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录司》 第1页 [古装迷情] 《僧录司》作者:磐南枝【完结+番外】 简介: 永平三年,是大梁太平盛世的最后一年。 这一年却无甚大事发生,唯一的变故是国塔忽塌。那塔建在京城一角的深窟中,传说用来镇压窟中妖鬼。 裴训月领了圣旨,下窟修塔。 命案迭起,她忽然醒悟:被皇帝派下窟的世家子弟,似乎不是为了修塔,而是变相的人质。 与此同时,窟内的焚尸工宋昏因为一道禁止民间火葬的诏令,没了营生,便做了裴训月身边的仵作。 宋昏掌管的焚尸炉,明明没有尸体,却也经常燃起青烟。宋昏总是先她一步知道案子的线索。 并且,宋昏的眼睛,长得和裴训月记忆中已死的,一模一样。 第1章 挖眼金佛 永平三年,是大梁国祚延绵的第二十五年。 这一年对臣民们来说十分平常。京城里的富贵闲人,听着小曲儿为几句风月酒令大打出手。城郊外的农夫佃户,守着肥田为来年雨水丰歉争论不休。街边的要饭跛丐,把铜钵换成土碗揣着银山装穷乞怜。 朝中谏官,歌功颂德,以为大梁海清河晏。 谁能想到,那是盛世的最后一年。 后人翻透史书才发现,天下的倾覆,竟正是起于永平三年的末尾,一辆小小的马车驶进京城的一角的深窟。 亡国之祸起于青苹之末,血海之灾成于微澜之间。 * 永平四年,帝后焚佛像两千尊,谢罪万民。——《梁书》 永平三年。冬至已过,大梁下了暴雪。 上半夜。 京城内的守更人把梆子咚咚敲了数下。侍卫刘迎戴着挡雪的竹斗笠,站在北坊坊口的门扇前发呆。四周雾气蒙蒙。天上没有星子,叫人抬头便觉得阴森。 「值完上半夜,去窟里喝一回花酒不?」身旁的同僚陈大耳搓着手,笑嘻嘻问。 陈大耳说的「窟」,便是京城第一名景——回明窟。 大梁太祖李昇立国时,将京城划分为东西南北四坊。其中,以北坊最为积贫,只因坊内有一座深约百尺的大窟,似陨石深坑,因窟中常年阴暗,名曰回明。一入夜,窟内便发出怪声有如鬼哭。 民间都传,那里是冤魂累累的古乱葬岗。 太祖便下令在窟内修建佛塔以安民心,将此塔赐名利运。谁知利运塔甫一建成,怪声竟当真从此止住。全国各地的百姓闻名来供奉香火。不过两代皇帝,此地已摇身一变为大梁有名的销金窟,商铺林立,繁华富贵天下无匹。 谁知,今年夏,那利运塔,突然就塌了。 塔塌的那一日,刚好是七月半盂兰盆节。百姓们祭祖放河灯,进塔烧香拜佛。这一塌,于是死伤无数。 并且,塔中七百僧人无家可归,流散京城。一时间僧侣盗伤案频发。 皇帝为了安抚民心,亲提镇北侯之子裴松任僧录司主事,专门调查僧侣疑案,并监督佛塔重建。 今晚,就是那裴松来北坊下窟赴任之时。 陈大耳和刘迎被北坊金吾卫的头儿钦点,值守坊门来迎接裴公子到任。 谁知,这都大半夜了,还不见裴松踪影。许是被大雪绊住。这些达官贵人们素来娇气得很。也因此陈大耳想叫兄弟刘迎陪他偷个闲儿,去秦楼楚馆喝杯暖酒。可刘迎面对此等诱惑,只是摇摇头:「新的主事大人还没来,我不去。」 啐。这个呆木头。陈大耳披紧了身上的麂子,将手缩进袖子里。雪天值守是个苦差事,刘迎又是个清高性子,不肯陪他偷懒耍滑。早知道就该跟头儿告假,千不该万不该为了迎接那什么裴大人,整夜站在这里。 不知道什么怪鸟凄凄叫了几声,叫陈大耳打了个寒噤。他不自觉站定,感觉从脚板心升上来一股莫名的寒意。从频频的鸟叫中,陈大耳逐渐听出另一种杂音。很沉闷的隆隆声,一会轻一会重。 「哎,你听见了没?」 「什么?」刘迎问,一脸茫然,心不在焉。 陈大耳索性自顾自往前走。靴子沙沙踏雪中,那怪声好似逐渐消失了。谁知,甫一抬头,不远处大雪纷飞里,竟忽有两盏盈盈鬼火,穿越雪线朝朝二人直扑而来。陈大耳登时寒毛竖起,将手里的金错刀利落出鞘,眼看就要横空刺去。 那刀身重铁铸就,是梁太祖特地让军器监花费数月打造。锋光寒星,吹毛立断。 啪地一声,却并没斩灭鬼火,而是斩断了一根缰绳。 ——原来那是一辆马车。 隆隆声是车轱辘滚雪的声音,鬼火飘摇则是车前的灯笼。 马儿受了惊,啼鸣嘶啸,被车夫用鞭子狠狠抽了几下才训住,却也着实让车厢颠簸不小。 刘迎盯着马车的花纹装饰,皱了眉:「大耳哥,你方才怕是鲁莽了。」他低低道。 果不其然,车夫翻身下马,才叫人看了件油光水滑的银鼠褙子。小小一个车夫都如此衣裳不俗,更见那车厢里是何等高门。 「下官失敬。」陈大耳到底是金吾卫,能识人眼色,立刻拱了手行礼。 车厢里悉悉索索,过了半晌,方才听见女人娇滴滴的一声笑:「无妨。」说罢,一双红酥手轻轻掀开貂绒帘。一张脂粉厚重的脸,一副猩红蜜意的嘴唇,明明带着笑,却叫人觉得冷淡。隐约可见女人身旁似乎有个年轻男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页 「官爷请看,这是我家公子名帖。」 名帖上赫然「镇北侯府「四个大字。 陈大耳接了下来,回身朝刘迎使了个诧异的眼色。 本以为裴松新官上任,怎么也得搞个车马列队、箱笼盈堆的阔绰场面。谁知,一辆深夜的马车,一个浓妆的婢女,这就是侯府公子的排场? 二人摸着帖子的金漆,又反覆检查了上任文书上专饲侯府的官印,怎么看都不像假的,便拿钥匙开了坊门。那车轱辘在积雪中隆隆滚起来,驶过坊门的一瞬间,帘子被风吹开一角。 好奇怪,裴松清秀得像个女人。闭着眼,睡死一般。 刘迎愣怔看着马车驰远,啪地一声,听见陈大耳拍他肩膀:「哎,他都来了,咱们总不能还像呆子一样守在这里吧。把坊门锁好,你我二人吃花酒去。」 刘迎点点头,便转身锁了坊门,倒叫陈大耳心里一动。 「你小子果然有心事。平日叫你吃酒三拒五推的。遇到什么麻烦?同哥哥我进了酒楼再仔细说来。」 陈大耳说着揽住刘迎的肩。刘迎只淡淡一笑,不答,听陈大耳高盛阔论窟里哪家美酒最香。转眼马车已经快要消失在路的尽头,像一个蝼蚁般大的点。坊门四周冷清。越往前,越有灯火万千。商铺人家,鳞次栉比。然而这繁华楼宇的上方,却有阴影起伏如山峦绵延。 那阴影即是佛塔废墟。而废墟之上是一轮孤月。 刘迎倏忽打了个寒颤。 利运塔镇窟安康的时代早已过去。如今,刘迎确定这佛塔残垣就是无数秘密隐藏其中的恶渊。 谁靠近了,谁就离罪恶不远。 下半夜。 北坊本来一潭死水的,因为裴大人的到来,霎时如滚水炸开了锅。 其中,最积极张罗迎接的,要数暂任僧录司副主事林斯致。 僧录司是皇帝在利运塔倒塌后临时设立的机构,一主僧人疑案,二主佛塔重建,事务繁多,经费吃紧。副主事一职由工部推诿到礼部,又被礼部移交太常寺,最后偶然落到林斯致这个资歷颇浅的太常寺卿头上。 太常寺卿主国家祭祀,常常出入利运塔。林斯致虽是科举一甲出身,又对佛塔熟悉,但他年轻且出身寒门,想一举调动北坊司法、工程二力来辅佐僧录司,难如登天。 谁知,正主事一职,在如踢皮球一般被朝廷各部商量了几月之后,竟直接由皇帝下了令,派给镇北侯的公子。 此旨一出,朝堂譁然。镇北侯裴氏功勋何等荣耀。裴李共天下,是早些年的老人言了,如今裴家虽然势头渐弱,但根基依旧非凡深厚。 据说这个裴松还未弱冠,体虚多病,常年据宅不出。虽恐无才,然而身世显赫,想必人脉广泛,暗助颇多。 林斯致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到了救星赴任的那一天。 然而,他见裴松的第一面,就出了大洋相。 那一晚,林斯致派好僕妇小厮恭候,将锦褥熏笼齐备。自己沐浴焚香,穿着官服,准备一肚子敬谦的见面语,站在僧录司门口,彬彬有礼为裴公子掀开马车的帘。 不料,帘子一开,他首先看到的是一个浓妆艷抹的女人。 其次,是车厢里一股浓浓的酒气直朝他鼻子扑来,差点叫人熏了个趔趄。 身着华服的公子闭着眼,软绵绵靠在俗艷婢女的身上,想必就是裴松。林斯致顾不得礼节,仔仔细细眄了几眼。 好么,不是说病弱公子,据宅不出? 原来是个上任头晚还要聃溺酒色的废物。 林斯致见状,只好吩咐下人将裴公子扶出车厢来。裴松身材倒确实瘦弱,整个人笼在大氅里晃晃荡盪如一张纸。林斯致出于礼节,伸手虚扶一扶,不料,哗地一声—— 裴松吐了。 热气腾腾,杂粮粥一般泼在林斯致崭新的官服上。 众人一时大乱,寻来帕子脸盆,什么能接的器物都拿来接着,可裴公子还是一路吐到厢房门口。临进门前,婢女朝林斯致嫣然一笑:「林大人辛苦,我家公子酒后闹腾,烦请大人送来些锦绳,束在被上,好叫公子今夜安睡一晚。」 林斯致忙不迭地答应。此时只怕有人叫他找个铁兽笼关住裴松他也肯照做。正吩咐手下人去拿麻绳,忽然见那方才还醉卧榻上的公子,忽然有些清醒,红涨了脸,睁着一双眼直直地盯着他瞧,同时嘴里说些什么。 四周来来往往忙碌僕从,又下了大雪。林斯致听不清,只看见裴松在做口型。下人们端来热水毛巾请他去更衣洗手。他身上污秽,索性转身,走了几步路,浑身一凛,反应过来那嘴型。 来来回回,只有两个字。 ——「救命。」 林斯致赶忙回头,却见裴松那间卧房,已经将门,牢牢关住了。 满地苍茫大雪,院中人来人往,独那扇木房门紧闭,如同昏睡巨兽一只鸦涩的眼。林斯致站在雪中一会,终究摇了摇头。 定是自己看错了裴松的口型,他心想。 第2章 挖眼金佛 (二)击鼓 「醒啦?」 裴松卧房内,婢女一边对着铜镜卸妆,一边问躺在榻上的华服公子。公子双手都被麻绳缚住,但是肉眼可见束得很松。 「嗯。」他冷笑。 「这里当真是回明窟?」他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页 「对,」婢女点点头。洗去铅华,才叫人发现这其实是个极清秀的女孩子,她两三步就走到榻前,拍拍男人的手,「夫人叫我来照顾你,说要寸步不离保护。」 「是保护,还是监控?」男人道,「你放心,红姑。我这点三脚猫功夫,还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真不逃跑?」被叫做红姑的婢女笑问。 「不跑,」男人摇头,「我又渴又饿,没力气。」 「好吧。」红姑说,「我没系死结,你用解绳术自己就能脱出来了。」 男人听罢,翻转手腕,果然三下两下就解开绳子。他索性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润了润喉,刚喝进口却吐掉——嘴里全是呕吐物的味儿。 「水在哪里?我要洗澡漱口。」他冷冰冰问。 红姑娇笑,指了指屏风后:「那后边有一个大澡盆。」 「哎,不过里面水快凉了,我找人给你换一盆去。」红姑还没来得及拦,只见男人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宽衣解带,扑通往水里坐去。 衣服全脱到地上,才叫人看清:雪白皮肤,蜂腰削肩——哪里是男人,分明是一具凹凸有致的妙龄女体。只见这女子将自己整个人没入水中,唯独留鼻子通气。不知多少时间过去,一言不发。 「阿月,我知道你心里不爽快。」红姑嘆口气,「但是,松哥儿的身体你知道,这窟里常年阴寒,如果他真来,只怕活不过一月。」 被唤作阿月的人,正是裴松的胞姐,裴训月。 几个时辰前,她喝的酒中被人下了蒙汗药,在睡梦中由家人换上男装,塞进富丽堂皇的马车,一路从南坊的镇北侯府直奔到北坊来赴任。 红姑是侯府家生侍卫,顶级功夫,由裴夫人钦点来照护裴训月。 这个替弟赴任的办法,其实是钻了圣旨的空子。外人皆知镇北侯裴振安唯一的儿子便是那病弱裴松。可回明窟是什么地方,天气常年阴寒不说,更是三教九流汇聚,素有京城小江湖之名。把多病的裴松往里送,岂不是跟送死无异? 然而,圣旨上只写要「镇北侯之子」,并没说是女子还是男子。偏偏这裴松有个大他两岁的胞姐裴训月,好动爱顽,体格康健胜过其弟百倍。因此,裴府上下,商议再三,决定秘密将裴训月代替裴松送入窟中。 抵抗圣旨也是一刀,假意遵命也是一刀。反正没人记得清闭门不出的裴松长什么样。佛塔一旦重建完成,说不定裴家还能将功抵过。 唯一委屈的,是这位胞姐阿月。 裴训月和裴松一母同胞,血浓于水。其实圣旨一出,她就有代弟赴任之心。只是没想到,家里人要用酒里下药这种方式偷偷送她进来。 说白了,不信她、不重视她罢了。 红姑和裴训月从小一起长大。她知道裴训月正心烦,因此并不多言,任其在澡盆子里泡着。谁知道过了半炷香,听见屏风那头起了轻轻的鼾声。 红姑愣怔,又禁不住苦笑。 老夫人说得对——这个阿月,就是个从古至今第一没心没肺的混不吝性子。 那一晚,二人就此歇下。窗外大雪纷飞,阴亮如昼。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幽怨之声,像人哭又像猫儿发情。想必就是回明窟里由来已久的怪声。 仿佛就在眼睛一睁一闭之间,天明了。 有人急匆匆敲门:「裴大人,出事了!」 裴训月睡得熟,红姑却警惕,立刻翻身下榻,更了衣,轻轻将门开了条缝。 「我家公子还没起,大人何事?」 来敲门的正是林斯致。他看见卸了妆的红姑,一愣,垂了眼:「那,劳烦姑娘转告裴大人,有急案。早膳已在前厅备下了。」 红姑答应,佯装要取水洗漱,跟着林斯致往院子里走了几步,心里却生疑。什么急事,需要上任第一天的新官这样匆忙处理? 僧录司本是个临时机构,借了一座民宅权当起居办公之处。三进四合院,从东厢房出来往正中的院子里走,刚好能透过重重宅门远远望到大街。只见那宅门深深之外,耀眼的金色占据街道,一半是明黄,一半是白雪,刺得人睁不开眼。 「什么东西那样亮?」红姑不由得问。 「是利运塔的废墟。」林斯致嘆口气。 红姑微微愣住,又往前穿过垂花门,才看清了废墟的面目。老人讲利运塔利的是国运,当真没错。若非举大梁之力,怎能造得出这高可齐天、容纳七百僧人的巨塔?即便如今成了残垣,也有寻常房屋的几十倍高。 遮云蔽日,占据数条街道。金壁依旧辉煌,可惜无数佛像倾倒其中。或凶或慈,叫人触目心惊。 越走近,越是有股灾后废墟独有的腐尸气。 忽然,不远处响起一阵阵锤鼓之声,敲得极急促用力。「怎的清晨有人敲鼓?」红姑疑惑。 「对,敲得是咱们僧录司门口的路鼓。这是有案子了,正击鼓鸣冤吶。我来喊裴大人,就为了这件事。」 「死的是当今皇后亲戚——在本地有名的方丈化虚。」 二人一时无话。雪昨夜停了,四周白茫茫。一片萧肃之气浑浊地笼住僧录司。忽然吱呀一声,蓦地把林斯致和红姑都吓了一跳。 原来是裴训月开了门。 「烦请带我去正厅。」她穿着一身利落男装,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页 就在僧录司上下为突发命案焦灼的时候,几十里外,北坊最北的密林中,一座焚尸炉正燃起青烟,司炉人笑眯眯地盯着地上的裹尸袋。 「来活了?」他问。 两个提着裹尸袋的壮汉点点头。「行,按牌子交钱。」司炉人说着,指指炉旁的木牌,上面清楚写明:男尸五百钱、女尸三百钱、八岁以下小儿一百钱。 最末尾还有一行加粗大字:僧人除外,僧人一两。 「宋昏,便宜点儿呗。您看这位,虽然剃了发,生前可是酒肉都来。谁不知道他早就还了俗?我看,收个五百钱就够了。」其中一位壮汉笑道。 被称作宋昏的司炉人不语,戴上手套拉开裹尸袋仔细检查。「好新鲜,」他捏捏尸体肌肤,「昨晚刚死的?」 「咦,居然有个直戳心脏的伤口。」宋昏扒开尸体的衣服检验后背,果然看见一处只比针孔略粗的伤痕。 「果然是名昏眼不昏,什么也逃不过你的眼睛。」壮汉笑。 「没记错的话,这是化虚方丈吧。」宋昏站起身,「他不是借住在朱知府的宅子里么。」 「是,昨晚意外被掉落的钉子戳入背上,死了。朱老爷叫我们把他拾掇干净,火葬。」 「噢,意外。」宋昏点点头,就不说话了。 一时间场面十分沉默。 气氛有点尴尬。两位壮汉摸不准宋昏的意思,只好颠来倒去,把方才的话重复一遍。总结来说,朱知府希望此人速焚。 「可以,钱按一两给就行。」宋昏思忖一会,答应。随后开始一捆一捆往炉子里勐地添柴。他今天起得晚,早饭都没来得及吃,这么一劳作有些眼冒金星,好不容易把柴火添足了,忽然听见远方有马儿嘶鸣,不一会,看见两个身着捕头官服的人正乘马狂奔。 「不许烧他!」那两个捕头边喊边抽刀。 宋昏站直,慢悠悠取了手套,撇嘴:「你们到底什么意思?」 那两人眼看就骑马到了炉前。其中一人面露冷色道:「我们是僧录司主事裴大人派来的。」 另一个人紧接着:「化虚方丈死有蹊跷,应当送交官府检验,而非民间火葬。《大梁律》:凡诸尸应验而不验,杖一百。」说罢,叽里咕噜背了一通律文,并把检验承牒一甩,纸轴一路滚到到宋昏面前。 宋昏饿得头晕,实在懒得再蹲下去捡,看了一眼便道:「噢,那不烧了。」 此话一出,朱府的两个壮汉眼睛登时睁如铜铃。「宋昏你是要反悔怎得?」「银子都交了!」 宋昏慢慢悠悠地熄灭了炉火,将裹尸袋重新系牢。 「捕头来了,可见衙门的人已在僧录司。劝二位大哥同我一道运尸体过去,说不定,你们的朱老爷已经坐那儿等候多时了。」他说罢,掸了掸身上的柴灰。 那两位壮汉本就没多大决心与捕头对峙,听见这话也就罢了。四人便一道运着化虚方丈往僧录司去。这一路脚程颇慢,只因宋昏看见一处早饭摊便要停下来吃。汤圆烧饼肉丸汤,吃得众人都不耐烦。 好不容易赶到,只见朱知府果然已在正厅坐着。而他身旁,则是位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 「草民宋昏,叩见各位大人。」 话音刚落是一个响天的饱嗝。 裴训月嫌弃地抬头,先是看见一双脏得发灰的毛毡靴。靴子往上是瘦直的腿。来人个子很高,五官脸型看不分明,不晓得是不是脸上尘土太多。唯有眼睛最清晰。黑眼乌青眼白,利落,眼神却懒散。懒散之中又偶尔闪过那么一丝精锐,精锐得不像草民。裴训月直直盯牢来人那一双眼,嘀嗒,嘀嗒,至少过去了西洋钟錶盘上三分之一这样久。 夯两一声,是她手中的茶碗落地。翡翠色的官用茶盖碎成三瓣。红姑叫人过来收拾。裴训月觉得耳边乌嚷嚷,她却什么都听不见,只能看见来人那一双眼,同这漫天遍地的雪。多少年以前大梁皇宫的朱门前,也有人用这样一双眼在雪天中望她。 那时候她很小,被望得心扑通扑通跳。「你叫什么?」那人笑眯眯问。 「小字盘盘。」她回,然后害羞地转身跑到阿娘背后。 太像了。天底下没有这样相像的两双眼。 可那人已经死了三年。 「草民宋昏,叩见裴大人。」宋昏又讲。 众人屏息等着裴大人的回音。也不知道这位裴公子为何一看见司炉人宋昏就慌了神。 ——「平身。」这二字她最终也忘了讲,只顾起身下座去看裹尸袋里的方丈。宋昏站在一旁,依旧一副懒懒散散无事关己的样子。可他趁众人都不注意,垂眼去看了看裴训月的右手。 那手方才摸过碎茶盖,他要看看她有没有伤。 第3章 挖眼金佛 (三)朱府 晌午,僧录司。 后院厨房里烟火气连天,一盆盆的牛羊肉往里送。「怎么今朝僧录司要宴客?」街边有百姓好奇。 「是出人命案啦,朱知府也在里头,他老人家一向嘴刁,所以要吃好的。他那个小妾翠珠,更加狂,杀人了还把自己当贵客。」 「嚯,莫论官事,莫论官事。回家自己壁头边去讲,大街上不要嚷嚷。」与僧录司仅一街之隔的知名酒楼三仙居外,老闆娘宋三仙驱逐八卦看客。 「老闆娘,实话说来,是不是翠珠把化虚方丈杀啦?」店里厢食客当然有资格不被驱逐,于是理所当然和宋三仙搭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页 「裴大人英明当然有决断的,我是不晓得的呀。」宋三仙一口江南话,嗲糯糯给客人添茶,这一桩也就圆过去了。不过,昨夜她关店时,可没这么好运。 ——昨天半夜,刚要关店,她就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朝自己奔来,嘴里嚷嚷:「三仙帮帮忙,屋里面金疮药有么?」 宋三仙吓了一跳,手里擀面杖已经攥牢。利运塔塌了之后,半夜常闻怪声,闹鬼之说频频。宋三仙为了赚钱仍然坚持把酒楼开到半夜,只不过,当真遇到事了,心还是发憷。 「是我化虚,三仙嫂!」那人一边低低地喊,一边嚷痛。 宋三仙借着店招下灯笼一瞅,才看清似乎是那位城里有名的化虚方丈。化虚从来是个酒肉堆里混的,宋三仙曾被他骚扰过,对此人深恶痛绝。她不知道对方伤在何处,索性进店拿了捧纱布和金疮药,递到怀里了事,也不多言,直接关了店门。 后半夜,宋三仙因为这事睡得不踏实,第二日便早早起来开了店。 谁知,她忽听闻,化虚方丈死了。 整个上午,宋三仙如堕冰窟。难道真的是自己见死不救,才让那方丈死于暴雪? 这边厢,僧录司里,大家则像无事发生,热热闹闹用着午饭。 一张大圆桌,裴训月坐正中。朱知府坐右手边,他的小老婆翠珠,则站立一旁服侍知府用膳。 今日清晨,来僧录司敲路鼓的,正是这翠珠。 事情说起来也不复杂。化虚方丈借住朱府,昨晚住进密室清修,房间上了锁。今早小厮开门,发现化虚死在房间内,血流如注,伤势在后背,排除自杀。而地上一只金钗,刚好是翠珠的。 化虚生得还算好皮囊,早些年间就传闻和翠珠有些不清不楚的勾当。朱老爷见此一幕,以为是姦夫淫妇闹翻杀人,便要用家法杖打翠珠,又派人去速焚化虚以免事情传出去不好听。谁知道翠珠是个烈性,直接逃出来奔向僧录司,击鼓鸣冤,说自己从未杀人。 化虚的尸体如今已送去验所,仵作正在验尸。裴训月把来去脉了解清楚后,便提议大家先用完午膳再审。 毕竟朱知府这小老婆嗓子里像装了哨子,任谁听她哭闹都要耳朵费劲。 饭吃到一半,裴训月藉口离席。 红姑跟出来。 「没想到上任第一天就有这么复杂的案子。」红姑嘆气。 「不复杂,」裴训月摇摇头,「化虚方丈借着自己是皇后偏门亲戚,为人霸道,想杀他的人很多。但他住在朱知府家里,能杀他的人又很少。」 「朱知府那么想立刻烧了化虚,会不会是他有问题?」 「不知道。烧了尸体对兇手有什么好处?依我看,真正的兇手,应该反而希望化虚暴露在众人眼前。」 「为什么?」红姑疑惑。裴训月还没回答,忽听得廊下有人一声咳嗽。树上积雪被那人衣袍拂过,簌簌落了下来。裴训月抿唇,看见枝桠底下一双毛毡靴。 「宋昏。」 裴训月讲话的声音不高,在女儿家中偏低沉,语速也慢,无端端给她添了几分冷冽气。宋昏听见她喊,便从树杈后笑眯眯走出来,嘴里还啃着根骨头棒。他似乎是洗了把脸,相貌好看多了。 裴训月眼里有一霎那的晃神,过后却是失望。 宋昏和那人仍然是云泥之别。 「裴大人有何事吩咐?」宋昏朝她行礼。 「无事。」她扬一扬手。 「厨房里胖婶又做了些白萝蔔炖羊肉,你去吃点吧。」转眼又道。 「多谢大人记挂。」宋昏拱手,笑眯眯地走了。裴训月和红姑盯着他踩那双脏毛靴穿过垂花门。「像么?」裴训月问。红姑不言,只默默地看,半晌,说了句:「当年我其实也没怎么见过东宫那位。」 「不过,眼睛倒是有九分像。其他的,我看来无一处相似。」 弱水三千。九分也就够了。 胖婶其实哪会勤快得做炖羊肉,无非是裴训月特意吩咐给宋昏加了餐。 僧录司里众人从京城各部调来,最会识人眼色。裴训月如此待见宋昏,他便在众人口中从「臭烧炉的」变成「司炉人宋先生」。 「方丈送进衙门里,袋里少了一两银,肚中多了三两肉。」宋昏却不以为意,出僧录司的门时还只管大笑大说,与匆匆赶来的副主事林斯致撞了个满怀。 「无礼。」林斯致轻轻骂一句,语气却殊无怒意,反而盯了宋昏一眼。宋昏微微颔首,走了。林斯致理理衣裳,直奔正厅去寻裴训月。「贤弟!」他高喊,走到裴训月身前才压低声音,「我已照你说的,趁朱老爷和他小老婆吃午饭的时候,去朱府秘屋探过一回。」 「看完屋子我才觉得,这案子当真有鬼。」林斯致擦一擦额头的汗珠。 「斯致兄,喝口茶润嗓,慢慢说。」裴训月给他倒水。 「朱府和皇后交好,便在宅里专门辟了间密室供化虚方丈修禅静坐。这屋子三面是墙,一扇仅可透气的小窗。门从里面锁好后,外头仅能用钥匙打开,唯一的钥匙由管家林丰秋保管。偏偏这林丰秋昨晚突发痔漏,去医馆治了一夜才好。大夫和林丰秋本人都可以作证,钥匙一直在林丰秋裤腰带上拴着。」 「我记得朱知府方才说,府中下人去给化虚送早膳,敲了许久的门都不开,门一直从里面锁着,还是等林管家回来后,才把门打开,发现化虚已死。」裴训月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页 「对,这就是这案子奇怪之处,」林斯致惊愕,「化虚昨晚最后见过的人就是翠珠——给化虚送过药膳的小厮可以证明,他看见翠珠和化虚吵吵嚷嚷的,随后翠珠从化虚的房间里跑出来,化虚关了门。」 「可翠珠说她没有杀人。」红姑插嘴。 「杀不杀人已经不是关键,关键的是这屋子有鬼。」林斯致喝口水,吐了口气,「贤弟,你同我去一道瞧了就知道。」 「我说的有鬼,是真的——有,鬼。」他缓慢重复。 裴训月混不吝的性子,自然从来不信鬼神。红姑也是个从小练武的,没沾过人命但刀下总见过人血。她们二人听林斯致之语,只是淡淡,等到了朱府才明白何意。 ——他说的有鬼,是肉眼可见的「鬼」。 只见那方正秘屋之内,沿着雪白墙壁陈列数十尊小鬼像,密密麻麻,俱是怒目圆睁三头六臂,辟以金漆,竟将这间房子围了一圈,在暗不透光的屋子里看上去十分可怖。 「这化虚怎得专奉小鬼,叫人看了不舒服。」红姑蹙眉,半只脚踏进去便不肯再动。林斯致见红姑风情貌美,哪能想到美人武功在他十倍以上,还只顾逞君子好逑之风,挡在红姑面前保护,独留裴训月走在二人前头,先一步进了密室。 裴训月穿一身官服。本就高挑身材,衣服笼在她身上倒也合宜。只是脚比寻常男人小,所以那靴子故意穿得大,很不跟脚,空落落的。她因此走得慢,听见靴子底的积雪踩在凿花砖上,化成水,噗呲噗呲的声音。 她觉得自己的心跳也如同这雪声,极缓。脚下像悬了千斤石子。叫人如同溺水。 屋里静得只听见几人的唿吸声。 众人的目光停在同一处—— 小鬼像的中间。那儿有一尊佛。佛像浑身金漆,却比诸小鬼都高大。依旧是寻常的菩萨脸,只不过,怀中抱着一个小婴儿。 然而,初次看见这密室的人,都很难第一眼看见这佛像,纵然它处在中央。需要仔细辨认一会才能明白,而一旦明白那原因,便令人迅速吓出一身冷汗—— 只因那佛像,被挖去了双眼。 望去一片漆黑空洞,恍若无底深渊。 「真可怕,为何挖去双眼?」红姑发现后首先表示诧异。「是啊是啊,所以我说这屋子有鬼呢。化虚在这样的房子里禅修,也不知道修个什么。」林斯致忙不迭附和。 裴训月站着不动,浑身却仿佛木塑一般僵直。好多好多年前,她和他一起,去太祖的大殿里玩,也曾在某个被锁住的厢房里看见这样一尊挖眼金佛。 「那是什么,昀哥哥?」年幼的裴训月张口就问。「不要问,盘盘。我们去玩别的。」昀哥哥捂住她的嘴,像撞鬼一样带她跑。尔后数年,太祖忽然驾崩。朝中无人,太后听政。她的昀哥哥从此被捧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最后死在三年前的寒冬,尸骨无存。 裴训月才十九岁,不爱讲沧海桑田,却也隐约觉得,大厦将倾,起于多年前那个撞见挖眼金佛的午后。从前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无非是悲剧的铺垫罢了。 密室幽暗,金佛无眼。所有来此地的人被那空洞的目光逡巡,无一不是寒毛竖立。 「这到底是什么菩萨?」林斯致看了许久,问。 「鬼子母神,佛教里专门守护小儿之神。」裴训月说。 「咦?」红姑突然说,「你们看,那眼洞后面,是不是又有一个小洞。」 另二人闻言,前去观察,果然看见那佛像头部有个极小的洞,正对着被挖掉的眼睛。洞圆得很规矩,不像是破损,倒像是有人故意凿出来的。林斯致在三人中个子最高,挺直身子观察那个洞,忽然严肃道:「这佛像眼睛的高度,正好对着我的胸口。」 此话一出,连他自己都是一凛。 化虚身长八尺,和林斯致差不多高。而他的致命伤,刚好在和胸口齐平的背部。 裴训月绕到佛像背后去观察。 只见那佛头背后,是这间密室仅有的一扇窗。 她正凝神,忽然,吱呀一声,窗子开了。 「你们......」话音未落,把密室里的三人吓了一跳。 三人抬头一望,才发现是朱知府。「下官叨扰,不知今晚可否有幸,请裴大人在府中用晚膳?」 「当然,朱兄盛情,晚辈不胜荣幸。」裴训月笑,又趁朱知府不注意,往窗外一瞧。 ——原来这窗外便是一条羊肠小路,直通府内后花园。 也就是说,谁都有机会路过这里。 是夜,裴训月一行人便留在朱府内。朱府极大,设计精巧。府正中是一个小湖,从东府往西府去,需要乘船。朱知府请裴训月同乘,去往西府的宴客厅。「奇怪,这湖面倒不结冰。」裴训月说。 「活水,再加上回明窟里天气变得快,每年只有过了十二月下旬,才开始结冰。如今才十二月初,早呢。」朱知府笑道。 船上除了裴、林以及红姑,还有朱知府几个小妾、朱知府十一二岁的儿子朱修和儿子的私塾老师周举人。 「怎得不见嫂嫂?」裴训月问,她指的是朱知府夫人李明香。李明香出身名门,未出阁时就在京城内有些名气。 「她偏头风犯了,在休息。」朱知府说。他又环顾船内,忽然问:「翠珠呢?怎么没见她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页 「翠姨娘说身上不爽利,恕难奉陪,要在房里躺一会儿。」有个丫鬟回答道。 船便直接启程。风拂过面颊,竟当真有几分柔和。昨夜鹅毛大雪,今夜恍如仲秋。回明窟确实是个古怪之地。裴训月觉得热,将身上的大氅脱去。 朱知府的儿子话最多,小孩子叽叽喳喳。周举人话却很少,言行总很僵硬,心不在焉似的。裴训月看在眼里,觉得奇怪,但没问。 湖不大,但弯弯曲曲,船便也开了一会儿。忽然,众人听闻半空中,传来一阵诡异的女人笑声。 夜深,灯暗,水面波纹幽幽,四周静无人声,唯有笑声一阵阵地传来,叫人浑身不适。「怎么听着像是翠姨娘的声音?」周举人问。「出去看看。」朱知府好像十分紧张,赶忙掀开船帘,众人紧随其后。 果然,不远处的湖正中,翠珠站在一艘船的船尾。 只不过,她闭着眼,脸色十分苍白,表情古怪,无法判断方才那笑声是否由她传出。翠珠身旁,还站着一个梳丫鬟髮髻的女子。两人俱穿着披风,不过,翠珠穿得是大红色,丫鬟穿得青鸦色。 船眼看就开过了湖中心,即将穿过一个小桥洞。因为湖水弯曲的关系,一旦进入桥洞,就进入了视觉盲区。裴训月不知为何,心里忽然起了颤慄。她直直盯着船舷,谁知,下一瞬,那船却安然无恙从桥洞里出来了。 只不过,翠珠和丫鬟,换了个方向,背对着众人。 眨眼间,扑通一声,红色披风蓦然跳入水中。紧接着,穿青鸦色披风的人,也像一片轻叶般随之落下去。伴随着那艘船上一声大喊。 ——「快救人啊!翠姨娘跳湖自杀啦!」 第4章 挖眼金佛 (四)验尸 深夜,朱府灯火通明。 朱家人口不多,深夜还燃明灯是罕事。金吾卫更是莫名下令封锁朱府所有出入口。 周遭百姓纷纷揣测,莫不是发生了大变故。 而朱府里,西边堂屋内,裴训月坐在正中。地下放着两幅竹担架。一个躺着穿大红披风的翠珠,一个则躺着青鸦色披风的丫鬟,据朱府人说名叫小棠。 二人面色苍灰,了无生气。 两具尸体罢了。 朱府上上下下的人都已集聚。有的哀戚啼哭,有的一言不发。 船上发生的事众人都看在眼中。很明显,翠珠跳湖自杀,而小棠救主溺亡。这是一起意外的惨案。 可裴训月却在事情发生后,立即要求婢女红姑去请金吾卫封锁朱府。金吾卫监护京城四坊,其统领是裴家多年交好。因此,不多久,一批金吾卫人马就将朱府围了水泄不通。 朱知府脸色铁青,还没来及多问,忽听得有人在门口哀哀道—— 「松哥儿,我来迟了。」 众人齐齐回头。 只见一位娇弱的妇人裊裊行来。裴训月一看来人浑身行头,便知道是因偏头风未曾上船的李明香。 李明香未出阁前,和裴夫人有些交情,曾多次见过年纪尚小的裴家姐弟。裴训月紧张地咽了下口水,正思忖如何应对,只见那李明香已经行至座前。 她走路很轻,明明四下无风,也叫人觉得衣裙曳盪。瓜子脸,秋水眼。头髮挽成髻,愈衬得下颌儿尖尖,我见犹怜。值守门口的两个金吾卫,眼睛半觑半盯,痴痴跟着她转。 「拜见嫂嫂。」裴训月惴惴不安,行礼。 「快起来,松哥儿。」李明香扶起裴训月,仔细一盯,还没开口眼睛先红了半圈,「许久未见,长这么高了。你娘说你身体不好,我瞧着倒是康健。」说罢,柔柔一笑,「怎得还叫嫂嫂?从前可是叫明姨。」 「明姨,我娘常记挂你呢。」裴训月见李明香根本认不出自己女扮男装,登时舒了口气。 李明香笑笑,眼底却滑过一丝落寞。「家里忙,和你娘走动得少了。」她道。裴训月应着,余光却观察朱府其他人的一举一动。除了朱知府的儿子见到亲娘立即扑入怀中外,其他人,均一动不动。 离李明香很远,简直像避瘟。 「翠珠妹妹当真命苦。小棠也是可怜。」李明香和裴训月寒暄完,便去瞧尸体,以袖掩面洒泪,胸口起起伏伏,似是被死者的可怖溺水样吓到唿吸都急促。 「明姨节哀。」裴训月不忍,示意红姑扶她去坐。 「府里出了这样丑事,是家门不幸。」朱知府忽然生硬插话,「不过,不知裴大人请金吾卫来,是何用意?」 下午还亲热称唿」裴贤弟」,如今却立刻改口。裴训月面上淡淡的,并不恼:「朱知府,恕在下走个流程。虽说翠珠自杀,众人目击。然而她毕竟是化虚一案嫌犯。但凡敲了僧录司路鼓的案子,须得有头有尾结束才好。」 「各位莫急,只待仵作来验过尸,写完验簿,便可结案。」 此话一出,众人便都归坐原位,眼观鼻鼻观心,静静等着仵作的消息。 翠珠好像没什么家人,孤零零。死讯传出去快半个时辰,也没人来弔唁。倒是丫鬟小棠的哥哥和娘,急急奔来哭号。朱府的人少不得宽慰,又是送银子又是答应厚葬。一时间热闹得很。裴训月是外客,不便插手,只是静静坐着。她盯着眼前一支明烛垂蜡泪,像是入了定。直到门外忽然有人高喊——「报!」 众人都屏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页 「报!验所的仵作长严春生犯了严重痢疾,已送去就医,来不了。」 上午还在给化虚方丈验尸的仵作长,怎么这会就犯了痢疾? 裴训月:「既是仵作长来不了,请个小仵作即可。」 「他手下只两个小仵作,一个前日告假回江南探亲,已上了水路。一个五日前因大雪滑了一跤,躺床上养伤,下不了地。」 堂堂北坊验所,一共三个仵作,竟然,都脱不开身了。 裴训月皱眉。 翠珠是朱知府的妾,小棠是外头清白人家的女儿。两具尸体横陈,一旦放久了,不但于礼不合,只怕也要生蛆腐臭。眼下,要么速验。要么,只当翠珠是自杀,让朱家直接安葬了事。 裴训月此时深恨自己从前顽闹太过,什么《名公集》、《洗冤录》,怎么没多看它几本?要是自己也通仵作之术,何苦如今受人辖制。 她有强烈的预感,翠珠之死,绝非看上去那么简单。 何况,朱府里有一尊挖眼金佛。 只是如今,临时去其他三坊请仵作太过大张旗鼓。她不谙京城四坊关系,却也晓得其中暗流涌动官场倾轧。那到底还有谁,能来救下这个场? 忽然,电光火石般,脑海里闪过一个人。 「斯致兄,你来。」只见裴训月向林斯致招手。二人嘀嘀咕咕不知道商量些什么,片刻后,林斯致匆匆出了门。 朱知府的小儿看见姨娘溺死,本就吓得不轻,如今等待许久,更是哇哇大哭。「松哥儿,我先带人去哄孩子睡觉。」李明香告了辞。几房的姬妾见大夫人一走,也纷纷坐不住。金吾卫穿插宅中,盯梢朱府各房,连只苍蝇都逃不过手掌心。裴训月便放心地任由众人告辞。 一时间,堂屋中只有朱知府 、几个老僕、三两亲戚和那从晚上就一直言行怪异的周举人。 「裴大人,到底有多久,仵作才来?」朱知府问。 他的语气不像诘问,倒有种期盼。裴训月转头:「快了。」说罢,余光看见周举人的鬓角像在留汗,水珠啪嗒滴在蜡烛上,那昏黄烛光可疑地一闪。 又过了半炷香。 堂屋死一般沉寂的静默中,一声饱嗝划破夜色。 ——「草民宋昏,叩见裴大人。」 「又是他?」红姑惊讶。 「除了他还有谁会验尸。」裴训月无奈。朱知府看见宋昏也是先吃了一惊,随后瞭然,望向裴训月的目光中露出赞许之意。 回明窟三教九流皆有,若说熟悉尸体,还当真没人比得过焚尸炉的司炉人。 宋昏做司炉人有些时间,在北坊出了名。朝廷本就不偏向民间火葬,能一个人安安稳稳做几年司炉人还不吃官司,必定深谙验尸之道。 「宋昏,本官今夜请你来,是望你仔细勘验这二具尸体,撰写验簿,待仵作长康復后另行检查。如若有功,必定重重有赏。」裴训月道。 「遵命。」 宋昏拱手。 两个小厮将担架抬至院中,方便验尸。只见宋昏慢悠悠从身上背着的竹箧里拿出手套,又命人支白帐以便除衣验尸,自己则烧炭盆浇了白醋除秽,蹲下身,将两具尸体从头到脚,仔仔细细,边检查边在验簿上记录。 裴训月等人站在一旁观摩。「他要了你多少金才肯来?」裴训月低低问。「没要银子,要了两个三仙居的烧鸡。」林斯致回。裴训月挑挑眉,觉得好笑。她抬眼望去,宋昏的身形在白帐中,隐隐绰绰, 显得更加颀长。他身后是佩着金错刀的金吾卫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巡视。更远处,镇宅的两个铜兽,嘴里各燃一支巨烛,将众人映出憧憧巨影,摇曳残雪之中。 抬头是天上一轮弯月,缺了半角。 裴训月望着宋昏凝神的侧脸,莫名觉得安心。 片刻,忽被自己这念头惊了一跳。 一天一夜之内,新官乍到 ,三条人命。人人做戏的朱府,查案是釜底抽薪。她如行刀尖,唯有此刻方得松懈。 ——说来也怪,只因宋昏在场。 不一会儿,宋昏褪去手套,朝她行礼:「禀大人,验簿初稿已写明。还请大人看过,再行定夺。」 裴训月接过,就着月光读来:「疑二女溺死......一女口有泥沙,鼻出细沫,鞋内沙泥。另一女髮髻平整,无鞋,袜内干净,现已验明......」 她直接跳到最后一行:「系一女溺水,另一女死于脑后重击。」 「什么意思?」裴训月问,「脑后重击,是落水的时候触到礁石吗?」 「不是, 是指落水之前,就已经死了。」宋昏解释,「人落水后自然挣扎,所以手口有泥沙。如果落水前就已死,自然口鼻干净。因此,」他指指穿大红色披风的翠珠,「那一位女子,应当是在落水前,就已死了。」 众人骇然。连来回巡视的金吾卫都停了脚步。 堂堂一个朱府,短短两天,竟出现了两个杀人犯。 「来人,命四个金吾卫今夜轮班值守此二尸,明日转交验所。」裴训月收了验簿,下令,「仵作长回来前,任何人不得擅动。」 她转身望向朱知府,只见那对年过五旬的浑浊眼珠,竟然望着翠珠的尸体,缓缓流下一滴泪来:「珠儿......你竟是被贼人害死的哇!我的珠儿......」 裴训月一时无言。朱知府这滴迟来的泪,叫她觉得突兀,可却又不像作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页 「朱兄节哀。只是,我可能要在府上叨扰几日。」她等朱知府平静片刻,方讲。 「好好。」朱知府连声答应,命下人去给裴训月准备下榻之处。出了两桩横死案,众人一时间都害怕又晦气,顿时如鸟兽散。裴训月跟着朱府家僕,往客房走,期间不知与谁擦肩而过,忽然感觉浑身一身恶寒,像被突然窜过的毒蛇吐了腥臭信子。 「刚才谁路过我?」她问身旁红姑。 红姑正走神,一时间也回答不上来。这府里到处是金吾卫和朱府家僕。「也许是.....周举人?」她随口答,又悄悄道,「哎,阿月,我有事和你说。」 「什么?」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大事。」红姑抿唇。 「但说无妨。」 「前面......朱夫人哭得很伤心的时候,你不是让我去扶她吗。我靠近她的时候,」红姑压低声音,「闻到一阵月见花香气。」 「这有何怪?贵妇薰香太常见。」裴训月诧异。 「可朱知府不是说她有偏头风才不来上船?」红姑摇头,「月见花花香极浓,熏人鼻息,一般孕妇小儿都不建议用。一个有偏头风的人,怎么熏得如此浓香?」 「我怀疑,她是装病呢。」红姑道。 裴训月一惊。然而引路家僕脚步飞快,容不得她二人停下讨论。只见前人手中的灯笼,火舌飞舞,仿佛要碾破宣纸夺笼而出。 而离她数步远的院中,宋昏正收好验尸的工具,仔细洗完了手。金吾卫却将遮盖尸体的白帐继续支起来,以便守夜。「劳烦几位官爷,明早小的再来收这帐子。」宋昏嘿嘿一笑,仿佛死了两个人与他全无关系似的。林斯致忙碌地安顿完验所的人,路过,叫停宋昏:「宋先生不如在朱府暂住一晚,和我们僧录司的人在一起,以防后面再有变故。」 「行。」宋昏笑眯眯,「睡朱府铁定比睡我那林子里的草屋好。」说罢,同林斯致往厢房走去。二人走入僻静的小径,却不约而同倏忽停了脚步。 「烧鸡好吃么?」林斯致微微弯了嘴角,问。 「明天再吃一次才知道。」宋昏摇摇头,笑了一声,眼里却殊无情绪。 林斯致一愣。他陡然间发现,朱府那两座原本燃着明烛的巨兽,此时早已熄灭,与暗夜融为一体。 兽物的嘴大张,如无底深渊。 第5章 挖眼金佛 (五)烧鸡 送裴训月回房后,红姑将门拢好,独自去柴房取热水洗漱。 按照裴夫人的吩咐,她本应与裴训月寸步不离。此时府中有金吾卫值守,红姑因此略降低了戒心。 「阿月,我去去就来。」红姑道。 一过子时,回明窟便降温。红姑披了狐皮大袄依然冻得发抖。她未卸妆,只觉脂粉如腻子般煳在脸上,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刚才还人流攒动的朱府如今鸦雀无声。红姑依照侍卫家训,刀不离身。若是不刻意稳重行路,衣衫摇摆间,本应听得一柄短刃同玉佩相撞叮啷响。 可此时,腰间一片沉寂。 红姑心砰砰跳,停步一摸。 ——果然,匕首没了。 霎时间心口一阵发麻。匕首寸步不离,是高门侍卫的第一修养。 她从未犯下如此大错。 只有两种可能。一,在游船上混乱时不小心落入水中,二,被人偷走。 如果是被偷的,那人武功应当至少在她三倍以上。 天冷,稍稍深唿吸,口中便有团冷雾,牙齿都打颤儿。红姑吸了口气,定了定心。思来想去,一把匕首被偷的可能性太小。她还是打算从上船的那段鹅卵石路搜起。 卵石路临湖,没有护栏。夜深,要小心提防脚下。她提着灯笼亦步亦趋,生怕稍不留神就要踏进湖水幽深,成为今夜悚然的第三个亡魂。 绕着小路走了两回,丝毫没看见匕首影子。不远处又传来仿佛猫叫般的窟中怪声,环绕四周,辨不明方向。而只消一抬眼,便能从朱府的高墙之上,看见连绵如高山般的利运塔废墟,巨大佛头耸峙其中,一双深潭无波的双眼。纹理简单,却那样逼真。叫人怀疑是否当真有灵魂。 「我在盯着你看。」 红姑脑子里突然冒出这句话,打个冷噤。 她又立足望了一会回明窟本就收窄的天空,方将视线移转到眼前这片深湖。如果匕首当真掉入水中,只怕是不可能被打捞上来了。那匕首上刻了「红」字,还是裴训月亲手刻的。阿月从小喜欢制刀弄剑。匕首粗粗算来陪红姑也有十二三年。「可惜。」红姑嘆,打道回府。 忽然,她停了脚步,感觉背后一种突如其来的冷意钻透嵴骨。 那是常年习武之人才有的灵敏感觉。 ——她方圆五尺内,有人。 脚边的灯笼,也在此刻,悄然熄灭了。 「谁?」红姑笑问。 她脸上残妆未卸,本来是清丽逼人的一张脸,浓妆反添俗气。这只是身为侍卫的伪装罢了。红姑一边在脑中迅速构建出朱府地形图,一边脸上却仍堆起媚意,回眸,挑眼,黑暗中,她娇声:「谁呀?怎得如此戏耍奴家,来熄灭奴的灯笼?」 话音刚落,有人逐渐朝她走近。脚步有力,不滞顿。听起来会轻功,且功夫不低。个子至少高她一头。「你的灯笼,大概只是被风吹灭了。」那人在她头顶幽幽地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页 她感觉浑身的神经都紧绷到了极点,忽然,闻到一股烧鸡味。 随着火摺子啪啪几声,灯火又亮,她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宋昏?」 只见宋昏一只手举着火摺子,一只手托着烧鸡。「好巧噢。」他笑。 又是那样一副没睡醒的无所谓神情。 被这种呆子吓一跳,红姑不禁恼火。「这么晚,宋先生来湖边吃烧鸡?」她冷笑。 「嗯。」宋昏认真点点头。他好像颇不懂人情世故,遑论别人如何蔑意眼风,只顾自己肆意。红姑借了火重新燃起灯笼,扭头便走。 「你落了样东西。」偏生是等她转过身,那人的声音才又从头顶幽幽传来。 「什么?」 没等回答,红姑便感觉手中冷光一闪。有样物什被放到她手中。凉意丛生,坚硬锋利。繁复镂花中镌了裴训月的亲笔字。 那是,她失而復得的匕首。 第二日。 许是因为昨晚看见两具尸体,裴训月整夜睡不安生。没成想红姑比她醒得还早,一大早就浓妆化好站在床头,艷鬼一般盯着她看。 「做甚?」裴训月揉揉眼睛。 「你起来。」红姑一把将裴训月拉起来,就着熏笼的暖意直接脱去了她的亵衣,还没等裴训月尖叫出声,便将重重锦布裹在她胸前。 「太紧啦,我喘不过气来。」 「紧点好。」红姑说,「绝不能被人瞧出来你是女子。」 「谁瞧得出?」裴训月被勒得直喘。她五官从小就英气。鹅蛋脸带一点微方的下颌,漂亮,扮男装最合适不过。 「有心试探之人总归瞧得出。」 「阿月,你警惕那个宋昏。」红姑又说。 这一番没头没脑的教诲让裴训月摸不着头脑。论年纪,红姑比她不过大一两年。两人相处间,却一直都是红姑做阿姐。裴训月从来顽皮,唯有红姑的话,还听得进几分。 「知道了。」她闷闷。 林斯致一早就护送尸体回验所。因此,朱府内只裴训月一人坐镇。飘了小雨,朱府从前到后十五扇大门,黑油锡环上均挂住白奠花,淅沥雨声中更显悽然。朱知府如往常去北坊衙门处理公事,府中一切事宜,则由夫人李明香主持。 李明香穿着素服,眼圈儿微深,唇白面薄,像是一夜未睡。「裴大人请用早膳。」 她坐在圆桌,强打精神笑笑。「我瞧着明姨比昨日憔悴许多,可是昨夜没休息好。」裴训月问。 「修儿整夜哭闹,我一直哄他。」她口中的修儿,便是朱知府唯一的孩子朱修。 「府中屡起兇案,住着也不踏实。不如,把孩子暂托京中外祖照顾?等案子水落石出,再送回府中不迟。」 裴训月回忆起昨天下午那朱修还是活泼顽闹,到了晚上三魂被吓掉七魄,便觉可怜。 大梁的天下,住京城,还能姓李的,哪个不是沾点皇亲血脉。裴训月记得曾听母亲提起过,李明香父亲是梁太祖舅公之孙,年轻时进了国子监,如今承爵不当官,也算是京城内有名的富贵闲人。 「松哥儿你还不晓得,我父母,前些日子双双病殁了。 」李明香幽幽地讲。她鬓髮拢得不贴,几阵晨风便将碎发吹得拂脸。皮肤脆白,像张一捻就破的宣纸。 裴训月自觉失言,连忙垂手行了晚辈礼。用完早膳,李明香便说困得乏力,回房休息,又让裴训月在府中随意行止,有任何事,尽管找管家林丰秋协助调查。 「就这么走了?」等家僕退下后,红姑说,「朱夫人好似完全不关心命案的事。连问都没问。」 「死了一个外来的和尚,一个身份低微的妾,一个丫鬟。对一府主母来说,确实都无关紧要。」 「我看不惯这样冷漠的人。」红姑讲。她的脾气素来爽直,在裴训月面前是无话不谈。 「我记得她从前可不是这样的。」裴训月嘆气。她望着手中剩了半盏的金骏眉。顶好的亮色茶汤,蟹爪纹的汝窑瓷盏。哪怕她从小见惯了好东西,进了朱府却也不得不暗嘆于此宅精緻奢靡。一个知府哪来的阔绰排场?只怕都是李明香的陪嫁罢了。 嫁作他人妇,明珠成鱼目。 裴训月把茶汤一饮而尽。「休提这些。走吧,查案去。」她挥挥衣袖,撑起一柄油纸伞走入雨中。 「下官拜见裴大人。」忽然有人在她们身后道一句。 声音温润,听起来是读书人。 裴训月回头,却隔着雨幕望见一身金吾卫的铠甲。 「你是?」 「哎呀——」一旁的红姑却恍悟。 「你是前天晚上迎接我们进北坊的侍卫吧。」她道。 「正是,」那人含笑,「在下刘迎。恰好是迎来的迎。」 「好名字。看来有寓意的。」裴训月微微一笑,「你们马大统领费心安排,替我问他好。」 「是。」刘迎拱手。他微微低头时,便露出发冠后簪了一朵大红花胜。裴训月讶异,问:「刘侍卫可是好事将近?」 「裴大人敏察。下官昨夜新婚。」刘迎又道,「因朱府有命案,便被临时调来府上巡视。」 「原来如此,」裴训月惋惜,「叨扰洞房花烛,实在是不妥。」雨似乎越下越大,伞沿雨滴如珠落玉盘,模煳视线。只见刘迎闻言,脸色好像微微一变。但裴训月看不清,便疑惑是否自己错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页 「大人体恤。下官分内之事,遑论叨扰。」再开口时,那语调神情,又变得温润如玉了。 寒暄几句后,刘迎便告辞,继续围着府中巡逻。 裴训月望了刘迎的背影一会,忽然转头问红姑:「化虚和尚死的那一夜,朱府所有进出人员名单,林管家给过一份,你还记得收在哪里?」 「在书桌抽屉,我去寻来。」 不一会,红姑便将名单呈在手中,从头到尾一一念来。 「酉时 一刻,屠户钟柱送猪肉五十斤,鸡鸭各五只,狍子两只,鹅六只......三刻,屠夫出。」 「奇怪,朱府也没多少人,吃这么多鸡鹅猪肉作甚?」红姑疑惑。 「许是为了宴客?」裴训月回。 红姑便又接着念,那一晚来来往往的无非是些送酒糖饼茶之人,按时辰来看,都是卸了货就走,无甚奇怪,直念到最后一行。 「戌时,金吾卫刘迎进,巡府。一刻后,出。」 二人对视一眼。 「还有别人吗?」裴训月问。 「没了,」红姑摇头,「这个刘迎,是最后一个进出朱府的人。」 雨连绵地下。裴训月盯着水线出神。整个朱府笼在奠花萧肃之中,叫人一抬眼便心惊。三条人命。一天一夜。朱府诸人,恍若未扮油彩已是戏子,合起来演给来者看。 她便是那来者。 「阿月,你怎么猜到刘迎来过朱府?」红姑问。裴训月既然叫她拿名单,想必是之前就已生疑。 裴训月摇摇头。「我猜不到。只是裴家和金吾卫马统领交情好,我知道马统领素来是个做事妥帖的人。」 「搅人洞房花烛夜,万万不像他的安排。」 「除非——」 「除非这个刘迎本就熟悉朱府。又或者自己主动要来。」红姑接话。 二人心下瞭然,一时都不再言语。案子迷雾重重,如同这雪止天晴的雨,怎一个缠绵了得。 裴训月怅然,刚要收拢油纸伞走进屋内, 忽听得小厮来报:「禀大人,司炉人宋先生从早上就大发脾气,嚷嚷着要吃三仙居的烧鸡。」 「他要吃,就买来给他。」 「他说的是......要裴大人,亲自陪他去三仙居吃。」小厮唯唯诺诺。 裴训月和红姑对视一眼,在红姑警惕目光中轻轻抚了她的手,抬头,对小厮道:「既要我陪,我这就去便是。」 三仙居坐落僧录司旁,僧录司离朱府又只有一条街。当日晌午,两街百姓听说裴大人要来三仙居吃饭,纷纷翘首伸颈,一睹新官裴松的风采。 「做什么要吃烧鸡非得来酒楼,人那样多,像看猴。」红姑说。她本就对宋昏不满,此时更甚。 裴训月觉得好笑,命小二给红姑再添杯西凤酒堵了她的口。 凭宋昏验尸的那股劲,便知道不是草莽之人。裴训月相信,他行事自有目的。 不一会,老闆娘宋三仙便亲自捧着盘烧鸡来到三人面前。 「客官请用。」宋三仙笑眼盈盈。 皮酥肉烂,用筷子一戳表皮能听见呲呲之声,那是烤得极焦香才有的薄脆口感。气味从鼻子直窜进天灵盖去。裴训月从未见过这么香的烧鸡,忍不住直咽口水。 「这是秘制烧法还是普通烧法?」宋昏问。 「当然是秘制的呀。诸位是贵客,本店怎敢怠慢。」宋三仙人好看,声音也糯,把周围一遭客人哄得移不开眼。 「多谢三仙嫂。」宋昏笑,也不顾谦让,直接一筷子夹起个鸡腿往嘴里送,边吃边发出啧啧之声。「早就听闻三仙居的秘制烧鸡是天下一绝,今天还是托裴大人的福才能吃到啊。」他感慨。 「听说化虚和尚就是个老饕,从前最喜欢吃秘制烧鸡,这烧法还是经过他建议才创建的。」宋昏咂咂嘴。 此话一出,大家都静了静。 裴训月看见,宋三仙倒茶的手,在听见化虚二字后,轻微地一抖。 几滴茶水便如同弯月的弧线,倒在了杯盏外面。 第6章 挖眼金佛 (六)美人 林斯致将翠珠、小棠二尸交由验所保管后,便快马回了僧录司。 如今案子是一团乱麻。幸好新来的裴大人坚定要验完尸才能结案,这才发现翠珠之死乃是他杀。 念及此,林斯致不由得对裴松多了些好感。本以为遇到一个侯府娇生惯养的草包上司,谁承想,竟是个聪明果断的。 进了僧录司,他随口问一个老书吏:「裴大人呢?还在朱府?」 老书吏颤颤巍巍,头眼昏花,嘴巴却是快过脑子一步:「他在隔壁三仙居吃花酒呀。」 手里的鞠辞口供簿一时间悬在半空。林斯致咳了咳:「许是查案累了,去放松一会。」他替裴训月美言。「进了酒楼就不出来了。还跟那个烧尸人一块儿,闹得百姓围观呢。」一个算帐的小后生路过,接话道。林斯致讪讪,还没开口,听见身后忽然有人说话。 「请问......」 林斯致回头,瞧见一个俊俏如同话本里的人物立在眼前,生得貌如潘安。「你找谁?」他怔怔。 「在下严冬生,佛塔监工,来僧录司报导。」那人说着,鞠了一躬,将文书呈给林斯致。 僧录司之前的监工年迈告假,留下事务繁多,林斯致便向上头申请另委派一位。没承想这么快就到了。严冬生,名字倒是耳熟。「你和仵作长严春生什么关系?」林斯致灵光一闪,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页 「他是我哥。就是他推荐我过来的。」严冬生一笑。 严春生在北坊干了多年仵作,出了名的铁面无私,他若能举亲任职,想必弟弟是不一般的人才。林斯致登时放了手头的事,引着新监工在僧录司参观。司里众人眉开眼笑,把只顾吃花酒的混帐上司抛之脑后。 这边厢,三仙居里,裴训月等人正被老闆娘宋三仙引到了阁楼的精緻厢房。 「同我一道来呀裴大人。吃了我家酒肉,总要消消食的。」宋三仙咬唇一笑,将红姑和宋昏留在原处,单独叫走裴训月,徒留一室衣袂香。 红姑坐在原位,脸色不好看。这场面,眼见是要召伎。三仙居是北坊第一大酒楼,虽然不是青楼,少不得也要配几个能歌善舞的美人。不过,这些美人轻易不露面,只招待贵客罢了。 宋昏哪里见过这场面,光是几个奉上瓜果酒馔的貌美婢女,已将他迷得眼炀耳热,左拥右抱,全然不顾及红姑在场。 「当真无礼。」红姑往地上泼了半杯残酒,像是驱祟般和宋昏划清界限。 「名门公子的贴身姘头罢了,装什么烈女。」宋昏呵呵笑一声,「同吃同睡,还以为别人看不出来么?」 「修得胡言——」红姑火气上来,手里的酒盏唰地一下飞过去,直击宋昏的脖颈。谁料,他倏忽偏头,不过电光火石间,躲过飞盏,安然无恙。 红姑一惊,随即心生一计,还没等她开口,那厮又腆着脸:「本以为只是嘴上功夫好,谁知道手上功夫也不错。」 这话说得露骨了。「臭烧尸的。」红姑骂,直接手掌噼过去,一阵阴风立成刀,杀气腾腾往宋昏肩头。宋昏身形一闪,反手便拧住红姑的腕,二人竟在房内厮打起来,转眼间,碰落一地杯盏成碎瓷。 奉馔的婢女见客人打架,吓得瑟瑟发抖,连忙跑出去请老闆娘。谁知老闆娘和那裴大人不知在何处厢房,婢女手忙脚乱,只好一间间寻。「你找老闆娘呀?只怕和裴大人在一起不方便呢。」楼下有客人调笑。「三仙嫂果然倾国倾城,才见一面,就能请裴大人进闺房呦!」「寡妇的房也能叫闺房么?怕不是夜夜藏人。」众人闻言皆哈哈大笑起来。 阁楼的廊庑尽头,宋三仙房间里,裴训月听见楼下粗鄙之语,不由得皱紧了眉。 「裴大人,您可是听见了,奴孑然一人开酒楼,平日里有多少粗言陋语,风霜刀剑。小女子做生意的辛苦,怕是哭出一缸眼泪也说不尽。」宋三仙作颦颦之态,发乱钗斜,倒有西子捧心之感。 「说不尽,那就慢慢说。」裴训月笑,拉把椅子坐下来。 显然是碰了软钉子。宋三仙一时有些尴尬,便也略正了正衣衫,索性开门见山。 「奴请大人进厢房,便是给那些碎嘴小人一个下马威。这年头,哪家做生意的不想要官场上的庇护?大人既然进了奴的房间,便是默认了,要给奴这个庇护——哪怕是面子上的。」 「当然。」裴训月点头。 她进了酒楼,仪态便也没有平时那样板正,松散地坐,衣衫飘逸。一只手搭在椅背,笑得迤迤然,眼神坦荡,倒叫宋三仙有些不好意思。 「我既给了你这个庇护,三仙,你拿什么来回报我?」裴训月身子前倾,问。 这一声三仙唤得极温柔。宋三仙抬头,对上裴训月那一双清澈的眼。 霎时间,她听见自己心里咚咚两声。如擂鼓不绝。 「我有个关于化虚方丈的重要事情。」宋三仙几乎脱口而出。 「什么?」 「化虚死的那一夜,我在店门口见过他。」 「几时?」裴训月闻言,登时严肃。 「丑时三刻。」 「时辰能确认吗?」裴训月疑惑。丑时三刻,那得快下半夜了。朱府高墙深院,门禁极严。林管家又因为痔漏外出宿了一夜。难道这化虚功夫顶好,会攀檐越壁? 「是真的,」宋三仙一脸诚恳,「我买了西洋钟放在店里,对时辰记得很清晰。那晚我要关店,突然有个浑身是血的人跑过来叫『三仙嫂!给我金疮药!』,天很黑,我一看好像是化虚,便把纱布和药给了他,就关了门。我......我怕是因为我见死不救,才导致他死了,所以没敢跟官府说。方才大人指明要来吃烧鸡,我便担心是不是来审我。这几天我都没睡好......」宋三仙说完,抚着胸口嘆气。 裴训月沉思一会,问:「既然他浑身是血,你为何不将他引进店里包扎,或者找个大夫。」 「没记错的话,那一夜下了大雪。」她补充。 宋三仙:「我与化虚曾有过节。他知道我是寡妇,还俗后,便总借酒意来调戏,甚至......甚至还想强上,」她越说,头就越低,「因为他和皇后沾亲带故,我一直不敢声张。是我错,不该如此轻率,害了一条人命......」句末已带了哭腔。 说罢,一室沉默。 「我不知你何错之有。」 裴训月望见三仙微微颤抖的肩,道,「三仙嫂,你的话我.......」 话还没说完,门外传来三下叩声,只听得婢女颤声道:「老闆娘,裴大人带来的两位客人打起来了!」 宋三仙和裴训月匆匆赶去时,鏖战正酣。红姑和宋昏你一招我一式,快得闪晕了旁人的眼。宋三仙大骇,不知侯府的区区侍女竟然也如此彪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页 倒是裴训月一脸淡然。她是学过武的,看得分明。眼前那二人哪里是在打架,一掌一拳都不击要害,分明是在演戏。 ——只为了试探对方功夫深浅罢了。 「喂,」她懒懒喊,「我有重要事情,得速回僧录司,你们别打了。」 那二人闻言,立刻住了手。停手前,又相互白了一眼。 三人就此告别三仙居。临走前,宋三仙悄悄握住裴训月的袖:「大人,奴方才所言只为大人查案方便,请大人一定替奴保密。否则奴这生意难做......」 「我晓得的。」裴训月拍拍宋三仙的手。 宋三仙只觉那手掌温润,指尖擦过她的腕,却又仿佛无心,只是宽柔之意。裴大人的确和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同。君子。何谓君子?宋三仙蹬着门槛望人走远,心里怅然若失。 僧录司内,司里众人正忙着接待新监工,无心奉迎从酒楼打道回府的花头上司。唯有林斯致依旧专注案情,便被裴训月单独叫过去商量。听她说了来龙去脉,林斯致嘆气:「原来市井酒肆之地也有大情报。是我疏漏。大人果真英明。 裴训月喝口茶,心里却一动。说起来,去三仙居,还是宋昏的主意。 她借着茶盏挡面,咳两声:「查案要紧。红姑是我贴身侍女,林大人是司里副主事,宋昏昨晚验尸有功。诸位于此案定无嫌疑,是我如今最相信的人,所以叫你们一同过来商量。」 「宋三仙的证词,你们怎么看?」 「假设她没撒谎。那就是说,化虚在被人刺伤后,带着重伤,半夜翻墙出了朱府,去最近的酒楼拿药,然后又翻墙回到朱府,进入禅修房,锁门,疗伤无果,死在房内。」红姑道。 「这样根本说不通。一个重伤的人,为何不就在朱府拿药,而是翻墙出去,还是去找一个和他有过节的老闆娘?」林斯致问。 「也许他不想让朱府的人发现他受了伤?」 「插一句,那夜下了大雪。」裴训月道,「而且,化虚死后,密室内没有发现金疮药和纱布。」 众人沉思。 「会不会是这样:化虚被刺伤后,不想让朱府的人发现他受伤,于是翻墙出门。本来是想去医馆,结果伤势太重,只好找就近的老闆娘求救。又因为下了大雪,他无处可去,所以慌乱回到朱府房内,结果被埋伏的兇手又补一刀。兇手拿走了金疮药和纱布,让化虚死在房内。」林斯致总结。 「可那间房是从里面锁住的呀。如果兇手杀死化虚,拿走药,怎么锁门呢?」红姑问。 「不会这个宋三仙就是兇手吧!故意贼喊捉贼,说些谎话搅乱我们查案。」林斯致惊唿。 「不是。」裴训月摇头,「宋三仙和化虚有过节,但她吃住都在店内,店内客人伙计众多,她没有作案时间。而且我问过三仙居的跑堂儿,他说宋三仙确实在前天晚上关店前,问他要过一些店里保存的金疮药。」 「所以,宋三仙一定没有撒谎。」裴训月说,「那么,就只剩下两种可能。」 「第一,密室不是密室。第二——」 「化虚不是化虚。」 众人沉默。「什么意思?」林斯致幽幽地问,感觉后背上起了一层粟栗。他进回明窟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感觉这地方着实阴森。 「意思就是,宋三仙那晚上遇见的,不是化虚本人。」裴训月接着道,「是雪夜中,一个人假扮的化虚。并且,那人就是兇手。」 「或者,是兇手之一。」宋昏补充。 「不错。」裴训月点头。 又是一阵子沉默。炉上铫子滚滚冒着热气。该添茶了,却无人动。老书吏忽然挑开门帘,打断四人谈话,「裴大人,朱府夫人请您去用晚膳。来接人的轿子已经等在门口了。」 「催得这么急,」裴训月道,「正好,我也想去府上一趟呢。」 四人出了僧录司,只见周遭竟然又是白茫茫一片。「回明窟里气候真怪,转眼又飘雪。」红姑嘆气。 裴训月凝了神,将手伸出轿帘。只见一朵晶白雪花飘在她掌中,转眼融成水珠。 「朱府的湖,应该要结冰了。」宋昏在轿子后头,没头没脑地来一句。 第7章 挖眼金佛 (七)夜宴 很快进了朱府。 裴训月从轿帘中望,只见那门前二座巨兽口中竟然又燃起了明烛,粗如儿臂,比翠珠死的那夜火苗更旺,将整个朱宅西府照得恍如白昼。 西府宴客,东府自住。大宅门朝西,小宅门朝东。轿子从大门进,因此无需乘船,直接穿过花园便到了宴客厅。 几张大圆桌。朱知府和李明香已经入座主桌,其余人等则均站着等候。裴训月寒暄几句,不摆架子,直接落座,顺便问:「修儿呢?怎么不见他?」 「修儿被我送去天津卫的姨妈家照顾了。」李明香似是头风发作,叫了个小丫鬟,替她缓缓揉着太阳穴。 裴训月心里咯噔一下,同另一桌的宋林红三人远远对视一眼。 天津卫,距京城几百里,就算快马不停,还得跑个大半天。宁愿颠簸吃苦,也要把才八岁的小儿送出去。 这说明什么? ——朱府,待不得了。 裴训月面上淡淡,夹了口菜,却嚼了十几口才咽下去。 「裴大人,今天案子查得可还顺利?」朱知府见她吃得索然无味,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页 「案子上,倒是有些出乎意料的线索。」裴训月缓缓说,只见朱家夫妇二人,筷子均是一停。但他们谁也没主动出声。空气中似有股无形的暗流,漩涡般涌动在众人上方。 「出于保护证人,这个线索我不能透露。各位见谅。」裴训月道,「不过,据此线索可以推断,杀化虚的人,至少有一个,是同他身形外貌相似的男子。」 出乎她意料的是,她感觉到:那股涌动的暗流,在她公布这个推断后,忽然消散了。 「噢,」朱知府淡淡应了一声,「唉,不会又是什么假冒的和尚罢?自从利运塔塌了后,回明窟里进来好多贼人。」 「是啊,」李明香扶着头,「这些人该狠狠惩治了。」 关于查案的话题由此便结束了。众人开始捡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例如回明窟的变幻莫测的天气、附近哪家酒楼菜最好吃等,甚至说到了修儿以后娶妻。 裴训月一边闲聊,一边观察朱府各人。朱知府沉稳,没什么异常,只不过反覆提起修儿。周举人比昨天见面时正常多了,倒像个真正儒雅的书生。而李明香,裴训月发现她吃得极少,并且,只吃几种固定的菜式。 ——她只吃裴训月吃过的菜。 吃完饭,裴训月说自己要消消食,叫红姑、林斯致和宋昏一起陪她在朱府里闲逛。 「你有什么发现没,裴大人?」林斯致问。朱府诸人气氛异常,连林斯致也一眼瞧出。只不过,他一时说不清,那让他感觉奇怪的地方在哪里。 「有个关于化虚的特别奇怪的地方。」裴训月皱眉。 「我也感觉到了。」宋昏接一句。「你先说。」裴训月挑眉。 「我觉得,」宋昏停了脚步,「他们根本不在意,化虚是被谁杀死的。」 「对啊!」林斯致忽然一喊,把四人吓了一跳,他抚掌,「这正是我之前感觉到的,饭桌上裴大人说出那个关键线索的时候,大家反应都很平淡,我当时就觉得特别奇怪——他们为什么一脸无动于衷呢?」 「现如今相继发生两桩命案。十二月初七夜,化虚死于密室。十二月初八晚,翠珠被杀于朱府,」裴训月说,「因为翠珠被怀疑为是第一桩案子的嫌疑人,所以,我们一直都把这两桩案子联繫起来思考。」 「或许,这两桩案子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裴训月道。 「朱府的人根本不紧张化虚一案兇手的线索,说明化虚的死,与他们无关。」宋昏接着裴训月的话道,「他们也不知道化虚为什么会死,并且对此并不关心。」 「不错,」裴训月赞许,「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可是,既然化虚一死与他们无关,为什么朱知府在十二月初八的早晨,命人立刻焚了化虚的尸体?并且还对翠珠用家法,逼得她跑去击鼓鸣冤?」红姑问。 「因为他不想节外生枝,」裴训月慢慢说,「因为十二月初八,朱府会发生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林斯致紧张地咽口水。 「还记得管家给我们的那份名单吗?十二月初七晚所有进出朱府人员的名单。屠户、酒沽等送来了远超朱府一周内能吃完的酒肉糖茶。为什么?」她笑,「因为第二天朱府就要办一场大宴。」 「什么宴?」众人摸不着头脑。 「朱修的生日宴。」 林斯致愣住。翠珠到僧录司击鼓报案后,是他亲自提审了朱府众人。上上下下四五十人中,竟没有一个人,提到过那天他们其实要办一场宴席。 为什么隐瞒? 裴训月像是看穿他心中所想,冷冷道:「因为朱修的生日宴上註定有人会死。」 一时间,众人都静默了。从案子伊始,朱府便如同一汪静水无波的深潭,无人知晓那池底藏着何等秘密。而搅动这潭静水的,便是翠珠槌响了僧录司的路鼓。 何等鲁莽而又忠虔的一颗真心。 她一定本以为僧录司,会保护她的。 裴训月忽然吸吸鼻子,负着手,往众人之前走了几步。忽听得林斯致问:「大人,你怎知那宴席是朱修的生日宴?」 「去三仙居吃烧鸡之前,我顺道去了一趟林管家看痔漏的医馆,从大夫嘴里得知,林管家第二天清晨就匆匆赶回朱府,是因为『府里小少爷要生贺』,」裴训月声音闷闷,「至于我为什么会怀疑,因为我知道痔漏是顶折磨人的病。」她说着,带了嘲嚯,「能让一个得痔漏的人大早上就赶回府里,一定有什么很重要的事啦。」 红姑听着裴训月的语气,忽然觉得不妙:「你要去哪?」 「就在这儿坐会。」裴训月走了几步,直接找了个临湖的小石凳,背对众人坐,面向湖水。 众人都不语,默默望了她的背影一会。 「我先回去再仔细看看朱府各人的鞫辞簿口供,查查有没有线索。」林斯致说完,匆匆离开。 「我去给她拿件厚披风。」红姑道。