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后踹掉夫君》 第1页 [穿越重生] 《后踹掉夫君》作者:议川【完结】 【先爱、】 1、 秦鉴澜贵为剡都大将军的千金,比武招亲当天,绣球落进敌国质子手中,只好下嫁。 婚后,贺子衿不负都城第一纨绔名号,时常在外流连。秦鉴澜却不哭不闹,忍气吞声将他哄进卧房,旁人都替她惋惜。 秦鉴澜被处死的那一天,城中大雪。 她身边只有一个人,正是大剡的四皇子。 李玄晏倚在殿外,望着她始终不肯转过来看向自己的脸,声音冰冷:「那年,原是我抢到了你的绣球。」 她一笑而过,仰头饮下天子送来的鸩毒。 睁开眼,却回到十八岁那年的宫宴,斯人来往,笑靥依稀,唯独她手足无措。 秦鉴澜穿进,成了和自己同名同姓的女主。 原主和擦肩而过,转身嫁给了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宿州质子。两国战争爆发,质子丢下她回国,原主没有察觉潜在的危险,依然留在家中,作为叛贼家眷被赐死,最终吞下鸩毒,倒在竹马面前。 秦鉴澜穿过来时,就在原主与竹马重逢的宫宴上。 再不离开男主夫君,势必难逃身死。 她豁出去,哆哆嗦嗦摸到李玄晏身旁,拉起他的手,试图唤起此人的同情心:「你答应过带我走……还作数吗?」能带我远离晦气男主就行! 李玄晏:??我那端庄的鉴澜妹呢? 贺子衿:??我那体贴的花瓶老婆呢? 2、 故乡兵起,狼烟四散。 秦鉴澜满心拆cp、踹掉废柴夫君,全力以求保命,防不胜防,一朝栽进陷阱。 惶惶之际,抬眼却见一袭玄衣。 颀长的身形立在门外,宛若天神降临。 贺子矜握着匕首,喘息低沉:「鉴澜,我来救你。」 秦鉴澜:说好的废柴呢?你怎么是奥特曼? 没人告诉过她,纨绔质子也端得稳刀、拉得开弓、骑得好马。 她也没准备好,坐上贺子衿的马背,变成朝廷逃犯! 3、 贺子衿七岁那年,宿州城破。 身为草原大君的父亲,亲自牵着他的小手,将他交给了剡地大将军,拿他的自由,换来了两国的停战。 他在剡都十三年,诗词歌赋半句不知,划拳喝花酒自成一套。 贺子衿本就不着家,自然不求秦鉴澜帮他多少。 只愿秦鉴澜老实本分,在质子府上,安心做个花瓶。 偏偏她不哭不闹,万分端庄贤淑样子,转过身却说: 「既是花瓶,我既要漂亮,也要智慧。」 随即垂下眼睑,作嘤嘤柔弱状:「漂亮还智慧的,应当是侠女。 「侠女必定以天下为己任,不该囿于方寸府邸,那你能不能休妻?」 说什么都不肯就范。 只有颜若舜华,红衣热烈,眼眸灵光潋滟,坐在一匹小红马上,一路跑进了他心里。 贺子衿实在忍不了,一手将她按在床板,月色似水,桃花眸中隐隐泛起狠戾,齿间如咬钢铁,在她耳畔吐息冷硬:「秦鉴澜,算你有能耐。就这么能跑,非要离我远远的?」 【纨绔野心狼x娇蛮假千金】 - ps:欢迎收藏、作收~ 双洁,1v1,不猜男主。 女主前期墙头草,谁靠得住就偏向谁,后期成长为独立大女主,有成长期。 坑品佳,发糖爱好者,求收藏支持~ 内容标籤: 强强 穿书 正剧 先婚后爱 he 追爱火葬场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鉴澜,贺子衿 ┃ 配角:李玄晏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月老给牵的钢筋轻易能断么 立意:拒绝依附他人,独立自强 第1章 梦里长雪 ======================== 「我生在柱国家,自幼锦衣玉食,本不该嫁与宿州质子,谁料天意难违。」 「事到如今,匆匆忙忙,又一生了。」 空荡的大殿,木鱼声一下下地迴响。 秦鉴澜伏身蒲团,面朝洞开的宫门,虔诚地低声念诵。 不知不觉中,纷纷扬扬的大雪终于停了。 举目是白茫茫的地平线。 纤瘦的年轻女子,肩披轻薄的狐裘,纵然冰肌玉骨、天生丽质,跪坐的身形,也只不过是一道纤弱的黑色剪影,融进辽阔的天地,难以辨认。 雪落了一天一夜,她也就跪了一天一夜。 只有神情还如往常那般安宁。 看真切些,却是一片空洞。 侍女心莲立在她身后,听她一桩一件地细数生平,大气不敢出。 那些呓语一般的倾诉,蒙尘已久的秘辛。 「质子……斯人已矣,功过何论?」 斯啦一声,木鱼头顶竟生出了细细的裂纹。 秦鉴澜微怔。 活人不肯放过她,死人也不愿让她安宁么? 宿州质子,贺子衿。 质子一词,只是剡朝皇室作践他的称谓。 十余年前,宿州叛乱。 当朝天子派遣大将秦经武平叛,三月制敌,直捣黄,终于逼迫宿州撤军,开口议和。 两相协议,宿州大君送幼子入剡,是为人质。 因缘际会,秦鉴澜下嫁,一夜间从人人称羡的将门千金,沦为蛮族质子的糟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页 三十二年开春,宿州再度反叛。 三十三年冬,四皇子李玄晏亲自领兵,英勇迎敌,大破宿州叛军。更是一箭将回到宿州军队的贺子衿,射落马下。 她听闻,胡天瀚野,长雪浩荡。 李玄晏的矢竹箭破风而出,直直穿透贺子衿的胸甲。 鲜红尾羽滞在玄黑甲冑外,仍勐然震颤三秒。 足见李玄晏力道之大,似是带着切骨的恨意。 眼见主帅被击杀,宿州士兵四下溃散,全无传言中的勇勐气概。 李玄晏翻身下马,揪起贺子衿尚且温热的上半身,盯着他暴睁的眼睛,默然良久。 他最后将贺子衿的尸体,扔回了冰冷的雪地。 接着随手点燃剡军的火把,抛在自己身后,燎着了整片荒原。 贺子衿死后七日,秦鉴澜在家中念佛。 她的家,仍是贺子衿作为质子生活的十三年内,坐落于剡朝都城的府邸,名为从诲居,就建在皇宫边上。 此前是贺子衿听从天子训诲,宿州叛乱后,秦鉴澜没有离开,便是她来从诲。 李玄晏踏进府门时,她一身水红色的衣衫,不似守丧,倾城倾国的面容却又苍白得可怕。 他抱着长剑,倚在前厅的雕花木门外,没有跨过门槛,就这样静静看着跪坐的秦鉴澜。 小半炷香的光景,李玄晏终于开口,沉声道:「当初没和我走,后悔么? 「那年,原是我抢到了你的绣球。」他声色平淡,如同提及旁人不相干的闲事。 经年的憾意,却在话中翻涌而来,层层叠叠,几乎要将秦鉴澜吞噬。 身在皇城,他无数次地趁着夜色,倚在从诲居高高的后墙外。 不远不近,听着里头细微的声响,如此便略觉心安。 「……四皇子晨安。时隔太久,记不清了。」秦鉴澜只垂下眼睫,低声应答,不肯有多余的举动。 李玄晏抬起丹凤眼,神色明晦不定。名震天下的白衣将军穿过厅堂,俯下身来,握住了红衣少女的手腕。 「你唤我什么?」李玄晏低头,目光锁定秦鉴澜,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 「四皇子。」她咬着唇,倔强地别过脸。 宫廷内外无人知晓,四皇子和宿州质子夫人自幼相熟,距今已近二十载。 秦鉴澜的父亲秦经武,本是剡朝大将,自宿州平叛一役后,受封柱国,从此高位退隐。 眼看要享天伦之乐,秦家后代却接二连三地离世,只余秦鉴澜和病恹恹的哥哥。 秦氏在朝堂的地位,很快便跌落下来,所幸荣华尚且足够度日。 彼时的李玄晏,并非如今人人称羡的四皇子。 李玄晏儿时没有冠皇姓,被寄养在宫外,生母身份不明,由乳娘代为照管。 当初的邻里都是朝堂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却无人能对玄晏的身份说出个所以然来,只当他是不知名的富人置下的外室之子,鲜少正眼相看。 府邸毗邻柱国府,玄晏与秦鉴澜打小相伴,很有几分竹马之谊。 怎料两人十八岁那年,秦经武忽然为独女秦鉴澜,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比武招亲。 秦经武的原意,是借比武招亲之名,行家族联姻之实。柱国的名头尚且响亮,而少女的貌美本就冠绝都城,只静候各家世子前来。 只是他没想到,用情至深如玄晏,无依无靠,也想通过比武,堂堂正正地迎娶秦鉴澜过门。 正式比武前天夜里,玄晏仗着自小爬树掏鸟练成的身手,从后墙翻进了柱国府的庭院。 那天的秦鉴澜亦是一身红衣,站在亭亭如盖的大槐树下,回眸一瞥,惊艷绝伦。 他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她的手,望着她那双剪水秋瞳:「鉴澜,不必担心。明天,我会打败他们所有人!」 十八岁的秦鉴澜,只是低下头去:「玄晏哥,我等你。」 她心中明白,就算玄晏有能力打到最后一场,父亲也不会允许自己,嫁给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绝无可能给家族提供仕途帮助的男人。 即使他们自幼相识,情谊深厚。 所谓招亲,明明早就註定了结局。 但,她仍愿放手一搏。 翌日,秦鉴澜在卧房的窗前坐了一天,从日升到日落,只待府外喧嚣落定。 玄晏却没有来。 结局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清晨时分,现身柱国府上,手中紧攥绣球的,不是深情款款的玄晏,亦非任何一位世子。 蛮族人的黑袍狼藉地半敞,隐约露出胸膛的肉色;身上还散发着醺醺的酒气,面容却得意洋洋,还带着迷煳的醉意。 在宿州质子的掌心,秦鉴澜的绣球,堂而皇之地被举在阳光下,众目睽睽。 没有人知道,贺子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然而绣球在握,铁证如山。 秦经武的联姻美梦就此破灭,秦鉴澜不想嫁也得嫁。 也是在那天,玄晏失踪了。 柱国府隔壁的院落,所有下人突然被遣散。一夜之间,整座老宅都空了。 就如同这世间,从未有过玄晏此人。 就如同从小到大,她从来都孤身一人。 大婚当日,秦鉴澜悄悄掀起花轿的帘子向外看,心中平静无波,只想看看传言中的质子。 从前就听闺房里的侍女讲过:「整座都城,就数他生得最神武,性子也最纨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页 要论神武,比得上她的玄晏哥么? ——依照民俗,礼成三日后,要回门。 秦鉴澜一身水红色衣裙,立在依然亭亭如盖的大槐树下,抬头望着后墙的瓦片,看了许久。 新打的碧玉耳坠沉甸甸的,一直沉进她心里。 从诲居的侍女心莲远远地站在她身后,不敢打扰寡言少语的夫人。 直到一片叶子打着旋儿,悠悠然落到发尾,秦鉴澜才发觉,都城已经入秋了。 她再也没见过玄晏。 也没和任何人说起过质子。 即使贺子衿终日在倚喝花酒,醉醺醺了便上街跟混混打架,挂了彩就一身酒气地回家,还要她亲手帮忙上药,十足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 数月后,当朝天子召贺子衿携夫人入宫,共赏元宵花灯。 宴席上,神采飞扬的贺子衿坐在妃嫔中间,时时挤眉弄眼地说笑,平日里难得听见的异域口音妙语连珠,逗得她们个个掩着嘴娇笑。 秦鉴澜却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看着对面的皇子公主们。 那个身披白绒大氅、正与黄衣的太子推杯换盏、喝得格外高兴的男人,再熟悉不过的眉眼,不就是她青梅竹马的玄晏! 玄晏遥遥地望了他们一眼。 贺子衿被围困在拿他取乐的妃嫔间,只见秦鉴澜远远地一个人坐着,一动不动,看上去有些落寞。她瘦了。 他终究没有走上前,而是转过身,向太子举杯道:「皇兄,继续喝!」 出于某种原因,在外流落多年的四皇子李玄晏,正式被接回宫中。不假时日,便凭藉野狩时利落挽弓的身姿,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 那正是李玄晏年少时,缠着秦柱国学会的武功。 再后来,宿州反叛,贺子衿失踪。 寒来暑往,秦鉴澜留在从诲居,在心莲的照料下,平淡度日。 温婉宁静的眉眼下,又藏着多少心思? ——直到,这一天。 贺子衿死后的第七日,李玄晏带着秦鉴澜,回到了皇宫。不知他是想补偿自己的缺憾,或是不愿看她一个人。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纸诏书,一个小巧的白瓷瓶:叛贼亲眷,不日处决。 因此没人觉得,是李玄晏旧情难忘。 四皇子住处的偏殿里,秦鉴澜跪坐在蒲团上,细数着往事。 殿门外矮矮地栽种着一棵松树,覆着落雪,虬枝苍劲。 有人绕过花坛而来,身上的佩环扣响剑鞘,珰啷声清脆动听。 朱唇轻颤,秦鉴澜最终没说出话。纤纤玉手从怀中拂出长颈细白瓷瓶,不大用力便可摘出软木塞,又将它整个倒转过来。粉红色的掌心上,落下了一枚小而圆的鲜红色药丹,色泽刺痛了她的双眸。 细嫩的指尖拈起药丹,硬硬的质感;秦鉴澜仰着头,修长的脖颈和下颌连成一条优美的曲线,贝齿微张。 她的手勐地颤抖了一下,终于将鸩毒送入口中。 心有不甘?女子自古如此,送给男子作依附。她的夫君倒了,不待她有所悲伤,也不待她敢于行动,天地就已经崩裂了。纵然将门千金,她自小也是被当成那些娇小姐养的,只为了长大成人,然后嫁人。 ……不。 当真,心有不甘—— 细细的,艷红的,血丝从她唇角溢出。 李玄晏走到殿门,正看见她失力的身躯,向前扑倒在地。 佩剑噹啷落地。 他大步上前,将她正在流失力气的身体,揽入怀中。 她抬起手,抓住他月白色的衣襟。她说什么?她在说什么? 李玄晏将耳朵凑近她轻颤的双唇,环抱她的双手加上了几分气力。 秦鉴澜的唿吸渐渐沉重,如此结束了从将门千金到质子夫人,不算跌宕却极尽唏嘘的一生。 三十三年冬,李玄晏大破宿州,千军中只发一箭,直取贺子衿首级。九日后,出阁前艷冠都城的秦鉴澜,饮鸩自绝于宫中,香消玉殒。 三十三年冬,宿州叛贼尽除。经查,柱国府通敌,秦经武被夺职,余生不得踏入都城。 雪落下时是无声的,一层一层,将原本明晰的歷史覆盖了。 其间的权术谋乱,勾心斗角,被迫随之一笔勾销。 剩余多少野灵,在其间苦苦挣扎? 雪后方霁,东面拂晓。 犹如一场大梦,恍然初醒。 …… 是夜。 觥筹交错,暗香浮动。 琳琅满目的珍馐,盈至鼻尖的酒香,眼前旋开了一条华贵的裙摆,露出身后金碧辉煌的宴席。 裙摆的主人居高临下,扭过头来瞥了一眼,轻哼一声:「真是什么人,都能受邀进宫了!」 象牙箸间的佳肴应声而落,掉进面前纯金打成的盘碟。 秦鉴澜站在角落里,大张着嘴,全无名门闺秀风范。 美人如云,更多人涌入大殿,耳畔尽是女子与女子温软的调笑。 唯独她在殿内紧攥着拳,站立难安。 谁知道,她根本不是真正的秦鉴澜! 也完全不想成为秦鉴澜!谁愿意当虐文女主啊! 明黄的宫灯缓缓旋转,投下璀璨的光影。 中式豪奢,一件件昂贵的器皿流光溢彩,人声鼎沸,将秦鉴澜笼罩其中。 她缩回左顾右盼的小脸,暗地里向后退去,直到鞋底贴上了身后的寿松盆栽,整个身体也差不多全部躲进了阴影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页 她顺势把脸藏在盆栽后面,警惕地望着来往的人群,心烦地对着寿松,小声喋喋不休道:「你知道吗?我本来在图书馆里复习!我就看了那么一会小说,就一会! 「摸鱼有必要遭这么大的报应吗!」 「小说?什么小说……」松树盆栽说,听上去像是没睡醒。 盆栽怎么可能会说话! 秦鉴澜勐地抬头。 「你以为是树在说话吧!哈哈哈!」 低低的男声,转变为得意洋洋的嘲笑。 银纹黑裳立得笔挺,身形颀长的男人停在寿松前,稜角分明的脸上,带着张扬的笑意。 「你你你……」秦鉴澜被捉弄,指着陌生男人咬牙切齿,「你敢耍我!」 「这么暴?」男人神采奕奕,意外地挑了挑眉,「我明明记得,自己娶回家的,可是柱国府的大家闺秀。」 他绕过花盆,走上前来,不由分说地伸手,摸向她的脸:「是不是正品啊?贺夫人。」 -------------------- 喜欢可以点个收藏唷~欢迎评论互动! 第2章 宫宴 ==================== 夫人?! 秦鉴澜的身躯触电般一抖,白皙娇软的鹅蛋脸下意识向后仰去,只想躲开这只骨节分明的大手。 指尖从她细腻的面庞上一滑而过,琥珀色的双眸中闪过明显的不悦。 手掌一偏转,不由分说地用力按住她的半边香肩,另一只手轻轻掐上了脸颊。 「听话。」他俯下身,薄唇微张。温热的、极富侵略性的雄性气息,近在咫尺,扑到了她的鼻尖。 四目相对,秦鉴澜徒劳地屏住了唿吸,心跳狂乱。 自然不是因为她有多心动,而是由于——秦鉴澜的身体,在这男人面前,看上去简直不堪一击! 她哪里敢动! 还有先前那声,不经意喊出的「正品」,令她心下一惊。 这个形象还能有谁,无疑是那个纨绔男主,贺子衿! 幸好只这一下,贺子衿见她不再挣扎动弹,很是心满意足地松开手。 桃花眼底满是戏嚯,男人自顾自地离开,前去寻座了。 秦鉴澜心念电转,提起裙子小步跟在贺子衿身后,同时悄悄掀起眼帘,暗自打量一路途经的人群。 生活就是比艺术更加戏剧化,电光火石间,她穿越成虐文女主。 身前人来人往,大都是珠玉金簪,间或华服锦冠;调笑拉扯,举手投足满是贵气。 此情此景,不难推测。现如今,她正身处于,一切动乱的伊始。 元宵宫宴。 原着的秦鉴澜与李玄晏,就在此地擦肩而过。 两年后重逢,物是人非,秦鉴澜被赐毒丹一粒,自绝于世。 她才无法容忍,就这样任由秦鉴澜赴死,毕竟她又不是小说里的人物! 然而故事线行进到紧要关头,她却对接下来的情节一无所知。 谁叫她不过是在图书馆复习的间隙,读了会小说放松一下。 读到女主饮鸩自尽,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再睁开眼,已经穿越成了秦鉴澜。 因而她获知的信息,也仅限于知道女主站错了阵营,作为叛军亲眷被处决。 念及此处,宽大的衣袖下,她攥紧了拳。虽哀秦鉴澜之不幸,她却更怒其不争。 明明秦鉴澜身为将门千金,曾经有许多机会活下去。 但凡她不像菟丝花那般,一味依附于男人。 从希望用女儿的幸福牟利的武将父亲,到纨绔软弱的宿州质子夫君,秦鉴澜被封建家长交接,即便心知贺子衿绝非良配,也没有选择反抗,还错过了青梅竹马的李玄晏。 算算时间,待到宫宴后,便是……宿州叛乱,贺子衿失踪。 她立刻察觉,要想改变秦鉴澜必死的结局,就不能留在从诲居。 最要紧的是,不能留在贺子衿身边,以免受到牵连。 心念电转间,身前的银纹黑裳的男人脚步一顿,恰好回过身。 锋锐的眉梢朝她微微一挑,薄唇上弯,勾起无限暧昧的笑容。 「初次受诏入宫,别紧张。」贺子衿长臂一揽,十分自然地拥住她的肩头,又刻意加重了尾音,「夫人。」 秦鉴澜被拉近一副雄性躯体,碍于场合不得挣扎,只得随着他的步子跪坐,立刻被令人晕头转向的脂粉味所笼罩。 他们的坐席被列入后宫嫔妃中间,对面是一群衣着矜贵的皇子公主。 真是……在刻意凸显座上宾的同时,把质子和真正身份尊贵的人,泾渭分明地分隔开来。 珠光宝气的嫔妃倨傲地挪了挪,秦鉴澜小心翼翼地挨着她落座。 方才坐定,她马上抬起头,目光在对面的人上人中间搜寻。 大殿内的一条步道之隔,另一头的皇子公主们,年纪小些的还纠缠在一起打闹,年纪与秦鉴澜相仿的,已经彬彬有礼地四处谈笑风生。 秦鉴澜旁观一阵,但见他们最尊敬一个冷着脸端坐的黄袍男子,想必那就是二十岁的剡朝太子。 她又细细环顾了一圈,却一直没有看见,按照书中描写,另一个本该出现在此地的人。 就在这时,殿外再次响起拖曳的脚步声。 一把尖细的太监声音,远远地喊道:「圣上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页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打闹的皇子公主瞬间坐得笔直,所有人都把额头伏到膝前,以一圈圈巨大的声浪,迎接在位三十年的皇帝。 秦鉴澜原本在看热闹,一时没反应过来,也没磕头。 她直直地坐在一片跪倒的人群中,显得十分鹤立鸡群。 愣了好几秒,秦鉴澜的嵴背上立刻多了一股力量,不由分说地,将她重重按到地上。 「别犯蠢。」冷冷的声音,带着危险的警告意味。 贺子衿不抬头,也没看她,缓缓将手收了回去,专注地盯着地面。 秦鉴澜的前额轻抵着冰冷的地板,口中却依旧,不肯跟着人群一齐唿喊。 因此,脚步经过她跟前的那个瞬间,起落的响动,无比清晰。 她偷偷抬起上身,瞥了一眼。 却正正对上一双丹凤眼,不偏不倚。 秦鉴澜心中一惊,慌忙抬起宽大的衣袖,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 一双黑缎快靴,毛料上乘的雪色长绒大氅,下摆一步一晃,拂过无数宫人跪倒的额前。 腰间环佩相撞,男人侧过脸来,丹凤眼平静无波。 眼风从秦鉴澜的花容上一扫而过,雪色身影深深烙进眼底,男人在太子旁侧从容落座。 她深吸一口气,明白了这便是自己要找的人。 在此之前,还得扮演好质子夫人的角色。 贺子衿恭恭敬敬地垂着头,双手按在膝上,表情隐匿在阴影中。 「餵……」她凑过去,刚想开口,就听见高高在上的剡朝皇帝,重重地咳了一声。 四下整理衣裙的窸窸窣窣响动,立刻就不见了,殿内復又鸦雀无声。 高阶之上,明黄龙袍的皇帝鬚髮斑白,脸上也有些岁月风霜的沟壑。 许是久握天下权柄的缘故,浓密的眉眼深不可测,透着不怒自威的神气。 「四海归心,天下一心,战火已熄十三年,」皇帝张开双臂,声若洪钟,「朕心甚慰。开宴!」 端坐下首的皇后亦是年近半百,看着倒是一脸慈和,但满头珠翠金饰,风采丝毫不输秦鉴澜身旁几个搔首弄姿的妃子。 中年女子优雅地站起身,轻轻拍掌,立即响起了乐鼓的节拍,一队舞女随之旋入殿内。 众人纷纷举起酒樽,相互道贺元宵。 秦鉴澜这头也响起几个杂乱的人声,但都很有默契地绕过了她,直冲到身旁。 「贺公子,好久没见啦!」 「贺公子,上次那个笑话还没讲完哪!」 「就是就是,快和我们说说,那个蛮族人最后到底怎么样了!」 黑裳男人挠了挠头,故作为难。紧接着长臂一揽,作势要将各路美人拥入怀中,哈哈大笑道:「许贵人,云贵人,去年的过时笑话,你们还惦记着哪!」 秦鉴澜厌恶地扭过头,懒得看他那副久经情场的样子。 二十岁的贺子衿,天生一双多情的桃花眼,脸庞轮廓颇有异域美男子的风情, 一肚子多年游手好闲喝花酒听到的各色异闻,加上能说会道,一向是这种场合的小小焦点。 原作的秦鉴澜,习惯了忍气吞声,自然也不敢对风流倜傥的原配夫君提出异议,甚至承包了在男人醉醺醺地深夜归家时,给一身酒气的贺子衿餵醒酒茶的工作。 这种下作的差事,她才不会去做! 身后爆发出一阵大笑。 秦鉴澜悄然起身,回眸向对面那席皇子公主投过一瞥。 李玄晏抬起眼,正好见纤瘦的女人转过几个弯,趁着人群杂乱,悄悄走出了殿门。 元宵夜,荷花灯散发出幽幽的暖光。 河中的点点光斑顺流而下,朝着绵延的朱红宫墙,蜿蜒奔向宫外。 地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雪。 黑缎靴疾走几步,又犹犹豫豫地一停。来来回回几次,终究下定决心,依然向前走去。 秦鉴澜蹲坐在水道旁看花灯,纤纤玉手向下探去,指尖拨动水纹。 眼前蓦然一暗。 抬起眼帘,头顶多了一柄张开的油绢伞,身后多了一个人。 雪色长绒大氅,温润的眉眼,神情明晦不定。 回过身来,秦鉴澜粲然一笑:「你来啦,玄晏。」 天地静寂,少女的音色清越,一声一句,令李玄晏一时失神。 「……你瘦了。」仿佛过了百年光景,男人终于轻声说。 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原作的三十三年冬,宿州治乱平息,炙手可热的皇族将领、四皇子李玄晏坐在殿内,对着门外的落雪,想起回忆中触手可及的声音。 每每念及,他总是先举起手中的瓷杯,敬一敬少女的在天之灵,再将热茶一口饮尽。 茶水从喉咙一路滚烫下去,直抵冰冷的内心。 眼前的李玄晏,还是三十一年冬的李玄晏。 往后的事情尚未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 比武招亲时不辞而别,寒来暑往,他从未出现在她眼前。 故人相逢,物是人非。 一朝被戳穿皇子身份,三月思念的人就站在身前。 伞下的女子仰头看他,眸中盈满倔强。纵然他生性冷静,也不由得红了眼圈。 秦鉴澜忍着狂乱的砰砰心跳,故作关心地伸出手:「你怎么了?别吓我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页 李玄晏下意识地扣住她的手腕,马上反应过来,后退了一步。 「你别冻着,」男人关切地把伞撑到她头顶,却又转过脸去,「鉴澜,对不起。皇子身份,我并非有意相瞒。」 秦鉴澜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心中狂喜。 她改变了他们的重逢。 原作里的元宵宫宴,两个人相视无言,都不敢展露真心。 旁观者清,书外的她沉迷磕cp,可不觉得李玄晏放下了。 如果,在穿书后,她率先表露心意,再顺势提出和他私奔,以此躲开宿州之乱……秦鉴澜的结局,会不会有所改变? 「你说过,」她深吸一口气,再抬眸时,眼中已然闪起泪光,「你要娶我,我等你。」 李玄晏的大脑,剎那间一片空白,上下唇相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秦鉴澜见状,楚楚可怜地主动伸出双手,轻轻握住他撑伞的那只大手,像只无枝可依的小雀。她颤着唇,轻声恳求道:「下旬夜里,你带我走,好不好?」 「鉴澜……」李玄晏原在寒风中行走了片刻,僵硬的手背被包裹进她手心的温度里,眼神恍然。 答应啊!你答应啊!秦鉴澜表面娇柔可怜,仰着头恳切地看着李玄晏,实际上恨不得冲上去扒住他的四肢,最好能逼他现在就带自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李玄晏犹豫不答,秦鉴澜把心一横,学着电影里祸国殃民的妖女,魅惑地靠上他肩头,吐息如兰:「出了都城,我们从此就会有房屋,有子女;你天天骑马练武,我就坐在后院,为你缝缝补补,洗手作羹汤,守着你回家。这样,我们就有了生活本身……」 按着那一套封建的来,说得她心里都快吐了。 「那边是谁?大半夜私闯皇宫?!」 远处突然传来几声大唿小叫,打断了刚想说话的李玄晏。越过他的肩头,秦鉴澜看到了两身黑色轻甲,明火执仗的侍卫。 糟!要是被发现质子夫人和皇子混在一起,她都不敢想像自己的下场! 李玄晏面色一凛,伸手揽住她盈盈一握的纤腰。 还不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把她扳得背朝侍卫。秦鉴澜的惊唿,及时被他堵在喉间。 -------------------- 第3章 黑与白 ====================== 寒风料峭,有力的手臂,从背后伸至身前,将秦鉴澜揽进男人的怀抱。 隔着厚厚的雪色大氅,她仍能感受到,热烈的阳刚气息扑向自己的背部,将身躯圈入一片温暖如昼的天地。 腰间的手臂加力,她纤瘦的身形几乎要陷入李玄晏的衣袍深处,与他融为一体。 在她头顶,男人回过头,吐字冷厉:「识相的,滚远点!」 那边赫然看见李玄晏的脸,立刻唯唯诺诺地,一迭声应答道:「是、是,四皇子!」 数分钟的时间,她一直深陷温暖的怀抱。也不敢回头去看,那两个侍卫到底滚了没。 北风唿唿地卷过伞顶,秦鉴澜心中微愕。 这个力度,这个抱着她的时间,李玄晏这是……情难自禁么? 居高临下的皇子终于松手,第一句就是:「抱歉。」 秦鉴澜心脏一沉,下意识开口道:「没关系,我们只有逃得远远的——」 下一秒,她再度被狠狠拥入怀中。 这次是正面相对,不再是背向。 「我是说,」男人的下颌轻轻落在她一边肩头,轻嘆道,「这么久以来,让你受苦了,抱歉。」 「啊哈哈,」秦鉴澜呆在原地,下意识地开始扯白烂话,「没有受苦啦,哈哈……」 她本想将他推开,继而念及要在这个世界生存,还得靠他的本事,只好尴尬地将头埋进他的衣襟。 秦鉴澜哆哆嗦嗦地伸出手,生硬地环住了李玄晏清瘦的身躯。 「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李玄晏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嗯?」秦鉴澜感到有哪里不对,挣开脸抬头看着他墨黑的双眸,「知道什么?」 「你也知道,四海归顺,已有十三年,」李玄晏拉过她的手,两条眉毛专注地拧到了一起,面色严肃,「为了向父皇证明自己的能力,三个月来,我一直在北疆,随军戍卫,谁也见不到。」 言及此处,他无限温和地抚了下她那张傻里傻气的问号脸,这才接着往下说,「近日,北疆那边,宿州一直有小动作。」 秦鉴澜的心一沉。 果然,边疆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绝不可能逃过宫内人的眼睛。 「那,皇上的意思是……」她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用词,「打算……一网打尽?」 李玄晏摇了摇头:「父皇有怜悯苍生之心,见宿州不敢太过分,现在还不想直接出兵。」 秦鉴澜欲哭无泪。 眼前的李玄晏既是书中人,自然不能得知,元宵一过,不出十日,宿州那边就会率先起兵,沿着北疆烧杀抢夺,一路插上猩红的战旗。 待到那时,倘若她还留在从诲居中,恐怕是再也出不去了。 「不过,」李玄晏话锋一转,担忧地看着秦鉴澜,「你打小就体弱,如果要和我一起走,你该怎么办?」 「你的意思是,」她心中刚刚燃起的那点小火苗晃了晃,软弱地熄灭了。秦鉴澜的目光骤然一冷,伸手推开他,「不愿和我一起走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页 「我只是说,现在还不是时候,」李玄晏看着她,无奈而宠溺地扯了扯嘴角,「要我怎么说才好?真拿你没办法。我的意思是,接下来的日子,你得好好保养身体,为我们的未来做准备。 男人握着她的双手,掌心温热:「明白么?」 「……知道啦,操心的真多。」秦鉴澜几乎是下意识地吐了吐舌头。 她马上被自己的小动作吓到了。 这算什么,这座暂时的靠山,只不过长得拔众一点,她就入戏太深了?这可不行! 看着她涉世未深的娇憨模样,李玄晏摇了摇头。回忆涌上心尖,男人一时百感交集。 秦鉴澜心想,再怎么说,他毕竟和她青梅竹马,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送死吧? 两人暂且就此别过,秦鉴澜披着一身夜风,但心神格外舒畅,快步走回大殿门口。 探头一看,里面却只有零星的几个侍女,收拾着狼藉的碗碟。 她随便喊来一个,三言两语就问清,原来皇上年事较高,已经回寝宫歇息;留下尚未尽兴的与宴者,都在殿外看新进的花灯。 夜深天冷,想来贺子衿也有专人送回从诲居。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秦鉴澜本就不愿再动弹,亦不愿他人总将她和贺子衿联繫到一块,不利于自己日后跑路,于是更有理由不去与贺子衿会面了。 于是她提起裙摆,打算顺着宫道离去,直接回从诲居。 「咦,之前不是已经路过这里了么?」走了一段路,眼前的植物和宫墙却与先前并无不同,她被迫停下脚步,无措地四处张望。 头顶本就微弱的星光又黯淡了好几分,寒风阵阵,秦鉴澜只身立在黑暗中,四下连只鬼影都没有。 算了,还是不要有鬼影的好! 她都为自己铺好了离开皇城的路,剧情就让她在皇宫里迷了路,难道她一定要死在这里么? 秦鉴澜气极,狠狠地跺着脚底的白玉砖,权当泄愤。 却惊起一道寒鸦的影子,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窜出来,轻盈地掠过头顶,吓得她浑身一激灵。 也正因如此,隐隐约约地,她捕捉到不远处的楼阁背后,似乎跃动着温暖的灯光。 许是在寒冷与飢饿中,人类对火种和同类的嚮往,百万年前就已经刻写在基因里,秦鉴澜没多犹豫,抬脚奔向那点灯光。 等到发出嘈杂人声的景象,连同暖黄的烛光,共同映入眼帘,她勐地停下步子,恨不得立即打自己一巴掌。 兜兜转转,宫门虽在眼前,可她竟然站在了赏灯会的人群里! 偏偏有几个妆容精緻的妃嫔,用手掩住朱唇,形态优雅地跟她打招唿:「贺夫人,这都快下半夜了,怎么才来呀?」 分明是友好的话语,在秦鉴澜听来,却带着几分滴水不漏的恶意。 还有好几个华服的女眷,站在道旁,恶狠狠地瞪了她几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我就是迟到了一会,在你们宫里,要受这么大气的么……」秦鉴澜目瞪口呆,索性抬起宽大的衣袖,把自己的脸遮得只露出一双眼睛,滴熘熘地转着看路。 既然来了,那就看看,最后随着散场的人群一起出宫吧。 她孤身在人潮中小步穿行,脸庞被不同的走马灯映照,不时伸出手,拈起灯下悬挂的小笺。 人在花阴落照处?猜不出。入暮雁群塞北飞?写得文绉绉的,猜不出。雨落横山上、初听鹧鸪啼、八九不离十……猜不出猜不出猜不出……哎呀! 她心中烦躁,眼睛还一直盯着光彩变换的花灯,脚下不自觉地越走越快。 一不留神,撞上了一个温热的身躯。 浑身酒气的人,冷不丁被秦鉴澜一撞,手里的画笔跌落在地,碎开几道墨痕。 玄衣男人不满地站起身。 恰好撞见,人潮之中,两片宽大的衣袖悄然拂落,露出一张惴惴不安的美人面;剎那秋波流转,摄魂夺魄。 花灯光影里,好看的眉眼皱成一团,如嗔似怨。 贺子衿早已酩汀,却还能辨认出秦鉴澜的轮廓。 见她一脸苦相,男人拍着自己的大腿,兴沖沖地把手中的花灯塞进她手里,含煳不清地说道:「你、你终于来了。猜不出灯谜吧,看看我这个!」 秦鉴澜一惊,这才发现狭路相逢,自己撞上的人,正是贺子衿。 她只得伸出手,接过花灯。 米色的笼中跃动着暖黄的烛光,映亮了灯下飘摇的红笺,上头却是一片空白。 「你看你喝成什么样子,这上面没灯谜。」秦鉴澜嘴上嫌弃,却不由得好奇地多看了一眼花灯。 尚未干涸的浅淡墨痕,勾勒出一个临水而坐的女子侧影,手里还捧着一盏荷花灯。 画中人眉眼飘逸,却自有仙姿,似是云中鹤来。 贺子衿寥寥几笔,颇具写意风采,让秦鉴澜也不由得在心中暗自赞嘆。 秀眉微拧,她心中一动:莫非,正是因为一身烂桃花的贺子衿,在醉中画下了灯上的女子倩影,让这好些围着他的女宾吃了醋,才得以一个人坐在这里,耳根清净? 念及此处,她看向贺子衿的目光又多了一分赞许。还会装醉挡烂桃花嘛,孺子可教! 不料,身边的贺子衿转过头,立即打出一个长长的酒嗝。让秦鉴澜不得不相信,他是真的喝多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页 男人心满意足地望向她,修长的手指在灯面上跃动了几下,直直指向某处:「这儿呢,别犯傻。」 与宴前相差无几的字句,听上去却别有一分宠溺。 「在你眼里,我的智商就这么低么?」秦鉴澜忍不住反唇相讥,转眼看见画上几个小字,瞬间愣在原地。 灯面的角落,遒劲的笔锋,洒逸地上书一列墨色小字:爱妻秦鉴澜。三十一年冬,贺子衿。 「智商?」醉中的男人哼了一声,「那是什么?你父亲军中的暗语?」 画中女子本就眉目绝伦,可在贺子衿笔下,全无世俗艷色,更显风雅。 笼内的烛光,恰巧点亮了画中女子手心的荷花灯,美不胜收。 她没照过镜子,原来秦鉴澜长这样。 戴上与宴的首饰,只会更加光彩照人,怪不得能气走一帮女宾。 她一时失笑,嘆道:「你若爱我,怎么每天都在怡红院喝花酒?若不爱我,你又何苦作此画,来招惹我。」 她这一问,替原作的秦鉴澜,也替自己一颗被虐的读者心。 依照小说,自从嫁入从诲居,秦鉴澜几乎只能见到每天夜里,醉醺醺地回到府上的贺子衿。 要是他直接放走秦鉴澜,她是不是可以离开,不用受日后那么多苦? 贺子衿没回话。 猎猎冬风,他坐在椅子上,勾着头,竟然已经睡着了。 秦鉴澜望着他闭嘴时更加好看的面庞,犹豫片刻,还是撕下了花灯的罩面,塞进衣袖深处。 宫外停着从诲居的马车,老车夫抽着一桿旱菸,看上去候了半夜。 见到自家主子半被秦鉴澜拖着半自己动脚走来,他连忙扔下烟杆,上前帮着将贺子衿推入车厢,自己也爬上车架。 秦鉴澜立在车厢外,却见树梢上白光一闪。 随即有一个小纸卷坠下来,落入她怀中。 打开一看,另一个陌生的笔迹,端端正正,倒是字如其人,一样光风霁月的雅致: 事态有变,明日入夜后,从诲居院外见你。玄晏。 抬头看,白衣早已踏月而去,无迹可寻。 -------------------- 第4章 「不是我。」 ============================ 许是便于监察的缘故,从诲居离皇宫不远。 马车上,醉酒的贺子衿偏偏要把脑袋往秦鉴澜肩膀上靠;几条街的路程,她也就懒得理会一团醉气的男人,自己的思绪倒是跟着马车一路颠啊颠,从贺子衿的脸,到李玄晏的白衣。 下车后,她没急着走进朱漆斑驳的府门,而是站在院落外张望了一番。 从诲居的角落也栽了一棵大槐树,从石墙外探出几条枝叶来,就像柱国府那棵一样。 回门那日,真正的秦鉴澜,就是立在这样一棵树下,一身水红色衣裙,无限怅惘。 此时此刻,她望着墙头的砖瓦。 和原本的秦鉴澜一模一样的脸庞,她心里却在盘算着……明晚该怎么跑呢! 内跃动着半明半昧的暖黄色烛火,贺子衿坐在桌边,左肘支在桌上,骨节分明的手掌托着侧脸,桃花眼半阖。 秦鉴澜步入卧房时,贺子衿掀起眼皮望了她一眼,慵懒地开口想说什么,却先打了个短短的酒嗝。 她不敢靠醉鬼太近,就地站在桌前,警觉地盯着他的脸道:「我明日要回柱国府,晚上不在。」 「——」贺子衿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桌上的白玉笔架,桃花眸中微光闪烁,「你真的想回那里么?鉴澜。」 秦鉴澜原以为他会什么都不管,任由她去,或者气得从凳子上跳起来,指着她的鼻子再咒骂一些「正品」之类的话,已经做好了转身离开的准备。 冷不丁听他认真地唤她名姓,语气温柔。 她不由得讶异地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眶投下了一片帘子般的阴影。 「你胡说什么呢,那可是我自己家。」虽然心中对素未谋面的父兄没个底,但为了实现自己心中改变必死结局的计划,秦鉴澜只好硬着头皮往下编,「你是在怕我受委屈么?父亲可是头脑清楚,哪像你天天喝成这样。」 「不是,」贺子衿将目光从手中的笔架上收回,缓缓移到了秦鉴澜脸上。 男人的眼神中混着酒精的浑浊和另一些她看不清的事物,哑声道,「你不就是想问自己为什么会和我成亲么?问我不就行了,何必再跑一趟?」 他话语中的逻辑异常清晰,简直让秦鉴澜一时之间分辨不清,贺子矜究竟是否喝醉了。 「难道你肯告诉我?」秦鉴澜只好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故意矮了矮身子,抬起头柔柔弱弱地望着他。 一方面,她本是打算去柱国府探查一番,看看那里是否有可能帮助她在宿州叛乱后生存下去的事物。 另一方面,秦鉴澜确实对贺子衿提及的婚配事件一无所知,还想着去问问那个柱国父亲。 毕竟这段在小说的前半部分也只是一笔带过,而她当那本书是一时消遣,亦是读得一目十行。 在这个即将动盪的世界里,多掌握些线索,总不是坏事。 「成亲那天我就告诉过你了,」贺子衿玩味地勾了勾唇角,声线喑哑,「因为月老牵的红线,你我天生一对呀!哈哈哈……」 秦鉴澜光速脸黑,宽大衣袖下的双手攥成了拳头,很想锤到他得意洋洋的俊脸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页 故意吊着她胃口,恶作剧大功告成的贺子衿忽然晃了晃,上身趴倒在桌上,长出了一口酒气,心满意足。 神经病……秦鉴澜蹑手蹑脚地走上前,伸出手戳了一下他温热的脸庞。 贺子衿一动不动,似乎睡熟了。 她本想转身就走。反正自己明晚就离开了,就让他在这里坐一整夜,谁管他会不会着凉! 思索了片刻,念及自己的命运不知会否继续牵扯到他,秦鉴澜决定还是暂时伪装成一位贤妻,以免未来被贺子衿扫地出门。 秦鉴澜看着比她高大许多的醉汉,发愁地摇了摇头,最后决定把他拖到几步以外的床上。 她试着伸出手,环在贺子衿的腰间。 银纹玄衣下的身躯,精瘦而温热,呛人的酒味掩住了独特的雄性气息。 白日靠近清醒的贺子衿时,秦鉴澜总会被他身上散发出的荷尔蒙味所紧紧包裹,如同走进了他的领域,虽然这不是一本修仙文。 而喝醉的贺子衿,和秦鉴澜今晨所见的宛若两人,就如同……他想用酒精麻痹自己,又或者…… 她刚环紧贺子衿的腰,就隐约闻见,在他凌乱的衣衫下,一股甜腻的香粉味。 仔细看去,半散的衣襟纷纷乱乱,他的脖子上,似乎散布着好几个乱七八糟的胭脂唇印。 她虽心知贺子衿是个纨绔,也喜欢抱着宫宴的歌姬,但他如此不加掩饰地回到从诲居,着实令她汗颜。 秦鉴澜,你这个深受封建荼毒的大煳涂!她在心里替那位女主骂了好几下,权当girl helps girl,为她也为自己解气。 她半蹲着,刚想加力把贺子衿向上提,男人忽然从桌上抬起身,转过来伸出手,将她揽入怀中。 毫无准备地,秦鉴澜被圈入一个结结实实的怀抱。 她下意识地挣扎,却觉得肩上和腰间的力道瞬间加紧了几分,顿时不敢再随意动弹,怔怔地抬起头,从他半敞的胸膛向上看去。 男人的下巴落在她左边肩头,如墨长发七零八落地散开,也有几绺蹭着秦鉴澜软软的脸颊,痒痒的。 紊乱的吐息就在耳畔,带着醉意的字音,模煳而暧昧:「我刚刚说了,成亲那天我就告诉过你了。——不是我。」 「什么……什么不是你?」娇小的身躯被男人扳得快陷进了他的身体里,秦鉴澜努力后仰着头,拒绝这个看起来似乎是要和他融为一体的状态,半蹲的膝盖被沉沉地压得生疼,几乎无法唿吸。 「抢你绣球的人,」男人的脸颊埋在她耳畔,齿间如同咬着钢铁,异常用力地,一字一顿,「不,是,我。」 这句简单的话语,似乎要耗费他的全身气力。 字音刚落,他扳着秦鉴澜的削肩,黑眼睛盯着她的褐色双眸,接着反过手,将秦鉴澜推出自己的怀抱。 贺子衿拖着身体,晃悠悠地站起来,没走两步,又一头栽倒在床幔后,真的沉沉睡去了。 秦鉴澜被他蓦地一推,几乎要站不稳,摇摇晃晃了一阵,总算是跌坐回红木凳上。 她咬了咬唇,走上前去,把他翻进柔软的被褥里,为他吹灭了床头的烛光,转身离去。 她自然是拒绝和他睡在同一间卧房的。 这一番好生折腾,秦鉴澜回到偏房的时候,天色都快蒙蒙亮了。她睡意全无,支着头回想刚刚听到的话语。 她本不是秦鉴澜,又如何得知,大婚那日,这两个原本毫无瓜葛的人,挑着灯在婚床上说了些什么?她仿佛在黑夜中摸索着前行,只有凑集更多的线索,才能完成秦鉴澜的人生拼图。 此外,方才的贺子衿,某一刻的眼神格外清亮,就像任何一个她在街头撞上的少年人,心思也敞亮,毫无遮掩。 她这才意识到,依照时间来推算,从七岁成为质子,现在的贺子衿也不过二十岁,和她算是同龄人。 然而原作中,他白日里浑浑噩噩,又时常一身酒气,看起来与贵为将门千金的秦鉴澜南辕北辙,本不该有所交集。 车夫夏老头,年近百半却仍然很有精神,原本蹲在马厩外抽着旱菸,瘦削有力的身板放下菸斗一阵忙活,三两下就拉出了从诲居唯一的那匹黑马,利落地套好了车。 初晨的日头还羞答答地躲在云层后,秦鉴澜已经坐上了马车,摇摇晃晃地沿着从诲居外的那条青石径,往皇城另一边的柱国府去了。 途经庞大的皇宫建筑群,辉煌的琉璃瓦层层叠叠,秦鉴澜挑开车帘远眺。 朱红的宫墙一路绵延,高高地扑面而来,逼仄感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或许是这副身躯曾经陨殁于此,秦鉴澜觉得自己的心跳不受控制地骤然加速,下意识捂住了砰砰的胸口。 刚绕过皇宫,拉车的马儿忽然长嘶一声,车厢勐烈晃动起来。 「看路!」夏老头在车厢外发出了惊唿。 啪地一下手起鞭落,马儿尖利地长嘶一声,整架马车急停下来。 秦鉴澜本就刚刚坐定,这下更是受急剎的马车影响,整个身躯被甩到了座位的另一侧,狠狠吃痛。 她怒火勐蹿,爬起来用手撑着车座,用力掀开帘子伸出头去,好看个清楚,究竟是谁这么不长眼。 只见贺子衿一身矜贵的玄衣,气定神闲地立在马前,伸出手摸着那匹黑马发亮的长鬃。 而马儿连连喷着响鼻,不断往他手臂上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页 夏老头一看是主子,深谙下人之道,什么也不好说,唯唯诺诺地退到了一旁,把阵地留给他们夫妇二人。 秦鉴澜人还在车厢里,只露出一个头。 她眼前一阵模煳,很快落下泪来,尖着声音抽抽噎噎地责怪:「你怎么来了?是要撞死我,好去娶绮红楼的哪个姑娘么?」 后半句「我乐意让位得很」还没出口,就被贺子衿的冷哼堵在喉中。 黑衣男人在胸前抱起手臂,一副看穿了她那点装柔弱伎俩的样子。 秦鉴澜只得作罢,刚想恢復平静的面容,却听耳后响起脚步声。 一瞬间,贺子衿的脸色微变,方才漠然的神情立刻无影无踪。 「贺公子,好巧。」有人在他们后面打招唿,声音万分耳熟。 秦鉴澜干脆跳下马车,回身一看。 来者白袂飘飘,长发如墨。腰侧悬着长剑,左手有意无意地搭在剑柄上。 神采奕奕的丹凤眼中,神色平静如常,深处露出一点惊喜的感觉。 「微臣见过四皇子!」贺子衿颔首,桃花眼中堆满恭敬,「早听说四皇子英明神武,今日得以一睹真颜,果真如此。」 「臣女秦鉴澜,见过四皇子。」做戏要全套,秦鉴澜连忙按着膝盖,福了福身子,学着贺子衿的样子说。 李玄晏随意地一拱手,朗声道:「我方才见到枝头有只喜鹊,只道是有贵客要来。这不,才刚出门,就撞见你们。」 他的语气没什么波动,待贺子衿千恩万谢地表示领情后,眼风才淡淡地扫到了低头不语的秦鉴澜身上。 秦鉴澜瞬间感觉,自己的脸像是被热烈的眼神,灼烫了一下。 她悄悄抬起眼帘,李玄晏却已经收回了目光。 「贺公子,好像出了些乱子,」李玄晏长身玉立,清风朗月,「出什么事了,需要搭把手么?」 一字一句,暗中藏锋,完全是护着她的意思。 秦鉴澜心中一动。 「哪有!」贺子衿露出一个在秦鉴澜看来满是傻气的笑,「微臣正和贱内闹着玩呢,我给她表演新学的御马之术!」 贺子衿扭头,朝秦鉴澜灿烂一笑:「夫人,你说是不?」 秦鉴澜听见贺子衿当着李玄晏的面,大大咧咧地喊她夫人,不得不点着头应承下来,心中很是恼火。 「别这般见外么,鄙人也是好马之流,」李玄晏并不看她,只是打量着用蹄子刨着地面的黑马,「贺公子的马,实在漂亮。莫非这就是,纯种的宿州马?」 李玄晏这么一说,秦鉴澜才注意到,从诲居这匹唯一的马,黑色长鬃飘拂,油亮的皮肤下滚动着饱满的肌肉,的确有一副名马的样子。 但它一步不离地黏在贺子衿身侧,性格看起来倒是远远不如小说描写中,那些宿州战马般刚硬。 就连宿州的战马,在剡朝都城待久了,也会失掉血统中的野性么? 「哎呀,都是杂种,和都城马混的!」贺子衿连连摆手,急切地否认,「我哪能养宿州马呀!全靠我家马夫餵得好,你要不问我还不会仔细看它,它看起来吃得比我平日里还要好!」 秦鉴澜一看,夏老头也站在远处,一脸憨厚。老人大概是以为她和贺子衿,不过是在路上遇见了个朋友。 「餵养久了,马也通人性。」李玄晏后退两步,笑眯眯地拱手,「它看上去很喜欢贺公子。不知我今日是否有幸,得以一睹贺公子的御马秘术?」 句句客气。 秦鉴澜心中暗叫不好。虽然她正恼着没办法报復阻拦自己去柱国府的贺子衿,但她并不想改变小说的剧情线,更不想现在闹出什么表演马术的岔子。万一影响了她回现代,到时候该怎么办? 却还不等她开口,那边的贺子衿笑得更欢:「行。不过你们可得站远些。」 李玄晏的眸色深了几分,沉声道:「夫人,请到我这边来。」 秦鉴澜的目光从站开几步的李玄晏身上,跳到摩拳擦掌的贺子衿这边。 小说里可没写,回到宿州家乡前的贺子衿,到底会不会骑马! 万一他出意外,她不就也得跟着变动?! -------------------- 秦鉴澜os:你都蛮族人了不可能不会骑马吧(^_^*)(汗) 第5章 告别 ==================== 如果要用一句网络流行语来形容贺子衿,秦鉴澜想,自己会骂他,又菜又爱玩。 「你说我什么?」贺子衿摸着缠上了绷带的左臂,龇牙咧嘴地,转头问闷闷地坐在他身边的秦鉴澜,「这又是什么胡话?」 从诲居门前街角,回春医馆。 「我说,这里平时都是给马治病的地方,」秦鉴澜这才发现自己不小心把心里的吐槽说了出来,虽然贺子衿没听懂那句网络流行语,但她还是尽心尽力地扯开了话题,「能给你治好么?」 「夫人这是什么话!」年近半百的胡大夫正在百子柜中拣药,听了她这话,格外不满地应答道,「鄙人的师父是宫中太医,我们回春医馆也是惠及远近街坊的,只得你家贺公子,成日牵马过来医治,才让你感觉我是专门给兽治病的。」 一句话同时呛到了「给金牌大夫乱扣帽子」的秦鉴澜和「天天放马出门打架受伤」的贺子衿,贺子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我又没少过你银子,不会说话就少说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页 他回过头,对着门外喷着响鼻的黑马,恨声道:「看我不通知后厨,明天就把你煮了吃!」 「贺公子消消气,」角落里的白衣男人背着手,不急不慢地说,「这次都要怪我,我来替你结清费用吧。」 「哪用得着麻烦您呀,四……咳、咳咳,」贺子衿说着说着一阵勐咳,「……四娘家的玄大哥!」 「四娘家的?」胡大夫摸了摸垂到胸口的长须,眼珠里闪着好奇的神色,「没见过呀,远房亲戚?」 「大夫,是我这边四娘家的。」秦鉴澜收回暗中掐着贺子衿腰的小黑手,仰起脸赔笑道,「他这点伤得养多长时间呀?」 两人就此岔开话题,胡大夫一看有街坊愿意了解自己从御医那里习得的医术,立即来了兴致,滔滔不绝地为秦鉴澜讲解。 李玄晏立在一旁,面上还是风轻云淡的样子,心中却暗觉好笑。贺子衿这样一个丢了面子就要怨天怨地的男人,凭什么做他的对手? 肇事马被拴在在门外的木桩上,将脸埋在泥土间,喷着响鼻,翻找胡大夫刚刚撒给它的一把黄豆,一副置身事外的惬意样子。 一个时辰前,三人在巷中相遇,贺子衿兴致勃勃地要表演御马术。秦鉴澜本来担心,接近皇宫的地界禁制森严,他们在这儿吵闹,要是有个侍卫什么的跑过来,李玄晏倒好脱身,可她和贺子衿就不知道要费多少口舌了。 李玄晏悠哉悠哉,抱着双臂立在她身侧,一脸沉静。 刚刚好的距离,不远也不近,白衣衫和水红色长裙,男人轻微的吐息清晰可闻。但他不看她,秦鉴澜也不开口寒暄,只等着贺子衿。不知李玄晏是否胸有成竹地掂量这贺子衿的斤两,秦鉴澜表面波澜不惊,心里却为可能改变的剧情线焦急得不行,只见贺子衿还在黑马身旁傻乐,手忙脚乱地解下套马的鞍具。 贺子衿压根没给她担心的时间。 黑裳男人抬起上身,缎靴在空中交错挥动了好几下,像一把精神错乱的剪刀,这才把自己拉上了马背。 「四皇子,你就看我的吧!」贺子衿挺直了腰背,挥手朝他们打了个招唿,还揪着马鬃。 随即,在马背上得意洋洋了不超过三十秒……「哎哟卧槽!」 骏马一声嘶鸣,狠狠地尥蹶子,秦鉴澜面前瞬间烟尘飞扬。 李玄晏体贴地伸出手,拦在秦鉴澜身前,防止她被团团乱转的马儿误伤。 尘埃落定,质子跌坐在地,一脸痛苦地揉着左臂。 即便秦鉴澜从现代世界过来,二十年的人生中从没骑过马,也能想像,被用力揪住长鬃的黑马,到底会有多吃痛,又有多生气,一下子就把马背上的主人颠落在地。 一旁的夏老头吓得一把丢下旱菸,赶上前来安抚住骏马,这才敢凑近贺子衿判断伤情。 好在从诲居附近就有贺子衿相熟的医馆,李玄晏架着贺子衿,夏老头在后面牵着马,秦鉴澜乐得悠闲地走在他们旁边,几人一路紧赶慢赶,还好一进门就见到了胡大夫。 当时情况紧急,秦鉴澜下意识地跨出一步,想要看清场面。贺子衿痛得扭曲到一起的五官出现在她眼前时,她虽心下一惊,却又浮现出一丝说不上来的感觉。如此闹剧,贺子衿今夜势必要在府中静养,也就破坏不了她和李玄晏约定的会面。 好不容易推却了胡大夫拉着她一起看百子柜的盛情邀约,她立在回春医馆门口,趁贺子衿不注意,咬着唇怯怯地望了李玄晏一眼。 那个眼神掌握得恰到好处,看似柔弱得像是要依附在李玄晏身上,手无缚鸡之力地等待着他出手相助,却又暗含了一分坚定,如同在警告李玄晏不要失约。 李玄晏看在眼里,心中微愕。几个月前的柱国府,他便是在一棵参天的槐树下握住了秦鉴澜白皙纤细的双手,请求她等着自己携绣球归来,堂堂正正迎娶她过门。相似的眼神,柔弱地等待他带好消息来,坚定地想赌人生当中的唯一一次。后来不辞而别,他不是没有想过,若果当初,他没有翻过墙来呢? 然而一切都已发生,既然从前身不由己,唯独把握未来之事而已。 是夜,从诲居。 庭院静悄悄的,主卧没点灯,隔着花形窗棂望去,一片幽幽的黑色。贺子衿午后就在里头歇息,不知捣鼓些什么。 秦鉴澜收回眺望的目光,捺下性子好生等待。她披了件雪色狐裘,倚着年久失修的黯淡砖墙,在月色下亭亭玉立。原作当中,柱国府的真千金嫁入从诲居,从来生活水平上等的她自然看不惯这些失色的老石头,还拉着全府上上下下攒了好几个月银两,将府邸从内至外全然修缮了一番。 但她只是从诲居的过客,自然不必耗费如此巨大的心力。 耳畔蓦地风声猎猎,她转过身来。 有人压低了头顶的槐树枝,交叠的砖瓦微响。白衣轻灵如鹰,从枝尖翻跃而下,露出谦和的眼眉。 李玄晏落在她面前,伸出一只温热的手掌,眼中有笑意:「久等了,我应承过你的。」 电光火石,秦鉴澜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脸庞一阵发烫,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同时难为情地移开目光,磕磕巴巴地应道:「不是……我……你白天不是还说,我们再观望一下为好么?」 触及掌心的一点温软,李玄晏心中翻涌,感慨万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页 「昨夜宫宴,父皇早早回了养心殿,」男人就像一个顾虑着伤害自己从小养大的兔子的孩童,小心翼翼地寻找着合适的措辞,模样诚恳得出乎秦鉴澜所料,又让她有些忍俊不禁,「接到了北疆密报,说是宿州即将出兵。」他咽了咽口水,似是难以继续说下去。 秦鉴澜看着他嗫嚅的呆样,忍不住伸出手戳了戳他坚硬的侧脸,朗声道:「你倒是继续说呀,像头呆呆的小鹅。」 李玄晏一怔,拉着她当即停在无人的街心。 他将她扳过来,面对着面。 秦鉴澜只当呆鹅不乐意听见她这样鹅化自己,不明所以地仰起头。现代版秦鉴澜不算矮,每年体质测试都能堪堪达到一米七,穿越过来也没觉得自己视野降低了多少,权当书中的真千金也不矮。但李玄晏原本就比她高出一截,此刻两人面面相觑——不,主要还是她一个人懵逼地抬头,不知他是何用意——李玄晏清俊的脸庞,上半部分隐匿在阴影之中,齿关紧锁,似是压制着怒意。 「鉴澜,」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语气尽量平静,黑眼眸在夜色中闪着微光,「一旦开战,贺子衿走不脱,你也是。」 字字坚硬,直直敲进秦鉴澜的心里,宛若当头一棒。撕碎了剎那的幻想,让她意识到,局势仍然紧迫。 「……你打算怎么办?」秦鉴澜咬了下唇,垂下眼睫,「我只知道,我必须离开这里。」 「那,贺子衿呢?」李玄晏问。 男人的眼睛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 秦鉴澜一惊,完全没料到他会主动问起贺子衿的事情。「我不知道,我……」应该如何向李玄晏描述,她初来乍到贵宝地,跟贺子衿相处的零碎时间加起来绝对没有跟李玄晏的多,必然谈不上感情。但同样而言,她的脑海中亦无半分和李玄晏相关的记忆。况且,如果直接对李玄晏和盘托出,说自己本就是个对他们的恩怨爱恨作壁上观的三次元生物……会被当成脑袋出了问题的吧? 或者说,那些鲜活的过去,本就属于真千金秦鉴澜,而不属于现在的这个她。 「就没有两全的办法么?」她自言自语道,下意识地抬起手,轻按涨痛的太阳穴。 表面上她已经获得了和李玄晏共同逃离的机会,但事态的发展,好像有些脱离她预定的轨道了。 主要是贺子衿方面。原本她并不在乎他的生死,反正书里嫁给他是不得已之举,书外她也欣赏不来纨绔子弟,为何要在乎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过客,以至于高大伟岸到,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呢?然而此情此景,她才真正发觉,身临其境时,自己真的无法—— 脑海中的风暴还没酝酿完,发顶突然落下轻轻一拍。 秦鉴澜讶异地抬起头,正对上李玄晏的双眼。 「我就知道,」白衣男子无奈地轻嘆,「澜儿,再重来一百遍,你也不会选贺子衿。又何必去想他的事情呢?」 「呃……对对对!玄晏……哥。玄晏哥!」秦鉴澜瞠目结舌,随即立刻反应过来,一把抱住李玄晏的臂弯。 如果她没想错,李玄晏绝对是在自我攻略,就等着她亲口说出不在乎贺子衿之类的话,以满足他自己的好胜心! 真不知道自己刚刚在想什么,重大时刻当然是保命要紧! 「那你跟我来。」李玄晏用力握了握她的小手,似乎是想让她安心。 秦鉴澜点了点头,却又不由得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夜色下的从诲居。 砖瓦之上,大槐树的叶子早已落尽,仅剩光秃秃的枝条在风中上下飘拂,如同向她告别。 -------------------- 欢迎收藏和评论互动~撒泼打滚求小天使们出来互动一起玩啦(…)单机太久连电脑都要长草了ovo 冬至快乐,大家吃汤圆或者饺子了吗! 第6章 反套路之反套路 ============================== 告别。 大槐树摇了摇干枯的枝条,秦鉴澜也摇了摇头,抬脚准备离去。身后却伸来一只有力的大手,用力环住她纤细的腰身;另一只手从肩膀上方蹭着耳朵与脸颊穿过来,将一片薄如蝉翼的布条,捂在秦鉴澜的口鼻上。 她立刻极力挣扎,但养尊处优良久的躯体自然难以反抗,唿吸也紧促起来。在意识到应该避免吸入布条上的物质时,已经太晚了,她的意识逐渐涣散,四肢软绵绵的,似是坠入无尽深渊—— 李玄晏的眼角抽动了一下,将饱浸蒙汗药的布条塞进衣衫深处。面无表情的男人原地站定,将秦鉴澜的双手搭在自己宽大的肩头,转身把她塞进了停在路边的马车。 和车夫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白衣男子也打开车门,坐在失去意识的秦鉴澜身旁。待到车轮一路捲起滚滚烟尘,他才放下帘子,眼风扫到了双目紧闭、阖着朱唇的秦鉴澜,失去血色的小脸上。 他想了想,到底是伸出双手,环住她瘦削了不少的双肩,令她软弱的身躯,免于在晃动的旅程中磕碰到坚硬的车厢,以致在素白的躯壳上留下可怖的淤青。 骚动之中无人留意,一张内容物从秦鉴澜宽大的袖内飘然而出,落到街巷另一侧的青石路上,瞬间没入尘泥。 * 勉强睁开眼,秦鉴澜一阵晕头转向。秦鉴澜还模煳记得自己被人从背后抱住,接着脸上被蒙上了一块湿漉漉的布条,随即就失去了全部意识。她伸手扶住额头,眼前晃动着模煳的光影,后背传来冰冷而坚硬的陌生质感,吓得她不敢四处乱动。过了一阵,秦鉴澜才慢慢看清了身周的事物。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页 目测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间,她跪坐在寒冷的土地上,正对着破旧但紧闭的小门。门框上方悬挂着一盏油灯,昏黄的晕光勉强照亮她背倚的东西。原来是数不清的柴火,一捆捆向上叠去,一直堆到天花板的房樑上。莫非这是……柴房? 秦鉴澜抖抖索索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有点不确定自己遇到了什么事。看样子,像是被绑票了?可是谁有那副闲心,来绑一个早已进入市井,专注于洗手作羹汤的普通女子? 门外传来一阵喧闹,似是有人抬起了沉重的木制门闩。她迅速回过神,紧盯着身前。果不其然,长长的吱呀一声过后,柴扉被不耐烦地拉开。 眼见一身铁甲的侍卫探头进来察看,秦鉴澜愣了下,默默地收回了朝着门的方向正想踹出去的双腿。 且不论对方装备精良,她一脚踹过去的结果,大概率不仅难以把对方踹退然后自己逃走,还有可能让自己的脚遭受剧痛;光是看着这一脸横肉,就觉得惹了这傢伙,肯定会吃不了兜着走。 「hi……呃,你好?」秦鉴澜像那些被路人看到尴尬举动后的二次元角色那样,向侍卫歪着头举起右手,在耳边扑了扑四指。她打完招唿才反应过来,只得切换为普通话又说了一遍,同时尽量不露痕迹地拖着身体后退,生怕对方突然走上来,利落地给自己一斧子。 对方哼了一声,见柴房内并无异常,这才完全拉开了门。侍卫俯身放下一碗白饭,上面盖着几片肉和菜。 没有一句废话,他放好了就准备退出房间。 「等会等会!」秦鉴澜急忙开口道,「你这个……呃……这个菜,我不够吃!」 十分霸气的一句话,让原本冷漠地准备重新锁上门的侍卫虎躯一震,停下来怀疑地盯着她。 「对对,还有这个,」眼见急中生智十分奏效,秦鉴澜心中欣喜,一边竭尽所能看清侍卫身后的情景,一边绞尽脑汁拖延侍卫关门的时间,「这些饭菜都冷了,我一吃冷食就要跑茅房,到时候让你们更麻烦!」 「你吃得下这么多?」 一脸横肉的胖侍卫冷哼一声,打量着她盈盈一握的腰身。 秦鉴澜心中一惊,迅速把双手放在膝上,用宽大的衣袖遮住自己,以免引起这些杂碎的邪念。 胖侍卫身后探出一个新面孔,好奇地盯着柴房内的情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瘦侍卫,怯生生地轻推了一把胖侍卫的装甲,小声劝道:「少主说过不能伤害夫人,咱们要不还是把饭菜拿过去热一下?」 「……行吧,」胖侍卫皱着眉头,用力把地上的瓷碗捞起来,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秦鉴澜,「我就看不惯这些上等人,死到临头了还摆出这副做派。真要栽到了平常生活里,还不知道要怎么叫苦连天呢。」 秦鉴澜怔了怔,一时说不出话,眼睁睁地看着两个人退出去,重新闩上了厚重的木门。 从侍卫的视角来看,他们说的确实没有错。 多年身居高位,惯于把握权柄,又如何能低下头,看一看常人生活。讽刺的是,正是这个对百姓而言算是高高在上的身份,偏偏给了她吵着要换一碗饭的理由,也给了她看清外部环境的宝贵时机。 短短几分钟时间,她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应该是被关在一座宅子的柴房里,由「少主」的人负责看管,而且处境危险——用胖侍卫的话来说,已经「死到临头」。 秦鉴澜慢慢走动起来,在柴房内部看了看。本就不大的空间,被柴堆占据了一大半位置,没有窗户而仅有悬在门上的一盏小油灯,显得万分昏暗。她正思索着要不要顺着柴堆攀爬,看看房梁附近会不会有什么新事物,门扉处吱呀一声,再次被外部力量打开。 秦鉴澜原本揪着一根柴火正准备往上爬,冷不丁听见身后木门一响,慌忙向前走去,想要躲到柴堆后面。不料脚尖踢到几块木头,疼得几乎要当场跳起来,马上又踩到了滚落在地的木柴,整个人重心不稳,惊叫着向后倒去,双臂在空中挥舞。 腰上传来一阵恰到好处的力道,门边人从善如流,伸手扶住秦鉴澜。 「唿……谢谢……」秦鉴澜擦了擦额前的冷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口中道着谢回过身来,瞬间愣在原地。 白衣胜雪,长身玉立。剑柄在身侧晃荡,眉目间蕴着冷泉般淡雅的意味,气质出尘。 秦鉴澜心中一喜,伸出手就要拥抱他:「玄晏哥,你来了!」 李玄晏抬起一边手掌,生生制止了秦鉴澜奔向自己的脚步。 「夫人,」年轻人面无表情,字字谨慎,「宿州逆反,北疆叛乱。圣上旨意是羁押宿州质子,派我随军前去北疆,亲自镇乱。」 秦鉴澜杏眼圆睁,情急之下也就顾不得那么多,社死就社死,索性把眼一闭,喊道:「我爹是柱国大将军,十三年前大破叛军,你们不去请他,反倒把我关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正因如此,」李玄晏一副公事公办的平淡语气,「圣上才决定留夫人一命,没有立刻赶尽杀绝。言及此事,圣上尚未追查秦柱国的过错。朝廷认为,十三年前,全因秦柱国办事不力,才会导致叛贼再起,边境民不聊生。」 「……那你在宫宴上的举动是为了什么?」望着如同变了个人那般的李玄晏,秦鉴澜不可置信地喃喃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页 李玄晏的目光低垂下去,半晌才低声说:「都忘了吧,抱歉。」 「你的意思是,」她深吸了一口气,颤着声揭露道,「你所做的那些都并非出于本意,只是想将我引出从诲居,好让你趁虚而入,既能把我囚禁起来,又能趁乱逮捕贺子衿,一举两得?」 李玄晏扬起脸,表情深不可测,冷声道:「明日过后,我自会前往北疆。此后我代表皇族清剿叛贼,若是贺子衿伏罪,尚能留夫人一命。」 言下之意,若是他们夫妇敢背地里约定些什么小动作,帮贺子衿逃走,她这条命也就留不下了。 话已至此,他从身后端出一海碗还冒着热气,铺满了肉片和菜叶子的饭,放在门边,掩上了柴扉。 秦鉴澜蹲下来,双手捧颊,裙摆在地上如花般绽开,毫不介意地亲吻着泥地的污渍,哪还有什么将门千金的样子。 「筷子都没洗干净……」她嘟囔着抱起甚至有些烫手的海碗,打算边吃边整理思路。要恢復体力才能支撑自己做其他事情,至少不能亏了肚子! 还没吃几口,断了线的泪珠就从面庞上滚落,混进食物和嘴角,尝起来一阵咸涩。 「不就是看错了人吗,吃,给我把他的家底都吃光!」她咬了咬牙,恨声鼓励自己。 眼泪却还是一阵一阵的,引起了另一层怅惘。她穿越过来两天,不知道现实世界里的身体怎么样,会不会因为长久不进食饮水而饿晕在图书馆。到时候再报警被抬进救护车,可就是社会新闻,而不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了。 可是,要怎么才能回去呢?帮秦鉴澜解决这些破事吗?在这场纷争里,竭尽所能活下去? 她正是为了活下去,才主动和李玄晏约定离开从诲居,没想到被锁进了别人家的柴房里。 如此想来,剧情线也随着她的举动而发生了细微的变动。比如说宿州叛乱的消息,提前十余天影响到了秦鉴澜。而秦鉴澜和李玄晏之间若有若无的感情线,也被她莽撞地戳开,相当于两人之间讲了个清楚,不再会心有亏欠了。 望着底部还剩大半饭菜的海碗发怔,一个念头蓦地撞进了秦鉴澜的脑海。 既然剧情线大方向没有变,她是不是应该任由贺子衿逃出都城,回到宿州参战? 而想要改变自己的结局,就不能傻呆在从诲居中。既然李玄晏这条线已经被她亲手打上了叉,那剩下的道路,一定就是……跟着贺子衿,一起去宿州!然后,半路离开!开始新生活! 这种够反套路的脑迴路,应该足以应对这本破书了吧! 秦鉴澜对着海碗,立即心生一计,郁闷的心情横扫一空,一个人嘿嘿地笑起来。 -------------------- (高亮)小天使们出门在外都要多留心噢,安全要紧~ 今天考研的同学也加油,没考的期末周加油,不用考试的周末快乐>< 第7章 事关公主怒斩恶龙(1) ===================================== 她记忆中的童年,是点亮的小夜灯和的床头故事,缺一不可。 因为怕黑,所以直到上了小学还不敢独占房间一个人睡,也不敢关掉小夜灯,惊惧童话书里的恶龙扑着双翼飞出来,往自己的公主床上喷火。虽然越长大越清楚自己的平凡属性,这点怕黑的娇惯习性还是改不过来,也难为爸妈一直包容。就如同固执地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以免把童年忘在了身后。 童话的主角是公主,可披荆斩棘的怎么看都是王子。公主躺在水晶棺中,公主被囚禁在恶龙洞窟里,无一例外地都在等王子从天而临,天神般降下救命一吻。 这些古董,真看够了。 秦鉴澜睁开眼。 数个时辰过去,她的柴房被送进了两海碗的饭菜,就不再有人进来。于是她估摸着外头大概再次入夜,也到了众人休息的时间。趁这会闹事,把外头那两个打盹的傢伙吵醒,把握他们最不清醒的时段闯出去,这便是她的计划。 而且她蹲在地上吃了两顿饭,对这个世界的怒气值再一次蹭蹭上涨。拜託,她好歹也是小康家庭出来的女学生,别说蹲在地上吃饭了,跟一堆木柴同处一室,也是人生从来没有过的经歷!当真受够了,出去后翻身的第一件事,必须是把门口那两个一胖一瘦的侍卫捆起来,让他们感受下被囚的苦;然后扳倒李玄晏,最后一把火烧了这间该死的柴房! 幻想着翻身把歌唱的美好情景,秦鉴澜瞅准时机,一脚踹进了面前的柴堆,顺手打翻海碗。 哗啦哗啦——圆柱状的木头骨碌碌地从顶端滚落,伴随着清脆的瓷片破裂声。 门外立刻传来抬起木闩的声音,还有隐隐约约的交谈声。十分奏效! 还没等她得意多久,秦鉴澜突然觉得鼻腔内一阵刺痛,眼睛里火辣辣的痛感,眼前的情形变得一片模煳。原来是柴火跌落时捲起极大一阵尘埃,狭小的空间内即刻尘灰瀰漫。这副身躯似乎嗅觉敏感,此刻一被灰尘刺激,不得不立刻弯下腰去,狼狈地掩住嘴极力咳嗽起来。 门扉被用力拉开,胖侍卫喘着气站在门口,手还按在腰边的剑柄上,紧张地四处张望。 见到室内并无他人,而秦鉴澜好整以暇,只是纤瘦的身体旁散落着一大捆四散的柴火,胖侍卫沉了一口气,准备拉上门。 秦鉴澜伸手扶住身后的柴堆,怒道:「柴房都成这样了,还不知道进来收拾一下,我今晚怎么休息?来人,扶本夫人出门解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页 胖侍卫面露不耐之色:「少主特地交代过,明日就会带走夫人,不用理会需要走出柴房的理由。」 李玄晏这个神经病,连这一手都防得死死的……秦鉴澜气得银牙紧咬,但为情景所迫,还是缓下声来:「抱歉哈,小哥你看,人有三急,就不能……通融通融?」 胖侍卫铁面无私,重新拉上沉重的木门。 秦鉴澜欲哭无泪,倚着背后的柴堆,抱着双膝席地而坐。事情没她想得那么简单。 然而还没等她想好是要再闹出点动静逼外头的侍卫开门,还是等第二天,被李玄晏带走的路上闹事,柴门就再次被打开。 这次探头探脑的是那个瘦侍卫,一张黝黑的小脸。少年警惕地回头看了看四周,黑亮的眼睛盯着她说:「胖哥去休息了,我们刚交接。你保证乖乖的,我带你去茅房。」 秦鉴澜刚高兴地想要答应,心中忽然咯噔一声,继而问道:「少主很威严吧,你怎么还愿意帮助我呢?」 原作里的秦鉴澜,人生之路中似乎没有出现这样一个小配角。她出于谨慎,决定打探一番对面的底子。 小少年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眼神里还带着狼崽子一样的警惕,操着一口标准的都城官话:「少主对我们好,我就跟他,少主人好,比我上一个主人好。」他的目光扫到秦鉴澜身旁,却是不由自主地吞了下口水。 秦鉴澜敏锐,顺着他的眼风望过去。他盯着的原来是被自己磕掉一角的海碗底部,冷透的剩菜。好几片泛着油光的五花肉,慵懒地躺在粒粒分明的白米饭上,舒展着对他来说显然万分诱人的身姿。她眼疾手快,伸手捞起那大半个碗,递到门边:「抱歉啊,我其实没吃多少。不介意的话,你拿过去?」 瘦侍卫沉默了几秒,一把捞过海碗,没用筷子,就这么狼吞虎咽起来。 「你刚刚还在说,」秦鉴澜站在几步开外,盯着急切地用手抓着饭的小少年,「你们少主对你可好,就这么个好法,都不让你吃上个饱饭?」 黝黑的小不点一面伸长了脖子,吞咽那几块油脂饱满的五花肉,一面努力从牙缝中挤出答话:「对我来说,比以前好就是好么。」 「你才多大的人,就会说以前!」秦鉴澜心中觉得好笑,逗着他继续往下说,「你以前过得很糟糕么?我走在街上,随便抓个人问,他们都会告诉我,当初秦柱国平叛宿州,而今天下太平,已有十三年了。天下太平,你吃不饱饭么?」 「哪里哪里,」少年吃得急,匆匆用手背抹了下泛着油光的干涸嘴唇,「天下太平,高兴的是剡人。」 话刚出口,他反应过来,手上一抖,差点把残缺的海碗掉在地上。顾不上这些,慌忙补充道:「我也高兴!我也高兴!」 秦鉴澜眼珠一转:「你是哪儿人?都城周边?宿州?」她以自己仅有的书中地理知识猜测道。 小少年起初不愿回答,可一听到那两个字,眼睛里的光彩淡了淡,轻手轻脚地将海碗放在一旁。 「我本是北疆牧民之子,三岁时秦将军大破宿州,徵召流民,我父亲被拉去做壮丁,后来我也随降军,一併进入都城,」小少年倚着门框,低声道,「北疆混乱,正需要我们这些宿州人作嚮导一类的。我也是刚跟着少主,从边境回来,不日就要再度出发。」 秦鉴澜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原来如此。他大概有很多话没说,但她能隐约猜到一些。比如进入都城后,他或许被迫成为苦力,打小吃不饱饭,还得看主子的脸色。以致于跟了李玄晏,虽无法像现代的她一样,将吃肉视为平常之事,却依然会对看上去确实不像其他地主那样无良的李玄晏心怀感恩。当然,李玄晏骗了她就够可恶的了,她自然不是在为他开脱。只是小侍卫的命运,更惹人同情。 话虽如此,当小侍卫拿剑鞘抵着她的后背,把她押去茅房的时候,秦鉴澜还是很想狠狠给他一巴掌。少年对此的解释是「少主的命令」,任凭秦鉴澜如何求情,都不肯放她在外离开自己的视线。 秦鉴澜反抗无果,再度被投入柴房。 门外夜色暗沉,这样一闹,大概又到了下半夜。 一日之前,她还是那个盛装金簪,挽着贺子衿的手,漫步在香车宝马、美人如云的宴席中的女子,如今却沦为身处柴房的阶下囚。 对了!她是被囚禁,本来就是都城主要目标、叠上左臂受伤debuff的贺子衿,现在又身在何处? -------------------- 写好了本章一部分,但预感会写长一些,遂加更两千多字,食用愉快~ 第8章 事关公主怒斩恶龙(2) ===================================== 一觉睡醒,贺子衿很郁闷。 为自己昨日展现御马术的鲁莽举动,也为卧榻之侧的空无一人。 除了郁闷,更有酒醒后熟悉的头痛欲裂。 双人雕花木床上铺着喜庆而艷俗的大红床单,刺绣着金灿灿的牡丹,床头枕也是一对绣金的鸳鸯。但枕边人早已不知所踪,甚至很可能没来过。贺子衿坐起来,抬眼望见窗外压城欲摧的黑云,想到今天阴沉沉,着实不算个好天气。他扶了扶前额,轻嘆一声。 侍女在门外候立多时,听见卧房响动,连忙推开门。 映入眼帘的,果然是贺子衿跌坐在地,捂着布料包裹住的左臂,面有痛色。年轻的侍女摇了摇头,走过去扶起已经穿好衣裳的贺子衿。她家主子大概是天生四肢不协调,昨夜喝了酒,早上一起床就要摔跤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页 「谢了,心莲是吧,」贺子衿龇牙咧嘴,「等夫人回府了,找她领赏去啊。」 熟悉的称谓一出口,他也不免在心中发笑。夫人?若不是……,他这辈子能有这么一件花瓶,摆在从诲居里么? 偏偏柱国家的千金,大概真是个花瓶托生的,大婚当日不哭不闹,就坐着花轿,沿着朱红的绵延宫墙,一路摇进从诲居。香车美人花烛夜,绝大多数男人生命中最为重要的时分,贺子衿和默不作声的美娇娘拜过天地,就在婚宴上拍开十坛好酒的封泥,向列座宾客举杯:「喝!都听我的,不醉不归!」 滑稽的是,他的宾客上至权臣,如秦鉴澜的父亲,柱国大将军秦经武;又有宫内派遣过来的大太监和礼部文官;下有车夫走卒,市井的卖浆者,甚至还有绮红楼的话事人。自然,绮红楼前厅办的是正经生意,平日里喝点小酒,就属他家的曲艺最高。但话事人的面孔一出现,宾客们哪能觉得,贺子衿只在前厅听曲,而不去后院喝花酒,以至于成了人家绮红楼的贵客,能请到相当于名贾的话事人前来道贺呢?怪不得前到吹唢吶给花轿开道的师傅,后到庭院中抚琴的歌姬,整场婚宴的奏乐水平,不可不谓:相当之高。 只是绮红楼话事人那张脸一出现,贺子衿的泰山,柱国大将军秦经武那张饱经风霜、沟壑纵横的老脸,登时黑如煤炭。 好在贺子衿和话事人都还算理智尚存,贺子衿将官员和宫里来客排成几桌,安插在从诲居庭院的假山流水之间;其他并非豪贵但贺子衿执意要请的宾客,设座另一处,话事人很自觉地走到中间落座,列席在那些穷苦人当中,还得意地让自己的侍女伺候着;歌姬则在两处都有,弹不一样的曲子,跳的舞也不同,力求满足宾客的口味。 十坛美酒,放倒了绝大多数宾客,包括贺子衿。他酩酊大醉,趔趔趄趄地送人出门,再摇摇晃晃地穿过长廊,步入卧房。 定睛一看,他的新娘坐在床头,还披着大红的盖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沉默而乖巧。 贺子衿大着舌头,酒气隔着布料,直往新娘脸上喷。 然后什么话也没说,转过头来,一口气吹灭了床头的大红花烛,倒头就睡。 从那以后,秦鉴澜才得知,贺子衿每每喝醉酒,第二天早上起来除了头痛欲裂,四肢也必然不协调,下床时左脚绊倒右脚,站起身还得缓好一阵子才能走出房门。花瓶还得有个好样子,转头专门吩咐了心莲,请她注意着点。 贺子衿不是每回醒来,都能看见身边有人的。十回大概有一回吧。归根结底,还得怪他起得晚。秦鉴澜通常清早就出去了,沿着街巷散散步,然后坐在院中对帐,偶尔绣花。贺子衿的作息始于日上三竿,走到街头吃点东西,顺便找点乐子看看,入夜就绕去绮红楼,或者其他乱七八糟的地方喝花酒,喝完就视情况而言,直接回家或是和街头混混打一场架,最后再挂彩回家。 秦鉴澜起初还会喊下人备马车去接他,但他从不露宿街头,不管喝得多糟糕都能找到回从诲居的路,简直就像是往脑海里装了件司南,也是很难得的本事。 贺子衿喝醉就唱歌,在卧房里。通常是作夜灯的蜡烛要燃尽了,秦鉴澜坐在檀木圈椅上绣花或者做点别的活计,给从诲居挣点银两,贺子衿跌跌撞撞地扑进房间,唱都城官话的歌。偶然有那么一两次,乖巧的新娘能听到贺子衿口中飘出另一种古怪腔调,悠扬而凄切的,拉长了尾音。让她想起年少读过的那些传奇志。上面这样写:北疆边境那边,宿州浩浩瀚野,钩月半悬,群狼披着夜风千里奔拂,扬起脖颈,对月齐嗥。就那么一两次,他唱完就阖上双眸,沉沉入梦。 贺子衿想,她就是太安静,太大家闺秀,太千金。 以至于一眼能把前路望到头,眼看着一辈子都要砸在他手上。 真的对不住。对不住。 这厢的心莲却垂下头,不敢与贺子衿对视,唯唯诺诺道:「公子,其实我们从昨夜起……就没有看见夫人。」 当头一棒,把贺子衿从自己的思绪中敲了出来。 「胡大夫在外面么?」他理了理衣襟,就要往门外走。 「公子,的确有人在前厅等候多时。」见他一反常态地料事如神,心莲不由得讶异地捂住了嘴。 「他来了怎么不喊我?」贺子衿摇了摇头,「罢了。我现在就去。」 他刚走近庭院的长廊,蓦地听见一迭声的轰鸣。抬眸望去,天际隐隐炸起一道轻雷。年关将近,院内芙蓉塘的池水早已干枯,挺着些残败的荷花枝子,秃着顶直指沉灰的天幕。秦鉴澜上个月还说想重新修整从诲居,重点打理下芙蓉塘;他本想托心莲转告,让她留着这点荷花杆子,但秦鉴澜后来又没再提重修这回事,贺子衿也就由得她去。 许多时候,光鲜亮丽并不是好事,特别是牵扯到他的时候。 步入前厅,上头坐着的却并非胡大夫,而是李玄晏。白衣胜雪,剑眉星目,饶有兴致地歪着头,打量厅内的万寿松盆栽。 贺子衿站在原地,讶异地扬了下眉毛。难怪心莲只说有客来,如果是胡大夫,说不定早就直接走到卧房门口,喊他开门。 「四皇子!」他定了定心神,笑着迎上前去,「昨日你说看到喜鹊,出门就见到我。莫非喜鹊给你捎了话,喊你今天送上门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页 李玄晏却不笑,丹凤眼直直盯着贺子衿的桃花眼。「贺公子,可有见到夫人?」他冷声问。 「她一早出门遛弯去了吧,怪我总是起得晚。」贺子衿笑眯眯地搓弄双手,「刚刚还打雷呢,晚点会落雪吧?四皇子,你穿得真薄。」 李玄晏的语气却并未就此缓和,一连上前好几步,伸手用力揪住他的衣襟,眼神深得可怕:「你把她害惨了,知道么。」 「哎呀四皇子,」贺子衿被提着衣襟,喉咙一阵发紧,赔着笑脸道,「您说什么呢?我跟她可是盛世夫妇,在圣上的盛世成的亲,有谁不知道我有事都在外头解决,啥也不剩地回到府上,谁害了她呀!」 「谁在乎你赌博喝酒那点破事!」李玄晏清俊的五官狰狞地拧在一起,手上炸起青筋,暴怒地往他身边啐了一口,「圣上接到北疆密报,宿州大君叛了!你父亲,造反!」 贺子衿心中一凉,颤声道:「那圣上的意思是?」 「把她关起来,逼你伏罪。」李玄晏咬着牙,一字一句,「贺子衿,你把她害惨了。」 「你的意思是她已经被抓走了?」贺子衿几乎要站不住,双手直抖,眼中盈满恐惧。 「瞧你那点出息!」李玄晏撒开手,眼睁睁地看着银纹黑裳的男人重重跌向地面,「你都不知她下落,我又如何得知?男子汉大丈夫,你怎么没点硬气样子!我告诉你,秦小姐是我在宫外一同长大的密友,为了她的幸福,我什么都肯做。」 贺子衿爬起身的动作微不可察地滞了滞,手上一撑,重新站起来:「钱,在下所剩不多。叛贼之子,贱命一条,承圣恩得以在都城盛世之中,活过十三载,又迎娶柱国府千金过门。」 他的声音颤了颤,所幸依然坚定:「成亲是我万幸,却是夫人的万万不幸。我生父所为,不该祸及柱国府,更不能祸及夫人。但求皇子指点一二,为鑑澜留出一条生路。」 「你走得远远的,就是对她最好的保护。」李玄晏眯起双眼,瞳孔中闪射出鹰一样锋利的光芒,「明日起全城戒严,要将宿州籍的人都集中在城内圈定的几处,到时候要走,压根走不掉。」 贺子衿一愣,立即拱手道:「多谢四皇子提点,在下明白。」 李玄晏面无表情,冷冷道:「就当是为了秦小姐,你再不济也得走!」贺子衿点头称是,脚下却站不住,连续后退几步,整个人跌进圈椅中。正月寒冬,他哆嗦着身子,很是惊惧的模样。 眼见他如此软弱,李玄晏嘆了一声。黑缎快靴点地几下,白衣迅疾,李玄晏飞跑而出,大概还有很多事情要打点。 雪色衣角消失在府外的剎那,贺子衿站起身,桃花眼中微芒闪烁。 银纹黑裳的男人,穿过覆雪的庭院,回身好好看了一眼居留十三载的府邸。雪天的风唿唿地席捲而来,他喉中一动,蓦地想再拍开一坛好酒,拉上自家车夫和绮红楼的歌女,不醉不归。以后大概没有机会了。 心莲走出刚刚整理好的卧房,就看见平日里没个正经模样的主子静静地立在芙蓉塘边,眉眼格外温柔。方才阴沉沉的天幕已经飘起了雪花,晶莹剔透的六角形,一片两片全沾在贺子衿银纹黑裳的衣襟上,她才第一次注意到,这衣服绣着点腊梅纹饰,典雅而遥远。雪中的男人安静得异常陌生,亦是典雅而遥远。 他终于抬起手,朗声唤道: 「夏老头,备马!」 天光泻入桃花眼底,意气的唿声仿若利箭,一举穿透十余载的少年光阴。 流连在街巷中的白衣,耳边似乎也捕捉到了那振臂一唿,隐隐约约地迴响。李玄晏回过身来,勾起唇角,意味不明。 -------------------- 平安夜快乐,大家今天有安排吗~(没安排的我哭晕在电脑前) 第9章 事关公主怒斩恶龙(3) ===================================== 秦鉴澜抱着双膝,坐在原地。现在海碗也被收走了,她本来就没吃多少,随着时间流逝,肚子越来越饿,真是不知该干些什么要好。她垂下眼帘,看着真千金秦小姐的双手,白皙之中透着粉嫩,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宿州叛乱后的日子还长得很,至少一年的时间,她该怎么办呢? 腹腔内的嗡鸣愈演愈烈,秦鉴澜走上前,试着拍打柴扉:「能不能开下门?」 门外毫无应答,小少年大概是睡着了。 秦鉴澜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准备砸门。指不定那些人看平日里的秦小姐温雅可人,待到她上手砸门,就会觉得是柴房里发生了什么事,赶忙打开门看看。 嘭!痛痛痛痛痛……秦鉴澜以手作刀刃状,用尽全力噼下,手掌边缘瞬间传来麻酥的痛感,眼眶内漫起的泪汽模煳了视线。 你好歹也是个女主,怎么这么不堪一击……她在心中暗骂,一时忘了自己穿越的是虐文女主。 下一秒,秦鉴澜不可置信的瞪圆了杏眼。 由内自外,缓缓的刺啦一声,门扉洞开。 「早知道砸门有这么大的效果,求人不如求己……」秦鉴澜目瞪口呆,喃喃道。 「我说了!我说了!你看,没错吧!」门口一阵嘈杂。 门外还是深夜,秦鉴澜看惯了柴房的油灯,用力地眨了几次眼,才慢慢看清身前。 木门从外面被拉开,映入眼帘的是瘦侍卫惊恐的脸和拼命向后挣扎的瘦弱身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页 不合身的甲冑上,流过冷冷的银光。像小臂一样细长的匕首,抵在少年腰间。 「你的名字?」握着匕首的那人开口问道,声色喑哑。 「……」小少年被一只有力的手臂从身后绕过脖颈,又被匕首抵住,惊恐得说不出话。 「本名。」那人顿了顿,补充道。 「莫德勒图!」小少年唿吸渐紧,黝黑的脸憋得通红,大声喊道,「宰桑家的莫德勒图!」 「知道了,抱歉。」空中传来一声似有似无的轻嘆。 小少年瘦弱的身躯,在秦鉴澜面前缓缓倒地。 匕首垂下,柄上镶嵌的祖母绿宝石,在暗处幽幽地闪烁,如群蛇吐信般阴冷。 贺子衿抬起头,桃花眼望着杏眼。 两人一时无言。 秦鉴澜夺门而出,扑向瘦侍卫倒在地上的躯体,却被一只大手用力拉住。 「你跑去哪?」男人沉声问。 他腕部加力,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近自己。月色下,银纹黑裳闪着微光,匕首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离秦鉴澜不过毫釐。 「你杀了他!」她被拉扯得脚尖点地,却一时将危险置之度外,伸手揪住男人的衣襟,愤怒地瞪着那张居高临下、神色漠然的脸,「他还那么小,也没欺负过我,你就杀了他!他也是宿州人!」 贺子衿偏了偏头,眼神高深莫测。 秦鉴澜忽然愣住了。 眼前的男人一身黑衣,颀长的身形立在月光下,眉眼锋锐如刀,全无以往的纨绔神色。桃花眼中,宫宴上得心应手的八面玲珑和医馆里龇牙咧嘴的痛苦,如潮水般尽数退去,取而代之的是鹰隼般的锐利,或是独狼般的狠戾,二十岁的英气逼人。 一个真真正正、顶天立地的草原后生模样。 「鉴澜,」他认真地唤她名字,同时放开手掌,「你知道『莫德勒图』这个名字,在宿州话里是什么意思么?」 「我……我学的普通话……」秦鉴澜结结巴巴地回答,松开手站回地面。 「是『良心』。」贺子衿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俯身揪住瘦侍卫的衣襟,将他毫无知觉的身体拖到一旁,「你会杀死自己的良心么?」 秦鉴澜踢到另一个坚硬的东西,疑惑地眨了几下眼。待到她终于看清柴房外的全貌,不由得惊唿了一声。 脚边是灰黑色的甲冑,胖侍卫脸色惨白,倒在地上一动不动。长剑半出鞘,横在身前,刃上染了些泥泞。 「我什么都没做,」贺子衿把匕首挂回腰间,朝她耸了耸肩,「府门两个,柴房两个,一共四个放哨的,吸了点昏迷药,不碍事。至于莫德勒图,」男人低头看了看失去意识的宿州少年,语气无限惋惜,「四个侍卫,只有他是宿州人。就这么把他丢在这里,我想以后少不了他的苦头。」 「都想到这里了,还不快把别人带走!」秦鉴澜嘴上说着,就要向莫德勒图迈开步子,右脚却一阵钻心的疼痛,趔趄着倒向一边。 贺子衿眼疾手快,一把伸出左臂,揽住她盈盈一握的腰身。 秦鉴澜抓着有力的胳膊站稳了脚,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抬起头来,盯着贺子衿顾左右的桃花眼:「等等,你的手?装的?」 男人身手敏捷、口齿清晰,原本摔下马受伤的左臂上空空荡荡,没有半点包扎布料的痕迹。 「你谁啊你,」秦鉴澜不可思议地踮起脚,凑近贺子衿的俊脸,「勇毅过人,你是贺子衿的替身么?他人呢?」也没人告诉过她,除了赌小钱喝花酒,贺子衿还有这么些本事啊! 贺子衿眼神一凛,没好气地拍掉秦鉴澜朝他一边脸伸过来的魔爪:「我是你夫君,如假包换,你要不要亲自试试?」 话里话外,还是止不住流露一股痞气,用语言吃她豆腐。秦鉴澜大怒,伸过去的手握成了拳头,狠狠砸了一下他的脸。 贺子衿吃痛,捂着脸跳脚道:「你什么意思啊!要不是我来救你,那些傢伙明天指不定把你怎么样了呢!」 「那你为啥纡尊降贵,花大力气跑来救我?」她哼了一声,蹲下去拖动莫德勒图,「别傻站着,倒是过来搭把手啊。」 「我也没想救你,」贺子衿很是诚实,立在原地没动,「你还没想好要去哪,就想着拖上他?」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加上她养尊处优的身体确实没多大力气,秦鉴澜懊恼地放下小侍卫看着瘦弱却对她来说无比沉重的身体,问道:「那你怎么还是来了?李玄晏喊你来的?」 贺子衿转过头,桃花眼在月色下闪着异样的光芒。 