰山石旁,迎着料峭的的春风默念。 「?」 「走事业线,不走感情线,行不行?」 「先秦时代史料稀少,我们无从得知褒姒和周幽王真实的情感关系。」系统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不过,大部分华国人都笃定爱慕和咳嗽一样无法掩藏,考虑到史书里的褒姒连笑容都吝啬给予周王,您的提议听起来并不违背人设。」 「那就好。」 「咕噜噜……」 姒云提着的心刚刚放下,辘辘飢肠倏忽发出不合时宜的抗议声。 时辰尚早,宫城里外还不见炊烟。离早膳开宴席还有个把时辰,要吃上东西,怕是要自己动手才行。 姒云调取出脑海中的王宫布局图。 召和门偏远,回褒宫要穿过大半个王宫,还是去御膳房近些。 只不成想,布局图里看起来方方正正的周王宫并不似表面那般四通八达。 一炷香后,她被一堵意料之外的院墙挡住了去路。 一枝海棠探过墙头,春风拂过,满地落英簌簌起舞。 不难想见,初落成时,眼前这院落怕也是个飞檐彩栋、精雕细琢之地,耐不住岁月磋磨,风沙侵蚀,现如今满院萧条与斑驳,荣光早已不復。 周王宫里怎会有这样一处地方? 姒云提敛起衣袂,蹑手蹑脚近前。 第11章 「吱呀——」 「有人吗?」姒云推开虚掩的大门,探进半个身子。 春风吹动婆娑落英雨,灼灼其华倏然跃入眼帘。 一墙之隔竟是个一眼望不到边的桃园。 时值春三月,园中桃李若霞,流水声声,芳菲正盎然。 本该是个人间仙境,只因院落荒颓,草木久无人打理,桃树下遍生野花野草。 这是什么地方? 她沿着水流声一路朝里,不多时便瞧见一座若有年岁的桃木屋。 门前堆着陈年柴火,屋顶的稻草湿湿嗒嗒,窗棂上若有霉灰。 「有人吗?」她站定在桃木屋前,再次开口。 耳畔依旧只有簌簌桃枝同风舞,是座废宅无疑。 抬眼瞧见流水边有一丛野生的芦蒿,肚子又实在饿得难受,姒云怀揣着碰碰运气的心思,推开小木屋的门。 却是个十尺见方的小厨房。 灶台、橱柜、桌椅……不同于院墙的斑驳,小木屋里的物事不仅摆放整齐,且纤尘不染。 她走向灶前,打开靠墙的厨柜一看,铜簠铜簋,锜釜碗箸,餐具炊具具齐,鸡蛋五谷也有备置。 外头看像是荒废已久,里面看又似有人常住,实在是矛盾。 「咕噜噜……」 肚子再次发出抗议声,姒云不再犹豫,口中念念有词,「明日定来归还」,一边拿起铜盆,从簠器里舀了些小米出来,推开小木屋的门,大步走到水势湍急的流水边,让流水沖刷小米的同时,顺手摘了一把长势不错的野芦蒿。 居然还有此等意外之喜。 姒云将芦蒿洗净,端着铜盆晚回走。路上又看见几棵野葱,顺手摘了几根,一併带回小木屋中。 现世里的姒云曾和外婆在乡下住过一段时日,生火做饭于她并非难事。 不时之后,裊裊炊烟升起,锅里的小米粥汩汩冒着热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页 飢肠辘辘时,一碗葱花小米粥足以让人食指大动,加上新鲜的芦蒿和小葱,桃木屋里粥香瀰漫,姒云一时只觉尘世烟火烂漫无双。 「唔……」半碗粥下肚,姒云心满意足,轻舔了舔唇角,发出餍足的喟嘆声。 正想起身再来半碗,虚掩的门无风自动,一道人影照着初升的新日疾步而来。 「在做什么?」 「大、大王?」听出周王的声音,姒云心头一颤,下意识转身,又连忙放下手中碗筷,退出几步,屈膝道,「云儿见过大王。」 春日斜落,勾勒出少年天子颀身玉立,翩翩模样。身后落英起舞,迎着春日拂过堂下,翩跹衣摆,久久不愿落定。 几步之遥,姒云下意识抬起头,撞见他深不见底的目光,心头微微一颤。 桃木屋如是偏远,周王怎会出现在此处?这儿莫不是周王的地方? 还是和那后花园的莲花池一样,是周王宫里的忌讳? 纷纷思绪没能釐清,门边之人倏地跨出半步。 「你的衣服?」他沾了夜凉的目光寸寸扫过姒云周身上下,瞥见桌上那满是泥泞的包袱,冷意倏忽席捲周身。 姒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身上泥泞,正揣度梦游的藉口能不能用,门外之人像是倏忽收起了满身冷意,若无其事踱了进来:「云儿昨儿个没用晚膳?还是宫里的饭菜不合胃口?」 任谁见她现在模样,怕也能将昨日之事推出个七七八八,可他却闭口不提,如此轻拿轻放,反让姒云心头打鼓。 她下意识抬眸偷觑,见对方神色如常,又不自禁看了看身旁热气腾腾的灶台,试探道:「天时尚早,大王可用过早饭了?若是不弃,」她伸手指向灶台方向,「不若用些云儿做的粥?」 「粥?」看清桌上那一黄一绿,周王眼里浮出诧异,「这是?蒌?」 「蒌?」姒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是指芦蒿。 姒云颔首:「大王可曾用过蒌菜?这个时节的蒌茎最是鲜美,配粥刚好。」 周王剑眉微挑:「云儿喜吃野菜?」 「也不是喜欢吃。」姒云眼里漫出些许笑意,摇摇头道,「云儿幼时在田间住过一段日子,那时常见农人採摘野菜,因而认得一些。」 「原来如此。」周王望向满园桃树,迟疑片刻,忽然道:「这园子里能食用的野菜多不多?云儿认得几种?」 「方才瞧着,三四种总是有的。」 「既如此,」他眸光忽闪,淡淡道,「这园子荒着也是荒着,云儿若是欢喜,日后便交由云儿打理,可好?」 姒云陡然抬眸:「大王,这?」 「云儿昨夜去了何处?」不等她质疑,周王忽然又变了脸色,看着她的眼睛,冷声开口。 姒云一怔。 方才不闻不问,等她松懈后又突然开口,是他性情多变,还是因为她的一举一动早在对方眼皮子底下? 余光里映入满园灼灼,想起那几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树中人」,姒云倏忽蹙起眉头。 敢与只手遮天的大宰皇父一争高下,周王不会全无准备。 那些树中人莫非就是他的耳与目? 晓色渐欲迷人眼,晴丝漾入眸间,照出一双瞳仁皎皎如晚星。 姒云福至心灵——周王是在给她一次自呈其情的机会。 「大王,」她目光一顿,福身道,「云儿有一事禀报。」 新日跃过山巅,拂过松风万里,洒落镐京里外。炊烟裊裊桃林深处,堂下落影成双。 行完大礼,姒云在周王之后落座桌旁,徐徐道:「大王明察秋毫,想必早已洞察,自那日落入沣水之后,云儿便不忆前尘,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桃木桌另侧,周王似漫不经心拨弄着腰间桃木串,眸光微闪,不置可否。 姒云抬眸看他,坦诚道:「因不忆过往,云儿对宫外之事充满好奇,昨儿个听宫人提起召和门边有个门洞能容童子出入,姒云心心念念,不若趁夜半无人出宫看看。此行于理不合,还望大王降罪。」 春风挟着桃花瓣翩落堂下,灶膛柴火发出噼啪声响。 若有似无的桃花香里,姒云看见周王微微掀起的眼帘,清冷里若有希冀,仿若漫漫长夜里高挂天际的长庚星。 「既出得宫去,又为何要回头?」 门廊里落下的光亮将桃木屋堂下切成明暗相间的两半,周王所在之处恰在暗里,加之眼帘微垂,姒云看不清他瞳色,一时只当自己生出了太过离奇的错觉。 好似她的试探和出走被洞穿,却又被纵容。 好似他的目光透过这身世无其二的皮相,照见了那缕不为人知的异世游魂。 姒云下意识错开目光,沉吟片刻,轻道:「云儿虽不忆前尘,但自有记忆以来,观大王之待云儿,却不似为美色之故。云儿想,许是之前应承过大王什么,只还不曾践诺,若是就此离去,岂非陷大王于为难?」 「因为,朕?」 低沉音色裹挟春风落入耳中,如同成百上千只小银铃错落敲叩心门,听得人心尖发颤。 莫道春风好,乱人心曲千万端。 姒云按下心中云涌,思量片刻,又道:「还听阿洛提起,因着大王开恩,褒国才能安然无恙。若是云儿一走了之……」 「此事并非如你所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页 姒云下意识抬起头。并非如她所想? 褒姒的进宫另有隐情? 圆桌另侧,周王已经徐徐开口:「珦大夫受人怂恿,于大朝时妄议井田制。大宰坚称祖制不可违,朝中上下同声,朕别无他法,只得下令严惩褒珦。因你之故,朕才寻得由头放他回褒国。」 姒云两眼圆睁:「大王本就不想严惩珦大人,只是迫于百官施压?」 「你认识?」周王眼里依稀若有诧异,很快又暗敛,摇摇头,突然道,「云儿不怕朕?」 「怕?」 晴光拂照,周天子清俊又分明的眉目渐次出现在光下,清晰展露在她面前。 西周史料不全,后世人眼里的周幽王步步都是错。 可若是细论她眼里的周天子,初相识时只当他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好心推拿却险些给自己带来杀生之祸,而后知晓他幼时的经歷,知晓山川林泽税的内情…… 周幽王似乎并不如同稗官野史笔下那般不堪。 诚然,她如同每个无从选择的普通游魂,惧怕未知,惧怕人命如草芥的乱世,更惧怕註定却无可抗拒的命运,可若说惧怕眼前这个晨光里的少年,又未免有失偏颇。 「大王能在褒宫安枕,能为云儿干发,能在此时与云儿平坐同食。」 她歪头看向周王,四目交接,眼里倏忽漫出潋滟笑意。 「云儿为何会怕?」 「那日在和宁宫?」 「那日是云儿之过。」姒云摇摇头,「忘却前尘,也忘了大王的忌讳。大王从来谨慎,可那日误以为云儿是刺客,却也不曾痛下杀手。」 晴丝漫入,姒云笑靥舒展:「云儿不怕大王。」 莫问春风何处起,动人心弦不问端。 桃林风簌簌,一墙之隔若有子规初啼。 周王陡然醒转,抬眸望了望天色,起身道:「天时不早,朕先……」 「大王!」生怕战事拖延再生变故,姒云下意识拉住他衣摆,脱口而出道,「伯士之事,大王可否听云儿一言?」 「你说什么?」周王步子一顿,望向她的目光陡然一凛。 第12章 「云儿亦想劝朕御驾亲征?」周王话说出口,房中气氛急转直下。 一抹春光掠过堂下,姒云倏忽回神,惊觉自己的失言,松开他衣袂,连忙摇头道:「云儿失言。如大王所闻,云儿来自褒国,是以对犬戎一族亦稍有了解。」 堂下细风阵阵,杳无人声。 见周王并不反对,姒云稍作忖度,继续道:「云儿自小听闻犬戎族人生性残暴,对族人都鲜少手下留情,何况周人。何以伯士大人被俘后,他们一不杀人灭口,二不长驱直入,反而一反常态地提出议和?」 周王的神情做平復如常,仿若蒙着晨雾的目光逗留在她身上许久,若有所思,却不发一言。 姒云低垂着头,眼前除却周王的祥云纹布履别无他物,无从判断他的反应,姒云鬓边渗出细细密密的汗,肩上如负千斤,迟疑片刻,又道:「云儿猜测,此事或许另有隐情。」 凝眸许久,周王的眸光微微一颤,眼帘下垂,淡淡道:「坐下说。」 「诺。」 姒云不敢耽搁,落座的同时,心中揣度已如连珠放炮般脱口而出。 「云儿记得曾听子叔几人提起,镐京已数月不曾落雨。犬戎在镐京以西,镐京尚且无雨,犬戎族地只会更甚。云儿想,他们擒拿了主帅却裹足不前,怕并非改变战术,而是后备军需不足,无法支应他们长线作战。」 周王垂敛着目光,颔首道:「不瞒云儿,看出此事之人不少,只苦于没有破局之法。云儿既看出了端倪,不知可有良谋?」 「若是应允他们所求之物,徵收林泽税事小,惹民怨沸腾事大。」姒云眉心紧蹙,神情凝重道,「再者,若是让他们得了甜头,来年再逢旱事,他们必会如法炮制,捲入重来,经年反覆,恐成后患。」 周王依旧低垂着眼帘,沉吟不语。 思忖片刻,姒云倏地抬起头,正色道:「大王,八师虽远,声名依旧能够震慑。云儿浅见,不如修国书两封,一封让申侯带去犬戎,一封由虎贲快马加鞭送往成周。」 「申侯?」周王抬眸,眼里若有不解,「为何是申侯?派他去犬戎作甚?」 姒云一怔,她忘却自己是在哪里看来的信息,说是西周覆灭之时,申国之所以能和犬戎达成同盟,是因为两地毗邻,他二人祖上早有姻亲之好。 放到眼下,耳目遍地的周天子尚且不知此事,她要如何解释自己的未卜先知? 「许是云儿记岔,依稀听谁人提起过,申侯祖上与猃狁有姻亲之好。」她抬眸偷觑对方,小心试探道,「云儿想着,犬戎作乱已成祸患,派申氏族人前去谈判或能事半功倍。若能与之达成同盟……」 「云儿想让我大周降尊纡贵,与之同盟?」姒云话没说完,周王冷然开口。 姒云一顿,后知后觉周王莫不是牴触「同盟」两字? 似乎也不难理解,周人从来认定自己是「中国」,是「正统」,举目四海之内,唯有周王是「天子」。蛮戎狄夷之类,如何配与我泱泱大周平起平坐? 姒云眸光忽闪,她虽不能苟同此等种族贵贱之论,却也清楚此间不同于现世,是非尊卑观念的改变非一朝一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页 「云儿言错。」她连忙低头,轻道,「云儿的意思是,大王不如让申侯前去知会对方,若是伯士大人安然回朝,十月丰收之时,大周愿以五谷万石作为谢礼。若不然,成周八师亦会于彼时恭候。」 四下倏忽杳然,桃木屋内只剩春风绕樑。 许久,周王从沉吟里回过神,一边轻叩桌面,一边若有所思道:「此计虽能解一时之困,只是有一事,云儿或许还不知晓。近年来大周天灾频频,三川竭、岐山崩,上游百姓已经颗粒无收数年,万石食粮……」 思量片刻,姒云道:「若是为多产多收之事,云儿或能尽绵薄之力。」 「云儿是说?」 姒云抬眸望向春光潋滟的窗外。春晖拂照连天碧草,灼灼春华下藏着三千年的生计与秋实。 她收回目光,朝周王莞尔一笑:「大王可还记得,方才云儿说,只这园子里便有三四种野菜正是时令?」 周王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不解道:「云儿是想让三川百姓一起去路边挖野菜?」 「并非如此。」姒云抬袖半遮面,轻笑道,「云儿是想,若是大王恩允,能否让一善绘之人和云儿同去沣水两岸,将能食用的野菜绘图成册,以利三川百姓,此为一。二来,方才入园时,云儿见桃林后头还有一大片空地。若是大王允许,云儿想将那片地开渠通水挖成菜畦,看能否让园中野菜增产增收。」 「增产增收?」周王眸光一闪,「云儿竟有此等本事?」 姒云摇摇头,坦诚道:「不瞒大王,云儿虽认得几样野草,此前却从来没有下过地,是以能做到什么程度,现下定论还为时过早。只是想着,若能有些许功效,明年能推行于三川两岸间,或能解百姓一时之苦。」 周王眼里若有浮光飞掠,颔首道:「既是利于社稷之事,云儿放心去做便是。」 「多谢大王。」 ** 朱漆斑驳的院墙外,一只早莺振翅而起,梧桐木里若有人影浮动。 「大王一路步履如飞,我还以为是来找褒夫人兴师问罪,现下听着……」召子季转身朝向身侧之人,茫然道,「她擅闯此处,大王竟不怪罪?那位去了多久,桃林小屋便空了多久,细算起来已有十岁之久……大王待她实在不同于旁人。」 嬴子叔一动不动凝望着窗内,却不应声。 「怎么了?」见他神情莫测,召子季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可有异常?」 嬴子叔眉心微蹙,轻道:「你我跟在大王身边近十年,何时见他用过野草?况且,大王熟知各国人文习俗,如何会不知,褒人从来不以蒌入菜?」 「那她?」召子季一惊,「那蒌菜有异?」 赢子叔目光微沉:「破虹之后,褒夫人与之前的确判若两人……」 「大王出来了!」 梧桐木间落影簌簌,两人默契噤声。 却听吱呀一声响,春光斜照进小屋门廊,周王和褒夫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云儿为朕排忧解难,可想要什么赏赐?」春光潋滟的廊下,周王停下脚步,转身望向廊下之人。 姒云抬眸,笑道:「此间桃林已是厚赐,云儿别无他求。」 周王举目环顾四处,又道:「若是要翻地成畦,便不算是给云儿的赏赐。除此之外,可还想要旁的?」 四目交汇,姒云眼里倏忽闪过一抹狡黠:「什么都可以?」 周王挑眉:「君无戏言。」 满眼春色骤成滟滟春水,姒云眼里噙着明媚笑意,开口道:「既如此,云儿想问大王要个人。」 「要个人?」周王不解,「什么人?」 「云儿昨日在后花园遇见一名宫婢,瞧着颇合眼缘,不知……」 「不可!」不等她说完,周王神色突沉,冷冰冰道,「此事之外,旁的皆可。」 明媚笑意倏忽凝固在唇边,姒云眸光微怔,仿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还没能说出黛玉的名字,没能告诉她那女子是晋宫中人,既如此,周王何以知晓她偶遇之人是谁?想留下之人又是谁? 她下意识望向院墙之外。 昭昭春日如烟似雾,葳蕤如盖的梧桐木沐浴在早春日光下,正随风轻摇曳。 怪只怪春日太好,周王眼里的冷淡和不满太过清晰,四目交汇,生于长庚时分,茂于婆娑桃林里的亲近假象被骤然打破,姒云错觉春寒料峭,凛得她一时有些喘不上气。 她莫不是昏了头,何以以为一番推心置腹后,周王就会对她另眼相待? 「除以之外,云儿别无所求。」 许久,她按捺下心头云涌,淡淡敛下目光。 周王眼里若有烦躁一闪而过,负在身后的手下意识抬起,又在探出袖口的瞬间陡然收回,如同被什么东西桎梏般,容不得他恣意。 「既如此,」他转过身,淡淡道,「云儿好生歇息。」 翩跹衣摆拂过纤纤春草,留下一地落英无声自摇曳。 「大王!」眼见周王的身影出现在树下,嬴子叔两人纵身一跃,飞快跟上前。 「大王,褒夫人不知她身份才会生出误会,不如让属下去和夫人解释一下?」召子季转身回望廊下一动不动的纤弱身影,忍不住开口。 「子季!」赢子叔一记眼刀飞向他,厉声道,「大王自有打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页 「可……」 「子叔,」早春一望无际的晴光里,步履如风的周王倏地停下脚步,回眸眺望缤纷落英里的桃林小院许久,敛下目光,轻道,「去晋宫一趟,把那宫婢调去褒宫。」 「大王,」嬴子叔神色骤变,「若是让晋夫人知晓是褒夫人……」 「不妨事。」周王轻摇摇头,「晚些时候送两盅补汤过去,就说是朕亲口交代,务必亲自送到她手中。」 「诺。」 春风漫漫流连处,桃李树下已成蹊。 第13章 驯化野菜之事,说来容易,做时难。 姒云想得轻易,依照生物课本里所学,不过是挑出长势喜人的种株,待其长成,留下种子以作后用,而后重复这一过程。四五次后,总能驯化出畦畦丰收的野菜。 待到计划落地,她才发现辨认出能被驯化的野菜品种只是最为容易的第一步——不同种类的野菜是一年生还是两年生?喜阴还是喜阳?植株间距离多少合适?灌溉频率如何?她一概不知。 后知后觉自己理论储备的不足,她苦求「奸妃」帮忙,奈何对方油盐不进,坚称「不能扰乱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不愿掺和其中。 她别无他法,只得依葫芦画瓢,照着幼时在乡下所见,先除草,再翻地,挖成沟渠与平畦,再移株野菜。 「夫人,这一片畦沟深两掌?」 来帮忙的齐伯、齐叔兄弟俩任劳任怨,只偶尔还是会浮出几分不解。 方才那块地畦与畦之间隔半步,畦沟深半掌,这一片又变成畦隔两掌,沟深一掌。 顾忌着嬴大人的话,「凡事多做少说,听褒夫人一人安排即可」,两人心头纵有万般不解,也不敢随意置喙。 「对。」姒云从窗前抬起头来,眯眼望了望那几畦初初成形的菜地,颔首道,「齐叔、齐伯,外头太阳正盛,进来歇会儿先。」 「诺。」两人放下锄具,躬身走进廊下阴凉。 褒夫人心善,每过一个时辰便会让他两人进屋歇半刻。 他两人恪守规矩,谨记尊卑有别,每次都只敢走到檐廊下,少用些粗茶和点心。 齐叔年幼,见褒夫人每日坐在窗前写写画画,不免生出好奇。 又一次茶歇,他趁兄长不备,朝窗前挪近几步,歪过半个身子,小心翼翼瞄看窗内。 看清褒夫人笔下的「字」,他一双眸子霎时瞪得浑圆。 说是字也不是字,说是话又未免太多条条款款。只见那平整的绢页上横平竖直列了好几个框,上头的字迹歪歪扭扭,不似他平日所见。框里内容更是闻所未闻。 种类:蒌/芦蒿、蘩/白蒿、蕨/蕨菜、荠/荠菜 畦宽:1、2;1、2;1、2;1、2 沟深:1、2;1、2;1、2;1、2 灌溉:早1、早1晚1;早1、早1晚1;早1、早1晚1;早1、早1晚1 宫里时有流言,说自破虹之日起,褒夫人说话做事的方式便愈发不与人同。 今日得见,果真如此! 一枝桃花婆娑,窗前落影如画。他透过窗棂看了又看,只不捨得错开眼。 轻颦双黛螺,桃李美人妆。岂不正是城门口那说书先生口中所说:窈窕淑女,螓首蛾眉? 「夫人!」 齐叔正失神,阿洛的声音远远传来,他连忙收回目光,飞身蹿回到兄长身旁。 「阿洛,快进来!」 听见阿洛的声音,姒云已掩上那鬼画符似的绢页,站起身,指着窗外的菜畦道:「看,齐叔齐伯辛劳多日,总算没有白费。」 小屋檐廊下,姒洛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桃林后头绿意葱容的菜畦地,扁扁嘴,眼里不见喜色。 「出什么事了?」姒云拉她进屋,追问道,「褒宫?还是?」 姒洛摇摇头,神色间若有闪躲,又架不住她连番追问,蹙着眉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方才过来小院的路上遇见阿沛,又被她揶揄了几句。」 「说什么了?」姒云接过她递来的茶,眉心不自禁拧起,「又用云奴说事?」 姒洛轻摇摇头:「听她话里的意思,依着宫里的规矩,夫人本该日日去申后宫里请安,只是大王有言在先,夫人身子不适,不必遵从这等虚礼。可这几日,众人都看见夫人频频出入桃林小院,如此一来,那几个整日里无所事事的免不了乱嚼舌根。」 申后? 姒云动作一顿。 此前忙着出宫,她虽有耳闻,却不曾过多理会后宫中人。如今既已决定留下,日后免不了要与申后与晋国夫人打交道。 若她没记错,十数年后,申后和宜臼才是笑到最后之人。为长远计,她的确该与之交好才是。 姒云转头望向翩翩桃树林,静思片刻,抬起头道:「阿洛,你去膳房取些米面来,还有蜂蜜和饴糖,若是有,也一併取来。」 姒洛一脸迷茫:「夫人要下厨?」 姒云轻一颔首:「如你所说,现如今宫中上下都已知晓大王将这桃园赐给了我,省得她们猜测,不如我亲自做道桃花点心,给中宫和晋宫送去,如何?」 「桃花点心?」姒洛眨眨眼,「桃花还能做成点心?」 姒云莞尔:「一会做成后,让阿洛先享用。」 茶歇后不多时,齐叔齐伯在地里劳作,姒云姒洛提着花篮漫步桃林间,一人剪枝,一人摘叶,不一时又你替我戴花,我替你理鬓,你来我往,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页 「是你让我阿姊日日垂泪?」 姒云正剪下一枝桃花替姒洛戴上,桃林外倏忽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 她转过身看,却是位粉面含春的妙龄少女,不知怎得不经通传闯了进来。 人比花娇的年纪,姿态间却是一副纡尊降贵的跋扈相,似被家中长辈娇宠已久。 「她是?」姒云侧身转向一旁的姒洛。 「回夫人的话,这位是大宰皇父之女,皇父婉。因先王赐封王姬,宫里人都称她为王姬婉。」姒洛附耳低语。 「大宰?」姒云一愣,「她阿姊是谁?我与她有隙?」 「并非如此,」姒洛轻摇摇头,「她口中的阿姊就是晋国夫人。据说大宰与晋侯少时曾一道拜入大儒管鸿门下,后来更是结拜成了异性兄弟。大宰夫人仙去时,皇父婉仍在褓中。晋侯夫人听说后,亲自上门将她接回府中,又细心照料多年,是以……」 「皇父婉和晋国夫人虽非血亲,却亲如姊妹?」姒云眉心微拧。 那日虢石父说,周王即位之初朝堂不稳,全仰赖大宰与晋侯扶持,他才能安坐明堂。 彼时她还不解,大宰皇父和晋侯一人在朝,一人在外,两人怎会同心协力相帮周天子? 现下再看,晋国是诸侯之最,皇父是百官之首,里外相得,正宜谋事。 而周王所面临的局面——晋妃在后宫、皇父在前朝,晋侯领成周各诸侯。他几人若是一心无二,新君的谋权之路真真「路漫漫其修远兮」。 「她今日是来?」 「晋夫人身怀有孕,前几日又受了惊,大王特准王姬婉入宫陪伴。」 身怀有孕? 姒云又是一怔。 若她没记错,周幽王留有名字的后代有两人,申后之子名宜臼,褒姒之子名伯服。两人孰长孰幼或有争论,却从不曾听闻周幽王有第三子。 莫不是褒姒的剧情安到了晋夫人身上?还是她肚中所怀是女子?亦或是中途出了什么意外,孩子没能顺利出生? 「你二人嘀嘀咕咕什么呢?」 这厢的姒云正拧眉静思,桃林外,被晾在一旁许久的皇父婉没了耐性,两眼一翻,怒气沖沖道:「没看见我不曾?」 「此处蚊虫甚多,王姬怎会拨冗来此?」姒云回过神,一边往外走,一边同她搭话。 走出桃林,她才瞧见院门外另有一人。 阿沛?姒云眯起双眼,若有所思。皇父婉的怒意来得蹊跷且不讲道理,莫不是受她挑唆? 「大王这几日都歇在褒宫?」 皇父婉却不应她,见她近前,两手环抱胸前,下巴高高抬起,意图作出高傲姿态,奈何身高所限,怏怏垂下双手,撇撇嘴,不悦道:「阿姊身怀有孕,你就不能让大王多去几次晋宫?」 如是不假思索的抱怨反让她生出几分小女儿的天真与娇俏。 姒云心下觉得好笑,又不得不端出严肃姿态,一边递出手里的桃花枝,一边沉声道:「王姬慎言。王姬方才的话,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怕会被谬传成大宰或晋夫人在私下打探大王的行踪,如此重罪,王姬可担待得起?」 皇父婉瞪着手里的桃花枝不吭声,又下意识转身看向院门外的阿沛。 路旁落英翩翩,院门外哪还有阿沛的影子。 「此话当真?」 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皇父婉却也不见惊慌,拧眉想了想,仰起脸道:「若不是你日日缠着大王,他怎会三日不入晋宫?还有这桃林,他为何会赐给你?」 桃林? 姒云下意识环身四顾满园灼灼:「这桃林?有何不同?」 「自然不同!」 皇父婉柔荑扶上杨柳腰,皎皎杏目若灼火,怒气沖沖道:「这满园桃树皆是太赵亲手种下,精心培育十年才能见今日如云似霞之景。除你之外,可还见过旁人出入过此地?」 难怪骄横如王姬婉,也只敢在桃林外驻足。 「太赵?」姒云转向身侧,「太赵是何人?」 「你连太赵都不知?她!」话说一半,王姬婉似突然意识到什么,两手捂住双唇,眼里透出狡黠之色,「你不知太赵,想来大王对你也并非真心。」 对上她满眼俏皮与狡黠,姒云不自禁轻笑出声。 果真是小孩子心性,想一出是一出,什么都放在脸上。 她也并非全然不知「太」字是何意。西周人不称周王之母为太后,却会在太字后头加上王后的姓氏。譬如现今周王的母亲姓姜,她的尊号即为太姜。 可这桃园的主人既非周王嫡母,又为他惦念多时,「太赵」何许人也? 「系统,你主人的资料库里有没有这号人物?」她在心里默问。 「没有,从王姬婉和众人的态度可以推断出,太赵应该指代周王的生母,赵氏。只是出于某种不可知的原因,歷史上没能留下她的名字。」 赵氏?姒云心头一颤。 她倒是听说过一位赵氏。 那是在今已不存的莲花池前,嬴子叔忽生感慨,说起这莲池曾夺去不少宫人的性命,其中就包括某位女御赵氏。 此赵氏可是彼赵氏? 第14章 「王姬所言极是。」 太赵太姜之事一时难有答案,姒云无意多生纷扰,余光里瞟见几簇红粉灼灼的桃花枝,笑道:「王姬可喜欢桃花?正巧我二人刚用桃花做成了几道点心,王姬若是不弃,不若与我二人吃一盏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页 「桃花做的点心?」皇父婉两眼放光,「是何模样?」 姒云让出身后小径,欠身道:「王姬,这边请。」 说是桃花做的点心,实际也不过是用了些别样的巧思,半数以桃花瓣作饰,半数捏成桃花形状,桃花香甜佐以裊裊茶香,色香味具齐,闻者莫不食指大动。 「白兔的鹅黄是桃花?」 「桃花糕最是香甜!阿姊你也吃!」 「……」 三两块糕点下肚,王姬婉对她两人的称唿已经从「你二人」变成阿姊和洛姐姐。 姒云心下欢喜,又忍不住提醒她:「私下里无妨,王姬切不可在晋夫人面前唤我二人为阿姊。」 用完一盏茶,见春日已上中天,姒云站起身,一边替她装起余下的点心,一边道:「天时不早,王姬先回晋宫去,晚些时候有新鲜出炉的点心,我再让阿洛给你送去。」 「此话当真?!」王姬婉双目皎皎,「阿姊可不能骗我!」 「自然当真。」姒云笑着看向姒洛,「洛姐姐,可记下了?」 「诺。」姒洛敛身行礼,「王姬方向,阿洛记下了。」 送走王姬婉又是半个时辰,春阳过中庭时,小屋里重又飘出裊裊糕点香,又一炉桃花糕新鲜出炉。 姒云分装进三个食盒,喊来姒洛和黛玉,让她两人一人去晋宫,一人去前朝。中宫那份,则由她自己去送。 「褒夫人来得巧,晋夫人也才刚到不久。」 申宫正庭,姒云随宫中侍婢穿过一道又一道迴廊与朱门,听对方提起晋国夫人,下意识抬头望向隐有西垂势头的春日。 早过了请安的时辰,能在此时撞见,说是巧合,怕也不一定是巧合。 「姑娘唤什么名字?」她三两步追上领路的侍婢。 「回夫人的话,奴婢姜沣。」 姜沣生得一双丹凤眼,柳叶眉,姿态从容有度,应答不慌不忙,又随申后姓姜。姒云若有所思,不出意外,她应是和姒洛一样,随申后陪嫁入宫的贴身丫鬟。 「有劳阿沣姑娘,不知除晋夫人外,可还有其他贵人同在?」她三两步上前,食盒挡住袖口,掏出一小袋钱贝塞到对方手中。 姜沣抬眸张望左右,不慌不忙接过钱袋,颔首道:「回夫人的话,今日只晋夫人在。」 「如此说来,与晋夫人的确有缘。」姒云低眉沉吟。 「夫人稍待,奴婢去去就来。」 「有劳阿沣姑娘。」 只片刻,姜沣去而復返:「褒夫人,里边请。」 穿过花团锦簇的门廊,姒云错觉自己好似一脚迈进了另一重时空。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面绣工精美的八面屏风,上绘鸾凤呈祥,万卉争春。 绕过屏风,扇面上的百花好似从屏风上偷跑了下来—— 兰草、牡丹、木兰、芍药……数十种花卉错落安置在整齐排列的厅堂内,争奇斗妍,乱中有序,不得不让堂下之人误以为自己闯入了浩瀚花海之中。 申后她……莫不是花艺师? 「褒夫人?」 脑中纷乱没能理出头绪,一道清亮的声音倏忽响起,将她唤回了神。她下意识抬起头看。 春晖斜照进梅花格窗棂,洒向恣意舒展的百花,落向鎏金凤纹的主座之上。 申后一袭凤袍逶迤垂地,金丝银针沐浴春光,云贝错落,晴丝摇曳点缀。侧目颔首间,斜插入鬓边鸾凤云纹簪落下一串细碎流苏,流光掠过面颊如星辰闪烁,更衬得她面若桃李,风韵无双。 ——裊裊晴光停驻处,满室芳菲黯然失色。 「褒夫人忘了前尘,连这宫里的礼节也一併忘了?」 姒云正暗嘆国母之姿绝代风华,又一道尖细的声音响起,骤然打破了堂下怡然之景。 她垂目看向声音来处,却见申后右首,身怀六甲的晋国夫人正一脸自得地盯着她看。 平心而论,原身姿容倾城,申后容貌端庄,而右首那位面大如盘的晋国夫人至多只能算是中人之姿。 桃粉本是娇俏色,穿在她身上却偏多了几分俗气,连带鬓边流云钗、耳下琉璃坠都好似一併失了贵气。 撞见她眼里倏忽涌起的不满,姒云连忙收回目光,敛袂屈膝道:「妾身褒姒见过王后,见过晋夫人。」 「褒夫人不必多礼。」申后眼帘微抬,抬手示意她起身。 「娘娘,」姒云依旧维持着屈膝的姿势,不问自答道,「蒙大王厚爱,前几日赐了一片桃林给妾身。妾身见林中花开正好,本想请两位姐姐挪步桃林,只又担心晋姐姐有孕在身,不宜远走,因而自作主张,用林中桃花做了两道点心,想与两位姐姐同赏,还望王后和夫人不弃。」 姒云低敛着眉目,双手奉上食盒。 「褒夫人有心。」 姜沣接过食盒,转呈申后座下。 申后鬓边流苏轻摇,似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又瞟向下首的晋夫人,淡淡道:「阿沣,给褒夫人看座。」 「诺。」 姒云落座下首,与晋夫人面对面。 分来的茶点还没吃上,主座方向忽然又响起申后不紧不慢的声音:「晋夫人,你方才说,若是见到褒夫人,要同她说几句话?」 姒云执茶的动作微微一顿,连忙搁下茶盏,抬眸看向对面。 「也不是什么大事。」晋国夫人亦放下茶点,一手撑住后腰,一手落在高高隆起的小腹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页 见姒云抬头,她下巴上抬,柳眉舒展,脸上倏忽绽出几丝别样的神采:「就算是为我肚里孩子积福,好心提醒褒夫人一声,可别被阿汾那小浪蹄子给骗了。」 说是提醒,她的嘴角却不自禁向上扬,两眼放光,脸上满是志得意满:「知晓我身怀有孕后不便伺候大王,她寻到机会就往大王跟前凑。出身不高,心却大得很。妹妹可要小心了。」 姒云目光一顿。 「出身不高,心大得很」八字约莫是说给她听,与堂上两人相比,褒姒的出身实在不堪一提。 她口中的阿汾,莫不是黛玉在晋宫时的名字? 此前几次三番追问,对方都闭口不言落水的缘由,莫不是不知如何开口? 那日在桃林,她刚刚提起宫中女婢,周王就说除她之外,旁人皆可。可他分明连春巷八十名女御的名讳记不清,何以记得黛玉?莫非早已留意过此人,上了心? 「时辰不早,两位妹妹不如……」 申后的声音刚刚想起,一门之隔忽地传来慌里慌张的脚步声。 「娘娘,大事不好了!」一名脸色煞白的侍婢跌跌撞撞冲进堂下。 「何事慌张?」姜沣大步上前,展臂拦住来人,怒斥道,「也不看看是什么场合,怎得如此无礼?」 「不妨事。」申后抬起头,招招手道,「近前回话,何事慌张?」 「王后娘娘!晋夫人!」侍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话没出口,整个人已然抖如筛糠,「王、王姬婉出事了!」 「什么?!」晋夫人陡然站起身,隆起的肚子被桌沿绊住,又重重跌坐回原地,怒气沖沖道,「你快说,阿婉出了何事?」 「她、她!」宫婢浑身发颤,眼睛仍不忘瞟向堂上的自家主子,直至申后低垂下眼帘,她才转向晋夫人,哆哆嗦嗦道,「说、说是浑身上下满是疹子,上气不接下气,再这样下去,怕是撑不过明日……」 宫婢越说越胆怯,抬眸瞧见晋夫人目眦欲裂的神情,「明日」两字已是轻如蚊蚋。 「娘娘!」姒云顾不上晋夫人,连忙道,「可否容妾身一道去晋宫看看王姬?」 皇父婉身份贵重不同寻常,姒云开口的同时,申后已经站起身,神情凝重道:「走,一併去晋宫!」 春日西斜,王城上空飘来浮云几朵。 一行人浩浩荡荡穿过半个后宫,左右宫人莫不避让,眼里满是疑惑,却不敢高声语。 一炷香后,人满为患的晋宫廊下,隔着里三层外三层,姒云听见里间若有似无的哭喊声。 除却中宫,后宫中最堂皇、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晋夫人所在的晋宫。而今春花如许人如旧,后宫几乎倾巢而动,中庭绿意葱容,后院行经花团锦簇,却无一人驻足停留。 「王姬……」「这可如何是好……」「呜……」 一行人抵达内院时,庭间已经跪倒黑压压一大片,男子垂首不语,女子以泪洗面,哭喊声此起彼伏,惊得院中鸟雀纷纷振翅而起,惶惶然不知如何才好。 「冷婆婆,」晋夫人视若无睹庭间众人,越过申后,直奔皇父婉闺房,「婉儿如何了?」 申后和姒云紧随其后。 敞亮而的闺房内,一名鬚髮皆白的医官正跪坐在床前,一边拭汗,一边给王姬把脉。 医官身后,一名长相刻薄的妇人死死盯着他,不时哀嚎两句,用帕子拭拭不见眼泪的眼下。 「夫人!」 听见晋夫人的声音,妇人陡然回头,认出门边那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妇人微微一顿,很快执起丝帕,拭着不存在的清泪,唿天抢地道:「夫人,可一定要给王姬做主啊!好好的人儿,只半日就成了这副模样,奴婢要怎么跟大宰大人交待啊!」 「冷婆婆,起来说话!」晋夫人摆摆手示意阿沛扶她起身,又看了看手足无措的医官,着急道,「我走时还好好的,怎会突然如此?王姬去了何处?见了何人?可有乱吃什么东西?」 「并不曾出门。」冷婆婆掩面拭泪,哭哭啼啼道,「王姬回来时还好好的,小憩了片刻,醒来后又用了几口点心,不出半个时辰便成了这般模样……」 「点心?什么点心?」晋国夫人扬声打断。 晋宫上方乌云汇聚,人头攒动的廊下,姒云的眸光倏地一颤。 第15章 「褒宫的洛姑娘送来一篮子桃花酥,说是褒夫人亲口交代,务必交到王姬手上。」 冷婆婆话音方落,廊下倏忽杳然无声。 头顶上方若有乌云罩顶,姒云被齐刷刷投来的眼刀寒光禁锢在原地,许久动弹不得。 「王姬很是欢喜,捧着桃花糕便进了屋。」冷婆婆像是突然寻回了理智,两眼一转,示意众人看向食盒的同时,一字一句道,「奴婢方才看,食盒里的点心已用了一大半。」 众人顺着她的收拾望去,桌边的小木几上,一盒洒了金箔与桃瓣的桃花糕赫然在目,映着灼灼春晴,明晃晃昭示着它的无辜与罪过。 「是你?!」不容人辩白,身怀六甲的晋国夫人突然身姿轻巧,托着独自,飞扑向姒云。 「你谋害本宫不成,阴差阳错害了暂住在此的王姬婉,是也不是?好歹毒的心肠!」她声音尖细,双目灼火,似恨不能将人撕碎。 「啪!」 「住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页 晋夫人的耳光和申后的话一併响起。姒云怔在门边,只觉左边脸颊火辣辣的疼,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扑簌簌落下。 周遭人手舞足蹈,唇瓣开合,仿佛在说着什么话,落入她耳中,却似隔了层薄膜般听不真切。 满堂浮尘纷纷扬起,泪水氤氲眼前,眼前人的面容变了形状,变得愈发狰狞。 「……不得好死!」 声色回笼之时,姒云听见晋国夫人变了调的声音,而后才惊觉自己的肩膀被她摁在手中,不等她反应,奋力向后一推。 姒云一个踉跄,下意识张开双手。本以为摔坐在地在所难免,肩上却传来一股支撑。 她转过身看,两张陌生的面孔出现在她身后,人高马大,魁梧彪炳,却面无表情,只一动不动望着前方。 看衣饰应是宫中侍卫,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正巧好扶了她一把。 姒云刚想敛袂道谢,垂眸看见两人交握成手里的佩剑,目光陡然一怔。他两人站姿呈犄角,是为护她,还是怕她转身就跑? 姒云身后,被阿沣几人拉住的晋国夫人仍在柳眉倒竖,唾沫横飞,冷婆婆在旁煽风点火,医官吓得连连拭汗。 几步之遥,雍容华贵的中宫之主站在熠熠春晖里,低垂着眉眼,仿若事不关己。 周天子的后宫,哪怕只三人,又如何会简单? 身不由己拉进这形似荒诞剧的后宫争斗,姒云眼里漾过自嘲,唇角刚要扬起,脸上的伤口被牵动,她下意识倒吸一口凉气。 「晋夫人。」她捂住肿起的左脸,转身看向攒动的人潮之后,担忧道,「可否让妾身近前看看王姬?」 堂下两位贵人各有心思,她最挂心之事却是王姬婉的病。 此症实在蹊跷。若是冷婆婆方才所言属实,王姬婉一没有出宫,二没有触碰除桃花糕以外的任何物事,可她的症状——拥有现代医学常识的姒云只能想到一种情况——过敏。 早间在桃林徘徊许久也不见疹子,过敏原应当不是花粉。她的食材里虽掺入了桃花,含量和整片桃花相比只是小巫见大巫。 莫不是面粉?似乎更不可能,若是米面过敏,王姬婉怕是活不到这个岁数。 可病情来势汹汹,莫不是另有隐情? 「你休想!」 「晋夫人小心!」 这厢的姒云正拧眉静思,几步之遥,晋国夫人突然挣脱开姜沣,再次飞扑向前。 姒云抬眸,正见姜沣似乎想拦下对方,伸手的同时,右脚下意识朝前半步—— 「哎哟!」 两厢相撞,本就摇摇摆摆的晋国夫人立时重心不稳,整个身子不受控制朝姒云方向倒去。 生怕她肚子里的孩子出事,姒云不敢躲开,只得张开双手,试图接住飞扑而来的人。 却不知哪里出了错,身后两名婢女你推我、我扶你,突然间齐齐摔倒在地,本已站稳的晋国夫人又是一个踉跄,两眼陡然圆瞠,两手勐推向姒云。 紧要之时,本该在她身后的侍卫却不知去了何处。姒云只觉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道袭来,眼前景物霎时变形。 惊慌、错愕、平静、无感……各色表情飞掠过眼前,碰撞、惊唿、哭喊……各种声音纠缠成刺耳沸鸣,萦绕耳畔,久久不去。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声色渐渐回笼,姒云认出一张张或闪避、或好奇的脸。 她跌坐在满是碎瓷的角落,原本盛开在窗台上的杏花和木兰已然零落成泥碾作尘,辨不出原本模样。 只片刻,房中侍婢奴僕纷纷回过神,唿啦啦簇拥向姒云两人。 隔着憧憧人影与慌不择路,姒云看清水泄不通的人潮外,阿沣不时看向人群之外的申后,眼里满是惶惶。申后身处喧嚣之外,又时不时垂眸瞟她一眼,一边若无其事摩挲着手上玉戒,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人群另侧,晋国夫人被吓破了胆,捂着肚子,怔怔坐在软塌上,目光空茫,许久没有出声。 「成何体统?!」 姒云正要起身,乌云汇拢的门外晴光乍破,许久不见的周天子披着潋滟春光,步调从容,闲庭信步而来。 门里门外立时响起一阵跪地叩头声。 「妾身,」「老奴,」「臣,」「叩见大王!」 以申后为首,屋里屋外一众宫婢自发让出一条通路,又齐刷刷跪倒在地。 周王站定在逆光的廊下,垂敛眸光淡淡扫过屋内,而后轻敛起衣袖,径直走向碎瓷遍地的角落。 「夫人坐在地上作甚,快起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暗影自头顶上方罩落,金针银勾的如意云纹靴赫然出现在眼前。 浮尘四溢的角落,叩首之人动作一顿。 桃林一别三日有余,而那次的道别实在算不上愉快。 之后的数次旨意都由召子季代为传达,譬如桃林归她所有,譬如齐叔齐伯善农事,可以相帮菜畦之事,譬如黛玉之事已与晋夫人议定,不必再回晋宫…… 周王性情多变,加之她一心避免感情线,对方避而不见,她亦求之不得。 眼前这齣,又是何意? 若有视线时不时越过周王而来,撞见晋夫人似要将她生吞活剥的目光,姒云恍然大悟。 人后不论,人前的褒姒另有要务在身——有旁人在场时,她是独获恩宠的奸妃褒姒。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页 姒云忍不住暗嘆,「奸妃不奸」,系统的名字原来早有端倪。 「夫人快起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乍然出现在眼前。 他掌心里的纹路清晰而分明,感情线纠缠不断,生命线断后又生,仿似西周朝不知窥知的命途。 如是这般掌握天下之手摊开在面前,总会让人生出错觉,好似纷纷万事不足为惧,命途尽在掌中。 只可惜,绵绵情意皆可是假装。 姒云搭上他的手,配合他低眉顺目站在身前:「云儿谢大王。」 「大王!」 这厢的两人没来得及上演郎情妾意,几步之遥,怔怔出神的晋国夫人倏忽回神,掏出袖中丝帕,唿天抢地道:「大王替王姬做主啊!」 姒云垂眸望去。 周王转身的剎那,声若洪钟的晋国夫人浑身一颤,摇摇晃晃,一时竟有些站不住。 见周王一动不动,摇晃半晌,她又硬生生挺住,攥着丝帕,泫然欲泣。 「婉儿年方十六,如今只是来我宫中小住便出了事,大宰夫人在天有灵……」 声泪俱下,言真意切,情绪转换顺畅而自如,如是功力,没三两年功力不能成。 「王姬如何?」垂目半晌,周王侧身半步,徐徐开口。 以为他要动身,姒云后退半步,自然松开搭着他的手,哪知周王迫而追来,握住她五指,不让她乱动。 姒云眸光一颤。 有广袖遮掩,旁人不知袖下发生之事。只他半边身子朝外,手上牵着她,两眼却一动不动望着声泪俱下的晋夫人,颦眉若蹙,眸间仿若有情。 姒云心里升出没来由的异样。 挣脱不得,她反握住周王的手,指腹作笔,轻轻摩挲虎口至手背。 经过指关节,姒云摩挲的动作陡然一顿。青筋突出,关节分明,他在隐忍? 姒云抬眸再看。左耳微微一颤,领下三寸,周王原本凝如脂玉的颈下若有薄红隐现。 他并不倾慕晋夫人?姒云的脑中浮出如是念头,心头不解却愈甚。 她见过周王手捧书卷模样,自然知晓他倾慕某样物事是何模样,可眼前之人,一颦一笑恰到好处,却不见自如,反而像是对着铜鉴练习过无数次,将名为深情的面具戴在了脸上一般。 他在假装。 「大王,定是那点心有异,若非如此,婉儿怎会人事不省?」 晋国夫人眼神示意冷婆婆拿来点心,一边转身,一边抽抽搭搭道:「若是婉儿有个三长两短,妾身该如何跟大宰大人交代……」 「点心?」 周王眼里的绵绵情意淡去三分,转过身道:「云儿,可有话说?」 姒云垂眸看向冷婆婆手上无几所剩的桃花糕,沉吟片刻,福身道:「回大王的话,桃花糕的确出自云儿之手,只是……」 「报——」 姒云话说一半,门外再度响起急促的行路声,宫婢的通报声紧跟着传来。 「何事喧譁?」周王淡淡抬眸,眼里若有不耐。 「大王。」 人群之外,许久没有声响的申后款款起身,一边行礼,一边道:「桃花糕虽出自褒夫人之手,途中经手之人却不在少数。王姬出事时,褒夫人正在妾身宫中,同妾身和晋国夫人说话。王姬身份贵重,褒夫人也并非无名之辈。」 她似若无其事瞟了晋国夫人一眼,又道:「此事既要给王姬和大宰一个交待,却也不可随意污了褒夫人之名。妾身斗胆,让人去褒宫拿下中途经手之人,带来此地,由大王和晋夫人亲自审问。」 鬓边流苏拂过一阵碎影,长袖善舞,端的是不偏不倚的中宫气度。 「什么?!」周王身后,姒云神色大变。 第16章 「大王,此事和阿洛无尤!」姒云慌不择路,拉住周王衣袂,着急开口。 「与她无尤?」姒云身后,申后的声音幽幽响起,「妹妹怎知侍卫拿下之人是谁?怎知此事与姒洛无关?莫非,妹妹知道实情为何?」 姒云动作一顿。 侍卫进进出出忙碌许久,原是为这齣。 房中众人神情各异。 晋夫人两手扯着丝帕怒不可遏,冷婆婆手捧食盒喜不自胜,申后流苏微倾不慌不忙,周王眼帘微垂,眼里情愫难辨。 姒云无声轻嘆,早知后宫之路寸步难行,栽赃嫁祸怕不是最小儿科的手段。 「系统?」她敛下眸光,心中默念,「不用你掺和此间事,只告诉我,皇父婉有没有生命危险?」 「生命体徵稳定,暂时无碍。」 她轻出一口气,抬眸看了看堂下神色各异的众人,福身道:「大王,娘娘,是妾身亲自交代阿洛将点心交到王姬手上,加之方才冷婆婆也提及此事,妾身想着,姐姐要拿人,不出意外,只能是阿洛。至于实情,」她抬眸环顾房中众人,平静道,「虽不知王姬何以人事不省,因桃花糕出自妾身之手,妾身确信,桃花糕并无异常。」 「你说无异就无异?人证物证俱在,还想狡辩?」 冷婆婆伸长脖子,大声叫嚷,撞见周王似无意投落的目光,倏地一缩,战战兢兢退回到晋夫人身后。 「冷婆婆言之有理。」姒云轻一颔首,朝她道,「凡事讲究证据,婆婆且记着这话。」 不等众人反应,她已从篮中拿起一块桃花糕,托在掌中,绕堂下转了一圈,最后停在晋国夫人身前,朝她和申后道:「晋宫多贤惠,两位姐姐见识更多,且帮忙看看,宫中可曾出现过此物?」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页 堂下人面面相觑,却不敢应声。 晋国夫人两眼浑圆,脸上写满了「倒要看你如何狡辩」。 申后仿似已洞悉她的意图,垂目静思片刻,摇摇头道:「不曾。」 姒云颔首,又转向周王道:「大王英明,若云儿要害人,为何不将糕点做成寻常模样?却要大费周章做出一件独一无二之物?是生怕旁人不知此乃云儿所为?」 如此浅显的道理却要她指出才能想通? 听懂她的言外之意,冷婆婆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瑟缩着脖颈不敢吭声。她身前的晋国夫人双目圆瞪,似已被气得说不出话。 姒云脸上却不见喜色,只倏地抬眸望向房间最里端。 床幔低垂,唿吸清浅,王姬婉依旧「命悬一线」,房中众人却似已经忘记她的存在。相比她本人的安危,她们好似更关心今日之事是何人之过。 姒云低垂下眼帘,眼里若有嘲讽一闪而过。 「其二,冷婆婆说王姬的不适始于桃花糕,若是桃花糕中无毒,是否就能说明阿洛与妾身无过?」 她举起桃花糕,借着斜落进房里的春光细看片刻,忽地抬袖半遮面,将那桃花糕一口吞下。 「咳咳咳!」 「云儿!」眼见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周王如同纸画般的神情终于裂开一条缝,「医师!」 「老臣在!」 「无妨。」 不等医师近前,咳嗽声突然停下,姒云掏出丝帕,迎着众人或幸灾乐祸、或愤愤不平的视线,垂敛下目光,轻拭唇角。 姿态从容,神色如常,彼时连声咳嗽分明一场戏弄。 众人交头接耳之时,她已淡淡掀起眼帘,看向眉心微拧的周王。 好似确认了什么,她很快收回目光,又垂目扫过房中众人,而后错步上前,接过冷婆婆手里的食盒,一边走向医官,一边温声道:「有劳医师,可否帮忙看看,篮子里剩下的桃花糕可有异常?」 「下官遵命!」医师拭了拭鬓边汗,连忙拱手应下。 不等众人猜出她的意图,她已款款走回到晋夫人身前,瞟她一眼,又朝她身后的冷婆婆道:「方才当着大王和娘娘的面,婆婆一口咬定王姬之症始于桃花糕,不知是擅自揣测,还是另有证据?」 不容人辩驳,她眸光骤冷,厉声道:「还是你空口白话,妄图以奴告主?」 「我!」「以奴告主」四字落地,冷婆婆浑身一颤,脸色霎时惨白。 「大王和娘娘在场,我宫里之人,何时轮得上你说话?」 被背后无人的褒夫人压过一头,晋夫人早按捺不住,不等旁人出声,顶着六个月的孕肚,晃晃悠悠站了起来。 「晋国夫人,」姒云仿似浑不在意,看她一眼,又道,「姐姐宫里之事,自然不容妹妹置喙,只是方才得姐姐提点,王姬婉身份贵重,她在宫里落了病,祸及不止后宫,也包括前朝。」 她抬眸望向里间,声音愈发清冷:「敢问姐姐,平日里都是谁在照顾王姬婉?妹妹初入宫不久,不知宫里规矩,只听说姐姐现如今有孕在身,宫中婆子丫鬟的数目比中宫只多不少,何至于姐姐离宫才半刻,王姬就出了事?是照顾她之人没把姐姐的话放心上,还是没将大宰和王姬放心上?」 她不紧不慢拂了拂衣袖,睨了眼瑟瑟颤抖的冷婆婆,又道:「姐姐放心,大宰大人若是追问起今日之事,妹妹可以作证,王姬出事时,姐姐并不在晋宫,至于彼时本该是谁……」 晋国夫人身子一颤,紧攥着帕子的手陡然收紧。 姒云言外之意,现下已证明王姬之事与桃花糕无关,她若还一心护着冷婆婆,等来日大宰问起今日之事,晋宫上下怕是难辞其咎。 「大王!」后知后觉事态脱离掌控,她突然撑着后腰站起身,朝周王挪动,步步踉跄,又步步稳当,愣是撑到了周王身前,才似陡然脱力般,倏地倒了下去。 「夫人小心!」周王连忙伸手,眸光紧跟着一黯,偏过头道,「云儿莫要再说!」 听清此话,枕在他肩上的晋国夫人放下心,执起丝帕,低声轻泣。 「夫人莫急,晋侯与大宰交好,只要晋侯开口,大宰必不会为难。」周王拥住她,一边轻拍她后背,一边举目望向窗外,目光很是悠远,「此事太过紧要,夫人若是有空,不若现下就写信给晋侯,言明前因后果?」 不等人应声,他又转身看向许久不出声的申后,沉声道:「王后,此事虽发生在晋宫,你身为后宫之首亦难辞其咎。」 「望大王责罚。」申后敛袂屈膝,神色如常。 「晋宫里外花叶错落,最是赏心悦目,今日这般,实在不成体统。」稍作思忖,周王道,「王后善花事,三日之内,务必让晋宫上下芳菲如初。」 「妾身遵旨。」申后流苏微斜,眼里不见一丝意外。 那厢上演起俗套的君王妃子你侬我侬,这厢的姒云记挂着皇父婉,趁旁人不备,躬身退至医官身侧,小声问清皇父婉的症状,又细声嘱咐「通风透气」「冷水敷面」「饮食清淡」之类,确认她暂无性命之忧,而后才忧心忡忡地回到堂下。 一炷香后,周王搂着低声啜泣的晋国夫人步入内室,姒云申后几人得以各自离去。 「有人出来了!」枝繁叶茂的晋宫外,看清门前热闹,视力超群的树中人小声开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页 「褒夫人也出来了?」召子季伸长了脖颈张望,确认姒云已远去,搬出身后的桃花糕,深吸一口,忍不住咽口水道,「褒夫人能完好无损走出晋宫,是不是代表这糕点无异?」 不等对方回答,他已拿出最大的一块,迫不及待塞入口中。 「好吃!」一口一个齿颊留香,他鼓着腮帮弯下眉眼,「还是现下的褒夫人好,既能相帮朝堂,又能掣肘后宫,还会做独一无二的桃花糕!」 「子叔,」他一手一块桃花糕,兴致勃勃道,「你说方才大王着急忙慌赶来,让我两人带上食盒,却又不进去,是为何?」 「嘘!」 「下来!」 嬴子叔没来得及捂住他嘴,春光潋滟的院门外,一袭玄色的周天子已踱步而出。 子季心下一慌,两块糕一併塞入口中,忙不迭地飞身下树。 「大、王!」口中满满当当,大王两字被他念得各处漏风,断断续续。 「在吃什么?」 「嗝!」子季双手捂住嘴,双颊立时涨得绯红,「大王息怒,子季知错。」 「知错?」周王挑眉,「何错之有?」 子季挠挠头,两眼滴熘一转,嘿嘿笑道:「大王,此事怪不得属下,要怪就只怪夫人手艺太好,那桃花糕实在是香甜,大王又不吃桃……」 似想起什么,召子季两眼一瞪,立马捂住自己这张惹是生非的嘴。 「不吃什么?」周王垂眸。 召子季抬眸瞟他,大气不敢出。 「吃便吃了。」周王垂敛下目光,拂了拂衣袖,若无其事道,「去太医院一趟,取些消肿止痛的药来。」 「大王受伤了?」召子季两眼圆睁,「伤在何处?」 「胡言乱语什么?」嬴子叔忍不住瞪他,催促道,「让你去你便去,问这么多作甚?」 「去就去!」子季回瞪,又朝周王道,「大王,伤药送去何处?」 嬴子叔:…… 这厮的顺风耳莫不是全让桃花糕给堵了! 春风拂过昭昭宫墙柳。 此端喧嚣渐息,另侧嚣嚷又起。 「阿洛!」一园之隔,春风婆娑的褒宫廊下,步履如风的褒夫人一把推开大门,「阿洛?」 「夫人?」姒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出什么事了?」 姒云折过身看,却见姒洛提着食盒,正完好无损地站在春光里。 「阿洛!」见她安然无恙,姒云长出一口气,三两步跑上前,一把抱住她,「太好了!」 「我?」意识到什么,姒洛将食盒交给廊下宫人,拉着她走到少有人经过的墙根处,低声道,「夫人,可是申宫出了什么事?」 姒云摇摇头:「方才去哪里了?怎么才回来?」 「方才给王姬送完桃花糕回来,奴婢见夫人和黛玉都还没回,便自作主张回去桃林小院,将剩下的桃花糕取了回来。」 「原来如此。」姒云颔首,「甚好,让木兰她们都尝尝,若是喜欢,明儿个再多做些。」 「夫人,你的脸?」借斜落下的余晖,姒洛看清她明显肿起的半边脸颊,目光倏地一沉,「是申后?还是晋夫人?」 姒云一怔,下意识摸向依旧疼痛的左脸,而后才发现左半边脸竟比右边肿了一圈。 晋国夫人那一巴掌怕是用了十二分力道。 「不太疼。」她试图挤出个笑脸,谁知笑脸没成形,伤处被牵动,疼得她龇牙咧嘴,哭笑不得。 「奴婢去请医师!」 「不可!」姒云连忙拉着她,摇摇头道,「且不说木兰几人会担心,若是一会传到申后晋夫人耳中,怕又生出事端。只是肿了而已,无甚大碍,你去帮我打盆凉水来,余下事不必操心。」 姒洛的眉心拧成结,迟疑许久,颔首道:「阿洛遵命。」 第17章 农耕与丰收非一日之功。 惦念着伯士被俘之事,用过晚膳,姒云问姒洛要来褒宫帐册,细细过问宫中用度。 问完才发现,彼时口出狂言,说什么「褒宫上下任君取用」,原是不知天高地厚,大放厥词。 也不知是褒国国弱,还是身为女御时,原身的用度太过铺张,褒宫库房已经所剩几无,唯一拿得出手之物只有一架七弦琴。 其他物事于她或许无用,偏巧现世里的她自小学习古琴。听说库房里有架实打实的「古」琴,姒云两眼放光,连忙让姒洛取来放到窗边的木案上。 「锵——」 试弹片刻,姒云确认时移世易,风月流转,古琴的尺寸和质地虽有不同,构造和音色却与现代的古琴大差不差。 琮琮琴音里,二十余年所学倏忽涌入脑海,汇入弦端,悠悠琴曲随晚风缭绕在褒宫上空。 淡淡轻烟,溶溶院落,月华不知不觉已满阶。 更深漏残之时,琮琮琴音里倏忽落入吱呀一声响。 姒云下意识抬起头,院里青梧昭昭,月华婆娑,原本虚掩着的偏门被推开,一道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月白色身影仿如月下漫步,施施然闲庭信步而来。 「锵!」指下弦音陡然错乱。 姒云只当自己看错,倏地闭上双眼,眉心微蹙。 「云儿?」 春苑月徘徊,竹影侵夜开。无垠月色无风起涟漪。 「大王?!」确认院中人并非幻影,姒云连忙站起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页 层层叠叠的衣袂拂过漾着月华的弦端,漾起琤琤锵锵一阵弦音。 「大王为何在此?」她下意识看向前门方向,「怎么没走前门?」 许是春月婆娑影朦胧,映着皎皎月色,周王的目光看着比白天柔和不少。 「云儿让开。」 姒云刚刚错身,一道劲风拂过,庭间人已撑住窗台,翻身一跃。 看清突然放大的眼前的面容,姒云微微一怔:「大王这是?刚从晋宫出来?」 周王正拂去身上沾上的尘,抬眼看见她明显肿起的左半边脸,目光陡然一沉,却不出声,只转身看了看左右,拉着她走到美人榻前,按坐进榻中。 「大王这是何意?」姒云仰起头看他。 周王依旧不应声,只大步走到姒洛一早端来,却被她遗忘许久的铜盆边,冷水沾润帕子,细心拧干,而后大步走回身旁,蹙着眉头,指指她左半边脸:「侧头。」 烛火照进他眼中,给那双素来清冷幽深的眸子镀上了一层若有似无的金色浮光。 四目相对,姒云仿似窥见心湖无风起涟漪,滟滟随波千万里。 「大王,」她下意识错开目光,「水凉不凉?」 「不妨事。」见她别过脸,周王小心放下手里的帕子。 「嘶!」碰到伤处,姒云下意识倒吸一口凉气。 「医师可来过了?」周王的手微微一顿,眉头不自禁蹙起,「可配了什么药?」 姒云已适应脸上的凉意,就着他的手按住帕子,一边摇头,一边仰起头,思忖片刻,忽然道:「今日在晋宫,大王怎会来得如此刚巧?是有人给大王通风通报?」 周王眸光忽闪,却不应声,只等时间差不多,小心取走帕子,一边打量伤处变化,一边淡淡道:「云儿多虑。」 见伤肿消下不少,他放下帕子,又从袖中掏出一瓶伤药递到他手上,若无其事道:「今日那医师见你面善,惦记着你脸上有伤,特地嘱託朕拿来,说是不出三日就能痊癒。朕……方才正巧路过,想着替你拿来。」 「路过?」姒云眨眨眼,颔首道,「原来如此。」 周王悬在空中的手微微一顿,很快放下药瓶,右手负至身后,一边轻捻空无一物的指尖,一边道:「另外还有一事。」 姒云抬头:「大王但说无妨。」 周王低敛着目光,沉吟许久,缓缓道:「申侯与犬戎谈判回来,说对方已答应议和之事。再过两月,伯士就能回朝。」 「当真?」姒云眼睛一亮,「太好了!云儿的意思是,大善!」 周王脸上却不见喜色,负在身后的手握紧又松开,如是数次,才转过身道:「如此盛事,接风宴必不可少。朕与王后说起此事,她说今日见你厨艺高超,想让你为接风宴准备一道菜。」 沾了烛火的凤眸微微抬起,四目交汇时,他眼里又似挂上了那层若有似无的薄雾,让人看不分明。 「朕已应允。」 姒云:「……」 晚风起,虚掩的窗子发出啪的一声响。 庭间梧桐簌簌声响,三两片落叶飘落枝头,拂过窗台,随风潜入堂下,牵起周王垂曳在地的衣摆,拉扯牵绊,久久不息。 堂下两道身影随案头烛火摇摇晃晃,时分时合。 姒云一动不动凝望着眼前人,任春风徘徊,许久没能出声。 无论是褒国王女还是周国夫人,接风宴备膳之事都与她无关。 ——做好了得些赏银,一步行差踏错便能要人性命,深谙宫闱之道如周天子,不该不知其间水深。 可他依旧不顾她意愿,一口应承了下来。 最是帝王心难测。 「大王。」 良久,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倏忽舒展,神色平静道:「能为大王分忧,是云儿之福。只是,此事若做得好,云儿能否再问大王要个赏赐?」 周王目光一凛:「云儿想要什么赏赐?」 姒云低垂下眼帘,手里的药瓶颠来又倒去,许久,缓缓道:「大王,王姬婉年幼,身子骨又弱……能否让她回府修养?」 「王姬婉?」周王陡然抬眸,沾了夜凉的眸间一片冷寒,「为何是王姬婉?」 姒云:「……」 宫闱深几许,容不下太多无缘无故的好心?可她若能做到袖手旁观还安之若素,又如何会被困囿在此? 她错开视线,轻道:「云儿是怕,再拖延下去,王姬的身子,回天乏术。」 周王目光骤冷:「云儿何出此言?云儿莫非也通岐黄之术?」 姒云看向手中那只烛光皎皎的小药瓶,缄口不言。 她要如何说? 说王姬婉房里那漫天飞舞的落英虽会绝迹于时光长河里,却有那么两株歷经光阴流转,存活了下来?说那两株枝叶虽有所不同,香味歷经千年不变,因在夜里芬芳四溢,千年后的人们称之为「夜来香」。 夜来偷香,于身子无益。 说晋宫里众卉竞春美则美矣,房里的花草或异香阵阵,或模样妖冶,后世人皆知,此类草木不宜放在房中。旁人或许不知此理,善花事之人却不会不知。 说皇父婉的疹子或许的确有桃花之故。在桃树林里走一遭,生了疹子,挠破肌肤,卉木之毒才会漫入伤口,至人昏厥,乃至性命垂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页 说她知道大宰与晋侯不可打破的旧日情谊,他二人昨日是国之柱石,今日是新君桎梏。想从他两人手中夺权,大王必得设法打破他两人的同盟。 说她清楚皇父婉的病看着兇险,实则并不难治,可经验老道的医官却只顾拭汗,声称无药可医,实在蹊跷。她唯一能想到的解释—— 皇父婉入宫陪产却在晋夫人眼皮子底下出了事,是让大宰和晋侯生出嫌隙的不二之法。 她自始至终心头透亮,可此刻躺在病床上的皇父婉,她又何辜? 习习春风里,香烬灯灭漏声残。 不知过了多久,姒云终于抬起头,迎着周王愈来愈暗沉的目光,轻道:「大宰府中医术高明之辈如云,若是他等不及旁人回禀,率先派了旁人过来……恐生后患。」 她都能看清之事,老谋深算的大宰如何会看不清? 「反之,若是现在就派人送王姬回府,大宰爱女如命,见她满脸疹子,身体虚弱,哪怕中毒不深,十有八九也会迁怒旁人。」 包括但不限于王姬婉视如亲姊的晋国夫人。 如此才是让皇父与晋侯生隙最有效的法子。 春月西落,窗外竹影幽动。 听懂她的言外之意,周王眸光忽闪,忖度片刻,又倏地移开目光,颔首道:「朕答应你。」 姒云敛袂起身,一边福身,一边状若无意道:「大王,云儿见两位姐姐的宫里芳菲满庭,实在羡慕。正巧王后要替晋夫人宫中置办花草,若是方便,能否让姐姐也给褒宫……」 「不可!」话没说完,周天子冷声开口。 姒云眸光一颤:「只三两株……」 「不可!」 周王再次打断,后知后觉自己的冷淡与突兀,拂袖走出两步,又转过身,凝望她许久,软下声道:「朕是说,她宫里的花妖冶有余,清雅不足。云儿气质出尘,与之不相衬。云儿若实在是想找些花花草草点缀,明日朕让人送两株兰草来,可好?」 烛晕里的人眸光忽闪。 如她所料,宫里只花事之人不止申后一人,今日迁怒于她,又罚她重置晋宫花草,怕也并非周王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预谋。 ——帝后本同心。 想起彼时申后云淡风轻的神情,姒云心头一沉。 新君的夺权之路险之又险,破坏权臣联盟是一方面,培养自己的亲信是另一面。 纵观今日之朝堂,三朝元老召、尹二公已经年迈,伯士远征未归,虢石父不成气候……拥护新君,又能让新君重用之人还剩下谁? 姒云对西周史所知不多,能叫出名号之人,怕也只剩下申侯与郑公友。 此前是她提议由申侯代表大周与犬戎谈判,申侯也是因为此事立功被拜为了上卿。 谁是朝堂新贵,一目了然。 多年之后的申侯或许会成为下一个晋侯,可在新君式微的当下,申氏是为数不多能让周天子仰仗之人。 姒云无声轻嘆。 此等利害干系在前,申后开口让她帮忙备一道菜,周王如何会不答应? 「云儿不喜兰草?」见她脸上时阴时晴,却不应声,周王蹙起眉头。 姒云回过神,摇摇头,轻道:「大王多虑,云儿只是在想,伯士大人劳苦功高,接风宴的菜需得好好准备才是。」 周王凝眉不语。 第18章 月下呢喃言犹在耳,此后半月,姒云几乎住在了桃林小屋,晨起除虫拔草,灌溉菜畦,记录菜苗长势,剩下时间都在琢磨接风宴的菜色。 姒洛几人偶尔来相帮,也将宫里宫外的消息一併带来。 今日说,伯士大人归期已定,接风宴的流程和菜色已确定大半,只等姒云这一道。 明日说,大宰府已向许国公府下聘,两家子女或将于秋后成婚。 第三日又说,卫国公长子形貌昳丽,肤若凝脂不输女子。随国公子已在路上,不日将入镐京…… 林间桃花纷落。 又一日午后,姒云正对着一屋子的大白菜长吁短嘆,忽听门外传来姒洛和齐叔的声音。 「阿洛姑娘,这些是?」 「齐叔,帮我敲门。」 「好嘞!」「叩叩叩——」 「夫人,洛姑娘来了。」 姒云早放下手里的大白菜,一把转身门,一大捧五颜六色的丝绸云帛倏然映入眼帘。 「夫人?」姒洛的声音被埋着布料里,整个人走得摇摇晃晃。 「阿洛?这是作甚?」姒云连忙搬开桌上的大白菜,让她放下手里的步,而后一边去灶台给她倒茶,一边不解道,「哪来的料子,搬来桃林作甚?」 「夫人两耳不闻窗外事。」 姒洛扔下布料,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接过姒云递来的茶,正要开口,抬眼看见桌上桌下的大白菜,神情一怔,不解道:「夫人,哪里来的菘菜?怎么这么多?」 「自然是为伯士大人的接风宴。」 姒云抱起一颗大白菜,又走到灶边拿起一把西瓜刀大小的匕首,笑道:「将菘菜雕刻成花,阿洛以为如何?」 「雕刻成花?」姒洛眨眨眼,「夫人,千般花样,菘菜毕竟是菘菜。用菘菜来招待大王和朝臣,会否太显寒碜了些?」 「寒碜?」姒云莞尔,心道,你可不知,歷经千年岁月,菘菜依旧是上得了国宴的名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页 见姒云盯着菘菜左右来回比划,手上刻出了红印也不知,姒洛蹙起眉头,关切道:「夫人,若要精雕细刻,这刀会不会太大了些?用着可还趁手?」 姒云长嘆一声,一边放下菘菜,一边摇头道:「是大了些,可木兰已帮我寻遍褒宫上下,实在没有更趁手的刀器。」 姒洛眨眨眼:「夫人可问过大王?」 「大王?」姒云莫名,「问他什么?」 「夫人有所不知,镐京城北有一座铜炉坊,专为大王烧制礼器之用。若是寻常刀具不趁手,夫人不如问问大王,看能不能做一套趁手的出来。」 「当真?」姒云两眼放光。 御用铜窑代表了这个时代炼制工艺的最高级别,若有人能铸造出她想要的刀具,非御窑不可。 她弯下眉眼:「正巧后院的荠菜已长成一茬,晚些时候给他做道点心送去。」 姒洛颔首:「阿洛来给夫人打下手。」 「阿洛,」抬眼瞧见桌上的布料,姒云想起她还没问对方,「这些布料是?」 「夫人心里只有桃林小院,只有八畦野菜,一点不知外头热闹。」姒洛搁下茶杯,假意嗔怪。 「热闹?」姒云扑哧笑出声,「何事敢惊动洛姐姐大驾?」 姒洛眼神幽怨:「夫人可知这次接风宴,宫里会来多少名门贵女?」 「依照阿沣那日告知的数目,五六十总是有的。」 「正是如此!」姒洛重重颔首,语速飞快道,「听子季说,西市街上一共一十八家胭脂水粉的铺子,昨日皆已售罄,成衣花坊也被踏平了门槛,一众名门贵女卯足了劲,都想在伯士大人归城这日一展风采。」 姒云会意,从桌上拎起一块大红色锦绸,一边抖,一边笑得声音发颤:「是以你遍寻库房,找出这些料子,是想替我量体裁衣,赶两身新衣出来?」 「夫人!」姒洛拉住她双手,看着她的眼睛,正色道,「阿洛明白,夫人不似寻常女御,不求大王之心。可是,」她眉心微蹙,神色为难道,「夫人毕竟不同于申后和晋夫人,他两人都有母族帮衬,而褒国……不为其他,只为之后在这宫里的日子顺遂久长,夫人,总要做些什么才是。」 姒云的眸光陡然一黯。 顺遂久长?她当真以为挣得脸面、得他偏宠便能顺遂久长? 她敛下眸光,手上随意挑拣着布料,脸上似忽而掠过几丝漫不经心:「接风宴众卉竞艷,我何德何能,要与牡丹争国色?」 俄顷,她从一众奼紫嫣红的最下方找出一匹水墨洇染若浅缥的轻薄料子,撑开在桌上,垂眸许久,转身朝她道:「就这匹,衣摆过膝遮住履面,落地部分绣上莲叶。如果花样不知怎么绣,我晚些时候画给你。」 「莲叶?」姒洛看向桌上那平平无奇的秘色锦,眉头霎时拧作一团,「夫人,只绣莲叶,不作菡萏?」 姒云黛眉挑眉,挑挑拣拣又许久,找起一段粉白相间的绢带,递给她道:「剪成髮带。」 姒洛:「……诺。」 天时不早,姒云将姒洛支回褒宫,自己拿起菜篮,绕道菜畦挑拣起新鲜长成的野荠。 上回做桃花糕还留下些面粉,今儿个早上又送来了新鲜的鸡蛋,有这些原料在,做成荠菜饺子最合适不过。 姒云一边挑拣荠菜,一边心下琢磨,荠菜一年两季,最适合推行于粮食短缺的三川地区。 她的试验田成效显着,现如今已能看出,畦阔两掌,沟深两掌,每两日灌溉一次的地里,荠菜的长势要明显优于另两块地。 若是有时间,除了刀具,她还能和周王讨论讨论推广菜畦之事。 回过神时,篮里已是绿汪汪一片。 姒云步履轻盈走到流水边,将篮子里的菜连根洗净,回到桃林小屋,烧好热水,焯净放凉,而后取出面粉,和馅、揉面、包饺子、烧热水…… 热腾腾的饺子出锅时,日头已西倾,连片桃林绕晚风裊裊如云霞。 姒云提起食盒,怀着从未有过的、恍如农民伯伯秋后丰收的喜悦,快步往干和殿方向赶去。 ** 「……又当何如?」 御书房门口,远远看见子澧候在门边,姒云加快步子,正要开口,忽见对方拼命挥手示意她噤声。 「大宰有何高见?」 门里传出哐的一声响,一卷竹简被人重重摔在了案上。 「大王,法古无过,循礼无邪。」 一墙之隔,大宰皇父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仿似怀揣事不关己的坦然。 姒云一时进退两难,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吱呀一声响,房门被推开,皇父拂袖在后,施施然走了出来。 姒云连忙退至一旁。 「褒夫人。」眼前倏地一暗,却是素无交集的皇父不知为何在她身前停下了脚步。 姒云连忙福身:「妾身见过大宰。」 垂睨片刻,皇父不慌不忙敛起衣袖,慈声道:「小女在宫中时多蒙夫人照拂,老夫感激不尽。」 许久不闻皇父婉的消息,姒云正挂念,闻言陡然抬起头,关切道:「大人恕妾身冒昧,不知王姬的身子可还安好?」 「安然无恙。」皇父眼里若有浮光一闪即逝,「夫人若是得空,可随时来府上探望,小女亦惦念夫人的很,时常念叨夫人做的桃花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页 府上?不知他言下何意,姒云连忙垂下目光:「妾身惶恐。」 皇父眼里噙着笑意,忽地大笑三声,拂袖而去。 这是哪一出?姒云正瞪着他的背影出神,另侧的子澧小声提醒:「夫人,大王该等急了。」 姒云回过神,朝他轻一致意,提起食盒,快步迈过门槛。 「云儿见过大王。」 时已近黄昏。许是议事耽搁,书房里外还没点灯。 夕阳余晖透过西窗,在书案上投落下一线昏黄,分明已辨不清字迹,周王依旧执着书简,一动不动。 久不闻声响,姒云下意识抬起头。 余晖里的剪影如琢如磨,只不知为何,昏黄落在那人身上,倏地多出几丝不明情由的凄清与孤独,仿似与周遭暖融格格不入。 想起方才在门外听见的只言片语,姒云忍不住心头打鼓。莫不是为国事烦忧?还是为皇父的步步紧逼而愁眉不展? 「大王,」稍作思忖,她拎起食盒,一边走向桌边,一边柔声道,「云儿亲手做的元宝,现下还温着,大王可要尝尝?」 一缕晚风拂过书案,纸绢发出簌簌声响。 周王自沉吟里回神,看她一眼,招招手示意子澧入内点灯。 「元宝?那是何物?」 姒云笑着揭开食盒,一边取出水饺,一边道:「大王可还记得,云儿曾说过,或有法子让桃林的野菜丰收?这是午后刚摘的荠,大王尝尝看。」 「大王!」听说是小院里随手拔的野菜,子澧点火的手勐地一颤,手里的火摺子险些没扔出去,「这……」 灯里的烛火徐徐亮起,周王瞟他一眼,淡淡道:「退下。」 「……诺。」 子澧越往后退,眉头皱着越紧,临近门边,忍不住抬起头看,盯着那盘热气腾腾的水饺看。 见大门欲掩不掩,久久合不上,姒云抬袖遮面,轻笑出声:「大王,不如赏云儿先吃?若不然,子澧怕是放心不下。」 周王见怪不怪,又瞟他一眼,拿起手边的碗箸,看向姒云,唇角微勾。 「云儿,张嘴。」 姒云笑容一滞。虽已习惯他在人前的故作恩爱,时不时来一回,还是有些让她招架不住。 「诺。」她垂下眸光,配合他前倾身子,仰起脖颈。 晚风乍起,窗外絮柳纷纷同风舞。 咫尺之隔,姒云看清他眸间被风牵动的烛火,荧荧烁烁,摇摆不定。 「啪!」不知看见了什么,子澧突然合上门。 晚风惊起浮尘,四目相对的旖旎倏而打破。姒云目光一颤,叼走他手上几无余温的水饺,退身半步,垂敛下目光:「谢大王恩赏。」 周王看向泛着水光的银箸,轻搁至一旁。 「云儿今日来,是为菜畦之事?」 他拿起帕子拭手,若有所思道:「此物虽鲜美,只是三川上游竭流日久,食粮短缺已然严峻,三两畦野菜怕解不了今日之忧。」 姒云一怔。虽说开渠引水非一日之功,可几日前听她说起丰收野菜时,他还不曾如此忧切食粮之事,今日又是为何? 「大王何以忧怀?可是三川上游出了什么事?」 周王拧起眉头,轻叩桌面三下,摇头道:「本就是云儿提出的法子,告知云儿也无妨。犬戎虽答应议和,却提出条件,大周需连续供粮三岁,每岁五千石。王畿之内黍粟逐年欠收,今岁又逢三川枯竭,春苗迟迟不能播种。今岁的五千石或能支应,来年秋后,国库余量怕是不够……」 公田逐年欠收? 想起彼时在门外一不小心听见的话,姒云若有所悟,思忖片刻,仰起头道:「方才在门外,云儿听大宰提起法古无过,是在说公田之事?」 周王目光一暗,颔首道:「公田临水朝南,产量本该远多于近旁私田才是,现如今却维莠骄骄,收成每况愈下。」 姒云沉吟不语。 自家田与公家田,孰重? 不用深谙社会心理学,不用通晓行为经济学,听闻西周井田制的最初,她已对公田的产量存疑,现如今听闻「维莠骄骄」四字,却也不见怪。 「那日大王说,因云儿之故,才寻得由头放珦大夫回褒国。大王对井田制改制一事,并不反感?」 周天子抬眸,看向她的眼睛,正色道:「若是于国于民有利,朕为何会反感?」 姒云若有所思:「既如此,云儿有个法子,或许能改变公田少产之现状,大王可愿一听?」 案头烛火动晚风,映入谁人的眼,璨璨如春月。 作者有话说: 法古无过,循礼无邪。 ——先秦商子《商君书·更法》 商鞅推行变法时有对这一理论的驳斥。 本文朝代不同,此处是借用。 第19章 先秦时期的井田制,依照姒云的理解,是将耕地依沟壑排渠为界,百亩为一田,九田为一井,合称为「井田」。 九田中最为丰沃且富饶之田为「公田」,为周王或贵族所有。近旁贫瘠之地为「私田」,分借给庶民所有。 庶民在开垦耕种完公田之后,才会被允许回到自家田上耕作私田。 西周初年时,因耕地有限,庶民不得不依附亲王贵族以谋生,井田制得以存续。时近末年,受益于铜铁冶炼技术的发展,开荒垦地已不似初时那般艰难,庶民与贵族的关系和西周早年不可同日而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页 ——在庶民看来,耕植公田是被迫,是不得已而为之,是与他自身利益相悖之事。 如此情绪下种出的公田如何能不「维莠骄骄」? 落入饱受资本家摧残的姒云眼里,此事又有不同的解释。 互相对立,又互相依存,井田制下的主佃关系可不就是现代职场上的社畜与老闆? 熟谙现代企管知识如她,深知要让员工产生集体荣誉感,心甘情愿为企业「卖命」,制度、表率、政策等等皆可置后,最紧要,最行之有效的法子,莫过于提升员工个人的收入和待遇,且要让员工知晓,他的收入待遇和企业整体的收益息息相关。 放到单纯的主佃关系中,最简单直接的激励机制自然是粮食。 「云儿?」 余光里映入一脸不明所以的周王,姒云回过神,抬眸道:「大王,庶民大多短视,想让他们像对待私田那般对待公田,需将好处明明白白地告知他们。」 「云儿的意思是?」 「告知他们,除却私田,公田的产量也与他们有关。」 姒云眨眨眼,解释道:「如今春苗在即,云儿是想,若是条件允许,不如在开垦的当日先给他们些赏赐?若是秋后丰收,便再多赏些,欠收则少赏些。若是公田的产量低于近旁私田,」姒云微微一顿,莞尔,「便让他们用私田来补足。」 只奖不罚并非良策,行之有效的员工激励务必奖惩分明。 姒云两眼放光,思路越发清晰:「以一井九田为例,公田的地最为肥沃,产量理应最高,若是,打个比方,近旁八块私田的产量最高者为廿石,最低者为十石,而公田的产量不到私田产量的中值十五石,其间必有猫腻。」 「为调动庶民耕种公田的积极性,不如在耕地之初先给他们一石粮作为报酬。秋后再对比公田与私田的产量,若是公田产量多于私田的最高值——我们例子里是廿石——多出部分的一半归庶民所有。若是产量低于中值十五石,则庶民需要从自家私田中取出一部分食粮,以补足十五石。」 换言之,只要公田的产量不低于十四石,庶民便不会有亏。而公田肥沃,若是好生耕种,产量超出私田是轻而易举之事。 「每年境况不同,以往年的产量为限怕是不妥。云儿浅见,奖惩线应在歷年秋后确定,依据当年八块私田的实际产量来确定多少该奖,多少该罚。另外,」姒云眼里泛起些许笑意,「若是庶民愿意,大王也恩允,云儿可试着画些改良过的农具出来,或许对农事有利。」 「改良过的农具?」周王面露不解,「云儿下过地?如何知晓什么样的农具最为趁手?」 姒云摇摇头,解释道:「之前在桃林小院,云儿见齐叔齐伯用耒耜翻地挖畦很是不便,彼时便想着,若能将其改良一二,推行于三川两岸之间,或能于农事有利。如是不仅能让公田增收,还能让庶民知晓大王为民之心,岂非一举两得?」 一缕细风拂过窗棂,牵动案头烛火,吹得地上的影摇摇晃晃,时分时合。 沉吟良久,周王起身走到案前,一边敛袖研墨,一边偏头示意她落座:「坐下画。」 提起农具,姒云想起此行的另一个目的,连忙道:「不瞒大王,云儿今日前来,除却荠菜,还有一事想求大王帮忙。」 周王研墨的动作微微一顿:「何事?」 姒云屈膝行礼:「事关伯士大人的接风宴。」 「接风宴?」「周王下意识转身看向桌上那碟失了热气的荠菜元宝,「云儿想用野荠元宝来招待伯士?」 姒云轻笑出声,摇摇头道:「此物看着简单,实则费时又费力,云儿自己吃尚且捨不得,如何会为旁人做上百十来份?」 并非「旁人」的周王轻抿了抿唇,凝眸片刻,错开眼道:「那是何事?想不出菜式?」 姒云已绕过书案,接过他顺手递来的纸,又摇摇头道:「不瞒大王,云儿已想好要做的菜,只是有些精细的活一直没能找到趁手的工具。听宫人说,镐京城外有座专为大王锻造礼器的铜窑,里头的工匠个个技艺高绝。云儿是想,镐京城里若有人能制出云儿想要之物,怕是非他们不可。」 周王已执起兔毫,沾满墨汁,闻言动作一顿,很快垂下目光,思忖片刻,颔首道:「画出来看看。」 又一缕晚风拂过书案,周王下意识按向那叠簌簌作响的绢纸。 姒云抬眸望去,看清被风吹起的绢页之下,两眼倏地睁大。 「那是?」 那摞纸上并非她以为的书法或绘画,而是—— 「刀剑?」她脱口而出,「大王,这些是?刀剑的设计图?」 周王每日俯首案前,不只为读书写字,批阅奏摺,还为设计兵器? 周王面不改色,一边偏头示意她动笔,一边收拾起被风吹乱的设计图,好似漫不经心道:「云儿不是想找善绘之人?等此间事了,朕陪云儿同游沣水,顺便辨认野菜,可好?」 姒云手里的笔微微一顿。 「系统,他是随口一提还是认真的?」她无声开口。 「超出系统权限。」奸妃不奸一秒上线。 姒云:…… 她怕不是绑了个假系统。 「那,」她敛下眸光,又道,「你之前说,他的『自暴自弃值』已近临界?现在多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页 「进门时91%,现在88%。」 姒云:…… 餵她元宝时缱绻温柔,听她理论时面不改色,让她落笔时情意绵绵……实则内心依旧自暴自弃,一片荒芜? 表里不一怕不是华国君王的标配? 「78%。」 「73%。」 「88%。」 姒云挑眉:几个意思? 「系统延迟。」 姒云咬咬牙。 饺子元宝抵三个百分点,公田激励方案抵十个百分点,农具改良又抵五个百分点。 听说今日前来别有所求,唰一声,一晚上全白忙活。 要不怎么说,最是帝王心难测? 她收敛起浮动的心思,借案头烛火,心无旁骛落笔成画。 一枚柳叶刀很快出现在纸上。 等墨迹干透,她轻捻起绢纸两端,一边呈至周王身前,一边道:「一掌长,一指宽,一寸厚即可,不知坊内的工匠能否做出来?」 周王接过她递来的纸,瞟一眼,颔首道:「不难,几时要?」 「当真?」姒云眼睛一亮,「若是不难,可否多制几枚?十枚?若是太多,五枚?」 周王拿起她搁下的笔,在左上角补了几行字,而后抬眼看向不远处的屏风:「子叔?」 骏马奔腾的八面屏风上倏忽映出一道颀长身影。 「大王,褒夫人。」 姒云:「……他一直在房里?」 房中惊异之人不只她一个,看清绢上的刀,嬴子叔目光一顿。 「刀身如柳,刀尖后翘。」他下意识看向周王,「大王,这刀的形状倒是不多见。」 周王不以为意,关照道:「夫人急着要用,让他们连夜动工。」 「诺。」嬴子叔不再多话,收下绢页,躬身而去。 姒云正要坐下画农具,抬眼瞧见周王依旧愁眉不展的神色,忍不住道:「大王还有悬心之事?」 周王举目远眺月华如水的窗外,轻摇摇头道:「云儿的法子虽好,只是……为公田支出额外的食粮,从古至今从未有过,要说服朝臣怕是不易。」 变法变革非一人之能,一日之功,歷朝歷代皆如是。 权臣坚持祖制,新君推陈出新,此种对立在姒云听来也不算是新事。 凝眉忖度片刻,她看向烛光里的周王,若有所思道:「或许,并非全无办法。」 「云儿的意思是?」周王回过神,眼里依旧噙着隐忧。 「说服朝臣违背祖制虽非易事,若能让他们看见新法之成效,或许能事半功倍。」姒云眸光皎皎,正色道,「大王,去岁欠收的黍麦地,可否赏给云儿两井?」 「黍麦地?」周王垂眸,「云儿有何计划?」 朝中众人反对,不过是身为既得利益者,认定公田所出应悉数归于己身。庶民为之劳作天经地义,若将公田所出赐予庶人,便会折损自己所得。 熟读经济学原理如她,清楚知道将「蛋糕做大」要比紧盯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有效得多。 若是她的激励措施有效,非但不会折损主家所得,而且能让主佃双方双赢。 「今岁三川竭流,小麦怕是不能丰产。云儿是想,若是方便,能否以两里黍苗作试验田?若是云儿的方法行之有效,今秋田里的产出远多于近旁的公田,秋栗下苗之时,不用大王多言,朝中上下自有计较。若是此法不通,大王亦可将此事推至云儿身上。」 姒云微微一顿,又道:「朝中上下皆以为大王偏宠云儿,大王只说云儿任性,非要拿那两里地折腾。朝臣至多规劝两句,不会妄议推翻祖制之事,大王以为如何?」 「推到你身上?」周王垂着身侧的手微微一曲,落向她身上的眸光微有些沉。 溶溶院落,习习晚风,拂过窗外春柳,依依不知歇。 姒云眸光皎皎,颔首道:「一岁两季,正能赶上犬戎之约。」 周王眸光忽闪。 「如此,便依云儿所言。」 第20章 「叩叩叩——」「叩叩叩——」 「老禾,上田了!」 照顾生病的娃娃到三更,老禾错觉自己才刚刚闭上眼,窗外只蒙蒙亮,隔壁的老任已经急吼吼来敲门。 「来了!」 他晕头晕头坐起身,趿拉着草鞋,拿起墙边的木耜,一边往大门方向走,一边张大嘴巴打着哈欠:「什么时辰了?」 「寅时都已过半,还不赶紧的!」老任本就是个急性子,听出他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又是哐哐哐一阵勐敲,「再不走迟了!」 「寅时?」老禾以为自己听错,拉开大门一看,东方天幕熹微,远山剪影如画,可不是寅时才过半? 他拉拉裤腰带,瞪着老任道:「还有半个钟才点卯,这么早过去作甚?」 「你忙煳涂了?」老任一把把他拉出门外,一边掩门,一边嚷嚷道,「昨儿个莫主事才交代,说今日有贵人来庄里,让我等早去半个时辰。」 「劳什子的贵人,」老禾两眼一瞪,偏头啐出一口唾沫,一边搓手,一边咕哝,「又是那装模作样的籍田礼,浪费时辰!」 「可别嚷嚷,小心又被人听了去。」老任摆摆手,眼神示意他隔墙有耳。 晓色熹微,通往田庄的路笼在早春薄雾里,一眼望去若无尽头。 几道人影若隐似现,或提耒,或扛耜,个个躬缩着脖颈,慢慢吞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页 「这回又是哪个贵人?」老禾缩起脖颈,两手拢进袖中,偏过头问,「主家可有说?」 老任吸吸鼻子,摇头道:「说是宫里的娘娘,身份贵重着呢。」 「娘娘?」老禾轻啧一声,「若是娘娘卯时才出门,一路晃晃悠悠,到今儿要几时了?半日功夫又没了!」 老任嘿嘿一笑,躬着身子朝田庄方向努嘴:「这回你怕是猜错了,看见没,庄子前的凉棚已张起来了。」 「比咱们还早?」老禾伸长了脖颈张望,惊讶道,「如此可是破天荒头一回!走,看看去!」 初升的春日攀过山头,破开晨雾,拂过潺潺流水,茸茸田间,斜照进搭起不久的凉棚之下。一坐三立四道身影被春光拉得纤长。 「夫人,庄上的名录皆在此处,请夫人请过目。」 凉棚正中,素面朝天的褒夫人正襟危坐在刚搬来的长桌后头,敛目望着眼前两名主事刚呈上来的庶人名录,黛眉紧锁,一动不动。 两名主家见她神情凝重,许久不发一言,心头忍不住打鼓,面面相觑片刻,干瘦的莫主事轻拭了拭额边细汗,上前一步,拱拱手道:「褒夫人,不知这名录可有什么问题?」 端坐如钟的褒夫人:……谁能告诉我这鬼画符似的名字怎么念? 「系统系统!」抵在竹简两端的手微微用力,她表面云淡风轻,内里已心急如焚,「打个商量,翻译一下?」 凉棚里若有春风拂过,漾着「奸妃不奸」事不关己的讪笑。 姒云:…… 气得牙痒痒,但无可奈何。 她合上竹简,若无其事抬起头,脸上带着如沐春风的笑意,徐徐看向棚外一早聚集在此的几人,待议论声渐歇,才款款起身,一边朝众人福身,一边道:「第一日来庄上,本该与诸位一一照面才是。」 身条干瘦的莫主事紧跟在她身后,神色谄媚道:「夫人所言极是。」 姒云却不看她,只转向姒洛道:「阿洛,可准备好了?」 姒洛敛袂颔首:「回夫人的话,都准备好了。」 「既如此,」姒云转向身后两人,「莫主事,庄主事,今日不着急开工,点卯之时,让各家依着你的名录一一进偏厅来,等我问过话,再下田不迟。」 「诺。」两名主事躬身应下。 卯时将至,春日拂过山河万里。 田间人头攒动,凉棚前不再是三三两两,而是里三层外三层。 老任两个姗姗来迟,听见众人高声议论着什么夫人,一路推搡着往前急。 瞧见人群里的熟面孔,老任一把抓住那人,大声道:「小布,发生了何事?夫人在何处?长得好不好看?可说了什么话?」 抬眼看清小布脸颊绯红模样,老任眼睛一瞪,扯着嗓子嚷嚷:「小布!你脸怎么回事?怎么这么红?可是发热了?」 众人齐齐转过身来,臊得小布狠踹他一脚,蒙住脑袋,夺路而去。 「这是怎么了?」 老任还被蒙在鼓里,一旁的邻居推推他,笑道:「小布那是藏不住心思!老任你今儿个来得晚,没看见新来的褒夫人。我与你说,夫人明眸皓齿,横波入鬓,那模样,比天上的仙女还好看吶!」 「当真?!」老任一拍大腿,又忍不住瞪老禾,「都怪你,拖拖拉拉的,这下好,夫人都没瞧见!」 「也无妨。」邻人朝大门方向努努嘴,解释道,「褒夫人说了,一会儿要召大伙一个个近前问话呢。老任你可仔细了,别跟小布似的,看见褒夫人,臊得话都说不出来。」 「哈哈哈!」棚下笑声如春风荡漾开去。 「吵什么吵!」 刚至卯时,人模人样的莫、庄两位主事提着名录去而復返。 两人大摇大摆踱步至廊下,垂睨着阶下众人,粗声粗气道:「排成两列,都给我站整齐了!别让夫人久等!」 「狐假虎威!」老禾一边往前走,一边小声咕哝。 哪知那莫主事人虽精瘦,天生一副好耳朵,听见他咕哝,八字鬍一翘,提着名录就要下来抓人:「你说什么?有胆再说一遍?」 「莫主事,后边开门了!」人群里传出一声高喝。 莫主事还没反应,一旁的老禾眼疾手快,三两步跑到廊下,抵住大门,错身闪了进去。 「呀!」 眼见一道黑影飞扑而入,门后的姒洛被吓一跳。好不容易看清来人的面容,一边轻抚胸口,一边忍不住抱怨:「如此着急忙慌作甚?撞到旁人该如何是好?」 抬眸瞧见一姑娘面容姣好,唇红齿白,老禾只当自己冲撞了夫人,一张脸霎时惨白,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夫人饶命!夫人饶命!」 姒云正在里间研墨添香,心里琢磨是一人一张人事档案,还是汇列在同一份竹简上,听见外头动静,放下手里的墨,忍不住轻笑出声。 「阿洛,」她提起纸笔,抬头朝外面道,「快让人起来。」 「诺!」姒洛轻一颔首,垂眸朝老禾道,「还不起身?」 明白自己认错了人,老禾一张脸陡然绯红,满脸讪讪地说不出话。听见夫人催促,闷头跑进里间,又扑通一声跪坐在堂下,只不敢抬起头看。 「你是老禾?」姒云示意阿洛搀他起身,「坐下说话。」 「诺。」老禾哆哆嗦嗦起身,只敢坐下三分之一,脑袋埋在胸前,交握在身前的手互抠着指甲,依旧不敢抬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页 姒云也不强求,抬手示意姒洛看茶,而后轻展开面前的绢页,落笔「莫田老禾」四字,看着他道:「老禾,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家中现有几口人,分别几岁,可否告知一二?」 「回夫人的话,」老禾闷声作答,「小人家住田河里三巷尾,家有老母妻儿,儿子刚出生六个月……」 姒云走笔如飞,头也不抬道:「今岁又添一口人,家中余粮可还够?孩子刚满六月,晚上可闹腾?嫂子可还睡得安稳?」 老禾一怔,贵人问起家事已是不同寻常,而今还关心起口粮和睡眠之事,实在闻所未闻。他怔怔抬起头,眼里满是不解。 等不来回答,姒云也抬起头,看他眼下泛青,满脸憔悴,忍不住摇摇头,笑道:「两眼浮肿且泛青,晚上必定不得安枕。若是娃娃晚上太过闹腾,禾大哥晚一个时辰来上钟也无妨,只是下钟也得比旁人晚一个时辰,如此可好?」 听懂她言下之意,老禾连忙磕头谢恩:「谢夫人恩典!谢夫人恩典!」 「阿洛?」姒云却不急着让他起身,只抬眸朝姒洛使了个眼色。 姒洛会意,绕到帘后取出一袋早已分扎好的粟米,双手递至他身前:「喏,拿着。」 「每五日,我会遣人来庄上一趟。家中若是什么难处,随时告知阿洛。只这米粮之事,」姒云抬眸看向大门方向,压低声音道,「禾大哥,切不可告知庄上其他人。」 老禾看看面前的米粮,又看看姒云,神色怔忪,眼里满是不可置信:「这、这,夫人,这如何使得?」 「本就是你们应得。」姒云示意姒洛搀他起身,又道,「现下带着身上若是不便,先将米粮存放在此,等下钟时再来拿不迟。」 老禾盯着姒洛手里的米袋,满眼依依不捨,很快回过神,叩首道:「夫人且放心,莫庄公田等同于我禾家私田,老禾必定竭己所能,不敢躲懒一时半刻!」 「禾大哥言重。」姒云又在纸上落下几笔,颔首道,「阿洛,送禾大哥出门。」 「诺。」 「出来了出来了!」 庄子门外,见大门被拉开,围观之人一拥而上。 「老禾,夫人问什么了?责罚你没有?」 「老禾,夫人好不好看?」 「老禾老禾……」 「走开走开!」老禾涨红着脸,脖子一梗,粗声粗气道,「夫人如何,见了不就知道了?都杵在这儿作甚?什么时辰了,还不去干活?」 「吃错药了?」 「平时也没见他这么积极……」 「……」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里,老任已经依照莫主事的示意,第二个推开大门。 少顷,青烟裊裊的堂下,奋笔疾书的褒夫人:「令慈卧床不起,平日里可有人照料?嫂嫂不能下田,家中米粮可够……此事万不能让旁人知晓……」 第三人。 褒夫人循循善诱:「家中可还有余裕?口粮可还够?此事万不能让旁人知晓……」 第四人。 褒夫人连连颔首:「……此事……」 如是半日,提着米袋不停来回的姒洛终于沉不住气。 趁间歇的功夫,她一边替姒云倒茶,一边忍不住道:「夫人,本就是按照一户一袋准备的米粮,为何不让主事分发了事?也省得你一一照面,如此一户一户分发,实在费时费力。」 姒云正将好不容易收集齐的人事档案彙编成册,闻言泛出笑意。 同样一人一袋米粮,新来的主家亲自过问后单独给予的补贴和人人都有的米粮如何能相提并论? 她款款起身,笑道:「阿洛随我出门一看便知。」 第21章 姒云两人走到门边,举目远眺。 