她走了几步,又转身,对着宋昏说:「你在此地,照顾大人。」 「知道。」宋昏点点头。 府里巡逻的金吾卫正在交班。如今,这丬天地,竟只剩他们二人,同那漫天遍地的雪。宋昏往前走了几步,直走到裴训月的身后。他轻功好,脚步也轻,一般人都听不见,想必她也没有听见,因此只是静静地坐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页 从背后望去,她很瘦。穿了厚厚的冬衣也瘦。 她的头髮如同乌云,耳垂很小,很薄,在大雪天里冻得通红。 为什么不穿披风?宋昏拧眉,把自己穿的鼠皮风领取下来,刚想披在她身上,却发现那瘦薄的肩头,微微颤抖。 她在哭? 宋昏伸出去的手,停在原地。 离她的肩头只有一寸的距离。 雪簌簌地落。落了他满手。很冷,他却捨不得收回。再往下一点,他就按住她的肩膀了。既然没有男女之别,那拍拍肩膀也没什么关系。他自嘲地笑笑,便想用手轻轻抚掉那肩膀上的雪花。 他的手也在抖。 手触到肩头的那一瞬,身后忽然有声音响起:「披风来了。」 宋昏连忙收手,回头,看见红姑风风火火取来披风,打算披在裴训月的身上。那厚重的披风一搭,裴训月却没什么动静。红姑向前一探,才发现裴训月双眼闭着,一脸憨相。 「睡着了?」她诧异,「真的是,哪都能睡。」 「搭把手,我把她背回屋子。」红姑说。 「我来吧,裴大人一个男子,你哪里背得动。」宋昏笑。红姑不语,也不争辩,任由宋昏把裴训月背起来,送进卧房。 宋昏一路行来,生怕摔倒。「裴大人贵体,草民我可得小心呦。」他嘴上戏嚯,脚步却走得很稳。裴训月趴在他的背上,睡相安恬。进了卧房把她放在榻上的那一瞬,他却就着雪色和月光看清了她眼角的水渍,一路淌下来,直流到鬓角去。 「雪下得大,大人脸上都是水。」宋昏道,趁红姑不注意,用指腹,轻轻擦掉了那滴泪。 将裴训月安顿好后,宋昏对红姑做个手势,示意她到屋外来讲话。 说起来,两个人也算不打不相识。白天三仙居里一场架倒打出信任来。红姑虽然摸不清宋昏来头,但相信他是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人——武功练到那种地步,基本都是这样的脾气。 「什么事?要我帮忙,还是问什么消息?」红姑爽快问。 「你对这案子怎么看?」宋昏却并不直言,转移话题。 红姑不喜顾左右而言他的脾气:「有话直说。」 宋昏笑:「别急啊。」 「关于这个案子,我有个想法。」他说。 「什么?」 宋昏低头沉思一会,又问:「你水性怎样?」 这回红姑不耐烦,说了句「很好」抬脚便走,被宋昏一把拉住。「那就好,我需要你帮我做个试验。」 「什么试验?」红姑好奇。 「你看啊,」宋昏慢条斯理,「现在死了三个人。但我们的关注点,始终只在化虚和翠珠二人身上。」 「还死了一个小棠,」红姑沉思,「可她不是为了救翠珠溺水死的吗?」 「对,」宋昏道,「但是啊,我那天验尸已经验明了,翠珠是死于重击。也就是说,她在落水之前就死了。」 红姑听得愣愣。她忽然像看见鬼似的惊唿一声:「我想起来了!那天我在船上,分明听到翠珠那艘船上有人喊』快救人,翠姨娘跳水自杀了『。」 「也就是说......」她缓缓道,「如果翠珠在落水前就死了,不管是谁杀的,和她在一艘船上的小棠都是知道的。这也意味着,那句话,她是故意喊给我们听的。」 「她......她是跳下湖去救一具尸体?」红姑说着,自己都觉得古怪。 「她当然不是去救尸体。尸体怎么会主动跳湖。」宋昏笑,「她是带着尸体一起跳了湖。」 此话当真叫人毛骨悚然。红姑愣怔望着宋昏在灯笼下半明半暗的脸。 「你想让我做的试验是什么?」她问。 「趁着朱府的湖还没结冰,咱们今晚得赶紧。」宋昏道,「再晚就来不及了。你跟我来湖边就知道。」 说罢,二人取了灯笼,避开府中金吾卫等人,悄悄熘到了湖边。 第8章 挖眼金佛 (八)伪毒 那晚,林斯致刚回到僧录司,取来鞫辞簿,却见公案上已经坐了位青衫后生。 僧录司是个临时机构,人员繁杂,外差频繁。除主事裴松外,其余人等并无自己专用的公案。大家索性在西厢房放了张花梨木长桌,摆了几张大椅和数套笔墨纸砚,权当公用自习处。 林斯致抽出张椅子,坐在那人旁。甫一坐下便闻到一阵墨香,他转头,才发现那年轻人就是今早新来的监工严冬生。 之前的监工年迈多病,常常告假,林斯致曾上书多封表达不满。工部筑造司的员外郎,便又派了严冬生过来。因为不是御派,而是下级官员指派,因此严冬生的任命书,只有薄薄的一张纸,盖了官印。 林斯致仔细阅读过上面的履歷,不得不暗贊这严冬生确实是个工程营造方面的专才。 「在画图纸?」他笑眯眯问。 严冬生长得俊俏,图纸也画得漂亮。精细如同髮丝般的线条横在数个小格子中。林斯致看不懂,但也能猜出那是佛塔重建后的雏形。 「对,这都是副监工张通给我拿过来的旧图纸,我先熟悉起来,」严冬生点头,又瞅了一眼林斯致手里厚厚的簿子,「林大人这么晚也来用功?」他笑,「早知你来,我让厨房胖婶多做一碗夜宵。」 「嗐,多谢贤弟费心,不过我随便看看罢了。 」林斯致说着,呷口酽茶。「案子难查呀。」他看着密密麻麻的口供,嘆口气,「不过幸好有裴大人和你们在,否则,我两边都要忙,真的累倒。」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页 夜深,无人,两个人话里便也没个把门。只见严冬生亦是皱眉:「可不。一个僧录司,既要管僧人疑案,又要管佛塔重建,三头六臂也顾不过来。」 「何止,还有灾民安置、罹难抚恤、僧籍重录、壁画修復......啊呀,我真的,从上任以来,每天只睡两个时辰还是干不完。」林斯致好不容易抓到人抱怨。 利运塔是国塔,当初光建就建了快五年。那塔塌的时候,又是盂兰盆节,不知压死多少各地前来拜佛的世家贵族。 仅仅靠一个经费微薄的僧录司来主导佛塔重建。杯水车薪,蚍蜉撼树。 「我来了才知道有这么大工作量,」严冬生停笔,「我甚至觉得,皇帝压根就没想让这佛塔重建成。」 「可不是......」林斯致脱口而出才觉不妙,连忙呸呸,「这可不敢妄议。你我二人还是尽其所能便好。」他说着,拱手朝天敬了敬。 严冬生便也不语,低头画起了图。林斯致讪讪。不过,他虽然刚才嘴上推拒,心里却早就作如是想。 新监工说得对。明眼人都看得出,当朝皇帝李懿,压根就没打算让这佛塔重建成功。但他又偏偏调任这么多京城官员、世家子弟来僧录司。 圣意妄探也是无用。林斯致摇摇头,聚精会神看起了鞫辞。忽然,他发现一处之前竟然从未注意的疏漏,不由得盯着那行字,睁圆了眼...... 第二日,朱府。 裴训月终于睡了个安生觉。今早,红姑倒没有像艷鬼一样站在床头。 「我看你是缺觉,所以没叫你。」红姑叫丫鬟端进来热水洗漱,抿唇,「你呀,昨晚在湖边那个小凳子上居然也能睡死。」 「那,是红姐姐背我回来的么 ?」裴训月佯装自己是个风流男人,手指转了半圈,笑着点点红姑的嘴唇。 「不是,是宋昏。」 裴训月闻言顿住,愣怔般手指往外一撇,晕出的胭脂像抹血痕。「别闹。」红姑只以为她撒娇,便用巾子擦擦下巴。裴训月站在原地,手指上还是赤色口脂,却顾不上拭,满脑子都是昨夜,替她抹去脸上水痕的那只手。 她睡意昏昏中也能记得。何其温柔。 裴训月眨眨眼,她扭头,看见身旁是扇半开的窗。 望出去,青瓦覆了薄雪,红梅长在瘦癯的枝头。裴训月随意摸了一朵,将胭脂一下下轻轻揩在花瓣上,直到浅绯成朱红,才道—— 「去堂屋吧。只怕不过多时,李明香又要请我们去用早膳了。」 红姑跟上去,欲言又止。 堂屋内。李明香果然已将早膳备好。依旧是一桌的精緻小菜。朱府日日这排场,也不晓得哪来的这么多钱。裴训月将李明香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桌上布着银筷、滤壶、皂角巾。李明香正小心翼翼用巾子擦手。 「明姨怎得不吃?」裴训月故意先夹起一只翡翠饺子往口中放。 「哎,当然是以客为先。」李明香笑笑,也夹起只饺子。 「啐!」只见裴训月忽然大咳一声,捂着喉咙,把饺子吐在桌上。李明香大惊失色,立刻命人从滤壶里倒出苦参汁来,要给裴训月灌下去。「松哥儿!快把这苦水喝下去,好把那毒催吐出来!来人,去请太医!」她叠声地唤。 「什么苦水?」裴训月抬头,一脸茫然。她虚扶了扶李明香的袖:「明姨怎得要唤太医?我只不过吃不惯这饺子里的胡荽。」说罢,将饺子馅戳开来,果然见星星点点的绿碎叶子,「难道有人会在菜里下毒?」她大惊,连忙又呸呸几声把饺子吐了个干净。 李明香站着,一动不动,甚至连脸上的表情也没变。裴训月却隔了袖子的衣衫,感觉到一只逐渐僵硬的手臂。人的臂弯怎能僵硬到这个地步?裴训月看着李明香的脸,几乎怀疑她是否还在唿吸。 「嗐,」只见李明香忽然开口,干干地笑一声,「是我草木皆兵了。」她说罢,命人撤去了有胡荽的菜,「府里最近频频生事,我怕有贼人还在府中。」她揉揉太阳穴,幽幽嘆了声。 「好好的府邸出了人命官司,确实任谁住着都不舒服。」只见裴训月又扶一扶李明香的腕,「明姨放心,案子我已经有了头绪,最晚明天日落前,便能水落石出。」 「是吗?」李明香笑笑,「那就好。」说罢,眄了堂前的落雪一眼。她就着裴训月的搀扶,起了身。 李明香的腕很细,很凉。皮肤滑腻得过分。如今他二人也算男女大防。肌肤相亲,是裴训月僭越。她却恍惚觉得李明香并没避开,反而就着她的手走了几步。裙摆摇曳。这是经过数年训练才行得的标准莲步。裴训月却从来学不会闺阁女儿步态,小时候还懊恼过好一阵。 「不学也罢。」当时有个姨姨对她笑,「何为训月?连天地都不服。阿爹阿娘给你取的名字,这样大气的命数,学这些劳什子作甚。」 她记得那个姨姨叫李明香,曾是京城少年拥趸的名门闺秀。李明香是娘的好朋友,精刺绣,擅诗文,女人堆里拔尖子。 后来她出嫁了,就再没见过面。 「我乏了,松哥儿。你先吃着,恕我去休息一会。」 裴训月盯着李明香摇摇曳曳地走远。 她平生头一次觉得那莲步竟也丑陋。 高门深院,缓行莲步。可去的地方有多大?裊裊娜娜地,就蹉跎了一个女人二十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页 「阿月,缘何嘆气?」红姑问。 家僕都退下了,四下无人。「她知道有人要杀她,却又什么也做不了。」裴训月道。 「我怎能不嘆?」她说罢,狠狠塞了一大口饺子。 红姑倒是脸色平静:「你怎么知道她知道有人要杀她?」 「朱府命案发生后,各个出口都被我安排金吾卫巡逻。不可能有贼人进来。」裴训月咽下饺子,含混不清,「她方才那样说,分明就是知道,贼人本就在府中。」 「何况,这几日每回吃饭,她都要叫上我一起。显然是害怕有人给她下毒。知道那人没胆子杀我,所以和我在一起才最安全。」 红姑听罢,也是嘆口气。「敢杀知府夫人的人有几个?既然她知道有人要杀她,为何不报官?」 「只有一种可能——」 「想杀她的人,就是朱知府。」裴训月续道。 「还记得,李明香说过她父母前些日子病殁吗?」她幽幽道,「谁不知道国子监李家金山银山,又只有李明香独女一个。大笔的遗产......」 裴训月说着,忽然停住,盯着满堂屋的碧椽金砖、文玩珍器,感觉喉头一阵反胃。 红姑善解人意地倒了杯暖姜茶。「喝一口,待会回僧录司吃午饭吧。这府里的东西都太腌臜。」红姑厌弃地瞅了瞅桌上的精緻菜馔。 「不过我有个地方还没想通,」裴训月忽然说,「朱知府想杀李明香,绝不是临时起意。不管他用什么方法杀人,这应当是他大办朱修生日宴却又命令府中上下隐瞒,想掩盖的最终目的。」 「这也和我们之前的推断相符——朱修生日宴上,註定有一个人会死。」 「那为什么最后,死的是翠珠呢?」 裴训月喃喃。 「你看你,还是满脑子的谜团,怎得刚才夸下海口说,明天日落前,就能水落石出?」红姑笑。 「我确实已经有了想法,不过,还需验证。」裴训月道,「红姑,你陪我去趟裁缝铺。」 红姑一楞,半晌,道:「巧了。」 「昨天也有人说,他要去裁缝铺查案。」 「谁?」 「宋昏。」红姑道。 第9章 挖眼金佛 (九)鸳鸯 回明窟,袁记裁缝铺。 利运塔塌后这半年,窟中许多商铺因经营不善而倒闭。遮天蔽日的佛塔废墟同那夜夜诡异的怪声,将愁云惨雾笼罩整个北坊。唯有这家袁记裁缝铺,生意竟越来越红火。据说,袁老闆早年经商西域,懂胡人刺绣之法,店里绣品衣裳风格奇谲妖冶,衬着回明窟的这场灾祸,反而吸引了京城达官贵人的注意。 今日,老闆袁中干更是大肆举办新衣展,一律五折。 宋昏拎着只三仙居的烧鸡,因为手油而被拒之门外。 「都说我已把烧鸡装进荷叶里了。怎得还歧视?」他扯着脖子喊。却无人理。各家闺秀、诰命派来取货的丫鬟僕妇们将小小铺子围了水泄不通。宋昏是这群人中唯独的男子。 他索性站在门口吃烧鸡,啃得只剩碎骨,丢给街上黄狗。半只脚刚跨进店门,忽然又被一只玄色衣袖横空揽住。宋昏皱了眉,怒目看过去,却看见另一男子。 那人穿一身金吾卫的常服。 金吾卫由皇帝直辖,虽然只有从七品,可身份非同小可,几乎是寻常百姓平日里能见到地位最高的官,因此叫一般人敬畏。宋昏行个礼:「大人,草民不吃白食,有看中的衣裳,一定付钱买回家去。劳驾大人放个行。」 只见那人扑哧一笑:「兄台误会,我只想给你张皂角巾擦擦手。」说罢,他递来一方帕子,「这店里都是锦缎绫罗,光用眼看难辨料子。你要是想挑货,擦完手摸着也方便不是?」 宋昏连忙接过,道句「误会,多谢」。只见眼前这金吾卫长身玉立,剑眉星眸。他心里顿生好感。又见金吾卫手中提了两件朱红草绿的薄衫,绣了鸳鸯和荷花,一望而知是新妇所用。「祝大人比翼连枝,凤凰于飞。」宋昏道。 「多谢你。」金吾卫笑。 那金吾卫转身便进了店内,让袁中干结帐。「刘侍卫,来给令正买衣服啊。真是体贴。」袁老闆贊道,又将那两件薄衫包在红彩勾刀的漆盒中,「百年好合呀!」 旁边选货的娘子们听闻,纷纷艷羡地看过来——侍卫刘迎么,早几年刚进金吾卫的时候,在城中小家碧玉待嫁女儿中出了名。只因他当初武试时被圣上特地贊过一句「风骨峻岭」。 可惜是个。 早年吃百家饭长大,家太贫,又不愿做上门女婿,最后只能娶了窟北许铁匠的遗孀,还带个拖油瓶。 刘迎对众人各异目光不以为意,提着漆盒慢慢走回自己的家。一所小旧院落,坐落闹市,倒也安静。「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刘妻瑞娘问。「和头儿告了假,毕竟前些日子太忙。」他笑笑,又拥妻入怀,「瑞娘,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瑞娘惊喜地望着漆盒里的小衫,微微红了脸:「你去袁记了?」她捧起衣裳,又爱惜地放下,「听说袁记一衣抵十金,城里女子都抢破头。」 说罢,点点刘迎的鬓角,「我又不是新妇,搞这些混头排场作甚。」嘴上嗔,眼里却带笑。 「怎么不是新妇?」刘迎道,「摆了喜酒,喝了合卺,道了万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页 「娘子,三书六聘。你都忘了。」他摆出落寞样。 好看的男人撒起娇来确实难拒。瑞娘抿嘴一笑,掀帘进屋去准备晚饭。她的儿子许明龄哒哒哒跑出来,举起自己做的冰蜻蜓:「刘爹爹,再帮我削支竹刀好不好?」 瑞娘闻言便斥:「都说了要叫爹爹!怎得还叫刘爹爹。」说着扬手要打小儿嘴,刘迎连忙拦住。 「不妨事。」他护住许明龄,看着瑞娘已在灶头备下的饭菜。一盘碎椒,一盘肉末,一盒豆腐。瑞娘知道他爱吃豆腐酿肉,自从嫁进门,天天只做这一道。 他其实对豆腐酿肉无甚偏爱,只因多少年前,自己尚是孩童,饿得吃不起饭时,路过窟北许家铁铺,有个年轻妇人递给他一碗堆成小山的酿肉。 他当时便记住了妇人的样子,觉得是全天下最好看的一张脸。 「细伢儿,来吃饭啦。」瑞娘也不叫他官人,像从前一样唤他。 刘迎笑眯眯进了屋,从屋檐下的阴影,走到能被日头晒到的小桌边。 「最近北坊里不太平噢,朱府好像出了几桩人命案。」瑞娘夹口菜,像往常一样跟丈夫儿子讲些家常话。 「嗯,我这几日被调去朱府巡逻了。听说新来的大人,查案还挺厉害的。」他说着,夹了口酿肉,筷子插进豆腐丸子的一瞬间,他心里一动,见那筷端好似尖刃戳破皮肉,只是没留血。 刘迎默然。 他终于想起来,袁记门口遇到那吃烧鸡的男人为何如此眼熟了。 ——因为那人是他在朱府远远见过一面的仵作。 递给那仵作帕子时,他可曾观察过自己的袖口? 刘迎低头,望了望自己的袖里的冰弩,一阵悚然漫上心头。 豆腐丸子里浓白的汤汁扑出来。刘迎盯着,眼前像是逐渐出现光晕,好多年前,硕白月亮下,帐幔围叠中,他也曾见过这种光晕。巨大的挖眼金佛前有双手伸过来,要死命按住他。他挣扎不得,唿叫无应。像被腥臭的花汁裹满全身。 他从那一夜后开始习武。 袁记裁缝铺口,笑脸相送刘迎的袁中干,却对宋昏不客气得很。「客官,到底要买什么?如若不买,请出去罢!」简直是在赶客。 这副臭脾气是怎么开得了店? 「我还没看,没挑,怎么买?」宋昏不恼,只是笑眯眯反问。 袁中干倒也并非只认金银不认人,只是近日里总有人以买衫为名暗中模仿记录他的绣品。他认得宋昏,是窟里烧尸人,一看就不像是对穿衣打扮有什么热衷。袁中干怕又是同行派来的「刺客」。 「那宋先生您说说,想挑啥,帮你选选。」他索性热心。 「溶线。」宋昏道。 袁中干闻言立即变了脸色。「快给俺滚出去!」他拿来竹竿赶人。店里的小二不知老闆为何忽然动怒,只管放下手中活计来劝。「袁老闆稍安勿躁。」宋昏以袖掩唇,悄声,「我这线,是给裴大人求的。」 「裴大人?僧录司新来的镇北侯家裴公子?」袁中干问。 他眼珠子滴熘一转。听闻这烧尸的宋昏被裴大人请去当仵作,好似颇为看重,没准真能谋个一官半职。倒也不像是作假。 「裴大人要溶线作甚?」袁中干便问。 「我家这溶线是京中独一份,秘方,概不外传。裴大人如果要,倒是可以给一捆。只不过,仅一捆。」袁中干咂咂嘴,「这线有遇水即溶,和遇水缓溶的两种。一般来说,做衣服都是后一种。溶线上再铺满荧粉,洗几次,颜色会变,那真是五彩变幻,极姿媚的......」袁老闆几里哇啦一通忽觉不对,连忙改口,「呸呸,极俊逸的。」 溶线这种徒增风采而无任何实用价值的线,一般都是用在小衣上。此种小衣,专贵价卖给青楼名妓或是想讨丈夫欢心的贵妇。 「嗐,说来也难启齿,」宋昏咳了几声,「委婉点说,就是裴大人么......有位相好,就是带进僧录司的那个婢女。两个人,想改点花样......说是如果得溶线,缝些小衣,泡个汤泉,那半遮不遮的......」 袁中干听得一愣一楞,老脸微红。 这还委婉吶? 「放心,宋老弟,我这有的是。」他拍拍胸脯。 宋昏笑笑。手掌一摊,已见一金。「这是定金,大人说如果满意,以后再订。」宋昏道。袁老闆连忙袖子一拢收了金子,声音放低:「宋先生里面请?我里头厢房有好多稀奇的小衣,与其麻烦您来拿溶线,直接我给你照着做几套便是。」 「不必,只要溶线即可。」宋昏摇头。 袁中干见推销无果,也就罢了,收了银子,喜滋滋地挑了个翠缕金丝的锦囊,放了两捆溶线进去,又把自己绘制的鸳鸯缠颈花样,摹了两张,同那小银鞭、玛瑙手铐、玉塞和香蜡,一併收进紫檀木盒中。 「宋先生,收好。」他交货时,暧昧地拍拍宋昏的手。 「知道。」宋昏嘴角弯了弯,提着木盒往僧录司走。小二见老闆一会发怒一会又笑,摸不着头脑,问:「老闆,下次见到这臭烧尸的,让他进店吗?」 「嗐!胡说!人家是宋先生,什么臭烧尸的。」袁中干负手,哼笑一声,「没想到这裴大人,年纪轻轻,也是个好这口的......」 袁中干说完,回身,穿过人流攒动的铺子,走入一条通向后宅的狭小通道。通道幽深晦暗,看不清脚下。小二殷勤,送来蜡烛,跟在袁老闆身后问:「老闆,要把裴大人记在贵客的名单里么,以后要是来试衣,咱们也能照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页 袁中干点头,又朝小二悄悄吩咐几句。二人低语着,逐渐走出了通道,只见那后宅竟然别有洞天,是一处极宽阔的院子,院子两旁都是厢房,木门紧闭,却能隐约听见房中轻笑人声,和透过门纱显出的影绰人身。巨大的黑色帐幔,连接起两旁厢房的屋檐,将所有光线遮了严严实实,只能凭手中的蜡烛视物。 「那间房的客人是谁,进去多久了?」袁中干站在院中,盯着某一处厢房,蹙眉问。 「工部秦侍郎,带着个陌生孩子进去试衣裳,快两个时辰了。」小二小心翼翼答。 「催一催吧,」袁中干哼一声,「这姓秦的仗着自己得太后宠信,来了多少次了,光试不买。」他吩咐完,负了手,在黑暗中熟门熟路独自摸进了最里头一间空的厢房。 厢房里放了成堆的锦缎。这里是袁中干的绣品库,也是他数年的心血。锦缎和墙之间有一小段空隙,摆了张木案。他坐在案前,点起灯,见眼前高如小山的布匹堆,在光影绰绰中显得窒闷。案上摆了张设计了一半的新衣花样。他之所以将设计衣裳的木案摆在这间房中,不为别的,只为身后这堵墙。 墙上被他凿了一个极小的洞。透过这个洞,能看见一墙之隔的厢房内,不同的达官贵人们在试衣。 当然,他们还会做点别的。 袁中干趴着,将眼睛对准了那个小洞,静静地看着。 他已经如此看了数月。 第10章 挖眼金佛 (十)有鬼 朱府。宋昏在裴训月出门前,刚刚好拎着礼盒缓步而来。 那木盒一看就贵重。「你去了袁记?」 「是,得了两捆溶线。」 裴训月微微眯眼,从宋昏手里接过盒子,只见上层是装了线的锦囊,下层...... 「什么东西。」她瞥一眼,淡淡道。红姑凑过来,好奇地一样样翻看。「这小银鞭给我当武器倒是顺手。」她愉悦。「那你拿着吧。」宋昏揶揄,「本来也是给你的。」 三人虽然调侃,却对溶线的用途心照不宣。朱府实在寥无人烟,周围静得连鸟叫声也无。只有家僕用笤帚除雪,嚓嚓之声不绝。 裴训月整了整腰间微松的衣带,抬头看了宋昏一眼。只一眼便转头,盯着不远处的石凳出神。 那一眼中没什么特别神色。宋昏却觉得心里一滞。是他锋芒太露?可他自觉已然收敛。 是她不信他。 宋昏垂了眸,将木盒从红姑手里夺过来,用一根中指勾着,吊儿郎当地往回走。「这溶线大人收好,木盒我捎走了,赶明儿请把一金报销给俺便是。」他嚷嚷,「再不回林子里,我那炉子都要荒废啦,只怕这几天烧尸生意不少呢。」 说着,隔着重重庭院,八角门前,他朝她鞠了个躬:「草民先行告退。」 裴训月不语,点点头便任他行远。 「红姑,这线你贴身收好,它沾不得水。」她吩咐。 「晓得。」本文来自q群巴148衣六九63付费收集整理 裴训月又转了个身,这回便和红姑面对着面。她望人时从来凝神:「红姑,你之前说叫我警惕宋昏,怎么如今自己倒信他如心腹?」 「试问京城之大,除了爱穿华服的贵族和专做绣活的裁缝外, 有几人听说过袁记的秘方?他一个平民焚尸工,竟然能从尸体落水联想到溶线。」裴训月皱眉,「实在太奇怪。」 「此人武功颇高,看似邋遢实则心细如髮,警惕他是没错,」红姑思忖,「可我觉得他买溶线,绝非有什么坏心,不过是希望你速速破案罢了。」 「我破案,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没准儿,是为了赏金?」红姑道,「你不是说,聘他为临时仵作,如果有功,必定有赏吗?」 「验尸的活,他已干完了,这几日却还流连朱府。」裴训月摇头,顺着宋昏方才离开的路,一步一个脚印拓上去,「我倒宁愿相信他是爱财。」 红姑不语,抿唇。片刻,方冷笑道:「你不会,还在把宋昏和他联想到一块儿吧。」 「阿月,侯爷的一百长鞭,你都忘了。」 裴训月闻言,怔怔停了脚步。她蜷手望天,一言不发,却觉得后背倏忽像有虫蚁啃啮。 那不过是鞭伤的遗痛。 四年前的冬末,太祖薨,太子李继昀即将登基,却没有立刻举行仪式。而就在一月之后,正月十五,东宫一场突兀的大火,烧得李继昀尸骨成灰。有人说是元宵节放灯,有人说是太子自焚。太后却不仔细调查,只草草宣诏,说是翰林院送去宫内的书纸易燃,以意外论,罔顾京城各坊百姓哀哭不绝,祭烟漫天。 不论何因,都是国丧。翰林院最有名的才子朱学士甚至因此谢罪自尽。 裴训月从侯府重重守卫里一拳一脚闯出去,说要去皇宫天坛,长跪上书,求一个真相。 镇北侯裴振安一百长鞭,把她打得奄奄一息,才阻在府里。 「死了就是死了,从此,天下都当没有李继昀这个人!」那是阿爹头一次对她发下滔天大火。 一百长鞭当然捨不得打实,府中各人都来劝,弟弟裴松还替她挡了几鞭子,裴训月那浑身的伤依旧见了骨。红姑和娘轮流帮她换药换纱布,治了两三个月才好全。 从此,李继昀三个字成了侯府上下无人敢提的禁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页 裴训月盯着地上的苍砖出了神,耳边一片空寂。蓦地,听见嚓嚓扫雪之声。 三年乍过,像一场大梦。 「忘不忘的,也都过去那么久。」她垂了眼,「我只是对宋昏生疑罢了。」 红姑嘆口气。「我知道,是我刚才扯远了,」她摸摸裴训月梳好的冠发,「阿月,我只是怕你又入歧途。」 裴训月垂头,不答。红姑嘆口气,收手,独自进了房:「转眼都要傍晚了,过一会我们就去堂屋吧。只怕朱夫人又要叫人请去吃晚膳。」她转移话题,边说边取出鸦青软布,擦拭着自己的小刀。 裴训月依旧站在原地。红姑的话犹在耳边,可她性子单纯,从小一心练武,唯主命是尊。 而办理朱府的案子,是裴训月深居侯府长这么大,头一回独自行止,没承想却遇上了宋昏。 太肖故人的一双眼。 他们都叫她忘了他,难道就真的该忘么? 她咽了咽口水,觉得喉间滞阻,心里悱恻。忽然间,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匆匆行来。回头望,才发现是林斯致。大冬天,他白净的面上却有汗珠。 「怎么了,斯致兄?」裴训月压下无谓的哽咽,将声音变粗平了些。 「我发现一个人有大问题。」林斯致喘气,只见他捧着厚厚的鞫辞簿一页页翻,「大人你看,」林斯致说着,指出用硃笔勾画出的两处。翠珠死前和死后,林斯致分别问讯了两遍,此人的口供却有一处差异。 裴训月盯着两行字,忽然极轻地「呀」了一声。 只因那差异确实细微,若非懂行之人,乍一看绝对瞧不出毛病。然而发现其中玄机,不由得叫人胆颤心惊。 ——原来兇器竟是此物。 林斯致捧着鞫辞簿。铁证如山,只等裴训月决断。若要直接捉人,那便只能用刑部鞫谳二司老一套严刑拷问之法。毕竟僧录司的讯吏皆从刑部借调。林斯致虽然太常寺文官出身,也深闻大梁刑名严苛。恐怕一不小心,有屈打成招之嫌。 「再等等,今晚会水落石出。」裴训月合了鞫辞簿,道,「斯致兄,劳烦你去拿着我的令牌,请金吾卫马统领多派几个人今夜在附近巡逻,一旦有变,立刻出动。」 「是。」林斯致赴命。 「红姑,你随我去铜镜前,我帮你再多画一层妆。」裴训月又道,她忽然有些心摇,许是知道风雨皆来,大厦将倾。夜色沉沉如海,屋里一支弱烛,盯久了,摇曳的火光叫人眼前发晕。 「今夜要一切顺利。」裴训月拾起了粉盒,默念。 是夜,朱府堂屋。 李明香照旧摆了一桌精緻菜馔,请裴训月坐客位。朱知府罕见地倒了杯酒,似有心事。 裴训月慢悠悠吃着,身旁却不见那素日常伴的婢女红姑。「她风寒了,在房中歇息。」裴训月这般向众人解释。李明香今晚话格外多,频频给裴训月夹菜。朱府众人依旧陪侍一旁,周举人突兀坐在朱知府一众姬妾中。 堂屋内两盏鲤鱼烛台,放了红烛。燃到一半,忽然,灭了。 几位小妾娇唿出声。林管家连忙起身去点蜡烛。众人都坐不住,衣带玉佩悉索之声不绝。府内近日兇案频出,无风的屋子里忽然灭了蜡烛,叫人觉得鬼气森森。 忽然,听见隔空中传来一阵女人笑声,太耳熟—— 竟和翠珠死那晚船上听来的笑声一模一样。 已有几个胆小的开始尖叫出声。唯有李明香镇定吩咐林管家:「快点燃起蜡烛!」然而为时已晚,只见雕有馥郁花蕊的屋椽上缓缓浮起一个影子。一道竖直的影子。不妩媚,木僵僵的。起初是道直线,缓缓变宽,才叫人瞧出来是人的侧影,侧影又变换角度,拉长。 原来是个披着齐地长发的女人。 「谁?出来!」朱知府怒呵。 影子当然不会作声。可是屋门突然开了。吱呀一声。阴冷月光下,一个长发女人骇然站在那里,身上尽在滴水,水珠顺着攒花翠绿的地毯流进众人吃饭的桌下,像条妖蛇。 女人穿着翠珠的披风。 点灯的林管家吓得抛了蜡烛,几个不抗事的家僕早一熘烟从门缝冲出去。姬妾们捂眼躲去墙角。桌上的菜馔慌乱中翻了一地。「有鬼啊!」老僕扯着嗓子喊,企图把平日里常来巡逻的金吾卫喊过来,可那屋门之外只有一片寂静的雪。 女鬼手微微一抬,血就流了下来。她的眼睛忽然凝聚起来,像一把寒刀,往屋里直直逼去,一双手吊在空中如同枯瘦的骨爪。长发飘动,那魅影行踪快如闪电。 昏暗中,裴训月冷冷望着李明香,只见她已经拔去了头上的金钗,预备向来人刺去。 「饶了我啊!我不是故意杀你的!饶我一命啊翠珠!」忽然有一阵哀嚎。 那是周举人屁滚尿流地趴在地上。 一室寂静。半晌,听见,女鬼幽幽地一声嘆息。 ——「大人,这一句话,足够成为口供了吗?」 说罢,长发重又掖在耳后。面傅脂粉厚如煳墙下,露出一双清丽的眼。 这不正是裴大人口中患风寒的婢女红姑? 「裴松,你的婢子竟敢在我府上装神弄鬼。」朱知府怒喝,「婢女无礼,罚杀便罢!」 裴训月嘴角弯起一抹凉意:「朱大人海涵,我的婢子无知村妇,行为不端。不过,这随意罚杀下人,实在是不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页 「若不是你那天为了一己私慾,随意要家法打杀翠珠,她又怎会来我僧录司,以至于枉送人命一条!」裴训月说着,目露寒光,只见红姑已快速将两盏烛台点起,室内重回光明。 啪的一声,那是李明香用以自卫的金钗掉在地上。同在她脚边的,还有匍匐的周举人涕泪横流下的脸。 「香儿,救我......」 李明香铁青了面色。 第11章 挖眼金佛 (十一)真相 大梁,皇宫。 这寝殿太大。 光是从头走到尾,就要费尽半炷香的功夫。十层明黄锦幔,一层隔了一级的官。芝麻官只得站在最外层请安,连皇帝的正脸都难得一见。京兆尹孙荃站在第五层锦幔外,影影绰绰中,瞧见那大殿深处的龙榻上,皇帝李懿缓缓翻了个身。 身旁的记注官见此,连忙伏案在起居註上记下几笔:帝召京兆尹孙荃,报北坊知府朱广弦家中杀人案。 司礼监的秉笔大太监周澜海小声提醒:「孙大人,您可以上前,向皇上汇报了。」 孙荃应着,拢了拢袖子。殿外隆冬飞雪,他却紧张得浑身出汗,亦步亦趋,才走到第三层锦幔前。 「皇上万福金安。臣报了封急奏,询问朱知府家中杀人一案。此案案情复杂,牵扯国子监李博士之女李明香,因此臣不敢擅断。」 大梁凡刑案,素有八议。亲故贤能、功贵勤宾。凡牵扯到这八种人的死罪重案,都要皇帝亲自定夺,一般减免发落,是谓特权。 李明香属于李家皇亲,是八议中「亲」的一类。 周澜海给皇帝捧去奏摺。皇帝应该很年轻,从帐幔中望去却觉得阴沉,像枚在风中晾了许久的奈李,萎缩无汁。许是因这大殿帷幔本就年岁已久,积了经年的皇威。孙荃瞅了一眼,便不敢再觑圣容。一时间只有奏本的水纹纸被手指捻动的声音。半晌,听见皇帝轻轻笑了一声。 「这朱家人环环互杀,还真是有趣。」 人命呜唿,有什么趣儿?孙荃只觉喉眼滞涩,难以作答,听得梁宣帝又道:「这案子是裴松在查?」 「是。」他连忙拱手,「镇北侯公子裴松,现任僧录司主事。」 皇帝便不作声了。 须臾,他抬抬手:「裴松决断。你今夜策了马去朱府,只管旁听讯案便是。」说罢,奏本一阖,扔在螭龙玉盘中,「朕乏了,孙大人退安吧。」 周澜海答应一声,领着一头雾水的孙荃往殿外走。孙荃只觉浑身冷汗湿透,那大殿长得望不到头,他甫一转身,便不敢再回头。「周公公,敢问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出了殿外,他觑着周澜海神色,手里一枚翠玉扳指已经递了过去。周澜海只是一笑:「孙大人,您只管去朱府听裴大人审案便是。」 「皇上说什么,咱们做什么,是不是?」周澜海又道,鹤髮老颜,一脸平静,手上那枚扳指,却稳噹噹还在了孙荃掌心。 孙荃见此,只好作罢,恭恭敬敬告辞,出宫门便策马往北坊朱府奔去。 「周公公,咱们怎么批这封奏摺?」小太监趋来问周澜海。 皇帝不是事事躬亲。已经下过口头命令的急奏,大半由秉笔太监记录便可。「当然照实了记。」周澜海道,又翻开奏本一瞧,冷笑,「孙荃做了这么久的官,奏本竟然还写成这个烂样子。『裴松命金吾卫封锁朱府......』,简直笑话。」他啪地合上奏摺,「金吾卫,那可是皇帝亲统。裴松命,他能命个什么?」 「怪不得皇上看了不高兴。」周澜海道。 小太监不敢多言,毛笔浸润墨汁递给周澜海。周澜海下笔时,一滴余墨刚好滴在奏本的末尾。「周举人杀翠珠......」的一个杀字,便由此洇成朵阴鸷的暗花。 是夜,朱府堂屋。 裴训月作为贵客,到朱府二三日来,第一次端坐主位。林斯致和僧录司的老书吏站在裴训月两侧。李明香和朱知府则一人一把太师椅,两人当中,站着被家僕扣押的周举人。 这一幕,和衙门倒当真就差个明镜高悬的牌匾了。 裴训月先和林斯致交耳嘀咕一番。随后,林斯致便匆匆出了堂屋。裴训月这才端起茶碗,慢悠悠喝了一口。 她抬眸,看见周举人抖如筛糠的双腿。 「周充,本官已掌握你杀人铁证。方才要婢女扮鬼,无非是用激将法逼你口吐真言。你若现在将杀人一事委实讲来,倒还能算坦白从宽。否则,」裴训月徐徐吹了吹手中盖碗茶的沫,「绞立决于此冬!」 周举人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是......是我杀了翠珠。」他痛哭。 「用何物杀人?」 「承州方砚。」 「何时、何地杀人?」 「十二月初八下午,地点是......」周举人说着,忽然顿住,众人都盯着他,那紫涨的面色下像有根跳动的青筋,仿佛再跳得剧烈一些,便要迸发脓血。 「地点是......朱夫人的寝屋。」 众人大骇。兢兢业业记笔录的老书吏,闻言也霎时停了笔。 「你为何在朱夫人的寝屋杀了翠珠?」 「因为......因为,」周举人哀泣中,忽然眼里一阵恨意,「因为她撞破我和李明香的床笫之欢!」 一室死寂。 朱府深宅大院二十年积攒的恩怨,就这般被外姓人一句话挑明当空。脓终于破了。周举人却像被抽了气的皮筏,只剩一张焦皱的人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页 裴训月望向李明香。只见她依然端坐,一身的绸缎华服。 「李明香,你可认罪!」裴训月当头一棒地喝道。 直唿其名。这是她头一次当面直唿其名。十几年前这名字念出来还是缱绻多情口齿含香。多少豆蔻少女效仿的风韵女娘。 李明香缓缓起了身,依旧是裊娜风流的步态,摇摆间,却恍如张一戳就破的灯笼纸。色厉内荏,油尽灯枯。裴训月忽然一恸,哀哀心想。 「我认。」她道。 「我与周充之事被翠珠撞破,她当时挣着说要去官府告,周充情急之下便拿了砚台一砸,翠珠......当时就没了气。」她说着,眼中水光渐起。不料,裴训月忽然将手中那茶盏砰地砸在桌沿:「本官不是问你翠珠之死!」 「本官所称之罪,是你假借府中游船湖势,让撑船丫鬟小棠用溶线捆绑翠珠尸体跳水,伪装成翠珠自杀,并暗自更换溶线种类,以致谋杀家婢,小棠溺死!」 李明香登时惨白了面色。 朱知府望着被磕落一地的建窑茶盏,脸色如同那青黑的碎瓷。他从太师椅上起身,宽肥的身躯还没挪动一步,便被裴训月厉声惊喝:「朱知府,你可认罪!」 朱知府惶惶然摇头,全然没了往日慈镇北坊的自持,像一只丧败的落水狗。「我竟不知何罪之有。」他嘴硬高喊。 「你买通小棠,企图在朱修生日宴那天谋划一场大案。北坊的仵作怎么刚好都在那天出了事?就是因为你朱广弦的密谋!在你的计划里,李明香应该犯头风病,下午服了蒙汗药睡去,尔后被小棠移至游船,并用溶线牵连二人披风。船一旦进入桥洞,小棠就会和昏迷的李明香更换披风,伪装成李明香跳水,并带着李明香落了湖。溶线遇水即溶,而小棠水性极佳,自可逃生,那昏迷的李明香,则将永沉湖底。」 「可你没想到,你精心谋划的法子,早被你的髮妻识破。并且,你更没想到的是,周举人会意外杀了翠珠。于是,李明香想到了你这个完美的隐匿死者的法子。」 「她用了你的法子,把已死的翠珠放在游船上,并威逼小棠继续实行此法,同时,为了把知情者小棠灭口,将遇水即溶的溶线,替换成了遇水缓溶的溶线。小棠落水后才发现线有问题,挣扎不得,只可惜,为时已晚。」 裴训月一口气说完,连大气也不喘,众人俱是瞠目结舌。正在那时,堂屋外有马蹄声啸,只见林斯致引着一紫服高官扬袍而入,而那高官朝裴训月拱手:「裴大人,方才屋外听您一番辨析,当真包拯在世,在下嘆服。」 来人正是京兆尹孙荃。 裴训月长吁,靠着椅背,半晌,微微一笑:「孙大人,你来得当真是刚刚好。」 约一个时辰前,她让林斯致出门,正是去速请京兆尹来辅佐断案。只因京兆尹统管京城四坊,是朱知府的直接上级。 不光如此。此案牵扯皇亲李明香。裴训月知道朝廷有八议的原则,凡入八议者皆有特权,须得皇帝宽宥。她但凡晚一步,不趁着众人都在场时把推断全盘托出,只怕今晚,李明香将毫髮无伤。 害死了一个小棠,在世人眼中算什么大事? 奴婢罢了。 裴训月心中冷冷。她知道:京兆尹必然去面了圣。 孙荃只凭那裴大人平静如水的面色,当然猜不透她心中所想,还一味问着案情:「大人,我还有两个小疑问,」他道,「林斯致来报时,过于匆忙,并没告诉我过多细节。方才听你一说,我才晓得其中竟如此盘根错杂。」 「你是怎么想到,这案中用了溶线?又是如何从鞫辞簿里怀疑,周举人是兇手,从而叫婢子红姑装神弄鬼?」孙荃说着,都快把自己绕晕,不由得五体投地。 「仵作验出来,翠珠是落水前受脑部撞击而死。那死人一定不可能跳水。也就是说,如果有两个人跳水,翠珠一定是被动落水的那一个,」裴训月道,「既然是被动落水,那主动落水的人,怎么带她下去?无非是绳索、线之类。既然打捞后搜不出,那就应当是一样可溶于水的东西。」 「至于为什么怀疑周举人,因为他在被讯问时,一遍说磨墨写诗,一遍说磨墨临字。」裴训月冷笑,「临字和写诗所用墨量大有不同。而朱府专用的承州砚,乃是御供,鹅卵大小的一块,其沉如铁。拿来杀人最好不过。」 孙荃听着,浑身一寒。他忽然觉得皇帝派镇北侯的儿子来僧录司当真是举世英明。若非高门世家,谁能了解袁记的溶线、承州的方砚?贵族连杀人也有贵族的法子。兇器都是捡趁手的。 「那大人,你准备怎么发落朱府涉案这三人?毕竟......皇上只是叫我来旁听。你给个话,我好把朱广弦带回去。」孙荃又问。 裴训月闻言一怔。 她这才恍然发觉,自己已经无知无觉中跨出了朱府堂屋的门槛。回头望,那屋门如同一只狮子大张的血盆暗口,吞噬朱家这积年的腥臭。 朱知府正仰面哀嚎:「珠儿......我对不起你啊......都是李明香这恶妇害你枉死!可我却甚至不敢为你伸冤......」 李明香则站在屋的正中,身后那百余件精绝古玩陈设,衬得她单薄如纸。 只一瞬,却又笑得绮丽。「广弦,你从来不信我,甚至要在修儿的生日宴上杀我。你恨我嫁与你作妇,你把府内临湖建成东西二宅,要把我永远隔绝于世。可朱修,朱修他真的是你的亲儿子啊!你怎么敢忍心,当着亲子的面陷杀其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页 「你骗人!」朱知府大喊,「朱修不是我亲生的!我不可能有亲生儿子!你明知道不可能!」他冲上去,扼住李明香的脖子,像杀死一只孤蛩那样轻易。裴训月惊惶,连忙冲过去。跨过门槛的那一剎那,她听见朱知府兇恶地喊—— 「你如果不知道李家那些腌臜勾当,又怎会在府内多年供奉一尊挖眼金佛!你如果知道,又怎会和我有亲!」 每一个字,如一道惊雷,将混乱的堂屋噼成数瓣,像裂开数个时空。裴训月一时间错置其中,恍若还于三年前的元夕,她刚卷好花灯就听见京城发生一场滔天大火。 身后是孙荃遥远如彼岸传来的询问:「大人......咱们是......照常发落朱夫人吗?」 「以赎论白银赎罪,是从轻发落吧。」裴训月回忆《大梁律》,轻不可见摇了摇头。 她看了一眼地上的凿花砖,闪烁的光影里,李明香已经晕过去了,脖子上尽是扼痕。 第12章 挖眼金佛 (十二)刎颈 当夜,刑部的人,便押走了举人周充。 刑部主覆核,重审京师百官徒流笞、杖、徒、流、死,五刑依次加重以上重罪案。周充虽通姦杀人,但有举人之名。大梁素重科举,轻易不杀文人。裴训月定了他绞刑。不过判词交上去,刑部怎样终论,现在还难定音。 经此一案,朱知府的仕途怕是断送。他也停止了嚎哭,一脸木相,不晓得方才是否假做慈悲。几房姬妾因这事变哀哀啼泣。太医匆匆赶来,给昏迷的李明香服下鹿角酒。 裴训月提起月白衣袍,在朱广弦无神目送下,跨出了朱府的大门。一道相送的,还有京兆尹孙荃。 「我先行回僧录司处理积案。多谢孙大人今夜雪中驰援,才得朱府一案水落石出。」裴训月谦辞。 「哪里,我左右不过是个传话筒罢了。」孙荃憾道,「靠大人严明才让真兇伏法。大人,我送送你。」 话虽如此。京兆尹可是个京城官场里的上下求全之位,而听说孙荃久居此位堪堪七载。何来稚笨,藏拙罢了。世人皆知李明香此案难判。烫手山芋,不如扔到裴家手里。 裴训月此番虽保了李明香不受刑罚,却没有保下她的名声,当众逼讯,算得上一点小小反抗。 毕竟,枉死了翠珠和小棠。 谈话间,二人已经走至僧录司门口。那面硕大的路鼓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夜色中边缘闪烁金光。鼓面留下斑驳的旧人掌印。裴训月盯着,忽然想起三五日前,翠珠奔来敲响这面鼓,随后走进僧录司,叽叽喳喳,讲自己被冤,无罪。三寸的红指甲翘起来,像一把子清透的玛瑙。 那竟是与她最后一面。 再敢争斗又如何?换不来性命的凭恃。 也许出身才是最大的凭恃。可李明香有了出身,却仍旧保不住儿子的安危,要拱手送到天津卫才求来无虞之全。 从僧录司往前望,长街后便是高可齐天的利运塔。修葺的工奴们汩汩转动水轮梯,往窟中更深处去。那儿伸手不见五指。 裴训月忽然觉得天地间有张巨大的网。只是从前她看不见。 「告辞。」孙荃送到僧录司口,策马离开。诸人进了东厢房。木几上,摆着余下的案卷。红姑靠过来给灯添油,忽然间,裴训月握住了她的手。 「我想家了。」她说。 红姑无言。一旁的林斯致亦沉默。伤感俱漫上心头。忽然间,一阵疾风颳过,众人觑那油灯忽明忽暗间,烛影好像小山重叠。案卷也被风吹得响动,哗啦啦翻过数页,刚好停在描摹化虚的死相那张纸。 微小的硃砂点在人像背后,以兆此处失血。 翌日。 裴训月起了个大早,叫红姑陪她去北坊东街一趟。 「作甚?」 「去寻金吾卫刘迎。」裴训月道。 二人脚程都快,不一时便到了座素净小院前。一位貌美但并不年轻的妇人揉着惺忪睡眼出来:「请问寻谁?」 「金吾卫刘迎,」裴训月笑,「想必这位是嫂嫂?」她作揖,「我是他衙门里的好友,过来问点私事。来得早,叨扰了,恕罪。」 瑞娘还了礼,便请二人进了里屋。「龄儿!来跟客人问好。」瑞娘喊。一个小男孩正在喝粥,闻言,哒哒跑过来道句万安,又一熘烟地跑走。 「这是我儿子,他怕生,见笑了。」瑞娘道,又引着裴训月往里走,「家里小,你们要谈事情的话,请进这间房吧。」不一会,便见她端来两杯热茶同些果子。裴训月瞥一眼房间,四四方方的,摆了张小几,堆了不少杂物,但都收拾齐整。「这是迎伢儿平时读书的地方,不临街,安静,方便讲话。大人稍坐。」她温柔笑笑,放下茶盘,半掩了门,去唤刘迎。 「小门小户,礼数如此周全。」红姑用木箸挑了挑茶果子,诧异道。那茶果粉白相间,状如鲤鱼,鳞片栩栩,比三仙居只售贵客的还要精緻。 「民间妇人手巧,也是有的。」裴训月喝了口茶,「不过,这些巧物儿一般自己家里不吃。能立刻就奉上来,难道这刘迎经常有客?」 话音刚落,只见门外一个青衫落落的男人走进来。眉目生得清俊温润,正是金吾卫刘迎。看神色,显然是刚睡醒,冠发鬍鬚却收拾得清爽。 「红姑,你去帮我再倒杯茶。」裴训月猝然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页 红姑诧异,但仍旧接了茶杯。离开前,她仔仔细细剜了刘迎一眼。空手,衣衫晃荡,没有武器。不知为何,心里却如惊雷将落般不安。习武之人素能嗅到杀气。红姑脚步一顿,刚回头,却见裴训月已经关紧了门。 屋内。刘迎与她对坐一几。「裴大人。」刘迎请了安,落座,啜口茶,又笑,「大人怎得不尝尝?这果子是我家瑞娘亲手做的。」 「多谢款待,但我用了早膳才来。」 二人于是无言。茶水热气蒸腾,香味瀰漫。裴训月盯着明窗净几,忽道:「刘迎。」 刘迎抬头,定定看她:「大人请讲。」 「你为什么杀化虚?」她轻轻问。 窗子外走过一群小儿咿呀,大概是去官学的学生。如鸟叫声一茬接一茬。刘迎慢慢放下茶杯,笑了一声。 「不问是不是我,只先问为什么?大人,」刘迎直视着裴训月,「我听闻大人昨夜断案如神,将朱府的贼人就地逮捕。可再怎样会推断,也不该如此自恃妄论,污衊好人。」 不卑不亢,语气流畅。像是打了草稿,早知她会来。 刘迎的心理素质当然强过周举人百倍。拿装神弄鬼那套法子吓唬他,一点用也没有。密室杀人,没有人证,若论物证,只怕也早就毁匿。要想让他伏法,怕不是只能私刑逼供。 裴训月对法外酷刑并无兴趣。在让刘迎被大梁律审判之前,她有自己要关心的事。 「化虚交游广泛,因为和皇后沾亲带故的原因,偶尔借住皇亲李明香的家。朱府不过是他的下榻处,府内众人显然也不插手他的生活,并无矛盾。杀他的必然是外人。十二月初七那晚,最后一个进入朱府的外人,便是你。无论如何,你嫌疑最大。」裴训月说。 「化虚死于密室。而偏偏那晚,有人称,在街上见过他。」裴训月用手指叩了叩桌子,「看起来,是兇手假扮化虚去做他还活着的证明。我曾经想过很久,如果是你杀了化虚,既然你武功高强,心思缜密,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来做这个证明?只有一种原因——你杀人是临时起意。」 「那一夜,你本该在家里准备自己的新婚宴。什么名字里有『迎』所以来迎我上任,都是谎子,」裴训月面色冷冷,「我去问过金吾卫的马统领,他说,是你忽然跑来,说要值班,以便调假。」 「刘迎,你新婚燕尔,年轻有为。等着你的是大好前途,锦绣光阴。你有爱妻娇儿,我真的想不通,你到底为什么在结婚前那一晚杀人!」裴训月高声。 刘迎漠然听着,蓦地,嗤笑了一声。 「我那个假扮化虚的法子当真是蠢。」他颔首,似自愧,「不过,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杀化虚的时候,看见他屋里地上有根遗落的金钗,万一因这金钗误冤了某个清白的人,就不好了。所以,我想让你们以为化虚不是死于密室。」 「化虚作恶多端,老欺负我是孤儿,问我借钱去赌。我被他纠缠,一时激情,便杀了他。」刘迎又道。 ——他竟然,就这么认了。 裴训月一怔,太阳穴突突地跳,忽然极度紧张。刘迎的反应远超她想像的平静,她不晓得此人要做什么。 「可惜,我后来听说,那金钗的主人,还是死了。」刘迎落寞。 裴训月无话可答,视线在屋里绕了半圈,须臾,又道:「如果没猜错,你杀人用的是冰?」 「是,大人慧眼。」刘迎嘴角似有嘲嚯。 「冰融化成水,所以现场没有兇器,」裴训月道,「大冬天的,随手用冰杀人倒也合理。那密室有扇小窗,把细冰凌穿过窗格发射出去,以你金吾卫的腕力,应当也做得到。可是——」她忽然倾身,直直逼向刘迎,「你忘了那屋里佛像背后的细孔!」 「规整如圆距,一望是刻意钻凿。以化虚的死相,应当恰好是站在佛像前,被冰凌由后背穿入而死。如果是激情杀人,哪来的功夫去雕琢此孔!如果孔非你雕琢,又怎能恰好发现,并将冰凌穿射其中!」她说罢,啪地掌心一拍小几,将茶碗震离几寸,「刘迎,你自以为冷静,可你顺着我的推理,说了错误的话!」 「杀化虚,是你预谋已久!射冰锥,是你练习多日!」她目眦欲裂,鹰顾虎视。一时间杀气满堂。 「你为何杀他?刘迎,我只问,」她又道,彼时声音已放轻,仿佛只等一个答案便走,「你为何杀他。」 刘迎的气势显然就在刚刚败下阵来,那原本挺直的背像被抽走了嵴骨。裴训月望着他的脸,颊侧神凸,青筋暴起。他在咬牙死忍。他忍什么?裴训月焦灼,她只觉像人在崖边,勒了缰绳马蹄也止不住。事态朝她最不期待的方向发生——刘迎此人,骨子太硬了。 果然,见他几番吐息,那突起的青筋竟然又慢慢消了下去。只听他冷笑道:「大人既然什么都猜得出,又为何来问我?」说着,他撤了果子盘,「这屋里只有你我二人,连个记笔录的人都无。出了这扇门,听没听到我的话,全凭大人定夺。万一要我再吃一遍那刑讯的苦又怎办?大人不如,直接押我下诏狱再审。」他索性起了身。 裴训月咬牙,心一横:「我问的是挖眼金佛。」果然,刘迎脚步立刻一滞,颀长的身影像杆新竹,在璀璨日光里晃了一遭,随即靠在墙头。「你说什么?」刘迎转身,重复。一双眼死死盯着裴训月,眼神却像案板上待宰的一尾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页 ——将死之人。裴训月迎面对上那目光,脑海里乍然蹦出这四个大字。她心下大震。「你果然知道挖眼金佛背后的事——」她喊,上前两步,却逼得刘迎后退。「你们又要来问什么。」他忽然笑。 「这么多年,难道问得还不够多!知道得还不够仔细!」刘迎忽然扬手掀了小几,茶碗碎落一地。他微微弯着身,仔细盯着碎瓷在太阳下的釉彩,脸上是恍若轻烟的笑,「多少年了?」他自语。 十三年了。 十三年前,也是公堂之上,还是吃百家饭的小孤儿刘迎去报官。府衙喝止杀威棒,引他到秘屋。「你说什么?再说一遍。」那青天大老爷不可置信地问。他于是说了一遍又一遍,尔后突遭一记重剐。乳牙磕落在地,流了半手的血。刘迎不服,垃圾堆里偷书来认字,上诉朝廷。一级一级,官更大,可是回音永无。 他从此将秘密吞了肚,习武,殿试,步步平登青云。 「你还告诉过谁?」他听见裴大人的问话遥遥传来,可自己视线却渐渐模煳,许是怒气上头充了血。「你告诉我,刘迎!你若有什么冤屈,你告诉我,我会替你伸冤!」裴大人又道。刘迎只觉得好笑,可自己却面部僵硬,挤不出一点笑容。他像被抽走了魂,只剩躯壳。 许是从十三年前就抽走了。 「你以为伸冤后,会有什么结果?」 「你以为你和他们,有什么不同?」 ——裴训月听见刘迎一字一句慢悠悠道。光明日光洒在他脸上,童子咿呀声响在他们耳边。裴训月忽然觉得手脚一阵骤麻。她如被白光噼过,回忆起许久前,也听某个人被噼头盖脸地质问——「你以为你和他们有什么不同!」 被质问的那人,长了一双天下最光风霁月的眼。李家长子,名承煦,字继昀。时人厚爱。史书写他才济天下,德耀东宫。 他要是好好活着,合该十九岁了。 裴训月想不通,挖眼金佛后,到底是什么冤屈要让刘迎愤而杀人?到底是何等秘密,叫东宫付诸一场大火?她了无头绪间,忽然听得耳边一声尖叫,抬眼望去,竟是红姑端茶开了门,顺着红姑的视线,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刘迎居然握着碎瓷,横在了自己的脖颈。 下一秒,人血溅了她一脸。 「你找死!」裴训月怒极,巨吼出声,她一个箭步夺走了刘迎手里的刃,将身上衣袍撕下来缠住刘迎的颈。红姑迅速封穴止血。赶来的瑞娘几乎晕倒在屋外,许明龄跑出去喊大夫。刘迎奄奄一息躺在裴训月的怀中,感觉一滴滚烫水珠滴在他耳廓。「为甚么不信我……」他听见裴大人带了哭腔的自明。 很快,大夫和热心的四坊邻居都赶来,围成一团。 「血止得及时,人没事。幸好下手也轻,伤痕浅。」大夫包扎好,说。 窗外是旭日东升,斜照满屋。裴训月脱力地垂了手,任刘迎躺在她的膝头。 「不过,伤了声喉。估计从此都哑了。」大夫又道。 ——挖眼金佛篇,完。 第13章 樱桃书生 (一)听墙 「永平四年初,伶人陈小珍风靡京城,后遽逝。因其颊若红霞,神思文采,坊间称樱桃书生 。」——《大梁风月杂记》 新春已过数日,天气乍暖。百姓们喝完屠苏酒,开始筹备放花灯。 三仙居挂起了新春联,据说是请僧录司裴松大人亲笔手书,龙飞凤舞两列大字。时人议羡不休,唯有金吾卫陈大耳每每打此巡逻,都恨不得啐一口浓痰。 只因裴松便是害得他的好同僚刘迎割颈自伤的那位高门纨绔。 此事掀起议论不少。虽众说纷纭,但终究无人晓得事情始末。刘迎一家也避而不谈,只待在家里静静照顾病人养着喉伤。 陈大耳到底觉得心疼兄弟,眼瞅着元宵节,提了好些参鲍翅肚,炖得极烂,给病人解个荤腥馋甚好。 他提着食盒,快步路过僧录司口,觉得晦气,索性趁四下无人,偷偷走到僧录司后院墙根,解了裤带,打算尿上一泡。 「什么侯府高门,还不是要吃老子的尿腥气。」他一边滋水一边低笑。 忽然,隔着薄墙,他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说话声。模模煳煳,但叫他霎时起了一阵颤慄。说来也怪,那声音,倒不像人在说话——有点像,在唱戏。 陈大耳从小耳力聪敏,才得了这个诨名,他不由得侧耳仔细辨来,只听得那咿咿呀呀的细声宛然是两人在对话。 一男说:「好多水儿,你就这么馋?」 一女说:「你不馋么?那这硬挺挺的是什么埋伏,嘁——」句末,一声媚得人骨头都酥了的娇笑。 陈大耳登时愣住,咽了口唾沫。须臾,听见另一男子又说:「嗐,猴儿急,要含也先等我解了腰带。」 这是......双龙戏凤?偌大一个僧录司,怎么有人在里面搞这些勾当。陈大耳听得尿意全无,连忙小心提了裤子。里面静了一会儿,忽然又传来一阵急促的喘息,倒与欢愉无关,听来,有点像人在被扼住喉咙喊—— 「我要生挖你的五脏!」 一句狠戾至极的诅咒,把正淫心荡漾的陈大耳唬了一跳,他心咚咚跳,不晓得里面那三人情况如何,正犹豫间,哗啦啦,两只不知名的鸟儿擦过头顶的树梢,黑压压的羽,一望便顿觉不祥。叶片摇动间,不知是鸟尿还是露珠,抖了他一脖子的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页 陈大耳骂一句,抹抹脖子,抬手在月光下一瞅。 那不是水,是血。 手中食盒登时落了地。 他盯着一地参鲍,电光火石间,乍然想起,方才听到的人声,竟和十日前遇见的僧录司贵客,一模一样。 十日前。大年三十,大梁仁寿宫。 仁寿宫住着当今太后,姓钟,是梁太祖髮妻。太祖子嗣单薄,膝下几个孩子都早夭。仅存的长子李继昀死后,排资论辈,便只有太祖弟弟广王之孙李懿可继位。按道理,他应该叫李继昀一声「小叔叔」。 偏生李懿是个十足的病秧子。 后宫诸事,便大都由钟太后做主。而前朝,又有钟太后的弟弟——平南候钟涛坐镇。近年来他帮朝廷拓疆扩土,已逐渐与镇北侯裴振安旗鼓相当。 因此,早年的「裴李共天下」,恍然已变成「钟家独大」之势。 今夜,皇帝将在大殿庆贺新年,酬宴百官。钟太后自然独坐尊位。 服侍的姑姑正为她缓缓戴上插了夜明珠的凤冠。大太监周澜海则在一旁尖声报着参宴官员的贺礼。 「闽浙总督刘含,敬献释迦果一百箱。」 「又带了土产,」太后蹙眉,「放烂了也没人吃。」 周澜海不敢言语,依次照念:「......僧录司主事裴松染恙告假,敬献金丝竹扇两柄,手抄佛经十五卷。」 这礼一听就薄,不过僧录司本来也是个没甚油水的衙门。可裴钟两家关系又如此微妙,周澜海觑着太后脸色,却见太后平和问:「手抄的?难为他有这个心。」 「可不是,这大冷天的,拿笔都颤儿。」周澜海连忙顺着主子意思陪笑。 「告假便也罢了,」太后道,「他不是从小就一直就身体不好么。」说罢,抬手示意周澜海继续念下去,忽然,那珐瑯梅花纹护甲在空中停住,于虚空里,遥遥指着名册,「之前恍然听谁说过,国子监李博士之女,同她丈夫朱广弦,犯了个案子,据说极复杂的,没承想叫人给破了。」 「是。」周澜海答。 「朱广弦这名倒耳熟。」太后说。 「是已死的翰林院朱学士内侄。」周澜海。 太后陡然一僵。 「是大理寺破的案?还是刑部直接提审?」她问。 「是僧录司。」周澜海眼观鼻鼻观心,一句不敢多言。 太后颔首不语,将手慢悠悠地放下,护甲尖端隔着鎏金熏笼烤了会热气,方才抬起,拨了拨发冠,将那冒出的白髮都遮好,半晌,说:「裴松既是染恙,叫钟四姑娘提点东西去看看。她不是暂居她阿姐家么,离得近,刚好替哀家去慰问慰问。」 周澜海应了,连忙告辞去传口谕。一时间,屋内只听得炭火哔剥之声。「太后,这佛经奴婢还是放在藏经阁?」服侍姑姑捧着经卷问。 「嗯,放在最里头去。」太后眄一眼,像看见什么不祥的东西,厌弃地移了目光。 这边厢,僧录司里,裴训月正拿着细狼毫,往自己额头颊边一下下点着胭脂。「像长了麻子吗?」她问身旁红姑。 「离远了看,倒也还行。」红姑笑,又正色道,「阿月, 你说太后突然叫钟四小姐过来,有没有可能是对你的身份起了疑?」 「不是可能,是一定。」裴训月啪地放了手里铜镜,「我和钟四不知道见过多少面,小时候她还老觉得我和昀哥哥关系过分好,来吃我的醋要和我打架。她和裴松,也见过好几次。」 「钟四大嘴巴,什么都能说。」裴训月把被子往头上一蒙,「红姑,待会她来了,你就说我染了病,什么严重说什么。一碰就传染的那种病,让她千万别靠近!」 红姑应着,又嘆口气:「这样似乎也不是办法,她来了你就病重,那她走了你这病还继续吗?僧录司里边这些人,怎么和他们交代呢。」 「能瞒一遭是一遭。」裴训月闷闷。 话不多时,已听得前面有人高声报「钟家四小姐到」,红姑连忙关了门。钟四小姐的轿子已经稳稳停在了僧录司口。只见一双金灿灿的绣鞋先出了轿帘,随后满头珠翠的美人儿扶着丫鬟的手,裊娜下了轿。美人盯着僧录司的牌子,先是哼了一声。 「什么破地方,这也叫衙门?」 前来迎客的林斯致只好垂手笑:「一间租来的民间院子,当然比不得平南候府气派。钟姑娘,您跟我里边请,茶已备好,冒昧冒昧,提前打听了您的口味。」 钟四是平南侯钟涛么女,排行老四,从小受尽恩宠,自是娇蛮。像林斯致这般讨好她的男人一条长街也排不完。钟四懒得应付,提了裙子便往里走。「裴松,我来瞧你啦——」她高声,不管不顾,吵得西厢房公案前一众做事的官吏们皱眉不语。 「实在无礼。」严冬生搁笔,严肃瞅着钟四花团锦簇的背影。 「虽然聒噪,可是京城有名的美人呢。」一旁的副手张通艷羡道。 「要说美人,平南镇北两家,听说还是那裴家的独女更美些。可惜裴家规矩太严,难得一见啊。」又有一人道。 「敢肖想头儿的姐姐,你小心俸禄难保。」严冬生嗤道。众人闹笑,正作调侃间,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震碎耳膜的尖叫,随后是女子怒斥—— 「裴松,你这淫恶无赖!」 只见东厢房门口,钟四和林斯致,双双捂了眼,免得冲撞床榻香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页 帐子轻飘中,一对壁人俨然旁若无人,正颠鸾倒凤。上半身似乎俱是小衫,下半身则都着亵裤。唇齿相贴,吻颈交缠,还时不时发出些叫人面红耳赤之声。 林斯致是紧紧闭了眼睛,半点不敢眨。钟四却从指头缝里瞅一瞅,啐道:「满脸麻子还要做这些事,活该你是个药罐子 。」说罢,气鼓鼓夺门而出,临走前,还把林斯致过了三五遍水的好茶全泼来浇花。 「裴叔叔看他这般,定气得打!」钟四上了轿,依旧努着嘴,手里大包小包的药膳原样提回。她才不替登徒子贴心。 「又怎么了?我的大小姐?」一旁候在马上的年轻公子本都要启程护送,听此,便又轻轻笑了一声,调转了方向。谁知那马儿不驯,摇晃间,隔着重重庭院,他同东厢房里看热闹的僧录司众人远远瞅了一眼。 只那一眼,手里的缰绳便脱了把。怎么是他?此人心里大惊。马儿不受控,将他险些甩下背来。吓得钟四娇唿:「姐夫,你小心!」 幸好那公子显然身手矫健,一个倒转间两腿发力稳稳夹住马鞍。这一晃跤却吓得僧录司里众人心里惴惴。 严冬生看了会,蓦地,貌比潘安的容色上勾起一个淡淡的笑。 「好身手。」他做口型。下一瞬,钟家的轿子,和年轻公子的骏马,便捲起一阵尘烟,都消失在僧录司的门口。 应该是瞧见了,所以跑得那样快。严冬生心想。 第14章 樱桃书生 (二)下塔 距僧录司几十里外的密林,位于北坊的最北面,紧邻着回明窟的窟沿,往外便是湛江。湛江再往北,燕山环绕外,蒙人地盘。蒙人臣服大梁,却很少直接跨过燕山来京,只因湛江汹涌难渡。因此,多年来,这边毫无人烟。 唯宋昏是个例外。他流浪江湖,无人知其出身。近年来在密林里造炉焚尸,筑屋安家。刻薄些说,倒也命好,恰撞上利运塔一塌,赚了盆满钵满。 大年三十,那焚尸炉竟又燃起了青烟重重。 可是,炉子里却没有尸体。 宋昏站在炉旁,手里拎了块平日里用来裹尸的毛毡。他叼壶酒,先往嘴里灌一口,再喷在毛毡上。如是反覆,直到处理完第二十块毛毡。只见那一瓶三仙居特酿的竹叶青,已经见了底。 「可惜可惜。好酒用来除尸气。」宋昏嘆惋,把酒壶一放,将二十块毛毡晾晒好,继续往炉子里添柴。他望一眼直漫云天的青烟,搓搓手,进了草屋。 草屋不大。一张床,一张桌。桌上堆了密密麻麻的书籍,放眼望去,竟五湖四海。医理草药、机关追捕,无所不有。诗词歌赋类的却很少,唯独放了一副对联,字迹遒美。 「迎来送往,生死无常。」 这对联还是僧录司负责外事的吏役一大早送过来,说是裴大人亲笔,贺他新年。 「对得狗屁不通。」宋昏嗤道,却仍旧喜滋滋地出了屋外,把那大红对联贴在焚尸炉两侧的青砖上,远远望去,倒有些荒唐的年味。 方才添的柴已经快烧没了。青烟渐疏。宋昏用脚踏着步子。「一,二,三,四......」他闭眼漫漫地数,数到第十下时,听见脚边落叶轻轻一动。紧随而来的是空中一声勐禽的长啸。宋昏勐地睁开眼,望见长日当空,一只振翅的海东青朝他飞来。 那鹰眼锐利至极,雪白羽毛上又有密密麻麻的黑色花纹,叫人浑身麻颤,不敢直视。 宋昏却直直望着,吹了声哨,令海东青盘旋在他上方,最后,停在他举起的胳膊肘。 「来得这么准时。」宋昏轻笑,慢慢取下了海东青脚爪上缚着的纸团。 鹰像是听得懂他的话,鸟喙在他披着的大氅上啄了啄。宋昏取来茶盖餵了点水,摸摸羽毛,任其飞远,方才展开纸团一看。 「籍册盗,裴已至塔。」 宋昏盯着看了一会,随后丢进炉膛里。转瞬间,纸已成灰。他用夹骨钳扒拉完剩余的残烬,方才封了炉门,将炉旁吊着的那块写明焚尸价码的牌子翻了个面。 只见背后写着:本炉停工,今日休息。 僧录司里。 裴训月刚送走瘟神钟四小姐,就迎来了今天第一桩案子。 「红还是绿?」她精力耗尽,拖着声问林斯致。 红,就是重案,人命或重大失窃,须得朱本上报。绿的,则是一般民案,家务争讼。这是僧录司为了沟通方便定下的暗语。林斯致盯着上级唇角那一抹显然是旁人留下的胭脂,垂眼,道:「绿。利运塔里籍册失窃。」 裴训月舒口气:「那等我更衣就来。」 说着,东厢房的门一掩。林斯致在外候着。他摸不清这位裴公子的脾气。明明于公事上异常勤敏,怎么看也不像浪子。为何每次重要场合,例如赴任会客......他都非得贴着女人? 可惜了红姑。 默念一百遍非礼勿视,林斯致仍旧忘不掉方才匆匆一瞥,那床帐后红姑的样子。他盯着院里雪白石凳,企图正心定神,却恍然又见那圆润香肩......呸!圆角石凳。林斯致勐地摇头,自语:「无耻!」 「说谁?」红姑恰好路过,问。 林斯致嘴唇张了又合,须臾,闷闷道:「我说那偷籍册的贱民,害得大人大年三十都不能休息。」 朱府案结后一月来,僧录司里还没遇上什么疑难案子。可仵作长严春生痢疾好后,又得了寒热病,索性告了致仕退休,在老家养身体。裴林二人,每日又要处理琐碎争讼,又要忙着学习刑案知识以备万一,忙得头眼昏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页 「先去看看,如果事情不大,那等过完年再说。」裴训月换好官服,出来道。 利运塔在回明窟最深处,想要进塔,须得乘水轮梯。那梯狭窄,一阶一级,转动不休。裴训月上任数日来,还是第一次下塔。愈往下,光线愈暗。明明是大中午,却叫人如临暗夜。幸好林斯致早有准备,提了两盏灯笼。 梯子的护栏很矮,稍不留神便会跌跤。一旦摔下去,那便是万丈深渊。裴训月倾身一望,看见塔底火把万千,泥沙满地。 「这么险的梯子。底下的工奴们岂不是一旦进塔,就很难再出来。」她道。 「十五日一轮班。一旦进去修塔,至少半个月不能回家,所以说这活太苦。」林斯致嘆口气,「不过,这梯子不是一直都这么险。利运塔还没塌的时候,天下的达官贵人们可是以做水轮梯礼佛为荣。而且,因为乘梯费力费时,所以一旦进塔,必在此地住上一晚。这也是为什么利运塔周围客栈商铺繁多。」 「不过,」他拿灯笼遥遥照了照塔底旁的一片巨大的废墟,一条街上全是倒闭的店门,招牌都结了蛛网,「那塔塌之后,这些店,也就都开不下去了。」 「哎,大人,」林斯致忽然好奇,「怎么你竟然从没来过利运塔吗?我听说你从小长在京城的。」 「我们家无人信佛。」裴训月摇头。 谈话间,一行人已经到了梯子的最底部。一个姓楚的工匠跑来,给他们引路。裴训月眼见此人浑身绫罗,竟与那些灰头土脸的工奴形成巨大对比。 凡工奴,都是贱籍罪籍,只管做些最苦最累的推沙石、堆泥瓦等活。而工匠,则是民籍,甚而有官籍,负责修復、整理或是统筹安排等事,要么手艺精湛,要么背景深厚,总之,小觑不得。 「楚师傅,带我们去籍册司吧。」裴训月道。 楚工匠没意料到自己的顶头上司如此客气,连忙点头哈腰地领着裴训月等人绕过佛塔废墟,往其后的一栋小楼走去。那小楼是诏狱改建,原本专门用来临时关押犯了事的僧人,如今则作为塔旁临时办公处。虽然经过粉饰装修,然格局未变。一条长廊,数间四方房间,佐以巴掌大小的窗格,叫人待久了,喘不过气来。 「这连着三间房都是籍册司,打通了墙壁,放了佛经以及塔内各种文书。」楚工匠举着火把,向众人示意,「失窃的东西在最里面一间,」他说着,面向众人,一手推开了门,「利运塔里人员混杂。但这栋小楼,可不是谁都能进的。所以,我们怀疑,小偷主要还是来自内部人员。」 「被盗的籍册,正是记录从利运塔建成以来所有僧人的花名册。这个东西嘛,在塔刚塌的时候还有些用处,可以用来登记难民。但如今,这项工作已经完成,花名册也没什么用处。说白了,偷它无甚意义。」 「花名册昨夜被盗,值班监管的人叫小庄。一个大眼睛的年轻人,我觉得他为人忠厚得很,应该不是他监守自盗。其中蹊跷,还请大人决断。」 楚工匠一板一眼地报告着,自认已经把事情来龙去脉讲得十分清晰。可眼前的几位官爷,仍然愣怔地望他,脸上逐渐生出同一种惊悚之色。 甚至,他们好像并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他身后的某一个地方。 「你刚刚说,昨夜值班的人,叫什么?」裴训月轻轻问。 「小庄,庄禄星啊。」楚工匠摸不着头脑,「怎么,大人认识他?」 裴训月摇头,神色哀哀指了指他身后。 