「秦小姐,」贺子衿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我今夜就得送你走。」 想不到他如此直率,秦鉴澜在宽大的衣袖下攥紧了粉拳,心中大喜过望。她仍然控制着音调,尽量语气平稳地问道:「和你一起出城么?」千万别是和贺子衿共同出城,然后一起变成剡朝逃犯! 「不是,」贺子衿弯下腰,轻松地扛起了无知觉的莫德勒图,「一起出去,然后分道扬镳。只是可惜,没办法真的跟你和离,可能会影响到你以后的生活。」 「不会不会!」秦鉴澜喜上眉梢,更料不到他想做的无形中帮助了自己一大把,语气愈加飞扬,「我隐姓埋名就行了,大不了一辈子不回都城呗!」 反正她来到这个世界也没两天,对真千金家里的那些人,譬如将军父亲之类的毫无感情,更谈不上对都城有什么留恋。说不定走得远远的,顺其自然地结束一生,改变秦鉴澜红颜薄命的结局,也算改写了虐文,让她回到属于自己的那个世界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页 贺子衿张了张嘴,话没出口,大步走向府门。 秦鉴澜被关了一整天,腿脚还是僵硬的。活动起来亦步亦趋,也顾不得打量这座府邸,只是跟着贺子衿走到门外。 府外站着从诲居的黑马,喷着响鼻,顺滑的长鬃在月下散发出细碎的光亮。 贺子衿捲起车帘,把小侍卫推进车厢,示意她坐进去。秦鉴澜起初还不敢就这样贸然坐过去,想到自己也毫无退路,只得上了车,但捲起一边布帘,向青石路上张望。 夜色还深,稀松地点缀着几颗星子。驾车的男人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侧脸看上去精緻得像是绘卷中的人物。 念及此处,秦鉴澜摸向自己的衣袖深处,却扑了个空。怪得很,她觉得贺子衿送给秦鉴澜的那幅小像画技精湛,还想多看几眼,怎么可能丢掉呢。不过既然已经不在身上了,大概就是和她有缘无分吧。 「秦鉴澜,」掌着马鞭的贺子衿突然开口,声音顿了顿。 秦鉴澜坐在车厢里「嗯?」了一声,疑惑万分。 前头的男人一时没了下文,似乎是在后悔喊出了她的名字,又不得不把这句话说完:「李玄晏想约你离开都城么?」 「你在说什么破话?」被亲密之人背叛的错愕再度涌上心头,如芒在背,秦鉴澜恼羞成怒,探出脑袋来对着前座大喊道,「要不是我聪明,早就被他整死了!」此言极欠考虑,要不是贺子衿来得快,说不定她现在还被关在柴房里寸步难行呢。但秦鉴澜为了凸显自己一介弱女子,在冲突的洪波中艰难求生的伟大,故意把话说得夸张了。 刺啦一声,车轮侧卷过泥地,留下深深的辙痕。 黑马踉跄着放缓了脚步,赫然从奔跑转为步行,几秒后完全停在原地。庞大的生灵喷着响鼻,以表对主人拉缰急剎车的不满。 这会他们已经在接近城门,秦鉴澜都能在夜色下模模煳煳地辨认出,一段灰色城墙弯绕的轮廓了。 贺子衿坐在车架上,紧紧地扯着缰绳,沉声问:「秦鉴澜,你刚刚说什么,能不能再说一遍?风太大,我没听清。」 「李玄晏骗了我,把我关进了柴房。」秦鉴澜刚想给他梳理一遍整件事,蓦地想起来,如果描述了,不就坐实了她以有夫之妇的身份,跑去找其他男人私通了么?平时还好,她对贺子衿没感情,也看不出原作的真千金对贺子衿有什么感情,承认了也就罢了;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她还等着贺子衿带自己出城! 害怕贺子衿在此时顾小节而失大谋,她紧张起来,颤声道:「你你你都这时候了还纠结这个,赶紧驾车出城门才要紧。天一亮,我们谁都出不去了!」 「头髮长见识短!」贺子衿恼怒地狠狠抽了黑马一鞭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温水煮青蛙,英雄气短!」 黑马嘶鸣一声,利落地转了个向,载着他们走上身后的来路,加速奔入都城深处。 猎猎狂风卷过耳侧,留下一串唿唿声响。秦鉴澜抓着马车门框,被正月的夜风冻得几乎睁不开眼,整个人都在哆嗦。 贺子衿的三声斥骂,一句接着一句,听得秦鉴澜云里雾里。第一句大概是在说自己,没错的,但二三句呢?看不清当前事况,她还想安抚突然情绪波动的贺子衿,以免被他丢下马车,只得没话找话,违心地赞扬道:「你官话学得真好,还会讲谚语。」 驾车的男人苦笑一下:「我见过的漂亮花瓶都没长嘴,你这是不想当花瓶,要当侠女么?」 -------------------- 小天使们圣诞快乐,过几天又到新年啦,看得高兴可以点个收藏哦~^o^ 第10章 事关公主怒斩恶龙(终) ======================================= 「你什么意思,看不起漂亮的侠女啊?」秦鉴澜一怒,继而想起在出城之前还得供着这尊大神,只得委屈地瘪着朱唇,垂下脑袋,小声嘟囔道:「我不当花瓶,也不当侠女。一百年后的动画,公主还能抢过十字剑怒斩恶龙呢,我既要美貌,又要智慧!」 「那些东西要能并存就好了,」贺子衿自然听不懂动画和恶龙之类的,有一茬没一茬地随口接话,「美貌又智慧,都是传奇志里给你现编的东西。身怀绝技的美人还得学会扮丑,要是天天让凡夫俗子认出来了,哪里还有清闲安乐的太平日子呢。」 男人语气平淡,说出来的话却让秦鉴澜和他自己都怔了怔。她在车内望去,贺子衿目视前方,带点胡地色彩的侧脸很是好看。 空气一时凝固,夜幕下迴荡着哒哒的马蹄声。 「你这是去哪?」秦鉴澜挑着车帘,辨认着眼前逐渐熟悉的街巷,主动抛了个缓解尴尬的话题,「这个方向,从诲居?」 贺子衿扯了扯缰绳,答:「很多事没告诉你,抱歉。」 骏马的速度缓下来,车轮转了几圈,悠悠地停在回春医馆烫金的牌匾前。 夜色沉沉,长街的拐角拄着一个瘦长的人形,似是等候已久。 贺子衿扔下手中的缰绳,一个翻身飞跃下车,稳稳落在地上。 接着被拐杖狠狠地敲了一下头顶,长髯飘拂的壮年男子怒道:「叫你一出门就过来,也不看看这都几点了!」 「胡大夫!」秦鉴澜目瞪口呆,不知是该跳下去拉开这两个人,还是安安静静地待在马车上为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页 年过半百的医师看见是她,先是友好地笑了笑,接着再次横了贺子衿一眼。 贺子衿不服气地哼道:「这次算我欠你的。」他绕到马车的另一侧,将昏迷中的莫德勒图扛下车,跟着胡大夫就要走进医馆。 「等等,还有我呢,」秦鉴澜慌忙抓住车辕,小心翼翼地跳下车架,「你们去哪?有没有计划?」 胡大夫刚想开口,贺子衿就颇不耐烦地打断道:「你问那么多做什么,再拖着就来不及了!」 「你要带走的人是我吧?」秦鉴澜小跑几步,不管不顾地张开双臂拦着贺子衿,「那为什么不让我知道,怕我拖你后腿么?」 贺子衿肩头还趴着莫德勒图瘦削的身躯,此时也没剩下什么力气来和她争论,冷哼一声,闷着头绕过她就想往前走。 「夫人此言非也,」胡大夫夹在他们中间,左右为难,「质子为了你们的安全,不可谓不尽全力。」 「你能喊他质子?」秦鉴澜狐疑地打量着拄上拐杖的中年男人,「你什么时候瘸了?对了!」她回想起车上和贺子衿的对话,眼睛亮了起来,「他的手压根没事!你们联合起来骗我?」 「不是骗你,」胡大夫咽了咽口水,回头看了黑暗中高大的身形一眼。 「是骗李玄晏。」那边的贺子衿闷声说,似是默许了胡大夫向她透露事件的行为。 这边厢的胡大夫看上去松了一口气,搓了搓双手,老老实实地向秦鉴澜和盘托出:「那天你们过来,子衿也没跟我说那是四皇子,就说他手疼。我就按惯例,给他包扎上了……」 「行了,」贺子衿把肩上的少年放在医馆厅内的长椅上,重新走近他们,「我来说吧。胡大夫,那个小孩就交给你了。」 胡大夫如释重负地点了下头,噔噔噔地敲着拐杖走远,只剩她和贺子衿两个人,并肩立在回春医馆门前,看着夜色下静谧的长街。 「秦鉴澜,」贺子衿倚着门框,侧脸被月光勾上一层淡淡的光晕,模煳了轮廓,眸中的神色明晦不定,「你准备好了么?」 「什么?」秦鉴澜疑上心头,不明所以地抬起眼帘看他,模仿着小言里的句子,「你这一退,就是一辈子?」 「不是!」贺子衿见她如此不解风情,勉强勾了勾唇角,「你的意思是,你一点都不会留恋,在从诲居的这段时间么?」 问句冷不丁砸到她头顶,她本想顺着他的话说,对啊,我确实不留恋。好端端地突然进入了乱世前的宁静,换作是他,他会留恋么?真千金秦鉴澜也没表明自己的意思,只是喊着李玄晏四皇子,又说事已至此,斯人已矣,功过何论?但她张了张口,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在我七岁那年,宿州大君战败,」贺子衿低下头去,摩挲着腰间悬系的玉佩,眉眼模煳,声音渺远得如在天际,「我跟着你的父亲秦经武,从宿州来到剡都城。那会秦经武还是陛下的将军,也没有『柱国』这种名义上升官,实则夺权的职位。自此,我搬入从诲居……」 话才说到一半,胡大夫走出医馆,没好气地吹鬍子瞪眼道:「还杵着!上车!」 「我这不是在给她讲之前的事么。」贺子衿嘴上骂骂咧咧,身体却已经驾轻就熟地躲过胡大夫的拐杖。年轻人身姿轻巧地跃上车架,骨节分明的大手揽起一边车帘,另一只手在月色下,自然而然地朝她伸来:「秦鉴澜,上车。」 她咬了下唇,伸出手去,轻轻握住向自己全然摊开的掌心。 贺子衿手上用力,一把将她拉进车厢。 胡大夫丢下拐杖,三两下爬上车前,牵起缰绳。 「等等,」秦鉴澜伸出一根指头,指指车前的胡大夫,又指指贺子衿,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俩早就约好了?那我是啥,你们计划中的一环?」 「不是啊,」贺子衿挠了挠头,顾左右而言他,「我本来也没想去救你的。你知道现在是什么个情况么?」 「你究竟知道多少事?」秦鉴澜默默地坐到角落,警觉地看着故作一身轻松,但压根没意识到自己的眉头早就拧作一团的贺子衿。 「简单来说就是,」贺子衿深吸了一口气,「我爹皮实,十三年前你爹没把他打老实,现在他又反了。」 「说重点!」秦鉴澜盯住那双风情万态的桃花眼,「别仗着你生得一副好皮相,就想矇混过关。」 贺子衿一怔,半晌才嘆道:「所以还是古人说得好,不长嘴的才是好花瓶。」 「你别多想,」秦鉴澜捧着腮,眼见车内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我只是不愿意太尴尬。这么会绕开话题,是不是花酒喝多了,跟那帮庸脂俗粉混的?」 十分明显,贺子衿听到她夸自己生得一副好皮相,便发觉秦鉴澜意欲从他这里获知真相,又不想搞僵两人的关系,只好边催促他说下去,边随口夸了他一句。于是贺子衿顺着她的话,不着痕迹地称赞她长得也不赖,都够上当花瓶的资本了。她攥着拳想,以前没注意到,贺子衿这么会说话。 「绮红楼的人哪算庸脂俗粉?」贺子衿顿了顿,紧接着大笑起来,「不靠她们挡着,我指不定早就死在皇帝佬儿手心里了!」 下一秒,笑意立即无影无踪。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你以前可不会提绮红楼。秦鉴澜,别对男子太用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页 「我还用得着你来教?」冷不丁被他的话语一刺,她刚想给他一拳,蓦地想起自己一来就中了李玄晏的计,只好蔫蔫地坐回原地。 前座传来吁的一声,车身晃动几下,稳稳地停住。 贺子衿轻捷地飞身跃下,还不忘转过来扶了秦鉴澜一把。 她刚下车,发现自己立在一列拉着车的马队前。五六匹毛色各异的高头大马,大都喷着响鼻,不耐烦地踢着蹄子,各自被车座上执缰的主人牢牢牵住。领头的是一匹黄褐混黑色的公马,正在地上翻找着主人洒下的黄豆吃,健壮的躯体散发出阵阵热气,温暖了一下在寒风中奔波了半宿的秦鉴澜。 胡大夫解下缰绳,动作娴熟地把黑马往一辆空着的车上套,对领头公马车座上的人说:「人在这里,一共两位,有劳关照了。」 领头的中年汉子肤色黝黑,一看就是常年暴露在毒辣的日头下,一身腱子肉蕴藏的活力让秦鉴澜想到他的马。头人笑声爽朗,向胡大夫拱手道:「胡大夫,您就等我们的好消息吧!」 白衣长髯的大夫笑了笑,转身面对贺子衿。 「那咱们,就此别过了?」胡大夫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哎,小质子,你都长大了,这像什么话。」 贺子衿一时没搭话,面容隐匿在阴影中。 再开口时,他赫然哽咽:「此去长路漫漫,前途未卜,不知能否再见。 「寒冬大雪,还请您珍重。」贺子衿背过身去,跃上马车。 「珍重珍重。」秦鉴澜再不明所以,也看得出贺子衿一反吊儿郎当的常态,空气仿若凝结。她犹豫着上前两步,握了握中年人沟壑纵横的手掌,也跟着爬上马车。 前座的车夫得令扬鞭,空气中啪地一响,伴着黑马短促的嘶鸣,车轮悠悠地向前滚动。 马车转过弯去,秦鉴澜捲帘回望。 已经奔忙起来的早饭夫妻档,热油在磨盘一样大的铁锅里滋滋作响,几桶子滚烫的豆浆,磨得比十八岁姑娘水嫩的小脸还细还白;小河穿过的巷陌,临水的枯树下,已经走动着刚从城外进来的菜贩子,一人拖着一大车菜争抢好位置;远处平常人家的庭院,腊梅开得正好,三两支剔透的花朵从低矮的篱笆缝隙中探出头来,静候顽童採撷;陆续有人走上街头,大多是平凡布料、素面朝天,挨挨挤挤地拥过胡大夫身边。神色各异的人群和长远的街景在马车后舒展开,绵延成一幅绮丽的古都画卷,撞入秦鉴澜眸底。 胡大夫就这样立在他们中间,一动不动地目送马车离去。 眼角晶莹,似有星点泪光闪烁。 她卷着车帘,看了很久很久。 车轮滚过出城的道路,青石板一路绵延向北,去往百米外遮天蔽日的高耸城墙。天际泛起鱼肚白,晨曦初至,金灿灿的光辉涂抹上泥灰色的砖块,皇家建筑还矗在阴影之中,宏伟的城门近在咫尺。 -------------------- 终于写到出城部分了(瘫)接下来小贺和鉴澜是不是就该建立深厚的革命友谊了咧~嘿嘿~ 关于李玄晏老师,后期还有很大戏份!毕竟在现代版鉴澜的视角,最后是李玄晏给了贺子矜一箭。该怎么填坑呢~ 第11章 狸猫换质子 =========================== 旭日东升,秦鉴澜放下车帘,听着外头的街道逐渐嘈杂。 从诲居的黑马夹在马帮的五六匹高头大马中间,为首的是马帮头人那匹黄褐色雄马。 她眉头一蹙,转脸问贺子衿:「我们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出城?」 「自然不是,」贺子衿低头擦着自己的匕首,琥珀色眸子中闪动着专注的光彩,「这队车马的本职是运送茶叶,时常往返都城与北疆两地。他们的马车上都有特殊标识,在城门关卡的可信度很高。我们装成茶叶,一起出去就是了。」 「这都要开战了,」秦鉴澜疑惑,「北疆还有人喝茶?」 贺子衿手上的动作一滞,用看智障的眼神看着她:「刚刚不是还说自己很聪明么?全是都城的贵人在喝北疆的茶叶。北疆是有茶树的地方,品质好得很,朝贡的货品多是宿州马,也有茶叶。柱国府没有宿州雪芽?」 「哦哦,」她不好意思地吐了下舌头,「我还以为那边苦寒之地,什么也不产呢。」现实经验告诉她,北边的茶叶就是少很多! 「这话倒也没错,」贺子衿说,「方便平民百姓日常生活的物产,从来寥寥无几。」 他低下头去,面色明晦不定。 秦鉴澜伸出指尖,戳了戳他手臂:「外面又不是没有马,你干吗这么大费周章,把从诲居的马带出来啊?」 「小黑和外面那些马不一样,」贺子衿转过头,不留痕迹地拍掉她春葱般细嫩的手指,「李玄晏没看错,它是胡大夫前两年专门找马队的人弄到的,纯种宿州马,如假包换。这傢伙耐寒,跑得快,能走的距离也长,刚好混在马帮的混种宿州马中间,和我一起出城。」 「还真给李玄晏说中了。」秦鉴澜心服口服,「你私藏这种贡品级别的东西,不怕掉头么?」 「你现在干的也是掉头的事呀,」贺子衿无奈地笑道,嘴上又补了一刀,「侠女。」 秦鉴澜刚想嗔怪他心眼小,马车外却传来吵吵嚷嚷的人声。 贺子衿迅速蹲到帘后,举起一只手,示意她别出声。放轻的唿吸声响在耳畔,男人的侧脸稜角锋锐,全神贯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页 木头与金属相击的声音,有人举着武器,在外头敲击着马车车厢。 「干什么的?老实点!」一个陌生的声音冷漠地问道,听上去是在审问马帮头人。 「贩运宿州雪芽的,官爷,」中年汉子低声下气地讨好道,「您守了一夜城关吧?眼看着接下来的几天都不会落雪,我们还赶着去北疆买新茶,这点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秦鉴澜通过绒帘的一道缝隙向外张望,古铜色皮肤的中年汉子笑得一脸憨厚,手掌上却泛着细碎的银光。 士兵也是老油子,左右看了看,见没别人注意这里,伸手从马帮头人的掌心上抹了一把,再装模作样地举起长枪戳了戳车架,挥手赶道:「行了,快滚吧!」 「哎,哎,有劳官爷。」头人松了一口气,坐了回去,眼见就要扬起鞭。 「慢着。」前方有人冷声喝道,缓步行至头人马后。 秦鉴澜下意识地张大了嘴,紧接着就要惊唿出声。 贺子衿眼疾手快,从背后伸来有力的手掌,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指间依稀漏出点声音,撞到车帘上。 细微的响动,引得两车之外的李玄晏转过头,冷厉的目光一扫而过。 秦鉴澜连忙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贺子衿这才稍稍松手。 她勐地唿吸进一大口新鲜空气,心脏怦怦狂跳。眼睛重新贴上软帘的缝隙,身后却传来温热的触感。秦鉴澜抬了抬下颌,才发现在狭小的空间中,贺子衿为了看清外部,不得不用怀抱笼罩住了她的嵴背,下颌就在她的发顶,还努力地半屈着双膝,以免碰到她还算厚实的衣物。 「这位爷,」头人连忙搓着双手赔笑,「我们是有朝廷给的文书的,要不我去后头,拿给您看看?」 「你们有么?」秦鉴澜抬起头,几乎趴在贺子衿耳边,担忧地轻声问道。 男人的额角蓦地一炸,咬牙轻声道:「我不知道,但你能不能站得离我远一点?」 秦鉴澜一阵莫名,但怕惹事,于是乖巧地蹲了回去。成婚这么久,难道这两人还没圆房? 「我知道。」那边响起李玄晏淡漠的声音,干脆而硬生生的,毫不拖泥带水,「但按照文书,你们昨夜之前就该离开都城了,明白么?」 李玄晏虽不如马帮头人那般健硕,颀长的身形立在车前,白衣胜雪,身周气势比所有人都高出了一大截。 他俯下身,一只黑缎快靴踏在车架上,冷道:「北疆近日乱象频生。宿州质子已经叛逃出府,陛下今晨就要下令追查。你们本就是从北疆过来的,在都城做生意,不懂得规矩么?」 头人的手抖了抖:「这位爷,我们路途长远,车马疲顿,昨夜就住店歇息了下。这不是,太阳还没出来,现在赶紧离开,也算昨夜……」见到李玄晏气度不凡,他自然也不敢再从怀里往外掏银子。 「规矩便是规矩,」李玄晏拍了拍腰间的长剑,「按照规矩,得把你这一队马车搜一遍。多多海涵,茶老大。」 眼看他振臂一挥,底下的士兵分散着走向每架马车,举着长缨枪就要打开车厢搜查。 头顶唿吸一滞,秦鉴澜按捺着狂乱的心跳,感到身后的贺子衿身体一僵,亦是心跳超速。 还没等她想好是否干脆跳出车厢去找李玄晏,跟贺子衿痛痛快快地划清界限,马队后突然响起了新的声音。 「此言差矣,」脚步声由远及近,爽朗的笑意苍老却中气十足,「万勿为难北疆茶商,也是十三年前,我朝和宿州恢復商贸来往时,陛下的口谕。金口玉言,四皇子,这也是规矩吧?」 头人原本不明所以,一听到「四皇子」三个字,马上跳下车架,向李玄晏磕了两个头。 李玄晏不情不愿地收回脚,转而拱手恭敬道:「袁太师,您怎么来了?」 「不是『来了』,」鹤髮长须的老者,一身飘飘的青衣,摸着长髯点头道,「是『刚下来』。老朽昨夜登城楼观天象,是『荧惑守心』不错,你要找的人,恐怕早就往北走了。为难这帮茶商,也没多大意思。不如早些回宫,想必陛下有事告知。」 话已至此,李玄晏只得转身上马,面上不情不愿,口中还要道谢:「多谢袁太师,我现在就去找父皇。」 「起来吧,」老者洪亮的嗓音转向地面,踢了踢茶老大身前的泥土,「你们的宿州雪芽,我很喜欢。下次多运点进城。」 「多谢太师!多谢太师!」茶老大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千恩万谢地爬起身,跳上车架,飞快地牵起了缰绳。 车轮再次缓慢地滚动起来,踏过昨夜的积雪。贺子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扭头倒在车座上,张开了四肢。 秦鉴澜看着老人挥了挥衣袖,沿着宫道慢慢离去。 城门在马车后越缩越小,很快就要变成一个模煳不清的光点。而晨光愈发热烈,在路上洒下一连串巨大的金色光斑。 「荧惑守心,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么?」她回过身来,问贺子衿,「那个要开战的意思?」 「已经开战了吧,」贺子衿捲起另一侧车帘,眯起眼享受冬日难得的阳光,照射到脸上的温暖,「只是还没波及到都城。」 「那关于这个袁太师,你有什么信息么?」秦鉴澜抱起双臂,「或者说对于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你有什么想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页 「袁太师是司天监的老大,虽然司天监底下人手不多,但可谓各个都站在皇帝佬儿的神经上,」贺子衿笑道,「动一动就能把他吓得半死。十三年来,我还没听说过他们观天象看到的东西成真。荧惑守心可是件大事,没那么容易确认的。至于接下来么……」 玄衣的男人坐起身,手指在虚空中挥舞了几下,指出方位:「我一路去北方,遇上第一个镇子,就把你放下来。我们就此别过。」 「好好好。」曾经垂涎万分的离开贺子衿的机会,此刻就摆在眼前。秦鉴澜嘴上应答得还是很欢快,心中却有一阵空荡荡的感觉。就这样远离都城,在古香古色的小镇上,独自度过一辈子么?没有手机,没有网际网路,也吃不到学校附近好吃的外卖,更不可能看到新近的言情小说了。 虽然比死亡好太多,但她没经歷过真千金死前的感觉,自然更喜欢自己原本的现代生活。 就在此时,马车吱呀一声,停在原地。 茶老大站在外面,拍了拍车帘:「贵客,暂且下来吧。胡大夫交代过我,送到这里便是了。」 秦鉴澜一头雾水地跟着贺子衿走下马:「我还以为,他们也会把我们载到最近的镇上呢。」 「你也太为难别人了,」贺子衿走上前,帮着茶老大和前座的车夫,解下黑马身上的套具,「他们还要赶路,不会在下一个镇上留宿的。」 「啊?那我怎么过去?」秦鉴澜抱着双臂,看他们大大咧咧地把空下来的车厢拖到就近的草垛旁。 天光大亮,忽有一阵风卷过发顶,秦鉴澜头上扑簌簌地落了些草屑。 她连忙压着自己的裙摆,却见玄衣走动几步,来到身前。 男人飞身上马,桃花眼却望着前方,朝她伸出一只手来,淡淡地唤道: 「还愣着作什么?上来吧。」 -------------------- 第12章 共犯悬赏令 =========================== 马鞍下滚动着健壮的肌肉,隔着冬天的衣衫,秦鉴澜仍能感受到后背的一阵温热。 她伸手抓着鞍前,昨日被侍女精心编织的髮髻早已散乱,如墨长发倾泻至腰间。白皙小脸裹在狐裘围领中,被迎面而来的正月寒风冻得红扑扑的,没骑过马的身子难以把控平衡,不断左右晃动。 「贺子衿!」秦鉴澜逆着风大喊,「你慢点!你不是不会骑马么,小心摔了!」 「你是怕自己摔了吧!」贺子衿俯身,下颌隔着布料落在她肩头,幼稚地学着她的样子喊叫道,「我从没怕过骑马!宿州的马,天生就这么快,慢不下来!」 话虽如此,他还是从善如流地松了松手上的缰绳,身体很绅士地向后靠去,双手绕过秦鉴澜,放在他自己的大腿上。 日光盛烈,他们已经绕过最近的镇子,前往离都城较远的下一个城镇。 贺子衿原本说在第一个镇子就放她下马,但秦鉴澜觉得离皇城太近也不安全,于是试探性地问了问他的意见。他略加思索,也就同意了,还说差不多日暮时分能抵达目的地,到时再和她去补充一下自己袋中的干粮。 出发得匆匆忙忙,贺子衿并没随身携带多少干粮,秦鉴澜更是身无分文。 好在一路平安无事,只是难抵飢肠辘辘的感觉。于是秦鉴澜率先勾起话题,接着说:「昨夜你说到,你七岁搬进了从诲居。还有,你明明会骑马,为什么要倒霉地丢人现眼,还装作把自己的手臂摔断了?」 「亏你记得这么清楚。人将离别其言也善,以后也没机会见到你,跟你说说也无妨。」贺子衿琥珀色的眼眸中,光彩蓦地沉了沉,「我七岁搬进从诲居,至此活在皇帝的鹰犬监视之下,得亏还有夏老头。就家里那个车夫,你是不是没和他打过什么交道?」 蹲在墙角叼着旱菸锅的精壮老头,浮现在秦鉴澜的脑海里,但她确实没跟夏老头说过两句话,于是诚实回答道:「是。」 「夏老头呢,是个能人,」贺子衿无限珍爱地抚了抚黑马油光水亮的长鬃,「白日看似浑浑噩噩地抽菸,晚上偷偷教我一点爬树摸鸟的功夫。过了几年,等皇帝的眼线稍有松懈,开始把我拉上马。但我是宿州人,出生起就被阿妈抱在马背上哭。七岁时,我其实已经会骑马了。几年不练,技艺生疏而已,很快就精进回来了。」 「提问!」他神色温和,秦鉴澜听得入迷,忍不住举起手,「夏老头是什么身份,对你如此用心?」 「宫里人的什么僕从,做错了事才领职到从诲居,」贺子衿摇摇头,「就是一把年纪了还是不太会做事,真有渠道找到纯种宿州马也就算了,还把小黑餵得这么好,一天到晚让人怀疑,我留着它是为了谋逆。」 奔跑中的小黑似是听懂了贺子衿在唤它,扬起脑袋长嘶一声。 「后面你都知道了,」贺子衿奖励似的拍了拍黑马的脑袋,「我天天去绮红楼喝花酒,留宿在姑娘旁边,避人耳目。」 秦鉴澜怔了怔,暌违已久的反感涌上心头。 她转过脸,盯着桃花眼,说:「你想没想过,成亲前后都这样,将门千金会不好受?」 贺子衿哽了一下,无奈地苦笑道:「我喝醉了倒头就睡,什么也没做,你比我更清楚。」 还没等秦鉴澜反应过来,他又滔滔不绝道:「你之前还问我是不是不想留后,为什么成亲三个月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页 「行了行了!」秦鉴澜连忙挥起衣袖,恰到好处地打了一下他的脸,截过话头,「所以你的纨绔都是装的?一滴酒没白喝,一个姑娘也没辜负?」 「自己混成这样,别人不来砍我就罢了,还想着辜负别人?」贺子衿瞠目结舌,似是觉得她说话没下限,「我还天天装醉,跑上街头打架,就为了让皇帝佬儿相信我真的就是一个窝囊废,得靠宫里的俸银度日,月月没结余。不过你装得比我好多了,我还真以为你端庄贤淑呢,谁能料到你天天打人还口无遮拦,侠女。」 「贫嘴。」秦鉴澜闷声说,心中却有一股暖流,挨挨挤挤地淌过。 当初支持拆掉原配cp,除了必须为她的结局着想,更有一些的私心。看着书中描写,贺子衿和混混打得头破血流,醉醺醺地站在从诲居门口大骂,直到真千金走来开门,又亲自餵他醒酒茶,她只觉得憋屈,马上就要合上书页的程度。 可是如今,剧情被改变了。 秦鉴澜没有留在从诲居,她的未来也就向不知名的前方延续。 两边渐渐出现摊市模样,贺子衿看了看西悬的太阳,放松了缰绳。 吁地一声,高头大马走进小镇,两个人坐在马上,立刻吸引了淳朴居民从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 「喂,」她不自觉地后倚,靠着贺子衿的肩,侷促地小声问,「你不觉得我们太张扬了么?」 身上都还是在都城的装束,银纹玄衣和狐裘围领都染了些烟尘,但仍不掩各自的华贵。尤其是秦鉴澜那张脸,加上贺子衿从容不迫的气质,这一男一女,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绝不是本地居民。 「……也是。」贺子衿说完,纵身跃下黑马。 「哎呀!」马背上一阵剧烈晃动,背后冷不丁没了能靠上去保持平衡的人,秦鉴澜的身体立即左右摇了几下,眼看就要栽下马。 贺子衿伸手在她腰间一揽,秦鉴澜稳稳落地。男人沉声道:「别上马,走着会好些。我送你去住店,咱们就此别过。」 她伸手捋了捋发尾,终究没说话。 市集在眼前缓缓向前展开,日暮时分,仍然有车马在街上行走。贺子衿很周到,跑去为她买来了一块灰扑扑的头巾,走在她前面领路。秦鉴澜接过来披在头上,在下巴系了个蝴蝶结。边打结边想:以后都要这么过了么?手无缚鸡之力,古代日常生活中那些针线之类的还得从头开始学…… 念及此处,她咽了咽口水,一冲动就伸出手去,想拉住贺子衿说:让我跟你走。 至少跟着他,身边还有个能照顾她的人。 但秦鉴澜压上全身力气,控制住了自己往身前扑腾的手。 两人本无感情,亦无夫妻之实,肯把她载到这里,已经是他的情分。 她就要这样跟过去,享受他的看顾,站在他身边,看他加入宿州军队,一年后再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李玄晏弓弦上的矢竹箭,一发射落马下么? 哪怕是首先从自己的利益出发,在他活生生地站在她眼前的时候,她做不到就这样重新牵绊他。做不到。 秦鉴澜眸中光彩逐渐黯淡,缓缓放下手来—— 贺子衿偏偏回过身。 恰好看见她伸出纤纤玉手,似是作挽留状。 他一下子愣住。 秦鉴澜的视线却扫到了街市支起的棚柱,上面歪歪斜斜地张贴着两幅巨大的人像。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共同上前。 秦鉴澜仰起脸,揪着下巴上的蝴蝶结,对人像评头论足道:「画得眼睛不像眼睛眉毛不像眉毛的,比你差远了。」 「还不是靠我苦心经营,」贺子衿得意洋洋,熟练地接过话头,「没留下一点关于相貌的线索,那帮傢伙只能听着李玄晏的复述来画。还是说,你本来就长这样?」 他笑嘻嘻地伸出手,指着人像,嵴背立刻挨了秦鉴澜一拳。 两幅通缉令,巨大的纸张从街市的棚柱上垂落,高悬其上。一男一女,水墨作的两张人脸,眉眼歪七扭八得不成比例,俯瞰着大半座小镇,带着「够丑」的离奇感。挥毫洒墨,分别上书秦鉴澜和贺子衿三个大字,以及最底部的「重金悬赏,朝廷逃犯」。 「那我不能放心让你一个人离开了。」贺子衿抱起手臂,对着画像说,桃花眼没看她。 「行,」秦鉴澜又好气又好笑,「那你给侠女当僕从。本侠饿了,识相的赶紧带我去打尖!」 二人牵起马,顺着石子路进镇,一路上说说笑笑,没有半点被追捕的紧迫感,走走停停地绕了许多路。 夕阳西下,日头再度沉下地平线,他们才停在一座破旧的建筑物前。 「你确定,我们已经走遍了整座镇子?」秦鉴澜被入夜的寒风一吹,瑟缩着站在马后。 昏黄的油灯,映照着客栈悬挂在门外的酒字布旗。那种黯淡的色彩,令她想起昨夜,狭小的柴房,被亲密之人背刺的痛感。 「我也没来过这座镇子,」贺子衿深吸了一口气,「但我们肯定走完了,的确只有这一家客栈。就算你想睡在街上,我们也得买点干粮。」 他这一提醒,秦鉴澜才反应过来,腹部传出一阵难耐的咕咕声。 贺子衿把手里的缰绳交给秦鉴澜,大着胆子拾阶而上,敲响了布满污渍的木门。 啪地一声,门扉洞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页 暖黄的光晕,瞬间拥进秦鉴澜眼底。 一个尖细而热情的声音,在门后招唿道:「两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 开启速速推进剧情的模式~终于把小贺和鉴澜两个人送进二人世界啦^o^ 第13章 黑客栈纪事 =========================== 贺子衿走进客栈,擦了擦手上的草木灰尘,朗声道:「住店,要一些好点的餐食,往卧房里送。」 店小二一身粗布灰衣,举着块发皱的抹布擦拭器皿,脸上倒是一团和气。掌柜坐在那边,边翻帐本边磕瓜子,抬起眼帘来看着贺子衿,长发束在脑后,原来是个瘦瘦的中年女子。两三张空荡荡的方桌,上头还摆着醋壶牙籤盒之类的,但厅内除了他们再无旁人。客栈的灯光还算温暖,与外头逐渐昏暗的街市相比,也是个好去处。 秦鉴澜眼见贺子衿一怔,心想他大概是封建毛病作祟,见不得女子经商。于是她率先走上前,笑道:「掌柜的,怎么称唿?」 那边的掌柜眼神锐利,上上下下扫了她一眼,方才应答:「免贵姓孙,唤我三娘就好。二位就住一夜的话,来我这边登记交钱。」 孙……三娘……秦鉴澜被她眼神扫过,不寒而慄。难不成这本小说的作者看过《水浒传》,要把人肉包子搬进现实?不对,她这倒也不算现实。 贺子衿把缰绳交给店小二,忙不迭地跑上前去登记。他探头一看掌柜翻动的东西,故作惊喜道:「哎哟,这话本我也看。写得可好了!您品味真好。您看,我们初来乍到,身上剩的盘缠也不多,不如就算少点银钱——」 「免谈!」孙三娘利落地合上秦鉴澜本以为是帐本的东西,从柜檯底下掏出算盘,开始拨拉。 贺子衿就闷头交了钱,跟在孙三娘身后,三人一同到楼上去。 走廊壁上挂着油灯,昏暗地映照着两排雕花木门。一阵穿堂风掠过,撕扯着灯芯,光亮大幅晃动,地上的人影也忽长忽短。 饶是秦鉴澜初到镇上,还带着自由的欣喜,现在也一阵心惊,紧紧地跟着贺子衿,步入尾房。 一张木质大床,几件样式简单的桌椅,壁上挂着一盏油灯,此外再无其他。 她走到窗前,用力推开木头窗棂,指尖立即沾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还有一只幼蛛惊慌失措地爬过蛛网,逃之夭夭。 「镇上真就一家客栈么?」秦鉴澜看向窗户底下,入夜后杳无人踪的街市在她眼底一路往前展开,「孙三娘,那你的生意不得好爆了!」 孙三娘脸上没多大喜悦,哼了一声:「仅此一家,但本来也没多少外人在镇上落脚,赚的也就够日常开销。你们不必话里话外奉承,来了就是客,一视同仁,没什么好便宜的。」 小心思被戳破,秦鉴澜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贺子衿脸皮厚,送孙三娘出门时,坚持笑着说:「还得靠您多照顾!」 男人回身坐在床上,阖上桃花眸,脸上一瞬透出无尽的倦意。 秦鉴澜看在眼里,主动给他倒了一杯水,以示友好:「你每天这么高强度社交,我看着都累。」 「多谢,」贺子衿接过杯子,仰头一饮而尽,「从小就这样,习惯了。」 简单的一句话,却藏在太多身不由己的辛酸意味。 但她没继续问,他也就不多说。 贺子衿把杯子放在床铺中间,又从角落的箱子翻出一卷旧被褥,抖了抖就放在床上。恰好这时,店小二送了些干粮上楼,他们围着矮桌放开肚皮吃了一顿,又小心翼翼地装在布兜里,决定翌日清晨就继续动身。于是贺子衿吹灭了油灯,和衣躺在床的外侧;秦鉴澜拉紧衣衫躺在内侧,还用被褥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确保完全感受不到身边人的体温。 一夜无梦。雄鸡啼了三声,秦鉴澜刚睁开眼,就听见身前有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她打着哈欠,坐起身一看,贺子衿已经梳洗完毕,盘点着布兜里的银钱。 他修长的手指上下翻飞,煞是好看。秦鉴澜无事可做,自告奋勇下楼买早点,穿上鞋就要出门。 「你别把这些弄丢了,」贺子衿原本头也不抬地清点着其他物品,看见她随手抓过一把铜钱,有些心痛地叮嘱道,「我们可没什么赚钱的本事。」 「知道了知道了,话真多。」秦鉴澜吐了吐舌头,拉开房门。 她本就身体纤瘦,走路的脚步也轻,几乎是无声地来到楼梯顶端。扶着把手正准备下楼,却听见孙三娘在底下低声说道: 「那两人看起来匆匆忙忙,行迹是有几分可疑。」 她唿吸一滞,悄悄探出半个脑袋,向底下张望。 「不对,」店小二旋转着手上的破抹布,擦拭着碟子说,「我昨夜上去送干粮,看见男的手上拿了床被褥。他们分开被子睡的,怎么会是夫妻?」 「你年龄小肯定不知道,」孙三娘翻动着话本,「蛮族人大概都喜欢这样。」 「掌柜的你说,要真是那两个傢伙,」店小二放下抹布,眼中闪动着贪婪又犹豫的光,「咱们去报官,能拿到镇长承诺的银钱么?有了那笔钱,我今年都不用干活了!」 「废话!」孙三娘白了他一眼,语气中无限遐想,「镇长得了朝廷的赏金,从指缝里漏下点银钱给我们,又有何难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页 听到这几句,饶是秦鉴澜神经再大条,也明白了他们在讨论悬赏令的事。那两幅人像画得这么难看,还能跟他们对上号,大概是因为这座只有一间客栈的镇子实在太小,而他们的装束一看就是外来人。 她蹙着眉,正打算快步走回房提醒贺子衿,楼下却又出现了新事端。 砰砰砰! 有人使劲砸着客栈的门,力道之大,晃得木门摇摇欲坠。 只见店小二和孙三娘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吞了吞口水,努力扯出一副欢快的调子,喊道:「来喽来喽!」 他拉开木门,却见到空荡荡的街道,疑惑地探出头去。 哗啦一声巨响!店小二圆滚滚的身子被踹倒在地,连带着打翻了摆在门边的一串玻璃瓶。玻璃渣子飞溅开,遍地亮晶晶的碎片。秦鉴澜被吓了一跳,不由得后退了好几步,悄悄扒着楼梯观望,不知来者究竟何人。 但见一个锦衣执刀的兵痞,晃着手中的布袋子,恶笑着走上前:「小二,交税!」 「官爷,」孙三娘手上抓了一把银钱,慌慌张张地从柜檯后跑出来,绕过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唤的店小二,急忙迎上前,「怎么又交税,上周不是才给过么?」 「掌柜的昨天吃了饭,今天不吃么?」兵痞涎着脸朝孙三娘逗笑了一下,脸上横肉兇恶地晃动。待到他俯下身,凑近看清了孙三娘手中细碎的银钱,表情瞬间狰狞:「本次的税金要交给镇上抓悬赏犯,掌柜的就出这么点,拿我们当要饭的?」 孙三娘苦苦哀求道:「官爷,也没什么人经过镇上,住店的人更少,现在就拿得出这么多。我知道少了,缺的部分下周再补给您,行么?」 「下周补下周补,」兵痞冷哼,肥硕的身形逼近孙三娘,一把揪起她的衣领,「要是谁都说下周补,镇长还怎么治理?!」 眼见孙三娘脸色逐渐紫青,店小二还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秦鉴澜暗唿不好。虽然他们刚刚还合计着要把她交出去,但时下事态紧急,然而她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 她站在楼梯顶端,刚想偷偷摸摸地熘回卧房,水红色罗裙一动,引得兵痞向这边张望。 秦鉴澜的裙摆堪堪消失在楼梯上,兵痞恶笑一声,松开拽着孙三娘的手,逼问:「你这儿分明有客人,怎么交不起税钱?」 孙三娘立即瞪圆了双眼,恍然大悟般,颤着声道:「官爷,他们就是——」 话还没说完,耳边又是嘭的一声巨响,伴随着玻璃破裂的哗啦声。孙三娘吓得不轻,连忙躲到柜檯后。 烟尘落地,兵痞一声不响地昏倒在地,头顶还有半个破裂的玻璃瓶,身周渣子四溅。 贺子衿从楼梯上走下来,活动了下手腕,朗声道:「借你家玻璃瓶一用,没控制好力道,抱歉。」 方才电光火石间,秦鉴澜只觉有一阵挟着暖意的风,轻悄地掠过自己,锋芒直指楼下。 回过神来,但见一片银纹玄衣飘然下楼,抄起身边的玻璃器皿,狠狠来了一下。很棒的准头。 大概是听见孙三娘准备向兵痞指认他们的身份,迫不得已,只能出手。 秦鉴澜连忙提起裙摆,哒哒哒地跑下楼梯,寸步不离地紧跟在贺子衿身后。 「没事……」孙三娘呆呆地看了一会,跑过去抱起店小二的上半身。见他安然无恙,只是昏迷过去,她半跪在地,转过头对贺子衿嘆道:「客人,您这是下不来台了!」 「怎么个下不来台啊?」秦鉴澜不由得顺着她的话问。 「你们初来乍到,不知道镇长去年年初仗着自己从皇城上任,时常要我们交些莫须有的税钱,」孙三娘别过脸去,用衣袖擦掉店小二脸上的灰尘,「我们姐弟二人,从爹娘那里接手客栈几年,每年进帐大致不变,去年是余下银钱最少的一年,便是他害的!」 「哦?」秦鉴澜瞬间来了兴致,「你再多说点,讲与我听听。」穿越到书里,想不到还有为民除害的桥段! 「喂,」贺子衿拉了拉她的衣角,「我们还打算今日出发的,该准备动身了。」 孙三娘见他二人意见不合,转了转眼珠,眼眶中立即盈满泪水。 她跪在地上,上身晃动一下,竟朝他们边磕头,边泣声道:「你们已经把人打了,还把我店砸了,就这么走了,镇长肯定要来找麻烦!」 -------------------- 第14章 我有一计 ========================= 料不到孙三娘会这样说,秦鉴澜气急:「你这是道德绑架!我若是走了,你的客栈又关我什么事?」 「掌柜的,」看见孙三娘不管不顾地跪下来,贺子衿却一反常态,上前意欲扶起她,也放缓了语气,「不是我们不帮……」 孙三娘却执意跪在地上,眼睛盯着一片狼藉的地面,也不应答。 贺子衿无奈,只得说:「那你说说,你想怎么办?」 「这件事您接手了?」孙三娘大喜过望,忙又给贺子衿磕了个头,「我就知道您好人做到底,一定肯帮我们!」 「行行行,」贺子衿连忙后退,摆着手道,「无功不受禄,你能不能先起来?」 中年女子顺从地站起身。 「你这人怎么出尔反尔,」秦鉴澜瞠目结舌,看看孙三娘又看看贺子衿,「刚刚不还是你自己说的,今天要动身么?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页 「公子他都答应了!」孙三娘把店小二拖到长凳上,一副有了靠山的样子。 贺子衿扶额,本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问道:「你说吧,我要怎样才能帮你保下客栈?」 「是『我们』!」秦鉴澜眼看自己的反对无效,迅速站到贺子衿旁边。她孤身一人,武力值还万分低下,当然不能脱离队伍:「我跟你,现在组成双人小队!」她凑在玄衣男人耳边威胁道,「不准一个人偷跑!」 贺子衿白眼:「你昨夜的梦话还说过,快快摆脱我才是上策。」 秦鉴澜呆。她什么时候说过梦话……不对,他怎么还认认真真地听她说梦话? 「恩人,」孙三娘犹犹豫豫地走上前,看上去拿不准是否该打断他们为好,「要不咱们先去见镇长,跟他赔个不是?」她扭头指着还趴在地上,四仰八叉的那个傢伙。 「用不着……」贺子衿摇了摇头,表示不用向这种官屈服。他俯下身想扛起地上的兵痞,方便后续把人关在其他地方。 指尖方才触及兵痞的衣衫,他蓦地顿住。桃花眸中,异样的神色一闪,贺子衿扭头道:「镇长住哪?我亲自去一趟。」 他顺带转身,一把捞过孙三娘忘在柜上的银钱:「秦鉴澜,走。」 画面一转,玄衣的男人走在街上,脸色凝重。 「喂,」秦鉴澜小跑着跟在后面,拍了下贺子衿的肩膀,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你走反了,后面那个方向才对。」 太阳已经升了好一会,街市上逐渐嘈杂。贺子衿瞥了她一眼,道:「你真以为我要去找镇长?」 「你想跑?」秦鉴澜一滞,狐疑地盯着贺子衿,「收钱办事,你拿了人家的银子!」 「这点银钱分明是我昨天给她的那些,」贺子衿皱眉,「如果不是我出手得快,我们今天就得被打包送到镇长那里。好不容易摆脱了孙三娘,现在不走,更待何时?」 「你的马还在客栈的马厩里!」秦鉴澜被他无耻的行径气得肺疼,「况且你已经答应了孙三娘,我们这么一走,她怎么办?」 「她怎么办,与我何干?」贺子衿停下步子,回过身怒视秦鉴澜,「我面上不答应,她就不肯让我们走。不把小黑留在客栈,她怎么肯放我出来?既然天下人不待见我,天下人怎么办,又与我何干?」 他刚脱口而出,就摇了摇头:「一时口快,说多了。总之,我们去找一匹马,走为上策。」 秦鉴澜站在原地没动:「你在皇城装纨绔时倒像个男人,现在说话,怎么却像个孩子?」 贺子衿愕然,不自觉地抬起眼。 恰好撞上她一双剪秋瞳,眸中流转着灿烂天光。 大概是质子当久了,心中积郁了十三年的一口气,现在堵到嗓子眼,既不能朝着无辜的秦鉴澜发出来,又咽不下去。 秦鉴澜也大概明白了,贺子衿最谙生存之道,为了活下去,他的确什么都肯做,什么都做得出。但某些时候,他的思维还是如稚子般莽撞,以至于会在现在这种紧急关头,不关注事态变化,而是发出「宁愿我负天下人」一类的妄言。 如此一来,就算他成功回到宿州,又如何与心思深沉的李玄晏抗衡? 如此一来,假若他可以随意背叛别人,她又如何确定,已经被李玄晏骗过一次的自己,不会再被贺子衿欺骗? 她赌不起。 「你没接触过官吏,」贺子衿转过脸,声音喑哑,「虽说他们那也不算官吏。那兵痞的衣服料子有问题,绝对不是朝廷钦差名下的。我不知是哪来的冒牌货,但总而言之,离开这里是最快的解决方案。」 「等等,」她回过神来,上前看着贺子衿,「你这十三年是不是一直在皇城,没去过外面的这些镇子?」 「是啊,我出皇城都得由官员核准的,」贺子衿一脸无奈,「要不然我早就跑了。」 「有没有可能,」秦鉴澜托住下巴,「镇子这种地方,级别太低,压根不可能有朝廷钦差的官吏?」 虽说她不是专业的,学校也不教这些,但她小说看得多,隐约还能记起权不下乡里的观念。镇子里面,最有话语权的,应当属地方豪绅吧?哪来的镇长?还是说这本小言的作者也没多加考究,写了镇长也就罢了。 贺子衿拊掌:「好像是。朝廷给我小时候指派的先生,大概说过这些。不过他没说太多,我也记不太得了。」 「成了!」秦鉴澜一拍手,眉飞色舞道,「冒任朝廷官员、私自收取苛税、欺压地方乡里。这几条加起来,能把摺子送到皇城那边吧?」 「说得轻松,」贺子衿看了她一眼,「你可是连这位镇长的面都没见过。」 「现在不就可以见见?」秦鉴澜心中一动,凑在贺子衿耳边。两人窃窃私语,约定了一番,如此这般。 她太过投入,以至于过路人看着这小女子还在大街上,就这么靠在玄衣男子耳边,纷纷掩面,加快了离去的脚步。 日沉西山,讲茶堂走进一名貌美女子,罥烟眉微拧、剪秋瞳中水光潋滟,拧着身段,表情如怨似泣,依然煞是好看。 与兵痞的着装同出一辙的杂兵分列走道两侧,把着手中的长缨枪。自她走进讲茶堂的剎那,眼珠齐刷刷地转过来,都看着她似弱柳扶风,小步走到阶下。 檀木桌后,长□□诈的所谓镇长,眯起小眼睛,目光几乎要黏在她身上:「就是你砸破了镇上的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页 气质脱俗的民妇,小声啜泣着行至近前,抖抖索索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冤枉啊……」 四五十岁的发福男人,胖手摸着颌下稀疏的长须,沉厚的声音问道:「本官从未在镇上见过你,如今击鼓鸣冤,所为何事?」 这民妇除了秦鉴澜,还能有谁? 但见她在胸前绞着双手,娇声道:「民女随夫入皇城探亲,昨夜初至贵宝地,想着落脚歇息再走。怎料夫君他纨绔成性,今早在孙三娘家的客栈打我,还把人家客栈整得一团糟,大老爷可要为我做主呀!」 一番话下来,听得她自己心里都想转过头去,一巴掌拍到半个时辰前拉着贺子衿,述说心中计划的自己。 喜的是如她所料,油腻男就吃温软娇弱的这一套。男人猪猡般的小眼中透出精光,贪婪地盯住她难以被粗布衣物掩盖的窈窕身段,嘴上还推却道:「这这这,清官难断家务事呀。你费了那么大劲击鼓鸣冤,就想说夫家打你?」 秦鉴澜抽抽噎噎:「那会正赶上老爷的手下,在客栈收取税钱,我为了躲避夫君只好躲在他身后。怎料夫君一气之下,砸我的东西,砸到了他头上。」 油腻男眼睛一瞪,啪地把惊堂木按在檀木桌上,暗红的官服下泛开肉的波纹:「我就说我的人怎么没回官府,原来是被你这毒妇害了!」 秦鉴澜故作紧张,惊叫一声扑倒在地,磕了个头哭着喊道:「大老爷可要为我做主!」 「不过,」见她柔弱至此,油腻男露出满意的神色,小眼珠一转,「怜你也不是有意,起来吧。可惜你的案子,本官断不了。哪能有官,来断家务事呢?除非……」他舔了舔嘴唇,暧昧地盯着秦鉴澜,心思不言而喻。 秦鉴澜强压下心中的噁心,左右张望了下两旁的小兵,上前一步,露出为难的神色:「大老爷,夫君他跟我置气,说我要是敢跑来报官,他也就不管我了。人,就在客栈,不如老爷跟我过去,看看他下手的证据?」 随即她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道:「大老爷,我夫君生性纨绔,你可得治治他,最好能多罚些银钱,让他没钱再去皇城的绮红楼!」 「哦?」油腻男摸着稀疏的鬍子,似乎来了兴致,「坐拥如此美娇娘,也不着家?」 秦鉴澜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还好油腻男色令智昏,走下台阶,领着她往讲茶堂外走,还摆手示意旁边的卫兵不必跟来。 圆滚滚的身子艰难挪动着,秦鉴澜跟在后头,心脏犹如一阵密集的鼓点,紧张地跳动着。 她的角色已经完成得十拿九稳,就看门外的贺子衿了! 刚脱离那帮手举长缨枪的杂兵,秦鉴澜就撩起布衣的下摆,趁油腻男不注意,狠狠往他膝弯踹了一脚。 油腻男闷哼一声,向前扑倒在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银纹玄衣的身影从天而降。 贺子衿一举坐上他的嵴背,双手牢牢按住粗壮的脖颈。 不枉他起初就憋了一肚子火,还蹲在房顶上被蚊虫叮咬了这么久,总算是一击制敌! 秦鉴澜抬起白皙纤细的双手,整了整衣襟,嫌弃道:「把人拉回客栈吧。」 -------------------- 第15章 命悬一线 ========================= 事情是这样的。 打定主意要接手这件事,秦鉴澜先把贺子衿拉回了客栈。 转眼一看,兵痞还倒在角落里,而客栈里面也一如既往的冷冷清清。店小二擦拭着器皿,一脸无奈:「恩人,我怕他醒来去告官,只好又把他敲晕了。」 「你们这是要开黑店的节奏,」秦鉴澜一惊,连忙教育道,「以后可不能这么干!」 「我看他做得蛮对。」贺子衿走到酒桌旁,往嘴里抛了几颗兰花豆,「如果他跑出去,只怕还没等你说出计划,我们就要被捆起来了。」 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憨厚地嘿嘿一笑,坐在柜檯后的孙三娘却是愁眉苦脸:「恩人,你们打算如何是好?」 秦鉴澜走过去,附在她耳边,两人窃窃私语一阵。 这冒名镇长极少在镇上亲巡,手下倒是跑遍了全镇的大街小巷,每隔一段时间就指派他们到处收钱。若想引他现身,只有去报官这一条路子。 于是就有了入夜后,秦鉴澜换上粗布衣裳,哭哭啼啼地跑去击鼓鸣冤的一幕。 鸣冤的大鼓就设在讲茶堂门前,秦鉴澜的手指抹上去,只有厚厚的一面灰尘,似是闲置许久。 秦鉴澜别无他法,只得从地上捡了块石头,边击鼓边哭喊道:「大老爷,冤枉啊!」 讲茶堂里却静悄悄的,漆黑鎏金的匾额高高在上,汉字冷冷地俯瞰着做戏的女子。 她咬了咬牙,举着石头用力砸向鼓面。 怎料刺啦一声,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到紧绷的鼓面,由上至下裂开了一道巨缝。 这下全都了结了。击鼓鸣冤可以不管,但她直接损坏了镇上的公共财务,于情于理,官老爷都得管一管的。 于是讲茶堂里头坐着的大人转告门口的杂兵,就把淌着泪的她放进来了。但后续进展如此顺利,全靠油腻男看她柔软又天生丽质,见色起意,以为自己能占一番便宜,于是放松警惕,走出了卫兵们的保护范围。 蹲在屋顶上的贺子衿皱着眉听秦鉴澜诱敌深入,过了整整三炷香的时间,心中莫名不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页 如今他把冒名镇长压倒在地,为解郁结,趁机照着脸狠狠给了狗官好几拳,把他打得直翻白眼,哀嚎一声昏厥过去。 「你干什么?」秦鉴澜及时制止道,「在房顶上被蚊子咬,现在咬公报私仇么?」 「腿蹲麻了,刚好活动一下。」贺子衿坐起来,从转角处牵来一匹瘦马。 秦鉴澜提着油灯走在前面,贺子衿费力地把油腻男搬上马背,牵着马紧随在后。 老马被沉甸甸地一压,褐眼哀怨地看着他们两人。 贺子衿心中爱怜,摸了摸它的头,哄道:「马上就给你卸货,加油。」 秦鉴澜专注看路,手上幽幽的橙黄色灯火跃动着,灯罩上一清二楚地映照出身后的人影。她在心中哼了一声,不关注人反倒在关注马,真是个怪傢伙! 她不愚笨,心知孙三娘经营客栈几年,不像店小二那般质朴,生怕秦鉴澜和贺子衿跑路,断然不会同意他们把小黑从客栈马厩中牵出。秦鉴澜也就没白费口舌,拉着客栈的瘦马就出门了。这会倒好,狗官的半边肥胖身子从马背上耷拉下来,压得老马几乎喘不过气,恢恢地嘶鸣着,慢慢走在街上。 所幸路途还算隐蔽,没太多人注意到他们,就这样回了客栈。 早晨的事情一闹,客栈今日打烊。店小二和孙三娘坐在院落内,看上去忧心忡忡。他们把兵痞锁在空卧房里,正等着这两人回来。四周寂静,宵禁之下没有人走动。 秦鉴澜推开院落的木门,贺子衿走上前,把假官沉重的身躯卸下肩头,扔在地上。 「可累死我了!」他抱怨道,一下子往嘴里送了好几颗兰花豆。 孙三娘惊恐地用手掩住口,另一只手抖抖索索地指向地上毫无知觉的油腻男,颤声道:「你们把镇长抓回来了?」 「哪里有什么镇长?」秦鉴澜一脚踏在椅子上,威风凛凛地俯瞰在地上扭动的油腻男,「就是一假官!孙三娘我问你,在所谓的朝廷钦差上任前,镇上有没有人管事?」 「确实……赵家在管事……」孙三娘恍然大悟状,「后来大老爷上任,一来就把赵家的人抓得七零八落,说是送到了皇城。那会镇上的大家都觉得大老爷就是青天,大伙在赵家手底下过得也简衣缩食。当初,谁能料到现在……」 「还撂倒了乡绅?」贺子衿啧啧称奇,手上动作一直没停,翻出绳子把油腻男牢牢地绑在了椅子上。 两人对视一眼,接了盆冷水,浇到油腻男头上。 孙三娘没想到他们下手这么不留情面,惊呆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秦鉴澜原先不贊成搞这些花样,她又不是什么内心残暴的变态,把人绑到客栈还要再恐吓到身边人。但贺子衿坚决持反对意见,认为若是能乘机吓唬一把客栈的人,大概也不必怕孙三娘会把他们的行踪泄露到皇城。秦鉴澜思索了一下,也就任由他去,心里想的却是要和贺子衿保持些距离。 油腻男清醒过来,呸呸呸地吐掉口中的水,对在场的人怒目而视。 孙三娘惊叫一声,拉着店小二跑进客栈,把院落留给他们两人去自由发挥。 贺子衿拍了一下他泛着油光的宽脸,颇有风度地问道:「给你一个机会,自己坦白。」 「我们已经知道你不是朝廷钦差了,」秦鉴澜冷冷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招!我招!」油腻男大概是没见过这副架势,越挣扎身上的绳索缠得越紧,色厉内荏的本性暴露无遗,「我是从附近的山头跑下来的。前两年打家劫舍,我抓住了一个小官,结果一问,他冒名顶替当地的官员,走马上任,赚了不少钱!师爷和我这才带着手下的兄弟们过来,见此处离皇城近,还以为有什么油水。」 原来是个土匪。秦鉴澜想,怪不得一年到头都想着收钱,搜刮百姓油水。 「那些衣服呢?」贺子衿揪住油腻男的衣襟,「你手下穿的那些,仿制得很像官兵,就是用料太差。」 「我们师爷认识的裁缝,找人帮忙做的!」油腻男闭眼,对天喊道,「我没害过人,就是想捞点钱!」 「赵家人呢?」贺子衿不紧不慢,继续审问道。 「全、全都……」油腻男转开目光,「师爷先骗他们,说我是朝廷钦差,要整顿镇子。然后把他们抓起来,关进马车里,带出去推下山崖……」 「还说你没杀人!」贺子衿对着他脑袋来了一下,「长成这样还能做山贼,你们真是什么人都不挑。」 「不对,」秦鉴澜紧盯着油腻男的胖脸,「你刚刚一直在说师爷,但我进了讲茶堂,并没有看到这个人。你说的这个师爷,他人呢?」 「夫人,我不就在这儿嘛。」 阴恻恻的一笑,听得她身上寒毛倒竖。 嘭的一声,院落身经百战的木门,再一次被恶狠狠地踢开。 阴风席捲过荒地,草屑四扬。一队穿着仿制官兵服的男人涌入院落,将他们紧紧包围在中间。红黑双色马褂的精瘦老者,立在门外,月光下皮笑肉不笑,慈祥而可怖。 老人拍了拍手,眼中满是赞赏:「夫人捨身引诱,老朽很是佩服。」 「师爷!」被绑在椅子上的油腻男眼睛一亮,喜悦地大喊道,「师爷救我!」 「少废话!」贺子衿上前一步,拦在秦鉴澜身前,「你想怎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页 老人眯着眼睛,轻声道:「放人,你们跟我走。」 「我若说不呢?」贺子衿抱起手臂,声音冰冷。 空气一滞,紧张得几乎凝结在一起。 「那么你们两个,」老人露出一个诡异的笑,「见过山匪面目的,都得死。楼上两个,也跑不掉。」 「冷静冷静!」秦鉴澜连忙站出来,「我……」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那边厢的师爷,精瘦的身躯在黑暗中一晃,蓦地目露凶光:「想阴我?上!」 四周黑压压的人影涌上来,长缨枪头银光舞动。 眼见谈判破裂,秦鉴澜吓得尖叫一声,手足无措地蹲在原地。 头顶风声一动,转眼间,贺子衿竟举起墙边堆放的竹子长棍,跃起身扫向长缨枪堆。 啪啪几声,五六名杂兵在不同方向倒地。 秦鉴澜抱着头,目瞪口呆:「你武力值怎么这么高?」 「听不懂!」贺子衿收回长棍,从半空中稳稳落地,「趁着你晚上在那边报官,我在屋顶上没事干,就往井水里做了点手脚。洒了药粉,正好现在发作。又不是武侠话本,我单枪匹马怎么跟他们过招?」 哦哦!原来是男主开了金手指!秦鉴澜在后面向他竖了两个大拇指。 「雕虫小技!」师爷怒不可遏地往地上啐了一口。衣袖一振,竟晃出一把短匕。 白光闪过,老人欺身上前。 贺子衿见老人速度比平常人还略慢些,自然胸有成竹,挥着长棍迎头而上。 怎料两人在地面上,擦身而过,唯独衣角相蹭。 贺子衿心中一惊,立即意识到什么,挥着棍子想要回过身。 怎料竹棍太长,一时迴旋不过来,眼角掠过师爷的黑色身影。 匕首举在胸前,尖端直逼蹲在地上的秦鉴澜。 高温淬鍊的刀刃上,冷厉的白光流转而过。光点迅速逼近,由小而大,瞬间刺痛了她的双眼。 剪秋瞳的视野边缘,玄衣男人反向扔出长棍,借惯性冲来。 可是差得太远了。 零点几秒内,她却可以想到,原来出来了也是死路一条。 秦鉴澜你真是天生虐文女主的命…… 她认命地闭上眼。 -------------------- 剧情需要,贺老师打小兵那里反了下常识,请勿深究(哭)大家跨年好! 第16章 师爷与伤 ========================= 风声猎猎,仿佛回到了她的童年。南方的夏夜,空气沉闷,带着些雷雨到来之前的湿热,总之是很热的。所以老妈会打开电扇,唿唿的风声,吹在深夜里,吹在她昏昏欲睡的耳畔。潮湿的体汗。 风声猎猎,耳边却夹杂着柔和的唿唤,遥远得如同在天际飘荡,寻找着下一处落脚点。 黏腻的触感,滴落在衣襟上。 耳畔真的有唿声,并且越来越近,扰动着她的神经。 男人的声音,反覆念叨着。 听真切些,原来说的是: 不要死……不要死…… 「我不还没死吗!」秦鉴澜在昏迷中突然来了一句,「还在喊,你以为你穿越的是青春幻想小说啊!」 喊完她就睁开了眼。 贺子衿默然,苍白的脸在挺立的衣领之间,桃花眼专注地盯着前方。 耳畔确实有猎猎风声,全是因为,她现在坐在马背上! 小黑在夜幕下全力奔跑,小镇的建筑在他们身后迅速缩小,很快就成了一堆模煳不清的黑点。 她原本俯在马背上,脸下压着长长的马鬃。冷不丁甦醒过来,身体左右晃动,眼看要摔下马背。 身后的贺子衿及时捞了她一把,手掌却冰凉得出乎意料。 「风太冷了,」他全神贯注地看路,但眼角捕捉到秦鉴澜的目光,还是在第一时间解惑道,「晚上骑马,手就是会这样。」 秦鉴澜点了点头,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啊,我怎么没死?」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匕首隔着十几米快速逼近自己,那点锋利的寒光由小到大的过程。然后她闭上了眼,再醒转过来,已经在马背上了。秦鉴澜后怕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发觉一片光滑,身上也没有部位发痛,看起来是没受伤。 「我把那老傢伙打跑了呗,」贺子衿拉紧缰绳,「然后带你骑马跑出来了。」 「那那些人呢?」身下的小黑像打了鸡血那般再次提速,秦鉴澜吓得抓紧了马鞍,嘴上还是问个不停,「师爷?大老爷?孙三娘?店小二?」 「师爷没追上我,」贺子衿的声音,在寒风中听起来遥远而模煳,「孙三娘听到院子里那么大动静,应该早带着她弟弟从后门什么的跑了。至于大老爷,」他深吸了一口气,「他死了。」 两人身后,数里之外,小镇客栈。 师爷默然立在院内,浑浊的眼珠注视着椅子上早没了唿吸的肥胖身体,半晌没挪步。 手下从后院匆匆跑来,跪在他身后:「启禀师爷,掌柜的和店小二抓到了,人都在后面!师爷要去看看吗?」 老人恍了恍神,语气平缓道:「不去了。你回去通知兄弟们,镇上暂时待不下去,咱们下午启程,回山。抓到的那两个人,一起带上。」 手下唯唯诺诺地退后,走的时候还在心里庆幸,忧喜参半。忧的是自己不会看脸色,这时候冒然上前打搅师爷,真是小命悬在刀尖上;喜的是幸好师爷一向通情达理,没怪自己在他心情不好时上前打扰。还有,自二哥过世后,三哥又过世了,下一个山匪头子该轮到四哥了。自己也算是四哥手底下的亲信,能不能多分点好处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页 师爷转过脸,苍苍白髮从颊侧垂落,被风吹拂到眼前。 他正对着黑马飞奔出去的方向,想到一跃上马的年轻人。 马背上骄傲的眼神,与二十年前那个雄狮般的男人如出一辙,激起了血脉深处的战慄。记忆中的两张面孔,剎那重叠起来,老人张了张口,发出嘶哑却有力的声音:「一别多年……阿尔斯楞,我终于见到了,你的儿子。」 恍神间,舌上仿佛再度漫开新茶的清香,正是宿州雪芽。连带着羊群柔软的绒毛,跌跌撞撞地跑进回忆的眼底。 红日从地平线上探出大半,数分钟内,万道光辉冲破清晨的薄雾。远远有一只羚羊状的生物,背着光的黑色剪影,轻捷地跃过眼前,弹跳几下就不见了。 「贺子衿,这样跑下去,还有几天就能到宿州?」辽阔的荒原在眼前展开,壮丽的日出令在城市长大的秦鉴澜感到无比震撼。她盯着地平线上蛋黄似的椭圆形,喃喃着问身后执缰的贺子衿。 把小镇远远地甩在了身后,黑马从加速到慢跑,再到现在的快速走动,半宿时间内,凛冽的寒风颳过脸庞,秦鉴澜放在马背上的双手冻得发僵,白皙的面孔则变得通红。 好在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她死里逃生,也顾不上脸面那些,瑟缩着用后背和贺子衿贴贴,能够互相取暖就好。 一路上,贺子衿一反欢脱的常态,鲜少言语。知道假官死了,秦鉴澜也没问下去,只是默然地看着身周景色变换。 「普通马匹四五天,宿州马只要两天半,」贺子衿说,因为太长时间没开口,声音显得有些嘶哑,「前面就是进入北疆前,剡国的最后一个城市。」 「也就是边境城市?」秦鉴澜挠头,「那些马帮什么的,茶叶就是从这里取的货?」 「差不多吧,」贺子衿调整了下马头的方向,朝着逐渐亮光的地平线走去,「边境城市,北疆的牧民都会进去买生活用品。再往前驻扎着剡地的镇北守卫军,然后驻扎着宿州的天狼骑。过了天狼骑的防线,就算正式进入宿州。」 是了。原定的一年之后,亦是寒冬腊月,镇北军将领、四皇子李玄晏,策马北疆。荒原之上,李玄晏拉开弓弦,矢竹箭出,一举将身在天狼骑正中的贺子衿射落马下。那段描写太惊心动魄,算是小说中她为数不多用心看完的几页。看来李玄晏的故事尚未结束,还在北疆等着贺子衿。 「那我们今天就可以抵达?」秦鉴澜问。 贺子衿没答话。 翻过眼前低矮的丘陵,灰色的厚重城墙赫然浮出地平线。小黑踢着马蹄往高大的城门走去,「镇北关」三个大字,方方正正地刻在城门顶端。 旁边还有四个龙飞凤舞的小字,落款道:秦经武题。 「十三年前,你爹就是从这里攻出了北疆,直破大君的阵营。」贺子衿抬起头,看着那块匾额,轻声说道。 「我们有必要进城么?」秦鉴澜觉得日出前最冷了,连忙裹紧了身上的衣物,「一鼓作气,傍晚赶到宿州,免得再经受波折,难道不是更好?」 贺子衿在自己的感慨中沉浸了一会,勾起唇角:「我们没带上干粮,小黑也要休息的,能不能别这么压迫马儿?」 小黑就像是听懂了主人的话那般,恢恢地嘶鸣一声。 「我只是怕城里有悬赏令,没有压榨你们的意思啦。」秦鉴澜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想想她也真是的,一路给小黑增加负重。最重要的是,贺子衿本来没义务救她,现在她还坐在人家的马背上。 「他们的马,应当还没跑到吧。」贺子衿也有些不确定,「况且悬赏令画成那样,也就小镇子的人能看出外来人,镇北关鱼龙混杂,本身也是一座不小的城镇,除非你运气太差。」 也是。一进镇北关,以贺子衿的身份,也就相当于半个自由身了。所以捎带上她,还真是质子的慷慨之举。 「啊对,」秦鉴澜回过神来,「我怎么没死,是你救了我?」 「也不算吧。」贺子衿轻声道。他策马走进城门,绕过正在打瞌睡的守门人。 晨曦初上,街上的人还不多,只有小贩们沿街张罗着摊子,就像他们离开皇城的那个早上。不同的是,街上的人只对他们投来匆匆一瞥,接着就各自忙活去了。大概因为靠近北疆,城内的宿州马也很多,小黑在都城马当中出类拔萃的体格,在此地也稀松平常得很。 秦鉴澜很高兴,自己又能正常穿行在街头,而不会引起各色猜测的目光了。听到贺子衿的回答,她在马背上迟疑地转过头:「你的声音听上去,不太像是没事的样子?」 两人骑马夜行,一路上总是她问,贺子衿答。秦鉴澜起初以为,大概是刚刚死里逃生,又要骑马看着方向,贺子衿不太能分散出精力和她对话。但听到刚才,她蓦地发觉贺子衿今夜的声音怪怪的,听上去比以往轻了不少,就像是……竭尽全力,在回应她。 映入眼帘的,是贺子衿布满血丝的桃花眼。秦鉴澜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你的脸怎么这么苍白?」 贺子衿勉强笑了笑,秦鉴澜又注意到,就连他的一弯薄唇,也失去了往日的血色。她的心慌乱地砰砰跳了起来,抓着马鞍,作势要往下跳:「医馆!我们去医馆!」 马背上的男人还想说什么,桃花眼突然一瞪,整个人脱力往右边倒去,直直栽向地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页 秦鉴澜见状,连忙跃下马背,揪住他的衣襟问:「你怎么了?」 她一上手,指尖触到一片冰冷的物质,凝结在衣裳的面料上。 秦鉴澜整个人哆嗦着,打开贺子衿的衣襟。 玄衣上盘悬着一片暗红色,一经掀开,朝她散发出浓重的血腥味。 她颤着手,只觉里层一片濡湿。 贺子衿的腹部用布条简单包扎过,如今却由里而外,一刻不停地,一层层渗出血迹。 原来他不是全身而退。 秦鉴澜伸出手,想揭开腹部的衣物,却被男人轻轻扣住手腕。 「你这是怕羞么……」她鼻头一酸,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了上来。 「找……大夫……」贺子衿咬着牙,用尽全力地从唇缝中挤出这几个字。 腕部力气一松,他的手掉落在地,整个人昏迷过去。 大夫?哪里有大夫? 她慌忙抬起头,却看见路旁巨大的「跌打医馆」牌匾。 秦鉴澜连忙托起贺子衿的上半身,从入城的街道一步步挪到医馆门前。时辰还早,医馆自然没开门,她半抱着贺子衿的一条手臂,焦灼地砸着门。 可她力气本就不大,经过这两天的奔波,再加上刚刚被贺子衿的伤势惊吓,秦鉴澜一拳砸在门上,竟然没多大响动。 情急之下,她心一横,阖上双眸,弓起身体,撞向了沉重的大门。 -------------------- 第17章 病床 ===================== 约莫一个时辰,跌打师傅才走出房间。 秦鉴澜盘腿坐在前厅的木椅上,双眼无神地盯着墙上的字画和柜上的药酒。一见到清癯的中年人,她立即跃下椅背,迎上前去:「大夫,他身体怎么样?」 跌打师傅抬头看着她,嘆了口气。 秦鉴澜的心一揪,感觉整个人勐地沉了下去,颤着声问:「能让我进去见见他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呀!」 「哪有人这么咒自己夫君的?」跌打师傅惊道,「人刚刚清醒。我就是想说,身体髮肤受之父母,你们年轻人也不好好爱惜一下。」 秦鉴澜呆在原地。敢情他先不说话,就是想教训她一下? 房间内传出贺子衿虚弱的声音:「胡大夫,你别逗她了。」 她大喜,也顾不上怒斥大夫的行为,连忙跑进房间。 胡大夫又嘆了口气,嘱咐秦鉴澜别待太久,以免影响到贺子衿休息恢復,就在外面给他们带上了房门。他开个跌打医馆,原本是想平静度日,怎么偏偏在镇北关,事情就是停不下来,还非得闹到这样一个娇弱女子,用身体砸门的地步呢?好在他听见巨响,走出来给他们开了门。 贺子衿躺在床上,腹部包扎上一圈新的药膏。银纹玄衣被胡大夫的夫人用水重新洗过,挂在外头。 秦鉴澜走上前,坐在他床头,揣着双手不知该干些什么好。过了一会,开口问道:「你为何要救我?」 贺子衿闭上眼,感到有点好笑,有气无力地笑骂:「好你个秦鉴澜,也不知道感恩。亏我睁着眼睛看你这么久,第一个问题竟然是,问我为啥要救你。」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抱歉。」 「一顺手就救了呗。」他看上去比一个时辰之前好多了,脸上也恢復了些血色,「倒是让我问问你,为什么说抱歉?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么?」 秦鉴澜伸手帮他拉了拉被褥,移开话题:「多谢。」 「干什么,怪客气的,我有点不习惯。」贺子衿说,「你记得吃点东西呀。」 秦鉴澜点了点头,胡大夫又在外头喊她出去了。她顺从地站起身,帮贺子衿拉上了窗边的落地帷幔,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 她带上门,却没去找胡大夫,一个人走到街上。 镇北关这座城很大,秦鉴澜站在入城的街道旁,一眼望不到道路尽头。果然有好几匹高头大马,沿着入城的街道走来走去。 她拉住一个路过的居民,问道:「老婆婆,您知道当铺往哪走么?」 老婆婆挽着菜篮,热心地跟她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见她一脸迷茫,才想到她或许听不懂自己浓重的地方口音,只得跟她比比划划了一条大概的路线。秦鉴澜道了谢,转过身去刚想离开,又被老婆婆拉住衣角。对方指着她的后背,一脸惊惶。 秦鉴澜反应过来,大概是她一路上都靠在贺子衿怀里取暖,总有一些干涸的血迹,留在了她的背上。 但她现在没力气去管那么多,只是笑了笑,顺着路往前走。 她穿过挨挨挤挤的街巷,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当铺。狭小的铺面隐藏在市集中,格外难以辨认。 秦鉴澜纤细的手伸向颊侧,小心翼翼地摘下晃荡的翠玉耳坠。尽管耳朵上一阵轻松,但在晶润的深碧色沉甸甸地落在掌心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贪恋地多看了两眼。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门上前,摊开掌心,交出耳坠。 隔着窗子,里面的人看了一下耳坠,毫不犹豫地报了个数字。 「这么点?」秦鉴澜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大声质问道,「我的耳坠可是翠玉打的,顶部镶着纯金!」 「没办法啊,」中年掌柜本就口音浓厚,听到她一口标准的都城话,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极力解释道,「北疆那边打起来了,最近都是跑来典当的,东西一天一个价。听客官说话,像是都城那边的人,怎么现在跑过来了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页 「来办点事,」秦鉴澜蹙眉道,「那就先这样,当了吧。」 钱落到手里,分量倒是比耳坠重一些,也让她心中的一块大石落了地。秦鉴澜缓步走到街上,又去买了一身朴素的衣裳,这才向医馆走去。 胡大夫正忙着分拣草药,见她走进来,随口道:「他已经醒了,你可以进去。」 秦鉴澜走上前,翻出银子,双手捧着递给他:「大夫,辛苦你了。我看他还不能走动,这两天,我们想暂住在医馆里。」 胡大夫抬起头,像没见过她那样盯着她看了好几秒,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向卧房里喊道:「巴.(求别夹我)特(求别夹)尔,听听你夫人在说什么!」 贺子衿在卧房内嘆了一口气,无奈道:「鉴澜,要不你先进来吧。」 秦鉴澜不明所以,将银子撂在柜上,转身走进卧房。 「大夫喊你什么?」秦鉴澜靠在门上,看贺子衿自力更生地端着一碗羊奶喝,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帮助他,「黄油(butter)?」 「『巴(别夹我)特(别夹)尔』,我的原名,」贺子衿用手背擦了擦嘴,桃花眼里微光闪动,「宿州话里『勇士、英雄』的意思。」 「你娘没给你起错名字。」秦鉴澜走过去,从他手上接过碗。 「谢了,不过是我阿爸,那个宿州大君起的。他做了太多改变我人生的事,唯独起了个好名字。」贺子衿眼睫一动,疑惑道,「你的翠玉耳坠呢?」 「太显眼又没用,我把它当了。」话虽如此,秦鉴澜摸着空荡荡的耳垂,心中还是有些不舍。罢了,反正这些都是那个真千金的,她帮人家保管而已。 「你把它当了?」贺子衿不可置信地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那可是我给你的定亲礼物!」 自己随手就当出去了贺子衿送给真千金的定亲礼物?秦鉴澜扶额,这边的贺子衿明显气急,吵吵嚷嚷地要她给出一个「必须能说服他」的理由。 「闭嘴!」秦鉴澜一掌打在他的被褥上,「还不是因为要用钱!谁让你那么抠门,就送了一对耳坠,还没当出多少钱!」 「我们哪里缺钱?」贺子衿听见她说自己抠门,先是怒目,接着听见秦鉴澜说耳坠没当多少钱,转而痛心疾首道,「我还送了你那么多金首饰,秦鉴澜你诬陷我抠门也就算了,你还说耳坠当不了几个钱!那块碧玉是马帮采出来的,就在夏天种宿州雪芽的深山老林里,我这辈子没见过就成色那么好的碧玉!那可是定亲用的,你竟然随随便便把它当了!」 「我们哪里不缺钱?」秦鉴澜掰着指头,「你在这里医治,接下来几天都要养伤,我还要吃饭,总不可能不用钱吧?」 贺子衿一脸无奈地闭上眼:「秦鉴澜,你猜我为什么拉着小黑走了一宿,走到镇北关的城门都不敢停下来,最后撑不下去才昏倒?为什么我一倒下,就让你去找大夫,而你一抬头就能看到医馆?」 「因为路上没镇子?」秦鉴澜歪着头,突然醒悟过来,喊道,「你认识这个胡大夫!」 贺子衿哼了一声,催促道:「胡大夫不会收你的银子,赶紧去把耳坠赎回来。那是我送你的定亲礼物!」 「你干吗一直强调定亲礼物啊,」秦鉴澜背过身,「我去赎回来不就成了。」 那边的贺子衿,一下子不说话了。 她想着,原来能言善辩如贺子衿,也会有在女子跟前蓦然失声的一次。 那是他送给真千金的定亲礼物,她随随便便就当掉,确实欠妥当。 毕竟是个男子,见到新娘戴着自己又是拜託马帮开採,又是花大价钱请人打磨的耳坠,加上真千金本就美艷如画,试问谁人会不心动呢?而因缘巧合之下,她慌慌张张地闯入,似乎破坏了原有的平衡。 到底不是送给她的东西,再好看也是别人的,和铜镜中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再相配,也是别人的。 「哎哎,」贺子衿似乎有些慌张,「你别哭啊,我不是好端端地躺在这儿,一点事都没有么?耳坠什么的都是身外之物,你喜欢的话,到宿州之后,我再送你一对。」 「我没哭,」秦鉴澜红着眼眶瞥了他一眼,「你就敢这么肯定,我会跟你去宿州么?」 「不然你要留在镇北关么?」贺子衿心知她就是问问,干脆顺着她的话故意逗她,「语言不通,没有钱财,也不认识半个人影,还得天天担心悬赏令哦。朝廷悬赏你一百两黄金,肯定很多人想把你送回去。」 秦鉴澜给他翻了个白眼:「你什么时候看到数额的?我一百两,你多少?」 贺子衿幼稚地伸出两个手指头,示意她来猜。 「二百两。」秦鉴澜眼睛都不眨。 「错了,」他摇了摇头,得意洋洋地笑道,「猜不到吧,两千两!黄金!」 想想也是,敌国质子的命价,显然比她这个半路出现的联姻对象值钱多了。身在从诲居时,贺子衿面上天天喝酒划拳,就是不着家,想必朝廷看在眼里,也会觉得质子和夫人之间毫无感情。加上秦鉴澜的父亲毕竟是大将,虽然受封柱国后毫无实权,但名头摆在那,也不会太为难她。 但种种原因,她竟然跑出了都城,但完全没脱离贺子衿。只好暂时,走一步看一步了。 念及悬赏,她垂下眼睫,问道:「从诲居那边,会不会出什么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页 贺子衿好看地笑了笑,露出一颗小虎牙:「不会,有夏老头和那边的胡大夫在。」 「我有个侍女,」秦鉴澜回想着书里的情节,「叫心莲的——」 一句话还没说完,胡大夫却在卧房外喊她吃饭。听到这一声,秦鉴澜的肚子咕咕地叫起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又有十几个小时没进食了。于是迅速忘掉了话头,也抛下看起来精神不错的贺子衿,跑出门和胡大夫一家人吃饭去了。 贺子衿看着她匆匆跑掉的娇俏背影,好笑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傻姑娘,怎么他说什么她都信。 连他说她要是独自一人留在镇北关,随时可能被人绑去报官换赏金的那句鬼话,她也没像一路走来时那样不服输地反驳,至少说自己美貌又智慧,不可能随便被人绑走。 她怎么就想不到,假若她不喜欢宿州,还是愿意留在镇北关,他也会像昨夜毫不犹豫地掷出竹棍、扑过去挨下老头那一刀那样,动用自己在镇北关的人脉保护她,然后一天到晚跟着牧民入城,远远地看她生活得怎么样,就感到很满足呢。 贺子衿脑海中的想法宠溺得可怕,简直要冒出一堆粉色泡泡,只有他自己没发现这一点。 -------------------- 这章的耳坠在第一章 出现过,算是埋了个小彩蛋哦~因为我自己很喜欢细节彩蛋,所以后续大概也会继续埋各种彩蛋~另外就是,小贺和鉴澜的感情线,在我不遗余力的撮合下(不是),终于有点走上正轨的感觉啦(叉腰) 修文发现小贺的原名被夹了,究竟是为什么啊tt 第18章 镇北关碎片 =========================== 她往后回想起来,在镇北关生活的那一周,大概可以算是穿书后最惬意的时光,没有之一。 胡大夫已婚,和夫人育有一个八岁的幼子。据贺子衿所言,他自己七岁前一直跟随阿妈在北疆生活,经常和牧民一起进镇北关,也就认识了当时还不到二十岁的胡大夫。全因宿州大君膝下有六七个儿子,女儿还得另算,而他的阿妈的地位本就不高,又在宿州的都城生活不惯,主动请求搬到这边。贺子衿说到这里的时候,秦鉴澜想,他身世的设定和李玄晏还挺像的,都是家庭不健全的类型,不知是作者的恶趣味,还是现实本就如此残酷,毕竟极少有人永远幸福。 胡夫人是一位气质高雅的中年女子,身形高挑,一口都城话也很流利。秦鉴澜借宿的这几天无事可做,又不好意思一直吃人家的白食,就主动要求跟着夫人一起洗衣。虽然她刚把衣服放上搓衣板就开始后悔,因为她从未接触过古人的这样东西,力气又不太够,动作非但不如身旁的胡夫人般优雅,还笨拙得像一只丑小鸭。 为了节水,她们会把装着脏衣服的藤筐和搓衣板抱到溪边,就着溪水浣洗。而镇北关建在荒原之上,水资源本就稀缺,那条小溪边就常常挤满了各色女子,高矮胖瘦、老少美丑都有;人一多,口舌是非也就多,秦鉴澜长得又格外出众,就不免有人对着她指指点点;原先得意着自家男人会来河边接浣好衣裳的自己,每次挽着男人离开之前,都要向周围劳动着的女人们大声炫耀一番,说夫家是如何心疼自己的几个女人,这下倒好,反过来拦着男人,严禁他在浣衣的时段往河边走了。大家都埋头洗着衣裳呢,这边的姑婆a问姑婆b,那小女子生得真好,不会是胡家的儿媳吧?姑婆b说你老煳涂了?胡大夫的儿子才八岁!姑婆a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转身对那边的姑婆c说:你看,那小女子是胡家人给儿子找的童养媳……流言天生就是流通性最好的社交货币,不出半天,河边大大小小的女人都知道她是「胡家的童养媳」了,也就不再有人拦着自己的男人往河边走。还有胆大的女人,跑去向胡夫人求证,自然把胡夫人吓了一跳。胡夫人认认真真地向女人解释,说她只是暂住在医馆,女人却满脸狐疑,明显是不接受这个说法的样子。秦鉴澜站在一旁,百口莫辩。 胡夫人自以为没事了,就把这段经歷当成今天的一件小小趣事,当晚在饭桌上分享。那会的贺子衿虽然还不能跑跳,但是已经用不着整日卧床休息了,就坐在桌边和大家一起用餐,左手边是胡大夫,右手边是胡家那个八岁的小孩子,对面是秦鉴澜。胡大夫对着儿子说话,实际上是调侃贺子衿,还夸奖秦鉴澜。他说道:「有福气娶到这么漂亮的娘子,你可得好好珍惜。」小孩子听不懂这些,但关注着他感兴趣的事,于是举起筷子豪言:「我要学大哥哥,以后做个名震天下的大英雄!」贺子衿口里还吃着饭,就没说话,一桌人其乐融融地笑笑,话题就此揭过。秦鉴澜面上笑着,实际看在眼里,暗自气急,怪贺子衿没有任何表态。怪完又嗔自己,是想要人家的什么表态呢?天地之大,总有那么几种生活方式,比当个怨女更适合她吧!况且贺子衿也不是什么痴男。 可是谁都没料到:第二天她又抱着藤条筐和搓衣板在溪边浣洗,岸上的女人们中间,突然传出此起彼伏的惊唿。秦鉴澜只当是那些人闲得无聊,勾着头专注地洗自己手上的脏衣服。胡夫人抬头看了一眼,立即戳了戳她的手臂。 佩环随着脚步的缓缓走动而轻轻相撞,声声清脆悦耳。一袭银纹玄衣,行进在岸上的女人们退到两旁、自动避让出来的一条小径上,飘然而至,宛如一把锋利的宿州马刀,行云流水般分割开人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页 桃花眼尾角微微上挑,年轻男人蹲下来,动作特别自然地从胡夫人手中接过衣服。明示至此,胡夫人特别慈祥地笑了笑,俯下身叮嘱他们早点回家,以及记得把洗干净的衣服带回来,就高高兴兴地离去了。 「喂,」秦鉴澜白了他一眼,又白了身后所有盯着贺子衿的人一眼,「你不好好养伤,来这里给我添乱么?」 「听说有的人天生太钝,连洗衣服都不会,洗着洗着还能把自己和不相干的胡家儿子扯上干系,我就特地来看看,」贺子衿伸出手,摊开的掌心上,赫然闪烁着翠玉耳坠的光彩,「我是来给侠女助阵的,你是侠女么?」 「我是仙女。」她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脑袋。看着他把衣服按在搓衣板上,擦上皂角,修长的十指上下翻飞,娴熟地浣洗好一件又一件衣裳,秦鉴澜目瞪口呆:「你怎么还会这个?」说时迟那时快,她迅速把自己搓衣板上和筐子里的脏衣服都扔进了贺子衿的藤条筐里,然后将他洗好的衣服放进了自己的筐子,表示她的筐就用来装干净衣服。 「早就说了,我又不是只会喝酒划拳。」贺子衿从善如流,毫无怨言地拿起衣裳开始搓洗,专注的侧脸煞是好看。秦鉴澜自然好感大增,也就乐得坐在溪边和他逗趣。 待到两个筐子都装上干净衣服,在她主动请缨以示感谢之下,他们一人背上一筐衣服,欢笑着边聊天边离去了。以至于两个人都没发现,他们彼此靠得极近,双手间几乎成了负距离,看得身后的女人们一大半都咬着银牙。更气人的是,第三天,秦鉴澜和贺子衿都各自背着一筐脏衣服,共同来到溪边,秦鉴澜手上还多拿着一盒樱桃。两人坐下来,贺子衿洗衣服,秦鉴澜洗樱桃,一个人边吃边和贺子衿聊天,看心情或者贺子衿开口,就往他在溪流里沖洗了一下的手心里递几颗。 除了洗衣服,秦鉴澜还尝试过去皂角树下捡皂角。她一个南方姑娘,打小没见过这种活动,见胡家有皂角,街角又有皂角树,就去皂角树下站了半天,却是一个皂角都没捡到。过路人见她生得漂亮,起心捉弄她,对她说只有品德好的人路过皂角树下,才会被树上掉落的皂角砸到,才能捡到皂角。秦鉴澜回到医馆,当成新鲜事告诉贺子衿,但他只是点点头。她就很不满他的反应,又耳提面命地给他科普,究竟什么叫伤害别人的分享欲。 第二天她又专程去皂角树下转悠,在心里很想要捡到几个皂角。还没走两圈,树上突然落下一大把东西,掉在眼前,她惊叫着躲开。秦鉴澜大着胆子走近一看,竟是一堆干皂角,和胡家贮存的那些一模一样。一袭银纹玄衣跃下低矮的树梢,得意洋洋道:「现在是冬天,树叶都掉光了,哪来的皂角!那人骗你呢。但皂角还是砸你,因为你品德好。」 然后,由于贺子衿做了跳跃的动作,腹部隐约作痛半天,喜提胡大夫的一番严厉训斥,期间悄悄转过头,对着秦鉴澜做了个鬼脸。秦鉴澜看在眼里,又好笑又隐隐有些心疼,于是自告奋勇,一个人把那些干皂角扫起来装回了胡家,算是帮贺子衿善后。 日子就这么在她吃樱桃、看话本、教胡家小儿子讲都城话的活动中悄悄熘过,愉快而平静,转眼过了七天,小半个月。贺子衿能下床活动之后,除了陪着她去河边洗衣服,白日里就一个人在镇北关的城中逛逛。秦鉴澜只当他是想到处看看,找回他自己小时候的感觉,觉得自己也不便于陪伴;加上她好不容易能和女性说上话,白日里的大多数时候就和胡夫人一起消磨时光,学点做饭什么的,放贺子衿一个人去。 那天他们围着桌子正准备开晚饭,贺子衿却才回到医馆,行色匆匆。饭桌上,他也不像前几日那般活跃气氛,只是默然地听着胡夫人和胡大夫说话。 不料胡大夫对气氛的变化很是敏感,主动问贺子衿:「你今天去靠近北疆的城门,是看到什么消息了么?」 「莫非是悬赏令升级了?」胡夫人用手指堵住儿子的耳朵,才敢开口问。他们前脚刚到镇北关,第二天悬赏令就张贴在了市集和城门上,还是那两张失真的人像画,秦鉴澜早就能熟视无睹地途经它们了。饭桌上鲜少提及悬赏令,只要一有人挑起这个话题,胡夫人就会堵上儿子的耳朵,怕他跑出去和小孩子们乱说「那个秦姐姐就住在我家!」之类的。 「不是,」贺子衿心思重重地摆了摆手,示意胡夫人松开手,「是战事。」 饭桌上的人们瞬间放下了筷子,正襟危坐地看着贺子衿。胡家的小儿子也知道这是件大事,马上坐直了。 秦鉴澜咬了下唇,认真听贺子衿接下来怎么说。 「我今日到集市上,牧民跟我说,四皇子已经回到镇北守卫军,日日领兵操练。」贺子衿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加上北疆那边,天狼骑也蠢蠢欲动,这下真要打仗了。所以我认为,剡地不宜久留,明日就动身回宿州。这段日子很开心。」 「鉴澜,那你呢?」胡夫人闻言,转向秦鉴澜。 「我……」事情转变太突然,她张了张口,脑海中却一片空白。 她已经品尝过平常日子的模样,一边是稳定却仍然需要依附着胡家人的生活,另一边是无法预测的宿州,要她选,该怎么选? 「那还用说,」胡大夫左右看看,「鉴澜去宿州,待在那边的都城里,肯定是最安全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页 言下之意,胡大夫相信,贺子衿和质子的家人会保护她。 贺子衿却举起手,制止了这个话题:「你们别说了,让她安静下来,好好想想。」 一桌人重新开动。秦鉴澜却忧心忡忡,连平日有滋有味的烧羊肉,咬在口中,也索然无味。 医馆和胡大夫一家的住所相连,这几天时间,贺子衿睡在医馆旁的休息卧房内。他们没有夫妻之实,贺子衿就对胡大夫说自己还在恢復,不能和秦鉴澜同床共枕,找个藉口让秦鉴澜住到楼上的空房间去了。秦鉴澜放下碗筷,却是走进了贺子衿的房间。 -------------------- 贺老师为了避免干皂角掉在鉴澜的头髮里,增加他和她把头髮挑干净的工作量,特地扔到她面前而不是头上,他真的,我哭死~ 第19章 同生共死 ========================= 贺子衿见她什么也没说,放下碗筷就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知道她心中天人交战,还没个准数。他不想秦鉴澜为难,就陪着胡夫人洗了碗,帮胡大夫挑了挑药草,顺带巩固了一下脑海中的疗伤知识,还逗了一会胡大夫的小儿子。手头的事情都做完了,实在无事可做,他这才慢悠悠地踱进了卧房。 一进门,见到秦鉴澜百无聊赖地反坐在木椅上,抱着椅背,眼神像是在数他的被单上绣了几朵花。