田间若有春光潋滟,三三两两的庶人分散在田间各处,耒耜不时起落。以老禾为首的几人已经汗流浃背,挥动耒耜的频率却不曾变慢分毫,脸上依旧春风拂面,口中还哼着歌,好似再干两个时辰也不嫌疲累,身上有使不完的劲。 再看一渠之隔的另一片公田上,庶人们死气沉沉,有气无力,非得主事挥动鞭子大声训斥,才病恹恹慢悠悠地挥动两下锄具。 「这?」姒洛两眼浑圆。 「现下可明白了?」 姒云笑意盈盈看向她,转身的剎那,眼角余光里倏忽映入几道纤瘦的身影,畏畏缩缩地躲在凉棚外。 她定睛一看,却是几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正探头探脑地偷觑她这边。 见被发现,领头的少年瞳仁一缩,连忙招唿众人后退,只剎那,一众人躲进齐人高的芦苇丛中,发出簌簌一阵响。 姒云提敛起衣袂,大步走向芦苇丛。 「出来回话。」 芦苇丛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少顷,几个少年你推我,我搡你,鹌鹑似地挤了出来。 面面相觑片刻,领头的少年被推出人群,壮胆瞄了眼姒云的脸色,挠挠头,又拱拱手道:「见过夫人。」 见他几个又黑又瘦,一副营养不良模样,姒云不自禁蹙起眉头:「都是谁家的孩子?」 那少年一顿,抬眸瞟她一眼,恭敬道:「回夫人的话,我们,我们就住村口的破庙里。」 破庙? 莫非是无父无母的,不得已才流落田间? 西周不同于现世,于庶人的子女而言,衣食无忧已是难得,流离失所也是常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页 听见姒洛匆匆而至的脚步声,她转过身:「还有没有?」 「多余的米粮」已到嘴边,「救急不救穷」五字倏忽浮上心头。 尤其这个年岁的少年,不劳而获并非解决问题的良策。 余光里映入横平竖直的田埂,一簇簇野荠招摇在春风里,似正等人来採摘。 姒云眸光一闪,计上心头。 「你唤何名?」 「回夫人的话,小子姓子名方,大伙都喊小子小方。」领头的少年双眸皎皎,恭恭敬敬回她话。 姒云轻一颔首,接过姒洛手里的篮子,指了指田埂方向,笑道:「荠和蒌可认得?让大伙一道挖野菜,一篮换一个饼,半个时辰后,若是谁篮里的菜最多、最大,便可额外多得一个饼,可好?」 子方眼睛一亮,连忙转身招唿一众伙伴:「愣着作甚?还不快过来谢谢夫人?」 「谢谢夫人!」「多谢夫人!」 少年们领了菜篮,叽叽喳喳四散而去。 时近午时,田间愈发炎热,庶人们不时回头张望庄子方向,许是见姒云面善,也没避着她,三三两两蹲坐树下或渠边,吹着凉风,哼着小曲,取出自家婆娘做的干粮。 庄前棚内,莫、庄两位主事亦抬眸偷觑,见褒夫人并无动怒或斥责之意,也不便出面干涉,假装没瞧见庶人躲懒,左顾右盼吃起凉茶。 姒云两人正候在廊下,举目眺望宫城方向。 「来了没?」 「夫人!」话音方落,阡陌尽头倏地传来规律而节奏的马蹄声。 两人抬起头看,漫漫浮尘里映出熟悉的车马与身影,正是齐叔齐伯依着她的吩咐,于午时赶了过来。 「齐伯齐叔!」姒云迎下檐廊,「一路可还顺利?」 「回夫人的话,几簋凉菜皆完好如初。」 让他两人来并非为其他,而是将她一早盐滷好的凉菜从桃林小院云来了此地。 「快倒茶来!」 姒云转身吩咐廊下的姒洛,又指指身后的凉棚,朝齐叔齐伯道:「把小菜小食都放到长桌上,让大伙过来自取即可。一早让人搭了凉棚,就为了此时。」 「欸!」 几个身强力壮的青年闻声连忙放下手里的干粮,过来帮忙。只片刻,四个铜簋、两桶凉茶便被整齐码在了凉棚下。 等到那四个铜簋被揭开,众人才看清,里头原只是田埂旁常见的野蒌和野荠,只不知夫人用了什么法子,竟能让那野菜看着光泽诱人,鲜香四溢。 「莫主事,庄主事。」 姒云走向歇在棚里的两人,关照他两人道:「外头太阳正晒,让大伙都进棚里来用膳歇息。这些凉菜自取即是。」 莫、庄两人连忙起身作揖:「谢夫人赏赐。」 田边众人早将棚里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只似乎顾忌着什么,你看我,我看你,看看棚内和褒夫人,又看看自己身上,搓着手,不敢上前。 姒云会意,转头吩咐齐叔齐伯:「你二人先回宫去,戌时回宫再来拿这些物件不迟。」 「诺。」 等两人离去,姒云又招唿一旁的姒洛:「阿洛,随我进屋。」 「夫人可要用膳?」 掩上大门,姒云走到窗口,见大伙三三两两聚拢至棚下,才轻舒一口气,朝她摆摆手道:「不急。」 「若是饿了,就先去用膳,不必等我。」姒云走到书案边,整理起一早画好的农具图纸。 「这是?」姒洛站在书案边替她磨墨,一边道,「夫人还有事要做?」 姒云将图纸摊开在案头:「只是看田上人多,想着再多画几幅。」 姒洛垂目看去,却见那绢页上并非寻常墨文,而是几个形状奇特的物事,有些像木耜,大小和样式又似有些不同。 「这是耙,那是锄。」见她好奇,姒云一页页翻开给她看,「这是改良过的镰刀,那带柄的叫锹,只不知他们偏好哪样。」 姒洛恍然大悟:「夫人是见他们现下用的农具不便,想改良一二?」 「如何是为他们?」姒云摇摇头,笑道,「自是为我这两里公田,若是能多产出些,大王和他们都能获益。」 不等姒洛应声,她已收起图纸,递给姒洛道:「一会儿等他们吃差不多了,人又还没散,你将图纸拿去,让莫主事和庄主事帮忙统计,看大伙最想要哪样。再有,」她举目望向窗外,若有所思,「太阳落山时,让大伙都回来一趟。」 姒洛接过图纸:「回来?夫人是说回来拿米粮?」 「不只为米粮。」姒云眨眨眼,狡黠道,「还有奖励。」 「奖励?」 姒云颔首,眼里噙着笑意,慢条斯理道:「你与众人说,夫人要奖赏三人,但要先找出十名候选人。他们可自我推荐,也可推选旁人,找出十位候选人后,傍晚时趁大伙都在,让那十名候选人当众说说应得奖赏的缘由,而后再由大伙匿名投票。得票最多的三人可额外多得一袋黍米。」 「应得奖赏的缘由?」姒洛眨眨眼,「这是何意?」 「譬如谁干了旁人两倍的活,谁虽伤了脚,但干活速度不减……具体什么理由,让他们自己思量便是。」 要提升员工积极性,当众奖励表现优异的员工很是紧要。 「诺。」听懂她话中意,姒洛收起图纸,领命而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页 「夫人。」片刻功夫,姒云一张铁锹还没画完,姒洛去而復返。 姒云抬起头看,却见她身后还跟着一长串,正是那群被她支去摘野菜的半大小子。 「夫人,小方他们几人摘荠菜回来了,说有要事禀报夫人。」 姒云搁下笔:「快进来!」 「诺。」 扑啦啦一阵响,几个半大小子跟老鹰捉小鸡似的,你拉我,我推他,一个接一个挤了进来。 姒云却不见怪,绕出书案走到几人面前,笑着问被众人推搡到最前面的「老母鸡」:「小方,共摘了几篮?谁摘得最多?」 「大伙摘得差不多。」 少年展臂一挥,后面那十数名少年如闻号令,齐整划一放下菜篮子。 姒云低头一看,十数个篮子列得整整齐齐,里头的野菜果真如他所说,不多不少,都差不多。 小小年纪,已然有了声望与计较。 姒云眼里浮出赞赏之意:「为人兄长,理当如此。」 她摆摆手示意姒洛取来答应他们的点心,拉着小方近前两步,柔声道:「方才阿洛说,你几人有要是禀报?说说看,是何要紧之事?」 「回夫人的话,」小方拱拱手,有模有样道,「方才小方领着兄弟几人去田埂上挖野菜,不知不觉跨过沟渠,去到了隔壁庄上。」 姒云眉稍轻挑:「隔壁庄?」 小方颔首,圆瞪着眼睛道:「隔壁庄上的人很是奇怪,半数在躲懒,半数躲在芦草丛里,正偷偷摸摸看莫庄这边。」 「偷觑?」姒云眯起双眼,若有所思。 虽是为证明自己法子的有效,第一日就见效,却也有些出乎她预料。 「饼来了——」 姒洛的声音自帘后传来,米面香如约而至。 飢肠辘辘的半大小子们立时两眼放光,脖颈伸得老长,若不是小方眼神警告,怕是早就一窝蜂拥上去。 姒云眼里带笑,转身示意姒洛将蒸笼放到桌上,一边朝众人道:「过来吧。慢些吃,小心别烫着,都是你们的。」 少年们哪还听得进提醒,绕过小方,一拥而上,圆桌旁很快水泄不通。 只小方连连摇头,很快拂了拂身上尘土,倾身道:「谢夫人赏赐。」 「多谢!」「谢夫人!」「……」桌旁响起此起彼伏的道谢声,少年们被新鲜出炉的米饼烫得直哈气,手指通红依旧不肯松开手。 「本是你们应得。」 姒云两人提起那一篮篮野菜,一边放到墙边,一边道:「都多大了?可念过什么书?」 小方刚咬上一口米饼,闻言眸光一颤,倏地垂下眼帘。 第22章 莺梭织柳,又是一年好时节,米面飘香的莫庄偏厅却似有乌云罩顶。 领头的少年小心撕拉着手里的米饼,闷声道:「不瞒夫人,此前我几人借住在庙里,只凭香客的供奉便能饱腹。自三川竭流后,来庙里祭拜的人越来越多,留下的供奉却越来越少……」 姒云目光微沉。 十二三岁,早过了古人口中的外傅之龄,他们整日奔忙在山野间,果腹尚且困难,谈何读书习字? 不知是少年之不幸,还是家国之不幸。 若是文字相通,她还能帮上一二,如今她自己都像个文盲似的,看不懂旁人的字,又如何能误人子弟? 余光里映入闪着浮光的琴弦,姒云目光忽闪。 文字之外,音律才是不分国界,不分朝代与地位,视众生平等之物。 她走到案前,敛袂思忖片刻,抬出双手,覆至弦上。 「锵——」 「渔樵问答」到「鸥鹭忘机」,「醉渔唱晚」再「梅花三弄」,她沉浸于音律之境,不知现世,忘却此间。 直至日薄西山,庶人们结束一日劳作,依着她的吩咐汇聚至凉棚下。 「夫人,」一曲终了之际,姒洛近前一步,轻道,「方才莫主事来传话,说是大伙已聚在棚下,只等夫人去跟他们说那什么奖赏。」 姒云倏忽回神,抬眸一看,原来已是金乌西落时,堂下也只剩下她和姒洛两人。 春日余晖透过梅花格窗棂落下深深浅浅的影,晚风一吹,漾起满地碎华潋滟。 许是曲调之故,那些久不曾想起的,与现世有关的人与事倏忽浮上心头,她怔坐在余晖里,许久没能回神。 「夫人?」 直至姒洛再次出声,她眸光一颤,按下心头惘然,起身道:「可与他们说过规则了?十名候选人出来没有?」 姒洛提她整理衣袂,颔首道:「有几人阿洛也有印象,那莽莽撞撞第一个冲进门的老禾,今日跟吃了牛劲似的,一个干了两人的活,不少人推举他。再有那小布,家里只他一人,不少邻里也推举了他。阿洛寻思,三袋里有两袋会到他两人手上。」 姒云敛下眸光,不置可否。 「吱呀——」 「夫人来了!」「夫人!」 大门刚被拉开一条缝,大伙乌泱泱围了过来。 「夫人,」莫主事挤开众人,率先作揖道,「照夫人吩咐,大伙推举之人都已在棚内恭候,不知该如何投票?」 姒云抬眸看向他棚里那十名手足无措的候选人,颔首道:「依次上前来,同大伙说说,为何这米粮该给到你家?都是邻里乡亲,无需推诿客套,实事求是便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页 「这,」老禾站在队伍的最前头,闻言一脸窘迫地挠挠头,窝着双手,嘿嘿傻笑。 「老禾我不会说话,真要说,那是夫人的凉菜好吃,琴音也好听……」 「哈哈哈!」 「老禾,夫人让你夸自己,不是让你夸夫人!」 「原是冲着夫人的菜才如此卖力……」 人群里一片笑闹,惊得田间的麻雀振翅而起,惶惶然不知飞往何处去。 笑笑闹闹又是许久。 直至夕照拢起最后一抹余晖,姒云接过姒洛递来的统计结果,正要上前公布,忽听人群外一阵骚动。 只片刻,凉棚外倏地传来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小山!小山你怎么了!」 听出小方的声音,姒云陡然抬眸,却见人群后头,那几个躲在棚外看热闹的半大小子不知怎的乱作了一团。 正中那人——姒云还记得他是少年中最活泼那位,时不时插话,做事也积极——两眼充血,双颊涨红,手里还握着半个饼子不放。 小方撑在他臂窝下,急得满头大汗,却不知如何帮他。 「让开!」姒云顾不得大庭广众之下此举会否有后患,将名单塞还给姒洛,穿过人群,大步走向几名少年。 人群自发让出通路,又纷纷围拢在她身后,亦步亦趋,交头接耳,却不敢高声说话。 「小方,让开!」 「夫人!」看清来人,小方泫然欲泣,顾不得尊卑有别,仿似看见救命稻草般一把拉住他衣袂,「夫人,快救救小山!」 被米饼呛住的少年已经两眼泛白,眼看就要失去神识,姒云推开小方,搀住小山道:「可是噎着了?」 那少年涨红着脸,朝她点点头。 还能作出回应! 「让出些地方!」 姒云顾不得众人目光,大步绕到小山身后,两手穿过他腋下,在他腹部上方交握成拳,而后用尽全身力气朝斜上方一提。 「这是?」 「夫人在作甚?」 「……」 人群中响起倒吸凉气声,此起彼伏的交头接耳声,姒云置若罔闻,一次不成,咬紧牙关,憋着一口气,又是一提,再一提! 「咳——咳咳咳!」 一团变了形的米饼从小山口里飞出,姒云陡然脱力。 少年跌坐在地不停咳嗽之时,她亦累得够呛,一手搭在姒洛腕上,一手不停扇着风。 「小山!」小方箭步上前,搀住少年,上下打量他神色,「可还好?」 「别急着说话。」姒云连忙上前,嘱咐旁人道,「快拿些水来。小山,身上可有不适?方才我撞到的地方,可觉着疼?」 小山从初时的惊愕里回过神,俯身趴在地上,摇头道:「小山无碍,谢夫人救命之恩!」 他的声音虽有些哑,脸色已无平时无异。 众人恍然大悟,夫人方才那不合礼数的举动原是为救一介小民的性命。 丰镐多贵人,平日里自诩尊贵,与庶人共用一路尚且不愿,遑论坐镇田庄半日,亲手布菜,为他们抚琴,如今还不嫌小子命贱救他性命…… 一桩桩一件件,庄上人如何会看不清? 不多时,「活神仙」「仙人转世」等词次第响起,很快传至日暮乡野间。 一日事忙,姒云早没了应付的力气,正巧齐伯齐叔来接她回宫,她将拾掇之事交由他二人,和姒洛先朝庄外的辇车走去。 「夫人?」 车外暮光似霞柳如烟,登上辇车不多时,姒云正闭目小憩,帘外忽又传来问安声。 「小方?」听出来人的声音,姒云轻揉了揉眉心,掀起帘幔道,「怎么过来了?可是小山出了什么事?」 小方不应声,双手攒着迟疑许久,忽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夫人救命之恩,小方无以为报,只盼能跟在夫人身边,饲马护院,打杂烧水,小方什么都能做!」 姒云心念一动。 夕阳余晖乘着晚风洒落在他瘦弱却刚毅的嵴背上,身子虽瘦弱,嵴骨却分明,好似风吹不折,雪压不弯的猗猗青竹。 最是少年心赤忱。 虽非本意,莫非她即将拥有一个只忠于她的侍卫? 姒云眸光微转,笑道:「你先起身,容我回禀大王,再领你回宫不迟。」 「谢夫人恩典!」 ** 亥时过半,春月过中庭,干和殿内依稀若有孤灯摇曳。 荧荧烛火勾勒出案后之人清俊眉目,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案前铺着几张纸,走笔无力,形状奇诡,旁书「锄」、「铲」等纹样,似字又不是字,也不知是何意。 「她救了那庶人?」 「是。」暗影里倏忽映出另一道颀长的身影,却是身轻如燕的召子季。 他挠挠头,又道:「夫人自身后抱住那少年,往上提了几次,卡在喉里的米饼便喷了出来。」 「抱住?」周王剑眉微挑,「怎么个抱法?」 召子季两眼滴熘一转,笃定道:「严丝合缝。」 周王:「……」 「大王。」脚步声传来,却是守在门外的子澧躬身而来,恭敬道,「褒夫人求见。」 「褒夫人?」周王垂目看向案前,「现在?」 子澧躬身颔首:「说是做了点心,见书房的灯还亮着,想拿来与大王同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页 周王掩上桌上之物:「让她进来。」 「诺。」 房门被合上,周王将图纸塞到召子季手中,低声道:「不可让第三人知晓。」 「诺。」 窗棂微微一晃,召子季的身影融于暗夜,转瞬消失不见。 「云儿见过大王。」 若有桃花香轻拂过堂下。 几日不见的褒夫人熟门熟路行至堂下,一边放下食盒,一边福身道:「大王,秉烛夜读伤眼,云儿正巧做了道清肝明目的甜羮,大王可愿用些?」 周王款款上前,看着她出了会神,倏地接过她双手奉上的甜羮,低眉啜饮,默不作声。 姒云垂眸环顾四处,房门已经掩上,房中只她和周王两人。她少作沉吟,试探道:「大王,甜羮可还合口?」 周王微微一顿,放下银勺,凝眸而望。 公子灯下见,美人倾城不自知。 俄顷,周王如梦方醒,垂目看了看碗中的甜羮,颔首道:「云儿的手艺世无其二。」 姒云仰头朝向烛火盈盈处,眸间若见星河横淌:「大王,云儿可否问大王要个恩赏?」 目光交汇,周王的神情倏地一黯:「云儿在庄上遇上了什么趣事?」 「趣事没有,逗趣的少年倒有几人。」姒云眼角下弯,又道,「有个半大小子,说是云儿救了他兄弟,非要进宫来报恩,大王,可否……」 「云儿披星戴月方归,片刻不歇洗手作羹汤,只为他入宫之事?」 姒云一怔,濛濛春月总多情,周王的话不知为何听来有些泛酸。 「大王?」她下意识开口。 周王眸光忽闪,仿似自言自语:「莲池捡婢女,田庄捡侍卫……云儿何时把朕也捡回去?」 春风太缱绻。 风里若有似无的旖旎让她心头一颤,双目陡然圆睁。 四目交汇,两人许久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烛花发出啪的一声响,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蛾子,不管不顾往灯罩上撞去。 周王被那小小动静惊醒,遮掩什么般垂下眸光,眉心蹙起:「一名侍卫而已,既是云儿开口,明日同子叔说一声,让他操办。」 姒云敛下眸光:「谢大王。」 第23章 伯士还朝 蒲月十五,伯士还朝。 宫里宫外张灯结彩,丝竹礼乐三日不歇。 落日熔金时,夏荷晚风拂过绿波如浪的桃林小院,熙熙然潜入桃林小厨房。 二三十名宫婢整齐候在门外,里间只姒云、姒洛和木兰木槿四人,有条不紊盛起浓汤,将一颗颗菡萏状的菘菜分装进碗碟里。 今日之前,申后遣姜沣来问过多次,说是桃林小院离前朝太远,要不要在御膳房另设一处,供夫人备菜之用。 姒云连连推却,明面上是怕膳房中人不自在,实则是因为她已在影视剧里看过太多相似桥段——经手之人越多,越容易出差错。 还不如眼下,经手之人皆是亲信,传菜之人皆由她亲自挑选,再一一培训,如是才能将出错的机率降到最低。 「叩叩叩——」「夫人?」 吱呀一声响,小屋的门被推开,姜沣出现在小厨房门外,先落落大方施了一礼,而后才道:「夫人,前头即将开宴,只差夫人还没入席。」 拂面而来的风里若有丝竹裊裊,笑语欢歌,姒云的目光越过她,眺望向灯火通明的三干殿方向,颔首道:「有劳阿沣,我现下就过去。」 正是怕出现眼前这般手忙脚乱的局面,姒云一早让姒洛把与宴时要穿的礼袍放去干和殿东暖阁,如是便能省下来回褒宫更衣的功夫。 时辰不早,她将收尾之事交给木兰木槿,交代她两人抵达前殿后在偏门外等候,而后才和姒洛疾步而去。 「夫人,这?!」 干中殿暖阁,姒云刚脱下沾了污渍的外衣,忽听身后一声惊喝。 她转过身看,却见姒洛已取出那袭一早备下的白袍襢衣,满脸错愕,一双眸子瞪得浑圆。 「怎么了?」走近一看,那襢衣依旧平整如初,只左肩至右臂不知怎么湿了一大片,像是被人故意淋了水。 姒云一时只觉哭笑不得。 莫不是朝代太久远,连的戏码都如此直截了当,上不得台面? 只不知该夸那人胆大包天还是心细如髮,宴席不会因此被打断,可若是等到宴席结束时再想追究,水渍干透,她便没了证据。 可礼官三令五申今日要穿襢衣进殿…… 「夫人,该如何是好?」姒洛转过身,眼里噙有惊惧。 看管礼袍本该是她这个贴身婢女之责,只姒云千叮咛万嘱咐桃林小屋才是今夜重中之重,她几人不敢松懈,事事以桃林小院为先,一时竟忘了让自己人守在殿内。 「莫慌。」 嘴上如是说,姒云的神情亦有些凝重,绕堂下来回踱了几圈,她停下脚步,转头朝姒洛道:「之前做的莲纹袍可送来了?」 「莲纹袍?可是夫人,」姒洛上前一步,着急道,「礼官再三关照,今日务必穿襢衣进殿。」 姒云抬眸望向灯火通明的窗外,心里亦忍不住踟蹰。 自「试验田」后,她已听过不少流言,说妖妃褒姒肆意妄为,祸国殃民。她虽不太在意,可今日是伯士大人的接风宴,如此大摇大摆藐顾礼法,若是周王被激怒,今日之事又该如何收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页 「别无他法。」 迟疑良久,她凝起眉头看着那件湿漉漉的襢衣,摇头道:「你先去拿衣服,等木兰他们到了,我端上菜再进殿。到时就说时辰太赶,来不及换礼袍。快去。」 「诺!」姒洛搁下襢衣,匆匆而去。 「系统,」姒云虚掩上殿门,一边细看衣服上的水渍,一边无声唿唤,「帮个忙可好?周幽王恣睢无常,若是一不小心把人惹恼了,你还得重新寻找任务者。」 「任务期间,任务者享有金身不破的特权。」 「若是三尺白绫或一杯鸩酒还死不了,岂非更惹人怀疑?」 「您的妖妃人设已深入人心,奇装异服才符合人设。」 姒云:「……」 要你何用! * 「吱——呀——」 光闪闪贝阙珠宫,郁巍巍画梁雕栋,拂面而来的风里若有酒香馥郁,雅乐绕樑。 一炷香后,换上莲袍的姒云目不斜视迈过门槛,躬身入内。 九阶之上,玄衣?裳、鷩冕九旒的周天子端坐正中央,一袭白袍襢衣的申后端坐其右,大腹便便的晋夫人躬坐其左,与申后左右相对。 申后身后方寸之地,一枝细桅撑起一席流光溢彩的帘幔,帘幔后头依稀映出一道颇具风韵的影子,持重而端方,不动却威严。 看座次与气度,应是那位以永巷脱簪闻名于后世的宣王齐姜,现如今的太姜。 殿中』共有龙、虎、凤、龟四柱分立左右,正将堂下以过道为界一分为二。 左侧是以大宰皇父为首的一众朝臣,右侧是以郑伯友为首的诸侯使节。女眷在群臣和诸侯的座次之后,靠近东西边门。 喜迎伯士还朝属于「嘉礼」,不同于祭祀所属的「吉礼」那般肃穆无声。 因礼袍之事耽搁不少功夫,姒云入内时,推杯换盏过数轮,朝臣诸侯称兄道弟,脸上已有醉态。 生怕惹旁人注意,她将手里的夔龙纹鎏金鼎高举过头顶,眉目低敛,不声不响悄然入内。 晚风拂过夏夜婆娑,潜入大敞的门廊,逡巡在款款莲步下,摇曳在翩跹衣摆间。 不知是有人示意还是时辰刚好,一曲礼乐奏毕,四下倏忽悄然无声。 姒云如履薄冰,一步一顿又轻又缓,不敢左顾右盼,亦不敢停下脚步。 左右不时响起粗重的喘息声,似憋气许久,倏地想起自己忘了唿吸,间或还有几声杯盘相撞声乱入其间。 姒云置若罔闻,依旧不紧不慢信步上前。直至周王座前三尺,她停下脚步,高举起泛着银光的鎏金鼎,屈膝跪地:「妾身褒姒叩见大王,大王万年永寿。」 堂中依旧落针可闻。 头顶上方光影缭乱,姒云心头打鼓,正不知该不该起身,一声几不可闻的「搔首弄姿」落入耳中,她恍然大悟。 是夜正宴,堂下贵女大多白袍襢衣,只她一袭浅缥色长衫出尘若谪仙。 说是为引人注目,又不曾披红挂绿,金簪银钗。衣上莲叶同徐徐而入的夏荷晚风正相衬,每近前一步,都似有莲叶舒捲,亭亭迎风舞。 伫立堂下时,如瀑青丝随风轻摇曳,耳后一抹菡萏色髮带,因束饰之简,更衬得她面若芙蓉,倾城之姿。 只是再如何清而不俗,雅而不媚,此等衣饰也不合礼节,上不得台面。 是褒是贬,只在周天子一念间。 ——满堂皆寂,只等周王一语示下。 姒云眼帘微颤,抬眸瞟向九阶之上。 满堂灯火洒落,掠过高高举起的鎏金鼎,跃入她懵懂无辜的眸间。 四目交汇,旒冠后头的凤眸倏忽展眉。 「爱妃平身。」 姒云听见一声又一声接连不断的大喘气,好似屏气凝神许久,终于能放下悬在半空的心。 见周王似笑非笑,好整以暇看着她,姒云连忙错开视线,恭敬道:「大王,妾身敬呈月下菡萏。」 「月下菡萏?云儿……」 悠悠响起的雅乐声遮住他没说完的话。 撑在几面上的的手微微一曲,周王垂下眼帘,淡淡扫过堂下螓首蛾眉,微侧过身道:「子澧?」 子澧微微躬身,很快上前一步,朗声宣告:「夫人褒姒觐呈佳肴,月下菡萏——」 或好奇、或淡然的目光四下投落,姒云视若无睹,将鎏金鼎举得更高,上半身挺得笔直,下半身缓缓起立,和着礼乐,一步步上前,直至周王身前。 「大王,小心烫手。」 她谨记着人前的妖妃人设,不等周王开口,已错身绕至他身旁,放下那鼎流光溢彩的月下菡萏。 周王还没看出那菘菜雕成的菡萏有何特别之处,姒云已转身接过姒洛递来的铜盏,一手敛袂,一手提起铜盏。 「大王可曾见过月下菡萏开?」 话音方落,鲜香乳白的汤汁自铜盏中汩汩而出。 热气腾腾的汤汁浇至菡萏尖的剎那,荷叶片片舒展,水上热气氤氲,很快落成一池青莲轻摇曳。 「这是?菘菜?」看清那「菡萏」,周王眸光一亮,「那柳叶刀,是为将菘菜雕出菡萏模样?」 窥见他眼底欣喜,姒云两眼下弯,附耳道:「只大王这朵出自云儿之手,余它都是旁人代劳。」 若有夏夜荷风轻拂过耳畔,周王搭在鼎侧的手微微一僵。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页 姒云若无所觉,不等人回应,她已递还铜盏,一边探进袖口,一边莞尔道:「大王可看好了?」 一方丝帕出现在她手中,照着盈盈灯火,周王看清那层层揭开的丝帕内里,粉白相间,幽香扑鼻,却是一簇不合时令的桃花碎。 ——春时集起,洗净,风干,再研磨成粉,费尽心思才留下帕中这一小搓。 姒云脸上笑意不变,拢起桃花碎,轻洒入鎏金鼎内各处。 待鼎中桃粉相间,菡萏盛开,她轻推鎏金鼎,笑道:「大王,如此才是月下菡萏。」 「云儿巧思,世间无二。」 许久,周王似突然想起他独宠褒姒的人设,错开相视的目光,右手揽住她腰肢,迫她倚向自己的同时,左手拉住她隐有桃花香的右手,一边摩挲,一边呢喃道:「云儿爱莲?」 姒云被他忽如其来的靠近吓一跳,下意识向后退。直至余光里撞见晋夫人似要将她生吞活剥的目光,她眸光一颤,推开他的力道陡然松懈。 落进旁人眼里,却似妖妃褒姒旁若无人,众目睽睽之下与大王在堂前打情骂俏。 姒云垂敛下眸光,忖度片刻,眼帘微微掀起,看着他的眼睛,轻道:「大王所慕,云儿所喜。」 雅乐声声慢,除周王之外,世间再无人知晓,耳畔低语如清泉,似琼音,仙乐惊落,声声叩心门。 周王揽在她腰上的动作倏地一顿:「云儿坐。」 顶着晋夫人凛若刀割的视线,姒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扣在她腰上的力道却越发不容抗拒。 史书里国色天香、祸国殃民的美人们,几人自愿,几人被强求? 她轻嘆一声,拂开他手腕,柔声道:「云儿替大王盛汤。」 第24章 指鹿为马 「大王,请。」 姒云端起碗碟,双手平举至周王面前。 堂中上下各色意味的目光如有实质,姒云错觉自己正置身一个四面镂空的戏台上,追光灯打在身上,或挑剔,或艷羡的目光压得她快要喘不上气来。 四目相触,她看清冠旒之下,周王满是谨慎的目光。 姒云动作一顿,正要收回手,手腕突然被握住。 周王倏地敛下眸光,就着她的手,仰起脖颈,将碗中汤一饮而尽。 她微微一怔,还没回神,周王已接过子澧递来的帕子,一边轻拭唇角,一边仰起头道:「云儿的手艺,世无其二。」 姒云从倏忽安静的堂下品出几分周王此举的不同寻常,再看左右,申后执起茶碗,轻抿了一口,脸上依旧不慌不忙。晋夫人交握在身前的手不知何时已紧攥成拳,两眼一动不动瞪着姒云,似恨不能化作眼刀将她千刀万剐。 一阵浮光掠过堂前,却是太姜身前的帘幔不知何时被掀开,一名两鬓斑白的嬷嬷不紧不慢走了出来:「大王,太姜让奴婢传话,褒夫人的手艺世无其二,不知能否让朝臣百官同赏?」 姒云下意识看向周王。 九旒之下,他嘴角上扬的弧度一如既往,好似对太姜的提议无有不可。 借烛火倒映,她看清影影绰绰的冠旒之后,隐于暗处的瞳仁倏地一缩,握着她的手旋即松开,仿似遮掩什么般低垂下眼帘,有一下没一下理起齐整如初的衣袂。 「太姜此言有理。」俄顷,他整理衣袂的动作微微一顿,侧身朝向子澧,「子澧?」 「诺。」子澧上前一步,「传——」 「传——褒夫人赐菜——月下菡萏——」 通报声倏忽响彻干中殿里外,余音绕樑,萦迴不绝。 姒云的心因没来由地一颤。 她倏忽生出没来由的错觉,好似台下观众皆已翘首以盼高潮剧目的到来,旁人都知道自己的定位和角色,而她还被蒙在鼓里,不知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 烛影摇曳的堂上,周王一脸凝重的神情与申后泰然自若的面容融合在一处,堂下众人不自觉正襟危坐。 「吱呀——」 她还没看出蹊跷,夜风再次席捲而入,木兰木槿为首的数十宫婢端着金鼎,分左右两列鱼贯而入。 雅乐声再次起奏,某种肃穆霎时顷刻间席捲殿中。姒云下意识放轻唿吸,凝眸看向堂下。 「大王,臣请为伯士贺辞。」 一声启奏倏忽打破廊下肃穆,却是样貌堂堂的郑伯姬友不知何时站起身,大步行至堂下。 周王眼帘微抬,声色不动:「王叔请。」 郑伯上前一步,先朝太姜方向躬身致意,而后面朝群臣,长袖一挥,和着雅乐,朗声道:「于铄王师,遵养时晦……」 祝词过半,木兰木槿已端着铜鼎站定在太姜和申后面前,正屈膝行礼。晋夫人身侧,第三名宫婢也已放下鎏金鼎,提起铜壶。 周王身侧的褒夫人半刻不敢松懈,抬眼看清那第三名宫婢的脸,瞳仁一缩,身子陡然僵直。 怕中途出差错,传递「月下菡萏」的每位宫婢皆由她亲自挑选,一一培训,朝夕相处数日,她如何会认不出她们的脸? 眼前这名宫婢并非她培训过之人。她是何人?为何能瞒天过海出现在此地?她意欲何为? 「云儿?」 耳畔传来周王略显急迫的唿声,姒云置若罔闻,或者说,周遭的雅乐和念祷都已离她而去,她一手撑在地上,两眼一动不动盯着那名侍婢,足尖踮起,蓄势待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页 鎏金鼎搁至面前,晋夫人倾身的同时,侍婢已高举起装着滚烫浓汁的铜壶。 汤汁滚落,热气氤氲,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侍婢的手陡然一颤,原本朝向鎏金鼎的壶嘴忽地失了准头。 「晋夫人小心!」间不容髮,姒云瞳仁骤缩,勐地甩开不知何时拉住她的手,不假思索朝晋国夫人飞扑而去。 丝竹雅乐深沉悠远,念祷祝词落地有声。满堂公侯或觥筹交错,或摇头晃脑,蒲月十五,正是月圆团圆时。 「……我今有幸享太平。」 「云儿!」 郑伯话落,周王一声低喝惊破堂下,雅乐骤而止歇。 朝臣纷纷抬眸,堂中上下倏忽落针可闻。 琮琮不定的珠帘声里,飞身而出的褒夫人因着周王不由自主的阻拦,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斜倒向突然回眸的晋夫人。 晋夫人呆愣在当场,神色茫然,一动不动。 「这可如何使得!」 「……」 堂上烛火太过刺目,姒云没能看清自己的处境,冒着热气的汤水已如约而至,漫过薄如莲叶的外衣,渗入里衣之下。 她耸起的双肩勐地一颤,撑在晋夫人身侧的手不自觉用力。 「叱嗟!」 「怎会如此?!」 直至堂下惊唿声四起,后背的疼痛缓过一阵,姒云紧拧着眉心睁开眼,入目先是一件白色襢衣,而后……眸光陡然一顿。 彼时措手不及,她一只手撑在晋夫人身侧,另一只手不知怎得刚好撑在了她隆起的腹部。 而让她怔忪之事并非晋夫人身怀六甲,而是那本该隆起的腹部因着她手上的力道正不断下陷,直至完全瘪下——像极了质量上乘的鹅绒枕。 一滴冷汗坠落颊边,姒云的心跟着一空。 大庭广众之下,她做了何事? 想方设法避开宫斗,绞尽脑汁避免「褒姒」原有的结局,为何还是一次又一次被搅进后宫中事? 黛玉「被」落水,是如晋夫人此前所说,趁她不备勾引周王,还是在无意间洞穿了这桩不可为外人道的隐秘? 「夫人!」 纷纷思绪被堂下此起彼伏的抽气和阿沛的惊唿声打破,见她近前,姒云顾不得背上灼痛,让出位置,试图帮忙搀起晋国夫人。 「啪!」 掌风扶过面颊,姒云一脸茫然地抬起头。 看清晋夫人眼里倾泻出惶恐与惊惧,她双眸一颤,颓然跌坐在地。 或许于晋国夫人而言,她宁愿被那滚烫的汤汁泼中,宁愿被毁容,再以小产换得周王半生怜悯,也好过眼前的处境——苦心经营的假象被大喇喇公之于众,再无转圜。 「云儿?」 俄顷,左右宫婢回过神,搀扶的搀扶,桎梏的桎梏,唿啦啦一拥而上。 姒云下意识拉了拉不知谁人替她披上的外衣,越过隐隐绰绰看向声音来处。隔着错落光影与鼎沸人声,她看见乌泱泱的人群之外,眼里若噙隐忧的周王。 他的眉眼依旧是她熟悉的模样,只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淡却让她觉得陌生。 周王可知晋夫人假孕之事?今夜之事是早有安排还是一场意外?若是不知,初尝失子之痛,他的神色何以与寻常全无两样? 晋宫里那一盆盆枝叶妖冶的花草倏忽浮出脑海,姒云眸光一顿。 她早该想到。 周王如此不满晋侯和皇父对他的桎梏,又怎会任晋夫人诞下子嗣?若是得子,他的王位岂非岌岌可危? 「大王?」 姒云还在失神,只须臾,明烛高照的堂上已齐整一新。 嬴子叔上前一步,躬身静候周王的指示。 晋夫人被两名侍卫桎梏在堂下,浑身颤抖,面无人色,她不时望向太姜和周王,双唇嚅动许久,终究没能发出声音。 申后依旧低敛着目光,端坐如钟,好似对堂上堂下没有半分意外。 姒云正要起身,忽觉一记眼刀自人群之外投来。 她下意识举目环顾,珠光浮动的另一侧,太姜身前的帘幔不知何时被掀开,此间顶顶尊贵的老妇人不紧不慢端起茶杯,眼帘微微一挑。 「大宰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 这厢的姒云正不明所以,几步之遥,周王已抬眸看向大宰皇父,仿似闲谈般幽幽开口。 今日晋侯不在,将如何处置晋夫人之事交由大宰定夺,既符合情理,也能让他两家进一步生隙,的确是步好棋。 思绪还没釐清,百官之前的皇父已经不紧不慢起身。 他信步踱至堂下,款款作了一揖,而后才迎向周王略显倦怠的目光,不慌不忙道:「大王,此乃大王家事,下臣不便过问。正巧今日太姜与申后同在,既是后宫中事,大王不若由她两人定夺?」 「不过是多穿了几件里衣,」周王还没应声,珠帘轻摇的帘幔内,太姜的声音已不紧不慢传来,虽低沉,却足以传遍殿中上下,「长摆轻裳尚且无过,晋夫人何错之有?」 堂上珠帘摇颤,堂下倏忽杳然无声。 诸侯朝臣,连同郑伯和皇父在内,都在太姜开口的瞬间齐齐敛下目光。 姒云不自禁一怔。观众人反应,太姜在朝中的声望似乎比之大宰皇父更胜一筹? 天子年少,与他分权之人,除却只手遮天的权臣,会不会还包括帘后那位看似远离朝堂的太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7页 「晋夫人身子弱,夜间寒凉,是该多穿些。」 「是啊是啊。」 「原来如此……」 堂下应和声纷纷四起。 从不知尊位之下,「指鹿为马」如此轻易,姒云下意识放轻唿吸,骇得说不出话。 无怪乎周天子想夺权,如是王位,坐着有何意趣? 第25章 息事宁人 盈盈烛花破,太姜一语惊醒梦中人。 晋夫人忽地有了底气,挣脱开两名侍卫的桎梏,上前一步,趾高气扬道:「大王,妾身于春时路过莲花池时受了惊,之后一直体虚不济,怕是伏夏天都要穿三件里衣才成。」 周王瞟她一眼,垂帘掩下眸间倦怠,侧身朝赢子叔道:「此等要事却不上报,晋宫上下侍奉夫人有失,罚俸三月。」 「诺。」 待嬴子叔退后,周王又拂了拂衣袂,转向端坐不动的太姜道:「太姜,晋夫人伤了底子,晋宫上下又不得用,不若让她迁居永巷,陪太姜同住数月?」 「晋夫人孝顺,本也常来西宫陪我这老婆子。」太姜慢悠悠搁下茶杯,仿似漫不经心瞟了姒云一眼,淡淡道,「不似褒夫人,入宫数月,一日不曾入过西宫。」 背上的烫伤一阵疼过一阵,冷汗渗出鬓边,滑落眼角,姒云正如坐针毡,听清太姜的话,连忙伏叩在地,温顺道:「妾身不知礼数,还望太姜莫怪。明日起,妾身定时时去给太姜请安。」 「正巧晋夫人身子有恙,不便走动,自明日起,陪老婆子我同坐祠堂诵经之事,便交由褒夫人代劳,如何?」 姒云叩首:「妾身谨记。」 「褒夫人背上的伤可还要紧?」太姜慢条斯理问着话,言辞恳切,却偏不让人起身。 冷汗滴落颊边,汇流成溪,姒云不敢拭汗,只道:「劳太姜挂心,妾身无碍。」 「既如此,」太姜抬眸看向面沉似水的周王,不紧不慢道,「平日里都是晋姬抚琴献艺,今时她身子有恙,不如让褒夫人代劳?」 周王搭在御几上的手微微一曲:「太姜,她……」 「妾身谢太姜抬爱。」不等人出声,姒云恭声开口。 烛影翩翩如故,她在太姜一重又一重的为难里倏忽顿悟,太姜并非针对她,而是在为晋夫人出气,所为怕也并非晋夫人,而是让朝臣与诸侯看清她与皇父和晋侯间不可撼动的旧日情谊。 彼时太姜得皇父和晋侯相助才能让今日的周天子坐稳王位,能共谋王位之盟,又岂是旁人三言两语能打破? 是以被挑拨时,大宰皇父不曾轻易怀疑晋侯和晋夫人,被为难时,他也能光明正大求助太姜。 太姜亦不忌讳她和皇父与晋氏的熟识,指鹿为马,堂而皇之。 想通这些,姒云便明白,与其让周王开口,而后得罪太姜、皇父一众人等,还不如忍下一时委屈,让太姜出了心中恶气。 息事宁人,焉知非福? 况且,古琴恰好是她擅长之物。 「妾身身上污秽,殿前失仪实属不该。太姜,」姒云倾身告罪,「可否容妾身先换下污衣,一炷香后再回来给诸位抚琴?」 太姜垂目斜觑,眸光见仿似有怜悯,又似视之如蝼蚁,同草芥。 「老婆子粗陋,不知何为殿前之仪,大王以为如何?」 旒冠下方掠影浮光,周王目光悠远,仿似已神游方外,只交叠在身前却紧握成拳的手,九旒下方倏忽紧抿的唇,隐隐泄出几分不与人言的心绪难宁。 堂间变故纷如许,惯会识人眼色的朝臣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生怕被捲入无妄之灾。 只旁人不知,他们眼里微不足道的瞬息杳然于身上有伤的姒云而言,几乎等同于千千万万年。 坐起又躬身,叩首又停止,衣料摩挲早起起泡的后背,灼烫感愈发分明。 鬓边冷汗不知何时凝珠成线,氤氲眼帘,堂上那几道分明的倒影不知何时已朦胧成一片。 她不得不轻咬舌尖,右手紧扣住左手虎口,依旧挡不住席捲而来的痛楚,身子摇摇欲坠。 「大王,太姜。」堂下倏忽响起脚步声,却是郑伯友在品尝过月下菡萏后再次起身,先朝堂上几人躬身行了礼,而后才道,「褒夫人巧手,此道月下菡萏果真世无其二。」 姒云一怔。 郑伯友,后世人口中的郑桓公,周厉王之子,周宣王之弟,在朝中的地位毋庸置疑,举足轻重。 他为何会突然替自己说话? 不等人应声,郑伯友上前一步,眼里噙着笑意,朝他两人道:「如是至味,凉了岂不可惜?大王和太姜若是不怪,姬友斗胆恳求,不如让诸侯百官先尝美味,一炷香后再品弦音不迟。」 「王叔言之有理。」不等姒云看出他的用意,周王已偏过头,睨着她道,「还不快去更衣?莫让太姜和诸位大臣久等。」 姒云一怔,随即瞭然——原是为讨好周王。 「诺!」她按下纷乱的思绪,倾身叩首,「妾身去去就来。」 ** 「夫人,方才入殿时没穿襢衣,现下又换上,会不会被太姜为难?」 东厢暖阁,姒洛早取来已干透的襢衣,想要替她换上。 「无妨,嘶!」 铜镜前的姒云已褪下外衣和中衣,轮到里衣时,衣领刚拂过肩胛,伤口被牵动,姒云浑身一哆嗦,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8页 背身一照才知,那莲袍的料子太轻薄,月下菡萏的汤汁又太烫,一壶下去,晋夫人安然无恙,她的后背却已惨不忍睹。 起了泡又被磨破皮,加之拖延得太久,里衣和伤口早结痂成一片,只轻轻一碰,便如破皮割肉,疼得她龇牙咧嘴。 「夫人!」 看清镜里的情形,姒洛双瞳一缩,连忙放下襢衣,大步走上前,试图帮上一二,双手悬在空中许久,眉心越拧越紧,一时竟找不到下手之处。 彼时在正殿,她见姒云神色如常,还以为背上的伤不太重,此时才知,肤若凝脂成血肉模煳,褒夫人竟能一声不吭。 「夫人,阿洛去禀告大王!」 眼见她颊边的汗水已连珠成了线,脸色愈发苍白,姒洛转身就要出门。 「不可!」 背上的痛灼感好不容易缓过一阵,时间紧迫,姒云也来不及多做解释,下巴抬起,指指角落的铜盆道,「那里有凉水,用帕子沾湿了拿来。」 「夫人,」姒洛上前一步,不放心道,「若是拖下去……」 「再找块干净的帕子来。」姒云摇摇头,吩咐道,「一会揭下来后,再用干净的帕子轻拭。」 「……诺。」 一炷香后,好不容易揭下粘在背上的里衣,姒云好似在三伏天里顶着烈日曝晒了两个时辰,虚脱无力,面色惨白,脸上身上满是冷汗。 「不妨事。」 不等姒洛开口,她已率先摆摆手,惨白的颊边泛出星点笑意,指着大门方向道:「一会我进去,你在外面找子方,让他去问医官要些治烫伤的药来。」 「好。」姒洛收拾起满是血水的帕子和铜盆,取来襢衣,帮她穿上。 子澧已第三次前来相请,时间紧迫,姒云让姒洛取来凉水,洗去脸上被汗水沖得乱七八糟的胭脂后,等不及上妆,素面朝天而去。 「锵!」 柳腰软,黛眉低,体如轻风动流波。 廊下灯火婆娑,姒云的身影刚刚出现,殿内弦音倏忽止歇,满堂宾客仿似背后长了眼,纷纷歇杯停盏,同堂上众人的目光,举目望向灯影摇颤的廊下。 不知谁家小儿吃多了酒,酒樽斜倾,酒溢满身,也无人理会。 姒云的注意力悉数皆在后背上的伤,置若罔闻堂下嚣嚣,垂敛着眉目碎步而入。 「方才褒夫人没穿襢衣进殿,老妇还以为旧日规矩已上不得台面,原是不喜襢衣素雅。」 太姜一语落下,窸窸窣窣的堂下倏忽落针可闻。 姒云步子一顿,抬眸望去,却见太姜身前的帘幔早让人掀起,状若无意,实则眼刀早向她投来。 她连忙错开目光,倾身道:「太姜恕罪,并非妾身不喜襢衣,实则是方才着急给大王和诸位大臣呈上月下菡萏,又怕出入膳房频繁,让襢衣沾上烟火气,踌躇再三,才决定以常服入殿,还望太姜莫怪。」 「既知襢衣郑重,现下又为何不施粉黛?」太姜放下茶杯,一边轻拭唇边水渍,一边慢悠悠开口。 说是无心又似有意,跪拜愈久,姒云背上的伤愈发难忍,冷汗再次渗出额头,滚落鬓边,原本光可鑑人的堂下霎时氤氲成一片。 「回太姜的话,为与那月下菡萏相衬,妾身方才的胭脂有些浓。」 她交叠在身前的双手紧攥成拳,紧拧着眉心,不敢痛哼出声。 俄顷,她轻舒一口气,继续道:「丝音高雅,妾身又怕浓妆与之不衬,可重新上妆又太过耽搁功夫,怕太姜与大王久候,臣妾思来想去,还是素面进殿为宜。」 「云儿天生丽质芙蓉面,胭脂本只是锦上添花。」 周天子沉吟许久,似终于没了耐心,九旒微微一晃,朝向太姜道:「天时不早,太姜若是无异议,不若现下就让云儿抚琴为贺?」 太姜轻挽鬓边的手微微一顿,眼前仿似突然结起一层寒霜,淡淡环视过堂下,轻抬手,示意宫婢放下珠帘。 见太姜让步,一整晚仿若置身事外的申后突然抬眸,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端庄,温声道:「褒夫人准备了什么曲子?」 一架瑶琴已被搬来堂中,弦端落满烛辉,乍眼望去流光溢彩,仿如银河万里风。 姒云近前一步,朝九阶之上款款施了一礼,而后敛起衣袂,落座堂前,凝眸扫过弦端烛辉,抬起双手,轻覆弦上。 「锵锵!」 丝竹从来诉人心。 许是弦音忆故人,又许是背上有伤之故,她愈想放下纷纷思绪,心湖愈是浪潮迭涌。 互相误会的最初,想走却又还,昔日周折如在眼前。彼时的她不能想像,自己会为幽王,为三川百姓,甘守住一亩三分地,开荒耕地,锄草浇水。 只是此间容不下她悠然见南山。 堂下弦音陡然急促。 好似无垠大海浪潮迭起,孤舟颠起又落下,飘来盪去,没日没夜,依旧不见灯火,不见她栖身之地…… 溶溶月色,徐徐晚风。 无论现世此间,她能倚仗之人,自始至终只她自己。 「嗡——」 轻拢慢挑,雅韵绵长。 不知过了多久,姒云的手早已离弦端,殿内依旧余音萦迴,绕樑不绝。 百官朝臣面容沉浸,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久不闻声响,姒云微掀起眼帘,看清堂上情形,眸光倏地一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9页 灯火斜落向御案,映照出旒冠之后斜支着头的周王,凤眸半睁,似睡非睡。 姒云听见自己的心倏地静了一瞬,闷与涩席捲而至,来势汹汹,似要将她淹没。 她垂敛下目光,唇边仿似噙着浅笑,又似有自嘲一闪而过。 「回王后的话,此曲名为《凤求凰》。妾身学琴不精,还望大王王后莫怪。」 申后身侧,仿似在闭目养神的周王陡然睁眼,抵在额头的右手微微一曲,凝眸望着台下微微颤抖的身影,沉吟许久,终究没有开口。 「《凤求凰》?」 申后抬袖半遮面,久等周王开口无声,少作思忖,一边搁下茶碗,一边侧身朝周王道:「大王,褒夫人琴艺不俗,本该褒赏,只是方才毕竟惊了晋夫人,妾身想着,功过相抵,大王便饶了褒夫人殿前失仪之罪,可好?」 姒云陡然抬眸。 是求情,还是生怕旁人因琴音之故忘却她的过错?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姒云脑中倏忽闪过这么个念头。 第26章 私相授受 月上中天,干中殿内依旧嚣喧如市。 出殿门往南没几步,一株葳蕤如盖的梧桐树上,两只「不眠鸟」正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话。 「子叔,你说她要等到几时?」召子季打着哈欠瞪看廊下之人,一边随手拽弄身旁的嫩枝。 树冠里本有两只麻雀相拥而眠,被他扯动枝条的动静惊动,圆瞪着双眼,唿啦啦振翅而去。 簌簌风声里,一旁的赢子叔拉住他作乱的手,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灯火盈盈的廊下。 盘龙飞凤的圆柱旁,玄衣朱裳的姒洛一双柳眉紧蹙成结,拢在身前的手交握又松开,门里只一丝声响,她便霍然停下步子,伸长了脖颈往门里看,生动演绎何为望眼欲穿。 「不过抚琴而已,那日在庄里,我也听褒夫人抚过琴,琴技很是高绝,她何以如此紧张?」 「若她琴艺高超,」憧憧落影里若有微光闪烁,嬴子叔两眼微眯,轻道,「褒夫人背上的伤,怕是比看起来要严重的多。」 「夫人!」 召子季正要问他何出此言,树下一声惊喝响起,却是徘徊廊下许久的姒洛终于瞧见姒云的身影出现在廊道尽头,步履如飞迎了上去。 「她?」召子季两眼一瞪,拉住嬴子叔道,「子叔,看见她的步法没?轻盈又飘忽,像是习武之人。」 「褒国王女的贴身女婢,会些功夫也不足为奇。」嬴子叔瞟他一眼,不以为意道,「比不上你我就是,看褒夫人。」 彩幔招张的楹廊下,一袭白袍的褒夫人正摇摇晃晃而来,许是衣饰之故,原本肤若凝脂的面容显得苍白而柔弱。 「夫人!」姒洛已近前搀住她,抬眼望了望依旧觥筹交错杯盏不歇的堂下,低声道,「可还好?」 姒云一手抵在近旁的盘龙柱上,一手借姒洛搀扶,紧咬住下唇,香汗淋漓的眉间已成川字。 背上的灼痛好不容易缓过一阵,她轻吁出一口气,摇摇头道:「走,回褒宫。」 春月中空悬,夜风习习如故。 走出光与影的边界,她倏地停下脚步,转身回望向月华之下流光如火前朝三干殿。 光闪闪贝阙珠宫,纳尽人间五色,仿似能让漫天流火黯然失色。 不合时宜的,脑中倏地浮出盖茨比那座恢弘无双的豪宅,还有一湖之隔那道黑暗尽头的绿光。 ——是多少人的心心念念,求而不得,又是多少人的桎梏与樊笼,是画地为牢。 「夫人?」 姒云倏忽回神,敛下眸光,轻道:「无事。」 是夜月华如洗,竹影漾青石,去往褒宫的一路夜景美如画。 如是良辰美景,姒云却无心细赏,因着背上的伤,一步一顿,走得又缓又慢。 「哎哟!」 偏巧后花园南端的圆月拱门只窄窄一道,左右竹林掩映,奇石嶙峋,白日里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巧夺天工,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哪怕月华如流水,也照不见横冲直撞蒙头而来的不速之客。 说他莽撞,却又似背后长了眼睛,不撞姒云,只将搀着她的姒洛撞了个七荤八素。 毕竟身份有别,摔倒之人虽是姒洛,看清姒云的面容,「犯事之人」神色大变,连忙躬身朝姒云作揖。 「夫人饶命!夫人恕罪!」 原是个十五六岁的年轻侍卫,生得眉清目秀,收拾也妥帖,看起来不似莽撞之辈,今日也不知是为何。 「无妨。」 姒云只担心姒洛摔得如何,摆摆手,正要转过身看,那少年倏地近前一步,敛袂拱手的同时,垂眸瞟了一眼姒洛所在,微侧过身,挡住她视线之时,一方丝帕仿似凭空出现,转又塞到了姒云手中。 「夫人恕罪!夫人恕罪!」 口中的求饶声惊慌依旧,传递丝帕的动作却是行云流水,不慌不忙。 姒云一惊,下意识接过丝帕,垂目看向身前的少年。 莫不是虢公久不见她在周王面前美言,另派了侍卫来警告他?可今日是伯士大人的接风宴,虎贲遍布前朝,为何出殿时不传话,却要等到人迹寥寥的后花园? 她下意识环顾左右,夜色茫茫,四下杳然,与其说是警示,更似生怕被旁人发现。 他并非虎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0页 姒云眉心直跳。谁人胆大包天,敢混进后宫里来? 「怎的如此慌张?你是哪个宫里的?」 圆月拱门边,姒洛已站起身,一边轻拂身上的尘土,一边怒斥道:「没学过规矩?不知这宫里不能急行?」 「姑娘恕罪!夫人恕罪!」 侍卫偷瞟一眼姒云,很快垂下目光,恭声道:「夫人见谅,方才是子季大人来传话,说是中殿有几位大人吃多了酒,怕他们出宫路上出事,特地让小的过去盯着些,时间紧迫,是以跑得快了些。惊扰到夫人和洛姑娘,还望夫人不怪。」 「子季?」姒云目光微沉,「你在干和殿当差?」 侍卫闷声作答:「是。」 姒云心绪起伏,原身入宫只三月,与虢公鼓相识还算是事出有因,与宫中侍卫私相往来又是为何? 见姒洛抬眸望来,她敛下目光,摆摆手:「慢些走,别撞到旁人。」 「谢夫人!谢夫人!」 侍卫慌慌张张,疾步而去。 ** 「今日事忙,让大伙都早些歇息。」 回到褒宫,少作洗漱,姒云独坐灯下,展开攥了一路的丝帕。 递信之人,说他谨小慎微,偏偏大胆到让侍卫与后妃「私相授受」,说他粗心大意,又细緻到不曾留下只言片语,只用图案传情意。 丝帕上的绣纹很是精细。 翩翩彩云间,圆月含羞半遮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副尔侬我侬,缠绵模样。 像是被强光灼了眼,姒云瞳仁一缩,手里的帕子险些被烛火灼燎。 看帕子上的图案,莫不是那位不知姓甚名谁、人在何处的? 「大王?!奴婢见过大王!」一门之隔倏忽响起姒洛慌张的问安声,脚步声随之响起。 「夫人可歇下了?」 两人的对话断断续续,不甚分明。 姒云看着手上的帕子,心里一慌,左右环顾片刻,揭起灯罩,点燃丝帕,而后脱下外衣披在肩上,双手环住脑袋,作势假寐。 吱呀一声响,夜凉随风而入,房中珠帘轻摇曳,发出窸窸窣窣一阵清响。 「关门!」周王低喝出声,音调里噙着若有似无的慌张。 「为何会睡在外头?」他停在珠帘之外,不再近前,「平日里就是这样照顾夫人的?」 堂下珠光摇颤,乱不过凤眸如潭,雪雨霏霏。 姒洛刚掩上房门,闻言微微一顿,福身的同时,抬眸看向烛火荧荧的里间。 看清姒云面色煞白虚弱模样,目光一颤,却没有如往常般福身告罪,反而瞟了周王一眼,而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垂敛着目光,一脸无畏道:「大王有所不知,夫人苦心多日琢磨出来的月下菡萏并不如表面看来那般轻易,若要月下菡萏开,非得用最滚烫的汤汁不可。」 周王垂眸,负在身后的手微微一曲,却没出声打断。 姒洛如入无人之境,又道:「夫人今日所着的莲衣,翩若轻云,薄若蝉翼,如何挡得住汤汁溅烫?若是能立时上药,或许不会有大碍,只为那曲不见知音的《凤求凰》,夫人跪地又起身,躬身又直挺,来来回回,拖延时久。奴婢敢问大王,满背灼伤,要如何安枕在卧?」 流光琮琮,房中倏忽只剩唿吸起伏,烛火轻摇曳。 若是在平日,如此这般义愤填膺、意有所指的言论怕会给姒洛带来杀身之祸,今日不知为何,周王负在身后的手握紧又松开,眉心拧起又舒展,眸光渐沉,脸色渐暗,却始终不发一言。 几步之遥,假寐不醒的姒云心里打鼓,正犹豫要不要「悠悠转醒」,几不可闻的珠帘声落入耳中,只不多时,一缕又轻又缓的吐息拂过耳畔,一只分明而干燥的手拂过颊边,落在她额头上。 「还好,没烧起来。」 「这是?」 姒云狂跳的心没来得及平復,周王的声音再次响起。 似乎是看见了案头的竹简,正借着烛火展开细看。 「那几个菜畦?」 窸窸窣窣一阵竹简声,再开口时,声音里似乎多出几分迟疑与不解。 「桃林小院……她花了许多功夫?」 姒洛一怔,似不解素来喜怒无常的周王何以没有动怒,又作好了「大不了一死」的心理建设,心一横,回他道:「虽说有齐叔齐伯帮忙,开畦之后,每日的锄草浇水,施肥耕地,哪样不是夫人亲力亲为?大王不曾过问,只一句野菜怕是无用,夫人二话不说就去田庄。如今庄上人人都说夫人是活神仙,大王可知夫人怎么说?」 周王垂眸看向珠帘之外,浮光掠影,掠不进薄雾裹挟的凤眸之下。 「夫人只说,大王英明,天佑我大周。」姒洛伏身叩首,一字一顿,清清楚楚道,「奴婢逾矩,自沣水破虹后,夫人心心念念、桩桩件件,哪样不是为大王?夫人心善,晋夫人再如何为难,她从不曾介怀,今日也是为护她才受伤。分明非她之过,为何是她在受罪?」 昏昏烛火,皎皎眉目。 虽说大半是误会,听素来清清冷冷的姒洛字字句句为她鸣不平,姒云如何能安心假寐? 不等周王出声,她倏地一颤,两靥生娇媚,横波起潋滟,睫影微微一颤,映着烛火,一脸懵懂地醒了过来。 「大王?」她的眼里噙着初醒的无辜与朦胧,看见不期而至的周王,眼里泛出「情不自禁」的笑意,笑语喃喃,「宴席散了?大王怎么来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1页 一帘之隔,姒洛跪坐在地的身影倏忽映入眼帘,姒云一「惊」,连忙道:「可是阿洛莽撞,冲撞了大王?」 「无妨。」 周王放下竹简,敛眸沉吟片刻,看她一眼,神色如常道:「晋夫人已搬去永巷,身子若是不适,太姜那边……」 「不妨事。」听懂他话中意,姒云连忙摇头,好似在说与他听,又似在和旁人絮絮解释着什么,「太姜宽宥,今日之前,明知云儿失礼也从不曾怪罪。只是今日席宴上,云儿已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应承下请安之事,若是又推脱身子不适,落入旁人耳中,不知又会转变成什么样不堪入耳的风言风语。」 不等周王应声,她又扯了扯唇角,敛下眸光,轻道:「要以偏宠为藉口之事已太多,此等小事,不劳大王挂怀。」 周王眸光微顿,抬眼远眺永巷方向许久,直至眸间重又浮出秋水一般的清冷。 「如今伯士已安然归朝,等云儿养好身子,朕带你离去王宫,去洛邑散散心。」 一阵细风拂过,书案上多出个质地精细的小药瓶。 姒云回过神时,来时匆匆的周王已迈过门廊,拂袖而去。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龙年大吉! 第27章 永巷密室 次日平旦,一缕晨光拂过幽长巷道,一道裊娜身影被新日拉得纤长。 西周永巷因「姜后脱簪」闻名于后世,不同于后世那条长门幽怨的长巷,此间巷口绿柳扶风,梧桐簌簌,晨光正当时。 绕进西宫不多时,姒云跟着应门的宫婢一路入内,绕过前庭,刚入偏院,连片成林的垂柳树下,一池莲花倏忽映入眼帘。 姒云步子一顿。 并非她少见多怪,实在是后花园的莲池给她留下了太深的心理阴影,虽说此莲池非彼莲池,乍见碧色如玺,亭亭水中立,心头不自禁一颤。 「夫人?」 见她停下,宫婢顺着她的目光望向一道之隔,笑意盈盈道:「夫人也爱莲?因太姜爱莲,移居永巷后,先王便让匠人在西宫也挖了个莲池,两个莲池原本相通,而今埋了一个……」 「哗啦!」 话没说完,忽见波光潋滟的莲花池倏地水花四溅,不多时,一名鬓染双星的老者从池里冒了出来。 宫婢被唬一跳,连忙陪笑解释:「夫人莫怪,那位是巷伯姬允,因是宫里的老人,又看顾莲池日久,太姜特允他自在出入莲池。」 姒云眯起双眼。 水花落定,巷伯姬允徐徐露出真容。 年已过天命,两鬓霜白,身子骨却很硬朗。被水沾湿的里衣紧贴在身上,肩背嵴骨两侧的肌肉线条依旧清晰且分明。 再看他眸光矍铄,肤色苍白,仿似终年泡在水里,不见天日许久。 「他喜欢凫水?」 宫婢颔首,笑道:「齐鲁之地临河靠水,两国之人皆喜凫水。井嬷嬷说,太姜少时也喜凫水,只如今身子不似以往才作罢。」 「原来如此。」 姒云轻一颔首,正要离去,忽觉一道视线越过枝枝蔓蔓的垂柳与巷道,自莲池方向倏而投来,虽有枝叶阻隔,凛冽丝毫不减。 她下意识抬起头,却是莲池里的允伯发现她两人所在,正抬眸望来。 方才侧着身,姒云不曾看清对方的正脸,此时再看,鹰钩鼻,寒星目,冷目看人时,黑白分明的瞳仁一动不动,仿若蛇蟒盯着猎物般,让人不自禁胆寒,而后率先败下阵来。 「奴才见过褒夫人。」 觉察出她眼里的好奇与不解,允伯倏地错开目光,游上岸,披上外衣,脸上挂起谦卑又憨厚的笑容,碎步走了过来。 「老奴不知夫人此时前来,满身淋漓仪容不整,还望夫人不怪。」 言辞恳切,谦恭有礼,神情憨厚又慈和,彼时一闪而过的凛然与谨慎好似池中影,水中花,她兀自生出的错觉。 「不妨事。」姒云收回目光,摆摆手道,「不曾提前告知,没惊到允伯才好。」 「夫人说笑。」 允伯眼里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一边摆摆手示意那领路的宫婢退下,一边朝姒云道:「老奴早听太姜说,夫人今儿个要来祠堂抄经,也早早让奴才们把祠堂都收拾妥当,只等夫人过来。」 姒云一怔。 抄经?她怎么不知今日要抄经? 见对方不似玩笑,她心下轻嘆一声,敛下目光道:「有劳允伯带路。」 允伯侧身朝着偏狭且简陋的西苑,抬手道:「褒夫人请。」 绕过亭亭莲池,穿过一道朱漆斑驳的迴廊,经过一座杂草丛生的院落,古朴庄重的西宫祠堂终于姗姗映入眼帘。 「每月初一十五,太姜都会来此抄书祭祀。昨日为伯士接风之事耽搁了一日,夫人若是能帮忙抄录上,再好不过。」 「吱——呀——」 大门被推开,朝日倏忽照进廊下。 姒云自纷扬的浮尘里看清空荡荡的堂下,以玄黄色帘幔为界,靠墙的长桌上立着数十个牌位,牌位前是张楠木香案,两端白烛摇曳,正中炉上青烟正裊裊。 帘幔之外只两道细而长的影,本该是蒲团的地方如今空无一物,要抄录的经书和纸笔皆被随意搁在地上——若要抄得齐整,非得趴在地上不可。 姒云:…… 「奴才仪容不整,不便近前叨扰亡者。褒夫人,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2页 不等她出声,允伯已错后一步,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好整以暇,拱拱手,躬身退至廊外。 事已至此,除却早些抄完那些不知所云的经文,姒云亦别无他法。她暗嘆一声,敛袂迈过门槛。 「系统,除我之外,你们有没有送过其他人回西周?」 杳然无声的堂下,她一边僵着腰背提笔「画符」,一边和许久没有露面的奸妃系统搭话。 「何出此言?」配合此间情景,系统亦学会了文绉绉的说话方式。 姒云手执狼毫,抬眼望向青烟裊裊的里间:「若是为弄清楚史书里没有记录的西周史,「烽火戏诸侯」不会是优先事件。」 她眯起双眼,若有所思道:「刚才看见那桌上林里的牌位,我忽然想起来,『周公恐惧流言日』,可不就是「佞臣不佞」?」 「也不是谁都像他那般,遵从任务世界的规则。」系统没有否认。 姒云黛眉轻挑,朝向虚空道:「听你话里的意思,王莽也是任务者?」 堂下青烟无风自动,仿似高维物质无声又无奈的嘆息。 不多时,姒云跪坐得腰酸背痛,一边起身,一边和系统商量:「看在我尽心竭力完成任务的份上,若是有人入内,告知我一声?」 系统停顿一瞬:「看在任务者身上有伤,只此一次。」 日头渐高升,仲夏的暑气透过窗棂,钻进门缝,几乎无孔无入。 无声无息的祠堂,不辨其意的「天书」,姒云梦回题海战术的考前岁月,撑着香案,很快昏昏欲睡。 「……大王,今岁的莲花不比往常,瘦得紧。」 遥远的地方传来晋国夫人颇具特色的声音,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随之而来,似一大群人正浩浩荡荡往祠堂方向走来。 她的声音与此前无异,许是堂下憋闷,暑气惑人,落入耳中,姒云却觉那声音又尖又细,和此起彼伏的蝉鸣一样惹人心焦。 「好生聒噪。」 她搁下狼毫,来回翻看刚刚完成那几页狗爬似的祷文,愈看愈不耐。 「系统,破例一次也是破,两次也是破,能不能变个书房出来,让我快些抄完?」 「不想听见她的声音?」系统的声音清清冷冷,一如往常。 姒云垂下眼帘,黯然不语。 「若只是烦躁她的声音,牌位后面有个暗室,你可以去那里面抄。暗门的机关就是你方才提到的,周公的牌位。」 听见暗室两字,姒云将晋夫人抛之脑后:「暗室?祠堂里为何会有暗室?」 「看布局似乎是个储物间。」 储物间? 姒云眸光忽闪,储物间又怎么会安在供奉先人的祠堂里? 她搁下纸笔,快步绕至香案正前方,双手合十,朝周公的牌位拜了拜,口中念念有词「多有得罪」,伸向探向牌位,毫不犹豫扣下。 「咔哒」一声响,仿似某个错位多时的齿轮倏忽归了位,墙里传出隆隆的震动声。 少顷,香案后头看似严丝合缝的墙面倏忽分成两半,一半朝东,一半往西,缓缓往两端挪去。 姒云后退半步,两眼瞪得浑圆。果真有密室?! 晴光斜照进那一方久不见天日的密闭,墙面的间距越大,逸出的浮尘越多,很快纷扬如雪,洋洋洒洒而来。 姒云下意识掩住口鼻,眯起双眼。 浮光掠进暗室,不知掠过了什么,暗室里间倏忽漾过一星光亮,温润且通透,像质地上乘的美玉。 那是? 姒云眉心一跳,顾不得四溢的浮尘与霉灰,钻进香案底下,大步朝里走去。 近前一看才知,说是暗室或许不妥。五尺见方的隔间,左右各置了一张储物柜,每个柜子六层高,每层分六格。格子里或玉佩,或木簪,或平平无奇的丝带,或一截毁损的手绳。 姒云借斜照而来的光一一细看。 每个格子下方似乎都有硃笔标註。 抄了半日书,虽不知抄些什么,有些与现世相似的字,她已能认辨出一二,比如那半截簪子下方—— 「壬子?赵女?」 玉佩下方—— 「乙卯?齐女?」 这几个姓氏? 若有凉风席捲而入,姒云错觉虚空中幻化出一记实心鼓槌,不管不顾,重重敲在她闷得发慌的心上。 「嗡——」 她轻出一口气,退出门外,举目再看,而后突然明白了方才那若有似无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小心置纳,标籤归类,可不就像她现世书房里的展示柜? 她的展示柜里满满当当皆是她从小到大的奖状奖盃和奖章,眼前这些又是谁的奖赏? 「云儿?」 不等她釐清思绪,周王的声音倏忽响起。姒云心跳错漏,陡然回眸。 祠堂的门被推开,昭昭晴空下,接天莲叶迎风舒展,周王衣摆翩跹。 一路急行之故,他的额头上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迎着晴日,绽出晶莹光泽。 仲夏的日头实在太盛,四目交汇,他眼里万年不变的冷寒被驱散,鲜少示于人前的忧切近乎唿之欲出。 姒云的脸色霎时苍白,朱唇张开又合拢,咕哝许久,竟没能发出声音。 看出她神情的异样,周王的眸光地一沉,眉心微蹙,目光徐徐环过左右,而后越过她,眯眼望向那间从不曾示于人前的暗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3页 「那是?」 姒云的心悠悠一盪。 理智告诉她,让周王亲眼目睹是最好的方式,情感却不由自主,不等他近前,双手已不由自主张开,螳臂当车般,意图挡住他自揭旧疮之路。 「……他一不小心跌落池中,虽被人救了上来,却不知为何受了惊,高烧不退半月,口中胡言乱语什么池里有女鬼……」 「你不知太赵,想来大王对你也并非真心。」 「前朝女御赵氏……妄图从此处逃出宫去,却成了池中冤魂。」 「……」 各种思绪充斥脑海,混乱过后,姒云倏忽想起周王枕下那柄无人知晓的刀,还有他近似本能、对旁人触碰的防备。 若他并非太姜之子,若是生母太赵之死与太姜息息相关,若他不知自己已认贼作母多年…… 「让开。」 一道暗影投落,面沉似水的周王停在她面前,视若无睹她的惶惶与不安,一动不动凝望着香案后头。 时近午时,外头莲池裊裊,艷阳高照。 周王的神情与平时无异,姒云却错觉自己已置身冰窟,空悬的心正直直往下沉。 见她不动,周王垂目瞟她一眼,绕过她,大步走向晴光寥寥的暗室。 外头鸣蜩嘒嘒,堂下落针可闻。 「子叔子季?」 俄顷,隔间里传来周王的声音。 一道劲风扫过堂下,众人没来得及眨眼,人群之外的嬴子叔和召子季已经站定在隔间前。 「大王?」 周王手里握着半截灰扑扑的桃木簪,身披经年光阴与浮尘,无悲无喜,自暗影里缓步踱出。 若非那只紧握着簪子的手关节已隐隐泛白,熟知他如子叔和子季,怕也辨不出他与平日的差异。 「请太姜过来问话。」 「诺!」 又是一阵劲风掠过,暗影一闪,嬴子叔已领命而去。 人群之外,原本躬身静候的众人不时交头接耳,大数不明所以,少数……看清晋国夫人白无人色的脸,姒云心头一动。 「晋夫人,祠堂有隔间之事,你可知晓?」 第28章 公子姬允 热浪灼人的午后,园中草木被日头晒得萎靡,鸣蜩嘒嘒,日光透过葳蕤如盖的梧桐木,在庭间落成星星点点斑驳而错落的影。 婆娑光影间,颇具眼色的子澧早已让手脚利落的宫人搬来桌几、茶水、凉扇等一应物事。 周王端坐在凉风习习的阴凉里,凤眸微阖,一手曲握扶手,一手轻攥着那截因年深岁久而干枯斑驳的桃木簪,正细细摩挲。 姒云坐在他左侧下首,不时觑看他脸色,又抬眸眺望树荫之外被日头曝晒的众人,一个个手足无措、汗如雨下,却不敢挪动分毫。 一盏茶功夫,九曲迴廊方向倏地传来略显凌乱的脚步声。 「太姜!」 听见声响,庭间众人齐刷刷回过身看。 因晴光炽灼而更显破败的迴廊下,素来端庄得体的太姜一马当先,将侍婢随从远远甩在身后,远远瞧见祠堂内里的情形,步子错乱,险些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好在随行的侍婢机灵,箭步搀住了她。 院中众人眼观鼻鼻观心,正不知如何是好,莲池的另一侧,又一道脚步声破风掠影而来。 「大王饶命!奴才罪该万死!」 众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是谁,只听扑通一声响,一道颀长而瘦弱的身影已经跪倒在庭间,不停叩首,惊起浮尘一片。 满目氤氲里,九曲迴廊下刚刚站定的身影陡然一僵,像是突然被人点了穴,再近前不得。 梧桐树下,浮尘悄然落定,一道苍老却熟悉的容颜徐徐展露在众人面前。 「允伯?」 看清树下跪地之人,姒云低喝出声。 蝉鸣声声愈发猖狂,碎华潋滟的树荫下,眉头紧蹙之人摩挲簪子的动作倏地一顿,凤眸微微睁开,目光掠过跪地在前的巷伯姬允,绕经庭间惶惶不定的众人,落向九曲迴廊下向,暗影里僵愣如藁木的身影,脸上倏地泛出若有似无的倦怠。 子澧会意,示意左右宫婢扇起凉风,而后上前一步,朝跪地之人躬身作了一揖,恭敬道:「公子允何出此言?今日之事与公子何尤?」 姒云陡然抬眸。 莫不是蝉鸣太刺耳,她生出了错觉?眼前这位两鬓霜白、久居后宫的巷伯怎会是「公子?」 依照大周礼制,周王之子称王子,诸侯之子称公子,譬如后世鼎鼎有名的郑桓公,今日的郑伯友,亦称王子友。 她还记得,早些时候那位迎门的侍婢曾告知,巷伯姬允来自鲁国。若她没记错,鲁国的确是姬姓诸侯国无疑,加之子澧唤他为公子允……他莫不是先鲁公之后? 可鲁公之子为何会入宫为巷伯,或者改用后世的叫法——太监? 「回大王的话,祠堂密室之事从建造到使用皆只老奴一人知晓,太姜自始至终不知情,还望大王明察。」 纷纷思绪还没釐清,跪坐在前的长者仿似不闻「公子允」三字,直挺着身子,徐徐开口。 「原是如此?」 颤动不休的光影里,周天子突然开口。 子澧连忙退后,身后的周王已款款起身,望着手里的桃木簪,煞有介事踱了几步,而后双手负后,站定在姬允面前,面朝向九曲迴廊方向,若有所思道:「朕记得幼时曾听先王提起过,沇水之畔公子允,翩翩风华动齐鲁,引多少王姬贵女竞折腰?彼时朕年幼,却也记不清,昔日公子允美名扬天下,为何会放弃鲁公之位,来我周王宫为巷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4页 满树梧桐昭昭,落下碎华作潋滟。 允伯跪在阴与阳的交界,闻言倏地一怔,只剎那,又倾身伏跪在地,神情如常道:「回大王的话,此事旁人多有谬论,实则别无隐情,只不过是老奴少时逞强斗勇,不小心伤了根本,自那之后再不能人道。既不能承袭鲁公之位,老奴心想,不若追随大王回镐京,或许另有天地,也未可知。」 「逞强斗勇?」周王淡淡垂眸,「鲁国境内还有人敢与你动手?」 跪地之人又是一僵,许久,紧蹙起眉心,无奈闭了闭双眼,哑声道:「大王英明,老奴出事之地并非鲁国。如大王所知,老奴幼时好游山玩水,是以时常在齐鲁之地游玩,那时……是巧遇山匪。」 周王驻足习习凉风里,好似漫不经心撩起眼皮,瞟了一眼晴光不入的九曲迴廊下,又侧过身,举目远眺满池碧叶红菡萏,许久,仿似自言自语般,低语喃喃道:「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 不看允伯的神情,他又若无其事坐回到原处,继续摩挲着手里的桃木簪,沉声道:「方才允伯说,隔间之事自始至终只你一人知晓,言下之意,屋中物事皆是你一人置备,与旁人无尤?」 「是!」允伯垂下头,应得干净利落。 周王颔首:「既如此,敢问允伯,房中这些物件从何而来?如此归置又是何意?壬子年孟夏赵氏,乙卯年立秋齐氏……允伯是宫里的老人,若说不知这些年份与名字之意,未免说不过去。」 蝉鸣戛然而止,婆娑落影里,跪地之人倏地闭上双眼。 某个瞬间,姒云恍惚天地间静了一瞬。浓重的哀意不期而至,罩笼他周身,涌上眼角眉梢,无形无影,却又无处不在。 「老奴好凫水。」 不知过了多久,允伯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不明缘由的哑,好似肩上被负上了千斤重担,从来直挺如松的嵴骨倏忽前倾,双肩颓然下压。 「歷年暮春至初秋时节,老奴时不时便会下莲池游水。如大王所知,宫中两个莲池底下相通,老奴嫌西宫的莲池太小,常经由池底在两个莲池间来回。这些物件,」允伯眸光微顿,轻咽下一口唾沫,而后才道道,「都是老奴从池底捡到,再带回此处。」 「原是如此。」周王搭在椅子上的手陡然用力,目光却落在虚空,仿似已神游方外。 「既如此,你怎知这些物件分别属于何人?」 他举起手上的桃木簪,凝望片刻,不紧不慢道:「譬如这支木簪,昔年宫里的女御人人都有,失足落水之人亦不止赵氏一人,你何以断定这是她的簪子?还是说……」 手里的桃木簪倏地一折,他直起身,目色凛然:「她落水时,你就在近旁?她挣扎时,你视若无睹?只等她没了声息,再眼睁睁看她沉入池底,而后再取走桃木簪?」 「我!」允伯陡然抬眸,驳斥的话已到嘴边,撞见周王眼底寒意与愤怒,好似被人扼住了喉咙般,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苍白的颊边因缺氧泛起不正常的绯红,嗫嚅半晌,竟发不出一个音来。 那是周王的生身母亲,再多愤怒与冲动皆情有可原。今日容他在此辩驳与解释,怕已是看在仙去的鲁懿公面上。 「如果人并非你所害,又为何要取走她们的随身之物?哪怕你有收集逝者遗物之怪癖,」周王靠向座椅靠背,敛目睨看老态尽显之人,淡淡道,「西宫开阔,空余的房间也很多,为何要将遗物置纳在祠堂里,诸位先人的牌位后头?此间祠堂,往来最多之人便是太姜……」 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周王眸光忽闪,沉声道:「你让太姜叩拜亡者之物,是想让她向逝者赎罪,还是……」 「不是!」允伯脱口而出。 他下意识望向迴廊方向,又在看清廊下身影的瞬间陡然收回目光,噙着满眼恼怒与惊惶,抬眸看向树下之人。 「大王,此事与太姜无关,自始至终都是老奴一人的主意。」 周王目光一顿,剑眉挑起,慢悠悠道:「你是说,行谋害之事,构陷出逃之名,皆是你一人所为?」 「大王,英明。」 他跪坐之地汗流成溪,敦实的泥地里多出两道清晰的手印,不知用了多大力气。 暗影里的人轻闭上双眼,应答的同时,倏地引颈朝向光影洒落处。 初夏的阳光太过刺目,允伯本就苍白的面容更显死气沉沉,仿似剎那间已与行尸走肉无异。 周王不以为意,端详片刻,一手轻叩扶手,一手攥着桃木簪,若有所思道:「昔日的公子允光风霁月,何以跟小小女御过不去?她们碍了你什么路?」 婆娑树影里,双目紧闭的公子允陡然睁眼。 几步之遥接天莲叶迎风舒展,仿若旧日故人来访,喃喃追问昔年事。 她们碍了你什么路?曾几何时,他也曾如此问过那人。 「回大王的话,」只瞬息,眼里潮涌悉数掩下,他再次伏跪在地,沉声道,「因伤了根本不能人道,奴才对世间女子既爱又恨。每年夏至,十里莲池无边风月,宫中贵人总是流连池畔,从早到晚欢歌笑语不断,丝毫不顾及旁人。是以,奴才想了个法子,让她们再不敢靠近莲池……」 四下倏忽悄然。 分明晴空万里无遮无挡,姒云却错觉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云挡住晴空,遮住眼帘,几步之遥的世界变得模煳而遥远,再辨不出原本面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5页 能得子澧一句公子允,能让周王在这鸣蜩之月枯坐树下,再三追问却不拆穿,允伯昔日美名怕并无杜撰。 就她所知,西周礼制治国,世家子弟最重门第,最重声名。 如今为护那人,他先弃门第,再自泼脏水,揽下所有罪责……昔年之事年深岁久,人证物证皆已难寻,只要他咬死了此事只他一人所为,周王便奈何不得旁人。 姒云下意识望向迴廊方向。 圆柱成框,背景如画。画中人不动不移,似已与斑驳凋漆的旧迴廊融为一体。 我本将心向明月,可那遥不可及的明月可值当他赔上卿卿性命? 「既如此……」 周王曲起的指骨一下下轻叩扶手,星星点点的光碎落在深不见底的瞳仁里,沉吟许久,风乍起时,他抬头朝向簌簌颤动的梧桐木。 「子叔?」 梧桐树下簌簌一场青叶雨,嬴子叔躬身站定在他面前:「大王?」 「请虢公入宫一趟,将此地清理干净,而后,」他垂目看向公子允,轻嘆一声,淡淡道,「依法办理。」 「诺!」嬴子叔转身转向伏跪在地的允伯,拱拱手道,「允伯,请。」 公子允身子一僵,倏忽转向迴廊方向。 涟漪起,菡萏落,朱漆斑驳成颓垣。 廊下空空荡荡,早不见梦里人。 作者有话说: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诗经》 第29章 东出函谷 转眼半月,姒云背上的伤已好了大半,镐京城依旧「热火朝天」。 是日有风从西窗来,外头梧桐簌簌正盎然,姒云搬来瑶琴,闲弹起现世里才有的「乡音」。 「……洛姐姐,狐裘可要带上?」 「带上。还有那绒毯,只一条怎么够?再取两条来,铺严实了!」 一门之隔传来熙来攘往的脚步声,姒洛化身一家之主,单手叉腰站在高处,有条不紊指挥着庭间来来往往的众人。 自周王说要带她去洛邑,西宫之事告一段落,褒宫里日日都是此般热闹场景。 姒云被脚步声叨扰,不得已停下琴音,抬头朝门外道:「阿洛?」 「你二人快些,还有夫人惯常用的纸和笔,不用竹简,夫人不喜竹简。哎——」 姒洛远远应了一声,又拉着两名宫婢细细关照许久,才放走那人,敛袂碎步而入:「夫人,你寻我?」 姒云替她倒上一杯茶,笑道:「不过是出门一趟,怎的如此琐碎?我见你都让他们来了搬了许多次,这么热的天,哪用的上那么多绒毯?」 「如何用不上?」 姒洛一口饮尽杯中茶,解释道:「夫人有所不知,此去洛邑经函谷,过长河,东去的一路颠簸的很。若是不垫严实了,怕是会难受。」 姒云抬眼望向院门外川流不息的人影,无奈道:「只今日实在是闷热,让他几人歇会儿,日落后再忙不迟。」 「听夫人的。」姒洛搁下茶杯,大步流星而去。 姒洛离去不多时,一袭玄色锦衣的子方提着两大个菜篮步履如风而来。 「夫人!」见姒云在庭间,他不自禁加快脚步,满脸若有春风拂面。 还在长个的年纪,不过半月,他的脸已比初入宫时圆润不少,原本合身的下裳也短了一大截。 「子方?」看清他手上的篮子,姒云失笑出声,「又去庄上了?大伙可还好?」 「都好!」子方提起衣摆胡乱擦了擦汗,颔首道,「听闻夫人要去洛邑,各家争相给小人拿吃的,说是让夫人路上吃。」 他指指身前那两个菜篮,又道:「依夫人的吩咐,小人将桃林小院里剩下的腌菜都给去了庄上,夫人猜禾伯怎么说?」 不等姒云应声,他双手环抱胸前,两眼一瞪,扁扁嘴道:「非说滋味不同,说小人拿去的凉茶没有夫人拿去的好吃,怎么解释都不听!」 姒云香帕掩面,扑哧笑出声,又垂目看了看他身前那两篮野菜,笑道:「这些野菜,是他们让你带回来做凉菜用?」 「并非如此。」子方摇摇头,一边弯下腰拨弄那两篮野菜,一边道,「这些小山他们拿来的,天天念叨着夫人的救命之恩,又不会旁的,只得出动大伙整日摘野菜。若非小人只有两只手,怕要塞个十篮八篮的。」 「不忙收拾,来回一上午,进屋歇歇先。」姒云打断他收拾野菜的动作,拉他进屋道,「让旁人来拾掇便是。回屋记得收拾行李,此去洛邑路途遥远,别落了什么东西。」 「诺!」 ** 彼时姒洛往辇车里垫绒毯时姒云还嫌弃,待上了路,她才知此间人是多么有先见之明。 京畿之地还算平整,一出镐京,先是一段遮天蔽日的丛林,又是一段地势陡峭的深涧,□□右斜,姒云错觉自己坐了一路的海盗船。 好不容易回到平地,又是一段颠得人牙酸的石子路,叩叩叩,叩叩叩,内里一阵风起云涌。 「子季,咱们到哪儿了?」 五日后,又是个头顶骄阳不见凉风的午后,吐了数回的姒云终于忍不住,掀开帘子,招招手示意召子季近前。 「夫人莫急,」召子季性子大条,全然不察她面色苍白,一脸阳光灿烂道,「再过半日便到潼水了。」 「潼水?」姒云眯眼远眺遥处青山,「再往前就是函谷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6页 「是!」召子季连连颔首,兴致勃勃道,「深险如函,车不并轨,马不并辔,正是函谷!」 姒云:「……」 不远处的嬴子叔看出她神情有异,三两步行至周王的辇车旁,细细汇报发生之事。 周王掀开车帘,探身看了看身后那驾一步三颤的辇车,拧眉忖度片刻,朝他道:「入函谷前,于潼水畔安营整歇半日。」 「诺!」 又半日,姒云一行抵达潼水畔。 嬴子叔选定的营地在一片平整开阔的黍地旁,前方是水势和缓的潼水支流,黍地后方是炊烟裊裊,阡陌人家。 虎贲安营扎寨之时,姒云和周王两人并肩坐在河边垂柳树下,迎着习习凉风,举目遥望青山碧水,大好河山。 「可好些了?」周王轻握住她的手,倾身看她脸色。 姒云已习惯他在人前的「偏宠无度」,揉揉眉心,就着他的手吃了几口水,又靠回到软垫上,举目远眺。 「大王,云儿有一事不解。」 周王将杯盏搁在一旁:「何事?」 姒云抬眸眺望来时路。山外又见青山,深涧再接沟壑,来路已是九曲十八弯,前方的函谷关更是沟壑相连,困难重重。 虽说日后的函谷关是兵家必争之地,可今日的大周版图名义上还没有四分五裂,让周王筑起关防以御东方实在不行情理,加之现如今的大周国库空虚,粮食危机还没能解决,大兴土木实非良策。 在姒云看来,今日的镐京和洛邑两都颇有些形似千年后的京沪两市,一为政治中心,一为经济中心,只这东西两都间的交通实在磨人心性。 彼时于桃林小院驯化野菜、开畦种地时她就曾畅想,若有一日能实现规模化种植,或许能推进亚当斯密的分工理论——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 只是路况和交通若不能改进,怕是出不了王畿之地,野菜就已不能食用。 「要致富,先修路」 她要如何将如此现代化的观念传递至千年前? 觉察出周王莫名的视线,她收回目光,斟酌片刻,徐徐道:「出镐京后的一路沟壑相连,崎岖难行,实在不宜长途跋涉。大王,此路既是通往洛邑的要道,为何不用黄土夯实,以利交通?」 现如今的大周版图不似百年后的大秦,虽谈不上车同轨,两都间的交通顺畅却很必要。 周王顺着她的目光眺望远方,迟疑许久,沉声道:「云儿可还记得,出镐京后,我们一共经过了几个诸侯国?」 姒云眨眨眼:「似乎有郑国。」 周王颔首,深手指向函谷方向,解释道:「经函谷,过崤山,循洛河去往洛邑,路途虽险,途经的诸侯国却不多。若是走风陵渡,中途会经过晋、荀、贾、杨、赵国。若是走禹门渡,途经霍、芮、莘、梁、耿、韩……」 姒云会意,斜倚在树边,抬眸望着她道:「大王是说,各国诸侯各有考量,让他们共同参与此事,并非易事?」 周王再次颔首,继续道:「且各国地势不同,逢山开路,遇河架桥,其难度与功夫亦不同。」他举目远眺,瞳仁里若有哀意一闪而过,「若是国库充盈,大周自可一力承担,现如今……」 若有晴丝拂过裊裊垂柳间,姒云的眸光倏地一颤。 论起基建工程项目招商,可不正巧与她专业对口? 「待大道落成后,允许他们向过路车马收费如何?」 周王面露不解:「什么?」 姒云脑中思绪飞转。 摒除掉现代社会特有的条条框框,一条高速公路的落成需要几个步骤?会牵涉到几方? 首先,道路和土地的持有者——政府部门。放到当下更是毋庸置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其次,道路的开发商——投入前期费用,同时被赋予权利徵收三四十年过路费之人。放到当下,不同路段分包给不同的诸侯国,再由各诸侯国各自徵收过路费。 再次,道路的建造者。若是在现世,建造商大多会被开发商外包出去,眼下的情境,是由诸侯国自行承担,还是由项目发起者——周王——统一安排,或有商榷的余地。 若是诸侯国不愿成为开发商之一,此题还有另一种解法。 开发商的角色也由大周承担,而后让诸侯国承担起银行的角色——提供资金,定期收取利息。如此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大周现如今国库空虚的不足。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姒云没能看清咫尺之地,落在她身上那道愈来愈沉的目光。 「大王,此事牵连甚广,回镐京后,云儿再与你细说。」 「夫人!」 周王眼里若有幽微一闪而过。姒云眸光一滞,待要细看,远处倏忽传来一道急唿。 她转过身看,却是子方不知发现了什么,一路蹦蹦跳跳、欢天喜地而来。 「夫人!」临到近前,看清周王同在,子方的步子勐地一顿,连忙拱手道,「子方见过大王!」 「无妨。」周王看向他到来的方向,淡淡道:「何事匆忙?」 子方抬眸偷觑姒云,敛眉道:「回大王的话,奴才方才在河边看见不少野菜。因记着夫人交代,此去洛邑的一路,若是看见野菜,就要立时知会她,一时失了方寸,还望大王不怪。」 「河边有野菜?」姒云一改方才柔弱模样,倏地化身西周神农,掀开薄毯,站起身道,「是何模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7页 随子方走出几步,姒云似突然想起自己的妖妃人设,停下脚步,转身朝阴凉里的周王嫣然一笑:「大王莫怪,云儿去去就来。」 周王已然站起身,若无其事道:「说了替云儿绘图成册,不见实物,如何绘图?走,朕与你同去。」 第30章 刀光剑影 青山绿水白云间,但见蒹葭苍苍,野雁悠然。淙淙流水如镜,一双白鹭优哉游哉,在身后漾出一道细细长长的水痕。 两岸清风环绕,炊烟若有似无。 虎贲众人还在忙碌,姒云和周王驻足河畔,一草一木入目成画,一时只觉尘世安然,心旷神怡。 「的确是?和藻!」 瞧见河里那一簇簇鲜嫩的田字草,姒云陡然蹲下』身,一边去够那河草,一边轻快道:「嫩茎可食用,亦可用药,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好物!」尤其是食物种类匮乏的当下。 姒云咽下后半句话,转身朝周王道:「正巧他们生了火,我采些回去。」 「小心!」 见她不停朝前,布履前端被水打湿也无知觉,周王不自禁蹙眉,开口提醒的同时,搭在她肩上的手陡然用力。 姒云肩膀吃痛,下意识回头。 逆光之故,她只能看清周王的轮廓,睫影遮盖下的瞳仁显得尤为幽深。 姒云心里一动,脱口而出:「大王幼时曾掉进池中?」 拉着他的力道陡然一松,周王站起身,眼里噙着一如平日的疏冷,举目望向连绵青山,炊烟人家。 「云儿有话,但说无妨。」 若有游鱼轻啄指腹,姒云垂眸一看,浮萍下游鱼成群,又在她回眸的瞬间,倏地四散而去。 潺潺潼水清如许,她倏地想起曾亲眼目睹过的莲花池底,若是连夜半都水清如许,他幼时见到的「女鬼」,是惊吓过度,还是另有隐情? 她无意识搅了搅水里的浮萍,轻出一口气,又转向周王道:「我听宫里人议论,说那次落水后,大王忘了不少陈年旧事?」 周王垂在身侧的手倏地紧握,骨节分明,青筋凸起,像是经年忍耐,放肆只被容许一瞬。 「此处风景甚好,云儿稍待片刻,朕让人拿纸笔来。」 若有河风拂面,只剎那,周王紧攥成拳的手倏地一松,声音里多出几丝莫名的干哑。 不等姒云应声,他已转过身,大步往缓坡方向走去。 头顶上方阴云汇聚,周王离去的剎那,河边变故抖生! 只听一声雁鸣横过天际,群雁振翅之际,河对岸那丛看似平平无奇的蒹葭忽地七倒八歪,十数名青衫客仿似凭空出现,高举起长刀与圆盾,蹚入河水,飞掠而来。 「昏君,拿命来!」 为首之人生得一双丹凤眼,两弯吊梢眉,因黑布遮住了下半张脸,眉眼更显清澈而凛冽。 只听他高喝一声「列阵」,数十名蹚进河里的青衫客霎时列成犄角之势,似要绕南北双方先分后合,包抄向周王所在之地。 周王走得匆忙,听见动静时已近缓坡,听出身后的异样,步子勐地一顿,回身之际,如同浓墨的双瞳骤然一颤。 河岸边的姒云——虽已见惯大屏幕里的血腥打斗画面,现实里实打实发生在眼前的兵刃相向,却是破天荒头一遭——不知是惊还是骇,一双桃花眼瞪得浑圆,双手攥着两茎田字草,怔怔瞪着来人,却忘了动弹。 「云儿!」周王声音发颤,本该自保为先,双腿却不受控制,不步朝姒云所在飞奔而去,「危险!」 似被他声势所慑,一众青衫客齐齐一顿。 姒云被这声意料之外的惊喝唤回神,瞳仁一颤,勐地站起身。 哪知她在河边蹲了太久,刚要起身,左腿一阵发麻,身子失去重心,摇摇晃晃朝河里倒去。 「小心!」「小心!」一前一后两道声音一併响起。 看清近在咫尺下意识想要搀住她的手,姒云一怔,下意识看向青衫客里那眉目分明的为首之人。 目光交汇,青衫客动作一滞。 「快起来!」 幸得他迟疑,只剎那,周王已赶至她身旁,一把拉住她手腕,飞身后退。 两人疾步回撤之时,子叔子季两人已闻风而动,拔刀出鞘,挟流风回雪之势飞扑而来。 「锵锵!」 短兵相接,十数人霎时缠斗在一处,眨眼已是数十招来回。 身后金石之声不断,姒云似全然不闻,右手被周王拉住,双腿机械地朝前飞奔,耳畔只剩唿唿风声,声声肃然又凛冽。 营地近在眼前,两鬓霜白的虢公两眼一瞪,扬起手中刀,气势凛凛虎贲一众人与他一道手刃青衫客。 「保护大王!」 一行人还没成阵,又听「哗啦啦」一阵响,缓坡后头,农家之前,百里黍苗地里,一群麻雀振翅而起,唿啦啦犹如遮天蔽日。 阴影自头顶上方投落,坡上众人心头一颤,下意识停下动作仰起头看。 「上!」 又是一阵齐整划一的兵刃声响起,却见缓坡后头那半顷长势骄骄的黍苗地忽地齐刷刷倒下,数百锦衣客抖落身上掩装用的树枝和杂草,踩过良田,声势赫赫而来。 这是? 姒云下意识回头看,又看看前方凭空出现之人,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什么运气?两拨刺客选在了同个地方埋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8页 「列阵!」没等她回神,一道粗犷的声音遥遥响起。 锦衣客闻声而动,纷纷竖起盾牌挡在身前。 「锵锵锵——」 「进!」 「这是?」 待到齐整划一的行军声响起,虎贲军中人手忙脚乱之时,姒云才看清那藏身黍苗地里的第二波刺客浑不似河里的刺客那般散乱无章。 他们手中的盾牌以精铁铸就,只要列好方阵,调整好角度,那盾牌就能拼接成镜面,折射出刺目的寒光。 虎贲众人下意识避目掩面,几个胆大地盯着那块硕大且不断靠近的铜鉴看上一会儿,双目立时通红,不一时便泪流满面。 眼见众人方阵大乱,少数人已面露怯意,姒云心急如焚,挣脱开周王,迈出两步,朝虢石父方向大声道:「往西!撤!」 虢石父陡然抬眸,全然不惧周王在侧,一记眼刀狠狠飞来,刀锋之狠戾,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一般。 姒云一怔,立时瞭然,在他看来,往西撤莫不是等同时败兵而逃? 姒云连忙摆手,解释道:「现下日头在东,若是往东去,他们的盾牌只会愈发刺眼!唯有往西,那东西便无用武之地。」 缓坡上一众虎贲军齐刷刷一怔。虢公鼓依旧双目圆瞪,直至刺客愈迫愈近,周王上前牵住姒云的手,面朝向众人,神色凛然道:「听夫人的!」 「诺!」 见盾牌的机巧被洞穿,刺客却也不拘泥于一种方法,不等虎贲动身,又是锵锵一阵兵刃出鞘声,却是锦衣客收起盾牌,手举长刀,飞掠过黍田再次急赶而来。 直面相迎虢公鼓反而不惧,剑眉倒竖,两眼吊起,长刀高举过头顶,声嘶力竭道:「保护大王,沖啊!」 「沖啊!」 一时间短兵相接,南北两方兵刃声次第响起,接连不断。 田间劲风阵阵,飞沙走石,河里剑芒四溢,水花飞溅。 眼见清可见底的河流渐渐染上绯红,同行一路喋喋不休的少年仿似变身地狱罗剎,一刀一个,丝毫不留情面,姒云错觉天地为殷红笼罩,乌云越聚越密,气压越迫越低,压得她喘不上气。 「唰!」「啊!」 又一道刀光划破天际,一条不知是谁的手臂划出一道完美抛物线,直直飞来她眼前,姒云双目圆瞠,一口气哽在喉口,上不去,下不来。 「云儿!」 看她面无人色,仿似灵魂出窍,周王目光骤沉,左手将人牵住,右手落在她耳边,以袖做挡,不让她看见刀剑相击,血肉模煳的场景。 姒云依旧双目失神,面色惨白。 周王面沉似水,举目望了望左右,拉住她手腕,大步往来时方向疾赶而去。 「走!西边!」 「昏君,哪里逃!」 走出没两步,又一声怒喝仿如石破天惊,一道身影如大鹏展翅自头顶上方飞扑而直。 两人齐齐回头,却是那青衫客中为首之人,趁子叔子召为众人围困,自斜里绕道缓坡飞扑而至,凛凛如风旋。 仲夏晴光正烈,斜照而来的光线掠过刀锋,漾出刺目寒茫,落入姒云眸间,刺得她身子一僵,下意识闭上双眼。 周王旋身而至,不假思索将人揽在怀中,背对向凌空而至的青衫客。 许是暑气太盛,虽闭着眼,姒云依旧觉得头晕眼花,眼前好似流光飞舞,斑斓五色不停纠缠、环绕,直至她支撑不住,额头重重抵向周王。 熟悉的宁神香铺天盖地而来。 说来絮叨,实则变故只在一瞬间,姒云的神识刚刚清明三分,抬眼一看,青衫客的剑与周王的背只在咫尺之间。 惶恐倏忽而至,汹涌席捲周身,四周嚣嚣纷纷远去,姒云的眼睛里只剩一人一剑,一道冷芒,环在周王腰间的手不自觉收紧,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一时竟忘了唿吸。 「谁人放肆!」 间不容髮,姒云只觉一道劲风掠过面颊,余光里映入一桿长枪,先擦过她面颊,后刺过周王被风鼓起的袖袍,挟开山破斧之势,气贯长虹,直刺向青衫客面门。 青衫客大骇,丹凤眼陡然圆瞠,立时横挡手中剑。 「锵!」剑身去长枪相击,而后沿枪身一路向下,长枪去势惊人,两相交接处一路火花飞溅,嗡鸣震颤,鸣得人神魂俱震。 「大王?!」来人惊喝出声。 第31章 王姬许姜 姒云转过身看。 流光斜照,遥处是巍巍青山,近处是大道开阔。漫天浮尘里,一骑枣红色高头大马骤而抬起前蹄,迎着烈日,引颈长嘶。 骤而腾空的马背上,一名样貌清俊的少年正勒紧缰绳,转身看向他两人。 烈烈晴光勾勒出她飒拓身形,分明形貌昳丽似闺秀,偏偏束髮右衽,一袭玄色披风被风鼓起,猎猎迎风,翩翩如英豪。 「王姬!」 只片刻,车骨辘辘,马蹄蹬蹬,一众车马破开漫天浮尘,浩浩荡荡出现在众人面前。 