楚工匠回头,只见那昏暗的最后一间房里,满架籍册前—— 一个后生吊死在大樑上。 一双大大的眼睛。眼珠子乌凸着,舌头垂了好长。 当天傍晚,塔附近的守卫便将小楼封锁彻底。 「这里本就是诏狱,不祥啊!千不该万不该用此地来办事!小庄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自杀呢......」楚工匠站在楼门口,不断跺足长嘆,红了眼圈。 「楚师傅节哀,你先随林大人去录个笔录,将昨夜到今天中午所有的事详细讲来。此外,」裴训月停了一停,「请师傅命人为我速速准备四样物事:白醋、手套、油灯、炭盆。」 这四样都是常物,并不难找。楚工匠虽不明其意,也连忙命人去准备周全。 裴训月得了四样东西后,便进入籍册司,让红姑和守卫把入口看好,自己戴上手套,一样样查看这间房子里的布置。 窗户太小,爬不进来人。唯一的入口是小楼。而小楼门口有守卫。所以兇手必定是与修塔相关的官吏工匠。 裴训月想到此,忽然浑身一凛。她都没验过尸,怎么就武断这一定是他杀? 小楼的布局实在阴森。一个好好的年轻人,整日在这里看守旧籍,再加上籍册失窃,许是忧郁自缢也说不准。 裴训月摇摇头,不敢再耽搁,深深吐口气,便蹲下身,仔细检查已被放平的庄禄星尸体。 物伤其类。看了再多遍《洗冤集》,也无法平消真正面临尸体时的那种震撼。酸水一阵一阵往喉头涌,她忽然感到一阵难以自抑的悲恸,不觉流下泪水来,打湿了小庄的衣。光线太暗,油灯明灭中,竟觉得小庄那张脸,口开如裂,仿佛有无穷无尽的话要吐露。 裴训月头晕目眩。四周森冷如堕寒窟,而她自己却手脚滚烫。此地待不得,裴训月脱了手套,匆匆跑出门,刚跑到红姑旁,那股酸水就哇啦一声全吐了出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页 红姑早已给她备好热水,一下下地抚着她的背。 「别逞能。验尸的活,你这样性情中人干不来。」红姑劝。 裴训月摇头,接了水漱口 。北坊验所的两个小仵作早就休了除夕假。倒也不是她定要逞强。 她想了想,吐掉嘴里的沫,扬手叫来一个随行的小厮:「去僧录司里,请秦吏郑吏那些衙门里干过许久的老幕僚,还有冯大人许大人等那些以前在刑部干过的一併叫来,凡是接手过命案的,都给我叫过来!」她喊,又补充一句,「修塔的监工严冬生也请来。」 小厮唯唯诺诺:「大人有所不知。今天下午,僧录司就基本空了......」 「他们都出了外差?」 「冯大人被邀去皇宫赴宴了。剩下的......都去了三仙居,说是听名伶陈小珍的戏。」小厮嗫嚅。 「好好好,平日里一个个忙得什么似的,搞了半天都是装样!真要请人做事,竟然有空去听戏!」她气急,道。 裴训月平时一向温和,小厮鲜少见她发怒,吓得一声不敢言,须臾,才喃喃:「可大人,明天是元旦啊......过了今夜,就是新年了。各位官爷再忙,也总得有个休息不是......」 裴训月听完,低头不语。小厮说得极是。哪有拘着人大年三十还来干活的道理?可事出突然,一条人命横陈,她是主事,总不能也像下属一样撂挑子。 片刻,小厮才见她抬头,又道—— 「那去请宋昏吧。」 小厮连忙应下,跑去给水轮梯口的家僕传信,叫人备马速去请司炉人宋昏。谁知,半炷香的功夫都不到,却听人说,宋昏已经请来了,正准备下梯。 「怎么来得这么快?」裴训月问。 「他本准备往僧录司走,和我们的人刚好半路上遇见了。他说他是——」小厮看见裴训月皱了眉,不由得谨慎道,「他说是,大人给他的那副对联,没有横批。」 「他要来讨一个横批呢。」 裴训月抬眼,见那巨大的水轮梯上,一个穿着脏毛靴的瘦高男人,已经缓缓下了梯。 隔了好多人,他直直望着她的眼。 第15章 樱桃书生 (三)除夕 除夕夜,大梁皇宫。 皇帝设宴百官。这宫殿极大,一桌一桌蛇形环绕,依着地位次序排下去。 从僧录司冯利大人的位置望去,勉强看见皇帝是个穿明黄衣服的身影,芝麻大点儿,还没一旁太后凤冠上的夜明珠惹眼。 「咱们这位置,甭说瞅见圣容了,能来除夕宴已是万幸啊。」他身旁的刑部旧同僚邹大人感慨。 冯利没接话。他自知侥倖,能来参宴,多半还是託了僧录司这个名头的福。毕竟主事是裴家公子,却生了病,而副手林斯致又忙,索性让他去填这个缺。 宫里的歌舞年年都是老样子,歌颂千秋,乏味的很。如果不来参宴,冯利今晚本应同司里的人一道去三仙居听名伶陈小珍的戏。那陈小珍最近极风靡,据说妩媚惑人。冯利咂了口酒,正神思游冶,忽听得殿中一声极响的铜尊坠地之声。 众人都一惊,席面瞬间骚动开来。 「发生甚么?」大家纷纷打听。衣袍悉窣之声顿起。蛇形的宴席像一串弯弯曲曲的鞭炮,引线将燃未燃。 片刻,方才有个人小心翼翼传话:「前面的人说是卫岱一给皇上献酒的时候,不小心把酒杯掉地上了。」 卫岱一? 这名字在大梁官场如雷贯耳。大梁不设丞相,内阁辅政。内阁又设一首辅和六大学士。当今皇帝即位后,首辅之位一直空置。六大学士便成了文臣之极。而卫岱一,正是这六大学士中最年轻的一位,据说七岁擅诗,十岁赋文。更关键的是,他是镇北侯的妻弟。 也即,裴松之舅。 冯利联想到这层关系,热酒在舌头上滚了个来回,囫囵咽了下去。什么样的人敢在皇帝面前横节枝生?他伸长脖子,企图将这小小的风暴看得更清,谁承想,不过片刻,歌舞又起,而那高山仰止的卫大学士,似乎已经归位了。 「皇上竟什么都没说?」有人问。 「好像说了句『一个铜尊,卫卿休放在心上』,随后又赏了个夜光杯。」 冯利旁听,暗暗惊心。裴家荣宠至此,文臣武将皆有,已经巅峰造极。狡兔死走狗烹。他初入僧录司,只怕未来凶吉难定。正在这时,一个随身带来的小厮小跑过来,行了个礼,附身道:「大人......司里又有案子了。」 冯利心一沉,恍惚中,见那手中的酒杯乍然泛起涟漪。 映射殿烛,恍如古井无波中,陡现蛇影。 这边厢,僧录司里,从利运塔风尘僕僕回来的一众人,正在西厢房的公案处吃饭歇息。 裴训月白天装病煳弄钟四,傍晚下塔查案,一整天未进水米。幸好她精神硬,能撑。林斯致就不行了,早颓如蔫菜,催胖婶煮几碗羊汤面再炒点小菜,也顾不上谦让,自己唿噜唿噜吃起来。 「林大人过年不回家么?」红姑见他狼吞虎咽,吃相可怜。 林斯致半口面噎在嘴里:「我......我是岭南人,回去太远了。今年就算了。」说罢,又默默把牛肉盘子往红姑那里推了推。 南人官北,听来惨澹。其实林本就是过继来的孩子,不讨养父母喜欢。他从小委屈求全,所以性格软绵。这老家不回也罢。裴训月不知林斯致的内情,还以为他要为公务献身,只好敬一杯酒,仰脖干了个彻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页 宋昏杵在一旁,也不吃饭,只顾着用皂角巾揩手。 「为何不吃?」裴训月瞧他。 「不饿。」 众人愣住。方才利运塔小楼内,验尸验了大半个时辰,光验簿他就写了洋洋洒洒数十页纸。从脚印灰迹、横樑磨损、绳索血痕等现场线索一一盘查,最后判断——籍册司吏庄禄星,死于他杀。 而且挣扎痕迹浅,应该是先被击晕或者迷晕,再被勒死的那一种。 大家回忆起楚工匠高高兴兴夸小庄忠厚的样子,心里皆是一酸。可不知为何,宋昏的反应比众人都大。他之前也为朱府案验过尸,却远无这般低落。 裴训月却由着他去,自顾自吃完了一大碗羊汤面,喝饱了酒,才叫老书吏扶着她,给空空如也的僧录司正门挂起了新春的第一幅对联。 「新年还是要好好过。」裴训月拍拍手上用来粘春联的米煳。 她说罢,一扬袍子,顺着抄手游廊走进院中。院里一株参天大树,积雪刚融。一月前,她便是在此处见到宋昏那双脏毛靴从树杈后头走来。和他初遇的第一天,明明发生那样多的事,却将这些无谓的细节记得一清二楚。 宋昏正走在她前头,慢慢悠悠。相距数步,谁也不先出声。 裴训月望着地上前人脚印,泥中夹杂白雪。她心里倏忽一紧。多少年前的除夕,她母亲正在行军路上的雪夜里生下了她。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依这句李太白的诗,取了盘盘的小字。 可他死了,便也再没人把盘盘喊得那么好听。 「宋昏。」裴训月抬头,轻轻喊。她眼见宋昏的脚步一顿,可随即又装作没听见般继续走下去。 这般抗拒,在她意料之中。毕竟频频被请来当仵作,人家一个好好的司炉人,非得除夕夜来验尸。裴训月心一横,索性拿出官威:「本官叫你站住——」 宋昏于是站定。 他回首,隔了她远远的,行个礼:「大人请讲。」 「本官想从明日起聘你为僧录司仵作。俸禄和从前仵作长严春生一样。」她思忖一会,「地位虽不及官,但等同于吏,有休沐假,包吃住。」 言下之意,肯定比做司炉人优渥。 裴训月讲完便不语。她不觉失言,但仍然忌惮宋昏的反应。毕竟依他那样自在的性子,进了衙门只怕拘束。实在不肯答应,她甚至愿意从自己的荷包里抽银子给他。她不清楚宋昏会如何看自己。朱府案中,是宋昏屡屡指点她线索,才得以顺利查案。刘迎一哑,挖眼金佛的秘密便无从得知。她有太多还没釐清的事。 她只知道,僧录司狠缺个帮手。 而她狠想留他在身边。 谁知风声唿啸中,宋昏草草地拂逆—— 「大人厚爱,只是草民陋质,恐难当大任。」 「那就再说。」裴训月转身,须臾几步,又听得他笑:「大人,那我求的横批呢?」 迎来送往,生死无常。本就不工整,要什么横批?裴训月摇头:「横批么,就一个字。」 「什么字?」 「昀,表日光的那个昀。」她偏头,淡淡笑,「造炉火葬,安稳送终。人死了自有魂灵,你也算是他们在人间的日头。」 隔壁三仙居里戏子歌声遥遥传来。两人这才恍然原来已唱了许久。那咬字太细,叫人惶惶,却是《锁麟囊》里最有名的唱段......「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回首繁华如梦渺......」 远处爆竹忽起,原来已过子时。天空如绽流星。万人空巷,四处张灯。隔壁满堂喝彩声传来。裴训月静静站在庭院中,一身官服沾了露,独听见宋昏在二胡弦声中朝她道—— 「多谢。」 「残生一线付惊涛 ......" 「种福得福如此报,愧我当初赠木桃......」 三仙居里,伶人陈小珍的一段《锁麟囊》叫众人的拍掌声掀翻屋顶。老闆娘宋三仙怕场面太热闹控不住,忙请陈小珍进后台,唤了两个会使川派变脸的人上台串场。底下的人于是稍作歇息。二楼看台一处好位置里,僧录司的一众官吏正磕着瓜子儿,对陈小珍评头论足。 「听说她才十七岁。」一人嘆,「真他娘的唱得老子魂牵梦绕。」 「出名得趁早,」监工副手张通吐口瓜子皮,「就是不知道三仙嫂哪里请来如此绝色。江湖里给她诨号叫樱桃书生,说来也怪,一个女子么,怎么叫书生呢?」 「你懂个屁,这才是乐趣!」有人又道。说罢,一行人哄堂大笑。唯严冬生抿唇不语,于吵闹中独自啜口茶。他今天特地打扮得并不出挑,一身黑衣,却仍旧挡不住酒楼里众人频频注目。那样好的样貌,想不招人注意也难。 这众多目光中,有一道来自同在二楼看台的某年轻公子。身着华服,高大俊朗,恰是白天里和僧录司众人见过一面的钟家贵婿——蒋培英。 蒋培英和钟四小姐的长姐刚完婚,又参加完武试,如今是朝廷里的红人。他走到哪,哪就有人阿谀拍马。他场面话说到厌倦,索性藉口如厕躲出来,去三仙居后院的一处茅房寻个清净。 没承想,那儿站了个熟人。 「小夏子。」蒋培英试探。 严冬生刚洗完手,在空中甩了甩,看了蒋培英一眼,刚要抬脚,却被一只孔武有力的手攥住胳膊:「不认得我?」蒋培英哼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页 「公子认错人了,在下是僧录司监工严冬生,不是什么小夏子。」严冬生斯斯文文。 「放屁,」蒋培英笑,「跟我装王八。我在潘家班厮混几个月,你变成灰,老子也认得你。」他说着,手顺着严冬生的袖子,往下摸了三寸,「哎呦,让我试一试就知道你是不是小夏子。」那手竟直往严冬生的胯下捏了一把。 严冬生登时变了脸色,却不动怒,只将蒋培英的手死死按住:「公子,休得无礼。」 明明看起来是个儒生,力气却如此遒劲。四下里无人。蓦地,蒋培英松了手。 「对不住,严监工,」他笑,「我酒吃得太多,认错了人。向你赔个不是!不过,我带来的小厮不知到哪儿去混了。可否到你家里讨口热茶喝?好叫我醒醒酒。」蒋培英盯着严东生细白如瓷的脖颈和那柔软殷红的嘴唇,笑得半真半假。 「也行。」严冬生颔首,又道,「公子莫再耍酒疯便是。」 蒋培英应下,二人于是一同往严东生的租屋走去。据他说,因为僧录司地方小,所以他在附近租了间本地老婆婆的闲置屋子。已过子时,街上空无人烟。三仙居似乎已在散客。蒋严二人走了片刻,终于停在一栋安静庭院前。「我就住这,公子请吧。」严冬生道。 蒋培英走在严冬生前,先一步进去。「好精緻的所在。」他嘆,又问,「不知严监工你的房间是?」「朝东走到底。」蒋培英于是向左转,进了最里面的一间小屋,恍若雪洞,朴素得很。「热茶在哪儿?」他背对着严冬生,笑问。 烛影憧憧中,他身后的严冬生隐没在角落里,轻轻解开了身上的腰带。那是一段很长的绣锦,勒人最是方便。可蒋培英至少身长八尺,勒死不易。最关键的是,勒死后,尸体如何处理?严冬生将腰带拿在手里,还没动作,二人忽听得一阵窗外哗啦啦的阴森之声,像鸟儿飞过。 蒋培英回头,看见严冬生举起他的腰带,顿时笑了:「你做什么?」 他舔舔唇,看着严冬生卸了腰带而薄细一握的腰身。 姓蒋的靠过去,像一尾粘腻的腥鱼:「我就知道,前面你给我装。」 「想玩小时候的老一套?嗐,猴儿急,要含也先等我解了腰带。」 严冬生不语,眼尾却轻轻抽搐了一下。忽然,吱呀一声,这间小房的门被人打开了—— 一个年迈的老婆婆穿着斗篷,哑着嗓子问好:「严监工,你有客?」 「我刚去开笼放鸟了,没惊扰到你们吧。」老人抱歉。 严冬生摇摇头,将腰带攥紧在手中。他垂了眸,看见老婆婆的斗篷尾端,分明沾了热闹街道才有的鞭炮碎末。 奇怪......这老妇人把房子租给他的时候,不是说,自己亲人俱亡,闭门不出的么? 就在那时,灯忽然灭了。 第16章 樱桃书生 (四)美男 除夕,下半夜。 三仙居的客已散尽。满地瓜子壳。饶是宋三仙多请了人打扫,依旧一片混乱。新来的小二们粗手笨脚,险些砸了她几个名贵玉尊。 「放着我来吧!一个个痴头傻脑。」宋三仙嗔,自己取了大铜盆和清米汁来,慢慢擦拭着酒杯。好不容易收拾完,她端起铜盆,往街上走,打算将脏水泼在路边的树下。哗啦一声,米汁倾泼之处,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哎呦——」,随后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原来树后靠着个人。 宋三仙忙不迭放了铜盆道歉,多年做生意的习惯让她一开口便是:「对不住,客官......」 说罢,一愣,就着清明月色,她忽然发现那满脸脏米汁的人,恰恰是今晚曾在三仙居听戏的贵客——蒋培英。 「蒋公子,您......您怎么在这儿?」宋三仙惊得睁圆了眼。 蒋培英用袖子抹抹脸上的水,懵懵懂懂抬头,咳了会,又看看宋三仙:「这......是三仙居门口?」 「可不。」宋三仙指指硕大的招牌。 「几时了?」 「回公子,下半夜了。」 原来他已在雪地里睡了至少一个时辰。蒋培英扶着树,头晕目眩地起身,心里暗骂严冬生果然是个下九流的贱胚子。进了姓严的那间素得跟墓室一样的屋子,来了个莫名其妙的房东老婆子,忽然灯就灭了。就在点灯时,他感觉严冬生的手慢慢攀上了他的耳后,摩挲几许,一声暧昧的「公子」,他还没来得及应,就晕了过去。 想来是那人不知道用什么手段给他下了药。 竟还敢把自己扔在街边受冻。蒋培英忍了沖天的怒气,又换出一副平日里贵公子的温文面孔,对宋三仙道:「三仙嫂,我酒吃多了,不知怎么睡在这树下。我那小厮又不知道哪里去混了,可否请你们店里来几个人,提盏灯,把我送回钟府去?」 「当然当然。」宋三仙连连道,亲自提了盏玻璃灯,叫了两个力壮的僕人,抬顶轿子送蒋培英往钟府去。蒋培英头昏眼花地进轿,忽地感觉自己腰间似乎挂了个硬硬的物事。他趁人不注意,手一摸,才发现是块陌生的玉佩。 玉佩很小,没什么特别,雕了一个菩萨像。那像的背后,却上有一个澜字,下有一个海字。 他吓得登时醒了酒。玉佩在出了汗的掌中滑得握不住,落在锦毛鼠坐垫上,发出沉重咚咚两声。 澜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页 这大梁朝廷,谁人不知司礼监的周澜海? 蒋培英左思右想,昨晚吃酒时没和什么人近身。玉佩当然只能是严冬生挂在他身上的。可是,那厮到底什么意思? 摇晃的锦帘里,平南候新招的贵婿呆坐轿中,面色惨白。 第二日,僧录司里。因着昨夜守岁,众人都起得晚。去听戏的那一批人快晌午才来返工。厨房胖婶煮了一大锅饺子,给众人当作正月初一的早午饭。 裴训月只匆匆挑了一个明虾馅儿的入肚,便催促众人一起和她前往利运塔调查小庄吊死之事。 没承想,众人甫一下塔,纷纷上吐下泻。 「胖婶拿多少年前的陈年老肉包的饺子?」副监工张通捂着肚子直嚎。 「不晓得,没准还是翠珠来僧录司报案那一天买的牛羊肉。」林斯致刚从茅厕回来,冷汗涔涔。 裴训月是唯独没遭殃的。幸亏吃得少。她在心里默默记了一笔,回去定得教育胖婶别囤菜肉。楚工匠已在案发的那间籍册司里孜孜等着她。「大人,您来了!听说你们好像闹了肚子,来来,赶紧喝口热茶。」他一见裴训月,便感激地去握她的手。大年初一就来查案,这个裴松,与他素日里听闻的那样好色身弱,全然不同。 裴训月微不可察地扬眉,避开了他的手,关心道:「楚师傅,庄禄星的遗体,现如今停在北坊验所了?」 「是。朱知府调任后,新上任的胡知府对命案抓得很紧。昨夜就派了些人把小庄运走了。」楚工匠指指门上的封条,「这间屋子,从案发后,便有金吾卫来严加看守,绝对一个苍蝇进不来。」 裴训月点点头,盯着屋子里三排书架。前两排都是佛经,最后一排是利运塔建成以来的各种文书。有香钱录、修造簿、进贡记等等,按理来说,都是比僧人花名册重要许多的东西。 为什么偏偏丢了那本花名册?这个名册唯一的意义,无非是记录所有曾经进利运塔为僧的人罢了。 这样说来,让它消失在众人眼前,只有两种目的——一是小偷想知道谁曾在利运塔为僧。二是,小偷想隐瞒谁曾在利运塔为僧。 实在拗口。裴训月忽觉太阳穴突突地跳。利运塔是国塔,在里面剃髮为僧,应当是个比较光荣的事。有什么可隐瞒的呢?她停了脚步,转身道:「楚师傅——」 「你在这边,干了多少年了?」 「得有十几年了。这塔有十八层。我之前专门负责第八层的内饰设计。塔突然塌了之后,官爷们就又把我叫来,让我负责重修。」 「当时和你一起负责建塔设计的有多少人?」 「当时光造就造了快五年。其实五年内也不是一直都在施工,大部分时候,是我们画了图交给上面,上面再给皇帝看,求一个御笔硃批。批准了,才能开始建。五年里来来回回,少不得也有近千人负责建造设计。」 「这样费心力的工程。怪不得我小时候听人说『利运一成,天下太平』。」裴训月嘆。 「是呢,这塔要造的时候,也是太祖刚刚平天下之时。利的当真是国运啊。大梁从那以来,一直都是盛世。谁能想到,它会突然塌了......」楚工匠说到这,忽觉失言,「呸呸,下官多言了,大人恕罪。」 「无妨。」裴训月抬手。楚工匠说的其实也是民声。当时利运塔塌后,钦天监用地动仪探测了半天,也没测出来任何地震之相。没人知道为什么好好的一尊佛塔忽然就塌了。民间便有大梁将亡之说顿起。 之后,楚工匠又引着裴训月将小楼上下转了一圈。小庄还没死之前,这小楼虽有安保,却并不详细记录人员出入。来来往往数百人,守卫们也记不清。不过,据宋昏的验尸簿里写,小庄应该是死在大年三十的早晨。 当夜,僧录司一行人为了查案方便,索性住在塔旁。裴训月听了一晚上窟中的怪声,睡不安生。翌日,她只能按照笨办法,让守卫尽量回忆当日早晨来访的有谁,再叫那人过来询问。就这样逐一排查,竟过去数日。转眼,已是案发第九天。 仍然一点头绪也无。再过几日就是元宵节了。 为了小庄这件突兀的命案,司里的人奔波许久,年都没过好,隐隐地有了怨声。「你不能这样霸道,阿月。」这天晚上,红姑趁无人时说。 「再等等。」她道,「我有种预感,这个案子背后,可能会牵扯出一桩大事。」 「什么事也比不上民心。你没预感到?整个僧录司里已经没人有耐心再干下去。」红姑说,「再者说回你身上,你多少天没好好吃饭睡觉了,就算要查案,这样也不是办法。」 裴训月望着窗外夜色如水。整个人的背影清减得像风吹就能倒。她比之前还瘦得多。「既如此,再给我一天宽限吧,」她转头,落寞道,「就一天,查不出来,就给大家放假。」 正在那时,林斯致赶来,隔着窗户道:「大人,我刚回司里,发现一个新事情。」 「什么?」裴红二人齐齐尖声问。 林斯致摸摸后脑勺:「为何一下子都如此紧张?」他进了屋,说,「不是大事,不过是北坊来了道新令,说是要从此禁民间火葬。」 「这哪里是新令?」红姑奇道,「不是从很久以前,朝廷就不支持民间火葬么?」 「虽说如此,但回明窟向来是个例外。塔塌了以后难民太多,朝廷根本埋不过来,所以对此地的民间火葬一直是睁只眼闭只眼。」林斯致递来诏令,「这样明文禁止,还是头一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页 裴训月旁听红林二人对话,神思却飘到多少天前的雪夜。月影,青泥,脏毛靴。「怎么这令来得这么巧......」她拧眉喃喃。 「巧什么?」林斯致好奇。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忽见副监工张通推门而入,神色慌乱:「大人,那守卫问出来了!」 「他说,那天早上确实有个人和别人都不同。」 众人登时都站起了身。「速速传他过来。」裴训月喝。 不一会,守卫小赵就在跟一个老吏身后进了屋子。「大人!」小赵甫一进屋便要磕头,被裴训月一把扶起来。「你尽管说自己看见的、记住的便是。说错了,本官绝不追究!但不要漏。」她道。 「是。卑职遵命!」小赵点头,道,「这件事,我一直没敢说。因为我怕是自己多疑......但我越想越奇怪。那天早上我不值班,但在离小楼很近的一个包子铺吃早饭。我看见那位大人一身官服进去,出来的时候,袍子后边却有脚印。不是说小庄是被人勒死的吗?没准是他挣扎或被拖拽的时候……有了印子?」他说着,语气越来越不确定,又道,「估摸着是我想多了……可能不小心被人踩了留下印子也说不准。」 这一番颠三倒四的话让裴训月失了耐心:「且慢,你只需告诉我,你疑心的大人到底是谁。」 「是……是监工。」小赵嗫嚅,「严监工。」 众人沉默。谁也不敢接话。 「严冬生人在何处,去请他来。」还是裴训月先开口。 查了半日,竟查到自己人身上。大家的脸色都不好。片刻,小厮回来报,说去严冬生住的地方看了看没人,他的房东说他出门了,没准是去哪里办事。眼看夜已深,裴训月见众人都疲态,便说:「那明早再叫他来吧。」 总归是监工,僧录司里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不论怎样也跑不脱。众人一听也便罢了,四下散开。 那一夜,裴训月睡得不好,做了好多噩梦。第二日清晨,被府中闹腾之声吵醒。「谁来了?」她起身去院中,看见小厮把一批一批的箱子往里运。 「是家里来的补给马车。」红姑道。 自从裴训月上任后,她娘隔三差五地便往僧录司送衣服吃食,怕她在此地受苦。眼瞅着过年,又送了一大批东西来。「不是前两天刚来过?」裴训月无奈,走到马车旁帮忙卸货,却忽然见一个极精巧的木盒。方方正正,掂量一下沉重得很。 「这什么呀?不会是娘又送什么金银珠宝过来。」她嗔,随后打开了盖子。 映着初升的朝阳,她看清了,那是一颗极俊俏的人头。 眉眼如画,脖颈处可怖的伤口却叫人魂飞魄散。细细看来,恰是监工,严冬生。 第17章 樱桃书生 (五)拼尸 大年初十。这一天,僧录司的大门紧闭。 司里的所有人,包括出了外差和平日里不常在司办公的人,全被临时召来西厢房。那往日摆满案卷书籍的大公案,如今空空如也,唯独放了一个木盒。 木盒上盖了块白布。 副监工张通站在离木盒最近的位置,盯着白布下的形状和逐渐渗透的血迹,鼻翼翕张,胸口起伏。 「想哭就哭。」裴大人看他一眼,低低说。 张通没动,只是微微张了张嘴,凛冬的腥风就勐地灌进他的肺里,同一瞬间,眼圈儿便红了。 张通的右手边是冯利。相比张通,冯利与严冬生交集很少,悲伤之余,更多是惊惧。身首异处,死无全尸,这是极深的怨恨才有的死法。严冬生长得好,为人不声响,没什么不良嗜好,平日里画图最是用功。 到底得罪了谁,这么恨他? 恍然间,冯利脑子里又闪过一层疑窦。这人头,可是被放在裴家的马车上运过来的。当真是随机之举么? 他想起除夕宫宴上那场小小事变,心里如石子投湖波澜从起。 第一个发现死人头的裴训月,却是众人中最冷静的。 「林斯致,去北坊衙门报胡知府,请他迅速让捕快全坊搜尸。重点以僧录司为中心,查方圆五里内所有湖河、肉铺、灰坑垃圾场。」 「秦吏王吏,你们速画五十张严冬生的人像,把北坊街道视为棋盘格,每个交叉口务必贴上。如果有人知道严冬生昨晚的行踪,只要来官府报告,赏银二两。」 「张通陈茂,你们和严冬生往日最熟悉,把他近一月的行踪尽量回忆给我,尤其是见了什么陌生人,说了什么奇怪的话,通通写下来!」 「剩下的人,跟着林斯致一起去搜尸,天黑之前务必找到尸身!」 她吩咐完,只见众人一一领命,蓦地,又想起什么似的,问:「等等!严春生现在人在何处?」 「在保定府养病。」 「叫他过来,给他弟弟入殓。」裴训月说。 底下人面面相觑。保定府,河北行省内,离京城就算快马不停也得一天半夜。严春生又身体有病,只怕赶过来,弟弟的人头都要烂了。裴训月却不为所动,定定道:「去金吾卫那里借快马,一匹接着一匹,哪怕跑死了,也要把严春生接来!最迟明日晌午之前!」她说罢,抬眸,将唇紧紧地抿着,眼里如寒潭万尺,片刻,又轻下声去,启唇道,「一定让他来……」 「来见亲人最后一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页 像是曲终人散,弦断之音。满屋无人违逆。半晌,一个接一个凄凄出了门查案。人都走光了,裴训月才对红姑说:「红姑,你跟我来。」 她们穿过往日热闹的庭院,走进冷清的东厢房。那儿站了个一身黑衣的男子,已等候多时。眉目阴鸷锐利,脸如刀削般稜角分明。 他甫一见到裴训月,眼里的阴沉却忽然化为一缕温柔,还有,几丝担忧。 「展刃见过大小姐。」他行礼,站得如松般笔直。 「坐吧,展刃。」裴训月淡淡道。红姑连忙取了展刃的披风,给他倒热茶,问:「等多久了?」 「没多久,我听见小姐在那边议事,所以没有乱动。」展刃说着,一笑,那冰冷的神情竟瞬间如猫般温顺狡黠,「小姐如今行事,有将军的风范了。」 他口中的将军,便是镇北侯裴振安。展刃和红姑一样,都是侯府从小培养的侍卫。只不过展刃跟着裴振安,而红姑跟着裴训月。裴府的补给马车,每次都是由展刃护送进坊。他是裴训月在这偌大回明窟,除了红姑外最信任的人。 「展刃,你仔细回想,今日进坊的路线,和往日有没有不同?」裴训月问。 展刃摇头:「绝无不同。所有要送来的东西,每次都是夫人和将军亲自验视。装车前,我和管家会再根据单子清点一遍。」他说着,从袖口抽出张叠得平整的纸,「小姐请看。」 裴训月将所送之物一一看来,并无木盒。「那你们途中可有停经什么地方休息?」她又问。 「有,停在西大街给大家买包子吃,又停在东四路让车夫上了个茅厕。」他想了想,严肃道,「还有,停在僧录司附近,擦了擦轮子,因为压到了很多家畜的屎。」 「是以往每次都会经常停下休息,还是只有今日这样?」 「以往每次都会。北坊的路面修得比较破败,又经常有鸡犬挡道。再加上从侯府过来比较远,一路上想上茅厕、喝水,都是常事。」展刃皱眉,「不过,我从来不会做这些事。每次停车,我都会站在车子周围看护,但今天擦车轮的时候,蹲下来了一会......」 「没准,正是有人趁那时,把木盒扔进了马车。」他懊悔。 裴训月看着展刃垂下去的头,拍拍他的肩:「与你无关的,莫自恼。」 说罢,她顺着踱了几步,思索道:「这样说来,兇手抛尸的时候应该是极仓促的。」 「既然仓促抛尸,为什么要准备那样一个精美的木盒呢?」她喃喃。 「许是......一种嘲讽?」展刃说。 「嘲讽?」红姑疑惑。 展刃腼腆:「我不熟悉犯罪,但跟着将军上过战场,也见过死尸上万。一般杀人抛尸,不都是求一个毁尸灭迹么?可砍下人头来装进锦盒,却让我想起......从前攻城的时候,我们会把叛军首领的脑袋用最漂亮的红缨枪挂着,吊在城墙口。」 「那是一种,战利品。」他说,「也是对敌人的嘲讽。」 裴红二人均不言语,森森然望了远处愣神。半晌,裴训月幽幽说:「还是得找到剩下的身体,才能将兇手的心思窥探完全。」 话音刚落,只见林斯致像一只魅影般不知何时已临屋外,哀声回:「不用找了。」 裴训月骇然转头。据林出门才一柱香的功夫,难道这就找到了? 「那尸体,就被扔在北坊官府门口。我过去寻胡知府的时候,那边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林斯致说着,拎起手上带血的包袱,「尸身被分成好几块。我手里,这是一只胳膊。」 只见那长长的物体,被包裹在天水碧的顶级丝绸中,如海子一样纯净的颜色,在日头下闪着粼粼的光。 「备马......」裴训月颤声,「我要去北坊衙门。」 「大人,」林斯致放了包袱,低低道,「你做好心里准备。这尸体,是有点奇怪的......」 众人赶到北坊衙门时,新来的胡知府已经吓得屁滚尿流,看见裴训月像看见天神。「裴大人.....你你你快来看,一大早,这些东西就被扔在衙门口。」 只见衙门的空地上,放了一张长桌,桌上铺了草蓆。尸块被安置在草蓆上,一眼望去如同猪肉铺。裴训月只觉自己的心像水门阀那样被逐渐拧紧,稍有不慎,就是山洪崩泄。 展刃护在她身前。 「找人确认过么?」她强打精神问林斯致,「严冬生身上有没有什么胎记,这些断肢残躯,是他吗?」 「找张通陈茂还有几个平日里和严冬生比较熟的人来看过。他们看了几眼就吐了,也分辨不出。不过,陈茂说,他曾看见严东生右脚腕露出过青色心形胎记,我刚看了一下,这尸体上确实有同样的印记。」 「至少,可以确定,这副下半身,确实是严冬生的。」林斯致说着,一脸怪异表情。 裴训月顺着尸块的排布,找到了那副下半身。那是一截从腰部被斩断的光裸的下半身。皮肤已有尸斑,毛髮沾了血和泥,望去牲畜不如。她忍住呕吐的欲望,忽然,视线移转中,终于醒悟林斯致说的「尸体奇怪」之处为何。 这副下半身,是个阉人。 第18章 樱桃书生 (六)假官 北坊的两个小仵作已经根据人体结构把碎尸拼齐,胳膊腿儿都在,能拼成一副完整的人身。但是以他们的验尸水平,无法判断这些尸块是否属于严冬生一人。除了头和下半身外,腰部和手臂,并无特殊标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页 从肢体断裂的程度来看,像是铁铡所砍。 尸体当然不能在北坊衙门公堂里放太久,草草验尸后,便被送去验所保管。这短短的一段路,百姓已将无头男尸之说传得满城风雨。 离僧录司极近的三仙居,成了谣言首要传播之地。 「听说了么,早上死了一个极俊的监工,姓严的那个。」 「我前几天还在街上和他打个照面,居然昨晚就被杀了头,还被人把头运到僧录司里去了。妈呀,真的,我以后都不想打僧录司门口路过。」 众人你一眼我一语,把僧录司描述得比阴间还可怕。宋三仙作为裴大人的拥趸,当然不愿客人置喙,便不断岔开话题。谁知大堂某一角,一个独酌的胖壮男人忽然重重放了筷子,哼了声:「这僧录司,迟早要完蛋,全进大牢!」 他这一句怨怼可并不小声,引得周围数人噤声侧目。议论命案是小,诅咒官爷可是大。然而,众人一看此男子浑身装扮和那腰间闪烁冷光的金错刀,便吐吐舌不敢造次。 此人便是金吾卫,陈大耳。 昨夜他提着食盒去慰问老友刘迎,路过僧录司,因为看裴松不爽而于墙根撒了泡尿,没承想听来一段可怖的双龙戏凤。今早,那司里果然出了命案。 陈大耳虽然好酒色,但多年来行事都有分寸。衙门里公然行淫,他闻所未闻。在他看来,裴松治下甚疏、本性顽劣,是百姓之祸。然而,今早在刘迎家时,却听见瑞娘却对裴松感激涕零。 「裴大人保了迎伢一条命,这个恩我们这辈子都还不清。」 陈大耳对此话着实摸不着头脑。他索性又叫了半斤滷牛肉。牛肉补胆。陈大耳那昨晚被唬破的魂,在狼吞虎咽中逐渐壮大。吃得正酣时,忽然有人从背后拍拍他肩膀:「这位大哥,我敬你一杯,你敢吐真言!说实话,我也甚讨厌那裴松。自从他来,这窟里的怪事越来越多。」 陈大耳回头看,原来说话的是一个蓬头乱髮的年轻男子,长得还算顺眼,但是穿着过于邋遢。「那咱干一个。」陈大剌剌敬回去。酒酣耳热之际,那人问:「哎,不过,我看您可是金吾卫出身,这裴松,难道还敢惹金吾卫不成?」 「哼,他倒是没惹我,不过惹了我兄弟。」陈大耳啐一声, 并不详说,只顾呷口酒。那人也并不逼问,自顾自地嘆:「唉,我没大哥这么厉害,能以金吾卫之身和那裴松抗衡,我只是一介草民,当然是官要我做甚么,我就做什么。」 「裴松逼你做什么?」陈大耳横眼。 「他没逼我,不过,北坊新来的那道禁民间火葬的诏令,可谓是毁了我的营生——实不相瞒,我乃密林中焚尸炉司炉人。可眼下,我只能去裴松身边谋个仵作的差职了。」 噢,原来是个臭烧尸的。陈大耳忽觉得刚与之相碰的酒杯喝来甚别扭,像有股腐气。他咳两声:「兄弟,按我说,仵作怎么也比司炉人体面。对你来说是高升了。」说罢,直接对着酒壶呷口酒,「不过,我觉得今早那监工人头案没啥可验的。依我看,多半就是情杀!」 司炉人眼睛一亮,问道:「这是何解?」 陈大耳喝得上头,索性悄悄把自己昨晚在听来的那段对话尽数复述。司炉人听得一愣一愣,啧啧称奇。眼看就过了正午,陈大耳要去值班,便起身告辞。那司炉人连忙说「大耳哥,没承想案子其中还有这么一段诡事,您的酒这顿我包了!」,哄得那陈大耳笑呵呵地扬长而去。 宋三仙见送走陈大耳,才过来收拾桌子,笑眯眯:「宋先生?您又听来什么好故事,分我一耳朵?」 「不可说也。」宋昏眨眨眼,把陈大耳剩下的牛肉全吃进肚子里,「吃饱了,好干活哟。」他长吁。 那天傍晚,僧录司果然派人来请宋昏。 宋昏拿了乔,说没有轿子来接自己不去。小厮翻着白眼回去报告,谁知裴大人当真大手一挥,要人抬轿去请,不光如此,还将僧录司后院里辟出一间空房,布置得宜,让宋昏长住。 「从今往后,他就是僧录司专聘的仵作了。」裴训月向众人道。 众人倒也没怎样反对。朱府一案,宋昏验尸手段之高已经证明。如今司里刚好缺个精明仵作,他可谓是及时雨。不过,此人古怪脾气实在难以捉摸。刚住进去的第一晚,就说自己不习惯独睡,指明来两个小厮陪他。 不习惯独睡,那以前在密林草屋是怎么睡的?偏偏进了僧录司犯起了矫情病。然而,既是裴大人点名招进来的,谁也不敢慢待。两小厮只好陪着宋昏,进进出出。一会陪他聊天大笑,一会陪他偷翻院墙,还凑着墙根听来听去,不晓得是图什么。 还没夜深,两小厮就被折腾得筋骨散架,抱怨迭迭。裴训月刚好提了盏灯过来看,便用几两碎银宽慰他们去吃酒。 于是门一关,这间屋子里只有宋昏和裴训月两个人。 「从前没看出你有折腾下人的臭毛病。」裴训月掼了灯。 「不是折腾,是叫他们陪我玩儿。」宋昏笑,把摇摇欲坠的玻璃灯放好。 「什么时候能去验严冬生的尸?」 「禀大人,都行。」 她问他答,听来恭敬,实则不驯。他显然不像是把好用的刀,可又表现得愿意听她的话。好像不管她吩咐什么,他都愿意奔赴。那玻璃灯里的红烛每闪动一下,裴训月就走近一点。宋昏高过她大半个头,于是居高临下看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页 他的鬓髮剃得很乱,但不脏,每一处五官都长在该长的位置,端正,但不精緻。 除了那双眼睛。 极黑的眼睛,像她第一次登水轮梯时,匆匆一瞥,火光烛天下看见的深渊万丈。 「那就今晚,」裴训月说,「等不得。」 「可以。」宋昏颔首。裴训月转身,宋昏便走在她身后。离门只有几寸,她忽觉一双手轻轻按住她的肩,力道不大,但很平实。没有男女之避。连他这样聪明的人也没看出一二吗?那自己伪装得可真是相当高妙。 裴训月停了脚步,微微回头,耳垂刚好蹭过他的手背。隆冬里他的手也不冷,一剎那间却叫她陡然心摇,觉得异样。自小怕痒,谁稍稍凑近点说话她都要抖。长大了到底反应自然很多。仍然脸开始发烫。 宋昏在那时放了手:「大人,你忘了灯。」 他回身,把灯递给她。 裴训月不说话,接过来,转身却看见一道笔直的黑衣。抬眼,原来是展刃。 「公子,外面有个长者说要见你。」他一板一眼说,说罢仔仔细细看了裴训月身后的宋昏一眼,眼里显然没什么善意。 宋昏却不恼,反而微微一笑。 裴训月提了灯匆匆到正厅时,才发现林斯致和许多司里的人都已齐聚,给一个中年男人端茶递水。她不记得曾见过此人,却听有人招唿道:「严大哥,喝茶。」 想来是严春生。 裴训月眉头一跳。从保定府到僧录司,怎么会有这么快?只怕当真跑死一两匹马也未可知。她心里不忍地去瞧严春生,只见那男子眉间的川字纹深深地拧着,靠近脖颈处的衣衫早已被汗湿透,面黄肌瘦,一望而知正在大病。 严春生是北坊颇负盛名的老仵作了。裴训月走过去,敬重道:「严老,请随我去验所看冬生。」 「好。」严春生缓缓地起了身。裴训月这才就着灯看清那面色,衣衫口的哪里是汗,分明满面泪痕的一张脸。 一行人恻恻赶到了验所。林斯致和严春生共事过,已经暗暗告诉过死状,好让家属有个心理准备。饶是如此,严春生跨进验所的大门——这间他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仍然两腿发软。 分尸。他听说阿冬是被分尸的。这个由他亲手抚养长大的弟弟。那时候大梁甚至还没立国,是战乱。严家兄弟的父母病死在战争中。严春生刚满二十,就当起了一家之主,给弟弟换尿片餵米汤,一天天地苦苦拉扯大。 弟弟出息。擅铸造,工细笔。当监工,比他仵作的身份不知道高多少倍。他亲自把弟弟推荐来北坊。谁料不过几个月,却是碎肉一堆,全尸难存。 「阿弟——」一声悽厉低喊,严春生无力地跪下,「哥哥来了……」豆大泪珠滚滚而下,随着那覆着尸块的白布被掀开,众人都偏过头,不忍再看。 不知过了多久,空中死一般寂静。 「大人——」裴训月忽听得严春生僵硬的声音传来。 「这不是我弟弟。」他说。 「哪…哪一部分不是你弟弟?」 「头。」 严春生指了指那颗被砍下的俊俏头颅,摇头:「我不认识此人。」 众人呆若木鸡。 第19章 樱桃书生 (七)老媪 「还有,我阿弟脚边没有青色胎记,更加没有被去势阉割。」严春生又仔细验视完尸体的下半身。 「那你弟弟究竟是不是在去年十二月被推荐来当监工?有一张盖了工部官印的文书?」林斯致急忙问。 「是,我弟弟原先在河北行省下辖监司做事。我把他推荐给当时的北坊知府朱广弦。去年十二月,他携了文书,从老家来京赴任。那时候我在养病,所以没陪他一起来。」严春生颤声。 众人听完,无不悚然。谁能想到这与他们共事数日、勤勉正派的男子,竟然是个假冒货。 而那真正的严冬生,又在哪呢? 裴训月盯着那颗阴森的人头,心里一阵恶寒。 「严老,今晚请先在僧录司住下,我去叫大夫来照料你身体。你阿弟的这桩案子,本司一定给个交待。」裴训月看着已快支撑不住的严春生,命人把他速速扶回司里休养。 她又将宋昏等人留下来。 「宋昏,验明这些尸块,你需要多少时间?」 「一炷香。」宋昏已利索戴上了手套。 「好。展刃,你看守此处,保证任何人不得打扰宋昏验尸。」裴训月又说,「斯致兄,红姑,你们和我一起去严冬生的住处,找找线索。」 几人于是散开。验所里静悄悄的,只剩展刃和宋昏二人。宋昏用镊子轻轻撩开残肢的皮,仔细查看那切割伤。展刃站在一旁做守卫,如同雕塑,毫无表情的脸上却忽然流露出一丝惊愕。 他看见宋昏,竟然完整、流畅地将一小块人皮撕了下来。 「你做什么?」展刃禁不住问。 「剥皮验尸啊。」宋昏慢悠悠说,将镊子上剩余的几缕人皮清理干净,又把撕下来的人皮展开,用手指戳来戳去,再用削尖的竹管刺入尸头的鼻咽。 那动作过分熟练。「奇怪,好软的皮肤。」宋昏喃喃,「像被煮过一样。」 蒸?煮?还是……宋昏盯着验所一角的炭炉,眯起了眼。 夜愈发深。裴训月一行人赶到严冬生的住处,刚要叩门,林斯致忽然有些犹豫。「听说他的房东是个老媪,夜这么深了打扰人家,是不是有点仓促。」他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页 「也是。」裴训月忽然收回手,负在身后,「先在这附近转转。」几人于是围着屋子绕了半圈。这屋子所处的街道并不热闹。屋子前后各有一扇门。他们来到后门,看见门前几串雪地里的脚印。 裴训月蹲下身,仔细丈量那步伐。「奇怪。」她嘟囔。 「怎么了,大人?」 「你看后门的这些脚印,」裴训月指着脚印大小,「古人有云『立七坐五盘三』,一般人的足长和身高成比例。可这些脚印,足长都很短,看起来全部都是女子的脚印。」 「这不奇怪呀,严冬生不是和一个老奶奶住在一起么?没准这后门平日里只有老奶奶出入。」 「可是脚印虽小,步长却很大。」裴训月撩开袍子,比照脚印迈了一步,「年纪大的妇人,走路应当是慢而步伐小的。可你们看这步子,分明迈得很大、很急,像是年轻人才有的样子。」 「难道,这里有什么年轻女子经常来访?」红姑说。 梗多面肥txt+v 一3五八八四五111零 「听说老人没了子嗣,是独居,平日里就靠这点租金为生。如果有年轻女子来访,想必是访那严冬生,」林斯致呸了一口,「呸,假严冬生的。」 然而,假严冬生在司里干了快两个月,从没见他有过什么女伴。 裴训月将十日前籍册失窃、小庄被杀和严冬生分尸案仔细想来,总觉得其中有她一时间难以串联的线索。「大人,我有一个想法。」林斯致忽而慢慢道,「不知当不当讲。」 「你讲。」 「司里最近唯一的悬案是小庄案。而就在我们听完赵侍卫口供而怀疑严冬生的第二日早上,他就死了,人头还被送进僧录司里。如果这个假冒的严冬生有什么仇人,为什么非得在那一天杀了他?」 「大人,你觉得,我们司里,会不会有......细作?」林斯致道,「有人知道我们要提审严冬生,所以提前把他杀了。」 「侍卫小赵来报告线索的时候,在场只有四个人。红姑,你,我,还有副监工张通。」裴训月道,她向前一步,望着一身官服的林斯致,「如果细作之说成立,林斯致,你怀疑谁?」 林斯致不语,却慢慢抬起了眼。他很少这样直视人,总是微微垂眸,低头,轻声慢语。一副温顺斯文的软绵模样。这是裴训月第一次在那羚羊般的眼中窥见刀锋。 「严冬生的人头,是在裴府的马车里被发现的。」林斯致说,重音落在哪两个字,听众瞭然,「当然我绝无可能怀疑大人你和红姑。我只是在想,会不会是你们日常与司外人接触时,偶然提起了什么?」他问得真诚。 裴训月却没接话。四周一片阒静。几声突兀的鸟叫响在夜空。她觉得心里像一锅煮沸的酸汤,冒起了泡。 她不能申辩,她不敢斥驳,因为连她自己也尚无法定论—— 严冬生的死,到底是不是和裴家有关。 「下官造次。」林斯致见她不答,便垂了头作揖,语气间却恍然蒙上一丝疏离。他藉口查探房子,往别处走了走。 「阿月,你是怎么想的?」等林斯致走远,红姑才问。 「我不知道。」裴训月低声。林斯致的话对她来说何尝不是一记警钟。奉旨进僧录司,是孤身入险林。可如今看来,她哪里算得孤身?整个裴氏的性命至少悬了三分在她头顶。 一步踏错,血溅千尺。 裴训月绕着地上的脚印慢慢踅了几个来回,心中一片乱麻。忽然,那一直紧闭的院门,咿呀一声,开了。 出来一位戴着雪帽的老妇人。 这老妇长得慈眉善目,观之可亲。想必年轻时是个美人。妇人手里提着个便盆,自言自语:「唉,这街道司收夜香时人把收粪便称为收夜香。依大梁律,乱倒粪便要处杖刑。的怎么还不来?」说罢,无意中看到门旁的裴训月,奇道,「哎,这位公子,大冷天的怎么在外头站着,是等人?」 「不是,」裴训月说,「老婆婆,我是僧录司主事,姓裴,是严冬生的上司。严冬生被谋杀,我们想来他住的地方问问情况。但是考虑到时辰已晚,怕打扰你。」 「噢,原来是衙门里的老爷!」老妇人连忙放了便盆,不好意思地讲,「不打扰的,请进吧,裴大人。我去洗手,给你们倒茶。」 裴训月道了谢,和红姑一起从后门进了这间小院。屋子不大,却打扫得很干净,甚至陈设颇有巧思,摆了许多常青草。一共四间房。最西面的一间房上了锁,像是储藏室。「朝东走到底,是严监工的住处。」老婆子给她们指路。裴训月推开屋子的门,只见那床榻上的寝褥随意铺着,桌上放了杯喝了一半的茶,暖炉上堆了些陈炭。 生活气息很足。仿佛住在这里的人只是临时出了门。「这屋子里味道好像有点怪。」红姑说。经她这么一提醒,裴训月也能感觉到一种淡淡的说不出的怪味。「像是变了质的薰香。」她说。红姑警惕,便先去将窗子大开透风。裴训月看见窗边放了个上了锁的小木盒。 「红姑,你不是一向擅长解绳弄锁的么,要不咱们把这盒子打开看看。」裴训月说。红姑听罢,便拔下髮钗,三下两下打开了盒,盯着里面的物事,小声道:「咦,这里居然有迷香膏。」 「什么是迷香膏?」裴训月凑过来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页 「别靠近。」红姑阻止她,「迷香膏是四大迷香的一种。无味,涂在颈后三穴却可使人瞬间昏迷。小时候做侍卫培训,这些都是必修的功课。」 「严冬生一个做监工的,要迷香做什么呢?」红姑诧异。 「小庄的死!」裴训月勐地醒悟。 「验簿里说了,按照小庄的挣扎痕迹,他应该是先被迷晕再被勒死的。」 二人盯着那块小小的迷香膏,均有些震撼。「是了,这么说来,严冬生杀小庄,八九不离十。」红姑嘆。裴训月盯着迷香膏出神。她终于明白,自己从案发以来一直存在的奇怪感觉为何。 目前相继发生了三件案子,一是花名册失窃,而是小庄被杀,三是严冬生被分尸。其中,第一、二件案子案发时间非常相近。如果说严冬生杀小庄与籍册失窃有关,那么大概是如下的因果:假冒的严冬生想得到花名册,偷册的过程中不小心被小庄发现,于是杀死小庄。 但这其中有一个巨大的逻辑漏洞。 这个假冒的严冬生,本身是监工。 身为监工,想得到一本无人在意的花名册,易如反掌。再加上那栋小楼本就安保不严。就因为偷籍册而杀小庄,并且还是採用先迷晕再勒死再吊在樑上伪装成自杀这么复杂的方式,根本是舍本求末。 如此说来,只有一种可能。假严冬生杀小庄,目的应当是私人的。他只是恰好抓住了籍册被盗这个小事,产生了伪装小庄自杀的动因。 小庄为人老实忠厚,和严冬生素来无怨,为什么要杀他? 一个假冒身份的人,最害怕的事情是什么? ——被人发现他的真身。 裴训月只觉得自己身处迷雾之中,好像往前迈进了一大步,却依然毫无所获。一想到住在这间屋子里的人已成碎尸,她就感觉浑身战慄重重。正在那时,两下轻轻叩门。裴训月勐地抬头,看见原是房东老奶奶奉来两盏茶。 裴训月瞅了一眼,暗觉奇怪。明明进了院子就没那么冷,这老婆婆仍然永远带着雪帽,披着斗篷,甚至带了绒手套,整个人捂得严严实实。 「多谢,」她接过茶,随口问一句,「老婆婆,你可是怕冷?」 「是呢,我这风寒是老毛病了。」老婆婆说。 「天冷,街道司送的炭例如果不够,要不我明天叫人给您送点。」裴训月见老婆婆独居,心软道。 「那真是多谢大人。」老婆婆笑呵呵的。 「老人家,请问这严冬生平日里,客人多不多呀。我看他住的房子怪简单的。」裴训月喝口茶,道。 「不多,几乎没什么客人来。严监工很用功,每每空闲时,我看他总是在画图。」老婆婆嘆口气,「不知道是惹了什么仇家,死得那么惨,真是可怜。」 「哎,不过,」老婆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大年三十那晚,他倒是罕见地带了位客人回来,不过没待一会儿,就又走了。」 「是男是女?老人家,你可还记得那人的身高形貌?」 「是个男的,很年轻,长得俊,具体什么样子,我还真形容不出。不过,我记得......严监工叫那人什么来着,噢,蒋,蒋什么英……」 「蒋...培英?」裴训月问。 「对!是这么个名字。」 裴训月心里霎时大惊。蒋培英,那可是钟四的嫡亲姐夫,平南候的新招爱婿。他怎么会和严冬生扯到一块? 就在她还想继续问时,忽然有道黑色人影在门前闪过。 「谁?」红姑眼尖,立刻问。 那人匆匆走了几步,原来是穿黑衣的展刃,一脸严肃。「怎么了?」裴训月问。 「大人,验尸结果出来了。」展刃说。 几人一时间都不言语。老婆婆见官爷们噤声,便知趣地告退,回了自己的屋子。等她走远,裴训月才问:「什么结果?」 「宋昏说,已将所有尸块拼接校对,确实属于一人。此人年纪二十五左右,幼年时被去势。死亡时间大概是昨天下半夜到今日清晨,死于——」他顿了顿,「烧炭。」 「烧炭?!」众人齐齐惊唿。 裴训月只觉心里咚咚勐跳了两声,她低头,望着那暖炉上的陈炭,终于明白这间屋子里一直盈存的淡淡怪味由何而来。 那是密闭里烧炭未充分而释放的毒气。 她心里悚然如噼开混沌,大喊出声:「不好!快救老奶奶!」 第20章 樱桃书生 (八.上)听戏 宋昏验完尸,从验所踱回了僧录司。一路上唯有鸟叫相伴。北坊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些鸟?他盯着那些黑羽燕翅的影子快速从空中掠过,不禁回忆起白天从陈大耳处听来的诡事。 「我刚想继续听呢,忽然有几只黑鸟哗啦啦飞过去,抖了些水在我脖子,结果——你猜怎么着,我一摸,竟然是血!」 原来陈大耳的叙述里,也有鸟叫作背景音。宋昏便进了厨房取把粟米,学那些京城纨绔逗鸟,摊掌,咕咕叫了几声,果然见一只黑鸟飞来,停在他掌中啄食。 那羽毛油光水滑,尾巴带了几点荧绿,是他认不出的品种。 「喂,裴大人叫你过去。别逗鸟了。」身后,裴家那个名叫展刃的侍卫粗疏喊他。 展刃似乎对他十分戒备,和刚认识他的红姑一样。做侍卫的警惕心重也是常事。宋昏因此并不将展刃这点无礼放在心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页 「知道了。」宋昏笑笑,任鸟飞走,转身进了正厅,却看见司里众人都围着桌子嘀嘀咕咕。而那桌上,摆了两块陈炭。 裴训月向他招手。 「宋昏,你过来看,左边这块炭是我从严冬生的房里取来的。而右边这块,则是我从房东老奶奶那里拿的。你既是司炉人,想必对柴炭十分了解。依你看,这两块炭,有什么不同?」 宋昏用拨炭钳依次翻检:「房东的这块炭,看上去是街道司发放的炭例,也是平民百姓最常用的。而严冬生这块,看似与炭例无异,但明显更轻,孔洞也多,应该是贪图便宜掺了火岩灰。」他放下钳子,严肃道,「这种劣质的炭,烧久了,会有刺鼻味道,是要人命的。」 「看来,严冬生应当正是死于睡眠中受劣炭熏蒸,所以其尸极软,鼻咽无异物,却颊唇憋红。」他回忆起尸体死相,道。 「严监工的俸禄那样高,怎么会图便宜去烧劣炭呢?」张通不解。 「我也觉得奇怪。我本以为是街道司发的例炭有问题,所以赶忙去老奶奶屋子里查看,谁知她用的炭,却是正常的好炭。」裴训月凝神,「我想,烧劣炭应该不是严冬生的本意。是某个人为了让他受炭毒而死,所以偷偷更换了炭。」 「这么说来,换炭的人就是兇手。也就是说,兇手是一个有机会进入他房间的人。」林斯致道。 「对了——」宋昏忽然打断,「我有一桩要紧消息,同各位分享。」 接着,他便把白天听来的淫乱轶闻,原封不动讲来。只见众人面上一阵青一阵白,俱是瞠目结舌。裴训月为免争论,果断命人速传陈大耳。谁知那陈大耳正好在附近巡逻,很快便赶到了正厅。 陈大耳看见好些穿官服的人物,又见了宋昏,便知道这厮将自己的话肆意传播。到底是金吾卫敢做敢当,他并不恼,直截了当问:「裴大人叫我过来,可是为了我昨晚听墙根一事?」 「正是。陈侍卫,你听见什么,看见什么,直言便是。」 陈大耳虽然不喜裴松为人,但也知道监工分尸案事关重大,便一五一十讲了一遍。「且慢,你说你隔墙听见了三个人在讲话,两男一女,其中有一男子,声音很像严冬生?」裴训月问。 「是。」 「那剩下那对男女中,可有你熟悉的声音?」 「有,」陈大耳思索片刻,横了心道,「是那个男子。我曾在巡逻时屡次见过这人,印象深刻。而且他说的话最清晰,所以我记得分明。我听得他说『嗐,猴儿急,要含也先等我解了腰带』......」 这复述露骨,裴训月便打断:「详细的内容不必反覆说来,只请陈侍卫说明此人姓名便是。」她顿了顿,又道,「笔录记在鞫辞簿上,出了僧录司的门,你只当没说过。本官担保,对你的话绝对保密。」 陈大耳思忖一会,抬了头,道:「听来仿佛是平南候新婿,蒋公子。」 这答案显然将众人都唬了一跳,唯有裴训月的脸色一沉。蒋培英?怎么又是他? 「那剩下那位女子,你听来可耳熟?年纪约莫多大?」她又问。 「不耳熟。听年纪么,是个年轻女子。不过声音很怪。怎么说呢......有点像唱戏的感觉。很细的声音......」陈大耳绞尽脑汁回忆。 「行,」裴训月见他苦思冥想,便道,「本官知道了。此案事关重大,多谢陈侍卫仗义直言。」说罢,请老书吏将陈大耳送出门去。陈大耳出了门,拒了老书吏递来的赏金,满脑子仍是瑞娘那句话「裴大人救了我们迎伢一命......」。 方才那短暂的交锋,是他第一次直面裴松。他不知自己证词会不会招来祸端,却也隐约感觉,裴松远比他想像得正直果决,对百姓来说,像险恶风浪中有了锚定。 眼见空中又有黑鸟飞过,陈大耳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在僧录司肃穆的匾额前,长长嘆了一声。 这边厢,司里众人分析着陈大耳的话,七嘴八舌。 「我们昨晚去提审严冬生的时候,老奶奶分明说他出了门。这么说来,他应该是先在某个地方闲逛,然后趁司里众人都睡着了,偷偷带回来一男一女共度春宵。接着又回了自己家,取暖烧炭,却被劣炭毒死。」林斯致说。 「这也说不通啊。他为什么不在自己家度春宵,要跑到司里来?」有人问。 「也许他和老奶奶同住,不太方便。而司里却后院空僻,临着后墙的那间柴房从来无人去,是个绝佳的偷情地点。」 「我插句嘴,我今晚找两个小厮在那间柴房试了试,结果发现——」宋昏说,「人在里面说话,除非以极大的声音,否则墙外的人听不清。如果要以墙外能听清的声音说话,只怕僧录司里的人也会被吵醒。」 众人一怔。「可是陈大耳没可能撒谎啊,他讲得过于细节,一听就是真的。」有人道。 「陈大耳的话应该是真,不过人的听力可能模煳,即使耳听不一定为实。我们还是从严冬生的死因入手。他死于烧炭,这确凿无疑。我现在最大的疑问就是,兇手为什么要用烧炭这么偏门的法子?」裴训月说,「使刀、下毒、勒死,这才是杀人最常见的法子,也最便利。」 「那就说明兇手无法使用这些方法。严冬生是监工,一日三餐都在僧录司解决,想对他下毒不易。至于勒死和用刀捅死,我想,兇手应该是一个体力比严冬生弱很多的人,比如,女子?儿童?老人? 所以不能和严硬拼。」宋昏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页 「不错,我们去严冬生屋子时,确实在后门发现很多年轻女子脚印。」红姑补充。 「也就是说,初步判断兇手是一个神秘的年轻女子。她偷偷进严冬生的屋子换炭,并在严冬生被毒死后把他移出屋子分尸,然后将尸块扔进裴家的马车以及北坊衙门。这也和陈大耳说他听见有个陌生女子参与昨晚的行淫相一致。」林斯致总结。 然而,接下来,大家却都不作声,推理似乎陷入停滞。 虽然兇手的画像明确,可关键在于这个严冬生是假冒的。也就是说,他所有表面上已知的人际关系,都是假的。既然连他的真实身份都搞不清,怎么判断他到底和什么女子有往来呢? 就在那时,裴训月先开了口:「这个案子的关键点,其实只有一个人。」 ——「蒋培英。」 「对啊!他是唯一和假严冬生有私交的人。」林斯致恍然,「可是这蒋公子总不能像陈大耳一样,随意被我们召来问话吧。」 「既然牵扯到女子,还是得回到女子身上。」裴训月思忖须臾,冷冷问,「现在几时了?」 「亥时二刻。」展刃道。 「还好,三仙居还没关门。」展刃只听见裴训月落下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便见她匆匆出了门。 半炷香后,三仙居内某处精緻厢房内,宋三仙正安排小厮们倒酒。 这间厢房极大,只因里头搭了一座小戏台。自从陈小珍名声大噪,宋三仙便辟了这间屋,专请贵客听陈小珍唱戏。 今晚,她得了裴大人的旨意,去请陈小珍来。可没想到,小厮们赶到陈住的地方,却连人影儿都没见着。 「没事,名伶不在,叫个旁的伶人来唱也是一样。」裴训月坐在金丝楠木的圈椅中,喝了口酒。 她身旁,是另一把名贵楠木圈椅,等的不是别人,正是平南候贵婿,蒋培英。 半炷香前,裴训月找到宋三仙,请她务必想个法子把蒋培英约出来。 「三仙嫂,我知道你交游甚阔、广结善缘。听说蒋公子颇爱来三仙居听戏。只是,如果以听戏为名,不知你有多大把握约他过来?」裴训月问。 「至少七成。我倒也和蒋公子不太熟,不过,我帮过他一个小忙。雪夜里提灯相送的恩情,想必他不会忘。」宋三仙打包票。 果然,裴训月半杯酒还没喝完,就见厢房口的珠帘半挑,一个华服公子满面春风走了进来,正是钟四来僧录司那天,和她有一面之缘的蒋培英。 「蒋公子,别来无恙。」裴训月笑。 蒋培英看见他,登时一愣。裴训月忽然反应过来,钟四来那天,她给自己点了许多麻子,想必蒋培英认不出。「我姓裴,是僧录司主事。」她便起身道。 谁知,光是听见那一个「裴」字,蒋培英脸上的笑容就淡了半分。钟裴两家关系微妙。他对姓裴的素来退敬三分。「原来是裴大人做东,」蒋培英淡淡一笑,「除夕那天,我护送钟四姑娘来贵司慰问,有过一面之缘。裴大人如今身体可康健了?」 「多谢关心,好多了。」 话音刚落,唱戏的伶人已经登场。二人落座。蒋培英盯着那红幕布旁的一张惟妙惟肖的画像,嘆:「那画的是陈小珍吧,可真像啊。可惜她今晚没来。裴大人听过她唱戏么?」 「没,」裴训月在酒香盈身中,朝蒋培英耳边开门见山,「蒋公子,其实我约你来,是为了我司监工严冬生的事。」 出乎她意料,蒋培英反应竟然十分平淡。「噢,为了他?」蒋培英呷口酒,并不看裴训月,聚精会神盯着台上伶人。裴训月心里忽然升起种奇特的预感,她转头,望着那红幕布旁的陈小珍画像被风微微吹动。 那是一张极清秀的脸。 裴训月忽然觉得这素未谋面的名伶,竟有些面熟。 然而红幕布已开,那时胡琴声动,锣鼓喧天—— 好戏开场。 第21章 樱桃书生 (八.下) 吃鱼 裴训月以听戏之名前往三仙居时,司里众人依旧研究着案子的来龙去脉。胖婶煮了打滷面给大家当夜宵。林斯致岭南人,吃不惯,只咬几口就放了筷,独自去后院,盯着停在空地上的裴家马车出神。 他无法放心下这辆马车,更不能忘记小庄的死。严冬生被分尸后,大家对小庄勒死案的关注日渐减弱。一个守籍册司的小吏当然比不上偌大僧录司的监工。去佛塔小楼里办事的人,也常常忽略了小庄,因为他总是安安静静坐在重重籍册架子后,在幽微的光线照射下,像一尊入了定的小弥勒佛。 只有林斯致知道小庄不是木头。 他其实见过小庄很多面,也知道他为什么来此。 「林大人,不去吃夜宵么?」忽然有人在身后喊他,伴随着唿哧唿哧吸面的声音。林斯致回头一望,见了宋昏,他正端着一碗打滷面吃得豪爽。「我吃不惯。」林斯致淡淡道。宋昏点点头,也不多问,只管走到林斯致身边,滷子油润的肉香飘过来,只见他吃得汁水淋漓,邋遢得很。林斯致皱了眉,忽然嘆一声气。 「嘆什么?」宋昏说。 「嘆你的吃相。」林斯致从怀里抽出块帕子,丢过去。宋昏接了,勐地擦了擦嘴,蜷成一团,笑道:「多谢,改日洗了还你。」他说罢,端着碗,倚住车厢,随意夹了块萝蔔去逗马。马儿鼻孔大,嘴也大,嚼着一块小小的卤萝蔔,仿佛一个痴呆汉,滑稽得很。宋昏逗得肆意,弯起眼睛笑,全然不顾那车厢里曾放过砍断的人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页 林斯致却没注意马,只顾盯着宋昏。经歷过什么的人才对生死视若家常?宋昏略过这意味不明的目光,大剌剌用手顺着马儿发亮的鬃毛。二人相对无言,半晌,宋昏忽道:「北坊禁火葬的诏令,是你求的么?」 林斯致一愣,还没回答,听见有人提着两尾鱼走过来唿唤。原来是副监工张通。自从严冬生被分尸后,他整日魂不守舍。今天听完陈大耳给的新线索,才鲜见打起精神来。「你们俩聊什么呢?」张通好奇。 「打滷面不合林大人胃口,我来替他解闷儿。」宋昏笑,走上前,盯着张通手里提着的鱼,「这么活泼,刚杀的?」他问。「嗯,买来放进冰桶里,能吃上新鲜的,比吃胖婶囤的燻肉好。」张通道。他讲话喜欢吞音,像是地道京城人,却常年住在僧录司里,大抵也是寒门出身,无家可归。几人一时无话,在几桩命案的重压下,对着钩子上已然死去还微微反抗的鱼,竟都有些怅惘。 还是林斯致先打破沉默。 「去厨房,问问胖婶红烧还是炖汤吧。」 他说。 「不如做鱼片粥,也该照顾照顾南方人口味。」宋昏接话,嘴上笑着,眼睛却盯着鱼被剖开的肚,冷淡得很。 院中的马儿漫无目的咀嚼着萝蔔,用一双温顺的眼睛看着几人走远。死鱼倒映在马儿的眼中,微微摆动的鱼尾上是肥厚的腹肉。多少栋楼宇之外,也有户人家正用筷子戳破一尾肥鱼,将那腹部无刺的肉捻进小孩儿许明龄的碗里。 「龄子多吃点啊,补脑。」陈大耳边给许明龄夹肉,边憨憨一笑说。 他今天心情算不上平顺。僧录司里的一番讯问,使他反覆回忆起十日前听见可怖对话的夜晚,心里惴惴得很。他索性从司里出来,往附近的兄弟刘迎家里去,希望将心情平復下来。 刘迎虽然哑了,他的妻子瑞娘和儿子许明龄都活泼得很。瑞娘刚烧好晚饭,将一盆红烧鲫鱼摆上了桌案,又给陈大耳添双筷子,四人就围着灶台前的木案上吃了起来。案后放一只大水缸。墙上高处木架放了暖黄的油灯,映在水缸里,晃晃悠悠的烛影。 许明龄叽叽喳喳讲着自己上山捉兔子的故事,听得大人们直发笑。陈大耳一个独居京城的单身汉,鲜少体会这样的温馨,索性将苦水咽进肚子里,只顾逗孩子玩。直到几盆菜馔都见了底,瑞娘带孩子去解手后,他才沉吟片刻,对刘迎开口:「兄弟,我今天遇到件事。」 刘迎正收拾着桌上的碗筷。小门小户,做菜也无甚油水,那盘子一抹就净了。他一边拿丝瓜瓤擦锅,一边朝陈大耳点头,示意对方说下去。 「僧录司里那个监工严冬生被分尸了,这事你知道吧?」 刘迎又点头。 「他死的那一晚,我听见他们司里有怪声,恐怕和兇手有关。这事我本来不想告诉官府,哎,没想到在酒楼里和人吹牛的时候,被他们司里那个仵作给听去了。」陈大耳愁眉苦脸,却见刘迎听见「仵作」二字,手上的动作倏忽一顿。 「怎么,你认识?」陈大耳问,「那人原来是个烧尸的,好像叫宋......宋什么来着。」 「宋昏?」童稚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只见许明龄接完话,笑嘻嘻跑进来。可他身后赶来的瑞娘,和那正在涮锅的刘迎,听见那名字,都陡然间面色凝沉。陈大耳看在眼里,觉得奇怪。刘迎一个金吾卫,怎么会认识宋昏?他还没来得及细问,瑞娘就将许明龄领走了。而刘迎也刷完了锅子,沉默地转身,从灶台旁的木盒里拿出些自家做的精緻糕点递给陈大耳,又给他舀了瓢水。 陈大耳靠着墙,望着刘迎忙忙碌碌,心里忽然一阵说不出的难受。这么清俊的样貌,一身扎实的功夫。刘迎的身手有多好,他最清楚。做金吾卫甚至也是屈才。可竟然一朝自刎割喉,成了哑巴,如今赋闲在家,就算偶尔回到金吾卫的交班所里,也只能做些洒扫的杂活。 「兄弟,不知道你是何苦。我觉得真奇怪。那裴松不像个无理之人,怎么就逼得你自尽?我不信你杀人,既然你没杀化虚,为什么不去伸冤?」陈大耳说着,盯着手上那盘精緻糕点,忽然就来了气,「整日围着三尺灶台,弄这些莫名其妙的无用糕饼,就是你想要的?」 刘迎放了手上的丝瓜瓤,抬头,看见陈大耳翕张的嘴唇,嗡嗡说着怒话,不中听,却都是为他好。 他心里忽然轻轻地收缩了一下,随即抬了手。 陈大耳看见刘迎朝他伸出手来,并没什么其他动作,只是轻轻地将盘子上被陈大耳挥乱的糕点放回原处。刘迎的手很大,骨节覆着薄茧,同其他练武之人没什么分别。可那因怕洗涮沾湿衣裳而浅浅撸起的袖口,却露出腕上几道发白的痕迹,同小麦色的皮肤大不同,一望而知是伤疤。「你怎么还割过腕?」陈大耳大惊,勐地攥住刘迎的腕不放,却见刘迎只是摇头。 瑞娘听见二人隐约争执,忙进来打圆场,却见陈大耳盯着刘迎腕上的疤。她心里勐地一动,望向自己的丈夫。只见刘迎也安安定定地看着她。一双清秀的眼睛里什么情绪都没有。 「大耳哥,你想多了,哪来的割腕?这是刘迎给龄子刻冰蜻蜓的时候不小心被竹刀划的。」瑞娘开口,笑道。陈大耳见她平静,也就放了手。刘迎接过陈大耳手中的糕饼,重新摆成原来的形状。豌豆黄应该放在最上头。杏仁酥偏苦,要延后吃。桂花蜜饯点缀在盘子周边。这都是瑞娘教给他的。瑞娘是顶顶会生活的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页 如果自己没遇见她,恐怕那割喉的一刀早就下了实手。 许明龄趁此时跑进来,吵着要陈大耳陪他玩棋,两人闹哄哄地走远了。刘迎掰了半块糕放在自己口中,慢慢抿着。瑞娘站在他身后,用手轻轻搭在他肩头。夫妻二人默然无声,却觉得光阴一瞬如有千钧。决定太难做了。那仵作来找他们,三番五次。刘迎终将一切和盘托出。整整过了十三年的苦难。瑞娘哭了整整几个晚上,才能接受。 她的丈夫不止一次想过去死。陈大耳如果观察再仔细些,就能看出那伤是陈年的疤。 美好的日子是镜花水月。瑞娘盯着水缸里摇动的温暖烛光,心想。可刘迎却忽然反握住她搭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他手指有浅浅的茧,粗糙又温柔,无论多少次,相触都叫她觉得心跳。刘迎不是强摆男子气概的人,却叫她明白真正的男人会如何生活。可惜原以为倾其一生能互相陪伴的人,也许就要半路远走了。 皇宫的城楼最高处,有一架大如象身的登闻鼓。任何人都有权力击鼓鸣冤。一旦鼓响,那是皇帝必须当着万民亲审的案件。 「你想好了那些人跟你商量的事么?」瑞娘问,声音已略带上颤抖。 刘迎哑了,说不出是与不是,也没有点头或者摇头。瑞娘只是看见他轻轻张嘴,慢慢咧成扁扁的一个笑。她要反应一会儿,才知道他说的是「甜。」 答非所问。「很甜么 ?」瑞娘笑,刚问出口,就见刘迎把剩下的半块糕塞进她嘴里。二人静静对望,嚼着,眼睛倏忽就有些湿润了。瑞娘转过脸去,戚戚之际,忽听得门外几声勐然叩门。 「陈大耳在吗!