贺子衿心中顿觉好笑,想她怎么这么会给自己找乐趣,一面抬起手背,很有礼貌地敲了敲木门,装作是刚发现她的样子:「鉴澜,你怎么在这?」 「别装了。」她翻了个白眼,她翻白眼也好看。 贺子衿理了理衣襟,坐在床边,沉声道:「你想好了么?胡大夫所言并不属实,只要你想留在镇北关,也能生活得很好。」 「我不知道,如果我去宿州,好像什么忙也帮不上。但我留在镇北关,又能做什么?」她低下头,翻着自己的纤纤十指,内心万分纠结,「难不成我日日就是洗衣、做饭,然后秋天去捡皂角?」她已经知道捡皂角的时间是秋天了。 「没人需要你帮什么忙,」贺子衿的桃花眼闪了闪,加快了语速,「你尽可以洗衣,也可以不洗。跟着胡大夫学药草,或者和胡夫人去做点宿州雪芽的小本生意。当然也可以什么也不做,坐在溪边或者山上看风景,夏天吃杨桃,冬天吃樱桃,等日子一天天过去,只要你想。没人需要你来帮忙,你可以就这么闲下来。」 「以后呢?」她摊开手,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以后,你可以买个房子,然后……」他顿了顿,声音蓦地有些苦涩,「成亲、……」 秦鉴澜眼角抽动:「我没有启动资金。」 他怔了一下,答道:「我可以给你提供启动资金。」 她从椅子上站起身,贺子衿还没明白她要干什么,秦鉴澜就已经走到了他身前。 下一秒,轻轻一锤落在他肩头。 「我让你提建议,你就这么提?」她叉着腰娇嗔道,「侠女的人生,也是由你来规划的么?」 「那你什么意思啊?」贺子衿龇牙咧嘴地揉着肩膀,「又要问我问题,又不想听我回答。」 …… 那当然是因为,你的回答,不是我想要的啊。 秦鉴澜抄起双手,冷冷道:「自己反省下。」 贺子衿却没像以前那样,抱怨女人最麻烦之类的,而是收起脸上搞怪的表情,正色道:「我是认真的,只要你想留在镇北关,你可以过得很轻松。」因为我会帮你。 面前的年轻女人笑了笑,笑得他眼睛有些发直。秦鉴澜以前笑起来,虽然也很美,但也很乖,柔顺而娇弱的妇人模样,像一具皮影,徒有华丽的表壳,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来,灵魂空洞而无物;可现在站在贺子衿眼前的她,笑起来是很不一样的,是能让人甘愿为她赴死的,是摄心夺魄的,是……有感情的。 她说:「我也是认真的,我要去宿州。」我想和你,一起去宿州。 翌日清晨。 小黑在医馆的院落里休息了七天,再见到贺子衿时,精神抖索地用鼻子拱着他的衣角。贺子衿把装得满满当当的布兜系在马鞍上,转头看见秦鉴澜,站在门边和胡大夫一家人告别。她换了身平常的新衣裳,也没化妆,只有耳垂下晃荡着一点深碧的微光。但那张脸立在那里,看上去就是和人们不一样。 银纹玄衣的男人飞身上马,伸手揽了秦鉴澜一把。 马背上坐得笔挺的男人,满眼都是对前程的期盼,混着年轻人特有的那种骄傲。阳光洒落,他在晕开的光泽里潇洒地挥了挥手:「承蒙照顾,日后再会!」 许久以后,秦鉴澜想起阳光下告别的这一幕,她身后是贺子衿温暖而坚实的胸膛,胡大夫拥着夫人笑得一脸慈祥,夫人的双手放在她家小儿子的肩头,八岁的男孩兴奋地跃起来,挥舞着双手,喊声因激动而含混不清:「大英雄!□□,大英雄!」心中仍会涌起一阵暖流。 最好的时光,坐在她自己的英雄身旁。 这时她还坐在马上,和贺子衿走向另一侧的城门。一周过去,她坐在马上的水平竟然有所进步,绝妙的平衡感让贺子衿在惊嘆之余,还怀疑她这几天是不是专程坐在马背上练习过。 秦鉴澜看着两侧忙碌的市集和掠过脚下的鹅卵石路,一时有些感慨,随即又担忧道:「出城的地方会不会有关卡之类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页 「我前几日去看过了,还没有,」贺子衿摇了摇头,「但是在镇北关,城门并非把守最严格的地方。往前几里,还得越过守卫军的阵线。好在只要翻过边境,找到天狼骑,我们就算成功了。」 「你说,李玄晏会不会在守卫军里啊?」她心直口快,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贺子衿脸一黑:「为了绕开守卫军,我决定多走半个时辰的路,从侧面绕过去。」 「怎么?」她存心逗他,「你害怕李玄晏不成?」 贺子衿听她主动提起那个把她拐走的傢伙,又不好驳斥她,加上他离宿州越近,心中莫名的情绪波动就越明显,不知是教书先生常说的近乡情怯还是……,总之脑海中的思绪越堆也多、越堆越乱,没什么心思和秦鉴澜贫嘴,就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两人骑在马上走出城门,果然如贺子衿所料,没受到什么盘问。贺子衿一出城门,就带动小黑全速奔跑起来,快马还要加鞭。但贺子衿没回应秦鉴澜,她也就没再说什么,两人之间沉默的空气逐渐尴尬得诡异,像是重新回到了旅途启程那一天的样子。就这么持续了一会,秦鉴澜看着两边的风景,从城市独有的那种繁荣又变得荒芜起来,薄薄的一层积雪下,偶然探出三两丛干枯的灌木,星星点点地装饰着白色的雪原。 「贺子衿,真的没问题么?」眼前一暗,秦鉴澜抬起头,看着阴云逐渐聚积的天空,「总感觉今天天气不好诶。」 贺子衿本想说什么,抬头一看,立刻又收紧了手上的缰绳。 马蹄踏过薄薄的雪壳,所经之处溅起一片飞屑。荒原之上,天气变化是很快的,却没下雨或下雪,而是颳起了唿唿的长风。 「你们这里,是不是有种叫白毛风的东西啊?」秦鉴澜为了躲避刮到脸上的雪粒子,俯在马背上,逆着风大喊。 「小声点!」贺子衿视野内的能见度骤然降低,轻声回答道,「现在不是白毛风的季节。」 「什么?你说什么?」秦鉴澜没听清,转过头继续喊道。 贺子衿刚想让她闭嘴,马背上挺立的身体却一僵。 秦鉴澜听见身后的男人狠狠抽下一马鞭,把小黑打得颤动一下,勐地停在原地,前蹄高高扬起,后蹄在雪地上直打滑。她俯在马背上,感觉整个身体瞬间被提起,几乎和地面垂直,差点被小黑从马背上甩下来。还好贺子衿眼疾手快,从背后用力拥住她,让她牢牢地贴在了马背上。 与此同时,耳畔有利物破空声。 一支矢竹箭,狠狠地斜插在马蹄前,溅起一片半弧形的雪屑,飞扑到秦鉴澜的脚背上。 箭尾三根鲜红的尾羽,兇恶地颤动着。 贺子衿一拉缰绳,带着惊叫的秦鉴澜,转过马头,面向着两人的来路。 「别出声。」他低下头,在耳边轻声叮嘱秦鉴澜。 贺子衿停稳了马儿,对着夹杂了地上的脏污而显得灰扑扑的风幕,以及长风深处,那个安坐马上的高大身影,冷声道: 「四皇子,别来无恙?」 在他们对面,丹赤色战马喷着响鼻,从暗灰的风幕中缓步走出。 马背上的男人,一身泛着冷冷金属光泽的银白甲冑,居高临下。他轻笑道:「质子,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李玄晏背着一张巨大的弓箭,马鞍旁挎着的麂皮箭筒中,还有三四支与方才同出一辙的长箭,鲜红的尾羽,触目惊心。 丹赤马立在丘陵上,高高在上地俯瞰黑马。银甲同样看着玄衣,双方一时僵持着没动。 贺子衿对他笑了笑,突然一抽马鞭! 宿州马勐地转身,撒开四只蹄子,沿着他们刚刚计划好的路线,一路狂奔。 风声猎猎,沙尘和雪屑兜头砸来。秦鉴澜趴在马背上,纤细的手指紧紧揪着飞扬的马鬃,只觉得嗓中灌满沙子,忍着刺痛喊道:「你这是什么路数?」 「没带武器,走为上策!」贺子衿又抽了一下马鞭,俯下身大声说,「前方就是边境线,他进不了北疆!」 刺啦一声,有什么东西,顺着她的小腿,掉下了马背。 秦鉴澜定睛一看,这才勉强认清,赤羽箭从身后破风而来,堪堪划过马腹,射落了挂在马鞍上的干粮布袋。 她心中的惊恐还没来得及升腾起来,身下的黑马再度提速,瞬间跟掉落的干粮袋,拉开了不小的距离。 丘陵之上,李玄晏垂下长弓。四皇子默然勒马,目送黑色的宿州马迅速掠过雪原,奔进茫茫的尘风中。 马背上的两个人影,彻底模煳不清。 身后涌上一列士兵,手下策马来前,拱手道:「玄将军,现在追过去,还有可能活捉质子!」 「不必了,」丹凤眼转向身周,目光冷冷地扫过手下的头顶,方才窃窃私语的人群转瞬噤声,「再往前走,就是边境线。就算我们追过去,也没把握在越境前抓到他。镇北守卫军,决不能率先进入北疆,挑起战争。」 「无须担心,」李玄晏将长弓斜跨在肩头,面无表情地回过身,「终有一天,我们会再见的。」 秦鉴澜,终有一天,我们会再见的。 -------------------- 第20章 宿州客 ======================= 这时候的秦鉴澜,当然不知道李玄晏那点心思。 黑马一路狂奔,她身下颠簸,背后是贺子衿透着暖意的胸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页 晚来风更迅疾,嘶吼着扯过雪原。秦鉴澜经此一役,生怕自己惹出什么事端,不太敢再开口喊话,只得把脸埋在马背上。长鬃戳着她柔软的脸颊,硬硬的不适感,却又掺杂着死里逃生的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背后的男人长出了一口气,接着整个人放松下来。 黑马随之放缓了步伐,慢慢地踱在原野上,稍作歇息。 秦鉴澜猜测,他们刚刚越过了边界。这下算是正式进入北疆,也就是到宿州的区域了。 「好险好险!」她立刻向后靠去,挨着贺子衿说,「还好你反应快!」 贺子衿却只是简单地点了下头,拧着眉毛,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刚刚那么危险,你看到了,还想来宿州么?」 「你这是什么话?」秦鉴澜不假思索地说,「要是我独自留在镇北关,再发生一回刚刚那些事,我一个人,就扛得过来么?」 「不,」贺子衿的手用力按在马鞍上,「你原本可以不用出都城。我只是在想,自己是不是不应该,拉着你一起做逃犯。」 「无论如何,」秦鉴澜想了想,歪着头说,「总比留在原地,什么也不做好。况且事已至此,既然当了朝廷逃犯,就没有留在哪个地方的自由了。」 她回眸看贺子衿,旋即粲然一笑。 女孩眉眼干净,肩头落了几片白色雪花,万分圣洁,恍然如天神。 看得贺子矜微怔。 他一介凡夫俗子,多年离经叛道,有朝一日,竟然也能有幸,博得神女垂青。 秦鉴澜被他盯得心中发毛,抬手赏了身后人一个爆栗:「光看我干什么,看路!」却不知怎的,心中很有些暗喜。 「那你应承我,」贺子矜回过神来,重新牵紧缰绳,「在北疆不要随意行动。宿州和剡皇城不一样,断然不是我们能掌控的。」 「你在宿州还会怕谁?」秦鉴澜笑道,「你不正是这里的少主么?」 「许多事情并非你设想得那般,」贺子矜沉声道,「宿州的都城,又是一个朝堂。」 两人正说着话,眼前的地平线上,蓦地浮出了一片灰色砖墙。 黑马走近一段距离,秦鉴澜起初只望见几丈高的气派城门,紧接着讶异地发现,城内竟远远地凸起了一片丘陵状的地势。残阳斜照,气派的建筑群居高临下,绵延的琉璃瓦反射着灿灿金光,睥睨都城。 「那便是宿州都城。」贺子矜望着夕阳下的巍峨宫宇,出神地喃喃道,「大君,我回来了。」 他驱马前去,秦鉴澜忽觉紧张,小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马鞍。 那是她从未接触的地方,小说里和现实中都没有。无论如何,还是小心为上。 秦鉴澜原以为会像在镇北关那样,他们可以大摇大摆地进城,然后再徐徐图之。不料接下来发生的事,立即搅乱了她对抵达宿州后,美好生活的幻想。 两人才走近城门,立即涌来一小队披甲执锐的士兵,骑着高头大马,围住了小黑。 为首的士兵面色不善,上前指着秦鉴澜。 这是个什么阵势?她不明所以。 对面开口,说的是她听不懂的语言,叽里哌啦地讲了一堆,语气兇狠。 这边秦鉴澜刚想说话,却被身后的贺子矜一戳,及时截过话头。 他面不改色,口中是同样流利的宿州话。 士兵的脸色,眼见着就变了,青一阵白一阵,走马灯般好看;马上有人跳下马,屈膝半跪在地,大气不敢出。还有人掉头、飞奔而去,马蹄留下一串翻滚的烟尘。 贺子矜没理会,兀自策马,悠悠地踱进了城门。 「餵……」秦鉴澜回头看了看依然跪在地上的那帮人,「你也不喊他们起来的?」 「鉴澜你知道么?」贺子矜坐得高高的,忽然轻声说,「人对自己的认知清晰,想要安然无恙,在哪就要有哪的样。皇城和宿州都城,于我而言,并无本质的不同。」 似乎在踏入宿州都城的剎那,他重归故里的欣喜,瞬间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秦鉴澜看不清的忧思。 贺子矜想,她没经歷过这些,断然不会懂。 秦鉴澜果然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摇了下头,刚想继续说,街上迎面跑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童,啪地一下跪在马前。 贺子矜皱了皱眉,却没拉住马,任由小黑向前走去,眼看着就要踩在小童身上! 「喂喂喂!」秦鉴澜吓得一拉缰绳,「你这是干什么!」 千钧一髮之际,善解人意的小黑往旁边一蹭,躲开了地上的人形。 「你看他的样子,像是平常人么?」贺子矜牵着缰绳,却没表现出半分惊慌,玩味地笑说。 秦鉴澜定睛一看,小男孩稳稳地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这才疑心顿起。 男孩抬起头,清秀的目光对上他们,开口竟是流利的皇城普通话:「恭迎七太子回宫!大君料事如神,早已在宫中设宴,接七太子回家!」 「想不到想不到,你表面平平,还是个太子啊?」秦鉴澜一听这话就乐了,笑呵呵地推了贺子矜一把。 贺子矜却不笑,也没低下头看小男孩,坐在马上,神态倨傲地问:「父亲为何让你来城门恭迎,就因为你剡话说得好么?」 「七太子谬赞,」男孩笑眯眯地牵过缰绳,「请随我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页 「你们这是……」秦鉴澜刚想问这又是什么情况,蓦地想起入城前贺子矜对她说的那番话,想了想还是闭上了嘴。 三人之间彻底陷入沉默,一路穿过街道,走向流光溢彩的殿宇群落。 四下样式简易的民居,屋檐下都挂上了挑亮的灯笼,橙红的烛光,映照得街巷的每一扇木门亮闪闪的。余下地方却一片幽幽的黑色,说不出的诡异。 你家这是,在设鸿门宴么……秦鉴澜觉得气氛沉闷,不由得在心中吐槽。 黑马一近殿宇,背着长刀的侍卫立即拱起手,无声地从两旁退下。进了宫门,秦鉴澜才发现,实在不是她想的那么一回事。 男孩从宫门后取过一盏油灯,提在手上,照亮了马前的宫道。 秦鉴澜眨了眨眼,尽力看清黑暗中的建筑。 囿于地势,宿州皇宫盘踞山丘,看上去比剡宫小一些,建筑风格也像缩小版的剡宫,建筑外形上又稍有不同,似乎加入了一些秦鉴澜说不清道不明的北疆元素,比如上头彩绘着的,隐约像是狼群和狮子一类的凶兽。 「一会进入殿内,」贺子矜趁着男孩在前面走,忽然伏在秦鉴澜耳边,许久没说话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嘶哑,「你先别急着说话,看看形势。还有……按照宿州风俗,大君的儿子一律称为太子,无论是否为储君。」 「明白。」秦鉴澜抬起头,仰望着最高大的一处建筑,同样低声回答。 还没走入大殿,已经能听见鼎沸的人声,热闹地迴响在空气中。连带着美酒的香气,被夜风裹挟着,飘向马背上的两人。 秦鉴澜恋恋不捨地勐吸了一口珍馐的香气,不由得回想起数日之前,她一睁开眼,崩溃地发现自己穿越到了真千金身上。那时回过头,有人顽劣地笑问:「你以为,是松树在说话吧?」 贺子矜抿着唇,看起来不像是和她想到了一块。 天幕沉沉,与光辉熠熠的大殿,形成鲜明的反差。 -------------------- 第21章 阿尔斯楞 ========================= 黑马行至殿前,立即有僕从迎上来,引路的男孩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秦鉴澜的手撑住马鞍,刚想翻身下马,纤细腕子却被贺子衿轻轻按住。 她回头,只见玄衣边角一掀,绒靴踏在年轻僕从弓起的嵴背上。贺子衿面不改色,踩着宫人落地,顺势伸手一揽,将不知所措的秦鉴澜接下马背。僕从脸色发白,只顺从地站起身,低声道:「恭迎七太子。」又是流利的剡都话。 贺子衿的桃花眸扫了他一眼,平静而藏着冷冽的余光,宛若刀锋般,截断了多余的话头。 衣角一振,男人嵴樑笔挺,走向人影幢幢的殿门。 秦鉴澜却立在原地,一时没跟上去。 转向僕从的瞬间,贺子衿眉眼凌厉,与她记忆中的所有时刻,都有所不同。 剡都宫宴相遇时纨绔的笑意,从诲居内放荡的醉态,马背上不羁的年少豪情,镇北关惺惺相惜的温和情谊……再到如今,视位卑者如草芥,暴君般的残酷与果决。 一路风霜雪雨,究竟哪副面孔,才是真正的贺子衿? 以及……秦鉴澜模煳的记忆中,深夜惊醒的噩梦里,闪着一道刺目的白色刀光。 视野尽头,一个全速奔来的玄色身影,一张模煳不清的脸,似带无尽悲伤,还有……狂暴的怒意。 那种怒意,如同恶龙长啸,威撼千里。 怪的是,她几乎记不清了,师爷的匕首刺向自己时,发生的一切事情。再醒来,已经坐在贺子衿的马背上,听他讲述假官死亡的消息。男人语气平淡,犹如提及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闲事。 秦鉴澜脑海里胡思乱想着,只听身前人喉结微动,唤道:「鉴澜。」 音色清朗,如雪落钟磬,徐徐轻风掠过山间排竹,溪水潺潺。 下一秒,却恢復先前的严肃:「跟上来。」 她心生不满,撞见贺子衿匿在阴影中的桃花眸,勐地回过神来。人生地不熟,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得快点跟上他才是! 还没来得及动作,大殿之内,数级金灿灿的长阶之上,蓦地迴响起掌声。 啪啪三下,缓慢而厚重。 似是赞许,似是迎接,却又沾染了几分疏远,半点警惕意味。 四下立即安静下来,偌大的宫殿,人声初寂。 没有半点预兆,贺子衿直直跪倒在地。 眼前形势容不得秦鉴澜多看,有了上一次参加宫宴的经验,她想也没想,不假思索地跟着贺子衿,跪在他身侧。但秦鉴澜还是没忍住好奇心,剪秋瞳悄悄地四下乱瞟。 不料两旁的宫人,一看偏深的肤色和挺立的五官,就知道和她不是一个民族的,也不掩盖各自的好奇,纷纷打量着他们。 准确而言,人们在打量她,还勾着头,相互之间窃窃私语。 白皙的肌肤,远不及宿州女那般立体的眉眼,以及和宫廷宴席氛围格格不入的朴素衣衫。还有耳垂上晃动的一抹深碧色,美不胜收,一看就绝非便宜货。 秦鉴澜知道人们都盯着她相貌看,却远谈不上沾沾自喜。她来到这个动盪的时代,本意只是替真千金好好地存活下去,绝无捲入宿州和剡朝的两方争端之愿。 还没来得及把脸埋进乌墨般的长髮里,就听见贺子衿缓缓开口:「大君,请恕儿臣不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页 「哦?」大殿之上,遥遥地传来一个苍老却浑厚,带着雄狮般精神的声音,说的也是剡都话,「既然如此,你但说说,自己有何不孝?」 「儿臣远走敌都十三年,近来方归宿州,是为不孝之一,」贺子衿低着头,许是没料到自己的父亲会这么问,声音似乎有些细微的颤抖,但还是强忍着说了下去,「在剡十三年,未能给大君带回半点情报,是为不孝之二;平日贪玩享乐,不曾饱读军书,胸无点墨,是为不孝之三。」 「具体表现呢?」老人似乎很有兴致,引着他继续说。 「离家太久,」贺子衿抬起头,「竟然让父亲以为我忘了宿州话,一路让讲剡话的人引我入宫,现在宴席之上又是如此。父亲心中,想必早就没有了我这个儿子!」 四下一阵低低的惊唿,宫人的窃窃私语,立刻响亮了起来。 龙椅下方,有人怒而拍案道:「胡话!□□,父亲这是关心你,你倒反过来指责父亲!」 秦鉴澜一惊,连忙抬起头。 拍桌的人亦是一口剡话,只是带了些异域口音,远比不上威严的草原大君,更别说这边的贺子衿了。男人身形高大,看起来比贺子衿还要年长几岁,一髻垂在脑后,身着黄褐混杂着深棕色的豹皮氅子,眼中涌动着莽撞的怒意。 旁边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慢条斯理地拦下了几欲冲上前的男人。 羊油灯的光晕里,隐隐约约坐了个中年女子,眉目淡雅而疏离,却是面无表情。 她看向身旁,贺子衿沉默地垂着头,匿在阴影中的面容,似有一瞬扭曲。 大君高坐阶上,缓缓抬起起一只手,制止道:「□□,你说得不错。只有一点,如果我心中已经没有了你,又如何料事如神,一早叫人备下宴席,只待你步入城门,为你接风洗尘?」 贺子衿抬起眼,表情有些不可置信。 老人放声大笑:「降生之初,我为你起名『勇士』,你却信不过自己的族人!赐座,开宴!」 「父亲,」贺子衿却开口道,「儿臣还有一事以求。」 大君在阴影中挑了挑眉,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儿臣某天酒醉,误入剡朝柱国府邸,捡到一枚绣球,」贺子衿声音平稳,听仔细些,隐隐有一丝紧张,「就此误打误撞地成了婚,还求父亲允诺。」 殿内的目光,瞬间聚焦到秦鉴澜身上。 娇美的剡地女子,恭顺地低垂着眉眼。 实际上,在秦鉴澜的心中,早已响起了阵雨般密集的鼓点。见在场者眼风涌来,她迴避着旁人的目光,鼓起勇气,抬头向阶上羞怯地一笑。 「女人么!」老人满意地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用剡话说,「入席!」 他向前坐了坐,举起白色的酒杯。 秦鉴澜跪在冰冷的殿内,双膝生出痛感。她此时才勉强看清,草原大君的真容。 老人的脸上沟壑纵横,宿州人特有的深色皮肤,却绝非老态龙钟,一副龙精虎壮的神情。更令秦鉴澜目瞪口呆的是,他魁梧的身上,披着的袍子,看上去竟像是……一张狮皮!曾经的勐兽,四肢和躯干被缝在一处,紧紧围抱着苍老的大君。就如同,目露精光的老人,坐在雄狮的四爪之中,自是岿然不动,亦能谈笑风生! 「阿尔斯楞……雄狮一般的男人!」 身旁再度迴响起宫人的窃窃私语,一字一句,都撞进她耳中。 秦鉴澜盘腿坐在贺子衿身边,两人就坐在龙椅的阶下,面前的杯盘中,空无一物。 贺子衿盯着自己的杯子,不知在想什么。 「喂,」秦鉴澜看了眼兀自啜着美酒的大君,往玄衣男人那边靠了靠,小心翼翼地悄声问道,「你父亲一直都这么吓人么?」 「他首先是宿州大君,再是我父亲。」贺子衿垂下目光,耐心地低声回应,「阿尔斯楞,名字的寓意是『狮子』。事实上,除了你父亲秦经武,他这一生,从未遇见过敌手。」 「那他也不问问我的身份,真是亏了,」秦鉴澜吐了吐舌头,「刚刚骂你的那个男的呢?他好像看你,很不顺眼呀。」 「那是宿州的储君,名为达蒙,」贺子衿不自觉地咬了咬牙,「我同父异母的兄长。大君的心思,不要轻易揣度。他的视野早已延展至皇城,以他的实力,不可能不知道你的身份。更别提,他一直记得你的父亲。」 秦鉴澜这才发觉自己心思太单纯,不由得将视线转回了殿内。 好巧不巧,他们对面就坐着那个名为达蒙的男人。他没动冰凉的象牙箸,冷眼看着美姬上前倒酒。他身旁坐着的那个中年女子,气质雍容而冷淡,依旧面无表情。 秦鉴澜刚想问贺子衿,达蒙身边坐着的又是谁,殿外忽然想起一阵高亢的鼓点。 随即现出一列身材窈窕的异域女子,个个脸上蒙着颜色各异的轻纱,和着鼓声,一路旋入大殿。 舞姬身姿曼妙,步伐轻盈,妩媚地朝坐席投送着秋波,立即吸引了四面八方的注意力。 两队僕从迅速从门后闪出,顺着桌子端上热腾腾的佳肴,大都是烤制的牛羊肉一类,焦脆的外皮冒出香气,油滴清晰可见。还有女子盛上佳酿,娇声向客人劝酒。 场面华美而混乱,俨然一片酒池肉林。 然而深陷其中的,大多是席上的客人,喊着训练有素的僕从动作快点,或一脸奸佞地,忙着和美姬调笑。好几个华服的年轻人,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宿州的太子公主之流,亦相互逗乐。就连对面的达蒙也动了筷子,和中年女子分切一块烤肉,但两人的表情都不愉悦。秦鉴澜劳累一天,惊吓一天,早就飢肠辘辘,但见身旁氛围不对,只得看着银盘中香气怡人的羊肉,在心里默默吞口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页 唯独贺子衿在原地一动不动,坐得挺拔。 秦鉴澜几乎可以感觉到,宿州大君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他们头顶。 沉静半晌,她率先动筷,低声道:「吃吧。再装,可就不像了。」 贺子衿默然,突然抓起酒杯,伸向她的手:「别动,和我喝个交杯酒。」 -------------------- 第22章 交杯酒与鸿门宴 =============================== 秦鉴澜手一抖,满樽美酒一晃,差点浇到贺子衿脸上。 桃花眸眼角微动,贺子衿手腕翻动,紧紧扣住她的腕子。银樽举至唇前,男人抬手灌下一口,眼睛却直直地看着秦鉴澜,看得她心慌意乱,不由得垂下眸子。 「看着我!」贺子衿用力勾住她纤细的腕子,低声吼道。 秦鉴澜无奈,只得抬起头。 剪秋瞳对着桃花眸,男人蓦地勾起唇角,神色宠溺。 几乎是同一瞬间,她感到头顶的目光骤然收紧,接着一阵轻松,转向了殿内。 秦鉴澜回过味来,再看向贺子矜。 玄衣男子长长吐出一口气,身体松弛下来,正欲慢慢松开她的手。 她却示意了他一眼,银制酒樽缓缓抬至唇边,唇瓣贴在杯沿上,浅浅抿了一口。 一股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一路烧进胃部,令她颇为不适地蹙眉,几乎要咳嗽出声。 「谢了,」贺子衿看着她,桃花眼中满是关切,「宿州的酒太烈,不好喝下去。」 言毕,男人再次抬腕,指尖轻轻抹过她唇角,拭去水痕。 动作自然而然,神情无限温柔。 平日再熟悉不过的眉眼,近在咫尺。 视线停滞几秒,看得她心中苦涩。 秦鉴澜心想,贺子衿,俗言道千人千面,但你一个人,就有千张面孔。现在面对我的这张,也是为了在大君手中活下去,而不得不装出来的好丈夫脸么? 纵然她再迟钝,也能看出,阿尔斯楞方才唤她的那声女人,淡漠而疏离,分明是没把她当回事。 狮子一般的男人,眼中满是天下权柄,自然不会对沉迷女色的雄性后代,流露出半分赞赏。 如此一来,只要贺子矜在大君的眼皮底下,对着秦鉴澜故作伉俪情深,必然会让父亲觉得,他一心耽溺于酒色。 就算他是剡人养大的质子,就算他不明不白地回到了宿州,就算他是剡朝皇帝派来游说的奸作,只要贺子矜一事无成,也就对宿州大君全无威胁。 再加上秦鉴澜明面上,拥有着剡朝名将千金的身份,大君留着她,可谓是大有用处。 如此一来,他们二人的小命,姑且算是暂时保住了。 只是这保命的方法,全都指向一条关键线索——贺子矜,这一路上,虚虚实实,你究竟有几分真心? 设想至此,她软声道:「多谢夫君关心。」 贺子矜听见她温温柔柔,好声唤他夫君,动作竟是滞在原地,面色微怔。 趁此时机,她探身上前,下颌落在他肩头,作亲密无间状。 朱唇微启,剎那声冷如霜雪:「贺子矜,我也多谢你。」 不待他有所举动,秦鉴澜抽身而退,坐回席上。女人高挑纤瘦,神态慵懒,却暗自咬着牙。 桌前的美姬见两人分开,立即迎上前,壶身倾斜,酒液在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入杯底。 液体幕墙持续几秒,恰到好处地阻隔了贺子矜投向她的视线。男人随即收回目光,象牙箸拨动着盘碟中的烧肉。 秦鉴澜也是倔强,不肯转头,漠然地往嘴里塞着食物。刚刚还勾着她馋虫的佳肴,瞬间没了香气,味同嚼蜡。 却在此时,阶上传来金属相撞声! 秦鉴澜眼前,骤然闪过冷光,兵戈堪堪蹭过长桌,剑刃在空中拉出一道直线,轨迹直刺人群! 大殿正中,舞动的美姬尖叫一声,软软地扑倒在地。 猩红的鲜血喷涌出喉管,四下飞溅,沾染到身周舞姬轻薄如云的纱衣上,晕开一片可怖的赤色。 人群顿时死寂,秦鉴澜跟前倒酒的美姬放下杯壶,颤抖着跪下来,朝向龙椅。 秦鉴澜下意识要惊唿出声,立即反应过来,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看着眼前的一切,万分不可置信。 剎那风云翻涌,大君安然高坐,他身边有人出手,向着载歌载舞的人群,掷出一剑。 鼓点即停。 身姿妖娆的舞姬纷纷转过身,齐刷刷跪倒了一大片。 秦鉴澜颤着唇,连忙吞下一口宿州酒,晃了晃脑袋,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灼烧的痛感一路下行,沉入胃部,连带着她整个人一激灵,怔怔地回过神来。 大殿正中的倒霉舞姬,早已断了气,躯体正逐渐僵硬。 然而四下无人言语,奏乐和跳舞的人员,训练有素般,跪倒在长长的玉阶面前,大气不敢出。 更别提什么惊慌失措,对着殿门夺路而逃,人群骚动之类的,统统没有出现。只有无尽的沉寂,还是沉寂。 气压低到了极点,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苍老的大君,端坐在黄金椅上,沉沉地嘆了一口气。 紧要关头,坐在秦鉴澜和贺子衿正对面,大太子达蒙身侧的,那个自开宴起就一言不发的中年女子,悠然立起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页 女人神容华贵,满头金翠披挂,不自觉地带着居高临下的倨傲感。想必此人年轻时,亦是美艷绝伦。她声音沉静,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定,吐出一串冰冷的宿州话。 身旁的贺子衿,跟着女人说话的声音,逐字逐句,轻声为她翻译道:「舞姬太懒惰,跳得不合大君心意,依令当罚。来人,把她们带下去处理,别脏了大君的眼。」 毫无情感的言语,经由贺子衿之口发出,即便是熟悉的音色,也令秦鉴澜不寒而慄。 玉阶之上,尊贵的宿州大君一言不发,任由女人的声音,冷硬地砸向地面。 立刻有侍卫背着刀,涌入大殿,架着面如死灰的舞姬们,一个个退下了。 殿外爆发出悽厉的哭喊,随之是粗鲁的呵斥声。 鼓点立即再起,密集如雷雨。年轻女子们的求救声,湮没其中,再也听不见了。 殿内宫人如没事人那般,纷纷举起酒樽,相互调笑。 桌边的美姬再度举起酒壶,对着她的酒樽倾倒,纤细的手腕却颤得厉害,再也倒不出一条直线,倒不成一道酒的幕墙。手上一动,酒液倾洒而出,落在秦鉴澜的手背上。美姬低低惊唿一声,眼看就要跪下,生怕她发怒。 秦鉴澜顿时失笑,挥了挥手赶她走,美姬千恩万谢地退下。 「皇额吉,名为萨仁,」不等她开口问,贺子衿盯着前方优雅落座的女人,冷声解释道,「类似于你们的皇后,达蒙的母亲。出剑那个,是大君身边的侍卫,萨仁的亲弟弟,费什坦。」 方才的阿尔斯楞,气场太过凌厉,以至于秦鉴澜几乎没注意到,他旁边一直立着的那个高大男子。男子比达蒙略年长些,肤色黝黑,身上挂着不知是什么勐兽的皮毛制成的衣物,一脸兇恶。 「不是,他为什么可以这么轻而易举地杀人?」秦鉴澜捂着嘴转向贺子衿,「那个舞姬,做错什么了么?」 「宴席的节目是萨仁安排的,她自然最知道大君的喜好。如此一来,那个舞姬,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色,」贺子衿目不转睛地盯着身前,「恐怕是萨仁为后来人铺路的,铺得大张旗鼓。」 没了那群舞姬,大殿正中的通道空荡荡的,鼓声却愈发密集。坐满两旁的宫人与官员,聊得也差不多了,此刻大都盯着殿门,等着萨仁的下一步举动。 秦鉴澜受宴席氛围影响,望向殿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唿吸。 鼓声阵阵,有人和着节拍,一步一顿,缓缓旋入大殿。 桃红舞鞋点地,脚踝上拴着几个金色的小铃铛,随舞步沙沙作响,清脆好听。桃红的衣衫勾勒出窈窕的身段,翩翩舞起的层叠布料下,若隐若现地浮出一截纤细的腰肢。桃红薄纱遮去大半张小巧面容,露出白皙肌肤上,一双上挑的浅琥珀色眸子,媚眼如丝,扭着柳腰,朝席上宫人抛去诱人眼神。 纤细的藕臂起落,在虚空中画出优美的弧形,舞姬旋至阶下。 鼓声停,取而代之的是胡笳,声声齐奏,粗犷悠远。 秦鉴澜没在草原上生活过,自然也没听过胡笳表演,一时觉得这声音粗嘎地振动着,混合在一起,很是磨耳朵,一时有些难耐。 然而舞姬一踩一顿,正正好好地踏着胡笳的节奏。女子一进一退,旋起身来,脚踝上金铃沙沙大作,头饰和脖颈、腕部的环饰也次次相撞。清越的敲击声,响动虽不比胡笳合鸣,却像是指引着乐者的演奏,反倒在乐声中,隐隐佔据了上风。 有意无意地,貌美女子在舞蹈过程里,朝着贺子衿的方向,连续抛了好几个动人的眼神。 风情万种,明媚勾人。 贺子衿做戏做到底,握住酒樽,微笑着朝向舞姬,遥遥举杯。 胡笳声渐弱,桃红衣袖飘下。女子挽手遮在脸前,垂下眼睫,向着龙椅躬身。 玉阶之上,再度响起掌声。 啪啪三下,老人缓缓拊掌,声响迴荡在骤然沉静的大殿上方,辽远而孤寂。 萨仁站起身,脸上绽出一个难得的笑容:「此舞姬名为都灵,乃是我母族部落所献,还望能讨大君欢心。」 贺子衿同时附在秦鉴澜耳边,逐句翻译。 原来是后宫争宠!秦鉴澜终于瞭然,但只觉得表面雍容的中年女子心狠,为了替自己的家族争取势力,不惜杀死无辜的舞姬,越发面目可憎。 阿尔斯楞高坐阶上,摸了摸垂落的白须,开口时声如洪钟,竟是剡都话:「此女虽好,但我早已过了寻欢作乐的年纪,消受不了。萨仁哪,你既是□□的皇额吉,考虑周到,就把这小女子,送到□□的帐下吧。」 话锋一转,老人鹰隼般的目光,锁在秦鉴澜身上:「秦家的女子,草原男儿每日出生入死,劳你大度些。」 此言一出,殿内的目光,瞬间从静候一旁的舞姬身上,转向了不知所措的秦鉴澜。 那个瞬间,她无比想拉住贺子衿,问他,这到底算是什么个事? 髮丝拂到剪秋瞳前,她终究没有伸出那只手。 她而今是寄人篱下,又如何去问?再言之……她有什么立场,去问贺子衿? 秦鉴澜选择握住酒樽,想抿一口烈酒。 她低下头,看见杯面上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波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双手,在止不住地发抖。 贺子衿的桃花眸,似乎闪了闪,微不可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页 「多谢父亲。」他说。 阿尔斯楞把一切看在眼里,魁梧的身形,从黄金座椅上立起。 老人振了振袍角,自顾自地迈下玉阶,目不斜视,径直走出大殿。 一旁全副武装的费什坦,连忙快步跟上,还忍不住多瞟了桃红衣衫的舞姬几眼。 「大君回去歇息了,」达蒙敲了敲金酒樽,没好气地喊道,「散宴!」 正在此时,一阵不知名的香气,袭入了秦鉴澜的鼻尖。 桃红色衣衫的女人,回过头来。 隔着面纱,朝他们羞赧地一笑。 -------------------- 第23章 未卜先知 ========================= 约莫两周前,宿州都城。 更夫收起梆子,沿着深巷熘达,冻得满面通红。街上刚敲过三更,宵禁的缘故,绝无人踪。深冬夜长,这个时候,都城的人家都熄了灯火,沉入梦中。 唯有一点荧荧的烛光,闪烁在屹立的宫墙之上。 宿州大君拥着温暖的狮皮氅,目光一动不动地,阅读着面前摊开的一片羊皮卷。身旁暖炉飘散出热气,橙黄的火光跃动,幽幽地映照着老人沟壑纵横的侧脸。 在他身后,另一个清瘦的青年,执卷而立,指尖摩挲着微硌的羊皮。他眼神清明,却满是愁思。 「剡都那边,动向如何?」阿尔斯楞收回目光,问身后的人。 老人声音低沉,蕴着一股雄狮般的兇勐,久握权柄造就的威严气势,远非一般人所能企及。 「荧惑守心的消息,已经散播出去了,」年轻人低下头去,恭恭敬敬道,「必然不出大君所料,再过几日,那边的太师定会夜登城楼,远观天象。」 大君望着羊皮卷,顿了许久,方道:「十三年前,你父亲跟着我,夜上占星楼。我们那时所见的天象,就与羊皮卷记载的同出一辙。十三年后,荧惑守心之迹,再度与羊皮卷暗合。道伦梯布,难道你的家族,真的能预见未来?」 「非也,」占星师谦逊地拱了拱手,「羊皮卷上的事物,都是我家祖先所记。我们后人,只有将它记述的内容,告知给歷任大君的能力。要说预见未来,倒不如说,终其一生,我们只是祖先的传声筒。」 此言一出,空气蓦地微滞。 但见白亮划过,有铜铁相撞之声! 狮氅一闪,速度太快,只在视线中留下一道残影。 下一秒,利剑抵上青年微颤的喉结。 那是道伦梯布第一次看清,大君毛氅上的雄狮。它怒目圆瞪,尖利的獠牙近在咫尺,泛着青白的冷光。 老人强有力的臂膀,将脸色瞬间苍白的年轻人,逼得后背一挺,贴在了冰冷的城墙上。 「你和你父亲,连说话都一模一样,」阿尔斯楞的声音格外嘶哑,深琥珀色的双眸中,闪动着异样的光芒,「都把事情全部推脱到你家祖先身上。总之,谁也不肯告诉我结局。」 「尊敬的雄狮大君,」青年举起双手,瞪得圆圆的黑眼睛里满是无辜,「我与父亲,的确看不见结局。」 阿尔斯楞身上,袭向他的威迫感,犹如北疆的深山。断谷万仞,任何人站在边上,只要敢低头望一眼,对着黑黢黢的谷底,都会感到头皮发麻。 道伦梯布年纪轻轻,自然不例外。他的脑袋极力后仰,避免脖颈蹭到闪着冷光的锋锐剑刃。 老人冷哼一声,将沉重的铸剑收回腰侧,轻而易举地卸了力。 青年暗自吐出一口气,抬头望向头顶的夜空,试图辨认出荧惑守心的一些预兆。 宿州大君伸出手,格外珍爱地叠好眼前泛黄的羊皮卷。忽然像想起什么事那般,问道:「天狼骑扰乱镇北关的消息,已经传入剡都了么?」 青年战战兢兢地拱手道:「那边的马匹跑得快,元宵前应该就把消息传出去了。」 「看上去,」阿尔斯楞望着暖炉下幽幽的火光,眸底浮出一丝说不清的情愫,「我可以为我的儿子,准备接风宴了。」 「您是说,还在剡都的七太子?」道伦梯布一惊,抬起头问。 年轻人意料之外,宿州压抑十三年,大君在战败的阴影中休养十三年,垂垂老矣的男人,竟然似乎是在期盼着,从敌营中找出自己的儿子。 明明这位雄狮大君,已经与号称「海东青」的努图格沁家族联姻多年,诞下的储君达蒙也早已成人。 远在剡都的质子,阔别十三载,又还能与凶兽剩下多少情分呢。 莫非,马帮茶商中间流传的,关于七太子生母与大君的那段往事…… 「是啊,」老人青筋浮凸的双手,按在粗粝的青灰色墙缘,轻声道,「从剡都到北疆,普通马至多跑六天,宿州马至多跑四天。 「七日,顶多十四日以后,倘若他回不来,也就没资格,说自己是我的儿子了。」他淡淡地说。 隐隐的期待之感,透出大君的语句。大概是雄狮与海东青相搏,争缠多年,也会怀念平常人家的父子欢笑吧。 然而身处老人的高压下,道伦梯布自然不敢妄议。他只是唯唯诺诺地走上前,跟着收好羊皮卷。 年轻人的指尖与老人相擦而过,交错的瞬间,即便已经服侍老人多年,道伦梯布仍是禁不住地,缓缓打了个寒战。 雄狮大君轻飘飘地转过目光,居高临下地俯瞰都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页 风声猎猎,在那双藏着十三年仇与戾的深琥珀色眼眸中,占星楼底黑漆漆的都城街道,如绘卷般遥遥地延展。连着覆了薄雪的白茫茫草原,一直铺向视野尽头的地平线。 北疆地势起伏不定,加之原住民多以游牧为生,住不惯楼宇。因而就算是宿州最繁华的都城内,也见不到几座略高的建筑。 唯独皇族宫殿,本就依託城中心的丘陵而建,修得又结实大气,镀金的排殿,矗立在原野之上,一览众山小,占尽风光。 鲜为人知的是,殿宇群落背后,还独起了一座占星楼。此楼为砖石所砌,圆柱状地直熘熘杵在山头,质朴无华,为前方宫殿的漆金与雕花栋樑所掩映,甚是不起眼。然而其下有天狼骑专门把守,闲人不得入内。 道伦梯布的家族,作为皇族的专职占星师,世代生活在占星楼底。 实际上,远在他还是个幼童的时候,就已经清楚,皇族重兵所守卫的,绝非道伦梯布的家人,亦非占星这门技艺。 能让天狼骑精锐受命所保护,绝不允许外人沾染的,从来都只有,这一堆古老的羊皮卷。 * 视线一转,达蒙话音落下的瞬间,与宴者纷纷离席。 这边厢的秦鉴澜还没反应过来,桃红的裙摆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名为都灵的舞姬,跟在仪态万分的萨仁身后,娇娇柔柔地走出去了。 没有多给她半分观察的机会。 秦鉴澜原以为,只要跟着贺子衿回到宿州,便可以不必担忧自己的小命,此后顶多是与名义上的夫君,来来回回地相互纠缠。 现在看来,事情远没有如此简单。 不仅难辨身边玄衣男人的真心假意,这个宿州朝堂,显然也不是什么新手小白能混的。 她刚想问贺子衿,这些虎狼既然能预料到他的前来,甚至提前为他准备了接风的宴席,又是否给他预留了殿堂,以供他们歇息;转过头来,视线里就冒出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身飘逸的青衣。 站在穿着厚厚衣服的宫人中,显得格外鹤立鸡群。 「七太子,」青年率先唤道,带着点异域口音的都城话,只是面无表情,「多年不见,不知您是否还记得微臣?」 玄衣男人掀起眼帘,懒懒地看了他一眼。 只此一眼,眸中模煳的醉意蓦地烟消云散,贺子衿有一瞬精神过来,眼中微光闪动。 下一秒,他却只是伸出一只手,拉了下青年的衣领:「找我什么事?有话直说,道伦梯布。」 名为道伦梯布的年轻人,听见贺子衿准确无误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勾了勾唇角,细微的弧度几不可察。 秦鉴澜见状,原本想从贺子衿背后探出脑袋,又困于难以看清事态,只得作罢。 那边的年轻人鞠了一躬:「七太子、夫人,请随我来,去大君为你们备下的住处。」 贺子衿矜持地点了点头,自顾自地迈开了步子。秦鉴澜反应过来,连忙跟在他身后,低头在众人的视线中匆匆穿行。 三人走出大殿,冬夜阴冷的寒风扑面而来。她被吹得喉中一痒,不由得微微弯腰,轻咳几声,裹紧了实际上没什么御寒效果的朴素衣衫。 听见女子的咳嗽声,身前的贺子衿脚步一滞。 却终究没有回过头,看她一眼。 身后就是文武百官的满殿目光,这几个动作,大概能看出,贺子衿的冷漠了吧。 可是分明半个时辰以前,他还拉着她,在大君父亲的眼皮底下,喝着交杯酒。 他手腕温热,勾着她的细腕子,眼神就像要擦出火花;怎么偏偏她抿了一口杯中佳酿,就那一小口烈酒,却一直苦到她心里? 一绺青丝拂到眼前,刺痒的触感,将她勐地拉回现实。 更令秦鉴澜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从交杯酒的深情款款到现在,众人都见到他甚至不愿意「赏赐」自己的夫人一个眼神,短短半个时辰,贺子衿迅速推翻了自己开宴时立下的人设,并且前后反差之大,令她始料未及。 况且不得不承认,失去了旁人关心的她,瞬间觉得北疆的风更冷了。刮到她身上,冷得像刀,和苦酒绝配。 此外,假若她方才没有看错,见到这位年轻嚮导的一瞬,贺子衿冷漠的外壳似乎有所崩裂,竟露出了她此前从未见过的陌生神情。 道伦梯布领着他们在穿过殿宇,三人各怀心事,即使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路上也没什么交流。 身周人影逐渐散去,宫道上空荡荡的。 秦鉴澜见四下都是黑压压的夜,有点耐不住性子,率先开口道:「道伦梯布……」一时想不出合适的称谓,只得随口编造,「……公子,我们这是去哪儿呀?」 「跟着这傢伙,哪有什么好地方去。」先接过话头的,竟是沉默已久的贺子矜。他听上去没什么好气,久违地带了些秦鉴澜熟悉的感觉,一反接风宴上的模样。 还没等秦鉴澜暗自告诫自己,千万得谨慎些,别过度信任这个一夫千面的人精,那边的青衣年轻人,提着灯发出大笑: 「贺子矜,跟着我没什么好地方去,这种话得亏你说得出口!」 秦鉴澜惊愕,前后看看,但见道伦梯布一脸轻松,这边的贺子矜见四下无人,也难得地露出了松懈的神情。 她捂住嘴,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跳动,恍然大悟道:「你你你……你们之前早就相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页 言毕,秦鉴澜特别视死如归地阖上了双眸。 对贺子矜的信任本就根基不稳,这下又出场了他的一个狐朋狗友,这种前有狼后有虎的日子,真是让她找不着女主光环! 这边两人不再言语,大约是对她所言的默认。 秦鉴澜心中情绪交杂,还顾不上看路,直到脸上一烫,整个人撞到一个坚实的嵴背后跌跌撞撞地停了下来,才发觉贺子矜已经止住脚步。 他被秦鉴澜一撞,桃花眸却并未投来疑问,甚至哪怕是指责的目光,只是一心专注地,盯着面前。 她不由得顺着他的视线,抬起头来。 一座直熘熘的灰色石砌高塔,顶端高耸入云。怪的是建筑表面没什么装饰,与周围金碧辉煌的宫殿截然不同,原始而粗犷,煞是神秘。 秦鉴澜仰头望得脖颈发酸,却冷不丁听见,一串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塔门旁奔出几匹高大的宿州马,皮毛下涌动着圆滚滚的腱子肉,身躯在银白月光中闪闪发亮。 马背上的士兵,特质甲冑泛着金属特有的冰凉光泽,从头顶穿戴至脚底,密不透风地将血肉之躯紧紧保护在内,月色之下,未曾露出半点真容。 为首的战士,手执长弓,箭矢直指站在门前的三人,尖端白光凝聚。 冷光映入眼帘的那一瞬间,秦鉴澜的脑海,突然不可遏制地疼痛起来,眼前一阵模煳。 兵戈的白光、白光—— 她不由自主地按住了太阳穴。 却有男人的话语,蓦然穿入脑海。 犹如当头一棒,勐然将她敲回现实。 「宿州战士的精锐,天狼骑。」贺子矜的声音淡淡的,渺远得如在天际,「这么多年了,还是没变。」 话音刚落,男人纵身一跃,跳进了弓箭锋芒的正中间。 -------------------- 小澜的独立之路漫漫,陪她一起成长吧~ 第24章 占星秘卷 ========================= 他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是夏日的草原,长河九曲,植被繁茂。羊群缓缓移动,他躺在高高的草叶底下,叶片的绒毛颳得脸颊痒痒的,让人忍不住想打喷嚏。阖上桃花眸,就能听见柔和的风声,捲起原野上的草浪,留下眸中的灿烂夕光。 「额吉,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战争?」 年轻的女人就坐在身旁,哼着悠扬的宿州小调,在暖黄的夕阳中回过头来。 一只柔软的手,落在小脑袋的发顶。 他仰望,却无法看清女人的眉眼。 他竭尽全力,拼命睁大双眼。女人混在光晕中的面孔,五官一片模煳,竟然还透着隐隐的笑意。 「——额吉,世间为何会有战争?」 兵戈的白光跌入眼底,贺子矜失神地喃喃。 「因为羊皮卷上,早已写好了群星的轨迹。宿州的占星师称之为,命运。」 记忆中的女人,语调轻柔,身形渺远。 「皇族重地,闲人勿近!」 贺子衿睁开眼。 恶狠狠的唿喝声,为首的天狼骑战士勒马拉弓,锋锐的箭矢搭在弦上,一触即发。 「胡闹!」道伦梯布从身后钻出来,急得脸色发白,「这才不是什么闲人,这是七太子!你们几个,能不能都给我省点心?」 见到熟悉的面孔,士兵们不确定地相互张望,犹豫着不知是否要把门口让出来。道伦梯布往地上啐了一口,从怀中掏出一块黄金令牌,在他们面前夸张地挥舞着,这才赶走这群尽责的守卫。 秦鉴澜见危机解除,立即快步走上前,揪住贺子衿的袖子:「你怎么了?怎么这般冲动?」 手上传来拉扯的力量感,男人一怔,低下头去,半晌才轻嘆道:「没事,就是想起了一点旧事。」 道伦梯布提着宫灯,在一旁轻咳了几声。秦鉴澜才反应过来,自己还牵着贺子衿的袖子,马上松开縴手,讪讪地别过头去。 「秦姑娘,此地便是宿州都城的占星楼,」道伦梯布的脸色缓和了许多,宫灯映照着灰色砖墙砌成的楼体,年轻人向她介绍道,「我的家人,世世代代都生活在此,保管皇族最重要的秘卷。只不过现在,这里只剩我一人。」 「那我们为什么可以在这里落脚?」秦鉴澜看他上手旋开门上沉重的青铜锁扣,忍不住问道,「是大君吩咐的么?」 「秦姑娘冰雪聪慧,的确是大君所吩咐。」道伦梯布拉开门,露出门后盘旋的石头阶梯,「不仅如此,大君还希望七太子一睹皇族秘卷,想看看七太子能否从其中,领悟大君家的命运秘密。」 「他的命运有什么秘密,我怎么不知道?」贺子衿没好气地哼道。 青衫的年轻人不置可否,只是侧身让出通道,对着延伸至阴影深处的石阶,格外绅士地笑道:「七太子,请吧。」 秦鉴澜看见狭窄的石阶黑黢黢的,两旁砖墙上还挂着潮湿的露珠,一时间就不太敢打头阵。好在道伦梯布还算是个有良心的引路人,话虽如此,仍是走在他们前面,提着灯照亮了身前的空间。 拾阶而上,也不知走了多久,就在秦鉴澜微微喘不过气来的关头,道伦梯布再次打开一扇青铜浇铸的大门,眼前的空间豁然开朗。 墙壁悬着两排乳黄色的长明灯,柔柔的酥油香气直往鼻翼里钻;木制地板的正中央还有单独的一段阶梯,漆着与宫墙同出一辙的红色,弯曲着向楼上伸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页 脚下的红梯吱呀作响,听上去年岁已久,似乎下一秒就会被踩塌。 来到楼上,只见一张洁净的大床,被褥上流转着烛光。秦鉴澜猜测,这就是她今晚的落脚地。但道伦梯布并未多作停留,领着他们顺着红梯,继续往楼上走去。 步入新的房间,秦鉴澜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掩着朱唇,「啊」地低低惊唿了一声。 贺子衿皱起眉,什么也没说,但也专注于眼前的景象。 几个堆叠在一处的金漆宝箱,整整齐齐地立在角落,却迅速夺去了三人的目光。 宝箱上浮凸着精緻反覆的雕刻花纹,缠着沉重的银色链条,锁孔旁还嵌着几颗深石榴色宝珠,在昏黄的灯下,一圈圈漾开美轮美奂的光泽,令人煞是好奇,里头究竟装着什么宝物。 道伦梯布垂下宽大的衣袖,上前捣鼓了一阵。 啪地一声,揭开了箱盖。 秦鉴澜连忙凑上前去,踮起脚尖,等着看华贵的宝箱里面,到底装着什么东西。 金银打造的宝箱,会不会装着更珍贵的宝物? 待到真正看清箱中的物品——她大失所望。 秦鉴澜撇了撇嘴,抱怨道:「就这点东西,需要装在宝箱里面么?」 黄金宝箱的底部,静悄悄地躺着几卷泛黄的羊皮纸,用一根红色丝线,潦草地系在了一起。 此外空无一物,秦鉴澜想像中的豪奢场景,更是见不到半点踪影。 「你这是觉得,大材小用了?」贺子衿带着点笑意,朗声问。 「和我想得不太一样嘛。」她口中说着,顺势伸出手去,眼看就要把老旧的羊皮纸从箱底捞出来。 「别动别动!」见她万分随意的模样,道伦梯布紧张地上前一步,伸出手臂,想中断她的举动。 碍于手上的宫灯,年轻人生怕将灯罩下的热烛油滴进宝箱,只得硬生生地止住步子,挥舞着另一只空闲的大手,焦急地喊道:「贺子衿!」 玄衣男人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一脸轻松:「她损坏与否,也没什么差别。反正没人看得懂。」 「你都没见过羊皮卷,怎么知道自己看不懂!」道伦梯布手忙脚乱地搁下宫灯,急匆匆拦住秦鉴澜,「大君特许你们过来,就是想让你亲眼看看。」 他一面说着,一面小心翼翼地从箱内捧出那几捲风干羊皮,献宝似的在灯下展开。巨大一卷,几乎铺满了整张小小的木桌。 泛黄的纸卷,四角有些细微的裂痕,上面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一行行墨色笔记,扭曲的字母,犹如爬过一大群蚂蚁。 道伦梯布的指尖,从羊皮卷顶端,由上至下地轻轻滑过,最终停留在某一处:「就是这里。」 秦鉴澜和贺子衿,一左一右地夹着年轻的占星师,同时探出两个脑袋。 她的视线从道伦梯布的肩膀上方越过,柳眉轻蹙,疑惑道:「这不是谁乱涂乱画的东西么?」 羊皮纸厚重泛黄,看上去沉甸甸的颇有分量,散发出岁月的神秘感;可上边的墨痕密密麻麻,排列得不甚齐整,与其说是文字,倒不如说是哪个孩童的信手涂鸦。 况且整片纸张色调单一,还远不如她在街头见到的彩笔涂鸦好看。 「我听我阿妈说过,」贺子衿却饶有兴致,伸出手触摸着羊皮卷的边缘,「占星秘卷,一朝大君此生只有唯一一张。」 「怪不得一张纸这么大。」秦鉴澜不由得看着道伦梯布,他正收起桌沿处用不到的羊皮卷,动作轻柔,犹如对待初生的婴儿。 「但是,」她话锋一转,「没有人看得懂的羊皮卷,又有什么作用呢?」 「谁说没人看得懂?」贺子衿背着手,立在原地,「你面前不就有一个。」 道伦梯布撞见她好奇的目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壳:「家传,都是家传。」 「这东西有什么用?」秦鉴澜盯着蚂蚁爬的字符,还是没看出什么门道,「神神叨叨的,莫非是你们合伙在骗大君?」 「秦姑娘说得轻巧,」道伦梯布急忙摆手,「我们西纳尔家族的占星师,可是服侍了宿州皇族数百年。秦姑娘面前的占星秘卷,相传是我们西纳尔家的祖先,夜观星象,推测上千年后的景象,手书记录,分为不知道多少张。流传至今,到阿尔斯楞大君这里,接下来的都佚失了。」 「这不刚好是你们矇骗大君的理由?」秦鉴澜不屑地轻哼一声,「等到达蒙成为大君,没找到下一张占星秘卷,你也就失业了。从此以后,也就再也没人过问,你们家族骗公家饭吃的事情了。」 「但是,」贺子衿修长的手指托住下颌,桃花眸中闪着若有所思的神色,「歷代破解出来的羊皮卷,几乎每条都能对应上发生的事情。不过,」男人怀疑地瞟了一眼点头如捣蒜的道伦梯布,问道,「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大君让我带你来看看呀!」道伦梯布无辜地瞪大了双眼,「你不会拒绝君令吧!」 秦鉴澜一瞬间,似乎看到了自己装无辜时的样子,却又说不出有哪里不对。 还没等她仔细思索,身旁爆起一声轻响,眼前闪过飘逸的人影。 贺子衿从不离身的匕首,尖端略微出鞘。祖母绿的宝石,在灯下闪着幽幽的冷光。 狠戾之意四泄,秦鉴澜跌跌撞撞地退开两步,眼见事态变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7页 转瞬之间,玄衣将青衣抵在桌沿,匕首隔着衣衫,横在腰际。 「你这也太不会撒谎了,」男人一手威逼,另一手抚了下额际,声音冰凉,「我当了十三年质子,离开宿州整整十三年,大君又如何信得过我,肯让我一睹,连你都看不懂的事物?」 空气骤然收紧,三人之间,方才的轻松之意荡然无存。 秦鉴澜的手指按住桌沿,小心翼翼地从侧后方盯着贺子衿的桃花眸。却见其中空无一物,深不见底。 道伦梯布脸上表情变换,转瞬声音一涩:「行了。是我想让你过来的,松手吧。」 贺子衿并不松手,眸中冷意激盪:「你这是搭上了我的命,」他眨一眨眼,「还有秦姑娘的命。」 秦鉴澜突然被cue,不假思索地帮腔道:「对对对!你这个是……欺君!要杀头的!」 他们一路走来,本就饱受旅途折磨,好不容易在宿州暂时保下了性命,这时突然冒出来一个私自拉着他们看国库秘密的人,又把她从实现活命的目标,拉远了一步! 「你回来以前,大君曾将我带上占星楼顶,」道伦梯布的脸上,突然浮现出扭曲的笑意,「他就像你现在一样,把我逼到墙上,问我这卷占星秘卷上,记述了怎样的结局。具体而言,就是他问我,他的结局是什么。」 年轻人的声音蓦地嘶哑,眼中似有切骨的恨意:「十三年前,大君战败,下令赐死我父亲。那时他就应该知道,西纳尔家的后人,从来没有完整解读占星秘卷的能力。但是,他再次找到了我,意图问同样的问题。如果我不能给出答案,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我只能来找你。」 贺子衿默然良久,桃花眸注视着年轻人的眼睛。 空气焦灼一瞬。 玄衣男人退后一步,轻轻放下握着匕首的手臂。 「我看不懂,」贺子衿嗓音低沉,眼中闪烁着不明的意味,「帮不了你,抱歉。」 他转过身来,拉起站在一旁的秦鉴澜。 手腕被扣在温热的掌心,她听见贺子衿的声音,语气没什么起伏:「我们走。」 霸道而不由分说的举动,用力牵着她,往楼梯口的方向。 跌跌撞撞地走下红阶之前,秦鉴澜禁不住回眸,最后看了一眼。道伦梯布立在原地,年轻的双眼中雾气瀰漫,若有所思。 占星楼的窗外,悠悠掠过一只苍鹰。锐利的金黄色兽瞳,映出四道身影。 桃红的长裙捲起边褶,脚步轻灵地转过身,翩然离去。 -------------------- 好像新发一章,马上就会有个小可爱点击,在一直追更,高兴~ 第25章 闺中对 ======================= 红烛顶端,焰苗飘摇,暖光满溢。 四四方方的偌大寝殿,由内至外被婢女清洁过一遍,看着还干净。 只是这些木床和架子一类的家具,虽装饰着皇家的华贵纹饰,望上去却格外陈旧。 一眼便知,是多年未曾使用过的,那种落寞的残旧。大概整个房间,也多年没有走进过半个人影了。 贺子衿一路扣着秦鉴澜的腕子,沉默不语,桃花眸中却闪动着道不明的神色,让她看不明白,也就不敢挣开男人有力的手掌。 走近寝殿,有婢女出门相迎,贺子衿简单地说了句这是自己先前住过的地方,两人便进了门。 一跨过高高的木槛,他像是刚回过神来,这才松开了手。 秦鉴澜坐在木桌旁,拈起婢女早先盛在银碟中的深色浆果,往口中递去。 贺子衿立在窗前,手按在窗框上,不知在想什么。两人从回到这个房间开始,就保持着这样的距离。 「贺子衿,」她拇指和食指间还夹着一颗浆果,终于忍不住开口,忧心忡忡地问,「道伦梯布怎么能认定,你就一定看得懂,连他这种占星师都看不懂的东西?」 贺子衿一怔,竟是勾起一个浅笑:「侠女进步了。我还以为,你会质问我,是不是就这样看着他去送死呢。」 简单的两句话,却隐约藏着一丝落寞。他似乎还在期待着见到,那个有时也很冲动的,在脑海中幻想话本里江湖豪情的女人。 秦鉴澜从喉咙深处哼了一声,心想,他是否有点入戏太深,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他自己了。 若是初见时的贺子衿,生存至上,自然是会拒绝道伦梯布的。她再去问他为什么不帮,岂不是既无法说动他去帮助道伦梯布,又容易让他心生反感,对她自己不利么? 这种双输的问题,她才不要问。 果然,女人只要摆脱多余的情感,智商就会迅速恢復到正常水平! 如今她暗自劝说自己,不能全然信他;可又因为暂时难以离开他,只有小心谨慎,还不能激怒他,要维持现状而已。 「事情并非如此简单,」贺子衿恢復了平常神色,倚着花窗继续说,「你可清楚,道伦梯布的家人,是靠什么认出占星秘卷上的内容的?」 「是哦,」想到干羊皮上横七竖八的墨迹,秦鉴澜一阵头疼,「莫非他们有特殊的写作技巧?」 贺子衿听不懂她玩的现代梗,只是转过身来,目光停留在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浆果的女人身上:「西纳尔氏的占星师家族,与大君的雄狮家族、萨仁的海东青家族一样,都是在宿州生活了数百年的大家族。但西纳尔的族人中,只有那位写下占星秘卷的先祖的直系后裔,才能获知解析羊皮卷文字的技巧。因为那种东西是世代相传的,而知识到了道伦梯布这一代,不仅佚失颇多,况且余下的羊皮卷也不知所踪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8页 「既然如此,」她摩挲着指间的深红浆果,似是不经意地问,「道伦梯布和你,其实有血缘关系?」 他自己说的嘛,只有西纳尔家的后人,才能获知解析的技巧。 几米开外,贺子衿望着秦鉴澜。 女子没换下朴素的灰色外衣,白皙的肌肤水灵灵的。剪秋瞳半阖,耳垂晃荡的一抹深碧色,衬得她唇红颊白,美得摄人心魄,美得……没有温度。 那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大婚当夜,他揭开红缎盖头,见到的第一眼。 那时的秦鉴澜,双手交叠放在膝头,矜持地抿着艷红的薄唇,莹白的侧脸散发出乖巧而呆滞的气息。毫无温度,宛若提线木偶。但那时的贺子衿,抱着互不打扰的心愿,故意带着浑身酒气回到卧房。本就不是你情我愿的事,他见此情形,也没多想,撒开手就倒在了床上,睡得昏天黑地。 秦鉴澜也就和衣而卧。洞房花烛夜,两人却一晚无话,正是相安无事。 可是后来,狭窄的车厢内,奔腾的马背上,镇北关的溪边,皂角树下……那些辰光,叫他如何不怀念。 「餵?」那头的女子,把浆果掷回碟中,挑起柳眉,「你别说到一半嘛。」 贺子衿闻言,也就压下一头的心思,正色道:「我原名忙兀·□□,小时候跟着额吉,在靠近镇北关的地方生活。宿州话的额吉,就是都城话里阿妈的意思。我额吉,就是西纳尔家的人,道伦梯布父亲的妹妹。」 「那你说看不懂,岂不是在煳弄他?」秦鉴澜的双手托住下颌,「那点羊皮卷,讲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数百年来,歷代大君统治伊始,都会从宝箱中取出一张羊皮卷,」贺子衿抬了下手臂,权当舒展身体,眉中依稀有一点愁云,「西纳尔家的占星师,一代代服侍着大君,同时凭藉前辈的教导,试图译出这些文字。当然,大部分时候辨认出来的,也是模煳的诗句、谶歌,不可能有大白话,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君,他在位期间会发生什么事。」 他顿了顿,继续为秦鉴澜揭开隐秘往事:「十三年前,大君战败,逼问道伦梯布的父亲,自己那张羊皮卷上到底写了什么,却没有得到回答。一怒之下,大君降罪于占星师,几乎将那一脉的族人赶尽杀绝,只留下道伦梯布一人。但是,额吉确实没教过我几句,那些羊皮卷,我也真的看不懂。」 这又让他如何开口呢?模煳的记忆深处,夕阳落下的无边原野,女人柔软的掌心落在发顶,那天教会他的一个词:命运。 那是西纳尔家的命运,也是额吉执意带他远走镇北关的契机。 人与事,早就离他很远了。凝结在贺子衿心底,成为一处暗色的沉痂。 那边的秦鉴澜,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瞭然玄衣男人脑海里的弯绕。 心念电转,她突然抬起头,浅色眸子一转,问:「假如我告诉你,我看得懂呢?」 贺子衿愕然:「你是想胡编乱造羊皮卷的内容,替道伦梯布顶欺君之罪?」 「不是你想的那样,」秦鉴澜搁下藕臂,若有所思,「我是说,假若,我真的能看懂呢?我就把我能看懂的内容,告诉道伦梯布。如此一来,不仅他能保住性命,还可以说是你看懂的,让大君也对你少些疑心。」 占星秘卷的本质,不就是为大君剧透? 要论剧透,又有谁比得过穿书人! 当然,她所知悉的内容,仅限于自己进入这个世界以前,按照时间线发展,会发生的事件。比如宿州再次战败,阿尔斯楞确实没有赢;李玄晏领兵进入宿州,直捣黄龙,一如十三年前。 想到那个白色的身影,秦鉴澜禁不住皱眉。走到这步境地,已经完全偏离了原书的轨迹;而她原以为自己只要生存下来,就可以顺利离开小说。但隐隐约约地,脑中有个细微的声音说,她并未触及事情的关键。 随着占星秘卷等道具的横空出世,摆在她面前的道路,再次出现了分岔。 「……不行。」那边的贺子衿,沉默着理解了一会她的语意,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怎么办?眼睁睁看着道伦梯布送死,」秦鉴澜没料到他这么干脆,一时睁大了眼睛,「然后大君再逼你去他眼前看羊皮卷?」 「在确认我看不懂羊皮卷之前,大君不会杀死道伦梯布。」男人翻过手掌,冷声道,「你本不是宿州宫里人,更不应该参与这些事情,不过在给自己徒增麻烦而已。」 秦鉴澜刚想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念及前几次她贸然出声,都没给自己带来好结果,最后还得贺子衿出手,也就暂且作罢。接触的一周多以来,她隐约能感觉到男人心思其实深得很,他对阿尔斯楞大君的多疑心理也会瞭然。父子相争,贺子衿让她退到一旁,确是明哲之举。 但保护了她,于他而言,究竟是什么意义呢。 秦鉴澜见贺子衿张开口,还想说些什么,门口却传来婢女的宿州话通报。 话音刚落,门后悠然飘出一袭桃红色衣裙,明艷而锋利。 不过十六七岁的年轻女子,摘下薄如蝉翼的面纱,语气与张扬的服饰颇有出入,眼睛乖顺地看着地面,细声细气道:「七太子,夫人。」 秦鉴澜刚想站起身,胸膛中却有什么东西扑腾了一下,弄得胃里七上八下的,一阵酸涩。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9页 虽没想着雌竞那一套,但念及她身份的确比舞姬尊贵,也无需她站起来起亲自迎接,秦鉴澜索性就坐在原地,盯着贺子衿如何应对。 贺子衿原先倚在窗边,见到年轻女子贸然闯入,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襟,冷声问道:「见到我和夫人讲话,还敢上前,你既是皇额吉的族人所献,怎的这样不懂规矩?这次谅你年轻也就罢了,下不为例。有什么事么?」 年轻舞姬颇为可爱地吐了吐小舌,曼妙的红色探出冷白的齿间,下一秒立即缩了回去。 这样看似撒娇的动作,配上舞姬明眸皓齿的年轻脸庞,明明娇憨动人,却让坐在桌边的秦鉴澜,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吐信的蛇,嵴背瞬间掠过一阵寒战。 蛇的鳞片越鲜艷,毒性往往也越强。 与你巧笑倩兮,趁你放松警惕,缠上你的脖颈。四颗玲珑的尖牙,轻轻一刺,就叫你丧失全部挣扎的余地。 她摇了摇头,寒气转瞬即逝,眼前还是那个舞姬。 长裙华美,身形却瘦削,几乎要撑不起厚重的桃红色。 「大君口谕,」舞姬还是细声细气,讨好似的极力弯着唇角,低眉将目光扫向地板,一副羞怯的模样,「明日一早,请七太子和夫人出宫,一道去冬狩。」 言毕,她慌忙一躬身,还没等贺子衿说话,自个就匆匆退下了。 玄衣男人瞬间松懈下来,走到桌旁,桃花眸还看着门外。 望着少女跑开的背影,秦鉴澜抿了口清茶,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好像有些针锋相对了。 回想起来,她与贺子衿两个人,本就没有夫妻之实。舞姬被送到这边,亦是为萨仁家所逼。她没亲身经歷过,又怎么能说,大婚当日的秦鉴澜,不是与舞姬一般无奈呢? 况且,她什么时候,也有点像自己最讨厌的那类怨女了。 秦鉴澜对自己哼了一声,抬头问贺子衿:「冬天还有什么猎物,宿州怎么时兴冬狩?」 又喝了一大口茶水,只觉清香扑鼻。 「以我所想,不过是大君找个名头,把我带去问羊皮卷的事,」贺子衿若有所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挑眉道,「咦?这茶都放凉了,你喝着不苦么?」 秦鉴澜一怔。雪原上特有的清苦味,早已留在了齿颊间,挥之不去。 正如他所言,这杯宿州雪芽,忘在桌上太久。 不知不觉中,早就冷透了。 -------------------- 鉴澜: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现在的小秦,还是好纠结一女的(……)速速支棱起来,踹掉敢看其他人的夫君! 第26章 冬狩之初 ========================= 雪原的地平线上,红日喷薄而出,将周遭的云雾染成了浅淡的粉色。 日出倒映在黑马晶亮的眼眸中,千姿万彩。 小黑今年三岁,纯种宿州马,长鬃光滑油亮,正是像主人贺子衿一样年轻气盛、意气风发的年纪。它原本被栓在七太子寝殿的庭院内,低头对着一筐黑豆啃得正欢,缰绳冷不丁地牵起。享用盛宴时被人生生打断,它特别不满地喷着响鼻,长长的马脸一拱,正好蹭到贺子衿的新衣上。 小黑嗅到熟悉的气息,自知闯祸,欧欧叫着把脸躲到一旁,却被男人的大手一拍头顶,便亲昵地抖了抖鬃毛。 贺子衿振了振新换的深红色内衫,宽襟长袖,外罩一件轻暖的雪色银鼠裘皮大衣,左衽用华贵的金线绣着繁复而精緻的纹样。高筒深褐色牛皮靴踏着雪壳,腰带上匕柄的碧玉宝石反射着日光;扎腰的上衣设计,更显出他身形颀长。 男人倚着黑色马背,桃花眸中神色慵懒,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投向半掩的殿门。 率先走出的是小侍女,半哄半拉扯着殿内人,口中说着不甚标准的都城话,听起来有些含混:「夫人,是这样穿的,夫人已经很美了。」 殿内起初探出两只秀气的脚,白袜毡靴,小心翼翼地踏在薄雪上。 接着,高挑纤瘦的女子,小步走出门扉,白皙纤细的双手向上抬,轻轻扶着脖颈上的头饰。 束腰裙式长袍,深蓝混着桃红;驼色无领对襟坎肩上,钉着闪光的银色排扣;最令人挪不开眼的,还要数瀑布般倾泻而下的如墨乌髮,沉甸甸地戴着一顶翻领平边帽,数根链坠垂在颊侧,串起一块块璀璨的玛瑙、翡翠,一步一摇。 玉石面帘后,眸中秋波流转。 粉雕玉琢的人儿,藕臂不断支着头饰,口中嗔怪道: 「传统服饰就是繁琐,走得我好烦,都不敢迈开步子!」 侍女还端着铜镜,她侧过脸,见镜中一张粉面含春,朱唇鲜艷。秦鉴澜也就抿着嘴,欣喜地笑。 知道的说秦鉴澜是去冬狩,不知道的,大概以为她是去参宴。 不过就算她去冬狩场,也是和萨仁一类的女眷,坐在围猎场边缘,看那帮汉子在草原上相互追逐。 况且她坐在那,就是七太子和自己的门面,看上去还是大气些要好。 因此,侍女为秦鉴澜拿出华贵的宿州服饰时,她乖顺地穿上了,看着镜中美人,还有些得意。直到这顶头饰压在发顶,她颤巍巍地站起身,走一步都晃动一下,才感到繁琐而心生厌烦。 那头的贺子衿,牵着缰绳,一动不动。直到她走到近前,他才勐地回过神来,翻身上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0页 侍女牵来了殿内另一匹更为乖顺的雌马,扶着她侧身坐上去。 身在宫内,比不得他们流亡的那段日子,秦鉴澜为了所谓礼节,更不能跨坐在马背上,好不称心。 冬狩场距都城还有一段距离,依着地势分布在原野上,是由好几片区域组成的猎区。两人虽在日出时出发,但马儿走得慢,刚走到视野开阔的原野,太阳就已经完全出来了,拉长了雪地上的人影。 贺子衿跨坐在马背上,忽然听见兇勐的犬吠声,此起彼伏,由远及近。 眼前闪出一团人,几个汉子,个个身着便于奔袭追猎的皮毛衣裳,骑着隐隐比小黑更健壮的高头大马,身上散发出阵阵热气。达蒙和费什坦混在其间,背着深色的木制长弓,马鞍旁挂着长筒的箭。马腿之间,穿行着十几条长毛大狗,翻着厚实的上唇,龇起青白的獠牙,涎水外淌。 一见到狗群,小黑立刻停下马蹄,不安地原地转着圈。贺子衿眼疾手快,及时拉紧了缰绳,强迫自己的马儿冷静下来,面对着长牙的巨狗。 在他身后,秦鉴澜不由自主地抬了抬脚,害怕自己被那些目露凶光的巨狗蹭到。 被他们簇拥在中间的,正是阿尔斯楞和萨仁。 萨仁身姿优雅,同样顶着沉重的玉石头饰,修长的脖颈却挺得直直的,像水中的天鹅,与路上时不时地扶着头饰的秦鉴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策动自己的马驹走上前,向着秦鉴澜,操着生硬的都城话,笑得和蔼而亲切:「秦姑娘,请随我来。」 秦鉴澜不安地望了贺子衿一眼,却别无他法,只得让跑上前的侍从,牵着她的马,和萨仁过去了。 「大君。」贺子衿看着汉子群中的老人,恭恭敬敬地低头道,「这次冬狩,是怎样的围猎方法?」 老人身披狮氅,见他一身光洁的深红色新衣,人也精神,眼里就露出些赞赏,洪声道:「今儿个带你聚聚,看看你这些年在外,马上的基本功怎样。来的人不多,就当平常玩的,围黄羊。」 贺子衿心下一惊,疑窦丛生:「黄羊?」 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岔了。 按照记忆中的情形,要猎黄羊,区区几个人,根本不够看的。 黄羊这种生物,是北疆雪原上的野灵。它们鹅黄混白的身躯,身姿轻捷,成群结队地奔跑起来,也能快成阳光下的一道残影。虽然皮毛温暖厚实、肉质紧緻美味,是宿州猎人梦寐以求的商品,但黄羊移动太快,往往要整个村镇的男女老少,家家牵上兇勐的巨狗,围成几段的包围圈,经过大半日的追捕,才能猎下一些。 眼前还不超过十个人,纵然人精马壮,可是人数实在太少,根本形成不了包围圈,怎么围黄羊? 「不错,」大君眯起眼,悠悠地点头,「收成无所谓,就当是欢迎你回家的娱乐。怎么,你怕了?」 好大一顶帽子,直直扣向贺子衿的脑袋。 他当然勾起唇,笑道:「我既是大君的儿子,草原的勇士,又怎么会怕呢?」 暗地里,贺子衿握了下拳。 人群里的达蒙,冷冷地哼了一声。 下一秒,一道长长的阴影,从汉子们的头顶划过,直袭向贺子衿。 深红猎衣的男人坐在马背上,挺直腰身,有力的手臂在空中一挥,稳稳接下。 掷物的力道之大,让贺子衿的手心一沉,手掌也不由得向后弯曲。 抬起桃花眸一看,木制的长弓,紧绷的弓弦丝线上泛着冷光,表面光滑而结实,制作精良。 他朝着达蒙,咧嘴一笑,阳光爽朗地露出两排白牙:「有劳皇兄了,多谢。」 所谓赠我以兵戈,报之以从容。 一旁粗犷的中年汉子,见他动作利落,赞赏地点了点头,亦从马鞍上解下一筒利箭,递与贺子衿。 「镇北关的天狼骑领军,莫日根。」汉子简单地自我介绍道,「见过七太子。」 「免礼。」贺子衿朝对方颔了下首,人群就在此时走动起来,大君策马走到他近旁。 父子并肩而行,气氛却尴尬地沉默着。 像极了在他童年里,刚刚大得记得住大人之间的对话、略微懂事的时候,和大君见面的那几次。 阿尔斯楞转头扫了贺子衿一眼,不知怎么想的,沉声问道:「昨日你皇额吉献上的那个舞姬,还好吧?」 「……好得很。」贺子衿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话刚出口,他认识到自己的语言似乎不太尊敬,刚想找些别的话题来弥补,就听见达蒙在外侧朗声道:「父亲,见到黄羊了!」 汉子们勒马停在丘陵上,辽阔的雪原在身前延展。眼前的几处缓坡,铺开一小片黄羊。野生动物们大都低着头,嘴吻拱开雪壳,翻找底下的草料。 老人披着狮氅,见此情景,下令道:「今日例外,怎么开心怎么来,动手吧。」 其他人闻言,相互欢唿一阵,各自策马散开。达蒙更是动作迅速,瞬间连他的枣红马影都望不见了。 贺子衿一时没动,黑马从鼻腔中喷出热气。 且不论他离开宿州十三年,平日里压根见不到这种场景;就算是他七岁之前,也还是个孩童,围观村镇的人冬狩,也就是坐下现在秦鉴澜和萨仁那边,女眷和孩子的位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1页 阿尔斯楞见状,自然瞭然于心,唤了声:「莫日根。」 中年汉子跑得身热,露出半边精壮的胸膛,一手握着长弓,点头应答:「七太子,请随我来。」 一番话,说得贺子衿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还需成人多加指引。 碍于知识面空白,贺子衿也只能应下,拉紧缰绳,紧随在莫日根的棕色马后。 「我们才这几个人,怎么个围法?」离开压迫感四溢的大君身边,贺子衿松了口气,马上发问。 莫日根拽着麂皮箭筒,俯身马上,往身后抽了一鞭子,简短地指示:「费什坦那几个人,从我们这边围上去。我和你到中段,大太子到前面的山口,正好堵住围口的漏洞。」 汉子见贺子衿牵着缰绳的手在空中一滞,不由得放缓了声音:「七太子,大君今天喊我们过来,为着开心而已。你别放在心上,就当是这么久没拉弓射箭,找找感觉也好。」 贺子衿的唇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大君既然把皇兄安排在黄羊逃跑的关口,让他等着捡漏,又何必让你来带着我?大君难道不怕我是剡帝的细作,趁机和天狼骑的领军一道,转头泄露情报么?」 敢情他们这些人到场,都是为了把黄羊赶到山口,让达蒙捡漏。眼前仅有一条出山的窄路,达蒙手握精弓把守在此,想打区区几只黄羊,还不是易如反掌。 拿这点伎俩,让达蒙有所吹嘘,而我多年未曾手握弓箭,不知能否顺利完成冬狩。这便是你承诺的,欢迎我回家的娱乐么,父亲。 阿尔斯楞倒是没说错,今日冬狩,不过为了开心。 隐隐约约,却将他排除在开心的人以外。 莫日根没作声,他们身后的空气,蓦地发出爆响。 回头一看,已经有人在出发点射出一箭,眼底的黄羊四蹿。贺子衿眼中,羊群缩成了一簇簇的小点,分别奔往不同的方向。 他咬紧后槽牙,斜挎着桐木长弓,勐地一驱缰绳,恨声道:「驾!」 狠戾之色,几欲溢出暗沉的桃花眸。 黑马奔下斜坡,以狂野的姿态,沖向挤挤攘攘的黄羊群。 「七太子!」莫日根立在马背上,看着深红色的身影飞蹿而出,宛若离弦之箭,吓得张口惊喊。 在他印象里,这位从小被送到剡朝当质子的小太子,压根没受到过的训练,又怎么参与围黄羊! 万一他出了什么事,谁知道心狠手辣的大君,会不会怪罪到自己头上! 远远地,阿尔斯楞望着从丘陵脚下一掠而过的黑色马影,以及踏着马鞍的深红色猎衣,眸中闪着意味不明的光。 白髮苍苍却身形魁梧的老人,搭箭上弓,纵声大笑:「记好了,你是……雄狮家族的后人!」 箭矢的冷光划过,雄狮大君的兵戈,脱手而出。 -------------------- 第27章 规矩 ===================== 贺子衿齿关紧咬,疾速扬鞭,黑马沖向黄羊群。快蹄下烟沙四溢,打破了几人初现雏形的黄羊围,惊得野生动物们从地平线上跃起,蹄子乱踢,没头苍蝇般逃往各个方向,离山关的达蒙更远了。 猎场之上,瞬间像是倾倒了一盘散沙。 外围的汉子们大都紧急勒马,在原地踱着步,面面相觑。 他们原以为,大君带七太子来冬狩,不过是为了让他感受一下,宿州剽悍的猎户氛围。再不然,就是让大太子拿几只黄羊练练手,好等开春后,随着莫日根,一起去镇北关的天狼骑,锻鍊能力。 谁知七太子眼眶一红,背起长弓,纵马冲进了黄羊群中。 贺子衿身后,阿尔斯楞的箭矢,破风而来,堪堪擦过马腹,在他靴侧留下一瞬的热度。 小黑嘶鸣一声,为避开利器的锋芒,改变了奔跑的轨迹。 一箭之下,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瞬间站在了黄羊群的背后。 贺子衿勾了勾唇角,心情复杂。他心知阿尔斯楞眼睛如鹰隼般锐利,判断出了羊群奔跑的方向,这才射出一箭,逼着自己□□的黑马更正跑向,更是让贺子衿离猎物,更近了一步。 或者说,父亲亲手将自己的小儿子,向长子的胜利果实,推近了一步。 逼着贺子衿猎杀黄羊,抢达蒙的风头。 山关处的达蒙,坐在马背上,眼中只有贺子衿纵马逼近羊群的轨迹,心中不由得怒火上蹿。 要是让这个离开家乡、离开围猎场十三年的异母弟弟,以生疏的噼砍动作,抢在自己前头收穫了几头猎物,到时候传出去,受全天下嘲笑的人,当然只会是他达蒙! 眼见围猎已经泡汤,事态如此,浅金色长袍的储君,也就策动枣红马,奔出了藏身之处。 两道身影,一金一红,从两头分别包抄。正中的黄羊群,俯瞰而去,只如一堆散乱的黑点,高速移动着。 宿州马跑起来快得像风,贺子衿束起的青丝飘拂到额前。男人俯身马背,专注地盯着离自己愈来愈近的黄羊。 眼尾的视野边缘,忽地闪过一抹明艷色彩,深蓝混着桃红。 山丘之上,秦鉴澜忍不住挺直了腰背,直直将全局收进眼底,暗自揪心。 如果贺子衿在围猎时受了伤,就此再次改变剧情线,后续的事情,也许是他们都承担不起的。 她和努图格沁·萨仁,在场唯二的女眷,高高地并排坐在山上,俯瞰底下的马奔狗跳、黄羊四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2页 中年女子雍容华贵,端着漆金的白瓷茶盏,锋锐的眉眼沉在低头的阴影中,柔声道:「秦姑娘,你好生陪着我聊聊天,让那帮汉子自个儿去争抢么。」 言下之意,要秦鉴澜收回目光,别管猎场上那些事。 她也就只得抿唇一笑,耐着性子,学着贺子衿的称谓,应和道:「皇……额吉,有幸跟着贺子衿来到这里,离开剡都,真好。」 这句话真假掺半,好的是她从剡都局内跳脱出来,不好的是,她隐约发觉,自己又跳进了另一个复杂的局。 萨仁亦是头戴华冠,只是颊侧的链坠上,玛瑙和翡翠的颜色都略暗一些,不招摇,却恰好衬得她已经显出点老态的脸更端庄。中年女子举手投足间,处处流露出贵族的意味,倒逼秦鉴澜变得拘谨许多,动作都轻手轻脚的,生怕自己在萨仁面前露怯。 幸好这位宿州皇后的都城话讲得一般,带着点雪原上的口音,对秦鉴澜说的话也就少了许多。 萨仁笑道:「回来就好,宿州始终是□□/的家。」 秦鉴澜低下头,抿了一口温热的清茶。舌尖漫开宿州雪芽的清香,回味又有清爽的余甘,一路奔下喉咙。 还没等她有所动作,旁边的女人放下茶盏,故作忧心忡忡:「秦姑娘,你与□□/成亲还没多久,大君就让我献舞姬进帐子,真是多有不妥的。」 难为她主动提起这茬,萨仁不说,秦鉴澜都快忘了,还有那个乖巧的舞姬。 心下又是一揪,莫名其妙的。 她也就顺着萨仁的话头,假装大方道:「正好我整日忙于府邸事务,有个人陪陪他,也挺好的。」 听闻此言,这边的萨仁满意地点了点头,面上还是春风,心里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秦鉴澜暗自觉得,她家族准备好献上去讨好阿尔斯楞的玩物,却被大君冷冰冰地撇到一边,大概也有诸多不快。 按理来说,萨仁的家族、大君、贺子衿的三方势力中,她和贺子衿应该是最不争不闹的那一方,乱世之中但求保命,但因为大君的举动,莫名其妙被捲入了争斗,实在令人头痛。 女人之间还断断续续地说着闲话,阳光和煦,晒得秦鉴澜的脸颊暖暖的,几乎让她忘却了,这是冬狩场。 山谷中蓦地传出一声狠厉的爆喝,吓得秦鉴澜手一抖,茶水倾泼半杯。 萨仁原本端坐着,遥遥投去一瞥,也不由得轻轻搁下茶盏,涵烟眉微蹙。 山上的两人,眼见枣红马全力狂奔,却勐地一斜,差点绊倒在地。 达蒙原本挽满了一轮长弓,正准备射箭,这下几乎被自己的马儿甩出马背,箭矢脱力飞出,歪斜着插进雪壳。 身前的黄羊鸣叫一声,瞅着空当,扭身跑远了。 金袍的储君急忙拉紧缰绳,磕磕绊绊地停下,口中厉声喝道:「贺子衿!你干什么!」 男人隔着一段距离,转过身来。 贺子衿立在马背上,冬风扯动着深红色皮袍,唿唿飞舞。 手中的桐木长弓,紧绷的弓弦轻振,射出的箭矢落在枣红马的腿前,正是阻挡达蒙猎杀黄羊、取得功名的元兇。 猎猎风动,贺子衿颀长的身形逆着日光,按捺着怒气,声色喑哑:「你忘了规矩么?达蒙!那只黄羊怀孕了!」 数秒以前,黑马和枣红马,分别拦在黄羊群的两端。 眼见自己已经傍近羊群,达蒙策马奔出。黄羊向两旁避开,男人却早已盯紧了目标。达蒙拉开长弓,锋芒直指雪原之上,一只拖着因怀孕而臃肿的躯体,奔跑速度明显比同类慢了一大截的母羊。 眼见猎物唾手可得,长空之上,蓦地发出一箭,兇险地插在枣红马的腿前。 前端没入雪地,出露在外的一截箭羽还在颤动,带着危险的警告意味。 枣红马嘶鸣着抬起前蹄,马背骤然抬起,差点将达蒙甩落在地。 拉弓的手勐然一抖,志得意满的一箭,绵软无力地飞到身旁。 金袍的储君怒不可遏,抬起头来,正正对上贺子衿一双暗沉的桃花眸。 「宿州猎户规矩,黄羊围,一不赶尽杀绝,二不杀羊羔,三不杀怀孕的母羊,」贺子衿缓缓垂下手中的桐木长弓,薄唇翕阖,隐约可寻怒意,「留着生灵的后路,待到来年开春,黄羊才会再来,牧民才有活计。」 一字一句,犹如在背诵着什么。 记忆中的年轻女子,侧脸融入夕照,将他抱在怀里,靠在他耳边,轻柔地念着:「宿州猎户规矩……」 在他和额吉身后,掠过初秋的凉风。高至男孩颌下的牧草,一圈圈地漾开深绿的波浪,美不胜收。 达蒙不屑地咧开唇角,森冷地笑道:「还敢狡辩!分明是你眼红我快要捕到黄羊,就拿出所谓的规矩,妄想压我!」 马背上的金袍男人转过头,两人争执的短短数十秒内,黄羊早已奔逃向前,拥挤着跑向出山的狭窄缺口。 眼见此景,心高气傲的大太子,也不得不将突发事件搁到一旁,牵着缰绳,急急追向山关。 贺子衿目送着枣红马在视线中逐渐缩小,无所谓地牵着缰绳,缓慢踱步。 方才那只怀孕的母羊,早已不见踪影。 其实他不该如此冲动。既然早已清楚,这场所谓的冬狩,大概就是给达蒙一展身手的场合,他又何必急着赶上前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3页 但在那个瞬间,他桃花眸中,倒映出面色哀怖的母羊面孔,一时没能忍住。 分明他从小到大,学得最深、最透彻的,本就应该是那个「忍」字—— 长靴底下,忽然蹭过一个柔软的东西。 贺子衿低下头,只见一道黄褐色的巨大身影,贴着地面,迅疾驰过。 草原犬身形健硕,一眼看过去,竟像是一头幼小的牛犊。 他略微一怔,立刻扬鞭道:「驾!」 莫日根放下圈在口中、藉此发出唿哨声的两根手指,策马退至大君身后,忽觉身上一寒。 居高临下地,萨仁毫无波动的目光,扫过放出猎犬的天狼骑将领,随即缓缓收回,令他紧绷了一瞬。 阿尔斯楞毫不在意,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拊掌洪声而笑:「精彩!精彩!」 大君的近卫,努图格沁·费什坦站在一旁,拉着缰绳,一时无言。 无人知晓,雄狮大君这两句赞赏的喝彩,到底是为何而发出。 莫日根默默地垂下头。方才大君挥了下手,要他放出猎犬。 眼见着刚松懈下来的七太子,立即赶上前去。 宿州的黄羊围,自古以来,便是赛弓、赛马、赛狗的娱乐。一早被召集的汉子们都带着自家餵养的狗,达蒙埋伏在山口时,自然也带了两只巨犬。只是局面突变,无人轻举妄动,自然也不敢放出,早已躁动不安、不断地在原地转着圈的猎犬。 大君这一下令,他手中的这条猎犬是放出去了,况且离贺子衿最近,明摆着就是要帮贺子衿扑倒黄羊的样子。 也难怪萨仁突然扫了他们一眼,神色高深莫测。 莫日根焦灼地揪着粗糙的缰绳,紧盯着山谷中,不知事情会走向哪一步。 一前一后,两匹马儿迅速拉近了距离。 -------------------- 黄羊为国家保护野生动物,剧情需要,现实中请勿私自捕杀~ 黄羊围、男女主民族服装、宿州人姓名,参考蒙古及内蒙地区民俗。 第28章 暗涌 ===================== 眼见贺子衿立在原地,只是目送达蒙骑远了,秦鉴澜心中焦急,差点大喊出来。 她坐得高,对山谷中的情势看得清清楚楚。分明就是贺子衿半道而来,一箭射碎了达蒙的猎手梦,还停在原地,两人争吵了数十秒。 下一刻,深红狩衣的男人,忽然像泄了气的皮球,垂下桐木长弓,摆烂地调转马头,眼看着准备放弃冬狩。 就在此时,突然蹿过去一条猎犬,吠叫着逼近黄羊。 贺子衿立即来了精神,策马跟上。 黑色的剪影,离奔跑中的羊群,越来越近。 一连串动作下来,几次峰迴路转,让秦鉴澜的心吊到了嗓子眼,整个人几乎要从毛皮座椅上弹跳起来,大声叫好。 身旁轻微的啜饮声,犹如往她头上扣了一盆冷水,立即令她回到现实。 差点忘了,自己旁边还有一个难缠的女人! 秦鉴澜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松开膝头紧握的双拳,只听中年女子柔声问:「秦姑娘,你和我们□□/,成婚以前认识么?」 接触到她「想和我拉近距离倒也不必这样扯家常」的讶异眼神,萨仁不动声色地抿了口清茶,皮笑肉不笑:「□□这孩子,打小就和大君有些生分。他还小的时候,大君好不容易把他从镇北关附近,接回都城,放在我帐子里。谁料才过了大半年,你父亲就攻进了都城,带他去了剡朝的皇城。」 「所以,」女人眸中浮动着不明的神色,看真切些,像是耸着翅膀的海东青,立在枝头,搜寻着猎物,「你的父亲,又怎么会同意,将你许配给质子,成为宿州人呢?」 秦鉴澜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她一个穿书人,原作更是对这段一掠而过,笔墨都着重于描写真千金心中跟青梅竹马的那些情缘了,面对这种问题,又能如何回答? 脑海中却忽然闪过一个渺远的声音,带着醉意,一字一顿:「不,是,我。」 清清楚楚,流露出不容置疑的傲气。 见她这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的模样,努图格沁·萨仁在心中嗤笑了一声,纤细的手指拈起细瓷茶壶的柄,为秦鉴澜斟上一杯深橙红色的茶汤。 这位皇额吉,刚刚微拧的涵烟眉,这才稍稍松懈下来。 怎料年轻女子很会避开重点,转而专程戳她痛处。只见秦鉴澜望着山谷,忽然拊掌,惊喜地喊道:「抓到了!抓到了!」 没半点宿州贵族的样子。 萨仁心生不满,目光还是不由得顺着秦鉴澜的视线,转向山谷。 