马上的少年秀眉微蹙,面不改色,侧身看了一眼身后,又抬眼望向刀光剑影的远处,眸光骤然一凛。 「敢随意践踏食粮黍田?姜叔,保护大王,余下人,随我来!」 「诺!」 「沖啊——」 只见她秀眉高挑,身后披风如旌旗扬入风中。一声高喝震破天际,随她而来的百来人纷纷抽刀拔剑,气势凛凛追随她,往黍田方向急攻而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9页 见形势陡转,偷袭周王的青衫客神色微变,冷冷瞟了他两人一眼,挂剑在后,疾步往小河方向飞掠而去。 「撤!」 话音方落,那十数名不成阵型的青衫客纷纷转身,钻进蒹葭丛,四散而去。 蒹葭丛里寻人不易,加之他们并非本地人,若是贸然深入,怕反而中了刺客调虎离山之计。子叔和子季追到小河边,目光交汇,齐齐收起兵刃,转而奔向激战正酣的黍田。 有不请自来的外援助阵,又有功夫莫测的子叔子季去而復返,虎贲军如虎添翼,一时士气大涨。 愈战愈勇的虢公鼓连刃三人首级,回身望了望刀光剑影的战场,提起第三人首级,一路行至高处,正要开口让来人投降,刺客里的为首之人似看出他意图,瞳仁一缩,横剑扫过左右,倏地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木笛,举到唇边,深吸一口气。 「嘟——」 一声刺耳的笛音划破天际,仿若孤雁濒死凄凄哀鸣,交战中的众人下意识停下兵刃。 虎贲军中人面面相觑,正不知此音何意,那一众锦衣人忽地齐齐扬起手中刀,挥向自己的领口。 意识到什么,战场之外的姒云浅眸一颤,心口倏地一空。 下一瞬,满目疮痍被遮住,她的眼前出现一只干燥而温热的手。 冷松香掠过鼻下,她下意识扇动眼睫。 一扇,再一扇,拂过掌纹,隔绝外界……谁人的心跳平稳而有力,一声声清晰落入她耳中。 因着那道心跳声,她自己震如擂鼓的心跳亦渐渐平復。不多时,柔如春风的吐息,沾了血腥的晚风,潺潺不断的流水……簌簌蒹葭,悠悠晚风,再次回到她耳中。 她阖上双眼,垂首倚入周王掌中。 「大王!」 刺客自戕,虽断了线索,却也省下不少功夫。虎贲一众人等正清理血流成河的黍田,召子季发现了什么,提着一刀一盾飞身而来。 「嘘!」周王垂目看向怀中人,轻道,「何事?」 召子季正举棋不定,状若浅寐的的褒夫人倏地直起身,揉揉眉心,抬眼望来。 「夫……」 正要行礼,头顶上方陡然投来一道凛然的视线,召子季下意识错开目光,双手奉上刀与盾,语速飞快道:「大王,夫人,属下发现那些锦衣人的刀和盾都是精铁制成,且角落里皆刻有仙鹤纹。」 「仙鹤?」姒云接过他递来的盾,拿到眼前,和周王同看。 姒云:…… 横平竖直,头是个三角形,如是抽象,也不知他们是如何看出此乃仙鹤。 「大王可知谁家以鹤为尊?」她仰头看向周王。 对方正一动不动盯着左下角的鹤纹,两眼微眯,目光深沉。 「不知。」 姒云蹙起眉头。 谁人如此胆大妄为,竟敢刺杀周天子?此间的铜铁冶炼技术虽有发展,但铜铁矿依旧是稀缺之物,可细看这些兵刃的铸造工艺,比之京畿御窑似乎相差无几。 有此等工艺,又有钱财训练死士,幕后之人莫不是什么王公伯爵? 她转向周王:「大王可有疑心之人?」 周王正举目眺望山外青山,层峦叠嶂,眸间情愫不明。 簌簌风声里,一道轻快的脚步声远远传来,很快行至跟前。 两人齐齐抬眸,却是那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少年郎已落定在两人身前。 「臣女许姜拜见大王、褒夫人!」 周王垂目看向跪地的利落身影,颔首道:「王姬快快免礼,今日若非王姬出手相助,后果不堪设想。王姬想要什么赏赐?但说无妨。」 「本是臣女分内之事!」 许姜站起身,朝周王轻一颔首,又朝姒云莞尔一笑。 受她率真的笑容感染,姒云眼里亦泛起些许笑意,一边回礼,一边道:「王姬见过妾身?」 「这是自然!」 许姜颇有几分自来熟的洒脱,近前一步,两眼放光道:「褒夫人的月下菡萏,迄今依旧让臣女念念不忘!」 似突然回想起伯士接风宴上发生之事,她下意识偷觑周王,又朝姒云的方向侧过半步,笑道:「不瞒夫人,自那日用过月下菡萏,臣女有了习武之外的第二个人生目标。」 见她双目炯炯,一脸认真模样,姒云眼里的笑意愈盛,配合她歪着头,打趣道:「是何目标?莫不是和月下菡萏有关?」 「尝遍天下!」许姜大手一挥,举目望着洛邑方向,神色间满是憧憬与嚮往。 「许国如此,京畿如此,大周上上下下皆是如此——礼不可废。」 不等姒云追问,她已絮叨起自己的心路歷程:「身为王姬,礼节、行止、仪容、言语,样样不容出错,直至接风宴那日,」她看向姒云,两眼湛亮,「臣女瞧见夫人一袭莲纹袍施施然进殿,那些个王公贵族眼睛都直了!」 「嗯?」周王原本正垂眸打量姒云的神色,闻言剑眉一挑,好整以暇盯着她看。 「大王恕罪!」许姜朝后一闪,整个人躲到姒云身后,浅眸流转间,像是很快明白了什么,一边偷觑周王,一边面露狡黠道,「臣女是说,夫人姿容倾城,大王英姿勃发,最是相配!」 周王瞟她一眼,唇角微微扬起,却不应声。 「而后你便决意,自此之后自在随心,只做自己想做之事?」姒云理了理她散乱在肩头的披风,接过话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0页 许姜直起身,摇摇头,正色道:「规矩如此,身为许国王姬自当遵守。臣女只是同父王商量,成婚之前,让臣女自在游遍诸国,尝尽美食,而后才好死了心,」她倏地垂下眼帘,眼底浮出幽怨之意,「嫁去皇父家,一心一意相夫教子。」 姒云心里一动。 即便是在自由主义大行其道的现世,能在认清自己、认清世情的前提下,积极融于俗世都非易事,遑论是在文明形成不多时的此间? 许姜此女实在难得。 「大王方才说,臣女想要什么赏赐都可,此话可当真?」 姒云脑中正天马行空,许姜上前一步,朝周王拱拱手。 周王挑眉:「君无戏言。」 「既如此,」她倏地拉住姒云的手腕,唇角上扬,朗声道,「臣女可否求夫人赐一道菜?」 「赐菜?」姒云倏忽回神,「王姬想再用一次月下菡萏?」 「非也非也!」 许姜右手食指竖到面前,皎目忽闪:「臣女在镐京多日,去过不少地方。有一日经过一处田庄,听几个在玩过家家的娃娃说起,夫人不仅替大王做过月下菡萏,也替庄上庶人做过不少凉菜,样样都清爽可口,很是开胃。」 不等两人回应,她又变脸成可怜兮兮模样,拉着姒云道:「这半个月里,臣女遍尝镐京美食,再没初品月下菡萏时的惊艷。大王和夫人若是恩允,」她仰起头,眨眨眼,「臣女要的赏赐不多,只求夫人能赐菜一道,什么菜式都可。」 如是请求倒是有些出乎两人意料。 姒云一愣,很快笑染眉梢,转向周王道:「大王意下如何?」 周王却不应答,只问许姜:「你从西面来,现下是要回许国?」 许姜正色,颔首道:「说来巧合,若非臣女流连镐京美食,在城中耽误了几月,今日怕也不会遇到大王和夫人。」 周王再次颔首:「此处穷乡僻壤,实在不适宜生火做饭。王姬若是不着急回许国,不若与我等同行。等到了洛邑,再让夫人替你做菜?」 「如此甚好!」许姜眉开眼笑,连连颔首,「多谢大王,多谢夫人!」 ** 同行之中原本只召子季一人性子跳脱,而且有赢子叔拘着,也不至太过放肆。 而今有许姜的加入,她一不惧周王,二又与褒夫人投缘,换回女装后时常与夫人同乘,一路欢声笑语,连夫人的晕症都因此好了大半。周王不说什么,旁人更不敢随意置喙。 两个活宝凑到一处,成日里你追我赶,吵吵闹闹,却也让之后的路程得趣不少。 「在镐京都尝过哪些美食?」 一月有余,一行人抵达洛邑近郊。听闻再过半日便要进城,姒云掀起车帘张望城池方向,一边问起菜餚之事。 虽一路惦念着十三朝古都风华,她不曾忘却与许姜之约。 「吃了不少好物,鸡、鸭、鱼、雀……各种珍奇皆有。」许姜正依她吩咐画下一路见过的野菜,闻言面露苦恼道,「越吃越不是滋味,还不如莫庄里夫人留下的野菜好吃。」 姒云放下车帘:「一日三餐皆是如此?」 许姜颔首:「只怕回了许国父王便逼我成亲,之后便再不会有此等机会。」 姒云心头瞭然,笑道:「既如此,我大约知晓你为何吃什么都没滋没味了。」 「为何?」许姜直起身,一双眸子沾了晴光,甚是湛亮。 姒云眼里笑意更深,卖起关子道:「等到了王城,容我替你做道珍珠翡翠白玉汤,定能让你胃口大开。」 「当真?!」 「夫人,可有子季的份?」 不等姒云回答,窗边探进召子季半个身子,两眼忽闪,齿如含贝。 见他捣乱,许姜气急,拎起手边的长枪,掀开帘幔:「召子季,你给我站住!」 「只看你有没有这本事!」 「哈哈哈……」 队伍前后笑声朗朗,惊起飞鸟一片。 第32章 于铄王师 辰时刚过,洛邑城外十里,新日拂过巍巍城郭与烟柳,洒向一望无垠的洛水河畔。 鸣蝉嘒嘒,烟柳绕风。巍峨而恢弘的城楼下方,成周八师百人成列,三千为师,数万人齐整划一列队成阵,一动不动翘首以待。 不多时,浮光掠过杨柳岸,一道瘦小而灵活的身影出现在官道尽头,原是去前方探听消息的斥候运出十二分脚力,步履如飞而还。 「任师,来了!」 檐角飞翘的城楼上,金甲银刀的任子伯正紧拧着眉头,左右来回踱着步,闻言刀眉一挑,大步走出廊外,撑住栏杆,举目眺望视野尽头。 依稀若有浮尘遮住山外青山,圣驾仍看不分明。他目光一凛,站起身,目光灼灼扫过楼下众人。 城外春风惹人醉,八师车马却杳然无声,只一动不动凝目城楼方向,炯炯有神。 「唰!」 一道令箭破空而去,八师之首任子伯拔刀出鞘,气势凛凛踱步上前,迎向灼灼晴日,手中长刀振臂一挥:「列阵——」 「列阵——阵——阵——」 「咚!咚!咚!」 声浪层层向外推涌,激昂澎湃的战鼓声同时响起。 左右旌旗摇曳,任子伯怒目圆瞠,中气十足沉声高喝:「恭迎大王!」 「恭迎大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1页 王师之唿震破云霄,鸣蝉息声,群鸟振翅。唿喝声一路往外,直至浮尘瀰漫的队伍尽头。 约莫一炷香后,声势赫赫的战鼓声渐歇,纷扬的浮尘里传来齐整而从容的行进声。 又片刻,昭昭晴光掠过瑟瑟浮尘,天子一行终于施施然露出真容。 悠扬而低沉的礼乐声里,身量修颀的周天子一马当先。他腰背直挺,姿态从容,身下宝驹膘肥体健,高昂着脖颈,如在闲庭信步。 烈日当空、连日奔波亦遮不住他半分风华。 周天子身后是两两并辔的四名亲侍,从前往后依次是……看清他身后之人,任子伯的目光倏地一凛。 赢子叔、召子季、虢公鼓皆在他意料之内,可那第四人——柳眉杏目,肤白胜雪,分明是许公之女,王姬许姜。 她怎会在此? 任子伯百思不得其解之时,紧跟在四名亲侍后头的玄黄色銮驾里,初来乍到的褒夫人正小心翼翼掀起帘幔一角,圆睁着双眼,探头探脑。 「萧萧马鸣,悠悠旆旌」 名句流传千年,时至今日,她才知晓是何意。 旆旌招展的城楼上,八师之首倏忽回神,倾身朝周天子所在遥遥行了一礼,而后起身站定在栏杆前,目光如炬扫过城楼之下。 一抬手,长刀齐齐出鞘,一振臂,箭矢直破长空,一握拳,战鼓擂声又起…… 齐整划一,令行禁止,声势之赫赫丝毫不输数千年后震惊海内外的华国奥运开幕式。 与现世的阅兵相似,周王行经之处,不同的方阵悉数收刀回鞘,跪地问安。周王再颔首回礼。 春祭时的前车之鑑如在眼前,怕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姒云正要放下帘幔,余光里映入许姜修颀直挺的身影,眉眼不自禁下弯。 看出她对阅兵礼的嚮往,姒云鼓励她以亲侍身份参与,而不必躲在辇车里。 许姜顾忌自己的女子之身,得了周王的恩允,依旧举棋不定。是她好说歹说,巾帼不必让鬚眉,嫁入皇父家亦不等同于相夫教子。 随同周王一道阅兵,正是要明明白白昭告天下,许国王姬并不在皇父公子之下,两家联姻亦非她许姜高攀。 如此才有今日之景。 一场阅兵说来轻易,正如许姜先前所说,任何与周天子相关之礼,皆冗长且复杂。 检阅完八师已是一个时辰之后,一行人浩浩荡荡进入王城时,午时已过半。 姒云刚坐下吃口茶,没来得及换下外衣,因阅兵之仪亢奋异常的许姜脚底生风跑了过来。 「夫人,现下出发如何?」 「现在?」 知晓她一路惦念着菜品之事,可抵达第一日便行动,会否太过仓促了些? 姒云举目望向院中步履匆匆的宫婢与侍卫们,面露迟疑道:「现下众人都还在忙碌……」 「没人注意才好!」许姜凑到她身侧,狡黠道,「夫人,现下大王和任师几人正在房中议事,必不会注意到你我二人出了门。」 受她高昂的兴致感染,姒云眼里亦泛出无奈的笑意,一边递给她茶杯,一边摇头道:「做菜而已,你要如何解释我二人非要出行宫?」 许姜两眼圆瞪,着急道:「臣女可是为了夫人。」 「为了我?」姒云面露不解,「此话何解?」 「临近洛邑时,夫人曾提起,说对洛邑城的布局和城中建筑甚是好奇,是也不是?」 「话虽如此……」姒云依旧有些举棋不定。 「宫中雕梁日日可见,只那些隐藏在街头巷尾、内有干坤之地,却并非时时可见。」许姜拉住她的手,「循循善诱」道,「夫人初次前来,臣女却是自小在洛邑两城走动。夫人知晓臣女的性子,自小便坐不住,也因此知晓不少旁人不知的好去处。」她眨眨眼,笑道,「夫人当真不愿与臣女同去?」 姒云抬眼看向潋滟晴光下,笑颜舒展之人,或许早在她识出许姜骨子里的韧劲之前,对方也早已洞悉她对此间的好奇与热望,如此才会一拍即合,惺惺相惜。 倾盖如故,如何能不让人喜笑颜开? 「如何说得过你?」她笑着让步,指指身后道,「容我换上常服。」 「好!」 ** 「夫人!夫人,等等我!」 一炷香后,洛邑行宫门口,姒云两人刚迈出宫门,身后忽地传来一道匆忙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却是同行的子方飞奔而立。 「子方?」许姜柳眉微挑,不悦道,「有我陪着夫人,你有何不放心?」 「见过王姬。」子方停在两人身前方寸之地,上气不接下气地作揖行礼,见许姜佯怒,连忙摆手道,「王姬有所不知,子方本非虎贲中人,亦非宫中侍卫,只听从夫人一人之令。加之此次褒宫上下只属下一人跟来,夫人要出门,子方定要同行才是。」 「你!」「说得好!」 许姜正要发作,又一道轻快的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 几人抬头看,却听扑簌簌一阵响,枝叶茂密的梧桐树里,一袭修身锦衣的召子季双手环抱胸前,跷着二郎腿,正好整以暇垂目望来。 见他几人抬眸,召子季嘴角上扬,双目皎皎道:「不只他要去,夫人,子季与你们同去。」 「召子季,你添什么乱?」许姜只当他又要添乱,怒气沖沖大步上前,作势要与他打战三百回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2页 「罢了!」 正是日头高悬时,加之连日奔波之苦,姒云被他几人吵得头晕眼花,拦下许姜,摆摆手道:「许国众人都被你甩在身后,有他两人同去也好。毕竟初来乍到,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况且,姒云抬手挡住日头,眯眼望向光影错落的的梧桐木,朱唇轻抿。 若是召子季已打定同去的心思,她允或不允,怕是并无差别,所不同只是明里同行还是暗里跟随。 「看在夫人面上。」许姜瞪他一眼,又伸手揽住姒云臂腕,「恶狠狠」道,「你二人走后面,别出现在我和夫人面前。」 子方倾身躬身:「诺!」 召子季纵身落定在两人身前,慢条斯理拂了拂身上的落叶,唇角扬起,倾身抬袖:「夫人、王姬,请——」 如同丰、镐两城隔河而望成宗周,洛邑亦由四四方方、临河而居的两城组成,瀍河西岸为周王行宫,东岸为成周。 因临近旧都朝歌,他们去往的成周城,平日里有不少殷商旧人往来。 四通八达的城市中央,姒云正要去往最热闹之地,却被许姜一把拉住,她一脸神秘地指了指主街旁那道阴暗又逼仄的小巷,招招手示意后头两人跟上。 在那斑驳又破落的小巷里七拐八绕许久,她终于松开紧拉着姒云的手,在一座摇摇欲坠的危楼前停下脚步。 「就是这儿!」她三两步走进看似平平无奇的廊下,朗声道,「夫人,里边请!」 「闲梦楼?」 姒云驻足门外,眯眼看向门廊上方那块略有些歪斜的牌匾,眉稍微挑:「你心心念念之地就是此处?」 如此平平无奇,怕是路过八百遍也不会让她产生想要入内一观的冲动。 「夫人莫急。」看懂她的神色,许姜扑哧笑出声,迎上前揽住她手腕,一边并肩入内,一边道,「内里另有干坤。」 两人迈过门廊时,正巧一道晴光透过纹样繁复的窗棂,洒落古意悠然的堂下,一幅幅精雕细刻的浮纹木雕撞入眼帘,姒云步子一顿,两眼霎时浑圆。 碧瓦朱甍于现如今的她而言只是寻常,此间却并不见华贵与雍容,反而多出几分芟繁就简、返璞归真之意。 四方横樑不借画笔与五色,只依託古木原本的色泽与纹理,却让龙腾祥云,凤翱九霄,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近前再看,又不仅仅是祥云和龙纹,每片龙鳞,每朵祥云,都见巧思与功力,驻足愈久,愈让人感慨匠心之独运,鬼斧神工。 「这是?」潋滟晴光跃入姒云眸间,转又化作满溢而出的惊嘆与不可置信,「当真是人为?」 「自然!」看出她的震惊与欢喜,许姜一脸得意洋洋,眼里噙着笑道,「夫人,此趟可还值得?」 「的确是鬼斧神工。」姒云笑着颔首,走向她道,「一道珍珠翡翠白玉汤已不足以显示诚意,非得再配上一道莲子羹不可。」 「当真!」许姜两眼放光,连忙招手示意伙计近前,扔出一整袋钱贝,大手一挥,「快将厨房收拾干净,夫人要亲自下厨。」 「这是作甚?」姒云连忙拉住她,「无需麻烦,你们且先坐,我去去就来。」 第33章 不速之客 几个活宝自不会让姒云独自忙碌。 吵吵闹闹又是半个多时辰,等他几人落座,闲梦楼里已无旁人。 姒云和许姜临窗而坐,子季和子方与她两人间隔一桌。 窗外蝉鸣依旧,窗里珍珠翡翠白玉汤热气渐歇,姒云撞见许姜手下那碗一动没动的莲子羹,后知后觉她的心不在焉,放下碗筷,轻道:「王姬有事悬心?」 许姜动作一顿,下意识觑了一眼邻桌,迟疑片刻,前倾上半身,低声道:「臣女唐突,敢问夫人,大王平日里待夫人如何?」 「大王?」姒云一愣。 一国之君深谋远虑,虽说人前的偏宠别有因由,可若说周王待她不善,却也有失偏颇。 许多时候,他的眼睛里满是明晃晃的「我看你怎么演」,却不会对她的「胆大妄为」横加干涉,过多指责。 旁人以为她是恃宠而骄,她心如明镜,周王的默许与纵容只为她表现出来的愈来愈多的才能和价值。 初时的假意偏宠是为均衡后宫,后来的野菜驯化、田产私有……她于周王的价值早已超出后宫,迈入前朝。 可无论她与周王私底下如何,许姜眼里的两人该是大多数人以为的那个版本才对,何来此问? 姒云按下纷纷思绪,轻搁下碗箸:「王姬此言何意?」 四目交汇,许姜脸上浮出些许赧意。 虽是直来直去的性子,许是自小练武之故,她对细枝末节总是观察入微,也因此常常能发现旁人不曾注意之处。 话已问出口,撞见姒云澄澈又信任的目光,她却下意识错开视线,倏地没了声息。 她要如何说,说夫人每次背对着周王时,大王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总是缱绻又错杂。分明是万人之上的天下共主,看她的眼神总是无可奈何,又似多了几分不受控制的难安。 缱绻也只剎那,收回视线前,他的瞳仁里总是冷静多于眷恋,凛然多过痴迷。 ——许是习武之人的直觉,那份凛然总让她生出没道理的不安。 「许是臣女多虑,」许姜错开目光,斟酌许久,小心措辞道,「想起月下菡萏,臣女总免不了想起伯士大人的接风宴,彼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3页 许姜欲言又止,看着她道:「申后和晋夫人毕竟都有族人依靠,臣女只怕,夫人只有大王的宠爱能倚仗……」 「王姬莫非忘了我与你絮叨一路之事?」听懂她话中意,姒云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笑道,「来日嫁入皇父家,王姬也千万记得,女子能倚仗之事从来只有自身,不该是旁人,更不该是谁人能朝令夕改的爱慕与偏宠。」 「夫人所言极是!」 昭昭晴丝透过窗棂,落地成画,许姜望向光影里的人,倏忽省悟,褒夫人从来不同于寻常女子,又怎会囿于小情小爱,一时之欢,一人之心? 似倏地放下了心中巨石,她长出一口气,接过姒云递来的调羹,眉目舒展。 「珍珠翡翠白玉汤,果真不同寻常!」 用过午膳,她靠向椅背,举目眺望窗外万里晴空,懒洋洋道:「夫人怎知臣女喜欢何物?」 「你先前说,整日鸡鸭鱼肉却没滋没味,并非庖厨偷工减料,而是好料用了太多。过犹不及,反失真味。」她将清茶让到许姜面前,笑意盈盈道,「世间万事大抵如此,七八分大善,水满则溢,物极必反。」 「臣女与夫人不同,」许姜接过茶水,摇摇头道,「依着臣女的性子,若是欢喜某样物事,必得日日见,时时见,恨不得随时随地拴在身边才好。」 她垂目看向桌上已然空空如也的碗碟,眉眼下弯:「譬如现下,臣女就心心念念,若是能时时刻刻,日日年年用上珍珠翡翠白玉羹,该有多美!」 姒云但笑不语。 一盏茶后,一缕浮光掠过廊下破败,姒云想起些旁的,忖度片刻,朝许姜道:「若是我有法子,能让王姬日日用上白玉羮,王姬可愿做些前期投资?」 「前期投资?」许姜直起身,一脸好奇道,「那是何意?」 姒云抬眼环顾四顾,慢条斯理道:「便以酒肆为例。若是大王恩允你我二人在此开办一间酒肆,王姬出钱,妾身出力。待酒肆落成,每年的盈余由你、我和洛邑州府依照二、二、一份来分配,王姬可愿意?」 函谷关后的一路,姒云心心念念洛镐「高速公路」之事,一路寻思如何才能将诸如投资、开发、收益、合作等概念深入浅出地灌输给周王和一众诸侯。 只是此间不同于现世,周王和各路诸侯自认身份尊贵,鲜少屈尊纡贵来细听妇人之言。 社会发展、观念改变需要漫长光阴,以为此间人会因她的三言两语轻易改变固有之见,才是异想天开。 姒云眯起双眼。 和那两片试验田一样,若是能以某个简单的项目为例,或许能事半功倍。 ——譬如一座酒楼。既容易策划和实施,又容易提出和解决问题,同时能让持观望态度的人切切实实看见项目从最初策划到最终盈利的每一步。 许姜如何听得懂此间门道? 听姒云越说越复杂,她连忙摆手,一脸痛苦道:「夫人聪慧,臣女成日里只知舞刀弄枪,如何听得懂这些?夫人若只是想要个园子种菜,倒也不麻烦。」 她侧身朝向门外,指着镐京方向道:「正巧姜叔前几日拿了皇父家的礼单给臣女看,里头正有个园子在镐京城外。臣女留着也无甚用处,夫人若是不弃,拿去种菜便是。」 姒云扑哧笑出声,揶揄道:「一园子的菜,怕是不出两月,王姬便吃腻了珍珠翡翠白玉羹。」 「那可说好了。」许姜嫣然一笑,「等回到镐京,夫人再随臣女去看那园子。」 「掌柜的,这仙人指路玉摆件要放在何处?」 两人正说笑,一道陌生的声音自门边传来。 姒云两人齐齐抬眸,却见晴光浮掠的檐廊下不知何时迈入一道颀长身影,一手弄扇,一手提盒,姿态从容又文雅,颇有几分读书人的风流姿态。 目光交汇,姒云倏地一顿。 她分明没见过来人,可他执扇挑眉的模样,不知为何,总让她生出几分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哎呦!卫公子,你可来了!」 里间的帘子被掀开,一脸福相的圆脸掌柜笑容满面迎向前:「方才还念叨,不知公子今日会不会来,那左边门廊上的仙鹤纹被邻家小子踢了一小片,还得劳公子费心。」 卫公子递上手里的摆件,又转身看向他口中的损坏之处,倏地收起摺扇,笑道:「不妨事,半个时辰足矣。」 见他不慎讲究地掀起衣摆,蹲坐在门边,姒云倾身拦住路过的掌柜,好奇道:「掌柜的,这位卫公子,莫非擅长浮雕刻纹之艺?」 掌柜放下摆件,朝她拱拱手道:「不瞒夫人,这满堂浮雕皆是出自卫公子之手。」 果真英雄出民间。 姒云一脸敬佩,看向廊下道:「不知这位卫公子是何许人也?」 「是卫国人。」圆脸掌柜擦了擦手,满脸堆笑道,「似乎是三年多前才搬来洛邑,凭着一手过硬的木刻功夫,只半年便声名鹊起。至今日,谁要请他过门,要提早三个月议定才可。小人也是仗着一早与他相识,才好觍着脸开口。」 「原是如此。」 「承蒙姑娘厚爱。」 她正连连颔首,一心修缮的玄衣公子不知何时已停下手头的工作,敛袖起身,施施然朝她走来。 「公子自重!」 不等他近身,一桌之隔的召子季怫然起身,展臂落定在他身前,下巴微抬,厉声道:「我家夫人正用膳,不便旁人叨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4页 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尤其「我家」二字。 卫公子步子一顿,却不动怒,只瞟他一眼,又越过他肩头,垂目看向窗边之人。 忖度片刻,又自袖中曲出一物,拱手道:「小子失礼,方才一眼惊鸿见仙人,不自禁生出慕艾之心,失仪之处,还望夫人不怪。」 他摊开掌中之物,恭敬道:「此小物乃是小子闲暇时手作,只盼能得夫人青眼。」 姒云看清他手上物事,原是串精巧非常的桃木串。每个珠子皆有福纹镂刻,纹样不尽相同。 「放肆!」「子季!」 眼见召子季的手落向腰间佩剑,姒云连忙喝止,瞟了眼意图不明的卫公子,想了想,颔首道:「一串珠子而已,子季,你收着便是。」 召子季收剑回鞘,回身望来的目光里盛满了怒意。 姒云黛眉轻挑。 恰有微风拂过堂下,满室光影摇曳,召子季陡然回神,连忙拱拱手:「诺!」 不等她开口,召子季迴转过身,一把夺过卫公子手里的桃木串,如同握着什么秽物般,瞪看许久,才不情不愿纳进袋中,又朝他道:「珠子已收,恕不远送。」 卫公子目光微沉,却没多话,只朝姒云两人倾身作了一揖,打开摺扇,扬长而去。 「有几分风骨。」 卫公子的身影消失在廊外,许姜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倒不曾听闻卫国有什么木艺世家,莫不是自学成才?」 转头时瞧见一桌之隔的子方正直勾勾盯着卫公子离去的方向,许姜扑哧笑出声:「子方,瞧什么呢?莫不是和我一样,也喜欢瞧美男子?」 「王姬可别拿在下打趣!」子方一张脸涨得绯红,忙不迭道,「在下只是见他举止有异,一时好奇而已。」 「天时不早,」许姜笑着看向姒云,「夫人,不如先回行宫?若是再来几个『少年慕艾』,臣女怕大王连夜出军我许国。」 「说什么胡话?」姒云笑着摇头,「时辰的确不早,走,回行宫。」 第34章 青梅竹马 姒云几人步出闲梦楼时,日头已西沉。 今时之洛邑虽不比千年后的高楼林立,四通八达,却也繁华非常,乃此间第一都。 「系统,可记下来了?」 「360度无死角。」 「甚好!」 「来人吶!抓贼啦!」 城中大道上,姒云正与系统神识对话,一街之隔倏地传来嘶声力竭的唿喊声。 几个沿街叫卖的农家妇人争先恐后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追赶着什么人。 「来人吶!拿贼啦——」 「光天化日,朗朗干坤,竟敢为贼?」 姒云还没看清贼人所在,一旁的许姜两眼一瞪,已飞身赶往邻街。 「子季!」见她纵身跃过墙头,姒云情急,连忙道,「快去帮忙!」 虽说以许姜的身手,对付区区贼人不在话下,可一街之隔是何情状尚未可知,若是碰上穷凶极恶之徒…… 姒云被脑中的念头吓一跳,忙不迭地催促:「还不快去?!」 召子季已提敛起衣摆,又一脸为难地看向她:「夫人这边……」 「无妨。」姒云摆摆手,指着子方道,「还有子方,若是大王怪罪,只说是我的主意。」 「诺!」许姜的身影渐行渐远,召子季不再犹豫,目光一凛,飞掠而去。 「夫人,」子方顺着她的目光眺望遥处,又回身望了望四处,拱拱手道,「此处暑气太盛,站着干等也不是办法,属下看那边有个园子,景致瞧着还不错,夫人不如去园里转转?」 「园子?」姒云顺着他的手势看去。 漫天霞色如泼,他指向之地在街尾方向,地处虽偏僻,夕阳映衬之故,一眼望去斜阳脉脉,流水悠悠,很是怡然。 「也好。」姒云颔首,「前方带路。」 「诺。」 子方碎步在前,姒云施施然在后。 步入园子不多时,一条岔道出现在两人眼前。 往左是碧波荡漾正潋滟,往右是杂草丛生枯木斜出。见子方毫不犹豫取道往右,姒云步子一顿:「子方,为何往右?」 夕照下的少年身子微微一僵,很快从容如常,指着前方道:「夫人,子方远远瞧着,绕过这片枯草,似乎有个水榭。日头正盛,不如去水榭里坐坐?」 水榭? 姒云心头疑云抖生,她目力尚可,怎么没瞧见什么水榭? 再看几步之遥的少年,目光纯澈,姿态从容,依稀仍是初见模样。 她甩甩头,下意识自省,莫不是看了太多宫斗剧,怎会怀疑起子方? 「夕照正晒,有水榭才好。」她近前一步,莞尔道,「走。」 ** 「这是你说的水榭?」 不多时,两人抵达子方口中的湖边水榭。 姒云望着眼前摇摇欲坠的茅草屋,许久没能说出话。 茅草屋前的确有湖水潋滟如黛,清风过处,湖畔垂柳多姿。奈何那竹林掩映里的茅草屋,檐薄而窗斜,晚风拂过,整间屋子簌簌作响,好似一不小心就会化作碎石杂草一堆。 她深吸一口气,正想转身离去,余光里瞥见一道惴惴不安的身影,自责再次涌上心头。 本就是流浪田间的孤儿,入宫后又整日待在褒宫,如何能分清亭台楼阁,轩廊水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5页 她抬起下巴,若无其事道:「还不带路?」 子方眼睛一亮,三两步上前,掀起门帘:「夫人,里边请。」 姒云轻一颔首,先他步入门廊。 十尺见方之地,缺胳膊少腿的一桌两椅便占去了大半地方。 夕光自唯一的窗子里斜照而入。姒云一眼瞧见光影婆娑的窗台上,那一整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桃木雕。 「这是?」 她走进细看,原是十数只雕工精细的桃木兔,或身姿舒展,或闭目酣睡,形态虽不同,无不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栩栩如生」四字浮出脑海,姒云动作一顿,心头倏地生出几丝没有由来的不安。 「这是?」 关门声响起,清浅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以为是子方,依旧躬身盯着窗上的桃木雕,招招手示意他近前。 脚步声停下的剎那,姒云心里倏地生出某种近乎本能的直觉,那道气息陌生而迫人,并非子方! 她正要起身,气息的主人陡然靠近。 她浑身寒毛倒竖,正要反抗,她预想中的危险和胁迫却并未到来,碰到她的剎那,那气息倏地化成一双温柔手,轻落在她腰间。 「云儿?」 陌生的声音仿似紧贴在耳畔,姒云浑身一激灵,下意识朝前一步,躲开来人的同时,骤然迴转过身。 哗啦啦一阵响,窗台上的桃木兔被衣袂拂过,霎时七零八落。 「是你?!」认出来人,姒云双瞳骤缩。 玄衣摺扇,风度翩翩,可不就是闲梦楼里声称对她一见倾心的卫公子? 她下意识看向大门方向,眉心紧紧拧起:「子方在何处?你把他怎么了?」 卫公子凤眸垂敛,初见时温文尔雅倏而不见,逆着夕照,瞳仁里浮出几丝阴婺与不解。 他垂目看向滚落她脚边的桃木兔,敛起衣袂,慢悠悠蹲下身,沉吟许久,捡起一枚,朝向夕照投落的方向,仰起脖颈,唇角微微上翘,仿似惦念着什么,眸中露出缱绻之意,喃喃道:「云儿自小便喜欢玩这前尘皆忘的游戏,这般大了,还是如此。」 只片刻,落了夕照的凤眸里掠过一星寒茫,他陡然站起身,视若无睹姒云的满目不解与错愕,绕堂下踱了两圈,又站定在桌边,抬起头,目露茫然。 「可云儿分明说过,哪怕真的忘却前尘,也不会忘却月哥哥。昨日言犹在耳,云儿都忘了不曾?」 四目相触,姒云浑身一颤。 又一枚桃木雕被她拂下窗台,卫公子瞳仁一缩。 月哥哥?不会忘了他?姒云一动不动等着她,撑着窗台的手愈发用力,思绪如潮涌。 那条被她一不小心烧了的帕子,上头绣着精雅的云与月。她是「云」,方才他自称「月」,莫非卫公子就是虢公鼓口中想要与她私奔的青梅竹马? 「月、哥哥?」姒云轻声开口,眼里噙着明晃晃的试探。 「想起来了?」卫公子停下掂量的动作,抬起头,朝他莞尔一笑。 如此模样倒似有几分春风拂面、翩翩公子气度。 姒云下意识咽下一口唾沫,仔细斟酌片刻,又道:「子方他?」 「在门外守着。」他拉出一张缺了一角的木椅,招招手示意她同坐,「半年不见,云儿想月哥哥不曾?」 姒云心头一颤,刚刚梳理好的秩序又因一句「在外守着」乱了套。 言下之意,子方是他的人? 可他分明自幼失怙,整日游荡在田野山间,误打误撞才会与她相识,入宫后也一刻不曾离开褒宫,如何会被收买? 还是说,那群游荡在镐京田间的少年,子山、子照……她以为孤苦无依的少年们,实则全是他的眼线? 子! 想起他们的姓,姒云眸光一颤,小心试探道:「子月?」 卫公子柳眉微挑,目光交汇许久,倏地扬起唇角,笑道:「听子方说,云儿自不小心落入沣水后,不忆前尘,也不记得他是谁,我还以为云儿的演技愈发精进,连他都被骗了过去,今日看来,那日落入沣水,的确伤得不清。」 他说的越多,姒云的心越往下沉。 」子「姓并非她随意猜测。 初见子方时,因着子季、子叔之故,她并不曾过多联想,只觉得」子「字很是亲切。而今再看,姓「子」和名中带「子」,本就是全然不同的概念。 周朝以前,殷商族人并无「姓」的概念,是周人为贯彻同姓不婚,才会在崛起后,替所有没有」姓「的种族赐姓——换言之,唯有殷商后人才会以「子」为姓。 如此说来,姒云眸光忽闪,声音微颤:「你的意思是,我也是殷商后人?」 看出她脸上的怯意,子月目光一沉,眼里噙着揶揄,慢条斯理道:「云儿飞上枝头变凤凰,莫不是忘了,昔日你我同在卫国时,遭过多少冷嘲热讽,冷眼旁观?因被赐姓「子」,旁人能轻易识出你我殷商旧人的身份,连最低等的活计都轮不到我头上,总角小儿都能无故对你我拳打脚踢。」 他忽地执起手里的桃木雕,照着夕光,眼里流露出状若怀恋的缱绻:「若非云儿喜好这玩意,月哥哥又怎会日夜苦练,而后才有今日?」 窗台边,姒云早已惊愕得说不出话。 「系统,」她垂敛下眸光,无声追问,「为何没提前告诉我,褒姒的人设有这么多层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6页 「关于褒姒的出生和来歷,稗官野史众说纷纭。」奸妃不奸依旧一秒上线,不慌不忙道,「一说是夏朝时期,两条神龙凭空出现在宫廷之上,留下口涎,密封三朝未动,直至被周厉王误启,匣中之物撞入女子之身,诞下之女即为褒姒。一说褒姒是孤儿,因貌美而被褒王相中,送入周王宫。」 姒云郁郁:「突然细说稗官野史作甚?」 「只是感慨,此前还以为稗官野史无凭无据,作不得数,而今想来,原来各有道理。」 「……道理在何处?」 「《山海经》中有言:虹虹在其北,各有两首。」 「说人话!」 「古人认为,彩虹是活物,形体类似于双头龙。请任务者回想您初入此间的画面。」 彩虹横跨沣水,又撞入女子体中。 姒云:…… 竟无力辩驳。 「那孤儿……」 姒云瞳仁一颤。 因笃信穿越剧的套路,来到此间伊始,她从不曾怀疑自己的「贴身婢女」,从不曾验证姒洛口中所说,「夫人是褒国国君,大夫姒珦之女」,如果子方的身份能够作伪,姒洛为何不能? 又或者说,姒洛的身份或许不曾作伪,她的确来自褒王宫,也很有可能曾是褒国王女的贴身女婢。 姒云脑中倏忽浮现出初相见那日,姒洛一脸谨慎,小心试探模样——那本不该是自小相伴之人在听闻她忘却前尘后该有的反应。 第35章 当时明月 暮云舒捲,晚风习习,姒云错觉心上压着巨石,窗边拂过的风愈柔,她的心愈往下沉。 此间惘惘,她亲信之人实在不算太多,同个时辰,她知晓子方的靠近别有用心,贴身侍婢原来并非那般贴心。 自始至终,只她自己把任务想得轻易,把人心看得简单。 「为何……」她倏忽抬起头,正想追问对方,「她」既是身份卑微的殷商后人,又如何能一跃而成为褒国王女,看清对方的模样,姒云的目光倏地一滞。 彼时夕阳自她身后的窗子斜照而入,洒过堂下,将房中之物——连同子月的面容在内——映照成明暗相对的两半。 他抬眸望来的角度,若是遮住下半张脸……姒云撑在窗台的手陡然收紧,两眼倏忽圆睁。 「那日在潼水,」她轻咽下一口唾沫,声音微微发颤,「刺杀周王之人,是你?!」 「潼水」两字出口,子月脸上漾出被认出的欣喜,下一瞬,听清姒云的后半句话,他目光一滞,欣喜转而为狰狞取代,盯住姒云,冷声道:「如何?云儿捨不得?」 暮色晚风倏成风霜雪雨,屋里若有寒潮过境。 潼水之事如在眼前,姒云还不曾忘却先与子叔子季正面相迎,后又背袭周王的青衫客。若非许姜正巧路过,他口中心心念念却又刀剑相向的云儿如何能完好无损地站在这儿? 四目相对,姒云倏忽惊觉,先前以为周天子喜怒无常,今日才知,他的演法实在浮于表面,和真正的阴晴不定相去甚远。 怕把人激怒,她强迫自己放轻唿吸,敛眉忖度片刻,轻道:「月哥哥莫怪,实在是落水之后,许多事都已记不清。」她看向子月,眸间漾着柔软,试探道,「月哥哥,能否告诉云儿,你我自幼相伴长大,现下又为何会天各一方?」 子月凤眸流转,唇边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端看许久,忽地提步走到她身旁,与她并肩靠在落满夕阳的窗台上,闭上眼,仰起脖颈,享受余晖照拂。 余晖裊裊,晚风习习,最是一日好辰光。 姒云浑身寒毛倒竖,余光盯着子方,身子僵硬如藁木。 好在不多时,耳畔又传来他不紧不慢的声音。 「纣王无道,我族先人选择与武王里应外合,推翻纣王统治。周人提议以商治商,先人亦乐得其所。」 不容她开口,子月眉心一拧,神色凛然道:「而后如何?成康之治虽盛,穆王好战,厉王恣睢,周召共和只昙花一现……世情往復,风水轮转,现如今的周王与昔日之纣王有何不同?」 映着夕照,他的眼中倏忽泛出波谲云诡的光:「三川竭流他不闻不问,百姓流离他充耳不闻,岁荒之年,他却将公田赐给后妃胡闹。如此不算,还有闲情与夫人游山玩水,往来洛邑。」 他倏忽偏过头,目光仿似落在姒云身上,又似透过她,看见了某种遥不可及的可能性,浑身因亢奋而颤动不已。 虽清楚周王种种举措之内情,姒云清醒此时并非解释的好时机。看他浑身战慄模样,分明已陷入某种自我认定的偏执里,现下分说,怕只会让他以为自己已转投入周王的怀抱,从而生出防备之意。 思忖片刻,她抬眸看向子月:「月哥哥的意思是,云儿与月哥哥分离,是为了潜入周王宫?好与月哥哥里应外合,一句推翻周人统治?」 子月倏忽回神,神情恢復如常,颔首道:「那日在镐京文月阁,云儿曾允诺月哥哥,『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说只要月哥哥不变,云儿的心便不会变。今时今日,云儿的心意可还如初?」 夕照婆娑,堂下倏忽杳然无声。 若有晚风拂过鬓边发,姒云于昏黄里握紧住手边的桃木雕,低头望着身前那两道并肩而立的身影,沉吟片刻,轻道:「月哥哥,现如今的周王下无子嗣,若是潼水之畔行刺成功,势必会引起天下大乱。月哥哥所求之安平盛世,又要如何达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7页 子月眼里映着漫天霞色,神情似笑非笑,淡淡道:「云儿潜伏在周王身旁已是兇险,来日之事无需挂心,月哥哥自有考量。云儿莫忘了,」他的唇角勾出若有似无的弧度,缓缓道,「殷商子民遍布天下,他们的福与祸,只在云儿一念之间。」 一念之间?姒云迎向他古井无波的目光,两眼浑圆:「你想让我伺机行刺周王?」 「如此兇险之事,月哥哥如何会交给云儿?」子月莞尔,忽地伸手探向她鬓边,一边挽弄青丝,一边缱绻道,「云儿只记得,切切保护好自身,到了那时,月哥哥自会派人提前知会云儿……」 …… 金乌西落,倦鸟归巢,滟滟随波只剩一轮新月空落落,整个园子显得荒颓而寥落。 「吱呀」一声响,一线残阳斜照进门廊,落在姒云几无人色的脸上。 「夫人!」见她出现,子方连忙迎上前。 姒云视若无睹,只驻足廊下,举目眺望残阳下的洛邑王城,许久没有出声。 「夫人?」子月抬眸偷觑她一眼,搓着手,小心翼翼开口。 一行倦鸟横过天际,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姒云仰头朝向徐徐晚风处,淡淡开口:「邻巷那贼人,是你安排的?」 子方垂下头,瓮声瓮气道:「是子月哥,为今日之事,他已暗中绸缪许久。」 暗中绸缪? 想起什么,姒云的目光倏地一凛,飞快张望左右。 湖边垂柳算不得繁茂,一斜竹林稀稀落落,应当藏不住什么人。 她轻舒一口气,忖度片刻,转向子方道:「昔日在莫庄,是巧合,还是你故意制造的偶遇?」 子方垂敛下目光,十指交错,足尖相抵,却闷不吭声。 姒云眼底映入暮色潋滟,若有嘲讽一闪而过:「既是子月一手安排,你如何知晓何时要将我带去何处?如何传的消息?」 子方神情一僵,交错在身前的双手攥拧成结,视线落在空无一物的地上,缄口不言。 「也不能说?」姒云轻哧,「果真是高高在上的夫人。」 听出她语气里的嘲讽,子方倏忽抬起头,眉头一拧,脱口而出:「云姐姐?」 「担不起。」姒云徐徐转过身,再次眺望遥处。 子方一脸懊恼地挠挠头,陡然上前一步,大声道:「云姐姐再如何方的气,也不该怀疑子月哥一片真心。你我同在卫国时,分明一切都好好的,只因云姐姐说有法子混入王宫,子月哥才会力排众议,带我们来了洛邑。本来一切都按计划进行,若非云姐姐忘了前尘,他何必冒这么的的风险,出现在大王面前?」 为了她? 姒云眼里掠过讽刺。 最初或许的确是为了她,而今……偏执之人总擅长合理化自己的所作所为,譬如款款深情,譬如求而不得。 「许姜和子季现在何处?」她甩甩头,掩下不必要的思绪,沉声开口。 子方眼里若有不甘,却没再辩解,扁扁嘴,又摇摇头道:「他二人身手不凡,无论追没追上贼人,现下也应该回了主街。」 姒云沿着来时路走出两步,很快又停下,背对着子方,若有所思:「以后……尽量不要离开褒宫。」 她虽不悦于少年的欺骗,也不敢苟同殷商后人一心想要推翻周人统治的计划,却也知晓「各为其主」,不分对错。 宫内遍布周王的耳目,若是被那些个树中人发现他身份有异,凭她之力,怕是无可转圜。 「可记住了?」不闻应答,姒云陡然回眸。 「诺!」子方紧抿双唇,眸光忽闪。 俄顷,两人绕出那落败的园子,近前一看,许姜和召子季两人果真已经折返洛邑街头,正急得团团转。 「夫人!」认出她的身影,许姜箭步上前,一边上上下下打量,一边火急火燎道,「夫人到哪里去了?让臣女好找!」 姒云若无所觉召子季有意无意的打量,轻摇摇头,而后边替她拭去身上浮尘,边若无其事道:「几时回来的?可有抓住那贼人?」 说起贼人之事,许姜怒意上涌,一双眸子瞪得浑圆,愤愤道:「有那功夫,不做实事,却在街边为贼,也不知是为何。」 姒云敛眉不语,忖度片刻,朝召子季道:「身上可有带钱贝?给那几人妇人送去,若是不肯收,就把她们的野菜都买回来。」 「诺!」 「夫人,」许姜望着召子季离去的背影,面露不解:「买野菜作甚?」 姒云不欲多说,随口道:「连日奔波,也不知大王胃口如何。若是也用不下饭,就用那些野菜,给大王也做一份珍珠翡翠白玉羹,如何?」 许姜面露瞭然,连连颔首:「夫人与大王果真情深意重。」 姒云敛下目光,黯然不语。 半个时辰后,洛邑行宫,灯火通明的书房内。 一张舆图铺陈在案上,周王手举灯盏站在正中,子伯、子叔和另几位重臣围拢在旁,眉头紧锁,仿似争论着什么。 「吱呀」一声响,房门被推开,房中众人齐齐抬头,却是那位传闻中独受大王偏宠,傲慢又恣睢的褒夫人,披着满身霞色,没经通报,径直闯了进来。 「放!」肆字没能说出口,任子伯忽觉手边一沉,却是嬴子叔拉住他的衣袂,摇摇头示意他噤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8页 他正不明所以,一旁的周王已从容掩上舆图,搁下灯盏,抬眼朝向来人,脸上浮出浅笑:「云儿,快进来。」 任子伯仿似瞧见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画面,下意识倒抽一口凉气,直谏的话已到嘴边,又被赢子叔轻声打断:「愣着作甚?」 「臣等,」房中众人显然早已见怪不怪,纷纷错开目光,躬身作揖,「先行告退!」 「愣着作甚?」周王仿若不闻他几人脸上的缤纷,大步走向姒云,牵住她沾了夜凉的手,「快进来。」 任子伯满脸怔忪,直至被赢子叔拉出门外,他从虚掩的门缝里看见周王将褒夫人拉至书案后头,同坐一椅不算,大王的双手环住纤纤杨柳腰,头埋在她颈侧,愈拥愈紧,直至严丝合缝。 任子伯:…… 「作甚?」见他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嬴子叔抬眸瞟向房门方向,淡然道,「事实并非如你所见。」 任子伯陡然抬头,两目圆瞠:「此话何意?眼见还能为虚?」 嬴子叔垂下目光,轻摇摇头:「容我与你细说……」 作者有话说: 求收藏~~ 第36章 灯下美人 「大王?」 房门被掩上,子伯几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一缕细风拂过堂下,案头烛火落成满室摇曳颤动的影。 周王心血来潮的演法出人意料,突然被拥在怀中,姒云身子一僵,险些没能接住他的戏。 坐在膝上的距离实在太近,方寸之地,烛花摇曳,吐息交融,旖旎缱绻而生。 她听见对方倏而急迫的心跳,拂过耳畔的唿吸轻而浅,伴着颤动的烛花,诉着不自知的小心翼翼。 觉察出怀中人的僵硬,周王倏忽抬头。 美人灯下见,两靥生桃花,横波起潋滟。 揽着她的双手倏地一紧。 莫非烛火洞人心,才会意随心动,游过纤纤眼睫,流连溶溶眸间,漾成三月春河水,拂过鼻樑与丹唇,再闯进他波澜顿起的心湖间。 不由自主地,拥着她的怀抱愈收愈紧,双唇不自禁向前。 直到唇上拂过宛如凝脂玉露的柔软,咫尺之间的瞳仁里清清楚楚照出他不曾有过的、仿似微醺的迷离神情,周王身子一僵,陡然回神。 惊觉自己的失态,他陡然站起身,妄图拂去什么般,用力一推。 「哐啷——」 姒云带来的食盒被掀翻,两人手忙脚乱一併去扶。 指尖相触,周王瞳仁一缩,仿似被火灼般,勐地一甩。 姒云僵愣在旁,看看散乱的食盒,又看向周王,一时只觉心乱如麻。 「系系、系统,什么情况?」 「感谢任务者赐予的新名字,在下奸妃不奸,并非系系。」 姒云两眼浑圆,无声确认:「他方才,是不是?」 系统好整以暇:「知慕少艾,人之常情。」 姒云:「……」 不知从哪里飞进一只蛾子,不管不顾,一头撞进随风摇曳的烛火里。 啪的一声轻响,烛花飞溅,怔忪在旁的周王陡然回神。 「咳咳,」四目交汇,姒云先他错开目光,看着桌上的食盒,若无其事道,「大王连日奔波,一来就与诸位大人议了一整日的事,可曾记得用膳?」 她近前一步,一边揭开食盒,一边道:「云儿新学了一道菜,名为珍珠翡翠白玉羮,正适宜胃口不佳时食用,大王可要尝尝?」 周王看着她,双唇张开又合拢,好似想说些什么,迟疑许久,依旧没能开口。 姒云正拿不定主意,垂眸瞥见案头的舆图,好奇道:「这是舆图?大王方才是在和几位大人商量边地布防?」 周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清她手边被揭开一角舆图的剎那,赧窘倏而四散,脸上霎时平復成一如往日的清冷。 「云儿多虑,」他若无其事走上前,一边掩上舆图,一边摇头道,「今岁苦夏,朕想让人在骊山修建一座避暑行宫。」 「行宫?」姒云挑眉。 与其说是避暑行宫,倒不如说是烽火台或钟鼓楼的可能性更大。 她假意不知,凝眉忖度片刻,另起话头道:「大王,子季可来过了?」 「子季?」周王面露不解,「云儿何出此言?」 「不妨事,」姒云摆摆手,「云儿只是想……」 若是子季已来过,「投资」两字必已经由子季之口告知过周王。若是还没来过,她怕是得从头说起。 「大王,可否在洛邑城中辟一处开阔且通达的地给云儿?」 「一块地?」周王眼里的不解愈甚,「云儿想拿来作甚?」 「大王可还记得,来洛邑的路上,云儿曾提过,想借诸侯之力,筑起一条镐京直通洛邑之路?」 「自然。」周王轻一颔首,又道,「此事与洛邑空地有何干系?」 「云儿想着,此事牵连甚广,要想一下子说服数十数诸侯实在不易。为免差错,不若先找个法子,试试诸侯对类似事情的接受程度?」 「云儿要如何试?」 姒云眼里浮出些许笑意:「不瞒大王,云儿想在洛邑城中建一座酒肆。」 「酒肆?」周王微蹙起眉头,「与各诸侯何干?」 「因为,」姒云在心里无声应下没说完的话——你的云儿要用她在现世所学,使一出空手套白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9页 洛邑行宫书房,风动烛影照不眠。 周王随姒云落座桌边,听她娓娓道来酒肆招商之「宏图伟业」。 「……云儿会让人传出风去,大王意图在洛邑城建成一座史无前例的高楼,出银钱最多之人能将顶层建成他们想要的模样,亦能将本国神徽供至楼顶——云、龙、凤、狼、豹、鹤皆可。酒肆落成十年内,肆中盈余皆归出资人所有。十年至二十年,酒肆归入国库,但顶楼的神徽可维持不动。」 「神徽?」周王蹙起眉头,思忖片刻,摇摇头道,「此事怕是不妥,若是让邻国细作赢了去,供上犬戎淮夷之图腾,该如何是好?」 「虽说公开招标,咳咳,」姒云轻咳一声,眼里噙着狡黠,循循解释道,「虽说为让各诸侯国心服口服,公布得主之日,各诸侯国的代表将汇聚一堂,而后再以公开竞价方式决出胜者,但……」 姒云眸光忽闪,假意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身后,压低声音道:「能出现在现场之人本就需要大王与虎贲先审过一遍,条件之一便是要提前递交酒肆落成后的模样和构造。如此才可确保,若是中途发现他们修建之物与初时递交的计划并不相符,大王可随时回收酒肆。」 「若是只交由一国来打理,其他诸侯国如何能服气?」 「为何不能?」姒云眨眨眼,理所当然道,「若是有诸侯国不服气,出价更高便是。竞价皆公开进行,谁人敢不服?」 「自然,」姒云垂下眼帘,忖度片刻,忽又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说诸侯有什么不放心之事,怕只会担心大王临时变卦,中途回收酒肆。如何能让诸侯安心,大王一定比云儿清楚。」 周王轻叩桌面,沉吟不语。 许久,他轻叩桌面的动作一顿,抬眸道:「子伯熟悉洛邑城中事,明日等他前来再一道商议。」 姒云轻一颔首,眉眼向下弯:「谢大王恩典。」 「云儿今日前来,只为此事?」 姒云眸光微滞,心里倏忽生出被洞悉的慌乱,很快又甩甩头,若无其事道:「大王忙累一日,不如云儿陪大王对弈两局,权当放松?」 「对弈?」周王看向置在榻上的棋盘,「云儿善弈?」 姒云大言不惭:「不曾学过。」 周王剑眉挑眉:「那要如何对弈?」 看见那棋盘,姒云款款而入,一边道:「云儿教大王一种新的对弈之法,如何?」 相识日久,周王似已对她的天马行空见怪不怪,眼里若有笑意一闪而过,颔首道:「既如此,但请云夫子赐教。」 姒云左手负后,右手执起一枚黑子,飒然转身,莞尔道:「今日之弈,名唤五子棋?」 「五子棋?」周王眸中泛出潋滟笑意,配合她道,「那是何物?」 姒云学老学究模样,捻了捻不存在的鬍鬚,又拂了拂衣袂,一面落座,一边压着声音道:「此棋不难,简言之,经纬斜里均可落子,谁先将五子连成一线,谁就是赢家。」 周王施施近前,敛目瞟了一眼空荡荡的棋盘,拱拱手道:「但请云夫子赐教,今日之局,赢家何赏?输家何罚?」 姒云黛眉微挑,榻前烛火轻摇,落入她眸间,仿若横波入鬓流。 「此事容易,赢家可任意发问,输家允诺知无不言,可好?」 周王眸光忽闪:「可!」 烛影摇红夜阑干。 不多时,仗着现世里的无数次练习,姒云率先赢下下第一局。 「大王,君无戏言!」姒云双目皎皎,计谋得逞的得意洋洋满布眼眶。 周王扔下手里的闲棋,对上两眼狡黠,眸间亦泛出不由自主的笑意:「云儿想问什么?」 姒云眨眨眼,分明早已想好问题,四目相对间,又倏忽生出胆怯。 「大王,」她垂下目光,轻啜一口茶,而后又陡然抬眸,看着她道,「善花事?」 周王剑眉微挑,凝眸许久,敲敲落满了棋子的棋盘,神情如常道:「下一次想赢朕,怕不会如此轻易,云儿当真要问这个?」 姒云眯起双眼,心一横:「那……大王忌惮大宰?」 周王脸色骤沉:「不可妄议朝事。」 姒云搁下茶杯的动作一顿,两眼微微睁大:「……」 以为她不悦,周王轻嘆一声,直起身道:「朕善花事。」 姒云:「……」 见她依旧盯着涟漪乍起的茶杯,周王眼里横过无奈,倏地撑住棋盘两端,前倾身子,凑近对方。直至姒云抬眸望来,他轻嘆一声,面露无奈道:「云儿心有七窍,早知答案之事,何必再问?」 姒云心尖一颤。 他的手覆住她手背,掌心里传来的温度有些凉。 凉意落入惹人心焦的夏夜,不让人反感,反生出几分若有似无的贪恋与缱绻。 只是相比那些不值一提的缱绻,姒云更在意之事是,周王让步了? 对太姜和皇父的让步是无可奈何,对她让步又是为何? …… 不知是心头纷乱还是周王实在善学,一炷香后,她败了第二局。 「大王但说无妨。」她自认行得正,坐得端,放下棋子,一脸坦然地迎向周王的目光。 周王却似陷入了迟疑。 直到圆月东升,窗上竹影斜落,他轻搁下茶杯,抬眸看向姒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0页 「云儿从何处来?」 竹影摇,晚风悠,蛙鸣声声,萤光流火。 隔着随风摇曳的烛火,姒云看清周王沉静如水的瞳仁深处,心里生出恍惚,好似系统的伪装早已被看穿,他正看向数千年后,她的魂灵。 「我……」她下意识垂下眼帘。 说起来处,她的来处自然是现世,可她实在不知,要如何说出「父母都是名牌大学商学院的教授」之类如此匪夷所思之言。 「父母亲于学中相识。」 迟疑许久,她缓缓抬起头:「他二人很是开明,自小便告知云儿,女子与男子并无太大差别。男子可以绣花,女子可以习武,男子可以柔弱,女子可以刚毅……人人皆能自在选择内心所愿,那地方便是云儿到来之处。」 半真半假,似是而非,本以为周王会满目不解,或连声追问,不想对方只是沉默片刻,而后轻一颔首,淡淡道:「下一局。」 第37章 凉宵残棋 夜漏声声催,更深烛影残。 第三局,姒云险胜,少作忖度,她抬眼看向周王,眸间漾着盈盈烛火,轻道:「大王枕下那把刀……」 周王摆动棋子的动作倏地一顿。 四目交汇,姒云倏忽惊觉,不知不觉间,她好似仗着某些迄今没能看清的底气,正一次又一次试探对方的底线。 许是烛火乱人心,咫尺之地的眸光太过澄澈,她倏而生出不该有的妄念,好似周王并非逢场作戏,好似她的的确确拥有在对方面前任性与放肆的权利。 「大周同姓不婚,大周的王后大多姓姜,云儿应当知晓此事?」 许久,周王在跃动的烛光里敛下眼眸,忖度片刻,徐徐开口:「初入宫时,太姜也曾与先王恩爱非常,也曾留下过永巷脱簪的美名。」 仿似生怕惊扰了什么,姒云下意识放轻唿吸。 周王举目望向西窗竹影,娓娓道来当年事:「多年无子,太姜变了心性,性子一日比一日固执。先是永巷不得有孩童夜啼,很快又变成整个后宫不得有婴孩哭声…… 「彼时先王虽仍惦念着夫妻情分,却也怕她会戕害朕或余臣,不久就安排朕与母妃迁居桃林小院,余臣和齐氏也另有住处。」 姬余臣乃周幽王么弟,亦是幽王百年后,由虢石父等人一手扶植起来的西周最后一任帝王,周携王。姒云却不知,原来姬余臣也不是太姜所出。 「……闻不得婴孩啼哭之症,真假不论,只是自那之后,桃林里时常出现鬼影飘与女人哭。」 窗外烛影瑟瑟,周王声音低沉,落入冷风簌簌的长夜,佐以残漏声声,莫名让人心惊。 「三次夜半遇刺后,朕夜夜噩梦惊醒。母妃心急如焚,又三日,她不知从何处寻来一把匕首,让朕枕在枕下……自那之后,若无匕首在旁,朕便不得安枕。」 姒云的眼睛倏忽浑圆,她早有猜测,此事或许与太姜有关,只不知周王自小担惊受怕,与母亲同住桃林小院时也不得安枕。 正不知说些什么,周王倏忽抬眸:「云儿在旁时除外。」 姒云:「……」 戏嚯只一句,他很快又垂下眼帘,神色黯然。 「又过了一段时日,朕记得那是个秋夜,那夜的月光也是如此,那人的剑,」他低头看向自己胸前,以手丈量片刻,轻道,「偏过半寸便是心脉。那人下了死手,朕险些没能救回来。」 姒云唿吸一滞,正要开口,抬眸撞见周王沉静如水的眸光,神情微微一怔。 分明毫无依据,姒云却生出没来由的直觉,天知地知,他知她知,此些事藏在周王心里十数年,再无第三人知晓。 「自那日起,母妃便时常一动不动枯坐窗前,一日比一日郁郁寡欢,时常不见踪影。」周王低敛下目光,声音倏忽喑哑,「宫中人只道,朕性子顽劣,不知规矩,成日只知前朝后宫的到处乱蹿,却无人知晓,朕只是在寻母妃而已。」 不知何处飞来的蛾撞进灯罩,上下扑棱,不得自由。 周王静静看着灯罩上时上时下的落影,目光沉静,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西窗风簌簌,月影西斜之时,姒云听见风里传来几不可闻的嘆息:「王宫后园的莲池,从无并蒂莲。」 姒云眸光一闪,脱口而出:「那女鬼?」 对面的周王早已敛下眸光,睫影忽闪,缄口不言。 明烛垂泪,夜漏声声,房中只闻唿吸缱绻,闲子起落。 「呀!错了!」 不知几局之后,一不小心落错一子,姒云一脸懊悔地惊唿出声。 因着这声不加伪饰的惊唿声,周王凝蹙许久的眉心倏忽舒展,像是突然想起姒云已欠了不少问题,两手把玩着棋子,抬起头道:「若是时机成熟,云儿可曾想过离开大周,离开……」 话说一半,周王动作一顿,倏忽移开目光。 姒云抬起头看,烛晖摇曳,眉目如画,此情此景与他两人初相识那夜何其相似? 彼时的确心心念念着出宫,此后数月,阴差阳错也好,情非得已也罢,出宫的念头的确已许久不曾升起。 可若说她再不会出宫,再不会离开大周……她眉心微蹙,琢磨片刻,似是而非道:「不应离去前,云儿不会离去。」 更深漏残,烛影昏昏,中庭竹阴静,窗上月色寒。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1页 房中杳然无声。 棋子起落,香烬成灰,时近破晓,姒云终又赢下一局。 迟疑许久,斟酌再三,姒云终于问出一早悬在心上之疑:「不知大王对殷商旧人是何看法?」 噼里啪啦一阵响,周王手里的棋子倏忽落下,原本整整齐齐的棋盘霎时一片混乱。 他抬眼看向姒云,忖度片刻,淡淡道:「吴王克商百年有余,周人商人早无分别。」他捻起一枚黑棋,执在手中把玩片刻,两眼微微眯起,若有所思道,「云儿何出此言?」 姒云迎向周王满是探究的目光,坦诚道:「不瞒大王,昨日云儿和许姜去了城里一趟。洛邑城繁华通达,名不虚传,只是,」她柳眉微蹙,眨眨眼道,「云儿两人在西边王城绕了许久,贩夫走卒,商贾布衣皆可往来,只不见一名商人,一问才知,商人只被允许出入成周,不能出入王城。」 「当真?」周王剑眉微挑,「朕竟不知,洛邑城中还有如此规矩。时辰还早,等晚些时候问过子伯再议不迟。」 姒云轻舒一口气,悬了半日的心刚刚放下,眼前忽地一暗。 抬眼一看,却是一几之隔的周王不知何时撑住棋盘两端,陡然探过身来。距离倏忽被拉进,两人很快鼻尖相抵,唿吸交融。 她望见对方眸中轻轻跃动的烛花和她的身影。四目相触,周王眸光一颤,唇角勾出若有似无的弧度,沾了夏夜清冷的声线慵懒而惑人,一声声仿似棋子闲敲她心上。 「良夜苦短,夫人只想与朕商议殷商旧人之事?」 心跳错漏,身子僵直,姒云唿吸微滞,两眼霎时睁得浑圆。 新一日的晴光拂过猗猗青竹,照进梅花格轩窗,落成满室婆娑。 借晴光一缕,她看清近咫尺之地的面容,一双眼睫沾了窗外晴光,忽上忽下,浮光掠影。 影下的眸子沉如暗夜,又皦若朗星,好似轻易便能将人攫住。 因着他倏而紧握的力道,身下的棋盘发出不耐的嘎吱声响。窗外青竹簌簌,晓风习习,晴光不时掠过堂下,榻上依旧无人出声。 周王灼了热意的目光掠过瞳仁,拂过两靥,而后停留在她沾了水色的唇边,不用触碰,但见鱼在水中游,唿吸声陡然粗重。 姒云眸光闪躲,两靥不自禁泛起热意,很快便不止于两靥——周王目光掠经之处,眼下,耳边,丹唇,颈侧,皆似野火燎原,热意翻涌。 「云儿。」 她的名字被含在舌尖,来回滚动,软声呢喃,仿似噙着无尽爱怜与无奈。 不等姒云出声,周王倏忽抬眸,一手撑住棋盘,一手探向她鬓边,拂过睫影,抚过左眼下方那颗几不可见的朱红色小痣,仿似捧着什么稀世珍宝般,描刻许久,轻声嘆出后半句话。 「与朕在一起时,莫要念着旁人。」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声线低沉,蕴着惹人遐想的欲和哑。 佐以竹影摇曳,姒云错觉心尖上爬过千百只细脚伶仃的蚂蚁,左冲右突,徘徊不去。两靥如有火烧,她紧抿丹唇,身子不自禁向后退。 「大王,」正要开口,落在周王脸上的晴光倏地一颤。 莫不是这张脸生得太妖孽,把她迷得晕头转向? 姒云两眼圆瞪,正不解眼前何以突然天旋地转,周王陡然蹙眉,身子不由自主向前倾的同时,一手撑住竹榻,一手护住她脑后。 眼见周王的脸陡然放大在眼前,姒云瞳仁一缩。 并非错觉,身下的竹榻的确在摇晃! 地震?! 耳畔「乒铃乓啷」一阵乱响,棋盘被震落在地,两人重重摔到一处。 「大王!」 此间的动静实在太大,两人还没起身,房门被人一把撞开,召子季一声惊喝,飞身而入。 两道交叠的人影映入眼帘,召子季两眼浑圆,嘴巴大张,却没能发出声音。 直至另一道脚步声响起,他倏忽回神,转身看了看嬴子叔,又看向榻上两人,一脸无辜道:「子叔,夫人的脸好红!」 「住口!」嬴子叔抬眸瞟了一眼,立时按住他的头,一道躬身后退,一边目不斜视道,「大王,夫人,属下先行……」 「慢着!」周王出声制止,拉起姒云,朝向两人道,「什么动静?」 召子季眸光皎皎,刚要张口,被嬴子叔一掌唿住,不疾不徐道:「回大王的话,听动静有些像山崩,似乎是从晋国方向传来,但具体还不确定。子伯已经开始清点人马,即刻便能启程。」 周王轻一颔首,又回眸看向姒云,眉心微蹙。 姒云不知他心头云涌,沉吟之时已唤出奸妃不奸:「系统,岐山崩不是已经发生过了?」 「方才的频率不似地震。」 「不是地震?」姒云蹙眉,「那是什么?」 「原因不明,但方位指向东北,应当在晋、卫边界。」 「晋、卫?」姒云眸光忽闪。 自她进入此间,晋、卫两国出现的频率一日比一日告,容不得她多虑。 「云儿?」 她倏忽回神,房中不知何时只剩下她和周王两人。周王站在她面前,正倾身打量:「可还好?可有受伤?」 「没事。」姒云摇摇头,「大王,现下是要?」 周王举目望向窗外,神情凝重:「天有异像,朕需即刻回镐,云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2页 「大王,」姒云突然开口,「可否让云儿多留几日?」 周王眸光一顿,垂目打量片刻,淡淡道:「为何?」 「方才听子叔说,出事之地临近晋国?」姒云眨眨眼,放缓声调道,「晋国往东,镐京在西,大王分身乏术,首尾不得兼顾。云儿想着,若是能去晋国一趟,或能替大王分担一二……」 「云儿,」周王倏忽敛下眸光,仿似随口轻嘆,又似乎噙着几丝她看不懂的无奈与感伤。 「既如此,」俄顷,他抬眼看向姒云,神色如常道,「让子伯与你同去。」 姒云颔首:「谢大王恩典。」 第38章 浮云东去 窗上竹影摇曳。 书房堂下,姒云起身行礼:「云儿先行告退。」 「云儿!」 退身没几步,一道劲风拂过颊边,冷松香倏而罩落。 回过神时,满室晴光漾进眸间,她被周王揽在怀中,动弹不得。 人前人后,他两人并非初次相拥,不知是嘒嘒蝉鸣惹人心烦,还是车行马嘶惹人心乱,离情倏忽涌上心头。 「快!都装上!」 「咴儿咴儿——」 一门之隔,人声、马声、鸣蜩声,声声入耳,日头渐升,长风动竹,庭间一片混乱,房中依旧悄然无声,唯余唿吸缱绻。 「大王?」僵硬许久,姒云意图后退,却被对方拥得更紧。 不知过了多久,庭间车马声渐息。 晴光掠过堂下,周王陡然回神,倏地松开手,凝眸许久,沉声道:「此去晋国前路未卜,云儿万万小心。」 「大王亦然。」姒云眸光忽闪,颔首应下。 退出书房不多时,姒云刚拐进内院,抬眼却见一身素袍的子方正候在廊下。 不知是否一夜未眠,他鬍子拉碴,面色苍白,头髮束得乱七八糟,似不曾自照便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子方?」她大步迎上前,「怎么在这儿?」她下意识环顾左右,又示意他拐进少有人经过的角落,小声道,「何事情急?」 「夫人,」子方拱拱手,一脸担忧道,「属下听闻大王即刻便要回京?」 姒云不解:「你担心这个?」 子方连忙摇头,回身张望片刻,小声道:「听他们说,出事之地在东北方向,临近卫国?」 姒云一怔,旧都朝歌位于现如今的卫国,他莫不是担心卫国境内的殷商旧人? 她轻一颔首,朝他道:「我方才已求得大王恩准,不回镐京,而是同任师一道转道晋国。」她眨眨眼,意有所指道,「子方可欲同去?」 「当真?!」子方眼睛一亮,连连颔首,「子方唯夫人之命是从,夫人不走,子方自当留下。」 「如此甚好。」姒云颔首,「先去收拾行装,我们即刻出发。」 「诺!」子方逆着朝日,大步而去。 ** 「褒夫人,请吧?」 是日午后,洛邑城外十里长亭,悠悠丝竹动旆旌,马鸣风萧萧。 姒云驻足落日长亭下,远眺迢递山河远行人,心头别绪没能平歇,一道刺耳的嘶鸣声自长亭外传来。 转身一看,却见一袭戎装的任子伯一手握缰,一手撑鞍,正翻身上马。 玄色披风被风鼓起,斜落而来的光照出满身金甲熠熠。他坐稳在马背上,双手牵动缰绳,身下骏马骤而引颈,嘶鸣划破天际,惊起满树麻雀叽喳。 声势赫赫,威风凛凛,不愧为东八师之首。 「褒夫人?」觉察出她的目光,任子伯陡然抬眸,刀眉微挑,眼里若有不耐。 身下骏马深谙主人心,斜睨着姒云,傲然引颈,怒喷鼻息。 姒云莞尔。 同为周王亲信,伯、仲、叔、季四人的性子却全然不同。 嬴子叔深沉,召子季率真,任子伯是完完全全的武人脾气,眼里容不得沙子。 譬如眼下,一早认定褒夫人是空有皮囊迷惑人心的「妖女」,哪怕周王再三叮嘱「好生照顾褒夫人」,他也不以为意,甚至因此更认定她是「红颜祸水」。 与如此性情之人相处反而容易,见他甩脸色,姒云也不以为意,只轻一颔首,提敛起衣袂,快步走向为她置备的辇车。 走到车前一看,姒云一怔。 子方正欲扶她上车,抬眼瞧见车内情形,怒火中烧,两手叉腰道:「任师这是何意?此去晋国一路颠簸,车里连条毯子都没有,夫人要如何坐?」 「哼。」任子伯冷哼一声,垂眸睨他一眼,冷冷道,「受不住便别去。行军又非游山玩水,三步一歇,五步一停,何时才能到晋国?若是误了时日,你来负责?」 「你!」 「子方!」姒云轻声喝止,朝他摇摇头,又转向任子伯,若无其事道,「有劳任师周全,妾身铭感五内。」 任子伯轻哼一声,不再看他两人,挥动马鞭,朝队伍正前方快马加鞭而去。 「出发!」 「夫人,可还好?」 连日急行,姒云被颠得头晕脑胀,一路都不曾吃下什么东西。 时近晋国,以美貌着称的褒夫人更似「弱柳之姿」,成日顶着一张素白素白的脸,整个人已然瘦了一大圈。 「无事,」姒云掀开帘幔,朝一脸担忧的子方摆摆手,「不必管我。」 出洛邑之后,越是颠簸的路段,行军越快。姒云知他偏见已深,不欲再生事端,只忍着不适,不曾抱怨过一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3页 同行的二十余人看在眼里,初时不以为意,而后渐渐动容,到今日已经心服口服。 只是任师不松口,他们也不好太过明目张胆的示好,瞧见路边有助于缓解晕症的野果,目光交汇,便有一人假装绕路,又一不小心多摘了些,而后趁任师不备,路过褒夫人车旁,或塞给子方,或扔进窗内。 初时还以为是巧合,三两次后,姒云心里有了计较。 又一日午后,车内有些闷,她正掀开帘子远眺迢递山水,忽觉一道身影闪过,队伍中年龄最小的卫小安突然出现在窗前。 两人大眼瞪小眼,互相被对方唬了一跳。 「小……」 她刚要出声,少年忽地缩起脖子,探头探脑看了看任师所在,又飞快抬起衣袖,自袋中掏出几枚早被他焐热的野果,也不看她神色,一股脑全扔了进来。 最是少年心赤诚。 姒云看着他仓惶离去的身影,情不自禁轻笑出声。 「停!」 她正要捡起野果,忽听队伍前方传来一声怒喝,探身一看,却是一马当先的任子伯不知何故举起令旗,喝令众人停了下来。 「子方,」她招招手示意对方近前,「可知发生了何事?」 子方摇摇头,蹙眉道:「好似发现了什么东西。」 姒云又眯起眼细看。 炎炎伏夏,草木靡靡,除却随风轻动的旆旌与马嘶,四下里悄然无声。 姒云心下微沉。如是旷野,此般寂静会否太过反常了些? 队伍前方的任子伯已经独行至隔路相望的两棵老榕树下。他仰头张望片刻,忽地抽出腰间佩刀,刺向左侧树冠。 姒云顺着他的手势看去,而后才发现,错落婆娑的光影间竟藏着一张渔网! 渔网? 姒云颦眉微蹙,是陷阱还是旁的什么? 「唰!」 没能釐清一二,忽听一道劲风声响起。 道路两旁状若寻常的芦草丛里倏忽映出无数身影,似发现陷阱被识破,潜伏之人终于按捺不住! 「兄弟们,沖啊!」 锵锵锵一阵乱响,不成阵法的二十余道身影争先恐后而来。 姒云眉心一跳,正怀疑来人身份,定睛再看,近前之人个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手中的兵器……一人敲盆,两人拿棍,三人举着锅铲,乍闻声势十足,再看,分明一群散兵游勇。 姒云举目望向若隐似现的晋国城门。 晋国今日之富不输周国,城外怎会有这么多流民? 只片刻,舞动着棍棒的十数流民已围拢在队伍正前方。 见他们一行不慌不忙,一贼眉鼠眼的流民上前一步,高举起手里的长棍,粗声粗气道:「识相的,把钱粮都留下!大当家饶你们不死!」 那人生得一双三角眼,吊梢眉,颧骨高耸,鼻下见痣,天生一副奸佞谄媚像。 不等人应声,他又转向身旁之人,堆起满脸褶子,一脸谄媚道:「大当家的,你看那辇车,来人定是王公贵族,今日值了!」 姒云黛眉轻挑。 听那人话中之意,今日已非他们初次劫掠。 如此说来,「流民」两字怕是欠妥。强取豪夺是为匪,他们拦路抢劫,打家劫舍,分明匪寇无疑。 再看那大当家,额宽眉平,面相方正,乍眼看去很是周正,也不知为何会沦落为匪。 「草民子雍见过诸位大人。」 被称作大当家之人显然比那三角眼有见识不少,不理会他的喋喋不休,朝前一步,一边朝任子伯作揖,一边躬身道:「大人见谅,因私田颗粒无收,草民几人走投无路,只得求助过往贵人。冲撞之处,还望贵人不怪。」 「你姓『子』?」 没等任子伯应声,子方脱口而出。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子雍显然误会了他的意图,目光一沉,冷声开口。 剎那而已,他脸上阴云密布,彼时如沐春风的和缓消失不见,迅得仿似他几人兀自生出的错觉。 「夫人,他们……」 「子方!」姒云搭在窗上的手陡然紧握,沉声道,「任师在前,何时轮得到你开口?」 「可……」「住口!」 两人的对话随同长风落入任子伯耳中,脸上的不耐顿时一扫而空,他视若无睹一众流民的面面相觑,折步近前,垂眸打量片刻,好整以暇道:「夫人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置为宜?」 「任师!」 没等姒云开口,子方上前一步,圆睁着双眼,火急火燎地拱拱手:「小人逾矩,落草为寇是天地不仁,被逼无奈之举。他们不曾害过人,我等亦无所伤,不如给他们些钱粮,让他们各归各家便是。」 任子伯瞟他一眼,又抬眸看向端坐车内的姒云,不慌不忙道:「夫人也这样以为?」 姒云抬眼看向路边那一群「老弱病残」,「瘦骨嶙峋」,又垂眸看向子方和子伯,轻嘆一声,摇摇头道:「天之祸,人之过?子方,」她目露无奈,沉声道,「若是他们发现拦路抢劫所获要远远多过春种秋收,过路官员也不闻不问,听之任之,来年即便风调雨顺,他们可还会回去日晒雨淋的田头?」 「可……」 姒云偏头示意他看向地上那两张渔网,又道:「若是方才任师没能发现他们布下的网,他们近前时,可会像现在这般彬彬有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4页 任子伯眯起双眼,若有所思。 妇人之仁太过寻常,褒夫人的议论与见地却不似他平素见过之妇人。 第39章 山中精怪 「夫人莫非要见死不救?!」 子方毕竟年幼,明知姒云字字在理,却为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同宗同源之情,忍不住再三追问。 姒云眼里噙着若有似无的警告,沉声道:「任师见过的匪寇没有上千也已过百,有他在前,今日之事岂容你多话?」 「属下也很好奇,」任子伯垂眸打量,拱拱手道,「若是夫人,今日之事会如何解决?」 「若是我?」 姒云垂下眼帘,静思片刻,抬眸迎向一众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徐徐道:「妾身见识浅薄,私以为有一事,子方或许并未言错。」 任子伯作洗耳恭听状。 姒云看向队伍前方衣衫褴褛的一众庶人,眼里掠过无奈:「他们中的大多数或许是被逼无奈,或许是受人怂恿,本身并无害人之心,今日之事,或许也不算是什么大的过错。」 任子伯目光一沉,正要离去,却见对方浅眸忽闪,不紧不慢道:「只是,流窜为匪之风不可长,一概而论以杀止杀又非良策。妾身浅见,想要敲山震虎,又不欲伤人性命,『擒贼先擒王』五字或为破局之法。」 「擒贼先擒王?」任子伯眼睛一亮,脸上若有惊喜之意,「夫人熟读兵书?」 姒云摇摇头:「不知兵法,只粗通人心。」 「好一句粗通人心!」任子伯两眼放光,倏地快马加鞭至队伍最前方,双目炯炯扫视过同行众人,刀眉一挑,中气十足道,「可有听清夫人的话?拿下他们大当家、二当家,请去晋侯府上吃酒!」 「诺!」 「兄弟们,沖啊!」 眼见众人声势赫赫而来,挥棒敲盆之众神色大变,一时慌不择路,四下奔逃。 见众人拔出腰间佩剑,姒云神色微变,立时探出半个身子,招手示意任子伯近前:「任师,妾身还有一不情不请。」 「吁——」 任子伯勒住缰绳停稳在她窗前,脸上早不见先前的拒人于千里之外,拱拱手道:「夫人但说无妨。」 姒云抬眸看向芦草丛里四处逃窜的百姓,少作忖度,沉声道:「被怂恿之人大多无甚过错,我们如此兴师动众,穿过大半座城池把人送去晋侯府,怕会弄巧成拙,惹晋侯不悦。妾身想着,若是无有不便,不若将那几个身体底子好的收归八师?那几个羸弱的,或许也可收归后勤。」 于铄王师对上散兵游勇,芦草丛里的「战况」一如任子伯所料,势同秋风扫落叶。 绕着姒云的辇车来回好几圈,他收回目光,颔首道:「也无不可。」 他看向姒云,若有所思道:「说起来,子伯也有一事,想与夫人商量一二。」 姒云:「任师但说无妨。」 「不瞒夫人,大周上下、诸侯百官皆知属下性子耿直,即便是一人之下的晋侯,属下也敢单刀直入追问地动之事。可若是夫人同在,迎接之仪难免冗杂。属下担心,晋侯会故意拖延仪礼,妨碍我等追查地动之事。」 「此事不难。」余光里映入卫小安的身影,姒云有了主意,「小安的身形与妾身近似,不若让妾身换上他的衣服,扮作寻常兵众,再与诸位一道步行进城,如何?」 任子伯眼睛一亮:「此话当真?夫人不嫌我等粗鄙?」 「如何会嫌?」姒云笑着摇摇头,心中暗道,如此正好能省下与晋侯虚与委蛇的功夫,也方便她和子方进出府门。 又是半个多时辰,一众流匪被愈战愈勇的王师悉数制服,姒云一行浩浩荡荡往晋国王城赶去。 因流匪之事耽搁,抵达晋国侯府时,金乌西落,暮色已四合。 再如何性子耿直,单刀直入,周礼不可废。 一如任子伯所料,长袖善舞的晋侯借「替王师接风洗尘」之名,在府中置下了无比繁复的嘉礼仪式,节目一个接一个,祝词一串连一串,举杯畅饮的由头从山河无恙到百姓皆安,又从社稷安稳到大王万寿,几个时辰后,侯府前后醉卧一片,庭间几无能直立行走之人。 趁四下无人注意,姒云假装吃多了酒,「踉跄」至面颊绯红的子方身旁,小声唤他起身。而后借醒酒之名,两人一前一后绕出前院,晃出角门,将满室灯火抛诸脑后,一路往晋荣大街方向狂奔而去。 早些时候途经此地时,姒云已仔细观察过左右,晋荣大街南北各有一家棺材铺,白日里皆门窗紧闭,彼时她便猜想,许是棺材铺怕人忌讳,要到夜半三更才开门。 漫天星河流火,姒云两人一路急行,至拐角处,远远望见街头和街尾各有一盏孤灯摇曳,姒云眉梢带喜,不自禁加快脚步。 果然如她所料! 问过两家掌柜,姒云确信,半个月的地动正发生在晋卫两国接壤之地。 依照棺材铺伙计的说法,晋国地势西低东高,越往东走,地势越陡,草木越密。 至晋卫两国交界之地,更是崇山峻岭,峭壁陡峰,连绵不绝。 时有猎人于山岚四起时误入层峦叠嶂之地,兜兜转转,再没能出来。村中人一併去寻,徘徊山中多日,只寻回骸骨一具,衣服残片两三。 而后文人杜撰,说书先生演绎,一传十十传百,晋国尽人皆知,那座高耸入云的山上有精怪横行。传闻称,那精怪生得白毛长须,四臂三足,以人血为食。每至月圆,那白毛精怪便会对月啸叫,而后下山猎食,骇人非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5页 在众口相传的那个版本里,山中精怪名曰魈。那座高耸入云的险峰因此得名:魈山。 时至今日,上至耋耄老者,下至总角小儿,晋国无人不知,无事不可入魈山。 彼时城中人心惶惶,晋侯听闻后,责令将士封锁魈山。 每日亥时之后,辰时之前,任何人不得出入山间。 ——换言之,地动之时,无人知晓山中到底发生了何事。 听到此处,姒云的眉心早拧作一团:「既如此,你如何能确信事发之地就在那深山里?」 「夫人莫非忘了?」那伙计是活泼话痨的性子,说到兴头上,端起桌上的油灯,大步迈出大门,指着月光照拂下鬼影憧憧的魈山,连珠放炮道,「小人每夜都在此处。那日时近卯时,小人刚想出门看看天亮了不曾,忽听山里传来一声惊天巨响,抬眼一看,正见无数鸟雀振翅而起,遮天蔽日!一只窜天猴跃出山巅,直往那云霄去!」 姒云顺着他的手势往上看,蹙眉道:「窜天猴?那是何物?」 「小人估摸着,」伙计一边摇头,一边又无比笃定道,「就是那山里的精怪,魈!」 姒云挑眉:「可曾看清模样?」 「不曾。」伙计摇头晃脑,「只瞧见一簇流火直往天上去,眨眼没了踪影。」 姒云若有所思:「你方才说,自小便在这铺子里长大?」见对方颔首,又道,「此前可曾见过这窜天猴?」 「夫人说笑。」伙计咧嘴一笑,摇摇头道,「精怪都是近两年才出现,此前如何会见过?」 近两年? 姒云心头疑云不降反升,抬眼望了望星河之下一片悄然的连绵群山,又回身张望灯火寥落的晋荣大街,而后又看向那双目炯炯的棺材铺伙计,试探道:「如是静夜,山中又出了精怪之事,还敢一人守在此地,想来是个胆大的。」 「这是自然。」听姒云夸自己,伙计瞬间眉开眼笑,「人多怕鬼神,我却道,人心鬼蜮,可比鬼可怕的多!」 姒云不置可否,忖度片刻,解下腰间钱袋,放到手里掂了掂,举到他面前道:「既如此,劳你送我二人入魈山一趟,如何?」 伙计盯住那装得满满当当的钱袋,两眼放光:「夫人不开玩笑?」 「自然。」姒云双手奉上钱袋,笑道,「只是我二人着急入山,若是现下就能出发,再好不过。」 「包在小人身上!」伙计喜不自胜,拍拍胸脯道,「天亮之前,必定将两位送至魈山脚下。」 ** 卯时将至,东方天幕已见熹微。 魈山脚下,姒云两人作别伙计,回身正见晨曦跃过山头,破开悠悠浮云,洒向层峦起伏的林间。 空山不见人,但闻松风簌簌,流水潺潺,早莺萦迴齐唱,又唿啦啦振翅而起,乘风逐阳去。 「夫人,魈山势陡而林深,该从何找起?」 子方站定在她身后,顺着她的目光眺望远山苍翠,满面愁容。 姒云目光悠远,脑中已唤出许久不见的奸妃不奸。 「系统,此地便是晋国边界?翻过魈山便是卫国?」 「是。」 姒云若有所思。 地动时空无一人,地动后,「爱民如子」的晋侯不仅没派人进山查探,反而让人安排了冗长的接风宴,好似生怕子伯几人太早到来。 山魈之事是谬误,还是以讹传讹之人别有用心?晋侯莫非一早清楚地动之因由? 「嗯?」 难得听奸妃不奸主动发出声音,姒云黛眉微挑:「如何?」 「方才那伙计说,辰时之前,山中无人?」 姒云两眼微眯:「你是说,山里有人?」 「往南二十米有条横贯东西的河,沿河流往东约百米。」 「百米之后如何?系统?」 系统神隐在神识深处,再不发一言。 姒云:「……」 她转向愁容满脸的子方,摇摇头道:「不怕,山间地势虽险,我们先找到河流,而后沿河而行,总不至迷途。」 「好。」子方颔首,又眯眼望了望左右,指着南方道,「听声音似乎是那个方向。」 姒云莞尔:「走。」 第40章 误入虎穴 「娘的,山里可真是冷!」 「等不了几日……」 姒云两人沿河流一路往东,左边是陡峭的岩壁,右边是一整片茂密的水杉林。 走出不多时,风里倏忽传来若有似无的说话声。 两人默契放轻脚步,确认出声音传来的方向,手脚并用爬上缓坡,小心翼翼走进水杉林。 只不多时,一缕晨光破开满山苍翠,两人抵达缓坡高处,举目望向缓坡之下。 满坡林涛之下,一整片开阔而平整的草地陡然映入眼帘。 两名身材魁梧的男子围坐在刚刚熄灭的篝火前,正伸着懒腰,随口搭话。 「这地方连个鬼影都没有,还让我们守夜作甚?」 左侧那男子生得五大三粗,抬眼望了望初升的旭日,扔下手里的干柴,又抬脚踹了踹还没完全熄灭的火星,一脸倦怠。 「大人可说了,此地最是紧要!」另一灰衣男子生得手长脚长,满脸横肉,闻言谨慎望了望左右,压低声音道,「越是夜间,才越怕人不请自来。」 「城里人都是什么脾性,你还不清楚?」矮个不以为意,大喇喇道,「早八百年不见外人出入,而今出了地动之事,胆子反而大了不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6页 「今次可不是为城里人。」高个依旧一脸谨慎,低声道,「你忘了?昨儿个午时至子夜,礼乐奏了大半日?」 「礼乐?」矮个双目圆睁,「你是说?」 高个轻一颔首:「怕是洛邑来人了!」 「洛邑?」矮个陡然挑眉,「此话当真?」 「自然!」高个朝他身后方向努努嘴,神色愈发谨慎,「若是被发现……」 晴光洒落,草地另侧的松林发出悦耳的簌簌声响。 姒云听出些什么,眯起双眼,仔细观察草地另侧。 山势险峻,松林如席,晴丝漾进满山苍翠,眨眼匿迹无踪。 不知过了多久,松风渐歇,姒云才在眼花缭乱间窥出些许不同寻常。 ——松林里好似有个黑黝黝的洞,因草木葳蕤,松林茂密,入口很难被发现。 「那是?」同一时刻,子方亦发现了对面山体的不寻常。 姒云轻摇摇头,指指身后,示意他后退。 「夫人,我们找对了地方!那山洞必然有异!」 回到流水潺潺的小河边,子方蹙眉看了看身后,迫不及待开口。 姒云举目环顾近旁山势,若有所思道:「若是只他两人自此,要引开他两人,却也不难。」 子方眼睛一亮:「夫人有法子?」 「只是这山中地势错杂,你我又都是第一次进山……」 「属下不怕!」子方上前一步,眸光皎皎道,「夫人但说无妨。」 姒云举目望向松林如盪的彼端,目光微沉:「声东击西。」 一炷香后。 旭日跃过山巅,两名壮汉伸着懒腰站起身,正要提步离去,忽听东边山林里传出一声刺耳的树枝折裂声。 数十早鸟振翅而起,唿啦啦飞过长空,仿似被不速之客扰了林间清静。 壮汉神色微变,正有些举起不定,林间忽又传出男子的声音。 「当真没弄错?翻过此山便是晋国?」 「如何会错?舆图上标得清清楚楚。」 「何必与他多费口舌,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 风声簌簌,鸟雀啾啾,男人的声音虽有些相似,听对话内容,来人似乎还不少。 「是卫国人?」 矮个率先回神,抄起一根柴火棍,轻啐一口唾沫,恶狠狠道:「敢翻山入境,胆大包天!」 「等等!」见阻拦不住,高个蹙眉环顾左右,而后长嘆一声,也抄起一根柴火棍,大步急追而去,「等等我!」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林中,姒云不作犹豫,跑出水杉林,往对面的松林急奔而去。 原以为那山洞丛林掩映,洞内必定黑黝黝一片,哪知摸黑入内不多时,眼前倏而开阔,别有洞天。 山洞整体呈葫芦状,穿过一段只容两人并肩的甬道,一处开阔且敞亮的空间陡然出现在姒云眼前。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山体上方一个个大大小小星罗棋布的洞,一条条光柱便经由那些小洞洒落下来。 光柱里若有浮尘无风自翩翩。 姒云捂住口鼻,眯眼打量,看清洞内布置,双眼陡然圆睁。 弧形石壁上满布大大小小的木柜、铁架和挂钩,虽说架子上大多已经空空如也,从架子、柜子和挂钩的样式中不难判断出——影视剧里有过太多相同的物事能参照——此处挂矛,彼处收弓,对面纳长刀…… 这是个兵器库?! 深山老林往来不便,谁人会将兵器库建在山里? 前因后果没能釐清,一道晴光落下,眼角余光里倏忽掠过一道冷芒。 姒云下意识蹙眉,近前一看,形似刀架的木托下方有把不足一尺的小刀,像是被人一不小心落了下来。 她捡起小刀一看,目光倏地一滞。 这把刀…… 一掌长,一指宽,一寸厚,刀尖朝后翘起……虽有些变样,大小和样式可不是她「设计」的柳叶刀? 深山老林的兵器库里为何会出现柳叶刀? 时间紧迫,容不得她细细琢磨。姒云将柳叶刀收进袖袋,看清通道所在,沿石壁继续入内。 又是一条又细又长的甬道。 好在比之第一段甬道,第二段虽然更长,也更为平整而开阔。 甬道下方是黄土夯实的土路,上方有十步一盏的油灯照路。 借灯火盈盈,姒云小心摸索,上下打量,看清脚下黄土地的剎那,步子勐地一顿。 车辙? 第二段甬道虽比第一段开阔却少,却也容不下坐人的辇车出入。 莫不是手推车?为了将兵器库的兵器运出深山? 走走停停近一炷香时间,姒云终于走出甬道,抵达第二个开阔空间。 姒云沿着岩壁一路入内,此间虽比兵器库开阔,光线却很微弱,正中只一道光柱落在一张凹凸不平的石桌上。 不知是光线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乍眼看去,左右石壁黑漆漆,灰扑扑,好似遍布煤灰与斑驳。 直至抵着石壁的手上传来滑腻腻的触感,姒云后知后觉,煤灰与斑驳并非错觉,此间的的确确形同—— 一个灶炉? 姒云眸光一顿,陡然抬起头。 那光柱落下之地并不同于兵器库顶端的小洞,而是个不见天日、高耸如云的烟囱。 烟囱两字跃入脑海,姒云的心倏地一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7页 若此地是个灶膛…… 她再次观察四周,光柱下的石桌是锻造台,后面那两排石墩是模具,前面那冷水是为淬火……铁锤、铁夹、熔炉…… 姒云双瞳骤缩,外面是兵器库,此间莫非是个兵工厂?! 山中精怪之流言遍传街头巷尾之日,兵器库和兵工厂便能小隐隐于野。 可这兵工厂有何不可告人之处,为何不能宣告于人前? 「那两小子怎么还没回来?」 「怕不是睡太死,日上三竿还没醒来。」 姒云脑中云翻雾涌,不曾瞧见几步之遥的岩壁上不知何时多出一条缝,声音响起的同时,那「岩壁」朝里拉开,两道壮硕的身影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目光相触,三人齐齐一怔。 「你是?」 一人刚刚开口,另一人显然已认出她身上专属于东八师的戎装,瞳仁一缩,转身朝门里道:「兄弟们,抄傢伙!」 山间空荡,回音缭绕,声声仿似催魂夺命。 姒云心头一颤,陡然回过神。 门里响起应和声的剎那,她已提敛起衣袂,夺门而出。 「别让他跑了!」 劲风急追而来,甬道上方霎时抖落一阵泥尘。 姒云顾不得多虑,沿来时路一路狂奔。 「站住!」 「唿——唿——」 脚步声愈来愈密,越靠越近,姒云步履不停,耳中嗡嗡作响,唿吸愈发不畅。 「哪里跑?!」「唰!」 一道劲风拂过耳畔,姒云错觉余光里已满是刀光与剑影。 她依着本能左闪右躲,哪知别人早练就瓮中捉鳖的阵法,只等她为了躲避而自投罗网。 回过神时,她已被逼进木头制成的刀架里,左右桎梏,逃脱不得。 「等、等一下!」她上气不接下气,背抵岩壁,连身告饶。 「你是何人?谁派你来的?」 为首之人生得浓眉大眼,手中兵刃虽寒,面目却不似穷凶极恶之徒。 姒云轻出一口气,敛袖拭汗的同时,抬眸偷觑四合之人。 拢共约十五六人,年龄皆在二十至三十之间,个个面相憨厚,虎背熊腰,像是干惯了体力活。 再看他几人握刀的姿势……姒云心头敞亮,这一行人即便不是行伍中人,也时常与兵器打交道,譬如,兵器坊内的铁工、铁匠、铸剑师之类。 只是兵器库内已空无一物,他们还守在此地做甚? 想起方才那两名壮汉出现之地,姒云眉心一跳。莫非洞里的空荡只是表象?「葫芦洞」下方另有干坤? 「伍禾,」一名瘦高个近前两步,一脸鄙夷地瞟了一眼姒云,又转向那领头之人道,「莫非东周八师皆如此不堪一击?难怪不敌淮夷。」 见姒云久不出声,名为伍禾的领头之人失了耐性,陡然翻动手中刀,厉声道:「再不说,休怪刀剑无眼!」 身后众人纷纷扬起手中刀,洞中一时寒茫大盛。 姒云双瞳一缩,间不容髮,只听哐啷一声巨响,岩壁炸裂,一道仿如天籁的声音翩然而至。 「住手!」 第41章 公子白衣 「轰隆隆!」 岩壁炸破,碎石四分五裂,漫天晴光倾泻而下。 众人齐齐一怔,又齐刷刷抬起头。 却见皎若长河的光瀑之中,一袭月白色身影飘飖如同流风之回雪,手执长剑,面若凛霜,翩翩如同谪仙之姿。 众人仿似突然不知「今夕是何年」,圆瞪着双眼,不动不动翘首而望。 四下悄然。 直至人群之中倏忽响起唾沫吞咽声,「仙人」眸光一凛,飒然扬起手中剑,贯千钧之力,携破虹之势,朝向目光直愣的众人,横扫而下。 「唰!」 「哎呦——」 剑芒过处,众人被劲风袭扫在地,洞中立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哀嚎声。 「哐啷!」 一道劲风拂过颊边,半截木棍应声落下,姒云两眼瞪得浑圆,垂眸时才发现,他剑芒扫过之地,岩壁上竟落下了一道分明的刻痕。 「走!」 说来冗长,实则变故只在剎那间。 只片刻,摔坐在地之人陡然回神,纷纷执起手边兵刃,气势汹汹捲土重来。 「她有同伙!」瘦高个瞳仁一缩,粗声粗气道,「兄弟们,给我上!一个都别放过!」 「还不走?!」 白衣公子左防右挡拦住来人,回身见姒云依旧僵愣在远处,眉心一拧,一剑横扫向不停近前的众人。 趁众人晃神之际,他偏头怒喝一声「快走」,箭步朝甬道深处急奔而去。 相比空空荡荡的外围,里间显然更为紧要。 见他擅闯,伍禾一行人神色大变,立时抛下姒云,直奔白衣人而去。 洞中幽深而曲折,不远处的你追我赶、刀剑齐鸣化作浑厚而悠远的回声,显得尤为清晰且骇人。 眼见浮尘徐徐落定,忙乱的人影消失在甬道尽头,短兵相接之声却愈发清晰,姒云心急如焚,忙不迭地张望左右。 头顶的岩壁被震落,兵器库四周更加一目了然。 除却那一个个空空如也的铁架与木柜……姒云目光一顿,方才被剑风震动,桎梏住她的木架似齐齐往外挪出了一寸。 顾不得多虑,她握住木棍,用力往外一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8页 「唰——」 果然!搭成木架的柱子并没有被钉死在岩壁里! 她眼睛一亮,连忙又拔出另一根木棍,大步朝甬道里追去。 刀光剑影折进狭长而昏晦的甬道,打斗声如在耳畔,姒云越走越快。 「二虎,你左我右!上!」 又一阵劲风掠过面颊,姒云上气不接下气抵达甬道入口,只一线光柱照明的「兵工厂」内已然飞沙走石,风云变色。 却见那白衣公子将将跃上石桌,两名壮汉已齐步而至,不等他站稳,一左一右直逼他下盘。 公子剑眉微挑,不等他两人靠近,转身朝后一跃。哪知早有两人等在后方,只等他自投罗网。 被前后夹击,白衣公子神色微变,闪过第一波攻势的同时,手中剑旋出一道不可能的弧度,直逼前方两人面门。 两人刚刚退后,白衣公子又弯腰向后,剑眉一挑,手中剑应声而出。突袭之人还没认出他的招式,人已被甩落在地,捂着伤口,龇牙咧嘴。 白衣公子没能喘口气,又几人举着刀剑飞扑而至…… 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恁他剑法高绝、身姿如练,也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眼见他跃上石桌还没站稳,又有两人飞扑而至,姒云一惊,没能开口示意,手中木棍已应声而出。 