刘迎在吗!快收拾佩刀赶紧出发,马统领发话,所有金吾卫速去密林找人!」那人喊。 「出什么事了?」瑞娘和陈大耳齐声问。 「有人坠崖了。」那人说,「僧录司裴大人,坠崖了。」 第22章 樱桃书生 (九)追兇 就在陈大耳和刘迎受到那可怖消息的一个时辰前,三仙居里。 裴训月不太爱听戏。她觉得那咿咿呀呀的吐字实在太慢。今晚这齣《伐子都》却罕见地叫她聚精会神。正听着台上子都挥斥方遒时,还是蒋培英先开了口:「裴大人,你刚刚说,为了严冬生的事,是什么事?」 「严冬生被分尸案,蒋公子可曾有所耳闻?」裴训月答。 「当然,此事可是闹得满坊风雨。」 「据我们查来,这严冬生其实,」裴训月冷笑了声,「是个冒牌货。他手里的文书,应该是从真正的严冬生那里偷或抢来的。而真正的严冬生,则生死未卜。」 「竟有如此胆大包天之人。」蒋培英咋舌,他望着前方武生耍刀,眼里晦暗不明。 「裴大人,我也有桩奇事,想和你说呢。」蒋培英忽而微微侧了头,朝裴训月笑,「江南有个着名戏班潘家班,你听说过么?」 「有所耳闻。」裴训月想了想,「我虽不曾去过江南,但记得京城的戏班里,也有『潘家名伶』一说。」 「是,这潘家班的戏,在全国都出名。不瞒你说,我是金陵人,从小听潘家班长大。你猜怎么着?我曾经在潘家班里见过一个唱小生的,姓夏,竟然长得和那严冬生,一模一样呢。」 裴训月心里一惊:「这姓夏的可是阉人?」 蒋培英奇道:「你怎么知道?这小夏子早年是预备进宫的,不知犯了什么错,后来被人顶了名额。因为相貌生得美,索性进潘家班学戏。可潘家班驻扎不定,在江南各处开场。我后来进京,便也没怎么见过小夏子了。」说罢,他微微一笑,那眼里的惋惜似假非真,「谁知,竟然在僧录司里看见长得和他一模一样的人,还被分尸了。你说怪不怪,裴大人?」 裴训月心如擂鼓,她试探:「所以,这也是你去严冬生住处访他的理由?」 蒋培英坦然转头,扬扬眉:「裴大人果真神探,什么也瞒不过你的眼。」他凑近了,悄声道,「除夕那夜我在三仙居里遇见他,以为他是小夏子,所以找他叙旧,谁知他却表现得不认识我。我只好走了。路上还因为吃醉了酒,睡在街边,还是三仙嫂派人送我回去。」 蒋培英说完,暗暗窥探裴训月的反应。他隐去了被严冬生迷晕,以及得到带有「澜海」二字玉佩的细节,生怕被裴训月瞧出来,却见她一脸凝神,显然对此一无所知。 蒋培英长舒口气,人也坐得自在些许。严冬生为什么被分尸,他完全不关心。他只希望裴松这把查案的火别烧到他自己身上,毕竟他刚和钟家女成亲。蒋培英得意地吃口酒,把话题往别处引了引:「说起来,这潘家班里生得美的少年可真不少。我记得当年,好多穷苦人家,但凡生了孩子略平头正脸的,就挤破头往潘家班里送。」 「世人皆道戏子是下九流,怎么有把孩子专往戏班送的道理?」裴训月疑惑。 「嗐,给的银子多呀。说得难听点,那是卖儿女。毕竟这潘家班的背后可是当今......」蒋培英忽觉失言,连忙住了嘴,喝口酒。裴训月听他话里有话,忽然电光火石般想起,她第一次听说潘家班,是在某次京中贵胄的家宴上,大人们提起潘家班,说那里头的戏也平平,之所以出名,只是背靠大树罢了。 靠的是谁?她苦想,只觉耳边是唢吶京胡做道场,一时间吵嚷个不停。阉人,戏班,少年......霎时间,一个名字在她脑海中陡然闪过,多少年前大人们的话也随即浮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页 「不过因为那潘家班的班主是周澜海的弟弟罢了。」 是了,是这三个字。当时大人们讳莫如深却又悄悄挂在嘴边的名字。陪侍太后身边多年,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秉笔大太监,周澜海。 裴训月沉思不语。此时台上一幕《伐子都》已经唱到高潮,子都饮酒,吹起乌梅屑变脸,乍然间容貌改变。这是京剧里着名的变脸之学。而这位子都,许是为了讨贵客欢心,竟然顷间三变其貌,登时引得蒋培英连声叫好:「果然一人千面!」 裴训月走神错过,心中依然悬着案子,问:「蒋公子,那你从除夕夜后,可还有再见过这假冒的严冬生?」 「没,」蒋培英不屑,「我见他作甚。这几日年后家宴频频,我也忙得很。」 「昨夜......公子你也有家宴?」裴训月狐疑。 「当然,」蒋培英笑,「昨夜我在钟府里整夜吃酒,陪一群酸文人,听他们作诗,听得我头痛。」他说罢,举起小盅和裴训月捧杯,「幸好裴大人是个投我所好的,知道我爱热闹,请我来看戏而不是听诗。」 裴训月见他笑得放松,面红唇弯,已经喝得上了头。她心下大震,一时间觉得之前的推理都错得没了边。这个蒋培英,显然自认和严冬生的死一点关系也没有,那陈大耳听到的那段对话又是怎么回事?「蒋公子,你再仔细想想,关于这个严冬生......又或是小夏子,他的住处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或者,他有没有什么相好的女子?」她急急问。 台上公孙阏《伐子都》里的角色名在金钹震天中大喊「今日里拿住儿要报仇冤」,唱得叫人沉醉,蒋培英听见了裴训月的问话,便略有些不耐烦:「这我怎么知道?我与他也只见过除夕夜一面。他的住处很普通啊,不像是有什么女子同住,不过,他那个房东老婆子到是有些奇怪的。」 「把自己裹得特别严实,戴个斗篷,莫名其妙说要放鸟。」 斗篷?放鸟?裴训月心里一疑。她琢磨着蒋培英的话,眼前却看见了台上子都再次变脸。那涂了油彩的面容,根本看不清皮肤和五官,却叫人霎时间觉得是不同的两个人。一人千面......蒋培英刚才的喝彩声犹然响在耳边。 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神秘的年轻女子,任何人都没能发现她的行踪呢? 为甚么她能随意进入严冬生的房间换炭?为什么后门有她的脚印?为什么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避开小屋里的老奶奶,将被炭毒死的严冬生分尸? 也许,根本就不是神不知鬼不觉呢?乍然间,金钹一响,震耳欲聋,裴训月口呆目瞪 中,联想到了一个让她心胆俱颤的答案。 根本就没有什么神秘女子。从头到尾,严冬生身边出现的女子,只有那个老奶奶而已。 她是装成老奶奶样的年轻女子!所以不敢显露肌肤,即使身处暖屋也要以雪帽斗篷示人! 裴训月登时站起了身,险些将手边的酒壶泼翻,吓了蒋培英一跳。「裴大人......」蒋培英还没说完,只见那裴大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了门。他愣在原地,不晓得裴松此举何意。台上的戏也停了,角儿们尴尬站在原地,不晓得要不要唱下去。 宋三仙一头雾水,但也只能过来打圆场,请蒋培英继续坐着听戏。蒋培英走神中,摸到了腰间那块小小玉佩。这镌了「澜海」二字的玉佩,看料子雕刻,显然是宫里才有。而自从到了他手中,没有一日敢离身。 蒋培英摸不准那假严冬生给自己这块玉佩是何意。但可以确定的是,这是一种威慑。如果假严冬生当真是小夏子,那他就应该是周澜海的人。他当时知道蒋培英很有可能揭发自己的假身份,所以要暗示身后是周澜海撑腰,示意蒋不要胡来。 蒋培英当然畏惧周澜海,所以把这玉佩的秘密死守在心里。只是,他想不通这些人费尽心思去顶替一个监工,到底图什么?这僧录司里的监工能掌握什么惊人的秘密?还是说,难道与那利运塔有关...... 三仙居这台上的一出《伐子都》还没演完,裴训月已经叫上僧录司的几个人陪她快马不停赶到了严冬生生前租住的小院。 谁料,小院的门,竟然敞开着。 裴训月心里重重一沉。一个时辰前,他们还来这座院子里探访。难道那老婆子当真料事如神,提前逃跑?她往院子里走,只见一片空寂,毫无人声。「人应该已经跑了。」红姑望着地上的脚印,急促道。裴训月惶惶地抬头,看见那间原本上了锁的屋子,竟然把锁给半解开,虚虚地掩着。 她往前走了几步,踏着雪,轻轻推开了屋子的门。 首先看到的是一座梳妆檯,檯面上放着假白髮、假痦子、涂抹好颜色的脂粉浆煳,以及各色斗篷手套,显然是用来易容的东西。屋子里没点灯,只能借着月光,刚开始无法适应那黑暗,稍过一会,裴训月陡然发现,这屋子里,竟然有几十双眼睛盯着她看! 几十双红眼,红得发紫。而叫人吓破肝胆的紫红中,竟然还夹杂着些许绿光。恣睢无情,像极了狼。展刃和红姑登时护在她身前。林斯致吓得大叫一声。正在那时,宋昏点亮了火摺子。 众人这才看清,那原来是几十只黑鸟,停在长短不一的木制栏杆前。这些鸟像被训练过一般,柔软娇小的身躯,那黑色的鸟头竟可三百六十度地转。有一只鸟看见来人,忽然扑棱着翅膀,喊了句:「嗐,猴儿急,要含也先等我解了腰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页 听来竟和蒋培英的声音一模一样。霎时间,整间屋子的鸟都随之喊了起来。像是有几十个蒋培英在空中尖声怪叫。 众人吓得浑身发毛,却也登时醒悟——陈大耳墙根听来的那段对话,原来是鸟叫。 宋昏又带着火摺子往前移了移,照到屋子的最里面,只见一尊巨大的铁铡,锋利的刃上往下,一道道黑色的血,衬着阴恻不停的鸟语,众人逐渐发现,铁铡之下,已是一片凝固的血泊。 「我赶紧......我赶紧让金吾卫去抓人!」林斯致被吓得腿软,往后连退几步,大喊。 「北坊坊门日夜有金吾卫严密死守,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料想这女子纵然提前跑了,也跑不远。让人沿着出坊的方向速追!」裴训月道。 「不对,」宋昏忽然摇头,「这兇手行事如此残忍周密,想必是早留好了退路,如果明知坊门口有金吾卫还要往那里跑,未免太傻了。」 「可是北坊只有一个入口,她还能从哪里逃走?」 「还有一个地方,」宋昏抬头,冷冷喊—— 「湛江!她要独闯密林,横渡湛江!」 第23章 樱桃书生 (十)渡江 流金鬃是镇北侯府特驯的千里马。每每前往僧录司的裴家补给马车,均用它引路。 那马身矫健,铁蹄踏月,能跑几十里不歇。鬃毛浅褐中带几缕纯白,远远望去如同镀金。而夜色深沉中,裴训月却正坐在流金鬃上,鞭扬口喝,风一般驰进了密林。 红姑宋昏等人紧随她后。密林里有些从前打猎的人踩出的小路,可越往深处,那路越窄,转而变成弯弯曲曲的羊肠径。微弱月光下,只能凭感觉分辨地上障碍。裴训月从小于驾驭之术上极有天分。只见她两腿稍稍使力,便能使马儿腾空越过路上木桩。不一会儿,已经红姑宋昏等远远抛在身后。 她在狂奔林野中回头望,身后空无一人,而前方,一片深不可探的漆黑。 身下的马儿依旧疾驰着。裴训月看不清路,只能凭月亮分辨南北。但她知道,一直向北,就是湛江。 浑身骨头快被这一路疾驰颠得散了架,裴训月咬咬牙,身子紧贴在狂风唿啸中飘起的金鬃,马儿像是被她的信念感召,也越发迅勐地向前。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似有水声传来,一波接着一波,似惊涛拍岸。裴训月举目,只见那高如巨椽的重重树木后,线香一般的小路尽头,是白浪汹涌。 原来已至崖边。 她索性跳下流金鬃,把马儿拴在树上。自己则从马身上的囊袋里取出把短刀,拇指抵住刀柄,骈指横拿。刀尖向前,直指天地月华如练。白霜一般,林中起了雾。 裴训月小心地朝江边走,鼻端萦绕草木的清气,偶尔有野狐狸从她脚边跑过。四周静无人声。她甚至不敢大口唿吸——兇手一定也在这附近。那湛江冬天也不结冰,一浪接着一浪,千钧一髮,如同战鼓。 忽然,数步远的树后,闪过一个窈窕的白色身影。 是她! 裴训月勐地沖了几步,电光火石间换了握刀姿势,双手握拳攥住刀柄,刀尖向前直奔那人脖颈。任何人看到这闪着冷光的锋刃都会忍不住躲避,这是不能抗拒的下意识。所谓杀气,正是借了这三分人性的软弱,先让对手闪躲,再趁机出招。 可那女子却毫不躲避,竟然转身直面。一张素如霜雪的脸,斜月沉沉下恍有倾城之色。 此人不畏死!裴训月心里霎时间后悔,瞬息中却来不及改变方向,向前刺下的那一刻,她乍然收了力度,只听刀尖穿破衣裙刺入皮肉之声,血瞬间沁出来,像一朵赤莲。裴训月抬头,只见那女子的容貌,像极了她见过的一个人。 那是......陈小珍! 电光朝露之间,她心中大震,而那女子恰恰看准了这点时机,拧住她的腕,拔了刀转身就跑。裴训月看着她捂住伤口飞快地逃窜,白衣白裙如同鬼魅,却又堪堪停在崖边。 这崖不高,如果水性好,跳下去还有可能活,可那女子如今受了肩伤,命悬一线。她显然也犹豫了,半只脚悬在崖边。裴训月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不敢妄动,生怕任何一句话引来不可转圜。身后马蹄声渐响,只见僧录司里一行人也追了过来,看见这场面俱是大震。 众人屏息。展刃攥紧了小弩,预备随时射中那逃亡的女犯。红姑手持短刃,同样惴惴然观察。宋昏却是跳下了马,余光探勘四处。林斯致不会武功,只能和展刃同乘一骑,颤抖遥望。 裴训月小心翼翼地迈了一步,离那逃犯又近了一些。那女子负着伤,一对多,可谓毫无胜算。 可她却丝毫没有投降之意。 裴训月半敛着一双眼,耳边是涛击乱石,衬着胸腔里一颗突突跳动的心。谁都知道,这种僵持之势持续不了多久。「陈小珍?」她试探地轻轻喊了一句。白衣女子听闻,回头,望住裴训月,颊边竟缓缓攒起一个笑。 那笑如轻烟,低眉抬眼间,看怔了众人。玫&瑰 下一瞬,只见一道白衣如片叶般落下了崖。 她跳了江,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 展刃的利弩霎时间发射,可徒劳无功。女子的身影俨然捲入湛江惊涛之中,再望不见。裴训月只觉浑身血气上涌,脑袋像被炸开般嗡嗡发麻。她在骇浪拍岸中,低头,望了望崖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页 「阿月——」「大人——」 众人骤然凄喊间,裴训月已经随女子跳了下去。 红姑和展刃双双沖至崖边,望着滚滚湛江,眼看也要跳下去救,被赶来的宋昏一拦。「你们家公子到底会不会水?」宋昏气急败坏。「会,」二人齐答,「可这天冷,浪又大,凶多吉少——」 「这湛江旁是平汀沙滩,她既然敢跳,想必对地势有分辨。你们与其盲目跳下去,不如跟我下崖去汀上寻!」宋昏急急道。众人知道宋昏久居密林,想必更熟悉地形,便都赶紧跟着他走了一条险路下崖。林斯致匆匆去搬救兵。那一夜,浩浩荡荡的金吾卫,举着火把满崖寻人。 天光渐亮。 密林崖下,是一处绵延数十里的白汀,崖中偶尔有洞,因日久溶蚀形成。裴训月靠在某一处崖洞的壁,微微睁开了眼,只觉浑身酸痛至极。她抬了抬胳膊,只见原本光滑的肌肤坟起数道可怖擦伤。 再望一眼自己的上身,衣物竟被悉数除去,只用来时披着的大氅裹住。 洞中升起了火,照亮她的对面,正是方才跳崖的陈小珍,半褪了衣,往自己肩膀上的伤处撒药。 陈小珍见她醒了,把手边的药瓶一扔:「喏,你也敷一点。」 「你的衣服是我脱的,穿湿衣容易失温。你等衣服烤干了,自行穿上便是。」 裴训月扶着石壁勉强起身:「多谢。」 此句双关。方才湛江之中,是她勐地拽住了陈小珍的衣衫,试图将其拖到汀上。谁料,许是多日来连轴转查案,体力疲惫,她竟昏厥在离岸不远的浅滩。若不是陈小珍反过来将她带进洞中生火取暖,只怕已被冻死。 陈小珍不做表情时,相当清淡的一张脸,甫有笑意,却霎时间妩媚至极,颊边几抹残血,望去陡生妖冶。 「不必谢我。我看你竟是个女子,才没把你留在汀上餵鱼。」陈小珍冷笑。 「把你带进洞里,也算还恩。毕竟是你在江中捞起我。」 说罢,陈小珍抬眼:「你既是个年轻女子,为何要进衙门里当官?」 「你既也是个年轻女子,为何要假扮老媪?」 「我的目的,你不应该很清楚?否则为什么要来密林里追杀我。」 「我没想杀你,」裴训月说道,「使刀不过是想分你的神,谁知你不怕死。」 陈小珍脸色微微一变。裴训月这才发现,陈小珍那肩膀和后背处的裸露肌肤,竟都有刺青。密密麻麻,望去都是三个字排列,像是人名。 裴训月移开了眼。她不清楚陈小珍跳崖的时候作何打算。也许被追杀是陈意料之中,否则不会随身带着金疮药瓶。 唯一的变数是,自己随她跳了崖。 裴训月紧紧抿着唇,望了望洞外黎明前的天色。自己这一跳属实鲁莽。可她万万做不到看着陈小珍在眼前跳江却无动于衷。就如同看着刘迎在眼前自刎一般......这些兇手们好像都有不能告诉官府的秘密。不知为何,裴训月望着陈小珍跳入江中的时候,忽然就强烈地觉得,陈小珍,应当正是所有谜团的突破口。 只因陈小珍的仇恨,似乎比刘迎更深千万倍。 心中思忖间,只见陈小珍已经上完了药,正慢慢穿着衣服。裴训月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片刻不敢分心,暗暗计算距离,推断自己如果硬拼到底有几成胜算。 「别谋划了。」陈小珍没动,却忽然笑了一声,「我要走,你拦不住。」她说着眄裴训月一眼,下一瞬竟蓦地欺上身来,一双雪白的膀子,水蛇般缠住裴的脖颈,泡了水而苍白的面色,竟然在火光中显出些奇异的潮红。樱桃书生......裴训月陡然想起这坊间传闻,一时间浑身僵直。她想做什么?还未回过神来,陈小珍已经缓缓附在她耳边道:「你扮男装真俊,我早就注意到你。」唇贴了耳,飘来极轻的一声笑,吐气如兰,似能酥了人的骨。 「北坊这些痴头肥脑的官,就属你还有几分聪明。我故意让玄舌鸟飞进僧录司,演一段活春宫,眩视惑听。谁知道你竟然这么快就破了案,可比夏斌那死猪有脑子多了。我和他一起住了两个月,他甚至来三仙居看过我扮戏妆,竟然认不出我假扮老媪。」陈小珍说着啐了一声,「碎他的尸,简直脏了我的手。」 这话藐视人命,简直恶毒至极。裴训月心如擂鼓,面上却未显露半分,只淡淡一笑:「夏斌?我只知道严冬生本姓夏,还是第一次知道他的名。」 陈小珍一笑:「是了,一般人都叫他小夏子。只有我记得他的全名。」说罢,一双挑起的秋水眼竟好似带了几分伤心,「算来...我和夏斌认识也有十年了。」「你也是江南人?」裴训月抓住话里机锋,立刻问。「是啊,祖籍姑苏——」陈小珍幽幽答,神思却飘向这多年来未曾安生的数万日夜。从前在青楼,客人最喜欢挑了她的下巴问:美人儿哪里人?她便要故意垂眼,再怯生生地向上看:奴祖籍姑苏。姑苏人怎得北上?客人便又问。陈小珍只管把舌尖一旋,就吐出个胡诌的凄凉身世。 这是鸨母教来的求怜法子。陈小珍一开始不愿意学,被鞭子狠狠抽了几天,也就学会了。好比她最初也不愿意学戏,被打得下不了床,当然也只能开始唱。可她如何能吃得了学戏的苦?甚至陈小珍也不是她的原名。她本是姑苏城里的小家碧玉,应当嫁个好郎君,命好的谋个几品夫人,命平平的,也就相夫教子安稳一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页 可她偏偏是那下贱命。十四岁时,附近私塾来了位年轻后生,姓夏名斌,生得天仙一般斯文好看。陈小珍的弟弟在那读书,她便也偶尔去过几次。斌哥哥,她偷偷记在心里,却从不敢逾距多言。某一日,夏斌却忽然给她递了纸团。花前月下,几时几刻见。随后是那俗套的故事。夏斌答应她中了举就来提亲。陈小珍相信,于是私订终身。 那是某年盛夏里平平无奇的一天。夏斌突然说要带她去看花灯,叫她为了出门方便,把弟弟也带上打掩护。弟弟才八岁,生得粉雕玉琢。陈小珍于是没带丫鬟书童,独自带着弟弟去赴约。见了夏斌,却忽然一阵天昏地暗,她醒来才知道自己被下了药,而弟弟和夏斌已经毫无踪影。赶到私塾后,发现另有一户人家竟和他们遭遇相同,也被夏斌诱拐走了家里七八岁的男孩。 母亲因为弟弟的失踪而发了疯,投湖死了。父亲深恨她私通外人以至弟弟被拐,不久也病去。狠心外戚吞了家产,将她卖给牙婆,牙婆又把她卖给青楼。此后多卑劣的命运,陈小珍都一一受着。她觉得是自己的错,才导致家破人亡。活着就得赎罪,陈小珍咬牙心想。又过了几年,她唱戏的时候,忽然听起客人提起江南鼎鼎大名的潘家班,说里面曾有一个学戏的小男孩,也是姑苏人,极漂亮,叫陈清晏。 陈清晏,和弟弟的名字一模一样。陈小珍心突突地跳,期待又谄媚地问:客官可见过那陈清晏? 死人哪里见过?客人皱眉,说:据说送进去就被玩死了。 指尖三寸蔻丹登时连根折断,汩汩留着血。客人被她吓坏,大喊晦气。鸨母罚她进黑屋禁闭。三日不见光明,未进水米。破晓的曙光终于又照到陈小珍脸上的时候,她回忆自己的前半生,定了死志。 陈小珍从此换了面孔,将尊严踩在脚下,一心一意讨好达官贵人。无数不同的床榻上,她拼凑起了故事的全貌。夏斌其实是阉人,人称小夏子,应当是潘家班的掮客。而潘家班,常年培养两批人,一批真正学唱戏,另一批,则全是十二岁以下的男童,去会见不同的「贵客」。 至于贵客是谁,那些达官贵人们将嘴捂得很紧。没准他们自己也是「贵客」里的一员,陈小珍服侍过的大梁朝官太多了,所以深知这些人脾性。想杀夏斌,她只能自己动手。攒够钱,她赎了自己的身,四处走穴唱戏,终于在京城北坊回明窟里,遇见了她这辈子最恨的人。 要杀他。而且要想一个最周全的法子。要让他死无全尸,必下地狱。 陈小珍从十四岁走到如今,该流的泪早就流干。偶尔眼眶发热,只是因为回忆起弟弟的面孔。从牙牙学语到童声读诗。她一母同胞的手足,牵了她的手,盛夏夜里兴沖沖说要陪姐姐去看花灯。漫天蝉鸣下,是她见了弟弟最后一面。 「陈小珍......」她听见有人在唤她。 陈小珍只觉眼中一片朦胧,难道她又哭了?她眨眨眼,多少年来刻进骨子里的习惯使那双眼瞬间又带上勾人之色。「陈清晏......是谁?你为何要在身上纹满他的名字?」她听见那女扮男装的僧录司大人问。 是呀,为什么呢?陈小珍忽然一笑,笑得极天真,眼睛刚一弯起来,那踅折处就划下一滴水。 「陈清晏是你家人?」裴训月又问。 陈小珍不答,她攀住裴训月脖颈的那双胳膊忽然使了力。家人......她多少年没听过这词。她配吗?她如果进了阴间,父母肯认她吗?弟弟还会叫她一声姐姐吗?陈小珍忽然呜呜咦咦地笑了起来,大仇得报,她合该狠狠地笑!她吃了非人的苦,只为砍下那毒夫的头颅!夏斌拐骗幼子,伤天害理,万死何辜! 「我刻这名字,是为了不忘世仇,警钟长鸣!」她狠狠地说。 「你的警钟为谁而鸣?」裴训月问。 陈小珍却不答。 「你的警钟为谁而鸣!」裴训月索性一用力,将她的腕反握着,两人就此交缠在一起。 你的警钟为谁而鸣—— 「为天下稚子,为父母慈心!」陈小珍悽厉长喊。 嗖地一声,一支短箭突然射在了陈小珍的左臂。她勐地吃痛,向旁一仰。裴训月还没反应过来,须臾,只见陈小珍忽然瞪圆了双眼,喉中发出嘶呵之声。「你怎么了——」裴训月大喊,她忽觉陈小珍的手逐渐失了力气。陈小珍痛苦地摇头,望了望那地上的金疮药瓶。又被人骗了,她凄凄心想。不过死了也不错,一条贱命,竟终结在波涛汹涌的湛江前。下辈子不要再为人了,做条水里的鱼,天地间自在得紧,别被诱饵勾去就好。凛冬的风吹痛她的箭伤,这一辈子走马观花在陈小珍脑海中闪过。她深知自己命运的转折,就是因为咬了那口毒饵—— 江南三月满城柳绿,十四岁的陈小珍站在柔风中,手里绞着帕子,红透了脸。 「心源一种闲如水,同醉樱桃林下春 ......」塾里先生读着诗,塾外,斯文的夏斌对陈小珍一笑。 草长莺飞。转眼十年。她亲手杀了夏斌,却用珍贵木盒和流光绸缎去装他的残肢。想来人世间爱恨一线,到底有谁能辨得清? 若只如初见该多好。陈小珍心想。她荒腔走板的一生恨到极致却也永远忘不掉的第一面。那人镀了满身好春光,干干净净,朝她道—— 「我姓夏名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7页 「姑娘可是陈家小姐?」 「我见姑娘颊若红霞,神思文采,取小字樱桃极妙......」 北风颳得愈勐。崖洞外传来紧锣密鼓的脚步声。僧录司里的人和金吾卫匆匆赶到。展刃望着已断了气的陈小珍,骇然举起手中的弩:「我分明只射了她的左臂......」 宋昏走上前,仔细查看陈小珍的尸身,道:「她不是被射死的,是被下了毒。」 裴训月愣怔望着这空空如也的崖洞,忽然,将目光停在金疮药瓶上,背后乍然起了一阵粟栗 。幸好她还没来得及上药......而不远处的红姑听罢,却立刻越过众人,奔到她身旁。「你有事没?」红姑慌张地将被大氅裹住的裴训月从头到脚检查了个遍,方才安心,又登时怒道,「你为什么跳江?你真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展刃反驳红姑:「大人是为了捉拿兇手,你为什么骂他?难道不应该自责我们做护卫不力。」 红姑冷笑:「人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一二护卫能奈他何?」 「是我鲁莽。」裴训月慢慢道,头髮湿透,敛了眼皮,往日的少年意气已然全无。一次两次,兇手在她面前出了事。显然有比她更厉害百倍的人在其后运筹帷幄。是她不知天高地厚,还以为一切可尽凭骁勇。 宋昏不理裴家内讧,只小心翼翼捻起地上的金疮药,嗅了嗅:「味道和普通金疮药不一样。应该就是此物有毒。」 「金疮药名贵,凡人难得。她既然得了药,为何要在药里下毒呢?」一旁的林斯致问。 「也许,是别人给她的?」宋昏想了想,说。他显然是为了寻裴训月一夜都没睡,眼圈儿青黑。那双生得极出彩的眼睛中,映出崖洞外渐起的朝阳。 天亮了。 「有人想毒死她。」宋昏望着漫天金光,江上日出,道。 第24章 樱桃书生 (十一)自曝 当日晌午,一行人便运着陈小珍的尸体回了僧录司。谁知裴训月因为跳江染了风寒,竟一病不起,高烧难退。只红姑一人贴身服侍,实在忙不过来,司里众人于是轮流照顾。 一两日后,清晨。这一天,恰好轮到宋昏熬药。 棕褐色药汤盛在白瓷碗里,每走一步那药汤就微微地晃,扑面一股苦味。宋昏端稳了,才喊:「大人,起来服药了。」 裴训月只着寝衣,以手扶额,恍然觉得那烧已退了大半。她身上捂着厚被,贴身小衫被汗浸湿,刚翻个身,却看见宋昏站在房门口。 「怎么不进来?」 「我等大人更完衣。」 裴训月默然,随手抓起床上一件褂子披在身上。宋昏这才走近,把药碗放在床边的矮几,顺带从衣兜里摸出一纸囊,几粒圆滚滚的硬果子骨碌碌掉在几上。 「糖山楂?」 「是。」 裴训月捏着鼻子喝完了药,捻起一粒来吃。那山楂的浇糖浓稠得刚刚好。脆,硬,不喇上牙膛。小时候娘管她严,怕烂牙,再好滋味的甜食,也只许吃一两颗便罢。裴训月这回索性将一袋子吃了个大半,偶然抬眼,却看见宋昏笑眯眯盯着她看。 笑得跟她娘亲似的。 宋昏甫一触到她目光,就敛了神色。裴训月却不避开,施施然和他对视。「那么多人轮流来送药,给我带糖山楂的,你是第一个。」她趿鞋下榻,拍拍宋昏的肩,「多谢。」 说罢,人却靠着宋昏近了些,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问:「你方才为什么要等我披好衣服再进来?」 裴训月于病中反覆回忆这几日发生的事,将谜团和要点逐一记下。其中第一件便是:她女扮男装的身份有无暴露在众人眼前? 她回忆起来,自己跳江的时候,红姑情不自禁喊了一声阿月。虽然于混乱中恐怕无人记得,却也难保没有细心人生疑。此外,众人在崖洞中救下她的时候,她裹着大氅,露了些许肩膀。加入企鹅裙八14八一6963看更多完结好文 她抱着侥倖心理,希望宋昏回答一句「依礼」。谁知他舔舔唇,尴尬笑笑。 「因为我知道大人是女子啊。」 手里吐掉的山楂核啪嗒滚了一地。裴训月睁圆了眼。只见宋昏也学她,往她耳边悄悄道:「不过大人你放心,我谁都没告诉。」 讲话时的温热吐息飘过来,僵了她半边身子。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有段时间了。」宋昏摸摸后脑勺,「倒也不是我故意揣测。只是我见过太多尸体,对人体骨骼还算有研究。即使是同样的身量,男子的骨骼和步态也与女子大不同。大人已能做到八分相似,但仍有细微差别。」说着,宋昏拱手行礼,「大人,草民全仰仗大人提携,才得了仵作一职。我虽是江湖出身,文识浅薄,却从小将恩义二字铭记于心。凡是和大人有关的事,草民必定守口如瓶。」 他这般开门见山,出乎裴训月意料。算来宋昏和她也是出生入死。敞亮性子,说开了,总比一直试探来得好。 「你既这样说,那我便信你一诺。」裴训月点头,「不过,你方才说江湖出身,什么意思?说起来,我还不晓得你的身世。」她说罢,心里微微坠了起来,竟然比听见宋昏知道自己是女子还紧张些。 「我生于岭南,母亲难产,幼时父亲病死。一位江湖游医收养了我,教我些下九流的皮毛,后来他也死了,我就自己出来谋营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8页 神情自然,毫无破绽。 「岭南人?那你和林斯致倒是老乡。」 「也算不上,我很早就离开岭南了。这些年几乎是四处飘荡。」宋昏微微一笑。 「我瞧着你武功甚高,人又聪明,为何只甘于做个司炉人呢?」 「徒有武功,可我出身不好,又不识几个大字,进不了武试。去江湖里帮派,打打杀杀的也太危险。做个司炉人,守着死人骨灰,倒是安静。」 裴训月点点头。她嘆口气:「你说你出身不好,可你的样貌中有些地方,却像极了我一位身份尊贵的故人。」 「噢?」宋昏好奇,「那倒是巧。」 趁这对话的空当,二人忽然都不出声了。风将窗子吹开。已然冬末,天气渐暖。那窗外红梅依旧凛凛地开,梅旁的枯树却渐有绿意。「一旦入了春,就是回明窟最好的时候。红柳遍地,刀削斧廓。风景别样甚至不输江南。」宋昏盯着窗外嘆。「是么?那么我这下窟一趟终于也算有些幸运。」裴训月微笑。 「大人吉人自有天相,自然万难可渡,逢凶化吉。」宋昏道。 他没问过一句裴训月为何女扮男装,却想必猜出了三分。说来奇怪,从小到大,镇北侯夫妇对裴家姐弟都是一视同仁。将门家风,教子虽严,却开明体贴。唯独在这件事上,不容商量将裴训月送进窟里。 难道和她商量了,她会不同意么? 裴训月当真不明白阿爹阿娘的心思。 那料峭的风吹过来,她喘咳几声。宋昏便伸手拢了窗。林斯致恰好捧着案卷进来瞧裴训月,见她能下地走路,一脸惊喜。 就在捉拿陈小珍那晚,林斯致还因为案子的事情对裴家生疑。裴训月跳江追兇后,他自愧弗如,再也不疑有他,唯裴大人的话是从。 「大人,夏斌被分尸一案,我已经将案卷写好,打算明儿送给胡知府去。等你身体好些了,请过目过目。」林斯致说着,赶忙把案卷递来。 前几日,裴训月病中将崖洞里的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过林斯致等人。假严冬生是夏斌,这应该是可以确认的了。可陈小珍身上纹着的「陈清晏」三字是谁,以及陈小珍为何杀夏斌,裴训月仍然毫无头绪。 「这案卷写得云里雾里,胡知府能批么?」裴训月翻了几页,又道,「『潘家班』三字,尽可抹去。这是我从蒋培英那里套来的线索,与案情关系不大,不必上报。」 「玄舌鸟也可以隐去,至于陈小珍为何杀夏斌——」 「写仇杀吧。」她咬唇。 林斯致一一应了,接下案卷,刚要走,却被裴训月叫:「慢着,斯致兄——」 「你之前说怀疑僧录司有细作一事——」 林斯致歉然垂了头,却听得裴训月又道:「只怕,未必是错的。」 宋昏和林斯致齐齐望向她。 「从此以后,凡涉及重案的线索,只我、斯致兄、宋昏红姑展刃此五人可了解细节。其余司里人等,专心修建佛塔便可,无需在查案上费心。」 「是。」林斯致答道。 随后,林斯致便又讲了些裴训月病时北坊里发生的种种轶事。比如,胖婶囤的陈菜老肉总是莫名丢失,她怀疑司里有小偷。又比如,原先的知府朱广弦已被贬到江西,与李明香和离。再比如,一两月后,蒙人可汗要来大梁春贡,据说会带上他们貌美如花的公主。而京城各坊已纷纷为迎接这一年一次的盛事进行准备。 裴训月漫漫地听着,人却走神。满脑子反覆是陈小珍死前的那句悽厉长喊—— 你的警钟为谁而鸣? 「为天下稚子,为父母慈心!」 裴训月心里倏忽一动,她隐约想起,当时刘迎在她面前自刎的时候,似乎也暗示过化虚曾对小时候的他做过什么,可他报官无果,以至于只能杀人雪耻。 他当时怎么对裴训月说的来着…… 「你以为你和他们有什么不同?」 这句话里的他们,应该指的是朝官。即刘迎和陈小珍唯一的共同点,是痛恨官府。 可他们的不同点是,陈小珍逃避抓捕的意志更强烈。一个弱女子,竟敢独闯密林潜逃。但这又与案情中的细节矛盾。 比如,陈小珍曾说过「我放玄舌鸟进僧录司……眩视惑听。」 玄舌鸟是中原罕见的品类。裴训月还是从密林回来后反覆查阅古籍才知道:此鸟可拟人声,但训练不易。陈小珍一个戏子,从哪得来如此多玄舌? 又比如,既然陈小珍潜逃的意志如此强烈,怎会服下有剧毒的金疮药? 裴训月推断:应当有一个神秘人,知道了陈小珍的杀人计划,博得了她的信任,但又同时通过下毒反杀了她。 裴训月眯起眼,回忆她第一次去刘迎家的时候,刘迎的妻很迅速地端出来些与清贫的家不符的精緻糕点,当时裴训月就猜疑:刘迎是否经常有贵客? 刘迎也像陈小珍一样,背后有神秘人的存在吗? 千丝万缕,裴训月只觉能掌握的线索如沧海一粟。 更可怕的是,即便将性命置之度外,她能获得的真相依旧寥寥。湛江的惊涛仿佛犹将她捲起在天地之间。有人布下一张巨大的网,将眼睛潜伏在她周边。 如今,裴训月得到的最明确的一个指向是—— 江南,潘家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9页 那是夏斌的来处,也应当是陈小珍仇恨的起始。 「斯致兄,按照你对那个新上任的胡知府的了解,如果我跟金吾卫马统领打好招唿,胡知府能通融我们短暂出坊,离开京城,去别处查查案子么?」裴训月想了想,问。 林斯致一愣:「马...马统领已经不是金吾卫的统领了。」 「胡知府知道大人您落水追兇的事情后,上报了皇帝,皇帝痛骂金吾卫救护不力,就降了马统领的职。」林斯致又道。 裴训月脑中一阵嗡眩。 「大人,我从前没想明白,为什么佛塔重建这么大的工程,只安排一个僧录司去做?」 「如今想来,让这么多朝官世家进窟修塔。进去了,就难出来——」 「像不像......人质?」林斯致幽幽道。 ——樱桃书生篇,完。 第25章 夺命谶语 (一)小偷 「我......我只是为了抓老鼠才放的毒饵,谁知道抓住一个死人啊。」——《鞫辞簿.胖婶言》 病去如抽丝。裴训月将身子彻底养好,已至正月十五,元宵节。 那天,城中将四处设花灯宴。司里众人也打算放了手头的案子,提前一晚就布置了灯谜,包好了汤圆。独裴训月悄悄地披了件大毛衣服,一清早就偷偷骑马往密林口去。 那里悄无人声,方便悼念故人。 进了密林,裴训月脱了大毛衣服,取下背后藏着的包袱。她将包袱里的锡纸元宝和龙鬚酥放在地上,燃起火摺子。 裴训月盯着锡纸元宝烧成灰烬,只觉满腔肺腑之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古人说给死者烧纸要直唿其名,否则阴间收不到。 ——「李继昀,你在地下好好过。」她于是道。 「明年元宵节,我再来看你。」裴训月想了想,又说,顺便踩灭了余下的微弱火焰。 明年她二十岁,再不婚配,对大梁女子来说就算晚了。这佛塔重修想必两三年不能完结,于拖延婚事上,倒是一种幸运。 「大不了以后绞了头髮做姑子去。」裴训月喃喃,却听得天空中传来一声长啸。她抬头,见一只硕大的海东青,朝她直直逼视过来。那鹰一点不怕人,飞来停在她伸出的臂弯。 「你也觉得我说的对,是么?」裴训月笑。 鹰啄她衣服上的毛领,一下一下,拧头,左右地看,活泼如同家宠。裴训月看得惬意,却突然变了神色——只见那鹰的脚爪上,分明有被细绳缚过的痕迹。 这居然是用来传信的鹰? 她立刻收了手,任鹰飞走,自己在四周探查了一圈。可密林里除了宋昏留下来的那座焚尸炉和他以前住过的草屋外,别无人烟。裴训月狐疑地捡起炉旁的夹骨钳,伸进炉洞里掏了掏,一无所获。她又走进宋昏的草屋。这屋子里的物什都被宋昏搬到现住的僧录司去了。只留下几双破袜子,还有,一副对联。 迎来送往,生死无常。恰由她本人提笔写就。那时应该是大年二十九的夜,她吃多了酒,大笔一挥写了数副对联,送给僧录司的街坊四邻。裴训月将对联翻一面,只见那红金交杂的纸背后,又写满了许许多多个单字,应该是宋昏执笔。 细望来,竟全部都是「昀」。 想来是自己告诉他的那独字横批。 裴训月盯着看了一会,心想这字未免写得也太丑了。她将对联收拢进袖,出了草屋,抬眼已是艷阳天,索性骑着马慢慢悠悠地熘回司里,途中为了给自己这一趟秘密烧纸找点藉口,还去三仙居买了早膳。 到司里时,从门前望去空无一人,只有勤恳的老书吏扫着院子。想必大家都还没起床。裴训月提着数份豆浆糖油饼,高声道:「快起——本大人给你们买了早饭。」 无人回应。死一般沉寂。 裴训月觉得奇怪,便问了问老书吏。谁知那老人是个常年耳背,吐着方言半天说不清楚,只向她指了指后院厨房。她走向后院,却见那小小的厨房,竟站满了人。 全司的人都在了。 「出了什么事?」 裴训月边问边穿过人群挤到中间去,只见众人的中心,站了胖嫂,正喋喋不休地诉苦。 「我辛辛苦苦做的腌菜咸肉,怎么能把它偷了?还每次只偷一点。我但凡粗心大意一点,就被矇混过去了!幸好我日日检查...... 」胖婶说着,见了裴训月,像见了青天大老爷般揽住她的手。 「裴大人,您可千万帮我把这小偷捉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本来,元宵节早晨,大家喜气洋洋来厨房讨碗汤圆吃。谁知道胖婶发现她囤的菜肉被偷了,一口咬定是司里的人干的,直接撂了锅碗瓢盆,嚷嚷着要抓小偷。 裴训月被胖婶一把鼻涕一把泪抹得浑身难受,恍惚间想起来,早在她病中,林斯致就报告过厨房丢菜的事。 「胖婶,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有人偷去呢?没准是老鼠,或者什么野猫野狗的。」她说。 「一定是人!那老鼠和猫狗儿行动都是有痕迹的,我在厨房干了这么多年,难道分不清?而且,此人不仅偷菜,还偷盐和面。」胖婶坚定。 裴训月蹙眉。她余光瞅了一眼司里众人,忽然发现,角落里有个人的神色微微变了变。 那人头髮花白,穿一身旧衫,望去憔悴无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0页 裴训月收回了目光,拍了拍胖婶的手:「胖婶,你把丢的菜肉数量告诉我,我尽数补给你。不过,我认为这司里,若说小偷呢,恐怕是肯定没有的。大家都有俸禄,谁还吃不起这一口粮食?只怕是有人看不惯你囤菜,所以把那些陈年的腌菜都扔了也说不准。婶子,你恐怕还不知道,上回我们下窟查案,吃了你包的饺子,结果上吐下泻,一个个差点不省人事。」 这番话勾起了众人的回忆。大家立刻顺着话头连声抱怨起来。胖婶被讨伐,涨得脸红,嗫嚅道「以后不再囤了便是」。这桩小闹剧也就揭开不提。裴训月笑眯眯喊一声「我给大家买了三仙居的豆浆糖油饼,请去前厅取吧」,等众人四散,才把红姑拉到身边悄悄问:「我病中这几日,司里来过什么外人没有?」 「没。」红姑利落摇头,又看了看裴训月身上大毛衣服沾了灰,问,「你一大早上去给他烧纸了?」 裴训月诧异,却也点点头:「我以为我走的时候你还在熟睡呢。」 「他去世以后,你每年都去烧纸,我又不是不知道。」红姑嘆,又道,「你问司里来没来过外人作甚?难道你也怀疑有小偷?」 「小偷肯定有。正如胖婶所说,老鼠猫狗是不会偷盐和面的。只是刚才当着众人的面。我不好直接说,」裴训月做了个嘘的手势,「我怕这司里,有小偷的内应呢。」 「不会吧?」红姑诧异,「又不是战乱年代,谁还缺这几口吃食?」 二人正议论着,厨房外一墙之隔忽然有人咳嗽几声。红姑连忙住了嘴。裴训月打开棉帘走出去一望,原来是严春生站在那檐下。 「严老,豆浆和糖油饼拿了么?」裴训月见严春生两手空空,问。 「噢,多谢大人——」严春生又咳了咳,「拿了些,不过,我吃不惯甜食,就又分给旁人了。」 裴训月点点头。她望了望严春生的背影,一身旧衫,步履缓慢。这仵作长不过年纪刚过五十。他来认尸那晚,还是乌黑的油发,此时,短短数日,竟然已经满头花白。 红姑等严春生走远,嘆口气:「这也算一夜白头了。夏斌分尸案已结,他弟弟严冬生却没下落。他留在这边,每日苦苦等消息。」 「长兄如父啊。」裴训月幽幽道。她想了想,转身进了厨房,对着胖婶耳语几句。 当晚,城中花灯四起。那些平时不住在司里的官,纷纷跟裴训月告假回家去吃团圆饭。余下京城里无家可回的,则齐聚在正厅,围着铜炉涮羊肉吃。 展刃本应送完补给马车就回侯府。但因为追兇那场变故,他耽搁了几天,索性也就在僧录司住着,当个护卫。 林斯致拿出自己一早准备好的灯谜,兴致勃勃一一展示给众人看。 「四通八达,打一成语。」他念。 「头头是道。」宋昏紧接着答。 猜得如此快,众人立刻喊黑幕。宋昏笑笑,也就闭了嘴,光顾着吃肉喝酒。林斯致到底是科举一甲出身,灯谜一个塞一个文绉绉。这回轮到一个复杂的谜面,谁也猜不出。一时间众人苦思冥想之际,忽然于万籁俱寂中,从厨房传来胖婶响亮的尖叫—— 「啊啊啊!」 「快来人啊!小偷被毒死了啊!」 第26章 夺命谶语 (二)中计 众人听见胖婶那句可怖的尖叫,顿时惶然。「我去看看。」展刃立刻起身。裴训月紧随其后,嘴里却淡淡道:「估计胖婶又为了她的老腌菜一惊一乍了,想来没什么大事。我下午给了她一些老鼠药,没准儿是毒死了老鼠,吓到她了。」 既然是捉老鼠,何来毒死小偷一说?大家虽然狐疑,见裴训月这样反应平平,也就罢了。有些勤敏的,便跟出来看看,剩下稍心大些的,照坐原位,吃肉喝酒。 裴训月趁着月色穿过庭院,刚踏进厨房的门,就看见地上四仰八叉躺着一个陌生男子。 胖婶惊惧,吊起一双眼:「我......我听裴大人说估摸着没人偷菜,可能只是老鼠,才在菜上边放了些毒饵,谁知道抓住一个死人啊......」 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只见那男子头髮里全是草泥,瘦成一把骨头,穿身破烂棉袄,臭不可闻,嘴里还塞了些腌菜,翻着白眼。 展刃立即蹲下身验了鼻息,吐口气:「还好,人没死。只是晕过去了。」 胖婶呜呜咽咽:「冤枉呀,我当真是无心的......」 「展刃,你速去找个大夫来给他催吐解毒。幸好那老鼠药只洒了一点,不然只怕命也没了。」裴训月懊恼,又连连安慰胖婶不是她的错,让她把话记在鞫辞簿上,自己一定给她做主。 一桩偷菜案至此查明。大家盯着这可怜的饿汉,嘆了一会世事多艰,就纷纷回正厅去了。独有仵作长严春生颤巍巍地靠在门口棉帘边。只见他不断用手摩挲自己苍老的脸,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严老,有事么?」裴训月奇道。 「没,没。」严春生挤出个勉强的笑,又忍不住看着地上的流浪汉几眼,催道,「大夫怎得还不来呢?」 「展刃脚程快,已经去请了。不过,今天是元宵节,只怕一时半会难寻到人。」 「这....人命岂能儿戏?」严春生急得跺了几脚,嘆一声,索性奔到昏迷的流浪汉身边,将他小心翼翼扶起,把那嘴角泥巴腌菜一下揩去,又抄起缸里木瓢舀了冷水便要掰开流浪汉的喉,往里勐灌。可水灌下去却从嘴边溢出来,饿汉依旧不省人事。严春生急了,索性伸出手要从喉咙里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1页 一番动作看得裴训月目瞪口呆:「严老,你莫急,胖婶只洒了一点点药......」 「那可是老鼠药!搞不好要死人的!」严春生这回甚至有些被激怒了。 裴训月也急了,来回踱着步:「这样吧,严老,我找人把这流浪汉背到附近的北坊衙门去,那衙门里一定有值班的大夫,叫大夫用专业的物事给他催吐,自然就无碍了。」 「不可!大人!不可去衙门!」严春生急忙反驳。 「这又是为何?」裴训月道,「胡知府心善,一定会帮忙。你既然这么想救他,还是听我的。」她说着,就要出去喊人过来,半只脚还没迈出去,却被严春生一只枯爪似的手死死拽住了衣衫。「严老,你怎得......」裴训月疑惑转头,对上严春生心急如焚的一双眼。 只见他死死抿住了唇,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忽然把厨房的木门勐地一关。这下,屋子里只剩下严春生、裴训月和那昏死过去的流浪汉。 「大人,」严春生忽然定定地喊,随即扑通一声,跪在裴训月脚边,「我在北坊验所干了二十年,请大人垂怜,念在我没有功劳有苦劳的份上,务必帮小的这一个忙。」 「什么忙?」裴训月怔住。 「请大人救我阿弟一命,请大人救我阿弟一命啊——」他说着,用手紧紧拽着裴训月的袍子,「绝不能送我阿弟去衙门,求求大人,求求大人......」 「你说什么?」裴训月大惊,「此人是你阿弟——严冬生?」 「正是。」严春生垂了头,哀哀地道。 裴训月思忖一会,用力扶着严春生的手:「严老,你先起来,我们慢慢谈——」 「大人不答应,我长跪不起!」 「别激动,严老,」裴训月嘆口气,「你放心,我给胖婶的根本不是老鼠药,不过是一些蒙汗药罢了,大约半炷香,你阿弟自然会醒过来。」 严春生大惊,一时间也摸不着头脑,怔怔地起了身:「大人的意思是,你早知道我阿弟藏在这附近?」 裴训月苦笑:「我又不是当真包拯在世,料事如神。我哪里能猜得到?我只不过觉得奇怪,僧录司厨房里的一些腌菜咸肉,谁会知道它们的存在呢?如果被人偷了,要不就是司里人偷的,要不就是小偷和司里的人有内应。所以,我故意下了蒙汗药,想守株待兔罢了。」 「原来是这样。」严春生嘆,「是我焦心阿弟,所以中了计。」 「严老,你且说来,你是什么时候与你阿弟相认的?」 「就在我来僧录司认尸的第二天。我去坊里买包子,忽然有人窜出来把我拉进小巷,我一看竟然是阿弟,当真是又惊又喜。阿弟抱住我哭了好久,说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我了,又问我怎么会来北坊。我说顶替的那个监工被分尸了,他们叫我来认尸。」严春生抚膝长嘆。 「阿弟当时特别惊讶。他说他当初上任的路上遭人打劫。那些人下手极狠,把他拖进树林,杀了他的书童,给他胸口也来了一刀。只是我阿弟命硬,恰好撞上一列出嫁的队伍从旁路过。那些人害怕被发现,就拿着文书跑了。没想到队伍里有个吹唢吶的人因为要小解掉了队,在树林里发现奄奄一息的阿弟,就救下了他。」 「我阿弟活下来后,不敢抛头露面,怕遭来追杀,就一路逃窜。他在一个好心的猪肉佬掩护下进了北坊,才知道监工之位早已被人顶替,只好每日钻灰堆过活。」 「我遇见他后,给了他银子,但他说他不能公然买东西,怕被人发现。我看司里的腌菜咸肉没人吃,就时不时拿些给他,叫他存着吃。没想到因为这,唉——」严春生讲到此,长嘆一声。 「杀害朝官,抢劫文书,罪可至死。」裴训月喃喃,「什么人......胆子这么大?」 严春生欲言又止。须臾,他拱了手,颤声道:「不管如何,偌大北坊,我只信大人一个人,请大人务必保密我阿弟身份!」 「这是自然。我既答应了你,绝对说到做到。」裴训月说,「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绝不向任何人透露,包括我贴身的侍卫和林斯致他们——」正说着,只见那昏过去的严冬生,忽然勐地呛咳了几声,吐出几口水来,慢慢睁开了眼。 「阿弟,你醒了!」严春生赶忙走过去扶他。 严冬生茫然地看了看周围,登时对着裴训月变了脸色,还是严春生将事情原委细细道来,才让严冬生慢慢平復下来。 他嗫嚅着,沙哑道:「多谢裴大人收留我。」 「不必言谢。你本就是僧录司监工,我司合该礼遇嘉待。无奈你遭贼人迫害,沦落至此。严冬生,我极同情你的遭遇,可你必须明白一件事——」裴训月面色冷峻,「命案一桩接一桩,你是最重要的证人!你必须活着,但不能以严冬生的身份。从今往后,还要辛苦你继续以流浪汉的面目示人,直到捉住贼人,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严冬生谨遵大人命令。」 裴训月让他起来,又想了想,问:「你确定你在北坊,除了你哥哥外,没有熟人?」 「确定。」严冬生点点头,「这没人认得我。我之所以躲藏,只是怕又遇到那群贼人追杀。」 就在那时,传来轻轻两声叩门。「大人,我把大夫带到了。」展刃匆匆说。裴训月开了门,说:「这偷菜的流浪汉已经在我们催吐下醒来了,还好药量很小,他没什么大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2页 「不过,我听他说他是西北饥荒逃过来的难民,没饭吃才来偷菜,可怜得很。司里本来缺人手洒扫,就留他扫个院子吧,住柴房里。」裴训月想了想,随后道,「他说他叫阿兴,大家以后便这么叫他就是。」 那一夜,她回了正厅,向正猜谜的众人介绍了阿兴的来歷。大家听完,都嘆阿兴可怜。热心肠的胖婶看见阿兴没有大碍,很高兴,烧了一大盆热水给阿兴洗澡。阿兴洗完,原来也是白白的面色。不过他好像很羞怯,一直低着头,用大鬍子遮住半张脸。 裴大人似乎一直很关心阿兴的生活,时不时地就到柴房里同阿兴聊几句天。阿兴相当勤快,每天只顾扫地洗衣,从不出门。众人慢慢地就忘记了阿兴来到僧录司这桩小事,把他当作和老书吏一样没什么存在感的人。 直到一个礼拜后,那天又是一个艷阳天。新雨初霁,春天将至。晌午,胖婶打算杀几条鱼给大家炖汤。她刚想剖鱼,却发现那鱼肚已然被人切开过。 鱼肚里面放了一张纸。纸团很小,上面写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纸张带了鱼肚子里的血水,把那行字也洇得模煳,扑面而来一股腥臭。胖婶不大识字,怕是什么要紧东西,便叫停路过的裴大人替她读。 裴训月于是在艷阳天下,将那行字慢慢地读出了声—— 「七日内,僧录司里,必有人死。」 第27章 夺命谶语 (三)内鬼 裴训月盯着那行字看了一会。 胖婶不晓得纸上写了什么,只看见裴大人白如薄玉的面色,在顶烈的日头下,像张被抻开的饺子皮,下滚水翻腾了一瞬。 「大人......这纸上说了什么呀?」胖婶小心翼翼。 须臾,才见裴训月把纸条攥在手里,朝胖婶微微一笑:「没什么要紧,无非是『吃此鱼新年必破财』之类的,倒像是小儿戏语。」 「嗐!」胖婶嘆气,「我说大人怎么脸色变了。大新年的,谁竟敢送这破财的狠话——定是那鱼贩张大闹的。不就是因为我老和他讨价还价吗?敢这么咒人,看我得了空不和他理论理论。」说着便要挽袖。 「婶子别急,」裴训月一拦,「放在鱼肚子里的,也不一定就和鱼贩有关。这鱼是你什么时候买的?」 「昨儿下午,在八鲜行张大买的。买回来我就把它们放在厨房的冰桶里。」 「你买鱼的时候,鱼肚子是被剖开的么?」 「这......」胖婶摇头,「记不清。我买了许多条,好像是剖开了。我叫张大帮我杀鱼的。」 「行,这件事呢,你先别告诉别人。大过年的,怕大家听到这些腌臜话心情不好。至于鱼贩张大,我会亲自去审他,定给你一个交代。」裴训月说完,朝胖婶安慰几句便走向后院。胖婶得了裴大人的许诺,便把这一桩小事压在心中,切鱼的时候却忍不住狠狠出了火气,把一锅整鱼汤做成了大斩鱼块,吃得众人都疑惑。 裴训月走到后院柴房的时候,阿兴正坐在案前补一件冬衣。 「阿兴,你如今倒是连针线活都做上了。」裴训月笑,手却往桌上茶杯里一蘸,在案上写了几个字:七日内,僧录司里,必有人死。 阿兴看见那行字,手中的针线忽停,指尖被戳出了血,面上却颜色未改,接话道:「可不是,我得了救济,自然要为大家出力。这些缝缝补补的活,做起来倒不难。」说着,他亦蘸了茶杯里的水,在案上续道:何出此言? 「胖婶今晨于鱼肚中剖出纸条。此鱼昨日购于八鲜行张大,后置于厨房冰桶。」裴训月一边假装和阿兴唠着家常,一边继续写。 这个用手书代口言的法子,是如今化名为阿兴的严冬生提议的。他不敢频频和裴训月闭门交流,怕引起大家怀疑,所以想出这个法子以便沟通情报。 阿兴想了一会,又写:疑鱼贩?疑司里? 裴训月的手悬在案上,须臾,下笔落道:都。 二人对视一眼。阿兴垂了眸,那眼睫却分明在颤抖。「阿兴,让我瞧瞧你的绣活,」裴训月说着,俯下身看阿兴手中的冬衣,朝他耳边轻轻道,「我一定保你的命。」说罢,手下重力在阿兴的肩膀上按了一下,又起身大声道,「你看你,一个男子手工如此精巧,合该叫我身边的那些粗笨人也学学。待会儿我就叫展刃过来,让他以后也学着缝我的衣服,别整日只会耍枪弄刀。」 展刃武功高强,待在阿兴身边,是绝佳保护。阿兴感激地看了裴训月一眼,低下头,装作无事发生地继续缝补,那被戳破的手指,却在白棉花上留下一抹鲜艷的血痕。裴训月盯着,心里像被人狠狠拧了一下。 如今,这张纸条上有两个显然的疑点。第一,为什么是七日?如果有人知道严冬生的身份想杀他,为什么不能立刻动手?第二,为什么不直接指明要杀谁,而说「僧录司里」这样一个广泛的范围? 难道......除了严冬生,司里也有其他人在随时受着死亡的威胁? 日光透过窗子里来,将这间昏暗的柴房照得明亮如许。不论刘迎和陈小珍两桩案后,叫裴训月屡屡碰壁的神秘人是谁,至少,已经有人向她亮了明牌。 她起身唤展刃过来跟阿兴学学缝衣,又走到正厅,对着正在吃鱼的众人慢慢笑道:「胖婶说她昨儿买的鱼不新鲜,我去八鲜行找那鱼贩理论理论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3页 余光里,众人都并不在意这句闲语。唯有两个人停了筷。 那两人,一个是林斯致,一个是宋昏。 「大人,八鲜行市井之地,要我陪你去一趟么?」林斯致问。 「不必。」 「大人小心路上积水,昨夜下了雨。」宋昏小心捻出鱼侧腹的刺,道。 「知道。」裴训月点点头,拎了把油纸伞,走了。 众人望着她的背影,又翻了翻碗里的鱼块,怒道怪不得胖婶将此鱼剁来红烧,想必是味道不鲜。林斯致却将鱼肚子的肉兀自搛下来放入口中。一种微妙的糖醋味在嘴里化开,他抬头,对上宋昏一双过分漂亮的眼。 那人看着他,眨了一下。 嘴里的鱼瞬间就变了味。 八鲜行的档口,裴训月举着油纸伞踱到一家铺子前。铺子旁挂了招徕的牌子,恰好写了四个漂亮大字:张大鲜鱼。挑鱼的人络绎不绝,排起了长队。 「老闆,这鱼怎么卖?」终于轮到裴训月,只见她指了指缸里的几尾鲜鱼。 「十五文一斤,这位公子,您看上哪条,我帮您秤。」「要这条肥一点的。」 张大听罢,立刻手捉住一只滑熘熘的青鱼,往秤上一放,浑水溅了他一身。 「一斤二两。收您十六文,钱请放那边土盘。」张大把鱼拍晕,扔进鱼笱里。「不负责杀鱼么?」裴训月问。张大摇头:「我这铺子小,一天买的人太多,再管杀就来不及。」说着,队伍里已有人嚷嚷:「快点的,后面还赶着排队呢。」 裴训月只好给后面排队的人让开些位置。忽然有人拍拍她的肩:「裴大人?」裴训月回头,却看见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十分面熟,可名字卡在她嘴边。「是我呀,利运塔的楚工匠。」还是那人先提醒她。 「大人,你怎的来此地买鱼呢?」楚工匠一边和裴训月搭话,一边叫张大杀鱼。张大见楚工匠对裴训月十分恭敬,便也知道遇上了人物,谄笑:「方才那位挑鱼的公子不好意思,小的忙昏了头,您要不把鱼放这儿,我帮你杀杀。」说罢,一把揽过裴训月的鱼笱。 楚工匠对裴训月小声道:「嗐,他们做生意的欺生,看大人您不像常买鱼的,就不帮你杀了。」「多谢你提醒我,这八鲜行我确实头一回来。」裴训月道,余光却紧紧盯着张大手中的刀。那动作极熟练,转眼间已将一条鱼去鳞剖肚。光天化日,又有如此多的客人排队,在大家眼皮子底下把一张纸条塞进鱼肚子,似乎不是易事。 「张大这鱼杀得越来越快呦。」楚工匠旁观评价。张大嘿嘿一笑:「多谢楚老哥夸赞。当初我的摊子在西市口,只有芝麻那么点大,我又不识字,还是你给我写的招牌呢。」 裴训月心里一惊,脱口而出:「你不识字?」 张大抬头,楞道:「可不是?我一个卖鱼的,又不是举人,能识个什么字。」 裴训月登时转身,连那尾鱼也忘了接,还是楚工匠巴巴儿地送过来:「大人,您忘了鱼笱呦。」 「多谢。」裴训月心乱如麻地接过。「大人怎么如此匆忙?最近案子还是多哇?」楚工匠在她身后遥遥问。裴训月只应付回答了事,便往僧录司的方向赶。楚工匠看着裴训月匆匆离去的背影,嘆口气 :「这么忙......那我的那桩事,什么时候才有机会说......」 一旁杀鱼的张大和楚工匠认识有些年头了,算得上老相识。十几年前楚工匠还在为利运塔画图的时候,张大就在此地卖鱼。张大见楚工匠忧心忡忡,便问:「老楚,你找那公子有事?」 「嗐,那可不是什么普通公子,是胡知府也得高看一眼的僧录司裴大人呢。我找他,还不是为了我们塔里那点破事。之前有个好后生姓庄,是我从姑苏带来的徒弟,在塔里看管籍册,突然被杀了,你听说没有?」 「没,」张大摇头,又冷笑,「要我说,这破塔还重修个什么?这么不吉利,不如塌掉了事。」「哎可不敢乱说——」楚工匠连忙摆摆手。张大手里杀鱼的刀不停,觑着眼:「那你倒说说,什么事叫你这样焦心?」 楚工匠附在张大耳边,眼前是摆尾渐止的死鱼:「我怀疑,这塔里第八层,从前出过大事!就在我刚想去查的时候......」他又叽里咕噜悄声说了一会,引得队伍里众人都不耐烦。 张大手起刀落,将鱼生生剖肚,安慰一众客人:「莫急莫急!」说罢却给楚工匠留个眼色,「老楚,你先等等,我也有件怪事要和你说。」 就在二人叽叽咕咕的当下,长长的等待买鱼的队伍里,有个跛脚的男人,盯着张大,眯起了眼。 裴训月拎着鱼笱回到僧录司的这一路上,走过北坊数条长街。她来僧录司也快两个月了,却从未留心司外之地。百姓们来来往往,从巨大的利运塔废墟旁目不移转地路过,仿佛全然不记得一场大灾曾在半年前降临。 再宏大的事,发生久了,都显得遥远。 裴训月把鱼送给胖婶后,回到东厢房,将门拢好,独自盯着纸条。这纸上的字写得实在丑陋,还不如初上学堂的五岁小儿。倒像是成年人用左手写的。校对字迹只怕是无用功。 张大不识字,杀鱼又快,而且在北坊卖了十几年鱼,是个毫无疑问的平民。纸条应该不可能是在他那儿被塞进鱼肚。那只有一种可能,鱼被胖婶放进厨房冰桶里后,有一个对僧录司十分熟悉的人,熘进厨房,把纸塞进了鱼肚子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4页 为什么纸上写了七日内呢?七日后到底是什么日子......裴训月拧眉,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被她错过。正在那时,红姑叩了叩门,拿了几件冬衣进来,问:「咦,阿月,你一个人对着空房发什么呆?」 「没什么,在想案子。」裴训月勉强笑笑。自从展刃住进僧录司后,红姑许多时间都和展刃呆在一起,陪着裴训月的时间却变少了。这倒也不奇怪,他俩同做侍卫从小一起长大,算青梅竹马,爱好都相同。「这衣服是他缝的?」裴训月看了看衣服,没说明白,随口问。「可不是么,他才和阿兴呆了一个上午,就学得这么快。他还说,以后要常常和阿兴多学做活呢。」红姑甜甜一笑。 「他是谁?谁是他?」裴训月打趣。红姑红了脸眄她一眼,并不肯接话。裴训月便也撂开,正了色,把红姑拉到一旁,将纸条铺平给她看。红姑看完,脸如冰霜:「你今早出门说买鱼,是不是一个人去查这件事了?这么危险,怎得不叫上我。」 「是,」裴训月点头,将纸条放在炭盆上,转眼烧成了灰,「红姑,我之所以没第一时间告诉你,是怕你心思单纯,叫有心之人瞧出来。如今我索性告诉你——」她说着,靠过来,「阿兴,就是那失踪的严冬生。」接着又将来龙去脉讲明。 红姑听得脸色大变。她问:「这是你忽然叫展刃去陪阿兴的理由?」 「对,为了保护。」 「可那纸条上写的是『僧录司里』,并没写明要杀的人是严冬生啊。」 「这司里目前性命受到最大威胁的人就是严冬生,除了他,还有谁身份是假冒的?」裴训月说,「我想不通的一点是,七日内,到底是什么期限?为什么非得是七日呢?」 「七日后......」红姑想了想,蓦地低低惊唿一声,「在你跳江后感染风寒那段时间,曾经有个帖子送来!」她说来立刻起了身,去西厢房公案处找了半天,回来将一张名帖递给裴训月,「阿月,你瞧这帖子上说的时间。」 裴训月看了那张名帖,写着僧录司亲启,却并没写明是谁收。名帖澄黄盖了朱印,显然是皇宫里发出来的。上面说:二月初一,蒙人可汗将来春贡,届时皇帝将于宫中设宴,诚邀京中各官。 这张名帖,在裴训月病中寄到僧录司来,因此她无甚印象,只隐约记得林斯致曾跟她提过一句,蒙人将来春贡。这春贡每年都有,她没太在意。如今算来,二月初一......时间刚好还有七天! 红姑盯着名帖,半晌,像被雷噼中一般,骇然:「阿月,你方才说,僧录司里身份假冒的只有严冬生一人......可是......」 她没再说下去了。裴训月静静坐着,整个人却如堕雪窖。 谁说只有严冬生是僧录司里唯一假冒身份的? ——她裴训月不也是么。 真正的裴松,还在镇北侯府里养病呢。 如果裴训月在七日内被杀了,七日后的春贡宴,谁会作为僧录司主事去赴皇帝的宴呢? 第28章 夺命谶语 (四.上)蹲守 就在裴训月和红姑对着纸条抽丝剥茧的当下,宋昏独自一人出了僧录司。 他怕招摇,就没牵马,独自一人慢慢地走,小半个时辰后,停在北坊一家整发肆前。时人不爱剃髮,认为身体髮肤受自父母,应当爱惜。不过,北坊里整发肆却开了好几家。无他,只因这里曾有一座巨大的佛塔——僧人总是要剃髮的。利运塔塌后,这些整发肆便钻研起旁的营生,净面修须,洗头梳发,兼而有之。 但无论如何,他们做的都不是贱民生意。 「客官,您瞧瞧,想要哪一个。」店小二在宋昏进店前,就先递上价钱单子,表面热情,实际想将他拦在店外。毕竟宋昏这一身破布旧衫,还有那不知道多少日没理过的乱发,都不像是兜里有银子的人。 「除了剃鬍子,全来一遍罢。」宋昏看了眼单子,从兜里揣出一方银元宝。小二看见这元宝,像青天白日里见了鬼,上下瞧了宋昏几眼,不晓得打哪儿的土堆里钻出来这么个财主。难道是丐帮的头?他倒也没问来歷,只管满脸堆笑接了钱,把宋昏引进铺子里的大木头椅子。椅子前一张方方正正的铜镜。「您请坐,我去打热水。马上来。」小二招唿。 宋昏坐进椅子,望着铺面外,街上人来人往。这整发肆刚好在两街交接处,可以看见四方景象。小二将宋昏的脸上涂满肥皂,用剪刀仔细修着他的鼻须。宋昏就仰起头,一脸无所谓地望着街上不远处,一座旧宅子口。 那才是他此行的目的。 宅子上没有匾额。门口的石狮子也灰扑扑的,突出的脚爪满是前几天下雨溅上去的黄泥。「哎,你们这店开了有些时辰了吧?」宋昏盯了石狮子,问。「嗯,好多年了。利运塔一开,我们老闆就在这里开店。」小二说。 「这里两街交界,人来人往的,确实是个开店的热闹地方。不过,」宋昏转了头,「我看对面那宅子,倒是萧瑟得很啊。同周围极不符的。」 「呦,客官这话我们可不敢接了。」小二笑, 「恐怕你不知道,那宅子的主人,是当今朝中数一数二的大官儿呢。这宅子不过是他在北坊的外宅,听说空置许多年了,没人住。就只有几个家僕看着。」说着,只见一个跛脚的男人从远处慢慢地行过,停在那石狮子前,手里拎着一尾鱼,用钥匙开了大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5页 」喏,你看那男人就是一直住在里头看家的。只不过沉默寡言,都不怎么和街坊说话。」小二碎嘴。 「原来这样,」宋昏轻轻道,不敢大动作,生怕小二的剃刀刮破了他的鼻子,「不过,我来北坊快三年了,也没听说什么大官在这里有宅子,让我猜猜,此人姓什么,是六部,还是内阁,难不成姓李?」 小二见他嘴上没个把门,索性打断:「姓卫啊,内阁的卫学士。他的外甥姓裴,在我们坊的僧录司里头做官呢。」小二说罢,怕宋昏又大剌剌议论朝官,赶忙转移话头,将热手巾敷着宋昏的脸,聊起坊里的新闻来,说蒙人春贡在即,上头很热心,可坊里的百姓,却好像不似往年那样热闹筹备。 「今年确实比往年冷清。」宋昏在手巾下闷哼。 「可不是。岁贡原先三年一次,后来改成一年一次。那塔一塌,游客又少了许多。尤其是胡商蒙商,本来交的赋税就比我们本地多了快一倍。他们现在怨气可大啦。」小二说到一半,倏忽后悔自己失言,连忙对宋昏改口,「哎呦,瞧我这嘴,光盯着别人。那外商交税多,但他们卖的东西也别致,价贵。那我们该交的也一分不落不是?这年头,谁家生意都不容易呦。」l~r 聊着聊着,就洗好了头,修完了面。宋昏取下手巾,照照镜子。小二语速飞快说上一堆奉承话,兴高采烈将宋昏送出了店门。宋昏看了眼天色,才发觉竟然在整发肆里消磨了一两个时辰。他回头望了一眼街口的旧宅,里头已经亮起了灯。 他没有再往宅子那儿走,而是调转方向,去了另一条路。 只消看步法,也能猜出那跛脚家僕的武功非同小可。当然不能硬闯。宋昏边走边琢磨,神色沉沉。他总觉得自己忘了样什么东西。那个当下,两人从他身旁路过。 身量都不高,穿着朴素但一望而知料子昂贵的衣袍。步伐很微妙,像是微微弓着腰,扭住腿走路。 也许寻常百姓分辨不出。但宋昏一眼就能明白—— 那是宫里的内监。 内监为什么来北坊?他蹙眉。只见那些人长衫上的银色绣边飘荡而过。霎时间宋昏脑中白光一闪。他忘记什么,他知道了—— 那枚银元宝。小二没给他找钱。 怪不得那么急匆匆地要送他走。 银子其实是宋昏借来的。纵然借他钱的人脾气好,不还总不是理。他如是想着,便又掉转方向,往整发肆走去。彼时天光将暗,宋昏却在快要走到那两条街的同时,看见了他一直蹲守的宅子口,那跛脚家僕,竟然又从里头出来了。 与此同时,半炷香前,整发肆迎来了黄昏前的最后一位客人。 ——正是八鲜行的鱼贩张大。 日落收摊,是八鲜行的规矩。张大今日收摊却比日落还早一些。他一发现那个奇怪的跛脚男人又来买鱼,索性就早早收了摊子,一路偷偷跟过来,却见那人守着街口一间空宅,开了门进去又没再出来。张大在宅子门口犹豫不决,不敢贸然叩门。 他去附近酒肆吃了一整盘猪头肉,坐着发呆,望空中有几只黑鸟来回飞过,临近天黑,才下定决心,将那件怪事从此咽进肚子里。 谁知刚出酒肆,张大就迎面冲撞上两个走路怪里怪气的瘦男人。那些人穿着绣了银边的长衫,眼神阴得很,匆匆一瞥,瞅得他心里不舒服。他忿忿看着自己这一身用来杀鱼挡血的罩袍,和沾了腥气鳞片的发须,心里一横,索性走进整发肆,豪气地叫小二来个洗修全套。 小二不晓得今日是否迎了财神有福,直咧嘴笑,叫张大坐进木头椅子里,等着炉子上冷水烧热。