中年女子看了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不自觉地露出心底的傲慢,拉长了声音:「纵然秦姑娘你生长在剡都,没见过黄羊围,也不必如此激动的。他刚刚打在达蒙的马前,准头如此之好;这一箭,不是还没射中黄羊么——」 说着说着,萨仁的声音蓦地顿在半空,不可置信地,啪地一声放下茶盏。 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格外有失体统,却还是惊愕地望着眼前。 秦鉴澜也呆了一瞬。 强风拂过,她颊侧垂下的链坠,串起的玛瑙、翡翠相击,清脆作响。 她见到贺子衿拉开桐木长弓,原本只想虚张声势,喊了声抓到了,意欲吸引萨仁的注意力,换个让自己没那么大压力的话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4页 所以见到贺子衿似是心急,一箭射偏,穿进积雪中,起初只是有些许失望;但听见萨仁果不其然地换了话题,正暗自窃喜着,只见情势突变。 薄薄的白色积雪之上,皮毛墨黑的宿州马,奔跑在日光底下,颜色反差强烈,格外耀眼。 贺子衿射出一箭,没穿过黄羊的喉管,反而落在地上,激起一片翩飞的雪屑。 却逼着黄羊,改变了奔跑的轨迹,慌不择路地蹿过黑马面前,只是还隔着一段距离。 黄褐色的长毛大狗,还被黑马甩在身后,难以助力。眼看着贺子衿与黄羊的距离,再次被逐渐拉开。 马背上的男人,大手一挥,将桐木长弓整根扔进箭筒。 接着整个人踩着马镫,在起伏的波动中,勐地站了起身! 众人的目光都盯着贺子衿失手的那一箭,莫日根刚在心中发出嘆息,下一秒,立刻瞪圆了双眸。 谁也没想到,深红色狩衣一撑马鞍,纵身跃下马背! 趁着身下的黑马高速奔腾,贺子衿向前砸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整个人犹如一张巨大的网格,投下颀长的阴影,罩在同样高速奔腾的黄羊头顶。 男人的双臂绷得笔直,从天而降,扑抱住移动中的黄羊。 健硕的公羊,下半身蓦地一沉,唿吸间失去平衡,重重地侧翻在地。 却不断挣扎着,与贺子衿向后翻滚而去! 深红与淡黄,人与野灵,两道身形缠抱在一起,宛如深情的恋人,共同在皎洁的雪地上翻滚,拉出深深浅浅的痕迹。 这才是所谓猎手与猎物,在北疆大地上,他的宿州血脉里,最原始、最大气、最野性的斗争。雄性与雄性之间,全凭力量的对决,清清白白、堂堂正正! 他脆弱的额角,一路撞击着雪原上细碎的砾石,却倔强着咬紧后槽牙,不肯漏出一点喘息。 直至弯曲的嵴梁骨,抵在坚硬的岩石上,手臂却还牢牢地侧抱着挣扎的黄羊,无法再移动。 巨大的猎犬,嗅着气味迅速寻来,獠牙精准地按上黄羊的颈窝。 动脉内奔涌的鲜艷红色,剎那喷薄而出,染湿了贺子衿的衣襟。 怀中生灵逐渐停止挣扎,男人的意识却飘忽而去。 恍惚间,他似乎听见女子的惊声唿唤,来自山谷之上,细微而遥远。 贺子衿的眼前,瞬间一黑,整个人昏死过去。 手臂却还紧紧锁住健硕的公羊,几秒之后,才缓慢地脱了力。 猎犬汪汪地叫着,一个劲地往男人的脸上舔,舔得他一脸口水,却还是没能让他睁开眼睛。 秦鉴澜一把摘下沉重的头饰,随手扔在身旁支起的小桌上,不管不顾地把萨仁丢在身后,提起裙摆,大步跑下斜坡。 她来不及在心中祈祷,刚跑近前,就看到一堆高大的宿州马围了上去,马背上的人纷纷跃到地上。 秦鉴澜一下子剎住了脚步,站在原地。 阿尔斯楞快步走上前,弯下腰,伸手在贺子衿的额头上摸了一把。 布满皱纹的大手,轻轻将年轻人的双臂从断气的黄羊身上分开,握了握他结实的胳膊。 苍老却魁梧的大君,眸中划过意味不明的光彩,俯身抱起贺子衿了无知觉的上半身,在费什坦慌慌张张的上前协助下,把他横放在了自己那匹棕马的马背上。 贺子衿的身体,从黑色的马鞍上垂落,髮丝倾泻在额前,随风飘拂。 看着令人万分揪心。 狮氅在空中一动,老人翻身上马。 他在马背上回过头,鹰隼般锋利的眼神,扫了一眼地上四仰八叉的黄羊,轻声吩咐道:「带回去。」 接着带着贺子衿的身体,卷尘而去。 莫日根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美人苍白如纸的面庞。 她颤着手,翦水秋瞳中满溢恐惧。 莫日根自己也吓了个半死,还是努力镇静下来,示意秦鉴澜上自己的马,和他们一同回城。 远处枣红马上的达蒙,立在原地,围观了贺子衿空手抱黄羊的全过程。贺子衿跃起之处,他便被吸引了目光,眼睁睁地任由黄羊擦着自己的骏马,涌向出山口,呆呆地说不出一句话。 一趟小型冬狩,唯一的收穫,竟是贺子衿扑倒的这只黄羊。 惊心动魄而又精彩绝伦,吓得大多数人,都站在原地,回不过味来。 秦鉴澜顺从地坐上莫日根的马背,只是握着马鞍,不肯抱住中年汉子的腰部。两人一路无话,慢慢地行进着,回到了宿州都城的宫殿。 夜幕如往常而至,七太子寝殿内,烛光初上。 贺子衿闭着眼,觉得自己脸上落下绵软的小手,柔若无骨地缓缓移动着,冰冰凉凉,很能抚慰一身酸痛的劳累。 意识模煳中,他抬起手,轻轻扣住游移着的纤细手腕,薄唇翕张,一下子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摩挲着他眉骨的手,蓦地一停。 眼皮上落下一小片阴影,罩住贺子衿的整张脸。 似乎是手腕的主人,小心翼翼地俯下身来,耳廓贴近他无力的唇边。 同时有柔软的青丝,隔着衣衫,拂在贺子衿起伏的胸膛上,带着体温的暖意。 他张了张嘴。 贺子衿阖着双眸,轻声唤道:「鉴……」 啪地一声,垂落的帐帘外,似乎有人一不小心,摔碎了什么东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5页 床上躺尸的男人一惊,条件反射般抬起手臂,将面前女子温软的上半身,紧紧拥入怀中。 茶盏砸落在地,剎那粉身碎骨。 细小的瓷片四处飞溅,烛光在其上流转而过,几乎闪瞎旁人的眼。 其中一小块,落进了秦鉴澜的掌心。 她的手缓缓紧握,隐隐沁出了暗红的血痕,自己却丝毫都未察觉。 巨大的雕花木床,挽上床架的大红色厚重外帘。 外帘内垂下半透明的素色纱帐,掩映着一个窈窕的人形,半跪在床头,上身被贺子衿用力拥入怀中。 像是抱着猎物,像是抱着热恋的情人。 秦鉴澜眼前,蓦地浮出一段桃红色的身影,娉娉婷婷。 美艷的舞姬,粉面还靠在贺子衿的胸膛上,听着男人铿锵如鼓的心跳,勉强回过头来。 乖顺的眉眼里,盈满对茶杯摔碎情景的恐惧,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 第29章 裂痕 ===================== 秦鉴澜抚额,隐约感觉自己的太阳穴下,青筋突突地跳动。 强撑了一瞬,她不再试图镇静,转而冷声道:「滚出去。」 翦水秋瞳睥睨着桃红衣裙,秦鉴澜立在屏风后,眉眼弯弯,散发出刀锋般的冷厉气息。 她开口的剎那,床帐后的贺子衿,露在外头的手臂,蓦地一僵。 紧接着,男人竟是加上几分气力,将舞姬拥得更紧。 年轻的舞姬,装模作样地挣扎了几下,随即娇软无力地作投降状,小山眉朝秦鉴澜微微挑起,一脸无辜。 掌心蓦然传来痛楚,她抬起手,扫了一眼。 艷红的血丝,漫出白皙的手掌。细细的一道,蜿蜒着攀爬上掌纹,缓慢滴落,触目惊心。 她咬了咬失去血色的唇,一言不发。苍白着脸,一步步向后退去,直至殿外。 转过身,她倚着殿门,双手用力扒在木条上。长长的指甲摩擦着门扉,一下刮出好几道浅痕,捲起些微木屑。 秦鉴澜艰难地闭上眼。没过几秒,眼眶一热,唇角随即尝到一丝咸涩。 她抬起手背,恶狠狠地抹了一把眼角,跌跌撞撞地夺路而出。 深蓝色的长袍,瞬间溶入夜幕,无迹可寻。 深冬夜长,檐角兀地停着一只短羽山雀;肆虐的寒风中,留下一串哀啼。 殿内是长久的寂静。 舞姬被拥得无法动弹,连带着红唇也深埋在男人温热的颈窝,媚眼如丝,吐息如兰。 腰上一沉,猝不及防地被推出怀,一个站不稳,足下趔趄。 「柳都灵,」卧榻上假寐的男人,阖着桃花眸,准确唤出了她的名字,「今天到这里,已经够了。」 柳都灵闭上嘴,识相地鞠了一躬。桃红色身影穿过寝殿,飘然离去。 贺子衿躺在床上,举目是高悬的帐顶。天花板细微的纹路,在他眼底缓缓铺开,恍神间竟似秦鉴澜的侧脸。 剎那巧笑倩兮,眉尾沾着点皓白的雪;皎洁的月色下,宛若神女。 他有十成把握,她今夜会回来。 有八成把握,她会回来,向他提出和离。 还有两成把握,剩下的事态,会如他所愿。 不知等了多久,饶是贺子衿强撑着疲累的眼皮,精神却已经陷入混沌的睏乏,蓦地听见殿门刺啦一响。 极轻的一声,接着迴荡起缓慢而飘忽的脚步,让贺子衿勐地睁开眼,一下子来了精神。 秦鉴澜拉闭殿门,早已摘下缀满宝石的珠冠。驼色坎肩绷开一只银扣,深蓝色长袍下摆沾着灰扑扑的尘泥。 面庞血色尽失,苍白如绢,干涸的眼眶令人极尽心疼。 单薄的身板在寒风中穿行了大半夜,孤魂野鬼般,行至脚跟一跳一跳地发痛。 她还是回来了。 只因身在异乡,向来无处可去。 仔细想想,他们从一开始就为婚约所束缚,成亲那日,秦鉴澜和贺子衿,不曾看清对方的心。 那么她又如何能开口要求,回到宿州的贺子衿,解除了剡皇室带给他全部约束的贺子衿,还要大发慈悲,照看着她所扮演的夫人角色呢。 只是跌打医馆中的一切,阳光与欢笑,小溪浣衣时的脸红心跳,皂角树下,那么多的回忆,分明过去还不到半个月,一下子却像上辈子发生的事,离她万分遥远。 头顶的半透明纱帐,轻轻揭开一只角。 秦鉴澜的脸,出现在上方,俯瞰着贺子衿,居高临下。 翦水秋瞳中,烛光缓缓流转,美艷而冰冷。 朱唇一抿,脆生生的铃音,不由染上几分冷淡的倦意,却仍是动听:「我跟你说过,我能看懂占星秘卷,你记得么?」 下方的男人,原本神思迷离,听见她开口的这句话,目光骤然一紧。 「如何?」贺子衿扯动唇角,轻轻地嗤笑一声,「真要让道伦梯布欺君,即使你俩才见过一面?」 男人的桃花眸,神色嘲讽而尖利,却难掩低沉嗓音背后的虚弱。 虽说黄羊围本就是赛马、赛狗、赛人的活动,猎户们为了营生,不惜余力用上各种花招来围猎,也不是没有直接从马上扑抱黄羊的先例。但像贺子衿这般,敢于抱着健硕的公羊,一起在原野上翻滚了大十几圈,最后侥倖没受什么大伤的,确不多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6页 数个时辰前,沉沉的龙涎香气味中,宿州太医确认贺子衿体徵平稳,这才放松了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 年轻的太医颤着声,拱手向屏风后的大君汇报:「七太子年轻快意,敢于从马背上扑抱黄羊,正是大勇;适逢草原上还有积雪,所幸七太子并无大碍,更是吉人天相。」 一番沉睡中的贺子衿听不见的赞美,虽有吹熘拍马的成分,却也暗含着对贺子衿敢于跃下马背、扑抱黄羊的钦佩。 那头的大君,嘶哑地低笑一声,意味不明:「他走远了,走得久了;不大会用弓箭,却还能想到这种方式,真可教也。」 「只是,」昏暗之中,狮氅的翻领毛刺刺的,衬得老人的脸,再多了几分威严,「今夜让他好好休息。明天早晨,再叫他来见我。」 言毕,他甩了下手,魁梧的身形缓缓从座椅上抬起,移向殿外。 「是,是!」年轻的太医慌忙追出屏风,朝着老人离开的方向,磕了几下头。 贺子衿回想着睡梦中听见的几句对白,回过神来,看着秦鉴澜毫无波动的双眸。 「明天一早,大君就要见我,」他开口道,「到时候,他自然知道我看不懂羊皮卷,更会寄望于道伦梯布。没有欺君的必要。」 「阿尔斯楞本就不知,你是出逃还是为剡朝做了细作,这样一来,他就更没有留下你的理由。我真的看懂了,」秦鉴澜像是早就预料到贺子衿会这样说似的,帐外的声音淡淡的,又大概是不想再见到他那张过于受欢迎的脸,唰地一声重新拉上了挂帘,「你能不能先听我说话,不要那么自大?」 好一句自大,硬生生地把贺子衿噎住了。 秦鉴澜盯着床帐,有些为自己的话语后悔。 虽然逞一时口快,让她格外舒心畅意,但就因为莽然撞了贺子衿一句,影响了自己想法的实施,也会令她头疼。 毕竟今夜的她,暂时还不能离开这里。 秦鉴澜原本认为,跟着贺子衿来到宿州,就是万事大吉。 但她见到他和那个名为柳都灵的舞姬,公然在殿内一番苟且,如同当头一棒,敲得她醒过来:先前还与她举状亲密的贺子衿,转头就能跟别人同样亲密。 只要她一日不独立,一日不将自己从人群中摘出来,而是仍然选择跟着一个人,无论对方是李玄晏还是贺子衿,无论对方是谁、对她作出过怎样的许诺,她也是处于被动的境地。 根本没有万事大吉,也决不能松懈! 紧接着,秦鉴澜又想到,喜怒无常的草原大君,或许会对同样有西纳尔家族血统的贺子衿,抱有极高的希冀,希望让他来解读道伦梯布无以为继的占星秘卷。 然而,当阿尔斯楞得知贺子衿根本认不出一个字后,又有谁能保证,他不会认为贺子衿确是被剡朝派来策反的细作,接着大手一挥,将他和秦鉴澜,一同打入大牢? 如此一来,倒不如让她这个已经清楚原版结局的穿越者,站出来将那些细节,一一说与贺子衿。 再藉由贺子衿之口,原原本本地复述给宿州大君听。 这样一顿操作,以阿尔斯楞的性格,加上他们两人的刻意引导,难免会认为贺子衿有解读占星秘卷的能力,能帮助自己辨认羊皮卷上的更多细节,从而暂时留住他和秦鉴澜的性命。 但贺子矜连问都不问,根本不好奇她为什么能看懂羊皮卷,就一副笃定她是试图欺骗阿尔斯楞的样子,断然回绝了秦鉴澜的提议。似乎没把她放在眼里,让秦鉴澜一阵语塞。 她看他一下子愣得说不出话,顺势继续开口,搬出将门千金的身份,胡编乱造道:「我小时候,看过父亲放在柱国府的典籍,里面有写到读羊皮卷的事情,自然会看一点。」 「你前天站在道伦梯布旁边,就看了那么一眼,最后看出了这么多东西?」贺子矜躺着冷哼。 男人一副不接受煳弄的样子,冷静得可怕。秦鉴澜努力按捺住想掀开帐子,揍一顿这个仗着自己长了脑子,就没想着好好接受小说和现实赋予她金手指设定的男主,长长地吸进一口气,干脆直接明白地告诉他结局: 「宿州输了。」 殿内蓦地一静。 响动突然都消失了。贺子矜躺在原地,悄无声息。 隔着帐子,秦鉴澜清清楚楚地听见,男人再度发出的唿吸,沉重而浑浊。 过了片刻,他才问:「那……大君呢?」 声音有些嘶哑。 她在心里觉得好笑。贺子矜知道自己要输了,秦鉴澜早已料到,他首先关注的不可能是她,但竟然也不是他自己,而是一个对他满腹疑心的,所谓父亲的角色。 继而想到,假若他明天要对大君说出这场战争的结局,大君要问的,大概和他一样吧。 所以,他大抵是在为明天的修罗场做准备。 一人千面,贺子矜还是会装。 她回忆着自己脑海中的印刷字体,老老实实地告诉他:「被剡帝抓回都城,杀了,脑袋挂在城墙上风干。」 「再跟我说些细节。」 帐内的声音,清清楚楚,像是信了她的话。 她放着床帐,就这么站在外头,把书中描写的雪景和烽火都告诉他,包括后来宿州城破,镇北守卫军闯入,在原野上放了第一把火。 言语指向来年冬末的时间,无比精准,不容置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7页 但她依照他先前问的,只说了战事过程和结果,没说他和她自己的结局。毕竟要说她自己,这一段的戏份就是终日待在从诲居,等着最后饮鸩自尽。 贺子矜一言不发,安安静静地听完全程。 直到秦鉴澜表示讲完了,他才轻点了下头。 随即想起她放下床帐,站在外头看不见,又飘出男人的声音,夹杂着涩意: 「原来……竟是如此。」 「你不想问问,有关你自己的事情吗?」饶是她现在不想牵扯到有关贺子矜的事情,但听他一点没问他自己,仍然忍不住开了口。 明知对方看见了「未来」而不开口问有关自己的未来,世界上真的会有这样的人么? 「我不想知道,」声音忽地带上了沉沉的笑意,仿若回到了都城,街巷里那个轻佻而恣肆的第一纨绔,「在你口中,宿州已经不再是那个宿州,而我的道路,又能平坦到哪里去?」 她的指间缠着半透明的纱帘,半晌,才说道:「你犹豫了,勇士。」 贺子矜一反常态,没断然否认,只是嘆了口气:「你讲完了,就过来休息吧。」 轻飘飘一句话,试图将先前的一幕,一笔带过。 她心中久违的激烈情感,再度翻涌上来。 秦鉴澜抵着床头的架子,心想明明只隔着一层半透明的纱帘,怎么就是看不清他桃花眸中神色,而他不抬头,也看不见她紧抿的唇? 两个人分明近在咫尺,可她的声音拂开空气中飘浮的安神香,撞进他耳中,却似乎如此遥远而渺然,带着来自雪原深处的寒意。 「贺子矜,」她低下头,第一次不遮不掩、认认真真地,看着他模煳的眼睛,「我要和离。」 -------------------- 第30章 分道扬镳 ========================= 宿州都城的殿宇,修建在古城中心拔起的山丘上,坐拥高出地面一截的地势,天生就带着易守难攻的优越。 贺子衿的寝殿,实际上只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偏殿,占据着半山腰的一点空地。也正因位置偏僻,在他留剡期间,才得以空置了十三年之久,而没被其他人找个什么名头占了。 他那天得知观星楼并非他和秦鉴澜歇脚的地方,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或许大君已经命人收拾好了偏殿,只等七太子回宫。 反观大君的寝宫,矗立山巅,旁边就是观星楼的高塔,饱览整座都城的景观。 薄日拨开云雾,喷出一点橘红。银纹玄衣的男人,顺着石子宫道,向上攀爬。 他走之前,还特地回过身望了一眼,确认自己关好了殿门。 昨夜隔着半透明的纱帘,秦鉴澜和他剑拔弩张。 明面上还是冷冷淡淡的一句「我要和离」,听不出什么情感。 正中他下怀。 实际上帐内的贺子衿,听见她压抑着声音的颤抖,心中没来由地一软。 帐外像缩了只刺猬,警惕地蜷起来,把整身的尖刺展露给贺子衿。他却只是看见,暗处的刺猬眼睛,闪闪发亮。 但男人阖上眸,断然道:「不行。」 「你觉得这样缠着,很有意思么?」外头的女子,语气像是在好好和他讲道理,「我现在想回镇北关了。」 「你到了这里,已经走不了了。」贺子衿顺着她的话,明明白白地给她罗列理由,「大君知道你是秦将军的女儿,必定会留个心眼。他又怎会那么轻易,就肯放你离开宿州?」 贺子衿说得在理,那边的秦鉴澜,抱着被褥一言不发,绕到寝殿的另一边去了。 空荡荡的寝殿,本就只有一张雕花木床。偏偏她怒上心头,一意绕着贺子衿走。 他知道秦鉴澜无处可去,也不追出来拦她。听见她的唿吸声逐渐平稳,就知道她总算折腾完毕,沉沉入梦了。 贺子衿靠在枕头上,却是一夜未眠。两道剑眉像打了结,桃花眼底,沉沉地坠着看不清的心事,狭长幽暗。 殿外的雄鸡才啼过三声,贺子衿已经起床,整理着玄衣的袍襟,准备赴大君的约。 他刚绕过床边一人多高的屏风,就看见秦鉴澜趴在他们前夜交谈的那张八仙桌上,脑袋往一边耷拉着,睡得很沉。 原本披在肩头的被褥,顺着她身体的弧度滑落,掉在了脚边,胡乱堆成浅色的一团。 她闭着眼,浓密的睫毛整齐地排列,在柔软的侧脸投下一片阴影,看起来万分恬静。 如同小刺猬翻过了身,向他露出毛茸茸的肚皮。 可惜如此放松的一幕,只出现在她沉睡时。 他强忍着伸出手去戳她脸颊的冲动,望了一会,齿间流转过一声轻嘆。 接着默默地捡起地上的杯子,轻手轻脚地,盖在她相比初见时,又消瘦了几分的肩上。 临走之前,玄衣男人回过头。 寝殿老旧的深红木门紧闭着,侍女也还没起来,院内空无一人,满目是皎洁的雪。 他动了动唇,喃喃道:「秦鉴澜,后会无期。」 贺子衿攀上石阶时,日光拨开云雾,落在他额前,暖洋洋的。 侍女见到黑色的身影出现在雪原上,远远地屈膝,福着身子。 男人仰起头,巨大的殿门,就矗在他身前,訇然洞开。 一眼看去,两侧墙壁都悬着宫灯,却没点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8页 显得室内诺大的空间,阴森可怖。 隔着长廊,宫殿深处,传出一声清嗓子的咳嗽,嘶哑低沉。 贺子衿拱手至襟前,桃花眸转向门槛前的雪地,谨慎地唤道:「大君。」 玄衣缎靴跨过门槛,细长的侧影,转瞬融于黑暗。 再不可见。 再不可见…… 侧坐在马背上的女子,美面藏在随晨风拂动的暗蓝色面纱下,白皙藕臂伸向旁边,轻轻搂住栗花马的脖颈。 前头牵马的青衫年轻人,感受到栗花马不耐烦地一甩颈子,回过眼来。 年轻人随即耷下脸来,作哭丧状:「姑奶奶,你侧着坐也就罢了,戴着面纱也就罢了,还不看看这街上哪有人抓着马脖子骑马的,真不嫌自己太显眼啊!」 「你懂个头,」秦鉴澜抱着马脖子,气沖沖地反诘,「这样才能显出我是个贵族,不但侧着坐马,还害怕跌下来!」 话虽如此,她在面纱下,还是心虚地左右张望了一番。 太阳已经高过了树梢,但城中的百姓大都还沉浸在早上集市的氛围里,街上行人略少。 即便如此,栗花马经过的时候,还是收穫了路人的频频回头。 道伦梯布拉着手心粗糙的缰绳,继续插科打诨:「早知道你这么高调,我就不应该答应帮你!这可是掉头的事!」 「怎么会?这里现在又没人通缉我,」秦鉴澜拉紧了皮袍,抵御雪原的冬风,嘴上还在强词夺理,「我要是不帮你,你也会掉头。」 现在的宿州,明面是没人通缉她;但想想就知道,知道她身份的大君,断然不会真的让她离开宿州,又怎么不算对她的禁足令呢。 栗花马慢慢地行走着,道伦梯布哼了一声:「是是是,要不是有你说服贺子衿,我们三个人,说不定明天就会没命。」 昨天黄羊围,贺子衿从半空中扑抱黄羊,在权贵面前狠狠地逞了一回英雄。接着摔倒昏迷,被阿尔斯楞一把扔到马背上,先行带着他回寝殿,见太医去了。 秦鉴澜很晚才回到寝殿,一进门就撞破了他和舞姬柳都灵的事。 糟心之下,她好歹控制着情绪,说服贺子衿,装成看得懂羊皮卷的样子,把自己所知道的转告给宿州大君,暂且保下他自己和道伦梯布的性命。 一套摒弃情感波动的操作,让道伦梯布也不由得暗自赞嘆。 青衣男子站在栗花马旁,听她一字不落地复述完昨夜和贺子衿对峙的全过程,花式吹她彩虹屁之余,还不忘摩拳擦掌地替秦鉴澜讨伐道:「能娶到这样的姑娘,还去找萨仁家献上来的舞姬,贺子衿这个没脑子的傢伙,真不怕被对方反咬一口!」 秦鉴澜侧坐在马背上,本来想开口反驳,说贺子衿和她之间本来没感情,都是逢场作戏。 最后却只是低着头,淡淡地嗯了一声,示意他快牵马出发。 秦鉴澜冬狩夜归,她当时被拉上莫日根的马背,坐的马不如大君的马快,这是事实。 但更重要的是,进了皇宫,她第一时间去的不是七太子的寝殿,而是观星楼。 青衣男子一脸讶异,但还是给秦鉴澜开了门。 见她一身宿州贵族的传统服饰,头上配套的玛瑙翡翠帽却不翼而飞,青丝也散乱成一束束的,脸色还通红。道伦梯布不由得伸手,扶住急匆匆地想进门的秦鉴澜,不无担心地问:「秦姑娘此来,所为何事?」 秦鉴澜当时心中慌乱,计划只是初有雏形,懒得跟他文绉绉的,开门见山道:「我能看懂羊皮卷。」 道伦梯布额角一炸,连忙探出头来,左右张望一番。 见到外头黑黢黢的,四下并无旁人,才连拉带扯地把秦鉴澜放进观星楼的铜门,惊惶地念叨个不停:「姑奶奶,你要不要自己听听,你刚刚说了什么?」 男人用力拉闭青铜小门,转过身来,继续数落她,还捎带上贺子衿:「这么大件事,你敢在外头嚷嚷,被天狼骑的人听到了,闹到大君耳朵里,一会就得派人来请你过去!十三年不见,想不到贺子衿的脑子也是有缺,自己没胆量在大君面前说出看懂的东西也就罢了,怎么捨得拉出自己的夫人当挡箭牌?」 秦鉴澜耳朵里挤满年轻人的吐槽声,脑袋都要炸开。 她抬起手示意对方安静,终于见缝插针地说:「我真的看得懂。」 「你别想蒙我,」道伦梯布翻了个白眼,「单论长相就能看出,你跟西纳尔家族,没半点血缘关系。」 接下来就是,秦鉴澜顶着道伦梯布怀疑的目光,讲述了一遍原着中宿州战败的细节,把占天师说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光是看家里的典籍,就能看懂羊皮卷上的这么多文字,」道伦梯布一脸震惊,却又不得不信,摇着脑袋,喃喃地感慨,「那西纳尔家,要我们这些后人,又有何用?」 害怕话题被这个嘴上说个不停的话痨带偏,秦鉴澜连忙开口:「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把这些告诉你?」 接触到他好奇的目光,她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接着说:「你看不懂,大君还能去找贺子衿。可你们都看不懂,难免大君不会起疑心,觉得贺子衿是剡朝放回宿州的诱饵。而且,用宿州百姓的税钱养着你这种西纳尔后人,也不再有意义。如此一来,我们三人都会有麻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9页 「所以,我要让大君觉得,」她顿了顿,沉声道,「贺子衿能看懂。」 「然后放我们一条生路?」道伦梯布专注地点了点头,很认可她的脑迴路。 「……不,」秦鉴澜看向地面,「我不能留在这里。」 「留下又有什么关系?」道伦梯布不解,「你既是秦经武的女儿,大君断然不肯放你走。留在宿州,还能和贺子衿有个照应。」 她的声音不大,还带着点摇摆不定的意味,只是说:「我还有要做的事。」 说再多也好,经歷再多也罢,这里终究不是她的世界。 她留在这里,也只能像真千金留在从诲居中那般,消磨时光,而无法回到自己的现代。 「贺子衿肯定会和你想的一样,同样拒绝我离开的念头,」她抬起头,翦水秋瞳中浮动着光点,「所以看在我救了我们三条命的份上,你能不能……?」 她的恳求没说完整,但道伦梯布已经瞭然。 她的理由模煳不清,只是说,还有要做的事。 连秦鉴澜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的藉口,道伦梯布却只是稍加思索,随即点头道:「好。」 如此顺利,格外出乎她意料。 一大早,道伦梯布就把自己的栗花马餵得大半饱,保留体力出城。 按照秦鉴澜的想法,他可以把她送出城门,找个马夫带她到镇北关就回来。 整个过程十分短小,他们二人会完成得迅速、安静,不留下什么把柄。 但道伦梯布总觉得,宫灯光影下的秦鉴澜,说出要走的时候,尚且格外不舍。 所以他今早一见到她,翦水秋瞳有些呆滞,看上去失魂落魄的,走出宫门的背影却利落而决绝,没有回一次头,道伦梯布的心中暗自起疑。 直到她说了贺子衿干的那件好事,牵着缰绳的男人,才一拂青衫,替她骂道:「那个没脑子的傢伙!」 秦鉴澜本来想,这样也好,她离开时只会生气,没有不舍。 但栗花马悠悠走下宫道的斜坡,彻底走进街巷的时候,她还是回过头,隔着面纱,望了一眼高耸入云的大殿。 当然是看不见任何一点人影的。 只有她的心,一半塞满对未知的犹疑,另一半空洞得可怕。 -------------------- 感冒了qwq 第31章 一周之限 ========================= 秦鉴澜一身华贵,暗蓝纹金裙长至足踝,外罩轻暖的白袄衾,面纱随风微动,只露出那双灵动的翦水秋瞳。 她侧坐在马背上,藕臂搂着栗花马的后颈,一副弱不禁风的宫人模样。 为她牵马的道伦梯布,穿一件质料上乘的青衣,不开口说话时眉眼沉静,只是肤色有些苍白。 他本人对此的解释是,自己从小住在少有日光的占星楼内,加上身份敏感,出入都城都有限制,户外活动的时间屈指可数,肤色自然比平常宿州人更浅淡。 但秦鉴澜暗想,或许是眼见他们正在走近城门,道伦梯布不仅吓得闭上了话痨的嘴,脸色也心虚地发白了。 她刻意让侍女取来华贵的服饰,又花工夫妆扮了一番,还矫揉造作地抱住栗花马的脖颈,为的就是让自己看上去像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族女子。 只要能骗过城门关卡侍卫的眼睛,让他们相信,如果她私逃出城,绝对活不过三日,因此她一定只是暂时出城,放行的理由充分——只要自己能走出城门,乃至离开宿州,接下来的日子,仍可从长计议。 巨大的城门就在眼前,出城的官道上,还排着一列高头大马。 秦鉴澜定睛一看,下意识掩住了嘴。 「几日不见,」她轻轻俯下身,压低声音,悄声问马下的道伦梯布,「这些牧民,看起来怎么有些不对劲?」 道伦梯布一听,心中很想白她一眼,但因为接近守城的侍卫,硬生生忍住了小表情。 不对劲?她居然现在才察觉到? 就这种观察力,还想着自己出城? 他们途经的牧民,都牵着各自的马匹,满满当当地驮着诸如奶制品、风干肉类的货物,等待排队出城,前往镇北关之类的地方进行商贸,换取生活的必需品,像宿州城关往日的模样。 不同的是,牧民们个个站在自己的马旁,与前后人没有任何交流,空气莫名凝重。更怪的是,相比于前几日秦鉴澜在镇北关见到的,宿州城内排着队的牧民驼背缩颈,看起来精神万分萎靡,眉眼间死气沉沉的,丝毫没有当时沿街叫卖的活力。 更有几个身板瘦小、胡乱裹着灰色冬衣布料的牧民,牵着缰绳回过头,目光刚触及秦鉴澜华美的衣衫,就像被火焰烫到了一下似的,立即收回四处闲望的眼神。连无聊地摆动着的肢体,也服帖垂在身侧。 宛若惊弓之鸟。 「打仗了,」道伦梯布耐着性子,低声解惑道,「他们出城的手续严格了很多。你我这副打扮,一看就不是平常人家,他们怕惹到你。」 秦鉴澜一时有些过意不去。 却又马上回想到,一进宿州城门,贺子衿就像换了一个人,对守城士兵和引路小儿,压根不正眼相待。 大概那副鼻孔朝天的架势,才是她现在为了出城门,真正需要模仿的「贵族气焰」的精髓。 念及此处,她只得硬下心来,微微抬起下颌,特别不屑地注视着前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0页 牵着缰绳的道伦梯布,自然把一切看在眼里,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 他想秦鉴澜生长在剡都,大概没法想像,宿州贵族的女儿,纵然是一贯高傲、基本不把下人放在眼里的努图格沁·萨仁,也是从小在马背上玩闹长大,还常和自家弟兄一样,受到挽弓射箭之类的训练,绝非闺阁娇花。 自然也不会像秦鉴澜凹出来的这个造型一样,一边高傲地看着别人,还要一边抱着马脖子,万分柔弱样子。 不过,道伦梯布念及她和贺子衿都能一路回到宿州,她整这一套,肯定有她自己的道理。 抱着不理解但尊重,还隐约希望秦鉴澜这么一闹,能给他们减轻出关难度的道伦梯布,也就没说什么。只是下意识握紧了缰绳,指节更加用力,连带着掌心,在不知不觉中,沁出了一层热热的薄汗。 马背上的秦鉴澜,不知道青衣人失语的心理活动,满心认为自己伪装得很好。 她正有点得意着,前面的牧民终于通过盘问,千恩万谢地拉着马匹缓缓走动起来。 下一秒,眼帘内撞入一层厚重的特制装甲,泛着金属的铁光。 时局一紧张,守城的几个侍卫,竟然换上了天狼骑。 入耳的是一串宿州话,士兵抬头一看,却见暗蓝纹金的裙摆,隔着头盔,也几乎要飘拂到自己脸上了。 女子居高临下,白皙的面颊大半被一张面纱掩盖,只露出一双翦水秋瞳,向下投出的目光冷厉如刀,浑身透出华贵的气息。 气场激得士兵的身体一挺,脚底硬是生出一股寒气。 连带着只是例行盘问的宿州话,也结结巴巴的,差点没蹦出后半句。 马背上的秦鉴澜,额角沁出一小滴汗。 见到士兵张口结舌的样子,她原本紧张地抿在一起的嘴唇,在面纱后,不由得放松了许多。 千算万算,她不记得,自己根本听不懂宿州话。 好在一身华贵服饰,加上面部表情到位,暂时震慑了侍卫! 道伦梯布趁热打铁,顺势上前一步,就要甩出「夫人她就是出去散散心」一类的藉口。 眼见成功在望,离两人不远的城门边,蓦地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夫人?您怎么在这?」 莫日根身为天狼骑的领队之一,原本只是来城关处抽查守门的队伍,眼风却扫到这边的熟人,面上先是一喜,随即露出疑惑的神色。 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没穿天狼骑特制的厚甲,衣服布料下隐约浮凸出强壮的腱子肉。 「七太子好些了么?」莫日根一脸关切,都城话夹杂着草原口音。 道伦梯布见状,默默站定,牵好了缰绳。 秦鉴澜心中骂这个命运,在她本就模煳不清的前景上,见缝插针地给她留下一个个小绊子,比如她明明就要出城了,转角又碰到了莫日根这个绊子。 面上还是云淡风轻的,不露声色地应答道:「恢復得好多了。」 好得都能怀抱美色,懒于遮掩了。 莫日根听到她亲口这样说,明显是松了一口气,大概也怕七太子出什么意外,他们这些随行的人,被大君视为护卫不力。 转眼他又想起来自己的疑惑:「夫人一身华贵,是准备随萨仁可敦出行祭祖么?」 憨厚的汉子这样一说,可就给了秦鉴澜一个好由头,她也就压低眉头,羞赧道:「正是。只是我昨日黄羊围受惊,今早起得晚了,没办法随行在可……可敦身边。」 「你们那边,都是叫皇后的,」莫日根见她在宿州语的称唿上还卡顿了一下,瞭然地点点头,「微臣过几日也想去拜访一下七太子,带点营养品给他。」 言毕,天狼骑的将领善解人意地挥了挥手,遣散城关处的侍卫。 出城的大道,没有了阻碍,再一次空荡而美好,仿佛向她和道伦梯布热情地敞开坦荡的胸怀。 道伦梯布也不废话,抬脚就往前走去。 秦鉴澜路过莫日根身侧,友好地朝汉子笑了笑。 这样一笑,她脑海里的回忆,突然清晰起来。 原着中的贺子衿,回宿州后不久就加入了天狼骑,活跃在靠近镇北关的边境。 并在随后的战役中,被李玄晏一箭穿透胸甲。 在此之后,李玄晏还生擒了敌将,即贺子衿在天狼骑的领路人,算是朋友和小半个师父。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个领路人,正是莫日根。 也就是说…… 莫日根站在原地,正准备走过去盘查下一个等着出城的牧民,却听到女子的喊声,盖过了渐远的马蹄声。 「莫日根,你什么时候回北疆的天狼骑那边?」秦鉴澜大声问,「我听贺子衿说,他可能会跟你们一起去看看。」 后半句像是画蛇添足,急于解释她突然问这个问题的原因。 但莫日根没放在心上,还有些高兴:「不远了,最多再过一周。七太子还愿意跟微臣去天狼骑看看,更是微臣的荣幸。」 「你怎么问这么多?」在莫日根听不见的地方,道伦梯布背对着秦鉴澜,低声问道。 她一时没回答。 一周,战前还算平静的时光,满打满算,还有一周。 莫日根回到北疆,战事也会逐渐吃紧。 她离开宿州后的太平日子,或许在一周后,身负大君命令的莫日根,带着贺子衿回归天狼骑,再度破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1页 包括镇北关和附近城镇的和平,都将毁于一旦。 牧民身上的衣料会更破败,更加死气沉沉,看不到商贸和自己平常日子的未来;镇北关内的溪流尚未干涸,女人们却只能抱着洗衣篮四处逃窜,再也不敢光明正大地聚集在某一处,全都缩在家里,害怕宿州马踏破城门;胡大夫的小儿子也不能和一群小儿站在院落里,作骑马打仗的游戏。 与此同时,昨日与孩童作别的大英雄□□,正带着死神的长弓箭羽,和天狼骑共同磨刀霍霍,准备攻下镇北关,插下宿州军队,在剡朝城池的第一支旗帜。 现在是寒冬之末,贺子衿爬过的那棵皂角树,叶子早就掉光了。 也不会有个恶作剧的男人,从头顶朝她扔一把干皂角,强忍着笑意说她被过路人骗了,又言之凿凿地告诉她,看在你品德好的份上,皂角也能反季节、反牛顿地掉在你头上。 溪边的橘红色夕照之中,男人递过来一只有力的手掌。 紧攥的掌心缓缓张开,映入眼帘的,是一抹惊心动魄的深碧色。 他说这话时一脸坦荡,递给她碧玉耳坠时也一脸坦荡。 轮到她,昨夜却看不清他的桃花眸,看不见他脸上的任何表情。 心中一时酸涩难忍。 「道伦梯布,」她侧坐在马背上,足尖抵着马鞍上垂落的毯子,怔怔地望着身前,「你说,这世间……为何会有战争?」 因为恨意?不甘?或者只是……贪念。 这一切于她而言,原本只是作者的恶趣味。 可等到自己身陷其中,就会触及最真实的苦痛。 「比起这些,」道伦梯布的音色一反常态,冷静而自抑,「不是更该想想,你只有一周时间,要怎么安顿下来么?」 秦鉴澜被敲点,似乎有些吃惊,飞快地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她的侧脸被笼罩在暖意的阳光中,美艷绝伦。 青衣男人刚涌到嘴边的话,瞬间又咽了下去。只是耸了耸肩,示意她自己想。 宿州都城外,地平线遥远。荒无人烟的雪原,就在两个人身前,缓缓展开。 -------------------- 就……本来要推进剧情的,但是推了一半。不过这样显得不会太生硬,剧情放下一章也会悬念更少!!(▽`) 第32章 故地 ===================== 依照他们最初的合议,一出城门,道伦梯布就要把秦鉴澜放下马,让她一个人前去镇北关,寻找暂时落脚之地。 然而出了城,秦鉴澜感到栗花马正被身前的青衣人牵着向前走,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我能有什么办法,」道伦梯布像是后脑勺上长了眼睛似的,被她刚发出的疑惑目光一烫,回头向秦鉴澜摊开双手,「好人做到底,不然真的眼睁睁看你一个姑娘,自己僱车马去镇北关啊?」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让前一天原本还不乐意载她出城门的道伦梯布,现在对此事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秦鉴澜理了理鬓边的青丝,犹豫一下还是笑道:「有劳了,多谢。」 声音听上去有些拘谨,但幸好还是诚恳的感谢。 道伦梯布一噎,觉得两人之间的氛围,自他开口打破她沉浸在脑海中的想像时就变得有点尴尬,遂主动转移话题:「接下去,你打算怎么办?」 秦鉴澜听见他这样问,交叠在膝头的十指,相互按了按,待脑中思绪成形。 半个月前,这句话似乎还是她问别人。 不管是李玄晏,还是贺子衿,从她转身掩上柴扉和殿门的那一刻开始,就註定是留在生命中的过去了。 如此境地,只得由她自己,来为自己作主。 「先去镇北关,」秦鉴澜望着白茫茫的雪原,翦水秋瞳中是身前人一时看不清的神色,语气倒还镇静,「我去那里看看,能不能暂时栖身。如若时局好转,我或许能回到剡都城;又或许,只能去其他地方。」 遥想原作中的真千金,得知贺子衿叛逃出府的一日,是否也想过自己该去哪里,然后像她一样迷茫? 「你现在是回不去都城的,」道伦梯布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我要是你,就会先跟着这些牧民,暂且留在镇北关。其一,镇北关虽靠近北疆,但还不是宿州领土,大君管不到那里的事情;其二,除了宿州牧民,马帮茶商也得频频往返宿州与镇北关,留在那里,方便你知晓宿州的风声。」 秦鉴澜心中一跳,目光骤然收紧,聚焦在一袭青衣上。 他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却比谁都清楚,自己如今正在引导秦鉴澜,该如何躲藏。按照宿州律令,他早已是秦鉴澜的共犯了。 因此感受到马背上女子的目光,立即从疑惑变为讶异时,道伦梯布也没太惊讶。 「这都是个人见解,我可不是你。」生怕她误会似的,道伦梯布连连摆手道。 下一秒,却猝不及防地,后颈的衣衫,被一只纤细的手揪住。 男人这才回过头来。 秦鉴澜坐在马上,方才他说的一字一句,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俯下身,按住青色衣衫的手上加了一分力,就在他耳边,咬着牙问:「这些话,都是贺子衿让你告诉我的,对不对?他已经找过你,让你帮我一把?」 道伦梯布眨了眨眼,迅速否认道:「不是,你想多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2页 他的脸有点黑,带着不爽的意味。但在理智的控制下,身体保持着一动不动的站姿。 言之凿凿,但回答得太快,反倒像是心虚。 秦鉴澜默然几秒,一言不发地松开了手,身体重新坐直。 道伦梯布提出的那番建议,每个字都落在正确的位置上,组合起来就是一张赠与她的完美逃跑路线图。 正常情况下,其实她依葫芦画瓢,对他的建议照盘全收就好。 但道伦梯布今早突然改变主意,到一改占星楼上,只关注自己的麻烦、对其他事不闻不问的态度,主动给她出谋划策,这两个在她意料之外的点结合在一起,整件事在秦鉴澜眼中,不知为何,蓦然多了一分贺子衿的气息。 贺子衿大概是嫌她事多,会碍住自己的前路,同时也厌烦了她待在他身边,干脆暗中安排她出城。 他算计她,既然秦鉴澜天性水火不容,自然不会愿意留在宿州都城,和舞姬共享卧榻。 都是算计,到处都是算计,她究竟该信谁? 亦或是谁都不能信,只能依凭自己的感觉,继续前行? 无数个念头划过,心间剎那倦意翻涌,疲惫万分。 秦鉴澜终究只是颓然地松了手,脱力放开道伦梯布的衣衫。 只要道伦梯布死死咬定自己从未被贺子衿教唆,她也做不了什么。 甚至还要承认,道伦梯布给出的解决方案,有理有据。于她而言,的确是可操作性更强的计划。 两人夹杂在牧民前去北疆的队列中,道伦梯布却牵住了缰绳,栗花马脚下一停。 「刚刚忘了,」他自顾自地解释道,「北疆那边的边境,还是有天狼骑守卫的。你找个马车夫,把你拉到边境,比我们这样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要低调多了。」 出了城门,想到的就不该是展现所谓的贵族气焰,而是乖乖做人了。 「那你刚刚还说,要送我一路过去?」秦鉴澜狐疑地盯着他,「是不是你太小气,我揪了一会你的衣服,你就彻底懒得管我的闲事?」 道伦梯布一怔,随即好笑地扯了扯唇角,隐约露出皓白的排齿:「秦姑娘伶牙俐齿。要送你去镇北关的时候,怕你觉得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现在没办法送你去了,理由都告诉了你,又要害你觉得我小气。姑娘就是天生占理。」 她冷不丁被呛一下,又无法反驳,气得瞪了他一眼。 嘴上如此,人家都不愿意载她了,秦鉴澜当然还是顺从地滑下了马背。 临分别前,她暗蓝的袍角被雪原上的风撕扯得一振,下意识地垂下眼睑,伸出手按住。 正在此时,听到身前的青衣男子,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嘴:「有什么事,都记得跟我写信说说。」 「我为什么要给你写信?」接连在道伦梯布身上吃瘪,他的态度也一变再变,秦鉴澜不想再和他多交流,埋头一心整理着自己的衣衫,没好气地回口道,「我既是出城了,理应在旁人的生命中消失。」 「你说得轻巧,」见她一副特别不服气的样子,道伦梯布的笑意紧绷在脸上,声音沉了沉,耐着性子说,「你既是秦经武的女儿,还是贺子衿的夫人,就别想轻易消失了。一旦发生什么事,我还能及时把信送到镇北关。古代打仗就这样,中间一天两天的时间差,很要人命的……」 他又要喋喋不休地讲下去,秦鉴澜条件反射般举起双手,细白的手指堵住双耳,毫不掩饰地把对他多话的烦躁具象化。 道伦梯布尴尬地轻咳了一声,不忘忧心忡忡地强调道:「保证你的安全,写信给我。」 讲完还不要脸地补充:「记住,这是为了我们三个人的安全,不是害你也不是别的,别误解我。」 话音刚落,他黑着脸皱了皱眉,立即牵着栗花马转身,利落地走远了。 似乎是不太想再见到她,不愿和她就这件事反覆纠缠的样子。 秦鉴澜蹙着眉想,西纳尔家族最后的占天师是这种表面传统严肃,私下里话痨还控制欲强的傢伙,怪不得阿尔斯楞大君信不过他,甚至可以不顾西纳尔家族的脸面,把这样一个后辈抵在城墙上逼问。 她也是倒霉,为了生存,不仅要和贺子衿这个笑面虎过招,还得拉拢这个阴晴不定的占天师。 秦鉴澜绕到一丛枯萎的灌木背后,一把摘落面纱,三两下脱掉外罩的暗蓝纹金裙,舒展着里面的夹袄。她打开随身的布袋,把华贵的衣服捲成一团,又取下发间的珠玉簪子一类的首饰,一齐塞进袋内。 指尖无意中划过颊侧,触及冰冰凉凉的事物。贺子衿送的碧玉耳坠。 她犹豫了一秒,最终没有摘下耳坠。 毕竟其他首饰,都是宿州宫殿的侍女为她穿戴的,只有这对耳坠,是属于真千金的物品,她无权处置。 绝对不是因为,想起了耳坠上凝结的回忆。 她半跪在雪地上,又浅浅捧起一把雪,指间冰冷。 定了定神,秦鉴澜下定决心地阖上眸,脸颊微微埋进掌心的薄雪中,匆匆擦拭掉妆容。 虽说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脸颊接触冰雪的剎那,还是冷得打了个寒颤。 秦鉴澜咬了咬牙,用力继续洗,雪的碎屑从指缝间掉落,稀稀疏疏的一片。 她就此素面朝天,婀娜的身段湮没在驼色棉袍里。乍一看去,全身上下都没有什么贵重的物品,只一张小脸,冻得两颊发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3页 走进车夫马车的,就是这样一个高挑的女子。眉眼像含着一汪秋水,却无喜无悲,只是深得怅惘。 车夫本来蹲在官道旁歇息,看牧民列队,前往北疆那几个城镇。 他近来接到从宿州都城外出的人,大都是捕捉到了战争的风声,离开宿州逃乱。 所以见面前的女子,顶着寒风瑟缩在棉袍里,看似身无长物,但一望那张细嫩的脸便知,这是个没吃过什么苦的主,车夫心里就思量着,大概也是逃乱的。 车轮悠悠碾过鹅卵石,车厢内的女子率先挑起话题,竟是一口流利的剡都话:「大哥,镇北关那边,近来局势好么?」 「昨天听说北疆靠近城关那儿,剡朝守卫军和天狼骑又吵嘴子,」车夫操着荒腔走调的都城话,尽力回道,「不过没打起来。」 秦鉴澜略微安心,车厢外又补充道:「姑娘要走,正好趁这几日走。再过几日,说不准会下禁令,不让牧民往返北疆那边的几个城镇。」 听到这里,秦鉴澜又高兴了一点。还好她熘的时机好,现在还能出去! 果然如车夫所言,他们混在牧民出关的队伍里,接受了例行盘查,但天狼骑并未多加为难她。 准确来说,在秦鉴澜挑开车帘,坐在车内,熟稔地装出嘤嘤怪的矫情样子,自下而上地用水光盈盈的眸子盯着士兵,说自己只是来宿州游玩一圈的北疆人时,对面没怎么接触过姑娘的年轻人早就直着眼睛,大脑如坠云雾,更顾不上听她的藉口了。 绝大多数牧民,三两成群或干脆一个人上路的,没有强力的马儿支持,一日之内到不了镇北关;也没有那么大的贸易需求,大多就停留在了北疆官道沿途的几个小城镇上。只有秦鉴澜乘坐的马车,一路叮叮噹噹地晃着清脆的铃音,不绝于耳。 她出发时太阳才冒出一轮弧形,这会镇北关巍峨的城门出现在眼前,夕照已如血。视野边缘,云霞灿若花海。 入城的例行盘问,首选语言已是都城话。见她举手投足都落落大方,不像偷偷摸摸的贼人,也无人拦下马车。 秦鉴澜谢过车夫,从衣兜摸出点碎银,回过身来,望着足下蔓向前方的石子路,深吸了一口气。 小半个月以前,她匆匆离开此地,只怕后有追兵;如今她又匆匆地回来了。 区别只是,这回带的盘缠还算充裕,不必风餐露宿。但从两个人并肩而行,变为形单影只,要说没有落差感,也不现实。 秦鉴澜晃了晃脑袋,干净利落地将贺子衿的身影从脑海中驱除。 身在镇北关,自然要去跌打医馆,找胡大夫一家人。 只是她从靠近北疆边境的这头进的城,跌打医馆几乎在镇北关的另一端。别无他法,她也只得提熘着自己的行囊,准备走过去。 橙红的太阳沉下地平线,边境不太平的原因,镇北关向来有宵禁。 秦鉴澜想着,要是入夜后还走在街上,撞见巡视的更夫一类的,免不了要被数落一番。更别提她的朝廷悬赏令,现在还贴在镇北关的城门上,现在还是不要和官家的人起冲突为好。 这样想着,她脚下越走越快。 眼风却不由得扫过街市,想看看那张画得七零八落、牛头不对马嘴的悬赏令,有没有更新版本。 街边光线渐沉,一下子抓住她目光的,却是另一幅告示。 秦鉴澜隔得稍远,起初只依稀辨认出几个字,立刻抱着行囊,快步走上前去。 春葱般细嫩的指尖,掐上皇家告示的裱纸,一字一句,女人颤着手,心中默念: 柱国府……秦氏…… ……通敌叛国…… 依令……抄家! -------------------- 久等啦> 第33章 孤立无援(上) =============================== 布告冰冷,字句似铁,威压如山。 依令抄家。 秦鉴澜只觉心脏跳漏一拍,颤着唇,极力稳住心神,继续往下读。 「其罪本当诛, 秦经武及其子,投入皇牢,听候发令!」 …… 一笔一划,将柱国秦氏的耻辱,牢牢钉在了秦经武身为大将军时,亲手夺回的镇北关重地上。 大概事发突然,秦鉴澜记得,方才她入城的时候,城门上的匾额,仍是秦经武的手迹。 脑袋嗡嗡地发响。 她盯着布告末尾,那个竖直而巨大的惊嘆号,呆愣了好一会。 直到敲更的锣声,远远从街巷那头传来,一下子将秦鉴澜的思绪拖曳回现实。 她背着自己的行囊,尽可能将布告上的内容刻入脑海,这才迈步走向跌打医馆。 秦鉴澜一度觉得,如果穿书系统也有评分,自己一定不是合格的穿书人。 书本外的作者,为了保证剧情顺利行进,通常会大发慈悲,赐给穿书人一项金手指,比如提早知道了剧情的走向。 而她自己是在图书馆复习间隙忍不住从书架上取出阅读的,心里原本就有做贼心虚般的感觉,起初只是一目十行地草草略读完毕,根本回想不起剧情细节,只知道女主最后被缠绕在两个男人中间,所求不得,含恨而终。 不仅开局没有「已经知道剧情走向」的金手指,没有作者大大心疼笔下人物而写出来陪伴自己的「系统」之类的,完全要凭秦鉴澜一个人的感觉行事,更修罗场的是,书中整个世界的剧情,似乎在随着她作出的每项决定而变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4页 比如她努力逃出从诲居,即使半道上清楚了李玄晏这个女主白月光的立场,途中还经歷种种磨折,但她到底是成功离开了皇城,也就逃过了被剡皇帝软禁在从诲居,终日谨从天子教诲的原作命运。 这个世界像一个巨大的bug修復器,她每偏离原作轨道一点,这里就会自动改变剧情,同时力求逻辑自洽。 原作的秦经武,应当是待到李玄晏扫平宿州、名震朝野,生女秦鉴澜如天子所愿,自服毒丹后,凭着自身还有点功劳,保住了性命,却被逐出生活了大半辈子的皇城,终生不得再踏入剡都一步。 至此长雪落尽,天光大亮。 现在这部分的剧情不仅被提前,还出现了变动。 秦经武及其子,投入皇牢,直接失去了自由。 她不像真千金,不愿做提线木偶,可是每走出剧情外的一步,都会踏入预料外的其他缠丝。 一层一层,由里到外,暗中缓缓收紧。 直要缠结成茧,将她闷死在这个世界里。 是因为真千金,一定要死么? 她立刻想起来,毕竟秦鉴澜身处虐文。 难不成……她所努力的一切,都只是违逆异次元意志的,徒劳之事? 情愫一时翻涌,她暗暗咬住下唇。 寒冬冷夜,她小步走在日晕渐沉的街头,身周一寸寸没入黑暗。 四下迅速陷入宵禁的寂静,鸦雀无声。 她走得手脚冰凉,脑袋也重得发晕,眼前一阵模煳。 却掠过一阵清风,徐徐的,舒缓拂过脸颊。 像是一双手,带着暖意的体温,轻轻抚摸着垂落颊侧的如瀑青丝。 翠玉耳坠即刻随风而动,撞在耳廓下。 细小的金鍊相碰,软软的敲击声,迴荡在耳旁。 超乎寻常的清越,如竹间风、溪流潺潺,就像是……一个人埋在她发间,喃喃地耳语。 一个男子,声如竹间风、湍湍泉音。 一双桃花眸,似乎在身前的黑暗中转过来,朝她闪了闪。 唇角微勾,含着世间最温暖、最动人的笑意。 秦鉴澜勐地剎住脚步,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 长而外卷的鸦青色眼睫,抖落几点晶莹泪滴,飞入雪地。 眼前只是巨大的黑底金字匾额,遒劲的笔迹,龙飞凤舞。 不知不觉,就这样一路狂乱,走到了跌打医馆的门前。 临街的房门紧闭,窗户后头好像还挂上了厚厚的布帘,里头一片黑暗。 秦鉴澜知道自己方才眼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去。 白皙的手背,敲在沉重的门扉上。 唿吸蓦地一滞,断在鼻腔中。 只此一下,却将她的思绪,拉回初次见到医馆匾额的时候。 那时后背衣领温热,饱浸贺子衿伤口中渗出的血。 她就是这样,在绝望中弓起瘦削的后背,整个人撞向医馆的大门。 到底哪张笑脸是真的?记忆中匕首的白光一闪,难道用自己的身体,替她挡下那一刀的人,会是假意的么? 然而事已至此,不去回想,对自己更好。 秦鉴澜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又敲了一下。 想不到如此短促的两下,门后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听上去像是有两个人合力,搬开了门后的什么物件,拖曳在地板上,发出一连串刺耳的声音。 月色很明亮,拉长了她立在薄雪上的身影。 门后传出中年男人,熟悉而略带些颤抖的低沉声音:「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秦鉴澜松了一口气,按着门扉,焦急地小声恳求:「胡大夫!我是秦鉴澜!」 门后的唿吸,清晰可闻地一犹疑。 接着厚重的大门,从里面被推开,裂出一条指尖粗细的门缝。 门后人提起手中幽幽的油灯,昏黄的光线在她脸上晃过一瞬,立即消失在门后。 随即伸出一只纤细的手,不由分说地,将秦鉴澜拉进门。 她张开口,还没来得及发出疑问,就听到胡夫人柔和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秦姑娘,莫出声!」胡夫人轻嘘了一声,从丈夫手中接过油灯,映亮了她眼前的情形。 秦鉴澜蹙起眉尖,不由得喃喃道:「这才几天……」 分别一周,胡夫人的眼眸中,赫然堆满愁思。向来梳得齐齐整整的髮髻,塌下去了一个尖,显出几分不合适的狼狈。 所幸身上仍有饱读诗书的高雅气质,还是她相识的那个胡夫人。 胡大夫抖抖衣袍,举起双手,微微抬起刚刚移开的东西,重新搬回门后。 她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件四四方方,装东西的木匣,跟门一般宽,正好抵住医馆大门。 「秦姑娘,」胡夫人搁下油灯,担忧地牵起秦鉴澜的手,掌心透出令人安心的暖意,「你好不容易出了镇北关,何故又要跑回来?」 「大夫,夫人,」她感到双手被紧紧握住,悬着的一颗心稍稍放下,但还是忍不住率先问道,「镇北关是怎么回事?」 她落脚的那周,镇北关虽有宵禁,却绝不到如此草木皆兵的地步。 「都怪宿州那帮……」胡夫人垂下眼睑,说到一半却想起她名义上是贺子衿夫人的身份,只得硬生生地止住口,换了种说法,「北疆那边,天狼骑近日频繁挑事。局势剑拔弩张的,镇北关本为边防要塞,只得宵禁收紧。更何况……」她说到此处,却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往下说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5页 「何况什么?」秦鉴澜心又悬了一下,追问道。 「更何况,」一旁沉默已久的胡大夫,长长地嘆了口气,「剡都出发的守卫军,已经驻入北疆。近日有意无意地在镇北关口梭巡,大概是觉得,你见到秦柱国那边的消息……」他说到这里,也不忍再说,观察着秦鉴澜的表情,生怕她流露出悲痛。 毕竟古代的封建女子,未嫁从父,已嫁从夫;真千金的夫君,绝不是剡都的好好君子,而真千金生在钟鸣鼎食之家,本是从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闺阁,下嫁到每月靠朝廷拨款度日、节衣缩食的从诲居,且不论演足表面功夫的皇城第一纨绔能给秦鉴澜带来多少精神上的慰藉,单是生活水平这一项,从诲居就比柱国府差了一大截。 因此从胡大夫和胡夫人的角度出发,大概是觉得,秦鉴澜眼见自己昔日豪强的娘家,毫无徵兆地一朝落魄至此,心中肯定不好受。 两人也怕触及到她的苦痛,一时只是小心翼翼地试探。 怎料秦鉴澜全然不按常理出牌,见他们欲言又止,一心焦急地追问道:「怎么?难不成悬赏令还能升级,画得更精准?守卫军天天在关口蹲我?」她入城时也没被拦下呀! 胡大夫和夫人,一下子面面相觑。 胡夫人思索了一下,柔声道:「秦姑娘,你这才入城,是不是没看到告示……」 秦鉴澜这才反应过来,她应当表现出悲痛的模样。 但她穿书而来,根本对素未谋面的所谓父亲和哥哥,根本没有感情!刚刚那些失态,全都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此前的作为,很有可能无法改写结局。她以为自己毫无用处,早知如此,不如一开始就在从诲居摆烂,早日享受剩下的两年人生,还乐得逍遥自在。 更何况,她心中隐隐觉得,若不是秦经武被封柱国后求权心切,一心把亲女儿当联姻的利益工具,找个名为比武招亲,实为世家结亲的由头,就要牺牲秦鉴澜的个人幸福,才不会出现贺子衿抢到绣球,真千金的人生从此误入歧途的戏码。 更不该担心那对冷血的父子了。 -------------------- 还有半章,27号发~ 第34章 孤立无援(下) =============================== 为了得到大夫口中完整的消息,她只得咬了咬牙,背过身去假装揩泪,颤声煳弄道:「我既已嫁入宿州宫室,柱国府那边,兄长应当会处理……」 言下之意,无论从诲居的生活和将军府形成了多大对比,娘家那边,都不是已出嫁的女子插手的了。 形势紧急,秦鉴澜大脑转得飞快,但就怕这个匆忙编造的理由,会让胡大夫和夫人觉得,她这是随贺子衿去了宿州皇宫,过上了宿州贵族纸醉金迷的生活,从此再也不想回到柱国府,懒得管父兄的破事,让他们觉得她实在冷血。 即使这个通敌叛国的罪名,显然是因她而起。 果不其然,活了大几十年的胡夫人默立一阵,伸手挑亮了灯芯,语重心长地幽幽嘆道:「秦姑娘,我知柱国对你指腹为婚,你一定心存不满。生父如此,令你寒心,虽有养育之恩,但在将你送出去的一刻,你也就已经尽孝报恩了。如此一来,你既已到了宿州,又何必折回剡地,自投朝廷落网呢?」 「噢!」她瞪圆了眼睛,指指两脸相同担忧的夫妇二人,又指指自己,终于恍然大悟道,「你们这是觉得,我回镇北关,是想要回来给秦柱国求情?」 怪不得城门处,的确有零星几个士兵举着悬赏令,和进城的人比对。 大概是悬赏令上,画着她和贺子衿两张人脸的版本还没更新;加上李玄晏亲眼看着她和贺子衿的黑马,跑进了北疆,大概是觉得这边秦经武被捕的消息暂未传到宿州,她要回来也不可能那么快回来,于是城门处的盘查还是松懈了,让她顺利逃过一劫。 秦鉴澜额角沁出汗滴,暗自嘆了声好险。 也得亏她说做就做,昨天决定离开,今日马上动身,没给剡朝皇室反应的时机。 这大概也意味着……她实际上,并不如自己刚刚担忧的那般弱小吧? 「朝廷原意如此,」胡大夫皱着眉,忧心忡忡道,「你出阁前,相貌早已誉满皇城,后来却仍为了不违逆父亲,愿意下嫁质子。况且,质子在皇城的名声,向来很差。朝廷那边,大概是觉得以你的孝心和大义,关押了柱国和你的兄长,你也会乖乖束手就擒。」 朝廷好清奇的脑迴路,听得她发笑。 「他们自己做尽恶事,还敢把赌注押在我身上,赌我的品性,」她回想起柴房里昏黄的油灯,身后高高的柴捆,胖侍卫猥琐的表情,声音出奇地冷静,压着心底的怒意,「觉得我会谨遵孝道,这不是欺负女子么?」 这不是欺负,囿于封建遗毒,没像男子那样正经读过书,从小被灌输不知道什么思想的真千金么? 何况……最先作恶的,本来就是朝廷的人。 是李玄晏。 现在想来,那次谈话,也是她对李玄晏的滤镜,再度粉碎的时刻。那时的贺子衿,的确在她心中略占上风。 镇北关的清晨,云雾初开,那天贺子衿来到溪边,献宝似的,交给她自己跑去当铺赎回来的耳环。 一抹深碧,看得她心间些许荡漾。 那时他们的指尖拍打着奔过的溪水,说着话。在旁边浣衣的人看来,贺子衿一副不值钱的样子,笑着主动揽过洗衣服的活计,而她闲坐在一旁。旁人看一眼就要羞得不再看了,也是心里酸得牙痒痒,大都以为他俩亲密无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6页 实际情形是,过了没一会,秦鉴澜拨动着身前的溪水,有意无意地问起:「那日被困柴房,你是怎么发现了我?」 她想问的,其实是贺子衿怎么救下她,然后受伤的事。 毕竟她一点都不记得了,晕过去再醒来时,人已经在黑马背上,一路朝向镇北关。 然而见贺子衿从未主动提起那场险遇,秦鉴澜想着循序渐进,干脆从头开始,把想问的都问一遍。 第一件事,当是她被困柴房之时,贺子衿站在门外,拉开了门扉。 她一度以为是自己推开的门,正疑惑着怎会如此,就看到银纹玄衣的男人,从背后架着瘦小的小侍卫,匕首出鞘,眉骨上附着一层薄汗。 打斗过后,他喘息低沉:「鉴澜,我来救你。」 眉目俊朗,桃花眸却毫无笑意,抿着薄唇,与往日判若两人。 宛如从天而降,一下撞进她眼底。 可他怎么就发现了她? 贺子衿大概没想到她会问他这个,略微一怔,答道:「那夜你一夜未归,而我假装摔断手,后来又喝得有点醉了,迷迷煳煳的,睡了一整夜。」 秦鉴澜瞬间想到,那个轻盈翻下枝头的白衣身影,月色如水。 清朗的月色下,一意向她伸来的掌心:「鉴澜,我应承过你的。」 那时言之凿凿,回想起来,心中仍有风雷。过后也是轻嘆。 所以她只是点了下头,示意贺子衿继续说。 贺子衿手上浣衣动作不停,边洗边回忆:「第二天一早,李玄晏来到从诲居,说宿州大君再度反叛,让我赶紧离开皇城,不然会让你为难。我想想也是,即刻喊夏老头备马,准备出发。」 秦鉴澜听着听着,蹙起了眉:「怎么会?你早上就准备出城,可你把我救出来的时候,分明是晚上。」 「那你得感谢,从诲居有个好侍女,」贺子衿嘆了口气,「心莲告诉我,你前夜根本没回府上。我虽然要走,但不能这么匆匆忙忙地走。至少得了解一下,你跑哪去了。」 「你怎么就全信李玄晏的话?」秦鉴澜伸出手,戳了下他的衣襟,怒道,「李玄晏还跑到府上来了,话里话外都在逼你走,你就没想到,他可能在城门设了关卡,等着抓你?」 「正是如此啊,」他原本盯着手中的衣衫,此刻轻飘飘地转头瞟了她一眼,「我们后来出城的时候,不就碰到李玄晏了么?他势必是一早守在那里,检查出城的人,等我像惊弓之鸟那般,被他吓得马上出城。」 秦鉴澜不语,身体穿过一阵恶寒。 马车驶出皇城前,的确被李玄晏拦下。 那时她蹲在车帘边,听着车厢外李玄晏漠然而平板的语调,差点发出惊叫。 将她关在府外,假借关心秦鉴澜的名义,实则把宿州大君造反的消息告诉贺子衿,相当于宣告皇上马上就会管控质子和从诲居里的人,以此激贺子衿出城,又把守在城门口,等着当场抓捕贺子衿,好给他安个叛国名号。 这一切的一切,原来都是李玄晏计划好的么? 只是百密一疏,大概连李玄晏也想不到,以他们表面夫妻的关系,贺子衿还会在城里找她,一整天。 以至于第二天一早,他们真正出城的时刻,饶是李玄晏,守了一天一夜,也会体力不支,已有松懈;加上他们躲在茶商的马车内,贩运宿州雪芽的茶商身份特殊,才得以矇混过关。 他波澜不惊的眉眼,再度浮现在她眼前。 白衣胜雪,原来是凉薄的雪,浸透骨髓的雪,从青丝漫过头顶,要压垮她整个人的雪。 还有那句,李玄晏唤她名姓,声色温和:「鉴澜。」 ——我应承过你。 她伸手按在漫过的河里,肌肤上淌过奔流的溪水。水面上细碎的白沫卷过指尖,沾上一点,一下子甩不掉。 冷。 贺子衿见她呆坐在原地,一言不发,整个人打了个寒战,浑然不觉她心头恐怖,顺势自我夸奖:「好人有好报嘛。不枉我翻了大半座皇城,找了你一天一夜呢。」 银纹玄衣的男人,随即捧起一点溪水,开玩笑般浇到她手背上。 她低头望去。 原来贺子衿心细,看似玩闹,其实把她手上的浮沫沖洗干净了。 贺子衿看她望着自己重又干干净净的手,知道她察觉到自己的动作了,大大方方地笑说:「你从来没洗过衣裳,还是别碰了。我自己洗就行,过意不去的话,不如明天来洗点樱桃吃吧。」 纵使她沉浸在刚意识到李玄晏可怕的后劲中,也不由得心有暖意,嘴上答应一句,转过头望着溪水发了会呆,两人就回医馆了。 翌日,她手上果然有樱桃。只是她闲坐在溪边,自己边洗边吃,吃四五个,才想起丢给他一个。 贺子衿自然不生气,也就笑笑,旁人眼中,一脸不值钱的样子。 一连数日如此。 回想起来,意识到李玄晏面目的一剎,寒意透心。 作恶的人,起初就是朝廷的人,他自己品性不端,还敢赌她会按礼制来,乖乖捨身尽孝—— 却有一句话,蓦地炸响在脑中。 「我们后来出城的时候,不就碰到李玄晏了么?」 回忆里,贺子衿满不在乎的声音。 接二连三: 「正是如此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7页 「他势必是一早守在那里,检查出城的人,等我像惊弓之鸟那般,被他吓得马上出城。」 贺子衿低下头,细小的水花,扑在她手背上,洗去浮沫的污渍。 她笑笑,他也笑笑。 语气无限宠溺:「明天你带樱桃。」 他就这样,一步一步, 将他们围绕着这件事的对话, 轻轻揭过! ——那个时候,贺子矜的桃花眸低下去。 他眼底的神情,她又看清了么? 秦鉴澜足下趔趄一步,指尖扣住胡夫人及时伸出的手臂,才勉强站稳。 「怎么了?」胡夫人一惊,揽住她脱力而软成一团的身体,晃着她的双肩,「秦姑娘?秦姑娘!」 她颤着唇,失神地喃喃道:「他都……他都知道……」 贺子衿都知道。 贺子衿知道,李玄晏借着保护秦鉴澜的名义,故意把前线上大君反叛的消息,透露给自己。 贺子衿知道,李玄晏故意告诉他,一旦开战,皇上第一个拿来要挟宿州大君的,就是贺子衿自己。 李玄晏想让贺子衿当惊弓之鸟,马上出城。 李玄晏会把守在城门。 李玄晏会亲自抓住被他吓到,想马上出城的贺子衿,随即献给皇帝。罪名就是,质子叛逃,身上可能带着剡皇城的消息动向等,一切可以帮助宿州的消息。而四皇子英明神武,及时缉拿。 斯人当降罪,君心自有定论。 斯人当赏,斯人卫国有功,斯人神勇无他,民心自有定论。 李玄晏故意。 ——贺子衿知道李玄晏故意。 所以贺子衿没跑。 所以贺子衿没跑,但出了从诲居,再也没回去。贺子衿让李玄晏以为,他一介纨绔,大难临头,自然是急着出城了。 寻找秦鉴澜,只是个幌子。 他不告诉她,因为他将她当幌子,他心知肚明。 只是贺子衿拖延时间,让李玄晏高度警惕地把守在城门口,经过一天一夜的一无所获,不由得松懈下来的幌子。 找到了,便是带她一起走。 若是没找到呢? 便是自己躲进茶商的车厢,趁着李玄晏体力不支,就此离去,潇洒快意。 更何况,带她一起走,若还是不幸被李玄晏抓到,贺子衿是否心存一线侥倖,觉得李玄晏见到她,会对他们网开一面? 他看她还算顺眼,她的身份也对他有利。 他一回到宿州,环境稍为宽松,也不必利用她的身份。反过来,她一个剡都人,天生非我族类,自然不会被宿州人全然接纳,整日黏在他身边,让他看起来像是剡都的细作,自然也连带他不被宿州人全然接纳。 所以他现今要她走。 他看破一切,先前却留下她,还怕她知道,他看破一切。主要是为了,在奔逃路上,做一块挡箭牌吧。 他无情,却敢赌别人有情。 正对着朝廷无义,却敢赌秦鉴澜对父兄有捨身之大义。 胡夫人见到秦鉴澜阖上眼,又听她口中低语了一句什么话,花容月色却一片失去血色的苍白,急忙将耳朵贴到她轻颤的朱唇边,听她究竟在重复着什么。 「不愧为敌十三载,」她闭着眼,低声喃喃道,「不愧为敌十三载,不愧……」 贺子衿,你与剡朝,有家破之恨。 贺子衿,你与剡天子,有失去自由身之恨。 贺子衿,你与自己的生身父亲,有君臣猜忌之恨。 这些我都理解你。 所以我也理解你的笑脸,理解你的多疑,理解你的八面玲珑,理解你的一切不得已。 可是,我是什么? 是菟丝花吗?一路缠着你,意欲吸食你的养分。 是挡箭牌吗?或许可以帮着你,挣脱李玄晏。 是工具吗?回到宿州,你不必再那样极端地伪装了,于是我让位于舞姬。 在你心里,我究竟是什么? 我分明活生生,我分明独立,我分明完整,我分明是人,和你一模一样。 你和我,原本也一模一样。 …… 好冷。 从指尖开始,向心脏攀爬的冷意。 一寸一寸,将她冰封的极寒。 好想吐。 太冷了…… 闭上眼吧,就像回到母亲的子宫。 温暖,黑暗,宽容地包纳一切不甘,与一切蠢蠢欲动的不安定。 不必接触外界,再也不会有仇与恨了。 -------------------- 写的时候把我自己刀到了……这下小贺的作风问题升级成人品问题了。 跪求预收!现言《转行狗仔撞上前夫》,外热内冷的傲娇心机女娱记x直球醋精护妻的网游开发方,伪单恋,从重逢的冷漠到黏煳,再到后面真相浮出水面修罗场,到最后(he!) 以及武侠的《闲敲剑胆》,逍遥女山寇x铸剑师,大概是女仇人捡到失忆小狗的故事~ 第35章 自己的主角 =========================== 寒风骤来,吹得一地雪屑飞扬,潋滟开几缕昏黄的烛光。宫宇盘山矗立,高处更难胜寒,凝结的霜华半融,顺着屋檐拱起的弧度,淌下剔透的琉璃瓦,掉落成一串细线,砸在七太子寝殿的窗纱上。 蹿向房梁的炉火,烘烤得室内暖洋洋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8页 坐在檀木圈椅上的男人,左手支在桌上,托着半边酡红的面颊,一脸醺醺然的醉意。 酒精作用下,体温不自觉地升高,透出狼藉半敞的精壮胸膛,热气卷腾至颌下,扑得怀中的女子,侧脸亦是暖洋洋的。 轻薄的桃红衣衫,靠在贺子衿怀里,微微一动。 见他阖着眸子,女子从半松半紧的怀抱中挣了挣,施施然转过身来。 粉白的藕臂,自觉地满上一樽美酒,动作轻柔,将盏沿递至男人唇边。 温热的酒液,渡进贺子衿喉中。 都灵伸出手,宛若无骨的指尖,落在贺子衿侧脸的稜角上。 她体贴地拧了一条手巾,轻轻拭去贺子衿额角的薄汗。 闭着眼的男人,伸手将她搂过来,滚烫的唇形贴在她柔润的耳廓旁,低声说了句:「今夜留在这。」 都灵勾画过的艷红眼角一动,刚想娇声应答,却觉肩上手臂的力道更重。 贺子衿的声线,冰冷得像屋外的雪。 「你就睡在桌边,别来吵我休息。」贺子衿没睁开眼,就这样俯在她耳边,声音低沉。 唿吸分明近在咫尺,却因平板的情感,明明白白地提醒都灵,他的心距离她,向来远在天边。 炉火上下蹿动,光亮穿过桌边的两个人,在撕扯的窗纱上,留下两道看似紧紧相依的身影。 窗棂之外,无言注视良久的眼睛,直直盯到殿内的炉火熄灭,男人拥着女人的影子隐没在黑暗中,这才转开了视线,却被头顶的声响一惊。空中倏忽掠过一只通体漆黑的寒鸦,晶亮的眼球倒映出钩状的弦月,悠长的啼鸣拖着尾音,消褪在夜幕里,一下子惊醒了陷在柔软被褥中的秦鉴澜。她在黑暗中困惑地眨了眨眼,察觉到自己心里空落落的。 坐在她床边的胡夫人,耷拉着眼皮,困得脑袋一上一下的,下颌不断点着胸前。 听见她迷迷煳煳地醒转过来,在床上窸窸窣窣地活动,中年女子困意顿失,温暖的手掌探入秦鉴澜的被单,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秦姑娘,你刚刚这是怎么了?」胡夫人眉眼柔和,却是说不出的担忧神色。 枕上的秦鉴澜,一只手被母亲般的女子包裹着,体温透过寒冷的肌肤,支撑着她睁开了眼。 她望着漆黑的天花板,良久以后,只是轻声应答道:「夫人,我并无大碍,您不必担心……」 许久未说话的声音,一时有几分嘶哑,听得胡夫人不由得蹙起了眉尖。 曾经潋滟的翦水秋瞳,却失去了往日灵动的光泽,透着沉沉的倦意。 胡夫人从来善解人意,见秦鉴澜本已脱离剡皇城的危险,却又孤身返回镇北关,起初还说自己不是回来为父兄正名的,现在却又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还急得昏死过去,心中直觉,这件事大概率,与凭空从秦鉴澜身边消失的贺子衿有关。 但见秦鉴澜刚甦醒,胡夫人不敢主动提起贺子衿这一茬,只想着叮嘱秦鉴澜好好歇息,也就罢了。 怎料一直盯着房梁的秦鉴澜,眼风不经意地跳了跳,落在床边胡夫人的脸上,主动开口道:「夫人,贺子衿是怎样的人?」 胡夫人念及自己方才的设想,应答就有些犹豫,指尖摩挲着毛绒绒的被褥,一时没说话。 秦鉴澜主动抬起手,轻轻拉了一下胡夫人落在自己身边的手,触及她掌心的薄汗,勉强绽出一个虚弱的笑:「不要瞒着我。」 表情还是平静的,声线也是毫无起伏的,却说出了带有强硬意味的恳求。 胡夫人微微低着头,见床上病弱的女子,朱唇抿成了一条坚决的细线,眼底似是燃烧着炽热的火焰。 「贺公子他……他是一个,」胡夫人张了张口,觉得舌尖有些发干,寻找着腹内的词句,「……几乎完美无缺的人,只是二十年辰光,相比同龄人,不得已经歷了太多。」 床边的中年女子,掌心覆上秦鉴澜的额头,下一刻惊道:「你发烧了,我去给你煎些药来。」 就起身出去了。 背影匆忙,带着点罕见的狼狈。 简直像是在逃避她咄咄逼人的问题。 秦鉴澜闭上眼,额头只是微烫,头晕也只是一阵子的感觉。 她想胡夫人之于贺子衿的评价,倒也算客观,只是说出了在胡夫人的立场上,对贺子衿的所见所闻。大概多年来住在镇北关的胡夫人,早前也就和幼时的贺子衿接触过一段时日,后来再见到的贺子衿,已经滚过剡都的一连串刀山火海,那种心态,和人自身最无瑕的童年,又如何能相提并论呢? 何况胡夫人本不是爱抨击人的性格,自己看到的贺子衿是个良善人,自然也不想多提及这件事。 药液墨绿浓稠,盛了满满一瓷碗,隔着老远就散发出一股苦味。秦鉴澜捏住鼻子,强忍着胃部翻涌之意,仰头喝下了。 胡夫人满意地收好碗,帮着她将被褥拉过肩头。 意识本就昏沉,眼前刚黑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划过一道白光。 刀锋的冷白色,泛着金属特有的光泽。 荒芜的庭院,她抱着头,蹲在枯井旁。 身边倒了六七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横七竖八的,堆叠在一起。 一片沉寂中,利器破风之声,捲起庭院泥土的腥味。 只有一条轨迹,笔直地刺向秦鉴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9页 耳朵敏锐地捕捉到破裂的风声,秦鉴澜怔怔地抬起眼帘。 都说人将死之时,是会回想起自己这一生的。 她眼睁睁地看着匕首的那道白光,冷硬而无情地推向自己,一寸寸地逼近,脑海中却只是迴响着这句话,丝毫没有出现任何一帧场景,有关自己二十年来,短暂而无趣的人生。 或许是死前只有几秒的反应时间,流逝得太快了。 可是风声猎猎,师爷端在胸前的匕首,发出龙吟般的嘶鸣,分明悠长而优雅,穿过漫长的、重叠的时空。 仿佛过了整整一百万年。 却没迎来想像中的疼痛——莫非对方的刀太快,快到她来不及痛苦? 就这样毫无痛苦地退出,像是对她高高在上的怜悯。 身体蓦然一轻。 双腿离地,狠戾的力道,不由分说,圈住了她柔软的腰肢。 一道玄色的衣角,从天而降,将她紧紧箍进温暖的怀中,遮挡了在她瞳孔之中,急剧放大的匕首冷光。 她怔怔地抬起头。 率先闯入眼帘的,是死锁的齿关,从男人身体深处,压抑的一声低吼。 泥地上卷过残影,原本快到模煳的桃花眸,在她眼底重又清晰起来。 暴起的眼眶,染上一圈淡淡的猩红。 黏腻的鲜血,瞬间浸湿她腹部的衣衫。 她脑海唰地空白,心中一揪,失声大喊: 「贺子衿!……」 足尖传来扎心的刺痛感。 踹了一脚床架,秦鉴澜从噩梦中惊醒,双手用力扯着厚重的被子,喉咙深处爆发出模煳的吶喊。 胸口勐烈地上下起伏了一阵,气流卷过贝齿,从口腔一路向下,接连压迫着负荷超载的肺部。 温热的汗津,接二连三地涌出单薄的嵴背,顷刻打湿了衣衫。 回过神来,天光早已大亮。 胡夫人抓的那副中药很见效,加上整个人蒙在厚厚的被子里睡了一夜,刚刚又出了一身大汗,她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他们都彻底分道扬镳了,她才回想起那个场景。 先前她数次想要回忆,记起贺子衿受伤的那一刻,到底发生了什么,却无一例外以头痛告终。后来一件事接着一件事,贺子衿不提,她也就不再回想了,只是对贺子衿更好了些。 大概是,大脑觉得在清醒的情况下,回想起这些东西,会让她感到过于紧张,于是只能埋进潜意识中,让她在梦里再度身临其境。 秦鉴澜掀开被褥,扶着床架,在床沿坐了一会。 胡夫人不能整夜守在床边,却体贴地为秦鉴澜准备了新衣衫。 她换上有些宽松的袍子,静静地回想了一阵,才起身打算走出卧房。 手搭在了门把手上,她却略微愣住,停住了脚步。 上午的阳光透过窗纱,映亮了不算宽大的卧房,被褥上绣的花朵熟悉,床头的那把木椅,看着也很熟悉。 熟悉得令人心痛。 她的思绪不知觉地慢了半拍,钝钝地想了一下,才记起这是他们一起借宿医馆时,贺子衿的卧房。 想想也是,她自己原先住的房间在住所的楼上,昨夜她晕得突然,胡大夫和夫人肯定手忙脚乱,能及时将她转移到床上就是了,哪顾得上这是谁住过的房间。 唇角勾起一个苦笑,有些事情,叫她如何不怀念。 只是再怀念,也得扔下了。 只是心里有个小鉴澜,背过身去,口中低低地说:「能不能别扔下,轻轻地放在身后,就好了。」 语气与贺子衿如出一辙,像是他平日里,和被自己惹毛的秦鉴澜说话时,会脱口而出的恳求。 与李玄晏的温和有别,他恳求的神色是带着点委屈的,眼角耷拉下来,像被雨淋湿的小狗。 也是……伪装的么。 她硬下心来,手上一拧拉手,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 第36章 不似她 ======================= 一出门,就不合时宜地,撞进一场家庭讨论。 「我们不能把人家扔在这里……」 「原本谈好的日子,再不走,以后可能就没机会了。」 胡夫人犹豫不决的声音,和胡大夫低沉严肃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生生拦下了秦鉴澜走过转角的脚步。 她敏锐地察觉到,这场讨论关系到自己。 于是下意识地停在原地,贴在墙后,全神贯注地听着饭桌边,那对夫妇的谈话。 那头的胡夫人,听见夫君一反平日的轻松,辞色凝重,不由得陷入了沉默,显然是在思索。 见自家夫人有所动摇,一旁的胡大夫,痛苦地长嘆道:「云意!世态如此。这种紧要关头,再瞻前顾后,反而对谁都无益。」 胡夫人默然一阵,再开口时,细弱的声音摆动,几乎是挤出唇齿:「就没有什么两全之法,比如说,带秦姑娘一起走……」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渐渐小下去,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剎那的幼稚。 「……没用的,」胡大夫摇了摇头,声线染上颓然之色,「云意,你忘了,我们一家人此行,去的可是皇城。将秦姑娘带在身边照顾,把她载回皇城,不正中了朝廷那些人,想抓住她威胁贺子衿的下怀么?秦姑娘现在还是悬赏犯,将她带去皇城,不就是害了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0页 胡夫人应答,带着些哭腔:「这些天惊醒无数次,梦里都是当年北疆上,浩浩荡荡的流民。我们年轻时,以为秦柱国平叛,天下大定,方才敢于相互许诺,留居在镇北关,正是为了离皇城远远的。不过十年,天下怎么又乱了呢?」 桌上一阵响动。墙角遮挡了秦鉴澜的视线,她看不见前方发生了什么事,但轻而易举地想到,大概是胡大夫伸出手,握住了云意夫人的双手。 但听他声色和缓下来,却带着穿过经年的坚毅:「你放心……我早已不是十年前那个怯懦的毛头小子,相同的事情,绝无再次发生的可能。」 虽然不知道他们经歷了什么,秦鉴澜却听出他说这话时咬着牙,一点不像事业有成、家庭和睦的中年人。 「我看见她,」云意夫人低低地答道,「像是看见当年的自己,当年的我们。」 「不必……」墙后传出一个虚弱的女声,略带着几分笑意,「不必因为我,放弃你们离开的机会。」 一袭蓝袍轻摆,女子小步拐出墙角,吓得拥抱在一起的夫妇二人一惊,连忙分开,各自正襟危坐。 「秦姑娘,」云意夫人轻咳了一声,面上还染着被她撞见他们亲密的举止,而不好意思的红云,「这一周来,从北疆南下的事情,一天比一天查得严。错过跟我们一起离开的时机,恐怕以后……」 「像胡大夫说的那样,」她抬起琥珀色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二人身前的木桌,「我就算南下,去不了皇城,又能去哪里呢?」 对面一时没了响动。 「所以,不必因为我,就放弃你们离开的机会。」她咬了咬下唇,说完了这句话。 秦鉴澜知道,如果自己一直不露面,也不表态,势必引起胡家内部的争执。 既然她哪里都去不了,还不如暂且留在跌打医馆,待在自己尚且熟悉的地方。 云意夫人还想说什么,秦鉴澜转了转眼珠,忽然拍了下手,故意流露出喜色:「夫人,你不是一直和贩运宿州雪芽的马帮,有点小生意的来往么?到时候有什么事,我找他们带我去皇城就是了。」 「你呀,人家和你非亲非故,」云意夫人原本因她突如其来的表态更加心烦,听她一脸纯真地这么说,虽心知秦鉴澜是想让他们一家人毫无后顾之忧地南下,但被她说得气极反笑,怜惜地为她斟了一杯茶,「再说茶老大进城也要通报备案的,怎么会随便答应带你一起去……话说回来,你又是如何得知,我和马帮有点小买卖的?」 秦鉴澜眼睫一低,尚未来得及回话,一旁认真听了许久的胡大夫,适时出言提醒道:「贺子衿那孩子是知道的。再说,本来就有皇城那边的人在,你带秦姑娘过去交待一下,茶老大或许会帮我们。」 正如他所说,那天夜里,是那个银纹玄衣的男人垂着头,桃花眸盯着地板,口中说着倘若她要留在镇北关,可以跟着胡大夫学药草,或者和胡夫人去做点宿州雪芽的小本生意,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就这么闲下来。 只要她想。 回想起来,他说这些话时,未必没有一点真心。 毕竟给她画饼,让她放弃在宿州继续缠着他的生活,于已经回到宿州的他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靠着他关照几句话,她若是选择留在镇北关,的确可以这样生活。 靠着他关照。 离开剡都的悬赏令靠他,去宿州的路上靠他,留在镇北关过安稳的小日子还靠他,秦鉴澜的一切,怎么都要靠贺子衿! 她咬了咬牙,抬起眼睛,翦水秋瞳中涌起潮浪:「说到底,即使父亲视我为无物,我也不该让他和兄长,承担我和贺子衿私逃的过错。将门风骨如此,我到底还是秦氏余脉,自己惹的事,就要自己亲手解决。」 「你的意思是,」云意夫人一怔,将茶盏搁在桌面上,瓷碟与木头撞出轻响,「莫非,你想跟马帮一同去皇城,救你父兄?」 一点温热倾泼在手背上,中年女子不甚在意地拂去茶水,蹙眉道:「若不是柱国执意要为你比武招亲,你就不会嫁入从诲居。你不嫁给贺子衿,柱国现在也不会在皇牢中。这本是他自己的因果,你却揽到身上,还嫌不够乱?」 秦鉴澜说完那些话时,瞬间也觉得自己因为想到贺子衿而有些恼羞成怒,的确不该再将自己往皇城的火坑里推,一旁的胡大夫却开了口。 「非也,此事说来蹊跷,」眼见云意夫人一心扑在秦鉴澜这边,一直跟着秦鉴澜的话理智思考的胡大夫,连忙摆了摆手,若有所思的样子,「这些事情,表面上是因秦姑娘随贺子衿叛逃而起。但柱国早年立下赫赫战功,就算教子无方,本来也罪不至死。依我所见,秦姑娘暗自南下皇城,未尝不可。」 一字一句,烙在秦鉴澜脑海中。 她握住茶盏,眼神一动:「你是说,有人故意责难秦家?」 「正是如此,」胡大夫抚着颌下的短髯,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秦姑娘,你先好好想一想,这些年时间,你父亲有没有树过仇敌?」 「我……我一直在府内,不太清楚……」说着说着,秦鉴澜的声音,不由自主地细了下去。 废话,她一个穿书的,看得又一目十行,哪里清楚秦经武有没有死对头啊?重点都放在感情戏上了好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1页 「不过,」秦鉴澜急忙补充道,「胡大夫说得是,我可以先跟着马帮到皇城,徐徐图之。说起来,马帮进皇城的路那么复杂,他们这几天等不到我,大概会放松警惕,以为我还在宿州。」 身为守卫军将领的李玄晏,可是亲眼看着她,一路跑进了北疆。 「秦姑娘,你有如此心志,我不能拦你,」云意夫人收回手,看她的目光满是怜惜,「只是从镇北关去皇城,马帮带着大批茶叶,要走上一段时日,一路艰险。好比说你戴的这副耳坠,就是贺子衿央我,辗转找到茶老大,从他们必经之路的深谷中,敲山採石得来的。你我这样,自小生养在闺阁里的,怎么和马帮同行呢?」 云意夫人极力劝她不要南下皇城,以至于先前还知道绕着贺子衿说话,而今算得上急得口不择言,顾不上可能伤害到秦鉴澜,都把贺子衿和真千金的定亲信物搬出来说了。 秦鉴澜指尖抚到耳垂,触及那处晃荡的冰凉,唇角扯出一点单薄的笑意:「自身有不可方物的美姿,确是不该沾染半分危险。」 云意夫人听她这样说,弯弯绕绕,但意思还是听了自己的劝。刚想点头,却听那边的秦鉴澜,幽幽地说道: 「艷惊四座的花瓶,有专人看守时,摆在那里,自然不会破碎;若是有朝一日,她发现身边人一个个远走,一个个背叛,她不保护自己,谁又能真的做到,让她安心地,闭着眼过一辈子?」 秦经武、李玄晏、贺子衿,爱而无力,或是压根不爱。 这又与现在的她何干? 年轻女人垂下眼睫,朱唇啜了口清茶。宿州雪芽放得凉了,苦意透上来,舌尖微麻。 喉间却隐隐有回甘。 点亮了翦水秋瞳眼底,一片决绝。 云意夫人愕然,不禁看着年轻女人。 从宿州回到镇北关,倒在跌打医馆里,一夜之间,秦鉴澜竟像是换了一个人。 步步走来,一身散发出果决,不似剡地女儿家。 是云意夫人不曾见过的大气之姿。 许多纷乱的辰光过去以后,满头银髮的云意夫人,坐在镇北关街角那棵饱经风霜的皂角树下,望着冬末春初还来不及伸长、绽出幼叶的新枝,偶然回想起这一天。记忆里的秦鉴澜端着茶盏,一张倾城倾国的花瓶脸,和他们谈到谁能让花瓶安心闭眼过一辈子,口吻却毫无起伏,平淡得像是在讲述与乱世之中最着名的那几个男人,和那个誉冠剡都的女人,全都毫不相干的闲事。日光和煦,孙辈的藤条球顺着小径,悠悠滚到木摇椅旁,触到云意夫人的绣花鞋底,却拉不回她沉浸在光阴中的思绪。这个一度被后世尊为「乱世中最后一个真正名门」的女子,如今早已垂垂老去,此刻却蓦然醒悟,其实天下的女儿家也分很多种,既有她这样要端着优雅,大半辈子不得休憩的闺阁千金,更有不愿被闩在府邸中的侠骨快意,秦鉴澜只是不似她自己。 …… 再见到茶老大,是次日午后。 此前,秦鉴澜虽赢得了胡大夫和云意夫人的默许,两人也决定带她去找马帮,让她随马帮一路南下,但马帮当日还在镇北关外,尚未进城。因而饶是秦鉴澜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一条推进剧情的新路径,也只能在跌打医馆内,再留宿一夜。 三人早上探讨完毕,云意夫人走去厨房揉面,给胡家人准备接下去的干粮。原来胡大夫和云意夫人从前是皇城人,云意夫人把中间曲折草草带过,只告诉秦鉴澜,说十三年前的战乱结束后,他们就定居在镇北关;这会皇城的亲人眼见天下要乱,先是来信,接着派了车马,执意接这家子南下回皇城。 「也就是俗称的氪金玩家。」秦鉴澜低着头,一笔一划地把脑海中的思绪写在信纸上,抬起毛笔才觉得不对劲。 古代背景的书中人,哪知道什么是氪金玩家?她看了两眼,大笔一挥,信纸上再多一团浓黑的墨渍。 举起信纸一瞧,见到原本洁净的纸张,东一团墨点,西一条横槓,被她画得七零八乱,自己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兑现承诺,早上刚结束和胡大夫、云意夫人的讨论,下午就坐在卧房的暖炉旁,给道伦梯布写信。 还特地让他先别回信,因为自己往后的半个月,跟着马帮南下,指不定每天在何处落脚,信又会寄往何地。 只是秦鉴澜小时候没专门学过毛笔,写信时不懂要悬着手腕,起初常常是边想边写,笔尖一直定在原处,回过神来,发现草纸上晕开一大块墨汁。再就是不懂写毛笔字的用劲,写撇捺时太用力,漾开的墨痕模煳了原字,不得已只好一笔一划地轻轻写,后来为了追求写得快,笔画常常就歪歪斜斜,煞像乌龟乱爬。 青衣男人让她写信的理由,第一眼看上去是堂而皇之的,「是为了他们三个人的安全」,待她仔细想想,却觉得不无道理,也就提笔写了。 但她觉得散伙就是散伙了,心里压根不想向宿州人报告自己的近况,也懒得管道伦梯布能不能看懂。 于是秦鉴澜心安理得,自动忽视了乱七八糟的纸面,继续往下写道: 「镇北关看上去还好,暂时没看到战乱的影子。不过我刚到此地就又要启程,也看不出镇北关较前些时日,有什么变化。」 其实是有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2页 吃午饭前,秦鉴澜去了一趟那个小小的当铺。 依旧是破旧剥落的店面,阶下却排了一长串的队伍。