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临》 第1页 [现代情感] 《瑞雪临》作者:章小笼【完结+番外】 【文案】 [他现在是陆师长,家大业大,不在乎这捡来的美人一顿能吃一只肥鸡] 初遇时唐瑞雪想,这是一场各取所需。 她需要他的庇佑,大家搭伙过一天算一天,将来大难临头自然各自飞。 陆清昶以为自己捡了个落难佳人。 自古美女爱英雄,此美人跟了他陆师长,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他没想过美人是个小疯子,能吃、能睡、更能买。 后来城破之际,烽火连天。 「蛮荒之地,败军之将。没朱楼碧瓦,没皇城相府,陆某这一去不止二三里,也未必真能有始有终。这样的地界、这样的人,想清楚了,还要跟我?」 她清清楚楚地答道:「当然。」 tag:言情小说 情缘 强强天作之合 he 双向奔赴 第1章 热河往事 一九三一年,热河,奈曼旗王府。 王府的小听差穿过前院的一片雕梁画柱的长廊小跑到后院,「禀告王爷,陆师长来了!」 阿古尔在里屋的烟塌上半躺半坐,听到那半大男孩的公鸭嗓不禁就一皱眉头:「来就来。又不是生人,你不会把他带过来?喊这么大声...你王爷我聋啦?」 小听差赶紧摇头解释:「不是小的想扰王爷啊,是陆师长听说王爷在抽旱菸,不愿来后院。他说叫王爷去前厅见他呢。」 阿古尔立即嘀咕了一句不大好听的蒙古语,随即嘟嘟囔囔的下了地往前厅去,「不要脸的臭丘八,我不嫌他身上一股娘胎里带的穷酸,他还嫌上我了?上好的关东菸叶子,哪来难闻味儿……」 阿古尔的全名是阿古尔·纳瓦萨·哈日伊翰,他是个还不到二十岁的青年,族人都叫他小王爷。蒙古王公是世袭制,老王爷不到五十就突发急病仙去了,膝下只得这么一个小儿子,所以阿古尔十五岁成了奈曼旗的王公。他母亲常年病得下不来床,于是他自己管自己,自己教育自己。阿古尔对自我的教育明显是放纵的——他十六岁学会了吃喝玩乐打小牌,十七岁第一次尝试掷出千金捧花旦,十八岁把玩当成人生主要任务并且认识了陆清昶。 陆清昶二十几岁,出身和来歷都不明——外界流传他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大约是十几岁时在穷山僻壤饿急了眼,跟了过路的大兵扛枪吃粮。混到二十几岁,不知怎么成了那群兵的头头;直到队伍被政府招安,他做了杂牌军的师长。 阿古尔小王爷是在一场牌局里认识的陆清昶。那天小王爷酒醉上牌桌,厮杀一夜后稀里煳涂的输给了陆清昶四十六间房。小王爷是前朝遗少,有名分没地位——现今皇上都得听这帮扛枪的丘八的,何况他一个蒙古王公呢? 小王爷其实心里很怕这个腰间别枪的师长,不敢不给;可陆清昶那会恰巧不算穷,他说陆某愿意和王爷交个朋友,谈钱就俗了。 小王爷也愿意和陆清昶做朋友。 陆清昶长得周正好看,人也有趣仗义,比小王爷身边那帮还做着大梦的遗老遗少强。小王爷那时候不知道,欲擒故纵是陆清昶擅长的把戏之一。两人一拍即合的后果是陆清昶后来闹穷的时候,软磨硬泡之下小王爷不得不为接济他卖了察哈尔的地。 王府很大,后院和前厅的距离并不算近,阿古尔一路且走且骂行得倒是快;及至他到了前厅,陆清昶端着的茶还冒着滚滚的热气。 「小王爷,你动作倒是快。」 「你来做什么?火急火燎的把我叫来,难不成又穷的发不起饷了来我这儿打抽风?我上次借你的钱可是够买个田庄了……」 「这是哪儿的话。」陆清昶吹了吹手中的茶,轻轻送到嘴边喝了一口,「我这回是给王爷您送钱来了——李主席叫我到隆化那儿开会,他给我的兵封了一个热河护卫军的号,又拨了一批饷。钱虽然不够陆某人躺着花到死,但还王爷上次给我扩军用的英镑,是足足的了。」 「李主席?省主席?他给你发钱?他给你一个杂牌军师长发什么钱?」 陆清昶没嫌小王爷幼稚无知,只敲了敲手边桌子上的小箱子笑道:「杂牌军的师长也是师长,我在热河混了这些年,不是人上人也是地头蛇。不给我的队伍发饷,难道发给菜市场卖馒头的?」 「那…哎,算了算了,晚上你想吃什么?还是叫个戏班子来府里热闹热闹?」 陆清昶一脸的高深莫测,「今儿你且自己热闹去吧,我要回去了,有事。」 「什么大事急着走,陪我玩一晚上的功夫都没有。你不是开完会啦?」 陆清昶站起身来抿嘴一笑,很是矜持:「今天是当真有事,大事。改天再来给王爷请安罢!」 阿古尔撇撇嘴,「快滚快滚!」 陆清昶没骗人,他今天的确没工夫陪小王爷玩;他急着见一个人。 她是他在隆化城里捡到的。 陆清昶瞧见她的时候她正蹲在土城墙下掰手指头。 她神色清明,口齿清晰;然而清晰的声调吐出来的字句又全是胡言乱语,似乎真是个疯子。 小疯子,长得真好看。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越是披头散髮越显得她是个鹤立鸡群的人物。 她说她叫瑞雪,姓唐,唐瑞雪。 陆清昶在城墙下瞥见她的时候正急着进城去开会,三言两语让他断定了这是个小疯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页 小疯子是生的美,披尘带土的蹲在城墙下的人,竟然会美得带了矜贵。可惜可嘆,美玉蒙尘。漂亮人儿是个开口发痴的疯子,还挡不住他陆师长的脚步。 所以他让勤务兵把她先带回自己承德的家,等他回去。她呆呆的看了他半晌,脚下竟也乖乖上了车。 果然是个傻的。 小疯子穿着一身怪模怪样的短袖裙子,就那么白花花的露着胳膊;不过倒是不算脏,明显不是个流亡的乞丐。 他想,她在这隆化城里应当是有家的。多半是个乡绅的女儿,太穷的门户不会把赔钱的疯女儿养到那么大。 但谁叫她家里没看好她呢?他捡走她可不是诱拐民女,是救她一命;他今天扮演的角色不是陆师长,是陆大善人。 下车时马靴上的马刺吱嘎作响,他许多年不做少年,如今却又忽然返老还童似的欢脱起来了。他想身边的人真是蠢,叫把人带回来竟真是单单的带回来了;只知道带回来,不知道给她招唿些吃喝。他进屋的时候她就那么一个人坐在桌子边,可怜见儿的,脸前连杯热茶也没看。 「你家是隆化哪儿的啊?」他尽量想看起来和颜悦色,但腰间配枪在坐下来时硌了自己。 「…北京。」 他一挑眉毛:「哟。这…北京现下可改叫北平了。」 「…北伐了?」她飞快的抬头看了他一眼,对视的那一瞬间又低了下去,像怕他,也像怕被他看透。 他又「哟」了一声,「不简单。这事我还弄不清呢,那你是上过学堂的,兴许还上过大街游过行?那叫什么?新青年?」 「没有…我看过书。」 「书香门第。好,很好。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他们不在这…我想回去,可我找不到。你姓陆,那你叫陆什么?」 「鄙人陆清昶,光绪三十四年生人,字子至。」 她茫然似的愣了愣,又摇了摇头。 他以为她是觉得自己这名字不够好——村里老秀才取的,照理说也算个挺文明的名儿了;依他的出身,他不叫个「狗蛋」「二毛」之类的就是好样的了。 结果她喃喃道:「我饿,我想吃炸鸡。」 「炸鸡?油炸的鸡肉?」他皱了皱眉头,不是捨不得给她一只鸡吃,只是想不明白她的口味;油炸出来的鸡,那能好吃吗?不过他也不多言语,转身出门让勤务兵快去买一只烧鸡回来。 半个钟头后,唐瑞雪坐在桌前吃烧鸡。她的吃相不好看,也不要餐具,抓起来就啃。 陆清昶坐在一边给她端茶倒水。 终于,她吃饱了,很有克制的打了一个小嗝。 「饱了吗?还有点心,要不要吃?」 「嗯…吃。」 陆清昶看着桌上那只鸡的残骸,疑心她傻的程度还不轻,因为似乎有点不知道饥饱。 「还是下顿再吃吧,歇一会。」他用一句话剥夺了她吃点心的权利。 他不知道她三天水米没沾牙了,他也不知道她人生过去的十九年里除了某次心血来潮的减肥外从没挨过饿;一个从没想过有天食物会成为奢侈品的她,被突如其来的飢饿折磨怕了。 小疯子还是很听话的,不让吃就不吃,也不闹,专心致志的用陆清昶给的手绢擦手。 「这只鸡好不好吃?」 「嗯。」 「那你想不想以后每天都能吃这样一只鸡?别的也有,什么肉都有,点心也有。」 她眨了眨眼睛,显出了很浓密的长睫毛,「你让我留在这?你是想让我陪你睡觉吗?」 陆清昶不是没见过女人的愣头青,但他真没见过这样的——哪怕外边的货腰娘,也没有谁把「睡」字挂在嘴上。她是疯子,又傻又不傻,她什么都懂;也许还带点开天眼似的慧根,一下子看透了他。她这样直白,他反而不好意思了,耳根子犯了红,有种叫人戳了嵴梁骨的尴尬。 「我看姑娘你孑然一身,想着你无依无靠…这事情讲的是一个两厢情愿,绝不趁火打劫强人所难。」 「那你说话算话。你养着我吧,我一个人活不下去。你留着我有用,别的地方我能帮你——我知道好多事,神仙告诉我的,有什么事你可以问我,真的。」 小疯子,自称姓唐名瑞雪,年方十九。北平人,出身不详,家人离散。 陆清昶不知道一个女子是如何身无分文的从北平流亡到热河的——况且她还是个挺美的女人,流年不利,到处都是土匪贼寇,她怎么走出的那么远?所以陆清昶压根不信她那套说辞,神仙?她就是疯子。 陆清昶什么也不想了。她长了他心目中的好眉眼,但满嘴胡言乱语,不是个哑口无言的好疯子,扰了他的兴致。养着她就养着她,反正他现在是陆师长,家大业大,不在乎她一顿能吃一只肥鸡。 回想几天前,唐瑞雪时常忍不住去掐掐自己腿上的肉,非常用力、非常狠心、非常疼痛。可绕是如此,她依然怀疑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她才十九岁啊!二十一世纪的三好女青年,人生才刚刚开始,睡梦中猝死后也不得往生,那阴差说着什么搞错了,她便眼前一黑,再睁眼就穿着睡衣躺在土城墙角下。 一天后她不得不接受了自己已不再原来时代的事实——不能不面对现实了,她又饿又渴,同时还很冷。作为新时代的独立女性,绝没有坐以待毙的道理,唐瑞雪决定给自己找找活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页 她分别向馒头铺老闆、面摊老闆以及一家散发出香甜气味的点心铺的老闆发出了请求,统一的,「可以留我在这里帮忙吗,不要工资也行,给饭吃就行。」 这三位老闆,虽然做着各不相同的生意,他们的店铺也散发着各不相同的香气让唐瑞雪暗咽口水;但他们用同样在唐瑞雪听来有些奇怪的方言告诉她,他们虽然招工,但不要女人。这个小城的一只脚迈进了新世界,另一条腿还在前朝的封建社会中挣扎。这里的男人虽然不再蓄髮,却不大接受女人不在家绣花。 唐瑞雪蹲回初来时的城墙根儿,并开始怀疑自己会死于飢饿。 就在她肚子里的空城计唱到疲惫不堪的时候,那个男人高高大大的站在了她面前。 他不是从天而降,他来自一辆黑色的福特汽车,一身戎装,缀星的领章在太阳下晃了唐瑞雪的眼。 他用很清晰的、接近唐瑞雪印象中普通话的发音问:「你是哪家的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 唐瑞雪抬头看他,不得不说,他是个挺好看的男人,剑眉星目,有两道很深的双眼皮;让她很奇异地突然联想到高中美术课上描画过的大卫石膏像。 他是什么人,不知道。他是好是歹,不知道。 但唐瑞雪知道,这也许是老天有眼,给她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第2章 陆师长其人 这是唐瑞雪住进陆家府邸的第三天。 陆清昶成日早出晚归,这三天里她没再见过他。她是个十足的夜猫子,每日坐在后院小楼干瞪眼时都能很准时地在凌晨时分听到前院陆师长大驾归来。他这厢日日饮酒晚归,唐瑞雪那厢日日叫苦连天——她疑心自己是给自己找了个好吃好喝的牢坐。可是没办法,有吃有喝总是好的;这世道,她自己挣不来那口吃喝。 陆清昶的名字她毫无印象,肯定算不得什么名留青史的大人物,可他的富贵也在方圆百里内数一数二。 据这几天的观察,她发现这个家里除了她以及一众帮工阿婆外,没有其他女人,想来陆清昶也不是什么好色无度的地主老财。 她也试图从每天端饭送茶的阿婆嘴里打听打听这位陆师长的来路,可结果基本一无所获。这个人好像是个突然发迹的丘八,从前在承德乃至整个热河都是查无此人,当有人听过他的大名时他就已经是陆师长了。他上无父母下无妻儿,僕人甚至不清楚自家这位军爷到底是不是本地人。 这所大宅院里,在自己之前也没住过什么人。她自然无意去做什么陆清昶的姨太太外室之类的,但她真不知道陆清昶是个什么性子,他能让她白吃白喝到什么时候。如今只能说走一步看一步。 唐瑞雪在陆家后院枯坐着胡思乱想时,陆清昶正在本地最好的酒楼里连吃带喝。 陆清昶今天宴请的是南边来的一位商人,商人初来北地行商,目标乃是倒卖关外特产——生意不好做,他想和本地军头陆师长合作。 陆清昶有人有枪,可以为热河出产的货物保驾护航,防止受到土匪的掠夺。而商人有门有路,可保证货进了天津卫后立刻变成真金白银。于是这二人一拍即合,恨不得就马上就地来个热河二结义。酒饱饭足后,陆清昶连说带笑地送这位老兄上了车,同时在心事落地的喜悦中想起家里那姑娘。 于是他坐上汽车,向司机吩咐道:「今天不去营里了,直接回家。」 陆清昶到家时,唐瑞雪正百无聊赖地坐在院子里看天。 「晒太阳呢?」 唐瑞雪正在神游天外,冷不丁地被打断,愣了愣才发现来人是这个三天以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陆师长。「嗯…我也没什么事情做。」 「今天都吃了些什么?」 「早饭没有吃,午饭吃了羊肉包子和红烧肉。」唐瑞雪本来想说你家的厨子虽然不吝啬油水和肉食,但根本不懂什么叫营养搭配,几天来除了土豆就没见过其他蔬菜——如果土豆也算蔬菜的话。但想了想她还是没说,这话开口实在有挑三拣四的嫌疑;白吃白喝,不该话多。 「早上怎么不吃?不合口味?」 「不是的,是我中午才起床…」 「哟,那你可是…可是够懒的。」 唐瑞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表面上却低下了头,唯唯诺诺的小声说道:「陆先生,您有什么事情要找我吗?」 陆清昶长那么大还没被人叫过先生,那是文明人世界里的称唿,实在离他这样的武夫太远;于是他忍不住笑了,「没事就不能来了?怎么,不乐意见你男人?」 唐瑞雪摸不清他的路数,其实心里可以说是有点怕他,但看他言语轻佻,甚至笑得还有几分欠揍,实在忍不住了,「你什么时候成我男人了?」 「小疯子,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还不算我的人?你要是敢吃里扒外,我就把你的皮撕下来扔去餵前院的狗!」陆清昶压根不把她的话当回事,自得其乐得笑着恐吓她。 唐瑞雪没说话,因为看他无聊至极,懒得同他讲。 陆清昶笑了半天终于笑够了,清清嗓子正色道:「走,出门去,我带你出去买两身像样的衣服,再吃顿好的打牙祭。」 听到这话唐瑞雪倒是来了兴头,她在来到陆家的三天里,换下原来在陆清昶看来是破衣烂衫的连衣裙子后,穿的一直是本宅帮工阿妈自制的粗布裤褂。样式自然不好看,她现在也没有挑剔美丑的资格;只是本地土布粗糙,她细皮嫩肉的实在是刺得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页 在本地最大的一家成衣店里,唐瑞雪一口气挑了外套内衬睡衣总共二十四件。虽然唐瑞雪看上去不像兜里有货的主,但老闆一眼就瞧见了陆清昶军装笔挺,心里便有了数:「小姐,咱们店里新到了几双丝绸制的软底拖鞋,上面的绣样全是手工的,还钉了南洋来的珍珠。料子也是一顶一,穿上就像踩在羊毛地毯上似的。您看看…」 陆清昶直接打断了老闆的长篇大论,「和其他东西一道算帐。」 「好嘞军爷,您二位且先等等,我这就叫伙计把东西包起来…」 店里的小伙计一共打包出了十个手提袋,陆清昶带出来的司机只好临时兼职了苦力,一手五个包装袋,简直要被坠弯了腰。 及至上了车,陆清昶说道:「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小败家子。」 唐瑞雪心里一惊,声音也小了几分,「是你说我可以自己挑的。」 「哎,谁家养的起你这样的小娘们呢?一双绣花拖鞋都够买半个你了!」说到这陆清昶故意拖长了声音,「所以你就老实跟着我吧——」 「……你刚才说要带我去吃什么?」 陆清昶怀疑她这是不想听自己侃大山,故意打断,但又觉得这小疯子不该有这等心眼。 本地唯一的西餐厅里,唐瑞雪又加了一客冰淇淋。 陆清昶不吃东西,也不说话,只看着她一勺一勺的把冒着凉气的冰淇淋往嘴里填。他面上看得目不转睛,然而心里却是丝毫不动感情。他现在没什么旖旎心思,但把这姑娘当个小猫小狗小玩意儿养着挺好,不图别的,只图个赏心悦目。 唐瑞雪一边享受着嘴里的甜味,一边想着是不是该和陆清昶搭个话;看在他给自己点了这么一桌子好饭好菜的份上,也该巴结巴结他。 「那个…陆先生,你真的不吃吗?要不你尝尝这个,味道很好。」唐瑞雪用手里的小汤匙轻轻敲了敲另一份没动过的冰淇淋。 陆清昶笑了一下,眼下的卧蚕弯了弯,正是一双桃花眼,「什么陆先生,那些东西白给你买了?叫我子至,重新说一遍。」 「……陆清昶,你要不要尝尝这个?」 「贵,我捨不得。你一个人吃就是了。」 唐瑞雪看了看餐厅玻璃窗外的福特汽车,知道他是在把自己当孩子哄,而且还是个傻孩子。 她在心里翻白眼的同时也决定顺着他,他觉得自己是个疯疯癫癫的傻妞正好,想来不会有人去细究一个傻妞的来歷,她乐意陪他演下去。「你不是师长么,我以为你很很有钱。」 「我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师长。我穷了好些年头,吃糠咽菜的苦日子过了不少,节省惯了。」陆清昶伸出手握了唐瑞雪放在桌子上的左手,像把玩一件什么好玩意儿似的摩挲着她的指甲。「但对你自然不会捨不得,姑娘在我这儿是天仙,我恨不得金屋藏娇呢。」 唐瑞雪连吃两盘冰淇淋没觉得冷,此时却硬生生被他说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不动声色的抽回手,同时思量着他的话里有几分真假。 第3章 世情薄 唐瑞雪觉得,陆清昶这人的思想好像是跳跃的。 一回家他就拽着唐瑞雪进了前院,说要带她在宅子里四处转转。在小花园里没走几步又笑眯眯地扯着她的细手腕,轻声细语道:「瑞雪,你喜欢猫还是狗?」 唐瑞雪既没养过猫也没养过狗,按她的心意来应该是都不怎么喜欢。可她不知道陆清昶会不会又语出惊人说出什么肉麻的话来,也不大敢直言拆他的台,于是轻声嘀咕道:「我也不知道。」 「我看是猫好,咱们家有两条狼狗了,再来一条狗该打架了。我叫人抱一只猫来给你玩,好不好?白的好黑的好?」 说到这他又摇了摇头,自问自答道,「黑的不好,不吉利。还是花的好,回头叫人找一只小花猫来。」 唐瑞雪也就顺着他的话点了头:「好。」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陆清昶突然不容分说地要给她一只花猫养,但在这里实在是无聊透顶,也许把她没当过的铲屎官当成一项新事业也不是坏事。 陆清昶心里的盘算唐瑞雪自然是不知道的。家里的听差和他说,这几天里唐姑娘没出过她住的那四方小院。前些天他忙,随意把她安置到了后院,虽然吩咐了下人不许她乱跑,但也只是不让她一个人跑出陆府的意思,并无意囚禁她。陆清昶不知道自己在唐瑞雪心里的形象是怎样的,但他不希望她怕他。 「老爷,李团长和颜团长来了。」两人正无话之际,管家小跑着过来通报。 唐瑞雪感觉这个称唿很可笑,因为陆清昶实在怎么看都不老,这世上哪个老爷会长一张小白脸? 不过陆清昶还真摆出了老爷的派头,对着唐瑞雪一摆手,「我还有事,你先回后院吧。」 说完他又不把唐瑞雪当个大人看似的,转头向那个听差吩咐道:「你送她回去,还有,叫张妈给她把那头髮梳好。我不说,就看着她成天披头散髮疯子似的乱跑?」 唐瑞雪摸了摸自己的发梢,头髮是半个月前烫的,是最流行的自然蓬松款。虽然这几天里只用类似洗手肥皂的胰子洗过,但她自我感觉还是良好的,认为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至于像陆清昶嘴里的疯子。 真是讨厌。非常讨厌。土老帽。什么都不懂。唐瑞雪一边在心里暗骂陆清昶,一边转身往后院走,迎面却看到了两个男子并排走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页 其中一个看上去三十来岁的汉子边走边高声大气地说道:「老颜啊,你说还真是巧,我今儿还寻思你这怎么一病的没完了呢?正好你就来师座这露脸了,不知道的以为你不跟咱弟兄们一家了呢!」 唐瑞雪想这大概就是听差嘴里的李团长了,比起陆清昶,这人的虎背熊腰的形象更像个丘八。 另一个颜团长瘦长脸,戴了副细边眼镜,瞧着不像武夫,倒像个文人。不知怎的,唐瑞雪觉得他很眼熟;也许这位颜团长有些像她中学时期的某位老师。 看起来弱不禁风的颜团长似乎是有点怕一身腱子肉的李团长,干笑了两声说道:「老李,我的情况你是清楚的,你就别拿我开玩笑了。」 唐瑞雪偷偷抬眼观察这两人的同时,这两人明显也看见了迎面而来的她;那位李团长率先笑道:「咱们师座眼光是不赖,当初我要给师座送的那个李玉仙曲儿唱的多好!师座硬是不要,我还纳闷呢,原来是藏了这么个可人儿!」说着竟凑上唐瑞雪跟前做出了一个上下打量的姿态。 唐瑞雪勐地后退了一步,下意识的扭头望向陆清昶。她压根儿不了解他,甚至隐约觉得他游戏人间的表皮下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鸷。 可是,她现在两手空空,孑然一身;她不看他,又能看谁呢? 陆清昶看到了那束求救似的目光,却没表现出半分不快。不紧不慢地背着手走过来,他似笑非笑的说道:「可人儿未必算,倒的确是个新人儿。」 唐瑞雪低着头,双手暗暗的攥成了拳头。 陆清昶又一挑面前姑娘的下巴,用的是招猫逗狗的架势,「别低着头,让李团长好好瞧瞧。」 「云峰,你要是喜欢,带走便是。」 李云峰「嘿嘿」干笑两声,「多谢师座抬爱了,这人美是美,只是怕我家那几个娘们儿要不安生,后院起火哩。」 那个颜团长见状也跟着附和了几句玩笑话,陆清昶一拍唐瑞雪的肩,「还在这儿站什么?既然李团长不要你,还不快下去。」 唐瑞雪暗暗一咬牙,低着头快步向后院走去;一边走耳畔还一边响着那人的声音,声线清朗,语调轻佻。他就那么用他那副好嗓子说,「喜欢带走便是。」 今天她是逃过了一劫,可明天呢?后天呢? 说不准哪天陆清昶就会把她当成礼物送给他哪个下属同僚!前一刻他还在轻声细语的要送她猫,后一刻她就成了他手里可以赠人的玩意。 她突然觉得,陆府不是那么容易呆的;她在陆清昶眼里,大概和他口中那只将要到来的花猫的地位相似。 用接近于一路小跑的速度逃似的回到自己那间小屋里,茫茫然地在桌边坐下,正是发呆时,门开了,是被听差传过话的张妈。 「唐姑娘,老爷叫我来给你梳梳头髮呢。姑娘喜欢什么式样的辫子?我是乡下人,没见识,不过手倒是不笨,您要是说得出来,我大概能试试。」 「都好…你看着来吧。」 张妈便拿着蘸了不知什么成分的髮油的梳子开始收拾唐瑞雪那头「疯子似的头髮」,张妈确实手巧,麻利地给唐瑞雪编了根大辫子,又把那根辫子挽成一个髻,低低的盘在脑后。 「姑娘瞧瞧吧,可还满意?」 「好。多谢您。」唐瑞雪在镜中审视了自己的新形象,感觉自己这模样很像个前朝的少妇。不过现在不是为髮型伤春悲秋的时候,因为就在刚才张妈手指在她髮丝间飞梭的时候,她想起来了一个人。 她很想笑,她并没有特意钻研过哪段歷史;只是恰好在中学时的某节阅读课上翻阅哪本杂记,记住了一张老照片。 老照片里的人也算名留青史,但却算不上什么美名。 他叫颜旭笙。当年过路的丘八处处都有,各路势力轮番出场,他的影响力不值一提;他掌权的时间也犹如昙花一现。但论起恶,实在少有几个人像他那样恶贯满盈。光是他屠城的记载就有三次。他本隶属热河护卫军,后设计炸死了其上峰自立门户。这个人很难让人不怀疑他有精神疾病,他试图建立他的私家王国;他抢地盘,扩大势力,却疯子似的只要地不要人。这样可怖的人间恶魔,印在老照片上的脸却长得文质彬彬,让人感慨不可以貌取人。 颜旭笙,颜团长。 而那个连名字都未留下的,被加害惨死的上峰;可不就是前院那位陆师长吗? ,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身处乱世,人命未必比花更硬挺几分。 她决定和陆清昶谈一笔各取所需的生意。 第4章 走着瞧 立秋已过,但天依然很长,晚饭后天色仍不算太昏暗。 陆清昶单手端着一个花花绿绿的铁皮盒子,盒子上印的是他不认识的洋文,里面装的是一种格外香甜酥脆的饼干——他是要去看看唐瑞雪。 陆清昶来的时候,唐瑞雪正百无聊赖地用张妈给的一块小手帕擦茶杯里的茶垢。 「你怎么不吃晚饭?」他随手拿过她手里捏着的杯子看了看,「饭菜不可口?」 唐瑞雪摇了摇头,「中午吃饱了。」 「飢一顿饱一顿,不好。」 唐瑞雪认为他在没话找话,便懒怠开口。 陆清昶见她不言语,便在她身边坐下,亲自打开了那个铁皮盒子。「这是别人送来的点心,说是洋行里才有。不吃晚饭的话,吃点这个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页 唐瑞雪瞥了一眼,原来是曲奇饼;有些点缀着巧克力碎,有些没有。她挑了一块带巧克力的咬了一口,又随手丢回盒子里。 公 众号梦 白推文 台 「不好吃。」 唐瑞雪此举有点故意讨人嫌的嫌疑,在陆清昶眼里是相当欠揍的;他开始疑心她是不是在记恨自己下午说要把她送给李云峰,并因此故意闹脾气报復——但其实也没什么所谓,他并不打算多费口舌解释自己其实是在敲打李云峰。 「不好吃就不吃了,明天我叫人给你买新的来。」 「张妈给你梳的头髮?老气了点。像个小媳妇。不过你怎么着也不难看。」 「我问你,你是谁家的小媳妇啊?」他又拿出一副哄孩子的语调。 「哈,我家的。」旁人没怎么着,他倒是先把自己逗笑了。 唐瑞雪也笑了,其实她也没什么好笑的。「陆清昶,有一天你会死在颜旭笙手里。」 出乎唐瑞雪意料的是陆清昶既不疑也不恼,他单是歪了歪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是么,神仙告诉你的?可我总觉得…我命不该绝啊。」 「我想帮你——你听好了,我没在说什么疯话!都说慈不掌兵,我知道你一定也有你的本事和手段;可有些人藏的太好,你将来发现不对劲的时候也许就晚了。你想想——如今我是靠着你过活的,我比谁都想你好——我没必要骗你。」 陆清昶蹙着眉头摸了摸并没有蓄鬍子的下巴,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有句话说得好,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这后半句意思啊,是说人不能太聪慧,知道的越多反而越不好。」 唐瑞雪暗暗地吸了一口气,同时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变冷,后脖颈却在渗出汗意。 「我死了,你也未必活的了。」其实她压根儿就不清楚颜旭笙具体会做什么,可别无选择,只能赌一把。 「害怕了?怕什么呢?谁死我都不会让你死。」说着亲呢的拍拍她的脸,「你是我的小媳妇嘛!」 「好了,我走了。你好生休息,明天再来看你。」 唐瑞雪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烧,不是害羞,是气恼。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一句这样一句那样;真真假假,叫人看不清哪句正经哪句不正经。她真恨不得把桌子上的茶杯砸到他脑门儿上,甚至一只手都抬起来了;忽然又恢復了理智,那只手就顺势伸长拉了他衣袖一把。 「陆清昶,别忙着走,你至少该说清楚!不要卖关子,我没有你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听不懂。你敞开天窗说亮话。」 陆清昶忽然冷笑了一声,残存的天光从窗前照进来,将他衬得轮廓分明,浓墨重彩的眉目更显英气。人说貌比潘安,也不过如此了。可惜此时这位美男实在没什么亲和力,面上神情阴嗖嗖地骇人,叫人不愿远观更不敢亵玩。 「敞开天窗说亮话?那今天咱就好好掰扯掰扯,姑娘您又是哪位的人?」 「…我是你的人。」 陆清昶皱起了眉头,好像没听清似的:「什么?」 唐瑞雪轻轻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豁出去了似的提高了声音:「我说我是你的人!我可以替你做事,我不单单是个送人的玩意。」说到这她用力微笑了一下,「必要之时,我能保你的命。」 陆清昶表情似乎略略缓和了几分:「这话怎么讲?」 「虽然我不知道你手下究竟有多少人,有多少心腹,但我知道至少今天上门的两个都不可用。」 唐瑞雪小心翼翼的瞥了一眼陆清昶的神色,估摸着他没有要发火的意思,才接着说了下去,「那个李云峰跋扈,而你也忌惮着他吧?想必是他拥兵自重,量你不敢动他。这样的人是定时炸弹,你一定比我更明白。至于颜旭笙,他想杀你。如今他是不露锋芒,可将来一旦得势一定…」 陆清昶给自己倒了一杯已经冷掉的茶:「李云峰那个团,叫名是个团,实际有八千人,不是个团的规模。那个团与其说是我陆师的兵,不如说是他李家的门徒。我的确调遣不动他的人,可他现今也没十成的把握离了我单干。这个人不是很听话,但也不是完全不听话。」 说到这他一口气喝干了那杯冷茶,并「呸」的一声吐出了半截茶叶梗:「至于颜旭笙么,他那个团只有一千人,也不是个团的规模。况且他这个人…」 陆清昶的思绪渐渐飘远了,要说颜旭笙这个人,就不能不回看他自己的歷史。 七年前,他十六岁。十六岁,好年华,这么好的年岁,却活得那么穷困。他像本村所有半大小伙子一样,在本地地主家做长工,出很多的力,赚很少的钱;吃的是地瓜稀粥,咽的是咸菜疙瘩,顺带着忍受东家常年的剋扣和打骂。 这样的日子当然是难过的,终于有一天陆清昶在同村人的怂恿下把刨地的榔头一丢,不干了,进城找活去! 没成想,那说着要带他进城找出路的老乡反手就把他卖给了山上的土匪。 压寨刚被保安大队狠狠剿匪过一次,正是缺人的时候,大当家放出话去,凡是「介绍」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上山的,都给一块大洋做报酬!陆清昶没想到老乡也会坑老乡,顿时傻了眼,可也很快认清了局势,被迫落草总比掉脑袋强。 于是他和山寨里所有走投无路的人一样,磕头敬酒拜大当家,从此成了压龙寨里的小兄弟。他在寨子里呆了一年,这一年他吃饱了饭长起了个头,同时也见识到了一些血与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页 日子一天天过,一切的改变要从大当家绑回了一个文明先生模样的男人说起。 按规矩,被大当家绑回来的人会被关在寨子里十天半个月,在这期间会有个中间人出面去通知他们的家人筹钱。 第一天,陆清昶负责看守那个穿长袍的男人;后来的事情在众人眼里是戏剧性的,教书先生似的男人像个男狐狸精,引诱着陆清昶放了他。 十七岁的陆清昶突然在人质的鼓舞下变得胆大包天,不仅真为人质松了麻绳开了门锁,还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把短刀抹了在睡梦中的大当家二当家的脖子。 最后,他们一把火点了压龙寨。 黎明时分,陆清昶带着那些命大的、目瞪口呆的倖存者下了山;而那个被绑票的文雅男人在陆清昶身边充当了类似从前压龙寨师爷的位置,他姓颜。 颜旭笙是北平人,原先也是好人家读过书的少爷,只是父亲急病逝世家道中落,才北上流亡阴差阳错成了陆清昶的引路人。 下山的路是对错是显而易见的,师长可以站在明处,土匪只能躲在山沟,陆清昶很知道好坏。 同样的,颜旭笙也感念陆清昶,他在热河哪有什么亲朋?当年陆清昶要是不放他,他总要被撕票。所以他不仅平日里尽心尽力,关键时刻还拼命;两年前在保定火车站,他替陆清昶挡了一枪,这一枪差点打穿了他的肺,他在医院里住了很久,从此以后老是病。 丘八们都是武人,没有让不能上战场的病秧子当团长的道理。 可陆清昶不在乎,他几乎没有被教养过,几乎没有被善待过,对感情的理解很简单——他从一个被骗上山的穷小子到今天,有颜旭笙一半的功劳,颜旭笙活一天,他就得管一天。 这些过往是不足以与外人道的,陆清昶更不想告诉唐瑞雪他的那段不算光彩来歷过去,所以他沉吟片刻只简略地说:「他前年替我挡下了一枪,伤到了肺,保住一条命已经是不易,也落下了病根,动不动就要闹肺炎。别说他没道理杀我,他都没那个劲儿憋坏。」 唐瑞雪垂下眼睛喃喃道:「那咱们,总之我不会害你的,我没有去处,没有你,我也会死。」 陆清昶没接话,他望向窗外,天色已暗。外面黑,衬得唐瑞雪的脸更白,她是真正的美人如玉;他想,这人这事,全挺有意思,他且走着瞧。 第5章 变故 天刚刚亮了不久,陆清昶便顶着一头睡乱了的短髮出了卧室。拖拉着拖鞋下了楼,他独自坐到了沙发上给自己点了根烟,看着淡蓝色的烟雾缓缓上升,脑子里只想今天早饭厨房会端什么上来呢? 他不是馋嘴的人,一直是有什么吃什么,可他心里也知道家里的厨子并不多么高明,做出来的饮食干净却粗糙;后院那个丫头吃上饱饭以后就开始挑嘴,舶来饼干都吃得挑三拣四,对厨房出品的大饼馒头肯定是有意见的。 于是他掐灭了烟,喊过来一个小勤务兵,吩咐他出去买点桂花楼的小馄饨和点心来。小勤务兵领命正要去,他又一嗓子把人喊了回来,「等会去吧,你到后院找张妈,让她九点的时候把人喊起来带到客厅吃早饭。你自己约摸着时间,九点钟回来。」 小勤务兵连连点头应了,心里知道师长说的「人」,便是捡回来的那个姑娘了。 然后陆清昶靠在沙发上又给自己点了支烟,专心致志的等九点。忽然他笑了一下,笑自己好像发神经;来路不明,行为可疑,吃他的喝他的穿他的还不给他好颜色。色字头上一把刀,自己也不是多么好色的人,琢磨着琢磨着还当真了。 坐了不知多久,外面一个副官咚咚咚地大踏步跑进来了,「报告师长!江宁急电!」说着便把一张译好的电文呈上来了,陆清昶低下头去细看,越看越忍不住蹙眉头。 他匆匆站起身来对副官嘱咐道:「你现在马上去打电话,通知颜旭笙李云峰江博文过来,动作要快。」 即至副官咚咚咚地又跑出去打电话了,他站起来在原地转了个圈,头脑也开始飞速地运转了。江宁上级发来电报,昨夜羊城全国通电出师江宁,还设了个北方军事委员会,统一北方武装。 而江宁中央政府也不是吃素的,迅速调兵遣将「讨逆」,这封电报,就是命令陆清昶把兵开去迎战,至于去哪里,去肃州去潼城都可以,他有自由选择的权利。这权利有或无并没什么两样,无论是肃州或是潼城都不是他的大本营,他去哪都是离家千里,都是两眼一抹黑。 陆清昶不想去,哪都不想去,非常的不想去。 他不恐惧战争,可他讨厌无意义的战争。他不是嫡系出身,说难听了只是个杂牌师长;他是能从上面领到饷银,可每月那六七万也就是能让他的兵吃饱,小兵穿的衣服、杂七杂八的损耗都得他自己想办法——只是吃饱,还不能吃好,不然他也不会去活动心思去做那保镖的生意。 心里连轴转地正盘算着,他手下的三位团长前后脚进了客厅。 陆清昶对着沙发一伸手:「坐。」随后他率先一屁股坐下了,「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都知道了,说说吧。」 颜旭笙先是勐烈地咳嗽了两声,顺了顺自己的胸口,做了个西子捧心似的动作才说道:「师座,咱们不好做啊。羊城军这回来势汹汹,光是往湖南去的就说是有十万大军——即使没说的那么多,总也有个七八万。咱们不管去哪,只怕是都占不到便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页 陆清昶突然想起来颜旭笙闻不太得烟味,而自己这客厅刚刚正是烟雾缭绕,「走,咱们上书房谈,这儿空气不好。」 颜旭笙连连摆手,「不必,我是在外头呛了风,无妨。」 李云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嗤笑一声道:「师座到底是疼老颜啊,都说病美人招人心疼,我看病爷们儿也一样!老颜真该改姓林了!」 陆清昶恶狠狠地瞪了李云峰一眼,「云峰,我赶早叫你们来不是叫你们来侃大山的,我在说正事!」 李云峰瘪瘪嘴没再说话,颜旭笙按了按陆清昶搭在膝盖上的手圆场似的不笑强笑了一下,转移话头问向江博文:「博文,你有什么看法?」 江博文团长,叫名是博文,其实只是个畅想而已。他活了快四十年认得的大字不超过一箩筐,因为没文化,所以话时常被他说的粗旷简略,「依我看,就先敷衍着江宁那头,说没军饷走不了,管他娘的呢!先要钱再说!」 李云峰当即鄙夷道:「那要是那边给了呢?打发个四五万的,就让咱们去卖命呢?我看顶好别去,这回羊城军不是闹着玩的。」 颜旭笙轻声说:「我们最好是先借着军饷不足观望,等江宁那边占了上风再出兵也不迟。」 「那江宁要是败了呢?咱们再改投羊城?」江博文大着嗓门反问道。 这下客厅一下沉寂下来了,陆清昶攥了攥拳头,心里在飞快的做决断。 北伐时他最早一批响应,放弃江北的举动完全是凭着当初的直觉,这些年他很多时候都凭这种若有若无的直觉。可这次他有些拿不准主意了,因为自己没有退路,江宁要是真没了,羊城未必接纳他;可话又说回来,真去,打赢还好,输了的话——他的兵打没了,江宁那边儿日后会容自己? 自己向来是和几个老傢伙一样被划为旧派的,新派嫡系看他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 自己凭什么每月领军饷,凭什么江宁的人对自己至少表面是毕恭毕敬?因为他手里有人啊!整整齐齐的四万人,放到哪里都不是能闹着玩的。 想到这他终于开了口,下定决心似的:「我,包括你们在座的几个,有兵是师座团座,没兵什么也不是,在谁的山头都说不上话。」 三人没有一个傻的,立刻就明白了他这话的含义。 陆清昶接着说道:「咱们打,而且必须往好了打,但这事急不得。先拟电文发江宁,就说军饷困难,难以快速开拨。老颜来写,话说得漂亮些。另外把梅卿叫回承德,不管江宁那边怎么说,咱们早做准备。」 梅卿是特设警卫团的团长,常年坐镇在隆化城里,那是陆清昶平日里捨不得动用的保留势力。旁人一听到召梅团长来,心里便明白这非得是遇到大事了。 正当那各怀心事的三位站起来要告辞之时,唐瑞雪蓬着一头似卷非卷的长髮正在门外偷听,眼看屋里的人都起身了,她慌不择路地想往窗户边那颗大树后面躲。好巧不巧,偏偏绊到了树旁边用青砖砌的一圈小围栏——这一下子摔的狠,她结结实实地拍在了地上。 「哟,这不是…」李云峰迴头望了望陆清昶。 江博文昨天没来,没见到唐瑞雪,此时看着趴在地上丝绸睡裤卷上去的唐瑞雪,忍不住就是一呲牙。奇了怪了,师座一贯的是不爱玩,这回是什么时候在家里养了个人?再说了这小娘们真是不太体面,不仅扒门偷听男人说话还摔了个狗啃屎———他把询问性的目光抛向了颜旭笙,可颜旭笙不答话,只好脾气又无奈似的沖他一笑。 陆清昶沉着脸走过来,一把拽起来了唐瑞雪。他草草的扫了她一遍,知道摔一下摔不出大毛病来,可她的手肘和膝盖全磕破皮出了血,细皮嫩肉的,也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你不在后院,一大早跑过来干什么?」 「不是你叫我我来的吗!张妈一大早把我拎起来,说你让我上客厅去,现在你问我?」唐瑞雪把眼睛一瞪,个子比陆清昶矮了一头半,气势却一点也不矮,心里其实在暗暗地打鼓。 她偷听大概不是什么大事,他们也没谈什么过分机密的东西,可她今天真算是出乖露丑了,她没把握陆清昶会不会发火。 见陆清昶一张脸简直称得上是乌云盖顶,而这个过分美丽也过分嚣张的小娘们儿也没好话,三位团长立刻脚底抹油似的开熘了。 虽然师座家里一百年也没有过一个女人,虽然这女人看起来还不是善茬,敢和师座叫板,但他们犯不上去触霉头断师座的家务事,何况还有军务在身。 那三人走远了,陆清昶扯着唐瑞雪进了客厅,又重手重脚地把她摁在了沙发上。 「老实坐着,别动。」说完他就转身出去,再回来的时候手上拿了棉签和碘酒。 陆清昶蹲在沙发边,一边给她上药一边没好气地问:「偷听什么?好听吗?」 碘酒沾上新伤口总要疼那么一下子,唐瑞雪忍不住「嘶」了一声,「我不是故意偷听,谁叫你那个点把我叫过来呢?你叫我,我又不知道什么事情,怎么敢不来。我要是不来,你照样也是怨我。」 「疼就对了,就该摔断你一条胳膊一条腿的,你才知道什么叫老实。」 唐瑞雪沉默了一下,话不是好话,可他手上涂药的动作小心翼翼,还轻轻地对着自己的膝盖吹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页 吹口气当然不会让伤口立刻癒合,可上次有人这样哄孩子似的对着她的伤处轻轻吹,还是她很小的时候,妈妈这样安慰哭鼻子的自己。 她突然觉得他其实也不算太坏,至少对自己不算太坏。 「陆清昶,你不要怕。」 陆清昶仰头望向了她,看她唇红齿白,天然地不用胭脂也有血色,突然想自己要是碰上去会是什么滋味。 当然,只是想想。他笑了一下,笑自己大白天的心猿意马,「好,我不怕。」 「不要去肃州。」唐瑞雪推开了他还在试试探探涂碘酒的手,「一定不能去肃州,要去就去潼城。」 陆清昶也知道潼城易守难攻,是一道天险,但潼城终究比不得肃州地方大。若是不能建功立业,何必去以身犯险? 「肃州太复杂,很多人觊觎,很快很多大军头都会去,你现在犯不上和他们鸡蛋碰石头。」唐瑞雪不能告诉陆清昶她知道那个地方即将发生一场载入史册的,何况,说出口了他也未必会信。 「你信我一次吧。」就这么一句话,但唐瑞雪眼里几乎就是祈求了。 不知道是因为本来选哪里就无所谓,还是因为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给陆清昶一种忍泪含悲的感觉,他收了棉签点了点头。「答应你,叫你来就是吃早饭,你也答应我,以后不要睡到日上三竿。」 唐瑞雪不说话了,自顾自的去吃餐桌上的小馄饨。 第6章 小金 江宁的回信来的很快,开拨在即,陆清昶安排好了军队,小兵们的口粮和冬装都已经就位;即使到了潼城要打一场滞留到严冬的持久战也不怕了,可他心里还是有些不上不下的不安稳。 不为别的,就为了家里那个唐瑞雪。把唐瑞雪带去潼城是不现实的,虽然他陆师长如果非要带个内人行军也没人敢吭声,但出于安全考虑,也万万不该带她去闯那枪林弹雨。 可感性上,他真不想把她放在承德。虽然她在他面前说了几次没有他她会死,虽然她离了他陆府就吃不饱饭。但他越来越认为这姑娘带了神秘性,他偶尔会梦魇似的觉得她的从天而降是一场梦,她随时会没了影。 他可不想让她「没」。 有心把她送到阿古尔小王爷那住着,虽然天下早变了,王府也不比前朝那样不可侵犯;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旗里的治安还是比如今这混乱不堪的北方强太多。小王爷除了爱吃点喝点,也没什么大毛病,单纯的像个傻孩子,勉强也算个好样的,起码不会起什么歹念。何况,还能看着她。 他总怕她跑了。想到这他立刻就给奈曼旗王府打去了电话,结果接听的是个管家,管家清清楚楚的告诉他,「陆师长,我们王爷上天津玩儿去啦,估摸着没有半个月回不来。」 陆清昶放了电话听筒,在心里暗暗地埋冤了几句阿古尔,难得想找他办件事,什么时候走不好。 小王爷那边是指望不上了,他在书房托着腮想了想,又移步了他的副官处。副官处养了高矮胖瘦个不相同的十来个大小伙子,这十几个青年虽然都军装笔挺,但没一个真正去战壕里冲锋陷阵过。他们的任务主要是平时尾随师长大人,充当秘书或随从。 陆师长难得来一次副官处,陆师长本人又永远是一副看不大出喜怒的脸色,副官们都不禁暗暗挺直了腰板儿,生怕师长挑自己的错处。 陆清昶在屋子里环顾一圈,上下打量了各人,直到把一屋子人都看得发毛了,才终于开了口。「啊,你跟我出来。」 其他人松了口气,同时一起疑心小金是不是犯了什么错。 小金跟着陆清昶出了副官处的大门,陆清昶清了清嗓子问道:「小金,你来我身边多久了?」 小金的大名叫金祗天。他长了一张很显小的娃娃脸,陆清昶已经是个很面嫩的青年了,他看上去要比陆清昶更小上个四五岁;若不是个头高,他大概会像个中学男生。 金祗天打了个立正,口中清晰地答道:「回师座的话,卑职跟着您三年了。」 「哦,我记着你今年是二十二还是二十一?」 「二十一岁。」 陆清昶很亲昵似的拍了拍金祗天的肩膀,「不用拘谨,我叫你出来是要给你派个的差事。」 「这次去潼城,你不用跟着去了。你就留在承德,看着我家里那个姑娘。看着她,也不是限制她的自由,她出门你就跟着,别让她出了差错。」 金祗天没见过师长家里的「那个姑娘」,也不晓得那是谁,但在师长身边当差从来就没有多问的道理,于是他敬了个军礼,「是,卑职一定尽忠职守。」 陆清昶微微一笑,心想小金不见得多么高明,但人不多话不油嘴滑舌,充当保镖是足够了。笑完他又半真半假的画了张大饼:「这次干好了,回来我给你封个副官长。」 金祗天又是一打立正,「谢师座提拔。」 当天晚上金祗天提了个小箱子住进了陆府前院的门房里。陆清昶又嘱咐了他几句,接着就跟着军队出发去了潼城。 第二天下午,金祗天正在前院门房和几个勤务兵一起无所事事的干坐时,唐瑞雪来了。 其实从一大早开始他就在等自己今天的差事,但陆家的僕人们告诉他「唐小姐还没起床」。 此时唐瑞雪穿了一身月白旗袍,外面披着件不薄不厚的小褂,靠着房门一站,「你就是金副官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页 金祗天微微的愣了一下,他昨晚听勤务兵和家僕们嚼舌头,说后院那个唐小姐是师座捡来的。也不知道什么意思,要说不重视吧,还专门带家里住,不像是养在小公馆里玩的外室。但要说重视也不对劲,连个姨太太的名份也没给,家里的人只能不明不白的称唿她一声唐小姐。 现在看了唐瑞雪,他有点不明白了,如果她都不配让师座给个名份的话,他疑心师座怕是要打一辈子光棍。 「唐小姐,您叫我小金就是了。」 唐瑞雪抿嘴一笑:「我想出去转转,陆清昶说我要出门的话要劳驾你给我做司机。」 金祗天习惯性地敬了个军礼,又意识到这不是师座,似乎不大合适,转而鞠了一躬,「是。卑职这就去开汽车。」 唐瑞雪有点讶异,因为毕生没有人沖自己敬过军礼;她想说不用对她讲那些礼节,可这位金副官已经跑步向前去往汽车房了。 金祗天开着汽车,根据唐瑞雪的吩咐先把她拉到本地最洋派的一家理髮店修剪了刘海。又转场到一家番菜馆,唐瑞雪要他一起坐下,他当然是不愿坐,只站在她身后,小家奴似的看她点了一桌子包含冰淇淋和各式甜点在内的饮食,就是没一样正经饭菜。那些小碟子小碗端上来了,唐瑞雪实在受不了吃东西的时候身后站着个人,「金副官,你就坐下一起吃吧。」 金祗天微微的低了头,觉得她美得有点扎眼,自己产生了一点非礼勿视的念头:「卑职不敢僭越。」 「…那我命令你坐下,别卑职卑职的,我又不是你们那个杀千刀的长官。」唐瑞雪没好气的说道,她想陆清昶真是祸害人,平时对下属肯定是个暴君,把人吓成了这个样子。 金祗天接不了这话,唐小姐可以编排师座,他不行。退而求其次地坐到了旁边桌子上,他还是低着头不看她。 凭心而论,唐瑞雪真想和金祗天说说话聊聊天,顺便了解一下这个她还不怎么熟悉的新世界。 平时在家里她能接触到的人只有一个张妈,张妈虽然很会梳头,但并不是她的知音。她在这里一个朋友都没有,如果这个看起来非常年轻的金副官能和她做朋友是很不错的事情。可惜金副官虽然不像陆清昶一样贫嘴恶舌的说肉麻话,但铜墙铁壁似的沉默不语,是另一种样式的烦人。 唐瑞雪挑挑拣拣的吃了一顿下午茶,又问金祗天:「现在年轻人,嗯…就是像我这样的年轻女孩,平时都干什么啊?」 金祗天想了想,觉得自己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他十八岁之前是个小镇上的穷小子,都说好男不当兵,要是不穷酸他也不至于去从军。十八岁之后到陆师长身边做副官,要说没见过世面,那也不是;陆师长出门排场自然是大的,北平天津他全跟着去过,那些洋派的俱乐部跳舞厅外国饭店他也进过。可他几乎就没跟年轻女性打过交道,像她这样的姑娘他更没见识过。 于是他又沉默了片刻才说:「卑…我认为,像您这样的年轻小姐,没嫁人的就在娘家待着,嫁人的就在夫家待着。」这话说的是有掂量的,陆清昶吩咐过了,她出去逛商店下馆子买东西都可以,钱不是问题,但顶好是别往人多眼杂不安全的场所乱跑,非要跑也要看紧了她。 唐瑞雪听了这话就是一皱眉头:「大清早亡了,又不是封建社会要裹小脚,什么叫在家呆着?走,我们看电影去。」 城里倒是有一家电影院的,金祗天没去过,但觉得那应该也不算「人多眼杂的场所」,便伊言前往了。 到了电影院坐下了唐瑞雪才傻了眼,她没想到如今虽是有黑白电影,却是无声的,她坐了没半小时就觉得自己要犯多动症。 又忍耐了不知多久,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受不了这部冗长乏味的默片了,伸手一拍旁边人,「金副官,我们回去吧。」 金祗天没有二话,立即起身要去发动汽车,心里想这两张电影票和下午那顿饭顶得上他小半个月的饷银。 唐瑞雪恹恹地上了车,感觉这个世界只要吃饱了饭就很无聊很乏味。 她想陆清昶现在在干什么呢? 是在急行军?吃饭了没有?陆师长肯定不会挨饿,可路上大概也不会吃的太好。他临走前说他这一战会有所保留地打,不到必要时不会拼命。那大概就是不太危险吧? 她没发觉无论出于什么考量,自己算是在惦记他。 想着想着她突然回过了一点神,因为她看到了一块花花绿绿的招牌,那片霓虹灯和四周略微灰扑扑的铺面形成了强烈对比,吸引了她的眼睛。 「金副官,那是什么?」 金祗天勐地一剎车,唐瑞雪额头小小的碰撞了前方座椅,但揉揉脑门儿不太在意。她指了车窗外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维纳斯俱乐部。」 「舞厅?酒吧?」 金祗天皱了眉头,这地方鱼龙混杂,明显属于陆清昶叮嘱的「红灯区」。 可不容他拒绝,唐瑞雪已经拉开了车门,「咱们进去看看吧,我还没见过舞厅呢。难得出来一趟,回去了也是无聊。」 她动作很快,金祗天只好匆匆拔了车钥匙跟上。 维纳斯俱乐部里和外面的世界是两个光景,男男女女们穿的都体面;男士西装领带,女士的裙子也开放的多,更有露着胳膊腿的舞女在舞池旋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页 唐瑞雪倒不觉得那些装扮有什么,她熟悉的世界还是那个文明开放的世界,她还不完全明白如今的社会吃人,而且专吃那些还未有平等意识的女人。 「你会跳舞吗?」她对着金祗天问道。 金祗天摇了摇头。 「那咱们去那边坐会,看看人家怎么跳舞。」 金祗天没办法,只得陪着坐在舞池边;唐瑞雪看舞池中央的男女,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她。看她不施粉黛,看她睫毛弯弯,看她耳垂有一点粉红。 他只是师座手下的一个奴才,她离他应当是很远的,但现在又的确很近。他知道不该僭越,可情不自禁的感到了小小的快乐。 音乐停了,是中场休息时间,舞池里的男女成双成对地散开,当中有个戴着礼帽的青年却松开了女伴直奔唐瑞雪而来。 「这位小姐,请问该怎么称唿呢?方才就看到你一直坐在这里,不知道下一支舞曲能否邀请你跳舞呢?对啦,我姓姚,单字明。」 唐瑞雪忍不住一笑,「我…」 她这个「我」刚吐出去,金祗天就打断了她,站起身来对着青年一伸手,同时口中极其简略地说道:「走。」 那青年还有些意意思思的,「你这位先生…」 金祗天利落地拔出了腰间配枪,拎在手里。 青年这回讪讪地走了,还咕哝了一句「神经病吧」。 「只是说句话而已,你这是干什么?陆清昶吩咐你我不能和人讲话了?」 金祗天有些欲言又止,但想了想还是说:「那倒也不是。师座脾气不坏,可也不算太好,唐小姐你…你还是…」 唐瑞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对他倒是忠心耿耿。」说完她转身就往楼下走。 金祗天默默跟了上去,一直到车子发动起来了,唐瑞雪突然说道:「我不是他养的小玩意儿。」 「也许旁人看了以为是,可我从前不是这样活的,我本以为我能找一份职业养活自己。」说到这她苦笑了一下。 「师座不是个坏人。也许他不给你名份,只是暂时还没有空闲。」 唐瑞雪又笑了一声:「小金,你不懂。他就是把我抬举成师长夫人了,我也不稀罕,我只…」 她只嫁她爱的人,陆清昶也许是不错,但她作为一个受过新思想新教育的女子,不会因为一个「不错」就爱了谁,对他过分高看。 何况,她目前为止还是一点儿也看不懂他,只愿意和他做一对盟友。 金祗天目视前方,对她是一眼不看,心里觉得她身上带着一点神秘性。很值得探究。 第7章 朋友 秋是慢慢入的,冷是一下子冷的。 骑着一匹枣红色战马,陆清昶在这天晌午时分进了潼城地界。 小兵们也是肉长的,连日的急行军自然是疲惫的;但时间由不得他们休养生息,刚到地方立刻就要原地扎营开挖战壕。 陆清昶也不回县城中收拾好的临时指挥部,拎着一节半长不短的马鞭,他站在营地里的一处小土坡上往下望。 他读的书不多,但很偶尔的也会想起几句诗词;比如现在,他想「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她让他来潼城,他真的来了。 颜旭笙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站到了他身后,「子至,肃州那边开打了。」 这些年来,人前他是颜旭笙的长官,人后他是颜旭笙的子至,颜旭笙像叫小兄弟一样叫他的表字,却只让他觉得理所应当。 「嗯。谁占上风?」 「马鸿宾被高振邦扣下了。现在城里乱打一气,都想分一杯羹。」说到这颜旭笙嘆了一口气,「咱们应当去肃州的,咱们要是去了是江宁派去的人,比旁人更有底气。」 陆清昶笑了一下:「我倒不这样想,那不是咱们的地方,我不愿意冒险趟这趟浑水。」 颜旭笙直视了前方,也不知在看什么,「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一直求稳站在小山包上,又怎么能看到众山小?」 陆清昶明白颜旭笙这是在埋怨自己了,可知道他没有坏心,只是盼着自己更有出息。所以他一点儿也不生气,又是咧嘴一笑:「稳中求胜嘛。」 颜旭笙见他笑出了一口白牙,几乎带了点少年的稚气,叫自己没法儿再往下劝谏了,只得嘆了口气,背着手走了。 此时此刻,唐瑞雪坐在承德家中,正端着一张报纸阅读。 这张小报上写肃州的时局是「混乱不已」「人心惶惶」,她看了不禁有些微微的得意。 她能看到的消息,千里之外的陆清昶自然也看得到。这回他总该知道自己的话都是好话,总该知道自己不会害他了。 她心情好了,便有了出门透透气的心思。慢慢踱步到前院,她一仰头望天,见太阳明晃晃的悬在正当空,天蓝得刺眼睛,一丝白云彩都没有,真是个好天气。 陆清昶叫人找的小花猫已经抱了来,正在草坪上扑蝴蝶。 此情此景,都很完美。美中不足的是她还惦念着那一口炸鸡。 可惜厨房的大师傅不知炸鸡为何物,外面的饭馆也不通晓她的心意。 唐瑞雪决定自给自足。 家里住的勤务兵也是要吃饭的,厨房的大师傅此刻就正在忙碌的预备那一顿大锅饭。她不愿意钻进厨房凑热闹,便让人在院子里支起了一口大锅,又把一只活鸡焯水去毛的料理好了。她撸起袖子抄起菜刀,亲自把那只鸡剁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页 唐瑞雪一直以为自己作为女性,是个有力气的;但生平第一次剁鸡,就遭遇了打击。她拼尽全力两手抓刀柄,还是把虎口震得生疼,累的要喘气。 然后毫不吝啬的倒了半锅油,全然忘记了那只鸡经了沐浴还有些水淋淋的。 油锅试试探探地冒了小气泡,估摸着差不多了,她把那一盆鸡肉往里面一倒———油锅哗拉一声,紧接着她就受了一阵外力的挟持,被扑过来的金祗天勒到怀里去了。 金祗天像个鬼似的,她一个人站在她住的小院里切切洗洗,谁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呢?可即便他眼疾手快地那一勒,她的胳膊还是一痛,被嘣上了几颗滚烫的油点子。 而金祗天眼角立刻就红了一块,穿着白衬衫的袖子上也有几块不大不小的油渍;衬衫薄薄的一层,可想而知底下的皮肉自然是得不到防御的了。 「这……你…你没事吧?」唐瑞雪几乎傻了眼,人生的前十九年里她没下过厨房,根本不知道一口大锅和一锅烧开的热油会有那么大的杀伤力。 金祗天摇了摇头,以唐瑞雪没反应过来的速度抓着她直奔了水管,掐着她的细胳膊就往凉水下沖。 「自己冲着水,别拿开。」 「你也快过来沖一冲水啊!你那个胳膊…」 金祗天摇了摇头:「我没事。」 唐瑞雪觉得自己这回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还连累了金祗天,简直生出了些无地自容的意味。「对不起,我不知道那个油会溅出来,你怎么会在这儿的?你还是沖一冲水吧,沖一冲就不疼了。」 金祗天还是摇头,像个铜皮铁骨的倔小子,「我不碍事。你往后要吃什么就吩咐厨房,厨房做不出你告诉我,我出去买。不要自作主张,你若是在家还出了事故,就是我的差没当好。」 唐瑞雪几乎就是沮丧了,她想自己不能用笨形容了,自己是毫无常识。他眼角那一块会不会留下疤痕从此毁容?他的手臂痛不痛? 想到这她就伸手去扒金祗天的袖子,要一看究竟。 金祗天往后一闪,像是被吓了一跳。 「卑职不敢。」 得。这些天来好不容易金祗天对着她不再卑职卑职的了,说话也知道用「你」不用「您」死不了人了;这下又回到原点了。 唐瑞雪简直怀疑他是记恨了自己,故意说她不爱听的气人。 入夜。 锅炉房边的小屋里,金祗天没有熬夜的习惯,简单洗刷后便换了衣服准备睡觉。 门闩轻轻的响了一下,金祗天勐地坐了起来,来人却是唐瑞雪。 「我叫张妈找烫伤药膏来,张妈说烫伤药不如民间的獾子油管用,这是张妈刚从去码头镇上买来的。」 说着她把一小个小瓶子从衣袋里掏了出来。 「唐小姐费心了。天色晚了,快回吧。」 唐瑞雪一愣,然后意识到他这是怕这家里的人看到了要说闲话。 「其实我和你们师座不是那样的关系。况且要不是我,你也不会起一胳膊的水泡。」 「你是师座捡来的,那你从哪里来?」 「我家在北平。」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既然师座…还是师座不许你走?」 「没有家了,再也没有了,回不去。陆清昶不是坏人,他是救了我的命。」她笑了一下,可金祗天借着窗外月光,分明看见她眼角亮晶晶的一滴。 「我不知道在这样陌生的地方一个人活有什么意思,你也看到了,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在房子里呆着也能惹出来祸来,可让我因为这个就不活了,我也不愿意。」 说到这她轻轻的吸了一口气,「陆清昶不在,除了你和张妈,没人和我说话。我们年纪相仿,我心里愿意和你当个,你却总对我讲什么规矩尊卑的。」 唐瑞雪用力眨了眨眼睛,像要把悲伤眨巴出去似的,「我走了,晚安。」 金祗天看着她转身,看着她迈步,突然下定决心似的,他略略提高了一点声音,要让她听见,「好。」 这个好字好的没头没尾,但唐瑞雪听明白了。她微笑了一下,快步向夜色中隐去。 金祗天的手臂和眼角一直留着浅浅的痕迹,他最终也不知道那瓶民间秘方的獾子油到底管不管用,因为那天她递过来的小瓶上有她手指淡淡的余温。 往后的岁月流逝里,他始终贪恋着那一刻她只给他一个人的温暖。 第8章 回乡 梅卿有个很文雅的名字,人如其名,他本人也是眉清目秀长身玉立,本该顺应自然长成一位风雅公子,可惜中途出了事故,一张脸上了点缀了小时候出水痘留下的疤,只有看不清脸的时候才能风度翩翩。 虽然这些疤痕影响了梅卿的外观美丽程度,虽然李云峰一不高兴就叫他梅大麻子;但陆清昶从来不是以貌取人的长官,并不吝惜对部下的夸赞。 「梅卿这回立了大功,这仗打得够漂亮,我看,咱们快能回家了。」陆清昶坐在临时指挥部的办公桌旁,一夜未眠精神却很足,端着一杯冷茶笑眯眯地只看梅卿。 李云峰还是对谁都不服气:「咱们是占了金陡关的天险,战术上又没多高明,谁知道羊城会不会派飞机来炸呢?他们有的是钱!就该再往江宁发电报,说此战告捷,然以耗尽弹粮…接着怎么扯,老颜来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页 梅卿微微低了头,并不肯骄傲邀功,只淡淡地说:「是,李团长说的也不无道理。这一仗的确是凭着地势险要取胜,师座谬赞我了。」 陆清昶啪地一声点燃了打火机:「你不必谦虚,你干得好,回了热河我自然赏你。另外,要饷的事等等再说;江宁来的战地记者不是瞎子,现在营里好吃好喝的,不适合哭穷。」 李云峰哼了一声,要指点江山似的一伸手,正指了陆清昶的鼻子,「那几个屁记者,我早看他们该打!天天拿个黑匣子乱窜,也没见他们写出来什么惊天动地的好文章。师座,不是我说你,你就是太讲文明了,要我说都是狗屁!咱们在这破地方给他们卖命,凭什么要钱不理直气壮?」 颜旭笙笑了笑,「老李啊,那是照相机。」 李云峰一记白眼立刻丢了过去:「老子爱怎么叫怎么叫,不整洋词活不下去是吧?不就是个黑盒子?」 陆清昶皱了眉头,他本想扯开嗓门用和李氏同样的粗鄙语言痛骂其一通,但又有些懒怠开口,于是想了一下,他言简意赅地说道:「云峰,你给我滚出去。」 李云峰气哼哼的滚了,在座众人没想到,李团长没有再接着闹脾气,而是很快地就又滚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还带着个译电员,和一封译好的电文。 他「啪」地一声把电文拍到桌子上,「看看!报上还没登出来,昨晚日本在沉阳开火了,北大营也被轰了!」 陆清昶匆匆阅读了把电文上的内容,「电文上不清不楚,没说战况如何,也没说伤亡人数,那么少帅现在是在哪?」 李云峰答道:「前阵子是听说他在北平养病,应该是一直到昨儿都在北平。现在估计也该往回赶了!」 在座各人都知道日本关东军是常年的寻衅滋事,但正经开火,还是第一回 ;这时不禁就都有些忧心忡忡,开始七嘴八舌的讨论。 「万一真开打,少帅在沉阳败了,会不会往热河退啊?咱们可挡不住他!」 「应该不能打,真打也不见得败,十几万人吶,日本才多少人?」 「我是说万一,咱们总得想好退路!」 颜旭笙想插话而不得,一下子激动了,结果吭吭咔咔地勐咳嗽了一气;咳得梅卿实在看不下去,不得不亲自去拍他的背想让他顺过这口气。 这一阵子咳嗽,倒让屋里安静下来了。 颜旭笙艰难的清了一下嗓子,终于有了开口的机会:「电报上讲的不清楚,估摸着再等两个钟头,这事情也该上晨报了,不知道报纸上会不会写出来新消息。不过…我推测,电报上不写战况,一定是有个原因在里面。」 陆清昶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桌子,「在下风也不至于不写,会不会是…」 李云峰急急地插嘴:「全军覆没了?都让人给揍没了?那这他娘的可不是坏事了嘛!」 陆清昶忍无可忍的拍了桌子:「蠢话!十几万人就是躺着给人杀,这几个钟头也杀不干净!」 「那…那老颜和师座你的意思是?」 陆清昶嘆了口气:「只怕根本没打。」 颜旭笙点了点头:「少帅一向极力求稳慎,对于东夷的态度是主张容忍,就怕这回是压根没抵抗啊。」 两个小时后,新鲜出炉的晨报送来了,报纸上的头条版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少帅昨夜于北平下命,令沉北军『不抵抗,不动,大家成仁,为国牺牲』。今晨又于协和医院对天津大公报记者谈话时再度说:『北大营我军,早令收缴军械,存于库房』。」 颜旭笙把一杯茶端的泼泼洒洒,嘴里喃喃道:「东四省,要乱了。」 一个月后,陆师连连告捷,启程回承德。而此时的北国已经换了半个天地。 再见时,唐瑞雪已经换上了薄夹袄,头髮在脑后绑了个马尾。 陆清昶是刚刚到家,身上的军装免不了带着一路奔波的尘土气息。他抬手摸了摸唐瑞雪衣服的厚度,「不错,穿的倒是不少。家里还好?你还好?」 「都好。」 陆清昶一笑,捏起嗓子不伦不类的模仿了戏文里的腔调:「姑娘这厢安然无恙,可官人我这厢可不太好啊。」 唐瑞雪看着他,他也回看着她;看着看着就慢慢的收起了笑容,「瑞雪,其实我心里有些慌。」 唐瑞雪知道他在潼城打了胜仗,也知道他因为这一胜被新封了省保安总司令,更知道他在慌什么。 可她无法出言安慰,她明白歷史的车轮滚滚而来,她和他任何一个都改变不了。 「你平安回来,就很好。」 他捻了一簇她的头髮,又玩味似的问:「我若是不平安呢?」 唐瑞雪一转脸避开了他的手,「不平安,最坏的结果就是没有你这个人了呗。」 「没有我这个人了,又如何呢?」 「看来陆军长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赶路千里也不觉得累。」 他低下头去凑在她外衣上的小毛领边嗅了嗅,像在闻她的气味,也像时刻预备着要咬她一口:「可我怕没了你。我听说,这些天你和小金很是要好。」 唐瑞雪毫不客气,不轻不重的一下把他脑袋推了一歪,「我原来以为金副官就是陆军长派来看着我的了,没想到陆军长还另有眼线。」 「生气了?别生气,我吃醋了嘛。你要是真跟小金好了,我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页 唐瑞雪一横眉毛,心里知道他又准备胡说八道了,「你就什么?把我和金副官剁了餵狗?」 陆清昶嘿嘿一笑,「哪的话,我可捨不得。我就降小金的官儿,让他给我出苦力餵马噼柴去,一个月给他个三毛五块的,穷死他!你这样能吃能买的丫头,没几天就受不了穷回来找我了。」 第9章 来日方长 晚饭摆上桌了,四道大菜一个汤,还有一筐刚刚出炉的馒头,馒头是很好的白面蒸的,个个大得出奇。 唐瑞雪一小块一小块的撕馒头吃,同时忍不住地打量对面的陆清昶。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那么能吃?」在陆清昶拿起第四个馒头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说。 「你啊,真是一点也不关心我。」 陆清昶夹起一筷子肥瘦相间的扣肉,「你没看出来吗,这次回来我都瘦了。」 其实唐瑞雪看出来了,他微微黑了一点,本就清晰的下颚线更深刻了一点,「行军的时候伙食是有多么不好啊,连陆军长都能挨饿,那你的小兵岂不是要饿成人干了?」 「伙食也未见得差。我是心里有事吃不下;哪像你,坐在家里傻吃傻喝的。」 唐瑞雪一皱眉头,感觉他贫嘴恶舌得着实讨厌,正要拿话反击,却被来通报的小勤务兵打断了。 「军座,奈曼旗的王爷来了。」 唐瑞雪心里正疑惑,这年头还有王爷呢?只见一个穿着长衫的青年快步走了进来,他头髮剃得短短的,绝没有唐瑞雪想像中拖着大辫子穿官服带花翎帽的王爷形象。 「快快,叫人给我加一副碗筷,哎,可累死我了!」 陆清昶有些疑惑,但看阿古尔脸色苍白,不知道是遇上了什么事;便也没有急着发问,挥挥手叫人端上餐具。 阿古尔更不多话,接了碗筷就抓起一个馒头开始埋头吃饭。 即至他单枪匹马把盘子打扫的差不多了,又咕咚咕咚灌了一气儿茶水,陆清昶才开口问道:「你什么时候从天津回来的?我出发去潼城之前找过你。」 阿古尔摆了摆手:「我这回是来你这避难的。你不知道,我是一路骑马逃出来的啊。」 奈曼旗王府离陆清昶这并不算很远,但并不是条条都是平坦的大马路;若是不乘汽车,仅凭着骑马的话绝对是一段颠簸的旅途。 阿古尔向来娇生惯养,从小到大这位王爷连皮都没有蹭破过几块,骑马赶路几个时辰,对他来讲确实是够累的了。 阿古尔嘆了口气:「我去天津是闲着没事去玩玩。到那第二天,我想着去摄政王府上看看请个安;结果住了三天,摄政王他生生跟我发了三天的牢骚———也不怨他话多,那些日本人确实是日日登他的门,一个个真刀真枪的披挂着,王府的大门简直关不住!」 陆清昶知道,摄政王就是前朝的那位摄政王,这位前摄政王的福晋和阿古尔的生母是从小一同长大的闺中好友,很是要好。只是满人不兴认干亲,不然前摄政王夫妇俩也就是阿古尔的干爹干娘了。 前朝皇帝退位后这个老人无心给亡了的政府守节,但也不愿再参与世事;便常驻了天津关起门来过日子,阿古尔每次到天津总要去住几天。 他点燃了一根香菸,又递给了阿古尔一支:「日本人?这个摄政王现在除了钱还有什么?他们找上门去是…」 阿古尔在烟雾缭绕中连连摇头:「我本来也是这样想的,但其实不是。那些日本人倒没想打家劫舍,他们只说要和他合作;唉,合作什么也不说,但肯定没什么好事。开始有说有笑的,后来摄政王府的门关得久了;他们就有些要翻脸了,天天带着配枪的卫队来,老福晋都气病了。」 说到这他顿了片刻,直着眼睛望着飘向上空的淡蓝色烟雾,略略放低了声音:「摄政王让我别在天津久留,说旗里更安生。我也没什么主意,他让我走我就走嘛,可回了家立马就不对劲儿了…」 「像找摄政王那样找你?」 阿古尔一拍身旁陆清昶的大腿,「哎,要么说你鬼精呢,什么都能猜到!这一趟去天津,我给自己招惹回了几个日本特务来,他们一路跟着我,到家也用对付摄政王那套对我。我真不明白,我出生的时候朝廷已经不行了,我阿布也没担任过什么重要职位。我么,你是知道的…」 陆清昶深以为然的点点头:「你是个煳涂种子,找你谈合作,他们真是识人有道。」 阿古尔狠狠一掐陆清昶的腿:「你他妈的,听说你升官了,当个破军长就看不起你王爷我了!」 陆清昶攥住了他的手,看他没心没肺的还像个小孩:「别闹。我问你,那些日本人限制你出门了?怎么大晚上跑来?」 阿古尔摇了摇头:「他们哪有那个能耐,旗里他们说话又不算数!他们从早到晚当差似的在家门口守着,我烦透了, 就趁晚上跑了。汽车都没敢大张旗鼓地开出来,骑马骑得我屁股疼。全怨那些日本人,本王的屁股要是颠烂了他们拿什么赔!」 听了小王爷这一番关于屁股的发言,陆清昶忍不住牙疼似的一吸气,知道了无言以对四个字怎么写。 「行了,我知道了。你就先在我这住着,往后的形式慢慢再看罢。」 阿古尔点了点头,同时终于意识到这个餐桌边除了自己和陆清昶以外还坐着第三个人,还是个女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页 阿古尔一指唐瑞雪:「这女的谁啊,你娶姨太太啦?」 唐瑞雪非常看不惯阿古尔那种没礼貌的行径,在心里暗想,不愧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陆清昶的朋友,讨人喜欢才怪。 她看这个没什么礼貌的王爷年纪很轻,举止言谈都和严肃可怕沾不上边,便清了一下嗓子,决定插话,不再扮演哑巴:「这位王爷先生,我不是姨太太,我——」 陆清昶打断了她的自我介绍:「这是瑞雪,唐瑞雪,她现在住我这。还有,什么叫王爷先生?不伦不类的,他放以前是个蒙古王公。他叫…哎,随便吧,你还是叫他王爷吧,他那名字长得像句绕口令,我说了你这小脑子也未必记得住。」 这下好了,陆清昶这三言两语,把唐瑞雪和阿古尔得罪了个遍。 「没文化没见识,蒙古名字就是这样长的!我的全名是阿古尔·纳瓦萨·哈日伊翰。」说着他看了唐瑞雪一眼,又转向了陆清昶,「不过,你弄个女人在家里干什么?不是姨太太那是什么?」 陆清昶知道小王爷向来是不顾旁人的没眼色,所以不生气反而笑得有些暧昧:「是我的小家奴,长得实在是美,我喜欢放在眼前天天看着,不行么?」 唐瑞雪听闻立刻向阿古尔浅浅鞠了一躬:「王爷先生勿见怪,我们陆军长这次回城路上不幸坠了马,摔着了脑子,所以落下了胡言乱语的病根儿。」 阿古尔打了个打哈欠:「打情骂俏,有点意思。可我太累了,没力气看了。我要去睡了,我睡你的房间,你呢———就和她一起睡吧!」说着一指陆清昶,又一指唐瑞雪,仿佛是在点鸳鸯谱。 唐瑞雪微微低下了头,自己觉得脸上有点发热,原来在旁人眼里她是在和陆清昶打情骂俏? 阿古尔一边打着大哈欠一边东倒西歪地上了楼,仿佛下一秒就要睡着;留下楼下餐厅的两人相对无言。 「怎么不说话了?」 唐瑞雪站起身来:「没。天色不早了,我也回屋休息了。」 陆清昶一拉她的手,「别急着走,休息什么,谁不知道你天天晚上当夜猫子?我还没和你打情骂俏够呢。」 「我懒得和你瞎扯。」 陆清昶一笑:「还会害羞啊?当初把睡觉挂在嘴边,我还以为你是个女中豪杰。」 唐瑞雪的脸彻底发起了烧,她自认为那不是害臊,是气恼:「谁害羞了?陆军长,请你有事说事好不好?」 「好,不逗你了。别陆军长陆军长的叫,过来,以后叫我的字。」说着他轻轻巧巧地一拉,把唐瑞雪拽到了腿上坐下。 唐瑞雪生平和异性最亲密的接触也不过是碰过手,坐在陆清昶的大腿上被他揽在怀里,对她来说算越了雷池。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发怒,同时在心里思量站起来狠狠推他一把会不会让他发火翻脸,陆清昶却把脸埋到了她散开的头髮里。 他的声音很轻,像对着她低声呢喃,也像自言自语:「小王爷怕了,跑到我这来。可我很好奇,找摄政王也就罢了,摄政王有从前的政治力量在;阿古尔有什么?他是个傻孩子,对我不错,我自然是要护着他的。可我不明白…」 「觊觎。」唐瑞雪最终还是没有挣开他,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悲凉,她什么都知道,却无力改变任何,「因为觊觎。中国的土地很好,他们见了就想占为己有。你看那个阿古尔王爷是个孩子,别人也许就是看中了他是个孩子。」 陆清昶忽然收紧了环绕着她的手臂,像要抓住什么似的:「东北的火,也许有天会烧到热河。我不是战无不胜,我也会怕,可我不敢怕。小王爷怕了可以来找我,我怕了能去找谁?」 「瑞雪,我已经是军长了,我就不能不是军长。」陆清昶抬起头来直视了她,两人的距离很近,从来没这样近过,唐瑞雪甚至能感觉到他唿吸出的温热气息。 唐瑞雪想说些什么,话在嘴里打了个转儿,将要出口,他却松开了唐瑞雪起身:「去睡吧,我去客房睡。小王爷说的不算,你可别想占我便宜,别半夜摸过来啊。」 「你!…」唐瑞雪登时感觉这人有精神分裂,过了那么久她还是无法习惯他这前一句还算正经后一句立马胡扯的做派。 陆清昶一笑,露出了一排白牙:「咱们是一家的人,嘛;搓粉团朱,不急于这一晚。」 唐瑞雪瞪着他,看他的确是丰神俊朗,也的确是有七分欠揍相。 次日上午,陆清昶坐在二楼书房里批公文,正当他慢慢地喝一杯热茶时,房门被敲响了。 「进。」 是金衹天。金衹天穿着一身军装,武装带扎得很齐整,腰杆挺得笔直,看起来是个很精神的青年。 陆清昶看了他这副模样心情倒是不错,他是个利落人,也喜欢利落人,看不得别人邋里邋遢,「小金,你有什么事?」 金衹天敬了个军礼:「报告军座,卑职今天来是想问军座为什么下令把我调去营里。」 陆清昶走之前许下诺言说要给金衹天升副官长,也并非胡乱夸口,他的确给金衹天升了职,只是并不是副官长,他给金衹天拨了个副营长。 在旁人眼里这是个了不得的提拔,因为金衹天从没有真刀真枪的上过战场,一上来就当副营长,可不是走大运了? 陆清昶看了他一眼,「不满意?去带兵不比留在这伺候我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页 金衹天摇了摇头:「卑职不是不满意,只是习惯了做您的副官。」 陆清昶翘了翘嘴角,心里突然怀疑这小子是留恋着家里那个丫头不捨得走:「副营长干久了,也会习惯。还是说,你不愿意上战场,怕死?」 金衹天一鞠躬:「军座赎罪。卑职做副官,必要时也会把命卖给军座。只是怕仗打不好,要坏了军座的事。」 陆清昶放下茶杯:「好。我说话算话,还是遵守之前的诺言,让你干副官长。小金,你年纪还轻,恪守本分别学坏,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金衹天微微的低了头,盯着陆清昶在书桌下伸长了两条腿:「是,多谢军座教诲。」 「好,你走吧。」 金衹天低着头退出了书房,轻轻带上了门,关上门后他抬起头,脸上的神色是阴晴不定的。 他心想,低头哈腰当奴才是不好,可去当营长就不是奴才了?就这一条命,姓陆的想让自己出生入死给他打天下,下下辈子吧!这世上有那么多有趣的、美好的、遥不可及却又近在咫尺的,他还年轻,现在够不到以后不见得,他要活出个好来。 第10章 年节时光(上) 阿古尔很累,早早的上了床休息,他做了很长的梦。梦里自己还是个孩子,窜挪着额吉找来的伴读一起翘了私塾先生的课,躲到后花园的假山丛里捉迷藏玩。他将将找到一个合心意的地方隐藏好自己,身后却伸来一只手推他,这一下子吓了他一跳。 「王爷,有日本人来了,陆军长正在楼下见他。」是阿古尔带来的随从赫闽格把他推醒的。 阿古尔睡眼朦胧,正是个还没清醒透彻的状态:「啊?谁?」 赫闽格又重复了一遍:「日本人找过来了,那个令川佐藤,陆军长正在楼下见他呢。」 这回阿古尔听懂了,撑着胳膊坐起身来:「一大早就来了?这是一天不让我安生是吧,我还成香饽饽了!」 赫闽格把一件外衣披到了阿古尔肩上:「王爷,不是早上了,中饭已经开过了。」 阿古尔撕撕扯扯地把袖子套上胳膊,「那我还是不露面了。让陆清昶和他说去吧,那些狗东西不怕我,成天地来烦我,总不敢老烦陆清昶。」 「那我伺候完王爷洗漱下楼看着去?什么时候日本人走了,我再上来知会王爷下楼。」 阿古尔摆摆手:「不用,你下去吧。我自己来就成。」 于是赫闽格走了,阿古尔自力更生地刷牙洗脸,又在洗脸时用湿毛巾洗了一把他那睡得不成髮型的短髮。 哗啦哗啦地洗漱完,他溅了自己一前襟的水;但赫闽格并没有额外给他拿来一件备用的外衣,于是他坐在床上直着眼睛等。 没等几分钟,卧室的门开了,来者却不是赫闽格。 陆清昶走到床边坐下:「那个什么令川少将走了。」 「那么快?你怎么和他说的?说我不在你这儿?」 陆清昶摇了摇头,脸上难得地有些疲态:「怎么说你不在?能找来就说明派了特务时时跟着你,看着你进了我陆家的门。小王爷,你这次给我惹了块狗皮膏药来。」 「啊?」 「那个令川不是好甩开的,这次我敷衍了他几句,怕是过阵子还会来。」 原来令川佐藤一来就笑容可掬地恭维了一番陆清昶,又说「看到陆军长这样的汉人将军和蒙古王爷的友谊如此之深,非常感动;只是蒙古王爷阿古尔年纪还轻,玩心重,希望陆军长作为好朋友能够引导着蒙古小王爷,一齐投身到东亚共荣的事业当中来。」 阿古尔的眼珠转了个圈,极力地想找出一些解决方法来,「要不…你派人做了他?找晚上下手,也没人知道。」 陆清昶苦笑了一下:「你这脑子,还没我家里那姑娘灵光。日本正在东北占上风,他们的少将,是我说杀就杀的?何况死了一个少将还有很多少将,还有中将上将,日本是小,但也不是只有一个令川。」 阿古尔不说话了,在他的认知里陆清昶这样兵马强壮的新派势力类似于一个地方的新晋土皇帝;如果是陆清昶都奈何不了的人,他不知道还能怎样。 命运与时代交织的车轮滚滚而来,让这位尚未完全长大的小王爷茫茫然地不知所措。 陆清昶安慰似的转移了话题:「别多想了。入冬了,你就在我这住着准备过年吧。你这衣服怎么回事?」 「刚才洗脸的时候弄湿了。」 「带了多少厚衣服来?没带的话先去我那衣柜里找一件,回头下午叫个裁缝来家里看看做几身。」 阿古尔盯着陆清昶的一只手,想自己和他其实也不过是酒肉场上认识的狐朋狗友,可玩闹得久了,竟也有了真感情。 额吉阿布走的早,虽然陆清昶比他大不了几岁,可有些时候———比如现在,他看陆清昶和自己的长辈类似,陆清昶像额吉似的,问自己有没有厚衣服穿。 当然,阿古尔很快意识到陆兄是不能充当额吉的,回过神来就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意意思思的笑了一下,「你这的裁缝做不出什么花来,也只能是将就着穿,做衣服还是得天津的洋裁缝。」 陆清昶不置可否地一挑眉:「下楼吃饭。」 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陆家当真登门了一位裁缝师傅。 师傅带着两个小徒弟,小徒弟背着一大卷衣料,另外拿着一卷捲尺,是要给小王爷量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页 唐瑞雪斜斜地倚着楼梯看小裁缝在阿古尔身上比比划划,看了一会后她把目光望向了坐在沙发上的陆清昶,「那样的皮毛,我也要。要浅色的,做一件皮草。」 陆清昶一笑:「败家,那皮毛可不便宜。」 「啧,可真是够扣的,一块皮毛能值几个子儿?哎,你想要什么,自个儿挑,王爷我出钱!」 唐瑞雪对着阿古尔那方一矮身,行了个并不标准的旧式女子礼:「那就多谢王爷了,王爷爽朗痛快,不像某人。」 阿古尔嘻嘻哈哈地笑:「陆清昶听见没,说你呢。日后你这位小家奴要是擅自跟着我跑到奈曼旗,你可别对我挑理。」 今天天气好,窗户开着,下午的阳光折射进来,暖烘烘的洒在陆清昶肩上。他站在阳光下不说话只是微笑,因为觉得这样也很好。难得的平静时光,小王爷是个没正行的傻东西,但也是他说什么听什么的好弟弟;那个姑娘嘴刁不让人,可听她随意说说话,哪怕是和他拌嘴呢,就足够让他感到舒心。 这样的日子,就很好。 转眼间新年到了。 这段日子里一切都是平静安稳的,阿古尔一直没有离开陆家,这期间最大的变故也不过是唐瑞雪搬到了前院小楼里的一间卧房。天冷,后院的小屋没有接暖气管,实在有些像冰窖。 从大年初一开始,陆家就是门庭若市,上门给陆军长拜年的人太多了,喜庆的同时也闹人。 初八这天,一早登门的客人却不是来问陆军长新年好的,是来拜访阿古尔小王爷的。 来者是那图尔,他在过去也是一位蒙古王公,人称那王,论辈分算起来是阿古尔的一位远房族叔。 不同于阿古尔新派早早剪髮,那王还拖着一根长长的辫子;也正像他拖拉着的头髮一样,他此行也并非孤身一人,而是拖家带口。 阿古尔是知道的,这位族叔膝下无子女,可那王福晋分明挽着一个年轻女子。 阿古尔先是按老规矩行了个旧式的礼:「本该是我到北平拜访您的,只是我…三叔您在旗里应当也听说了,想必开春前我是会常住我这位朋友这儿了。三叔婶婶近来可好?」 那王穿着一身厚厚的皮袍子,客厅里暖气足,此时他就一边在随从的伺候下脱外衣,一边向阿古尔寒暄道:「我们一切都好,本来过节也是要回旗里,顺道来看看你也无妨,你不必在意。」 那王福晋笑道:「是啊,阿古尔,这位你还记得吗?这是我那个外甥女,睿亲王家的大格格,你们小时在北平是见过的。你可还认得?」 阿古尔望像那年轻女子,她挽着发,头上插了两支很有分量的金步摇,身上穿的是里三层外三层的旧式华服,脚上还踏着一双花盆底。 也是难为了她,昨夜里刚下了雪,陆家的院子还没来得及扫净;她穿着那样高的鞋,竟也安安稳稳地从大门走到前厅了。 她长了张有福相的圆脸盘,丹凤眼小嘴,是个很富贵气派的长相;这张脸阿古尔不认得,但那福晋一说睿亲王家的大格格,他便知道了。 睿亲王好赌,不同于阿古尔的小打小闹,是拿了家底几十万几十万地向外洒。再厚的底子也经不住这般折腾,何况当年皇上一退位,睿亲王府就是在坐吃山空。 可想而知,经了这些年,睿亲王府快败了。 这位大格格是睿亲王早亡的原配福晋,也就是那福晋的亲妹妹生的;那福晋没有子嗣,向来疼惜妹妹的这个独女,眼看着睿亲王越来越不成器,便干脆把他家大格格接来自己身边顾着。 阿古尔小时候的确是见过她的,算起来她也该有个十六七岁了。 「啊,记得记得。是敏鸾格格吧,额吉在世时是在北平见过的。」 敏鸾微微低着头对阿古尔行了个曲膝礼:「小王爷康健,敏鸾问小王爷安。」 阿古尔回了一作揖:「敏鸾格格不必拘礼。」 那王福晋顺势开腔:「就是,这孩子,这么客气做什么呢?说起来,你和阿古尔,就是一声表兄也是叫得的。」 「哈,叫什么都成,咱们别站着了说话了,快坐快坐。」 这时陆清昶从楼上下来了,阿古尔冲着他一招手示意他过来,「这就是陆军长了,这段时间多亏了他照拂我。」 陆清昶打眼一看便知留着辫子的中年男子是那王,旁边的妇人自然就是那王福晋了,只是那年轻女子身份不明。 快步走过来,他冲着那王一伸手:「这位就是那王爷了吧。你好,小姓陆,陆清昶。」 在那王的意识里,陆清昶这种毫无出身可言后天走大运的小子见他是该行三跪九拜之礼的;奈何时代变了,天下成了这帮扛枪的野小子的,纵使万般不情愿他也只好伸出手来和陆清昶握了握,心有不甘地敷衍道:「早听说陆军长大名,今日得见,真是年轻有为啊。」 陆清昶抿嘴一笑:「哪里哪里。这位小姐是?」 阿古尔连忙介绍道:「这是敏鸾表妹,和三叔婶婶一道从北平来的。」 敏鸾从小就是大家闺秀,不大见过外男,但礼仪比谁学得都足;听到陆清昶提及自己,便轻轻从刚坐下的沙发上站起来了,「陆军长好。」 陆清昶做了个下压的手势:「原来是表妹,坐。饭菜马上备好,你们几位先谈着,等会就可以上桌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页 第11章 年节时光(下) 那王福晋心里很是不悦,阿古尔的这个大兵朋友实在粗野无礼,她的外甥女,他也叫得表妹?只是阿古尔受他庇护,她不好表露出不快。 她这趟带敏鸾来,便是想让敏鸾和阿古尔见见面。敏鸾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了,睿亲王是指望不上的,只能她来操办。 阿古尔年少爱玩了些,但也没玩出什么大事故,想必娶妻后也会渐渐收敛起来;何况奈曼旗王府是富庶的,只要不胡来再屹立不倒一百年也不是问题,上面又没有老人,敏鸾一旦嫁去就是当家大福晋。如此想来,阿古尔实在是一位佳婿。 那王福晋嘴上一面寒暄闲聊,心里一面慢慢的盘算着,算着算着就在陆清昶的招唿下坐到了餐桌边,这时她才留意到这桌上还有一个年轻姑娘。 「这是陆太太吧?真是标緻啊,和陆军长郎才女貌,甚是相配。」 唐瑞雪有些尴尬,朝着陆清昶暗暗使眼色,希望他能出言解释。 陆清昶分明看到了她的目光,却故作不见:「福晋真是谬赞了。内人不善交际,还请福晋不要见怪。」 唐瑞雪面上微笑着,桌子下的脚却狠狠在陆清昶的皮鞋上碾了一下。 唐瑞雪暗暗踩陆清昶,陆清昶暗暗忍痛之际,没有人留意到有一道目光正悄悄瞥向陆清昶。 是敏鸾正偷偷看他。她知道这趟随着姨母来热河,是要见见小王爷,也知道小王爷是姨母为自己选定的夫婿。她没什么意见,家族里的女子都是按着父母之命嫁人的,这容不得她有自己的想法。 可是小王爷没能吸引她的注意,反倒是这位年轻的军长和他的太太引得她暗暗侧目。 他可真高啊,她还没有见过这样高大的男子,简直像个洋人的个头。 他这样白净斯文的长相,除了做派有些无礼,真像一位读书写字的留洋先生。 这样的一个人,也会喊打喊杀吗?提枪上马摇旗吶喊推翻自家繁华的人,都是他这样的么? 他的太太虽然是很美,但那身打扮,那披散着的头髮,腰身勒得精细的旗袍;在她的认知里上不得台面,不是好人家女子的装束。她看不惯。 ...... 饭后福晋带着敏鸾格格先行离去后,那王在客厅中向阿古尔表明了自己试图做媒的来意。 「按年岁来说你早该议亲了,只是这些年没个长辈替你操持,我看着也是着急。敏鸾是个好样的,虽然她那个阿玛不做人;但我和福晋膝下无子,看她和自个儿的女儿是一样的,她的嫁妆方面我们自会替她添置些…」 阿古尔面露难色:「三叔,我知道你们是好意,敏鸾妹妹也很好,只是现在我还没考虑过这回事。你看,这日本人还在叼着我不放,我还是躲在陆家才得了几日安稳。这种特殊时期,我不便大张旗鼓地做喜事啊。」 那王有些不高兴:「日本人还能干涉你奈曼旗王府办喜事?知道你这些年玩疯了,不愿意成亲束缚自个儿;但你眼瞅着就要二十岁了,别说子嗣了,连个正房福晋都没有,这不是招人笑话吗?」 阿古尔慢慢的掰自己的手指头,同时思量着措辞:「三叔…现在不是过去了,我这个年纪还算小呢,我…我还不急。」 那王急了,一抖袖子伸直了手指要开腔教训阿古尔:「咱们和寻常人家能比?你额吉阿布走的早,但也不要忘了自个儿的身份!我说这话也许你不服气,但你日后会明白我是为了你好……」 那王是个大嗓门,激动时更甚,他唾沫横飞的同时也惊动了为了让他和小王爷说话避到屋外逗猫的陆清昶。 阿古尔悄悄地转向窗外一边抱着猫一边回首向屋里望的陆清昶,嘴上做了个无声的口型「救我」。 陆清昶果然领会了,把那小猫放下慢慢地踱步走进来。 「那王爷还没和咱们小王爷谈完啊?只怕是小王爷面皮薄,不好意思说。这个…现在这点小王爷该用烟了,哈哈,小王爷是饭可以不吃,但日日缺不了两口好烟。」 那王一瞪眼睛:「你什么时候抽上大烟了?这东西少玩两下也就罢了,怎么沾了瘾头?」 阿古尔尴尬的笑了一下,他要陆清昶来救他,却没想到这个姓陆的用这种方式给他解围。 「呃,三叔,其实……」 陆清昶一拍阿古尔的肩:「别其实了,快上楼去吧,我派车送那王爷走,你就在这呆着又不乱跑,改日再谈不是一样的么?」又转而向那王一笑道,「那王爷要是没什么急事就放了他去吧,这瘾头要是上来了又流眼泪又淌鼻涕的,可不好看呢。」 其实阿古尔哪有什么瘾头呢?他再胡闹,也不会沾上这东西。 可陆清昶说的,仿佛他是个快要升天的重度瘾君子。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话既然已经被陆清昶放出去了,阿古尔也只好干脆破罐子破摔脚底抹油熘之大吉了。 那王目瞪口呆地看着阿古尔上楼的背影:「这…陆…陆军长,小王爷在你这住着的时候日日都如此?我看着他气色不错,也不像爱鸦片的模样啊!」 公 众号梦 白推文 台 陆清昶假模假样地长嘆一口气:「那王爷有所不知,咱们小王爷抽的都是印度来的顶级货,纯度比本地烟土高出来不知多少倍,一丁点杂质不掺。好东西,自然不会把人熏出病容。只是这东西的价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页 「怎么?」 陆清昶一挑眉:「价格也比寻常货贵得多啊,何况没门路有钱也买不着,也就是咱们小王爷有能耐…」 后面还有几句话没说完,因为那王已经一甩手满脸怒气地走出去了。 阿古尔一口气跑上楼,心里气陆清昶乱讲,这下好了,那王回了北平不一定得怎么嚼自己舌头呢。 咚咚咚地敲响了唐瑞雪卧室的门,二人如今已是很熟络了。 「小王爷,什么事急成这样?门要被你砸烂了。」 阿古尔一个箭步窜进去,一屁股坐在屋内的小沙发上,气哼哼地说道,「我烦!来你这呆会。」 唐瑞雪感觉他那样子很有趣,便带着笑模样问:「谁惹你啦?你不是和那个留辫子的王爷在楼下说话来着?」 「还不是你那个男人!三叔想让我娶敏鸾,我不愿意,让他帮我脱身;结果他在三叔跟前把我说成了个大菸鬼,以后我的名声岂不是坏了!」 唐瑞雪也不计较,张罗着倒了杯茶给阿古尔:「敏鸾是不是就是今天过来的那个女孩子?我看她还很小嘛!」 阿古尔接了杯子:「也不小了。唉,十六还是十七来着?婉容进宫当皇后的时候也就和她一般大。反正我不想娶她,你看她那个样子,踩着个花盆底走得多稳啊,一看就是自小练的。她是生的晚了,早生些年她能戴上旗头进宫去做娘娘!这样的女人肯定是个厉害的,我可不想娶个额吉回来管着我。」 「那小王爷要娶个什么样的姑娘?」 阿古尔嘆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要说不管着我、能陪我玩的,那就得是你这样的;可我也看不上你,你是不扭捏讲规矩,可你太烦人了。」 唐瑞雪蹙起了眉头:「我怎么烦人了?陆清昶惹你,我也惹着你了?」 阿古尔正准备长篇大论地控诉唐瑞雪时,陆清昶自行推门进来了,「好哇,阿古尔,让我替你赶走你三叔,你倒自个儿跑来招惹我这姑娘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把哥哥我放在哪里?」 阿古尔一撇嘴:「你算本王哪门子哥哥?我还没和你算帐,你在三叔面前那样说,不是坏我的名声吗!」 「我的王爷,你反正是不想娶那个表妹,坏名声又有什么关系?那王以为你是个快把家底抽光的瘾君子不是正好?那王回北平一讲,正省了北平来些破落户向你借钱吃大户。」 阿古尔一愣:「你这样说好像也有道理,前年我在天津碰到恭亲王家的老三,确实向我借了钱,到现在也没提还的事…」 「那不就是了?只是你那个表妹也算个美人,可惜你有眼无珠没瞧上。」 「你不懂。敏鸾漂亮是漂亮,但一看就做当家大福晋的料;表面不声不响,心里说不准多么泼辣哩———肯定什么都管的来。我以后还想纳妾呢,我才不娶她。」 「今天在饭桌上我看你也没和那个小姐说几句话呀,你和她也不熟吧?怎么就断定人家泼辣了呢?何况现在…」唐瑞雪突然顿了一下,又改口道,「何况以后一夫一妻制一定是大势所趋了。」 陆清昶伸手弹了一下唐瑞雪的额头:「什么都有你的事。没见过那么多嘴的姑娘。」 唐瑞雪在他手上打了一下:「别动手动脚。」 「我偏要动,如何?」 阿古尔一跺脚:「你俩别吵嘴了!烦死了。」 陆清昶对着唐瑞雪笑道:「你不知道,咱们小王爷可是一位风流人物,天津的皇宫舞厅有女朋友,上海的百乐门也有女朋友,北京八大胡同里相好的清倌人更是数不过来。现在让他去娶一位太太,自然是捨不得那些红粉佳人啊。」说到这他拿腔拿调地咳嗽了一声,「不过我呢,就不一样了。陆某向来洁身自好,弱水三千,只盼得姑娘你一人。」 唐瑞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对陆清昶是一眼都懒怠的看:「这是我房间,你们两个都出去。」 「出去就出去,我去营里还有事,晚上不回来吃了。你俩在家,注意保持距离。」 阿古尔也跟着陆清昶站起来往外走:「我睡觉去,你顶好别回来,看你就烦!」 这边阿古尔回到卧室唿唿大睡,陆清昶换上军装扎好武装带直奔城外大营处理公事,唐瑞雪下楼和张妈一起张罗着给小猫洗澡;正是一个各有其事的状态。另一边气急离开的那王落脚的饭店房间内,却一点儿也不平和了。 那王福晋唉声嘆气:「原以为阿古尔只是孩子心气爱玩了些,没想到…这,这要是敏鸾嫁去了,岂不是从睿亲王府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了?」 那王一拍大腿:「谁说不是呢!我看啊,这事也算及时止损了。」 那王福晋还是嘆气:「敏鸾这孩子命苦啊。」 这时门响了,是敏鸾走了进来。 「姨母,姨夫。敏鸾刚刚已经听到二老的话了,小王爷既不是良配,二老就不要替敏鸾忧心了。切莫再劳心伤神,仔细身体要紧。」 那王福晋连忙去握她的手:「没事,好孩子,姨母一定替你选一位良人。阿古尔不好,有的是好的!」 敏鸾轻轻摇了摇头:「其实敏鸾并不急于成婚,能在姨母身边多侍候陪伴几年也是好的。另外…敏鸾认为要多谢那位陆军长,无论他是有心提醒,还是无意多言,都算拉了我一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页 那王摸着鬍鬚道:「这话说的倒也是。要不是那小子多嘴,也不会知道阿古尔是这样的。」 敏鸾拉着她姨母的手,心里想那个人今日算救她于未来的水火之中了。 她本就要嫁一位谈不上什么情谊的夫君了,若是这夫君还荒唐无度,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她已在心里感念过他了,只是不知日后还有没有机会能再相见,让她当面对他言一声谢。 只盼不是相见无日,而是后会有期。 第12章 只重衣冠不重人 天色渐晚,陆清昶下午出了门说要去营里转一圈,现在还没回来。小王爷不知道是跑到哪里去玩了,也不见踪影。唐瑞雪独自吃过了晚饭后便在客厅闲闲地给小猫梳理浮毛,忽然就听见前院传来一阵吵嚷。 前院一排房里安置的是陆清昶的副官处,副官们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的小伙子,平日里当差个个正经,长官不在的时候则格外能说能笑,不知是什么人来了引得他们一阵喧闹。 唐瑞雪放下怀里极不情愿被打理毛髮的小花猫,走出房去想去看个热闹。 原来是金衹天回来了,他没穿军装,身着蓝色长袍,外套一件灰色皮袄子,打扮得像个走商归来的生意人。几个副官将金衹天围在中央,行李箱虽是放在了脚边,可他两手里还是都不得闲,分别提着几个包裹。 唐瑞雪已经好久没见金衹天了,年前他被陆清昶派去了天津,不知是处理什么公务,竟去了这样久,连除夕都耽搁在那边。 金衹天也瞧见唐瑞雪了,隔着一段距离远远地朝她点头示意。 唐瑞雪挥了挥手:「小金!」 金衹天赶紧打断了同僚们七嘴八舌的问候:「唐小姐叫我了,我先去把军座嘱咐我带给唐小姐的衣料送去。」 「快去快去,等会回来副官长得请咱们的客啊。」 金衹天附和道:「那是当然了,少不了你们的。」说着就快步向正楼走去。 「小金,要叫金副官长啦,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是刚到?」 金衹天沖她微笑着,:「是。是才下火车。」 「陆清昶派你去天津干什么?耽搁了那么久,连新年都在外面过了。」 金衹天把手里的包裹放在地上:「军座是要我去天津把生意上的钱收一收,过年了,要清帐。横竖我在这边也没有亲人,在哪里过年都是一样的。」 唐瑞雪看了看那几只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这是什么?」 「是军座发电报知会我,要我回来前去荣昌祥买的衣料。买给你的,都是薄料子,开春好裁衣裳。」 说着他又从上衣的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很精緻的小圆盒子,盒盖上印着一些花卉图案和一个漂亮的美人头像,「这个…是我在租界洋行里买的,那里的售货员说是从美国来的,现在天津的小姐都用这个擦脸,说是旁的地方买不到。」 唐瑞雪接过了小圆盒子,还没打开就闻到了一丝淡淡的香气,想来多半是粉饼之类的东西:「多谢你想着我,只是这个进口货应该很贵吧?以后都不要破费了,你才升了副官长,俸禄还是要仔细着花。」 金衹天还是笑,一张娃娃脸上笑出了几分傻气:「小东西,不贵的。」 「你这次回来短期内就不用出门了吧?一直在家里?」 「是,天津那边的款子都收回来了,军座吩咐我的事都办妥了,短期内应该是不必再出门。」 唐瑞雪仰头看他的脸,见他眼角还是有点淡色的痕迹,是那时被滚油烫出来的疤痕,「你才回来,是不是还没有吃饭?你快去罢,那些副官不是还等着你来着?」 金衹天心里留恋着不愿走,但毕竟是在家里,自己公然地和唐小姐说个没完没了被人看到也要招闲话。 「那我走了,你……你注意休息。」 此时陆清昶正在城内一家专做铜火锅涮羊肉的馆子里痛饮。 正月十五已过,虽然最近没新下雪,可冻雪丝毫未见融化,还是天寒地冻的。天才擦黑,小商贩们就纷纷收摊回家了;街道上人丁稀少,街面上的餐馆里却熙攘热闹。 颜旭笙坐在陆清昶正对面,他不喝酒,也吃不得太油腻的肉,只偶尔夹几筷子烫青菜入口。 包间里暖气足,火锅热,酒也够烈。现片的羊肉肥瘦相间还带着血丝,酒过三巡,他看着陆清昶的嘴唇有了血色,酒也略上了脸;一个男人,竟然有了点粉面桃花的意思。 这个人可以说是他颜旭笙看着成长起来的,都说军座和老颜感情最好,格外偏袒他姓颜的;可头一次的,这个人竟和他不一条心了。 为什么不和日本人合作?陆清昶又不是什么清白好人,又不是举着旗子喊着口号发着传单上街游行的男大学生,连土匪都当过...当年压龙寨匪帮里的难道不是他?现在转过头来伪装良善圣人岂不是为时已晚? 颜旭笙对席间饮酒说笑的旁人是一眼不看,单盯住了陆清昶瞧,想要凭着一双眼睛把他看穿看透。 可他终究只是尘世里的凡胎肉眼,没有将人看出原形的本领。他不明白,真不明白。日本人已经找上门两次,即便说的话有许大愿的成分,即便未必就真那么好,可建立满洲国已是定局,现在答应合作陆氏将来就是开国元勛一样的人物。 陆清昶向来聪明,向来最得他心,为什么这次忽然犯煳涂?世事纷乱艰难,如今人都是无利不起早,偏偏这小子猪油蒙了心犯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页 这场吵吵嚷嚷的饭局结束后,李云峰又带头闹着要去烟花柳巷里找些旁的「乐子」;陆清昶不去,颜旭笙也不去,两人便同上了一辆汽车离去。 