「唰!」 「哐啷!」 被击中后背,两名壮汉齐齐一趔趄。 得此喘息的功夫,白衣公子站稳身形,看清来人,手中剑飒然挥出。 「唰!」 鲜血洒入空中,溅落白衣公子颊边,那张于男子而言显得过分昳丽的面容更显妖冶而不羁,姒云的心倏地一沉。 本以为余下众人会被震慑,哪知见此情景,他们不退反进,好似杀红了眼般,神色间愈发癫狂。 「阿虎,莫要让他逃了!我先去宰了外头那个!」 没等姒云回神,那名名为伍禾的领头之人已经调转矛头,赤红着双眼,直奔她而来。 间不容髮,只顾自己逃生有违道义,留在此地又怕拖人后腿。 姒云进退两难,正不知如何是好,幽深的甬道里掠过一阵劲风,熟悉的声音倏忽而至,开口时还在洞外,眨眼已至眼前。 「夫人,让开。」 「子叔!」听出来人的声音,姒云眼睛一亮,连忙收回木棍,侧身贴至甬道边缘。 劲风掠起鬓边发,一道残影横过眼前,姒云没能看清来人身影,只听「唰」的一声,来势凛凛的伍禾陡然一顿。 他依旧维持着高举长刀的姿势,却近前不得一步,猩红的瞳仁里泛出不可置信,脚下一个趔趄,高高昂起的头颅仿似被人强按着,不情不愿,徐徐垂下。 直至那柄满布玄龙暗纹的刀柄映入眼中,他瞳仁一缩,陡然抬起头。 「你?」 赢子叔剑眉一挑,飒然抽回手中刀。 「歘!」 伍禾没能说出最后一句话,心口鲜血喷溅而出,洒落嬴子叔颊边,描刻深邃眉目,衬得他仿似刚从地下走出,还不谙世事的地狱罗剎。 无辜与死亡,懵懂与鲜血交融在他脸上,动人心魄,摄人心魂。 彼时姒云藏身甬道,不知赢子叔脸上的淡漠与纷呈,苦战中的白衣公子却在听见动静之时,一剑横扫过堂下,倏忽回眸望来。 洞口昏晦若隐似现,浮光掠过周身,勾勒出他颀身玉立,翩翩模样。被数十人围攻而不变色的白衣公子两眼圆睁,倏忽被晃了神。 「啊!」 那十数人又岂会容他喘息片刻? 见他晃神,以瘦高个为首的众人立时提起手中刀,不管不顾奋而上前。 赢子叔倏忽抬眸,四目交汇,白衣公子陡然回神,左耳微微一动,手中剑霎时扬起—— 「歘!」 却还是慢了一步,刀光横落,鲜红飞溅而出。 「让开!」 白衣公子神色微变,正要后撤,只听一道厉喝声落入耳中,被风扬起的衣摆还没落定,那名身姿挺拔的玄衣人已提着长刀,飞身而至。 玄衣人目光一凛,手中刀应声而出,飞旋向面前众人。 「噗!」刀锋过处,鲜血四下飞溅,壮汉次第瘫坐在地,再无力起身。 白衣公子捂着受伤的左臂,失神望着他挺拔如松的身影,许久没能出声。 见众人倒下,赢子叔已收剑回鞘,淡淡瞟他一眼,又大步迎向姒云:「夫人!」 他敛袂作揖,恭敬道:「可还好?」 「你受伤了?!」 见洞中已无危险,姒云颔首示意他起身,大步走向面色苍白的白衣公子。 他的额边沁出细汗,捂着伤口的指缝间正渗出鲜红。 姒云蹙起眉头,飞快道:「快坐下,我替你包扎伤口!」 「嘟!」 两人正说话,忽听身后传来刺耳的笛音响起,回身一看,原是那瘦高个还剩了一口气,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支短笛,正卯足了劲地吹。 头顶上方响起扑簌声响,似林中鸟雀惊而振翅,正横掠过天际。 三人神色微变。 嬴子叔一脚踹飞他手里的笛子,着急道:「夫人,公子,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出去,有事一会儿再说!」 「好!」 三人急奔至洞外,姒云正左右张望,白衣公子以为她不认路,指了指另侧的水杉林,作揖道:「在下的船在泊杉林那头的小河边,两位若是不弃,可随在下回卫国暂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9页 「卫国?」两人齐齐一怔。 白衣公子颔首:「沿岚水一路往东,一个时辰后即可抵达卫国界内的岚水村。」 相比白衣公子的身份,姒云眼下还有更挂心之事,走进杉林没几步,她步子一顿。 「子方早该回来了才是。」她转向赢子叔,蹙眉道:「子叔,我们再等他片刻。」 听见子方两字,赢子叔倏忽抬眸,从来古井无波的眸间倏忽泛起涟漪。 如是反常没能逃过姒云的眼睛,看清他倏忽黯淡的神色,姒云的心没来由的一空。 「你见过他了?」 嬴子叔身子一僵,目光飘忽不定,左手下意识拽下一缕细碎的水杉叶,而后低敛下眼眸,默不作声。 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姒云的声音不自禁发颤:「子叔?」 一旁的白衣公子意识到什么,下意识放轻唿吸,目光在他两人脸上不停游走。 「夫人,」许久,嬴子叔抬眼望向苍翠如涛的远方,声音喑哑,「节哀。」 节哀? 姒云有些听不懂他的话,两眼死死盯着他浮于表面的伤悲,双唇开合数次,喉咙却似被人扼住了般,发不出一丝声音。 「轰隆——隆——」 分明松林如涛晴光如故,她却错觉一道惊雷凌空落下,头顶上方乌云密布,席捲而来的风鼓进被言语豁开的心口,凛得她喘不过气来。 「夫人之恩无以为报,饲马护院,打杂烧水,小方什么都能做……」 「夫人,湖边有野菜!」 「车里如是简陋,夫人如何能坐?」 「云姐姐!」 「……」 漫漫杉叶婆娑如雨,姒云在灼盛到刺目的阳光里弯下腰,疼得直不起身。 巧合也好,利用也罢,是她把少年带离田间,带入褒宫,是她让对方同来洛邑,同往晋国。 夜探魈山、声东击西更是她出主意。如果她的计划更周密些,如果她不曾让对方以身犯险…… 她双手撑住近旁的水杉树,徐徐站起身,而后睁开通红的双眼,长出一口气,哑声朝他道:「你在哪里见到的他?他现下人在何处?」 嬴子叔眼里若有不解,很快又敛下目光,轻道:「夫人放心,属下已沿途留下只我几人能看懂的记号。等子伯前来,必会带他回城,仔细入殓。现下,」他看向一旁的白衣公子,眉心微微蹙起,「这位公子的伤,怕是耽搁不得。」 姒云转过身,公子白衣,翩翩风华世无双,只臂上一片淋漓鲜红,触目而惊心。 她倒抽一口凉气,连忙道:「妾身失仪,还望公子见谅。」 「无妨。」白衣公子错身让出通路,指着小河方向道,「夫人,公子,这边请。」 「今次幸得公子仗义出手,还没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青山绿水白云间,一叶扁舟顺流而下。 离开魈山地界,岚水两岸渐渐开阔,岸边风光如一页捲轴徐徐展开在几人面前。 白衣公子草草包好伤口,正驻足船头迎风远眺,闻言回过神,垂眸打量片刻,朝两人作揖道:「在下姬风,见过夫人、公子。」 「姬风?」姒云正要开口,一旁的嬴子叔陡然出声,「你是卫国公子风?」 公子风?卫国国君之子? 姒云目光一顿,国君之子为何会只身一人深入魈山? 被识破身份,公子风脸上掠过一丝赧然,随即颔首道:「孤身入晋实乃事出有因,还望两位能替在下保密。」 姒云眯眼打量,突然道:「公子一人入魈山,也是为查探地动之事?」 第42章 梦里桃源 山高云低水开阔,孤舟过千重。 「两位是?」听姒云提起地动之事,公子风目光微沉,负在身后的手陡然握紧。 「公子莫怪。」赢子叔上前一步,敛袂作揖道,「在下姓赢名子叔,是周王亲侍,这位夫人褒姒。我二人是奉大王之命,来晋国追查地动之事。」 「褒夫人?!」听闻眼前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夫人褒姒,公子风眼睛一亮,躬身行礼道,「姬风见过褒夫人!」 姒云福身还礼:「公子认得妾身?」 公子风眸光皎皎,颔首道:「不瞒夫人,在下与许国王姬许姜有旧,伯士大人接风宴之事,王姬曾来信细细告知。在下仰慕夫人已久,苦于无缘相识。」 「原来如此。」姒云莞尔。 「真真有缘千里来相会。」 嬴子叔掀开帘幔,抬手示意公子风入内同坐,一边道:「夫人亦是为地动之事而来,公子若是知道些什么,不知能否直言相告?」 公子风落座姒云下首,举目远眺连绵群山许久,而后才收回目光,朝两人道:「此事怕有蹊跷。不瞒两位,见半年来,在下已来往魈山多次,却一直一无所获。」 嬴子叔若有所思:「公子言下之意,魈山并非第一次地动?」 目光相触,公子风下意识错开目光,搭着剑柄的手微微收紧,摇头道:「不瞒两位,在下自幼体弱。母亲寻人问过祭公,说是想要平安长大,十五岁前务必生活在临水之地。是以母亲将我送出卫宫,长居岚水村,今岁才回宫居住。」 「岚水村?」姒云抬眼望向窗外,眨眨眼道,「公子方才说,我们现下所在之地便是岚水?」 「正是。」公子风颔首,「岚水村出于卫、晋两国交界之地,是已万里山——也就是现如今的魈山内发生何事,岚水村人从来一清二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0页 公子风目光悠远,仿似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 「幼时顽劣,在下和村中几个年龄相近的孩子时常乘舟而上,往来万里山间。」 他看向姒云,神色凝重道:「山里时有峭壁悬崖,雾岚如海,却从不曾听闻什么魑魅魍魉,草木成精。约莫两年多前,山中有精怪出没的传言一夕间遍传晋国上下,也传入了岚水村中。自那之后,我曾多次夜半往返万里山……」 「如何?」嬴子叔前倾上半身,眸光灼灼。 公子风错开目光,摇摇头道:「两位见多识广,葫芦洞中是何物,万里山里的隐秘为何,想来无需在下赘言。」 「之前的地动?」姒云脱口而出。 公子风朝她轻一颔首:「不知出了什么差错,高炉发生了爆炸。」 冶铁炉发生爆炸并非奇事,奇的是……姒云面露不解:「爆炸这么大的,晋侯何以不闻不问?还万般不欲大王知晓?」 嬴子叔拱拱手,神情严肃道:「夫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诸侯国内有多少兵、多少田,多少铁矿与铜矿,皆需如实上报。」 听懂他话中意,姒云的眼睛瞪得浑圆:「你是说,魈山里那锻炉是晋国不曾上报过的私坊?」 难怪会建在深山老林,难怪放任精怪之说传遍大街小巷,不仅不制止,还让人封山。 难怪让人搬空兵器库不算,还百般阻止任子伯进山…… 两岸青山相对出,船上一时无话。 半个时辰后,依山傍水的岚水村姗姗映入眼帘。 旧人旧景出现在岸边,公子风的神情明显松快不少。 「夫人,前面那河堤上去就是岚水村。村舍简陋,还望夫人不弃。」 姒云站起身,朝他盈盈行礼:「有劳公子带路。」 公子风语气谦卑,实际那岚水边上的小村落背依青山,前傍岚水。村中阡陌交通,家家菜畦花树,鸡犬相闻。 裊裊炊烟间,但闻稚子欢笑,农人拉歌,所见所闻皆淳朴而天然,连村口那两株相对而生的梧桐都较平时所见葳蕤不少。 姒云倏忽想起初入此间时,她曾想过逃出周王宫,找个类似于武陵桃源的地方蛰居避世。而今再看,彼时想要找寻之地,岂不正是岚水村这样的风水宝地? 「阿风回来啦!」 「风哥哥!风哥哥!」 「……」 三人刚刚出现在村口,河边浣纱的,田里锄草的,屋顶上修瓦补漏的,后园里你追我赶的,纷纷停下手中活计,笑意盈盈迎了上来。 「回来住几日?」 「两位贵人生得标志,是阿风的朋友?」 「……」 因着公子风这张名片,连她和嬴子叔都被厚待,这边拉她絮叨家长里短,那边挖出多年珍酿,稚子采来野花成束,姑娘远远偷觑嬴子叔,转身便羞红了脸。 连带连枝如盖的梧桐木都为远归而来的游子婆娑起舞,洒落满地潋滟。 好不容易送走一众父老乡亲,公子风领姒云两人在村子最东边的旧庭院前停下了脚步。 久无人居住,庭院里外略有些斑驳与灰尘,好在他几人动作利索,不一时便将里外收拾了个七七八八。 「公子!」见公子风马不停蹄就要去烧水,嬴子叔一把拉住他,拱拱手道,「方才就见公子腕上的绷带有些松,公子若是不弃,在下替公子重新包扎一下?」 「是有些松。」 姒云不知从哪里找来个瓶子,正在堂下摆弄孩子们塞给她的花花草草,抬头一看,公子风腕上的绷带松松垮垮,好似下一瞬便会散开。 正巧一缕晴光斜切过门廊,公子风垂敛着目光站在晴光下,回眸而望的剎那,纤长的眼睫微微一颤,两靥倏忽生出几丝与「公子」两字格格不入的羞媚来。 「在下逾矩,不知可否劳烦夫人帮忙?」 嬴子叔动作一顿,眼里流露出不解。 姒云却在与之目光交汇的瞬间立时明白了什么,眼里浮出笑意,放下花瓶,颔首道:「这是自然,公子去里间歇息片刻,我去问邻家婆婆要些干净帕子来,去去就来。」 「有劳夫人。」 「夫人!」 见他两人各自离去,嬴子叔下意识蹙起眉头,似实在不解一个眼神的功夫,他两人何时有了自己的密语。 迟疑许久,他跟上姒云,试探道:「夫人要多少干帕子?属下去便是。」 姒云莞尔,摆摆手道:「若是无事,不若去打些水来?」 嬴子叔垂下目光:「属下遵命。」 ** 「叩叩——」 「风姑娘,是我。」 小轩窗外,晚风轻拂,一叶梧桐正翩跹。 窗边之人正揽镜自照,听清门外的声音,握着镜子的手勐地一紧,险些没脱手而出。 「姑娘?」姒云轻推开一条缝,探进半个身子,朝夕照里的人俏皮眨眼,「可还方便?」 公子风陡然转身,手里的镜子放也不是,拿也不是,两眼浑圆,颊边泛起不自然的绯红。 「屋里有镜子!」姒云推门而入,若无其事道,「正担心没有镜子,如此正好。」 看清她手里满满当当的胭脂和衣裙,公子风的目光不自禁游移向窗外,神情僵硬道:「夫人这是何意?」 姒云将手里的物事搁到一旁,搬来椅子坐到她对面,而后一边替她拆解下左腕上松松垮垮的绷带,一边如话家常道:「妾身逾矩,公子可否直言相告,为何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1页 公子风浑身一僵,不否认,却仍缄口不言。 绷带上的斑斑血迹太过刺眼,姒云忍不住错开目光,沉吟片刻,轻道:「子叔在大王身边最得力之人,若是连他都不知道卫国公子风是女子……是你设法取代了公子风,还是公子风本就是女子?」 公子风垂敛下眼眸。 窗外晚风依依同春水,褒夫人的声音却比春水更温柔。 母亲自小教诲,若是让人发现她的女儿身,她母女二人必死无疑,是以她从不曾奢望,身份被洞穿之日,依旧会有人视她平常,待她如友。 可对方是褒夫人。依照许姜「连篇累牍」的溢美之词,她身上不论发生什么事,似乎都无甚稀奇。 「母亲是卫国王后吕姜。」 暮色四合,遥处升起裊裊炊烟。 不知过了多久,余晖里的公子风,或者说,王姬风,哑声开口:「怀我时亏了身子,医师说,日后再不会有孕。」 一语道尽后宫女子之悲。 窗台光影如同流水淌过姬风眸间,忽闪忽闪,如潮汐时起时落。 「彼时徐夫人已诞下一子,名唤姬庸。若是父亲知道母亲诞下是的王女,而他再不会有嫡子……」 姒云轻握住她双手,黯然道:「你自小被送来岚水村,不是为身体羸弱,也不是为居于临水之地,而是你母亲买通了一众人等,瞒下了你本为女子之事?」 姬风低敛下目光,眼里若有哀意一闪而过,又依稀只是浮光掠影。她的错觉。 「我听村里的孩子都唤你风哥哥,村里也无人知晓你实际是女子?」 姬风黯然不语。 一墙之隔传来嬴子叔的脚步声,姒云看着夕光里的人,眼里倏忽浮出些许笑意:「你可知我是怎么看出来的?」 姬风陡然抬眸:「如何?」 姒云伸出食指,指尖作笔走过她飞翘向上的眉形,沉吟许久,认真道:「哪怕只一次,你可想让他看见你穿女装的模样?」 姬风倒抽一口凉气,沾了余晖的浅眸颤动不休,伸手扣住她脉门,颤声道:「夫人这是何意?」 姒云眼里倏忽潋过一丝哀意。 「风姑娘,身为晚辈,我不便置喙令慈的做法。你的身份关乎卫国上下,此后如何,我亦无心僭越。只是,」她举起铜镜,照向姬风的脸,轻道,「哪怕只一次,你可曾想过自己流云鬓髮、粉钗罗裙是何模样?可曾想为自己活一次?」 「我!」姬风杏眸圆睁,欲言又止。 一墙之隔传来飒飒破风声,想来是嬴子叔一人闲来无事,练起了剑。 只是听见他的声音,姬风眸光一颤,两靥倏忽泛起绯红,好似被暮光晕染。 姒云若无所觉,举目远方,喃喃自语:「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 作者有话说: 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严恽《落花》 第43章 落花有意 「子叔?」 夕阳洒落千家万户,落单的雁横过广阔天幕,朝天际线方向振翅而去。 姒云话音未落,一缕光影透过婆娑起舞的梧桐枝折照进廊下,嬴子叔的身影随同飒然而起的破风声一併跃过墙头,落定在庭间。 「夫人?风、」四目交汇,嬴子叔的步子陡然一顿,「姑娘?」 余晖冉冉,梧桐昭昭。 嬴子叔瞳仁微颤,眼里的惊艷已唿之欲出。 夕阳透过鳞次栉比,在檐廊下落成深深浅浅,错落有致的影。 明暗交界之地,施施而来的姬风莲步款款,一袭竹月色长袍翩跹坠地,三两玉佩琮琮腰间。 晚风拂过,遮盖大半庭院的梧桐树簌簌起舞。一片落叶拂过青丝如瀑,坠落在盘成流云状的左鬓。一枚云纹银簪别在鬓边,乍眼望去仿若银蝶翩跹起舞。 她脸上的胭脂并不太浓,姒云只帮她稍稍修饰了眉形,配上轻罗半遮面,端着是螓首蛾眉,天然去雕饰。 见嬴子叔怔在原地不动,姬风的身子微微一僵,脸上浮起不自知的羞怯与赧然,衬以霞色漫漫,更添风情与风月无边。 见他两人一眼目成生缱绻,姒云眼里浮出笑意,退后一步,又转身至屋内取来姬风的随身佩剑,静候廊下。 「咳咳!」 晚风乍起时,姒云近前一步,眼里噙着若有似无的狡黠,一边打量两人神色,一边举起手中剑,笑道:「两位,邻家婆婆怕我几人饿着,方才塞给我不少米粮和小菜,我来生火做饭,趁天时正好,两位可否在庭间为我舞剑一曲?」 姬风眼里漾过波痕,朱唇不自禁抿起,只是瞧见廊下对方被夕阳拉长的身影,红晕已悄然爬上眼角眉梢。 嬴子叔神情一怔。 彼时眼里的惊艷作不得假,姒云以为自己的提议是好事一桩,哪知话音方落,气氛急转直下。 却见他手里的剑陡然一颤,不时前温润如同杏花烟雨的眸光倏忽化作霜风雪雨,凛得人心尖发颤。 看清他神色,姬风身子一僵,转身就要离去。 姒云情急,一把拦住她手腕,又回身朝院里人道:「子叔,这是何意?」 嬴子叔眸光一颤,彼时失神仿似被梦魇困住,很快又醒转过来。周身清冷骤而溃散,他垂下目光,拱手道:「属下遵命。」 姒云回身看向神色窘迫的姬风,轻拉住她衣袂,递出手中剑,轻道:「风姑娘,不是为他,是为你自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2页 姬风眸光忽闪,沉吟许久,低垂下眼帘,接过佩剑:「多谢夫人。」 一炷香后,半边天幕霞色晕染,姒云独倚美人榻,举目望向「刀光剑影」的小轩窗外。 院里两人的「舞」早已经如火如荼。 一人身姿裊娜如菡萏迎风舞,一人颀身玉立同青竹破云霄,两道剑芒时起时落,交错又缭乱,合时如惊鸿照影比翼双飞,分时又似阴阳相对冰火交融。 不懂剑法如她,也能从两人游刃有余又变幻莫测的招式里看出何为刚柔并济,何为旗鼓相当。 天地为幕,落框成画。 远处是夕阳西下,绿水环山如练,近处是梧桐婆娑,一双鸟儿展翅齐飞。 纷纷梧桐雨,裊裊炊烟时,庭里两人四目交汇,风动如心动。 许是良辰美景破人心房,望见满树光影婆娑,一双璧人如画,姒云脑中倏忽浮出一张她熟悉无比,却从不敢细想的脸。 「你名唤云儿?」月影之下,好整以暇的脸。 「莫作无谓之事。」烛火之中,秉烛夜读的脸。 「云儿以为,朕为君如何?」日光之外,忧心忡忡的脸。 …… 天边晚霞渐隐,刀光剑影不歇,她在簌簌的落叶声里看清自己从不敢自照的内心,猝不及防的,心上倏忽泛起丝丝缕缕、颤若游丝的酸楚。 自古帝王心。 为何会是他? 若是别离早已註定,她要如何诉相思? 「任务完成后,如果想要留在这个世界,也并非不可以。」 耳畔倏忽响起系统几年如一日,无悲无喜的声音,姒云一动不动凝望向远山落日,许久没有出声。 ** 「夫人有心事?」 三日后,作别洛邑,返回镐京的路上,见她一路寡言少语,赢子叔忍不住问出声。 姒云收回远眺的目光,沉吟片刻,摇摇头道:「一直忘了问你,那日怎会突然出现在魈山?是随我二人进的山?」 赢子叔眸光忽闪,摇摇头道:「不瞒夫人,实则是大王料到子伯性子耿直,晋侯又老谋深算,怕他应付不过来,是以特地让属下尾随你二人后头,只不如侯府,而后直接赶去事发之地。」 「原来如此。」姒云轻一颔首,想起那柄揣在袖里许久的柳叶刀,掏掏袖袋道,「说起来,那日我在洞中捡到一物,看着有些像我之前画过那柳叶刀。你且看看,是大王将图纸传到了晋国?」 赢子叔接过她递来的柳叶刀,眯眼一看,脸色骤变。 「怎么了?」姒云跟着直起身,颇有些紧张地盯着他。 赢子叔将柳叶刀摊开在掌中,另一手示意她看向刀柄下方,沉声道:「夫人看这儿,可觉得眼熟?」 「这是?」看清刀柄下方的纹样,姒云双瞳一缩,「仙鹤纹?那些锦衣客?!」 彼时在潼水畔,他们遇到了两拨刺客,一拨是以子月为首的殷商旧人,另一拨身份不明,唯一的线索便是盾牌和长刀上的仙鹤纹。 现下看来,那第二拨刺客莫不是晋侯派来的人? 先是皇父婉,再是晋国夫人,皇父和晋侯老谋深算,必定早已看出周王不满他两人只手遮天,想要夺权,可……姒云目光忽闪:「如今大王下无子嗣,若是刺杀成功,他们要如何防范天下大乱?」 嬴子叔目光微沉:「夫人此话倒是提醒了在下。」 姒云不解:「怎么说?」 嬴子叔回身远眺西方,沉声道:「若是大王下无子嗣,下一顺位的继承人应是大王的手足兄弟。」 姒云陡然回神:「你是说,姬余臣?」周幽王百年后继承大统的周携王? 「夫人可知,」嬴子叔似乎已经习惯了她的直唿其名,颔首道,「与晋、卫两国同时接壤的还有第三个诸侯国?」不等她出声,又道,「鄚国,正是公子余臣的分封之地。」 姒云的眼睛瞪得浑圆。 彼时在洛邑,得知殷商旧人的计划时,她曾问过子月,若是刺杀周王的计划成功,天下不再共主,他要如何避免天下大乱,如何达成他心心念念的安平盛世? 对方三言两语扯开话题,她也没有追问。现在再看,鄚国亦紧邻卫国,殷商旧人的幕后,莫非也是那位看似无欲无求的公子余臣? 若如此,潼水畔那两拨刺客,是巧合,还是本就为互相照应? 大宰皇父和许国即将联姻,那些锦衣客的节节败退,是因为许国众人武力超群,还是为许姜之故? 「夫人,怎么了?」见她脸上神情阴晴不定,嬴子叔沉声开口。 姒云倏忽回神,待心中翻涌稍稍平歇,摇摇头,又从袖中掏出一枚细心收纳的云纹簪,轻道:「公子风不告而别,我在她枕头底下发现了此物,想来不是留给我。子叔若是不弃,不妨收起来。」 嬴子叔身子一僵,身下马驹自在踱出好几步,他才陡然拉紧缰绳,回眸望来。 窗上多出一枚云纹簪,沾了落日余晖,正绽出熠熠光芒。 他目光微沉,握着缰绳的手愈发用力,却始终没有松开。 姒云眺望夕阳许久,像是自言自语般淡淡道:「若是大王问起魈山之中可有遇见旁人……」 「间不容髮时,属下正好赶到。」嬴子叔背对着辇车,沉声开口,「洞中不曾出现什么白衣公子,夫人和属下亦不知什么岚水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3页 姒云黛眉微挑:「如此甚好。」 待到夕阳敛去最后一抹余晖,姒云收回目光,转又朝向嬴子叔那侧。 窗上空空荡荡,早不见银簪的踪影。 ** 「夫人!子叔!这儿!」 一个月后,秋色渐浓时,镐京城外十里长亭,垂柳依依如故。 苦等几日不至,远远看见漫天尘土飞扬,召子季眼睛一亮,不等他们近前,策马扬鞭,绝尘而去。 「子季?」 嬴子叔远远眺望长亭方向,见没有御辇的踪影,下意识回眸看向帘幔半开的车窗,压低声音道:「怎就你自己?大王和子仲呢?」 「大王?」召子季眨眨眼,一脸无辜道,「大王不在镐京,去岐山了。」 「岐山?」姒云自帘后探出头来,不解道,「为何突然去岐山?」 召子季挠挠头,扁扁嘴道:「夫人你有所不知,听闻晋国方向传出地动之事,大宰不让人追查,反而怂恿朝臣上奏,说此乃岐山之祸,只因岐山崩后,大王不曾回岐周祈禳,才会酿成今日之祸。」 姒云:「……」 召子季两人面面相觑,沉吟片刻,又道:「夫人去晋国如何?可有什么发现?子伯性情耿直,没惹夫人生气才好。」 姒云轻摇摇头,仰起头道:「子季可有许姜的消息?她说回镐京后给我来信,不知回来没有?」 召子季摇摇头:「不曾听闻,许是阿洛姑娘收着。阿洛每日都遣人来问三四次,生怕错过夫人回来的日子。这不,」他伸手指向前方,「又在宫门口候着呢!」 第44章 夫人回京 「褒夫人!」 「是夫人回来了!」 「……」 镐京城外十里,日暮西斜时,黍穗骄骄如浪,往日此时的田里早该不见人影,今日不知为何,似早有约定般,一个个扛着崭新的锄具与镰刀,拎着大包小包,望眼欲穿,翘首以盼。 远远瞧见姒云一行近前,老禾小布为首的一众庶人蜂拥而上,也不管车上人能否听见,亦步亦趋追在辇车后头,一边往车上塞东西,一边涨红了脸,汇报着庄上喜事。 「夫人夫人,老任家媳妇又生了,是个闺女!」 「夫人,莫庄的黍穗长得最是饱满,十里八乡都比不上……」 「夫人,这是庄子里摘得野果,子方说夫人欢喜这果子,我一个不剩都给夫人带来了……」 「……」 「快让开些,老禾,一会儿跌了跤,夫人又得操心!」 姒云正要掀开帘幔,几道脚步声匆匆而至,姒洛的声音噙着一如既往的沉稳,破开一众嚣嚣而来:「有什么东西要拿来给夫人的,明日去庄上不迟。夫人长途跋涉数月,哪有精神听你几人絮絮叨叨?」 话音方落,辇车两端剎时清净不少。 「阿洛姑娘说的是,」老禾讪讪一笑,挠挠头,拦住身后争先恐后的众人,笑嘻嘻道,「是老禾欠考虑,洛姑娘且快些上车!」 「嗯。」姒洛转身关照身后两人,「木兰木槿,你两人在车前守着,别让旁人扰了夫人清净。」 「诺。」 车帘被掀开,镐京城的落日拂过漫漫田野,争先恐后跃入眼帘。 姒云看见暮光里敛袂作揖之人,神色沉稳,面不改色,一如初见时。 思量片刻,她垂下目光:「阿洛,上来同坐。」 「诺!」 姒洛掀开车帘,还没落座,看清车里的情形,眉心已拧作川字:「一条褥子?夫人,怎么没坐原来的辇车,一条褥子未免太颠簸了些。」 「这水也太凉了些,虽说天气炎热,夫人,还是不要吃太多凉水的好……」 「夫人瞧着清减不少,一路可还平顺?子叔终究是大男人,早知如此,阿洛该和夫人一道去……」 「对了,子方怎么没在?去何处躲懒了?」 「……」 「阿洛。」目送之人的身影渐渐融于夜色,宫门近在眼前,姒云眸光一颤,放下帘幔的同时,淡然回眸望来。 姒洛动作一顿:「夫人?」 马蹄声嗒嗒依旧,车里光线昏晦,透过帘幔而来的光影随晚风摇来盪去,车内的氛围倏忽凝滞。 姒云在昏晦的暮光里眯起双眼,注目许久,淡淡道:「姒云当真是褒国国女?」 姒洛端在手里的碗微微一颤,半碗凉水洒进香炉中,呲啦一声,青烟倏忽肆虐,氤氲了两人眉目。 「夫人,」姒洛轻咽下一口唾沫,搁下茶碗,一动不动盯着茶几另侧之人,似乎想看清楚她黯淡的瞳仁之下,「夫人何出此言?」 姒云凝眸而望,许久,徐徐道:「回程时突然落水那日,阿洛听闻我不忆前程,彼时的神情,与此说是忧切,更像是松了一口气。」 「我!」 姒云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她曲起右手关节,轻叩窗台,出神许久,又道:「你说我二人相伴长大,可听闻我擅长推拿,擅长琴音,擅长农事,虽有惊喜,却并不太惊奇,莫非失忆前,我就擅长这些事?」 姒洛:「……」 「入宫近半年,褒国不曾有只字片语传来,是珦大人与夫人都面冷心硬,还是我本就与他两人没什么关系?」 「夫人恕罪!」 不等她再问,姒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蹙眉沉吟片刻,沉声道:「如夫人所言,夫人并非褒国国君之后,但进入周王宫,的确是夫人心甘情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4页 「噢?」姒云黛眉微挑,「此话从何说起?」 「珦大夫因妄议井田制开罪周王,宗周六师兵临城下,时有臣子给珦大人出主意,说大王好美色,不如敬献国女,已平天子之怒。」 姒云若有所思:「你是说,珦大人膝下的确有一女?」 姒洛轻一颔首,继续道:「王姬名唤姒沄,只是此沄非彼云。」 姒云颔首:「后来为何变成了我?」 「珦大夫与夫人一筹莫展之时,夫人你主动找上门来,说是有幸目睹过大王风姿,心仪大王日久,愿意替王姬出嫁。夫人见姑娘姿容出众,比王姬还胜出三分,便说服珦大人,应下了姑娘所请。」 「此等欺君之罪,」姒云眨眨眼,「想来珦大人派人调查过我的过往?」 姒洛微微一顿,颔首道:「调查后得知,姑娘的确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于这世间无牵无挂,想来是为替自己博一份前程,才会出此下策。」 姒云垂目看向落影里的人,淡淡道:「若是入宫后发现此人另有图谋,或者脱离掌控,又或者东窗事发,阿洛,珦大人可有给过你其他任务?」 姒洛身子一僵,旋即把头埋得更低,不敢应声。 车轮滚滚,马蹄声声。 不知过了多久,车外传来侍卫和召子季打招唿的声音,周王宫已近在眼前。 姒云似倏忽回神,凝望车里的身影许久,轻嘆一声,淡淡道:「受人之託,忠人之事,过去种种非你之过。今日这些话,一是为弄清我过去是谁,二是为让你知晓,我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为昨日之事怪罪于你。」 她搀住对方,扶姒洛坐起身的同时,看着她的眼睛道:「自落水之后,你待我如何,待褒宫中人如何,大伙都看在眼里。回宫之后,你依旧是我自幼相伴长大、亲如姊妹的贴心之人,自此之后再无嫌隙与欺瞒,可好?」 姒洛深吸一口气,眸间颤动着决绝与凛然,重重颔首道:「夫人放心,有阿洛在一日,定会护夫人周全。」 姒云颔首,而后落座原处,一边给她倒茶,一边道:「离宫几月,宫里一切可还如常?」 「一切如常。」姒洛眨眨眼,又道,「倒是大王,不知为何,从洛邑回来后,赏了不少东西来,临去岐山前还让人拿了一匣子云贝和一匣子小金珠过来,说是看见此两件物事想起了夫人。」 姒云垂眸:「既拿来了,妥帖收好便是。」 「是。」 「奴婢黛玉恭迎夫人回宫!」 车外倏忽传来黛玉的声音,原是召子季一行不知何时已穿过重重宫阙,抵达褒宫前。 「黛玉?」姒洛掀开帘幔,看见众人前面的黛玉,微挑了挑眉,却没多问,只道,「让大伙都过来,帮夫人把东西都搬回宫里去。黛玉,去烧热水,此后夫人沐浴更衣。」 「诺。」 作别召子季几人,姒云被褒宫中人簇拥着走进里间时,暮色已四合。 她没来得及坐下吃口茶,本该去烧水的黛玉去而復返,福了福身,恭敬道:「夫人,永巷那边方才让人来传了话,说是让夫人过去一趟。」 「永巷?」姒云一怔,「太姜?可有说所为何事?」 黛玉摇摇头:「是永巷的侍婢来传话,只说让夫人自己过去,旁的没有多说。」 姒洛瞪她一眼,上前道:「夫人,阿洛与你同去!」 姒云眸光忽闪:「不妨事,总归是在宫中,我去去就回。」 提起永巷和太姜,姒云又不免想起公子允。 世间太多情深不寿,如他这一生,提起时不免让人唏嘘感慨。哪怕是为全他心意,去永巷看看太姜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穿过后花园,抵达永巷西宫时,新月已挂柳梢。 彼时接风宴时就陪在太姜身边的井嬷嬷来应门,看清门外之人,下意识看了看巷道左右,怔然道:「听闻夫人今日刚刚回宫,怎会在此?」 姒云一怔,又想起黛玉说传话之人是永巷宫婢,许是太姜让人传了话,没告知井嬷嬷也未可知,随即敛下目光,一边福身,一边恭敬道:「嬷嬷,天时渐寒,妾身来看看太姜。」 井嬷嬷一顿,随即掏出帕子,拭了拭微微泛红的双目,感慨道:「夫人有心,西宫门庭冷落,已许久没有人来访。」 姒云眨眨眼:「有劳嬷嬷带路。」 「不瞒夫人,太姜她,」嬷嬷让出通路,绕经略显颓败的莲池,连嘆了好几声,而后一边绕道往祠堂方向走,一边道,「自那日后,太姜便跟换了个人似的,整日把自己关在祠堂,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在祠堂?」姒云下意识抬起头。 昨日恢弘今颓唐,溶溶月色里,九曲迴廊与枯枝败叶都似染上了岁月风霜,只一眼便让人悲从中来。 「那暗室?」 「已让人拆了。」嬷嬷手里的帕子已揉作一团,抬眼望了望灯火寥落的祠堂方向,踟蹰道,「夫人,过去之事,皆是太姜一时被蒙了心智。还望夫人看在你与大王皆安然无恙的份上,不与太姜计较昨日之过。」 「安然无恙?」姒云眨眨眼。 若是事出有因,她的确鲜少计较旁人对她的伤害,譬如初时不知她为人而恶语相向的皇父婉,譬如因忠人之事而不得已透露她行踪的姒洛,许是因为认清了自己对周王的感情,而今再听旁人提起他幼时受过的伤害,姒云只觉心口一阵抽疼,痛楚竟比旁人伤她自己还要难忍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5页 「嬷嬷以为,总角之年亲眼目睹母亲被害,还要认贼作母多年,这些都不算是伤害?」 井嬷嬷浑身一颤,圆瞪着双眼,说不出话来。 见她如此,连日奔波的疲惫浮上心头,姒云轻嘆一声,摇摇头道:「嬷嬷莫怪,只是一时气涌。妾身今日只是来探望太姜,旁的不会多言。」 井嬷嬷垂下眼帘:「多谢夫人。」 第45章 阴差阳错 「吱呀——」 月华透过齐整错落的檐廊,斜落进空荡荡的堂下。 炉中青烟裊裊,左右白烛被倏忽而起的风牵动,在堂下落成两道南辕北辙,又和谐为一的影。 不期而至的开门声惊动跪坐堂下之人,她似拥着襁褓般仔细紧了紧怀中牌位,确认牌位依旧纤尘不染,才如被线牵引的提线木偶般,一寸寸、一寸寸徐徐转动身来。 看清廊下之人,怀里的牌位陡然一紧,她死气沉沉的双目倏地一凛。 四目交汇,姒云也借堂下明烛看清了太姜现如今的模样。 三月不见,她原本只星点斑白的两鬓已经白花花一片,矍铄丰韵之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以沉沉暮气,哀默覆拢。 姒云生出没来由的错觉,好似太姜周身的生命力都因公子允的离去失了支撑,再多雕樑画栋,再多美玉无瑕,落入她眼中只是断壁颓垣,鱼目残贝,她眼所见、耳所闻,惟余满堂凋敝,静默与衰亡。 见她如此,原本盘桓在心头的怨怼和质询突然没了踪影。 「妾身见过太姜。」姒云错开目光,敛袂福礼。 「你,」声音喑哑不似以往,太姜被自己的音色所骇,脸色倏地一僵,旋即敛下目光,缄口不言。 姒云若无所觉,抬眼瞟见桌上那几道失了热气的菜依旧满满当当,她心下一动,朝太姜道:「太姜,妾身做了道甜羮带来,方才进园的一路,见今夜月色清朗,实在怡人。太姜可愿挪步莲池水榭,与妾身一道边赏月,边品羮?」 太姜一怔,浑浊的双目越过她,看向月华下的莲池和水榭,沉吟许久,喃喃自语道:「已入秋了?」 姒云颔首:「回太姜的话,田间黍穗垂首,再过几日便是秋分了。」 「秋分?」咕哝着秋分两字,太姜倏地撑住身旁的香案,意图站起身。 哪知跪了太久之故,她刚要起身,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坐回去。 好在姒云眼疾手快,箭步上前,一手接住飞入空中的牌位,一手搀住她腰身,脱口而出:「太姜小心!」 「如此也好。」 等不及站稳,她忙不迭地接过姒云手里的牌位,小心吹拂,细细擦拭。良久,似打定了什么主意,她眸光一黯,一边放下牌位,一边颔首道:「有劳褒夫人将甜羮取来,老妇先去水榭静等夫人。」 姒云连忙颔首:「太姜稍待片刻,妾身去去就来!」 她返身跑回西宫正殿,找来宫婢一问,果然不出所料,井嬷嬷一直让人温着小食和甜羮,只等太姜什么时候有了胃口,能随时取来。 「夫人之恩,来世做牛做马,嬷嬷定当报答!」 井嬷嬷自小厨房端来甜羮,一边轻拭眼角,一边细细嘱咐:「夫人先去,水榭风凉,嬷嬷去找件夫人能穿的外衣,一会儿给夫人送去。」 「有劳嬷嬷。」 一炷香的功夫,姒云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甜羮去而復返。 月色潋滟的水榭里,太姜已驻足廊下,任晚风吹乱华发,鼓起衣摆,一动不动凝望着满池枯枝败叶,目光悠远而沉静,好似已神游方外。 满园萧瑟红销减,西风独自凉。 「太姜!」看清亭下萧索模样,姒云立时加快脚步,提高音量道,「甜羮来了!」 「……那年的莲花比今岁要好些。」 听见脚步声,太姜仿似大梦初醒,拢起的衣袂微微拂动,却没回头,只凝望着无边月色,仿佛自言自语道:「那年我才及笄,央求父侯许久,他才允我带上两个亲侍一道出门游歷。途经云泽时,我们遇见几个无家可归的流民,怜惜他们无所归依,我自作主张,匀了些吃食给他们。」 若有浮云遮秋月,院中凛风四起。满塘亭亭翠残影瘦,不忍细听当年事。 「夫子常言,庶人不知礼,我总不信,还曾与他争辩。」太姜微微一顿,不知想起了什么,声音愈发低沉,「直到那日……我以为是好心,却给自己和两名亲侍带来了杀身之祸。他们将我留到最后,不是为我身份高贵,而是垂涎、妄图……」 太姜喉头一哽,许久,长吁出一口气,哑声继续:「你可知,若非公子允恰巧路过那破屋,这世间原本早没有姜姮齐氏。」 姒云步子一顿,轻手轻脚放下甜羮,抬眼见井嬷嬷正碎步而来,忙不迭地摆摆手,示意她暂且不要靠近。 「……自那之后,我便相信父亲所言,君君臣臣,尊卑有别,自有道理。」 姒云陡然抬头。 原来如此。 自那之后,「尊卑有别」四字便刻进了她的心里。而配得上周天子尊位之人,非晋夫人莫属。 「他说,回鲁国后,便清点田庄,来齐国提亲。」 浮云散去,夜风却愈发凛冽。 太姜不自禁拢了拢衣襟,好似不忍回想,又不能自控,脑中不断盘桓当年事,声音愈发低而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6页 「彼时我不知,他留了那几个流民一条命,不仅没能让他几人的感恩戴德,反而换来了变本加厉的仇怨和愤恨。他被人伏击,回鲁国养伤时,周王的聘礼下到了齐王府。」 姒云眸光一颤。 知慕少艾生欢喜,阴差阳错剩唏嘘。她顺着对方的目光望向秋莲清秋月,一时竟不忍卒听个中细节。 「若说地位之尊,普天之下,又有谁人能比得上周天子?」 此后经年,宫闱深深深几许,谁人变了心性,谁人初心不改,已无需赘言。 濛濛秋月下,拂面而来的风倏忽凛冽。 姒云不自禁拢了拢衣襟,走出水榭,接过井嬷嬷递来的外衣,又轻手轻脚走到太姜身后,一边替她披上,一边道:「太姜,此处风寒,不如先用甜羮?」 太姜垂眸看了一眼身上多出的外衣,倏忽抬起头。 视线交汇,姒云的眼睛倏地睁大。 方才站在她身后,不曾注意她不仅换上了新衣,还上了盛装,像是…… 脑中的想法没能成形,太姜忽地垂下眼帘,眸间若有肃杀之意一闪而过。 不容她反应,太姜一把拉住她手腕,转头看向莲池的同时,脸上倏地浮出明媚笑意,仿似她所见并不同于姒云所见,仿似时光流转,她突然回到了时光长河的最初,与公子允初见那日。 「此生欠他良多,恩怨来世再算。旁人欠他的,总要替他讨要回来,来日奈何桥头復相见,才有脸面去见他。」 晚风灌入喉口,太姜的声音不自禁发颤,如同离开枝头,落入风中的秋叶,飘飘荡荡,无所归依。 听懂她的话,姒云瞳仁一缩,背上霎时寒毛倒竖。 没来得及挣脱,攥着她的手陡然收紧,太姜目光一凛,转向月色潋滟的莲池,毫不犹豫纵身一跃—— 「太姜!!」水榭后头,井嬷嬷破了声的惊喝骤然响起。 姒云被人拽着,秋水不停往耳中灌,不多时便已听不清岸上的声音。 少顷,她从初时的错愕的回过神,反握住有些脱力的太姜,睁眼看向水幕之外。 咫尺之地,披头散髮、丹唇沁血的一张脸陡然放大在眼前。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本就如此,太姜面色如雪,瞳仁点墨,目光相触,唇角微微向上扬起,勾成一道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诡异弧度。 「……不知为何受了惊,高烧不退半月,口中胡言乱语什么池里有女鬼。」 嬴子叔的话再次浮出脑海,姒云心头狂跳,心下忍不住忖度,昔日周王在莲花池下所见,莫非就是此般模样? 还有赵氏、齐氏……那些妄图脱逃的女御们,溺水已让人惶恐不安,扑腾时又突然撞见这样一张如鬼似魅的脸,冷冰冰盯着自己的样子仿佛看着一件死物,明艷的双唇好似下一秒就会化作血盆大口……如何能不惊慌失措?而后呛水而亡? 好在今时不同往日。 太姜的身子已大不如前,加上不眠不休多日,攥着她的手只一会便没了力气,而姒云,虽也是长途奔波而归,毕竟水性极好。 眼看对方吞下一大口水,两眼已经开始翻白,姒云心急如焚,连忙反握住她手腕,环在自己肩上,看清水面上方影影绰绰所在,两腿一蹬,拼命朝水榭方向游去。 「哗啦」一声响,姒云一边咳嗽,一边扛着太姜探出水面。 「太姜!夫人!」 「快快!快去帮忙!」 「……」 闻风而来的侍卫宫婢一拥而上,反将水榭挡了个严实。 「让开!」 好心换来无妄之灾,姒云心头拱火,顾不得太多尊卑上下,冷冷道:「井嬷嬷,烧水,煮姜汤,请医官,其他人哪来的回哪去,不必杵在这儿。」 「这……」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有些踟蹰不定。 「还不快去?!」姒云将太姜平放在地上,伸手探向她颈侧。 围观之人太多,她不好施救。 眼见太姜的唿吸越来越微弱,她愈发着急,一记眼刀飞向井嬷嬷,怒道:「嬷嬷在等什么?」 井嬷嬷正趴在太姜另侧,泫然欲泣,闻言浑身一颤,连忙直起身,挥散众人:「没听到夫人说什么?还不去办?」 「诺!」「诺,奴才告退。」「……」 脚步声次第响起又远去,姒云长出一口气,顾不得井嬷嬷满脸惊愕,解开太姜的前襟,托起下巴,清理起她口中脏物…… 一回生二回熟,有了上次施救黛玉的经验,加上太姜落水不久,片刻功夫,就听「噗」的一声,太姜吐出一口脏水,慢悠悠醒转了过来。 「太姜!!」井嬷嬷眼眶泛红,膝盖抵着地面挪近两步,拉住她的手,不停揉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这是?」太姜眼里浮出久违的懵懂,目光在她和姒云脸上来回许久,才哑着声道,「是你?」 姒云和井嬷嬷一左一右搀她起身,却不看太姜,只朝井嬷嬷道:「扶太姜回屋,热水沐浴,吃一大碗姜茶。」 「夫人也是,快随嬷嬷进屋吃碗姜茶……」 那厢的井嬷嬷话没说完,姒云忽觉手上一沉,太姜再次攥住她的手,目光错杂。 「为何?你不怨我?」 第46章 无妄之灾 满院红销翠减,冷月高空挂。 姒云自满池颓败里收回目光,垂目看向紧握着她的手,沉吟许久,冷声道:「怨你?怨你不敢承认公子允此生之悲皆因你而起,非得找个人开脱,才好让自己心安?还是怨你求死不能,自此之后,只能日日生活在愧疚难安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7页 「褒夫人!」井嬷嬷愕然出声,双眼瞪得浑圆,似不能相信片刻前还知书达理的褒夫人怎会说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言。 姒云瞟她一眼,又敛下眸光,静静看着池边堆积起来的枯枝败叶,徐徐道:「妾身逾矩,太姜可曾想过,若是你我同沉池底,后人会如何揣测今日之事?公子允苦心筹谋,付出性命也要护下太姜之名,若让人知晓你与他有旧,为替他报仇,甚至不惜谋害后妃性命……他们会如何杜撰你与他同在西宫的这些年?」 她抬起头,望着太姜微微颤动的双目,一字一顿道:「你今日所为,是想替他报仇,还是想在他的名字上再泼一道脏水?他以性命换来的,是你轻易丢弃、随意作践自己的性命?」 「褒夫人!」井嬷嬷再次厉喝出声,眼里染上了怒意。 太姜晕了胭脂的两靥颤得不能自已。 她微微抬起颤抖的左手,轻摆了摆,示意井嬷嬷噤声。一阵凛风袭来,她下意识拢了拢湿漉的衣襟,而后转向姒云,眼里噙着错杂,吩咐井嬷嬷道:「给褒夫人找身干衣服来,换下湿衣,吃了姜汤再走。」 「诺。」 井嬷嬷瞪她一眼,虽有不满,却也不敢忤逆太姜,抬眼见九曲迴廊下有几道影子正不安分地探头探脑,招招手,怒道:「杵着作甚?还不快过来,带褒夫人东边暖阁更衣。」 「诺!」一名身形瘦弱的宫婢碎步声而来,也不看地上两人,飞快福了福身,细声细气道,「褒夫人,且随奴婢来。」 姒云亦无心多留,飞快爬起身,朝两人颔首道:「妾身先行告退。」 不知是西宫太过空旷,还是落水之故,绕过九曲迴廊一路往外,姒云只觉眼前所见越来越荒芜,拂面而来的风却越来越凛冽。 她拢紧衣襟,抬眼望向不远处的侍婢被月光拉长的身影,一边加快脚步,一边提声:「还要多久?」 侍婢被唬一跳,下意识回眸,眼里却染着惊惧。 姒云心一沉,后知后觉此事的不同寻常,正要追问,一道劲风自身后袭来。 「谁?!」她骤然转身,却还是晚了一步。 这是哪门子的无妄之灾? 脑中只来得及闪过这么个念头,而后掌风拂过颈后,她两眼一翻,失去了意识。 ** 「褒夫人?」「褒夫人?!」 不知过了多久,姒云从昏睡中悠悠转醒。 她一边轻揉吃痛的后脑勺,一边举目环顾,心下不禁生出荒诞之感。 此前还以为永巷成为冷宫的代名词是百年之后,却不知,现如今的西宫已有如此偏僻且荒凉的存在。 她所在之处似乎是个弃之不用的阁楼,四下里空无一物,只间隔里外的帘幔映着惨澹的月华,不时落下随风摇曳的影。 她飞快站起身,也顾不得颈后疼痛,浑身湿漉,大步走上前,一把掀开帘幔。 外头是个更开阔的空间,堂上高悬「吟风阁」三字,笔锋遒劲而有力。 匾额下方是幅丈余高的凤纹浮雕,乍眼望去栩栩如生,工艺很是不俗。 也不知为何会弃之不用。 「咳咳咳!」空气里倏忽飘来呛人的烟火气,她转身一看,两眼勐地一缩。 间隔里外的帘幔不知何时被火星灼燃,眨眼已燃起一大片。 「啪啪啪!」「褒夫人?在里面吗?」 她正要设法灭火,忽听遥远的地方传来急唿声,转身一看,月影凄凄的西窗角落映出一道熟悉的影子,可不是子季? 「在!」她飞扑向窗前,大力拍打窗框,「子季,我在里面!」 窗上的影子陡然放大,似召子季听见她的回应,刚刚离去,又飞身而来。 「果真在此!夫人别怕,属下现在就找人把门打开。」 「子季,这是什么地方?」姒云转身望向火势燎原的里间,眉心不自禁蹙起,「她为何要把我关来此处?」 醒来的剎那,她已明白今夜的误会是因何而起。 ——侍婢让她来永巷一趟,却从没说过寻她之人是太姜。 是她先入为主,忘了今时的永巷还有另一位主人——晋国夫人。 太姜的举动或许在晋夫人意料之外,这间雅室和外头突如其来的火却必定是她一早安排。 「说来话长。」召子季挠挠头,飞快道,「长话短说就是,昔日武王定都时,曾在此地看见天火划过西方天幕,形若凤凰涅槃,因此断定丰镐是大吉之地。」 姒云转身看向月光里若隐若现的凤凰浮雕:「堂上的凤纹浮雕,正是为纪念武王昔日所见?」 「正是。」召子季目光一凛,颔首道,「属下猜测,她把你关来此地,又试图制造出天火的假象,或许是想让人以为武王显灵。」 姒云:…… 若如此,褒姒妖妃的恶名怕是又要相伴千年。 「夫人,里头火势如何?」 灼灼流光映入眼眸,姒云脑中思绪飞转:「子季,听闻去岐山前,大王曾赏给我一盒金珠?」 窗外之人一怔:「夫人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她眺望向月色迷离的窗外,眯起双眼。 此间人最擅长用他们不能理解的自然现象来断吉凶祸福,譬如大宰皇父屡次提起「三川竭,岐山崩」,便是以「天子不仁,天灾不断」为藉口,来置喙、或者说限制周王与之为敌的种种举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8页 刚来时不知此间习俗,人为制造出的彩虹险些弄巧成拙,好在今时的姒云已不同往日。 阴阳相半见秋分,天时地利,正适宜让天降吉兆,先人显灵。 打定主意,她眸光微凛,转头朝窗外道:「子季,可否帮我个忙?」 「夫人但说无妨。」 「你去褒宫一趟,帮我把那匣子金珠拿来,再找些浆煳来。别让旁人发现。」忖度片刻,又道,「拿来后再去宫中各处,就说『吟风阁又见天火降世』,越多人听见越好!」 「诺!」情势紧急,召子季来不及过问因由,得了令便朝褒宫方向飞奔而去。 房里眨眼剩下姒云一人,生怕计划还来实施就葬生火海,她连忙解下依旧湿漉的外衣捂住口鼻,扯下还没被波及的另一半帘幔,把各色易燃物都挪远些。 「夫人?」窗外传来赢子叔的声音,「远远就看见此间有烟火,怎么让子季走了?」 「子叔你来的正好!咳咳咳!」火势已有蔓延之势,姒云刚一开口,就被烟燻得眼泪直流,「急着让他去拿东西,忘了让他把窗户打开。你去帮我打几桶水来?」 「打水来?」赢子叔亦是一怔,「属下让人来灭火便是。」 「不可!咳咳咳!」姒云扯着嗓子大喊,「现下还不到灭火的时候,你且注意些周围,别让无关人等靠近。」 「好。」嬴子叔亦不多问,只颔首道,「既如此,夫人先退远些,属下先把窗子打开。」 「哐啷!」 紧锁的窗子被嬴子叔一脚踹开,夜风挟着庭间枯叶席捲而入。 原本不算大的火势倏忽燎原,热意扑面而至。 姒云一双眸子瞪得浑圆,正有些举棋不定,急促的脚步声飞掠而至,召子季轻功卓然,已去而復返。 「子叔也在?」他双手递上匣子,没心没肺地咧嘴一笑。 「远远看着你和夫人说完话就跑,怎可留夫人一人再此?」嬴子叔脸色阴沉,蹙眉道,「下回再不可如此莽撞!」 「是我有事相托。」姒云从召子季手中接过浆煳和金珠,正色道,「给我一刻钟时间,众人抵达时,我们再一起离开!」 「好!」 吟风阁前月华如水,满院红叶飘。三人全然不觉秋夜景无双,依着姒云的安排,专心致志于手头的事务。 ——召子季看清灯火所在,飞上飞下,大声嚷嚷:「吟风阁走火啦!快来人吶!吟风阁走火啦!」 ——嬴子叔被火烤得满头大汗,却不敢停下脚步,楼上楼下提来凉水,生怕火势蔓延到姒云所在的另一边。 ——姒云跪坐在吟风阁堂下,不时抬头看看被火光照亮的凤纹浮雕,而后拿起一粒金珠,沾上浆煳,放到光洁平整的地上。 堂下的温度越来越高,火势已有些失控。 姒云的颊边渗出细细密密的汗,划过面颊,连珠成线,她若无所觉,依旧专心致志盯着眼前的「工艺品」。 「咳咳咳——」 直到四合而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嬴子叔被火势呛得眼泪直流,忍不住转过身来,看清堂下不知何时落成的凤凰图案,瞳仁重重一颤:「这是?!」 姒云正巧放完最后一枚金珠,闻言站起身,后退数步,垂目看向堂下。 「壬戌年秋分,朱雀火落西宫,」她转向嬴子叔,眼里噙着无边风月,慢悠悠道,「大吉之兆。」 「走火啦!」 「快来人吶,走火啦!」 嘈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嬴子叔神色微变,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沉声道:「夫人,走!」 第47章 周王回宫 「快来人吶!吟风阁走火啦!」 姒云和嬴子叔刚刚藏身葳蕤如盖的梧桐木,浮尘惊起溶溶月色,各宫各院来不及梳妆打扮,不一时便汇聚吟风阁前。 素来寥落又清冷的西宫偏院一时间前熙来攘往,人头攒动。吟风阁已多年不见今时之景。 好在有赢子叔控制火势,火师又到的及时,窗里虽见浓烟滚滚,火势不曾肆虐。 「咳咳咳!」 「……此处风大,小心!」 梧桐树上,姒云轻出一口气,正要问嬴子叔可有法子让召子季将众人引去正堂,余光里倏地映入两道错后的身影。 举目一看,秋月将两人的脸照得分明,月影昏晦的宫道尽头,太姜和井嬷嬷正碎步而来。 似乎是事发太过突然,太姜动身匆忙,髮丝湿漉仍在滴水,身上披了件中衣,两靥涨出剧烈运动后的绯红。井嬷嬷紧随其后,手里抱着外衣,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太姜,小心脚下!」 「方才让谁领的人?」太姜依旧步履如飞,沉声道,「褒夫人在何处?」 井嬷嬷的步子勐地一顿,抬眼看清窗里的滚滚浓烟,脸色霎时惨白。 意识到什么,她一边搜寻晋国夫人所在,一边压低声音道:「太姜,方才没有注意,但那侍婢瞧着有些脸生。若非我们这边的人,但又能随意出入祠堂和莲池,莫不是……」 太姜沉下脸色,目光倏地一凛。 满院月华如水,庄严却斑驳的吟风阁前,闻风而来的宫人大多手提灯笼,三三两两站在一处,或交头接耳,或眉头紧锁,大多惊骇且茫然。 人群后方不远处,一袭白袍的晋夫人仿若与众人格格不入,不仅站得远,而且一改往日聒噪模样,紧攥着帕子,暗沉的眸子一动不动盯着吟风阁二楼,浓烟飘出之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9页 见惯后宫风雨,加之知晋夫人颇深,见到此情此景,太姜如何能不明白今夜事情的前因后果? 昔日为「尊位」两字所累,而今好不容易堪破,又见晋夫人落得今日地步依旧执迷不悟,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褒夫人,太姜忽地怒从心起。 「太姜?」 「啪!」 见太姜阔步而来,晋夫人下意识垂下目光,正要屈膝行礼,一道劲风掠过颊边,还没回神,左边脸颊已传来火辣辣的疼。 晋夫人眸光一滞,似实在不敢相信眼前发生之事,两眼瞪得浑圆,一寸寸、一寸寸抬起头,颤抖的左手轻碰向瞬间肿起的面颊,看向太姜的目光里满是茫然。 昔日假装有孕都不曾被问责,今日又是为何? 读出她的疑惑,太姜眼里浮出倦怠,垂睨她许久,冷冷吐出四字:「好自为之!」 廊下众人早为这不明因由的一出炸开了锅,一时幸灾乐祸者有之,惶惶不安者有之,各色视线各自交错,又不停扫过太姜和晋夫人。 「这是?!」 「哐嘡!」 直到门里传出此起彼伏的倒吸凉气声,众人陡然回神,又齐刷刷看向黑黝黝的里间。 突然想起什么,太姜神色微变,冷冷扫了一眼面如死灰的晋夫人,大步往吟风阁而去。 众人早按捺不住,争先恐后一拥而上。 「太姜?」 「属下见过太姜!」 吟风阁正堂,几名火师正瞪着地上的物事大眼瞪小眼,余光里瞥见太姜一行入内,忙不迭地整肃易容,敛袂作揖。 太姜绕过几人,径直走进浮光掠影的堂下,看清地下之物,目光一滞。 「太姜,小的们方才还议论,虽说天干物燥,可吟风阁素来潮冷,何以突然起火。现下看来,莫不是天火?」 几名火师面面相觑,又讪讪开口。太姜若无所闻,只举目望向月光潋滟的窗外。 满树梧桐昭昭,一双不眠鸟不堪尘世之扰,倏地振翅而起,漾起一阵翠波如浪。 明白了什么,太姜敛下目光,却不动声色。只等众人忍不住好奇,纷纷上前见过那「凭空出现」的鸾凤图纹,她抬起头,淡淡扫过众人或惊骇、或惊喜的目光,沉声道:「来人!快马加鞭通禀岐山,天落鸾凤祥纹,此乃大吉之兆!天佑我大周,万年无疆!」 后宫之人最擅见风使舵,听清太姜的话,不用旁人指点,金灿灿的鸾凤纹前已跪倒一片。 「恭贺太姜!恭贺大王!天佑大周!万年无疆!」 唿喝声渐成声势,数十夜鸟振翅而起,惊起一阵落叶簌簌。 翩翩夜雨中,只晋国夫人一人捂着肿起的面颊,独立廊下,一动不动,仿若已神游方外。 ** 三日后,日暮西斜时,前朝去往后宫的路上,夕阳将几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大王你有所不知,房中火势原本不大,子叔怕夫人有危险,一脚踹开了窗子。哪知夜风燎原星火,夫人的袖子眨眼少了一半!」 「那鸾凤祥云纹更是稀奇!属下只离去半刻,带众人回到吟风阁时,堂下不知怎的就多了个鸾凤纹,当真是天降吉兆……」 听闻宫中夜半走火,周王心急如焚,顾不得皇父再三阻挠,马不停蹄赶了回来。 中途歇脚之地,无论街坊茶楼,无一例外都在议论西宫流火之事。只是众说纷纭,街边流言已愈传愈悬乎。 周王实在放心不下,刚回宫便招来召子季细问。 也不知是顾忌申后还是别有什么因由,召子季越说越激动,也越说越不知所云。 「褒夫人可有受伤?」周王停下脚步,举目眺望暮色昏沉处。 他所在的位置正巧是后宫正中的岔道口。 继续往北是申后所在的中宫,左转朝西是天降吉兆的吟风阁所在,而右转往东则是姒云所在的褒宫。 「褒夫人?」召子季素来心直口快,也不问弦外之音,坦率道:「初时还不显,第二日开始突然咳嗽不止,嗓子很是喑哑。属下听着,今日还没能痊癒。」 「大王!」 周王目光一沉,正要取道褒宫,忽听身后传来申后的声音。 「大王恕罪!」申后快走两步,一面敛袂福身,一面语速飞快道,「依照大周礼制,祈禳方回,大王应先去西宫拜会太姜才是。」 周王侧身瞟她一眼,又回眸远眺暮霞似火的西方天幕,余晖晕染之故,他的面容有些模煳不清。 「既如此,有劳王后去西宫一趟。」 申后神色一僵,很快敛下眸光:「诺。」 漫天余晖如灼,秋叶簌簌落,无人知晓昏晦暮色之下,申后满目清寒。 「大王,魈山那边,夫人找到了证据!」 褒宫门前,远远见周王和召子季近前,嬴子叔飞身下树,拱拱手,低声回禀道:「他们撤退时不小心落下一柄柳叶刀,正巧被夫人捡到了。」 「柳叶刀?」周王眉稍微挑,「你是说?」 嬴子叔轻一颔首:「和昔日夫人所画一模一样。」 周王举目望向晋国方向,目光倏忽悠远,良久,徐徐吐出三字:「皇父安……」 京郊御窑虽是为周王锻造礼器之用,周天子却不必事事躬亲,维护御坊等事宜素来由专人负责。 礼器铸造乃国之大事,大宰皇父只手遮天,自不会将此等重要事务假手于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0页 ——御用礼器之锻造,素来由皇父大公子,皇父安,一人专司。 昔日柳叶刀的手稿,除却姒云、周王和嬴子叔,只御窑中人见过。 皇父一门地位非常,若是日常器皿,传出王畿、传入晋国或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可柳叶刀是武器,加之又与行刺周王之事扯上了关系,若能藉机撼动皇父一脉…… 周王眸光忽闪:「刀现在何处?」 「夫人收着。」 周王颔首:「走,去褒宫。」 暮色四合,新月悄然挂柳梢。 周王让嬴子叔两人候在褒宫门外,只身穿过满庭秋菊盎然,抬眼一看,黄叶裊裊的梧桐树下,两名宫婢正掌灯对弈——弈的还是褒夫人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五子棋。 怕不是后宫多闲日,褒夫人早教会了褒宫上下。 「阿洛?」 周王信步上前,眼里噙着不自禁的笑意。 「大王?!」看清来人,姒洛被唬一跳,连忙放下手中棋子,福身行礼,「奴婢见过大王!」 周王的目光越过战战兢兢的两人,看向竹影轻摇的窗下。 门外如是动静,房里依旧悄然无声。他的脸上浮出不解:「你家夫人在做什么?」 「回大王的话,夫人不知大王今日回宫,现下,」姒洛抬眸瞟向大门方向,低头道,「应当和往日一样,在案前写写画画。」 周王颔首:「朕自己进去便可,你二人不必跟来。」 「诺!」 房门刚被推开一条缝,晚风和月华一併潜入,房中倏忽漾起细碎光影。 门里传出若有似无的浅鼾声,周王脸上浮出笑意,轻掩上房门,无声掀起珠帘。 窗上竹影猗猗,满地珠光潋滟,皆比不过烛火轻摇曳,暖晖昏黄化出轻柔笔触,细细走过黛眉如远山,丹唇含玉齿;鬓髮如流云,欲度香腮雪。 周王下意识放轻唿吸,小心近前。 书案上堆摞的满满当当皆是他不知其意的鬼画符,他也不以为意,只专心致志打量案前浅眠之人。 素来知晓人前人后两幅模样,只不知无人在旁时,她连簪子都懒得用。一支狼毫作簪,将如瀑青丝斜挽至脑后,另一支狐毫握在手中,沾了墨的一端斜歪至颊边,一不小心在唇上落成了一道飞翘向上的鬍鬚。 周王眼里的笑意更浓,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替她抚去唇上的墨渍。 指尖碰到唇边柔软的剎那,梦中人好似魇到了什么,眉心微微一蹙。睫下两道纤长的影如同两只顽皮娇俏的春燕,经她两靥,雀跃至他近在咫尺的掌中。 周王的眸光倏地一滞,如同被火星灼了般,五指倏地一曲,收回到自己身侧。 明月不知人间事,夜夜如许照无眠。 不知过了多久,周王自里间取出一件外衣,轻披到姒云肩上,而后深深看了她一眼,如同来时那般,噙着满目错杂,轻手轻脚,掀帘而去。 「奴婢黛玉见过大王!」 刚掩上房门,身后忽地传来一道娇娇柔柔的问安声。 周王不自禁蹙眉,回神看清廊下情形,目光骤然一沉。 那么被褒夫人赐名黛玉的女子正跪坐在庭间,身上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罗衣,鬓边一枝木簪斜斜插着,满头青丝如瀑坠落。 晚风过处,肩后青丝和身下衣摆一道翩跹,衬以溶溶月色,习习晚风,一双瞳仁剪秋水,实在是娇媚含羞,我见犹怜。 周王下意识看向身后,又很快看向廊下。怕扰人清梦,他大步走到黛玉面前,垂目看了看桌上多出的清酒与杯盏,冷声道:「何意?」 「大王,」黛玉仰起头,眸光若盈盈,「秋夜天寒,奴婢伺候大王吃一盅酒,可好?」 周王面不改色,垂睨片刻,唇角轻轻勾起:「如此甚好,美人且随朕来……」 第48章 不虞之隙 梧桐月如钩,姒云在夜凉里悠悠醒来,低头看见肩上不知何时多出的外衣,眉心陡然舒展。 她一早给褒宫上下定过规矩,没有她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在她伏案时擅自入内。换言之,肩上这件外衣只有一个解释——周王提前回宫,且已来过褒宫。 情爱两字,自古圣贤亦无解。 没认清自己心意前,如是情形只是寻常。 她认定周王只是逢场作戏,心里从不曾涌动过半分异样。洞悉自己心意后,昏昏烛火,溶溶秋月,颤动不休的珠帘与竹影,所有看似与往日无异的寻常都因为这件外衣多了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 她敛起衣袍,眼里噙着不自知的笑意,大步走到门边,拉开房门。 「阿洛?」 庭间夜风舒捲。 只片刻,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姒洛一手提着灯火,一手端着一茶盏,匆匆忙忙而来。 「夫人?」她将茶水搁到桌上,下意识看了看她身后,面露不解道,「夫人怎么出来了?大王走了?」 「大王?」姒云一怔,又抬眸看向屋顶方向。 秋叶纷落时,树中人也变了藏身之地。 月华潋滟的屋顶上,赢子叔和召子季如螭吻分据屋嵴两端,撞见她的视线,又飞快错开目光,好似有些……不敢看她? 姒云满腹狐疑,朝姒洛道:「大王应当还没走,你不知他在何处?」 「没在房里?」姒洛左顾右盼,又忍不住咕哝,「大王来得突然,茶水点心都没备上。我让黛玉守在外头,怎么也不见人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1页 姒云迈出檐廊,借晃晃月色张望左右:「莫不是去书房了?方才过来可有看见哪里掌了灯?」 此间不同于现世,入夜之后也不会随随处处灯火高张。 姒云两人张望片刻,不一时便循着灯火走到了灯火寥落的西院。 「那儿是?」 姒洛顺着她的手势望去。 月影婆娑的廊楹下,鲜有人至的西院暖阁,一道人影投落窗上,被随风摇曳的烛火照得变了形。 见那人影颇似女子,姒洛一怔:「莫不是黛玉躲懒?」 是夜月华如照,不用点灯也能将院里院外看个清清楚楚。 姒云两人三两步抵达遍布琴丝竹的楹廊下。 一缕晚风拂过,廊下竹影轻摇曳,庭间梧桐发出簌簌作响。 两人正要迈入廊道,一片黄叶颤颤悠悠翩落枝头,拂过鬓边,映入姒云眼帘的剎那,她双瞳一缩,倏地展臂拦住姒洛。 「夫人?」姒洛面露不解,「怎么了?」 姒云无从解释心底突如其来的不安和惶惶,紧了紧怀里的衣袍,摇摇头道:「小声些。」 「诺。」 姒云轻舒一口气,刚要提敛起衣摆,却听吱呀一声响,那道亮着灯的门突然被人拉开。 西院久无人居住,房门颇有些陈旧,开门声落入茫茫秋夜,刺耳得让人心惊。 灯火迫不及待挤出房门,在廊下落成一道分明的光柱。不多时,一道人影踉跄而出,站定在光里。 姒云两人藏身暗处,正能将明里的一切看个清楚。 灯火落在黛玉身上,照出她衣衫凌乱的周身。落了灯火的眸子水光潋滟,两靥泛出因由不明的红。 不知是秋风萧瑟还是别的什么因由,她的身子正微微发颤,依稀初经人事的妩媚,又似乎只是浅酣微醺时的站立不稳。 姒洛两眼圆睁,倏地倒抽一口凉气。 没等两人回神,灯火里的人已抱紧怀中物,噙着满脸羞愤与恼悔,匆匆忙忙夺路而去。 「簌——簌——」 皎皎秋月如故,庭间依稀只有黄叶生缱绻。 姒云两人好似被倏忽而至的黄叶定住了穴道,僵硬在庭间,许久没有动弹。 直至黛玉的身影消失在廊道尽头,一只乌鸦横过庭间,姒洛先姒云回过神,转向对方道:「夫、夫人,方才那是?」 满地潋滟聚又散,诉尽人间悲与欢。 姒云突然想起初来此间时,庭间青梧昭昭,似乎只轻眨了眨眼,满目春色染秋霜,庭间枯黄一片。 她不算博古通今,却也念过几本书,今日之前,她从来以为「晴天霹雳」四字只是文人随心杜撰的言过其实。 ——什么样的打击能让人忘却今夕何夕,只恨不能回到片刻前? 而今想来,原来也并不一定是谬误。 「方才那是,黛玉?」 手里的衣服不知何时滑落脚边,沾了泥尘,风里传来一道陌生又喑哑的声音,想来不属于她自己。 她无意识攥了攥空荡荡的手心,一脸茫然地看向姒洛。 漫天黄叶飘,夜风凄又寒。姒云心里倏忽生出没来由的错觉,好似一个不小心,她便会化作枝头黄叶,随风来去,无依无着。 「她为何会从那房里出来?」 那道陌生的声音仍在继续,散落风中,不闻应答,又不管不顾闯入她耳中。 谁人不依不饶,还自欺欺人,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显而易见之事? 姒云心里生出茫然,直至撞见姒洛满目忧切,眸子重重一颤,喉口倏地一哽。 是她自己? 何必追问?她又不是一张白纸的此间人,如何会看不懂黛玉脸上含羞带怯的潮红,衣衫凌乱的急迫,还有逗留鼻下那缕若有似无的梅酒香? 她何时也学会了自欺欺人? 「夫人,」姒洛自廊道尽头收回目光,眉心不自禁蹙起,「会否是误会?」 「误会?」姒云眼里浮出惨澹的笑意,静默许久,敛下目光,摇摇头道,「回房。」 ** 慢吞吞回到房中,姒云依旧一脸失神,怔怔瞪着高空圆月。 桌上的茶水已经凉透,姒洛一脸担忧地看了看窗边枯坐之人,小心掩上房门,往小厨房方向走去。 关门声自身后传来,姒云浑身一颤,陡然回过神。秋风穿堂过,房中只她与秋月,对影成三人。 姒云心上倏地生出没来由的焦躁,勐地站起身,里间外间踱了好几圈,看见架子上的柳叶刀的剎那,眸光重重一颤。 柳叶刀还在手上,要不要给周王送去? 她手忙脚乱翻出那柄刻了仙鹤纹的柳叶刀,照着案头烛火,两眼浑圆。 本就混乱的神识好似瞬间被撕扯成了水火不容的两半。 理智的一半说,她只是误入此间的游魂,此前不会,此后亦不会逗留此间。周王是一国之君,以前不曾,以后更不可能许诺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感性的一半又似游丝拉扯着她的心。知慕少艾人之常情,周天子才貌双全,因他生欢喜、为他生牵挂是再寻常不过之事。 只是心动而已。 爱慕本身从不会是过错,因爱慕而生的独占和强求才是诸多爱情悲剧的起源。 退一万步说,无论她与周王的关系如何进展,魂穿西周的目的是为查明烽火戏诸侯的真相,而今任务过半,她不该因自己的一厢情愿耽搁任务进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2页 心绪如同案头烛火,随夜风飘荡摇曳,落不到实处。 分明已看清自己的处境,明白自己该走的路,依旧会依依不捨,会徘徊不定,会耿耿于怀……始入相思门,方知相思苦。 月上中庭时,姒云终于收拾好纷纷思绪,收起柳叶刀,再次推开房门。 翠竹翛然,月华澹冶,檐上庭间空荡荡一片,早不见赢子季两人的身影。 姒云疾走出两步,见西院方向仍有灯盏寥落,轻抿丹唇,紧拢衣襟,顶着夜风大步朝西院走去。 「大王,不如和夫人分说……」 同一道廊楹下,同一片潋滟月华里,姒云站定脚步,听门里传出若有似无的说话声。 「子季!」 「区区女御而已,解释什么?」 嬴子叔刚刚出口,周王的声音陡然响起。 姒云将将敛起衣袂,正要迈进廊下,身形忽地一颤。 与嬴子叔几人相比,她的听力实在平平无奇。 今夜也不知是风向助阵,还是她太熟悉周王的声音,隔着无边秋月和瑟瑟秋风,对方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清清楚楚,如同不期而至的凛霜冬雪,不管不顾闯进她豁了口的心里。 「嘎——嘎——」 一只夜鸟栖落梧桐稍,扑扇翅膀,垂睨庭间。叫声惊破暗夜,一声又一声,刺耳又张狂,满是对此间的不屑与嘲讽。 簌簌风声回到耳中,姒云倏忽回身,下意识拢了拢衣襟。 「谁?!」 一廊之隔,嬴子叔的声音自窗里传来。 「吱呀——」 窗子被推开,姒云在碎落的月华里茫然抬起头。 「褒夫人?!」看清来人面容,嬴子叔神色微变,下意识看向周王,又朝她道,「是夜天寒,夫人怎会来此?」他微微一顿,又试探道,「夫人是刚到,还是?」 「夫人?!」召子季听清他两人的话,大步走向窗边,急得直挠头,「夫人怎么来了?」 与他两人的火急火燎不同,屋里的周天子照着漫漫灯火,不紧不慢举盏品茗,似乎浑不在意窗边事。 姒云浅眸轻颤,心里再次浮出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此情此景的唏嘘。 分明一早就清楚,褒姒是周王用来制衡后宫的一枚棋子,怎得执棋人还没厌弃,她先画地为牢,困住了自己? 姒云仰起头,眼里噙着清浅的笑意,一边取出柳叶刀放到窗上,一边若无其事道:「叨扰诸位,只是突然想起柳叶刀还在我房里,急着给大王送来。」 「怎么了?」 见两人怔在原地,姒云下意识低头看向窗上的柳叶刀,后知后觉掌心不知何时被割破,刀上沾了斑斑血迹,而她竟全然无觉。 第49章 香消玉殒 「夫人,事实并非如你所见?」 见她神情惶惑不同往常,召子季撑在窗上,上半身不自禁向前倾:「你听大王解释!」 「子季!」 梅酒香若有似无,随风缱绻。屋内灯火微微一颤,周王的厉喝声霎时响起。 嬴子叔两人齐齐一怔,下意识回头,却不敢再多话。 姒云凝着怔忪的浅眸微微一顿,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握起。 是误会又如何? 若是连子叔和子季都急着解释,而他依旧不紧不慢,不以为意,她如何还会心生妄念? 「不妨事。」她眼帘微垂,沉吟片刻,唇边忽而漾出分明的弧度,若无其事道,「她虽是褒宫中人,更是大王之人,不必解释。」 不看几人神色,姒云躬身退出廊外,福身道:「秋夜天寒,妾身先行告退。」 「云……」 秋风来又去,流云漂泊无归依。 转身之时,姒云看见中庭落霜华,身后依稀有人脱口而出,眨眼消散风中,想来是风声肆虐,她再一次生出了不该有的错觉。 「哐啷!」走出没两步,身后忽地传来杯盏落地声。 她步子一顿,很快拢紧衣襟,大步迈进满庭霜华里。 「大王,为何不同夫人说清楚?」 灯火瑟瑟的客卧,召子季的眉头拧作一团,赌气道:「本就是她自作自受,如今却连累夫人误会。」 「说什么?」周王冷声开口。 他的目光落入虚空,眸间仿似笼着一层清冷薄纱,如山岚缥缈,可见不可知。 「朕何时同旁人解释过什么?她有何不同?」 堂下两人面面相觑。 世间怕只他两人知晓,周天子看似恣睢无忌,喜怒无常,实则鲜少露出如眼前这般分明且真实的情绪。 ——是否心口不一暂且不论。 目光交汇,嬴子叔轻摇摇头,示意对方稍安勿躁,而后转身拿起窗上的柳叶刀,一边奉至周王面前,一边沉声道:「大王,夫人拿来的柳叶刀。」 周王紧握成拳的手倏地一松,微侧过身,看向他手里的柳叶刀。 「这是?!」看见刀上血痕,周王瞳仁一缩,将将柔和的目光霎时凛然,「原本就有,还是?」 不等人应答,他已拂袖而起,夺门……顿在了门口。 他一手撑着门框,一手紧握成拳,月华在他脸上来又去,静默许久,侧身朝召子季道:「去,让医师配好伤药送来。」 「大王?」 不等对方开口,周王已抬眸望向灯火通明的里间,轻道:「莫说是朕的意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3页 召子季欲言又止,颔首道:「遵命。」 ** 都说忙碌是治疗心伤的良药,姒云深以为然。 感情线没能开始便无疾而终,空闲之时,她临窗远眺,又忍不住自嘲,如此也好,早早认清真相,总好过一次次撞见他和各宫夫人女御同进同出,心伤一次又一次。 半月时间,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平日里不是听姒洛汇报田庄之事,便是埋头整理洛邑酒肆和镐洛高速的招商方案。 美中不足是手上的伤还没好,抚不了琴,握笔也有些难。 又是一日天朗气清,日光斜照的午后,姒洛几人正在窗边边晒太阳边闲话家常,姒云正琢磨招商之事,忽地福至心灵。 ——而今见面也是尴尬,不如让姒洛几人帮忙把「策划书」译成此间文字,再呈交周王。 由她来口述,旁人落笔,也好解决她不能握笔的麻烦。 打定主意,她招招手示意姒洛近前,一边絮叨此事,一边暗暗琢磨几人的分工。 想到黛玉,姒云动作一顿,心里疑惑似乎已有时日不曾见过她。 「阿洛,」她抬眸望向窗口方向,又看向姒洛道,「黛玉在何处?怎么没一道过来闲话?」 姒洛磨墨的动作倏地一顿,窗边碎语闲言的几人倏地没了声音,房里房外一片杳然。 姒云脸色微变:「有事瞒着我?」 「夫人,」姒洛看看窗边,又看向姒云,眉心紧蹙,欲言又止。 「木兰?」 「木槿?」 姒云冷眼扫过窗边众人,每唤出一名,便有一人低下头,神色闪躲,低眉不言。 姒云搭在扶手上的五指微微用力:「都瞒着我……」她抬眸望向秋风瑟瑟的庭间,仿若自言自语,「莫不是大王另赐了住处?」 「不是!」姒洛脱口而出,惊觉自己的失言,一脸懊悔地轻啐一口,又看向姒云,迟疑良久,声音细若蚊蚋道,「夫人,黛玉她……没了。」 「没了?」姒云脑中一空,「那是何意?」 姒洛紧攥住帕子,求助般看向窗边几人。 「夫人,」木兰突然站起身,生硬调转话头道,「膳房刚送来的梨羮,再不用就凉了,夫人不如先用羮?」 姒云置若罔闻,盯住她几人,沉声道:「何时没的?为何会……」 侍寝而已,她何错之有?何以赔上卿卿性命? 「叩叩叩——」 「夫人?」 房里气氛正焦灼,窗上传来轻叩声,却是召子季一如既往不走寻常路,探进半个身子,两眼下弯,嘴角咧出皓齿如贝。 见她几人都在,也不怕失礼,纵身一跃,站定在窗前。 「夫人,许姜的信到了。她说下个月就进京。」他随意拂了拂尘土,一边掏出信笺,一边走向房中几人。 作揖许久房中已然杳然无声,召子季后知后觉气氛不对,抬起头,试探道:「夫人?」 姒云陡然回神,抬眸瞟他一眼,思忖片刻,摆摆手示意姒洛几人退下。 房门被掩上,房里剩下姒云与召子季两人。 姒云一动不动盯着对方,直至召子季坐立难安,看了看手里的信,又看向紧闭的房门,一脸惶恐道:「夫人,可是出了什么事?」 姒云徐徐站起身,缓步迈至桌边,替自己斟了一杯茶,若无其事道:「信里说什么了?」 召子季连忙呈上信笺,恭敬道:「回大王的话,王姬说许国事忙,她进京的计划因此被耽搁了几日,怕是要秋狝时才会入京。」 「秋狝?是何时?」 「再过几日就要出发了。」召子季偷觑她神色,「夫人已许久不曾出门,不若趁秋狝出京畿散散心?若是见不到夫人,王姬定然不悦。」 姒云挑眉,搁下茶杯道:「你给许姜写了信?说我已多日不曾出门?」 召子季错开目光,咬咬牙:「属下自作主张,还望夫人莫怪。」 一缕秋光拂过堂下,姒云似倏地没了计较的兴致,沉吟片刻,黯然道:「子季,黛玉为何要死?」 召子季的眼睛霍然圆睁。 「夫人如何知……」突然明白他入内时房里的静默是为何,召子季眸光一颤,垂敛下目光,缄口不言。 姒云丹唇轻抿,淡淡道:「大王曾应承过,黛玉之事交由我全权处理。而今虽跟了大王,她的生死,也容不得我过问?」 召子季最是心直口快,听她误会,如何忍得住? 他整张脸涨得通红,脱口而出道:「夫人当真以为,昔日在莲池,是夫人你救了她?」 姒云一怔:「此话何意?」 迎上她的目光,召子季眼里若有懊悔一闪而过。 话已至此,又容不得他躲避,他挠挠头,破罐子破摔道:「还有那日在吟风阁,夫人可还记得是谁让你去的永巷?」 「是永巷宫……」 」婢「字哽在喉口,想起什么,姒云眼里浮出茫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自始至终不曾见过什么永巷宫婢,彼时井嬷嬷和太姜的反应,似乎也不曾让人通传。 「你是说,」姒云抬眸,「黛玉一直都是晋夫人的人?来了褒宫后也还在替她办事?」 「最开始是太姜宫里的人。」召子季摇摇头,正色道,「太姜身边多善水之人,她把阿汾放在晋宫,让她帮晋夫人做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4页 姒云唿吸一滞。她还记得阿汾是黛玉在晋宫时的名讳。 莲花池没被填埋前,她亦有过疑问,太姜已移居永巷多时,宫中后妃和她也早已不是敌对关系,何以宫中依旧隔三差五会传出女御「失足落水」的消息? 今日才知,原来莲花池亦是「传承」。 那日在莲花池,并非她救了黛玉,而是对方在下手之时,被她一不小心踹了一脚,从而救了自己。 「夫人可还记得,那时在桃林小院,夫人想要留下她,大王一口便否决了夫人的提议?」召子季瞄她一眼,沉声道,「若非夫人开口,那日本该是她的死期。」 姒云瞠目结舌,许久没能发出声音。 「子季逾矩,」召子季心一横,又道,「大王不曾明说,但属下几人皆看得清楚,大王对夫人不同于旁人。他不愿夫人知晓宫里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污秽与腌臜,亦不想惹夫人不快,想着离了晋宫,离了晋夫人,区区宫婢也整不出什么么蛾子,如此才应下夫人的请求,只嘱咐我几人暗中注意。」 窗外黄叶纷落,似谁的心绪翻涌如浪潮。 姒云若有所悟:「彼时在吟风阁,你很快发现我所在,是因为?」 召子季轻一颔首:「属下原本在别处巡夜,正好瞟见她蹑手蹑脚出了门,心下起疑,不成想竟一路跟来了西宫。」 「你是说,」姒云眸光一颤:「那火是?」 召子季敛下眸光,黯然不语。 「那日在西院,你说误会?」姒云双唇轻抿,脸色煞白。 召子季摇摇头,轻道:「晋夫人大势已去,太姜又无心宫斗,她没了倚仗,便想另寻出路。那日见大王孤身前来,她,」他抬眸偷觑姒云,十指交错又分开,支吾道,「她在那酒里下了药,想哄大王喝下。彼时夫人就在房中,她却敢在大王和夫人眼皮子底下行此等腌臜事,大王实在恨极,而后才会……」 召子季脸上泛出不自然的红,抓耳挠腮许久,咕哝道:「大王让她当着自己的面,吃完了一整壶青梅酒,所以出门时才会是那样一副情态,却正巧被夫人看了个正着。」 若事实如此,那之后周王反覆无常的态度又是为何? 姒云眼里浮出迷茫:「为何不解释?」 「属下愚笨,私以为,」召子季看向姒云,一脸认真道,「夫人可还记得先前对大王说过的话?」 姒云抬眸,听少年一字一句复述出她昔日搪塞周王之言。 「此间难得自在,身份贵重如大王,亦有诸多左右为难,情非得已。」 第50章 雪泥鸿迹 听闻南麓围场在京畿以南百里,途经莫庄两田,姒云与周王商议,先折道莫庄,晚他两日抵达南麓。 出发那日艷阳高照,风吹黍浪如席。 垄上黍谷成垛,车子再不能近前。 姒洛正左右为难,姒云掀帘张望片刻,忽地敛起衣袂,提步跃下辇车,一边还不让关照同行之人:「齐伯齐叔,你们慢慢来,我和阿洛先去。」 「夫人!」姒洛被唬一跳,连忙跟着跃下辇车,「等等阿洛!小心脚下!」 「夫人,再过半月便是秋苗时,此间的田怎么还没收?」 长风习习,黍田推浪。行出不多时,姒洛便在满目金黄里看出了地与地的不同。 左右田庄维莠骄骄,而道路尽头的莫庄两田已黍穗成垛,只等着下秋苗。姒洛两眼下弯,三两步跟上姒云道:「他们倒是自觉,不枉费夫人一片苦心。」 姒云举目四望,临近田产虽良莠不齐,莫庄两田穗粒饱满,黍垛堆得又高又大。 满目金黄映入眼帘,姒云眼里浮出久违的笑意。 如她先前所料,允诺把多过私田最高值的黍谷赏给各家后,田上庶人有了奔头,不仅上田积极,收割速度更是一骑绝尘。 一刻钟后,两人抵达莫庄。 远远瞧见廊下人头攒动,两人被唬一跳。 「秋日天寒,大伙怎么都上田庄来了?」 直至被簇拥着坐定在廊下,姒云才听清众人争先恐后的七嘴八舌。 原是两位主事一早知会她今儿个会来,各家各户不约而同起了个大早,或杀鸡宰羊,或装米装面,她抵达时,廊下已被各家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包裹堆成一座小山,见两人近前,又忙不迭地往姒洛怀里塞,众口一词:「小小心意,夫人莫要嫌弃」。 更有甚者如老禾,和媳妇商量过后,一早把家里唯一下蛋的老母鸡给宰了,倒提着老母鸡,憨头憨脑凑上前:「上回在路边瞧见夫人,气色似乎不大好。夫人拿回去补补身子,切莫嫌弃……」 姒云一时只觉哭笑不得。 黍香拂面,关切声声,姒云倏忽惊觉召子季那句「出宫散散心」实在有理。走过田埂与乡野,再见一张张鲜活又亲切的面孔,姒云如获新生,一时竟生出恍惚,半月前的自己如何会囿于缥缈的儿女之情。 「阿洛?」 「夫人!」姒洛已被大包小包淹没,好不容易探出半个头,艰难道,「夫人,这些米面该如何处置?」 「谁带来的便让谁带回去。」姒云摆摆手,笑道,「让齐伯齐叔近前来,今岁丰收,本该与大伙一同庆贺一番才是。」 「诺!」姒洛放下大包小包,大步往车队方向走去。 「小的给夫人请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5页 瞅准空隙,莫、庄两位主事忙不迭地上前,一边拱手作揖,一边讨好道:「夫人治田有方,今岁的收成多先前丰年时还要多!」 姒云接过旁人递来的茶水,见他两人神色讪讪,一脸谄媚,淡淡道:「两位有事?」 莫主事讪讪一笑,挠挠头道:「回夫人的话,是有件事还得夫人拿个主意。」 「说说看。」姒云眼帘微垂,八风不动。 莫主事拱拱手,继续道:「自上个月前起,临近几个庄上陆续有人过来,明里暗里地打探我两人做了何事,竟能让公田丰产。」他抬眸偷觑姒云,试探道,「小的不知能不能说,或者说,能说到什么程度。」 姒云眼睛一亮。 莫庄两田本就是试验田,她如何会藏私? 原本还担心两田虽然多产,若是旁人不以为意,或者弄巧成拙,不问他们做了何事,只强求庄上庶人日夜劳作,以期达到和莫庄两田一样的产量,她的计划便只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而今既是别人主动问起,事情要好办许多。 「莫主事?」「小的在!」 姒云轻叩扶手,思量片刻,抬头朝两人道:「你二人把将莫庄两田丰收之事散播出去,若有人想学,便在你这儿记个名。一个月后,待我从南麓返京路过此地,再来庄上与众人细说。」 「诺!」 「夫人!」姒洛的声音同黍浪声一併传来。 众人齐刷刷转过身,却见齐叔齐伯和几名侍卫正搬着几桌席面,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他们走来。 人群里霎时炸开了锅,不用姒云吩咐,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已大步迎上前,接过几人手里的吃食。 近旁看热闹的大姑娘小媳妇也不闲着,洗碗箸,端碟盘,棚下一时人头攒动,个个喜笑颜开。 欢声笑语随黍风飘至十里之外。 满目金黄如涛,姒云心情开阔,举目四望时,忽见一丛芦花映碧流。 一袭玄衣的子山站在芦苇盪中,面朝向田庄方向,一动不动,面沉似水。 他的身量较初见时拔高不少,长相依旧憨厚,只眸中不见半年前的澄澈与坦然,取而代之以暗淡无光,死气沉沉。 视线相触,姒云错觉他的目光如有实质,头顶烈日化作寒意森森的针尖,掠过心口,轻轻一挑,不会伤筋动骨,却足以让人心如刀绞,疼得直不起身来。 子方的离去曾在许多个夜晚造访,如藤蔓缠绕心口,愈缠愈紧,纠葛成魇。 没能痊癒,心湖又为子山的出现涟漪四起,梦魇不管不顾捲土重来。 她坚持停留莫庄,一是为查验秋收之事,二是为看望子山几人。临到跟前,才知自己还没做好面对他几人的准备。 ——旁人眼里再如何无所不能,终究是她把他们的兄长弄丢在了异国他乡。 「夫人?」 见她脸色煞白,唿吸突然急促,姒洛一惊,连忙扔下齐伯齐叔几人,奔向姒云,「可还好?莫不是被闷着了?」 姒云双手紧握扶手,等心头不适缓过一阵,长出一口气,一边轻拭鬓边汗,一边摇摇头道:「帮我拿只烧鸡来。」 「烧鸡?」姒洛眨眨眼,「夫人是要?」 姒云敛下目光:「拿来便是。」她微微一顿,又道,「你说得对,廊下是有些闷。一会我去田埂上走走,不必跟着。」 「诺。」 支开姒洛,姒云揣起那只热气腾腾的烧鸡,绕后门往芦苇盪方向走去。 漫天芦花如盪,子山若无所闻,自始至终一动不动,好似只等她到来。 临到近前,姒云才发现,少年脸色惨白,唿吸急促,交叠在身前的双手紧攥成拳,似乎欲言又止。 「子山?」姒云眼里浮出不解,连忙道,「怎么了?可有哪里不适?」 「夫……」 少年刚要开口,只听窸窸窣窣一阵响,几只栖息在芦苇盪里的大雁忽地振翅而起。 漫天芦花飞雪,一道道熟悉的身影走出芦苇盪,围拢在子山身旁。 所不同是,他们的神情再不似初见时那般懵懂无知,满眼信任,而是面沉似水,怒火熊熊,一记记眼刀投落她身上,仿若一场无声的审判。 姒云心一沉,正要开口说话,又见子山后头走出一人。身材魁梧,五官凌厉,正是彼时步步紧跟在子方身后的子照。 「兄弟们,」不等姒云开口,子照目光一凛,挥起右臂的同时,沉声道,「上!」 「啪!」 不知谁人先动的手,只见一坨淤泥飞入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而后「吧唧」一声,落在姒云雪白的外衣上,刺目如同一道经年难愈的疮疤。 「子照,你听我……」 「号角」已经吹响,谁人有闲心听她解释? 很快,一坨又一坨淤泥飞入空中,砸中她袖口、衣摆、胸前…… 「啪!」「啪!」「……」 此起彼伏,如同一记又一记响亮的耳光。 「啪!」 又一道淤泥砸中心口,姒云愣愣抬眸。 漫天芦花如飞雪,纷纷扬扬,浩浩荡荡,遮天盖地,少年们的面容氤氲得模煳不清。 她胸口发闷,正有些喘不上气,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惊喝。 「夫人!」 凉棚下的众人终于发现异常,忙不迭地放下勺箸碗碟,来不及擦干净手上的油污,争先恐后,气势汹汹而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6页 「哪个小王八羔子扔的,给老子站出来!」 没到近前,老禾老任为首的一众庶人撸起袖子,中气十足道:「小王八羔子,不识好人心,夫人给你们拿吃的,你们就这样报答她?」 眼见众人汇集在身前,宛若一堵敦实的人墙把她护在身后,而不远处的少年们面露惶恐,如鹌鹑般挤缩进芦苇盪,姒云陡然回神,连忙道:「老禾!老任!快让开,都是误会!」 殷商的「子」姓少年们,不知是别人撺掇还是天性使然,本就对周人恨之入骨。若是因她而更生嫌隙,来日九泉之下復相见,她要如何跟子方解释? 「误会?」「误会?!」 不仅庄上众人,连子照几人都瞠目结舌,不知她此话何意。 姒云绕过庄上众人,走到双方中间,颔首道:「切莫误会!他们是卫国人氏,习俗与我大周略有不同,泼水是为祈福,泼泥是为庆收。同你们的鱼肉米面一样,他们也是为欢迎我,才会以『泥礼』相待。」 怕几人不信,她上前一步,朝最前头几人嫣然一笑,神色坦然道:「老禾,小布,没被泼到泥,可别羡慕。」 「当真?」老禾蹙起眉头,又一脸怀疑地看向子照。 几个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咬牙,颔首道:「真的!正是为庆丰收!」 「如此,」老禾几人亦面面相觑,又忍不住咕哝,「再如何也不该扔夫人……」 待众人三三两两散去,姒洛迎上前,狠狠瞪了少年们一眼,又搀住姒云,一脸担忧道:「夫人,庄上没有替换的外衣,怕是要到围场……」 万里秋阳如故,姒云伫立田间高地,耳闻秋风簌簌,眼望黍外金黍山外山,许久没有出声。 「即刻启程,去猎场。」 第51章 南麓秋狝 南麓秋狝乃大周盛事。 往年此时,文武百官、王亲贵族,凡家中无白事者皆会随圣驾南行,今岁亦然。只大宰皇父「身体抱恙」,派了二公子皇父平——与许姜结亲之人——代为前往。 南麓围场深、广数十里,外围有栅栏相隔,以防外人误入。 除却安营扎寨之地,南麓围场林深草茂,遮天蔽日,林中时有野兽出没。为免意外,去岁伊始,周王令虎贲一同南下,于秋狝其间日夜巡逻。 是日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围猎在即,各家牧人纷纷将马主子牵出马厩,来到营地近旁的浅滩边。一为让马儿们吃草饮水,二也存了些许比较的心思——且让尔等看看,自家马主子是何等膘肥体壮,皮毛顺滑。 浅滩上方是片平整而开阔的缓坡,王帐和朝臣营帐便驻扎在秋草离离的缓坡之上。 金乌西落时,朝臣百官正陪同周王围坐在王帐前,或举杯遥祝,或推杯换盏,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许姜不喜饮酒作乐,敬过周王后,抬眼见自家牧人也将马牵了出来,连忙告辞众臣,急奔浅滩而去。 暮色熙熙,新月初升。 晚风里若有车轱辘声远远传来。看清辇车模样,许姜眼睛一亮,忙不迭扔下毛刷,撸下衣袂,急奔围场入口方向而去。 「夫人!」 一声清亮的唿喊声惊破暮色,林中群鸟惊而四起,叽叽喳喳。 因着此番动静,帐前推杯换盏的众人默契停杯歇盏,回望向辇车到来的方向。 「慢些,别摔了!」听出许姜的声音,姒云掀开车帘,笑道,「到几时了?」 「昨儿个就到了,一群大老爷们成日只知饮酒吃肉,真真无趣。」 等不及辇车停稳,许姜摆摆手示意车夫让位,而后左手掀起帘幔,右手掌心向上,作势扶她下车。 看清姒云身上的斑驳与泥印,许姜瞳仁一缩,脸色大变。 「夫人,怎么回事?!」 朝臣初时只敢有意无意偷瞟褒夫人所在,听她惊喝出声,立时顾不得掩饰,伸长了脖颈,「望眼欲穿」。 漫天暮色斜照,正将褒夫人身上的狼狈与泥泞照了个一清二楚。 几名胆大的朝臣面面相觑,忍不住嘀咕褒夫人的恃宠而骄。王驾在前,怎敢如此失宜放肆? 话音未落,只听「哐啷」一声响,沉默寡言了一整日的周王倏地站起身,不等整理形容,脚底生风,疾步而去。 嬴子叔两人目光交汇,连忙跟上。 「云儿!」 行至跟前,周王长吁一口气,看向姒云时,神情已恢復成平日的清冷。只在追问姒洛时,语气里一不小心泄出几分遮掩不住的焦躁。 「庄上时摔了?还是出了什么事?」 「回大王的话……」 「阿洛!」 姒洛眼里怒意未消,正要回禀那几名少年之事,姒云若无其事瞟她一眼,淡淡打断了她没出口的话。 周王目光一沉。 姒云抬眸瞟他一眼,轻拍了拍许姜的手,示意她安心,而后才上前一步,敛袂朝周王道:「云儿见过大王。」 秋风簌簌,暮云低垂。 周王垂目望着眼前克己有礼、恭敬又生疏的褒夫人,负在身后的手微微握紧,许久没有出声。 「褒夫人,」嬴子叔看他一眼,近前道,「夫人是从庄上过来?莫不是庄上的庶人们?」 「并非他们。」 姒洛脱口而出,又怕惹姒云不快,觑她一眼,连忙又躬身后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7页 一旁的召子季想起什么,插嘴道:「不是庶人,莫不是那几个少年?」 周王神色微变。 嬴子叔狠狠瞪他一眼,恨不能堵住他的嘴。 姒云目光微顿,抬眸扫过神情各异的主僕三人,若无其事道:「子季来过庄上?」 「属下,」后知后觉自己的失言,召子季瞠目结舌,一张脸涨得通红。 姒云视若无睹,又道:「若是不曾来过庄上,何以知晓庄上有几名来路不明的少年?」 召子季涨得脸红脖子粗,眨巴着双眼,看向周王。 周王轻揉眉心,端望她许久,错开目光,沉声道:「随朕回营帐,先把衣服换了,再议其他。」 「诺。」 