二人看着黄昏的街,随意捡些琐事来谈。远处一抹太阳火红。漫天的红霞覆了利运塔的废墟。能隐约看见巨大佛头脑上隆起的肉髻,石头雕刻,伫立在视线的尽头。望去有种悽美的壮观。 张大倏忽嘆了口气:「不晓得这塔什么时候能修好。要是明年还是这般萧瑟,我打算收摊回老家了。生意难做。」 小二端来盆肥皂水,铜盆在空中停了一瞬。「是呢。」他附和。要不是生意差,自己也不会为一两个客人如此高兴。整发肆里突然安静下来,唯有街上渐渐稀疏的人声传来。太阳斜斜地隐没下去,逐渐昏暗。张大不出声,满脑子想着方才偶遇楚工匠听来的话。「我在佛塔第八层找到了个怪词卷,打算今晚请裴大人来瞧瞧......」楚工沧桑的声音止不住地在张大脑子里迴响。算来张大和楚工认识也有十来年,却从来没见过他那副慌张模样。 楚工从姑苏带过来的爱徒小庄被人杀了,这事传到街坊邻居耳朵里,张大也隐约知道。多事之冬,他想。小二的剃刀沾了热肥皂水,密密扎扎在他脸上移动。他闭了眼,竟从日復一日卖鱼的摊贩生活里罕见地生出种哀伤的心境。就在眼睛将闭未闭之时,他看见对面的宅子里,那冷清的石狮子前,门竟然又开了。 张大陡然睁圆了眼:「哎,那个跛脚的男人又出来了。」 小二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什么也没看到。张大也愣怔。奇怪,不过一眨眼间,男人就消失在街道中了。他重又闭上眼,却忽觉一股惊惧漫上心头。一个跛脚的人怎么能跑得这样快? 张大愕然,同时回忆起,男人手上,似乎有样短短的事物冷光一闪。 杀了十多年鱼,张大一下子就能明白,那是刀的侧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6页 他倏忽睁开眼,却见整发肆里已经彻底昏暗下去。小二趁着微弱光线把单子呈给他。 「净面洗头,客官,一共八十文。」 张大给了钱,又打听:「你知道对面宅子的主人是谁么?」 「卫学士。」小二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为什么今天接连两个客人都向他打听此事。 太阳此时彻底落下去,店里的油灯就亮起来了。那伙方才同张大冲撞过的穿了银边长衫的瘦男人,竟然又原路返回,路过整发肆口。 「去宫里给周公公报个信儿,消息给蒋培英传过去了。」男人中的一位对身旁同伴低低说。 第29章 夺命谶语 (四.下)救命 就在北坊天黑的一个时辰前,大梁皇宫,太后寝殿。 这寝殿终日檀香缭绕。临近傍晚,诵经的佛子们刚离开,司礼监的秉笔大太监周澜海就捧着铜盆走进来。 太后就着铜盆盥洗。周澜海得了太后的眼色,屏退了殿中下人。 「皇帝最近身体怎么样?」太后皱着眉问。 「老样子,咳嗽不停,甚至更重了。」 在太祖未殁之前,周澜海还是太后身边的公公。太祖死后,当时太子李继昀年纪只有十三岁,太后便垂帘听政,扶正周澜海进了司礼监。三年后,一场大火又把东宫烧成了灰,病秧子李懿成了皇帝。周澜海的官威愈大,成了秉笔大太监,直接可知评政事。 表面上,李懿对此并无异议。 可太后心里知道,李懿不像他看上去的那样听话。例如,在蒙人春贡这件事上,李懿将原本三年一次的蒙人春贡抬为一年一次。无他,只因李懿的生母便是蒙人。蒙人可汗哈尔努,算得上是李懿的大舅父。 因为他的血统,当时登基也颇费一番力气。可太后实在找不出比李懿更可掌控的李家子。至于前太子李继昀,此人藐视礼法,合该成灰!太后一想起那张朝她争鸣不休的少年的脸,太阳穴就突突跳个不停。 她最近梦魇频频。 「皇后最近和皇帝见面多么?」太后又问。 「多,皇后听了您的教诲,常常携诗抱琴的去讨皇上欢心呢。」周澜海笑道。 当今皇后王氏便是太后的外甥女。钟家费尽心力选了这么一个柔顺得如同绵羊的女子塞进皇帝身边,为的就是诞下皇嗣。李懿这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等他一朝归西,王氏之子便顺理成章稳坐君位,钟家也可保后世万代无虞。 「多见面就好,叫太医开几副送子汤。」太后洗完手,用锦帕擦了擦。周澜海忙应下,又给太后递上润肤膏。 太后拿护甲挑起一点,闻见鼻端连绵不断的月见花香气。这香在京城风靡多年,是太祖生前最爱,凡想讨他欢心的女人,无不争相涂抹。说到底,是因为那个女人爱用。太后忽然心里一阵噁心,将护甲扔进铜盆里。「改明儿换个香膏,这味道哀家厌极。」她头也不回,往锦榻边去。 「姐姐,我只怕不能久活。昀儿多托你照顾......」梦里,那女人喘个不停,一张病西施的脸,朝她泪光点点。 太后靠在榻上,紧紧闭了眼。那女人生前享尽荣宠,早死倒也未必是坏事。否则,她就该像后来的自己一样,面对叫人作呕的枕边人,一步错,步步错......太后紧咬了牙根,传周澜海近身:「你派去当监工的人,描的那批佛塔图,拿回来没有。」 「拿回来了,全收在东暖阁里,也请人去仔细瞧了,还没查出什么来。」周澜海小心翼翼答。 「收好了就行,暗地里叫筑造司致仕的那批信得过的老人一个个地看,我就不信查不出。」太后说,又问,「你上回说,那监工死了?」 「是,他自个儿有些私仇,被一个女人杀了。那女人在被追查的路上跳江死了。」 「还是僧录司裴松查的案?」 「是。」 「上回叫你派手下的人去买通些司里的人,给他使点绊子,你做了没有?」 「裴松近身的都是他自己家的侍卫,收买不得。不过那司里人员混杂,倒也找到些有贰心的,已经妥当安排了。」 「别下狠手。留个活口。目的是让他少插手佛塔的事,便行了。」 「嗻。」周澜海应完,见太后脸色惫懒,便慢慢地退下。他出了殿,看见外头火伞高张,宫人们一批又一批地往各处运货。蒙人春贡即将到来,宫中一片洋洋喜气,落在周澜海眼中,却尽数成了山雨欲来。 他侍奉大梁皇室二十载,头一回手上经了这样多人血。 早知道,就应该在还被人叫做「小海子」的时候,跟了太祖,和小禄子一样,落得个陪葬的宿命。 罪孽再多,到底能入土。 ——总比悬着脑袋地活要好。 如今,关于假监工的死,周澜海其实远不像对太后汇报的那样笃定。他有个玉佩落在那化名为严冬生的夏斌手上。可僧录司的内线说,北坊验尸的人从没发现什么玉佩。周澜海思忖着,打算叫几个手下人去仔细查查,便把一颗心从嗓子眼咽下去,望了望如火的日头,快步行离了太后寝宫。 僧录司里,裴训月和红姑则对着那被烧成灰的纸团,沉默不语。「陈小珍和刘迎那些事,你还打算查下去么?」片刻,红姑问。 裴训月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自从严冬生化名为阿兴后,她日日用茶水写字的方法与他沟通,渐渐了解监工顶替案的全貌。严家毫无势力,小门小户。杀了一个严冬生,对高门是轻而易举。据严东生说,那些抢他文书的贼人,都蒙着面,不过听口音,倒像是江南那边的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7页 ——潘家班。 潘家班背后的掌权人,直指当今秉笔大太监周澜海。周澜海是侍奉太后二十余载的老人。盗取文书,顶替朝官,如此胆大妄为,难说背后没有太后的授意。 可堂堂一国太后,为何觊觎一个僧录司里的监工呢?裴训月回忆起假严冬生在任时勤勤恳恳画图的样子......难道,目的是为了利运塔的筑造图? 如果说假严冬生是太后派来的人,那杀了假严东生的陈小珍,背后若有人筹谋,一定来自与太后敌对的势力。 普天之下,有谁敢跟太后敌对? 裴训月想到此处,禁不住寒毛直竖。这回明窟夜夜难消的怪声,莫名失窃的僧人花名册,同朱府里至今未解的挖眼金佛......她站起身,将桌上茶水一饮而尽,却并不回答红姑的问题。 「先把这夺命谶语搞明白再说。」裴训月低低道,忽然听见两声叩门。「进。」那门便被推开,却原来是副监工张通。自从假监工被分尸后,张通就魂不守舍。只见他青着一双眼圈儿,朝裴训月心不在焉道:「主事,塔里的楚工匠说,今晚酉时,他在塔旁小楼等您,有要事汇报。」 「知道了。」裴训月点点头,回忆在鱼摊偶遇楚工匠,他似乎确实有什么话想说。张通说完便走了。 那天下午无事发生,司里众人依旧忙着各自的营生。唯独宋昏没了踪影。 「定是去三仙居吃花酒了罢。」林斯致说。 就这样,临近了酉时,红姑却不知吃坏什么,突然闹起了肚子。展刃又在陪阿兴。裴训月索性提了盏灯,独自骑马往利运塔的方向去。酉时不算晚,一路上倒也时常有人。她转过一条小路,眼看前方不远处就是下塔的水轮梯,便下了马,将马儿拴在路口的树上。 这条小路倒是僻静,两旁没什么人家,安静得只听见不远处工奴喊号子的声音。据说佛塔第一到二层已经重修完毕。天上是惨白的一轮月亮,她往小路深处走,听见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树叶被风吹得飒飒。裴训月不晓得为何忽然浑身发毛,盯着自己两手,终于发现何处不对劲。 她的灯笼灭了。 ——那这僻静小路,哪里来的光亮呢? 就在那时,身后的马儿忽然一声嘶鸣。裴训月回头,见一只短刀朝她急急飞来,眼看就要刺中双眼。裴训月翻身一滚,见那短刀生生扎进泥土。她伸手勐地一拔,便朝蒙着面的来人刺去。那人用手中长剑利落一挡,直直用蛮力把她逼到墙边。短刀对长剑,她毫无胜算。 「啊!」 谁知那蒙面人却突然发出一声可怖尖叫,伴随着空中海东青的长啸——原来是不知何处飞来的鹰啄了他的后脑 。裴训月登时趁机转了身,蒙面人被激怒,这回索性长剑直指她喉!就在这千钧一髮之际,有个黑影从树上飞下,给蒙面人脖后利落一记手刀,又飞快地揽着她的腰,足尖点地朝水轮梯逃去。 这黑影长髮披肩,看不清脸。移步换影。裴训月只觉得对方轻功不可莫测。打更人恰巧路过这个当口。黑影便携着她滚了几圈,躲进水轮梯旁的窟中暗处,背靠一棵巨树,在阴影中将脸上的头髮拂了拂。 他们脚下是万丈深渊。顺着佛塔旁灯火万千,裴训月看清了他的脸。 她被他揽在怀里,耳边是北坊的梆子铛铛响了数声。「你受了伤?」裴训月颤声,她看见对方腰间一道绽开的皮肉。「刚才不小心被剑划的,不打紧。」那人说,揽住她腰的手却加了几分力,生怕她跌下深渊去,「恕草民轻薄了。」那人又轻轻笑了声。 「你......」还未说完,那人蓦地捂住她的嘴。他们头顶的水轮梯,正汩汩转动。梯上有两个人正焦急地对话,隐约听见其中一个人像是楚工匠:「我和大人约好了......他怎得还不来?」。裴训月想出声,却又不敢,嘴巴张合间唿出的热气,濡湿了那人一掌。她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忙取下他的手。 十指相触,他的手那样烫。「你到底是谁?」裴训月死死盯着他,问。 「岭南游民,宋昏。生母难产,生父病死,被江湖游医收养......」 嘴蓦地被堵住。 裴训月的手指很凉。几簇细细的指尖恰好聚成个圆润的弧,堵在唇上就带了湿润。他的话还没说完。裴训月摇摇头:「不愿意告诉我就算了。」她说罢,索性挣开,同他一样靠在树上,手却怜惜地碰了碰他腰间被血浸湿的衣边,「回去我替你包扎。」 宋昏咧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却听得裴训月又道—— 「你说你是江湖人。可移步换影,这样厉害的轻功,是前东宫自创的步法,天下无二。」 「我不晓得什么步法可以天下无二。」 「你的眼睛和他一模一样。」 「我的眼睛从来像我爹娘。」 她说一句,宋昏堵一句。裴训月无法。她朝他靠过去,仰起头:「如果你不是他,为什么救我?」 「他是谁?为什么只有他才能救你?」这回轮到宋昏疑惑。他有一双极黑的眼睛,看人时却毫无戾气,平静得像一汪夜色下的海子,「我也能救你。」宋昏认真地说,「我救了你。」他同样垂下头去,鼻尖差一点就碰到她的眼尾。深渊底下工奴喊声震天,裴训月心跳惶然地转头,看见巨大佛头耸峙废墟之中,一双古井无波的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8页 他在那时重又揽在她的腰边。 第30章 夺命谶语 (五)词卷 利运塔旁的小楼门口,楚工匠正翘首以盼。僧录司里的冯利在他身边,递过去一盏茶:「楚工,你再等等,副监工张通马上就来了。关于佛塔的事,他比裴大人熟。」 「不行,我就得等着裴大人。这件事,我只和裴大人说。」 隔着茶水的热气,冯利抬头望了楚工匠一眼。「什么事啊,这么秘密?」他笑。 楚工匠抿唇不答。他通过张通递话,说今晚酉时在小楼有要事和裴大人相商,没承想等了许久,没等来裴大人,倒是偶遇了冯利。这位冯大人虽然也是僧录司里的,可平日专管僧人命案,并不参与修塔诸事,和楚工匠也不熟。 「冯大人,就算找不到裴大人,可张监工也没来呀?咱们都等了好一阵子了。」楚工匠问。 「快了,他估计刚出茅厕。」冯利咳了一声。「你们司里的大人怎么三番五次吃坏肚子呢。」楚工匠嘟囔,方才他问裴大人去哪了,得到冯利的回答也是二字:泻肚。 楚工匠来回踱步。 忽然有个小工奴过来:「楚工,有两个男人鬼鬼祟祟躲在水轮梯后面,被我们的工友发现后,他们爬出去跑了,要让金吾卫去追吗?」 自从小庄遇害后,裴训月便向胡知府申请,让金吾卫日夜把守水轮梯的入口。只是回明窟本就有京城小江湖一说。佛塔一塌,这丬废墟更是成了三教九流的避世港。有人来路不明,也是常事。 「莫追了,没准儿是来搞断袖的。先替我去僧录司打听打听裴大人在哪。」楚工匠说。 裴训月和宋昏躲在窟边一处砖瓦堆里,遥遥看见楚工匠驱走了那报信的工奴。「他们应该是派人去寻我了。」裴训月道,又捂住鼻子问宋昏:「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直接出去见楚工匠?」 方才,宋昏拎着她一路爬窜到这么个灰砖堆起来的角落。四处是鸟屎,还有一股子尿骚味,像是工人们平时解手之地。 宋昏瞧她一眼:「我哪敢命令大人,大人想见楚工,尽管出去便是。」他说着转了个身,「嘶——只是我这腰伤,怕一时难好。要自个儿走回去,没准又遇见刺客。唉,这年头,当个仵作,比当江洋大盗还危险.....」 「得了。」裴训月打断,「我先送你回去,再来便是。」说着扶住他的肩。 宋昏很高,裴训月揽他肩膀觉得吃力,只好将胳膊从他腋下穿过扶住。她在宋昏右侧,手顺势贴住他左肋。 二人一同猫着出了砖瓦堆,往寂静的青石板路上走。 裴训月一怕刺客埋伏,二怕宋昏受伤难行路,所以靠他很近。 他一头蓬乱的头髮扫过她的额边,唿出的热气拂得她眉头髮痒。 再往前一点,就是那拴马的树了。 裴训月的手紧紧扶在宋昏胸膛,顺着他唿吸一起一伏。人的心怎么能跳的这样快?快到像马上能跳出来。裴训月越困惑,越将掌心覆得更实。 她狐疑转头,却看见宋昏平静的脸。 她在侯府里长大,顶傲的性子,鲜少有意愿长久凝视什么人。第一次这样长久。眼看小路要走到尽头。「宋昏,我的马能识路,你上了马,它自会送你回僧录司。」裴训月指指马儿的黑眼睛,「我就送你到这儿。」说完停住了脚,垂下了眸。 她的手离开了宋昏,都不用捻就知道出了汗。宋昏在马儿前站定了,却并不说话。她知道他在看她,却不清楚他在看哪一部分。她很好奇。如果她抬头望,就能看见宋昏清晰的下颌,和那一双沉如深潭,俯视向她的眼。 但她没来得及抬头。 北风唿啸着捲起地上的残叶,裴训月眼看着自己的一双脚离了地,下一瞬的惊唿中,她已然坐在马上。是宋昏将她举了上去。灰砖堆里他还装弱,可眼下又变了个人。「大人,你得跟我回去。」他在裴训月耳边道,随后不由分说地攥着鞭子一挥便带她驰远。 「小路的树上还是有埋伏,你看到了么?只要你回头去寻楚工,那些人就会来伤你。」宋昏一字一句道。 裴训月心惊:「你是说,我今晚遇刺是因为我要下塔?」 「不然呢?」宋昏奇怪,「否则为什么专门埋伏在你下水轮梯的路上。」风大,他说的话支离破碎,却瞬间点醒了裴训月——宋昏不知道那张夺命纸团。所以他会很自然地认为刺客的目的是阻止裴训月下塔,而不是要她的命。仔细回想起来,那飞来的短刀,角度确实恰好擦过她耳边,不像是要杀人。 这样说来,今晚的刺客,和写那纸团的人,或许是不同的两方。 眼看马儿还没骑进僧录司,却被裴训月伸手瞬间将缰绳扭了方向。「你要去哪儿!」宋昏诧异,却见裴训月轻轻一喝,马儿就顺着她的口令继续往前。宋昏的骑术远不如她,电光火石间,马背上只能任裴训月驾驭。转眼马儿已停在三仙居的后门。「去借身衣裳。」她说,快步走了进去。 宋昏在招牌前愣了一瞬,便瞬间反应过来。「到底还是要去查,一点拦不住。」他嘆。不过片刻,只见宋三仙果然推着一个烂漫金裙的女子出来。「裴大人,下回要什么衣服,尽管来找我啊。」三仙嫂攥着帕子道。 「你怎么和她说的,难道三仙嫂也知道你是女子?」宋昏等裴训月走近,好奇。「她不知道,我只说我要伪装查案。请她借我身衣服。」裴训月道。「还是老闆娘仗义。」宋昏笑,眼睛却盯着裴训月衣袂上飞舞的群蝶,那蝶翅镶了碎镜,在夜色下闪烁星光,星光璀璨中映出她的脸。宋昏转瞬便移开了眸。这回轮到裴训月拽他上马,他还没坐稳,一只纤细的手已经游过来,手里是一瓶小小金疮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9页 「为你讨的。」裴训月学他的样,凑在他耳边。 她一扬鞭,那马儿就带着两人疾驰向前。 水轮梯的侍卫果然没认出来裴训月是谁。为了保险,她又在脸上覆了一层面纱,行莲步装成婢女。宋昏亮出僧录司发的仵作牌,以查小庄案为藉口,带着她一路走进小楼。二人路过小楼的某一处房间,只见楚工匠正对着茶杯嘆气。他们于是偷熘进去,并将这间由监牢改造的四方四正小隔间的铁门关紧。 楚工匠偶然回头,差点没咬破舌头,以为自己见了牢里冤魂。 「别怕,我是裴松。」裴训月把声音放低,在楚工匠瞪如铜铃的眼中指指身上的衣服:「说来话长,我被人跟踪了。所以换身衣服来见你。」 楚工匠回过神来,一时间不知道惊愕还是艷羡,憋红了脸,夸一句:「裴大人男身女相,真是清贵之兆......」 「谬赞。」裴训月摆手,「楚工,你约我来,到底为什么要事?时间紧迫,还是速言为妙。」 楚工匠连忙称是,又将铁门加拴一层,这才从自己怀里抽出一轴诗卷。这诗卷极长,蒙了灰,倒像是从废墟里拾掇出来的。卷上题了一首闲情词,裴训月从左往右依次读了三遍,只觉得无比熟悉。她甚至看了上句就能隐约背出下句来。 「这是太祖的词。」楚工匠小心翼翼提醒。 「传颂京城的那一首鹧鸪天?」裴训月勐地忆起。 「正是,」楚工匠点头,「这词是十几年前利运塔初建好后,太祖来此地对月写下。一词成名,被方丈们裱起来,挂在塔里的第八层。」 「太祖盖世文采。留一首词,再正常不过了。这有何异常么?」裴训月问。 楚工匠不答,却将词卷翻过一面来,拿来盏烛台,仔细炙烤,只见那空白的页上,竟慢慢显现出一列列字来。沙弥王,方丈李......细看来,全是和尚的人名和进塔日期。随着烛火烤得愈久,整张词卷的背面竟被人名列满。裴训月只觉脑中一片白光。这是—— 这是僧人的花名册! 被盗的僧人花名册,竟然在一副词卷的背面。 裴训月愕然,顺着蜡烛将落未落的一滴泪,看到了让她魂飞魄散的一行字。 「沙弥:庄禄定、赵扶疏、陈清晏......开平十四年入塔。」 她在极度惊惧中,往后跌了一步,跌进一个冰冷僵直的身躯。她没回头,却在金裙灿烂的碎镜反射中,看见身后那人如临血海的眼。 只一瞬,那种恨极的神情,就消失了。 「楚工匠,你方才说,是在佛塔的哪一层找到这词卷的?」裴训月听见身后的宋昏,淡淡问。 第31章 夺命谶语 (六)对峙 夜深,冯利在利运塔旁的小楼门口,就盏冷茶站了小半柱香,终于看见副监工张通出现在水轮梯上。 张通很瘦,许是拉肚子拉得狠了,像个鬼魂在官袍里晃荡。他远远朝冯利蔫了吧唧地作揖:「冯大人,你怎的在这儿?」 「我来查一桩僧侣盗窃案,碰上楚工四处寻裴大人。我就叫工奴去找你来。」冯利说着,向前走几步搀了张通的手,「你在司里可有看见裴大人踪影么?」 「哪能啊。我走到一半想拉肚,找个树林蹲了好久才回来。」张通看了看一身光鲜的冯利一眼,「哎,奇怪,你怎么一点儿事没有?」 「我又不住司里,我晚饭在家吃的。」 「京城里有家是好啊。」张通幽幽嘆了一声,兀自往小楼里去。那走廊狭窄。张通虚弱,索性扶着墙走,却见远处通往二楼的木梯口隐隐约约有个人,像极了宋昏。他身旁还跟了个天仙般的女子,一身金裙烂漫。 从没听说宋昏有什么侍女。 难道区区仵作也捨得花银子狎妓?张通愕然。 那两人都没看见他,只一闪而过,便上小楼的二层了。 张通皱了眉,忽见楚工匠出来迎他。「张大人,您身体如何了?我听冯大人说你们司里的人今晚都闹肚。」「我现在还行, 之前也闹了好一会儿。」张通微微佝偻了背,倚着门,「楚工,我在你这稍坐一会,能给杯热茶么?」他只觉肚子里又开始翻天倒海地闹腾,便抓着楚工匠的手,咬牙,「先问一句,你们这茅厕在哪?」 楚工匠见他双腿盘曲,生怕他要泻在此地,连忙将其引到走廊尽头一间放了恭桶的房。 隔了扇并不杜绝气味的镂空铁门,楚工匠屏住唿吸:「张大人,要不今晚......你们先回去休息着?我也没什么要紧事,无非是想问问修塔的砖料问题。过几天,再劳您替我约裴大人来谈?」「行行,都行。老楚,你们这有葛根茶么?再拿点纸给我,多谢多谢......」张通气若游丝。 楚工匠连忙应了一声就跑去拿了沓厚厚的草纸,见四处无人,又跑到木梯转角,对藏在楼梯口的宋昏和裴训月说:「大人,你们一直往上走,到天台的大木头椅子后等我,我给张监工倒完水就来。」 「张通怎么了?腹泻?」裴训月问。 楚工匠匆匆点头便又一熘烟跑去给张通烧水找药。小楼一共四层,裴训月和宋昏依照楚工匠的话,沿着木梯蜿蜒向上。目的地是小楼天台。据楚工匠说,这天台有段路直通一旁的利运塔废墟,能避开水轮梯,秘密上到塔内第八层楼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0页 ——即是楚工匠发现词卷的那一层。 方才时间紧迫,楚工匠还没能来得及解释词卷的来龙去脉。转眼间,裴宋二人已经爬到了小楼第四层。裴训月将词卷收拢在怀里。此时看去,那词卷背面,却是一片空白。 「被烛火烤过就有字,不烤就没有,这是为何?」她喃喃,用手仔细抚摸。粗粝的纸面在指尖下还带着被炙烤过的余温。火烤现字......裴训月脑海中乍然现过许多年前听说过的一桩科举作弊案——说是学子用蘸了浓盐水的笔写在衣服上,被火一烘,就有了字! 「盐水写字,被烤过就显形。」宋昏皱了眉,接她的话,显然也想到了一块儿去。 这样说来,应该是某个能进入利运塔的人,偷偷用盐水将僧人名册临摹在这副词卷背后。可此举又有什么意义呢?裴训月倏忽想起宋昏方才看到这副词卷时狠戾的表情,心里一紧。宋昏比她知道更多的内情吗?还是那一眼只是她的错觉? 不能怨她草木皆兵。毕竟,陈清晏,那个纹遍陈小珍满身的名字,居然也在僧人花名册上。 他们已然上到天台。 往下是工奴们万千火把,往右,是巨大的利运塔废墟。抬头望,一朵灰扑扑的仰覆莲伫立塔顶。曾受举国朝拜的浮屠圣地,如今却萎缩在棋盘格一般的木制脚手架后。立杆和顺杆搭起来的方格,愈发模煳了楼阁的面目,却也隐约可见其中曾经碧椽金顶,鼓铎震天。 盛世造物,崇佛至极。 然而,天台边缘离最近的木架,至少有十几尺的距离。没有路,也不可能跳过去。 二人都楞住。 楚工匠让他们来此地等待,到底是何意? 「宋昏,你下楼回去吧。」裴训月想了想,说。 「大人不信我?」宋昏嘴角微微勾起来,却不像笑。 「如你所说,有人不想让我进塔。」裴训月说,「越靠近,越危险。你救了我一命,无须再救一次。」 「无须再救?」宋昏轻笑,「大人对自己的身手真有自信。」他走近一步,一张脸在夜色里沉得看不清,「前面如果不是我从树上跳下来击晕黑衣人,你的耳朵只怕要被他的长剑削掉。」他说着,竟然手抚上她的耳垂,像玩弄一盏如意的玉柄,「你那女侍卫说的没错——裴训月,你一点不惜命!跟着你的人活该受苦。」 「你不惜命,所以你用功徒劳,什么也查不到。」他说,此时声音却又轻如嘆息,几乎同她唿吸可闻。 裴训月只觉得喉头髮紧。用功徒劳四个字直戳她心,如同窟内阴风震得她微微发抖。刘迎自刎,陈小珍跳崖......每每查案都到最后一步,却戛然而止。这这一直是她的心结。宋昏显然对此清楚得很。这个一身破袍的烧尸人,一炷香前还替她月色下挡剑,带她城郊外疾驰。自从看了词卷后,竟完全变了副面目。「你一直都知道些什么,对不对?」她啪地打掉宋昏的手。 「为什么你总是比我先一步知道线索?」 「为什么你能恰好在我今晚下塔的路上遇见并救下我?为什么你看见词卷就变了脸色?为什么你知道我的全名——」裴训月袖里那把遗留的刺客短刀被她霎时间握在掌心,竟直接横在宋昏的脖颈,「信不信我能一下就要了你的命,宋昏。」 「你满口说自己生于岭南,可你无论口音饮食,都像极了京人。你说自己烧尸图个营生,可我去密林时,那烧尸炉分明炉灰重重却许久没有尸体。还有那只海东青!」短刀锋利的尾已堪堪抵在宋昏的喉咙,「那只鹰,脚爪上分明有缚痕,是你养来传信的吧。」 「你是谁?你的背后又是谁?」裴训月用星月漫天下那双晶莹的眼睛,盯着他问。 宋昏一动不动,甚至仿佛看不见那短刀般,只慢慢抬眼,眨了眨,朝裴训月笑望。 那一眼看得她心神俱颤。 「我是谁?」宋昏喃喃。 毫无惧色,哪怕刀尾要刺穿他喉。 「大人,我已就我的身世说过数遍。我虽然生于岭南,但游歷江湖,口音早就变了味。我那烧尸炉的炉灰,不过是积久未清。至于我养鹰,纯粹个人喜好。我知道你的名字,因为侯府无非只有一位女公子。」 「你既然连我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信,为何要留我当仵作?为何赏我俸禄?为何许我前途?又为何——」他说话间,竟又倾近一寸,声音低哑耳语,「究竟为何,允我近你的身?」那喉结的皮肤已然被刀磨出了血珠。 因为你像他。 因为俯仰天地,沧海万粟,只有你最像他。 裴训月倏忽收回了短刀,轻不可见地摇摇头。 宋昏就是宋昏,不是什么旁人。烧成灰的人不可能復生。李继昀行事如何温润,性情如何温柔,天下无双,凡间难有。没认识过他的人根本不能想像。李继昀不可能憋着一肚子秘密跟她吵,更不可能嘲讽她不惜命。 李继昀如果还活着,才是天底下最支持她查案到底,不畏险阻的那个人。 「你既然也说了自己是仵作,那就干仵作该干的事情。无论你实际什么身份,我留着你,只为了你这一身的验尸手艺。」她说着,用袖子擦擦宋昏皮肤上沁出的血珠,「今晚若没有你,我没法下窟。论理,我合该多谢你。但你若还想插手旁的事,若想对我查案有一丁点的阻挠,都是僭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1页 「我能聘你,也能辞你。」她冷冷说。 宋昏盯了她,轻轻嗤笑一声,还没回答,却见楚工匠匆匆忙忙跑上天台。「大人,大人......」他连滚带爬上了最后一级阶梯,半跪在裴训月身边,声音带了哭腔。 「出什么事了?」裴训月问,心里迅速攀上一股不祥之感。 「张监工......张监工死了!」 裴宋二人登时脸色煞白。他们赶往小楼一层的时候,那间放了恭桶的房门正打开着,里头一股熏人秽臭传来。裴训月走到门前,看到了她此生难忘的一副死状—— 张通的裤子褪了一半,躺在倾翻的恭桶前,屎尿泼了他一身。 胸前插了把刀,流了好多的血。 「大人......张监工进了这间房后,就让我去给他拿草纸和止泻的葛根茶。我准备好后敲门,他却不开,门也被他锁住了。我从那铁门上方镂空的栅栏里一看,他竟然......他竟然在了里面流了好多血......」楚工匠唾沫横飞,像是精神崩溃了一般,「我拿钥匙赶紧打开门......这里太脏了,我根本不敢碰......一摸鼻子就知道人没了气......」 裴训月听得浑身血液倒流。她望了望铁门背后的那把大锁。「这茅房的门一直可以从里面锁上?」她问。 「对,因为这里是公用的......不过也能从外头打开,但钥匙只有一把,一直放在我身上......」楚监工哆嗦着,像打了摆子般面色惨白。 又是一桩密室杀人。 裴训月看着张通满身的鲜血,只觉得一颗心快蹦出了胸膛。那张鱼肚里的纸团......她咬紧牙关,险些天旋地转。 「七日内,僧录司里,必有人死。」 按日期算,这不过是她收到夺命谶语的第一天。 第32章 夺命谶语 (七)众生 恭桶的臭气熏得人直流眼泪,满地秽物更是无从下脚。裴训月到底看得不忍心,捂着鼻子踮脚进房,取下墙上一块擦汗布盖在张通下身。「楚工,劳烦你速速请人去司里报案,叫林斯致他们过来。」她忍住胃中欲呕道。 楚工匠已吓得魂不守舍,得了吩咐拔腿就跑。宋昏一脸凝重,刚想抬脚进去,被裴训月一拦:「太脏了。等林斯致他们来了,叫人用水沖洗了,送去验所再说。」 二人正说着,却隐隐看见小楼入口奔来好些人,都一脸惊惶,显然听说此处有命案发生。裴训月为防事多,立即拉着宋昏闪进楚工匠的屋子。她关了门,看见椅子上搭了件青灰的长袍工服,索性套在身上掩住了金裙,又将披散下来的头髮挽成一个男人的髻。外头人声逐渐鼎沸。时不时听见有人失声惊叫。 宋昏个高,便能从房门上方镂空的栅栏处看见走廊的情况。「太乱了,现在出去不得。」他皱眉,整个人怔怔靠在门上。「你怎么了,像是有事要说。」裴训月瞧他神情。 「我觉得现场很奇怪。」 「奇怪在哪儿?」裴训月一愣。 「张通胸口插了把刀,你看仔细了么?按那把刀插进去的角度,不可能喷溅这么多血。而且,看这满地屎尿的程度,很明显恭桶是被人踢翻的。杀个人而已,为什么弄成那么狼藉的现场,就好像,」他一脸不可思议,「就好像,故意阻止人进房间去查看尸体似的。」 这话说得裴训月心里一惊。她仔细回忆那房中景象映入眼帘时的情形,三面是墙,一面是门,真可谓空空如也。「可房间里藏不了人啊。兇手故意把现场弄得这么乱,阻止别人进去的动机是什么呢?会不会是张通和兇手搏斗的时候,恭桶被踢翻了?」她说。 宋昏摇了摇头:「不可能。张通是在拉肚子的时候被人捅死的。何来搏斗的力气?那是人最虚弱的时候。」他顿了顿,用手比划在心口,「而且那把刀的位置,很明显是兇手从张通正面捅过来,而不是埋伏在什么角落。」 可那间房是个十足完美的密室。 唯一的钥匙在楚工匠身上。但楚工匠是最不可能杀人的那个人。 ——他明知道裴训月和宋昏在小楼天台等他,怎么可能趁这个时间动手。 但,没准他恰巧利用这常见的思路,故意反其道而行之? 可楚工匠如果杀张通,杀人动机是什么呢?裴训月只觉脑子一团乱麻。她裹紧了身上这件随手套上的工服,摸到那副词卷仍别在腰间,才微微舒了口气,身体却仍然止不住地颤。像一种难以克制的生理反应。人面临极度的恐惧之后,都会有的那种反应。 她抬眼,竟发现宋昏笼在月色烛影的半张脸,也在无法克制地轻微抽搐着。 他唇色几乎惨白,简直像比她受到了更大的震撼。 裴训月心里像被小缒重重击了下。以往两桩案子,哪怕是面对假严东生四分五裂的尸块,她也从未见从宋昏脸上出现这种神色。 她怕的是夺命谶语成真,那宋昏呢,他怕的又是什么? 走廊外忽然隐隐听见林斯致的声音。显然司里的人已经来了。裴训月拧开门把手,却勐地被宋昏拦住。他握紧她的腕,像抓住什么深海里的浮木,厉声:「你要去哪儿?」 「出去查案啊,」她腕上吃痛,「你放了我。」声音在宋昏灼灼的目光中逐渐轻不可闻。只见他摇摇头:「我怕兇手就潜伏在这小楼的人群里。今晚这样乱,这边你不如交给林斯致去做。把面纱覆好,我带你出去。」话音刚落不由分说要将那面纱的系带束得更紧。「你等等!」裴训月低低地喊,脑中像白光一闪,她勐地攥住宋昏的手,「你到底在怕什么?宋昏,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见过那鱼肚子里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2页 她还没说完,就自动抿了唇。 因为正对上宋昏沉默地回头望。 他居高临下,那一眼几乎没有任何神情。空荡荡的,却像看见漫无边际的海,捲起了惊涛骇浪的一边。 一门之隔的走廊,匆匆赶来的林斯致正拎着水桶,沖干净了张通身上的屎尿,又替他把衣服穿好,才叫衙役们抬上担架赶紧送回验所。塔里的工奴听说死了人,都惊恐又好奇地围聚小楼打听,把走廊和入口挤了水泄不通。金吾卫正扯着嗓子疏通人群。 林斯致好不容易从里头挤出来,只觉自己满身臭气,便站在楼旁的空地上,叫小厮端了水来不停洗手。肥皂打了一遍又一遍。他一向温和,鲜少这般举止。 端铜盆的小厮觑他脸色冰冷,吓得大气不敢出。 「林大人,您还要换水么......」小厮端着水盆只觉双臂酸痛。「最后一遍。」林斯致沉了脸。忽然有人粗暴地将架上毛巾丢进水盆,咬牙切齿喊了一声:「林斯致!」 林斯致抬眼,看见冯利。「怎么了,冯大人?」他甩甩手,竟似笑非笑。「你这手要洗到什么时候?张通都死了!你们为什么还不赶紧去把那楚工匠拘起来?门锁住了,只有他有钥匙,不是他杀的还有谁?」冯利很激动,唾沫星子险些飞了林斯致一脸。 林斯致往后退一步,冷笑:「到底是谁杀的,我自然会连这小楼里一只苍蝇都不放过地审问。」他说着又紧紧盯着冯利,「倒是你,冯大人,听工奴说你今晚整夜都在这小楼门口闲晃,你不是刑部调来查僧人案子的么,从来不知道你对修塔这么关心。」 「我来这儿是因为偶遇了楚工匠,他一直在等裴大人说塔里的事,我就替他叫张通过来罢了!」冯利梗着脖子喊。 「是啊,」林斯致面无表情,「张通是被你叫过来,才会进这栋小楼的。」他说着冷笑了一声,「我倒是真觉得毛骨悚然,兇手为什么要在茅厕杀了张通。他怎么知道张通会进茅厕?今晚司里大家都吃坏了肚子,唯独你,」停顿,眄了冯利周身一眼,「面色红润,毫髮无伤啊,冯大人。」 他说完,面色冷冷地哗啦一声泼光了铜盆里的水,转身就上了水轮梯,身后紧跟着一大群司里的人,看那架势,显然是要去验所验尸。 冯利留在原地,脸一阵青一阵白,浑身寒慄顿起。他不晓得平时一向温润腼腆的林斯致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凌厉,更不晓得为什么张通竟会死在那腌臜的茅房内。他又做错了什么?他不过是得了宫里上面人的授意,叫他阻止裴松去查有关佛塔的事。下午,他听说裴松晚上要下塔,便偷偷在饭菜中下了泻药。 顶多是拉几顿肚子而已,为什么会死人?死的还是跟自己日日相见的同僚。冯利感觉冷汗浸透了贴身的衣衫,懊悔无极。他千不该万不该收了钱,把自己牵扯进这趟混水。可他又有什么办法?他浑家要治病,小儿要读书,他缺钱,胆小,要保住自己的官。他以为抱住了顶好的大腿,谁知,是一场血案的肇始! 绝不能让人发现自己买的泻药,否则,按照林斯致那么一推理,自己真的有口说不清。冯利擦擦额头上的汗,也迅速上了水轮梯,往夜色中去。 宋昏领着裴训月趁乱走出小楼的时候,张通的尸体还没被送回验所。他们回到来时的那条小路,骑了马狂奔回僧录司。那一路月色清明,将裴训月胸中一团乱麻逐渐理了清。她终于想明白,为什么方才天台上,宋昏说她不惜命。 ——如果他也知道纸团的内容,一切就都说得通。 包括他为什么在小路上那么恰好地跳下来救她,包括那只眼熟的海东青为什么啄了刺客的后脑,包括他为什么看见张通的尸体那么害怕,急匆匆地想带她出了小楼,远离狼藉的人群。 疾驰回司,一路无话。裴训月跳下马,忍下心中一切未出口的询问,将注意力暂时集中在张通的命案上。 司里灯火通明,鸦雀无声。 她远远地看见,众人都在厅里等。「去验所。」裴训月甫一进厅便道,却听见林斯致打断—— 「不用去了。」 「什么意思?」裴训月愕然。 「尸体,消失了。」林斯致哑着声音,说。 第33章 夺命谶语 (八)线索 僧录司里一片骇然的当下,隔了几条街的钟府,却喜气洋洋得很。 只因今天是府中钟四姑娘的生日。 名为钟府,其实不过住着成了婚的钟家二小姐和其夫蒋培英。宅子是钟家的资产,女婿是入赘的姑爷,自然牌匾只能姓钟。 钟二小姐成婚后颇觉孤单,便把和自己关系最好的妹妹钟四姑娘也接来小聚。 钟四还未出阁,于礼不合。不过钟家姑娘一向跋扈,行己所欲罢了。旁人纵有怨言也不敢轻易出声。蒋培英倒是十分配合,本来就是个一顶一爱玩乐的公子哥性子,索性把钟四当自己小妹妹,带她四处游冶,好不快活。 今儿中午起,府中就摆了席,庆贺钟四姑娘的生辰。来的大多是女客,蒋培英不便同人推杯换盏,便找个僻静房间置了张榻,独自睡了场酣沉的中觉,醒来已近黄昏,睡眼惺忪中看见家僕领着两个瘦矮的男人过来。 那两人他从未见过,但看衣服,像是宫里的。 「蒋姑爷万福。周公公派奴才们来给钟四姑娘送贺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3页 「噢,」蒋培英一听到周公公三字,立刻摆脱了睏倦起身。他看了那两个太监一眼,却见二人两手空空,不知贺礼在何处。「贺礼已经被安置在大堂了,这二位公公,是另有话跟姑爷说。」 家僕道,随即觑着蒋培英的脸色,退了出去。 「可是周公公有话要带给我?」蒋培英问。 那两个太监中的一个微笑道:「是。周公公叫奴才们说:姑爷最近去太后宫里请安的少了,他一直记挂着,不知姑爷是否身子欠安?」 「我近日常犯失眠症,就走动得少。请二位帮我带个话:之后一定常去。」 那两个太监听了此话,便又一脸微笑地静默着,竟让蒋培英觉得心里乱撞,摸不着头脑。周澜海到底想告诉他什么?还是,想让他自己主动吐露些什么? 蒋培英天生是个混性子,不关心朝堂诡谲,每日只顾四处娱悦。他作为钟太后的侄女婿,和太后心腹周澜海的唯一交集,是那块从假监工夏斌处得来的玉佩。 不过,夏斌被谁杀头,又为何而杀头,他对内情一无所知,生怕多说多错,引来祸事。蒋培英索性沉默,却见那两个小太监问:「公子可还有话带给周公公?」 蒋培英摇头。 「既然如此,奴才们就告退了。周公公还说:近日北坊命案频发,颇不安生,公子出身富庶金陵,初来乍到,恐怕惊惶。若有任何所见嫌疑之人,所听嫌疑之事,切莫自隐自伤。宫里自有法子。」 「知道了。」蒋培英颔首,将那二内监送出了房门。天色渐暗,屋里没点烛,他盯着内监们身上衣袍绣着的银边渐远,只觉心如擂鼓。那话几乎是明示了——他混迹江南,曾和潘家班交往这些事,周澜海心里有数。 至于那块玉佩,到底是自己继续收着,还是干脆投诚,交给周澜海了事? 蒋培英犹豫不决,于庭院中紧锁眉头踱起了步。归根结底,他不清楚为什么夏斌会被指派进僧录司当假监工。如果背后有什么惊人的秘辛呢?他要淌这趟浑水吗? 正在那时,两下快落的笑声落在他耳边。 「姐夫,怪不得一下午不见你,原来是在这儿偷懒。」钟四姑娘走进院里,看着他横摆房中的睡榻,笑。 「我在女客前多有不便,索性来寻个清净了。」蒋培英笑笑,看见钟四,忽然心里一动,问,「说起来,四妹妹你久居京城,在此地,应该同诸名门女眷都有走动吧?」 「是,我顶爱交朋友。」钟四说罢,想起什么似的,将鼻子微微一皱,「不过,裴家的那个长女除外。」 谁料这话恰好戳进蒋培英肺腑。他刚打算通过钟四攀上些裴家的关系,好同那僧录司裴松仔细打听夏斌一案的内情,此时不由得苦恼:「裴家长女又怎么你了?」 「刁钻跋扈,心眼儿小得很,当时昀......」钟四说到此,忽然明白不应提起故人,便转了话头,「总之我与她不和。还有她弟弟,原本是个文文弱弱的,做了官,竟当着我的面玩弄侍女,好色至极,真是无礼。」 「还有这等奇事?」蒋培英惊讶。 「就是太后派我去僧录司里探望他那天呀,我一进门,就看见他和一个女子在榻上......说起来,那天还是姐夫你送我过去的呢。」 「怪不得那天你怒气沖沖地从里头出来了。」蒋培英若有所思地说。钟四不愿多谈裴家,便又说起各家生辰贺礼,海珠如何亮,金簪如何沉,兴高采烈,直嚷得蒋培英走神。二人就这般出了院子,往大堂中去。短短几步路,就让蒋培英有了筹谋。 求人办事,最怕碰上铁板。既然裴松好色,那反而好办。蒋培英满脑子都是那块恼人的玉佩,一时间放心不下,索性命人立即往僧录司送了封名帖。 可惜名帖送到僧录司,却无人拆阅。只因僧录司里所有人,都正集聚于北坊验所。 彼时裴训月听林斯致说尸体消失,半分犹豫都无,立即往验所里跑。北坊衙门离僧录司很近,她听见风声在耳边唿啸而过,同身后众人遥遥追赶的劝喊,以及宋昏恍然惊唿的那句—— 「我知道了......」 跑至验所里,只见停尸房果然空空如也。唯一的窗子大开着,跳出去就是街道。她扶着窗框气喘吁吁,脑海中闪过一幕幕人命呜唿的现场。自刎的刘迎,咽了气的陈小珍,还有那浑身血污的张通。 每次离真相只有一步路,而她一次都没有抓住。 「你刚才知道什么了?」她抓住赶在身后的宋昏,掌心里是他的衣领,摇摇欲坠地问。 「尸体没有消失。」宋昏压低声音急急道,然而彼时司里众人也都匆匆赶来,他便立刻住了嘴,显然不想继续吐露下去。司里的人见她激动,生怕怪罪下来,连忙七嘴八舌地述明。原来几位衙役把张通运进停尸房后,就都回到塔内继续帮着疏散人群。而验所这儿只有一个守门的老爷子。老爷子却说,他没有看见过任何可疑人等进出大门。 裴训月盯着停尸房的窗框出神,那儿分明有两枚慌乱的脚印。很明显有人从这里逃出去了。她看一眼宋昏,又看了一眼惊慌失措的众人。张通暴毙,所有人诚惶诚恐,唯独宋昏一脸平静。 他之前那种惊恐的神色,好像又消失了。 裴训月略一思索,便吩咐:「尸体被偷,携带者肯定跑不远。来一批人速去通知了金吾卫。剩下的人,将验所附近的街道一个个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4页 众人迅速领命,四散开去。停尸房便只剩宋裴二人。窗子大开,冷风不断灌进来。「如今只有你我二人了,」裴训月向宋昏走近一步,道,「你前面说,尸体没有消失,什么意思?」 宋昏指了指窗框上的脚印:「尸体没有消失。因为,」他抬眼,低低道,「根本就没有尸体。」 裴训月大怔,一时间脑中空白。没有尸体......她回忆起那只放了一个恭桶的房间。 完美的密室。唯一拿钥匙的人却自称不是兇手。 被偷的尸体。守门的老大爷却声称没见过出入任何人。 还有窗框的那两枚脚印...... 张通......张通不是被人偷走的!他是自己逃跑的!他根本就没死! 怪不得那是一间无法藏人的密室。怪不得宋昏会觉得喷溅出的血液很奇怪。怪不得恭桶被人踢翻满地秽物让人无处下脚。那都是张通做出的伪装。不是兇手故意阻止人进房间去查看尸体,而是张通故意阻止别人进去查看他自己! 一个僧录司里的副监工,到底受到了多大的威胁,以至于宁愿泼自己一身屎尿也要假死逃离? 裴训月只觉目眩神昏。 她扶着窗框,盯着那两枚脚印飞速地思索。眼下,既然张通能够豁弃自我地假死,想必寻好了藏身的退路。一时间从偌大的北坊里找出他来也极难。对她来说,目前最重要的问题是想明白:张通假死到底是筹谋许久,还是冲动为之? 如果是冲动为之,和那张夺命纸条,有关系吗? 「宋昏。」她唤一句,却又抿住了唇。只见他腰间那伤口还裂着,一片白色粉末,是粗粗上了药。他今晚陪她从利运塔奔波到僧录司,一句怨言也无。她合该信他一回了。 「七日内,僧录司里,必有人死。」 两人在狭小的停尸房内四目相对。宋昏盯着她,却没先出声。 裴训月心里嘆息一声:「胖婶在鱼肚子里发现的纸条。我以为你知道的。」她伸手搭上他在风中歪斜的毛领,「如果你不知道,为什么今晚跟着我救了我,还在天台上斥责我不惜命?」 「你说我不惜命,跟着我的人活该受苦,我却觉得做你的同伴也吃心得紧,」她蹙眉,「你心深如海,迷雾重重。我想信你,却都不知从哪一句话开始信起。」 可她还是信了。 否则怎么会将这番心声脱口而出? 宋昏站着一动不动,面上没一点波澜。他低头,看见裴训月的手放在衣领。豆蔻年华的手,光滑得一丝皱纹也无。到底是侯府的独女,没吃过皮肉的苦。他当然最不愿意看见她吃苦。她合该快乐。积年累月过去,他没有一天忘记她。 他多想握住啊。 可惜他受过地狱的淬鍊。 信我干什么?我重罪加身,苟延残喘。 「我不知道你说的这张纸条。」宋昏摇头,声音低得像呓语,「但我见到刺客,就觉得有人想阻止你下塔,」他顿了顿,低头,像陷入一种漫长的回忆,「大人。」他又喊。 「你如果惜命,就不要往下查。」这回定定地看她,却不再是命令的语气。裴训月心旌大震,因为她借着月色看见一点模煳的水光,几乎以为那是宋昏的泪眼。 可他马上就转过身去了。 毛领从她手心里滑过去。她抓不住。 北坊的梆子忽然响了起来。像饱含感情似的,一声声余音漫长。 居然已过子时。 那一晚,金吾卫和司里众人果然什么也没有寻见。拘寻张通尸体的状令贴满北坊大街小巷,却一点踪迹也无。 之后的这两日,裴训月却安生在司里待着,再没下塔。外人眼里,她仿佛已将楚工匠和张通等事抛之脑后,只专心处理些僧侣盗窃的小案。 但贴身跟随的展刃和红姑知道,她做了三件事。 第一,她再次装成普通百姓,去了八鲜行,终于打听到鱼贩张大每天中午会回家歇息半个时辰,期间并不关摊。奇怪的是,街坊说每天都有一个人专趁中午张大不在的时候来挑鱼,对着鱼左右摆弄。据左右四邻回忆,那人走路一跛一跛,却衣着不俗,看样子,是什么高门里的家僕。而裴训月问了胖婶,胖婶说,为了便宜,她总是下午开摊时第一个去挑鱼,买回来就放在冰桶里。 第二,她仔细和胖婶排查了厨房的所有物事,发现张通假死那日,让众人都腹泻的东西是一块滷水豆腐。她没下筷所以逃过一劫。而那天吃了豆腐的红姑林斯致等人,无不泻肚。据胖婶说,豆腐当天买来就放在厨房里,没人碰过。不过,冯利大人倒是藉口查看菜品,进厨房转了一圈。 第三,裴训月拆开了蒋培英给她的那封名帖,信里说,北坊荒僻寂寞,兇案频发,蒋培英好奇裴松查案决断,想请他花前月下,红袖添香,共赏娇花,同探故人案情。 裴训月收集完这些线索,又暗中去了柴房几次,和严冬生交流了从楚工匠手里拿回的词卷。严东生表明,他对「沙弥:庄禄定、赵扶疏、陈清晏......开平十四年入塔」这句话中提到的人名一无所知。不过他对「开平十四年」很有印象。 开平是梁太祖的年号。开平十四年,裴训月才八岁。严冬生那时大约十四五岁。 「我记得那年有一件大事,波折到我们保定府——开平十四年,林太傅受贿案。当时太祖震怒,要彻查官学。我当时在读书,为此禁了大半年的学。我们那时候念的读本,好多都是太傅编撰的。」严冬生用茶水慢慢地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5页 裴训月盯着太傅两个字,像忽然被人挑起脑中一根积年沉寂的经脉。太傅林归一,位列三公,太子之师,天下尊崇,帝王抬爱。可因为某一桩大罪,他好像忽然就被捉进诏狱,过不了多久就被车裂而死。裴训月那时候太小,根本记不清来龙去脉。她只记得李继昀死了老师,消沉了一整个夏天。 开平十四年......那是大梁盛世的开端。太祖文韬武略,爱民敬天,四方来贡。而她阿爹裴振安在那一年彻底平定漠北。镇北侯从此声名鹊起。 阿爹娘亲也是那一年才从漠北回京,带回了她那身体羸弱的弟弟。 十三年前的事了。开平十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裴训月忌惮宋昏的嘱咐,怕刺客又来,所以没有贸然下塔和楚工匠会面。但这诡异词卷上的一句话,尤其「陈清晏」三字,使她夜不能寐,朝思暮想。 终于,在离蒙人春贡只有五天的那一晚,裴训月做了个决定。 她给钟家去了一封回帖,封面写:吾兄蒋培英亲启。 蒋培英收到信的时候,正在光着膀子泡盐浴,热气腾腾中他一刀划开了封蜡,对着「吾兄」两个字轻蔑一笑。 「这么客气,到底是谁套谁的近乎。」他嗤。 虽然如此,他依旧认真看完了回帖。帖子上寥寥数语,讲了很简单的两件事。第一,裴松恭贺他新春,感激若无他帮助,自己万万抓不到真兇陈小珍。第二,裴松答应了他的邀请,自己定会赴约,将夏斌案子内情转述。 嗐。蒋培英读完,把名帖一扔,躺进澡盆悠悠舒了口气。说得这么文绉绉,无非就是—— 好色之徒,上钩了呗。 蒋培英回忆起裴松那薄得风吹就能倒的身板,咽了咽口水。找女人倒是不难,不过,找十个八个的,这厮受的住吗? 他鼻孔朝天,仔细思索了起来。 收到回贴的第二日一早,蒋培英就命人把裴松约到三仙居的某个隐蔽偏厢里。 偏厢帘栊一开,两位盈盈如玉、倾国倾城的美人。 蒋培英花得意,却见裴训月摇了摇头:「蒋兄,你误会,我不好这些。」 他一愣,却听见裴训月靠过来,轻轻说:「我想要的,是潘家班里头那样的。」 裴训月说罢,心扑通扑通地跳。她其实对潘家班背后的营生一知半解,无非想藉此激一激蒋培英。前朝瘦马之风颇盛,民怨沸然。大梁初立索性禁止朝官狎妓,并将强姦幼女罪入律,于男风上却未有禁止。 这几日,她反覆回想起貌如潘安的假严冬生,便猜测潘家班许与男风暗盛有关。无论如何,这个地方是她唯一明确的突破口。 她要亲自试一遭。 果然,蒋培英听了她说的话,眉头一挑:「你当真?」 「当然。」 「你既然想要潘家班那样的,这京城里肯定无,不过我知道有个地方,大概能满足你的胃口。」 「哪儿?」 「袁记裁缝铺。」 像听见重棒击了鼓,裴训月只觉脑中嗡鸣不绝。 她兜兜转转,竟然又回到了起点。 「今天日中,你进去等我。」蒋培英说。 第34章 夺命谶语 (九)重创 日中。太阳强烈,裴训月脱了官服,换上一身素袍,走进了袁记裁缝铺。 这是她第一次来此处。上回查朱府一案,还是宋昏直接把溶线交到她手中。裴训月走进铺面,盯着满墙的绣品。许多衣服上的图案都诡谲得很。硕大的金凤,张了尖嘴。抑或是歪着脖子的侍女,人影重叠。她盯着出神,没注意身后已有人静悄悄站在那儿。 「裴大人?」袁老闆喊她,把手揣进袖子里,朝她眯起眼睛笑,「里面请。」 裴训月跟着袁中干往铺面深处走,那是一条极其狭窄的长廊。越往里走,越隐约闻见脂粉香气,耳边是许多影影绰绰的人声。她的心跳得厉害,却装作熟练。今天来此处,是她单刀赴会,一个人也没有告诉。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见一处庭院。庭院上方却支了黑帐,明明是白天也像黑夜。两旁全是一间间的厢房。小厮模样的人过来引路。「蒋培英呢?」裴训月低低问,却见袁老闆挥挥手:「我只负责待客,您进了房间便知。」 小厮带着裴训月走进了其中一间厢房。那房间初进很窄,一扇巨大的屏风挡住去路。「客官稍等。」小厮朝她行礼,却拱手奉上一方木案。案上尽是些清凉的小衣。房里置了熏笼,热得人直想脱衣。裴训月接了木案,小厮便拢门而去。窗上逐渐放下帘幕来,一切都变暗了。她恍如置身无尽的黑夜,不晓得自己等待着什么。 屏风渐渐被打开了。 望去极黑一片,忽然有盏灯亮。一双手举着灯笼伸过来。那是一双极其柔嫩的手,手指摸到她的腕,叫她脉搏砰砰跳。袖里再往下三寸就是她携带的匕首了。她不知道这些人在卖什么关子。孤身查案,一旦事变她要立刻杀人自保。她把一颗脑袋悬在脖颈,往深渊里一看。 好小的一副身体。小小的身体上是一张团团的脸。 「哥哥。」那人朝她甜甜一笑,露出细白的牙齿,像脆弱的玉珏,能一掰两断。裴训月只觉浑身血涌。她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到弟弟。那会儿是什么时候?应该恰好是开平十四年。弟弟被阿爹娘亲领回京,一张团团的脸笼在厚重的大氅里,吹不得风,见人就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6页 她长在京城,由乳母带大。那是她和弟弟第一次见面。「裴松。」她端架子直唿其名。谁知小人儿一下子就扑过来,带着热气的身躯贴着她,小小的一团。她能一手掬起他的脸,望见清如蓝天的眼睛,就好比此时此刻,她掬起那捧着烛台的人的脸,一双手却颤抖不止。 这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小孩子。 小孩朝他一拜,又将木案上的衣服尽数抱在怀里,拉住他的袖子:「哥哥希望我穿哪件?」 和她初见弟弟时一样大的小男孩。身量最多齐腰。裴训月牙齿打着颤,轰得一声掀翻了木案。衣服落了一地,连同那小孩手中的灯笼。孩子被她吓得面色苍白,整个人止不住地抖。柔嫩的手往上,隐约伸出几处陈旧的疤痕。像是被火燎的。她冲上去撸开袖管,看到密密麻麻的伤。火舌舔破了灯笼纸,熊熊燃烧中,她看见地上逐渐汪出一滩水来。 小孩子被她吓得失禁了,蜿蜒着膝行过来捉她的手:「别生气......呜呜......我错了,客人,我错了......」 他泪流不止,开始磕头。 霎时间天地旋转。裴训月愣住,忽然脑海中炸裂般蹦出湛江乱石拍岸的涛声。涛声惊破天地中,鬼魅的女子朝她轻烟般地一跳。抑或是陋室里刘迎横在脖颈的碎瓷。血涌出来,一个又一个的受害者就倒了下去。看见满身的刺青。她何其愚笨地逼问—— 「你的警钟为谁而鸣?」 「为天下稚子,为父母慈心!」 悽厉迴响中,一只巨兽从她心口撕咬出来,钻痛她的血肉,和那脆弱的,所谓高门的风骨。一只手失神地垂下去,袖里匕首悬而欲坠,刀刃只指心尖。一只手一把拉起孩子,叫那小小的身躯在她怀里颤抖。泪如雨下,连绵不绝。 火舌冲破屋顶。她抱起孩子就跑。跳出窗子是北坊的长街。艷阳当头。她抬眼,看见裁缝铺里火势滔天。许多街边百姓唿喊着,要去救那些绣品。扭曲的热浪里,锦缎上的金凤,朝她张开了妖冶的巨口。 ——她何止不惜命。 如果有敌,她就杀敌。如果遇山,她就移山。 如果她看见深渊,她就要往深渊里去。她此生都不会回头。 袁记裁缝铺失火这条消息,传到僧录司的时候,离晌午最烈的日头,仅仅过了一炷香。红姑正在热一盏茶,听见这条消息,心里倒是微微一动。一个时辰前,裴训月又说去八鲜行挑鱼了。从八鲜行回来,必定路过袁记。红姑眼皮子不断地跳,惴惴不安中,却看见宋昏神色紧张地来寻她。 「裴训月呢?」他竟然直唿其名,紧紧摇住她肩膀问。 「我......我不确定,她说她去了八鲜行......」 「你不确定?你不确定,那侯府要你们保护她有何用!」宋昏气极反笑,他夺门而出,取了裴府的流金鬃就收在自己胯下。流金鬃拼命地跑,他在赫赫炎炎里几乎喘不过气。短短的一段路像走了一辈子那样长。他死过一回,苟活到如今。可她呢?他们会放过她吗? 跑过一个街头,他就看见她了,风尘僕僕地裹着一件燎了灰的大氅,怀中抱着一个小孩子。砰!像红日在头顶倏地爆炸。他一下被这光刺得睁不开眼。背后是巨大的利运塔废墟。震天的工奴号子中,他去望她。 心像瞬间沉进海底。 她没有出事。她全须全尾地站着。可那比出事还可怕。那简直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一件事。她看见了。他知道她看见了。 若说这李梁王朝的第一位太子,名承旭字继昀,七岁擅剑,十岁赋诗,文治武功,更胜其父。时人盛赞说没有他学不会的东西。可他自己知道有两样。第一,他学不会他父亲的字。第二,他学不会直视裴家的小妹妹。 那小女孩容颜胜雪,笑声如铃,朝他一望他就心如擂鼓。他只比她大几个月,情窦却早开了好几年。他记住她的小字,在心底念过至少一万八千遍。 这两件学不会的事,李继昀于是多年反覆练习。他要向父亲一样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万世开太平,他要娶裴家女为太子妃。他觉得这是长大成人后再自然不过的两件事。只要熟能生巧,功夫不负苦心。他意料不到,他的性命终结在十六岁的一场旁窥。他早该死了,他早就该死。他苟活又苟活,将自己临摹过的千万幅父亲的字都撕碎。 他小时候学不会的事,这辈子都不会学会了。他看见裴训月朝他走过来,依旧心如擂鼓不绝。他见她第一眼就心跳,北坊的衙门里,他打着饱嗝,是生怕旁人看破自己慌张,他正眼瞧她,是因为多少年梦里苦盼终得再见。 「你一直都知道,是么?」裴训月问他,轻得像马上能碎在这烈日炎炎下。 你问我知道什么呢?是问我知不知道这李梁王朝看似海清河晏其实早就虫蛆附骨,还是问我知不知道大梁权贵明禁幼女暗豢娈童。还是问我知不知道人贱如蝼蚁,性命三六九等,八议贵族上不至死,平民百姓诉冤无门。多少家庭分崩离散。只为那权贵的恶癖!床榻的暂欢!软弱的贱根!只能在孩童身上发泄的权力! 「你问我知不知道什么呢,盘盘。」 他叫她小字,从来温顺。一点听不出这小字本身百步九折萦岩峦的气势。裴训月的双唇颤抖着,一双手遥遥地伸出去,她终于抓住了他的毛领。他温顺地低头,任她死死揪住她的衣襟。胸口逐渐喘不过气来,他听见裴训月咬牙切齿:「宋昏,你果然是他……你一直骗我,李继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7页 「你知不知道,十六岁那年,东宫一场大火,我为了见你,挨了整整一百下鞭子啊。」 李继昀盯着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起初无声,一点点发出声音来,她哭得气竭,一点拦不住,毫无成年人的隐忍,就像把一颗赤诚真心连皮带肉剥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暴晒。李继昀目瞪口呆。他忽觉自己从头到尾都做错了。他根本拦不住裴训月。他要她惜命,他反覆跟踪她来保护她平安,他阻拦她继续往下深查,全是徒劳无功。 裴训月的心比他更硬。她比他更懂精卫立志,至死不渝。他至少蛰伏软弱了三年,可她初初见此,就决定付出性命去对抗了。 她怀里的小孩子紧紧揽住她身,像抱住再世父母。孩子的衣袍被火燎出一个洞,显然是她从火场里救出来的。 李继昀是什么时候身临这一幕的? 开平二十二年。大梁太子十六岁。那一年夏,皇家礼佛。官学整整放了一个月的休沐假。他玩疯了,四处晃悠。某一日蝉鸣之下,他看见某个大学士请他父亲进利运塔。大学士姓朱,是翰林院有名的才子。而父亲身边只带了常年侍随左右的小禄子。他想捉弄大人们,便捉了虫在手心,亦步亦趋跟着。大人们走进高可齐天的利运塔,一级一级爬上去。 李继昀跟在后头,满心欢喜。塔里冰扇带檀香气的凉风吹得他心念悠悠。木鱼声敲得他神静生畏。他几乎怀疑自己这种恶作剧是否正派。佛祖不会惩罚他罢。他惴惴不安,不知道走了多少层,终于看见大人们停下来了。少年李继昀躲在壁龛后,看见他父亲面前站了位小小孩童,穿着沙弥样的衣服,稚嫩得像一只幼猫。 他平时极敬重的那位朱学士,正带着满脸奇怪的笑容,对父亲说了几句,随即退到屏风后去了。而他的父亲,那位史书里千秋称颂的人,他此生最敬佩、最想成为的英雄,正站在屏风前。雕刻佛头的镜子反射出他父亲的脸。檀香味一阵阵冲进鼻子里。李继昀却觉得五脏六腑都搅动着,一种积攒多年才有的呕吐欲充满了他的喉。 他看见英雄褪了裤子,把小孩子按下去了。 塔顶金钟忽鸣。世间菩萨倒坐。众生不肯回头。神佛难净人心。 阿鼻地狱!我见地狱! 第35章 夺命谶语 (十)入局 袁记的那场火烧了不多久,便被火防司的人迅速用唧筒水泵扑灭了。饶是如此,灰烟依旧漫了半条街。正月里见火,这是开年有灾。老闆袁中干满面忧愁,盯着火防士进进出出,生怕将他的绣品踩坏。 幸好烧起来的房子在后宅,离绣品库有些距离。救援结束后,火防士朝袁中干问起了失火细节。 「后宅是我宴客的地方,大概是什么人打翻了蜡烛。正好屋子里帷幔也多,就烧起来了。」 「那客人怎么不见踪影?到底有伤患没有,你说清楚点,我们也好向胡知府汇报啊。」火防士不耐烦。 「客人应该是从窗子里跳出去避火了,想来没什么大碍。我待会派人去慰问慰问。有劳各位来救火,小的这铺面才能保住。」袁中干满面堆笑感谢,又悄悄打点些金银。那些人收了钱也就作罢,在记录簿上一笔草草带过。 谁知火防军一走,袁中干便立刻带了个小厮,悄悄往僧录司的方向去。 今天这一遭,实属他自开业以来的最大失误。袁记一向以诡谲凄艷着名,来挑选衣裳的贵族们,多半有隐私试衣的需求。袁中干便造了后宅数间厢房供人单独试衣,久而久之,摸透了贵族们的癖好,逐渐走上些偏门生意。 那些权贵在厢房里做什么,时日久了,他当然一清二楚。不过,只要肯照顾生意,袁中干巴不得两眼一闭装瞎聋,甚至还要倒贴上自己做的清凉小衣以便客人欢娱。今儿那间厢房,便是钟家贵婿蒋培英提前定下的,说是要请僧录司裴松过来挑衣。 从这个裴松暗暗派人过来买溶线,袁中干就深知此人色胚,本以为是个能懂规矩的,谁知道,给他惹出这么大一场麻烦。 偏生还是个将门公子,得他亲自去赔罪才算完。 眼看就赶到了僧录司门口,刚好是下午日头正烈众人小憩之际,那院子里头静悄悄的,有些人在浇花,有些人在批文,竟一派祥和,恍若对他们的主事惹下多大乱子一无所知似的。袁中干鼻子里出两下浊气,不情不愿地换上一副生意场上标准假笑,顺着老书吏的指点,走进了裴松的卧室。 屋子里支了架屏风隔断,屏风前,裴训月正在洗脸。 「哎!袁老闆你来了。」她眯起眼睛,压低声音朝袁中干一喊,「快快请坐!瞧你这风尘僕僕,你那铺子没事吧?」 「绣品都无碍,还好还好。大人受惊了,是小的伺候不力。」 「嗐,是我该向你赔罪才是。我不小心把烛台打翻了,那屋子里又黑,一下子有些慌,就跳窗逃出去了。」她说着长吁一口气,「给你带来许多麻烦,还辛苦你跑过来看我一趟。」说罢倾身,只见那一张清秀的脸,还带了未擦干的水珠,眼里暧昧,「火防士那边,你怎么说的?」 「大人放心,已经都打点好了。」袁中干不敢对视,连忙垂了眼,却暗自环视这屋子,一个人影也无。可他分明记得,蒋培英的人上午把一个裹着斗篷的小矮个子送进了裴松所在的那间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8页 「大人......」袁中干努力措辞,「蒋公子那边,我得去交代交代。您......有没有什么人,要我带给他的?」 他这话说得直白。裴训月一楞,放了手中的汗巾,朝他走过来。袁中干拱了手,嘴角笑得僵硬,心里却突突地跳。他忽然觉得后背像爬起阵密密麻麻的虫啮。失火了他为什么没有报官?因为他知道那厢房里是见不得人的营生。他把裴松当成需要维护讨好的权贵,自然而然地将自己划分为给他擦屁股的手下人。 可如果,这裴松不是来淫逸的呢? 如果,他就是想推翻自己的老巢,故意搞这么一遭呢?袁中干心下惴惴,他抬眼,只见那裴大人却直直地朝他看过来,手按住他的肩,笑得叫人发毛:「你派个人去跟蒋培英通个信,说他送的羊羔,我吃了,味道甚好,留在我这儿了,谢礼之后给他送过去。」说罢,又凑近了他,道,「袁老闆,你也是个妙人,以后多多来往。你那房子,烧毁修补的钱,我给你出了便是。」说着,一斛光泽绝世的深海珠已经递到他手中。 「是,是。」袁中干低了头答应,手却忍不住抖。这可是多少华服金裳最爱缀连的深海珠。他收在怀里,又朝裴训月狠狠鞠了个躬。裴训月目送他出了僧录司的门,才冷冷将卧室门锁好。 「你们出来吧。」她对屏风后的人说。 宋昏领着一个小孩子慢慢地从屏风后转出来。那小男孩瘦弱无依,根本不敢看人。方才他被裴训月裹在外袍里带回了僧录司,避过众人耳目。「给他吃过东西了么?」裴训月蹲下身去擦那孩子鬓角的汗。 「餵了水,东西应该是还吃不下。他会写字,刚才在我手心里写,说他叫郑敬山。」宋昏说。 多端正的名字。想必也是寄託厚望出生的孩子。裴训月看着孩子柔嫩的后颈被火熏出的灰,只觉一阵心酸。「叫展刃带他去洗个澡,就说是在街上被打的流浪孩子,被我们救下来了。」她说着,开了门唤人过来将孩子领走。那小孩视她为举世无双的恩人,一步三回头地看。 「看起来最多七岁。」她嘆。 「也许连七岁都没。」宋昏冷冷。 「你知道这些事多久了?」裴训月问。 从门外望去,他们二人站在槛边,迎着暖阳面色如常,当真如唠家常一般。「确切地知道全幕,应该是半年多。如果说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是三年前。」宋昏说。裴训月忽觉那太阳如一阵滚烫白光灼得她睁不开眼。三年前......那时候他们才十五六岁......喉咙管像被人用皮带束紧:「我竟然一点都没察觉。这些年,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宋昏不答,嘴角的笑转瞬即逝。三年说短不短。裴训月一直猜疑他身份,如今当真确认了反而觉得恍惚。送昏......继昀......恰好是彻底的反义。他讨厌他的名字?还是厌恶他整个人生?连姓也要改。那可是开天闢地的国姓。李氏荣耀门楣,名垂千史。这皇嗣凋零的王朝唯一的太子。金殿里的龙椅,他不想做么? 「捱过春,再捱过冬,就这么过来了。」 那晴空万里刚好一丝云彩也无。这句话就如一缕烟四散在当空。瞩目望去,展刃带着洗完澡的郑敬山去厨房吃东西,红姑远远递过一个询问的眼神,林斯致摸不着头脑地给小孩子拿糕饼。院子里有些人在藤椅上睡午觉。还有些人继续绘着张通的寻找公告。事情一桩接一桩,没人分心给这流浪的孩子什么关注。只有裴训月和宋昏晓得他吃了多少的苦。 「你知道袁记这样的地方回明窟还有多少吗?」宋昏望着远方被利运塔废墟遮蔽的天际,说,「这深窟是京城里最避世的所在。下窟难,上窟久。就像茫茫大海上一座小岛,没人看得见,管得着。求生,求财,求权。人心如兽,恶欲自古屡禁不绝。那一整本大梁律,翻开来,都在告诉你:人命本有贵贱。」他说着,忽然笑了一声,「盘盘,你救了一个郑敬山,还有千千万万个孩子等你救。你要往下查,你能查到什么地步?」 「你阻止不了他们。这京城里最大的豢养娈童之处在哪里——」他说着,转过身,望着裴训月在太阳底下苍白如纸的脸,「就在你身后啊,你日日夜夜都看得到。」像一道无声的惊雷,顺着他目光,裴训月转头,看见了高可齐天的利运塔废墟。那是举国之力才造出来的巨物。八方来贡,香火绵延,万世不绝。这是人们对国塔的期许。心像筛糠似的抖,明明早春和煦,却好像四面八方吹来冷风。 「我会查到底。我一定会,」她转头,人恰好在宋昏的阴影之下,「会查到底。千千万万个郑敬山,我都要救。」 「曾经我也是像你这么想的,」宋昏轻轻道,顺便取走了她额发上余留的灰烬,「然后,我就死了。」 她抬眼,泪如潮涨,生生逼下去:「是太后么......还是潘家班......她想让你死?」 「不是她,是他们。」宋昏摇头,「越往前走,想让我死的人就越多。潘家班成立才多久?有这大梁建国的时间久么?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他说着又站近一步。多少年前,妾发初覆额,郎骑竹马来,他就是这般望着她。「背后到底是谁?」她问。 