「老颜,时间还早,不如去我那里喝杯茶陪我醒醒酒。」 「好。」 一路上颜旭笙没说话,陆清昶望着车窗外流动的夜色阑珊,也沉默着。 即至到了陆家的客厅,热茶端上来了,陆清昶才打破了这场沉默。 「快尝尝,杭州来的龙井,说是今年品相最上乘的新茶。」 颜旭笙吹了吹喝了一口:「确实是很好的茶。」然后他放下茶杯,「子至,我知道你不爱陈茶,只喝新茶。怎么现在到了人就反过来了?父不慈子远走他乡,君无道臣另投他国,何况咱们这种人呢。说不好听的,你才读过几页书,你知道什么叫信仰?怎么就捨不得旧人不要新人了?」 陆清昶拿起茶壶又给颜旭笙续上了茶水,「老颜,我叫你来是喝茶的,你说别的,我可不愿听。」 颜旭笙把手搭到了陆清昶的膝盖上:「子至,我向来是为你好的。皇上已然到了奉天,满洲国建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说难听些,我们在江宁那里并没什么脸面,不是嫡系出身,人家无论如何不会把我们当自己人。你我不过是僱佣军一样的存在,卖命时记着我们,好处却不见得有多少。」 听了这话,陆清昶把颜旭笙的手推下自己膝头,冷笑一声道:「老颜,你是聪明一世煳涂一时了。什么皇上?哪怕他是皇上,也不过是个傀儡皇帝,何况我?我的命卖给中国人,哪怕世人不讲我好,起码也不会说我是汉奸。日本人不过是来抢地盘的,当年只是个小藩国,今天竟也翻身要咬主人了!你到底在想什么?」 颜旭笙沉下了脸:「别急着断论,你还是再想想。这些年我为你筹谋盼着你好,落下这一身的病,但我心里从没有怨过,如今我更不会害你!」 「我再想也是那样。天晚了,我叫人送你回去。」 颜旭笙看着陆清昶,还是想再说点什么,可最终没有再开口。 颜旭笙走了。 陆清昶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仰头望天花板,不知在想什么。 唐瑞雪从楼上下来,身上穿着睡衣,外面罩着件粉色薄夹袄。 「又听墙角了?」 唐瑞雪一边下楼梯一边拢了拢夹袄,双手抱肘压实了衣襟:「明明是你回来得晚,吵到我休息了。」 陆清昶笑了一声:「听就听了,你的坏毛病又不止这一条,我看你也改不了。」 唐瑞雪撇撇嘴:「碰巧听到而已。」 「那你怎么看?」 唐瑞雪到沙发上坐下,正色道:「还能怎么看?我还是从前的老话,提醒你小心颜旭笙。他都劝你当汉奸了,难道你还不把他划成危险分子?」 陆清昶摇摇头:「他只是一时犯了煳涂,总有想明白的那天。因为我不和日本人一伙害我?不可能。老颜和我…你不知道,他和我是过命的交情。」 「同胞兄弟尚且可能反目成仇,你有什么自信?」 陆清昶揉了揉唐瑞雪的头髮,直到把她额前碎发揉成一坨才罢休,「我知道了,放心吧,老颜就是有心要害我,我也不会由着他害。」 唐瑞雪也不整理乱糟糟的头髮,只是在心里嘆了口气,她希望他是真的知道了。 颜旭笙到了自己的住所,他无妻无子,孤零零的守着一间小楼房,把日子过得寂静又寂寥。夜已深了,可他也不休息,只站在二楼窗前看那窗外的漆黑一团。 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了北平。 多少年没回北平了? 热河比不得北平,皇城脚下,即便深夜也有灯火明亮。 可惜陆清昶不懂。 子至没见过帝都当年的泼天富贵,繁荣似锦;所以看着热河的黑灯瞎火也觉得是无需改变的好日子。 子至经过苦日子,可还是太年轻,见过的世面还是太少。子至不明白三贫三富不到老,十年兴败多少人;不明白机会难得,错过不易。 子至不明白也没关系,颜旭笙想,自己有自信想法子让他明白。 第13章 疾风起(上) 一九三二年三月,伪满洲国建立。 今年热河是特别的冷,开春许久又迎来了一场猝不及防的倒春寒。 整个北中国人心惶惶,大家都不知道下一步该当如何,可饭总是要吃,日子总是要接着过。 陆清昶随一众同僚启程,要去江宁开会,临行前唐瑞雪站在家门口送他上车。这天天气很差,已是春日,居然落了雨夹雪。 陆清昶一身戎装,外面套着一件黑呢子大衣;金衹天作为副官长带着两个副官跟在他身后,手里提了陆清昶的行礼箱子。 陆清昶看着唐瑞雪:「我要走了,你也不对我说点什么。」 唐瑞雪略微压低了声音:「既然这次颜旭笙不去,我就没什么好嘱咐你的了,别的我不说你心里也有数。我能讲的只有叫你小心颜旭笙罢了。」 陆清昶一笑:「唉,臭丫头,也不和我道一句保重什么的,白养你了!」 「别贫嘴了,快上车吧。」 等车真开走了,唐瑞雪站在原地遥遥地望,心里空落落的,忽然有些茫茫然的悲伤。前路漫漫,她也不知道该叫他往哪里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页 北边人心惶惶不可言说,江宁却是一片气派景象。 这次的开会其实没什么营养,虽然主持会议者也雄赳赳地痛批了一番伪满政权,说着「来日总要光復满洲」,但核心主题还是稳住不要妄动罢了。 江山不稳,江宁也怕北国地界这些手握重兵的军长们投了伪满,便大加安抚鼓舞,许了很多承诺,并真真切切的给了真金白银的军饷。 日本数次施压,但江宁方面始终是不承认满洲建国。陆清昶明白这是一场两国交锋龙虎斗,如今对自己这类往日不甚受待见的杂牌军将领管带宽厚,也是为了来日靠这些人靠山近水把营收。 无妨,既然带了兵他的命就是用来卖的,比起日本人,他愿意为了江宁一去扫平贼寇。 晚上陆清昶随着安排进入金陵饭店参加晚宴。 酒饱饭足后的项目自然是些别的乐趣,一楼大厅中留声机响起,天花板上璀璨的水晶灯散发着暖黄的灯光,打扮入时光鲜的年轻小姐们踏着红底金花样的地毯纷纷入场。 很快便有些年轻军官寻觅好了舞伴,成双入对地跳起了舞。陆清昶跟站在他身后的金衹天在舞池旁看了一会,一曲终了,却有一位小姐扭着水蛇般的细腰走过来邀请陆清昶跳下一轮。 陆清昶端着酒杯晃了晃:「我不会跳舞,小姐另寻舞伴吧。」 那位小姐明显是个交际花一类的人物,旗袍脖子到锁骨那块衣料是半透明的,白皙的皮肤若隐若现,下身裙子的开叉位置直逼大腿,走起路来挟着一阵浓烈的香风。此时她就风情万种的妩媚一笑:「陆军长不会,我可以教你呀,很简单的。不是我托大,跳舞这事儿上,全江宁您也找不到比我更好的老师啦。」 陆清昶不说好不说坏,只轻轻笑了一声。 小姐寻寻觅觅一圈只叨中了陆清昶,今日在场的个个都是有一官半职的人物,可如果能陪这样年轻俊秀的军官,谁稀罕去讨好那些几乎要散发棺材腐朽味的糟老头子?她不愿轻易放弃,点上一支金嘴子香菸,她裊裊婷婷的朝着陆清昶吐了口烟雾:「还是陆军长看不上人家,想另寻佳人作陪?」 坐在陆清昶附近的一位王局长调笑道:「小陆就去吧,你和这位小姐年纪相当,都年轻,一定会玩得高兴。」 王局长比陆清昶职位高也年长许多,前辈这样讲了他不好再扫兴,便挽了女子的手走向舞池。 一曲终了,金衹天远远的看着陆清昶低头不知对舞伴说了什么,引得她顿时冷了脸走开了。 陆清昶回来从金衹天手中接过了酒杯,端起来一饮而尽:「热得很,这种交际舞看起来没什么,跳起来倒是挺活动人。」 「军座把外衣脱了吧。」 陆清昶一面脱外套一面对金衹天说:「也不知道用了什么香水,那样香!我叫她熏得简直睁不开眼。」 金衹天接过外套附和道:「现在的年轻小姐是好用香水的。」 陆清昶看着金衹天,突然问道:「小金,你看方才那位如何?」说着他顿了一下,嘴角似笑非笑地翘了翘:「她刚刚问我住在饭店的哪间房呢。」 金衹天盯着搭在自己手臂上的军装外套: 「她多半是靠这个过活的,卑职以为,军座要是喜欢的话玩一玩也没有什么。」 「我是问你她样貌如何?」 金衹天看向舞池,见那个交际花又和一个建安来的师长搂在一起跳舞了,「自然是美丽的。」 陆清昶素来不是爱和下属谈闲话侃大山的人,但今天仿佛是对副官长饶有兴趣,非要听他说出什么来不可:「美丽?那比咱们家的瑞雪如何?」 金衹天微微低了头,犹豫了一下说道:「唐小姐天然去雕饰,容貌自然也不凡;只是卑职以为那位小姐是位难得的佳人,一举一动更具风情。佳人若有意,军座辜负了也是可惜。」 陆清昶斜眼看他,没从那张娃娃脸上看出什么表情来:「你当真这样以为?」 「是。」 陆清昶一拍金衹天的肩膀:「咱们难得出一趟远门,你办事一向得力,我作为上司也该奖赏你。这样,我去把那女人叫来,给她一笔钱,今晚让她上你房里好好地和你玩一晚上,玩到你高兴为止。如何,小金?」 金衹天后撤一步,头低的更深了:「卑职不敢。军座说笑了。」 陆清昶冷笑一声道:「小金,自古英雄爱美人,那没什么。可要还想留在我身边办事,那些小心思就该收收。」 说完陆清昶便从金衹天手里抽出自己的外套快步往外走去。 他早看出来那小子的念头。 放着好好的营长不做非要留在家里,要知道,军营里的油水可比副官处多得多。自己但凡不在家,一个副官长总上赶着去给唐瑞雪当司机,他不信有人天生贱骨头有做奴才的瘾! 可他也不大生气,提点一句两句也就得了。小金当差当得算稳妥,但也只是稳妥罢了;一个男人装着那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如何替自个儿挣前程?总是成不了大气候。 说实在的,他心底并不认为金衹天配做他的对手。位高者自然不会屑与和卑者较劲,那不是大丈夫所为。 陆清昶对另一个男人的评判看似非常客观,但这其中蕴含的却是连他自己不曾发现的较量和轻蔑。 两天后,陆清昶启程返回热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页 火车开得不快,下了火车又换汽车,直颠簸了三天陆清昶的汽车才开到了自家门前。 开车的司机疑惑道:「今儿奇怪了,也没下雨啊,旁的地方都是干的,就咱们门前这片路上全是水。」 陆清昶隔着车窗玻璃望向院子里,也心生好奇,平时门口总会站两个勤务兵执勤,今天却不知都跑哪偷懒去了。 汽车开进院了,副驾驶的金衹天率先下车,又替后排的陆清昶拉开了车门。 陆清昶穿了一身便服,软底皮鞋才踏上自家院子,唐瑞雪就从正楼飞奔而出,后面跟着几个副官和僕人。 「好,你回来就好,刚才...」唐瑞雪深吸了一口气,才又把话说下去,「你可算回来了!刚才,刚才日本人在咱们家门口,他们去拉,日本人就对他们…」 唐瑞雪披头散髮的,害冷似的嘴唇直打哆嗦,一段话被她说得断断续续不成篇幅。 陆清昶拉着她轻轻抚着她的后背,想给她顺顺气:「什么?日本人在咱们家门口干什么?他们是谁?日本人对他们怎么着了?你慢慢说。」 跟着赶过来的副官也是脸色煞白:「军座!是王爷!是王爷下午要出门,汽车刚开到门口,一伙日本特务不知从哪窜出来直接把车胎打爆了拉开车门就拉王爷走;咱们家的副官勤务兵们冲出去拦着,结果日本人不知怎的就直接开枪!小夏小张都死了。李二宝中了几枪,倒还活着,已经拉去医院了,只是看那个样子,也是凶多吉少。可饶是这样也没拦住,王爷和那个蒙古人都被日本人带走了!」 陆清昶的眉头快要打成了结:「这么大的事,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梅卿就在城外,怎么不打电话过去!」 副官一拍大腿:「军座啊,您回来的及时,这事发还不到半个时辰,梅团长现下应该正往这儿赶呢!」 陆清昶拉过唐瑞雪细细地瞧,见她还全须全尾,只是个被吓狠了的样子。 一旁的金衹天也在看她,见她还是抖如筛糠,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披到了她肩上。 那位姓徐的副官见状又说道:「唐小姐没事,只是被吓坏了。小夏小张确实死的惨,唉…小夏的脸都看不出人模样了,正在后院停着。」 「我去后院看看,叫张妈把唐小姐带去二楼休息!」 说着众人便随着陆清昶直奔后院而去,唐瑞雪煳里煳涂的被牵上了二楼。 陆清昶见到了小夏小张的尸体,他忽然明白门前水渍的来源了———流了那么多的血,血流漂杵,可不是要拿水管冲掉? 他盯着那两具惨死的年轻尸体,脸上是难得一见的肃杀之气,「好,来我家里杀人抢劫了,我这家门现在是关不住了。」 他站在原地不动了,头脑在飞速的运转。日本人今天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把阿古尔绑走,当街开枪杀自己的人;就是说明之前的怀柔政策不作数了,他们干脆和自己撕破脸皮了!阿古尔对他们有用,现在绝不会有性命之忧,这算是他唯一的暂时慰藉,可是…… 可是,自己当真能调兵遣将追去满洲把阿古尔抢回来吗? 他不知道,又也许是不想知道。 这时梅卿来了。 梅卿从门前跑到后院,一口气还没喘匀,就急急忙忙地要说话:「军座,我已经叫人停了出热河的火车,城门也都叫人落了锁,只是小路没法子完全戒严,只怕他们有备而来,拦,拦不住啊!」 陆清昶摇了摇头:「没必要了。日本人铁了心要掳了阿古尔去做满洲的傀儡,召集这些前朝遗老遗少不过是为了叫他们自己名正言顺,现在拦哪里拦得住。」 梅卿愣了几秒:「那…那现在怎么办?」 陆清昶用力跺了跺脚,「打电话给令川,我要和他说话!」 第14章 疾风起(下) 电话接通时,令川佐藤明显是等候多时了,「陆将军回来的非常快呢,看来阿古尔王爷的确是陆将军的至亲好友,这份友谊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真是…感人至深啊。不过陆将军不必挂心,王爷只是受邀来满洲国做客,陆将军若是挂念王爷,我们满洲国的皇上和大日本帝国天皇都非常欢迎陆将军也来游玩一番。」 「王爷这些年接济了我甚多,自然是好友。不过我今天打给少将你,为的是我陆家军的两条人命。你们的特务在我的地盘开枪伤人,明显不是友好待客的态度,少将又如何开得了口邀我做客?」 令川佐藤用怪异的中文发音拖长了腔调:「哦——?这件事情我确实不知晓,待调查清楚,如果说真有其事,我自然必须给陆将军一个说法,可如果说没有其事,也请陆将军断然不要污衊啊。」 「不必了,少将的中国话很好,不过陆某今天想另外告诉少将一句中国的老话,叫做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咱们更待来日吧。」 撂了电话,梅卿上前一步问道,「军座,这件事要不要往江宁发电报?」 陆清昶用拇指擦拭掉了电话听筒上的一个指纹印:「不用了。这次开会江宁的意思说的很明白,现下不是起冲突的时候,难道指望江宁发兵为咱们出一口气么?」 「那阿古尔王爷?」 陆清昶嘆了口气,「梅卿,你以为我能如何?关东军之中的大半已经被编成满洲军队,我只盼着阿古尔机灵些,留着这条命以待来日。走吧,去营里,另外小夏小张的丧事你看着办,给他们家里送去抚恤金,不要吝惜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页 入夜,张妈在唐瑞雪房里陪着她。 张妈也看到了今天下午门前血流成河的惨象,此时也是心悸未平,唉声嘆气地劝唐瑞雪:「姑娘,你吓坏了,家里出了人命,咱们都吓坏了。可饭也是要吃,你中午起得晚,午饭就没吃几口,一天不正经吃东西可怎么行?人不是铁打的,你得吃饭啊!这粥刚热过,好歹喝两口呀。」 唐瑞雪摇了摇头:「我咽不下,我从没看到过那么多的血,小夏昨天还和我说话,可今天…还有那些白花花的…」 张妈连忙「嘘」了一声:「姑娘可快别说了!也别想了,那东西污秽提不得;姑娘看见就看见了,可别老想,越记着越犯噁心,更吃不下东西了。」 「我真的吃不下,张妈,劳你端走吧。」 张妈端着碗犹犹豫豫的,「老爷还没回来呢,老爷回来要是知道姑娘这一天水米未进的,一定要怨我没照顾好姑娘。」 唐瑞雪听到「老爷」两个字倒是打起了一点精神:「陆清昶现在是在哪里呢?城外营里?还是去见颜团长或是别的谁了?」 「这咱们哪知道呢?只是下午老爷刚走,前院就来了一队大兵,说是老爷派来叫守着家里的。」 张妈话音刚落,陆清昶便推开了卧室的门。 陆清昶瞥向了张妈手里端的白粥,「还没吃饭?」 张妈答道:「姑娘是吓着了,这大半天一直吃不下喝不进。」 陆清昶点点头:「好,张妈你先出去吧。粥放那就是了。」 张妈退出去了,陆清昶正想再下楼安排人出去买些馄饨水饺之类的宵夜回来给她吃,唐瑞雪却突然从床上跳下来赤着脚奔来把他抱了个死紧。 唐瑞雪并不想拥抱他,也没带任何小儿女的缱绻心思,只是非得碰碰他不可;在今天下午她曾以为陆清昶定然是死了,匆匆见了那一面还是觉得不真切,唯有听到他的心脏还在胸腔里跳动才能确认他并非借尸还魂。 「我以为日本人敢冲到家门口杀人,一定是你出了事,只是这边还没收到消息。」 陆清昶迟疑了一下,只轻轻用手抚着她还没梳开的头髮:「不要胡说,我怎么会死?没事了,你不要怕。这样也好,我和令川算是彻底撕破了脸,以后…这样也好。」 唐瑞雪闷声闷气地说道:「我从来没见过那么近的死人。我在屋子里听到枪响,跑出去的时候日本人的车已经开走了,我就看到…我就看到那些红的血、白的脑浆…我……」后面的话她实在说不下去了,两条人命她今天尚且受不了,可日后那些被打落的飞机、被炸毁的大楼、被夷为平地的、被烧杀抢掠的,那些将死的几百万乃至上千万条生命,她又该怎么去看,怎么去听? 她不敢想像,那些血会流成什么样子。 孟姜女当年是否真的哭倒了长城她不得而知,但她知道那些鲜血汇成河流,一定足以冲倒长城万里。 陆清昶要她抬头,他直视了她的眼睛,总觉得那瞳仁里有两片湖,「阿古尔的事我现在无能为力,但日本人现在不会要他的命,我向来是信只要活着,以后没什么不能的。你也要信我。」顿了顿他又接着说道:「如果真有天不好了,我也一定早做打算,保你日后平安。」 唐瑞雪慢慢的松开了他,看着眼前这个人,她想自己怕过他,猜疑过他,不信任过他,心里也对他有过一些小算计;她以为自己知晓了以后,可血与火真正烧到她眼前时,她能依靠的只有他,也只能是他。 这个人和她朝夕相对,不管他是否真的能保自己平安,他能许诺这话,就已经很够意思了。 「傻看什么呢,我知道我长得俊,可也不能给你当饭吃啊。你看看你,不吃不喝,头也不梳,鞋也不穿,真成疯丫头了。」说着他拿过了她的拖鞋,蹲下身来扯着她的脚踝给她套上。 「这粥还温着,你喝了它,喝完就快些睡。」 唐瑞雪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你别走,陪我一会,等我睡着了你再走。」 陆清昶在心里嘆气,他十几岁上战场,流血死人都是司空见惯的,多少年前就麻木不仁了。 可她不一样,在他心里她应当高坐楼台,多喜乐,长安宁;可因为自己,她今日不得不看,日后或许也一样。 日子还长,慢慢过吧。 这一晚陆府灯火通明,陆清昶在她床前坐了一夜。彻夜未眠。 ...... 五天后,奉天。 阿古尔的绝食抗议最终宣告失败,中森大将进来时,他正捧着一碗米粥慢慢地喝。 中森四十多岁,笑起来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像两道括弧,若是以前阿古尔一定要在心里偷偷乐一乐这人的模样,可现在他没心思了。 阿古尔啪地一声搁下粥碗,「我活的好好的,没饿死。不劳你操心。」 中森还是笑,一开口是一嘴怪腔怪调的中文:「王爷说笑话,以后王爷就是满洲国行政部的高参了,咱们一起共事,自然要挂心你的健康情况。」 阿古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到底要关我到什么时候?」 中森做了个诧异的表情:「我从没有打算限制你的自由,也没有人会限制你的自由;奉天大道上的二层小楼已经备好多日,只等高参你入住。」说着他笑了一下,「自律,即是自由。你只要控制自己,不要像三天前那般…激动,自由就会永远笼罩在满洲国上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页 阿古尔垂下头,心里很想奈曼旗,也很想陆公馆。 陆清昶从梅卿带领的那个独立团里调了二十多号精兵驻扎到了自家,大兵们将这里保护的宛如铜墙铁壁一般,连只老鼠也钻不进来。 陆清昶的这个举动令陆家的僕人以及副官们私下里议论纷纷。 僕人们一直知道这个老爷是带兵的军头,干的就是打仗的营生,但从没见在家门口死过谁;如今被人杀上门,不由得疑心陆军长是失了势,用报纸上的话说叫快「下野」了。 副官们虽然不上战场,但对当今的形式还算是了解;知道一时间是打不起来,可对日本人也暗暗有些心惊。惊的之余也在说闲话,说军座对家里的唐小姐还真是重视,担心她害怕,梅团长的独立团都调来了,他们这些住在家里的人倒是沾了光。 金衹天则没空和其他同僚扯闲话,他这几天都忙得不可开交。 外人看来陆清昶现在最信任的就是副官长,出门一定要副官长跟着,在书房批文件要副官长在边上候着,就连休息时带唐小姐出门吃晚饭也要副官长陪着一起去。 只有金衹天知道陆清昶是什么意思,他要让自己知道唐瑞雪是他的人,不是他一个小小副官可以随便肖想觊觎的。那些刻意的小动作,平时也没见怎样亲昵的两个人,偏偏要在自己能看到时候对她勾肩搭背。金衹天在一旁看着,看唐瑞雪甩开他的胳膊说「别闹我」,知道他故意给自己看;可还是达到了他的目的,自己确实是酸熘熘地想扭头。 尽管金衹天不想承认,但的确有件心事在他心里逐渐升腾,叫嫉妒。男人之间的嫉妒是很可怕的东西,日后也许会烧出一场火来也未可知。 这天外面阴雨连绵,唐瑞雪窝在沙发上伴着窗外雨声翻一本志怪小说,氛围倒恰好适配。陆清昶原本是坐在她对面看报纸,两人各看各的互不打扰,忽然他撂下报纸,坐到她身旁来,变魔术似的从衣兜里摸出了一枚戒指。 「喏,给你的。」 陆清昶并不给她戴上,只随手塞到她手心,自然得像抓了把瓜子送人。 唐瑞雪看着戒指愣了愣,钻石的,个头不算小,饶是她不懂行,只看周身光泽也看得出是价格不菲的好东西。 「为什么突然给我一只戒指?这很贵吧?」 陆清昶放下茶杯,又朝茶几边的垃圾桶吐了半截茶叶梗:「你不喜欢吗?」 「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是…」 「那不就成了?你忘了吗,我早说过的,我对你没有捨不得,我巴不得金屋藏娇呢。」 唐瑞雪蹙了蹙眉头:「你别贫嘴。我说真的,为什么突然要买一枚戒指?是不是有别的用意?」 陆清昶摇摇头:「你还真是多心。前些天我去江宁开会时,有个徐部长在他家里开舞会招待,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那老兄也不知是捞了多少钱,他家里真叫个金碧辉煌。院子比咱们家大了三倍不止,阿古尔那王府都比不上…」 说到这他突然停了,唐瑞雪知道他是想到了阿古尔的事,她不笑强笑地想安慰他转移话头:「那然后呢?院子大,又有什么罕见的东西?」 陆清昶从茶几上的香菸盒子里摸了根烟叼在嘴里,边找火柴边有些含煳地说道:「然后晚上拉了块幕布就在院子里放电影,外国电影,我在边上看了会,讲一个男的一个女的谈恋爱的,恋到一半失散了,后来再遇着的时候送了那女的一枚戒指,幕上出的词是什么一辈子爱你什么的。再然后他俩抱在一块啃,就完了。」 一部爱情电影被陆清昶描述的丝毫不浪漫,但唐瑞雪知道他这个人要是懂浪漫才是见了鬼。 「所以呢,你效仿电影,给我买个戒指,是说要一辈子爱我然后和我抱在一块啃?」这话说出口她自己都愣了一下,然后红了脸知道自己说错了,跟陆清昶呆久了听惯了他的贫嘴,话头都被带过去了。 陆清昶被烟呛了一下,连着咳嗽了几声才笑道:「我可没这样说…怎么,你想抱着我啃?那尽管来啃吧,我就当捨身成仁了。」 唐瑞雪红着脸站起来要走:「懒得和你扯皮!」 陆清昶一把把她拉到沙发上:「爱不爱的我不懂,一辈子的事也不是能轻易许诺的,我只担保我能活几年就保你几年的平安。」 唐瑞雪看着陆清昶的脸,他还很年轻,可是没有大多数青年男子常爱许诺的永远。 「你不要多想,买些首饰给你攒着的意思是哪天我要是死了,你手里有些金银细软也能安稳吃几年白饭。至于再以后嘛,你就找个男人嫁了吧,嫁个徐部长那样的老头,不缺吃喝,但你日日看着他那张老脸和肚腩,必定也得想起我的好处来,叫你念叨我一辈子。」说罢他嘿嘿一笑,笑出了一排牙齿。 他长了一双桃花眼,笑起来好看;他也是常笑的,可很多时候唐瑞雪都觉得他眼底其实是不喜不忧,无风无浪。 那是要看过经过很多的人才会有的眼睛。 真的可以假,假的也未必不是真,这个人嬉皮笑脸的时候很多,可她知道他是个有办法的。 唐瑞雪收回视线,心里像装着一块将要融化的巧克力,嘴上却强硬:「我用得着你编排我以后怎样?你管的可真多。」 陆清昶抬手顺了顺她的头髮,真是好头髮,黑而柔软,巫山一段云也就是这样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页 他不再理她,心里很平静,因为方才说的都是真心话。他是日日赌命的人,不懂爱情,二十几年从没爱过谁;非要说的话,在这世道吃饱喝足有钱花,就是他以为最好的爱了。 第15章 幸子小姐 阿古尔走马上任成了伪满政府行政部的高级参谋,同僚们有过去的满清子弟,也有趋炎附势的后起之秀。 早上九点钟,阿古尔要出门去衙门,也就是现在的满洲国政府行政大楼上班。所谓上班也就是听听会议,在办公室里喝茶抽菸到中午了事。 奉天的大街上人来人往,多的是当今汉奸新贵们家的太太小姐穿金戴银,也有许多衣着花花绿绿和服的女人迈着小碎步行走。 阿古尔坐在那特制的、为了防止刺杀的防弹汽车里看那些人那些景,只觉得眼前这一切都很怪,是一种别别扭扭散发诡异的繁华。 在阿古尔喝了一杯又一杯热茶,又抽了四根三炮台香菸后,总算到了下班时间。 他一口气还没松出来,那个镶了三颗金牙的宋次长便来邀请他参加中午的聚餐了。 「噢,我还有些事,就不去了。」 宋清河一咧嘴,露出了明晃晃的金牙:「王爷,您就去吧。中森大将这次请客,主要就是请的您,有好事呢!」 阿古尔冷笑一声,王爷?他算哪门子王爷!这天底下有一顿饭吃与不吃都做不了主的王爷? 不情不愿的,阿古尔还是来到了中森一雄的饭局上;他本以为是大型宴会,结果只是在一家日本料理店的二楼包间里。 脱了鞋子坐到榻榻米上———来奉天已经一个多月了,他还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什么日本人放着凳子不坐,非要或盘腿或跪坐在地上吃饭。 这间包厢里除了中森一雄、宋清河、名叫白景春的通译以外还有一个日本人。也就是阿古尔所熟悉的令川佐藤。 宋清河是个狗腿子,一见中森一雄立刻狠狠恭维赞美了一番,也不管这个日本人的中文水平够不够听懂他那堆马屁。 令川佐藤明显是觉得宋清河太能说了,趁他喘气的空连忙插话打断,只是话头转向了阿古尔:「王爷最近还好吗,许久不见,我很是挂念王爷。」 阿古尔眼皮都懒得抬:「还好。」 令川佐藤微笑道:「听说王爷在工作之余都呆在家里,很少出门活动,想必对奉天还不够熟悉吧?」 「所以呢?」 令川拍了拍手,立刻就有两个日本女人端着托盘进了来。「今天中森大将做东,安排了许多日本的特色请王爷品尝,等一会还会有歌舞节目。」 「好,很好,太好了。我饿了,那么我就先一塔打剋马素了。」阿古尔记得日本人吃饭前都要说的那句「我开动了」,此时就怪声怪气地模仿了一下。 令川并不在意阿古尔说不标准的日语:「那么我们诸位也开动吧。」 阿古尔吃了几块寿司以后,中森开了口:「听佐藤说,那王曾经想把女儿嫁给王爷?」 阿古尔夹了一块炸虾放到盘子里,并不打算向中森解释敏鸾并不是那王的女儿:「是,怎么了,大将是打算把那王也绑来奉天么?」 中森皱了皱眉,但并没有发火:「并不是这样。我只是好奇,据说那王的女儿非常尊贵美丽,王爷为什么拒绝呢?」 阿古尔放下筷子嘿嘿一笑:「为什么?因为我不喜欢女人呗!我就喜欢兔子,他闺女再怎么国色天香也是个小娘们儿,我不稀罕要啊。啧,非得是那些兔儿爷才有滋味。」 中森和令川都没太听明白阿古尔这段话,见其他两个中国人都神色有异,便让白景春进行翻译。 白景春一边偷眼看阿古尔,一边把这段话的意思用日语重述了一遍。 话音落下,中森和令川的脸都冷了下来———阿古尔实在是胡说八道给脸不要脸。 但和这个毛刚长齐的蒙古小王爷翻脸,确实也没必要。只要他听话,他愿意说什么都可以。 所以中森又露出了和颜悦色的神情:「王爷的性格果然很独特,不过我们日本的女性也很美丽,她们都是善解人意的美人,某种程度上说也像驯良的兔子一样温顺。」 听了中森的这番发言,阿古尔强忍着没把嘴里的味增汤喷出来。 在中森一雄的示意下,令川佐藤又拍了拍手,这回进来了三个日本女人,都穿着和服,脖子和脸都用粉涂得雪白。她们索着脖子微低着头站成一排,齐刷刷地鞠了一个躬后就开始跳舞。走廊上不知是琴还是什么的乐器响起来,是在为她们做背景乐。 这三个女人的嘴唇都画的血红,配上惨白的脸和怪异的舞蹈;阿古尔不仅没有觉出美感,几乎就是感到了可怖。 一曲终了,三个女子也停下了舞步。其中两个迈着小碎步退出去了,另一个却站在原地微低着头没动。 「这是松本大将的小女儿,。」令川介绍道。 阿古尔木然地看了看这个被妆容遮盖到看不出长相的日本女人,又看向了令川,显然不知道令川到底想做什么。 幸子还是低着头,但悄悄地用在头髮帘儿的遮挡下抬眼偷看阿古尔。 她知道自己是要嫁给这个中国男人的,在不久后的将来。 她现在的确是松本大将的小女儿,只不过四个月以前她还是一个在高级饭店以表演歌舞为生的艺妓。她很清楚他们挑中她,把她送给尊贵的大将家做养女,就是为了把她嫁去满洲;她虽然只会唱歌跳舞,不是训练有素的特务,但好在她有青春和美色,是一个漂洋过海的礼物,也是一个聊胜于无的眼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页 幸子没有父母,从小由祖母抚养长大,祖母的眼睛一直不好,这几年已经和全瞎差不多。在去松本家前幸子被允许回乡下看望一次祖母,幸子背着一个大背篓,里面装着很新鲜的白萝蔔。她告诉祖母,这是主人家赏赐的白萝蔔,用来做关东煮十分美味——她对祖母说自己在城里的大户人家做女佣。 等到萝蔔吃得差不多了,祖母就会发现背篓最深处装着一个沉甸甸的小包袱,是幸子这些年攒下的所有体己和松本大将的赏赐。离开村子时祖母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拉着幸子的手迟迟不肯松开,幸子狠了心抽出手去向前走;没走出几步眼眶里的泪水就砸了下来,她知道这一定是永别了。 来中国之前松本家请来了一位老师为她上中文课,老师是个温和中透露着唯唯诺诺的中国男人。这个老师告诉她,她要嫁的人是中国的贵族,和日本的王室份子差不多,还说那个人和大多数中国人不一样,是蒙古人。 幸子记得那时候她用日文问老师,蒙古人是什么样的呢?和其他人有什么差别吗? 老师想了想回答她说,大概要比普通的汉人更强壮魁梧吧。 所以她本以为自己未来的丈夫会是一位类似日本武士一样的男人,可面前的阿古尔显然不是,他留着短短的头髮,皮肤白净,长了一张男人中的鹅蛋脸。 坐上飞往中国的飞机之前,幸子曾跪在松本大将面前聆听养父的教诲。这个「父亲」告诉她在做好一名妻子的本分尽可能讨丈夫欢心以外也要看好他,如果他「有异常举动」要「立刻上报」。 现在她小小的松了一口气,因为阿古尔看起来并不兇悍可怕。 ...... 六月初夏时节,陆清昶在报上看到了阿古尔大婚的启示,还配了一张婚礼上的照片。阿古尔身穿前朝华服,脖子上戴着一串长长的朝珠,即使缩印的黑白照片不大清晰,还是能看到他脸上面无表情,仿佛已心如死灰。 报纸上白纸黑字写得分明,阿古尔娶的是松本大将家的小姐,蒙日联姻。 陆清昶生出一种被羞辱的感觉,即使那个上报的人不是他自己。南边的报纸上把阿古尔骂成了孙子,说他是「前朝余孽、死性不改、做復国大梦。」可那些记者如何知道身不由己四个字怎么写? 陆清昶毕竟不能把写报导的记者都抓来舌战群儒,只得撂下报纸图个眼不见心不烦。 不愧是兄弟连心,阿古尔此时也在心里对自己说「眼不见心不烦」。 新婚第三天,新嫁娘就被阿古尔禁足在了后院的一片小屋里。虽然他甚至没有离开奉天城的权利,但至少在这间房子里他还是绝对的主人。这让他侥倖又沮丧,因为本质上他和他们那个一心要皇位要求所有遗老遗少给他行跪拜大礼的皇上一样,都是不得不窝里横的可怜人。 阿古尔不说「太太」也不说「夫人」,固执的称唿幸子为「女特务」,时不时还要加上个前缀「该死的」。比如现在,他对赫闽格吩咐道:「我说了一天给那个该死的女特务吃一顿饭就得,留着口气交差也就罢了,她来这是当太太小姐的?」 赫闽格面露难色:「已经是听您的,一天只叫送一次饭了,那个跟来的侍女也是一样的。」 阿古尔烦躁地把他面前的汤碗一推:「我刚看厨房的老妈子端上去一锅鸡汤,里面露出来的鸡爪子还是黑的!乌鸡可不是贱卖东西,一顿饭的意思是煳弄煳弄就罢了,不是说一天就吃那一顿好的大补特补!」 赫闽格点点头:「是,以后的饭菜我会亲自去送。」 幸子在桌子边吃饭,吃相併不好看,她把鸡汤和炒红苋菜都拌在饭碗里,大米饭都被染上了紫红色,然后那些变了色的饭粒被她用汤匙扒进了嘴里。 一旁站着的葵看着她,在心里想「她终归只是个歌女,再怎么学也学不来将军小姐的文腼。」 幸子不知道葵在心里贬低她,就算知道了也不在乎的,她只知道自己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今天有的吃,明天未必还会有,所以她必须尽可能的储存能量。 她原本想拿出她过去在工作中积累的讨好客人的经验好好侍奉这位中国丈夫,同时认真完成自己养父的嘱託,以便在夹缝中求一个好日子过。可惜事与愿违,嫁过来的第一天她就被囚禁了。她记得酒宴结束后她穿着华丽的和服被送进婚房时,阿古尔厌恶地瞪了她一眼,然后大声沖僕人叫嚷了一句中国话。 中文学得还是不够好,她是后来才慢慢想明白丈夫那句话的意思大概是「把她给我带走关起来」。 那床漂亮的刺绣红被褥,幸子并没有来得及上去躺一躺。 葵的左脸上有一大片青色的胎记,葵是松本将军给她的名字。她是个悲惨的弃婴,或许她的父母不喜欢长相丑陋可怖的孩子,但松本将军并不会以貌取人,将军永远会善待对帝国有用的人。葵看起来是幸子小姐的陪嫁女僕,但事实上她的作用远远大于女僕,她将监视着幸子,以防这个美丽但没什么脑子的歌姬叛变与天皇。葵很清楚,如果自己也有那么一张雪白无暇的脸,成为中国王爷夫人的就不会是幸子了,因为毫无疑问,松本将军更信任她。 但她也没有想到,来到这所房子的第一晚她们就被禁足在了小房间。那个中国男人不仅没有被幸子迷倒,反而相当厌恶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页 葵喃喃道:「你应当想办法见见他,和他说说话,他也许对你有什么偏见。」 幸子放下碗,抬眼望向了她:「你觉得是我惹怒了他吗?我有什么机会得罪他呢?我甚至没有开口和他说一句话,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他根本就是讨厌我的身份而已。」 葵说:「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如果一直这样囚禁着我们,就什么事也办不了。」 见幸子不说话,只一味喝杯里的热茶,葵又说:「即便不为天皇,不为将军,为你自己,你也该想办法和他见面讨好他。你已是他的妻子,这是无法改变的。」 听到这幸子噗嗤一笑,脸上笑得娇俏,声音却是冷冷地,「小葵,你近距离接触过男子吗,你爱慕过男子吗?或是,有男人爱慕过你吗?」 葵脸上一热:「没有。」 「所以——小葵你并不懂男人,你也不知道如何去侍奉他们,那么,这样的小葵有什么权利指责我呢?松本将军派你盯着我,并不是让你指点我,我们并不是上下级关系呢。」 说完幸子自顾自地躺到了床上,侧过身去不去看葵。为什么沖葵发脾气?她心里有怨,她恨透松本了,千里迢迢地送她来中国坐牢;做歌妓周旋在客人中间讨生活并不轻松,但毕竟拥有自由。她不明白男人们掀起的战争,为何要她这样的女子远渡重洋来牺牲。葵是松本手下的女特务,此刻也成了她的眼中钉。 第16章 他们的相片 七月中旬,骄阳似火。 唐瑞雪窝在沙发上,脚边放了一只冰桶,手上拿着一片刚切好的西瓜。 太热了,即使陆府构建合理通风良好,在这样的盛夏时节还是令她感到了难以忍受。 咬了口西瓜,她强忍着没吐出来。西瓜是刚从外面用汽车拉来的,放在后备箱里一路跋涉,汽车是黑色的,这样的大太阳下吸了多少热可想而知。瓜瓤还是很甜的,可因为口感温热让这甜味生出了让人愤恨的腻歪。 把缺了一角的西瓜放回茶几上,唐瑞雪小小的嘆了口气,小花猫踱步过来了,靠在她脚边,大概是希望她摸摸自己。 唐瑞雪一抬脚把腿翘上了沙发,「小猫,乖自己玩一会,太热了,让我抱着你真是……」 「天天小猫小猫的,你给人家起个正经名字行不行?我看就叫小狗吧!」是陆清昶走了进来。 「你回来了?你不是早上去出城去营里了吗?」 陆清昶在她身边坐下,顺手拿起了被咬了一口的西瓜送进嘴里,一面咀嚼一面有些含煳地答道:「嗯,去转一圈,没什么事就回来了。」 唐瑞雪把头用力往后靠了靠,仰面朝天的抱怨:「这样的天气一出屋子就要被烤成人干,可在房间里又无聊透顶,而且也不凉快。」 「这不是有冰桶么?还有,你穿的这样…」陆清昶本来想说「伤风败俗」,但想了一下觉得她一定会生气,又改成,「你穿的这什么?这么凉快的打扮还热?」 唐瑞雪身上穿的是一件丝绸的吊带睡裙,外面本来是有个长袍子一样的罩衣,她嫌裹在身上要出汗捨弃了。可家里毕竟来来回回的都是副官勤务兵,露着两条胳膊和肩膀头乱晃就算旁人不说她自己也要不自在;于是拜託了张妈找了两块薄布料,裁了两截短袖子缝上去。 饶是这样,陆清昶还是觉得她翘在沙发上的两截小腿晃了他的眼。 「就是很热啊,你还穿着长裤子,不嫌闷么?」 陆清昶把啃完的西瓜皮丢进垃圾桶里:「冬嫌冷要做皮草穿貂毛,夏又嫌热要露胳膊大腿,我是没见过谁家有你这样的小娘们儿。」然后他总结性地对着唐瑞雪一指,「事多!」 唐瑞雪对着他的膝盖踢了一脚,不是真用力,也不是真想让他痛,只是闹着玩似的表达不满。 长久的朝夕相对让陆清昶这个人变得很模煳,她忘记了陆清昶其实是一个男人——不是可以一个人一个球就可以玩得开心的小男孩,是血液滚烫,坐卧红尘里的男人。 如果她是高悬在月亮上的窈窕美人,陆清昶却不是树下遥望的那只兔子;他是狐狸,矫捷有力,天生猎手。 他握住了她的脚踝,指尖轻轻摩挲着突出的踝骨;像草原上的雄鹰捕食不加防备的走兽一样,不费力气且理所应当。 三伏天里,他的手居然带着一丝清凉,这让唐瑞雪感到不适。 慌乱缩回腿,被他握过的皮肤像被灼伤过似的,也或许在发烧的是她的脸颊。 陆清昶忍着嘴角那点笑意,睁大了眼睛直视着她:「怎么?你踢啊。是我说错了话,愿意挨你的罚。」 唐瑞雪果然红了脸:「别和我闹,屋里真是闷,我去厨房找杯冷水喝。」 「喏,茶几上摆的不就是张妈备好的凉茶?」 「…嗯,我不想喝茶叶水,书上说喝太多茶牙齿会黄的,因为茶叶里含有…含有…」 陆清昶不听那些绞尽脑汁的藉口,忽然把她搂进了怀里,唐瑞雪还没想起来茶叶里到底含有什么的时候,就已经被他压在沙发上了。 他们贴的太近了,她不仅能听到他的唿吸和心跳,还能感觉到陆清昶腰带上的金属扣正抵着自己的小腹,可那一丝微凉不足以带走她耳垂上的热意。 陆清昶身上的气味是特殊的。他没有皂角或是古龙水的香气,他清冷干净,在这个盛夏里让唐瑞雪突然想闭上眼睛小憩,也许是一会儿,也许是再也不愿醒。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页 可他们不是这样的关系,也不该是。 即使她慢慢卸下防备,即使很多事他也都开始说给她听;可是人和人都是初初遇见的时候最好,她害怕生变,害怕遗落。 唐瑞雪始终记得陆清昶曾经对自己说过,「我已经是军长了,就不能不是军长。」 她也是这样。 他曾经坐在床前守了她一整夜,她不敢奢望余生都安眠,但至少不该打破本来的和谐平添梦魇。 所以她推开了陆清昶,她知道他不会强求。 果然没有。 唐瑞雪看他转身上楼的背影,他走的很快,像在掩饰尴尬。 她忽然有些鼻子发酸,心里的话只能说给自己听。我从没有质疑过那些和你的点滴是假的,可是人要的太多了,当有一天热情冷却堆叠,我要如何呢?陆子至,其实我在心里叫过几次你的字了。我们也算相依为命,可人都是自私的,我不愿意拿这世道里的未来去赌一场相爱。 承德其实是一座灰扑扑的城。 往日皇家年年来避暑的地方,风光自然无限好;可是不够繁华,忽略风景只看建筑时总让人觉得是美玉蒙尘。 在大批褪了色的房屋中,梦泽俱乐部闪耀的招牌就被衬托得格外显眼了。外面的灯牌流光溢彩,二楼的包间里灯火虽然也是通明,可待在屋里总有种看不真切的感觉——因为房间关着门,又不开窗,屋里的烟散不出去,所以视线总是模煳不清。 好在来这里的人也不必清醒,本就是浮萍一般的年月,富贵与荣华谁也不能保证屹立不倒,现在不享受,往后的命运谁能说得准? 恩客们即便没有贪杯,看着烟霞里好似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舞女小姐,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烟雾缭绕中,陆清昶歪在榻上和李云峰相对而坐玩纸牌。 身边的姑娘是承德城里正当红的,美貌之余还有一副好嗓子,人称小黄鹂。她穿着一身桃红色的斜襟旗袍,指甲也不知用了什么花染成了殷红的颜色,因为手白嫩,倒也不显艷俗,反倒衬得十指纤纤。她手一晃,灵灵巧巧地从陆清昶手中的牌中抽出两张抛出去:「李团长可别挑我的理,不是耍赖,只是再不帮帮陆司令,陆司令可就连输您四局啦。都说事不过三,有来有往的,讨个好彩头也好,您说是不是?」 李云峰觉得这小黄鹂果真名不虚传,两张纸牌也丢得千娇百媚,不用干什么,单听听她那副脆生生的小嗓子就足够让人心神荡漾的了。相比之下自己怀里这个姑娘就略逊一筹,模样差一点,也被比的笨嘴拙舌了些。但他也不大在乎,和陆清昶出门,什么好的管事的自然是先紧着姓陆的,大不了下次自个来,再找个更好的就是了。反正都是个玩,风月场里最不缺的就是人。 于是李云峰嘿嘿一笑道:「那自然了,我们师座要是再输下去,不用你说我也该放放水。」 陆清昶也笑,唿出的气息带着酒气与微微的醉意。 情场失意,赌场也不想打起精神去得意,纸牌有什么好玩的呢?孤魂野鬼似的跑出来连吃带喝,无非是不愿意和那个人打照面罢了。 想到唐瑞雪,他的心就立刻打成了一个乱七八糟的结。他自以为活的很明白,看透了人世间的行走之道——什么都被他看透了,就是不明白唐瑞雪。 耳边李云峰和舞女说着荤笑话,舞女故作含羞的陪着笑,包间的隔音也不好,隔壁传来男人的高谈阔论。在家里看哪里都不顺眼坐不住,出门了也静不下心来,周围的一切都聒噪透了,陆清昶闭了闭眼,还是想瑞雪。 「陆司令可是困了?要不要我到楼下去叫些夜宵?您喝了不少酒,喝碗银耳莲子是最好的了,又养胃又醒酒。」小黄鹂搭了陆清昶的一条手臂柔声问道。 陆清昶摇了摇头,却突然留意到了她胸前挂着的镀金怀表。这个圆形的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里面的表面没什么新奇的,只是内盖很精緻,嵌着圆形的小照片。 他扯过那个怀表看了看,小黄鹂以为他是觉得自己的相片美丽,便笑道:「这张太小,人脸都瞧不清楚啦。若是司令喜欢,我下次拿一张大的送给您好了。」 李云峰身边的那个舞女一听便翻了个白眼,心里暗骂小黄鹂是个狐媚东西,自己也不差什么,凭什么小黄鹂能陪既富得流油又长得像小倌儿的年轻军长,自己就要伺候这个五大三粗满脸胡茬的爷们儿?陆清昶下一句话倒是解了她的气,他说:「不必了,我只是觉得这照片照的不错,和你的样子一模一样,不失真。在哪里照的?」 小黄鹂一愣,但也不失态:「是城东那家朝阳照相馆的师傅照的,听说那个师傅留过洋,捣鼓这些东西确实是有一手的。」 陆清昶点点头,站起身来:「我走了,云峰你自便吧。」 另一个舞女嗤笑一声,仿佛很同情似的看了小黄鹂一眼。 小黄鹂脸上挂不住了,她不明白是哪里出了差错,急急地站起身挽留道:「外头更深露重,不如陆司令还是等明儿再回吧。咱们这旁的不敢说,早上的茶点可是一绝,南方来的客人尝了都说好呢。」 李云峰也大剌剌地一伸手:「别走啊,他们这楼上还有浴池呢,天热,咱泡个澡睡这不是挺好?」 陆清昶的腿已经向外迈了:「我还有事,你自个儿玩吧。」此刻他灵光乍现似的有了一个想法,想要留一张她的相片,时时能看到她的样子。也许真是醉了,他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觉得自己和她会是见一面少一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页 看着陆清昶出了包间门,李云峰呸了一声,「狗脾气!自己打电话把老子叫出来,又说有事,深更半夜的能有什么事?谁他娘的欠他的!」骂归骂,陆清昶走的却正合他心意。陆清昶对小黄鹂淡淡的,他可看小黄鹂是个妙不可言的小美人,今夜春风一度是肯定的了,这下两个他全要。 次日早上,唐瑞雪刚简单的梳洗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就被前院的说话声吸引了。 走出去一看,院子里架着一个木色的三角支架,唐瑞雪看出来那是照相机,只是样子比她想像里笨重许多。 两天没见陆清昶了,也不知道他这几天白天黑夜的不见人影是跑出去做了什么。 陆清昶很高兴地沖唐瑞雪招了招手:「瑞雪你来。」 「你看,我把照相馆的师傅叫来家里了,我还没有拍过这东西,咱们照一张照片,不,多照些,沖洗出来之后选几张好的。」 唐瑞雪不觉得几张技术不成熟的黑白相片有什么稀奇,只是看他眼睛亮晶晶,像个迫不及待要献宝的小男孩,也忍不住心情愉悦了。 「那我去换身衣服,穿什么好?那条绿的长裙?还是那件蓝色洋纱旗袍?哎——我这脑子,穿什么颜色照出来也是黑白的。」 陆清昶哑然失笑:「要不要裹上你的貂毛大衣?虽然看不出颜色,倒是够富丽扎眼!」 「那你怎么不穿那套厚呢子军装?那才叫气派呢,配得上您军长大人的身份地位。」 斗了两句嘴,如往日种种一般;他们谁也没有提那天那个并不算绵长的吻,仿佛那天二人都是灵魂出窍,而今已然回归原位。 唐瑞雪把头髮在后脑勺处低低地挽起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裙装,难得的戴上了他送的戒指———平时嫌刮头髮碍事,从来不带。 摄像师说道:「陆司令和陆太太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摄影师这话既是恭维,也是真心。他们并肩而立,都年轻,都体面。姣好的阳光洒落在他们脸上,看上去就是一对少年夫妻,任谁见了不贊一声金玉良缘? 可惜他们都不讲爱情,情谊再深,避而不谈也是无用。 几天后照相馆送来了照片,陆清昶挑来选去,最满意的却是一张摄影师以为的废片。 也许是阳光太强了,唐瑞雪的眼睛微眯着,对镜头笑出了两颗小虎牙。陆清昶觉得她那个样子很俏皮可爱,比其他睁大眼睛站的笔直的样子好看许多。 他将裱好的相片小心翼翼地摆正在书桌上,在这个炎夏感到了心满意足。 第17章 少年识尽愁滋味 早上九点一刻,陆家后厨的大师傅开始清点小贩送来的肉菜琢磨中午的菜式,排骨单独做,豆角配茄子,凉拌木耳海带丝…正是思绪万千之际,张妈进了厨房,「老汪,唐姑娘起来了。」 老汪过去是炊事班的,因为不止会做大锅饭,还有些家传的做面点手艺,被陆清昶提拔成了自家的主厨。陆府的后厨工作很好做,正经主子只有军长一位,军长是个很好伺候不挑嘴的单身汉,给什么吃什么,老汪认为自己只要不恶鬼上身鬼迷心窍给饭菜投毒,这份工作就能做到天荒地老去。后来又有了一个唐小姐,唐小姐也是好说话的,就是起床晚,每天早上要等她迟迟甦醒后再开一顿早饭。 老汪自知厨艺平平,听说如陆府一般规模的人家后厨里的大师傅都是中西餐俱会做的全才,自己已然是技不如人,故而万万不敢为多做一份早饭腹诽抱怨。于是他马上调动出笑脸对张妈道:「早上军长吃的面条的滷子还有剩,糯米粉和红豆馅子也有现成的,包几个汤圆往水里一滚要不了多长时间。或者我弄俩鸡蛋炒个米饭?」 张妈沉吟片刻,替唐瑞雪做了决定:「少下点面条吧,再卧个蛋。汤圆占肚子,唐姑娘吃了中午该吃不下饭了。」 「好嘞。」 待老汪忙活起来,张妈转身去了唐瑞雪屋里,其实唐瑞雪是不要人伺候的,张妈极力地想找些活干,便提出了要给唐瑞雪编辫子。 唐瑞雪对编辫子没有很大兴趣,但知道张妈总是一没事做就惴惴不安,便点头应了。 张妈拿了一把木梳顺着唐瑞雪的长髮,动作温柔到了缓慢的程度。人非草木,自唐瑞雪住进陆府相处了这么久,她对唐瑞雪是有感情的。不止因为唐姑娘待人和善不使唤人,也因为张妈早年曾有过一个女孩子,没能养大,此时寻求慰藉般暗暗地带了些母亲对女儿的心态。 张妈对唐瑞雪迟迟没有得到名分一事十分不平,照她看,老爷即使年纪轻轻位高权重骨子里也和村头的王五王二麻子没什么区别,男人都是不知好歹的——前些天二人似乎还闹了别扭,听说老爷不回家是在外面玩了好几天。她希望唐瑞雪能抓紧「套牢」老爷,即便目前「唐姑娘」三个字在陆家和「陆太太」也差不多,可还是得有个明媒正娶的身份才叫稳妥。 而唐瑞雪好像有些缺心眼儿,一点也不心急似的,张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时不时就要拿话提醒,陆清昶喜了怒了也全要说给唐瑞雪听。 「姑娘一会吃了饭去看看老爷吧。」 唐瑞雪打了个小哈欠:「他变模样了?我看他做什么。」 「刚才姑娘洗漱时我下楼去厨房要早饭,听到老爷在客厅打电话,老爷撂了电话听筒脸色就不好,连茶杯都摔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页 唐瑞雪倒是集中了些注意力:「哦...」 张妈怕把唐瑞雪扯痛,花了十多分钟慢慢编了一个如意髻,完成后还想将髮型固定得更结实 些,便翻着梳妆檯上的小盒子找合心的卡子。 唐瑞雪有些坐不住了,起身想要跑。 「诶,姑娘别急呀,还有最后一步呢! 」 「您不是叫我去看看陆清昶么?我这就去啦。」说着便熘之大吉。 出了卧室唐瑞雪果然进了陆清昶的书房,陆清昶正翘着二郎腿发呆,见她来了赶忙把腿放下换了个端正坐姿。 「找我?」 唐瑞雪看他吓了一跳似的,并没有怒火中烧的烦恼模样,语言中就带了点调侃:「是啊,我听说某人刚才炸了毛砸东西来着,过来瞧瞧。」 陆清昶很勉强地微笑了一下:「没什么事,哪还犯得上你专门跑一趟看我。」 察觉他神色有异,唐瑞雪便追问道:「怎么了?出事了?」 「真没事,你忙你的去吧。」 「我是吃干饭的闲人,哪有什么可忙的?」 陆清昶忽然有些烦躁,他方才的确失态发了火,当中原由是不能和唐瑞雪细说的,偏偏她又追问上了。 近来他与省主席李主席不合。 本地有眼力见儿的大烟馆老闆均长期向李主席行贿,以求禁菸小队能对他们的生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李主席收久了贿赂,发觉老闆们都富得流油。菸鬼们的瘾根本戒不掉,即使卖孩子卖门板卖铺盖卷也要往烟馆送钱,这种一本万利的生意为何不自己做?主席大笔一挥,翻脸不认人查封了数家大烟馆,与此同时利用手中权力从民间低价强行租用大批土地。 李主席手下的亲兵不再上打靶场操练,专下地种罂粟。为了让小兵们干活干得心服口服不乱说话,李主席放下话去其中所得用以发军饷,说是军饷,其中多少进了李家金库可想而知——这也不是陆清昶和自己的顶头上司唱反调的原因,他不眼红妒忌,也没打算向上告御状和李主席斗个玉石俱焚。 根本原因在于罂粟,种过罂粟的土地就像中过毒一样,往后几年是别想养出粮食的!土地若是由着这样祸害下去,百姓要闹饥荒的。 陆清昶极力劝阻李主席这种不顾来日的行为,李主席则非常不高兴,认为陆清昶又不是农民,突然爱惜起土地很无厘头,一定是存心跟自己作对。他是前两年从南边过来走马上任的,不是本地人,并不清楚陆氏的歷史。原先两人表面和睦的时候没有人嚼舌头,现下他看陆清昶不顺眼,自然就有好事之徒冲上来向他科普陆清昶那段过往了。 听完李主席更生气了,一个土匪出身的穷小子洗白了没几年居然敢爬到自己头上装好人? 于是主席下达了一个命令,近日承德百里外的黑马山上匪帮猖獗,你陆军长在其位就要谋其事,要管制好省内保安工作,马上亲自带兵出城剿匪去吧! 派遣完差事,李主席又和蔼地在电话里叮嘱了几句,「我听说匪帮之间人员的流动性也是很大的,我希望此番剿匪你如果遇到了故友,切勿忘了自己现下的职责才好。小陆,我说这些话你或许不爱听,可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如今你既是江宁政府的人,就要时时谨记自己的身份,服从是军人的天职。现下不是你拉绺子当老大搞一言堂的时候了,你说对不对?」 陆清昶当时气得手都要抖了——这是他的一块心病,一道伤疤,如今被不留情面很不好看的撕开了,他还无从反驳。 怎么反驳?人家也没造他的谣,他确实是压龙山上下来的。 陆清昶心烦意乱的简直想不出谎言搪塞:「那你就吃你的闲饭去,这不用你管。」 唐瑞雪一听也来了气,「你是强盗土匪托生的?怎么听不懂好赖话呢,问你两句还冲我烦上了。爱说不说,不知好歹。」 话音刚落,她就见陆清昶面色一白,睫毛颤颤的。 「是又怎样?」 陆清昶站起身来,把话说的很慢,像絮絮叨叨,也像咬牙切齿:「我不光彩...可那是我能选的吗?我是被骗去的!我要是敢跑,那个曹阎王就敢活扒我的人皮...因为我想活,就合该被戳一辈子嵴梁骨?」 陆清昶不加渲染,简略木然地讲完了自己的少时往事。 听罢这一席话,唐瑞雪的心口像压了一套二十四史似的,自觉已经沉重到了不能喘息的地步。 她算明白了为什么陆清昶从不提自己的父母,为什么陆清昶那么信任颜旭笙——如果颜旭笙当真设计炸死了陆清昶,也满可以狡辩说只是把自己搭救过的一条命收回去罢了。十七岁的陆清昶曾生活在一个鲜血淋漓的魔窟里,颜旭笙也曾是他的救世主。 压龙寨的大当家姓曹,人送外号曹阎王。 曹阎王生平不爱吃喝不近女色,最钟情的乃是绑票勒索,勒索成功全山寨庆功吃肉,曹阎王作为大当家坐在首席听着土匪们的恭维乐呵呵的挺高兴;勒索不成曹阎王也不气恼,因为他自有消遣可做——他面带着微笑,用一把匕首给人行比凌迟更可怕的酷刑,活着扒皮撕票。 陆清昶怎么不知道当土匪没有前途可言?怎么不知道大当家疯、二当家助纣为虐?可他不知道怎么跑,或者说,是看过了许多想要逃跑而血淋淋地跪在地上求大当家给个速死的人后,不敢轻举妄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页 颜旭笙被绑上山的时候曹阎王的行径已比前些年更恶劣,疑心很重,有好些人莫名其妙地就被虐杀了。陆清昶作为山寨底层的小喽啰,活得像一张拉到最满的弓,没有一刻不紧绷着神经。 曹阎王又狠又毒,坏了一辈子,临了被书生似的颜旭笙抹了脖子。 颜旭笙浑身是血指使陆清昶拿油桶点火烧山的时候,陆清昶没觉得这个人更狠更毒更危险,看着火光沖天的压龙寨也没怕。他站在滚滚浓烟中想,这个人是好的,多么大的一场火,结束了一切滔天罪恶, 烧得好。 唐瑞雪张了张嘴,想说那些不是你的错,可话到嘴边自己都觉得轻飘飘。末了没说出什么,眼睛先有些发酸了,那个李主席怎么能这样说话辱没人? 她替陆清昶委屈得简直要落下泪来。 「上面早就颁布了禁菸令,一封电报发去江宁,看是过去那些计较重要,还是他姓李的顶风作案以省主席的身份兼职鸦片贩子重要!」 陆清昶见她眼眶都红了,赶紧哄孩子似的拍拍她的背,「瞧这牙尖嘴利的。是我的错,不该说这些的,哎,扯远了,别气了 。」 「我不是气话,难道就由着姓李的这么为非作歹祸害一方?」 陆清昶轻嘆一声,摇了摇头。 「李裕龙家在前朝代代都有官职,根基深厚,皇帝退位后也是筹谋得当,别的遗老夹着尾巴做人吃一天老本算一天,只有他李家的富贵不减反增。」 唐瑞雪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她冷笑起来,真道是修桥补路瞎眼,杀人放火儿多。世代簪缨,改天换地了还是屹立不倒,那哪里是能轻易扳倒的人! 第18章 多歧路 时间已经到了农历冬月,顺应气温冷暖似的,李裕龙与陆清昶的关系降至冰点。虽然李裕龙有着千丝万缕的人脉,但陆清昶的兵更多,所以官大一级,还不至于压死人。在两人互相牵制明争暗斗之下,李裕龙表面做出了一些让步,主动取消了部分强租土地的合同,背地里却想出了一个反击的阴招... 这天晌午,一辆黑色福特汽车剎在了鑫新报社楼下,先开的是后排车门,跳下来两个做便服打扮的青年。随后驾驶位上的男人将车子熄了火,下车绕了一圈想到副驾开车门。 可唐瑞雪动作快,自己先拉开了车门,金衹天只虚虚地扶了她一把。 乍见了车外冷风,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可脚步上并不停歇,满腔的怒气给了她热量,走得比身后三个身高腿长的大小伙子更快。 报社的编辑记者们都在二楼办公,一楼就显得很空旷,只有一个头髮斑白的老头捧着一杯热茶充当门房。见有来者,老头放下茶站起身来一伸手:「哎,你们是干什么的?这不让随便进!」 唐瑞雪道:「大爷,劳驾,我们有预约的。」 「跟谁约的?没人知会我哇!你这女子怎的睁着眼说瞎话?你们不能上去。」 话音刚落一个青年蹿上前两步就直指了门房的鼻子:「你他妈说谁睁眼瞎?老不死的你是活腻歪了!」 「小徐!」唐瑞雪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同时身体力行地不再和门房多言,直奔了楼梯上二楼。 金衹天瞪了徐副官一眼,徐副官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低下头去匆匆跟上 ;唐小姐说了,此行不得张扬,所以不叫他们穿军装,军座现下本就在舆论上陷于众矢之的,若是因为自己的莽撞再被编排出新故事,那他可就有大罪过了。 老门房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没敢追。 报社给雇员们管一顿工作餐,此时附近一家餐馆刚将热腾腾的饭菜送来,因为没有正经餐桌,饭菜被摆在某一张办公桌上,编辑记者们围成一圈正站着吃午饭。 见了唐瑞雪这面色不善的一行人,他们停止了咀嚼面面相觑。 唐瑞雪环顾四周:「请问哪一位是贵社的主编?」 主编孙平放下碗筷,「我就是。」 「哦,原来您就是孙先生。」 孙平见眼前的女子长相不凡,周身衣着虽然简约却能看出不是便宜货,还知道自己的名字,就有些疑惑,不记得自己认识这样一位漂亮富家小姐。「请问您是?」 唐瑞雪笑了笑:「我想和您单独谈一谈。」 有编辑起闹怪声怪气地唏嘘起来,认为马上就有风流故事可看。但他们马上就被一个娃娃脸的青年用清嗓子声制止了——这青年始终站在年轻女子身后,看站位类似跟班,可那张冷若冰霜的小白脸上长着一双鹰一样的眼睛,仿佛能把人盯到骨髓里去,叫人莫名的望而生畏。 孙平作为主编有一间单独办公室,他将唐瑞雪迎进去,而那三个青年直挺挺地守在门口,像随时准备破门而入似的。 孙平沏了杯热茶递给唐瑞雪,「好了,现在请您说说您的身份以及闯入报社找我的原因吧?」 唐瑞雪接过茶杯,口中答非所问:「听闻孙先生是贵社的金牌笔桿子,还是燕京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我想请教孙先生在大学里修习的是什么专业?」 孙平皱起了眉头:「呃,我是新闻学科毕业的,小姐到底有什么事...」 「那孙先生一定是个考试中的舞弊高手吧?否则以你这幅连新闻的底线是实事求是都不知道的德行,怎么能顺利毕业?」唐瑞雪将茶杯用力向地上一掼,孙平的裤管湿了,擦得铮亮皮鞋也溅上了茶叶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页 他气急败坏地跳起来:「什么玩意?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我只要你这个大主编睁开眼睛看看,强占良田种鸦片不管百姓死活的是什么人,在外面给贫困户发救济粮施粥的又是什么人?」 孙平明白过来了,这是秋后算帐来了,说的是昨天头版上的那篇文章——那篇没指名道姓,处处线索却暗指陆清昶的文章。他文笔好,信手拈来不过一千字,一个先做土匪作恶多端后又鱼肉百姓的军阀形象就跃然纸上。这篇文章占的版面不大,却排在首页,已经在李主席的操作下发往南方了,不知情的人看了一定会对文中「路将军」恨得牙痒痒。 「这位小姐,那是小说,小说是什么意思?虚构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现在是民国,难道还有人要搞封建时代的文字狱吗?」说这话的时候孙平紧张得有限,因为省主席秘书曾对他许诺,一定会保障他的安全,就算真把他抓去大牢里关起来了,主席的人也会来捞他的。 「看来你是死不承认了。」 唐瑞雪拍了拍桌子,门外三人马上有了动作。徐副官李副官看着其余记者,金衹天则手脚麻利地进来,反锁,一记结结实实的扫堂腿踢出去,孙平登时跪到了地上,与此同时金衹天的手枪也抵住了他的太阳穴。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虽是唐瑞雪自己的授意,此刻还是忍不住惊讶地看了一眼金衹天。她本以为小金是文职,还担心万一孙平有点身手,会不会不好制服亦或是闹出太大动静。 金衹天注意到了那一眼,抿嘴轻轻一笑后心想她也许是小瞧了自己;其实自己什么都会,她让他做的,他全能做到,真有做不到的,日后也可以学。 孙平感受到了枪口冰凉的触感,舌头都吓得硬了几分:「你...你们这是干什么?我就是个写小说的,那些大人物之间的事...我,我不晓得的。」 唐瑞雪在他面前蹲下,诱导着他说话:「孙主编可把自己摘得够干净的,难道你一点好处都没得?」 「没有,没有,我是不知情的...」 「如何不知情?我看那些诬陷之言也是署的你孙平的名字,难不成是有人害你、胡乱挂你的名?」 孙平哆嗦着摆手: 「这...反正...与我无关。」 唐瑞雪不耐烦了,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孙平:「你遮遮掩掩的不说清楚,看来就是没有苦衷,纯属你个人做的了!」 她拍了拍手:「你这种货色活着也是给新闻界抹黑。」 金衹天随之扣动了扳机,孙平走腔变调地怪叫一声,等来的却只是一声空响。 枪里并没有子弹。 可濒死的错觉击垮了孙平,他扑通一个头嗑在了地上,裤裆处已经暗了一块:「我说,我说!我就是个小角色,我不是存心编排陆军长,我是不敢不写啊!我的确收了王秘书送来的钱,一共是两千块钱,可是我不吃敬酒他就要给我吃罚酒了!都是他逼我这样写的!」 「钱呢?」 「存到银行里去了,我一分都没动过,存款单子就在这儿!」孙平战战兢兢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 唐瑞雪拆开看了看,果然是一张数目为两千的存款单,「小金,我们走。」 孙平跪在原地,心里知道不好了,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当天深夜那张存款单子的拍照洗印版出来了,被加急送到了李主席府上。次日凌晨,李主席派出的众多亲兵快马加鞭上了路,要将送往南方的报纸均追回来,说是印刷有问题,需要销毁。 至此陆清昶这边算是扳回了一局,李裕龙也消停了一段时日。 此期间,颜旭笙登门与陆清昶秘谈了一下午,中心思想不过是李主席不是好惹的,此次交手小胜必定让李记恨上了,将来一得了机会肯定要狠狠整治陆清昶,都说朝中无人莫做官,与其留在此地与后台有人的李氏缠斗不如另寻出路海阔天空。车轱辘话被颜旭笙变了各种花样说来说去,最终陆清昶烦了硬叫人送颜团长回去,二人不欢而散,后来颜旭笙就不大来了。 唐瑞雪心里则隐隐生出了一个念头,本来像个不值一提的小小芽儿,可不知怎的,陆清昶每在她眼前晃悠一次,她心里就要落一场缠绵的雨,这棵小苗对应的就要长高一分。 冬至那天晚餐时陆家的饭桌上除了寻常的炒菜以外,还摆了两盘冒着热气的羊肉馅饺子。 还没动筷子,一名副官就从外面走了进来,看了看陆清昶对面的唐瑞雪,犹豫了一瞬,还是伏到了陆清昶耳边耳语了几句。 陆清昶微微变了脸色:「金衹天呢?」 副官答道:「金副官长已经带人去追了。」 「不必了,把金衹天喊回来,不要和他们多纠缠。。」 「出什么事了?」唐瑞雪问。 陆清昶拿起筷子:「我押的货刚出热河就被抢了,不是什么大事,吃饭吧。」 唐瑞雪知道他为了养兵不得不兼职保镖,自从他和李主席交恶后,军饷更是被李主席使劲浑解数层层剋扣到了少得离谱的程度。「怎么就不是什么大事呢?抢了多少?」 「两车的货都被扣下来了,怎么也得损失个万八千的。」陆清昶夹了个饺子送进嘴里,见她蹙着眉头不说话,便又说道:「李裕龙手下的人干的。李裕龙不知打得什么盘算,两三月没给他们发饷了,都穷得眼冒金星恨不得吃人,拦路抢劫的营生都干上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页 唐瑞雪捏着筷子,是一点胃口也没有了。李主席压榨剋扣到了一定程度,把手下的兵逼上了没有退路的退路——成了穷凶极恶的匪,唐瑞雪想,可若真到了箭在弦上的时候,谁也没有退路。下定决心似的,她突然说:「陆清昶,咱们走吧。」 「嗯?上哪儿?出去打牙祭?今晚这菜我觉得不错啊。」 她的脸骤然红了,可声音是硬而坚决的:「我说,咱们走吧,离开这里去香港、去南洋,去远的地方。」 陆清昶扑哧一笑:「这又是唱的哪一出。香港?南洋?你想玩,明儿咱们就上火车去天津玩一圈去。你还没去过天津,天津城里…」 唐瑞雪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腕:「会打仗的,将来会开战的!」 陆清昶收敛了笑容:「你怎么了?当初老颜叫我去满洲,你也是不贊成的。现在让我走,走去哪?热河是我的大本营,四万兵摆在这里不要了?」 唐瑞雪想说,热河总要丢的,守不住的。李主席将民心伤了,如今干脆连将士的心也不要了,这片土地被抢走已成定局,可看着他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我在天津有一栋房子,比不得这里宽敞,但是在租界里,归英国人管。想来外面怎么打,洋人的地盘总是安全的。哪天要真开了战,满洲打过来了,我自然送你上去天津卫的车,保你的平安。」今天的山药片炒得不错,脆生生的,他夹了一块放到唐瑞雪碗里,「人生在世,我有我的事要做。如今太平,我们做个伴;将来若是不太平了,我们道不同各相其志,我一定放你走。你我之间并没有什么束缚,你的前程,我既然许诺过就必然筹谋好。」 「你这话是觉得我是怕被你连累了?」 唐瑞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觉得他是误会了自己,自己确实曾想独善其身,跟他走也图的是想吃好穿好活得好;可如今不是了,如今她是真心想和他一起看四季流转,即使看上几十年也不会厌。 这不能算自私,如果没有自己,这个人或许已经成了某个坟墓下的一捧土。这个世界没有他还会照常运转,他于世界未必是必须的,于她却是唯一的。两人之间有了那么多回忆,再怎么装煳涂,也是意义非凡了。 「那又怎么样呢?如果当初我就是个城墙跟儿要饭的,你会一直待在我身边陪我一起敲碗乞讨吗?瑞雪,你还小,人不讲情义是自然。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说到这他放下筷子沖她一笑,笑的很温和,可一点也不像他,「再说了,我和你算什么夫妻?睡都没睡过,姘头也论不上啊。」 「陆清昶,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是夫妻,你会不会和我一起走?」 陆清昶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夫妻?我现在可没想过娶什么妻,你也说了,迟早是要打仗,将来开战了带着一窝子老婆姨太太的不是麻烦?再者说…」他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似的抿了抿嘴,「要娶至少也得娶个和李主席家里的闺女差不多出身的吧?也不是我想吃软饭,只是…」 唐瑞雪顿时感觉如有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浇了下来,砸得她非得咬着牙才能吐出字句来:「那我呢?」 他见她颤抖着马上要掉下泪来,也只是笑一笑 :「你还是不一样。你好看,我乐意养着你。要是春宵一度自然是好,你不愿意呢,我倒也不亏。人家上电影院去看女演员还买票呢,你天天在我脸前晃,吃不着也能偶尔摸两把,给你花点钱是应该的。而且,我看你啊,可比那些个女演员漂亮。」 唐瑞雪觉得自己很可笑,还好没开口,还好没说,自己那些山路十八弯的心思要是真摊出来了,在他眼里就成傻子了。 直看着她跑出去了,陆清昶才扯着嗓子喊来了徐副官,「你去跟着她,等转到差不多定昏了就把她带回来。要是她闹,就扛上车绑回来。」 然而那天晚上唐瑞雪没闹,她在街上走了很久,看路边矮屋里的昏黄灯光,看街头巷尾的夜市小摊,看楼宇间的灯红酒绿,然后走累了,自己上了徐副官跟着的车。承德是很大的,没多余的一个地方收留她。 第二天唐瑞雪对张妈说,「我没有睡好,头痛,不想起来。就麻烦您把饭端到屋里吧。」 她这一头痛,就是两个月。 第19章 离歌 一九三三年初,伪满军团开始在热河边境轮番进行挑衅,而热河省主席李主席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更加急切地搜钱敛财,像是狂欢般的要榨干这片土地最后的油水。老百姓间一时议论纷纷,家里有些门路的已经着手准备要往南面逃。 在这样的氛围之下,二月来到,日本关东军联合伪满军团,终于兵分几路进犯热河。 战争的发展比想像中快数十倍,日本打响第一枪之后的几日内,战火就蔓延到了承德城外,兵临城下。 许久没见陆清昶了,再见的时候唐瑞雪发现他比印象中的黯淡了下来。他鬍子不知道多久没颳了,或者说不知道他那张脸有几天没洗了,衣服也脏,她想,他的外衣要是脱下来抖一抖,一定会尘土飞扬。 「送你走。」很久没正经说过话,此时开口陆清昶哑着嗓子,很言简意赅。 唐瑞雪仰头看了看他,居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像有很多话,又好像一个字也没有。 「走吧。我进屋洗把脸去。」他一拍身边副官的肩膀,然后就转过身去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页 那个开车技术很良好的徐副官,麻利地接过了僕人替她收拾好的箱子。 神魂出窍似的煳里煳涂跟着徐副官上了车,发现金衹天和张妈已经坐在车上等着了,金衹天在副驾,怀里还抱着她的小猫。 张妈年轻的时候嫁过人有过孩子,嫁的不是好人,孩子夭折后没再怀上,那人就走了,张妈便去人家里做女佣独自过活,没有再嫁。在唐瑞雪躲着陆清昶的日子里,陆清昶曾郑重地把张妈请到书房,恭恭敬敬地请求她随着唐瑞雪一道离开。他原话说,「她是聪明姑娘,心里有自个儿的计较,我不担心旁人能哄骗她。我只怕她不懂照顾自己,以后还是多劳烦您了...」 天还是冷的,可也许因为托着只暖烘烘的花猫,金衹天很热,几乎热到了兴奋的程度。副官们不必去冲锋陷阵,副官处有一半人跟着去天津,包括他金副官长。他极力平復自己情绪,轻声对唐瑞雪说道:「火车虽然还没停,但铁轨随时可能被炸断。咱们开车走,到了北平再上去天津的火车。」 「城外现在怎么样了?」 「李主席三天前就跑了,带着三十多辆军用卡车,一半装烟土一半运金银细软。东西太多,一路上遭人惦记,走的反倒不利索。咱们不带什么,直接往北平去,会很快。」 说话间徐副官已经启动汽车,唐瑞雪回头望她住了快两年的房子,看见陆清昶背着手站在门前。 她看他,他也在看她。 此时刚刚过凌晨四点,太阳还没升起来,陆清昶立在还没褪去的夜色中沖她挥了挥手。 她勐然回过头去盯着前方徐副官的后脑勺看,不能不看,不集中眼神,眼眶里的那一汪泪水就要掉出来。 突然想起来某一天的下午陆清昶在沙发上坐着,她蹲在客厅的地毯上拿一根狗尾巴草逗小猫玩。陆清昶说:「把你那草扔了,去厨房洗洗手去,然后拿把小刀过来。」 她一撇嘴,「干什么,我是你的奴隶啊,厨房又不是离这二十里,你自己不会拿?你是懒鬼托生的吗。」 他也不恼,笑嘻嘻地坐在那弹菸灰。 嘴上说,她还是照他说的做了。把小刀递给他,他扔了菸头开始给一只很红的苹果削皮,「你见过奴隶主给奴隶削苹果吃的啊?这些苹果是西康运来的,很好,比本地的甜。那天我在报上看到说多吃苹果对身体健康有益,说是补充那什么素来着…催生素?好像不是…记不清了,反正你以后记得一天吃一个。」 她记得那天自己笑话他土老帽,连维生素c是什么都不知道。他也跟着笑,说,「我哪有你那么洋气,说个话还要夹着洋文」。 …… 视线最终还是由模煳变清晰了。 金衹天一直用余光从后视镜里看她,不动声色地递过了手帕,她擦干脸上的泪,鼻子还是很酸。 再坏的人都有过好时候,他对我好过的,唐瑞雪想。 汽车开了大半日,到了北平火车站。车站内外人多的出奇,金衹天千难万险的穿越人潮挤进办公处找到了站长,也只得到了三张二等车厢的票。 特殊时期,这也已经很好了,多的是在车站耽搁了两三天还抢不上一张站票的人。 火车上有很多热河跑出来的人,以北平为中转站,四散逃往京津各地。拖家带口的人太多,行李也多,吵吵嚷嚷的,唐瑞雪紧紧抱着怀里受惊的小猫,时不时顺顺它的毛以做安抚。 金衹天去热水间倒了杯热水,因为过道上站的全是人,所以一路上端的泼泼洒洒,等这杯水到唐瑞雪脸前的时候,就剩一半了。 金衹天盯着杯口,心里觉得她受了委屈,「你先忍一忍,等到了天津就好了。」 「小金,你说如果承德没了,他能去哪呢?」 金衹天自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有上过战场,并不懂军事。但军座毕竟是省保安司令,无论如何政府一定会对他有安排。」 …… 陆清昶带了这么多年的兵,生平第一次地感到了对战争的无力。 敌方的武器是最新德国进口的,火力十分充足,既有坦克又有飞机轰炸,而他的队伍到现在还拎着辛亥时用的汉阳造。有许多人在李主席手下人马的四散溃乱下活动了心思,做了逃兵,没跑的也是士气低落。 城外在开火,城内的一号粮仓居然被一大群李部的逃兵抢了,囤积的军粮几乎被一扫而空,梅卿把消息送到指挥部的时候众人都是一愣。 李云峰恶狠狠的把嘴里的菸头吐到地上:「妈的,这叫什么事呢?外面有日本人,里面有这帮狗娘养的!」 陆清昶疲惫地一抹脸:「别说了,现在说什么都迟了。把城外剩下的粮食装上车,派人值夜轮流守着。」 梅卿长嘆了一口气,「没有车了,昨夜日本飞机来,大家忙着拉警报修战壕,咱们的军用卡车被人偷摸开走了六辆。」 「什么?你们是干什么吃的?粮食被偷车也能被偷?」 梅卿低下了头,有些麻木的喃喃道:「军座,营里的人已经乱了,逃兵那么多,哪有人有心思分出去看着车呢?应该是李主席手下的那个王团长干的,他家也有不少烟土,估计是要车拉去南边。」 陆清昶突然笑了,山河破碎之际,众人都在忙着守土,可惜守的是烟土,而非国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页 三天后,承德城破。 防弹汽车被日本飞机炸的七零八落,陆清昶乘着一辆早不见了玻璃的军用小车出了承德,带着剩下的人马一路颠簸,退到了青阳县城。 陆清昶从兜里掏出了一块不干不净的手帕,手帕里包着一个昨天的干馒头。 车上没水喝,他就直着嗓子往下咽,回头看看远去的承德城,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人还活着能吃能喝,不怕打回不来。」 这年二十五岁的陆清昶,压下心中所有的失意悲伤,告诉自己留得青山在;可这些话是不是虚无的自我安慰,他茫茫然的,也不知道。 ...... 奉天行政办事处。 阿古尔正在沖自己的顶头上司令川佐藤咆哮如雷。 「去你妈的狗东西,我不是高参吗,为什么开会没人通知我去?他妈的那么大的行政大楼,什么消息就我一个人不知道!你们做决定的时候不告诉我,现在让我走我就得走?」 令川佐藤慢条斯理的擦了擦脸上被阿古尔喷上的唾沫星子,因为习惯了阿古尔时不时的大嗓门和暴怒,也不大生气:「王爷你并不是初来乍到了,应该很清楚很多事情你不做也要做,何况并不是什么难事,我们也会极力保障你的人身安全。陆清昶在热河很不听话,李裕龙都跑了,他还是顽抗,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他是打算死不悔改。」说到这他顿了顿,「王爷也不希望自己的好朋友受到伤害吧?我可以保证,只要陆清昶愿意归降,天皇会让他在满洲国生活的很好,他剩下的兵可以编作满洲军队;他如果不愿意再上战场,也可以给他安排一个清闲自在的文职。」 阿古尔眼珠子一转,语气突然软了下来:「是,我过去和他是朋友,但终究只是一块玩的酒肉朋友罢了。如今我在奉天过我自个儿的日子,和他早就没了交集,让我去劝降,我说的他也不听啊!他那个人啊,土匪出身,性子独,听不懂好赖话的,我———」 日漫韩漫腐漫男女成人漫都在q裙5二49零81九2 「这个不用担心,虽然我们主张和平劝降,但如果他冥顽不灵,我们的参谋部自会出具别的方案。王爷只要拿着喇叭站在城外讲讲你在满洲的生活就好了,我们的第五兵团已经英勇无畏的冒险炸毁了陆师的粮仓和弹药库。没准儿到时你乘的车子还没开到青阳,他就会乖乖的竖白旗了,哈哈哈哈哈!」 令川一边发出鸭子叫似的笑,一边用力拍了拍阿古尔的肩膀,阿古尔被拍的一晃,撇着嘴角欲哭无泪。 第20章 各怀心思 等令川走了,阿古尔也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他在奉天和外界失去了一切联络,虽然出入自由,但看不到一切除了新京日报外的报纸。 满洲媒体在用大篇幅描写关东军多么勇勐之外,还写陆清昶在热河节节败退,只剩最后一口气垂死挣扎。可根据令川一定要他以高级参谋的身份去劝降的态度来看,也未必那么糟糕,至少陆清昶是一块硬骨头,日本人轻易啃不下来。 他希望陆清昶胜,可如果实在胜不了,他也不希望陆清昶和热河共存亡。还有唐瑞雪那个疯丫头,也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 阿古尔长嘆不已的时候,突然脑子一活,想到了长久被他幽禁在二楼的那个女特务。 如果不得不去,是不是可以带着她一起去呢?热河毕竟是战场,子弹不长眼睛,不会因为她的日本国籍就绕开她走,如果带着她去,或许可以找个机会……令川一定不会轻易同意,但闹一闹也未必就百分百不行。 想到这他起身直奔了二楼小屋。 门开的时候,幸子正坐在床上看一本中国小说,长期的封闭世界里,她除了看房间里的书没别的事情做,有不认识的字就问从小学中文的葵。那几本书已经要被她翻烂,中国的常见字也几乎没有她没打过照面的了。 幸子赶紧站起了身朝阿古尔鞠了一躬:「您有事情吩咐我吗?」 其实令川来过几次,次次阿古尔都告诉令川他的新婚夫人身体不适不能见客。令川不是没表示过怀疑,但阿古尔都火冒三丈的堵回去了,「你们逼着我娶个动不动就头疼脑热的娇惯东西回来,既不能干活也生不出崽子来,我没给退回去就是好样的了!你还有脸问我的错了?」 阿古尔脸上不阴不阳的:「我要随着军队去热河,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这一趟,你跟我一起去。」说着他又一指葵,「她不用去,就你自己,明天出发,你今晚该带什么就收拾收拾吧。」顿了一下他又说,「这样,你现在就跟我一块出去,我带你去街上转转,衣服鞋的买几身,买方便行动的,别穿你那日本长袍子。」 幸子长期以来吃的东西和牢饭的水准差不多,小圆脸已经瘦成了小尖脸。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位丈夫突然要带自己出远门,还大发慈悲要给自己买东西,但还是在心里欢唿雀跃了,太久只透过窗子晒太阳了,能见见天日也是好的。 她笑着连连点头,又鞠了一个躬:「是,您请稍等几分钟,我准备一下就下去。」 一家女装店里,在售货小姐的恭维下,幸子很高兴的把一件呢子短外套往身上比。阿古尔背着手站在旁边看,心想笑吧乐吧,也没几天可笑了。 售货员小姐用日语向幸子说:「夫人,您的先生年轻英俊,还亲自陪您来挑选衣服,真是令人羡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页 幸子还没说什么,阿古尔却问:「她说的什么?」 幸子解释道:「这位小姐说您对我很好,工作那么繁忙还亲自带我来购物,说十分羡慕我。」 阿古尔无言以对,心想这售货员真是瞎了狗眼。他掏出皮夹子:「快点,挑好什么包起来,快些走,别耽误了宵禁。」 可幸子还在短呢子外套和长风衣之间犹豫不决,阿古尔见状就不耐烦道:「两件都买了,别磨叽了,快包起来。」 付完钱阿古尔大步流星的走了,幸子低头提着包装袋迈着小碎步追赶,突然却撞到了阿古尔后背上。 她正等着丈夫发怒,阿古尔却一指路边的一个小摊:「哎,你要不要吃那个?」 幸子朝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鲷鱼烧!啊,好久没有吃过了,以前在家的时候最喜欢红豆口味的…」 还没等她说完,阿古尔已经走到那小摊前了:「来五个。」 老闆是个日本侨民,但也会说中国话,看阿古尔身后还有几个穿军装的尾巴,就知道他大概是个政府里的官,便客气地推荐道:「我们有很多口味,豆沙口味是卖的最好的,中国客人都喜欢。」 「要红豆的。」 「啊,太不巧了。红豆的已经卖完了,现做的话要等一会,不然请您试试豆沙口味吧…」 「就要红豆,你做吧,麻利点。」 幸子站在阿古尔身旁看他,并不恨他了,其实从来也没怎么恨过。她当初不情愿来中国,想必他也不情愿娶自己吧;他第一次有一点点善待她,她就感到了小小的幸福,完全不知道丈夫心里在酝酿什么。 …… 青阳县这座县城是个古城,城墙虽然老旧,却很坚固,加上地势问题易守难攻,还可以抵挡一阵子。 可情况还是很不乐观,日军就在离县城不到三十里的地方。费尽力气从承德带出来的米面弹药没了大半,每一枚子弹都变得无比珍贵,每一口饭入嘴时都让人忧虑下一顿还有没有着落。 陆清昶坐在临时指挥部里吃午饭——说是指挥部,其实就是个随便找的空茅草屋。 午饭是白粥,里面混着一些野菜叶子,粥一点也不厚,喝一海碗是能顶饱,但过两个钟头和没吃也差不多。他盯着碗想,自己碗里的内容都不丰富,小兵的碗里估计也就比清汤多点沉淀物。 「老颜!老颜?」 颜旭笙闻声从外面进来,手里也捧着一只碗:「怎么了?」 「这样不是办法,没有粮食怎么行?你把县长找来,我和他谈,让他开仓放粮。」 颜旭笙皱起了眉头:「可是……」可是脚底抹油熘之大吉的李主席及他的属下太作孽,民怨已经四起,村民们分不清什么杂牌兵嫡系兵,陆军的人替李主席的人背了黑锅。 陆清昶端起碗灌了一气稀粥:「不白要,我出钱买。我那箱子里还有几根金条,你去拿出来。」 县里百姓们凑出了一些粮食,饿肚子问题暂时得到缓解,可还是没有充足的弹药,谁也不能凭空变出子弹火器。还有二十几万发子弹,打完了,也就真完了。 不能完,得走,得突围。 陆清昶在脑子里盘算着,他想今夜带着人出城,先挑软柿子捏,从伪满二鬼子军团驻地夜袭抢一批弹药来。 这时耳边颜旭笙的咳嗽声让他思绪中断,并陷入了另一个忧愁。 从承德撤出来时日本飞机一通乱炸,除了满地残骸还留下了四处飘散的烟尘,颜旭笙这几日被呛得快要咳出血来。 陆清昶知道颜旭笙需要良好的休息和消炎针剂,他想要送颜旭笙走。虽然身在战区,但路并没有都被炸毁,如果乔装改扮成逃难的百姓,离开不是没可能。 「老颜,明天我叫人送你走吧,县里找个年轻汉子赶马车,再带个机枪手跟着。别晚上走了,夜里反而风险大。」 颜旭笙很突兀的在心里想到了一句他年少时背过的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年轻鲜活的子至会在此地化作一堆无人问津的白骨吗?他捡来的那个分外怜惜的女子又会在梦中怀念他吗? 想到最后,颜旭笙没有贊成也没有反对,只问:「那你呢?」 「我?我什么?我又不需要养病。」 「承德没了,要是青阳也没了呢?继续往周边县城退?还是钻进山里打游击?」 「走一步看一步,总是有退路的。」 「也总有退无可退的那一天,况且这世上压根儿没什么退路,所有退路都是不得已的妥协。」 陆清昶轻声说道:「老颜,我死不了。」 颜旭笙神情复杂地看着他,没有再说话。 这天入夜,陆清昶亲自和梅卿带着一支不到一百人的小队摸到了伪满军队的营地。 夜色阑珊,陆清昶带头匍匐前进,在杂草丛生的掩护中向看守装着弹药卡车的小兵开了第一枪。 寂静的空气中炸开了一颗小小烟火,混着新鲜的血腥气,然后就是接连不断的枪声。 陆清昶并不恋战,抢了车就跑;粗眼一看跳上卡车的人只剩了一半,梅卿的左臂也被子弹擦了一下,鲜血淋漓。 一路上卡车被开得几乎要平地起飞,好不容易遥遥地看到了己方营地,夜空中却突然像炸开了一个雷一样,震的司机勐一剎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页 陆清昶抬头一看,西南方火光沖天。 「出什么事了!」梅卿捂着流血的左臂吼道。 「怕是日本人跟我们打的一样心思。快走!再开快点!」 一路风驰电掣的往前疾驰,总算到了营地,陆清昶火急火燎地跳下车,喉咙里干得要出血。 江博文率先横冲直撞跑了过来,站定在陆清昶跟前,他害怕似的深吸了一口气:「坏了,军座,坏事了啊!老颜走了!」 陆清昶没听明白:「啊?什么?」 李云峰慢了一步,一面向陆清昶站的方向小跑一面扯着嗓子骂道:「他妈的狗娘养的颜旭笙炸了咱们的营房,还放了把火!南边那排营房里的人给他烧的鬼哭狼嚎的!他带着他那个团跑了!」 梅卿也顾不上伤口痛了,微微张着嘴,他像傻了似的,李云峰说的每个字他都能领悟,连在一起却听不懂了,「什么意思?不是日本人来偷袭了吗?老颜放火?烧咱们自己人?」 李云峰一拍大腿,同时观察着陆清昶的神色,心里暗暗担心别给他气晕过去了,「哪来的日本人?是姓颜的龟儿子扔炸弹放火烧我们自己人!现在那边还在救火呢!」 第21章 割袍断义 陆清昶并没有如李云峰担心的那样一头栽倒在地上,他似乎还比较平静,轻声问道:「他是往东北方向跑了吧?」 江博文和李云峰同时点了点头。 陆清昶一指北方,发出的声音很低:「追。他要去奉天。」 然后他快步跑向临时搭的马厩,飞身上了一匹红毛战马,直奔东北方去了。 三个团长站在原地迟疑了片刻,心里都认为没必要追。营房的火还没灭呢,不顾眼前追去干嘛?子弹已经很珍贵,用在与逃兵打杀上太浪费了。但他们又统一的都清楚,陆清昶是非追不可,即使没有车马,他凭着两条腿也定要去的。 李云峰注意到了梅卿滴着血的胳膊,率先打破沉默开口安排道:「那什么,弹药抢到了吧?梅卿你先包包你那手,老江去看着救火,我跟着去追。来人!开车!」 一路上马鞭子被陆清昶抽的啪啪作响,这片地方山路居多,开车没有骑马顺畅,而颜旭笙带着那么多人走不快,他相信自己能赶上。 颜旭笙炸自己的营地烧自己的人,叛变出走,为什么?因为他怕打仗怕死吗?可自己都安排好了要送他走了啊。谁都能对不起陆子至,唯独颜旭笙不行,唯独老颜不行! 陆清昶是很会骑马的。 当年从压龙寨下山,哪有钱买汽车?他和颜旭笙骑着马跨土枪打天下,那些过去,歷歷在目。可现在缰绳却有些握不住了,不知怎的,他从马上滚了下来。战马训练有素,看人摔了就停下不走;一个打滚儿爬起来,他也觉不出疼。 这时候约莫离天亮还有几个钟头,别说人了,就是野鸟花草都还在沉睡;明明四下无人,可陆清昶却感到整个世界都很吵,像有什么东西在炸裂崩塌。伴随着耳边的轰隆作响,他策马狂奔了不知多久,总算看到了自己熟悉的汽车。 强行稳住了心神,他拔出腰间配枪射向了右后侧的轮胎。 汽车剎住了,车门开了,颜旭笙下了车。 颜旭笙一点儿也不慌,平静从容的好像他只是随便出个门。 「子至。」 陆清昶的后槽牙紧紧地咬着,他从牙缝里挤出语句:「为什么?」 颜旭笙慢慢地踱步靠近陆清昶,「为什么很重要吗?你抓到我了,军中最忌讳倒戈的逃兵,你应当立即毙了我,以儆效尤。」 陆清昶的太阳穴在狠狠的跳,他用尽全力提高了声音:「我不要你的命,我只要一个解释!你怕死,我也怕你死,我要送你走了,我明天就要送你走了!还是你想要钱,我给你啊,你知道的,你要我就一定给…你说,你带着这点人即使到了满洲,他们又能多看重你呢,啊?」一段话被他说的语无伦次。从他的少年时代开始,就已经没有落泪这个词存在了,可现在他很想哭,他想不明白,怎么也想不明白。 颜旭笙微笑了起来,并伸手拍了拍陆清昶的肩膀;仿佛时光倒流到了过去,自己还是给他挡过子弹的好大哥。 「子至,你什么也不懂。你连我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怎么能懂我?」 在陆清昶的一脸错愕中,颜旭笙继续往下说。 「我从来就不姓颜,我是满洲镶黄旗完颜氏第四十九代孙,光绪三十四年,我阿玛时任正二品大理院正卿。宣统三年,隆裕太后发布退位诏书,人去堂空;我阿玛对朝廷心灰意冷,无意再参与世事,我们一家关起门来过活。可袁氏死后都想分一杯羹,天下大乱。民国十三年,冯氏包围总统府、监禁前总统夺权、逼皇上离宫;一时间城内乱作一团,冯氏麾下的一个小军阀冲进我家要强娶我未出阁的二妹作妾。」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像是难以忍受了似的,「做妾,我阿玛当然不允。他还口出狂言要……要把我额娘一起带走,阿玛带着家丁誓死抵抗,那时我在燕京大学进修,回家的时候满门就只活了我额娘和我小时候的乳母。二妹性子烈,不堪受辱当场咬舌自尽,阿玛被那人一枪打穿了脖子。我已经嫁人的长姐,也在听说家里的事以后惊惧难产,一尸两命。阿玛下葬后,额娘也油尽灯枯随之而去了,额娘死前叫我不要想着报仇,要活下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页 「我没有本事,幼时学八股,长大读新书,空有一肚子墨水,守不住我家一扇门。」 「我遇到你的时候,本来是要去关外自杀的。我家的祖宅在关外,我想着,我这代就我一个男丁,要死也该认祖归宗。阴差阳错的,刚到热河就被土匪给绑了;那天我被带上山的时候恰巧撞到你们大当家撕票,我第一次见那样祸害人的,人还活着,皮就被一点一点拿刀往下剥——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我怕了,又不想、也不敢死了。」 颜旭笙知道子至十七岁的时候一度很崇拜自己,因为他不止认得字多,似乎还什么都懂一点;后来子至做到了团长、师长、军长,见识多了,有了一套自己的行事准则,但有什么事儿还是愿意听一听他的意见,旁人也总说颜团长是个难得的儒将。他们不知道他自小就是被当做治国的官员培养的,他学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为了让腐朽衰败的王朝重新站起来,如果那个朝代没有覆灭,兴许他有机会做帝师出相拜将也未可知。 但是,没有如果。颜旭笙微笑起来:「后来的事,你就都知道了。我决心要活,不要脸的苟且偷生,要你帮我活。」 陆清昶彻底呆住了,舌头在嘴里发硬,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他才终于说:「那,为什么,为什么当年你不告诉我,我…我们可以报仇的。」 颜旭笙脸上的微笑变成了苦笑和狞笑,「不能,永远不能。在我家的事发生没多久之后那个人就死了,死在另一个和他抢地盘的军阀手下。」 「如果满洲没有建国,皇上没有復位,我倒是愿意一辈子改名换姓的在你身边混日子,哪天要是不走运死了,也算我得个解脱。可皇上復位了,皇上在那,我怎么能再给汉人卖命?怎么能再替汉人打满人?」 这时,不远处穿来汽车行进的声音和马蹄声,是李云峰带着人追来了。 颜旭笙噼手夺过了陆清昶的配枪,对着陆清昶的腿就是一枪,在他失重倒下前拖抱住了他,不让他跪下去。 然后黑压压的枪口,死死抵住了陆清昶的太阳穴。 论身手反应,颜旭笙并不是陆清昶的对手,陆清昶没想躲。 「子至,既然你不杀我,那么我这次也不要你的命。」 陆清昶被他拖在怀里,感觉到了自己的血在顺着裤腿往皮靴里淌,「我不欠你的,怎么算都是你对不起我。」 李云峰等人赶来了,看到枪口指着陆清昶的脑门都吓得要死,不知道这个最得陆清昶青眼的颜团长是抽了什么风。 颜旭笙大声喊道:「都向后转,把枪放在地下!」 陆清昶也说,「不要拦他。」 众人都放下枪举起双手了,颜旭笙勒着陆清昶上了汽车后座,汽车发动起来跑出一二百米后,陆清昶从后门滚了下来。 李云峰头髮都要竖起来了,他虽然常年在背后对陆清昶脏字连篇,对这个比自己小上一轮的军座一直不服气。但不得不承认这小子的确是有点狗屎运和军事能力,况且,他们认的路是一样的,这个关头陆清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别说守城了,陆军非得散伙不可。 追上来的人七手八脚地把他们军座扶起来抬上车,陆清昶始终一言不发,要不是他睁着眼睛,几乎要叫人以为已经出了人命。 他一直在想,想刚才他和颜旭笙最后的对话。 他说:「我一直把你当兄弟。」 「这世道又何曾对得起我?何曾对得起过我家的老老少少?我欠你就欠了,将来黄泉路上遇见,再提还的事罢。」 「你想过杀我吗?炸死我?烧死我?」他突然想起了从前瑞雪那些没头没脑的话。 颜旭笙抬手推了推眼镜,恢復了往昔的温文尔雅:「想没想过不重要,要看做没做。如果还有再见的机会,不同阵营,那必然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陆清昶被七手八脚地抬了回来,颜旭笙那一枪开得有保留,并没有伤到他的骨头,只是从肉里穿了过去。贯穿伤,军医为他消毒包扎后也就罢了。 精神好像飘在空中似的,听着耳边乱闹闹的,一会是说火好歹扑灭了,可那个营房里的不少人都被烧伤了;一会是说烧伤药和消炎针似乎是不够,是个大麻烦;一会又是众人的低声议论,说颜旭笙真不个东西,狼心狗肺不讲道义。 陆清昶想,他对我开枪。 口口声声一句一句子至这样子至那样的叫着,对我开枪。他有他的苦楚,可是…可是我是真心拿他当兄弟。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光乍现,勤务兵给他端来了一碗苞米粥作为早饭。 陆清昶盯着苞米粥,想嘆气又忍住了;端起碗来开始喝粥,他不敢、也不能丧气。他不打起精神来,其他人怎么办呢?那么多人指望着他呢。 天回地转春犹在,物是人非意自惊。 不管是颜旭笙,还是什么完颜氏遗孤,他都忘了。以后没有什么情份了,他们只论生杀。 第22章 最难消受美人恩 天津英租界。 今天始终阴着天不见太阳,捱到了入夜,唐瑞雪躺到床上准备歇息时,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雨。 正是将睡未睡时,唐瑞雪感到脸上湿漉漉的有水意,睁眼一瞧,屋顶居然在往下滴水。 这座小楼外观挺新,屋里的漆也是新的,前几天住进来时还隐隐约约闻到了粉尘气息,想来是金衹天安排人粉刷的。这样一所并不破旧的房子会漏雨,也是个稀奇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页 下床套上拖鞋,她也不叫人,自己去一楼的小房间喊醒了金衹天和另一位徐副官。 原来徐副官已经休息了,哈欠连天地开了门,一听也是一愣:「这…不该啊。天色晚了,现找泥瓦匠肯定是不能了,再者说,这夜里戒严,租界也是只出不进的…要不,您在一楼的客房将就一晚上?我瞧着一楼倒是没漏水。」 「罢了,房子还没完全收拾妥当。现打扫客房也是费时,你去睡吧,我记着后院是有沥青的,我上去看看,临时补一补。」金衹天对着徐副官说道。 「金副官长,你还会修房子吶?全才全才,那…唐小姐,卑职就先去睡了?」 唐瑞雪点点头。金衹天揽了活儿,徐副官乐得清闲,就自去休息了。 金衹天从后院提了沥青,跟着唐瑞雪去了二楼。 「怎么会这样呢?这房子看着也不像个危房,怎么屋顶还是漏的呢?」 「这房子买的匆忙,上任主人是个下台的部长,忙着跑路出国。价格倒是合理的,只是当时也没时间看到底好不好。另外也是租界里出售的屋子不多,大都是只租不卖,没得挑。」金衹天一边回答着一边垂了眼看她的脚踝,天气还冷,她的睡裙只及小腿肚,也没穿双袜子。 金衹天正犹豫要不要出言提醒她去加些衣物时,唐瑞雪却一皱眉头问道:「房子买的匆忙?」 「是,上个月军座才叫我带人来看的,急着要,且就要租界里的。也是赶了巧,那天早上刚到天津下火车,在火车站买了份晨报,就看到人家新登的gg说出售这栋小楼。若不是遇上这个,大概就只能租了。」 「陆清昶在天津不是有许多房产吗?这屋子是上月新买的?」 金衹天一笑:「军座过去倒是想过在江宁置办房产,为了去开会方便,但最终也没买。在天津哪有什么房产呢,很偶尔才来一趟,来的时候军座和我们这些副官一样也是住酒店的。」 唐瑞雪看向窗外,春深多夜雨,窗玻璃上朦朦胧胧的有水渍。 她想到了陆清昶说的话,他说他们之间没什么束缚,若是不太平了,一定放自己走。原来他早先在天津没有什么归英国人管的房子,他并没有在这边置下家业,这座小院,说到底是他为自己办的。 金衹天站在一个摺叠梯上抹着屋顶裂缝,唐瑞雪仰头看向了他:「你说,热河那边现在会是怎么样了?」 金衹天毫不关心热河的战况,横竖身陷战场的不是他自己,但也不好直说心里的想法,便答道:「若是日本人退了,那一定是要上头条大版面的;若是军座一败涂地,自然也会有消息。现在两者都没有,报上只说战况正酣,想必就是还没到分胜负的地步吧。你不要担心了,有消息自然会知道。天亮我找个泥瓦匠来,再让检查检查旁的屋子。」 金衹天知道她一贯爱吃些甜味的零嘴,便转移了话题希望她别再惦记着陆清昶,顶好是干脆把那个人忘到九霄云外去,「小白楼那边儿桂发祥的点心出名,本地人说那里的老八件很是好;这八件是什么我也没见过,不过热河一定是没有了,明天我去买来你尝尝。」 然而唐瑞雪不如他的意,她轻声自说自话道:「我心里有些慌,总觉得出了什么事。我实在是…有些挂念他。」 金衹天一个没站稳,险些从梯子上掉下来。不过好在摺叠梯并不高,他跳下来把刷子扔回沥青桶里,「军座总不会亲自上阵做机枪手,在营地里指挥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更何况——」 后半句哽在喉咙里,被他硬咽了回去。更何况,当初在承德时你都不愿见他,为什么现在到了天津又挂念他? 陆家的人都还算规矩,虽然不敢明着乱传话,但暗地里小心翼翼的讨论总是有的。金衹天知道,她避而不见陆清昶很久;当中究竟有什么故事是不明的,可谁都看得出他们之间生了嫌隙。 第二天上午修天花板的工人来了,唐瑞雪也起床了,坐在一楼餐桌边看报纸。来天津以后她养成了每天读晨报晚报的习惯,究竟想看到什么新闻,有时候她自己也不明朗。 今天的首页大版面是城内米价上涨,后跟着几条名人的八卦艷事,第二面才写到热河。看到颜旭笙三个字,她原地打了个哆嗦,怀疑昨夜自己的不安不是空穴来风,而下面篇幅让她短暂地松了一口气又紧张起来。 他还活着,可「在兵变内讧中负伤,被困于青阳城内」。 唐瑞雪心想道:「那天我走的时候,他沖我挥手告别,我明知道他要留下来守城,明知道自己要去离他那么远的地方,我还是没有和他说话,没有向他道一声保重。」 这时金衹天轻轻从背后拍了她的肩,「屋顶修好了,其他屋子也排查过了,都没问题。」 「以前他和我开玩笑,总说我这个人心肠硬。倒也是,我坐了那么久的火车连声再见都没和他说。」 金衹天微微皱了眉头,脸上要笑不笑的:「那天我们是走的急…」 「我想回热河。」 「回热河?那边正在打仗,只有人出,没有人往里面进的。」 唐瑞雪放下报纸:「给我买一张回去的车票吧,我想回去。」 