依照礼制,即便贵为夫人,随驾同行时也当另居别处,不得与大王同帐。 不知是震慑于周王冷若冰霜的神色,还是偏怜于褒夫人满身泥泞,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围坐在帐前的朝臣,最迂腐之辈竟也没有开口阻拦或置喙。 「诸位!」 嬴子叔两人站定在帐帘前,朝众人拱手道:「天时不早,明日还要早起围猎,诸位不如早些回帐歇息?」 众臣面面相觑,纷纷起身,四散而去。 一帘之隔烛火轻摇曳。 周王接过宫婢递来的襢衣,一一挂在屏风上,人却伫立原地不动。 姒云敛目站在穿衣镜前,见他并无避嫌之意,思量片刻,忽地背过身,旁若无人褪下外衣——周王依旧不动——又若无其事褪下中衣,提起屏风上的襢衣。 内里心跳如擂鼓,她似乎也有些分不清,今日之举几分是为试探,几分是的的确确的坦然和不以为意。 里间烛火昏晦,炉上青烟正裊裊,鼻下掠过她熟悉的冷松香。缱绻随同衣上冷香不知不觉漫溢开来。 咫尺之地,周王的眉心紧拧成川字,落在她背上的目光极尽错杂与幽微,右手抬起又落下,欲言又止。 ——皆被她经由穿衣镜悉数纳入眼中。 「大王?」 「是岁天寒,」姒云刚要说话,对方正巧同时开口,「云儿宫里可还缺什么?朕让他们猎两只白狐回来?或者虎皮?」 姒云黛眉微挑,略一思忖,摇摇头道:「说起来,确有一事,云儿想求大王恩允。」 「但说无妨。」 姒云抬眸看向门帘方向。 受现代影视剧影响,迈入南麓的剎那,姒云便想起经年之后闻名海外的木兰围场,想起某部电视剧最经典的画面之一——朝气蓬勃的主角团策马扬鞭,齐唱「让我们红尘作伴」之景。 现世时太过忙碌,不曾寻得机会去马场,而今得此机缘,如何能错过? 「大王,若是方便,可否让人教云儿骑马?」 「……当真如此想离去?」周王神色微变。 「什么?」姒云眨眨眼,有些不解其意,「大王不愿?」 倏忽而起的风拂过营帐,潜入门缝,桌上烛火依依摇曳,映入他不为人知的瞳仁深处,照出不安,踟蹰和手足无措。 姒云愈发不解,迟疑片刻,敛袂道:「天时不早,云儿先行告退。」 「云儿!」 她朝门边退身两步,正要转身,忽听脚步声响起。没来得及起身,云松香铺天盖地而来。 不同于初见时的戏嚯,洛邑时的试探,她被「禁锢」在周王怀中,严丝合缝,仿似别离之悲。 别离? 姒云挑眉,似乎有哪里不对。 「大王?」 她刚要开口,拥着她之人浑身一颤,旋即松开怀抱,背转过身。 「秋夜天寒,若是要出门,云儿记得多带几件衣裳。」 姒云:「……」 姒云敛下目光:「云儿告退。」 几丈外的林子里,两只不眠鸟两眼圆睁,炯炯有神。 「这么快就出来了?」召子季小声咕哝。 帐上孤影寥落,周王的身影许久没有动弹。 凝目许久,嬴子叔转向召子季,若有所思道:「你与大王说,夫人知道了阿汾之事?怒不可遏?还是伤心欲绝?」 「我可没有说谎。」召子季小声嘀咕,胡乱摆弄着身后的枫树叶,只不敢看他神色。 嬴子叔:「……」 也不知是好是坏。 ** 「夫人!」 姒云刚掀起帘幔,久候许久的许姜一阵风似地迎了上来,笑逐颜开道:「夫人怎得如此心灵手巧?树叶也能编成花!」 她手里举着一捧银杏叶编成的花束,正是姒云花费数日功夫,特地为她准备的贽礼。 「喜欢就好。」姒云接过姒洛递来的茶,笑道,「记着不能碰水,存在通风阴凉处。」 「夫人!」不等她落座,许姜又巴巴凑上前,扑闪着双眼,一脸讨好道,「夫人,许姜也想学做这花束,夫人可否教我?我们现下就去林里捡树叶,可好?」 姒云动作一顿,挑眉打量他片刻,笑道:「你昨儿个便来了南麓?」 许姜颔首:「怎么了?」 姒云好整以暇盯着她,揶揄道:「见过皇父二公子了?」 许姜两眼圆睁,两靥倏忽泛起红晕:「夫人你!」 姒洛正给两人续茶,听懂她话中意,掩口轻笑道:「阿洛方才还不解,王姬从来只喜刀剑,不喜女红,今日怎得忽然好奇小女儿家的玩意,原是为二公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8页 许姜被人两人打趣,臊得满脸通红,捂着脸,放弃挣扎道:「夫人可别取笑我!」 「如何是取笑?是为你高兴。」姒云笑染眉梢,站起身道,「世间难得知心人,原本还担心你性子硬,嫁去皇父家,若是和他处不来,或是受了委屈无处说,该如何是好。如今正好,既是自己喜欢,再好不过。」 她接过许姜手里的花,转交到姒洛手上,朝她道:「方才回来时见月色正好,正宜林间赏月。走,捡落叶去。」 「好!」许姜两眼放光,一蹦三尺高。 怕惊动旁人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姒云两人皆换上了玄色夜行衣,轻手轻脚蹚水过滩而去。 两人的身影消失林中不多时,一只不眠鸟「振翅而起」,很快消失在中帐前。 「大王,」周王正奋笔疾书,屏风前忽地映出一道人影,一边拱手作揖,一边道,「夫人和王姬出门了。属下已告知虎贲,西南角不必巡视。」 案头烛火无风自摇曳,周王动作一顿,浓墨坠落笔端,污了一页齐整。 许久,烛花发出啪的一声响,周后倏忽回神。 「护她至平安之地。」 夜里的声音又沙又哑,不知说与谁人听。 第52章 狼奔兔脱 夜半时分,冷月中空悬。 漫山遍野秋草如席,一条小河如银川倒挂,将南麓树林分隔成疏密相间的两半。 林间风声簌簌,流水潺潺,两道身影提着粗布系成的小兜,沿河道施施而行。 月华透过疏落丛生的树木落下斑驳而错落的影,每一步都有枯叶窸窣作响,好似踩在厚实又稠密的绒毯上,星河潋滟作伴。 如是美景在前,姒云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心情愈发愉悦。 「夫人,梧桐叶、银杏叶都能做成花束?」许姜捡起一片完好无瑕的银杏叶,转过身问姒云。 姒云轻一颔首,接过她的叶子,正要细说一二,忽听窸窣一声响,对岸草丛里依稀似有一道雪白色的影子飞蹿了过去。 「白兔!」她还没看清是何物,耳聪目明的许姜已惊唿出声,「夫人可喜欢兔子?我去替你抓回来!」 「不……」没等她出声,两眼放光的许姜已将落叶塞进她怀里,提步飞掠而去。 「小心些!」 脚步声渐行渐远,四周只剩翩翩落叶作答。 眼见许姜的身影消失在林深处,姒云放心不下,扔下落叶,小心蹚过河水,顺着她离去的方向急追而去。 「许姜?」 「窸窸——窣窣——」 除却叶落和流水声,四周再无第二人的声音。 林间落叶扑簌,她留下的足迹很快不见踪影。 姒云停下脚步,举目环顾四处。周遭的林木比她们初时所在茂密不少,枝叶丛生之故,圆月显得辽远而疏落,几乎已透不进什么光亮。 她拧起眉头,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要继续往林深处走,还是回营寻求帮助。 「唿唿唿——」 犹豫不定间,簌簌风声里倏忽多出一道急促的唿吸声。 姒云心一沉,听清唿吸声传来的方向,保持下半身不动,一寸寸转过身。 枝叶葳蕤的草丛里露出一颗毛绒绒的脑袋,浑圆的眼睛正一动不动盯着她,目露垂涎,仿似盯着明日的早膳。 二哈?姒云一怔,空悬的心放下一半,眸光倏地一颤。 尾巴下耷,眼冒寒光……不对,此间何来二哈?分明是头走散的野狼! 姒云浑身寒毛倒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早知该把柳叶刀带在身上,虽也抵不了什么大用,总好过现在,置身在茂密的丛林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小心错后半步,野狼的视线立时跟着挪动半寸,不多不少,正巧盯住她纤细的脖颈。 冷静!冷静!不能让它看出自己的惧怕! 道理都懂,冷汗还是在第三句「冷静」前滚落颊边,坠进了落叶里。 她会不会是史上最戏剧的任务者,没被周天子刺死,没被自己作死,而是被野狼一掌拍死? 「不会,只要它没有展示出攻击性,避开野狼并不是难事。」 系统话音未落,那野狼倏地匍匐在地,瞳仁倒竖,眼里冒出跃跃欲试的精光。 姒云:「……」 转身逃还是大声唿救?还是眼神震慑? 理智的念头没能成形,双脚已不由自主调转方向,朝来时路狂奔而去。 「来人吶!有人吗?!」 耳畔是飞掠向后的唿唿风声,身后的紧追不放的饿狼。 间不容髮,正当姒云惊觉胸腔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饿狼离她越来越近之时,只听「叮铃」一声响,一道细碎的铃声拂过耳畔,依稀有人用不甚流利的大周话低喝出「让开」两字,再然后,一道迅疾如练的身影掠过左侧眼角余光,回过神时,一人一狼两道影子已在她身后不远处缠斗在一处。 这是?他得救了? 姒云步子一顿,很快回过神——那身份不明的来人原本藏在树上,听见她唿救,才奋不顾身扑了下来。 事到如今,是敌是友已不重要,赶走饿狼才是重中之重。 眼见那饿狼流着涎水飞扑向少年,少年一个不备被它扑到在地,姒云心急如焚,飞快环顾左右。 好在秋日的林子里多落叶亦多枯木,抬眼瞧见一截手臂长的树枝横在眼前,她飞快跑上前,双手挂住树杆,借身体的重量,重重向下一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9页 「咔嚓!」树枝被折断,姒云顾不上喘口气,立时拖着那树枝折返少年身边。 月色清朗,饿狼嘴边的涎水已清晰可见。 泥地里的少年双瞳骤缩,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手里紧攥着一根短粗的木棍,虽然壮实,却只将将能扛住饿狼飞扑向他的两只前爪。帽檐上叮叮噹噹的小铃铛悉数没入泥里,早不闻初时清响。 ——也不知是谁给他的勇气,敢以孤棍对饿狼。 眼见他撑着木棍的手臂越来越弯,脸色越来越涨红,姒云瞳仁一缩,将树枝高举过头顶,口中大喝「小心!」,看清饿狼后腰所在,借树枝下落之势,用尽全身力气,重重一甩。 「哐啷!」 「呜——」 饿狼吃痛,立时松开少年,夺路逃窜进密林,眨眼消失不见。 「你怎么样?」姒云顾不上饿狼,连忙飞奔向少年,搀他起身。 少年似乎还沉浸在殊死搏斗的惶恐里,一双眼瞪得浑圆,许久没能开口说话。 借朗月清辉,姒云得以看清他的长相和打扮,除却毡帽四周叮叮噹噹的小铃铛,少年的上身穿着一件兽纹小坎肩,肩上背着一个斜挎包。下半身围了条兽皮缝成的短裙——明知不合时宜,姒云脑中情不自禁浮出孙大圣的形象,一时忍俊不禁。 「多谢少侠相助!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少年依旧一脸懵懂,怔怔朝她望来。 姒云这才看清,对方不仅眉眼深邃,瞳仁还是少见的浅碧色——分明是异族人。 「少侠自何处来?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我?阿姊?」 少年用磕磕绊绊的大周话连比带划许久,姒云终于听懂,他只身来大周,是为寻找失散已久的亲人,不知怎得误闯进了围场里。 他本不愿引人注意,躲身树上,想等天亮再行动,却碰巧听见了她的唿救,迫不得已才现身。 「你阿姊是大周人?」 少年忽闪着眼睛重重颔首,而后指指她,又指向自己:「阿姊,大周!」 姒云被他半吊子的大周话绕得头晕:「我是你阿姊?还是你想认我当阿姊?」 「夫人!」 鸡同鸭讲许久,忽听一道急促的脚步声飞掠而来,却是深入林间的许姜终于抱着兔子去而復返。 瞧见她身前的少年,许姜黛眉一挑,立时飞奔上前,展臂将她拦在身后,而后一脸防备地瞪着来人:「夫人,他是?是人是犬?!」 「嘶!」少年虽不通大周话,也不知许姜的哪个字触了他的逆鳞,勐地张开十指,一脸兇悍地盯住她,口中发出嘶喝声。 姒云眯起双眼,似明白了什么,若无其事拍拍他的肩,扬起笑脸,指指许姜,又指着自己:「一样,阿姊,放松。」 「这么凶?」 见姒云神色如常,许姜放下心,逗趣的话没能说出口,姒云摇着头柔声制止。 「别吓唬他,方才若非他出手……」 三言两语说完方才之事,许姜的脸霎时苍白。 她看向少年,沉吟许久,神情郑重道:「如此恩义,来日定当报答。」她把兔子往少年怀里一塞,站起身道:「趁四下无人,许阿姊送你出去。」 「嘶!」 待少年试图站起身,两人才发现他左边小腿上不知何时多出了数道深深浅浅的擦伤。 「夫人,你方才说他一人扛住了饿狼?可这伤口,似乎不像是饿狼所伤?」 姒云:……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少年躲过了饿狼,没躲过她那根枝节丛生的树枝。 她举目望向灯火寥落的营地方向,忖度片刻,朝许姜道:「为今之计,只能先带回营中,等他的腿好了,再送他出围场。」 「也好。」 许姜并不拘泥小节,见姒云已打定主意,和她一人一边扶起少年,深一脚浅一脚往营地走去。 「夫人,他方才说他叫什么?阿里郎?阿努达?」 「阿努萨斯!」少年踮着一只脚,又忍不住嘶她。 姒云扑哧笑出声,正想开口打趣,又两道清浅的脚步声穿过密林而来。 「子叔子季?」许姜先她认出来人,挑眉道,「天色已晚,他两人此时出门,且行色匆匆,是要去何处?」 子季子叔的耳力和目力又岂会输过许姜?她开口的剎那,两人已锁定她两人所在,迅若流风而来。 看清他两人的动线,姒云动作一滞,忙不迭地脱下外衣,罩在阿努萨斯头上,压低声音道:「别说话!」 「夫人!」只剎那,风尘僕僕的两人已站定在姒云面前,「太好了!」 召子季话音落定,五人倏忽陷入诡异的沉默,只中空明月一脸懵懂,垂眸笑看人间事。 「什么太好了?」 低头看见两人履上泥泞,衣摆落尘,姒云眯起双眼:「你二人不在中帐值夜,来林中作甚?」 嬴子叔不慌不忙上前一步,拱拱手道:「回夫人的话,虎贲军中有几人吃坏了东西,值不了夜,虢公上禀之后,大王让我两人帮忙夜巡。」 「原来如此,那……」 「夫人,」姒云正要再问,嬴子叔倏忽抬眸,凛冽的目光定在阿努萨斯身上,沉声道,「这位是?」 姒云和许姜目光交汇,面不改色道:「是王姬府上亲卫,方才不小心扭伤了脚,现下正要回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0页 「侍卫?」 嬴子叔看向拼命颔首的许姜,唇角微微一抽——难怪和子季处得来,一样不善说谎,情绪一样浮于表面。 他不动声色,看向姒云道:「既是侍卫,为何把脸蒙起来?」 许姜下意识看向姒云,后者依旧面不改色,淡然道:「他踩到了树枝,一不小心把脸给划花了。怕惊扰营中贵人,稳妥起见,还是蒙上的好。」 「既如此,」嬴子叔抬眸看衣下之人,目光倏地一顿。 正当姒云以为他要继续发难,他忽地垂下目光,错身让出通路,拱手道:「夫人,这边请。」 林间月华如水,依依照归人。 第53章 阿努萨斯 秋风清,秋月明,黄叶簌簌,寒鸦栖枝。南麓中帐灯火如昼,落针可闻。 炉中青烟裊裊,耿耿烛花摇曳,手边热茶早无热气,案上竹简依旧与一个时辰前一模一样,没能翻过半寸。 「大王!」 帐帘被人一把掀起,三两黄叶随同晚风席捲而入。嬴子叔两人披着满身月华,飞身站定在周王面前。 案前之人如梦方醒,墨瞳重重一颤,很快遮掩什么般低下头,盯着眼前的竹简不出声。 直至随风扬起的浮尘歇歇落定,两人的唿吸平復如常,他才慢慢合上竹简,抬眸看向来人。 「走了?」 只声音低沉又喑哑,一不小心泄露出几分他不与人知的心绪浮动。 嬴子叔颔首,又拱手道:「大王,夫人与王姬去而復返,现已回营帐。」 「去而復返?」 周王原本「云遮雾绕」的双眸倏而湛亮,案头烛火亦逊色三分,烛影摇曳其间,仿若夏夜晴空星河自潋滟。 「此话当真?」 见他迫不及待拂袖起身,嬴子叔两人目光交汇,又齐齐低下头,欲言又止。 「发生了何事?」周王已大步迈至门边,不闻回应,又倏地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两人。 召子季两眼瞪得浑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沉不住气道:「大王,夫人带回一名男子。」 「男子?」周王似有些听不懂他的话,眼里的光渐渐歇隐,落入虚空许久,又道,「什么男子?是何身份?」 嬴子叔摇摇头,接过话头道:「林里草木高耸,天不见月,实在看不清面容。夫人说是王姬带来的亲侍,因不小心伤了脸,又崴了脚,所以才带回帐中。」 以为周王要出门,候在帐外的侍卫一早已将门帘掀开。 如岚月色斜照而入,洒落周王身上,浑身上下忽而多出几分鲜少露于人群的孤独。 沉吟良久,他收回远眺的目光,垂下眼帘,轻道:「知会随行医师,煎好伤药。那人有任何异常,随时来报。」 「诺!」 「大王不去看看夫人?」嬴子叔刚刚应下,心直口快的召子季已忍不住开口,「方才护送夫人三人回营后,属下两人又去围场西北角巡查了一遍,地上有好几道野狼足迹。夫人几人怕是碰上了野狼,好不容易才逃脱。」 周王低垂的眸光微微一颤,逆光里的下颌线倏忽分明,脸上神情仿若风雨欲来。 忽如其来的风拂动帘幔,翩跹衣摆。满室光影摇颤,乱了谁人的心,时上时下,飘忽如絮柳。 不知过了多久,明烛几欲燃尽之时,召子季听见风里传来细若蚊蚋的应答声。 「现下过去,她要如何留下那人?」 如水月华拂过满腹惆怅,落向叽叽喳喳的邻帐。 「阿努,你阿姊为何会在大周?那时她多大?可还记得她模样?」 姒云帐中,阿努萨斯端坐在软塌上,掀起裤腿一角,方便姒云清创上药。 许姜搬了张椅子坐在一旁,怀里抱着兔子,有一句每一句搭着话。 「阿姊?」 阿努萨斯抬起头。他的眼睛是少见的浅碧色,映着烛火专注看人时,极容易让人生出类似深情的错觉。 许姜颔首,指指姒云,又指着自己道:「你阿姊多大?有何特徵?」 双目忽闪许久,他似听懂了许姜的话,两眼倏地一亮,摘下毡帽,指着自己的头髮,磕磕绊绊道:「卷,和阿努一样。」 「卷?」姒云抬起头看,齐齐失笑出声。 阿努萨斯自进门后一直戴着毡帽,她两人只闻银铃叮噹,不知毡帽底下是满头「柳絮绊惹」。 「牛顿」两字浮出脑海,姒云忍俊不禁,忍不住别开脸,一边收拾药箱,一边朝许姜道:「若在街上偶遇,定能一眼认出他阿姊来。」 如此不同于中原人的长相,见多识广如许姜,亦「爱不释手」。 她撩起一缕碎发,上上下下打量许久,笑道:「夫人,你看他这头髮,也不知在泥地里滚了多少圈,髮根处全是泥。夫人!」她倏地坐直身子,兴致勃勃道,「明儿个等他们去林中打猎,我们替他洁发,可好?」 「是该好好洗洗。」 姒云笑着颔首,思量片刻,又道:「另外再从你的侍卫中调两人过来,若被旁人看见,只说在教你的侍卫编花即可。」 「如此甚好。」 许姜站起身,里外踱了好几圈,突然又道:「夫人,你我许久不见,今日可否允臣女同帐,秉烛夜谈,抵足而眠?」 分明是放心不下她和小狼崽子独处。不拘小节,又心细如髮,正是她熟悉的许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1页 姒云眼里浮出笑意,看见她怀里的兔子,假作嫌弃道:「同帐可以,可别让你的兔子上榻!」 「夫人莫要嫌弃!」许姜笑嘻嘻凑上前。 「快拿开!」姒云避之不及,失笑道,「再如此,可别让我教你编花……」 …… 彼时的姒云还不知,三日之后,她便会后悔让许姜和阿努萨斯同处一室。 同去洛邑之事如在眼前,她原本以为,不打不相识,而后成为莫逆之事只会发生在心性相同之人——譬如许姜和召子季——之间,哪知她和阿努萨斯言语不通,还能吵吵闹闹,嚣喧如同百人同帐。 同帐第一日,许姜心血来潮,决定给她的兔子取个名字。 她把兔子抱到桌上,眼里噙着狡黠,一边用菘菜引诱,一边给兔子「洗脑」。 「阿努?」兔子回头,她便多递上一片菘菜叶,「阿努乖!」 阿努萨斯气急,冲到桌边大喊:「许姜!许姜许姜!」 「哼!」许姜柳眉倒竖,指挥兔子道,「别以为腿上有伤我就不敢动你!阿努,咬他!」 阿努萨斯视若无睹,轻抱起兔子,背转过身,轻柔唤它:「许姜乖……」 「夫人别拦我!」许姜急得直跳脚,「今儿个非跟他分出个高下不可!」 姒云站在两人中间,只觉脑中嗡嗡直响:「还不打水去?再不洗髮,太阳都要落山了……」 第二日,为让两人和平相处,姒云鼓动两人同坐一桌,编起银杏叶花束。 瞅见阿努萨斯手上半成型的花束,许姜轻啧一声,上手道:「你手怎么这么笨,夫人说了,先用小片,再用大片!」 阿努萨斯本已手忙脚乱,节奏被她上手,两眼一瞪,身子探过桌面,将许姜手里已成形大半的花束一掌拍散:「你笨!你笨你笨!」 许姜一口气哽在胸口,两眼瞪得浑圆:「你给我站住!别跑!」 阿努萨斯拖着半残的腿,一边逃窜,一边还不忘回身挑衅:「说你笨还不信,谁会坐着不动,等着被你打!」 许姜气急,拉住姒云求她主持公道:「夫人你看他!」 姒云再度扶额:「你二人不适合这个游戏,我再教你们个新的……」 第三日,新手对阵新手的五子棋局。 安静只半个时辰,惊觉自己下错了棋,许姜连忙出手,想要拿起刚刚落下的棋:「不对不对,不放这儿!」 阿努萨斯眼疾手快护住棋盘,义正词严道:「夫人说了,落棋无悔!」 许姜急得直薅兔毛,小声辩驳道:「方才那局你输了,我也没给你编辫子!」 阿努萨斯眨眨眼,松开棋盘,徐徐直起身。 正当姒云以为他两人终于找到了相处之道,阿努萨斯脖子一梗,一脸视死如归:「现在给你编!」 姒云:「……」是她多虑。 「王姬?」帐中两人正僵持不下,帘外忽而传来许国侍卫的声音。 召进帐中一问,原是召子季正从邻帐飞奔而来。 姒云眼神示意帐中两人噤声,若无其事掀开帐帘,迎向来人。 「子季?」她举目眺望中帐方向,不解道,「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大王他们打猎回来了?」 召子季颔首,又拱拱手道:「夫人,今儿个围猎收穫颇丰,郑公猎得一头通体雪白的银狐,毛色很是漂亮。大王让属下来问夫人一声,可想过去看看那银狐?」 遥处暮云舒捲,人头攒动。 少作忖度,姒云脸上浮出歉意,摇摇头道:「有劳子季,只是帐中还有些别的事脱不开身,便不过去了。」 「夫人!」见她转身,召子季心急如焚,脱口而出道,「天日渐寒,方才大王还交代,晚些时候要在斜坡上点起篝火,与大伙同庆丰收,同赏野味。到时郑公几人还会颂祷助兴,夫人,」他抬眸偷觑姒云,「可有兴趣?」 「篝火晚会?」姒云眼睛一亮,「何地?何时?」 召子季轻舒一口气,拭了拭不存在的汗,眉目舒展道:「夫人莫急,一会儿准备好了,属下再让人来请夫人。」 姒云颔首:「有劳子季!」 与此同时,几丈之外的王帐内,周王端坐桌前,一边听嬴子叔汇报邻帐中事,一边不停瞟看门帘方向,手中的茶杯越握越紧,脸色越来越沉。 「足足三日,每日大鱼大肉供着,还不见好转?他骨头断了不成?」 嬴子叔神情不变:「大王知夫人心性,那人只十五六岁,夫人如何会心生防备?」 周王面沉似水:「庄上那些少年如此待她,还不长记性?」 嬴子叔瞟他一眼,撇开脸,幽幽道:「若是变了心性,大王也不会……」 一记眼刀倏地横来,嬴子叔恍然惊觉自己的失言,垂下目光,缄口不语。 「大王!」正巧召子季大大咧咧挟风而入。暮色倾灌,帐中凝滞霎时消隐无踪。 「夫人呢?」嬴子叔看向他身后,眉心拧起,「没能请来?」 歇了好一会,召子季抬头看向圆桌后头面无表情的周王,摆手道:「大王,属下和夫人说晚上有篝火,夫人说会来。」 嬴子叔:「……」 指责的话没能说出口,周王的声音已幽幽响起:「知会郑公,今夜篝火,与朝臣诸侯同乐。」 召子季眼睛一亮:「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2页 ** 「夫人,就在前方!」 脉脉斜阳归处,漫山苍翠如涛。一行大雁横过群山之巅,借天地为幕,落成一行清晰而辽阔的影。 秋草如席,平整而开阔的缓坡上,一堆篝火已熊熊燃起。 遥处是远山叠翠,落日熔金,近处是流光烁烁,烟火人间。 晚风拂过,颤动的篝火照出一张张动人眉目。郑伯友剑眉星目,虢公鼓深邃寒星,皇父平凤眼薄唇天生笑颜,祭公敦慈眉善目英姿华发…… 各路豪杰皆英雄,抬眼剎那,姒云的目光却越过一众人影缭乱,一眼看见了懒坐人群之中,又似游离于人群之外的周天子。 召子季还没上前,周王若有所悟,倏地抬起头来。 四目相触,周王的眸光重重一颤。篝火落霞映入眸间,仿似他从不曾为人道的雀跃与欢喜,唿之欲出。 姒云垂在身侧的手不受控地一颤。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隔着满目灯火,鼎沸人声,姒云听见自己震如擂鼓的心跳声。 红尘缘起,相思成疾,此症药石罔顾。 作者有话说: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屈原《九歌·少司命》 第54章 目成心许 南麓围场,一轮圆月高空挂。 笑声惊破茫茫暗夜,水中梧桐月潋滟,林里寒鸦栖復惊,睁开惺忪睡眼,远眺缓坡方向。 漫天星河倒挂,自北斗,落人间,拂过满山苍翠,涌入篝火与人潮。 「夫人,为我等抚琴一曲可好?」 酒过三巡,众人脸上或多或少都晕上了几分酣醉。不时有朝臣起身歌舞,哼唱的曲调亦从初时的雅乐渐渐转成盛传于东周的颂乐和民间小调。 郑伯友开口时,姒云和许姜正头凑着头,小声私语闺房闲话。 皇父平端坐在两人对面,不时与许姜「眉目传情」。两人虽已定下婚约,围猎之前还不曾见过面。 周王坐在姒云另侧,因不时有诸侯朝臣上前敬酒,两靥已然绯红。 听清郑伯友的话,他执着酒盏的手微微倾斜,盏中涟漪映入眼眸,似若无其事瞟了对方一眼,又敛目看向身侧。 郑伯友地位尊贵,加之众人纷纷侧目,姒云自不能拂了他的面子。 她放下酒盏,起身朝对方盈盈行礼:「郑伯开口,妾身本不该推却,只是此番动身匆忙,没将瑶琴带来。」她抬眸扫过左右,又道,「诸位大人若是不弃,不如让妾身为诸位吹笛一曲?」 「好!」杯中酒洒出大半,亢奋的郑伯友似浑然不觉,广袖一挥,转身吩咐宫人,「取竹笛来!」 「诺!」两名宫人飞奔而去。 「云儿还会吹笛?」 姒云刚刚敛袂落座,右首的周王忽而倾身,一手撑住茸茸秋草,身子倏忽靠近。 姒云下意识向后仰,视线相触,她看清对方水雾氤氲的瞳仁里她身披月华的身影。秋月篝火多撩人,沾了桂酿清甜的吐息徐徐拂面,沁润着能将人灼伤的热意。 不等他开口,姒云眸光忽闪,陡然凑身向前,丹唇停在他耳畔方寸之地,柔声缱绻,耳语低喃:「大王当真想了解云儿?」 「郑伯,竹笛来了!」 正巧宫人去而復返,近旁欢唿声四起。 姒云若无其事推开周王,也不看他神色,只瞟了一眼宫人所在,而后款款站起身,接过宫人递来的竹笛,提敛起衣袂,朝左右朝臣行礼:「妾身献丑。」 沾了秋凉的目光若无其事拂过身侧,旋即敛下目光,举起竹笛,递至唇边。 「嘟——」 晚风送来月桂清香,牵动衣袂,缭绕笛音。 清新如同春雨落芭蕉,悠扬不输长风拂松林,徘徊过群山万里,寒鸦惊鹊,流连于荧荧篝火,嚣喧世间。 原本载歌载舞沸反盈天的缓坡之上嚣喧止歇,天地旷远,惟剩暮色恢弘,孤雁横空。 流云来又去。篝火周围,一众朝臣或沉浸,或陶醉,或欣赏,各色意味的视线汇于她一身,姒云若无所觉,只眼角余光里那道因桂酿沖洗没了遮挡的目光——不同于初时的戏嚯,后来的清冷,近半个月的克制与无可奈何——好似沾了灼人热意,容不得她忽视。 一如方才拂过耳畔的缱绻吐息。 一曲终了时,满堂喝彩无人理。 姒云和周王四目交汇,照着皎皎篝火与璀璨银河,若有缱绻流转其间。 「好!夫人,此曲何名?」 欢唿声此起彼伏,依稀有人在问她话。 姒云陡然回神,正要转身,周王忽地站起身,掷下手中杯盏,拉住她手腕,不顾众人侧目,往月华如水的浅滩方向疾步而去。 篝火近旁,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如同无事发生般,欢歌笑语,饮酒作乐如故,仿似要通宵达旦。 「子叔,」人群之外,召子季的视线紧紧跟随愈行愈远的两道身影,面露担忧道,「要不要跟上去看看?」 「现下?」嬴子叔收回目光,瞟他一眼,淡淡道,「惹恼了大王,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踟蹰许久,召子季一跺脚,挠挠头道:「我去营帐,省得那小子惹是生非。」 「罢了!」嬴子叔朝篝火方向努努嘴,「歇着去,我替你去看着。」 「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3页 「打住!」卖乖的话还没说出口,赢子叔一掌拍在他脸上,一脸嫌弃道,「省着些。也别光喝酒,留心些皇父二公子。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诺!」 ** 浅滩另侧,秋月洒下满池潋滟,风里若有晚桂飘香。 周王箭步如飞,姒云很快上气不接下气,拉住他手腕,回身眺望篝火方向。 只见其人,不闻起声,诸侯百官已在数里开外,欢闹声几不可闻。如是距离,怕是召子季也听不清他两人的话。 她看向低眉垂首的眼前人,而后抬起被他拉住的右手,看着他的眼睛:「大王这是何意?」 周王抬起头,拉着她的手愈发用力,眸中映入此间月与月,潋滟如见横波入鬓流。 「朕……」 「嘎!」 周王正要开口,林里陡然惊起一只寒鹊。 周王如梦方醒,倏地松开她的手,环顾左右。 篝火已在遥处,孤灯摇曳的马厩却近在眼前。 他侧身朝向马厩方向,侧过头道:「云儿不是想骑马?趁今夜月色正好,朕教你骑马,如何?」 月下秋水正潋滟,如同谁人的心事,藏在茫茫碧波下,不可触,不可知。 姒云轻眨眨眼:「只是为此?」 月华勾勒出他修颀而分明的侧影,瞳仁落在不见光的暗处,一眼看不分明。 「再过几日便要回京,怕时辰来不及。」 姒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马厩方向,少作沉吟,颔首道:「有劳大王。」 星河潺潺月相随。 不多时,两人抵达灯火寥落的马厩。 得周王示意,值夜的宫人退身离去,除却骏马喷鼻,夜鸟孤啼,四下里杳无人声。 「这是?大王的马?」 见周王停下脚步,姒云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马厩内。 食分粗细,马分高下。眼前这匹枣红色高头大马,浑身膘肥体健,鬃毛油光水滑,一眼便知是千百匹马中的头马。 姒云心生欢喜,学旁人模样,想要摸一摸它的鬃毛,哪知那马驹颇有傲气,见陌生人靠近,前蹄一跺,脖颈一撇,垂睨许久,喷出两个响鼻,一脸不耐地偏过头。 「呀!」 精粮枯草应声而起,姒云被唬一跳,下意识退身闪躲,哪知地面并不平整,一脚踩空,整个人失去重心朝后倒去。 「小心!」周王瞳仁一缩,张开双手箭步上前。 回过神时,她已被周王扶稳在怀中,一手紧握她手腕,一手撑住她后腰,吐息自头顶上方洒落,随同沾了月桂清香的晚风,徐徐拂过面颊,漾过心尖。 心上如开繁花絮柳,长风一吹,便沸反盈天,乱了秩序。 秋月羞遮面,晚风总多情。 不知是否错觉,周王握着她的手愈发用力,腰上的触感愈发分明。 正不知如何是好,柔软如同蜻蜓点水的触碰停留颊边,一触即收,迅得仿似秋夜虚妄,她一瞬错觉。 后知后觉那柔软是何物,姒云颊边生燥,陡然转过身。 周王于同一时间松开她的手,别开脸,略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两声,而后退身一步,一眨不眨盯着一脸俾睨之姿的高头大马,若无其事道:「它名唤赤练,性子极傲,除朕之外,任何人都不让骑。」 不看姒云神色,他大步走到赤练跟前,餵它吃了些精粮,而后一边轻抚它鬃毛,一边附耳嘀咕。 姒云听不大清,只依稀听见「若是伤到」「要你好看」等字眼。 不多时,周王结束「教育」,退至一旁。高高在上的赤练马不情不愿睨她一眼,喷出个响鼻,倏地低下脑袋,似乎是允她靠近。 姒云两眼放光,立时将片刻前的旖旎抛诸脑后,学周王模样,摊开掌心,小心落在它头上。 「热的!」温热的触感传来,姒云脱口而出。 还没意识到内容之谐噱,周王扑哧笑出声:「说的什么话?凉了可还得了?」 虽说相处日久,姒云对周王的认识一日深过一日,也见过他脸上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笑容,戏嚯的、促狭的、牵强的、嘲讽的……可她似乎从没在他脸上出现见过如是不加掩饰,明媚而纯粹的笑颜。 如同被他脸上明晃晃的笑意晃了眼,姒云的眼睛倏而圆睁。 直至周王眼里浮出不解,她陡然回神,拍拍赤练的背,转向他道:「大王,可否让云儿试试赤练?」 周王挑眉:「想骑赤练?」 他看向不知何时温顺下来的马主子,大眼瞪小眼许久,忽地弯下眼角,笑道:「难得见它亲近谁。只是云儿此前毕竟没骑过马,不若先上马,让它驮着你走两圈试试?」 「好!」 「胆子倒是不小。」周王摇摇头,口中若有不满,眼里笑意不散。 他解开缰绳,牵出赤练,一边轻抚鬃毛,一边侧过身问姒云:「上马会吗?」 「每日都见,如何能不会?」 不等周王细说,姒云大步绕到赤练身前,学影视剧中旁人翻身上马的模样,一手拉住缰绳,一手撑住鞍辔,踩住马镫,用力一跃。 「嘿!」 「还有起势?」 周王忍俊不禁,等她坐稳,替她拉住缰绳,仰起头道:「坐稳了,朕先牵着,绕浅滩走一圈。」 悠悠晚风,溶溶月色,两人一骑沿林中小河施施然而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4页 时近密林,姒云自正襟危坐中回过神,后知后觉自己的「胆大妄为」。 「大王,」她倾身向前,抱着马脖子,朝周王道,「云儿逾矩,让大王替云儿牵马。」 「嗯?」周王仰起头,眼里盛着无边风月,脸上若有笑意,「不合适?」 姒云摇摇头:「不合适!」 「好。」周王颔首。 没等姒云意会「好」字是何意,周王倏地停下脚步,绕到赤练身侧,撑住鞍辔,纵身一跃。 「如此可还合适?」 周王坐定在她身后,秋衣交叠,吐息相闻,近如一个亲密无间的拥抱。 第55章 身似浮云 松风拂苍翠,明月照缓坡。 两人一骑踩碎无垠月色,优哉游哉漫步浅滩边,看似惬意,实则身子僵硬,一动不敢动。 「咴儿咴儿——」 背上两人悄然无声,赤练难得自在,大摇大摆蹚过浅滩,钻进天不见月的密林,一路直奔水草丰美的小河边。 三两只夜鸟骤而振翅,赤练懒洋洋抬头,喷出两声不耐的鼻息。 若有碎华掠过眼前,周王倏忽回神,拉住缰绳,眯眼望向对岸。 「那是?」 姒云顺着他的手势望去,认出横断在地上的树枝,目光倏地一颤。 对岸不是他处,正是她偶遇野狼,得阿努萨斯相救之地。 散落草丛的光亮也不是别的,而是几枚原本坠在阿努萨斯毡帽上的小金铃,许是与饿狼搏斗中途掉落了几颗。 营中多贵族高门,几枚金铃算不得稀奇,只是大周不同于外族,鲜少以铃铛作饰。加之此地是围场,夜半三更,林深出倏地多出几枚金铃,再怎么算也不寻常。 姒云脑中思绪飞转,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方寸之地,觉察出身前人的僵硬,周王正欲开口,忽然想起什么,目光倏地一沉。 「过去看看。」 「大王!」 周王刚牵起缰绳,赤练没来得及动手,姒云倏地转过身,不假思索按住他手腕,仰起头,望向他道:「林里草木葳蕤,或有陷阱也未可知。不如等明日天明,再让虎贲过来查看不迟。」 「陷阱?」 周王惯常谨慎,闻言目光微凛,环在她腰上的手微微用力,借昏晦月华,仔仔细细观察起河对岸。 枯枝败叶,草茂林深,几枚金铃散落其间,近旁是几株恣意舒展的梧桐和水杉。 梧桐浓密,水杉高耸,若是循那笔直的树干一路向上,依稀可见几点星光错漏…… 周王双瞳骤然一缩:「小心!」 彼时姒云侧身坐在马背上,维持着按住他手腕的姿势,正敛眉静思对策,周王的声音紧贴在耳畔响起。 「驾!」「咴儿——」 长鞭扬入空中,林中昏晦被乍然惊破。赤练引颈长嘶,破开茫茫月色,往营地方向一骑绝尘而去。 「嘚嘚嘚——」 姒云还没能看清林中情形,回过神时,人已被周王护在怀中,簌簌林风拂过耳畔,头顶上方的吐息却一声比一声急促。 她从周王怀中探出头看。 月华不吝皎皎,拂过他紧拧成结的眉心,深邃如潭的双目,和分明如刻的下颌线。一滴汗水滚落颊边,飒然甩落身后。 姒云目光跟随,而后才看见愈行愈远的河岸另侧,那几株高耸入云的水杉上依稀若有寒星点缀。 又似乎并非寒星。 只轻一眨眼,「寒星」已变了位置。 再一眨眼,「寒星」已循着高耸入云的水杉木飞掠而下,迅如星辰落九重。 直至那一行人列队成阵,左右包抄而来,姒云才看清那些寒芒并非寒星寥落,而是一柄柄镰刀状的兵刃,沾了月华,漾成一道道刺目光华。 本只是为转移周王注意力随口一提,对岸竟真有人设陷? 姒云唿吸一滞,两眼瞪得浑圆,双手抵在周王肩上,一动不动瞪着急追而来的锦衣客。 赤练再如何风驰电掣,背上毕竟驮了两人,而那些锦衣客却身轻如燕,极擅脚下功夫。 只不多时,锦衣客四合而至,赤练被迫停下,引颈长嘶,躁动难安。 「吁——」 周王一手护住姒云,一手拉住缰绳,一记眼刀掠过左右,沉声道:「来者何人?」 姒云抵在他肩上的手不自觉用力。 借朗月清辉,她看清锦衣客们没被黑布蒙住的上半张脸。 眉高目深,青丝打卷,月华映照下的瞳仁呈浅碧色。 ——和阿努萨斯一模一样。 定睛再看,十几名锦衣客虽列队成阵,拦下她两人的同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形容谨慎,目光闪躲,与其说是有预谋有计划的围追堵截,更像是一不小心被发现,不得已而为之。 换言之,若是与他们周旋一二,或能解开误会,至少拖延些许时辰,让赤练先回营中报信。 可若是继续朝前,能不能跑过对方不说,若是惹怒对方狗急跳墙,怕是会两败俱伤。 打定主意,她轻敲周王胸口,眼帘挑起,无声道:「不如让赤练先走?」 周王垂目环顾,读懂她用意,环在她腰上的手陡然收紧。 「好!」没等姒云看清,两人已离开马背,纵身跃落在地。 「驾!」长鞭扬入空中,赤练马如踏流风,朝营地方向疾驰而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5页 姒云收回目光,刚松开拉着周王的手,身上忽地发出「叮」的一声响。 四合而来的锦衣客似突然被人下了什么不得近前的命令,收起兵刃,直起腰身,先面面相觑,又一脸迟疑地看向姒云。 姒云不明所以,下意识顺着他几人的目光打量自己周身,很快便发现了悬在腰上的小银哨。 本是阿努萨斯「阿姊」「阿姊」叫个不停时非要塞到她的信物,她还以为只是寻常饰物,再看他几人的神色,姒云忍不住思量,莫不是认出了这个哨子? 果真是为阿努萨斯而来? 「几位擅入我南麓,又手持利器,此举何意?」 周王显然认出了来人身份,拦住姒云的同时,冷冷盯着为首之人,沉声道:「十月之期未满,阿努匹斯便想毁约不成?」 阿努匹斯? 姒云的目光在周王和对方脸上来回,正揣度「匹斯」和「萨斯」是父子还是兄弟,围攻之人似听懂了阿努匹斯四字,目光霎时阴沉。 眼见锦衣客纷纷扬起手中刀,而营地方向还没动静,姒云少作迟疑,解下银哨,放到嘴边,深吸一口气。 「嘟——」 清亮的哨音划破夜幕,一群寒鸦振翅而起,众人齐齐一怔。 营地方向霎时火光大盛,眨眼功夫,嬴子叔为首的一众人等已如飞练急奔而来。 不对!宫侍前方还有一人,身形竟比嬴子叔还要快几分。 姒云定睛一看,阿努萨斯?! 不可!不能让周王发现他的存在! 周王正惊诧于她吹响银哨的举动,姒云脑中一热,忽地踮起脚尖,双手捧住他脸颊,看清对方唇瓣所在,眸光垂敛,睫影轻轻翕动,眼里噙着几丝「视死如归」,仰起脸,不管不顾吻了上去。 急奔而来的脚步声倏忽错乱,而后便是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和倒吸凉气声。 「哐啷」一声响,不知谁人为褒夫人的「壮举」所骇,手中的刀都一不小心落了地。 「嗖!」「嗖嗖!」 几道劲风拂过,似乎有人往西南方向急奔而去。 若无意外,因是锦衣客发现了阿努萨斯,趁众人失神,与他一併逃窜而去。 姒云心口一松,正想松开对方,落在她后腰上的手倏地一拉。姒云一个重心不稳,身子不自觉朝前倾,很快倚在他怀中,与之严丝合缝。 姒云下意识掀起眼帘,正撞见对方隐隐若有火灼的瞳仁之下,心跳倏而失控。 不容她逃离,周王已欺身而至,一手抵在她脑后,一手揽住她腰肢,盛了篝火的双目掠过她如剪秋水的瞳仁,落向她水光潋滟的唇边,唿吸声陡然粗重。 姒云两靥通红,身子战慄,心里生出陌生的热望。 「大……」 不等她出声,周王已垂下目光,青丝交错,唿吸交融,心跳合二为一。 「哇!」 两道脚步声姗姗来迟,一併抵达的还有许姜不加掩饰、别具一格的惊嘆声。 姒云陡然回神,轻推开周王,看向他身后。 看清来人,姒云的目光倏地一顿。 皇父平?他两人怎会在一起? 再看与之并肩而立的许姜,眸光皎皎,神采奕奕,似乎并无被迫之意。 若是情投意合,两人又有婚约之人,亲近些似乎也无不可。 「夫人!」 心上正云涌,许姜已挤进人潮,大步走上前,下意识望了望西南方向,若有深意道:「可还好?围场里怎么会有刺客?夫人可有受惊?」 姒云轻摇摇头,见周王无甚反应,拉住她手腕,轻道:「外头天寒,先随我回营帐。」 许姜轻一颔首:「好。」 虎贲一路急追,朝臣四散回营,河边空地上眨眼不剩几人。 「大王,」赢子叔上前一步,见对方失神,顺着他的目光驻足远眺许久,小声试探道,「夫人那边?」 不时前的意乱情迷仿似一瞬错觉,周王收回目光,转而望着灯火寥落的西南角,淡淡道:「查清了?」 赢子叔连忙低下头,摇摇头道:「身份不明。属下猜测,那人或是阿努匹斯的对立方,看他近几日言行,于我大周似乎也并无恶意,若是能善加利用,或能成为助力也未可知。」 「助力?」周王陡然抬眸,「你莫不是忘了,为何会自幼失恃,为何少小离家?犬戎族人与我大周有不共戴天之仇,如何会是助力?」 赢子叔双拳紧握,目光倏地黯淡:「属下知错。」 召子季上前一步,插话道:「可是大王,他救过夫人的命。」 沉吟许久,周王举目远眺长空孤月,幽幽开口:「若非如此,你以为他方才能逃脱?」 不等两人应声,他收回目光,沉声道:「明日一早,启程回宫。」 「诺!」两人齐齐拱手。 作者有话说: 章标出处:"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徐再思《蟾宫曲·春情》 第56章 京郊别庄 次日一早,晨风习习时,南麓营地已经车行马嘶,嚣喧一片。 被许姜拉着说了一夜的周王和皇父平,姒云满目倦怠,等不及用早膳,急急忙忙赶来了邻帐。 「劳烦通禀。」姒云朝帐前侍卫轻一颔首。 「大王,褒夫人来了。」不等侍卫通传,帘里传来召子季的声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6页 「云儿?」 脚步声乍然响起,不多时,门帘被掀开,周王一袭骑装出现在眼前。 不知是秋光动人还是心绪作祟,今日的周王与往日似乎有些不同,肩宽腿长,昳丽芳华。 「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视线相触,周王眼里浮出情不自禁的笑意,「过来陪朕一道用早膳?」 「大王,」姒云拂开他的手,敛袂福身,单刀直入道,「在洛邑时许姜曾同云儿提起,说镐京城外有个园子,后院很是开阔,或能开畦种菜。」 「开畦种菜?」周王面露不解,「云儿的意思是?」 姒云颔首,抬起头道:「昨日闲聊时听许姜提起,那园子正巧在回京路上。云儿想着,再过些时日天气转凉,下秋苗怕是不宜,因而来求大王恩允,让云儿同许姜去她那园子一趟,而后再回宫。」 「许姜的园子?」周王眨眨眼,「许公何时在镐京城外置了园子?」 「并非许公置办。」姒云摇摇头,解释道,「不瞒大王,实际是大宰府的聘礼。」 「原来如此。」 新日越过漫山苍翠拂照而来,周王眯眼远眺,沉吟片刻,拉住她手,颔首道:「既如此,让齐叔齐伯同去,他二人有开畦种菜的经验,你与他们也熟悉。」 「好!」姒云舒颜,「云儿谢大王恩典!」 「只如此?」周王手上用力,拉她近前。 霎时唿吸可闻,昨日的逾矩与热意捲土重来,姒云两靥绯红,不自禁垂下颤动的眼帘。 周王将她的变化悉数纳入眼里,眼底若有秋光浮掠而过,很快一如往常,一边揉捏她指腹,一边附耳喃喃:「中秋日可能回宫?」 燥热自两靥漫至耳廓,习习微风里,姒云听见自己轻若蚊蚋的应答声:「好。」 ** 十日后,秋光和煦的午后,姒云随同许姜抵达皇父家的京郊别庄。 郁郁葱葱的老榕树将那别庄围拢在中间,除却顶端飞翘向上的檐角,从旁路过时几乎不能瞧见榕树后头另有干坤。 绕过五里长的榕树廊道,三进深的开阔别院倏忽映入眼帘。虽比不得周王宫那般富丽堂皇,却也算得上素雅精緻。 加之许姜一早知会过府中人,褒夫人会一同前往,庄中人一早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仔细收拾过,姒云目之所及皆花团锦簇,余香裊裊,屋里屋外纤尘不染。 许姜性子大条,最不喜乌泱泱的一群人侍候左右,只不多时便遣散一众跟前跟后的侍婢和伙计,和姒云两人同坐后院亭中吃茶时,身旁只留了一名名唤汀水的丫鬟随侍。 「你说能用来种菜的地方,就是这儿?」 她两人所在的凉亭位于后院西南角,凉亭下方是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以小径为界,左侧有两株枇杷并一座假山,右边是片错落又茂密的竹林,中间有假山游鱼点缀,乍眼望去很是风雅。 姒云举目环顾院中上下,可惜道:「若是建成花圃便也罢了,改成菜畦会否有些可惜?」 「无妨。」许姜摆摆手,大喇喇道,「夫人若是觉得地方不够,就把那枇杷树砍去一棵,或者把那竹林除去一半,总归没有全部除去。」 「少夫人!」那躬身在旁的丫鬟倏地上前一步,不问自答道,「少夫人有所不知,二公子最是喜欢这片竹林,平日里总念叨什么『萧然风雪意,可折不可辱』,若无必要,奴婢以为少夫人还是不要动这片竹林的好。」 「当真?」许姜面露为难,「那……」 「无妨。」姒云虽惊诧于皇父平竟有此等风骨,却也欣赏以竹自比的胸襟,摆摆手道,「不动那竹林便是,总归够地方让你吃上珍珠翡翠白玉羹。」 「夫人!」正巧齐叔和齐伯扛着姒云改良过的锄具,随府中下人近前。 「夫人,这院子瞧着比桃林小院还要开阔些。」齐叔性子活泼,加之与姒云相识已久,早已不惧「夫人」之名。不等人出声,扔下锄头,走进竹林,又转向姒云道,「夫人,这些竹子都要砍了?半日功夫怕是不成。」 「不砍。」姒云连忙摆手,「竹子都不动,你瞧那竹影斜落、晚风习习之景如是动人,砍了岂不可惜?只在那枇杷树下动土即可。」 「不砍?」齐叔四下张望,忽地摘下一丛麦穗般的竹花,举向姒云道,「夫人,竹子已经开花,还留着作甚?」 「开花?」姒云不明所以,转向齐伯道,「齐伯,竹子开花与否,有何讲究?」 「回夫人的话,」齐伯敛袂拱手,「齐家村有句古话,叫竹子开花,破户败家。村里的老人说,只要一株竹子开花,一整片竹林都保不住,加上开花后不久,竹子就会成片倒下,是以只要发现有竹子开花,便会举家搬迁。」 「举家搬迁?」姒云若有所思,转向许姜道,「王姬之见,该如何是好?」 许姜黛眉微蹙,沉吟许久,大手一挥,吩咐齐叔齐伯道:「如此,便有劳两位帮我除了便是。」 「少夫人!」一旁的丫鬟急得直跳脚,「若是让二公子知道了……」 「不是说宅中上下皆由我定夺?」许姜瞟她一眼,又转向齐叔齐伯道,「竹子不少,两位量力而行。」 「也不必急于一时。」 见侍婢泫然欲泣,姒云转向许姜,拉住她道:「今日先将那开了花的竹子除了,若是发现其他竹子也保不住,改日与皇父二公子商量过后,再让人来除了不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7页 「如此也好。」 见许姜颔首,齐伯齐叔马不停蹄拎起看到,走进竹林。 「嘿——哟——」「嘿——哟——」 此起彼伏的吆嚯与竹林风里,许姜示意姒云落座凉亭,斟上茶水,眼里噙着从不曾有过的羞涩与拘谨,取出一早採摘好的黄叶,往她面前一推。 姒云一怔,旋即轻笑出声:「银杏花束?」 一次次被打断,一早说定的银杏叶花束今日还没成形。 许姜轻一颔首,颊边的羞涩愈发明显,遮掩什么般摆弄着衣摆,轻声央求:「有劳夫人,再教臣女一遍。」 姒云扑哧笑出声。 俗语有云,好事多磨。 现世里却时常听人说,若是某件事三番五次办不成,许是上天在示意,此事背后或有猫腻。 姒云不信鬼神,亦从不信此等无稽之谈,直至今日。 一个多时辰后,秋日渐西垂,风里若有竹叶飘香,幽雅清韵。 扎完两朵银杏月季,姒云端起茶盏,正想喊齐叔两人歇息片刻,竹林方向忽地传来哐啷一声响。 姒云两人齐齐抬头,却见动作不停的齐叔不知怎的怔在林中,砍刀落地也没反应,整个人像是被人点了定身穴。 「齐叔?」姒云的心没来由的一沉,「怎么了?」 「夫……」似看见了什么骇人听闻之物,齐叔声音发颤,两腿发软,右手不由自主攥住近旁的竹子,却依旧说不出整句话。 「何事惊骇?」许姜目光一凛,倏地放下手中花束,拉上姒云,急奔而去。 「这是?」 竹林风簌簌,泥腥盖住竹叶香,姒云两人站定在齐叔身旁,四目圆瞠,倏地倒抽一口凉气。 开了花的老竹下方多出个一臂宽的泥洞,洞里黑黝黝、乌漆漆,本该空无一物,现如今却多出一张少女的面容。 或者说,少女的骸骨。 经年岁久,蛇虫啃噬,女子皮肉不存,头骨也与竹子根茎难分彼此,若非头骨上方长发尚存,髮饰依稀可辨,此间人是男是女,是尊是卑,怕早已模煳难辨。 皇父家的别院怎会无故出现一具女子骸骨? 方才齐伯说,竹子开花很可能是因为土壤质地发生变化,譬如干旱,或者别的什么因由。 此地竹林难存,莫非正因底下躺着的不明骸骨? 「呕——」 齐伯三人支撑不住,分散三处,呕吐不止。 姒云举目环顾,试图找到那么频频阻挠她几人动土的侍婢。那侍婢再三阻挠,是巧合,还是早知此地有异? 晚风悠悠,翠竹猗猗,院里院外哪还有那侍婢的影子? 另三人还没能缓过神,姒云揉揉眉心,只身往正堂方向走去。 分明是斜晖脉脉好时辰,她却错觉自己正头顶烈日晴天,脚下虚浮,晕晕乎乎。 许久,幽暗的门廊才映入眼帘。 「有人吗?」 「夫人!」 姒云扶住门廊,正疑心人都去了何处,自己有没有喊出声,幽暗而昏晦的堂下倏忽映出几道人影绰绰,一道浑厚而熟悉的声音远远传来。 姒云眯眼细看。 大摇大摆,步履从容。 不多时,来人走进斜落进堂下的秋光里,两鬓霜白,精神矍铄,可不就是虎贲之首,虢公鼓? 再看他身后,步调齐整,声势赫赫,正是十数虎贲军中人。 「虢公?」姒云一怔。 「夫人,我等在门外抓到一人,似乎是想偷熘出去通风报信!还请夫人发落!」虢公鼓上前一步,拱手作揖。 「通风报信?」 认出侍婢,姒云并不惊奇,反而凝望他许久,突然道:「虢公,你们为何会在此?」 虢公鼓挑眉,视线不偏不倚正落向那片开了花的竹林。 似极满意眼前所见,他上前一步,朗声道:「不瞒夫人,是大王不放心夫人和王姬两人来此,特令我等在等在门外,随时候命。」 「大王?」姒云一怔,还没等釐清其间因果,脚步声倏忽响起,许姜飞身而来。 「大王?」只剎那,她已站定在姒云身侧,一动不动望着不请自来的虢公鼓。 看清她苍白面容,姒云的心倏地一沉,某个她不敢揣度,又合情合理的解释倏忽浮上心头,骇得她双目圆瞠,说不出话。 众所周知,大宰皇父下有两子一女,除却爱女皇父婉,长子皇父安、次子皇父平皆是他在朝中唿风唤雨不可或缺的助力。 因王畿御窑之事,长子皇父安推脱身子不适,拒不上朝已数月有余。 若是次子皇父平也在同一时间出了事,大宰皇父同时被断左膀右臂。 ——周王欲夺权,此乃天赐良机。 今日局面,是巧合,还是有只看不见的手在幕后推动? 她和许姜,莫非被周王当成了棋子?脑中思绪纷纷如潮涌,片刻不得歇。 暮色四合,姒云在簌簌林风声乍然回神,眼里噙着黯然,转身朝许姜道:「不如先让虎贲看看那林子……」 「你早知今日之事?」许姜背身而立,逆着昭昭秋光,冷声开口。 第57章 风摇翠竹 「夫人早知今日之事?」 余晖拂过眸间,许姜从来黑白分明的瞳仁里不知何时蒙上一层水雾,秋光掠过,涟漪倏忽四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8页 她搭在廊柱上的五指微微曲起,指关骨不知不觉泛了白。 姒云的无辜与怔然落入她眼中,又似有了全然不同的解释。 「何时?回京途中还是启程前?是在臣女告知夫人途中会经过别院之前,还是,」许姜的眸光重重一颤,声音倏而喑哑,「早在洛邑时?夫人提起珍珠翡翠白玉羹,提起臣女听不懂的投资……是有意为之还是,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她深吸一口气,不敢相信心下猜测,事实面前,又容不得她不信。 「夫人身份尊贵,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为何会纡尊降贵,与臣女往来?」 「许姜!」姒云杏眸圆睁,惊喝出声。 她素来喜欢许姜的性子,也是因为她明白倾盖如故之意,而今听她如是揣度自己的初心,一时急火攻心,盯着她道:「你当真如此看我?」 见对方倏地黯下眸光,丹唇紧抿,血色全无,气愤之余,又忍不住心疼,思量片刻,她近前一步,放缓声调,轻道道:「你我亲厚,近几日又日日在一起,若是一早知晓,我如何能瞒得过你?」 「如何会瞒着我?」 低语喃喃许久,许姜倏地抬起头,一动不动凝望她许久。 流云汇聚,晚风乍起,一抹夕光拂过堂下,不知是水光还是旁的什么,姒云错觉许姜眼里若有怆然一闪即逝。 「夫人陪伴大王日久,深得大王信任。」许姜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喑哑,神态如话平常,徐徐道:「夫人扪心自问,当真不知大宰为人如何,皇父平为人如何?若是知晓,何以不曾直言相告?」 不等对方回应,她又敛下目光,惨然一笑,似控诉,又似在自言自语般喃喃道:「为何只说,知慕少艾无过,两情相悦无过?为何只说,世间难得知心人?还教我编那劳什子的银杏花……夫人当真问心无愧,一无所知?」 秋叶簌簌,晚风如慕。 许姜的声音散落风中,眨眼消散无踪。 「我,」姒云喉头一哽,鼻中突然泛酸。道理万千,而今听来全似藉口。 分明余晖脉脉,她却错觉耳畔狂风唿啸,乌云遮天蔽日,压得她喘不上气。 她当真问心无愧? 「虢公,又一具!是男子!」 两相对峙之时,虢公鼓已让人点起火把,汇集后院,砍倒一棵又一棵绿竹,翻挖土地,掘出一具又一具尸骨。 铁锹吆喝声此起彼伏,回过神时,落入耳中的内容已经是:「五女三男八人,年龄处于十二到十五岁之间。卒年不详,看尸骸模样,大多在半载至三年间……」 「虢公,找到了!陈公两年前走失的次女陈妫,果真在此!皇父平实在胆大包天!」 「……」 新月初升,庭间若有青竹飒飒,晚桂飘香,只剎那又被席捲而至的尸骨和泥土腥臭取代。 事情的走向如此荒谬,荒谬到姒云分明不曾做错任何事,依旧感同身受许姜的伤痕累累,不知如何面对她。 若她再谨慎些,早些想到,周王与皇父水火不容,容不下皇父安,自也容不下皇父平。 若她能早一步提醒许姜,皇父族人或许并非良配,哪怕只一次,许姜聪慧,如何会不明白个中因由? 「呵……」 一声冷笑惊破暮色,姒云心一沉,下意识抬起头。 灯火折进廊下,映入许姜眸间,她似乎在远眺夕照余晖风动竹之景,又似乎神魂出窍,目光不知落在什么地方。 浮光掠过眼角,若有晶莹一闪而过。 许姜置若罔闻,觉察出姒云的目光,唇角倏地扬起,笑容愈来愈盛,直至放声大笑,直不起腰。 院中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纷纷停下手中活计,抬眸望来。 「许姜?」姒云声若蚊蚋,不如如何是好。 「萧然风雪意,可折不可辱。」 不等姒云靠近,许姜倏地直起身,眼里若有水光,脸上却绽出别样神采,似癫若狂,不同平日。 「真真好意境!」 她走出廊下,任他人侧目,任寒风拂面,眼眶渐渐泛红,双拳紧握又松开,身形却一动不动,也不发一言。 新月跃过院墙,攀上柳梢,洒下满院清辉。 檐下之人侧身而立,月华拂过她姣好却哀默的面容,在身后落下一道清瘦而颀长的影。 孤身照只影,那是与「许姜」二字格格不入的清寒与孤寂。 姒云将此情此景纳入眼中,心头倏忽生出某种没来由的急迫感,着急道:「许……」 「劳夫人转告大王,」刚要出声,许姜已先一步开口,声音喑哑却冷静,好似与她素无瓜葛,「自今日起,许国与皇父一门再无任何瓜葛,请大王放心。」 「许姜!」姒云眸光一颤,下意识伸手拉住她衣袂。 层层叠叠的衣摆绕进沾了夜凉的指间,如流水、同细沙,倏忽而去,不见踪迹。 几个时辰前与她无话不谈的姑娘,仿如追溯不迭的此间光阴,微微一顿,拂袖而去。 眼见她的背影融于暗夜,愈行愈远,姒云欲开口挽留,双唇开合数次,如同被人点了哑穴般,发不出一丝声音。 晚风簌簌,暮云席捲。 她看见敛袖拱手的齐叔齐伯,絮絮叨叨的虢公,她能看清他们的手势与神情,却听不见周遭声响,心上狂风唿啸,耳畔只剩九字循环往復,萦迴不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9页 ——「夫人,你当真问心无愧?」 姒云,你当真问心无愧? 自来到此间,那些她欣赏的,与她有过来往的姑娘们,皇父婉、许姜……只是与她亲厚些而已,她们何错之有? 因为与她结交而被利用,周王心思周密,以人谋局时,可曾想过,利用她们,或许也会伤害她?可曾因为顾念她的感受,有过片刻迟疑? 利用皇父婉时,她与周王相识不久,或许谈不上情深义重。 今日又如何说? 她以为自南麓围场之后,虽不曾互诉情意,两人已有默契。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莫非依旧只是她一厢情愿? 还是说,即便有情,朝纲国事在前,情情爱爱于周王实在不值一提?她的悲欢喜乐更不会被放在心上? 姒云遥看流云来又去,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许久不得开怀。 此种郁结在她连日奔波,于中秋日抵达周王宫,见到姒洛时到达顶峰。 「你说什么?子澧传了什么话?」 中秋午后,姒云抵达褒宫,等不及沐浴更衣,便听姒洛提起子澧已过来传过话。 「大王不知我今日回来?」 「知道。」姒洛接过她递来的帕子,攥在手中,不时紧握又松开,低垂着头,像是有些手足无措。 「夫人,」她抬眸偷觑姒云,小声道,「只是今日是桂月十五,依照旧例,大王会在中宫过夜。」 姒云眸光一颤,内里好不容易梳理起的秩序,因着过夜两字,好似心弦被不知琴的稚子随意拨弄了几下,倏地一片混乱。 她想起熹微晨光里的南麓王帐,周王旁若无人拥着她,眼里噙着明晃晃的笑意:「中秋节前可能回宫?」 彼时的那句话,是在关切她的行程,还是在忖度别庄之事?是希望她能赶在中秋之前回宫,还是生怕她太早回来? 原来只她一人当了真。 「夫人,」见她失神,姒洛眼里浮出担忧,「那琴,还取来吗?」 「琴?」姒云眨眨眼。 下车时念着今日中秋佳节,若是能月下抚琴,听风赏月,想来也是美事一桩。 此刻再看,原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姒云于愈发昏晦的目色里低垂下眼帘,轻摇摇头道:「不必管我,你几人自去赏灯,替我拿几壶桂花酿来便是。」 「夫人,」姒洛上前一步,不放心道,「不若与我几人一道去赏灯?」 「无妨。」姒云摇摇头,若无其事道,「若我去了,旁人如何能自在?放心去便是,我本就喜欢一人独处,旁人或许不知,你总归知我性子。」 「那,」姒洛切切叮咛,「我去小厨房拿些点心来,夫人切不能只吃酒,不吃点心,酒多伤身……」 「怎么如此啰嗦?」姒云佯怒,瞪她一眼,眼里又漫出笑意,「有劳洛姐姐惦念。且快些走,再不出发,木兰几人该等急了!若有多的灯,替我也放一盏。」 「好!」见她神色好转,姒洛神情舒展,颔首道,「夫人想替何人祈福?」 姒云望向倏而高升的中秋月,心口倏地一揪。 中秋佳节日,天涯共此时,她远在异世的父母亲人而今是何模样? 「系统,一直忘了问你,这边和现世的时间流速怎样转换?」 「……」 自姒云认识「奸妃不奸」以来,它的反应总是迅速、灵敏,符合人类对高等文明的一切想像。 从没有哪次像今夜这般,直至圆月高升,直至姒洛放下桂花酿和小食,和木兰几人结伴而去,姒云才从簌簌的晚风里听见它满是为难的回答。 「虽然身处不同的朝代和位面,可你们处在同一颗蓝色星球上,时间流速……相同。」 作者有话说: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顾夐《诉衷情》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张先《千秋岁》 第58章 芙蓉帐暖 「爸,古琴学了十几年,要是不修民乐专业,是不是浪费了?」 「这有什么浪费的?本来就是看你喜欢,也不指望你靠它谋生。」 「你和我妈都是商学院教授,要是我不报考商学院,你们会不会生气?」 「哈哈哈……子琪,你听听你女儿说的什么话?」 「还不是被你宠的!」姒云妈妈自书桌前抬起头,佯怒瞪他一眼。 「小云,你对爸妈是有什么误会?」父亲搭着她的肩放声大笑,「我们的宝贝女儿,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过什么样的人生都可以。尽管去尝试,爸妈永远在你身后……」 「……」 昔日笑谈言犹在耳,眨眼物是人已非。 遥处欢声笑语,灯火如昼,近处梧桐簌簌,孤灯自摇曳。 左右无人,姒云乐得清闲,在庭中支起一张小茶几,独坐廊下赏月。三杯两盏之后,觉的枯坐廊下无甚意趣,又爬上窗台,一手扶着窗框,一手执起桂花酿,举盏空对月。 满庭梧桐月明中。 只睁左眼,圆月在树外,只睁右眼,明月在冠中。若有浮云遮望眼,左眼右眼皆不见。 ——如同茫茫无垠世间路,窥不见来路,望不见归途。 「明月几时有……」 姒洛、皇父婉、许姜、姬风……一张张面容浮过眼前,姒云眼里倏忽泛起潋滟,杯盏不停,两壶桂花酿很快见了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0页 「把酒问青天……」 还有她不敢想,也不能想的周天子,总是自作主张不请自来,先是褒宫,再是她心上。 何时动的心? 岚水村还是洛邑?还是更早之前……百花烂漫三月春,琴丝裊裊梧桐月,知道她在晋宫受了委屈,他在某个月华满地的夜晚,踩碎潋滟,信步闲庭而来。 正如眼前。 眼前?薄雾氤氲的院墙边,竹影随风动,身披月华施施然而来之人,不是周王,还能是谁? 姒云下意识甩甩头,揉揉迷濛的双眼,而后瞪得更圆。 同样的溶溶月夜,同样的竹影依依,同样的月白色身影……是幻觉? 「大王?」姒云试探着开口。 影子停下脚步,眼里恍若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一动不动看着他,不紧不慢,从容如初。 果真是幻觉。 姒云轻哧一声,自嘲般扁扁嘴,再想去拿酒盏时,不曾敛起的衣袂拂过窗台,三两个空酒瓶滚落窗下,哐啷啷一阵响,瓷片霎时碎了一地,月华一照,漾起满地潋滟。 连酒盏都与她作对! 姒云瞪着满地浮光掠影的桂花酿,酒意突然上头。 凭什么! 她跳下窗台,双手环抱住胸前,瞪着院中那道好整以暇的幻影,口中碎碎念:「妖妃?谁家妖妃如此窝囊?现世里尚且能随心所欲,到了这儿,什么都要看人脸色,看你脸色,还要被利用……」 像是为听清她口中咕哝何事,幻影倏地靠近,脑袋一歪,澄澈的凤眸里霎时只剩她一人。 姒云的心不争气地一颤。 「你可知,皇父平之于许姜,等同于你之于我?」 明知庭间是幻影,也不知是桂花酿后劲太足,还是月影婆娑惹人醉,姒云心头倏忽生出几丝委屈,对着心上容颜,眸光忽闪,口中喃喃:「可曾想过,伤害她,或许也会伤害我?可曾因为我,迟疑过片刻?可曾……」 见她黯然垂下目光,影子身形微顿,正要伸出手,姒云陡然抬眸。 「呵。」 她轻笑一声,脸上神情不同以往,两眼下弯,眼里颤动着比微醺时更湛亮的妩媚,倏地上前半步,双手搭在他肩上,水光潋滟的丹唇愈凑愈近,身子寸寸前倾,直至枕在他肩上。 「大王可知妖妃是何模样?」 拂过耳畔的吐息漾着撩拨人心的桂花香,怀中人身子滚烫,连一不小心蹭过他耳廓的指腹都似带着灼人热意,偏还不肯安分,唇边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喃喃开口:「坐实妖妃之名,又如何?」 「……」 晚风簌簌,月桂飘香。 不知是梦是醒,风里掠过熟悉的宁神香,姒云放心闭上双眼,一时又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喝得太多了些,若不然,何以清风明月如故,幻影前一刻还僵硬如枯木,下一刻好似突然蹲了下来。 脚下陡然一空,她被人打横起来,一颤一摇,仿若置身柔软无比的棉絮中。 晕晕乎乎,朦朦胧胧,眼前物事好不容易停止摇晃,耳畔风声渐歇,她下意识攥了攥身下的物事,撑开沉重的眼皮,一眨,又一眨。 不是错觉,她的确躺在松软又柔和的衾被上。 是她自己的床榻?她是怎么回来的? 脑中念头没能成形,床幔徐徐落下,帘外烛火轻摇曳,那道模煳却亲切的幻影倏忽凑近,占据她脑海的面容陡然放大在眼前,周王的气息霎时铺天盖地。 西窗没能关严,两片梧桐叶你追我赶,掠过窗台,透过缝隙,潜入浮光掠影,停留在床边。 炉中线香已经燃尽,更深夜漏残,梅兰纹绣的床幔上依稀透出两道几近重合的人影,随烛影摇曳时起时落,时上时下,如春风拂过江南岸,百花剎那舒展,落下满地旖旎与缠绵。 烛晖撩人的床幔里,颦眉骤而拧起,眼睫微微一颤,姒云攥着被褥的手倏地用力。一滴香汗滚落,她的眼里若有迷茫,波光流转的眸子定定望着咫尺之间的容颜。 不知是酒意上头还是秋月太朦胧,某个剎那,她近乎以为自己窥见了周王深不见底的瞳仁之下。 一滴汗水沾了烛晖暖融,滚落他颊边,抚过她百看不厌的眉眼与侧颜。他眼里的薄雾不知何时被洗去,照着荧荧烛火,漾出从不曾示于人前的迷离与疯狂。 她仿佛化身成对方眼中的一叶孤舟,飘荡在无垠又空茫的大海上,随怒浪起伏时高时低,时起时落,长夜漫漫,不眠不休…… 直至破晓时分,一股前所未有的怒浪随同第一缕晨光一併来袭,孤舟避无可避,被推涌至它从不曾抵达的至高处。 船身被怒浪裹挟,浑身上下不由自主地战慄。 又过了许久,天光拂过深海,天幕渐熹微,浪潮终于渐渐平息。 芙蓉帐暖度春宵。 时近天明,姒云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天光已大亮,一帘之隔传来窸窸窣窣的衣袂声,似乎是周王怕人惊扰,没让旁人入内伺候,只自己慌里慌张穿着朝服。 衾被间另一人的气息太过分明,酒醒大半,昨夜之事倏忽涌入脑海,姒云唿吸一滞,面颊霎时绯红。 初时只是替许姜委屈,也替自己委屈,而后孤盏遥对梧桐月,不由自主起了思乡意,然后又不知不觉吃多了酒……她怎会吃这么多酒?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1页 姒云心里叫苦不迭。 「锵」的一声响,床幔被掀开,一缕秋光倏而洒落。 姒云浑身一僵,紧攥着衾被不敢动弹。 暗影倏忽罩落,却是换完朝服的周王不急着动身,反而落座床边,看她许久,突然俯下』身。 熟悉的气息陡然靠近,昨夜之事不由自主涌入脑海,姒云颊边生燥,下意识屏住唿吸。 「哧。」冷香拂过,周王的笑声紧贴在她耳畔响起。 姒云还不知发生了何事,柔若蜻蜓点水的触碰已拂过她两靥、双眸和眉心。 如此还不够,作乱之人指腹作笔细细走过她眉眼,一路向下至鼻尖,又至丹唇,直至两靥出娇色,周王唿吸一滞,不等她出声,倏地含住她微微张开的唇。 柔软由外入内,攻城掠地,仿似在品尝世无其二的人间珍飨。 直至有人丢盔卸甲,发生一声不知是餍足还是不满的娇哼,两人齐齐一顿。 「大、大王!」 眼里的迷离倏忽散去,姒云一脸错愕地瞪着自己不知何时环在对方颈侧的手,双颊似要滴出血来。 「叱!」 周王双目赤红,隔着衾被拥着她的力道陡然用力,而后倏地靠向她颈侧,口中抱怨:「不想上朝!」 姒云脸上的燥意更甚,推推他,示意他起身。 周王仰起头,凝眸许久,忽地凑近她耳畔,口中低喃:「前事不能更改,朕答应你,自此之后,心里身边只云儿一人,可好?」 姒云瞪着床顶不敢动弹:「大王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周王枕在她身侧,一边轻啄她耳廓,一边用足以惹她战慄的低沉嗓音,徐徐道:「昨夜是谁不让朕起身,要朕应承一生一世一双人?还要朕凑在她耳边说话,朕发现,只要如此说话,云儿……」 「好了别说了!」该想起的不该想起的充斥脑海,光天化日之下,某些画面实在有伤风化。 姒云双手捂住周王的嘴,双眼圆睁,脸色愈发红润。 周王眼里的笑意愈盛,拉住她手腕,轻道:「至于许姜,没能提前告知你二人,是朕之过。」他轻啄姒云掌心,又道,「只是皇父平实在并非良配,朕答应你,定会帮许姜寻一门门当户对的好婚事,如此可好?」 「当真?」姒云松开双手,看着周王,认真道,「大王,君无戏言!」 虽说女子的价值不必靠婚姻来证明,可许姜的婚事不只关乎她自身,更关乎许国上下。而今事已至此,她只希望许姜能尽早翻过皇父平这页,得遇良人,诸事遂愿。 「对旁人的事比自己的事还上心。」 周王笑着起身,一边轻拂衣摆,一边道:「昨夜,云儿甚是辛劳,不必急着起身,朕晚些时候再过来。」 「妾身恭送大王。」 姒云坐起身,目送周王离去。 「吱呀——」 「夫人?」周王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门外,姒洛探进半个身子,脸上挂着小女儿的羞怯,眨眨眼道,「现下沐浴更衣?」 「阿洛?快进来!」姒云招手示意她近前,「昨日何时回来的?放花灯可有意趣?」 「很是有趣。」 姒洛推门而入,看清她颈下的痕迹,替她高兴之余又不免担心,提醒她道:「夫人,依照礼制,申后现如今下无子嗣,大王昨夜本该在中宫过夜才是。」 姒云一怔。 虽是情之所至,昨日之事的确有欠妥当,于申后更是不公。 于情于理,她都该去中宫一趟才是。 「阿洛,」姒云掀开衾被,「让人端热水来,先沐浴,再去申宫请安。」 「诺!」 第59章 无边风月 旭日东升,晨雾四散,周王宫上下秋色冉冉。 「阿沣,昨日中秋佳节,不知申宫可有张花灯,吃蟹宴?王后她昨儿个一直在宫中?」 申宫前庭,姒云三两步跟着在前领路的姜沣,左顾右盼,小声开口。 姜沣步子微顿,垂眸望着道旁迎风招展的三两秋菊,神情黯淡:「娘娘昨儿个歇得晚,今日起得却早,精神怕是不济。一会儿若有怠慢,还望夫人莫怪。」 姒云心头微沉,不再左右张望,碎步跟紧姜沣,直至偏厅廊下。 「娘娘,褒夫人到了。」 许是一早知晓她要来,不等人回应,姜沣已掀起门帘,迎她入内。 春日转秋时,昔日那架众卉竞春的八面屏风为梅兰竹菊取代,绕过屏风往里,堂下也不见繁复雍容的春花似锦,只三两秋菊与文竹错落于窗前与案边。 申后依旧满身雍容,一手支着头,一手轻揉眉心,斜倚美人榻,眸间若有倦怠。 除却平日里常见的两名侍婢,厅中还有位姒云不曾见过的小公子,身量修颀,眉清目秀,规规矩矩候在申后身后,正小心侍弄着炉中香灰。 两道人影倏而投落,小公子被唬一跳,忙不迭地拱手作揖,躬身退了出去。 「妾身见过娘娘。」 心有挂碍,姒云顾不上其他,见宫人各自退下,连忙近前行礼行礼。 申后轻揉眉心的动作微微一顿,捻起帕子,微掀起眼帘,淡淡瞟她一眼,抬抬手道:「阿沣,杵着作甚,还不让褒夫人坐?」 「诺!」 姒云敛袂起身,一边打量她神色,一边道:「秋夜天寒,娘娘睡得可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2页 「秋寒侵夜,睡的迟了些。」申后接过侍婢递来的茶,轻吹茶氲,浅啜两三,而后才不紧不慢搁下茶盏,若无其事道,「不似妹妹,去南麓一次,瞧着比出发前更为光彩照人。」 姒云目光一顿,正揣度申后言下之意,对方已再度开口:「如今这后宫人虽不多,事却不少,幸得妹妹分担一二。」 姒云抬眸,正见申后垂眸望向昔日晋夫人落座之处,若有所思。 「记得晋妹妹刚进宫时也和褒妹妹今日这般,二八韶华,风华无双。可惜无人告诉过她,韶华易逝,春花难留,身处后宫更要谨言慎行,要时时谨记,」申后骤然掀起眼帘,沉声道,「鱼与熊掌从来不能兼得。」 譬如君王之心与后位之尊。 听懂她话中意,姒云心头一凛,连忙站起身,屈膝行礼道:「妾身谨记,谢夫人提点。」 「你和她自是不同。」 见她知规矩,申后又低垂下眼帘,好似方才的「耳提面命」只是无心闲谈而已。 姒云颦眉微蹙,依旧缄口不语。 盏中茶渐渐没了热气,申后似终于想起正事,摆摆手示意她落座,而后才道:「再过两月便是大王生辰,到时诸国使臣都会入京为大王贺寿。」 「大王生辰?」姒云抬头,莫非又要让她做菜? 申后轻一颔首,又道:「早些时候子澧来过一趟,说皇父平亵玩幼女之事事发后,大宰皇父夜不能寐,已连夜上书大王,恳切大王给长子皇父安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 「皇父安?」姒云面露不解,「与生辰宴有关?」 申后再次颔首:「此次生辰宴之事,将有皇父安一力筹办。」 她举目望向秋光浮掠的窗边,青烟裊裊升起,一片黄叶正悠悠坠落。 姒云眨眨眼:「娘娘的意思是?」 「虽说由皇父安一力包办,依照旧日礼制,你我总该各出些力。」 姒云颔首:「理当如此。」微微一顿,又道,「但凭娘娘吩咐。」 申后轻敲茶盏,若有所思道:「昔日伯士大人的欢迎宴,除却月下菡萏,便数妹妹的《凤求凰》最叫人念念不忘。若是无有不便,除却贺礼,妹妹能否再抚琴一曲,以偿众人夙愿?」 姒云眸光一亮,颔首道:「妾身遵命。」 她的「灵光乍现」并非为自己,而是在申后提起各诸侯都会入京贺寿之时,突然想起了远在卫国的公子风。 一别数月,公子风一月一封书信几已堆满她的书案,叙旧是真,明里暗里打探嬴子叔的消息也是真。若能趁此机会,让她借贺寿的名义入京一趟,岂非两全其美? 见申后不仅不怪罪昨日「霸占」周王之事,还好心好意提醒她周王生辰之事,姒云心情甚好。 用完一盏茶,她作别申后,步子轻快步出申宫。 行出不多时,前朝后宫的岔道口,抬眼见周王几人正从前朝方向走来。 她连忙站定原处,静等几人近前。 「妾身给大王请安。」 「云儿?」 转角的不期而遇最叫人欣喜,看清来人,周王的眼睛骤而湛亮,加快步子行至她跟前,旁若无人拉起她的手,抬眸瞟了一眼遥处,朝她道:「去请安了?」 「咳咳咳!」 秋光潋滟的道路旁、树丛中,不约而同响起咳嗽声,姒云两靥泛红,正要推开他,抬眼瞟见枝枝蔓蔓的梧桐树冠里映出几道人影,脱口而出道:「子叔在不在?」 周王挑眉,摆摆手示意子澧几人退后,口中生气,眼里却噙着笑意,盯着她道:「几个时辰不见,夫人不找为夫,先问子叔?」 姒云莞尔,却依旧不作解释,只探过他肩头,放肆地左顾右盼:「子叔子季?」 「嗖」的一声,两道玄色身影自树冠里飞出,飒然落定在两眼前。 「夫人!」两人齐齐拱手。 「子……」 意识到周王在旁,姒云眼里掠过迟疑,少作思忖,忽地拉住他衣摆,脑袋一歪,放软声调道:「大王,让云儿和子叔单独说几句话,可好?」 周王挑眉,正要开口,却见一旁的赢子叔神色大变,立时撤出三步,一脸无辜地看了看周王,又瞪着姒云道:「夫人,有事但说无妨。」 事关公子风,姒云自不能当街妄议,横他一记眼刀,又转向周王,眸子滴熘一转,笑道:「大王若是闲来无事,不如去小院帮齐叔齐伯摘桃去?」 「呀!」召子季的眼里满是狡黠,望了望已近中天的日头,大声道,「子叔,你看那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宫里竟有人敢差使大王,还是去摘桃!」 「嗯?」周王瞟他一眼,眼里不见怒意,只又好整以暇地看向姒云,笑道,「云儿想让朕去摘桃,也无不可,只是这摘下来的桃,若是无人敢吃,放坏了该如何是好?」 不知想起什么,姒云眼里倏地漾过几道涟漪,两靥泛起不自然的红,瞪他道:「大王摘多少,云儿吃多少,如此可好?」 「如此再好不过。」 周王眼里的笑意满溢而出,情不自禁伸出手,捏了捏她微微泛红的耳垂,而后才转身朝向召子季,挑眉道:「走,摘桃去。」 「诺!」召子季欢天喜地而去,留下嬴子叔一脸沉郁。 「夫人这是何意?」等周王两人走远,嬴子叔随姒云走到少有人往来之地,冷声开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3页 「实则是有一事想让子叔帮忙。」姒云上前一步,细细说完生辰宴之事,而后才道明来意道,「此前我让木兰转交给你的信,子叔可有看过?」 嬴子叔身子一僵,盯着空无一物的墙根,默不作声。 姒云心下瞭然,继续道:「那日在岚水村,我见你二人剑舞时翩若惊鸿,配合默契,很是难得。方才申后提起寿礼之事,我便想着,若在生辰宴时与她剑舞一曲,或能……」 「不可!」嬴子叔搭在剑柄上的手倏地攥紧,垂敛的眸光愈发低沉,俄顷,又补充道,「于理不合。」 似早料到他的反应,姒云并不见怒,只又道:「子叔可还记得,昔日姬风与你我说过,她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身强壮硕,早有军功?」 嬴子叔抬起头,似不知她为何突然提起此事。 「诸侯袭位需周王恩允,她一无军功,二来,」姒云眨眨眼,细细分说道,「身子骨又弱,来日能不能承袭卫王之位,只在大王一念间。若是能帮她在周王面前露个脸,也算是偿她昔日相助之恩……」 公子风女扮男装之事只他两人知晓,若是由姒云出面,怕反而会弄巧成拙。 听懂她话中意,嬴子叔目光一沉,随即又举目望向秋光迷离的东方,许久没有出声。 * 是夜晚间,褒宫里外月华如水。 姒云独坐窗边,照着烛火,将午时将捡回的黄叶串成风铃,桃清香倏忽掠过鼻下,间或还有几丝她熟悉的宁神清香。 唇角不自禁上扬,笑意还没凝成,独属于周王的气息已倏忽而至。他将下巴搁至她肩上,左耳轻蹭她右脸颊,垂目看清她手里的针与线,眼睛一亮,好奇道:「这是何物?黄叶串成线?」 姒云不看他,只微偏过头,感受他颊上的温度,手上动作不便,喃声道:「大王稍坐会儿,一会便好。」 「嗯?」 不知从哪个字开始变了意蕴,若有似无的吐息拂过耳廓,短短一个音节被他咬得千迴百转,缠绵悱恻,仿似秋夜漫漫,动人情话。 姒云下意识闪躲,一只颀长而有力的手已经环过她腰身,扣住书案,温热的唇瓣依旧逗留在耳边,似咬非咬,将碰不碰。 姒云耳边一麻,下意识侧身躲避。 垂眸瞥见她陡然绯红的侧脸,周王落在她腰侧的手陡然用力,迫她靠倚入怀,吐息绵柔且悠长,缱绻如春风,而后故意压低声音,以她最受不住的磁性声线,凑近耳畔,循循善诱:「云儿当真要本王等?」 旖旎醉秋风,秋月烛影轻轻斜,姒云的心砰砰直跳,错觉他的话里夹带只千百只叮叮噹噹的小钩子,上上下下,惑人心神。 「大王,」姒云仰起头,颊边生娇媚,眼里漾过几丝楚楚可怜,「昨夜才……」 「哧——」 四目相对,周王倏地笑出声,松开揽在她腰侧的手,落座她身旁,一边端出藏在身后的桃,一边好整以暇打量她周身上下,揶揄道:「云儿想什么呢?朕只是看云儿辛苦,想让云儿歇息片刻,尝一尝朕亲手摘的桃。」 被他动摇心旌不假,秋月醉人也不假,可是被戏弄……她可是妖妃。 姒云眼底掠过流光,唇角轻轻扬起。 「桃?」 她垂目看向桌上那盘切好洗净,闪着晶莹的桃,下巴微抬,仰头朝向月华皎洁处,余光里映入秋月之时,眼帘微微下垂,一双眸子显得迷离又懵懂,一脸无辜道:「云儿还没净手,劳大王餵云儿一片,可好?」 周王目光微滞,看出她意图,却不中计,眸间漾起若有似无的笑意,而后慢条斯理拿起一片桃,一手护着,递至她嘴边,慢悠悠道:「云儿想要,为夫无有不可。」 姒云媚眼含羞,却不急着噙住桃肉,眸波流转间,腰肢如弱柳,款款凑近前,临近周王手边,眸间漾过流光,眼帘倏忽上挑。 四目交汇间,仿若秋月熙熙不入眼,她夜所思、心所念,只眼所见。 确认周王眸中泛起涟漪,她又垂下眼帘,丹唇微启,衔住春桃。酝着桃香的轻柔吐息悠悠拂过他指间,缱绻缠绵仿若青丝绕指柔。 桃瓣叼在口中,姒云却不急着下咽,也不急着直起身,脖颈微微上仰,对上他目光之时,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桃子漫出汁液,丹唇泛出潋滟水光,皎若秋月的眸子却只看向他的眼。 「大王可尝过了?」 软语呢喃,破人心房。 秋月皎皎同昨日,簌簌梧桐同和。缱绻醉人的晚风里,周王嗅出熟悉的月桂香、梧桐香、桃香,还有她身上,只他一人知晓,能让人瞬间失控的惑人气息。 说话之故,口中的桃片险些掉落,姒云下意识轻舔唇角。 周王瞳仁一缩,唿吸陡然一滞,欺身而上。 「嗯……」 桃汁清香充盈窗台,很快缭绕榻间。 十六月圆满,鸾凤和鸣人团圆。 第60章 周王生辰 蜜里调油的两月如同一场秋风过境,依稀只眨了一眨眼,庭间梧桐纷落,周王生辰已近在眼前。 除却筹办生辰宴,过去的两月里,姒云每十日劳姒洛代笔一次,关心许姜近况,解释别庄之事前因后果。 生辰前半个月,许姜的回信姗姗而来。 一个月后,提笔之时,许姜已恢復冷静,在信中为她失控的言行后悔不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4页 她素来知晓姒云为人,初时亦是她自己欲与对方相交,别庄时若非情绪作祟,她如何会出口伤人?如何会看不出,褒夫人也是被蒙在鼓里之人,所受之伤怕不比她轻? 只大周上下皆知她与皇父平的婚事,而今以此种方式落幕,她再如何心性豁达,又如何能全然不顾蜚语流言?是以周王生辰宴,她推脱许国事忙,不准备入京。 在此之前,姒云让姒洛几个帮忙,拾掇起不少梧桐叶,一是为周王生辰宴作准备,二是为制成梧桐风铃,再告知许姜,银杏花束或梧桐饰物,不一定为取悦旁人,也能为取悦自己。 而今见不到面,她没再提笔回信,而是取下西窗上摇曳多时的梧桐风铃,交给信差,叮嘱他务必亲自交到许姜手上。 通透如许姜,必能立时明白她的用意。 十月十五,天朗气清,周王生辰宴如约而至。 天刚蒙蒙亮,周宫里外已然人头攒动,沸反盈天。 秋意渐浓,宫道两旁的梧桐与垂柳本已疏落萧瑟,宫人们起了个大早,束之以彩绸与花灯,乍眼望去,更比春意闹。 暮色四合之时,九经九纬亮起灯盏,宫里宫外照如白昼。 九门九道红绸开路,冠盖如云,往来宾客锦衣华服,春风满面,真真蛾儿雪柳黄金缕,宝马雕车香满路。 若是有夜鸟于彼时逡巡过周王宫上空,便可见天上星河淌,人间灯火漾。 ——仙都宫阙人间有,最是十月周王宫。 「夫人,方才有个侍卫过来,说是有急事要亲自禀告,问他何事又不愿说。」 褒宫内院,布置完正殿刚刚折返的姒云还没来得及吃口茶,姒洛已拉她落座,执起铜镜,端来她面前。 「小侍卫?」姒云启开妆匣,顺口道,「可认得是哪个宫的?」 姒洛拿起篦子,一边替她挽发,一边摇头道:「有些眼熟,但不记得何时何地见过他。」 「不妨事。」姒云面朝向铜镜,摇头道,「若是紧要,自会再来。」 姒洛颔首,刚替她戴上两支髮簪,又抬眸道:「对了,夫人,卫国公子也让人传了话,说是有要事与夫人相商。」 「公子风?」姒云一怔。 她三人的节目已私下排演过多次,昨日午后还一切如常,公子风怎会突然来寻她? 「阿洛,今日可曾见过子叔?」姒云若有所思。 「子叔?」 梳妆完毕,姒洛提起襢衣,一边展开在她身后,一边颔首道:「今儿个一早在宫门口见过,他两人各自领着一队人马,神情很是严肃,也不知领了什么要务。」 「今日大王生辰,他两人郑重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只不知是否因为嬴子叔,姬风才会突然让人传话。 时辰不早,子澧亲自来褒宫请人。 姒云将此两件事搁置脑后,更衣完毕,忙不迭地跟上子澧,直奔干元殿。 一路热闹纷呈不提,抵达干元殿时,殿内已然灯影交错,座无虚席。 四方八音齐鸣,正中缓歌曼舞,席间欢歌笑语不绝。 「妾身褒姒叩见大王、王后。」 随礼官碎步入内,姒云目不斜视行至堂前,福身行礼。 「夫人平身。」周王的声音自九阶之上传来。 叩首之人动作一顿,下意识看向九阶之上。 隔着满目堂皇,掠影浮光,姒云看清十二旒后周王悠远又沉静的双目,好似落在她身上,又似乎怔怔出神,不知落在何处。 旁人眼里,周王目光疏泠一如平日,知他如姒云,才能从「夫人」两字中品出些许不同寻常。 为何不是「云儿」,而是「夫人」? 顾忌各路诸侯皆在堂下?伯士大人接风宴时,同样高朋满座,彼时能以「云儿」相称,今日为何不能? 晃神的时间有些长,余光里映入各色意味的目光,姒云陡然回神,敛下目光,按捺下纷涌不定的思绪,恭声道:「谢大王。」 而后提敛起衣袂,施施然挪步九阶之上,落座周王左首。 「诸侯贺词——」 落座不多时,姒云还没来得及细看堂中上下,礼官已大步上前,拂尘一挥,朗声宣告下个环节。 今日生辰宴共设四个环节。 姒云因更衣梳妆而错过的「开幕式」名为「礼乐八音」。歷次嘉礼大差不差,大多是笙乐先起,箫乐协奏,数十种乐器自四面八方次第响起,声势煊赫如同百鸟朝凤去。 「诸侯贺词」是第二个环节,通常由百官之首——今日是郑伯友——代诸侯百官高唱贺词。 寿词之后,再由他领百官共同举杯,同祝「大王万寿无疆」,而后才是各诸侯使节依照亲疏远近、国势强弱上前敬呈贺礼的环节。 郑伯友唱词之时,姒云终于得空,以茶杯遮挡,小心环顾堂下。 与此前嘉礼座次的安排无有不同,左侧朝臣,右侧使节。许是各诸侯国皆派了使臣入京之故,在座有许多生面孔,姒云并不见怪,只仔细探看「公子」落座之处。 九行九列黑袍玉冠,诸位公子端坐如钟,只公子风「鹤立鸡群」。 说她鹤立鸡群,一为她面容清俊,身量纤巧,不同于左右身姿魁梧,二为她的视线。余她之外,所有人的视线皆投向堂前慷慨陈词的郑伯友,只她一动不动眺望向西门方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5页 姒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果不其然,帘幔张起的角落,一袭白袍的嬴子叔正垂眸站在灯火寥寥的角落,一手搭住佩剑,一手负在身后,神色凛然。 姒云的目光在他两人脸上来回,心下愈发不解。 下个环节便是「公子献艺」,看他模样,莫不是临时变了主意? 再看公子风眉头紧锁,眸光忧切,似乎又不只是为献艺之事。 正巧郑伯友结束他冗长又澎湃的唱词,堂下嗡嗡声四起,趁无人注意,她侧身朝向周王:「大王?」 周王神情如常,身子微微左『倾,借衣袂和龙案作挡,左手探过两人间的界限,勾住她小指,轻轻捏住。 姒云莞尔,凑向他道:「公子风苦练剑艺数月,只为今日献艺于庭前。云儿答应替他抚琴,一会儿出入不便,求大王恩允,让云儿先去偏殿等他二人?」 「公子风?」周王垂目看向公子风,又似漫不经心转向她,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云儿何时与他有了来往?」 姒云眼里漾出笑意:「云儿去了何处,与谁人来往,大王不是从来都一清二楚?」 握着她的手微微一顿,周王目光微滞,对上她眼底唿之欲出的笑意,嘴角扯出一道微有些勉强的弧度,挑眉朝嬴子叔方向道:「走西门,子叔在那儿,出入方便些。」 「诺。」姒云松开他的手,提敛起衣袂,躬身朝西殿走去。 不知哪个角落鼓起一阵细风,牵动两端烛火,摇摇晃晃,明明灭灭,许久没能止歇。 指尖残留的温度依稀尚存,周王失神许久,直至子澧靠近,目光倏地一沉:「准备好了?」 子澧敛下目光,朝他轻一颔首,又躬身而去。 ** 为公子风两人的剑舞抚琴是姒云的主意。 出发点有二。 一来,与宴者皆为高门大户,席间不乏武学世家、造诣独绝之人。若只他两人在庭前舞剑,怕被人看出端倪,识出公子风的女儿身。有她在场,若无意外,宾客的注意力或能被分去不少。 二来,朝臣诸侯大多已听过她的琴音,再来一次,虽然稳妥,未免无趣——如何配得上她今日待周王之心? 与公子风一道,不仅能帮到她,同时能完成申后的吩咐,岂非一举两得? 「卫国公子风,进殿献艺——」 姒云刚落座殿中,礼官的声音自堂前高声响起。 待左右议论稍稍止歇,确认公子风两人已做好准备,她敛下眸光,抬起双手,轻覆弦端。 「锵锵!」 琴音乍起,满堂倏忽杳然。 众人抬眸的剎那,只听「唰」的一声,姒云身后——两根盘龙圆柱间——倏而落下一席月白色帘幔,飘飖兮若从天而降。 定睛再看,两根盘龙圆柱中间不知何时被人繫上了一根又细又长的绳,琴音响起的剎那,左右活结被一併拉开,如是才能造成如此震撼的场面。 丝音裊裊,若晚风缭绕。朝臣自初时的震撼中回过神,又在弦音里窥见长河落日,晚歌悠扬。 闻者踏歌而行,忽见一叶扁舟摇盪江渚边。乘兰舟顺流而下,又见岸芷汀兰,一双白鹭横过江河暮日前…… 睁眼一看,那席横跨庭间的帘幔上,可不就是长河落日、渔舟唱晚之景? 三两人认出帘下抚琴之人,立时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方才那礼官说,此环节是「公子献艺」?还是「夫人献艺」?褒夫人为何会在殿中? 纷纷议论尚未结束,又闻「锵」的一声,琴音陡然高昂。「渔舟唱晚」不再,取而代之以千军万马破阵之势。 与此同时,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自东南与西北方向飞身而入,一旋转,一纵身—— 「锵!」金石相叩,剑鸣与琴音竟浑然天成、相得益彰! 再看庭前那两道身影,帘幔为幕,白影翩翩若惊鸿,黑影飒飒如游龙。 不等众人看清面容,人影随弦音而动,时如流风回雪齐整划一,时如轻云蔽月你追我赶,时远时近,时分时合……如同八卦盘里的阴阳鱼,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交融相互,分割不能…… 偶有剑芒掠过堂下,众人下意识目光追随,却见剑芒掠过白幔的剎那,若有一双白鹭振翅而起,迎着无边落日,破开万里江河,去往山外青山去。 ——剑影之下,海晏河清。 第61章 月盈则亏 「卫国公子风拜见大王!」 直至佩剑回鞘,公子风颀身立于堂下,朗声行礼之时,众人如梦方醒,纷纷交头接耳,投去或错愕、或景仰的目光。 「公子风?方才那人竟是公子风?」 「素闻他自小体弱,而今看来,传言怕是不实……」 「……」 姒云静坐殿内不动,左右议论此起彼伏,听见愈多赞嘆,一双眸子愈是湛亮。 「平身。」 周王若无其事瞟过姒云所在,而后朝公子风轻一颔首,徐徐道:「风飞云扬,士守四方。公子风剑艺无双,实乃吾辈楷模。」 「臣惶恐!」公子风躬身作揖。 「卫国公可还安好?」 「劳大王挂念,」公子风不卑不亢,沉声道,「家父身体康健,卫国上下安平如常。」 周王再次看向姒云,对方的目光依旧落在公子风身上,炯炯若有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6页 他收回目光,右手微微曲起,轻叩扶手许久,看向堂下人道:「公子风风华绝代,来日卫国交到你手上,朕很放心。」 如同碎石落湖心,堂下议论声纷纷四起。 公子风动作一顿,下意识垂眸看向姒云方向,瞥见瑶琴的剎那,又陡然回神,叩首道:「臣叩谢大王厚爱!」 「平身。」 礼官挥动拂尘,公子风应声退下。 嗡嗡营营霎时四起,朝臣诸侯正欲开始新一轮的推杯换盏,堂下弦音又起。 众人后知后觉,一袭雍容的褒夫人依旧端坐在堂下,没有站起身。 殿内再次响起搁盏落杯声。正当朝臣们以为这又会是一曲别无新意的丝音独奏,安坐许久的乐人忽然齐齐起身。 左边管起,右边弦和,前方钟鼓方落,后方萧瑟齐鸣……曲调既不同于礼乐,又并非颂乐,却比颂乐更扣人心弦。 左右正面面相觑,又一席帷幕倏而落下。 渔舟唱晚消失不见,取而代之以祥云缭绕里的绛珠仙草和在旁浇灌的神瑛侍者。 「这是?」堂上人引颈翘首,满目惊奇。 正不解其意,又一幕徐徐落下。 衣饰与绛珠仙草同色的小女子出现在雕樑画栋的府邸中,面容与神瑛侍者无异的小公子绕过长辈,正与小女子作揖见礼。 