那一瞬间她听见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钟声,像一下下叩在心门。利运塔是谁提议造的?如果有人敢利用沙弥入塔掩盖孩童拐卖,谁有权力默许?裴训月忽然觉得浑身失了力气,她怔怔地咽口水,喉咙里痛得像有刀子在喇。那个名字唿之欲出,可她将嘴巴张了又张,却出不了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9页 黄袍,美髯,刀剑夺江山,一人合六陆。举世无双的气度。曾将她抱在膝头玩耍的长辈。这天下万千臣民的信仰。她记忆里最配得上「泽被天下」的君王。 「是太祖么?」她问,「是么......是他么?」眼泪随着两声重复就落下来。这回落得无声,司里众人都没发现。宋昏抚住她颤抖的肩头,像抚摸什么易碎的物事。太阳照满他的手,一丝疤痕也无。可这身凌乱毛领之下呢? 全是烧伤。 一块一块,丑陋交叠的粉肉。多少个夜晚他对镜敷药,也要死死忍住眼泪,因为含了盐分的水,落在身上特别疼。剔骨还父,割肉还母。他是真正脱胎换骨又活了一遭。 再痛也要割捨。他这辈子没有父亲了。开国之君李崇不是他的父亲。从利运塔的檀香灌满他的七窍,他就早早完成了弒父杀君。 「母后,我们认罪吧,把那国塔夷平,朝天下子民谢罪。我去请人重修律法,娈童之风不可再起,否则大梁何谈爱民,母亲!」无人的寝殿之中,他唤钟太后。太后皱着眉头望他,像看见什么难得一见的怪物。「你父亲已经殁了,为何又重提此事,你想怎样?你已经是储君了!你要代大梁认罪?你想要天下大乱么?」 「那国塔早就没有娈童了。过去的事情让它过去便是。」钟太后头顶步摇晃得十六岁的李继昀心颤。国塔里没了,难道天下里就没有么?他听见钟太后满口敷衍地应着,索性自己立了志,要找人彻查此事。满朝文武里,他找了些自认为可信的臣子。浩浩汤汤啊。他怀了为生民立命的志。几日以后的灯节,东宫就燃起了一场滔天大火。 李继昀至此从世人的记忆里抹去了。 「为什么这么倔强?好幼婢,养娈童,多少旧朝遗留的风气了。脏唐臭汉,哪家做帝王的是干净人?所谓权色,殊不可分。孩子,你在执着什么!」 日日夜夜的梦魇里,那些人在他耳边念咒般劝。宋昏忽感到一滴泪打在他手背。他抬头,看见裴训月朝他无声地哭。唇张又合。她竟然于泪眼朦胧中就那样覆上了他的手。宋昏只觉目眩天旋。他遇到伙伴了。有人和他一样,知道深渊,也要往深渊里去。 可他最不想做的事就是拉她下水。 盘盘,盘盘。 「你为什么三年里变了容貌?」他听见裴训月问。 他遥遥望了远处。 心底轰然一声。裴训月目瞪口呆,像被人打通任督二脉,她勐然想起那座青烟重重的焚尸炉,和他一身炉火纯青的验尸手艺。一切至此瞭然。「有些重病的人,我和他们商量好了,帮他们收殓,就用了他们的遗体。」他在她耳边说。换皮,那该是何等痛楚。骄阳似火下,她忍住哽咽去看他的脸。这个叫她第一次知道离别是锥心之痛的人。他死了多久,她就念了他多久。 「你到底在计划什么?」裴训月颤声,「蛰伏三年,费尽力气。你要报仇吗?李继昀,告诉我好不好?」 宋昏摇头。 「李梁王朝之罪,我死不足惜,可你不一样。」 他竟把手从她肩头拿下来了,反手一推,她就从阳光下被推进屋檐的阴影里。国塔豢养娈童,这惊天的大案,能怎么翻?哪怕身为太子,也有人能让他死。自上而下,显然毫无胜算。难道他要自下而上......裴训月心里狠狠一震。她一动不敢动。 蒙人春贡就在四天之后了。那是万人空巷的盛宴。 他想做什么? 宋昏在那时往院中走去,留给她一个毛领落拓的背影。「那鱼肚子里的纸团,你知道是不是?」她跨出一步,低声急急问。 宋昏回头:「那是我写给你的。」 「我手被火燎过,拿不稳笔。字写得丑了点。」他又道,这回彻底与她对视了,「如果你不收手,继续查,那样的纸条,我还有很多。」 怪不得她在密林草屋里找到的春联,背后的字也丑得要命。裴训月忽然毛骨悚然。这不是她记忆里的李继昀了。也许早就不是。他知道这些黑暗远比她早得多。她才是笨蛋。是什么都后知后觉的那个人。宋昏眼看就要往院中走去,她一把拉住他的衣襟。他便重又被她拖回这间厢房。半拢不拢的门前,裴训月唰地脱了外袍。 男装好脱。她解了腰带,一层层褪,眼看就要脱到只剩小衣了。春寒料峭。宋昏勐地按住她的手,又匆匆关了门:「你想做什么!」 他的嘴巴旋即就闭上了,但眼睛又睁得那样大。一室寂静里,顺着被窗纱筛过的日光,他看见了被薄光笼罩的人身。雪白的背上,数道浅浅的疤。那是鞭伤留下的痕。 「你父亲怎么下的如此狠手?」他痛心疾首。 「是我故意的。每次家里人来涂药,我经常偷偷洗掉,我要让它留疤。」 「我要我记住你。李继昀,你如果有朝一日死了,哪怕全天下人都忘记你,」裴训月指指自己的胸口,「从我这里,也是抹不去的。」 日头在那时换了角度。她的脸就在阴影之下了。宋昏只觉天地摇摇晃晃。他像被人抛进水里,心痛得喘不过气。 「你还要瞒着我吗?还要抛下我吗?只有你肯为天下捨身取义!你觉得我做不到吗!」他听见裴训月问。 就在那时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小缝。 「裴家哥哥......」洗好澡的郑敬山怯怯望着衣服褪了一半的裴训月,惊恐地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0页 日头在那时又照进来。裴训月立刻穿好了衣服,将郑敬山笼在怀里:「别怕,我脱衣服闹着玩的。」郑敬山把头埋进裴训月的大氅里,微微侧眼,却看见那站在一旁的宋家哥哥不知道为什么红了双眼。 太阳把他脸上的泪痕照得一清二楚。可惜一眨眼,光线就移转了。 ——夺命谶语篇,完。 第36章 人皮鼓钹 (一)披帛 「鼓震日夜,续接不暇。帝闻而拔剑。」——《起居注》 离蒙人春贡只有四天。胡知府近日监督北坊内喜迎盛宴,忙得脚不沾地,今晚终于得了空闲,宿在衙门后头的厢房里歇息。 他妻儿都在老家,孤身居京,索性一心扑在官务上。今夜照旧点盏灯,于睡前批了批公文。一天下来坊内还算平顺,唯一的大事是袁记裁缝铺着了火,所幸无人伤亡。他看着簿子上火防士语义模煳的记录,觉得古怪。 这个袁记,绣品库和后宅占了半条街,居然也能得到火防司批准。利运塔一塌,倒闭的铺子那么多,只有它不衰反盛,到底得了上一任知府朱广弦多少庇佑......胡知府皱眉。 他提笔,写了数语,打算找个机会上报皇帝。既然易燃绣品常年积堆,失火风险极大,应该隔三岔五派人去检查才是。写完这封摺子,胡知府便吹灭了灯,听见窗子扑棱被风颳了一声。 自皇帝派他进北坊以来,他没有一天忘记帝王提携之恩。上任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举报金吾卫马统领失职。听说那厮和裴家关系太好。护卫皇家的首领,反而成了侯门走狗。 成何体统?皇帝果然领他的情,派人去他老家宗祠表彰,贊得妻儿老母都大有脸面。 胡知府躺在床上,一边漫漫哼曲儿,一边闭了眼,咂摸着奏摺中的用词。正自鸣得意之际,忽然,感觉有个极冷的事物横在他的脖颈。 他睁开眼,首先看见了匕首的寒光。 胡知府从秀才一路读来,肩不能提手不能扛,没碰过刀剑,第一回 知道原来利器这样冰冷。 下一瞬,眼前充斥一张蒙了黑纱的脸。喉头的惊唿被立刻压下去,因为刀上的寒光倏忽逼得更近。胡知府甚至感觉有鲜血顺着脖子流下去,但一点也不疼,便怀疑那是否自己错觉。 「说!钥匙在哪儿?」蒙了面的人语气狠戾,却问了句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即使蒙住鼻唇,那张脸也太熟悉了。居然没死......胡知府只觉心跳漏了两下,短刀再逼近些,他只怕就要被吓断了气。 「胆子这样小。我又不一定杀你。」那人嘆一声,手里的刀却丝毫未松,「你只管告诉我,坊门钥匙在哪儿。我要出坊。」 自从利运塔塌了,北坊看守极严。坊门钥匙除了当夜值班的金吾卫轮流保管外,便只在知府处留一把备用。但就算拿了钥匙,想出坊,也得经过金吾卫的长刀。因此,胡知府每日把钥匙揣在身上,并不觉有任何威胁。 他此刻悔之晚矣,却也只能颤巍巍指指腰间。那蒙面人立刻从他腰带处卸了钥匙,然而将短刀依旧堵在喉头。「别杀我......相识一场,你想出坊,我定然帮你,何苦杀我......」胡知府抖如筛糠,看见蒙面人欺身至他耳边,话里好奇:「你要怎么帮我?」 「就,就说有要事向京兆尹报,我们一起坐马车出坊,出了坊后,你随意逃跑便是......」胡知府口不择言,像一条死鱼打着挺,扭着腕指了指床边的书桌。他这一挥手,吓了蒙面人一跳,那刀陷得更深。胡知府欲哭无泪:「桌上,桌上有摺子!带着这封摺子给金吾卫看,就能出坊——」 蒙面人连忙取来摺子就着月光狐疑一瞧:「就这点小事,大晚上去找京兆尹?」他咂摸一番,又看了看胡知府汗如雨下的方额,相信其中应该无诈,便一把揪住胡知府的领子,用刀顶着他出了房门。那晚刚好衙役们都在外头布置迎接蒙人的彩灯,这衙门里竟然成了空城。蒙面人便逼着胡知府和他一同上了停在院里的马车,扬长而去。 等僧录司门前的街道也挂满彩灯之时,胖婶刚烧完了最后一盘山椒肉。今天晚饭丰盛,只因司里来了个被裴大人接济的流浪孩子,名叫郑敬山。那孩子瘦弱可怜,众人不便多言,却忍不住背地置喙:难道僧录司成了难民所?一个阿兴之后又住进一个小山,不晓得要来多少流民才算完。 裴训月对这些抱怨充耳不闻,只管把山椒肉捻了许多到郑敬山的盘中。郑敬山端了碗怯生生地吃,环顾桌上,却不见下午那位和裴哥哥一同救了他的宋家哥哥。他拽裴训月的袖子,小声地问,裴训月听了,恍然惊道:「宋昏呢?」 「他说要去八鲜行给小山买甜糕,估计又去哪儿闲逛了。」有人接话。 买块甜糕怎得一去就是几个时辰?裴训月心里一跳。下午,她正和宋昏在房中相对,林斯致忽然来找,说是有些修塔的事情要讲。二人一场叙旧只能中断。谁知修塔的砖料等琐事一讲便是一下午。等到了晚饭桌上,她才惊觉,竟然一直未见宋昏身影。 他是独自去查案?还是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裴训月只觉耳边反覆迴响着宋昏下午说过的话—— 「三年前东宫里被烧成灰的尸骨其实是一位僕妇的儿子,因为来访偶然,就没有录入名簿。而我侥倖逃出来,躲进密林。」 「确切地知道全幕,应该是半年多。如果说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是三年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1页 「三年前,我第一次看见李崇在利运塔里抱着一个小孩子......当时我太慌乱不敢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谁知不多久之后李崇梦中猝死,那是他的报应......」 这是一场乍听没有任何破绽的回忆录。但让裴训月生疑的地方在于:没有任何人的协助,他怎么顶着一身烧伤在密林中存活?建炉焚尸,植皮易容,这是仅凭一人之力就能完成的么?至于「全幕」,宋昏口里的全幕又是什么......难道世上还有比太祖李崇在佛塔里猥亵幼童更耸人听闻的事? 目前,整桩娈童案,物证是词卷,人证是郑敬山。难道当真要逼问那孩子......裴训月看了一眼如受惊的兔子般蜷缩在众人中乖乖吃饭的小山,默默咽下去嘴里的肉。 辣口的山椒她吃着竟一点滋味也无。霎时间屋外一声巨响,原来是吏役们在试验几日之后春贡要燃放的烟花。一朵巨大的金牡丹炸亮满天。裴训月却面色沉重,全无欣赏之意。她放了筷子,擦擦嘴,立刻站起身。 「大人去哪儿?」林斯致问。 裴训月攒了一丝洒脱的笑:「去隔壁三仙居找找,说不定宋昏在那儿。」然而转过身,那笑意却倏忽消失。她出了门,竟真往三仙居去,只不过,官袍进,粉裙出。 「三仙嫂,拜託你掩护我下塔一趟,拿着我的令牌,说是我待会要进去,你得了吩咐提前给我送点吃食。我在你身边装作侍女。」裴训月跟宋三仙密谋。 宋三仙仗义,不疑有他。二人刚出了后门,却看见不远处的北坊衙门里,一辆马车飞速从门中驶出。 「这么晚了,胡知府要去哪儿?」宋三仙嘟囔。裴训月看了一眼,并未往心里去。她只一心按住自己腰间,那儿别了楚工匠给的词卷。忽然,天空中一声鹰啸。那熟悉的海东青竟又飞来在二人周身盘桓,这回却并不活泼,而是用喙焦躁地啄裴训月的裙袂。宋三仙被这勐禽吓到,捂着眼轻轻叫了一声。裴训月却抚了抚鹰的羽毛,不解其是何意。 「你的主人呢?」她低低问。海东青听不懂她的话,只顾扑棱着。眼看就要吸引过路人的注意,裴训月连忙将面纱覆了面,顾不得海东青,一挥马鞭带着宋三仙驰远。那雄鹰徒留夜空,又望着她的方向哀哀盘旋许久才停。 裴训月在宋三仙的掩护下上了水轮梯之时,也正是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北坊坊门口之际。守坊的金吾卫照例挥刀示意车夫停下:「坊门已闭,不得擅出。」 车里伸出半个身子,披了一身轻如燕羽的狐裘,周身令人不可逼视的气度,那一双眼却平实得很。金吾卫一见立刻变了脸色,拱手行礼,随即开了坊门。「多谢。」那人微微一笑,又坐回马车。小小的车厢内,他刚摆好身子,就感觉狐裘后顶了个冰凉的物事。 车厢里角落握着刀的人,嘴上蒙了胶布,手里握住的刀却将刃刺破狐裘的皮,仅仅隔了一层衣裳就要扎穿那人的背。谁知那人一点都不恼,端正坐着,笑道:「别动气。」 「当然,我知道你能杀我,」那人轻轻说,「可你不想杀她,对不对。」说罢,他从怀里抽出一柄小小的物事,昏暗车厢中,叫人费力才看清了,那是一卷金色的披帛。 披帛上绣了飞舞的群蝶,蝶翅镶了碎镜,映出厢帘外璀璨星河。 马蹄一跃便驶出了北坊的地界。腾空的铁蹄甫一触地,震落月色如水,佛钟声动,工奴号起。裴训月停了马,在宋三仙的掩护中下了水轮梯,走入小楼。她做好闯空门的准备,不料,楚工匠竟当真在那间曾经迎过她的屋子里,就盏油灯读着什么。 「三仙嫂,今夜多谢你。」裴训月快走到房门口时,悄悄朝宋三仙道。宋三仙嫣然一笑:「小事。大人的忙我肯定帮。」说罢,递过食盒,识趣地转身离开。裴训月放轻脚步进了楚工匠的屋子,拢了门。楚工看她又穿女装,愣了一瞬。 「大人,您怎得又乔装过来了?」 「上回还没来得及上塔,就遇到张通突然出事。我今儿来寻你,还是为了这词卷。楚工,能不能再带我上一回塔,去你找到词卷的第八层?」裴训月取了面纱,问。 楚工匠古怪地垂了头,并未立刻作答。半晌,才见他站起身来,那脸上竟又恢復神色如常。「欣然领命。但大人还是莫穿这身衣服,引人注目,我这有件工奴袍子,请大人套上吧。」楚工匠说着,递过来一身青袍。裴训月这才恍然想起,说:「啊,我上次从这里慌乱出去的时候,也曾顺手借了你一袭工袍,但一直忘记还给你。」 「不妨事。」楚工匠扯了扯嘴角,「大人上回也把披帛落在我这儿了。」 他说罢,开了门,领着裴训月悄悄往楼上走去。 第37章 人皮鼓钹 (二)绑架 裴训月套上工袍,跟在楚工匠身后,走上熟悉的楼梯到了四层天台。那两把大木头椅子依旧放在原处。短短几天过去,竟有物是人非之感。只见楚工匠将椅子忽地一抛,椅背的弯起便刚好卡在天台边缘,椅脚横槓则在空中摇晃。 下一瞬,他又将另外一把椅子的背钩在那横槓,两相搭牢,竟然就造起了一座木桥。 椅桥的末端,正好搭住利运塔外脚手架的木桿,在空中摇摇欲坠。「这......能走么?」她诧异。「若想避开众人上塔,这是唯一的路了。」楚工匠嘆气,「那我先示范给大人看。」裴训月抬手一拦:「我先吧。」说罢,撩开工袍一跨,就踩在木头椅子上。这四层楼台掉下去不是粉身也要碎骨。只听得木头吱呀一响,她的心像在滚油里烫了一瞬,索性腾空一跃,攀住了木桿,顺势纵身跃进了废墟之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2页 楚工匠也战战兢兢走上木桥,裴训月伸长手臂使劲拉他,终于,两人都进入利运塔中,一道舒口长气。「太险了。」裴训月说。楚工匠戚戚然一笑:「是啊。若是日日夜夜地走,当真得不怕死才行。」 「日日夜夜?谁能日日夜夜这么走?」裴训月奇道。 楚工匠摇摇头,不答,继续领她上楼。他们如今,刚好在利运塔四层。要上到第八层,得走那废弃许久的楼梯。这塔塌了大半,楼梯倒都完好。越往上,残垣上的壁画越复杂。那釉面经年累月也未减风采。诸神万象,摄人心魄。裴训月点燃带来的火摺子,竟然逐渐看呆了眼。 「大人第一次来利运塔?」楚工匠见她神情,惊问。 「是。我们家之前从不进塔。」 「这倒是奇了,」楚工匠咋舌,「我还从未听说京城的王公贵族有不爱供奉国塔的。」说着,数下楼层,二人竟已到第八层。裴训月这才发现,第八层的设计比之前的几层都复杂,壁画的风格也大异,从光颜圆满的菩萨像逐渐变为诡异狰狞的地狱变。满墙张腾利爪,凸舌红目。她心咚咚跳,上了最后一级台阶,甫一转身,却被眼前的景象怔在原地。 一只恶鬼正朝她怒目逼视,褐眼绿髮,三头六乳,两只巨手扑面而来。而风轻轻一吹,恶鬼立刻化出数不尽的分身,千万只手掌腾空而出,像能将人扼死在原地。裴训月勐地跨出一步,才发现那竟是一面齐人高的镜子。她再走近数步,看见斜放的镜子后,几乎一步一镜,被风一吹,四处反射壁画,所以恍见分身。 「楚工,这是你的设计?」她如梦呓般问。 楚工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旁,二人被重重镜面包裹着,看见四面八方是自己说话的嘴唇,一时间如见煞鬼。「是,但我只参与了一部分的设计。这佛塔有地上十八层,当时为了破十八层地狱的晦气,特地对每一层都做了破解之法。第八层地狱名唤极寒,所以这里有无数裂银照镜,以喻破碎冰山。」楚工说,伸手一推,镜面便转了方向,恶鬼消失,逐渐现出一条路来。虽然已成废墟,裂纹重重,仍然可见那机关精妙,举世难双。h文清水文都在七饿裙把14巴以流963整理髮布 裴训月纵然知道这佛塔丑恶,此一刻仍然忍不住惊嘆。如此巧夺天工,怪不得费劲天下名匠数年心力。地上全是碎砖石,每走一步,都叫人生怕被石子割了足踝。楚工匠领路,就着裴训月手里的火摺子,逐渐停在某一处镜面前。 「就是这儿了,我就是在这发现的那副词卷。」楚工低低道。 裴训月只顾小心脚下,听见楚工的话,才抬头,先是看见一面巨大的铜镜,镜中反射出壁画上一尊硕大的佛像。红蓝衣裙,女子面相,一只手做施无畏印,一只手抱了个婴儿。那是......庇护小儿的鬼子母神!和挖眼金佛所塑菩萨一模一样。裴训月只觉手中火摺子的光如扑面而来的热浪,将她三魂七魄烧掉一半,飞灰穿越数年之前,大厦将倾......大厦将倾......她又闻钟声,像是听见一场延绵数年的呜咽。 钟声起于多年前那个撞见金佛的午后。而多年后朱府的清修密室她又见此像,随之而来的是发现刘迎射杀化虚,和那宁愿割喉也不愿对她言出口的仇恨。「你以为你和他们有什么不同!」恍然有孩童念书之声又响在耳边,刘迎当即拾起碎瓷,血就溅了她一脸。「你找死!」她当时只会怒极而言,「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不信我?」 为什么不信她?因为她一己之力难破这天下罪恶。因为她纵有赤心徒无手腕。她能做什么?她和那些掩护罪恶的人又有什么不同?像化虚这样酒色都来的秃驴,会参谋什么营生?而像刘迎这样容貌出挑的孤儿,又会被什么人看中?她撞见金佛,却鲁钝无知。殊不知信极了神佛的王朝,表面虔诚下,只会碎裂银镜以破冰山地狱,挖佛双眼来掩权贵兽心。 那不过是恐惧。 ——又希望神佛庇护,又叫它勿瞧这衣冠禽兽,匍匐童身,天良丧尽,祸延不绝。 火摺子在那时忽然就灭了。裴训月还未点起来,却被楚工匠轻轻按住。「大人,」他突然说,「如果有人日日来这废墟里,在此处抄写一整副花名册,应该是极其费力的事吧。」 「这是自然,何况这词卷后每一字均用盐水写就。多少年前科举作弊案的法子。我一直疑惑,这法子怎会又重现在词卷背后......」裴训月说着,将自己腰间一直揣着的词卷拿出来,月光下她将词卷延展开,只见背面一片空白。火摺子重新点起来,靠近烘烤,才又见一列列人名。 「沙弥:庄禄定、赵扶疏、陈清晏......开平十四年入塔。」 火光停在这行字。楚工却突然伸出手,轻轻摸着那字迹。「真的一模一样啊。」他说。「和什么一模一样?」裴训月问。 「和小庄的笔迹,一模一样。」 手中的火光登时晃了几分。「你是说,」她惊得险些咬破舌头,「这是那个已死的庄禄星写的?他监守自盗?」「可不是,」楚工嘆,「我一开始也不信,他那么乖的人,盗这么一副花名册算怎么回事?但我知道他经常上天台散心,所以顺着脚印进了废墟,没想到就看到这词卷。我在姑苏住了多久,就做了他多久的师傅,竟然一点不知道他的心......」那一双皱纹纵横的眼,恍然已有泪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3页 庄禄星居然是姑苏人。陈小珍......那对潘家班有深仇大恨的陈小珍,也是祖籍姑苏。裴训月之前只顾盯着这句话里的「陈清晏」三字,竟然忽略了「庄禄定」。如此相似的名字,难道有什么渊源? 「庄禄星有什么家人么?兄弟姐妹之类的?」她急急问。只见楚工匠茫然抬头:「有啊,我记得他们家原先有两个儿子,据说被什么学堂里的骗子拐走一个。不过,我见到小庄的时候,他那个兄弟已经不在了。他也从没提过这事。」 裴训月只觉脑中轰然一声。「小庄是怎么来京的?」她忽然死死抓住楚工匠的胳膊,两眼瞪得像铜铃似的。「他......他听说我曾参与过利运塔修建,就主动拜我为师,跟我一直学习筑造,塔塌了以后我被调来负责重修,他说什么都要跟我一起过来。」楚工匠被裴训月怔得全盘托出。 「小庄真的很乖,人又忠厚,笑起来像小牛。他死在这里,我是千般万般都想不到的。我更想不到他为什么日日夜夜冒险过来抄名册,还非得抄在这副词卷背后。他那么年轻啊,做什么不好......」楚工匠说着,忽然哽咽得续不下去了。中年人的眼泪总是如此沉默,啪嗒,分量极重的一滴,就落在了词卷上。 裴训月听着楚工匠漫漫地说,整个人却像一枚被逐渐蒸熟的烂果子,轻轻一剥就能皮肉分离。被拐走的男孩,消失的沙弥,供奉娈童的佛塔,和只有进塔却无出塔的名册。她不是愚笨的人,稍一揣测也能想出因果。这是数个年轻人为了亲人的旅途。从姑苏到京城。从陈小珍到庄禄星。 一个命更好些的,和一个命更贱些的,受难者家属。 报仇的路走得再远,最终都死于非命了。 庄禄星如果见到那假扮严冬生的夏斌,该有多恨啊。 裴训月握紧了拳,忽觉浑身一阵颤慄。庄禄星可怖的死相仍然在她眼前。她读千百遍《洗冤集》也下不去手验尸的一张曾风华正茂的脸。 那是她的同类。她站在数百面碎镜前,在看见数千个自己目眦欲裂中,受到了仇恨的共鸣。甍!又是一声巨响的钟鸣,工奴运来砖石,他们要从水轮梯攀上脚手架了。裴训月连忙收了词卷,却感觉一阵阴风吹过。火摺子倏忽又灭了。 那时有一只微微干燥的手攀上了她的脖颈。 「楚工,你......」裴训月闷哼。 一股浓烈的迷香熏人鼻息。她逐渐无意识中,感觉到楚工扶着自己,底下有工奴问:「楚工,你们在上面做什么?」 「不干什么,就来看看这边之后怎么重修。我带了个小工奴过来,他吹了风晕过去了,我带他去看看大夫。」 楚工匠说着,背起了裴训月。「对不住了,大人。」裴训月听见楚工在她耳边轻轻道,她想出声,可嘴唇却像吃了几百斤花椒一样麻。她逐渐感受不到自己的嘴唇了,连同手足和躯干,像一缕魂魄般幽幽飘荡。 昏过去的最后一瞬,裴训月听见了砂石滚动轰隆隆的声音。怪不得楚工匠要让她套上工袍。她想。 第38章 人皮鼓钹 (三)见亲 裴训月醒过来的时候,感觉自己躺在一张很大很大的床上。 眼皮沉得抬不起来,她只好先微微抬了抬手。手臂已经不麻了,但那双腿依然无力得很。脖颈沉得像灌了铅。她勉强动了动头,感觉脑后是一副偏硬的枕头,沙沙响,像铺满荞麦粒,泛着微微的玉檀香,和僧录司里的布枕全然不同。好熟悉的香味,直往鼻子里窜。 裴训月深深吸一口气,只觉周身那股幽甜的味道像极了小时候娘亲的怀抱。她重又将手放下,摸到身下是绵羊绒的被褥。这样柔软的触感,当真恍如裴府里她从小睡到大的床铺一般。除了皇亲贵胄的家宅,天下哪还有如此厚实的绵绒? 她勐地睁开眼。 床顶一副华丽的帐幔。床上则是绣了粉桃的绵绒,缀了玉环的荞麦枕,还有这一身雪白蚕丝的寝衣。 竟和她家里的闺房布置竟一模一样! 她这是......回家了? 裴训月不可思议地转了转头,然而重重锦幔将床以外的地方一概遮得严实。她什么也窥不清,只好勉强撑着胳膊坐起身,隐约看见锦幔外是明亮的天光,应该已是早晨。昨晚,她还在利运塔第八层,同楚工匠研究词卷。词卷......裴训月心里一惊,勐地一摸身上。果然,词卷没了。 与此同时,突然于四周阒静中,传来吱呀一声开门。 裴训月能听出有人正在朝这里走过来。她微微喘着气,翻了个身,紧紧盯着那人愈来愈近的模煳身影。迅速环顾四周,只有荞麦枕头还可勉强御敌。她抄起来将那玉环防卫在身前,以便随时攻击。 脚步声愈近。下一瞬,一只素手将帐幔挑起,谁承想,就在她看见那人眉眼的瞬间,手却乍然脱了力。只听得玉环落在绵绒上,发出闷响。 「娘?」 裴训月呆若木鸡。 「怎么吓成这样?月儿,」那锦幔前的妇人坐在床沿,面如满月,神色怜爱,正是镇北侯夫人卫燕,她摸摸裴训月的发,「安生躺会儿,我给你熬了醒神汤,喝一点吧。」说罢,将手中端来的一碗褐色药汤轻轻吹凉了些,递在裴训月嘴边。 卫燕的手甫一触到她的脸,裴训月便浑身一抖。「娘......」她一阵心颤,竟扑过去紧紧抱住,伏在娘亲肩头,「这是家么?我们怎么会在这儿?」又怔怔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4页 「傻孩子,哪那么容易就出去了。这儿还是北坊,不过,是你舅舅的外宅。床铺枕头都是我亲自给你换好的,」卫燕满脸担忧地看看裴训月的脸,「昨晚,我亲自跟着家里的补给马车过来,想着给你送些新衣好去春贡,顺便看看你舅舅。谁知道,竟发现你晕倒在路上,又淋雨又发烧,吓坏了我。」 「你怎么会晕倒在路中央,红姑展刃他们呢,都没跟着么?这帮孩子,怎得出了侯府就不听话了?」卫燕说着,竟已隐隐带了怒气。 裴训月摇头:「我出去闲逛,没跟他们说,大概是受了寒症就晕过去了,」她说罢,忙忙地趿鞋下床,谁料,甫一起身,却扑通一声跪在地面,那双腿竟然跟抽去骨头似的,一点力气也无,「这怎么回事——」裴训月咬牙扶着床沿,却叫卫燕婉连忙心疼地骂,「我就猜到,定是被什么人药住了,否则怎么会晕成这样!你昨晚到底见了什么人?」 裴训月垂眸,不答,在母亲搀扶下又坐回床沿。她接过醒神汤,一口气饮尽。自己这双腿如此无力,多半还是因为昨晚的迷药。她警惕地摸了摸自己身体。奇怪的是,楚工匠虽然将她药晕,却丝毫不伤她,只将她丢在显眼的路中,显然是希望有人救了她去。 唯一拿走的只有那副词卷。 如果他想要词卷,直接问自己要也未尝不可,为什么要先将自己迷晕,再走上水轮梯抛到某个地方?不是太麻烦了么? 「没见什么人,我就照常——」她刚想朝母亲掩过这一桩,却听见门外有人轻轻地咳了一声。「月儿醒了?」那人隔着窗子问。「醒了。岱一,你进来吧。」卫燕给裴训月披上外衣,唤那窗外的人进来。裴训月将衣服披得实了些,见门前果然缓缓走进来位松风水月般的男子,那正是她的小舅舅,内阁学士之首,当今文臣之极,卫岱一。 卫燕是家中长姐,对这个弟弟万般宠爱提携。卫岱一也对裴家姐弟极其爱护。裴训月幼时,父母都在漠北的兵营,十来个月才见一次。她大多由久居京中的卫岱一和乳母多加照拂,因此独独和这个舅舅最亲近。 裴训月打量着,只觉卫岱一好像清减些许:「最近操劳了么,舅舅?」卫岱一无奈一笑:「蒙人宴在即,自然忙些。不过你何苦操心我,先操心操心自己。」他站在床边,语重心长地看着裴训月,「你看你,几月没见,人竟然瘦成这样。」 「不是我说,你们一家也太不为月儿着想了。再疼儿子,也不能让一个女孩家扮上男装来当主事。且不说春贡宴在即,如何面圣,就是这回明窟平时多少风霜刀剑,松儿受不得,难道月儿就受得了么?」卫岱一那双清明的眼已淡淡带了不忿,「若不是这回被我撞上,我还真以为僧录司里那主事是——」 「莫说了,舅舅,」裴训月打断,「替裴松来这里,是我自愿的。」 卫燕听到这话,勐地握住裴训月的手:「月儿,娘......娘知道亏待了你,让你下窟,害得我好好的女儿竟在雨中昏倒在街头,我......」她顿住,眉头颦颦,竟有大恸之感,「你替你弟弟来,是你的仁心。这恩,你弟弟以后一定会记得还。」 「既是血亲,遑论还恩。」裴训月淡淡道。这话倒戳中卫家姐弟心境,便一时间都不接话。裴训月看得出,她娘亲对当初将她灌醉送入回明窟大有愧疚,因此隔三岔五派补给马车来僧录司。 她拍拍卫燕的手,笑了笑:「好不容易见一面,说这么悲伤作甚。若不是娘来了,我哪能睡上和家里一样的床。」说罢,竟大剌剌靠在枕头上长长伸个懒腰,倒叫母亲舅舅都看得温柔一笑。 「对了,舅舅,从前怎得没听说,你在北坊也有宅子?」裴训月望望这间偌大的厢房,忽然问。 卫岱一望了卫燕,笑笑:「有是早就有了,不过我基本不来,常年空着。说起来,这还是姐姐当时要给我娶亲置办的地方。」 「嗐,休提这事。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娶回什么人来,照例独身一个,像是抱着圣贤书能过一辈子。」卫燕提到这事索性喋喋不休起来,揪着卫岱一絮絮叨叨城中又有哪家姑娘好婚配。裴训月抿了唇,笑望着母亲和舅舅闹去,脑中却忍不住盘旋着有关案子的事。 照理说,目前能发现的有关词卷的秘密,楚工匠都已经和她解释过一遍。为什么他还要费劲心机将那词卷拿回呢? 「娘——」她忽然喊。 「怎么?」卫家姐弟都停下来望她。 「醒神汤还有没,再来一碗。」裴训月说。 卫岱一听了,连忙命人再做。裴训月捏着自己依旧毫无知觉的腿,只得嘆气。她总觉得心上无时无刻不压着块巨石,逼她不得不立即做些什么。「舅舅,你这儿有木轮椅么?或者有没有轿子送我去僧录司?」她问,却被卫燕霎时训道:「人都淋雨发烧了,地都下不来,还不好生歇息几天。难道你们司离了你就不转了?」 「木轮椅没有,轿子是有的。不过月儿,你昨晚受了夜雨,还是少吹风为妙。我已叫人去僧录司里请红姑他们过来了,若有要事,在此处商量也是一样。」卫岱一说。 「说的也是,还是舅舅体贴我。」裴训月笑笑,又沖她母亲嗔。卫燕与爱女许久没见,恨不得眼珠子盯牢,用手亲自从头到脚摩挲一遍才好。母女二人正叙旧,却听见门外重重靴子响,隔着半掩的门,只见红姑同林斯致急匆匆走进来。裴训月念及自己还穿着女装,便立即放了帷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5页 卫燕并不听他们谈事,便起身去厨房盯着醒神汤。红姑先冲过来,挑开帷幔,将裴训月浑身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才冷冷说:「你知不知道昨晚我以为你失踪有多吓人。」 「我一点伤没有,就是腿麻了些。小事儿。」她歉疚地拍拍红姑,却见红姑忽地俯下身来抱住自己,脸上竟然犹有水痕,在耳边道:「阿月,别任性。」那声音低到林斯致等人都听不清,只以为是缠绵交颈,「我昨晚去找了宋三仙,她说你根本就不是去寻宋昏,而是去查案。还有郑敬山......这孩子真的......」 「郑敬山怎么了?」裴训月心里一惊。 「他没怎么,」红姑冷冷,「不过,有别人出了大事。阿月,不论你想做什么,都不能再这样,瞒着我和展刃独自行动了。」她说罢,起了身,放下帷幔,唤林斯致过来,「你听林斯致跟你汇报,到底发生什么吧。」 「出什么事了?」 裴训月提着心问,忽然听见屋外勐地炸开一声爆竹。大概是街上的吏役们又在试燃。她抬头望着帷幔外的几人,只觉心里也像一道惊雷勐现。 只有两人。 ——唯独不见宋昏和展刃。 如果说展刃要守护阿兴,那宋昏呢?他从昨夜晚饭就不见人影,怎么今天还是不来看自己?她这下索性连仪容也顾不得,支起身子问:「宋昏呢?怎么不见他。」 「他从昨晚起,就失踪了。」林斯致说。 「不只是失踪,」红姑道,「恐怕是畏罪潜逃了。」 「什么意思?」裴训月大怔。 「昨夜,胡知府死于一辆驶向京兆尹府邸的马车中。而据守卫坊门的金吾卫回忆,他曾在这辆马车中,看见了宋昏的毛领。」林斯致皱了眉,说。 砰!顷刻间,又一朵爆竹炸响窗外。 众人这回却都没有再抬头。 第39章 人皮鼓钹 (四)支援 黎明,天还未亮全,那满街砖石泛着昨晚夜雨的水光,京兆尹孙荃忽得被自家夫人一声尖叫吓醒。 「夫君......」夫人跑过来扑住他身,指指院门,「我刚出去倒水,竟看见......官道上有辆血马车......」 孙荃昨夜本和夫人吃了几杯甜酿,酣度春宵,被这一句话弄得登时醒了酒。他速速披上斗篷,走出院门一瞧,竟果真有辆颇为气派的马车停在离他家门口不远处,看架势,一望而知是朝官所有。而那马上却并无车夫,从厢帘到车辕,淅淅沥沥地流了一路的血,被雨一洗刷,淡红的水直往他脚下流。 孙荃站在原地,不敢妄动。「去叫家僕小厮都过来!」他吩咐着,怕车中有诈。等府中下人聚集大半,孙荃才当着众人面将厢帘挑开,只见一张翻了白眼的中年男人面孔。男人身上插着尖刀,更可怖的是,车厢四壁是血,还有几道明显的抓痕,显然经过极激烈的打斗。 而那男人的脸,竟与孙荃的直接下级——北坊知府胡威,一模一样。 这一惊非同小可。府中众人被死尸一吓,睏乏立刻消了,嚷嚷着要去报告刑部。孙荃嘶嘶吐着气,不敢仔细瞧那小命呜唿的胡威,可却勐然窥见车厢座位上竟然还有封朱红摺子,这种封套的摺子显然要经过层层上报,最后递到圣上手中,地位并不一般。他正犹豫着,只见孙夫人撩起袖子就走进马车中,将那摺子一拾扔进他怀里:「看看写了什么?」 孙夫人素来是个女中豪杰。孙荃只得接了,硬着头皮,颤抖手指,挑开那带了血的封套,对着摺子读了数遍才解其义。 摺子上说了一个非常简单的事:昨日北坊中一名为袁记的裁缝铺失火,虽无人伤亡,但惊吓百姓。胡知府认为,应当对此铺子进行定期的检查,缩小其规模,以防火患。 就为了这么小一件事,值得胡知府深夜驱车来递摺子,并且还被人搏杀在马车中? 孙夫人也在一旁看了会摺子,惊唿:「呀,袁记居然失火了?」 「这是什么地方,夫人,很有名么?」 「当然有名,」孙夫人说,「全京城的贵妇千金都挤破头去挑衣裳。不过,我听说那风格太怪,所以还没去过呢。」 孙荃眉间深拧,只觉其中定有什么幽深玄机。他辖管京城四坊八年,靠的就是谨小慎微,绝不错漏。他索性连觉不再睡,一边命人去刑部报案,一边自己备马速速往北坊去。北坊衙门里的吏役还不知道胡威已死,见京兆尹空降,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孙荃就趁这天光亮全的两柱香功夫,已经速速审完了昨夜值守坊门的金吾卫。 那金吾卫大抵是睡梦里被人叫起来,一脸睏倦迷茫,问了好几遍,才说:昨晚仿佛看见辆马车,里头有个穿官府的人大概是胡知府。 「仿佛,大概?你们金吾卫都皇家养着吃白饭的吧!这都记不住。」孙荃从鼻子里出口怒气。 「大人息怒......昨夜下了雨,实在有些看不清。不过,小的现在回忆,肯定是胡知府没错。」 也就是说,出坊门的时候,胡知府还活着。孙荃又思忖一会儿,问:「那你看见马车里还有其他什么人没有?」 那人又迷迷瞪瞪回忆,被孙荃怒目逼得只好苦思冥想,方才说:「没看完全,好像看见还有个人身影,带了个大毛领,很脏,乱蓬蓬的。有点像是......」他嗫嚅。 「像谁?快说!对错本官不追究,只管说来便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6页 「有点,有点像是那僧录司里验尸的仵作呢。他经常出入酒楼,我就记住了。」 僧录司的仵作?孙荃一挑眉,只觉脑海中仿佛被唤起些印象。朱府案那一晚,他接了圣旨去旁听裴主事断案的时候,似乎见过这仵作一面。只记得那人落拓不羁,生了双叫人印象深刻的眼睛,仿佛是姓宋,叫宋......什么来着? 宋昏。下面有人提醒。 「没错!」孙荃一拍案,「就是他。」 于是,当日早晨,僧录司里的众人就被粗鲁的叩门声叫醒,说是京兆尹下令让宋昏去见他。司里众人还没明白髮生什么,只见刑部的人也赶来,将僧录司大门一贴封条,说是要搜查宋昏住处。可宋昏从昨晚就不见了踪影。孙荃一听,更加深对宋昏的嫌疑,索性下令,全城搜捕。 虽然没公开贴通缉状,但消息一出十传百,一时间人心惶惶。 林斯致等人,本就因昨晚裴训月一夜未归而没睡好觉,这下更急如热锅蚂蚁,幸好有卫岱一的人来请,才速速去卫宅。而剩下的人,则都聚集院中,看着刑部的人在司里各处搜来检去。 「就因为裴大人不在,这么欺负我们?宋昏好好的干嘛杀胡知府啊?审清楚了么就开始抓人?」有人抱怨。 「他要是没抓人,现在去哪儿了?到处都找人,为什么找不到他?」 「要我说,一开始就不应该招他进来。一个焚尸炉司炉人,成天跟死人打交道,能有什么好品性。」 众人七嘴八舌。宋昏的屋子刚好在后院柴房旁,持刀的刑部捕快们横冲直撞。朝官被杀,这是重案。尤其蒙人春贡在即,容不得一丝错乱,这帮人恨不得当天就能斩立决兇手。郑敬山吓得瑟瑟发抖,直往展刃怀里钻。展刃佩着刀,护着严冬生和郑敬山,冷眼瞧着刑部的人吆三喝五。裴训月不在,山中无大王,这帮人简直要翻了僧录司的天。 严冬生说:「看他们的样子,怕是只要抓到宋昏,就算无罪,也要严刑拷打,不逼出点什么不算完。」 「阿兴叔叔,宋家哥哥到底怎么了?」郑敬山拉着严冬生的衣襟,眼睛泪花泛起地眨。严冬生抚着他的小脑袋重重嘆一口气。这孩子,昨儿刚来僧录司,就遇见裴训月和宋昏双双不太平。严冬生自身难保,一时间只能摇头,问展刃:「听说裴大人昨晚在卫学士宅中待着,是病了还是什么,怎么闹成这样竟不见他身影?」 「林斯致和红姑已经去请了,如果人没事,估计不多时就会来,要是没来......」展刃抿了唇,忽然不愿意再说下去。严冬生站在其侧,只觉杀气满堂。他惶惶然转头,见展刃那一双锋利阴鸷的眼已如狼鹰般聚起,然而,转瞬间,那眼神又变得惊忧了,像一汪烈瀑,倾泻漫天时倏忽化作涓涓细流。 「她来了。」展刃轻轻道。 严冬生和郑敬山顺着展刃的目光看去,见裴训月正坐着木轮椅,被红姑推着缓缓而来,身旁还走着位气度高华,令人望而心颤的男子。「卫公居然也来了。」展刃皱眉。严冬生甫一听卫公二字,立刻明白那是天下文臣之极,卫岱一。 多少读书人悬悬而望的终点。 刑部的人,见裴卫二人都来,纷纷停了手。裴训月双腿仍然麻着,站不起身,坐在轮椅上朝那刑部众人淡淡颔首:「诸位,请便。」 捕快们一听这话,反而不敢动。到底是僧录司的地界,如今正副主事都已到场,也没理由再闹将下去,便取了些宋昏平日穿的毛领,全当证物,拿回去报告京兆尹了事。 捕快们鼠窜出僧录司时,正是一心查案的京兆尹孙荃半只脚跨进袁记之际。孙夫人在里头朝他招手:「快来,看看我穿哪件好。」今儿这一遭,孙荃脱了官服,也没以京兆尹的名头,算是微服私访。胡知府那带血的摺子犹在他眼前惊悚地晃。孙荃不敢分心,佯装帮夫人挑衣,实际上暗暗将这间铺子观察了个遍。 「袁老闆,我们是江南来的盐商。我夫人早听闻你们的名气,已看中好些衣裳,不过,正愁没地方试。你们这......」孙荃朝袁中干笑笑,凑近,一方翠玉扳指已经递了过去。银钱开路,小鬼迎人。他在周澜海那里碰了壁的法子,却被这眼皮子浅的袁中干立刻笑脸收下:「您和夫人想试衣,尽管来我这后宅便是。」 孙荃领着夫人一边跟着袁中干往里走,一边试探:「老闆,听说这儿昨日起了火,没什么危险吧?」 「没,一桩小意外而已。只是蜡烛不小心翻了。那间屋子已经锁起来了,旁的空厢房都洒扫得甚干净。」 不多几步,几人已经走到后宅,只见黑压压的帐幔将天空围起来,一时间竟伸手不见五指,却能隐约听见四面八方的说话声。隐约可见两旁都是厢房。 「什么地方,黑压压的?」孙夫人喃喃。袁中干笑而不语,只命小厮领他们往最里头一间走去。进了房间点了蜡,才看清那不过是一间普通的屋子,放了屏风、小几、矮榻,和供人试衣的铜镜。 望去无比正常。 「挺普通的屋子,但为什么一进来就觉得心里毛毛的,弄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孙夫人绕着屋子看了一圈,摩挲着双手道。 孙荃的心也突突地跳。多少年来混迹官场,装成两耳不闻窗外事,走得却是如履刀尖的路。他相信自己的直觉,胡知府被杀和这间铺子定脱不了干系。京城四坊上接京兆尹,素来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心悬一线,此时坐在榻上,更觉两股发痒,只觉褥子温软异常,像是时常被人用火笼燻烤似的。「夫人,你且站在屏风后头,小心这屋子看似平常,没准有什么机关,让我先来找找。」孙荃说罢,鬼祟如黄鼠狼般弯着腰,将地上砖石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7页 孙夫人一把推开丈夫:「真要有机关哪能在地上?把墙壁、床榻仔细瞧瞧还差不多。」她说着,索性自己脱了鞋站在榻上,把那墙壁一点点仔细摸来,观察有无暗格。两人正一阵摸索之际,床榻许是承受不住坐踩重量,厚褥竟忽然翻翘滑落下去,露出光秃秃的木靠背。 两人被这一动静唬了一跳,忙下了榻,整理坐褥。这褥子上也不知道坐过多少前来试衣的人。乍望去确实干净,仔细摸来却总觉得不光滑,像是有什么腌臜物事滴在上头似的。孙荃忍着怪异之感,将坐褥仔细铺平,忽见夫人一双涂红蔻丹的手紧紧抓过来,像柔弱的细藤攀住了他的腕。 「老孙,你看......」孙夫人瞪大了双眼,花容失色,冷汗沁额。 孙荃顺着孙夫人的目光望去,只见那厚褥露出的缝隙中,深红木靠背上,有无数道或深或浅的抓痕和掌印。 细细望去,竟然都像是孩童的骨骼! 孙家夫妇骨寒毛竖之时,于寂静昏暗中,听见三下轻轻的叩门。 同时响起了袁中干微微含笑的声音。 「孙大人,早知道您是京兆尹啊,我就给您多送些东西来了。您说说,好不容易大驾光临我这寒舍,何苦还自称盐商呢。」 第40章 人皮鼓钹 (五)互搏 清晨,周澜海穿上蟒纹袍,带了红顶帽,撑了柄油纸伞,在雨丝渐停之际,走进了太后寝宫。他今日一路行来,只觉一颗心像盛满石子摇摇欲坠。只因那瘦缩的两腮,含而未吐的,是一桩惊天大事。 太后正用着早膳,见他来,微微吃了一惊:「你不随皇帝上早朝去么?」 「皇上说身子不爽利,早朝便推了。」周澜海给太后请安,「太后,宫里收到急报。」说罢,顿了顿,瞅着太后神色,才小心道,「昨夜,北坊的知府胡威被杀了。」 太后用银箸夹起的翡翠饺子一半离了盘,一半戳在箸上。那筷子稍一扭转,亮晶晶的虾仁馅便滚落下来,骨碌碌地直从桌边掉到地上的牡丹宫毯上去。周澜海连忙跪下去拾。「放了手,不用你来。」太后淡淡道。服侍姑姑们忙不迭用帕子包起虾馅丢出去。周澜海便起身,却丝毫不敢直起腰来。他侍奉二十余载,深知钟氏脾性。如此这般语气,显然已经怒极。 果然,见钟太后轻轻地揩了揩嘴,眉眼缓转,脸上一丝表情也无。「谁在查?京兆尹、大理寺和刑部去了么?」她问。 「都去了。大理寺卿正生着病,就把这事暂托给刑部。京兆尹找到了有嫌疑的人,说是僧录司里聘的一个仵作。」 太后嗯了一声,又问:「裴松呢?他插手没有?」 「没,据说裴松昨晚都在他舅舅卫学士的府邸里养病呢。」 「卫岱一?他又给裴家献什么殷勤。」太后冷笑,「既是刑部已到,你再偷偷叫人去查查情况。务必打听明白,这知府的死和利运塔有无关系。」 「是。」周澜海应了,见太后食慾恹恹,便识趣地扶她起身。 「北坊这地方,半年来事情太多了。」太后离了座,幽幽嘆一口气。 「太后贵体,为家为国操碎了心。奴才看着也觉得心疼。」「闭嘴罢。」太后眄一眼周澜海,「哀家还没到要听这些话的地步。」 周澜海便不敢作声了,只见太后揉揉自己的太阳穴,像是疲倦至极般:「那些筑造司的人也不知道为何这样笨,一晃眼得了图纸,都查了大半个月,也没见查出什么来。好好的利运塔到底为什么塌?这事情一天不水落石出,哀家一天都睡不好觉。」 「太后,您最近......又多梦了?要不奴才再安排僧人来诵会经?」 太后摆摆手:「梦多,也无非是牵挂此事。诵经又有何用。」 周澜海垂头。他不敢多谏。太后于此塔为何而塌追究得太紧。要不是她非想要那铸造图,他何至于派了潘家班的熟人去做监工,以至于自己的玉佩现在都不知所踪? 周澜海索性大着胆子劝一句:「依奴才想,先帝已去六七年了。纵然当年那塔里有些什么,只怕以先帝英明,早就抹平了。连那样爱重的小福子都随帝下葬,难道,还真有什么相关的人能活着不成?塔塌了,应该就只是意外。」 「以他的脾性,确实是玩完了就杀掉的做派。」太后道,那脸上竟带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微笑,浮浮地显现在皮肉上,叫周澜海霎时毛骨悚然。他不知如何接主子的话了,只能应了「喳」装作没听清,半晌,听得太后又说:「不过,没准儿有孩子能侥倖活下来呢?还是查清楚了才好。」 「十多年前,那个姓林的太傅,不就妄图救下来一个么?」 「可惜后来也在大狱里被折磨死了。」 太后说完,打个呵欠,翻身便靠在榻上了。周澜海看着她的背影,不敢再言,默默行了礼便出了殿。这寝殿重又只剩钟氏一人。多少年了,都是如此。她膝下无子,只因年轻时不受圣宠。尚是豆蔻年华,那枕边人就不爱与她面对面,说她心深人默,徒有温顺,全无活泼。钟太后悠悠地闭了眼,忽然觉得好笑。盘踞在深宫里一辈子的女人,越活泼就越残酷啊。耐不住的。 除了她,谁都耐不住的。 那活泼如春鹂,容色冠京华的淑贵妃又如何?生产完便得了重病,不过多久就撒手人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8页 徒留在人间一个逆子。 身后的火炭噼啪地轻响。钟氏又翻了个身,将一张皱纹微现的脸对着满窗泻下来的春光,不多久就睡熟了。 梦里却依旧逆子嚣叫,火势滔天。 周澜海把太后的旨意安排好的时候,冯利正在家中陪着病妻幼儿用早膳。宫中来消息,让他好好利用司里就近的关系,查一查胡知府被害案到底与利运塔有无牵连。 冯利得令,忍不住长吁短嘆。他深悔自己淌进这浑水,上回让他下泻药,这回又让他打听案子,虽然都是小事一桩,但其背后牵扯,总叫他不敢深思,心惊胆战。尤其司里如今频频出现命案,他简直连半点继续当细作的斗志也无。 饶是如此,冯利依旧出了门,刚颓然走到僧录司,却见里头沸反盈天,门上贴了封条,刑部的人正大剌剌搜查屋子。他吓了一跳,却怎么也找不见裴大人和林斯致身影,恰好看见一位刑部的旧同僚,连忙过去赔笑:「呦,什么风把大哥吹来了?怎么了这是?」 旧同僚不知道回什么,揣着手,歪歪嘴道:「冯大人,您都不在刑部了,还如此哥弟的称唿热络作甚?要我说,少打听,省得牵连。你们这儿,可有杀人犯啊。」 「杀人犯?谁?」冯利大惊。 「那个仵作宋昏啊。我们可是得了京兆尹孙大人的旨意,来搜他的屋子。据说,昨晚胡知府被杀的时候,金吾卫看见宋昏和他在一辆马车上呢。」 冯利抬眼,果然见捕快们正往宋昏的屋子里涌去。他从未见过这番阵仗,紧张地直咽口水,上前揪住老书吏便问:「裴大人和林斯致呢?」 「在卫宅啊......」老书吏口齿煳涂,吞吞吐吐说不清楚。冯利无奈。他倒是远远望着展刃在柴房里,可惜此人铁板一块,口风极紧,当然是不可能和他讨论案情的。 冯利思来想去,索性往金吾卫的交班所里去,想着到底打听点细节,不管是宋昏宋明的,只要确认胡知府被杀是私人恩怨,和佛塔无关,他这一桩差事也就完成。 谁知,走到交班所,却见那大门口鸦雀无声,静得一丝人声也无。他看见空空如也的内厅,恍然醒悟过来这批人应该都被京兆尹下令全坊搜捕宋昏了,自然不会闲居此处。刚欲抬脚,却听得靠着墙根,有两人正在细细簌簌地说话。 他忍不住将耳朵靠在窗棱上,贴近了些。 只听得一年轻男子言:「你到底看清楚了没?马车里的是宋昏么?」 另一略沧桑声音又道:「我哪记得那么清楚。要不是你吃醉了酒非要让我去给你值班,我就是个负责所里内勤的,何时佩过金吾卫的刀?我只记得,昨晚统共只出去过一辆马车,那车里出来的人一看官服样子就是大官,我不敢查啊,我怕被他发现我是顶替的,就直接让他走了。谁知车厢帘子一掀,隐隐约约就看见,车厢里还有个人,穿着很脏的毛领,露出半张脸,跟烧尸的宋昏倒很相似。」 「嗐,这么说来,你不仅没看清是不是宋昏,竟然连车里的官儿是不是胡知府也不能确定?那你跟我说个屁!害的我去录口供,现在京兆尹已经满城通缉宋昏,说是他杀的人!」 「好心帮你办事你倒怨怪起我来了?谁让昨晚你们一个二个都吃醉了。不过,我看见一个人很像宋昏,这确实没撒谎啊。退一步说,他要是没有嫌疑,干嘛一直躲着消失呢?」 「说的也是。不过,」那人又压低声音,「昨晚,我们交接的时候,坊门口不是空了很短的时间么......你说,会不会真正的胡知府,其实是趁那个无人的时候出了坊门?毕竟,他不是有钥匙嘛......」 二人渐渐地声音愈来愈低,再也听不见了。冯利听得心快从嗓子眼跳出来,生怕被发现,连忙转身跑远,像只落水狗般狂奔在官道上,惹得路人侧目。直至跑得看不见交班所的影子,他才敢停下来,止不住喘着粗气,思考起刚才偷听的那一段话来。 可以确定的是,去跟胡知府声明昨晚看见宋昏的金吾卫,并没有值守坊门,而是吃醉了酒偷懒找人顶替。而那顶替他的人,虽然大概看见了宋昏,但并不认识胡知府长什么样。 并且,胡知府本人有出坊的钥匙。 也就是说—— 很可能有两辆马车!一辆确实载着宋昏和某个不知名的人。还有一辆,载着真正的胡知府,趁坊门无人值守的空当,拿钥匙开坊,长驱直奔,停在京兆尹府邸前。 他脑子飞快地转着,却不晓得该将这段偷听来的话怎样处置。就这样忘记么......那岂不是要平白污衊了宋昏?谋杀朝官,这可是能掉脑袋的罪。冯利痛苦地筹谋着,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回忆了几番从宫里收到的消息,只是让他打听此案和利运塔有无关系,并没让他冤枉良人。 何况宋昏这样人微言轻的小仵作,想必跟宫里的人八竿子打不着边。 到底是一点微妙的良心占了上风。冯利平静吐息,毅然决然往僧录司走去,打算将这段没头没尾的旁听,告诉一个值得他信任的人。 彼时裴训月已至司里,坐在木轮椅上,由卫岱一推着照顾。司里众人也都齐聚院中打扫整理,平息刑部搜检带来的风波。 冯利想了想,穿越人群,走到正拎起扫帚的林斯致身边:「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9页 林斯致疑惑回头,看见冯利,先是一愣,一双斯文的眼睛在太阳照射下短暂地眯起,竟瞬间恍如豺狼看见猎弓那般警惕。 可惜冯利没有看到,因为那种神情很快就消失了。 「好。」林斯致放了扫帚,说。 第41章 人皮鼓钹 (六)宴前 僧录司里,裴训月送走了刑部捕快,又招唿众人一起将院子收拾齐整。她坐着木轮椅,虽然腿脚不便,却出力甚勤,由卫岱一推着四处行动。卫岱一见裴训月喜怒无形,动作不停,便知道她心里一定已焦躁到了极点。 「月儿,」他索性停了脚步,站在原地,拦住裴训月不停用布擦门的手,「别擦了,刑部的人搜检一趟,前脚进后脚出,脏不到哪里去。」 裴训月:「可这是他的屋子。」 卫岱一一怔。他不知道裴训月如此看重这仵作。据他听来,这几个月,凡是到她手里的命案,都能水落石出。裴家让此女代弟,虽然荒唐,却不能说不明智。方才,裴训月对刑部的态度更叫他心里暗惊。这个女孩子,早就不是原先侯府千金那般混不吝的性子。她有城府了。 「孩子,你从醒来就不肯多说,让你娘和我都担心得很。昨晚药晕你的人到底是谁。是那个什么楚工匠么?你方才急急让人去找的那个?」卫岱一问。 「和楚工无关。我不过是想请他过来问些佛塔的事。」裴训月勉强笑笑,不敢叫舅舅瞧出心乱,免得担忧。可那耳后的一根经脉,却跳动得仿佛随时能爆裂,一直麻到心口。双手始终克制不住地颤,使劲擦门,不过是掩饰罢了。 昨晚发生的诸事,是她进窟以来遇到的最大变故。楚工倒戈,偷了词卷,将她药晕至只能靠轮椅行路。而她醒来后匆匆派人去找,却得知昨晚楚工就说自己亲人生了病,竟已连夜告假出城,不知如今人在何处。而知府胡威又凌晨行车惨死京兆尹府邸前,偏偏还叫金吾卫看见车厢里有宋昏的毛领。 宋昏不可能杀人。这是裴训月唯一可确定的判断。昨天下午,他还和她在东厢房门槛前,剖心互明,要为这天下挣一份清白。还有那小山......他们共同救下的孩子,才进了僧录司不到一天。 他不可能这时候远走。如果他消失,只有两种可能。 ——他被绑架。或者,他在逃亡。 裴训月丢了手中的布:「不擦了。扶我走吧,舅舅。」太阳渐烈,卫岱一便扶了她进了厢房,停在公案前。「舅舅,多谢你照顾,只是我还有些司里的事需要处理一会。您去忙吧,想必蒙人春贡宴在即,朝廷里的事不少。」她说。 「那我先走了,晚上再来瞧你。」卫岱一忧心忡忡嘱咐几句。他离开后,裴训月才用手撑着木案,勉强从轮椅上起了身。红姑路过门前,见她如此这般连忙来扶:「要做什么?」 「帮我倒一大盆盐水来。」裴训月说,又伸长胳膊取了一支崭新的毛笔,拿出案上一副空白捲轴。 她闭上眼睛。只觉鬓边微风不止,眼前碎镜交叠,耳旁钟声又响。那自小过目不忘,将文成画的心力,此时如无数细流拧成股绳般悬在头顶。毛笔沾了浓盐水,落在案卷上透明的痕迹如蛇蜿蜒。睁眼,落笔不停。红姑怔怔站在一旁,仔细瞅来,那案卷上竟然一字一画全是僧人名录。 「你在......拟制僧人花名册?」红姑讶异,不晓得裴训月此举何意。 「不是拟制,是默写。」裴训月说。 词卷背后的僧人名册是她所得的有关娈童案最重要的证物。裴训月只能趁着瞬时记忆还在,奋笔疾书地默着,不敢稍有差池。写完名册,她就要去找京兆尹孙荃,小心盘问胡知府一案隐情,搜寻可能与宋昏下落有关的线索。 多拖一刻,宋昏的危险就增加一分。 红姑见她如此急迫,也不问缘由,命胖婶不断烧了盐水,往砚台中补充。「沙弥:庄禄定、赵扶疏、陈清晏......开平十四年入塔。」写到这一句时,却听见红姑忽然放了手中水壶,疑惑摇头:「奇怪,怎么这样耳熟。」?? 「什么眼熟?」裴训月一惊,毛笔停在半空。 「这一个名字。」红姑的手指缓缓地移着,从沙弥二字依次后移,最终停在「赵扶疏」三字。红姑抬头,一双风情的眼睛,神思却迷茫:「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她蹙眉,似是苦思冥想,半晌,拿不准道:「很久很久以前了。」她顿了顿,「我从侯爷那里听到过,我记得他跟夫人说过这个名字。那时候我很小,刚好练完武,听见他们吵架,鲜少那样激烈,就记住了。」 「不过不能确定是不是这三个同样的字。」红姑又说。她不知利运塔豢养娈童,当然也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裴训月坐在木轮椅上,脸上殊无表情,一双腿却像是被什么重物缓慢地坠进地面。她只觉整个人被轮椅渐渐地吸住,几乎直不起身,心跳如擂鼓之际,抬眼眺望,那被房门框出的天空尽头,刚好是巨大的佛塔金顶,侵占天边碎云。 砰!砰! 忽然有两声爆竹巨响,极远的天空就在废墟边缘炸开朵花,烂漫艷光,耀满京华。一时间噼啪响个不停。「怎么回事?」街边的百姓看见白日焰火,纷纷出来问。僧录司里的人也在院中瞧起了热闹,悉悉索索地走动。裴训月搁了笔,只觉从嵴背逐渐升上来一股叫人酥麻的寒意。 不多时,她看见两个眼熟的北坊衙役一脸喜色来报:「裴大人,外头突然来消息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0页 「——蒙人可汗哈尔努,提前进京了。」 迎接这场盛事的烟花初初炸响京城天空之际,南坊坊门口出了场乱子。蒙人进京,金吾卫得了令,提前关坊。这门外越过护城河就出了京城。一大半要出城的百姓,只得怨声载道,打道回府。有人为了省去来回奔波,索性在附近寻间客栈住下。 坊门附近的一间平日客人稀少的小客栈,瞬间挤满了人。 店老闆早就为蒙人春贡做好准备,保佑届时生意红火,却没想到这福利来得这样早,不由得喜笑颜开。柜檯前,入住客人排着队。轮到最末一位男子,正好没了空房。「这位客官,实在对不住,本店已满,要不您去别的地方看看?」老闆道歉。 「我等着明天一早开门直接出城,不改地方了。不能帮我加间床么,老闆?我有急事的。」这男子说罢,拿出张盖了官印的名帖同几颗黄澄澄的碎金。「哎呀,失敬失敬。那您要是不嫌弃,我把我的卧室让出来给你住?我在厅里打地铺凑活一晚。」老闆连忙引着那中年男子进了自己的卧室,又出去端茶。 男人脱了斗篷,取了头顶的挡雨斗笠,露出一张满面倦容的脸,细望去,骇然就是裴训月心心念念要找的楚工匠。 楚工匠紧张地四望,确保房间安全,才坐在床榻,两腿却止不住地抖。两天前,他发现裴松留在他那儿的金披帛被人偷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封匿名信和迷药。信里说,要让他想个法子,一日之内引诱僧录司裴大人会面,将其迷晕,并偷走词卷放至某处。如果他做不到,他远在姑苏的妻儿,将难活过二月初一。 信后附了他妻儿的画像,与本人分毫不差。 楚工匠收到信,惊慌无措之际,刚好遇上裴训月主动来找他。他便按信上所说行动,却终到底不忍心,便将裴训月抛在显眼的官道上,期待她被人救下。将词卷放在信里指定的地方后,他连夜收拾金银细软,写了出城帖子预备回姑苏速见妻儿,谁知,竟在清晨还没出城之际,听闻一桩大事。 ——北坊里出了命案。 死的却不是裴训月,而是胡知府。据传官府已经暗中缉兇。而他们要找的嫌疑人,竟是僧录司里的仵作宋昏。 楚工匠魂飞魄散,不敢稍有停留,只觉风雨欲来,恨不得插翅飞回家中妻儿身边。自从他得到那副词卷后,没有一天过上了安生日子。偏生撞见蒙人提前来京,坊门提前关闭。只能勉强捱过今晚,明天早上坊门一开,他就速速出京,走水路回姑苏,一刻也耽搁不得。楚工匠闭了眼,长长吐一口气。就在那时,门外有人道:「开门,送茶。」 楚工将斗笠重新带好,把门开了一条小缝,只见一个腰间绑了粗麻系带的人,穿一身旧衣,鬓边碎发掩住了眉眼,唇色苍白,一张黄瘦的脸,像是店小二。楚工接了茶水:「多谢。」谁知杯盏交接之际,热水忽然勐地往他拇指上倾泼而去,他被烫得吃痛,立刻退后一步松了手。杯盏霎时掉落空中,却被那小二稳稳接住,同时,小二就从这退后一步的缝隙中,闪身而入,关了门。 楚工匠正惊嘆这小二手脚敏捷,还未反应过来,电光火石间,一柄寒凉的物事,已经悄然欺上了他的脖颈。 那一瞬他双膝陡软,抬眼欲喊之际,看见小二摇了摇头,撅起嘴唇,吹了吹自己鼻上的尘土,头髮拂动,露出一张完整的脸来。 「宋......宋昏?」楚工匠惊唿,却被那人勐地捂住嘴巴。 「想活命就别喊。」宋昏朝他低声道,说罢,推着楚工匠往房中更深处走了几步。楚工浑身发抖,不知道宋昏要财还是要命,索性扑通一声头抵着身后墙壁:「放过我吧......我家中妻儿老母都等着我养,我也是受胁迫才会迷晕裴大人,我发誓我什么都没做啊,我还把她放官道上了,肯定有人救了她的,你饶了我,大侠,你要钱我把钱都给你,你放过我吧......」他眉歪眼热,口不择言,一骨碌认罪。 宋昏脸上神色乍变:「你药晕了裴大人?什么意思?」他一动,那刀索性抵得更深。楚工匠几乎没吓晕过去,宋昏便收了刀,但用一只手制住楚工匠的腕,让他动弹不得:「楚工,别怕,我不是为了杀你才来,我从凌晨跟着你过来,是让你救我。」 「救......救你?」楚工吓得说话都含煳了起来,却见宋昏一手卸下了腰间的玄色系带,楚工低头,这才勐然醒悟,那根本不是玄色,而是绛紫色染了重重的血! 「怎么伤得这样狠......」楚工睁大嘴巴,「可是,外头都说你杀了胡知府,要捉拿你!」 「我没杀人,」宋昏直直盯他的眼,「你这样仓皇出城,想必也是遭人陷害。我和你一样受了困。但我不能直接去医馆,太容易被发现。楚工,你当时小心翼翼保护词卷,我就知道你是有善心之人。帮我一把——」他说罢,松开了钳制楚工匠的手,只见那唇色已愈发苍白,「帮我买药。」 楚工来不及多想,只见没了系带的束缚,血汩汩往外流。到底是救人要紧。他便赶紧出了门,去问老闆要两瓶止血药和老酒纱布,行路备用,又给了些许碎银,说要快。不多时,老闆便将物事都送来。楚工到底善工笔,动作极轻细,不多时,已替宋昏仔细包扎上药。 「好深的口子,像是新伤叠了旧伤。」楚工心有余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1页 「故意的,看见我肋上有疤,专门往这里刺。」宋昏说着,竟然轻轻一声笑,「可惜了,我命硬,拂了他的意。」日渐西沉,屋里没点蜡烛,有些暗。楚工盯着宋昏的眼睛,只觉亮过明星,少年意气,竟让他忽然想起已死的小庄,不由得心里狠狠一动。「你也惹到什么仇家了?」他问。 「我仇家多了,刺我的人还排不上号。」宋昏嗤笑,眼里却敛着,殊无笑意,只顾盯着自己腰间纱布出神。昨夜,轰隆隆的车轱辘声,同那满城的夜雾中,他被人绑着,勐地挣脱绳子。他用刀,那人用剑,两人在小小车厢里互搏。眼看着马车越驶越远,宋昏索性一刀勐刮过那人肩膀,下了狠手,皮肉翻卷,趁那人吃痛就跳出了车。移步换影,这天下无二的步法,宋昏于是很快就顺着可攀之物夜行在京城的屋檐上。马受了惊,载着那人驰远。追不上了。他于是记得当时那人回头望的眼神。 道貌岸然。无非如是。 多少年前,满天杏花里,年幼的宋昏也曾见过这种眼神。那时他还被人叫做李继昀,捧着诗卷对着一群学究兴沖沖请教:「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大人们阻止,说这诗拘了格局,堂堂皇子,应该读些家国大义。只有那人在大家散去后,对宋昏温润颔首,说此诗极好。你觉得好在哪里,先生?宋昏问。 「好在诗里有你母亲的名字。」那人说,「我知道,这是你深爱此句的原因。」 宋昏垂了头,小小的心如乳燕双翅般震动。「我母亲是皇后,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小宋昏嘴硬。「我不知道皇后闺名。可我知道淑苹。淑苹二字,是不是你娘名字?」「你竟知道我娘名字?」宋昏惊问。他生母淑贵妃,生下他不久就死去,在宫里不过遗留些模煳的传闻。 「我不光认识她,我还,」那人喃喃,「我还听她弹过琴。淑妃一曲,天下俯首。可惜世人都忘了。」 可惜世人都忘了。这句话在宋昏脑中盘桓数年,竟一想起就叫他心旌摇动。他就是这般信了那人,将其奉为神交知己。以致多年后,衷心误付,行差踏错,人危命悬。 宋昏忆起旧事,轻轻一哂。窗外烟花乍亮,外头忽然一片哄闹,蒙人应当已经进宫。入了夜,只怕就要进行第一场宫宴。届时朝官列队,无人可免。那人什么时候会动手?定用诸多方法阻拦裴训月入宫,没准药晕也是那人的计策......宋昏念及此,垂了眸。他纵有千万志向,计划也遭到太多变数,不能再拖延了。 「楚工,你救了我一命。为了报你的恩,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如果你听了这件事,应该会帮我接下来的忙。」宋昏忽然执了楚工匠的袖,严肃地说。 「什么事?」 「那副词卷背后的秘密。你家人都因此收到了威胁。我相信你应该万分好奇,庄禄星为什么抄下这词卷。」 楚工匠说:「当然。」 「你真觉得,庄禄星,是只因为喜欢筑造,所以做了你的徒弟吗?」 楚工匠愣住。他认识庄禄星甚至比认识自己的妻儿还早。当年,他本穷困潦倒,只有小庄违背父母之命愿意拜他为师。士农工商。小庄出身诗书之族,本不应该走上匠籍的路。可他志坚又勤敏,天生是个好料子。楚工便心安理得收了庄禄星,把这个徒弟培养得出了名。从那之后,来找他为师的人也越来越多。他娶妻生子,金银满盆,人生之路,从此顺遂。 庄禄星是楚天明的福星。楚工常常这般对人称道。他照顾庄禄星,像疼爱自己的亲生儿子。教他男子如何蓄鬚,听他初初为哪家姑娘情动,陪他冬日里跳河,只为捉一只小小的游鱼。那是世人眼中完满的师徒情,胜过亲生父子。 可楚工其实知道,小庄经常背着他读些诗书。小庄没有他那么爱画图,也没那么真正钻研筑造。他推荐的许多精巧器械,小庄都不敢兴趣。 唯一使小庄凝神的,只有利运塔。 可惜楚天明,在庄禄星还活着的时候,相伴喝了多少次酒,从来没敢问过他一句。 ——你究竟为何拜我为师? 接下来,趁那日落西山之际,楚天明便从仵作宋昏那里,听来一段他此生四十余年,最肝肠寸断的故事。 烟花将把京城的夜空照得亮如白昼,往前推两三个时辰,僧录司里,裴训月终于写完整副僧人花名册。她在词卷背面临了太祖的诗,又仔细揉皱,弄得恍如旧物,才郑重其事交给展刃。「务必小心保管!」她嘱咐。严冬生和小山也在一旁,听了她的话,也都小心翼翼护着那副词卷。马蹄声在那时一阵阵响过僧录司口。宫令已下。北坊官场的许多人,显然都在去京中赴宴的路上。 裴训月不容耽搁,便让红姑推着她往卫宅中去,那儿有她母亲带来的新装和面纱。进宫面圣,必须小心掩饰女子身份。临走前,她又嘱咐了僧录司里众人,宫宴这几天,她估计不住在此,要胖婶记得多给小山做点肉,又让老书吏勤扫院子,陈茂等人别多吃酒,夜深记得锁门。唯独不见林斯致和冯利二人。「他们好像中午就一起出去了。」红姑说。 裴训月心里疑惑,然而那时木轮椅的轴已经越过了门槛。她回头,见僧录司那普普通通的招牌在烟花璀璨下竟也遒劲飘逸,如龙腾虎跃。心中一剎那有些难以名状的牵动。但愿此去皇宫顺利。她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2页 红姑将她扶上了前往卫宅的轿子,二人行过北坊长街。当真万人空巷。蒙人进京,不光带了可汗,还有他们的公主和漠北许多小部落的首领。「八方来贡,盛世才有啊。」裴训月嘆,却听得远方马鸣悠远,隐约有人声。 她不晓得,那马上的一男一女,正是焦急前往僧录司寻她的京兆尹夫妇。 轿子转眼就到了卫宅。庭院中寂静得很。到底是不常来的外宅,竟连家僕也少。裴训月一路从门前行至后院,一个人影也没见到。连她母亲也不知何处。后院中陈设俱无,地上不甚干净,有些鸟粪滴落,显然无人居住。