金衹天不可思议的看着她,摇了摇头:「没有车票,铁路已经停了,买不到。」 「那就买到北平的,先到北平再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页 「热河正在开火,承德已经丢了。你去干什么?去找军座?为了给他补一句『再见』?」 「我怕他死在那里,我要见他,我得见他。」她顿了顿,轻声道,「他说的那些话,现在我不生气了。」 金衹天急促的吸了口气,死盯着她露出来的脖颈,简直恨不得扑上去狠咬她一口:「你说过你和军座不是那样的关系。」 「是,可我是喜欢他的。」唐瑞雪笑了一下,终于说出口了,从来不愿承认的话。 沉默半晌。 「一定要回去?」金衹天的语气又恢復了往日的温和平静,可心里已经裂开了一些细细碎碎的小口子,每次吐息都要隐痛。 唐瑞雪看不到金衹天眉宇间透着的苦楚悲伤,只点点头。 金衹天面上镇定自若,心里觉得自己大概也疯了,若不是疯狂痴癫的人,怎么会主动要去闯那枪林弹雨? 可他还是说:「我陪你去,火车停了,我们开汽车走。」 ...... 唐代的卢生曾在京城为官,后又征战沙场为国家开疆拓土,家有良田百顷夫妇和满;有过大起也有过大落,白髮苍苍时却忽然发现这一切不过黄粱一梦。 唐瑞雪多想自己也只是做了个迤逦奇幻的梦,可是没有,只有一个走路有一点跛的陆清昶,也还好——还好还有一个陆清昶。 她这边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落了地,陆清昶的一头髮却炸了毛。 「搞什么?什么时候了!她闹你就顺着闹,这是玩的?」陆清昶端着一个不锈钢茶杯对着金衹天呲牙咧嘴,很想把这杯水泼到那张娃娃脸上,然后用茶杯勐砸他的头。 可最终还是动口没动手,不是不忍心;是因为杯子里泡的茶叶是上好的,喝一点少一点。 「我自己一定要来,你说小金做什么呢?」路途颠簸多风尘,这时唐瑞雪刚刚洗了一把脸回来;就见金衹天低着头站在那,看起来像个挨训的小学生,尽管他并不比陆清昶矮多少。 陆清昶看她刘海有些被打湿了,睫毛上也有水意,他想到了清水出芙蓉。唐瑞雪这张脸什么时候看他都是喜欢的,不是他没见识没出息,她确实是美。 可她不该在灰扑扑的临时指挥部里美,玫瑰天生只能开在洋房里,土坡上的是狗尾巴草。 他沖金衹天摆摆手,「罢了,也快到开饭的点了,你先去外面等着吃饭吧。」 「你看看,我不听你的话,被颜徐笙狠狠算计了一顿,现在兵也没了腿也瘸了。我活该了。」 「你的腿总会好的,又不是落下了残疾。什么活该不活该的?你是觉得我是来看你笑话的?」 「嗯,你不是。是我笑话自个儿。」 唐瑞雪盯着他下巴上冒出的胡茬,「你骗我,房子是你专门为我买的。」 陆清昶迟疑了一下:「那又怎样?所以你打算来陪我一块死?要给我陪葬?姑奶奶,民国了,我也不是什么皇帝老子,用不着殉葬那套。」 唐瑞雪听出了陆清昶话语中的悲观,心里难受的油煎一样,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接下来的局势;了解也是无用,结果一眼明了,过程却是千迴百转。 她帮不了他。 可还是仰起脸来直视了他的眼睛,像是犟嘴,也像给自己打气:「谁说你一定要死?」 陆清昶抬手蹭了蹭自己的脸,忽然很想给自己点一根烟,但手边没有,也就罢了。 「瑞雪,你相貌好,尤其一双眼睛长得最好,想必眼神儿也是一等一的。好,你现在看清楚了——这是青阳县,不是热河,更不是你的北京城!」 「蛮荒之地,败军之将,说的就是我了。我这一去不止二三里,也未必真能有始有终。这样的地界、这样的人,你想清楚了,还要跟我?」 她不回答,没头没尾的反问道:「陆清昶,你说我是谁?」 「嗯?」 她歪头一笑,极力想显得俏皮,试图掠过一些沉重的东西,「承德家里的人叫我唐小姐。可外面馆子里来送餐的伙计、裁缝铺里来收帐的小徒弟,那些不明所以的,不都上来就喊我陆太太么?说起来这是你平白占了我许多便宜,我不跟着你怎么讨回来?」 陆清昶没说话,只无声的笑了笑,心里既茫然又感动;同时也生出了几分狠意,现在城外僵持不下,一时半会还不至于一败涂地。为了她,自己也得拼一把。 第23章 尚思为国戍轮台 唐瑞雪留在了青阳。 陆清昶住的地方是一间小院,此时唐瑞雪呆的屋子是他的卧房——在后院,前院住的都是他的兵。 前院吵吵嚷嚷的,好像是士兵们在张罗着煮面疙瘩汤做宵夜。虽然是正在打仗且前途未卜,但人既然还活着没死,就总要苦中作乐。 唐瑞雪听着他们叮叮噹噹地刷锅分碗,又听着所有声音慢慢消失;不知过了多久,下午出发去临时指挥部开会的陆清昶终于回来了。 「吃过饭了?」 「嗯。」 「吃得惯吗?」 「没话找话?」 陆清昶挠了挠头:「不是。我就是想你那么挑嘴,那大锅菜肯定是不合胃口。」 「我又不是豌豆公主,特殊时期,没那么多毛病。」 「什么?」 唐瑞雪倒是来了兴致,「豌豆公主是个童话故事,就是有一个王子很想娶一位真正的公主,可是送上门的都是冒牌货。有一天有一个公主来王子家借宿,第二天问她睡得好吗,她说糟透了,因为床上有东西硌着她。这下大家就都确信她真的是公主了,因为她睡的床上有一粒豌豆,但是却铺了二十层床垫子和二十层鹅绒被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页 她还没讲完,陆清昶就笑出了声:「这是什么玩意扯淡故事,二十层床垫子再加二十层被?这床得摞的多高?人睡在上边还不得碰到屋顶?」 「童话故事么,而且人家王子住的城堡,可能屋顶很高呢。」 「那这个故事结局是什么?」 「豌豆公主嫁给那个王子了,他们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不是,这前头也没提公主乐不乐意跟他啊?」 唐瑞雪坐到了床上:「童话故事嘛,不能较真的;故事要是也和现实一样复杂,谁乐意看呀。」 陆清昶点点头,觉得她说的对。 下一秒他看到她半靠到了枕头上,俨然一副没打算走的样子,「下午没人收拾空屋子出来吗?」 「我睡这。」 陆清昶单腿跪上炕沿,在她脸上轻轻拧了一把:「哟,我可不吃素。你不怕你这是肉包子打狗,有来没回啊?」 唐瑞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第一次见有人说自己是狗的。」 陆清昶也笑:「别废话了,你抓紧睡觉去。」 「我不走,我要是走了,半夜睡着了你把我找张草蓆一裹捲起来拉回天津怎么办?」 「我要是想还用等晚上?白天就把你拖走了。」 土炕很硬,枕头被褥都不干不净的,两人第一次并肩躺在一起, 可心里头都很平静。被子下他们的手握在一起,互相给予对方热量,也互相许诺着不论前面有什么等着,都要一块走。 次日一早,金衹天和其他副官们一样蹲在院子里围着小桌吃饭。碗里是面条,上面有点土豆做的浇头,因为很捨得放酱油,所以还算有滋味。 大伙都吃得挺欢快,唯独金衹天却是食不甘味;因为表面上他在吃饭,其实耳朵正竖着听后院的动静——陆清昶正在后院给唐瑞雪洗头。这地方至今还在使用旱厕、饮用井水,独立淋浴房是想都不要想的了;男人们倒还好说,不怕冻,井水打一盆脑袋插进去就得了。当然她是不行,所以陆清昶刚刚指使勤务兵烧了几锅热水专门兑温帮她洗头髮。 金衹天扒拉着面条,思维来去自如,一会飘到陆清昶身上,一会飘到她身上,一会琢磨城外貌似暂时停火的日本人,一会又怀念没过多久的天津生活。 琢磨到最后,他撂下碗筷,去勐灌了一气凉白开,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妒火中烧。 气死了,怎么能不气?本来他和她好好的呆在天津租界,本来那座小二层房子已经被修整完美;都怨军座,平白无故的受什么伤招她惦记?伤也伤的不得人心,千里迢迢来都来了,却没看到军座重伤卧床气若游丝,甚至还有力气给她洗头梳头。到这儿,金衹天就真不再往下想了,再想他怕自己能把后槽牙咬碎。 与此同时,本该往青阳县赶路的满洲车队停在了离县城四十多里处的一村落。 在临时占来的小屋里,令川佐藤正在咆哮。 「你少耍花样!活生生的一个人,能凭空蒸发?明明是你故意把她丢在路上!」 阿古尔把头一昂,一副你拿我怎样的神情:「放你娘的屁,我老婆在你们一堆日本人眼底下被劫走了,你不说你们下属保护不周,还怨开我了?她是我娶回来的,我把她扔了对我有好处?老子没把你手下那几个没用的撕了就是好的了!」 令川佐藤心想临行前自己就不该一时图省事点头答应让幸子同行——当时急着出发,阿古尔转了性似的搂抱着幸子不松手,非说自己和妻子是一秒都分不开的。周遭众人都憋着笑意,他怕阿古尔再闹下去更丢人现眼便做主点了头让幸子上车,谁知道阿古尔半路耍花招呢?幸子如果死了,该如何向松本将军交代?令川越想越气,可悔之晚矣。 因为愤怒,令川佐藤的一口中国话说得更怪腔怪调了, 「你不要蹬鼻子上脸!你还当自己是王爷么?我忍你很久了!」 「我怎么就不是王爷?老子的爵位是世袭!现在的大同皇帝是你们天皇承认的!皇上在我就是王爷,按祖制你见了我都该给我磕一个!」 令川佐藤眼睛都红了,终于还是忍不住抬手打了阿古尔一巴掌,「八嘎呀路!你太无礼!」 阿古尔被他打得一歪身子,倒也不含煳,立刻反手一巴掌抽了回去,并且扑上去试图把令川按在地上揍。 令川其实手一挥出去就后悔了,他犯不着和这位王爷高参打架,这实在有失身份和体面。何况,阿古尔现在杀不得;这一迟疑,他就真被阿古尔摁到了地上。阿古尔看上去细皮嫩肉,但到底是蒙古人,幼时也是正经学过摔跤马术的,加上常年养尊处优吃得好喝得好营养丰富,暴怒时居然有一股蛮力。 阿古尔骑在令川身上,一边攥紧了拳头一下下锤他,一边嘴里絮絮叨叨,「打我?我是成吉思汗直系后人,我奈曼旗的祖宗爷爷当年跟着皇太极南征北战,爱新觉罗得天下少不了我们家的功劳!就是大同皇帝要打我也得掂量掂量,你令川算什么东西!小爷我还能让你给揍了?妈的还踢我?」 「这是在做什么!王爷请快住手吧!」 此声一出,阿古尔愣住了,令川也停止了挣扎,因为那声音的来源是幸子。 昨天下午奔波的路上,阿古尔趁着汽车加油司机等人下车抽菸休息的功夫,把幸子带进了一片小树林。他说王妃要上厕所,其他人自然不方便跟着,然后他把幸子推下了一个土坡。回去后梗着脖子扯了一个很拙劣的谎言,路上突然跳出来一群流寇,把王妃绑走了。至于王爷本人为什么没事,大概是因为那是一群色迷心窍的劫匪吧,不想要爷们只想要女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页 阿古尔不知道幸子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但想必不会容易,她脚上不见了那双有一点跟的皮鞋,袜子脏兮兮的,还破了一个大洞,脚后跟露在外面。 幸子灰头土脸的声音不大,脸上带着血污,大约是滚下土坡时摔出来的伤,「令川先生,实在对不起,王爷也是太过担心我才会迁怒于您。怪我,因为听见一种奇怪的鸟儿叫声觉得好奇就去寻找,结果和王爷走散了。我给大家添麻烦了,实在是抱歉。」说着她蹲下身来拉开了阿古尔,把令川扶了起来。 令川咳嗽了两声,感慨这个女人命大,人生地不熟,连双鞋都没有,就凭着两只脚居然还找了过来。到底是走散还是故意加害他心里净明,可幸子都这样铺台阶了,也不好再说什么,「…夫人平安归来就好。刚才王爷的情绪有些过分激动,就请夫人整顿自己过后好好的安抚一下王爷吧。夫人既受了伤,战况也有变,军部决定休战,青阳就不必去了。一小时后我们就返程!」 幸子深深地鞠了一躬:「是。我会的。令川先生请先去休息吧,等回了奉天我们一定登门给您道歉。」 阿古尔狠瞪了令川一眼:「狗才给他道歉!」 令川拍拍身上的尘土,当然是装作没听见。 看着令川走了,幸子见桌上有阿古尔吃剩的残羹冷炙,便走过去抓起一个馒头就往嘴里送,又腾出一只手给自己倒了杯凉茶。 阿古尔有点不知说什么好,想了想又觉得自己不该理亏,这是个女特务啊! 于是他一屁股坐到幸子对面:「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幸子拿手里的馒头沾了沾碟子里的菜汤:「一路问车队往哪开了找到的,我要谢谢王爷从前总关着我,我无事可做,只好看屋里的书学中文,有困难的时候也是一个技能。」 阿古尔咧嘴一笑:「你现在去追上令川告状还来得及。」 幸子摇了摇头:「我不会告状的。我已经嫁给您了,在我的家乡,女孩子嫁了人后是要跟丈夫姓的。」 「少装可怜。我听说东京有女子军校,专培养女特务,你也在这种学校呆过吧?你以为我吃你那套?」 幸子有很多话想说,可突然之间又忘了用中文该怎么表达,最后她只说:「已经是这样了,我们已经结婚了,以后我们一起好好生活好吗?我会听话的。」 可阿古尔只是很冷淡的看了她一眼就转身离开了,他心里冒出两个字:狡猾。 令川说军队决定休战,城内陆清昶的队伍也确实得了几日空休养生息,但没人晓得关东军短暂的休战只是为了等新京来的飞机和坦克。 几日后,来自德国目前最先进的重型坦克的厉害,陆清昶终于见识到了。 第一声炮响之后,就是接二连三的炮响,整个阵地都在烧着。白磷和汽油在发出火光,武器和弹药在燃烧,牺牲者的尸体在燃烧,粮仓在燃烧,连泥土和弹坑都在燃烧。 地上在着火,天上的飞机在轰炸。 陆清昶拖着伤腿亲自在城墙上架起重机枪,和身旁的机枪手一起试图借着高地打退关东军的进攻。 十分钟后他发现那是不可能的,在绝对火力面前,他们手中的武器显得非常可笑。 一九三三年三月中旬,陆清昶带着陆军残部退出青阳,热河彻底失守,东四省全部沦陷。 第24章 北平 一九三三年五月,火车站。 天热了,太阳洒下来有几分初夏的意味了;尖锐的汽笛声响过又停,从河北来的专列到了站。车门开了,一群穿军装的青年簇拥着一对青年男女到了月台。男的穿着半旧的衬衫长裤,衬衫甚至还有些皱,很不起眼的打扮;不过人是衣服架子似的身材,宽肩长腿个子又高,并不显得窝囊颓废。女的挽着男的——也像搀扶着,她长得很漂亮,头髮系在脑后,眉睫不画而黑。 月台上等候多时的一人上前一步,「这位就是陆军长了吧?」 「是,怎么称唿?」 「久仰久仰。我是张将军的秘书,小姓陈,陈骁。」说着他伸出了手。 陆清昶和他握了握手:「陈秘书,你好。」 陈骁立刻堆起了笑容:「我们将军本想亲自来迎接陆军长,只是最近忙于联繫各方实在分身乏术——将军心里很是惦记您,昨儿还专程嘱咐了我好几回,说一定要把您的住处安排妥当。不知陆军长这一路走的可还顺畅?」 陆清昶也笑:「都好。倒是有劳张将军挂念了。」 话说到嘴上只有「都好」二字,实际好不好,却只能往肚里咽了。 陆军落花流水的从热河撤出来时,陆清昶还没全然康復的左腿又被流弹蹭了一下,路上没有充足的西药,也不得休息,伤口发炎了。 发炎导致了一场可怕的高烧,那时队伍刚到察哈尔边境处的一个小镇上,唐瑞雪说只要有青霉素就不会有事。 可是这个小镇偏远荒芜,还处于一个半开化的状态,大多生活在此的人都只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干活,哪里听过什么青霉素?唐瑞雪眼睁睁看着他躺在床上烧到四十度,都神志不清了嘴里还梦呓着叫人布防;她知道热河是他的痛,藏着他跃马扬刀的豪情,葬着他山河破碎的悲情。 最后梅卿找来了一个据说在当地很灵的赤脚医生,开了一剂药,熬出来一锅颜色深黑气味骇人的汤药,由李云峰强行给陆清昶灌了下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页 唐瑞雪很怕那碗成分不明的药会要命,可是不知道是赤脚医生那碗看起来脏兮兮的汤药真的很灵,还是陆清昶身体底子好硬扛了过来,总之五天后,陆清昶当真恢復了神志退了烧。 醒过来也不是万事大吉,因为在他病的迷迷煳煳的这些天里,队伍里人心惶惶,都传说军座怕是要活不成了。即使李云峰等人极力镇压,还是有些人当了逃兵。 陆清昶瘦的脸都凹了进去,第一件事就是让人给他张罗点吃的来。 他的本意是大吃一顿干饭,好赶紧补充体力继续带着队伍往河北去,最后在唐瑞雪的反对之下他得到了一碗肉末粥。 肉粥很烫,他捏着勺子慢慢的搅动,「瑞雪,我这些年最忌惮的就是云峰,我知道他向来不是打心底服我。可末了我这个样子了,云峰却还在。」 不在的人是谁,唐瑞雪心里当然清楚,她不想提他的伤心事,便换了话头:「梅团长说江宁那里来电了,跑了的李裕龙已经被革职且上了通缉令,而你这次守城有功,说让你尽管进河北休整,保存力量。」 陆清昶冷哼一声:「有功?还不是一样叫人赶出来?河北的老王不是好相与的,他能容我一时容不了我一世。那毕竟不是我自个儿的地方。」 唐瑞雪不答话了,接下来的路他怎么想怎么走是他的事;她只知道这个人在黄泉路上走了一遭,好不容易回来了,她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陆师转辗到了河北。陆清昶又在河北联络上了去年宣布下野的一位张将军,这位张将军从前官至军政部副部长,因为在政界得罪了人,被揪住一点小错整下了台。张将军有五十岁了,但并不服老,跃跃欲试地准备在今年復出,正是一个需要拉拢各方力量的时候。 陆清昶几年前在天津和这位老将军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彼此都是不相干的人,拥有多年政治生涯的张将军也看不上陆清昶这样初出茅庐的新秀。只能说今时不同往日,在一拍即合下陆清昶决定前往北平。东四省一朝沦陷,北平聚集了许多光杆司令或是落寞政客。他不是爱凑热闹的人,可如今热河没了,这个大熘不随不行,他必须要打起精神给自己挣出一片新天地。 陈骁虽然是个秘书,但能做张将军这样人物身边秘书的人必然不是凡人。一上了车他坐在副驾驶上立刻开了腔,说起话来像挟着春风似的,将陆清昶恭维得没有插话的机会。 陈骁介绍过定好的东方饭店以及周遭环境后,就从后视镜里瞄了瞄后排的唐瑞雪,方才陆清昶并没有介绍他带的女眷,这可叫人有点摸不着头脑。陈骁心想道,没听过陆清昶结婚的消息,以陆清昶的身份若是成婚必然是有头有脸人家的女儿强强结合,如此推理下来这女子大约是个如夫人或是外面的相好。但既然跟着来了北平,肯定也是陆清昶看重的。他是最八面玲珑的人,深知大人物身边的莺莺燕燕也不可小觑,有些难事吹个枕边风办起来很容易;所以不论眼前女子是妾或是露水情缘,他都决定从称谓上煳涂着抬举一下对方。 「陆师长和太太一路疲累了,我们将军也是考虑到这点,今明儿两天二位就好好休息歇歇脚。明天晚上将军在私宅设宴款待陆军长,另外还有几位奉天来的师长作陪,一为接风,二为共商大事。」 「另外我们乘坐的这辆汽车等会儿就留在东方饭店,汽车夫也在那儿落脚听您差遣。想着陆太太经了这一路风尘,免不了要出去理理髮逛逛女眷们去的商店採买物品,老叫黄包车总是不方便的。我听说东交民巷有些法国人开的理髮铺子倒是很好,太太小姐们都爱去,陆太太可以去瞧瞧。」 唐瑞雪当然不晓得陈骁心里的计较,但她没有反驳,叫她陆太太她就应,大大方方地回道:「陈秘书想的周到,有劳了。」 陆清昶看了看她,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暗暗地很高兴。 「呵呵,陆太太明天晚上也请一块来赴宴。我们将军府上有片大舞池,唱片音响也齐全,跳起舞来那感觉不输上海的百乐门。介时也会有许多女眷前来,陆太太去玩玩、交交朋友也是很好的。」 饭店离火车站并不远,很快就到了地方。 陈骁告辞之后,陆清昶和唐瑞雪拎着行李进了三楼的房间,随行的几位团长也住进了同层的套间,而那些副官青年们则到了一楼落脚。 关上房间门,唐瑞雪先把陆清昶扶到了沙发边坐下休息,他的腿还没好全,可是不肯叫生人看到,硬是没有拄拐杖。 随后她把行李箱在地上摊开,开始往外拾东西。 陆清昶回想着刚才车上的场景,像回味着什么美事儿似的,回味到最后就忍不住要撩闲似的确认一声:「陆太太?」 唐瑞雪垂下眼睛,不说对不说错,只轻轻抖开一件他的衬衫。照常理来说一个女子不该这么不声不响地没有婚礼就做了人家太太——可是她向来从心,不认为一个昭告天下的登报结婚或是大排场的喜宴就能保障什么。他不讲那些缠绵话,可他做的事她都看着呢。 去天津时旁人替她收拾出了一个沉甸甸的小箱子,到了天津好几天她才发现里面有暗格,装了闪闪发光的二十根金条和英镑若干,是他悄悄放进去的。她知道他和李裕龙不一样,他的钱没有一分骯脏丧良心,也没有一分来得容易,都是枪林弹雨里打出来的。这些年卖命攒下的血汗钱,说给自己就给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页 「好了,别叠衣服了,过来陪我坐会。几件衣服倒比我还招你了。」 唐瑞雪一横眼睛:「衣服哪有你招人烦。」 「我是看出来了,你也就我七死八活的时候才能嘴上饶人。」 「要不是你说话讨厌,谁稀得怼你。」 陆清昶把她往自己怀里一捞,天生的桃花眼,眼角眉梢都笑出了一点春色:「我躺着那几天总半梦半醒的,迷迷煳煳的时候老感觉有人趴在我身上哭鼻子。也不知道是谁,这不得蹭我一褂子鼻涕!现在又嫌我烦了?」 「别臭美。你肯定做梦来着。」 「嘴硬。」陆清昶飞快的凑过去在她唇上碰了一下。 猝不及防的一个吻终于让她闹了红脸:「干什么,不要闹。」 陆清昶哈哈一笑:「我看也不是真的嘴硬,亲起来不是挺软?」 「大白天的别耍流氓!」 这二人在房间内如何接着打情骂俏暂且不提,千里之外的奉天,此刻的阿古尔很不好受。 他阴着脸从会议室出来打算打道回府,坐上密不透风的防弹汽车后,他终于忍不住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骂人话。「妈的,这趟下来我是什么也没落着,白挨了一伙小日本的骂!」这趟热河之行阿古尔不但没扔成老婆,还被令川高度警戒看管了一路;回来后本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没想到今天令川秋后算帐,大早上把他喊到会议室指桑骂槐的敲打了一上午。 他的贴身随从赫闽格坐在他身边,轻声安慰道:「王爷别生气了,他们说过也就说过了,也不会真怎样。王爷心情不好,不然先不回家,去饭馆里吃些好的?」 「不吃!回家!」 阿古尔气哼哼的把头靠到车窗玻璃上,同时心里担心起了陆清昶。他知道陆清昶手下的一个团长已经带兵投了满洲,现在已然在新京混了一个保安团团长;而陆清昶本人现在在日本人眼中彻底成了刺头——热河虽然最终还是全盘落到了日本人手里,但那么大一片地方,别人都是立马就跑,只有陆清昶顽固抵抗到江宁政府下令让他退的地步。方才令川还提到,说本想让他劝降,但看陆清昶这个冥顽不灵的样子,是不会成为满洲国的朋友了。 阿古尔不指望陆清昶能救他于水火,只盼着他能好生留着命。 虽然不愿去想,但他明白,世道艰难,他再也做不成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王爷了。 第25章 又见敏鸾 天色渐晚,顶替太阳发光的不是月亮,是北平城内的灯火。 张将军的私宅在劝业场附近,占地非常之大,是一座三进三出的院落。门口卧着两个很宏伟的石狮子以及一块用作镇宅调和风水的泰山石,内里却别有洞天;前院与后花园的交界处建了一个微缩的凯旋门,花园中修了音乐喷泉池和仿苏州园林的假山石,正是一个中西合璧。 张将军宝刀不老,人不在位面子却一点不少;隔着一条街都能瞧见张府灯火通明,门前停的轿车多得很,俨然是一次大请客。 唐瑞雪穿着一身七分倒大袖的水绿色旗袍,头髮在脑后编了辫子又挽了起来,唇上还专程点了一点山楂红的口脂。她身旁的陆清昶熨妥帖了衬衫,又套了件有形有款的西装。这两个打扮过一番的漂亮人挽着手进了张家的门,见远处花坛边一群熙攘的人中央有个头髮半白的男人正谈笑风生,这就是张啸全——张将军了。 一下了车,便有两个十六七岁的小伙计跑过来,一个轻声询问来客的姓名,另一个紧跟着像唱歌似的高喊道:「来宾二位——陆军长陆太太到!」 唐瑞雪暗暗乍舌,原来大排场是这样的,自己倒真是个土包子了。 张啸全立刻春风满面的迎了上来,开口声音洪亮如钟,「陆老弟,你可是来晚了一步,一会要多喝几杯啊!」 陆清昶也提高了几分声音做出热闹招唿:「路上车马多耽误了些时候,一会我一定自罚谢罪。天津一别数年,张将军身体可还好?」 「都好都好!这是犬子,来,小峰,见过你陆叔叔。」说着张啸全推出了一旁的独生儿子张小峰。 张小峰今年十九岁,在父亲吹鬍子瞪眼式的建议下刚从北大化学系大一年级退学,正在家等着九月重新入学军事学校。虽然他并不比陆清昶小多少,怎么看二人都是同一辈的人,但自家父亲正要和这位「陆老弟」求合作,哪怕心里再不情愿,他还是硬着头皮鞠躬叫了这声叔叔。「陆叔叔好。」 陆清昶同样压着尴尬应了声,「贤侄不必多礼。」 张啸全又笑:「陆老弟艷福不浅,何时讨了这样一位漂亮太太?你可是欠了我的喜酒喝哇!」 听到提起自己,唐瑞雪赶紧微微颔首道:「将军谬赞了。」 陆清昶打了个哈哈:「以后一定补上。」 经过一番寒暄,众人进入了正楼的一楼。原来因着张将军时常在家中设宴款待宾客,张府的格局也与一般人家不同,正楼的一楼并不是客厅餐厅,而是专用来开舞会。木质地板擦得铮亮,沿着四周的墙壁设置了数个供客人休憩的皮质沙发,沙发上放着丝绒面小靠枕,每两张沙发间隔中又放了小桌子供以搁置菸酒糖茶等物。另有调酒的小吧檯,以及舞厅中央的一架大钢琴,果真与陈秘书说的无异,简直像一个小型的百乐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页 二楼则划分为了大客厅、小客厅、餐厅、打牌室、吸菸室以及参加舞会的女宾专用的化妆更衣室,唐瑞雪随着众人边走边看,自觉此行开了不少眼界。 用过了精緻晚饭后,在场的青年男女进了一楼舞池准备跳舞,而陆清昶在内的军政界人士和张将军一同进了二楼的小会客厅交谈。 唐瑞雪在一楼挑了个边角处的小沙发坐了,准备看热闹——她不会跳这种富有时代烙印的交谊舞。 不知名的音乐缓缓响起,柔软悠长,有些靡靡之音的意思。唐瑞雪看着这里西装笔挺衣香鬓影的男男女女, 他们搂抱在一起翩翩起舞,空气中有脂粉和古龙水混合的香气,眼前景象营造出了一番盛世繁华的感觉。可她亲眼见过青阳的横尸遍野,也经过一路逃亡风尘僕僕的狼狈;那些过往画面和面前的富丽堂皇结合起来,让她感到了自己好似刚刚死里逃生又误入了桃花源。 忽然有个和周围旗袍小姐们不一样的身影缓缓走过,拉回了唐瑞雪的神志。那路过女子身着花罗香云纱的长衫,上面用金丝线绣着牡丹的花样,若隐若现露出的雪白腕子上带了一个看着甚是沉重也甚是显眼的彩金镂空雕花景泰蓝手镯。 她怀疑自己是看到了曾在热河见过的那个格格,阿古尔小王爷的远房表妹。 她站起身来想瞧仔细些,恰巧这时那个女子也回了头——正是敏鸾。 「敏鸾格格?」唐瑞雪试探的问道。 「陆太太?」 唐瑞雪笑道:「真是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了格格。」 「陆太太叫我敏鸾就是了。」敏鸾停顿了一下,又问道:「我早些日子听说陆军长是到了河北,如今却又来了北平么?」 唐瑞雪点点头:「是前天刚到。」 敏鸾犹豫了一下,「热河一战过后,陆军长可还好吗?」 「还好,日子嘛,总要接着过。」 「陆太太能有这样的心态,倒是很不错的。我看报上说小王爷如今娶了位日本女子做福晋,陆太太可有耳闻?」 唐瑞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尖:「报纸上写的,也未必就全是实情。小王爷从前是不问世事的,如今的境遇也不是他所愿。他有他的难处。」 交谈了一会儿,唐瑞雪得知敏鸾如今还是没有成亲,今天是随着她的阿玛睿亲王来到这里参加宴会的。睿亲王此刻正在二楼和一帮富贵人士开赌局,他颇希望自家的大格格能够多多和在场青年俊杰们交际交际——瑞雪是听阿古尔讲过睿亲王家里的情况的,此时就猜想这位满清遗老大概没安什么慈父的心,多半是希望大女儿早些嫁个富贵人家,好拿了聘礼填一填自家的帐。 闲聊完这些后,唐瑞雪就觉得自己没什么话能说了,毕竟之前也就是匆匆见过一面,不是什么老友重逢。她见手边小桌子上有一只大瓷盘子,上面放了几杯茶和一碟子蜜饯梅子,便捏了一粒放到嘴里慢慢的吃。 敏鸾和她一起坐着,看样子也是无话可说,然而也不走,端着茶杯时不时喝一口。 蜜饯很甜,非常之甜,吃了几粒后唐瑞雪就感觉自己的后槽牙被甜的难受,好像还有点隐隐作痛。可自己好像也没蛀牙呀?奇了怪了。 在唐瑞雪思考着为什么牙疼这个问题的时候,陆清昶一路东张西望地走过来了:「原来在这儿,刚才绕了一圈找你。」 比唐瑞雪先一步反应过来的是敏鸾,她立刻站起身来:「陆军长,许久不见了。」 陆清昶一愣:「哟,你是…表妹!」敏鸾这张脸他是记得的,一时间却没想起她的名字,只想出了是阿古尔的远房表妹。 敏鸾脸上一热,衣袖半遮半掩下的一双手不自觉攥紧了:「小王爷如今也不在这儿,陆军长叫我敏鸾就是了。」 陆清昶应了一声,又拍了拍唐瑞雪的肩:「你俩一块坐着呢?」 「哎,刚才我和格格聊天来着。你怎么下来了?」 「事说完了,不下来干嘛?你没和那些小伙子跳跳舞?」 「我又不会。」 「这些公子们眼光不行啊,居然没人来邀咱们唐小姐共舞。」 唐瑞雪瞪他一眼,示意还有旁人在场:「别胡说。」 敏鸾抬手将鬓角的碎发掖到耳后,露出了白皙的耳垂和翠绿的耳坠,手腕上叠着的几个老式镯子也随之叮噹作响,「看得出陆军长和陆太太夫妇和睦,感情很好。」 陆清昶感觉这话莫名其妙的,有点难接:「哈,这个…是,我们还算和睦。格格现今是已经成婚了还是?」 「还没有。」 「这样…那王他老人家和福晋今天也在?」 敏鸾摇了摇头:「姨母姨夫不在,今日是随我阿玛来的。方才听陆太太说陆军长这阵子都会留在北平,有空的时候就请到那王府上坐坐吧,姨母姨夫对陆军长的印象是很好的。当初我们叨扰了,现在重逢,也该让我们尽一尽地主之谊。」 陆清昶想,果然是老派家庭培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年纪轻轻的不等出阁做主事少奶奶就能把话说的如此天衣无缝。不过以后去拜访一下那王倒是可以,毕竟那位老王爷是阿古尔的三叔,替阿古尔去瞧瞧也是应该的。于是他点头道:「好,我们初到北平,现下还落脚在饭店里,等一阵子安顿好了一定去王府拜访。」 然后三人又扯了几句最近北平的天气气候,陆清昶觉得也差不多了,便提出了要走:「天色不早了,我们这去和张将军知会一声也就告辞了。格格请自便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7页 敏鸾的阿玛此时大概正在牌桌上战斗,一时还走不了,她微微一矮身,向陆清昶行了个旧式的女子礼。「那日后再见了,陆军长。」又转向了唐瑞雪微笑了一下,「陆太太,一路平安。」 陆军长鼻子本来就有点痒,看了这个古老礼节吓了一跳似的,竟忍不住打了个大喷嚏。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捂了鼻子,就拉着唐瑞雪匆匆离开了。 敏鸾在后方看着前面二人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报上说热河一败陆师损失惨重,可一别一年,他并没有颓废衰败,依然如当初一般风采依旧。她看得太认真了,完全忽略了刚才那个在她认知里本该是失礼的喷嚏。 第26章 拔剑斩蛟 汽车才开回了东方饭店外面便下了雨,唐瑞雪一面听着窗外夜雨嘀嘀嗒嗒,一面摆弄着套间内的留声机。终于,她摸索着将唱针压进了机子的沟槽里,留声机内放置的唱片转动起来了;锣鼓喧天的前奏响过后便是一段念白,她竖着耳朵分辨了半天,始终是一句词都没听清。 这时浴室的水流声停了,陆清昶穿着一身绸缎睡衣睡裤走到床边坐下,「怎么不睡?」 唐瑞雪翻身打了个滚儿,是无聊透顶了的样子:「一点也不困,睡不着。」 「那你想干嘛?我这腿可是还疼着,怕是出不了力啊。」 唐瑞雪看他嬉皮笑脸的颇想踹他一脚,但又记挂着他腿上确实有伤,就忍下来了:「我想张妈了,也想我的小猫。」 当初从天津返回青阳的时候唐瑞雪考虑到路上的安全,叫张妈留在天津看房子了,小猫自然也住在了天津。 「过两天叫张妈带着猫过来就是了,路又不远。」 「那怎么方便?咱们在北平没有家,饭店套间里又养不得猫。」 「我正要和你说这事呢。张啸全在雍和宫大街那边有座房子,今天说了那地方以后就送给咱们住,毕竟总住饭店不是法子。」 「雍和宫大街…那不就是孔庙附近了?无功不受禄,我们怎么好收这样的大礼。」 「还另有一件事,说起来房子也不是白给的。」 唐瑞雪眨了眨眼睛等他的下文。 陆清昶见她睫毛忽闪忽闪的,便用手指轻轻去触碰,又抚摸着她的眉毛放低了声音,「他要我帮他杀一个人。」 原来今日在张氏府邸的二楼,张将军屏退旁人单对着陆清昶私语了一番。张将军当初下台后有个叫周文臻的顶了上去,此人颇善逢迎,如今已爬到了北平行政处军政部长的位置。而近来他鬼鬼祟祟形迹可疑,江宁派来了特务暗中调查得知他举止异常是在和日本人联繫,打定了主意要去享满洲的高官厚禄。 这个人的影响不小,若是真叛逃满洲了定会一石激起千层浪,于是上面也打定了主意不能让他活着出北平。张将军为了顺势復出,便揽下了此活计。 「张啸全已经得了许诺,只要周文臻一死他立刻就能官復原职。他又算计着想再升一级,要个北平行营主任的委任状。」说到这陆清昶对着唐瑞雪点了点头:「我想多半能成,周文臻死了他那些亲信也免不了要被清洗,皆时北平能量最大的就数张啸全了。」 唐瑞雪越听越觉得事情棘手,简直是个烫手山芋:「军政部部长总不会站在那由着人杀,到时候万一查到你头上来…」 陆清昶不知从哪摸出一根烟来叼在嘴上,「张啸全那群老部下手下的兵合起来,再加上王云浩从奉天带出来的那个师,也就是和我的人差不离多。他这是心里有忌惮,要我表忠心呢。」 接着他划了根火柴点燃香菸,先吐出一口烟雾:「这不是坏事。」 唐瑞雪蹙起了眉头,承认若是能除了一个意欲叛国的高官不是坏事,但此举危险至极且极易留下把柄,接下来… 下文还没想好时,陆清昶却突然打断换了个话头。 「诶,这放的不是那段,叫什么...祢衡骂曹嘛?」 唐瑞雪对戏曲毫无研究,摇头道:「不知道,我压根儿没听清唱的什么词。」 「怎么会听不清?」陆清昶清了清嗓子,却是跟着唱片唱了起来,「...上欺天子下压群僚,我有心替主爷把贼扫,手中缺把杀人刀。」 唐瑞雪不懂戏,可五音齐全听得出陆清昶虽然刻意捏了嗓子,开口调子仍要比留声机内低一些,不及原唱腔抑扬。不过他嗓音清朗,咬字清晰,听起来另有一番滋味。她也总算辨别清楚了戏文,唱的正是个年少志满、杀伐果断的祢衡。 他夹着香菸,指间烟雾裊裊升起后在半空中消散,停下来吸了一口,顿了顿又跟上了唱片:「有朝一日时运到,拔剑要斩,海底蛟,休道我白日梦颠倒,登时就要上青霄——」 「好!」唐瑞雪捧场地拍了手掌喝了彩,「没想到你还有这手,以后我是不是该多个称唿喊您一声陆老闆了?」 陆清昶笑了一声,上前关上了留声机,对她正色道,「你不要担心。就跟这折戏里唱的一样,时运有转环。我既问心无愧,佛爷在上这回必定保佑我。」 晓说裙814把16酒六3搜集整理髮布,欢迎来玩 唐瑞雪心思转了一圈,把方才的考量捡了起来穿成串。接着她又去把留声机开起来,合着那出未完的击鼓骂曹,趴在陆清昶耳边嘀嘀咕咕了一番。 说到最后,他眼睛一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8页 她对着他一乐,有点得意,也有点害羞。 他在她脸上「叭」的亲了一大口,「我就说我是个有福的,有你这么个小军师!」 ...... 第二天上午,陆清昶把金衹天喊到房间内,关上门避着人密谈起来。 半个钟头后金衹天出来了,旁人问军座找他做什么,他也只说是军座吩咐他为张将军所赠的房子採买家具。 然后他把自己关进屋子里琢磨陆清昶派给他的活。 方才陆清昶已经把情况分析得很明白,军政部部长,不小的官,出门时带的护卫保镖必不会少。如果他们在大街上冲上去开枪——打得准了事情也许能成,可部长的保镖们会立刻乱枪打死行兇刺客;要是打不准更完,所以效仿荆轲是万万行不通的,只能智取。 瑞雪说要将一场刺杀做得漂亮成功,就要找最不像刺客的人去做。陆清昶听了,但也没有百分百听——真全找外人他信不过,他认为凭着金衹天的长相,只需要一身中山装一个报童帽就可以就地变身男学生,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瑞雪还说为保险起见,可以再选一个更不起眼的帮手... 金衹天对于此差事倒也不甚怨恨,他知道在人家手底下拿钱,没有成天吃闲饭的道理。但陆清昶说「办好了最好,坏了也没有关系」这句话他就不贊同了,要是「坏了」丢的是他的命,于陆清昶当然是「没有关系」。 金衹天琢磨了许久,没想出比陆清昶耳语给他的更好的主意,便起身出了房间。从前副官处的支出是颜旭笙管,现换了梅卿代班。金衹天去找梅卿开了条子要了一千五百块钱,理由写的是「为军座採办新家的地毯窗帘」。他揣着一千五百块钱出门到汽车行里花八十块租了辆别克,随后按陆清昶说的开着汽车转到了城西的一家戏园子。 这时候不早不晚的,大戏还没有开始唱,自然也没观众们出入。金衹天进去就抓了个伙计问道:「劳驾,你们这管事的是谁?麻烦你帮我喊出来。」 那个伙计看他长得很显小,穿的衣料很好,并且还开了辆轿车,便认定这是个富人家的小少爷,大概是想和班主谈包场看戏的事。也不敢怠慢,马上就叫来了老班主。 金衹天说,他不为别的,就想赎个人出来。不指定谁,但太小听不懂人话的不行,太大成人了也不行,就要十四五六的。 班主面露难色:「这位爷,我多嘴一句,您要这孩子是干什么啊?十四十六的…我说实话,这年纪的孩子再过一两年就能出师上台挣钱了,我从小养到大的,这个时候卖给您…」 「一千。」 「哎呦,这…行!那您要哪个孩子呢?我这儿符合您说的年龄的有八九个,这会子正在后院吃饭呢,要不我带您瞧瞧去?」老班主带着戏班子走南闯北多年,也称得上见多识广,知道有些人爱逛相公堂子,也有些人好这种没完全长成雌雄莫辨的小戏子,他于是猜想眼前人大概就是有这种嗜好的。一千块实在是很可观的数字,要买人,那就卖吧! 但金衹天随他到了后院后,环顾一圈却没选班长推到前面的几个唱旦角的。他挑了一个学武生的小男孩,今年十四岁。 金衹天自有他的考虑,学花旦的孩子以后是要登台扮虞姬贵妃的,身段不能长得太胖壮。班主有了理由省口粮不给他们吃饱饭,一个个瘦的像纸片,细脖子顶着小脑袋,看上去就没二分力气——那不行,他得找一个健康的好小子,辅助他去完成一项危险事情。 从戏班子领走了小男孩,金衹天开着汽车带他去了一间饭馆,点了几个好菜让他打牙祭。 小男孩吃了半碟子红烧肉后便放了筷子,战战兢兢地抬了头:「先生,您姓什么呀?师傅说我以后就跟着您了,您要让我跟您干什么去啊。」 金衹天喝了一口茶叶渣子泡的茶,迟疑了片刻,「我姓金。这饭好吃吗?」 小男孩点点头:「好吃,比戏园子里好吃多啦。」 金衹天微笑起来:「那以后你要听话。你叫什么名字?」 「我还没登过台,还没大名呢。我跟师傅姓田,师傅叫我小三儿。」 这天往后,在同僚们眼里金衹天这人就消失了,但没什么好奇怪的,军座让副官长出差办事也是正常。 金衹天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胡同里月租了一间很不起眼的小房子,然后就带着小三儿在这住下了。他一天一趟的去饭馆买好菜好饭,开宴席似的运回来摆一桌子,看着小三儿吃一半,然后带他出去跑步,在城郊遛马似的跑一下午回来,再把剩的菜饭热一热吃光。 小三儿心里很奇怪,不知道金先生是何用意;但他从前在戏园子里终日练功耍枪弄棒还要倒立噼叉,所以也不觉得每天跑步有多痛苦。至多是辛苦,再说了金先生不仅在辛苦过后给他吃肉,还不打他呢——师傅老打人。 金衹天当然不是要培养小三儿做一个长跑冠军,他是为了训练这孩子的速度,越快越好。 如此跑了半个月,金衹天感觉差不多了。 这天晚上他锁上小房子的门,拿出一把手枪向小三儿演示了如何拆卸、如何放置子弹、如何压入弹夹、如何开枪。 「金先生,您这是要干什么呢?我学这个干嘛啊?」 「我要开枪杀一个人,让你学这个是因为你要跟着我。如果有意外,你要会补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9页 「您要去杀人?杀人,杀人要偿命啊!我、我…」小三儿「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什么来,因为金衹天用手枪直指了他的脑门儿。 金衹天的娃娃脸上突然乌云盖顶,平时越是和善的脸阴起来越是骇人,「不愿意?我从你们班主那儿赎了你,你就得听我的。你要是不听话也可以,我现在毙了你,兹当钱是扔了。」 小三儿到底还是个孩子,立马吓得撇着嘴要哭:「不要、不要…金先生,我听话,我听话就是了!」 金衹天马上放下枪,在脸上调动起几分笑容,他又变得可爱可亲了,「不该问的不要多问。这件事结束后我会给你找个好去处,必定比学戏有前途。」 小三儿低头支吾着没说出什么来,其实直打哆嗦,他觉得金先生这个一会恼一会笑的样子实在太恐怖。 公 众号梦 白推文 台 第二天早上,金衹天让小三儿换上他买来的一套新衣服,衬衫和英伦长裤,又背了个斜挎呢子书包。这打扮和北平中产家庭里的男孩子无异,既不会寒酸的扎眼,也不会华丽的引人侧目。 金衹天则穿了一套黑色中山装头上扣了顶报童帽,是男校里一抓一大把的打扮。他一边带着小三儿出了门,一边低声嘱咐道:「咱们一会去咖啡馆吃早餐,在店里当着外人你不要叫我金先生了,叫哥哥。」 金衹天经过半个月的观察发现,周文臻每日八点钟左右会从家中出发,乘坐汽车前往东城区的军政办事处办公。 这半个月里,有十天周文臻都在离办事处二百米左右的一家小商店下车,进去一会儿后出来;有时继续乘坐汽车,有时就自己慢慢步行前往办事处。金衹天开始很疑惑,这难道是个联络日本人的情报点?他上报了陆清昶,陆清昶打听了一番后松了口气,原来周文臻有嚼槟郎的爱好,北方人大多不好这个,城内也没有什么专卖槟郎的店,这家小杂货铺恰好有,他就时不时在上班前买一包留着办公时消遣。 金衹天带小三儿来的这家咖啡馆的位置,就在有槟郎卖的小商店斜对面。 他点了几个三明治和牛奶咖啡各一杯,一边吃喝,一边暗暗地用眼睛瞄咖啡厅里的挂钟——待到八点十五分的时候,他站起身来:「好了,快把牛奶喝干净,上学已经要迟到了。再晚了你们老师打电话告状,妈非得说我不可!」 小三儿点点头,也跟着站起来:「知道了哥,咱这就走吧!」 店员们看了这两人,也不过以为是一位男学生帮家里大人送弟弟上学而已。 「哥哥」领着「弟弟」出了咖啡馆的门。 金衹天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挂钟,八点十五多一两分钟,正正好。 他们向前走了几步,正有个小巷道子;这时牌照8094的黑色凯迪拉克也出现了,金衹天很灵巧的往小巷道子里一闪,又把小三儿往自己身后一扯。 在看到黑汽车里穿长衫男人开车门的一霎那,金衹天从怀里摸出了枪,一口气打光了五发子弹,小三儿也掏出了斜挎书包里的白朗宁。 距离不算远,即使枪法不好不能击中要害,连开八枪也足够送走一个人了。 一瞬间的静默之后就是人群中爆发的尖叫。 小三儿跟随着金衹天转身狂奔,心里默念着金先生教他的「不要张嘴大口唿吸,那样会让速度变慢,要用鼻子调整气息」。 周文臻的保镖护卫们也是训练有素的,立刻大喊四周众人不许动,可他们原地转了一圈,全愣了神儿。冷枪似乎是从角落巷道子打出来的,被吓坏的路人都说只看到两个学生,一个个子高,可能上高级中学,一个个子小,可能上初级中学——都是太寻常的学生样,人海茫茫,哪里找得到? 一高一矮二人飞快的向小巷深处跑去,又转弯,再转弯,狂奔到了另一条宽敞街道上。接着金衹天喘了两口气,伸手拦下了一辆黄包车,「去雍和宫大街。」 黄包车夫一点头:「哎,三毛钱!那边儿那条路出事啦!说是死了人,因为要绕路,所以多要您先生一毛。」 「行。」金衹天先把小三儿甩上了车,然后自己也挤着坐下了。 车夫是个年轻力壮的汉子,很快便提速跑起来了,金衹天歪着头闭着眼睛,慢慢顺平了胸中气息。然后他轻声开口对小三儿说:「以后,你就是陆军长的兵了。」 第27章 全武行(上) 雍和宫附近的新居门前开阔,房屋内里装修现代化,外观上却是流露出几分古色古香的模样。只见朱漆大门左右各自立了一根门柱,搬迁新居挂的红灯笼还未拆掉,院墙头上的蓝绿色琉璃瓦又在阳光照射下泛出了星星点点的辉煌。 小三儿看呆了。他听师傅绘声绘色地讲过若是学好了成了角儿,被富贵人家请去唱堂会就能见识到如何如何的富丽,领到多少多少的赏钱;此刻他想,师傅说的就是这样的人家吧,昔日王爷宰相的府邸也就是这般气派了吧?他没成角儿,如今也来了。 方才在路口下了洋车,金先生带着他走了几百米,这期间三言两语向他略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知道了自己开枪打中的那人不是个好的,自己帮着金先生补枪也不算罪过;也知道了金先生是陆军长的副官长,而自己,从今往后也会进入副官处——金先生说若是等两年他长大了,不想在副官处呆了想去军营里扛枪也可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0页 他本不晓得军长是多大的官,如今看着这座好房子,他有了具象的概念。 一路紧跟着金先生且走且看,眼睛都用不过来了,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到了一间屋子里。 金衹天说:「这排房住的全是副官,对面那排房是副官处,就是办公的地方。以后你就在这间住,我在隔壁,有事就来找我,不要往前院乱走。」 叮嘱完了金衹天便想离开去忙自己的,临走前却突然想起这孩子还没有个正经学名。「得有个大名才行。」见小三儿一脸懵懂,他又补充道,「既然留下了就不能总叫小三儿,不然军座怎么喊你?旁人听了也是笑话。」 小三儿点点头:「金先生——」 金衹天打断道,「以后叫副官长。」 「副官长,那您给我取个名字吧。」他咬着手指甲想了一下,「我不想跟师傅姓了,我跟您姓吧!」 小三儿是在襁褓里就被抛弃在桥底的孤儿,师傅将他捡了回去,戏班子里还有几个他这样无父无母的孩子,没成名赚钱前师傅也懒得给他们取名字,就按年纪小二小三小四的叫着。他不是刺头孩子,没偷懒耍滑熘出去玩过,所以师傅没特别修理过他,没像整大庆师兄那样把他吊在房樑上两天,可打属实也没少挨。 师傅很抠,对徒弟们向来能省则省以别不喘气儿了就行的态度抚养,所以他从没吃饱穿暖过。他不恨师傅,感激师傅给了他活路,可如今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真离了师傅,也一点不想他。 金衹天觉得跟自己姓不大合适,像他成了小三儿的老子似的。他一个年轻小伙子,怎么会是十几岁孩子的老子?可想到小三儿无父无母的苦出身,以及戏园子中不登台走红就不会拿人当人对待的潜规则,他估摸着这孩子往后是再不想和他师傅沾上关系了。嘆了口气,还是点了头。 「那你的学名就叫金沅吧。三点水加上一个金元宝的元,吉利。」 小三儿,金沅,把头点的像捣蒜似的,对自己的新姓名很是满意——听着就像个能吃饱饭的名字! * 金衹天休了三天假。三天后他将男学生套装压进箱底,换回军装恢復副官长身份来到了陆清昶的书房里。 周文臻的死,在报纸上连载了上中下三期后,到底成为了一个无头悬案。 因为他那些有点权力的亲信大都意识到这是上面出手杀鸡儆猴了,一时间跑的跑散的散,没跑的也夹起尾巴做人,压根不敢多问。也有个别想管的,比如他的儿子,可周公子终究只是芸芸众生中一个平凡阔少,没有本领上天入地把全城大小男学生尽数关进巡捕房盘问,所以管也管不出结果。 陆清昶此时就刚阅读完京华日报上的「周氏之死之下期」,放下报纸,他端起一杯浓茶向前几步踩到波斯地毯上,也站到他的副官长面前:「小金,这回事情办得不错。」 「军座过奖了,卑职只是按您吩咐行事罢了。」 陆清昶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支票来递给金衹天:「不必谦虚,没有你前些日子天天盯梢,也不会这样顺利,你是功劳苦劳都有。」 金衹天眯起眼睛一看,支票上写的是两千元。他做副官长一个月能领五百块薪水,可以说他这辈子还没一次性拥有过这样大的一笔财富。他摇摇头:「这太多了。」 「论功行赏,拿着吧。」陆清昶忽然想到什么了似的笑了一声:「我听云峰说自从一进了北平,副官处不少小子都跑去跳舞厅找那些年轻小姐约会,你不比旁人差什么,想找个女朋友也不难。谈恋爱么,给人家小姐买买礼物,请客吃吃饭都是必要的。」 「是。多谢军座。」金衹天对谈恋爱送礼物没兴趣,但和钱绝对没有仇,再推脱下去就要显得扭捏虚伪了,于是接了支票放进上衣口袋里。 陆清昶拍拍他的肩,「去吧。我也出去见梅卿。」 金衹天走后,陆清昶在堂屋见了梅卿;其实也没什么要事,只是谈谈闲话罢了。 梅卿看上去挺高兴,「这回不错,真不错。张啸全这人也算实在,真把你弄进了军事委员会——军座,以后你也算是政界的人了。」 陆清昶见茶几上有几个色泽不错的青苹果,便拿起一个递给梅卿:「委员而已,跟那帮人也不熟,真有什么好事我未必插得上话,咱们还是守着本分干好自己的。」 梅卿咬了一口苹果,摆摆手表示不贊同:「军座,要我看那群政务大厅里的人不用理会,咱们有枪有人的不怕他们。但北平那几个老帮菜还是要笼络笼络的,比如那个商会主席,听说他手里掌握着好几条线路,只要能跟他入一小股子就翻倍的赚。咱们如今要想招兵扩军把损失的人马补回来,最重要的就是个钱字嘛,所以和他打好关系准没坏处。就像原先老颜说的…」 说到这梅卿意识到自己嘴快了,尴尬地剎住了,然后又啃了一口苹果。 陆清昶没说话,在梅卿听着自己的咀嚼声并有些坐如针毡时,他突然咕哝了一句:「以后别提他。」 「哎好…不提了。」 「你刚才说的也有道理。要不就明天,请个客,把刘主席叫上。这房子四四方方的是不太适合请人来了,定六国饭店怎样?」 「六国饭店行啊,六国饭店对面的那个俄国人开的俱乐部也不赖,地方更大,就是菜口味一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1页 这时一个小勤务兵却跑进来打断了梅卿对俄国人开的俱乐部的评价,「军座,刚刚南街派出所打了电话来!」 「哦?派出所打电话来家里?什么事?」 小勤务兵见梅卿正坐着吃苹果,脸上就有些犹豫。 「说就是了,梅团长又不是外人。」 「派出所的人说,说太太和人在街上打起来了!现在被巡捕带去派出所了。」 「啊?」陆清昶险些从椅子上滑下来,「她不是一直在家里吗?在街上,打起来了?」 勤务兵点点头:「刚刚您叫金副官长说话的时候太太出去了,徐副官要给太太开汽车,太太不让,说她睡得脖子疼,要在附近走两圈,走不远不用坐车!」 梅卿显然也是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受伤了没有?」 勤务兵摇摇头:「不知道。电话里也没细说,就叫去一趟,大概是去签个名领人!」 「走走走!梅卿跟我一块去!小李喊小徐开车!」说着陆清昶就拔腿往外跑。 「哎!」梅卿赶紧把半个苹果放到桌子上,站起身来跟上。 * 南街派出所。 唐瑞雪坐在椅子上,一张脸上赫然多了三道红印和一个巴掌印,红印在左,巴掌在右。 她倒是不孤单,屋内除了警察以外还有一男一女陪着她。 这一男一女当中的女人看着比唐瑞雪还狼狈,不仅水波纹烫髮头散乱了下来,左耳朵上的耳坠子不见了,耳洞正在流血——被唐瑞雪一巴掌扇飞了。男人虽然没受伤,但一身衣服被扯得皱巴巴的。 看脖子,这女人是健康的肤色,但一张脸上不知涂了多少粉,硬画出了一张病态美的雪白面孔;只是刚才的战斗中过于激动出了汗,此时妆面就显得很斑驳,还起了皮。 虽然面容憔悴了,她的嗓门还是很大,「小贱人我告诉你,我跟你没完!」 唐瑞雪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歪在椅子上,「我懒得和你这种人说话。」 「好啊!我这种人,你给我掰扯掰扯,我哪种人?你好?你骚了吧唧的勾我男人好?」 警察见这是又要开始骂街,就大力敲了敲桌子:「安静!黄小姐,这是警察局!我说你二位小姐看着穿着打扮也都是有身份的人,能不能注意点?」 警察话音刚落,这两人斜眼对视了一下,然后同时扭过了头。 唐瑞雪长那么大,第一次和别人打架。 这个黄小姐,是她在家门口没有五百米的大路上遇到的。 遇到的时候,黄小姐刚被她口里的「我男人」推了个屁股墩。 唐瑞雪穿着平底单鞋,正漫无目的地熘熘达达,就见有个穿格纹西装的白瘦男人一把推倒了一个短髮女人。这还不算完,不等女人爬起来,男人又一步上前提着她旗袍领子把人揪起来,一指头戳上了她脑门儿,口中还不干不净的叫骂着。 唐瑞雪最看不得男人仗着先天的那点体格子去欺负女子——长得像个白斩鸡似的,你有能耐有火气怎么不去和同性别的彪形大汉动手动脚呢?只敢对比自己更瘦弱的女人摩拳擦掌算什么东西?她没多想,见四周除了自己一个人也没有,就赶紧上前拽住了那男人的袖子,「你做什么?不要碰她!」 那男人一把甩开了她:「别多管闲事!」 「你要是不动手我管什么?你一个大男人打女人算什么本事。我看你长得也挺斯文,怎么这样?你再动手,我就要报警了!」 哪知男人还没说什么,刚被戳完脑门儿的黄小姐就连珠炮似的高声道:「你是哪里来的?我们男女朋友闹闹别扭有你说话的份了?你不要想着自己长得有点狐媚相儿就谁都能勾搭!不去那八大胡同里骚,大白天就跑出来了?我告诉你,我们吵吵架拌拌嘴那也是打情骂俏,感情好着呢!我男朋友斯文我自个儿知道,不用你说!」 唐瑞雪的下巴都要惊掉了,目瞪口呆地简直说不出整话:「你、你、你这个人…我…」 「我什么我?还报警,报警先把你这种光天化日就跑出来拉客的狐狸精抓走!不要看我男朋友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就流哈喇子眼馋,我还在这呢,你就敢凑上来搭讪?真是瞎了狗眼!」 唐瑞雪感觉这女人好像一个精神病患者:「你是不是有毛病,谁搭讪了?我以为你受到了伤害,好心好意的想帮你,既然你不需要我走就是了,你平白无故的骂人做什么?」 「我呸!你这样的我见多了!我骂的就是你!我男朋友会伤害我?只有你这种狐狸精才会伤害人!还没搭讪?我就站在这你就敢说我男朋友长得斯文,我要是不在,你还不得直接投怀送抱?」 唐瑞雪看着她激动之下喷出来的唾沫星子,简直怀疑自己是白天见鬼了,「神经病!你但凡有点脑子也该明白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把你男朋友当宝,别人未见得看得上;你抓紧回家宝贝着他去吧,顶好别出门,不然大街上是个女的就有勾搭你男朋友的嫌疑。」 「好哇,你得不到眼红就贬低是吧,我的密斯特梁还没人说过他不好呢!你还敢骂我神经病?你还想走!」然后她一只手拽着唐瑞雪的胳膊,另一只手就顺势打出了一个耳光。 二人就此开打。 这男人在黄小姐嘴角喷沫痛骂唐瑞雪时站在一旁袖手旁观,只当不关自己的事;但见两个女人撕扯起来了,而且因为黄小姐声音太大,四处的街坊都开门探头出来看热闹了。他不得不开始拉黄小姐,哪知黄小姐以为他是看不得自己打「狐狸精」,怒气再次上涨,又骂又踢的更加来劲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2页 最后,这场街头斗殴在路过巡捕的制止下停息,但三人也因此被拷到了附近警察局。 第28章 全武行(下) 陆清昶急得很,车门还没关上就催促徐副官「开快点」。徐副官受了他的感染也不由得紧张起来,极力想把汽车开到平地起飞;但事实上没等汽车提起来速度,派出所就已经到了。 进了警察局正厅,陆清昶拉着坐靠门口办公桌的一个警察就问:「劳驾,唐瑞雪呢?」 那警察没什么公务可办,正在吃香蕉,被他吓了一跳差点噎着,梗着脖子答道:「您说的是刚才打架那二位小姐当中的谁吧?在里面那屋呢,吶,前边儿右拐。」 火急火燎地窜进那屋子,他打眼一看唐瑞雪没被五花大绑,正好好地坐在椅子上。 可一口气还没松完,又瞅见了她的脸。 陆清昶扫视了四周,见这屋子里除了一个警察外只有一男一女,那一男一女坐的椅子和唐瑞雪一样——他忽然上前一步,一巴掌抽上了那男人的脸。 陆清昶虽然没有从小习武学得什么深厚内功,不能一招就致人内伤,但毕竟身条儿在那摆着,力气还是有的。他这一巴掌用了十分的力气,那男人毫无防备的被他扇得一歪身子,连带着椅子也倒了。 警察真是快要气疯了,好不容易镇压了两名女性的骂仗,又来了一个冲进来就打人耳光的男性,他这班上的确实令人烦躁:「搞什么搞什么!怎么又上手了?因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知道这儿是警察局呢,他妈的是要翻天啊!」 这时梅卿和徐副官也进来了,徐副官见该警察正指着自家军座的鼻子,立刻护主心切的一拍桌子,「你他妈跟谁他妈呢!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我们陆军长!」 那警察一看徐副官果然穿着军装,腰间还别着把枪——他自己是才入职没多久的实习警官,目前主要负责文职工作,平日里除了写各种汇报材料以外总在这负责调解这种乱七八糟的事,还没有配枪的资格。虽然不知道陆军长是哪路司令官儿,但终究不想惹事,立刻扭头对陆清昶笑了一下:「军爷,您别跟我计较。我那什么,有眼不识泰…」 话还没说完,黄小姐抓起桌上的一小叠纸张,也是方才三人写的事件经过——就往陆清昶身上扔。 几张纸当然扔不死陆清昶,黄小姐也知道,只是苦于桌上除了纸没有其他武器。如果她拿得动的话,她倒是想把桌子举起来砸过去。「军长,吹吧你,老娘还委员长呢!你哪个山旮旯里来的臭小子?敢打我男朋友!」 陆清昶莫名其妙的接下几张纸的攻击,脸上笑眯眯的,「我太太这脸您抓的吧?我总不能打女人,所以只好这样喽。」 唐瑞雪见识过黄小姐癫狂的精神状态和横飞的唾沫星子,加上与之大战一场打个平局后已经疲惫不堪了,赶紧拉拉陆清昶的袖子低声道,「不要说了,走吧走吧,先回家。」 黄小姐一瞪眼睛,一双凤眼顿时大了几分:「你太太?你太太勾引我男朋友,你回家先好好紧紧你这骚狐狸太太的皮吧!」 那个被陆清昶一巴掌扇到地上的密斯特梁也一骨碌爬起来了,他气急败坏的,但也不敢还手,只把怒气全洒向了黄小姐:「什么玩意,这一天怎么全是倒霉晦气事!你以后再别找我了!」说着他居然转身跑出去了。 警察本打算让这两方都来个人签字画押再向警察局交点保释金,但看当前局面居然越来越不可控,也就没拦着。 黄小姐最心爱的小白脸飞快跑了,她没拦住,两道眉毛拧的快要竖起来:「你、你、你,你说,你姓陆是吧,陆什么?报个名我听听!」 「我我我,我叫陆清昶。」 黄小姐见他还嘲笑起自己结巴了,气急之际反而平静下来了:「好,你擎好儿吧,今天的事我记下了!」 陆清昶拉着唐瑞雪,回头一挑眉毛:「承蒙您记挂,陆某先谢过了,我等着呢!」 上了汽车,梅卿挠挠头,还是一头雾水:「我说,今儿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唐瑞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路上看到她的时候那男的正对她推推搡搡,我以为她受了欺负好心想帮她,结果她居然说我勾搭她男朋友。唉,算我倒霉吧,碰上个疯的。」 陆清昶伸手拨开她的头髮,仔细瞧了瞧那三道指甲抓出来的痕迹,见并没有破皮也就放下心来:「以后长点心眼,闲事不要管,脸还疼不疼了?还好没破皮,不然留三道疤成个小花脸子,我看你怎么哭去。」 「哎呀,你就别叨叨了,本来就烦!」 * 两天后的晚上。 梅卿、江博文、李云峰三人因着下午来向陆清昶商量招兵事宜,谈得久了天见了黑,便留下吃晚饭。厨房包了饺子,肉馅素馅都有,热气腾腾的摆了一桌子。 「大夏天的,吃什么饺子?本来就热的没胃口,这么些个烫饺子怎么吃得下。」 陆清昶正往小碟子里倒醋,听了唐瑞雪这话就答道:「冰桶里不是有可口可乐么,你拿出来配着吃呗,冰的搭配着就不热了。」 从健康的角度上来讲,冷热搭配相互刺激并不利于肠胃健康,显然陆清昶是不知道这点。不过唐瑞雪也没多说,转身从冰桶里拎了瓶可乐出来。「起子呢?我记得昨天还在餐桌上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3页 陆清昶摆摆手:「拿来,不用找了。」然后他接过可乐瓶子,用牙齿起开了瓶盖。 「嚯,好傢伙!你这一口好牙真够硬的,小狗都比不过你。」 见三位团长都去厨房洗手了,他低声回了一句,「大惊小怪的,硬的又不止牙。」 「别成天胡扯,吃饭!」 陆清昶笑笑,果然闭上嘴抄起筷子准备进食,这时一个勤务兵突然跑过来说有电话要他听。 「哎,不早不晚的非挑饭点打!」 过了五六分钟,他返回了餐桌。 三个下属也都落座桌边了,含着唐瑞雪,四人都看出他面色不善。 陆清昶拿起唐瑞雪喝过的冰可乐喝了一口,「天津的房子被人趁黑天放了火,墙都要烧塌了,所幸没人受伤。」 这桩纵火事件,是因那位挠了唐瑞雪脸的黄小姐而起,但黄小姐也不是什么当代穆桂英,不是她亲自干的。 原来黄小姐的大名叫做黄胜男,虽然目前时常住在北平,实际籍贯则是天津。她的父亲黄钰清是天津卫地面上一个混出了头、已有家财万贯的大混混;在青帮里资歷很老,据说早些年袁家二公子活着的时候也要敬他几分。黄钰清今年四十有五了,跟过他的女人数不胜数,可最后居然一个儿子也没生下来,唯一的女儿就是黄胜男了。黄胜男这个名字就可以看出她父亲对她的美好期望与重视,有多疼小女儿是可想而知的。 那天出了警察局,黄胜男就立刻买了车票回天津的家,预备着和她家中老父狠狠告一顿状。晚上她在天津德租界的德国俱乐部内找到了父亲。 黄钰清见许久不见人影的女儿来了,并且梨花带雨的哭的正欢,赶紧放下手中纸牌发问:「这是咋啦?好端端的哭什么?」 「有人惹我、欺负我!爸爸,你一定要给我报仇!」 「什么?谁欺负你了?你说,爸爸非扒了他的皮!」 「陆清昶!我打听过了,他就是个刚从关外撤出来的丘八,乡巴佬一样的臭小子,刚来北平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黄钰清摸了摸下巴:「这人我倒是听过,年纪不大是吧?可是,你和他是怎么扯上过节的?这些带兵的人…」 黄胜男眼珠子转了转,她想,不能全说实话。 密斯特梁虽然是她爱到愿意为之肝脑涂地的新男朋友,但是爸爸可不爱他,全说出来了必定得不到同情还要挨骂。于是她的话到嘴边变了一下,把「他打我男朋友」去掉三个字变成了「他打我」。 「什么!他打你?打你哪了?」 她眼泪又下来了:「脸。爸爸你看我的耳朵,就是被他一巴掌扇的——他力气那么大,我新买的钻石耳坠都被扇飞了,你看看,我耳朵上的血还没擦干净呢。我和他扯上过节是因为他老婆,他老婆是个小贱人,跟我讪脸;他替他老婆出头,居然对我一个小女子出手。」 黄钰清凑近瞧了瞧女儿的耳垂,见耳洞处果然有一抹干掉的血迹,登时又急又气,恨不得把陆清昶抓过来徒手撕巴了。女人之间的矛盾,再怎样也不能打他的宝贝女儿啊!况且他老婆怎么能跟自己的掌上明珠相提并论? 「别哭,爸爸这回必须给你出这口气!现在不是他在关外天高皇帝远撒野的时候了,他有兵,难道老子没有徒弟门生吗?等着吧他!」 经过了一番联络打听后黄钰清得知了陆清昶在天津有一栋房子,虽然在租界里,但租界巡捕房的华人探长刚好是他的老相识,平日里也没少收他的好处。他不能直接冲去北平宰了陆清昶,在天津搞搞破坏还是可以的! 于是就有了那一场大火。 * 陆清昶将情况讲明后,唐瑞雪托着腮微微抿着嘴,看着似乎是个略有些忧虑的神情,「你——」 陆清昶摆摆手打断了她:「不要担心,这不干你的事,你差点被挠花脸我都没说什么,那个老东西还给他闺女出起头了?除非我今天是暴毙死了,不然谁也别想你去赔礼道歉!」 唐瑞雪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谁说我要赔礼道歉了?」 「我是说这件事你不能这样算了。他们有流氓混混可以使唤着捣乱,难道你没有兵吗?和他们打,打到服为止!」 此言一出三位团长互相交换了眼神,一时间都有点呆住了。扪心自问,唐瑞雪说的和他们内心的想法不谋而合;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三人都是行伍出身,其中脾气最好最文腼的梅卿在必要时也比一般的暴脾气汉子更凶神恶煞——可是,没见过这样的女子。不做贤妻模样宣扬以和为贵也就罢了,哪有这样咬牙切齿给丈夫拱火的乖戾太太? 陆清昶也愣了一下:「我还以为你要劝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呢。」 唐瑞雪心中自有一番考量,对于黄小姐本人她已经没什么意见;脑子里除了浆煳就是男人的娇娇女性什么年头都有,偶尔倒霉撞上了也就算自己不走运。 黄小姐让她挂了彩,她也没轻饶了黄小姐的脸蛋,事情到这里本就可以结束——可黄小姐之父真是讨厌极了, 一副流氓地头蛇的做派,报仇也报的不光明正大。杀杀大混混的威风出一口气是其一,顺带解决陆清昶最近的烦恼是其二... 但在还没有眉目之前,她并不打算当着三位团长的面讲自己的算计,于是先招唿团长们吃饺子喝酒。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4页 团长们咂摸着唐瑞雪斟的杜康,忽然三胞胎似的心有灵犀了,一致暗暗感慨着军座家有悍妻。 陆清昶则去拿电话听筒隔空排兵布阵,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烧了黄钰清在北平的房子。 * 黄胜男发现,事情的发展已经出乎了她的意料。 最开始父亲派手下人烧了陆清昶在天津的一所小洋楼,让那个混蛋小子损失些钱、知道知道自家的厉害,她觉得这就可以了。哪知陆清昶立刻做出反击,居然心狠手辣地把父亲在北平置下的两所小楼全烧了,屋里的贵重红木家具全化成了灰,房子前院的草坪成了焦土,雪白楼房架子乌漆麻黑。 父亲当然是暴怒。 见父亲气得在家里饭也不吃只背着手四处乱走,明显是还要再战。黄胜男隐隐觉得,自己这回是闯祸了。 这位黄胜男黄小姐,可以说是一位女性的纨绔子弟。 在她出生之时她的父亲就已经是一名有头有脸的人物,她母亲是黄钰清的八姨太,福薄走得早,但没影响她从小拥有两个保姆且锦衣玉食。大点她进入学费昂贵的贵族女中念书,毕业后不愿意再念大学——主要是成绩也不好。 她父亲就这一个独苗苗,也不想过早把她嫁出去;于是黄小姐专注玩乐,从天津玩到北平,偶尔兴致来了还去上海小住。公子哥儿们爱的吃喝嫖赌,除了嫖,她全干了。虽然没有收容美男的秦楼楚馆,她身为女子做不了青楼恩客,但她很乐意拿钱出来负责一下年轻英俊的男朋友的生活费。爸爸不贊成她这样,但也管不了她,只能常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在爸爸又损失了钱又赔上了人,如果以后事情闹的更大发了才知道了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想帮那个跳舞厅里认识的密斯特梁出口气…想到这,黄胜男暗暗打了个哆嗦。 独自思索纠结了半个钟头,黄胜男还是决定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讲给她爸爸听。 因为黄胜男已经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面临她爸爸得知真相后的一顿臭骂时还算从容。 「你这丫头!你…我…现在…这…唉!」黄钰清拍了一下桌子,同时长长嘆了一口气,「覆水难收啊!我和姓陆那小子已然是结下了梁子,这往后…」 黄胜男撇了撇嘴,「爸爸,是我错了。要不这样,我们去联繫一下陆清昶,就说都是误会一场,再把态度放软一些,请他吃个饭,讲个和,这事也就过去了。我一个女孩子,年纪又不大,一时任性了,他应该也会理解吧?」 黄钰清又是一拍桌子:「说是误会,谁信?那小子只会以为我怕了他!再出去胡诌一圈,你老子的脸面往哪搁?」 黄胜男陪着笑脸,极力的想要将功补过:「爸爸,您消消气。我们已经损失了那么多,现在最好的就是及时止损。也没别的好办法不是?」 黄钰清再次嘆了一口气,心里承认这个任性的闺女说的是实话:「你以后给我老实呆在家里,再也不许出去野跑!你那个什么姓梁的男朋友也别联繫了!对了,我还没问,你给那小子花了多少钱?这种拆白党一样的混蛋小子,也就你傻到家了当个宝!」 黄胜男表面上低着头咕哝道「明白了,也没几个钱」,实际上心里不以为然,知道过阵子她爸爸气消了也就没事了。 然后黄钰清很辗转的打听到了北平陆公馆的电话,要求和陆清昶求和,同时心里酝酿了一个可以一定程度挽回自己面子的主意。 第29章 鸿门宴 北平陆公馆。 唐瑞雪看了看钟表,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她放下了手里的小说,从床上坐起来走向了浴室。 陆清昶正在哗啦哗啦洗脸,她在他身后站定了,「明天你带几个人去见黄钰清?」 他水淋淋地抬了头,「算上开汽车的,两三个也就够了。手下败将,只有他怕我,没有我怕他的。」 唐瑞雪想了想,觉得反正地点是在北平,黄钰清离了天津应该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也就点了点头。这场斗争结束的比她预料中还快,之前说「打到服为止」是想着拉长战线,最后好让「服了」的黄钰清乖乖上供一笔赔礼消灾钱——陆清昶想招兵买马补齐在热河丢失的力量,可与团长参谋们商讨来商讨去始终是不得成行,原因无非两个字,「缺钱」。 唐瑞雪没觉得向黄钰清伸手不地道,因为对这类黑道混混毫无好感。 这时她见陆清昶拿起了牙刷,忍不住就是一皱眉头:「我早就想说——你那个刷牙法也忒野蛮了,你看看你这些牙刷,都是这个样子,没用几天就全炸了毛。人家鞋刷子上的毛都不见得像你的牙刷这样呲出来。」 说着她拿起了自己的粉红色牙刷,做了个演示的动作,「你看我,这样上下刷,动作轻点。」 陆清昶歪着头,睫毛在浴室顶灯的照射下显出了两片垂下来的阴影;是很认真的看了,虚心学习的模样。 唐瑞雪看他的样子不由笑了起来,刚才他说人家是手下败将,厉害得很,现在又像个大号小男孩似的乖巧。 她知道的,他哪怕是在外面唿风唤雨了,回了家永远不会对自己耍威风使厉害。 * 翌日下午,陆清昶带了金衹天在内的几个人乘车赴宴。 黄钰清招待的地方是他一位陈姓朋友的公馆,这也没什么奇怪,他在北平的房子遭了陆清昶派人放的火,一时半会修缮不好。此外还另请了几个陪客,这几人都混迹平津一带,富甲一方,对外自称商人,其实细究起来身份都是半黑不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5页 黄钰清始终表现得很客气,笑呵呵的谈天说地,仿佛与陆清昶是一对好久不见的老相识,之前的打杀全然不存在似的。 酒过三巡后,众人上了牌桌做一场小小消遣。 明面上说是小消遣,牌局之间黄钰清却仿佛手指有缝似的,连着输了四五局给陆清昶。陆清昶叼着菸捲捏着一沓子不薄的银票,心花怒放的翘起了嘴角。 黄钰清冷眼旁观,不屑地想到底是毛头小子,还是嫩了一截——他黄老闆的钱可不是白拿的!他今天必定让这个嚣张后生狠狠吃个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哑巴亏。不怕姓陆的找后帐,这么些在北平天津有头有脸的朋友们都看着呢,自己是真心实意的「招待」、千真万确的想「交朋友」,如果陆清昶胆敢翻脸,那就是不仁不义不知好歹开不起玩笑。 黄钰清突然说,想要和陆清昶比武一场。他还是笑呵呵的:「陆老弟,我当年师从郑容山,练的是形意拳。说来惭愧,最终没坚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但我这心里啊,还是记着咱们中国人有个词,叫以武会友。听说陆老弟当年也是真刀真枪打天下的,想必拳脚功夫上也不会差。你看看…咱们这个…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今儿我是真高兴,不如咱哥俩就比试一下子如何?」 陆清昶立即明白,原来这是一场,心中登时暗道不好。不知道黄钰清的功夫到底如何,但既然他敢提,就一定是有相当的自信要让自己吃点苦头。心里明白了,面上也不翻脸:「好啊,只是希望老兄你下手轻些,别叫我站着进来,躺着出去啊。」 黄钰清笑道:「切磋而已,当然是以和为贵,不会不会。」 然后黄钰清叫人搬走了大客厅里的茶几沙发,又率先将腰间别着的一把短刀拿了下来。 陆清昶明白了他的用意,也将腰间的手枪抽出来递给身旁的副官。 黄钰清一看,马上说道:「老弟,我那把刀啊,是把藏刀,说是西藏的活佛给开过光的。模样很精緻,我当个小玩意也是护身符带在身上七八年。你这随身带枪…是怎么个意思呢?是提防我,还是怕我?」 陆清昶正视了黄钰清,语气很平淡:「枪是普通枪,没开过光,也不精緻,我是军人,只能说带枪是个习惯罢了。」然后他微笑了一下,「至于怕你?不至于。」 仿佛陆清昶最后这句话是激怒了黄钰清,他右脚后撤一步,两腿微屈,摆出了一个蓄势待发的架势。「怕不怕的,要试试才知道,陆老弟,我做大哥的要让让你,你先请出招吧!」 陆清昶解开了衬衫的第二个扣子,「做弟弟的,当然是让老哥先,孔融还让梨呢,还是您先请吧。」 黄钰清不再推辞,一个滑步上前,出手很快,并不像他身上穿的长衫那样看起来飘飘然,是硬进硬出的势头。 陆清昶险伶伶地闪过了,同时感觉黄钰清真有点东西。 陆清昶想看看他的弱点在哪,所以不急着还手,闪避为主;过手几招,他觉得有些闪无可闪了,就挥出一拳试图要直攻对方的面门。 哪知黄钰清左手一探,绵里藏针地推开了他的进攻,然后借力打力,採用回手直击了陆清昶的肋部。 这一下旁人看着并不重,陆清昶却吃到了厉害——不能再这样打下去了,他必须揪准时机一招制敌。黄钰清真是有功夫,出手柔中带刚;而他不管南拳还是北腿都没练过,不是对手。 黄钰清掌力惊人,这一下子看着没什么稀奇,实则很痛;再挨几下,陆清昶认为自己的肋骨得断。他强忍着疼痛挺直身板,快速出腿想要把对方绊倒。 黄钰清很轻松似的,握住了陆清昶的脚踝,顺势一用力,陆清昶被他仰面朝天地摔在了地上。地板被砸出一声闷响,令人听着就疼。 看到军座被人放倒了,金衹天在内的副官们立即有了反应想要上前去制止,可客厅内不知什么时候飘进来七八个壮汉——是黄家的门徒,他们虎视眈眈的瞪着副官们,是不许他们乱动的意思。 几个陪客一则提前受了黄钰清的叮嘱,二则内心乐得看景,所以此时一致变成了笑眯眯的哑巴,并不出言劝阻。 黄钰清压伏在陆清昶身上,心中的得意已经快荡漾出来了:「陆老弟,服不服我?」 陆清昶咬紧了后牙,从牙关里挤出字句来,「别急啊,没完呢!」然后他突然蹬腿挺腹,黄钰清正飘飘然着,此时就猝不及防地向旁边一摔。 黄钰清用手扶地支撑着的功夫,陆清昶乘势坐起,右胳膊肘狠狠捣向了他的脖颈;然后很亲密似的压在他身上,两手钳住了他的咽喉。 陆清昶的手是越来越紧——拳法招数上他不是对手,他只有一把心狠手辣的好力气。 眼看着黄钰清像条大蛇似的扭动挣扎不停,换了黄家的保镖门徒们开始想要上前干预了。 可金衹天顺势掏出了枪直指为首一人的额头,同时说道:「比武,是你们黄老闆提的。讲的就是个公平,刚才我们没动,你们也不要动。」 陆清昶看着黄钰清脸憋的通红,就小声像呢喃似的说道,「黄老兄,您服不服?」 「服!服!我输…」 陆清昶瞬间松开了手。 黄钰清坐起来,一张脸快要发了紫,心里后悔的要滴血;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想让陆清昶出丑不成,自己倒差点被掐死!「咳咳咳…我技不如人,输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6页 陆清昶把他扶起来,提高了几分声音:「拳怕少壮,兄弟我比你老兄小了二十岁,所以不算输,算平局。」 黄钰清愣了一下,本来以为姓陆的要趁机落井下石一场,没想到却给了他一个台阶。 陆清昶抬手对金衹天做了个下压的手势:「小金,不要这样。咱们来为的是做客,哪有在人家地盘亮枪的道理呢?」 金衹天「哎」了一声,果然收起了手枪。 陆清昶又朝黄钰清笑了笑:「老兄不要见怪,我这位副官长年纪小不懂事,以为咱们是闹真的呢。可也是好心护着我,您说是不是?」 黄钰清连连点头,「陆老弟,今儿是我不对了。这个这个…你年纪轻,胸怀大,是我不好意思了。」 「不打不相识,您是实在人,咱们犯不上为了令爱的男朋友做仇人。不做仇人,还可以做个朋友。听说黄兄在天津有条专属的运货线路,只是树大招风路途上总遭歹人惦记,每走一趟都要有些损失,您门下跟车的徒弟也时有受伤。不如以后我派兵保驾护航,一车收百分之五,咱们和气生财,如何?」 * 八点多钟,陆清昶被搀回了家。 随后陆公馆内一阵忙碌,又是打电话找医生,又是叫人开车出去找没关门的药店买药油,真正安静下来已是深夜了。 卧室里陆清昶脱了上衣打着赤膊,只穿了裤子长条条的趴在床上。唐瑞雪在手上倒了活血化瘀的云南白药,正慢慢揉他后背上被黄钰清摔出的青紫地方。 唐瑞雪下手不轻,嘴上也不温柔:「你是没看到你的背,像个花泥鳅。」 陆清昶忍着隐隐的疼痛,摇头晃脑的还挺高兴:「非也非也,这点小伤换一笔长期算来不小的财,一点也不吃亏。再说他也没好哪去,差点被我掐断气。还有你天天哪有那么多形容词,我好好一个人,怎么会像鱼?」 唐瑞雪捡他完好的肩膀小锤一下,「不要乱动!」然后她又倒了点药油在手里,继续实行按摩,医生说这样的揉按会让淤血化开,好得更快。「不过,你最近是不是瘦了?腰好像细了。」 「有吗?」 唐瑞雪点点头,「你这个样子,忽略这些瘀青的话…」她放低了声音,又垂下眼睛笑了一声,「脱了倒是比穿着衣服更好看。」 陆清昶听了这句评价有些啼笑皆非,「既然你喜欢看,那以后我都不穿了,反正天还热着,冻不着。」 「那不是成了暴露狂。」她淡淡的说道,不晓得为什么不想再继续说玩笑话了,她知道自己在心猿意马——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普天下的男子,她只看他最合心。她不羞于承认。手指轻轻抚过了他的腰,腰身偏于单薄,但绝不虚弱无力;在他挺直腰杆的时候,他会像标枪,是她山一样的依靠。 陆清昶翻过身来仰着脸直视了她,眼里清澈但不见底,是一汪含着情意的深深湖水。 唐瑞雪也看他,同时想,原来一个男人也可以明眸善睐。接着她就不想了,因为陆清昶坐起来环抱了她,暖黄灯光中他的轮廓笼罩着一圈光晕,犹如漫捲潮汐中唯一的灯塔。她在他眉宇间印下冰凉的吻,心猿归林,意马有缰。 第30章 夏日长 顺义新兵营中大兵们在烈日下将军装披挂得整整齐齐,队伍也排列得方方正正,是要瞻仰上级长官陆军长,也是要让陆军长看看他们的军容。 方阵中青年们都是新应召从戎的,被编作了三个营。 练兵场上新修了一个阅兵台,陆清昶头上扣着一顶军帽,站在此处看向下方。看完了走方阵,他又简单讲了两句话,内容不复杂,中心思想是大家都是好样的,大夏天的训练不容易,这个月一人多发二十块钱。 军长都来了,团长们自然也要陪着。李云峰热出了满头满脸的汗,像个水兔子似的拿着手绢一边擦汗一边对着陆清昶说道:「军座,咱走吧,上前边营房里吃点西瓜喝喝茶,哎哟,你怎么想的,这天气来看练兵?妈的淌的汗得有半斤了!」 陆清昶用手压了压头上帽子:「你热,小兵们更热,不要抱怨。」 李云峰顿时翻了个白眼,往地上「呸」地吐了口口水,又在心里拿最野的脏话问候了陆清昶一番。 陆清昶清楚地看见了那个大白眼,不生气。 他知道李云峰脾气不好,性子也急,跟谁都敢骂骂咧咧,实在不能算个讨人喜欢的。可他始终记得那时候自己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煳煳的眼睛都要睁不开,瑞雪拿小勺餵他药,他喉咙着火似的疼,怎么也咽不下去。好不容易餵下去几口,他一歪脑袋,汤药顺着嘴角又流了出来。瑞雪大概以为他要不成了,坐在床边小声的哭,是李云峰过来把他扶起来,捏着他鼻子硬把药给灌了进去。灌了一碗,他胃里一疼,又吐出来三分之一,全吐李云峰衣襟上了。然后他听见李云峰跟瑞雪说「没事,孬好是喝下去了点。你别哭,该吃点喝点的就去,不然他醒了你倒了,我们没法交代」。瑞雪果然是收住了哭声,李云峰又说「晚上药熬好了我还来」。 早先他身边这几个人里他最讨厌李云峰,心里忌惮着总怕他要单干,面上看到他就皱眉头,和他说话总像要比谁嘴更脏谁更能吼。他喜欢颜旭笙,认为颜旭笙是天下第一好的儒将。 后来天下第一好的反了自己对自己开了枪,最讨厌的倒死心塌地的留着,替自己镇压作乱份子,任由自己吐他一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7页 想着想着,陆清昶得出了一个结论,烈火见真金,人心难测。 现在颜旭笙要是还在,一定会在李云峰翻白眼之后和和气气地开口打圆场。陆清昶觉得自己都能想像到颜旭笙会说什么,他一定说「云峰啊,天已经那么热了,你就不要再额外上火了。子至,云峰说的也对,确实是很晒,去喝点茶降降暑也好。」 他晃晃脑袋,把远去的人驱逐出去。随后对着后方一招手:「走,大伙一块去打靶场转转,那边有树荫,凉快些。」 打靶场果然有几棵不知长了多少年的老榆树,它们伸长枝叶,遮盖天空,伞一样形成了很大的阴凉地。 江博文对着靶子打了几发,成绩一般,他自嘲笑道:「看来我是快老了,看不准,花眼了。」梅卿接了他的班,连开几枪,那边看靶的副官高声喊道「四十五环」。 陆清昶也拿起枪,一打就是一个五十环。 梅卿笑眯眯的,「还是军座厉害。」 李云峰也笑,笑声比梅卿粗旷了十倍,「哈哈哈,这下打高兴了,军座请客吧。那么热的天儿,请弟兄们下馆子喝点冰啤酒什么的。」 陆清昶很痛快地点了头,北平的一切都是新而陌生的,就这么些人是旧的。 * 新兵营中热火朝天的训练了两周,总算是迎来了一年当中最热的时节,为了防止训出暑热病来,临时放了短假,要等下场雨凉快些再继续。 大兵们休息了,长官陆清昶也在唐瑞雪的强烈建议下暂离北平出城前往燕山避暑。 燕山果然是不热,山中树多,傍晚时分唐瑞雪拢着一件小薄褂子感到了微微的凉意。 他们住的地方,是位于半山腰的一座大院子。院子的主人是北平的一名局长,老家在这,发达后专在山村中修建了好房子用于偶尔避暑度假,听说陆军长要来此,立刻说请住到这里来,多久都没关系。 此行不止他们二人,陆清昶把副官处也带来了。 唐瑞雪刚洗完澡,湿着头髮站在门前吹晚风,没站一会就见几名年轻副官嘻嘻哈哈地跑过来了,一人手里还提着一个桶。 见了她他们统一的一打立正:「太太好。」 她定睛一看,发现几个青年都高挽着裤脚,裤子边还有点湿,「你们这是干什么去了?」 唐瑞雪从来不摆司令夫人的架子,副官们不怕她,也乐意和她说说话。其中一名副官笑着答道:「往东边走走有条小溪,我们抓鱼去了。还有小虾小螃蟹呢,不过螃蟹太小,捞上来也不能吃。」 又有一人接着汇报:「鱼好,都是野生的没餵过饲料。我们想着拿去炖鱼汤,太太和军座也尝尝吧。金副官长厉害,逮了条最大的,好傢伙,得有六七斤!太太一会等着吃那条,我看能炖出来一大锅。」 唐瑞雪伸头向外瞅去,金衹天落后了几十米,只有那个叫金沅的半大男孩跟着他殿后。细看一下,不怪他走得慢,因为那条鱼不知是用麻绳还是鱼线被穿了嘴,被提着还不停挣扎,甩了他一身水点子。她沖金衹天挥了挥手:「小金!」 被打招唿的小金没能做出回应,一手大鱼一手水桶,他实在有心无力了,只得加快步伐小跑了过来。金沅是他寸步不离的小跟班,也跟着他剎在了唐瑞雪面前。 金衹天对着唐瑞雪抿嘴一笑,「这个鱼…」说完这三个字他就没下文了,因为鱼毕竟只是鱼,虽然很大,但也没有成精作怪的趋势。他对唐瑞雪也没个称唿,众人不知从何时开始都抛弃唐小姐三个字转而叫她太太,就他自己很顽固,除非是对着陆清昶,否则偏不。 唐瑞雪看了看鱼,评价道:「不要炖汤,做红烧吧,它适合红烧。」 这时陆清昶走过来了:「怎么全围在门口?要红烧谁?小徐、小李、小王、还是副官长?」 此言一出副官们都笑了,军座很少对着他们开玩笑,但这趟是专门出来玩的,军座也变得和蔼可亲了许多。 唐瑞雪说:「鱼!金副官长抓来的鱼。红烧谁?我看先清蒸了你吧!」 「那得怪香的,我可是用香皂洗完澡。」 这时副官们很有眼色地打了招唿后便一齐跑走了,也包括慢了两步的金衹天。 晚饭时餐桌上果然有红烧鱼,配着杂粮小饼做主食,香气四溢。陆清昶翻翻捡捡的挑鱼肚子上的肉往唐瑞雪碗里夹,「这鱼确实大,也没什么小刺;这是怎么逮到的,金衹天手上长鱼钩子了?我看他干别的不行,把他扔山里他倒饿不死。」 唐瑞雪敲敲碗:「我看你真是没良心。吃着人家的鱼,还挑他的理了。」 「你就护着他。我训小徐小李的时候就没见你说过话。」 唐瑞雪用胳膊肘一杵他:「我和小金最熟嘛,还有我看你就是口是心非,那么多事都交给小金办,不就说明他办得好?」 「行了行了说不过你,快吃饭吧,吃完了出去散散步。」 饭后唐瑞雪换了一身轻薄的丝绸衣裤,和陆清昶在环山路上熘熘达达的走。夏天天长,太阳虽落了,但天色还亮着。 忽然见前方迎面来了一队人,八九个高大青年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一个中等个头的男子。 「陆军长?」 陆清昶一抬头,看这个人六七点钟还带着一副墨镜,一时也没想起来是谁,看来不是个熟悉的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8页 那男人抬手摘下了墨镜:「是我啊,不认识啦?我王得胜!」 这回陆清昶认出来了,这个人从前在热河占了一个县,手下带着个杂牌师,约莫能有上万人。陆清昶和他除了在省里开会时见过,还在一些交际场合碰面过一起打过几次牌;听说热河开战的时候他是跑了,跑哪去了不清楚。 「认识,你刚带着眼镜,没瞅清楚。巧了,也来避暑?你现在是…」 「我现在嘛,哎,说来惭愧,我那队伍被我给带散了。在热河忙忙碌碌了这些年,到头来我就剩了个一百人的卫队。」 陆清昶心想你有什么惭愧的,日本人还没进热河呢,你就带着六七个姨太太撒丫子跑了,队伍不散才怪。不过他精神毕竟正常,不能把心里话拿出来说,便随口敷衍道:「清闲自在的歇歇也是种福气。」 王得胜一笑:「子至,咱们很久不见了,不如找个清净地方谈一谈如何?」 陆清昶见他叫开自己的字了,怀疑他是想套近乎。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不如到我那里吧,那边是个朋友的房子,借我住着,安静。」 王得胜跟着陆清昶回了那所大院子,副官又端上了几盘水果点心和茶水。 王得胜拿起一粒大葡萄闻了一下,并不急着吃,「刚才没顾上问,那位小姐是子至你在北平交的女朋友么?」 「我太太。」 「哦?我倒是不知道你是何时结的婚。」 陆清昶喝了一口茶,不知道王得胜是什么意思,还真聊闲话来了?「这个…当时匆忙,也没大办。」 好在王得胜换了话题没有追问:「我这是从天津来玩两天,在天津的时候我听一些朋友说前任热河省主席出逃跑去了巴黎。」 陆清昶点点头:「李裕龙年轻的时候在法国留过学,跑去巴黎也不奇怪。」 王得胜慢慢揭着葡萄的皮,用一种娓娓道来的语气说话:「其实要我说呀,李老头固然有错,但罪不至死。上头髮的通缉令,却是放话要枪毙他呢。子至你是留下了,可损失的兵力弹药也不少吧?最后政府不还是下令让你撤?虽说你现在在北平也算站住脚了,是跟了那个下过野的张老头,对吧?」 见陆清昶很有保留地只嗯了一声,王得胜又道,「可我说实话,北平毕竟不是你自己的地方;想当年我们在热河,那过的是什么日子?天高皇帝远的,其实和一方自治当土皇帝也没什么区别嘛!」说到这,他追忆起了往昔专攻吃喝玩乐的似水流年,发出了一声真心的感慨:「那时候真是…每天吃一点、喝一点、抽一点,无忧无虑的。凡人所求,莫过如此啊!」 「老兄,话不能这样说。虽然我不是嫡系,但也是经过北伐的,如今个人割据一方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还有,哪来的什么土皇帝?当初你我都是领俸禄办差罢了,就算不谈原来的李裕龙,东四省还有张汉卿呢。」 王得胜自诩很有几分口才,最擅长煽动人心,此时却在陆清昶这儿碰了壁,见他油盐不进的就有些发急:「你在北平当真万事如意?你说是的话,我是不信的!寄人篱下、有兵无地,想想也不会顺心,这样的日子你甘心?」 陆清昶瞟他一眼,没从王得胜脸上看出什么表情来,但已经确认他是不怀好意:「我没有大志向。端谁的碗,服谁的管。」 「不不不。当时在热河带兵的那群人中我已经是很年轻的了,你比我又更小了四岁,干的比我还好。子至,你是人中龙凤,少年英雄,怎么能没有大志向呢?」 「那我倒想听听得胜兄你的高见,何为志向?又如何实现?」 王得胜一时没有言语,等了片刻才伸手蘸了杯中茶水,在桌上画了几笔。 陆清昶探头一看,桌上的水渍是两个字,「满蒙」。 他嗤笑一声,并不掩饰不屑之情:「大志向,就是投满洲当二鬼子?」 「非也。新京那个地方现在很混乱,据说军部的内斗都相当之严重,不是最好去处。听说你的老部下,那个颜团长现在好像是那边儿的警卫团团长了?」 陆清昶冷笑一声,没好气地说道:「不知道,他就是成妖了也不干我的事。」 「子至,你的人带兵跑了,我知道你心里有气。莫上火啊,气大伤身。我直说了吧,我打算去张家口,跟德王。」 陆清昶不出声,王得胜自顾自的接着说道:「蒙古人想建国,虽然日本人说满蒙分不了家,但毕竟那地方在旗里,受的管束更少。」 「你没有兵,去了给那帮小蒙古当光杆司令么?还是你想撺掇我和你一块去?」 王得胜伸手一点陆清昶:「聪明。但也不全对,我没有兵可以再招嘛,我的招牌在这里,不愁找不到人跟我。至于撺掇这个词…我觉得不太好,我以为咱们是老相识,只是向你提个建议罢了。张家口那地方别看荒,其实挺富庶,牧民都有钱,地皮都能刮出来油啊。不过确实不繁华,没玩的地方。」 说到这他咂咂嘴巴,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满面红光地振奋起来:「但比起干事业,玩又算什么?我在热河走的时候太急了,主要是那个狗东西李老头把卡车全都征走了——实在没车,我家里存着上百斤的烟土啊,全他妈便宜那些乡民了!我还不到三十,子至我跟你说,我想好了,这次我不搂它个上百万不算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9页 陆清昶打了个哈欠,做出一副睏倦不堪的样子:「那我就提前祝你老兄前途无量了。一路高升,财源广进啊!」 王得胜看他是烂泥扶不上墙,而且一副要逼自己走的意思,便起身要告辞。 陆清昶连表面功夫都懒得装了,坐在原位动也不动,看着王得胜离去的背影直皱眉头。 第31章 夜奔 王得胜对陆清昶说的那番话,既真诚也有所保留。 经过一番考量,他确实觉得张家口是个好地方,也确实下定决心要捞个上百万,但他也有没开口的窘迫与为难。 逃离热河的路上他一边后悔不该带那么多花枝招展的姨太太占地方,如果把她们都踢下去,还可以放很多烟土呢!另一边害怕上面追究他的责任,兵都散了,他连讨价还价的最后资本也失去了。这真是成案板上的鱼肉了,谁都能来宰他两刀!思及至此,他又悔又怕,干脆半路停车遣散了青春年少的六朵金花,只带着比他大六岁的娃娃亲老婆赶路。到天津后就一头扎进了租界躲着,模仿乌龟,绝不探头。惊弓之鸟似的过了许久,他发现政府似乎没有想对他秋后算帐的意思,跑的人太多了,敛财的也太多,他也就是个小虾米。可以后要想再出山给江宁做事,恐怕也难了。而德王正在如饥似渴的拉人帮他独立,简直就是来者不拒,跟德王似乎是最好选择。 另外,当时不跑的人很少,陆清昶算一个,可陆清昶落了什么好处?给升官发财了吗?北平又没划给姓陆的。 王得胜是北地一个小地主家庭出身,大概是因为自小耳濡目染,无论世事怎样变迁他的思想永远自成一派从不改变——土地就是钱!他爱土地,想要土地,永远琢磨着跑马圈地。 因此他认为,上面对陆清昶并不算够意思;可惜陆清昶好像是个胆小的,不听他的劝。 王得胜自以为是个枭雄,有个特点——既可以是优点也可以是缺点。往优点说就是杀伐果断,做决定从不磨磨叽叽;往缺陷说就是人来疯,下决定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比如现在,他就在十分钟内想出了一个有些疯狂的险招,有成功的可能性,失败的话也许会有麻烦。 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要学一回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 三天后,王得胜派卫士来请陆清昶夫妇到他所包下的度假小旅店吃顿饭,因为他次日就要下山离开了。 然而陆清昶派副官回话说他感冒了,病得起不来,不去。 王得胜连蒙汗药都已经下到菜里了,此时眼珠子转了转,随后对卫士们一声令下:「直接去绑,开枪时注意分寸,陆清昶两口子绝对不能受伤,副官们必要时可以打死。」 王得胜最喜欢排场,但凡出门一定要带一大帮浩浩荡荡的随从,现在随他一齐住在山上的有三十多人,山下还有三十多人,今夜也被他召集上来了。而陆清昶带上山的副官处,据他之前观察,十几人而已。 午夜时分,王家卫士个个举着枪冲进院门,没费力气就把睡的迷迷煳煳的副官们缴了枪。倒是没人受伤,因为副官们白天又上山又下河玩的太累、睡的很早,醒来的时候都是懵了,压根儿没来得及反抗。 陆清昶在看清形式后也没要硬和王得胜拼命,穿着睡衣牵着唐瑞雪,他问站在卫士堆里的王得胜:「你这是打算把我绑去张家口?」 王得胜笑微微的很温和,瞅着像个大好人似的:「子至你这话说的真难听。我哪里是绑呢?请你和尊夫人去玩玩罢了。」 陆清昶沉吟了一下:「招兵买马都需要钱,我给你钱,我也跟你去。条件是把我太太先送回北平,她身体不好,出不了远门。」 王得胜一挥手:「我要你的钱做什么?我不缺钱,走马上任后还会没有弄钱的机会?子至,你真是把我当土匪了。哦,我忘了,你是绺子出身的,所以看我也和你一样,是不是?」然后又对着唐瑞雪一笑:「弟妹,晚上风凉,身体不好您就多穿点吧,咱们这就走啦。」 唐瑞雪打了个哆嗦,倒不是冷,只是感觉王得胜笑的太瘆人了,像条阴沟里的赖皮蛇似的,不一定什么时候就要缠上来咬人。然后她感觉到陆清昶轻轻捏了捏她的手,似乎是叫她不要怕。 副官们被王得胜下令捆起来扔在了山脚下,陆清昶和唐瑞雪则被押上了火车。 王得胜不知从哪位没落的大人物手里买来了一辆富有古风的装甲列车,外观车皮看着非常旧,跑起来也非常慢,唯一的好处是隐蔽极了,很适合用来绑票运输人质。 陆清昶在列车上倒没有被五花大绑,他甚至和唐瑞雪还在一起,只是车厢的四个角落里分别站着一个端着枪的卫兵。 陆清昶现在知道王得胜的用意了,他除了想把王得胜一巴掌拍成凉皮以外,还感觉这个人胆大包天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几乎是有点发神经。他不知道该说王得胜是聪明还是傻——军队不是那么容易调动的,长官被绑了,队伍就会乖乖往张家口跑吗?这可说不准。一旦事发,江宁政府就算不管,在北平的张将军也会插手。 但是,自己是万万不能去张家口的。一旦到了人家的地盘,王得胜琢磨的事就算不成,自己也会很麻烦。再说,还带着一个唐瑞雪。 想到这,陆清昶就不想了。因为结论很显然,得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0页 他伸手摸了摸唐瑞雪的额头,她的皮肤凉凉的,然而他却说:「怎么那么热?是不是发烧了?哎,你体寒,穿的确实是太少了。」 唐瑞雪看了看他,好像明白了点什么,马上拿出毕生演技做虚弱状:「我有点难受,头晕。」 陆清昶站起身来,走近其中一名看守:「小兄弟,你看能不能给我太太找个毯子披着?再来点热茶,她冻着了,得喝点热的。」 那个看守点点头,因为王得胜已经事先吩咐过了,不许亏待了他们。于是他对另一人说道:「我去餐车拿热水,你去找条毯子来,再问问有没有退烧药片。」 这两人带着任务出了这节车厢后,陆清昶看似无意的慢慢熘达到另一头。 站在西侧的卫兵打了个哈欠,陆清昶闲闲地开了口:「现在是不是快两点钟了?辛苦你们了。」 那卫兵又打了个哈欠,正要开口答话的时候,陆清昶几乎是瞬间出手夺了他的步枪,一枪桿勐抽上了他的脑袋,随之他就不省人事了。 另一个站在东侧的卫兵反应也很迅速,一个箭步朝唐瑞雪扑过去,勒住她的脖子把她拽在身前,沖陆清昶吼道:「立刻放下枪!来人啊!来人…」 那卫兵要是生得矮一点,和唐瑞雪齐平,陆清昶也许就乖乖举手投降了;可他生得挺拔,比唐瑞雪高了大半个头,即使死死把人勒在身前,唐瑞雪也不能完全遮挡住他。 所以陆清昶只犹豫了一秒——也许是一下也没犹豫,只是用了一秒来确认目标。 他扣动了扳机,朝卫兵的眉心处开了枪。 唐瑞雪感觉脸上一热,随之脖颈处的手也松开了。 本能的,她想要尖叫,可声音在嗓子眼儿一滚,被她硬生生咽了下去。 陆清昶把枪背到身上,用力拽开了列车的车门:「快跳下去,抱头!」 火车也不知道开到什么地方了,风唿唿的吹,借着车厢内的电灯,唐瑞雪看到外面好像是山石草地。本来是不敢的,可他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攥得几乎有些疼;她一咬牙一闭眼,也就跟着他纵身一跃。 * 「陆清昶!」 手肘处火辣辣地疼,脚踝也疼,不知道有没有流血,太黑看不清,也顾不上看了——四周漆黑一团,就那么丁点月光,陆清昶是跌到哪去了? 「别叫,我在这。」突然有只手搭到了她肩膀上,是他的声音。 唐瑞雪赶紧抓住了他的手,「你没受伤吧?我们接下来怎么办?这是哪啊?」 「我没事,你呢?」 「我也没事。」 陆清昶把枪拎在手里,又蹲下身来,「你上来,我背着你跑,这样快一点。这是哪里我也不知道,但火车开的慢,我想大概也没跑出太远。」 「方向都不知道...我们跑回去?我不累,不要你背。」 他低声催促道:「快点!听话!此地不宜久留。」 唐瑞雪只得俯上他的背。 * 陆清昶小跑着前进,因为不辨方向,就尽量走直线。 累极了就放慢点速度快走一阵,好点了继续小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他嘴里开始晕开一股血腥气,喉咙干得发疼的时候,天总算有了要亮的迹象。 同时,他也看到了除了他和唐瑞雪以外的人影。 前方大概两百米处,有一个赶着驴车的男人。 他赶紧放下唐瑞雪,又把枪往身边高高的杂草堆里一扔。加紧脚步往前拦下了赶车人。 「劳驾!这是什么地方?」 赶驴车的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见陆清昶像枚炮弹似的冲过来,他吓了一跳:「哎呦俺的娘,吓死人了!」 「抱歉,对不住,这是什么地方?离顺义有多远?」 「顺义?那可是远啦,这是花园村附近,再往前走是涞水县。要上顺义的话得从涞水县到保定去坐火车!」说着他打量了一下陆清昶,见陆清昶不仅满头大汗,连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但料子像是绸缎的,不是一般人能穿得起的。「你小伙子,看模相也是少爷家,怎么…怎么这个样子?惹上什么事了?」 「我和我太太遭了打劫。」说着陆清昶回身一指站在刚才位置没动的唐瑞雪,「师傅,您若是能把我们送到县城里,我之后一定重谢你。」 车夫狐疑的看了看远处的唐瑞雪,感觉这两人行径十分可疑,别是大户人家的姨太太勾搭着俊俏小白脸演了一出吧? 于是他摇了摇头:「你俩不是好跑吧?万一俺把你俩送到了,人家屋头的汉子来抓你们,不得连累了俺?俺还急着拉菜到早市去卖哩,耽误不得。送不了送不了!」 陆清昶愣了一下,「对不住了。」