弦音愈发柔绵而缱绻。 第三幕,时至春光烂漫时,面容娴静的小女子正漫步桃林间。小公子身后藏着一本形状奇诡的书,探向小女子,欲与她同坐同读。 也不知是为便于旁人理解,还是勾画帷幕之人藏了什么私心,宫中人一眼明辨,那帷幕上的桃林分明与后花园里的桃林小院无异。 此起彼伏的赞嘆声里,九阶之上倏而投落下一道意味不明的目光,既沉且暗,如同乌云压城,风雨欲来。 十数种乐器齐奏之时,第四幕徐徐落下。 庭间若有黄叶缱绻,一轮圆月高挂彩云间。小公子小女子为首的府中众人正齐聚廊下,赏月吃酒,品菊吃蟹。 ——一派尘世圆满,怡然安乐之景。 尘世轮转几多时,经年之后,回想起此时,姒云时常自问,是否从头脑风暴伊始,她就不该选择「枉凝眉」作为贺寿之曲? 被「梦的旋律响彻西周上空」的画面沖昏头脑,她不曾细思此首曲子,或者说《红楼梦》这个故事本身是否适合周天子的生辰宴。 虽将最终的画面定格在了看似圆满的中秋夜,可中秋于红楼又岂止圆满一层意味? 彼时的她太过沉浸在自以为的尘世安稳里,忘了此间皆虚妄,忘了「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如此通俗而浅显的道理。 回归当下。满堂喝彩声里,姒云款款起身,同周王与申后见过礼,又施施然落座回周王身旁。 许是堂上灯火太过明亮之故,周王的眼神显得有些黯,笑容似乎有些牵强。 姒云浅眸轻颤,朝向周王道:「云儿的生辰礼,大王不喜欢?」 周王拉起她的手,轻抚过她手上还没能痊癒的细碎伤口,目光黯淡,语若呢喃:「闭门不见那几日,都是在忙活这些活计?』渔舟唱晚』那些梧桐叶,都是你一叶叶缝上去的?」 姒云眨眨眼:「大王可还喜欢?」 四目相对,周王眼里若有星河横淌。 如此心意,谁人能不喜欢? 「朕……」 「「丰年有庆」——」 周王刚要开口,几步之遥,礼官的声音骤然响起。周王面色一沉,倏地垂下眼帘。 殿门被推开,晚风挟灯火席捲而入。整齐划一的行进声响彻殿中上下,朝臣百官齐齐回过头看。 「嘿——呦——」「嘿——呦——」 九行九列八十一名舞人扮作庶人模样,背篓躬腰,踏着节拍迈过门槛,一步步近前来。 这是在模仿庶人上田的场景? 姒云正不解其意,御案之下,她没能全然收回的手被周王轻轻握住,不等她反应,握着她的力道忽而加重。 姒云偏头看向身侧,见周王的神色依稀如常,按下心头莫名的不安,垂目看向堂下。 舞人们的演绎十分生动,春种夏长已过,秋收时节来临,「庶人」们解下腰间形同镰刀的农具,「收割」起满地垂首的黍麦。 分明空无一物,堂下一众舞人的信念感比之后世戏子有过之而无不足,一握一割,一收一束,又一捆黍麦收割妥当。 姒云莞尔,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听一道劲风声扫过堂下,殿内变故突生。 「庶人」起身庆丰时,前方的「水牛」本该维持原本俯首耕种的模样,只不知为何,其中一名扮作水牛的舞者不问因由,突然站了起来。 姒云下意识抬眸。 正中那名舞者四肢颀长,浑身精瘦,上半张脸为水牛面具所遮,下半张脸陈年旧疤遍布。 她本不该认识这样一号人物。 目光交汇,姒云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响,嚣嚣五色倏而溃退,心跳仿似错漏了一拍。 子月?因为许姜和周王的生辰宴,她已许久不曾想起子月其人。 今日周王生辰宴,殷商后人如何能混进宫中?还有他的脸,为何会受这么重的伤? 她下意识松开周王的手,没来得及抽出,又被对方一把握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7页 她茫然转过头。 满堂流光溢彩,没来得及看清十二旒下周王的神色,堂下骤然响起一片倒吸凉气声。 「水牛」高举起背上镰刀,势同流风回雪,直奔九阶之上。 「昏君!」 惊唿声此起彼伏,姒云依稀只眨了一下眼,身形如练的子月已奔至跟前,一脚踹翻御案,高举起手里刀。 「不要!」 灯火掠过刀身而成的冷芒刺入眸中,姒云双瞳骤缩,脑中一片空白。 回过神时,她已挣脱开周王的手,展开双臂,挡在他面前。 「让开!」 子月唿吸发颤,刀锋抵至她颈侧,又硬生生收回,瞳中怒意滔天,似恨不能将她洞穿。 「子月,」一滴冷汗坠落鬓边,余光里若有光影缭乱。 姒云下意识抬眸,而后才看清,堂下「庶人」早已列队成阵,手上的道具成了武器,脸上满满皆是视死如归的凛然。 破釜沉舟四字跃入脑海,姒云的心勐地一沉,张开的双臂不自禁发颤。 没等她釐清脑中思绪,却听「锵」的一声,子月手里的刀被另一柄三尺长剑抵住,金石相击声炸裂在耳际,耳中霎时一片嗡鸣。 「嗡——」 她在挥之不去的嗡鸣声里仰起头,看见本不该在此地,不知何时去而復返的嬴子叔,心下愈发茫然。 不只如此,原本散坐于殿内,那一张张她不曾见过的陌生脸孔忽然抽刀拔剑,纷纷站起身。 虢公鼓行至众人面前,大手一挥,殿内众人有条不紊列出成形,织成天罗地网,围向堂下不请自来的殷商旧人。 再看左右诸侯与朝臣,或有序撤退,或安坐不动,无一人惊骇或慌张。 姒云的眸子重重一颤。 他们早知今夜有刺客入内?今夜的一切只是一场戏? 想法没能成形,咫尺之地的子月同时发现形势之陡转,动作一顿,目光倏地一凛。 「走!」 劲风拂过耳畔,没能听懂他言下之意,姒云的双脚已经离地,整个人被他提到半空,直奔堂下。 那把冷森森的长刀正抵在她颈侧,一个不小心便能见血封喉。 堂下众人纷纷后撤,子月去势不减,直至被虎贲包围的殷商旧人中间。 「月哥!」「哥,她?」「……」 失了平稳的吐息拂过耳畔,看清刀身上映出的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姒云眸光忽闪,脸色倏而煞白。 某个自子月出现就萦绕在心头,因灯火映照而愈发分明的念头压在她心上,不敢相信,又容不得她不信。 「周王,褒夫人是死是活,只在你一念间。」 耳畔传来子月近乎癫狂的怒斥声,脖颈长刀沁出渗人凉意,透过肌肤,直逼心口。 姒云不得不抬起头,举目看向灯火通明的堂上。看清阶上情形,她错觉自己的心仿似被人一揪,目光重重一颤。 案后之人目光垂敛,正慢条斯理整理彼时因她挡在身前而褶皱的外衣,清清冷冷,遗世独立,似乎对此间事满心倦怠。 一如他两人相识的最初。 一人高高在上,一人低落尘埃。周天子和殷商孤女,中有绝涧,云泥两端。 若眼前才是周天子的真面目,她倾慕之人是谁?与她互许白首之人又是谁? 第62章 曲终人散 「褒夫人?」 姒云正思绪翻涌厘不出头绪,嬴子叔收剑回鞘,淡淡觑她一眼,忽然道:「洛邑城中闲梦楼,十里长街绿水边,有个摇摇欲坠的茅草屋,有人唤其为水榭。」他似若无其事瞟了一眼子月,又道,「对了,水榭的窗上还有几个活灵活现的桃木雕。」 耳畔传来倒抽凉气声,姒云同时抬起头。 他在说什么? 那茅草屋分明只她、子月和子方三人知晓,嬴子叔怎会清楚里面的陈设? 彼时在洛邑,他一直跟在她和子方身后?所以召子季才会放心随许姜离去,留她和子方在人生地不熟的洛邑大街? 姒云的眼睛霎时浑圆,目光在嬴子叔和周王脸上不停来回。 想开口,又忍不住自嘲。 其实又有何惊讶,不过是证实了她方才就知晓,只不敢相信的猜测而已——周王一早知道她殷商旧人的身份,且以此为契,设下了今日之局。 既如此,那些她信以为真的耳鬓厮磨,花前月下,几分为真,几分为今日? 「是你?!」 子月破了音的怒斥陡然响起,姒云心下一骇,下意识转过身。 「是你跟在云儿身后,发现了我们的藏身之处?那几个兄弟的命,还有我的脸,都是你!」 姒云心里一空,垂着身侧的手陡然握紧,眼里满溢出不可置信。 此话何意? 洛邑之后,子月再不曾让人传话,不是因为路遥地偏,而是藏身之地被发现,殷商旧人受了重创? 他以为她背叛了殷商旧人,出卖了他们的藏身之地,所以方才对视的第一眼才会满目怨恨? 乱世之局,功过是非难断。 她没想过背叛周王,亦不会出卖殷商旧人,可他们受到的重创却因她而起。垂在身侧的手不知何时紧握成拳,关骨泛了白,姒云抬眸望向面无表情的嬴子叔,眼底若有讽刺一闪而过。 「子叔,子方当真是为那两名窑中人所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8页 「哐啷!」 杳然无声的堂下响起一声突兀的杯盏落地声。 姒云敛目望去,满堂纷乱里,不曾撤后的公子风正手忙脚乱扶起手边的杯盏。 姒云心头一动,宴前让人传话,莫不是公子风一早知晓今日之局,想提醒她早作防范?还是无意间窥破了子方之死,想来告诉她? 她抬眸看向九阶之上。灯火恍恍,影影绰绰,隔着浮光掠影,周王的神色实在看不太清。 又或许,她从不曾没看清过对方神色。 分明从入局的最初,她已堪破周王心性,那几张或深情,或冷淡的面容,都是他早已戴惯的面具,她如何会当了真,入了局,被当作棋子还甘之如饴? 听她提起子方,嬴子叔微微一怔,下意识瞄看周王,又似若无其事瞟了一眼公子风所在,拧眉思量许久,沉声道:「如夫人所想。」 堂下人面面相觑,不知他几人言简意赅的你来我往有何深意。姒云却在听到夫人两字落入耳中的剎那,瞳仁蓦地一滞。 夫人? 刺耳的两个字揪着她战慄不止的心回到她不得已来到此间的最初。 满堂烛影婆娑,仿如她歷次心旌摇曳,时至今日才陡然清醒,洛邑时的心湖潋滟,围场时的两情相悦,乃至中秋时的巫山云雨……原都是她一厢情愿。 自始至终,哪怕是花前月下,被翻红浪时,周王从不曾说过心悦与爱慕。 是棋子忘却帝王心,沾了执棋人指尖些许微不足道的暖意,便以为十指连心,窥破了他的心。 直至棋子被掷下的今日,她才想起「褒姒」身份之低微,而今处境之难堪。 「周王,放他们离开,我等保证褒夫人安然无恙!」 「哼!」「列阵!」 耳畔传来子月失了节奏的喘息声,姒云依旧一动不动,周遭一切好似蒙上了一层无形无影的薄纱,她看不清,也辨不明。 直至子月变了调的声音紧贴在她耳畔响起,那柄抵在她颈下的镰刀泛着冷寒,却又不自禁发颤,虢公鼓广袖一挥,藏身左右的虎贲齐刷刷架起弓弩,一道道沾了烛火的冷芒刺破周遭薄雾,映入她眼帘,姒云陡然抬眸,朝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莞尔一笑。 一枝冷箭发出刺耳的啸鸣声,冷芒直逼她面门,猝不及防的,姒云脑中倏忽浮出那句流传千古的名言——哀默大于心死。 她不知自己此刻的感受能否被称为哀默,那是种全然陌生的感觉,心跳依旧,却无知无觉,取而代之以无边无际的空茫与虚无。 「情绪」本身离她而去,她不知爱恨,忘却喜怒,不知此间何间,更不提避让与闪躲。 依旧停留在九阶之上的视线渐渐涣散,旒冠冕服愈发模煳,她突然有些记不清,系统是怎么说的来着? 她是褒姒?还是褒姒是她? 那位记录下褒姒只言片语的稗官想必是今日之后才认得她。他不曾杜撰,没有说谎——褒姒无悲无喜,从来不笑。 「云儿!」 一道冷芒掠过眸间,她看见九阶之上骤然起身的周王,耳畔是子月破了音的惊唿。 「噗呲!」 没来得及认清周遭,一股大力袭来,她被人重重推翻在地。 回过神时,本该是她的地方变成了子月,本该刺中她的箭矢没入他心口,正汩汩而出刺目无比的殷红。 「子……」 眼前的物事仿似一帧帧被定格的慢镜头,她看见子月脸上一闪而过的痛楚,看见颤动着冷芒的长刀颓然坠地,他脸上的水牛面具一併坠落,剎时四分五裂。 四目相触,他的眼里忽而漫出仿如初见的欣喜,分明已上气不接下气,他奋力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她的脸,碰到她颊边的剎那,顾忌着什么般,陡然收回手。 姒云看清他想要靠近却又收回的手,瘦如藁木,指腹遍布深深浅浅的伤痕,似经年岁久,雕了太多木刻所致。 觉察出她的目光,子月的唇边溢出些许笑意,而后费劲全身力气,伸手探向自己腰间,额边的汗珠愈来愈密,唿吸愈发粗重,直至右手握住腰中物事,他满是不甘的瞳仁重重一颤,右手颓然坠地。 「咕噜噜——」 若有浮尘无风自翩翩,右手坠地的剎那,子月的腰间滚出一枚桃木雕,一路滚动,直至姒云身前。 她在满目朦胧里看清停留在她面前的桃木雕,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一如茅屋中所见,一如他和原身相依为命的最初。 而她嗫嚅半晌,竟连他的名字都吝于出口。 「子月……」 堂下灯火摇曳,冷风簌簌如故。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风里多出一道喑哑的,依稀是她自己发出的声音。 周遭不知为何没了声响,她浑不在意,颤抖着双手,伸向那只血迹斑斑的桃木兔。 一滴清水抚过桃木雕,她后知后觉颊边已濡湿一片,只心底依旧空茫。或许是这具身子依旧记着关于子月的一切,才会在此时作出最本能的反应。 或许她本该留下那幅云月相依的丝帕,至少在此时能替他遮掩一二不得瞑目的遗容。 堂下灯火灼灼,比不得谁人的视线如高山,如乌云,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小心举起桃木雕,哈了哈气,抵住衣袖一角,一点点拭去小兔身上的血迹与尘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9页 直至纤尘不染,她将桃木兔小心翼翼纳入怀中,又从袖中掏出完好无损的丝帕,折成两半,轻覆在子月依旧浑圆的眼前。 做完这些,她旁若无人站起身,对周遭的窃窃私语和交头接耳视若无睹,轻拂了拂衣上尘,大步走入茫茫暗夜,没再回身看向堂下任何一人。 「大王?」 今日之后,似乎连赢子叔和召子季都有些拿不准周王之意,看看大门外,又下意识看向周王。 周王面色铁青,牙关紧咬,负在身后的手不知何时紧握成了拳,青筋暴起却似无所觉。 直至堂下议论渐嚣,虢公鼓上前询问该如何处置殷商贼子,周王眸光一颤,陡然举目望向灯火晃晃的大门外。 今日的周王宫灯笼高挂,亮堂更比天上月。 天上若有浮云飘,翩翩而来,倏忽即去,不曾为谁停留。 十五月圆如故,满庭月华如秋水,只再不见佳人回眸,亭亭如立水中央。 一片残叶坠落,周王的目光倏地一滞,眉头陡然紧蹙,哑声道:「压入大牢,来年秋后问斩。」 「诺!」 虢公鼓转身欲退,一旁的召子季小声开口:「大王,子月他?」 「扔去乱葬岗!」周王目光微凛。 「诺!」 「等等!」不等虢公鼓再次转身,周王脱口而出。 迟疑片刻,他转向嬴子叔:「你知道在何处?」 嬴子叔一怔,很快瞭然,颔首道:「洛邑的据点已被剷除,卫国的据点有待详查。」 周王垂目看向殷红满目的堂下,抵着案沿的手紧握又松开,如是数次,轻嘆一声,朝他道:「送他和子方回去,不必让旁人知晓。」 嬴子叔眸光忽闪:「诺。」 「那帕子,」迟疑许久,周王的目光倏地一顿,「拿回来。」 「诺。」 第63章 花自飘零 秋去冬来,宫中秋叶纷落,眨眼一月有余,姒云画地为牢,每日足不出户,读书写字,琴音相伴。 周王每日两次,雷打不动来探望,姒云皆避而不见。 多数时候,她清醒且冷静,明白自己本非此间人,至多再过七八年,西周灭亡时,她总能找出烽火戏诸侯的真相,回到现世,与家人重逢——若是父母和社会还没有放弃脑死亡多年的她。 偶尔,大多是夜深人静时,也会让感性窥见心上缝隙,在她耳边循循善诱,名分无甚紧要,回应无甚紧要,欢喜谁是她一人之事,与被欢喜之人无关。次日醒来,再对前一晚不甚清醒的自己嗤之以鼻。 没来此间前,她也曾见友人受失恋之苦,彼时不谙世事,还曾笑话她们,道理都懂,何以仍抵不过荷尔蒙作祟?待落到自己头上,才知感情本身就是理智的反义词,无怪乎智者不入爱河。 两个月间,落叶离枝,秋草哀离,庭间时见雪雨霏霏,不时涌起的情绪漩涡渐渐平息,姒洛依旧没能改掉她每几个时辰来确认她情况的习惯,陪她解闷闲话的同时,也将宫里宫外、大大小小的消息带给她。 ——周王生辰宴次日,公子风接到母妃来信,卫国公突染恶疾,她不得不即刻动身。 ——殷商后人混入周王生辰宴,主事的皇父平难辞其咎。两个儿子皆被桎梏,大宰皇父如被斩断左膀右臂,加之太姜「变节」,晋侯退缩,他似突然间没了相争之意,生辰宴后没几日,上奏天听,只盼能告老还乡。周王应下他所请。 ——三日之后,周王拜郑伯友为司徒,虢公鼓为卿士。自此之后,权臣皇父成明日黄花,大周王权终于完完整整回到周王手上。 …… 腊月初八那日,天空飘起鹅毛大雪,庭间堆琼积玉。 姒云正与木兰几人围坐炉边吃茶闲谈,门帘被人一把掀开,寒风飞雪倒灌而入。 几人转过身看,却是出宫去置办年货的姒洛,只不知为何,时不至晌午,已经着急忙慌赶了回来。一反常态的,连常服都没来得及换下,便脚底生风冲进了里间。 「阿洛?快……」 「夫人,出事了!」 姒云没来得及说话,她已揽住姒云的手,脱口而出。 姒云手里的茶微微一颤,险些没泼进炉里去。 「坐下烤烤火、去去寒先。」她将热茶递给对方暖手,一边帮她拍去身上的雪花,一边问,「慢慢说,何事惊慌?」 「夫人!」姒洛接过她递来的茶,双唇抿起又张开,眼里满是惶恐,「夫人昨日可有睡好?」 如此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不似她平日所为,姒云接过木兰递来的新茶,正色道:「出了什么事?」 事发突然,姒洛明白耽搁不得,紧蹙着眉心搁下茶杯,又接过姒云手里的茶,一边放下,一边咬咬牙道:「夫人可还记得,大王生辰宴后不多时,卫国公病重,公子风被急召回了卫国?」 公子风? 姒云眉心一跳:「如何?」 「方才阿洛出宫採买年货,听人说起,卫国公薨逝不多时,卫国发生兵变,公子风他,」姒洛抬眸偷觑,声音越说越小,提起公子风,几近嗫嚅道,「……没了。」 「没了?」 不知是否两耳不闻窗外事太久,姒云有些听不懂对方的话。 又或是窗外风骤雪怒,窗户纸唿啦啦直响,让她实在听不清对方之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0页 「你说,没了?」她眨眨眼,眸间浮出几丝迷茫,「谁没了?」 「夫人,」姒洛欲言又止,迟疑片刻,心一横,语速飞快道,「卫国公仙去之日,公子庸起兵造反。彼时正值夜半,灵前只公子风一人……无人能料公子庸竟如此目无王法,竟敢冲进卫公灵堂……」 风雪簌簌如泣,日夜不停不歇,凛得姒云分明端坐炉前,依旧情不自禁拢进了衣襟。 她直愣愣望着炉里颤动不休的火苗,脑中倏忽想起铜炉初相见。 一袭白衣披着漫天霞色,飒飒然从天而降,落拓风华,举世无双。 她是无有名姓的卫国王姬,是潇洒落拓的公子姬风,她的人生刚刚开始,本不该如此悄无声息,含冤不白的落幕。 「夫人?」 木兰一声惊唿,姒云后知后觉自己攥着姒洛的手愈发用力,她的腕上被勒出一道红痕,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夫人,可还好?」 姒云轻舒出一口气,轻揉了揉胀痛的眉心,问她道:「她离京时可曾让人留过口信?离京之后可曾来过信?」 姒洛轻一领首:「月前来过一封,彼时……收在柜里了。」 彼时姒云的状态太差,不曾拆阅过他人来信。 姒云颔首,松开她道:「去拿来,念与我听。」 「诺。」 一炷香后。房中只姒云和姒洛两人。 念完公子风的信,姒洛的眼睛瞪得浑圆,执着信纸的手不自禁发颤:「夫、夫人,他、她,」映入她眸间的火影左右摇颤,她咽下一口唾沫,不敢相信道,「公子风是女子?!」 姒云垂下眼帘,炉火照在她脸上,忽明忽暗,纠扯着两道睫影,时长时短,颤动不休。 公子风是女子之事,若是在平日,她断不会让第三人知晓,现如今情势紧急,姒洛又早已是亲信,与旁人不同。 眼下让她凝重之事却并非为公子风的身份,而是为她在信中提及之事。 公子风在信里坦诚,昔日岚水村一别,回到卫国后,她似醍醐灌顶,此前忙忙碌碌十数载,为母亲之愿,为卫王之位,却无一日是为她自己。 卫国宫廷和卫公之位仿若挣不脱的梦魇,她疲于应对卫公的耳提面命,母妃的喋喋不休,更不提姬庸日夜不停的张狂和诅咒。她无时无刻不想念岚水村,许多个黎明与夜半,甚至收拾好了行礼,想要放肆一回,逃离那座光闪闪、郁巍巍的精緻囚笼,只却不知何处可去。 日日夜夜的折磨止步于两个多月前——她收到周王生辰宴宴帖之日。 她藏起不可见人的心思与雀跃,在空无一人的山巅舞剑,在万籁俱寂的夜半热泪盈眶,只为那道只她一人可窥的微弱曙光。 她视姒云为挚友,却不敢将心心念念、细碎日常悉数告之。直至生辰宴那日,剑舞过后,听周王说出那番等同于确认她为下任卫公的话,她陡然惊觉,在她不知情之时,姒云正替她苦心筹谋卫公之位。 ——而那早非她所欲。 变故忽如其来,卫公病重的消息打断了她原本的计划,母妃一纸书信唤她回城。虽万般不舍,依着旧日习惯,她没敢违逆母命。 送她出城之人正是赢子叔。 十里又十里,直至卫国边界的驿站。 窗外落叶飘,公子灯下见,她错以为两情相悦并非误会,离情占据高地,她鼓起此生从未有过的勇气,喃喃诉心意,只求他能带自己远走高飞…… 字字皆情谊,绵绵皆情长。直至落笔之时,信中没有赢子叔一句不是,只嘆她自己身在帝王家,与君相逢不当时…… 自古儿女多如是,女子堪自怜,男子多薄情。 ——与他们眼里的千秋功业相比,儿女私情实在不值一提。 后话无需赘言。 良久,炉中柴火噼啪,姒云举目眺望风雪如席的窗外。 知道公子风为姬庸所害,嬴子叔可曾有过半刻的后悔与难安? 「夫人?!」 身后传来姒洛几人变了调的声音。 回过神时,她已冲出门帘,独立风雪中。 见木兰几人争先恐后挤出门廊,她轻摆摆手,示意几人无妨,而后不顾漫天风雪,大步往前朝方向赶去。 * 「今岁的雪也忒大了些!」 「可不是?我听闻京畿之地的田都用了褒夫人的法子,也不知有没有效……」 「不好说……」 帘外风雪簌簌,东暖阁内暖意融融。 炭火烧得正旺,几名宫人凑在炭火边,左右无事,正有一句每一句地搭着话。 帘慢被人掀开,一股狂风挟着雪花倒灌而入。 门口的宫人正要发难,转身见是久不露面的褒夫人,酸话卡在喉口,一张脸霎时涨得通红。 「褒夫人!」另几个机灵的已经站起身,像是全然不闻帘外风雪,接外衣的接外衣,递暖炉的递暖炉,前簇后拥,忙得不亦乐乎。 姒云淡淡瞟他几人一人,凝着霜的纤睫微微一颤,而后抬起头,举目打量阁中上下。 没等众人看出她用意,姒云已穿过众人,一路直奔内门口那两株郁郁葱葱的龙松。 「啪!」 姒云走进盆栽后方不多时,炉边几人正面面相觑,不知该进该退,忽听一记响亮的耳光声传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1页 几人心头一凛,纷纷躬身缩脖,不敢再乱看。 树后人是谁,众人都心知肚明,只不知鲜少与人来往的赢大人和召大人如何会惹恼了许久不曾出门的褒夫人。 两边皆不能得罪,众人屏息凝神,只当自己不存在。 狂风唿啸而过,房中只剩炭火噼啪声。 龙松后方,召子季陡然回神,冲上前道:「夫人这是作甚?」 「子季!」 赢子叔偏过头,朝他轻摇摇头,很快瞟她一眼,舌头下意识拱了拱吃痛的左半边脸,目光微沉,显然知道是为何事,却没有开口辩解。 质问的话已到嘴边,见他颓丧模样,想起什么,姒云心一抽,倏地没了责问的力气。 连姬风都不怪,她又有何立场? 若是往回细究,若非她自以为是,在识破对方女儿身又看出姬风对嬴子叔的心思后,一而再再而三地怂动她走出那一步,他两人又如何会到今日? 若真要怪罪,她首当其冲,难辞其咎。 黯然许久,她越过两人,看向紧闭着的大门:「大王在里?」 不等人应声,她伸手推门大门,提步而入。 第64章 风雨欲来 「……如是,便有劳王叔。」 「大王言重,本是臣份内之事。」 外头寒风唿啸,御书房内依旧暖融如春。 一盆炉火烧得正旺。书案另侧,周王与郑伯友、虢公鼓分坐两端,头凑在一处,正激烈讨论着什么。 「谁?!」 听见开门声,虢公两眼一瞪,推开座椅就要起身。 一缕细风拂过颊边,炉里的火倏忽大盛,却是端坐里侧的周王先他一步起身,绕经身侧,行过炉火,箭步如飞迎了上去。 「云儿?」 是人皆能听出周王语气里的喜不自胜。虢公两人目光交汇,齐齐敛下目光。 周王已行至姒云面前,旁若无人拉住她的手。觉出她五指的冰冷,眉头拧成川字,等不及拂去她肩上的细雪,拉住她双手,一边揉搓,一边哈着热气气。 「怎么这时过来了?」他细细打量对方瘦了一圈的面容,眉心愈蹙愈紧,「有什么事,让下人递句话便是,外头风雪正急,怎么自己过来了?」不等人应声,他又偏头朝向另侧,「子澧,把炉火再生旺些还有……」 话没手完,手里勐地一空,周王下意识握了握空荡荡的十指,一脸茫然的看向姒云。 眉目低垂,面如霜雪,不见一丝动容之意。 「……」他收回手,欲言又止。 房中几人何等眼明心亮,不等周王开口,齐齐敛袂作揖,躬身退了出去。 闭门声刚刚响起,姒云似没了逢场作戏的最后一丝气力,退身半步,一边福身行礼,一边道:「奴婢见过大王。奴婢身上有寒气,大王还是不要近身为好。」 周王的目光倏忽黯淡。 凝眸许久,他侧身让出身后的炉火,微偏偏头道:「外头雪大,云儿坐下吃口茶,暖暖身。」 「大王,」姒云站在原地不动,目光落在摇曳不定的火苗上,沉声道,「公子庸目无王法,弒兄篡位,不知大王要如何处置,是听之任之,还是出兵北上?」 大周上下皆知,公子风已获周天子认可。时值西周末年,周王室日渐式微,若是连昭告过天下的承位资质都能被随意撺掇,诸侯之中还有谁会认可周王室? 周王低垂下眼帘,比进门时更旺的炉火映照出他昳丽又黯淡的眉目,拿在手里的茶微微一颤,他道:「云儿今日前来,只是为公子风之事?」 姒云抬眸,眼底映入烛花同风舞,时明时暗,时起时落,如同谁人的心旌,摇曳起伏,不可知,不可问。 「大王若不欲理会……」 「出兵北上也无不可。」 盏中茶泛起若有似无的涟漪,照出谁人的眼,依稀若有神伤一闪而过。 转过身时,周王的神情已平復如常。 他递上茶水,神色平静道:「出事北上,为公子风讨回公道亦无不可,只要云儿答应朕一个条件。」 姒云陡然抬眸。 视线相触,周王眼里再度掠过神伤,很快错开眼,摩挲空荡荡的指腹许久,徐徐道:「只需云儿每日来陪朕用膳。半个月后,清点完兵马,朕亲自去卫国。」 姒云眸光忽闪,眼里若有不可置信。 时至今日,他两人间如何还有惺惺作态的必要? 那支冷箭落在子月身上,亦落在她心上。而今伤口未愈,冷芒如昨,无数个夜晚,凛得她骤而惊起,夜难成眠。 他如何能像没事人一般,眉目情深,柔声细语? 炉火刺入眸间,内里立时忽一阵翻涌,她几近呕吐之时,忽听「咚咚咚」一阵响,一门之隔陡然传来凌乱又匆忙的脚步声。 「大王,不好了!」 宫侍推门而入,着急道:「大王,申后领着大队人马往褒宫去了!」 「什么?!」 不等姒云出声,周王侧身将人拦在身后,怒道:「起身回话,她去褒宫做甚?」 「回大王的话,」侍卫抱拳作揖,「听申宫中人说,似乎是公子征出了事。」 「公子征?」周王眉心紧蹙,沉声道,「公子征出事,为何去褒宫?」 公子征乃申后胞弟。足不出户如姒云,也听说过周王生辰宴后,公子征逗留镐京不去,整日眠花宿柳,不成体统之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2页 「大王,方才传来的消息。」 召子季近前一步,接过话头道:「今日午时三刻,公子征于镐京城东小澧河失足落水,捞上来时已面目全非。本是一桩意外,只不知为何,申后偏不依不饶,说是有人目睹公子征出事前曾与洛姑娘当街发生过冲突。现下去褒宫,怕是为……」 「什么?!」 姒云探出头来,着急道:「是为阿洛?公子征在宫外,如何能与阿洛起冲突?」 不等人应声,想起公子风姒洛曾出宫採买年货,姒云陡然一怔。急着告知她公子风之事,姒洛没来得及提起与公子征起冲突之事。 「你是说,今日出宫时?」 姒云蹙起眉头,沉吟片刻,转向周王道:「大王,阿洛是奉我之命出宫,她一介弱女,如何能伤得了人高马大的公子征?此事怕是另有隐情。」 周王的手不知为何悬在半空,撞见她回眸,五指微微一曲,收回到身侧,欲言又止。 姒云满目不解,忍不住打量房中人。 窗户纸发出唿啦一声响,周王徐徐抬眸,眼里仿若噙着哀意:「云儿当真以为,姒洛是手不能提的弱女子?」 姒云一怔,两眼立时瞪得浑圆。 此话何意? 她一一环顾堂中众人。炉火灼灼,照得众人脸上光影错落,眉目不甚清晰。 嬴子叔、召子季……树中人是周天子的耳与目,在她不知原身身份之前,周王已经清楚她是殷商旧人,且以此为饵,设下引蛇出洞之局,将一众殷商旧人一网打尽。 这样的周天子,如何会不知姒洛并非寻常宫婢,而是褒珦派来监视她之人? 既是监视她之人,又只她一人同往,阿洛又如何会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弱女子? 是她一厢情愿,将此间人与事看得太过简单。 何为真?何为假?何人表面真心,藏锋露拙?谁人满目情深,只为利用? 姒云的脸色愈发苍白,吐息化作一缕缕白雾,眼前霎时氤氲一片。 许是炭火旺盛之故,姒云有些喘不上气,脑中一阵阵晕眩。 「云儿!」 周王下意识伸出手,又在碰到她的瞬间硬生生停下,几近乞求道:「坐下歇会,可好?」 被他低声下气的样子所骇,侍卫身子一僵,立时低下头,生怕看见什么不该看的,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姒云看在眼里,心上倏忽泛起一阵久违的异样。 只剎那,她的眼里漾起些许笑意,仰头朝向周王,柔声道:「大王,让云儿出宫一趟,可好?」 「云儿」两字太过久违,四目交汇,周王的眸光重重一颤,生怕惊扰什么,连唿吸都放得轻而浅。 茶杯端起又放下,如是数次,他转身朝向召子季,沉声道:「随夫人出宫,一切听夫人差遣。」 「诺!」 ** 腊月的雪簌簌落落,漫无边际。 镐京城虽布局分明,前朝后市四通八达,连日风雪之故,往来官道皆白茫茫一片,辇车牛马寸步难行。 风雪大作的宫门外,车夫的鞭子挥得冒火,几匹马依旧犟着脖颈,勐跺前蹄,只不肯迈出一步。 晚一刻出宫,查明真相的可能性便减一分。姒云心急如焚,不顾召子季阻挠,拢了拢衣襟,跳下辇车,迎着漫天风雪,一路往北市赶去。 「夫人!」 召子季忙不迭地撑开伞,深一脚浅一脚紧跟在她身后:「今日的雪这么大,北市门口怕已寸步难行,那卖糖水的老伯怕也早已收摊回家,不如先回宫,等明日雪停再来如何?」 依照召子季得到的消息,公子征和姒洛发生争执之地便是在北市口的糖水铺子前。也是因为糖水老伯的证词,申后才敢大张旗鼓拿人。 时间紧迫,姒云打算从糖水铺子开始查起。 「还在。」 漫天飞雪飘向倾向她的伞面,细簌钻入领口,化作阵阵冰冷。 姒云若无无觉,疾步赶至北市,才停下脚步,举目望向灯火寥落的雪幕之中。 澧水位于周王宫外十里,由西向东横跨镐京城。 以澧水为界,南岸是鳞次栉比的商铺,北岸是偎红倚翠的瓦舍与勾栏。 时近日暮,南岸灯火已寥落,北岸缓歌慢舞,声色正靡靡。三两画舫轻漾,如幕大雪也盖不住文人诗性,「风花雪月」。 一座圆月拱桥连通两岸。南岸桥墩下,刻着「北市」两字的石碑前,一间茅草筑起的凉棚隔断飞雪去路。棚下一盏孤灯摇曳,紧挨着石碑,正是召子季口中那个糖水小铺。 一张六尺见方的木桌紧挨在石碑前,碗碟具齐,热气腾腾。 一名老者佝偻着腰背畏缩在糖水铺前,隔着漫天飞雪和氤氲热雾,姒云只能依稀看清他略有些落寞的身影,仿似瞪着棚外的鹅毛大雪出神。 「……我还能再喝三盅!」 「还三盅呢,你看看,这是几?」 「……三!嘿嘿嘿,是不是三?」 「三你个头!再这般喝下去,迟早和公子征……」 糖水铺子不远处的圆月拱桥上依稀映出两道身影,似乎是谁家公子吃多了酒,自北岸烟花柳巷穿过漫天雪幕,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而来。 「两位公子可要进棚歇歇脚,用碗糖水?」 见人出现,老伯倏地来了精神,箭步闪出棚外,搓着双手,笑意盈盈迎向蹲坐在桥头的两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3页 「回王城还有好几里路,现下风骤雪急,车马难行,不如坐下用碗糖水,暖暖身?」 第65章 糖水铺子 「……不如坐下用完糖水,暖暖身?」 桥头边,一袭红衣的富家公子迷濛着双眼打出个酒嗝,看清来人,大手一挥,转同行的瘦高个公子道:「走,为兄请你吃糖水去!」 瘦高个一脸无奈,一边搀住他,一边吩咐老者:「老伯,给我二人各来一碗糖水。」 「好嘞!」老伯笑意盈盈撸起袖子,将两人迎进四面透风的棚下。 摊前不远处,姒云不禁感慨,老伯的商业眼光着实不错。 不论是北市之人走街串巷乏了,还是北岸之人醉酒而归,桥蹲下的糖水铺都是必经之地、不二之选。 她和召子季两人近前时,那两名浑身酒气的公子哥已经坐进铺子最里端,唿哧唿哧,吃得不甚讲究。 是日风雪连天,加上天时不早,来往的官道皆已结了冰,车马难行,本不会再有人从王城方向过来。 老伯正闷头收拾碗筷,两道人影忽而投落在眼前,老伯一怔,堆起满脸褶子,揉搓着双手道:「夫人这是打哪来?天寒地冻的,可要吃碗糖水再赶路?」 许是久在外奔忙之故,老伯的眼睛虽然明澈,两鬓早已霜白,颊边更是皱纹横生,时常泡在水中的手更是破皮皴裂,生了不少冻疮。 姒云若无其事瞟了一眼摊后两人,颔首道:「有劳老伯,两碗糖水。」 「好嘞!」老伯拿起帕子擦了擦手,一边迎他两人落座,一边招唿,「这大雪天的,夫人怎么这时来北市?是急着採买年货?那可不巧,好多铺面都已打烊了。」 「老伯,」姒云瞟向近旁那两名公子,直奔主题道,「听人说,今日午时左右,公子征失足掉进了小澧河?还说什么,他失足落水前曾与一位姑娘起了争执,就在老伯摊前?」 老伯端来糖水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眸扫过两人,而后一边放下糖水,一边颔首道:「确有此事。约莫巳时那会,雪还没有这么大。时近年关,北市熙来攘往。那姑娘生得好看,出来时被老夫摊上几个公子哥瞧见,还议论来着。」 「老伯记得此事?」姒云两眼圆睁,身子向前倾,「那老伯可还记得,她两人为何会起争执?我瞧摊子前的路又宽又平,一从北市来,一从拱桥过,不该撞上才是。」 「夫人既问起,」老伯缩缩脖子,压低声音道,「不瞒夫人,在老夫看来,他两人起争执皆因公子征挑事在先,非那姑娘之过。」 姒云直起身:「还请老伯直言相告。」 老伯顺势落座,一边替两人倒茶,一边絮叨:「那姑娘模样生得好,从北市出来时,手里还提着两串小灯笼,很是可人。不只老夫,摊上许多老爷夫人都瞧见了,也听见她和同行之人说,自家夫人近几日心绪不佳,少有笑颜,有那两串小灯笼,或许能唤夫人开怀片刻。」 召子季陡然抬眸。一旁的姒云眸光忽闪,眼里情愫难辨。 「老伯的意思,公子征也听见了她的话?」 老伯放下茶壶,颔首道:「公子征好似知晓那姑娘的主家是何人,讪笑许久,忽地走上前,一把拍掉了那姑娘手里的红灯笼,还说了好些上不得台面的浑话。」 「浑话?」姒云蹙起眉头,「彼时公子征可还醒着?或是吃多了酒?」 隆冬时节,桌上的糖水很快没了热气。 老伯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摇着头道:「夫人说笑,那个点自北岸归来,自是胡混了一夜,如何能醒着?老夫瞧着,他上桥时踉踉跄跄,下桥时歪歪斜斜,早已不清晰,也不知为何,还能认出那姑娘。」 「都说了什么浑话?莫不是仗着吃多了酒,欺侮了阿洛?」召子季沉不住气,怒气沖沖道,「素闻他好酒又好色,若是敢对宫……」 「子季!」 姒云厉声打断,淡淡瞟他一眼,又执起茶杯,朝老伯道:「老伯,你继续说。」 「倒不曾戏弄那姑娘,」老伯朝召子季摆摆手,继又道,「只是言语间对那位夫人颇为不敬,说什么狐媚长相,祸国殃民……」老伯微微一顿,敛下目光,倏地有些瑟缩,「夫人见谅,实在是上不得台面的浑话,不宜说出来,平白污了夫人的耳朵。」 「岂有此理,他竟敢,咦?」 召子季拍案而起,话说一半,又突然收了声,两只眼睛瞪得浑圆。 姒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漫天风雪的棚外,面露不解:「看见什么了?」 召子季回过神,瞟她一眼,很快摇摇头:「夫人莫怪,还以为一只雪狐蹿了过去,许是风雪太大,看错了。」 姒云不置可否,又朝向老伯道:「老伯的意思,除却几句口角,他两人不曾发生过其他冲突?」 「那姑娘的确动了手。」老伯轻嘆一声,「那姑娘是个难得的,听公子征满口胡言,当街诋毁自家夫人,当下变了脸,不顾众目睽睽之下,一下子扑了上去。」 姒云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动手了?」 老伯颔首:「也不知是那姑娘力大无穷,还是公子征吃多了酒,脚下实在虚浮无力,老夫见那姑娘就那么一推!」 他平举起双手,朝前用力一推,又看向姒云,眸光炯炯道:「而后那公子征一个踉跄,一下摔倒在地,磕破了脑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4页 「呵。」 姒云正凝眉思量,一桌之隔忽地传来一声讪笑。 「脚底虚浮可不只是吃多了酒。」那大腹便便的红衣公子掷下空碗,看着姒云,语气暧昧道,「那是因为用了太多逍遥散。整日在北岸湖混,如何能不被如兰姑娘掏空了身子?」 「逍遥散?」姒云耳朵一亮,转向那两人道,「那是何物?」 「咳咳。」不等那红衣公子应声,召子季轻咳一声,小声解释,「夫人,逍遥散是助兴之物,用于男女欢好之时。」 姒云若有所思。 公子征常年流连风月之地,依赖此类物事似乎并非奇事。 「老伯,你说他摔伤了头,不知可曾看见他的伤口?」她再次转向糖水铺老伯,「伤得可重?受伤后莫非没有回家?」 「只是蹭破了皮,瞧着无甚大碍。」老伯摇摇头,又道,「公子征不依不饶,正巧有另两人经过,似乎也认出了那名姑娘的身份,把跃跃欲试的公子征拦了下来。公子征虽卖他两人面子,走时依旧骂骂咧咧。不多时,那姑娘似乎从那两名公子口中听说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神色大变,着急忙慌的走了。」 姒云:「……」 应是听闻了公子风之事,着急回宫找她。 姒云举目遥望漫天飞雪,纷纷扬扬,落入澧水,眨眼消失不见。 「老伯,」想起什么,她的眉头倏地拧起,又问老伯,「那小澧河在何处?他着急回府,本该沿官道一路往南才是,为何会折道去小澧河?」 「夫人你有所不知,」老伯转头看了看邻桌两人,吸吸鼻子,小声道,「那两位公子想必也有耳闻,公子征来镐京三月,夜夜流连北岸不算,还另买了间宅子养了个外室。夫人想,他厮混一夜才回,脸上又带着伤,如何敢回申府?被那两位公子劝住后,他便折道去了小妾哪里。」 「小妾?」姒云神色微凛,「老伯是说,公子征给那小妾买的宅子就在小澧河畔?」 老伯直起身,举目望了望棚外,指着已开始结冰的澧水,示意她道:「沿澧水一路向下,走过三个街巷,东南方向那支流便是小澧河。那小妾就住在小澧河边第三个院落,夫人找近旁的人家一打听便知。」 「离北岸这么近?」 姒云的目光在弦音裊裊的北岸和灯火寥落的雪幕之间来回,满目不解道:「那小妾竟不也不计较?不吃味?」 老伯倏地站起身,低敛着目光,一边收拾起依旧散落的碗碟,一边小声咕哝:「都是苦命人,谋得生路已是艰难,哪有吃味的资格……」 见老伯脸上泛出倦怠,她无心再叨扰,抬眸望了一眼白茫茫的来时路,思量片刻,让召子季留下钱贝,施施然而去。 小澧河沿岸的人家皆独门独户,那小妾的院落却也不难寻。 原因无它,除却那第三个院落,近旁人家皆已在门前张起彩绸,挂起灯笼,贴起一幅幅吉祥如意的楹联,唯有那第三个院落依旧清清冷冷,不见一丝年味。 看着……姒云驻足小院外,眯起双眼。 冬雪纷纷扬扬,如一席白幔高悬屋顶与树梢。院里两株白梅开得正盛,细风缱绻,落英随飞雪悠悠然潜入关不严实的木门。 ——时近年关,眼前的小院实在太过冷清了些。 「叩叩叩——」 「来了——」 召子季上前敲门,门里随即传来女子裊裊然的脚步声,声音很是清悦。 「吱呀——」 看清门外之人,女子神色一怔:「两位是?」 姒云倏地眯起双眼。 应门之人面容清秀,肤白胜雪,年纪不过十五六,身上一袭质地精雅的金织暗纹袍,杏眸横秋水,体态动流波。 步步虽风情,眼里却不见星点哀意。 「冒昧叨扰,」姒云上前一步,福身道,「不知夫人可认得公子征?」 第66章 外室如月 「不知夫人可认得公子征?」 搭在门上的五指下意识用力,木门发出嘎吱一声响,女子脸上泛出些许勉强,眼神胡乱飞瞟,少顷,略有些畏缩地瞄了一眼姒云,小声道:「不知两位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夫人,」姒云抵住她还不及合上的大门,近前一步,仿若寻常道,「外头的雪实在太大,夫人可否容我两人进屋吃盏茶?」 看她许久,女子轻嘆一声,侧身让出身后,屈膝道:「寒舍偏陋,还望两位莫要嫌弃。」 姒云两人轻一颔首,随她步入内室。 女子实在妄自菲薄,说是寒舍,内里实则窗明几净,他两人目之所及皆纤尘不染,除却一把剪刀落在了窗台上,各处皆井井有条。 里间虽不算开阔,却也置了一桌三椅。临窗是张竹榻,榻上有只矮几。几上放了一个细颈花瓶,一枝寒梅正盈盈吐芳。 竹榻另侧的窗台上有只三脚金兽香炉,香氲正裊裊。 「寒舍简陋,还望两位不弃。」 姒云收回四下打量的目光,接过女子递来的茶,看清她端着茶盏的双手,目光微微一怔。 彼时她行礼福身的姿势有些牵强,姒云还以为是拘谨之故,而今看清她的双手,肌肤粗糙,指节变形,全然不似大家闺秀,反而像时常在田间劳作之人。 姒云想起糖水铺的老伯所说,公子征初来镐京便纳了她为妾,不自禁思量,若她并非风月场中人,公子征与她如何会相识?若是寻常百姓之女,又为何会答应他当了外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5页 余光里映入女子频频偷觑的目光,姒云陡然回神,接过茶杯,若无其事道:「妾身姓姒,还未请教夫人贵姓?」 女子欠身施了一礼,柔声道:「鄙姓梅,因与公子在那圆月拱桥上初相见,公子赐名如月。夫人若是不弃,唤妾身如月便好。」 「圆月拱桥?」姒云一怔,「你是说,去往北岸那座圆月拱桥?」 梅如月垂下眼帘,轻轻颔首。 「妾身冒昧,」姒云看着她的眼睛,正色道,「圆月拱桥往北画舫如织,倚红偎翠,夫人为何会突然往北岸去?」 梅如月手里的茶轻轻一颤,三两道涟漪映入眼帘,她倏地别开脸,神色黯然道:「若非遇见公子,奴家早已沦落风尘,何来今时今日的安稳?」 姒云眯起双眼,突然道:「梅姓,在京畿之地似乎不太常见。」 梅如月丹唇轻抿,柔声道:「不瞒夫人,奴家本是缯国浒城人氏,因家中出事,不得已来来京畿投奔远亲。哪知远亲早已不在,加之盘缠用尽,奴家别无他法,只得去北岸……」 「去北岸的路上巧遇公子征,而后一见倾心?」姒云下意识挑眉,如是桥段,几人会相信? 梅如月眸间漾盈盈,颔首道:「奴家福薄,能得公子青眼,已是求之不得,不敢再求更多。」 所以心甘情愿住进小澧河小院,所以不求名分,甘为外室…… 可她的样貌……虽说以样貌来评判女子有失偏颇,太过浅薄,可与公子征于圆月拱桥狭路相逢,除却样貌和身段,他还能看见何物? 若只看样貌,现如今的梅如月虽明妍动人,与公子征初相见之时——若她所说属实——缯国与镐京相去甚远,一连奔波数月,彼时的她必定风尘僕僕,蓬头垢面。 公子征阅人无数,又流连北岸方归,如何会对路边一名庶人之女动了心? 遑论他两人相遇的桥段,已非巧合两字能解释。 姒云举盏轻啜,许久不言。 一股冷风拂过,窗户缝里偷熘进一丝冷意。寒梅随风摇曳,裊裊青烟倏忽四散。 姒云忽觉胃里一阵翻涌,下意识看向窗台上的香炉,随口道:「夫人用的香,味道很是别致。」 看出她强忍不适,梅如月眼里浮出惶恐:「奴家学艺不精,夫人莫怪。」 学艺不精? 姒云露出意外之色:「那香,是夫人自己制的?」 若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庶人,果腹已然不易,如何会有闲心调香制香? 加之当世的影视剧里有太多类似桥段,提起调香,姒云不免多看两眼。 「夫人莫非出自制香世家?」 「夫人折煞奴家?」梅如月连连摆手,慌张道,「奴家原不懂调香之事,是公子见奴家整日闷在屋里,无所事事,替奴家寻了师父,让奴家跟着学了几日。」 「师父?」姒云垂眸示意召子季注意那香炉,若无其事道,「不知夫人的师父是何人?莫不是制香名家?」 梅如月摇摇头:「奴家不懂这些,公子只说是申国的制香名家,姓姜。」 姒云轻拭唇角,余光里见召子季已收起一小撮香灰,折下一小段香,放下心,切入正题道:「不知夫人今日可曾见过公子征?」 梅如月两眼忽闪,茶水险些溢出杯口。 「夫人何来此问?」她忙不迭的搁下茶盏,一边轻拭空无一物的桌面,一边柔声开口。 姒云抬眸看向床边的竹榻,矮脚木几下方有个置物的小匣子,虽已放回原处,却有一把剪子落在了窗台上,没来得及收起。 她轻叩扶手,看着那剪刀,慢悠悠道:「方才走过窗边,看见那剪子里嵌了一截线头,看样子像是刚剪过什么。」 「那又如……」 「此为一,」姒云柔声打断,看她一眼,继续道,「再者,有一事还没能告知夫人。」 她指指召子季,慢悠悠道:「我这侍从一无所长,唯一异于常人之处,便是他的嗅觉异常灵敏。方才夫人去里间端茶,他告诉我说,除了炉中香,夫人房里似乎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药香。」 召子季微微一顿,很快看向梅如月,面不改色地点点头。 似是而非,半真半假,才是谎言的最高境界。 见他两人成竹在胸,梅如月攥住手里的帕子,丹唇紧抿,神情愈发慌张。 「听闻公子征在北市门前滑了一跤,摔破了头。」见她如此,姒云愈发不慌不忙,一下下叩着扶手,徐徐道,「此处离北市不远,不来此处,他还能去哪里?」 不知想起什么,梅如月掠过一丝惊慌,抬眸道:「公子对奴家有救命之恩,无论如何,奴家都不会害公子。」 窗外风雪簌簌,房里倏忽一片杳然。 姒云悬在空中的手叩实在桌面上,两眼微微眯起,直至梅如月眼里的惊慌唿之欲出,慢条斯理道:「城中流言四起,只大多人都认定他是失足落水而亡。妾身只是问,夫人有无见过公子征,夫人何以他是为人所害?」 「我!」梅如月喉头一哽,一时竟忘了谦称,怔忪许久,揪着丝帕,喃喃道,「奴家只是害怕……」 她执起帕子,拭了拭泛红的眼角,出神许久,又轻嘆一声,抬眼朝姒云两人道:「不瞒夫人,摔破头后,公子的确来了奴家这儿。」 她下意识偷觑姒云,瑟缩道:「收拾完伤口已近午时,公子着急回府,奴家也没挽留。不到半个时辰,外头忽地传来叫嚷声,说是公子怔落了水,被人发现的太晚,已回天乏术。」她喉咙哽咽,泪眼盈盈望着姒云,一脸后怕道,「出事之地就在奴家家门口,奴家如何能不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6页 听来合情合理。 加之她虽干惯农活,公子征毕竟是比她壮硕得多的男子,若说只凭她一已之力便能戕害了公子征,姒云不能相信。若真是如此,她又何必等到三个月后? 又她和糖水铺老伯的证词,替姒洛洗去嫌疑已不成问题,只是案情愈发扑朔迷离,由不得他两人半途而废。 「你听见乡邻的叫嚷,」姒云若有所思,「害怕虽是人之常情,他于你毕竟不同旁人。听见他的名字,你可曾出门看看?」 梅如月的脸上霎时惨白,颔首道:「不瞒夫人,正是出了门,见到了公子,才觉后怕。」 姒云直起身:「此话从何说起?」 绣了寒梅的丝帕再次被攥起,梅如月轻嘆一声,细声细气道:「听河堤上淘米洗衣的邻人说,公子走出院门时还好好的,只不知为何,拐出小院不多时,他忽地一脸焦躁抓起自己的脸,直至不成样子,又一个勐子扎进了河里。外头冰天雪地的……邻人被他唬了一跳,才会大唿小叫奔走相告……」 「他并非失足落水?」姒云和召子季视线交汇,目光齐齐一沉。 死法如此诡异,是身上长了虱子?还是突然得了失心疯? 大雪初霁,天边云层渐散,夕照透过窗棂,落下斑驳而昏黄的影。 姒云自夕阳昏黄里回过神,心知能从梅如月口中探得之事有限,一边站起身,一边解下钱袋道:「这几日若无要事,还望夫人能在此地多住几日。明日或许还会来叨扰夫人,还望夫人不怪。」 梅如月起身相送:「两位慢走。」 走出院门才知,华灯初上,澧水北岸早已车水马龙,沸反盈天。 脉脉澧水如练,映入漫天霞色与天光,逶迤过皑皑白雪、素裹琼妆,直至流光飞舞的十里之外。 「夫人,」召子季走到她身侧,拱拱手道,「雪天路滑,天时已不早,不如先回宫?有事明天再来不迟。」 姒云若无其事瞟了一眼白雪如席的来时路,思量片刻,摇摇头道:「让人盯着梅如月,我们去北岸。」 第67章 红妆应新 「让后头那两只雪狐派人盯着梅如月,我们去北岸。」 召子季一顿,下意识望向灯火寥落的身后,刮刮鼻子,却没否认。 他跟上姒云的步调,一边朝遥处不知什么地方打着了手势,一边小声咕哝:「连夫人都瞒不过。」 姒云瞟他一眼,大步朝北岸方向走去。 日落雪霁后的澧水水天共一色,北岸之盛全然不输千百年后的十里秦淮金粉地,茶楼戏子美人骨。 姒云挤进摩肩接踵的人潮,对左右或好奇、或揶揄的目光视若无睹,提敛着衣摆,一路直奔北岸中段最热闹拥挤,气势最恢弘的琉金楼。 ——公子征痴缠的如兰姑娘是琉金楼的头牌,亦是近三月里澧水北岸最负盛名的妓子之一。 「哎哟——夫人可折煞奴家!」 灯火错落的檐廊下,走笔遒劲的琉金楼三字高悬于顶。 姒云正举目眺望琉金楼顶层阁楼,传说中「可上青天揽月明」的揽月阁,没来得及迈入大门,却听一道尖细的惊唿声响起,一名花枝招展的半老徐娘摇着不合时令的香扇,领着一群身材魁梧的壮汉,唿啦啦「迎」至阶下,眨眼将大门里外拦了个水泄不通。 拂面而来的胭脂香迷得人眼晕,姒云下意识退身半步,仰头打量来人。 「嬷嬷这是何意?」 「夫人莫怪。」最前头的嬷嬷媚眼流转,香扇半遮面,一边福身,一边陪着笑道,「此地是男子逍遥地,却不是夫人该来之地。哪怕是寻人,还请夫人在外头稍候。若是嫌外头寒凉,隔两家店面有间茶楼,里头的银针飞雪轻是上上品,夫人不若去那儿小坐片刻?」 姒云眯起双眼。 若只是为拦下她,好生分说便是,如何用得上她那十几名壮汉? 来者不善。 「嬷嬷莫怪。」姒云侧身示意召子季递上钱袋,福身道,「妾身并非来寻人,只是有急事,想与如兰姑娘说几句话,耽误不了什么功夫,还望嬷嬷能行个方便。」 瞧见钱袋,嬷嬷的眼睛倏地一亮,朝近前的召子季抛了个媚眼,又摇着香扇,朝姒云道:「若是这位小哥想进去,琉金楼自是欢迎,只是夫人你……」她两眼促狭,上上下下打量姒云许久,手里的扇子倏地一顿,语调幽微道,「琉金楼上上下下,怕是连如兰姑娘都不够看……还望夫人海涵。」 眼见那十数壮汉目露凶光,姒云退身一步,若无其事道:「叨扰嬷嬷,妾身告退。」 「夫人!」 召子季忙不迭地跟上姒云,一边朝廊下那十数壮汉张望,一边道:「我们这便回宫了?」 如此轻言放弃,不似褒夫人平日所为。 姒云步履不停,朝他微侧过头,低声道:「可还在?」 召子季会意,装作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身后,紧赶两步道:「几名壮汉还在廊下,那嬷嬷已经进门。」 姒云轻舒出一口气,步子渐缓,左右张望片刻,又道:「我记得方才来时,路边有间成衣铺?」 「是。」召子季走出两步,指着斜前方的铺面道,「那儿,左侧第三间。」 姒云颔首,朝他道:「若是不走大门,攀墙上顶楼,再翻窗进揽月阁,你可能办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7页 召子季仰头望向揽月阁方向,颔首道:「不难。」 姒云追问:「带个人呢?可能办到?」 「带个人?」召子季平地一个趔趄,两眼陡然浑圆。 他可以在周王没大没小,可以和许姜称兄道弟,只不能与褒夫人不问尊卑。若是让大王知晓他揽了褒夫人的腰——哪怕事出有因——不得被大王打断腿? 眼见姒云已走进成衣铺,召子季急得团团转,连忙走出两步,朝不知哪里连打了几个「十万火急」的手势,而后才大步跟上姒云而去。 一炷香后,琉金楼后巷,一袭玄色锦衣的姒云率先走进人迹罕至的窄巷,招招手示意召子季近前。 抬眼看清揽月阁所在,她张开双臂,朝召子季道:「莫怕,带我上去。」 「夫夫、夫人,」召子季连连后退,挥舞着双手道,「使不得……」 姒云蹙起眉头,面露不悦,正要开口,忽地一道劲风自暗处袭来。 惊惧没能成形,风里倏忽多出一丝久违的冷松香,连同近在咫尺的吐息都似蕴着一如既往、不讲道理的霸道与缱绻。 姒云悬至半空的心倏地一松,惊唿已至喉口,眨眼消隐无踪。 来人一手揽在她腰上,一手捂在她口鼻,不等人出声,抬眼瞟了一眼揽月阁所在,足下轻轻一点,两人破开夜幕与积雪,纵身而起。 召子季紧随其后:「大、爷!」 檐下积雪簌簌,冷风唿啸。不多时,不请自来的锦衣客自姒云太过放松的身体姿态里觉察出什么,松开捂着她口鼻的手,垂眸而望。 积雪如照,描刻出她眉目清冷好颜色。 ——唯有见过她笑颜之人知晓,此般清冷与她实在格格不入。 锦衣客身子一僵,很快错开目光,看了看紧随其后的召子季,又指了指灯影寥落的揽月阁西窗,揽住怀中人,飞身而上。 「谁?!」 冬月凄迷,万物银装素裹。 姒云站稳在窗前,扶着窗栏,目送两只「雪狐」飞身而去,眨眼融于茫茫夜色。 「贵客盈门,不知所为何事?」 女子的声线略有些慵懒,又蕴着几丝与世无争的无畏。 姒云两人视线交汇,齐齐转过身。 一帘浅碧色云纱间隔里外,他们在外,如兰姑娘在里。 云纱轻薄,加之内外灯火通明之故,一帘之隔清晰可见。 堂下生了炭火,美人斜倚梅纹浮雕美人榻,姿态很是妖娆妩媚。她怀里抱着暖炉,手上执着眉笔,似乎正提笔描眉,听见脚步声,才不紧不慢回眸望来。 姒云两人步子一顿。面对擅入之人,如是坦然而从容,是无知还是无畏,还是无论来者是谁,皆浑不在意? 「冒昧……」 姒云将掀起帘幔,还没来得及开口,目光又是一顿。 并非为她香肩半露,天人绝色,而是为铜鉴中照出之人,从他两人的角度看去,和梅如月足有七八分相似。 该说公子征深情,还是荒谬? 不信巧合如姒云,倏忽嗅出些别样的意味。 「如兰姑娘,」姒云大步近前,福身道,「鄙姓姒,因公子征之事牵连家中小妹,嬷嬷又拦着不让进门,迫不得已,只得以此种方式出现在姑娘面前,还望姑娘大人有大量,不与我等一般见识。」 听闻公子征三字,见他人擅入而淡然如初的如兰姑娘面色微沉,冷眼打量许久,轻搁下眉笔,一边梳理颈边青丝,一边慢条斯理道:「折柳送旧,红妆迎新,贱妾与公子不过萍水相逢,他出事之地亦非琉金坊,夫人来寻贱妾,是否有失妥当?」 姒云声色不动,眼帘微掀:「听闻近三月里,公子征夜夜流连此地……」 「莫非还要妾身替他守节不成?」如兰的音调陡然拔高,态度突然尖锐,「夫人生在好人家,不知庶民百姓之苦。」 姒云心里一动,仿似听出什么,又似流云般倏忽而逝。 「姑娘莫要误会。」姒云近前一步,追问道,「妾身今日前来,并非以为公子征之死与姑娘有关,只是想问问,不知公子征可曾服用过逍遥散?那逍遥散到底是何物?」 如兰眸光一颤,唇边倏地泛出些许笑意,坐起身,理了理散乱的衣领,赤足站定到榻前,举目遥望白茫茫一片的窗外。 「夫人说笑,」只不多时,她又收回目光,淡淡道,「那逍遥散是男子服用之物,是何效用,夫人该去问楼下的男人们才是。至于公子征有没有用过,夫人找楼下的龟奴问问,岂非一清二楚?」 姒云看向她近乎荒芜的眸间,像是突然想起方才遗漏之事,脱口而出道:「听姑娘口音,似乎并非京畿人氏?」 本是为试探,如兰眼里却倏地掠过一抹光亮,眉心倏忽舒展,笑意加深,一脸明媚道:「夫人心细如髮,妾身并非京畿人。」 笑颜灼灼,仿似等来此问已经年。 姒云若有所悟,看她许久,正色道:「不知姑娘来此之前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如兰眼里的笑意近乎遮掩不住,她慢悠悠踱至梳妆柜,执起篦子,一下下梳理起发梢。 直至冬月照进窗扉,堂下漾起如水潋滟,她似陡然回神,放下篦子,望了姒云许久,忽又抬袖半遮面,轻笑道:「不瞒夫人,妾身是缯国浒城人,因家道中落,不得已才来京畿谋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8页 缯国浒城人?! 姒云眸光微滞:「姑娘认识如月?」 「如月?」如兰目光垂敛,动作微微一顿,颔首道,「公子征的外室,北岸谁人不知?」 「在此之前,」姒云上前一步,追问道,「没来京畿前,你二人可认识?」 如兰眸光流转,唇角轻轻扬起,理了理垂曳至地的衣摆,不紧不慢道:「认识又如何?不认识又如何?」 姒云眉心紧拧。 相貌形似,同为缯国浒城人,又先后出现在公子征附近,且在他遭逢意外之日前后脚见过他……巧合不能作为证据,此事可还有破局之法? 「今日多有叨扰。」 打量如兰许久,明白已问不出更多内容,姒云侧身接过召子季递来的钱袋,一边放到桌上,一边意有所指道:「若是姑娘又想起什么与公子征相关之事,便把这钱袋悬在西窗外,到时自会有人来寻姑娘。」 如兰垂眸盯着那钱袋,似笑非笑,默然不语。 姒云两人目光交汇,拱拱手,齐齐躬身而去。 第68章 怡情之香 「子澧,大王怎么还没回来?」 戌时过半,月上中庭。 东暖阁灯火如照,一袭黛青色长衫的郑伯友伫立窗前,举目远眺茫茫夜色,堆琼积玉。 檐下积雪簌簌,惊起三两只觅食的冬鸟,凛风拂过,庭间白梅颤落一阵细雪霏霏。 趁周王还没回宫,宫人们已提着笤帚扫了半个多时辰的雪。 郑伯友已看着他们扫了半个多时辰的雪,吃了半个多时辰的茶,此间主人依旧不见踪影。 「可有说去了何处?」 「郑伯莫急。」子澧又端来一壶新茶,陪笑道,「大王自有分寸。」 话音方落,却听吱呀一声响,大门被人一把推开。 凛风挟霏霏细雪席捲而入,一袭夜行锦衣的周天子出现在门里,拧着眉心,轻拂肩上细雪。 「大、」郑伯友正要施礼,看清他模样,动作一顿,「大王这是?忘了带伞?」 子澧却不见怪,接过周王递来的外衣,有条不紊吩咐宫人烧水熬汤,加大暖炉,又朝周王道:「大王,雪雨侵体不可小觑,可要沐浴更衣?」 「无妨。」周王摆摆手,一边往里走,一边朝两人道,「子澧,把姜茶备上。王叔,公子征之事,等夫人来了一併说。」 「诺!」 「夫人?」郑伯友看看门外,又看看躬身退后的子澧,一脸不解,「夫人要过来?」 周王却似来不及解释,忙不迭地更衣,落座,将将招唿郑伯友同坐炉边烤火,子澧已去而復返,笑意盈盈道:「大王,褒夫人求见。」 周王眸光一闪,陡然站起身。 身下的花梨木椅被拖动,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郑伯友正不明所以,周王已敛起衣袂,一如往常地站定在书案后头,好似方才冷得发颤之人并非他本人。 「让她进来。」 「诺。」 又片刻,房中烛火漾着暖融,褒夫人款款入内。 周天子戴上与平日无异的清冷与漠然,手执书卷,一动不动。 「妾身见过大王、郑伯。」 姒云垂目看向堂下那盆旺盛不同以往的炉火,又似漫不经心瞟了一眼茶几上的茶,而后才款款起身,抬眸望向书案里侧,腰背直挺,面颊红得不似寻常的周天子。 ——只有在雪地里奔忙许久,才会反热出如是不常见的红。 侧方再次响起开门声,却是子澧端着托盘去而復返,盘里是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 「夫人,」他笑着搁下托盘,端下热茶,「外头天寒,夫人快喝完姜茶,驱驱寒。」 姒云垂目望向碗中氤氲,颔首道:「有劳子澧,不知可还有多余?」 子澧一怔,很快道:「自然,夫人想喝多少都有。」 姒云淡淡开口:「给大王和郑伯各拿一碗来。」 「诺!」子澧眼睛一亮,「奴才这就去!」 被迫驱寒的郑伯友:「……」 他看看一本正经的周王,又看向姒云:「夫人身上还有寒气,莫不是刚从宫外回来?」 「咳咳!」不等姒云应声,周王轻咳一声,放下竹简,绕出书案,颔首示意他两人各自落座,若无其事看了姒云一眼,单刀直入道,「王叔,今日去申府可有发现?」 「此事的确蹊跷。」 郑伯友将姒云外出之事抛诸脑后,放下茶杯,颔首道:「回大王的话,今日臣奉大王之命去申府弔唁,趁府中人不备,偷偷看了看公子征的遗容。他脸上的伤,与其说是被湖底碎石磋磨,更似为指甲所伤,而且……」 他环顾周王两人,神情凝重道:「他指甲里满是血污,若无意外,脸上的伤应是他自伤。」 「自伤?」周王拧起眉头,沉吟不语。 姒云早知此事,因而并不太意外。她搁下茶碗,轻拭了拭唇角,抬眸朝他道:「不知郑伯可曾听说过逍遥散?」 「逍遥散?」郑伯友下意识看向周王,见对方神色如常,才颔首道,「夫人是从何处听说此物?莫非与此案有关?」 姒云轻摇摇头:「只是听郑伯方才的描述,人在清醒状态下断不会对自己的脸下此狠手。若非中邪,他的症状似乎是……」 「中毒?」听懂她话中意,郑伯幽眼睛一亮,很快又蹙起眉头,摇着头道,「公子征噬药成瘾,此事某也略有耳闻。不瞒夫人,那逍遥散的原料是生于贺兰山阴的婆娑草,若是长久服用,的确有致幻成瘾之效,只是从不曾听闻会让人一夕间奇痒难忍,乃至自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9页 「若非逍遥散,」姒云若有所思,沉吟许久,转身朝门外道,「子季?」 「是!」 召子季推门而入。 姒云朝他摊开掌心,一边朝另两人解释道:「今日我二人查访时得知,公子征有一名外室,他出事前最后见过之人即为那么外室。不只如此,他曾为那名外室女子请过一名调香师父,姓姜。郑伯可知申国有没有什么制香名家?」 「姓姜?」郑伯神色一怔,又下意识看向一旁面沉似水的周王。 姒云眯起眼:「莫不是大王的旧相识?」 「夫人莫要误会!」郑伯友连连摆手,偷瞄了周王好几眼,面露无奈道,「不瞒夫人,申国的确有一户姓姜的制香名家,或者说是香料世家更为妥当。」 「香料世家?」姒云面露不解,「郑伯何以为难?这香料世家有何特别?」 「姜?」那厢的召子季正掏出藏了一路的香灰与断香,听到此处,恍然大悟道,「说起来,此前被申后赶出宫的调香师不就姓姜?」 申后? 姒云自郑伯友不断偷觑周王的动作里品出几分不同寻常,接过召子季递来的残香,转向他道:「子季认得那调香师?」 召子季拧着眉头回想许久,摇头道:「不认识,只是听谁人提起过,那少年名唤姜墨,是他们家年轻一辈里最为天资卓绝的调香师。只不知为何,被申后招进宫中不满一月,又赶了回去。」 姒云脑中倏忽闪过某个画面,她应当和那位少年有过一面之缘,而今依旧能想起他站在香案边,双眼清亮,落落大方,是个讨人欢喜的少年。 窗外落雪簌簌,房中炉火发出噼啪一声轻响。 姒云倏忽回神,转向郑伯友道:「郑伯可知他为何会被赶出宫?」 房中炉火正炽,火光映照堂下,掠过炉边神情各异的三人。 姒云话音方落,郑伯友再次抬眸偷觑周王。炉火炽盛,照不进他低敛的眉目,只又密又长的睫影落在颊边,随细风轻轻摇颤。 余光里映入褒夫人满含探究的视线,郑伯友轻嘆一声,转向姒云道:「夫人可知,不用逍遥散之类,只用香料,也能有怡情之效?」 姒云眸光一顿,下意识瞟了一眼对座的周王,颔首道:「郑伯言下之意,申后召姜墨入宫,是想让他调制怡情之香?」 郑伯友轻一颔首,惋惜道:「只可惜,耗时一月有余,姜家小子依旧没能调出让申后满意的香。」 言下之意……一道沾了炉火暖融的视线自对面投落而来,姒云握着茶碗的手倏地一顿。 若是在生辰宴前,听闻此事,她或许会动容于眼前人的忠贞不二。此时再闻,心上不见触动,唯几缕若有似无、不堪一提的酸与涩。 深情是周天子最信手拈来的剧目,昔日晋夫人入局,而后褒夫人入笼,瞒过近旁之人,于他实在易如反掌。 不知是炉火映照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姒云的脸色倏地有些苍白,眼睫细细颤动许久,她又若无其事看向郑伯友,颔首道:「既如此,郑伯可知姜墨被逐出宫后去了何处?是回了申国还是另有去处?」 郑伯又下意识看向周王,对方已低垂下眼帘,不时前隐含期待的目光仿似一瞬掠影,不见一丝踪迹。 他再次看向姒云,摇摇头道:「不曾听闻,夫人若想知晓,怕是要找人查一查。」 姒云若无所觉他两人的你来我往,奉上香灰和残香,又道:「郑伯亦善调香制香,不知可否帮忙看看,此香,还有这些香灰,有无异常?」 「这?」郑伯友正色,接过她递来的残香,举到鼻下轻嗅。 「似乎并无异常。」他一边咕哝,一边敛起衣袂,将残香伸进炉火之中。 一股异香倏忽四溢,郑伯友陡然蹙眉:「夫人是从何处得来的香?」 「那外室房里。」异香掠过鼻下,姒云再次胃里泛酸,捂住口鼻,拧着眉头道,「此香有异?」 郑伯友吹灭火星,再次举到鼻下细嗅。 「只是有些不解,此香如此浓烈,姜家人又擅长用香,怎会教那女子在房中用如此浓郁之香?倒像是……」 姒云会意,脱口而出:「遮掩其它气味?」 郑伯友眯起双眼,注目许久,抬头朝子澧子季道:「可否取小刀和白布来?」 「诺!」 子澧很快找来所需之物,又让子季搬了张小木几过来,供郑伯使用。 郑伯友吹灭线香,端望片刻,又将那香放在帕子里,细细碾磨成粉,而后托起帕子,照着烛火,凝目观察,不多时,两眼陡然一亮:「原来如此!」 明明看不出什么,姒云凑到他身前,学他模样,仔细盯着他手上那一小撮已成粉末的香,目光专注,压低声音道:「郑伯,有何发现?」 撞见一双皎皎含情眉,郑公扑哧笑出声:「夫人为何小声说话?」 「我……」 「咳!」 姒云没来得及开口,子澧一声咳嗽,打断了她的话。 第69章 环环相扣 炉火照出房中人神情各异。 姒云下意识回眸,子澧和子季看天看地,只不敢看她,对面的周王眼帘低垂,炉火炽灼也驱不尽他眼底清寒。 咫尺之地的郑伯友后知后觉自己的逾矩,勐地向后一退,花梨木椅发出嘎吱一声响,姒云抬眼时,人已离她八丈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0页 窗外寒风唿啸,积雪渐渐消融,融化的雪水滴落檐牙,落在窗上,发出规律的嘀嗒声。 堂下的炭火发出噼啪一声响,隔着飞溅的火星与氤氲,姒云脑中倏地浮出一帧久违的画面。 银河、松林和篝火,她以为和周王两相心许的南麓围场,而今想来,所谓心动,原只是炉中一点星,目眩神迷只剎那,待火熄光灭,才知炉里的枯木与焦石多么难堪且荒谬。 似浑然不觉周围人有意无意的偷觑,姒云盯着盆中飞舞的星火,兀自出了会神。不多时,双手微微一握,临近心口又陡然收回,若无其事理了理衣袂,抬眼朝郑伯友道:「郑伯,你说』原来如此』,可是发现了此香的异常?」 郑伯友再次望向周王,见对方神情虽黯淡,并不似动怒,长出一口气,颔首道:「不瞒夫人,某在那香里发现一物,名唤金丝兰。」 「金丝兰?」姒云面露不解,「那是何物?莫非有毒?」 话刚出口,她又兀自摇摇头:「不对。」 若是那物有毒,早在公子征出事前,梅如月便该先他出现中毒之症才是。 「金丝兰用作香料并不常见,而且,」郑伯友目光一凛,沉声道,「方才夫人提起逍遥散,某突然想起,婆娑草与金丝兰药性相冲,若是一併入体,怕会化作剧毒之物。」 姒云目光微沉:「症状是?」 郑伯友轻一颔首:「奇痒难忍,且……口竭无比。」 「口竭?!」姒云眸光忽闪,难怪会不管不顾奔向小澧河。 「那若还吃了酒,身上还有伤……」 「自然会更快发作。」 房中众人齐齐变色。 原来如此。 若非公子征寻衅滋事,脑门上受了伤,怕是要经年之后,身体里的毒素才会不知不觉积少成多,直至某个临界,再毒发身亡。 可琉金坊的如兰姑娘,虽与他日夜缠绵,并不曾劝他服用过逍遥散。外室梅如月虽日日点香,她的制香之法亦是旁人所授。 乍眼看去,虽环环相扣,缺一不可,却又似与谁都无关。 公子征之死莫非真是巧合?还是有只看不见的手,在幕后操纵全局? 如兰和如月是无心被利用,还是从来清楚自己在此间扮演的角色?还有那位从不曾露面的姜师父,是无关紧要之人,还是那操控全局的执棋人? 「云儿?」 许久,盏中热气渐息,沉吟许久的周王直起身,看她许久,柔声道:「无论如何,有梅如月和糖水铺老伯的证词,姒洛已无嫌疑,此事牵连甚广,你莫要……」 「大王,」姒云突然开口,看着他,眼里若有星河熠熠,「能否让云儿出宫,去缯国一趟?」 周王一顿,不假思索道:「不可。」 姒云眼里浮出不解,蹙眉道:「为何?」 周王下意识张口,话到嘴边,又似乎不知如何开口。 「时值隆冬,缯国路遥地偏。」 眼见房中气氛急转直下,郑伯友小心偷觑周王神色,打圆场道:「夫人一人去实在危险,若有要探明之事,不如让……」 「危险?」 不等他说完,姒云突然开口,视线好像落在颤动的火苗上,又好似透过火苗,不知看着什么:「我安全与否,是死是活,于诸位当真如此重要?」 几步之遥,周王的脸色霎时苍白。 「夫人何出此言?」郑伯友收回目光,情急道,「夫人金尊玉贵,自是重要!」 窥见周王黯淡模样,姒云似突然没了计较的力气,望着摇曳不定的火苗,缄口不言。 郑伯友小心觑看周王神色,沉吟片刻,又道:「夫人恕在下逾矩,不知夫人为何突然想去缯国?」 姒云若有所思:「若我没有记错,缯国与申国毗邻?」 「的确如此。」郑伯友颔首、。 「琉金坊的如兰姑娘和公子征的外室如月姑娘都是缯国浒城人,且她两人的面容很是相似。」姒云正色,解释道,「许是我多虑,只是此事若真与她两人、与浒城有关,或许要去一趟缯国,才能将前因后果查清。」 「原来如此。」郑伯友又看向周王,小心试探道,「大王,夫人此话的确有理。缯、申两国毗邻,浒城又与申国接壤,此事或许另有蹊跷,也未可知。」 周王的双手紧握成拳,照着颤动不休的炉火,两弯睫影摇曳不定,像谁人的心绪,起起伏伏,难以平歇。 不多时,一簇新雪坠落檐廊,一抹亮光映照过堂下,周王的目光倏地一颤,他看向姒云,沉吟片刻,又转向召子季:「再过些时日,待天气暖和些,随夫人一道去缯国。」 「诺!」 「如此,」「等等!」 姒云正要站起身,周王下意识伸出手,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自知的慌张。 姒云抬眸:「大王有事?」 视线相触,周王悬在空中的手倏地一曲,很快收回至身侧,握着衣袂。 「云儿忘了此前答应过朕什么?」 姒云一怔,正不明所以,一旁的子澧适时开口:「大王、夫人,天时不早,奴才自作主张,让膳房备了些许点心。」 周王看向姒云,眼里噙着希冀。 一旁的郑伯友如坐针毡,正欲起身告退,姒云眼帘一颤,周王陡然开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1页 「王叔!」他看向姒云,眼里若有无奈一闪而过,「王叔若是无事,不如也留下,与我二人一道用些点心?」 郑伯友一顿,连忙躬身作揖:「臣却之不恭。」 几人将将移步偏厅,落座不多时,一众宫婢鱼贯而入。 甜的羮、咸的酥、酸的开胃小菜……只片刻,小圆桌已经满满当当。 除却宫婢布菜时不时发出的窸窣声响,厅内四下杳然,许久无人出声。 周王左首的郑伯友双手捧着甜羮,眼观鼻,鼻观心,只恨不能把脸埋进碗里。 主座的周王不时看向他右首之人,初时还试图替她布菜,待觉察但凡他动过的菜,姒云再没下过箸,脸色微沉,动箸的速度愈发缓慢。 一炷香后,烛花噼啪时,他似终于作出了什么决定,先唤宫婢近前,净手、漱口,又吩咐众人退下,待房中只剩亲信,看着姒云,郑重道:「云儿,生辰宴那日……」 「啪!」 像是被谁碰到了什么不能触的死穴,杯盏落地,厅内霎时落针可闻。 姒云低敛着眉眼,面色清冷如常。不等人出声,她搁下碗箸,轻拭了拭唇角,淡淡道:「大王,宫里规矩,食不语。大王若是已用完点心,」她站起身,朝郑伯友轻一颔首,又朝周王福身道,「云儿先行告退。」 不等对方应声,她推开座椅,离席而去。 留下房中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齐齐敛下眸光,不敢妄言。 ** 见过万家灯火人团圆,而后才知社稷之重,余庆可贵。 出于某些心照不宣的原因,姒云抗拒在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里,看朝臣虚与委蛇,与之共度除夕与新岁,因而不顾周王反对,腊月中旬,便带着姒洛、子叔和子季几人开启了缯国之行。 一路往东,雪霁梅落,春暖鸭知。 抵达缯国疆界时,莺梭织柳,又是一年早春光景。 缯国浒城近在眼前,城门已遥遥可见,几人放慢脚步,有了细赏早春风光的闲情。 「夫人,那河里有鱼苗!」 入城的官道水路并行,十里长亭春风拂柳,三两桃枝揽河自照。一水之隔,但见群山连绵,青田央央,水中映入蓝天浮白云,莺雀起舞,鸥鹭成双,目之所及惬意而安然。 「鱼苗有甚稀奇?」姒云正举目远眺,见姒洛一脸兴奋,应道,「莫非是鲤鱼?」 「夫人莫非忘了?」姒洛跟上她,下意识看了看后头两人,压低声音道,「去岁三川竭,上游百姓可是鲜少见到鱼苗水中游。」 姒云回过神:「的确如此。」她又环顾官道两岸,颔首道,「此前不知,缯国的田竟比京畿之地还要好。」 「因为有潧水。」 召子季迎着春风驾马而来,直至车窗边,他伸出手示意姒云看向北边群山连绵处,笑道:「潧水又南,悬流奔壑,东入百川,而后成缯国。夫人可知此城为何唤作浒城?」 姒云配合他敛袂作揖:「还请召夫子赐教。」 召子季眼睛笑弯成新月,学老学究模样轻捋了捋不存在的鬍鬚,挺直腰板,一本正经道:「在水为渚,去水为浒,此城相去潧水不远,所以被唤作浒城。」 「原来如此。」姒云连连颔首,捧场道,「召夫子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召子季咧嘴傻笑,遥遥看见浒城的城楼,指着城楼方向道:「一会儿入城时,夫人记得看城楼上面,缯国多水又多鱼,城楼上必定刻有鲤鱼徽。」 姒云引颈眺望,又顺势回身张望几天前才路过的申国,好奇道:「相去不远,申国的田地倒是大不如缯。那申国是以何物为徽?」 「隼。」召子季两臂张开,作飞翔状,见嬴子叔正在张望别处,凑到姒云耳畔,小声道,「和他们国君一样!」 姒云不置可否,不一时又道:「劳你二人一路奔波劳苦,一会儿入了城,寻间酒楼,犒劳你二人,可好?」 召子季两眼放光:「夫人此话当真?」 「走走走!没有文牒不可进城,把公子的话当耳旁风不成?!」 「大人行行好,且通融妾身一回……」 几人正说笑,拂面而来的风里倏忽多出几道争执声。 召子季一马当先疾赶两步,举目远眺城楼方向,看清城门口的情形,神情陡然一怔。 第70章 怀璧之罪 「发生了何事?」 浒城门口不远处,听见争执声,姒云掀起帘幔,探出身看。 巍峨而古朴的城楼下,十数名身材魁梧的官兵排成一列,将城墙里外围了个水泄不通。进城之人皆要出示文牒,经官兵仔细查验,才能入得城门去。浒城门口因此大排长龙、嚣喧如市,队伍尾端已接近姒云几人所在。 查验文牒并非奇事,只是…… 「子季,」姒云抬眼看向神色凝重的召子季,不解道,「入浒城的步骤一贯如此繁琐?还是今日有何不同?」 召子季的视线依旧朝向城楼方向,眯起眼道:「夫人且再看看?」 姒云举目远眺,目光紧跟着一滞:「那是?」 间隔数丈之远,官兵的样貌虽不甚清晰,身上的衣甲却清晰可见。 两肩以隼羽作饰……姒云心一沉:「申人?」 她的目光沿着古朴的城楼一路向上,如召子季彼时所说,城楼上方刻鲤鱼徽,此地确为浒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2页 既已是缯国地界,为何会是申人在驻守城门? 再看队伍中人,长眼、高鼻、薄唇……的确是缯国百姓。 ——缯国的城楼前,由申人来查验缯国百姓入城之文牒,又是何道理? 「魇去去,枕安安,梦里桃源乡……」 姒云正百思不得其解,忽听熙熙攘攘间若有哼着摇篮曲朝他几人而来。 抬眼一看,却是那位不时前与官兵起冲突的妇人,拥着婴孩,哼唱着小曲,揉了揉猩红的双眼,趔趔趄趄而来。 正是春寒料峭时,她怀里的孩子睡得正香,妇人的十指却已通红,脸上也泛起不正常的红。 姒云于心不忍,侧身招唿姒洛:「阿洛,让那位娘子来车上歇会。」 「诺。」 姒洛快步上前,三两句话的功夫,便将人请了来。 用过茶,吃过点心,妇人拥着暖炉,自身心俱疲的僕僕风尘里回过神,拥着孩子,连声叩谢:「夫人的大恩大德,巧娘没齿难忘。」 「巧娘不必多礼。」姒云逗了会她怀里的孩子,递上一盘点心,又转头望向窗外繁碌依旧的浒城,忖度片刻,徐徐开口道,「方才巧娘说,出门时走得急,忘了将文牒带在身上,是以现下不能回城?」 不等她应声,她又打量巧娘,柔声道:「我观姐姐的衣饰似乎是缯国人?既是回母国,为何要申人在此查验?」 「夫人有所不知。」提起此事,自唤巧娘的妇人长嘆一声,两眼泛起猩红,摇头道,「今日之浒城,早非昨日之浒城,名义上虽还是缯国之城,实则已是申人当家。」 「申人当家?」姒云蹙起眉头,「素闻申、缯两国交好,申国地界又远广于缯国……申人当家,此话从何说起?」 「地界虽广,遇上荒年又有何用?」巧娘抬手示意她看向城楼上的鲤鱼徽,面容哀戚道,「浒城无罪,怕只怕怀璧其罪。」 「怀璧之罪?」姒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城楼上方。 廊檐正中的大理石上刻着的鲤鱼图样壮硕柔美,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要跃过城门,化龙飞去。 只是瞧见这鲤鱼图样,姒云便能想像,每岁秋收时,缯人脸上会是如何喜气洋洋。 至于怀璧之罪……她看向巧娘:「姐姐的意思是?」 巧娘收回目光,望着怀里轻声呓语的娃娃,轻掖了掖小被子,又朝向姒云道:「夫人有所不知,因缯水之故,我浒城有许多良田。申国与浒城虽只相去百里,田地却远不比浒城。去岁三川竭,申国食粮短缺,听闻为斗米而争夺斗殴之事时有发生。」 姒云眉心一跳:「怀璧之罪,是说申人一早觊觎缯国的良田?」 巧娘轻一颔首,神色黯然道:「妾身也不懂其他,只知去岁秋收时,妾身和相公正要上田手麦,忽见官道上尘土飞扬。妾身和相公闭门不出,哪知申人并未打家劫舍,反而直奔田中,抢收我浒城良田百井又余。」 「百井良田?」 车帘被人一把掀开,却是召子季听清巧娘之言,一张脸气得通红。 「岂有此理!」他两眼圆瞪,怒道,「如今浒城是谁在管事?抢收良田此等要事,为何不上报王畿?」 巧娘被唬一跳,拥住怀里的幼儿,看看他,又一脸惶恐地看向姒云:「王畿?夫人,这位是?」 姒云抬眸示意召子季,待对方让出一段距离,才柔声致歉道:「姐姐莫怕,弟弟他性子急,理却不差。抢收良田是国之大事,浒城主事如何会隐而不报?还是说,」姒云面色微沉,徐徐道,「缯侯早知此事,却置之不理?」 「缯侯?」 巧娘下意识打量车中上下,似突然明白了什么,敛下眸光,神情愈发哀戚。 「知晓又如何?不知又如何?夫人可知,现如今的申国早不同以往,哪怕缯人有心对抗,只怕力有不逮。再者,」她抬眼看向姒云,「夫人方才说,申、缯两国素来交好,可知是国人之间交好,还是申侯与缯侯交好?不瞒夫人,哪怕在国人朝不保夕的今日,侯爷府上依旧有申国送来的美人银钱……美人在怀,银钱不断,他如何会对申侯不满?至于百姓疾苦,于他有何干系?」 姒云刚要替她续茶,闻言动作一顿,眼里泄出不可置信。 一城「失守」而不闻不问,现如今的缯侯竟如此荒谬? 春风拂动帘幔,纷纷絮柳盈窗而入。 巧娘怀里的孩子被惊动,倏地嚎啕大哭。 姒云回过神,想起此行目的,放下茶盏,切入正题道:「巧娘是浒城人,不知可曾听说过一户姓梅的人家?」 「姓梅?」巧娘正一脸爱怜地看着怀里的孩子,闻言倏地一顿,眼里浮出防备之意,「夫人来浒城,是为梅家人?」 姒云轻一颔首,神色如常道:「不瞒姐姐,妾身祖上与梅家有旧,今次来浒城本是来投奔梅家,哪知还没入城便听说梅家家道中落,现已不在城内,所以才徘徊城门外,不知何去何从。」 「原来如此。」 孩子重又入睡,因着「梅家」的话头,巧娘脸上许久不见欣慰,迟疑许久,唏嘘道:「现如今哪还有什么梅家?梅庄八户四十余口,死的死,逃的逃,都不在了……」 姒云的心重重一跳。 「八户四十余口,全不在了?」她的眼里浮出茫然,「姐姐的意思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3页 「你要寻家道中落的梅家,」巧娘眨眨眼,「可不就是梅庄那一井八户?」 姒云稳了稳心神,身子前倾,追问道:「巧娘认得梅家人?」 「浒城有谁不认得梅家?」 不知想起什么,巧娘抬眼望向城楼方向,神情愈发黯然:「夫人徘徊城外时久,可曾好奇,申人来接管我浒城,为何城中百姓无一人反抗?」 不等姒云出声,她已敛下目光,自顾自摇了摇头,声音低沉道:「夫人有所不知,浒城良田虽多,可若要论起谁家的田种得最好,当属梅庄无疑。」 申人入城抢收,而梅家的田又最好……姒云的心倏地一抽:「梅家的田,申人?」 巧娘颔首:「本就是为抢收食粮,他几个眼力倒是好,一眼相中了梅庄的田。」 「梅庄的田?」姒云目光忽闪,似明白了什么,又似隔着一层薄雾,依旧有哪里看不分明,「然后呢?」 「然后?」巧娘目光微颤,似生怕惊扰了什么,脸贴向怀里的孩子,喃喃道,「梅家家主在城中颇有声望,见申人来抢,如何会愿意拱手相让?他不辞辛劳,连夜召集各家男人,想大伙齐心协力,一起将申人赶出城去。本是一片好心,也不知谁人见不得浒城人安平顺遂,在他几人动手前,竟跑去申人营中,将计划和盘托出……」 似被谁人扼住了喉咙,姒云两眼圆睁,喉头倏地有些干涩。 巧娘还在喃喃自语:「若非如此,相公怎会……梅家一门八户怎会……」 「梅家人被?」许久,窗里漾入晴光两三,姒云紧攥成拳的双手倏地一松,抬眼望着愈发刺目的城楼方向,哑声道,「杀鸡儆猴?」 巧娘吸吸鼻子,颔首道:「次日一早,梅田邻里见他们庄上半天不见人影,心知不对,便唤来邻近几户,一道去他家敲门,而后才知,」忆起前事,巧娘的脸霎时苍白,「四十余口人,除却那两名顶顶好看的梅家姑娘,没留下一个活口。」 「夫人可知,」她的双唇微微发颤,声音细若蚊蚋,「血流成河是何意?」 「夫人再看他们,」她抬眼望向城门方向,目光骤冷,「腰背笔直,言笑晏晏,精神抖擞……夫人可知,他们今时住的谁人的榻?吃的谁人的粮?」 姒云心口一颤,手里的茶霎时七零八落,洒得到处都是。 如是毁家灭族之恨,梅家人再如何怨恨申人都不为过。 若是梅如月和如兰当真是梅家女,为报家仇千里赴京,她二人身无长物,能倚仗之物唯有自己的美貌……以身设局,雌伏于仇人之下…… 分明春色潋滟晴光好,姒云却错觉自己正置身冰窟,心口抽痛,冷得她喘不上气。 「带申兵入浒城之人,」她艰难转动脖颈,凝望巧娘许久,似不敢,亦不忍戳破那水中月、雾里花,「巧娘可知是谁?」 巧娘静坐许久,直至一缕春光掠过眼眸,她陡然回神,轻摇摇头道:「妾身不曾亲眼所见,只听乡人都称他为公子征,至于本名为何,妾身却也不知。」 城楼上方忽而颳起狂风,扬起瑟瑟轻尘,吹来乌云汇聚在方才还万里晴空之地,许久不散。 谁在风里哽咽,又是一年春草绿,田间可有春苗下地? 帘幔被风鼓起,姒云抬眸望向阴云密布之地,心头一颤,倏忽生出后怕。 ——分明早知西周的灭亡与申国有关,早知申侯并非纯良之辈,却主动提出任用申氏,眼睁睁看他走上大宰皇父的老路。 而今皇父式微,新晋的国之柱石所作所为较昔日之皇父有过之而无不及。 从来耳听八方的周王可知缯国浒城之事? 是被蒙在鼓中,还是对缯国百姓的死活不以为意? 而今申氏已有参天之势,待他生出二心之日,周王可有制衡之能? 第71章 浮水而生 再回镐京,已是花谢花飞花满天之时。 回宫后再要出宫多有不便,姒云嘱咐子叔二人先送她去北岸。 多方打听、费尽周折才得来几样梅家的旧物,姒云决定交由如兰或如月来处置,才算妥当。 途经北市,圆月拱桥前熙来攘往,姒云正掀起帘幔张望,忽听「咕咕」两声,两只信鸽逡巡过澧水潺潺,绿柳如荫,落足车顶,圆瞪着双眼,左顾右盼。 「这是?」姒云仰起头看。 不等她看清,嬴子叔已大步上前,捉住鸽子,解下腿上的密函,一目十行地阅起密信。 「谁的信?」召子季迎上前。 没等他看清,嬴子叔掩下密信,脸色骤沉。 「出了什么事?」姒云的心陡然空悬。 嬴子叔将信递给召子季,一边道:「夫人,启程之时,大王曾交代属下,务必查清姜墨的去向。」 嬴子叔看向召子季手里的信,眉心微拧,声色低沉道:「子仲传来消息,说是日前才得知,姜墨被申后逐出宫后,声名一泻千里,制出的香数月无人问津……他本是被姜家长辈捧在手心里的天之骄子,性子高傲,如何受得住这么大的打击……」 姒云的心渐眺渐缓,双目愈发圆睁,内里却有些抗拒听清嬴子叔之言。 嬴子叔面露迟疑,许久,黯然道:「原先我们推测他或许回了姜家,今日才知,那少年没能走出王畿。」 「没能走出王畿?」姒云眨眨眼,「那是何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4页 嬴子叔倏地敛下目光:「夫人,他在京郊投了湖。」 「投湖?!」 脑中嗡的一声响,盎然春意倏忽渐远,姒云脑中思绪翻涌,一时转不过弯来。 「姜家人可知此事?」 姜家是申国高门,嫡子枉死这么大的事,如何会不闻不问?若是他们曾入京求过公道,嬴子叔几人又如何会不知? 长风拂过十里河堤,满目迷茫间映入一道浅碧色身影,蹦蹦跳跳迈上圆月拱桥,看清糖水铺子所在,又如脱兔般,欢天喜地而来。 姒云的目光下意识追随那抹俏丽的浅碧色身影。 「老伯,来两碗甜羮!」 少女停在老伯身前,脆生生开口。 「好嘞!」 认出来人,糖水铺老伯的笑容愈发和蔼,一边装甜汤,一边同她搭话:「又来给如兰姑娘买糖水?」 「吶!」少女伸长了脖颈往桶里看,一脸不谙世事的明媚与天真,「我家姑娘说了,只有老伯的汤最合口味。」 「姑娘抬举。」老伯笑着递上糖水,细心关照,「慢些走!小心别洒了!」 「老伯放心!明日再会!」 那少女头也不回飞奔而去,老伯满目慈爱没来得及收回,身后又传来哭喊声。 却是位拥着襁褓的少妇,也不知是烫了嘴还是为何,怀里的婴孩哭喊个不停,惹得不少客人回头。 「囡囡乖,不哭不哭……」 似初为人母不多时,少妇既怕旁人叨扰,又怕伤了孩子,两眼通红,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回身看清棚内情形,老伯神色不变,抬眼望了望澧水两岸,大步走向近旁的一株垂柳,折下两条嫩柳枝,而后一边走向妇人,一边动作不停,三两下功夫,一只柳枝小兔出现在他手上,煞是活灵活现。 「囡囡看,这是什么?」 他蹲在妇人另侧,拿起柳枝小兔逗着襁褓里的婴孩,眉目舒展,口中不由自主哼起童谣。 「魇去去,枕安安,梦里桃源乡……」 满市熙攘嚣喧,莺飞燕鸣,姒云的听力只是寻常,本不该听清他口中的低吟浅唱。 许是清明将至,旧人借春风,非要让她听清老伯口中童谣,那流传于缯申交界之地的小调落入耳中的剎那,姒云眸光一颤,如同醍醐灌顶,盘桓在脑中许久的诸多疑惑与违和突然有了解释。 譬如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逐利而生的商人都闭门不出的雪天,老伯何以夜不归家,却一人独守在人迹寥寥的桥下? 譬如流言四起的彼时,他为何不曾过问姒云的身份,却已笃信她的为人,对她的问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再譬如那句脱口而出的「都是苦命人」。 依照梅如月的说辞,她在去往北岸的当日便偶遇了公子征,而后便被安置进了小院。若此话属实,老伯又从何处知晓她的生平与过往?何以断定她也是苦命人? 再到方才,梅家姑娘如兰来自缯国浒城,理应偏好缯申地界的风味。不喜京畿口味如她,为何独用得惯老伯做的甜羮?是巧合,还是他几人早已相识? 「子叔?」注目一街之隔许久,揣度片刻,姒云眯起双眼。 「夫人?」 「钱袋。」姒云伸出手。 嬴子叔抬头,不解道:「夫人是要?」 姒云敛下眸光,却不解释:「回宫后还你。」 嬴子叔顺着她的视线望向春光疏落的糖水铺。 那妇人已经抱着孩子走远,老伯驻足棚下,目光空茫而悠远,仿似柳絮迷人眼,忘了来处,亦不知归途。 明白了什么,嬴子叔解下钱袋,双手奉至姒云面前:「夫人,这些可够?」 姒云接过钱袋,拿在手上掂了掂,见糖水铺里客人不多,朝他两人轻一颔首,跃下辇车,穿过官道而去。 「老伯?」 「欸!」听见声音,老伯陡然回神,脸上堆起一如既往的憨笑,搓着双手,转过身。 看清来人,他脸上的笑容倏地一僵,又似被斜照而来的光晃了眼,很快恢復如常,笑盈盈道:「夫人又来喝汤?」 姒云垂目看向他身前那几桶热气氤氲的甜汤,颔首道:「老伯,可有哪种甜羮里放了苹?」 缯国多水亦多苹,缯申边界之地的百姓常以苹为食。 老伯神情一怔,眼底若有暗影掠过,霎时又万里晴空,陪着笑道:「今儿个不巧,苹羮做的少了些,方才最后两碗已让如兰姑娘拿走。夫人若不弃,不若换个口味?」 姒云看他,似默许了他的提议,绕过铺子,落座他身后。 待老伯端来甜羮,姒云才唤住他,若无其事道:「此前问了老伯许多事,却一直忘了问,老伯贵姓?家住何方?」 老伯正拎起帕子拭手,闻言眸光忽闪,放下帕子的同时,似作了什么决断,眉目间倏忽多出几分此前不曾有的坦然与从容。 「夫人既问起,」他直起身,如士族那般拂了拂并不存在的长袖,拱手揖礼道,「不瞒夫人,鄙姓姜,来自申国。」 《周礼》有云:礼不下庶人。庶人与士族遵从之礼不同,揖礼亦有些许差别。 姜伯方才之礼,等同于明言他本非庶人。 北市嗡嗡营营如旧,棚下一坐一站,许久没人出声。 老伯维持着倾身拱手的姿势,似在静等她问话,而姒云不紧不慢吃着甜羮,似已知晓答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5页 不多时,甜羮见底,她轻拭唇角,又漫不经心环顾左右。 见棚下已空,她从袖中掏出钱袋,放到桌上,仿若喃喃自语般,一边起身,一边道:「又见清明杏花雨,是时候唤游子归家,入土为安了。」 似不曾窥见姜伯身子僵直,满脸错愕,姒云敛袂起身,扬长而去。 ** 「夫人,你当真以为公子征之死只是巧合?」 回宫路上,姒云让姒洛代笔写下缯国之事。 召子季的马时快时慢,时前时后,欲言又止数回,临近宫门时,终于忍不住,探进半个身子,一脸好奇道:「那老伯是何身份?夫人为何要给他送钱?」 姒云正敛袖磨墨,听他连珠放炮似的一通追问,动作微微一顿,瞟他一眼,面不改色道:「自然是巧合。」 若非巧合,以申侯今日只手遮天之势,姜家人可还有活路?浒城百姓可有活路? 「子叔,夫人说是巧合……」 「夫人说什么,听着便是。」 帘外车轮辘辘,马蹄哒哒,召子季两人的声音伴着春风愈飘愈远。 姒云敛下纷纷思绪,举目望向春光里的巍巍宫阙,少顷,忽地没头没尾道:「阿洛,回宫之后,唤医官来褒宫一趟。」 「夫人身子不适?」姒洛搁下纸笔,一脸忧切地打量她神色。 「无妨。」姒云敛下目光,双手叠在腹部,眸光微微一暗,摇头道,「只是一路奔波,近几日脾胃有些失调,想着让医官过来看看,你也放心。」 「诺!」姒洛颔首应下。 「夫人?!」 又半个时辰,一行人穿过宫门抵达内院,离褒宫还有一小段距离,姒云正要起身与嬴子叔两人作别,帘外突然传来变了调的急唿声。 姒云心头一颤,掀开帘子一看,却是素来沉稳的木槿不知为何神色大变,气喘吁吁跑了来。 「夫人,你可回来了!」 「出了何事?」姒云看看她身后,蹙眉道,「只你一人?木兰呢?」 「回夫人的话,」木槿急急福身,上气不接上气道,「此前洛姐姐吩咐,每个月都要去庄上一趟,今日是木兰去庄上的日子。」 「坐下说话。」姒云刚要拉她坐下,却被对方一把扣住手腕。 「夫人!」素来温婉的浅眸里是水光潋滟,像是受了极大惊吓,她咽下一口唾沫,拉着姒云道,「夫人,此前数月,夫人闷在房里闭门不出,奴婢们不曾告诉夫人,永巷的晋夫人犯了疯病。」 「疯病?」姒云眉心一跳,「然后呢?」 「然后,」木槿看向姒洛,一脸惶恐道,「今日不知怎得,宫人没能看住,她从永巷跑了出来。」 「跑便跑了,为何……」姒云看向褒宫方向,目光倏地一顿,「她闯入了褒宫?」 木槿浑身一颤,颔首道:「夫人,她再如何发疯,毕竟是主子,今日褒宫中没几个人,我们几个实在拦不住……」 姒云眼里浮出不解:「闯便闯了,作甚如此慌张?」 