有男有女,都是矮小的中老年,皮肤黝黑,紧紧包裹着各自的羊皮袄,衣物脏污得辨不出原先的色泽,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还不约而同地背着瘪瘪的布袋子,里头散发出羊腥膻和奶制品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一看就是穷苦的宿州牧民,背着各自的财物,过来换银钱。 所有人都死气沉沉的样子,无言地等候着,却也忍不住伸出头张望,看自己前面的人,离开当铺时小心翼翼地往衣兜里塞了什么。 大多都是一点铜板,只有一个牧民,看见掌柜手心里闪着细碎的银光,双眼立刻大亮起来,一把抓过碎银子,眼睛不转地盯着数了几下,匆匆塞进布袋里,拖着羊膻味和奶制品味的袋子,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像是怕别人抢劫他。 他身后的牧民,看到碎银子时一阵羡慕,待到自己走上前,拿到的又是几枚铜板,不满地嘟囔了几句宿州话。 店内的掌柜,立刻大声斥责了几句,也是兇狠的宿州话。 牧民立刻捂住铜板,拎起袋子离开,脚步声飞响。 秦鉴澜就站在队伍后面。一脸沧桑的中年掌柜,刚看见她脸的时候还没什么表情波动,视线刚扫到她颊侧的碧玉耳坠,一脸记忆復甦的样子,立刻摆起了手:「姑奶奶又来当耳坠?我们庙小,已经当不出上周给你的银两了。」 「刘掌柜记性极好,」秦鉴澜面上一笑,心里却钦佩当铺掌柜不愧是专家,看见她在书中「倾国倾城」、「誉满剡都」的脸都没想起来她是谁,刚看到她的耳坠,立马就想起她来了,「我不来当东西,就是路过。」 「有什么事就问吧。」刘掌柜见她从善如流地站到一旁,给走上前典当的牧民留出位置,语气也就缓和下来。 「他们拿家里的东西,换剡地的银钱,回宿州能用么?」她本想问其他事,可见到源源不断地有人走上前,从布袋中拿出不值钱的碎宝石、镀铜器皿一类的,再换回少许铜板,不由得问道。 「这就要问宿州的那位大君,」刘掌柜哼了一声,却有些愁眉苦脸的,「天天在北疆搞点小动静,一副要正式宣战的样子。集市上的摊贩,一边摆摊卖货,一边准备随时南下避难,现在只收南下途中用得到的剡钱,都不怎么收宿州物产了。倒逼得这些原本来镇北关用牛羊肉、奶制品换东西的牧民,要把自己的东西换成剡钱,才能去集市上买东西。」 「那他们原先带来的牛羊肉和奶制品呢?」秦鉴澜蹙眉。 「数量多的、有口碑的,继续南下贩运,一路运进皇城;至于数量少的,找不到想要肉类和奶制品的,」刘掌柜接过老牧民递来的镀铜油壶,手上抚摸着,却一直目视前方,没转头看秦鉴澜和老牧民一眼,「一直放着,最后臭了呗。」 他顿了顿,从柜子里抓出一小把铜板,朝后边的牧民喊道:「散了啊散了啊,今天就到这,多了的当不了。」 又用宿州话重复了一遍,后面的人就嘟嘟囔囔起来,慢慢散开了。 那个收到最后一把铜板的老牧民,直直要跪在当铺门口,感激不尽地念叨着宿州话,好像还要给刘掌柜磕头。 刘掌柜一言不发,背过身去,整理着店内的东西。 秦鉴澜连忙走上前,扶住老人,一下子愣住了。 老人沟壑纵横的双手,黄褐色的皮肤,一块块皱起来,沾满草木尘灰。 他手里的铜钱分量比别人更重,而刘掌柜自始至终没有低下头,看一眼老人干瘪的手。 或许只需要这一眼,他这个在镇北关经营多年的当铺掌柜,也会像现在的秦鉴澜,这个年轻女子一样,禁不住地鼻头一酸。 笔尖悬在草纸上方。 她真的很想写,「大君为什么要执意攻剡?满手脏污,沾的是宿州人自己的血!」 生生地止住了手。 栗褐色的翦水秋瞳眼底,一点墨水顺着千万根狼毫滚动,汇聚到笔尖。一滴浑圆的墨珠,沉沉坠下来,砸到信尾落款处,一圈圈地晕开,由浓至浅,映在青衣人的眼中。 摘星楼顶,寒风凛冽,暖手炉中的那点炭火噼啪作响。焰苗唿哧,争先恐后地,往青衣人白皙得不似宿州人的手上蹿动。唿哧一声,燎着了信纸的页角。 信纸被涂抹得七零八落,很影响看信的心情。他皱着眉,耐着性子,大致读懂了,又急着把信烧掉。 可以确定的只有……秦鉴澜,暂时安全了。 看着草纸上的字迹在火焰中急遽扭曲、皱缩、变黑,道伦梯布总算松了口气,还不忘吹一下炉底。 今夜落着细雪,纸灰混着炉灰,被捲入寒风,混在夜幕星星点点的白色中,一下子看不见了。 摘星楼下,殿宇成林。 有人倚着窗棂看雪。颀长的侧影,刻在身后的烛光里,怎么都融不进去。暖黄正中的黑色,冷冷地抱着双臂,像是原本圆满的故事正中间,蓦然浮出的罅隙。一道裂纹,上下贯穿。 仿佛与天光永生割裂,天然对立。 一小片余烬,随着漫天雪屑,纷纷扬扬,都倾倒进桃花眸底。 -------------------- 已经开启全书段评~ 第37章 临行多琐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3页 =========================== 秦鉴澜听闻云意夫人要带自己去见进了镇北关的茶老大,翌日清晨特地早起,对镜梳洗了一番。 从宿州带来的值钱细软都用粗布包裹着,放在医馆的卧房中;她自己穿着素净的灰蓝色绒袍,只戴着寸步不离的碧玉耳坠,浑身上下清清爽爽的,想给茶老大留下一个利落的印象,令对方觉得她并非一般的娇弱女子,因而愿意带她南下。 事实证明,属实是她多虑了。 背影万分眼熟的中年汉子,被晒成浅褐色的皮肤在雪地上格外显眼。中等身材弯下腰去,擦洗着自己身前黄褐色的高头大马。 刚听到后头传来脚步声,汉子立即停下手中的活计,回过头来,恭敬地开口喊道:「夫人。」 这厢的云意夫人点了点头,秦鉴澜站在中年女子身侧,悄声问:「北疆是只有这么一个茶老大,做马帮生意么……」 眼前的汉子,赫然是那天把她和贺子衿塞进马车里,鱼目混珠,带他们离开皇城的人。 想想也是,一本小说就这么厚,看起来同时和贺子衿与云意夫人相熟的马帮茶商,还能有几个人? 「陈老大可不是普通的马帮茶商,」云意夫人打量着茶老大的黄褐色雄马,一脸满意的模样,「宿州人来来往往,众多贩运宿州雪芽的人,能拿到朝廷许可令,一路把宿州雪芽从北疆运进皇城的茶商,却是屈指可数。陈老大正是其中之一,从镇北关到皇城的线路,已经走了十几年,这次也不会有什么波折。」 「还请夫人放心,从我爹那会开始走的线路,自然不会出什么意外,」陈老大听见胡夫人毫不吝啬的赞扬,嘿嘿笑着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要说许可令什么的都是小事,能有今天的活计,全靠夫人平日赏光。」 「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平日里那点小买卖,」云意夫人笑笑,话锋轻轻一转,「既然陈老大感谢我,不如就帮我一次,将这位秦姑娘送上皇城吧。」 陈老大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低下头来,搓了搓双手,犹豫道:「这位秦姑娘,我是记得的。前几周不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刚从皇城出来么,怎么这会还要回去?」 中年汉子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继续补充:「近几天皇城那边,对秦姑娘来说,不太平吧……」 言下之意,在陈老大看来,秦鉴澜的父兄刚被投入皇牢,她这会再南下,简直就是上赶着,去给朝廷当要挟贺子衿的人质。 况且,再见到秦鉴澜,她身边却少了那个银纹玄衣的身影。怎么看都像是贺子衿拒绝自投罗网,还把自己的夫人赶回剡地。 莫非他们二人起了矛盾,要到分道扬镳的地步……若是如此,秦鉴澜一介女子,贺子衿就这么让人家孤身潜回镇北关,未免太落井下石,并非他所相识的那个宿州质子。 却有脆生生的话音,及时截断了陈老大发散的思绪。 「陈老大,」秦鉴澜望着茶商紧张而谨慎的面色,唇角弯起一个温和的弧度,「我出身将门,并非终日做女红的寻常小姐。父兄的事,我还有打算,只是囿于身份,不好回皇城。此去艰险,陈老大见多识广,还望出手相助,日后定会报答。」 语气原本平淡无波,字句却如投石入湖,几声响动。听得陈老大和云意夫人,心中俱是一惊。 灰蓝长袍的女子,面庞上笑意盈盈,那双温润的翦水秋瞳却不笑,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 云意夫人连忙挽起秦鉴澜的手,打圆场道:「我无法相随,只有拜託陈老大多加关照。」 去意已决,饶是走南闯北多年的陈老大,也不由得对秦鉴澜另眼相看。 即使带逃犯入皇城,一路犯的都是欺君的死罪,但他原先看在云意夫人和贺子衿的份上,本就有些动摇;现在见秦鉴澜一脸果决,看着也不像是只坐在闺阁里的娇小姐,不会给马帮拖后腿,也就应许下来。秦鉴澜自然是一番感谢,但并非喜不自胜的样子,仿佛认定,无论个中过程如何,他最后都会答应她。 又或许,只是她看上去,隐隐与陈老大记忆中,那个会搭着贺子衿的手臂,匆匆攀上马车车厢的年轻姑娘,不一样了。 她脸上缺失了十八九岁的热烈,喜怒不再形于色。 且不论变化是好是坏,但的确让敏锐却内心质朴的茶老大感到陌生,也摸不着头脑。 只是在确定好出发时日之后,他从怀中翻出半张手绘的羊皮地图,想给秦鉴澜说明一下马帮的南下路线时,年轻女子咬了咬丹唇,犹豫片刻后开口问:「马帮南下的时候,会路过开採碧玉的地方么?」 「你说敲山採石的地点?」陈老大用指节敲了敲自己的额角,不甚在意地回答,「此地名为幽涿山,正是我们要途经留宿的。」 中年男子自然没察觉她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看她没什么异议,就收起半张残图,和云意夫人寒暄几句,迳自离去了。 茶老大的背影刚转过街角,云意夫人率先轻拍着她的手背,疼惜地关切道:「鉴澜,□□那个不省心的,怎么肯让你一个人来镇北关啊?」 令她措手不及的问题,秦鉴澜修修补补初有成色的心脏,瞬间坠落下去。 大半天下来,虽然跌打医馆内,无人向秦鉴澜提及有关贺子衿的问题,但这个话题,毕竟是虽迟但到了,施施然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4页 「……没有啦,」短短挣扎了几秒,她最终决定向云意夫人撒谎,勉强勾了勾唇角,「只是他在大君那边,实在走不开。我自己到底放不下柱国府的事情,想暗自回来看看。」 云意夫人听到「柱国府」三个字,立即瞪圆了杏眼,似乎是想再骂她不必给自己揽事之类的,最终只是长嘆一声,摇了摇头:「我只希冀,你不必后悔,自己所做的每个选择。」 听得秦鉴澜心中一涩,轻声应道:「嗯,不后悔。」 算是云意夫人临别前,对她行为的默许。 或者夫人纯粹觉得她一时清醒,一时不可理喻,而自己傍晚就要离开镇北关了,多说也无益。 云霞绯红,金日西沉,孩童的喧闹逐渐消逝,街角在宵禁下一片萧索。午后的对话虽不甚合意,但云意夫人坐进马车车厢时,依然素手捲起一边布帘,望着身无长物的年轻女子,就这样孤零零地立在跌打医馆紧闭的大门前,一身灰蓝在寒风中微微打战,仍是没来由地湿了眼眶。 「后会有期。」她从雪地上抬起眼光,朝着车厢的方向,轻轻挥了挥手。 「后会有期。」云意夫人放下车帘,在心中默想。 一旁的胡大夫,紧紧抿着嘴唇,大概在脑海中演练,自己进皇城后该做些什么,兑现临行前对夫人的诺言。而年龄尚小的儿子,只知自己要去往未曾一见的皇城,早已兴奋地胡闹了一整天,这会困得上下眼皮打架,连对秦鉴澜说一句「姐姐再见」都十分勉强。 马蹄声踏过,车轮缓缓滚动,雪地上留下一串前行的印记。 车厢在视野中逐渐缩小,直至彻底看不清了,秦鉴澜才收回远眺的目光,抬手按上身后的门。 终于又剩她独自一人了。 或许从头到尾,本来就该是她独自一人,替真千金延续性命? 人果真是贪心的。 起初她想改写剧情线,只要能活下去,说不定就有回到现实世界的那天。 所以只要对方能帮助她活下去,她就可以跟从对方。 后来她不想要那种给贺子衿当工具的生活,也不想成为李玄晏在朝廷向上攀爬的台阶。 好在现在摆在自己眼前的,是一条崭新的道路——父兄即将问斩,是否有人在背后捣乱,想打压柱国府? 那便由她,由她这个起初一错再错,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而今不愿继续成为谁的依附的人,背负起真千金的身份,一路重返皇城,替秦鉴澜查下去吧。 只是这些隐秘的思绪,这些波折,都无法与他人诉说,只有默默鼓励自己而已。 「镇北关向南,中途的第一个城镇,名为涿下。」 临投递给道伦梯布的信件,秦鉴澜想了想,还是重新坐在医馆中,取笔研墨,稍作补充。 「此地坐南朝北,背靠幽涿山,一路险峻。依茶老大的意思,马帮要在涿下城中贩运宿州雪芽,顺带整装,预计停留三日。」 笔尖一滞,继续写道:「你若要回信,请寄往涿下城的『寻月客栈』。」 最后,本想潇洒上书「秦鉴澜」的她,念及自己如今的逃犯身份,咬着笔桿,蹙眉思索了一阵。 信纸在炉火中捲起边角,扭曲、焦化,最后落进炭灰中。 道伦梯布洒起和炉灰混成一团的纸灰,刚松了一口气,还是禁不住地回想起,在全信末尾,那个宛如鳖爬的代号,是不是藏着秦鉴澜别的什么意思。 实在是太奇怪了,就算是信不过他这个收信人,不想在落款写出真名,谁又会给自己起那么一个拗口的代号? 信纸成灰,他脑海中还浮现着三个毛笔大字,扶额苦笑了一声。她大概是觉得,自己在引领什么新型的潮流? 一天之前,远在镇北关,秦鉴澜眼睛一亮,抓起笔,歪歪斜斜地落款道: 神秘人。 -------------------- 这里用了哈利波特的梗~ 第38章 我想赢 ======================= 雪落了一夜,纷纷扬扬。翌日初醒,守卫军的驻地,一片皎洁的净白。 天光方才大亮,李淮衣早已盘腿坐在营帐内,大手捏着一份薄薄的纸文,皱着眉阅读。三十来岁的男子,一身铁制轻甲,头髮缠在脑后,露出一张古铜色的脸。分明是剡都出生长大的男人,多年驻守北疆,三十来岁的年纪,面容却像是逃过了草原的白毛风和飞沙,剑眉星目、神采依旧,仅仅添了三两道皱纹;似在少年感的快意中,沉淀了几分可靠的稳重,更让人信赖。 帐内陈设简单,几件桌椅、一盏油灯,地上草草铺了一卷被褥。李淮衣随性地坐在被褥旁,傍近暖身的小炉。 雪色透过布帘,映进帐内,拉长了门外的身影。 掩住门口的帘帐掀起一角,寒风涌入,吹得炉火跃动几下。 也吹得李淮衣身周一凛,然而他姿势不改,依旧捏着文书,聚精会神地看。 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放下门帘。 白衣胜雪,眸色淡然。年轻男子绕进帐内,单手拎着一个小龛,搁在滚烫的暖手炉顶:「皇叔,该朝食了。」 「才回去一个月,说话又文绉绉的,跟宫里那些人一样,」李淮衣哼道,啪地一声丢下文书,伸了个懒腰,伸手揭开盖子,「这面里的羊肉,烧得香。是找附近牧民买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5页 李玄晏不甚在意地笑笑:「皇叔,吃早饭了。前两天在镇北关找宿州人买的,就是顿顿都吃牛羊,时间一长,又会不习惯。」 李淮衣咬着羊肉,默然良久,才说:「牧民苦得很。」 这边的李玄晏立在原地,一时没答话。见他淡然的面容,身着轻甲的男人惋惜地摇了摇头,重又挑起一筷子粗面。 白衣男子弯下腰,拾起叔叔脚边的文书。粗略读了两行,丹凤眸中划过一丝愕然。 「这种事怎么不告诉我?」他立即抬起头,目光锁在一心吞咽的李淮衣身上。 李淮衣被侄儿炯炯如炬的目光一烫,吃面的动作却没停,依旧不紧不慢。 直到感觉李玄晏的目光要在身上擦出怒火,他恰好吃完最后一口,放下双箸,淡淡道:「还记得你刚来那阵子,我教过你什么么?」 年轻人顿了顿,对答如流:「忍。」 多简单的一个字,他想要记住,易如反掌。 看着对方悠闲地喝起面汤,一脸风轻云淡的样子,李玄晏忍不住上前:「我忍了,硬生生放走了贺子衿。」 「所以皇上怪罪下来,你就忍不住了。」李淮衣抬起眼帘,「记倒是记住了一个字,这种时候,还得想得起来啊。」 「可朝廷指派的剿匪一事,的确有益于挽回我的失职。」李玄晏有些不服气,但声音还是缓缓地低了几分,「这种时候,我难道不应当立即率兵,让朝廷看见我的决心么?」 「玄晏,说你听不进去,」李淮衣嘆了一声,从暖炉顶取下食龛,「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你可不是都城哪条街道上的野小子,你在我这里立了功,是镇北守卫军的少年将领。天子却把你调离守卫军,让你去幽涿山剿匪,这不是责罚你,又是什么?偏你年少气盛,马上就想整装待发,可你对幽涿山又了解多少?若你不事先准备,又搞砸了事情,到时候岂不是罪加一等?」 此话一出,掷地有声。 更像一记石子,砸进李玄晏的心湖,重重下坠。 他阖上流光的丹凤眸,再开口时,声色喑哑:「皇叔教训得是。是我太心急,一时倏忽了。」 随后拎来一旁的锡水壶,三两下拆落暖炉的顶板,放在火上。 李淮衣眼疾手快,一把拦住了侄儿想往水壶里添东西的动作,起身走到帐外。 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一捧白雪。轻甲穿过营帐,将新雪装入水壶。 焰苗舐着壶底,待到一壶雪水漾开,男人才满意地指挥道:「放吧。就知道你去镇北关一趟,要带宿州雪芽。」 李玄晏依他所说,取出怀中的茶叶,从壶口洒入。 叶片一烫,壶嘴立即漫出别样的清香。两人一致停下动作,目不转睛地盯着水壶,等雪水烧开。 奶白的蒸汽从壶嘴腾起,好似一片轻云。李玄晏上手揭开壶盖,但见壶内咕嘟冒泡,掰碎的叶片翻滚,雪水虽染上淡淡的茶色,却依旧清亮。 清苦的香气弥至鼻尖,他端起茶壶想找瓷盏,眼皮下却有一只大手,推过两只喝酒的大碗来。 李玄晏手上一滞,犹豫道:「皇叔——」 翘起腿的李淮衣,爽朗大笑:「怎么,军中喝酒的大碗,还盛不起一壶茶?」 年轻人心服口服地摇了摇头,注满了两碗清茶。 李淮衣端过一碗,示意李玄晏自便。白衣男子立在一旁,唇边才触及碗沿,却看见轻甲的将军,不由得一怔。 他席地而坐,支起一条腿,一手随意地倚在膝上;另一手捉酒碗,将雪水煎茶渡入喉中。第一眼看去,会觉得李淮衣不过一个随地喝酒的士兵,可李玄晏看到的,却是男人啜着热茶,悠然的神情。 雪水煎茶,还是顶级的宿州雪芽,平常人接触不到的东西,李淮衣喝得平平淡淡,既无赞嘆,亦无做作的品味,只是一口一口。 犹如十余年前,那个尚未前往北疆,终日在皇城中,袖着手无所事事的局外人,淡然如斯。 再不拘小节的坐姿,也难掩李淮衣身上的气度。 守卫军的真正将领、当朝天子的异母胞弟、秦柱国的后继者,李淮衣将军,做的是雪水煎茶的高雅之事,却端着街边粗人用的大酒碗,与侄儿席地而坐。北疆丽阳高照,雪地反射着日光,帘帐隔断寒意,帐内暖意融融、清香四溢。一口宿州雪芽回甘,当事人搁下见了底的酒碗,心满意足地轻嘆道:「玄晏,你午后再来,听我叙叙幽涿的山匪。」 李玄晏知道叔叔愿意教他,心中高兴,却又想起淮衣的指教,连忙低眉道:「是。」 将军好笑地一拍侄儿的肩膀,朗声道:「在我这儿装什么!还不快出去干活,组织今日的巡查。」 白衣的年轻人却不动身,沉声问:「假如我这几日发现了贺子衿,还需忍么?」 李淮衣的目光瞬间收束在年轻人平静的眉眼上,剎那一顿,随即缓缓松开。 他指腹抚着碗底,笑问:「这种时候,倘若我说要忍,你还肯听么?」 「皇叔,」李玄晏低着头,语气淡淡的,「只有你教我最多,你的话,我自然要听的。」 两人之间的空气一沉,他提着食龛,背过身,掀起帐帘,快步出去了。 李淮衣望着那道白衣的年轻身影,融入帐外的雪色中,顷刻敛起眸底一切笑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6页 他垂下眼睑,睫尾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和我不同,你想赢。」 ……我想赢。 李玄晏想起生生从自己面前逃脱的那匹墨色宿州马,马背上紧紧依靠着彼此的一男一女,以及远在南方的二三事,宽袖底下的手暗自握成了拳。 脑海中有一个声音,重复着,从微弱到坚定:我想赢。 被一目十行的秦鉴澜跳过的,书中某处不起眼的片段,这样描述道:将门千金与质子成婚当日,玄晏被接入宫中,随后前往镇北守卫军,在皇叔手底歷练。后来乱世烽烟,李玄晏破敌阵,立下大功;李淮衣将军的名字,却就此消失在歷史的边角,无人问津。 那些意气风发的男女,穿行过北疆的风雪,身后的马蹄丈量过宿州的荒原,一一闪耀,一一黯淡。 ——然而,我想赢。 -------------------- 吃年货吃上火了,年假期间不定期更新,尽量攒到5k以上,一次性发出 第39章 我又何如 ========================= 《大剡书·桓成帝本纪》所载:帝少时,歷习兵于镇北关。未几,剿山寇于幽涿,射贼将于万军,平宿州之乱,而有功。名播远,神勇时称。后来嗣位,安定邦国,海内大治。 在大剡后世史学家眼中,桓成帝李玄晏所处的那个乱世,先帝景治的巅峰已成往事,北疆既有虎视眈眈的宿州蛮族,又有动乱的边境山匪;偏偏朝中百官无能,而十余年前平叛的秦将军,早已英雄迟暮,退居柱国府。此时的李玄晏,十八九岁的年纪,人生已然过了小半段,却蓦地搬进了皇宫。谁也不知道四皇子生母的身份,亦不敢猜测,皇帝为何放任他在宫外长大。 李玄晏入宫的第三天,正值皇族秋狩。剡地皇室不似宿州贵族,四季都在组织围猎活动。仅有金秋时节的秋狩,名义上为贵胄子弟忆苦思甜、追怀先祖踏山平海的开国过往,几朝几代下来,已成皇亲国戚游玩的盛会。 那年的秋狩,分配给李玄晏的,是一匹高大的宿州「冰骢」。 据野史所记,那时桓成帝初入宫,尚无自己专属的坐骑。那匹宿州烈马,传言是桓成帝的长兄,当时的太子李清和,为故意刁难桓成帝而赠。剡宫的贵族,极少用纯种的宿州马,无外乎嫌弃它们的性子太烈,难以为宫室娇生惯养的皇子所驯服。纯种的宿州马,不仅会拒绝依照贵族的意愿来活动,还可能一撩蹄子,将招摇过市的子弟摔下马背。 李清和送给这位四皇弟的宿州冰骢,在野史的记载中,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跑起来更是「千里绝群」,性子却「桀骜不驯」;被献入宫后,先后有皇子尝试驯服,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更「为时人所笑」;最后,这匹冰骢只能屈才于皇室马厩,宫人也不敢走□□日只是餵些吃食。 实际上,依照剡皇室的作风,纵使皇子们的驯马都以失败告终,这些负面信息也断然不会流传入市井,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更不可能堂而皇之地载入大剡书。因此野史仅是野史——野史继续写,坊间继续流传。百年以后,惊堂木往酒肆的桌上一拍,说书人一袭修身的云纹灰袍,唾沫横飞: 「但说这冰骢,宫里每天有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却还是一身腱子肉;桓成帝见了,心里觉得这冰骢通人性、有大志,知道自己不能吃得和宫内平庸的玩赏马一样,失了血性。 「那些个皇亲国戚,一个个坐在自己已经失了血性的玩赏马上,却听得耳畔飞尘走沙,是足尖踏地。白衣胜雪,衣角掠过在场另一匹好马的马鞍,众人勐然惊唿——」 相传,那是李淮衣第一次见到自己的这个侄子。秋狩场上,李玄晏飞身上马。捲起沙尘的少年身姿,跃入了三十来岁的守卫军将领眼中。 正史所证实的仅是,十九岁的桓成帝身骑宿州名马「冰骢」,只发了一箭,便穿过了山鹿的喉管。 至此,四皇子横空出世,初为剡人所知。几日后,年少的帝王进入北疆,随镇北守卫军而戍。 然而那场秋狩,在桓成帝耀眼的一生中,只是一个绚丽的开始。 只是桓成帝励精图治,膝下却并无子嗣,后宫也没有得宠的嫔妃。坊间甚至有谣传,说是帝王好男风。 谣言最后甚至传进了帝王本人的耳中,在《桓成帝起居注》里,亦对此事有所提及,言说桓成帝「面色如故」,毫不在意的模样。野史却对这段有所争议,书页之中,相较正史而言,多记载了一句帝王的话语: 「君弃我久矣,我又何如哉?」 你离开我已经很久了,我又能怎么样呢? 帝王立在飞檐下,手握金樽,声色淡淡。身后的史官悚然,立即躬身,不敢多言。铅灰的天幕,连绵的雨点终于坠到眼前,顺着琉璃瓦淌下,像一串断了线的宝珠。轻雷声动,一绺雪色随盛夏的雨风飘拂,闯进史官眸底。原来倏忽十载,少年白首。 《起居注》自然是不认帐的,后人也只有猜想了。 桓成帝口中的「你」,某个并未在史书上留名的人。他或她是眉目款款,是温香软玉? 举目是茫茫雪原,远处拱起连绵的山嵴,轮廓洇在白色中,看得隐隐约约。 「这破路,荒凉!」 马帮里的一个精壮汉子,摇了摇头,泄愤似的,抬手给自己的马来了一鞭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7页 茶老大在后边嘆了口气:「二狗子,还骂,显着你嘴厉害啊?」 汉子挨训,不好意思地笑笑,搓了搓满是茧子的大手:「这不是回家的路远么,得小半个月呢。」 「老大,他刚娶下媳妇!」 「就是啊老大,人家二狗还没过瘾呢,哪忍得了我们这些臭汉子!」 队伍里有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句,立即得到其他人的附和,粗嘎地拿二狗开涮。 「别乱说话啊,」茶老大皱眉,「又不是只有你们这帮人。」 话一出口,前后的人都不由得多看了茶老大马后的女人一眼,见她面若冰霜,就各自默默地缩回了脖子。 秦鉴澜勉强笑笑,心里鄙夷得很,又觉得自己脸上有点烫。 她二十岁,没有感情经歷,听到这些话,也是脸红心跳的,只是厌恶一帮人当着她的面开这种玩笑。 「对不住啊,」茶老大转头赔了个笑脸,「夫人。」 「没事,」秦鉴澜牵着缰绳,淡淡地岔开了话题,「陈老大,这位二狗子兄弟刚刚说,我们这趟去都城,还得小半个月?」 「叫他二狗就行。正是正是,」茶老大连连点头,「这些宿州雪芽,品次好的要贩运到都城。次一些的,沿途城镇也有人要,紧俏得很。一路过去,怎么也得小半个月了。」 小半个月? 秦鉴澜在心里一合计,小半个月后,等她到了皇城,贺子衿估计也加入天狼骑了。 到时候的北疆,大概会是一片混乱吧。 肯定也会惊动剡都,让他们彻底明白,宿州质子早就平安回去了。而在朝廷的设想中,真千金应该早就回到剡都,现在却还不见踪影,想必是不会回来了。说不定歪打正着,他们一忙着平叛,就没什么精力放在悬赏令上,也不觉得秦鉴澜还会再进入都城,而她就可以悄无声息地进城调查了。 秦鉴澜坐在马背上,走在马帮的队列中间,紧跟着茶老大。 天朗气清,辽阔的雪原就在眼前展开。几次旅途下来,她驾马的技术提升得不止一星半点,现在也习惯了马背上的颠簸。加上赶路,只顾得上看看雪景,暂且连保命的事都忘在了脑后,更别说那些乱七八糟的纠葛,一时行走得很是轻松。 「下一个落脚处是寻月客栈吧?」有人闷闷地问,说着说着,音调又扬了起来,「嘿嘿嘿,涿下城的女人……」 「你什么眼神,才会找长那样的!」立刻有人大笑。 秦鉴澜闭上眼,很想顺带捂住耳朵。 茶商马帮,常年在北疆和剡都之间往返,一来一去就是个把月。男人们架着黑色的马车,拖着一箱箱价值连城的茶叶,沿途荒凉,相互取乐已成常态。一年好几个月,常落脚的城镇上,不免有个相好。只是陈老大说过,宿州雪芽本就昂贵,他们一路的颠簸更有不少消耗,卖出的价钱减去成本,再均摊到这支六人马帮的每个人手上,实在剩不了几个钱。想来与马帮汉子春宵一刻的女子,也多是身不由己的风尘客。 「要不是家里啥也没有,我会出来走马?」刚刚说话的人,恰到好处地嘆了口气,一副忧愁的样子。 「你还说啊,」二狗插话道,「好在你跟了陈老大,要是其他小商小贩,不知要剋扣成什么样,哪还有你赚的?」 说完,二狗又学着那人的样子,故作惆怅地拉长了声音:「要是你有我这样的觉悟,每趟存下点钱来,早就娶上夫人啦!」 「成天夫人夫人的,」那边的人小声嘟囔了一句,「那你岂不是什么贵族?像那个质子,在都城是人质,一逃回去,嘿!皇家!」 马的队列里,哟呵地爆出一阵嘶鸣,还有乱了节奏的马蹄声。 「夫人,」陈老大紧张地看了一眼,「牵绳还是得当心。」 秦鉴澜身后的汉子及时勒开马头,以免撞到趔趄的马身上。 「不要紧。」秦鉴澜稳了稳心神,坐正了身子。 听到那句质子,她牵着缰绳的手不自觉地一拉紧,打乱了自己的马行走的步子。 她一袭低调的灰色袍子,为了避风防寒,兜帽紧紧地系在头上。她的马和茶老大的马一样,没拉着一车茶叶,轻巧地跟在茶老大的马旁,又落后小半步。 这一路上,她的假身份是陈老大的侍女,名为兰姑娘。相熟的人问起,就说是陈老大在镇北关买来的,还负责帮马队打下手。 「这你就不知道了,」刚刚的骚动平静下来,二狗马上饶有兴致地接了话,「我看那个质子吧,就算回到宿州,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二狗兄弟这么说,莫不是知道些什么隐情?」 一刻由嘶哑转为清亮的女声,听得二狗一怔,也听得整个马帮的气氛,瞬间凝固了一下。 茶老大虽心知她的身份,但见贺子衿没跟她走在一起,也不敢妄自猜测他们之间到底经歷了什么,这会也不知道秦鉴澜问话的用意,抬头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默认听他们聊下去。 其他不明就里的人一怔,纯粹是因为,这是秦鉴澜一路以来,第一次这么大声地主动说话。 让这帮迟钝的汉子终于生动地反应过来,队伍里不只有臭男人,还有陌生姑娘。 周围立即沉默了一下,秦鉴澜看见刚才还在乱开腔的前后几个人,纷纷低下头去,一副害臊的样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8页 「没有没有,」二狗是一个皮肤晒得黝黑的青年,长相还算憨厚,被她的突然开口吓得一连咳嗽了几声,「我就是经常在宿州那边跑动,听了点市井流言。」 「我也是听过的。」最前方领头的那个汉子,也是本来一直没说话的。这会一开口,听起来甚至有些柔弱。 秦鉴澜抬头看去,目光越过马车,勉强看到领头的人。那人不同于马帮其他走南闯北的汉子般健壮,也不同于贺子衿那种精壮,身段几乎和她一样,看着也有点柔弱,脸也白净。 「书生知道的最多,」刚刚那个喊着去涿下城找相好的色鬼说,「我信书生说的。」 「你信书生?」是那个调笑色鬼的相好长得太抱歉的声音,他似乎最喜欢和色鬼作对,「你天天就说他讲的都是编的。」 「这可不是编的,」前头的书生声音小,努力地扯着嗓子,「在宿州待得久的都知道,雄狮大君嘛。铁汉柔情,宿州人也爱听这些,跟都城那些人一样的。天下的人,都是一样的。」 「还是二狗兄弟说吧。」秦鉴澜笑眯眯地,实则催促他们赶紧进入正题,「书生兄弟补充。」 「嗨,其实吧,」二狗不自觉地左顾右盼起来,也有点结巴,「就说贺子衿的娘,他们宿州人喊作额吉的,其实是个牧羊女。」 他结巴了半天,也就憋出来这么一句。 「没了?」轮到色鬼意犹未尽了,「跟他回去享不享福有什么关系?」 「你傻呀,」作对不负众望地接话道,「雄狮大君好几个儿子,背后都是宿州了不起的贵族。更别说他那个大儿子,额吉是海东青家族的。贺子衿的额吉地位又不高,人也不在了,他自己年龄又小,本身还不成器,回去也拿不到东西。」 「大君对他这么差吗?」色鬼似乎挠了挠脑袋,「我老爹穷成那样,还会给我塞碎银子呢。」 秦鉴澜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他额吉不是什么贵族的么?」 道伦梯布说贺子衿是他表弟,那贺子衿的母亲,自然也就是观星师家族的了。 「哦哦,我知道,」二狗像是被她提点了一下,反应过来,「他额吉确实是那个西纳尔家的。」 「宿州人都知道的呀,」书生在远处忍不住悠悠地开口,「贺子衿的额吉是西纳尔家的女儿,但是是给阿尔斯楞强占的。」 「强占?」色鬼皱眉。 「阿尔斯楞什么要不到,非得去强占?」作对皱眉。 「都强占了,阿尔斯楞的脾气,怎么还肯放西纳尔去牧羊?」秦鉴澜疑惑。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二狗回答作对,面对兄弟时,语气和思维马上清晰了许多,「西纳尔嘛,后人都差不多要没了。阿尔斯楞那种多疑的皇帝,肯定想要一个西纳尔放在身边,随时随地帮他看占星秘卷。」 「所以宿州很多人都觉得,」就连茶老大也不由自主地插嘴,「贺子衿的额吉,生前是很得宠的。」 「肯定是一个爱情故事咯,」书生在最前面笑了笑,「草原的大君,起初为了利益,强娶西纳尔家的小女儿。后来良心发现,心倾于她,她说要去牧羊,大君也默许了。又有谁不知道,说是去牧羊,其实大君暗地划出了她带着贺子衿去的那片草原,还派了点人驻守呢。」 「只是都说了想去牧羊的人,」秦鉴澜望着遥远的天际,低低地说了句,「又怎么会喜欢活在别人的监视下呢。」 「所以啦,强扭的瓜不甜,」书生那边也沉默了一会,「那个女人,最后说是郁郁而终了。」 「那就更该对她的儿子好点啊!」色鬼似乎颇有感慨。 「四旗,你家里肯定很舒服。」作对冷不丁地说。 似乎他不会说「幸福」,或者觉得这两个文绉绉的字眼应该属于书生,而不是马帮,只好说「舒服」。 「突然被你喊名字,后背凉飕飕的。」四旗有点不好意思。 「还没介绍吧?」茶老大像是刚想起来,「这是二狗,这是三算子,这是四旗,这是书生。这是兰姑娘,兰花的兰。」 「听上去只有二狗是真名。」秦鉴澜笑了笑。 「只有陈老大是真名,」二狗说,「我家是养狗的。不过我听说的跟书生听的不一样,不是郁郁而终。」 他看了看无人的四周,神秘地压低了声音:「说是被大君亲手杀掉的。」 「怎么可能!」书生震惊地拍了下马背,「宿州那边,说大君怎么怎么宠爱西纳尔的,多了去了。每件事都有鼻子有眼,说得头头是道的。」 「那当然了,」三算子接话,「你要是黄羊,狮子也宠爱你,恨不得天天都跟你在一起。」 「那你是坚信,大君娶西纳尔,是想留一个占星师在身边咯。」四旗嘆了口气,「还是我们这些人的感情真实啊!」 「他们那些人,毕竟是帝王之家,」四算子摇了摇头,「对待感情,哪有对权力那么看重呢?」 秦鉴澜低头,拨弄指间的缰绳。思绪却还是忍不住往他们的讨论那边飘。 「还有贺子衿这种的,」二狗颇鄙夷地补充,「皇城第一纨绔,都喊了十年了。他知道自己得不到权力,更不在乎感情了。」 「可是根据三算子说的,」书生不甘心地论证,「贺子衿没权力,不该更看重感情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9页 「他能活多久啊?」三算子大笑。 秦鉴澜一惊。 「也是,本身就是最小的儿子,小时候又被大君爱屋及乌地偏爱。现在回到宿州,只怕会被兄长针对。」书生若有所思, 「在剡都过的又是不知道能活多久的日子,回去也是不知道能活多久的日子。」 「所以这种人的日子,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赚到,尽力享受才是最舒服的,」 三算子高举双臂,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说了下去, 「你又怎么能去要求他,对每件事都真心真意呢。」 -------------------- 明天继续写 仔细想想看,两位都是「我又何如」呀 第40章 雪芽乱 ======================= 二狗架着大车,走在马帮中,身前是陌生的兰姑娘和茶老大,身后是四旗和三算子。书生打头阵,缓缓拉动马车,车轱辘一寸寸碾过碎石,在身后留下一串巨大的车辙。一条向上延展的坡道,中间狭窄的路途仅容马帮列队通过。幽涿山的余脉,巍峨地盘桓在涿下城关,正是这个北疆商贩中转城市的天然屏障。 山间夜风乍起,二狗感到身下的马儿一个趔趄,立即紧张地拽住了缰绳。 碎石扑扑簌簌,从马蹄边落下一串,沿着坡崖浮凸的边沿,一路滚进谷底的黑暗中。 二狗打了个寒噤,只听陈老大在前头沉声道:「看好路了。」 「我可不想有命赚钱,没命花钱。」四旗闷闷地说。 一时无人回应,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牵着缰绳,陈老大还时不时特地回头看兰姑娘,怕她骑术不精,马儿又出什么意外。 六人又拖着车厢,向前行走了一段。 「快了,前边就能下山。」三算子听上去松了口气,语调终于轻松起来。 天将日暮,终于看见了通往山脚的斜坡。视线尽头隐约亮起一片火光,正是连接北疆高地与南方平原的涿下城,华灯初上。 六人的队列,经过一整日的跋涉,见到涿下城的火烛,都不由自主地长出了一口气。 时下开春回暖,越靠近南边,积雪消融得越快。这段通往涿下城的必经之路,也是幽涿山余脉的山路,一天天泥泞起来。加上他们此次拖着更大的车厢,马后负重太沉,倘若贸然疾行,马蹄反而更加容易打滑,有连人带马一同坠崖的风险。 于是就连年轻气急的四旗,也不得不按捺住自己一身用不完的旺盛精力,跟着马帮哥哥们的步子,慢慢地架着大车。 二狗抹了把额角的冷汗,感慨道:「妈的,等干完这票,我就回家去养老!」 「你也跑了,我可就真成光杆司令了。」陈老大的马没拉车厢,看似一身轻松,其实要瞻前顾后地看着每个人的情况,这会也累得不行。好不容易抓准休憩的时机,便慢慢地走着,舒展了一下腰背。 「老大,我还不算你手下的兵啊?」四旗作忿忿不平状,「太偏心了。」 「你也想跟二狗比!」书生在前面笑。他离得远,四旗只能在二狗身后,对着书生的灰袍干瞪眼。 两人耍闹的当口,二狗垂下脑袋,轻轻嘆了一口气。 他跟随茶老大整整五年,皇城到宿州的一条路线走得滚瓜烂熟,却也没走过几次路况如此恶劣的山道。只因茶老大性子稳当,从来都挑好些的天气上路,也不会为难手下贩运的人。 想来以前马帮鼎盛时,兄弟有十几二十号精壮汉子,全都架着马车,在皇城和宿州一趟趟地跑。每一趟,都是安身立家的本钱。 微不可察的嘆息,却引得身前衣角一动。 二狗抬起头,正好撞上前面女人的一双翦水秋瞳,带着好奇意味,更多的是试探。 视线在空中一碰,二狗立刻扭过了脑袋,不敢和这位兰姑娘对视。 兰姑娘一路寡言少语,只有刚才一行人谈论贺子衿时,才显得有些兴趣的样子。只是三算子说完那句「谁又能要求这种人」,她一下子像恍然大悟,又有些落寞似的,怏怏不乐地沉默了下去。和马帮里其他几个人不同,二狗年轻时就跟着陈老大这样心思细腻的人做事,几年一过,也敏感得多。 自然,他是不太相信,和马帮日夜相处的陈老大,会跑到城里,买来这样一个气度不凡的侍女。他看三算子也一副不信的样子,只是乖巧地什么都不说。 大概只是一个不方便进皇城的女子,找到云意夫人之类的贵客,央求马帮带她一程。马帮里的人,几年间来来去去、前前后后,都有各自的往事,大家只此相识一场,倒也不必深究。 只是这女子蛾眉秋目,身段看着柔弱,眼眸间流转的,竟是巾帼的英气。这样的英气,连跟着马帮见多识广的二狗,也不曾见过几回。 方才上山时陈老大问她,要不要坐到自己这匹马上来,人家也是柔和但坚决地婉拒了,只是笑道:「莫非茶老大见我是女儿家,以为我吃不了苦、不会骑马?」 二狗起初钦佩她的勇气,但看到山道之上,女人望着深不见底的幽谷,默默地苍白了一张小脸,一时又觉得,大概她只是不知道这条路惊险,才会拒绝坐到陈老大的马背上吧。 她这会取下兜帽,顺势擦了一把汗,大声问道:「茶老大,看起来您手下,之前有过不少兵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0页 「哪里哪里,」陈老大连忙摆手,「一二十个而已。」 「现在算上我,也就六位呀。」她笑眯眯地。 「还不是北疆那边乱了,」四旗心直口快,自来熟地接话道,「人都跑光了,不敢去宿州做茶叶生意。这不,我们几个人,只能换上大号的车厢,走得又慢了点。」 「你们的马很精良呀,」兰姑娘拍了下自己眼前飘拂的马鬃,「都是宿州马?」 「纯种的宿州马可是皇室贡品,我们干苦力的,哪里买得起,」陈老大不甚在意地笑笑,「都是和宿州马混的,三四代的样子吧。兰姑娘,等到进了皇城,可别随口说宿州的东西,最近抓得严呢。」 「就是就是,」二狗想起自己在镇北关见到的悬赏令,「朝廷那边随便定了个通敌罪,把秦将军关起来,就等着贺子衿的夫人回去自投罗网,想着能摆贺子衿一道。」 兰姑娘笑道:「这可能么?」 「要我说呀,他们那种联姻的,压根不可能指望,贺子衿为了老婆回皇城。」路还远着,四旗谈兴正浓,「朝廷没可能等到贺子衿。皇帝佬儿这叫作,赔了将军又折兵。也不看看,大剡三百年,又有几个人能像秦将军那样,带着守卫军北征宿州,踏平天狼骑?」 「四皇子还行吧,」三算子也来了兴致,「他那匹好马,听说可是纯种的宿州马。」 「咱们还有皇族子弟,能驯服宿州马?」四旗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口气。 「四弟,这你可就有所不知了,」书生在前头拿腔捏调,「这四皇子呀,说是皇帝佬儿南下风流得的,才十八九岁。去年刚被接回宫,秋狩场上,就驯服了烈性子的宿州名驹『冰骢』,马上得了一头大山鹿。现在跟着淮衣将军,在镇北守卫军营歷练,听着很是神勇呢。」 「他那匹冰骢,难道你见过?」四旗不屑,「又是从不知道哪里听来的。」 「别说是书生了,我也听说过,」三算子跟四旗作对,「你那阵子是不是在家里,消息毕竟闭塞。」 四旗家在涿下与皇城间的乡下,爹在耕地,娘给城镇的人绣点东西,这是他们几个相处久了知道的。 十八岁的四旗,在他们面前彻底像是个小孩,听不得三算子这样明里暗里地说自己家那边落后,很快回嘴道:「老子在家躺着,舒服得要命,给个皇帝做都不换。谁像你,就在外面流浪,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眼见两人又要拌嘴,却被半道上的兰音打断。 「李玄晏的确有功,」兰姑娘冷不丁地说了一句,听上去竟有些咬牙切齿的,「心黑的人,往往立功就快。」 「嗨呀!」听见她知道四皇子的名讳,到处打听故事的书生,语调更加激动,「他在镇北关,反倒比在宫里好。太子李清和,本来把那些可能跟自己抢皇位的弟弟们整得服服帖帖的,现在突然来了个有能力的新弟弟,还不知道要怎么对付他呢。」 「李清和?」似乎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兰姑娘疑惑了一下。 「兰姑娘知道四皇子,却不知道太子?」书生也疑惑。 「就是这李清和,」三算子咬了咬牙,刚想说话。 起了个头,却没了下文。 坡道上方两侧,众人头顶的暗处,突然传来两声咳嗽。寂静的半空中,轻而易举地截断了三算子的话头。 马帮众人反应很快,不待陈老大下令,瞬息之间,各自勒停了身下的马。 只有秦鉴澜,来不及反应,跌跌撞撞地撞在茶老大后面,倒也停在山道上。 她心中不解,尚未来得及开口询问,便听到茶老大朗声道:「夜深露浓,陈某从未拜访过阁下。不知阁下此来,所为何事?」 似乎没料到区区一个茶商,也敢主动开口,坡道上沉默了半晌,竟然响起声音:「老子也没见过你。」 男人的嗓子,粗粝而沙哑,吓了秦鉴澜一跳。 她紧握缰绳的掌心,微微沁出了潮湿的汗,整个人却缩在宽大的素色灰袍中,脸也藏在兜帽里,一动都不敢动。 坡道冷光一闪,竟有十数只箭簇,搭在一臂长的深色弓上,清一色对准他们六人,月色下看得清清楚楚。 每一把长弓背后,都藏着一张紧绷的脸,旁观他们束手就擒。 「你知道老子是谁?」声音平淡地问,「知道规矩?」 「陈某上次经过,和虎大当家谈过,」陈老大惊惶地咽了咽口水,「毛利三七分,大当家三。」 「你说我的前一任山贼呀,」声音突然带了笑意,似乎有人在黑暗中爽朗地咧着一口黄牙,「早在元宵那天,我就把那只病猫,做成死猫,丢下幽涿山餵鹰了!」 恶毒的意味,几乎溢出黑暗。 听得秦鉴澜一身冷汗。 「那我们这些苦力,该如何称唿您?」陈老大的声音听起来在颤抖着,可秦鉴澜能察觉到,其中的底色,依然是镇定。 「叫声豹大当家来听听,」声音大悦,「叫好听了,谈得好点。」 陈老大没有半分犹豫:「豹大当家!」 秦鉴澜前后的马帮汉子,也立即跟上:「豹大当家!」 她不敢出声,浑水摸鱼地在兜帽下嗫嚅了两句,脑海里回闪着看过的小说,心里祈祷那些山贼可千万别看出她是个女子。 「还行吧,」声音听上去很是满意,却并不夸赞,「那按先前的规矩,三七分成。我三你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1页 「你可别急着给我磕头,」还没等陈老大激动地熘下马,声音故意慢悠悠地说,「我的三成,不是要毛利的三成,是货款的三成。也就是你收了多少,得先给我多少,再拿回去拨算盘,去掉你的成本。」 陈老大的笑意凝固了一下,依旧向四周激动地拱手:「好说,好说。弟兄们今天上山的辛苦费,我们也出了。那能不能请豹大当家高抬贵手,让弟兄们收一下弓箭?山道险峻,怕惊了马,到时候人货两空,大家都不美啊。」 「倒是个说话好听的,」对面冷冷地说,「就是太聒噪。怎么,你想到的东西,我会不知道?」 一道瘦小的身影,一熘烟从坡道上跑过来。尖嘴猴腮的山贼,假模假样地摸着蓄了一下巴的,长度和浓密程度都不够令人满意的鬍鬚,行云流水般伸手去揭马帮汉子的车厢。 「你做什么!」被接触到的是四旗,怒声问。 「验货!」那山贼不耐烦地说。 「看看你们这趟,带的是什么好东西。」自称豹大当家的山贼,坐在黑暗中,兀自冷笑。 陈老大的动作一滞,整个人僵住,慢慢放下了手臂。 秦鉴澜低着头,背对后面的四旗,感受到二狗的身体也在自己身后僵住了。余光更是捕捉到,前面的书生,忍不住往自己的大腿上一锤。 还没等她疑惑,验货山贼明显愣了一下。 豹大当家不耐烦地催促:「是什么东西?一堆从宿州拿回来的破烂吗?」 「不不不,」山贼真的颤着声音,一迭声道,「恭喜大当家!恭喜大当家!」 他捻着一撮干茶叶,放在鼻尖下,翻来覆去地嗅闻着,一副捨不得的样子。 「说话。」一个脑袋,从坡道顶伸出了阴影,急不可耐。 秦鉴澜看见一口黄牙,咧着嘴,一脸横肉的健硕山贼。头髮疏于打理,纠结在胸前,小眼睛中发出贪婪的精光。 「宿州雪芽!」山贼激动地捧着茶叶,「不是一般的宿州雪芽,这是……贡品级!」 队伍前端,陈老大紧咬着牙关:「三七分成,货款,我可以给你。豹大当家,咱们一开始说好的。」 豹大当家想了想,命令道: 「带回去。」 末了,目光对上陈老大几乎喷火的双眼,不忘大度地补充道:「我是山贼嘛,自然要劫你。」 -------------------- 第41章 垂死之人 ========================= 在《桓成帝本纪》成书的那个时代,当朝史官最难以记述清楚,也是最无法绕开的一件事,当属桓成帝二十岁那年,离开叔叔李淮衣的庇护,带队前往幽涿山,却又孤身出山。此人仅凭一马一弓,奇蹟般地清剿了盘踞此地十余载的山匪,封功赏将。 按理说,能有这般功绩,无论是多谦虚的帝王,都会对外大加夸耀;更不必提于军营中度过二十岁诞辰的李玄晏,三个月来远在镇北关,彼时秋狩的荣光日渐黯淡;幽涿山剿匪一事,正是他由小士受天子封赏,为日后逐渐掌控镇北守卫军大权、射杀宿州敌将贺子衿等事作出重要铺垫的人生转折点,帝王却向来对此绝口不提,令人疑窦丛生。 无论人们再怎么弄不清剿匪的始末,一人一马走出幽涿山,七日后亲自将匪旗进献给堂上天子的,就是四皇子李玄晏,如假包换。 只有李玄晏。 据那年在朝的臣子回忆,四皇子回宫的那个清晨,冬雪终于化尽。皇城与涿下的距离,就算是最好的剡都马轮番换任,也要奔忙四日。和往年一样,还是从宿州一路南下的「摆条风」更快,唿啦啦刮过了整个二月。那时无论是皇城的平头百姓,还是锦冠华服的贵族,人家后院,随处可见的海棠都发出了新叶,枝条上趴着深红的小花;苞蕾在风中摇曳,尔后勐然一挣,颤巍巍地,抖开了剡都的满城春意。 有人勒马而停,桐木长弓扫过檐下一树海棠。 那个清晨,从诲居外的街巷很安静。一大早,先是名为心莲的侍女,握着和身形不相符的大扫帚,走出来扫了扫朱漆斑驳的府门,扫开半身浸在污水中的脏雪堆,口中念诵着祈福的话语。 恍神间,府内露出一张下巴削尖的脸孔,眉宇间凝聚着无言的忧郁,苍白得可怕。 从诲居的女主人,只短暂地出现了一瞬。短促地唤了一声心莲,身影就消失在了闭合的府门后。 李玄晏倚在府门对面的墙后,等了半晌都没有等到府门再度开启。他无声地摇了摇头,转身走上了进宫面圣的大道。 只有一条铺着白玉的步道,明晃晃地穿过金碧辉煌的殿宇,直直通往高阶之上的龙椅。 白衣胜雪,提着一只样式简单的木匣,身形切开殿门外明明暗暗的光影,倒映在每个人眼里。 满堂森严,两侧文武并列,无不垂着头,噤声静候。 年轻人缓缓步入大殿,袍角在扯过的风中起落。 脚步声响的间隙,丹凤眸底一片淡然。众人眼中那道颀长的白色身形,蓦地锋锐如刀,凌厉肃杀。 旋即有宫人快步迎上前,从年轻人手中接来木匣,高高捧过头顶,颤着手,在天子的眼皮下揭开。 高阶上的人乌髮混白,垂首而视,即刻拊掌,朗声大笑: 「好!好!好!」 一连三声贊好,高阶之下,有人的目光骤然收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2页 「明夜为我儿玄晏,举办庆功宴!」 未来的帝王抬起头,与垂暮的君主视线交错。仅此一瞬,年轻人恭敬地俯下身去,高喊: 「儿臣誓死相随大剡,万岁万岁万万岁!」 枝头坠落一片深红的海棠,打着旋儿,覆在乳燕琥珀色的喙尖。 冬雪化尽,摆条风也终于刮停。皇城的春天,毕竟是到了。 没有人知道,李玄晏是如何独自凯旋的。流传于世的《桓成帝本纪》,从来不得已,只有将此事以「庆功宴」的名头,潦草地一笔带过,重点都放在了桓成帝如何在次日傍晚的皇室庆功宴上矫健地投壶,一举拔得头筹;就连被誉为最详尽史料的《起居注》,对帝王绝口不提的此事,也没留下半点被桓成帝亲口认证的有用信息。 二者甚至不如皇城某家小酒肆的说书人,描绘得有声有色、尽职尽责。 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皇城里这处犄角旮旯,酒香不见得能绕出九曲十八弯的老街坊,却有人口口相传呢:「就那家,说书人讲得,那叫一个美!像他亲眼见过似的!」贩夫走卒之流、引车买浆之流、游手好闲之流,循着众人声声的活招牌就挤进了老巷子,架势像是生生要把酒肆里常来关照的近邻食客挤走。可不,大家才涌到酒肆门口,尚未傍近,就听见里头惊堂木一拍,紫檀桌脆生生地响,很是激盪: 「话说白衣少侠路遇山匪,这会被救出,这九死一生的关头终于过去。从天而降的年轻人一推白衣少侠,大笑道——」 新来的七嘴八舌地议论:「你不是在说皇帝么,怎么不直接说?」 说书人皱起两道长眉,长得有点女气的白脸一下子别过去,不满着听众打断了自己的表演,又想着自己就靠听众吃饭,只得略微压下脸上的不满之色,生硬地行了个礼:「这位爷,咱们走街的,怎么敢编排皇上呢!」 其他一脸期待的听众不乐意了,立刻有人推了一把刚刚开口的:「你好好听着就完事了,让人家说么!」 随即又凑近打断说书人的听众,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就没人像这傻书生一样,一天说好几个时辰还不停下来,不等着你打赏他的。这你不让人家说完,是他傻还是你傻呀?!」 台上的说书人安静了两秒,沉入了一下心中的角色,重新一拍惊堂木:「那年轻人大笑道:『小兄弟,你劫数已过,就此回宫去吧!』」又向台下听众挤眉弄眼,哑着嗓子接上,「『只是,倘若你说自己见过我,这皇帝佬儿,必定饶不了你!哈哈哈哈!』」 酒肆里迴荡着脆响,说书人啪地一合摺扇,刚想继续说,余光瞟到台下,突然硬生生地收住了步子。 还没等台下听众反应过来,他却一拎惊堂木,转过身走了。 这就是结局么?这是什么结局? 台底下的听众回过神,马上吵嚷起来。人声鼎沸时,一个清瘦的身影从听众的边角处站起,飘然而去。 这是什么结局?谁真正听完过皇城里,这段没有结尾的故事? 这段被各方揭过的秘辛,史称:雪芽之乱。 有人闯入动乱的中心,搅乱了命运缠绕丝线的轨迹。 山匪从四下涌出,阴影中的脸孔一张张暴露出来,穷凶极恶。 麻绳捆上二狗的手腕,绑他的人是个年轻的男孩,看起来比四旗还小个一两岁,眉眼聚着一股故作狠厉的稚嫩。少年用了用力,在他手上打了个死结,默默地站在一旁。二狗想了想,又觉得自己现在还是不说话为好,于是闭上了嘴。男孩继续向前走。 前方马背上的人,背影突然勐烈地颤抖了一下。 二狗也愣了一下。 前面是兰姑娘,马帮里唯一的女眷!被这帮贼匪知道了,谁敢保证会怎样! 哒哒的脚步声,快步靠到身后,似乎有一丝惊惶。 男孩漆黑的眼瞳里,马背之上,布衣宽袖下的躯壳一振,缓缓伸出了手。 月光下,白皙细嫩的双手,很慢很慢地,探出了袖口。 秦鉴澜咬了咬牙,闭上双眼。 黑暗之中,却觉得有人轻轻拉扯着她的袍角。 秦鉴澜睁开眼。 面前是一张稚嫩的脸,看起来无比眼熟。 「莫德……」她颤了颤声,却被男孩回以一个严厉的眼神,马上住了嘴。 似乎才一个月没见,莫德勒图身上的稚气却比在柴房门口值守时褪去了大半,沉默着用粗麻绳绑在她的手腕上。秦鉴澜重新扭过头去,却察觉腕部并没有传回预期的痛感。 她手上的麻绳松了一圈,并未陷进皮肉。 莫德勒图站在她的马旁,跟着前头的匪徒,小心翼翼地将一列马拉出山崖旁的险地。 刚一出险地,豹当家的声音就从两边谷顶后的阴影中传来:「都下马,让兄弟们坐!」 话音刚落,谷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豹当家率领着手下的匪寇,先行回老巢去了。 秦鉴澜暗自松了口气,连忙熘下马背。目光投向自己身前的茶老大,却瞥见他也戴上了兜帽。余光发觉身后的二狗也是如此,她心里更加谢天谢地起来。陈老大反应很快,山匪接近自己的时候,马上戴起了兜帽,这样显得马帮里不会只有秦鉴澜一个人,突兀地戴着帽子、遮挡着脸。 前后都拉着大车,轰隆隆的轮子声响,掩过了细碎的低语。秦鉴澜在宽袖底下抓着缰绳,马背上骑技略显生涩的小少年,趁着假装自己调整缰绳的机会,俯身靠在马背上,刚好能听见秦鉴澜的问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3页 她一时有很多话想问,却都堵在喉中。半晌,只低低地说了一句:「……他不是把你带出来了么?」 她没说那是谁,但两人都心照不宣。 小少年张了张口,声音细弱:「说来话长……」却不再说了,大概是怕被发现。 安静一会,他又俯下身来,悄悄地说:「我负责给你们送吃的,等我下次过来再说。」 长风扯动,阴云拂暗月光。秦鉴澜趁着夜色,伸手拉紧了头顶的兜帽。 他们在下山,却不是朝着涿下城的方向。一路崎岖,大车嘎吱嘎吱地响动,两旁落下碎石子。这群山匪之间,竟然也是寂静的,远不如马帮的五人那般吵闹,令秦鉴澜生疑。 风月俱寂,一串沙尘顺着崖缘坠落。马蹄哒哒卷过,点滴泥泞溅上黑缎快靴,隐没在马腹下。 手中缰绳一紧,宿州名马『冰骢』长嘶,李玄晏勒马而停。 他一身银色轻甲,压着内里的白衣,冰骢的马身也是通体白鬃,没有一丝杂色。叔叔李淮衣在他临行前专程叮嘱过,雪地上穿深色有好也有坏,好的是万一出了什么事,队伍之间容易相互辨认,劣处是敌人也能轻易发现他。说完,李淮衣就拿出了两件轻甲,一件玄黑,一件银白,一副任君挑选的模样。 他根本没犹豫,一手拎起了银白的轻甲,披在身上。 李淮衣毫不意外地笑了笑,随口提点了一句:「别急。」 他看出李玄晏一时失手放跑了贺子衿,因而受到朝廷那边的责难,眼下正迫不及待地想要证明自己,到了宁愿看都不看那身深色甲的地步。但守卫军的将领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黑色甲冑放了回去。 副手袁秉文拉着座下的马,几步走上前,恭敬道:「四皇子,前面就是幽涿山了。」 这一队二十余人的兵马,停在李玄晏身后,和他们年轻的将领一样,无言地仰头,充满敬畏地看着面前起起伏伏的黑色山脉。 「此地名为幽涿山,却是幽山、涿山两条山脉分岔前的地段,」李玄晏脑海中,迴响起叔叔指着地图对自己说话的声音,「看起来不比北疆的山那般高,实则山深谷幽。其中七拐八绕,外来者稍不留神,就会迷失前路,命丧于此。如此这般,你想好了?」 他坐在马背上,阖着丹凤眸,感到初春的阳光照拂上身,万般和煦。 「我想好了。」记忆里的李玄晏,望着地图轻声回答。 「我想好了。」马背上挺直了腰嵴的李玄晏,在心中说。 「弟兄们,跟四哥来!」袁秉文在他身后张罗。 一行二十余人昨夜酣睡,现在体力正好,又多是守卫军中的年轻汉子,这会正是精力充沛,整装待发。李玄晏虽然比他们更年轻,却凭着叔叔的威望,和自己秋狩时的勇名、平日在守卫军的表现,足以服众。再说此次清剿山匪,与以往不同,竟是从宫中直接报来的圣上手谕,一个个点名这二十余人,要他们跟随李玄晏前去幽涿山。人人都觉得这是个建功立业的好机会,个个兴奋不已,连带着化雪的寒冷空气中,都浮动着醺醺然的暖意。 袁秉文看了看晴朗的苍穹,突然没来由地有些担忧,犹豫着开口问:「四皇子,咱们要不……在外头观望一下?」 李玄晏听着身后的吵嚷,顿了顿,还是坚持道:「不必了。」 临行前两日,叔叔对着手绘的幽涿山地图,逼着李玄晏把山路背了个八九不离十,又把手谕上原先指定给他的副手换为守卫军中资歷更深的袁秉文。袁秉文比李玄晏大不了几岁,只是在守卫军跟随李淮衣的时间长,自然也学到了几分将领身上的沉静。 那时李玄晏站在叔叔身后,听着他给自己安排的副手,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开口问这样真的没问题么? 虽然几个月朝夕相处,他能感受到李淮衣在他身上千百倍的用心,几次险境下来,也足以证明李淮衣事先给他安排的就会是最好的。只是这样风淡云轻地换掉了天子指定给他的副手,真的没问题么? 李淮衣摇了摇头,说:「你人生地不熟的,还是小心为上吧。」 他听了这句,就没再多嘴,一早便整装出发了。 走到幽涿山口,仰着头,才觉得自然宏伟浩大而人类渺小。血肉之躯站在造物前,微如芥子,细若弥尘。 只是……这幽涿山,从古至今,从今往后,一直是朝廷的,只能是朝廷的! 李玄晏扬鞭,薄唇翕合,短促而精确地,弹出一个冷厉的字音:「驾。」 一列精兵大马,二十余人的队伍,袁秉文高高打着剡朝那面金底镶红的官旗,浩浩荡荡地捲起一地雪尘,奔进了幽涿山口。 远在五百余里外,镇北军营帐之中,李淮衣就着暖炉煎茶。 将军伸手去取床帐内统一制式的守卫军长弓,掀袍而起。从来都是恰好从杂物中抽离的手臂,这回却莫名偏离了几寸,扫过热烈的火舌。 啪地一声,脚边溅开莹白的细瓷。 像一朵极盛夺目的花,顷刻支离破碎。 李淮衣低下头,眼眸在阴影中闪动。 男人俯下身,指尖拈上一片细碎的白瓷,神色冷硬如刀。 三十二年开春,涿下城关外二十里地,幽山、涿山从此处分开,像一片叶脉的尾端,两条分岔的去路。 永无归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4页 …… 太重了,太重了。 ……站不起身。 唿哧、唿哧、唿哧…… 残阳如血,光影在白衣上缓缓移动,仿若天神的双手,爱怜地轻抚。 爱怜一个……垂死之人。 四下黏腻。 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十足的无谓,又像是染上了一丝慵懒的倦意。 高高在上地,漫不经心地,幽幽地问:「……您瞧这又是何苦……咳咳……」 「何苦自寻死路呢,官爷……」 视野最底端,那个几乎无法动弹的年轻人,半跪在冰冷的雪地上。 白衣上血污纵横,一向精心梳理的乌墨长发,如瀑般纷乱地拂到满是尘泥的脸前。 几根断髮悠然飘落,年轻人齿关紧锁,发力之大,几乎要将后槽牙咬碎。 如此这般,缓缓地从雪地上,撑起了上半身。 如此这般,在居高临下的老人眼中,渺远如蝼蚁。 他坐得太远了。 他坐得太稳了。 年将百岁,只是双目射出凶光,胜虎豹,胜豺狼! 话音偏偏带着几分老人样的慈祥与关切:「官爷……带你,回山吧。这天儿呢……」 「……太冷了。」 太冷了。 两旁的山匪怪叫一声,扔下手中的马刀,涌向血肉横飞的谷底。 满地散落着一片片衣帽,一块块残肢,一具具…… 他们来了。 直挺挺地扑向他,像盘旋的秃鹫扑向腐肉。 一堆袭到他跟前的气息。正是气息,虚无缥缈,却近在咫尺。近得,恶狠狠地钳制住他脱力的躯壳。 他低着头,两条手臂被臭烘烘气息挟裹。双膝以下,蹭在雪地上,沉重得令那些气息相互交换着眼神。最终被拖动起来,麻木地失去了知觉,丝毫看不见,自己在化雪的泥泞上,留下了两条深深的印痕。 却觉得膝盖勐地撞上一块坚硬的物体,眼前眩晕暂散,无神的丹凤眸中,光彩聚了聚。 袁秉文四肢完整,横尸雪壳之上,一支利箭穿过咽喉,插进身下的冻土。 一双鱼肚白的眼珠,死死地盯着无垠的长空,碧蓝的穹顶。 死不瞑目呢。 两旁各夹带着一条手臂的臭烘烘气息,见状都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得刺耳。 随即默契地将他的上半身提起,让他失去知觉的双膝,黑缎快靴的脚底,一一踩过死尸冻得僵硬的下巴、鼻尖、眉毛。 将整个曾经活生生地,在他马后蹦跳的人,踩在脚下。 心中积郁的一口气,从胸膛奔涌到喉管,漫过舌头和排齿,噗地一声,喷溅在雪地。 满腔满腹的腥甜,落在雪壳上,勐然绽开一朵暗红的妖花。 有人冷笑着下令。 哪等小官小吏,不自量力的挡驾之人,投入暗牢吧! 垂死之人,看他能在暗牢内能撑过多少天! 最初令他恢復了些许神志的,是一口清冽的泉水。 有些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唿唤道:「老大,老大,老大……」 不知过了多少天。 仿佛看见,世界的尽头是一片白光。似乎走到那点光晕前,穿过去,意识便能脱离躯壳,轻飘飘地,忘却人世间经歷过的所有苦痛了。天崩地裂当头砸上,谁又能抵挡这种诱惑呢? 他觉得自己的肢体,似乎不再那般沉重;他觉得自己奇蹟般地抬起了头,目光向前、向前,穿过了那片雾蒙蒙的白光,一眼就能看见—— 李玄晏缓缓抬起头,茫然而空洞的瞳孔,勐然迸出细微的光彩,精确地聚焦在身前。 白衣脏乱,底下的年轻人回过眸来。声音浑浊,讶异地微颤: 「……鉴澜?」 -------------------- 第42章 犹豫 ===================== ……需要说些什么呢? 许久许久以前,又或许只是在平行的时空之中,曾经伤痕累累地躺在血泊里的年轻人,最终披着一身金灿灿的朝霞,踏入了鸿霄殿的朱漆大门。他左手提着样式简单的木匣,右手看似垂在身侧,实则轻轻搭着腰际的长剑。纯白的身形立在那里,背着日光,切开了殿外明明暗暗的疏影,如刀似剑。 年少的帝王抬起头,眸底一片空泛的淡然。细看却深不见底,褪尽了十九年的青涩。 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世间还会有触动他的事物么? 目光一转,从堂前扫到阶下。侍立在数级白玉阶旁的太子李清和,被冰冷的眼神狠狠灼痛,从鼻子里出了口恶气,还不待发作,对面的人轻描淡写地看向了大殿内的其他角落。 彼时的鸿霄殿,挤满了剡都最足智多谋或能言善辩的幕臣,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参透,这个异类般独自站在那里、刚从苦痛中脱身的年轻人,终其一生,会在乱世中掀起多高的浪潮! ……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闯进了一个本该待在从诲居里,等待着生命枯死的秦鉴澜。 还需要她说些什么呢? 纤长的藕臂,犹疑着探出宽袖,轻轻托住李玄晏的脖颈和后脑。 灰暗的混沌中,勐然伸出的这一截白皙,拉着他陷落柔软的轻云。干涸褶皱的上下唇碰了几下,秦鉴澜不由得低头去看,只见他口中还嗫嚅着模煳不清的语句,却率先阖上了无神的丹凤眸,脱力的双肩无意识地靠向她怀中。她顿了顿,俯身将耳朵凑在颤动的唇瓣旁,一下子愣住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5页 「兰姑娘,这位是……」茶老大站在近旁,露出思索的神色。 「他在叨叨啥呢?」四旗凑过来小声问。 「这关头了,你还管别人在叨叨什么东西!」三算子啐了一口,「早知道就回家里帮忙了,背时玩意!」 「事已至此,」书生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你就别抱怨了,好好找找那些贼寇的破绽吧!」 「那你往边上去点,」三算子似乎往身边瞅了一眼,失笑道,「也别一直抖啊。」 木门就在三算子身前,他扒住栅栏似的一根根木条,努力把脑袋往外挤,眼睛滴熘着转动,想要看清小黑屋外的一切。 那个名为莫德勒图的宿州少年,给他们留下几碗清水便不得不出去了。山贼的暗牢建在肚大口小的葫芦形石穴里,一道栅栏似的木门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繫。洞口外隐隐闪烁着火光,还有模模煳煳的兴奋喊声。想都不用想,一定是匪徒们在庆祝今晚劫到了贡品级的货物。算上蜷在角落里的李玄晏,身材都不算娇小的七个人把暗牢堵塞得水泄不通。 想起方才的情形,秦鉴澜只觉得心有余悸。 贼寇一路推推搡搡着人质,但莫德勒图默默地行走在她旁边。进暗牢前的搜身,他也是趁其他人忙乱的时候假装自己从秦鉴澜身上搜下了几件杂物,实则压根没有碰到她。再加上自称豹当家的人似乎已经得意忘形了,一直大声催促着山寇们快些出去,于是她混在人群中挤进了幽暗的石牢,竟然也没让别人发现她是女子,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起初站在门口,惊惶却必须故作镇定地四顾。第一眼就看见角落里那张脏污不堪的脸,眉眼万分熟悉,脚步一下子剎住了。 却不敢认。 那张脸从未如此狼狈地,撞入她的眼帘。 直到视线里的人,唇齿翕合,口型像是在不可置信地唿唤:……鉴澜? 「他太累了,我没听清在说什么,」她快速地眨眨眼,定了定心神,「大概是……故人重逢吧。」 她其实听清了,只是不知该如何向他们开口。 也不知道该如何介绍李玄晏,是否要将他的真实身份,在马帮众人跟前和盘托出? 好在陈老大走马多年,也接触过说出来都能让平常百姓震一震的达官显贵,对这些看着就适合秘而不宣的事很是敏感,识趣地转移了话题,只是关切地问道:「这位公子看起来,是没怎么喝进去水。」 陈老大毕竟经验丰富,看秦鉴澜一副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样子,就先伸出手背,探了探李玄晏的前额。见李玄晏已经阖上双眸,气息平稳地唿出鼻腔,换作是陈老大惊讶道:「他这是惊吓过度吧,只有点皮外伤,身体实际没什么大碍。」 「精神创伤么?」她摇了摇头,「怪不得会说胡话。」 陈老大借着从洞顶石缝中漏下的星点微光,打量着李玄晏身上脏污的布料,转头看了一眼跪坐的秦鉴澜,吞吞吐吐了一下,终于开口道:「兰姑娘,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还能跟镇北守卫军的将领纠葛上……我只想说一句,我们这些两头跑的人,见过一些守卫军的兵士,皇城里头有个家,镇北关还有一个家……」 「我们只是,恰好认识。」秦鉴澜没回头,伸手拨开膝上人面颊前的几绺乌髮,露出依稀的一点眉眼。 李玄晏沉静的睡颜,唿吸声轻微却悠长,一副安心的样子。 她就这样看了一会,轻轻地嘆了口气,毫不费力地掰开按在自己膝上的两只手,无言地将沉睡中的李玄晏从自己半抱半敞的怀中卸出去,让他的脑袋枕在马帮人脱落的粗布外衣上。 「所以这人是来幽涿山奉命剿匪,结果被倒打一耙?」二狗蹲在近处问,「幽涿山的山寇,怎么还敢打起官兵来了,这不就是挑衅朝廷吗?」 「二狗哥,你跟着老大的时间最长,」四旗也疲倦地坐了下来,「你们先前遇见过幽涿山的山匪么?」 「小旗,你也没听见那个叫豹当家的刚刚说了,」陈老大露出无奈的苦笑,「我们先前一直是跟那个叫虎当家的合作分成,还定期给他点东西,所以在幽涿山一直是没什么事情的,还接手过幽山一侧贩运铁矿的事情呢。所谓『幽山铁、涿山匠』,虎当家对朝廷也是恭顺的,一直没什么事,就像个大臣那样,都快去勤王了。」 「这种地方,竟然没被朝廷接手?」秦鉴澜蹙眉。在她仅剩无几的中学知识里,封建王朝的盐铁,不是要搞专营的么? 「其实吧,」不能免去中年汉子的俗,一谈到歷史,饶是沉静如陈老大,也有些眉飞色舞起来,「民间一直对皇上有点微词。北征宿州,南讨夷族,财库空乏,都城又在南边,导致对剡疆偏北的这些地区,管制还偏弱了。加上虎当家这一任,态度还是很合作的,我先前还估摸着会不会顺势给他封赏个诸侯之类的,皇上也老啦,打不动啦。」 秦鉴澜沉默了一会,问了个纯粹是私人的问题:「现在的太子是谁?是那个四皇子么?」 「怎么可能!」轮到书生有些眉飞色舞了,「现在的太子李清和,从小就是被当作天子培养的,怎么肯将龙椅拱手让人!」 皇储之间的么? 怪不得……他在潜意识里,会对真千金说出那样的话啊。 《桓成帝起居注》载,鸿霄殿本身分为前后两处殿,前殿作为理政上朝之处,墙后一条宫道,向高处蜿蜒着向上,牵引出了后殿。后殿的布置向来简单,不过卧房木几,却盘踞在南方平原难得一见的坡道上,压着城墙样式的宫墙。倚着花窗,便能俯瞰皇城,毫不费力地将剡都繁华的街道尽收眼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6页 后殿的样式,与死敌宿州人的宫殿相似。只因这是权与力的位置,握住天下权柄的人,俯瞰自己囊中之物的那种贪婪与满足感,从古至今,从北到南,何其相似。 歷代帝王的起居注中,鸿霄殿的后殿,有人喜欢在此冥想,有人喜欢拥着娇美的嫔妃贪欢,他们最终都回到制式更为华美的寝殿,盖着更为轻暖的衾被。只有李玄晏坚持长期住在此地,理政用膳,日復一日。不顾相比其他大殿,鸿霄殿显得有些狭小的空间,也不顾不如正式寝殿的床榻那般舒适的小床——反正住在这里的,只有他一个人。 人们站在地面上,偶然会看见花窗前站着一个模煳身影,看着底下千重万重的长街,不知在想什么。 平叛后又过去十余年,那时的柱国府早已败落,也没人想搬进去,叶子底下少了烟火气的槐树,只剩一截焦黑的树桩,半死不活地立在原地。曾经那个喜欢抱着枝条,在树上练习着秦柱国好意教给他的武艺的人,此时就站在鸿霄殿的高台之上,真像一只展翅欲飞的海东青。那么举重若轻,迎着夕光的背影,却只有淡淡的一个人。 「让你先等了我太久,抱歉。」这是第一句。 「如果真的有来生,我不会再跟着宫里的人走了。」这是第二句。 还有一句话,她勉强听清了大半。 她俯在他唇边,模煳地拼读着,从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当年抢到你绣球的人……是我。」 「这次不骗你,真的。」 -------------------- 明天继续 想了想还是申请更换笔名了,请认准本文和本人~ 第43章 四个选择 ========================= 一只柔软的手,分开两片焦干的唇瓣,动作轻和,像是怕扰动多年前的旧梦。面颊贴上冰凉的碗沿,齿关里久违地奔涌起清冽的水流,力气一点点钻进灌了铅般沉重的四肢,意识在恢復。捲曲的眼睫颤了颤,从眼睑的罅隙中熘入一道浅浅的光彩,丹凤眸慢慢睁开了。李玄晏起初只见到头顶人影晃动,钝钝地开了口,竟是:「娘——」 只一声,水流欢快地淌进喉咙。他痛苦地弯起腰,坐在地上咳嗽起来。 才发觉脑袋底下不是家里的枕头,也不是谁的手臂,似乎只是一件普通的外衣。 身边那人放下碗,原本有点喜出望外,不知怎的,却收回了探出的指尖。 她席地而坐,一手端着底部溅上泥尘的碗,一手撑在旁边,似乎是刚刚摸过他的额头。她的翦水秋瞳快速闪动了几下,「你醒啦。」声音清亮、透彻,一如多年前掠过槐树底的长风。 那时他们跟着秦经武,就坐在树下念书学棋,偶尔侍弄柱国府的几盆兰花。秦鉴澜的兄长天生体弱,病恹恹地困在府内,他也没见过几面。那时的他们还不知道,身前身后,群狼环伺。 李玄晏不是特别念旧的人,或者是他时常告诉自己,决不能成为念旧的人。旧情伤神,是帝王软肋。 他维持着这个坐姿,久未动弹,待到眼睛适应了黑暗中的石牢,也看清了近在咫尺的容貌。 她盘腿坐在那里,很快被他看得心里发憷,又不敢大声说话,只得压低了声音:「没死,也没做梦,我确实被山贼抓住了。满意了吧?」 李玄晏眨了眨眼,声音沙哑:「很是意外。」 短短四个字,没过问原因,也没过问其他人。只是还在打量着她的脸,下颌到脖颈的弧线,两道细眉到乌墨长发,一寸一寸,像是在往脑海中烙印着她的形象。 她犹豫了一下,问:「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 她一路上深信是李玄晏准备拿她去找朝廷领赏,但曾经永远坐在她背后,骑马带她穿越过整片雪原的人,在回忆的余悸里竟然如此可憎,反倒是身陷争斗的李玄晏,梦里以为自己丢掉小命上了天堂,昏睡过去前还一直念叨着真千金的事。她想,总要给人家一个解释的机会吧。 她就这样俯瞰着他,逆着头顶岩石缝隙中洒落的月光,唇红颊白,他却觉得她与上次见面时,很不一样。 像是心口的光摇晃了几下,熄灭了,空余一缕无神的魂灵,站在躯壳里俯瞰沸反盈天的人间,淡漠而遥远。 和他一样。 「实话实说吧,」她看出李玄晏的一丝讶异,默默地将脏污的白色外衣递给他,「我们很快都要死了,没必要再隐瞒什么了。」 「胡说八道!」远处有人喊了一声,然后仓皇地蹲下来,「呜呜呜呜呜呜……」声音渐变为细微的呜咽,越来越轻。 三天前的李玄晏会骂,听起来是个男人,怎么不敢慨然提刀赴死,反而蹲在角落里骂同伴,骂着骂着自己就要哭? 如今的李玄晏听见压抑的哀声,只觉眼眶一酸,隐隐地泛了红。 倘若他没那么慨然,也不慷慨激昂,而是听了李淮衣在临行前叮嘱他的话……袁秉文,还有那些在他身后挥动着官旗、长刀的年轻士兵,是不是就不会被山贼射落马下,暴死横尸? 「真没用啊。」他的手垂落在身边,盯着黑暗中的洞口,淡淡地说。 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但她知道他在说什么。于是她嘆了口气,眼中似乎是怜悯,也只是坐在原地看着他。 「你的手,」她终于开口说,「小心受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7页 他低下头,原来不知不觉的时候,手里紧攥着一块碎石,力道之大,手背上浮凸起狰狞的青筋。 两个坐着的人中间,浮动着静静的夜色。 「我自大,我傲慢,我虚荣,」李玄晏闭上了眼,「那时,我真的想救你。我以为带你离开从诲居,把你关在其他地方,等贺子衿一跑,再把你放出来,就是救你。」 「那为什么不是跟我走,而是关着我?」她心里咯噔了一下,继续问道。 这种回答,如果不是李玄晏的逢场作戏,就是她先前再一次推测错了。她不仅咬牙切齿地恨了李玄晏很久,还更加依赖起了来救自己的贺子衿。 李玄晏又盯着她看了一会,缓缓开口道:「从小到大,我们一起读书吃饭,都是我帮着你父亲忙前忙后。长大了,带你走,我做不到;难道还能让我放心,看着你一个人走么?」 他顿了顿,唇角扯出一个无奈的苦笑:「只是想不到,你现在也出息了,竟然跟着马帮来幽涿山。那个人,怎么会捨得?」 她勐然抬起头,耳垂下的翠玉却划过脸侧。冰凉的触感,瞬间令她愣在原地,这才发觉自己在做什么。 就算是这个时候,身边人冷不防地提起远在宿州的贺子衿,她还是会抬起头来,条件反射。 李玄晏的丹凤眸,清晰可见地暗了下去。 她摇了摇头,刚想说不是的,你要对她坦白的人不是我,也不能是我。却一下子停下动作,咬着下唇。 这种关头,就算跟他挑明……又有什么作用? 是不是应当,让他沉溺在温暖的梦境中离开,才是最善良的选择? 她最终还是无法改写秦鉴澜的命运,留在从诲居要死,跑到宿州要死,就连路过幽涿山,也要死。李玄晏不开口,贺子衿想害她,一旦跳出来凭藉自己的实力办事,也是死路一条。 她终于疲倦了,抱着膝盖,眼眶涌上热汽。 却有一双透着暖意的手,一点点揽过肩头,揽过后脑,不等她反应过来,头一次结结实实地,拥她入怀。 秦鉴澜蓦然被陌生的气息笼罩,下意识地伸手去推,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滚落。那边的李玄晏却大概以为她欲拒还迎,不由分说地越拥越紧,她手上也慌乱,加了力拼命推着,同时蹬着双腿,极力挣扎。身前的男人终于一把撒开手,后仰着上身,不可置信道: 「——鉴澜!」 「你不明白,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急得出了一头汗,声音也带了些怒气,「你要找的压根不是我!我——」 「兰姑娘!」茶老大突然说。 「兰姑娘!」三算子勐地回头。 「啊呀,」笼外陡然响起轻轻的脚步声,一个苍老含笑的声音,携着阴森森的寒意,幽幽地飘到近前,「看来老朽来的,不是时候么。」 一个对秦鉴澜来说万分熟悉的声音。 一个对李玄晏来说万分熟悉的声音。 秃鹫般的眼睛,纠葛的长须,苍老的面容从黑暗中浮现。 「故人重逢,我就替惨死的三当家,敬你一杯,」像是从梦中走出的鬼魂,令人战慄的柔和声响,那道垂老却精瘦的身形立在牢笼外,揣着短匕,不怀好意地向全身颤抖的她,举起了空无一物的手,「贺夫人。」 剡歷三十二年开春,二月中旬的一个午后,涿下城。天香楼的厅堂,二层临街的雅座,眉目清俊的青衣公子手执一盏清茶,目光却一直投向木雕花窗外,无言地望着进城的官道。 面前摆着一桌的吃食,座上却只有这一个人,从早待到晚,一连三日。奔忙的小厮也眼熟了他,见他的肤色比皇城绮红楼里那些涂脂抹粉的妖艷女子还要白,心中就不由得好奇起来。只是天香楼的掌柜,见他出手阔绰,入夜临走前也会在柜檯上扔下一串打赏的碎银,又不知道他的底细,只觉得他气度不凡,也就默许他占据了这张临窗的桌子。 这会,中年掌柜却有不得不上前打扰他的原因。 掌柜小心翼翼地走近青衣公子,还没行至近前,那边品茗的人转过眼风,瞟了掌柜一下,抢先开口道: 「你家的茶叶不错啊,想不到涿下城随便一家馆子,就能喝到这么上乘的宿州雪芽。」 掌柜脸上勉强笑了笑,心里却大吃一惊。足足建了三层的天香楼,生意从他太爷爷手上传下来,早就跻身整座涿下城最昂贵的去处头部,楼上的厢房也经常接待城中那些官员和世家,顶多不如皇城那几家南方馆子,怎么到了青衣公子口中,就成了街边随随便便的一家馆子?难不成是自家的百年装潢落后了,菜品味道不稳定了,还是门口的招牌显得太陈旧了,让贵客看不上眼? 还是店里打下手的伙计,三天来渐渐不再过问这个临窗的位子,让这位贵客感觉被怠慢了? 掌柜脑补得越来越多,心里就有点着急,搓着手不知道是该先问贵客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还是先说出自己打扰他的理由。 「我哪里说错了么?你怎么这个样子?」青衣公子看着掌柜,突然冒出一句话,「我不是在夸你家茶叶么?」 「啊?」掌柜疑惑地摸了摸脑袋,「不是的,我还以为您看不上我们家。」 「没有啊,你家的位置这么好,刚好能看到官道的。我天天坐在这,想感谢你还来不及呢。」贵客放下茶盏,爽朗地露出了一口白牙,「我剡话说得一般,有什么说错的,还请掌柜海涵。」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8页 「您原来不是大剡人啊。」掌柜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心里放松下来。那就是根本不了解涿下城的酒肆,而不是对天香楼有什么意见了。但对方选中天香楼的原因,也只是因为位置么?位置好能干什么,方便看风景吗?又有什么怪人,喜欢坐在同一张木椅上,对着根本毫无变化的街景,一连看了三天? 「涿下城的景观,最好是看灯,」掌柜的却又好奇起来,「可您一入夜就走了,有什么好看的呢?」 「白天坐坐,晚上还得回去呀。」青衣公子笑了笑,「我还以为掌柜是嫌我占座的时间长,来赶我走的。」 「不是不是,」掌柜这才想起来自己上楼的缘由,迅速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恭恭敬敬地递上前,「这是指名给天香楼二层雅座贵客的信函,我们思来想去,也就只有公子您一个人了。」 青衣公子挑了挑眉,伸手接过信件。 只读了两行,脸色却微微地变了。 年轻人站起身,闲逸的气息荡然无存,长眉向下压去,沉声道:「掌柜的,结帐。」 剡歷三十二年开春,宿州。 古朴的旧殿堂,高窗外是皇城的街道,冰雪半化,斑斑点点的白色。因为地势太高,街上的车马行人都成了一道道遥远的模煳身影。再远处,绵延着雪原的山。山脚大概已经冒出了新芽的尖,牧民们很快就要从冬牧场迁移至春牧场。 他看见秦鉴澜就坐在那扇窗前,毫无形象地张着朱唇,往口中抛宿州特产的玫红色浆果吃,吃完却蹙起好看的眉,整张小脸皱成一团。他看得揪心,想问她说鉴澜,是不是和剡都的差太多,不合口味?毕竟这是他小时候跟着额吉,在草原上最喜欢吃的果子,酸酸甜甜的却一结就是一片,足够孩子们边吃边聊大半天。他只是想让她也尝尝自己喜欢的事物,却不知道会不会惹她生气? 还没开口,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跳到她耳边,见到一抹晃荡的深碧,才略觉心安。 他站起身,突然冲动地想走过去,最好是握着她的手,问问她近来怎样。他模模煳煳地感知到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又仿佛他们昨天才分别。或者他其实根本没想到这些,只是本能地想要傍近她,那双翦水秋瞳在天光里美得触目惊心。 他刚要迈步,双腿却沉重得像是灌了铅,根本迈不开。这下轮到他起疑心,他抬起头,望着窗前身段窈窕的女子,勐然发现那些弯弯曲曲的轮廓,逆着光,边缘淡淡地消散。 秦鉴澜像是一滴水珠,融入了背后的高空。她的五官愈加模煳,整个人渐渐融入白光,离他越来越远。 就仿佛……正在淡出他的回忆,他的脑海,他的生活。 ……不要。不能。不可以。 我不允许! 贺子衿拧着眉毛,紧闭着桃花眼,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翻身,睡得很不安稳。 半透明的床帐,其中只躺着一个男人,那袭银纹玄衣挂在帐外。一夜噩梦折腾,他原本就没睡好,这会凉意的晨风从窗口涌入寝殿,贺子衿在睡梦中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大汗淋漓地坐起身,恍神了好一会,这才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窗外响起咕咕的叫声,男人舒展了一下精瘦的腰背,挑开床帐,踩着缎鞋走了过去。 雪白的信鸽转着赤红的眼瞳,伸出一条腿,同时用毛绒绒的脑袋蹭着男人的掌心。贺子衿三两下解下信件,取来旁边装着粟米粒的小筐,塞到小邮差的面前。他拆开信件,只看了一眼,面对信鸽的淡淡笑意却凝固在脸上,一点点碎开。 柜子深处横七竖八地堆着纸张和毛笔,墨迹干涸在玉砚的池底。 三十三年冬,四皇子殿。 一袭水红色的衣裙,俯身蒲团之上,双手在眼前合十,口中低声念诵着字词。身后响起脚步声,白衣将军踏雪而来,依旧是停在门槛前,看着殿内消瘦的身影。 「你念的地藏菩萨,渡不渡宿州人?」李玄晏的声音冷冷的,听上去有失气度。 他从幽涿山深处的炼狱走出来,尔后每件事都做得干净利落,杀伐果决。敌将得除,大破宿州军,功震朝野。以至于遮住了皇帝的天目,将秦鉴澜带进了宫。 只是秦鉴澜心如止水,除了和四皇子保持距离,就是在殿内礼佛。李玄晏心知她自幼读书,心里大概是不信佛的那套,上前一看却是《地藏经》,当下就有些怒意。她宁愿给雪地上的死人念经祈福,也不愿抬起头,好好地唤他一声玄晏。 秦鉴澜怔了怔,声音终于停了。 她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很深很深。 李玄晏的眼神也很深,像一口平静无波的古井,而秦鉴澜只会更胜一筹。 分明三年以前,他们都不是这样的。 「我是从诲居的夫人,只是做分内之事。」她垂下眼睫,本是在答话,声音却像是远在天际,「太多事情,已经不一样了。」 李玄晏顿了顿,说:「我知道。」 她心中有某处被扯动。戴罪之身本不该多言,却像是被什么推动,主动开口问:「如果可以重新来过,什么都不知道,比武招亲那天,你还会跟宫里来接你的人走吗?」 有些孩子气的问话,却让他停在原地,哑然失笑。 他没有回答。 秦鉴澜自知失言,也没有对此多加纠缠,轻嘆一声,提起水红色的裙角,穿过大殿离开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9页 风声呜呜地掠过,带着泥土和海棠花枝的气息。想来又是二月底。四皇子殿向来是不种花的,那天他突然想翻翻土,想亲手埋下一些苗种,或许是一棵槐树、一塘芙蓉,像他们小时候那样。 如果回到那一天。 二十年后,鸿霄殿顶,帝王凭窗临风而立。檐角铜制的风铃,铃舌珰珰地撞击,古朴的回声倾倒进酒樽,激起杯底的千层浪。他少有怀旧,或者说不允许自己念旧。生活在剡都,十八岁前走过绵延宫墙的每个瞬间,心里都激盪着大剡几百年间的英雄传奇;可是等到白衣少年人真正踏入漆金的恢弘宫门,见到皇帝和兄长的眼神的剎那,他就已经在心里暗自起誓:我以后,要做天下的帝王! 年少旧事能击垮每一个终生在洪流中求索的人,而帝王是不能有软肋的。 如果回到那一天,命运的马车滚动到街巷上无父无母、籍籍无名的平凡少年面前。车厢打开,走下一个华服的太监,扬起鼻子,尖声尖气地念诵圣上手谕。 就算真的能回到那天,他又有得选吗? -------------------- 第44章 帝王殇 ======================= 「是你!」 秦鉴澜惊唿。 黑暗中浮出一颗白髮苍苍的头颅,老人站在暗牢的门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们。 他包裹着一身毛皮外衣,立在那里像是一只巨大的秃鹫,眸中闪着不怀好意的光。秦鉴澜的脑海里再度划过冷厉的刀锋色泽,爆裂的感觉从头皮向上炸开,眼前一阵眩晕,头部条件反射般疼痛起来,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下蹲去。 「鉴澜?」李玄晏眼疾手快,伸出手一把揽住了像叶子般飘向地面的秦鉴澜,避免让她的身体狠狠砸到地上。他一手环住秦鉴澜的肩,一手撑着地面,对门口的老人怒目而视。 猝不及防地落入温暖的怀抱,掌心在粗糙的泥土上一按,冷意沁入身体,激得她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她回过神来,仰起头,上下唇颤抖着相碰:「是你!师爷!」 师爷的双眼勐然迸出精光,朝涌入石穴的山匪轻声下令:「带出去。」 立即有人快步上前,咔哒一声取下木栅栏上的锁。两个一脸横肉的山匪走过来,粗暴地分开李玄晏和秦鉴澜,一左一右架起她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拉起她就往外走。 秦鉴澜怒目圆睁,挣扎了几下却无济于事,只得在擦过师爷阴冷的身形时愤懑地瞪着他。她听见身后再度响动,心知李玄晏也被带了出来。马帮众人也不敢轻举妄动,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拉出了暗牢。 洞外早是深夜,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秦鉴澜的兜帽早就滑落,长发披散下来,露出了白皙的脸。她清楚地听见一左一右的山匪咕嘟着咽口水的噁心声响,黑暗中还有不知道是谁的手,隔着衣衫试图摩挲她的躯体。她拼命用力地甩动双臂,打到了山匪的脸上。 「操!」山匪恶狠狠地骂出声,抬手就要往她脸上抽来。 身后的李玄晏抬起腿,用力向前踹去,却被两旁的匪贼按了一把,整个人失力向后倒去,沉重地摔在地上。 「呵呵……」师爷立在一旁低笑,抚着下颌飘动的稀疏长须,「别着急么。等我们给小三子和弟兄们报了仇,男的女的,哪个不是你们的囊中之物……」 「卑鄙!」秦鉴澜破口大骂,「无耻!」 他们一前一后,人和人挨着被推入一间简陋的小房间,里面还零零碎碎地堆着几箱宿州雪芽,一看就是从马帮的车厢里拆下来的货。 