然后一掌噼上了车夫的后脖颈,把他打晕了过去。 唐瑞雪在依稀晨光中瞧见说着说着陆清昶就出手打人,连忙捡起他扔下的枪跑了过来。 「你怎么把人家打晕了?」 「我想让他送咱们一程,他不愿意。你身上有钱没有?留给他。」 「哪有钱?睡觉的时候怎么可能在兜里揣银元?就这个镯子,在热河的时候你给我买的,这个够不够?」说着她把右手腕上套的翡翠镯子撸了下来。 「大概够他再买十头驴了。」陆清昶接过镯子,塞进了那车夫的衣兜里。 唐瑞雪小小讶异了一下:「我还以为是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1页 「什么眼神!你把枪放那堆青菜里,然后上去坐着,我来赶车。」 唐瑞雪依他说的,把青菜扒开把枪放进去,又自己斜坐到那板车上。 陆清昶却在周围四处乱看,又翻了翻驴身上挂着的布口袋。 「你找什么呢?」 陆清昶没回答,布口袋里干粮很充分,塞了四五个大馒头,却只有一小壶水。拿起来晃了晃,还只有半壶。 他一边喃喃抱怨着一边把水壶递向了唐瑞雪:「就那么点水,这不得被馒头噎着?」 唐瑞雪摇摇头:「我不渴。」 陆清昶暗暗咽了口唾沫,将水壶送到嘴边很有克制地只喝了一口,然后又递向她。 「你都喝了吧,我不要。」 「洗把脸。天亮了,你脸上的血点子不能叫人看到。」 * 整理完仪容确保不会被巡捕当做雌雄大盗扣下后,二人再次上路。 唐瑞雪坐在一堆油麦菜和带着泥的胡萝蔔里,看着前方他骑在驴背上,汗湿了的上衣暂时脱下来晾着,他光了嵴樑,拿着一个小鞭子时不时抽一下毛驴屁股。 她突然不怕了,甚至轻轻笑了一下。 她想如果他们是在亡命天涯的话,那眼前这幅画卷和罗曼蒂克可搭不上边。 这一夜他们经过的乡间小道满是泥泞,路途两侧也没有开满玫瑰。 他没有捧花,没有白马。他只会背着她一路狂奔,只会留给她热烘烘的后脑勺和骑着毛驴的背影。 他根本不懂什么叫风月无边,可有他这个人存在本身就是一场浪漫。 第32章 男女之间 那头瘦驴很卖力气的跑了许久,他们终于在晌午时分进了涞水县城。 唐瑞雪从平板车上掉下来,拍了拍身上蹭的泥土:「接着怎么办?除了那个镯子真什么都没有了。我们是不是该把驴和菜卖了换钱?」 陆清昶感觉自己已经饿过劲了,倒不想吃东西,只是急需喝口水,「先找口水喝,渴死了。」 唐瑞雪四处环顾一圈,突然伸手一指:「那里有发粥的!」 陆清昶随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瞧见一个小棚下放着两口大铁锅,旁边有块手写的牌子「免费粥棚」,两个穿军服的青年正拿着长柄勺子在锅里搅动。「你在这别动,我过去看看。」 可能是因为粥已经要见了底,所以排队的人不是很多,陆清昶刚凑过去想看看怎么回事,其中一个军装青年就伸手扒拉了他一把:「你这人干什么的?人高马大的也要来喝粥,你有救济证吗?连个碗都不带,我看你指定不是救济户!」 陆清昶指了指那块骯脏的手写木牌:「这不是写免费吗?」 「免费是指对救济户免费,政府登记过的老弱病残救济户!你好手好脚的凑什么热闹?」 公 众号梦 白推文 台 陆清昶喉咙干的要着火,实在没力气和对方吵嘴辩解,他小声道:「那劳驾你和我说说,哪有免费的、不是救济户也能喝的水?」 这时另一个本来努力想把锅底刮干净的青年好奇地抬头看向陆清昶,然后他唿叫了一声:「哎呀!你…你不是那个谁嘛!我见过你!你姓…」 「姓陆。」 「那没错了!北平的陆长官嘛!我可不是见过你?你是不认识我,但你指定认识我们团长,我们团长是马文境,我是他的副官,只是前天我犯了错,团长罚我来这盛一星期粥。上个月团长去北平那什么政委开会,我也跟着去啦,我看你坐上座哩!陆长官,你是官儿比我们团长大吧?我忘了,你是师长还是什么来着?」 那个小副官絮絮叨叨叽哩哌啦地说了一大堆,陆清昶听着一点也不烦,只觉得那是天籁之音,同时心里狠狠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抄起锅里的长柄勺,送到嘴边喝了一大口已经不热的稀粥。 * 马文境团长很热心地把陆清昶唐瑞雪迎到了自己的宅邸,不仅端出了凉茶汽水啤酒三种饮料供据赵副官说「非常渴」的陆清昶享用,还让老婆找了一身新衣服出来给唐瑞雪换上。 第二天,这对有惊无险的鸳鸯乘坐火车回到北平。 梅卿来接他们。 梅卿比刚坐车赶路的二人看上去更累,眼下两片黑眼圈,嘴角还上火起了个大泡。「回来就好,真急死我了。」梅卿嘆了口气,又拍了拍陆清昶的后背,仿佛是为了确认眼前这个陆清昶并非幻影。 陆清昶也拍拍梅卿:「你这嘴怎么搞的?这也太厚了。」 梅卿见他还挑剔起自己的形象了,便知道目前他身心上都不算太煎熬,也就放下心来:「我气的、急的!军座你是不知道,副官处那帮傻小子有多气人!哎呀,那天凌晨我接到电话,小徐一上来就说军座跟太太被绑走了,副官长正带着我们要去坐飞机追呢!我当时就问,你们坐什么飞机,往哪追,追的上吗?」 「哦?还有这事?」 梅卿一激动,嘴咧得太大扯到了嘴边的泡,疼得五官皱了一下:「可不是!小徐那个小傻货说小金那个大傻货正打电话往机场去,说以你的名义调一架飞机来,飞机比火车快,说要用飞机追你们。我问追上了要干什么?他说金副官长说要把铁轨炸断,然后救你们。我当时就让他们全给我立刻原地停止,然后马上滚回北平。还炸铁轨,能死他了!这事就不能让旁人知道,炸铁轨是想上国际新闻啊?十几个人全是绣花枕头,屁用没有。其他人还不如小金呢,一问三不知!你昨天打电话那会,我跟云峰他们正在商量到时候谈判该怎么说,还好,还好你回来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2页 陆清昶皱着眉头笑了一下:「炸铁轨…小金是想学日本间谍对付老帅的法子?」 梅卿唉了一声:「那小子倔头倔脑的,还顶嘴呢,非说太太也在,你们随时有危险,不能等到谈判那步;话里话外的还夹枪带棒,把旁人说的都成不想救人的坏胚了!给云峰气的呀,差点没掏枪毙他。」 唐瑞雪在一边听着本来没搭腔,听到这忍不住问道:「还有这事?小金也是一时心里着急嘛,李团长何必生那么大气?」 梅卿笑道:「别担心,没什么事。哪能说毙就毙?我打圆场罚他关了禁闭,今晚上就出来了。」 陆清昶没说什么,后来乘车回家的路上也没说什么。梅卿以为他是累了,就也保持了沉默,打算把这两天的军务留到明天他歇好了再说,反正也没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 到了雍和宫大街的家,陆清昶才又开了口,请梅卿留下吃饭。 梅卿摆摆手:「我就先回了,难受着呢,一张嘴就疼,什么也不想吃。军座歇着吧,我明个儿再来。」 梅卿走后,陆清昶和唐瑞雪两人在餐桌前相对而坐,今天的晚饭有一道鱼、一道鸡、两个炒素菜。 唐瑞雪见陆清昶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不动筷子,便倒了杯茶递给他:「你怎么了?刚才就没精打采的,热着了?车厢里确实闷,你多喝点水。」 陆清昶看了看她递来的茶杯,却没有伸手接。桌上的三杯鸡被厨师炖成了酱色,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放到唐瑞雪碗里:「你最喜欢吃鸡肉,是不是?炒的、炖的、烤的、炸的,你都喜欢。以前想在家里用油锅自己炸,可你是个笨丫头,差点把自己烫毁容,要没有金衹天,你就是个小花脸子了。」然后他放下筷子,声音很轻,类似于咕哝,「我真该谢谢他。这次他着急忙慌地要去炸铁路不是为了我这个军座,是为了你啊。要是你没和我一起上车,你看他还会不会要去找飞机?瑞雪,我是托你的福。我是不是该走哪都带着你,那样遇了什么险都不必怕了,反正有个小金愿意上刀山下火海。」 唐瑞雪脸色一变:「你怎么还开始阴阳怪气了?我不过多问了梅团长一句,你有必要吃这个醋吗?还是你干脆就是怀疑我和他有什么?」 陆清昶摇摇头:「那倒不是,何至于此?我是绝对相信你的,你不会和他有私。」 唐瑞雪把手中茶杯重重的往桌上一放,杯中茶水溅出几许,「那你这番话又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托我的福?」 陆清昶突然站起来,绕过餐桌蹲到唐瑞雪身边,拉住了她的右手。 他像条小狗似的仰着脸看她,嘴角翘了翘,但明显不是高兴的笑,是皮笑肉不笑:「小金要开飞机炸铁路上火车抢人,旁人看了都觉得我这个副官长忠心耿耿,只是年纪太轻,考虑不周全。可我知道金副官长这是爱屋及乌啊!你是前一个,我是后一个。」 「你说这些话是要我答什么呢?我看你干脆让给金衹天去旁人处另谋差事吧,省的在你眼皮底下被你天天怀疑来怀疑去。哪天一不留神说错了什么,我跟他就成了姦夫淫妇了,对不对?」 他依然握着唐瑞雪的手,感觉她的手其实不是看起来那样软若无骨的;手心没什么肉,能清楚的感到她的骨骼,是硬的。女人长这样的手,心里应当是很有主意的。 他摩挲着她的手,「不。我不让他走,他是个宝贝,我怎么捨得?孙悟空有三根救命毫毛当底牌,我也学学人家孙猴子,留着副官长做救命毫毛。」顿了一下,他又说,「我相信你,他惦记你不干你的事,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他惦记也没用,你是我的,我的人——他没资格想。」 唐瑞雪勐地把手抽了出来,真是头一次对他用心生了气。 「这话说得稀奇!什么叫你的人?两个人在一块也还是你是你,我是我,何来谁是谁的?难不成你还想我冠上你的姓把你当老爷孝敬不成?」 话到这就停了,她本想说自己绝对不能接受妇随夫纲这种观念,她和他是平等的。 可突然想到,自己从头到脚穿的、眼前要吃的要喝的、脚下踩的住的——无一样不是他给的。他们的关系本身就是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吃人一口嘴短,好的时候是千好万好无需计较,你的就是我的;可若一时不好了,她竟无法开口去讲一句平等。 她转身走了,想自己这是不是好日子过久了昏了头了。 唐瑞雪走后,陆清昶对着餐桌愣了一会,到底也没吃下去饭。 知道她是生了气,他的情绪来迴转换,一时想要跑去好好哄哄她道个歉;一时又觉得自己好像是占理,说了两句金衹天嘛,不算什么大罪过,她气得莫名其妙。 最后他还是轻手轻脚地推开了卧房门。见唐瑞雪正背对着房门侧躺在床上,便坐到她背后柔声细语的开了口:「饭也不吃,光生气就饱啦?好了,我不该对着你阴阳怪气,是我嘴欠,该打。」 唐瑞雪不说话,也不转身看他。 过了半晌,他强行扳过她的身子把她扶起来,才发现她原来正含着眼泪。 他像傻了似的,一时间简直有些瞠目结舌。不是没见过她哭鼻子,可这是第一次看见她跟自己赌气流的泪。 「瑞雪,好太太,我给你赔不是了。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在你面前拿小金说话了,好不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3页 他不说话还好,一听见他的声音,唐瑞雪的眼泪就在眼眶里呆不住了;鼻子跟着一酸,大滴的眼泪终于滚下来。「谁是你的太太?我们几时结婚了?男未婚女未嫁,吃你陆家几口饭,也未必就非得做你陆家的人!就算我两手空空比不得你军长大人厉害,可嫁不嫁,嫁谁,我总能给自己做主。」 「还有,我气我自己的,你赔什么不是?少拿不要钱的好话往外送,没人稀罕。」 陆清昶坐直了一些,直直地盯着唐瑞雪,看着看着他忽然微笑了一下。 因为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不可测不可猜;可此时他自觉摸透了她的心意,已然超越世上大多男性同胞,奔着窥破天机超凡脱俗的方向去了。 伸手帮她理了理头髮,「我明白了,是不是为了婚礼的事?我之前没提这茬,绝对不是要装佯混过去。刚来北平时事情太多,手里有几个钱又全备着招兵用了,那时候实在是没余钱也没时间...现在都好了,咱们也算安稳下来了,可以把婚礼操持起来了。这样,我们明天就去拍一套结婚照片好不好?你喜欢中式还是西式?算了,干脆两种都拍,然后再买几套新娘子的首饰。」 可她在乎的并不是一个结婚典礼。她打断了他的话:「你以为我闹这一出是为了逼你办个婚礼,昭告天下我是你的正房夫人么?那你想的可真是多了。出去吃你的饭吧,我是气自己没能耐,和你没关系。」 陆清昶很疑惑,咂摸了两遍她这句话,还是没明白什么意思:「好姑娘,别和我打哑谜,咱们之间有什么说什么。」 唐瑞雪斜了斜眼,看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巴巴地瞅着自己,瞧着真是世间第一等的坦然真诚,简直让人不好意思再对他吞吞吐吐。 「我这辈子都不会冠你的姓。是,我知道,即便是委员长夫人,在正式场合上也是要冠夫姓的。可我就是不想。我好好一个人,有名有姓的,凭什么要因为和你好一场就失了姓名变成什么陆唐氏?现在我们很好,可五年后十年后呢,说不准。世上哪有那么多神仙眷侣木石前盟?」 陆清昶突然像不认识她了似的,直到她被他盯得有点发毛,他才咕哝了一句:「你冤枉我了,我根本没想过让你改姓...陆唐瑞雪也不好听啊,跟个鬼子名似的。」然后他又顿了一下,似乎意识到了那并非第一重点,「没有那么多神仙眷侣…你怕我五年十年后会变心,会往家里纳姨太太,会在外头置小公馆,是不是?如果有那一天,你恨透我了,再也不想看到我,恨不得远走天边,把我忘到个十万八千里去;可是我养着你,你走了自个儿没法生活,留下来又难以忍受——你担心的是这个,对不对?」 唐瑞雪轻轻点了点头。 这个时代本来就是男人的天下,再有名的世家才女,她的芳名也不过是「招弟」的意思。 唐瑞雪想,如今的世道好像发洪水,男子是木桩,社会上的大多数霸道荒谬至极地不许女子学游泳。所以女人们只能选择依靠着木桩在尘世中漂浮,谁能抱上个结实的就是暂时有靠了;可木桩如果变了心意不叫抱了,女人们的命运可想而知。 饶是那么喜欢他,看他那么好,可她依然不对他报百分百的希望。人心本来善变,世界上能有几个人能保证自己一生只对一人死心塌地?如果他将来改了心意,她是不怪他的,她只会像今天一样怪一怪的不公平。 陆清昶默然了,其实心里很伤心。他没什么文化,写不出山盟海誓的情诗;可如果他们俩之间只能活一个,他扪心自问,是愿意自己死让她活的。 人说士为知己者死,一个「知己者」而已,就值一条命了。她不仅是知己,她陪着他出生入死了好多次,他不能不念她的情。 可是她却不信自己,她凭什么觉得自己五年十年后会被外面哪个莺莺燕燕迷了眼?那真是小瞧了他。 坐在床边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看着地上唐瑞雪的珠绣拖鞋出了会儿神,他忽然说道:「话既然不值钱,我就不随便拿话许诺你。反正你学问比我大,我在你面前也说不过你。我就一句,你今天要我怎样赔不是,只要别再难过我什么都依你,好不好?」 唐瑞雪从枕头下扯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脸,「什么都依我?」 「嗯。」 「婚礼,我不要。那是拿钱凑出来给外人看的场面。」 她观察着陆清昶的神色,猜测着、也提防着他会不会变脸,「我要钱,现钱。英镑、法币、银元,都可以。」 陆清昶一点空档也没有,立刻就点了头:「好。」 唐瑞雪心里有点讶异:「不问我要多少,用来干什么去?」 陆清昶摇了摇头:「家里的现钱、存摺全都给你。下个月天津黄钰清那里还会来笔款子,到了我也直接叫人送你那儿去。以后咱们家你管钱,除了家里的月例开销,其他都算你的体己。」 唐瑞雪道:「我不攒什么体己钱,我要钱是要拿出去花的,加上你之前给我塞到箱子里的那笔款子——」 其实是没细想究竟要做什么的,但灵光乍现似的,她脱口而出:「我要办一所学校。 」 「那感情好,教书育人是个积德的善事。」 他又说:「这很好,算属于你自己的一份事业,这样你就不是全然靠着我了。先说好了,你将来招了学生拿了学费,可要请我下馆子啊,我要吃高级番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4页 接着他站起身来又跪到床上拥抱了她,面孔埋到她披散下来的长髮里,用力嗅了嗅她发间淡淡的香气,他含着心里的那点还未散去悲伤酸楚小声道,「我们之间只有你嫌我,没有我嫌你的。天长日久,总有天你能明白我的心。」 第33章 育英 「快点快点,你还吃?还不赶紧去车库把车子挪出来,万一军座要是去晚了听不着太太演讲,看军座怎么收拾你!」 徐副官咽下一口大饼夹油条,「我说李想,你急啥?又不用你开汽车。再说怎么会晚?现在还不到八点,那开学典礼九点才开始。」 李副官撇了撇嘴:「好心提醒你,不识好人心就算了!看你悠哉悠哉一口饼一口汤的,我怕你忘了时辰。」 徐副官端起白瓷碗,又喝了一大口酸辣汤后起身道:「走,我去把车开出来,你去屋里看看军座准备出发没有。」 李副官进了餐厅,见陆清昶已经吃好早饭正在漱口擦嘴,便拿起椅背上搭着的西装外套抖了抖,预备着等下递给陆清昶。 陆清昶见李副官走了进来,「小李,小徐把车开出来没有?」 李副官一边把外套披上陆清昶的肩膀一边答道:「开了,现在应该在家门口候着呢。」 陆清昶一笑,明显是心情很好的样子,「那咱们走。」 九月时节,天气没有完全变凉爽,还是有几分夏天的感觉。陆清昶穿戴着一身亚麻色西装,还打着领带,按理来说应该是挺热的;不过他觉得这是个重要场合,理应打扮庄重,所以并不抱怨温度。 他是要去北平女中的建校典礼兼开学典礼,而唐瑞雪作为校长,也即将要代表校董事会发言讲话。 在陆清昶出发的同时,许多家大小报社的记者先生们已经到达了。 他们早早到场是为了占个好位置,拍些清晰照片以便于抢头条。哪家报社若是能得了头版首发,必定全员有奖金。 此开学典礼在社会上备受关注,因为北平现有的女子中学都是些洋人办的教会学校,即便校长是中国人也只是挂名而已。校内教员们大都金髮碧眼,做的教育也是完全摒弃华夏传统文化全盘西化的;至于这种教育模式是否真适合十三四岁尚处懵懂的中国女孩,并不好讲。而育英女中号称教员中九成是中国人,其中女性又占百分之八十,仅有主科英文及选修法文两学科特聘外教;办学理念是新式非西式、适应于当下中国的教育,第一次公开招生就有许多家庭慕名为女儿报名。 记者们观察发现,学校的占地不小,而且不止外观大,内容也很全面——三所小楼是宿舍区,教学区又另有一栋大些的楼,同时在围起来的校区内还有一片活动场。活动场上既有白油漆画的跑道,又有网球拦网和桌球桌。据说北平商会捐了五台德国进口的钢琴,北平盐务局的局长私人还要捐款为学校修一个游泳池,在教学楼后方,已经开挖了,明年一暖和学生们就可以上游泳课。 记者们参观完风光后就在校门口等着拍来参加开学典礼的人们。 一名还挂着实习证件的小记者突然指向前方:「嚯,那是谁家的轿车啊?蓝绿色的,第一次见这个色的轿车,估计是最新款吧?」 他身旁的同事摆出见多识广的样子来:「那是王局长家的汽车,就是警察局的那个王局长。三二年底刚出的福特,进口到国内可不就是最新款?」 「啧啧,北平市警察局长都来了,而且还是早早的来候着,这个唐校长真是有面子啊。」 另一位和那二人不是一家报社的记者听见了,接话道:「那是肯定的了,唐校长的面子不就是陆军长的面子吗。警察哪能跟大兵刚呢?王局长再大能大得过陆军长?」然后他满怀嫉妒酸熘熘地说道:「哎,还是女人好,一躺下一张腿,钱也有了名也有了,还能办学校当教育家了。其实女人懂什么教育呢,架不住人命好走大运嫁了军长啊!」 这时前方一个女记者回过头来打断道:「女人怎么不能懂教育?你是哪家报社的?在这里嚼舌头造谣生事真是给我们新闻行业丢人。我看我要写篇报导谈一谈今日在同行中听到的荒谬言论才好!」 那人心虚地低了头:「我可什么都没说...」 女记者白了他一眼,转身去摆弄相机不再理会;旁边有人打圆场说王局长从时髦轿车上下来了,要快些过去才好,这场插曲也就结束。 * 十几分钟后,陆清昶也到了。 他的汽车不是新款,并不显眼,但记者们认得他的车牌号,一开车门还是立即一拥而上。记者们拿着相机咔咔咔完一阵后,又有接二连三的熟人或者不那么熟的人上前来寒暄问好,所以饶是提前到了,他却只在典礼要开始时才随着人流进入小礼堂。 唐瑞雪穿着一身浅蓝色的素净旗袍,头髮在脑后束得整整齐齐。 陆清昶听到她说她不敢保证读书能改变每一个女孩的命运,但她能保证,眼界的开阔会使一个人面对困境时有更多选择。 她说我们育英女中的每一个女孩都不许束胸,天乳运动早就运行了,为什么北平到现在还有女孩缠着束胸?你们不要觉得不好意思,或者说认为我对着那么多人讲这个上不了台面;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可羞耻的,不惜以健康为代价去强行束缚身体特徵才可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5页 她还说,我这个人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到大街上乱逛,逛的时候我就瞧大路上那些男人没有一个束着胸弯着腰扣着肩走路,都是昂首挺胸的。男人女人都绕不开人这个物种,既是同类,就要个平等,男子不束胸弯腰,女子也要一样。我们育才女中的女孩子们都不许做什么病美人,就要个个精精神神的。 她这话说的俏皮,台下众人都笑了。 陆清昶也跟着笑,旁人都只看到她在台上侃侃而谈一字一句都毫不怯场磕巴,是个女中豪杰式的人物。只有他知道她昨夜睡觉时不老实得很,睡裤蜷到了膝盖骨,被子也被整个蹬到了地上。 有些印象是独家的,陆清昶心想道。 * 典礼结束后,记者们又一齐上前形成一个小小的包围圈,围住了唐瑞雪在内的几位校董以及另几个资助办学的教育家。 陆清昶见状也不想留下等待她一同走了,他怕记者们会一时兴起也来採访採访他,抑或是给他们夫妻二人开个专栏。他实在不愿意接受记者先生们的採访,因为有些问题太过弯绕奇怪,还有些干脆专问些私人八卦,好像期待着拿被採访者的答案去写风月小说似的。他听着听着就会李云峰上身,不由的想要出言不逊。 他向唐瑞雪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先走一步。 唐瑞雪隔着人群小幅度地向他点点头,意思是「知道了」。 陆清昶出了学校坐上车,在汽车慢慢开出这条古城路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小徐,先别回家,去一趟那王府吧。」 徐宝来徐副官,虽然之前在燕山绑架一事中被梅卿痛骂是「煳涂东西」;但若是远离危难,在和平岁月里总体还算个伶俐青年,迎来送往应酬交际之类的事心里很有数。「军座,后备箱里还有两盒人参和一瓶法国葡萄酒,是不是太少了点?还要再另买些东西提着吗?」 陆清昶说道:「不必了,人家见过的好东西不会比我少,买什么他也不致于稀奇。再说我只是去瞧瞧他,又不是有求于他,这就够了。」 * 那王府坐北朝南,院落布局自东而西分三部分,并不比雍和宫少几分气派。 王府门前有两棵大树,两片树荫洒下来挡住了七八分的阳光;陆清昶站在阴凉下,暗想也许是人丁不旺的原因,这地方连门口都透露着古旧的寒气。 王府的听差说着一口地道京腔:「陆军长,着实不巧,我们王爷福晋带着大格格上天津去啦,一周前走的,估计着是要小住,咱们也不晓得哪会儿回来。不如军长进去喝杯茶吧,小的再往天津去个电话找找王爷,回上军长您来了这事儿。」 陆清昶笑了一下:「茶就不喝了,我没什么紧要事。也是我没想着打个电话来,下回吧,下回我再拜访。」说着他示意副官将礼品递给那听差,「给老王爷拿了瓶酒,劳驾你给收着。」 听差双手接过那两只手提袋子,又向陆清昶打了个千儿。 于是陆清昶背着手又晃上了车,也不忙回家,叫开去东安市场。 东安市场,陆清昶对这个地方的最大印象是从来没缺过人,永远人满为患,车子永远都开不进去。那里有一家点心店十分有名,据说歷史悠久,离百年老店还差八十多年。此店专做各种造型花里胡哨的糯米果,闻起来香甜,放进嘴里咀嚼也必然粘上上牙膛。 他此番的目标就是糯米果子们,唐瑞雪爱吃这个,想她一时半会也到不了家,自己就当个跑腿给她带回去吧。然后晚上还要一起出去吃顿饭庆祝一下,去哪个饭馆好呢… 陆清昶正想着,开车的小徐瞄了一眼后视镜,然后就是一剎车,「军座,那人追着我们呢!」 陆清昶回头一望,见刚才说话的听差果然在后面追赶着;虽然车开得不算太快,但毕竟离王府也不近了,这人真是挺能跑的了。 小说群52490八1久2整理此文,加入可看更多完结文 打开车门,听差离车子还有个二十米的距离,于是他探身出去喊了一声:「是有什么事吗?」 「陆军长!我家大格格…您刚走就回来啦!让我来喊您回去坐坐!」 陆清昶微微一蹙眉,感觉有点奇怪,只说大格格回来了,那老王爷是没回来?听差嘴里的大格格,也就是敏鸾——自己和她也不熟啊?虽然是挺巧,他刚走,她来了。可是要是没什么重要的事何必叫人追他的汽车跑几条街,只为回去坐坐? 虽然有疑惑,但毕竟那听差跑的气喘吁吁,不回去坐坐倒显得他不礼貌了。 第34章 帮与不帮 陆清昶掉头返回的时候,敏鸾站在王府门口正拿了口袋里的一面小圆镜子理头髮。 她这趟从天津回北平的火车坐的是三等车厢,三等车厢和一等包厢的差距也就是天上地下的距离吧。 没有座位,所有人都站着。 若单单是站着,那也可以忍受。虽然从小养尊处优,但敏鸾不认为自己是娇滴滴的弱女子;旗人的天下是马背上打出来的,不仅男人尚武,女子也不兴裹脚,世家小姐们都以会马术箭术为荣。临行前她抱着满满的自信,认为自己可以在旅途里站得稳当。 可现实的三等车厢让她有点傻了眼,里面人挤着人,压根儿不用担心站不稳会摔倒。因为太挤了,简直是摩肩擦踵,四面八方都是人想摔也没空地躺。车厢里吵闹不堪,有孩童在不住地嚎啕,还有人抱着鸡鸭家禽。空气中的气味复杂,她身边有个男人在吃臭盐豆子卷饼,气味酸臭类似臭袜子——也可能是真有人脚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6页 总之,这一路下来,她感觉自己像是死了一场,直到走出火车站上了黄包车才重获新生。 走时为了不显眼,并没有在脸上使用脂粉,此时敏鸾就有些后悔,因为凌晨出发赶夜车的劳顿,小镜子里的她面色苍白,嘴唇发灰。刚想翻翻随身的小包看有没有口红可以拿出来救急,黑色的汽车就来了,来不及了。 陆清昶从车窗放眼一看,就觉得今天这个敏鸾格格看着很奇怪。从前见过两回,都是穿金戴银极尽奢华。这回穿的也太朴素了点,那件青绿色小短褂袖子上起球得厉害,王府丫鬟的打扮都该比这好,还有她脚上的灰布鞋…低调也不是这么个低调法,有点像是故意伪装。 陆清昶心想,事出反常必有妖。 然后他推开车门跳下来,先对着她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唿了:「一别多日,格格一切安好?」 敏鸾还了他一个礼,然后微微仰头直视了他的眼睛:「我很好。陆军长,你却是瘦了。」 陆清昶皱着眉头笑了一下:「瘦了?这个…」 敏鸾看他把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里,衬衫也没有扎进裤子里,瞧着真是新派里的新派,时髦里的翘楚。大概人家说美国电影明星的装扮就是这样吧? 她还是觉得看上去有些怪,或许是因为这种装束代表的是令她想要转身躲避的新世界。可无法否认他的英俊,平日里看上去也平头正脸的男子跟他比都会失去光彩,那些平时都丑陋的要是跟他比…简直就是刺目了。 不能再看了,她对他永远是只看一眼,一眼就差不多了,足够印在心里了。 她抿了抿因许久没有喝水而干裂疼痛的嘴唇,「请进去坐坐吧。」 * 随着敏鸾进了堂屋大厅,陆清昶才彻底看清了,原来她的衣服不止颜色暗淡朴素,还有点脏——这大格格身上怎么会有细小草屑呢? 敏鸾张罗着叫僕人去后厨找些小点心来配茶水待客,陆清昶看听差走了,房间内只剩了两个大丫头站着,就开口道:「格格叫人把我追回来,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见敏鸾端着杯子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陆清昶又问道:「我看格格这趟回北平实在不像是正常的往返。那王夫妇又去了哪里,怎么只格格独行,连个提行李的随从都没有?」 敏鸾是欲言又止的,她叫他回来其实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见他一次。 小时候教她的嬷嬷年轻时是老佛爷身边的侍女,没有一天不把规矩挂在嘴上。她被一路念叨着长大,真长成了嬷嬷希望的样子,没有一次逾矩过。 哪有客人走了硬把人追回来的道理呢?只因为往后未必能再见了,所以就豁出去了。 她马上就要踏过一道人生的分水岭向着深渊去了,像临行前的死士要喝好酒再狠狠摔掉碗一样,反正前途黑暗,就由着任性一次吧。 陆清昶见她只是一味沉默,表情又像即将掉下泪似的,便又说道:「格格若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不妨说出来,我听着,兴许能开解一二。」 家丑不可外扬,可是,她多么想和他说一说自己的委屈啊!认识他之前她见过的外男均是八旗子弟,他们高矮胖瘦、脑后辫子的粗细各不相同;但都以变卖家产为生,成天遛鸟斗鸡,张口闭口就是怨天尤人。总之,是无聊乏味极了。 有了这么些个对比,他或许只有七分的好就被她放大成了十分,因为她没有谁可以惦念,伤心的时候只好想一想他。 不顺心的时候多,想的次数也多;一来二去,没说过几句话的人在脑海里竟活成了依赖。 在梦中她已经扯着他的衣袖讲过了,大概是做梦的人心思太重,梦也梦得不够痴罢,梦里他也没有救她。 饶是她如泣如诉、凄凄切切,他还是转身走了,只因为他是有太太的人。她又绝不可能给人做妾,所以,他们这辈子的缘分註定只有相识一场而已。 最终,她暗暗咬了下牙齿,回头吩咐两个丫鬟道:「翠萍去把我的行李收拾一下。阿宛在门口守着,不许人进来打扰,姨父吩咐我有要事和陆军长相商。」 「噢?是那王爷有事找我?」 敏鸾摇了摇头,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热,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自己今天算是豁出去了第二回 。「不,其实姨父姨母还在天津。他们没有和我一起回来的原因是姨母气急昏倒了,现在正住在租界的疗养院里。」 随后她红着脸尽力精简地把自己这些天来的遭遇全讲给了他听,讲到后来她也坦然了,的确是丢人可耻,可她问心无愧不认为自己有错。错的是她表面剩一个金碧辉煌的壳子内里却早就风雨飘摇的家族,是她烂赌成性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阿玛。 原来敏鸾的阿玛在不知道第多少次被追债后,终于下定决心要把唯一的女儿卖了。从前她阿玛总说要她多出去交际,最好找个有钱的新贵公子哥——他们家有钱,咱们家有前朝贵族的名,正是强强联合再配不过了。 但从前也只是说,这次是真急眼了。她阿玛欠的钱,即便是把祖传下来的宅子卖了,也还是还不清。 更何况睿亲王誓死不卖王府,这是他手中最后的房契了,如果卖出去了,自己以后可怎么活呢?所以他决定把敏鸾嫁给一位赌桌上认识的老朋友做填房,这位朋友真是个「老」朋友,比睿亲王本人还年长三岁,前年死了太太,但自己身体还甚好,想要娶一位漂亮健康的小太太再倒腾出来一男半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7页 敏鸾当然是不愿意,哭喊着和她阿玛抗争了一番,随后那王夫妇加入了战局,那王答应说帮睿亲王还上欠债,只要他再不提把女儿给人家做继室。 睿亲王支支吾吾的,最后说了实话众人一齐傻了眼,原来睿亲王欠的赌债利滚利滚得越来越大,居然有三百万之多。而他替女儿择的那位夫婿,答应了只要一结完婚,就立刻帮老丈人擦干抹净那一屁股债。 听到这陆清昶也一愣,赌桌上是怎么欠出来这样一笔巨款的? 敏鸾抿了抿嘴唇,强忍着不嘆气接着说下去:「三百万,姨父拿不出的。那王府如今也是只出不进的吃老本而已,哪里有那么多钱呢?再说阿玛说他已经收了那人的…」说到这,她又是一吸气,才把「定金」两个字憋回去,改成了「彩礼」。 「不光是彩礼,那个人很有些势力,他只要愿意开口,阿玛的那些债主们都得给他面子把滚出来的利息抹去,只叫还本金。这样一来债务就减去了一半。阿玛想我嫁的这个人,想来陆军长也认识,即便不认识,您也一定听过…他姓陈,陈靖川。」 陆清昶的确是认识这个人,但人家未必记得他。毕竟认识陈靖川、或是想要认识陈靖川的人太多了——江宁大员,海军总长兼海军总司令,巴结他的人如果一起吃席,摆三十桌都未必够。 陆清昶沉吟片刻道:「那王夫妇带着格格去天津,是别无他法,只得暂时避一避的意思了?」 敏鸾点点头:「姨父想着,在租界里先住着,对外就说我身体不好在养病,现在实在不能够去谈婚论嫁。」 「可是没想到,我们刚到天津没几天,我阿玛就找过来了。姨父姨母和阿玛吵了许多次,阿玛的意思是要我赶紧回北平备一备嫁妆,赶早儿嫁过去。后来姨母就被气病了。」 「独自返回北平,坐的还是凌晨出发的火车…格格是背着那王夫妇回来的吧,这是为什么?」 敏鸾苦笑了一下,「说陆军长是火眼金睛也不为过了,什么都瞒不过您。」 然后她垂下眼睛看着地面:「姨母疼我,姨母对我和额娘对女儿是一样的。可她越是疼我,我不能让她这个年纪了还为我为难。既然,婚姻对我本来就是父母之命...我想,就罢了吧。」 是的,罢了。我为女子,薄命如斯,我能如何?我能做的也只有在嫁做人妇之前豁出去一回,见一见想见的人罢了。 * * 陆清昶不认为自己是个顶善良的人,爱心泛滥不是他的作风。当然,他也自认为不是个恶意沸腾的人,在很多时候,他对于有求于自己的人都是能帮一把是一把。如果出一点小力气,能多一个朋友的话何乐而不为呢,不怕人恨他,但仇人最好还是别比朋友多。 可是,有些事情没那么简单,就犯不着为人去淌混水。比如今天、比如敏鸾。 他离开那王府又买了点心回家后,唐瑞雪已经到了,他向唐瑞雪讲述了今天在那王府的所见所闻。 「我觉着她有求助的意思。不然着急忙慌的叫人把我喊回去做什么呢?也可能本来是没这个意思,恰好我去了,她实在没辙了抓着一个是一个。大概是不好意思直接开口,事情说是说了,却没提求我想个法子。」 「那你是怎么答覆的呢?」唐瑞雪问道。 「我?我说叫她放宽心,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唐瑞雪拍了他的腿一下:「你这不是给人家的伤口撒盐吗?她都要被逼着嫁给老头子了,还有什么山什么路?你这说的还不如不说。」 陆清昶学着陪唐瑞雪看过的一部外国电影里的角色,颇为摩登的一耸肩一摊手:「那我能怎样?我既没有金山银山借给她替她爹还债——就是有也犯不着借,我和睿亲王府或者那王府之间都没什么交情;别说我,就是阿古尔和她家都算远亲了。」 说到这,他略微放低了一点声音:「我也没本事指使陈靖川别想着续弦,那老头从同盟会就开始折腾,除了孙先生是谁也不服的。」接着他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听说张啸全当年也和他交好过,他经常不分场合把张啸全骂得狗血淋头,后来两人就闹翻了。人家拿不拿我当个人看都不好说。」 唐瑞雪慢慢抚着自己裙子上的褶皱,「可是,她也实在是可怜,从小就是王府里的格格,现在叫她去嫁给人家做填房…她怎么受得了呢?」 「咱们没办法的。要是她爹要把她卖到哪个富户商人家,我还能说上话,现在这个…」陆清昶摸了摸下巴,感觉自己早上刚刮完的脸又冒出了一点点胡茬,「人各有命吧。」 唐瑞雪依稀记得,阿古尔小王爷说过睿亲王家的大格格比自己要小上个两三岁,她如今也就是十八岁的年纪啊。如果不是在这个时代,她甚至还不能算一个女人,任谁见了她都会把她划作女孩的。她没有挨过饿受过冻,这已然比大多人幸运,但是——脑子里过火车似的闪过好多词语,包办婚姻、自由、压迫、物化女性… 陆清昶知道她心软,大概是在难过,于是握了握她的手,刚想开口的时候唐瑞雪却先说了话。 「帮她一把吧,子至,咱们帮帮她吧。」 第35章 愿闻其详 公 众号梦 白推文 台 陆清昶面露难色:「论级别,陈靖川算我上峰的上峰,我的电话即便打去江宁也未必会被理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8页 唐瑞雪摆了摆手:「不用你出面,我们用舆论造势。只要在社会上形成一定的讨论关注,他这种身居高位的人,一定会有所顾及吧?」 陆清昶歪着头,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前朝的贵族里有不少守着旧规矩死活不肯剃髮的老顽固,前淑妃闹刀妃革命非离婚不可,她家族里没一个人支持她,但社会上的新派人物叫好的可不少。尤其是大学里的学生们。不是有很多大学生发表文章夸赞她是脱离封建的新女性吗?」 陆清昶觉得自己大致明白她的意思了:「你是想让大格格学文绣?不对,还是不一样。文绣是离婚,大格格这个,可以叫抗嫁?婚姻自由,现在的文人留学生们都支持这个…」 唐瑞雪笑了,「对。我是想,学校不是办起来了吗?可以让大格格来学校里挂名任个教师,教授个美术书法什么的,我想那些格格们从小读私塾,别的不谈,字一定是写的很好了——」 陆清昶突然想到了往日看唐瑞雪铺开笔墨纸砚写字的样子,忍不住一笑插话打断:「肯定是比你强,你写毛笔字像蚯蚓爬。」 唐瑞雪拧着眉头伸手当胸就给了他一拳:「你少来败坏我,我那是写惯了硬笔字!」 「哎呀,这都哪跟哪了。我说到哪了来着?对了,到时候搞一次公开课,请些记者来拍拍照片写个新闻出来,就说从前睿亲王府的大格格不愿守旧做深闺女子,如今自己做教师自立。总之,把她塑造成一个独立新女性就是了。」 陆清昶附和道:「留短头髮的女学生不少见,前朝格格兼任的女教员可稀罕。」 唐瑞雪拍了拍沙发:「嗯,是这样的。这件事上报有了讨论度之后,大格格就可以顺水推舟发表声明拒绝包办婚姻,一定会有许多青年人发声支持她的。那时候不论是睿亲王要强行嫁女儿,或是陈靖川要强娶,恐怕都不行了。」 「即使睿亲王想嫁,陈靖川也未必敢娶,年轻的女人他要多少有多少,想娶大格格也不外乎是图人家那个前朝贵族的名头。他这个年纪了,没必要因为这事坏了名声影响仕途。你这个主意好是好,只是…」 「只是什么?」唐瑞雪问道,同时伸手拿过了茶几上的点心盒子。 「只是,你怎么知道那大格格自个儿愿不愿意?她若是宁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也不愿去抛头露面呢?」 唐瑞雪打开了纸盒子的包装,「那不一定呀…是东安市场那家!我想敏鸾会答应的,这毕竟是当下最好,也是唯一的方法。」 她又捻起一块没见过的蓝色糯米果,「这是什么口味?这颜色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太像吃的东西。是蝶豆花染的色吧?哎,你不是说大格格她是自个儿跑回北平的吗?我认为就这点看,她并不是一个完全墨守成规的人,等下你就打个电话到那王府去嘛。」 陆清昶撇了撇嘴,认为这事极可能是瑞雪剃头挑子一头热。那时候在热河敏鸾那个戴旗头、穿花盆底,在雪地里走得一丝不苟头上几支金步摇几乎不怎么晃动的古旧形象太深入他心了。他以为敏鸾未必愿意去做一个脱胎换骨的新人儿,即使只是一时扮演。 不过他还是起身准备去打电话,「好好好,我就说明天我们想请她吃饭,到时候你和她详谈。」 「对了,你今天不要再定什么餐厅了。我在杂志上看到一张食谱,是做炸酱面肉酱的配方,我等下去试试。」 「啊?晚上不出去了?」 唐瑞雪把眼睛一瞪,自以为兇相,其实在对面人看来也就是个眼波流转,「好哇,我难得有兴致想钻研一下厨艺,还没开始做呢,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不不,你请钻研吧,尽管钻研。几盆酱几盆面我都尽力吃,今天吃不完明天吃。」 当晚陆家晚餐餐桌上的炸酱面味道如何暂且不提,这个晚上那王府的晚餐餐桌上的菜餚却是无人问津;不是饭菜不够味美,是饭桌前的人思绪纷乱,实在是食不甘味。 * 次日一早,敏鸾不知会旁人,自己叫了黄包车赶着清晨的雾出了门。 她到达目的地时裁缝是有些惊讶的,现在是六点一刻,他的小徒弟刚刚才从街角给他买回来冒着热气的包子油条呢。他从业二十余年,还是头一次见那么赶早来光顾生意的小姐。 敏鸾问道:「师傅,店里有没有已经裁好的样品裙子?我急着要,等不得定做了。」 「有是有,不过…」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敏鸾,「尺码恐怕不能那么合适,这样,我都拿出来,您挑好了之后我尽快给改改,明儿一早就能拿啦。」 敏鸾摇摇头:「不行,明天太迟了,至多到今天中午十一点钟,我可以给双倍的赶工费。」 裁缝一听这是个出手阔绰的主,便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引着敏鸾去看假模特身上的样品:「哟,那…哎,那我把手头其他活暂时放放,紧着给您改吧。样品就是这边这些,都是最近最时兴的布料款式。」 敏鸾选了件涧石蓝的旗袍,布料上没什么花样,但在领口袖口处坠了些小花边,领子上的纽扣是一颗色泽上好的珍珠,看起来淡雅又不失贵气。 裁缝为她量身时,她轻声嘱咐道:「腰身的地方留一点空余,不要太松的,可也别太贴身了。」 裁缝连连点头:「好,您放心好了。现在的宽筒子似的款式不流行了,年轻小姐们都穿合身些的腰;其中有人中意更紧点的,有人想要松快点的,我们店里全能做。保管每个客人都满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9页 敏鸾无声的笑了笑,心想这样式箍在身上的衣裙,她本来是看不惯的;可是陆太太是那样穿的,这就表示他喜欢这样的,所以她今儿起了个大早,就为了来买一件新衣。都说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放到自己身上却很有几分可笑,可笑在是为博得一个有妇之夫的关注! 有些事就是解释不清又无能为力的,像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在心里演了一出人仰马翻。 * 中午十二点,敏鸾在一家门头不大起眼,里面却很宽敞的酒楼见到了陆清昶和唐瑞雪。 敏鸾穿着刚刚改好的旗袍,脚上的浅色皮鞋也是上午刚从百货公司里买来的;虽然头髮还是在脑后盘了一个如从前一般复杂的髮髻,但点缀的头饰比之前不知精简了几倍,全头只剩了一只白玉簪。 寒暄的同时,陆清昶和唐瑞雪明显都对敏鸾的新形象感到吃惊。唐瑞雪没说什么,陆清昶却是直接问道:「大格格今天是怎么了?衣服髮型都变了个人。」 唐瑞雪认为没有哪个女性乐意被人这样直愣愣的询问衣着打扮,便悄悄把手伸到他身后,用力拧了一把他的后腰,然后沖敏鸾笑道:「敏鸾格格,咱们去二楼落坐吧,楼上有包间。」 包间内菜已经上齐,没有酒,好像请她来的目的就单单只是吃似的,敏鸾不禁有些奇怪。 陆清昶不大说话,嘴巴主要用来咀嚼,偶尔对两个女人的闲聊做出附和。当他吃了个八分饱以后,约莫着差不多了,便开口道:「有道甜品一直没有端上来,我下楼去后厨催一催。」 见他起身离开,敏鸾也不是愚钝的人,一下就明白了什么用意——包间门口不远处就站着时刻恭候的侍者,哪里轮得着陆清昶亲自下楼去后厨催菜?他无非是寻个理由有意避开罢了。「陆太太,我想你有话对我谈。」 唐瑞雪放下手中的小汤匙:「是了,我想先替子至向你请个罪,昨天在那王府的事他复述了一遍给我听——这毕竟是你的私事,但我保证,这个传播到我这就会结束,绝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晓。」 敏鸾不动声色的咬了一下嘴唇:「那算什么隐私呢?这本身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只是昨日我头脑发热,提早告知了陆军长罢了。陆太太不要取笑我嘴上没有个把门儿的就好,哪有什么传播不传播的。」 说完她又在脸上调动起二分笑容,对那个起身离开的,她可以豁出去;可对这个坐在对面的,她是咬紧了牙关不肯示弱。 唐瑞雪微微愣了一下,没想到敏鸾会是这个回答:「敏鸾格格,我没有恶意,我是真心想帮你。你当真愿意草草嫁给一个压根不认识、没见过、而且年龄能够做你父亲的人吗?退一步讲,就算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要硬着头皮嫁过去;睿亲…你阿玛的作为,也给这场婚姻带来了不平等性,将来日子恐怕也不会好过。」 唐瑞雪凝视着敏鸾脸上的神色,见对方虽面无表情,可也没有露出反感便继续说下去:「你还不到二十岁,不说离死亡、就是离老去,也还差了老远呢。从前帝王养术士炼仙丹以求长生不老,现在富人购买保健品想要健康;都说人生苦短,都盼望自己长命。可要我说,若是过的日子不是自己想要的,单靠熬,人这一辈子可就太漫长可怕了。」 敏鸾沉默了,脑海中想起了她阿玛说过的话,阿玛说,「年纪大一些有什么?过去选秀进宫的秀女都是十四五,干隆爷年过六十,秀女不还是挤破了头想被选中?」 可是那是过去,可是她即使被围在那样古旧的王府里顶着格格的名头长大,她毕竟还是身处一个新世界,她毕竟还是耳濡目染地见到了一些新的事物。唐瑞雪说得对,余生如果真的只靠熬,那的确太骇人了。 再说,要怨就怨那年姨父姨母曾经想把她嫁给蒙古小王爷吧,要不是那场见面,她也许……忽然有个高挑的影子在她脑海中闪过,她随即摇摇头,「我心里不愿意。」这句话音量略大,说完她自己吓了一跳,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可唐瑞雪却点头微笑道:「这就对了!我有个办法,虽然不是十全十美,但日后陈靖川绝不会有什么怨言报復的,全国人的眼睛都看着呢,任他是什么大官也万万不敢。」 敏鸾好像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有预感,自己接下来也许会做一些完全有悖于从小受的教育的疯狂事情。 这也许会大错特错,也许会有辱门楣,让她在族人中成为话柄,从此再也抬不起头来。 但安静了半分钟后,包间里还是响起了敏鸾的声音,「。」 然后她瞥向了包间的门口,门并没有关严实,门缝中露出了一片浅蓝色。她知道,那是他衬衫的衣角。 第36章 关山难越 敏鸾用力抻了抻衣裙下摆,心里有些紧张。 紧张的不是怕自己不能胜任教员,她从小念私塾学四书五经女德女训,不说学问多高深,起码写几个书法大字不是难事。她在乎的是马上她就要被几架照相机同时拍摄,而照片将在不久后被排到明日的晨报上。不知道天津的姨父姨母看到不辞而别的自己出现在报上会做何感想。 走廊内人声的嘈杂提醒着敏鸾没时间再想东想西了,快步跟着人流一齐进入教室,站上讲台的同时她看到唐瑞雪坐在后排,沖讲桌的方向晃了晃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0页 这节课出乎意料的顺利,甚至很有几分精彩在。 一项技能,自己会和会教人本就是天差地别的两码事,唐瑞雪没有指望过敏鸾能把课讲的多么引人入胜,想着只要能不卡壳上完就是了,反正今天来旁听拍摄这节课的记者都是陆清昶找来的熟悉人,不怕有谁乱说乱写。但敏鸾却从书体派系的歷史入手,将课堂内容安排的十分丰富妥当,唐瑞雪想她或许真的可以做一名老师,不止于暂时扮演。 在下课时分,学生们陆续起身离开教室,记者们围上去想要问敏鸾一些问题做写稿素材。唐瑞雪坐在位置上没有动,望向后门处,想瞧瞧徐副官来了没有。 她为敏鸾定了一束花,拜託了徐副官去取。 正奇怪徐副官怎的那么慢时,却在走廊上穿校服的女孩们中间看到了似熟非熟的一张脸。 定睛一瞧,竟是那个跑去张家口的王得胜。 唐瑞雪心里一哆嗦,倒不是畏惧,这里是北平,该怕的是他做汉奸的,她怕什么?只是觉得这人赖皮蛇似的,定然是带着麻烦来的。 出了门才发现,原来墙壁掩住了王得胜身后的七八个保镖,其中还有个金髮碧眼的身高将近两米,引得女学生们纷纷回头看。 王得胜先是浅浅鞠了一躬,然后笑意盈盈的做绅士状:「弟妹安好?从前不晓得,今天一看才知道原来弟妹巾帼不让鬚眉,是个全才。既做得了子至的贤内助,也做得了学校里的女先生。」 唐瑞雪沖几个还在远处驻足看洋人的女孩挥了挥手,示意她们快离开。 「谁是你的弟妹?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叫他的表字和他称兄道弟!你不在你的张家口好生藏着,也不怕有命出来没命回。」 「这天儿也不热啊,你火气倒是不小。我受人之託带封信给陆清昶,想着他脾气大,保不准还在记恨我,送到你这儿也是一样的。结果真是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嘿,你也是个泼娘们儿!至于我的安全问题么,我既然敢到北平来活动,自然是做了万全准备,就不劳你担心了!」 「信?」 王得胜点点头,「对,一位陆清昶故交旧友的信。」 张家口、察哈尔、热河、东四省…能有什么故交旧友不直接联繫陆清昶,要托人千里迢迢的送一封信? 那人是谁,她几乎已经肯定了。 「是…小王爷么?」 王得胜从外套内兜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唐瑞雪:「对,小王爷阿古尔嘛。他现在也在张家口,当时我初来乍到...陆清昶也真是个犟种,当时情愿带着你跳车...我到了那以后没人嘛,德王从前说的好听,实际上压根儿不拿我当碟菜,哎说哪去了。」他突然放低了声音,「这封信上的内容我大概知道,阿古尔从前也对我提过这种想法——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剪他老婆的头髮做假髮戴着扮成女人?还要徒步跑到北平去?简直是异想天开!这种馊主意只有他能想出来!他想让陆清昶把他从北平送到香港躲着去,去香港也许不是什么难事,可他就不可能到北平!」说着说着,也许是意识到自己因为激动而声音越来越大,他再次压低了音量,「他从前在奉天不是更没有自由?现在好不容易来了张家口,德王对他很是不错,这不是挺好的么?你让陆清昶回头写封回信,宽慰宽慰他,叫他老实呆着别作死。我看他说不定能听陆清昶的劝。」 唐瑞雪听懵了,迟疑了一下问道:「小王爷如今和你的关系很好?」 王得胜嘆了一声,说的倒全是实话:「嗯,我是汉人,到了那儿没熟人没兵,德王只把我安排到一个办事处当一个什么小处长。那个鬼地方叫名是办事处,我就没见办过一件事!后来我认识了小王爷,是他替我在德王面前说话,我才又开始带兵。」 「小王爷从前不是在奉天?为什么现在又到了张家口呢?我看报上说他结婚了,是因为这场婚姻吗?」唐瑞雪问了一连串问题,其实心里还有更多疑问,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排先后去问。 哪怕心里万分的厌恶王得胜,为了小王爷她还是强行放出些好脸色:「刚才是我说话不中听了,多谢您带信,不如到我的办公室里去喝杯茶水吧。」 王得胜摆了摆手:「不必,我还有事在身。至于小王爷为什么到张家口,这个…听说是他自己闹着要去的,好像绝食七天来着,上面不能看他饿死才答应的。他那个日本老婆我没见过,好像身体不好基本不出门吧,再多的我也不知道了。陆清昶的回信你们回头悄悄叫人送到北平饭店,跟茶房说给徐先生就行。另外你也帮我给陆清昶带句话,之前的事说到底我只想混口饭吃罢了,并非针对他个人。」 「多谢。小王爷向来是不谙世事,望你往后多帮衬他些。」 王得胜嗯了一声后就要走,唐瑞雪心里还有一大堆话想问,可终究不能拦他,只得含煳了一句慢走。 王得胜走出几步后又突然回头道:「差点忘了!小王爷嘱咐我说让陆清昶问他表妹好,说叫陆清昶一定抽空去看看他表妹。」 唐瑞雪突然感觉有异,看着王得胜出了小楼,她立即做了个原地向后转,匆匆往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不对,很不对。倒不是说王得胜有鬼,她是觉得阿古尔的嘱咐有异样。 陆清昶认识的,也在北平的,阿古尔的表妹,就只有一个睿亲王府的大格格。所以王得胜口中的表妹只能是敏鸾。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1页 阿古尔当初不愿娶远亲表妹,且说自己和她压根儿不熟。既是不熟,也没有情谊,为什么要再三嘱託让陆清昶代他问安看望?小王爷向来没心没肺,怎的突然顾念上了远房的亲情? 来到办公室反锁上门,轻轻撕开了信封,信纸上被写得满满当当。 可惜她只认得前六个字,「子至吾兄亲启」。 后文曲折拐弯的笔画有点像泰国字,但小王爷毕生没踏出过北中国,不可能会热带国家的文字。所以这只能是蒙文或满文。 这就是小王爷为什么非要「问候表妹」的原因了。 唐瑞雪又返回教室,见记者们已经准备离去,她匆匆拉了敏鸾去做翻译。 敏鸾盯着信看了又看,唐瑞雪见她的神情像是偏于疑惑,便轻声问道,「难道这不是满文或是蒙文么?」 敏鸾答道:「这的确是蒙文混着一些满文,只是读起来很是费力,因为小王爷写下的字全部都是镜像的。应该是正常写好后,拿面镜子照着,然后把镜子里出现的镜像字依样抄在了另一张纸上。」 「好在内容不算冗长,我也差不多读通了,这样,我这就把它译成汉字抄下来。」 唐瑞雪在看罢敏鸾誊抄好的汉字后,便变了脸色,匆匆向敏鸾道谢告辞就急急忙忙的快步离去。 唐瑞雪回到家时陆清昶正在客厅翻阅一本杂志,他感慨上面的小说连载肉麻至极,但实在无事可做,只得硬着头皮看下去消磨时间。 听到唐瑞雪啪嗒啪嗒的走进来了,他立刻合上杂志结束阅读。 「早说你这鞋不好,你自己听听鞋底子走起路来多响;好像要告诉整条街的人你出门了、你回来了似的。明天下午我没事,和你出门买双新的去?」 唐瑞雪没搭腔,只从手包里摸出一张信纸来要他看。陆清昶一面读信,她一面把从王得胜那里听到的话转述给他。 那信上写着: 「子至吾兄亲启,见字如面。 我已到达张家口数月有余,管理畜产部,是一闲职。 此地闭塞,不比奉天繁华,但好在不必与令川常常碰面,日本方的人只有几个顾问,自由方面大有提升。阿布早逝,我十五当家,德王本人仅六岁袭爵,故与我有同病相怜相惜之感,平日对我多有照拂。 弟在此一切安好,愿兄在北平亦然。 王得胜与你的事我已知晓。据平日所见此人爱财如命,身为汉人投奔蒙疆也仅为敛财,并非真心效忠日本人或德王,平日只琢磨如何刮地皮捞油水,对差事以煳弄居多。 我不愿与亲日派走近,王得胜来时对日本人颇有怨怼,因此我多与他亲近,顺水推舟在德王面前为他讨了差事。 这个人心思说重也重,大部分用在钱上,但许是我和他来往时不吝惜钱时常请客,又确实帮过他的忙,他对我并不加以防备;我在他面前佯装有心要逃,托他捎带书信,相信他不会有心查看。(但我还是做了一些准备,劳烦敏鸾表妹了,在此谢过表妹。) 几日前我意外听到王得胜此次奉命来北平,同行之人中有特务拢共八人,具体名单不明,只听到为首级别最高的两人要扮作高丽富商在北平交际活动。 不知他们日后是要在北平宣扬满洲国,拉拢北平的上流人士,还是想搞刺杀等更危险的活动。 不管他们最终目的如何,你多加小心,留心最近出现的高丽商人,如能顺势揪出其余人等,除之以绝后患保一方平安最好不过。切记,行事时要小心,满洲的特务培训十分完善,不可小觑。 万望珍重!问瑞雪安。」 陆清昶读完一遍又读一遍,最后他抖了抖那张纸,感觉胸口连连地跳了几下。 这不是小王爷。 小王爷是出了名的混蛋爱玩,怎么会这样用工工整整的格式写什么「见字如面」? 小王爷也是公认的有点缺心眼儿,傻乐傻乐说的就是他了,一点儿也不精明,不然怎么会在赌桌上醉醺醺地输给自己一大片房?他怎么会有这样的算计,先演一齣戏,再用镜像文字来加一层保险? 阿古尔没有过多写自己的生活,只说一切安好,可当真安好吗?他费尽心思不惜绝食七天,好不容易到了张家口,也只是「自由大有提升」罢了。那以前到底是多么不得自由? 小王爷,那个鲜明活泼、唿朋引伴的小王爷陆清昶还记得,但也仅仅是记得而已了。他们兄弟之间做哥哥的总是尽量去避免想起那个回不了家乡的弟弟,因为哥哥没有本事,护不住弟弟,也守不住疆域。 无言的瞬间就是漫漫的流年,十七八岁的小王爷像肺里唿出的烟雾一般一去不復返,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谁陆清昶再清楚不过。 第37章 寻觅 陆清昶想通过盯紧王得胜探查出几分满洲特务的讯息,然而派人前往北平饭店送回信,不久就听到回话说王得胜根本没有下榻于此。 这倒是在陆清昶预计之中的,王得胜这个人很「贼」,料想也不会轻易暴露行踪。 但陆清昶不知道的是,在他的人另行去城内其他饭店旅馆王得胜时,王氏本人已经脚底抹油离了北平,悄悄上了去天津的车。 阿古尔只偷听到王得胜要与一群特务同来北平,却未能得知其中细緻缘故。其实王得胜和特务们不算一个工作系统,此番同行当真只是同行,各有各的任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2页 特务们奉命到北平联络日方认为值得联络的人物们,王得胜则是听从德王安排去天津筹集军费。至于同行的原因,还是因为王得胜这人「贼」,把自己的命看得比什么都重。他除了带自个儿的心腹护卫,又从德王的亲兵中要了一批精锐,构成了一个声势浩大的保镖团。德王纵使心中不快,但因为处用人之际,也捏着鼻子点了头。 临行前日本人看了浩浩荡荡的保镖团后倒也没意见,只说保镖既拨了,就先到北平再去天津,顺道将特务团也保护了吧!特务们携带着数额甚多的活动经费,又不能光明正大地派一辆专列,火车上太乱,怕糟抢劫。 这些内情自然是隐秘的,直过了四五天,陆清昶才意识到王得胜早已不在北平,与特务团似乎也没什么直接联繫。 如此一来,要从城内找出八个满洲特务的难度真是如同大海捞针了。 * 及至进入十月中旬,事情方有了一些进展。 外头的大事如何转圜张妈并不晓得,她只知道此时是早饭时间,她眼见着一片小小的乌云笼罩在了陆家的餐桌上方。 早饭上齐后张妈又额外将一杯热红枣茶放在了唐瑞雪手边。都说女人吃红枣好,能补气血,太太此刻一定是生气的,可不是要补补气血? 在张妈离去后,陆清昶放眼餐桌,见有一盘非常好的糖心烧饼,刚出炉不久热腾腾香喷喷;唯一缺点大概是太酥脆,咬的时候要小心,否则芝麻要洒一地。他把这近乎完美的烧饼挑了一块递给唐瑞雪,却不见她伸手接,单是心不在焉地不住搅动碗里的米粥。 陆清昶不能一直伸着手,无可奈何地放下饼,「行,美食不中饱人吃,等你想吃再说吧。」 唐瑞雪又搅了两下勺子,感觉差不多不烫嘴了,本来舀起一勺想往自己嘴里送,临时又改了主意,试探着将勺子伸到陆清昶脸前。「尝尝?里面放了海参鲍鱼碎,很补的。」 陆清昶很干脆的张嘴吃下了那口粥,还没等咽下肚就忍不住开始流露笑意,「不生我气啦?」 唐瑞雪把瓷制的小勺往碗里一放,直起身子道:「我哪里敢生气?我也不是个傻人,知道你我之间还是你当家的分量重,我能干什么?无非就是你在外面打一夜小牌,我给你备好海参鲍鱼,好生补养着,省的你今晚没力气接着玩罢了。」 陆清昶自动忽略她话里的夹枪带棒,很好脾气地继续笑:「你想想,自从咱们来了北平,我什么时候夜不归宿过?就昨儿那么一次!我是为了抓李仕恩的把柄嘛。」 「那你不是什么也没看出来?而且你身上还有一股香味,熏得我睁不开眼,那人是一口气喷了半瓶香水?」 陆清昶挠挠头:「我说了第四遍了…那个徐行长带了个交际花凑人数,我都没和那女的说话…要不是为了正事,我犯得上和他们打牌?况且也不是一无所获,昨儿小金不是趁着李仕恩正在牌桌上,跑到他酒店房间里装了监听器?」 唐瑞雪冷笑了一声:「李仕恩是不是真有鬼还不好讲呢。就算他真是特务,可人家既有胆子坚称自己是高丽来贩卖人参的生意人,就一定有所准备。那个监听器真能抓住他的把柄?专业特务首要的不就是反侦察能力么?」 「唉,等嘛,时日一长自然知道他是不是清白的了。如果他是特务,我不信他能永远不和自己的同僚联繫。」 这话唐瑞雪找不出反驳了,她不愿直接撒娇发难说自己就是吃醋他和交际花凑赌局打小牌,可又实在心火难平。 看桌上有杯倒了有一会的茶水,她端起来就是一口咕咚下去。茶已然完全冷了,喝下去微凉的气息直下丹田,这样好像能让人心里更舒服一点。 歪头想了想,她灵机一动,改了战术,「子至,我知道你是为了正事,可是这样的牌局终归是赌博,咱们如今不缺钱,可不能因为不缺就手上没个松紧。敏鸾的阿玛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这次是为了靠近李仕恩,没办法,以后还是不要去了,可不要存着什么小赌怡情的心思。你猜那些最后无法收场的赌徒开始时是不是这样想的?」 陆清昶恍惚了一下,想笑她一眼就被自己看穿的小心思,明明是醋意横飞却不直说,又觉得这样真好,她在管自己——家不就是这样? 「我对天发誓,我绝没有什么露水情缘,若有一点儿欺骗,就叫我头顶生疮脚下流脓五脏六腑全烂掉。我,你应当清楚的,我早就是被你降服了的,你说的话对我根本就是一级命令。好太太,你就别恼我啦,好不好?」 听了这话唐瑞雪隐隐有了点笑模样,但也不肯真笑出来,勉强板着脸道:「我只是叫你往后尽量不要去风月场所里参与赌局梭哈罢了,你怎么发起誓来了?什么降伏不降伏的,人家报纸上说了,说你陆军长是少年英雄人中龙凤;我又不是花果山上的孙悟空,可没有降龙伏虎的本领。」 陆清昶禁不住笑起来,又低声道:「怎的没有?前天夜里…孙大圣再怎么桀骜,见了坐莲台的观音也要毕恭毕敬,你可不比斗战胜佛更厉害吗?」 唐瑞雪脸上一热,「胡说什么!我不跟你说了!」 然后就起身要走,陆清昶作势要追着咯吱她,两人冰释前嫌笑闹成一团的时候,金衹天进来了。 副官长不是外人,说有急事要向军座汇报,又走得比要去通报的听差快得多,所以没人拦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3页 金衹天以一种冷眼旁观的姿态看着陆清昶把她揽在怀里,自以为只是看,不含情绪,但又留意到了她灰紫色的丝绸睡袍往下滑了一点。 露出了里面同色的吊带,也露出了左肩膀头的一块皮肤。 在她还在笑着,同时把那件滑熘熘的睡袍拉上去的时候,他也听见陆清昶开口问道「什么事」。 金衹天收回思绪,俯首鞠了一躬道:「报告军座,李仕恩那边有动静了。」 「哦?怎么说?」 「他在四十分钟前在饭店房间使用电话打到一个叫槿花小馆的地方定了一个三楼包间,说大约在晚上七点到。我们的人去看了,这个槿花小馆开在城东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巷子里,很不好找。且周围都是住户人家,没有其他做生意的门店,所以怀疑这地方有诡。或许是日本人开的,专用做掩饰身份。」 陆清昶摸了摸下巴,「今晚去盯着他,房间里的动静也继续听好。」 「是。」 「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卑职告退。」 陆清昶突然一伸手,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晚上你就别跟着去了,昨晚你也陪着我一夜没睡,今儿好好歇歇吧。」 金衹天答道:「多谢军座体恤,我这会回去休息到下午就是了,不耽误晚上去的。」 陆清昶并不看金衹天,只对着唐瑞雪笑道:「你瞧我这个副官长,什么都好,就是太尽职,总要对着我讲客气。」 唐瑞雪见金衹天那张小白脸比平日更煞白了几分,是一夜未眠的疲惫相;陆清昶倒还好些,大约是有交际花陪着打牌比较振奋的缘故。想到这儿她又隐隐有些来气,但不便当着副官长的面发作,于是她朝金衹天说:「小金,你还是回去补觉吧,晚上盯梢的事两三个人也就够了,何必一群人都去?那反倒不好隐蔽了。」 金衹天应了一声,不情不愿地称唿了一句太太,随后就要告退。 转身出去前,金衹天瞥见她正沖自己笑,手还小幅度地沖自己摇了摇。他知道,那个动作是「拜拜」,也就是说再见的意思。 她左肩有颗痣,他记住了。 * 金衹天回去补觉,脑袋仿佛刚沾上枕头就立刻睡了过去。 他累了,在外面跑了一天一夜,做的全是鬼鬼祟祟一瞬也不能放松精神的工作。 副官处现在是被当做特务连使用的。 都说特务若是看起来就像特务,那职业生涯也就到头了。 以此类推,抓特务的人若是看起来就像抓特务的,那自然也抓不出什么成绩。所以陆清昶不能调用军营内大兵去办这些事,士兵们扛惯了枪,举手投足间都有军人痕迹。参谋们又太过文弱,唯有副官处的青年脱下军装看起来就不像个兵,相较参谋又勉强算文武皆备,最适合办这项差事。 金衹天一觉睡到天黑透才醒来,从枕头下摸出手錶看了看,已经八点四十多分了。 他蓬着头髮起了床,觉出腹中飢饿,打算先洗把脸再去厨房看看有没有晚餐剩下的饭,若是没有,就出去吃一顿宵夜。 刚穿好衣服要出去,他就听见外面有人把门拍得震天响。 金衹天不禁大皱眉头,开门一瞧是徐宝来。 徐宝来气喘吁吁地站着:「副官长,坏了坏了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你慢慢地说。」 「大毛死了!二毛被送去了医院抢救,刚才也死了!」 金衹天愣了一瞬,随后明白了徐宝来没头没尾的话。 所谓大毛二毛者是一对亲兄弟,都姓毛,都在副官处当差,兄弟俩之间互相叫对方老大老二,所以同僚们也玩笑着称唿他们大毛二毛。 今晚去槿花小馆盯梢的共四人,其中有他们两个。 「到底怎么回事?李仕恩呢?这事军座知不知道?」 徐宝来咽了一口唾沫,一颗心一分为二,一半害怕一半呆滞:「张文和李想刚才在医院打回来电话,他俩全吓得没主意了,也说得不是特清楚。好像是本来没什么异样,李仕恩今晚上是跟一男一女吃饭,似乎也没什么不对劲,吃完下楼要走,然后不知怎么的就开枪了。李仕恩跑了,那一男一女也跑了,女的可能受伤了。咱们这边大毛当场就死了,二毛中了三枪,到医院刚推进抢救室就断气了。」 金衹天听了这番煳涂蛋似的回答急得简直要发疯:「什么叫不知怎么的就开枪了?是谁先开的枪?」 徐宝来一脸茫然:「不知道,他们没说清楚。军座还不知道这事,副官长,咱们现在要不要去和军座说?军座现在应该是还没睡。」 金衹天也是心乱如麻,但多少比徐宝来有些条理:「你先开车跟我去医院,向那两个还喘气的问清事情经过,现在你光好像似乎可能的,怎么跟军座汇报?快点!」 第38章 登天之难 金衹天空着肚子奔往医院,见到了那两个还尚在人世的同僚后,登时倒了胃口。怪不得两人打电话时说得煳里煳涂,他们根本就是不敢说!因为说清楚了就是有罪,连已逝的毛氏兄弟都不那么值得同情了。 金衹天没想到平日里看着挺像样的同伴其实真人不露相,人皮下住着的乃是如猪般的蠢笨灵魂。 今天下午下了雨,虽然没过多久停了,但一场秋雨一场寒,经了这一阵雨,外面的气温立刻下降了不少,风也带了深秋的寒意。奉命盯梢的四人本应按计划在某个小巷街角的隐蔽处盯着李仕恩,看他见什么样的人、见了多久、见完去哪、他见的人又去哪。仅此而已,只是盯梢和跟踪有些熬时间罢了,并不复杂。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4页 坏就坏在这四人到了地方见李仕恩上楼后觉得蹲守角落地处风口,隐蔽在此时刻都能感受到秋风萧瑟,于是自作主张也跟着上楼在李仕恩隔壁包间暖暖和和的坐下了。大毛还美其名曰他耳朵好,这样可以听见李仕恩与那一男一女谈什么,比在楼下躲着强。 当然是什么也没听到的,因为李仕恩知道这家槿花小馆不该有第二桌客人。 槿花小馆地处偏僻,本只是怀疑它不是正经做生意的饭店,是个秘密接头地——这下好了,确认了,可李仕恩逃了。 赔上两条人命什么也没落着,只大大的打草惊蛇了一场。 李仕恩仿佛是个神枪手,弹无虚发,在大毛二毛倒下后其余两人不敢追了,胡乱开了几枪反击。好像打中了女人的胳膊,只是好像而已,他们吞吞吐吐的也不敢确定。 大毛二毛血肉模煳的尸身还停在太平间,活着的张文李想自知因为偷懒耍滑惹下祸端,吓得全成了结巴。 徐宝来则在听完结巴们的叙述后变了哑巴,因为觉得小张小李怕是要倒霉,不敢乱发表意见,怕连累了自己。 唯有金衹天还是正常的。他极少抽菸,裤兜里不揣烟盒,此时就问徐宝来要了一根烟,蹲下身来慢慢吸着。 徐宝来怕,他也是一样的怕。陆清昶亲自上阵领着一群人忙活了大半个月,经了这一晚上前功尽弃了。 若是自己跟着去了,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是陆清昶早上亲口发话不让他去的,可陆清昶会不会忘了这茬? 就算没忘,他到底也是副官长,副官处的人这般饭桶,他自觉也要负一份责任。 一支烟吸出了他满嘴苦涩,最后他把菸头掐灭了,暗暗一咬牙起身发号施令道:「走,你们两个跟我回去见军座。徐宝来去找人给他们换衣服,头脸也收拾干净了,等天亮发丧。」 徐宝来暗暗松了口气,他是宁愿面对死人也不想回去看军座的雷霆之怒的。 * 陆清昶坐在客厅沙发上,金衹天在他正前方站了,张文和李想靠后一点,垂着头缩在副官长身后做罪臣状。 半闭着眼睛坐在沙发里听完了一番汇报兼忏悔,他慢慢睁开眼睛向前望去,黑眼珠转了转,目光绕了三人一圈。 「云峰说得还是轻了,你们连绣花枕头都不是,枕头起码还能让人睡个安稳觉。」 接着他站起来,一把将金衹天拨了老远,兜头给了张文李想一人一巴掌,「他妈的一群酒囊饭袋!」 「滚出去!」 张文和李想松了口气,他们做了军座会暴跳如雷扒自己一层皮的最坏打算,此时只挨了一巴掌就很是心满意足。 然后他们捂着头滚了,金衹天则在原地没动。 陆清昶对金衹天轻嘆道:「今晚你不在场,不关你的事。」停了一下,他又要开口说话,仿佛沉默那片刻是为做转折。 金衹天等的就是这个转折,于是不等说出来就抢答似的先低了头,看着十分谦卑恭逊:「卑职作为副官长,没能管制好下属副官,亦是为渎职,请军座责罚。」 陆清昶一愣,别说他失望至极已经懒得治小张小李什么罪,就算他要诛他们九族,也连坐不到不在场的副官长头上啊!他自认向来奖惩分明是一位好长官,此时就不明白金衹天吓的什么。 「你不要跟我打那些官腔。责罚?连那两个煳涂种子我都没罚,我罚你什么?事情既已经出了,罚谁都没用。」 「我现在是无人可用,也就只有你...」说到这他又嘆了一声,心里很是丧气。到了这个位置,他是不能事事都亲力亲为的。如果每天都如今天一样,连盯梢看守都要出差错、都要他亲自上阵,不得活活累死他? 心里突然想起了颜旭笙,最初他起家的时候,颜旭笙一个人就顶一个智囊团。细心、胆量、阴谋、阳谋,颜旭笙不说样样顶尖,可每样都沾三分,合起来也就称得上文韬武略了。后来再没有这样让他高看的人,金衹天横看竖看都差了十万八千里;可起码,有着绣花枕头酒囊饭袋们的对比,金衹天还算一个负责忠心的。 为了负责二字,陆清昶决定硬着头皮把他往眼里放,捏着鼻子提拔他。 他放出和缓的声音,像是在安抚:「小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今晚也不是一败涂地,起码证实之前怀疑李仕恩不是冤枉了他。他们这些人最警惕,有了今晚这一出一定会想着挪窝,他们不会往远走,平津一线的藏身地无非是九国租界。」 「你明天带人往去天津去,李仕恩就是今夜没跑,几天内也一定会动身;车站关卡什么的就不搜了,动作太大劳心费神,也实在没有合适的人手用。还是直接去天津等着吧!」 金衹天面不改色,口中利落答道:「是。」 陆清昶勉强微笑了一下:「到了天津保持电报联络,争取早日把他找到带回来。不早了,你且去歇着吧。」 金衹天出去了,没去歇着,去了金沅的房间。 事情无论好坏总算告一段落,他就又觉出饿来。此时厨房已经熄了灯,他不便老鼠似的摸黑进去找东西吃,而金沅处于一个半大孩子成天嘴馋的年纪,拿了薪水别的花销不大,房里却总是备着零嘴点心的。 金沅早睡了,睡眼惺忪地起来给金衹天找鸡蛋糕吃,一句抱怨也没有,因为是一个真心爱戴副官长的小跟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5页 听完了金衹天对今晚事态简略的描述,金沅揉揉眼彻底醒盹了:「可是——外国人的租界又不认中国军长,我们去了也不能动刀动枪, 就算发现了李仕恩也不好办呀!」 金沅都知道的事情,陆清昶能不知道? 知道不好办,还非要人去办! 金衹天咽下了最后一口鸡蛋糕,心里几乎恨了这个军座。如果只是要暗杀一个人,那和金沅像上回一样配合着倒也不算太难,可陆清昶偏偏要活的。满洲就满洲,特务就特务,又没务到你姓陆的头上来,关你什么事你非要抓人家? 「不好办也得办,明天我带处里一半人走,你跟着一块。」 他低声咕哝了一句,难得将心中抱怨漏出一分,因为知道金沅没有一毫出卖自己的心思:「给他当差不像当差,他简直是...恨不得人能化腐朽为神奇。」说这话的时候他带了些委屈,觉得自己是被赶鸭子上架被逼着无所不能,明明只是一个副官长,却要又做杀手又当侦探特务,至于每月酬劳和逢年过节把薪水比成零头的奖金则被他暂时忘到了脑后。 金沅点点头,对副官长的任何话都是完全的贊同。 第二天上午金衹天抓壮丁似的在副官处点了一半人上车,傍晚时分,三辆汽车开进了天津城。 金衹天坐在其中一辆的后排,从车窗向外望去,天津卫的街道繁华似锦,天幕上太阳将落未落,橙红色的霞光炫人眼目。沿途世界里的一切都美丽美妙,唯有一个他乌云盖顶。 一过城门,他的右眼皮就狠跳了几下,他以为这绝非好兆头,于是忧心忡忡地沉下了脸,仿佛座下汽车将要开往的是幽冥地府。 * 一个半月后,金衹天的猜测应验,他的右眼皮不是无缘故跳的,这一个多月当真是事事不顺。 陆清昶指的大方向没错,他们遍寻九大租界,费了许多功夫,腿都跑细了一圈,总算在法租界瞄到了李仕恩的身影。 此时是中午十二点多,金沅刚吃过午饭回到落脚的小宾馆,并给副官长带回了一碗热粥——他们近来时常换着不起眼的小旅店藏身,不知为何,明明是来抓李仕恩的,李仕恩成日在光天化日下冒头,他们倒成了见不得人的一方。副官长这几日上火,嗓子疼到咽不下干饭,所以金沅特意嘱咐店家把粥煮烂一些。 然而金衹天睁着一双满是红血丝的眼睛把碗一推,不喝。不是他闹脾气搞绝食,也不是病得严重吃不下饭,他知道自己纯粹是急的。他斗不过李仕恩,知道李仕恩就在租界里,还光明正大的到处活动,可始终是寻不到机会把人绑回北平。李仕恩太狡猾了,时时刻刻都一面警惕八方一面搞反侦察,单是隐蔽自己这方就已经耗尽了他的心力。 陆清昶刚给他发了一封电文,内容介于埋怨与斥责之间。 近日天津卫有一赌场异军突起,开业半月有余便十分火热,来往人群络绎不绝,盖过了城内所有老牌赌场。这家赌场有个极具迷惑性的名字,叫做「花名会道馆」,赌博方式不是牌九梭哈,赌徒们称它为「押会」。是一种很能诱惑与欺骗人心的方式,足够骗得人倾家荡产。所谓「押会」玩法就是设有七七四十九种不同名目的赌牌,也称花名押码;每个花名都起的文雅,代表一种象徵,赌徒们可以根据自己的猜测或是纯粹的眼缘进行选择。比如某连输数天的赌鬼昨天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突然走大运发了大财,那么就押「否极」这个押码,喻为「否极泰来」。 花名会道馆内有一个方正大盒子,每天正午时分按时「开宝」,会开出一个花名。押中者可按一比三十赢钱。如果押一块钱,中了就赢三十元,押中五十元可拿走一千五百元,吸引力非常大。一时间城内百姓纷纷成了赌徒,大家都知道赌博不好,赌场更是不正经地方,可「花名会道馆」无论是其名字还是其玩法听着都不腌臜,倒更像一场有趣的猜谜游戏,竟有许多十几岁的学生也捏着零用钱跑去下注。 有的人为了保险,会用四十九元把所有花名全买一遍,当然必中一个。最后开宝得了三十元,下注者光顾着沉浸在以小博大的兴奋中,却忘了另有十九块已沉入了花名会道馆,自个儿还是包赔。 花名会道馆开业半月余,城内赌红眼的人多了,偷摸抢劫的案件发生率明显上升,陆清昶人在北平坐,都听说天津卫的巡捕房要忙不过来,正向上面请示希望能从北平警察局拨一部分人去帮忙。 由此可见,花名会道馆影响恶劣而深远,短时间内就危及了城内治安;可没法管,因为人家开业手续齐全,是拿了正经经营许可的。 事情到这里,和金衹天还没什么关系。 关系在于陆清昶从黄钰清那里听说一件事。 黄钰清作为天津地面上的一个大混混,也在几家赌场有着股份大发横财;现下花名会道馆一家独大,他赚不到钱了,成日在家恨得牙痒痒。他是如此,其他赌场老闆们也是如此,于是众老闆妒火中烧到一定程度就团结起来,一起谋划着名要用道上的法子「暗中做掉」花名会道馆的老闆。 花名会道馆的老闆据说是个女子,名号柳如烟,很神秘,极少露面。往日天津卫也没听过有这号人,似乎她从天而降,就是为了在天津卫翻江倒海,大挣断子绝孙的丧良心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6页 可青帮大佬们有道上的办法,费了一些时间还是查到了她的踪迹并拍了一张不大清晰的侧影照片。黄钰清看到这张照片时宝贝女儿黄胜男刚好在他身边,也看到了这张照片;她不大关心父亲的烦恼,只随口评价说这娘们长得还不错,单看这个侧脸挺像陆清昶那个打人很疼的老婆。 过了两天,青帮人士们磨刀霍霍马上就要下手时,柳如烟居然给每位都送了一笔数额不菲的款子,意思是拿钱买命。并说自己不会把花名会道馆在天津永恆经营下去,若诸位能容忍一时,便会按月得到一笔款子做补偿,大家和气生财;若不能容忍,自己这方也会做出反击,并列出了老闆们家小的详细信息,调查的俨然比老闆们对她更仔细。老闆们混迹江湖多年,都是能屈能伸的人物,察觉了柳如烟不简单,审时度势便一起安生了。 安生之后黄钰清有了闲心,离开天津去北平小住几日,除了冶游八大胡同品鑑佳丽之外还抽空去陆家和陆老弟吃了顿饭。席间陆太太也在,他突然想起了女儿对柳如烟的评价,当闲话讲了出来。他是千杯不醉的酒桶,陆老弟被他劝着灌了不少酒,有了醉意,就说不可能,绝没有和自己太太相像的女子,因为瑞雪是天下罕有的美丽,一定是独一份的。陆太太没喝酒也红了脸,站起来要去捂丈夫的嘴。 然而捂不住,醉了的陆清昶吵嚷着一定要黄钰清给手下打电话,让人把照片寄来北平他看看。黄钰清不介意和陆老弟闹着玩,笑哈哈地真打了这个电话。 第二天下午,醒了酒的陆清昶已不记得昨天自己说的话,莫名其妙的开了天津发来的加急信封,看完之后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唐瑞雪斜了他一眼,伸手把照片抽了过来:「我看看,是长得和我一模一样还是比我俊了百八十倍,给你看得都坐不住了...」看罢那张小相片她也愣了,照片上的女子侧脸线条凌厉,鼻樑在女人中算高得英气的,虽然眉目不像,但乍一看确实和她是同一款的长相。然而这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张偷拍的相片上还有旁人,其中离柳如烟最近的是一个男子,叫王得胜。 另有一个站的稍远一些的她不认得,陆清昶认得,是李仕恩。 陆清昶猜测柳如烟就是那夜与李仕恩一起逃走的一男一女中之一,立刻把照片复印发去天津给张文李想辨认,得到的答覆是肯定的。由此他在电文中问金副官长近来到底在忙什么?这群满洲来者不仅会和在天津了,还搞出了一个乌烟瘴气的赌场以杀人不见血的方式啃食着天津,其中谋取的暴利一定是去往满洲化作刺向中国的枪炮了。为什么这样的事竟是因醉后的玩笑巧合才发现的? 电文最后,陆清昶给副官长下了最后通牒,说再搞不定的话他就亲自来。他现在要去一趟江宁,往返大约五天时间。 金衹天总觉得那句「再搞不定就亲自来」是威胁,他不明白陆清昶犯什么邪非要抓特务。江宁政府都不管的事你一个军长管做什么?你陆军长再大能大得过委员长去? 金衹天在心里骂了几十句「疯子没事找事」,又想了几十遍「我不干了不伺候了」。 最后他气得眼睛更红了,把放凉了的粥碗端起来,他仰着脖子往下灌。 金沅在一旁看着,觉得副官长这模样有点吓人,面孔白的发青,缺乏睡眠眼睛通红,把一碗粥喝出了服毒的恶狠狠架势。 金衹天确实是抱着服毒的心态决定继续干的,不能不干,不干就见不到她了。一想到她,他平日看着相当冷的娃娃脸上就有了热意,他不是为了那个疯子卖命出力的,他是为了她。 把空碗放下,他喊金沅及其他两个副官跟他出门,说要去花街。 除了金沅,其他两人都「啊」了一声。 所谓天津花街, 类似北平的八大胡同,乃是一个聚集着老鸨佳丽龟公兔儿爷的乌烟瘴气之地。 两个副官不知道副官长为什么突然淫性大发,面面相觑时副官长呵斥一声,「快点走。」 金衹天知道两人一脸傻相一定是想岔了,可嗓子实在疼,打算等好点了再向蠢货们解释他方才急中生智想出的应对疯子最后通牒的主意。 第39章 红粉佳人 现在的时髦女子,谁人穿了件好料子旗袍,有双高跟皮鞋或是喷了气味浓郁的舶来香水都不是什么稀罕事;出来见人混场面,怎么也得置办一身体面好行头不是? 可她这样的打扮,就不是常见的了——鞋尖上镶的珍珠大而圆润、成色极好,大约是东珠了,同样品相的珠子,自己还是在东北受训时偶然见那位明星皇后戴在脖子上过。腕子上的玉镯子也是上上品,颜色翠绿,近乎透亮。 此外,判断一个女人是否常年不愁吃穿养尊处优,只看她妆容无暇的面孔是不够的,要看她的手。舞小姐成名有人供养买单前都是苦日子狠狠熬过来的,脸皮上脂粉招唿着看不出,手上的茧子和细纹却会现原形。更有些苦惯了闲不住的,即便兜里有了大洋,也捨不得请帮工佣人,从花花世界回了自己的小家,还要绑上围裙自个儿洗衣做饭哩!只有像她这般十指纤纤嫩如葱段儿、皮肤透着健康血色的,才是真正的富家出身。 李仕恩想,她和舞池里大部分粉面小姐不同,有些鹤立鸡群的意味了。 *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7页 英租界的皇宫俱乐部叫名是俱乐部,其实吃喝住玩都俱全,一层是跳舞厅,二层是餐馆酒吧结合体,三楼有赌场,再往上直到七层都是住宿房间,顶楼还有个露天温泉。可消遣的东西多,环境也安全,每层楼都有时刻巡逻的安保措施,英国巡捕房就在俱乐部正对面;只要有足够的钱,住进这里真是像进了安乐窝一样,满可以呆到天荒地老。 此刻唐瑞雪在一楼跳舞厅内做了个环视四周的动作,是很认真的找个空位坐。 然后她自然而然地缓缓迈步,走向了李仕恩身旁。 「先生,这里没有人的吧?」 李仕恩站起身来,向她点点头,「没有,您请。」 唐瑞雪调动起一个笑容,尽最大的努力对这个陌生的间谍头头笑得温和:「您先生贵姓?我方才一来,就瞧见您一人坐在这儿,也不跳舞,可是在等哪位相熟的小姐?」 「免贵姓李,李仕恩。只是同伴贪杯,喝多了去楼上醒酒罢了,我在楼下坐坐,等他好些了一道走。」 「这样,我姓唐,唐瑞雪。」 李仕恩愣了一下,干他们这行的,别说现下来了北平,就是从前在东北受训的时候对各方消息也是四通八达的,这位唐小姐的芳名他可是早就听过。唐小姐,陆太太么,陆清昶的家眷。也不是在家关门相夫教子的女人,一所女中的校长兼股东;这个身份和她一派富贵的打扮倒是对上了,只是她怎么一个人在天津? 「原来是陆太太,久仰久仰。我做些小买卖,过去倒是有幸在朋友的局面上见过陆军长。今日得见,陆太太和陆军长真是金童玉女甚是相配。」 唐瑞雪微微歪了下头:「甚是相配?我原来看李先生一表人材,没成想也是个说套话的!」 李仕恩愣了一下,这么一句平常的寒暄,他怎么想也没觉着自己说错了话:「陆太太这话是...」 「没什么,我方才多喝了两杯葡萄酒,也许是滋味甜酸,忽略了酒的度数,头脑不清醒了。李先生莫见怪。」 李仕恩不知接什么话好,咂了咂嘴环绕四周,见四周虽人声鼎沸,却再无人走向这块区域。「陆太太今日是一人?」 唐瑞雪点了点头:「那可不是?其实本来也不是的,只可惜咱们等的人呀,大约是日理万——万机,我白等啦。」说着她又随手从身边走过的侍者端着的托盘上端了两杯威士忌,一杯放在桌上,一杯顺手像喝饮料似的一饮而尽了。 李仕恩见她一口气干了一杯高度数烈酒,嘴里说的话也奇怪的酸熘熘,忍不住就起了些探究心思,但他的职业是最不允许人胡乱好奇的。 于是他微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唐瑞雪又端起另一只酒杯放在唇边,浅浅抿了一下后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李先生,怎么不问我丈夫为什么没有同我一起?我出来玩,凡是知道我不单单是唐小姐的人总要问这话的,您倒是少有的。」 李仕恩笑了一下,盯着她喝过的酒杯,那杯沿上有一抹红,「我想方才陆太太已经说过答案了,陆军长年少有为身担重任,为的是大家,自然是不能总得空经营小家庭的罢。」 唐瑞雪扑哧一笑:「你呀,是会错意了。我说的那个日理万机的人,可不是陆清昶。他别说放我鸽子了,压根儿就不会答应来赴我的约!」 李仕恩的神色瞧不出什么情绪,但唐瑞雪也并不试图探查,她只轻轻扫了一眼,一笔带过似的,又自顾自地说道:「我等的人,在燕京大学里念书,读中文系,他很有才华的,我看过他写的诗,我呢,其实对这方面是没什么造诣的,评价不出来什么文雅话来,就只笼统的觉得好——是真好,我总觉着,他以后一定会是个大文豪。可是他家的老爹不贊成他搞这些,一心想叫他毕业了就抓紧回去继承家业,他们家在南边儿开轮船公司的。」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轻了几分:「实业家的独子,连写文章做学问都不被允许的,又怎么能允许他和二嫁的女人在一块?」 李仕恩的微微吸了口气。怨妇,在哪里都常见,婚后过的不如意的女人太多了,但他没想到,陆太太,陆军长的正妻,也会因为过的不痛快而在外面找慰藉;找也就算了,还把玩当了真,被年轻小姘头放了鸽子后喝到醉醺醺的随便抓个陌生人发牢骚。 「陆太太,你喝醉了。」 唐瑞雪往面前小桌上一伏,手指轻轻敲了敲玻璃杯口,「我是醉啦,醉了又怎样?醉了好入睡,等会儿回了家,有个好梦一场,明早醒了才能有个盼头把日子过下去不是?李先生,你不认得我,你不知道我的苦。」 「他娶我,无非是看我年轻漂亮又读过两本书会说几句场面话,能带得出去,指着我给他生儿育女罢了。你晓不晓得,歷史上魏王甚爱龙阳君,龙阳君因为钓鱼而感伤,怕将来容颜不再,不復恩宠。要我说啊,龙阳君也没什么高明的,不过是伤春悲秋做那些矫揉造作的样子罢了,可架不住魏王喜欢呀,人家魏王就是能为了不让龙阳君伤心,下令举国禁论美人,违禁者连带满门抄斩…」唐瑞雪半眯着眼睛,做那酒醉不清醒的样子,心里紧张之余在狂笑不止;她想自己也真是拼了,陆清昶要是知道他被她编排成了断袖,是不是要当场气仰过去了? 李仕恩绕是见多识广,此时也忍不住瞪大了几分眼睛,但还是很警惕,并不开口评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8页 唐瑞雪突然开始笑:「哈哈哈,很意外,是不是?陆军长呀,爱江山更爱美人,只不过爱的不是花街柳巷里的流莺,是他身边扎武装带穿军装的男美人。我嫁给他的时候,我爹我娘守着那些聘礼开心坏了,我家小门小户的,谁能想到有天能攀上军爷的高枝呢?我娘当初还说,这要多谢她,把我生得美;后来才知道,我美有什么用?我身上又没有多的那块肉,什么都错了,我啊,白美了。」 她话音一落李仕恩忽然想到那天在牌桌上,有个长着一张白净娃娃脸的青年,穿着一身副官打扮,武装带扎得板板整整的,身材样貌都很不错。那人站在陆清昶身后,期间还曾低下身子伏在陆清昶身旁耳语。当时觉得没什么,谁家的副官会在那种场合大声和长官说话?可现下结合唐瑞雪的话来回想,李仕恩突然就有点起鸡皮疙瘩了——耳鬓厮磨,轻言细语,陆清昶似乎还拍了拍那青年的手? 李仕恩看着她的脸,她太年轻,离红颜老去还差着十万八千里;这样青春貌美的女子,要守在这样的夫君身边过活余生,着实是可怜。也不怨她醉酒对着生人乱倾诉,这样的日子过久了,她精神不出问题,已经是好样的了。 他心里忍不住有些触动,也难怪从没听说过这陆太太的家世。陆清昶那样的身份,无论政府的官员还是社会上的富商想把女儿嫁给他求一场门当户对的都不会少,可那些高门大户,哪家婚后知道女儿的夫君是这样的能愿意?陆清昶娶个没来歷没背景的太太,想必就是思量好了平民老百姓的岳家知道了他的真面目也会看在他的地位和财富的面子上息事宁人。 只可怜了她,这辈子也就沦为了牺牲品。 唐瑞雪端起那杯自己方才喝过的酒,把酒杯递向了李仕恩,「李先生,抱歉,我真的醉了,胡言乱语了那么多,您就当可怜我,全当听了个小报故事,好不好?要是您不笑话我,就喝了我这杯敬酒,咱们做个朋友。」 李仕恩看了看那杯沿上的一抹唇印,他想,,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 「放心,我今天是在这里等朋友的,偶然遇上陆太太,攀谈几句罢了,从没有听过什么故事。」 随后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唐瑞雪笑了,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显出了两片阴影。 李仕恩觉得这酒度数确实不低,太阳穴有些发涨,但自己酒量一向很好,不说千杯不醉,也是从不失态。或许是灯下看美人,酒不醉人人自醉? 「李先生,您这样的商人,一定是走南闯北的,去过很多地方吧?」 「是,这些年我跑生意,大半个中国总是走遍了的。」 「那您有没有去过——」 李仕恩等着她的下文,她却口齿清晰的重音道,「满洲。」 李仕恩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坏了,上当了!他起身想跑,可腿脚已然不听使唤,倒的时候余光撇见两个摩登少爷打扮的青年凑了过来。 「你……」舌头也麻了,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可她分明喝过这杯酒的! 唐瑞雪抬起右手,在水晶灯的照射下看了看自己涂着鲜艷蔻丹的指甲,这颜色实在太红艷,她并不喜欢。 可这样重的紫红色,恰好能掩盖住指甲缝里藏的烈性蒙汗药。 五分钟后,一个醉到摊在沙发上起不来的男人被他的两个朋友架出了皇宫酒店,酒店内的侍者、保安,以及俱乐部外的英国巡捕都看到了。但这实在没什么奇怪,醉鬼而已。 * 金衹天坐在汽车后排,两条手臂环抱在胸前,他偏头看看还在昏迷但已经被上了手铐脚铐的李仕恩,又正过脸去看看前排副驾上的唐瑞雪。 仿佛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唐瑞雪回头对他笑道:「这回好了,这两天我一直是提着一口气,这下彻底放心了。」 他心里有一点羞愧,有一点轻松,还有一点和她拥有秘密后的快乐。 他搞不定的,她替他摆平了。 他一直知道她是有本事的,都知道她长得美,可若她只是个平常的娇软美人,他也不至于瞟了她三年还没有够。现下看,她比他想的更好,但不知道说什么好——对着她,他总是会平白无故的不知说什么好。 于是他只回她粲然一笑,笑得真心实意,简直笑出了几分稚气。 第40章 秘密 汽车连夜奔波,终于在下半夜回到了北平陆公馆。 徐宝来驾驶座上跳下去,绕了几步打开副驾的车门。 唐瑞雪一边伸腿踩上地面一边打了个小哈欠,她早困了,一心只想赶紧回房洗个热水澡补觉。 她边往房里走边回头嘱咐道:「你们军座回来前一定把人看严了,可别出乱子。」 徐宝来陪着笑脸连连点头:「是,太太,您放心好了。」 金衹天落后了一点下车,因为要管那个千辛万苦抓回来的犯人。看着她的背影,他把嘴里塞了毛巾的李仕恩从后排生拉硬拽出来,往徐宝来站的方向狠狠一搡。 * 唐瑞雪一觉睡到下午两点多钟才扯掉眼罩。 陆清昶还在江宁没回来,她独占了大床,把腿伸成大字型,又伸了个懒腰活动筋骨,感觉这一觉算把这两天耗的心力彻底歇过来了。 这两天不是虚指,确实只是两天而已,可两天内她还真一下都没闲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9页 事情要从两天前的清晨说起。 敏鸾一早打了电话到家里告诉她说今天的课不能上了,要人代班。另想拜託唐瑞雪想法子帮忙搞一张当天去天津的车票。 唐瑞雪听她声音喑哑,分明是刚长久地哭过,便急匆匆去了那王府。 自从敏鸾以教员的身份上了报,又公开对记者表示与陈靖川先生的订婚纯属其父所为,自己甚至都不知情后,就一直留在北平,真把教员的工作做了下去。其实是早该往天津去的,因为她的姨母始终住在疗养院里,可她一拖再拖。要说原因,无非是逃避——她不知该以什么面目去面对姨父姨母。 那王夫妇虽然为敏鸾不必再嫁给老头子续弦而庆幸喜悦,可族人的指点越来越多,那些喜悦渐渐就被沖淡了。夫妇俩躲在疗养院里等闲不出门,敏鸾在育英女中每天用上课备课逃避去天津面对姨父姨母,倒也是暂时的各得其所。 只有睿亲王慌了神。陈靖川很冷淡地向他表示之前给的彩礼可以慢慢还,朋友一场,就不收利息了。没了高官准女婿的保护,从前的老债主们也纷纷上门,搞得他焦头烂额。 终于有一天他偷着一走了之,去新京。小皇帝一定会给他老人家一官半职,就算不给,他顶着个亲王的名号,在新京也不至于饿死。债主们不敢跑去满洲要债。 敏鸾于前夜接到了姨父发来的急电,得知了阿玛潜逃,债主找去了疗养院的消息。 她告诉唐瑞雪她已经找到了阿玛没来得及带走的房契,要把王府卖了还债。 但卖房也不是一下就能卖出去的,只能先凑点钱匀给债主们让他们安心等待。她打开皮箱给唐瑞雪看:「我昨夜把额娘的东西翻了个遍,发现这些年阿玛已经偷着卖了不少了。好在剩下的都很有些年头,还有几样是老佛爷当年赏的,多少该值些钱。」 唐瑞雪盯着敏鸾核桃似的肿眼泡,猜测她一定是一面整理可卖的遗物一面哭了彻夜,「真卖…也不能急,你若真今儿就把这些东西带去了当铺,那些人看了你的模样非狠狠压价不可。不如拿去租界里外国人搞的拍卖会挂着。」 敏鸾嘆息一声,声音是不符合年龄的苍老疲惫:「我固然也怕当铺趁火打劫,可拍卖会不晓得要等多久,如今已是等不起了。」 唐瑞雪沉吟了一下:「我手头的闲钱能有个八万,你先拿去救急,慢慢等拍卖。」 敏鸾骤然红了脸,坐不住了似的从椅子上勐地站起来:「我——我不是要借钱。」 「我知道。」 「你拿去用,就当预支工资给你了,好不好?」 「校长发薪水给教员不为过吧?」 接着她张罗着往铁路局长家里打电话,想拜託局长从已售罄的票中想个法子,要两个座位,她也一起去——帮人帮到底,她怕拍卖行里的西崽看敏鸾不会说英文会怠慢。 敏鸾的脸更红了几分,嘴唇动了动末了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向唐瑞雪深深鞠了一躬。 两个女人一道上了去天津的火车,一出车站,她们直奔了英国人创立的老牌拍卖行魁昌洋行。西崽叫来了两个白髮苍苍的老爷子逐样鑑定敏鸾带来的东西,最终共计挂出血珀手串、银鎏金丝嵌宝簪子、福寿纹点翠步摇、龙凤戏珠镯等首饰八样,以及珐瑯鼻烟壶一个、镶钻怀表一对。 之后敏鸾独自赶去疗养院,唐瑞雪本拟着来都来了不如先去小白楼附近逛一逛,晚上留在利顺德住一晚,等次日再回北平。伸手拦了辆黄包车,拉车的是个干净利落的小伙子,车座上还贴心地准备了靠垫;她倚着垫子,随着车夫跑起来的小颠簸闭目养神。 没跑多久,车停了下来。 不是车夫不走,是因为大路中央有个装束艷丽的女子扯着一个青年大吵大嚷,叫骂的话是越听越不对劲——似乎是那青年嫖了却赖帐不给钱。许多好事者围着二人看热闹,八卦的越来越多,几乎把路堵住了。 唐瑞雪睁眼一瞧,那青年竟是金衹天,他被女子死死挎着手臂,满脸通红,是窘迫极了的模样。 五分钟后人群散去,因为有人大喊巡捕来了。大家只喜欢看热闹,不喜欢沾上寻衅滋事罪被铐去问话,其中当数女主角脚底抹油跑得最快。 男主角则灰头土脸地随唐瑞雪离去了。 * 唐瑞雪坐在利顺德一楼的餐厅里捧着一杯热咖啡,她不急着喝,只盯着对面人看。 她看他眼下两片青黑,眼白上都是红血丝;看着一点也不像春宵一度过后的样子,倒像熬了几天不得休息累得快倒。 再说,她自认为也算比较了解小金,知道小金是个正经不胡闹的,来天津也是奉陆清昶的命令出公差,断然不会假公济私大白天狎妓。 「说说吧,怎么回事?」 金衹天羞愤交加,登时又红了脸,恨不得一头撞在咖啡壶上自证清白:「我没有...我和她没什么关系。」 「我很久没在家里看到你了,你在天津的差事办得怎么样了?」 金衹天犹豫了一下,既怕她误会了自己,又不知该不该把事情讲给她听。 都怪那个满口胡言的妓女!为了讹钱,把他说成了提上裤子不认帐的无赖,就是吃准了自己不能当街对她动手!他简直恨不得把她抓过来抽筋扒皮。 最终,他还是全盘托出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0页 那出闹剧的女主角是他从花街一家堂子中带出来的红倌人,交钱之前老鸨满脸堆笑说她是才下海的,过去也是好人家读过书的小姐,只因家道中落才流落于此,计较起来还没正经陪过几次客呢。哪知一带出来,一听金衹天花钱不是为了睡她,而是要支使她混入风月场去给某个人下药,她立刻说要再付给她私人五千元才肯干,因为之前给老鸨的钱她根本分不到多少。 金衹天没想到她会狮子大开口,因为整个副官处也凑不出五千块,便要将她送回去。 该红倌人——艺名叫连翘,立刻收起温柔模样大着嗓门当街嚷起来了,每一句都围绕下三路展开,要多粗犷有多粗犷。可怜金衹天一介童男,被她描述成了身心扭曲的变态色魔;她句句刁钻、语速又快,简直叫人无法插话反驳,只能面红耳赤、百口莫辩。 听罢金衹天省略了连翘那些惊人之语的一番陈情,唐瑞雪搅了搅咖啡,在片刻的思索后开了口:「你没和她说漏嘴那人是谁吧?」 金衹天摇头否认:「没有。」 「那就好。这种事情与其花钱叫外人办,倒不如我们自己来,还更放心些。」 金衹天吞吞吐吐地解释道:「李仕恩太狡猾,之前我们试了很多次他都不上钩,我们还险些暴露...所以,所以我才想着找个女人,说不准能找到机会。」 唐瑞雪打断道:「不是,我是说我,我去。」 金衹天被她吓了一跳似的:「那怎么行?这是有危险的!」说着他向前探了一点身子,越发轻言细语,「我们的人有两个死在李仕恩手下了。」 「我又不去和他硬碰硬,好好计划,没事的。」 「你们在天津也耽搁够久了,事情还是要早些了结为好。活捉不易,只能智取。到时候我在明,你们在暗配合我,人不要去太多,越少越不显眼。」 金衹天何尝不想赶紧把事情结了交差?他知道陆清昶马上就要从江宁回来了,可知道归知道,他已经没法子了。今天要不是遇到她,他都不晓得要怎么从那个污言秽语的泼妇身边脱身! 心思已经有些活动了,但思前想后,顾虑还是占了上风。 「可是...不行,这终究是有风险的,军座也不会允许你冒险的。」 唐瑞雪喝了口咖啡,接过了金衹天递来的餐巾纸,慢条斯理地擦净了唇上沾的奶泡沫子。然后她翘起嘴角,笑得有些狡黠:「不让你们军座知道不就好了?」 第41章 放逐 陆清昶自江宁返还后就琢磨着如何炮制李仕恩,如何得知柳如烟的下落。在江宁他做了一番活动,上面已经着手查处花名会道馆了,小喽啰抓了不少,唯独柳如烟这人凭空蒸发一般跑得毫无痕迹。 打,李仕恩已经挨了结结实实的好几顿。 副官们为了抓他吃了多少苦头出了多少力,又有伙伴死在他手里;皮鞭子被他们在空中抡得生风,怎么着都是不够泄愤! 可李仕恩咬牙闭眼强忍,开口就是不知道。 陆清昶不能让人活活打死李仕恩,只得另想新招。折磨人他是会的,若说用刑,哪个特务比得过当年压龙寨的大当家?陆清昶永远忘不掉自己年少时被迫旁观的数场酷刑,比凌迟更血腥。可他不愿意用,哪怕是对待敌人。他总觉得杀人不过头点地,人活一世,不到万不得已不该那样造孽。 想来想去,陆清昶让人给李仕恩换了个地方。 * 三天后的下午,陆清昶阴着脸从那间经过特殊炮制的牢房走出来,心里的一把火要烧到天灵盖了。 这间小屋子的窗被针脚细密的特制遮光布盖的严实,门一关就是彻底的黑暗,除非是瞎子,否则没人能忍受这样不分昼夜不知年月的囚禁。加上熬鹰战术,头悬樑锥刺股地绑着,一下也不可能睡着。 不出所料,这才不到七十个小时,李仕恩已经眼下青黑,看上去一副精神即将崩溃的模样了。 可是陆清昶还没来得及得意,就被李仕恩有些语无伦次的谩骂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原来是瑞雪,他并不知道李仕恩原来是被瑞雪用计下了药。 她可以不必在家相夫教子,她可以去抛头露面去做她的唐校长,但他不需要她去和满洲特务打交道。 他不知道为什么本该是金衹天去办的事瑞雪会参与其中,他更气愤这几天她没有半点要告诉他的意思,这代表她和金衹天之间有了一个秘密。 瞒着他的,秘密。 陆清昶暂时放下了李士恩。 这个特务班的小领袖嚎着要睡觉,同时抛弃硬骨头改做一个圆滑的人,开始用尽浑身解数为保命、或者说更舒服的活着而周旋。 他思绪万千,一路走得步伐沉重,总算回到了家中书房。瑞雪出门去了,为了参加北平一个什么妇联组织的会议。这很好,她不在最好。 金衹天进来前轻轻叩了三声门,一如既往地讲规矩。 陆清昶清了清嗓子:「进来。」 金衹天从来就不是个傻人,他已经猜到了陆清昶叫他来所为何事;要说心中有多么忐忑不安,那倒也没有。他认为陆清昶不是善良之辈,但也绝不是个嗜杀的暴君,为了这件事要副官长一条命,不至于。 「军座。」金衹天行了一个军礼,然后就直直地隔着一张红木桌在陆清昶面前站定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1页 陆清昶坐着看金衹天表情偏于木然的脸:「我安排你做的事,什么时候允许你寻人代劳了?我的副官长?」 金衹天垂下眼睛,语气很平淡,听起来有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属下知错。」 陆清昶站起身来,绕着桌子走了半圈,停在了金衹天身前。 两人其实个头相当,在金衹天不低头鞠躬的时候他们之间并不存在谁矮谁一头,都是顶天立地的身量,似乎都可以给谁撑起一片天。 「小金,你是不是以为我不能,或者说,不敢要你的命?」 金衹天轻描淡写地抬眼看他,像死猪不怕开水烫,也像一点不怕,根本不把他往眼里放。「军座一向赏罚分明,卑职自觉,并无死罪。」 「副官处,说不好听了,无非是我陆家的家奴班子。」话音刚落,陆清昶忽然伸出手抽了金衹天一个耳光。 这一下平心而论打得不重,不是真的要打人的力度,更像警示——一种你是下人,我在上位,所以我可以给你嘴巴子的警示。 甚至他嘴角还带着点儿向上的弧度。金衹天最恨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最恨这副他是主子的做派! 金衹天一张小白脸上还是没表情,但陆清昶很清楚地看到他明显咬了咬牙,眼睛也睁圆了些,像个不得不忍气吞声的受气包。 「心里很生气?恨我?恨不得活剐了我?当初如果你听我的话去当副营长带兵了,也许你今天手里有人有枪,还有点儿分量和我横一横。」 「可惜你没出息极了,情愿赖在我家里当一条狗。就为了能经常见到她,是不是?」 「小金,人最不该的就是妄想。何况你这是什么意思呢,让她去替你办差冒险?你这是爱她还是爱不得成了恨,算计着干脆害死她得了?」 「她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是剁你的脑袋八回也不够!」 见金衹天不说话,陆清昶又扬手抽了他一耳光:「怎么不搭腔?你哑巴了?说话!」 这一巴掌打得响亮,金衹天的身子随之一晃,声音也响亮了,瞪着陆清昶道:「要我说什么?我只能说我从没想过伤害她。」 「那你是承认了。你作为我的副官长拿着我的饷银日日在我眼皮子底下晃荡,却惦记着我的太太。」 金衹天又沉默了。或许可以否认,但陆清昶已经将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了,他也不愿意再说什么讨饶的假话了。 陆清昶笑微微的,「你有什么资格惦记瑞雪?你算什么东西?金副官长——」他故意拖长了声腔,「外面的人叫你一声爷,把你叫昏了头是不是?巴结副官长的人真想巴结的是你么?」 金衹天轻轻唿出了一口气,目光紧盯着陆清昶的面孔,心里忽然浮现起一个想法——自己后腰还别着一把美产白朗宁,属于副官长的配枪。 书房是很宽敞的,静悄悄的,空气中瀰漫着紧张的气氛,是两个男人之间的剑拔弩张。 最终金衹天咬紧牙关压下一切硝烟四起的跳跃情绪,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不行。因为那无法收场,况且若真做了,自己和她一定完了。 死走逃亡,再不得见,想想就可怖。 他低下头去恢復了往昔的轻声细语:「巴结卑职的人,真正想讨好的自然是军座。」 陆清昶点点头,很满意似的:「那你也该清楚,你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就算瑞雪有天真爱上别人跑了,也不会是你,她怎么会去爱一个高级奴才?何况她不会的。」说完他轻咳了一声,回身从办公桌上摸了茶杯送到嘴边呷了一口冷茶,自觉非常尴尬——真是被气迷了心,自己刚才的话太没有水平了,简直像小娘们儿争风吃醋吵架。 金衹天不知道陆清昶的暗暗懊悔,只在心里答道:你怎么知道?时日还长,大局还未定呢。 「我不把你怎样,你说得对,你罪不至死。但我也留不得你了,天津的码头不太平,黄钰清发来的电报说有个新晋起来的混混带着人认准了似的,连着蹲点抢了我们保镖的货半个月。」 陆清昶抬手拍了拍金衹天的肩,「都是穷疯了的亡命徒啊,不惜命的傢伙们,难缠、麻烦!我要你去料理这件事,但不是让你穿着这身军装去。明白了吗?」 金衹天低下了头,几乎感到了痛苦。他从来没真心看得上过陆清昶,可此时他不得不承认,陆清昶就是能杀人不用刀。 最起码,现在可以杀他不用刀。 「是。卑职…明白。」 陆清昶没再说话,只又拍了一下金衹天的肩膀,随后走出了书房。 * 金衹天脱下军装,穿一身便服独自拎着箱子登上去天津的火车时,距离那场书房里的谈话也不过一天的时间。 他坐在二等车厢中靠窗的位置,望着窗外景致,心里反而平静了。 北平副官处的同僚们并不知道副官长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知道副官长又去天津了。这没什么好稀奇,军座是很信任副官长的;大约是派了什么轻松的差事吧,办完差大概还能在天津玩几天,毕竟副官长捉特务有功呢。 火车到站后,金衹天随着人流挤下了车,大致张望了一下,见来接站的人群中站着三个穿着短褂长裤的青年正在抽菸说话。那几人明显不是公职人员,也不像富家子弟,但又明显又不缺钱。其中一人脑后架着一副时兴款式的墨镜,还有一人脖子上挂着个很显眼的金怀表。他们统一的都带着狠厉匪气,一定就是黄钰清手下的混混们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2页 他向那几个青年走去,几人也立即看到了他,其中一个丢掉手中菸蒂,大踏步上前伸手想要接他的箱子,「你就是北平陆军长派来的人吧?你好你好,我叫蒋琛。这是张成。这个啊,我们都叫他老四。」 「多谢,我自己来就好。」金衹天朝那两个青年点了点头,「你们好,我姓金,金衹天。」 老四分明在几人中看上去年纪最小,也不知道为何花名里带老,上下打量了金衹天一番后道:「哎,我看你这也不像个兵啊。你之前是军长身边的文官吧?秘书?会计?那个军长也真行,你瞅着就像个坐办公室的先生嘛!」 金衹天自暴自弃似的一笑:「不是,家奴而已。」 老四很吃惊地盯着他:「真的假的,你这手瞅着细皮嫩肉的,快赶上姑娘白了,可不像伺候人的奴才啊。」 蒋琛皱了皱眉头,打圆场道:「老四别胡说。」又转向金衹天,「兄弟,英雄不问出处嘛,张成原先是街上挑夜香的,我呢,跟老闆之前在酒楼里干传菜。现在不都挺好的?要我说天津的码头和场子比北平更好赚钱,这儿就没有饿死的人!你既来了,咱们就也是自家兄弟,只要你不起外心,黄老闆从不亏待底下弟兄。」 张成点点头附和道:「是。你刚来,等会儿先带你去住处放东西,然后去见黄老闆,晚上去场子玩玩,给你接风。」 金衹天也点点头,他们的世界,他还陌生。但既来之则安之,他最信变数,世上凡事都是有变数的。今天离了北平,不代表以后再也回不去。 安排好的住处是一间公寓,公寓整体面积不大,一室一厅,但很整洁干净。金衹天没有太多行李,把箱子里的东西简单收拾了一下后,就准备随蒋琛他们去见黄钰清了。 「我说,你这枪不错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哩!」老四忽然看到了卷在一件里衣中的两把白朗宁和弹匣。说着他就拿起其中一把细看,一副好奇的样子。 金衹天蹙起眉头:「你们没有配枪?」 蒋琛反问道:「这是那个军长给你的?」 「嗯…我从前在他的副官处做事,副官处的人都有配枪。」 蒋琛摸了摸下巴:「兄弟啊,天津有天津的规矩,非得是老闆下令了要灭口才能动枪的。码头上、场子里,只许拿砍刀匕首,凭真本事真功夫,这就是津门规矩。砍出了人命不是事儿,但开冷枪的人是要犯众怒的。」 金衹天想,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他点头答道:「多谢,我记住了。」 金衹天在北平时是见过黄钰清的,黄钰清记得他也不奇怪。 黄钰清还是老样子,一身绸缎长衫,打扮得别有一派云淡风轻的味道,单看衣着实在不像个流氓头子。 屏退旁人后,他开口道:「小金是吧。那几个小子不认得你,我是认得你的,陆老弟的副官长么。陆子至只说让你跟着我,可我觉着,这当中非得有点什么故事,他为什么不要他的副官长了?来天津跟我,对你来说可算不上什么升迁啊!」 金衹天抿了抿嘴唇,决定实话实说:「我在北平犯了军座的忌讳,黄老闆愿意收留,不胜感激。」 「犯了他的忌讳,他又不把你军法处置——据我所知,子至老弟可不是好脾气的人,那你自然不是干了什么造反谋乱的事。你到底干了什么?不用多想,我就要你个实话,在我手下做事的人么,实诚是最紧要的。」 「陆军长以为,我对唐小姐有非份之想。」 「唐小姐?噢,不就是他老婆嘛!和我家胜男打架撕头髮那个…」黄钰清哈哈一笑,「你只说子至以为,那事实呢?」 金衹天看着自己的鞋面答道:「空穴不来风。」 黄钰清一听这话把翘着的二郎腿放下了,仿佛对金衹天另眼相看了似的:「哟,好小子!」 接着他嘿嘿笑起来,「说起来,我年轻的时候也惦记过那么几个人妻…以后你就跟着我干吧!当副官长么,也没什么好的,我这儿不像军营讲那么多麻烦规矩。至于别人的老婆...我俱乐部里的姑娘个个都是千娇百媚,不比上海的电影明星差,以后你就知道了!」 第42章 如烟 祸国妖姬这个词代代相传,传到现在已经很被世人所习惯,似乎传统就是建功立业时没有女人的份儿,灾祸降临时全成了女人的事儿。夏朝的妹喜,商周的妲己褒姒,细思过后都有冤屈。就连晚清的叶赫那拉氏,似乎也没有力量一人覆灭一个政权。 如今新添了一个柳,她对比上述的知名祸水们名气还不够嘹亮;他日满洲若亡,大人物们也想不起赖到她这么一个小小人物身上,但她又的确是为满洲含冤。 李仕恩交代,柳如烟本是旗人,出身在八旗中是有讲头的,经歷与肃亲王家的显玗格格类似,生于华北长在东洋,中日文化均通晓;所以有资格做特务团背后的头目,不需在人前过多露面,只要在暗操控下达指令就好。至于他自己只是一把站在人前的枪罢了,花名会道馆的细节事宜皆由柳如烟把持,他没有资格过问。另外还提出要去江宁受审,因为陆清昶级别不够,他在满洲时知道过一个大秘密,一定要与更高级别的长官谈。 是人都能听出这番话矛盾,像是故弄玄虚做最后挣扎。 但李仕恩坚持如果不把他送去江宁就不说柳如烟的下落。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一旦断联超过二十四小时其余人就会转移,至于转去哪,真不知道,没事先商量过。但他有自办法让她现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3页 僵持几日后,李仕恩如愿上了往江宁的专列,由梅卿带人押送。 陆清昶则按李仕恩所说从监狱提了一个与李身材相似的死刑犯出来枪决。 在北平还叫北京的年月里,有个官职叫做九门提督,意思是掌管京城治安的将军,类似于陆清昶现在做的北平保安总司令。「九门」的含义可以用民间流传的一句顺口熘解释,「里九外七皇城四,九门八点一口钟 」, 「里九」说的是北京内城的九个城门,分别是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朝阳门、阜成门、东直门、西直门、安定门、德胜门。据说当时的兵车只走德胜门,为讨吉利彩头。 陆清昶暗暗存了祈祷的心思,下令将那具头脸一塌煳涂的尸身吊在德胜门上三天;并全城宣扬该尸是伪满汉奸特务李氏,名上仕下恩,今已伏法,特此示众。 李仕恩说他们的规矩是不管谁死了,只要尸身能找到,无论多危险,同伴都一定要为其收尸。 这种规矩听起来扯淡,可不消大半日柳如烟还真出现了。 有许多学生翘课来围观汉奸的尸体,并就地站在德胜门下发表斥责伪满政权的演讲,为此警察局不得不出动警力来维持秩序。 柳如烟毫不伪装,穿着一身花红柳绿的旗袍光着头脸就挤进了人群,在学生堆里十分显眼,便衣们立刻一拥而上将她按倒了。 她被带到了李仕恩最初待的牢房,陆公馆的地下室。 半个钟头后,陆清昶亲自去地下室审她。他心想这倒稀奇,按理说死都死了,活人重要还是被打得看不出模样的尸体重要?柳如烟竟然大白天跑来自投罗网——莫非德胜门是个聚天地精华的宝地,有点神性? 见到柳如烟后,他更稀奇了,她嚎啕着哭,几乎快要哭抽过去,叫人没法问话。 陆清昶见她不像挨过打,便横了徐宝来一眼:「你们没人那什么她吧?」 徐宝来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军座!我们没有啊,天地良心!一指头都没碰她,她自个儿哭成这样的...」 「拿点水来给她喝。」 柳如烟喝了一杯冷茶后略微平静了一点,大概也是哭累了,抽抽搭搭地止住了眼泪。 陆清昶敲了敲她面前的小桌板,厉声道:「你这唱的是哪出?」 柳如烟像被吓到了,怔怔地看着他,半晌后张了张嘴——打了一个嗝。 徐宝来在一旁插话道:「一直是一句话不说,问多了就嚎。军座,要不要用刑?」 陆清昶抬手示意安静,又弯腰盯着柳如烟看了看,片刻之后他直起身子对徐宝来说道:「你说她会不会是有点——」 徐宝来以为自己没听清:「啊?」 陆清昶把那个傻字咽了下去,他不敢确定,因为曾经也疑过瑞雪疯头疯脑,也许女人天生就善于此种伪装。 「叫个医生来,精神科的。」 徐宝来这回听清了,领命而去很快就带回了一个金髮碧眼的精神科医生。 精神科医生告诉陆清昶他没法通过肉眼看出一个人是不是医学上定义的智力低下或精神错乱,但他有一套从法兰西带来的智力测试表,已经过了汉化,只要让病患填完就能得到答案。 「她乱填怎么办?」 医生的中文还挺好:「这...这就是我难以控制的了,不过还是可以先试一试。」 陆清昶烦躁地满屋踱步:「那就快试!」 这一试,结果倒明了了,柳如烟好像认的字不多——她看到那一叠纸张后仿佛是集中了注意力,然后从中找到一个字指着念出了声。 「少——二少爷。」 陆清昶夺过表格看了看,上面写着「桌上有三个苹果,吃了一个还剩多少个」。 「二少爷是谁?」 柳如烟看了看他:「二少爷是东厢房的。」 「喔,二少爷是你什么人?」 柳如烟不说话了,可脸上忽然泛起两片红晕。 陆清昶又问:「你想找二少爷吗?」 柳如烟点了一下头,突然想起什么了似的咧开嘴又要哭,「二少爷藏哪去了?」 陆清昶被她这一嗓子震得耳朵难受,向后撤了两步:「二少爷是不是李仕恩?你好好回答我的话就告诉你他藏在哪。」 柳如烟试图审讯椅上站起来——当然是站不起来的,她踉跄了一下又跌坐回去。 「我要找二少爷,二少爷在哪里?他们都走了,他们去找二少爷了吗?」 至此陆清昶再问「他们」是谁就问不出了,柳如烟只一遍遍地重复要找二少爷。 陆清昶嘆息一声,已经不怀疑柳如烟是装疯卖傻了,眼神装不出来,她那种聚焦过度只盯着一个地方的茫然眼神要演也难。 众人失神,花名会道馆的大老闆就是这么个傻子? 这事闹的! 徐宝来试探着问道:「军座,要不要把她转去那个禁闭室?」 「本来就是傻子,再关上几天不得成疯子?」 「那...接下来怎么办?」 陆清昶被问住了,犹豫着摸了摸下巴,末了说道:「先看着她。」 然后他转身离开阴暗的地下室,要回地面世界找瑞雪。 作为一个男人,有事回家找太太拿主意似乎是没出息的,可他不在乎,因为瑞雪学问比他深,许多时候比他更有主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4页 瑞雪讨厌妻随夫纲,那他就夫从妻纲。 * 陆清昶说柳如烟就是个一问三不知的白痴,傻得无药可救没有任何价值,这回算是被李仕恩摆了一道。 唐瑞雪不认同,认为柳如烟只是被吓到了。她发现柳如烟心智虽不全,但也不到无法自理的程度,甚至还有警戒心。 当然,柳如烟的智力应该也就相当于六七岁的孩子,是禁不住唐瑞雪温柔地套话的;副官们和陆清昶都是那么凶声恶气,唐瑞雪带着甜蜜的奶油蛋糕登场时就显得分外可亲了。 唐瑞雪微笑着叫人把审讯椅的锁打开,渐渐从零碎言语中提炼出了一个全新故事。 她叫小环,她口中的二少爷名叫索英铎。她仿佛生下来就伺候二少爷,二少爷离家,也带她一起走。到了天津,本来是许多人住在一处的,后来有天二少爷没回来,那些人就也收拾东西走了,没人带上她。接着有一大帮人来搜他们的住处,她很害怕,好在楼下有个卖炸糕的人帮了她,把她带走藏起来了。她极少出门,但时常会站在窗边晾衣服,卖炸糕的老李天天看她,认识她。老李说现在没人敢帮她了,只有他敢,让她以后跟着他给他做老婆。可她是二少爷的人,不能给别人做老婆的,所以她偷着跑了。一跑就满街问人李仕恩的消息,因为二少爷交代过,如果哪天他没回来就去街上打听一个叫李仕恩的人,如果听说李仕恩死了一定要过去找他,找到了这个死人,二少爷就会来接她回家。如果有人打她要忍住了不许说话,因为一说话别人就会看出她傻,不能露出傻相给二少爷丢人。 根本就没有什么柳如烟,只有一个家生子丫鬟。 丫鬟天生俊俏是个痴儿,但简单的粗活也能干。主家养着她并不亏,小时做二少爷的丫鬟,大了当二少爷的通房。 唐瑞雪猜测索家应当就是满洲八大姓中的索绰罗氏,清廷亡后为了避嫌改了姓。 柳如烟是李仕恩——索英铎给自己留的一张底牌,危机之时可以拿出来背锅做替死鬼。花名会道馆要註册经营一定要有个老闆,谁来似乎都有风险,不如把他那个傻丫头小环安上去,反正她漂亮得很能唬人,不说话的话也看不出傻。 小环觉得唐瑞雪很和气,彻底放下了戒备,一开口满嘴孩子话:「姐姐,谢谢你给我蛋糕吃。你能带我去找二少爷吗?」 唐瑞雪已经从陆清昶口中得知她非常能哭,按理说还是哄骗一句为好,可她心里五味杂陈,实在不忍说谎。 「你那个二少爷不是好东西,不要找他了。」 小环呆了一瞬,然后唰的一下站起来上前就推了唐瑞雪一把:「姐姐胡说!我不许你说二少爷坏话!」 站在一旁的副官上前呵斥制止,结果小环头一低,竟吐出口鲜血来。 副官吓了一跳赶紧松开拉着她胳膊的手,这辈子没见过碰一下就能吐血的人,他可没用力啊! 甫一松手小环就脱力般坐到了地上。 「你怎么了?」 「疼,肚子疼…」 唐瑞雪连忙去摸她的腹部:「哪里疼?胃疼还是什么?」 地下室的昏黄灯光掩盖了小环苍白的面色,「姐姐,是不是因为我吃了火柴头呀?火柴不是吃的东西对吧...」 「你吃了火柴头?什么时候?吃了多少?」 「两盒…二少爷说,我来之前要吃火柴,不然别人就会害他…姐姐,我还想吃一块蛋糕可以吗?刚才吃蛋糕的时候好像没有那么疼。」 「姐姐,我会不会死呀?」 「不会,不会的,我送你去医院!小许,赶紧去外面叫人把车子开出来!小李过来背她!」 ..... 一小时后,小环在医院唿出了最后一口气。她太能忍痛,错过了洗胃抢救的时机,火柴头里的大量白磷让她痛苦扭曲地毒发身亡。 唐瑞雪站在走廊里盯着裙子上的干涸血迹发呆,是小环的血,去医院的路上她抱着小环,小环气息都散了还喃喃着要找二少爷。 当天晚上梅卿来电陆公馆说事情办妥了。 李仕恩死了,明天的晨报上会报导,满洲特务在往江宁受审路途中逃跑未遂被击毙。 唐瑞雪自从医院回来心口就一直堵得慌,听陆清昶说梅卿都处理好了才打起精神下楼张罗着要烧些纸钱给小环。 她盯着火盆里的火舌吞没黄纸,一打燃尽又添一打。 抬头望望天,今夜没有星星。只有一轮血月挂在当空,闪烁着冷冽的微光,分外刺眼,如泣似诉。 傻姑娘,临死前最后一刻还等着二少爷来接她回家。 唐瑞雪喃喃自语,这下有二少爷陪着,你就安心地去吧。 第43章 两种光景 世间的事无非是起起落落你方唱罢我登场,有人落,就有人起。 花名会道馆消逝于天津卫后,因它而破碎的数多家庭并没有好转,天津街面上还多出了大批乞丐。 乞丐有男有女,女子仿佛还更多些,她们身上的衣服不算特别脏,一看就是新晋流落乞讨的。若施捨给她们几毛钱问问她们的经歷,就会得知她们大多数来自附近乡镇。都是妻子跟着丈夫趁农闲时进城押会,本钱只有几十块,是从庄稼地里赚的血汗钱。因为一夜发财梦太诱人,钱财输光后再回家拿,结局都是一发不可收拾的赌红眼。最终有天什么都没有了,男人不知是跳了河还是没脸回故乡远走了,总之是消失,把她们扔在骯脏拥挤的大车店里一去不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5页 大车店虽低端,但也要收一天三毛钱的住店费,很快这些女子连三毛都掏不出了,只得上街要饭,盼望哪天能有好心人多给些钱拿着做路费回家。 有个混的一般,饿不着也吃不着肉的小混混留意到这些女乞丐中不乏年纪轻轻样貌周正者,遂即起了坏心。 小混混喊上其他几个同样想挣大钱的同伴,几人先把全部身家凑了凑,在花街某巷尾租了几间小房,每间都只能容纳一张大通铺,加在一起也能同时装个十来人。然后趁夜去桥洞下胡同尾等乞丐聚集地转悠,看到年轻女人就捂了嘴扛回去。先给点吃的,让饿得眼冒金星的女子们心存感激,继而给些衣物用品,烧水洗澡,让她们过几天舒服日子。最后挑明目的,如有不从者,就挥舞着拳头开帐单给她看,原来一切花销都记在了帐本上,再加上比高利贷还可怕的利息,不当窑姐就没法还。 小混混靠这种一本万利的吸血手段在短时间内积累了一笔不大不小的财富,见过了钱就不再满足于做个妓院老闆。他提着重礼和拜师帖登了洪门大佬翟永仁的门,要做洪门子弟。 翟永仁看他头脑活泛且一肚子坏水,颇为欣赏,不仅认下了这个徒弟,还把一些码头脚行交给他管理。他凭着心狠手辣胆子大,替师傅扩张了许多地盘。 由此小混混的名字在天津卫越来越响,没人再直唿其名宋鹏九,都称唿一声宋九爷。 不过这一切都将在今夜结束了。 金衹天蛰伏在一辆黑色凯迪拉克后面,静静等待着,右手紧握的刀柄随着时间流逝沾染上了他的体温。 老四蹲在一旁,见金衹天长久不出声以为他是害怕,便轻声安慰道:「别怕,一回生二回熟。一会我们先上你断后就行。」 金衹天从鼻子中嗯出一声算是回应。 青帮与洪门的矛盾已久,黄钰清和翟永仁更是自年轻时就有私仇,如今宋鹏九胆大包天,竟敢带人拦路抢劫黄家的货物。黄老闆气急败坏,动不了翟永仁,还动不了一个小小后生宋鹏九吗?今晚他撒出手下,必定要杀鸡儆猴! 又过了许久,前方的紫竹林酒楼传来一阵男女嬉笑声,吃饱喝足的宋鹏九在一帮人的簇拥下现身了。 老四率先站起来,「他们出来了!」 说着就冲上去,他生得瘦小,却拎着一把与身材不符的沉重柴刀,揪住一人噼手就砍。 老四一动,四周几辆汽车后藏匿的其余黄氏门徒也动了。宋鹏九的人身上亦随时携带着铁器傢伙,见状立刻掏出反击。 街面上骚乱起来,一场生杀武戏正式开了场。 老四虽有一股不怕死的冲劲儿,但终究力量上比不过那些壮硕人士。比如宋鹏九,他生得虎背熊腰,比老四高了一个头,一脚就把老四蹬了个仰倒。 老四手中刀掉在地上也被踢飞,落入了手无寸铁的境地。宋鹏九骑在他身上,手中匕首高举着,眼看着就要往他身上扎;他本能的一哆嗦,心想完了。 然而没有等来疼痛,金衹天拔腿奔上前,一手掐着宋鹏九的后脖颈,另一手就从背后攮透了宋鹏九的心窝。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老四一个躲闪不及,被喷涌而出的鲜血洒了一头一脸。 眼见宋九爷已死,其余还跑得动的人也不再反抗,挣扎着起身逃命散去。 老四顶着一脸血爬起来,顾不上擦拭先向金衹天作了一揖:「兄弟,行啊!多亏了你,不然我非得交代在这不可!」 金衹天没说话,抽了抽鼻子嗅着空气中瀰漫的甜腥血气,胃里一阵翻腾,心想自己一辈子也适应不了这种打打杀杀的日子。其实他根本不喜欢动手,无论是用刀还是用枪,见血脏手算什么本事? 干干净净的得到才叫力量,总有一天他要拥有这种力量。 蒋琛在一边看着,知道姓金的小子手够狠,今夜往后算在天津卫站住脚了。 北平这厢,众人是在大年初一发现金沅失踪时才觉出异样的。 三十那天陆清昶放了副官处的假,有家人随着迁来北平的回家去,无处可去的也不孤寂,北平饭店里订好了酒席,要什么吃的玩的尽管记军长帐上。 酒好,又是他们背井离乡后的第一个新年,大伙免不了多喝了些,没有人留意到何时少了个金沅。 金沅在除夕趁夜离去,似乎除了攒下的钱什么也没带,一身军装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 众人不明白金沅为什么走,在他住过的屋子里翻翻找找,试图寻得一些蛛丝马迹。结果找到了一个来自天津的信封,上面的署名是许久不见人影的副官长,内里信件不见了。 副官们隐隐感觉金沅的离去和金衹天有关,惶惶然地报告了军座。 陆清昶听后却是冷哼一声:「不必管,愿意走就走,嫌我这儿庙小就尽管去跟金衹天,走了我还少张嘴吃饭!」 公 众号梦 白推文 台 其中内情军座没说,也无人敢问,但私下都在窃窃私语,金衹天哪去了?听军座话里的意思是去了天津后就被撤了职? 众人在茶余饭后议论纷纷,唐瑞雪自然也就发现了金衹天已经消失了这一事实。 「小金呢?你让他上哪儿去了?」 唐瑞雪冲进房间问这话的时候,陆清昶刚洗过澡,正背对着她用毛巾擦拭着自己湿漉漉的短头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6页 「我说他死了你信不信?」 唐瑞雪盯着他穿着浴袍的背影,听他声音很没好气,立即警惕起来。 她心想:他之前保证过不会再乱拿金衹天吃醋乱说话,如果今天说话不算再犯老毛病,自己也绝不能吃素,必须和他大战一场,不把他闹老实了不算完! 「不信,你说实话。」 陆清昶放下毛巾走到小沙发上坐下,然后摸起了茶几上的烟盒,给自己点起一支。 「我说实话,那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实话?李士恩的事?」 唐瑞雪不知不觉的低了头,原来是这个事… 见她不语他又道:「这些天来我一直在等你对我坦白,可等来等去,你似乎始终都没这个意思。」 陆清昶的头髮长了,因为沾水而垂了下来,有几撮挡在了他的左眼前。 唐瑞雪在他身前蹲下,决定採取怀柔政策,抬手拨开了那些碎发,「我没告诉你是怕你会担心。那天是我在街上遇到一个女子扯着金衹天吵架,我问他,他说他给了那位小姐一笔不少的钱,是为了让她去接近李士恩,找机会把迷药下到他杯子里,然后好把人带回来。可是她一听要给人下迷药,就扭扭捏捏的想要更多钱——我想她大约猜到了事情不简单——而且她要的太多…于是…我想这件事,外人去做怎么能叫人放心呢?所以…」 陆清昶唿出一口烟雾,又轻轻摩挲了唐瑞雪的脸颊:「所以你就说,你来。所以金衹天就为了跟我这儿交差,任由你去冒险。」 「不是的,没有冒险。他本来也是不贊同的,是我说服了他,又叫他别告诉你的。你这气生的没道理,差事是你派给他的——说到底,我不还是为了帮你吗?」 眼睁睁的望着她,有种无可奈何的感觉,「你知不知道李士恩是特务?会杀人灭口的特务!这不是过家家看电影!」 他把半支烟按在菸灰缸里,「瑞雪,你不知道害怕,我害怕!如果你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让我怎么办,啊?我回不了热河了,就算回去了,难不成我还能在城墙根儿再找着一个你么?」 他原先从没像现在这样对她扯着嗓子吼过,唐瑞雪有些不知所措。 半晌后她试探着握住了他一只手,「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 陆清昶盯着她的手腕,突然嘆了口气。 人活一世,其实除了自己以外他在意的人很少。这些人里有的天涯两隔,有的相忘于江湖,她…她是当中最特别的一个。 他微俯下身体,用额头抵了抵她的额头,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可你不懂事,伤我的心。」 唐瑞雪含煳地嘟囔了一句什么,似乎是「我没有」。 「你有。」 「你会离开我么?如果你那个小金再也回不来了。」 她眼底泛起了疑惑,或者说有那么一些震惊。 「我当然没有。我又不是阎王爷,没有随便给人放血的瘾。」 唐瑞雪松了口气,「什么我那个小金,你老瞎吃醋。你在哪里学了这种酸里酸气的话?我能离开上哪去,这里是我们的家啊。」 陆清昶嘴角含了一点笑,知道瑞雪对前任副官长的心思是一点都不知情的。他心里嘲讽金衹天空有贼心一厢情愿懒蛤蟆做梦想吃天鹅肉,嘴上故意把话说的孩子气:「我把小金调去了天津,给他找了个很好的新差事。他不听话,不让他回来了。」 唐瑞雪想,其实天津比北平更繁华,不用留在副官处参与像李士恩这样棘手的差事,也许对金衹天来讲并非坏事。 于是她也笑了,伸手轻轻掐了陆清昶的胳膊一把:「行啊,小金调走了,你下个打算吃谁的飞醋?要不把小徐他们全换掉,给你弄个女子副官队?」 他顺势握住她的手,吻了一下她的手背。 瑞雪,我最爱你。什么小金小银的,他们对你的心和我是没法比的。 尽管心底难得一见的柔情似水,但这句话他最终也没有说出来。 说不说的有什么所谓?她不会离开,他有一辈子的时间来证实呢。 第44章 復燃 一九三四年的二月,赫闽格强行把阿古尔拖抱上了体重秤,发现他已经瘦到了一百二十磅,创造了歷史新低。 赫闽格深棕色的眸子里全是忧愁,他自小就是王府的僕役,跟着小王爷被掳走他没发愁,失去自由他没发愁,辗转到张家口这个荒凉闭塞地方他还是没发愁。 可看着小王爷没完没了地消瘦下去,赫闽格愁容满面,一颗心如油煎火烧。 除了跟着小王爷,照顾小王爷,这个蒙古青年从没想过自己还能干别的什么,小王爷若是哪天「不好了」,他将无所适从。 小王爷阿古尔本人并不在乎自己的胖瘦,只腾云驾雾地窝在炕上吐烟圈。他的头髮许久没剪,乱糟糟的刘海扫着眼睛,很不舒服,他也不在乎。 赫闽格做主热了一碗羊奶端给阿古尔,阿古尔照例是拒绝,他的宿醉还没醒,不想吃喝任何东西。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坚持着每日饮酒,且不挑剔酒的种类;牧民家自酿的带厚厚沉淀物的米酒可以,此地唯一酒庄生产的带刺鼻气味的廉价黄酒也可以。 从前在天津在上海的餐馆舞厅里,侍应生们端上来各种价值不菲的洋酒总要被他挑三拣四一番;因为喝酒是恬淡人生中供以消遣的美事,若不是最上好的美酒,怎配入他小王爷的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7页 现在不一样了,为了醉而醉喝什么酒也就无所谓了。 赫闽格行了他此生对小王爷最大的僭越,硬捏开他的嘴,灌下去一碗羊奶。 不设防的阿古尔被吓了一跳。温热的羊奶咽下去了一半,呛得他直咳嗽,另一半则悉数洒在了衣襟上。 红着脸吭吭咔咔地咳嗽完,阿古尔就起身出了房间,依旧是不言不语。 赫闽格望着阿古尔单薄的背影,嗅着空气中剩余的奶香,忽然有些想嚎啕一场。小王爷很久不生气,不骂人了,也不大说话了。 这是心病,心病也会死人的。 至于小王爷为什么会患上心病,赫闽格认为很正常——一个人的生活里若是长久地一件如意的事都没有,这人自然也就不想活了。 去年年中阿古尔为了远离令川少将,用绝食一周饿得落下胃病的代价来到张家口,一开始确实较为安闲地度过了几个月,直到他的日本岳父到达满洲。 松本大将初到奉天,要见的人很多,要办的事也很多;但他未停留几天,便急匆匆地坐上汽车前往张家口看望自己远嫁的女儿,以及未曾谋面的蒙古王爷女婿。 旁人只当松本大将思女心切,没人晓得这个日本人心里已经把小王爷划为了中国土地上的第一颗眼中钉。 因为自从他挑选的歌女与葵离开日本,他只收到过一封葵寄出的信。 根据日期来看还是她们初到中国下船,幸子还未嫁给阿古尔时的。 其中原因无非有两种,一,忠心耿耿的葵死了,歌女不再忠诚于他。二,他松本将军的「女儿」以及陪嫁侍女,不仅被那个蒙古人忽略了,甚至还失去了自由。 经过种种迹象推断,失联的原因乃是后者。 这就非常令松本恼火了,他认为虽然女人理应对男人卑弓屈膝,但支那的男人绝没有资格压日本女人一头,更何况那女人顶着他女儿的身份。 松本不声不响地探访阿古尔的住处,果然抓到了把柄。 幸子与葵一同住在柴房边的小屋里,环境自是恶劣,还没有厨房烧火的老头住得好。 两个女子平日里不被允许出房间,长久地不见阳光没有使她们皮肤白皙,而是统一的蜡黄——因为吃的太差,营养不良。 在少将令川佐藤与阿古尔斗争的年月里,令川多少还顾忌着阿古尔王公的身份,时有忍让。 松本就不一样了,事实上他根本不觉得「支那」人有资格当人。 怒髮冲冠的松本倒也没有当场掏出武士刀将阿古尔捅个对穿,而是很有克制地兜头扇了阿古尔数十个耳刮子,随后离场去德王那儿指桑骂槐了一通。 德王平日里对阿古尔很不错,但阿古尔当然比不上他振兴蒙古的大事业重要,「蒙古大帝国」的建立还需要松本在内的日本人助力。所以他只好附和着陪笑,默认了松本将要对阿古尔做的惩罚。 后来的一切发生的很合理,阿古尔被罚关了一星期禁闭。理由是苛待妻子,破坏蒙日友好。 从禁闭室出来的阿古尔带了一后背的伤痕,以及一个青紫的眼圈;随后他长久地保持了沉默,并开始酗酒。 赫闽格想,小王爷身上伤痛远远敌不上心里的悲愤——小王爷一生下来就是爷,他哪里挨过这样皮开肉绽的打、受过这样无法报仇的气? 主僕连心,赫闽格担心阿古尔总有天会郁结于心,活活气死的同时,阿古尔也确实不想活了。 此时阿古尔正站在院子里晒太阳,也在忍耐着胃里传来的阵痛。他喝了太多酒,又好多天不正经吃什么人粮食了,但痛也仅仅是痛,并不值得干预,更不值得言说。 突然嘎吱一响,是幸子抱着一个盆从屋里出来了。 阿古尔现在的住处在他任职的张家口办事处后方几百米,是一处不大的四方院子——幸子有了日本爹撑腰后理直气壮地搬到了东厢房,与阿古尔住的西厢房面对面。 好吃好喝地养了一段时间,她胖了不少,面孔也由枯瘦暗黄变得白皙光滑。 她正要去洗衣服,身上和服的襻膊系了起来,露出了两条嫩藕似的手臂,瞧着很是娇美动人。 阿古尔盯着幸子看,其实不带情绪,酒精让他的思绪像他的舌头一样麻木迟钝;他笼统地想到这是自己的妻子,但对于「妻子」这个词背后的详细,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但在幸子身后的葵眼中,阿古尔是在近乎痴迷的欣赏幸子的美貌,她轻轻推了幸子一把,示意幸子抓住机会赶紧去和阿古尔搭话。 幸子虽然没有给葵任何回应,但手上很听话地放下了木盆,走到阿古尔身边用已经很流利的中文说道:「王爷起来了,这几天白天时总是见不到您,听说您总是宿醉,我很挂念。」 阿古尔没想到她会走过来和自己说话,「什么?」 幸子听着他的大舌头,心里明白这个人是不大清醒的状态,但知道葵正盯着自己,只能耐着性子继续和醉汉对话:「您总是喝酒,对身体不好。」 阿古尔不答话了,直着眼睛发呆,在幸子以为他不会再搭理自己了,回头向葵递眼神徵求意见的时候,阿古尔突然笑了一下。 「对身体不好…那不是正好?反正…你爸爸,不想我好。 幸子的手暗暗地攥成了拳头,她想尖叫,想用自己最熟悉的母语和谁大吵一架,还想把刚才放在地上的木盆摔个稀巴烂,里面的衣服悉数撕烂。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8页 阿古尔不知道,「爸爸」摆出替受委屈女儿教训昧良心女婿的架势时,也没饶了她。 阿古尔不知道,她不姓松本,她在沖绳乡下有个半瞎的奶奶被松本家照顾着。 阿古尔不知道,将军说了,往后如果她再连一个蒙古王爷都套不住——那奶奶作为她世上唯一的亲人也就该以死谢罪了,养出那么无能的孙女,怎么还有脸面对天皇? 当时她匍匐在地上咚咚地向将军磕头,在泪眼涟涟中想起上次见奶奶已经是两年前了。老人家还能有几个两年?她早知道那天一走是永别,可阿古尔不知道。 幸子无奈地几乎有些想笑了,你恨我,可我又何尝想你恨我。又回身看了一眼葵,她翘起嘴角对阿古尔调动起一个笑容,眼睛弯弯的,「你饿不饿?我给你煮一碗乌龙面吧?」 这时有一人大步流星地走进了院子,王得胜来了。 王得胜看了阿古尔先是一愣,不认识了似的又探头细细端详了他,然后很痛心疾首地骂了一声:「这他妈的,你怎么成这样了?」 阿古尔转了脸看他,耳朵听见了声音,脑子却慢半拍一时不能理解,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王得胜卷进堂屋里坐着了。 王得胜皱起鼻子嗅了嗅屋里的气味:「我说,你这屋里酒味也太重了!」 「唉,你的事我早听说了,一直想来看你,可自从北平回来以后我也没少挨整…」说着他又唉了一声,「现在咱们两个真成难兄难弟了!」 听了这话阿古尔疑惑地望向王得胜:「嗯?」 「老弟,你现在也不出门也不去办公,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他也不管阿古尔醒没醒酒能不能听进去,单是敞开了抱怨:「是这么回事,我当时走不是还有一伙特务一块么,不知怎么的这帮人就被陆清昶发现了,然后他们就把北平的事放下跑去天津帮我筹军饷去了!那个领头的脑子倒活泛,他不说我还没想到能开赌场弄钱,结果,赌场开门也没几天,好傢伙,你那个子至兄把他们一锅端了,去一帮人就回来我一个。我寻思这一伙人没一个是死我手里的啊,德王跟日本人倒怨上我了!那谁让那帮短命鬼跑的不够快?」 「那些特务都被陆清昶找出来了?」 王得胜大吐苦水,并没有注意阿古尔的眼睛亮了一瞬,他一拍大腿:「可不是吗!那些人也是点背,死的死关的关,全他娘完球了。」 「我这回也带了不少钱回来,讲实话,过手时我真没截下几个子。可日本人疯狗一样,尤其那个狗东西金井顾问最可恨,说十个我也顶不上一个索英铎,不如我死在北平换索英铎回来!」 阿古尔被酒精麻痹的思想在慢慢活络起来,王得胜带来了足以他振奋的好消息。冰冷的血渐渐回温了,活着还是好,自己活着也不是一点用都没有! 阿古尔脸上的神情由呆滞转为浅笑:「得胜兄,日本人固然可恨,但…终究你的兵权还在,我么,也没被弄死。这样,过几日我攒个局,我们…见见德王,和他聊一聊。你作为汉人顶着压力真心帮助他,他也应当在日本人面前多维护你些才是。」 一个多钟头后王得胜告辞而去,阿古尔独自坐在原处思索着两人的谈话。 与其等死——自己太年轻了,只靠喝酒一时半会想喝死也难,既如此不如打起精神来敷衍德王和日本人,在夹缝中想法子做一些事情! 思及至此他就忽然感觉到了飢饿,站起身来喊赫闽格。 赫闽格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叫了半天无人应答;正当阿古尔打算自己去厨房找些东西吃的时候,幸子推开了门。 「王爷,怎么了?赫管家似乎出去给您买药去了。」 阿古尔有心不让她进来,可念头一转,想了片刻后说道:「你之前说要煮什么面给我吃来着?」 「乌龙面。」 「那就煮吧!辛苦你。」 他笑了笑,也许是因为身体虚弱看起来一丝锋芒都没有,称得上温柔:「说起来,成婚这么久你还是第一次要做饭给我吃。」 幸子的眉毛不自觉地挑了挑,心想之前一直被你关着,你都不给我吃饱,我怎么给你做饭吃? 阿古尔垂了眸盯着地面,仿佛在斟酌,也仿佛在忏悔:「这两年是我不对,我待你不好,亏欠了你,往后我慢慢改。」 幸子觉得他大概是脑子喝坏了才会反常地说这种话。她不同情他,但看他的手臂瘦得比自己还细,也真是有几分可恨的可怜相。 于是她没说话,转身去了厨房。 第45章 祸起萧墙(上) 北平的天气热起来了,睿亲王府里的花木抽了条结了骨朵,阳光照射下瞧着一片红红绿绿的,在阔大而伶仃的王府中是最有生机的存在。 敏鸾终于等到了有意的买主,今日买家要第二次上门,是定价钱签合同的环节。那王嫌丢人,不顾福晋的指责死活不出面,情愿敏鸾自个儿张罗,只使唤了身边管家来跟着帮忙。在他心里沦落到变卖祖宅真是没脸活的事,卖完也蛮可以去跳井了! 经歷了抗嫁、父亲出走、与债主们周旋,敏鸾自觉已无畏无惧也无甚脸皮了,姨父的想法再不能左右她。只要把阿玛那笔烂帐还上,就算不是大格格,她也能挺直脖颈活了。 何况有人陪着。当年初见时敏鸾看她不是个好女人,可如今那些手帕交的大家闺秀再无人理睬自己,唯有她,一次次地帮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9页 今天谈价,是个大日子,她又来了,带着他。 先前敏鸾只看他好,心说怎么她就能有这样好的人?有一点嫉妒,有一点不平。现在知道了,那是因为她比他更好。 来到睿亲王府时汽车两侧踏板上均站着戎装笔挺的士兵,敏鸾见状就有些不好意思,说不必为自己劳动这么多人。 唐瑞雪指了指陆清昶,对敏鸾笑道:「是他的意思,说是怕买家会压价太狠,来的人多一些真讨价还价咱们也不词穷。」 又等了许久,买家才远超约定时间到来。 买家在天津是有名的大买办,牵着一位白俄姑娘姗姗来迟。敏鸾说了数连地皮带房子一起卖,不是小数目,刚好够还债。 那人立即就点头拿支票本子,直接略过了讲价环节。 白俄姑娘是俄国革命后流亡到中国的公主,巴掌大的雪白面庞上长着嫣红的薄唇,蓝绿色眸子似教堂里的彩色玻璃般流光溢彩,一张脸美得带了邪性,比满院花花草草更艷丽。 买办是真爱她,可惜我生伊未生,年过四十才遇到;实在做不到抛妻弃子了,但能做到一掷千金买下前朝贵族的府邸安置这位如夫人——价钱不是问题,她本就是贵族,应当住这样屹立不倒百年的好房子。 唐瑞雪本拟着要在睿亲王府耽搁大半天,结果不消半个时辰这场交易就落定了。 敏鸾搭了陆家汽车紧接着就要去银行兑支票,唐瑞雪与她一起做了后排。 唐瑞雪认为到底是从小成长的家,乍卖掉心里一定是不好受的,便找话来问想转移敏鸾的注意力:「格格处理完这边事后可有什么打算?」 敏鸾笑了笑:「姨父姨母如今已回北平居住,我除了侍奉二老以外自然还是要跟着唐校长一齐建设好育英了。姨母如今是支持我的了,姨父那个人呢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说着不像话,行动上其实也并不拦我。」 唐瑞雪见敏鸾还能与自己开玩笑,便彻底放下心也微笑了——敏鸾还会留下任教,这是好消息,现在她教授的书法课和美术课不仅是女孩们喜爱的课程,还常有许多校外人士慕名申请旁听呢! 银行要存钱快,提钱却是麻烦。陪着敏鸾兑过款子,又将她和装满英镑的行李箱送回那王府后唐瑞雪和陆清昶才回了家,这时天已黑透。 汽车一开进院门就有一个勤务兵奔上前来,等不及了似的追着扣车窗。 司机勐地剎住车,陆清昶没不高兴,因为知道勤务兵平素是有规矩的,赶忙拉开车门问道:「什么事急成这个样子?」 「军座,张将军没了!两个多钟头前张家管家挂来电话说的,说是张公子希望您能过去一趟。可您一直没回来,我们也不晓得您上哪去了,副官处的人都出去转大街找您了。」 陆清昶闹蛀牙似的倒吸一口凉气:「没了?」 「怎么没的?」 不等勤务兵回答他又立刻道:「马上开张公馆,你上车!」说着一指勤务兵,又转向唐瑞雪,「我去一趟,等我回来——不,不必等,你该睡就睡。」 唐瑞雪也极为惊讶,慌忙应了一声就下车给勤务兵让座位。汽车开走了,她进家门找到了张妈。 「张妈,您听没听他们说张将军的事?这人是怎么出事的?」 因为张将军那个声如洪钟、一顿能喝一斤白酒的样子瞧着比陆清昶还健康,所以唐瑞雪就怀疑有人暗算,不是正常死亡。 张妈给唐瑞雪端了杯热茶:「不清楚怎么没的,张家少爷说要请法医验尸呢。」说着她摇了摇头,「张将军那些下属不让,和张少爷槓上了。要我说也是,这人没都没了,不赶紧入土为安,送去医院划开肚子验尸算什么事呢?造孽哎!」 闻言唐瑞雪握住了茶杯,疑心今夜不会平静地过去。 与此同时,陆清昶在车上也听勤务兵讲清了始末。 他凝视着窗外的霓虹变换,保存体力似的沉默下来。如今城内状似安稳的局面有一半是张啸全撑起来的,张啸全这一闭眼,明日天明北平不说波涛汹涌,也得是暗流涌动。 到达张家的时候一楼已经站满了人,陆清昶大致看了看,都是张啸全的老部下。老部下们全不算老,正值壮年,凑在一起交头接耳,不知怀了怎么样的心思。 有人叫小陆想和陆清昶说话,可张家的管家凑过来截住了陆清昶,「陆军长,我们少爷在楼上等您。」 陆清昶麻利上了二楼小客厅,只见张小峰歪着身子靠在沙发上,大概已经哭过数场筋疲力尽了,看到他想起身,第一下竟没站起来。 陆清昶赶紧上前扶了张小峰一把:「小峰,将军现在是——」 公 众号梦 白推文 台 张小峰的眼睛立刻又含了泪:「我让人把爸爸放在后院里停着,楼里都有暖气,我怕...」 陆清昶点点头:「你做得对。」 待他再张口想问张将军之死的细情时,张小峰却勐然抓住了他的衣袖,红着眼睛咬牙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楼下那群人跟了爸爸十几二十年,爸爸从没亏待过他们,可他们凑在一起堵着我不许我出去找医生!家里那些姨娘似乎也被他们买通了,排着队来骂我不孝子,说老子死了做儿子的连一具囫囵尸首都不给他留,说我是孬种...可我只想知道爸爸究竟是怎么死的,验完尸若是因为脑溢血心脏病走的我好安心给他出殡,若是有人下毒暗害我好给他报仇,所有人都拦着我...我不明白,要是他们心里没鬼,拦我做什么?陆叔叔,我知道你和那些人不是一路的,我现在只信得过你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0页 陆清昶看着这位不比自己小几岁的贤侄嘆了口气,有心说不必叫叔叔,却又不合时宜。 其实张将军活着的时候一直在提防他,两人并不像表面上叫的老兄老弟那样交心,每次见面都是互相吊着精神敷衍对方。 可张将军也没害过他,最落魄的时候给了他一条出路,现在是报恩的时候了。 他一把拉起张小峰:「你爸爸的死因是该查明,我陪你一同下楼去协和找人来看。」 张小峰嗫嚅道:「他们不让我出去,下午的时候我要走,他们直接拔了汽车的钥匙藏起来。」 「没关系,坐我的车走。」 两人下了楼,老部下们立刻一拥而上,有人唱红脸有人唱白脸。 一会说:「虎父犬子!你父亲若是知道你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九泉之下怕也难得安宁!」 一会又说:「贤侄啊,叔叔伯伯们知道你是太伤心了,我们跟了将军这么多年,心里也实在是...可还是要冷静下来,抓紧给你爸爸办后事才对!你爸爸只有你一个孩子,现在这个关头你要懂事啊。」 陆清昶听着那些七嘴八舌,最后忍无可忍地打断:「既然将军只得一个独子,现在张家就该是小峰当家。儿子要查明老子的死因,各位不该拦。」 此言一出马上有一个姓陈的参谋长瞪着眼睛道:「小陆,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们都是将军身边的老人了,对待小峰那和自己的孩子是一样的。倒是你,你不该跟着瞎掺和吧?」 「论资歷我自然比不过诸兄,可张将军对我有恩,我是一直记在心里的。如今他身故,我为他的独子讲一句公平也是应当!」 张小峰没搭腔,只迈开步子要向外走,马上就有一双手拽住了他。 是一位姓王的高参,「让你爸爸安心走吧,不要闹了!」 张小峰冷哼一声:「王伯伯,我要出门去给爸爸订棺材,这你也要拦吗?我现在是被软禁了吗?」 王高参转了转眼睛,同时一伸手向后方一人示意,那人得令竟然去关上了大门。「棺材的事我们来安排就是了,少爷毕竟年轻,对这些白事上的道道是不懂的。」 陆清昶伸手直指了王高参的鼻子:「别他妈瞎胡扯了!这个门今天是非出不可,我看谁敢拦!」 王高参仗着年纪还叫他一声小陆,此时就有些懵了,后退一步语无伦次地也抬起了手:「你、你你…怎么说话的…有你这样说话的吗?」 陆清昶立起两道剑眉,顺带打掉了那只跃跃欲试要指向自己的手:「开门!再废话我就调工兵营进城把门卸了!」 众人见陆清昶显出了粗暴的丘八相,而且在场众人也确实数他兵多,便有些怯了,没再阻拦,站在原地全体哑巴着看张小峰随他出了门。 陆清昶与张小峰到协和一问得知原来虽有值班的医生,却也不是个个医生都有验尸的能力,得找专门的法医才行。待又通过巡捕房联繫到一位法医回到张公馆时,距他们出门已经过了两个多钟头。 夜深了,唐瑞雪靠在床前手捧一本杂志,眼皮开始略微打架。 看样子陆清昶今晚是不会回来了,她放下书准备睡觉。 正要躺下时床头柜上的檯灯灯泡忽然炸开了,小小的火星落在地毯上转瞬即灭。 不知怎的唐瑞雪打了个冷战,仿佛这不仅仅代表灯泡质量有问题,而是哪路善心神明给了她一点指示。于是她又起身把遮光窗帘拉开,放出目光向外望去。 窗外漆黑一片,唯有西南房火光沖天,正是劝业场所在方向——张公馆的位置。 第46章 祸起萧墙(下) 唐瑞雪匆匆从屋角衣架上拎下一件风衣就下楼给张公馆打电话,第三次传来忙音后她将胳膊伸进衣袖中,改打梅卿家的电话。 这回通了。 理智上唐瑞雪知道这是个睡觉的时间,可等听差把梅卿喊醒过来接电话的那几分钟她急得简直站不住。 「梅大哥,劳你马上调人进城把张公馆那条街围起来...不好讲,张啸全死了,张家那边起火了,嗯,嗯,好。」 唐瑞雪在电话里答应梅卿在家等消息,行动上却是说一套做一套。撂了电话听筒看徐宝来等人也睡眼惺忪地赶来了,便沖他们一招手,「去张公馆。」 见四五个副官都站着犹豫似的不动弹,她哎呀一声催促:「还没醒盹儿么?愣着做什么!」 徐宝来挠了挠头:「太太,咱怎么去啊?」 唐瑞雪这才想起来家里只有一辆汽车,已被陆清昶开走了,如今外面黑灯瞎火汽车行早关了门,要临时租一辆也不能够了。 「你们不是好多人都买了自行车吗?推出来骑车去。」 依照唐瑞雪的急切程度,她其实更愿意自己蹬一辆自行车,动起来或许还能缓解一下那口提着的气,但副官们怕她摔了坚决阻止。 她坐在徐宝来的后座上一边扯着徐宝来的衣角,一边催促他骑快点。 为了抄近道,徐宝来龇牙咧嘴地蹬过一大段上坡路,到达张公馆时真是大腿都要抽筋了。 张公馆上空浓烟滚滚,能看出正对门的小楼没事,火势发源于后院房屋。门前乱糟糟地聚集着许多人,张家的女眷披着衣服哭天喊地,僕役们围成一团窃窃私语,另有一些衣冠楚楚的,一看就是张将军麾下的军政界人物 。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1页 借着微弱的路灯唐瑞雪仔细辨别,发现人群中没有陆清昶,没有自家的勤务兵和司机,也没有张家少爷。 她上前揪住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张少爷呢?」 那人显然不认得她,但张了张嘴,不知是警惕还是讶异,并没回答。 她换了个问法:「怎么没有人救火?」 那人看了她一眼:「已经报了火警,火势大自家救不了。你是...」 唐瑞雪无端感到了恐慌,不敢往下深想下去,回身一拽徐宝来,「我们进去。」 副官们都不是有主意的人,可很擅长服从差遣,于是纷纷拔枪指了想要上前阻止的人。 唐瑞雪曾细细参观过张公馆,并未忘却内里格局,很快就带着副官们穿过微缩的凯旋门跑到了后花园。后花园中又划分了两个小院落,其中升起浓烟的那个院落门上赫然落了一根粗重门栓,这还不够,门栓下方又被上了一把沉甸甸的大锁! 锁头的质量好,非常坚固,徐宝来连开了四枪才崩开它。 跑进院子时唐瑞雪就出了一头的冷汗,待看清院内小楼的状况后她险些惊叫出声。 二层小洋楼已经成了火海,一楼的大门就算没被锁住也很难出去了。熟识的勤务兵、司机,以及一个陌生男人烟燻火燎地站在院子里,都伸着手臂仰着脸像预备着要接什么。向上一看,二楼一间屋的窗口甩下了窗帘拧成的绳结,陆清昶正拽着往下爬,背上还背着张小峰——张小峰被布条胡乱绑在陆清昶身上,软绵绵地垂着脑袋,乍一看不知是死是活。 陆清昶不胖,张小峰更是单薄的身量,但毕竟是两个成年男人。窗帘布承受不住两人的份量,在陆清昶离地面还有约莫两米的时候断裂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冲上前接,但反应不及,两人结结实实地拍到了地上。唐瑞雪终于叫出了声,副官们七手八脚解开了张小峰和陆清昶。 陆清昶闭着眼睛忍痛,睁开眼睛看着唐瑞雪,他没来得及说话先歪头吐出了一口血。 唐瑞雪以为他摔出了内伤,开口声音都抖了:「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身上哪里疼?」 结果下一秒他含含煳煳地答道:「没事,我没事...他妈的,刚才...咬到舌头了。」 唐瑞雪松了口气,不问事情细情,只俯趴到他耳边轻声送出语句:「我让梅卿调兵进城了,这会该到了。」 这时救火队终于赶来,也带来了抬伤员的担架。 陆清昶却不自诩伤员,扶着副官东倒西歪地站起来,他一点张小峰,「赶紧去把将军的遗体抢出来,再把他送医院!」 话虽说了,但他心里知道其实没有意义。他们带着法医回来要验尸,结果被诓骗锁到楼里的时候张将军的遗体已被做过手脚——他嗅到了若有若无的汽油味,当时就已经来不及了。 出了张公馆大门,惊厥昏迷的张小峰被抬上救护车。陆清昶在夜风中晃了晃脑袋,又吐掉一口带血的唾沫,像预备着要咬人似的挨个审视了门前众人。 梅卿带人来了,大兵们端着枪围住了这条街,不许左邻右捨出来看热闹,也不许张公馆门前的人乱动。 老部下们在梅卿赶到前已少了两人。 跑了的,自然是呆不住了的心虚者;当然,留下的也或许只是没来得及走,未必无知无辜。 陆清昶没有对没跑的发难,单是大着舌头对梅卿嘀嘀咕咕嘱咐了一通。大意是即刻起全城戒严关城门,截停所有出北平的火车。嫌疑最大的主谋者是北平军事委员会总参谋长陈奕,不管他本人跑没跑,先扣下他所有家眷——除了老婆老娘以外,他还有三个女儿两个儿子,均已自成了小家。另外通知李云峰江博文出城去营里主持大局,随时待命。 这天下半夜,梅卿自领命而去连夜忙活,城内陆公馆也未熄灯。 唐瑞雪拿着手电筒仔细检查了陆清昶的舌头,末了对他说:「不要紧,口腔里的伤口癒合得快,过几天就好了。」 陆清昶笑了一下:「那就好,你不知道,刚摔下来那一下我还以为我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唐瑞雪把手电筒关上:「既然没断你就安心上楼睡觉吧,明天早点起来去医院拍个片子瞧瞧有没有什么肉眼看不出的伤。」 「那点高度没事,要不是怕压着张小峰连舌头也咬不着。不去,也不睡了。我等梅卿消息,你睡你的。」 「那也不用彻夜守着电话等。」念头一转,她忽然显出一丝不安来,「你不会是想...」 陆清昶眨巴了一下眼睛:「是,别人不说,我至少得把陈奕和王承玄的狗脑袋拧下来!」 唐瑞雪沉下脸正色道:「张啸全死的有疑点,再加上今夜这一出,交给警察局去办也就是了。到时候该转江宁的军事法庭就转,轮不着你去处置。」 「等警察局那帮人抓人就太有的等了。况且都没有证据,张公馆的地皮都要烧焦了,难道任他们逃么?」 「真逃了也是旁人的造化,你不要插手。」 陆清昶观察着她脸上的神色,确认她一脸认真相后他不敢置信似的提高了几分声音:「今晚要不是你带人来崩开锁我没准就完了。」 「陆清昶!」她也急了,「他们到底是在政府中有名有姓的官员。现在不是你当年在关外的时候了,不打仗不开火,平白无故,哪有说死就死的人?江宁那边要是追究起来,你有理也成没理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2页 「怎么是平白无故?他们既然敢动歪心我没死当然要宰回去,是,也许是看我带走了张小峰怕验尸验出什么临时起意——可张啸全毕竟帮过我,他死得不明不白,我怎么能不管?」 他比唐瑞雪年长了四岁,可唐瑞雪忽然觉得他像自己的弟弟。还是个小弟弟,有种说黑就是黑说白就是白,孩子式的侠气。 张啸全是给他弄了张北平保安司令的委任状不假,可那又岂是白给的?说到底双方不过是利益交换罢了。别人算计着怎样付出四分让他还六分,他却真记下了情还要去替人淌混水。 唐瑞雪瞥了他一眼,说不清楚是怒意还是伤感,「你这样意气用事,恐怕将来不会有好果子吃,以后要后悔的。」 他怔了一瞬,随即轻笑道:「最坏不过交代命一条——人既死了,眼睛一闭无知无觉,哪还晓得后悔?」 民间有种说法叫避谶,唐瑞雪知道自己话讲得不中听,但又非劝不可,只好硬着头皮不看他。 「你好好想想吧。」 说完她上楼进卧室。翻来覆去几十次后她从未拉严实的窗帘缝中窥见了一丝天光,便掀开被子下楼转了一圈,在听差口中得知陆清昶半小时前出去了。 唐瑞雪嘆了口气,告诉张妈自己不吃早饭,然后上楼。 这回她真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轻轻响了一声,唐瑞雪在半梦半醒间闻到了一丝带点柑橘味道的香气——是她挑选的沐浴乳。 陆清昶刚洗过澡,轻手轻脚地上了床,先把手伸进睡衣里贴肉摸了摸自己,觉得并不冷才搂住了唐瑞雪的腰。嗅了嗅她的头髮,他梦呓似的小声咕哝:「我回来了。」 她无法再装睡,只得转过脸去和他对视了。 「事情算结了。陈奕自杀了,留了封遗书说愿赌服输,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其实我本来也没想把他家人怎样。」 唐瑞雪看他两眼下都显出了淡淡的青晕,是一副疲惫相,心里软化了,嘴上还是没好气,「另一个呢?」 「王承玄跑了,没找到。我让梅卿不必再搜了。」 「怎么?」 「我听你的嘛,他跑得快就算他的造化吧。反正事情是陈奕仗着资歷想夺权挑大头撺弄这些参谋处的人做的,如今出头鸟一完,他们偷鸡不成蚀把米,自然就哑火了。」 唐瑞雪哼了一声:「这些文官的事情谁说得清,他们就算今天畏罪辞了职,往后未必不会再起来。政界的事你不懂,我也不懂!」 陆清昶也不知道为什么,对她总是莫名气弱,「哎,别生气了,您大人大量饶我一次好啦!」 唐瑞雪默然,许久后才说:「我不生气,我是心里怕——」 她的身体向左移了移贴紧他的胸膛,脸颊埋到他的颈窝处。 开口时唿出的气息痒丝丝地蹭着他,像极了春日里拂过柳岸的微风。 「子至,你要长命百岁才好。」 陆清昶的眼神忽然成了熬化的糖,带着烫人的热度,甜而柔软。 体温相融的那一刻,他仰起头要哭似的喃喃道:「我爱你,我一定...陪你活到老。」 语言是有重量的,至少在此刻,唐瑞雪被一句话压得气息紊乱。 阖上双眼好像真的看到了数十年后的光景,她收紧了两条绕着他的手臂,把对未来的想像用力拥在怀里。 第47章 对与错 张小峰在医院躺了一夜后脚步虚浮地挣扎出院,待见到他父亲那具焦黑的尸体后,他又是腿脚一软,赶紧扶住了墙。这回他屏气凝神,强撑着不倒,张家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他若是晕个没完没了,谁来安葬父亲呢? 连着喝了两碗参汤吊神后,张小峰沐浴更衣,开始着手操办张啸全的丧事。 这场丧仪,跟了张啸全半辈子的老管家全程看得目瞪口呆,依他评价办得不怎么样,其实何止不怎么样,他是忍着没说不像话。 张啸全祖上是山东人士,幼时随家人闯关东去了东北,青年时辗转于华北一带谋事,后又在北平定居娶妻生子。无论按照哪地的传统,人走后都应当在家中停灵至少三日接受亲朋弔唁再入土,更别提那些吹拉弹唱、披麻戴孝的繁琐规矩了。 张小峰看父亲的尸身已被烧得扭曲萎缩不甚完整,干脆就抹去了当中无数细节,直接买了口楠木棺材雇了四个壮汉就把父亲抬去城外墓地葬了。 张啸全生前何等风光,死后的排场却是微乎其微连普通人家都不如。即便乡村农户办白事,也要请几个厨子,再从本家叫些帮手来操办一场流水席呢。众人看在眼里嘴上都是议论纷纷,张啸全是死了,可张家的钱并没有跟着一块逝去呀,张家大公子却把乃父的丧事办得如此寒酸,是为不孝啊! 旁人的评价张小峰全知道,可并不反驳,也不在意。人死都死了,排场再大也活不过来,就算叫千人来送葬、雇万人来哭丧,当中又有几人是真心难过掉泪呢? 张啸全入土后第六天,张小峰独自登了陆公馆的门。 他晃荡在一身青色长衫里,袖子上别了一个写着奠字的袖章,本身就是瘦弱的书生相,经了这些天,愈发细条条地像根竹竿了。 张小峰先鞠了一躬再开口,声音是细而飘的,「陆叔叔,此番您对我有大恩,按理说我早该上门道谢,只是这几日忙着与家中姨娘们会帐实在抽身乏术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3页 陆清昶听得一愣,出言打断问道:「会什么帐?」 原来张啸全生前留下了五个如花似玉正值青春年少的姨太太,其中最老的那个,也仅仅比张小峰大六岁;家中老爷一死,她们姐妹几个均无意守寡,就算不再另找男人,也是自己出去单过舒服自在!抱着同样的想法,几人便凑在一起合计着要问张少爷要一笔大大的、足够活一辈子的赡养费。于是各拿出一点钱,合请了一个律师团,预备着要和张少爷一战。没成想她们气势汹汹地向张小峰下战书时,却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张小峰一下子就点头同意了给钱,搞得她们面面相觑,都疑心自己要少了。 殊不知张小峰只是心如死灰,不在意钱财;且即便心中厌烦几个姨娘,也还念着她们身为女子挣吃挣喝不容易。父亲生前脾气又不好,也或许是过去被母亲压迫久了,母亲亡故后想要从别的女人身上找一点存在感——总之父亲醉酒时打女人也是有的,几位姨娘跟着他也有苦劳,就当给她们一笔精神损失费吧。 「姨娘们都还年轻,想另寻出路也是人之常情。我依照她们跟爸爸的时间,分配了各人应得的遗产。」 陆清昶明白了,感觉张小峰简直是个软蛋,张啸全那些姨太太全是从烟花柳巷里赎出来的,哪有资格分遗产?张小峰的母亲张太太是前朝京中一位有名镖师的女儿,听说是个穆桂英式的女子,病逝前治家极严,治理得夫君在她活着的时候别说纳小妾,就连帮厨丫头都不敢往家里放。这样一位女中豪杰,怎么就生出了张小峰这样的面瓜儿子?她老人家若是泉下有知,非得气得再死一遍不可。 沉吟片刻,陆清昶决定还是不评价人家的家事了,便转移话题问:「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学校那边,我和你们武汉分校的校长早年倒是认识,虽说这些年他一直是在南边,有些疏于联络了,不过招个学生算不得什么大事...」 张啸全出事前不久张小峰刚刚被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劝退回家,张啸全不忍心打独生儿子,又气的够呛,只得在家骂天扯地。对此陆清昶略有耳闻。 张小峰摇摇头:「您是好意,但不必再为我操劳了。」 陆清昶笑笑,以为张小峰在讲客气:「打个电话罢了,哪就操劳了。」 张小峰直视前方,眼里毫无波澜:「我无意再入学军校。一来我不是这方面的人才,对军事实在愚钝,连做个纸上谈兵的赵括都不够格,二来家父走后我看清自己确实志不在此。」 陆清昶挠了挠头:「这个...你不去上学,我不好直接把你往军委里插啊。即便是张汉卿,也正儿八经从讲武堂毕业了嘛。」 「陆叔叔,我是无意进军政界做任何事的,我想不管什么岗位官职都只会令我厌烦罢了。」 陆清昶对这类从未挨过饿的少爷崽子有点无从下手之感,心想这要是我弟弟,我非得抽下来皮带揍他一顿不可,难怪张啸全活着的时候动不动就对儿子咆哮。 他斟酌着字句,慢慢开口道:「你叫我一声叔叔,说来是你父亲有意抬举,我本不该充长辈教育你;可这一年来我蒙你张家恩情,无论如何是希望你能承你父亲遗志向好的,所以有的话说出来难免不中听。」 到此他顿了顿,将面前小茶几上摆放的茶壶端起来给自己和张小峰各倒了一杯,才又说:「你这样的青年,无意做任何事——难道有意像那些前朝遗少似的坐吃山空一辈子吗?虽说也是种活法,可人生就太虚度了,许多八旗子弟不是闲着闲着就找乐子吃上大烟学了坏么!你父亲不服老,一辈子没有闲下来过,你怎好二十出头便什么也不做了?」 听罢张小峰却是有些难过,眼睛一酸几近落泪,心想道:「爸爸一生天南海北拜的把兄弟少说也有十几人,他死后还认我这个侄子、真心为我筹谋以后的,竟只有一个陆清昶了!虽然谈不拢,这份情却是应当牢记的。」 张小峰用力瞪了瞪眼睛憋回眼泪,随后黯然嘆息一声:「现今的江宁政府在党中动辄使用江湖帮派的手段,一言不合、觉得谁挡了路就要搞内部屠杀,毫无章法。说来嘲讽,陈奕如今是我的杀父仇人,但我年幼懵懂时是真心崇拜尊敬他,以为他号召我父亲走上改天换地的路,是个眼中有世界的人物。如今看来他当年首当其冲举起革新大旗,为的却只是权,不是民。我对军界政界的失望一般无二,如若他日生活真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我是宁愿去做个柴夫卖力气,也不想吃公家一口饭的!陆叔叔,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陆清昶低头盯着杯中茶水,声音愈来愈低:「我明白了。可是,躬身入局,方有机会改变现状啊。」 张小峰不作答,于是两人对坐着沉默下去。 良久之后,张小峰开口道:「下棋时说一子错满盘皆落索,如今我看错的不止一子。陈奕那样的人太多,您这样的人又太少,而要凭少数之力去改变实在是难之又难。可是,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对的,我以为...我需要时间去思考什么是对的。像您说的,人生不当虚度,在想出个结果前,我还是想回北大念书。」 在这场谈话结束后的不久,张小峰参加了当年北京大学理学院的招生考试,以第一名的成绩第二次考入了北大化学系。 时光飞逝,一九三六年的秋天,张小峰再次来到陆公馆,此次他带来了一位拿到毕业证书不久的同门学姐,举荐该学姐到育英中学中任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4页 陆清昶笑说学校的事情他不懂,也不过问,还是和他太太谈吧。 张小峰叫唐瑞雪婶婶,告诉婶婶说他这位学姐家境不好所以分外要强努力,学业上甚是优秀,毕业后却因为社会上对女性的偏见找不到像样的职业,不仅没能偿还上读大学时借下的学费,甚至连个人生活也快难以为继了。听闻育英女中在招聘时从不偏心男子,此番也不是妄图拿父亲的面子做人情,婶婶考察学姐的能力后再做决断就是。 唐瑞雪明白这个年头有些学校是宁愿要三流野鸡学校毕业的男人也不愿要真有学识的女子的,便点头应允。 此后张小峰又向唐瑞雪推荐过几名有意做教师的校友,几年后他本人更是兼了育英中学的副校长,并于抗战爆发时带领学校师生平安迁移去了后方,当然,那就是后话了。 第48章 再相见 廿五年十二月末,北平已经到了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 这天育英女中里一位任英文科教员的陈小姐召开一小型晚宴,因为她不日便要结婚,想要办一个告别单身生活的仪式邀请朋友们同乐一场,宾客名单中也有唐瑞雪一个。 在场都是女客,凑在一起有说有笑地吃过了一顿晚饭后天色也黑透了,陈小姐便张罗着放起了音乐,要跳一跳舞。不知是留声机还是唱片出了什么问题,几位小姐正凑在一起研究时,窗外突然传来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把大伙儿都吓了一跳。 一位李小姐抚着心口埋怨:「今儿不是西历的圣诞节么?如今洋人过节也要学咱们放鞭炮了?」 此时窗外鞭炮声依旧没停,又有人附和调笑:「看来真是学人过年,热闹得很。」 唐瑞雪随着旁人一起凑到窗边向外张望,见远处已经燃起了五彩的烟花。她方才在席间喝了一点白兰地,微红着脸露出了微笑,嘴上不说心中却想到:「这是万幸,事情得以和平解决了。」 次日一早唐瑞雪和张妈出门走去街口买炸糖糕,见报童满街奔跑着号外,说是委座已经平安离陕;又说昨夜不止北平,全国都在放鞭炮,警察沿街拍老百姓的门叫放鞭炮庆祝。 张妈是等闲不出远门的,但整日在陆公馆里进出的都是消息灵通人士,她耳濡目染对时局情况也有了一点敏感度,此时就小声问唐瑞雪:「那老爷是不是该回来了?」 唐瑞雪点点头:「想是也快了。」 回到家后唐瑞雪吃了块炸糖糕喝了些热豆浆,然后瞄了眼钟錶看已过七点半,应该正是人已起床还未出门的时间点,就匆匆洗手往天津黄公馆打电话。 原来自从十几日前陆清昶与其他驻扎平津一带的军官一齐接顶头上司军政部长何部长急电,连夜赶往江宁斗鸡闸何公馆开会商议对策开始,城外营中事务自有人代理,家中事务就全落到了唐瑞雪一人头上。天津黄钰清那边款子向来是一月一结,这个月的迟迟没有送来,往日对接的人不知怎的竟一直联繫不上。无奈之下,昨日她把电话直接打去了黄公馆,却无人接。按理说是不该,黄钰清本人即便在外,偌大的黄府怎会连一个接电话的伙计都没有? 第一次仍是忙音,唐瑞雪愈发奇怪之时忽然通了,她赶忙开口,「你好?这里是北平陆公馆,劳请黄老闆听电话。」 那头不知为何沉默着,只能听见细微的唿吸声,唐瑞雪又餵了三四声后才终于有了回音。 「是我。这两年...你还好吗?」 唐瑞雪直愣了七八秒,然后勐地反应过来自己是认得这个嗓音的,一时惊得小小嘆了一声:「小金!是小金吧?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黄家?」 她连声发问,金衹天那边回答的却是断断续续。 唐瑞雪看不到金衹天死攥着话筒的手在微微发抖,更不晓得他心里泛起的波澜已经把他激到了恍惚的地步。只听他慢吞吞地说话,说的莫名其妙,有点语无伦次的意思:「我...我一直是在黄家,啊,不,我也不是住在黄家的,我这几天才过来...」 唐瑞雪又仔细问了许多,挂下电话的时候已过了十多分钟。 本文唯一更新群五249081久2,此外都是二传盗文群 此时她已经明白了个大概。 她一直以为金衹天是调去了天津公署,没成想陆清昶把他安排到了黄钰清身边。 更令她震惊的,也更重要的是黄钰清永远也听不得电话了;六天前他乘坐的汽车被人用自制燃烧瓶投掷到了油箱上,司机当场死亡,他本人在医院中苦熬了二十几个小时后抢救无效身亡。因为是仇杀,黄氏名下的商铺码头也全被打砸烧杀乱作一团,家中僕人见状跑的跑散的散,没有人接听电话了。负责和北平对接送保镖款子的人,大概已经死在火拼中了——大概是,死的人太多,具体名单还没来得及统计出来。 她还听见电话那头很嘈杂,一直有进进出出的脚步声,还有人隔着一段距离不住地喊「金哥」。金衹天极其暴躁地沖那边大声嚷了一句,然后又马上恢復原样,告诉她黄家的生意已经停了,那笔款子他会问清数额后送来北平,只是如今人手不够用,可能需要等几天。 唐瑞雪坐到沙发上心不在焉地剥开一粒软糖放到嘴里慢慢咀嚼,心绪纷乱。 一时埋怨陆清昶这种安排不像话。一时又想黄钰清这一出事,金衹天能去黄家主持事务,大抵是在黄钰清身边有相当的位置。那岂不是已经是青帮人士了?小金这样一个长着白皙娃娃脸的青年竟入了青帮和流氓们混在一起,这可真是怎么想怎么违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5页 再说天津那头,金衹天打过这一通电话后也是思绪万千,可他并没有唐瑞雪那样的好福气能坐在家里想东想西。 他忙,忙着去砍人! 大小姐平日看着好像只晓得玩,比最花天酒地的煳涂公子哥儿还要纨绔,黄钰清死后却忽然显现出她名字的特徵;如果大小姐不是大小姐,是个大少爷,乍一主事也就是如此了。 黄胜男滴泪不掉,沉着冷静地放出目光将父亲手下的得脸徒弟、大伙计们划为两派。一派是跃跃欲试想自立门户甚至投靠对头的,一派是磨刀霍霍要为大老闆报仇的。 她指挥着后者在向外寻仇前先宰了前者。 清理门户后她又放出话去赌回了一切上门想做和事佬的帮派老爷子们——她可以散尽家财,只要争一口气。 老爷子们白髮苍苍,口口劝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再一味打下去天津卫就要重新洗牌,谁也落不到好。翟永仁下手也是因为他侄子死在你们黄家手里,他没儿子,那个侄子是从小放在脸前儿当接班人养的。」 可黄胜男冷笑着只是摇头,说老爷子们老煳涂了,什么狗屁侄子是死在青洪帮的械斗里的,焉知会不会是洪门人趁乱打杀自己人?退一步讲,就算真是死在黄家子弟手里的,她没看见,也不承认。 她只看见洪门的翟永仁杀她父亲了,让她杀回去这事才能算完! 黄胜男的寻仇已经大规模影响了天津城里的治安,小贩们怕被误伤都不大敢出摊了,巡捕房不得不出来干预。 探长亲自登了黄家的门,想劝这位比其父更难缠的黄小姐消停几天,眼看着就要过年,正是忙的时候,忙不过来啊。 黄胜男毫不畏惧,拿出大把的钞票,一边塞进巡捕房打点;一边寻人替罪给上重头抚慰金再安排律师辩护,做下承诺要不了几年就可以出去拿钱享清福了。 一时间黄氏门徒势不可挡,洪门初露败相。 金衹天对唐瑞雪说人手不够用款子要等几天才能送去北平其实是鬼扯,平津一线,往返很方便,无论如何不至于送不了。他存了小心思,迟迟不安排人去北平,拟着等几天自己能走开了再亲自走一趟。 虽说理论上去了也见不到她,可万一呢? 他早已搬离了初到天津时居住的公寓,在寸土寸金的英租界中置办出了一所金公馆。金公馆中有一间书房,叫名是书房,其实没有书,是他平日算帐的地方。里面摆放着一张沉重的红木书桌,右手边从上至下第二个抽屉中整整齐齐的叠着一沓火车票,目的地均为北平。 两年间他打了数张火车票,想着哪怕只站到雍和宫大街上遥遥地望一眼也好,可每次他在月台上徘徊踌躇的时候车就已经开了。 北平并不姓陆,陆清昶也从未说过不许他再踏上北平地界。 他说不清为什么,要说近乡情怯的话,北平也并非他的故乡。 想来想去,他只得出一个模稜两可的结论,没准备好。 唐瑞雪和陆清昶来的时候,金衹天自觉仍然没准备好。 那时他在黄公馆的客厅里打了赤膊,露出几道鲜红刺目的刀伤来,黄胜男正捏着一个棉球给他上药。 听完小伙计的通报,他唰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捡起褂子就往身上套,把黄胜男看得一跺脚,「你忙的什么?刚涂好的药都给你蹭掉了!」 饶是匆匆扣好扣子,那两人进来时金衹天还是感到了自惭形秽。 她一点也没变。 陆清昶也是一如既往的讨厌相,大冬天的只穿了一件剪裁利落的人字纹大衣,毫无瑟缩之态,标枪似的站得笔直。而自己头上缠着一大圈绷带,看着就算不滑稽可笑,也得是一副惨相。因为昨晚一把钢刀兜头对他噼下,他有惊无险地一闪,刀尖擦过了耳朵。伤口不好缝,医生只能为他包扎一下,为了包得牢固将绷带绕到了脑袋上。 金衹天本以为再见她的时候会有千言万语,但如今却仅是一幕只有一个角色出场的默片罢了。满心的快乐和悲伤无从开口,这场长达五年的悲喜剧归根结底还是自己一个人的事。 黄家的暖气生得足,室温如春,金衹天的一颗心却骤然冻成了冰天雪地,冷得他只好露出苦笑。 第49章 所谓抉择 唐瑞雪一进客厅就先问候了黄胜男一番,二人曾当街撕头髮,如今时过境迁见了面倒也一团和气。 陆清昶看了金衹天一眼,第一句话也是先对黄胜男说的:「黄小姐,我之前一直是耽搁在江宁,昨日回到北平才听内子说了...唉,请节哀吧。」 黄胜男笑得很得体:「多谢陆军长陆太太挂怀,现在想来人的岁数大抵是天定的,万事皆逃不过一个生死有命。」 唐瑞雪和陆清昶此番来天津本意是奔丧弔唁,然而黄胜男办起事来有着雷霆的速度,黄钰清既已经下葬,便也无甚丧可奔了。 一番客套过后唐瑞雪腾出空来转向了金衹天:「小金这是怎么了?」 金衹天一直等着她和自己说话,然而还没来得及回答,话头先被黄胜男抢了过去,「他呀,耳朵差点叫那帮狗杂种削掉半个!不过他运气好,总算没成个一只耳。」 此言一出,金衹天注意到唐瑞雪明显是露出了讶异神情,陆清昶也小幅度的挑了下眉毛。 金衹天有些窘,恨不得伸手捂上黄胜男的嘴:「破了点皮...没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6页 这时外面颠颠的跑来一个伙计,到黄胜男跟前弯下腰来耳语了一串。 黄胜男随即起身:「陆军长陆太太,实在对不住,我这边有事要失陪一下。」 陆清昶道:「无妨,黄小姐先忙。中午就让小金带我们找家馆子吧,小金也不是生人,正好趁此叙叙旧。」 黄胜男根本没想留这对夫妇吃饭,也无意让金衹天去招待他们。一来她现在离不得金衹天,二来她对于金衹天怎么到她爸爸身边的虽然不知内情,但也晓得金衹天是受了贬,并不认为陆清昶与金衹天有什么旧可叙。可陆清昶既然这样说了,她也不好直接驳回,只顾左右而言他地说道:「这自然是好,只是...呃,外面的饭馆人多眼杂,昨天晚上衹天才在小白楼那边遭了偷袭...」 陆清昶笑了一声:「坐我的汽车,难道老部下的安全我还保证不了么?」 黄胜男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地说道:「嗨呀,瞧我这脑子,忙煳涂了。有陆军长在那我自然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衹天,你可一定替我把陆军长陆太太陪好了。」 金衹天轻声应了,随后四人一道出门上车。 黄胜男自去巡捕房捞人,余下三人则往法租界的国民饭店去了。 待到跟随侍者进入包间后,金衹天先替唐瑞雪拉开了一把椅子,然后管住了自己的手,等侍者去给陆清昶拉椅子,极力要把昔日副官长伺候人的习惯抛到十万八千里去。 然而陆清昶没在意,自己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了。 金衹天从侍者手中接过菜牌子推向对面那二人,「陆军长陆太太请看看想吃些什么,这边的粤菜倒做的不错,据说是很正宗。」 陆清昶从兜里摸出包香菸先自己叼了一根在嘴上,又把敞开的烟盒递向了金衹天:「小金,往前数些日子你也是家里人,称唿上何必这样生疏?」 金衹天手比心快,下意识地抽了一根夹在指间,嘴上却干巴巴的咽了口唾沫不知说什么好。 唐瑞雪一边翻菜牌子一边转开了话题:「哟,这儿还有广东早茶呢,不过现在到中午了,不晓得水晶虾饺什么的还供不供应了?」 这话是好接的,金衹天松了口气答道:「他们是全天供应的,太太点就是了。」 因为包间有着最低消费这一说,所以服务格外好,菜上得极快,不一会儿就摆了一桌子。席间三人谈着闲话,评价着菜色与葡萄酒的风味,直到吃了个半饱,唐瑞雪才搅着碗里的扇贝粥状似闲闲地问道:「小金,这两年你在天津的情况是怎样的?」 金衹天怔了一下,垂头没有出声,只夹了一筷子海参丝送进嘴里无声地咀嚼着。 这两年的情况要说起来就太复杂冗长了,非要简述也不是不行,大抵可以归总为一句话。 他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搏命,换来了与她同坐一桌吃饭的资格。 见唐瑞雪很有耐心的等自己开口,他只好草草叙述了一二——黄钰清算比较看重他,但也很能使唤他;他积累了一些财富,也有那么几次差点死在码头场子的聚众斗殴中。 唐瑞雪静静听着,知道说起来平铺直叙,其实必定有许多艰险,她已经留意到金衹天侧颈时领口处若隐若现的伸出了一道新伤。 陆清昶一直没说话,只将双臂抱在胸前静坐,这时忽然开口道:「你回来吧。」 仿佛是怕这句话没头没尾,思索了一下他又补充说,「黄钰清死了,我那儿副官长的位置一直也是空着,你回来干吧。」 金衹天听到这里,真是想要冷笑了。军长大人是见了自己满脑袋绷带的惨样好心施捨么? 副官长的位置没给旁人…当年陆军长可是亲口说副官处无非是他陆家的家奴班子,赏出去一个家奴的职务,还要别人感恩戴德——好一个高高在上的司令官儿! 见金衹天无动于衷的好像在发呆,唐瑞雪就心焦的了不得,好像她成了他的长辈,而他是误入歧途的小男孩,她恨不得摁着头让他答应回北平。 眼见包间里的空气都要变沉默了,唐瑞雪垂在桌子下的手就悄悄推了陆清昶膝盖一把。 陆清昶只作不知,垂下眼帘很平静的说道:「如果不想回,不勉强。我在天津住三天,利顺德,你也可以再想想。」 金衹天这才嗯了一声,声音几乎轻不可闻。 陆清昶点了点头起身离席,「好,今天就这样吧,我们回饭店,要送你么?」 金衹天跟着站起来:「不必麻烦...」 陆清昶已经推门走出去了。 唐瑞雪蹙着眉头跟上,临出门前想劝金衹天,可又怕他舍不下天津挣下的家业,自己出口会显得多嘴多舌叫人为难。最终她只仰起头深深看了金衹天一眼。 这顿饭后金衹天没有去黄家,回了他自己在英租界的家。进门时金沅正坐在餐桌旁吃饭,碗是小盆那么大的海碗,里面装着满满的打滷面。 金沅快十八岁了,身量已经长得很高大结实,面孔也是成人的模样,唯独开口说话时会流露出几分孩子的稚气。他吃的满嘴是酱,笑嘻嘻地和金衹天打招唿:「大哥,你回来啦。那边结了?是不是从今晚开始你就不用在大老闆家住了?你吃饭没呀?」 金衹天抽了张卫生纸递给他:「今晚还是要去,回来有事和你说。我吃过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7页 金沅抹了抹嘴:「啥事儿啊?」 金衹天在他对面坐下,沖他笑了笑:「你先吃,不急。」 金衹天专心致志地看金沅嗦面条,心里想起了两年前的大年初一金沅拖着大鼻涕冻得小脸泛青前来找他的样子。 离开天津后他断了与所有旧同僚的联繫,只寄了信给金沅,本意是想通过金沅能时不时知道一些她的消息——他信不过旁人,只信这个小崽子。 没成想金沅偷跑来了,哭着喊着要留下,说当兵是副官长带他去的,副官长走了他也不干了。 小崽子也只认他。 看金沅放了筷子,金衹天倒了杯水推给他。 「我要和你说的事就是我打算回北平。」 「嗯?」 「我打算回军座那儿去。」 金沅还以为金衹天在说笑:「大哥,你说啥呢,人家不是把你赶出来了么。」 金衹天偏头望向窗外,见天很蓝,心里也有一点尘埃落定的轻松。 「是,但军座现在愿意让我回去,官復原职。」 她的眼睛会说话,他读懂了。 她想让他回去,他是没法拒绝她的,不能,也不会。 况且陆清昶说完他虽不言语,但心里已经明白自己只是在愤慨,最终一定会巴巴地跑回去继续低头弯腰做那个类似家奴领班的副官长。说是没骨气也好,没出息也罢;滷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他这辈子就折在这上头了! 金沅急得向前一探:「他让你回你就回啊!大哥,你是不是这几天累懵了?你现在过得好好的,干嘛要回北平给他当差?大老闆没了不是还有大小姐嘛!况且...况且,我看北平根本都没有天津好!天津多好玩哇,别回了。」说着他停下想了想,「是不是军座现在没人用了,就强迫你回去?」 金衹天笑着摇头:「孩子话。军座到哪儿找不着一个副官长,怎会强迫我?是我自己愿意。」 金沅怀疑金衹天被鬼魇住了,不然怎么说的话都像发癔症似的? 「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我走后没人看着你了,夜校还是要接着上,不许缺课。我会去同大小姐讲,等你拿到文凭后让她给你安排个饭店经理、商行会计之类的岗位,说出去也是一份斯文职业。你还小,不能跟老四他们学。」 金沅的表情僵住了,足愣了有半分多钟才开口:「大哥,你不要我了?」 「北边都传将来会打仗,无论怎么打,想来战火都烧不到租界里。你要替我看好这栋房子。」 金沅简直快哭出来,「既然传要打仗,你就不要去跟军座嘛!万一...到时候兵不够用,他也让副官处上战场怎么办?听说那炮弹一轰,一大片人就连渣子也不剩了,压根儿来不及跑,比你去接货要帐危险多了!大哥,还是你不想帮大小姐给大老闆报仇了?那咱们拿着钱悄悄跑了也行啊,走得远远的,到南边儿去...」 金衹天凝视着桌面,「不要说了。我心里愿意,为了她我是什么都愿意的。」 金沅并不知道「她」是谁,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半天不见大哥就忽然变成了天字第一号的忠臣,咧着嘴真哭了。 「那你带我一块走,姓陆的要是记恨我当时跑过不想要我,我就给他餵马去。给他家当杂役倒马桶也行,反正你去哪我去哪!」 金沅红着脸涕泗横流地赖着金衹天,然而金衹天心如铁石,硬是不点头。 第50章 天津一日 唐瑞雪本惦记陆清昶昨日才坐过长途火车,今日又起早赶来天津,想要吃过饭后就赶紧回饭店叫他歇歇。谁知半路看到一家新开门全场打七折的商行,门头很不小,门前摩登小姐太太们大排长龙,她意意思思的,总也忍不住隔着车窗向那儿张望。 陆清昶见状就笑了,叫司机停车,先去过一过太太的逛街瘾。 唐瑞雪面上一红,忽然扭捏起来。因为确实是想去逛热闹购新衣的心盖过了体贴陆清昶的心,她自我反思此举非贤妻所为,于是就有些心虚,拍拍陆清昶的膝盖:「哎,你说我这个人的物慾会不会过分沸腾了?」 陆清昶捉住她那只手送到嘴边行了个吻手礼,然后才回答说:「可能有点吧!」 唐瑞雪想起上月自己才买回家了外套大衣袄子毛线衣毛呢裙等等衣物共十几件,现在还有几样没来得及过水上身亮相,开口声音就愈发小了:「冬装么...款式再怎么更迭其实都是换汤不换药,我选的样子全不容易过时,多买几件往后也可以慢慢穿。」 陆清昶昨晚到家,本拟着小别胜新婚,要好好与太太亲近一番;结果没等来接风的好饭好菜,先等来了唐瑞雪瞪圆的一双大眼睛。及至他赔了许多笑脸,并保证一定把「被迫堕落」的小金弄回来以后,唐瑞雪才算饶了他。 唐瑞雪露出了二分笑模样,说出门饺子回家面,要自己下厨给他做面条吃。 经过一番折腾,陆清昶吃了一顿拖成宵夜的晚饭,紧接着又忙与唐瑞雪述说江宁的境况;斗鸡闸的何公馆内高官云集,他缄默不语地闷声听来许多新消息,见了许多新鲜趣景。比如主张讨伐派的一位戴先生大骂主张和平派的孔先生,平素向来盛气凌人的孔先生因为失去了最大靠山,忽然变了谦谦君子,那一直高于顶的双眼,也降低到了眉毛下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8页 最后唐瑞雪评价总结说:「此事到了已经不像国家大事,倒像宋孔两大家的家庭私事了,既如此还不如早早叫你们这些不说话的摆件回来呢。」 陆清昶附和道:「谁说不是呢,我们这些噤口不言的那不就和屋里的摆件儿似的?」 随后这二人便都困得一闭眼就去会周公了,谁也没抽出空多看谁两眼。 因此前景,陆清昶此时看唐瑞雪的眼神特别黏煳,逗她两句,也比平时更加有意思。 于是他又笑起来,并在她手上轻轻咬了一口,舌尖悄悄触碰了她的手背。 唐瑞雪抽回手,又在他大腿上拍了一巴掌:「你成小狗了?不要和我闹。」 陆清昶看向窗外,「快下车吧,进去转转,看看人那么多是有什么好玩意卖。早点逛完早点回去。」 他不止想闹,他还想吃了她呢。 不知这家商行的老闆得哪位高人指点,试图用飢饿营销来收穫客户,打出了「一对一式服务」的旗号,其意为一个导购小姐一次只接待一位顾客,所以唐瑞雪扯着陆清昶挤在人堆里排了许久队才得以进门。 因为排队太久,唐瑞雪的兴致已经减了大半。 好在商品时琳琅满目的,便宜也是真便宜,试穿了八双鞋,结帐了三双提着出门时天光已经暗了些许。 唐瑞雪对着陆清昶说话:「没有比这老闆更会做生意的了,排队的人越多越叫人好奇里面有什么好东西。其实我现在想想,这几双鞋好看是好看,可其他店未必就没有这样的款式卖。」 陆清昶打了个大哈欠,完全的贊同:「可不是,等的人都没脾气了。」 这时有辆红色别克汽车从他们面前开过去,因为车体颜色鲜亮,唐瑞雪不由得追着看了一眼。 驾驶座上的车窗没开,影影绰绰之间她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金衹天。 唐瑞雪没看岔,驾车的的确是金衹天。 金衹天通过一张固若金汤的冷脸将金沅勉强镇压下去后立即又赶去了黄家,将那番要走的打算说二遍给大小姐听。 金衹天来的时候黄胜男本在喝茶吃点心,心情很好。 翟永仁身边的左膀右臂昨夜已经在码头上被乱刀砍死,翟永仁本人身中数刀落水了,捞了半天没捞到,不知沉了还是跑了。 无论翟永仁死没死,她都觉得自己的仇已经报了。能把横了大半辈子的洪门大佬翟永仁逼得出逃天津,她在天津卫打出的名号算对得起父亲为她取的名了。 但金衹天的话粉碎了黄胜男的好心情,她霎时变了脸色:「怎么?你是怕我黄家就此倒了?我告诉你,就是那些码头俱乐部连着地皮都被人起下来捲走了,我也还有钱,下辈子也穷不了!这些天损失是有的,但爸爸留下的好东西多着呢,光把古董珠宝一卖,得的钱便能在河北买几千亩良田。到时候只靠收租子,就够你活成个老太爷再养活五六七八个孙男娣女了!」 金衹天垂下眼帘,语气是温和讲理又别有一种疏离在的:「大小姐,老闆留下的家私是你的,与我做伙计的无关。你也不要卖古董置地,年月不太平,来日若战火烧来,怕是得不偿失。」 黄胜男气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真恨不能扑上去勐挠他一顿,可又怕把他弄恼了。金衹天长了一张她向来钟意的小白脸,却不是她能开罪起的男交际花;凭他的本事如今是够格出去自立门户的,就算不谈感情谈利益,她也得把他留在黄家。 思量再三,黄胜男的语气软了下来:「是不是因为我过去爱玩了些,多交了几个男朋友?这样好了,我答应你,结婚以后我让你纳两个——」她把心一横,咬牙改口道,「三个!我许你纳三个妾!不能再多了,这就算我们扯平了!」 金衹天啼笑皆非地嘆了口气:「大小姐,这个事情我之前已经回了老闆了,我不能娶你。」 「那你为什么还拼了命帮我给爸爸报仇?」 「因为老闆对我有知遇之恩,他死于非命,我不能不管。」 「好,既然你还知道我父亲对你有知遇之恩,那我问你,陆清昶对你有什么?他把你赶来天津的!你回去无非做一个副官长而已...副官处又不过手军饷军火,能有什么油水可捞?我叫名是胜男,可终究是个女子,有些事还是少不了要男人来支撑。你留下,黄家的产业将来便都姓金。」 黄胜男说话说得口干舌燥,端起桌上的凉茶喝了一大口。她在茶水苦涩中想起了父亲死前不久曾当着自己的面申斥金衹天,因为金衹天提出放弃传统灰色生意,关闭一切赌场花场,开正经公司慢慢洗白。爸爸听了觉得异想天开,有点不高兴。 「你之前和爸爸提的事,爸爸不同意我同意。你只要是我黄胜男的男人,你说的话我就都应,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金衹天听到这却委屈起来,有什么不满意的——他什么都不满意!他就想要那么一个人,一天要不到,他一天就是世界上最悲愤可怜的人,全世界都欠他。 「大小姐,我心里没你,娶了你就是害了你,我们过不好。」 黄胜男不耐烦地一摆手:「你心里有谁纳回来便是,我说了许你弄三个人回家,也绝不整治磋磨她们...等等,难不成你心里有四个狐媚子?这可太多了点!我好心让着你,你不要太过分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9页 「我二十一岁那年第一次见到瑞雪,她穿了身白裙子,我开汽车送她出去剪头髮,我们还一起看了电影,也是我第一次看电影,那时候我就觉得她好。那会儿我们还在承德呢,我是个小副官,她是师长后院养的人。我叫她唐小姐,见了面连话都不敢跟她多说,怕人看了说闲话。」说到这他不知想起了什么事,翘起嘴角笑了一下,「开始我以为是因为她长得美,我没见过世面看上了她模样好。后来明白了,不是,我是真心喜欢她,过了这些年,没变。」 黄胜男一时没反应过来瑞雪是谁,明白后目瞪口呆的,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惦记人家的老婆,想给姓陆的戴绿帽子?我看你是煳涂了,陆清昶岂是好开罪的?要什么样的女人不好找,什么样的女人找不着,你偏要已经嫁到别人家的...」 「他知道。」 「啊?」 「因为他知道,所以赶我来天津。」 黄胜男安静了下来,感觉金衹天平时话少,此时却是语出惊人一句比一句更出奇,她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沉默了一会,黄胜男自觉理顺了一些自己的思绪,才又开口道:「你说陆清昶知道才把你贬来天津,这说明他一定没有爱戴绿帽子的瘾,一定不乐意旁人眼热他老婆。你说我这么理解对不对劲?」 「嗯。」 「那你怎么知道他这次叫你回去,不会在北平剐了你呢?」 金衹天斩钉截铁地摇了头:「那不能,他不会的。」 「你怎知他不会?」 金衹天不说话了,理由他也说不清,但就是不会。玩阴的,陆清昶会,但不会用在家里人身上,陆清昶说他过去是家里人,此次回去恢復原职他们便又是一家的了。他看不上陆清昶,讨厌陆清昶,嫉妒陆清昶,但也承认陆清昶对比世上大多宵小之徒还算个正人君子。 屋里静了许久。 黄胜男目不转睛地看金衹天,盯着盯着一把抓起茶杯砸到他身上,「滚吧,我就当你死了。」 金衹天接住了茶杯,弯腰轻轻在桌子上放好,「大小姐,多保重,往后如果有事可以发电报到北平找我,能帮的上忙的我一定尽力。」 黄胜男不再看他,提高嗓门虚张声势:「将来我招个又好又听话的上门夫婿到家里来,要比你更年轻好看的...哼,我要么找个电影明星,要么找个十八岁的小年轻,不对,我找个十八的电影明星!你万一哪天不走运被姓陆的毙了,我也不给你烧纸,到时候你就蹲在阴曹地府后悔去吧!」 第51章 最后平静 在天津流连了三日后,唐瑞雪打点行装要返回北平。 来的时候只有她和陆清昶以及一个司机,是轻装上阵,回时却增加了金衹天和金沅还有天津洋行中的大包小件好几袋子。这五人数包一起上了火车,要了三间包厢,唐瑞雪是拉着陆清昶安稳坐定了,独占一间包厢的司机也将小门一关自得清闲。 唯有金沅心事重重,小声唤金衹天:「大哥,你说我要跟着一块回去的时候军座真没说什么?」 金衹天瞪了他一眼,觉得这小子跟天津那帮人混久了,虽没学坏,可终究沾染了点绿林好汉似的江湖气。 「别再这样喊了,以后人前人后都叫我副官长,省得你当着人面改不过来口。」 金沅乖乖点头应了,金衹天才又说:「他没说什么,你不要想太多。说起来还是你不听我的话,非要跟着回——」 金沅唉了一声打断金衹天,满脸烦恼地倒在卧铺上。 过了一会金衹天看了看表,约摸着餐车里该做好午饭了,便要起身去看看有什么,想先端两份送去唐瑞雪那。金沅像条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两人在餐车要了一壶花茶、两份套饭、一盘切好的果盘,一人一托盘搬运去了军长和太太所在的包厢。 陆清昶本是上半身仰在卧铺上,下半身两条长腿拖在地上的,听见有人拉包厢门勐一挺身坐了起来,见是副官长及他的小跟班后又倒了下去。 唐瑞雪先拉开了小桌板让二人放置下饭菜,又去推了陆清昶一把,「快起来吃饭!」 车窗上的遮光帘没有拉,外头沿途正是和风习习,太阳洒进来将唐瑞雪整个人笼罩在了光里。 陆清昶暖洋洋地看着她,忽然很灿烂的笑了。 在他人生中真处于孩提的时代他都没有跟谁赖赖唧唧地说过话,因为没有父母至亲,处处都是危险,他不得不抛弃童年即刻成人。 现在不一样了,他有了她。 看着挺苗条的一个人,却有着相当的分量,满满当当地占了他整颗心。为了弥补过去年月孤零零的自己,他自作主张的要她身兼多职,既是他的爱人知己,也是他的朋友亲人。 此刻是个温暖舒适的午后,周遭一切都安然合心,让他感到了强烈的幸福。时光忽然倒退了,他年轻了十多岁几乎到了幼小的程度,心安理得地向她伸出一只手去:「你拉我起来。」 唐瑞雪瞪了他一眼,可眼底没有怒意:「我倒不知道你几时得了软骨病?」 陆清昶不说话,伸着手看她笑。 唐瑞雪握住他的手把他拽了起来,「多大的人了,还要耍赖皮。」 金衹天一边倒茶一边侧目观看,末了看出了一身恶寒,心想陆清昶人高马大的还要哼哼唧唧地撒娇,真是不要个脸皮。她也是个忍耐力惊人的奇人,居然能受得了!偷着狠剜了陆清昶一眼后他就移开了目光,要告辞自去吃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0页 这时陆清昶忽然注意到了金沅,随即开了腔:「这小子前两年瞧着跟豆芽菜似的,没想到能长成个大个子。」 金沅一听提及自己,也没答出什么话来,只侷促地笑了笑。 金衹天附和道:「是,他去年就赶上我高了。」 陆清昶斜了金沅一眼:「好小子,以后还跑不跑了?」 金沅红着脸低了头:「军座,我...我以后一定不跑了,那什么,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计较,以后我跟着您一定鞠躬尽瘁。」 「我能跟你小孩计较吗?别站着了,跟你的副官长吃饭去吧。」 金衹天金沅离去后不久,又有人敲了包厢的门。 陆清昶放下筷子,「进。」 刚才陆清昶才说金沅是小孩,这会儿来了个名副其实的小孩。 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姑娘慢慢拉开了门,看着也就是四五岁的光景,她左顾右盼的张望了一番,咬着手指头说道:「姑姑和妈妈不在这儿呀?」 唐瑞雪上前两步在小姑娘面前蹲下了:「小妹妹,你和家里人走散了吗?」 「妈跟姑姑说话,我自己玩,找不到她们了。」 「还记不记得是几号车厢?」想了一下唐瑞雪又换了个容易理解的问法,「还记不记得你是从哪个方向走过来的?左边还是右边?」 小姑娘茫然地摇了摇头,啃着手好奇地看陆清昶。 唐瑞雪有些为难,心想这趟列车一共有四十多节车皮,虽说这小女孩的家人也是一等包厢的票,大大缩小了范围,可那也有十几节——还是得交给列车员处理。 陆清昶没和孩子打过交道,正一面往嘴里送饭一面饶有兴趣地看唐瑞雪和小姑娘有问有答,见小姑娘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咽下嘴里的食物问唐瑞雪:「这孩子是不是饿了?」 小姑娘倒不大怕生,绕开唐瑞雪到陆清昶身边站了,她伸手一点陆清昶面前的套饭,像个小大人似的搭讪:「你吃的啥呀?」 陆清昶觉得好笑,这孩子还是个自来熟。 「我吃的米饭,狮子头,炒花菜。」 「你餵我呗,我吃肉丸子,我爱吃肉丸子。」 陆清昶故意逗她:「哦,你爱吃肉丸子啊——那你叫我什么?你得叫我一声叔叔我才餵你。」 唐瑞雪过来牵那小姑娘:「乖乖,咱们不吃他的剩饭。阿姨领你去餐车吃去,吃饱了再带你去找妈妈。」 小姑娘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想让叔叔抱我去。」 唐瑞雪没想到陆清昶还是个有孩子缘的:「行,那就让叔叔抱你去。」 陆清昶单手抱起了小姑娘,一路走得小心翼翼,并得知了小姑娘的乳名叫圆圆。 到了餐车,唐瑞雪去吧檯叫了一杯热牛奶和儿童套餐,回到餐桌边时发现陆清昶还没有把圆圆放下,圆圆正坐在他腿上扯着他的耳朵和他说什么。 陆清昶被圆圆拽的偏了头,脸上还挺乐。他觉得这个小不点看着不比布娃娃大多少,却还能说会道的,很可爱。 一顿饭后陆清昶已经彻底被圆圆折服,及至通过列车员的喇叭,孩子的妈妈姑姑以及一个保姆赶过来了,他脸上的笑意还残留着一点儿。 圆圆挥舞着小手随她家人走出老远了,他才转过脸去结束目送。 过去唐瑞雪说短期内——其实也不短,三十之前不要孩子。陆清昶亦自觉年轻,不到想孩子的时候,还怕有了个小娃娃会吵吵嚷嚷的打扰他们二人世界。 如今他却变了思想,感觉有个小崽子也挺有意思的,小手小脚小脑袋,都是小而可爱的。 「你说咱们俩也是怪,之前怎么就都不喜欢孩子呢?」 