她远远瞧见,竟有间小房,亮了灯。 隐隐约约站了个人,同卫岱一极像。 「舅舅。」她喊。 卫岱一吃了一惊,抬头,神色不明,却又霎时间带上那熟悉的如沐春风的笑:「你怎的来了?我还想叫人去接你呢。宫里已经派人来传唤了,我收拾完就得走。你也快些吧,月儿。」 裴训月笑笑:「好。我娘呢,我走之前,还有些事问她。」 「她是侯府夫人,自然也该出席宫宴,已经回去同你爹一起准备了。」卫岱一系好袍带,「你要问什么,我如果先见到她,替你打听打听。」 裴训月摇头:「没什么,只是想问问她和我爹听没听说过一个叫『赵扶......」,那个疏字被她乍然咽下去了。因为她骇然瞧见,卫岱一的背后,那肩膀之处,竟透过衣服逐渐漫出浅浅的血迹来。 与此同时,裴训月余光瞅见了房中案上的一瓶小小的药。 「舅舅......你受了伤?」裴训月担忧地问。 第42章 人皮鼓钹 (七)曲终 孙荃夫妇骑了马赶至僧录司,却不见裴松身影。那院中空空如也,一室寂静。「你们裴大人呢?」孙荃远远地看见个穿着黑衣的挺阔男子,望去应当地位不凡,便直直奔向那人面前。 「你是谁?」一身黑衣的展刃并没见过孙荃,面无表情问。 「姓孙名荃,京兆尹!」孙荃这辈子还是头一次如此草莽地自我介绍。孙夫人更镇定些,先将名牌递到展刃眼前:「这位公子,我们来寻裴松大人,有要事相告。」展刃接了牌子,扫一眼:「裴大人回卫学士的府邸更衣了。」他冷冷道,见孙荃一脸焦急,转身要走,索性抽刀一拦,「我是她的侍卫。你们有什么事,告诉我也行。」 孙荃夫妇被刀吓得站定原地。展刃又看了看门前已跑得直喘粗气的马儿,又将语气放缓些:「我脚程比你们快,告诉我,我传消息比你们快些。」 「那多谢你。请只管跟裴大人说,我来寻他,是为了袁记裁缝铺!」孙荃快速道。眼见天光渐暗,他不敢拖延。再过一会,他也得更衣进宫。宫宴一开便是几天。这案子却丝毫拖不得。就在半个时辰以前,孙荃和夫人在袁记的厢房中,听见袁中干笑问:「孙大人,您说说,好不容易大驾光临我这寒舍,何苦还自称盐商呢。」说着又敲了敲门,「劳驾,您开个门,我有东西给您送过来。」 彼时孙荃和夫人对视一眼,见房中又无可防身之物,索性沉心一搏。谁知门吱呀一声自动开了,却见到袁中干一张满面堆笑的胖脸,手上递来一副毛领。 「孙大人,您的手下送来了这个,说是重要的物证,叫您瞧瞧。」袁中干道。 孙荃一愣,喃喃:「刑部的人竟搜得这样快。」 「可不?他们匆匆的就赶过来说是给京兆尹送物证。我一开始还纳闷,今儿统共不是只接待了一位盐商吗?听他们形容相貌,我才知道原来就是您。大人,你若是想来试衣裳,我这厢房极隐蔽的,不用改名换姓。」袁中干说着,舔舔嘴巴,微厚的嘴唇暧昧咧着,他退了一步,叫身后的小厮献上木案。乍眼望去,案上菸灰黛紫,竟全是些风流小衣。 孙夫人登时竖起柳眉:「拿回去,什么东西。」 袁中干吃了闭门羹,倒也体面,淡淡一笑:「既然夫人不喜欢,小的退下便是。大人,您和夫人若有任何吩咐,开了门唤人,就有人过来服侍。」袁中干坤说罢,带着小厮离开。 孙荃关了门,心里七上八下。他握住夫人的手:「你觉着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感觉这袁老闆,丝毫没有害我们的意思,反而处处透着讨好。」 孙夫人思索:「我也不晓得,但这矮榻靠背上的抓痕实在可怖。那手印望去分明就是小孩子的。是虐童,还是旁的......」孙夫人神色凄楚,「老孙,胡知府死得那样惨。指不定有一日牵连到你。这件事,你得好好查查!」 孙荃听了夫人的话,又望向那床榻上的厚褥,回忆起方才手上不光滑的腌臜触感,不由得胃里一阵隐约翻腾。他与夫人伉俪情深,相伴多年未曾有过什么旁枝。京城官场恶癖,孙荃虽偶有耳闻,却从未往心里去。今日是第一遭直面,属实大震。 他脑中蓦然闪现袁中干送来的小衣,忽然忆起,一个多月前旁听朱府那案里,杀人用到什么溶线,好像正是出自袁记!这一念当头棒喝,叫孙荃怔怔望着手中灰扑扑的毛领,当下便有了决断。 两人取了毛领赶到僧录司,却错过了裴松,总不能把案情和这冷面侍卫细讲。孙荃焦急地剜了展刃一眼,只盼裴松速速从天而降,不想,正在那时,看见林斯致等人进了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3页 「林副主事!」孙荃见了救兵。 林斯致正和冯利从刑部回来,见到孙荃俱是一愣。林斯致认出这是朱府案中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京兆尹。「孙大人,您怎来了?」林斯致前迎。冯利站在一旁,心惊未定。一个时辰前,他把林斯致叫出了僧录司,将自己在交班所外旁听得的一段对话全盘托出,谁知,却得了冷嘲热讽。 「你方才说的这段金吾卫的对话,是你来司里的路上,偶然听到的?」林斯致问。 「是,是偶然的。」冯利心虚。 「从你家到僧录司,和从僧录司到交班所,是全然无交集的两条路。偶然之说未免牵强。冯利,」林斯致忽地走近一步,从来温润的眉眼中竟露出阴狠之色,「我不晓得你现在想干什么。但你别把别人当傻子。之前的泻药,是你下的么?」 冯利被戳破旧事,又羞又怒:「林斯致,我信你才来找你!上回张通那事,你情绪那么大,我就知道你有仁心,所以我才来告诉你:宋昏很有可能是被冤枉的。你堂堂一个副主事,难道就不能去劝劝那京兆尹,叫他再好好审审金吾卫么?」 林斯致听完,竟垂了眼,倏忽笑了一下,那笑容虚浮,映衬他极倦神色:「你未免高看了我些。」 「你不敢替宋昏声张,就来寻我的庇佑,可笑至极。」林斯致说着,转了身,却听得冯利在身后勐地骂一声祖宗:「你整的我吃里爬外不是人,我妻多年病重,靠重金吃药续着,就僧录司这点俸禄,养我自己都难!我不过收点银子下了泻药,难道是杀人放火?现在这回真正可是牵扯到掉脑袋的大罪!你不愿意替宋昏求情,我自己去。」 他说着,头也不回就走,那一身青袍被乍然拽住。「我从前怎么没瞧出来你这样正直?」林斯致在他身后诧异。冯利闷哼,站在原地不响,却看见林斯致不知何时已绕到他身前,脸上一副表情却变了样,全无之前的轻蔑。 「你若真想帮宋昏,直接去找京兆尹,恐怕无用。不如借着你在刑部的老人情,去做一件事。」林斯致沉吟,肃穆道。 「什么意思?」冯利奇怪,一愣,「你这话说的,仿佛知道宋昏在哪儿似的。」 「我不知道。」林斯致垂了眸,竟有种深埋微露的丧恸。 「但我知道,他一定不在北坊了。」 他们二人正说着,碰上卫岱一从僧录司里出了门。林斯致远远望见,虚虚扯起嘴角,恍如一个转瞬即逝的冷笑。「你跟我往刑部去。」他随即携了冯利的袖子,将计划娓娓道来。「你让我做的这事,和宋昏被冤枉有什么关系?」冯利听完,狐疑。「关系太大,一切因此而起。」林斯致嘆,「冯利,你若当真信我,跟我走一趟便是。」 二人将林斯致的计划完成,从刑部回到司里,正撞上孙荃。冯利只觉天促人和,刚想把听见的金吾卫对话告诉京兆尹,却听见不远处的柴房里,哇得一声小孩啼哭,惊得众人都回头。只见小山瑟缩在门后,哭得叫人心颤:「坏人!坏人!」 「什么坏人?」孙荃怔住。 「没什么,他只是听不得袁记裁缝铺这几个字。」展刃收了刀,冷漠的眼里乍起不忍,道。 几人在僧录司里询问内情时,裴训月同卫岱一面对着面。这间屋子很小,他们便站得近。红姑按照侍卫惯例,守在门前,没有进来。「舅舅......你肩膀怎的伤成这样?」裴训月心焦,却又站不起身,只好伸长脖子替卫岱一仔细瞧着,「血都染透了,得赶紧上药。」 卫岱一咳了咳,唤:「来人。」竟真有个家僕模样的人走来,面无表情,一跛一跛。「主人,什么吩咐?」「帮我拿件大氅来,再拿些金疮药。」 那人得了令便走了,临走前,却用古怪神情暗暗觑了裴训月一眼。裴训月盯了几眼他的样貌,忽然一阵奇怪漫上心头。「舅舅,从前没在你身边见过此人。」她说。 「这人一直在此帮我看宅子,所以你未曾见过。」卫岱一微微一笑,又将衣裳略略扯开,上药,「我这肩膀,昨夜遇见贼匪,划伤了,小事。」他平淡道,抬眼看裴训月,「对了,你方才要问你爹娘认不认识谁......赵副什么?」 「赵扶疏。花木扶疏的扶疏。」裴训月说,却见卫岱一手中的金疮药轻轻一抖,那白色粉末就掉了些在衣襟。 「怎么问这个人?名字听起来陌生得很。」 「此人或许和我在查的事情有关。也不着急,舅舅若是进宫先看见我娘,替我问问便是。」裴训月说,然而她的注意力全然不在同卫岱一的对话,而尽数在那屋角的家僕。那人不管是走路姿态还是相貌,都让她觉得无比怪异。虽然从没见过,但总很面熟似的。她握紧轮椅的扶手,脑中飞快思索着。 卫岱一在那时起了身。 「我先进宫了,月儿,你在此处换好衣服,上了门口的马车,自行过去便是。」卫岱一说着,出了门,「怕你坐轮椅更衣不便,让红姑进去帮你吧。」红姑在一旁听罢,便进了屋。门被卫岱一倏忽关上,听见轻微的圪塔一声。 「什么声音?」红姑偏头,裴训月没注意,只顾捏着自己双腿:「这药效好像逐渐散去,我现在大腿有些知觉了。但双脚还是无力。」她说罢坐在榻边,忽然嗅见方才卫岱一上药而遗留的浓重气味。浓烈的草木味混合着血腥气窜入鼻中。血腥气......裴训月脑中乍然现出泛着腥气的纸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4页 鱼摊! 她之前去八鲜行查线索的时候,曾记得,街坊曾对她说—— 「每天都有一个人专趁中午张大不在的时候来买鱼。把鱼挑起来不知道鼓捣着什么,却不拿走,又放回去。走路一跛一跛,方脸,下巴一颗黑痦子。衣裳却感觉很贵,怕是什么高门里的家僕。」 方脸,跛脚,黑痦子......和那方才的家僕竟一模一样!她终于知道那怪异之感从何而来了! 「我要出去!」她勐地就要起身,吓得红姑连忙扶住,「你做什么?先换好衣裳。」 裴训月却挣开红姑的手,一颗心倏忽跳横在嗓子眼。那写了夺命谶语的纸条,那从鱼肚子里挖出来的东西......会和她的舅舅有关吗?之前宋昏说鱼肚子里的纸条是他放进去的时候,裴训月就觉得奇怪。且不论纸条语义模煳,就算真是为了保护她,为何不直接阻止她下塔,而是用这么迂迴的方式? 「我要拦住舅舅问个清楚。」她道,不管不顾地将轮椅划至门前,谁知,手一推,那门却纹丝不动。 她楞在原地。红姑忙走过来,见怎么推也推不开,索性用身子勐地一撞。门中隐约被撞出一个缝隙,却见一道极沉的铁链悬在外头。她随即抽出身上匕首,对着那铁勐地数噼。竟全无用处。 「锁死了......」红姑骇然。 彼时天光已暗。远处丝竹轻响,炮竹声动,如幽幽颤颤的鬼音,那是宫宴开场的前奏。 丝竹奏乐渐烈之际,宋昏和楚工匠正奔驰在夜色中。「烧尸人,我且信你一次!」楚工匠驾着马,带着宋昏一路从南坊往回跑。傍晚,他听完那个故事,立刻决定答应帮忙。而宋昏要他帮的忙其实很简单,找一辆马,不走官道,抄小路,把宋昏务必在酉时之前护送到皇宫朱门。 「有人在那里等我。但我重伤,如果走过去,一定来不及。」宋昏说。 无数焰火将天空乍亮,绚丽夺目至极。楚工匠却不肯抬眼分神哪怕一瞬。他久居姑苏,工匠一个,哪里懂骑术,在马鞍上颠簸欲呕。缰绳于手心里擦出了血,他竟看也不看,浑然一抹,只顾盯着眼前的路。那跃动的马蹄,脚下踩过的每一块青砖,耳旁唿啸而过的冷风。正月里见故人啊,乍暖还寒何止只有江南。「师傅,明年正月一过我就行冠礼,到时候早春和煦,请你下冰溪捉鱼!」梦里,大眼睛的年轻人对他憨憨一笑。 眼前忽地就起了雾。「来这!」隐隐听见前面有几人喊。马儿狠啸一声,停在离那些人数步之地,累得唿哧唿哧吐沫。酉时的梆子此时恰好响了数声。楚工跳下马,只觉喉中腥甜,哗啦一声把胃中之物尽数呕出,两眼朦胧中,见一堆华服人物向他走来,有男有女,竟然还有小孩子。「宋昏——」他们惊唿,紧接着过来扶宋昏下了马。 「赶到了,赶到了就好......」楚工吐了口唾沫,嘿嘿一笑,仰头望天,见银花璀璨,焰火绽在头顶,「师傅赶到了,庄儿......师傅赶到了......」楚工笑着,忽然眼睛一眨,雾就化成水汩汩地流下两腮。 宋昏捂着腰间的伤,还未来得及谢过楚工,只见以林斯致为首的人朝他走来。林斯致身后站着冯利、展刃、严东生、京兆尹夫妇,竟然还有小山。宋昏见了这些人一时呆住,却被林斯致勐地锤了臂,笑:「我以为你死了。」海东青从不知何处勐地俯冲向下,盘旋在众人上方,长啸不止。「它也来了。」林斯致微微勾起唇角。「你们怎得同林斯致一起......」宋昏微怔。 「机缘巧合。」孙荃接了句。孙夫人摸了摸小山的头:「上车吧,知道你们要做什么了。我和老孙做不了太多,只能送你们进宫门一趟。」说着,连忙催促众人上了孙家马车。马车转了个弯,便向皇宫侧门驶去。金吾卫见了孙荃的拜帖,便放马车进宫。车轱辘一路绕过正在行宫宴的大殿,反而向城楼口行去,停在可攀至楼顶的数百级前。 林斯致和宋昏下了马车。冯利坐定原位不动,却把一副案卷丢给林斯致:「你让我从刑部拿的东西,我给提了大半天了。」「多谢。」「休再言谢吧,我可不敢跟着你们卖命了,我自进殿吃宴席去。」冯利说着,跳下车,往大殿走去。孙荃夫妇也紧跟其后,朝宋昏林斯致道:「就送你们到这里,我们也去参宴了。」 展刃却带着严冬生等人留下来。「你们一个重伤,一个文人,我守在这里以防出事。」只听得展刃冷冷对宋昏和林斯致道。「宋哥哥,他们说你今晚要做一件大事,是真的么?」小山摇了摇宋昏的袖子。宋昏捏捏小山的脸:「不是我,是我们。」他说罢,摇头问林斯致,「他说歌舞一起他就来,离歌舞停还要多久?」 「不晓得,看殿里情况。按往年,应该丝竹停了,歌舞就起。」 几人站在城墙口,听见那大殿里丝弦如银瓶乍迸,一时无话。「林大人,我师傅是林太傅的学生,我小时候,读过林太傅好多好多书。」严冬生忽然耐不住静,说。「嗯。」林斯致不耐烦地哼。「今天星子倒是多。」宋昏插嘴。「亮得很。」展刃接话。大家谁也没点破,却都晓得此刻不过是千钧一髮。忽然,于七嘴八舌中,竟留有余白。那一剎那万籁俱寂。 「丝竹停了!」林斯致惊道。 然而,殿中央,望去一片空寂。歌舞未起。 「不好,出大事了。」宋昏急急道,忍着腰伤,甫一转身,却见远处大殿,金碧辉煌之中,一个华服玉冠的男子,竟携着一个少年缓缓走到殿中央。「他果然要找死——」宋昏咬牙喊,倏忽就翻身过了汉白玉阑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5页 丝竹声停之前一炷香时,北坊卫宅,红姑和裴训月正勐力噼门。「打不开的。」红姑停了手,绝望道。「不要停,再噼。」裴训月夺过她手里的匕首,朝着铁锁一阵勐砍,直砍出火星,也未见丝毫裂痕。「噼不开的。」红姑摇头,却见裴训月像疯了似的,「阿月,刃都卷了!别砍了!」 「我要出去。」裴训月勐地丢了刀,攥住红姑的手,双目赤红,「我要出去!如果我不赴宴,去的就是我弟弟。我不知道舅舅发什么失心疯要把我锁在这里,裴松若有个三长两短,我饶谁都不放过!」「宫宴,又不是鸿门宴。」红姑嘴上这么说,却接过裴训月手里的刀,替她继续勐砍着。眼见开锁无望,裴训月环顾四周,盯着蜡烛,忽然森森然弯了弯嘴角。 「我有法子了。」她道。红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心霎时提到嗓子眼:「你要做什么?你疯了——放下——你的腿还没好——」 然而下一瞬,只见裴训月泼了烛台,将那焰光尽数舔在门锁上。哗——火势霎时滔天!门被渐渐吞噬,重重火焰中,烧出一道路来。红姑张大了眼看着扭曲的焰苗,冷脸喃喃:「疯子。」下一瞬,她仍旧抱起裴训月就要勐冲出门外。 「抱着我,两个人都得烧成煳捲儿。」裴训月打掉红姑的手,自己将轮椅滚至门前,勐地一跃,尖声叫着就跃了出去。可惜双足无力,她索性借着惯性,贴地又滚了几圈。火舌在几番贴地中早已扑灭,但腹、嵴背、大腿处的衣裳却烧成了破布,无数个洞,露出被燎红的皮肉来。 「疯子。」红姑怔怔又道,这回却不犹豫,自己勐地纵身跃出了火门,速将卫岱一剩的药浇了裴训月满身止痛,又把外袍脱下来勐地裹住她身。「小疯子,准备去哪儿?」红姑问。「皇宫,我要赴宴!还来得及。」裴训月笑。红姑便将她一下抱上了马:「自己能去吗?」「能!」裴训月双足虽无力,大腿却已恢復知觉。自小伏在流金鬃上练出来的气势,于骑术上可抵万人。电光火石间,只见她已驰进夜色。 红姑便留在原地,刚打算去通报火防司,转头,却看见,卫宅那场漫天大火中,一排鸟儿朝她乌泱泱叽叽喳喳飞来。 通体玄黑。会说人语。 那是......红姑骇然,想起了一月前的雪地、铁铡、老婆子,那是......陈小珍豢养的玄舌鸟! 彼时,皇宫中的大殿,丝竹幽幽中,蒙人可汗哈尔努正朝皇帝敬酒:「皇帝万岁,臣恭惟皇帝陛下,文思天纵,圣敬日跻。 摘抄自苏轼文集」叽里咕噜又说了一大堆,听得众人都不耐烦,皇帝李懿病得瘦如枯骨,仍带笑回了那杯酒,却见哈尔努又朝太后敬祝,这回竟只有四个字:「太后千岁。」 钟太后施了脂粉如油彩,连笑意也不大显,望去如人偶似的。如此明显地差待,引得殿下群臣都互使起眼风来。只可惜那殿太大,蛇形坐席一排眼风传下去,掀不起风浪,倒不如席间几处空位引人注目。 「卫公还没来?」冯利远远瞅着内阁的席位,讶异。他身旁坐了位北坊衙门的熟人:「没来就没来吧,我们胡知府莫说缺席,连命也没了。」「今年多事之秋。」有人接话。「可不是,我看僧录司的正副主事也没到。」 林斯致为什么没来,冯利当然已经很清楚。他紧张盯着大殿对面的城楼。那几百级台阶上,是一座硕大的登闻鼓,大如象身,凡有人击,天下震闻。敲了登闻鼓的冤屈,皇帝必须亲自当着万民审理。能成吗?冯利想起林斯致温润的眉眼,总觉得心里突突。他放了茶杯,忽听席面一阵骚动,只见殿外,竟然是卫公携了位清秀羸弱的少年而来。 冯利不晓得发生什么,却觉浑身关节倏忽发痒,像天气陡然转阴的预兆。那少年面生,然而,却一脸懵懂地,直接坐在了僧录司主事的位置! 冯利大惊之下,连忙往镇北侯的方向看去,只见镇北侯夫人面色惨白,而那骁勇成神的镇北侯,握紧了拳,陡然站起了身。 就在那时,丝竹停了。 然而歌舞未起。 「卫公,怎得不落座?」李懿咳喘,问。 「臣有一样得来的宝物,趁可汗春贡之际,请皇帝赏鉴。」卫岱一笑笑,下一瞬,将手中一直拿着的物事,恭恭敬敬呈过头顶。 那是一轴词卷。 席面低低议论着,像嗡嗡絮语。众人不解何意。 周澜海侍立帝侧,只得前去取了词卷。然而甫一展开,那张侍奉李氏王朝二十余载的老脸,登时惨白了面色。 「是何物?」皇帝问。 「是,是太祖亲笔的一首词。」周澜海颤声。 「噢,卫公何处得来?」李懿好奇,囫囵咳着,想叫人扶他起来看。 「回皇帝,是臣的外甥,僧录司裴松从利运塔废墟中得来。」 太后三寸护甲登时深深刻进凤椅,凤冠竟轻轻摇动了一瞬。「皇帝!「她忽然高声,「即是太祖亲笔,如此稀罕,请人收好便是。」李懿本就与太后不和,此时便不悦。可汗哈尔努也颇敬太祖,索性出席行了礼:「若非太祖平天下,合六陆,哪来今日春贡。太后,臣倒是恳请一闻太祖御笔,以瞻风姿。」 卫岱一笑笑:「那由臣读来便是。说起来,此词卷之所以称为宝物,是因为其背后,更有奥秘。」说着,他示意外甥裴松出列,只见那瘦弱少年怔怔走到舅舅身边。「诸位——」卫岱一高声,举起案上一只明烛,还未靠近词卷之际,忽被行礼出列的镇北侯裴振安勐地攥住手臂:「臣怕卫公一人展轴不便,与他同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6页 话音刚落,裴振安握住词卷,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快速道:「卫岱一,你如果想要挟我儿,我现在就能不动声色杀了你。」 「别冲动。你和姐姐看重儿子还是女儿,我心里还是有数的。」卫岱一低声笑。 「你......你对阿月做了什么?」裴振安咬牙,手上用了狠力,眼看就要把词卷夺来。 「剑在弦上,不得不发。裴松的身世一露,你我二人都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卫岱一抿唇一笑,「我对谁都不想要挟。我巴不得保你裴家漠北十万军士平安。我要的—— 「只是这天下,不姓李。」 卫岱一说罢,将蜡烛勐地靠近词卷,只见那空白的捲轴背后,倏忽现出许多列字来。百官见此奇景,纷纷引头伸颈,想看个分明。裴振安登时大怒,虎腕按住卫岱一,恨不得要将此人活剥。就在那两人相恃之际,城楼上,锤鼓一声,天动地旋—— 「有人敲了登闻鼓!」眼尖的朝官喝道。 离大殿有些距离的偏门,陈大耳正守着。他今夜託了兄弟刘迎的嘱咐,特地在此处值守,万一有什么情况发生,好有个照应。忽然间,那鼓声一锤吓得他心也一震。要来了......满天烟花中,风雨渐起。陈大耳只觉浑身发麻,正在那时,马惊啼啸,他转头,却见一面熟之人披着袍子策马狂奔。「裴大人......」陈大耳愣怔。 「大耳哥,我赴宴迟了,劳驾放个行。」裴训月喊。 陈大耳经陈小珍渡江一案早嘆服裴训月骁勇,此时想也没想,就开了门。裴训月一路狂奔,却听得身后登闻鼓又响。她热血沸腾,殊不敢停。谁在这时候敲登闻鼓。裴训月攥了缰绳,遥遥抬头,却见那齐天高的古城墙之上,硕大的鼓前,几个渺小的人影。 「快点敲啊!敲勐一点。」城墙上,林斯致喊。 「急什么?我受了重伤的,这棒槌这么沉,要不你来拿?」宋昏不耐烦,手上却不停,提起鼓槌勐地敲了第二下。墙门底下好多盔甲声动,金吾卫听见鼓声已拾级而上来拿人了。宋昏手中的鼓槌忽地被一直等候在一旁的第三人夺走。那人面若朗月,眉如远山,正是金吾卫——刘迎。 刘迎沉默着,一下比一下用力,竟将登闻鼓渐敲得全城震闻。街上的百姓,本来都聚在酒楼家厅庆祝春贡,听这隐隐约约动地而来的鼓声,纷纷出了门探寻。从城墙上往下望,只见满城星罗棋布,蜿蜒千万条条银河般的火把。 那时万民俯首,侧耳恭听。 咚!第一下。 裴训月的马儿驰至大殿前,嘶地勒了缰绳。她看见卫岱一和爹爹在殿中一起,手里竟然互夺着那副她苦寻不得的词卷。而她愿捨命保护的弟弟裴松,正站在两人之间,满面泪痕。 咚!第二下。 冯利和孙荃在大殿一片惊闹中,望了望彼此的眼,微微鼻酸地遥举了酒杯相祝。这两个素来以自保为上的软柿子,竟然在一天之内,不约而同站在同样的队伍,帮一些心怀勐虎的义士,斩断了前往登闻鼓的荆棘。 咚!第三下。 卫岱一紧张地望着词卷,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关键的时刻会有人击鼓来抢夺注意力。他发了狠,索性将案上酒杯摔碎,拿了碎瓷便往裴松头上伸,却并不取他性命,只是剃了头髮。只听得他在太后惊慌失色中高声喊:「裴松,原是漠北小卒之子,姓赵名扶疏,开平十四年入利运塔——」 咚!第四下。 裴训月伏在马背,隔了遥遥数十级汉白玉,在明月高悬中,看见裴松的头髮落了地,露出光光的脑袋,六下戒疤,那是沙弥的标志。好可爱的一张脸,十几岁仍然像小孩子团如满月。全世界最稚嫩、最常仰望她的一张脸。「我想和姐姐一起踏平山河。」齐她腰的裴松朝她撒娇许愿,「保佑身子快点好。」她愿意为这笑容对阵千军。然而,可训日月的期许敌不过此时倏忽回忆。 为什么全京城的高门,只有裴家从来不进塔拜佛?为什么裴训月身体如此康健,而那裴松却一身的病,初入府的时候,连用个恭桶都要人帮助?为什么开平十四年阿爹阿娘突然给她领回一个弟弟?为什么明明爱重她,却要她替弟下塔? 开平十四年,裴松多大? ——四岁。 裴训月只觉双膝发软,全身的血液倒流至头顶。鼓声在那时停了。卫岱一的诉说也被人突然打断。因为那齐天高的城墙上,有人一下接一下地喊。 「僧录司仵作宋昏!」 「僧录司副主事林斯致!」 「现替金吾卫刘迎击鼓伸冤,诉开平十四年化虚引诱刘迎至利运塔,被太祖囚为娈童一案!已有刑部案卷为证!」 「僧录司仵作宋昏——」 「僧录司副主事林斯致——」 「现替金吾卫刘迎击鼓伸冤,诉开平十四年化虚引诱刘迎至利运塔,被太祖囚为娈童一案!已有刑部案卷为证!」 满城的火把倏忽间都迎过来了,金吾卫不敢抓人,只能怔怔看着。刘迎满脸的泪,听见那喊声一下下迴荡在风中,哑然失笑。折磨他十三年循环无果的噩梦,终于有了善终。 为什么他没被杀死?因为他是孤儿无人相援。又因为那一晚,他被蒙了双目。 行到登闻鼓的这一路很长很长。刘迎捱过来了。从袁记铺口与宋昏初次相遇,再到那人来寻他,道破他用冰弩杀人,又到林斯致反覆和他见面,用自己血海深仇才最终套出他的话,得了他的信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7页 刘迎低了头,看见裴训月在墙下马上,衣袍猎猎。好些人走出来了,站在裴训月身侧。他们齐齐望了他。 利运塔灰飞烟灭。僧录司明镜高悬。有人愿意去救。有人愿意为了去救而死。 那一晚京城亮如白昼,不是因为烟花,而是因满城不曾散去的火把。 直到曙光已至,云开天明。 第43章 人皮鼓钹 (八)梦醒 那一夜登闻鼓震响京城,续接不暇。百姓们哄闹相传,慌张奔走。上头为了安抚秩序,索性将宵禁提前,在各坊门多加金吾卫值守。 北坊离皇城远,鼓声当然听不真切。一两个时辰后,坊里出来看热闹的百姓便陆续回家歇息。星罗棋布的街道逐渐没了人影。只剩一地躁乱的行迹。被踩掉的鞋,女人的髮钗,倾泼的浓酒,破落的彩灯。街道司接了命令,派人连夜收拾。 「唉,乱了——乱了啊——」那从乱世一路经歷大梁崛起的老吏,一边洒扫着路,一边长长嘆息。 三仙居里,客人因为这场动乱,去了大半。宋三仙带着诸小二,一边安抚寥寥无几的余客,一边整理店内狼藉。「老闆娘,咱们今晚这店,还开吗?」小二忧愁。 「当然要开!明日也照开。屁大点事,慌什么。」宋三仙叉着腰,笑着,一副娇媚嗓子像插了哨片,如神针定海,给手下人吃了颗安心丸。 然而,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甫一微笑,新点的绛唇,便干涸地粘在齿上。从初闻鼓声,她就浑身发汗,唇麻口涩。宋三仙使劲吸了口气,抬头,望着自己那间房门紧闭的卧室。室里床榻之侧,从三仙居开业起便伫立多年的财神爷像,半个月前却被她换成了一尊瓷塑的观世音。 宋三仙对着菩萨早晚上香三柱,保佑心上人仕途顺利,平安多福。她面热心冷,孤家寡人地在泥潭深沼的生意场里支撑到如今,第一回 有了求财之外的韧劲。酒楼门外一地鞭炮碎屑,本来为了迎接八方客商的爆竹,全被登闻鼓掩了声响。宋三仙穿过店里奔波的小二跑堂,走到槛前,用手帕拂了拂门框上沾的红屑,抬眼,见天边一轮孤月。 晚风吹起她手里的帕子,粉锦一角,绣了蝴蝶。蝶翅镶了碎镜,映出月华如练。 做生意的最是眼毒。宋三仙怎么会看不出?从第一面她就知道,那一身官服的谦谦君子,男装大靴下,是个女人。 菩萨垂眼,香火幽幽。她曾对着观世音亲手缝了许久的那件金裙,果真举世无双,只盼有朝一日,若那人身份可昭明天下,一定亲手送出。没想到机缘巧合之下,竟轻易穿到那人身上。「拜託你带我下塔......三仙嫂,今夜多谢你。」那人几番受她掩护,小楼里谢过了,转身就走。宋三仙知趣地离开,从水轮梯一路向上,对着深渊万丈的废墟,却忍不住泪湿了眼。 佛是记不住她的愿的。否则怎会让她命途多舛,守寡多年,在周遭狼一般绿眼中只能以泼辣面目自保,却忽有一日,心门陡开,情根深种,为了一个不可能的人? 登闻鼓声隔了重重楼宇传来,伴随着马蹄渐渐震响附近的街道。 「让开!别挡道!奉命缉传朱府!都让开!」不远处有一波人浩浩荡荡地往朱府的方向去了。朱府一案也是裴大人断的。不知她......此时可还平安?宋三仙听见鼓声不绝,一颗心似漂泊在海。而刑部快马的铁蹄,就以这鼓声作序,驶进了朱府之中。 「小姐......小姐,」管家林丰秋喊,「外头来人了,小姐,您......」 被唤作小姐的女子,正是前知府朱广弦夫人李明香。眉目望去三十有余。可那颦颦西子之态却不减当年。林丰秋是侍奉她多年的老奴,在李朱二人和离后,便陪着李明香继续守着这座大宅。翠珠一案,朱广弦被贬蜀中,早已离开京城。这座宅子,也是李明香继承自父,按理,合该姓李不姓朱了。可那牌匾却一直未摘。 李明香缓缓站起了身,见捕快们已将院子围了彻底。她扶了扶头上倾斜的钗,慢慢地,行至铁甲寒刀之前,行了礼:「不知宫中传我何事?」 「登闻鼓响,是金吾卫刘迎诉冤。我等奉命传朱府诸人进宫。上头有令,刻不容缓!」刑部的人说着,直接押下管家和几个家僕。那捕快头儿到底见李明香是个弱女子,不忍对她动粗,便走近一步,刚做个走的手势,忽闻见扑鼻花香烂漫,竟与这死水一般的宅子浑然不符。 他愣了下,吸吸鼻子。 李明香微微一笑:「方才涂了些脂膏,气味浓香,恐面圣失礼,大人,可否让我盥了面再走?」 那捕快头儿看了眼李明香:「也行。就在这院中洗吧,莫耽搁时间。」说罢,已有眼尖的下手舀了水过来。李明香卸了钗环,就着铜盆,缓缓拭去了耳后的香膏。这香是她独家秘制,配方多年未改。其中最重要的一味便是月见花。好多好多年前,李明香还未出阁,月见花就风靡京城,只因太祖喜爱。 那时她只有十三岁。在皇家祭祀上随双亲面圣。「小女明香。」父亲替她引荐。她只觉皇帝高如天柱,气势雄伟,却又声音沉柔,娓娓念来:「日月明,禾日香?」「是,」李明香行礼,「皇帝万福。」「满衣清露到明香,李博士果然是会取名字的。」皇帝一笑,李明香恰恰抬头,就此撞进眼中。 铜盆见底。李明香终于洗完了脸。刑部的人便扶她上马。闺阁之礼,女子贤淑贞静,自然从来与马背无缘。眼下她却纵马狂奔在官道,第一回 钗环尽卸,只觉晚风拂面,竟是从未有过的。这么多年,为了年少时一点倏忽的情动,也为掩护家族的体面,对身边罪恶视而不见,如堕牢狱,行走刀尖。原来马背这样自由,天地辽阔如是。不必行莲步,端姿态,收余恨,拘良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8页 人生有这短暂的片刻也就足够。 哪怕等着她的是死。 皇宫的大殿里,灯火通明。 卫岱一与裴振安双双伏在殿中,而他们身侧,跪着那一袭男装的裴家独女。 方才,卫岱一刚念到「裴松,原是漠北小卒之子,姓赵名扶疏,开平十四年——」之时,勐然登闻鼓响。殿中诸人霎时被鼓声吸去全部注意力。而太后正命周澜海速拘那敲鼓之人。皇帝勐咳出血,面红目赤。金吾卫奔来护驾。蒙人可汗惊惶站立,身后一片王子公主茫然不知何乱。殿中如一锅沸粥之际,裴振安死死按住卫岱一的腕:「可笑,天不助你,有人也要告太祖,你还晚了一步。」说罢,要将词卷夺来。 卫岱一瞠目结舌:「不可能......除了裴松哪还有太祖的娈童活着,定是骗子——」他沉沉厉声,「月儿已在我手中,今夜我若不达成目的,她小命呜唿休得怪我!裴振安,你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蒙人进城,你那漠北铁骑不也随行保护? 你与我一同翻了这李家王朝,这就是最好的时机!否则你这么多年在等待什么?你养那裴松成人,又是为了什么!」 裴松站在离他们不远处,目瞪口呆望着二人。「父亲......」碎瓷颳了他头顶的发,血流下来,同眼泪混在一起,竟煳了满脸。孩子......裴振安只觉有根针勐然扎进心中,一时大恸。多少年前,功平漠北的庆功宴,他受太祖盛赞,封侯领爵,下利运塔祭祀亡军,待了数日,又与诸将在塔旁酒肆痛饮,某夜酣沉,却于天光将明时,听见肝胆俱裂的一声尖叫。发生什么?夫人惊慌。裴振安凭恃一身武功,拿剑就出了门。 多少年午夜梦回,那是他此生最后悔一刻。 一人满脸惊恐朝他跑来,手里抱了个奄奄一息的孩子。 「救命......」 抱着孩子的那人是个文人,显然吃力得紧。此人才名如雷贯耳,可裴振安却不熟。他一贯不喜与文人打交道,那一刻电光火石之间,却接下孩子,见那人一句话也来不及讲,只顾奔逃进夜色。裴振安莫名。那一晚后来无事发生。没人寻他。也没人要找这沙弥下落。唯独发生的一件大事是,太祖忽然震怒,说要彻查官学受贿,没想到查出来一桩震撼天下的官场舞弊案,牵连甚广,朝野惶惶。 再笨的人,于童言无忌三声两语中,也该懂了。有人肯放过,有人不肯。 裴振安却不知道自己是哪一种。他追随李崇多年,从未想到有一刻面临这样两难。取了孩子的名,索性就养着。一半同情,一半棋子。转眼多年。大梁怎会一朝风雨飘摇至此?裴振安抬头,就看见一匹马直奔大殿而来。马上的人骑术万里无一,堪堪停在汉白玉阑干前。 枝叶扶疏,不如孤松盈天。 巾帼拘束,也可摘星攀月。 他的儿女......他的厚望......他的慈心—— 「你太小瞧裴氏子。」裴振安冷冷说着,就松了手,见卫岱一目眦尽裂:「她不可能逃出来......她不可能——」然而裴训月已经下了马,双足无力,膝行在地,却被一旁奔来的展刃背起,进了殿里。 那词卷倏忽掉落在地,骨碌碌滚过数道纤尘不染的玉砖,伴随着高声的唿喊—— 「僧录司二人诽谤太祖,击鼓造谣,合该当斩!皇帝,叫刑部来拿!」 太后厉声,话音刚落,只见那僧录司二人已被拘进门口。她轻蔑地望,却在看见宋昏的一剎那,睁大了眼。 颤慄乍起。 钟氏稳坐凤椅二十余年,唯一噩梦连连,殊不敢想,又从不能忘—— 那争鸣不休,铮铮反骨的少年。 「母亲今日陪我练字吗?」「母亲,父皇给我的甜糕,送你吃。」「母亲,我怕......」「母亲怎么不开心?」 「昀儿有好东西给你看。」小小稚童牵起她绵延数步的长裙,那将她坠得唿吸不能的一柄凤冠,经了他的手,忽然就停上一粒小小的萤火虫,夜色里闪烁如星,小人儿软软靠着她,朝她撒娇:「母亲喜欢吗?」 她其实最讨厌虫子,只好勉强称赞。孩子以为她当真喜欢,便将萤火虫捉了满壶,天天月月地给她看。劝阻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她索性命人在凤冠上镶了颗夜明珠:「不用再捉了,我有了。」孩子努着嘴,就黏住她:「那母亲既然开心,就笑一笑。」 钟氏刚想做出笑脸来,却发现,自己已经在笑着了。 再恨那淑贵妃又如何?已经死了的女人,既然留下一个孩子,索性带在身边养着。猫狗看久了都有感情。何况是李继昀。那孩子天生惹人厚爱,温慈至极的性子。这么多年的噩梦,徒然自欺罢了。李继昀何时拂她的意?何时同她争鸣?何时有过反骨?他只当她真是母亲。 他信她,所以那一晚宫外热闹纷繁,也没有出去,安分等她。 「今晚陪母后看看花灯。」她对少年说。 钟氏站在殿上,只觉天旋地转,摇晃之间跌在座前。手上三寸红甲不知不觉中划破了腕,血流汩汩。好多人惊恐地奔向她来。凤冠震动,夜明珠璀璨如星。她颤颤抬头,见宋昏盯着她看。 那双熟悉的眼里,一丝波澜也无。 第44章 人皮鼓钹 (九)顽石 刘迎数着拍子,敲到第三百二十下的时候,手就脱了力。 一旦停止敲击,不再有登闻鼓供万民诉冤的庇护,他便只成了城墙上动乱的小民,可被金吾卫随时击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9页 所以不能停。 三百五十下,他听见极遥远的地方铁骑声动。三百八十下,城墙底下聚起了好多人,乍望去竟都是外商。四百下,有人拔箭,呲地一声,扎过了朱门前的铁栅。 五百下,空旷的官道上,飞来一只蓬勃的海东青,海东青身后,是漫长的兵伍。嚓嚓嚓步伐划一,向城墙处奔来。 他从未站在这个角度俯瞰过京城,只觉那交叠的官道如巨大的龙脉,而兵伍是龙嚣张的眼。逐渐有星子亮起来。那是骑兵手里带了火球的箭。 弓箭直直遥望他。 刘迎的心倏忽停了一瞬。可他不能出声,喉咙哑着。他是半个废人。就在那时,一柄闪着寒光的刀横过来,遮住蒙了尘的鼓面,巨大的下坠重力梗在他双臂之间。 「跟我们进殿里去。」陌生的金吾卫对他冷冰冰地说。 要开始审他了。 刘迎放了鼓槌,跟在那金吾卫身后。他今天卸了官服,穿着百姓布衣,第一次体会金错刀的重量。可惜他安分做了多少年百姓,从没受过此刀的保护。而那一脸厌色的金吾卫却忽然用刀背顶着他下了几级台阶,手上加了力的同时在他耳边轻轻道:「依我看,里面正僵持着。」 「你要是翻不了案,不如改个口,要是运气好,判个流几千里,能保下条命来。」 刘迎默然。当然他也不可能再出声。默然的不过是他的心。眼前是广袤的皇宫空地,要穿过大殿才能走进重重宫阙。他看了看高远的天,又低头,朝那金吾卫做出个僵硬的笑。手上的血倏忽滴在青砖上。被鼓槌磨的。「拿这个包着吧。」那刚刚才冷言相劝的陌生人递来一卷布条。 总是如此。总是要等到这个时刻,刘迎才知道别人真是为他好。否则怎么会劝他停下来,不许再翻一桩旧案?就像那十三年前衙门里的青天大老爷,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要他从此不再上诉,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去,小命或许能保。 他遥遥远望殿中,烛光亮如白昼,刺得人睁不开眼,模煳中看见好多好多座椅,蛇形排列下来,却已空了大半,唯独坐着些重要的朝官、皇亲和蒙人贵族。刘迎狠狠眨了眨眼,才勉强从视线的重影里,看见两个特别的人。一个破旧布袍,一个官服巍然。那二人做了他的喉舌,大半个时辰前替他高声诉冤。而如今双双跪在龙椅之前。 走得更近,听见殿中回声渐起。 「宣:卫岱一扰乱宫宴,大不敬。」 「裴氏女携侍卫擅闯大殿,冒犯圣上。」 「而金吾卫刘迎,自刎失声,却仍召集贼党,无凭无据,诽谤太祖,该诛九族!」 刘迎怔然,连同押送他的那金吾卫也大惊。「谁在说话?」那金吾卫问。「听声音是司礼监的人。」后面有个小卒接了话。几人一时间都止步不前。离大殿只差十数级台阶。眼看是一场杀头的罪愆。「刚才还好好的说要审案。怎么转眼就这样?」金吾卫惊恐。不知何处飞来的寒鸦凄凄撞着屋角的龙首。城墙高楼之间陡然捲起的狂风将几人袍带纷飞,恍若奔走不停,霎时间,惊雷滚滚之中,刘迎看见龙椅之前,一道寒光。 嚓—— 一颗头颅骨碌碌滚落。 那是周澜海的脑袋。嘴巴还翕张着,脖颈已成烂肉。 殿前的小卒们吓得高声尖叫,押送刘迎的金吾卫如一尊木雕泥塑,愣怔站在原地。下一瞬,那押着刘迎的刀背在失魂中被顶翻了面。他眼睁睁看着刘迎在天地变色间朝着城墙狂奔。「你去哪儿?」他喊,却倏忽想起那人是个哑巴。霎时间又是一道惊雷。漫天的乌云中一轮孤月。城墙凹凸的边在月色下如同兽的嵴背。而嵴背上逐渐现出一个小人的影子来。刘迎又一次跑到城楼上了。咚!鼓面再响,这一回力震南北,人耳欲聋。而就在那大鼓震响之后,殿中紧接着,传来高声不绝—— 「僧录司仵作宋昏——」 「僧录司副主事林斯致——」 「现替金吾卫刘迎击鼓伸冤,诉开平十四年化虚引诱刘迎至利运塔,被太祖囚为娈童一案!已有刑部案卷为证!」 金吾卫张大了嘴,只觉嗡眩。怎么一群小官能有这样的胆......大梁的气数,这巍峨的宫宇......他微微抬头,眼看黑鸦勐撞着龙首,终于脱力落进殿里。羽毛落了几根,混着血黏住不染纤尘的玉砖,而那满地如镜之上,映出两个跪得笔直的人影。他们周围,隔了数步围了一圈密密的箭镞,是侍卫们已在弦上的弓。 「疯子......」太后颤声。周澜海的头颅就孤零零躺在殿中。方才快刀斩乱麻砍下这头的,正是那名叫宋昏的仵作,长得和她梦魇里的少年十成肖似的一双眼。她只觉浑身的血沖至头顶,脸面如被沸水刮过,听见鼓钹震天中,一句接着一句。 「僧录司仵作宋昏——」 「僧录司副主事林斯致——」 「现替金吾卫刘迎击鼓伸冤,诉开平十四年化虚引诱刘迎至利运塔,被太祖囚为娈童一案!已有刑部案卷为证!」 那二人不顾随时能被射穿,只顾高声念着。霎时间回音四起。「金吾卫还不速速放箭!射死贼党!」太后声嘶力竭。殿中却一片阒静,无人敢动。登闻鼓案,是为庇佑民心,除了皇帝亲审不得擅杀。否则忤逆祖训,国威不在!眼看朝官屁滚尿流噤若寒蝉。蒙人贵族惶然躲在可汗之后。而那可汗哈尔努,正怒目望着龙椅上的病体。李懿如一桿竹做的人偶,在龙袍里晃晃荡盪的,于鼓声不绝中,煽心抖肺地咳喘。「皇帝......」太后喊,此时忽然深恨李懿病笃。她亲手选出来的傀儡,却也是个十成十的废物。这群贼人!贱民!他们钻了登闻鼓的空,他们不要一个答案不会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0页 这案子能审吗?该如何审?一旦敲了鼓,宣了众,万民旁听。大梁的国祚......积攒了多少英雄的血泪才建立起来的王朝,就要毁于旦夕之间...... 「僧录司仵作宋昏——」 「僧录司副主事林斯致——」 「疯子......」太后颤颤站起了身,看了看殿中坐席,只见弟弟钟涛果然已离座,想必正速拘那击鼓之人。鼓声一停,这僧录司二人再没理由诉冤,立刻射杀。就在那时,她听见隐隐约约的地震,起初同雷声类似,叫她觉得恍惚。可转瞬间,不,是比转瞬还要短,如露如电,如梦幻泡影中,动地而来,那是骑兵的铁蹄——只有数千以上计的骑兵才有如此雷鸣之势。多少年以前的一晚,这王陆四分五裂,也有人曾召集万众,汇聚一心,踏平敌士......钟家是建国之臣啊!她父亲跟着李崇,为大梁流了多少的血......她差一点就成了公主。李崇登基那天,她亲眼见证天下俯首称臣......若不是父亲早死,她总有一日也能拿剑,也能骑马,也能掌权,议政,何苦成为一个男人的附庸! 这宫宇巍峨,是她父亲力竭而成。这龙首高瞻,是她钟家献祭才得。若想毁于一旦,除非她死。钟氏望着殿外殷雷,远处宫墙如兽嵴,她厚重的裙袂被卷进殿内的狂风微微撼动。那一刻,她忽然发觉—— 殿中少了几个人。 与此同时,僧录司的人,也停了声音。 众人都噤了声。所有人的目光尽数望向殿外。广袤如旷野的砖石地尽头,高可齐天的宫墙,墙底像开了一个个小洞。城门已启......无数黑压压的影子从小洞中涌进来,逐渐铺开天地之间。白甲玄铁......漠北骑兵!钟氏只觉嗡眩。要反,这群人要反!什么人能握住裴振安的把柄?这老奸巨猾的镇北侯,伏枥多年护国志诚。若不是他没有野心,自己的弟弟钟涛又怎能平分兵权?要打仗吗?和平的盛世初初建立,就已成泡影吗...... 她凝了神,盯着台阶下的僧录司二人,如油彩般的脸上轻轻咧开嘴,如毒蛇缓缓吐出了信子:「念啊,怎么不继续?不是要申冤吗?搞出这样大的阵仗,可笑至极。」钟氏冷笑,「真以为镇北侯就能反了大梁的天?」 「谁说要反?」名叫宋昏的仵作,忽然朝她一笑。唇角抿起的弧线,恰好薄而微弯。鼓声震动,一下,他就朝她走了一步。围了一圈的金吾卫弓箭立刻也齐刷刷移了角度。他的性命在她意念之间。宋昏太高,看女子便习惯低头,此时微微附身,那破旧毛领之下,忽然就露出一点杏黄色来。 「我从来不想反过你。」宋昏微微一哂,颊边几滴血迹,许是方才杀周澜海时溅上去的。他讲得温和又淡漠,看着死人头像看一盘冷掉的肉,「我从来不曾想,反过你。」句末,笑意就渐渐展开了,顺着那平平无奇的嘴唇,钟氏看见了他虔诚的笑。笑意之上是熟悉的眼睛。黑琉璃一般的两丸眼珠子,像死物反射出殿里的巨烛。下一瞬,光焰就熄灭了。他微微偏了头,敛了唇,先聚再抿,无声的嘴型。 母亲。 钟氏静静地站着,感觉从手掌被护甲割伤处逐渐延申出一种痒,痒意攀岩得很快,像藤蔓迅速长满了整堵墙。她浑身的骨头都被包裹住,连同一颗涌动的心。四肢百骸都开始发痒,却一下也动弹不得。藤蔓把她束紧了,逐渐长到喉咙。她一张嘴,那黑紫的枝就能发散出黏腻的汁液来。 她说不出话了。 「你是谁......你是谁......」钟氏用尽全身力气挤出几个字,在旁人听来却声如蚊吶。 宋昏微微解开了毛领。露出黄色的上衣来。相较于面如木偶的太后,更吃惊的反而是龙椅上的李懿和蛇形座椅上的贵胄众臣。杏黄色,五爪龙纹,锦缎......储君服制!太子之裳!可惜那杏黄的缎子上有许多个黑压压的洞,像是被火狠狠地烧了一场。太后僵直地站着,目如铜铃。连金吾卫的弓箭都迟疑了。而下一瞬她伸手,死死抓住了那人的衣襟:「你错了,我根本不想杀你......」句末尖声利笑,叫众人魂飞魄散,却听得宋昏缓缓笑:「我知道。所以我不遂你的意。」 鼓声锤在人心,马蹄踏碎山河。满地玉砖如镜,被骑兵的长剑捣碎之际,荏苒倒转,岁月回流。过去的事情谁能忘记?梦魇夜夜无休折磨彼此。 「花灯之中,怎有暗格......」 「太子薨,国无储君。现已查明东宫起火乃书纸自燃,该罚翰林院,然朱学士已自尽谢罪。」 多少个浴火淬鍊的日夜。他们盘桓脑海中的句子。她何曾想要杀他?从来不想。不过借着起火的势头,趁储君未登基时,将康健的太子变为一个烧伤的傀儡。浑身裹着纱布总不能再上朝堂,再掀风浪......殊不知她错估的不仅是少年的意气,更是填石平海,割肉还母,我心匪石,万悃如一的那颗心。 她要一个傀儡,那他索性把皮囊奉还如是。 钟氏嗡眩之间,终于明白他所言为何。下一瞬,衣袍猎猎的女子就持着长剑冲进殿中,身前有那护卫这大梁数年的忠臣领命。「外商擅闯禁中,镇北侯奉命护驾!」「僧录司主事裴训月随军护驾!」几千骑兵,只听裴家人的命令。那镇北侯两耳不闻窗外事,于训兵上却是铁腕如山。鼓声震耳欲聋。高唿又起。 「僧录司仵作宋昏——」 「僧录司副主事林斯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1页 「现替金吾卫刘迎击鼓伸冤......」 彼时钟涛赶到城墙之上,见镇北侯的人以护驾为名长驱直入,索性一剑就要刺穿刘迎的身,阻止他再击响登闻鼓。刘迎被长剑刺入胸膛,像一个摇摇晃晃的葫芦串,倏忽从城墙上轻叶般跌落下去。然而鼓槌从刘迎手中跌下之际,忽然被旁的一个一直押送他的金吾卫接在手中。下一瞬,大鼓再震。「你们想死就一个个来试试!」钟涛怒不可遏,索性又砍伤那金吾卫的手。血溅满面。金吾卫吃痛勐嚎,谁知,不知何处冒出来的小卒一把接过继续击着。众人目瞪口呆之际,一道天雷将将噼在鼓前。地裂天崩,怒吞山河。 那是万民之怒的回音—— 「现替金吾卫刘迎击鼓伸冤,诉开平十四年化虚引诱刘迎至利运塔,被太祖囚为娈童一案!已有刑部案卷为证!」 鼓声不停。他们喊到声嘶力竭也不会停。钟氏被狂风吹得微微眯眼,见那马上的年轻女子矫健伏着背便乘马跃过了重重汉白玉阑干。裴训月......裴家竟敢以女代子,胆大包天——可她竟然从来都没有发现。那宴席刚起时握着词卷的卫岱一又去哪了?裴家缘何卷进这趟混水?外商又是什么?这登闻鼓案不审不行了......李梁王朝在那一刻风雨飘摇,钟氏惶然欲喊之际,看见李懿从龙椅上慢慢地起了身,瘦缩得像只剩人皮。 他如果发了令,金吾卫立刻就能把僧录司这二人射穿。 可李懿只是缓缓地下了台阶,老态龙钟地拾起了地上,染着周澜海喉间血的那柄剑。 众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裴训月候在门口,手里的短驽随时都预备射穿李懿的手。她不再痛惜谁了......从半炷香前,周澜海的脑袋还好好地待在他脖子上,而她和父亲舅舅还跪在殿中,宋昏悄悄给父亲递过那张纸条起。隔了数步,裴训月就看清了纸上的字。 纸条染了血水的印。熟悉得很。 「七日内,将裴主事引至卫氏外宅,绑杀......」 后面的字她看不清。但她记得舅舅的笔迹。分毫不差。那才是真正的夺命纸条。僧录司里长久以来让她怀疑的细作。除了太后还有哪一方势力?陈小珍被谁毒死?楚工匠被谁指使?她十数年的亲人,她爱如长兄敬如亲父的母弟,为了一己私慾,竟丝毫不怜惜她的命。 嚓—— 周澜海的头颅滚落殿中之际,裴训月拾起地上的碎瓷倏忽就扎进了舅父的后背。在殿中大乱之时,裴家挟持卫岱一逃出了殿。而裴训月被展刃扶上马,重新驰骋在天地之间。她的手被瓷片割碎,那苦楚十指连心。舅舅嘶嘶吐着气,朝她怒不可遏地吼骂。那一瞬她通了李继昀的念头。 「这些年,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血亲反目,龈血嚼穿。 ——更胜如此。 裴训月只觉唿吸难继,她攥紧了短驽。将抬欲抬之际,却见剑哗啦一下,割了喉颈。 皇帝自尽了。 人仰马翻。阴雷噼空。乌鸦坠地。李懿在神识未散之时,模煳地看了看大殿的屋檐。龙首在闪电下似有白光。那一对龙首的尽处,指向高悬的匾额。太祖手书大字,笔墨逶迤。万寿无疆。那是对大梁帝王的期望。 他本就病笃。龙椅黄袍更是耗了他的命。他油尽灯枯了。遑论平定民心,遏制祸乱,拨点江山,审查冤情。眼睛将闭未闭之时,他眼见许多人朝他奔来,却不见蒙人可汗的身影。 「中原崇佛,然耗资之巨,纵八方来贡,实乃重负——」 岁贡从三年一次变为一年一次。拆了东墙补西墙。这大梁何来盛世?虫蛀蚁噬罢了。那佛塔早该塌了。他也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重修成功。太祖的功绩,莫名落到他一个闲散后人身上,本就是荒谬。 雷声终于渐息。惶惶然,落了一场大雨。乌鸦在满地如镜的玉砖上扑棱着翅膀,如同李梁王朝的国祚。裴训月放了手中的短驽,在登闻鼓响,众生齐哀之前,看向了殿中的太后。只见宋昏伏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而太后霎时间面色惨白。 如果凤冠上的夜明珠能听懂人话,应当无比贊同,所谓争权夺利,尔虞我诈,到头一梦,不过落在此句。 「我会让你寿终正寝,母亲。」 第二日,太阳照常升起。北坊的百姓一贯天高皇帝远,当然不知道宫中发生何等大事。然而天下缟素,皇帝薨逝。这是谁也逃将不过的国丧。三年前死于火灾的太子忽然復活,竟以僧录司仵作之名,归来殿中,携金吾卫刘迎要状告太祖。朝臣以为天翻地覆,却终究归于平静。裴家拥护太子,而太后碍于民心和兵权,索性隐居宫内,任万民旁听,那一场载进史书的登闻鼓案。 就在这宫变的第二天,有人一袭青衫,快马狂奔,越过了南坊的门。在他将将离开京城之际,被身后的少年喊道—— 「停下——」 林斯致勒了马,回头,见裴训月朝他驰来。「大人有何吩咐?」他笑笑,一如既往斯文,全然不见昨晚的烈士之姿。裴训月嘆了口气,递过去一根簪子。 「你想把这东西给红姑,直接给她便是。为什么托我转交?」裴训月问。 林斯致抿唇,微微垂了头:「这簪子是我娘的遗物,说只归林氏子的心上人。我亲手交给她,心意未免太明显了。她未必肯收。我不要她接纳我,只要这簪子归她便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2页 裴训月怔怔。在她看来,喜欢一个人,恨不得昭明天下,日月皆知。怎么林斯致偏偏是这样温吞性子?这样的性子又如何能蛰伏数年,心含死志,一将功成?裴训月抿了唇,默然片刻,方道:「你此番回岭南,给你父亲上坟之时,替我说一句话,好么?「 「告诉他,当年他救下的孩子,好好地活下去了。身体也一直恢復着。没准有朝一日能出远门,到岭南,烈日底下,给他磕头。」裴训月笑。 「当然,当然,」林斯致轻轻应着,胸口却剧烈地起伏。多少年前他父亲林归一以太傅之名狂奔在月色下,为了救一个陌生孩子而奔走之际,可能料想过十三年后,奄奄一息的孩童能摇身一变为侯府的小儿子,拥有了锦衣玉食的人生,和齐全的爱? 齐全的爱。那是林斯致肖想日夜却从未实现的梦。林家出身寒门,全家供着林归一读书进仕。大伯的儿子也因无钱治病而早夭。林斯致一出生就被过继给大伯,是他父亲还恩之意。林归一成为太傅,族人本鸡犬升天,谁知太傅一朝因为科举作弊案惨死。林斯致生母也郁郁而终。这罪延绵族人,褫夺封爵,鞭刑尽百,家财散尽。 林家一朝由天坠地。林斯致更是从此成为了养父母的眼中钉。 他在漫长的寄人篱下之中养出了隐忍的性子。见人必先行礼,凡事三思而后行。他苦读数年,呕心沥血,一旦进京再没回过岭南。 「这此回去,我要把父亲重新迁进家祠,到时候,上香三柱,郑重其事,转述你方才告诉我的话。」林斯致说。 裴训月点点头,又说:「我回僧录司等你,等你回来,」她顿一顿,「我还有一事。」 「你说。」 「你和他.....到底何时相识?」 能用他指代的,除了那毛领破旧的人还有谁?林斯致看着雨后新霁的天,忽然有些恍惚。好多年了。从他知道太常寺卿是主持祭祀时常进塔之职,卯足了劲往这考起。开平二十二年心愿终成,他心如擂鼓地乘了水轮梯,在硕大的仰覆莲下,在还香火旺盛、游客如织的回明窟底,商铺叫卖声不绝中,对上了一双光风霁月的眼。 「在下太常寺卿林斯致,见过太子。」 「平身吧。」那人朝他温柔一笑。 彼时他们还摸不清这利运塔的秘辛,更没有一起豢养过一只巨鹰。林斯致最怕鹰。一切勐禽都叫他胆颤。他是从不练武的文人,却餵了那只海东青整整三年,只为和那人通信。 换皮之痛楚他想帮忙,可那人从来阻他旁观。而焚尸炉没有尸体却青烟长燃,是那人隔了重重街巷,告诉他,自己一切都好。 「最开始,只是我从亡母处得知,父亲曾从利运塔救过一个孩子。我父亲不可能受贿,他被冤死一定和这孩子有关。我们一直在找当年娈童案可能活着的受害人。从发现鱼肚纸条起,才知道这孩子可能是裴松。」林斯致嘆,「宋昏说了,即便威胁裴家可能是更好的举措,也不能那样去做。要找一个心甘情愿肯陪我们击鼓鸣冤的人。」 「原来他之前死活不肯告诉我的内幕,竟是这个。」裴训月道。 「他护着你的心,比报仇和平天下更甚。」林斯致轻轻说。他们二人背后是南坊交错的街道。贴在墙上的告示被风吹落在地。更遥远的天边伫立着昨晚风云变幻的古城墙。鼓面溅了众人的血,此时却迎着日光。「翻案,这只是开始。之后的事,桩桩件件,更是难如登天。」林斯致嘆一声,忽然转了头,望了裴训月被太阳覆盖的脸孔,「如果明知是最难的一条路,你愿意陪他一起走吗?」 「当然。」裴训月说。 二人相视一笑。马儿跃起,金吾卫就开了坊门。黄尘滚滚,林斯致便消失在官道的尽头。裴训月亦调转方向,往相反处疾驰而去。昨夜金吾卫来报,因为坊门提前关闭,想要亡命天涯的前监工张通,被缉拿归案,也承认自己绑架胡知府以求出坊,后搏斗中激情杀人之实。南坊的告示贴了满墙,此时零落一地。她要回去定夺昭雪,以僧录司主事之名继续攀山。 等着裴训月的,确实是一条自古至今最难的路。 且不论天下崇佛,寺庙僧人开支巨大,贡赋频繁,可汗忧虑,外商不满。又不论兵权二分,钟家势恹,未必偃旗,哪一朝捲土重来。再不论登闻鼓案,昭示皇权罪恶,民心涣散,恐难再振。即使故事的结尾是太子归来,登基称帝,裴氏封后,携手共治江山,那大梁也从此再无盛世。而律法虽改,人心不测,权色殊不可分,弱者沦为权贵玩物,自古屡禁难绝。陈小珍,陈清晏,庄禄定,刘迎......这些被恶魔折磨过的名字,再也活不过来,也无人会再记得。 纵然千万义士捨命,成王败寇也多在一线之间,命数天定。 若不是张通独居京城,孤家寡人,卫岱一怎能恰好用金钱贿赂,将其发展为内线,屡次偷获佛塔筑造图? 若不是那鱼肚纸条本要张通绑杀裴训月,却被林宋二人截获,放入假纸条威胁僧录司中人性命,张通怎会害怕到粪便淋身逃跑,以至绑架知府,激情杀人? 若不是胡知府睡前恰好看了裁缝铺起火的摺子,意图指点几笔以取悦圣心,怎会被张通威胁之时,恰好携带此折驰至京兆尹府?又若不是孙荃收下此折,拜访裁缝铺时恰好发现孩童挣扎痕迹,怎会愿帮助宋林等人进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3页 归根究底,最大的天定是,那利运塔忽然塌了。 若不是此塔忽塌,知道塔中秘密的人不会如此焦急埋伏,各展神通,各埋内线,只为获取筑造图,探寻佛塔忽塌究竟何人所为。 殊不知,回明窟本身陨石天坑,极不稳定,窟中石头多孔,风吹出声。而佛塔伫立,便阻挡风向,怪声因此停消。大塔倾倒,与人为无关,只不过是轻微的一次地震。信则有神,不信则无。 如果无神,李梁王朝为何子嗣微薄至此,多子早夭,后继无人?如果有神,又为何诸多孤儿幼童惨死权贵恶癖之下,而权贵得以善终,无人质问? 冥冥之中,难有回音。 那日光照满佛塔顶的仰覆莲之时,瑞娘携着小儿许明龄跪在家中木案上一副兵刃前。「刘爹爹......」许明龄噙满眼泪给金错刀磕头。那是刘迎最爱惜的遗物。 这回瑞娘没再阻止孩子叫「刘爹爹」。刘爹爹和从前的爹爹当然不同。更年轻,更寡言,更高明的武功。刘爹爹从一开始娶了母亲之时,就想一辈子逗他们母子俩笑。 刘迎本来想放过化虚,如果不是他非要在自己新婚之夜调戏旧事,侮辱人心的话。 「刘爹爹,可以再给我做一支冰蜻蜓吗?」 「可以,不过你也要自己学着做啦。」刘迎笑,「爹爹可能,不能一直给你做下去。」 孩子回忆起往事,抹了抹眼泪,往瑞娘的怀里扑:「娘,我们还会和死人再见面吗?街坊说刘爹爹坠落城墙死了,我们日日夜夜到城墙下等他,能见他一面吗?」 「不能了。」瑞娘忍住哽咽。 孩子悲伤地垂了头。过了片刻,忽然恨恨:「我觉得,刘爹爹早就知道他要死!他就是不想和我们在一起——」 瑞娘摸摸他的头:「孩子,你前半句说对了,后半句却不对。」 「你刘爹爹很爱你,是一个很好,很正义,很有诚心的人。」 「那为什么还想死呢?死了就再也见不到我们了。」 太阳照了满堂。金错刀闪着漂亮的光。瑞娘轻轻地抚摸,像抚摸她爱过的人的脸。 「儿,如果你知道冰蜻蜓总有一日会化成水,消失不见,还要一支一支,不停地刻吗?」 如果你知道那是一条最难的路。日暮路远,玉石同沉。血亲可能反目成仇,小人或许救民水火。才子实是奸臣,贼人亦有钟情。友敌莫辨,黑暗无边。前头深渊万丈,后面退路无门。 人力微不足道,木石难填大海。正义难求,正义难求。 你还要去吗? 「我要刻。」孩子定定地说。 那是一双极清澈的眼,像初生的鹿,轻轻一眨,朝晖就升了满堂。 —— 《人皮鼓钹》篇,完。 第45章 番外篇(一)元宵节 正月十五,元宵节。 1. 开平十四年,姑苏。 天气还没变暖。淅淅沥沥下了几天的雨,阴得很。城郊的书院放了快半月的假,冷清得要结蛛网。晌午,两个小男孩悉悉簌簌,做贼似的翻过了书院的墙,进了后院。 「大眼儿,你说这里真有鬼么?」个子稍矮那个,趴在墙头上,对另外一个孩子轻轻地喊。被叫做的大眼儿的孩子,果真长了一双杏仁眼,眼珠子滴熘熘的像两丸黑水银。「有啊,要不先生为什么每年都只有元宵节这一天锁门?我听长明巷的人说,这里头不光有女鬼,还有白猫妖呢。」大眼儿跳下了墙,说。 「总之,我们今天的计划就是,先进了院子,然后吃烤鸡,吃糯米肉丸,吃炸红豆年糕,再吃甜酒酿。」 「然后呢?」小矮个子把眼睛瞪得很大。 「然后,额,吃得饱饱的,去捉猫妖。」大眼儿说,随即拉了一把仍挂在墙沿的小矮个子,两人骨碌碌滚进了墙边草丛。小矮个子身上背着的包袱抖豁开,露出里头用荷叶包着的烤鸡。大眼儿看得眼露绿光,一把抓过来,却又连忙甩出去,只听见烤鸡像石头一样沉重落地。 「烫!」他龇牙咧嘴。 「我出门前让姐姐刚从炉子里偷偷拿出来的,是你说要吃热乎的。」被叫做阿晏的矮个子努努嘴解释,又心疼地去查看那只鸡。他打开荷叶包,只见酥烂的鸡肉已经和烤皱的鸡皮分离,想必用嘴一抿就能脱骨。大眼儿看见,连身上蹭着的墙灰都没来得及拍,就地坐下,抢过阿晏的包袱,狼吞虎咽了起来。 布包袱依旧鼓鼓的,里头那几个密封的小瓷罐子居然没碎。大眼儿又打开罐子,见里头盛着微微凝固的酒酿豆花,洒了鹅黄的桂蕊,和一层金色的蜜。他吞干净嘴里的烧鸡肉,迫不及待舔了一口蜜,砸吧着嘴,笑开了花。 阿晏盯着他吃,忽然嘆气。 「姐姐说得对,你叫我出来根本不是捉妖,就是图这些吃的。」阿晏说。 大眼儿豆花还没咽下去,微微红了脸。阿晏说中了他的心。什么捉鬼,无非是贪图阿晏娘亲那闻名此地的一手好厨艺。 大眼儿哥哥管他严,不许他吃甜食,怕蛀牙,又不许他多吃肉,说小孩子脾胃弱,不好消化。 哥哥就比他大了两岁,爹爹死的早,哥哥就成了他的亲爹。 「就算我是图吃的,这园子里有鬼也不假。我亲眼见过。你不信,只管随我来便是。」 大眼儿说着,把吃食放进了包袱,踩着满地落叶,拉住阿晏往宅子里挪。阿晏的心跳得很快,只觉自己手上出了微微的汗。那宅子的木门咯吱咯吱,被风吹得响动。青天白日里哪来的微风?阿晏正好奇,忽然见木门背后一道白影乍然闪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4页 鬼!他忍不住喊,随即被大眼儿捂住了嘴,白影也惊慌,倏忽一下就飘过不见了。 阿晏唿唿吐着气,被大眼儿拽住又硬往前走了几步。只见白影之前呆过的地上竟放了两本书。「西厢......双环......这是什么?」阿晏读着书名。他年纪小,但识得的字比大眼儿多。 「不晓得,你一本,我一本,先收好拿回家。」大眼儿拾起来,嘟囔,「鬼怎么还会读书呢?」 两个小孩收了书,爬出书院,又走过几条僻静小路,就到了闹巷。彼时街上人流如织。今晚的元宵灯会,那是姑苏城里一等一的盛世。眼见天气要放晴了。阿晏把包袱给了大眼儿:「以后想吃好东西,跟你哥哥打了招唿来我家便是。何必这样偷偷摸摸的,再者说,你哥哥也是为了你好。」 大眼儿低了头,心里称是,好面子,嘴上却不响。两个小孩于是依依不捨道了别。阿晏走过长明巷,往陈家去。大眼儿则穿过绣狮桥,往庄家去。喵又 那一天下午阴云尽散。石板路被晒得微微烫。 这就是姑苏的好时节了。 2. 开平十四年,京城。 裴振安将军今夜要携妻女入宫赴宴。 「爹爹,看我穿这个裙子好不好看?」裴训月问。 那是一件绿过嫩柳的窄裙,穿在八岁的小孩子身上更觉粉雕玉琢。裴振安一把揽起女儿,托举向上,跨坐自己肩头:「月儿穿什么不好看?」 裴训月笑嘻嘻倚住爹爹的头,听见娘亲卫燕在屋子里头喊:「又玩摇摇马,小心别跌跤了。」 「稳得很,放心。」裴振安笑呵呵地举着裴训月就往院子里走。向前望,是裴家数扇涂了乌漆的木头门窗。太阳照清了裊裊升起的炉烟,香炉盖上的兽首栩栩如生,一双铜眼望了院中沾着残雪的梅。家僕们都睡着中觉。除了脚步声,再没其他声音了。裴振安心里一动,忽然觉得落寞。 「阿月,一个人在京城孤不孤单?」 「不。」裴训月勐地摇头。 「真的?可是这里也没人陪你玩,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阿爹叫赵奶奶的孙子孙女过来陪你好不好?」 赵奶奶是裴振安的嫡母。他父亲去得早,这嫡母也早就改嫁,两家人却还有些联繫。 「赵奶奶脾气比驴还臭,我不喜欢她。」裴训月努嘴。 「哎,怎得评议长辈,阿月,休得无礼。」卫燕轻轻蹙眉,温柔地阻了女儿。 「那,跟着阿爹阿娘回漠北好不好?」裴振安又说。 话音刚落,裴振安听见隔了数步,有人说:「姐姐,姐夫,怎得还不上马车?」 「再不出发,去宫里要迟了。」 裴振安抬头,见妻弟卫岱一正朝自己走来。他忽然有些脸热。裴训月在京中多托这位舅舅照顾,自己刚刚却大言不惭,问女儿是否在京中觉得孤单。 「走吧。」他拍拍卫岱一的肩,却觉那薄削的身子,在他即便是收了力道的掌下,也微微一震。裴振安不由得松了手,有些讪讪:「岱一,怎的感觉你又清减了?读书不可用功太过,多出去散散心便是。」 「好。」卫岱一勾起嘴角,一笑,眼里却静静的。 今年已经是他参加科举的第六年了。屡次考试,屡次落第。卫家七岁擅诗,十岁赋文的小儿子,被众人给予厚望,谁能想到名落孙山,大未必佳? 卫家剩余的孩子都跟着裴振安上场打仗,鸡犬升天。若不是卫岱一守着宅子苦读,裴训月只怕也不能安居京中,而是要跟着爹娘去漠北受苦。 却原来自己即便承担起了守宅照顾的责任,人家也未必领情。 卫岱一垂了头,心里苦涩。 彼时马车已经停在门前。裴振安和卫燕同乘一辆。卫岱一便带着裴训月坐另一辆。那小女孩子穿了件过分鲜艷的绿裙,叫他看了眼神一滞。「舅舅,怎么皱眉?」裴训月靠住他的胳膊问。这小女孩长得不像卫家人,性情也不像。卫岱一没抽回胳膊,却抬手轻轻捲起了车厢的帘。 「将军府」三个字渐渐地消失在远方。据说今夜皇帝可能要给裴家提爵封侯。一旦封了侯,裴振安便很有可能迁回京中。到时候,自己在府中更不受人待见。卫岱一草木皆兵,心细如髮,和常年领兵的孔武将军裴振安自然多有不合。只不过,卫岱一是常常忍让的那一个。 「去宫里紧张,所以皱眉啊。」他解释给裴训月听。常年累月认真和小孩子交流,很磨大人耐心,却见她已经被窗外的街景分走了神,全然没听他说话了。 马车慢慢地驰远。 裴训月的绿裙子飘荡在风雪中。 卫岱一看了,眼里就落寞起来。 3. 开平十四年,姑苏。 下午,绣狮桥后的庄家正煮了汤圆,迎接今晚的元宵灯会。厨房里一口大锅子冒着热腾腾的水汽。大眼儿抱住阿晏给他的包袱,悄悄熘进门,打算趁人不注意到后院偷偷吃了,没承想厨房里周嬷嬷在煮汤圆。那芝麻香诱得他直流口水。 「定儿来了?去尝一口么?」大伯母蹬着门槛,瞧了他笑。 大眼儿嘿嘿一笑,挠了头,刚要跨出去,却听见大伯父喊:「君子远庖厨呵,定儿怎么又熘进厨房去了。」 「这孩子嘴馋,身体又敦实,有力气,读什么劳什子书,以后开酒楼当大厨也不错。」大伯母又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5页 大眼儿听不出大人话里机锋,却也知道开酒楼定不是什么好话。庄家是诗书之族,素以读书为荣。大眼儿父亲死得早,他母亲便全把希望寄托在大眼儿和他哥哥身上。 可惜大眼儿不是个读书的料。 「庄禄定!」哥哥听见了大伯母的奚落,在屋里喊他。 大眼儿心咚地一跳,赶忙跑向哥哥那里,奔跑的时候却被门槛拌了脚,包袱里的小瓷罐子滚落一地,豆花咕噜洒出来,桂花香漫进他鼻子里去。大眼儿懊悔地想哭,却不想在大伯母面前出丑,连忙红了脸硬撑着起身。 他长得清秀,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那脸蛋一红就十分明显。 大伯母本来还想奚落几句,见大眼儿憋得要哭,一时有些不忍,也就罢了。她悄悄叫来周嬷嬷,说是家里还有豆花,晚上给大眼儿调上一碗,还没说完,就见大眼儿一熘烟地跑走,进了他哥哥的屋子,关了门。 「我错了。」大眼儿在哥哥的屋子里,半跪在床边。 哥哥应该刚睡醒中觉,脸上红扑扑的。其实也是很孩子气的一张脸,可在大眼儿看来就觉得肃穆。 「错哪儿?」哥哥问。 「错在......错在,」大眼儿咕哝,却说不出。他满脑子只想着那碗豆花,那么嫩,噗噜就滚在地上,多可惜啊,清白的东西沾了灰泥。哥哥看见大眼儿的喉咙一动,就知道他又在咽口水。「包袱哪来的?」哥哥问。 「阿晏给的——长明巷陈家陈清晏。」 「你不是说和他去书院么?我找人打听,书院今天根本就不开。」哥哥又说。 大眼儿垂头,不做声了。哥哥从床上下来,趿着鞋,拎起大眼儿手中的包袱:「嗐,这么多好吃的,还有烧鸡,炸红豆丸子。」 「我错在不读书,老是想着吃,想着玩,让哥哥和娘生气了。」大眼儿生怕哥哥收走他的,先乖乖认错。 只听哥哥嘆口气:「这错你认了八百回。