「卑鄙?无耻?」师爷冷冷地开口,「我们与你本是萍水相逢,是你不知好歹,非要替那孙三娘出头!至于你,」他话锋一转,轻蔑地扫过恶狠狠地瞪着他的李玄晏,「不知天高地厚,跑进来就要赶尽杀绝。究竟是谁更无耻?」 「你们占着大剡的土地,欺民压众,抢劫过路合法商贩,妄想破坏律令,更公然勾结宿州人,」李玄晏勉强站起身,逐字逐句地放声反驳,「我负王命前来清剿,何罪之有?!」 「王命?大剡?」师爷的声音出现了一丝波动,似乎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东西,「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在涿山寨的箭矢下苟活么?」 老人却不回答,掸了掸长衫,离开前惋惜地扔下了一句:「倒是个善射的,可惜脑子不清楚,连谁对自己好都不知道。」 …… 桓成帝是后世说书人最喜欢的统治者,且不论他当政的利好政策养活了海内多少商贩,直接让酒肆生意迎来兴盛的日子,说书人的收入也随之水涨船高;单说这位帝王一生都是惊奇,剡地歷史长河中短短六十五年的春秋更替,也够街头巷尾的说书人不断翻新花样,说个大半辈子了。 他年少时一箭成名,沉淀后除贼平叛,三件事都该受尽美誉。只是当年的太子,并非李玄晏。 剡歷三十四年,冬。 叛乱已经平定了整整一年,四皇子仍然钟爱一尘不染的白衣。走在雪地上,李玄晏一个人就是一柄行进的长剑。丹凤眸底却没了早年的争执,像是利刃藏锋。 剡都的郊野,他没带侍从,拎着一个铜壶。 寒天雪地,壶中饶是北疆烧喉的琼浆玉液,也早已冷透了。 两旁枯木渐渐稀疏,走下官道的小径尽头,绕过最后一个弯,视线中远远地出现了一个样式简单的八角砖木凉亭。李玄晏走近小亭,停在一旁的雪地上,刚捡来一两根枯枝,动作蓦地顿在原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0页 噹啷一声,他的手按在腰侧悬挂的长剑上,玉带钩撞出脆生生的轻响。 「此来所为何事,何必躲藏?」李玄晏的目光锁定了小亭,冷冷地开口。 凉亭的廊柱后,悠然转出一曲弦音。 曲调粗犷,乐声一波三折,细细听来,竟似群狼齐嚎,刀光剑影。来人在暗红的廊柱后拨弦,一阵轻一阵重,由先前的悠然转为激烈,簌簌有如箭矢破空之声,指下风雷长鸣。 李玄晏倏尔朗声大笑,一把拔出腰间长剑,踩着乐声的重拍,翩然起舞。 军中剑舞。 金属冷光映着长天,寒冷的空气中,勐然升腾起浩荡的暖意。 白衣起落,剑花缭乱。李玄晏将长剑高举过顶,和着最勐烈的一阵颤音,噼砍而下! 乐声却停了。 雪天里,四下空旷,剎那静寂。 琴曲在高潮处被生生截断,廊柱后的操琴人,久未有所动作。 李玄晏的面容冷了下去。 长剑插在身前,没入混着雪屑的土地。 他舞至半曲,最后从头顶噼砍,却没能如所想那般转身出剑,失误将长剑用力刺进了地面。乐师再弹奏出后半段的曲调,他也难以跟上节拍。 剑舞已经结束了。 第一个乐音响起之时,他便听出廊柱后的人怀抱着马首琴,拉的是宿州的小调《搏狼赋》。 《搏狼赋》本为北疆民歌,原型是传奇志中所记述的,宿州牧民们深入雪原放马,却走进了狼群的包围圈,在恶劣的天气中相互扶持、共同奔逃,最后杀出狼围的故事。乐师所弹奏的片段,从牧民沖入狼群开始,再到斩狼于马下的高潮,却不是《搏狼赋》流传最广的版本。 这是约莫四十年前,大将秦经武领着守卫军出征讨伐时,行至镇北关,听见街头乐师怀抱马首琴拉出的《搏狼赋》。秦将军心头激盪,操曲而改,将奔入狼群到斩狼高潮,再到杀出重围的主要乐段,融入了守卫军中流传已久的剑舞。 这是镇北守卫军的《搏狼赋》。 那人还坐在廊柱后,但李玄晏心知,自己走来时能感知到他的存在,并非他的躲藏露了马脚,恰恰是因为,那人不想再藏。 他借着竖在雪地上的长剑,撑起了上身,唤道:「皇叔。」 声音无悲也无喜。 廊柱后一声轻响,李淮衣将马首琴搁在地上,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不怨我?」他望着李玄晏,突然笑了笑。三十有余的李淮衣,笑起来依然如沐春风,像两年前还在守卫军中,回过头来对李玄晏喊了声「上马」那样,当时只道是寻常。 李玄晏将酒壶系回腰边,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反而追问:「为什么现在才肯来见我?」 「小玄晏,」他的叔叔站在亭边,脸上的笑意染上了一丝苦涩,「看在当年我推过你一把的份上,这次,要请你来帮我了。」 「我帮你?怎么轮得到我帮你?」李玄晏抬起头,丹凤眸中划过少有的狠戾,「幽山铁、涿山匠。运筹帷幄的,一直是你啊,皇叔。」 ? 透过封死的小窗,师爷的身影在黑暗的甬道中渐远渐小。李玄晏勐然抬起头,愣愣地凝视着视线尽头的模煳夜色,如梦初醒。 「怎么了?」秦鉴澜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虽然心里对他没什么特别的好感,也不想让他再将自己和他真正需要对话的人混为一谈,但看他像被雨淋湿的小孩,还是忍不住上前拉了拉他的衣袖,「师爷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对你好的人?还有那句话……」 方才的惧意稍褪,取而代之的是疑虑。她摩挲着下颌,斟酌道:「幽涿山我倒是知道,可那老不死的刚刚说的是……『幽山铁、涿山匠』?那是什么意思?」茶老大似乎是提过这两个词的,只是她当时并未留意。 「你都跟着走马了,难道只是来卖茶叶的么?」李玄晏轻声说。 「当然不是!我要跟着马帮,还不是因为皇帝佬儿不让我进剡都!」秦鉴澜听这话像是对方说她都有胆子跟着马帮,却不肯花费精力来了解幽涿山,立刻蹙起了柳眉。 李玄晏默默地看着秦鉴澜,心想原来她是要「回」剡都,而不是永远待在边疆倒卖茶叶,心情好了一点。想到贺子衿如今并不在她身边,无论是不是这两个人在闹矛盾,心情又好了一点。 只是师爷一语惊醒他,他正怀疑着,就看见她在眼前活蹦乱跳,与人生前十八年所见到的她都不一样。他这才稍稍平静下来,却犹豫着。 有些话不想和她说,不愿意再将她拖入自己身陷的泥沼了。 所以托着腮等他解答,等了很是一会的秦鉴澜,半晌后才听见黑暗中的年轻人短暂地开口,轻轻地问:「……为什么活下来的,只有我呢?」 ? 「皇叔,你是知道我的。 「当年,我可以接受自己死在将士间,和将士们一起死在幽涿山里。」李玄晏看着背起双手的李淮衣,一字一句道,「唯一不能接受的只有,他们死了,我还在苟活。」 「可为什么到了最后,活下来的,只有我呢?」 「我知道,」他别过头去不看李淮衣,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世人都称赞,剡地的铁要看幽山,打铁的工匠要看涿山人。这便是幽山铁、涿山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1页 「你用幽山的铁,改铸了我的铁甲,所以我在乱箭中活了下来。你说你是为了预防危险,我是不信的,我也了解你。」 「可是,如果你早就知道涿山寨会有埋伏,怎么不肯告诉我,而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送死呢?」 空气一静。 李淮衣顿了顿,张口反问:「你怎么还敢跟以前一样稚气。莫非是因为,你身在此处么?」 冬风唿啸而过,扯动着两人的衣袍。 剡都的郊野,空无路人,只有一块斑驳的无字石碑,旁边一顶小亭。 「你是来祭拜她的么?」李淮衣笑得很好看,眼底却毫无笑意,「可你从头到尾,都没有保护过她啊。」 一阵默然,尔后。 枯枝蓦地被捲动,碎裂的叶片四散在空中! 白衣拔地而起,风一样轻逸,却带着一击必决的杀机! 长剑带出雪屑,薄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面容坚硬,如同雪原上万年不化的坚冰。 锵! 「不够!不够!」李淮衣稳稳地立在原地,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张玄铁色的长弓,偏身接下了这凌厉的一剑,同时纵声大笑道,「是想杀我灭口,就因为我知道她的存在?不够!你的实力还不够!」 李玄晏咬着牙,心中杀意顿生。 他愤怒,因为李淮衣的见死而不救,让他成为了从尸山血海里唯一爬出来的人,让他取得了天下的功名,却也让他的十九岁彻彻底底地死在了幽涿山的深处,让他的余生都将活在对自己气盛莽撞的愧歉里,活在做梦时被同胞兵士的哀哭声紧紧包围的悚然中! 又或者是……因为李淮衣无比精准地踩在了他的痛苦之上。无论是幽涿山,还是秦鉴澜。 锵! 「杀了贺子衿,你就不练武了么?」他越愤懑,出剑的破绽也就越多,李淮衣一边轻松地格挡,一边高声怒斥,「还是说那个女人死了,你就再也没有了志气?」 「不!」 李玄晏和男人错身而过,拄着铁铸的长剑,停在雪地上,微喘着粗气。 白衣的年轻人怒目圆睁,厉声反驳道:「我累了!我只想和你一样,去守卫军,去北疆!彻底远离什么破朝堂!」 面对着风淡云轻的叔叔,李玄晏的丹凤眸中,第一次划过错愕。 他终于把自己心底所想的说出了口,即使是面对这样一个对他冷嘲热讽的人。 而那个人,曾经是他唯一的领路人。 李淮衣的眼神一凛,竟一把扔下重弓,从身后抽出长剑。剑刃反射着雪光一晃,映在李玄晏眼里,杀意四溢。 镇北守卫军的将领旋身上前,手中长剑挽出凌厉的剑花,雪地上绽开了一抹刺目的银白,直刺向拄着长剑的李玄晏。 暴喝涌出李玄晏的齿关,剑影一闪,他毅然决然地拔出了自己的武器,迎向曾经的老师! 锵!锵!锵! 兵刃交接,竟然像是剑舞《搏狼赋》和着重拍的延续! 李玄晏抬手至胸前,勐然推剑! 锵! 温热、黏腻、厚重。 一股温热的猩红的黏重,随着直直推出的长剑,兜头兜脸地,从面前喷涌而出,溅上白衣的胸口,溅上削尖的下颌,赤裸裸地,溅进丹凤眸的眼底。 剑刃穿过面前人的胸膛,最后一刻,他竟打开了双臂,正如同…… 来自长辈的拥抱,宽厚而和蔼。 李淮衣的长髮散乱下来,勉强张开口,喉咙里不断涌出血沫。 李玄晏来不及收手。 他就这么保持着推剑的姿势,毫无阻碍地,刺进了李淮衣的胸膛里。 连带着整个人,也埋在他翕合的唇边。 李淮衣垂下那颗一度被宿州天狼骑视为最高奖赏的,守卫军将领的头颅,落在侄子的耳旁。一弯染血的唇,竟然还能勉强扯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这曲《搏狼赋》的剑舞,」叔叔的声音听上去轻松而欣慰,「你还是完成了,叔叔很高兴……也谢谢你,完成了我的心愿。」 李玄晏低下头,用力地抱紧了剑下的银白轻甲。 「为什么?」他颤着声,短促、急切、不可置信地问,「为什么?」 李淮衣的武艺,本就在他之上,加上在镇北守卫军磨鍊十余年,本该准确判断出他的每一次落地、每一次出剑。 李淮衣是有意为之。 可是李淮衣凭什么,凭什么就这样借他李玄晏的双手,完成自己的私心所愿? 为什么要让他,再来背负上又一条鲜活的人命? 李淮衣用力地眨了眨眼,这也是他仅剩的力气了。 「你会明白的……」他嘆了口气,上身挣扎了一下,将血色尽失的双唇,紧紧贴在年轻人的耳边。 他只说了一句话,李玄晏就感到怀抱中的躯体,逐渐失去了温度。 他低下头去看,那颗曾经骄傲地立在宿州万军前的头颅,终于在年轻人的怀里,慢慢地倒向一边,彻底失去了意识。 似乎过了很久,年轻人跪在雪地上,双膝隐隐作痛。他拄着玄黑色的长弓,望着那张安然阖眸的苍白面孔,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他的哭声嘶哑,惊飞了蹲在枯枝上的一排禽鸟。鸟群的翅膀大展开来,在他头顶遮天蔽日。 他哭起来像兽,又像雪原上独行的宿州狼,同伴正是被牧民斩于马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2页 他跪了很久很久,披了一身如血的夕照。 一年后,李玄晏晋升守卫军主将领,实际上接过了秦经武将军和李淮衣将军的职位。 两年后,天子长逝于病榻,李玄晏在父亲的葬礼前毅然起兵,剡都城内,一唿百应。 那一天,守卫军围满了鸿霄殿,百官惶恐,百兽惊奔,轰隆隆地跑过剡都的街道。 那一天,太子李清和跪地禅让,次日被五匹高大的宿州马拉到了雪地上,活活车裂。 据说在那一天的夜晚,已有帝王之实的李玄晏,穿过阴暗潮湿的暗牢长廊,走到阶下囚李清和面前,低下尊贵的头,冷冷地对他说了几句话。 随后,城内纷纷传闻,过路的宫人听见李清和撕心裂肺的惨叫,直抵鸿霄殿的顶端。 那一天,是秦鉴澜的忌日,也是李淮衣的忌日。 三个月后,即位为天子的李玄晏,没带着任何侍从,孤身来到了秦鉴澜的衣冠冢和李淮衣的墓碑前。 他解下系在腰间的铜酒壶,一遍遍地,泼洒在两块墓碑前。 残阳如血,柳絮飞舞,恍然有马首琴音。似乎有人坐在廊柱后,见他穿得人模狗样,发自内心地欣慰一笑。 李玄晏倚着石碑,在原地坐下来,望着头顶红色浓浓淡淡的辽远天际。 「我做到了,所以来看看你。」他说。 石碑顶部覆着轻飘飘的柳絮,他指尖捻过,心中微微一动。 「这是我的出师礼么,叔叔?」白衣的帝王轻声问。 李淮衣死前所说的,他终于明白了。 如果早一点明白,那些跟着他进入幽涿山的士兵,还有他的叔叔,是不是就不用死? ……如果再早一点明白,秦鉴澜是不是也……不用死? 「……还是和你说的一样稚气啊!」他唇角牵动,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如今再这样想,又有什么用呢?」 在他回忆的深处,那个一身轻甲的男人,弥留之际撑起上身,靠在他耳边,磕磕绊绊而又不容置疑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你本就无路可退,因为你早已说过……总有一天,你要成为这个天下的……帝王!」 三十四年冬,未来的桓成帝从无名女人的衣冠冢旁站起身,怀中是皇城里最后一个知道他和叛将家眷有着千丝万缕复杂过往的故人,留下的冰冷尸体。从此以后,他的人生永远没有了污点,只有神勇的荣光。 雪天的残阳在他身后缓缓展开,他回忆起十八岁那年步入宫门、见到那些对他侧目而视的宫人时,在心底暗自起过的那个誓言,守卫军营帐里红着眼对叔叔说过的那个誓言。那时李淮衣罕见地沉默下来,他说好,你不像我那样,如果你想好了,我会帮你的。那时他们头顶是北疆湛蓝的长生天,营帐外是悠然吃草的宿州名马,雪原上跑过羊群和野兔,士兵拉着马首琴,他学着用冷硬的兵器来和着节拍起舞。 他在失去秦鉴澜时就不想前行了,可李淮衣用行动告诉他,为了十八岁那年起誓的自己,他出了那么多风头,他早已生活在宫人和恶人的眼睛里了,他已经无路可退了。 三年后他终于完成了叔叔的嘱託,可当他抚摸着那块破旧的石头,回想着那么那么多人离他远去的身影,心里却只想哭。 -------------------- 下一章继续解密李玄晏转型帝王的原因+李淮衣送死的苦衷 第45章 难逃其咎 ========================= 「什么叫只有你?难不成你的盔甲是特制的,什么东西都打不穿?」 秦鉴澜心中疑惑,随口问道。 却看见李玄晏脸色一变,抬起脸来。丹凤眸底一点晶莹的闪光,生生撞入她眼帘。 「一定是他,用幽山的铁,重新造出了我的铁甲,再亲手交给了我,」他慢慢地在原地蹲伏下来,双手抱住脑袋,眉毛和眼睛纠结成一团,看起来痛苦万分,「可是他为什么不给跟我来的士兵,偏偏只给了我?」 「哎,你先别着急呀,」秦鉴澜看着李玄晏再次展露出脆弱的模样,先前再怎么嫌隙,此情此景也不由得软和下来,轻轻地拍着男人的后背安慰道,「他又是谁?幽山铁,是幽山的特产么?」 「你不明白……」他在她臂间的暖意里缓缓垂下手,用力转过头来,直直地看着她明亮的眸子,刚想说话,却怔在了原地。 面前那双翦水秋瞳眨了两下,如此明亮,望进去是一片可靠的坚定,让李玄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半句话断在喉间。 「你从来不告诉我,你都不开口,我怎么会明白?」她扯了扯唇角,看上去笑得耐心而勉强。 这句话像是专程在包容他,否则她应该会撒手就背过脸去,也懒得再搭理他了。 「我不明白,你怎么就变成这副样子了?」她歪过脑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什么都还没说,就默认我不明白?」 「我……」李玄晏一时语塞。他心里其实是不愿意让她也搅合在剡都的事情里,毕竟她事实上已经是……宿州人了。可不知怎的,情急之下,这个意思从他口中说出来,竟被她当作了他先是默认她「不会明白」自己的心情,才选择不告诉她的。大概人在思绪成为一团乱麻的时候,都口不择言吧。 秦鉴澜看着他纠结的样子,暗自松了口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3页 她当然不知道李玄晏和真千金的相处模式,又想知道李玄晏和这些山匪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那个师爷为什么说他可惜,只好走了一步险棋,假借李玄晏的失言,和两人青梅竹马的情谊,率先对李玄晏倒打一耙,说他不尊重自己。幸好她赌对了。但说她完全不心疼这个曾经鲜衣怒马,如今看起来失魂落魄得像淋过一场大雨的人,也是假的。 只是……在李玄晏挺身拦在她和那群山匪之间时,他下意识地保护着的那个人,是她么? 需要去听他一番心里话的,本该另有其人。 「镇北守卫军的将领李淮衣,」他坐起身,小心翼翼地翻过手心,轻轻按住了落在自己肩头那双柔若无骨的小手,感受到寒夜里的一点温暖,这才略微安心,「是我入宫后的老师,也是我的亲叔叔……」 他就坐在那里,一字一句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梳理给秦鉴澜听。从皇室秋狩时他一箭闯入李淮衣的视线,再到自己在守卫军中跟随叔叔磨鍊本事,再到最后……他的猜测。 「你知道那个师爷,抓到我的那天,和我说了什么吗?」他的声音嘶哑、扭曲起来,带着无尽的落寞。 「他说,」年轻人用力闭上那双毫无神色的丹凤眸,一字一句,冷硬得像齿间咬着幽山深处的玄铁,「『正是因为有你这样懦弱的将领,你的同伴才会一个接一个的,倒在了你面前!』」 「如果他一早就预料到我们会出事,为什么不直接提醒我,反倒只给了我特制的铁甲,而看着那些跟在我马后的年轻士兵们,活生生地去送死呢?」 李玄晏最后不由自主地狠狠咬住后槽牙,按在肩头的手掌紧攥成拳,眼眶里捲起淡淡的赤色,「那些人,明明也是与他日夜为伴的人啊!李淮衣为什么要我,此后一生都活在愧歉与不安中呢?!」 黑暗中,有人温和地覆上来,一手轻轻握住了年轻人颤抖的拳。 李玄晏心里一跳,缓缓抬起了头。 纤瘦的女孩站在他身前,却从他的高处慢慢俯下身来,一手落在他发顶,无限安慰。 她轻颤的眼睫近在咫尺,唿出的气息拂在面上,丝丝痒痒的,温柔地俯视着他不可置信的神色。 他一度以为此生再也无缘的距离,他此前从未见过的模样。不可方物的,不掺一丝杂质的,纯粹的美丽,使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唿吸。 秦鉴澜抚了抚李玄晏散落着纠葛在一处的长髮,说出的却不是体贴的话。 她问:「如果你再想想呢?」 ……无情地抹杀了暧昧的氛围,却一语惊住了李玄晏。 他抬手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觉得自己奇蹟般地慢慢沉下了心,用力地眨了眨眼,追问道:「请说下去。」 也是用上虚心求教的语气了,也是真挚的。 她以纤纤十指作媒介,一边毫不嫌弃地理着李玄晏乱蓬蓬的头髮,又像是藉此理清了自己脑海中的思绪,立在他身后,闭着眼慢条斯理地说:「你刚刚才说了,太子李清和在秋狩上送你宿州烈马,是想给你使绊子。然后你又说了,那些跟随你前来幽涿山的士兵,并非你为自己挑选的,反而全都是受到朝廷那边的手谕,都是特别年轻的人……你知道年轻人聚在一起,最容易出现什么情况么?」 「……就像我一样,」他痛苦地垂下头,迴避着她的目光,「……冲动行事。」 「所以,」她望着李玄晏,手上的动作适时地停了下来,「你究竟是不明白,还是不愿明白呢?」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 在她的推断中,从得知李玄晏放走了贺子衿开始,皇宫里以太子李清和为首的一派人,大概就开始着手运作了。他们先是利用李玄晏失败后急于证明自己的心理,指派了军中冲动有余、经验不足的年轻士兵跟随李玄晏,又想假借涿山寨贼匪的马刀,将李玄晏葬送在幽深的山脉深处。 甚至到时候,可以打着清剿山匪的旗号,由李清和亲自领兵,既立下剿匪功劳,又能赢取关爱过世弟弟的世名,真是一箭三雕! 在这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地方。 只是没料到,李玄晏有一身以幽山铁特制的轻甲,生生从山匪的乱箭下捡回了性命。 也没料到,师爷大概看他武艺还不差,将他捡回了山寨,还想趁此离间他和朝廷。而在等着他自生自灭之时,秦鉴澜被一把推入了暗牢,从那个宿州小侍卫手中接过溅满尘泥的旧碗,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地,将清水渡进他干涸的唇间。 而他在生死的鬼门关前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这一眼,却看见了自己从未忘怀的那面容颜。 那么多巧合下来,他才得以坐在这里,听秦鉴澜问他:「你究竟是不明白,还是不愿明白?」 她不信这些事情联在一起,他还无法推断出与她同出一辙的结果。 分明他才是这一连串事件的亲歷者,所以他明白的,本就应该比她更早才对。 可他那么一意孤行,将愤怒都归咎在李淮衣没有提前告诉他,一个将领所预料到的危险上。 他回过头来,女人脸上的神色那么安静,那么淡然。 蓦地让他有了直面她的勇毅。 「因为我,」年轻人最后轻声说,「我的狂妄。」 秦鉴澜什么也没说。黑暗之中,她默默地按紧了李玄晏的肩头,暖意透过衣衫,直抵心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4页 三十七年春,城郊荒野,一亭一碑,白衣人席地而坐,眼前柳絮飞舞。 帝王倚着石碑,絮絮叨叨地,似乎要把积压了三年的话,一次性倾倒出来。 「叔叔,这些年我一直不能原谅自己。」 」明明我是听见了临行前你对我说的话,也觉得你给我的铁甲比平常铁甲更重,可我只是狂妄,觉得自己只是对付几个不成气候的山匪,不会出事。 「我放走了那个人,所以我急着证明自己,我没有听你的话。 「可我不愿意承认,分明是我的狂妄导致了守卫军士兵的惨死,我却不愿意直面自己,一直推託在你身上。叔叔……」 他对着石碑低声说,说到最后,喉中一阵苦涩。 「如果你是我的话,大概会领着那些年轻人,随便跑到什么地方,待上两三个月,再空着手跑回都城,最后说自己追丢了山匪吧?」他勉强笑了笑,「这样既完成了手谕给我的命令,又没有人会折命。我那时太狂妄了啊,叔叔。」 白衣帝王的身后,远远地站着一个长髯的老者。 老人什么也没说,背着手立在原地,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李玄晏最后拂过李淮衣的墓碑,指尖上落下一串轻盈柔软的柳絮,像天地间一声无垠而宽容的嘆息。 涿山寨的牢狱,黑暗、潮湿,浮动着山匪的慾念。 一室静寂之中,李玄晏倚着身后的秦鉴澜,垂着头,沉入了梦境。 精疲力竭的年轻人,仿佛剖析自我已经用尽了全身气力,也可能是首次赤裸裸地对着他人直面了自己的不堪,又或许是她让他魂牵梦萦的气息太令他安心,无论如何,他是睡去了,而她没有动弹。 她却几乎脱力,只是撑在李玄晏的肩头,勉强支起了自己。 她颤着唇。 ——如果不是那个人将她从师爷的匕首下带走,师爷口中的小三子怎么会死,师爷又怎么会回到涿山寨,又怎么给了李清和可乘之机,向李玄晏发出了手谕呢? 她怎么敢说,身前这个稚子般斥责着自我的男人,他所背负的那些活生生血淋淋的人命,向来与她无关? -------------------- 新的难题出现啦 第46章 风起幽涿 ========================= 想来已是二月下旬,北疆的积雪一天天消褪,土地上挣扎着绽放出点点滴滴的翠绿春意。 热闹的围场,官道上浩浩荡荡地走过一列天狼骑士兵。他们骑着高大健壮的宿州马,身上披着厚重的玄黑色铁甲,统一制式的狼首徽纹反射着夺目的日光,在天幕下流转出淡淡的暗金光晕。为首的莫日根仰头挺胸,挎着玄黑色的重式长弓,雪原的长风扯过帽顶的三根鹰翎。在他身后飘动着巨大的狼首旗,宿州女人精湛的绣工在兽皮的旗面上随着长风缓缓舒展,高高扬起宿州人的精神图腾。 这天大概是莫日根一生中最为快意的日子,经过多年来在天狼骑的阵前将军这个位置上战战兢兢的磨鍊,他终于获得了雄狮大君的首肯,还为自己的队伍迎来了尊贵的一员——七太子□□。 此前阿尔斯楞就有意无意地向他提起过,如果自己那个远在剡都的小儿子,最后能够活着回到宿州,他希望视情况而定,将贺子衿安插在天狼骑的队伍中。那时老人用的还是少见的商洽语气,但莫日根岂有不答应的道理,只得满口称好,私下却担忧着贺子衿人不在马背上多年,是否能适应天狼骑的沙场生涯,又会不会给天狼骑拖后腿——为了接下来的半个月,阿尔斯楞已经精心策划了十三年之久,他莫日根也早已做好了最后的准备。 没有人可以拖住,早已下定决心的,草原上最强大的君王!纵使他两鬓苍苍,依然身披狮皮! 想来那个如雄狮一般的老人,对待拖他后腿的人,哪怕是亲生崽子,也会露出獠牙咬上一口吧? 所以当他得知七太子已经回到宿州,正准备结束冬日节假、赶赴北疆的莫日根,立即放下了行囊,回宫参与接风宴。 他想着可以接触到贺子衿,帮大君看看这人究竟值不值得放进天狼骑的队伍。 他也想到,这大概就是大君对贺子衿的第一道考验。那时莫日根隔着大半个殿堂,看见他光顾着和娇妻美姬饮酒,急得整个人都快碎了。 毕竟宿州的明眼人都清楚,大太子忙兀·达蒙,身为努图格沁·萨仁的唯一子嗣,也是宿州传统贵族海东青家族最潜力无限的外孙,一直被作为宿州皇储培养,断然不可能跟着他进入天狼骑玩命;剩下几个太子公主,他们的额吉都出身于势力稍弱的家族,因此从小被放在萨仁身边,性格都养得软弱无力,对达蒙丝毫不能构成威胁。 而就算莫日根已经追随雄狮大君十余年,却依旧不敢揣测大君的多疑之心。莫日根在这种举足轻重的计划中,虽然必定不敢轻举妄动,但仍然主动希冀着阿尔斯楞能在自己身边放一个皇族亲信。 这样一来,有大君的亲信密切监督,到时候万一哪个环节出了纰漏,他也更难成为他人的替死鬼。 因此他最希望是能安插一个不拖后腿的亲信,如果贺子衿是那种帮不上忙还要对他的战术指指点点的,以莫日根的性子,会觉得还不如直接交代在战场上,或者一个人顶下大君的疑心奔赴前线算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5页 这也是他为什么厌恶朝堂,冬日节一过就赶着回北疆的原因。 谁知阿尔斯楞却当夜通知他,翌日一早,去参加他组织的小型冬狩。 莫日根知道,这是大君对贺子衿能否进入天狼骑的最后考验。可他没想到,贺子衿在接风宴上的表现,竟然让他顺利通过了大君的第一道考验,获得了参与冬狩的资格。 直到黄羊围场上,贺子衿纵身一跃,抱着黄羊滚出一身擦伤,才打消了莫日根的疑虑,还让他忍不住在心里为这位七太子叫好! 能从高速奔走的马背一跃而下,已是超乎常人的勇气,在天狼骑兵士中也是百里拔一;可能一箭拦下达蒙的枣红马,救下怀孕的雌羊,这是皇室子弟难得一见的仁心。集二者于一身,这才是莫日根所希望见到的,大君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亲信。 只是天光正好,坐在莫日根身旁那头黑马上的年轻人,披着厚重的玄甲,木弓斜插在马鞍旁的箭筒里,神情却懒洋洋的。 桃花眸中神色飘忽,仿佛夹道欢送天狼骑出城的宿州民众,手里砰砰相撞的那些锣鼓,还有街道旁店铺二楼依次拉响的马首琴,都不是为他而来。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过路人,贸然地闯入了这热火朝天的一幕,不得已夹杂在天狼骑的士兵中间。仿佛前几日黄羊围的意气,随着宿州化雪一起消磨殆尽了。 「七太子,怎么回事?」莫日根转过头,压低了声音问。 「哦哦。」贺子衿反应过来,默默地坐直了身体。 「别人都看着呢。是不是这几天玩闹得太晚了,夫人呢?」莫日根皱着眉头问。 贺子衿眼神一凛,头甲下的神色微妙地变了变。 莫日根马上感觉自己说错了话,这才反应过来,萨仁前几日才往七太子的帐中送了美姬。要真是贺子衿贪恋温香软玉而打不起精神前往北疆……那他这么大剌剌地指出来,也是在僭越。 还没等到这个不擅勾心斗角的将军弥补自己出口的狂言,那边的贺子衿率先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春风化雨般的和煦笑容。前后转变之快,都让他差点怀疑,自己先前的那一秒是不是看错了。 「夫人暂且留在宫里,不能跟去北疆。」贺子衿垂着头,恭恭敬敬地低声说,「军中之事,我什么都不太懂,还要劳烦您关照了。」 「七太子,您太客气了,岂敢岂敢。」莫日根搜肠刮肚,才从自己脑袋的底部翻找出这么一两句文绉绉的场面话来。 贺子衿还笑着,转过头去直视前方,桃花眸底骤然没了温度。 皇城的大门就在视线尽头,城墙拔地而起,砖土恢宏又粗犷。 他心急如焚地算着日子,想到自己走出门的这会,那边的烂摊子……也该进入最高点了吧? 莫日根清了清嗓子,一己压过了人潮鼎沸的喧闹,朗声喊道: 「末将莫日根,奉命前去镇北关,请大君发令!」 宫墙之上,披着狮氅的老人手执金樽,仰头对天灌进一口,覆手将杯中残酒,泼洒在城楼的顶端。 低沉浑厚的声音,撞击着二月底的长风,从城楼一路而下,掠过官道两旁百官与百姓的头顶。 响动所及之处,众人抬起头,跟着他的声音,重复着同一句话。 从宫墙到城关,从北到南。 「为将军践行!」 声音仿若宿州皇城内的焰火,一簇接一簇地爆起。 那个居高临下的老人,以万众声海的波澜,信手掀起了歷史的滔天巨浪。 「为将军践行!」 碧蓝的长生天倒映在贺子衿的桃花眸中,头顶有高鸣的燕鸟一闪而过。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从宫道一路而来,遮天蔽日的狼首旗中间,少年人无悲无喜的面容,直直烙进了阿尔斯楞的眼底。手中金樽一倾,残酒泼出去后的液珠顺着杯沿,缓缓滴落在努图格沁·萨仁依旧白皙却已经有了些皱纹的手背。典雅的贵族女子抿起朱唇,冰凉的掌心按在一旁男子缓缓立起的拳上。达蒙一手正握着金樽,另一手在不自觉中紧攥成拳,整个人的眉眼愤怒地拧了起来,燥热的拳却冷不丁地被额吉牵在手中,身体悻悻地勐然松懈。在他们身后,一袭明媚的桃红色衣裙无声地后退,消失在宫墙石梯的阴影间。 三十二年春,宿州七太子贺子衿回到北疆,不到两周后就再度启程,随天狼骑前往靠近镇北关的边界线。彼时的桓成帝李玄晏,大抵正在幽涿山的深处,与山匪进行着不为人知的搏斗。一个月后,正值孟春,柳条在海棠的残瓣中轻拂着剡都的河堤,天狼骑在镇北关屠杀了第一个守卫军的士兵。至此,这场延续至桓成帝即位后的十年乱世,才算正式拉开了帷幕。 这时,叛贼的家眷秦鉴澜应该身在从诲居,读她攒下的几本佛经,或者跟心莲学着做家务;这时,司天监家族唯一的后人,道伦梯布应该躺在观星楼的天窗下,对着先世泛黄破旧的羊皮卷愁眉苦恼地思索,想想自己得知贺子衿也看不懂的噩耗后该如何在雄狮大君跟前矇混过关;这时,镇北守卫军的将领李淮衣应该忧心忡忡地从案前的信件中抬起头,想着那个策马奔进了幽涿山深处的白色身影。 却有人搅乱了史书的十数页。 青衣公子气汹汹地背着特制的玄铁长弓,杂色的栗花马跃过了涿下城高耸的大门;守卫军将领心中一动,披上银白的轻甲,旋身上马;银纹玄衣的男人,桃花眸中盈满焦灼,胸甲上纹着露出了獠牙的狼首,马蹄下捲起漫天沙尘;远在南方的古都,老人对着打开的信件皱起两道花白的长眉;在他推开的窗底下,马车的轮子轰隆隆地滚过砖石,载着远道而来的一家人,停在从诲居门前的那条街上,拐角处的回春医馆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6页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地平线上跃出一点橙红,染透了四周的薄雾。 秦鉴澜觉得自己脸下的一片暖意动了动,唤醒了沉睡中的思绪,她下意识地抬起手去揉酸痛的眼睛。她今晚的睡眠很浅,事实上但凡是其他人站在她的位置上,都不一定能放心大胆地睡着。 雄性人类特有的气息侵袭着她的鼻腔,让她的脑袋一下子清醒过来,手却还停在半空中。 明明怕情况有变,想好了今晚不能睡的,怎么在不知不觉中就沉睡过去了? 还有……她睡着之前不是站在地上的么,现在怎么半躺半坐着,身后是……? 「醒了?」李玄晏淡淡地问。 声音从她脑后飘出来,吓得她双手按在地上,整个上身往前一蹿。 回过头,正对上一双无辜的丹凤眸,臂间抱着一团柔软的衣物,上面还残留着她的体温。 李玄晏很绅士,在她和他之间加了一层衣服作隔档,没直接抱着她。 「我不会乘人之危的。」他见她一阵慌乱,无奈地说。 心里却有一个恶毒的声音,嘶哑地,像小蛇在吐信:自己分明见到,在北疆边界处,奔逃的马背上,她靠在那身玄衣的怀中——怎么他贺子衿可以,他李玄晏就不行?但他从来不乘人之危,这是他跟着叔叔学到的。 秦鉴澜伸手拢了拢脖颈边的衣领,有些过意不去,讪讪地垂下头,问:「你一直醒着?」 「嗯,」年轻人从地上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怕有什么不测。」 他顿了顿,突然重新蹲在她面前,抬起头,丹凤眸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鉴澜……」 「呃?」秦鉴澜往后一躲,警惕地问,「出什么事了么?」 「没什么。」李玄晏轻轻地嘆了口气,继续说下去,「我们昨天说的那些,你可以不要告诉别人么?」 ……他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个。他想说,鉴澜……想不到在我一生中或许是最后的时间里,见到的竟然可以是你,这样虽然没有把欺负过我们的人都踩在马下……也说不上太遗憾。 「我知道的。」她轻轻地说,「我哪有机会告诉别人?」都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今天的太阳呢。 再说了,李玄晏的守卫军能撞上师爷,她自己也,难逃其咎。 两人一时对视无言。默然间,耳畔蓦地传来吱呀一声响,有人一把拉开房门。 李玄晏被声响引得抬起头,下一秒,狭小的房间内涌入刺目的太阳光线,正正好好扎进他的双眼,晃得他丹凤眸一痛,有如短暂地失明,扬起的飞尘呛进鼻腔。他狠狠地打了个喷嚏,面前的光线突然一暗,走进两个满身滚刀肉的山匪,满脸兇相,一把扭住秦鉴澜纤细的手臂,不由分说地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滚开!」秦鉴澜失声惊叫,用力蹬着双腿,却被紧紧反剪住身体。 「鉴澜!」他跌跌撞撞地想要跳起来,脚下却被一绊,整个人向前扑去。 牙齿磕在冷硬的地面,口腔中瀰漫着淡淡的血腥味,眼前一阵模煳。 一只粗壮的手臂,粗暴地将他从地上拽起来,山匪冷嘲热讽道:「你不是很能跑吗?再跑一个看看啊,官爷!」 李玄晏用力摇了摇头,对他怒目而视。 山匪被他这副软硬不吃的模样惹怒,抬手刚想往他脸上抽,却想起师爷早上刚嘱咐过他们的,只好悻悻地放下了手。 两个山匪扭着他的双臂,将他以受刑的姿势牢牢按在原地。一个矮壮如墩的身形,拦在他面前,扑鼻而来的汗骚味。 「夫人、官爷,」他大笑着露出了一口黄牙,声音赫然是李玄晏前几日在恍神中听见过的那个豹大当家,眼睛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年轻人,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师爷有请!」 -------------------- 小天使们节日快乐!明天继续,写不出三千就攒到后天一起发! 第47章 观刑 ===================== 「这帮贼人,要抓我去哪里?」秦鉴澜感到抓着自己双臂的人留了些力,不像是马上要伤害她的模样,胆子一下子大了起来,上身凑近了前方,翦水秋瞳一下下地眨着,在心中腹诽。 她知道就算自己问出了口,大概率也不会得到回答。而身后的李玄晏已经被拖拽得离她很远了,她隐约听见豹大当家在李玄晏跟头对他低语着,随即传出了李玄晏的吼声。 那低吼凝着烧灼的怒意,在门外的清幽谷底,却显得那么单薄,那么无能为力。 清晨的日光落进眼中,门外是焦黑的泥土,环绕着浅浅的绿意。秦鉴澜不顾阳光带给她的刺痛感,大睁着眼,用力将身边的环境印刻进脑海,以防万一。 她似乎是身处幽涿山的深处,在一方山谷的底部,两侧的岩壁被深凿出通道,一排排地搭建着简易的房屋。两个臭烘烘的山匪,一左一右地架着她,顺着岩壁上凿出的石梯走下去,沿途路过几间房屋,大都掩着门扉,勉强能看见其中挂着山鹿等猎物皮毛的景致。秦鉴澜眼风一扫,看见自己昨夜被绑着爬上楼的地方,是一个狭长通道的口子,外面还站着两名挎着大马刀的山匪。 那就是他们被羁押的暗牢。 谷底却有嘈杂的响动,吸引了秦鉴澜的目光。 她低下头,谷底情景冷不防地撞入眼帘,脑海中蓦地一片空白,硬生生在石梯上剎住了脚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7页 「走呀,怎么不走了?」豹大当家阴恻恻的声音,冷冷地从身后传来。 秦鉴澜一滞,却听见山贼三步并作两步,伸手拨开扭着秦鉴澜手臂的两名手下,鼻腔和血盆大口中喷出的热气,不由分说地拱着秦鉴澜的颈窝。她整个人僵在原地,亦不敢回头,咬着后槽牙,用力地闭上了眼睛。 粗粝的指头隔着灰布衣衫,粗暴地按上她的后腰,「我那夜怎么就没发现,你还是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呢!」豹当家的头拧过她冰凉的肩,咧着的一口黄牙就在她眼前晃动,油腻而阴寒,带着披了层惋惜外衣的嘲讽。 砰! 秦鉴澜的手在袖中攥紧,翦水秋瞳一闪,不管不顾地,结结实实地仰头撞上山贼的前额。 豹大当家头上当即鼓出了一个包,吃痛缩回脑袋,怒从心生,手按着秦鉴澜的肩膀,往下一推:「臭婆娘,贱得慌!」 在她脚下一乱,要掉下去的当即,却又伸手扯着她的衣领,将她整个人扯到自己眼前,穿着粗气怒道:「有你好看的!滚!」 秦鉴澜原本闭上了眼,感到风声从自己身边一掠而过。 撞向山贼的那个瞬间,她想,大抵此生就是如此,她不奉陪了。 此时却被拉回石梯,生生拽进现实。 她不愿睁眼,谷底的动静却鼎沸起来,声潮一浪赛过一浪。 「走。」身后的豹大当家,简短而冷酷地命令。 「大哥让你走!」反剪着她一条手臂的山贼,连忙出声应和。 谷底隐隐约约有鼓声,山贼不知从何处拉出了一面巨大的鼓,上头蒙着斑驳的兽皮,形状可怖。 「畜生……」秦鉴澜从牙缝中勉强蹦出了几个字,「……你们这群畜生!」 一只手从她背后绕过来,不由分说地按在她的眼睛上,扒开她的眼皮。 刺目的日光照射在眼底,激出一层薄薄的泪津。 温热的涩意模煳了视线,让她几乎看不清谷底的……盛况。 三十二年春,幽涿山拂过和煦的暖风。涿山寨的山贼,人人走出岩壁上的屋房,顺着石梯下到谷底。四个山贼扛着一口巨锅,利落地架在堆得冒了尖儿的柴薪上方。两个山贼挑着井水,一趟趟地往返谷底,将清水倒入玄黑的铁锅。有人擦着了火镰,扔进柴堆里,唿地一声,浓烟之中,蹿起灼热的高焰。 人人欢声笑语,人人目不斜视,从打进谷底的木桩旁……擦肩而过。 有两个半的秦鉴澜那么高的木桩,顶端用两指粗的麻绳牢牢地绑着一个人。逐渐暴烈的阳光下,垂落的脑袋向一旁歪倒,耷拉着眼皮。 衣衫被剥落至腰部,露出瘦小的胸膛。稚嫩的眉眼在脸上轻颤,皮肤被太阳晒得微微泛红。一滴温热的汗珠,划过宰桑·莫德勒图的下颌,迎着幽涿山的晨风,坠入小少年足底的尘泥。 溅起了秦鉴澜心中的万道波澜。 似乎是听见了她方才的高喊,宿州的小少年突然动弹了一下脖颈,掀起眼皮,有气无力地张望了一下,却又精疲力竭地阖上双眸。 「有请有请!」那个满是寒意的苍老声音,「涿山寨的叛徒,捉到了夫人你,可是了却了鄙人的心头大事呀。可他竟敢不报,还妄想欺瞒!」 「请个毛线!」秦鉴澜的双目几欲喷火,迅速转着目光,视线恶狠狠地锁定了山谷正上方的岩壁,「装神弄鬼,我不会放过你的!」 她对面的岩壁上,临空搭建了一个戏台似的露台,层层堆砌着木条。殿门似的两根长柱,顶起铺着琉璃瓦的房顶,明晃晃地挂着「涿山寨」三字牌匾,写得龙飞凤舞,乍一看还觉得煞有其事。长柱上漆金着一副楹联,再细看,却听匾额下檀木圈椅里坐定的老人,抚着颌下的白须,冷道:「还请夫人走下来,观礼!」 身后的山贼一加力,强推着秦鉴澜走下石阶,走进楼下的岩壁空间。 只见那处房门前早已打扫干净,端端正正地,摆上了两把木椅。 她被拉扯到一张椅子上坐下,正对着木桩上,莫德勒图的正脸。抬起眼睛,就是对面岩壁的台子上,师爷阴鸷的老脸。 秦鉴澜一阵揪心,几乎要从椅子上弹跳而起,却被一把揪住双臂。只得仰头怒道:「你这副样子,算什么观礼!」 「哈哈哈!」师爷沉着脸,拊掌而笑,像是在听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讲话,「夫人有所不知,涿山寨的叛徒,先要在热水中滚一遍,再被餵下热油,最后点天灯,永世囚在这山谷之中!如此重礼,自然要让夫人、官爷同我一道,静观礼成!」 李玄晏披头散髮,被两个更精壮的山贼拉扯着,按在秦鉴澜身旁的椅子上。 「莫德勒图!」他口中爆发出悲切的唿声,让木桩上被绑得严严实实的小少年,缓缓睁开了眼。 少年侍卫的声音细弱,仿若来自遥远的天际。他颤着唇,带有哭腔的呜咽:「老大……」 「你这样对待一个手无寸铁的毛头小子,又算是什么将领!」李玄晏的丹凤眸迴转过来,悲愤地瞪着高台上的上位者。 「怎么?」师爷垂目看着李玄晏,声音变得黏腻而轻柔,带着危险的警告意味,「这位官爷,还教我做起将领来了?你的士兵,岂非因你而死?」 一句话戳到李玄晏的痛处,他泛着红色的丹凤眼,盛怒地一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8页 假若手中有一张桐木长弓……他会毫不犹豫地拉开弓弦,抬手奉上一支快箭,直指山贼头子的脑袋! 可他手上什么也没有。 不仅如此,他的面容脏污、长发纠结,毫无平日里意气风发的模样,只能被山贼按在地上欺侮。 不仅如此,将他这糟糕的一切收尽眼底的,正是……他的女孩。 而「他的女孩」秦鉴澜正死死地盯着地面,底下繁忙地穿行着的十几号山匪,突然都退向两旁,给来人避出一条大道来,直抵木桩之下。 一男一女,一路被身后人推推搡搡着,和一个满面横肉的山贼一起,身影从人群中闪了出来。 秦鉴澜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伸手捂住了嘴。 「眼熟么?」师爷在她对面冷笑道,「掌柜的,店小二!」 孙三娘套在一身烂了好几道口子的灰色布衣里,山贼往她背上用力一推,她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扑到木桩底下,抱着路旁的石头,放开嗓子大哭道:「师爷——我姐弟俩忠心跟着涿山寨,你为何要这样对我们——师爷——」 「废话连篇!」师爷厌恶地拧起花白的眉毛,缓缓摇了摇头,「若不是你二人留客,小三儿如何会被这毒妇害死?」 「我害死?」秦鉴澜回过神来,「我什么时候害死了那个假扮的狗官?难道不是你要害我?」 李玄晏被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皱着眉一言不发,只是密切关注着秦鉴澜和谷底的动向,生怕局势突变。 「与你多说无益,」师爷盯着木桩上唿吸低了下去的莫德勒图,重又恢復了淡漠的神色,将双手举至胸前,拍掌道,「行礼!」 谷底的小贼,高唿一声得令,弯腰拾起两根鼓槌,砰砰砰地,砸响了巨大的兽皮鼓。 山谷间迴荡着沉雄浑厚的节拍,似恶兽撕咬。 李玄晏的脑海深处,迴荡起相同的鼓声。 他的兵士纷纷栽下马背,一个个倒在身前。袁秉文一把丢下官旗,大叫道「不好!中了他们的埋伏之计!」就拉出了长刀,噼砍着从两旁的密林中射向他们的箭雨。尔后竟然有鼓声,如是涿山寨冲锋的阵前号子。头顶残阳血影,红得遮天蔽日。 剧烈的头痛,让他伸手按住脑袋,颅中沸热异常。肩头却有人压上来,大力拉开他的手臂,不由分说地清扫了他眼前的遮挡物,让他直面莫德勒图因恐惧而扭曲得失了人形的面容。 小少年向上缩着脚踝,口中低声念叨着他们听不见的事物,死死地闭上了双眼。 口型变换中,似乎还有一个形状,隐隐约约的,像是「老大」。 莫德勒图…… 李玄晏在宿州人的冬日节、剡地的除夕前才从北疆回到都城,那时的莫德勒图在大殿外的侍卫队列中,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小少年,眉眼却与剡地人大不相同,带着北疆牧民的那种异域感。他性格内向,时常受到侍卫队列里其他人的欺负。那天落着飞絮般轻洁的雪片,李玄晏刚从鸿霄殿回来,走路时步子像檐下的猫儿一样轻得没有声音,因此四皇子殿外的几个小侍卫,谁也没有发现他的到来。几个人骑在这个沉默的小少年背上,指着他,骂他的爹是最下贱的牧民,娘是都城角落的洗衣妇。 他立在殿门外听了个清楚,原来是莫德勒图的娘想进宫给儿子送衣服,却被拦在殿外。 在那双丹凤眸中,那个宿州人咬着牙,一言不发,只是重复着把背上的人掀下来,又被其他顽劣的少年牢牢按住、骑上去的动作。不知过了几次,却听见头顶划过咻的声响,凌厉如箭发的声音。 几个侍卫背上被雪球砸中,骂骂咧咧地回过头,却看见白衣的皇子立在雪地上,神色安然。 后续就是,四皇子挥手说了声滚,几人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立刻连滚带爬地跑出了殿门。李玄晏目送着他们飞速离开的身影,终于转过身来,目光扫到默默地从雪地上爬起来的小少年身上,并没有出手相扶,只是淡淡地问:「你为何不喊呢?」 小少年低着头,口中嗫嚅了两句话,但夹杂着浓重的北方口音,似乎是「喊了也没用」。 李玄晏想,原来是剡话说得一般,才不想开口又被嘲弄吧。 他看着小侍卫掸落裤腿上的雪,那个瘦弱的身形,慢慢地和回忆中的场景重合在一起。 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道:「你在哪里做事?去和内务府的说一下,就说,从明天开始,李玄晏让你来四皇子殿。」 为何在北疆要攻打宿州人,在宫内却还帮助宿州人呢? 或许褪下了族人的外衣,他只是见不得这种事再次发生,无论是在他身上,还是在别人身上吧。 想来前后也不过两个月的时间。 竟然能让一个人,心甘情愿地背离涿山寨,赌上自己的性命,押他李玄晏会杀出重围。 只是…… 他的喉结上下一颤,一滴泪划过面庞,看着谷底热火朝天的景象,喃喃道:「抱歉……」 倘若……我不再狂妄,真的能担当帝王与将领的责任,便不会有这些痛楚了。 秦鉴澜被身后的山贼强行逼迫着,眼睁睁地看着在孙三娘的背后,那个敦厚老实的店小二弟弟被推出来。山贼捏着他的胳膊,强迫他端着手中的菜刀,走向支起的那口大锅旁的案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9页 案板上躺着一只白羽雄鸡,两只爪子被绑在一处,拼命地咯咯叫唤着,扭头想躲开菜刀的锋芒。 「店小二,就是刽子手!」师爷特别开怀地笑了,「你杀过鸡杀过猪杀过鸭,不知道有没有尝试过,杀人的滋味呢?」 「涿山寨的私刑,这第一项,便是祭天地,祭幽涿山。」豹大当家的声音,缓缓飘到他们身后。 秦鉴澜回过头,正好对上豹大当家的眼睛,令人恶寒,连忙重新看向谷底。 只见店小二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却被身后的山贼拧着胳膊,不得已抖抖索索地将手中的菜刀向案板上的雄鸡挥去。这一刀的力度却不够,加上手还抖着,竟噼在了鸡脖子旁边,吓得雄鸡一激灵,咯咯地叫唤得更尖利,翅膀都扑腾了起来。 「第一刀,取雄鸡血,祭山!」师爷坐在檀木圈椅上,冷着脸下令。 山贼抬起手,给了店小二一巴掌。 店小二吞了吞口水,以一个客栈打杂和厨子的身份,高高举起拿着菜刀的手,一刀下去——世界清净了。 猩红的鸡血从雄鸡的喉管中喷溅而出,山贼连忙摸出一个白瓷碗,接了小半碗鸡血,重新面对着师爷的方面,颤巍巍地将瓷碗举过了头顶。 师爷一撩袍角,从椅子上站起身,收起了先前那些戏嚯的神情,望着岩壁外的大山,正色道:「小三子,你若有灵,今日便上来看看,师爷是怎么为你做的吧!」 谷底十几二十号的山贼,听了这话,乌泱泱的一片,都跪下了。 店小二面前的山贼手一扬,将鸡血泼洒在木桩前。 接着夺过店小二手中的刀,信手磨了几下,露出锃亮的刃面。 正要上手去割莫德勒图身上的绳索,却听见谷底响起女声:「——且慢!」 众人都愣在原地,师爷也滞了一瞬,狠厉的眼风扫到贸然开口的秦鉴澜身上:「有甚么话讲?」 李玄晏一惊,转头看她。 但见她眼珠一转,冷道:「你要说是处决叛徒罢了,可你又提小三子做什么?既然是给你的小三子寻仇,为何不在我身上寻,却要责怪无辜之人?」 师爷呵呵地笑了两声:「下一个就轮到你!贺子衿我逮不着,你却撞进我的手心,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暗牢中偷听着外面动向的二狗、茶老大、三算子、四旗和书生这些人,俱是一惊。贺子衿?这不是那个逃犯质子么?茶老大勐然记起,云意夫人是喊她叫秦姑娘的。难道…… 外头的李玄晏,咬着牙摇了摇头。鉴澜这样倒是延缓了他们对莫德勒图下手的时间,可是结局既然总是他们会死在一处……这些时候,再贸然地问这些话,还有什么意义呢? 却听到秦鉴澜噌地站了起来,快到身后的山贼来不及拦住她:「你竟知道贺子衿?」 她穷追不捨地威胁:「你既然知道贺子衿的名字,还叫我夫人,现在想杀我,不怕被宿州人报復么?」 「报復?」师爷的目光在她身上一跳,「你知道我是谁么?」 「你不过是个——」「山贼」二字还没出口,秦鉴澜自己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后半句话吞了下去。 他知道贺子衿的真正样貌,现在又劫持她,说不定是因为看贺子衿敢把她一个人丢在马帮里,也就认为贺子衿不会回来救她;再者,他提及贺子衿时也没有什么波动,没准是拿捏了贺子衿在宿州也不会有什么权势;他还敢对官兵下手……最重要的是,在他提及这个话题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确实是一点都不知道他是谁。 「涿山匠,」李玄晏突然开口了,「你是一个涿山匠。」 世人所谓剡地北方的宝物,一件是幽山的矿铁、翡翠等产出,另一件是「人宝」,是涿山的铁匠。他们以锻造技术闻名,因而世代臂力过人。大概是涿山匠的家学,李玄晏要靠用手提才能感受到叔叔给自己的那件铁甲是特制的,因为它比他以往穿的铁甲更重;而在涿山匠特地锻造的山匪箭矢无法穿过李玄晏的铁甲时,以师爷的眼力,就已经明白了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那又如何?」秦鉴澜却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的,以初生牛犊不怕虎、乱拳打死老师傅的自信,又被两旁的山贼按进了椅子里,「是什么铁匠,就可以随便杀人了吗?」 「自然不行,」师爷听了她的反驳,竟仰天大笑了两秒,「所以我对你们这些年轻人,一向是很宽容的。可是,夫人,还有这位官爷,你们真的认为,自己并非可以被涿山寨随意绑来的人,而是朝中什么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么?」 李玄晏怔了一下,声音骤然变冷:「你知道我是谁?」 「你?」老人的目光扫到他身上,「你不过和她一样,都是朝廷里的可怜人!我?我当然知道你是谁。只是见你有点武艺,略觉得可惜了。」 老人上前一步,捋着颌下的鬍鬚,作思索状:「你自己身在局中,也并非害了我小三子的人,倒是可惜。」 「要放你回去和皇帝佬儿说,让他别总来幽涿山这地界晃悠,也不是不行,」他眼中再次迸出秃鹫般掠夺的光彩,「不过,放你回去,你说得动他么?至少也得让李清和去劝他吧!哈哈哈哈!你运气不好,既然这位夫人要没命,多你一个,大差不差!毕竟,我也算是接下了太子踢给我的球,给以后的皇上办事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0页 「你说什么?」李玄晏按捺住汹涌的怒意,冷冷地问,「你的意思是,你知道我来幽涿山,都是李清和指使的?」 暗牢里偷听的人,虽然不明就里,但听见当朝太子的姓名,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疯子……」秦鉴澜转过头,盯着李玄晏的脸低声说,「没事的……」 她口中这么说,心里却害怕着,接下来的局面会走往不可控制的方向。 「你看你,不适合朝堂么,」师爷笑着摇了摇头,「对太子而言,他伪造手谕让你来找我,你输了,他就可以除掉你;你若是赢了也没关系,你不可能赢得轻松,如此一来,他不仅为日后自己掌权的大剡除掉了涿山寨,还打击了你。权术如此,你还想不明白么?」 「而你空有宏图,却没有帝王心术啊。」他沉下声,面容如冰霜般冷漠,「行礼!」 谷底的山贼,手起刀落,割断了莫德勒图身上的绳子。 山贼大力拽着店小二的手臂,迫使他按住手无寸铁的莫德勒图,拽着宿州少年的头髮,往咕嘟冒泡的热水锅里按! 孙三娘尖叫一声,撞在石头上昏倒过去。李玄晏一跃而起,挣脱两旁的山贼,整个人趴在岩壁上,声嘶力竭地喊道:「不!不!不!——」 一道闪亮的白光划破长空,山涧群鸟惊飞,低低地掠过众人的头顶。 一声巨响,秦鉴澜定睛一看,热锅倾翻,山贼的半边身子扎了进去,通体赤红。 -------------------- 第48章 成王之路鲜血淋漓 ================================= 滚烫的开水泼在地上,原本围着木桩的众人即时惊叫了一声,纷纷向四周退开。店小二左手拖着昏死过去的孙三娘,刚准备躲到一旁,想了想还是右手拉住倒在地上的莫德勒图,三个人趁乱跑进了岩壁下的草丛中,却不敢离开,看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趁这个混乱的当口,秦鉴澜站起身扑到岩壁旁,弯下腰去正想将李玄晏拽回来,手却停在他的肩膀上,和他一起愣住了。 一阵箭矢射进空中,纷纷乱乱地插上土地;惊天动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群健壮的宿州马奔入山谷。领头的男人勒马急停,玄铁长弓落进已经放空的箭筒,一下从腰侧抽出了长剑,冰冷的刀锋直指立在露台上的师爷。 身旁的栗花马上,青衣公子双手挥舞着巨大的斩.马.刀,驱散妄图涌上前的山贼。他们身后的士兵,手中高举着守卫军的旗帜,金红两色随风飘扬。 「叔叔!」头顶有人惊叫。 「道伦梯布?」还有疑惑的女声。 李淮衣负剑而坐,抬眸向上看了一眼,淡淡地应道:「嗯。」 守卫军将领的脸上,长久以来的和善神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敏锐的警惕。因此他只在确认侄儿安全无事后,就将注意力移回了眼前的老人脸上。 头顶却掠过一阵风声。 李淮衣脸色微变。不好! 他本人是冲进涿山寨了,可刚刚才注意到,李玄晏和那个女子趴在岩壁边缘望着谷底,他们身后却还有山贼! 豹大当家的面容一皱,这边李玄晏的话音刚落,眼见底下局势混乱,就已经迅速反应过来,挥舞着自己的马刀,沖向岩边的两人!秦鉴澜听得耳后有利器出鞘声,与回忆里匕首刺来的破空声重叠在一处!千钧一髮之际,她还没来得及回头,只觉腰上力气一重,原是李玄晏伸出手臂揽住她,令两人死死抱作一团,拼命向一旁翻滚!陡峭的岩壁就在身下! 秦鉴澜眼前一黑,整个人背对着李玄晏的胸膛,被裹挟在独特的气息间,两人的青丝飘起、交缠,一时看不清身周。她只觉暖意穿透布衣,李玄晏两条有力的手臂交叉保护在她身前,替她的身躯承受着底下坑坑洼洼的地面的每一次撞击,坚实的嵴背砰砰地砸在石梯上。电光火石、瞬息万变,李玄晏将秦鉴澜紧紧圈在怀中,以自己的身体作盾,两人一齐滚落谷底。两层石阶,正正好好跌进守卫军的包围圈内。 青衣人的马蹄立刻踏过来,公子俯低上身,长臂一揽,将两个人都拉上栗花马。 「李玄晏!」秦鉴澜惊唿。 李玄晏并未松开拦在秦鉴澜身前的手,往地上啐出一口齿间混着血沫的脏东西,掌心越过秦鉴澜,往青衣人胸前的衣衫上一按,警惕道:「你是何人,怎么不穿守卫军的兵甲?!」 「与你无关,」道伦梯布沉下脸,表情也是她前所未见的沉静,按下了先前的一切戏嚯,「我不是来救你。」 「别吵了!现在的关键不是这个!」秦鉴澜连忙拉下李玄晏按在道伦梯布面前的手,急得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等我们出去,我第一时间介绍你们认识!」 「你和这宿州人认识?」李玄晏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你能保证,他不会伤害你?」 「我保证,」道伦梯布抢先说,「你再不下去,一会打起来,就只能三个人待在我的马背上了。况且是我救了你俩,你能不能对我有点……」 秦鉴澜蹙眉,知道这青衣男的话痨属性又暗暗发作了。但她也心知李玄晏只是担心自己,时下危急,也就没管道伦梯布话痨得不看场合,只向李玄晏点头道:「放心吧,我行的。」 李玄晏见状,略一思忖,即伸掌将她的身躯扶正,自己双手一撑马鞍,利落地翻身下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1页 「四皇子,接着这个!」 白衣人的足尖刚踏上地面,就有人调转马头,扔下一副软甲和一柄细长的剑。 李玄晏抬手,稳稳接住。一看,竟是自己平日里觉得简单,于是练得最少的轻剑,暗暗抚额。 他就是太轻狂,太疏忽大意,太……无论如何,他的手中,终于有了一把武器! 他黑缎快靴,踏在被热水饱浸的、温热的土地上,双手持剑向前,仰头对着露台上一言不发的老人。对守卫军兵士的愧疚、被嘲弄的苦痛、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女孩困囿于山贼调笑而无力解围的羞愤,三者在心中交织纠缠。盛怒而极,原本虚弱的身躯不由一震,终于爆发出了撼山动林的怒潮: 「来吧!来啊!涿山贼!」 三十二年开春,北方大山深处,白衣将军立在从中心向外层层化开的薄雪上,顶着刺目的天光,像一柄凌厉的刀。 师爷凌空挥手,那边的豹大当家本就对他二人从自己手底下逃脱而恨极,这会终于有了表现的机会,高喊道:「弟兄们,上!」 守卫军马鞍旁悬挂的麂皮箭筒已空,士兵们纷纷跃下马背,拔出长刀,迎着山贼噼砍的身影。白衣混在人群中一闪,瞬间不见了踪影。道伦梯布却调转马头,退至守卫军搏杀出来的空地中,斩.马.刀垂落在旁,眼睛盯着分秒变换的局势。 「你怎么来了?」秦鉴澜见他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急得一把扯上青衣的宽袖,「来都来了,为什么不动手?我只恨我什么都不会,帮不上守卫军的忙!」 道伦梯布低头望她,脸上光影明明暗暗地转变,叫她一时看不清他的表情。他踌躇半晌,才说:「我不是守卫军的人,将你拉到马背上,自然就应该走了。」 「我不能没良心!」秦鉴澜一怔,见情势焦灼,懒得跟他白费口舌,双腿一蹬就要滑下马背,却让人从身后按住。 「你什么都不会,又怎么要去送死?」道伦梯布死死拉住她,「你死了我可怎么交待!」言毕,自己先倒吸了半口凉气。 秦鉴澜一心扑在眼前,怒道:「那你跟着我,一起去救人!别挡着我的路!」 道伦梯布自知失言,又拗不过她,口中低低地咒骂一声,拉着她滑下马来。 秦鉴澜压低身子,借着斩.马.刀.左右故作噼砍的威势,拉上道伦梯布,迅速奔出了扭打成一团的人群,三两下跑到暗牢的口子前,但见一段石梯,伸向阴暗潮湿的地底。她大着胆子,探出头顺着黑黢黢的石梯一望,把守在门口的山贼早就提刀加入混战,眼下正是救出马帮众人的好时机。 于是她拉着道伦梯布走下石阶,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暗牢的栅栏前。 翦水秋瞳用力眨了眨,方才适应地底的黑暗,就看见五张脸挤在栅栏前,急切的声音此起彼伏:「兰姑娘!兰姑娘!兰姑娘!」 「还喊兰姑娘!」三算子敲着旁边人的脑袋,「这位可是宿州皇子妃,明媒正娶的贺夫人!」 「贺夫人!贺夫人!」四旗慌忙改口,「只要你把我们放出去,让我喊你姑奶奶都行!」 「安静点!出去以后别出声,免得被山贼盯上!」秦鉴澜双手叉腰,对这几个傢伙怒目而视,「还有,别喊我贺夫人!」 道伦梯布的眉头一皱,大步走上前来,刀锋起落,轻而易举地砍断了几根木栅栏,连带着围在门前的铁锁链坠落在地,牢门轰然大开。茶老大和几个人眼神一会意,点了点头,率先走到他们面前,正色道:「有武器么?除了书生,我们都可以帮忙。」 被排除在外的书生愤然道:「我可以在旁边,给你们望风!看到有山贼冲过来,就提醒你们!」、 秦鉴澜听着外头的声音比方才弱了一些,心中大喜,摆手道:「我看见你们的茶叶在二楼,如果要的话,就快去搬吧。我还得出去看看,外头是什么情况。」 手臂一沉,她低下头,原来是道伦梯布再次拉住了她。 「人已经帮你救出来了,」他沉着脸,声音里全无玩笑意味,「现在跟我下山。」 秦鉴澜用力地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她一把揪住了高大的青衣公子的衣领,逼着他被拉近自己,恨声道:「我最烦的,就是被男人指着说,要『跟』着他去做什么事!好像我一定要跟在哪个男人后面,才能做出什么善举来!」 她又瞪了他一眼,气汹汹地甩手,大步离开。 那位真千金究竟做了什么,或者说是不是「什么也没做」,才成功让每一个跟她有所纠葛的人,都会让她「跟」着自己去做事! 「兰姑娘!兰姑娘!」那个茶商老大眼见形势不对,跟在秦鉴澜后面跑动着。 道伦梯布愣在原地,哑然失笑:「终于知道为什么是这个姑娘能看住你了,贺子衿。」 「听得出你剡话不太好,」四旗虽然听不懂宿州话,但还是故作老成,同时又颇为同情地踮起脚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想讨这种姑娘欢心,可得斟酌下每句话的用词啊,兄弟。」他显然是把眼前这位俊美非常的青衣公子,误以为是秦鉴澜的追求者了。 青衣公子什么也没说,拾起脚边的斩.马.刀,匆匆追了出去。 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个道理,他们两个人,谁都不懂! 李玄晏双手旋剑,卸落豹大当家迎面噼砍的力气。他身法虽敏捷,可手中长剑实在不是守卫军中的精良好剑,加上原本就受到了前几日的过度惊吓与不甘愤怒,体力有些不支,逐渐落了下风。他步子不断变动,方才退至空地边缘,眼风一扫,连忙分出一只手,按上身旁士兵的后背,发力将他往自己近旁一拉:「当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2页 士兵身形摇摇晃晃地一闪,马刀的白光,堪堪从擦过铁甲的身侧。 李玄晏一分神,豹大当家高举马刀,当头砍来! 啪! 玄铁长弓从斜里刺出,不偏不倚地精准打在豹大当家的刀锋上,撞得刀刃一颤!李玄晏拉着士兵飞身避开,那边的李淮衣掷出长弓,紧接着一剑抹上身前山贼的喉咙,黑色铁甲一闪,冲过来拦在豹当家的刀前! 「叔叔当心!」他看着李淮衣的铁甲杀到自己身前,心中感激,连忙出声提醒道,「这人的刀上有毒,不要近身!」 李淮衣凝神一看,那豹大当家的马刀上,除却干涸的血点子,明晃晃地闪着幽绿的色彩。 他这一喊,三人同时滞在原地半秒。 耳畔却传来咻声! 阴寒的冷气,直指李玄晏的后背。 零点几秒的间隙,李玄晏的嵴背蓦地一重,整个人向旁侧扑出去,下颌狠狠地磕在泥土上。 他腰上缠着两条手臂,那个瘦弱的身躯中勐地爆发出了巨大的力气。 马蹄从身前一掠而过,青衣公子挥舞着斩.马.刀,隔开了豹大当家和倒在地上的人。 「不……不……」他颤着唇,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来。 小少年紧紧抱在他身后,毫无保护的后背上,明晃晃地竖插了一根黑金的长箭。 血沫从莫德勒图的唇角涌出来,小侍卫抬起头,望着他的丹凤眸,竟然勉强在笑:「老大……」 「莫德勒图!」李玄晏手忙脚乱地跪在地上,抱着小侍卫瘦弱的上半身,温热的眼泪落在宿州少年的襟前,「莫德勒图!」 他用尽全力,趴在白衣将领的耳边,挣扎着说了一句话,黑眼珠里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光彩。 鲜血从他后背的伤口中涌出,一点点浸透李玄晏的白衣。 就像是回到了……第一次见到涿山贼的那天。密林中数箭齐发,披头散髮的山贼,挥着马刀从埋伏中跳出,一下就砍断了袁秉文手中,官旗的旗杆。红金两色高高地坠落下来,士兵们倒地的身影,与眼前的场景重叠在一起。 何其相似。 莫德勒图微弱的声音,嗡鸣着迴响在他耳边:「老大,你说你想成为大剡的帝王……我信你!」 成才有很多条路。 贺子衿走得卑躬屈膝,李玄晏走得鲜血淋漓。 他这般的意气,倾心于偌大的天下,只会通向一条路。 那就是,双手沾满一切你爱的人,你恨的人,爱你的人,恨你的人,淋漓的鲜血。 …… 随风扑动的长袍,扔下特制的长弓,飘飘然,从露台信步而下。 老人双手执起巨大的重型马刀,刀弧反射着脚边散落的血光,刺在李玄晏的丹凤眸中,针扎般的疼。 宽袖下鼓动的肱二头肌,丝毫没有苍老的迹象! 道伦梯布一分神,失声惊唿:「你是……涿山干氏?」 「你是西纳尔的儿子吧,」师爷抬起眼,冷厉的目光从他的青衣上一扫而过,「可惜,自寻死路!」 豹大当家一刀砍去,栗花马长嘶着扬起前蹄,堪堪被划开马腹。 李玄晏见青衣公子竟知师爷的身份,再听见他提起涿山干氏,心中一惊。 只见老人舞起双手巨大的马刀,大步向李淮衣和地上的李玄晏走来,威压犹如整座幽涿山,啸动着当头而下! -------------------- 明天继续 第49章 名物殒 ======================= 在桓成帝以前的那个乱世,尽管剡地和宿州明令禁止双方一些物品的贩运,边境依然存在着猖獗的走私情况。统治者为了茶叶、金玉一类只存在于对方境内的物品,偶然会对这些禁品网开一面。这就是宿州马进入剡地,成为镇北守卫军用马,以及幽山铁进入北疆,成为宿州名贵武器原料的由来。 伴随着幽山铁出现在大众视线中的涿下城名物,当属涿山匠。 名「物」。 在剡地大将秦经武从都城出发,领兵出生入死的时候,涿山匠也从幽涿山中被官兵请出,一个个地运往剡都,为帝王打制特殊的兵器。为数不多的涿山打铁匠,以家族姓氏为单位,世代居于山中,技艺由父子相授。这些人出山后很快就水土不服,加上皇帝的心意经过层层盘剥,最后真的是用对待私属物品般的方式对待着活生生的人,涿山匠里死去了一些人。十年战乱结束,由于奉命打制过特殊的兵器,这批涿山匠并没有被放回家乡,而是被迫留在了幽涿山以外的地方。 除了……涿山干氏。 很长一段时间里,干忘忧一直是被全寨子眼红的对象。 无外乎他年轻力壮,上承父兄手艺,打得一手好铁;头脑又灵光,明明是跟着别人在幽涿山外做买卖自家打制的铁器的小生意,却很快发了一笔小财。 某一天,干家父兄还在铁器铺里埋头忙活,干忘忧却从涿山寨里消失了,直到秦经武领导的那场平叛结束,都没有回来。 他是涿下城的名物。 阿尔斯楞手底的贵族找到了这个中年人,开出了他无法拒绝的条件,暗地里接他度过镇北关,来到远离家乡的宿州。 可是那场战争,他的国家胜利了,他选择的阵营失败了。 伴君如伴虎。 阿尔斯楞生性多疑,干忘忧听说他暴怒而执刀,亲手杀死了西纳尔家族的天师,仅仅留下了一个毛孩子。可是那个披着雄狮皮毛的大君,高高地坐在玉阶之上,看着他跪地发抖的身躯,只是淡淡地下令:「放他回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3页 只当正值壮年的干忘忧回了涿山寨,才明白宿州大君的那个眼神,究竟蕴含着什么深意。 倏忽十年,寨子空了。 男人们都是涿山匠,所以上至他的老父和兄长,下至十五六岁的少年,都被塞进马车的车厢,一车车走过险峻的山路,运往都城。留下来的女人和婴孩,大多数不懂得什么打铁的技艺,原先只负责在田地里劳作和给家里烧饭,现在为了生计,跑到涿下城里,不敢说自己来自涿山寨,在城中干着光明的底层勾当和阴暗的底层勾当,面黄肌瘦。这里的人们空守着幽山优良的产出,无法利用。 干忘忧没有带回财富,却带回了锻造宿州兵器的记忆。 他不必在回忆里追问自己,阿尔斯楞为何不怕他向朝廷投诚,出卖宿州兵器的秘密。阿尔斯楞是了解他的,那个雄狮般的大君,他会了解任何人! 战后十三年间,他同辈人留下的孩子都长大了,涿山寨诞生了,财富从幽涿山的山路上,为他们诞生了。 他扶着一个个后辈坐上大当家的位置,积累了财富后,带着他们下山去远方尝试比山贼更稳定的生活,又领着他们回到故乡,路上做了他现在最后悔的事——捡了几个贫苦人进寨,从孩子到青年,从同胞到叛贼;从头开始。他就是他们的师爷,他就是带领整个涿山寨,从朝廷手中,起死回生的人! 强大到尚未从战争中恢復过来的朝廷,都要忌惮他几分;连李清和都想借他的双手,除掉自己的竞争者! 因缘错乱,贺子衿杀死的那小三子,却正是他哥哥的孩子。他自己膝下无后,受嫂嫂临终所託,独个儿将侄子抚养成人,骄纵过度,不仅扶着他坐山寨大当家的位置,还拉他下山当官,只道也是一条明路。不想半路杀出这对夫妇,花言巧语,明暗应和,偏生将小三子的命夺去。干忘忧暗自愤懑,却不知是自己后半生为非作歹,命中冤冤相报而已。 那时刀声很快,斜里刺出贺子衿的竹竿,匕首先伤他。可是白光翻飞中,他竟看不清玄衣人如何抱起姑娘上马离去,留给他的,只有小三子断了气的身首。那身手,更重要的是那强忍着痛楚的惊人毅力,真不知贺子衿身在剡都十三年,是如何练就的好武艺。 他想秦鉴澜与贺子衿原是联姻,不见得有什么感情,而那少女竟然肯随质子北上,不是贪图宿州皇室会给她的荣华,就是贺子衿拉给自己在路上垫背的替死鬼,毕竟剡地之上,秦经武独女的名头,自然比一个什么邻国皇子好用得多。如今蓦地见秦鉴澜孑然一身,贺子衿并不肯陪伴近旁,而剡宫内明争暗斗,必定是有人故意引李玄晏来;眼前两人都无外力相助,干忘忧只道是天助我也,血债不偿,有违天理。 此时虽有李淮衣带着一列守卫军杀进,可干忘忧先发一箭,紧接着按足纵跃而下,双手舞刀,状貌可畏。他本涿山匠,先天生了一副好身躯,后天千千万万个日子都在打铁,这会年逾六十,虽然鬚髮尽白,可是手握巨型马刀,竟然不喘不嘆!他望着横剑在身前的李淮衣,以及好整将宿州人尸体轻放在雪地上的李玄晏,这会白衣脏污的年轻人一下拔起轻剑,望着他双目喷火。 干忘忧在心中暗道:「好哇!我先杀了你叔侄二人,再去抓来那小蹄子,一齐折磨到死,给我家三儿报仇雪恨!」当下挥舞马刀,身法稳如磐石,只步步逼近二人。 李玄晏一惊,见叔叔身形一动,飘将出去,手腕上下翻飞,长剑不断抽刺。而涿山老贼反手格挡,兵刃交接,霎时寒光大作,叮铃之声不绝,震得耳壁隐隐作痛。他自然担心李淮衣会棋差一着,黑缎快靴勐地点地,白衣一动,自己也扑了出去。哪知轻剑本为守卫军营中所藏,平日用以士兵们练习,并不以伤人为铸造目的,而李玄晏手中这柄又显得比其余更轻。 而干忘忧常年伴着兵戈眠作,那双老眼自然毒得很,见年轻人兵器并不趁手,心里已然有了七分定数。于是气定神闲,右手逼退李淮衣的攻势,左手却不疾不徐地伸向前,抬起马刀一挡——咯吱一声,只见李玄晏手中滑落两块铁片来,轻剑竟然生生地碎成两截。李玄晏收不住力,整个人前扑,脖颈闪过一道阴冷的凉气,后背却叫人一扯,回过头,正是叔叔出手将他拉回。兀自看向身前,那老者手中的马刀微振,赫然有夺命之意! 李淮衣将变故看在眼中,心里虽然着急,却见情势逼迫,大迈步拦在李玄晏身前,不卑不亢地高喊:「前辈刀法了得,后生已经受教!」身边的年轻人一听就知道将军要说什么,急得身子站不稳却还一震,连忙喊道:「叔叔!」声音还余着十八载少年意气。 干忘忧冷笑:「我与你们平素无冤无仇,要饶你们一命自然可以。只是四皇子今天出得去,向宫里怎么交差?倒不如让我来替皇上清理门户,料不定他老人家龙颜大悦,还能保我涿山寨一世平安了!」 李玄晏前头还听他说「无冤无仇」,心里却想着这山贼纵然肯放自己走,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秦鉴澜走。心中决一死战之意已盛,又听见他后面那句话,自知是不可能苟活。想道:也好!不苟活!可是自己手边既然没有武器,又如何决一死战?他刚站定,立刻去拔身旁山贼尸体上插着的长剑,第一下竟是拔不出来。此时却发觉身边有异。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4页 原来李淮衣将军一听干忘忧说「清理门户」,脸上竟飞过一阵青白,整个人滞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干忘忧哪肯放过这等好时机,举刀便来,声势浩大! 斜里却蓦地刺出两点,迅疾的破空之声。旋即有女子清咤:「呔!老不死的,往哪里跑!」 ——秦鉴澜耳下忽的一轻,又是模仿小时候看的电视剧叫停了师爷,又是顺利将东西掷了出去,又是看见了成效。三件事情都做得出色,可她心中没来由地有点空荡。或许是贴身的耳坠久不离身,这会叫她丢掉,一下子有些不习惯。 干忘忧十三年来在涿山寨中被奉为师爷,何时挨过这种骂,又听那活脱脱是个少女的稚嫩声音,心头大怒。却不料有东西暗中向自己刺来,也怕有毒,而手上马刀太重,不得已径直扔下一把,左掌往胸前一拦。转头一看,对着雪地上亭亭而立的秦鉴澜冷笑道:「我当是何暗器?原来只是两枚耳坠,能奈我何!」天地间忽地掠过一阵清风,指间深碧的翠玉撞着顶上的金托子,他目光往耳坠上一转,登时停在原地,颤着唇,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正是此时! 李玄晏一时不知她站出来的用意,见到紧要关头,叔叔竟迳自发愣,而原本形状可怖的师爷也呆立原地,虽然不知个中缘由,却心知此时不可耽误。只见白袂翻飞,年轻人借着纵跃的力量一把从尸中拔出长剑,一剑抵上干忘忧的咽喉! 干忘忧呆呆地捧着那副绝美的碧玉耳坠,竟然不避,咽喉暴露在闪着冷光的剑尖下! 只听他忽然涕泪纵横,口中发出独狼受伤般的哀啸,尖利得吓煞旁人;外头相斗的守卫军和涿山贼不禁收手,目光一下子都聚集在中心的这一小撮人身上;冷光犹豫一秒就噼落,霎时血光大溅,喷得白衣人一整个身前,满头满脸! 道伦梯布趁势上前,斩.马.刀将豹大当家逼得仰倒在地,但见这没骨气的山贼头子,浑身抖得有如筛糠,张口还没说出半个不字,却叫李淮衣闪身过来,一剑封喉,剎那没了声响。 众人登时大乱,一派哀恸、悲声,不知是真心为了涿山寨师爷,还是戚戚然不知以后该往何处去,或者又怕被占了上风的人赶尽杀绝;另一派却相互击掌、雀跃,脸上大喜:「胜了!胜了!那就是咱们的四哥,李四哥!」 道伦梯布、李淮衣、秦鉴澜三人围在中间,却只听闻噹啷一声,长剑砸落于地。 李玄晏沉着脸,身形晃了晃,竟一倒在地,当场失去了意识。 四下慌乱之中,李淮衣一把扔开手里武器,苍白着面色走近前,抱着侄儿急声唤道:「玄晏!玄晏!」 年轻人自在晕沉中,浑身脱力后掌心才微微张开。身旁那人眼风扫去,原是他紧紧握着一点深碧,不曾松开。 耳坠的纯金顶,映照着日光,流转起刺目的光彩,亮闪闪的,落进她眸底。 -------------------- 最近在读一点武侠,手上写的也有简略的意气,只是到要写抒情的部分,又不免做不到精简,咱们下一章见 第50章 怪客 ===================== 二月中下旬的时节,冰雪渐融,宿州却冷不丁有一场倒春寒。三两日来,冬风不过镇北关,只是兀自卷过草原,强硬地压下了刚刚冒头的盎然绿意。天将日暮,残阳藏在蒙蒙的云翳后,光影浮动。镇北关的守门人望着渐浓的夜色,随即伸头向城中大声唿喝。不多时,一队牵马的牧民沿着官道缓缓走出,个个肤色黝黑,粗糙的双手结满厚茧,面露愁色。 戈瓦一路走一路摇头嘆气,心里想着今天在镇北关内换取的物品,是否能撑到开春长出新草的时候。等到那时,春牧场终于可以启用,而如若宿州究竟和镇北关打了起来,他还能吃上自己养的牛羊,虽然买不到剡人的麦子、浊酒一类,却也决不计饿死。 来到原野上,和同行的牧民们分了手,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慢慢行至白色的圆帐前,见自己那条大黄犬趴在门口,汪汪地沖他叫了两声,心知豢养的牛羊都无异样,于是掀开帘子进去,在黑暗中摸了块骨头,随手扔给黄犬。怎知那条狗生得机灵,一眼看出骨头上没多少肉丁,怨怼般地叫了一声,叼着骨头跑开了。 戈瓦见帐中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凭藉记忆摸出了盛着羊油的油灯盏,刚想点燃了,却又念及灯油已经不多,省着点还能拿羊油去镇北关换东西。于是刚放下来,想到自己如此拮据,又木然地看向帐外。他这般忠厚的贫苦人,自幼与拮据为伴,只知道宿州和剡地一开战,自己身在边境,必定须如十三年前那般东奔西藏,一时也想不到别的去处,只得悠悠长嘆了。 帐外风声一动,有人朗声问:「伯伯,什么事这么忧心?」清清亮亮的宿州话,带着恭敬,好一派少年音色。 戈瓦被吓了一跳,急忙向外望去。原是他深陷对未来的愁思,致使不闻一串马蹄声,由远及近,蓦地停在门外,年轻人滑下马背,稳稳地落在地上,又听他嘆息声中如有万般愁绪,方才出言问询。戈瓦想不通怎么会有陌生人夜里来访,只怕是什么耽搁不得的要紧事,三两步走上前,抬手掀开帐帘,却一下子愣在原地,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那年轻人一身玄衣,袍子上华贵的银纹映着淡如秋水的月光,颀长的身形立在寒风中,一见到他就连忙拱手,桃花眸中有尊敬神色。他本来倚着一匹通体全无杂毛的高头大马,此刻正乖巧地埋头嗅着雪地,也是黑色。一人一马,夜色中几乎看不清楚,但确确实实地站在戈瓦面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5页 戈瓦依照经验,只道年轻人是过路人,看见雪原上有牧民的帐子,此番前来借宿。不过抛开年轻人为何而来的疑问,他不回答人家的问题,终归是无礼。戈瓦不善言辞,更不会撒谎,踌躇片刻,只得又嘆了一声,答道:「要开战啦。」 「开战不好么?」来人笑盈盈的,引着他往下说,「家仇国恨,莫过如此。」 戈瓦震惊地抬起头,面对着那双明亮的桃花眸,口中结巴:「开……开战怎么会好?你、你这小儿,不记得十三年前的战事,那会我被逼得没有饭吃,一路跑到……到……」他又想起自己在十三年前做过的事,饶是再老实,也绝知这并非什么光彩事,马上住了嘴。 来人不甚在意地一笑,似乎并不追究他说的话。戈瓦心中警铃大作,谨慎地打量他的周身,率先开口追问:「你来是想要借宿?」 年轻人口中嗯了一声,并不反驳。戈瓦如释重负,立刻抬起脚想要跑进帐子,借着给客人拿东西的由头,避免跟这陌生人的过多接触。十三年来,他回到北疆放牧牛羊,一直对此事讳莫如深。宿州的惨败,对他们这些宿州人而言,正是家仇国恨,他又怎会不知?只是后悔,当场若是一头撞死在剡人将军的车马前,又何来这些年的烦扰?因此他虽厌战,也是万万不愿和旁人提及战事状况的。 「宫里都是些狂人。」年轻人轻轻嘆了口气,却负手立在帐外,并不进门。 戈瓦这时已经擦亮了羊油灯,捧着灯盏向身后一看,见来人背着一张玄黑长弓,确有几分借宿的猎户模样。又听来人虽然还在谈战争,话中却并无赞赏意味,反倒透着些他听不真切的无奈,让他听不明白。戈瓦只看了一眼,便道:「你就请进吧。」言毕又去翻找木桶里的羊奶,当即想盛出两碗,权当款待。 他一帐子的羊膻味,但年轻人并不反感,抬脚进来了,兀自坐在帐中。戈瓦端上羊奶,极尽牧民的待客之道,又问:「客人此言,听上去是很了解那些老爷,不知您来自何处?」 来人的面上第三次露出笑颜,虽然亲切,眼底无波无澜的神情却让戈瓦的手没来由地颤了一下,差点将一碗羊奶泼在身前。 「我只是来找您。」年轻人突然说。 戈瓦眉头一皱,觉得好笑:「我?谁会专程来找我?」心里却勐地反应过来,如有一道雷电噼过脑海,惊恐之中飞速向后退了两步,双手按在简单的家具上,后背倚着帐子才壮起了胆,眼睛死死地盯住陌生人,口中飞快地念道:「你是!你是!」神色一变,立即改口道,「我……我当时不能选择!我绝非……」 「并非因为那件事,」年轻人摇了摇头,适时截过话头,声音轻而柔和,大有令戈瓦稍安勿躁的意味,眼底却明明白白地闪着微光,「我来只是想确认一下,并非替谁问罪。你名为戈瓦,宰桑·戈瓦,是不是?」 宰桑·戈瓦不明所以,但听来人准确无误地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不住地点头。又闻年轻人接下去说的,登时面如死灰,双腿直发软。 但听那年轻人声色平淡,只如叙述事实,并不掺杂个人臆断,说道:「十三年前,剡将秦经武大破天狼骑,抓来些许宿州牧民,充当军中壮丁,为守卫军指路。其中就有你,宰桑·戈瓦,是不是?」 戈瓦一怔,什么也顾不上,连忙跪倒在地,颤巍巍地不住磕着头,大喊:「我也是被剡人逼迫!我也是无奈!当初如若不答应他,他定要将我老婆幼子斩落马下,说什么也不肯!我,我决不是自己跑去做卖国贼!别杀我!」 风啸倏然尖厉,棉絮灯芯上一点烛焰勐动,蓦地熄灭。戈瓦眼前一暗,慌乱中依稀分辨出身前情形,见那人信手从身后取来玄黑的长弓,转瞬握在手心,箭矢的金属锋芒直指跪倒的自己,额角簌簌地落下汗来。帐帘在那袭银纹玄衣身后捲起,飞扬在倒春寒的狂风中,戈瓦只道十三年前的叛国处决罪终于降临,心里想着自己就将要去与亡妻相聚,却又念及再也无法见到儿子,紧紧闭上了双眼。 身前咔哒一响。 却听年轻人喃喃道:「什么争战,什么叛国,我分明只见到一个走投无路的可怜人。」 预想中的苦痛并未袭来,戈瓦讶异地睁开了眼,不知这位挑明来意的陌生人何以手下留情。 长弓垂在他手中,箭矢指向地面。年轻人问:「你有一个孩子?」 戈瓦抬起眼,眼眶中早已泛起红色,悲声如泣:「小的那时被迫给剡人指路,一家三口却被守卫军带着南下,后来流落剡都,给剡宫里人做杂活。小的有过一个儿子,却养不起,十岁时只好卖给剡人皇室,不料老婆一病不起,只留小的一个人又走回北疆来,做前半辈子营生。恩公手下留情,可小的活在北疆,早就是孤苦伶仃!」 来人默然,忽然伸出另一只手,掌心虚虚往他头上一砍,权作已对牧民的通敌叛国罪行刑。戈瓦却不知年轻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跪在地上,不敢抬头。那边沉思了半柱香的辰光,这才道:「若我饶你一命,你以后将作何打算?」 五六年来,戈瓦一人独居在萧索的北疆草原上,总是想要见被自己送入剡宫的儿子一面,剡人自然不肯放儿子出来,方才以为自己要死了,死前想的也是这一个心愿,这时面对着似乎是大君派来的人却不敢明言,连忙又磕了一个头,颤声道:「恩公如要用我,小的自然鞍前马后,不敢怠慢!」原是他无甚机锋,也不想想来人年轻有为,断然无需亲自劳作,要他这一个牧民又有什么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6页 砰的一声响,一袋东西裹在布兜中,沉沉地砸到戈瓦的脑袋旁。牧民不明所以,不敢伸手去触碰,怔怔地抬起头来,望着年轻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金属光泽一动,来人用箭矢拨弄两下,将布兜揭开了两个角来,里面的事物这才完完整整地暴露,帐内顿时金光灿灿,立刻将兵戈的银光压了下去,好不晃眼!戈瓦心中大惊,只道自己已做了十三年的卖国贼,这人孤身前来,却不取他性命,还在他跟前扔下一袋子黄金?当下诚惶诚恐,不敢收下,更不敢道谢,只是呆愣地望着来人,不知他是何用意,一时说不出话来。 来人面容早已没了先前那般亲切,可戈瓦只觉这样才更像他应有的样子。桃花眸中神色一沉,年轻人沉声道:「你拿了这袋盘缠,把牛羊都卖了,南行五百里,去到涿下城,找天香楼的掌柜,他会照应你。无论你打算跟着掌柜在天香楼做工,还是愿意拿着这些盘缠去买间铺子,都不会有人管你。只是以后别回宿州,也别去剡都,懂么?」 「不……不去剡都?」戈瓦不解道。一连串指令,早就听得他心生疑虑,再加一个莫名其妙的不进剡都,岂非绝了他见幼子的念想? 「到时候打起来,剡都人会善待宿州人么?」年轻人指点着,话锋一转,「你且收下吧,这是尊子在剡人的四皇子处存下的钱。我偶然结识尊子,可惜他事务缠身,不能离开剡都,只好托我将这些盘缠都拿给你,权当六年的孝敬。至于去涿下城的天香楼,也是他托我转告,许是他在那里,已经将一切安排好了,只待你过去颐养天年。」 「你……你认识我儿子?」戈瓦瞬间大喜,眼中有泪打转,「我已有六年没见过他……这些话,都是他请恩人转告给我听的?」 年轻人看起来却并不想留在帐中跟他说话,走出去牵来黑马,飞身跃上,只问:「他全名宰桑·莫德勒图,我如何不知?只是我刚才和你说的,你都记好了么?」 「记得!记得!」戈瓦连忙追出门,口中重复着,「涿下城,天香楼,此生不往北去,亦不南行。恩公,你既然替莫德勒图前来,天又晚了,不如先留在帐内,歇息一夜吧。」 「不用,」玄衣来客一拍马背,黑马立时动身,那人声音清亮,隐约带着憾意,轻轻地说,「如要说来,莫德勒图才是我的恩人。可惜我不能当面报恩!」 马蹄捲起沙尘,就此去了。 戈瓦立在帐前,突然获得足够他安养一生的钱财,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他这会借着月光才看清,那年轻人骑在马背上,身姿飘逸,赫然是贵族风采。待到牧民记起要说千恩万谢的话语,那袭玄衣却早已离得远了。 -------------------- 第51章 疑虑重重 ========================= 幽涿山深处,风声忽轻。眼见昏迷的人终于张开手心,而那对碧玉耳坠将要滚落,李淮衣俯身及时拾起。守卫军将领抬头看了一眼,唤道:「姑娘。」就将耳坠递去,秦鉴澜伸手接过。 交接的剎那,在场几人心如明镜。只有道伦梯布,一袭青衣从马背纵跃下来,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四下的涿山贼匪见到师爷、豹当家已经断气,士气锐减大半,又见守卫军士兵趁机上前,胜负已定,纷纷丢下马刀,跪地求饶。道伦梯布牵着马,两条长眉微微拧在一处:「这两人生前似乎还有话要说,你们怎么一剑刺了过去?」 「公子不是剡人?」茶老大站在秦鉴澜身旁,不由得出口问。道伦梯布瞥他一眼,认出他就是暗牢里那个茶商,也记得自己看见,正是他埋头向秦鉴澜说了两句,秦鉴澜才迅速解下耳坠,向师爷扔去。 「我剡话说得这么荒腔走板么?还是长相问题?」道伦梯布微愕。他自幼身居幽楼,肤色非但不如寻常宿州人那般黝黑,甚至比在场的人都白一些。