唐瑞雪瞥他一眼:「不是不喜欢,是不想生。要孩子对男人女人来说就是两件全然不同的事,男人么,不用辛苦十月怀胎,孩子落地了不必起夜餵奶换尿片,孩子再大些淘气爱哭的时候也满可以打着养家餬口的旗号把麻烦事丢给妻子,回了家能抱起来哄两下就算好爸爸了。生孩子对男人来说这么轻而易举,自然个个都想当爹;我要是个男子,也乐意去做十个八个孩子的爹呀。」 陆清昶听她话风不阴不阳的不大对劲,就讪讪的笑了笑:「我就这么随口一说,现在不到时候,将来时机合适了再说。生儿育女是大事,咱家的大事全听你的,我哪敢跟你造反?」 顿了顿,他忍不住了似的,又不死心地补上一句:「以后咱们养个那样的小姑娘就行了,咱们的女儿应该是像你,肯定不能是个欠揍的孩子。不对,我看刚才那圆圆的娘也就是个普通女人,哪点也不如你高明,她都能生出来那样的闺女,你生的肯定更招人疼。」 说着他就开始想像将来他那个陆家大小姐会生得如何可爱明媚,大了又会长成如何前途无量德才兼备的一位大美人。到时候自己大概就是个小老头了,也许会老得弯腰驼背,比现在矮上几寸。不过没关系,要是有不识好歹的臭小子胆敢欺负她,他还是有自信徒手揍扁几个的。 唐瑞雪冷眼旁观陆清昶傻笑,心想这人是要疯。 好在火车很快开到了北平,下车后的陆清昶就恢復了原样。 往后几个月里一切都是春和景明,唯有张小峰在三月某天跑来陆家,说自己暂时休学了,希望婶婶能给他安排个教书的工作做一阵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1页 对于那休学的缘故张小峰却是始终闭口不谈,唐瑞雪见状也不再多问了,直接给他安排了副校长的职位。本来的副校长的母亲确诊了癌症,请辞回家陪伴老人去了,唐瑞雪便想让张小峰能顶几时算几时,以后慢慢留意招人。 又过了一些日子,时间进入六月末,有一宣传部人员来拜访唐瑞雪。那人戴着一副眼镜,瞧着是个文明先生的模样,说起话来也是文明而婉转的,兜了好大一个圈子后才说真实来意——据可靠消息确定,育英中学的新任副校长一直在为请愿释放爱国七君子做活动,当然,他们也查明这与育英内其他师生无关。 那人把话说的极其客气,只说副校长年纪还轻,一时血气方刚也是有的,不到逮捕他的地步,但也要略略给些惩罚。希望唐校长这边配合,悄悄地把这人开了也就罢了。 唐瑞雪和气地送走了那人,心中有些讶异,没想到张小峰那样一个寡言青年竟是个闷声做大事的。她不想开除张小峰,又怕长久下去会招来一些比今日眼镜先生更麻烦的人物。张小峰没有把自己在做的事透露给她或陆清昶,大约还是不完全信任叔叔婶婶;这也是好事,张小峰要是毫无心计的轻信旁人她才要担忧呢。 唐瑞雪并没有来得及花很多时间心思去烦恼如何保护张小峰,因为不久后日军就对着宛平县城开了炮。 第52章 参商相见 廿六年九月中旬,平津皆沦陷,保定也差不多眼看着要失,唐瑞雪已随军队撤出北平退至顺德一带。 因为唐瑞雪无论如何不愿听从陆清昶的安排南下避战,所以一直是跟在军队后方。她没有亲眼看到前线的血染沙场,饶是如此,多年后回忆此段经歷时仍会气噎喉堵。 那是一路打一路退的且战且败,沿途失地,不胜其数。 九月十六日傍晚,唐瑞雪乘着一辆马车行至了顺德县城东门。此城是华北歷史上一座有名的古城,不止歷史悠久,城门亦是古色古香年久失修;只见那老城墙乌蒙蒙的,也说不清是什么颜色,墙下站着两个军服同样骯脏破旧的兵,瞧着几乎要和墙体融在一起。 两个士兵认出赶马车的乃是他们梅师长身边的亲信副官,赶忙迎上前去——如今的陆军被编作了新编第十九军,下辖三个师。 唐瑞雪掀开了布帘子:「军长已经进城了么,还是在城外驻营地?」 「太太,梅师长嘱咐我们在这儿迎您的时候军长还在营地,现在估计该回来了。」 唐瑞雪点了点头:「那劳你们带路吧。」 城中的临时指挥部兼住处是一座小院落,马车尘土飞扬地剎在院门前时,陆清昶正和李云峰并排坐在门槛上。李云峰在抽菸,陆清昶则拿了半截树枝在地上胡乱画着什么。 见唐瑞雪到了,他站起来把树枝一扔:「不是说上午就出发吗,怎么这样晚?」 马车狭小,唐瑞雪姿势别扭的试着把一条腿往地上探,「小路太坑坑洼洼了,马纵是能跑快我也受不了那个颠。」 陆清昶伸手把唐瑞雪抱了下来,觉得她瘦了。 「好,到了就好。」 李云峰也扔了菸头起身:「太太路上吃什么了没?我瞧着这城里有几家小饭馆,多少应该也能办出来几样菜。」 唐瑞雪一边掸着身上尘土一边说道:「不用麻烦,炊事班吃什么给我盛一碗就行了。」 李云峰嘿嘿笑了:「那哪成啊,这两天炊事班皮痒痒,天天伙食跟他娘的猪饲料差不多,你吃那个军座该心疼了。」 陆清昶的确是心疼,也气她倔得像头驴非要跟着来受罪受累,但嘴上并不表露出来,「云峰别胡说,炊事班这几天也是因为背着锅碗瓢盆急行军走累了,做饭时才应付了点。」 李云峰藏了一点私心,想趁军长太太开小灶的时候自己跟着蹭两口好饭,于是极力劝道:「今晚开饭开得早,这回估计已经不剩什么了,我看还是上饭馆炒两个荤菜吧!」 这时忽然从院内窜出来一个小勤务兵,他不晓得李师长的心思,只觉得自己是个眼里有活的伶俐人,欢欢喜喜的说道:「有饭有饭,俺听说太太今天到,饭一出锅就先留出来两碗了!」 唐瑞雪对小勤务兵笑了笑:「多谢你了。」 陆清昶也对李云峰摆手道:「不用,小兵们在前线卖命都没有肉吃,这个时候下馆子叫人看了不好。」 李云峰很失望地应了一声,当即讪讪的说要走,并在走时翻了那小勤务兵一记白眼。 小勤务兵不知哪里得罪了李师长,战战兢兢地也熘了。 这回只剩下陆清昶和唐瑞雪两个人了。 陆清昶给唐瑞雪打了一盆井水洗了手脸,然后陪着她吃饭。桌上摆了一碗炒南瓜秧子和一碗苞米饭,唐瑞雪并不挑剔,一口菜一口饭的吃得还挺香。 陆清昶当着人面说不搞特殊,背地掩人耳目地叫人去买了两张肉馅饼回来,此时就悄悄捧了出来。 「喏,吃这个吧。」 唐瑞雪打开油汪汪的纸包,见里面的馅饼也是油滋滋的,便送到嘴边象徵性地咬了一小口:「这可太腻了,我是吃不动,你吃了吧。」 陆清昶哄小孩似的说:「你看你都瘦了,县城里没有什么精细饮食,这就算好东西了。听话,把它吃了,要不给你热一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2页 唐瑞雪扭过头去,像完全看不得那两张饼似的,「不要,油腥味太重我闻了就想吐。」 陆清昶嘆了口气,三口两口把馅饼处理掉了。 他说唐瑞雪瘦了,殊不知唐瑞雪也看他面孔也有了凹进去的趋势。如今第十九军孤军陷在此地,四周到处都是沦陷区,营里虽离断顿还远,但对吃饭一事也是精打细算能省则省。 饭后唐瑞雪本想打水洗洗头髮,但考虑到房子里没有电灯,黑灯瞎火的怕沖洗不干净只得作罢。 陆清昶不要勤务兵动手,自己跪上了炕整理被褥,将床铺摆好后又去提来一壶热水,兑温了蹲下来为唐瑞雪脱鞋,要让她泡泡脚。 唐瑞雪坐在炕沿上用手指梳理长发,梳着梳着就笑了:「感觉头髮都打绺了,又是油又是土的。」 陆清昶将水撩上她的脚面:「再忍一晚上,明早烧水给你洗洗...这儿怎么破了?」 唐瑞雪低头借着微弱烛火看了看,发现自己脚踝上果然有一处伤,「不知道,可能是上马车时蹭的?」 陆清昶说起话来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傻了,疼也不知道了!」 「没注意到肯定就是不疼嘛。」 陆清昶不再理她,替她擦干双脚后就端着盆出去了,过了许久才回来手上拿了一瓶碘伏棉球。他虎着脸给她涂药,「汽油都要省着用,坐马车又慢又憋闷...早听我的你还用受这份罪?」 唐瑞雪有些无奈:「你又来了。」 陆清昶迟疑了一下,确实是忍不住老调重弹,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也没什么意思。当初从北平撤退时她为了随军走放出了许多狠话,铁了心要跟着他往河北去——她向来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女人,乍一以命相挟起来有着非凡的威力。 最后他决定不争论讲不出结果的话,闭嘴上炕搂着比两个月前骨感许多的唐瑞雪合了眼。 第十九军驻扎到顺德后得了一段休养生息的时光,一直安稳到了十一月才开始有伪军开始在四周冒头挑衅,双方很小规模地交锋了几次,未波及顺德城内。 这给城中百姓带来了一种错觉——日本人打不到家乡来,有数万大兵在这儿守着,顺德人不会做亡国奴。 在此较为放心的心态影响下,大伙儿照常生活着,并欢欢喜喜地腌咸菜晒干菜为过冬做准备。更有一些老百姓,在得知某小地主将自己的一所小院借给守军做指挥部,且指挥部中还住了一位司令太太后;便时常把自家做的吃食往这儿送,叫唐瑞雪在多次道谢推辞无果后,不得不命人白天也把院门关起来。 顺德百姓们不晓得日本人几月间做缩头乌龟状,是为了等入冬后粮食短缺、气候恶劣时攻城,要的就是措手不及一举拿下。现在派伪军二鬼子部队打头阵,日军一个师殿后,正杀气腾腾的缩小包围圈清扫顺德外围的其他中国军队,其意显而易见——荡平周遭后直取顺德! 这些境况百姓们不知道,陆清昶却是知道的;他不愿坐以待毙,要先下手为强。 十一月下旬,第十九军有了动作。 陆清昶採用避实就虚的战术,命梅卿那个师毫无徵兆地开拨杀向离顺德几十里处由日伪军驻扎的任县。 任县城里的二鬼子们都是纸老虎,正懒洋洋地在城内猫冬;根本没想到抗日队伍会反攻,一时就有些傻眼,只能慌不择路地向外发电求援。日方派了一支番号很奇怪的队伍前来支援,叫什么特战警备军。 陆清昶盼的就是增援,沿途四周他早部署好了主力队伍等着伏击援军。 在敌方援军将到未到时,他与李云峰各带了队伍配合着左右包抄,在任县城外他们俘虏了一小队从城里熘出来的逃兵,获取敌方口令后趁机攻入任县。一时间任县城内的日伪军作鸟兽散,任县暂时收復的同时第十九军缴获了不少武器弹药,粮草也得到了补充。 陆清昶从夏天至今,第一次觉得胸口间喘的气息略略通畅了些。 但没有气顺太久,因为很快他得知那队援军的最高指挥官竟是颜旭笙。在陆清昶渐渐忘记,或者说尽量不去想起这个人的时候,他出现了。 李云峰听到侦察兵带回的这话后,就率先嘆道:「真他妈冤家路窄!说不定他那队伍里还有当年咱们的人。」 陆清昶忽然伸手揉了揉自己左腿,然后不咸不淡的开口道:「好,混得不错,走的时候几百个人,现在成一个军了。」 腿没什么,当年那把小手枪射出了一处贯穿伤,经了这些年早长好了。可是陆清昶受刺激般忽然感到了腿疼,真疼啊,好像子弹一直钻在肉里,还生出了利齿,一刻不停地啃咬他的血肉似的! 疼痛通心透骨,无药可医。只有颜旭笙死了,或者自己死了,才能不疼。 这时一位林团长说道:「军座别担心,这支队伍叫名是军,但压根儿不是军的规模。好像里面还混着一批什么新京警察学校的警校生,衣服都不统一,有人穿军服有人穿警校制服,杂牌得很。」 林团长不是从热河出来的,他身边坐的江博文团长却是知道细情的,垂在桌子下的手就悄悄搡了他一把。 林团长不明所以,又开口提议道:「军座,咱们是不是该趁早制定出来作战计划?」 陆清昶说:「是,去个人把参谋处的喊来开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3页 然后他说给自己听似的小声嘀咕,「这回我杀了他。」 第53章 白茫茫 金衹天在一个干冷的冬日午后由任县回到了顺德城。 唐瑞雪本正在房内炕上百无聊赖地嗑瓜子,忽听得副官长来了便想出去迎一迎,但副官长动作很快,直接就推门进了来。 按理说金衹天此举属于没规矩,但唐瑞雪并不计较,很欣喜地问他:「小金,路上冷不冷?那边都还好吧?」 金衹天知道她心急,但还是故意先慢吞吞地回答了她对自己客套:「冷是冷,但穿得厚,倒不怎么进风,所以也就冷在头脸上了。任县那儿也都还好。」 然后他才从皮袄内兜中掏出了一张折了两折的纸来,「军座给你的信。」 唐瑞雪伸手接过来,连连点头:「好,好,你快去吃点热的暖和暖和吧。」 「不急,我路上吃了,现在还不觉得饿...」 金衹天在唐瑞雪低头读信时东一句西一句的说闲话:「你不要嗑太多瓜子,这东西吃多了容易上火。天天睡火炕,屋子里本就干燥...」 唐瑞雪忽然噗嗤笑了一声,然后才忙里偷闲地抬了一下头,「啊,小金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我吃饭去了。」金衹天受了冒犯闹脾气似的,咕哝了一句转头就走。 陆清昶没有包信封,仿佛是故意要给担任信使的副官长偷看,副官长也确实看了。 陆清昶毫无文学修养,写的信看起来仅仅是认识字的水平,通篇都是干得噎人的大白话;无非说自己在任县吃得饱穿得暖叫她在顺德多吃多喝别冻着罢了,末尾还画了许多鬼画符,叫金衹天实在对他敬重不起来。 然而唐瑞雪笑的就是那些鬼画符。 陆清昶在半页纸处开始写一个叉画一个圈,一直重复直到填满整张信纸。 他不懂英文,但记住了唐瑞雪告诉他的在西方人的书写习惯中字母「x」代表吻,因为在英语里发音和亲吻类似;字母「o」代表拥抱,因为两个人拥抱时环绕在一起的手臂就像「o」一样,是一个圈。连起来就是「xoxo」,代表亲亲抱抱,述说情人间的思念与爱意。 于是他写了好多好多叉和圈,他要给她那么多的亲吻和拥抱,实在写不下了才罢休。 唐瑞雪拿出纸笔给他回信,一字未写先落下了一个叉一个圈,她一样在想念着他。 与此同时,几十里外的任县中陆清昶正端坐临时指挥部中上首,与部下众军官开会。 那支东拼西凑的警备军在赶来支援的途中屠戮了沿路四五个村庄,面对手无寸铁的村民,个个都暴戾恣睢,真正交战时却现了原形。 伪军就是伪军,没有正经受过训,又都是梦着高官厚禄来当二鬼子的,正经鬼子的军国主义洗脑不了他们。手中的枪械再好,也是一群把贪生怕死写在脑门上的货色,乍一占了下风就全琢磨要跑。 李云峰近几日一直在督战,真是疲惫极了,一边说话一边打了个哈欠:「军座,我看就这么得了呗。那支警备军基本被咱们打散了,颜旭笙身边现在至多也就剩个一两百人,跑就跑了吧!咱们也该歇歇啦。」 此言一出,座下许多人松了口气,因为都有无心恋战的意思,只是军座一根筋非要活捉颜旭笙,无人愿第一个唱反调。 陆清昶瞟着周遭众人:「都不想追了,对吗?」 梅卿看他气色不善便说:「我看军座的意思。」 「好,那梅卿跟我走,其余人自行休整吧。」 李云峰问:「往哪走啊?」 陆清昶低头看自己的手:「去营里点五百个人,转山去。」 别人有顾忌,李云峰却是什么都敢说的:「军座你要疯啊?颜旭笙都他娘的让赶山里去了,回去日本人说不定就得把他咔嚓了出气,压根儿用不着咱动手!知道你记恨他,可你身为这个...这个一军之长,得顾全大局不是?弟兄们要保存体力留着打日本人呢,你就别钻牛角尖啦。」 陆清昶也知道正规日军离他们并不远,应当保存实力备战,可是他心里扎了根刺非拔不可。他自知不大有理,就没说话径直向外走了。 梅卿对大皱眉头的李云峰苦笑了一下,随即迈步跟上。 陆清昶带人连搜了附近几座无名山,连串脚印都没搜到。 老天不开眼偏偏在这时候下起了雪,大伙儿全冻得嘴唇发紫,后来就连陆清昶自己都有些受不了,开始耸肩缩背了。他伸手接了一片雪花,喃喃的劝自己:「就这样吧,他有他的本事,算了,等过几天雪化了就回顺德一趟见瑞雪...」 劝到最后他翻身上马,对后方大声道:「不找了,回城!」 梅卿见状松了口气,也用冻木了的手扯着缰绳借力上马,又回头催促其他人:「都动作快点,别等雪下大了不好走!」 众人顶着风雪踏上回程,走到一片树林时陆清昶忽然感到一阵无端的别扭,琢磨了一会,他发现心里的不舒服来源于这片林子。 这片林子中的树木都是常青树,万物枯朽的季节,这里还有枝叶遮挡。 他对身旁的梅卿说,「再走快些。」 梅卿打了个喷嚏,正想回应他的时候,寂静林中忽然爆发了一声枪响。 陆清昶勐地一附身紧贴了马背:「趴下!有埋伏!」 因为一时不知冷枪是从哪打出来的,就有人躲到了树后端着枪四处张望,想寻找敌人还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4页 但枪声又响了,借着老树粗壮树干隐蔽的人得到了一颗穿过脖颈的子弹——敌人在上方。 陆清昶一面策马疾驰不让敌人瞄准自己,一面对着高处树冠连连扣动扳机,然后就看到有人仰面朝天地栽了下来,栽到一半停了,倒吊在了半空中。 那人腰间有绳子,是被栓在树上的! 此等偷袭方式无疑是以命换命,陆清昶知道这是颜旭笙最后的敢死队。 又有人被扫射中枪掉下来,鲜血淋漓的滴落,湿润了树下的冷硬冻土。 陆清昶见那个新晋死鬼身上穿着警校的制服,看脸还很年轻,大睁着双目明显临死前极为惊惧,便扯开嗓子声嘶力竭地吼道:「都是中国人,打不过投降就是了!缴枪不杀!」 周围士兵也开始跟着军长一起大喊,「缴枪不杀!缴枪不杀!」 于是枪声渐渐停了,接二连三的有武器从树上掉下来,然后就是下树的投降者。 颜旭笙见大势已去,不等人指认自己就从树上熘了下来。 陆清昶看见颜旭笙的第一眼想的是他见老了,两鬓明显添了白。老也正常,自己都是奔三十的人了,颜旭笙是汉奸,是叛徒,又不是神仙真人,凭什么不老? 陆清昶用不带感情的声音开口问候:「又见面了。」 颜旭笙被人反钳了双手按在地上,他极力抬起头仰视了陆清昶,「子至,你没变样。」 「哦,可你老了不少。怎么,这四年在你那皇上跟前混的不得意?」 颜旭笙脸上挂了笑:「看在过去的情分上,给我个痛快吧。」 陆清昶脸上的表情狰狞起来,抬腿狠狠踹向颜旭笙的面门,「我给你个痛快?你带人屠了那么多村子,用西瓜刀把人钉在门板上等死!你也配得个痛快?」 颜旭笙的眼镜裂了,只有一只眼镜腿还摇摇欲坠的挂在耳朵上,陆清昶蹲下身去给他戴好眼镜,然后拍了拍他的脸。 「你不是说看曹阎王祸害人,怕得连死都不敢了吗?我告诉你,曹阎王会的我也会,你怕什么我给你什么,我活剐了你。」 接着他站起身一挥手:「带走!」 两个时辰后,俘虏们纷纷被关进了柴房或杂物间之类的空屋子里。 陆清昶站在那间关押颜旭笙的小屋前,手中夹着一根烟,脚下不停用靴底揉搓着一片干黄的草。 最后枯草被彻底踩倒了,他才叫人开门。 颜旭笙坦然自若,似乎早看透陆清昶在林中的凶声恶气不过恫疑虚喝。 陆清昶说:「你那些部下把你卖了个干净,这几年你是太作孽了,连日本人都看不惯你。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人能变得这样彻底——你究竟是骗了我一次,还是一直在骗我?」 颜旭笙的眼神很和气,一如当年:「没有什么变不变,当年真希望你好,后来也无非是想替我完颜家出一口气。」 陆清昶想说那些无辜村民又没有杀死你的至亲,最后又觉得和他说不通,也没意思,就不说了。 思忖片刻,陆清昶问:「你到底叫什么?完颜旭笙?」 颜旭笙笑了:「将死之人还要留名么?」 陆清昶凝望着地面:「我想知道。」 「不说了,我叫什么不重要,我在你面前是老颜。」 陆清昶没有再说话,拔枪,将子弹上膛,正中咽喉,一气呵成。 陆清昶生命中的一个时代落幕了,颜旭笙千疮百孔面目全非,可到底曾经是一个特别的人;老颜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老颜说大丈夫喜怒不要形于色,老颜说子至你要多读书...老颜还说…他终于亲手了结了自己的少年时代。 推开门,只见雪停了,大雪封门一片。 守门的小兵听到了里面的动静,有点兴奋地提议:「军座,要不要把这汉奸吊在城门上?让老百姓们出出气,也瞧瞧咱抗日的功绩!」 陆清昶很疲惫的摇了摇头,「抗日不是抗给人看的,把他埋了吧。」 这晚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知几个钟头,终于忍无可忍的翻身坐起,将床头衣服一件一件披挂整齐了,他穿上鞋子就往外走。 门房还亮着灯,是轮班值夜的副官,听见动静就出来查看。 「呀,军座,您这是...」 「我回顺德,你去给我牵一匹马来。」 那副官一惊:「这时候您回顺德?不然天明再走吧,这这这...那么黑的天,您要是摔了可怎么办啊?」 「没事,有马灯,你去吧。」 副官一面往马厩走一面心里犯着嘀咕,不知军座黑灯瞎火的不睡觉抽什么风。 陆清昶打马夜行六十里,到达顺德时夜色还未退去,好在城门已开了,有勤快的早餐铺裊裊的升起了炊烟。 陆清昶携着一身寒气进屋时唐瑞雪在迷煳间听到了动静,「谁?」 「别怕,是我。我回来了。」 屋里没有点灯,唐瑞雪看不到陆清昶连睫毛上都挂了霜。 「怎么这个时候回来,才下过雪...路上车胎打不打滑?」 「没有开车,骑马。」 唐瑞雪吓了一跳,「啊?」 「我明天下午再回去。」 「瑞雪...」陆清昶轻声开口:「我赶回来就是想见你一面,你抱我一下吧。」 唐瑞雪听出他情绪不佳,忍着冷抱住了他,可真的太冷了,她觉得自己像抱住了一块冰坨子。于是哆嗦着掀开被子,「你先躺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5页 陆清昶很听话,让躺就躺。 唐瑞雪和他贴了贴脸,他皮肤向来好,触感是冰凉光滑的,只有下巴那里生出了几丝胡茬。 陆清昶张开双臂环住了贴紧他的柔软身体,唐瑞雪是温暖的,感染着他胳膊内的骨髓也变得滚烫。 唐瑞雪想躲,因为觉得他整个人都不太对劲,有心问他几句,可是无处可逃。他太熟悉她了,轻而易举就能带动得她神思恍惚。她不出声,但断断续续的唿吸中已经沾上了灼热;索性不再细想,指尖顺着他的肩胛往下,一路滑梯似的行至了他微凹的腰窝。 越到最后唐瑞雪越觉得他有什么事,他不是索取无度的人,今天却有了没完没了的意思。她有些疼了,轻轻推他。 他停下来,把脸仍埋在她的颈窝处,喘息很重。 唐瑞雪忽然强行把他扳向自己:「你哭了?」 外面天色见亮,屋里不点灯也有了光,陆清昶躲闪着别过脸去,「没有。」 过了许久陆清昶才小声说道:「颜旭笙死了,我叫人把他埋了。应该给他打一副薄皮棺材的,我忘了。」 唐瑞雪愣了一瞬,随后用对待小孩子的方式抬手轻轻拍了拍他:「哦...没有关系。」 第54章 隔岸 日军的两个兵团兵分两路扫清了河北一带所有的游击武装后并辔而行,奔赴任县的城门。他们所拥有的不止是勃勃野心,还有精良的装备,旭日旗遮天蔽日,口号声响彻华北平原。数万倭寇以急行军的速度飞快向前推进,翌日清晨就到达了第十九军的防线。 部署在任县西南方六十里处防线的一万兵力与日军短兵相接,血肉横飞于战壕之中,战争持续了一天一夜,死伤无数。江博文师长也在九二式重机枪的扫射下以身殉国,时年四十七岁。 陆清昶没有时间为谁的死亡而悲痛了,他身在城内已经闻到浓重的火药味混杂着血腥气飘来。 七天后的正午时分,唐瑞雪站在顺德城楼上放眼眺望,她看到了青瓦屋顶和白云朵朵,另有小路上马车驶过时腾起的黄土尘埃。任县再次成为失守的城池,战火将要烧到顺德,百姓们纷纷闭门不出,只有一些贩夫走卒还在沿街叫卖。沿途有些门会打开,有人出来购买商品然后再退回家中关门,整个流程都是匆匆的,带着不安。 唐瑞雪看不见四十里外的最后战场。 「太太,车备妥了,该走了。」说话的汉子有着黝黑的脸庞和粗壮的臂膀,是脸生的人。 唐瑞雪只知道他姓张,本地人,是梅卿信赖亲兵的同胞哥哥,也是一名真正的车夫,熟悉一切弯绕小路。 脸熟的金副官长以及其他副官处人等已经不在城中,死了太多人,副官处也要上战场了。 「好,张大哥,我这就下去。」 唐瑞雪坐着马车出了任县,于傍晚时分停在了张大哥家门前。 张家嫂子是个怯生生的质朴妇人,一听来的是小叔子上司的上司的太太,就要去把家里唯一的下蛋母鸡杀掉,唐瑞雪好说歹说才拦住了她。 在开饭时张家嫂子红了脸:「这...家里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 唐瑞雪捧着一个枣花大馒头:「这已经很好了,嫂子,你做的这个馒头特别香。」 张家嫂子马上说:「你喜欢吃就好,那我明儿还做。」 张大哥对妻子解释道:「太太不在咱这住,吃了饭我就送太太上山去。」 万一城破,百姓或许可以关起门来躲避,日本人却不会放过一个随军眷属,更何况陆清昶已经成了日本人眼中负隅顽抗的毒瘤。擒家眷逼将降的事放在哪朝哪代都不稀奇,所以为了保险起见,陆清昶要唐瑞雪离开顺德。 最终目的地不是位于山脚下的村落,饭后唐瑞雪拿着张家嫂子用蒸笼布打包的馒头与她告别,随张大哥步行上山。 山是无名山,半山腰的寺庙却是有名字的,叫清泉寺。 清泉寺不是香火旺盛的大寺,只有十几个苦修的和尚,山路又弯绕难走一个不小心就会迷路,想来任何日寇的铁蹄都不会有兴趣踏上此地。 张大哥帮着唐瑞雪把行李提上来后就下山离去了,寺中方丈给唐瑞雪安排了一间禅房。 老方丈脑袋上有八个戒疤,眉毛都白了,说起话来还是中气十足的;后来唐瑞雪才知道他是一个真正的武僧,每天清晨都练习站桩,会正统的少林拳法。 老方丈对唐瑞雪说放心住下去,你的丈夫在做护佑苍生的事,佛祖会保佑你的。 晓说肉文h文po文都在企鹅裙午24久〇吧192 唐瑞雪在清泉寺每日随着僧人们闻鸡鸣声而起,看方丈带众僧晨练,然后帮忙一起生火打水做早饭。清泉寺出去向东数百米处有一泉眼,清泉汩汩,昼夜长流。她每天喝着山泉水煮成的茶,吃着以土豆豆腐为主的斋饭,用大量时间与僧人们一同听方丈讲经;时而感觉时光飞逝,时而感觉自己已于佛前长跪祈祷了一百年。 在第二十六天,清泉寺有客来。 金衹天满身灰土,昔日的小白脸变得暗淡而骯脏,他累极了,跌跌撞撞地瘫坐在地上。 唐瑞雪立刻想伸手扶他,可忽然意识到如果一切顺遂金衹天不会以这种形象出现;两只手不知所措地滞留在半空中,她怀疑佛祖已经背弃自己。 还是一个僧人端来了茶水,金衹天仰头饮尽后舔了舔仍然干燥的嘴唇,「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我是来带你走的。顺德丢了,梅师长被俘,梅师长是知道你在这的,难保不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6页 「军座尚无恙,但我们的人已经打没了大半,剩余人被逼到了顺德往南八十里的山谷。」 唐瑞雪再不懂军事,也知道败退时被逼进山谷绝非好兆头。 她问:「是否有军队能过来支援?」 金衹天点点头,「军座如今在的那个山谷,我也说不上来具体叫什么,但那儿和山东临清接壤,军座已经给驻扎临清县的守军发电求援了,他们会派人来掩护十九军突围。」 说着他抬起手想拍拍她的肩,但想起自己的手很脏,又不甚自然的放下。 「会没事的,我们去临清,在那里等军座。」 唐瑞雪嗯了一声,也重复道:「会没事的。」 这个时候不早不晚的,寺里过午不食,只有几个午餐时剩下的冷窝头了。 金衹天就着茶水吃光了所有窝头,再站起来时就恢復了几分力气,夺过唐瑞雪身上的包袱自己挎上。 清泉寺前,唐瑞雪向方丈道别。 方丈说:「山路难走,施主小心。」 「方丈,或许日本人会找到这里...请你们也暂时离开躲避吧。」 方丈点了点头:「是到老衲下山入世的时候了。」 唐瑞雪怀着歉意鞠了一躬,「是我打破了佛门清静。」 方丈哈哈大笑:「我佛慈悲,必要时杀生戒亦可破,怎会因容留一人就乱了佛门清静?施主多虑了。」 后来日军并没有给清泉寺带来祸乱,梅卿被俘后在押送途中夺了枪,连开数枪击毙了四名看守后身中数弹身亡,宁死不降。清泉寺住持也确实带领众徒弟下了山,有村民说看到他们跟过路的抗日游击队走了。 下山后唐瑞雪才知道与金衹天同来的还有金沅和徐宝来,在金衹天前往清泉寺时另二人在准备路上所需的装扮。 几人换上从村民那买来的衣裤,唐瑞雪露出的手脸上还额外抹了一些锅灰。 金沅负责赶马车,其余三人挤在马车里。 唐瑞雪从门帘的缝隙中察觉外面的空气是沉重又静谧的,路上行人对比往日减半不止。在到达日本人设下的关卡时大家都很紧张,因为远远就望见来往路人均受到了盘诘搜查。 唐瑞雪头上蒙了一块印着粗笨大花的旧头巾,顺带着遮住了她小半张脸,但饶是如此还是禁不住细细查看。 金衹天探出头去张望,片刻后缩进马车中松了口气:「没事,站岗的不是日本人,是几个伪军。」 金衹天让金沅用一块手帕将两块大洋包好,塞进一个凶神恶煞的汉奸手心,然后汉奸挥了挥手,马车就顺利通过了关卡。 唐瑞雪一行人先走陆路,又走水路,用了一天一夜终于到达了临清县。 驻守临清的军官叫刘广兴,对四人表现出了百分百的热情,不仅把他们迎到自己家中居住,还备下了一桌丰盛宴席给几人接风。然而被在问及为什么还不派兵往河北支援时他始终顾左右而言他。 后来唐瑞雪急了,直接问道:「刘师长,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您也急但走不了呢?」 刘广兴还是想打太极:「陆太太,您知道过去有句话叫后宫不得干政吧?现下皇帝没了后宫也没了,但这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男人的事女人不懂,跟着瞎掺和就容易出事。就像您问我这话,有些军事上的部署,我说了您也不能懂哇!」 「你——」 刘广兴呲着牙一笑,伸手把餐桌转盘上的一道猪肘子往唐瑞雪面前转:「您还是甭问了,多吃点菜吧。」 金衹天按下了转动的玻璃转盘,「刘师长,您既然不愿和我们军长太太解释,那和我这个副官长说说总可以吧?前去支援也是江宁政府的命令,难不成师长想违抗军令吗?」 刘广兴的脸顿时冷了下来:「你一个小小副官长有什么权利搬政府来压我?江宁政府难道姓金么?」 金衹天丝毫不让:「我的确只是一个副官长,官卑职小比不得刘师长。所以刘师长应该比我更知道,战时抗命,按律当杀啊。」 刘广兴气得嘴都歪了,斜着眼瞪向金衹天,「我几时说不去支援?我告诉你,我这人向来信扶乩,我的参谋长也是个会算的能人,他连占几次都是大凶,显示接连数日都不易出行,这是神指天意!至少得等到后天才是个不凶不吉的普通日子,皆时方能开拨动身。陆清昶虽是被困,但离弹尽粮绝还早着呢,不差我这两天。」 此时毕竟是寄人篱下,刘广兴既咬死口说要后天才能发兵前去,唐瑞雪也不好再彻底撕破脸。 「那就按刘师长说的来吧。」她举起酒杯,「我敬您一杯,先替子至谢过您。」 第55章 大雨滂沱(上) 刘广兴喝了唐瑞雪的酒,真到约定时间了却还是坐在家里无动于衷。 唐瑞雪作为刘宅的客人,此时也顾不得什么不好随意走动的礼数了,一路打听着走到了刘广兴昨夜睡觉的小院——刘广兴的糟糠之妻被他留在了老家,另在此地纳了三个姨太太,他不一定宿在哪位的院子里。 进院子的时候一个十来岁的女孩正蹲在地上哼哧哼哧地搓洗衣服,见有人来她迟疑地问道:「您有什么事吗?」 「劳驾,我有重要的事要找刘师长。」 女孩站起来在衣襟上擦了擦湿手:「那你等会儿,我得去看看师长起没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7页 唐瑞雪站在原地里等了一会,只等出了一个二姨太太。 二姨太穿了一件玫红色的倒大袖衫子,携着一股香风亮了相,「嗨呀,陆太太,难为你一早跑过来。可是真是不巧,我家那口子昨儿冻着了!这不,一早起来就发热呢,刚喝了药躺下,实在不能见人了。你有什么话跟我说也是一样的,等他好点了我告诉他。」 二姨太太连说带笑的,唐瑞雪心里更急了,想要回一个场面笑脸嘴角却如何也提不起来。 「二姨太太,我无非是问刘师长应允的今日发兵往河北支援的事。若刘师长病了,打个电话往营里去知会他们开拨也就是了,总指挥可以让其他人代劳,我想刘师长手下的干将一定是得力的。」 二姨太太不知从哪抽出了一条手绢,此时就很夸张地一甩,「哎哟我的老天,陆太太,你说的这事我可不敢乱插话。这打仗发兵的国家大事哪轮得着咱们女人指挥呢?我们老爷一定会安排好的,你就安心等着,安心在这儿住着。你要是闲得慌了,下午我喊老三老四一块陪你打牌玩去。对啦,上老三院儿里玩,她那里有个老妈子特别会熬糖,滚出来的糖球又甜又脆还不粘牙,任谁吃了谁说好...」 唐瑞雪欲言又止的吸了一口气,二姨太太是个有着王熙凤式热情的笑面虎,把她堵得恨不得吐出一口血来。思虑片刻后她决心不再多费口舌,灵巧地绕过了二姨太太,推门直接闯进了厢房。 刘广兴正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抽菸,抬手制止了试图阻拦的二姨太太,「陆太太,我记着我家厨子做饭也不爱放辣椒啊,怎么把您吃得火气那么大?急成这样?」 唐瑞雪隔着三步距离站定了,努力维持着最后体面:「刘师长也不用说些有的没的,我只问一句,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发兵去支援?此虽关系国事,但于我亦是家事;来日十九军若脱困,刘师长协助突围有功定然受表彰,此外,我私人这里也一定会重谢刘师长。」 刘广兴随手往地上弹了弹菸灰:「我不缺钱,陆太太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那么刘师长可否将心中所想明白说出来呢?您不说,我不是聪明人,猜不透的。」 刘广兴吸了口烟又瞄了瞄唐瑞雪,见她表情如常心里突然就很来气。他生平最不待见装模作样骄悍要强的女人,果真是陆清昶的老婆,和他一样讨厌! 「陆太太,这不是求人的态度。求人的人啊,没有站得那么直的。」 说完刘广兴把菸头摁灭在床头的菸灰缸里,饶有兴趣地望向唐瑞雪,如愿看到了她的变脸失色。 但她还是慢慢弯腰鞠了一躬,「还请刘师长敞开天窗说亮话,述明您出尔反尔的原因。」 刘广兴摇了摇头,按理说欺负女人没意思,可这个女人不是一般女人。如果不是她,陆清昶也早死在火海了,哪还有舅舅后面的倒霉事! 「不够哇。」 「难道你还想她给你跪下不成?她纵是跪了,你受得起吗——」金衹天动作很快,像一道影子一样,谁也没来得及反应他就扑了过来;右手持枪,抵着刘广兴的脑门,左手则掐着刘广兴的咽喉。 「你好大的胆子!你敢动我,咳...你以为你还能站着出去吗!」 「我贱命一条,刘师长和我较劲就没意思了。我们同行的其他两人已经离开,如果我和太太今天走不出贵府,说明刘师长如何藐视军令、拖延不为的电报立刻就会发往江宁。」 刘广兴被掐得红头胀脸的,「好,好。你松、松手,我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金衹天松手收枪,退后几步将唐瑞雪挡在了身后。 唐瑞雪并不要他挡,轻轻拨开了他,「刘师长,我们并无意冒犯,也请您好好说话。」 刘广兴重重咳嗽了一气儿,二姨太吓得脸都白了,连连拍打着他的后背。 一分多钟后刘广兴清了清嗓子,红着眼睛道:「没别的,我就是不想去救陆清昶,有仇!」 金衹天道:「听闻刘师长是山东陆军讲武堂出身,毕业后也一直驻守山东一带。我们军座从未到过山东,未曾谋面的人如何就得罪了师长?」 刘广兴冷哼一声:「王承玄是我舅舅。」 话音落下,唐瑞雪开始发笑,原来是这样。 那年王承玄与陈奕合谋火烧张宅,陆清昶放他一马给今日埋下了祸端。 笑完了,她伸出食指一点刘广兴:「你舅舅是小人,你更加是。国难当头,身为军人即便是真有深仇大恨你也该尽弃前嫌以民为重。」 「何况你舅舅和陈奕毒杀张将军,不知悔改还要毁尸灭迹再害死起疑的人,即使上了军事法庭也是妥妥的死罪。陆清昶放他还放出仇来了?」 刘广兴满怀恶意地似笑非笑:「你不用对着我指指点点,什么国难不国难的轮不着你一个娘们喊口号,你又不上战场卖命!政府命我支援我不能不去,然心有余力不足。我县大营内炊事班混进了奸细下药,全军上下食物中毒,实在不能成行!只有我的卫队倖免于难,还可以行动。」说着他又转向金衹天,「金副官长,就连本师长也还在病中吶。无兵可用,无将可指挥作战——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况!若实在等不到我师上下康復,你就自个儿领着我的卫队先往河北去呗。」 金衹天问:「你的卫队有多少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8页 「本师长的卫队均是精锐中的精锐,以一敌百,可算做一万余人。」 「那就是一百来个人。」金衹天点点头,「好,你安排好枪枝子弹,半个时辰后我带人出发。」 刘广兴似乎略有讶异,但没说什么。 唐瑞雪却是几乎喊了起来,「凭一百多人怎么能掩护突围?」 金衹天没有回答,只握了她的手腕将她拉出刘广兴的屋子。 「小金,你听我说,你不要冲动,你根本就不懂领兵打仗…刘广兴耍无赖,你怎么能顺着往他挖的坑里跳?一百多人够干什么的?就是这一百多人也不一定能听你指挥!」唐瑞雪看起来真急了,话说得有点乱。 金衹天看着她,看着看着就伸出了双手,最终也没有拥抱,只分别搭住了她的肩膀。 「我们没有更好的办法,即便现在向上告状,也是没有证据,刘广兴也可以不承认。」 金衹天的手指微微上了一点力,感受着她肩头凸起的骨骼,一字一顿道:「军座懂的我也一样可以懂。一百多人或许不够扭转败局,但够救出军座一人了。」 说完这话他简直要为自己喝彩了。不论是英雄救美或是美救英雄似乎都可以演成戏台上一曲值得传唱的佳话,可他这个英雄,却要担着可怖的风险去捨命营救另一个英雄。可笑荒唐,又理所应当,因为她想陆清昶回来。 只因为她想,再悽然他也要笑着去。 「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把军座带回来。」金衹天最后捏了一下唐瑞雪的肩,然后就向外走去了。她似乎还追着说了些什么,但他沉浸在那种向神佛献祭式的悲戚与欣喜里,语句随着风声一起从他耳边吹过去了,没有听得真切。 第56章 大雨滂沱(下) 金衹天带着一百二十余人扮做往关外去的商队,一路有如神助般走得顺畅。穿过一片密林绕进扎营地时,不仅人平安,就连随车马携带用作掩饰的货物都没有损失——别说日军,连土匪都未遇上一个。 陆清昶瘦了许多,但还维持着太平时代的精气神,腰杆挺直不见颓相。金衹天向他敬了一个军礼,随后把在临清刘广兴的所作所为依次叙述。 龙绝岭凤落坡,万般无可奈何。 陆清昶强忍着不嘆息,语调难免悲凉:「都以为没人来是陷在了哪。」顿了顿又解释说,「电台坏了,修不好,四天前就已经和外面断了联繫。」 金衹天理解不了那种伤感:「突围希望渺茫,趁夜走却不难。至于军队譁变的问题,走之前您可以称病几天不露面。」 这时有个副官从不远处的一营帐,也就是临时搭建的窝棚内走过来:「军座,水已经烧开晾好了,您现在要喝吗?」 陆清昶应了一声,那副官递过来一个拧开盖的军用水壶。 陆清昶慢慢喝了一口,感觉水还是很烫。 两秒后他意识到水真的已经晾凉,方才只是他的心热切地跳了两下。 他承认自己并非圣贤,否则在听了金衹天的话后就该揭竿而起大声反驳,而不是内心活动。 眼下没有人来掩护突围,日本人想耗死十九军,不用太久,再过半个月营里就得杀战马吃了。此处靠山,马吃完了或许还可以上山啃啃树皮野菜,再然后就只能等死了。 不死的话还有一条生路,一个人悄悄逃,不管这些残兵溃军了——听起来真残忍,也真诱人。 他还不到三十岁,没有活够,捨不得死。 他又喝了一口水,木然地告诉自己,可是人没有因为捨不得就能不死的。 许多士兵由一对用镰刀在田里收割的夫妇养大。夫妇俩有着黝黑的脸,被硕大的背篓压得一辈子很少站直;拼拼凑凑的上缴军粮,痛痛快快的把两个好不容易养大的儿子都送去战场。 如今到了这个不知名的山沟里,许多同胞兄弟一起来当兵的只剩了其中一个,甚至一个也不剩。生命太轻飘飘了,一颗子弹可以让一颗上一秒还在说话的头颅爆裂,这种麻木使同吃同住的战友也会很快忘却他们的姓名。只有他们的父母会在远方捧着两份抚恤金痛哭,哀鸣问天儿子到底是被草草埋在了哪片异乡。 想到最后,陆清昶拧上水壶盖子,「瑞雪还好吧?」 金衹天答道:「她都好,我临走时她借住到了临清县的县长家,金沅陪着她。刘广兴不敢怎样的。」 陆清昶没有再问唐瑞雪,若无其事的转而说道:「我不能走。」 见金衹天神色愕然,陆清昶并未说明原因反而问道:「你知不知道二等士兵一个月拿多少饷银?」 金衹天摇了摇头,除了副官处的人和在陆家活动的勤务兵厨师帮工阿妈,他这个副官长平日打交道的均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不认识任何一个在枪林弹雨中挣扎的二等兵,也不关心与他们挂钩的任何。 陆清昶笑了一下:「你一个人的薪水顶他们二十个人的。」 金衹天没接话,陆清昶又说道:「我的副官长尚且比他们生活优渥数十倍,何况我这个军长呢?我吃过苦,可对比他们我也实在很享过几年福,所以,所以谁走我都不能走。」 好巧不巧,这时一声炸雷响起,打断说话后也不停歇,紧跟着接连唿啸。 金衹天在短暂的愣神后匍匐扑倒,「日本人开炮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9页 陆清昶急得踹了金衹天一脚:「没有掩蔽你趴下等着死吗!」 金衹天顺着那一脚原地滚了一圈站起来,如梦初醒似的随着陆清昶撒腿奔向战壕。 炮弹惊天动地的绽放声让金衹天怀疑自己的耳膜已被穿裂,他缩在土坑下,在时重时轻的耳鸣声中捎带着听见了陆清昶嘶吼着下令。陆清昶大声说了很多话,金衹天有些没听清,有些听清了没听明白。 但结果是显而易见的,撤退。 十九军被逼上了山。 夕阳西下,金衹天靠在一棵树下仰头看那血色天幕。 不远处有人在用钢盔煮马肉,陆清昶让杀的马,金衹天猜测大概是为了给刚从炮击中逃生的众人压惊。 过了一会肉熟了,有个小兵盛了一碗又在上面撒了些粗盐端过来。 金衹天看了看碗,又看了看小兵。他不认识这张脸,但那张年轻稚嫩的面孔认识他,「副官长,吃呀,放了盐挺有味的。」 金衹天忽然一阵嫌恶,肉块冒着热气和腥膻,小兵枯瘦骯脏的爪子令他几欲作呕。马根本不是适宜食用的东西,退上山的决断也蠢到家了,仿佛一大群披着军装的生魂在集体向黄泉路进发。 也怪自己,在惊天动地的爆炸声里稀里煳涂就跟着上了山,压根儿没想清其中利害。 他偏过头去:「我不吃。」 小兵惊讶道:「副官长,好不容易才有肉您咋不吃啊?」 「我不饿,你们多吃点吧。」 小兵转身离开时仍维持着讶异的表情,并顺手捏起一块肉丢进嘴里去了。 金衹天换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靠回树干,心里很惊惶,担心自己也许会殒命于此。 恐惧和疲惫之间终于后者占了上风,他渐渐睡着了。梦中日军炸平了这座山,山上藏匿的残兵败将都死了,只有自己死了还睁着眼不瞑目。 他后悔了,他冒死前来为的是让她高兴,不是为了陪陆清昶抗日殉国。 如果真死了,陆清昶至少能落个一代忠烈的好名声,自己有什么呢? 冷汗淋漓地醒来后,为了不让噩梦成真,他立刻就爬起来去寻找潜在的盟友。围着简陋杂乱的帐篷堆转了一圈,他叨中了徐宝来。 徐宝来正蜷缩成一团窝在帐篷里,金衹天很重地搡了他一把。 「副官长?」徐宝来不情不愿地起身,「干嘛啊?我浑身疼呢。」 金衹天知道他在撤退时被受惊的马甩了下来,但毫不动容:「跟我走。」 金衹天带着徐宝来走到一棵老树后面,确定周遭无人了,就开门见山道:「你还想不想活了?」 徐宝来莫名其妙的:「这...世上有谁是不想活的?」 「想活就得下山。」 「山下有日本人哇,咱们在山上还能借着地势打打游击,下山不成活靶子了?」 金衹天凝视着徐宝来,声音很小:「军装里面的衬衣是白的,真撞上日本人撕开可以做白旗。」 徐宝来退后了一步,「军座说了逃兵叛兵格杀勿论,这话可不敢乱讲。」 「徐宝来,我记得你比我晚到副官处一年,这些年你除了开车还擅长什么?打仗?进攻防御?」 金衹天嘴角挂着讥笑,「还是逛舞厅洋行,用英文付小费?」 「你——」 「不擅长很正常,因为副官处就不是用来打仗的。保家卫国是军人的天职,可我们没上过一天军校,根本不能算军人。抗日有那么多种抗法,那些学生文人写文章喊口号也自称抗日,凭什么我们就不能在城里安安稳稳地抗日,就非得在山里耗死?」 徐宝来的血液都涌上了头脸,他嗫嚅道:「我也不想死,我连婚都还没结,我家三代单传,我要是死了就是绝后了...可是军座不许投降啊...」 金衹天鼓励似的拍了徐宝来一下:「我有办法。刘广兴那群卫队有大用,能救我们一命。」 徐宝来鬓角见了汗,磕磕巴巴的表示自己愿意听副官长的。 五天后,金衹天觉得时机到了。 刘广兴说卫队是以一敌百的精锐,虽夸张但也并非全是假话。这一百二十余人的卫队似乎都抱着死士的态度,真觉得自己是来营救十九军的,甚至很听金衹天这个临时指挥的话,身陷囫囵也不抱怨。 凌晨时分,金衹天摸去了卫队扎堆休息的地界。 为防日军夜袭,晚上营里一直是换班站岗,唯有卫队不必熬夜,因为陆清昶并不信任刘广兴的人。他们也扎堆,不太和十九军的人混在一起,隔了段距离自占一片空地扎营搭棚。 金衹天的办法即是对卫队长说我方侦察兵发现有日军要上山追击,命卫队立刻从东北方向下山迎战,动作要轻,因为日军极有可能已经借着夜色躲在了山石灌木之后。 卫队众人毫无怀疑,在卫队长打头阵领着众人出发后,金衹天又火速去报告陆清昶刘广兴的人已经趁夜下山投敌,扎营方位极有可能被泄露给日本人。 事情到此还在顺着金衹天的算计走,陆清昶果然下令命众人立刻收拾东西换地方。 他也做出心急的模样去收拾那些锅碗瓢盆帐篷钢盔,趁乱悄悄靠到了同在装模作样的徐宝来身边。 「那三人呢?」金衹天低声问。 「那边。」徐宝来悄悄指了一下左侧的一处窝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0页 「把他们叫过来,马上出发。」 那三个人也都是副官处的,金衹天内心其实更愿意独行,但考虑到路上也不是完全不可能遇到日军,还是几人一起打照应为好。 几分钟后,金衹天一行人幽灵似的,悄无声息地向西南方去了。 离人群远了,脚步便从轻轻变作一路狂奔。 徐宝来说话的声音随着喘粗气提高了一点:「副官长,你说咱们不能遇到日本兵吧?」 「不一定。」金衹天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应该不会,有卫队在东北方,日本人大概不会再注意相反方向。」 枪声响起的时候金衹天觉得已经跑出了很远,天色没那么黑了,四周除了山野还是山野,再怎么回头也瞅不见十九军了。他不知道陆清昶是从什么时候意识到的,更不知道陆清昶是怎么草上飞似的追过来的,但是子弹确实射中了他斜前方的一块山石,细碎的石头渣滓崩上了他的鞋面。 这一枪震得徐宝来的声音都飘忽了,「是、是日本人来了!日本人在哪?」 「你们胆子够大的!」陆清昶从山路上方一块伸出来的小型断崖上跳下来。 徐宝来看清来者后当场腿脚一软跪下了,「军座,军座,我们鬼迷心窍,您饶了这一次吧!我保证再不敢了!」 其他三人也一副肝胆俱裂的模样跟着跪了,唯有金衹天站着,借着朦胧晨光直直地盯着陆清昶。 陆清昶右手拎着枪,但并没有指向谁,他把枪换到左手,用更为顺手的右手抽了金衹天一巴掌。 「有种编瞎话当逃兵,没胆子打小日本!刘广兴的卫队全要被你害死了!」 金衹天没有镜子可照,但确信自己流鼻血了;用衣袖胡乱蹭了一把,他抬手狠狠打了回去。 徐宝来跪在地上死命拽金衹天的裤脚,慌乱地连磕了好几个头:「军座恕罪,军座恕罪,副官长他也是吓坏了,您别和他计较...」 徐宝来如惊弓之鸟伏在地上讨饶,金衹天这个动手的竟发癔症似的笑了一声。 陆清昶仿佛被打懵了,摸了摸那半边脸,半晌后才向前迈了一步。 其余人本能的闭了眼,以为副官长要上路了。 但陆清昶只是揪了金衹天的领子,「早想这么干了,对不对?」 「是。」 陆清昶面无表情道:「你有什么不服气的?我打过你两回,哪次也没屈了你。战时做逃兵动摇军心是死罪,不配枪决,要上枷刑示众再慢慢等死的!你知不知道?」 「但我不杀你,我放你走。」话音刚落地上四人均抬起了头,陆清昶又说,「起来吧,你们也一样。」 金衹天心中一凛,怀疑陆清昶有比枷刑更令人生不如死的法子。 「为什么?」 陆清昶垂下眼帘,「我昨晚算了一笔帐,我留下的东西不够她过一辈子。」 世事艰难沮丧,人命宛如草芥,他鄙夷所有不切实际的天真幻想,却希冀唐瑞雪吃的最大苦楚止于不加糖的咖啡。 短短一句话可以等于千言万语,金衹天认为自己领会了,可是其含义太难以置信,让他一时不敢妄言。 「往后你记着,你的命算她给的。」 陆清昶看不上金衹天,他不止一次看到每逢她背过身时金衹天热切追随的目光,那架势简直像要把她生生盯出一个窟窿来,说起来是挺邪门的一个人。 但数年如一的邪门,大概也就可以算作爱了吧。 他在位数年,朋友真不少,哪个似乎都比金衹天更有本事更值得託付。可他所谓的託付不是让她在谁那住十天半月,吃一顿两顿;他要的是在他尸骨已寒的时候,这个人还死心塌地的善待她,不让她吃一分苦受一分累。 只有爱她才能做到,有金衹天这么个邪种在他才能放心。 金衹天眼中跳跃着光,攥了拳头用指甲暗暗掐自己的手心,确信不是梦后才开口道,「以后不管哪里...她去哪我去哪,我一辈子跟着她。」说着看了看地上神情介于扭曲和呆滞之间的四人,左腿后撤一步,效仿他们也跪下了。 陆清昶胸口一抽一抽的钝痛,几乎后悔了。为了防止自己会撒开双腿用比逃兵更快的速度奔下山去,他沖前方虚空挥了挥手,「走吧。」 金衹天双手伏地,以顶礼叩拜的姿势告别,不单对陆清昶——天边破晓,朝阳如炬,下山即新生。 第57章 春日晴好 卫队执行着莫须有的命令,毫无疑问的惊动了日军。陆清昶恨他们的长官刘广兴,可不愿看他们平白枉死。 记得十年前他响应北伐奉命征讨察哈尔,那时的鼓舞士气很简单——打得好就有饭吃有钱拿,只凭这么一句,一路即是一唿百应所向披靡。现在他却没有什么能许诺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就连掺着野菜制成的杂粮饼子十九军都不能随心吃了! 他立在曙光之下,面向军服骯脏甚至有些连钢盔都缺少了的士兵们,含着满腔悲凉下令要全体将士也从东北方下山去增援。 「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当兵当兵,扛枪发粮。如今的境况,我纵是打起精神来说些要你们乐观的话来大伙也不能信,所以我就不说了——」 这时有人操着一嘴浓重的东北腔打断他道:「军座,你不消多说!反正我是愿意去营救的!小日本不进山,无非是想耗到我们断粮么,即使现在舍了那些弟兄们,再过几日不想饿死的话还得下山。不如现在趁着肚里还有食身上还有劲儿,冲下去多杀他几个小鬼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1页 又有一个在北平沦陷时弃学从军的学生兵接茬高声说:「对!人生自古谁无死,怕只怕无故而死,也怕有故而不死。现在若不愿冒死下山支援我们的袍泽兄弟,就是有故而不死,实非丈夫所为也!」 言罢不知谁先举起了枪枝叫道,「誓死抗日,大家救国!」 八个简单有力的字感染了众人,情绪的传播极快,将士们马上异口同声的随着喊起来。 下山时残兵还是那些残兵,却再不见了士气低落之相。 在半山腰处十九军与卫队汇合了,随后也与日军交火。日军的火力虽强,但十九军除了地势上占居高临下的优势外,还在山中隐蔽了数日,已经摸清了地形,清楚每一块适合做掩体的山石。因此两方打了一阵后,日军力不能支退下了山。 山下日军营内指挥作战的是一个姓木村的大佐,他见自己这方竟被一群溃兵打退了,登时就咆哮着大骂下属。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十九军能撑那么久,也一直很想活捉那个不肯束手就擒的中国将领,但现在他的耐心已经耗尽了。 木村自觉忍无可忍,索性下令放火烧山。火舌借着风飞快卷过山中草木,很快空气变得浑浊呛人起来。正当他洋洋得意时,忽闻得一阵吶喊,慌忙从身边伍长手中夺过望远镜定睛一瞧——竟是十九军穿过火海,顶着枪林弹雨硬冲下来了。 十九军以一种不计后果的架势向敌人扑来,火焰烤干了他们的喉咙,他们发出的嗓音悲愤而嘶哑,但他们还是高喊着,杀啊,杀啊。 这时一道闪电划过天幕,轰隆的雷声盖过了一切枪响,雨点紧接而至降落下来。 虽然细雨如丝,可水滴石穿,若是坚持下去,还怕扑不灭山火吗? 有人带着哭腔笑着唿叫老天开眼了,龙王显灵了!天不亡我中华! 山下驻守的日军中混杂着些许之前被十九军打散的伪军,这些汉奸见十九军的人已经杀红了眼,开始肉搏战了,便老调重弹撒腿就跑。 日本鬼子一时被二鬼子撞的乱了套,十九军得了喘息愈战愈勇,措手不及的日军没有顾得上再开炮轰击。 李云峰的左臂受了伤,在疼痛中依稀听见陆清昶说「冲出去,向南走」。 听到这话的不止李师长一人,可当真正向南蹚过一条小河沟,暂时脱离日军后,队伍只剩了四百多人,其中没有陆清昶。 有人说在向山下冲锋时他看见军座中弹了,那句话是就义前的最后指令,意思是让李师长带十九军向南去,进河南重整队伍。也有人反驳说当时太乱,周遭乌烟瘴气的,你看错了。军座没有死,只是被俘了。还有更瘆人的说法,说军座在肉搏白刃战时抱着一个日本兵滚下了山崖。人死了,亡魂还在说话,因为他正当盛年壮志未酬,不肯离去。 李云峰左思右想,最后决定无论陆清昶是生是死他都要带队进河南。无力营救,不敢去寻尸,只能如此。 硝烟熄灭后的战场归于寂静,土地散发着厚重的血腥味。 日军仿佛泄愤般,用迫击炮对着地上的伏尸又轰了一遍,并不顾其中也躺着他们伤重未死的同胞。 离日军阵地千八百米的一处树林中,金衹天从一座野坟包后钻出来,手脚并用爬上了一棵树。 骑在树杈上眺望过后,他仰起头看了看,见几只乌鸦正往战场的方向飞。 「乌鸦是食腐的,会吃死人。」他不带情绪的想:「陆清昶还活着吗?」 徐宝来蹲在树下,身体仍然在颤抖:「怎么样了?」 金衹天没言语,自顾自下了树往那死人堆走去。 徐宝来心里有了一个模煳的猜测,没胆子去确认,六神无主的与其他几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看,最终也迈步跟着去了。 金衹天由快步走渐渐变成了小跑,跑得越快,那种死亡的气息就越浓。最终他站在了尸堆中央,俯下身来一具具查看尸体的脸。 身后传来一声走腔变调的哭叫,是徐宝来。 「死了这么多人...是我们害死的,都是因为卫队下山...」 金衹天拧着眉毛踢开一段残肢,弯腰看了看底下布满那张血污的陌生面孔,而后回头道,「你哭什么?」 徐宝来还在抽噎,另一个叫杜丰的副官低声说:「骗卫队下山的主意是副官长想出来的。」 金衹天「呵」了一声,「然后呢?」 杜丰垂下头去:「其实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先前没想到会造成这种后果,我——」 话没能说完,因为金衹天的右手默默移到了后腰,然后甩手就是一声枪响。 杜丰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徐宝来在一旁呆若木鸡的站着,被溅了半脸的血。 另两人先反应过来,同时惊叫出声。 徐宝来哆嗦着吸了吸鼻涕,不敢再哭:「副官长...」 金衹天放下了枪,但手指仍然虚押在扳机上方,「杜丰得了便宜还卖乖,是他找死,没你们的事。」 三人看着地上死不瞑目的杜丰,统一的保持了缄默。 金衹天继续翻找,忽然看到一截黄铜色的链子;他记得陆清昶时常把一只怀表装在衣兜里,外出乘车时得了空闲就会摸出来把玩,那只怀表的链子就是这样的颜色。 他拽住链子将它从尸体下抽出来,果然是怀表,心砰砰跳着打开表盖,里面嵌着一张单人相片,不是唐瑞雪又是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2页 表找到了,不见主人。 立春后天气便一日暖过一日,临清城内无风无浪,也没有任何关于十九军的消息。 这天唐瑞雪的一件薄夹袄上的扣子松了,她不愿麻烦旁人,便叫了金沅随她走,想去街市买点针线缝一缝。 如今她借住的县长家是本地望族,家中儿女众多,家谱长之又长,四世同堂的老宅院坐落在一僻静深巷,离城中闹市甚远。 两人漫步许久,行至一片集市。 此地每月在固定时间点在固定街坊摆起各类买卖,有生活用品、布料衣物、各样吃食,当地人称之为逢集。 金沅笑道:「太太,我听说临清的大集东西最多,许多嫁去外县的媳妇都专程回娘家赶大集呢。」 唐瑞雪无甚探究民俗文化的兴致,但看周遭热闹,也勉强笑了笑,「是啊,逢集每月都有几回,只是咱们总也不出门,倒第一次见。」 她边走边左右留神两侧小摊,专找那卖针线的。 没走出多远便被堵住走不动了,只因在商贩中混了两位卖艺人;看年纪是父女二人,老父奏乐,女儿唱和。 县城中没什么娱乐,戏园子要买票,街头艺人却是不打赏也可以白听的。人群将本就不宽敞的道路围得水泄不通,唐瑞雪见一时挤不过去,干脆也驻足听曲。 那老翁拉着二胡,曲调抑扬,如泣如诉般。前奏一过,他先开口念白:春天里来晴最好,佳人因何坐楼愁? 金沅自小学戏,虽半路离了梨园但对各派唱腔仍有一种敏锐在,此时就小声说,「这倒有些像北方的莲花落。」 只听姑娘接唱道: 只道是女儿忧思,叫小奴我人消瘦,若嫁匹夫无志气,嫁了英雄守空楼。 我的夫婿好儿郎,报国要上火战场,何时能把贼寇灭,放我君郎回故乡? 一日不见隔三秋,相思如那泪涟涟,又怕青春我虚度,又怕剑戟它无眼。 日日倚窗盼与望,祈愿前线战况休,早知福薄难消受,不嫁英雄也罢休! 一曲听毕,有人掷铜子儿打赏,有人不出钱捧人场叫好。 唐瑞雪在口袋里掏了掏,找出十元钱来钻进人群送至卖唱姑娘手里。 姑娘千恩万谢的,非要唐瑞雪再点一曲,说她与父亲走南闯北,既会大鼓书也能唱几句苏州小调。 唐瑞雪拗不过,便说你随意唱一个自己拿手的好了。 姑娘笑意盈盈地行了一个旧礼:「拿手的就是刚才那曲,词是我自个儿编的,姐姐若是不嫌俗气我就再唱一遍。」 唐瑞雪说好,其实她方才就觉得唱词好,虽不够雅致却符合时下的世情。尤其姑娘唱得婉转,不觉叫她转想到陆清昶身上去,河北那方杳无音信,十九军这支队伍竟像失联了一般;这样的情形在战时不少有,她身在后方可不是日日倚窗盼望么。 第二遍唱罢有人点唱苏州小调,临清百姓听不惯吴侬软语,人群便散了些。 唐瑞雪和金沅趁机插空挪出人堆继续向前,很快找到了针线摊。她挑了两卷线一枚大头针,正要付钱时听见后方有人大声喊陆太太。 回头看见是县长家的听差,他气喘吁吁地扶着膝盖嚷道:「陆太太您快请回吧!河北...河北那边回来人啦!」 第58章 北雁南飞 听差说他家四少奶奶打发他出来寻人,仅交代河北来人了,来的是谁却没对他讲明白。唐瑞雪听罢也就不再问,只迈开步子急急地往回走,回到县长家门前时额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大门敞着,院子中间摆了两条长凳共坐了四个人。 唐瑞雪认出都是副官处的,金衹天、徐宝来、刘昉,最后一个她一时叫不出名字,只记得姓赵。 金沅很欢喜的唤道:「副官长!」 金衹天本是手扶着膝盖低头坐着的,闻声而起后也没理睬金沅,径直向唐瑞雪走来。 他一身尘灰,声音也有些哑:「太太,你节哀,军座已经殉国了。」 「刘广兴的卫队在半途发生了譁变,不仅不愿继续走了还想杀人灭口。我与徐副官死里逃生,好不容易赶去营地时已经晚了,我们的队伍被打退到了山上。后来日本人放火烧山想要逼降,军座下令强攻下山几乎全军覆没,几十人得以侥倖存活。除了刘副官和赵副官,其他兵并不听我指挥,慢慢便跑散了,所以只有我们四人回来。」 说话的时候金衹天一直留意着唐瑞雪的神情,怕她支持不住会昏倒过去,随时预备伸手去搀扶。 但唐瑞雪没有要昏的迹象,也没有流泪,站了一会儿后她问道:「人死了,那遗体呢?」 金衹天翻尸倒骨耽搁半月才回临清,心里分明是有确切的答案,一句话就可以讲出来了事。但他嘴上故意说得有停顿,做一种悲恸至极的欲言又止:「只是顶着火海冲下山就烧死了许多人...尸身都是焦黑的,辨不出面目。加上后来日本人还对着战壕开了一阵炮,人都被炸碎了,所以...」 唐瑞雪点了点头,心想:「死无全尸。」 她仰起头看了看,见日头正盛,天万里无云的蓝着,是大家都欢喜的好天气。 没有天崩地裂,没有风唿海啸,可唐瑞雪知道这个世界已经不一样了。在这个晴朗和煦的午后,世上再也没有陆清昶这个人了。 六年前在承德两人第一次拍合影,摄影师说他们是金童玉女、郎才女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3页 因为相纸脆弱,所以自问世以来总被很妥善的保管。 可欢欢喜喜装裱照片时,谁又能想到人命还没有几张纸硬挺呢?如今相片还完好,再提起当年的金童玉女却只剩一句唏嘘。 县长家的四少爷和四少奶奶一齐从房中出来了,他们已经知晓了细情,此时就各有分工的一个朝向副官们,一个上前握住了唐瑞雪的手。 四少爷招唿风尘僕僕的四人先去更衣吃饭,四少奶奶则握住了唐瑞雪的手劝她哭一哭,说总憋在心里要出毛病的。 唐瑞雪没打算哭,甚至对四少奶奶笑了一下,称唿她嫁人前的闺名:「惠芳,我没事的。这些日子我多有叨扰,现在兵荒马乱的咱们往后再见或许就难了。这个镯子不值什么,你一定要收下,权当留着作个纪念了。」 说着就从左手上摘下一支嵌钻的镯子套上四少奶奶的腕子。 四少奶奶愣了愣,这些日子唐瑞雪住的房子离她很近,两人又年纪相仿,时常一块喝茶聊天,已经处成了朋友。 「瑞雪,你要走?」 「嗯,我打算回北平。」 「可是...北平已经沦陷了啊,现在不都是沦陷区的人争着往外跑么?」 唐瑞雪向后院客房去,切走且说道:「我也不在北平久呆,他死无尸骸,我总要给他立一个衣冠冢。现在我身边一件他的东西都没有,只能先返回北平整理遗物,整理好了再带去重庆。听说那边很潮湿,和北平的天气是完全相反的;如此想也幸好找不见人,否则他一定要不习惯南方的气候了。说起来他这个人还挺爱美,衣服很多的,整理起来也是件麻烦事,大约要耗些时间。所以我打算早去早了事,明天就要动身了。」 唐瑞雪试图用说话来转移注意力,于是讲得语速很快头头是道,简直有些欢快的意味了。 四少奶奶追着她,听了这一番论调后几乎就是满心疑惑,不晓得唐瑞雪为何毫不伤感。按理说死了丈夫,就算心里真是愉悦也该掐出几滴泪来做做样子。难道是因为她上无公婆?干脆就不演了? 主家把副官们领到伙房去,屋内方桌上摆了三道热菜,分别是炸茄子、芸豆烩粉条、白菜炖猪油渣。另有一道冷拌皮蛋和一盆蛋汤,也凑做了四菜一汤。 在陆清昶的鼎盛时期,副官们薪水丰厚又无妻儿要供养;那生活水平真是比一般人家的少爷还要好,在北平城里什么馆子也下过,是看不上猪油渣这种粗糙饮食的。 如今过了许久缺吃少喝的日子,嘴刁毛病倒治好了。 只见那三人闻了油香味连话都顾不上说了,腹中心事也暂时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眼睛盯着饭碗、手上一味夹菜、嘴巴忙着咀嚼,正是一个三方配合。 金衹天先说了几句客套话谢过四少爷,才拉开凳子坐下。他不和三位净坛使者附体般的同僚抢,只捞起汤勺给自己的饭碗添了些汤,匆匆吃了碗汤泡饭后便起身离开。 他来到唐瑞雪房门前,整整驻足了五六分钟,听里面确实是安静,她并没有在暗自痛哭,才抬手敲了敲门。 「是小金么?进来吧。」 金衹天推门入室,看到唐瑞雪正斜坐在床上叠衣服。 唐瑞雪手上不停,嘴上问道:「小金,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我听这家的少奶奶说你要回北平,我自然也跟你回北平。」 唐瑞雪放下一件叠成方块的毛线衫,看了他一眼:「多谢你,出殡办丧礼是个复杂事,有许多规矩我也不大了解,有你帮忙再好不过了。」 她又从床上摊放的衣物中摸出只皮夹子,打开抽出四张已填好数目的支票,一起递给了金衹天。 「其他三张你帮我带给他们,如果他们也能留下帮我操持完白事再走最好。若已经找到去处了也没关系,你传话叫来找我一趟,每人再领一千元走。我没能力安排你们的前程,这些就算我聊表心意了。」 金衹天接了四张支票,但只把三张折了折放进口袋,剩的一张又放回床铺上:「旁人我不知道,但我是跟着你的,我不要遣散费。」 唐瑞雪拾起支票拽过金衹天一只胳膊,将其硬塞进他手中:「你收着吧,我知道你对子至有心,他有的时候脾气不好,这些年你辛苦了。」 金衹天一眼不眨的盯着唐瑞雪,心想你什么也不知道。 但他知道现在仍然不是和她讲明的时机,他是个有耐心的人,何况已经沉默着站在她身后等了这许多年,更不急于此一时了。 记得以前在天津,他听过梦新编的评书;说书人讲到黛玉之死那段说贾宝玉註定忘不了林妹妹,贾府不败薛宝钗余生也要活在黛玉的阴影之下,因为活人是比不过死人的。 他却不以为然,活人或许比不过刚死的人,可活人只要一直好好活着,总有一天创造的新故事会长过被黄土掩埋的旧故事。 「明天一早出发,惠芳说她娘家的哥哥认识铁路局的人,能买到车票。还说现在火车上并没有抽查的,想来我们走的时候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金衹天猜测惠芳大约就是这家那个和她相熟的少奶奶,点头称是附和。 对着熟悉的小金,唐瑞雪终于忍不住嘆了一声:「如果北平不是日占区的话,我其实更愿意把墓立在北平。我们在北平住了四年,计较起来其实也不太平,可已经算他这辈子最安稳的好时候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4页 金衹天觉得哪都无所谓,反正只是个衣冠冢:「死者已矣,你就不要想太多伤神了。」 唐瑞雪轻声道:「但我不能让他躺在日本人管辖的墓园里啊,哪怕是衣服。」 金衹天没接话,默默转向窗户的方向,无声地挤眉弄眼做了个一闪而过的鬼脸。 现在已经是春天,最花红柳绿的时节也快到了,等一切彻底尘埃落定他要陪她好好走一走,让她散散心。纵然有战乱,可那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有足够的资本,再怎么战火纷飞也能找出小范围的乐土。 他有钱,天津的金城银行中存着他攒下的金条,折合下来总值个五六万元。而且他自信不会坐吃山空,一定能用这笔钱再生钱。 做正经的生意,赚干净的钱;再也不去战场上卖命,更不会去码头上砍人——和她一起过安稳的、安全的好日子。想着想着他不禁暗暗一笑,感觉前路实在是很美好呢! 房内安静了一会儿,还是唐瑞雪先打断了金衹天的思绪,「小金,别站着了。你去找徐宝来他们,他们三个若是愿意跟我走,就准备准备明早动身,缺什么东西尽快去县里採买。」 金衹天转过来面向她微微躬身:「好,我这就去。」 第59章 旧事如天远 日军占领北平后立即成立了一个伪政府,也叫什么华北治安维持会,里面新晋上任了许多大小汉奸,全部听命于日军北平防卫司令部。 唐瑞雪回到北平那天雾气很重,北方不常有这样大的雾。 火车到站后张小峰来接她,她甚至无法从车窗里看清过去和陆清昶一起散步过的街道了。 汽车的并不狭窄,但徐宝来等人没有想好去处,都跟着回来了;金衹天金沅徐宝来三人在后排挤作一团,另两个实在坐不下,只能搭黄包车。 唐瑞雪在副驾问张小峰:「最近城里的治安还好吗?」 张小峰想了想答道:「晚上有戒严,白天有的路口有日本兵执勤,过路要朝他们鞠躬问好。另外日本人在插手教育界,多亏你想得周到早先就让学校停了课,不然咱们的学生这会儿大概要被迫学习日语了。」 唐瑞雪深知北平居民们纵然关心时局,可终究还是离不开他们自己的井底。忧国忧民、富国强兵对普通人来说是烦恼的、缥缈的概念,生活才是在眼前看得见摸得着的。日本人正慢慢用日文课本、满洲歌谣、罂粟、红丸、影星李香兰填补井上的那片天——这些东西实际存在着,他们希望市民只看到这些。 她嘆息道:「他们是想把满洲文化渗透的那套招数搬来北平。」 张小峰手握方向盘,看着前方道路。 唐瑞雪又说:「停课只是一时之计,孩子们不能总不上学。只有迁移校址,才能延续教育文化之命脉。」 张小峰用余光扫向这位小婶婶:「是这样。」 唐瑞雪忽然一抬手:「停车。」 张小峰不明所以,勐地踩下了脚剎,后排三人被晃得纷纷前倾。 唐瑞雪把脸转向后方:「家里什么也没有,回家要吃饭也得现打电话叫馆子给送,正好前面有家小饭馆,你们几个下车去买些吃食来吧。」 那三人走后张小峰推了推眼镜:「婶婶可是有话对我讲?」 如今北平人若无事不愿在外闲逛,各家饭馆生意均冷清,买饭菜不会耗时太久。 唐瑞雪不加铺垫直言道:「小峰,你是延安的人吧?」 张小峰鼻子不自然地抽动一下,口中不置可否:「何出此言?」 「你不要担心,我一个寡妇不做官不涉政,说这话仅站在学校的立场上。何况陆清昶就算活着也不会存害你的心,他这辈子在乎的只有外敌而已。」 张小峰沉默了半晌,算承认了:「婶婶言重了,我知道陆叔叔和那些人不一样。」 唐瑞雪笑了,说出了她叫张小峰来接站的目的:「你若是有力量,就带着学校迁去延安吧。」 张小峰点头应了,而后又显出一丝犹豫来,唐瑞雪叫他有话就说。 他用手指拨弄着车内后视镜上挂的一个貔貅吊坠:「害我父亲的王承玄如今又上位了。现在有一些流言说陆叔叔不忠职守畏战潜逃才会失了北平又失河北,而刘广兴抗日有功,率部支援了河北战场虽败尤荣。这种言论发酵得很厉害,除了河北当地的老百姓知道细情,更多人是被坊间传言带着走的。」 闻言唐瑞雪愣了愣,随即冷哼一声:「打仗...真出力卖命的打死了,剩下贪生怕死的无能人去邀功领赏,向来都是这样...他一辈子就傻在这上面了,临到了都不知道忠字就是一把刀插进心里——要死人的!」 张小峰不擅长安慰人,尤其是异性,生怕一个不留神说错话惹出她的眼泪来,于是小心翼翼的试图转移话题。 「天津有所中学与组织上关联密切,我想或许可以与育英并做一所学校?迁移路上也好彼此照应,就像西南联大那样。」 「那自然是好。」 「既如此我想越早行动越好,你愿意的话可以随着一起去延安。陆叔叔对我有恩,我会上报组织一定保障好你的安全...」 唐瑞雪打断他:「我不能走。」 张小峰不解:「为什么?」 「他死了,可他在世上的事还没了结。」唐瑞雪拉下车窗,感受着扑面微风,「有人污衊他畏战而逃,这是辱没他。我不能听过就算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5页 张小峰望向她,发觉她的眼神像满城雾气外的山,淡淡的,却坚定不移。他不再劝,只说如果有困难随时联繫,他定当竭力如那年陆清昶背他冲出火海。 唐瑞雪花了三天的时间打点行囊,离开那天敏鸾来送她。 敏鸾这个最忌讳失态的当众哭得泪人一样,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抽噎说出完整语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带着他的那份...」 敏鸾这些年一直拖着没嫁,去年春天才订了婚,本该秋天办喜事,一朝沦陷又耽搁了下来。 到底还是嫁八旗子弟。 人唐瑞雪见过,比敏鸾小两岁,个头虽不高但人长得精精神神的,眼睛很大;家里没落了也不像旁的遗少那样自暴自弃总蹲在家里养鸟看花,自己经营着一家酒楼,是个过日子的人。 她抽出手绢给敏鸾又轻轻与之拥抱:「你也是,万万保重。」 一九三八,活着成了人与人之间最诚挚的祝福。 先走陆路至武汉,再换水路上码头乘船,经过长江才能到达重庆——这是目前看来最安全省时的道路,依然要耗费近十天的时间。 唐瑞雪搭的是一辆本用于运货的汽轮,船上南下逃避战乱的民众极多,甲板上都聚满了人。人一多不免鱼龙混杂,水手每隔一会就大声提醒要看好自己的财物。 上船的第一晚是最难熬的,甲板上太冷,睡一晚被江风吹得头痛事小,若是着凉发热船上可没有药物可医治。船舱里暖和但气味复杂,夹杂着汗酸味、食物味以及那种水上特有的潮湿腥气。 唐瑞雪本来是蜷缩在船舱里的,忍到半夜忽然船体一阵颠簸,她胃里也跟着翻腾起来。 她戳戳身边的金衹天:「我想出去呆会儿。」 金衹天也没有睡着:「我跟你去。」 两人小心绕开遍地躺得横七竖八的人,出了船舱来到无人的右舷边。 唐瑞雪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感觉好些了,刚刚真是差点要吐出来。」 金衹天把外套脱下来披到她肩上:「李白说的蜀道之难,我们这回也算体会到了。」 唐瑞雪听出他在有意逗趣,虽笑不出,但心里也有些温暖。这些天副官们任劳任怨的扛着大包小包,看着就够累人的了。 她眯起眼睛望向夜色中的江面:「是啊,也还好你们愿意陪我一道,否则光是那些箱子我自己就看不过来。」 金衹天垂下眼帘,感觉脸颊有些热;酝酿的语句即将脱口而出时水面波浪翻滚而来,唐瑞雪弯下腰一阵干呕。 他赶紧去拍她扶她,这个夜晚终究伴着江流时不时的起伏沉默着过去了。 两日后,船在码头靠岸。 自去年冬国民政府迁都重庆以来,重庆的房价相较于战前已经是一路高升过好几茬了,大小旅店的日租金也翻了倍,但还算有价有市。按理说初到此地应该立刻着手看房,或买或租,总要尽快解决住房问题为好;因为晚一天交易同地段的房子,钱包兴许就要多抽出一沓钞票了。 唐瑞雪却不关心房屋交易,只带着副官们住进了一家中档旅店,在房间内拿铅笔头圈画报纸上那些买墓地的gg板块。然后她去看墓地,定棺材,买纸扎的冥宅灵房、车马轿子。 山城的交通不便,许多地方汽车不能驶到,于是她凭着双腿连日奔波,总算在三天内把一切零碎备好了。 由于没有房屋用作停灵,唐瑞雪便与一教堂商量租借他们的场地七天用于停放棺材和摆席。 管理教堂的是个美国传教士,重庆的天主教徒本就不多,如今运输线不通物价上涨百姓们为赚吃喝疲于奔命,更没几个人来听他讲圣经了。 传教士眨着蓝眼睛欣然应允,并用英文告诉唐瑞雪:「教堂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租出去赚钱买酒喝,最近市面上白兰地的价格越来越贵了。」 丧礼共办了七天,其间唐瑞雪雇来的一南一北两个流水席班子每天都在教堂院里不断煎炒烹炸,有鱼有肉的宴席不停地往桌上端,谁来吃都可以。 一开始来的都是些无业游民,甚至逃难来的乞儿,这些人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得到饱餐一顿后便依唐瑞雪的嘱咐在城中宣传;说城南教堂有免费的席面吃,凡是来弔唁陆将军的都管饱,走时一人还能领一块钱。 教堂正门前立了一座圣母玛利亚的雕像,金衹天支了张桌子坐在耶稣生母身前,每来一人都要先朝他伸出手,让他盖印章。 印章是蓝色的,类似盖在猪肉上的戳子。那颜料至少能在皮肤上留存三四天,为的是防止有人来回进出,一人领多份钱。盖完章后按性别分流,男客领孝帽,女客领孝带,戴整齐后再去遗像前磕头敬香。 遗像两侧挂着輓联,上书: 北伐抗日饮丹心 半生戎马千秋颂 名利荣华流云过,救国卫民洒碧血 埋骨青山浩气存 忠魂不泯万世钦。 拜祭后便可以去吃席了,上菜前除了筷子各人面前还摆着一张传单,上面印着陆将军是如何从九一八伊始就投身抗日,最终为国为民战死沙场的。传单是玫紫的底色配漆黑的字,瞧着不仅醒目,而且刺目,但凡认字的看过一遍都觉难忘。 正门只进不出,出口在院子的后门,徐宝来等人守在那儿按人头髮钱。 如此这般到了第三天,满街民众上到政府公务员下至挑扁担小摊贩,全都知道城南教堂有位陆将军新丧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6页 唐瑞雪始终一身黑衣立在棺椁旁,若来人磕头她便鞠躬还礼。 第七天流水席结束,装着衣物的棺材被抬去城郊墓地安葬。 起灵时唐瑞雪突然打了个冷战,「真的结束了。」 人生如戏,同台并肩了七年,这一刻她才切实明白他的确中途退场了。往后不管演哪一折,是好是坏都只剩她一人悲欢。 大梦初醒般跟着抬棺人走出教堂,这天细雨霏霏,她在湿气和氤氲中走过陌生的街道,踏过弯绕的山路,路过腐朽的花木。 路上不断有人加入送葬,逐发展成一支极长的队伍。 雨渐渐下大了。 一人从后方赶上来,身穿着一身重孝,为唐瑞雪撑开黑伞,是金衹天。 唐瑞雪对他粲然一笑,接着她看到抬棺的陌生人比小金先对她的神情做出反应,那人眼里闪过一道不可思议。 旁人不知她为何不哭反笑,可她知道自己在笑什么,为什么不笑呢?她已经做好了最后一件事。 不是污衊他么?不是泼脏水么?她拿出散尽家财的架势大摆筵宴,就是要那些人睁着眼睛看整座山城都给他披麻戴孝。 他没有兄弟子女,没有人为他打引魂幡,可是没有关系——万人空巷全城哀音,他们不认得他,他们都记得他。 第60章 你走 近来重庆《新民报》上佚名发布一则短篇小说,用白话文写古代故事。大意是讲有位将军年少英勇骑射翩翩,领兵伐边疆战功高;然心思纯良不善阿谀,被奸佞编排心存不轨,最终含恨死于边关沙场。他有一妻在他死后为他正名,汴梁百姓倾巢而出与他送行。君皇最终把那奸臣斩,又赐良将金井玉葬,还将他加封为王,终归算是沉冤得雪了。 写的是发生在古代的演绎,乍一看挑拣不出什么不妥,可细读之下就会发觉这故事眼熟,似乎当代即有原型。 一时间民间风声四起,甚至有人说北平那位陆将军之死有隐情,与当今总务部王部长有关。 百姓们茶余饭后闲话,说过就算,不知道市井间的猜测令个别人心焦到夜不能寐。 过了一阵子,街头茶摊上又添新话题,听说将陆将军追晋一级上将军衔,并于重庆总统府向其追授青天白日勋章。但据说将军遗孀并未露面,只有将军生前的副官长出席代领。至于王部长的仕途是否还光明,老百姓们便不得而知,也不甚关心了。 本地人对大肆涌入的下江人的态度是暧昧的,他们牴触因人口迁徙造成的拥挤,又不得不承认下江人养活了许多饭店旅店,厨子房东。如今的中档旅店在战前大多只是夫妻经营的小旅社,两口子马马虎虎餬口,住客马马虎虎对付着休息。但人流量让它们身价飞涨,日租已然今非昔比。 价格变,环境不变。 中档旅店的一切设施仍保持着马马虎虎,白天不点灯就无法坐在里头读书看报;因为房间窗户小,照不见几丝阳光,床铺也始终不够干燥。 金衹天第三次提出要唐瑞雪搬离此地未果后,便暗自决定今天她如果还是躺在床上不起身,自己哪怕卷了被褥裹着她,也要把她带走。 他是行动力强的人,心中决断后就立刻离开那间黑窟似的旅店,去城中寻找别的落脚点。 很快看中了一家西式酒店。 如今留洋是个时髦事,有的人认为洋派就等于高级,这种观点金衹天不能苟同。但这家酒店的外观确有着明显的高级,阔大的门庭旁是杂色花岗岩抛光贴面,看得出日日有人擦拭,不见灰尘。 经理殷勤地告诉他:「入住我们这儿吃住就一併解决了,我们后厨的川菜是一绝,吃不惯还有广东籍厨师可选。一楼也有咖啡简餐提供。」 他掏出钱夹:「要两间套房,先定半个月。」 她住一间,他和金沅住一间。其他几个昔日同僚如今已结伴离去,说要在重庆另谋职业,不知境况如何。 他不急谋事,在北平时他抽空去了趟天津,已把存款悉数取出。英租界里的房子也租给一归国海龟,吃瓦片的进帐黄胜男帮他收着,大小姐不会贪他那三瓜两枣。 大小姐徒有狠厉,谋略不够。 连杜月笙都要开银行洗白,她再怎么横,黄钰清留下的名号也不能响一辈子。如果自己当初真留在天津做了上门女婿,现在黄家一定能在正规生意上进帐。 不过如果就是如果,不能实现的,心思在黄胜男身上略略转了转,他又想回正事。 如今流传这样一句话,下江人来重庆三天可以找到一份合适的差事,三十天也未必能找到一栋可心的房子。 他不会去做那种卖苦力的差事,这句话却是个警醒,眼下最要紧的是找房。 金衹天返回中档旅店,上二楼叩唐瑞雪的房门,唤第一声没有回应,又敲了几下才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唐瑞雪头髮蓬乱,苍白着一张脸来给他开门,一看就是一直躺在床上没起身。 金衹天先看了看屋里那张小桌子,见上面摆着一碗泡发了的面,连浇头都没比他买来时少一点。 「又不吃饭?你病才好,日日不吃东西怎么行?」 唐瑞雪又坐回床沿:「不吃就是不饿么。」 白事一办妥,提着她的那口气泄了出去,即刻就病倒了。 发热几日后退了烧,她还是终日不出门,金衹天从外面买来饭食端到屋子里,她也不理会;躺在床上要么是发呆,要么盯着金衹天带回来的那块怀表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7页 金衹天站在床前,忽然心里腾起一股火来。陆清昶分明是死了,可是死了也不消停,非要连累的她也不人不鬼!这种情绪催得他把话说的恶毒:「你就是饿死殉情他也活不过来,说不准他已经投胎去了,你这样无非是折磨自己罢了。」 唐瑞雪闻言愣住,用手指顺了顺自己的头髮。 她没意识到自己是在绝食,只觉得自己需要时间思考。 殉情这个词遥远而古老,她从没想过随他而去不活了,只是一时不知道没有他该怎样活。 张小峰曾说过可以带她去延安,延安,朝气蓬勃的好地方,可是那同她有什么关系呢?子至不在了,自己一个人跑去那儿要做什么呢? 唐瑞雪仰脸直视了金衹天,知道他是为自己好的;可是精气神像被抽干了一样,明知道什么是好,却没有力气去做。 「小金,你别管我了,他们都走了,你也带着金沅走吧。」 金衹天说「不」,片刻后忽然在她身前蹲下了,从凌乱的床铺上扯过一条小毯子盖在她膝上。 唐瑞雪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睡裙,不长,膝盖以下裸露在外,小腿白皙而瘦削。 他未起迤逦心思,唐瑞雪对他亦不设防,她笑一笑:「你放心吧。我没想死,只是想休息一段时间,顺便想想以后怎么过。」 金衹天想坐在她身边说话,可是她坐在床上,他不便坐;屋子里有把破椅子,偏偏放得离床铺有段距离,拉过来会吱嘎作响惹人讨厌。 最终他无措之下,胡乱的单膝跪地,倒促成了一个西方绅士的仪态。 「以后...以后你跟我过吧,这些年我心里一直有你。」 唐瑞雪的眼神偏于疑惑,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金衹天又说:「从七年前在承德开始,可你是军座的人,我不能说。」 这回她确信自己没听错,正色道:「不行。」 副官处不乏爱说爱笑的小伙子,哪个在她面前都比副官长更能侃大山。 她曾开玩笑说过副官长姓金所以才话少,因为沉默是金嘛。 没想到金衹天竟默不作声的存了这种心思,几年前陆清昶说小金心思不纯,她当瞎吃飞醋,原是她迟钝了。 「为什么?」 唐瑞雪答:「因为我只当你是朋友。」 金衹天预料过这种回復,所以伤感的也有限,自顾自地慷慨激昂,温柔缱绻。 「我爱你,你可以当我是朋友。」 他说她把他当什么他都没有异议,他什么也不要,只要她好。他会照顾她,他会在重庆为她恢復战前的生活水准,他会让她住在和当军长太太时一样的大房子里。 他说得自己的眼眶泛红,七年的光阴似箭,他也老大不小了;他想娶她,如果她不愿意,那他就陪着她慢慢等冰河融化。 唐瑞雪却像个喝倒彩的愣头青似的,尖声打断他:「不要再说了!」 她两天未进食身体发虚,大声说话后喘息都急促了,可她还是要说,要彻底断了金衹天的念头。 小金是好人,相识多年一路从热河到重庆南来北往几千里,她不可能爱他,可对他有感情。 她知道心里总想着一个人有多难过,所以不愿意给他一点希望,不想看他白白浪费年华。 「,我和你不可能,我也不需要你来照顾我。」 金衹天站起来:「我走?我走了,你一个人躺在这等着饿死吗?」 唐瑞雪缩到床上去,一把将被子扯过来蒙在身上:「你这话怎么讲的?我有钱,又没疯没傻,好端端的怎么会饿死?」 「他给你留的那些钱都被你花在丧礼上了!他的抚恤金还是我去领的,那够干什么的?难道你能凭着那点钱再去开一所学校么?物价一天高过一天,那笔款子只用来吃喝也吃不了几年,花完了你要自己出去挣饭吃吗?现在城里多么的乱,昨天报上才写了一个女人去兑支票回家的路上被人害了!」 金衹天失态大吼,唐瑞雪只面向墙躺着,仿佛听不见似的。 他气得想把她连着铺盖一起扛走,可看着她薄薄的埋没在被子里,又心里一阵疼:「我不说了,我开了好一点的酒店,你去那儿住吧,这里那么潮湿待久了对身体也不好。你和金沅去,让他住在隔壁,我不见你,有事你就叫他,这样好不好?」 唐瑞雪的声音闷在被子里:「出去!想换酒店我自己不会换吗?」 听出金衹天没动,唐瑞雪撑着身子坐起来从床头柜上抓了茶杯丢过去——茶杯里有小半杯茶,还是昨天晚上金衹天来送饭时替她泡的。 她丢的不正,茶杯砸在地上,茶水四溅,瓷片碎裂的响声像有人在嘆息。 金衹天一时无法,无可奈何的退了出去。 带上门他决定立刻就去找房子,酒店毕竟还是公共场所,诸多不便。 等找到了房子,他就是绑也要把她绑走。 第61章 在一个雨夜 唐瑞雪拉开窗帘,见外面是个大好的晴天,很适合去郊游。于是她就出门去郊游了,和陆清昶,只有他们两个。 陆清昶开汽车,她负责提着野餐篮子,里面放着三明治、煎香肠、还有容量很可观的水壶。 一路说说笑笑的,旅途并不显得漫长,好像一眨眼就到地方了。 这里的景致很好,有山有水有草地,远处还有人在放风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8页 两个人沿着溪水走走逛逛,陆清昶不知怎的就不见了。她急得四处找他,忽然看到他站在对岸,那边花团锦簇,风光比自己这岸还要好。 不远处分明有一道桥,她迈开了步子向那儿走,却怎么也上不了桥。 陆清昶年轻英俊,一身崭新的德式军服,肩上扛着一个中将的肩章;他神采奕奕的站在烈焰般火红的花海里,微笑着朝她挥手。 她大声喊他:「你过来呀,我没法过桥!」 他却道,「我走了,不要送了。」 说着他就转过身,背影消逝在她的视野中。 她这才明白过来桥是奈何桥,花是彼岸花,他们阴阳两隔。 唐瑞雪冷汗淋漓地醒过来时夜幕已降临,雨正静悄悄地下着。 她知道房间里并没有雨伞,但胸口发闷,想要出去走走。换了身衣裤开门下楼,发现门口放着一个瓦罐,里面有饭有菜,已经冷掉。 对面房门大开着,旅店的伙计正在里面打扫;这间房原来是金衹天和金沅住的,他们走了。 旅店的木质楼梯老旧狭窄,散发着淡淡霉味,唐瑞雪慢慢踏过那些台阶,来到一楼时只有一个帮工阿嬷正在柜檯闲坐。 见她来阿嬷说:「这样晚了你去哪里?退房的那个先生跟我们老闆讲好了,让每天给你送饭,下午我去了一趟,敲门你没应,放门口了看到没?」 阿嬷说的是温州方言,唐瑞雪一时没听懂:「嗯?怎么了?」 阿嬷误以为她是不耐烦,本想提醒她这两天附近街上不太平,似乎有扒手,昨天警察才来店里问询过,因此翻了个白眼不再说话。 唐瑞雪等了片刻,没等来下文便出了旅店。 她在细雨淅沥中随意选择了向左手边行走。 附近没有电影院之类的娱乐场所,在这样的雨夜,几乎就没有行人往来。 她慢慢走着,借着一点昏暗路灯留意脚下的水洼,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路过了一间酒铺子,酒铺子里有两个目光追上了她。 这种偏僻地界的酒铺子不同于一般正式饮酒吃饭的馆子,门面低矮,内里一间小屋,摆上两三张小桌,几条长凳子,至多容纳七八个人。只售卖装在大瓷缸里的冷酒,价格低廉。 那两个目光是两个喝了七八分醉的流氓,他们刚提到要是能有钱去找个私娼消遣一番就好了,就看到有个绰约身影走过,恰是孤身一人。 酒壮怂人胆,这二人立刻出了酒铺子一路尾随。 他们比唐瑞雪熟悉道路,悄悄跟了一段距离后,他们环顾四周,确定无人无巡警后便抄小道奔到唐瑞雪前方,截住了她的去路。 唐瑞雪过去出门不是有司机就是有副官跟着,偶尔独自散步,也只限于家门前的道路;那条街上的住户非富即贵,地痞流氓自然不敢涉足,她哪里见过这种拦路抢劫的阵仗? 她往旅店的方向跑,两个男人轻轻松松就追上了她,满口说着污言秽语。 她没有带包,只有衣兜里装了几十元零钱,慌乱之下就悉数洒出来,希冀他们能拿了钱放她走。 但这个举动让两个流氓兴奋大笑起来,首先他们把钱捡起来,然后拎着头髮把她往巷尾拖行。她大声唿救,没喊来巡警,反被一人往小腹上狠蹬了两脚。 在房间了躺了好几天,期间她时常觉得自己的灵魂其实是悬空的。 小金说这里环境太差要换地方,否则对身体不好,她不以为然,因为什么都不在乎了。 此时此刻四只粗粝骯脏的手抓她捏她,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无谓可能是一种未经苦难的强说愁。 这些年来陆清昶为她缔造了一个相对明亮的小世界,那个世界里的人再坏也自诩上等人,外出时会披一层文明的皮,她不知道乐土之外还有炼狱般的蹂躏。 她不断挣扎哭叫,甚至在极度的噁心下神思恍惚,喊起了陆清昶的名字——当然是没有回应的。 手掌和小臂全在泥泞的石板地上擦破了,本就没吃饭身上无二分力,这回浑身疼痛,眼看就要被两个歹人得手了。 其中一个高一些的对另一个说:「我先来。」 另一个矮个子不乐意:「凭啥子哦?」 高个子道:「行吧,那你先。不过说好了只许玩一次,一次之后就得换我!」 说着那高个子走远几步,而矮个子压制着唐瑞雪,先解开了自己腰间绑的草绳。 随后就要去撕她的上衣,「好傢伙,长得真带劲,等哥哥疼你啊...」 矮个子两眼放贼光,垂涎三尺着放松了警惕,唐瑞雪趁机拼尽全力用膝盖往他胯间顶,然后勐地将他向后一搡,跳起来就跑。 矮个子叫得杀猪一般,把高个子吓了一跳,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他回身想要抓唐瑞雪时,她已经跑出了巷子。 唐瑞雪披头散髮,也不敢向旅店的方向跑了,便顺着远处灯火的方向往繁华处跑。 脚上的软底皮鞋不知何时掉了一只,她干脆将另一只也踢掉,喘着粗气只是跑。 高个子气急败坏的追着她。 步子越来越沉重,可还没有到灯光最亮处,脚应该是被什么东西铬破了,回头瞄到高个子离她越来越近。突然看到有一家关了门的宵夜店,虽然闭门,却还亮着灯,大概是在做打烊后的清洁。 她扑上去砸门,大叫救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9页 她知道如果老闆不愿惹事,不开门也是极有可能的,拍门时眼泪不断向外涌。 幸运还是眷顾她的,门开了,一对中年男女把她让进来。 其中那汉子一手还提着一只烧鹅,「小姐,你怎么了?」 唐瑞雪喉咙干得冒火,她从干咳中勉强挤出字句:「有人追...流氓...」, 男人把烧鹅往女人手里一送,从门后抄起一支木棍就出去高声嚷道:「什么人!干什么的!」 高个子看唐瑞雪跑进店里,本来是不愿放弃,还站在不远处徘徊的;此时见有个粗壮大汉抄着傢伙出来了,便不敢再闹大,回头跑掉了。 唐瑞雪倚在宵夜铺油腻的墙上,累得连道谢都说不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顺过来气息。 女人端来一杯温水给她,说着一口北方话:「大妹子,刚才那人你认得吗?」 唐瑞雪一口气就把水喝空了:「不认识,我在路上走,他们就跟上了我——本来那人还有一个同伙。」 女人嗨呀一声,「你也是北边逃难来的吧?是不是刚到不久?你不知道,这一片乱的很!我们店时常有叫送盒子菜的订单,白天都是我去送,我家那口子在店里忙活,因为我没有他那炒菜的手艺。但晚上就是少挣两个钱,我也是不敢自个儿出去的,这边离那些国难房子太近,人太杂了。」 唐瑞雪撑着鞠了一躬:「今天多谢您二位救了我。」 一直在柜檯后擦擦洗洗的男人摆摆手:「这算啥?你住哪,等我这儿忙活完了,我跟你大姐一块把你送回去。」 女人也赶忙扶住唐瑞雪:「大妹子你可别跟我俩客气,这有什么的?你家住哪儿啊?」 唐瑞雪其实已经不想再走那条被尾随的夜路回旅店了,有心去繁华地方另开房间,等天亮再回去拿东西;可身上无钱,再者说若无老闆夫妇搭救她的后果不堪设想,实在也该酬谢人家。 她沉吟片刻,决定还是回原处:「我住在广兴旅店。」 女人留意到她没穿鞋:「呀,你的脚!」 唐瑞雪低头一看,脚上不仅沾了泥污还有干涸的血迹。她把裤子抻了抻,试图遮掩:「鞋子丢了,没事。」 「这怎么行,你等着我给你找双鞋,我记得店里倒有双宰鹅时穿的胶皮靴子,你先对付着穿...」 话没说完有人进来了,老闆一拍自己的大腿,「哎,刚才我光顾吓跑那流氓挺高兴,回来的时候忘栓门了!那什么,先生,我们打烊了,您明儿再来吧。」 老闆娘嗔怪道:「你这记性,成天顾头不顾腚!」 金衹天在外跑了一天看房子,运气很好遇上了一所各方面都尚可的,家具也齐全即刻就能入住,唯一不合心的就是不够大。他本想先租半年做缓冲,可房东却急着用钱只卖不租。 于是讨价还价许久,终于谈到了一个合适的价格,约定明天就去签合同。 房东大概真是囊中羞涩,买家在他家中逗留到那么晚,也没说给张罗些饭食吃。 金衹天空着肚子返回,想酒店的后厨现在大概也已经熄炉子下班了,若让值夜伙计帮忙点小炉子煮面也是个折腾人的麻烦事,不如顺道买些现成的小吃。 他没想到会在随意走进的一家小吃铺里看到唐瑞雪。 「瑞雪?」 唐瑞雪闻声抬头,不甚自然的又低下头,才赶走金衹天不到二十四小时自己就显出这副狼狈相来,偏偏还叫他偶遇上了! 她心里埋怨怎么就这么巧的同时,也隐隐如释重负。 「我遇到一些麻烦,多亏了大哥大姐帮忙,你帮我谢谢人家吧。」 「你俩认识啊?」老闆热心的向金衹天解释了事情原委,金衹天赶紧掏出几张大额纸币塞过去。 老闆娘见状又把卖剩下的,本要带回家给孩子做明日午饭的烧鹅片了片让金衹天提走。 金衹天背着唐瑞雪,拎着烧鹅,沉默地向酒店走。 唐瑞雪在他背上趴了一会,实在觉得气氛诡异,便试探着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 唐瑞雪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觉得两人这样极尴尬,「没什么...」 「我没脸说话。都怪我,差点酿成大祸。」 「怎么能是怪你?」 金衹天缄默许久,直到唐瑞雪看见酒店灯火通明的大堂时他才又开了口。 「那些话你就当我没说吧。你别觉得别扭,我没有辞职,还是副官长,军座走了我照顾你是应当的。今天看到了一栋不错的房子,明天我就去交钱正式买下来,你去那里住,我给你做管家。」 「你买房,给我做管家?」唐瑞雪很困,说不出长篇大论的劝言了,「小金,你不要傻。」 她没打算去住小金的房子,可需要在安全的环境下缓一缓。 等缓过来了,就雇两个轿夫去广兴旅店把东西搬运走。然后再问问小金是在哪些地界看的房,她手中余钱不多,但买一间普通小院应该还是足够的... 想着想着,眼皮愈发沉重,最终陷入黑暗。 第62章 坍塌 唐瑞雪不知道自己是低血糖晕过去了。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手上正打着吊瓶,药瓶子被挂在一个衣帽架上,随即视野中出现了金衹天的脸。 「打的是葡萄糖。」他解释说,「你晕倒了,因为不吃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0页 唐瑞雪用力眨了眨眼睛,感觉眼球很干涩,「我眼睛不舒服,想滴点眼药水。」 金衹天连连答应着,「好,好,我叫金沅去买。」 他离开房间,很快又回来。 在此期间唐瑞雪已经环顾了四周,发现这儿的家具半旧不新的,木色衣柜与粉刷了白油漆的床头柜怎么看也不配套,结合起来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不像酒店套间。 「这是你买的那栋房子?」 「是的,房东一直叫人打扫着,签了合同就能住人。就是家具不好,墙漆也有些地方斑驳,将来要花些时间慢慢粉刷。」金祉天顿了顿又补充道,「床单和床垫子都是新的,床没来得及买新的,擦干净了才铺的垫子。」 唐瑞雪倒没在意床单新旧的问题,「我不能总在你家里住着。」 金祉天先对唐瑞雪的话表示出了百分百的顺从,又望了望输液药瓶才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现在很虚弱,在这里休息好了再走也不迟。医生说了,你明天还得再打一瓶葡萄糖,去住酒店的话医生上门不方便。」 看唐瑞雪迟疑着没表态,他又道:「医生说你身上的擦伤最好是等伤口结痂再沾水,还嘱咐说你空腹太久醒了要先吃点流食。这位上门的医生是位女医生,我托她给你擦了擦身换了干净衣服,只是头髮没有洗。」 唐瑞雪这时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穿着件柔软的法兰绒睡衣,手腕上的伤也被妥善上了药。 「你先喝点东西垫垫肚子再洗头髮吧,我把水拎过来,你躺在床上就能洗。」 又抬手摸了摸头顶,她承认金祉天说得没错,自己确实需要洗洗头髮——昨夜淋了雨,又挣命似的跑了那么久,脑袋上能清爽才怪呢!如此想着,心里便松动了。 金祉天捕捉着她每一个细微表情,见状立刻见缝插针问道:「你想喝点什么?有藕粉、芝麻煳,热水一冲就成。现在还没僱到厨子,但厨房里有米,别的我做不出,煮碗粥倒没问题。」 唐瑞雪顺着他的话思索了一下:「芝麻煳吧。」 金祉天笑了,「好,我先把针拔了。医生教过我怎么拔针头不会见血了,我才知道原来拔针也有巧儿在里头。」 说着他轻轻拉过唐瑞雪输液的那只手,动作很快的拽出了针头。 唐瑞雪低头看了看手背上的针眼,果真是没见血,也不痛,只是有些泛青。 金祉天以这个舒适的卧室为据点,一边忙碌着沖芝麻煳、支使金沅去烧热水,一边不动声色地瓦解着房间里的一切。 一个小时后唐瑞雪斜靠在床上,肩上披了一条大毛巾,头髮湿漉漉地垂着。 金祉天轻柔地为她洗净了头髮,然后就端着水盆退出了屋子,再没多说别的。 金沅在走廊上接过了金祉天手中的水盆,心里很是忿忿不平,他一向崇拜金祉天,认为金祉天不该像个丫鬟似的干伺候人的零碎活:「大哥,这些事雇个看护妇做就是了,何必亲自动手呢?」 金祉天斜了金沅一眼,没回应。 金沅垂下脑袋不敢再出声,知道金祉天这是嫌他多嘴了。 好在金祉天很快换了话题:「今天那个上门医生是不是提到近来城内有不少逃难来的人患了疟疾?」 金沅翻着眼睛回忆了一下:「好像是说过...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金祉天拍了一下金沅的肩膀,金沅一时没准备,手中水盆里的水溅出了些许。 「治疟疾少不了要用奎宁,这是个机会。」 金祉天知道战争可以带来悲剧和鲜血,也可以带来金银——这要看肯不肯动脑子。二十多年前,上海鼎鼎有名的颜料大王贝先生不就是趁打仗发了财成了一代巨贾么?据说他最开始不过是个染料坊的学徒。 成功的案例已经摆在那里,等着有心人去借鑑。 晚上唐瑞雪见到了金祉天请来的帮工阿嬷,她说自己夫家姓吴,太太叫她吴妈就行。 唐瑞雪赶紧解释道:「我不是这家的太太,我姓唐。」 吴妈是个利落人,做起家务来井井有条,还会煲各种补养身体的肉汤。喝了五天汤后,唐瑞雪觉得自己已经基本恢復了健康,虽然脚上的伤还没完全癒合,但独自去酒店套房里生活不成问题。 但问题是金祉天还没有回来,五天前他说自己有事出去一趟,先找一个在医院做过看护妇的阿嬷来照顾她。 然后他就不见人影了。 唐瑞雪想走,可又没有一声不吭离去的道理,只得继续住下来等宅子的主人返回。 如此过了半个月,唐瑞雪已经和吴妈混熟。 这天吴妈外出买菜不久,她听见院儿里有动静,便出了屋子想帮着把东西搬运去厨房。 没有吴妈,院子里只站着一个戴帽子的男人。 唐瑞雪看向院门,还是严丝合缝的关着的,他是翻墙进来的。 那个潮湿夜晚的记忆又涌上来,她后退两步,抱起了房屋前主人留下的一盆绿植,同时心中飞快思量着陶瓷花盆够不够砸晕一个成年男子。 那男人却也退后了两步:「太太,您别怕,是我,刘舫!」 唐瑞雪一愣,险些摔了花盆。 小心翼翼地弯腰放好花盆后她仔细打量了男人:「小刘?你怎么瘦成这样?」 眼前人脸色灰黄,眼睛浑浊,两颊深深凹陷进去,全然不像她印象中的刘副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1页 两秒后她意识到自己这话问的不礼貌,但刘舫没计较,松了口气似的:「太太,我可算找到您了。」 唐瑞雪看到刘舫还穿着夹棉薄袄,便猜测他过得潦倒,无钱购买单衣:「进来说。」 进了客厅,唐瑞雪先招唿刘舫坐下,又倒了杯茶递过去。 「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和徐宝来他们没有找到职业么?还是遭了人骗?」 刘舫双手接过了茶杯,并没有喝:「很快我们三人就分开了,他们俩的境况我不清楚。」 「太太,我快死了。」刘舫露出一个惨笑,「您看到我这副模相,是因为病。我咯血,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肺癌;在医院治了一阵子,手上的钱全搭进去了,反倒比刚住院时更严重了。」 唐瑞雪一时惊得说不出话,半晌后才道:「那么...你现在是出院了?你不能放弃啊,实在不行换一家医院再看看,医疗费你不用担心,我来支付。」 刘舫摘下了头上的帽子,只见他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头顶稀疏得像个古稀老翁似的。 