木槿满目惶惶:「夫人,她冲进书房,把夫人画的画,写的曲,悉数翻了出来……」 姒云的心倏地一沉。 「画的画?写的曲?」那些被周王戏称为鬼画符的简体字?落入旁人眼中…… 漫漫春色倏忽渐远,只木槿细细颤抖的声音碎落风中,仿如夜半惊雷,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砸在她心上。 「正巧申后路过褒宫,看见她翻出来的简页与纸绢,凤颜大怒,一口认定夫人是妖女,是狐妃,所以此前的一言一行才会如此怪异,才会迷得大王找不着北,才会留下那些无人能辨其意的妖文和鬼画符……她还说……」 「说什么?!」召子季怒声开口。 木槿浑身发颤,细声道:「说黛玉和子方至今不知所踪,皆是妖女所害……」 「轰隆隆!」 镐京上空乌云汇聚,风雨欲来。 第72章 紫陌红尘 「夫人!」「褒夫人来了……」 褒宫门前,春风拂动宫墙柳,见姒云几人箭步而来,左右宫人纷纷避让,生怕惹上无妄之灾。 几人一路畅通无阻抵达褒宫中庭。 春去春又来,长风过处,春光斜照,满树青梧昭昭,一如去岁初相见。 晴光潋滟的西窗前,一袭金织凤袍的申后端坐在临时搬来的花梨木椅上,眸光垂敛,神色幽微。右首长案上满满当当皆是姒云近一年里写下的字句此曲。 不知谁人搬来一方铜鼎,置于梧桐树下,火星刚刚燃起,申后视若无睹疾步入内之人,眼帘一掀,几张绢页已随同她的手势飞进鼎中,眨眼不见踪迹。 「啊啊啊——」 姒云大步入内,还没能看清那鎏金鼎的纹样,梧桐树另侧倏地传来仿如困兽的嘶喊声,转头一看,却是传说中患了疯症的晋夫人被两名侍卫桎梏在梧桐木下,双目通红,披头散髮,口中叽里哌啦,胡言乱语着什么。 她又抬眼看向檐廊之下,满庭晴丝摇曳,一人之下的申后一如昔年初见时,玉簪凤钗,容光焕发,而昔日桃李芳菲色的名门之后晋氏已经蓬头垢面,低落尘埃,和她仿佛云泥之别。 「来人吶!快将妖妃拿下!」 春风拂过,满庭落华潋滟。 浮尘翩翩的阶下,昔日为一袋银钱对她温言软语的姜沣好似全然不闻昨日交情,双手环抱胸前,杏眸俾睨过堂下,扫过她的视线陌生而凛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6页 左右宫人面面相觑,不知是忌惮褒夫人之名,还是惧怕妖女之能,左顾右盼,一时不敢上前。 隔着一跃而起的火光,姒云看清满身雍容、姿态慵懒的一国之后。 觉察出她的目光,对方陡然抬眸。视线交汇,申后眼里漫出笑意,唇角不自禁扬起。 没等姒云读懂她笑里的含义,她已错开目光,拿起手边的竹简,随意瞟了一眼,抬手扔进火中。 「慢着!」「夫人!」 姒云脱口而出,马不停蹄奔向铜鼎。姒洛紧随其后。 「愣着作甚?!还不快拉住!」 眼见她两人已奔至鼎前,姜沣一声厉喝,左右侍从陡然回神,手忙脚乱冲上前,试图拉住两人。 「夫人?」 鼎前柳光飞舞,姒洛顾不上遮掩,挣脱开左右,抬眼望向被四名侍卫围困在正中的姒云。 姒云若无所觉,只一动不动望着侍卫身后愈燃愈盛的火苗,似已神游方外。 同样的晴丝摇盪,同一面春晖盈窗,她提笔落成的古琴谱,细心汇整的野菜驯化实录、田庄人事档案、洛邑开发方案…… 一页页纸绢被扔入鼎中,火苗迎风而长,绢页眨眼化为灰烬。她眼前所见变形、扭曲,心似被没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海,不见天日,不分日月。 深海里摇曳不定的点点星火,片片飞灰,是她为数不多的,竭尽所能才留下的与现世的牵连。 春晖灼灼依旧,梧桐昭昭如昨。 余烬扬入风中,同柳絮飞花一道纷纷扬扬,飘飘荡荡,如同她用尽全力也留不住的指间沙、水中月,仿佛她愈来愈渺茫的归家之路。 一缕春光透过簌簌摇曳的梧桐木,漾入眼中,姒云眸光一颤,陡然回过神。 「住手!」 眼见《凤求凰》的曲谱离火苗已在咫尺之间,那四名侍卫见她神情怔忪,已放松警惕,姒云一个箭步上前,推开左右,伸手探进鼎中。 「夫人!」眼见火星燎起衣袂,姒洛慌不择路,厉声怒斥,「还不去端水来?!」 「啊!!」 姒洛刚刚离去,不知被她主僕二人的声势所骇,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拉着晋夫人的两名侍卫突然松开手,一声尖叫划破褒宫上方,姒云只觉一道残影掠过眼角,回过神时,人已被撞飞在地。 「我的孩子没了,你的孩子也别想保住!」 满地浮尘扬起,姒云看清漫天婆娑的春光,宫人手忙脚乱四合而来。 人群之外,晋夫人张牙舞爪,行止疯癫,声声控诉徐徐落入她耳中。 孩子? 衣袂上的火星早已被扑灭,她一手撑地,一手落向隐隐作痛的腹部,看清晋夫人眼里的癫狂,双目陡然一颤。 她才因月事不至和时不时的噁心作呕怀疑自己是否中了招,入宫前才刚刚关照阿洛唤医官前来,晋夫人久居永巷,加之犯了疯症每日皆有人看守,她如何会知晓宫中何人有了身孕? 院里的晴光太烈,加之你来我往脚步纷乱,晋夫人又张牙舞爪不歇,姒云举目数次,依旧没能看清晴丝裊裊的廊下,申后的表情。 「云儿?」一缕春风拂过,一墙之隔倏忽响起忙乱的脚步声。 剧痛袭来之时,一道颀长的影子倏而投落廊下。 庭中众人已齐齐跪地,叩拜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叩见大王。」「见过大王。」「大王……」 「妾身见过大王。」申后敛起翩跹坠地的衣摆,徐徐经过她身侧,直至廊下,不紧不慢福身行礼。 「云儿?」 姒云仿佛听见了周王的声音,又似隔了一层薄纱,听得不甚分明。 身下的剧痛愈发难忍,她顾不得众目睽睽、冷汗直流,下意识蜷缩起身子。 「云儿?」 周王的声音破开薄纱,姒云浑身一颤,身下若有暖流涌过。 全身的热气皆随那暖流而去,她的手脚霎时冰凉,眼不辨五色,耳畔只剩下绵延不断的嗡鸣声。 「云儿?云儿!」 是谁? 谁在她耳畔声声唿唤,穿过迷茫,打破混沌?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蓄起一丝力气,睁开迷茫的双眼。 刺目的晴光被遮住,周王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身上金甲未卸,眼里满是焦灼,好似在点兵途中被谁突然唤了回来,来不及更衣便直奔此地。 「大王?」「夫人?!」 她看见汗水滴落他鬓边,混沌的大脑还没恢復运转,又一声变了调的惊唿声落入耳中。 她的眼里浮出不解,不懂姒洛的视线、周王的视线、众人的视线何以纷纷看向她身下,而后又纷纷发出倒吸凉气声。 「是、是,」她看见姒洛骤而苍白的脸色,脸上挂着担忧,想上前又顾忌周王在旁,声音不自禁发颤,「孩子……大王,是孩子……」 声色渐远,耳畔倏忽杳然。 眼前所见骤而灰白。 姒云看见刺目而明媚的春光,一枝梧桐嫩芽舞动在春风里,等不及秋霜至,凤来栖,不管不顾逐风而去。 她看见围拢而来的众人不断开合的唇,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奔忙,有人在声嘶力竭,有人在喋喋不休……而她听不见任何声音。 文字是她与现世的联繫,孩子是她与此间的联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7页 同一日,同个时辰,文字被毁不够,她的孩子——或许是觉察处她想离去的心思——等不及看一眼这碌碌世间明媚春华,等不及她发现对方的存在,便匆匆忙忙,离她而去。 翻涌不迭的思绪里倏忽浮出北市街头,糖水铺老伯那道踽踽独行的背影。 满目繁华同云烟,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大王!」 她看见潋滟春光掠过周王周身,落在她身上,双脚离地的剎那,身后传来扑通一声响,申后伏跪在地,满庭嚣嚣倏忽回到耳中。 「大王明鑑,此女乃妖物所化,大王若是执意要留她在身边,怕会惹朝臣非议,朝堂震盪!」 觉察出对方倏忽加重手上的力道,姒云垂目看向周王,他双目赤红,仿佛已忍无可忍。 申后浑然不知,一边分说,一边接过姜沣递来的证物,一样样摊开在众人面前。 「大王,去岁沣京祭祀,人人皆言褒夫人破虹有功,可无人能说清她是如何破的虹。虎贲对虹尚且无措,区区弱女子,她何以知晓如何破虹?妾身与后宫诸位皆能作证,破虹前后,她心性大变,说话做事不同以往,甚至连褒语都不知如何说。」 周王视若无睹廊下之人,觉察出姒云的目光,扯起唇角,朝她笑了笑,而后不顾申后在后,穿过跪了一地的宫婢侍从,直至卧房,才把她放下,又招招手示意姒洛近前。 「让子季去寻医师,再让人端盆水来。」 「诺。」 姒洛躬身退出门外。周王坐回到床边,替姒云掖了掖被子,理了理凌乱的鬓边发,看着她的眼睛道:「云儿可有哪里不适?可要让木槿拿些糖水和点心过来?」 「大王!」 没有周王的允许,宫婢侍卫皆不敢随意入内,申后却无此忌讳,不管不顾跟了进来。 见对方视若无睹她的存在,她再次叩跪在地,朗声开口:「大王明察!」 周王替姒云拭汗的动作微微一顿,侧过身道:「你想说什么?」 「大王,」申后陡然抬眸,双目炯炯道,「妾身以为,昔日在沣水,褒姒已被虹夺舍,如今躺在榻上之人根本不是褒国王女!」 姒云:…… 「哧!」周王一声冷笑,看向她时,眼里流露出从没有过的、不加掩饰的厌恶。 「大王?」申后神情一怔,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虹?」 周王站起身,走到她身前,接过她手里的竹简,随意瞟了一眼,冷声道:「她有这通天的本事,为何会留下如此显而易见的物证?为何连自保都不知,任你……」 他陡然撇开目光,攥着竹简的五指微微发颤。 「朕素闻申女端方明理,原来也煳涂至此。她若是能食人心的妖女,为何会容忍你至今,为何会让你有机会来朕面前信口雌黄?」 「大王,她!」申后朝前挪出两步,试图拉住他衣摆。 「滚!」 周王陡然转过身,忍无可忍道:「禁足申宫,云儿痊癒前,别让朕再看见你!」 「大王,医师来了!」 「咳咳咳!」 申后没来得及起身,西窗被人一把推开,医官被召子季提着后衣领,纵身跃了进来。 见有旁人入内,姜沣碎步而入,躬身搀起申后。 「王后,我们接下去怎么办?」 「回去再议……」 门外传来申后主僕两人若有似无的说话声,脚步声渐行渐远,周王已无心多听,打断医官施礼的动作,飞快道:「不必多礼,快来看看夫人!」 「诺!」 第73章 东劳西燕 清明时雨来又去,梧桐依旧舞春风。 连日奔波加上郁结于心,又加小产,医师诊过脉后,责令姒云卧榻歇息,无事不得劳心。 转眼又半月,虽时梦时醒,姒云知道周王日日前来,也从旁人的只言片语里获悉了许多事。 譬如申后因为周王那句「别让朕再看见你」,领着申宫众人连夜出走申国。 譬如晋夫人不知怎地跌入西宫莲池,夜半时分无一人知晓,直至第二日辰时浮出水面,才被打扫莲池的宫人发现。 自此之后,去岁春时「三足鼎立」的周王后宫人去楼空,除却卧病在床的褒夫人,再无旁人。 因着这份此前从不曾有过、独一无二的盛宠,大周上下流言四起,说妖妃褒姒恃宠而骄,祸乱朝纲,说大王为博她一笑,废黜申后,逐后出京,甚至传闻大王为她没能出生的孩子举办了厚重同嫡长子的丧礼…… 姒云素来不关心蜚语流言,加之精神不济,又挂心卫国之事,一时没能觉察,除却伯服和宜臼的存在,他几人好似都在按着史中所着,走向各自既定的命途…… 「大王?」 又是一日小憩初醒,暮春暖风拂过窗棂,珠帘琮琮作响。 冷松香拂过鼻下,姒云懒洋洋睁开眼,入目却是一席随风摇曳的兰花纹床幔。 「何事?」周王细若蚊蚋的声音自帘外传来。 「大王,虢公已入宫来问第三次。」是嬴子叔的声音,听来似乎很是着急,「而今已比初时议定的日程晚了三日,若是再拖延下去,怕是赶不及与八师汇合。」 珠帘轻摇,房中落入杳然。 不多时,周王黯然的声音再次响起:「子伯可有来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8页 帘外传来衣料的摩挲声,似嬴子叔正颔首示意。 「卫国暗探传回消息,说是卫国上下依旧有不少人拥护公子风。此时卫国朝中正动盪,正是挥师北上的好时机。成周那边,粮草皆已齐备,只等大王下令。」 分明隔着床幔,姒云却错觉有道视线透过床幔,落了进来。 似看出他心有挂碍,迟疑片刻,嬴子叔再次开口:「大王放心,属下以性命担保,定会竭尽所能护夫人无恙。大王,」他微微一顿,又道,「为公子风讨回公道是夫人心愿,若知晓因她之故误了动身之日,夫人醒来后,怕是会自责不已……」 「夫人所愿」几字正中核心,再开口时,周王的声音依旧低沉,过问之事却已不同:「郑伯可到骊山了?」 嬴子叔颔首:「属下已知会郑伯,若有要事,务必即刻返程。」 周王的身影随他近前的步调越来越大,不多时,床幔被敛开一道缝,周王侧身向后,轻道:「知会虢公,明日启程。」 「诺!」 嬴子叔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烂漫春光潜入缝隙,随风洒落榻间。 不知如何面对周王,姒云下意识闭上双眼。 两弯睫羽沾了春晖暖融,在她略显苍白的两靥落成两道纤长而柔软的影。习习春风漾动裊裊晴丝,她的脸上若有光点在轻跃,在起舞。 床褥倏忽下陷,是周王落座床头,带着生怕惊扰美梦的小心翼翼,握住她搭在衾被外头的手,徐徐倾下』身。 柔如暮春暖风的吐息轻拂过耳畔,翩如蝴蝶舞樱的吻掠过鼻尖、眼帘与额头,少作停留,又轻拂过丹唇,一触即收。 ——好似初次触碰时的珍视与欣喜,又似蕴着某种若有似无的,名为别离的感伤与不舍。 假寐之人心尖一颤。 细若游丝的别情如一线不知源头的山泉,绕过心间的枝蔓丛生、曲折迢递,汇入幽不见光的心海。剎那而已,怒涛奔流,声声不绝。 藏在被里的手不自觉收紧,姒云喉中泛出久违的酸楚。 不多时,属于周王的气息倏而远去。 琮琮珠帘声落入耳中,伴着几声几不可闻的叮咛。 「好生照顾夫人……若是不能开怀,与子叔二人说,去民间请些戏班子回来……」 若有似无的说话声混入簌簌风声,让人听不分明。 「簌簌——簌簌——」 青竹猗猗如诉,梧桐声声别离。 一缕晴光掠过眼前,姒云心里倏地生出某种没有道理的慌张与急迫,陡然睁开眼,仰头望向大门方向。 隔着细裊晴丝,婆娑春色,周王的身影有些模煳不清,似上了年头的老电影一闪而过的老照片,只一眨眼,便再无可溯。 「……王。」 她下意识开口,却因昏睡太久,嗓音喑哑,发不出声音。 珠帘另侧,周王大步行至门前,又陡然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身,似乎想再看她一眼,余光里映出床幔的剎那,动作倏地一顿,提敛起衣袂,大步而去,眨眼隐入漫天春光里。 十里春风不留痕,灼灼春色映入眼帘,姒云心上倏忽涌出从未有过的错杂,眼眶不自禁泛热,名为别离的情绪占据高地,往日种种,好的、坏的、爱慕、欢喜、欺骗、利用……糅杂成涓涓溪流,涌过心间,酸楚如针刺,姒云许久不舒眉头。 ** 「簌簌——簌簌——」 梧桐声声如故,时光轮转不停歇。 姒云本不知自己已「昏睡」数月之久,只以为原身身子若,而此间的药物又不济,她才会一日比一日疲累,甚至久睡不醒。 直至某日午后,她自梦中醒来,惊闻窗外梧桐如盖,嘒嘒鸣蜩一声迫似一声,而后才惊觉,「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时已入孟夏。 「轰隆隆!」 又过几日,某个夜半,一道惊雷凌空而下,西窗被风吹开,疾风骤雨席捲而入。 姒云自昏沉里悠悠转醒,脑中虽昏昏沉沉,外头的风雨声却也听得一清二楚。 雨打芭蕉是闲适,夏夜惊雷里的雨打梧桐却让人心惊。顾不得浑身酸痛,她强撑着坐起身,下了榻,深一脚浅一脚往外间走。 「阿洛?」她撑住木桌边沿,抬眼望向灯火迷离的门外,「木兰?木槿?」 屋外风雨如晦,狂风摇颤梧桐,落叶风雨接连不断,纸窗唿啦不停。 如是动静,门外依旧杳无人声。 姒云心一沉。 旁人或许会躲懒,如是雷雨夜,姒洛断然不会弃她于不顾。 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盏中还有些许凉茶,她顾不得太多,举起茶盏,一饮而尽。 脑中混沌总算溃退不少。她拍拍脸、甩甩头,提起精神,再次四下打量。 香炉、琴案、书案、卧榻……房里并不见异常。 外头风吹雨打,电闪雷鸣依旧,她顾不得太多,走到门边,一把拉开房门。 「轰隆隆——」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夜幕似被人豁开了一道口子,大雨瓢泼而至。 隔着密密匝匝的雨幕,她看清浓重如墨的苍穹之下,泛着水光的九重宫阙。 不知是夜幕还是雨帘之故,除却她的褒宫,前朝后宫仿似不见一星灯火,让置身此地的她不自禁生出「此乃空城」之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9页 姒云的心陡然空悬。 「阿洛!木兰!」顾不得雷声隆隆,暴雨如注,她拢了拢衣襟,大步冲进雨中,「阿洛!」 唿喊声很快被风雨吞噬。 她站定在值夜之人暂歇的角房门前,怔怔望着空无一人的内里。角落处,一豆烛火正随风摇曳,仿若不知此间是梦是幻的她的处境。 莫非昨日之事只春秋大梦一场?还是她被困在了醒不来的梦里,寻不见出路? 是宫里人不约而同弃她而去,还是事出有因,而她还不得其法? 雨水浸透里衣,凉意侵肌入骨,直追心口,姒云眼前一阵阵发黑,心跳愈发急促。 「噼里啪啦——」 「轰隆隆——」 「夫人?!」 正当她茫然四顾,不知今夕何夕之时,雷雨声里倏忽传来一道几不可闻的应答声。 她撑住门槛,一脸怔忪地望向声音来处。 大雨如泼,廊檐琉璃瓦上开出朵朵水花,映入无垠苍穹。 若非那水色映照,如是暗夜,姒云定辨不出屋嵴上方一袭夜行锦衣、蹲坐如同螭吻的召子季。 「夫人怎么出来了?」不等她出声,召子季已飞身而下,着急道,「外头雨太大,夫人快回屋歇着!」 「快快——这边!」 「……」 若有似无的说话声自雨幕之外传来,姒云渐渐回神,而后才看清褒宫大门口依稀若有灯火闪烁,一行车马停在门前,几道熟悉的人影正忙前忙后,似已整装待发。 这是在?打点行装? 姒云看向召子季。 唿吸急促、神色慌乱、目光闪躲……似正瞒着他忙碌着什么事,听见动静,才不得才赶来安抚。 许是昏睡太久之故,姒云突然感觉自己的脑容量有些不够用。 是她在梦里错过了什么要事? 「出什么事了?他们在作甚?」 「夫人,」召子季转身身向人影绰绰的廊下,飞快摆摆手道,「不是什么大事,夫人快回屋,把湿衣换下来!」 顾左右而言他,不似他平日所为。 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她沉下目光,又道:「宫里其他人呢?都在门外?阿洛呢?」 召子季挠挠头,正不知如何开口,抬眼看见檐廊拐角方向,眼睛一亮,脱口而出:「洛姑娘?」 姒云下意识回头:「阿……」 「洛」字没能说出口,姒洛的身形陡然靠近。 欣喜没能在她脸上成形,她信任无比的洛姑娘两眸一瞪,陡然扬起手,一掌噼向她颈后。 姒云:…… 姒云身子一软,倏地没了意识。 苍穹如墨,镐京城里外大雨连天,如在哀嘆一场浩荡而无望的别离。 第74章 国将不国 「驾!」 「骨辘辘——骨辘辘——」 夏日晴光透过十步一棵垂杨柳,跃过随风浮动的帘幔,潜进幽静安宁的辇车内里。 鎏金香炉、文竹笔墨,小几清茶,辇车开阔,此间主人家世不菲。 晴光掠过木几,拂过梦中人姣好却不安稳的眉目。面色苍白,眉心成结,两睫不停颤动,眼珠子滚动个不停,似被噩梦魇住,挣扎许久,依旧醒不过来。 「阿洛!」 辇车行经颠簸处,车身重重飞起,那面目柔美的小女子一声惊唿,陡然坐起身。 姒洛正背身而坐,双手撑着帘幔,又不时回头看她神色,似生怕暑气太盛,透过窗来,惊了她的梦。乍闻声响,她浑身一颤,收起手里的帕子,飞快转过身:「夫人醒了!」 少了一层遮挡,灼灼晴光肆无忌惮一跃而入。 姒云下意识闭上眼,适应许久,才眯着双眼看向打量她之人。 「夫人可还好?路上颠簸,可有哪里不适?」 她眼里的关切作不得假,颈后的疼痛却也还没能痊癒,想起雷雨夜之事,姒云的眉心陡然蹙起。 「你二人这是要把我劫去何处?」 姒洛朝后一缩,目光落在香炉上,手里的帕子不知不觉变了形状。 「你……」 「骨碌碌骨碌碌——」「驾!」 姒云愈发不解,正要追问,忽听车轮声、马蹄声随同长风浮尘跃入车帘,后知后觉同行之人并不只三两车马,而是浩浩荡荡一整个车队。 她心下一沉,一把掀开车帘。 漫天浮尘扑面而来,路旁的杨柳与青田几乎难辨形状。 队伍前方一眼望不到尽头,目之所及,车马并辔,你追我赶,却并非车水马龙、冠盖如云的繁华,反而隐隐带着几分慌里慌张、疲于奔命的紧迫。 「衣冠南渡」、「东迁洛邑」等等字眼不受控地跃入脑海,姒云心一揪,下意识撑住辇车两端。 「子季?」她稳了稳心神,朝驱车之人道,「这是要去、洛邑?」 「吁——」 听见动静,召子季拉住缰绳,一脸欣喜地转过身:「夫人醒了?身子可还好?」 见他两人一个比一个假装无事,姒云气不打一处来,看着他的眼睛,正色道:「还不说?何事匆忙?为何举宫东迁?」 召子季的脸色蓦地一沉,他抬眸望向灰尘漫天的队伍前方,迟疑片刻,又回身看向姒洛,神色愈发暗沉。 仓惶、混乱,连护送他们离去的二师都不復往日里威风凛凛模样,形势之情急可见一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0页 许是知晓瞒不了太久,长风又起时,召子季长出一口气,看着她道:「夫人,申国反了。」 「什么?!」姒云瞳仁一缩,搭在横栏上的手倏地攥紧,「什么时候的事?」 召子季敛下目光,摇摇头道:「约莫一个月前,斥候传回消息,申、缯两国之师兵分两路,正从下路往镐京方向包抄。子仲听闻后,率岐周之师连夜南下。」 姒云心一沉,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子仲不敌?」 召子季轻摇摇头:「并非子仲不敌,而是在他离去后,我们的人才发现,申、缯两国叛周不算,他们还勾结外敌!」 车马声倏而渐远,姒云的唿吸微微发颤,喉头干涩,许久不敢吐出心中猜测:「你是说,犬戎?」 召子季神色微黯,颔首道:「子仲刚刚南下,犬戎趁虚而入。现如今,岐周已入犬戎囊中,我们出发时,他们正朝镐京赶来。」 乘风而来的光倏忽刺目,姒云听见自己乱了节奏的心跳声。 申、缯、犬戎联合反叛,就她所知,歷史上仅那一次——西周的覆灭。 可她分明已化解犬戎危机,应下他们的岁粮也不曾短缺,他们为何会突然毁约,相信申侯,而非周王? 不对!她好似错过了什么…… 鸣蝉聒噪,车声隆隆,漫天浮云聚又散,晴光肆虐游走。 姒云脑中思绪飞转,灵台愈发清明。 今时已破岐周? 岂非意味着早在申缯两军动身前,甚至早在周王启程卫国前,犬戎军已经出发? 岐周的虚空还能解释成申侯的里应外合,镐京也正巧中空……犬戎一路往东,如入无人之境,是巧合,还是有内应? 「大王可知此事?」 国之将乱,小情小爱何足挂齿?姒云目光一凛,沉声道:「取道洛邑是谁的主意?」 浮云蔽日,头顶上方忽然投落下一片阴影。 看清召子季举目眺望,茫然失神的模样,姒云的心重重一沉。 滚滚车轮,萧萧马鸣倏而渐远,她听见愈来愈嚣嚷的风声,始于虚无,盘旋心间,如泣如慕,如怨如诉…… 莫非已经太晚? 刚要开口,喉咙里泛起刀割火灼般的疼痛,她下意识蹙起眉头,声音微微发颤:「大王他,可还在卫国?」 像是听出了什么,召子季收回远眺目光,少作迟疑,朝她道:「不瞒夫人,大王与子伯没能进军卫国。他们在抵达卫国前接到了来自晋国的急报,说是北部有北狄来犯,商议后决定临时改道晋国。哪知北狄还没击退,南部又传来消息,淮夷再次捲土重来……」 姒云的心悬在半空,听召子季一字一句,仿佛对她的宣判。 「申国叛周、犬戎进犯的消息传到洛邑时,伯士领四师在晋国,子伯领四师南下,大王身边只长途奔波数月的宗周二师。」 「只余两师?」 漫天晴光肆虐,姒云目光发怔,脑中一阵阵晕眩。 召子季眼里掠过惘然,又道:「现今还能调动的兵只剩下郑伯带去骊山的两师,听闻犬戎进犯,大王已连夜赶往骊山,与他汇合。」 「什么?!」脑中若有一根弦绷断,姒云瞳仁一颤,脱口而出,「骊山?」 同一时刻,许久不曾露面的「奸妃不奸」突然上线,带着事不关己的闲散,不紧不慢道:「任务者请注意,周王、郑桓公、虢公鼓、犬戎齐聚骊山,触发关键剧情点,请任务者即刻前往,请任务者即刻前往……」 召子季和姒洛面面相觑,不知她为何突然失了神。 只姒云满心惶惶——幽王命丧骊山本该是七八年后才会发生的事,怎会提早这么多? 莫不是她的到来,大大缩短了歷史进程? 「子季!」 只是现如今的她,哪怕没有系统的提醒,又怎会明知周王去了骊山而置之不理? 她举目望向前方,沉声道,「送我去骊山!」 「不可!」 召子季惊喝出声,倏地张开双臂,圆瞪着双眼,着急道:「夫人,属下和子叔一早应承过大王,无论如何都会护夫人周全!夫人且放心,子叔已去骊山相助,大王断不会有事!」 姒云眯起双眼,眉头愈发紧蹙。 晴光下的洛邑城光闪闪、金灿灿,昭昭如昨日。 现如今,镐京已成犬戎囊中之物,洛邑城的和宁还能维繫几日? 还有周王…… 只是想到「死生不见」的可能性,心口便一阵阵抽疼,直至直不起身来。 她凝眸环顾左右,倏地取下鬓上的银簪,抵至颈侧,仰起脖颈,一脸平静道:「子季,是送我去骊山,还是看我自戕在此,但由君决断?」 「夫人!」「吁!」一前一后两道惊唿同时响起。 召子季双瞳骤缩,攥着缰绳的手不自禁用力。 车前两骑同时抬起前蹄,挣扎着引颈长嘶:「咴儿咴儿——」 前后车马被惊动,车夫纷纷勒住缰绳,翘首张望。 姒云前方正巧是太姜的辇车。井嬷嬷掀开车帘一看,神色骤变,立时回身禀告。 只片刻,前车的帘幔再次被掀开,一身素袍的太姜由井嬷嬷搀着,大步朝她走来。 晴光掠过,姒云颈下的银簪漾出仿如兵刃的冷芒。 目睹此情此景,太姜的步子勐地一顿,却没有立时斥问「妃子自戕之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1页 满天晴光跃过漫漫宫墙柳,照进她微有些浑浊的双眸,浑浊倏地化作波光潋滟,仿似某时某地,滟滟随波万里,菡萏发荷花。 「子季,」她敛袂上前,视线在他几人脸上打了个来回,不慌不忙道,「老妇我虽久居后宫,区区两师尚且不成问题。」 召子季正敛袂拱手,闻言陡然抬起头,错愕道:「太姜的意思是?」 太姜举目望向神色凛然的姒云,眸间倏忽浮出些许暖意。 姒云目光忽闪,正想说些什么,对方已率先错开目光,朝召子季轻一颔首,淡淡道:「你送褒夫人同去骊山,事后大王若是怪罪,只说是老妇我的主意。」 不等召子季辩驳,她脸色微沉,凛然道:「国将不国,莫再愚忠。」 召子季浑身一颤,两眼霎时通红。 行伍之人,如何能不明白「国将不国」是何意? 召子季的目光在她两人脸上来回许久,而后垂敛下目光,长出一口气,拱手道:「诺。」 ** 好事不出门,犬戎入侵之事,只朝夕便已传遍大周上下。 战争孕育混乱,更试探人心和道德的底线。 单独行动后,姒云两人行走的路线不同于东迁之军,所见所闻亦不同于先前几日。 三两天而已,他两人已目睹无数借犬戎之名为非作歹之徒,奸淫掳掠,哄抢围追,无恶不作。昨日还是安分守己的庶人,今日已成为非作歹的恶棍。 沃土千里无人理,莽汉横行无忌,百姓尸横遍野,见过这些,才知何为「国将不国」。 …… 骊,意为黑色的骏马。 秦岭山脉松柏满坡,云遮雾绕,若是从高空俯瞰,满山苍翠的骊山便如同一匹黑色骏马奔驰在浩瀚云海间。 如是钟灵毓秀之地,初次抵达的姒云却无心细赏。 一路不断有消息传来,郑伯战死,犬戎与周王相遇骊山……他两人马不停蹄,奈何路途遥远,抵达骊山脚下,已是半个月后。 漫山苍翠如涛,本该是怡然自乐之景,掀开车帘的剎那,姒云突然明白,「千里焦土,血流成河」,原来并非文人夸大其词。 第75章 骊山之变 漫山苍翠如涛,鲜血汇成的溪流沿逶迤山势而下,流经「骊」马嵴背,乍眼望去,好似被人折断了嵴梁骨。 战事虽已止歇,烈日下的战场依旧无人清理。 姒云两人抵达骊山脚下时,目之所及蝇蚊成群,蛇鼠肆虐。乌鸦圆瞪着双眼歇在林梢,抖抖双翅,满脸饱餐的倦怠。 「呕!」 下车不多时,姒云正大步赶往上山的路口,一阵山风拂面,血腥和腐朽气息扑面而来。姒云一阵反胃,忙不迭地跑到路边,扶着一颗松树,呕吐不止。 直至胃里泛酸,两眼泛红,她攥紧衣袂,不敢回过身看。 山下情形如此,莫非还是晚了一步?周王他…… 她长出一口气,揣着十二分惴惴不安,举目望向高处。 云遮雾绕,松涛滚滚,丛林掩映的半山腰,若有朱色檐牙飞翘向上,斜衔流云。 姒云眼睛一亮。 ——那条蜿蜒向下的红河正始于那座凉亭。 定睛再看,上山的一路依稀若有人影绰绰,只因他们的衣饰与松林浑然天成,方才没能发现。 她陡然站起身:「子季?」 话音未落,她忽觉寒毛倒竖,某种对于危险的直觉让她陡然转过身,双手作防范姿态。 「呜呜呜——」 姒云双瞳一缩。 不知从哪里冒出十数名犬戎人,手持「镰刀」,眼冒精光,如同围捕什么猎物般,互相配合着,一步步合围而来。 原本紧跟在她身后的召子季已经被扑倒,手脚被困住,口中发不出声音,见她转身,急得两眼通红。 姒云:…… 姒云朝他轻摇摇头,而后举起双手,作投降状,也不顾他们能否听懂大周话,一脸诚挚道:「几位大哥莫要误会,我二人……」 四目相对,姒云的目光倏地一滞。 他几人瞳孔的颜色……阿努萨斯! 顾不得他几人的踟蹰与面面相觑,姒云连忙翻找起袖袋。若是没记错,阿努萨斯给她的小银哨子应当在袖袋里。 见她不停翻找起袖袋,合围而来之人神色微变,纷纷横刀在前,抬眼看向那眉高目深、身材魁梧的首领。 首领的右手已高举过头顶,只需一个动作,他们就会飞扑上前,放倒这名看似弱不禁风的大周女子。 「唰!」 首领目光一凛,右手已然落下。 松风拂过山巅,一缕晴光倏而投落。 镰刀的寒芒已映入眼帘,姒云眼睫微颤,倏地凝起眉心,一手衔住那银哨,举到唇边,深吸一口气。 「嘟——」 仿似被人齐齐点了穴,哨音响起的剎那,一柄柄高举过头顶的「镰刀」齐齐顿住,去势颓然溃退。 近在咫尺的犬戎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齐刷刷看向首领,眼里满是茫然。 再看那首领,眉头紧锁,两眼圆睁,一动不动瞪着姒云,似有些拿不定主意。 果真有用! 姒云长舒一口气,收起哨子的同时,又仰头看向檐牙高琢的半山腰,心头忍不住思量,阿努萨斯,他在西周的覆灭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2页 这些犬戎兵听哨音行事,莫不是阿努萨斯的部下? 因她昔日的心慈手软,放虎归山,才造成了骊山之变的提早发生? 在她敛眉沉吟之际,那十数犬戎人已经围拢成圈,不时朝她指指点点,口中叽叽咕咕,似不停争论着什么。 「西格!」那首领模样的犬戎兵倏地举起右手,用力一握。 十数名犬戎兵立时停止争吵,双目炯炯看着他。 首领拧眉头转过身,狠狠瞪她一眼,而后又朝向自己的兵众,点出两人,又是一阵叽叽咕咕。 「吶!」 那两人生得人高马大,满脸横肉。 近前时,姒云只觉骄阳被遮住,两座敦实的小山慢悠悠飘了过来。 「呜呜呜!」 双手被钳制的剎那,人群之外的召子季再度发出呜咽声响,目眦欲裂。 姒云步子一顿。 而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越是挣扎,越可能惹人不快。她抬眼偷觑那首领的神色,满脸焦躁却无可奈何,分明是听出了银哨的主人,一时又拿不定主意。 再看两名壮汉视死如归模样,并不似杀心或色心,更似要带她去见什么人。 她垂敛下目光,侧身朝向召子季的方向,轻摇摇头,而后又倏忽抬眸,视线挑向山腰方向。 确信召子季已会意,她才缩起脖颈,「亦步亦趋」跟上面露不耐的首领,往山上走去。 抵达半山腰时,新月已生飞鸟外,落霞更在夕阳西。 檐牙高啄的晚照亭,遥处是峻岭崇山,辽阔天幕,近处是晚风习习,松风推浪。漫天霞色仿似一席橙红色锦缎自云端恢弘而下,层林渐染,绿涛如盪。 姒云却视若无睹此间风与月,眼里只见夕阳残,昏鸟栖,恨别鸟惊心。 一众兵侍皆守在远处,晚照亭里只三人在座。 背对着她的周王,和正对着她的……姒云瞳仁一缩,唿吸倏地一滞。 带来前来的首领回眸看她一眼,挥挥手示意两名壮汉松手,而后上前一步,朝亭中几人行了个猃狁族礼。 刚刚开口汇报,那两名正对着她的「犬戎族人」齐齐抬起头来。 看清两人面容,姒云倒抽一口凉气,映了夕照的浅眸不自禁颤动。 分明煦煦晚风如故,姒云却错觉漫天乌云汇聚,气压低得她喘不上气来。 「阿姊!」 目光交汇,阿努萨斯率先开口,他摆摆手示意首领几人退下,一脸惊喜地唤出声:「阿姊来看阿努吗?」 依旧天真,依旧不谙世事。 姒云两眼浑圆,唿吸急促,朱唇开合数次,竟发不出声音。 最是夕阳景难留,她却不知,世上竟有如是残忍的天真。 她的视线一寸寸滑过阿努萨斯,落向他身旁之人。 一样深邃分明的眉骨,一样自然捲曲的头髮,她怎会没有发现? 只有瞳孔的颜色不同,只因阿努萨斯说他失散多年之人是阿姊,而非兄长,她从不曾过多联想,从没有一刻怀疑过—— 最亲密无间的伯、仲、叔、季四亲侍,最忠心不二嬴子叔,连夜启程救驾的嬴子叔,有朝一日,竟会站在周王的对立面。 「为何?」 天边残阳如血,长风拂过被折断的大周风骨与嵴樑,映入她泛红的眼眶。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紧攥住随风颤动的衣袂,哑声开口。 嬴子叔却不应答,只倏地垂下眼帘,看向石桌另侧端坐如松的周天子。 姒云开口之际,仿如置身无人之境的周王倏地一怔。 她所言所见仿似一帧被无限拉长的慢镜头。背后雁过长空,松风万里,晚照亭下余晖潋滟,一袭戎装的周天子仿似被困缚手脚的提线木偶,身子僵直,神情错愕,非得晚风阵阵吹拂,他才能借力一寸寸转过身来。 「云……」 漫山松林如盪,看清亭外那道迎风而立的身影,周王的瞳仁倏地一颤,脸上血色顿失。 他下意识开口,却没能发出声音,又想站起身,离席的剎那又颓然坐回到原地,侧过身,遮掩什么般掩下血迹斑驳的袖袍,抬手擦拭起颊边血迹。 四下唯有风声簌簌,孤雁横空。 苍白如纸的两靥很快被擦出绯红,他似浑然不觉,依旧不停重复擦拭的动作。 「大……」 借余晖一缕,姒云看清今时今日周王的模样。 形容枯藁,颜色憔悴,从来凤眸动人心,今时却只剩无措与茫然。 残阳总惜惜,看着暮光下的人,姒云心里倏忽生出不由自主的、密密匝匝的酸疼,垂着身侧的手不自禁曲握,唿吸微微发颤,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也不知如何开口。 谁道时光太匆匆,沧海转眼成桑田。 一别只数月,而今再逢,却让她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若非她执意要替公子风讨回公道,若她不曾开罪申后与晋侯,若她不曾遇见阿努萨斯……重逢之景,会否不同于今日? 亭下许久出声,周王的动作倏地一顿,不放心似地抬眸望来。 目光交汇,周王的眸光又是一颤,仿似终于确信亭外之人并非幻觉,他的眼里浮出狂喜,很快又泛出从未有过的惶恐。 惶恐什么? 姒云顺着他的视线游走过他血痕遍布的玄衣金甲。 担心她会害怕?还是担心她把他当作杀人狂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3页 明知不合时宜,姒云脑中倏地浮出潼水畔的场景。 两拨刺客包抄而来,漫天血色绯绯,在她濒临崩溃之际,曾有只干燥而温润的手,替她遮住满目狼狈与疮痍…… 此后种种不容回溯,人生若只如初见。 她曲握成拳的双手微微一颤,强迫自己移开目光,重又转向石案另侧,一喜一忧的兄弟两人。 夕照拂过晚照亭,抬眸的剎那,一抹浅碧色冷光倏忽掠过眼帘,姒云的目光倏是一颤,脱口而出:「是你?!」 嬴子叔眨眨眼,似不明所以她何以重复此二字:「夫人何意?」 姒云盯着他胸前的碧色琉璃珠,脑中已然风起云涌。 她如何能忽略?分明自相识的第一日起,嬴子叔已然露出过马脚。 宫中人人皆知后园的莲花池有异,可只一人明确告知过她出宫的洞口在何处,池里的冤魂有哪些。 若他不曾下过水,何以知晓连月干旱后,莲池的水位离洞口有多远? 若此事与他无关,以他平日里惜字如金的性子,又为何会一反常态地大肆散播神鬼之说?好似生怕不相干之人靠近莲花池? 姒云深吸一口气,颤声道:「是你将布防图刻入琉璃珠,再经由莲池送出宫外?」 第76章 死别生离 浮云遮望眼,新月衔余晖。 电光石火间,姒云脑中倏忽涌入无数曾被她忽略掉的细枝末节。 譬如昔日在南麓围场,放走阿努萨斯之后,她曾听召子季嘟囔过一句,「若非子叔去解手,他如何能逃脱?」 譬如对公子风的态度,分明早在岚水村时就已动心,可他表现出来的踟蹰与为难,却远超过一名宫廷侍卫。 譬如此次进军卫国,因她小产之故,周王数次拖延动身的时日。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劝说,可他自己却没有同周王一道离京。 再譬如周王离去后,她日日昏睡不醒,彼时不曾多想,而今再看,莫不是被人下了药?能给她下药又不被怀疑之人屈指可数。 …… 无数端倪,皆为总角之交四字,而被她自行推翻。 赶来骊山的一路,她曾无数次推演可能是细作的人选,怀疑过伯士在被俘期间就已投诚,怀疑过申后离京前拿到了京郊舆图,甚至怀疑过会不会是郑伯,所以才会在骊山被灭口…… 独不曾怀疑过周王身旁最亲信之人。 脉脉斜阳乱人心,最是人心难测。 若她都受伤至斯,与他一道长大,给他无双信任的周王又如何? 她看向斜阳里的周天子。 余晖拂过苍翠松涛,照进亭下,落成一道清减而挺拔的影,眸光垂敛,一动不动,仿似已神游方外。 虽怨他以她为棋,借她谋局,或许正因经歷过被至亲背叛之痛,才不愿旁人歷她所歷,痛她所痛。 她轻嘆一声,提敛起衣摆,徐徐步入亭下,踟蹰少顷,款款落座周王身旁,而后才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嬴子叔。 「子叔,事已至此,可否坦诚相告,今日之事是为何?」 嬴子叔垂目看向身前的琉璃珠,照着霞色注目许久,才又看向面前两人,徐徐道:「夫人可还记得,你我初次见面时,夫人曾问过在下一个问题?」 姒云眉心微拧,初闻他姓赢名子叔,她的问题必定是:「你是秦国人?」 「夫人好记性。」 嬴子叔眼里泛起错杂的笑意,敛下眸光,淡淡道:「彼时不曾告知夫人,实际在属下出生时,那个村落还不属于秦国地界。」 「你的意思是?」姒云看向阿努萨斯,眨眨眼,「彼时属于猃狁地界?」 嬴子叔抬眸眺望日暮下的云海和松林,目光倏忽悠远。 「那个村子地处猃狁与秦国交界,却不属于他们中的任何一方。」 「那为何?」姒云面露不解。 她仍记得嬴子叔提过的过往,他和子季两人是召公从战场上救下,而后才带回镐京培养。 既出生于怡然安宁、远离战火的偏远村落,又为何会出现在战场上? 姒云眉心微拧:「莫非因为大周与犬戎开战,那村子被波及?」所以才会成为秦国的地界? 想起旧事,嬴子叔悠远的眸间倏忽掠过一丝狠戾。 「夫人高才,可还记得宣王时期发生之事?宣王中兴只一时只盛,此后十数年,他不见百姓流离,不顾国库空虚,连年征战,四处募兵……」 姒云的心重重一颤:「宣王?」 嬴子叔目光微沉:「宣王令召公相助秦公,西征犬戎之时,途经无名村落,」他的声调愈发低沉缓慢,眼里若有嘲讽唿之欲出,「召公高瞻远瞩,一眼看出那村子土地肥沃,家有余粮,是个囤兵的好地方。」 姒云两眼浑圆,满目不可置信:「囤兵?!」 嬴子叔轻哧一声,而后抬眼看向姒云,神色平静,好似在诉说什么与他无关之事。 「男子皆被征为马前卒,女子为奴为婢,孩子就地斩杀。母亲欲带我逃出村去,只是彼时太过混乱,一不小心走散……」 他的眼眶泛起浅淡的红,遮掩什么般,倏地抬头望向远方,停顿许久,淡淡道:「若非属下根骨尚可,此番云海日暮之景,怕是此生不得见。」 「那令慈?」 姒云看向一旁一脸懵懂的阿努萨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4页 嬴子叔亦垂下目光,拍拍他的肩,眼里泛出些许笑意。 余光里撞见姒云的目光,他脸上的笑意倏忽而散,取而代之以几丝嘲讽:「与母亲走散之后,属下遇见了正在募兵的召公,而家母,正是为大周人最不喜的犬戎人所救。」 周人毁我家园,犬戎救我血亲。若是易地而处,她又会如何选择? 姒云仿似听见了他不曾开口的话。 看见眉眼带笑的阿努萨斯,她哑声开口:「昔日你说闯进南麓围场是为寻找失散多年的阿姊,你口中的阿姊,就是子叔?」 「吶!」阿努萨斯依旧一脸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天真,两眼下弯,磕磕绊绊道,「若非阿姊,阿努还不能这么快找到阿兄。」 姒云:……果真是她之过。 几步之遥血流成河,而她眼前的阿努萨斯却依旧一脸纯真,她实在不愿将两者联繫到一起。 「阿努,」她轻揉眉心,无力道,「告诉阿姊,为何要进攻中原,为何踏平岐周?是族人的食粮不够,还是另有因由。」 「周人毁我娘亲家园,血债血偿,天经地义。」阿努萨斯依旧一脸无畏,眨眨眼,理所当然道,「再者,周人屡犯我边界,而今又与阿努匹斯达成协定,若是再无所作为,父王会如何看我?娘亲在朝中又如何自处?」 原来如此。 姒云睁大双眼,思绪如潮涌。 进犯岐周之犬戎是阿努萨斯部下,与大周签订协议之犬戎却是阿努匹斯部下。 阿努匹斯等同于犬戎王储,而她认识的阿努萨斯,因为娘亲是异族,在族中的日子怕是并不好过。 所以才会不远万里来到大周,寻找同母异父的兄长,又因为在南麓围场为她所救,大大缩短了他寻到嬴子叔的时间。 而后才会将西周的灭亡提早这么多年,甚至早于周平王的出生。 孤雁横过天际,满山苍翠依旧。 簌簌松风拂面,姒云下意识垂眸看向身侧之人。 周王面容苍白,身体姿势有些远离,分明的十指紧扣住着不时被风鼓起的衣袂,似生怕铠甲上的殷红沾落身旁,又或是怕血腥太刺鼻,浊了拂面而来的十里松风。 姒云目光作笔,描刻过夕阳余晖里憔悴却昳丽的容颜,心下忍不住思量,分明是宣王和前人造下的孽,为何是他来承担后果? 为何是一心想改变国势的他来承担数千年亡国之君的骂名? 若是事不关己的局外人,她或许也会和旁人一样回一句,因他同时也承袭并享受了先人余荫。 身为此间人,她比谁都清楚,除却周王之名,他承下的从来不是什么大好河山,而是满目疮痍,大厦将倾。 甚至连那「周王」之名,也不是他自己所欲,而是生母之愿,太姜所迫。 「子叔。」 思绪正混乱,她凝目之人倏地抬起头,却没看她,只有些僵硬地看向另侧的赢子叔,一如往常般叩了叩手边的竹简,哑声道:「今日之事与云儿全无干系,还望你能看在你我自幼相识的份上,送她离开。」 「理当如……」「不可!」 赢子叔正要应下,一旁的阿努萨斯大手一挥,目光炯炯道:「大周正是多事之秋,留在此地才叫兇险。阿姊,」他看向姒云,眼里仿似带着笑意,又似有执拗一闪而过,「随我回族里,可好?」 姒云一怔。 如是神情倒有些像是能让铁骑踏平山河之徒。 野史里关于褒姒的结局有几种猜测来着?和周王同死于骊山,自缢身亡,被掳回犬戎。 莫非这就是「被掳回犬戎」的真相?被犬戎小王子认作阿姊,带回族中? 「阿努,」姒云还没应声,赢子叔看他一眼,一脸无奈道,「既如此,为兄让人送夫人回营地。待料理完此间事,再带夫人一併回城,可好?」 「好!」阿努萨斯眼睛一亮,连忙又朝周王道,「快去吧九鼎取来,早些交接完,我们也好早些下山!」 九鼎?! 姒云瞳仁一缩,正要开口,一旁的赢子叔已站起身,毕恭毕敬道:「夫人,请——」 一缕凉风拂过亭下,周王端坐如松的身形勐地一僵。 他撑在桌上的手骨节泛白,下颌愈发分明,好似用尽了浑身力气,才能将将抑制住回头的本能。 遥处是落霞如泼,松涛云海,近处是晴丝摇盪,公子如琢。 姒云的目光寸寸描摹过他的侧影,陌生的离情席捲而至,压得她心如刀割,喘不过气。 猝不及防的,脑中倏地浮出现世里那个广为流传,却被她弃之以鼻的假设——若是已知结局,你们还会否选择开始? 死别在即,说「珍重」太讽刺,说「再会」无归期。 原来生离无所惧,死别才茫茫。 数人世相逢,百年欢笑,能得几回又? 她本只是此间一孤旅,躲不过人间爱与恨,堪不破尘世悲与欢。 深知拖延再久已无意义,她强迫自己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转向嬴子叔,挤出一丝自以为的笑意。 「有劳。」 苍松云海倏忽渐远,此间不知是何间。 她脚底虚浮,不知自己是如何站起身,如何步出亭外,又是如何迈进无垠松风里。 或许是妄念,或许是错觉,她好似在空茫里听见一声久违的——「云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5页 记忆里的冷松香掠过鼻下,她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说: 数人世相逢,百年欢笑,能得几回又?——何梦桂《摸鱼儿·记年时人人何处》 第77章 秦南乌有 秦、申、犬戎交界之地有林深百里,广百里,林中草木繁茂,天不见日,四时烟雾缭绕,机关遍地,鸟兽虫鱼有进无出。 时有乡民误闯入迷阵,无论往哪个方向走,三个时辰后总能回到原地。 可若有通晓奇门遁甲的能人异士路过此地,便能瞧出——正如现如今朝廷江湖尽人皆知的那般——穿过那片迷雾重重的深林,内里别有洞天。 因久居林中之人离群索居,经年不出,加之近旁林深草茂,雾霭重重,附近乡民都戏称其为——雾隐村。 而在百里之外的东周,江湖朝堂流言渐起,秦南乌有乡,听风楼楼主乌秦南,来去无踪,形如鬼魅,形容似谪仙。 传说那听风楼楼主自幼无父无母,生于罗剎之地,长于流离乱世,性子乖张而狠戾。 传说乌秦南的听风楼里养着一批杀人不见血的亡命之徒。只要银钱到位,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天地神人,皆可杀。 又传说,若是找对了路,穿过那片终年不散的迷雾,便能见到乌有乡的入口。 乌有乡口只一碑一树。 碑是贺兰山石碑,碑上刻「乌有」二字,笔锋遒劲,浑然如天成。树是百年龙爪树,无皮无叶,姿态舒展,那枝干弯折的形状恰好组成一个「乌」字。 「乌」字顶端斜出的树枝上悬了一只破破烂烂的竹篓,竹篓里空空如也,仿佛只等识货之人来「投石问路」。 所投之石:何时何地,所杀何人。 若是听风楼接下投来的石,那下单之人便会被告知需经之路。 ——通常是第二日一早,投石人会在枕边发现一页写有银钱数量和交付地点的鸦色丝帛。 将银钱送至指定地点,听风楼之人便会在指定的时间内完成刺杀。 据说那弒兄篡位的卫国公子庸便是被人在听风楼投了石,而后在继位前夕被听风楼之人一招毙命。 自此之后,乌秦南和他的乌有乡声名鹊起,客似云来。 …… 「毒寡妇,说了你不行,还不快快让开,让老夫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张疯子,就你多话!她郁结于心日久,心结不解,醒来又有何用?」 「你二人别吵,一会儿把人吵醒了……」 不知睡了多久,簌簌风声若有似无,阵阵稻香里,姒云依稀听见喋喋不休的争吵声,好似有不少人围坐在她床前。 犬戎亦有精通大周话之人? 顾不上头疼欲裂,她拧着眉心,徐徐睁开双眼。 这是? 眼前是间素雅、亮堂却陌生的房间。 她所在的床榻位于房间东北角,正对着床榻的墙上是一幅占据了整面墙的黑白水墨画。一笔落成的龙行九霄走笔恣意,风流洒脱,执笔者功力可见一斑。 水墨画的下方是张颇有年岁的竹榻,榻上一方茶几,几上的盏中正升起裊裊茶氲。 茶几左首是扇梅花镂纹小轩窗,窗上竹影随风动,斜照而来的秋光掠经镂金香炉,一缕紫烟倏忽四溢。 竹榻前三人围坐,似乎正因她的脉象争论不休。 被称为张疯子的男人白眉霜发,年已近天命,几根稻草斜插在糟乱的鬓边,将羽衣衬托下的仙风道骨抵了个一干二净。看他张牙舞爪模样,「疯子」二字很是恰如其分。 和他争论不休的「毒寡妇」也已两鬓霜白,年龄和他相近,腰上围了一条牡丹花色围裙,兜里满是瓶瓶罐罐,一个转身便叮铃噹啷个不停。 第三人手执香扇,半老徐娘。另两人唤她「花娘子」,再看她艷若桃李,腰肢裊娜模样,少时风韵犹存,想来亦是人如其名。 他几人正争论不休,却听吱呀一声响,房门被推开,一袭端着汤药的竹月色身影出现在廊下。 「疾风,你且来评评理!」 毒寡妇第一个认出来人,箭步上前,抵着房门,方便她入内。 姒云抬起头看,认出秋光映照出的人影,双瞳骤然一缩。 「姬风?!」 门边那动如流风的飒沓身影——虽换成了女装——不是姬风,还能是谁? 她撑起上半身,脱口而出。 「夫人醒了?!」 顾不上吵吵嚷嚷的三人,姬风忙不迭地搁下药碗,疾步奔至床前,伸手探了探她额头,又垫高枕头,扶她坐起身。 「夫人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适?」 「张疯子,人醒了都没发现?」 房里又响起毒寡妇的揶揄声,他几人至多安静片刻,很快又吵吵嚷嚷,互不相让。 张疯子瞪她一眼,回敬道:「吐息如游丝,谁能听出差别?你不也没听见?」 花娘子忍不住扶额,劝道:「好了好了,别打扰八堂主说话……」 视线相触,姒云的目光倏地一顿。 八堂主?是在说姬风? 她下意识揽住姬风的手腕,一边抬眸偷觑房中那「奇形怪状」的三人,一边小声道:「姬风,这是哪儿?你我为何会在此处?他们是什么人,为何唤你八堂主?我……」 都说遗忘是千万年演化对人类的馈赠,若是一段记忆过于痛苦,出于自我保护,大脑会短暂封锁那段记忆,直至自身足够强大,能够支撑得起那段回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6页 许是身体状况的恢復被觉察,话说一半,骊山晚照亭里的所歷所闻忽如山巅松风不期而至,急风骤雨般倾灌入她本就混乱的识海。 姒云心一空,拉着姬风的手倏地一松,两眼霎时空茫。 「张师父!」 眼见她刚刚恢復些许血色的面容再度灰白,姬风被唬一跳,连忙搀住她,转向身后,大声道:「快来看看,夫人怎么了?」 被点名的张疯子动作一顿,瞟了姒云一眼,却不上前。 姬风正不明所以,腕上又是一沉,回头一看,却是姒云已醒过神,脸色虽苍白,眸中已有焦点。 「无妨。」她拉着姬风的手微微用力,朝她轻摇了摇头。 姬风大气不敢出,仔仔细细端望许久,才扶她坐稳在床边。 「既如此,夫人且好……」「大……」 姒云一动不动看着她,拉着她的手愈发用力,双唇微微颤动,启合许久,却依旧没能发出声音。 姬风的视线落到她紧攥着自己的、骨节泛白的手上,知她悬心何事,欲言又止,眉心拧成了川字。 许久,一缕秋光掠过堂下,她轻嘆一声,摆摆手示意另几人先退出房间。 待房门被掩上,房中只剩寥落秋光,她走到竹榻边,斟了一碗热茶,递到姒云手中,而后坐落床头,看着她的眼睛,眸间若有哀意。 「夫人,节哀。」 姒云黛眉微颦,浑圆的眸子微微一颤,手里茶泛起涟漪,很快消散不见。 分明早知结局,分明别离才是常态,何以在「节哀」两字落入耳中的剎那,灼灼秋色倏忽消隐? 她似乎听见十里秋风哀鸿遍野,离离秋草落霜满天,眼所见、耳所闻,只剩下「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夫人?夫人!」 不知过了多久,刺目的浮光掠过眼角,姒云在姬风一声急迫过一声的唿唤中回过神。 莫不是秋光太热烈,何以只一眼,便叫人红了眼眶,抬不起头来? 「如此。」 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狼狈,她紧攥住茶碗,努力提起嘴角。 只不知为何,她以为脸上挂上笑容时,姬风却突然别开了脸,好似不忍再看。 直至手中茶渐渐没了热气,一炷香几近燃尽之时,她终于想起挂心之事,手上蓦地一紧:「那现在?」 周王已去,子嗣不存,现如今的天下是何乱象? 姬风眸子忽闪,轻喃道:「东周诸侯各行其是,虢公与晋侯扶鄚公余臣为王,定都镐京城外。」 「那他,」姒云眸光黯淡,迟疑许久,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开口,「长眠在何处?」 姬风拉住她的手,看着她,眼里泛出浩荡的哀意:「长眠于骊山松林,晚照亭边。依他生前所愿,日日松风云海长相伴。」 「生前所愿?」 四目相触,姒云整个身子一僵,似突然想起了什么紧要事,反拽住她手腕,着急忙慌道:「姬风,世人皆道卫国公子庸以下犯上,谋害储君罪无可恕,还没问你,这儿是什么地方?你为何会在此?公子庸的弒兄篡位莫不是世人谬误?」 若是谬误,周王如何能不知?除非……姒云颦眉微蹙,又道:「是赢子叔?」 姬风浑身一僵,似知晓自己错在何处的稚子,低垂着眼帘,拽住她衣袂,又忍不住抬眼偷觑,满脸惴惴不安道:「臣女不知……」 「不知?不知卫国发生之事,还是……」姒云目光一顿。 她忽而想起,因为不擅长此间文字,她不曾比对过姬风前后几封信的字迹。或者说,凭嬴子叔办事之小心,哪怕她曾对比过前后字迹,怕也难以发现端倪。 「你不知那封信的存在?」 不等对方应声,她又兀自摇摇头,否决了自己的猜测。 「怕我担心,你必定会写信来告知先行离京之时,莫不是……他换了你的信?」 姬风的头垂得更低,只不敢看她。 答案不言自明。 姒云目光悠远,握着茶碗的手愈发用力。 事后再看,许多事要比当时容易理解得多。 譬如性子要强的姬风素来报喜不报忧,为何会突然在信中提起嬴子叔伤她之事? 或许唯有如此,画地为牢多时的褒夫人才会被调动情绪,放下心中芥蒂,主动去找周王,游说出师卫国之事。 彼时她和周王的关系岌岌可危,周王对发兵卫国的态度从举棋不定变得坚定不移,或许有一两成是因为她。 而嬴子叔努力促成这些的目的,而今看来,更是显而易见——唯有周王亲征,镐京中空,阿努萨斯才有可乘之机。 「你二人原本的计划……」 姒云望向秋光冉冉的窗外,以她对姬风的了解,若是早知嬴子叔的计划,怕是不能同意他的所作所为。 联繫到她两人现如今的处境……姒云看向对方:「信中内容并非事实,却也不会悉数为虚。若我猜测不假,回卫国前,你的确曾陈情心中爱慕,而他……」姒云眸光忽闪,「并未拒绝?」 姬风视线游移,两靥浮起不自然的红。 姒云愈发肯定,眯起眼道:「卫公灵堂』弒兄』那出,是你二人一早商议好的『金蝉脱壳』之计?」 「我……」姬风抬眼看她,两眼瞪得浑圆,却说不出否认的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7页 「这个地方,」姒云不曾松开她的手,只又抬眼望向窗外连绵如黛远山,思量片刻,又道,「那几人唤你为八堂主,此处……莫不是子叔的秘密基地?」 「不是。」姬风飞快摇摇头,又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解释道,「夫人博闻广识,不知可曾听说过乌有乡?」 「乌有乡?」姒云动作一顿,「你是说,此地便是那鸟兽虫鱼有入无出的乌有乡?」 姬风轻一颔首:「不瞒夫人,乌秦南乌楼主与子叔是总角之交,少时因离乱而各奔东西。彼时子叔被召公带回镐京,而乌楼主……种种机缘巧合,成了听风楼的楼主。」 「听风楼?!」想起什么,姒云的眼睛霍然瞪大,「方才那几人,莫非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听风七星?」 姬风莞尔:「有一事还没来得及告诉夫人,因『姬』姓太过显眼,加入听风楼后,我已改名疾风。」 「疾风?」姒云眨眨眼,「他们唤你八堂主……你现如今也是听风楼的刺客之一?」 姬风颔首,很快又摇摇头:「夫人,传言不可尽信。」 第78章 子虚琴坊 绿水如练,将世人眼里的罗剎之地——乌有乡划分成截然不同的两半。 绿水南端是三四十户沿水而居的人家,长风拂麦浪,鸡犬遥相闻,炊烟正裊裊。 绿水外围,靠近十里迷障之地,七间样式砖瓦各不相同的房屋呈北斗七星排列,将高耸入云的听风楼紧紧护在天枢、天璇、天玑和天权位正中。 姒云暂居之地——姬风与她并肩廊下,遥遥指给她看——位于听风楼左翼,与她所在的右翼正好隔听风楼而望。 依照姬风所述,「北斗七星」虽然凶名远扬,实则私底下的性子与老顽童无异,十分好相与。 譬如姒云已见过的诡医圣手张回春,传说中他那一双手能活死人,肉白骨,却又时常乱食药草,而后变得胡言乱语,行止疯癫。正因为此,巧寡妇赐名「张疯子」。 而传闻中「一勺如一剑」,厨艺天下无双的巧寡妇,自然就是张疯子口中的「毒寡妇」。 那位行止与邻里大婶无异的花娘子,本是澧水北岸一枝花,暗器天下无双。 ……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有一事悬在在下心中已有时日,今日得见夫人,想来是时候让夫人知晓。」 回到房中,两人落座竹榻两端。用过一盏茶,姬风的神色忽然凝重。 姒云下意识坐直身子:「姬风但说无妨。」 摩挲茶杯许久,姬风忽地抬起头,一脸错杂地看着姒云,小心试探道:「夫人可还记得,大王的生辰宴?」 姒云一怔,倏地忘了眨眼。 久睡方醒,她其实并无太多精力过问乌有乡间事,认识「北斗七星」亦不急于一时,只是唯有如此,她才能将盘桓脑海的思量逐出一二,才能让纷乱的思绪歇息片刻。 「大王」两字落入耳中的剎那,她才惊觉自以为高高垒起的心墙原来不堪一击,姬风轻轻一吹,心墙霎时四分五裂、土崩瓦解,露出内里不忍直视的断壁颓垣,鲜血淋漓。 「生、」眸子微微一颤,她倏地拧起眉头,失神重复,「生辰宴?」 看出她的反常,姬风连忙摆摆手,一边摇头,一边飞快解释道:「夫人莫要误会,疾风只是想告知夫人,生辰宴前,大王曾单独召见在下。」 见对方依旧神色茫然,姬风心一横,松开她的手,自袖中取出一方锦帕,一边小心揭开,一边朝她道:「彼时大王心事重重,却不曾多言其他,只再三交代在下,无论生辰宴上发生什么变故,务必竭力护夫人周全。」 夕阳余晖照进窗棂,拂过倏而断裂的香灰,掠过她平摊至眼前的掌中。三枝飞镖整齐排成一列,沾了秋光,正泛出森森寒芒。 冷芒映入姒云眸间,眨眼消失不见。 见她既不伸手,也不开口,姬风看向手里的飞镖,又道:「彼时,即便没有那人捨命相救,姬风也不会让夫人出事。」 「子月。」 「什么?」姬风一怔。 姒云抬起头,眸光清冷,面沉似水:「你口中那人,名唤子月。」 姬风眼里浮出一丝讶异:「夫人,你?」 姒云低垂下眼帘,望着那几枝飞镖,缄口不言。 有后手又如何? 姒云眼里若有嘲讽一闪而过。 有后手就能确保万无一失?姬风的镖一定能快过虢公的箭? 有后手便能否认她曾被利用、被置于险地的事实? 若当真那般算无遗策、万无一失,他又何必惴惴不安?被冷眼相对,被视若无睹之时,又为何从没开口辩解过半句? 心肠没能全然冷硬,理智没能全然恢復,更大的哀伤窥见心上没能痊癒又再次被撕裂的伤口,浩浩荡荡、漫天席捲而来。 利用便利用了,何必又捨不得? 何必要在别离之后才让她知晓,利用是一国之君的无奈,后手才是他力所能及的真心。 而今君埋地下泥销骨,忘却不能,谅解不能,她要如何缝合心伤,如何独行此间? 「疾风?」 秋影婆娑,几上茶氲正裊裊。 门里正悄然,门廊下忽地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 两人抬起头看,廊下昏黄勾勒出一抹修颀身影,怀抱瑶琴,羽衣蹁跹,姿态从容似信步闲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8页 「楼主?!」认出来人,姬风连忙下榻相迎,「楼主今日怎么得闲?」 待那人走出逆光,迈入房中,姒云才看清他剑眉星目,于杀手而言过分出众的容颜。 鼻尖一颗小痣,让本就昳丽的面容更添妖冶。无怪乎江湖传言,乌楼主时时戴着恶鬼面具,见过他真容之人早已不在人世。 乌秦南若无觉她的打量,放下瑶琴,偏头朝姬风道:「子叔有信,已让人送去你房里。」 姬风一怔,下意识回身看向姒云,见她无甚反应,才又朝乌秦南拱拱手,飞快道:「有劳楼主,疾风先行一步。」 待姬风远去,乌秦南缓步踱至桌边,替自己斟上一杯茶,而后落座桌旁,举杯轻嗅,言语熟稔道:「市井流言多不可信,褒夫人的倾城之姿,茶馆酒楼却无夸大之嫌。」 房中依旧落针可闻。 触及姒云平静如水的目光,乌秦南眼里浮出几分难得的兴味,少作思忖,轻搁下茶杯,正色道:「褒夫人三字,而今或许并不恰当,夫人希望我等如何称唿?」 姒云轻一眨眼:「云、云无月。」 「云无月?」 乌秦南念了两遍,并不置喙,只又垂目看向手边的瑶琴,敛起右手衣袂,食指从弦的一端划至另一端,指腹探至弦下,用力一勾。 「嗡——」 悠远的弦音霎时四漾开来。 乌秦南自弦音余韵里抬起头,唇边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淡淡道:「某听闻,夫人善丝音?此琴便留给夫人,闲来无事,也好打发一二。」 姒云顺着他的手势看向桌上的琴,认出琴枕上的缺口,目光一顿:「敢问楼主,此琴从何而来?」 乌秦南剑眉微挑,顺着她的目光扫过琴身上下,摇摇头道:「不瞒夫人,此琴是子叔辗转转交,某亦不知此琴从何而来。」他看向姒云,「观夫人神色,莫非认得此琴?」 姒云敛下目光,思量片刻,又道:「子叔他,可还好?」 「再如何事出有因,泱泱大周如何容得下背信弃义之徒?」 乌秦南脸上若有意外之色,却不多问,只很快错开目光,看着窗外道:「听闻为夫人之事,那犬戎族的小子和他大吵了一架。现如今,大周容不下他,犬戎也容不下他,某也不知他漂泊何处。」 姒云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秋光冉冉的窗外。 一水之隔,鸡鸣犬吠,炊烟人家。 而今正逢乱世,若无绿水彼岸的「听风」与「北斗」,何来熙熙众庶,山河长安? 姒云眼里倏忽泛出哀意,只片刻,又朝乌秦南道:「乌楼主,姬风武功高强,我却一无所长。不知此间可有妾身力所能及之事,只盼能为楼主分担一二?」 「夫人何必自谦?」乌秦南扬起唇角,看着她道:「不瞒夫人,某今日正是为此事而来……」 ** 秋光换春色,桃李又满枝。 半年时间一晃而过,春风又拂乌有乡时,田间的「灌溉系统」已在云夫人的指点下「改良」一新,稻鱼共生理念亦在不知不觉间播进众人心里,开始了第一轮试验。 与此同时,江湖上关于乌有乡的传闻又有了不同的版本。 传闻称,听风楼畔子虚琴坊,坊主云无月的琴艺世无其二。 传闻又称,那云无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若是弄琴时心绪尚可,或许会随口指点一二。 国事、工事、农桑事……云坊主事事皆通。 ——据可靠消息,洛邑城里那门庭若市、日进斗金的落英酒肆,便是许国王女许姜得了云坊主的指点。 自那之后,穿过十里迷障来下帖之人一日多过一日,有时甚至多过「投石问路」之人。 乱世多流离,隔江犹唱后庭花。 你方唱罢我登场,宴席日夜不断,所不同是,琴师云无月已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各家高门争相邀请的座上宾,一时间声名大噪。 又是一日落英簌簌莺织柳。 闲来无事,姒云正在窗前抚琴弄弦,张疯子不知又捣鼓出了什么新药,提着药罐子,欢天喜地蹿过窗前。行出没几步,又后退至她窗外,似被人点了穴般,出神许久。 「天下将乱。」 他的目光落在十里迷障之外,脸上不见玩笑之意,不等姒云开口,又慢悠悠道:「云娘的琴不静。」 「锵!」 指尖的弦倏地错乱,姒云勐地抬起头,正要追问,廊下之人已高喝一声「毒寡妇!」,满面春风,脚踩流风而去。 方才那仙风道骨随口判词的身影,仿似春光掠影,她兀自生出的错觉。 姒云眸光一颤,倏地垂下眼帘。 其实何须多问?她心下清楚内里云涌为何。 张疯子经过之时,她正不知第几次追问系统,任务已经结束,为何不让她脱离此间,回归现世? 系统难得正经,答案却依旧似是而非。 「任务者心有挂碍。」 「回归现世意愿不足,系统无法完成传送。」 姒云:…… 「无月?」 心如絮柳沸反盈天之时,一抹春晴折进廊下,楼主乌秦南不紧不慢,不请自来。 看清他手上的名帖,姒云眼里掠过一丝倦怠,转又隐匿无踪。 「今次是谁家?」 乌秦南步子一顿,却没有如往日那般径直递上名帖,而是折道柳荫石桌,一边敛袂落座,一边偏了偏头,示意她同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9页 姒云一怔,旋即敛袂起身,返回屋内取来茶水,而后才落座乌秦南对面,一面替他斟茶,一面打量他略有些幽微的神色。 「无月可知,犬戎之乱后,今日的镐京城是何人在当家?」 乌秦南举目眺望群山连绵,春色无边,目光有些悠远。 姒云斟茶的动作倏地一顿。 春水如黛,春晴如丝,春柳裊娜,春风绕纸鸢。 分明落花好时节,听闻镐京二字,姒云的心口倏地一沉。 「镐京?」她放下茶盏,若无其事般拂了拂衣袂,淡淡道,「听闻姬余臣即位之地并非镐京,如此说来,那地方十有八』九被犬戎人占了去。」 乌秦南轻一颔首,沉吟片刻,抬头道:「听闻周王得高人相助,半月前已将犬戎逐出镐京,收回旧时宫廷。」 姒云的心跳倏而错漏,很快又回神——今时之周王已非昨日之周王。 眉心不自禁紧拧,她看向乌秦南,眼里噙着不解:「楼主的意思是?」 乌秦南看向手上那洒了金箔的精緻名帖,思量许久,忽然轻嘆一声,推道她面前道:「今次下帖之人并非谁家声色之徒,而是周王宫。」 第79章 不臣之心 春风拂万里,田间庶人高歌依旧,廊下垂柳裊娜,春影漾如画。 晴丝拂过名帖上的潋滟金箔,铁画银钩,映入姒云眼帘。 姒云的眸子微微一颤,叩在桌上的手抬起又落下,丹唇紧紧抿起,视线将将触及宴帖,又倏地错开,眉头紧拧。 一条垂柳枝拂过石桌上的名帖,姒云似陡然回神,收回目光,朝对面的乌秦南道:「重回镐京此等盛事,王宫中人怎会给我等乡野伶人下帖?」 「无月有所不知,」乌秦南眼里浮出些许笑意,解释道,「今岁之东周百家争鸣,周王纳高人之言,认可『社稷为重,君为轻』,不再鄙薄乡野中人,反而礼贤下士、广开言路。」 「社稷为重,君为轻?」 姒云一怔,若她没记错,「民贵君轻」是孟子之说。 莫非因为周幽王的提前下场,诸子百家的出场亦比她原本所知的歷史提前不少? 「那位提出民贵君轻之说的高人,」姒云凝眉思量,「帮助大王夺回镐京之人,莫非也是他?」 乌秦南指节叩着石桌,言语间不免景仰:「孤竹国墨氏,听闻因退敌有功,而今已被周王奉为上卿。」 「墨氏?」 莫非是主张「兼爱」「非攻」的墨家的前身? 姒云细细思量,「兼爱」虽能等同于不鄙薄庶民,「非攻」似乎又与武力驱逐犬戎相悖。 「嘉宴是何时?」 留在乌有乡等不来答案,她拿起桌上的名帖,一边拆开,一边道:「此次只是为庆祝重回镐京?除却从龙之臣,可还有旁人与宴?」 春风裊裊拂丝绦,树下良久无言。 觉察出气氛的不同寻常,姒云拆阅名帖的动作微微一顿,抬头道:「楼主?」 乌秦南眉头紧锁,神情很是凝重,许久,抬起头道:「不瞒无月,今日那背篓里不只一封宴帖。」 读懂他神色间的迟疑,姒云的心陡然一沉。 世局正乱,投石问路之人虽一日多过一日,出于某种不约而同的默契,「北斗七星」和姬风从不会在她面前多提外乡人、楼中事。 而今突然提起……姒云下意识直起身。 「所投之石与我有关?还是,」她看向手上的名帖,眉心愈发紧蹙,「和王宫夜宴有关?」 拂面而来的风倏忽染上几分料峭春寒,忖度良久,乌秦南垂下眼帘,一边自袖中取出另一封信,一边颔首道:「无月聪慧,今日之目标,正是刚回王城的周天子。」 「什么?!」手里的名帖倏而攥紧,姒云两眼浑圆,不敢相信道,「周天子?!」 谁人看不得天下太平,想引诸侯之乱? 天下大乱已一岁有余,而今周天子刚刚夺回镐京,谁人看不得他高坐明堂?要惹生灵涂炭? 「犬戎?还是淮夷?」姒云连连追问。 「并非外族。」乌秦南的目光愈发黯淡,面沉似水道,「说起来,那人还是无月的老朋友。」 「老朋友?」姒云一怔。 乌秦南轻一颔首,而后又举目远眺烟岚瀰漫的西方,良久,徐徐道:「申国侯,姜恆。」 「申侯?」姒云勐地直起身。 熙熙春色倏而溃退,脑中如闻晴空惊雷,震得她思绪纷乱,理不出头绪来。 申侯要刺杀周携王? 此间进程虽不同于真实歷史,诸人行事总有因由。 先前连同缯国与犬戎推翻幽王,还能说是为申后鸣不平,而今又要推翻余臣之治……此间并无宜臼的存在,换言之,开启东周的周平王从来没能出生。 幽王下无子嗣,他今日之举所图为何?莫不是想自己称王? 若是想自己称王,性子谨慎如他,刺杀周王这么大的事,又如何会假手于人? 「申侯亦会与宴。」 乌秦南的声音落入耳中,姒云后知后觉自己竟一不小心问出了声。 姒云心里的疑云不降反生。 「世局之动盪有他一份功劳,周王早知他有不臣之心,为何还会给他下帖,邀他与宴?」 「无月莫非忘了,新王纳墨卿之言,广开言路,礼贤下士。你我虽知晓内情,但不明真相的国人从来易受挑唆,民间大多以为幽王殁于昏庸无道,奸侫□□。至于新王对先王的态度,」他看向姒云,眼里噙着无奈,轻道,「无月以为,『幽』之谥号,始于何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0页 姒云错觉心被人重重一揪。 她如何不知,先王的谥号从来都是由礼官议定,新王认可之后,才能公之于众。 譬如「厉」、「灵」、「炀」之恶,后世谁人不知? 而「幽」谥之恶,比之上述三谥有过之而无不及。 「壅遏不通」——言路不通、一意孤行——是为「幽」。 诸侯朝臣眼明心亮,怕是在知晓先王谥号之时,便已洞悉新君对先王的态度。 无怪乎周王一唿而朝臣百应,「广开言路、礼贤下士」,不只是为国为民,亦为昭告天下,新君与旧王不同。 「换言之,」姒云两眼放空,哑声道,「有心人引导一二,申侯犯上作乱之举,亦能解释成为民除害,功在千秋?」 乌秦南垂敛下目光,黯然不语。 「可舆论再如何是非不分,新王心里必定清楚申侯的所作所为。招贤纳士也并非一定要纳申侯。」姒云看向乌秦南,不解道,「他不曾有过其他投诚之举?」 「无月心有七窍。」 乌秦南轻一颔首:「不瞒无月,我们在朝中的线人曾见到申侯单独求见周王,献呈仙丹。」 「仙丹?」姒云一怔,「能让人长生不死?」 莫非在始皇之前,诸侯天子已心心念念长生不老之术? 「能否长生不死尚未可知,」乌秦南眼里掠过一丝戏嚯,摇摇头道,「依照申侯的说辞,他曾夜梦五岳出东海,仙雾缥缈,仙人绰约。第二日一早亲自带人去寻,出海百里,果然见赑屓负五岳,神女出沧海。」 姒云:「……」 险些以为自己误穿了奇幻频道。 「而后神女与他一眼目成,苦求他留下?」 是阮郎梦桃源,还是于棼梦槐安? 听出她言语间的嘲讽,乌秦南眼角下弯,又摇摇头道:「说是仙人不欲旁人叨扰,以仙丹一枚,换他缄口海上仙山之事。回来后两日,他又与府中人重回海上,谁知遍寻而不得。」 姒云:「……」 原来并非阮郎之桃源,而是武陵人之桃源。 「如此一来,若是周王亦想要拜访仙人,他也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释。」姒云颔首,「申侯好谋算。」 「不只如此。」乌秦南眯起双眼,正色道,「除却仙丹,他还替周王广发英雄帖,招纳了许多贤能之人,以全周王礼贤下士之名。」 「贤能?」姒云面露不解,「楼主的意思是?」 「今次赴宴,我几人或能与无月同去。」 「同去?」姒云唿吸一滞,「你是说,申侯不仅自己会与宴,还预备让他安排的刺客装作揭榜之贤能,大大方方出现在周王面前?!」 乌秦南神色凝重,静默片刻,朝她道:「无月以为,这桩生意,听风楼应不应该接下?」 姒云神情微怔。 乌有乡中人虽偏安避世,却无一日不思量国之安危、民之福祉。 若是接下此笔生意,新王登基半岁便又遇刺,势必会引发朝纲不稳,举国震盪。 可若是置之不理,世局动盪至此,靠杀人越货谋生之人不在少数。听风楼的拒绝并不足以改变申侯的计划,若是任由他寻去别家,事态或许会更加脱离他几人的掌控。 姒云垂目看向婆娑落影中金箔流光的宴帖,黛眉不知何时已紧锁成结。 「刺杀周天子这样的生意,申侯预备拿何物来换?」 乌秦南动作一顿,眼帘倏地挑起:「镐京城。」 「镐京城?!」 一缕晴光斜照进眼帘,姒云的眸子又是一颤。 可为犬戎占据,可为庶人所有,独不能让周天子高枕无忧。 分明申、周两国也曾亲如一家,何时成了今日这般,互相算计、同室操戈、你死我活…… 「既如此,」姒云目光悠远,徐徐道,「回去看看,亦无不可。」 春风来又去,孟夏草木长。 小满伊始,蝉声远,小荷翻,榴花开欲然。 宫宴之日,新雨初霁。姒云在一如昨日的潋滟晴光里穿过依依宫墙柳,由陌生宫人领着,经由廊檐斑驳的西墙角门,迈入不同于昨日的凋敝庭院,断壁颓垣。 她一路步履匆匆,敛眉垂首,不欲心生波澜。 将将迈过第二道宫门,三干殿已近在眼前,领路的宫人提醒她「小心脚下」,她步子一顿,下意识抬起头。 满目萧索不管不顾闯入眼中,半个多月的心理建设剎那成空,她瞳仁一缩,朱唇不自禁抿起,脚下如负千斤。 知晓战火之威,她从不曾奢望今日之周王宫依旧能恢弘如往昔,只是眼前所见,未免太过荒颓凋敝、「捉襟见肘」了些。 如此重要的时日,宫中里外不见彩绸与灯火,反而处处可见褶皱而破败的帘幔。 不远处是她曾日日相见、熟悉无比的干和殿。昔日恢弘入云霄的南檐,今日挂了一席格格不入的玄色帘幔。 她抬眸远眺之时,漫天暮云舒捲,一行白鹭横过长空,正飞向山外青山。 悠悠晚风绕过裊裊垂柳,掀起招招帘幔,姒云终于看清他们自欺欺人、再三遮掩,不欲为人所知的帘幔之下——朱漆剥落,檐廊残缺,战火遗留一览无余。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满目繁华皆成空,凛风唿啸四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1页 姒云在苍茫的暮色里紧抱住怀中琴,举步艰难。 作者有话说: 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苏轼《阮郎归·初夏》 第80章 孤竹墨卿 月上中天时,干和殿东角门,姒云手捧凉茶坐在窗前。 廊灯透过疏落的青竹,在斑驳的梅花格窗上落下三两倒影,舞风婆娑。 关不严实的门缝里不时漏进三两灯火,一廊之隔的殿内觥筹交错、礼乐笙箫,煌煌一如昨日。 ——外头的院墙再如何破败,田间再如何维莠骄骄,簌簌秋风拂不过巍巍宫城墙,吹不散「酒池肉林」,天子之尊。 又一阵嬉闹声自廊道深处传来,姒云放下杯盏,抬眼望向灯火寥落的大门外。 一道昏黄将逼仄的堂下映照成明暗相间的两半,迎她进门的宫婢已不知何处去。 确认左右无人,她小心提敛起衣袂,熟门熟路,「长驱直入」。 直至能挡住她周身的盘龙圆柱前,她停下脚步,举目偷觑堂下。 灯盏高挂,彩幔高张,庭间乐人翩翩,朝臣推杯换盏。 声势赫赫,人头攒动,乍眼望去仿似与昨日无异。 可又分明随随处处皆不同。 譬如九阶之上盘坐正中的周天子,虽与仙去的周幽王是手足兄弟,现如今的周天子雍容华贵,大腹便便,和幽王并无半点相似。 眉眼下弯,嘴角上扬,冕冠九旒亦挡不住他满是讨好的目光。 而他注目之处……姒云眯眼看向群臣之首。 左侧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双目瞪若铜铃的虢公鼓,右侧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豪气可观沧海的晋侯。 昨日为幽王针锋相对,今日同为新君肱骨,同拥从龙之功,竟能同桌而席,言笑晏晏。 一道烛火掠过堂下,姒云窥见他两人眼神间的暗潮涌动,眸光微微一顿。 表面看来偏安避世、无欲无求的姬余臣能在不知不觉间策反晋侯和殷商旧人,如是人物,当真看不出两大功臣言语之间的机锋? 还是他早已深谙帝王制衡之术,独不愿见谁一家独大,只手遮天? 再看晋、虢两人身后,申侯姜恆与新任郑公姬掘突分坐左右,不动不移,神情各异。 一众「贤能」白袍蔽膝端坐在寥落灯火的角落,亦不敢高声语。 看清水工「秦北」所在,姒云正欲看向周王身侧,那名传说中以一人之力改变朝中局势,说服周王礼贤下士的墨卿,余光里倏忽映入一道匆匆而来的身影。 迎她入内的宫婢似乎得了什么指令,正在角房前左顾右盼。 姒云不动声色,确认脸上的面纱依旧遮盖完好,躬身迎上前。 「有劳……」「宫廷内院,岂容你肆意乱闯?」 致歉的话没能说出口,瞧见廊柱后头裊裊然近前的身影,宫婢杏眸一瞪,连珠放炮似的一顿数落,又生怕误了入内的时辰,狠狠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还不快随我来?你那琴呢?」 捧高踩低是宫中日常,姒云并不以为意,敛下眸光,温声道:「就在房里,劳烦姑娘带路。」 ** 「于铄王师,遵养时晦……」 边门被轻推开一条缝,灯火斜落,殿内恢弘倾泻而出。 礼乐唱词依稀如故,朝臣纷纷回过身看。 姒云敛眉垂首迈过门廊,心下忽而生出错觉,好似眼前所见是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时光长廊,每近前一步,时光便回朝前回溯一段,直至伯士还朝时。 而今想来,当年昔日竟已如隔世。 昔日的万众瞩目、落针可闻是为褒夫人惊为天人之姿,今日的满堂皆寂却是为—— 「成何体统?!」虢公鼓骤然落下一掌,怒道,「大王面前,作何遮遮掩掩,不露真容?」 在座皆是达官显贵,见过她长相之人不在少数。若是以真容示人,怕不知会惹出多少腥风血雨。 虽早料到会有此一问,却不想此人竟会是虢公鼓。 姒云心思急转。 虽说宴帖出自周宫礼官,能定下伶人名录之人却并不会是礼官。周天子亦不会掺和此等细碎琐事。而今看来,给大王出谋划策给民伶下帖之人应是与之不和的晋侯。 她按下心思,垂下目光,不慌不忙跪伏在地,朗声应道:「民女云无月见过大王,见过各位大人。」 说「朗声」或许有失偏颇,实际怕有人认得她的声音,她已数日不曾饮水用羮。实在口渴难耐时,才会用凉茶稍微润一润,如此才让自己的声音听来如现下这般,嘶哑而难听。 没等姒云觑看堂下是否有人神色反常,白玉阶上方已响起新君不急不缓的应答声。 「平身。」周天子垂目看向堂下,视线在她和虢公之间来回片刻,沉声道,「何以不露真容?」 「回大王的话,」姒云额头叩地,不慌不忙道,「民女的脸为蚊虫所咬,红肿难忍,有碍观瞻,实在是怕扰了贵人赏琴之兴,不得已才遮面进殿。」 「大王,臣以为,琴音如何与抚琴者面容并无关联。」 姒云正琢磨周王的反应,头顶上方忽又想起另一道沙哑且陌生的声音。与此同时,九阶之上忽而投落一道视线,不带审视或威严,反而酝着几丝若有似无的缱绻与错杂。 「云姑娘毕竟是女子,在意容颜乃人之常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2页 她正好奇开口之人身份,另旁的晋侯抚掌大笑,朗声道:「墨大人此言有理。高才素有怪癖,经世之才如墨大人,不也从没揭下过面具?」 不等人应声,他又不慌不忙看向虢公鼓,挑衅道:「虢公莫非对此事不满?」 而今天下谁人不知,孤竹国墨卿是周王眼前的大红人,得罪谁也不该得罪他。 「你!」虢公鼓鬍子飞翘,两眼圆瞪,只剎那,眸子滴熘一转,冷笑道,「听晋侯言下之意,莫不是要将墨大人与堂下伶人相提并论?」 「你!虢公何必故意曲解!」晋侯拍案而起。 「是你寸步不让……」 趁两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姒云不动声色抬起头,视线如狸猫无声走过光洁平整的堂下,循纹理分明的玉阶寸寸向上,直至周王右首,一张专门置下的花梨木几后方。 素袍、敝膝、窄腰、宽肩。本是高挑的身量,只背有些弯、肩有些颓。乍眼望去,这位放眼大周上下,声望皆无人能及的墨卿士似乎平平无奇。 姒云不动声色,视线继续寸寸上移。 一张无悲无喜的白色面具徐徐映入眼帘——除却音调,旁人得窥不见面具之后分毫。 周王可曾见过面具之后? 脑中刚刚浮出如是想法,面具之后古井无波般的瞳仁微微一转。四目相触,姒云错觉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心跳倏而错拍。 这双眼睛! 午夜梦回常相见,目成心许几多时,她如何会认错他的眼睛? 她双眸圆瞠,不自觉放轻唿吸。 可眼前这人,除却身量与眼睛,与他还有何处相似? 顾不得内里乱了秩序的心跳,她下意识错开目光,眉心紧拧,闭上双目,徐徐吁出一口气。 本是为平缓心跳,奈何心跳不受控制,反而愈发急促。浅眸微微一颤,她屏住唿吸,再次抬起头。 「罢了。」 没等她再次看清对方眸色,玉阶之上的周天子似为左右肱骨的喋喋不休失了耐性,冷冷扫了一眼堂下,又垂睨着姒云道:「云姑娘,蚊虫之害非你之过,是否有碍观瞻,朕与诸位大臣自有评断,你且揭面便是。」 堂下议论声骤歇,左右纷纷注目而来。 姒云敛下目光,少作沉吟,不紧不慢道:「民女遵命。」 再如何声名在外,周天子怎会在意一名伶人为难与否?从接下宴帖那日起,她已预料到此时此刻。 轻纱覆面只是第一步。 若是周王与传闻里一样礼贤下士,尊重她作为一名伶人的「揭面自由」,一缕面纱已然足够。 可若是实在躲不过去,她亦备有后招。 说来也巧,彼时她正漫步田间琢磨此事,心下迟疑是扮丑保险,还是让花娘子替她作张假面才叫稳妥,张疯子自身后窜出来,手里提着一串黄澄澄的果子,手舞足蹈道:「云娘,这沙棘果甚是清甜,快尝尝!」 没等她回神,一串沙棘果已被塞入口中。 不过片刻,她的脸上红肿一片,恰如眼下—— 「那蚊虫未免太兇狠了些。」 「又红又肿,瞧着真是可怜。」 「难怪要遮面……」 「……」 取下面纱的剎那,左右朝臣或各自侧目,或兴致勃勃,议论声纷纷四起。 姒云敛眉垂首,神色一如往常。 「大王?」 满堂嚣喧里,姒云听见玉阶之上墨卿士的声音。 不知他做了何事,只不多时,礼官的声音自上方传来:「允云姑娘遮面。」 「谢大王隆恩!」 姒云掀起面纱,还没能戴齐整,斜里的虢公忽地眯起双眼,刀眉微微一挑。 「大王,坊间有云,子虚琴坊云无月,技艺高绝,举世无双,较先夫人褒姒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起身朝向周王,作揖道:「微臣斗胆,不知能否请云师抚奏昔日褒夫人技惊四座之曲——《凤求凰》?如此也好评判,」他垂目看向另侧的晋侯,话里有话道,「会否有人胆敢欺君罔上,言过其实?」 《凤求凰》? 朝臣视线交错,又纷纷敛下目光。 虽没有人明言,但群臣皆心照不宣,说是自欺欺人也好,粉饰太平也罢,今日之宴席说是为庆贺镐京之胜,更是为诉诸天下——大周之盛不输以往。 只是先王之谥号已被定为「幽」。 幽王之「声色靡靡」、「荒淫无道」——即便是为对付与之政见不和之人——又如何能随意提起? 虢公此举实在欠妥。 好在不必担心被连坐,那不知周礼的伶人已率先开口。 「多谢大人抬爱,」姒云叩伏在地,不慌不忙道,「民女身份低微,如何能与褒夫人相提并论?加之不曾耳闻夫人所奏《凤求凰》,亦不知此曲琴谱,实在有心而无力,还望大王恕民女不知之罪。」 第81章 无月献艺 「无妨。」 左右肱骨为一伶人之事争执不下,周王眼里终于浮出些许不耐,垂睨过左右,又掀起眼帘,朝姒云道:「抚一曲拿手的便是。」 见周王色变,虢公连忙后退,仿若方才话中有话、寸步不让之人另有其人。 正巧一众宫婢推开左右边门,举着杯盏鱼贯而入。穿堂风拂过堂下,左右人影倏而缭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3页 姒云自一众摇曳不休的落影里认出自玉阶上方投落下来的颀长人影,道不清是什么心思作祟,浅眸一转,心下有了主意。 「诺。」她躬身挪步至一早备下的琴案边,款款落座。 趁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她纤纤如葱段的十指之上,一双眸子倏忽上挑。 似随意一瞥,又似在某个方向多停了片刻,不等众人回神,又垂敛下眸光,唇边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抬起双手,轻覆弦上。 「锵!」流光摇曳,落影漪漪,堂下清风悠过,杯盏声歇。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她徐徐开口,一如昨日褒宫午后,偷得浮生半日闲。 多日不曾吃水,她今日的嗓音本不适宜开口,好在琴曲幽幽,丝音萦迴,落入风中,反而别有意蕴。 「……何似在人间。」 琴曲过半,余音正裊裊,见左右朝臣面容沉醉,不知是怕落人下乘还是另有考量,正襟危坐多时的虢公鼓忽又站起身。 「大胆!」他视若无睹左右朝臣面容沉浸,瞠目瞪着姒云,怒道,「小小伶人,竟敢词曲讥讽?!」 弦音倏忽错乱,姒云顾不得细思「讥讽」在何处,忙不迭地错身后退,伏叩在地:「大人息怒!」 眼见弦音嘈嘈,纷乱四起,而九旒之后周天子已然变了脸色,晋侯眸光忽闪,拍案而起道:「虢公此话何意?」 「何意?」虢公冷哼一声,不紧不慢拂袖在后,而后转向姒云,淡淡道,「倒是老夫想请教无月姑娘,何为『何似在人间』?此间非人界,莫非地狱?」 文字之罪素来如此——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姒云心一沉,连忙道:「大人误会,此曲并非暗喻此间非人间,实际是民女在入宫途中听沿途百姓传唱歌颂大王之德,深知今时这般海晏河清、王师回朝之景实在难能一见,忍不住感慨,『此景只因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因而才有『何似在人间』之嘆。」 她微微一顿,又道:「惹大人误会,必是民女才疏学浅之故,还望大人不怪。」 堂下倏忽杳然无声。 文字能否定罪,她的解释能否被接受,只在周王一念间。 九阶之上的周天子凝眸思量之时,满堂朝臣皆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仿若早已不识方才的琼音仙曲,亦不识眼前人。 姒云一动不动跪坐堂下,下意识放轻唿吸。 一缕细风拂过,衣摆被风翩跹,人影倏而摇颤。 一滴冷汗坠落鬓边,光可鑑人的大理石表面霎时氤氲一片。 四下依旧落针可闻。 姒云屏息凝神,腰背僵硬地动弹不能,心头正打鼓,眼角余光里映入三两面彩幔,目光倏地一滞。 满堂荷风簌簌,贵人衣袂正翩翩,紧靠着墙的几帘彩幔为何一动不动? 此情此景实在反常,又莫名让她生出几分熟悉之感,似乎在从前的某时,她曾见过类似的情形。 时光长廊溯洄而上,姒云脑中思绪飞转,「飞沙走石」。 谁家小儿撞翻酒樽,酒香漫溢,左右无一侧目。昨日今时的画面相重合,姒云的眸子重重一颤。 幽王生辰宴! 她曾亲力亲为的周王生辰宴,为张起那几帘以《红楼梦》为蓝本的帘幔,她曾在殿内走过多次,进殿时亦细细检查过殿中左右。 ——彼时同今日,南北浮雕墙上亦有不少素幔作饰。晚风穿堂时,她的帘幔亦翩跹不迭,而大殿两端的帘幔一动不动,那之后…… 姒云心口一抽,下意识倒抽一口凉气。 有人埋伏在帘后? 可寻常宫侍无需遮掩行迹,她进殿时也曾偶遇巡逻的虎贲军,那些人是何身份?是周王的安排还是申侯的部署?还是他两人以外的第三方势力? 他们所图为何?是为保护周王,还是和乌秦南一样,奉了谁的命,来刺杀周王? 乌秦南可知此事? 还有……姒云丹唇紧抿,身侧的双手不自禁曲握……那位身份成谜的墨卿士,他可知此事? 一滴冷汗滚落颊边,素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褒夫人浑身紧绷,思绪愈发混乱。 「无月姑娘,起身说话。」 思绪正翻涌,九阶之上,周王的声音幽幽响起:「此曲只因天上有。难为无月姑娘有心,将民间事带入宫中。」 姒云曲握成拳的双手微微一松,盯着眼前氤氲成一片的朦胧倒影,无声吁出一口气。 幸得乌秦南提前告诉,为证明与幽王的不同,今时之周王一早就已昭告天下:「社稷为重,君为轻」。 今日朝臣百官、庶人贤能同坐,众目睽睽之下,若是因三两句无关痛痒的唱词给初次入宫的伶人定下莫须有之罪,岂非明晃晃告知天下,「民贵君轻」只是一场笑话? 若如此,天下还有谁会相信他的「礼贤下士」? 正因为一早知晓这些,她才敢在虢公发难时主动提起「民意」之事,博一博深不可测的帝王心。 再观左右,虢公一脸菜色,晋侯春风得意,满堂朝臣大气不敢出……她赌赢了。 「大王圣明!」 姒云稍稍直起身,不等起身,又再次伏叩在地,恭敬道:「大王,民女逾矩,恳请大王允民女再为大王抚琴一曲,以补方才之失。」 九旒之后,周王的眼睛倏地眯起,少顷,颔首道:「如姑娘所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4页 「谢大王!」 姒云飞快起身,碎步行至琴案后头,如方才那般敛起衣袂。 若说方才那一曲只是为试探墨卿士的身份,此曲的目标则更为明确——提醒乌秦南,刺杀之事或许另有玄机,身份有异之人怕也不止他一个。 好在乌有乡上下虽只她以琴谋生,识音知曲之人却不止她一个。闲来无事时,他几人亦曾抚琴弄筝,鼓瑟笙箫。 彼时正逢淮夷进犯,她在庭内拨弄三两,告知众人,此曲是旁人闲暇偶作,名唤「四面楚歌」。 彼时毒寡妇还曾再三追问,为何是《四面楚歌》,而非《四面淮歌》。 她已忘却那时用了什么理由搪塞他几人,只是以她对乌秦南的了解,此时此刻忽闻《四面楚歌》,定能立时明白她的弦外之音。 「大王,」十指刚放于弦端上方,生怕方才的旧事重演,姒云若无其事瞟了虢公一眼,又朝堂上道,「此曲铿锵,是为贺赫赫宗周,于铄王师。」 「铮铮铮——锵!」 三两拨弦,满堂寂然。 诸侯之后,端坐在一众「贤能」中间、化身水工秦北的的乌秦南见云无月不按计划行事,已经蹙起眉头,再闻《四面楚歌》,执起酒樽的手微微一顿,旋即眯起双眼,不动声色打量左右。 明白了什么,他若无其事看向申侯所在,而后放下酒樽,垂敛下目光,若无其事拾掇起衣袂与领口,仿似无事发生。 盘龙圆柱两侧,多数朝臣湎于丝音之美,身子不自觉向前倾,脸上神情不时随音起调转而变幻——或傲然于王师之威,或愤慨于敌军之奸,或慨嘆黎民之苦,或神伤将军迟暮…… 一曲奏毕,余音萦迴,满堂悄然。 「好!」不知过了多久,烛花颤影,周王率先回神,大手一挥,吩咐左右道,「礼官,看赏!」 「诺!」 「果真非同凡响!」 「是啊是啊……」 朝臣最善见风使舵,见周王展颜,交头接耳间,字字句句都变成了赞嘆。 「民女谢大王隆恩!」姒云再次伏叩谢恩。 「免了。」 周王摆摆手,正要让对方平身,抬眸瞥见斜侧方端坐如钟的墨卿士,剑眉微微一挑,突然道:「来人吶!给云姑娘看座!」 群臣面面相觑,一时有些拿不准周王此举用意。 待礼官搬来座椅,依周王指示将座椅放在墨卿同侧,众人眼里的不解已唿之欲出。 堂下的姒云亦不懂周王用意,待看清那座椅所在之处,漾着流光的眸子几不可闻的一颤,很快敛下衣袂,婉声道:「民女谢大王!」 无论是为试探墨卿还是为观察周王和申侯,九阶之上、墨卿身旁的座位都是不二之选。 她朝墨卿轻一颔首,提敛起衣摆,款款迈上白玉阶。 与此同时,另侧的礼官已碎步至一众贤能中间,细声告诉众人,下一环节即是「贤士面圣」。 姒云落座墨卿身侧,编钟礼鼓復又又起。 九阶之下,各路贤能已经依照礼官安排,次第上前面圣。 有人高谈阔论用兵之道,有人夸夸其谈治国之策,有人不吝祖传秘方,有人敬呈木鹊与云梯……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堂下嘈嘈嚣喧不歇,不由自主地,姒云想起现世里曾风靡一时的「达人秀」。 ——依次上前展示拿手绝学,只盼能一朝扬名。 所不同在于,今日能定下「选手」生死之裁判只周王一人。若是被裁判相中,加官进爵、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趁堂下嗡嗡营营正纷乱,姒云执起手边的茶,抬袖半遮面,借啜饮之时,视线越过衣袂上方,看向邻座之人。 而后,姒云:「……」 方才在堂下时,她分明瞧见墨卿的手自然垂放在身前,现下的墨卿领口高竖、衣袂下敛,周身遮盖得严严实实,更比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 「水工秦北面圣——」 不容她多思量,一旁的礼官已高声念出秦北的名字。 姒云手里的茶倏地一顿,浅眸和杯中茶一道漾起涟漪。 第82章 图穷匕见 「草民秦北叩见大王!」 绰绰光影里,一袭白袍的乌秦南碎步上前,学前几个贤士行礼的模样,敛袂作揖。 正巧一曲礼乐奏毕,左右朝臣纷纷歇杯停盏,举目望向上前之人。 九阶之上,端坐如常的周天子不慌不忙搁下杯盏,透过浮光掠影的九旒,淡淡看了看堂下,挥挥手示意礼官上前。 「水工秦北,」礼官上前一步,朝堂下人行了一揖,尖声尖气道,「今日面圣,不知是为敬呈何物?」 「回大王,」乌秦南微微直起身,朗声应道,「草民善开渠引水之工,亦善农事。」 「善农事?」周天子抵在案上的手微微一顿,眼帘掀起,「此事要如何证明?」 「回大王的话,草民开渠引水之田,田间产量较往年能翻倍,此事虽不好马上证明,今日草民呈献之物,亦与水利相关。」 「噢?」周天子垂下眼帘,神色倦怠,似乎兴致缺缺,「且说说看。」 「要开渠引水,先要知山河,草民以步丈量大周山水,穿山过河千万里,而后才知,不同地方的百姓所用之野菜各不相同,食用之法亦有所出入。草民想,若是有人能将可食用之菜极其做法汇集成册,再由大王广布天下,岂非能利于万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5页 周王倏地坐起身:「你的意思是,你已将此图册制成?」 乌秦南轻一颔首:「但求能敬呈大王!」 「快呈上来!」周天子招手示意礼官。 礼官下阶的同时,乌秦南伸手探入袖中,还没能全然起身,忽觉右边眼角余光里映入一道明晃晃的视线,并非不怀好意,却又满是打量与凛然。 他不明所以,下意识顺着那视线望去。 却是那位端坐在周天子身侧,一晚上缄口不言的墨卿士,此时不知何时,正一动不动、双目炯炯地盯着他,像打量,又像是……比较? 他被自己脑中浮出的想法所骇,险些失态。 他错开视线,抬眼再看,墨卿士脸上戴着素色面具,本该无悲无喜,可面具后方投来的目光,若他没看错,既凛又沉,像是……乌秦南下意识蹙起眉头,像是他一不小心碰了对方的至宝,让对方方寸大乱。 至宝? 思量无果,他不动声色错开视线,转而看向另侧的姒云。 察觉他的视线,姒云若无其事端起酒盏,以袖作挡,轻摇了摇头。 「秦士?」 正巧礼官站定在他身侧,拱拱手,催促他拿出上呈之物。 乌秦南连忙收回目光,朝对方轻一颔首,而后从袖中抽出竹简,起身的同时,又似漫不经心瞟了一眼申侯所在。 彼时申侯正与人推杯换盏,察觉出他的视线,动作一顿,很快又若无其事饮尽杯中酒,搁下酒盏,正襟危坐。 「大王,请过目。」 乌秦南已随礼官碎步至御前,打开竹简,双手奉至周王面前。 一张张野草图案出现在竹简上方,分明不得见,见周王颔首,左右朝臣纷纷翘首凝目。 殿中上下一时只剩竹简翻动声。 一卷竹简翻过大半,堂中烛火无风自摇曳。 眼见竹简已近尾声,却不知为何,乌秦南翻页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周王的同时,右手探进左边袖口,眼底若有冷意掠过。 「护驾!」 没等堂下众人看清他意欲何为,一声浑厚的厉喝声骤然响起,剑芒随之横扫过堂下。 被那剑芒所慑,堂中上下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后倾身子的同时,又齐齐望向声音来处。 却是一晚上规规矩矩、俯首帖耳的申侯,不知为何突然发出如是动静。 「申侯这是何意?」见他长剑在手,横眉怒目,几步之遥的虢公鼓拍案而起,指着他的鼻子道,「御前拔刀,侯爷莫不是想造反?」 「大王恕罪!」 申侯淡淡觑他一眼,视若无睹他近在咫尺的指尖,只不紧不慢绕至长案前方,口唿「恕罪」,手中剑却依旧横在身前。 「大王,」他朝周王拱手,「正义凛然」道:「臣方才看见,秦士袖中隐有寒芒。」 不等周王应声,申侯双目一凛,起身的同时,手中剑霍然扬起,萧萧剑鸣掠向堂下,剑尖正指御前。 「大王,贤士袖里藏刀,恐有不臣之心。」 「申侯果真慧眼如炬,只是……」 众人正惊惧,贤士秦北不慌不忙退身半步,引开剑锋的同时,看着申侯,大大方方张开双臂,将两袖示于人前,而后东南西北转了一圈,确认堂下朝臣诸侯都已看清,才又转向周王,拱手道:「大王明鑑,草民袖中只三两竹简,别无他物。」 「你方才探入袖中,不是为取暗器?」 申侯目光如炬,寸步不让,手中剑陡然一翻,剑芒扫过堂下,直掠向九阶之上。 「申侯是说这个?」 见周王依旧不出声,乌秦南心下已有思量,取出左袖中仅有的物事,双手托举至身前,毕恭毕敬道:「大王容禀,方才翻阅《野菜图册》时,草民突然想起,袖中还有一灌溉系统的设计图纸。趁今日面圣,或许能一併献给大王,所以才会探入袖中,望大王明察。」 自申侯拔剑发难伊始,周王的脸色已沉如水。 又见水工秦北不慌不忙,解释句句在理,思量片刻,搭在御案上的五指微微曲握,侧过身,眼神示意左右侍卫。 侍卫会意,朝他拱拱手,大步走向不远处的乌秦南。 「秦贤士,请!」 见侍卫出列,堂下议论声四起。 乌秦南依旧不慌不忙,取出袖中图纸的同时,微微侧身朝向申侯方向,朝他作了一揖,恭敬道:「草民有一事不解,还望大人能解惑。」 见他袖中果然只一张图纸,申侯脸色微变,周王和朝臣又于同一时间投来满含探究的视线,他发作不得,脖子一梗,冷硬道:「何事?」 乌秦南站起身,唇边带着笑意,眼底若有浮光一闪而过。不等旁人看出异样,他已再次转向周王,如同方才翻看竹简那般,双手摊开在身前,左手探向右侧袖中。 「方才取出绢页时,草民的姿势正如眼下,大人看,是或不是?」 他一脸无辜地看向申侯,仿若真心求教。 申侯为他成竹在胸的不慌不忙所恼,怒道:「有话直说,休得顾左右而言他!」 「大王明鑑,」乌秦南躬身朝向九阶之上,朗声道,「今日之座次,申侯在左,晋侯居右,若是草民真在左侧袖中藏了什么物事,也应是晋侯先瞧见才对。草民斗胆求教申侯,是如何透过草民的衣袂,瞧见了袖中之物?」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6页 「你!」浮光过处,剑芒横扫,申侯眼里杀意顿起。 在座众人何等七窍玲珑心,如何能听不懂乌秦南的话外之音? 诸侯朝臣交头接耳,堂下嚣嚷愈盛。 九阶之上,静观其变的姒云面沉似水,脸色愈发难看。 申侯起身发难的剎那,她突然看懂了对方今日的筹谋与计划。 如他两人先前猜测,申侯不仅想要谋朝篡位,也不预备将此事假手于人。 ——若是放任听风楼之人行兇后离去,岂不是亲手将犯上作乱的证据和把柄交到了旁人手上?待事成之日,他要如何高坐明堂而无忧? ——若是没有刺客行兇,他又有何藉口出手?没有任何由头举兵造反,实非良策。 倒不如引来朝廷江湖皆知的杀手组织,设法使其与周天子两败俱伤,再由他借护君之名,行弒君之实,将双方一网打尽,坐收渔翁之利。 如此不仅能达到除去周王的目的,更能博得忠君爱国之名。到时无论是他自己想要那高位,还是另择「明主」,都要有利得多。 只可惜,他苦心筹谋的「图穷匕见」之景并未出现,现于人前的只有他自己赤裸裸、明晃晃,昭然若揭的野心。 「退下!」不等申侯辩驳一二,九阶之上的周天子一掌落在长案上,怒喝出声。 本以外新君是软绵的性子,见他突然大动肝火,堂中上下一片肃然。 申侯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抬眼剎那,眼里的杀意已唿之欲出。 事到如今,他无路可退,不反也得反! 他左脚不动,右脚在身前划出一道圆弧,重心下移的同时,双手紧握住剑柄,剑身与面容垂直。 灼灼灯火掠过三尺剑身,不等旁人出声,申侯手里的剑陡然翻转,双瞳与剑身一道迸出慑人的冷芒。 却听嗡的一声响,冷芒经处,剑鸣四起,左右朝臣纷纷后撤,以避锋芒。 分明满堂皆惶惶,抬眼见阶上几人依旧镇定自若,申侯目光骤沉,倏地迈上长案,扬起手中剑,厉声道:「庶人秦北犯上作乱,谋害天子。谁人诛之,封伯爵,赏万金!」 「封伯爵,赏万金!」 「杀!杀!杀!」 堂下人面面相觑,正不知他此举何为,那一众端坐在人群之外的贤士突然分成截然不同的两派。 一派面色惶惶,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破了胆。 另一派神情凛然,从袖口、桌下、腰间……各个地方抽出一早藏好的长刀,大步奔向申侯。 厉喝声一声高过一声,横贯堂下。栖息颓垣的夜鸟振翅而起,横过窗边,掠过屋檐,窗户纸唿啦作响,一时仿如乌云蔽月,风雨欲来。 第83章 契阔相逢 「放肆!」 「逆贼休得猖狂!」 虢公晋侯刚刚起身,申侯冷冷睨过两人,倏地收起手中剑,左手掌心朝向,视线落向斜后方。 一名亲信大步上前,解下与衣服颜色融为一体的鎏金云纹长弓,呈至他面前。 申侯交出长剑,接过长弓,五指曲握,扣箭上弦,冷冷睨过左右。 堂中上下霎时响起一片倒抽凉气声。 不知是为他人的惶恐而亢奋,还是为近在咫尺的尊位而癫狂,长箭搭上弓弦的剎那,申侯眼里迸出精光,嘴角上扬,左半边脸颊不受控地抽搐。 众人的神色愈惊惧,他脸上的抽动愈厉害,弦张满弓之时,近旁之人甚至能听见他口中不受控的唿哧声。 不知哪里的灯发出啪的一声响,火光漾过堂下,铜制箭镞忽地迸出一道刺目的冷光。 因着那道掠向九阶之上的冷芒,众人看清阶上几人的神色。 周天子腰背直挺,双手紧攥扶手,冕旒后面的目光之凛,似只恨不能将堂下贼子洞穿。 ——他才刚回镐京,龙椅还没能焐热,谁能甘心让位? 左首的墨卿士一如往常无悲无喜,好似此间惑与乱皆与他无尤,好似已神游方外,无忧亦无怖。 他身侧的云无月显然不似他那般置身事外,胸有成竹。 箭头朝向阶上,冷芒映入眸间的剎那,某个她以为早已忘却,或者说早已尘封在记忆深处的画面,倏地跃入脑海,攥着茶杯的手倏地一紧,一颗心陡然空悬。 今次的目标又会是谁? 周天子? 若是申侯依旧想维持原本的计划,借护驾之名,行弒君之实,第一箭不大可能朝向周王。 秦北?或者说,听风楼楼主乌秦南? 凭他的身手,躲过一支箭自不是难事。申侯既已认出他的身边,便不会浪费这第一支箭。 余下两人,不论是墨卿士,还是琴师云无月,都和他近日无冤,往日无雠,朝向他两人似乎也有些说不过去。 姒云暗暗思量的同时,申侯已眯起双眼,拉至满弓的箭头不时变化,每指向一人,人群里便会随之发出一阵惊唿声。 每有惊唿声响起,申侯的神情便狰狞上一分。 他似乎从中得到了某种乐趣,又似乎连他自己也分不清,第一支箭该射向何处。 上下左右,左右上下…… 如是数次,终于在某次冷芒扫向姒云的剎那,他似乎从墨卿士无悲无喜的眼睛里读出些什么,倏地咧开嘴角,发出一声干笑。 「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7页 昨日今时两厢重合,姒云错觉自己正置身幽王的生辰宴,阶上是遥远而陌生的周天子,身后是刀剑相向的商子月,箭芒映入眼帘,她浑身一颤。 茶杯应声而落,她失去了身子的自主权。 「哐啷!」 「秦伯,还等什么?!」 杯盏落地的剎那,暗影自身侧投落,与此同时,一道喑哑的怒喝声骤然打破堂下惶惶,嚣喧五色霎时回笼。 姒云唿吸一滞,仰头看向暗影投落的方向。 「墨卿,别忘了答应过老夫之事!」 她依稀看见一如昨日颀身立于灯下的挺拔身影。 事发突然,墨卿似乎忘了彼时驼背又弯腰的伪装。 与此同时,诸侯正中,一晚上不声不响的秦伯倏地站起身,看了看左右,又仰头朝向墨卿方向。 墨卿转向周王,得对方颔首示意,绕出长案,朝堂下道:「在座诸位皆为见证,今日救驾之功,王请以沣水西之地与秦!」 「什么?」 「竟是秦国?」 「他何时得了大王信任?」 「诸侯之军皆在京郊,他要如何救驾?」 「……」 如同一滴冷水入油锅,堂下一片譁然。 「好!」 秦伯对众人的反应甚是满意,大手一挥,朝左右帘幔道:「诸将听令!捉拿反贼,保护大王!」 「捉拿反贼,保护大王!」 却听「呲啦」「呲啦」一阵裂帛声响起,左右帷幔霎时四分五裂。 百来名披甲带刀的秦兵破开帷幔,不顾满堂瞠目结舌,依照秦伯的指示,气势凛凛逼近申侯所在。 昔日为对付除之不尽的殷商旧人,以退为进,今日为将申氏一门连根拔起,演一出黄雀在后。 昨日今时何其相似,姒云怔怔望着墨卿颀身玉立的背影,心里忍不住思量,眉眼相似、身形相似,用兵之道亦别无二致,世上当今有如此相似的两人? 没等她釐清一二,一声如癫似狂的厉啸声陡然惊破堂下。 却是申侯自一众「从天而降」的秦兵脸上看出什么,狗急跳墙,手中弓箭拉至满弓,箭头直指墨卿! 分明堂下高手如云,分明还没完全确认对方的身份,冷芒映入眼帘的剎那,某种没来由的急迫战胜心底恐惧,如同本能般,姒云张开双手,飞身扑了出去。 「小心!」 刀光剑影、满堂嚣嚣倏而遁远,姒云看见慢悠悠斜撞向地面的酒盏和长案,眼前所见好似一帧被放慢到极致的慢镜头。 劲风拂过颊边,弓箭的残影已映入眼帘,左肩忽而传来一股大力,她失去平衡,眼睁睁见那箭镞刺破衣领,穿过青丝,飞向她身后。 「呲啦!」 衣帛破裂声徐徐落入耳中,三两青丝悠悠坠落,她视若无睹,慌忙转过身。 本以为摔倒在地在所难免,身子却又被接住。 光影缭乱,天旋地转,她在满目凌乱里认出一如昨日的身影。 叛臣作乱而面不改色的墨卿士不知何时已夺步至她身后,箭芒掠过,他瞳仁微颤,倏地揽住她臂膀,护她入怀之时,陡然转过身。 「咔!」 没等姒云看清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惊惧是否她的错觉,却听「咔」的一声,箭镞划过颊边,那张无悲无喜,仿若与他的脸融为一体的银色面具倏地裂开一条缝。 「咔嚓」一声,半张面具坠落,鼻翼之下的下半张脸陡然出现在她面前。 姒云唿吸发颤,倏地忘了眨眼。 窥见他的眼、他的形,被他揽住的剎那,她的心里或许早已有了答案,只都不如眼前—— 堂上明烛惶惶,掠影浮光,仅剩的上半张面具恰如昔年十二旒遮面,故人眉目如往昔。 目光交汇,姒云心上波澜骤起。 她下意识抓住对方手臂,双唇张开又合拢,似有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 「一会儿再说!」「无月!」 墨卿刚刚开口,又一道声音自阶下传来。 两人齐齐抬起头,正见乌秦南一掌攻向堂下,四五名包抄而来申人被齐齐震飞出去。 抬眼瞧见两人相拥的姿势,乌秦南面色骤沉,三两夺路上前,拉住姒云手腕的同时,一掌拍向墨卿面门! 「秦北!」姒云连忙拉住他,忙不迭道,「误会!」 顾不得多说,她转身看向身后。 御案上酒杯佳肴依旧,几步之遥哪还有周天子的影子? 「虢公、晋侯和大王已躲进地道。」 看出她心头疑虑,墨卿士后退三步,躲过对方掌风的同时,指了指御案后方,示意她鸾凤浮木雕后另有干坤。 「无月,可有受伤?」 相比周天子,乌秦南显然更关心他带来的人。 见那看似儒雅的墨卿士还在盯着姒云看,乌秦南脸色骤沉,展臂挡住他看向姒云的视线,狠狠瞪他。 看清他两人交握的手臂,墨卿士的眼睛微微睁大:「你是?」 「与你无关!」 转身见堂下刀光剑影,出去的路已被堵住,乌秦南眼里浮出不耐,揽住姒云,蹙眉道:「走,先送你出城!」 姒云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堂下。 本以为秦兵人多势众,这场动乱很快能结束,也不知是秦人水土不服,还是申人知道自己后无退路,破釜沉舟、愈杀愈勇,一时竟有以少胜多之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8页 乌秦南却已顾不得太多,趁申侯被几名秦兵同时绊住,拉起姒云,一路往殿门方向,边战边进。 行至半路,余光里映入姒云频频回望的身影,乌秦南的步子勐地一顿。 云无月事事周全,却鲜少牵绊,能留住她脚步之人……他下意识回望向高台之上。 左右灯影摇颤,桌几杯盏七零八落,分明满堂皆惶惶,那独立台上之人却神态自若,刀光作衣,剑影为衫,颇有几分遗世独立的仙人之姿。 不知是否灯火寥落之故,只一眼,遗世独立化作形单影只,若非那丝与姒云目光间的牵绊——乌秦南心下生出没来由的错觉——好似下一瞬,那人便会化风归去,不留一丝行迹。 「拦下他们!」 眼见又一拨申人四合而来,他顾不得多虑,转道西窗方向,一边拦住纷纷攻势,一边侧过身问姒云:「无月,诸侯守军皆在京郊,而今却无一人入内,你可知是为何?」 姒云步子一顿,目光骤沉:「你是说,诸侯也怕周王的回京只一时浮华,而今都还在观望?」 乌秦南自申人手中夺过长刀,一刀扫过堂下,间歇的功夫,转向已至窗边的姒云,颔首道:「从龙之功还是护驾有功,而今形势未明,诸侯皆不敢轻举妄动。」 姒云看向战局不明的堂下,眉头愈发紧蹙:「楼主的意思是?」 乌秦南轻一颔首,正色道:「出王城,去找毒寡妇他们。而今周王无后,若不想天下大乱,设法让诸侯进京,结束这场乱局!」 「好!」姒云郑重颔首。 第84章 有凤来仪 西窗被推开,夜风席捲而至。 殿内血影刀光依旧,窗外落叶飘,悬在外墙的布幔被风鼓起,仿若无垠的夜幕之下只三两烛火若隐似现,昨日煊赫无双的周王宫而今只剩寒鸦老枝,斑驳颓垣。 姒云人已至窗外,衣摆被风鼓起的剎那,两眼一颤,倏地抬眼望向九阶之上。 意识到什么,正疲于应对申人攻势的墨卿士倏地转过身,举目望向夜风凛凛的西窗方向。 隔着满目灯火与嚣喧,两人四目相对,墨卿士的动作倏地一顿,唇角上扬,眼里漾出久违的,一如当年的清浅笑意。 不等姒云开口,他抬起右手,朝外轻推,开口说着什么。 看口型,依稀是个「走」字。 「无月?」乌秦南心急如焚,倏地挡住她两人的你来我往,郑重道,「你安心去,我护他无恙!」 姒云目光微滞,蹙起眉头,摇摇头道:「楼主,自保为上!」 「好。」乌秦南轻一颔首,「快走,往京郊方向!」 「保重!」 战祸又起,周王宫里好不容易立起的秩序再度摇摇欲坠。 漫天浮云来又去,无垠苍穹下,姒云依稀窥见三两灯火摇曳风中,有人在哭喊,有人在尖叫,有人在为非作歹,有人在疲于奔命……一如歷次战乱,人性的底线被不断试探,而她依旧无能为力。 她强迫自己不管、不看、不听,冒着寒风与暗夜,往宫门方向急奔。 好在慌不择路、疲于奔命之人不在少数,她的慌慌张张、夺路狂奔亦不算突兀。 「唿——唿——唿——」 夜色愈浓,迎面而来的风凛若刀割,姒云已不知跑了多久,宫道愈发偏仄难行,本就缺水的喉咙已近冒烟。 「无月!」 正当她上气不接下气,不能再近前之时,一道唿声自遥处响起。 听出疾风的声音,姒云眼睛一亮,忙不迭地停下脚步,倚着近旁的假山,举目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不多时,破风声响起,几道身影掠过茫茫夜色,朝她飞奔而来。 「疾风!花娘、巧娘。」 八袭锦衣身影利落站定在她身前,齐齐朝她颔首。 姒云面露喜色,上前道:「你们都来了!」 「云娘,怎就你一人在此?」 张疯子行至人前,一边取出丹药,一边望向三干殿方向:「楼主呢?没和你在一块?」 丹药下肚,姒云的精力霎时恢復不少。 「楼主还在殿内。」她朝几人颔首,见左右无人,示意众人上前,低声道,「几位有所不知,申人造反,虎贲被引去后宫灭火。周王虽有防备,且已藏身地道,但申人似下了死志。」 「云娘的意思是?」 姒云下意识回望向灯火荧荧的遥处,嘆道:「若是地道被攻破,后果不堪设想。」 「原以为姬余臣是民心所向,而今看来,虢国和晋国的拥护只是表面,关键时刻能倚仗之人,只秦国而已。」姬风面露唏嘘,幽幽开口。 姒云轻轻颔首,突然想起什么,又转向他几人道:「说起来,张师、疾风,楼主不是让你几人等在林中?怎么突然进宫里来了?」 「林里有状况。」 毒寡妇上前一步,语速飞快道:「不瞒云娘,我几人没来得及靠近城东野林,远远便见林中似有人影绰绰。近前一探,却是齐、鲁几国的兵众藏在林子中,不知为何,只小心观望,却不出声,瞧见宫人出逃也不闻不问。如此情形实在不似寻常,我几人放心不下,商议过后,决定进宫来寻你和楼主。」 「都在野林?」姒云举目望向野林方向。 若只在几里之外,要引起他们的注意并非难事,难的是要如何确保他们相帮之人是周天子,而非犯上作乱的申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9页 「嘎——嘎——」 一阵夜风拂过,一只夜鸟振翅而起,飞过漫漫长夜,朝向渐隐的西空月。 遥处灯盏扑朔,永巷西宫映入眼帘的剎那,姒云眼睛一亮,计上心头。 商人视玄鸟为先祖,周人视凤鸟为祥瑞。而今吟风阁近在眼前,若是那纯金的鸾凤纹还在宫中…… 「花娘子,你护云娘回去,我几人去正殿!」 「等等!」 听风七星和疾风正欲兵分两路,姒云忙不迭地拦住几人,看清「跛子雷」所在,上前道:「雷师,能否帮无月一个忙?」 几人纷纷侧身,让出人群最后方的跛子雷。 跛子雷,姓雷,名鉅,因精通奇门之术,江湖人敬称雷奇门。到了听风七星口中,则成了接地气的跛子雷。 乌有乡外十里迷障,外人以为那是瘴气天成,只听风楼中人清楚,那并非什么天然迷障,而是跛子雷借地势之便,行奇门之术,布下的障眼法。 除却那十里迷障,那迷障林中还有不可胜数的机关陷阱,也多出自他之手。 雷奇门性子清冷,却非怕事之辈,听姒云开口,跛着脚走到众人面前,朝她抱拱拱手:「云娘但说无法。」 姒云望了望浮云半遮的中空月,又举目望向野林方向,若有所思道:「雷师,依你之见,今时今日,京郊会否下起大雾?」 「大雾?」提到他擅长之事,雷奇门的眼睛倏地一亮,「云娘有何妙计?」 沉吟片刻,姒云望着西宫方向,徐徐开口:「无他,只是想让天降异像,想让野林中人亲眼目睹,大周祥瑞浴火而生……」 ** 半个时辰后,京郊外围野林。 月色透过疏落的枝叶投进野林间,往日里夜鸟盘桓、野兽出没的野林,今日不知为何,除却风声簌簌,别无飞禽走兽出没。 连雨过后,林中草木正葳蕤。 一阵夜风拂过,林里草木簌簌作响,若是目力过人如召子季几人,便能接疏淡的月色,看清高地起伏的土丘和矮坡。 定睛再看,那些看似寻常的土丘分布十分规律,原来并非天然而成的土包,而是一个个以草木枯枝为饰的营帐。 夜色渐浓,林里的蚊虫愈发肆虐。 守夜的兵士撑不住,顶着被骂的风险,离去些许距离,小心点起营火。 「齐兄,镐京的蛇鼠虫蚁怎的不怕人?」 一五短三粗的壮汉一边擦汗,一边举起手心里刚拍死的蚊子,给一同守夜的兄弟看:「且这天气一日热过一日,若是再旱上一季,林里如何还能待人?」 同坐的瘦高个皮肤黝黑,看着比壮汉年长许多,他举目望向宫门方向,捋了捋鬍鬚,摇头晃脑道:「行伍之人,如何连这些苦都受不得?不过几只蚊虫而已,如何就熬不住了?」 「那是你皮糙肉厚,不怕叮!」壮汉瞪他一眼,捡起两片枯叶,擦了擦手心,又举目望向越发黯淡的高空圆月,咕哝道,「这日子,也不知还要熬多久……」 壮汉话音未落,一阵狂风突如其来,中空月被遮住,两人身前的篝火倏忽熄灭,剩下一缕白烟裊裊。 林间飞沙走石,一时间浮尘四溢。 两人被风迷了眼,各自错开脸,伸手拦在眼前。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渐歇,两人放下手臂,抬眼望向周王宫方向,不约而同大惊失色。 原来那股奇诡的狂风不仅吹熄了篝火,扬起飞沙走石,而且吹来了一场从未有过的弥天大雾! 起风前还清晰可见的九重宫阙、亭台楼阁此时隐于缥缈雾气中,只三两灯火依稀可见。 「这?」壮汉顾不上拭汗,转向高个,一脸茫然道,「这该如何是好?可要上禀姜师?」 那掉书袋的瘦高个依旧捋着他的鬍鬚:「这雾实在蹊跷……」 两人还没分说出一二,又见只一轮圆月高挂的西方天幕忽而出现一星流火,转成浩荡奔流之势,划过无垠苍穹,直奔向周王宫方向! 而那坠落之地…… 「那是?」壮汉满脸怔忪,失了言语。 「周王宫!」瘦高个两眼一瞪,陡然站起身,「飞星入渊,莫非有圣人临世?」 彼时的狂风加之瘦高个愈发高亢的音调,越来越多人被惊动,走出营帐,聚在两人身后。 「发生了什么事?」 「齐兄,你们看见什么了?怎么什么都看不见?」 「如是天气,怎会突然起雾……」 林间嚣喧四起。 而那流火坠落之地——壮汉两眼圆瞪,似已被眼前所见骇得说不出话——永巷西宫倏而燃起灼灼夜火,长风一吹,焰火连天入云霄! 「天降异象!」 「妖风!定是妖风!」 「……」 林中众人或惊或惧,正拿不定主意,又一阵狂风突如其来。 风声肆虐,众人纷纷遮鼻掩面。 又不多时,狂风过境,众人次第抬起头看,却见那漫步林间和王宫的大雾匿迹不见,巍巍宫阙不知何时又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 彼时的流火与大雾,仿似一夕惶惶,他数十人一併做了个奇诡的梦。 「有凤来仪!」 不知谁人高喝一声,众人心头一凛,齐齐仰起头看。 漫天星火如照,方才那天火坠落之地——昔日武王得见鸾凤的吟风阁顶端——似乎有什么东西留了下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0页 月华拂过,那东西正漾出细碎而柔美的流光。 齐国斥候目力惊人,认出那物事的轮廓,双瞳一缩,倏地倒抽一口凉气。 「快!上禀姜师!鸾凤现世,大周气数未尽……」 作者有话说: 以免误会,中国古代的凤凰并无涅槃之说,会浴火重生的是西方的不死鸟。 郭沫若于1920年发表《凤凰涅槃》,将西方的phoenix与中国古代的凤凰联繫在一起,此后才让凤凰涅槃四字广为人知。 第85章 昨日之日 三日后。 破晓时分,一缕晨光破开厚重如席的云层,拂过山河万里,掠过流水人家,照进寒烟裊裊十里迷障。 枯藤老树,偏僻小径,寻常人不可见的龙爪树下,有美一人,正举目远眺新日破云海之景。 雷奇门性子孤僻,回到十里迷障不多时,便隐入山野,没了踪影,剩姒云一人,独立龙爪树下,静候归人。 「哈哈哈!痛快!」 长风拂过林涛万里,裊裊晴丝如盪。 不知过了多久,姒云正坐立难安,忽听遥远处传来爽朗的笑声。 她连忙上前,举目眺望远方。 长风推浪处,几道身影正破开林涛与松风,争先恐后飞掠而来。 「云娘!」 远远瞧见她的身影,张疯子足下轻点青竹叶,如春燕飞身而来。 「云娘好谋算!敢以焰火戏诸侯!哈哈哈——」 不等旁人近前,他已站定在姒云面前,迫不及待道:「云娘不在,真真可惜!你可不知,齐、鲁、许国众人冲进大殿时,那群不知死活的申人早被我几个揍得抱头鼠窜,夺路而逃。秦人护驾有功,得了沣水以西之地,他几个却只能护着周王东迁洛邑,一个个气得脸都绿了……」 「一、二、三……七!」 姒云一心两用,听他手舞足蹈的同时,眼睛已望向一字排开的七道身影。 左等右等不见第八道身影,她面色微凛。 「花娘子、楼主,」她飞快迎向后来的几人,着急道,「疾风呢?怎么不见疾风?她没和你们一道?」 「疾风?」 乌秦南敛起衣袂,迎着朝日,举目望向周王宫方向。 「无月不必担心,疾风无事。各人自有归处,她只是去了自己想去之地。」 「想去之地?」姒云一怔。 而今卫国已无她容身之地,姬风想去之地…… 「你是说,」她顺着对方的目光望向东方,眼里若有愕然,「子叔来了?」 乌秦南收回目光,却没应话,看她许久,突然道:「无月是在这儿等,还是先与我等回去?」 听懂他话中意,姒云的目光微微一顿,不等他再问,两只眼睛已经不受控地转向十里迷障,那道幽深、迢递又逶迤的林间小道。 潋滟晴光拂开十里迷障,绿浪舞婆娑。 听风楼中人不知何时没了身影。 只不多时,晴丝斜落的小径深处折出一道人影,一如她记忆里的每一次,身披潋滟,信步闲庭,不紧不慢而来。 「系统,」分明没发出声音,姒云却错觉自己的声音在发颤,「为何不告诉我,他还活着?」 神识内听着系统的应答,眼睛却依旧一眨不眨望着那道身披朝露近前的身影,好似生怕眼前所见只闲时梦一场,醒来万般事成空。 「在『烽火戏诸侯』发生之前,褒姒的爱恨喜怒皆是任务进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系统不可干预任务者进程,亦不能预测褒姒对周王——或者说,而今的你对他——是爱是慕,是怨是怒。」 姒云:「……」 山中无日月。隔着光阴如许,昔日的一切都被镀上一层朦胧又缱绻的轻纱,时至今日,仿佛连她自己都有些辨不清,对他是爱是恨,是怨是慕…… 没等她釐清心内纷乱,昔日的周天子,而日的孤竹墨卿,已身披朝霞,施施然站定在她面前。 四目相对,千言万语作无言,唯有风声如诉。 搭在树杆上的手微微紧攥,姒云只觉眼前若有薄雾乍起,鼻中泛酸,口不能言。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风声渐歇,一只喜鹊栖落长林稍,面朝东方天幕,发出今日第一声嘹亮又高亢的啼鸣。 男人于啼鸣声里低垂下眼帘,轻敛起衣袂,伸出右手,探向脸上那仅剩的半张素纹面具。五指握住面具的剎那,他的动作微微一顿,而后视线上移,直至与她四目相对,才颤动着目光,徐徐揭下。 「别来无恙。」 风里传来他的声音。 如同长风吹皱春湖水,姒云心上涟漪乍起。 不知过了多久,林里迷雾渐散,长风渐歇,她听见自己变了调的声音:「墨上卿?」 男人敛下眸光,手上摩挲着那张无悲无喜的素纹面具,眼底噙着若有似无的怅惘,轻道:「墨卿已随周王东去。海晏河清是他毕生所求,只可惜先王过仁,今上雷霆手段,或能助他完成心愿。」 姒云会意,目光微凛,脱口而出道:「姬风和他一起?」 男人轻一颔首,再次抬眸时,眼里似染上了久违的笑意:「他两人之事,云儿瞒得我好苦。」 「云儿」两字太过自然,出口剎那,风声遁远,四下杳然。 他两人有意无意不去触碰的过往被一语道破,映着初夏的朝晖,露出不堪正视的内里与真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1页 姒云轻抿丹唇,略有些僵硬地背转过身,迈出两步,又停下脚步,侧过身,看着他道:「日后称?」 「周,周卿,可好?」男人加快脚步。 不等人应声,他一面抬眸觑看,一面小心翼翼道:「那日……我听乌楼主唤你……无月?」 姒云的步子倏地一顿。 「子月」如同一条横亘在两人间的河,不经光阴,不起桥樑。 「周卿有疑?」 浮云蔽日,姒云的声音倏而清冷。 周卿站定在她身后,眼里映着她的身影,右手下意识抬起,又倏地收回。如是数次,他敛下目光,轻摇摇头道:「他二人已落叶归根,待东周局势再安稳些,我陪你回卫国。」 姒云陡然回眸。 长风簌簌,天边浮云渐散。 不知过了多久,姒云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颤,似终于想起盘桓在心头之疑,看着他道:「那日在骊山,为何天下人皆以为?」 昨日之事如过眼云烟,而今再提起,周卿的神色只是平常。 他近前一步,摇头道:「阿努想将我虏回犬戎,子叔不忍,在他动手前,先让用了毒茶,又说服阿努,让他把我的『尸身』留在了晚照亭边。」 「毒茶?」姒云眉心一跳,「当真给你用了毒?」 周卿轻一颔首,淡淡道:「说起来,此事还是后来子季转述与我听。云儿若是记得,那时你我在山上,子季却被他几个五花大绑在了山脚下。到了傍晚时分,子叔和阿努萨斯一道出现,你我却不见身影,他再如何天真,如何能不明白出了何事?当下受不住,发了疯似的朝子叔大喊大叫,却被犬戎人打了个半死……」 姒云心口一揪,蹙眉道:「伤得可重?」 「无碍。」周卿眼里浮出些许柔和,「他们离开时,子季已奄奄一息,只因耳力过人,才能听清子叔口中哼唱的曲调。」 「曲调?」 周卿再次颔首,而后又举目望向骊山方向,口中小调如山风悠悠。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姒云一怔,眼里浮出不解:「此调有何特别?」 周卿收回目光,解释道:「此曲中有一句『溯洄从之,道阻且长』。在那之前,连我都不知,昔年召公带他四人回京时,曾给他四人一人一副保命的丹药,名为溯洄。」 「溯洄?」 周卿垂下眼帘:「溯洄,顾名思义,逆流而上,死能成生。溯洄跟溯丹和洄丹两种,用下溯丹,人会即刻无息无闻,与魂归碧落无异,而让人再次醒来的方法……」 自是服下洄丹。 自古忠义两难全,嬴子叔的背负,从来不只他母亲,亦有家国与君臣。 「他们离去后,子季回到晚照亭,给你用下了洄丹?」姒云目光忽闪。 周卿再次颔首,不等她再问,又道:「听闻犬戎进犯,太姜在抵达东周王城的当日便给余臣写了信。我与子季入城时,鄚、晋之师也正巧护着新君抵达洛邑。」 一国无二君。 若是彼时幽王「死而復生」,怕是外患不除,内乱又起…… 「况且,」他抬眸看向姒云,眼里噙着从未有过的,柔声道,「云儿知我,若是有得选择,或许从最开始,我就不会是一国之君。」 在其位,谋其政。 从前种种,不能偏爱、以人为棋……都是一国之君的背负。 而今的他若是依旧身居高位,哪怕重逢,他两人依旧云泥两端,没有一丝可能。 不似眼下,还能心平气和说起当初。 长风诉流年。 四目相对许久,姒云缓缓开口:「那又为何会成为孤竹墨卿?」 「我让子季昭告天下,周天子薨逝骊山脚下。听闻余臣下无可用之人,正急着招贤纳士,又让他找宫中旧人帮忙,在洛邑四下散播流言:紫烟凌空日,圣人出关时。」 「紫气东来?」姒云神情幽微,「而后周王便在函谷关前等来了孤竹国墨卿?」 周卿莞尔:「云儿聪慧。」 难怪「孤竹墨卿」能在一夕间得到姬余臣的信任,原来早有舆论的加持与圣人之论。 日头渐高升,两人沿林间小道缓步慢行。 一炷香后,一条逶迤如练的绿水出现在道路前方。 沿绿水行出半刻,子虚琴坊廊下,姒云停下脚步,侧过身,迟疑片刻,朝他道:「日后有何打算?」 话音方落,丛林里,绿水边,听风阁楼上,倏而出现数道视线,齐齐投向子虚琴坊廊下。 不知是为那些视线,还是情之所至,一路「规规矩矩」的周卿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柔声道:「某听闻,子虚琴坊的无月姑娘,不仅姿容脱俗,琴艺超群,且有治世之大才,上至天文地理,下至商贾家常,无所不知?」 姒云黛眉微挑,下意识抽手,却被对方握得更紧。 姒云蹙起眉头,一脸不解地瞪着对方。 「某所知虽不多,却也读过几本书。」 周卿拉着她的手不放,「低声下气」,循循善诱:「天下之大,竟没有周某容身之地。素闻云姑娘心善,能否让某留在坊中?若是帮得上忙,治世之道、天下大势,或能帮着回答一二……若是不用,砍柴烧水,生火做饭,也无不可……」 「我……」姒云喉头一哽,倏地说不出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2页 「云儿何时把朕也捡回去?」 在他两人互相「利用」的最初,在她央求周王让子方入宫时,对方也曾开玩笑般说过这句话。 而今物非人相似,他两人可还回得到当初? 「嘀——」 思绪正纷乱,姒云听见「嘀」的一声响,脑海中若有万千焰火同时绽放。 许久不曾上线的「奸妃不奸」不请自来,语调欢快道:「经过任务者的不懈努力,系统认定『烽火戏诸侯』乃世人谬误,本该为『焰火戏诸侯』。派送任务圆满完成,任务者可随时回归本元世界。」 「当然,」后知后觉任务者内心焦灼,系统连忙补充,「若是想留在此间,也无不可。」 长风如慕。 姒云望着久别重逢的眼前人,再没能发出一丝声音。 第86章 一枕槐安 孟夏别去,五月菡萏发荷花。 见姒云整日闷闷不乐,花娘子几人放心不下,只要得空,便会相聚子虚琴坊,或对弈品茗,或抚琴弄弦,你一言我一语,闲度半日辰光。 又一个骄阳似火的午后,他几人同坐廊下听风赏琴。 以丝音见长的子虚琴坊坊主不知第几次弹错音,花娘子几个终于按捺不住,眼神交汇,而后各自搁下手中茶盏,看向姒云。 「云娘,」花娘子朝毒寡妇使了个眼色,掏出丝帕,一边轻拭唇角,一边故作好管闲事道,「一直没来得及问你,那周公子何许人也?要在乌有乡住到几时?」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毒寡妇轻啧一声,接过话头道,「我看他除了一张脸,一无是处。」 「此话有失偏颇。」张疯子正给几人续茶,闻言道,「除却样貌俊俏,厨艺也还拿的出手。」 热水入盏,茶氲裊裊四溢。 他坐回到原处,一边执起杯盏轻嗅,一边又道:「前几日做的葱花小米粥,花娘子不就赞不绝口?还有昨日的荠菜元宝,瞧着也很别致。」 「还有几日前做过的珍珠翡翠白玉羹。」 雷奇门从来寡言少语,今日也不知是为何,跟着搭腔道:「名字雅致,口味也不俗,真真色香味具齐。」 「却不知是从何处学来。」张疯子连连颔首,「看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分明也不常下厨,说不定是第一次尝试,也未可知。」 见他两个越扯越远,毒寡妇气急,瞪他两人一眼,怒道:「少胡说八道!」 「你才胡言乱语!」 遇上能言善辩的毒寡妇,诡医圣手的脾性总是尤为恶劣,他搁下茶杯,唾沫横飞道:「人老了,目力也不行?每日出入琴坊这么多次,没看见他手上那么多伤?看他那细皮嫩肉的样子,从前怕不是谁家公子……」 「锵!」稻香蛙鸣,弦音惊破。 分明是弹过成百上千次的旧曲,分明低眉信手,心无旁骛,云坊主却第三次弹错了音。 「云娘?」花娘子几人面面相觑,齐齐收声。 晴丝斜落,廊下烟柳正婆娑。 姒云似不曾看见他几人眼神间的你来我往,十指一曲,敛起衣袂,举目朝清风徐徐的窗外望去。 晴丝推浪,绿水芙蕖,正是桃源好时节。 乡人们在田里忙碌,孩子们在埂上你追我赶。花娘子口中除却样貌一无是处的周公子蹲守在绿水边,据村里的娃娃们汇报—— 「说是要钓鲈鱼,做鱼羮。娘亲说水里说鲫鱼,少鲈鱼,他偏不信,等了一个多时辰了,还在等……」 姒云:「……」 不知是光阴作祟,还是盛夏的暑气太过惑人,不知从何时起,或许是在经歷过生离死别、国破家亡之后,那些曾长久压在她的欺骗和利用好似不再那么重要。 回忆周而復始,遗忘不请自来。 过去种种被镀上一层名为回忆的暖晕,姒云一日比一日看得分明,遇刺时的不退反进,冷箭前的以身作挡,还有从前总总不能胜数的纵容与破例,说好了各自利用、逢场作戏,可相比那些曾让他夜难安枕的筹谋与周全,一次次间不容髮时近乎本能的反应,或许才是他在不自知时便已显出的本心一隅…… 正因看得清楚,今时的姒云才会愈发瞻前顾后,左右为难,不知该去该留。 「系统,我父母……」 姒云刚要唤出奸妃不奸,忽听窗外传来扑通一声响,水花四溅,奔忙的脚步声随之响起。 「不好啦!落水啦!」梗上你追我赶的孩子们大惊失色,奔走相告,「周卿落水啦!」 子虚琴坊内,姒云陡然抬眸。 柳叶绿暗,荷花红酣。 遥处青田绿浪依旧,蒹葭苍苍的小河边,哪里还有周卿安然垂钓的身影? 分明廊下高手如云,田间也不乏善水之人,姒云的手脚却不受控制,不等毒娘子几人出声,她已扔下瑶琴,夺门而去。 「云娘?」「云娘!」 左右顽童纷纷避让,七星紧随其后。 头顶骄阳似火,耳畔风声如啸,姒云视若无睹,看清钓具所在,来不及脱鞋,捂住口鼻,朝河中纵身一跃—— 「扑通!」 河上水花四溅,掠影浮光。 水面之下,姒云圆瞪着双眼,急急忙忙张望左右。 眼前所见恰如昔年后宫莲池,错落斜出的茎,娉婷舒展的荷,欢快游走的鱼……午后日头正盛,一道道晴光透过田田莲叶,水清如许,落成一道道纵横交错,惊得游鱼四下摆尾。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3页 姒云却顾不得细赏。 只片刻,她看见不远处面色惨白,正不停往下沉的周卿。 他似失了身体的自主权,双目紧闭,眉头紧锁,浑身一动不动。 姒云双瞳一缩,飞快朝他游去。 觉察出不同寻常的波动,周卿挣扎着睁开双眼。 四目交汇,他原本一片虚无的眼睛里倏地掠过一阵剧烈而陌生的惶恐。 姒云的心似被人揪住,目光紧跟着一颤。 昨日今时多相似,她在水面之下生出没来由的错觉——时间秩序被打破,她仿佛正置身于廿三年前,那个深不见底的莲池之下。 她窥见幽之更幽的暗潮涌动,无人知处,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幽王被困在寒潭之下,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歷经十数载光阴,看遍国破家亡、离合聚散,他内里的某处或许依旧只是那名被禁锢池底,不得自由的少年。 变故只一瞬。 周卿下意识张口,河水从口鼻灌入,他被呛得连翻白眼。 姒云一惊,忙不迭地游到他背后,环住他脖颈——无它,惟手熟尔。 「云娘!」 「无月!」 「上来了!」 两人出现在水上,一众人等立时一拥而上。 「张师父!快给他瞧瞧!」 「走,回屋去!」 子虚琴坊内一阵忙乱…… * 几个时辰后,日暮西山时,七星各自归去,房中剩下姒云和昏睡不醒的周卿两人。 姒云守在床前,看天边暮云来又去,遥处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心上纷乱又起。 「叮!」 新月上柳梢时,窗外蛙鸣不歇,许久不曾上线的「奸妃不奸」突然不请自来。 「任务者!」 有史以来第一次在系统的语气里读出嘆号,姒云的心不自禁一颤。 「如何?」她在黑暗里瞪大双眼,交叠在身前的双手不自觉用力。 「他落水前,听你提起父母,系统自作主张向主人递交了查阅任务者现世情况的申请。」 不知是风不动,还是心不动,窗外冉冉暮色如故,周遭的一切却因系统一言倏而遁远,连天边千变万化的浮云都悄然停下了脚步。 姒云丹唇紧抿,发不出声音。 不等人出声,系统已经连珠放炮似的开口:「实在抱歉,拦下任务者时,系统不知蓝色星球上的医学水平发展程度如是低下,哪怕有金钱支撑,脑死亡患者的身体依旧保存不了太久。」 「你的意思是?」 姒云的身子不自觉地发颤,心头生出从没有过的空茫。 「主系统显示,现世中,你的父母寻遍人脉,想尽办法,依旧不能延缓你身体机能的衰败……包括心脏在内的多个器官已经衰竭,院方多次劝说你父母放弃。」 「他们……」似突然被人扼住了喉咙,姒云唿吸发紧,发不出声音。 「他们身体无恙,有几个学生定期去探望。家里虽热闹,只没人敢提起你的消息。」 不等姒云应声,系统连忙说出眼下最紧要之事。 「情理上不能接受,但你父母心里清楚,再拖下去已经没有意义,只是浪费医疗资源而已。一刻钟前,他们已经答应院方,今天晚上拔管,停止供氧。」 「嘀嗒——嘀嗒——」 暮色渐浓,朗星高挂,除却两道清浅的唿吸声,房内几乎落针可闻。 姒云枯坐在床边,看月亮攀过梧桐,越升越高,听玉漏声声,同时光之轮飞转向前,片刻不停歇。 茫茫月光下,她错觉自己已魂归虚无,没有实体的魂灵游荡过高山与云海,回到遥不可及的现世,飘荡在惨白的病床上方。 她看见无菌服里的父母和亲人。父亲两鬓霜白,母亲两眼红肿,手里的纸巾湿了一张又一张。 她看见氧气面罩下的自己,面色苍白,形容瘦削,不见一丝人气…… 不曾为人母,她不能想像,面对这样不成人形的自己,从来「经济」又理性的父母亲,如何能怀揣着一份比渺茫更无望的可能,坚持了近千个日日夜夜。 墙上的钟表片刻不歇,声声玉漏为伴,似在催促她不愿,亦不忍面对的别离。 ——与父母,或与还没有醒来的他。 「系统……」 漫天星斗如泻,沾了夜凉的荷风推开西窗,拂过竹榻,掠经他微微颤动的眉眼间。 姒云的心微微抽搐,搭在床沿上的手不知何时紧攥成了拳,掌心里被掐出一道分明的痕,她却一无所觉。 一只夜鸟栖枝窗外,梧桐婆娑舞,声声诉子归。 田间月色愈发苍茫。 姒云强迫自己收回目光,转而望向若无边际的原野与星空,嗓子干哑的厉害,好似每个字、每次唿吸,都要耗费她毕生气力。 「送我回……」 「云儿!」 「去」字已到嘴边,床沿上的手被人一把抓住。 姒云心跳错拍,倏地垂下眼。 榻上之人不知何时已坐起身,冰冷的双手紧握着她搭在床沿上的手,唿吸愈发急促。 ——像是好不容易才挣脱开桎梏他不放的梦魇,眼里的惊慌没能散去,望向她的目光却赤诚又执拗,近乎动摇她将将下定的决心。 「什么?」姒云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深秋枝头的梧桐叶,颤抖、迟疑、不忍别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4页 不等她多问,周卿的脸陡然放大在眼前。 「云儿,别走!」 月华如照,勾勒出他一如往昔如玉容颜。 四目交汇,姒云的唿吸倏地一滞。 昨日今时多相似,人生若只如初见。 「什么?」 姒云被他握在手里的手不自觉用力,没能抽出半寸,已被他攥得更紧。 月华拂过两人眉目,周卿在她错目的瞬间陡然回过神,握着她的手微微一松,旋即更加用力。 「我,」似生怕惊扰了什么,他倏地垂下眼帘,声色愈发温柔,「方才做了个梦。」 月华如绸,姒云的音调缱绻如春水:「梦见什么了?」 不知想起什么,周卿的目光倏地一颤,眉头越蹙越紧,目光愈发暗沉。 不知过了多久,一缕月华掠过堂下,他在缱绻的晚风里回过神,抬眼望着咫尺之间的容颜,许久,拉起她的手,按向自己温热的心口。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掌下传来温热而有力的跳动,姒云窥见对方眼底皎洁而无垠的月华,从昨日,至今时。 「无论去何处,再不言别离,可好?」 姒云漾着星华的眸子微微一颤,夜鸟展翅的剎那,她仿佛听见来自千年之后,忙乱而匆忙的脚步声,无菌室里各种监测仪的嘀嗒声已经清晰可闻。 十里荷香悠悠遁远,朗月清风不再,咫尺之间的面容愈发模煳,姒云心里一空,下意识伸出手。 「醒了!」 「主任快看!脑电波监测仪!」 刺目的白炽灯映入眼帘,嘈杂而无序的纷乱里,一滴清泪悄然滚落。 姒云听见数千年前,褒姒的回答。 「好。」 作者有话说: 亲们,提前预告,明天的更新是现世。 因为作者写现世的用语可能会和前文有很大不同,因此可以将此章看作结尾oe,明天的更新是番外现世if,也可以将明天的更新看作结尾he。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 隔壁《圣女云裳》求收藏。若无意外,五月开文。 第87章 番外:现世 「姒云,这边!」 又是周一,连日疾风骤雨,苏城环城高速上出了好几起车祸,一时大排长龙。 一路紧赶慢赶,车子驶入公司地下车库时,时针已指向九点方向。 「人来了?」 等不及上锁,姒云抓起手提包,脚底生风往电梯间跑去。 电梯间门口,许姜正抵着电梯门,朝她招手。 许姜是公司人力资源部门主管。 姒云加入这家公司的第一日,她两人一见如故,自此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正是因为许姜的提前召唤,她才会一路心急火燎,生怕误了对方的正事。 「说是路上出了点意外,要晚半个小时到。」 许姜侧身示意她先进,而后一边按下关门键,一边忍不住吐槽:「也不知这些有钱人都什么毛病,听总公司的人说,『太子爷』去西安出差时出了场车祸,回来后跟换了个人似的,不记得自己是谁,说话做事也奇奇怪怪的。最关键是,看见我们公司团建的照片后,非要来我们苏城分公司,简直给我找事!」 「说来就来了?」 姒云搭住她手腕,抬眼望向镜中并肩而立的两人。 现世里的许姜高马尾、阔腿裤,形容飒爽,走路带风,一如昔年潼水之畔初相见。 「董事长不怕他乱来?搞垮了苏城分公司怎么办?」 「所以才要第一个召唤你们业务部啊。」 许姜忍不住扶额:「你可不知道,太子爷架势足的,自己来不算,还要带两个特助,好像苏城连个助理都找不到似的!」 「好啦!」 电梯门徐徐启开在两人面前。 姒云拥着她一路往外,安慰她道:「你就想,太子爷都在我们这儿,往后我们递上去的案子,总部好意思不批?」 「说的也是。」 两人说说笑笑往业务部方向走。 走道交界处,两人正要转身,办公室的门被人一把拉开,一道俏丽的身影出现在门里,看见姒云,眼睛倏地一亮。 「老大,咖啡。」姒洛上前一步,一边递上手里的咖啡,一边道,「老大,刚才子方打电话回来问,今天晚上的庆功宴要不要算上太子爷?」 「谢……」姒云接过咖啡,正要道谢,手上倏地一空。 「以后别给她买黑咖啡。」 许姜将咖啡杯高举过头顶,视若无睹她的「虎视眈眈」,只朝姒洛道:「就她那胃,现在喝咖啡,一会儿又胃疼。」 见惯她两人相爱相杀的相处模式,姒洛但笑不语。 「许大总管!」姒云瞪她一眼,又转身朝姒洛道,「跟子方说,人头宁愿多算,不要少算。」 「好。」 姒洛的电话还没能接通,却听「叮」的一声响,电梯再次抵达他们所在的楼层。 等不及大门打开,商子方一阵风似的沖了出来。 「老大,人来了!」 「来了?!」 一早上严阵以待,听闻太子爷一行已在楼下,许姜立时如临大敌。 「快!把你那恨天高换上!」她连忙抵住大门,忙不迭地赶几人进门。 「小洛,桌上那些文件收起来,什么东西都往桌面上堆……子方,你那屏幕怎么暗了?大早上就摸鱼!还有那两个玩手机的!手机先收起来,周一早上怎么都没精打采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5页 「好嘞!」「遵命!」 「许总威武!」 知道她的雷厉风行,办公室上下也乐得配合,一时间嚣嚷四起,热火朝天。 一刻钟后,姒云换上传说中的恨天高,人还没来得及坐下,领座的商子方忽地探出半个头。 「叩叩——」「老大?」 姒云瞟他一眼,而后一边照着镜子整理妆容,一边搭他话:「怎么了?」 「老大,美!」 商子方竖起大拇指,一脸「谄媚」道:「老大,刚才收到我哥的信息,他说你要是再不理他,他就杀去师母家。」 姒云举起镜子的手倏地一顿。 商子月,商子方的堂哥,同时也是她父亲的得意门生。 姒家和商家曾比邻而居多年。 若是在小说里,他两人的关系或许能被定义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在现实中,他两人一直是彼此父母口中惹人厌的「别人家的孩子」,也因此「两看相厌」日久。 商子方找她也不为其他,商妈妈催婚催得一日比一日紧,被逼无奈之下,用商子月自己的话说—— 「当时脑子一热,骗我妈说,其实我一直有对象。」 姒云:「……」 「说一直跟你谈着呢……本来想煳弄她一下,哪知我妈不依不饶,说小时候见过不算,非让你再上门一次……云总你看,咱俩这么多年交情……」 姒云:「……拜拜。」 撂下电话,姒云转头把这件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直至今日。 「你哥他胡……」 「叩叩!」 「周总,这边请!」 姒云扶额,正不知如何措辞,一阵忙乱的脚步声自大门方向响起,许姜的声音随之而来。 姒云一惊,立时拉起商子方,抬眼望向大门方向。 正巧雨霁日出,朝晖破开霭霭垂云,拂经苏城山河,掠过城市天际线的至高处。 国贸大厦顶端,人头攒动的办公室门口,晴丝斜落,昏晦一扫而空。 五月而已,苏城的夏天何时变得如此热烈? 看清办公室门边那道被前唿后拥着的身影,姒云的心重重一跳,双瞳勐地一缩。 交握在身前的手不自觉紧攥成拳,她下意识放轻唿吸,紧拧着眉头,闭上双眼。 周遭声色次第回笼,她轻吁出一口气,悬着心,再次睁开双眼。 朝晖明媚依旧,晴丝漾动着一如既往偏爱与缱绻,拂过他眉目,勾勒出他昳丽无双的容颜。 近旁有人在颔首,有人在说笑,姒云置若罔闻,双手下意识搭住办公桌,却依旧止不住颤抖。 意识到什么,人群里的太子爷突然抬起头。 左右嚣喧依旧,四目交汇,姒云心里生出没来由的错觉,好似她两人并不在办公室,而是置身于某个只他两人存在的空间。 中间也并非人头攒动的走道,而是条横跨三千年光阴的时空迴廊。 那人一如既往信步闲庭,三千年朝代更迭在他身后次第上演,又随着他近前的步调,次第灰飞烟灭。 一步一兴替,一步一更迭,直至她面前,过去与现实相交叠,她窥见来自三千年前的凝望。 「姒经理,久仰。」 窃窃私语声里,昔日的周天子,今日的集团太子爷周卿置若罔闻左右议论,眉眼含笑站定在她身前。 「别来无恙。」 读懂他的唇形,姒云的目光倏地一顿。 真的是他?! 千年前的身影怎会走出歷史尘埃,闯进现实里来? 还是以集团太子爷的身份? 红尘五色唿啸而过,姒云的眼睛瞪得浑圆,许久不能发出声音。 「姒云?」 看出她的异样,许姜连忙上前。 「周总,」她站定在姒云面前,抬手朝太子爷道,「姒云是我们业务部的王牌。姒云?」 她侧身挡住周卿的目光,眉心微拧。 姒云回过神,知她担心何事,先朝她轻摇了摇头,而后才上前一步,朝周卿道:「周总,欢迎来苏城。我是姒云。」 「姒经理你好,我是周总的特助,嬴子叔。」 周卿还没开口,那两名寸步不离的特助已大步上前。 「姒经理你好,特助召子季,多多关照。」 此间难求「他乡遇故知」,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姒云的目光重重一颤。 她下意识看向周卿,正巧对方也垂目望来,眼里噙着久违的好整以暇,显然并不准备解释什么。 姒云心下一动,眉眼舒展,落落大方伸出手:「赢特助、召特助,欢迎。」 「姒云,城南那个开发案……」 他几人正客套,通往办公室另侧的过道里忽然传来说话声。 几人齐刷刷抬起头看。 转角处折进一道高挑的身影,左手文件夹,右手马克杯,铅笔作簪将满头青丝挽至脑后,整个人显得干净又利落。 姒云和周卿目光交汇,又齐齐望向他身后的嬴子叔。 后知后觉办公室里氛围的不同寻常,姬风落在文件夹上的视线微微一顿,倏地收起文件夹,抬眼望向姒云所在。 「姒、许姜?」 她收起手里的东西,一面上前,一面抬眸打量那几张陌生面孔:「这是在?这几位是?」 「姬风,」姒云让出身侧的嬴子叔,眼里噙着不由自主的笑意,朝她道,「这是周总的特助,嬴子叔。子叔,这位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6页 「嗯?」 头顶上方传来周太子不轻不重的咕哝声:「又先介绍子叔,不介绍我?」 「哧——」 昨日今时何其相似,姒云情不自禁笑出声。 因着这声情不自禁的浅笑,笼罩在办公室上方许久的「正襟危坐」、「如履薄冰」被悉数打破,不仅左顾右盼的众人,连落地窗前斜落下的晴光都似染上了三月暖融,灼人不再,取而代之以无与伦比的绵柔与缱绻。 「姬风,晚上有安排吗?」 姒云视若无睹周卿浮于表面的「可怜兮兮」,揽着许姜走向姬风,而后一边揽着一个,笑道:「晚上的庆功宴一起去?」 「许姜也去?」 姬风看向一脸无奈的许姜,笑道:「既如此,却之不恭。」 「周末刷剧了,还是玩剧本杀了?」许姜忍不住瞟她,「讲话这么文绉绉的?」 「这不是跟我们姒经理学的嘛。」姬风用文件夹戳姒云的腰,挑眉道,「你看她现在,说话跟古人似的……」 她几人说的越多,周太子越是兴致勃勃,赢特助越是双目炯炯。 看客的好奇心被高高吊起,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一时竟有些辨看不清,谁跟谁牵连,谁又先动了心…… 晴丝浮掠,同红尘游走此间。 姒云笑着松开两人,大步走到办公室正中,右手高举过头顶,打了个响指,朗声宣告道:「今晚六点半,顶楼落英清吧,在场的一个都不能少!」 「谢谢姒总!」 「谢谢云总!」 「……」 办公室里笑声阵阵,许久不歇。 ** 晚上七点,国贸大厦顶楼,落英露天酒吧,驻场歌手正低吟浅唱。 许姜和召子季一见如故,划拳酒令,不一时便引了一大群人围观。 嬴子叔正偷觑角落里的姬风,被发现,又慌忙错开目光,倏地红了脸。 人群里的商子方狠狠瞪着周卿,手机拿起又放下,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姒洛一脸莫名:「你干嘛?」 「在想要不要喊我哥过来,有人觊觎老大,怎么办?」 「你找打是不是?」姒洛恨恨瞪他,「老大的事,你跟着掺和什么……」 …… 遥处是天幕灼火璀璨人间,近处是弦音裊裊晚风醉人。 以为有千言万语,待到两人独处,才知—— 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 「为何……」 不等姒云问出口,周卿握住她的手,倾身向前,附耳道:「奸妃不奸。」 姒云的眉心倏地一跳:「你?!」 为何会知道奸妃不奸?莫不是那个朝代的周卿也出了事? 周卿眼里映着烁烁灯火、脉脉斜阳,桌下握着她的手愈发用力。 晚照日暮如画,一如昨日的缱绻吐息伴着晚风悠悠,徐徐落入她耳中。 「周卿是因你而存在。幽王早该消失在歷史长河里,不是在骊山,也是在莲池……是你的出现,改变了他的命途。」 姒云的手被拉住,柔如三月春水的吻拂过指尖,掠过耳畔。 「祂说,因为你应下了『不言别离』之约,而祂也答应过你,会让你康復如初——现世人的定义里,康復如初并不局限于身体,也包括心伤。」 又是一年十五月圆时,驻场歌手三两拨弦,应景唱起《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日暮灼火,新月初升,姒云望见连天星河之下,车水马龙,灯火人家。 而今家国依旧,亲朋如初,今朝月同西周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再没有比此时此刻更完满之事。 清风明月一杯酒,耳畔是迴响千年的声音。 「因为你心有挂碍,我才能回到你身边。」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作者有话说: 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秦观《江城子·南来飞燕北归鸿》 第88章 番外:许姜(1) 「王姬!」 「王姬回来了?」 深秋时节,天刚蒙蒙亮,许国王城,翠黛宫里外白露未晞,两名婢女正在庭间浣洗衣物。抬眼见落拓飒爽的自家王姬自薄雾里走来,连忙起身相迎。 「王姬快把衣服换下来,出了恁多汗,吹多了风仔细头疼。」 自周王东迁,诸侯与周国的关系不同以往。 许国地界虽小,却处于南北要塞之地。无论是北边的郑、晋等强国欲向南吞併,还是南边的后起之秀楚国想往北扩张,许国都首当其冲。 兄长虽有韬略,许姜从不曾因女子之身而自轻。今日之许姜,统领三师、闻鸡起舞已成日常。 膳房炊烟刚起,她已练了两个时辰的武功,迎启明而归。 「那是?」 她朝亲信之一的姜泱轻一颔首,刚要脱下外衣,忽觉眼角余光里一道明黄,定睛再看,廊下绿竹掩映,她卧房的窗台上,除却姒云千里相赠的梧桐风铃,不知何时多出一朵凌霜怒放的秋菊。 姜泱一边敛起外衣,一边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看清窗上物事,她秀眉微挑,怒道:「我就说那小哑巴偷熘进来是为何,原是又放了朵花来。」 「又?」许姜眼里浮出不解,「言下之意,他之前时常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7页 「可不?」姜泱拿起那秋菊,一边递给许姜,一边连珠放炮似的抱怨道,「王姬可还记得前几日在窗上发现的木樨花?因你多夸了几句,那小子日日翻进夫人院里摘花,昨儿个听夫人说,院里的树都快被他摘秃了。」 许姜:「……」 许姜垂目接过她手里的花,思量片刻,抬眼道:「他人呢?现下去了何处?」 姜泱摇摇头:「王姬在此,小哑巴肯定在附近……」 姜泱口中的小哑巴并非翠黛宫中人,也非许国人,而是阴差阳错之下,许姜从郑人营里带回来的「小尾巴」。 那是在郑国第三次进犯许国时,许姜与兄长商量,正面相抗难有胜算,不如两人里应外合。 ——兄长领兵正面相迎,她则抄后路只身去往郑营,设法火烧粮仓。 彼时她还不知,郑人营地防守严密,远胜许国。 刚探清粮仓所在,她还没取出火摺子,巡防之人已发现蹊跷,包抄她而来。 「谁?!」 眼见枪尖刺入草垛,寒芒逼近眉心,许姜瞳仁骤缩,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死生一线,许姜脑中跑马灯似的闪过过去种种爱恨纠葛——嘆昔年所信非人,恨没能与褒夫人当面握手言和,怕若是在郑国出了事,父兄当何以自处…… 沾了月华的冷芒刺入瞳仁,许姜的手紧握住腰间佩剑,两眼死死盯住近前的长枪。 间不容髮之际,许姜邻近的草垛里忽地传出窸窸窣窣、零零星星的碎响。 「谁?!」 如是动静自然逃不过郑国士兵的耳朵,只当寻错了目标,一众士兵立时调转枪头,往反方向包抄而去。 脚步声渐行渐远,确认她所在的草垛前已无郑人,许姜轻吁一口气,擦了擦掌心里的汗,提着长剑,蹑手蹑脚探出草垛。 庭间月华如水。 她前方不远处,一名身形瘦弱的少年被逼出草垛,脱兔似的穿梭在一个个草垛间,一众披甲带刀的郑国士兵被他耍得团团转。 只是再如何灵巧机敏,郑人毕竟人多势众,加之熟悉地形,只片刻,少年被围困在正中,眼看就要被抓住。 无论巧合还是有心,少年毕竟救了她一命,以许姜的性子,又如何会弃之不顾? 看清粮仓所在,许姜不假思索摸出随身携带的火摺子,一边飞奔向前,一边放声急唿—— 「不好啦!粮仓着火啦!」 星火划破暗夜,于粮仓上方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相比小小刺客,看守粮仓显然是更紧要之事。 正是天干物燥的时节,眼见火苗迎风而长,一众兵士大惊失色。不等人号令,他们自发分成两派——一派留守院内,继续与闯入者周旋,另一派奔向水源,端盆提桶,急奔粮仓而去。 声东击西之计生效,许姜眼睛一亮,忙不迭地提起佩剑,沖向少年所在。 「快走!」 她提剑拦住一众郑人,侧身朝少年低喝。 不知是被火势所唬,还是为拦在身前的人影所惊,少年怔怔望着神情的身影,一时竟忘了动弹。 郑国士兵却不木讷,洞穿他两人声东击西的把戏,更多士兵提起长枪,去而復返。 「还不走?」 余光里撞见少年僵怔在原地的身影,许姜心急火燎,眼见更多郑人冲进后院,她一剑挥扫过堂下,而后拉起身后的少年,跃上围墙。 「别怕!」 夜幕低垂,墙上冷风肆虐。 他两人没来得及站稳,几柄长枪又齐攻向下盘。许姜来不及多虑,揽住少年的腰,往墙外纵身一跃。 「把人拦下!」 「沖啊!」 院门被推开,一众郑人举着火把急追而来。 许姜顾不得身后,拉起少年,朝林深草茂的林间夺路狂奔。 「唿——唿——」 更深露重,凛风如割。 「唿——唿——」 三两野雁振翅惊起,四五寒鸦照着茫茫秋月,冷眼旁观痴痴世人,你追我夺。 郑人被远远甩在身后,冷风拂面而来,旷野茫茫,世间仿佛只他二人,为一线生机互相帮扶,夺路狂奔。 不知过了多久,月影疏落的密林深处,许姜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回身一看,汗水冲掉少年脸上的泥泞,露出一张堪比天上月的姣好面容,皎皎眉目。 「你受伤了?!」 许姜双瞳一缩,却不是为他剑眉星目好容颜,而是为他微微发颤的左臂。 先被郑人刀剑所伤,后又被草木一路划拉,许姜看见时,他的整条左臂已经斑驳如血染,照着秋月,刺目得让人心惊。 「受伤了怎么不吭声?」 许姜又急又气,不看他神色,一把拉人坐下。 撕开袖子一看,那伤口自左肩一路蔓延至肘关节,血肉模煳四字用在此处恰如其分。 久经沙场如许姜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她顾不上指责,连忙举目观察四处。 好在不远处便有溪水潺潺。 她拉起少年,一路往水流方向走。 穿过三两枯木与芦苇,一条月华潋滟的小溪出现在两人面前。 许姜无心欣赏月色,拉少年坐定在溪边,蛮力撕开他几近干涸的外衣,捧起溪水,小心洗净伤处。 待洗去血迹,她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托住他的左臂,抬眸道:「忍着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8页 少年朝她轻一颔首。 许姜垂目看向伤口处,小心抖落伤药瓶。 药粉碰到伤口的剎那,少年的手下意识往后一抽,眉梢已高高挑起,口中却依旧没有声音。 许姜后知后觉情形的反常,撒药的动作微微一顿,打量他许久,面露迟疑道:「你?」不会说话?是个小哑巴? 话到嘴边,又被她生生咽下。 待包扎好伤口,她落座少年身侧,一边收拾,一边试探道:「你是郑人?」 少年正拨弄伤口外围的蝴蝶结,闻言目光一凛,很快摇摇头。 「不是郑人?那是晋人?楚人?总不会是许人吧?」 许姜每多问一句,少年的眼神便迷茫一分,头越垂越低,却再不回应。 莫不是不知自己是谁,只是被郑人欺负,才一厢情愿笃定自己并非郑人? 「咕咕咕!」 许姜正思量,少年的肚子里倏地发出难耐飢饿的抗议声。 许姜扑哧笑出声,假意不察少年脸上倏而浮起的羞赧,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又举目环顾四处。 「可会生火?」 见少年颔首,许姜脱下布履,一边往溪边走,一边吩咐少年:「去捡些干柴回来,把火生起来。」 少年一脸茫然地看向她,不知她意欲何为。 许姜已蹚进齐膝的冷溪,站定在青石边,一动不动盯着脚下。 不等少年起身,她杏眸一凛,陡然出手。 水花飞溅,月华如星,再次起身时,许姜的手上已多出一条扑腾个不停的鲫鱼。 「抓到了!」 她举起鲤鱼,披着满身月华与潋滟,朝岸边人嫣然一笑。 水中人不知,她的身后是野瀑飞溅、烟岚四起,身下是潋滟星河,疏影两三。有美一人,亭亭水中立,清雅世无双。 一缕夜风拂过,三两寒鸦振翅而起,几片落叶悠悠坠落。 什么兵戎相见,什么你死我活都被抛在脑后,天地广袤,世间仿佛只剩下他两人相依为命。 少年望着潋滟星河里的人,倏地忘了眨眼。 「还不去?」 许姜提着鲫鱼回到岸边,见少年还在失神,再次失笑出声。 「捡来了就放那边的空地上,一次少拿些,小心别伤了手。」 少年陡然回神,顶着一张大红脸,转身跑进林中。只不多时,少年去而復返,怀里抱着满满一兜干柴。 「回来了?把火生起来。」 彼时许姜已清理完两条鱼,趁他生火的功夫,找出两根细长结实的木棍,串过鲫鱼,搭起架子,放到少年刚刚生起的火上。 「可认得回家的路?」 不多时,夜火燎燃在溪边。 火光照出少年姣好眉目,许姜一边给鱼翻面,一边打量另侧的少年。 少年低垂下头,薅了薅手边的野草,又抬眸偷觑两眼。听许姜开口,他紧抿起双唇,似知道自己给对方带来了麻烦,摇头的同时,脸上浮起懊恼之色。 「不认识?还是……」无父无母? 许姜回身看向几不可见的郑营,脸上浮出为难。 有了方才那出,郑营的巡逻比之前更严,原路返回等同于自投罗网。以她的性子,更不可能将少年一人扔在荒郊野外,遑论他还对自己有着救命之恩…… 「那,」她看向少年,迟疑片刻,眨眨眼道,「要不先跟我回去?先把伤养好,再决定是去是留?」 少年眼睛一亮,倏地抬起身,朝她重重颔首。 「想跟我回去?」 见他手里多出三两朵小花,许姜失笑出声,一边接过,一边朝他道:「如此也好,你根骨尚佳,若是就此埋没了,未免可惜……」 第89章 番外:许姜(2) 自那之后,许姜身后多了条无声无息的「小尾巴」。 除却每日卯时不至的闻鸡起舞,无论品茗佳肴、习武练兵,宫里还是宫外,许姜出现之地,旁人总能在她近旁不远处发现小哑巴的身影。 不能说话之故,小哑巴鲜少惹人注意,做起事来却比姜泱她几个还要利索周全。 要清水不递凉茶,要长枪不递佩剑,天气将将转凉,暖炉已在许姜进门时递至她面前…… 最初几月,翠黛宫上下皆欢喜他机灵识眼色,小哑巴三字也并非恶意,而是邻家阿弟一般的暱称。 谁知任他出入军营两月不到,大将军季诺竟在回府路上被人套了麻袋。 前情是,季将军对王姬之心,宫中上下尽人皆知。 被套麻袋当天,他还拦下许姜,给她吹了首自己编的曲子——是否悦耳暂且不论——军中不少人听闻此事,打趣他许久。 纷纷议论一日千里,小哑巴时常在宫中行走,自也听说了此事。 那夜秋月如水,桂子落香。 得许姜展颜,季诺心绪极佳,回府路上没让人陪同,只他自己一边赏月,一边哼着小曲…… 一阵幽香掠过,他没来得及看清左右,眼前陡然一黑。 被套麻袋后,素来强健的季大将军半个月没下得来床。 与之相反,那半个多月里,翠黛宫的小哑巴整日喜笑颜开,走路带风。 翠黛宫中人后知后觉,季大将军出事那日,似乎没人见过王姬身后的小尾巴。 再看他步步紧跟,事事周全模样,姜泱几人恍然大悟,莫不是小哑巴异想天开,竟敢肖想他们王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9页 自那之后,她几人事事为难,对小哑巴再没有好脸色。 谁知小哑巴丝毫不以为意,依旧我行我素,步步紧跟在许姜身后。 姜泱气不过,趁独处之时,将小哑巴的「心性之恶」、「不成体统」,悉数禀报给了许姜。 哪知许姜也浑不在意,还告诫她,「不可因他是否许人而论罪」。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此插曲过后又半年,不知是许国军中伙食太好,加之每日习武强身之故,小哑巴的身量开始抽条拔高。 及至翌年秋时——许姜发现那窗上秋菊之时——小哑巴已经超过她,直追父兄。 轻风拂过,一缕冷香掠过鼻下。回想起几日前的木樨,几月前的流言,许姜陡然惊觉,姜泱几人喋喋不休的劝告与提醒,莫非并非无的放矢? 最是少年心赤诚。 庭间梧桐昭昭,翠竹推浪,廊下风铃叮噹作响。 一片秋叶悠悠坠落,许姜目光追随,脑中却浮出昔年姒云之言。 「知慕少艾,从来不是过错。」 猗猗绿竹,摇曳如盪。 抬眼撞见竹子后头那道澄澈如水的目光,许姜的眸光倏地一顿。 沉吟许久,她摆摆手示意姜泱退下,而后拿着秋菊,提步走向角落里的少年。 秋晖斜落,竹影轻动,勾勒出他清隽眉目,颀身若修竹。 叶落雁南一岁秋,不知不觉间,少年已出落成大人模样,与去岁大不相同。 她站定在竹林外,与他四目相对。 「季诺受伤,是你动的手?」 似没能预料到话题的走向,少年的神情倏地一空,很快平復如常,梗着脖子,一动不动。 许姜失笑,晃了晃手里的菊花,朝他道:「作甚动手?觉得他不够格,不够好?」 听出她语调里的笑意,少年的耳朵尖微微一动,倏地抬起头,眼里噙着明晃晃的光亮,朝她重重颔首。 做了错事还不知悔改,果真小狼崽子。 许姜眼里三分无奈,五分欣赏,思量片刻,伸手拨开他眼前的青竹,无奈道:「宫里说你『其心必异』、『狼子野心』之人何其多,可曾有人对你暗下过毒手,赶你离开?」 少年目光一闪,倏地垂下头,默不做声。 难得见他乖顺模样,许姜眼里漫出笑意,近前一步,将那秋菊别到他耳后,而后双手负后,故作威严道:「日后不可随意摘花,更不可无故伤人,可记住了?」 少年摸了摸耳后的菊花,一脸茫然地抬起头。 「若是觉得季诺不够格……」 许姜已背转过身,朝向秋日升起的方向,越走越远。 「明日寅时,随我上山。何时能胜我,何时再议其他……」 听懂她话中意,少年的眸子倏地一亮,连忙拿下秋菊,急追她而去。 说出那些话时,许姜的本意只是可惜少年一身根骨,若只放在军中,或者走偏了路,未免可惜。 待到一起练武,她才确信少年何止根骨尚佳,他天资之聪颖,怕是许国上下无人能及。 无论什么功法招式,只需稍加指点一二,他便能触类旁通,进步可谓一日千里。 不出半岁,少年已经能和她过上个百来招而丝毫不落下乘。 是天资,还是此前韬光养晦、深藏不露? 许姜从来用人不疑,偶尔却也会因为他的进步神速而惊诧不已。 又一日晨光熹微时,对接过百来招后,两人提步树下歇息。 「王姬!」 许姜接过少年递来的茶,正思量如何试探才不伤人,松林尽处忽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姜泱的急唿声随之传来。 群鸟振翅而出,漫山松林沙沙作响。 暗影遮天蔽日,许姜的心倏地一空,手中茶险些没泼出去。 「何事慌张?」 她连忙搁下茶盏,迎向疾步而至的姜泱。 半山松林外,看清姜泱手里的虎符,许姜的目光倏地一凛:「大哥来过了?」 姜泱顾不得虚礼,上气不接下气道:「王姬,楚人来犯,已近颍水!」 「什么?」许姜顾不得多问,夺过她手里的虎符,脚底生风,直奔军营而去。 彼时事出突然,她两人都没来得及看顾时时跟在许姜身后的小尾巴。 直至三军齐聚城楼下方,整装待发之时,一袭戎装的许姜微拧着眉头举目四顾。 悠悠旆旌,萧萧马鸣。 分明如常无异,又似乎有哪里不对。 「怎么了?」 季诺驱马上前,顺着她的目光望了望左右,面露不解道:「王姬在寻何物?可是有所遗漏?」 「小哑巴呢?」许姜眯起双眼,眉头愈蹙愈紧,平日里寸步不离,今日怎会不见踪影? 「人在何处?」 「他?」季诺神情一怔,倏地别开脸,似不知如何开口。 左右亲兵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立时拱拱手,气鼓鼓道:「禀王姬,属下几人方才亲眼见小哑巴从翠黛宫后门熘了出去。」 「临阵脱逃,卑鄙小人!」 「贪生怕死!卑鄙无耻!」 「孬种!」 「就是!」 「……」 亲兵虽不曾明言,近旁之人却听懂了他的话,一时如同碎石落春湖,责难议论纷纷四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0页 许姜脸色骤沉。 旁人不知他两人相遇的最初,她却清楚小哑巴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只是如今大敌当前,此时多话,怕只会惹群情激愤,军心涣散。 「此事回头再议。」 她瞟了一眼季诺的亲兵,高举起手中长枪,转身朝前道:「而今楚人犯我家园,不逐楚人,誓不还!」 「不逐楚人,誓不还!」 许国城楼下,旌旗绕长风,战鼓擂声势,应喝声渐成一片。 ** 半个月后,颍水十里坡,两军对阵之地,旌旗猎猎,战鼓齐鸣,大战一触即发。 「芈将军,我两国往日无怨,近日无雠,何故来犯?」 许姜举目望向人头攒动的遥处。 楚国大将军芈桓位于楚军最前端,一手持辔,一手握刀,身姿英挺,蓄势待发。 「少废话!」 他双目骤凛,勐地扬起手中刀,冷芒掠过刀身的同时,怒声道:「兄弟们,今日……」 「芈将军!」话没说完,一道尖细的声音自队伍斜后方响起。 两军交接最忌士气散乱,听见声响,不仅芈桓,连彼端的许姜都微微一顿,下意识望向楚军后方。 一步兵正飞步而来。 「何事情急?」芈桓面沉似水,手里的刀柄愈发紧握。 递话的兵卒已至近前,却不知得了什么紧要的消息,竟不顾左右,拱着手,示意芈将军倾身听禀。 芈桓狠狠瞪他一眼,不情不愿弯下腰。 也不知那兵卒说了什么,片刻功夫,芈桓脸上拨云见日,阴霾尽散,而后顾不得许军当前,倏地翻身下马,随那步兵疾步而去。 一众楚军被留在原地,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 「王姬?」 季诺将此变故尽收眼底,附耳道:「王姬,可要趁此机会……」 许姜举目望向颍水彼岸。 一众楚军交头接耳,神色慌张,显然也不知发生了何事。 她微侧过身,朝一旁的季诺徐徐吐出一字:「等。」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芈桓领着两名少年去而復返。 一人是方才传话的兵卒,另一人银甲长剑,修皙清隽,面容却不甚分明。 「咳咳!」 不等许姜出声,芈桓已翻身上马,一脸为难地看了看那名身份不明的少年,又举目望向对岸,一脸错杂道:「王姬,许楚两国素来交好,兵戎相见……却也不必。」 许姜:「……」 率先举兵之人改口说两国素来交好,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提起十二分精神,驱马上前,拱拱手道:「将军言下之意,今日局面只是误会?」 芈桓一脸幽微地瞟了一眼身旁的少年,轻嘆一声,又颔首道:「今日是我等叨扰。我等即日便退兵,只要王姬答应我等一个小小的条件。」 「条件?」许姜目光微凛,冷声道,「还望芈大将军明示?」 两军齐齐望向芈桓。 芈桓敛起衣甲,顶着斜后方那道若有实质的视线,拭了拭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而后直起身子,朝对方道:「若是王姬答应与我楚国联姻,我等即刻撤兵,绝无二话!」 「什么?!」 许姜还没说话,季诺为首的一众许国士兵炸开了锅。 「大放厥词!」 「楚国公子是谁?听都不曾听过,如何配得上我们王姬!」 「就是!怕不是毛都没长齐的半大小子,也敢肖想我们王姬?!」 「……」 许姜于许国上下是与日月并辉、近乎天人一般的存在,连大将军季诺的爱慕都被人诟病,遑论刀剑之下提起的联姻。 若是随随便便应了,传出去,许国颜面何存? 「王姬不愿远嫁,也无妨。」 两军正纷乱,春风拂过十里长坡,少年清亮的声音,伴着马蹄哒哒,施施然而来。 鼎沸人声被打破,四下倏忽杳然。 众人举目望去,却是那名姗姗来迟、身份不明的少年,不顾芈大将军几近抽筋的嘴角,提着长剑,驱马而来。 许军横眉怒目,正要拔刀防范,那少年已在两军中间停了下来。 不等许人出声,少年抬手扶了扶顶上略有些歪斜的银盔,仰头朝向春日投落的方向,两眼下弯,露出一如既往的明眸皓齿。 「楚公子坎,自请入赘许国,还望王姬不弃。」 第90章 番外:许姜(3) 「什么?!小哑巴是楚国公子坎?」 看清那人的面容,许国诸军霎时炸开了锅。 「什么小哑巴,没听见他开口说话?」 「真的假的?他是公子坎?楚国公子身份尊贵,如何会藏身许国两年?」 「如何作得了假?你我不认识公子坎,芈大将军如何会认错?」 「那他装聋作哑两岁有余,莫非是为今日?」 「若是为今日,何不带着芈将军深入后方,又为何会在此时喊停?」 「他方才说……」 芈坎一言如碎石落春湖,涟漪迭起。 春水南岸,听清许军的纷纷议论,芈大将军冷汗直流。 两年苦寻无果,而今才知大公子藏身何处,做了何事。若是让楚子知晓,大公子为许国王女之故,乱了他苦心筹谋多年的北上之计,他要如何交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1页 奈何尊卑有别,他又不能将人绑回宫去。 一水之隔,被公子坎套过麻袋的季大将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两眼瞪成了铜铃,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 谁能想到,那从不掩饰自己心思,胆敢和大人「争风吃醋」,又从不讲武德的小狼崽子竟会是楚国公子坎? 小小年纪,忍得了旁人冷眼,受得住军营之苦,为达目的,「装聋作哑」两年之久……如是城府,他手底下的一众兵卒,几人能及? 而今被迫说出身份,却不知是为两国百姓,还是想……迫王姬就范? 季诺一手紧握缰绳,一手落向腰间刀柄,视线自芈坎落向队伍正前方的王姬。 晴丝斜落处,草木迎风长。 分明暮春好时节,颍水两岸却似突然入了冬,凛风倏忽肆虐。 许姜紧握住手中缰绳,仰头望向两军正中,那道春光勾勒出的身影。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她的小尾巴原是这副落拓模样。 四目交汇,许姜心上倏忽涌出从未有过的荒诞感。 此间多荒谬。 她何德何能,值得楚国公子在这人人自危的乱世之中,隐姓埋名、藏身许宫两岁之久,只为陪她玩这过家家的游戏? 她的性子素来如此,爱憎分明,眼里揉不得沙子。 与人结交也从不会看对方身份,只看脾性是否对味。 是以朝不保夕的街边乞儿可以是至交,一人之下的楚国公子,若是结交过程中掺入了欺骗、利用、背叛……哪怕曾真心相待两年有余,她也能狠下心来,「弃之如敝履」。 许姜望向春光下的颍水,心上倏忽涌过一丝哀戚。 昨日之日不可留。 自此之后,翠黛宫中再不会有小尾巴的身影…… 一缕春晴掠过眼下,许姜陡然回神,倏地转过身,朝季诺道:「拔营,回宫。」 季诺正眺望颍水彼岸,闻言一怔,压低声音道:「王姬,公子坎他?」 「不必理会。」 许姜轻摇摇头,而后不顾左右视线,策马扬鞭而去。 「诺!」 「王姬!驾!」 季诺将将扬起令旗,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水之隔破风声骤起。 许军齐刷刷抬起头看,却见一人一骑如离弦之箭,朝许国方向飞奔而来。 「王姬,等等我!」 「公子!」颍水彼岸,芈大将军神情大变,「快!把公子追回来!」 「退下!」 银鞍白马破风向前,马背上的人一边挥鞭,一边怒斥:「不准跟来!父君那边,我自会跟他解释!」 「公子!」芈桓追出两步,忍不住放声疾唿,「公子你给我回来!」 北岸浮尘渐散。 滟滟春水如故,一前一后两道身影早已消失在依依春风里。 ** 以为他是来路不明的小哑巴时,许宫上下对他或同情,或不屑,因王姬之故,从不曾摆在明面上。 而今知晓他是楚国公子坎,不屑者变得谄媚,同情者出离愤怒,宫中人的态度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派。 直至谄媚者发现,公子坎不仅不喜旁人媚上讨好,对他们的态度甚至比对冷眼旁观的中立派还要冷淡之后,宫中再无一人对他另眼相待。 春去秋来,翠黛宫上下依稀如故。 芈坎虽不再掩藏他楚国公子的身份,迴廊下,青竹边,松林半山腰……许姜时常出入之地,宫人依旧能瞧见她寸步不离的小尾巴。 他对旁人不闻不问,对许姜却一如昨日——要凉水不递清茶,要长枪不递宝剑。 所不同是,许姜对此视若无睹。 虽不曾赶他离去,却也没再和他说过一句话。 偶尔因着旧日习惯,手已接过他递来的茶,回过神时,许姜必定神色大变,而后不顾对方落水小狗一般摇尾乞怜的神色,掷下茶杯,唤姜泱重斟一杯…… 宫中人清楚许姜的性子,芈坎再如何楚楚可怜,也无人敢置喙半句。 他两人关系的缓和,或者说破冰,是在那年的中秋节。 中秋那日微云澹澹,晚桂闲庭。 月上中庭时,许姜难得兴致,令人取来桂花酿,独坐廊下细赏桂子月中落之景。 三杯两盏,浅酣半醉之际,许姜似梦非醒,忽听遥远的地方依稀传来几道刀剑相击声,竖耳细听,又似乎只是钟鼓丝竹之音。 也不知哪个宫里正嚣喧。 或者……许姜揉揉眉心,怕是那小狼崽子又想出了什么吸引她注意力的新把戏。 她摇摇晃晃站起身,正要招唿宫人进来收拾,一缕细风拂过廊下,许姜的步子倏地一顿。 哪怕是浅酣半梦的当下,她也能闻出,除却桂花香,风里依稀多出了一丝几不可闻的血腥气。 许姜眯起双眼,抬眼朝门外道:「姜泱?」 不多时,细碎的脚步声自门边响起。 「王姬?」姜泱出现在门边,一手扶着门廊,一手轻拭鬓边汗,「怎么了?」 许姜从来心大,翠黛宫中人偶尔躲懒,她从不在意。 今日不知是晚风馥郁,还是佳酿醉人,见姜泱气喘吁吁模样,许姜心上倏忽生出一丝违和。 「方才在何处?」她直起身,一边垂目打量,一边徐徐开口。 姜泱拭汗的手微微一顿,倏地抬眼,神色迟疑道:「王姬何出此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2页 许姜眯起双眼,不知想起什么,突然没头没尾道:「公子坎在何处?今日中秋,怎么没见他出现?」 小狼崽子最擅长卖乖乞怜,平日里便也罢了,阖家团圆的中秋,他怎会放过此等良机? 姜泱神情一怔,手里的帕子不自觉攥紧,视线不自然地飘向别处。 许姜心上疑云抖生,酒气立时散了大变,近前一步,沉声道:「出了什么事?」? 许姜鲜少对她几人动怒,乍见她变脸,姜泱被唬一跳,抬眸觑她一眼,咬咬牙道:「王姬恕奴婢失言之罪,近几个月,王姬可曾觉得哪里反常?」 「反常?」许姜蹙起眉头,「此话何意?」 姜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揪着帕子,声音发颤道:「王姬可曾记得,自周王东迁以来,郑人时不时来犯,明攻暗袭,什么法子都试过。可自从公子坎入住翠黛宫,郑人已消停数月有余。」 她抬眸看向许姜:「王姬可曾觉得奇怪,郑人为何会突然转了性?还是……」 还是在她不知情之时,有人藏身暗处,替她挡下了兜头而来的腥风和血雨? 溶溶秋月,悠悠晚风。 拂面而来的风里,血腥气愈发分明。 许姜的心倏地一颤。 「他,」许姜微蹙起眉头,闭上双眼,轻吁出一口气,待心上郁郁散去,才睁开双眼,哑声道:「人在何处?」 姜泱陡然抬眸:「王姬?」 彼时的许姜正垂目望向公子坎时常藏身的角落。 风过竹影动,疑是故人来。 许姜强迫自己收回目光,朝她道:「近半年,郑人来过几次?」 姜泱的神情倏忽黯淡,垂眸道:「王姬恕罪,先前几次,奴婢几人虽知道有郑人夜袭,又怕他藉此向王姬邀功,惹王姬不快……知情不报,是奴婢之过。」 许姜眉心紧拧:「而后?」 「而后,」姜泱低下头,紧攥着帕子,嗫嚅道,「今日又有刺客来袭,他如往常那般正面相迎。哪知那些人似专为他而来,招招攻他弱点,要人性命……他依旧将人拦在了翠黛宫门外,只是自己也受了伤。」 不等许姜追问,她又道:「方才进门晚了会,正是奴婢被他拦了下来。」 「拦你?」许姜眼里浮出不解。 姜泱轻一颔首,又道:「奴见他躺在一众刺客边上,知道今日之事不同寻常,定要禀告给王姬才好。他将我拦下,说,『今日中秋佳节,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莫要扰了王姬赏月之兴』。」 浮云遮月,馥郁渐远。 秋夜渐深,风里的血腥气却愈发分明。 姜泱的一字一句如同巨石压在她心上,压得上几乎喘不上气。 许姜从来有恩必报,有债必偿,生平最怕欠人情。 公子坎身份特殊,若是在许国出了事,她要如何向楚君和芈桓交代?若是两国因此生出嫌隙,她又如何向父兄和许国百姓交代? 怀着种种不知是藉口还是真情实意的念头,许姜抬手示意姜泱起身,而后轻拂了拂衣袂,淡淡道:「前方带路。」 姜泱连忙起身:「诺!」 许姜不曾过问公子坎在宫中的用度,今日才知,回宫半年,他依旧住在昔日小哑巴的茅屋里,粗茶淡饭,单衣薄衾。 秋月不知何时没了踪影,夜风过处,茅屋正簌簌作响。 打量许久,许姜侧身吩咐姜泱留守院内,而后提着灯盏,只身推门入内。 「吱呀——」 「谁?!」 重伤之故,芈坎的反应不似平日灵敏。 直至大门被推开,他目光骤沉,倏地错步向后,一把扼住来人喉咙。 许姜不设防备,灯笼脱手,情不自禁闷哼出声。 认出来人,芈坎倏地松开手:「王姬?!」 他绕至许姜前方,两手作投降状,神情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可有受伤?」 「咳咳咳!」 许姜下意识捂住被他扼出红痕的领口,眼中泛出生理性的泪水。 昔日的她怎会认为少年的眸子如林间小鹿般懵懂澄澈?方才的交汇虽只一瞬,却足够她看清,少年面对敌人之狠戾,哪是什么林间小鹿,分明是收起了獠牙的小狼崽。 「王姬,茶!」 芈坎顾不得摊了满桌的瓶瓶罐罐,拎起茶盏,倒上热茶,双手奉至许姜面前:「喝口热茶,喉口能舒服些。」 余光里映入他一脸紧张的神情,许姜的目光倏地一顿。 他二人分明也曾亲密无间,何时成了这般互相试探模样? 她垂敛下目光,若无其事轻一颔首,而后接过他手里的茶,举到面前,浅啜一口。 芈坎眼里浮出不可置信,很快化作从不曾有过的狂喜,一边傻笑,一边给自己倒茶:「王姬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看见满桌伤药、斑斑血迹,芈坎的动作倏地一顿,立时别开脸,瞪着空无一物的角落。 许姜却不多话,搁下茶盏,拉开座椅,偏头道:「坐。」 满室茶氲正飘香。 芈坎隔着漾动的烛影觑看她神色,身子却一动不动。 许姜黛眉微挑,待看清他试图藏在身后,再一次血肉模煳的左臂,眉心微拧,顾不得体谅他的少年心思,上前取走他手里的茶,拉他坐在灯火亮堂处。 浮云四散,月华又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3页 悠悠晚风牵动烛火惹婆娑。 许姜的视线随同烛火游走过他分明眉目,顾不上多虑,托起他伤势颇中的左臂,扯去破烂的衣袂,而后举起药瓶。 「嘶——」 昨日今时相交叠,许姜的心跟着一颤。 不知是酒意未散,还是秋月醉人,抬眼窥见少年的侧影,许姜倏而生出错觉,好似他两人正处于茫茫旷野,朗月星空下。 好不容易逃离郑人的包围,广袤天地间只他两人相依为命……人生若只如初见。 「那日,」她错开目光,一边小心伤药,一边如话家常般徐徐开口,「为何会出现在郑人营中?」 他两人的相遇,是巧合,还是一早在他计划内? 入住许王宫,是他计划的一部分,还是阴差阳错? 听出她话里的退步,芈坎的目光倏地一滞。 良久,一群寒鸦掠过窗外,烛花噼啪作响,芈坎的手臂微微一颤,神情如梦方醒。 「王姬可曾听说过,『巴山之恶,飞鸟难入,楚水苦寒,游鱼不苗』的说法?」 许姜一怔。 楚国山水如何,与楚国公子为何出入郑营何尤? 「区区小伤,王姬不必介怀。」 黯然只片刻,仰起头时,芈坎的神情已明媚如常:「王姬只需记得,坎对王姬之心,半分作不得假。」 「那日去郑营……」 见许姜蹙眉,他再次错开视线,沉吟许久,喃喃道:「是迫不得已,亦是心甘情愿……某幼时羸弱,为锻鍊某的体格和胆量,父亲时常将某扔进深山老林,能否活着出去,全靠天意。」 天边浮云来又去,翩翩公子灯下见。 某个剎那,许姜依稀窥见了芈坎眼里的水光,又似乎只是月华潋滟,她兀自生出的错觉。 不等她看清,芈坎已再次仰起头,唇角扬起,眼里噙着月华皎洁。 「那日在郑营,月华同今日。那是坎出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在险地奔某而来,将某护在身后。」 四目交汇,许姜的心倏地一颤。 秋月灯火多惑人,可她看得分明,感动、崇拜、景仰……可以是爱慕的一部分,却不能等同于爱慕。 「那只是开始。」不等她措辞,芈坎已再次开口。 「装聋作哑是我之过,至于为何,」他替对方续上一杯茶,双手奉至她面前,「王姬心思通透,想来不必某多言。」 许姜接过清茶,敛眉不语。 芈坎举目望向窗外秋月,眼里噙着怀恋,柔声道:「王姬不知,认识王姬之前,食物于某别无不同,唯一的不同只是今日要多吃些,还是少吃些。与你相识之后,某才知道,烤鱼有讲究,野菜有不同……哪怕只是平平无奇的蔬菜羮,冠以珍珠翡翠白玉羹之名,也能多出几分风雅滋味。」 许姜的目光重重一颤,陡然抬起头。 堂下烛影摇曳,翩翩公子正展眉。 「许国两载,某才清醒,此生为生存,为名利,不知五色,不见风月,认识王姬之后,某才得见此间缤纷,碧海红尘……」 眼里漾着风与月,少年垂眸莞尔。 「若是有幸,能伴王姬行过名川大山,览遍五湖四海,赏过人间至味……才不枉此间走一遭。」 许姜看向他湛亮如星的双目。 清茶自涟漪,落地影成双。 庭间桂子月中落,人间已是团圆时。 【完】 作者有话说: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李白《侠客行》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郑思肖《寒菊》 这句诗是作者心目中的许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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