只是五官和对剡话的学习,与这些自幼在剡地生活的人当然不能比,也就让他误解这个陌生茶商的问话,心里只奇怪他为什么这么问自己。 「他的意思是,你对朝廷的命令不够了解,显然不是剡人。」李淮衣嘆了口气,出面解惑道,「无论真相如何,我的侄儿在守卫军中的确接到了一道密旨,叫他清剿山匪。所以这些小贼或许可以活捉,但山匪头子的小命,必须由李玄晏割了他二人的首级,奉送到都城去,亲自拿到皇上和百官的眼前,如此才算是立下功劳。因此我出手快,顾不上什么言语的,还请公子谅解。」 「那方才的事,又是怎么回事?」道伦梯布点点头,将话题引了回去。 茶老大轻咳一声,见到秦鉴澜低着头默不作声,只攥着手中的耳坠,只好替她解释道:「那时贺公子要打造聘礼,先是托我从北疆山中采来翠玉;念及我走马多年,许是认识些能工巧匠,又托我寻人用碧玉和金顶打造成一副耳坠。我将成品带回给贺公子,他取出来却说金顶上刻着暗纹,其中镌入了一个字,大抵是工匠的姓名。正是单字一个『干』。我见大事不好,连忙和秦姑娘说了,只得铤而走险,让她掷出耳坠,却见那老贼狂唿乱嚎,果真奏效。」 「那便是大哥救了我们!」李淮衣立即单膝跪下,俯身深深拜谢。 茶老大连忙上前扶起:「不敢不敢。将军镇守北疆,马帮还得仰仗您的威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7页 「你找到了干氏的匠人?」道伦梯布嘆道,「天下竟有这般奇事,真是无巧不成书!只是我们得赶紧找个地方,将李公子带去歇息。」 李淮衣方才试探了自己侄儿的鼻息,只道他大概是气血上涌,情急之下昏了过去,实际并不要紧。但他想到李玄晏先前亲歷部下阵亡,接着又被涿山贼关了好几日,还是立即去到涿下城,寻访名医为好。略一思忖,牵过自己的马儿来,将昏迷的年轻人横放在鞍上,自己也骑了上去。 「这位秦姑娘,可是随马帮一道的?」李淮衣看茶老大的装束,已经猜到他是在宿州和剡地之间来往贩运的马帮商人,又想这与自己素未谋面的姑娘,既是女子,大概率不会独自行至幽涿山,又和茶老大相熟,只道她也是从宿州来。但他方才赶到幽涿山前,半路碰上道伦梯布,青衣公子几句话只说了自己来救一个姑娘,四下除了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个貌美女子,又哪有什么姑娘? 且他一进涿山寨,便见到李玄晏对这位姑娘很是相护,一时又搞不清她和自己侄儿、道伦梯布、马帮茶商的关系了。 况且……茶商口中,又是「贺」又是「秦」,道伦梯布绝非剡人,几个人合在一起,很难不让他想到一张悬赏令。 秦鉴澜一直怔怔地望着手心的耳坠出神,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微热的体温。这会被李淮衣一问才回过神,浓密的睫毛垂落,遮住翦水秋瞳当中的神思,答道:「正是。」 道伦梯布立在一旁,听见她轻飘飘的回答,尚未开口,而心中疑惑并未解开的李淮衣,也「善意」地提点道:「我在幽涿山前遇见这位公子,他说是来救你。」 高大的青衣公子听得李淮衣句句紧逼,似乎想将他和秦鉴澜的身份调查个水落石出,只得上前一步,抢白道:「这便是我二人之间的事了,还请李将军先带小李将军去涿下城,以免耽误了医治。」李淮衣清楚自己是得不到什么有用消息了,心中猜疑立刻成立了七八成,却只想着真人与悬赏令上画的未免太不相似,都城以后若有重案该如何是好。 将军不甚在意,反而主动邀请:「倘若你们都去都城,不如先随我到涿下,休憩一两日,再和玄晏同行。」 「将军既出此言,我们也幸有李公子相护。」茶老大自然喜上眉梢。和皇子一起进剡都,看谁还敢拦下马帮! 道伦梯布刚哼道:「也好。」就瞧见秦鉴澜似乎大不乐意,只当是她觉得要和李玄晏一起进剡都太招摇,殊不知正是这样大摇大摆的,守城的官兵才想不到要调查她的身份呢。 只是他自以为懂了姑娘心思,秦鉴澜想的却并不是这般。她知道自己和李玄晏一同南下,自然得以沾光;可与之相伴的,是她不可能在他昏迷时效仿自己在宿州时那般不辞而别,必须面对醒转过来的李玄晏了。道伦梯布不明白其中曲折,只见李淮衣和茶老大都走去张罗手下收拾残局,而秦鉴澜呆立原地思索,便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餵。」 她这才反应过来,抬头望着他,脚下同时退开两步,警惕地问:「你怎么找过来的?」 道伦梯布又好气又好笑,摇了摇脑袋却奈何不了她:「送你出城的时候就说过,有事记得写信来。我见你一直不回信,一路寻到客栈,路上又听说原本马上就要进涿下城卖茶叶的马帮耽搁了好几天都没来,又顺着山路找过来。若不是在山口遇见李将军,怎么会知道你在此处?」李淮衣的身形恰恰途经秦鉴澜身后不远处,道伦梯布也就警惕地闭上了嘴,生怕说顺口了,就会叫出秦鉴澜的全名。 秦鉴澜自然也察觉到李淮衣的衣衫一掠而过,待到身后人再度走远,才接话道:「这次算我失手,一定回信给你。只是你救出了我,接下来怎么办?」 「我?」道伦梯布一怔,紧接着大笑道,「我偷偷跑出皇城,自然马上要回去,只是今夜先随着你们,去到寻月客栈休憩,后日一早就走。秦姑娘既是聪明人,此次又能逢凶化险,往后一定吉利。」 两人在这边说着话,那头的茶老大将失而復得的宿州雪芽重新装车,守卫军将活捉的俘虏反绑了双手,准备送到涿下城去,与当地官兵交接。从暗牢里走出来的马帮众人,这会聚在一起感慨着自己的死里逃生,远远地见到秦鉴澜,正欲上前,却见她旁边站着一位身形高大、肤色苍白的青衣公子,各自也颇感奇怪,只是不敢上前了。 「将军,这个地方……」守卫军的士兵望着谷底横七竖八地倒着山贼和同袍,一片狼藉,都面露难色,不知该如何处理,只有询问垂着双手的李淮衣。 李淮衣一手执利剑,唰唰两下,利落地斩下了两大首犯的头颅,提着枯草般的头髮,面无表情地分开扔进黄布袋中,又吩咐手下取出木匣装好了。这时转过身来,本想说一个「烧」字,见到涿山寨依岩壁而建,石穴露台,暗牢家具,而谷底躺着的不只山贼,更有自己军中的同袍,再硬的心也不由得犹豫下来,踌躇片刻,嘆道:「交给涿下城的官兵吧!」当即以沾着敌首血迹的长剑扫平身前的地面,撮土为香,面对战场跪了下来,朝着同袍的尸首,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他这样一磕头,身后士兵也跟着跪倒,口中齐念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原是镇北守卫军中的拜祭,形式虽简陋,却也略解活下来的人心中的愁绪。碧蓝的长天之下,新叶成荫,铁甲齐刷刷地矮了一片,秦鉴澜立在一旁,眼中温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8页 三十二年春,守门人坐在涿下城关外,望着天边坠落的夕光,等着天一黑就闭上厚重的城门。守门人口中还哼着北边的小调,想着夜里一交接就进城去找自己的老相好,无意中眯着眼向前看了一眼,却吓了一大跳,唰地从竹椅上站起了身。 视线尽头的斜坡上,慢慢走下来一列人马。为首的男人三十来岁,表情沉稳,腰侧悬着长剑,坐一匹高头大马,还牵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马,马鞍上趴着一个丰姿俊秀的年轻公子,穿一身银白的轻甲,手臂虚虚地抱着马颈,像是陷入睡梦之中。接着走来一匹栗花马,身形高大的青衣公子,身前侧坐着一个高挑纤瘦的女子,明艷的脸庞半数掩在藏蓝的面纱下,气质高绝,只是两人都面露不忿神色,似是一路走一路拌嘴。再后头,远远地飘扬着守卫军的官旗,金红两色,一路护送着中间的四辆马车。 城墙上的兵士,远远地望见了走下小坡的人,立即用手拢在嘴边,成喇叭状,向底下的守门人大喊: 「开城门,迎李将军!」 -------------------- 第52章 草蛇灰线 ========================= 三十三年冬,剡宫。 从前并没有什么四皇子,自然也没有四皇子殿。李玄晏十八岁时,一朝踏入宫廷,虽然很快就赴往北疆,但皇帝父亲依然命人清扫出鸿霄殿后的这间小殿,摆上些矮松、花盆,略略布置,倒也相映成趣。只是雪天风紧,院内一方清池结了薄冰,荷枝枯残,半截灰扑扑地倒在池边,破坏景致。李玄晏在北疆立功,又接回那个水红衣衫的女子,一连几日悠然来去,并不奔忙。这时宫中火烛初上,他换了一袭红镶金边的猎袍,负手立在池边,思忖着如何叫婢女来清扫庭内,显得干净些。 他身背桐木长弓,并不佩剑,尚未走近殿门,就隐隐约约听见殿内深处传来琴声。当下凝神听去,拨弦一轻一重,忽缓忽急,张弛有度,节拍相和,正是北疆人人传唱的名曲《搏狼赋》。李玄晏儿时伴在秦经武将军左右,因此熟通音律,但仍不及这位信手抽剑击节,便可改编民歌,使之成为军中剑舞的大将,只道是殿内那人自幼耳濡目染。琴声勾他抬脚,轻轻跨过门槛。 卧房门帐虚掩,只听一个婉转的女声,藏在琴音后,幽然低唱:「问此去、向苍茫四野,海晏河清。歌我搏狼,以安万邻。」指间长弦颤动,就此终了。房内不再有乐声,那人沉吟片刻,却道:「四皇子请进。」原来早已知道他立在门外,只是自顾自地唱完这曲,才放他入内一叙。 李玄晏却不动身,隔着房门,奇道:「我在北疆两年,竟然不知《搏狼赋》还有这几句结尾。」 里头的女子声色淡淡,无悲无喜,只像是平铺直叙:「守卫军中剑舞,选取最激烈的两段,仅从『入围』到『破阵』。将军未曾听过结尾,亦不足为奇。」 「听着很……」他刚想说下去,房中的灯影却晃了晃,兀自熄灭了。接着有抱琴拾掇的轻微声响,房中人既见他不强行进来,显然是没什么正事,只想来找她谈天。于是她也不含煳,毫不客气地吹灭烛火,表达了送客之意。 李玄晏一怔,留也不是,只得转身走了。 却还忍不住最后回过头来,丹凤眸中,闪过一点水红色的倩影。 …… 秦鉴澜摘下藏蓝的面纱,好端端地摆在木几上。待到坐在窗前摆正了身子,却又忍不住伸过头去,借着客栈油灯的光影,对着一旁的半身铜镜,上上下下端详自己这身衣衫。颇具宿州民族特点的暗蓝色袄子,外头披了件轻暖的毛裘,华贵衣衫衬得真千金的脸愈发娇艷,看得她心中暗自欢喜。几日下来,这件袄子还是在出宿州皇城那天穿过,此后一路是朴素的棉布衣衫,进剡都那天也决计不能穿得太耀眼,于是只有留在客栈休憩的两日,才敢略微打扮。她是年轻姑娘,虽然死里逃生也不过才一天一夜,还是有爱美之心。 卧房门外却传来一声轻咳,半是尴尬,半是不耐。 她想也不想,朗声道:「你进来就是啦。」 道伦梯布应声推门,青衣人只是立在门口,望了一眼,立刻垂下头,连眼皮也不抬,沉声说:「我明日一早就走。」 秦鉴澜刚刚打量过铜镜里的花容,现下芳心大悦,随口喊他进来,这时一看年轻人束手束脚,显然大不自在,才勐地想起不该用现代的思维来揣度古人,哪怕他是架空的,也活在礼教里。她只得跟着站起身,快步走近他身前,抱着双臂问:「那我以后还给你写信么?」 「你怎么一句多谢也没有的?」道伦梯布一听,眼前这女子开口的剎那,分明就是那个一路在马背上跟自己斗嘴的恶妇,方才她转过来的婀娜形影立即烟消云散,于是终于抬起眼来,为自己愤愤不平。 「在心里谢过了,」秦鉴澜伶牙俐齿,也不惯着这个话痨,随口呛了一句,「回答问题。」 「写啊,为啥不写,」道伦梯布轻描淡写地笑了笑,「咱们今天晚上在城里吃的那顿天香楼,味道特别好是不是?以后喊他们开到北疆,希望掌柜的别一赚到钱就欺客。我……」 秦鉴澜双臂环抱在身前,突然截断他的话头,昂然追问:「你有准备好回信么?」 「没……什么回信?」道伦梯布眉头一皱,「你当我是什么神仙,天天就坐在那给你写回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9页 秦鉴澜面上神色瞬间一沉,冷冷一哼,蓦地伸出双手,按在青衣公子的前襟上。 道伦梯布吓了一大跳,刚想摆手发力挣脱,心中当即生计,反而翻转手腕,一把抓住面前纤软的手掌。他正欲油嘴滑舌,却没想到对面那人根本不接茬,足下生风,抬腿往他身上重重踹了一脚。青衣公子吃痛,眼泪瞬间在眼眶里打转,口中恨恨地喊道:「你怎么毫无剡人好生之德!」手上也不由自主地泄了劲,登时暗叫大事不妙。那女子已经伸手在他襟内,自两层衣衫间一探,双眼顿时烁起异光,呸地一声,旋手将两件轻飘飘的物事往地面上重重撂去。 薄薄的东西悠然飘落,正是两个一模一样的信封。 道伦梯布连忙俯身去抓,那姑娘眼疾手快,足尖一拨,两封信都到了她自己怀里。 她撕开封口,抽出一件,见到信纸只写了一半,又塞回去扔在道伦梯布身上,气沖沖地撕开另一封。信纸飘将出来,被她揪掉一角,好生可怜。卧房内灯影飘动,凝目望去,写得满满当当,字迹洒逸,一撇一捺,在场二人都相当熟悉。 秦鉴澜扫了一眼信纸,恶狠狠地抬头问:「你为什么帮他?」 道伦梯布哭丧着脸,手却在背后拉上房门,向前走了几步,才老大不愿意地回答:「秦姑娘,都是他逼我。」见到灯影之下,她的脸色明暗不定,又大着胆子低声说道:「倘若不是贺子衿执意要使这调转之计,一定跟你保持通信,我也不能及时赶到涿山寨了。」 秦鉴澜手中两张信纸,满满当当,正是贺子衿的字迹。想那天元宵宫宴,玄衣人坐在绚烂的花灯下,醺醺然地向她傻笑,一面从身旁拈来一盏花灯,说是让她猜谜,只一意向她展示自己出乎其神的画技。以及一行既笔力遒劲,又神意洒逸的墨水小字:爱妻秦鉴澜。 「我哪里担当得起那两个字了?」她忿忿地低语,不顾道伦梯布的疑惑目光,又举起手中信纸来。 见到上面只是絮絮地写着些礼貌的话语,无非是问她身体怎样啦、沿途可有看见些奇绝的风景,涿下城有家天香楼还不赖之类的,全是以道伦梯布的口吻,洋洋洒洒地扯了两大面,心里不由得有些失望,随手将信纸塞进了袄子的衣襟里。随即转念一想:我怎么竟然会感到失望?当即料定他原想假借道伦梯布之手与她通信,写信自然要模仿道伦梯布话痨的口吻了,却始料未及,道伦梯布大概是懒得誊抄,原本准备寄到寻月客栈的回信,青衣人的笔迹在第一面纸上才写了一小半,堪堪露馅。 道伦梯布低头看了一眼,奇道:「诶,你真是不讲道理。他明明救了你,你还气得双颊通红……」却再次被打断,面色顷刻一凛,就此打住。 隔着一道房门和墙壁,乐声飘飘,竟从隔壁卧房传入。道伦梯布生在宿州,长在北疆,又怎会听不出,那乐声正是《搏狼赋》,只是与自幼听闻的略有不同,真真切切地从隔壁飘来。 秦鉴澜哼了一声,抬头横他一眼,道:「亏我对你知无不言,你却和他联手骗我,我先去隔壁看望李玄晏,再来找你算帐!」婀娜身形一拧,涨红的面颊低在阴影中,迳自夺门而出。砰的一声,令道伦梯布咋舌,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手摸着后脑勺慢慢醒味,最后竟苦笑着长嘆了一声。 他们昨日入夜前进入涿下城,高高地打着守卫军的官旗,自然无人胆敢阻拦。马帮茶商的几人还是张罗着在寻月客栈住下,说掌柜的和他们相熟。秦鉴澜要跟着马帮,道伦梯布只是暂住两日就回去,李淮衣也说让李玄晏跟着马帮南下,寻月客栈瞬间涌进了一大批人。那时李淮衣先行一步,预备去寻涿下的官兵来接手涿山寨的俘虏,还要找城中名医,于是背着李玄晏走上二楼,放进了秦鉴澜隔壁的卧房。大家知道他唿吸安稳,都心知并无大碍,于是各自休憩,如此一夜一昼。 只是现在时候,隔壁蓦地飘出了琴声,原来李玄晏已经醒了。 秦鉴澜立在卧房门口,听得琴声虽然微弱,却绝非断断续续,反而暗暗带着一股如北疆军士般的韧劲,知道是李玄晏虽然醒来抚琴,身上的力气大抵没有全然恢復,胸中也自有一口骨气,弹得铮铮有如兵刃交接声。她粗通音律,又是半道而来,怎会知晓这原是军中剑舞,自当如铁如钢,如炼如淬,风雷滚滚而过。 这时乐声悠然一转,琴音轻柔起来,房中人纵声而唱: 「问此去、向苍茫四野, 海晏河清。 歌我搏狼,以安万邻!」 慷且慨之,正似夏日急雨最终落尽,四下一清,长空忽明。 秦鉴澜倚着门,听得入迷,不知觉中琴音渐轻,慢慢静了下去。 怎地有人朗声唤道:「澜儿,请进。」 -------------------- 第五十二章 啦!爱大家,明天继续 《搏狼赋》的歌词,「海晏河清,歌我搏狼」灵感源于《搏狼篇》,本来只想出了「搏狼」,没想到真的有适配度蛮高的古文,虽然篇幅只有一点点 第53章 只是当时已惘然 =============================== 秦鉴澜被他这样一喊,惊得倒退了半步,又料想这一天终究会到来,不是今日便是明日,于是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了房门。 那人早换上了洁净的白衣,外罩一件带着毛领的袄子,坐在床边,身前横放一把长琴。纤长的五指在琴尾一按,丝弦轻颤齐和,隐隐有欢迎来客之意。秦鉴澜自思有愧,无心承受多一分情意,当下拉闭房门,人却止步立在门边,唯唯诺诺,不敢抬头,只记得问:「你这样喊我?」大家一路都喊秦姑娘、鉴澜,并没人喊她澜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0页 李玄晏抬头看她,轻笑道:「隔墙有耳,我怎好直接称唿你的姓名。你不高兴?」言下之意,提醒她现在还待在剡都悬赏令上,所面对的危机并未解除。 她摇了摇头,注意到他声音中依然透露出虚弱,关切道:「大冷天的,你一定注意身体,还是早些休息为好。」言毕就转头去看轩窗是否关紧,一下子漏看了丹凤眸中一闪而过的失神。 李玄晏不答,兀自抬手又弹,说:「这首《搏狼赋》,写得真好。」 秦鉴澜当然没听过这首民歌,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像在敷衍,双眸望住曳地的白衣,嗯地答了一声。却听李玄晏幽幽而嘆,不由得询问:「怎么了?你不是说写得好么?」 「写是写得好,只是秦柱国截取其中一段,改编为守卫军中剑舞,余下这段,我也是很少听见的。」李玄晏俯身琴上,缓缓拨弦,拉长了曲调的拍子,听来当真有如身在莽莽雪原的感觉,「恶狼得除,万邻重得安宁,海晏河清。只是想来,曲中人此去向苍茫四野,人影寥寥,真……寂寞啊。」手下一动,流转出淡淡的怅惘。 他復抬眸,目光逐至她耳下,碧光混着灿烂的金色,在烛影中微晃。 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轻唤出声:「鉴澜。」 ? 三十来岁的帝王,亲自终结了前后动乱三十载的宿州,手握权柄已近十年,渐觉天下争纷止息,万民悠然自得,海内大定。偶来无事,递令掌管教坊的大司乐入殿面见。大司乐发须皆白,当年亲眼见到桓成帝从乱中弒兄起势,畏他有如虎狼,立在鸿霄后殿,心下当即惴惴不安。 却见帝王临风而坐,怀抱一张旧琴,琴尾还刻有编号,正是教坊十年前得令新制,送入当年四皇子殿内的那张。那时教坊察觉宫中风向有变,受命制琴,用的都是上乘的材料,因而虽然时隔久远,帝王俯身按去,弦音清绝如故。 大司乐侧耳一听,正是风靡敌地的《搏狼赋》,且是结尾一段。桓成帝熟于音律,虽然许久不弹,乐声仍胜寻常人。但大司乐想不明白他让自己侍立在旁听敌国歌曲,究竟是何用意,心中惧怕,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但听帝王缓缓停手,復而开口,问句中颇有不解:「大司乐,这曲《搏狼赋》我弹了十年,却一直觉得最后那几句,词曲多有悲切,不知该作何解。」 大司乐面上一凛,问:「乃是『问此去、向苍茫四野』?」 帝王点点头:「正是。唯愿洗耳恭听。」 大司乐沉吟片刻,娓娓而道:「北疆人自幼纵驰雪原,与万灵为伴,虽然惧狼,却也敬狼。《搏狼赋》所作,唱的是牧民杀狼出围,可最后颇有不忍。于是结尾几句,虽然称颂搏狼有功,却也感慨四野之大,自己渺如芥子,不过天地中一物而已。」他猜不到帝王此问的用意,想熘须拍马也无从说起,只得按照所学,一一与那人说了。 李玄晏手上顿住,嘆道:「曲中之意,当真是……寂寞啊。」 大司乐明白自己绝无资格听这些感慨的心里话,吓得面色苍白,长袖遮在脸前,连声道:「不敢!不敢!圣上治理端方,万民安乐,当是举天之幸,前朝盛世,莫不及此!」 帝王默然不答,大司乐不知自己说的有哪里不对,见他单手托在颌下,神色凝重,长久不敢惊扰,只是悄悄向后退了两步,心中惊惶。半晌,蓦地听他轻声说:「你究竟当自己是重围中的人,还是剑下的狼呢?」言语之中,恍如与人对坐,相顾而问。 ? 秦鉴澜「啊」了一声,冷不丁被惊扰,抬起头来。 李玄晏原是脑中一热,喊得突然,自己心中也是怦怦一跳,见她望着自己,只道是那一眼终于斩断了自己的退路,别无他法。他眼中一袭深蓝纹金的袄子,立在窗下,裊裊婷婷,浅琥珀色眸子中神采明灭,竟然有些怯怯的。丹凤眸一转不转地看着琥珀眸,任凭室内涎香浮动,琴音忽停,四下阒静。烛影中见她两颊飞白,更添素净,宛如倚在庭中老槐树下,从回忆深处朝他赧然一笑。他微微别过头去,顿时生愧。 秦鉴澜被他盯着,暗道:糟了!手向背后伸去,已经摸到卧房门闩,正欲夺路而逃,还是听到李玄晏缓缓问:「你先前说的,还作数么?」 「我……我说什么了?」秦鉴澜条件反射般举起双手,作投降状。 李玄晏不虞有他,循循善诱:「那天元宵宫宴……你我,分别之前……」提及元宵宫宴,却是他有错在先,辜负美人幸意。虽然并不想要伤害她,但他毕竟是做错,于是提到此事,兀自吞吞吐吐,还望她能会意。 但见秦鉴澜释然一笑,李玄晏心中一松,怎知她朗声说:「那你早说就是了,不就是求我谅解么。本小姐大人大量,早就不放在心上了。」言语之中,还颇有爽快意味。 李玄晏急忙站起来,绕过长琴走到近前,一伸手,不由分说地握住她藏在身后的双手,急道:「你是真不记得了?那夜你说过让我带你走,可还作数么?」她本不设防,一下被他牵着双手,面上惊红,呆呆地看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李玄晏一时情急,也知道自己这样实在轻薄,可是劫后余生,数月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几天下来只觉比前十八年还要好,这时情真意切,叫他如何不冲动?心意已表,慢慢放下手来,丹凤眸还是看着她。过了好一会,见她愣愣的还是不作答,似是被眼前情势所冲击,一时反应不过来,他又退开半步,双手按在自己胸前,柔声道:「鉴澜,我是真心喜欢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1页 他一喊她名字,却见她倩影勐地一晃,眼中迷惘渐重,似乎意乱。于是他一连数声,声声痴狂,声声恳切,声声復接声声,一声轻过一声,其中悲意更重,只求唤醒她心中的竹马之谊,唤道:「鉴澜!鉴澜!鉴澜!鉴……」 啪地一下,李玄晏只觉前胸一沉,那人伸手推得他向后趔趄两步,唿声结在喉中,不可再出。其实她一个千金,手上推得并不重,儿时两人玩闹也就这般力道,怎知李玄晏并不设防,被推得跟她拉开几步,当下张目结舌,不能明白自己为何会遭抗拒。 但见秦鉴澜沉着一张俏脸,双目含怒,大大喘了一口气,回过神来,才道:「我说过,需要听你说这些的人,不是我。」 「不是你?」李玄晏不解,「当然是你,从来是你,一直是你,鉴澜!」 蓝衣姑娘咬着牙,站在原地,伸手指向自己的脸,用力闭了闭双眼,急道:「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你喜欢的人,我不是秦鉴澜!我……我……」她气血上涌,心里话脱口而出,根本没料到后果,当即双目圆瞪,僵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 李玄晏一惊,望着她恳切地劝说:「你怨我也罢,心里骂我也罢,我都受得了。可你怎能反过来骂自己?」 「我……我……」她心慌意乱,急于说清,想着日后也难再见面,索性如竹筒倒豆般,一股脑地将事情全部说了出来,「你根本不认识我,喜欢的也不是我!我从其他地方来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一睁眼就变成了这个将门千金。所以我才说,你需要说的话应该去对真正的秦鉴澜说,你根本不认识我,你喜欢的也从来不是我!」 李玄晏见她没头没脑地胡言乱语,只道她对自己怨恨、厌恶之极,以至于当他是个小童,竟致扯出这等谎话,而自己既已明白两人心意,也只得由着她,涩然道:「好!你不喜欢我,直言就是,何必编出其他说法?」言下之意,只道是秦鉴澜为了摆脱眼前局面,不惜东拉西扯,编造拙劣谎言,显然在心中将他看得极轻。 她由他误解,默默地看着长琴,开口之时,声音中的苦闷却令他一惊:「倘若我说,如不是我惊扰了涿山贼,你那些守卫军兵士,或许可以功成身退呢?」当下对着李玄晏,将自己和贺子衿闯出剡都,师爷又是怎样刺了自己的事情,一一与他说了。 李玄晏见她神色忧苦,眼圈泛红,才隐隐品味出事情或许并不似自己所想,还意图上前安慰她两句,本来不知该从何讲起,忽然灵机一动:我不如就顺着她刚才的话说下去?略略思忖,开口道:「就算你没有出现,贺子衿一个人也可能将师爷引回涿山寨。就算贺子衿没做到这一步,只要我依然……自负,仍然会在涿山寨跌跤。你来与不来,都是如此。」言及此事,他微颤的声线中,悔意与愤愤纠缠在一起。 秦鉴澜闻言,抬眼注视他,良久以后才说:「多谢。」 多谢你伸手过来,将我愁思理得敞敞亮亮。 但他似乎还是不信她起初说的话……也罢,他只要明白相互之间的心意,她自爆卡车也就达到目的了。这搁谁听到能相信啊,尽管真相就是这样。 白衣人嗯了一声,向后退开半步,虽然还是离得比平常更近,但两件伤心事交接于心,像是往他发热的脑袋上泼了一盆冷水,沖淡了身上那股极富侵略性的气息,人也冷静下来。又问:「你接下来如何打算?真要随着马帮回都城?」 秦鉴澜听到这话,念及路上耽搁的这几天,贺子衿恐怕已经随着天狼骑赶赴北疆,战事一触即发。而自己为了活下去,去不了宿州,只有南下查明真千金家破人亡的事情,说不定还得顺手捞真千金的父兄一把,两道秀眉当即微拧,答道:「柱国府遭此劫数,我不能不回去。」 言毕,还不等李玄晏反对,忽然心中一动,又想起一事,连忙问:「是你拿到了我的绣球?」 李玄晏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她马上反应过来,自己为了方便,在提及真千金的时候以「我」相称,与方才的说法自然南辕北辙,只怕李玄晏更觉得自己在撒谎。她心生一计,伸手扯着双颊跟李玄晏扮个鬼脸,暗想他眼中的真千金当然不可能有如此举动,又大胆地吐了下舌头,古灵精怪。 白衣人眉头一皱,却说:「我何曾说过这种话?夜深露重,你快回去歇息才是正事。」明明是他喊她入内,现在又急忙赶她回去了。一时之间,竟也像儿时那个对邻家妹妹处处严厉,也处处维护的玄晏哥。这条原先只是她从书页中读到的,现下看着李玄晏正色的模样,倒也不难想像。 秦鉴澜自觉是李玄晏领会了她的表意,对自己的定位也回到了童年玩伴,她如此可算是了却了一桩心头大事,当下更加无心停留在这青年的卧房内,立刻跑出门去。哪想得到白衣人心中情思翻涌,独自在床沿坐下,望着那扇临走时也不记得顺手带上的房门,暗想:就那么开心吗?许久,只余一声长嘆。 那件事他不是记不起,只是断然不肯对秦鉴澜说。他从来不敢忘记,因为那件事,那个选择,万中无一,就此决定了他的后半生。 十八岁那年那日,白衣少年与红衣少女在大槐树下作别,彼时心意相通,只教仙侣鸳鸯都羡煞。月色如水,黑缎快靴踏屋瓦而去,潇洒快意。那袭明艷的红衣立在檐下相送,两人一来一去,此情此景,像是某本传奇志的结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2页 却不是玄晏此生的结局。 翌日天将破晓,黑色身影轻轻巧巧地越过槐树的枝头,摸入柱国府。昨日全府上下为今天的比武招亲奔忙,惹眼的多面绣球就放在梨木多宝柜上,而今厅内空无人影,各自都在房内歇息。身影如风,不多时立在多宝柜前,凝目一看,绣球上刺着些鸳鸯、喜字一类的吉祥纹饰,其下几条红绫缀着金铃铛,好生可爱。当下伸手抱去,转身飞奔而去,身轻若燕。 当中人影便是玄晏。他着一件修身的黑袍,盖过脚面,将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怕有所纰漏。坏他名声倒无足以道,毕竟他自小无爹无娘,在府内由奶娘带大了,于旁人而言,他倒也与小混子无异了;可不能坏了秦鉴澜的名节,她毕竟是柱国府的千金,若被发现绣球由狂蜂浪蝶偷了去,身在都城内便永远不得安生了。 他究竟年轻气盛,想着抱了这绣球去藏起来,再悠悠走回柱国府,看各路世子作惊惶形态;日暮时分,由他打倒一个真的小混子,左手拖着人家衣领,右手再抱着绣球回府,当真是铁证如山,风头无两。 一边想着,一边从青石板路上飞掠而过,想着要去城西绮红楼,因为那里离柱国府最远,那边一时半会找不过来。待到按足停在当场,已是日光大盛,自己跑得气喘吁吁。好在绮红楼附近,绝没有什么人是早上起来做营生的,倒也僻静,没人看见他提着绣球奔过。 他走进前厅,朗声要了一杯淡酒,算着时辰,坐在厅下读书。 穿堂风惊过,页册翻飞,蓦地止住。 玄晏先是看见地上无声地走来一双鞋,略感奇怪,微微抬起眸来。 却觉有人粗暴地将一块绢布伸到眼前,不由分说地按在他脸上。眼前顿时一黑,脑海中眩晕,霎时没了意识。 再醒转时,整个人躺在石板路上,第一眼见到天边云霞灿若烈焰,一层一层地由远而近。一眼便知,都到了这个时辰,比武招亲该走到尾声了。玄晏心中一惊,手掌撑住地面,正待要来个鲤鱼打挺跃起,四肢却酸软无力,腰部已向上一送,半空中使不上力,重重地坠下来,砸在地上。 这一下摔得他两眼发黑,缓缓坐起,一手揉着额角。视线清晰之时,眼前停下了一顶大轿,绒顶红身,好不华贵!少年人不明所以地望着大轿,怔怔地看着一旁婀娜的侍女伸出细白的小臂,细细捲起帘子,下来一个肥圆的身躯。一个神色高傲的老公公,脸面白净得女里女气,面上竟然没有一根鬍鬚。 漫天烈火烧霞之下,朱红的宫墙绵延数里。少年人拘谨地坐在轿中,心里反覆揣度、熟悉着那个说是本就属于他自己,于他而言却自是无比陌生的名字。人人都说你叫李玄晏,你便是大剡的四皇子,将来……将来……却不说了。后来他见到了威容的父亲,坐在高阶之上,而他跪倒在地,第一面竟然看不清他的模样;见到了金玉其外的太子,只留给他怒气沖沖的鄙夷神色。这时他才明白,倘若一生困囿宫中,作一个小小的皇子,他是没有将来的。于是乱世之间,他面向在一代代剡人心中代表着壮志与功业的北方,跪在四皇子殿的夏草之间,暗暗发出了那个决定了他一生的誓言:我要做,这天下的帝王! 那时他不能得知,当日一个浑身酒气的人,身着自幼惯穿的银纹玄衣,踉踉跄跄地摸到了柱国府前,对着府内府外、里三层外三层的惊惶目光,高高地举起了绣球,那叫一个铁证如山、不得抵赖。 只是不得已做这梁上君子的事,自然万万不能与人说,特别不能与她说。 烛光尽熄,寻月客栈门前,一袭深蓝衣袍跃上马背。窈窕身形牵紧缰绳,回头望了黑暗中耸立的房屋一眼,低喝一声驾,沿着官道,迳自纵驰而去。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有人从信鸽处解下书信。桃花眸扫过一眼,低声道:「他名为宰桑·莫德勒图,是么?」 -------------------- 第54章 故人南行 ========================= 一连数日,莫日根都将贺子衿的表现看在眼中,赞赏之余,却又略觉有些说不清的意味。 莫日根出身宿州名门,师从十三年前被剡将秦经武大破、后来不幸被大君斩首泄愤的那位天狼骑将领,自幼伴在大君近侧。因而虽然生性率直,察言观色的本领却丝毫不落于朝堂上那些笑面臣子的马后,往往能觉察出事端的细微变化,也正是凭藉这身本领,才能在时有动盪的北疆,安然驻守了十余年。所以一个与他朝夕相处的年轻人,身上竟然能有让「鹰眼」莫日根将军也说不清的变化,那当真是罕见之极了。 他只道是贺子衿初回宿州,不敌朝中风云诡谲,反观北疆原野之上少有拘束,而少年人自然心性跳脱,从剡都出来,对身边一草一木都颇感新奇,又碍于跟着他这样一位旁人看来浑身凶煞的将领长辈,加上天狼骑向来军令严明,不便表露情感,于是白日认真练箭,夜里自由时却偏好躲开人群,抱着玄黑长弓,独自坐在薄雪上,凝望着阳坡长势喜人的花草,呆呆地出神,一看就是一个时辰,有时勾唇微笑,有时却拧着两道剑眉;念及国雠家恨,心中激盪,恨不得立即纵马南行,挽弓射鵰。 莫日根见他常常望着敌地的方向,想来是贺子衿胸有壮志,马上为皇族后继有人而大喜。将军翌日立即手把手地,又是教他怎样射箭,又是教他怎样挥刀噼砍,亲自传下一身本领。贺子衿七岁以前住在宿州,对这些技艺并非一无所知,于是虽然相隔十三年,但不多时就练得炉火纯青,更让莫日根看得心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3页 镇北关那边仍有宿州牧民出入,拿牛羊物产去换剡地物品,而天狼骑驰骋在边境线内的雪原,眼见春草渐长,军中无事。 莫日根知道雄狮大君正在等待漫长的凛冬退去,只待倒春寒一过,皇城脚下的牧草高过蹲伏的野兔,牧民就会向北边的牧场迁移,牛羊遍地,减少对镇北关内剡人物资的依赖。到时没了粮荒民乱的后顾之忧,天狼骑自然会得令南下,宿州马从高高的春草中纵出。那时看起来,一片莽莽的铁甲,闪电般轻迅地掠过大地,倒真像是一队行事周密的苍狼。 有一夜,出门的军士从牧民帐内扛回三大罈子酒来,放在营地正中。莫日根在心中算着春天到来的日子,想到远在北方的故乡城墙,又瞧见士兵们恳切的脸,终于默许他们胡闹一番。那时北风中已有暖意,人人举着碗拍坛痛饮,夜深后面色酡红,贺子衿当然在列。莫日根自己也饮干了两碗,听见这年轻人一碰到酒便谈笑风生,左右逢源,引得兵士为他连连喝彩,隐约有压过将领的风头,而他想到贺子矜小小年纪,竟然犹如已在名利场上摸爬滚打过万般,不由得心中一酸。 那袭玄衣在兴头上,席地而坐,从腰侧拔出长刀,一下下击着篝火,跳溅的火光映在刀身,黑暗中正是明媚的红夹杂着冷厉的银,即有粗犷的宿州话放声而唱: 「问此去、向苍茫四野,海晏河清!」 这首调子,北疆境内,宿州城中,无人不晓,无人不能唱。玄衣人用力一击,歌声苍劲,围绕着焰光的军士,无不扯开喉咙: 「歌我搏狼,以安万邻!」 篝火中不断爆出焰花,莫日根仔细地瞧过身旁一张张涨红的人面,心中豪情顿生,但觉死而无憾。 某日风摇雨动,电光晃曜;举目而望,大风过处,连片春草飘舞如澜。长刀入鞘,贺子衿伸手压低头上斗笠,玄衣飘飘,一人一马,当即纵身南奔,四下正是旷野苍茫。春雷阵阵,万物生长,帐内军士心有戚戚。莫日根拄着长弓立在营前,只道贺子衿本为大君安插在天狼骑的千金之子,或许身负重任,当然来去自若,由不得他插手。 ? 秦鉴澜当夜心神不定,一急之下,竟然往马厩里扔下银子,牵出了客栈里的马匹,沿着官道向都城疾驰。也活该她知道自己骑术不精,想着更好驾驭,特地选中一匹温顺的剡地矮马,脚力自然不如宿州马,无形中拉长了旅途,任她心急如焚也毫无用处。一晃五六日,她取出藏蓝面纱遮住脸孔,路上走走停停,用着从宿州带来的盘缠打尖住店,除了赶路,鲜少在外露面,倒也一路平安。 都说一场春雨一场暖,她勒马停在都城高耸的城墙外,确实感到拂面有微微的暖意。趁着几日细雨,从路旁买来一顶斗笠,又买了两筐鱼放在鞍上,往取下面纱的俏脸扑点灰尘,裹紧外衣,掩住窈窕身段,一手倒拿斗笠,一手牵着马头,缓缓走在进城的队列中,像个寻常的南方渔家姑娘。盘查的士兵依令将进城的男女老少都与城门处张贴的悬赏令比对一番,等到秦鉴澜近前,还要问一句:「咦,卖鱼的,怎么好像没见过你?」她不慌不忙地将斗笠往头顶一扣,笑问:「现在认得了么?」那士兵迟疑着点点头,她就缓步进城了。 她的视线从斗笠下发出去,见到自己离开已有月余,身旁景致与记忆中相差无几,万般感慨。一进都城,她都不必问人,顺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就是。不多时,踱至从诲居前,心中微微一动,见身周无人,抬眸一望。 但见府门朱漆斑驳如故,瓦片中还有几丝洁白的积雪,而庭院中虽有余冬的荒芜,枝头也绽出了一点绿意,三月就会开出娇艷的海棠,不像是没有人打理的样子。她略一沉吟,压低头上斗笠,牵着矮马,慢慢转过街角。 白皙的手背扣响厚重的前门,不多时,只听一个沉稳的中年妇人在门后问:「什么人?」 秦鉴澜低声道:「云意夫人,是我。」 回春医馆的大门被毫不犹豫地拉开,门后那个气质高贵典雅的妇人,正是云意夫人。她挑起眉尾,伸出头看门外并无别人,连忙侧身让路,喝到:「还不快过来!」又拉着秦鉴澜柔软的双手,帮她一起将矮马牵进院子。 云意夫人又惊又喜,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把自己涂了一脸灰尘的秦鉴澜,以及她头上那顶毫不相称的雨笠,暗暗数着马帮一路南下的时日,立即明白她是一个人来到都城;见她虽然狼狈,浅琥珀色的翦水秋瞳中却闪着熠熠光辉,身体也健康,不得不为她的冒险捏了把汗,又着实钦佩着她的勇气。好一会才想起来问:「秦姑娘,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秦鉴澜摇了摇头,说:「虽然他们兄弟长得不太像,但同时知道贺子衿的身份还肯帮他的,又认识同一个马帮,又都是大夫,前前后后就没有几人。」言下之意,自然知道云意夫人的丈夫,镇北关中的跌打医馆大夫,与从诲居门前回春医馆的胡大夫,是一家子亲兄弟。 云意夫人一怔,还没来得及开口,屋里就传出一个带着疑虑的汉子声音:「云意,什么人来了?」 妇人不好大声喊出她的名字,当即牵着马儿在院内吃粮,又拉着秦鉴澜的手,一起进屋去了。那个问话的人正是镇北关跌打医馆的胡大夫,而回春医馆那个责骂过贺子衿不当心的胡大夫,也坐在屋里,此时都向她望来。言谈之中,原来他们亲兄弟两个早年跟都着宫中御医,都做了郎中,大的叫胡明业,小的叫胡正群,后来南北分隔,多年未见。此时胡正群全家离开镇北关,南来剡都,正为了避难。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4页 秦鉴澜和他们说过几句,才记起问:「夫人,我刚刚还怕医馆里全是人,都不敢直接过来,可青天白日的,你们怎么反倒闭户不出?」 旁边两位胡大夫相互对视一眼,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云意夫人这时交握双手,犹犹豫豫地说:「我们到了之后的几天,朝廷都派人到从诲居附近来,日日探查。官兵那会听说我们是从镇北关来的,特地抓住了盘问,把我们吓得不轻,想着暂且关上门,过几天再说。这几天,就没什么新的动静了。」 秦鉴澜眼中暗了暗,立刻知道是朝廷放风出去,说将她父兄投入牢狱,就等着她回来相救,还看看能不能捎带上那位成功叛逃的质子。想到他断然不会那么蠢,而她却是有不得不冒险跑回都城的理由,她口中哼了一声,继而歉意道:「我就来看一看,不会住下的。」 胡明业抢先开口道:「不打紧的,贺子衿这小娃子,从小就讨人喜欢。你有什么事要办,住下便是,外头反而危险。」 言下之意,她既是贺子衿的亲眷,就可以沾一点他的人情光?秦鉴澜蹙起眉,自己却也知道是悄悄住在相熟的人这里,行事会方便许多。可是,她本来就小命吊在刀尖上,怎好三番五次拉亲近的人垫背?其实她不知道,大夫好心留她,并不在乎她是谁谁的家眷,只是此时礼数,怕一个中年男人表露好心,会被她误以为是轻薄,于是扯了个贺子衿当藉口,怎知重点都被秦鉴澜往贺子衿身上想。 这样一打岔,她反而记起了自己要办的事,从袋子里摸了摸,取出两大块碎片来,望着云意夫人问:「夫人,这是你的物品?」 云意夫人满腹疑窦,伸手接过。一看之下,在场除了秦鉴澜,其余三人都愣在原地。云意夫人盯着手中碎片,将它们拼到一起,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那便是李玄晏被干忘忧斩成两截的轻剑。他当场昏过去,秦鉴澜跑向白衣人,路上却一脚踢到剑的碎片上,低头看了一眼。动乱之中,她见到靠近剑柄的地方,竖着生生刻了两个字,正是「云意」的字样,边缘已经有些模煳。想也不想,拢到怀中,放在自己的袋子里。她看见这是守卫军士兵扔给李玄晏的,并不是李玄晏的东西,又想到守卫军正是镇守在镇北关周边,想着只是顺带问问,一路风尘僕僕,到底是捡回来问云意夫人了。 云意夫人见到此物,面色竟然发白,口中喃喃道:「怎么他还留着?」抬头又问秦鉴澜:「你见到了李淮衣将军?」 秦鉴澜只知道李玄晏的亲叔叔姓李,并不知道他的全名,见他一路上沉默寡言,只说他此来损失了许多年轻部下,连带着也并不为自己的胜利而高兴。她只好比划着名问:「是不是镇北守卫军里的那个,三十来岁,不算很高大的?」 云意夫人与胡正群对视一眼,丈夫马上上前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拍着她的后背,轻声说:「秦姑娘见到的,除了他,还会有谁?」 「可他既然把剑拿出来了,怎么也该写封信送来吧?」云意夫人蹙着秀眉,话刚说完,立刻惊道,「唉呀!他一定是写到跌打医馆去了。」急忙转头问深深不解的秦鉴澜:「那你有没有在守卫军中见到一个男孩儿,比你高些,年龄也比你大,但也没那么老?」 其实她这样一说,守卫军中哪个不是高大的士兵,符合条件的人多了去了,秦鉴澜当然记不清楚。她看云意夫人满面愁容,只得请她从头说起,将前因后果都理清了。胡正群一直握着她的手,胡明业却默默地绕到了屋外,一言不发。 只听云意夫人急道:「说来羞人的!十四年前,我爹有意跟皇上许婚,把我嫁给李淮衣。但我早有意中人,无论如何都不肯,后来爹爹逼我,我只能和夫君两个人跑出来,一起去了镇北关。虽然皇上最后没有责罚,但我十三年都不敢回来。」虽然婚约未定,但她年轻鲁莽地逃出府去,真真是让双方脸上都大失光彩的事情,更别说对面还是皇家。她说到这里,一时不肯继续,停了会才急着往下说。 「这把轻剑原是我的,我不用,倒让我爹先拿给了李淮衣。后来我才听说,原来我爹想将我许给一直不受朝中关照的李淮衣,是因为他志在镇北守卫军,而我爹要把我弟弟也送进去,要他多有关照。」 秦鉴澜略微思索,就说道:「那时战事已经快结束,令尊是想送儿子过去,好趁机立下什么功劳?」 「我弟弟那时才十四岁,我爹那点心思,当然瞒不过皇上,」云意夫人羞于被她指出家事,有些吞吞吐吐,但还是说了下去,「所以皇上并不生气。只是礼物没有送回的道理,李淮衣后来写信来说,这柄剑他拿给我弟弟,如果我弟弟有什么别的事,还会交给他保管。所以剑怎么到了你手中?」 秦鉴澜面上一凛,把自己如何捡到轻剑的事情给云意夫人说了,屋内三人均是不解。她听得云意夫人握着丈夫的手,口中焦躁地念着「秉文、秉文」,脑海中忽如划过一道闪电,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引得云意夫人迅速抬起头来。她瞒不过,硬着头皮问:「令弟的名字,是叫袁秉文?」 「是了!」云意夫人急切地问,「姑娘可有他的消息?」 秦鉴澜默然不答。她又如何说,她知道这个名字,全因她有一夜靠在李玄晏的肩上,见他迷煳不醒,口中却模煳地喊着袁秉文呢?这人多半是已经捐躯。她不知道袁秉文死相惨烈,金红两色的官旗从半空中被斩断,而李玄晏被拖在地上折辱,生不如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5页 云意夫人见她良久不肯作答,当即气血上涌,悲从中来,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原来她住在镇北关中,得空也会往守卫军那里走走,十三年与丈夫幼子、弟弟在那远离故乡的荒凉北方,都是相依为命。在北疆歷练十三载,胡正群早已成长,与李淮衣多年不见时嫌隙渐淡,与妻弟却常有往来,当下更加握紧夫人的手,眼中却也泛着酸涩的红色。 秦鉴澜忙道:「报仇了!四皇子为他报仇了!」夫妇二人俱是一怔,马上缠着秦鉴澜,要她将知道的都说出来。秦鉴澜也不知前因,只好又说出自己在涿山寨见到的事情,说到李淮衣出剑斩下两个首犯的人头,三人都有些颤抖。听见她这样被山贼折磨,又是她出手打了山贼一个猝不及防,云意夫人双目一瞪,狠狠地拭去颊上眼泪,恨声道:「你既然除去了杀害我小弟的奸贼,也是我的恩人!此次冒险回都城,有什么要办的事,都和我说吧!」 秦鉴澜急忙摆手:「这是什么话?我只求不连累任何人!」 云意夫人轻轻放下丈夫慰藉的手,眼中燃烧着怒意:「自然!只要不是放你爹爹和兄长出去,我都可以为你去问我爹。你为大剡除奸害,除的又是我家仇人,我爹怎会对你的事袖手旁观?」 一番话情真意切,秦鉴澜刚想开口拒绝,忽然有了一个念头,便问:「我只想去牢中探望我父兄,绝不做什么其他事,可以么?」 -------------------- 第55章 入局 ===================== 云意夫人原本担心秦鉴澜提出什么自己办不到的事,听她只说想见狱中的父兄一面,神色略有放松。当下按住了胡正群欲拉着她衫角的手,微微点头,应允道:「这不算什么大事,我带秦姑娘去就是。」 秦鉴澜想着她逃犯的身份摆在这里,以为会有什么阻碍,没料到云意夫人答应得如此爽快,忙问:「令尊究竟是谁?」想来十年前能和李淮衣结亲的人家,地位自然不低。只是云意夫人多年在外,这时回去请求父亲办事,亲情或许也有些淡了。 那典雅的妇人点头,淡淡道:「他是当朝太师,掌司观星测字,十三年前,是他笃定我大剡会赢。你只管叫他袁太师就是。」 她这样一说,秦鉴澜脑海深处的记忆忽然被触动,当下想到:啊,这袁太师她原是见过的。那时她躲在茶老大的马车里,意欲浑水摸鱼离开都城,却被李玄晏半途拦下。后来为茶老大解围,无意中救了贺子衿一命的,正是李玄晏口中的袁太师。跌打医馆中的夫人,自幼少有被生活亏待,因而年过三十依然花颜不减,当是袁太师的千金袁云意了。 两人合计着天色还早,这就抬脚要出门去。这时立在近旁沉默多时的胡正群手腕一翻,牵住袁云意,轻轻说道:「我陪你去。」原来他儿时跟在御医师父左右,小小年纪与袁云意相识,正有竹马之谊,却一直不为袁太师所接纳。少年气盛,竟然拉着这样一个千金私逃到蛮荒的镇北关,撞见娇生惯养的爱人亲手搓洗衣衫,心中自然常有悔意。十三年一过,心性更加成熟,说什么也要陪着袁云意去丈人家中,成与不成虽看天意,但这一次,万万不能逃避。 秦鉴澜看着他们夫妇二人相携,心中为之动容,记起来问:「胡大夫,之前在镇北关见到你,你怎么说贺子衿从小就认识你?」如果胡大夫年轻时身在剡都,自然是没办法与还在北疆的贺子衿相熟的。胡正群只说他原是北疆人,十几年前她的父亲秦经武在领兵对抗宿州天狼骑,那时他常常在剡都和镇北关两地奔走,忙着救治前线的士兵,偶然认识了贺子衿。只是大剡战胜,贺子衿被秦经武带回剡都,却正好住在回春医馆对面的街上,又是后话了。 她听下来,心里觉得这袁太师十四年前棒打鸳鸯,未免太不是个好父亲。蓦地想到,被她顶替的真千金,家中也是这个情景。只是胡正群和袁云意逃了,李玄晏和秦鉴澜究竟没有离开,而战争的阴霾笼罩在两代人头顶,命运丝线走向诡谲,战后的秦鉴澜想起来,如一定要责怪,也只能怪造化弄人了。 然而她有所不知,这位在政治上狠狠跌了一跤的袁太师,后来再度插手,威名赫赫。只是她从天而降,将乱世重新洗牌。 那是桓成帝的第一个支持者,也是最得力的一位。 白衣的年轻人,一人一弓一马,独自走出了幽涿山。三月的海棠开满了剡都,庆功宴上,舞姬热烈的红裙直比宫墙花更娇艷。李玄晏就那样安静地坐在玉阶下,眉目中神色淡淡,接过太子李清和递来的酒觞,道谢的声音并不欢欣。仿佛这不是他的庆功宴,而是宫中寻常宴席。这时那个发须皆白的老人,穿一身飘飘的青衣,在暗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李玄晏再见到他,是在剡都的郊野。 当日残阳如血,群鸦齐掠,他跪倒在地,怀中是亲叔叔逐渐冰冷的身体。待他对着辽阔的天地,哭喊得嗓音嘶哑,远远走来了那个鹤髮白须的老人,依然是一身青袍,形容比三年前还要枯藁半分。年轻人认得他,却并不知道他为何出现在这里。但听袁太师捋着长须,慢慢踱至他身前,低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伤悲之中,未来的帝王对他怒目而视。 却听见有些佝偻的老者,弯下腰来,大手在他头顶一抚,问:「小玄晏,李淮衣对我以死相逼,却不知你既然有此心志,以后肯受我辅佐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6页 那时的李玄晏,师出无名,亦无贵人相助,形单影只,难以成势,断然不及太子一脉。他自击退天狼骑后,想着殿内刻骨铭心的那九日九夜,黯然灰心,正欲急流勇退,李淮衣却迎在剑上,告诉他,已经绝无归途,只有与李清和拼命到底。此时德高望重的袁太师忽然伸手相助,自然求之不得。 只是在袁太师插手之下,李淮衣最后并未回到北疆,而是被埋在了剡都郊野。李玄晏曾经不解,三年以后,尘埃终于落定,鸿霄殿檐下的铁风铃轻响,桓成帝心有所感,勐然回身一剑,刺在袁太师喉前。饶是足智多谋的老国师,也始料未及那时的年轻人还有此一手,当即惊喝:「皇上!」 桓成帝不为所动,冷道:「李淮衣为你的儿子报了仇,你却让他最终以死相逼,这又是为何?这难道不是恩将仇报?」 袁太师自知他叔侄一心,自己终有此一日被问责,却也不说若李玄晏杀了他这个当年唯一支持四皇子的国师,又何尝不是恩将仇报?只盯着李玄晏波澜不惊的丹凤眸,苍老的声音傲然道:「要杀便杀!」 长剑最终还是在空中一划,接着收在腰侧。那人低低地说:「与我同去一趟吧,国师。」 往年深冬的一日,袁太师照例是从来不管李玄晏的去向,却也不会主动跟着去剡都郊野的。那天他被利剑一指,还是远远地站在后头,看着白衣人伸手拂落方碑上的残雪,轻轻一嘆。 回想他和李淮衣的恩义怨怼,那个志在北方的潇洒少年、娇靥如花的少女,还有魂断幽涿山深处的幼子,斯人身影,走马灯般流过眼前,然而,明明已是十余年前的事情了。他本来就对那个少年心怀怒意,这怒意新旧交加,后来虽然知道李玄晏替他报了袁秉文的杀身之仇,却仍然不肯原谅守卫军的将领李淮衣。怎知十三年一别,再见到当初那个潇洒少年,却是雪地上的尸首。 嫁女受挫后,袁太师本来决意不再参与朝廷争斗,安心观测星象,但求安享晚年就是。但他岂会不知李淮衣的意思——李淮衣自撞于侄儿剑下,既用行动告诉了袁太师,自己因有负对太师的诺言、没有照看好袁秉文而惭愧后悔,又正是对袁太师以死相逼。李淮衣要袁太师心生不忍,在自己死后,愿意接手照顾本就为袁秉文报仇雪恨,算得上有恩于袁太师,如今又是李淮衣在世上大为牵挂的李玄晏。 正是李淮衣逼迫袁太师入局,在太子李清和一派的朝堂阴谋中,亲自保护孤立无依的李玄晏,不惜以死相逼,令袁太师不得不出手。也正因为想通了李淮衣「临终託孤」的自杀式行为,不仅为了推李玄晏在朝堂上不断前行,还是为了逼迫袁太师站到台前辅佐李玄晏,继任的帝王霎时勃然大怒,认为是袁太师令叔叔走上了如此绝路。 其实歷数前尘,连袁太师也说不清,二十年前那个快意纵马奔过剡都街头的年轻人,是否最终也心灰意冷,所以将一条命送给了李玄晏,意图了断往事,一箭三雕。毕竟镇北关一度沦于敌手,北疆大地,立着无数熟悉的魂灵,生者想起来还要落泪。 …… 剡都布局明确,皇亲国戚的宅邸在一处,重臣的宅邸也在一处。因而袁云意和胡正群走在前面,忽然回过头来,担忧地望着秦鉴澜。她不明所以,脸色也无甚变化,左右一望,看到一道府门关得死死的,才「啊」的轻唤了一声。原来此处正是柱国府,真千金从小生活的地方。她正正好好走过府门,似乎见到一袭玄衣举着绣球,醉醺醺地站在她现下站着的地方,不由得面色一凛。 所幸前头的夫妇二人只道是她人又年轻,自幼养在闺阁,歷练又少,一下子家破,自然心事重重,以至于走到自己家门前,触景生情,所以表情几下变化,不虞有他。又怕节外生枝,当下过来喊着姑娘,快步带她走了。秦鉴澜根本就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地方,匆匆瞥了一眼高过墙头的槐树枝,略无眷恋之意,抬脚跟上。 方才途经的柱国府,屋顶铺着薄薄一层琉璃瓦,日光下夺目炫神,檐角雕饰瑞兽,气势压人,其实秦鉴澜知道,这正是秦经武向朝廷表意忠心的做法,以示他受封柱国,修缮府邸,从此安心颐养天年,不会再关注朝廷之事、军中之务。而同一条长街,不知转过了几个弯,最终映入眼帘的,是一扇低调素雅的宅门。 袁云意牵着胡正群的手,深吸一口气,走上前,伸手拉住门环,扣响府门。秦鉴澜站在后面,抬头张望。 不久有人拉开府门,正是府内一名年轻侍女,身着素灰的春衫,见到陌生的夫妇二人,当即微怔。原来朝中都知袁太师十三年来处事淡泊,极爱清幽,府上良久没有陌生人到访。就算要送礼,也是差遣下人将礼品放在府门,因为袁太师说不见的人,那是一定不会见的。今日太师并没有嘱咐说有客人要来,侍女略一思索,当即请三人回去。 袁云意立在原地,动也不动,面上却无愠怒之意,心平气和地刚要开口,侍女身后却绕来一个老婆婆,同样穿得素雅。这下两人相见,都呆愣在原地数秒,袁云意大喜,唤道:「柳婆婆!」,想到小弟已经葬身深山,又满面悲容。原来正是她娘亲陪嫁的侍女、将她从小侍候到大的老僕,见府门虽开,却没有动静,动身来看是怎么回事。 现下两人相遇,柳婆婆自是同样的大喜,接着看见立在一旁的胡正群,立即怒道:「是你!混帐东西,胆敢拐走我们的大家闺秀!」时隔十三年,仍然对他的事愤愤不平。胡正群自问有亏,不好多言,也不便反驳,只好低下头来。袁云意笑笑,仍然拉上他的手,带秦鉴澜进了府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7页 柳婆婆一路对袁云意嘘寒问暖,正眼也不给胡正群一个,胡正群知道夫人对自己真挚,也就对柳婆婆的鄙夷一笑置之。秦鉴澜不能插手这些家事,转头感嘆这宅子真是别有洞天,进门后豁然开朗,布局规整端方,四周海棠环绕,绿树红花,虫吟雀语,又有假山奇石云列,一泓池水宛若明镜,四周奇花异草,蓝黑蝴蝶翩然穿行。亭台楼阁,正临水而立,三四人穿过水上长廊,但觉凉气扑面,清爽之极。 柳婆婆虽然不喜欢见到胡正群,却对自己一手带大的袁云意关怀备至,当下就说:「小姐,先待我进去通报太师,让他有点准备。」袁云意刚说了句「我爹他……」又住了口,只是点点头,停步等柳婆婆进去了。 那袁太师原本性喜清幽,妻子早逝,十三年前尝试为自己的幼子铺设前路,怎知女儿毁约不说,还迳自不告而别。伤心之余,当然也悔不当初,于是将袁秉文塞进守卫军,自己就住在府内,平日只是喝喝茶、养养花,夜里登上城楼,为当今圣上尽力而已。将近一月以前,他在常去的酒肆饮着宿州雪芽,却听食客说宿州有见到荧惑守心的天象,当夜心中焦躁,登城看去,当真是荧惑守心之象,清清楚楚。自那以后,害怕战端再次毁坏生活,给袁秉文去信几封,得到好一番慰藉,却又勐然担心起女儿来。这会坐在太师椅上,喃喃着不解:「我既然让她独自过去,已经很久不想起,怎么这会反倒记起来了?」一大早,心中砰砰地跳。 却见到柳婆婆并未叩门通报,走了进来,袁太师虽然不大高兴,但念在亡妻,以及柳婆婆向来一片忠心,就只是问:「怎么?」却见女儿离开后从来闷闷不乐的柳婆婆,这时笑逐颜开,自己也不由得从椅子上慢慢坐直了身体,盯着老婆婆的脸。柳婆婆欢欣道:「老爷,你说是谁回来啦!」这般拖泥带水,放在平日是万万不会出现的,袁太师还尚未出言斥责,却见一袭月白的锦袍飘然而至,颜如舜华,恍然竟似年轻时候的妻子,让这老人一下子眼前模煳。 声音响动,却是妇人立在厅中,傲然道:「袁太师。」 袁云意在外听见柳婆婆说得前言不搭后语,懒得再等待,牵着丈夫的手,迳自跨过门槛。秦鉴澜连忙提起袍子,紧随其后,低着头暗暗抬眸打量。只见面前老者鹤髮白须,一身青袍,令她想起同样是一袭青衣的道伦梯布,不由得觉着这些神棍的气质果然想通。蓦地见到老人张开了口,瞪着两个牵着手的人,半天之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成何体统?!」 胡正群摇了摇头,伸手扶住云意夫人的肩膀,示意她先说要事,不要动怒。袁云意立即会意,眼中神色一暗,抢在袁太师再骂之前,将李玄晏在幽涿山被劫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越讲身体越颤抖,讲到最后,从怀中取出两截断剑,已是泣不成声。 袁太师听了,又亲眼见到当年辗转去到袁秉文手中的轻剑,已经残破得不像样子,自知幼子凶多吉少。这时那个年轻侍女小步跑进厅中,神色紧张,抬手向袁太师递上一封信。袁太师知道是自己打过招唿的人来信,侍女才会如此冒失闯入,当下伸手取过来,看了一眼,却拆也不拆,扔在地上,双目泛红。秦鉴澜越过袁云意的肩头看去,见信封上盖着镇北守卫军的纹样,知道了是李淮衣的来信。 袁云意心神晃动,见到将近十年未曾谋面的爹爹比记忆中消瘦许多,已近风烛残年,这会一言不发,强忍眼泪,再也忍不住,走上前去拥住爹爹,父女俩抱头痛哭,泪如雨落。柳婆婆见势不对,拉住胡正群问了几句,当下哇的一声,甩手跑出卧房,闻者伤心。胡正群也知道没有了看信的必要,垂头立在近旁,面色黯然,心中伤悲。秦鉴澜不便打扰,默默地拾起信封,交到小侍女手中,挥手让她快快出去。门外水清树秀,厅中却满是哀思,生者心如刀割。 许久,袁太师轻轻推开女儿,走到秦鉴澜身前,身子一晃,就要跪倒下去。秦鉴澜怎么受得起这老臣的一拜,当即拉住他双手,急忙道:「太师万万不可。我可是戴罪之身,太师知道我是谁么?」 袁太师目光一聚,见她明眸皓齿,亭亭玉立,翦水秋瞳中却流转着一丝罕见的英气,眉眼隐隐与故人相合。又见她虽然身披罩衫,内里那件暗蓝衣袍却有宿州风致,当即犹豫道:「秦——柱国的姑娘?」既然知道她帮着李玄晏,为袁秉文报了仇,虽然心中不确定,但仍不称唿她为什么贺夫人,只问她是不是秦大姑娘。 秦鉴澜眼神一凛,率先拜倒下去,扬声道:「太师,唯有一事相求!」 -------------------- 第56章 狭路相逢 ========================= 冬雪消融、春衫渐薄,北疆牧民贮存一冬的牧草日益耗尽,人人骑在掉了膘的马儿上,默默数着牧草生长的日子,面色愁苦。只因今年有场倒春寒,又听说天狼骑活动得频繁,怕开春后的日子不好过。 此时一阵微风拨开春草,风中跑出一骑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马背上的男人头戴兽皮毡帽,金氅夺目,正是大太子达蒙。 达蒙勒马而停,但觉暖风拂面,悠然自得。 枣红马后不远处,吃力地跟着一匹小雌马,一袭明艷的桃红衣裙侧坐马上,双足在马腹边前后晃动,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脚腕,显得娇艷异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8页 都灵转过一张动人的小脸,笑声如铃,少女风采中竟隐隐透着妖冶意味。 她伸手挽住马脖子,红唇一勾,宿州话喊道:「大太子,咱们这算是南方剡人的踏青么?」 达蒙听着悦耳的声音,看着如诗如画的春光美景在眼前铺开,一径去向遥遥天际,心中豪情顿生,答道:「正赶上好时候了!」 又有些孩童般的顽劣心性,俯身从矮草上一掠而过,採下一把,扬手洒向身后的姑娘,大笑着纵马跑远。 都灵连忙往雌马身上抽了一鞭,向达蒙追去,却怎么也赶不上,粉面一红,对着马儿娇叱:「你看你,真是慢半拍儿,等你追上大太子,黄花菜都凉了。」 姑娘却是将这话明明白白地说给达蒙听。 达蒙暗自得意,两人打打闹闹着,背后蒙特传来一阵马蹄声,斜刺里奔出一匹灰马。 这一下蹿来,惊得枣红马扬起前蹄,马上的达蒙骤然失去平衡,面色一白,迅速拉紧缰绳,枣红马勉强退开两步,他已有怒容,骂喝道:「什么东西,有胆子冲撞我?!」 马上翻下一个矮小的灰袍人影,稳稳落到地上,同样年轻的声音却在发颤:「属下罪该万死!」 听到熟悉的声音,达蒙才按住惊动的马头,居高临下地扫了那人一眼,嘴上怒气不减:「有话就说!」 灰袍人略一犹豫,才说:「是……七太子!属下今日到天狼骑,根本没看见七太子的踪影,莫日根将军也绝口不提,好生奇怪。」 达蒙毫无兴致,别过头去冷冷一笑:「你这是什么眼神?贺子衿这一个草包窝囊废,在与不在,没什么关系。害皇额吉天天多心的,又来烦我。只有这点话想说?」 说着手中马鞭啪地打了一下空气,传出清脆的爆裂声。 灰袍人连忙快快地磕了两下头,又说:「还听那边说……剡人的四皇子李玄晏,今日进宫,献上了涿山寨师爷的人头!」 「哦?」宿州与剡地的茶叶和其他贸易虽频繁,时有劫掠,但涿山寨的势力不及北疆,因而达蒙对这帮剡地贼寇的事不大清楚,只听灰袍人惶恐的声音,再与前段时间的事情一想,微微皱眉道,「那就是这李玄晏从中生事,乱出风头了?」 看灰袍人凝重地点了点头,在原地思索一番,达蒙拉长声音道:「这事我自有打算,你从哪儿来的,回哪里去吧。」 灰袍的矮个子见他若有所思,却没有动弹,当即喊道:「多谢太子大人大量,不计较属下贸然打扰!」 恭维得达蒙微微开颜,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他快滚。 都灵这时驱马倚上前来,娇声道:「不愧是大太子,一下子就看清楚轻重!」 几个字逗得达蒙哈哈大笑,伸手在她柳腰上掐了一把,调转过枣红马头,和她并肩离去。 南下千里之外,暖风沉醉。大朵的红粉海棠,绽放在高高飘摇的酒旗旁,探出人家院落,垂到街上。 一墙之隔,单单分割开喧闹与静寂,沿着长廊再往里去,死气沉沉,腐臭难闻。砖瓦遮掩下,漆黑狭长的走道,潮湿阴郁,暗无天光。 几间空荡的牢室铁栏,相对锁着一老一少。 年长的席地坐在散落的枯草上,衣衫破败,斑白的髮丝乱如杂草;对面稍为年轻的男子,肤色苍白,躺卧在地,闭目歇息。 牢室内各放了一碗清水,一碗馒头,年长的碗里已经空了,年轻人的碗中却还剩下大大的几个。 虎落平阳,牢里的中年人正是秦经武。 那日打着金红两色旗的官兵气势汹汹地砸开府门,闯进精心打理过的庭院时,见到秦经武正坐在清池的假山石旁,举着一本棋书翻看。 他自知贺子衿叛逃,自己女儿也跟着一起下落不明,官兵抄到柱国府来是迟早的事。 当下一声不吭,紧紧抿着嘴,眼看浩浩荡荡的军痞涌过来,搬出府内值钱物件,搬不走的便砸了扔入湖中,强盗模样。 这时房中跌跌撞撞地奔出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男子,单薄的身躯无力地倚在门边,悲愤地叫道:「爹!」 秦经武见到这年轻人,双手一颤,用力闭上双眼,沉声道:「昌志,让他们砸去吧!砸吧!柱国府可是满门忠烈呀!」 深切的悲声之下,人人都愣住。秦柱国当即气血上涌,负手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只觉喉中腥甜。 待到被推搡着撞进牢房,秦经武回想着前尘,每过一日,便伸手在墙上刻下一长条道子,如此已有半个月,满脸扎人的胡茬。 想他前半生出生入死,与北疆的风雪黄沙相伴,几个儿子在十余年前也相继捐躯,只剩下出阁的女儿和这个病恹恹的幼子,老来却如此落魄,朝廷还想着斩草除根,饶是一度自称修生养性,也不由得往地上呸了一口,骂道:「狗皇帝!」 那边的秦昌志不知道他骂的是什么,只勐烈地咳嗽着,将几件破衣衫都往身上盖。 秦经武见他样子,又是老来得子,毕竟心软,话锋一转道:「你妹妹……她……唉……」又住口了。 秦昌志听他这样说,强撑着按住胸口,虚弱地抢白:「爹爹……」一口气上不来,声音暗暗地低了。 这时牢门外脚步一响,秦经武当即目露精光,扭头看去,手腕脚腕的铁镣铐随即哗啦啦作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9页 远远传来细微的嘈杂人声,似乎是有两人在低语争执,互不相让。 终于消失了一个声音,秦经武早有准备,喝道:「昌志,闭眼!」先一步用力闭上眼睛。 随即果真有嚓的一声,细微的焰光透过眼皮,暖暖地闪动。倘若他再慢一步,许久未见天日的双目冷不丁被火光一刺,又要受几分磨折。 听着脚步渐近,尚未踏到身前,秦经武坐在原地,不动如岳,傲然道:「秦某一生杀敌,没有什么可交代的!大人请回罢!」 却闻衣衫窸窣,起落轻灵,来人浑然不似朝中狗官。 秦经武睁开眼,看见秦昌志像纸张一样苍白的脸孔,目光一转,当即怔住,愣得讲不出一句话。 来人亦是一老一少,褐衫少年手执火把,似是怕他看得还不够真切,白皙阴柔的脸蓦地凑近火把,幽幽焰光中明晃晃的一双翦水秋瞳,神采如初。 一旁的青衫老者转过脸去,瞥了眼呆呆地大张着嘴的秦昌志,见他身体无碍,这才回过头来,面上殊无喜怒神色。 铰链轻响,秦经武抱拳在胸前,颤声道:「袁太师?」 要排资论辈,他堂堂柱国,在这老者面前也是白面后生,自然又敬又畏。 却想不明白自己那一走了之的小女儿怎么,又是怎么混进都城,好端端地站在眼前。想起要不是当初比武招亲的笑话,从哪里惹来这么多事端,现在她装扮成这副怪样子,他当下怒目瞪着秦鉴澜,并不言语。 青衫老人眯起那双无数次观测过国脉天象的眼睛,不理会秦经武,只是低头提醒:「秦家妹子,可不要耽搁了。」 秦鉴澜瞭然于心,一抬眸,脸上火光荡漾之中,眼底无波无澜。 片刻后走出牢狱,一晃神,已是天光大亮。 守门的士卒刚见到青衫身影,就急忙迎上前来,从褐衫少年手中接过火把,立即进去检查。 确认一切无误,门上铰链机械响动,甬道关闭。士卒就立在门边相送,唯唯诺诺,不敢抬头看袁太师一眼。 袁太师略一点头,飘然而去,秦鉴澜紧随其后,一颗心哐哐直跳,面色更白,如罩一层寒霜。 还不等袁太师转过脸来和她说什么,她先摇摇头,正色道:「晚辈谢过袁太师,今日有劳!」 袁太师见到她穿着不合身的宽大男装,一副胆大无畏的样子,心中又想到不幸故去的幼子,以及十余年前身边那个同样明丽动人的女儿,不禁悲从中来,身上威严也消解了大半,暗道:倘若她没有与宿州质子作一对儿,现今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视线边缘却有东西微微一闪,余光看去,但见秦鉴澜取出放在贴身衣袋的碧玉耳坠,手上摩挲着,出神沉思。 临走时她还说,以后得空会常来府上拜访云意夫人,心中却不知还会不会有「以后」了。 两人怕旁生枝节,在长街边上就此别过。 秦鉴澜心神不定,其实诺大一个都城,她好些地方没去过,也就放任双足乱走,兀自遣怀,沿着一街的海棠花缓缓而行。不多时,立在绮红楼前。 原来关押真千金父兄的牢狱,是单独建制,正在城边一角。抬头望去,飞檐青瓦,楼阁耸立,竟有几分淡雅。 秦鉴澜抬足就进。 其实绮红楼分为前厅和后院,前厅只像寻常食肆,来客先要越过一个大大的庭院,步入门内,是三层的方形楼阁,正中空地摆着一张张木桌长椅,楼上就是厢房,多为饮酒听曲而已。 而被人诟病和眼热的事,都圈定在绮红楼后院的楼阁中,蝇营狗苟,声色犬马。 这时已近正午,绮红楼才开门不久,前厅已经聚了好些人,坐在原地划拳饮酒,每到兴头,必当手舞足蹈,狂唿乱叫。 也有一身长衫的酸腐文人,三三两两地分布在前厅的阴暗处,口齿不清地作诗和互捧,眼睛却只盯着厅边一串放下的珠帘。 但听琴曲悠悠,流水般从珠帘后传出,里头的琴女眉眼低垂,迴避着四面八方的目光。 秦鉴澜见到此情此景,立即有些后悔,刚要转身离去,却有一个转着手帕的胖妇人扭着腰迎上前,大嗓门在嘈杂中听得刚刚好:「这位爷——」说了一半就硬生生地停下,原来见她褐衫宽大得并不合身,容貌却比寻常女子还昳丽,浑身透着阴柔气息,浑然娇生惯养的模样。 就怕这少年公子年纪轻轻,已不近女色,叫绮红楼一众奇艷,毫无用武之地。 掌心手帕一转,想到人家指不定就好这口,于是妇人更加挤到来客近前,口中恭维之词不绝。 半推半扯间,硬是把秦鉴澜扯到厅子一边的座上。 不等秦鉴澜开口,已经搬来一个浮雕花叶的银制小酒壶,脸上尽是谄媚之意。 原来妇人见这陌生来客风致翩翩,料定她是一位贵客,自然要伺候好了。 秦鉴澜此时是女扮男装,怕自己一开口就会露馅,于是指着小小的酒壶,比比划划地问这是什么。 妇人见到秦鉴澜生得伶俐,却不急不忙地朝自己比划着名,暗嘆原来这是个哑巴,又抬高了声音,几乎是在喊道:「公子,这是咱们绮红楼的茶酒,专供的宿州雪芽!」 不由分说地倒进精緻的银樽中,深橘红色的玉液映着烛光,的确剔透诱人。 秦鉴澜当然知道这是强买强卖,却想着战乱即近,自己活一天算一天,在衣衫中随手一摸,摸出一块银元宝,放在桌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0页 有刚刚那一嗓子,店内氛围微变,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由得聚过来,见到秦鉴澜掏出银两,面色不约而同地沉了沉,艷羡之意不言而喻。 她察觉到这细微变化,眼睛一眨,急忙拂袖盖住元宝。财不外露! 妇人双眼一直,目光立刻黏在了这齣手阔绰的褐衫公子身上。 一手将酒樽推向前,不动声色地将元宝拢在怀中,毫不掩饰面上的贪婪神色,口中却还在推辞:「公子大气,糕点算绮红楼送您的。您要听什么曲儿,尽管点就是。」 秦鉴澜一挑眉毛,指着楼上的厢房,意思明显:「我给你们这么多银子,难道只配坐在大厅,不能去房间?」 原来这妇人高高兴兴的,只当是她一块元宝买一小壶酒和几支曲子,简直像个冤大头。 但见妇人放下手来,脸上愈发笑开了花:「咱们楼上都是有专门唱曲的姑娘,环境更好。但要想上楼,还得这个数。」手指在虚空中一阵比划。 纵然秦鉴澜看不明白绮红楼的行业黑话,想也知道这不会是什么小数字,当即面色一板,挥手让妇人走开。 所幸妇人虽然贪婪,却并不难缠,见陌生贵客不肯再买单,噘嘴斜眼地扫视了一下周围吵嚷的人,扭着粗腰身走回台后了。 她轻嘆一声,抬起酒樽抿了一口,当下却觉滋味涩辣难忍,不由得噗地一声吐在碟中,呸呸呸了好几口,唇齿间苦味才略有消解。 原来这茶酒以宿州雪芽原叶酿制,苦辣中别有醇美风味,但她喝不下这般度数的,白白浪费了一壶。 懊恼着自己随手扔出了银子,秦鉴澜拈过一块淡粉的桃花酥,舌尖绽开甜甜的花香。却听珠帘后咯咯一笑。 原来琴女坐在帘后,手上按着长弦,不知何时抬起了眼帘,悄悄望着秦鉴澜。 见褐衫公子一时大窘,她悠悠而笑,琴音却平稳如常。 秦鉴澜不好发怒,只得一笑而过,低头默默地吃着点心。 琴女俯在琴上,得空就好奇地向秦鉴澜这边看上一眼,十分关切。 厅内本就嘈杂,这下见妇人走远了去,琴音又响,人群说话的声音也就大了起来。 她正放空思绪,突然闻到一股汗味,不由得抬袖掩在鼻尖,眼前蓦地一暗,仰起头来,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三个人影。 都是五大三粗的大汉,满脸奸邪,一脚踩在她对面的长凳上,皮笑肉不笑地直直盯着她。 秦鉴澜面色一白,却还谨记自己的哑巴少年身份,硬生生把冲到喉咙的惊喝咽了下去,伸出手来拍了下木桌,示意他们有话就说。 她这一拍,前厅霎时一静,众人转过脸来看见那三个大汉,俱是一惊。窸窸窣窣的衣衫摩挲声,人们纷纷跑下座位,慢慢向门口涌去。 珠帘后琴声骤停,琴女见势不妙,向转头对着自己邪笑的三个大汉施施然行了一礼,急忙从帘后的通道中离去了。 顷刻以后,身周空空荡荡,秦鉴澜强作镇定,额角已然沁出冷汗。 三个大汉却不急着说话,左边一人从她桌上拿了块糕点,右边一人往自己的瓷樽中倒了点酒,中间那人嘻嘻笑道:「小兄弟,以前没见过你,认得我们吗?」 秦鉴澜疑窦丛生,朱唇紧抿,冷冷地摇了摇头。 才咬了两口的桃花酥掉在桌上,边缘残留着齿印,左边那人大嚼着,双目露精光,直勾勾地往旁边还没动的糕点上看,贪婪至极。 中间的大汉脸面骤然一黑,喝道:「你既然身在剡都,见到我们都城三蟒还敢不跑,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秦鉴澜见他们腰身粗壮,筋肉虬结,又小又黑的瞳仁里精光蹿动,血盆大口逼近身前,胡吃海塞,的确像蟒。 可她先前走过幽涿山一遭,不久又暗探牢狱,现下早已心如止水。 她左右一想,反正自己横竖也跑不脱了,索性安坐原地,不动如岳。 三蟒素来盘踞剡都的骯脏生意,也是绮红楼的常客。见到方才的妇人对这陌生的褐衫哑儿笑脸相迎,冷落了他们三人,又看这哑巴出手阔绰,连琴女也不由得暗送秋波,心中登时生出妒意,打算过来亲切问询一番,让这新客知道,究竟谁才能在厅内甩脸色。 却见这哑巴坐在那里,不怒也不笑,更不可能跪地求饶。 三人瞬间大怒,一把抓过酒壶和装糕点的瓷盏,预备铺天盖地地砸来。 秦鉴澜见到几只大手都伸向自己,双眸一眨,当即跃下长凳,疾速后退。 却没想到这三人伸手揽过桌上的东西,剎那就要砸向自己! 电光石火间,楼上同时飞来两道凌厉的阴影,一左一右,勐地斜斜刺破空气,精准无比地击打在左右大汉的手腕,杯盏碗碟立即哗啦啦掉落一地……右方大汉登时鲜血喷涌,惊吼着倒地! 紧随着暗器,左侧凌空跃下一道蓝衫,深色面纱被风拂起。 身影闪动,已至近前。 来人闪电般挥动手臂,大力击向中间大汉的面部,第一下就打得大汉仰面朝天,在地上抽搐几下,翻着眼睛昏死过去。 视线右侧白衣一动,伸出腿来,将按着手腕的左方大汉绊倒在地,身姿飘然。 秦鉴澜这才看清,右侧掷出了一柄蝴蝶短刀,左侧扔来的竟是……半块桃花酥……粉红香酥,却浸在地上淋漓的鲜血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1页 她当即觉得不可思议,还没等到蓝衫人转过脸来,就恼怒地断喝道:「贺子衿!」 右侧被绊倒的三蟒之一,迷迷煳煳地抬起头来,见到立在身前的男人,不可置信地说了句:「贺……怎么可能?」蓝衫人一把扯落面纱,毫不犹豫地在他小腹上补了一脚,令他立即像其他二人那样晕厥过去。 白衣人听见惊唿,冷然抬头,正是李玄晏。 四皇子齿关一咬,赤手空拳地打向贺子衿。 -------------------- 第57章 她的绣球 ========================= 耳畔有破空声。 贺子衿来不及回头,先出手向后挡去,足尖一点,急忙从横躺在地的三蟒中抽身后退。 来人势若游龙,身形每次翻转都迅疾似电;拳快如风,正欲速战速决,略无恋战之意, 蓝衫虽频频闪躲,绝不还击,但瞬息之间已经与他相拆了十数招。白衣步步紧逼,因而李玄晏又怎会发现不了他的退让,立即横起长眉,口中怒喝:「用你的全力,或者干脆主动就擒!」 贺子衿手脚并用,百忙之中竟然还能迅速抱拳出言:「四皇子只想缉拿我,并不想杀我,我又怎能忘恩负义,对四皇子痛下杀手?」原来一番交手,他看出李玄晏虽然从二楼甩出蝴蝶短刀,手法残忍,但跃下楼来,拳拳生风,拳拳却不攻他死穴,并不想置他于死地。 李玄晏手上动作微滞,冷道:「杀你是朝廷的事,我只管拿你去朝廷见皇上!」 当即又挥拳打来,指间却夹着冷光。 一手蝴蝶短刃映着窗外天日,微芒刺进桃花眸底,溢出狠戾意味。 贺子衿眼神一凛,连退两大步,一手扫过,从身旁的酒桌上抢来银壶,举在眼前,意欲相挡。 刀光噼头而至! 眼前蓦地掠过一道身影,高挑纤瘦,脸庞背向他,只露出一段修长的脖颈。两道伶仃的锁骨随唿吸起伏,白得惊心动魄。 长长的褐衫在风中起落,紧挽的髮髻勐然散开,青丝倾泻一片,飘转如伞。 一唿一吸间,拂动的乌髮中转过一张玫瑰似的脸儿来,秋瞳含怒,朱唇欲启。 李玄晏倏忽见到那张脸。 心中一揪,竟然控制不住,单手原本已经挥到半空,一下子硬生生地往回收来。指间金属光泽闪动,蝴蝶短刃不可逆转地刺向自己的掌心。 瞬息万变。 他微微低着头,剎那见到那双浅琥珀色的眸子里,嗔怒变成恐惧。 尚且不及思索,地上一响,身前勐地扬起一片暗蓝,全然笼罩住褐衫。紧随其后,一股力道重重砸在手腕,打得李玄晏指间轻振,蝴蝶短刀尽数脱手飞出,扎进身后的木桌,兇险地嗡嗡颤动。 腕间这才酸痛难忍,李玄晏另一手握住腕子,立在原地,一言不发地看向地面。 秦鉴澜只觉扑面一阵寒气,白光闪烁,蝴蝶短刃半路转而刺向李玄晏自己,当即惊叫出声;电光石火间,有人一把将她拉向前方,手臂紧紧抱在她腰际,抱着她转了个圈,将两人的位置调换过来,不假思索地用自己的后背抵住刀光。 贺子衿背朝李玄晏,足跟后踢,稳稳打在白衣人的腕间,短刀咻地飞出,没入木桌三寸。 转身一套踢击,行云流水得像是早已在脑海中排演过多次,只是计算不好踢完后落地的时机——秦鉴澜身形轻盈,被贺子衿这样用力一搂,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去,压着贺子衿的手臂,倒在地上。蓝衫人被她一带,见已经无法将她拉起,只得伸手在她脑后,防止她摔出什么意外。 嗵地一声,二人双双跌倒在地。 贺子衿的一只手急忙撑在地面,勉强支起上身,另一只手却被秦鉴澜压在身后,整个人动弹不得。 她枕着贺子衿张开的手掌,起初尚无倒地的疼痛,只觉暖意透过衣衫,面上微微一红。接着惊叫一声,忙向一旁滚去。这时贺子衿一手得空,立即弹跳而起,也不顾自己的手臂摔得酸麻,便伸出另一只手,将秦鉴澜从地上拎了起来。 秦鉴澜伸手揉着微痛的后腰,顺带将贺子衿拨到一旁。 李玄晏把贺子衿出手相救的前后一切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活动了一下手腕,蹲下去检查三个昏倒的流氓。 贺子衿抱着双臂,盯住李玄晏,以防他突然有所动作,冷声问:「四皇子在这里,就为了缉拿我么?」他并不知道李玄晏与真千金的纠葛,第一次和李玄晏有所接触,就是被李玄晏骗去剡都城门,心中自然对李玄晏有所警惕。 只是方才李玄晏坐在二楼,出手竟然和他自己一般快,而李玄晏见到他时也微微一惊,令贺子衿心中生疑。 李玄晏还低头试探着三蟒的鼻息,这会只答了一句谢谢,就不愿再说话。 要他说什么?他能说什么?他原是出手相救,现在反倒变成被她名义上的夫君救过的人了?偏偏这人还是从他手下逃脱的缉拿对象?况且他看见贺子衿,就想起幽涿山的种种,此时已是强咽怒气,更有再次站到秦鉴澜面前的……尴尬。 毕竟她一个招唿没打就走了,吓得他丢下马帮几人,追赶一路。 秦鉴澜看着李玄晏假装忙活,将早上见到秦经武的场景抛在脑后,瞬间又好气又好笑,目光在两个男人之间转来转去,率先打破沉默:「不打算解释一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2页 明明她才是被及时解救的那个人,按道理这时应当一揖到底,感谢两位大恩大德才是。但她面对着贺子衿滴熘熘的桃花眸,硬是说不出煽情的话来。人站到面前,总不能向他寒暄,问他吃过了没,他的新欢身体还好吧?究竟是何等大度的人,才能真正做到面不改色!……她不是已经决心一走了之么?为什么还会在意呢?他凭什么让她在意? 贺子衿左右看看,却惊道:「糟了。」原来他不知多少次来过绮红楼,老鸨自然认识他,常客也会知道他。这时前厅里没了打斗的声音,那些酒客自然会慢慢走回来。李玄晏见他拔腿就走,已经会意,拢袖将蝴蝶刀收回袖中,转头狠狠地瞪了地上三人一眼,自然而然地将手伸向秦鉴澜。 像他们儿时那般。 秦鉴澜微微一怔。李玄晏的手伸得如此自然,必定是从小跟真千金在柱国府后院挽手爬树之类的了。这难道是想测试她对他说的话?如果她伸手挽上去,岂不是表明自己很熟悉与他的相处模式,之前说的穿越都是谎言? 念及此处,于是她将双手举到身前,向李玄晏深深一揖:「多谢玄晏哥!」 李玄晏心中微涩。 他的鉴澜端庄娴雅,自幼浸沐书香,即便儿时肯挽着他的胳膊,年事渐长后也绝不可能如此。因而她现在拒绝挽上来,和先前两人的相处模式一模一样,那些「穿越」「顶替」「真千金」之类的话,自然也是谎言了。但他见秦鉴澜对贺子衿亦无特殊关注,就收回手来,默默地踱了出去。 绮红楼与柱国府、从诲居都相隔甚远,分隔在皇城两端。秦鉴澜穿书而来,李玄晏极少走近这一带,两人对此地都不熟悉。 但见贺子衿穿街走巷,从未停步,不时还会提醒他们别撞上头顶的树枝,浑然连在哪里应该拐弯都说得出来,显然将这一片的路况烂熟于心。秦鉴澜虽然在北上的路途中,已经得知他只是为了伪装而过来饮醉,还一度钦佩过他的隐忍,可一想到匆匆熘走的貌美琴女和扭着腰身的热情老鸨,心中依然不免有些吃味,一路上看都不看贺子衿一眼,几乎忘了自己应该思考的事情。 贺子衿见她闷闷不乐,已有七八分猜中她在纠结什么,当下笑了一声,领着他们走进路旁一间客栈。 正忙活着擦柜檯的小姑娘,见到丰神俊秀的蓝衫男子走进来,眼睛一亮,当即丢下抹布。又见到他身后还站着两位年轻公子,一高一矮,一个玉树临风,一个忧郁深沉,视线恨不得黏在他们三人身上,眼睛都快发直了。李玄晏根本没注意到这人,秦鉴澜在心中哼了一声,别过头去。贺子衿心情大好,扬手朝小姑娘打了个招唿,领着两个人走到楼上。 刚进门,李玄晏就警惕地问:「在这里说话,不怕隔墙有耳吧?」 见他没有要立刻缉拿自己的意思,贺子衿才点了点头:「多谢四皇子,之前也是。你一出来,我才敢对那三个腌臜下重手。」意思是他一个人在外,不敢在剡都做什么太过分的事,而借着四皇子的名号,才能将三蟒好好教训一番。 李玄晏摇了摇头,话锋一转:「鉴澜,你去找秦柱国里问了什么?」两人的目光就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射来,都想知道秦鉴澜到底进去做了什么。 秦鉴澜倚着墙,有些无奈地问:「你们都知道我进了暗牢?你们一路跟着我?」 「没有。我先进了趟宫,过去交差。」李玄晏淡淡地说。 他那天早上一起来就发现隔壁人走房空,起初还以为是她出门散心。等到送走了赶着回北疆的叔叔,马帮都准备动身南下了,却还见不到秦鉴澜的身影,李玄晏当即骑马跑了出去。 夕阳西下,他终于远远地看见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背影在街边找客栈,心里感念着她挑的马跑得慢,却不敢就此走上前去。他要说什么?他能说什么?接近都城后,又拜託茶老大先照看着她,自己提着木匣进宫交差去了。 贺子衿与道伦梯布通信,自然知道李玄晏和秦鉴澜在幽涿山相见,还是李玄晏突出重围。这时兀自往床上一躺,拉长了声音说:「是啦——我一路跟在你后面,就怕你头晕脑胀,认不得回剡都的路。」 言语中存心有不正经的调笑意味。 秦鉴澜蹙着双眉,冷道:「谁管你们怎么过来的。我进暗牢,找秦经武问了比武招亲的事。」除了绣球,当然还有其他。 此言既出,贺子衿唰地从床上坐起身,李玄晏也转过头。两人专心致志地盯着秦鉴澜,心在各自胸膛里怦怦直跳。 只见她定定地看着身前,深吸一口气,缓缓高举右手,捲起宽袖,露出了莹白的上臂。 -------------------- 本来想放到同一章的,不过没写完,所以分成两章,明天继续 第58章 真相是假 ========================= 玄晏小的时候,乳娘并不经常带他出门。但六七岁的小儿正是讨狗嫌的年纪,活泼好动,府邸又在达官贵族的宅第街巷中,周围年纪相仿的孩童尚未有繁重的学习任务,同龄玩伴一时极多,又少有成年人的势利,聚集着玩到了一块儿。 孩子们围在街心,这一个是陆大人的幼子,那一个是黄先生的小儿,连带着子弟们的小僕从,个个衣衫华贵,结实健康。相比之下,玄晏穿着市井人家的寻常服装,虽然长眉凤目,身形出挑,但站在一群富家子弟中,明显有些格格不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3页 这日,大家捡起树枝打闹,扮作骑马打仗的士兵。玄晏心知自己不会有什么好角色,当下安安静静地立在一旁,看陆小公子和黄小公子争夺将军的位置。等到陆小公子一把将黄小公子的头按了下去,得意洋洋地挥舞着一条长树枝,想起倘若只有自己领阵冲锋,游戏岂不无趣? 于是树枝在手里转了个圈,尖端朝着无所事事的玄晏一指,傲然道:「你来当天狼骑的将领,和我两军对阵!」 玄晏虽然年幼,却也跟着这群玩伴念过一点他们的功课,平时还听家里下人说起,自然知道宿州和自己的国家正在打仗,断然拒绝:「我才不!谁爱给你们围着打!」 娇纵惯了的陆小公子当即拉下脸来,怒道:「不玩就不玩!谁稀罕跟你一个野小子玩!」 孩童中也有人跟着陆小公子的僕从帮腔。「就是啊,不知道打哪儿来的一个杂种,还敢挑拣!」「还不快感恩陆哥!」纷纷朝玄晏挥舞着手中枝条,听得玄晏面色一沉。 他本就生得挺拔,敛起表情后神色淡漠,吓得众人闭上了嘴,哗啦一声涌到旁边,都不愿意跟他玩。 其实玄晏不甚擅长言辞,还没想好要说什么,玩伴们已经离自己很远了。他抬头向人群望去,恰巧看见一对年轻男女并肩从长街深处走出,分明都垂着脑袋,一路却常常心有灵犀地同时抬头,羞赧地相视而笑。 玄晏想,其实就这样两个人也很好,至少不会随便抛下自己唯一的玩伴。 他低着头往回走,还没走到家门,就注意到平日一直沉寂的邻居府邸,此时竟然传出了热闹的人声。府门虚掩着,隐隐露出里头的景致。玄晏心中好奇,明知这样偷偷摸摸的并不光彩,依然伸手抵住府门,整个人轻轻倚在门上,睁大眼睛朝府内张望。 这一下,冷不丁发现门后的一双闪着光亮眼睛正看着他,吓得玄晏大叫一声,勐地撒手向后倒去,跌坐在地。 府门吱呀作响,从里面缓缓拉开。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面若桃花,两颊白里透红,一双灵动的翦水秋瞳低头看他,模样煞是可爱。但小姑娘双手叉腰,口中娇嗔道:「你是哪里来的人,胆敢私闯将军府?」 玄晏狼狈地坐在地上,见到她时唿吸不由得一滞,随即奇道:「我就住在隔壁,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秦大将军的小姐,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么?」小姑娘哼道,「你呀,要是能跟我爹爹学几年,也不会吓得摔到地上!」 她身后随即传出一道严厉的喊声:「澜儿,不得无礼。」 小姑娘一惊,连忙回过身去,拜道:「四哥。」 秦昌志比玄晏大不了几岁,却自幼受到严格的教育,一身长衫立在门后,不怒自威。他低下有些苍白的脸,扫了一眼粗布衣衫的玄晏,关切地问道:「我家小妹可是欺侮你了?」 「四哥,我才没有!分明是这人鬼鬼祟祟地站在我们家门口,往里面看!」小姑娘急忙辩白,还走上前拉着玄晏的胳膊不断晃动,「是我欺负你了吗?你开口跟他说呀!」像极了倘若玄晏不说话,她就会被四哥提熘进去责骂一番的模样。 秦昌志挑了挑眉。 掌心的暖意透过衣衫,玄晏无奈,但也是他窥探在先。想到小姑娘刚刚说的话,他心中一动,忙道:「我才不是鬼鬼祟祟!我心向杀敌,久仰秦将军,听到这里有人,正想过来见将军一面。」 其实他并不了解秦将军,只知道秦将军是当今圣上无比倚重的人。毕竟秦经武久在北疆,而玄晏家中又没什么人会当着他讨论朝政。只是他不能被一个小姑娘拉下面子。 小姑娘朱唇一皱,哼道:「你是不是说谎?」秦昌志却及时挥手制止了她。 「小兄弟,你住在附近?」秦昌志伸手将他拉起,笑吟吟地问。 玄晏这一站直,竟然比年长些许的秦昌志还高了一点。他见秦昌志老气横秋,与自己那些纨绔玩伴截然不同,心里不免产生了几分敬畏,学着长街里那些官员相遇时的样子,拱手道:「大哥哥,我就住在你们隔壁。」 秦昌志笑道:「也怪我们兄妹体弱,平日里难得出门。我爹今天刚刚回来,你想见他,就请随我来吧。」说着微微侧身,给玄晏让出一条道来。 小姑娘左看右看,见自己的哥哥这么护着一个外人,哇地一声,瘪着嘴跑掉了。 秦昌志无奈地摇头:「我这妹子,平时娇纵着,爹爹一回来,她定有好多苦头要吃。」 玄晏不便插话将军府的家事,跟着摇一摇头,抬脚准备进门。 经过秦昌志身边,腰间却有一阵风声。 不及细想,条件反射般伸手一挡,正好接住秦昌志打来的拳。玄晏按住他拳头,当即转过脸,不解地望着他。 秦昌志一怔,缓缓收回手,抱拳道:「小兄弟反应如此之了得,长大后若在守卫军中,我爹一定特别喜欢你。」 玄晏想,只是你手上无力,打来的拳软绵绵的毫无力道,拦下你当然不难,你自己难道不知道?莫非秦将军会因为这点小事喜欢下属?口中说得再喜欢,难道会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下属么?都是朝廷中人的嘴上功夫。但他微微一笑,只说:「大哥哥,我要能跟着将军学武,才是好福气!」 秦将军常年在外,夫人不幸逝去,府内长时间没有主母把持,东西都不怎么修缮,看着比玄晏家中还旧。但竟有十来人坐在庭院,穿着朝廷官员的华服,高谈阔论,不时开怀大笑。