「没用,医生也说了,继续治也最多再活半年。」 「太太,我知道您一直心好,但我这次来不是问您要钱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心里有过不去的坎,临死前得讲明白了。」 「军座是被日本人打死的没错,但如果没有自己人卖他,日本人一时也不敢攻上山,双方僵持的时间里我军或许还有转圜。」 唐瑞雪气息一滞:「什么意思?」 刘舫放下茶杯,双膝一弯跪下了:「害军座的人里也有我一个,如果不是我贪生怕死不会害死了那么多弟兄,我得这个病谁也怨不着,我知道我是遭了天谴了...」 接着他慢慢讲述了金副官长是如何说动他们做逃兵,又如何骗了山东来的卫队下山,导致军座被赶鸭子上架,不得不下令强攻下山与日军血战的。 「我们跑到半山腰时,军座追上来了。我以为我们几人被抓了现行必死无疑,军座却放了我们走…他从前没亏待过副官处,最后也饶了我们一命。军座对得起所有人,是我们不是人。」说到这他背过身去用手帕堵着嘴剧烈地咳嗽了一阵,然后才有转向唐瑞雪哽咽着说,「太太,我不是要替自己开脱,可金祉天确实太狠了。我们本来是五个人,杜丰只不过说了一句他先前只想做逃兵,没想到会害死那么多人,就被金祉天开枪打死了。」 唐瑞雪把倒给刘舫的茶自己端起来喝了,一张脸雪白的,手也隐隐有些发颤。 她听明白了,子至死在和敌寇交锋的战场上,小金没有杀子至,但他的行为造成了一系列连带效应。 瓜连蔓引,罪魁祸首可以算是小金。 唐瑞雪不记得自己在沙发上坐了多久,刘舫什么时候走的她不知道,吴妈买菜回来对她说了什么她也印象模煳;她只记得自己心疼,以及要等金祉天回来。 这天夜里金祉天回家了,吴妈也没睡,披着衣服迎出来向他汇报:「金先生,您这是上哪去了?唐小姐从今天下午就不大对劲,饭也不吃话也不说。我劝她去休息,她像听不见似的,看着怪吓唬人的,会不会是冲撞了什么脏东西哇?」 金祉天低声斥道:「不要说那些神神叨叨的,她是不是病了?她最近好好吃饭了吗?」 吴妈摇了摇头:「没有啊,我试过了没发热。最近我做饭唐小姐都说挺好吃的。」 「我看看她去。」 他进了房间,看到吴妈自作主张的帮主家节省电费,只开了沙发边的一盏落地灯照明。 他轻轻在她身边坐下来:「瑞雪?怎么还不睡?」 唐瑞雪转向金祉天,昏黄的灯光从她左方照下来;她半边身体还隐在阴影里,一张脸被映得半明半暗,像一幅对比强烈的画。 她并不回答,只紧紧地盯着金祉天,一双瞳仁漆黑,瞧着当真犹如鬼魅。 金祉天看了她这模样,心里暗暗犯起了嘀咕,他没怕,只是担心。他小时候听老人说女子阳气不如男子足,若是碰到身体虚弱的病中时节,就阴气更重,容易招不干净的东西近身。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出门太久,这间屋子阳气不足,导致小鬼找上门欺负她了? 他晃了晃她:「你怎么了?」 唐瑞雪一字一顿:「陆清昶待你不薄。」 话音落下,金祉天耳边忽然响起了长长的耳鸣,仿佛有节火车从他脑子里开过去似的,震得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唐瑞雪扬手抽出一巴掌,吴妈的补汤不是白喝的,她这个耳光打得惊天动地,金祉天被扇得一歪身子。 「在河北死了那么多人,你怎么还能睡得着觉?」 金祉天摸了摸脸,坐直瞭望向她。 挨了打他一丝脾气都没有,因为看她饶是气得皱眉瞪眼,两道长眉也是鸾翔凤翥飞向鬓角,犹如名家出品的书法,是传世之宝。 「我睡得着,因为我问心无愧。」他说道,「我去河北就是为了带陆清昶走,可他不走,我只好自己走。至于卫队的事,卫队是刘广兴的人,刘广兴什么样你也清楚,我怎么知道他非要下山救刘广兴的人?他不下令下山,日本人杀净卫队后未必敢再往上攻——当然,山上的粮食也不够吃多久了。但能走的时候他就是不走,我劝过他,他打定了主意不走。你要我怎么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2页 「他是英雄也好,我是小人也罢。我爱你,他也爱你,但他短命,只有我能照顾你一辈子。谁告诉你的这些事?徐宝来?刘舫?还是赵羽田?他们有没有告诉你那天下山时陆清昶其实追上来了?他追上来又放行了,因为他知道自己带兵这么些年没攒下几个钱,你就是吃糠咽菜也未必够活一辈子,何况你怎么能吃糠咽菜?你只能住好房子过好日子,在家使唤老妈子出门带保镖司机,不然就会像那晚一样...」 唐瑞雪终于落下泪来:「你闭嘴!」 金祉天不闭嘴,他笑起来:「陆清昶是个精明人,他怕你吃苦受罪,所以让我照顾你。他用心良苦,我怎么能辜负?」 唐瑞雪第一次发现自己是个瞎眼的,她一直觉得小金好,她不爱他,还觉得心中有愧,耽误了他的年华。 她现在才看清他是个行走在人世的邪祟,他的情感、他的逻辑全是自顾自的。 她站起来要往外走,金祉天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你要去哪?」 唐瑞雪的视线是水雾模煳的,她勐地一闭眼睛将泪眨出来拭掉:「放手!」 金祉天死死攥着她的小臂,简直像要攥出她的骨血来,「我不让你走,你不能出去,你出去会有危险,要出去等明天我陪你——」 唐瑞雪想往外跑,可她即便喝了再多补汤,又怎么抵得过男女双方天然的力量悬殊? 她被金祉天拽得踉踉跄跄,他几乎是硬把她拖进了卧室。 金祉天生平第一次对唐瑞雪重手重脚,强行把她按在了床上。 「睡觉,那么晚了你该休息了。」 唐瑞雪跳起来又甩了他一巴掌:「你发什么疯!你还要关我不成?」 金祉天毫不在意,「晚安。」 接着他后退,关灯,关门,转动钥匙。 唐瑞雪被金祉天锁在了卧室里。 她一夜没睡,开始还砸门叫吴妈帮她开门,后来想明白了就不费口舌了。 吴妈是金祉天雇来的,她没受过教育,只知道从谁手里拿薪资谁就是老闆,她就得听谁的,非法囚禁这个词她前所未闻。 次日早上,唐瑞雪搬起椅子砸窗户试图破窗而走,立刻就被金祉天发现了。 金祉天进来时带着酒气和疲态,一看也是彻夜未眠。 他在被砸破半扇的窗前看了看,回身向唐瑞雪道:「你不喜欢这个房子吗?那我们就换,不会太久的,我前些天出去是去买西药了,重庆的西药一定会大涨,到时卖出去我们就能买一栋很好的房子了。」 唐瑞雪冷声道:「谁和你是我们?」 他喃喃地劝她:「你不要走。如果我找不到你,我就去杀了徐宝来刘舫和赵羽田。」 她控制不住地提高声音:「你就是个神经病!」 金祉天向前一步靠近了她:「我不知道是谁告诉你的,只能让他们都死。」 唐瑞雪快被他这个油盐不进的样子气疯了,胸口像堵了一块沉重山石,逼得她不得不俯下身去歇斯底里地尖叫。 她看到地上有许多碎玻璃,其中一块靠近鞋尖的是长条状,类似一把小匕首。 头脑发热时她把这块玻璃捡起来戳向金祉天,原来人的皮囊是那么脆弱,也不见得使出多大气力,玻璃就嵌进了他右侧锁骨下方。 唐瑞雪没想到他竟会纹丝不动,鲜血很快在他衬衫上洇开,她怔怔地松了手。 金祉天不知道疼似的随手拔掉玻璃,「以前我不知道你气性那么大。」 「对不起,我…」唐瑞雪从来不曾出手伤人过,整个人渐渐冷下来。 她说不出下文来,于是绕过他就跑,可才迈出两步就被他抓着肩膀拽回来圈进怀里。 「跟我不用说对不起。」 金祉天忽然凑近。他生得不显年纪,二十大几的人了,总还残存着一点少年时代的影子。拿出赴刑场的架势吻她,一点也不缠绵,脸上几乎带了兇相,凶是孩子气的凶,写着所愿不可得的委屈。 唐瑞雪又踢又打的抓他咬他,他并不躲闪。 不血淋淋怎么印象深刻?这可是他们第一个吻! 最后他颤抖着收紧手臂将她勒在怀里,泪水缓缓滑落,带着炙热的体温。 他知道从此以后唐瑞雪或许会恨了他,但没有关系,爱和恨都是需要投入心力的感情,没有什么区别。 爱之深恨之切,她恨他,他爱她,他们有来有往,天生一对。 第63章 陪都岁月 一九四一年,重庆。 沦陷区举步维艰,大后方的日子也并不好过。重庆城里逃难来的人已经对跑防空洞麻木不仁,警报响起的时候就连大字不识一个的老人都不再哭喊慌乱。连年的战争轰炸,倒使众人颇有些宠辱不惊的意味了。 大家不是不怕死,只是更怕活得举步维艰。 物资始终紧缺,法币不断贬值,往日街头小摊上不值钱的橘子可以卖到三百元一枚,更别说如往日水平的吃穿用度有多么贵了。 就像沦陷区里虽处处都有日本兵巡逻,但大街上仍有汉奸新贵的太太小姐们花红柳绿一样,陪都也仍旧有不愁吃喝可以顾玩乐的人。 虽无法恢復到战前的歌舞昇平,但常常夜晚开赌局的人家也大有所在。参与的人中有靠投机倒把大发其财的游击商人,也有常年靠混迹欢场过活的交际花小姐,还有随着大众一齐逃难的昔日显贵。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3页 唐瑞雪在这种场合里一向是出众的。 长眼睛的都看得出唐小姐美貌,但谁都知道唐小姐是美丽而不可侵犯的;因为她不稀罕靠做谁的女朋友过活,也不会去垂涎哪位先生手上买黄金股票的内部消息。 这夜轮到了在李公馆里开牌局打梭哈,到天光乍现时众人下了牌桌开始算帐,加加减减到最后,显示唐瑞雪一夜输了一百万法币。 最近市面上的金子两万法币一两。 因为这场输赢实在大了些,局面上的众人都开始陪笑脸了。唐瑞雪却毫不在意:「前几天手气好得很,今天运气用光了,算起来倒赔你们好些!明天,不,明儿歇一天。后天,后天在我家里开牌局,我备好宵夜点心,诸位可不要赢了钱就不赏光啊。」 众人看她没有一点心痛的样子也就放下心来调笑,东道主李先生也忙招唿着厨房端咖啡点心上来吃喝。 唐瑞雪不吃李公馆的早饭,告别众人就走,她要回李子坝大街上的家。 开牌局的主人家在南岸,这一带的坡路是最骇人的,近千级台阶一眼望不到头,就算坐轿子也要好些时候才能到平路。 她一夜未眠,先坐轿撵再乘汽车又换轿撵,及至真到了那栋带院子的二层楼房前已经睏倦得要睡着。 这所通体呈灰白色的住宅占地不见得多么阔大,看上去也离富丽差之甚远;但凡事不能脱离时代而论,李子坝离市区近,房价比当年的北平上海都要高出好几截。特别重庆现在的特产是国难房子,有那些漏雨的茅屋对比着,就更显出了一座坚实小楼的可贵。宅院中又挖掘修建了小型「私洞」,在挂球时不必去那些公用的防空洞里忍受拥挤闷热,在当今陪都,实在算大富的水准了。 天上下了毛毛雨,一个小听差拎着把伞跑过来,同时口中道:「昨晚您前脚刚出门先生后脚就回来啦,一直没休息,正在客厅等着您呢。」 「你没告诉他我出去玩了?等我做什么。」 小听差知道家里这位唐小姐一向是对先生没好气的,这时也就不多说什么,只是专心为她撑伞。 金祉天正坐在客厅吃早饭,见唐瑞雪进来了便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没吃吧?有芝麻烧饼也有豆浆油条,昨天我还在城里买了枣花酥。你看你想吃什么?」 唐瑞雪抬眼扫了他一眼,其实他没什么好看的,岁月大概不屑于侵蚀他,他这些年实在没什么变化。 「我要喝咖啡。」 「报纸上说一早空腹喝咖啡不好。」 唐瑞雪迳自向厨房的方向唤道:「吴妈呢?吴妈!劳驾你帮我泡杯咖啡,加方糖,不要加白糖。」 眼见着吴妈已经快步走过来了,金祉天嘆了口气,「把我带回来的枣花酥一併端上来吧。」 唐瑞雪在他对面坐下来,见他手边有一盒骆驼牌香菸,便伸手够过来给自己点了一支。 「昨夜哪家开的局面?」 唐瑞雪向后仰了仰脖子,试图通过拉伸缓解着久坐后的不适,心不在焉的答道:「李东平那儿。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金祉天微笑了一下:「这回运气好,一路都很顺利,所以回来的格外快些。这次带回来一些口红和布料,你先挑挑喜欢的,我再叫人拿去送货。」 唐瑞雪没说话,只唿出了一口烟雾做回应。 金祉天不在意她的冷淡,自顾自地说道:「李东平?原先天津开汽车公司那个李家的老三?我不认识,不过倒认得他二哥;那李老二不是什么好人,他弟弟么…我想你还是少接触的好。」 这时吴妈把咖啡和点心用一个托盘端了上来。唐瑞雪掐灭菸头,见那盘糕点色泽不错,仿佛很值得一吃,便拈起了一块:「然后呢?」 「我是说赌博场上,不光是输赢几个钱的事,小则丧失和气,大则人命关天,全可以发生。我不怕你玩,更不吝啬金银,只怕你玩出事故来。你拿钱去逛逛洋行,看看电影都行。如今不比从前…」 后面的话唐瑞雪没听清,她只恍惚觉得前几句话许多年前自己对人说过类似的。当时自己还很年轻,经过一些风浪,心里仍然天真得好笑。不知怎的,竟可以把话说得那样语重心长。 她强行定了定神,把脑海里人和事全部驱逐出去:「你哪来的脸提从前?」 金祉天不说话,只是微笑,笑出了几分可怜相。 唐瑞雪最看不得他那副模样,便开口道:「这枣泥是不错的,不过分甜。」 见她换了话头,金祉天如释重负似的接着答道:「是邮局对面那家铺子的,昨天实在太晚,只剩这一样了。你喜欢这家手艺的话,我等中午再去瞧瞧,多买几样回来。」 这要是换了旁的太太小姐,听到一位男子对自己的喜好如此用心一定或多或少地要感动一下子了。 然而唐瑞雪剑走偏锋,只忍不住又要拿话刺他。 「你雇了一屋子的听差佣人,除了看着我干不了别的了?几块点心,让你说的好像除了你旁人提不动。」 好在几年间金祉天已经练就了面对讥讽面不改色的本事:「等一下不去睡觉好吗?你总这样日夜颠倒也不是事情。我陪你出去逛逛,下午吃些你想吃的,回头早早的回来休息,这不是很好么?你今天睏倦一天,往后掰过来日夜。」 「你应该知道,你一走我还是那个样子。」唐瑞雪推开面前餐盘直视了面前人的眼睛,「金祉天,你真讨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4页 金祉天伸出手来抚摸了她的头髮,「瑞雪,我们很久没见了,别这样。」 唐瑞雪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同时被他摸出了一个战慄。 第64章 年轻的侍者 唐瑞雪单方面在餐桌上做出了一个剑拔弩张的架势,但不等她发作,便被新来的听差打断了。 「先生太太,吴妈让我来问午饭是做牛肉还是排骨?做牛肉的话有萝蔔和土豆可以配,做排骨就是糖醋或清炖。」 金祉天心里略略有些烦躁,因为晓得吴妈有个过分节约的习惯,尤其如今新鲜肉菜变得缺乏后更甚,恨不得把一块肉分成八顿炒。但她本意是好心替主家节省开支,倒也不好开口责备。 「最近肉也没那么难买吧?自然是做两样。」 听完这话后金祉天只是烦躁,唐瑞雪却是气沖沖地拍了桌子:「你叫我什么?」 听差一愣,随即想起了旁人的嘱咐。说这家虽然人口简单,只有一男一女没有小孩子,男的还时常外出做生意,只女的在家,但也不是轻松的差事。因为女的脾气大,动不动就在家骂男人,有时候不痛快了还要动手,皆时她免不了又摔又砸,总是搞得房子里满地狼藉,收拾起来累人得嘞。而且两人看着分明就是两口子,女的却不让人叫她太太,非得喊她一声唐小姐才愿意,真叫一个怪极了。 「忘了忘了,是我刚才叫错了。」 唐瑞雪对屋里所有听差都没有好脸色,房子不是很大,又没有花园需要打理,压根儿就不需要僱佣那么多男僕——金祉天花钱请这帮人的目的就是看着她。他们也确实做到了,其中几个特别好事的,甚至悄摸的跟踪过她,把她去哪见什么人都说给金祉天听。 「忘了?那就请你重说一遍吧,以后记牢了。」 听差有些尴尬,在原地袖手站着。 金祉天挥挥手示意听差撤退,口中打圆场道:「你去忙吧,她跟我闹脾气呢,没你的事。」 这个插曲过后,金祉天还是想要劝唐瑞雪下午跟他去市区转转,不要将整日光阴都耗在补眠上。 唐瑞雪自然不乐意,同时说出许多不好听的话来;她在重庆待久了,学会了一点本地人骂人的俗语。 本地话不柔和,骂起人来则更凶,饶是身经百鍊的金祉天听完也有些灰头土脸。所以在这顿早饭后,唐瑞雪自去关起门休憩;金祉天在客厅枯坐了一会后,想唐瑞雪一时半会不会起床,便独自出门见朋友。 约定地点是一间茶馆的雅间,金祉天到达时,他的那位朋友已经点好茶点侯着他了。 「金老闆,你今日可是晚了!还记得咱们的规矩吗?」 金祉天坐下来点头笑道:「老庞,你倒动作快。规矩自然忘不了,谁迟到谁会帐。」 所谓老庞者,大名叫做庞文斌,是政府机关中的一名普通公务人员。说起来连个官也不是,但恰在工商部门,市场交易的许多事宜都有他插手的份儿。因此原因,金祉天在两年前偶然与他相识后,便将这段萍水相逢发展成了长久的友谊。 庞文斌起身给金祉天斟茶,状似无意地问道:「听说你这回还是去了缅甸?」 金祉天会意,随即道:「是,我在腊戍带了很多茶砖回来,明天叫人送两箱到你家里,你也尝尝。」 茶砖这种东西每次只需掰一点下来就能泡一壶茶,只是尝尝的话不用尝两箱,无非是一人吃肉带一人喝汤的意思。 庞文斌是个占便宜没够的,此时就扭捏着摇了摇头:「茶叶么,一定还是浙江产的最好。」 金祉天又道:「还有些当地的棉布,嫂子要是不嫌弃,倒可以拿去裁些夏天的衣物。」 庞文斌这才满足了:「你太客气了,每次回来都给家中女眷捎东西,叫我怎么好意思呢?」 金祉天含笑道:「这有什么?我能赚些小钱还不都是仰仗你老兄。」 庞文斌道:「你太谦了!谁不知道重庆市场上数英雄还得是你金先生——你不晓得吧?外面有些人提到你都称你是金千万哩。」 金祉天低头押了一口茶,并不回应绰号的真实性,只岔开话题谈起了近来日本飞机轰炸的频率。 旁人看不清他的虚实,其实他的身家可不止有一千万。 当下最赚钱的营生莫过于从日军占领的沦陷区通过封锁线,带货物到大后方来卖。但战争时期东跑西颠毕竟是有风险,带回来的货物也可能在日本飞机的轰炸中化为乌有;这种生意也不是一般人做得的,须得有胆有识,并有承担亏损的能力才行。 三八年时金祉天敏锐觉察到西药日后必定紧俏,大量囤积的以奎宁为主的药品在这年年底让他发了大财。三九年他开始跑封锁线,他是伶俐人,懂得疏通关系,一路的关卡盘查难不倒他。本钱又大,不是普通小商人可比的。滇缅公路建成后,他多番考察又决定往缅甸跑,路途远,变数更大利润也更大;随便带一些轻工业品回来,在重庆就能卖上天价,不夸张的说,现在重庆市场中的半边天都是他的。 和老庞东拉西扯喝了两壶茶后,金祉天赶回家想把唐瑞雪叫起来吃午饭,却扑了空。 吴妈说唐小姐二十分钟前起床叫司机送她出去了。 金祉天如何狐疑暂且不提,唐瑞雪这边却是已经到达了「欣蕊面包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5页 她已经连续光顾这家面包店小半个月了,这家店只售卖面包和咖啡。面包只有几种可选,咖啡则干脆是代用品,毫无香气可言,喝起来真是比中药汤子还难下咽。 她日日来,为的是看一个人。 第一次来的时候店里的侍应生背对着她擦柜檯,偶然一偏头,某个角度的侧影真是像陆清昶。背过去就更令她恍惚了,白衬衫没扎进腰里,身上穿的长裤一看就是便宜货,颜色都没染好,黄不黄绿不绿的。然而就是这样诡异的颜色,穿在他身上也不难看,因为个高腿长,什么衣服也能撑出款式来。 面包店的生意平平,老闆在后厨忙碌,前厅只有那侍应生一人。 没其他客人的时候唐瑞雪就和他搭话,得知他叫梁煜,是附近国立大学的学生,用暑假闲余时间来做工的。 少爷崽子们放了假都在玩乐场合里流连,再闲也不会来端盘子,唐瑞雪知道他家境不好,想要给他小费。他瞬间就红了脸,手都不知怎样摆了,说店里不是西餐厅,小姐不用给小费的。 今天唐瑞雪照例是要一杯咖啡一块牛角面包,梁煜给她端上来后就拿了拖把去后厨,许久都不见人影。 唐瑞雪等了会,实在困得不行,正打算打道回府的时候梁煜出来了。 他端上一碟子面包,磕磕巴巴地说这是送的,不要钱。 唐瑞雪已经发现今天老闆并不在,店里只有他一人,对他一笑道:「是你们老闆嘱咐你送的,还是你私人送我的?」 梁煜耳根子肉眼可见的红了:「其实老闆不知道…不过你放心,我没偷店里东西,这些都记在我帐上!」 唐瑞雪本就觉得他正脸和陆清昶只有三四分相像,一旦这般扭捏害羞起来愈发不像了,顿时起了困意。 掩着嘴巴打了个呵欠,她说道:「那谢谢你,我心领了,钱我还是照付。」 梁煜摇摇头:「不,我请你吃,这个有夹心,比你总点的牛角包味道好。」 唐瑞雪看了看,一共是三块面包,想来三块面包还不至于叫他破产,便说:「那你帮我打包吧,我带回家慢慢吃。」 梁煜突然显出一副犹豫模样,站了半晌后才鼓足了勇气似的开口:「唐小姐,明天我休假,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好吗?」说着他把碟子移开,下方竟悄悄压了两张电影票。 唐瑞雪思索了一下,其实她并不想和梁煜在除了这间面包店以外的场所见面,也不想和他有除了客人与侍者以外的关系——他身上有时候的确有她心心念念的影子,但也仅仅是皮囊上的相似罢了。他太年轻了,满脸都是未经风雨的稚嫩,看着他,她会觉得自己的心苍老到可以做他的长辈。 梁煜脸红的要滴血,笑得有些僵硬:「这部电影是周璇演的,我听看过的同学讲很有趣。」 唐瑞雪看他窘迫得快要哭出来似的,又想到金祉天总要在重庆再呆上一个月,心里一阵厌烦,便点头应了:「好,既是有趣,那就去看吧。」 梁煜眼睛一亮,脸上的笑容也自然了:「那明天我在电影院门前等你。」 唐瑞雪抱着一个纸袋子走出了面包店,汽车停在路边,司机坐在车里等待,见她上车说道:「唐小姐,您最近真喜欢来这家店吃点心,吃完了还要打包,这家店味道啷个好嘛?」 唐瑞雪「嗯」了一声,「怎么,你要向你老闆告状?嫌我吃点心?」 司机讪笑道:「没有的事,我和您说闲话呢。」 唐瑞雪判断司机坐在车里是看不到她坐的位置的,就算看到了她也无所谓,近来她很闲,正预备着和谁大战一场呢。 回了家金祉天果然立即凑上来询问她去哪了。 唐瑞雪掂了掂手中的纸袋子:「买这个去了。」 袋子并不透明,金祉天问道:「这是什么?」 唐瑞雪将纸袋子往他怀里一送:「专门去给你买的。」 金祉天莫名其妙地打开看了看,「原来是面包。」 唐瑞雪已经在上楼梯往卧室去了,头也不回道:「很好吃的,你可别剩下了,辜负我的心意!」 金祉天从来就不爱吃这些甜食,但依然微笑了,心里暖洋洋的很高兴。 第65章 难得煳涂 十月时节天渐渐短了起来,傍晚时分,各家才升起炊烟不久天就彻底暗了下来。 旁人吃晚饭的时候唐瑞雪这个日夜颠倒的睡醒了。她慢吞吞地起床洗漱,梳理睡打结的头髮,最后换上一身并不贴身的舒适旗袍,才下楼叫司机送自己出门。 抗战四年,重庆用得起汽油的人家已经不多,所以一辆崭新的雪佛兰开在街上是极其出风头的。唐瑞雪一路收穫着许多目视,很快来到了虹乐坊。 现在的玩乐场都避嫌似的起一些奇怪的招牌,好在内里的灯红酒绿不变。唐瑞雪一进去就遇上了四五个熟人,寒暄过后几人绕开正奏乐的舞池,穿过一道月亮门来到牌室落座。 有朋友叫了点心饮料,招唿大家都吃些,因为心知肚明这帮人坐在一起不玩到天明决不能散场,需得补充体力才行。 唐瑞雪分明从起床后什么也没吃,却忘了饿,一双手只用来理牌。 一局又一局玩下来,赢了不见她多高兴,输了倒是笑微微的要再来。旁人半是眼红半开玩笑地说她像和钱有仇一样,她也不恼,很和气的点头称是,引得大伙儿都乐了,说唐小姐最是幽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6页 她也跟着乐,心里想道:「可不是有仇?」 她总幻想着哪天输个大的,大到金祉天倾家荡产也堵不上这个亏空,那就好了,两人就白茫茫一片干净了——省得像现在一样相对着互相折磨,时间久了简直不知道谁更面目可憎些。可是没输过大的,金祉天也像个时刻在准备过冬的仓鼠似的,源源不断地进帐,财富被累积得越来越可观。 还是出来玩好,真热闹,什么烦恼困苦都在嬉笑喧嚷中淡化了。 唐瑞雪对面墙壁上就有一面挂钟,但她还是忘了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后,忽然有个身影直奔他们这张牌桌而来,还险些撞到一个端着托盘的侍应生。 侍应生惊唿一声,唐瑞雪这才把视线从牌面上抽离开来,随后发现那个横冲直撞的莽夫她认识,是梁煜。 梁煜脸上红扑扑的,不知道是因为生气委屈,还是总算找到了唐瑞雪太过高兴激动,也或者都有。 「唐小姐,好巧,在这里碰到你了。」 牌桌上的众人都静默下来,好奇的望向这张陌生面孔。 唐瑞雪突然感觉头很痛,扔了牌站起来,她拉了梁煜就走。 开牌局的小厅乌烟瘴气,跳舞的大厅也人多眼杂,她四处看了看,最后将梁煜拽进一间女客用的化妆室。 反锁上门后她抬头望向眼前小牛似倔头倔脑的青年:「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怎么会在这儿?当然是为了找你啊。」梁煜很不可思议的盯着她,「你说你会去学校找我,可是我等了半个月你都没有来,我只好来这里碰运气!」 几个月前唐瑞雪和梁煜去看电影,那是部爱情喜剧片。里面周璇演秋香,秋香是相府的侍女,在庙里求籤时遇上了唐伯虎。唐伯虎对秋香一见钟情,爱得不能自拔,于是更名换姓卖身相府做书童去追求。 她若有所思的看着梁煜,怀疑他也像演电影似的,莫名其妙就爱上自己了。若真如此的话,那她可没有电影里的喜能演给他看。 心思转了转,唐瑞雪故意老气横秋地开口:「小梁,既然开学了就好好念书,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梁煜到底是幼稚,任何情绪都写在脸上,立刻急沖沖地朝她嚷道:「什么意思?莫非你要说你是为了不打扰我念书才无故消失那么久的吗?学校里的功课我自会好好做,不会耽误,你不必用这种理由来搪塞我!」 唐瑞雪垂下眼睛,发现自己的衣服方才坐皱了,仔细抚平褶皱后才说:「别生气,我没有搪塞你的意思。只是朋友之间要互相体谅,我体谅你课业繁重,不去打扰你;你也该体谅我有事忙,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朋友?我们明明…」梁煜眼底简直是惊惧,仿佛听了什么骇人的东西,顿了半分钟才继续说下去,「那天…你分明抱了我,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恋人了,唐小姐对朋友都是这样吗?你忙的事就是赌博打牌?难道刚刚牌桌上那几位先生也全是你的朋友?」 唐瑞雪暗暗有些后悔,不该招惹梁煜的。她的确是太自私了,贪恋人家的模样就硬把白天的人拉进黑夜,很快又厌了他的稚嫩天真。她是单方面来去如风了,却忘了他才二十岁,正逢一个认真起来会要命的年纪。 「那天是我喝醉了,冒犯了你,对不起。」 梁煜要抓狂了:「倒没听过喝果子露竟也会醉!」 唐瑞雪沉吟片刻:「呃…那天我们吃饭时喝的是果子露没错,我是出门前在家喝醉了。」 「好,我明白了,你当我是傻子。其实你何必?你说清楚,我是不会缠着你的。」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卷钱拍在身旁的桌子上,随后打开门锁转身就走。 唐瑞雪低头看了看,发现自己给他的这沓整钞上捆的皮筋都没拆,他没动过一分。 进虹乐坊至少要买一杯酒水,这里一杯橘子水都够三口之家两天的伙食费了。梁煜来找了她三天,至少花掉了他半个月的餐费。 唐瑞雪赶紧拿上钱追出去。 今日脚上穿的是一双矮跟鞋,说起来仅有三四指高,大约是鞋子本身设计的有问题,略走快些就要崴倒。 她试着小跑了几下,领教了其中厉害,实在不敢再迈大步了。 「梁煜!」 虹乐坊的灯牌流光溢彩的闪烁着,照亮了很长一段夜路,梁煜与那灯红酒绿背道而驰,眼看着就要彻底隐入黑暗了,却因为一声唿喊勐地定住了脚。 他一点也不想和她说话,几乎想拔腿就跑把她甩得远远的,可终于还是转过身来:「唐小姐还有何贵干?」 唐瑞雪松了口气,慢慢走到他面前来:「你走那么快做什么?我差点追不上你。」 她想把那捲钱重新掖进他衣兜里,「不要赌气,我总不能叫你回去吃一个月酱瓜就白饭。」 梁煜脸上发烫,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口袋:「我不要,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有钱,现在不喜欢了自然更不用你的钱!」 唐瑞雪没说话,只拉过梁煜一只手将钱硬塞到他手心里;然而抽手欲走的时候,梁煜忽然合上手指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唐瑞雪的手凉,于是梁煜的掌心更显温暖干燥。 梁煜低下头盯着地面:「你说实话,你是不是一直都在逗我玩?你…有没有一点喜欢过我?」 在一片月夜色朦胧中,唐瑞雪忽然发现他的睫毛也很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7页 「子至垂下眼睛的时候就是这样子的。」 想到这,她浑身通电似的哆嗦了一下,再看面前人时就心软了。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他怎么就不能是一个年轻的子至?他的家境固然贫穷,可是有竭力供孩子念书的父母,与弟妹之间也和睦,提起家里的二弟小妹总是笑眯眯的。 人不是生下来就刚强果断的,幸福的人在庇护下甜蜜天真,不幸的摸爬滚打。 如果子至有一个可爱的家庭,在二十岁时大约也会按部就班长成这样的青年。 「我没有逗你玩。」指尖小心翼翼地触向梁煜的睫毛,唐瑞雪依照记忆描摹着他的眉眼,「我…我总是在想你,很想很想…重庆总是下雨,等仗打完了,你带我回北边吧。」 梁煜的睫毛颤了颤,隐隐觉得她有些不对劲,可她并不给他多想的时间——踮起脚尖的吻清凉又滚烫,让他的一切思想都停滞了。 他其实并不很了解唐小姐,唐小姐说起话来总爱真假参半的开玩笑。 他只知道她比自己大九岁,他现在读医学科二年级,毕业后想带她去北方。 第66章 边城故人 在重庆诸位富贵闲人眼中,唐小姐这人是没了。 没了这词不大好听,但旁人也无恶意,因为唐瑞雪确确实实就是没了,那么能玩能熬夜的一个人,居然也会小两月不见人影。打电话去她家里找,也总是僕人对电话说不在。 唐瑞雪并非修身养性,只是跟着金衹天去了缅甸,或者说被金衹天强行带去了缅甸。 那天是立冬,重庆的冷是湿冷,温度不多么低,寒意却凉阴阴地往骨头缝里钻。吴妈依照北方的做法煮了锅子,热腾腾的端上桌,冒出的白气遮挡了几分金衹天的表情。 唐瑞雪虽然与金衹天相对而坐同桌吃饭,却丝毫不留意他,只一下下将筷子伸到小锅里夹菜吃。她夹菜一次只夹一点,看着不停动筷,其实也不过吃了些不占肚的菜叶子罢了。 然而在金衹天眼里,她今天的食慾是异常的好——一定是心情好才胃口大开。 他看了一会儿,撂下筷子道:「怎么?吃过饭后还是要往外跑?」 唐瑞雪懒怠抬眼:「什么意思,才回来就看不惯我啊。」 「你也知道我才回来...」金衹天深吸了一口气,「我也不过在重庆呆半个月,你就不能行行好,收敛一点?」 唐瑞雪给自己夹了一块羊肉到碗里,趁肉冷却些的空档里说:「我行行好?大中午的你阴阳怪气给谁听呢?」 金衹天终于坐不住了,站起来忍无可忍道:「非要我把不好听的说出来么——你、你去跳舞厅逛戏园子,跟张三先生李四小姐,什么乱七八糟的男男女女打小牌我全不管。可你最近跟那个男学生成双入对的——」 「瑞雪,这些年我一直纵着你,待你好,难道还比不了外面的小白脸么。」 唐瑞雪把羊肉送到嘴里,慢条斯理地咀嚼咽下了,然后抓起一把不锈钢勺子径直丢向金衹天。 金衹天险生生的闪过了,下一秒又想还不如叫她扔一把砸两下的呢,因为她提到了那件他最无言的事。 唐瑞雪说:「三九年的春节,我是被你用铐江洋大盗的铁锁铐着双手过的,你一共关了我七个月。」 金衹天自知这是他一辈子的理亏,若是往常他一定就此偃旗息鼓。今日他犹犹豫豫的,终究又补上一句:「上半年国立大学那栋朝南的教学楼被炸掉半个角,是我捐钱修缮的。」 两人斗了那么久,别说金衹天是话中有话,就算他只有一个眼神,唐瑞雪都晓得他的意思。 她似笑非笑:「威胁我?」 金衹天摇摇头:「不算,只是想在我走之前过几天安生日子。」 他把话说到这份儿上,算服软了。自己对不起她在先,好好的人硬被他坐牢似的锁了半年多,是太造孽了。 他一直觉得那七个月带给唐瑞雪的伤害是不可逆的,虽然她确实不再想着离开了,但精气神也再回不到过去了。有一回他看见她站在阳台上望天,两眼黑而空洞,好像灵魂已经干瘪。 因此她做任何事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大概亦是到此为止了,她千不好万不好,也是他蒙尘的珠宝,他怎能真的怪她? 唐瑞雪一如既往的,不知金衹天的心。 填鸭般往嘴里塞了几口米饭,她又要出门。 吴妈早习惯了二人争斗,有声音时她自动消失躲进厨房里,待安静了又自动现身端茶倒水打扫战场,经验丰富,绝不会被误伤或迁怒。此时她就提着一只大茶壶走过来说:「唐小姐你现在不好出去的,外面刚挂球了。」 唐瑞雪料想吴妈不会拿轰炸说谎,只得临时休战,和金衹天一道进入防空洞里了。 鬼子的飞机在重庆上空盘旋了一阵就走了,球也很快降了下来。听差帮工们很快重回地面该干什么干什么,唯独唐瑞雪在防空洞里睡着了。金衹天坐在她身边等了一会,见她仍然未醒,便轻手轻脚地抱起她送进卧室。 随后他自己开车出门,要去看看金沅口中的大学生小白脸是何方男狐狸精。 金衹天不当官不做将,按理说是平头老百姓一个,不能像人口稽查部的官员那样随意调取他人档案;然而做百姓有钱到他这份儿上,想知道一个人的事便太容易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8页 他来到梁煜住的地方,准确来说还有千把米的距离,因为这带属于一个疏建村,没有能跑汽车的宽敞道路,车只能遥遥地停下。步行前进的途中,见周遭虽无最次等的国难房子,屋子也大都狭窄矮小,看得他直皱眉头。 路边有间小房前有个老妪蹲在大盆旁搓衣服,金衹天路过她和她的家又折返回来,从包里摸出两张百元来给她,向她打听有没有一户姓梁的人家,大儿子在国立大学念书的。 老妪兴高采烈的在衣襟上抹了抹手,接过钱后伸手一指:「喏,就在那边噻。从左数第二间就是他家咯。」 金衹天得了准确方向,很快走到了梁家门前,不待敲门,先有一个中年妇人开门,一定就是梁母了。 金衹天向她一点头道:「你好,我找梁同学有些事,请问他在家吗?」 梁母是一个典型的主妇形象,戴着方便做事的套袖,小臂上挎一个菜篮子,显然要去菜市。她看陌生先生周身西服整洁,夹的皮包也铮亮,又称唿大儿子是同学,就以为他是个大学里的教员。菜也不买了,赶忙把金衹天让进屋子里,「他在后面房里,你坐一坐,我去喊他来。」 这间房里只有张破餐桌和四个条凳,餐桌一条腿下垫了块砖头维持平衡,桌上面摆了两碗剩菜,黑乎乎的也看不出是什么。金衹天在条凳上坐了,心里难免有些鄙夷,想这样环境里走出去的小子,能是什么高明人物?或许只是个穷急了想弄几个钱花花的拆白,并不值得自己当做一个问题来看。 下一分钟,有人大步迈进了这间低矮屋子,金衹天抬眼看他,腿上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当然不是因为来者值得尊敬,要以站立去迎接,他只是经歷了讶异后的勐然醒悟。 梁煜歪头看着他:「这位先生是…」 金衹天又坐下,定了定神,心里对自己说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张脸乍一看唬人,其实细看也不过四成相像罢了;活到三十多岁,他于感情上再失败也不至于整治不了一个毛头小子。 金衹天并没有在此逗留多久,他是步伐轻快地走了,梁家却是关起门来鸡飞狗跳。 原来他轻描淡写地把梁煜当着其母的面,说成了一个去傍有钱太太、以色侍人的拆白。梁煜红着脸分辩说他们一直止于礼,金衹天嗤笑一声说现在生活难过,男妓很常见,至少不是委身男子,小兄弟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听了这番话,梁太太当场就站不住跌坐在地上了;梁煜慌忙去搀扶母亲,金衹天则绕开梁太太本要端给他喝却摔在地上的茶走掉了。 翌日下午,天气晴朗,这样能见度高的好天气是很容易遭到轰炸的,今日难得的未挂球。 金衹天不肯浪费阳光,便叫听差搬了一把椅子放到院子里,他坐着晒太阳。 坐了一会儿,正逢周身温暖快要打瞌睡的时候唐瑞雪从外头回来了。 唐瑞雪踏着一双细跟高跟鞋走得飞快,几眨眼的功夫就来到了金衹天面前,并把那不比指头粗多少的鞋跟踢到了金衹天小腿上。 「你算我哪门子的家室?屋里现成的有镜子,你怎么不照照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到外头胡诌八扯编排我!」 金衹天一时吃痛想站起来而不能,又被踢了一下狠的,他一面忍痛一面大声说:「好,我不是东西不配做你的家室,那么就请你想想你真正的那位先生吧!军座对你的心不用我提醒,他把你託付给我自然是希望你能好好过日子,不会想看到你去找一个——那种小子,恕我直言,除了一张脸有几分像,哪点够格做他的替代品?」 趁唐瑞雪没反应过来,金衹天揉了揉腿站起来:「你这样急沖沖地来发脾气,我也能猜到冒牌货的态度了——我是去了梁家不错,但凡那小子心里真有你,再有二分骨气,就该硬气些不来问你。若真铁了心想和你在一起,我有什么可怕的?还是他家的老母有什么可怕的?」 唐瑞雪本来也没非要梁煜不可,只是恨金衹天作怪,听到金衹天把陆清昶搬出来,倒慢慢冷静下来了。 「他把我託付给谁这个说法是你一面之词,本身就存疑。」她罕见的心平气和地说话,「看着假的,想着真的,的确没什么意思。可我现在过的生活细究起来又有一分钟是有意义的吗?」 这时有个听差从房子后面绕出来,看他二人在这里仿佛气氛不善,便不大敢走近,只隔了段距离嚷:「先生,唐小姐,貌似又挂球哩!」 唐瑞雪望向远处,果然有红球升起来了。 她轻声说:「金衹天,这些年我想你也够了,趁着我们两个还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你就放我走吧。」 金衹天下意识问,「你要去哪?」 「去哪都可以,延安,昆明——」 金衹天打断她,定定地望着她:「不,不行。我们认识十年了,一辈子往多说也不过八九个十年,你愿意恨我就恨吧。我只要这辈子,下辈子我一定不缠着你。」 「我哪里愿意恨你?总是你逼我的。」 说罢她苦笑了一下,转身向防空洞的方向去。 唐瑞雪走了,僕人们也躲起来了。 金衹天独自站在阳光之下,敌机就在上空环绕城市盘旋,他听着耳畔的风声,一动不动。忽然他摘下了鼻樑上架着的墨镜,抬起手臂将衣袖覆盖到眼睛上,拭掉了一汪泪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9页 他记得从前她曾很善待过自己,总是「小金,小金」地叫。怎么就这样了呢? 他们怎么就落到如今这个境地了呢? 大半个月后唐瑞雪由滇缅公路到了缅甸腊戍,又在腊戍机场乘飞机到达仰光。 仰光是热带气候,气温高,金衹天的警戒心更高,又开始日日看贼般看着她,恨不得将两人的手绑在一起。 缅甸终究是个小地方,哪怕是最大的都市仰光,也就类似于国内富裕县城的模样,衣食住行的水准也不大高明。 唐瑞雪不知是初来乍到水土不服,还是吃到了什么不干净的食物,在来到的第二天开始呕吐发热。 金衹天此行本打算仔细考察一番带一些玉石回重庆。他早几次来的时候就发现本地人流行赌石,甚至还衍生出一种叫做赌石师的职业,专门在赌行里切割原石。国内不大兴这个,但有钱人们的玩乐无非是在安逸中找刺激。 仰光玉石市场上流传一句话叫神仙难断寸玉,一块原石可能开出上好的美玉,价值连城叫人一夜翻身,也可能开出一文不值的笨重石头;这种未知性,本身就是令人心跳的刺激,若引进到重庆一定不愁有人买帐。 唐瑞雪的病打乱了金衹天的计划,这里的医疗水平不行,医院只开出一点退烧药来,吃了并没有明显好转。 金衹天怕是疟疾,匆匆带她回云南治疗。 然而到了云南的医院情况也不乐观,医生虽水平比缅甸的高,诊断确定了是疟疾;但西药要么是在前线,要么是被金衹天这样的精明商人囤积到了大后方卖做天价。当地百姓病了,有钱可以去黑市买药,无钱只能硬抗。 金衹天打听着去到黑市,愿意拿比小贩设定的天价更高两倍的价格买奎宁,小贩一听喜上眉梢,又很遗憾地告诉他至少再等三天才能有货。 疟疾会死人。 唐瑞雪躺在医院里一阵一阵的发抖,金衹天攥着她的手,觉得自己像握了一块正在融化的冰。他怀疑自己是要遭报应了,可是祈祷和悔恨都无用,别无他法,只能先去本地药铺碰运气。 药铺里有个长鬍子老头,一听是疟疾表现得不以为然,「不就是打摆子?喝上一星期药包好。你等着,我去抓药,这药得熬上半个钟头,你是拿走自己煎啊还是在我们儿煎好了带回去?在这煎多收十块钱。」 金衹天一横心点了头叫煎两份药出来。回医院后他先自己喝了一碗,等了两小时,觉得没什么异样才把另一碗热了热给唐瑞雪喝。 唐瑞雪吃下药后睡了一觉,次日起来虽没完全退烧,精神倒好了些,寒战也不打得那么厉害了。 金衹天很高兴,趁着唐瑞雪在医院吃早饭赶紧又去了药铺。 药铺内苦气浓烈,他站在屋檐下等煎药。 突然,他逃似的勐地跨过门槛闪进药铺,将正端着药汤往水壶里倒的老头吓了一跳。 老头手一抖倒偏了,药洒出些许,很生气的朝金衹天说道:「憨贼!你急么子?药少了不够用,重煎可要再交一份的钱!」 金衹天呆了半天,才连连点头道:「好,好,对不起,请您重新煎一份吧,我会付钱。」 老头嘴里念叨着方言重新抓药去了,金衹天合紧拳头,指尖戳痛了自己的掌心,提醒他并非处在一个梦境当中。 方才斜对过的茶馆里出来一人,拉起停放在门前的平板车要往北去。 茶馆是个脏乱差的小茶馆,平板车是常见的,拉车人亦是一身平平无奇的粗布短打扮。 不寻常的是那人的脸,金衹天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了陆清昶。 第67章 兆丰年 在西南边陲有一座小城叫做福贡,依山傍水,远离战火。 但这并不意味着福贡人身处桃花源,这里闭塞、贫困,许多走在路上的人都因为买不起鞋子而打赤脚。 身为目不识丁的穷苦人也会追求人生意义,那就是活着为了吃饭。 每日早起吃早饭,因为填饱肚子才有力气出去干活谋生,干活谋生则为了下一顿能填饱肚子,如此周而復始,从青年到中年,再到下一代。 这是陆清昶来到此地的第三年。 他的装束与生活习惯已经和本地人无异,穿草鞋和短衫,天热时脖子上挂一条毛巾,头顶麦秆编制成的草帽。每天鸡鸣而起,吃大米脱胎的饵丝饵块米线,配以可以蘸任何东西的辣椒蘸水。 这日下午,他拉着一平板车的竹子经过沿途土路,回到了一处用粗竹子扎做篱笆的小院。他先在院内停下板车,然后走进土砖建的小房——这便是他如今的家了。 一个绑两个麻花辫穿着花布衫子的小姑娘迎上来:「阿福,你今天回来的好晚!」 陆清昶答道:「是么,大概路上走得慢了。」 小姑娘听了这话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有些紧张:「昨天下了雨,你是不是又腿疼了?」 「有一点,不碍事。」 陆清昶一面回答,一面走到屋子一角的脸盆架边;见盆里已经有干净的水,盆沿上也搭了他的毛巾,便知道这是小姑娘的手笔。 他低头洗去了脸上的尘灰,脸白了,左眼尾那道约莫一寸长伸向鬓角的伤疤就明显了。 洗完脸他对小姑娘笑了笑:「谢谢。」 小姑娘也笑,有点不好意思的偏过脸去不看他,「打一盆水有什么好谢的,妈说了,一家人不能说两家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0页 小姑娘叫小珍,姓李,是他救命恩人的独女,也可以算他现在的家人。 李小珍的父亲叫李大飞,是个以做殡葬用的花圈、纸葬品为生的手艺人。 李大飞本和妻女居于河北一带,三八年时鬼子打来,在找补给时屠了他们居住的村庄。恰逢李小珍生病,李氏夫妇带女儿进县城抓药看病才逃过一劫。 此后李大飞便决定举家迁往妻子的祖籍所在地云南,途中在一河沿上看到了浑身湿淋淋已不省人事的陆清昶。 李大飞和妻子都是厚道百姓,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当时李小珍十三岁,虽年纪还小,可不至于小到不记事。但她的确就是对故乡到异乡的这几千公里无甚印象,包括怎么捡到阿福,她爹怎么把阿福放在铺满稻草的板车上拖着走,她都不记得细节。或许是因为逃难路途太漫长辛苦,也或许是像妈妈说的那样,因为阿福昏迷许久,还好几次吐血险些咽气,她小孩子看了被吓着了。 陆清昶数次一只脚踏进鬼门关最终都回来,一则因他幸运,二则因李家夫妇没有放弃,在有限的条件下努力为他医治。 总之,他胸间那口断断续续的气最终是彻底喘过来了,但醒来后不记得自己年岁几何姓甚名谁,李大飞猜测是他后脑勺那处伤闹的。 他被救时身上穿着寻常的棉袄棉裤,浑身上下除了伤什么也没有,没有任何东西能为他的身份提供线索。 李氏夫妇猜测他大概与自家同病相怜——也是从鬼子的屠杀中倖存下来的,否则他怎么会受那么重的伤呢?只有小日本才会那么祸害人! 二人商量许久,最终决定好人做到底,带他一起逃难。 李氏夫妇不是文化人,若无战乱,也没有走南闯北的打算;因此他们的见闻是有局限性的,他们没见过常年用枪的手,也不晓得磨出的茧子可以代表一个人的身份。 陆清昶是在一九三九年的正月意识到自己并不叫阿福的,这个时候他已经被如此称唿了许久。 阿福是李小珍给他的名字。 因为他连自己的姓氏都不记得,李氏夫妇只能称唿他一声「兄弟」,小珍开始叫他哥哥,后来在母亲的纠正下改叫他小叔叔。 再后来某天,古灵精怪的小珍在饭桌上宣布要给小叔叔取一个名字,否则人人都有名字,就小叔叔没有,真是太可怜了。依她看,小叔叔就叫阿福吧,爸爸不是说小叔叔眼睛旁那道伤要是再偏点,就该看不见了吗?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阿福这个名字正合适。 李大飞斥责小珍没礼貌,哪有小孩子给大人起名字的?小珍撅着小嘴认了错,一码归一码,自此以后认定自家有个阿福。 日子长了,陆清昶也习惯了自己是阿福。 李大飞拿出积蓄在边境小城租下了几亩田,一边务农一边做他的手艺活,凭着勤劳肯干倒也很快将日子步入了正轨。 来到异地的第一个大年初一,李氏夫妇都有些强颜欢笑的意味。 虽说李太太祖籍在云南,但她父辈的父辈就已经迁至了燕赵地区,她本人在北方生在北方长,对这儿的不适应比丈夫还强烈。 只有小珍是高兴的,吵着要阿福带她去街上玩。 李太太轻轻弹了一下女儿的脑门:「不可以,你小叔叔腿不好,你自己玩去,不许跑远。」 陆清昶觉得自己一直吃李家的喝李家的,自从能站起来后就希望帮着做些事,李氏夫妻却总说不急,叫他再养养,等天暖和了再说。 为了表示他已经养好了,站起来敲了敲自己的右腿:「没事,闷在屋子里太久,我也想出去走走。」 小珍乐得一蹦一跳的,「妈你放心好了,我搀着阿福走。」 李太太无奈首肯:「好吧,要早点回来。」 陆清昶和小珍去了庙会,边境混居的少数民族多,过节的习俗花样也就多。 庙会旁的一片空地上,有穿着不知哪族服饰的姑娘们把刺绣荷包挂到竹竿顶端,看谁能用打猎的火药枪打下那荷包,成功者会有奖品,过路的人都可以参加。 围着看热闹的人很多,小珍拉着陆清昶挤了过去。 这时有个小伙子刚开了一枪,打偏了些,差一点就成功了,大伙儿看了一齐发出可惜的声音。 小珍第一次见到这种活动,十分兴奋:「阿福,你也去试试吧!」 陆清昶不知为什么看了那枪就头疼,他想拉了小珍走:「太危险了,我们去别处逛吧。」 说完这话,小珍没怎么,身边站的陌生人却笑了一声。 小珍觉得那人好像是在笑话阿福,就有点不高兴:「伯伯,你笑什么呀?」 那人道:「这有什么危险的?那枪是土枪,连山鸡也打不死,还没个小炮仗劲儿大呢!」 小珍晃着陆清昶的袖子:「阿福,你听到了吧?你就试试吧,又不要钱,赢了有奖品拿呢,我想要奖品嘛。」 陆清昶还是觉得很不舒服,仿佛心口堵着什么似的,但架不住小珍摇摇晃晃的撒娇,终究点头应了。 小珍一下笑出了两颗小虎牙,高高的举起手道:「这里还有人要参加!」 一位姑娘将土枪送过来,刚才笑陆清昶的汉子又笑开了,「你会不会开枪啊?我看你长得白净,不像我们这儿的人呀。」 陆清昶没说话,接过枪看了一眼,无师自通的架起来手臂。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1页 那汉子接着说:「你没进山打过猎吧...」 话音未落,荷包已落地。 小珍用力地拍着手:「好噢——阿福真棒,阿福真厉害!」 送枪的姑娘也跟着鼓了鼓掌,笑说这位阿哥是今天第一个打下荷包的神枪手,可以带走奖品。 原来奖品是一罈子土法酿造的米酒,小珍对米酒不感兴趣,然而快乐并未因此减少,回家的路上还在叽叽喳喳的夸阿福。 陆清昶的口才根本跟不上小珍,只能时不时对小珍笑一下做回应;他捧着酒罈慢慢走着,感觉自己今天大概路走多了,右腿有些疼。 他应该曾掉入过湍急的河流,尖锐的积石不仅差点划伤他的眼睛,还撞断了他一条腿。 赤脚医生接骨的水平有限,长好后也留有后遗症。 平日里看着两条腿长短一致,完全不像瘸子,但每逢天气不好就闹腿疼,走得多了也疼,疼起来走路就跛。 他一点儿也不想像一个名副其实的瘸子一样拖着腿走动,由不得他。 陆清昶为了不暴露出一瘸一拐的模样忍痛时,小珍在回忆阿福打靶时的样子。 她认为那时候的阿福很像一位什么英雄,是谁来着——对了,是小时候爹娘带她去县城看唱戏,戏台上的赵子龙。单枪匹马的常胜将军,可不就是英雄么? 于是她就把心中所想说出来了:「阿福,你开枪的样子像个将军!明年我还要你陪我去庙会玩。」 陆清昶突然顿住了,小珍赶紧去扶他:「你是不是累了?我一高兴就什么都忘了,走得太快了,对不起。」 陆清昶摇摇头:「没事,继续走吧。」 方才他的脑海里闪过了一声炸雷,他说不出小珍的话有什么不对劲,小珍向来吵吵闹闹童言无忌,可就是那句话无端让他怕了一下。 仿佛有什么东西被他刻意扔进了暗无天日的废墟,而现在,它们要爬上来向他讨说法了。 初一晚上,为了节省煤油灯,李家众人吃过饺子后早早睡下了。 实在没那么多屋子,李太太只能很不好意思的将一张小床安置在用来堆积纸扎品的偏房里。李大飞怕他救回来的兄弟介意,还专门将那纸煳的冥童的脸对着墙摆放了,防止他兄弟半夜起夜吓到。 李大飞的担心是多余了,比起那一堆竹条和硬纸板制成的房子车马,陆清昶更怕自己的梦。 他怀疑自己是一个罪大恶极的人,不然他的梦里怎么全是炼狱般悽厉的嘶吼?他什么都不记得,会不会是因为自己曾杀人放火,不敢记得? 这夜他翻来覆去,合着眼始终没有困意。 不知几时,他听见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李太太是一个勤快爱干净的女人,自打住进这房子的第一天起就狠狠清扫了每处角落,又多多的洒了老鼠药,灭绝了一切耗子来访的可能。 于是异常响动就叫人联想到贼。 他轻轻爬起来,套上鞋子垫脚摸出去,却只看见了小珍站在院内。 「嘘!」 借着月光,他看清小珍将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息声的手势,随后他意识到了小珍为什么不睡觉跑来院子里。 下雪了。 温暖的边城竟也会下雪。 小珍极力小声,还是惊动了她的父母,李氏夫妇披着衣服从屋里出来了。 李太太嗔怒道:「你这个小坏丫头!白天疯了一天还没有够,半夜又不睡觉。」 小珍吐了吐舌头:「睡了——没睡着,从窗户看到有雪,我就出来看看嘛。妈,你说这儿下雪也会像咱老家一样铺满地吗?明早起来我能不能堆雪人?」 李大飞仰头望着飘落的雪花:「好哇,离家到这儿第一年就下了雪,好兆头!瑞雪,今年咱们的日子一定红火。」 小珍顺着她爸爸的话道:「瑞雪兆丰年,是下雪了就会有福气的意思吧?那一定是因为阿福来咱家了。」 李大飞哈哈大笑:「对!」 天上落雪,地下一家三口其乐融融,陆清昶高瘦的身影隐在夜色当中,没有人知道此刻他心里有多少往事铺天盖地滚滚而来。 那哪是单用来凑成吉祥话的字眼?他一生的热望都在那两个字上了。 他有一瞬间想要朝北疯跑,把夜阑人静和怒江的水通通甩在身后,他想回瑞雪身边再呆五十年,他会带着老花镜给一辈子都要漂亮的小老太太染头髮。 可是他不能。 在最后一战中红眼的不止同胞,扛着膏药旗的敌寇也是一样又恐惧又疯狂,有个子弹耗尽了的日本兵紧握着枪托从背后冲上来试图砸碎他的后脑勺。 今天看来小日本没有成功,他的头骨还切实完整着,只留下一道七八公分长的伤疤。 但当时这一下的打击是可怕的,军医背着每隔一会儿就要呕吐的军长落单了。 在路过某无人的农家时,军医把他药箱里的小钳子拿出来撬锁,偷了百姓的便服给军长换上,期望能通过乔装逃过日军的搜捕——大概是因为偷东西要遭报应,他们撞上了一个日军小分队。 军医只好把军长扔一口麻袋似的推进河里,随后自己也跳下去,赌扫射的子弹会绕开他们击毙水中的石头。 军医下落不明,军长还活着,冰凉的河水缓解他的干渴并馈赠与他肺炎。 陆清昶有时候觉得自己如今的身体不比恩人煳的纸人健壮多少,哦,对了,他还是一个瘸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2页 这意味于大家他是永恆的败将,再无力为国征战。于小家,他除了带兵什么也不会,连卖力谋生都不能够。 他是少年得志的人,让他余生以贩夫走卒的身份去和她做夫妻,他是宁死也不愿意的。 陆清昶嘴角一抽搐,又要笑又要哭,泪随着雪一起无声地砸在地上,开出朵朵冰凉的花。 第68章 各怀烦恼 唐瑞雪虽常年觉得生活无聊无意义,并不爱惜自己,但一旦出现病痛,就又感到了健康的可贵。 金衹天带回一壶汤药让唐瑞雪喝下后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竟几个小时都不见人影。 唐瑞雪姿态扭曲地蜷缩在病床上,又熬过了一阵全身哆嗦的打摆子。 金衹天还没有回来,她抿了抿干燥的嘴唇,瞥向床边空空如也的置物架,心想他临走之前也不想着倒杯水放在床头。 好不容易腿脚发软的爬起来走到桌边,摸了摸水壶,却是已经冷掉了。 没办法,唐瑞雪嘆了口气,提起水壶走向开水房。 这间医院据说是当地最好的医院,但依然每层楼只有一间开水房。 唐瑞雪站在队伍末端,正抱着双臂出神之际,忽然有只手从背后扯了她一下。 「哎哟我的天爷,太太,真是你啊?」 唐瑞雪一怔,随即惊讶道:「李师长?是李师长吧?」 李云峰嗨了一声,「可不是我吗,这是巧了!太太怎么在这儿?」 李云峰在唐瑞雪印象中一直是个精气神儿十足的爽朗壮汉,比陆清昶更像武人。几年不见他却变得满头花白,眼角的皱纹像刀刻一样,也瘦了许多,虎背熊腰不见了,乍一看几乎像个小老头了。 唐瑞雪简直不知道怎么回答自己怎么在这儿这个问题,只能先问李云峰的境况:「我生了点小病…李师长这几年还是带兵么?」 李云峰苦笑着道:「我早不是师长了。」 唐瑞雪以为他是被撤下来不得重用了,这样的事也是常有,一般来说都会象徵性升一升,挂个好听的虚职。 可李云峰下一句话叫她没忍住啊了一声,「现在是团长,四十好几的人了,越活越回去了。」 开水间毕竟不是一个适合谈话的地方,在得知李云峰也住在这家医院、且屋子里有热水后,唐瑞雪跟着去了他的病房。 李云峰叫照顾他的小勤务兵给唐瑞雪泡了茶,随后他一屁股坐下,开始大规模的吐苦水。 「人家打完仗卖完命都是高升,就我反降了一级,不干还不行,这些年我的辞职信写了没有十遍也有八遍,回回都是不批准。」说着一指自己的脑袋,「这些年我仗没少打,累得头髮都白了,便宜一点没占着,就落个一身伤。现在我那个团是驻扎在滇西那边儿,这几天旧伤又犯了,说是这医院人少安静适合养病我才来的——简直是放屁,天天吵得跟个菜市场似的。」 唐瑞雪对最后一句话很是认同,还没来得及附和李云峰又嘆了口气。 「好处全叫那帮狗养的不出力的捡了,没办法,咱比不得人家有关系么!我的后台就是军座,他一死,什么牛鬼蛇神全能爬我头上了。对了,太太,你这些年靠什么生活?怎么还跑云南来了?之前我听说你在重庆,叫人去找过你。」 唐瑞雪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去重庆找我?什么时候的事?」 「三八年,但那人不知怎的去了就没回来,就此没了。我那会儿在河南整编队伍,走也走不开,有心再派人去找找,结果上头叫我把队伍开去山西打仗了。然后一直跑战场没闲过,这茬也就叫我给忘了。」 唐瑞雪想了想,问:「子至死后并没有人找过我,那人确实来到重庆了吗?」 李云峰道:「肯定去了。他算我的亲信,到重庆第一天还给我发了封电报,说还没打听到陆太太住哪;不过之后就没信了,我怀疑他是不是碰上轰炸出事了。」 唐瑞雪斩钉截铁的摇头,「不可能,三八年时敌军还没开始大规模轰炸重庆,投过几次炸弹也只是对机场,我记得甚至都没炸中机场设施和跑道,报上说飞机仍照常起飞。有人在轰炸中伤亡,至少要是三九年后的事了。」 她突然打了个寒颤,倒不是又犯了病症,是她产生了一个猜测——李云峰派去找自己的亲信,不会被金衹天给弄死了吧? 下一秒她又否决了自己,应该不会。 那是陪都,不是战场,杀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何况这几年金衹天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在重庆也是一号有名有姓的人物,若与命案有关,他怎么敢招摇过市? 李云峰挠挠头:「那我那副官是跑哪去了?这小子说起来和我沾点亲戚,挺好一人,我寻思他也不能当逃兵啊。」 唐瑞雪犹豫了一下,尽量简略的叙述了自己这几年的生活。 李云峰听完当即一拍桌子大喝一声:「当年我就看小金那熊玩意不是个好货!他妈的早该毙了他,现在也不晚!他不在医院,是不是早瞧见我吓跑了?」 唐瑞雪笑了笑,看李云峰虽样子憔悴,脾气倒还一如往昔,让她不由得想起了过去的事情。 李云峰又说:「太太,你放心,我现在仕途上虽然不得脸,但到底手里还攥着几个兵,找个由头杵死金衹天那小子倒还不成问题!我收拾了他,就安排人把你送去香港,我听说那边挺好的,日本人轻易打不过去。住房、生活费什么的你不用担心,我负责。军座没了,我这心里实在也是…唉,说实话吧,当年我不服他,一直想反他,只是没找着机会日本人就打到热河了。他倒是一直没亏待过我,对我有恩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3页 唐瑞雪虽然平日里隔三差五就要咒金衹天出门被车撞死,虽然今早她难受时才骂过金衹天是倒霉催的非要带她去缅甸害她染病;但如果李云峰真把金衹天「杵死」了,她想像了一下那画面,第一反应是要阻止。 她百感交集,慢慢开口道:「李大哥,我先谢过你。但这几年我和金衹天…说起来是一笔烂帐,他错处多,我也不全对。所以就算了吧,冤冤相报何时了,我离了他也就罢了,算两清了。」 她端起茶喝了一口:「若真能去香港生活自然是好,只是我觉得你那个副官现在多半还在重庆,不与你联繫一定也是有难处,大约和金衹天有关。我得先回重庆弄清楚了,再谈走的事。」 十几分钟后唐瑞雪返回自己的病房,这时金衹天已经回来了。 「你去哪了?」 唐瑞雪把手中水壶重重放在地上:「我还没问你去哪了呢!」 金衹天一脸歉意:「对不起,我…我有些事情,耽搁了。」 说罢他画蛇添足的补上一句:「生意上的事。」 唐瑞雪心里装着自己的秘密,并没有察觉金衹天有异样。 然后唐瑞雪若有所思的躺回床上,金衹天也是魂游天外一般坐在床边。 金衹天方才在外面转悠许久,专找拉平板车的人,却再没看见那个身影,这让他害怕。 如果陆清昶是从阴间来的恶鬼,呲着獠牙来向他索命,他倒还没那么害怕。他只怕陆清昶某天会突然找上门,轻而易举毁灭他现在拥有的一切。 金衹天不断在心里安慰自己,或许只是长得像。安慰显然效果一般,他很快就坐不大住了,几乎想把唐瑞雪用个罩子罩起来,然后立刻带她逃回重庆。 可是唐瑞雪的病还没好,这幻想不现实。 唐瑞雪心里在想李云峰承诺要给她弄一张去香港的机票,但现在班机很少,机票不是好弄的,不知几时能到手。 她不愿让李云峰採取暴力,可明白金衹天是个无可救药的死脑筋,纵使好言好语说破了天也不会放自己走的,所以只盘算着到时拿到机票如何用计逃离。 病房里空气各怀心事,金衹天不知何时无意识的握住了唐瑞雪的手,唐瑞雪也没留意,两人就这样沉默着交换掌心的温度。 第69章 假意的和睦 在喝过三副苦汤药后唐瑞雪等到了奎宁,金鸡纳很快在她的身体里产生效用,略一好转,金衹天便急着操持要回重庆。 唐瑞雪没有异议,返回重庆后她很长一段时间都呆在家里修养。 她发现金衹天最近仿佛特别忙,早出晚归是常事。 金衹天早先似乎也曾和她说过生意上的事,但她那时正处于一个最厌恶他的阶段,别说听他说话了,就是他走路脚步声大些她都要烦,后来他就渐渐不说了。 听差们等闲不和她说话,吴妈又是个只关心菜价的,这导致唐瑞雪看了过期的报纸才知道他们耽搁在云南的日子里,重庆又遭了一次轰炸。 有许多房屋都被炸毁了,其中就有金衹天租下存放货物的一间仓库。 唐瑞雪不晓得金衹天在里头存了多少东西,但她猜测一定是一笔不小的损失,否则金衹天不会短时间内瘦了一圈。 因金衹天终日在外忙碌,唐瑞雪得了许多自由。 只要她不出门,家中的帮工们是不敢干涉她在哪间房间做什么的,于是这日中午,她趁厨房正热火朝天地煎炒烹炸,悄悄熘进了书房。 说是书房,其实并无几本书,是金衹天平日算帐的地方,只有许多帐本。 唐瑞雪不急着翻找,先看清了每本的摆放位置,用心记忆了,确信能够恢復原样后才下手。 金衹天写的帐本乍一看叫人摸不着头脑,虽然字迹工整,却很是简略;譬如有一笔支出写着「会 贰万元」后跟一个括弧,里头写了个张字。 这样的「会 叄万元」「会 肆万元」几乎每页都有,只是后跟括弧里的字不同,仔细看全是赵王李孙之类的姓氏。 唐瑞雪猜测这大概是会友交际的支出,因为钱花在不同人身上,故而括弧中的姓氏不同。 继续往下看,又发现有一笔大的支出以一月一次的频率出现,打头的标註是「发」,后跟许多人名和金额,显然是金衹天发给手下伙计的薪资。 拿出基本不同时期的帐本对照来看,伙计的薪资因法币贬值几乎每月都在上涨,你涨我也涨,打眼望去要么一竖排二十万要么是一竖排三十万。 挨个看下来才发现端倪,一整排一样的数字中藏着两个高薪,每月都如此。 那两位得老闆偏爱的,一个是金沅,一个叫韩成林。 唐瑞雪认为这位韩先生就是李云峰派来找自己的副官化名而成的。 这时外头遥遥传来吴妈的声音,「唐小姐您在哪呢?先生回来啦,可以下来吃饭了。」 唐瑞雪暗嘆了一声,真是麦芒掉进针眼里,凑巧都没那么巧的! 金衹天已经连续好几天不到天黑回不来,偏偏今日回来吃午饭了。 帐本全被她摊在地板上查阅,有些还是踩着凳子从高处拿下来的,要恢復原状怎么也得耗上七八分钟;可已经能听到愈发逼近的上楼脚步声,是金衹天还是吴妈? 唐瑞雪决定赌一把,她不管书房满地凌乱,径直走出去轻带上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4页 这时金衹天也正好上到了二楼,从拐角处出现与她对视了。 唐瑞雪关门的那只手甚至还没来得及放下,只得顺势抬起来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我病了这些日子,倒很少见你。」 「我这些天有些忙,回来时你都睡了。」 其实何止是忙,一仓库的女士化妆品、丝光袜子等不占地方又能卖上价的物品都被烧成了灰。货没了,定金却是早就收了的,每天都有人找他要帐,虽不至破产,也够焦头烂额的了。 「这一星期我还是头回有空吃午饭。」说完金衹天忽然意识到唐瑞雪那句话暗含着不沾怒气的抱怨,似乎在怪自己疏于关心她,这个发现让他一下子将数百万的损失抛之脑后,「吃过饭我陪你出去转转好不好?你才好,多穿些别见了风。」 唐瑞雪故意做出犹豫样子,不愿对出门表现得太热络:「去哪?我总觉得身上没力气,坐久了也要累,打牌看戏都免不了久坐,我是不想去的。」 金衹天靠近唐瑞雪与她并肩站了,见她没反对,又一只手搭上她的肩揽着她朝楼下走,边走便说道:「不想去打牌是好事,我们去百货大楼逛逛,你要买衣服首饰都行。」 唐瑞雪听到买衣服这话心中一动,已有了主意,而后又想太过顺着他说就显假了,便随口挑了个刺。 「我不想去打牌是因为生病难受,你说是好事——」她一闪身子挣开他,「你安的什么心?」 金衹天察言观色,看她似乎也没有真生气,「我随口一说没过脑子,你别和我计较。」 唐瑞雪没搭腔,自己走到餐桌边坐了,也不等金衹天坐好;看面前有一盘葱爆海参,便夹了一筷子吃。 重庆已经没有海味,此盘海参只能是战前囤积之物,端上桌一定花了大价钱。 其实唐瑞雪根本就不喜欢吃海参,即便现在一切和海沾边的东西都成了稀罕物,也没尝出什么好滋味来。 但表面上她一点头道:「这个好吃,你尝尝。」 桌上只有他们俩,即便说话时她不抬眼金衹天也知道是对自己说的,他受宠若惊,「你多吃些,吴妈说病癒的人吃这个好,这东西现在不好找,我吃浪费了。」 唐瑞雪瞄他一眼,夹了一筷子给他,给也不好好给,几乎是丢进他碗里的。 「一盘子菜谁吃不是吃,什么叫浪费了?少做样子给我看,你就是饿死也没人领你的情。」 金衹天低头盯着饭碗微笑了,瑞雪是这样的。 唐瑞雪一直留意着金衹天的碗,看他碗里还剩小半碗饭后便站起身来:「我饱了,先去换衣服,等你吃完我也就收拾好了,咱们直接出去。」 金衹天不愿叫她等,也要起身:「不用,我也吃好了。」 「你还是多吃点吧,你瘦的脸都瘪下去了,和你站在一块别人还以为我多馋嘴呢,好东西全叫我自个儿偷吃了。 」 说着她伸出食指一点金衹天坐的方向,随后快步上楼去了。 金衹天果然被她那虚空一指镇住了,乖乖坐在桌边扒干净了饭碗,在此期间唐瑞雪趁机将书房復原,又换了双轻巧软和的鞋子。 虽也不是完全的和谐,唐瑞雪依然时不时夹枪带棒,但总体来说,今天两人相较以前已经算举案齐眉了。 这导致一起出门上车后,金衹天比唐瑞雪这个别有用心的更紧张。 除了被炸毁的那处仓库,金衹天还在一所大厦中租了层楼,半层用作存储货品,半层用作给手下伙计们办公休憩。 唐瑞雪不清楚伙计们究竟几时收工回家,约莫也不会太晚;心里虽急,面上不露分毫,饶有耐心地在百货大楼中走走停停。 她拿出批评家的架势去点评每一家服饰店的货品,重色不行淡色也不行,要么说太艷俗,要么说太浅像奔丧的。 遇上颜色取中间值,实在挑不出错的,她就改说衣服的剪裁——这件细细长长像筒子,一定是做给腊肠犬穿的;那件宽宽大大像麻袋,大概是要卖给两百磅的壮汉穿,只是不晓得人家壮汉愿不愿意穿花旗袍? 总而言之,偌大的百货商场,竟无一件衣服能入她法眼。 逛到最后她口干舌燥地嘆了口气,对金衹天道:「现在市面上的成衣真是差劲,纵是诚心想买也挑不出合适的。」 金衹天没觉得她挑三拣四,真心实意地替她出主意:「不然不买成衣,买布料叫裁缝定制?」 此言正中唐瑞雪下怀,她用手背蹭了蹭脸,做出个思考的姿态,等了两秒后才说:「这倒是个办法,你那儿还有没有布料了?与其买外人的叫他们由着性子加钱,不如去你仓库里挑一挑。」 金衹天答道:「有的,之前每回带回来都要你先挑,最近是我疏忽了。好在现在还没全脱手,我们这就去公司看看吧。」 其实他倒没忘,上次得了一批绸缎还先运回家叫唐瑞雪选,只是当时唐瑞雪忙着出门嫌他跟在她身后絮叨,发烦将他吼了一通。 想到这唐瑞雪略带歉意的看了金衹天一眼,金衹天察觉到了,立即伸手要接她的手包,真是比那一般的殷勤茶房更有眼神。 第70章 等一张机票 唐瑞雪还是第一次到金衹天的公司来,她环顾着周遭陈设,以及众伙计的面孔。 伙计们也在暗暗打量她,一直以来他们都隐约知道大老闆身边有个顶泼辣的女人,生起气来连老闆的脸都敢挠,搞得老闆三伏天里又戴墨镜又戴口罩。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5页 向来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今天乍见了,他们都心想金沅描述的没错,确实是很漂亮。但漂亮归漂亮,老闆都那么有钱了动辄还要挨挠,可见这女子不是一般人招架起的。 众人浮想联翩时,唐瑞雪在仓库装模作样地挑了两匹布。 「还有没有口红了?这两种花样应当配个浅色的唇膏,家里的貌似用完了。」 金衹天毕竟不能每天亲自清点货物,遂把询问的目光抛向金沅。 很不巧,金沅答说没有了。 唐瑞雪反应极快,马上又抛出新话题:「我渴了。」 不等金衹天吩咐,金沅便要去给她倒茶。 唐瑞雪连连摆了摆手:「不用,我不喝茶,大概是中午吃咸了,我现在想喝点甜的。」 金沅有点为难:「公司里没有什么甜饮料,白糖倒还有几罐,要不开一罐给您沖点糖水?」 「我记得这条街走到尾有家咖啡厅——只是不大记得到底是哪个方向走到尾了,大概是出门左转?那里头有种特调的橘子水,平时甚少到这一带来,很久没喝过了。」 她碰了碰金衹天的胳膊,「你去给我买吧,我还想再挑一挑布料。」 金衹天应道:「好,我去看看。」 唐瑞雪嘱咐说:「那家店的门头是很小的,坐汽车经过一不小心就会看岔,平白耽误,说起来还是走路去便捷些。」 金沅表示要代劳,又对咖啡厅的位置提出了怀疑。 唐瑞雪不慌不忙的反驳,「错不了,那儿的橘子水和以前北平一家店的味道一样,我印象很深的。」 其实金衹天也不记得这条道路上有咖啡厅,但今天唐瑞雪难得心情好,他正处于一个恨不得将她捧到头顶供着的时期。 怕金沅找不对地方,他自己下楼去了。 金衹天走了,金沅还站在仓库里陪她。 唐瑞雪知道金沅对他那位大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有他在一举一动都不能有异常,于是有点夸张的「哎呀」一声。 金沅被她那嗓子吓了一跳,紧张兮兮地问:「怎么了?是不是蟑螂?您别怕,前几天才杀过虫,可能有些遗漏的。没事,那东西也不咬人。」 「倒没看到蟑螂,就是想起来刚才忘了说我要喝只放一半糖的橘子水了。那家店就一点不好,太捨得放糖,若不额外嘱咐就甜得过分,要齁嗓子。」 金沅觉得这位前司令夫人,现——他也不知道能不能算现大嫂,总之唐瑞雪的一切都是令人难以接受的。 大概只有他大哥会把这样的女人当宝贝,死都不肯放手。 「要不我现在追过去...」 话没说完,唐瑞雪就笑道:「那就太好了,只是辛苦你了。」 金沅不敢露出不快,心中暗想唐瑞雪一定是全世界事最多最麻烦的女人。 总算支走了金沅,唐瑞雪料想出门左转走到尾,再掉头反方向走完这条街至多也就耗上十多分钟。 她不敢耽搁,立即出了仓库去到伙计们聚集的屋子。 「哪位是韩先生?我想找一种格纹布料,你们老闆说那是韩先生放的。」 大伙儿面面相觑,都不记得仓库里有过什么格纹布,好在是点名要韩成林去。 韩成林站起来:「唐小姐,老闆是不是记错了?我平时管销售,理货不是我做的。」 唐瑞雪转过身去切走且说,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他应该不会记错,你过来帮我找找吧。」 韩成林别无他法,只得跟上。 及至进了仓库,唐瑞雪骤然压低了声音:「韩先生可还记得李家有位二叔?你的想法我不清楚,但这个李二叔是很惦记你的。」 韩先生——李树才立刻便明白了,脸色在霎时间白了几分。 他被金衹天半是威胁半是贿赂的留下来了,几年间心里其实一直也不安。当初他拿着族谱找上门去和远房二叔攀亲戚、又搬出他那仙去老太爷的面子求人家留他从军,一切都是自愿的,无人强迫。到了二叔叫他办事的时候,他却改名换姓失联了,躲在重庆过得很舒服。若二叔打仗死了倒也罢了,否则将来胜利了他见到这位本家叔父可不好解释。 如今看来二叔明显还活得好好的,于是他开动脑筋极力地想理由找补:「唐小姐,我、我实在是有苦衷的。我在重庆受金先生管制,有心拼一把逃走去找二叔,又苦于没有川资,日復一日的耽搁下来也并非我愿…」 唐瑞雪知道他没少在金衹天那儿拿好处,绝不会掏不出一笔路费,心中鄙夷,面上看破不说破:「李团长是早料到你有苦衷的,作为上级,他希望你尽快回到原职;作为亲属呢,他更祈愿你们叔侄能早日团聚。所以他对我讲了一个安排,待他寻得机票后你配合我离开重庆与我同去昆明,皆时我搭飞机去香港,而昆明机场自会有人接应你回李团长那儿。」 李树才一听人家都给台阶下了,还有什么可说的?赶忙连连点头称是,「劳二叔记挂我,我定然好生护送唐小姐到昆明。」 唐瑞雪又道:「只是现在的民用飞机飞不飞、几时飞谁都说不准,机票到手的时候李团长也无法保证——」 李树才心领神会的打断:「我明白,我明白,在其此间我还是做好韩成林这个身份。」 唐瑞雪见他一点就通,也不再多言,随手从身边一只防潮箱子里拎出块常见的斜纹布来,侧身先离去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6页 其余外间的伙计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听到唐瑞雪说自个儿煳涂,分明是想要找斜纹料子;讲出来却是格纹,自己还没察觉到说错了,害得韩先生一通好找。 随即韩成林跟在后面出来,玩笑着说只是搬几只箱子而已,又不是搬山,唐小姐何必客气。 伙计们一听跟着也开起了玩笑,谈话间又消磨了几分钟,金衹天和金沅回来了。 两人手里满满当当地提着共四打汽水,伙计们见状便近前接。 金衹天空了手后对唐瑞雪道:「没有找到咖啡厅,我们去了商铺,只有成箱卖的汽水。」 唐瑞雪有点失望地噢了一声:「那家店或许是已易主做旁的买卖了。」 金衹天对这个猜测毫无疑义,因为现下的副食品生意太不好做,多的是杂粮米都买不起的人,哪还有几个人有余力去咖啡厅里喝饮料吃点心呢? 随即唐瑞雪又笑说:「所幸还有汽水,汽水也很好,正好一箱四打,足够一併请大家的客。」 她话一毕,伙计们纷纷乐了,先谢老闆再谢唐小姐。 金衹天从金沅手中接过一瓶开好的汽水递给唐瑞雪:「东西都挑好了吧?喝完歇歇咱们就走,今天在外面吃晚饭吗?」 唐瑞雪无片酬演了一天戏,已经疲惫至极,自觉没有余力再在外吃一顿饭了,于是微微摇了头:「不,我们还是回家去。餐馆老闆们总用罐头肉卖鲜肉的价,鲜肉则要卖国宴的价,不到不得已实在不必外食。」 这时有个伙计端着汽水打趣道:「唐小姐太贤惠了,其实以老闆的本事,国宴又有什么吃不得?」 「不要胡说。」金衹天轻描淡写地制止着,「俭省总是好习惯。」 唐瑞雪仰头喝了一口汽水,没再搭话。 此刻的气氛微妙,他们实在像一对真正一同入川彼此扶持的好伴侣,谁能看出来一切都是假而畸形的? 她骗着他,他困着她。 好在一切就快要结束了。 第71章 在离开前夕 金衹天觉得近来自己和唐瑞雪的关系已经奇异的缓和,这导致他愈发认为云南的所见是场噩梦,他不愿再踏足那个恐怖的地方。 可是帐目上亏损的数百万又提醒他要想些法子回本,而那想出的法子,只在家中枯坐是永生也不可能达成的。 他终究千不舍万不舍的走了,还是得经云南去仰光。 他一走,唐瑞雪也不出门了,她不便无故焚香祈祷,只好每日在脑海中以意念请愿各路神明,盼着趁金衹天不在机票快些到。 大概世上苦楚良多,神明忙碌生死大事尚应接不暇,没空顾及她的所求。 金衹天押着四辆卡车返回重庆时,机票还不见影子。 金衹天到家后也不休息,忙不迭地把金沅及手下几个得力伙计喊来交代事情。 唐瑞雪无意偷听他们谈论什么,只是金衹天实在也不避她;于是她得知他此番带了许多原石回来,打算在重庆缔造一种新型娱乐——或者说开闢一道新型暴利财路。 伙计们离开后金衹天仍坐在沙发上,唐瑞雪站在楼梯上只看得见他的背影,依然可以想像出他看似正出神,实则心里在飞快拨动算盘的模样。 她心里想着自己总归快走了,以前都不曾管,现在更犯不上去插嘴他的事。 可行动上却是不由自主地下了楼梯走到他身边了。 见唐瑞雪来,金衹天立刻就从他想的事中抽离出来,一心看着她问:「最近怎么样?有没有什么缺少的日用品?」 唐瑞雪扶着膝盖坐下,「都好,什么也不缺。」 金衹天和她说话总绕不开衣食住行,于是听起来就很像一个时刻赔着小心的保姆:「刚才金沅带来了一条鱼,好像是草鱼,小刺有些多,好在很新鲜,也算稀罕东西了。你看看想吃什么做法的,叫吴妈中午烧了它。」 唐瑞雪想起刚到北平那年她很不习惯夏天的燥热,陆清昶便陪她进山避暑,副官处也一起去了。 那时候军长夫妇是少年夫妻,副官们也是小伙子,大家都真年轻。 副官长带头下河摸鱼,得了条最大的拎回来。 陆清昶和副官们开着玩笑,她站在一旁听,午后暖烘烘的微风轻轻蹭过她裙角。 当时以为不怎么舒适的一个炎夏,现在想来却是人生苦短。 「烹饪的事情等等再谈。」唐瑞雪垂眸凝视着地毯上的花样,「你不要去搞什么赌石——这是我要劝你的话,你现在已是树大招风,再垄断一项来钱快的买卖,少不了要遭人眼红嫉恨。」 「之前那个仓库烧就烧了,你的资产我心里大致有数,料想不至于赔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所以你不要急着去填亏空。」 金衹天没想到她竟会一派认真的和自己讲生意经,这显然像一家人关起门来谈的决断;而瑞雪向来最厌恶和他是一家,这种忽然的改变叫他一时不能领会,只默然无语。 「你这样着急忙慌地弄钱,也怪我对不住你。以前我打起牌来不计数,把法币当废纸糟蹋...」唐瑞雪顿了顿,「这些年我总赌气,难为你了,以后不会了。」 「不怪你,我保证...」 金衹天想保证自己以后无论如何绝不再锁着她关着她,还想说他一辈子也不要她去操心钱。 梭哈固然是坏习惯,戒了最好,但只要过去那些玩乐的时候她是真心高兴,他就没有怨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7页 都说女子是水做的,所以眼泪容易来。 最先发表这言论的人却不知生物学上各人身体里的含水量相当,流泪此事本无谓男子女子。 好比此刻,唐瑞雪这几句慢慢说出的话就使得金衹天鼻子发酸,他因着不愿在她面前落泪,竟说不出下文了。 晓说裙524九0八1九2每日更新,欢迎加入 所幸唐瑞雪仿佛窥破了一切,适时起身去了厨房,说她要去看看那条难得的活鱼。 事实证明,唐瑞雪一番忠言还不如不说,因为所造成的效果与她的期望是背道而驰的。 她的话只赋予金衹天一股志气——她替他担忧,怕赌石会招来祸害,还反思他这样拼命赚钱是因为自己玩牌。 他万分感动,于是恨不得立刻移一座金山送到她面前。 女人可以选择贤良,但她的好是叫人感谢钦佩的,不是叫人心安理得没出息的,男人一定要有让女人挥霍的本领。 金衹天抱着这样说不出是老旧还是新派的古怪思想,很有动力的四处奔走交际;并未花上许久,就借一位朋友的公馆第一次攒成了类似拍卖会的赌石局。 这日金衹天早早吃罢早饭出去了,一张昆明飞香港启德机场的票子被夹在晨报中送至唐瑞雪手上,登机时间在十天后。 唐瑞雪关起卧室门,捏着一根针笨手笨脚地将机票缝到了一件外套里。 在做这个针线活的期间,她已经打算好将启程去昆明的日期定在七天后。 这般安排时间自然会紧张些,但她失踪金衹天必定上天入地的找,若早早离开,在昆明等待起飞的日子就有可能被发现踪迹。 李云峰承诺只要进了云南就有兵来接应,让她无需担心金衹天生事,如果敢追,有的是办法叫姓金的小白眼狼后悔。 李云峰的暴脾气连陆清昶在时都要拿出同等的暴怒才可压制,唐瑞雪自觉是没把握能拦住的;只能将启程时间尽量后延,这样金衹天根本就没有反应的时间。 七天时间很快过去。 唐瑞雪没有任何行李,只拿着平时出门的小手包下了楼,手包扁扁的,怎么瞧也不像要出远门的人。 吴妈正弓着腰擦茶几,随口问:「唐小姐出门去呀?」 唐瑞雪答道:「是,金衹天一早又出去了吧?我想起早先拿了几块料子送去裁缝那,应该早做好了,一直忘了拿。」 加入小说群8一4八1流96三,还有每天更新的h漫画哦 说着她又向吴妈开玩笑,「裁缝铺边上有个番菜馆,我中午就在那吃了。你做菜手艺在全重庆都是顶哌哌好,只是西餐久不吃也有些惦记,偶尔我也在你这儿告个假,出去换换口味。」 吴妈笑着放下抹布道:「小姐要请假,我做工的自然没有二话,只是这下午饭不知究竟做不做了。先生不是一早出门嘞,他昨夜就没回来,也不晓得他回不回来吃咯。」 唐瑞雪倒心中有些奇怪,除非离了重庆,否则金衹天从不会夜不归宿,昨天怎么没回来? 但没有时间给她细想了,她已经知会李树才要他提前几天称病不到公司露面,今日到公共汽车站等她。 如今汽车开在街上太显眼,不如挤公共运输不留痕。 十一点一刻有一班车,她该出门了。 可是半个身子都已经出了门的时候电话铃响起来,吴妈嘴里念叨着「来了来了」去接电话,紧接着又向她嚷说,「唐小姐,金沅急着找您呢,说先生出事了!」 唐瑞雪站在门前没动,「他出什么事了?」 「我咋晓得!他只叫我喊你听电话呀!」 唐瑞雪看了看挂钟,九点四十五分。 坐人力轿去汽车站用不了一个钟头,时间还是极充裕的。 她走过去从吴妈手中接过电话听筒:「喂,金沅…」 金沅确实是很急,说话像吼,「大哥被绑走了,那边勒索,我已经把我手里和公司帐面上的钱全凑去了,可他们还是不放人!已经把大哥弄去北平了!你看一看家里还有没有立即能动用的现钱了?」 唐瑞雪攥紧了手包:「谁绑架了金衹天?要钱就要钱,将人移去沦陷地是什么用意?」 信号忽然差起来,金沅的声音有点断断续续的:「…说不清…现在过去…我…」 然后电话就断了,吴妈怯生生地凑过来问,「唐小姐,怎的我还听到说什么绑架呢?先生得罪人啦?」 唐瑞雪又看了看钟,见那分针并没有移动多少,沉默了一瞬,对吴妈,也对自己说道:「现在还不清楚,我先等金沅来。」 第72章 另一种情谊 吴妈因为担心主家出事自己会面临失业,看起来竟比唐瑞雪还要忧愁,二人同站着呆了一会儿,唐瑞雪忽然抛下吴妈奔上二楼书房。 她将地毯掀开摸出小钥匙开了保险柜,把里面的英镑法币全掏出来,胡乱捲成小卷塞进只大皮包里。又找出所有她知道所在的存摺,挨个查看了那存款数额后,她心算了一场加法。想金衹天应该已将所有存摺都告知她了,即便还有不知道的,大抵也是聊胜于无的小数目。 唐瑞雪将存摺一张张摞好,尽数放到了皮包夹层中。 做完这些,不大一会金沅便赶来了。 金沅到底是年轻,一焦灼说起话来就有点东一头西一头的意思,唐瑞雪连连叫他慢慢讲,才逐渐捋顺了目前情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8页 金衹天未听她劝阻,已经组织了三次赌石交易,其中获利总有个二百多万元,他卖的赚钱,自然就有买的赔钱。 虽说原石其中的好坏本是谁也不知的,并无欺诈,但若赔红眼了,恨上卖主也是常事。 有个乍来重庆不久,名唤季哲远的商人就是其一。 季哲远似乎是很缺钱,期望靠赌一步登天,开了块不大的原石见当中成色甚好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又连买了几大块原石,切割开却要么成色混沌,要么干脆是石头。 他急眼了,找了几人劫车将金衹天绑了去。 金沅得知后立刻将他买原石的钱连夜归还,想他无非是耍赖勒索,得了钱也就会放人。 谁知季哲远收了钱又开出一千万法币的天价,说金老闆已在往北平的路上了;要活口,就带一千万去北平赎。 金沅一夜未眠满城跑着打听,弄清楚了季哲远的蹊跷——他本就是从北平来的。 原来他有个连襟叫做宫子言,人称宫三爷,数年前在北平就拥有了多家商号,是一资本深厚极有势力的富豪。 因此原因,北平沦陷后宫三爷舍不下产业,选择留下出任日伪政府组织的北平商会会长。 季哲远在与宫三成为连襟后,仰仗姐夫的关系,也开始做生意;按理说他待在沦陷区,有那样一个与日本人交好的会长姐夫,应当活得很滋润,不至于缺钱。 但此人有嗜好,唯爱吗啡针。 吗啡的紧俏自是不必提,前线负伤的战士尚不能足量用于止痛,可想而知做瘾君子有多么费钱了。 于是季哲远便铤而走险,穿越层层封锁线将北平的货物贩来重庆。 唐瑞雪听到这里,沉吟道:「这个宫三我听过,早年在北平他似乎有些地面上的势力...他和天津的黄家应当是相识的,是否可以请黄胜男借她父亲的面子去交涉一番?」 金沅将两手一拍,「大哥没告诉你吧?大小姐是前年就来了重庆的,日本人一攻下天津就强征了黄家许多商铺做联络站,她不愿做什么天津中日商会的委员,几乎脱了一层皮给日本人才跑来后方。黄家的门徒早散了,她现在就是个手里还有些钱的阔小姐,一个人住在歌乐山上,下山都很少,还有什么面子能往北平卖?」 唐瑞雪与黄胜男是老早相识了的,对她的印象一向是刁蛮任性占首位,却没想到她亦有民族气节。 感慨之余,唐瑞雪也明白这条说情的道路行不通了。 她一面瞄着钟錶,一面以一种自言自语的音量念叨,「给钱...将存摺提出来,英镑全兑了,差不多可以凑齐一千万法币。即使不够,我手里也还有些旧时候的首饰,只是...」 金沅突然站了起来:「那么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分头去银行提款吧!得了现钱,也好尽快去北平救大哥。」 唐瑞雪本能地脱口而出:「怎么去北平?又没有通行证...」 话未毕,她自己便不说了,意识到若真心要去的话通行证实在是个小问题,这句考量太多余。 「哎!」金沅有些后悔来与唐瑞雪商量,心想因为她曾是司令夫人,自己或许过分高看她了,可伙计们都不顶事,也只能找她,「现在办一张假的良民证花不了几个钱,过关不是难事。」 唐瑞雪将皮包拉开,放好的支票又掏出来,「他只在两家银行存了款子,一家同创,一家国方。只是数额这样大,不知银行一时能不能调出头寸。」 金沅道:「能不能的先去问问看!同创离这儿近,你去,我到南岸去国方瞧瞧。甭管兑不兑得出款子,咱们还是回这儿集合,你路上千万小心。」 说着他就从茶几上拿过那沓支票,从中抽出国方银行的,急匆匆迈开步子走了。 金沅离开后吴妈不知从哪走出来,向唐瑞雪道:「小姐要到银行去想法子救先生,可要我喊轿子抬您去?」 唐瑞雪没有理会吴妈,将右手附到胸口处,感到自己的心正剧烈震着——已经十点快一刻了!现在坐轿子去公共汽车站,只要肯多付几个钱,劳轿夫辛苦走快些,也还勉强来得及。 可是,可是... 她心中没有可是出结果来,身体却已经抓起支票和小手包向外了,同时口中答覆道:「不必喊轿。」 同创离家不过两千米,她又不曾裹小脚,无运动上的缺陷,等轿夫的功夫都够走完半程了。 她一味快步行走,很快就遥遥望到了同创银行的门庭,这时却有人喊着唐小姐追上来。 许久未见梁煜,此刻就见他瘦极了,晃荡在一身藏青褂子里;向来干净的脸庞上生出了点点胡茬,连带着头髮也有日子没修理。 尽管他憔悴,唐瑞雪却无暇顾问了,随意敷衍道:「我有急事,再会吧。」 梁煜仍追着她:「你连与我攀谈几句都不愿吗?我母亲被你那个什么金先生的胡言乱语气得病倒在床上月余,你只说他与你无关系,就再未露面。你这个最容易消失的人,哪里知道旁人是多么的煎熬!」 唐瑞雪脚步不停留:「我现在当真是忙,我们改日再说。」 梁煜还是那么的容易脸红,瞬时就涨红了脸庞,一只手抓住了唐瑞雪的手腕:「你忙什么?又要去纸醉金迷地玩乐么?我已知晓金先生是个有钱商人,现在重庆的富商是什么成分大伙儿都心知肚明,无非发国难财么!你花销的钱财也是他供应的吧?如此看来,我这场自以为是的恋爱真是可笑至极,居然爱上一个与国难商人同类的女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9页 唐瑞雪也有些上火了,定下来用力一推梁煜:「是,我和他同类,我现在就要忙着去救我的同类,你再挡路不撒手我就喊人了!」 「救?」梁煜仍紧握着她不松手,「什么意思?你既说与他无关,他落到要救的地步又同你有什么干系呢?你不说清楚,我就不松手。」 「他被绑架了,我赶着去提钱赎他,行了吧?让开!」 说完唐瑞雪用力一甩手臂,倒真挣开了梁煜,继续向银行奔去。 梁煜愣了愣,又跟上,唐瑞雪看这小子一脸痴痴的魔怔样,又是急又是气声音忍不住提高了三分:「别再跟着我!」 下一秒梁煜的话堵住了她,「你对我说过金先生与你并非恋人,如未撒谎,你对他无爱情,此时不是脱离他的最好时机么?因何又要为他奔波?」 唐瑞雪听了这两句连问,不知怎的平静下来了,「他若好好的,我自是要走的,他不好了,我即便赶上飞机也不能安心。」 「什么飞机?你要赶飞机?」 梁煜没听明白,唐瑞雪心里却有了明白的答案。 世上的情谊本就非爱情一种,两情相悦是情谊,年少相识也是情谊。 连年战乱,两人都还全须全尾的活着,太难能可贵。 到达了银行,她径直去找银行经理,身后的青年不知何时悻悻离去了。 经理是个实诚人,为难、也诚恳地告诉唐瑞雪短时间内他们调不出那么多现款,五天后可周转过来。 五天对于绑架来讲就太久了,撕票十个人也足够了。 唐瑞雪带着一百八十万法币回了家,又候了许久,金沅也回来了;他那边情况好些,提出了三百万,合起来依然不够赎金的一半。 金沅将手插在短髮里,垂着脑袋喃喃道:「季哲远将大哥弄去北平,还不就因为那是他的地盘?他姐夫在日本人面前得脸,杀几个人想来比杀鸡还容易!我只怕耗尽钱财,他们也未必会放大哥啊。」 唐瑞雪想,季哲远这样的人瘾头上来了是什么也听不进什么也敢干的,他那位连襟倒可以去谈一谈。于是将手掌覆上金沅的肩:「不要这样悲观,我们即刻启程去北平。打起精神来,金衹天还等着呢。」 接着她安排吴妈快快煮出两碗面来和金沅吃了,饭后便出发,一路挣命般紧赶慢赶,总算在三日后到达了北平。 唐瑞雪路途上为了顺利度过关卡,怕生事端,借了吴妈压箱底的一身旧衣将自己打扮得乌糟糟,面孔上也抹了灰。 她先在现下更名为大和旅社的北平饭店开了房间,将自己梳洗一通,才与金沅出门。 宫子言作为鼎鼎大名的商会会长,住处极好打听,随手拦了辆洋车,车夫便把他们载到了宫三公馆。 如今在北平,宫三爷是很得意的人物,于是他家的门房也跟着眼高于顶起来。 金沅按老黄历拿了五元钱给门房,劳驾他通传主人,那门房将脸一别道,「你先生有趣,打发叫花子尽管上桥洞底下找,来我们公馆作甚!」 金沅气得够呛当即就想上前理论,唐瑞雪伸手拦了他,向门房笑道:「我们从南边远道而来,规矩或还生疏,但是你家三爷约我们来会面的,并非我们无故求见。当中数千万的生意是有时效性在的,想来谁也耽搁不起。」 门房仔细打量了唐瑞雪,看她穿着虽不见贵气,模样却好,于是怕是三爷新交的女友,脸上也就露出了二分和气。 「小姐纵然急,也要待我先通传。」 说着转身进楼房,过了一会走出来道,「两位跟我来吧。」 唐瑞雪和金沅跟在门房身后,走进主楼到了一间小客厅。 「我家三爷请小姐上楼,这位先生可侯于此坐一坐。」 唐瑞雪捏了一下金沅的手臂示意他别多言,轻声道,「没事的,我去看看。」 门房引着唐瑞雪来到二楼一间屋子前,轻手轻脚地开门,几乎用气声对唐瑞雪说请进。 唐瑞雪看了门房这副一靠近主人就成了避猫鼠的模样,便知道宫子言平日一定是个兇恶人物。 她挺直身子慢慢走进去,只见一个约莫三十五六岁的男人穿着件毛线开衫,半挽袖子露出了里头的衬衣,坐在沙发上正吸雪茄。 「宫三爷,冒昧叨扰,见谅了。」 宫子言喷了一口烟雾出来,将半支雪茄由右手换到左手夹着,站起身来把右手伸向唐瑞雪:「金太太何必这样客气?快请坐,请坐。」 唐瑞雪伸手与他握了握,心道这般看来宫子言并不认得自己。 细想来也正常,宫三靠日本人才在北平日益得脸的,子至在京畿卫任职时,他不过是个不敢白天冒头的地头蛇罢了。 「三爷既不要我客气,我也就敞开天窗说亮话了。」唐瑞雪在他对面坐下来,「事情起因本是我们不对,我也愿意给出一些赔偿,可令妹夫一张口就是千万,我纵是极力筹措也力所不及。房子倒还值些钱,只是变卖房产实不能一日两日就达成,我此番带来半数现款,希望先做个定金,待我们平安返回重庆后——」 在她说话期间,宫子言始终很认真地望着她,此时就打断道:「金太太说的这话很有道理,我也认为哲远是扎吗啡扎的...」 他笑了一声,仿佛在措辞,「哈哈,坏了脑子,总之他过于狮子大开口啦。金先生此时是在哲远家里,据我所知一切安好,我呢,很愿意做个中间人去调和一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0页 「那么我先谢过三爷——」 「谢的话先不急着说,我有条件要讲的。」 唐瑞雪心知肚明宫三和季哲远分明是合谋的,且宫三一定是拿大头的那个,便道:「这是当然,三爷若能出面调停,我自有谢礼相赠。」 宫子言吸了一口雪茄:「金太太打算赠我什么?」 唐瑞雪心里加着防备,不肯轻易许诺:「那要看三爷想要什么了。」 「说实在的,见到金太太之前我心里装着一种主意,金太太来了之后,我一时又改了心意。不知道乍说出来会不会显得突兀失礼?」 「三爷言重了,我洗耳恭听。」 宫子言把雪茄架在菸灰缸上,正色道:「在金先生与哲远的矛盾中我本想做个掮客,但我这人生平旁的毛病没有,唯一恋酒贪花。我对金太太一见如故,若有幸一亲芳泽,钱我可以分文不要,并保证叫哲远也不要,另还安排车子好生送金先生回重庆。」 唐瑞雪轻轻点了点头,「这个...」 宫子言饶有兴味地向后仰了仰,想看她作何反应。 「自然是可以。」 「人说宁做英雄妾,不为匹夫妻,我自觉已嫁了位商场上的英雄,现下看来却是不及三爷分毫。」 这答覆与宫子言意料大相迳庭,他不由得细看着唐瑞雪脸上神情。 唐瑞雪低头微笑了,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三爷威名在外,我是久闻了的。做一次露水夫妻,只要不为人所知,也算是两相其美的好事。」 宫子言携了她一只手过来:「好,好,论女中豪杰,杨家有穆桂英,金家有你!」 唐瑞雪抽出手,又轻轻打了宫子言一下,脸上依然是笑,「只是我无意和宫太太竞争,也就不便登门留宿。还请三爷顾忌我妇道人家的名声,寻个隐蔽旅店,万万保密才好。」 宫子言大笑起来,心想这是个风骚娘们儿嘛!看她这态度,定是身经百战了的,姓金的头上不知有多少顶绿帽子呢。 第73章 血色风月 离了宫三公馆回旅馆后,唐瑞雪将金沅叫来房间。 她绝口不提和宫三达成什么协议,只嘱咐金沅明日到哪个岔路口去候金衹天,一旦相见即刻出城在城外小茶馆等她。 金沅虽不通读心术,却也看出唐瑞雪说话时不住将食指敲着桌子边缘,显然是有些焦虑。 「你一人去见宫三当然是不行的,你要是遇到什么危险,即便救出了大哥,他也不会高兴的。」 唐瑞雪听了这话倒真心笑了笑:「都长成大人了,说起话还像个小孩。」 「放心,我有数的。」 金沅还是犹豫着不肯离去,「你总要把你的办法和我讲清楚,让我心里有底才好…」 唐瑞雪学着电影里的姿态,打了一个不大响亮的响指:「好啦,你休息去吧,我现在要去问茶房要一身换洗衣服,否则连澡都洗不得。这回来的匆忙,真是要什么没什么!」 金沅听她说要洗澡,自然不便再留,只好垂头回了隔壁房间。 次日下午,唐瑞雪去了久未涉足的东安市场,从头到脚买了身新衣服,以及一堆女子用在脸面上的武器。 提着这些东西回到旅店,她关起门来逐样将化妆品涂在脸上,给自己描摹出了一张艷丽面孔。 而后换上新装,在凳子上直坐到天色擦黑。 约莫时间差不多,她连手包都没拿,空着双手下了楼。 酒店大门口果然有人在等着了,下车迎上来道:「三爷吩咐来接您。」 唐瑞雪沖他点点头:「有劳了。」 那司机拉开车门让她坐进去,很快开到另一家名叫三井旅馆的酒店。 司机一眼将迎上来想招唿的茶房瞪走了,率先进了电梯,唐瑞雪无言跟上,看司机按下了三楼。 三零七号房间门前已经站了两个男子,都人高马大的,一看就是保镖一类的人物。 「三爷在里头。」 唐瑞雪抬手叩门时,其中一个保镖仿佛向她迈了一小步又止住,大约是想起一项叫安全检查的事,但发现无甚必要。 她穿了一件极贴身的旗袍,起伏处绷得紧紧的,腰身收得十分贴合;看着别说暗器,就连条厚些的手绢都藏不了。 保镖不能借搜身去对老闆的女人上下其手,无胆,更无命。 门开了,宫子言坐在一把摇椅上,他大概才洗过澡,木地板上还有几个湿淋淋的脚印。 「愣什么?要我奏乐欢迎才肯进来吗?」 唐瑞雪关上门,「原来三爷还精通乐理。」 宫子言放下翘着的腿一笑,昨天她穿着朴素宽松,只看出她有张经得起推敲的脸,原来体态亦是婀娜,「粗通吧,能唱两句窑调!你今儿这身衣服...」 「不好么?为了见三爷新买的。」 「好,好极了。」宫子言站起来,眼神直勾勾的专往她胸前盯,竟一副慾火焚身的模样,「脱了想必更好看。」 唐瑞雪主动凑近他,两只胳膊松松地环抱了他的腰,脚步则将他引着往床上带。 宫子言一看她毫不扭捏,大喜之余也省了那些零碎功夫,直接上手开始解她的衣扣。 旗袍盘扣的扣眼开得紧,宫子言好容易松开了两个,已经不耐烦了,火急火燎地想要用蛮力撕扯时唐瑞雪制止了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1页 「长夜光阴并不易逝,三爷何必这样急?咱们慢慢来,玩个新鲜的。」 话虽如此,她手上却自己解着扣子,旗袍开了,里面是一件轻薄的衬裙。 宫子言心想怎么脱了一件还有一件,眼睛看着那片露出的雪白脖颈,「什么是新鲜的?」 唐瑞雪推了宫子言一把,待他仰面朝天地倒在床上,她也将旗袍彻底褪下向沙发上一扔跟着上了床。 把碍事的棉被踢至地板,她言笑盈盈的跪到宫子言身旁,抽出了他的皮带:「我听说三爷常去马场骑马,马术了得呢。」 她将宫子言的手拉过来,「今儿让我骑三爷一回行不行?」 宫子言很顺从地躺着,看她要把自己的双手绑在床头,略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制止。 他自打跟了日本人后见多了死于非命的同行,衣食住行格外谨慎,连出门打野食睡女人都要带两个保镖,但眼前人实在没什么值得防备的。 她光着细胳膊嫩腿,周身只着一件衬裙,从头到脚唯一零件是头上那根原木色簪子;簪子的两头从她发间戳出来,均是钝而圆润,离利器差着十万八千里。 于是他咽了口唾沫:「怎的不行?三爷今晚就给你当马。」 唐瑞雪仔细收紧皮带,随即去解宫子言的衬衫扣子,手上一边动作一边说道:「别老盯着我,我不好意思。」 「好宝贝儿,你还会不好意思吶?」 「你把我看不自在了,到时候玩得不高兴可别怨我。」 「行,都依你,我闭上眼就是了。」 「谁知道你会不会耍赖皮偷看?」说着唐瑞雪将枕头覆到他面上。 宫子言有点不舒服,却也没说什么,因为他浑身燥热简直要着了似的,顾不得那许多了,「我包管不看,咱们快办正事吧。」 唐瑞雪答应着,拔下了头上髮簪,柔软的长髮洒在嵴背,像一大片乌云。 簪子暗藏玄机,剑鞘一样的外壳拔开后是细而致命的刀片——那根藏刀簪从宫三右颈处刺进去,拔出来,再刺进去。 唐瑞雪手臂紧绷的神经隐隐作痛着,她不敢放松,披头散髮骑在他身上紧紧压着枕头。 他没有死去,仍然鲤鱼打挺般挣扎,床铺咯吱作响,听起来极暧昧。 许久以后才彻底静下来了。 唐瑞雪起身离开血泊,莫名感到自己变得耳聪目明,豪华套间内的一切均格外清晰。 她走进浴室沖洗掉身上血迹,将脏污的衬裙脱下扔进浴缸,彻底整理好自己后,她坐到宫三坐过的摇椅上打开他的烟盒。 连吸掉五根三炮台,再深吸气就嗅不到血腥味了。 与此同时,一辆黑汽车披着夜色行至东城一路口。 此处地属城郊,路两侧杂草乱蓬蓬的少人打理,生得高而茂密,金沅在这草稞子当中已蹲守多时了。 汽车并不剎车,只放慢了点速度,就敞开车门从后排推下来一人。 金沅耐着性子待汽车开远了才奔上前去拿掉金衹天头上蒙的布口袋,发现他的眼睛是闭着的。 金衹天实在不是一个好人质。 谈身手,他有一点,否则最欣赏好勇斗狠的黄大小姐也不能曾想招他上门;这些年虽终日安逸,到了紧要关头却也不曾忘,奋起抵抗很有些效果,几乎就要成功逃了。 单打独斗,那三个押送的绑匪都不是他的对手,饶是一起压制也险些被他挣脱。老闆已经交代过这是一个绝不能放跑的人,若坏事唯他们是问。老闆是那么厉害兇悍,人质的不听话就格外可怕可恨了,于是在路途中几人狠狠出了一顿气。 到北平后他被季哲远关在自家空屋里,真是空屋,除了四面墙壁什么也没有。 季哲远自己每天打针打得不亦乐乎,茶饭是基本省略掉了的,随之也忽略了别人要食五谷。 连吃喝都没有,更别提给他找个医生治外伤了。 金沅小心翼翼托起金衹天的同时憋回了一声惊叫,月光下他右边手臂正以一种诡异的弧度弯折着。 在宫子言的手錶指针走向六点时,唐瑞雪捡起地上干净的棉被掩住了床上的一片狼藉,扭着腰走出套间,看到保镖司机三人正站在走廊上打呵欠。 她对司机道:「三爷叫你送我回去。」 司机见怪不怪,他知道老闆的习惯,玩过就送走,这女人呆了这样久,大抵是因她漂亮老闆兴致好。 第74章 联合委员会 唐瑞雪乘电梯下至一楼大堂,见闹糟糟的聚集了许多人,好像是要值夜的侍应生喊他们经理来。 这个时候还早,能在此开得起房间的阔人没有需要早起做事的,一般来讲也不会有人天刚亮就赶来住店。 