庄禄定,你到底知不知道人为什么要读书?」 「为了给娘挣出息,为了给爹爹坟前有个交代,为了让大伯父大伯母瞧得起我们......」大眼儿像背书一般念来,却倏忽见哥哥蹲下身,盯住他。 庄家人都是大眼睛。 「你当自己是和尚在念经么?」哥哥问,脸上忍俊不禁,「今天元宵节,不拘束你,吃吧。」他说着,就把包袱抖豁开。大眼儿两眼放光,捉起剩下的一个小瓷罐子,在豆花的蜜香中来不及思考。天渐渐要暗了。太阳斜斜照进来。只见大伯母突然端着碗走进来:「定儿,方才看你火急火燎地跑,把豆花都摔了,我又叫周嬷嬷给你做了一碗。」 大眼儿欣喜,谢了大伯母,看见哥哥也微微一笑,心里便安定得很。至少在庄家,大眼儿是年纪最小的孩子,是人人照拂、人人爱护的那一个。大伯母虽然嘴上爱奚落,心却常常很软。 大眼儿快八岁,不知道何为愁,何为苦。世上全是好人,活着像掉进蜜罐。除了不能常常多吃,他再没有别的烦恼了。 他嚼了口豆花,满嘴都是桂蕊香,看见哥哥正负手望了窗外。 外人常说,哥哥很爱笑。大眼儿却觉得,哥哥是心很静的聪明性子。读书对哥哥来说只是小事一桩。可他却常常见哥哥看书看得流泪。书中到底有什么高深莫测的东西?万民,疾苦,世情,大眼儿一无所知。天地对他来说只有从长明巷到绣狮桥那么宽。姑苏是他的家乡,他爱这里河潺天清,春雨冬雪,此生不想离开。 读了书,做了官,兴许就要到京城去。京城里有什么呢?听说有皇帝,皇后,大佛塔,和好多好多大老爷。 大眼儿眨眨眼睛。 「庄禄星,再不吃豆花,老虎要来咬你。」他走到哥哥身后,模仿阎王爷,邪邪地笑。 哥哥转了身,捉住了他,将他揽在怀里咯吱痒。 天地于是又变成哥哥带着皂香的衣袍了。 庄禄定把脑袋埋进去,闷闷地笑。 4. 开平十四年,京城。 今晚是元宵宫宴,歌舞是老样子。唯独的新鲜事是裴将军带了他的女儿裴训月进宫。那小女孩儿八岁,第一回 面圣,穿身鲜艷的绿裙子,像一株小竹,婷婷摆摆在席间。 京中高门里和裴训月同岁的孩子不多,唯独有皇后钟氏弟弟钟涛的女儿钟四姑娘。那小姑娘被家里安排着穿了一身深宝蓝色的端庄衣裙,见裴训月穿得更漂亮,禁不住闹脾气。大人们觥筹交错,钟四就跑到裴训月身边,颇傲气地质问:「听说你爹娘都不疼你,独留你在京,他们却待在漠北。」 裴训月不理她,吃了块龙鬚酥,只管盯着席上歌舞出神。 钟四不开心,啪地一声就打掉她手里的糕饼。谁知龙鬚酥并没掉在地上,那拉丝的银糖直接粘了裴训月的裙边。钟四又吃惊,又开心,微微扬了嘴角。下一瞬,却见裴训月端起一杯刚静置的滚茶就泼在那深宝蓝的衣裙上。幸而冬天裙子厚实,并不烫人。钟四仍旧哇地一声大哭。大人们连忙过来安慰。卫燕拉走女儿,狠心训了几句。 裴训月并不在意,听着娘的话走神,低头淡淡认了几句错。许多人朝她看过来。裴训月很小,但并不惧,她抬了眼,一一对视过去。 有那么一双眼睛比较特别。过分有神,过分明亮,长在小男孩稚气的脸上,显得城府。但是很漂亮。裴训月看着,就有些忘记移开目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6页 那男孩子离了席,走过来,递给她热帕子。 「擦擦裙子,热帕子一擦,糖就化了。」他说。 裴训月接了,却没动。她看见小男孩忽然蹲下身,直接取了帕子,帮她把裙子上的银丝糖都揩干净了。那绿裙子铺展开,翠生生的。 「好看。」男孩望了她说。 「我娘也爱穿绿裙子。可惜宫里鲜少见这样鲜艷颜色。」男孩子顿了顿,问,「我知道你是裴将军的女儿,却不知道你叫什么。」 裴训月忽然觉得脸热,像被熏笼烤着。娘亲和舅舅都在一旁,她于是没有大声。 「小字盘盘。」她说着,抿唇笑,躲到娘身后。 之所以没说自己的名字,因为她觉得盘盘二字更好听。她是娘亲在行军路上生下的孩子。青泥何盘盘。漠北的沙子路胜过蜀道之难。她才不是被抛弃在京中的孩子。她爹爹是平定漠北的大将军。她要是长大了,也要去漠北,逗鹰,骑马,射箭。无人烟的塞关,红柳树,葡萄酒。那都是阿爹的见识。天天长在深宫六院里的人,自然想像不出。 这个小男孩是第一个问她名姓的人。 「你说你娘也爱穿绿裙子,那你娘是谁?」裴训月想起什么似的,问。 小男孩摇摇头,想了想,说:「我母亲是皇后。」 他温柔地望一望裴训月,就走了。眼睛弯起来亮得像盛了星子。裴训月盯着他走远,听大人们议论,说太子万福,恭送太子。 宫里的花灯升起来。绿裙子攥在她手中,倏忽就盪开了,碧波一样。 5. 开平二十三年,回明窟。 傍晚,北坊元宵灯会在即。佛塔的僧人们也制起了花灯。窟旁的酒楼热闹非凡,笑声满盈。某一间安静的厢房里,穿着绿裙子的女人对着镜子贴着花胜,极华美的五官长在收窄的瓜子脸上。这是个过分漂亮的女人。 「小珍啊,妆化好了么?今儿这客人来头大,指明要会弹琴的人。咱们这儿就数你琴弹得最好。」鸨母催陈小珍。 「快好了。」陈小珍说,「妈妈让客人进来吧,我去迎。」 二人说着,门已被一个男人轻轻推开。「呦,卫公来得这么早。」鸨母连忙带了谄笑,将男人往房间里请,又给陈小珍狠狠使着眼色。 「客官,请坐。」陈小珍放了眉黛,弯起唇角,华丽的眼睛就垂了下来,「想听什么曲子?」 今天这位卫公,是镇北侯的妻弟,刚进内阁,皇帝眼前的红人。怠慢不得。论理说朝官不该狎妓。他倒也没要求做什么,只是指明要看穿着绿裙子的女人弹琴。纵然要求古怪,鸨母依旧有求必应。陈小珍于是换上一身绿绸裙子,坐在琴前。 琴技是她小时候学来的本事。姑苏人最擅丝竹。爹娘给她请了本地很好的老师。陶冶情操之用,谁能想到日后用来娱人。 陈小珍微微一哂:「那我弹一曲周郎误。」 「不必,不用弹你平时常弹的,」男人皱了眉,「弹些雅一些的。」 「弹玉哨歌吧。」他说。 陈小珍抬眼看了男人一瞬。玉哨歌为贊咏大梁兵士护国牺牲而作,由已故的宠妃淑贵妃谱曲。正月十五,听这种荒凉幽远的曲子?她心里讶异,手上却没停,指腹一按,琴声就响起来。 天色渐暗了。厢房在二楼,窗子半开,窗沿放了花瓶,花瓶里一支红梅。红梅后头是回明窟常年昏暗的天,重重的楼宇,和那楼宇后耸立入云的佛塔。小贩吆喝,舞姬娇笑,客人争闹。许多杂音远远传在两人耳边,却谁也没主动关窗。陈小珍一直觉得泛音是琴音里最空灵的音。玉哨歌偏偏以四下泛音开头。 每触一下,余音悠远,像拨起人脑中回忆的弦。她刻意弹得慢,见那余音像一缕烟,在空中绕了几个来回,绕在男人眉端。这样幽静的调子,谁听了这曲子都要陷入遗憾。谁的人生没点遗憾?特地点名她要穿绿裙子弹,想必是之前见什么穿绿色裙子的女人弹过,又求而不得。求而不得,玉哨歌讲的就是求而不得。陈小珍慢慢弹完了一曲,见男人怔怔望着厢房里天青色床纱被风吹起来。 「弹得快和她一样好了。」他嘆。 陈小珍不语,抱了琴,跪坐:「妾不敢。」 男人问:「有何不敢?」 「妾僭越。」 男人一笑,像是对她颇感兴趣似的,神情已从出神回忆变为盯着她的脸了:「你知道我说的『她』是谁?」 陈小珍摇头:「不知道。但妾以为应该是客官珍重的人了。」 男人这回一怔,端着茶碗的手就有些抖。街边小贩吆喝声又传过来:「猜灯谜喽——三文一个——猜对送肉饼喽——」 烟火气的声音与玉哨歌的哀伤大不相符。二人一时都静默。男人放了茶碗,盯着自己的手。这双手今早还推搡过当朝的储君。那人前段时间找他,说希望他帮忙办一件事。 这件事很大,大到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事情牵扯到已经死了的英雄,和这朝堂的根基。男人颇不贊同储君的鲁莽。但他又隐隐约约觉得欣喜。如果这根基恰恰能推翻,这王朝恰恰能有朝一日不姓李呢? 他苦读了那么多年,终于考中,却从来得不到自己珍重的东西。他入仕的时候,淑苹就死了。他永远差那个男人一步。那个男人得到了淑苹,可却任由她香消玉殒在禁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7页 陈小珍看见男人在凝神,便没有打扰。元宵节本是合家欢聚之时,这个姓卫的男人却独自来听曲,想必也是个孤家寡人。陈小珍朝男人行了礼,走到窗边,刚想合拢窗子,看见楼下小贩手里的灯谜,不由得心里一动。 「三文钱给你,我来猜一个。」她抛了银钱下去。 小贩抬头,见一个绝色美人,大喜,赶忙收了钱,递上去一个灯谜。陈小珍取了灯谜,回头朝男人一笑:「客官要不要也来猜猜?」 纸条展开见一行谜面:雨打黄梅头。男人看了,困惑:「这说的倒不像京城景象了。」他沉思,「倒像是江南。」「巧了,我是姑苏人。」陈小珍笑。「姑苏?那真的是远。」男人轻嘆。楼下小贩咚咚敲着锣,应该已经有第一个人猜出了灯谜,大家闹笑着分食着肉饼。 楼下越热闹,越显得这厢房里何其冷清。客人和妓女,本是最无情相对的角色,此时忽然有些惺惺相惜。「既是姑苏人,怎么会来京?」男人问。「为了找我弟弟。」陈小珍照实答,胸口却一起一伏。人流攒动的街上传来小孩子的笑。远处佛塔里金钟响起。太阳要落下去了。 「你弟弟叫什么,没准我能帮你找找。」男人诚恳。 陈小珍哀哀摇头。弟弟已经死了。这话她没说出口。她要找的不过是杀弟弟的人。正在那时,人群骚动起来。众人一脸莫名。小贩伸了头颈望了远处,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消息像浪花一样通过人群一层层传过来,才听得有人喊:「东宫着火了!东宫着火了!」 储君的住处失火,这可是天大的事。大家都慌了神。有人在街上奔跑起来。唯有这扇厢房的窗口,一瓶微微枯掉的红梅旁,陈小珍和男人静静站着。陈小珍淡漠。她对大梁贵族素无好感。就算死了一个也无甚波澜。而她看向身旁的男人,却见他像是惊得说不出话,脸色已然煞白。 陈小珍忽然觉得无趣,转头望了窗外的天。一片火烧云。 这是她自开平十四年来的,活在世上过的第九个元宵节。 晚霞还是一样的烂漫。 6. 开平十四年,姑苏。 天色将暗,城中的花灯都渐渐放起来。长明巷口的陈家,长女陈清云正擦拭着一盏玻璃灯。下人们递来一方红木盒,里头装着老爷夫人亲手写的灯谜。陈清云小心翼翼地将纸粘在玻璃壁上。 「当心,阿晏!」她忽然喊。 只见弟弟阿晏从院子里跑进堂屋,满头大汗。 那玻璃花灯放在木案上,被他小手一挥,差点就要跌到地上。「毛毛躁躁的这么急作甚?」陈青云问。她看见弟弟满手的灰,笑:「你去捉鬼了吗?哪弄的这么些黑泥呀?包袱呢,送给庄家弟弟了么?」 其实阿晏和大眼儿从书院分别后,又跑到闹市上,疯玩了一下午才回家。「没捉到呢,姐姐,」阿晏稚气,羞涩承认,「包袱给了大眼儿。不过我从女鬼那儿得了一本书。」 陈清云一愣。只间弟弟果真掏出了一本小书。她拿过来,却见封面上西厢二字,不由得心里大惊。「你在书院里看到了女鬼在看书?」她问弟弟。 「可不是,女鬼穿着白裙子,在屋子里躲着呢。我们一走过去她就吓得跑了。大眼儿还说,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鬼了。」 陈清云有所耳闻,书院的主人李先生正有一个小孙女。没准阿晏他们看到的就是那女孩子。 「书放我这儿。你先赶紧去洗个手。」她说。 阿晏答应,笑了一下就跑开,临走前又扑上来靠在姐姐身上。「姐姐做的酒酿豆花真好吃。」他撒娇。 陈清云点点头,任阿晏黏住她玩,眼睛却忍不住盯着书看。阿爹阿娘管她严,素来不许看这等才子佳人。陈清云胆子也小,闺中女伴都私自传阅,她从来不敢参与。那一刻却忽然兴起,趁阿晏跑走,众人都不注意,将书翻了两页。 「情不知所起......」 她盯住,快速地一行行看。 又翻了数页。 「眼中流血,心内成灰。」 陈清云一惊,合了书。没想到艷词里也有惨烈句子。她抬头,看见残阳一线,霞光漫天,不由得微微怔住。「云儿,灯贴好没有?」娘在外头说。 陈清云连忙提了灯走出来,交到娘手里。「我看你站在窗边,走什么神?」娘笑问。陈清云当然不敢提起西厢,只说是看见晚霞。「没想到一月了,天还是这样好,干净得跟夏天一样。」陈清云说。一年四季她最爱夏天。这回娘也不说话了。二人静静望了四合院上方的晚霞。粉紫色,漫天遍野。 「听说春天,书院里要来个新学生。年纪大一些,稳重点,也是榜样,叫阿晏他们都收收心。」娘说。 「是么?」陈清云浅浅一笑。 「好像就是姓夏。」娘轻轻说。 「噢。」陈清云应一声,就不说话了。 那晚霞渐渐地落了幕。元宵灯会要开始了。陈清云见阿晏朝她跑过来,脸上带着笑,眼睛弯起来,头髮柔柔地拂在额前。 弟弟身后是姑苏澄明的天,长明巷空荡荡的石板路,各处人家门前悬着的红福字灯笼,和一轮残阳如血。 那是多少年后,陈小珍日日夜夜的梦了。 第46章 番外篇(二)盂兰盆节 七月半,盂兰盆节。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8页 1. 永平三年,北坊。 周阿嬷拎着一盒乳糖狮子去见住在北坊的女儿一家。她乘着邻居胡百的驴车,起了大早,从京城外的庄子一路赶来,到北坊时已日上三竿。 女儿小珠住在北坊回明窟里,同女婿老赵开了一家小饭店。 胡百是农户,进城给大户人家送菜,顺便捎了周阿嬷一程。二人赶到回明窟口,将驴车拴好,下了水轮梯。 「周阿嬷,你看这窟里多少热闹,早就不比从前。要什么吃食没有?你何苦费劲做一盒猊糖带来。这东西对城里人来说,什么阿物儿,随处可见。」胡百笑。 时人管狮子也叫狻猊。猊糖就是狮子糖。周阿嬷攥牢盒子,哼哧一声:「家里做的和外面卖的怎么能比?」 她虽然嘴硬,心里却慌张,微微掀开食盒一瞧,果然见那狮子已化得不见了形,原本张狂的凸眼成了两个凹坑。狮子脚粘在盒底。 女儿女婿早在水轮梯下等着,怕老太太坐不惯这高梯,特地请了两个轿夫来。眼看一顶褐色小轿子停在梯口。周阿嬷的孙儿就眨巴着眼,站在那轿子后。 「娘,胡百叔!」女儿小珠一见胡百和周阿嬷,连声唤。女婿老赵圆滑,用衣裳揩了揩手,给胡百递上几颗碎银,权当路费。胡百笑嘻嘻拒了:「街坊顺路捎一程,何必见外。一路紧赶,阿嬷生怕狮子糖化了,等着给孙儿吃呢。小娃长这么高了。」他说着摸一摸孩子的头,寒暄几句,就走了。 小珠上前掀开周阿嬷的食盒,果然见糖全化开,呀了一声。孙儿还不及周阿嬷的腰高,蹦蹦跳跳望着盒子里:「阿嬷给我尝一口!阿嬷!」他摇着周阿嬷的手臂。周阿嬷一时间没作声。 小珠见状,连忙拦了孩子:「家里的还不够你吃?莫在街上嚷嚷。」孩子听见训斥,吐吐舌头就跑开。老赵接过食盒,打圆场:「回去把盒子往冰里湃一湃,还是能见狮子形的。」他说着,领阿嬷上轿。 周阿嬷嘆口气,搀了小珠进轿,任轿夫慢慢地行路。 小珠不响,心里却知道,胡百叔会错了意。 母亲辛苦做的这乳糖狮子,并不是给孙儿吃的。 是给一个故人。 七月半祭祖是周阿嬷家的传统。每年这个时候,周阿嬷都会来北坊和女儿一家团聚,进利运塔烧香拜佛,祭祖祈福。 只不过,往年,送她来的人不是邻居胡百,而是一个叫阿宋的年轻人。 阿宋是京城附近庄子里逃难来的孤儿,父母都在战乱里死了。周阿嬷早年给京中贵族做婢子,得了主人几亩田地赏赐,被放出去嫁人后,就住进庄子。她看阿宋可怜,时常送饭送衣养着。 阿宋小时候被人欺负,砖头砸在脑袋上,从那以后就一直笨笨的。 他也说不清楚话,但知道管周阿嬷叫妈。 四年前,周阿嬷托自己的老关系,给阿宋找了份工,说是东宫的廊庑总漏雨,要请人修缮。阿宋做不得泥瓦匠,但力气大,能给人挑沙石。他凭这份工常出入东宫,领了薪,吃了肉,人也变壮实了些。 有那么一日,阿宋下了工,忽然来找周阿嬷,递给她一盒金灿灿的猊糖。周阿嬷纵然服侍过贵族,也鲜少见这样精緻东西。一路颠簸,乳糖狮子依然稳稳地立在盒里。阿宋用棉布裹着盒子,笑嘻嘻跟周阿嬷说。 「太纸......太纸给的。」 周阿嬷大惊。「太子赏你的么?」她接过食盒,一边贊阿宋出息,一边啧啧称奇。糖狮子在太阳下是透明而坚硬的,泛着甜丝丝的香气。阿宋一块也没吃,全拿来给周阿嬷了。周阿嬷要他尝,他只是摆手。 「妈,吃......吃。」阿宋咕咕哝哝。 那盛了糖狮子的木盒却被周阿嬷摆在窗沿,一直捨不得。等过年再打开,狮子依然脆生生立着,索性放着当摆件了。 本以为阿宋吃了那么多年苦,终于能过上几年好日子,谁知,三年前的元宵节,东宫忽起一场漫天的大火。 阿宋也从那以后不知所踪。 许是死了。 阿宋没有入籍,本就是个逃难来的。甚至连名姓也没人知道。叫他阿宋,因为他说话时总喜欢撅起嘴,口型像「宋」罢了。 轿子摇摇晃晃,眼看就到了女儿小珠和女婿老赵开的饭店。「福临客栈」几个字龙飞凤舞立在招牌上。小珠热情,老赵精明。两人合伙,把日子越过越热闹,客栈也越盘越大。 人人都说周阿嬷有福气,年轻时跟了富贵主子,中年时虽死了枕边人,但有一个极争气的女儿,脂粉队里一等一的精明强干。女儿和女婿又都念她,希望把她接到城里住。回明窟那样繁华,又有孙儿绕膝,天伦之乐,周阿嬷往后的数十年,想见是洪福齐天,寿比南山。 周阿嬷下了轿,就到了福临客栈的门口。手里拎的食盒晃着,盖子倾斜,露出狮子融化的眼。 她一愣,轻轻吸气,鬓边的白髮随之微微地颤。 「娘,来吃饭,菜都备好了——」「阿嬷,帮我剥这个橘子好不好呀!」「呦,这是珠老闆娘的母亲么?老太太康健呀!」「小二,倒茶——」 客栈里热热闹闹的,烟火喧嚣。 「来了,来了。」周阿嬷应着。 喧嚣在她跨过门槛的时候忽然就静了一下子。大家都笑眼看她。周阿嬷敛衽,面上和蔼,心里却一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9页 五十余年软丈红尘,怎么可能没有伤心路? 她不抱怨,只是微微地贪盼—— 这样热闹的一天,要是阿宋也在就好了。 2. 永平元年,岭南。 盂兰盆节前几天,林斯致就动身,从京中回岭南祭祖。 大伯早年因为资助林斯致的父亲读书,没多余精力看顾自己妻儿,又逢战乱,瘟疫横行。孩子一出生就夭折了。林斯致便被过继给大伯,以作还恩之意。 父亲获罪后,林家被牵连,家财散尽。大伯给人挑扁担,大伯母夜夜做绣娘。林斯致成了这个家的眼中钉,直到他科举中榜,当上朝官后,日子才转变过来。 「林家的儿子到底是会读书。」街坊四邻都这么讲。 七月半的早晨,他风尘僕僕赶回了岭南老宅。老宅原本破矮的几间土屋,被他出银子重新修缮过,如今成了镇里人人艷羡的阔气之地。 「来,致儿,馈食都放好了,香也点着。你来对祖宗叩头。」大伯母在家祠里招唿他。 林斯致走进祭品围成的圈。圈的正中心是整只煮熟的猪头,盛在陶盘里,望去白粉的鼻子,空洞的眼,阴森森的。猪头旁是鸡和瓜果。瓜果都是双份,放得久了,一股熟透了才有的芳香气。 第一支香敬土地,第二支香敬鬼神,第三支香敬祖先。 密密麻麻的故人牌子里,唯独没有林斯致的爹和娘。 罪人自然从家祠除名,不配被后人祭拜。 林斯致磕了头,将香插进大铜炉。他科举高中后,和林家攀关系的人又变多了,少不得一番交际,如此就到了中午。大伯母让厨娘做了丰盛菜馔,在院子里摆酒席,街坊围坐着吃。 不料,吃到一半竟然打起殷雷来,酒席便被紧急移到里屋。 岭南多雨,如此也不是怪事。林斯致站在院中,还没接过下人给的油纸伞,就见几个街坊谄媚地递来斗笠。「林大人,家中犬子明年要去乡试,还望大人......」 「林大人,我家的鸡总是被偷,你有什么法子跟县令......」「林大人,我孙子过两日抓周,你文採好,给他起个名儿啊——」 林斯致盯着街坊的几张嘴开开合合,人却走神,耳边只听见淅淅沥沥的雨。 四面是宗祠青灰色的墙。本地流行砖雕,且雕得越精细,越显得主人家财力深厚。眼看林家家祠的这几堵墙上,整面雕刻浮凸,望去尽是福禄寿喜。 与林斯致眼睛齐平之处的墙面,却刻了蜂和象,取「封候将相」之意。雨滴串成水幕,那象身便模煳起来。这镇子自古被称作南蛮之地,读书人少有。林家出了两个朝官,实乃罕事。百姓们对林斯致高看,以为他一个太常寺卿可以在京城无所不能。 殊不知皇宫明德殿每日早朝,林斯致不过是站在列队的末尾,一言不发地远望着皇帝黄袍上的龙纹罢了。 他不知道父亲当年高中时,回家面对父老乡亲是如何感想。可他却渐渐觉得,哪怕位极人臣,在巍峨的宫宇,和无尽的仪仗前—— 只要不姓李,都只有芝麻大点儿。 不过,就算姓李又如何? 一朝大火就能抹去。 街坊依旧在耳边叽叽喳喳,林斯致到底是从小磨出来的好脾气,换上耐心神色,一一听着。大伯母出来给众人端茶,得意地站在林斯致身旁,时不时插句嘴。祭祖结束后,奉给祖宗的馈食都会送给街上乞丐。林斯致看着僕妇端着憨沉的猪头,在雨中来回。 一整盘猪头肉转眼分食完。 林斯致忽然心里一动。从京城出发前,他刚买了根硕大的火腿,托一个信得过的老婆子寄到密林的草屋里去。宋昏如今烧伤还没恢復,行动不便。这番回岭南蹉跎一月,他怕宋昏饿着。 林斯致晓得自己为何见了猪头觉得阴森。 ——白粉粉的肉,太像人被火燎后长出的新皮了。 他举着油纸伞,脸上一副端庄神情,满脑子却全是残忍景象。林斯致没往下深想,只是忽然好奇一件事。 昏是昀的反义。那宋又是何意。 关于为什么改姓宋,宋昏对林斯致总是一笔带过地讲—— 「好听。」 3. 开平二十二年,京城。 盂兰盆节,京中各高门纷纷祭祖。镇北侯府的仪式却一切从简。裴振安不爱铺张,只让家人对着祖先奉三柱香便可。 奉香的裴氏族人中,唯独不见长女裴训月。 裴松上完了香,趁大人不注意,从祭盘中拿了两块桂花糕和一枚梨子,藏进袖子里。 他悄悄出了宗祠,由小厮搀扶着走到后花园一间空置的书房。平日这里只放藏书,今日,却能透过菱花格的窗,隐约看见有个女孩子坐在里头。 「松哥儿,侯爷说了要关大小姐一日禁闭,不准她吃东西,也不准人去看她,咱们就别进去了罢。」小厮愁苦。 「大家都在祠里,没人注意。你先回去,若有人问,就说我去出恭了。」裴松说。 他身量比一般男孩子瘦,平日文弱,鲜少这样执着。小厮一时不忍拂逆,只好回身往祠堂去。裴松便四下望望,小心推开了书房的门。 彼时裴训月正坐在桌前抄家规,忽听门声响动,警惕回头,却见裴松朝她笑:「我给你带吃的来啦——」他做口型,悄悄走来,把糕和果子放在裴训月手边。「你从祭盘里拿的?还热乎呢。」裴训月惊喜,又看见弟弟穿得单薄,便蹙眉,「小厮没跟着你么?怎么不穿披风,万一受了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0页 「这天气谈不上受冻,外头太阳烈着呢。」 裴训月囫囵吞着糕,一时答不了话。 「姐姐,抄完家规,你和爹爹去认个错吧。」裴松嘆气。 「我不去,」裴训月摇摇头,「不让我吃饭,我就不吃。」 她话虽如此说,肚子已经饿得叫了几轮。裴振安罚她不为别的,只因她偷看家中秘籍,自己仿制兵器,舞刀弄炮把偶然路过的赵奶奶吓了个趔趄,摔得折了腿骨。 说到底是后花园的路太泥泞,关裴训月什么事?她本就厌恶赵奶奶,这回简直幸灾乐祸,却被大怒的裴振安罚禁闭,甚至参加不了今天的祭祖。 裴训月忽地想起什么,问:「哎,你进书房的时候,没看见门口有展刃吗?爹爹让他过来守门的。」 「没,甚至门也没锁,一推就开了。」 「那肯定是展刃心软,怕我万一要上茅厕什么的,留了门。我估摸这会儿他去祠堂了,」裴训月嘿嘿一笑,「正好方便我出去一趟。」 她雷厉风行放了笔,不忘叮嘱裴松穿上披风。刚晃到门前,就看见一道笔直的黑影。 「大小姐。」展刃唰地抽刀拦下她。 「我还有几样小刀模子藏在昀哥哥那里呢。东宫人多眼杂,万一举报给爹爹,我辛苦做的东西又废了。 」裴训月盯着展刃,」展大哥,你行行好,赶明儿我再给你换把刀。我的图都画好啦,你看你这刀都快卷了刃.....」 裴训月睁眼说瞎话。展刃的刀明明锋利得吹毛立断。 展刃垂眸,看见她不安分地攀住自己的胳膊上,一边说话一边使劲儿摇着。她的手很细,白嫩的指尖带了墨,像抚摸她心爱的刀柄一样,摸在他坚硬的腕骨。 男女授受不亲。她到底清不清楚。过了金秋她就十六岁,为甚么还这么懵懂? 展刃嘆气。 「那我陪你去。我轻功好,送你一程。」展刃抽回手,离裴训月远了一步,抱住胳膊,「不过,大小姐,速去速回。」他道,避开裴训月的眼。 「好好好。」裴训月笑嘻嘻,攀住展刃,随他足尖点地就横空跃起,落在屋檐上,猫步行远。 裴松艷羡盯着他们的背影,心里惘然。飞檐走壁,那是他这辈子都做不到的事。他嘆气,索性提起裴训月的笔,把剩余的家规抄完,省得她回来挨罚。 狼毫的余墨滴透生宣,端庄的小楷临到一半。夏末的风吹得窗子乍响,案上一角的玛瑙鱼镇纸却安之若素。 李继昀放了笔,愣怔看着窗外的一抹黑影,同那黑影后睁圆如兔子的一双眼。 「阿月?」他惊奇。 东宫在皇宫之外,但也有金吾卫日夜值守,想混进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展刃托住裴训月的腰,看她跳进进窗子,垂眸:「大小姐,我去外面等你。」说罢,黑影往外一跃,那窗子就合起来。裴训月在地上打了两个滚,伏在李继昀脚边,头往木案下一钻,两手像刨洞,片刻,果然掏出几把小刀模子。 「找到啦。」她欣喜若狂,下一瞬,脑袋被一只手轻慢地托起。 「别磕到头。」李继昀笑。 他总是这样,一点儿也不恼,无论她做什么。 裴训月被卡在里头,一时间出不来,她便借着李继昀的腕力在地上扭。景泰蓝的地毯被蹭得捲起来。李继昀嘆口气,蹲下身,想拉她起来,谁知刚好踩中裴训月的裙边,脚下一滑。 二人在狭小的木案下,面对着面。李继昀摔在她身上,哪怕胳膊肘借力,仍伏得她喘不过气。「压死我啦。」她推他,谁知他的胳膊摔麻了,当下便纹丝不动。 「你来找我,就为了这几把刀模子?」李继昀忽然问。 「嗯,我玩刀把赵奶奶吓摔了,我爹罚我禁闭,不许我吃饭,还让我抄家规。」她突然委屈。 「那现在吃饭了么?」李继昀从她身上起来。 裴训月摇头。 李继昀站定,想了想,从桌上拿起个食盒。一盒的猊糖,他掀了盖子,递给她看:「乳糖狮子,你尝尝。」 「喜欢刀,以后你一画了模子,我就请人给你做。」他拽裴训月起身。 「那我要百鍊钢,错金铭,镂空鞘,镶珠刃。」她一边被他拉住腕,一边开玩笑。 谁知道李继昀盯着她,一眨不眨,像是认真在记。 裴训月倏忽就脑中放空。耳边风声又过,蝉鸣顿起。她觉得心里发热,却不知道为何,回过神,已经攥紧了李继昀的衣襟。 「一把刀模子,能做千万把刀。假如你想要多少把,都有人给你做。你还会收着最初的刀模子吗?」她突然问。 大梁女孩儿十五岁行过笄礼,大人们就会渐渐说起终身。可她的终身在哪里?众人都讳言。 时人议论,裴氏女与太子青梅竹马。 然而弱水三千。 储君之爱,不分轩轾 ,泽惠万民。 裴训月有一点叛逆的期许,但觉得那究竟不会成真。 如果李继昀的爱终有一天会分给许多人,那她不肯要。 「我不要刀模子。」她听得李继昀说。 「我只要画刀模子的那个人。」 窗子突然就被推开,一个憨头憨脑的年轻人站在外头盯着二人笑,样子有些痴呆。两个内监赶来,朝李继昀作揖:「太子殿下息怒,此人是外聘的挑担工阿宋,来帮忙修葺漏水廊庑,迷路冲撞了殿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1页 「不妨事。」李继昀红着脸咳。 他与裴训月的对话甫一被打断,便难再进行下去。裴训月避开人悄悄地走了。李继昀怕内监们责罚那呆子,索性唤他过来,问其名姓。 「阿…阿宋。」那人说,愣头巴脑,却有一双干净如小牛的眼睛。 「阿宋,这乳糖狮子赏给你。」 阿宋接了木盒,开心地蹦,连行礼也不会。李继昀微笑,蓦然看见窗外黑衣可疑地一闪。 守在窗外的展刃见裴训月拿着刀模子出来,魂不守舍。他问:「大小姐,想什么这么出神?」 展刃以为她是怕回家受罚所以不开心,一贯冰冷的神色忽然带了怔忡的温柔,罕见地啰嗦。 「大小姐,要是将军又训你,我替你顶下,只说你出来是肚子疼要看大夫。」 「大小姐,你吃东西了么,饿不饿?」 「你说要替我做刀,大小姐,说话算数。」 裴训月不知可否,走了神,满脑子都是李继昀最后同她说的那句话。 储君之爱,泽惠万民。 他不一样。她想。 4. 永平三年,北坊。 下午,周阿嬷同女儿一家吃完了饭,沐浴更衣,出发去利运塔烧香。 「小珠,让轿夫回去吧,我跟着你们走路就行。」周阿嬷说,「本来都是老百姓,何苦再坐轿子麻烦旁人。」 「娘,女儿不过是希望多孝敬孝敬你。」小珠撒娇,却听母亲的话退了轿夫。孙儿拉住周阿嬷的手,兴奋说自己放纸鸢得了头名。老赵则走在妻儿岳母身后,提着去祭祖准备的食盒。周阿嬷做的乳糖狮子,被他放在食盒的最下层,用冰湃着。 他隐约知道这糖狮子是周阿嬷做来祭奠一个死掉的年轻人。据说叫阿宋,是庄子里远近闻名的呆子。阿宋有一年正月突然就消失了。旁人都说他兴许吃了酒,冻死在哪里的街头。 阿宋没家。只有周阿嬷疼他。阿宋消失以后,周阿嬷托自己早年服侍贵族积攒的人脉,四处打听,却全无下落。 前年,眼看着实在找不到人,周阿嬷便出银子,给阿宋在庄子后的荒坡上立了坟。草长得丰茂,转眼就盖住了阿宋的墓碑。 一个凭空消失的人,哪来的坟包包?哪有骨灰可埋?老赵觉得奇怪,有一晚偷偷跟小珠打听,才知道,周阿嬷把阿宋给她的糖狮子埋进去了。 「咱娘真是个实心眼儿。」老赵听完,说。 一行人就这样慢慢从福临客栈走到了利运塔口。僧人念经声从塔中哞哞传来,伴随着一阵阵钟鸣。周阿嬷抬眼,只觉那塔耸入云天。青绿琉璃瓦和金甍一层层往上,塔顶的仰覆莲简直云雾缭绕,似在仙境。那天是回明窟里少有的艷阳天。达官贵人的香车一辆辆停在塔前。 贵人们烧香,有他们自己的通道入口。而普通百姓,只能排着长长的队伍进塔。太阳晒得人脸热,队伍行进缓慢。盂兰盆节来瞻塔的人实在太多。孙儿等得极不耐烦,一会儿张望,一会嚷嚷。 「安静些!」小珠训孩子。周阿嬷心疼,便对小珠说:「小孩子晒得不舒服,我带他回去拿顶绸伞来,你们先排着。」说罢领着孙儿要走。谁知老赵忽地发现什么似的一拍脑袋,也喊了句:「等等我,我也回去一趟。」 小珠瞪他:「你回去做什么?」 「我本来想用冰湃着糖狮子,结果刚刚打开盒子发现居然忘记放冰了,」老赵小声,「糖化了,阿嬷肯定伤心。」 小珠听完,嘆口气,看见丈夫、儿子和娘都走远,索性出了队伍,一同跟过去:「我也回吧,这队伍不知道排到什么时候,我们反正住得离塔近,晚上人少了再进去。」 几人就此折返。路上,小珠和老赵窃窃私语。 「你说,这阴间的人会喜欢吃糖狮子吗?或许烧点纸钱更好?」老赵悄声。 「你满脑子就钱钱钱的。狮子辟邪呀。再说了,阿宋那么单纯,没准糖狮子比金银在他眼里珍贵一万倍。」小珠回。 「这叫单纯?这是傻。」老赵说。 周阿嬷走在前头,牵住孙儿,装作听不见二人的话。阿宋确实是个傻子。要是不傻,怎么会在三年前正月十五想着同太子一起玩兔子灯? 周阿嬷想,太子是何等身份,哪来的兴致去哄一个呆子?可阿宋不这么觉得。自从太子赏了他狮子糖,他就把太子当朋友。 那年元宵节,周阿嬷煮了汤圆去找阿宋。阿宋吃完了她做的芝麻汤圆,牙齿都沾黑了。「妈,我去玩......兔纸灯,和太纸。」他跟周阿嬷说,大大咧咧笑。 周阿嬷记得那天也是个艷阳天。她看着阿宋出门的背影,第一次发觉,阿宋居然长得这么高了。阿宋的肩膀很宽,脸庞却依然圆圆的。阿宋其实生得很好。要不是小时候被板砖砸中,阿宋也会长成聪明活泼的样子。 阿宋把狮子糖当宝贝。阿宋爱吃她做的饭。阿宋小时候被人欺负,痛哭,鼻涕流在衣服上,都是她擦掉的。 阿宋是个好后生。可他就这么不明不白消失了。元宵节东宫一场大火,周阿嬷心惊胆战四处打听阿宋的下落,只说是找「自己的儿子」,却得宫中的人奚落。 「大娘,这个节骨眼儿,莫说你要找你儿子了,皇后也在找她儿子呢!」 东宫从元宵节以后就被锁住。储君死了。国丧整整三月。上面最终也没查出个究竟。为什么起火?只说是书纸自燃。翰林院的一个姓朱的学士还因此自戕谢罪。京城里人心惶惶了三月,也就慢慢忘却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2页 周阿嬷却常常想起来。 她忽然觉得眼睛酸,止不住地揉。「娘,怎么了,沙子迷眼睛?」小珠过来关怀。周阿嬷摇头。她在心酸什么?为了一个呆子立坟,本就不值当。旁人都觉得她痴心。可她偏偏忘不掉。就在那时,周阿嬷感觉天地微微摇晃起来,不由得怔怔抬头。 周围却一片祥和喧嚣。回明窟繁华的长街上商铺林立。远处排队进塔的人络绎不绝。 这样热闹的一天—— 周阿嬷蓦地睁圆了眼。她看见视线的尽头,陡然间凝起一场巨大的风沙。众人都静了片刻。随即四处惊叫声震耳欲聋。「娘,快进店里来!」小珠慌张拉她。「利运塔怎么了——」有人惶惶喊。贵人弃车而逃,僧人出塔奔走。一片混乱中,周阿嬷看见女婿老赵心有余悸攥紧了手里的食盒。 几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空中灰沙漫天。仰覆莲已经从云端坠进了窟里。 如果不是机缘巧合,方才他们一家人此时怕已被压成肉饼。 「幸好幸好,我们都回客栈了。」小珠连连惊唿。孙儿拉住爹娘的手,吓得抽噎。老赵把食盒丢到一旁,专心安慰儿子。「发生什么事?」客栈里的客人一股脑儿地窜出来张望。方才还繁华无匹的长街转眼就成了乱市口。周阿嬷站在人流攒动中,眨眨眼睛。弥散的尘灰在空中飘舞,仿佛渐渐地能聚成一张笑脸。 「妈......妈......」 是你救了我吗?阿宋? 黄沙渐渐地散去。只听得四周哀哭。 「塔塌了!塔塌了!」有人疯了一般在街上喊。 5. 永平元年,京城。 去年的盂兰盆节,裴训月因为惊吓了赵奶奶,被罚抄家规,没参加祭祖。今年,却头一个进了家祠烧香。 裴府的人都知道她心情不好,只默默旁观,并不打扰。 给祖宗上完香,裴训月独自出了侯府的门。 按道理未出阁的女子不应像她这般在大街上晃。可她一贯混不吝,打不好骂不好,爹娘也就随她去。不出祸事便行。裴训月功夫三脚猫,但骑术一顶一的好。她取了流金鬃,还没上马,忽然被一道黑影拦住。 不必回头也知道是展刃。 「你知道我要去哪儿,别拦着。」她对展刃说。 「我不拦你,只是出于安全跟着。这是将军的吩咐。」展刃说。 裴训月默然。展刃便跨坐上马,伸手欲拉裴训月,她却只当没看到,跳上马背,倏地扬了鞭子。 展刃知道她心里有气。自从今年元宵节大火,将军用鞭子将她阻在府里后,她就一直是这般。 马儿很快就跑在了京城的官道上。再往前三个街口就是东宫。这条路展刃十分熟悉。裴训月去见李继昀,通常由他来保护——另一护卫红姑嫌宫里规矩多,素来是不喜跟裴训月去东宫的。 风声唿啸,展刃坐在裴训月背后,去望她的侧脸。李继昀一死,她其实消瘦得厉害,但她自己没察觉。展刃观察她很仔细。许是暗卫的天性。他总是敏锐。他记得裴训月红透的耳垂——去年盂兰盆节从东宫里出来那一次。 他一看见,突然就啰嗦起来。从小被当成杀手训练,他鲜少心慌。那一刻忽然心如擂鼓。他没有见过大小姐脸红的模样。裴训月低眉垂眼的时候其实很美。可惜她总是张扬肆意,笑声如铃地望人。这样的女孩子也会害羞?展刃觉得奇怪,又忍不住多看。 「你说要替我做刀,大小姐,说话算数。」 可惜她魂不守舍,全然走神。回到府里,刀模子就被裴训月珍藏在闺房里的某个地方。谁也说不明白为什么她那样爱惜。展刃性子冷,不懂儿女情长,但他以己度人,心想那一定是裴训月珍爱的东西。也许她不愿意把珍爱的东西送了旁人做刀,就像展刃自己也有最爱的一把红缨枪,每每去战场杀人前都要三拜供奉。 旁人都觉得这仪式是迷信。展刃不理。许多年前,他第一回 在沙场上夺人头颈,就是靠了这支红缨枪。不过七八岁的年纪。血溅在牙齿上,涩得很。 他从那之后就不爱笑。 「大小姐,你要去哪儿?」 眼看马儿停在东宫附近的街口。那昔日巍峨的朱墙已破壁残垣。大门被一把铁锁凄凉拴着。裴训月下了马,听不见他的话一般,往前走。 他生怕她硬闯,连忙也跳下马去,却见裴训月慢慢地站定,从袖子里拿出一把匕首来。迎着太阳的光,展刃看清了匕首上刻的纹理。太精细,漂亮得叫人心里一颤。没有数月功夫做不出这种东西。他忽然怔住,只觉从肺腑之间升起一股苦涩的心意。 原来她不是不愿意做,只是不愿意做给他。 太阳笃悠悠地照着。这一丬出了火灾,百姓早都搬离。屋檐上覆了蛛网。灰尘在空气里飘荡。阳光越大,瞧得越清晰。裴训月提着刀,依旧迎着朝晖往前走着。展刃不知道她何意。「裴训月——」那会就是他第一次直唿其名。 「我想回东宫,我想把做好的刀送他,」她说,肩膀微微地抖,「我想看他,我想看看他啊——」她忽然蹲下,嚎啕大哭。 自元宵节东宫出事以来,这还是展刃第一次看见她哭。 展刃被灰尘微微迷了眼,模煳中,看见远处一个穿得破衣烂衫的百姓,捧着根巨大的火腿,津津有味地啃着,看他俩在残垣前对峙,像看热闹似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3页 展刃心里落寞,没有再劝下去,只是出声喝了马,兀自牵住缰绳。 「你可以回去。」他说。 「但是那里已经没有人了。」他又说。 太阳倏忽就照在那破败的宫殿上,金碧辉煌的,恍如故景,却又转瞬消散了。 第47章 番外(三)除夕 大年三十,除夕。 1. 永平十三年,北坊。 年尾最热闹的除夕夜,三仙居却闭店不迎客。 只因大厅的楼梯口,两个年轻公子正打得难捨难分。 老闆娘宋三仙同当今皇后交好,据说曾在登闻鼓案中护驾有功。众人都说没有三仙嫂摆不平的场面。可眼下,连她也只能站在樑柱旁瞠目结舌。 这酒楼经过几次扩张,早就吃掉了附近的店面,豪阔至极,正对大门的红木楼梯挂满金纱栀子灯。而那平日里辉煌的灯火,如今却在长剑杀气下灭了大半。 「三仙嫂,要去宫里请人来劝吗?这两尊佛,眼看咱们谁也摆不平啊。」酒楼的保镖苦着脸。 「不必,」宋三仙望了一会,忽地嗤道,「让他们打便是,你们跟我去后厨收拾,今晚提早关店。」 一众跑堂得了令,连忙同老闆娘走远。战火没了看客,许明龄登时就收了金错刀,轻轻一笑:「我要回家吃年夜饭了,让王爷一招。」 郑小王爷并不依,长剑直直横在他颈:「你要走要逃,随意,但得先把玛瑙扳指还我。」 他说的玛瑙扳指此时正用红线串着,挂在许明龄的脖颈。扳指中空被剑尾轻轻一挑,像山楂核一样囫囵于雪白的皮肤上滚了两圈。许明龄低头看见了,勾唇。「谁说是你的扳指?我搜到的就是我的。」他蛮横。 扳指的由来也简单。无非是宫里的几个浪子王孙除夕那一天打叶子牌,赌赢的人能得三仙居最有名的伶人一支舞。郑小王爷平日里自矜得紧,那天不知怎得忽然起了兴,豪赌一番,抵了王府里半壁身家,惹得百姓哄闹围观。好歹最终险赢了众人,可他没要陪舞,而是要了美人手上的玛瑙扳指。 偏生金吾卫的郎将许明龄不知听了什么风声,义正词严要来抓赌,见了扳指就说是赃物,拿进自己手中。 按理说郑小王爷看上的东西没人敢抢。十多年前,帝后宣诏收他为子。不改名姓,养在行宫。如今冠礼都没过就封了王爷。京城里可谓风头无两。 得了盛宠,自然有人妒嫉。 慢慢地就有了非议,说这位小王爷其实幼时侍奉皇族,流连贵榻。怪不得生了一张文弱妩媚的脸,听说癖性难改,专好断袖。大梁娈童之风消失已久,可民间奇诡传说屡禁不绝。小王爷性子安静,不多自辩,却于除夕夜为美人一掷千金,也算给自己破了一回流言。 偏偏许郎将不给他台阶下,往枪口上撞。 能跟小王爷对峙,自然不是等闲平民。许郎将的父亲是一桩大案的重要人物。他娘还亲自受了皇帝封的诰命。可惜他除一副好相貌,性子远远不肖其父,多年来因张狂惹了不少祸事,却也终究凭出身做了禁中侍卫。 郑许二人从来不合。愿意坐观互斗的小人不少,这一场架,于是就没人乐意劝。 郑小王爷盯着许明龄跋扈的样子,忽然无趣:「你什么都要跟我抢。」 「母后当年没收养你,你应该很失落吧。可惜了,你有亲娘,」小王爷一抿唇,长而上挑的眼睛就弯成柔软的弧,「你命再好点,没准儿我们就成了兄弟。」 他忽然凑近,上一级台阶,脚下软靴就踩上了锦毯:「成了皇子,行宫里金山银山任你挥霍,哪里还会这么宝贝一枚二手扳指。」 许明龄闻言,半抬了眼,笑:「二手扳指又如何?物件罢了。」 「只怕有些人什么都是二手的,」他在小王爷耳边低低道,「我有家,何苦羡慕行宫?我回去得再晚,有娘给我留一盏灯,留一口饭。」 那扶在金错刀柄的手下一瞬便抬起,翻转了腕,手背轻轻拍着小王爷的脸颊:「我不同你争。我只是怕你矫枉过正。」他说着,下了几级台阶,声音笑吟吟的,「王爷随意,我是要回家吃饭了。」 说罢,他翻身跃过红木阑干,往店外去。小王爷刚想追,蓦然听见窗外噼里啪啦爆竹声起。隔了几条街也震耳。宋三仙那时同伙计们出了后厨,兀自收整大厅。热皂角水泼在椅子上,那黄梨木就全是湿痕。郑小王爷怔怔看着,倏忽收了手里的长剑。 他索性也一级级下台阶,往店外走。「小王爷万福。」宋三仙远远地给他请安,小二们随声附和。小王爷只是摆摆手。 红木楼梯的锦毯铺得不平,踩在褶皱上像踏进波浪。小王爷慢悠悠地抬头,看见前面几扇落地大窗还没关拢,半开的缝隙外是北坊的夜色。 数朵烟花爆开在天空。 他垂了眼,闻见周遭清淡的皂角气,同客人们喝剩下的酒罈香。门槛边的位置未打扫,放了数排供客等位的红漆圆凳。凳子底下全是瓜子壳。 除夕夜,哪里都热闹。 对郑小王爷来说,这却是他一年到头最冷清的一天。宫里虽年年设宴,但他懒怠同朝官皇亲交际。而行宫唯他独尊,可那也算不上他的家。 他提着把剑,漠然出了三仙居的门槛,踩着一地鞭炮碎末,听见两旁人家隐隐的笑闹,刚转过一个街角,却听见黑幽幽的路口,有个人影朝他喊:「喂,郑敬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4页 敢这样直唿其名的,世上只有一个人。 郑敬山一惊,唇角隐隐弯起来,却又倏忽冷淡下去:「你不是要回家热热闹闹吃饭么?」 「我怕王爷被我打输了,找不到地方哭呢。」许明龄痞气地勾唇,他骨架宽阔,往前一揽,手臂就围住了郑敬山的肩,指尖吊了枚木葫芦,塞子半开,泠冽酒香直往二人鼻子里窜。 「五十年的女儿红,王爷不赏脸么?」 郑敬山何等锦衣玉食长大,怎会分辨不出,什么五十年陈酒,只怕是附近哪家街肆临时打来的残酿。 他又不是当真孤家寡人,凭什么除夕夜陪一个轻狂无礼的郎将? 可那一瞬还是鬼使神差地点头。 「既然当真要请我吃酒,不如陪我去个地方。」郑敬山说。 「去哪儿?」 郑敬山不答,接了酒葫芦,引着许明龄就往小巷子里走。蜿蜒的窄街,可那却分明不是往行宫的路。直到停在一处老宅子口。掉漆门,旧石狮。一副墨迹残余、灰尘漫布的春联。四下里鸦雀无声。哪来的废弃民宅?许明龄抬眼,看见门上三个大字,不由得一怔。 「僧录司......」他喃喃。 「进去吧。」郑敬山颔首,伸手推开了门。 「这里居然还没拆么?」许明龄称奇。 登闻鼓一案后,利运塔被渐渐夷平。僧录司的众人本就被临时借调,索性各回各部。这间民宅收作公用,却一直空着。 「当然没拆,」郑敬山摇头,「我每年都来。」 他说着跨过了僧录司的门槛。门槛很矮,对小时候的他来说却高不可越。那年他许是七岁,或者六岁,记不清了。他不愿意回忆小时候的事。只记得被抱着冲出裁缝铺一场大火,进了僧录司的门。穿黑衣服的展刃哥哥领他去洗澡,厨房里一个胖胖的婶子问他吃不吃糕饼。严冬生叔叔问他叫什么名字。红姑姐姐给他梳头,换新衣服,铺床。 「你今晚跟我和裴大人睡。」红姑姐姐搂着他说。 郑敬山转眼就走到了东厢房。厚重的木门合着。他曾经就躺在里头,瑟瑟发抖,听见京城里敲了一夜的鼓。 许明龄没有来过僧录司,跟在郑敬山身后,四处张望,啧啧称奇。他先一步大手推开东厢房的大门,却看见地上一排花枝,怔住。片刻,对郑敬山沉沉道:「看来每年都来这里的,不是只有你。」 花枝很新鲜,白蕊红瓣,种类各异。显然是不同的人送来的。 身后突然木门吱呀一声。郑敬山和许明龄一同回头。 只见一个人摇摇摆摆走进了僧录司。 2. 永平三年,僧录司。 过了今晚,就是新年。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 ,当日里好风光忽觉转变 ......」 隔壁三仙居里,锁麟囊的唱段咿咿呀呀地响着。据说来了名伶樱桃书生。司里许多年轻后生早晨就一起撺掇着去看戏。唯有林斯致宋昏等人陪着裴训月下塔查了一天的案,风尘僕僕回司里。也没什么年夜饭,只有胖婶煮的几碗羊汤面,和两瓶街上打的老酒。 白天在籍册司见了吊死的小庄尸体,众人都没胃口。裴训月没动几筷子,宋昏更是早就离了席,不停用皂角巾揩手。一时间只听得林斯致吃得唿噜唿噜,滴沥达拉把汤撒了半桌子。 红姑听了,不由得蹙眉。她喜洁,见不惯旁人这般吃相。偏偏见是平日里最温文的林斯致,红姑一时便没了厌嫌。或许林大人真是饿得狠了,她想。自从进窟,红姑一心牵挂如何护裴训月周全,未曾分半点心神与旁人。这回,竟头一次端详起林斯致的相貌来。 平颧骨,薄唇,眉眼长而清秀。笑起来总是微微抿着,且从来不像旁的男人一样喜欢色迷迷盯着红姑的脸。 他见她永远先行三分礼。 「林大人过年不回家么?」红姑忽然问。 林斯致一愣。 「我......我是岭南人,回去太远了。今年就算了。」 他嘴上如此说,心里却沉寂下去。满口膻腥。羊汤面他嚼也没嚼就咽进肚子里。再多说几句都要露馅。喉咙往上翻滚酸水。他想吐。 他其实根本没什么食慾,满脑子都是庄禄星的脸。 林斯致看见红姑欲言又止,便把牛肉盘子往她那儿推了推。 红姑却并没夹那盘子牛肉,淡淡看一眼,喝几口茶就起身。昏黄的灯影中,看不清她表情。她的脸永远被厚厚的一层脂粉盖住。大雪纷飞的夜里他见这个女孩子第一面,就觉得过于艷俗。 偏生第二天撞见她素净着脸。 他从那时开始对她好奇,可惜一直不曾多说出口。 羊汤面三下两下被吃得见了底,酒壶也再倒不出几滴。胖婶端来碗粘春联用的米煳,裴训月便扶着老书吏把一副对联贴在僧录司的入口。戏音渺渺茫茫地传来,衬得司里越发冷清。林斯致放了筷子,走到后院,名为消食,其实对着天数星。 他有点吃醉了,模模煳煳中,好像看见一个年轻的身影走过来。薄天青的长衫,披一件小鼠褂子。大大的眼睛。爱笑。爱读书。读得远比他多,才华远比他好。可惜书里的大义装了一肚子,临到头却成了整日守籍册司的苦力人。 永平三年的十月底,林斯致见庄禄星第一面。 「见过林大人。」庄禄星老老实实给他行礼。既然是老工匠楚天明的爱徒,林斯致自然看重,本打算给庄禄星也提个匠籍,谁知他偏偏要去守籍册司。小楼本是监牢改造,籍册司深幽封闭,里头的日子不好过。有那么一日,林斯致去塔里监督壁画重修,路过长廊,看见庄禄星捧着本册子细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5页 「你看什么?」他问。 庄禄星被唬了一跳,停笔。林斯致走近一瞧,发现他在认真研读僧人花名册。那可是十几年积攒的老东西。谁没事读这个?林斯致不由得眉头一提。 只听得庄禄星说:「我找一个人。」 「谁?林斯致的心突突跳。 庄禄星不答,合了册子,就又继续坐进籍册司的那把大椅子里。 四面都是墙,墙上极高的地方开了扇小窗,窗上有粗铁栅栏,光就被筛成几道照在庄禄星脸上。他的神色很淡,一双大大的眼睛,平静地垂下去,睫毛却微微地抖。 林斯致知道自己遇到了硬骨头。 他慢慢地啃,一点一点靠近,从庄禄星平静的性子中,套出了姑苏绣狮桥的过往。庄禄星说他的仇人姓夏。「你呢?你的仇人又是谁?」他问林斯致。 太祖。林斯致说。 「我父亲因科举作弊案被冤入狱。银盐显影,你听说过么?考科举的人应该都听过。」林斯致自嘲,苦笑。 「我不考科举,」庄禄星摇头,「我弟弟被拐以后,我就再没碰过诗书了。」 林斯致默然,片刻,又道:「花名册上既然有你弟弟的名字,是个重要证据,该想个法子保存才是。」 他当时其实很想戳破庄禄星的谎子。怎么可能不碰诗书?爱诗的人都有瘾。何况是庄禄星这样显而易见的文人性子。闲来无事也忍不住用手在桌上比划写字的人。喜浪漫,追自由。要他去日復一年学机械,做工匠,待在这四四方方的监牢房里,恐怕比太监自宫还痛苦。 可他还是坚持下来,并且不知道要坚持到什么时候为止。 林斯致望着天,不晓得他们这些人最后到底有没有善终。 像在抹黑的夜里拼命地乱撞,稍不注意就头破血流。 莽夫罢了。 后院晚空漫天的星。没准儿人死了就变成星呢。林斯致仰头看,不知道庄禄星是哪一颗。想来是文曲星。他其实偷偷瞄到过庄禄星填的词,一气呵成的华美,把他羡妒得要死。 可惜小庄死在永平三年的末尾,看不见真相大白于天下的那一日。 林斯致忽然就垂了头,开始狠狠地吸鼻子。 「林大人,天冷,披件衣服?」 林斯致抹抹脸回头,看见红姑。 「噢,多谢。」这回他没行礼,也没避开眼神,伸手,从红姑的手里接过她好心给他递来的披风。他不知道红姑怎么看自己,没准觉得粗陋。他知道自己脖子红了,鼻子也是红红的,像个莽夫。他酒量太差,一喝就上脸。 可惜红姑只是看见了他眼角还没来得及抹去的水痕。 但她没说出口。 「你在看星星?」她问。 「对,」林斯致吸吸鼻子,又笑,「除夕夜没月亮,星星却挺多。」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带了哭腔,不由得心慌地掩饰,胡扯了一堆岭南和京城的差别,说家乡多瘴气,鲜少见星星等等。红姑并没叫停,只是静静地听。 等他说完,她才回:「雾气蒙蒙,也有它的美。」 「你的家乡又是哪里?」林斯致忍不住问。 「漠北,」红姑说着,微微仰起脸,一笑,「我们家乡话里,『红姑』是飞鸟的意思。」 「竟是这样,」林斯致道,「那你怎得来了京城呢?」 问出口就后悔。可惜醉意冲到太阳穴,整个人晕晕沉沉,索性也不掩饰。 他一向好奇她,好奇得很。 红姑不恼,只是一怔。她像是在思索如何开口,微微偏头,那满头乌云一样的好头髮就泼天盖地倾斜下来。一股女子常用的桂花油香。 「我的名字,其实是恩人取的。」红姑说。 「小时候漠北战乱。我爹娘都死了。听说中原裴家军杀人如麻,我就不敢投奔,反而被匪贼掳去,囚在地窖里。那一天外头很吵,我以为中原人要来抢贼匪的粮。谁知铁骑冲进来,裴家军里头有个人,比我大不了几岁,也是个孩子,却一桿红缨枪直接射中了匪贼的脑袋。」 「他就是我的恩人。」 「他给我想了名,央了裴将军,带我离了漠北。」 林斯致听着红姑讲来,默然许久。 「那你的恩人叫什么呢?」他又问。 这回红姑摇头。只听见戏腔婉转,远远地飘来。 二人谁也没再说话。天上一片闪烁星子。四周是整个严冬积累未化的雪。 「柳暗花明休啼笑……」 「种福得福如此报…...」 红姑听着那一段锁麟囊,戚戚然望了远方,想起来许多从前的事。 比如她记得每一次恩人笑起来的样子。虽然他不常笑。比如她这么多年跟着恩人拘束在侯府。学他铁石心肠,学他忠心护主,学他抽刀出鞘,又见血无情的每一刻。 可她其实一点儿不喜欢做护卫。 活着为了还恩,和活着为了报仇,哪个更不快活? 谁也辩不明。 林斯致不清楚红姑的心思,只见她披紧大氅,朝他问候一声,转身走了。 雪在她脚下软绵绵的。她走路总是把背挺得很直,微微敛着下巴,利落又妩媚的样子。 林斯致用袖子揉眼睛,模煳重影中望见她单薄的身形,同那鸦羽一样的头髮摇摇欲坠,坠得整个人薄得像一张纸。他想起她递给他披风的那双手,和她讲出身世时凝的眉眼。那时忽然就下定决心,若她有朝一日想挽髻大梁女子出嫁会挽起髮髻,他要给她一支世上顶好顶好的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6页 3. 开平十四年,皇宫。 那是除夕宫宴结束最早的一年。小皇子李继暄生下来才三个月,突发重病,高烧不止,太祖无心赴宴,离席去后宫,看视皇子。众人索性纷纷告退。 蛇形坐席上,诸官慢慢地腾挪着,往大殿出口去。 李明香随父母走在人群之中。她今日穿了身烟粉长裙,裙摆逶迤数尺,行动不便。母亲回头,心情不佳,嗔:「早知宫中变故,你还穿成这样做甚。」 「装扮漂亮,女儿家所好。这有何怪。」父亲李博士替她辩驳。 李明香低头不语,默然行着莲步。父母对她的城府心照不宣。她每次进宫都穿这身烟粉衣裳,只因太祖夸过一句颜色衬人。 她若再不嫁人,过了今年八月就合该二十四岁。对大梁女子来说已是十足的晚婚。十六七的时候,求娶的人能踏破李家门槛,如今,渐渐稀疏至一个也无。 李明香抬眼,见殿外漫天遍地的雪。人人排着队出宫,李家的轿子在队伍的末尾,轿夫吐出团团白色的冷雾,一脸苦相。忽然有辆硕大的油盖车路过,碾轧她绵延的裙摆,留下一道污痕。 李明香轻轻呀一声,同时望见车中一个男人掀开了帘。 此人脸生,不像是京官。年纪不算轻,生得中人之姿,却有一双极老练的眼睛,盯住她瞧,叫她倏忽心里一跳。 「对不住,车夫莽撞,惊吓了小姐。」那人彬彬有礼地道歉。 「小姐和家人可是在等候出宫?我的马车倒比轿子快些,又防风,愿送你们一程。」 李明香见队伍徘徊不动,便道了谢,同父母一起上了那男人的车。 「在下江西婺县县令,朱广弦。」男人朝李家人拱手行礼。 「听来耳熟,」李博士抚须,「翰林院朱学士,是你族人么?」 「是我伯父。」男人说。 这下车厢里没人接话了。李家夫妇面上笑笑,心照不宣彼此对望一眼。 主动献殷勤,家世又好,这不就是他们理想的佳婿? 李明香父母一直觉得,若早知道李明香如今的下场,就不该在她豆蔻年华的时候做什么平登青云的梦。教她闺阁礼仪、女儿教养,把她打扮成京城里最出名的瓷花瓶,可依旧得不了圣上垂青。 父母的虚荣心思,多年来铺陈在日常的严格训养中,批了层礼教亲情的皮。偏偏等她入宫的梦成了泡影,他们反过来说她傻,说她下贱,说她痴情。 李明香觉得好笑。她面无表情抬眼,却看见朱广弦锋利的侧脸。他微微反颌,侧面便显得强势又坚定,那种生在男子脸上极特别的轮廓,倒使她想起一个人。 她于是并没怎样讨厌他。 朱家马车驶过宫门的一瞬,后宫里,襁褓中的婴儿就咽了气。 这是李崇第一个早夭的孩子。 太医和妃子黑压压跪了一屋。皇后钟氏站在李崇身侧,揽住尚年幼的李继昀,捂住他的眼。 死婴的生母,是个刚被抬成妃子的婢,瘦弱伶仃,扑在李崇的脚边,哭得并不大声,可眼泪太多,像断了线的珠子,顷刻间就湿透了他的靴。 李崇却没抬脚,像入了定。他觉得眼睛很热,但不知为什么竟哭不出来。孩子静悄悄躺在他怀里,一张小小的脸,像只是睡去一般。这孩子从出生他就没怎么抱过,这样捧在手心,还是第一次。 「皇上节哀。」钟氏在一旁对他说,礼数周全,样子怜悯,可惜语气全然听不出宽慰之意。 他知道钟氏不喜欢自己。自己也不喜欢她。钟氏的父亲令人敬畏,曾经狠狠压过自己一头,险些就要夺了江山。李崇对于权力过分大的人从来没什么好感。所有离他近,能得他所谓宠爱的,全是弱者。 比如已逝的淑贵妃,比如继承了其母温柔脾性的李继昀,比如战乱里的难民,那些受他拯救感激不尽的百姓。又比如,小孩子。 翰林院的朱学士今年给他寻到了一些新鲜的事。他试过,钟氏应该知道。 可她并不在意。她不关注丈夫是否眷恋娈童。她在意的只是因为这些破事而些微晃动的朝堂。 李崇偶尔会厌极了这个女人。那副运用权力过分熟稔,以至于对强弱对比毫无追逐之心的样子。钟氏无情,但没有虐待癖。因为她从来高高在上,没有被人践踏过。 李崇是从死人堆里打出江山的,当然就不一样。 他们的冷漠殊途同归,因此某些时日竟也可以琴瑟和鸣地相处。 比如此时此刻。 只见李崇把头忽然狠狠地埋进钟氏的裙裾,嚎啕大哭。 「暄儿啊,朕的暄儿——」 钟氏低头,微微困惑。 她知道,他是没有眼泪的。 4. 开平十四年,李府。 朱广弦送李家人到门口,被李博士挽留:「大雪天,进来喝杯热茶,家里寒酸,还望朱县令不要嫌弃。」 朱广弦推拒不得,便下了车,进了府,才知道李博士说话如何谦辞。这要是算寒酸,那他县令出身的家宅简直比茅厕还破。大梁建国不也才十四年?一个与皇帝沾了点边的亲戚,怎么就能挥霍成这个样子。 朱广弦忽然好奇,如此挥霍中养大的女儿,该是何等脾性。一盏茶喝了大半,李博士絮絮叨叨探他家世之余,他一直在看李明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7页 茶毕,他要走。驾马的车夫也等得不耐烦。李家人呢呢喃喃之际,还是李明香先开了口:「天色太晚,雪大,朱县令不如请在寒舍歇息一晚。」 这一家子人说话都虚伪得很。朱广弦觉得好笑,但佯装郑重地点头。李家家僕于是请他进了一间卧房。他走进去,看见一顶坠了金箔的床帐,同那勾线繁复的波斯地毯。空中一股浓烈的月见花香。家僕关了门,他便仰在床上,浑身沾了雪的冷气,闻来仿佛铁锈,同这环境格格不入。 翻了个身,他才发现那板壁十分薄,竟可以听见隔壁房间女人令人骨酥的一声嘆息。 李家人想干什么?朱广弦腾地就坐起来了,那时,他听见门外两下轻轻的叩门。 「朱先生,天冷,我来给你送手炉。」 朱广弦开了门,看见李明香站在门口,朝他幽幽一笑。遑论这家人怪异性子,李明香自然是极美的。美中又饱含柔弱。可惜那种柔弱像被反覆训练过。所以得了下乘。 他请李明香进门的一剎那,发现她手中还拎了两壶酒。 「小姐怎么知道我爱喝竹叶青?」朱广弦垂了眼,朝李明香轻声笑。 那晚他们喝醉了,就宿在一处。又过了数日,朱广弦就向李家提亲。走完三书六礼的流程,一般人家要数月,朱李二家却只花了几周。李明香出阁,是京城里罕见阔绰的盛事。他们就此搬进李家在北坊硕大的外宅,住在回明窟边。 年尾,朱修就出生了。 朱广弦对朱修可谓是视如己出。其实按他那样城府极深的性子,若想认真掩饰,待谁都是一个样子。偏偏就有流言渐渐传出来,朱修不是朱广弦的亲生子。 可惜那会儿他已经升了北坊知府,得了李家诸多资助,所以全不在意。 然而,李明香嫁给朱广弦之后,就再没见他喝过酒。 她后来过了许久才领悟,马车压过她的烟粉长裙,从来不是偶然。朱广弦何尝是走一步看一步的人?他做事狠戾又坚定,她的第一印象一点儿没错。 早在从除夕宫宴的大殿出来之前,朱广弦就远远地看见李明香。他仔细调查过这个女人许久。京城里的有钱人家,属李家最神秘叵测。他要一个有丰厚嫁妆的女子。至于女子本身什么质素,毫无所谓。朱广弦幼时被伯父欺凌过,长大了,便不太能和女人行床笫之私。 他从坊间听知情人说,京城李家的女儿行事出格得很。 到底如何出格,传闻的后续就离谱得多。朱广弦不予评判,只是觉得好奇。毕竟他见李明香第一眼,惊于她是看上去过分合规的女子。哪怕她暗地放荡又如何。他反正得不了孩子。养着别人的也是养了。他只要一个体面的妻和有名分的儿,供他仕途方便罢了。 两人做了夫妻,自然貌合神离。李明香从他那里什么也得不到,便于别处寻安慰。她后来发现朱广弦想杀她,并不惊讶,只是莫名回忆起初见的那一晚。 那时他喝完了整瓶的竹叶青,醉醺醺地揽住她。两人抱在一起,滚在了勾线繁复的波斯地毯上。竹叶青里什么药也没放,可他垂下眼痴痴地看她,像蛇看见了潮湿地的红莓,动作极生涩。李明香不怎么舒服地喟嘆。 她合礼合规地生活了那样多年,出于恨嫁的心,或者是一点点对父母的嘲弄。毕竟她唯一可支配的是自己的身体。那不如惶惶地放荡一遭好了。为什么选他呢?她不晓得,一双细白的手就抓住了他脑袋上的发。出了汗,握在手里毛绒绒的。 朱修就是他的孩子。他以为自己不能人事,可那一晚他同她缠绵得很。 竹叶青的瓶子倒在地上。而他的脑袋枕在她怀中。 「你会娶我么?」李明香忽然问。 他转头,懵懂地盯着她尖尖的下颌,像几岁的小孩子贴住了母亲的肩背:「当然会。」 5. 永平十三年,僧录司。 郑敬山和许明龄听见吱呀响声,回头,看见一个人推开了司里的大门。 中年男人,穿着华美的衣裳,神色却古怪。左手提着一壶酒,右手拎着一串烂鞭炮。「蛇,蛇......」他痴痴地笑,把鞭炮往司里扔。许明龄皱眉,勐地扯过那人手里的炮仗,喝道:「滚出去,谁许你进这里来。」 郑敬山不悦:「你对一个乞丐这么凶作甚?」 许明龄愕然,回头:「你护着他?那是远近闻名的蒋呆子,钟家的疯女婿。当年案子事发,周澜海被砍头以后,他就成这样了。」 「噢,我知道了,小王爷平日里久居行宫,不懂凡间轶闻。」他冷笑。 郑敬山默然。只见蒋呆子被许明龄用刀赶了出去,腿脚绊倒在门槛处,咚得一声摔在地上,嘴里哇哇几声,痛得把脸皱成风干的茄子皮。许明龄啐一口,抬脚就狠狠地踹。蒋呆子吓得抱头,在地上滚,满口污泥。 「够了。」郑敬山喊。 许明龄回身,啧一声,就收了手。「不踹了,怕伤了王爷仁心。」他嗤笑,同郑敬山擦肩而过,进了东厢房。只见地上花枝被不知何处的风一吹,显得散乱。 「你不来瞧瞧这花么,许是什么故人送的。」许明龄仰头喝口酒,吊儿郎当道。 郑敬山嘆了口气,往前一步,倚着门框。 「我都认得。」他垂眼。 红色的是西铸兰,专生在漠北的月亮泉边。白的是溪水菊,爪牙锋利,阴森恻惋,总被刑部的人用来装点断头台。粉的是青木棠,娇嫩,无香,宫宴常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8页 当年登闻鼓一案后,他就被接进宫里去。做证词,听审讯,流程繁复得很。郑敬山刻意逼自己忘掉那段日子,不记得案子细节,只记得僧录司里的人轮流来照看。展刃哥哥教他防身拳。冯利叔叔带着孩子陪他玩七巧。红姑姐姐给他说漠北的狼王故事。 还有收养了他的父母,艷羡天下那对壁人。「宋家哥哥」和「裴家哥哥」。他从前这么叫,后来懂事,就改了口。 好多人爱他,可他还是不快乐。 郑敬山时常觉得自己性子贱。他明明比娈童案里千千万万的受害者都要幸运。他已经是最幸运的那一个。 可他每晚闭了眼,在偌大的行宫里,仍然总是梦见被陌生人抱在床榻上的那一天。 登闻鼓案发后,由林斯致亲自负责重修律法。豢养娈童,便和强姦幼女一样,要定重罪。十几年来,淫恶的风气渐渐地变少。人们关心的要事,从娈童之癖,逐渐转变为大梁日益减少的国库,八鲜行忽涨的菜价,和街坊的红白喜丧。 宏大的事情总是不引人注目。就像当年利运塔一塌,纵然那样壮烈,过了数月,百姓们背靠废墟过日子,也能渐渐熟悉了被巨大佛头凝视的每一天。 又顽强,又漠然。 郑敬山总觉得,也许娈童案也需要一个灾后重建的「僧录司」,来抚慰受难者的心。时人不讲究医心。若说自己心出了毛病,那只有巫医能看。闷闷不乐?一定是掉魂了。喝点符灰水就行。 他其实从来不喜欢这样。 「怎么盯着发呆啊,你倒是说说,看了这些花儿,没什么感想吗?」许明龄忽然打断他的神思,在他脑袋后头大声说,酒气喷了他一脖颈。 郑敬山忽然就厌烦,啪地一声打掉许明龄手里勾着的酒葫芦。 「我什么想法, 管你什么事?」 「还有,你这就一破酒,哪来的五十年女儿红?成天满口胡诹,靠家世混了中郎将,也就是你最大的本事。」 许明龄登时沉了脸。 「王爷发脾气了啊,是小的服侍不力了。」许明龄戏嚯地勾勾嘴角,眼里却没什么笑意,盯了郑敬山一会,随即转了身。 临走前,他又忽然唰地抽出金错刀,刀刃擦着地,火光噼啪间,砍断了全部的花枝。 郑敬山大愕,怒极,攥住那刀柄,险些要割破自己的手:「你真以为我不敢对你怎么样是不是?」他说着就更向前一步,勐地拉扯许明龄脖颈上挂着的扳指。玛瑙玉在月光下闪着玲珑的光。像许明龄炯炯的眼睛一样。他没退,反而也向前,两人就此逼视着。 「你想对我怎么样?要杀我?」许明龄轻轻笑,吐息间尽是浑热的酒气,他忽然低下头去,将眼睛正对着郑敬山的心,「王爷,别老自欺欺人。」 郑敬山呆住,见许明龄将脑袋又微微地仰,颈口的扳指就垂下来,耳朵蹭着他的衣襟。 「你以为这每年的花真是什么僧录司里的故人送的?」许明龄看着他,忽然笑。 「西铸兰,溪水菊,青木棠,」许明龄像念菜名,「我辛辛苦苦打听当年案子有什么人,一样样买来给你,知道你喜欢来僧录司,每年除夕放在这里。郑敬山,你骂我没本事,我看你才是最怂的那个人。」 「僧录司早就没人来,工部说这里明年就要拆。十几年前的案子,没人记得了。」许明龄忽然顿了顿,「除了你。」 「你不敢走出来,不敢见人,连除夕宫宴都不去,整天窝在你的行宫里装孙子。一掷千金买个美人戴过的扳指,就为了跟别人展示你是个正常男人?真是可笑得很,自怜得很,懦弱得很。」他说完,直起身。郑敬山的手在那时就微微松开,像是站不稳般,在原地晃了几瞬。 许明龄从地上拎起酒壶,转身走了,临出东厢房前,忽然停住脚,勐地把脖子上红线一扯,往后一丢,扔进了郑敬山怀里。 「自个儿收好,破玉扳指,小爷我也不愿意要。」 身后寂静无声。许明龄心里发紧一瞬,抿了唇,却终究往前走了几步,只见蒋呆子在门外咧着嘴听二人吵架。许明龄看见这张脸就来气。当年就是蒋呆子把郑敬山送进了袁记裁缝铺。要是杀人不犯法,这呆子迟早被他千刀万剐。 他在那时便又忍不住回身。 却见郑敬山早已蹲在了地上,靠着门框,坐在满地折断的花枝前。 他哭得喘不上气。 许明龄霎时无措,揉搓着脸,恨不得狠狠打自己的嘴。然而话已经说出去了,又收不回来。他心里翻江倒海,也蹲下身,将手轻轻搭在郑敬山的肩膀,还没开口,听见那人闷闷地说—— 「所以你总是跟我作对,和我打架,抢我的玉扳指,踢蒋培英,」郑敬山抬头,「都是为了我好?」 许明龄一愣,红了脸,片刻说:「也不全是。我也确实有看你不顺眼的地方。你看看你这个人,脑子很一根筋,嘴又很硬,脸皮还薄......」 他几里哇啦还没说完,只见郑敬山已经揽住了他的肩膀。那是一个坚实的抱。许明龄龇牙:「王爷......」 郑敬山打断他:「我晓得的,我晓得我该怎么做。」 「你要怎么做?」许明龄忽然好奇。 「我要学会如何医心,」郑敬山说,「不光是我的,也是那场案子里牵扯的人的心。受难者的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9页 许明龄沉默,抿了唇。他有点走神。因为郑敬山身上扑鼻而来的龙涎香充斥他四周。他忽然就想到很多很多年前。刘爹爹刚死。他和娘在家里祭拜。娘问了他一个问题。 「那我帮你一起。」许明龄忽然说。 话音刚落,他们忽然听见外头有小孩子吵闹。郑敬山奇怪地擦擦眼泪,出了门槛一瞧,有一家子人正朝这条窄街里走来。一对五十余岁的夫妻牵了个小女孩,像是他们的孙女。 「喏,就是这里,僧录司到了。」夫妻中的男人笑眯眯对小女孩说。 「哇——」小女孩崇拜地仰头。 「您是?」郑敬山好奇。 许明龄走出来,呀了一声,像看见老熟人似的,惊喜地挽住男人的胳膊:「孙叔!」 孙叔叔从前是京兆尹,后来升迁到六部去。登闻鼓一案中,正是他和妻子帮刘迎进宫。许明龄一直感激他,从小就和他们夫妻混得熟。 「囡囡长这么高了啊。」许明龄摸着小女孩的头。 郑敬山心里雀跃,同时也微微撇嘴望了许明龄一眼。 那小子诓他。谁说大家都忘了? 分明就有人记得。 他相信,哪怕僧录司被拆了,被夷为平地,千百年以后,依然会有人记得。 ——无数颗曾在此赴汤蹈火的真心。 几人热热闹闹地站在旧石狮前,听着不远处爆竹声噼里啪啦地响。北坊的梆子敲了数声。 子时已过。 那将是新的一年。 ——全文完。 /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