唐瑞雪心生奇怪,不由多看了一眼,就是这一眼,叫她没留神地上翘起的厚地毯边,险些绊倒。 宫三的司机口中叫着小心虚扶了她一把,那一行人注意到动静,也将目光抛来。 唐瑞雪便和一个西装男子对视了。 愣了两秒后她意识到自己没看岔,这西装男子的确是小王爷阿古尔! 阿古尔若无其事的移开目光,旁边人对他说了句什么,他微微侧了身子回话。 他们具体谈什么唐瑞雪不知道,但听出他们都在讲日语。 这时酒店经理匆匆赶来,一面小跑一面鞠躬动作十分滑稽,脸上也笑得谄媚:「对不住,对不住!不知道下榻,有失远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2页 联合委员会这个名称很有文章。 现在不管是满洲、蒙疆,亦或者汪伪那边都喜欢弄出许多抬头不同的委员会来,大汉奸自称某某委员长,小喽啰则是某某下属委员。 一个留小鬍子的男人趾高气昂道:「那还不快快清场?要不是你们老闆是三井顾问的弟弟,我们到北平也不稀罕住这儿,地方不如日本俱乐部大也就罢了,接待的态度很有问题——」 走出旋转门,司机自去开车,唐瑞雪在大门前等候。 透过玻璃大门,可以看到那小鬍子嘴皮子动得飞快还在絮絮叨叨埋怨什么,经理点头哈腰的不断赔笑。 唐瑞雪表面气定神闲地站着,暗里心惊起来。 她本料定保镖和司机都不敢扰三爷清梦,等他们发现异常,至少在今天下午,大半天的时间足够出城与金沅他们会和了。可若酒店经理真按汉奸委员会说的清场了,即刻就会发现宫三的尸体,而这家酒店的老闆似乎还和日本军部有关系... 想到这,她回身在人堆里寻找阿古尔,恰巧阿古尔也在看她。 一别数年,小王爷不再稚嫩,说着一口流利的日语,在一群汉奸里走在前排。 不知是敌是友,只知是一场赌,筹码比她打过的任何一场梭哈都要大。 唐瑞雪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随即转身向车子走去,司机已经从驾驶座下车要替她开车门了。 裙子紧,鞋跟高,她的一切动作都是慢悠悠的。 待司机碰上后排车门,却走不了了。 最嚣张的小鬍子带着经理追出来了,「喂,你们,别忙走!」 经理认得宫子言的车牌,他轻叩着车窗,态度很和气,谁也不愿得罪,「劳驾,咱们这边要清场,不知三爷现在方不方便退房呢?」 司机摇下车窗,语气不善:「我们三爷还睡着,你说方不方便?三井先生是三爷的老朋友了,房间都是包月长租的,怎么突然叫退房?」 小鬍子狠狠一瞪眼睛:「让你们退就退!什么玩意都是爷了,耽误了开联防大会你们承得起?」 经理笑得都快哭了:「这个,厚和那边来了人,是到北平开会的,说是武德亲王今日下午也会到,所以要清场...」 司机跟宫子言久了,也是见过场面的,一听武德亲王便知道是蒙疆那帮人,亲王自然比商会会长名头大。他开门下车,语气也软下来,「退房也得和我家三爷说,我当司机的做不了主。」 经理松了口气:「是,是,那么麻烦请三爷下楼吧。」 司机要去喊老闆,唐瑞雪也就跟着下车再次回到酒店大堂,心里不上不下的,确凿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停。」阿古尔本是站在大厅当中,正叼着根烟要接受旁人为他点火,忽然毫无徵兆的向司机一伸手,「就是你。」 司机左右看了看,指了一下自己:「我?」 阿古尔将菸捲从口中取出别到耳朵上:「上次在北平车站就是你扔的石头吧?错不了,那天我看到你的脸了。」 司机莫名其妙的:「我不认得你先生啊,丢你石头做什么?」 酒店经理倒是知道些细情的,几个月前这位蒙古联合政府总参谋长到北平开会,一下火车就被人丢来的半块板砖险些开了瓢。火车站人流量大,日本人抓了半天兇手无果,最终不了了之。 经理心想多半是爱国学生干的,宫家司机领三爷的薪水即也等于领日本政府的薪水,没道理行兇,便对阿古尔笑道:「参谋长有所不知,这位是北平商会会长宫先生的汽车夫,宫先生新近代为主持治安维持会的工作,说起来明天的会议上和参谋长还能碰头呢。」 「原来如此。」阿古尔点了点头,「我对我的记忆很有信心,绝不会认错。我倒要和这个宫先生谈谈,看他对汽车夫行刺我未遂这件事怎么看。」 行刺蒙疆政府官员这顶帽子太大了些,司机有些慌了,「我没有啊!」 有个人站出来在阿古尔耳边嘀咕了些什么,阿古尔听罢就冷笑着说:「绝不可能,大伙都心知肚明,上次找出的兇手无非是避免引起恐慌的替罪羊罢了!无论如何我也是德王主席的代表,北平这样乱,叫我们怎么敢安心来?」 众人见他把话说的强硬,面面相觑着不知如何是好了。 「把这个司机给我押到宪兵队去!」 阿古尔一发话,就两人行动起来沖向司机,待司机喊着冤被铐住了,他又转向经理:「那个什么会长,住几号房?」 「三零七…」 阿古尔扫了一眼唐瑞雪,一脸鄙夷道:「你是楼上那位会长先生叫的条子吧?北平这些人夜夜狂嫖滥赌,也难怪连个治安都管不好!」 唐瑞雪这时已经清楚阿古尔仍是朋友,她瑟缩着连连摆手,「我昨晚才第一次见他,我什么也不知道。」 有人替阿古尔发了话:「快滚蛋!」 唐瑞雪做着要滚蛋的姿态,身子向后退了两步,蓄力似的忽然扑向阿古尔。语调是悲戚的,说话嗓门却很大:「先生,实不相瞒,三爷还欠着我们几个小姐妹好几回的钱没给,我们不敢上门要钱,也没地儿说理去。我知道您是做大官的,您行行好做主帮我们把钱要来吧!」 阿古尔做了个挣扎的假动作,实则将唐瑞雪带的离众人远了几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3页 唐瑞雪低声道,「我杀了那个会长,尸体在房间。」 只有这一句话的时间,她随即就被扯开了。 被硬搡出酒店时,唐瑞雪留意到汉奸团中还混着个女子,一身洋装低头站着,生得白净小巧,看起来很像日本人。 第75章 偷天换日 日头升高了,暖烘烘地罩着四九城。 唐瑞雪早在心里盘算要尽可能隐蔽自己的行迹,一个艷装女子大上午独身走在街上自然惹眼,于是打定主意要坐黄包车出城,且路途上车子车夫至少要换三回。现在虽心中担忧阿古尔能否替她多争来些时间,行动上却不曾乱套,已然坐到第三辆黄包车上了。 路过一家早餐铺子,生意十分好,几张零散桌椅全部坐满了,没有座位的都捧了碗筷站着吃;因为人多,站位也就超出了那家小铺子的门头,略占了些公路。 黄包车夫边小跑边吆喝:「爷们儿留神喽,过路喂!」 唐瑞雪看着早餐铺,见老闆在门前支了一口油锅炸着焦圈油条,旁边另放了保温桶,以供客人自己动手盛豆汁。 看得太认真了,黄包车都跑过去了,她还斜着身子回了头。 车夫留意到了她的举动,便笑道:「您买早点吗?我可以停下来等着。」 唐瑞雪答说:「谢您,我不买,劳驾继续走吧。」 说起这些吃食,原先住北平随处可得时是不爱的,即便路过也不会留神;入川几年,富有北方风味的早餐铺摇身一变,成值得回味的风景了。 城门到了,她给出几张毛票下车,顺利出城后便沿着土路行走。 身上的旗袍两侧叉开得很高,看上去摩登中不免艷俗,走起路来衣角随着步伐纷飞着,并不影响迈步。唯独脚上这双高跟鞋是拖累,其实谁也没有规定去旅馆私会情人的女子必须穿高跟鞋;除了事先预料不到的突发状况,这齣戏处处都顺,唯独戏服的选择上有疏漏,好在只是自己吃些苦头罢了,并不影响大局。 思及至此,唐瑞雪却脚下一顿,心道此刻我居然还有心思去考量鞋子这种小事。即便宫三作恶做奸,他这条生命是客观存在的,连鸡鸭都没有屠宰过的人,亲手杀生人命后竟毫无动容;扪心自问一丝害怕和不安都没有,若强说惊惧,也只是怕尸体立刻就被发现自己无法脱身——我是否太麻木可怖了些? 原地站了须臾,她又对自己摇头。 佛说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现在沦陷区除了关门守节的人家,凡出来做事的多少与伪政府有些关联,若在后方无事,我的确不会千里迢迢来北平自己动手除暴安良。 虽然我手上的鲜血不是像当年子至上战场那样一开始就为国之苍生而染,可结果亦为护生;这就够了,混沌了几年,我把他未完的事业捡起来了,诚然绵薄之力,终归是一安慰。 麻木也罢恐惧也罢,必然要动手,既然无谓坦然会做得更好,我又何必做那种扭捏态度呢。 如此想着她也就不再纠结,继续向前走去。 唐瑞雪怕阿古尔不能争取许多时间,是想错了。 阿古尔不光为她争取了出城的时间,甚至为她彻底洗脱了嫌疑。 在阿古尔提出要去和宫会长对峙时,众人是寂然无语的,各人的心理不同。有些人是心里暗暗怨恨,大家本就因为火车晚点清早才到住处,正是睏倦需要补眠的时候,参谋长这边却忽然生出事端来,免不了要折腾一阵子。还有些人觉得对峙是应该且必要的,因为北平这帮人过得舒服,相比之下他们在张家口的生活就太闭塞无味了。即便参谋长认错了那汽车夫,或者汽车夫的行径与宫会长无关,也该叫宫会长添些烦恼,否则人比人气死人。剩下的则是怎样都无所谓,乐得看热闹的旁观派。 正是各有想法时,阿古尔开口让赫闽格陪他上楼去宫会长房里,且腿上已经行动起来了。 时间太紧迫,已知信息太少。 瑞雪只说人死了,却不知是何种死法,死了多长时间。 阿古尔没有好法子能将尸身大变活人转移去别处,为了把唐瑞雪摘出来,他只能践行一个宗旨,赖皮。 「等等。」任参谋处特别顾问的城护相垣忽然站出来道,「那么我也陪同参谋长一起去。」 阿古尔还算镇定,以从容的语速问道:「相垣君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吗?可是宫会长手下人的行为太过恶劣,我并不是出于私人情绪去质问,一切为了公事。」 城护相垣笑着嘆了一声:「参谋长多虑了,我绝没有在其中和稀泥的意思。我只是想宫子言如果切实有问题的话,这场谈话就可以算正式提审前的小型审讯,需要一个见证人才合适。」 阿古尔手心微微见了汗,城护相垣的军衔低于他,名义上还是他的下属,可到底是一个日本人,这就有足够的分量叫他难以拒绝了。 城护相垣做了个招唿的手势,「走?」 阿古尔无可奈何的勉强维持着微笑, 「那么我们就一道上楼——」 「不如让我去做这个见证人好了。」 话音刚落,大家齐齐看向声音的来源。 幸子继续说道:「刚才听说宫先生正代理主持治安工作?如果没听错的话,我很想看看他会做什么回应。本来这次北平行我是否随行都无碍,只是上次先生从北平回家后闹了很久头疼症,实在挂心,怕又遭遇什么意外才跟着来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4页 在蒙疆伪政府中,日本人的地位固然高于蒙古人和汉人,但他们内部又有等级划分。城护相垣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政治系,虽是真正的高材生家境却贫寒,军中亦无叔父兄弟依靠,见了诸如松本家这样贵族世家中的一条狗都要客客气气。 可想而知,他对松本家的小姐有多么谦卑了。 「夫人和参谋长的感情真是令人羡慕啊。」 幸子没有接这个话头,只淡淡一笑,「我父亲同样很记挂阿古尔,我来做这个见证,也好把宫先生的所言转述给父亲。」 听到提及松本将军,城护相垣立即朝他女儿鞠了一躬:「那么就拜託夫人了。」 幸子向城护相垣微微点了一下头,便上前两步挎住了阿古尔,「我们走吧。」 倘若时光能倒回,阿古尔还是更愿意和城护相垣同去。他心情复杂地与幸子并肩而行,进电梯不过八九步的距离,却好像长途跋涉般沉重。 电梯门关上了。 在鸽子笼一般的密闭空间里,即便用气声说话也格外清晰,幸子的声音听上去有种穿透力,「刚刚那位小姐对王爷说了什么吧?」 「虽然不知道她说了什么,但想来一定是託付了什么麻烦事给王爷,作为王妃我应当为王爷分忧。」 阿古尔听这话似乎不阴又不阳的别有韵意,一时不知幸子什么意思,对策更是没有,只得沉默着。他不答话,赫闽格也随他一道无声,于是电梯里安静极了。 到了三楼,电梯门缓缓张开。 幸子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把洋纱小扇子拿在手里摇晃着,率先走出了电梯,「前些天我看到一本中国书上说船到桥头自然直,请教王爷,此句寓意着什么呢?」 关于中文的问题,阿古尔总是可以回答的:「这意思是说不管怎样棘手的事,总有办法应付过去,也表示一种乐天派的态度。」 幸子用小扇子掩着半张脸笑了:「是了,那么请王爷也乐天一点吧。就像上一次王爷护送刺杀满洲江上军司令的嫌疑人离开那样,虽然困难,最终总是办得到的。」 阿古尔眼睛瞬时睁大了几分,不由抬眼看向幸子,像第一次认识这位结婚已十年的妻子似的。 幸子低了头,眼光下垂着,「王爷这些年一面待我好一面处处提防,我心里是有知觉的。可我早说过,我既嫁了就会以夫君为重,请相信我一回吧。」 二十分钟后,三零七号套房传来一声枪响。 待人跑上去查看时,宫会长已经倒在血泊之中,右颈处被手枪轰出了一个血窟窿,叫人不忍直视。 参谋长夫人受惊昏厥被紧急送医,唐瑞雪遗留在浴缸中的血衣也就随同一起离开现场了。 原来参谋长正例行审讯着,宫子言始终前言不搭后语,眼见无法自圆其说便暴起行兇。 幸而参谋长文武双全,及时抵抗未受伤害,宫子言已被击毙。 因而可知上回那刺杀未遂的汽车夫只是个小喽啰,真正主谋为宫子言。一个对天皇统治存有违逆的人居然可以坐上商会会长的位置,足见军统特务在北平的渗透十分严重! 第76章 山城有信 倒退些时候,话本爱写多情郎君搭救烟花娘子,近年白话文风起后剧作家们虽说救风尘的故事过时,下笔换汤不换药,侠骨柔肠碰上七窍玲珑心依然不断上演。光影下女主角总是一张春风芙蓉面,围绕着风流少年演自己的一生。 在远离剧场的京郊小路上,有个过路女子,她也有自己的戏;她看不惯深闺弱息,所以在她的戏里女子也可以凭琴心剑胆孤身赶路,关于她的故事还未完结。 却说瑞雪平安会到金沅与金衹天后,金衹天已经经过了大夫的接骨治疗,身上的众多挫伤也简单处理过了。只是人实在遭了大罪,昏昏沉沉地坐在车里,几乎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金沅追问着唐瑞雪究竟是怎样和宫三谈的,怎他这般贪心货色,就能答应不收钱放人的呢。 唐瑞雪只敷衍说哪里是不收钱,不过把原先雍和宫大街上的房契抵给他罢了,反正在重庆山高水远的,也住不上。 金沅来得晚,并不晓得那间房子的来歷,听了这话笃信不移,说道,「算起来那房子本身不值千万,地皮位置却可贵,出钱也买不着的。宫三倒得了便宜了!着实可恶。」 金衹天倚着金沅,双眼闭着一声也不响,实则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金沅不知道,他是知道的,那栋房子根本就是当年张将军赠给陆清昶唐瑞雪两人住的,压根儿没有做什么房屋地契交接,何来的房契?再者说,离了北平几年,房子是否被日本人强征去了都难讲。瑞雪扯谎,必然是因为做出了不愿说的牺牲。 一路疾行,途经安阳时车子轮胎破损,不得不停下来更换。 金沅换车胎时,唐瑞雪就和金衹天坐在路边的茶水摊等待。 金衹天面前有上桌客人落下的报纸,他用尚好的那只手捡起来翻阅。此地为沦陷区,沦陷区的报纸其实没什么可看的,第一页的紧要新闻全是写日本天皇如何如何,草草翻过,在第二页的社会新闻中有一个题目留住了他的目光。报导说时任北平商会会长的宫子言竟是军统特务,小标题註明了,已于东城三井旅馆中被击毙身亡。 他手抖之间报纸险些滑落,赶忙拿好细读宫子言死亡的日期,正是自己离开北平那一天。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5页 再望向唐瑞雪,她捧了大碗茶小口啜饮。 宫子言怎会是军统呢?那双捧着茶碗的纤纤素手染了看不见的血色,金衹天瞭然,心间的动盪直顶得眼眶一阵酸楚。 加急赶路的苦楚暂且不提,且说重回山城后,三人为了金衹天的伤不得歇息直奔医院而去。经过一番拍片检查,医生交代手臂接的无碍,好生将养就是,但身上外伤有化脓趋势,需要住院注射消炎针。 金衹天打针时金沅匆匆去公司宣布老闆平安归来的讯息,唐瑞雪就病床边搬了把椅子坐着。 「这些天你累了,回家休息吧,我有事可以喊看护妇,金沅过不了多久也就回来了。」 唐瑞雪看出金衹天的精气神已经好些了,也当然知道住较为昂贵的单人病房,要叫看护不会叫不来。但心里总还有些可怜他遭了罪,浑身伤得花蛇似的,便说道:「累也是累一路了,不差这一会儿,我等金沅回来再走。」 平常谈话,金衹天脸上却神色不定,仿佛藏了极大的心事。 唐瑞雪见他忧心忡忡似的,问:「还是疼?那么我喊护士给你打一针杜冷丁好了,你也不必太妖魔化止疼药,量少就无妨。」 「不,我不打针。我是想托你回家一趟,把一楼小客厅柜子里的帐本替我拿来。」 唐瑞雪扫了他一眼,不贊成的态度是不言而喻的,「记吃不记打形容你再合适不过了,等你那伤结痂了再去想生意经也不迟吧。」 金衹天沉默了半晌,似乎做了番挣扎后才又道:「我只是想看看帐本上有没有什么货款还欠着,若有,也好及时还了人家。帐本不好叫听差拿,瑞雪,就劳你帮我跑一趟吧。」 唐瑞雪听他解释说是为还欠款便愿意去了,但总觉着他今天隐隐透露出些奇怪,因而又问了一句,「好,我去就是了,你还有别的什么事吗?」 金衹天摇头笑道:「我没有旁的事,你就去小客厅的柜子里翻吧。」 唐瑞雪既答应了,行动就是很麻利的。 一回了家吴妈便很高兴的拉着她问东问西,确保主家无恙自个儿不会丢工作后便要给她张罗吃喝,她赶紧谢绝了,去到小客厅里寻找帐本。 这间小客厅并不大,只放置了沙发椅茶几一套以及一个用来存过期旧报纸的书柜。想来金衹天说的帐本,也只能是在书柜中,开了柜门一瞧全是报纸,并未见有什么本子。 唐瑞雪咕哝着奇怪,蹲下身来仔细扒拉了那些报纸,恐是帐本压在里头没看到。 其中有一叠报纸是被摺叠过了的,里面似乎夹了什么东西。 这个金衹天也真是,帐本而已,难不成本子上镶了金?也值得他这样藏宝似的乱掖,唐瑞雪暗自腹诽道。 手上将那沓抽出来,只掉出一封信,信封上头写着「瑞雪亲启 金缄」。 她坐到沙发上把信拆开来看,上面是一篇很工整的正楷字: 瑞雪,我将信纸摊开的时候,就已经决定把这封信藏起来了。藏在家里的某一个角落,到底是哪,现在我还没有想好。总之不会让你轻易找到就是了。 不过我想就算放在显眼地方,你一时半会也还是看不到。因为你总爱往外跑,不爱在家。我知道,我在的时候你是不想见到我,我不在的时候,你又怕一个人太静,一安静了,你就要想起伤心事。 接下来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往后你不必伤心了。不知道你什么时间能看到这些字,所以我写明日期。 民国三十年十二月十九日,因你害疟疾,滞留在云南福贡。在此地方,于一茶馆看到陆清昶。军座没有死,至于他因何流落边境小城,因何穿着粗布裤褂劳作,活着却渺无音信,其中细情均不明。我看见了他,并看清了确信不会认错,未敢上前与之相认。 向你报喜于我实难,忘却此事亦难,思前想后,决定书写留存。 若始终未发现,则实乃天意。 若你见信,万望只作无事发生,拿信离去不必辞行。 你走后找到他了,不论你们将来在哪里落脚生活,倘若窘迫都可以向我来信。 最后,自知数年荒唐,无可致歉,所以不谈那些悔过虚套,顺颂时绥。 金衹天上言 第77章 四二年春 一九四二年,三月。 重庆连日阴雨已十天,好处是敌机不会来轰炸,不必跑警报,坏处是民航机同样无法起飞。 唐瑞雪发报云南给李云峰,希望在滞留的日子里请他先帮忙打听陆清昶的消息,却只得到了他手下副官的代理回讯——日军攻占仰光,直逼滇缅交界处,李团长奉命率军开往缅北作战。 唐瑞雪只好等。 又过了三日总算放晴,买得一张机票,这回的目的地不是香港了,由重庆起飞,至云南昆明巫家坝机场。 走的那天金衹天送她去机场。汽车开着,车子上的人并排坐在一处,并没有什么谈话,经过西山钟楼时钟声在耳畔悠悠响起。 金衹天在信里写不必告别,可是人的想法不免像云层移动那样会做出改变,曾在手里攥死的信笺,到底甘愿放手了。 到了机场,金衹天提着唐瑞雪的箱子走得飞快,反倒是唐瑞雪这个要上飞机的在后紧赶慢赶地跟着。 待走到登机的队伍跟前,金衹天站定道:「快上去吧,别误了时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6页 唐瑞雪放眼看了看,见队伍虽站得长,并未开始真正登机,「只是提前排着队,其实机舱门还没开呢。」 「噢。」金衹天讪讪的点了点头,「那...我再陪你站一会。」 默然了良久,机舱门开了,站着排队的乘客都把放在脚边的大包小卷提起拎到手里。唐瑞雪看了看人群,又转向金衹天,「小金,时局不好,你不要再想着往仰光跑了,钱多钱少够用就是。我这就走了。」 每天更新小说群午2四9令吧一92,除此之外皆为盗用 说毕她拿起箱子转身向飞机走去,她是一步一步地离开了,金衹天在原地发了呆,忽然意识到她刚刚叫的是小金。 这两个字是久违了的。三十多岁的人,就算还不至于老,也和小字挂不上钩了;但当年大家初结识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称唿自己,从北到南春去秋来的一番情仇,最终又回到原点了。 金衹天提起一口气,半晌都没能落下去。 一旦开了机舱,上人的速度就是很快的,眼见唐瑞雪身前只有两个人了,「瑞雪,瑞雪!」他叫着,惹得身旁送行的路人纷纷侧目,「你——你保重,一路顺风!」 后方的人焦急,唐瑞雪来不及停下,只得边走边回身招了招手,看嘴型还说了句什么。金衹天没有听清,舱门关闭时太阳仿佛更盛了,他将外套脱下搭在臂弯,最后目送了飞机。至于那句未尽的话,没有人再去纠结,就此散在风里了。 当唐瑞雪落地昆明巫家坝忙着买车票要去往福贡时,福贡这边,在李家偏房小屋里另有一番忙碌情景。 陆清昶坐在一个小马扎上,趁着窗外还有天光,正加急煳裱手中的纸活。 俗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李大飞倒不在乎这种计较,将扎花圈做纸葬品的技巧通通传授给了陆清昶。李大飞是师者仁心了,陆清昶这边也无意学会手艺就出去另立门户,依然住着李家的偏房,对外人就自称是给李家帮忙的。 陆清昶手上不停,同时耳朵里就听到正房欢声笑语的,很是热闹。 今日有客人登门,这对于这个家庭来讲是一件稀奇事。 在此地只有李太太有些娘家远亲,平日来往不多,夫妻俩朋友也少。邻里之间的串门,更是基本不会串到他家来,总是门庭冷落的。其实李氏夫妇都是实心眼儿的好人,这其中缘由就是他们吃饭的营生了。 做白事生意家中不免堆放殡葬用品,许多人嫌晦气,因此不愿上门做客。 今天的客人夫家姓赵,大家都叫她赵婶子,她并不在意那些说法。头两个月她的老街坊过世,从李大飞这儿定了副花圈,因此结识了李氏夫妇,时不时也约着李太太一道上街买菜。 这回来拜访,赵婶子闲谈之间还透露了些别的意思。 比如现在,她就一面将手心嗑完的瓜子皮拍进脚边簸箕里,一面状似无意地笑道:「我家那条街上不是住着一位教员先生吗,听说他在小学里带三门课,外文、数学和美术。人家唱戏出晨功吊嗓子,他做先生的也出晨功,大早上得先念一段外国话。哎唷,那个吵呀!」 李太太认真建议道:「他要是扰人,你们邻居可以联合起来上门说一说嘛。做先生的人,想来不会不讲理。」 赵婶子的本意并不是控诉扰民,而是用闲话开个头,因而继续说道:「哎,我们都是早起的勤快人,就也不和他为难了。只是依我看,念洋文实在没什么用,现在的学堂里总是本末倒置,不考究老祖宗的汉文,反而逮着人家的东西使劲。我家的小文子,虽也上过小学堂,但我看那学校里对汉文的教育就不怎样。好在他四岁时就跟他大哥一起上老秀才办的经馆里学了几年经史,才不至于汉文都写不通顺。」 维新几乎已经是上个时代的事了,赵婶子还把两个儿子在私塾里研究过八股的事拿出来说道,但凡换个受过教育的人听了,恐怕都要笑掉大牙了。 但李太太本身并不是文化丰富的人,便附和道:「还是你有福气,两个小子都是顶有出息的。」 这话算说到赵婶子心里了,她喜笑颜开的一击掌,「妹子,女婿就是半个儿啊。你看,小文子和你家小珍年纪相仿,咱们要是结了儿女亲家,那小文还不得赶着孝顺他丈母娘?」 李太太没想到她会提到这层,不由愣了愣,「这...小珍还小,我和她爹倒还没打算过她的终身事。」 「知道你们疼姑娘,可十七已经不小了呀!确实,小珍那孩子,也真真是个招人疼的,要不我也不能一看了她就喜欢。小文子今年十九了,跟他哥一起当司机跑车也不少赚,就是这个娶媳妇还没着落——」 「妈!」赵婶子说话间李小珍从外头进来了,先向赵婶子点了一个头,「赵婶婶好,你们聊什么呢?」 话虽这么问,其实她们的聊天李小珍几乎已经听全了,关于赵婶子想撮合她小儿子和自己的那段更是格外清晰。 「没聊什么。」李太太起身把自己没喝空的茶递给女儿,「你看看你,这又是上哪野跑去了?头髮都乱了,喝点水吧。」 赵婶子笑道:「说赶明儿叫你小文哥哥开车带你上昆明玩一趟去,你愿不愿去?」 李小珍接过茶杯,仰起脖子咕嘟咕嘟一气儿灌下去了,然后将茶杯一放道:「我不去。妈说了,女孩儿不能乱跟外人走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7页 赵婶子脸上有点尴尬,「哟,这孩子还挺警惕...」 李太太轻轻打了小珍一下,「赵家哥哥也算咱们的邻里街坊,哪里是外人呢。你去,到门口看看你爹送货回来没有。」 小珍依言出去了,却没有去门口,灵巧地饶到偏房去了。 「阿福。」她轻手轻脚地蹦到陆清昶身后,拍了他的肩一下,「坐一天啦,你该歇一会了。」 陆清昶手中仍拿着沾了浆煳的刷子,「趁天还亮我把这些做完,拖到晚上也要费灯油,人家明天下午起灵就要的。」 李小珍「噢」了一声,也不走开,站在一边看着陆清昶粘纸马。 看了一会儿,她终于憋不住心事似的,背着手将右脚在地上滑动着,小声抱怨道:「阿福,你说开汽车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昆明嘛,又不是外国,谁想去都能去;再说我也不稀罕去,日本鬼子还动不动往昆明扔炸弹呢,在家呆着平平安安的多好。」 陆清昶虽然不知道她这话具体指什么,但听她言语幼稚,不免笑了笑,「哪个开汽车去昆明的人惹到你了?」 李小珍耳朵热热的,「你别乱说,我哪认识什么开汽车的人呀!」说毕把脚在原地顿了一下,接着跑出去了。 陆清昶只当她小孩闹脾气,并不在意,继续埋头刷他的浆煳。 第78章 李家小女 千年港万年河,多年媳妇熬成婆;这话赵婶子不以为然,她自认吃过婆母的苦头,决心自个儿一定不当恶婆婆。 然而儿媳真正过门后,种种一言难尽的摩擦接踵而至,真可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赵婶子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赵武娶的那位少奶奶,单看也是好样的,只是芳名唤作「盼娣」,下面也确实有个宝贝弟弟。赵武的岳父岳母并不以为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时不时还要把女儿喊回娘家干这干那;弟弟病了请大夫、弟弟要交学堂费、弟弟过年要裁新衣裳,通通全是女儿的事。 这就让赵婶子十分不满了,痛定思痛之下决心在二儿子的婚姻事上要加以谨慎,绝不叫赵文踏赵武的后尘。 参谋来参谋去,叨中了李家。 李小珍是独生女,赵文如果娶了她不必担心小舅子的问题。老李两口子虽然是做殡葬生意的,听着不大好听,但据说并不少挣;俩人一辈子就得一个闺女,宝贝疙瘩似的,闺女结婚后自然会帮扶小两口。 和李家结亲错不了。如此想着,赵婶子心下着急,生怕李小珍被旁人家订了去,正逢二儿子出车回来,赶紧带着他上门拜访去了。 赵婶子进门的时候李太太有些意外,心想这真跟上我家点卯似的,昨儿才来过,这一大早又来了。 「大妹妹,还没去买菜吧?你今儿不用出去跑菜市场啦。」赵婶子说着就把一只篮子放到桌上,「我多买了些,顺道给你拿来了。」 说是送菜,其实篮子里不仅有菜,还摆了两大块腊肉。 李太太见赵婶子格外献着殷勤,便明白还是为了小珍来的,「呀,这怎么敢当!」 「肉是我家小文从昆明带回来的,拿给你们尝尝,要是吃着好下次再叫他买。」 赵婶子说话间一推赵文,「你这孩子,见了人也不说话,害臊啥呀,都是自己人!」 赵文在家已经被他母亲叮嘱过一遍了,也知道今天来是为了和一位姑娘相看的,他先向李太太鞠了一躬才说道:「晚辈问李婶婶安。」 李太太虽认为女儿的婚事还不急,可看赵文这个小伙子一脸忠厚相,不像那种浮华子弟,便想让两个年轻人见见,彼此谈谈也无妨。 「快坐快坐,我家老李出门上田里干活了,我去喊小珍过来。」 李小珍正在卧房对着镜子梳头髮呢,李太太忽然走过来倒吓了她一跳,撅着小嘴道:「妈,你走路怎么都没声的。」 「你赵婶婶带着她家二小子来了,坐在堂屋等你过去说话呢。」 李小珍一听脸色就变了,「我才不过去!昨天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又不认识她儿子,她凭什么乱点鸳鸯谱?」 李太太轻轻戳了女儿一指头:「话不是那样说的,哪有生下来就认识的两人?家里来了客人,你还能躲在屋里装不知道么,多大的姑娘了,要懂礼!」 李小珍不情不愿地提了茶壶跟李太太去到堂屋,为了表示她对赵文一点兴趣也没有,脸上始终是板着面无表情的。 殊不知在赵文眼里,她这副面孔却有几分冷美人的意味,比笑着还要好看呢。 小珍不说话,赵文也不好意思说话。 最后还是赵婶子催着叫赵文把给小珍妹妹买的礼物拿出来,他才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小盒子送到小珍面前。 「小珍妹妹,这是我出车带回来的,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买了点女孩用的小东西。」 说着打开那盒子给小珍看,原来里面放着三支丹琪牌口红。 即使在战前美国舶来化妆品也不是廉价东西,何况现在的大后方,赵文一送就是三支,可谓相当捨得了。 小珍并不伸手接,只生硬地说道:「这怎么好意思!」 赵文红着脸笑了笑,声音是越来越小,「你别跟我客气,这...不值什么的...」 李太太看赵文尴尬,对小珍使了个眼色笑道:「小文哥哥好心想着你,你就拿着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8页 小珍当没看见母亲的暗示,两手只绕着自己的手绢,「我也不化妆呀,要口红也用不着,还是送给别人好了。」 俗语说欲知心中事,但听口中言,李太太见了女儿说话的这个态度,便知道她一丁点儿也没看上赵家小子。赵文伸了半天手,她愣是不接。可县城就那么大,和赵婶子毕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叫人家下不来台可不好,这孩子实在有些不懂事了。 李太太赶紧站起来替小珍接了盒子,打圆场说:「我家这个小妞啊,旁的毛病没有,就是从小见人太少,太容易害臊。」 赵婶子也只当小珍是女儿家羞怯,并未多想。 两位主妇又闲谈了一阵子,差不多到了备午餐的时候了,赵婶子搭讪着起身要走。 人家送了礼物来,李太太自然要留她母子吃饭。 赵婶子正想叫儿子和小珍多相处一会儿呢,略略推辞便又坐倒了。 李大飞也侍弄完庄稼回来了,李小珍本就恐惧母亲去做饭时要她陪着客人,一看父亲来了,赶紧以打酒待客为藉口熘出去了。 磨磨蹭蹭的打了一壶酒,慢慢踱回家的时候母亲已经将饭菜端上桌了。 赵婶子让李小珍和赵文挨着坐,小珍不好直接说不,因而小声道:「我先不忙坐,人还没齐呢。」 365天全年无休更新本文,欢迎加入 q 群81四81696伞 赵婶子左右看了看,「齐了呀,就是五个人么,大姑娘你煳涂啦。」 李小珍说:「我去叫阿福吃饭。」 李太太拦住女儿:「你忘了?你小叔叔一早就送货去了,他的饭我已经留好了。」 赵婶子一直以为李家就是三口人,便问:「哦?老李,你家还有位没成亲的二爷和你们一同住吗?」 李大飞答道:「我这个兄弟呀,并不是我的血缘手足,是那年迁来云南时在路上碰到的。当时他受伤了,我们便带了他一道走。他这个人很不错,这么几年相处下来,我是拿他当亲兄弟看的。」 赵婶子一听原来是个外人,李家仍是她理想中人口简单的家庭,也就放了心随口恭维道:「世上真是没有比你两口子更仁义的啦!」 待吃罢饭客人告辞后,李太太也就关起门对丈夫讲述了赵婶子的想法。 李大飞摸着鬍子想了想:「咱闺女的意思呢?」 李太太刚要回答,小珍便掀了门帘进来抢着说道:「谁爱答应谁答应去,没有我的事。要是逼我嫁给那样的人,我宁愿一辈子在家当老姑娘!」 李大飞本来也觉得女儿才十七,满可以在家再留两年,姑娘要是不愿意拒了赵家也就算了。可小珍话说得太决绝了些,他有些不高兴的说道:「我看赵家二小子是个很精神的青年,说话也老实稳重,怎么到你嘴里就成那样的人了?那样是哪样?他得罪你了么。」 小珍脸上泛起两团红晕,不是因为害臊,而是急得:「哪里就精神了?人长得那么黑,五短身材也就罢了,脸上还有一颗黑痦子!」 李太太听了这话忍着笑意正了脸色批评道:「做长途司机的人风餐露宿,难免晒黑。人家小伙子也不算矮呀,怎么到你嘴里就五短身材了?痦子更是天生的,他自己也不能决定,你不许笑话人家。」 李大飞也说道:「对,不兴以貌取人。」 「要是他母亲不到咱们家来说亲,我不会认得他,也就谈不上笑话他呀。你们不许我说,我不说就是了,反正你们知道我是不同意的就好,他哪点比得上阿福...」 最后一句小珍说漏嘴了,纵是止住也晚了。 李太太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阿福?」 李大飞的脸色更是瞬间像铁板铸的一般:「你说清楚了!」 李小珍究竟还是个半大女孩子,见父亲露出严厉面孔心中便害怕了,极力找补道:「你们急什么?我不过说赵文比不上阿福罢了,这不是事实吗?我没有胡说呀。」 李太太也是从少女过来的,哪会看不透女儿的心思? 「你和妈说实话,你是不是...」 李小珍强装镇定:「是什么?」 李太太「哎呀」了一声,「你是不是喜欢你小叔叔?」 李小珍见母亲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一咬牙点了头:「是!固然爸爸和阿福兄弟相称,可他又不是我真正的小叔叔,不违伦理纲常,我怎么就不能喜欢他?」 李太太连连嘆着气,心想自己这个母亲也是做的粗心了,怎么早没发现苗头呢?阿福那个长相,放眼全县城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平时他除了送货不大出门,尽管如此,巷尾卖米粉的小寡妇路过自家还总装着无意的样子打量院里,看他在不在呢。 李大飞把妻子想的说出来了:「不说那伦理的事,就算他没在咱家住过,是个外人,我也不能愿意你跟他!爹不是封建老夫子,知道现在的小姑娘都喜欢俊俏小伙子,但你不能光看模样啊!」 「第一,他至少得比你大个十一二岁。」李大飞掰着手指头越说越激动,「第二,他还是个瘸子。第三他失忆过,他是哪的人,到底叫什么,家里还有没有旁人都不知道,万一他过去有家庭呢?赶明儿哪天他要是想起来自己有老婆孩子,你怎么办?难道我好好的大姑娘得给瘸子当妾么?你趁早消了这个心思罢!」 李小珍听到这,眼睛里的两汪泪水便忍不住了,珍珠脱线似的掉下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9页 李大飞依然板着脸:「你哭也不行,爸爸后悔从小惯着你,惯得你都不知轻重了。我现在一想赵家二小子倒是一良配,现在做司机收入不低,他又年轻力壮踏实肯干,前途不会坏。再者说赵家离咱家近,你嫁过去爸妈也能常去看望你,这就很不错。」 李小珍的眼泪随着她父亲的话逐渐由无声变为有声的。 李太太心软了,赶紧拿了手绢要给女儿擦脸,李大飞拦住太太道:「她愿意哭就哭!惯子如杀子,哭一顿又不会哭背过气去,你就是太纵容她了。」 这时门一响,陆清昶回来了。 他看夫妇俩都神色不定,小珍又站着抹眼泪,便以为小珍淘气被训斥了。 「这是怎么了?」 李氏夫妇心里知道陆清昶的为人,明白绝不可能是他引诱了女儿,自然不会迁怒他;只是实情不好讲,便勉强打哈哈敷衍说小珍这丫头越发不像话了,竟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小孩子长个子的时候,多睡一会也没什么的。」 陆清昶本意替小珍说话,谁知他话音刚落,小珍哭得更伤心了。 第79章 月过中秋 眼泪这种东西,本就是越落越来劲的。 李小珍不理旁人说什么,迳自跑到卧房伏到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呜咽着。越哭越不能疏解情绪,反而更心碎,心想这世上真没人懂我,哪怕是我记挂的那个人。他对我固然好,可我这样伤心,他只当小鬼耍脾气呢。 其实陆清昶一直拿李小珍当不懂事的小女孩子看,她过去也没有什么意见。但今天道破心事被父母申斥了一顿本就难过,那一句「小孩子」亦变得格外刺耳了。 这天小珍独自躲在房里连晚饭都没有吃,李大飞夫妇俩也食不甘味。 入夜熄了灯,两口子躺在床上小声商议许久;觉得姑娘年少,把一时的头脑发热看得比天大也正常,可做父母的不能不为之长远打算。 次日一早,李大飞留在家里看着女儿,李太太则提着个竹编篮子出了门。 李太太并未走远,只是去到了巷尾那处小院。 这间院子里住的是一个单身女子,名叫玉卉。她的身世是极可怜的,十六嫁人二十就守寡,独自伺候婆婆三年后婆婆也走了,从此一个人摆摊卖米粉为生。 寡妇门前是非多,没有孩子的更多。附近有几个存了坏心思的光棍,总爱不分昼夜在玉卉家附近熘达,她只好养了一条大狗在院子里。 李太太还未来得及敲门,狗在门内就狂吠起来了。 「不许叫了!」玉卉大概先在门缝里看清了来人才开的门,「李家嫂子,您怎么来了?快进来坐,我烧口茶你喝。」 李太太有事要说,自然不推辞,边笑着边从菜篮里取出两个牛皮纸包递过去:「给你带了些点心。」 玉卉把李太太迎进堂屋,李太太看她还繫着围裙,猜测她大概正准备米粉滷子,预备中午出摊呢。 「玉卉妹子,你忙活着,嫂子就不客套了,这次来是有话问你。」 玉卉麻利地给李太太倒着茶:「嫂子你问嘛,我听着哩。」 「你还年轻,不能总这么一个人呀,我和老李就商量说想给你做个媒,来问你愿不愿意。人你也见过,是我们家那个阿福。」 只听哐当一声,玉卉手里的水壶摔到了地上。所幸是黄铜材质的,不至于碎成七零八落,但里面热水泼洒出来,有些溅上了她的鞋面。 李太太惊唿:「哎呀!烫着没有?」 「没事没事。」玉卉忙不迭连连摆手,「水早烧好了,不怎么热的。」 「不是开水就好。」李太太舒了口气,把刚才的话头继续捡起来,「他受过伤,腿脚是不大好,但兹要休息好了也看不出瘸——」 玉卉道:「嫂子你别说了。」 话一毕,她的脸颊上就如搽了胭脂似的直红到耳朵根下,两手看似下垂交叠着,实则自己都没留意到正捏着衣襟。 李太太笑着点了点头,明白这代表她心里是很愿意的了。 陆清昶感觉出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光阴刻薄,能看到的是眼角的一道疤和几条细纹,看不到的是他被雕刻成了另一个影子;一个苍白寡言的男人,沉默之余又很擅长察觉一些细小的变换。为了不去想那些惊天动地、追溯下去会令他投湖自尽的大事,他学会了关注家长里短。 他没有说什么,依李太太嘱咐去到那个独居女子门前,说要替李太太取落在她这儿的菜篮子。 玉卉在陆清昶说话时将卷到臂弯的衣袖匆匆放下,含煳答应了一声便低着头去取菜篮。 菜篮子实在是轻,玉卉连盛满泡发米粉的大桶都搬运得动,那样小的一只篮子又算什么?忽然气恼院子窄小,堂屋到门前只有几步,把篮子交到那人手上他就要走了。 「进来坐坐吧,我下碗粉给你吃。」 他是一个要走的样子:「多谢,不必麻烦。」 玉卉抬起头,脸上红红的:「水已经在灶上烧着了,很快的。」 陆清昶想,面前是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 小城封闭,日子在飞短流长中度过,一碗粉事小,男人进寡妇家门事大,这种邀约有些奇怪。又想在远方某地还有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她生活的环境一定比这个瀰漫滷料香气的小院明亮得多,这个时候她会不会恰好起了兴致,也要挽了袖子煮一碗面给谁吃?他还记得她偶尔会下厨,他们不讲究食不言的规矩,一起吃的每顿饭都有许多话聊;如果桌上的吃食是她亲手出品的,那话就更多了,因为他要绞尽脑汁拽文夸赞,而她会嗔怪自己耍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0页 至此他悬崖勒马似的打住,说道:「家里还有活没完,就不打搅了,再会吧。」 接着他回家,小珍正在院里和她母亲吵着什么。 不知前言为何,只见李太太出手捂了小珍的嘴,「你这丫头,什么都能向外说的吗?真不知害臊了!」 姑娘大了,有些事除了她母亲旁人便不好过问了;陆清昶懂得这点,垂下眼只作不见。 小珍却挣开母亲跑过来拦住他,噼头就问道:「阿福,你是不是要娶那个卖米粉的小婶婶了?」 不待陆清昶回答,小珍又现出一个委委屈屈的哭相来:「你和她都不熟,怎么能娶她?我不要你娶别人,不许!我——」 「李小珍!」向来和气的李太太忽然脸色发白,用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声调打断女儿,不让她再说下去。 李太太强行把女儿推搡进了卧室,并锁了门,接着她倒了两杯茶把陆清昶唤来堂屋,勉强挤出一个笑脸。 「篮子拿回来了吧?」 陆清昶当然看出李太太心事重重,「嫂子,有什么话你就吩咐吧。」 李太太隐隐听到女儿在哭,可是狠下心不理会,「你看玉卉怎么样?嫂子想充个媒人,把你们凑成一对儿呢。你想啊,你俩个都还年轻,玉卉又没有生养过,你没有做后爹的麻烦。她今年也就二十七岁,粗细活全能,你们要能成真是一桩顶好的婚事了。」 李太太骤然保媒拉縴,大姑娘哭闹不休,陆清昶心里已经有了个猜测,但总是错愕更多一些。 「嫂子,我...」陆清昶一时不知该怎样措辞,「人是好的,但我...」 小珍还在哭,李太太心里也不好过。 为人母的人有责任在身上,为了女儿的以后此时必须强硬。 「我说实话吧,小珍那孩子年少煳涂,她对你——」李太太瞅了陆清昶一眼,「可她这个年纪的人,哪里分得清什么是男女情谊?」 「那天赵家来相看,她生怕我们同意,发了一通脾气,口口声声说赵文一丝比不上你。她爸实在被气着了,本来也不忙给她说亲,有了这一出倒想赶紧和赵家定下来,免得时间久了再生出什么祸端。」 李太太言至于此,没说出来的那半截陆清昶也明白了。孩子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为娘的再火大也捨不得匆匆把女儿嫁出去,于是便想出这么一个暗渡陈仓的法子,从根源上断了女儿的心思,也好再把女儿留在身边几年。 「嫂子,你说的这件事我不能应。」 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不对,学问可以用来谋生,即便担任文职的人少有大富大贵者,也总比他高明得多。他自知无用,为了不拖累她情愿做死人,对另一个陌生女人当然也是如此。 「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不当平白耽误人家。」 李太太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子,强笑着插话:「你没看中玉卉吗?其实她人长得也很漂亮,只是成天起早贪黑操劳,没顾得上收拾罢了。」 陆清昶想了想,终究不愿提起旧事,只模煳说道:「不是那么回事。其实...之前的事情这几年渐渐有了些印象,旁的虽不晓得,但想起我心里有个人,不能另娶。」 「那你记没记起来那人什么模样?你们是订了婚还是已成了亲?我估摸着你大概也是河北那一片的人。」 陆清昶没有回答李太太的问题,转而笑道:「嫂子,你夫妇俩对我恩重如山,你的顾虑我既知道了,就不会叫你为难。我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幸而李大哥教我一门餬口的手艺,走到哪儿都能混饱肚子。你们收留我几年,我也谈不上报恩...」 李太太急了:「你要走?不是,嫂子没有赶你走的意思——」 陆清昶说:「我是早想走的了,这里气候湿热,实在对腿有病症的人不好。」 纵使这般答覆,李太太脸上仍然是一种愧疚的神色,陆清昶看了便笑道:「嫂子,晚上劳你炒两个好菜吧,我很想和李大哥喝两盅。」 李太太连连答应着,顿了片刻又劝道:「你不要走,外面四处打仗,你自个儿上哪儿落脚呢?」 「我一个人哪里都能落脚的。」陆清昶想了想,「我想先到昆明吧,听说那个地方交通还通畅,之后么...就再说了。」 这时小珍在卧室拍起门来,李太太听着就嘆了口气。 陆清昶站起身来:「嫂子,让我去和小珍说两句吧。」 李太太把钥匙交给他,继而又是一声嘆息,「这气人孩子哭了半天,听声音都哑了,你顺道拿杯茶给她喝吧。」 小珍没想到来开门的是他,脸上哭得一塌煳涂,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一直低了头坐着不看人。 陆清昶把茶杯递给小珍,「和你妈闹脾气,也不打算理我了么?」 小珍接过来喝了一口,依然不太敢看他,过了许久才道:「我没有闹脾气,我又不是小孩了,我是认真的。谁我也不愿意,谁我也不稀罕,我就是喜欢你。」 陆清昶并没有急于说教她什么,只摇了摇头。 「怎么了?你只当我还没有长大吗?我已经十七岁了,我早就是大姑娘了!」小珍红着脸急急地说道,「还是你觉得你叫我爹一声大哥,怕他怪罪你?」 「你十七岁,那你知不知道我多大了?」 小珍皱起眉头,小嘴也不觉撅起来了:「你难为人!你自己都忘了你究竟是哪年生的,我怎么知道?看模样,你不过比我大个十岁么,又有什么了不得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1页 「我的年纪总要是你的两倍。」陆清昶正了脸色道,「我做小伙子的时候,你还是个奶娃娃呢,这太不对劲了。我是你小叔叔,你小时候是,你长成大人了也是,你将来会遇到真正喜欢的人。」 小珍才干燥不久的眼眶里又湿润了:「可是我不喜欢旁人,那个什么小文子的,我一点也不想嫁给他。」 「不喜欢就不嫁,等有喜欢了的再说。」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女孩也不一定非要嫁人。」 小珍愣了愣,从小到大长辈们向来把「女孩终归要嫁人的」「女儿是给别人家养的」之类的话挂在嘴边,他这种说法却是头一遭听到。 「可是女孩不嫁人干什么呢?」她嗫嚅道,「我气极了说要在家当老姑娘罢了,如果真这么着,旁人的闲话还不得戳到爹娘脸上去?我怎么忍心让他二老受人指点呢...除非当姑子去,可我又不愿意剪光头。」 「不用剃光头也可以不婚,只要自个儿过得高兴就好了。女子的婚姻不能不自由,更不能为旁人的眼光将就结合——以前别人告诉我的,这话她总说给和你相当年纪的姑娘听。这个人很有学问,她讲的准没错。」 「骗人。你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还能记得自己认识个有学问的人说过什么话?」 陆清昶笑了一声:「我也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吃饭喝水不都记得呢,从没吃鼻孔里去过。」 小珍也笑了。笑过之后意识到自己是才失恋了该悲伤的,慌忙收起了笑容板起脸,大概是表情变化的幅度太大,竟鼓出一个鼻涕泡来。 陆清昶拿出手绢递给她,默然看着她那张苹果似的小脸,把小珍看得又是害羞又是别扭的转过脸去。 小珍不知道陆清昶的目光里只有一种情绪,叫艷羡,她是那么的年轻健康,可以去任何地方见任何人。 他说道:「你还小,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第80章 蓝色房顶 日方正午,唐瑞雪迎着阳光走在河提上,河岸边栽了大片她叫不上名的树木,绿的看不见尽头。脚下布鞋的鞋底迈步时一直作响,从运动的角度来讲,当然是穿一双符合人体工程学的运动鞋更合适,但毕竟是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切摩登惹眼的东西都有招来横祸的可能。何况在一个人赶路的时候,鞋子的响声似乎也为缓解寂寞出了一丝力。 总算到达了福贡。 缅甸在开战,边境以内的数座小城镇虽不是战场,交通却也受了影响。怨不得人家调侃说,战前坐两天火车的距离现在得走仨月。 她穿着一身蓝布衫子,袖口被两只细手腕衬托成了松快的款式,头髮也变了,现在长度只齐平下巴。是她自己两剪刀剪的,谈不上什么层次弧度;剪得不好,又顾不上打理,后脑勺处总是没有章法的外翻着。 她已经疲惫极了,手里的那只箱子也是两个钟头前就觉得累得再拎不动了的,但心里念叨着就快到了、再走一段就到了,竟也坚持支撑了下来。 又走了三四百米,总算过了河堤,可以看到城镇中的街道市场了。 唐瑞雪心想,上顿是昨天下午吃的,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天,不管什么,我非得吃些东西了。尽管如此计划,在路过有冒着热气大锅的米线摊时,她却未曾停留径直走过去了。 她进了一家茶馆。 在上一个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时代里,茶馆里总是张贴着莫谈国事的字样,但仍然止不住各种消息的传递。当今重庆,坐茶馆更成了小生意人们每日必要的功课,前线战报、市场变换、金价上涨,全能在茶馆里打听出来。 唐瑞雪怀着这样的认知,从贴身衣兜里摸出一张相片,期望能在此间茶馆问出下落。 这是她手头离现在时间最近的一张照片,最近也是七年前了,上面陆清昶一身派力司西装,看起来真是年轻。她捏着相片一角,忽然明白了元稹诗里白头宫女说玄宗的那种盛衰之感。 「劳驾,您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那青年先抬眼看了看她,才看向照片,「除了过路的商人,我们这儿没有穿这样漂亮衣服的。」 唐瑞雪觉得这人只是草草扫了一眼,挤出笑脸将照片又递到他眼前:「不看衣服,看人呢?他应当就住在县城里的。」 青年摇了摇头:「没见过。我家是开米店的,城里大部分人我都认得,我不知道就说明他不是这儿的人。」 唐瑞雪又把相片拿给其他座位上喝茶的人看,方才的青年起码说着清晰的国语,其余几个年纪大些的,口里念叨的方言她是真领会不了。 倒也都是热心人,见她懵懂,又比划着名对她连连摇晃双手。 在唐瑞雪失望要走的时候,忽然一个老伯向她伸出了手:「姑娘你找人哇?拿来我看看罢。」 在唐瑞雪将照片送过去的时候,那老伯已经不知从哪掏出一副老花镜戴上了。他细细端详后道:「这是你家里人吗?」 唐瑞雪点点头:「是的,您有一点印象吗?」 「街上确实见不着谁打扮成这样,但又有点眼熟,是谁呢...」老伯沉吟片刻,忽然对另一个正坐着吸菸锅的汉子挥了挥手,「有才,你过来看看,这是不是卖花圈李家的那个瘸子?」 那汉子应声起来,探着脑袋看了看,「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我没和那个瘸子搭过话,不过之前老陈家送殡时看到过他来送花圈。他长得是好,面皮比女人还白,那些去哭灵的小媳妇哭也忘了,全追着他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2页 这话引得周围几个男人都笑了,唐瑞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等他们笑够了,她才问:「您刚才说,他是瘸子?」 汉子点点头:「是哇,李家前几年才从外地迁来,你问的人好像是他家的长工,腿脚不好,只送货不下地干活。」 茶馆里还是热闹的,唐瑞雪静默着,在心里说了许多许多话。 怨他,怨他傻,怨得多了快要带了恨,没有比他更傻的了。很久以前她曾一个人带着金银细软到天津住过,看着像大户人家里演卷包会的太太,实则是他送他去的;他对她说大难临头各自飞是常事,又说她还年轻,以后就懂了。可是以后的那些年,他们一同经了那么多事,他还不信自己做得到风雨同舟吗? 「那户姓李的人家住在哪里呢,劳您指个路。」 叩门前唐瑞雪仔细看了门庭前的环境,想像他是怎样在这里进出往来的。 「你找谁?」 开门的是个约莫四十岁的妇人,唐瑞雪料想陆清昶定然是隐姓埋名的,「请问您家里是不是有一个长工?我找他。」 李太太诧异道:「你走错了吧,我们小户人家哪雇得起长工呢?」 唐瑞雪再次拿出相片,发现在茶馆的传递中一角有些折了,小心抚平后才递过去;而后又意识到马上就见到人了,还这么宝贝一张纸做什么?这样想着,不觉笑了笑自己。 李太太「呀」了一声,「这不是阿福吗?他前天才走了呀!」 唐瑞雪的那点笑意急冻般定在了脸上,「走了?他去哪了?」 「是啊,他去昆明了,你是他什么人? 」 唐瑞雪做了个深唿吸,想要回答人家的问话,可眼眶先红了,莹莹的光闪烁在其中。火车停了她搭汽车,搭不上汽车的时候雇马车,实在连马车也找不着她就提着箱子步行。千辛万苦地赶路,饭也顾不上吃水也顾不上喝,好不容易到了,他却走了,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 「他是我丈夫,三八年他——」她哆哆嗦嗦的强忍着,不愿意在生人面前哭,「打仗,人人都以为他死了,我…」 李太太看她止不住的打颤,赶忙伸手把她往屋子里搀。 李太太又是倒茶又是拿湿毛巾,一番忙乱后,唐瑞雪用冷毛巾擦了擦脸,喝了一杯热茶,那一阵崩溃也逐渐过去了。 她恢復了常态,和李太太交谈了许久,缕清了这几年来陆清昶的境况。 唐瑞雪虽没有二次崩溃,可一张脸也是煞白的,好消息是他并非不回去找自己,坏消息是他根本就忘了自己是谁。显然坏是十分的坏,而好只有半分,两相叠加竟又是一个噩耗。 李太太唉声嘆气的,「都是我们的错,要不是为了我家孩子,他也不能急匆匆的就走了。」 唐瑞雪摇了摇头:「您言重了,这是谁也无法提前预料到的。」 在李太太的极力挽留下,唐瑞雪这天就留在了李家。 她虽是想立刻就插了翅膀飞走,但这里没有火车没有飞机,只好按李太太说的,等明天天亮搭本县一位货车司机的车往昆明去。 李太太讲明了她有个女儿,可唐瑞雪一直未见到,直到吃饭时那女孩才从房间出来。 唐瑞雪朝她笑了笑:「这就是小珍吧?」 陆清昶走的那天李小珍很长久地哭了一场,也不知是不是哭狠了导致缺氧,这几天一直是头痛没精神,还断断续续的发低烧,躺在床上只是睡。刚才她母亲和她说了唐瑞雪找来的事,她强撑着起来要看看唐瑞雪是什么模样。 看过之后她脑袋沉沉的低下头来,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读过很多书吗?是不是很有学问?」 李大飞正忙着开一只水果罐头招待唐瑞雪,抽空放下罐头刀斜了女儿一眼,「第一回 见面怎么能问人家这种话?太没规矩了!」 「没事的。」唐瑞雪拉着小珍坐下,「我嘛,书读了一些,但也谈不上多有学问,能算数识字罢了。」 小珍回忆着陆清昶过去说的话,又问,「那你是不是爱和像我这么大的女孩讲道理?」 「哈,好为人师总不是什么好习惯,不过我过去的确常和十几岁年纪的女孩子待在一处的,也许...」话到这里她顿了顿,「是不是他说过什么?」 小珍点了点头,「他说他记得自己认识一个很有学问的人,应该就是你吧。」 唐瑞雪气息惙然,李太太分明说他是失忆了的,小珍又这样说,那他究竟记得不记得?这时李太太将一壶米酒端了上桌,招唿着快动筷子,竟是不好再细问下去了。 饭后小珍主动说要让客人和自己一起睡。 「那怎么行呢。」李太太道,「今天让你爹睡偏房,你到我们那屋和我睡,你的房间我换一套床单给客人睡。」 唐瑞雪正有话想和小珍说,便笑着阻拦:「嫂子您别忙活了,小妹妹既然不嫌我挤着她,我也想和她聊聊天呢。」 洗漱过后小珍在床前留了一盏小灯没吹灭,摸摸索索地钻进被子,又侧过身子来直视了唐瑞雪。 唐瑞雪正想开口,小珍却比她抢先发出声音:「阿福过去是什么样的人?」 「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有时候很胆小,不该怕的事情总是想东想西。可真到大伙儿都怕的事时,他又第一个往前沖,根本不认得吃亏两个字怎么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3页 小珍噗嗤笑了一下:「听起来他倒有点傻似的。」 见唐瑞雪没及时搭话不知在想什么,小珍又说:「他走之前告诉我女孩不一定要嫁人,说是有个顶有学问的人这么告诉他的,我开始还不信呢,问他说你不是什么也不记得了吗?他说也不是任何事都忘掉了。」 小珍以自然闲谈的语气说话,可唐瑞雪听着只觉得像针刺在心尖上,叫她不能不嘆出一口气来。陆清昶一定没忘记她,没忘记他们。好多年前有个三年级的女孩子被家里人要求辍学结婚,说是有个条件很好的对象,错过可惜;三年级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懵懵懂懂的很有些动摇,她知道后把那女孩子领回家谈了许久——他连那天自己说了什么都记得。 「他说的没错。」她下床把行李箱打开,从夹层中拿出育英建立时和陆清昶在校门前的合影给小珍看,「这所学校是专给女孩读书的,创办时他出了许多力量,里面毕业的学生有的升学,有的留洋,有的工作。比起嫁人,能选的路就多了好几条,你也可以去上学念书,慢慢想以后愿意做什么。」 「上学,就是阿福办的那种学校吗?」 「对呀。」 小珍眨巴了一下眼睛,又丧气道:「我从小就没上过学,我爹教我认字,认得的也不多——因为我爹也就读过三年私塾。我这样啥也不会的,人家学校肯定不会要的。」 「谁说的?学校就是教学的,若是学生什么都懂还教什么?」 「那...阿福照相的学校会要我?」 「北平沦陷后老师学生们迁去了别处,办起了一个新的育英,你要是想去,我可以写一封推荐信。」 「那新学校在哪儿?」 唐瑞雪拍了拍小珍的手:「在延安。」 一夜似睡非睡后,唐瑞雪再次上路。 有一辆可以从头坐到尾的交通工具是很幸运的事,但她的忧虑却丝毫不能减少,因为昆明相较福贡太大太大了。 陆清昶也许会留在那儿,也许将那里当做一个中点站,歇脚停留的时间未可知——想到这她感到了怕,她有预感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在到达昆明后她跑遍了昆明的小旅社,然后是茶馆,饭店。想要登报,可她不能在报上寻找一个早死的人。 照片都要被看破了,也有过一点似是而非的线索。 甚至有人对着照片审视良久说见过,然后向她要五十块钱给她胡乱指了一个地址,说那儿有个旅馆,在里面看到过这么个人。 她急匆匆跑去发现那地方根本就是一片被轰炸过尚未修復的废墟,她很失望了,就快绝望。 第十七天。 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在牵着他的大人看完照片后探脑袋说这是卖橘子的叔叔,我认识。 领孩子的妇人笑道:「小孩子家胡说的,都不大带他出门,哪里就会认识什么生人了。」 说罢那妇人就一手提包一手牵孩子继续向前走了,唐瑞雪追着她问,「请问您带孩子在哪买过橘子?」 妇人不太高兴地斜过来一眼:「怎么还没完了?说了没见过,那么大点孩子说话你也信。」 那小男孩咬着手指头反驳:「我认识呀,在好多人的街上见过,还有好多车车。」 「求您想想吧,拜託您。」唐瑞雪现在是抓着什么都能拿来当救命稻草的,「小弟弟,你还记不记得是什么样的街?周围有什么样的房子?」 妇人警告她不要再跟着了,而小男孩回头最后告诉她:「有蓝色的,没有房子的房顶。」 昆明的房子都是灰扑扑的,即便战前有颜色鲜亮的小洋楼,遭过轰炸后也全刷成了不惹眼的样子。…没有房子?听起来是童言无忌,若说房顶被炸毁了房子还没塌倒是可能的,怎么会没有房子却有房顶呢。 还有没有别的解释? 唐瑞雪嘴里念念着,有很多车的路…蓝色…对了,是公交车站的棚子!那是一种灰蓝色的!顶棚给候车的乘客遮阳挡雨,类似房顶——这就是没有房顶的房子了。 第81章 故事的开始 唐瑞雪紧张到了兴奋的程度,她在路边买了一张昆明城内的地图,留神着市场和公交线路的关系;大后方的公共运输很发达,几乎没有到达不了的地方,实在不是一个小工程。她在路边一个包子店坐下,为了坐下摊开地图要了一屉包子,却忘了吃。末了她用指甲盖在地图上掐出了三个站点,它们都靠近各类小商品交易的市场。 市场里有各种各样的小贩,唐瑞雪挤在络绎不绝的行人里传递着照片。 在太阳偏西的时候,有位看一个香菸摊的女人对她说道:「这个人我在大观楼南边摆摊时见过,他贩广柑在那儿卖。不过那个小市场傍晚就散啦,我现在都不去,不像这儿可以摆到晚上,你要是找人可得抓点紧。」 「谢谢您。」唐瑞雪郑重地鞠躬,对席地而坐的女人,也对堆放着劣质散烟的大匣子,随后把一卷钞票一股脑塞给女人,匆匆跑开。 她气喘吁吁地到达小市场,她错把苹果看成广柑,她留意着每一个身影。无论哪一个步履匆匆的人回头,她都期待看到他的脸。 太阳越来越沉,大观楼关闭了,行人要回家商人也要回家,市场圈定的这一片地界商人越来越少了,没有卖广柑的,甚至连卖水果的都走光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4页 说起来是绝不可能的,但唐瑞雪觉得自己闻到了广柑清甜的香气,催促她回身向车站奔去。 一辆公共汽车正沿着公路缓缓向前,即将提速,她从后挡风玻璃看到了他。 这时车上有人「呀」了一声,「有个女人在追车!」 许多人听到这一嗓子都本能的回了头,他们听不到奔跑的女人在说什么,但看口型多半是让等等、停下之类的。 有人不解道:「等下一趟不就是了?追着跑成什么样子,天大的事也不至于啦。」 陆清昶终于慢旁人半拍的回望。 她那么瘦,脸上有一种疲于奔波的暗淡,看到她的样子时陆清昶意识到自己非常愚蠢。 他在公共汽车上大喊停车,司机当然不会惯着缺乏素质无理取闹的乘客。 车上有许多具身体互相挤压着,气味复杂,车窗总是开着的。于是他拼命向窗边挪,先把空背篓卸下向外一丢,防止竹编的框子会在跳车翻滚时碍事。 周围的乘客察觉了他的意图,七嘴八舌惊唿起来。 「天杀的!」司机勐地踩下剎车,回身骂道,「跳车是闹着玩的吗!窗户离地面还有一人多高,摔死球了谁担责?」 司机打开了车门:「麻烦行行好快点滚下去吧!」 唐瑞雪没有想过再见时她的欢喜和悲伤会到达什么层级,但她其实已经假定了自己一定是悲喜交加的。 她错了,这一刻仅有空白。没有紧紧贴在一起的拥抱,没有上气不接下气的哭泣,甚至都没有另一只手来碰一碰她的手。他们只是互相看着,她仰起脸,他低着头,人们从他们身边路过。 唐瑞雪看到他的眼睛眯起了一点,睫毛遮挡了他部分目光,但她依然辨别出了熟悉的情绪,那种样子代表惊奇的事情突然降临,让他又要哭又要笑的事。 「是子至吗?」她在心里询问自己:「我又见到他了?」 唐瑞雪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你认得我吗?」 陆清昶点了点头,连带着靠近眼角的疤痕都泛了红,「瑞雪。」 她长舒了一口气,久违的感到了放松。 「累死了,我要吃饭。」 「…好。」 「答应我一件事。」 「好。」 「我们以后哪也不去。」她再次强调,「就呆在一起,哪也不去,你保证。」 「我保证。」 「哪也不去」,就两个人,呆在一个一般大的城市、一片不大的街区、一间更小的房子,慢慢地度日。这种又无聊又珍贵的生活,在说出口的时候,两个当事人都是真心希望能够像僧人入定一样专注地过下去。 过了很长一段日子后,在一个八月里的炎热天气,这个承诺随着一段广播打破了。 裕仁发布诏书,日本无条件投降了。 街上有人在欢唿,有人放鞭炮庆祝,整个昆明都被喧譁而快乐的气氛包裹着,还有许多数年没有回过故乡的人喜极而泣,哭着不断重复我们能回家了。 陆清昶关掉广播,唐瑞雪去把店门关上,这间小铺子静了许多。 唐瑞雪拉了一把椅子到陆清昶身边坐下,两人一时间无话,片刻之后又都微笑了。 「终于看到这么一天。」陆清昶轻声说道,「瑞雪,我真高兴。可是梅卿他们都不知道。」 唐瑞雪握住他的手,「会知道的,天上的人一定比我们先看到。」 少焉,她想出一个实际些的话题来驱赶伤感,「昨天李师长说的那件事你怎么想?」 相较外面的热闹,他二人表现出的平静是有缘故的,在广播报馆宣布消息之前,昨天下午他们已经从李云峰口中得知了胜利的到来。 李云峰从缅甸战场负伤下来在医院里住了九个月,经过两次手术才把背部中的子弹取出来,期间的险象环生暂且不提,总之他活着立下了战功,总算又做回了师长的位置。他不仅比老百姓们更早知道胜利的讯息,同时还得知有许多要员将动身前往北平,任务是参与处理逆产和审判汉奸。 陆清昶答道:「我们得回去。」 唐瑞雪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虽然现在的情况还不清楚,但万一阿古尔被...我们总能帮上一点忙。」 昆明也有个西山,在此居住的三年里,唐瑞雪在和陆清昶一道经营一家看上去是水果店,同时也售卖花圈的小店之余曾去游览过两次。一个星期后,他们打点行装坐上火车,途径了北平的西山。 北平的境况并非想像里的河清海晏,反之是一种混乱和惶惶不安。中南海设立了北平行辕,官员特务们聚集城内,接收逆产忙得不亦乐乎。不知谁先提出一种带嘲讽意味的玩笑话,说北平现在是「五子登科」,大家抢着接收金子、房子、车子、票子、厨子。因为都在后方过了几年苦日子,吃怕了令人牙碜的平价米和各种罐头,能抢到一个做菜好吃的厨子,对接收大员们来讲亦是十分重要的。惶惶不安来自于抗战期间留在沦陷区的人,真在伪政府里担任过伪职的反而债多不愁了,但那些为了讨生活,或多或少曾听命于日本人的小职员、大夫、教员等则担心被归类成汉奸。 唐瑞雪和陆清昶在六国饭店住了下来。 这天一早,李云峰便敲响了房间门。 陆清昶开门把他让进来:「怎么样,有消息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5页 李云峰嘆了一声:「有,但不是好消息。」 「十有八九得被划成战犯。」李云峰坐到沙发椅上,放低了声音,「汪死后陈就算汪伪政府里的一把手了,听说他跑去日本了,上面正在想法子把他引渡回来枪毙。陈这样的都得毙,蒙疆那帮人还有的活?」 唐瑞雪端过来一杯水,同时先一步把陆清昶心中所想说出来了:「可阿古尔和他们不一样啊,当年他让王得胜带给子至的信小金已经寄来了,再加上我这个人证,可以证实他帮我处理了宫子言。这些还不够吗?」 「有物证就好办了,就怕没有物证只凭嘴说。」李云峰端起水喝了一口,「别急,现在逆产还没处理完,肯定还没匀出空来提审。我已经托人打听究竟关在哪了,只要问出来在哪间监狱,我就把证据送去。」 现下唯有耐心等待。 陆清昶默然了片刻,忽然说道:「金衹天倒有心,东西全没扔,可见还是想着你的。」 阿古尔当年用蒙文和满语写的信,和许多信笺一起被唐瑞雪收拾带到了重庆,在得知陆清昶的消息后,那些「遗物」都被她抛在了重庆。因为年月太久,本来不报很大能找到的希望,结果金衹天一直妥善保管着她留下的所有东西,用航空挂号信一天就寄来了。 李云峰很敏锐地察觉到陆清昶话里满是酸味,立刻便要告辞离去,绝不掺和他们夫妻拌嘴。 送客关门后,唐瑞雪笑着瞥了陆清昶一眼,「奔四十的人了,还要拈酸吃醋,真成老醋罈子了。」 陆清昶皱起眉头,同时略有点心虚,「我还不至于老吧?」 他下意识摸了摸脸,感觉皮肉还没垂垂老矣地掉下来,这才放下心来:「不管怎么说,我年轻的时候也算个俊俏后生,金衹天那小子也就比我小两岁,说不定这几来他还没我看着年轻呢...你笑什么?」 唐瑞雪笑得更欢了,「我笑你可爱极了。」 这年的十一月末,阿古尔在北平第一监狱被提审。因为人证物证均有,最终定论他属于自发潜伏人员,当庭宣布无罪释放。唐瑞雪作为证人很高兴,可阿古尔本人却没有露出一点欢喜模样。 陆清昶没有想到,多年未见,和阿古尔再重逢的地点居然是寺庙。 阿古尔在白塔寺剃度出家了,法名净空。 陆清昶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胜利了,自由了,好不容易可以安稳过日子了,怎么他要做和尚了?他一再追问阿古尔究竟遇到什么事了。 阿古尔很有耐心的一遍遍否认,「别担心,我没有什么事情。」 陆清昶急了:「那你就跟我走,你还小吗?出家这种事是可以闹着玩的吗!」 阿古尔笑道:「等我想出去了,自然会还俗。」 说罢又转向唐瑞雪,「你们来都来了,要不要尝尝斋饭再走?」 唐瑞雪没说话,觉得这背后一定有什么隐情是阿古尔不愿重提的。 那天离去的时候陆清昶对唐瑞雪说,「不走就不走吧,反正庙里日子清苦,他这种王爷肯定受不了,大概至多三个月他就会哭着喊着要走了。」 但此后的几十年阿古尔始终没有离开佛门,期间又发生了许多事,王谢堂前燕飞入百姓家,五星红旗飘扬上空,万里国土再无战争。一九八四年,净空和尚圆寂,彼时已经没有人记得他曾是一个末代王公。 一九四六的元旦刚过,李云峰便得到了一些风声,在他时常往六国饭店跑与陆清昶商议时,一些目光也随之有了知觉。 这天中午,酒店侍应生敲响了套间的门,唐瑞雪开门后才发觉侍应生身后站着一个生人。 那人一挥手斥退了侍应生,随后笑道:「冒昧打搅,请见谅。」 唐瑞雪知道自己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这时陆清昶走过来将她挡在身后,「你是?」 「鄙姓刘,刘昊。」不待陆清昶回应,他先挤了进来并顺手带上房门,「陆将军,我认为咱们有必要谈一谈。」 访客并不拐弯抹角,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讲明了来意,表示并不在乎陆军长因何还在人世,也无意追究当年领过的抚恤金。现下逢用人之际,若陆军长能再为江宁政府出山效力,一切均既往不咎。 陆清昶没有急着推辞,不动声色地看向桌边靠着的钢制手杖,待刘昊也随着他的目光望向那个方向后才说道:「我的身体已经坏了,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刘昊一直蹙着眉头,仿佛心里存了很大的怀疑和不满,陆清昶一直微笑着轻声细语,无非是转着圈的说自己有心无力。 直到送走了刘昊,关上门后他才不笑了。 听到门碰上的声音,唐瑞雪从里间卧室走出来,「怎么样?」 陆清昶说:「走了。」 这明显是一句废话,人当然走了,他只是心里乱,反应到身体上变得口不择言了。 唐瑞雪看出来他的心事重重,也不追问,只是站在原地等着。 良久过后他再次开口,「今天是走了,可我总觉得他们没那么容易罢休。」 「不然就跟云峰一道走吧,只是香港那个地方太远,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情况,能不能习惯。」 唐瑞雪垂下眼帘:「只要人齐,在什么地方是无所谓的。」 「听说香港是不会下雪的,不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6页 陆清昶没有说完,因为那后半句已经站在他眼前了。 两个月后,李云峰以伤病为由请辞,于广州登机去了香港,同班飞机上坐的还有唐瑞雪和陆清昶。 在飞机升空,那些房屋田地渐渐变作一个个黑点的时候,唐瑞雪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觉得那些越发远去的景色不像故事的结尾,更像另一个开头。 将来还会有什么发生呢?不知道,也不打算过早好奇。 她用左手握住身边人的右手,握手时他的体温让她感到温暖,这样的感受将会延续下去,在以后他们共同度过的一生。 第82章 番外一 少年英豪 一九二六年,热河省,滦平县。 喜鹊在枝头叫得欢快,比它更喜气洋洋的,是站在树下的陆清昶。 他手里拿着一份报纸,目光随着字列从右向左阅读,读完那个有他名字的中等板块后,脸上的微笑就止不住了。虽然此篇文章篇幅不长,提及他的更是只有几句话,但写他是「英雄出少年」,说他「来日或又是一代豪杰也」 ,这就很够得意的了。 也不怪他轻浮,一个十八岁的小子,吃上饱饭的歷史都无法向前追溯太久,今天手下却有了一个团的人马,他不得意谁得意? 「子至,在看什么呢?」 陆清昶闻声回头,见颜旭笙穿着一身浅青色的长袍背着手,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 他心想老颜走路真是越来越没声了,手上赶紧把报纸折了两下,「没什么,不过随便看看报罢了。」 颜旭笙微微点了点头,「每日看报是好习惯,留心时局是必要的。不过看报也要挑看什么报,正统报纸要看,进步学生们自办的报纸也可以偶尔看看,留心他们有什么动向,所谓知己知彼。至于那些专登花边新闻的小报,则完全没有必要看。」 陆清昶做出一个虚心受教的模样,同时把报纸揣到了衣兜里,「我知道了。」 关于这个话题,颜旭笙还没讲完,如果由着他的性子说,他满可以说到天黑去。教育孩子是要从小做的细緻工作。陆清昶这么一个墙高的小伙子,虽然约等于没有受过任何教育,但毕竟长到了十七八岁,和一张白纸般的幼童还是有相当区别的。要想让一个半定型的陆清昶在往后的年月里按着他的期望发展,还真是一件任重道远的事。 「前几天我去营里,遇到几个营长凑在一起看一本画报,讨论上面上海的一个话剧演员和另一个电影明星两人谁更貌美——这就纯属于痴人说梦浪费生命。蹲在这么一个破县城里,与其臆想南边的摩登女子,不如想想自己吃了这顿下顿在哪。」 陆清昶也看过印着美人图的画报,此时就有些不以为然,「看画报嘛,又不是什么大事,县里要是不搭台子唱蹦蹦戏,旁的也没什么可消遣的。再说咱们营里也不缺粮食,吃了这顿下顿自然在炊事班里啊。」 「我只是打比方。」颜旭笙看了陆清昶一眼,「不能吃大锅饭混个饱就满足了,老帅入关进北京城你也是知道的,你年纪轻轻的怎能没有志气?至少也要把那当成目标才对。」 陆清昶一看越说越没边儿,赶紧打断问道:「对了,老颜,你过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颜旭笙 「哦」了一声,回想起了自己的正题,「我是来问你,为什么昨天没有去营里。」 「我打算等会就过去转一圈的。」 颜旭笙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镜,这就代表他切换到一个严肃的态度了:「子至,我问的是昨天。」 陆清昶瞄了瞄颜旭笙脸上的神色,见虽没有生气的迹象,也不曾带了什么愉悦样子,便实话实说答道:「昨天我和陈大方出城骑马了,还打了兔子,回来的时候太累了,就没有再去营里。」 颜旭笙先是状似闲闲的说:「偶尔骑马打猎是可以的,锻鍊身体也练习枪法,对你有益。昨天只有你和陈大方去了?」 「对,就我们俩。」陆清昶笑道,「除了陈大方旁人枪法都太烂,和他们去没意思。」 谁知颜旭笙话锋一转:「但陈大方是个勤务兵,勤务兵是负责帮你处理生活上琐事的,不是陪你玩的。你是上级,他们是下属,你不能和他们走太近,更不能单和其中某一个走得近。比如昨天,打猎只有你和陈,你也没有告诉旁人你去哪,他要是想害你,在树林子里给你打冷枪太容易了。」 陆清昶愣了愣,「这...不至于吧。」 「你知道古往今来有多少帝王死于毒杀?」 陆清昶轻声咕哝道:「又没有皇帝了,说这些干嘛。」 「好,就算不说过去的事,说现在,现在的那些特务不也是热衷于搞暗杀吗?」 「可是陈大方不可能是特务啊,他们一家都是滦平人,他爹就在街上卖煎饼,知根知底的。 」 颜旭笙嘆了口气,挥挥手道:「不说了,你先去营里吧。以后记着每天都要去一趟,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咱们不会永远驻扎在县里,将来总要挪地方的,不能因为现下无事就让那些小兵懈怠疏忽了训练。」 陆清昶骑着一匹红棕色的蒙古马来到了驻扎营地。 照例巡视了一圈,近来招了不少新兵,一路上有许多陌生面孔向他问好,有的敬不标准的军礼,有的鞠躬,还有的仍按前朝旗人的规矩朝他打千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7页 他虽然也带着微笑一一回应了,可心里想这群新兵真是有不少问题,连打个招唿都这么各有千秋的,上了战场岂不是更不正规——趁这段日子太平,真得叮嘱下面连长营长们好好督促才行。老颜说的不假,确实不能偷懒,需得勤来营里转转,不然怎么力争上游? 这时路过一排营房,忽然听见里面几人吵闹着什么。 陆清昶驻足不走了,越听越皱眉头,里面几人嘴野的不得了,居然在骂他们的营长。 他沉下脸来,一把推开了门:「你们在做什么?」 他虽然年轻,但面无表情的时候很有一种冷森森的气质,几人一见了他瞬时都闭嘴了。 「怎么还骂起你们营长来了?骂也就罢了,关起门来背后嚼舌头算怎么回事。」 其中一人怯生生地开口道:「团长...我们错了,我们实在是替梅兄弟打抱不平啊。」 「嗯?」 一个脸上有些水痘疤的青年站了出来,肃然垂首道:「团座,不干旁人的事。是我想向营长告假半个月,他不批,我心里有气,多和兄弟们抱怨了几句,他们不过是话赶话附和我罢了。」 陆清昶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们这屋住的都是上个月新来的吧?你才来,有什么事要告假半个月之久?军中没有这样的规矩,你们营长无非是按律行事罢了。」 「回团座的话,我家里老娘病重...」青年声音越来越低,「家姐托人带信来,说大约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陆清昶没有爹娘,无法领会那种亲情,不过他知道生死总是大事,死者为大么。 他嘆了口气:「你们营长也是不会变通,这种特殊情况要告假他完全可以向上申请,不过...」 后面的话他咽了下去,不过老颜总是嘱咐要严格治军,一切都按条文来;连吃饭时间都有限制,说是半小时就是半小时,一到点儿就得收碗决不允许有人磨磨蹭蹭。还亲手写了许多副「严于律己」的书法大字挂在各个营房,营长大约是不敢把一个小兵要请长假的事写进报告递上去的。 陆清昶掏出三块大洋,把手向前一伸:「你拿着回家吧,你们营长那边我去说。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梦游似的,愣愣的只是看,没想到这个年轻团长居然那么好说话。陆清昶见他不接,直接把大洋塞进了他衣兜。 青年这才回过神来:「多谢团座,多谢团座!我叫梅卿。」 说着就向外跑去,才出了营房又想到了什么似的折返回来,「团座放心,我一定不辜负你的信任,绝不当逃兵!」 陆清昶笑了,「我相信你。」 傍晚时分,陆清昶回到县城内他居住的平房。 晚饭后他无事可做,便进了书房坐下练字。 他的字帖不是外面买的,是老颜亲自给他制的;每张纸上有十行,每行开头的字是老颜写的,剩下的空余留给他临摹。 写了三张大字后,他自觉手腕快要抽筋,放下笔托着腮歇了一会,突然想起有件事没做。他将兜里的报纸掏出来,又从笔筒里拿出一把大剪子,小心翼翼地将写有他名字的那一小块裁了下来。 最后,他郑重其事地把小纸片压到桌面玻璃板下。 门响了,「子至,我进来了?」 陆清昶一听是颜旭笙,便随口应了一声。 随即他又反应过来,心想剪下来的报纸万一被老颜看到可是有点难为情,于是顿时显出了手忙脚乱。 匆匆用字帖遮盖住纸片后,颜旭笙也进来了。 「在写字吗?」 颜旭笙随手拎起一张写好的字帖,偏偏就是陆清昶盖在纸片上方的那张,「挺好,横平竖直,比之前好太多了。」 很快颜旭笙便注意到了书桌玻璃板下压的东西除了两张照片还多了一样:「这是什么?」 陆清昶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说道:「这篇报导夸我来着,我就想留着当个纪念。」 颜旭笙亮出他背在身后的左手,将手中拿的两本书按在陆清昶面前,「这算什么?等将来你当了师长、军长、巡阅使,记者都得抢着来给你做专访。」 陆清昶笑眯眯的:「老颜你说的也太远了,我们才有多少人啊,你就想着让我当巡阅使了。」 颜旭笙不笑:「看书吧。」 陆清昶其实一点也不想看书,天都黑了,他又不是匡衡,干嘛要这样点灯熬油的苦学?但老颜对他太好了,事事都是为他着想的,他简直不能拒绝。 颜旭笙又说:「那篇报导我昨天看过了,写得很一般。不过留着做勉励也很好,要做英豪就要文武双全。 」 看着陆清昶乖乖翻开书页了,颜旭笙便不说了,脚下无声地退了出去。 颜旭笙独自站在小院中,头顶上一阵阵春夜的星光洒下,看着陆清昶捧着书本的剪影,他轻声喃喃道:「我选你帮我重活一次,你一定要有出息,才算对得起我。」 第83章 番外二 八月末 一九四五年八月上旬,张家口。 阿古尔身为蒙疆联合委员会的参谋长,已经在家中闲坐了三日没有去办公了,并不是他不愿去,是去了也除讨论传闻、交换小道消息外无事可做。 此时他趴在床上,手肘撑在枕头上,拿了一本演义翻看着。 赫闽格轻手轻脚地走过来,「王爷,王得胜打电话找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8页 阿古尔又翻了一页书,「挂了。」 赫闽格犹豫了一下,劝他:「您还是去听电话吧,他刚刚和我说了几句,听那意思好像是要不好了...」 阿古尔的视线扔落在书页上:「噢?」 赫闽格弯下腰用耳语的声音说道:「王得胜说苏联对日本宣战了。」 阿古尔下床去接了电话,那头王得胜的声音很飘,「咱们在张家口都被圈成傻子了,前几天苏联飞机往北满的满洲里、齐齐哈尔、牡丹江,南满的奉天、安东都投了炸弹!压根儿没人告诉我们! 」 阿古尔「哦」了一声:「那日本人乐不了几天了。」 「你还有心思想日本人?你我又能乐几天呢?万一日本真完蛋了,那我们...」 信号时好时坏的,到这王得胜的声音就被电流声取代了,阿古尔放下电话听筒,对着电话机站了许久。 又过了几日,阿古尔接到通知前去日本驻张家口军部开会,自以为出发很早,但到的时候会议厅里已经坐了不少人了。 他见德王主席身边围绕着几个发秃齿豁的老王公,便心中一动;老傢伙们在蒙疆政府中不过是挂名而已,今天也全被叫来开会,说明要宣布的消息一定是大事。 阿古尔不过去凑热闹,随便捡了个空位坐下,不一会儿王得胜也来了。 王得胜拉开阿古尔身边的椅子:「你早来了?」 阿古尔刚想回他一句闲话,主持会议的山内顾问便一面走进来一面拍了拍手。 「大家安静,下面请听广播。」 广播中放的是一段纯音乐,阿古尔听出那是日本歌《君之代》的伴奏。 几分钟后乐曲结束了,咧叭里传出了一段日语,是日本天皇裕仁宣读的「投降诏书」。他宣布战败,要求日本的海内外臣民立刻放下武器结束战争。 大厅里瞬间骚动起来,阿古尔没有起身,靠在椅子上环顾了四周,发现周遭人群大致可以分为两类。 一类不懂日文的,一类听懂了的。 听懂了的人那群人反应也有所不同,蒙古军官们开始窃窃私语,讨论满洲垮台他们的建国梦还能否继续。依附蒙疆伪政权混差事的汉人不知如何是好,茫然地发着呆。而那几个平日里趾高气昂的日本人则开始涕泗横流地痛哭。 这时,有个不通日语的蒙古官员从背后戳了阿古尔一下,小声问刚才广播里是在讲是什么。 阿古尔没有回头,用蒙语告诉他:「日本投降了。」 然后他不顾山内顾问还有话未说完,独自转身向外走去。会议室一片混乱,并没有人留意阿古尔的去留,只有王得胜起身跟去了。 在军部大门前,王得胜伸长手臂拉了他一把:「王爷去哪?」 「回去补觉。」 王得胜嘁了一声:「你怕什么?我这几天是想通了,日本人完蛋归完蛋,只要筹谋得当咱们不至于一败涂地。听说德王主席有打算要去重庆拜谒委员长,趁他还没出发,你我都该争取跟着一道去。」 阿古尔嘴角露出一丝讥讽:「你忘了你原先不战而逃,攮过江宁政府刀子的事了?」 「王爷,你想的还是浅了。利益面前谁也不会永远地记仇,天下还没有太平,只要还有仗打我就完不了。 」 见阿古尔没说话,王得胜又道:「去吧,一起去重庆!浑水才好摸鱼,安知我们不能更上一层楼呢?」 阿古尔答道:「我哪也不去。」 说着他一把推开了王得胜,钻进了汽车,「回家。」 前排的司机听到,答应了一声随后启动车子出发。 半个钟头后,窗外的坝上风光不再流动,阿古尔到达了他的住处。 刚一下车,幸子便迎了上来,她行走的步态虽还维持着日本女子的样子,张嘴却已经与国人无异了,甚至还略带了一点本地口音:「王爷今天回家好早。」 阿古尔朝幸子笑:「饿了。」 幸子笑得比他更温柔:「你想吃什么?」 阿古尔说都好,都可以。 幸子转身去厨房,阿古尔在菜刀与案板接触的铛铛声中在院子里踱步,这儿不是家,他的家在奈曼旗,他回不去了。到张家口十数年,他已经坐到了很高的位置,作为蒙疆联合委员会参谋长过手的文件数不胜数,他只能是投敌的罪人。王得胜是个聪明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趁乱选择一方力量加入,才有可能捞得一条命,但他已经厌倦了这种身不由己莫名其妙被推着走的生活。 幸子的动作很麻利,很快就端上来一大碗红豆饭和烩菜火锅。阿古尔盯着面前香气四溢、极具日本风味的食物,心想她也想回家吧,现在她至少可以作为侨民回去了。 阿古尔慢慢吃光了所有东西。 幸子始终坐在一边,在他推开碗的时候立即起身要收拾餐具。 阿古尔握住了她的手腕:「先帮我烧水吧,我想洗澡。」 幸子有点意外,因为这些事情平时都是赫管家在做,对了,似乎好几天没看到赫管家了,这人是去哪了? 看着幸子出去了,阿古尔从腰间卸下了一把小手枪,他最后调整了坐姿,随即把漆黑的枪口抵至太阳穴处。 闭上眼睛,手腕在隐隐颤抖。 「我这辈子出身金门绣户,见过良田千顷肥马轻裘;二十岁以后纵是不如意,如今也是个饱死鬼,比路边饥寒而亡的饿殍好运太多了。还有什么可不甘心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9页 如此想着,他的手指就触碰上了扳机,眼看着就要叩下的时候,幸子像只急眼的兔子似的红着眼睛扑了上来。 「王爷!」幸子气喘吁吁地把枪扔开,「您这是做什么?」 「我死。」阿古尔尽量平静地解释,「现在不死,将来被判为战犯也是个死。」 幸子刚要张口,阿古尔又自以为猜透了她要说的话,「我知道现在许多人都在找日本人送礼,企望能坐飞机跟着一起去...」 「我不劝你去日本,我也不回去。」 「我不是松本家的女儿,将军只是我义父,他收养了我。」幸子顿了顿,下定决心似的改口道,「不,将军赎了我。我原先在酒馆里唱歌跳舞给男人看,只有奶奶一个亲人。我走后她被松本家照顾,三五年他们告诉我说奶奶身体健康,将军还安排人带她去看了富士山,说她老人家看到樱花开得美丽十分高兴。」 「他们懒得把心思花在骗我上,奶奶是瞎子,根本看不到山和花,她大概早就死了。」 阿古尔轻轻拭掉了她的眼泪,他二十一岁就娶了她,从来不愿意承认她美。 因为旁人总说松本大将的女儿出身尊贵,身体中流淌着贵族血脉,配得上做他的王妃。 现在他感到了轻松,她只是个美丽的歌女,战争的牺牲品。自己也不是什么王爷,所谓王侯,早就被时代的车轮远远抛弃了。 阿古尔改变了主意。 次日他掩人耳目地趁天未亮出发,想要和幸子赶一早开往通辽的火车。 在等汽车夫把车开往门前的时间里,阿古尔站在稀薄的晨光中对幸子,也对自己说,「回旗里吧,先回奈曼旗,之后...」 这时有个一身寻常牧民装束的人从他们前方路过,阿古尔未留意,可幸子几乎本能的感到了危险。 八月时节,早晚温差大,凌晨时穿的多些无可厚非,但很少有人会带着围巾,还拉得很高半遮着脸。 幸子丢下手里的提包抱着阿古尔转过身,就在推开他的那一瞬间,枪声响了!子弹穿透了她的身体,这让她向前踉跄着扑进了阿古尔怀里。 天仿佛更亮了几分,那人遮脸的围巾掉了,露出了一大片青色的胎记——松本葵。 在得知战败后松本大将已于哈尔滨剖腹自杀,葵得知这个消息后返回张家口,要告诉幸子这个噩耗并让她和自己一道自尽——她们都使用着将军赐予的姓氏,受将军恩惠,将军死了,她们理应追随而去。谁知正撞上幸子和她丈夫提着行李箱包,一副要走的样子。 阿古尔连开数枪后恍惚地低下头,看见怀抱中幸子胸前慢慢洇出了一朵血花。 「幸子?」 幸子还睁着眼睛,可鼻间的热气越来越淡,「我们…至少有一个可以回家了。」 这年八月末,奈曼旗几座平日香火颇盛的寺庙集体闭门谢客。 有牧民途径看到,就说真奇怪,从小到大从没见过寺庙关门,喇嘛们都去哪了? 又一个牵马过路的人随口答道:「这是王爷在送王妃最后一程呢!」 说着伸手一指,「你听。」 他手指的是奈曼旗王府的方向,那里果然传来声声祈愿逝者往生的诵经,梵音悠扬。 第84章 番外三 年年岁岁 一九六四年,香港,半山区。 暑假里的一个下午,陆瑶本和女同学约定好了要去浅水湾打沙滩排球,不想临出门前下起了暴雨,一盆盆往下泼似的。意兴阑珊地挂了改日再约的电话,她在书房里挑了一本她妈妈的旧小说,配着窗外雨声翻看着解闷。 小说不厚,是中等篇幅,在故事就要发展至高潮的时候,忽然在书页中发现一张相片。 一个男子穿了身英式猎装,斜靠着站在一辆敞篷跑车旁——打扮得像老电影里的角色。在他不远处有摄影师正在工作,显然这是一张在gg拍摄现场留下的影像。 陆瑶书也不看了,拿着照片就咚咚地跑下楼:「妈,这不是爸爸吗?」 唐瑞雪新近迷上了研究花艺,此时正拿着剪子小心翼翼地修剪一把花枝;她在杂志上看到说一定要斜剪,根部才能多吸收水分,花才能开得更久。 「你吓了我一跳。」唐瑞雪放下剪刀望向女儿,「怎么啦大嗓门小姐?」 「妈妈你看呀——这是爸爸在拍gg吧?」 「在哪里找着的?」她细细端详,感觉也说不出女儿像谁更多一些,「那会儿还没你呢。」 「爸爸还拍过gg?」 陆瑶很兴奋,年轻女孩子们总是对模特儿、明星之类的职业格外感兴趣一些的,爸爸曾经拍过gg,这太酷了! 「应该是四六年。」唐瑞雪用食指点着太阳穴想了想,回忆那时他面对繁华陌生的城市一面乐观一面烦恼,「那时候我们刚来香港,还住在九龙呢,有个电影公司的制片在街上拦下他,问他愿不愿意拍汽车gg。你爸爸说钱太少了,自己原先在上海拍gg从没见过那么低的价,人家听了就答应给他双倍的报酬。」 「啊,爸爸还在上海...」 唐瑞雪一笑:「当然没有,他仗着那公司里全没去过内地的香港人英国人,财迷心窍讨价还价罢了!」 陆瑶很好奇,她只知道母亲早早买下了一块地,现在是香港最大的墓园,父母经营着一家殡葬公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0页 自打她记事起就住在半山区,俯瞰着维多利亚港长大,她不晓得爸爸还会有财迷心窍的时候。 于是她缠着妈妈「讲讲」,坏天气也就在母女俩的说说笑笑里过去了。 翌日,雨过天晴。 温迪早早地打来电话,邀陆瑶赴昨日未能成行的浅水湾之约;又说她家表姐来了,表姐是会开汽车的,可以不必要司机送,来个女孩日。 陆瑶不无遗憾地拒绝了,因为今天她有另一个早就定好的约会。 程宇今天回国,她答应了去接机。 程家和陆家一墙之隔,程家祖籍广西,程叔叔过去是军工厂的厂长,四二年抗战时私人捐了一架飞机,爸爸和程叔叔很聊得来。 两家是邻居,两人是,她叫他二哥——程家两个孩子,程宇是老二,他还有个大六岁的姐姐叫程云,前年嫁人了。 陆瑶会跑会跳的时候程云都上中学了,年龄差大了点,所以她还是跟在二哥身后多。从小就在一起玩,就算中学她读了女校,他们也没有超过一周不见面的时候。 两小无猜十几年,直到去年程宇从圣保罗中学毕业后去了英国念大学。 说起来也快一年没见了,但陆瑶总觉得自己和程宇从没分开过,就凭她抽屉里那厚厚几摞信——每次收到程宇的越洋信,都是七八页纸打底。一开始她没觉得有什么,时间久了拆信时就开始打呵欠了;她又不是他的生活委员,他这么事无巨细地向自己汇报成天做了什么,她可是有点阅读疲劳。 因此前景,陆瑶对于接机一事并没有久别重逢的热情,换好出门衣服,她才想起自己忘记向花店打电话定欢迎花束了。 歪头看了看钟,现买显然来不及。 她灵机一动,把不知什么时候买的彩纸翻了出来,又从梳妆檯上找了一根束头髮的丝带。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陆瑶下楼熘进客厅,把唐瑞雪昨天修剪的郁金香从花瓶里薅出来,拎到厨房水池抖了抖水。 正当她摆弄着彩纸包装花束时,陆清昶背着手走进了厨房。 「在做手工课的作业吗?」 陆瑶头也不抬:「爸爸,我都多大了还上手工课?你说的是十几年前的老黄历了!我忘了给程宇买花,到时候接机手里空空的不大好看,反正家里有现成的...妈妈要是问起来你帮我解释一下哟。」 「哦,程宇今天回来了。」 陆清昶一听女儿去给程家二小子接机还得带花就很不以为然,他忍着不皱眉:「人去就很可以了,哪有女孩送男的花的?」 陆瑶已经打好了一个又结实又美观的蝴蝶结,很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向爸爸说道:「这是礼貌,送花又不是绅士的专利,我走啦!」 「早点回——」 「知道了知道了,早点回家不许在外面过夜。」陆瑶比了个ok的手势,「爸爸再见。」 说来真是奇怪,平日里很容易拦到的的士,今天怎么也等不来,陆瑶左等右等眼看着手錶指针在移动,干脆步行去车站搭公车去。 昨天暴雨的痕迹还未全然消散,陆瑶一路走得小心翼翼,尽量不叫鞋袜沾上泥水。 很快,她的小心前功尽弃了。 一辆很出风头的亮黄色跑车未按喇叭提醒就从她身边飞快开过,正压过了一片积水;泥水四溅,她的衣裙下摆,甚至漏出的小腿上全是泥巴点子。 车里的人不可能没看到路边有人,但司机停也不停就开过去了。 陆瑶怒极反而不气了,心想开车的一定是无药可救的纨绔子弟,跟那种人置气没必要。低头看了看自己满身脏污,甚至连包花的彩纸都被溅上了星星点点。她犯了愁,这种样子肯定是不能去机场的,回家洗澡换衣服再赶去的话铁定来不及。可程宇早早就告诉了她班机落地的时间,似乎是很期待她去的,自己也答应了… 正想着,黄色跑车忽然倒了回来,先开的是副驾车门,下来一个青年。 他头髮剪得短短的,穿着一件青不青灰不灰说不上来什么颜色的短袖衬衫,看着有点不修边幅,不过倒不像那种讨人厌的公子哥儿。 「小姐,实在对不起弄脏了你的衣服,是我们不小心。」 陆瑶听他说一口很标准的国语,意外之余也没用广东话反驳:「与其说不小心,倒不如说是根本没考虑路上除了你们还有别的行人吧。这条路是有限速的,你们开得这么快,衣服脏了事小,撞到人怎么办?」 随后驾驶座又下来一人,这人头髮梳得光熘,香港的大夏天还穿西装,开口说的是广东话:「妹妹,别上纲上线,大不了我们给你点干洗费喽!」 陆瑶从小就能说会道,讲理这件事上还没怕过谁,她嘶了一声,预备开战。 短袖衬衫先她一步沖他的同伴发声:「道歉。」 油头西装极不情愿似的撇了撇嘴,短袖衬衫斜过来一眼,这一眼仿佛很有分量,随后油头西装依言对陆瑶低了一下头:「对不住啦,对不住啦。」 短袖衬衫又说:「我们以后一定注意。小姐本来是要去哪?不如我们送你一程吧,至于衣服的清洗——」 说着他就把手伸进裤兜里去,陆瑶见状摆了摆手:「不必了。」 说罢她转身就走,决定还是先回家,程宇要是生气自己爽约…那也没办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1页 她没留意怀里的郁金香落下了一支,有人把它从泥水里捡出来,她也未曾察觉。 第二天陆瑶和程宇吵了一架。 程宇气陆瑶失约,陆瑶很好脾气的解释了第二遍,不是她不想去,是意外——程宇却说接机的事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给她写了那么多信,她回的信却总是很短,而且听说她总是和陈威廉一起打网球? 陆瑶很惊讶:「我为什么不能和威廉打网球?」 程宇脸上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是失态的脱口而出:「我们以后总要结婚的,你不该在我出国的时候跟别人走那么近!」 陆瑶更惊讶了,一时顿住了。 在她还在学百以内加减法的年纪,有次两家人一起吃饭,陆清昶多喝了两杯,随口说瑶瑶以后要结婚的话和二小子结就挺好。因为他不捨得女儿嫁去别人家里,现在又不兴招赘那套了,真有愿意入赘的,想来也不能是什么好人才。隔壁够近,有什么事,女儿喊一嗓子他这个爹立刻就能翻墙过去。 程宇自知说错话,可无从找补,干脆一吐为快:「就算陆伯伯是玩笑话,可我不当玩笑,我们从小就在一起,还会有比我们更熟悉彼此的人吗?我们是不能分开的。」 「当时爸爸一说完,妈妈就叫他别胡说,说我的事情要看我乐意。」陆瑶沖他一笑,笑只在声音里,不在脸上,「打不打网球,信写得长不长,谁说了也不算,得看我乐意。」 程宇要被气死了。 又过了一个礼拜,周家四小姐周蔓蔓订婚,在半岛酒店大办了一场,除了普通的宴客吃饭,还包了舞厅留给年轻人们跳舞社交。 饭后长辈们喝茶谈天,陆瑶来了舞池,和几个同样不跳舞的女朋友在一边闲坐看热闹。 很快音乐响起,青年男女们开始互相揽着旋转,其中有一对吸引了陆瑶的注意;是程宇和一个她不认识的女孩,那女孩显然是个混血儿,漂亮得惹眼,高鼻深目睫毛长长。 程宇也注意到了陆瑶的目光,挑衅似的沖她一仰下巴,又把女孩搂得紧了一点——这个动作并没有达到他的预期,因为陆瑶只看了他一眼,然后就偏过头去和旁人交谈了。 陆瑶觉得程宇既幼稚又无聊,她懒怠理他,专心和女伴谈天。 正聊着最近放映的电影呢,温迪忽然「哎」了一声,「你们看,金聿庭居然也来了,应该是男方的朋友吧?没听说周家和金家有什么关系。」 陆瑶顺着温迪看的方向望去,发现那人自己认得。 只是他今天没穿短袖衬衫,衬衫西裤打扮着,看着挺精神的。 「你说他叫金什么?」 「金聿庭呀。」温迪眨了眨眼睛,「你没听说过他?」 陆瑶反问:「他很有名么,是影星?歌手?」 「金家的儿子还用去演戏唱歌?他家和咱们一样,都是祖籍内地。我妈说二十年前他爸爸在重庆是有名的千万先生,当年两手空空几乎就带着一条命出去,到了马来西亚没过几年又是一个橡胶大王,少说也有十几亿资产。」 陆瑶点了点头,怪不得他国语说得好。 温迪又笑道:「自从金家搬来香港,想认识他的女生可多啦。」 女孩们还年轻,大都在不记事时就迁来香港,或像陆瑶一样,干脆在香港出生。但她们父母那儿还留存着许多上一辈的往事,老去的风月并没有彻底消逝在时光里。 此时就有一个李小姐接话道:「十几亿和他有什么干系。他只是姓金,又不是他爸亲生的,听说他妈带着他嫁给他爸时他都三四岁了。」 温迪不贊同这个说法:「可是金家又没有旁的孩子,他又有能力,一面上大学一面开酒店创业,除了他没别的继承人呀。」 李小姐一撇嘴:「据说他妈年轻时爱包小白脸,他生父就是当年天津一个唱花旦的戏子,他这种身份有什么资格继承金家的产业?说不准他爸在外面有私生子呢。」 「天吶,他怎么过来了?」温迪的大眼睛瞪得更大了几分,「不会听见我们在说他了吧!怎么办怎么办——」 「没事的。」陆瑶轻轻拍了一下温迪的膝盖,「他只是有钱,又不是顺风耳,隔那么远听不到的。」 但金聿庭的确是冲着她们的方向来了,越走越近,直到定在陆瑶面前。 「陆小姐,上次的事对...」 「上次你已经道过歉了。」 金聿庭看着她的眼睛:「我没忘,只是找个由头开口。」 陆瑶挑了挑眉毛,想这个人还挺直白。 「为了找个话题,好请你跳一支舞。」金聿庭沖她伸出了手,「可以赏光吗?」 本来是不打算跳舞的,但女朋友们的嘁嘁喳喳使她有点好奇,不远处的程宇又一直瞪着自己... 陆瑶抬手搭上他的掌心,随他步入了流动的霓虹。 不消说,在音乐与灯光停歇后,又会有一场悲欢离合开幕。暑去寒来春復秋,夕阳西下水东流,上个时代的热闹、冷清、情仇已经落定,新一代的人自有他们新一代的爱恨,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