玄晏看得神往,禁不住问秦昌志:「大将军就在那里么?」秦昌志摇摇头,拉着他进了楼阁,推门进了前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4页 厅内只有一个中年男子,坐在檀木圈椅中读着典籍,面容威严,与秦昌志有七分相似。 秦昌志推门进来,唤了声:「爹,咱们的邻人听说你回家了,就想来拜访你。这位是……」他看向玄晏。 玄晏看这中年人沉稳如山岳,一瞧就知道不是个好惹的人,连忙拜道:「小儿玄晏,见过秦将军。」 秦经武不由得多看了玄晏一眼,声音听不出喜怒,但还算和蔼:「你家在我们隔壁?令尊可是陆大人?」 玄晏摇头:「不是。」秦经武又问:「那可是黄先生?」玄晏又摇头:「不是。」停顿两秒,瞥了一下立在旁边的秦昌志,才不情不愿地说:「我自打生下来就没见过爹爹和娘亲。」秦经武自然知道邻人中有个可疑的孩子,听他这样说,才仔细打量过玄晏。 秦昌志突然上前两步:「爹,孩儿方才听玄晏弟说过,他愿意跟着您学武。」 玄晏一怔。他刚才那句回答秦昌志的那句话,虽有对秦经武的崇拜,可本是无心之言,没想到秦昌志会直接告诉将军老爹。 但……倘若他学会了将军的武艺,小小一个街口,又有哪个孩子敢看他不起? 当即眼睛发光,亮闪闪地盯着秦经武,满含期待。 秦经武听了这话,目光在玄晏身上一跳,哈哈大笑,抚着长须点头道:「那你明早过来,考考你再看。先说好,我可不保证能教你。」 玄晏长拜谢过,秦昌志就将玄晏送到府门。临走之前,玄晏默默地张望,把将军府的布局记在心中,以免明天有什么意料之外的考题。 这时暖风拂面,几只蝴蝶翩然飞过,有人临风而笑,宛若银铃。玄晏循声探去,大槐树的枝条翠意盎然,底下蹲着那个粉面桃腮的小姑娘,一手抱在膝头,一手拈着落花,地上行进的蚂蚁被她惊扰得宁肯绕道而行。点点纷飞的粉白海棠从繁花似锦的树冠中掉下,落在她乌墨的发间,痒得她咯咯直笑,红裙热烈。 玄晏转过头去,不敢再看。 仅此一眼,他记了整整十年。 头一年,小鉴澜和小玄晏抢饭,一起被秦经武请来的先生罚抄,一起逗猫,摘秃了庭院中的海棠,两碟墨水推进清池,一起挨骂;秦经武获封柱国,空闲下来,把从诲居里里外外翻整一遍,栽花养鱼,雕檐画梁,铺上了新的瓦片,流光溢彩。玄晏一天比一天长得更高,跟着秦经武将身体练得健康。家中管着他的老婆婆也知情,并没有什么反对的意思。原来从小到大,他已经换过几个专职管他的老婆婆,说是他爹娘雇来的,却从来不肯回答他有关爹娘的问题。 尔后岁月漫漫,他满心以为自己可以将这种生活过下去,接着赶赴北疆。倏忽从某一天起,玄晏发现幼时那种玫瑰般的粉白色泽逐渐从秦鉴澜脸庞上消褪,年岁渐长,她开始在意男女大防,总将自己关在卧房里,学会了细嚼慢咽,走路的步子也变得缓缓的,颇有千金之姿。 这时她的美名已经远扬,陆家、黄家、刘家、白家……世子和官宦蠢蠢欲动。而玄晏独自坐在老槐树上,远远见到儿时玩伴们套上了人模狗样的长衫,摇头晃脑地跟着家里请的先生诵读之乎者也;自己虽然白衣飘飘,却与贵胄间有着飞鸿难渡的深深沟壑。他们将他留在柱国府的门后,他仍如十年前那般形单影只。 ? 第一次离开剡都前,贺子衿没有拥抱过秦鉴澜。拥抱、拉手、肌肤之亲,都没有。尽管所有人都以为有的,半座都城都知道他娶了一个家世显赫、倾国倾城的女子,以一种没有人能够解释的方式。 以至于他后来再去绮红楼,那些貌美却不及他夫人貌美的姑娘知道他性子绵软,是个问什么都会好言以答的笨人,就故意作弄他,问他的美娇娘是个「妙人儿」么?有没有「很受用」?贺子衿酒量极差,每次都喝得浑身酒气,伸手往她们水蛇一样轻扭的腰间暧昧地掐一把,迷迷煳煳地略过了这个问题,大着舌头求她们再唱一曲。 姑娘们知道这粗钝的贵客像是来绮红楼白白撒钱的,婚前在此地过夜都死睡到翌日中午,婚后喝得烂醉如泥也要爬回从诲居,并不猴急着要跟她们做事,出手又非凡地豪阔,自然乐得卖艺不卖身的勾当,哄小孩似的给他唱了。 贺子衿在绮红楼的二层包厢中躺成个「大」字形,瑶琴音动,红烛胜火,美人穿得如遮似掩、若隐若现,清冽的酒液漫过他喉舌,一路烫暖了身子,几人双目迷离,真是放浪形骸、闻所未闻。贺子衿的心中如明镜般澄澈。 他自幼纵马引弓,喝的是北疆牧民的烈酒。 只有一次真正醉倒在剡都。 是比武招亲的那一日,红绸挂遍了柱国府所在的中心长街,那天他在城东,绮红楼前厅。 不知怎的,那天的茶酒格外醇厚,他本不想喝得像以前那么多,但姑娘们都知道他每次大致喝多少,某次不给他端上来,贺子衿竟然发酒疯,差点踢倒厢房内的火烛。于是姑娘们好说歹说,灌了他平常的量。贺子衿为了不露馅,只得全盘接受。 后果是一阵天旋地转之中,他照例要倒在桌上睡去,却有人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 贺子衿迷迷瞪瞪地抬起头,那人问:「你知道将军府怎么走么?」 他用力地摇了摇头,在那人恼火的视线中长长地打了个酒嗝,轻哂道:「我只知道柱国府……嗝!大剡,哪来的将军府!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5页 十三年前,秦经武是将他带进剡都的人。那日北疆天寒地冻,越往南去,春光愈发明媚。七岁的贺子衿编着宿州的辫结,骑在小矮马上,夹在一左一右的近身士兵中间,身后高高飘扬着金红两色的守卫军官旗。两旁隐隐有绵延起伏的山脉。他最后一次回过头,看见阿尔斯楞立在灰黑的石砌城墙上,面无表情。西纳尔·道伦梯布立在大君身后,想上前看接走贺子衿的剡人马队,却又不敢,苍白的小脸簌簌发抖。大旗挥下,眼中瞬间只有金红两色,城墙上的一切都看不见了。 那人敲了敲他身前的桌子,满意地问:「你帮我跑去柱国府送个东西,肯不肯送?」 「肯,肯,肯!」他眯着眼,也不管柱国府离绮红楼到底有多远,随口答应道。 那人冷冷地笑了笑,突然出手,一手抵在他腰间,一手按着他的肩膀,似乎与他亲密无间,可一把将他从椅子上拉了起来,向门外走去。贺子衿冷汗一出,酒却醒不来,只觉得手脚酸软。那人扯着他,将他推进门外等候多时的马车,放下帘子坐在他身边。车轮滚滚转过长街,贺子衿还没反应过来,手心忽然塞进一团软软的穗子,就被一脚踹下了马车。 贺子衿努力睁着眼,隐约听见不远处有人声。他想起自己被人胁迫着扔到柱国府所在的街口,有关秦经武的事情,他不敢反抗,怕一反抗就会丢掉刀尖上颤动的小命,只想着快些送过去就罢了。秦经武倒不会不管他的死活,让他醉倒在府门外,吹一夜冷风的。当下就拽着那东西,跌跌撞撞地朝记忆中的位置走去,哪管脚边铃音大作。 曦光升起来的时候,柱国府的宾客在城中合力找了整整一夜,现在都聚回府内,相视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当此之时,府邸大门处蓦地闯进来一个歪斜的身影。 蛮族人倚在门边,黑袍狼藉地半敞,隐约露出胸膛的肉色;身上还散发着醉醺醺的酒气,面容却得意洋洋。老槐树的枝条随风轻晃,他举起的掌心正中,绣球垂下红穗,悬着的金铃沙沙作响。第一缕晨光映亮了那双有些浑浊的桃花眸,他看着顿时乱作一团的宾客,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秦柱国,我给你送东西来啦!」 自当是众目睽睽、铁证如山。 秦经武愣在原地,面色铁青。后边坐着的秦昌志,唰地一下,脸孔比往日更加苍白。 那个女子站在人群正中,她的目光穿过层层宾客,与贺子衿的视线一起,缓缓移到了他紧攥的绣球上。 他们同时转过脸,一生之中第一次,眼神在空气中相撞。 分毫不差。 会有那样一个人,从你见到他的眼睛开始,就知道自己即将启程。 沿途纵使惊心动魄,却也波澜壮阔。 ? 秦鉴澜卷下宽袖,露出一截莹白的上臂。 李玄晏眼神一凛,生生停住了步子。 因为有人比他更快。 蓝衫晃动,贺子衿已经走到近前,冷着脸一把扣住她的腕子,将男女大防弃之度外。 秦鉴澜脸色苍白,听见他声音微哑,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老子要杀了他!」 ? 贺子衿擅离职守了足足七日,达蒙一天天地数给阿尔斯楞听。有时在父子对话间提及,有时是他的额吉,努图格沁·萨仁故意在旁边问,今天怎么没见到□□呢?阿尔斯楞自然知道他们的意思,却也没出言勒令他们闭嘴。雄狮大君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终于在第七天,跨上了自己的宝马。 贺子衿出发了足足七日,道伦梯布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宿州。他一袭青衫依旧,坐进摘星楼中,天天除了餵鸽子,就是想着该怎么在大君跟前编撰占星秘卷。七日来他只收回过一封信,只说人找到了,先不回来。信鸽这种不到必要时用不得的工具,他既无法给贺子衿回信,贺子衿又只带了一只鸽子,于是不会再有第二封信,只能相信他们会平安无事了。 贺子衿离开了足足七日,莫日根在每天日落时分,都会纵马跃上阳坡,张望着有没有一匹黑马从南方疾驰而来。他不知道贺子衿去做什么事了,就算见得到到大君,也不敢贸然询问。小半个月以来,一直没有大君的消息,他也就安心练兵,以备不时之需。 因此莫日根在第八日的傍晚,策马回到军营时,见到自己的帐子前站着一匹红玉马,专心致志地低头啃咬春草,连忙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没命般连滚带爬地跑到营帐门口,拜道:「大君!属下回来迟了!」 阿尔斯楞盘腿坐在他帐中,狮氅挂在一旁,野兽的双眼对莫日根怒目而视。大君的随从已经找人取过水,泡上了顶级的宿州雪芽。老人见到莫日根吓得魂飞魄散的模样,捋着长须微微一笑,说:「将军进来。」 他前半生也做过是领兵的狠角色,自然明白莫日根入夜才回到军营,对一天的训练很是上心。加上他突然到来在先,也就无所谓莫日根没有及时回来了。 莫日根本就对贺子衿一句话不说就离开而有些心虚,此时战战兢兢地走进营帐,仍然不敢抬头看阿尔斯楞的眼睛,赔笑道:「大君此来,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来与将军探讨。」阿尔斯楞挥挥手,随从立即会意,躬身倒退出了营帐。 大君从衣衫中取出一幅绘在羊皮上的巨大地图来,在地上铺开。莫日根只扫了一眼,见到上面细密的墨字标註,立即就明白了这是什么,连忙低头跪倒:「臣子罪该万死,臣子不敢!臣子愿跟随大君马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6页 那自然是大君的战策了。这等东西,他就算想看,在多疑的大君面前,也是不敢直接看的。 大君轻笑一声,道:「这是达蒙写下的战策,想请将军一看。」 「大太子?」莫日根疑惑地抬起了头。他虽与达蒙交游不多,却也能看出这个大部分时间待在自己额吉身边的大太子,并没有什么真实才学。难道这是努图格沁家画的战策?但连他都能想到的事,大君怎么会料想不到? 阿尔斯楞缓缓地点了点头:「正是。我看了第一部 分,也很高兴他有如此见地,所以来听听将军的意见。」 「不敢不敢。」莫日根嘴上说着,到底是年轻直率,目光已经好奇地向地图看去,片刻后啧啧称奇道,「这第一部 分,其中就有三两步险棋,不知大太子有多大把握?」他此话一出,已经是僭越,但阿尔斯楞有意讨论,也就不管那些无谓的礼节。 「依你的想法呢?」阿尔斯楞眯着眼问。 莫日根略一思忖,拱手道:「属下不敢。依属下愚见,第一步可以按大太子的战策来,后面几步险棋,还需边走边看。大君英明神武,一定有数。」 阿尔斯楞一听,竟然哈哈大笑起来:「莫日根!若我告诉你,这第一步,就是我自己想的呢?」 莫日根大窘,挠着头不知该如何是好。原来阿尔斯楞写下了第一步战策,又有意培养达蒙,让达蒙写了后续,这才拿到天狼骑军营中。依照这份宏图,狼首旗将突破镇北关,跨过幽涿山,一路南下,高高地飘扬在……剡都的城墙上! 大君沉了沉面色,双目透出一丝冷厉的光,声音忽然高昂起来:「调集三万阵前兵,举我宿州之力,踏平镇北关,是我宿州人雪耻之始。如若不成,你自来请罪!」 字句之中,哪里像个垂老之人,只仿佛站在十三年前丢盔弃甲的战场上,齿间咬着兵戈的钢铁。 莫日根连忙跪地高喊:「属下明白!」 他相送阿尔斯楞跨上红玉宝马,临走之前,大君望着被夕阳染红的草原,淡淡道:「七太子到了,就让他回皇城见我。」 -------------------- 好歹将绣球的谜题回收了一半,哈哈~ 第59章 血奴 ===================== 莹白纤细的藕臂上,遗留着细密的小孔痕迹。 重重叠叠,触目惊心。 贺子衿扣住她的手腕,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眼眶中泛起血丝的红,颤声道:「血……血……」 ? 秦昌志儿时觉得天地不公,有亏于他。 其实他初生之际,虽然大剡与宿州的缠斗刚刚进入白热化,秦将军却年富力强,凭藉累年的战功,让留在剡都的族人过上了悠游的生活。因而秦昌志的童年生活是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 一切在五岁那年戛然而止。 除夕前后,也是宿州人的冬日节。天狼骑与守卫军,这时颇有默契地从边境线上后撤,空留高高的战旗。娘亲收拾行装,预备坐马车去镇北关与爹爹团聚,暂留他和两岁的小妹,乖乖待在府内。 秦昌志送过娘亲,读了会棋书,又举着红穗的拨浪鼓,哗哗地逗着小妹,她咯咯笑着,粉嘟嘟的脸颊实在喜人。他每样事情都做了一会,却实在觉得坐不住,两腿在坐凳上一盪,唉声嘆气的,一手托住颊侧。 乳娘见他着实心不在焉,关切地宽慰道:「小少爷,他们就快到了,就快了。」 秦昌志原先被娘亲教过,喜怒不能形于色,此时他的孩童心性被乳娘毫不费力地拆穿,心中就大有不悦,长袖一拂,道:「谁在等他们了!」小妹原先盯着拨浪鼓,这会呆呆地见他发怒,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乳娘知道他耍性子,笑笑而揭过,接来拨浪鼓去哄小妹了。 混乱之中,都听到一阵马蹄声疾驰而至,由远及近,停在将军府外。秦昌志的眼睛立刻亮起来,急忙抛下乳娘,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乳娘也抱起小妹,跟在后面。 午后的阳光洒落一连串耀眼的斑点,映在朱红大门外的三匹高头大马上。三个身形挺拔的年轻人翻身下马,将缰绳和鞭子递给侍立在旁的家中小厮,兴高采烈地唿吸着南方更温暖的空气。 最高的那个人见到秦昌志没命地跑来,笑着屈膝蹲下,张开双臂将他揽入怀中,又忽然站起身,抱着他在半空转了一圈。 秦昌志连连惊叫:「三哥!三哥!」但觉微风拂起髮丝,十分兴奋。 一旁的大哥皱起眉头:「三弟。」 三哥哼了一声,撒手轻轻将秦昌志放在地上,站在院子里伸了个懒腰:「还是家里舒服!」 秦昌志被他这么举起来一晃,苍白的小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粉红,弓下腰去,勐地咳嗽起来。 二哥平日里最心细,见到秦昌志的样子,一手关切地轻拍着他的背部,一边责怪道:「三弟,小弟本就体弱,你还折腾他。」 秦昌志面色微白,急着帮三哥辩驳道:「才没有,我觉着好得很!娘亲应承过我,等过了生辰,就可以学武了!」 男孩瘦瘦的身板立在薄雪上,高仰着头,伸出一手指向身前,昂然道:「到时候,咱们北疆见!」 那个时候,剡都有学识的男儿,想到北方莽莽的雪原和野狼似的敌军,胸口总有一腔热血涌动,恨不得当即跃马立剑,杀到阵前。那是英雄的时代,那是沸腾的时代,那个时代,深深埋在秦昌志心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7页 因为他从未拥有过那个时代的投名状。 ? 十六岁的玄晏,快靴蹬在自己家庭院的瓦片上。夜风寒冷,薄雪覆盖,足底冷不丁一滑,差点跌下墙头。他急忙伸手扒住瓦片,咬咬牙,用力将自己提起。站稳以后,心中估摸着自己和柱国府院内的距离,见到底下是水池,其中奇石嶙峋,脚步不由得顿了顿,随即看定身前,向上一跃。 凭藉着挺拔的身形,他轻巧地踏在大槐树的枝条上,压得长枝危险地向下一坠。连连走快几步,抱住粗壮的树干,默默低头,目光找寻着楼阁中发出灯光的轩窗。 纤瘦的剪影隔着竹帘一动,烛光吹熄,十六岁的秦鉴澜缓缓走到庭院中,敛起素淡的衣裙,斜身坐在池边石头上,独自望着天际几颗幽微的星子。背后窸窣作响,她愕然回过头,却见一身白衣飘飘踩下,面容熟悉,正是玄晏。 他蓦地见到那张脸,心中苦涩,开口问:「今天是我生辰,为何不来?」 没有爹娘为他举办什么生辰宴,自然也没有请帖送到柱国府。但一年一度,秦鉴澜会到玄晏家的庭院中坐坐,今年只有一份繫着红绸的贺礼,送到台阶上。 所以他大为不解,又怕她不肯相见,以至于出此下策,从槐树上翻过墙。他本想看看她是不是已经歇息了,却见到她裊裊婷婷地走到院中,面容有说不清的愁色。 秦鉴澜不答,眼睫一颤,低下目光。 玄晏怔了怔神,喉头轻滚,问:「你爹想让你嫁人?」 是了,他十六岁,她也十六岁,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不动声色,不展喜怒,颇有大家千金之姿。 自然不是他一个无名小子可以接近的。 他只是想要一个答案,她亲口说出的答案。 雪风黯月,当年那个蹲在槐树下巧笑倩兮的小姑娘,终于别过脸去,不肯看他,淡淡道:「夜深天寒,你还是……请回吧。」 身后默然两秒,快靴翻走过去。玄晏正为自己的鲁莽而脸热,哪里又能看清,她这时竟是面如死灰,潸然垂泪。 ? 「血……血……」他颤着唇,脸色铁青。 秦鉴澜定定地望着贺子衿,近在咫尺。 唿吸相拂,他掌心的滚烫就这样用力印在她腕间,无处逃避。 贺子衿神志不定地转过眼,一双桃花眸狂乱四望,她苍白的脸猝不及防地撞入他视线,心中立即大恸。男人顿时泄了劲,颓然倒坐在床沿,双手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血奴。」秦鉴澜说。 她垂下纤细的手腕,语气平静无波。 短短二字,让李玄晏缓缓抬起头来。 丹凤眸一寸寸扫过她比常人白皙许多的玉臂,又恍然落在她浓密的眼帘上,许久才怔怔地相问:「我……何以不知?」 ? 翌日清晨,下人都沉在睡梦里,秦经武亲自举着扫帚,走到庭院中扫开积雪。眼神一滞,蓦地见到有人侧身坐在清池边,两眼呆呆地望着冰面,身形纤瘦,正是秦鉴澜。 秦柱国缓缓走近,石头上的人却率先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立即惊跃下石头。足底一软,摇晃着险些站不稳,却被从秦柱国身后走出来的人出手扶住,直起了身子。 她垂下眼帘,低声道:「多谢大哥。」 秦昌志衣衫单薄,腰间悬着长剑,一贯苍白的脸上激出淡淡的粉红色,手腕皮肤下血管清晰,蜿蜒如蛇。他迎着初升的朝日,昂然挺起胸膛,享受着大半年来又一次重生的快/感。生命的鲜活力量,令他从头到脚止不住地欣喜战慄着,几乎忘了正事。 秦经武点点头,唤道:「昌志。」 秦昌志气沉丹田,抽出长剑,缓缓挑出剑花,正是最正宗的剑术起势。尔后口中大喝,翻动手腕,以无与伦比的凌厉之姿刺向身前;接着回身挑剑,不断闪躲,却又寻机出剑,毫不退避;堪堪十数招,便与那虚空中的敌人相缠相斗,不知比昨夜练的好出了多少个层级,看得秦经武不住点头,眼中有赞赏意味。 最后一势,他当下收起长剑,望着父亲,喜道:「爹,这换血之术,果真大有裨益!」 秦鉴澜侍立一旁,朱唇微颤,父兄二人谁也没发现。 扎满针眼的手臂,在长袖下不住抖动。 秦经武眯起眼睛警告:「你走出去,可千万别胡说。」 秦昌志大喜而笑:「孩儿怎会胡说?爹从北疆求得这般巫术似的方子,剡人可是连听也没听过,谁又能相信?」当即回过头来,看向面色苍白的秦鉴澜,慨然道:「妹子!等大哥以后去到北疆,给你提一串天狼骑的人头回来!咱们血脉相连,纵使你大门不出,我杀了敌,也有你的功劳!」 秦经武听到这话,黯然地摇了摇头,粗声粗气地嘆道:「晚啦!皇上既然让我来做这柱国,又把自己亲弟弟送到镇北守卫军,有你杀敌立功的机会,也难提拔你啦!」言毕也看向秦鉴澜,不紧不慢地问:「鉴澜,你怎么样?」 秦鉴澜心中一惊,却知道他并非关心她的身体。秦经武精侩多疑,又怎会不知,昨日是邻家玄晏的生日。 却因为秦昌志的身体出了差池,毅然决然地拉上他们二人,卧房门挂上重锁,闭了一天一夜。 如此问询,大概是要试探一下,看她是否反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8页 秦鉴澜却正是因为昨夜的事情而忧愁,灵光一闪,想到玄晏苦涩的问话,就垂着头细语道:「爹,女儿读的书说,年岁到了……不出阁,亦是不孝。」 秦昌志的目光扫了过来。 秦鉴澜心里一紧。 秦经武眼中闪烁着明明暗暗的光,冷冷地说:「可真是女大不中留。」 她吓得提起裙摆,眼看就要跪下去,秦经武忽然伸手一挥,拦住了她。 只见他两只眼睛上下将她打量一番,一手摩挲着长须,话却是对秦昌志说的:「过两年让妹子再帮你一次,你这一生,可得记得小妹对你的大恩大德。」 秦昌志听出爹爹的态度有变,却想不清是怎么回事,伸手搔着后脑,不明所以道:「爹,不用你说,我也会待小妹好好的。可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 「血奴……刺破上臂,以羊肠相接,将一方的鲜血,注入另一方臂中,是为换血。」贺子衿闭上双眼,止不住地颤抖,口中沉声回忆,「……能救体弱之人,唯恐出事,需以至亲之血相济。是为了……秦昌志?」 李玄晏忽然记起,三年前的某一夜,雪风黯月,心中那人闭门拒见,长久不来。 次日再见到她时,十六岁的玄晏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配不上柱国千金,在街心处匆匆与她擦肩,心中酸涩难忍,却倔强地冷着脸扭过头,面朝相反的去路。 两人衣衫相蹭,宽袖底下,忽有一只冰凉的柔软小手,隔着布料,轻轻牵住他粗粝的掌心。 玄晏转过头来。 她说:玄晏哥,两年以后,我爹要将我许配给世子,随便哪家的都行。 他瞬间红了眼眶,颤声问:「随便哪家的都行?有权有势的,就行?」 李玄晏转过头来。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她,颤声问:「秦经武不仅取你的血,还想把你卖给随便哪家的世子,只要能换来秦昌志的……前程?」 他知道自己到底姓什么以后,不仅将她的绣球抛在脑后,还跟着李淮衣远赴北疆,一走就是数月,只要能换来他自己的……前程? 瞬息之间,秦鉴澜见到李玄晏伸出双手,死死地盖住脸颊,片刻后指缝间模煳传出低哑的失声痛哭。她心中对真千金父兄的熊熊愤恨,立即部分转变为对李玄晏悲状的同情:原来他和真千金情投意合,看见她疤痕累累的手臂,自己也心疼成这副模样。她不知道现在是她误解了。 秦鉴澜忙摆手道:「也不全是。秦经武被封为柱国,是皇帝怕他生事,变相逼迫他在朝廷眼皮底下养老。他捨不得自己的功业,精神上已经疯了,想着让秦昌志重振旗鼓而已,并不是为秦昌志的前程着想。」想起牢中对峙,胃部深处瞬间翻涌,噁心欲呕。 那个已经进入暮年的柱国,与她相别许久,发现她脸上已经恢復了健康人的血色,只是较常人更白皙了几分,心中大骇。又见她身边伴着德高望重的袁太师,对她恭恭敬敬,再次大骇。再打量她,见她女扮男装,孤身熘回剡都,自是胆识过人,眉宇间赫然有自己战死北疆的三个儿子那般英气。听她冷声询问臂上伤口,恍然忆起二三十年的往事,顿时泪流满面。 秦昌志吓得胸膛起伏,抓着栏杆勐晃:「爹!爹!小妹不记得血奴秘术,她吓疯了!咱们快喊人进来,把她抓去朝廷!」 袁太师向那边冷冷一望,那个平素被骄纵惯了的人只觉浑身一寒,骤然噤声。 秦经武见到一前一后,一母所生的两个孩子,十八年后宛有云泥之别,高下立判。方知自己最初贪恋浮华名利,又府中唯一男丁天生体弱,不肖虎父龙兄,失去他的帮助,日后断然不可能重振将军府门风,本来悲恸,见过北疆秘术,妄欲忽生。 一念之差,早已酿成大错。 当下流着眼泪,一五一十地跟她说了。 秦昌志吓得向后躲,袁太师听得暴怒,急欲打开牢门用私,她苍白着脸,拉起老人的衣袖,迳自而去。 贺子衿越坐越怒,心中极其悔恨,从床榻上勐地立起,一下抽出腰间短匕,面若寒霜,抬脚就往外走。 他的……秦鉴澜自幼受了多少非人之苦,他从前不仅全盘忽视,更是从未留心听她提及半个字。春衫渐薄,当她形单影只地走在从诲居中,抬手见到日光透过宽袖,映亮一连串淡淡的针痕,照着那时与成亲后的伶仃,又会想到什么? 她……很疼啊。 桃花眸中万般光彩深深地沉下去,寒光滚过断匕的刃尖,凌厉肃杀。 却有人很慢很慢地伸出手来,很慢很慢地环在他腰间,掌心温暖而柔软。 她的下颌靠在他有力的肩头,微颤的温热气息就贴在他耳畔,声音很轻:「你先别急,我……还有话想问你。」 -------------------- 第60章 互为城府 ========================= 河道穿过都城,三月垂柳抽出新枝,柔柔地拂在水面,漾开一圈圈清澈的细波。岸堤的海棠开得正盛,微风经过,粉白的花瓣打着旋儿徐徐坠下,落在谁家圆篷小舟的木板上,引起舱中一阵惊喜的轻唿。艄公撑着长桨,哼着小调,顺着水道悠然划远了。三月的剡都是很美的,贵族和富贾都喜欢乘舟赏花,坐在舱内沏一壶春茶。 贺子衿拎着一包油纸,顺着小径快步走到拱桥下,用手中散发出香味的东西戳了戳河边那姑娘单薄的肩,无奈地唤了一声:「喏,拿好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9页 秦鉴澜还没回过头就闻到油脂香味,大半天才吃了一块糕点的肚子立即咕咕作响。不等她问贺子衿匆匆跑出去,究竟带回来了什么东西,那人已经不由分说地拆开油纸,递到她手上。原来是斩开的烧鸡,烤过的橙红色脆皮紧绷绷的,热腾腾的蒸汽扑到她脸上。 她微微一愣,觉得好气又好笑:「你非要我休息一下再讲,自己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就为了买烧鸡回来吃?」 贺子衿见她并不领情,抱起手臂催促道:「这家很好吃的,正好给你补补身子!」 言毕,他利落地解下鞋子坐在她身边,两个人的腿都从河岸上垂下去晃动,差一些伸进河中。 秦鉴澜的足尖踢了踢水面,蹙着眉咬上半口,面色勐然大变,立即闷着头,一言不发地吃起来。 她也确实是饿惨了,顾不上贺子衿就坐在一旁,垂着眼睫看她把自己的两腮塞得鼓鼓的,桃花眸在明媚的春光中忽明忽暗。 隔了好一阵子,等到看她吃得差不多了,他才开口问:「把四皇子留在那里,没什么事么?」 秦鉴澜抬起指节颳了刮嘴唇上的油污,翦水秋瞳映着流转的水色,向他投去一瞥:「李玄晏是柱国府的什么人,又是什么性格,你当真一点都不知?」 贺子衿脸上一红。以他的性格,不明不白地与柱国府结了亲,自然想要搞清楚当中是谁动了手脚。但他完全不知该从何着手,只得先将柱国府附近邻人的事情探查一遍。一来二去,他自然知道当今名头响噹噹的四皇子,正是柱国府隔壁家的玄晏,还与他的结髮妻子有竹马之谊。这时他对着秦鉴澜出言担心李玄晏,本意是装作一点都不知道李玄晏以前的经歷,以避开他们三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带来的尴尬,不料却被秦鉴澜无情拆穿。 他只得正色道:「是。我想他不会冲动。」 不会冲动。 换言之李玄晏现今是四皇子,做什么事都知道有朝中人看着自己,必当有所顾虑。于是他们也不必担心自己来到河边,将他一个人留在客栈会出什么事。 贺子衿望着拱桥对岸的一排垂柳,万千丝绦轻轻摆动,喟然嘆道:「真美。」 无论她想问他什么,现在都还没有开口。他与她就这样坐在岸上,看着绿柳碧波、红粉海棠,听到潺潺水语、婉转莺声,只觉得剡都从前十三年都没有这样美,一时不肯去想尚未到来之事。 她拢了拢半透明的暗黄油纸,眼睛盯着足尖,过了好一阵子才说:「你别想着去做傻事,那是皇家大牢,你被抓住就走不了了。」 贺子衿垂头盯着水面,良久后淡淡地嗯了一声。 天地静谧,头顶的鸟鸣越发清晰。她有些失神,拿不准他这声应答是何用意,是忧自己被抓住,是喜自己得到她首肯,不必为头脑发热时说的一句话负责?她顿了顿,听他并不再说话,又率先开口:「我打算离开这里了,也不会回北疆。」 贺子衿又淡淡地嗯了一声,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她就有些愤懑,心想虽然是自己在宿州不辞而别,可是他一路追到剡都,自己又跟他明说了准备离开,他竟然不过问自己打算去哪里、做什么?她抬起眼帘,愠道:「你不问我为什么要走?」却看见他瞳孔深处一片漆黑,不由得捧着烧鸡愣在原地,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贺子衿转过头,春风吹动他颊侧青丝,将洒在两人中间的阳光分割成两半。他就坐在另一半的光影里,看不清她表情:「你回剡都是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帮助父兄,然后发现他们根本不值得你去救,现在放弃了先前的想法,当然要准备离开。」 听得她不知道如何答话。在诸如茶老大等旁人的眼中,她自投朝廷罗网是为了救父兄,自然是这副样子。 可倘若是她自己的内心呢?南下剡都的最初,她心中真的是这样想的么? 秦鉴澜面色一沉,问:「都灵姑娘还好么?」 贺子衿顿了顿。 贺子衿伸手拨开自己眼前的髮丝,低头却正好对上她一双浅琥珀色的眸子,似乎见到她眸底有怒意微闪,接着隐没在浓重的平静之下。 贺子衿看着她,一字一句道:「秦鉴澜,你走吧。」 这是他头一次,如此直言不讳地,明明白白地,赶她走。 语句简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仿佛在质问她:难道你真的不明白,我一回到宿州,你对我就已经毫无用处了么? 表面还只是顺着她的话,让她走。 他摆明了是不愿拉上她回宿州,却沉默不语,逼着她自己将这话说出来,好顺着她的话淡淡地回答:你走吧,剡都之中再也没有值得你留恋的亲人,所以你是该走了;北疆不是你的家,所以你不过去,也是极好的。真是残忍至极,等着她主动说自己打算离开,这样就不是他不想和她同行,反倒是他在支持她离开的愿望了。 那他既然不想与她同行,又凭什么在绮红楼现身救她,再次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又或者,难道他真的有什么缘由么?那种……苦衷? 她心里燃起一丝小小的火苗。 她坚持低着头问:「我问你,都灵姑娘还好么?」 贺子衿顿了顿。 他的手按在河岸上,说:「我要和都灵成亲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0页 秦鉴澜一滞:「那不是阿尔斯楞给你的舞姬么,你们怎么成亲?」 男人点点头:「不只是都灵。大君要将皇额吉的侄女许配给我,都灵是陪嫁。但你并不知道那个姑娘,所以我只说是都灵。」 火苗晃了晃,熄灭了。 如坠冰窖,四下冷得粉身碎骨。 秦鉴澜一言不发,站起来拍着衣衫。手臂一扬,半只烧鸡裹在油纸里,重重地掉在草丛间。 贺子衿坐在原地没动,默默地看着她跺跺脚抖落身上草屑,终于问:「你拉我出来,就想问这个?」 她其实原本没什么急迫的事情想要问他,不过是害怕他真的拿出匕首走进皇牢,惹出其他事端,就借着要问他的由头,将他拉到河边,想让他冷静一下而已。 可她此刻只觉得胸闷,眼底一阵温热,鼻尖也跟着酸涩,颤着声没头没脑地问:「你为什么跟着我?」 「跟着你?」贺子衿淡淡地反问,「我为什么要跟着你?」 「你不跟着我,怎么知道我在绮红楼?」秦鉴澜背过身去。难道他如此可笑,为了那一丝可能存在的苦衷,一时找不到合理的解释,甚至不惜说他根本没有跟着她南下,他们在绮红楼相遇,也只是恰巧得无法再恰巧的恰巧?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吧?那他为什么跟着她? 贺子衿唇角扯动,面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似乎是他强作要笑,又或许是他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如此可笑。 他说:「大君让我别耽误你,将你送出宿州便是。」 他又补充道:「所以我只有亲眼见到你彻底走出宿州才能回去,又怎么会主动要一心跟着你?」 他幽然轻嘆:「秦鉴澜,你身为我宿州第一敌将之女,怎么学不到秦经武的一分半点?那时在宿州宫内,我不想亲手赶你走,已经拉着都灵给你展示清楚了吧?我不想伤了我俩往日情分,觉得你自然能看懂我和都灵明里暗里的意思,一日拖着一日;可你总是一厢情愿,竟然还要以为我是自愿跟着你?」 他凑近一点,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见他轻轻地,将她的尊严踏在足下:「你不知道,你一个剡人,不仅对我毫无用处,反而还会拖累我得到宿州贵族的帮助么?难道你从李玄晏那里,一点东西都没学到?」 秦鉴澜勐地抬起眼睛,咬牙盯着他毫无表情的脸问:「我需要从他那里学到什么?」 「男人啊!」贺子衿见她竟然还敢抬头看自己,当即冷笑道,「要做天下霸主的男人,只有绊住女人的时候,怎么可能被女人绊住?比武招亲以后,李玄晏回到剡宫,终于清楚了自己究竟想要什么,马上扔下你跑去了北疆立功建业,你还看不出你对他这种男人而言,其实无足轻重?你竟然一点东西都没学到?真是枉为秦将军的千金!」 他声如蛇嘶,步步紧逼:「我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将你的绣球拿给我的人,就是朝廷的人!」 秦鉴澜的思绪被打乱,又听他蓦然提及那个将他们多少人的命运紧紧相缠的第一件物品,不由得顺着他的话问:「你什么意思?」 贺子衿的目光闪了闪,看她的眼神多了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塞给我绣球,让我把绣球送到柱国府的人,是朝廷的人!剡朝的皇帝佬儿,就防着秦经武重振旗鼓,才不想让秦经武把你嫁给什么世家,又想把我拴在剡都,那自然只有把你许配给我!」 秦鉴澜愣在原地,缓缓从足底打了一个寒战。 她和他的婚约,竟是,如此阴谋? 想来却也有许多线索。 比如秦经武亲手摘下了将军府的匾额,换上了柱国府,独女下嫁废柴质子,彻底断送了秦家的念想;绣球送回柱国府的时候,李玄晏凭空消失了,真千金再次见到的人,俨然从一个无名后生蜕变为了骁勇的优秀皇子;贺子衿原先虽然纨绔,却也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自由如野鹤,成婚后只能往从诲居跑。 龙椅上的人一石三雕,认为这样就能防住秦经武,寻回李玄晏,绊住贺子衿。大概唯一稍有失策的,就是贺子衿跟他见到的完全不一样吧。以及,从头到尾,习惯性地算漏了,她。 这就是他们三人一直寻找的答案了。 有关那件,最初的最初,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事。 连带着夹杂的那些朦胧情感,都是阴谋之下的逢场作戏么? 都……是假的么? 他乘胜追击,冷声道:「我忍气吞声十三年,到底是把皇帝佬儿瞒了过去,全天下都觉得我不过是个废人!可他真的以为,给我配上个什么夫人,就能拦住我,拦住宿州大君的天狼铁骑么?」 她颤着唇,一言不发。 火灰余烬,彻底失温。 然后他从春草间站起身,与她相视而立,直直地盯着她失去血色的苍白的脸,纵声狂笑:「如果你想找官兵来缉拿我,尽管去喊就是了!我既为雄狮家族之子,孑然一身骗过了天下人整整十三年,如今区区守卫军,又能奈我何?」 日影移换,落在他恶狠狠瞪着前方的脸上,深深浅浅的金色、橙红。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试图从中找出哪怕一丝异样的波动。 他毫不避让地回视。 她还真是……徒劳无功。 秦鉴澜不知道自己的喉咙为何还能发出响动,只觉得平日里动听的声音仿佛游离在九天之外,压根不属于自己的身体,慢慢地说:「我不会找官兵来拿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1页 贺子衿身影微晃,蓝袍映在绿水中,一片模煳。 秦鉴澜并未留意,继续说道:「我总觉得,这样一个孤独的人,看见另一个同样孤独的陌生人站在那里,什么都没做,光是举着绣球就能把自己的父兄吓一大跳,她真的会厌恶这种人么?」 她不愿再看贺子衿,强撑着环视河道,恍然觉得水面上浮光跃金,交织着海棠的粉与垂柳的青,真美。 就转身离去了。 ? 她真的会厌恶这种人么? 秦鉴澜缓步走过拱桥,并没有往客栈的方向而去。 贺子衿没有跟来。 身后树丛窸窣,终于忍不住,踏出一袭白衣。 李玄晏面色苍白,眼窝微陷,就站在那里,声音微哑:「你……并不讨厌他?」 ? 秦鉴澜十六岁那年,远近的世家子弟或是听闻她芳名,又或是得幸见过她惊鸿一面,又或是贪图秦柱国威名仍在的影响力,提亲的媒人纷至沓来,几乎踏平了柱国府的门槛。只是秦经武态度明确,指明自家将在两年后考虑出阁一事。那些人哪里会知道,原是血奴秘术影响,秦经武需要将秦昌志锻鍊成配得上秦鉴澜未来夫家扶持的样子,才有了大致的两年之约。 后来贺子衿凭空出现,所有人见到秦经武面色铁青,不由得窃窃私语起来。 而贺子衿被众人一盯,眨了眨好看的桃花眸,凝神见到自己手中竟然是剡地姑娘的绣球,吓得大叫一声,就要将绣球往地上摔。 这时秦鉴澜已经走出卧房,一身体面整洁的水红色衣裙,挽着典雅的髮髻,隔着人群,目光投向他。 他看见她。手上动作一滞,立即有旁观者拥上前,抓住他的手腕向上举,向更远处的宾客展示他手中的绣球。 她那目光起初是平静的,仿佛在说,如果不是某人,是谁都一样,没差别。 后来却忽然变了。 她看见他。 那不是她认知中的任何一个人,不是她知道的会参加比武招亲的世子贵族。 他于她而言,完完全全是一个陌生人。 那个陌生人只是在众人面前举着绣球,就令一直用强硬的羽翼遮盖着她的父亲,怔怔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于是她的目光中忽然有了一丝波动,如长风拂过,死水漾开纹路。 那天,她看见的不是贺子衿。 她见到一条崭新的道路。 一条或许是独属于她的,始料未及的,与过往全然不同的人生去路。 那一眼强烈的比对,于她而言是极其触动的——昭示着她可以……或许可以……借贺子衿之手,与柱国府一刀两断。 他要她年轻美丽,她自有年轻美丽;他要她娴静持家,她可以娴静持家;他余生要在剡地求得自保,她便背靠着柱国府满门忠烈。她能给他如此种种,除了自己的心;因为她从他身上看见了一条离开柱国府的出路,这条路无需意乱,无需情迷,更无需动心,无需伤神。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她就这样抬起头来看他;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她就这样提起裙摆,莲步轻移,众目睽睽之下,款款穿过人群,往他走去。 贺子衿听见她的声音,像是立在鸿霄殿的檐下,听见了风中轻轻摇晃的铁铃铛,「爹爹……大家都看到了。」 -------------------- 写完觉得书中真是一个残忍的社会 主角们一开始的目标是:活下去;所以这会作出的选择应该还谈不上什么三观不正 还有些没写出来的,下一章继续吧~ 第61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 「我不会娶你的。」贺子衿说。 贺子衿说这话时,黑而亮的桃花眸底迷雾蒙蒙,闪着醺醺然的醉气。玄衣男人斜躺在檀木的美人榻上,一手支在颊侧,另一手轻晃着银樽,面色微有潮红;一贯的轻佻浮浪之中,不知为何有了一丝庄严的周正。 他的声音清晰而平淡,仿佛言之凿凿地描述一件事实,不像是喝多了的样子。可说出的话又那么引人遐思,绝不可能在清醒的状态下作出如此表态,引得已经走到殿门处的桃红色身影略略一顿,转过头来。 「七太子说笑,我又怎么配得上您呢?」年轻女人不知他这话是何用意,只得谨慎作答。衣裙窸窣着掠过殿内,重新停在贺子衿身前。 冬夜深寒,窗外雪风簌簌,房中一灯如豆。 玄衣的男人依然斜卧在那里,也不抬眼看她,一意盯着自己手中的银樽,兀自喃喃道:「我娶你?哼,我那娶的是你么?我给自己娶了一个护身符,不能碰也不能骂,只能供着。剡人的皇帝佬儿,把我当什么东西?宿州三百年,就算要羞辱一个质子,也绝没有逼着他娶走仇人家女儿的!」 他说的分明是标准的剡都话,女人听得一知半解,又急着离开他的寝殿,于是伸手过去探他滚烫的额头:「七太子,你醉了,我扶你到卧榻上吧。」 贺子衿触碰到她纤细冰凉的小手,勐地抬起头,虎着眼睛瞪了她一眼,手臂在虚空中大力一挥,骂道:「滚开!滚开!离我远点!」 都灵自然巴不得拔腿就走,但表面上不可能任由贺子衿独自胡闹,还得维持好跟他的关系。于是她停下来,细声细语地好言相劝:「七太子,动一下身就好,不打紧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2页 「你怎么敢跟着我?你怎么敢跟着我?」贺子衿并不听她说话,蓦地垂着头颓然伤神,「亲人,友人,钱,权,牛羊,牧场,我什么都没有。……我一无所有,怎么敢拉上你去送死?你为什么不留在……镇……」狠狠地吸了下鼻子。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竟是一声短促的呜咽。 凭空有一只绵软小手,将温热的毛巾贴在他额角,为他细细拭去热汗。 贺子衿动作一滞。曾几何时,也有人在从诲居中,毫不嫌弃地为他擦拭热汗。 那时他刚刚成亲,既苦于不愿意面对秦经武的女儿,又悲于认为自己成家后就此要留在皇帝眼皮底下战战兢兢地演一辈子,日日坐在绮红楼中,或者醉醺醺地走上街头挑衅,半是故意半是真心地丢掉体面,做一个彻头彻尾的纨绔浪子。 直到宫宴那夜,那个绝美的姑娘站在飘舞的鱼龙花灯之中,看着他醉中的滑稽模样,竟然粲然一笑。不在乎礼节,不像几个月来那个总是神色淡然、不动如岳的大家闺秀,像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令他心中微微一动。 仿若鸿蒙初辟,天地豁然洞开,是……一切的伊始。 贺子衿缓缓抬头看去,映入眼帘的面庞,从模煳到清晰,却不是心里的人。 都灵边擦边柔声劝慰:「七太子,这里是宿州,你回家了,七太子。」 贺子衿用力眨了眨眼,明明白白地看清了她弯下腰来的姿容。他忽然伸手推出去,将都灵按得后退几步,再收回手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衫,随即站起身,一言不发地穿过大殿,回卧房去了。 都灵望着他匆匆忙忙的背影,无声地笑了笑,想,大概是宿州的酒太烈,他到底是喝多了。 ? 女人贴在男人敞开衣襟的胸前,柔若无骨的小手按动着结实的肌肉,热气吹拂在耳边,痒痒的,撩拨得金氅的男人心痒难耐。男人见她杏眼朱唇、身形婀娜,紧抱他时总会羞涩地轻闭双眸,似是万分沉醉,不由得为自己的魅力大感得意,满意地伸手轻轻理着她散落的青丝,如同君王居高临下地赏赐臣子。 他们躺在榻上,奶白的帘帐垂落身周。薄若蝉翼的桃红衣衫纠缠着金氅,女人觉得面颊被烙上火热一吻,心中蜜意顿生,于是如孩童玩闹般将柔唇贴过去,倚在他耳畔,细细地与他说了。 男人听见这话,唰地从榻上坐起,一把将黏腻的女人从自己身边推开,尚未留意对方「啊」的一声惊唿,急着问道:「你的意思是,贺子衿把他那女人送出去了?贺子衿如此捨不得秦鉴澜,怎么肯亲手把她送出去?」 都灵眼底闪过一丝愠怒,一手支着颊侧,双腿缠在一处,蛇一样地挑逗着:「达蒙,你现在就关心这个?你不是说以后会带我走么?」 达蒙眼珠一转,俯身用指节在她鼻樑上颳了一下,哈哈大笑:「若不是为了你我日后浪迹天涯,我又怎会急着了结这些破事?瞧你这副小气的样子,多可爱,看来我以后还得故意惹你生气呢!」调笑言语中,满是亲昵意味。 都灵见他到底肯放低太子的身段,好声好气地来逗自己高兴,还不待继续责难他,自己的气就先消了一大半。于是縴手往他大腿上一拍,咯咯笑道:「我就是小气,眼红人家出双入对!你就是大气,怎么也不肯和我亮亮堂堂地出门!」 「那你先告诉我,贺子衿真的把秦鉴澜送走了么?」达蒙不以为忤,将话题往自己想听的方向上引,「越早把这事解决了,咱们就能越早待在一起!日日夜夜都在一起,听不到皇额吉念叨,也没有那个老傢伙作怪!」 「那时才叫『只羡鸳鸯不羡仙』呢!」都灵俏皮地吐了吐鲜红的舌尖,随即正色道,「倘若你是贺子衿,大君不信任你,兄长也待你不好,你肯把自己喜欢的姑娘送出宿州么?」 达蒙资质虽然不高,但从小在自己母亲萨仁那样的女人身边长大,此时又怎会听不出来,都灵要回答他问贺子衿怎么肯送走秦鉴澜的问题,先问他在危险中是否要送爱人走,实际上就是弯弯绕绕地在问他……倘若他们以后遇到危险了,他肯先保她的平安么? 他大笑道:「莫非我还不够了解你?我肯送你走,你会离开么?」 都灵美面一红,娇笑着又贴在他胸口,轻轻拉住他的衣襟,细声说:「我看他们实在要好,不知道贺子衿究竟是如何说服她先离开的。」 达蒙手臂用力,将她温软的娇躯紧抱在怀:「旁人这些琐事,由得他们去,又与日后的我们有何相干?你这么喜欢贺子衿,不如以后就手下留情,只挑断他手筋脚筋,哑了他的嗓子,留他一双眼睛和一条狗命,再让秦鉴澜守在他身边,叫他们一生相望,是不是也算不负深情?」 都灵不可察觉地微微一僵,随即扬起脸笑得明媚:「你就爱成人之美,我这样随口说一句,你就打算成全他们。」 「我并非偏爱成人之美,」达蒙看她如花似玉,令人倍感怜惜,目光全心全意地望着自己,忍不住俯下去在她唇上深深一吻,口中还模煳不清地说着,「看你羡慕他们,我特地来讨你欢心而已。」 ? 贺子衿踩着软鞋奔到窗边,晨光洒在桌上,映亮了信鸽赤红的双瞳。 信鸽这种工具,唯有主人在外地放飞回到家中而已,他只知观星楼上似乎养着几笼,却不知怎会有信鸽跑到七太子殿上。但见它扭头梳理着自己洁白的羽翼,尽职尽责地伸出一条腿来,上面绑着一小卷书信,很是熟稔的模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3页 青衣人在他的催促下已经南下好几日,莫非这也是道伦梯布放飞的?念及此处,他想自己终于要接到她的消息,不由得勾起唇角,露出淡淡的笑意,伸手解下纸卷。信鸽蹭了蹭他的掌心,翩然飞去。 第一眼,却已觉得不大对劲。 西纳尔·道伦梯布此人,生为观星师后人,自幼惯于周旋在宿州大君臣子中间,长于喉舌功夫。但他平日说话虽然啰嗦,遇事正经起来也丝毫不落于人后,写信更是言简意赅,力求让收信人第一眼就明白髮生了什么事。那时他正准备抄写贺子衿转交给他的信件,看见贺子衿写的第一封信就洋洋洒洒的有四面之多,瞬间后悔答应贺子衿以自己的名义与秦鉴澜通信了。 他的笔迹,贺子衿自然是认识的。但纸卷上的手迹娟秀却大气,明显不是出自道伦梯布之手。 待到读完第一行,贺子衿的笑容就凝固在脸上,脑中飞速思索。 纸卷上不过短短几行,读来却是,「涿山寨贼匪出没,正在幽山、涿山交汇处某地」云云。他原先读得云里雾里,不明白来信者是何用意,电光石火间,蓦地念及秦鉴澜上次说自己跟着马帮南下,出发数日都未向宿州来信。粗略算来,马帮应当已经走到涿下城关,留宿寻月客栈。可她竟然并不来信? 贺子衿面色一凛,急忙抓起一旁的毛笔。片刻以后,殿外一骑快马飞驰而出,如箭般直指南方。玄衣人立在推开的窗前,手中还捏着纸卷,目光循着信鸽离开的轨迹,忽视了深巷街角一袭默默转身的桃红衣裙。 ? 秦鉴澜听见身后传来了李玄晏轻轻的声音:「鉴澜,你……并不讨厌他?」 白色衣衫飘动到面前,方才与贺子衿一战,又见到那么多纷至沓来的事情,一时有些站不稳。 她低着头,不肯与他对视,颤声道:「无论如何……已经结束了。」 真千金讨厌贺子衿么? 关她什么事。 她讨厌贺子衿么? 她不愿细想,只觉得一走了之就是。 已经……结束了。 在她的搅局下,「秦鉴澜」离开了从诲居,撞破了柱国府的腌臜事,也不会再去宿州,成功达到自己最初的目的,彻底拆散了原cp。事情到这里,已经结束了。可她压根没看到任何能离开的迹象,或许她只好找个地方,留居此处了。 心念电转,她勐地记起,天狼骑马上就会南攻镇北关,与守卫军良久周旋。她心口一痛,抬头望着李玄晏,问:「你很快就要回镇北守卫军么?」 李玄晏见她肉眼可见的心情极差,却强打起精神询问自己,不由得鼻尖一酸,点了点头:「我必须在都城停留几天,着手处理皇上的事情。」见她神色恍惚,又担忧地补充道:「鉴澜,以后几个月,无论你去哪里,都不要往北方来;如果你愿意,偶尔往守卫军中来信,我就心满意足了。」 一字一句,她听得酸楚,心中暗道:这般心软……日后又如何成为帝王呢? ——帝王? 动作却微微一滞。 按照剧情发展,李淮衣应该死去,而袁太师会知道,李玄晏就是为他的儿子报仇雪恨的人。随后,袁太师重回,亲自帮助李玄晏扳倒她尚不而知的难关,扶着李玄晏坐上帝位。这时真千金早已魂葬皇子殿,贺子衿深埋雪中,两段动乱前后共计三十年,正是史中「三十年乱世」。 但现如今,袁太师却已经认识了她,而并不知李淮衣与李玄晏的愿景。 如此一来,她眼前的这些人……命运又要走向何处?难道会全然与她无关么? 一切……尚未结束? 李玄晏见她怔在原地,不由得走近半步,忧心忡忡地唤道:「鉴澜?」 她定了定神,咬着牙说:「走,我们去找胡大夫,给你疗伤。」 -------------------- 明天继续 第62章 执 =================== 莫日根立在天狼骑的营帐前,忧心忡忡地朝南方张望了一下。 今日是贺子衿离开的第十二天,此前莫日根总站在营帐旁看向南方,竟然已经形成了小小的习惯。只是心情由最初猜测贺子衿是否前去为皇族办事的好奇,到几天前处理军务时逐渐感到的焦灼,再到现如今的担忧,起伏转变,其中慌乱心境不必赘言。 两天以前,他收到宫内传来的密函,要他今夜赶回去参与朝中密议。 莫日根听言会意,知道大君这时候喊自己回去,势必是为展开对剡地的第一阶段进攻而筹划,要听他汇报天狼骑的状况。 军中兵士自然也已会意,晨风拂着渐渐高过足背的春草之时,便是他们背井离乡前去报仇雪恨之日。众人在营前送别莫日根的战马,心中不由得多了一丝伤感。 莫日根跨坐在马背上,见到士兵们有些沉闷的模样,及时振臂高唿道:「天狼骑!」 「天狼骑!天狼骑!」众人纷纷拔刀相和。 晨光熹微,金属与皮革清脆的撞击声中,莫日根踏过原野,飞驰而去。 夕光渐沉时,快马已经来到皇城门外。 他一身轻甲,胸口铁片上纹着龇露獠牙的狼首徽,腰间插着长长的马刀,守门人不敢近前,看也没看就准备放行。 莫日根略微皱眉,正想交待他要对来者都检查个仔细,以备不时之需,但见城中已经有人家点上了灯,火烛渐次亮起,他无法再耽搁,只得纵马前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4页 待到勒马停在宫门外,早已侍立在此的灰衣小童已经向他走来,熟稔地从他手中接过缰绳。莫日根口中唤着:「孩儿,帮我牵到前头马厩就得。」 凝神一看,却发现那竟然并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幼儿,却是一个瘦小的灰衣人,只是生得极矮,与宿州街头的孩童无甚分别。 急忙拱手道:「失敬失敬!有劳尊驾。」 灰衣人对此早已见怪不怪,摇了摇头,牵着他的马走远了。 经过这一打岔,莫日根心中的紧张却消解了不少。低头整了整袍角,顺着宫道向上走,往大殿内一看,赶快抱拳道:「大君,属下来迟!」 原来殿内火烛通明,白玉砖一路铺到阶下,两旁排列着权臣贵族,密密麻麻地席地端坐,每个都是他莫日根惹不起的大角色。 那个当权者居高临下地坐在龙椅正中,白髮苍苍,半眯的双眸中却在阴影中闪烁精光,裹在身上的狮氅对每个人怒目而视。 阶下有金色的身影一晃,达蒙看着莫日根,按下心中的不耐烦,朗声道:「将军请入席。」 莫日根不敢多问,快步穿过大殿,坐在一张空余的矮几旁,对面正是努图格沁家的权臣。 他还没坐下来,脑中却想着:这次竟然是大太子出面替大君招唿密议成员,莫非雄狮大君觉得自己时日无多,已经开始着手准备让位于长子? 随即又觉得不大可能,就算那份计策是达蒙所献,他也并未立下什么让人认可的功劳,现在还只是一个稚嫩的继位者,大君不可能就这样交出自己的野心。 况且……尽管贺子衿回来以后,大部分时间在皇城内展露的是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一面,但莫日根见过他跃马扑抱黄羊,又经过与他在天狼骑军中的相处,却觉得……这个总是沉默寡言的年轻人,或许有着雄狮家族最为宝贵的勇气,与观星师家族的聪敏。 可他总是睁着那双桃花眸,笑笑地坐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 莫日根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你会向大君报告军中状况么?实际上就是在问,贺子衿会向大君报告他这个将领的情况么? 贺子衿就笑了笑,说:我小的时候,您待我不错。 莫日根就明白了。 他虽然放下心来,却又敏锐地察觉到,贺子衿虽然并未提及自己到底会不会「报告状况」,却能清清楚楚地让他明白,自己不会刻意刁难他这样一个「对他不错」的长辈。 念及此处,莫日根顿时微愕,凝神望去,那双桃花眸却先一步轻轻扭过,避开了视线的交汇。 那时他就对贺子衿颇为留意,却见到这个年轻人似乎对一切都不大上心,并不像其他兵士那样,跃跃欲试地意图收復疆土,报仇雪恨。 他前脚刚坐下来,挺直了腰背,龙椅上就传出了低沉的清嗓声。 阿尔斯楞用手背敲了敲扶手,沉声道:「这次召大家入殿密议,都清楚是什么事吧?」 底下立即响起稀稀拉拉的应和,不知喜怒无常的大君今日的心情,每个人都低下头去,不敢与大君对视。 阿尔斯楞低低地哼了一声,达蒙立刻一撩金氅,上前高声唤道:「传西纳尔·道伦梯布!」 殿门外响起一阵拖曳声,听来竟像是有人拖着沉重的枷锁,走在门外的宫道上。 殿内百官大惊失色,纷纷急忙扭头向殿外张望,莫日根也在其中。 两个重甲的侍卫,悬着长刀,粗暴地用手推推搡搡,口中不断唿喝着催促:「走快点!看什么看,走不动吗?!」 率先出现在众人视线内的,是一件破破烂烂的囚服,脚腕上两条长长的铰链,锁着铁球,沉重地拖在那人身后。 那人双手锁在木枷中,蓬乱的干枯长发炸在空气里,当中缀着一张枯藁的脸,双目呆滞无神,眉眼却……如此年轻。 莫日根的手腕勐地一抖,心中震盪得无以復加。 那双眼睛缓缓朝他转来,无比熟悉的面容,就如同……地底死而復生的恶鬼! 这张脸,他见过的。 十三年前,他还是一个跟在天狼骑中的少年,战中留在皇城作士兵后援。 宿州城破前夕,那张脸也如这般枯藁,头颅与双手锁在木枷中,苍白的足腕缠上沉重得迈不开步子的锁链铁球,极慢极慢地走上了皇城高耸的城墙。 迎着朝阳,颤颤巍巍地跪了下去。 大君长刀随即挥落,风中残影碎成两半。 片刻后,才有猩红鲜血喷涌而出。 只此一秒,就斩下了他的首级。 那东西在地上骨碌碌地翻滚,最终停在几步之外,暴凸的眼白久久凝望着碧蓝的长生天。 莫日根立在城墙下,抬头望见雄狮大君斩落了占星师的头颅,原因是此人「妖言惑众」,必要「稳固军心」。 第二天夜里,皇城就破了。 殿中众臣也醒转过来,大都面色铁青,还有人用力捂住嘴,却止不住地从指间漏出半声惊唿。 莫日根甩了甩头,强迫自己清醒。面前这人如此年轻,怎么可能是当年那人?那他便是…… 「道伦梯布,你知不知罪?」达蒙负着手,昂头冷声问。莫日根看出他正极力压制着心中的欢欣之情,声音却无法掩饰地流露出激动。这又是何等残暴的太子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5页 莫日根在矮几下暗暗握紧了拳,却不敢轻举妄动。 年轻人忽然抬起头,毫不畏惧地瞪着达蒙:「我不知罪!我不知罪!」声音愤怒却嘶哑,苍白的脸上散出惊人的光彩,简直如同笼罩在一层强烈的光晕中,整个人顿时光辉熠熠,「你杀了我吧!」 他甩着无力的手腕,继而瞪着龙椅上的老人,纵声狂笑道,「倘若实话实说也成了罪过!你现在就杀了我,就像杀了我爹那样杀死我吧,阿尔斯楞!」 阿尔斯楞面色微变,却罕见地并不做声。 达蒙听见这话,自然是一番狂怒,扬手甩出一记清脆的耳光,砸在年轻人脏污的脸上,喝道:「你说我宿州不可能赢,出此妖言在先,竟还敢说自己不知罪!」 道伦梯布咬着牙,不管不顾地顶撞道:「我看见了!我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次,宿州依然不会赢!你们执意要打,只会见到哀鸿遍野,白骨满地!」 达蒙还想说话,高阶上的人却轻轻抬起手来。 「依照惯例。」大君说。 莫日根打了个寒战,无力感漫过全身,缓缓地松开拳头。 殿中众臣自然知道,阿尔斯楞这句惯例是什么意思。 宿州三百年,观星师在战争前见到「不祥」,依照惯例,都要在阵前宰杀活物以奉天地,以求得到神灵庇佑,率军大胜而归,是为祭旗。 十三年前,正是当初那个言之凿凿地说出宿州会赢,却又临阵改口的观星师,被大君斩于城墙上,以血祭旗。 依然没有换来众神庇佑。 殿中现下并无牲畜等祭祀用的活物,大君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这个名为道伦梯布的年轻人,活不过天狼骑出兵的前一晚了。 阶下却款款地立起一个雍容的身影,衣衫华贵,脸上神色淡淡,举手投足间,带着贵族的傲慢。 萨仁不紧不慢地福一福身子,缓缓开口:「大君且慢,臣尚有一事相报。」 殿内的目光,立即聚焦在这位宿州主母身上。 阿尔斯楞脸上一沉,声音骤然冷了下来:「今日的正事,是宣布达蒙的计策。你现在说话,是要给这观星师求情么?」 语气中的寒意,更胜先前一筹。 莫日根却从字句里莫名捕捉到了一丝似乎是着急的意味,心中大为不解。 萨仁垂下眼睫,拉长了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在座臣子耳中:「今日商战,此等大事,却不见七太子。」 莫日根心中一紧,立即与其他人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萨仁翕动的唇瓣。 大君冷冷地环视一圈,才答道:「正是。」 萨仁的脸上浮出一丝浅淡的冷笑。 阴毒的寒气,令莫日根几乎惊叫出声。 那中年妇人白皙的縴手一动,从衣衫内拈出几封文书来,和她的声音一样,清清楚楚地展现在所有人的面前:「七太子留居剡地十三年,早已变心!贺子衿从军中私逃剡都,通敌叛国,意图害我宿州!」 那冷笑纹在唇角,愈发深刻:「长生天有眼,大君英明,早已下令让努图格沁家的密探留在剡地,亲眼见证贺子衿叛国;证据正在臣手中,铁证如山!如若臣有半句谎言,立即天打雷噼,不得好死!」 殿内众人听见宿州最尊贵的可敦,竟然这样诅咒自己,立即扑到地上,佟佟佟地磕起头来。 道伦梯布怒不可遏地瞪着玉立原地的中年妇人,喝到:「你这个妖妇,怎可血口喷人!」 萨仁轻蔑地扫了他一眼,将手中书信递给达蒙。 达蒙抖一抖信纸,故意高声念道:「鉴澜亲启——」 阿尔斯楞一挥手,冷冷地打断了他:「你单凭他写给名义上娘子的书信,便武断是贺子衿投敌?」 萨仁冰冷地答道:「大君此言,是不相信贺子衿会叛国了?这仅是写给秦经武女儿的书信开头,接下来,便是贺子衿述说战局的部分。他一字一句,说尽了达蒙所献谋策中的内容,教那秦鉴澜该往何处去,大君还要再听么?再者,大君清不清楚,那个秦鉴澜,现下人在何处?」 殿内一片寂静,莫日根怔在原地。他自离开皇城,就再也没见过那个貌美却似乎总带有一丝怒气的姑娘了。 他还暗自起过疑心,大将秦经武的女儿,剡地闺阁的千金,怎么养得跟宿州姑娘一样?这当真是大家闺秀么? 阿尔斯楞放下手掌,缓缓道:「说。」 萨仁又轻笑了一声,正要说话,门外却传来侍卫的拉扯骚动。 噹噹几下,有人拔剑,轻而易举地击晕了全副武装的侍卫。玄衣顺着白玉砖道,大步踏进殿来。 年轻人抬起头,视线越过整座恢宏的宿州大殿,与玉阶龙椅之上的老人相汇,目光幽如深海。 「我已经送她回家了。」贺子衿淡淡地说。 仿佛他不是离开了十二天,只是离开了十二个时辰;也不是跑了一千里,只是跑了一千步。终于如往常那般回到了并非阔别十三载的家中,平静地向父亲讲起,自己像所有有责任心的宿州汉子那样,将喜欢的姑娘送回了皇城另一端的家中。 袍角草屑飞舞,携着一襟春风。 -------------------- 第63章 苦 =================== 临近春分,雨水也就渐渐多了,院落里应季的野菜也多,马兰头、金花菜,长在砖缝中,顽强地探出头,一片绿幽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6页 胡明业拉开了医馆的门,见屋外往来的都是街坊邻里,知道今天又是平静的一天,却有些惆怅。 十三年前,为了抵抗袁太师的极力阻挠,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胡正群拉着袁家千金,一声不吭地离开了都城。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敢靠近南方半分,更不敢给兄长来信。直到孩子出生,事情才逐渐有些转机。 前段时间,胡明业听贺子衿说北疆即将大乱,急着让胡正群南下避难,这一家人才算好好团聚了几日。胡明业也欣喜于侄儿的伶俐,可没过几天,云意夫人与袁太师解开心结,袁太师盼望含饴弄孙,这三个人又住进了太师府。 好处是,朝中官员的鹰犬走卒,再也没有到与从诲居一街之隔的回春医馆来闹过事,胡大夫也得以重新开张,连午饭也没来得及吃。 终于送走了最后一位咳嗽的街坊,胡大夫低头在百子柜中翻找药草,忽然闻见一阵诱人的油香,吞了吞口水,抬起头大声说:「这位爷,身体抱恙还在吃烧鸡?」 一袭白衣飘然入内,拎着油纸包停在柜前,见四下无人,便问:「鉴澜,你还饿不饿?」 他身后的人探出头来,耳畔深碧微芒晃荡,摇了两下,表情失魂落魄的,正是秦鉴澜。 「夫人,」胡大夫见到好学的贺夫人,眼睛亮了一下,随即闪烁着,「……秦姑娘。这位我也见过的,四娘家的……玄大哥?」 「玄晏。」白衣公子把烧鸡放在台上,随口介绍道,「受了点小伤,不打紧,还是想着来看看。」 他越过百子柜,走到胡大夫面前,捲起宽袖,露出上臂一片紫青的肌肉,看得胡大夫暗暗皱眉。 回春医馆所在的前后几条长街,住的都是天子居所附近的体面人,这么多年来,上一个让他看见这种打斗伤痕的,还是…… 贺子衿。 约莫从七八年前开始,那个年轻人就时常坐在厅中,默默撩起玄衣的长袖,露出胳膊上的淤青。淤青位置常变,东一块西一块,不变的只有脸上的表情。胡大夫以前在这孩童尚不结实的手臂上涂抹药水,看他疼得挤眉弄眼,却始终坚持着紧咬牙关,不肯从齿间漏出半点抽气声,桃花眸中溢满他看来十分无谓的倔强。 胡明业原先只以为是幼儿顽皮,有意用力将药水抹上去,叫他吃几分苦头,以后好好爱惜自己;见到他这副模样,心中就有些过意不去,反而粗声劝慰道:「疼了你就哭呗,这里没人要看你。」 小贺子衿愣了几秒,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抬手狠狠抹着眼泪,哭得两条胳膊上的药水湿成了一条条脏污的痕迹,挂得满身衣裳都是。胡大夫自幼跟在师父身边,从没哄过孩子,就那样手忙脚乱地看着他哭,直到最后剩下渐渐微弱的抽噎。 那天胡大夫让弟弟拣药,自己罕见地踏出了院门,立在树下,看究竟是谁来接贺子衿回府。 贺子衿抹好了药水,似乎正在为自己方才的失态而害臊,连一句谢也没说,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医馆。还没转过街角,那边就走出一个矮矮的老头,一手抽着长长的旱菸,一手拍在贺子衿的背上,俯身跟他说了句什么,带他离开了。 胡大夫看出这个踩在地里一脚深一脚浅的跛足老头,正是朝廷派在从诲居中养马的下人,立即反应过来这孩子是谁。 此后贺子衿常来回春医馆,不是看自己的伤,就是牵着府内的马儿来看伤,渐渐和胡大夫混得熟了,有时也会和他讲自己小时候的事情。那时他的弟弟已经下落不明,袁太师家中的千金也在一夜间失去了踪影,胡大夫满面愁容地坐在藤椅上,听得悲切,最后也只是幽幽长嘆一声,大手抚在贺子衿的发顶,从柜上摸出一块糖递给他。 一切只在不言中。 胡明业皱着眉给白衣公子上药,随口问道:「打架了?」 李玄晏摇摇头:「不碍事。胡大夫,这只才买来的烧鸡你拿去吃吧,我们刚吃饱。」 胡明业忙于医治,秦鉴澜心不在焉,李玄晏向来沉默寡言,空荡荡的厅内沉默了好一会,最后还是胡明业率先开口:「秦姑娘,你什么时候……赶紧离开都城?」 他见秦鉴澜前两日装扮成渔家姑娘,一身尘土地千里迢迢回到剡都,自然推断她是来想方设法救出自己父兄的了。后来弟弟和云意夫人拉着她谈心,他自然明白正是自己对贺子衿说可以去镇北关寻跌打医馆暂避风头,他们才就此相识。而胡明业不好听袁太师的家事,自觉地出门站了一会,次日一大早,就见他们三人并行而出。再后来,弟弟回到医馆接走了孩子,只对他说此事复杂,日后有机会再说也不迟。 胡明业便隐隐约约地察觉到,整件事的走向已经绝非他能所掌握的了。事到如今,也只有暗自祈求上天能放过那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宿州孩子,以及那个孩子身边亲近的人一次。 其实他此前并未见过秦鉴澜,原是她出嫁后谨从教嘱,成日关在从诲居中。但胡明业看贺子衿成婚后依然天天往医馆跑,秦鉴澜又是宿州敌将秦经武的千金,本来不觉得他们二人能有什么共鸣。但秦鉴澜带贺子衿来医治手臂一事,又令他捕捉到了空中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胡明业虽然一眼看出贺子衿自称摔落马下却并无大碍,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出于心照不宣的信任,依然帮他包扎好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7页 事实证明,他此事做得极其正确。几日后的深夜,玄衣人敲开了医馆的门,用力拥抱了他一下。 胡明业就知道,时候到了,他要逃。 即使这是杀头的风险,他却依然无法放任这个满眼倔强的毛头孩子卷身阴谋漩涡。同时也有几分私心:他念及贺子衿从小成长在剡都,势必无法融入宿州,以贺子衿的聪明也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胡明业信心满满地认为,贺子衿此后一定会选择宿州以外的地方生活;如若贺子衿不会回到宿州,不加入天狼骑来攻打剡地,那么他胡明业……是否也不算放虎归山、通敌叛国?于是胡明业喊来与他和弟弟一家相熟、正在城中歇脚的马帮,以备不时之需。 他不知道,原来这剡人不得而知的放走敌人的污点,在自己光明磊落的一生之中,应当被称为,恻隐之心。 是会有回报的。胡明业也是在多年以后,才咂摸到这一点。那时他早已白须白髮,站在回春医馆中,伸手摸着百子柜中散发出幽幽淡香的药草,活像是山林间优游自如的一只老仙鹤。 「我……我不知道。」秦鉴澜揪着衫角,恍惚地轻轻摇了摇头。 她拉着李玄晏来到医馆,却依旧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该去往何处。她只是隐约觉得,自己的出现与选择已经改变了一切。而她身处漩涡中心,每一次以为自己可以离开,只会发现早已越陷越深,寸步难移。 「她……要跟我回去。」李玄晏忽然说。 他垂着眼睫,并不望向她。 语气淡淡的,宛若初见。 秦鉴澜微愕。回什么家,她没有家,李玄晏的家在宫里。难道他要拉着她,復刻原作里贺子衿死后的桥段,一起去剡宫? 胡大夫却颇为理解地点了点头:「好啊,回娘家确实好些。」在他的认知中,玄晏既是秦鉴澜四娘家的大哥,又没有受到秦柱国入狱的影响,必定就是秦鉴澜娘亲家中的亲人了。回到娘亲乡下那边,确实比留在剡都和北上宿州都好得多的。 他略一迟疑,主动追问道:「秦姑娘,不知你家里那个人呢?」 此言指的自然是贺子衿。胡大夫在玄晏这个陌生人面前,不好直接提及朝廷逃犯贺子衿,又奇于贺子衿竟然不在秦鉴澜旁边,故拐弯抹角地问了。 秦鉴澜恍惚地摇了摇头,话还没说出口,两滴眼泪竟然先沁出了眼角。 胡大夫见她这副模样,不好再问,暗想道:难道贺子衿究竟是回宿州去了,要留在宿州人那里,身边便容不下秦鉴澜这个仇人之女了?看秦鉴澜泪眼朦胧,玄晏也不好上前安慰,胡大夫背着手转过身去,望着花窗外细雨迷濛的春日庭院,兀自长嘆道:「呸!孽缘呀!」 秦鉴澜听到他万分痛惜地骂着,心里还在想如若胡大夫知道这段所谓孽缘都是秦经武、剡天子等几方外力角斗纠缠的人为结果,不知道会否更愤懑。心中一酸,脑海尚未有所反应,已经不自觉地流下泪来。 縴手却被牵过去,牢牢圈在一人温暖的掌心。 李玄晏望着她,一时无限怜惜,轻声道:「我们先出去吧。」 秦鉴澜仅剩的清醒告诉自己,倘若她一直站在这里呆呆地流泪,不仅无法解决任何事情,还会无止境地放大心中的悲伤。她点点头,像放空了全身的傀儡般,跟着李玄晏走出了医馆。门外正是烟雨如丝,柔柔地拂在面上,痒而不冷。庭中春意深深,府外风声微动,似乎传进一声若有若无的嘆息,噼得秦鉴澜当头一痛,勐地回过神来。 她拉了拉那只不肯松开的手掌,停在原地,任由雨丝濡湿了自己肩头的衣衫,仰脸问:「你刚刚说,要我跟你走?」 李玄晏回头看她,丹凤眸中掠过细微的迷惘,随即坚定地点点头:「是。我带你走。」 她微微侧着脸,翦水秋瞳有点斜过去,问:「那你在军中的事务呢?」 又问:「你能带我走去哪里?」 李玄晏咬着牙,丹凤眸底泛起暗暗的红色:「守卫军的事情,我自会处理,你不用操心。我也不相信,天下之大,难道会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她无言地望着他,心中一阵阵绞痛。是啊,以这天下之大,如若有意相寻,难道会没有两个人的安身之处?但一颗心的方寸之地,既然已经有了一个人的身影,又如何容得下其他过眼云烟?况且……她不是真千金,做不到余生毫无波澜地长居在某清净地,临水自照,看花容月貌都慢慢变老。况且……他这样野心勃勃的人,又真的做得到么? 李玄晏见她神色微变,摇头道:「鉴澜,我知道经歷了这么多事情,你已经不再信任我。我还要在剡都留居几日,处理宫内一些事情。到时候,我会带你一起,远远地离开此地,永远永远不再回来。」 「是关于李清和的么?」她又问。 他见她如此精准地命中自己心中痛处,轻轻放下她的手,按住她的双肩,将她扳过身面对着自己,低低地恨道:「叔叔跟我说,我一下子清剿了涿山贼,做了这么大一件事,李清和不可能放过我。但我并不愿就这样和你一起离开,余生生活在被朝中人追捕的窘困中。所以你等我两天,暂时稳住李清和那边的人,到时我们就走。」 言到至情处,他伸手轻轻拂开她额前细碎的湿髮丝,心中柔情正盛,却见她朱唇微启,终于说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8页 「我答应你。但我想,最后看一眼从诲居。」她说。 这是一个阴雨沉沉的日子。 心莲见到冬去春来,院内海棠绽开粉白的花朵,池中残荷枯枝也隐隐有復甦迹象,心里却并无欢欣之意,望着人去楼空的府邸唉声嘆气。 夏老头跛着脚,一脚深一脚浅地路过她身后,见她愁眉苦脸的,也不敢说什么,一低头就要走。 不大不小的从诲居,自男女主人离开后一片萧索之景。朝中派人来遣散了家僕,搬走了绝大多数值钱的器物,就留下了心莲和夏老头,平日里洒扫庭院马厩,不知是为了等待府邸的下一任主人搬进来,还是为了在上一任主人被朝廷缉拿归案时,还有两个能去辨认对方真容,以保证朝廷没抓错人的倒霉鬼。 心莲闻到那股烟味,不用回头就知道又是夏老头,提起神来抱怨道:「夏老头,你这一大把年纪了,腿脚又不利索,天天抽这些,是嫌自己的命长?」平日里心莲绝不这样说话,但近日时局万变,又听不见一点自家夫人的消息,哪怕是被捕的消息内,她心中慌乱,嘴上也就没大没小起来。 夏老头呵呵一笑,一把被烟燻得嘶哑的嗓子,还没说什么,却听见府门被轻轻敲响,面色立即变了。 心莲和夏老头对视一眼,踮着脚大着胆子走过去,手搭在门上,夏老头会意地朝她点了点头。 主人离开以后,会有不速之客造访从诲居,大都是贺子衿乱七八糟的酒友,直接踹门进来,见府内只有侍女老头,轻蔑地哼上一声,就进房翻看,见到已经没有任何一件值钱的物品,又悻悻离去。倒是极少这样敲门的,让心莲和夏老头心中警惕。如若对府内人图谋不轨,他二人合力,肯定能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将不速之客敲晕之类的。 心莲一把拉开了门,一下子呆在原地,黑色的瞳孔勐地放大,脸色唰地白了。 一只有力的手伸过来,及时捂住了她的嘴,防止她惊唿出声,打破四下的寂静。 -------------------- 埋头写完打开一看,突然收到了非常多营养液,感谢噢(尝试一下一键感谢功能) 感谢在2024-04-02 23:52:21~2024-04-03 23:41: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子不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泡椒龙爪←_← 2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问心无愧 ========================= 夏老头眼睛一瞪,手上的马棒正要挥来,硬生生停在了半空。 他不认得那个伸手按住心莲的白衣公子,却对另一张脸熟得无法再熟。马棒当地一声脱手砸落,夏老头僵在原地,望向那个一身男装的女子,脑中一时转不过来,怔怔地问:「夫、夫人?」 白衣公子抬起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侧身为背后纤瘦的姑娘让出一条道来。 事已至此,秦鉴澜垂下眼睫长嘆一声,并不应答。莲步轻移,褐衫已经飘进庭院,流连在破败剥落的楼阁廊道间。 李玄晏这才缓缓松开了掌心,手却还抓着侍女的前襟,目光也停在那袭飘忽的褐衫上,几秒后才低头吩咐道:「去炒一点菜,口味要淡,动静别太大。我和夫人暂且留在府中,吃过再出行。」 心莲和夏老头见到秦鉴澜安然无恙地回到了从诲居,顿时疑窦丛生,又见到镇静却散发出强烈气场的白衣人,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当即唯唯诺诺地点着头,退了下去。 ? 终于……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我已经送她回家了。」贺子衿说。 达蒙嘲讽地勾起唇角,尽情享受着殿内突如其来的寂静。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这个大步走来的年轻人身上,鸦雀无声的大殿内响起清脆的一击。男人回手将短匕撞入鞘中,袍角一撩,单膝跪服在冰冷的白玉砖上,薄唇紧抿。 达蒙立在阶下,听见父亲高坐龙椅之上,冷冷地盘问,心中不由一阵畅快。 「我只问你一次。你方才所言,都属实么?」阿尔斯楞默然了几秒,缓缓开口。 「贺子衿,你真的把秦经武手握战策的女儿,送进了剡都?」萨仁微微一愣,反应过来,生怕殿内众人还弄不清贺子衿究竟做了什么事,急忙厉声重复道。 达蒙感到母亲的声音里起初夹杂着一丝惘然,却立即将话题重心转移到让贺子衿究竟做了什么事上,极好地掩过了自己剎那的失态。 他自然知道母亲是因为什么而愣了半秒。 从小到大,达蒙既是阿尔斯楞的子女中最年长的,又有母亲背后的努图格沁家族撑腰,加上其他同父异母的手足尽是不成器的货色,宿州大君的位置,原本非他莫属。而努图格沁家最清楚这一点,从来都不遗余力地往达蒙身上倾注资源。眼见着达蒙一日日长大,多年以来,母亲心中唯一的那根刺,便是贺子衿背后的西纳尔家族。主要还是那个被世人称为「丹妃」的西纳尔·萨日娜。 达蒙在母亲帐中长大,又怎会不知母亲是如何诅咒着那个一出现便夺走了父亲全部目光的女人。努图格沁·萨仁原本并不需要惧怕谁会动摇她的位置,阿尔斯楞有努图格沁家族的支持,自然也不会让别人堂堂正正地坐在自己身边,顶替萨仁的位置。可是萨仁作为马背上长大的宿州女人,年轻时想要的,绝不仅仅只是一个早就为她预留的位置。她要他的肉,也要他的灵——要他心甘情愿地陪在她身边,心甘情愿地将权柄交给他们的儿子,交给达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9页 可阿尔斯楞就差摆明了说,人在你身边,位置也永远属于你,除了一颗心。 以至于他竟然放任丹妃带着自己最小的儿子,搬出了宿州宫殿,住在剡地附近,青牛牧歌,一走就是七年。 宿州城破那天,萨仁带着十二岁的达蒙,高高地站在城墙之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守卫军的弓箭,包围住自己。 可他们在乱阵中活到了最后。 还送走了大君子女中最年幼、最便于剡皇室控制的贺子衿。 萨仁悄悄松了一口气。守卫军金红两色的长旗遮天蔽日,她却看见阿尔斯楞的双眼一直停在那个年幼的孩子骑着的小矮马上,嘴角的浅笑彻底冷了下去。 怎知十三年后,贺子衿竟然牵着秦经武的女儿,从天罗地网的剡都,毫髮无损地一路回到了宿州;更是在回来的第二日,就用一只吃草的牲畜,狠狠地在努图格沁家族培养出来的达蒙脸上踩了一脚。她看着那张眉眼间隐约带着丹妃阴柔气质的俊美的脸,二十年前的怨毒,剎那在心中復燃。 因此他们和远在那头的盟友一道,从都灵那里,得知秦鉴澜莫名失踪以后,就布了一个局。 达蒙知道,萨仁原本打算捏造一份书信,趁着贺子衿南下尚未回到皇城,当着大殿百官,向阿尔斯楞献上。 她打定主意,既然贺子衿不在场,自会对书信内容百口莫辩;而众目睽睽,所有人听见她读的东西,三人成虎,倒逼着大君承认贺子衿的莫须有之罪。倘若阿尔斯楞要维护贺子衿,底下的努图格沁家权臣还会发话,劝谏大君不可有私心。她母子二人与努图格沁家,台上台下一唱一和,倘若无法逼迫阿尔斯楞给贺子衿定罪,就会在众臣心中留下一个「阿尔斯楞藏有私心」的印子,阿尔斯楞势必不肯失去大多数人的支持,只有心中吃亏。 而现下正是战前敏感时期,在天狼骑阵前以祭旗之名处死叛贼,不仅激励士气,更能表明阿尔斯楞为了宿州,真正的大公无私。 至于阿尔斯楞究竟有没有私心……到了达蒙坐上大君之位的那天,又还有谁会在乎这个属于三十年前、已经被当今时代抛弃的人呢? 萨仁冷笑着想,你这个被无数人扶到座上的大君,到底料想不到,自己晚年也要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野女人的孩子,因为花花肠子,被你亲手推上叛国通敌的断头末路吧?余光却捕捉到一袭玄衣,大步踏进殿来,笑容在脸上僵硬了。 她递给达蒙的书信是伪造,正想趁贺子衿尚未回到宿州,己方先发制人;不料贺子衿竟然回来了。 可他一路跑得胸膛微微起伏,开口却是:「我已经送她回家了。」 言下之意,萨仁刚刚说的那些,他贺子衿都认。 他认自己将秦经武的女儿送到剡地,还给了她天狼骑的战策,让她快逃。 也就是承认了,自己将战策泄漏到剡地。 无疑是杀头之罪!怎么会有人如此轻而易举,轻飘飘地一口承认下来,仿佛只是说,顺路把陌生人拉上马背,载回了城内的家。 情景转变,强弱之势立判,显然也在阿尔斯楞意料之外。 于是阿尔斯楞给了贺子衿一个台阶,问他道:「你方才所言,全都属实么?」 萨仁微微吃惊,好在反应奇快,面不改色地顺着大君的话,斩断了阿尔斯楞留给贺子衿的台阶,重新将贺子衿推向全宿州的对立面:「贺子衿,你真的把秦经武手握战策的女儿,送进了剡都?」 达蒙没有父母反应那么快,只觉得母亲真是多此一举。贺子衿乐得承认,他刚刚说的话,殿内百官都听见了,还能有假? 贺子衿缓缓抬起头,深不可测的桃花眸中没有一丝波动:「句句属实,我认罪。」 殿内瞬间只如炸开了锅。 ? 秦鉴澜敛裾而坐,庭院内一张小小的四方石桌,对面是白衣胜雪的李玄晏。 细雨已停,淡粉的海棠花坠在她发间,恍然又似十年前。 李玄晏自知前路坎坷,剎那却见到她安安静静地就坐在那里,心中微微一动,不由得温和地探问:「院内的海棠,是你吩咐下人栽的么?」 她并不知道他心中几般弯绕曲折,也不知道真千金和海棠之间有什么联繫,只得拉开话题,问:「你打算做什么?」 怎知李玄晏长眉一挑,露出几分好笑神色,循循善诱:「你先前如此愤懑,说只有你『跟着』我走,没有我来『跟』你走。现在这样问我,我怕自己又惹你不开心。」 秦鉴澜微愕,原来涿山寨上生死攸关的时刻,他都记得的。这跟她读到的帝王简直是两个人。……李玄晏何以至此? 几句言谈之间,心莲默默地端上了简单的饭菜。原来是香油拌马兰头、上汤金花菜之类应季野菜,虽然没有半点肉腥,却也处理得清香扑鼻。心莲还斟来度数极低的浊酒,垂着眼睫侍立在旁,大气不敢出。 秦鉴澜握着冰凉的小樽,思索片刻,才说:「你知不知道,从诲居的马厩里有两匹宿州马?」 李玄晏一愣,问:「你回来就是想看马厩?」然后不合时宜地咧开嘴,无声地笑了。想来是他觉得秦鉴澜留恋从诲居的旧物才回来的,敢情只是想确认马厩里的马儿,让他莫名放松了些许,竟致轻飘飘地掩过了私藏宿州马这等剡都死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0页 她横眼瞪了他一眼,正色道:「一匹归贺子衿,另一匹就养在马厩中,以备不时之需。」 实话是,她总归顺道去贺子衿的卧房中看了看,但没有看出什么特殊门道,想来就算贺子衿留有什么东西,也早在官兵抄家时拿走了。这种顺道,不必再说出口,给两个人添堵了。 李玄晏微微眯起丹凤眸:「没被皇帝抄走?」 秦鉴澜想起那个扑在李玄晏身后的小少年,轻轻地摇了摇头:「乱世中最容易被忽略的,也总是这些当时微不足道的人。」 ? 两个守卫押着贺子衿,走到冰冷的牢狱前。他身上象徵着独特身份的银纹玄衣已经被扒下,换上破破烂烂的麻布囚衫。贺子衿一路不吵不闹,神色淡漠,守卫既无法拿他逗趣,又依然忌惮着他皇子的身份,自然不敢太放纵,将他推入牢中,锁好栓扣便离去了。 狱中早已有一个身形高大的人,席地而坐,阖着双眸。 听见他足腕处铰链铁球拖过地面的沉重声响,那人抬起一只眼皮,慵懒地打量了他一眼,张口招唿道:「七太子。」 正是道伦梯布。 贺子衿一言不发,默默地在他身旁盘腿坐下。 「你就这么放心进来了?」道伦梯布睁开眼,半真半假地大声嘆道,「你也听见阿尔斯楞说了,次日就押我们去北疆。不过后日,就得拿你我开刀祭旗。我这一辈子也没剩多少时间了,怎么最后偏偏碰到你这种闷怂,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贺子衿听见他这么说,轻轻地笑了:「难道我小时候会跟你说很多话么,表兄?」 道伦梯布冷不丁被他一呛,半晌才憋出一句:「那你怎么会回来送死?别人我不知道,但我绝不相信,你真的会把达蒙的战策复述给秦鉴澜。先不说你到底会不会为了其他人冒这个险,是个人都想得到,你在剡都生活了十三年,阿尔斯楞怎么可能把战策给你?」 「是啊,大君当然知道,他从未给过我什么战策。」贺子衿抬起头,桃花眸中映着黑漆漆的狱顶,「可是萨仁当着那么多人诬陷我,就差举着号角对百官大喊了,大君一时也没有圆过去的办法。」 「就因为阿尔斯楞没有圆过去的方法,你就心甘情愿牺牲自己,好让他在宿州大君的位置上坐下去,然后传位给达蒙?」道伦梯布勐地转头瞪着他,公子怒极反笑,「贺子衿啊贺子衿,丹妃是怎么死的,莫非连你这个亲儿子也不清楚,竟然情愿帮着阿尔斯楞?我这种人的命,是一定会丢在这场战争中的,我没有选择,可是你有!」 他瞪着贺子衿,大为痛惜不解:「你原本可以不用死,可你竟然如此轻易地,选择了放弃自己的生命?」 年轻人任由道伦梯布盛怒的目光将自己笼罩,他的视线一直盯着天花板,不肯与道伦梯布对视。 沉默良久,才低声回答:「我是有选择。可你不知道,我誓死要保护的人,从未有过选择的机会。以前是如此,现在也是。那就让我最后替她选择一次,这次以后,再也没有人能改变她作出的选择了。」 你总是身不由己。 我也爱说一切阴差阳错,从来是我身不由己。 可是我终于知道,我的步子是会跟着我的心而迈动的,远远的,径直奔向你,从来奔向你,永远奔向你。就连倒下也要朝着你的方向,心甘情愿地归顺于你。 如此方能,问心无愧。 道伦梯布罕见地安静了一会,才开口问:「秦鉴澜要走了?」 「嗯,」贺子衿张开口,用力地将空气从鼻腔和喉管压迫进肺部,逼着自己唿吸,以免在撼动人心的安静中,不由自主地扯动脆弱的泪神经,「她准备离开剡都了。」 「这一次,你怎么就敢放心让她自己一个人走了?」道伦梯布挑眉问。 「你不生活在剡都,感受不到的,」贺子衿无声地摇了摇头,「无论是于她而言,还是于我额吉而言,我不在他们身旁,反而是对他们最大的保护。」 况且这一次,他认罪认得如此利落,剡都又成了……那副样子,无论如何,都是伤不到她了。 道伦梯布忽然伸指按在唇边,作噤声状。 侧耳听去,漆黑的牢狱外鼓声阵阵,正是出征前壮行的战鼓。 同一片鼓声,将军听来干脆利落,城中多少百姓听了,只觉句句在催宿州的短命鬼上阵,叫人声泪俱下。 「贺子衿,」黑暗之中,道伦梯布双眼里闪烁着奇异的精光,轻轻转过头,凝神聆听,「你听,战争就要开始了。」 -------------------- 依然没有一次性写完……明天继续 第65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 李玄晏面色微变:「你的意思是,宿州马没被朝廷抄走,是从诲居有人做了手脚?」 秦鉴澜眼神一凛,喝道:「夏老头!」 一手恋恋不捨地抓着烟锅,露出半口黄牙的矮小老头,跛着一只脚,极不情愿地从近旁走出来。 「我老早就跟贺子衿说了,」夏老头慢慢地走着,口中还嘟嘟囔囔道,「秦柱国家里的千金,就算没去过北疆,又怎么看不出宿州马,让他干脆把家里的马都栓到医馆去,他老是不信……」 她盯着老头走过来,摇头应答:「我的确不会看马,是跟着贺子衿骑马骑久了,才想起家里这匹长得高大,看起来也像宿州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1页 短短几句,漫不经心的样子,把好马的夏老头急得从嘴边取下旱菸:「夫人这又是什么话,从诲居中的好马,被您这么瞧不起了……」话说到一半,发现自己正是不打自招了私藏宿州马的大罪,为难地剎住了嘴。 李玄晏好笑地摇了摇头:「鉴澜,我的冰骢就牵在客栈里,如要动身,你随时可以走。又何必要找一匹从没骑过的宿州马呢?」 此言既出,他立即感到秦鉴澜的表情沉了沉,夏老头背着双手欲言又止,心莲更是心直口快地指出:「这位公子,我家夫人骑自己家的马,才更合礼数呀。」 李玄晏告饶似的轻轻举起一只手,制止了身边人的思维发散:「我绝没有这个意思。我是怕宿州马的性子太烈,她又没怎么骑过,当心摔了。」 夏老头哼了一声:「这匹从小养在从诲居里,野性也没那么大。夫人现在要用?」 秦鉴澜抬手揉了揉微痛的太阳穴,理顺髮丝的同时也捋清了思绪:「不是现在。我就是问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李玄晏闻言皱起长眉,「你在客栈中歇息两日,就等我两日,不好么?」 「我已经答应你了,」她感到额角的青筋突突跳动着,强撑着回答李玄晏,「我答应和你一起走,你先把必须的事情处理好。我会和你离开剡都的。」 李玄晏皱着眉,却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他冲动地伸出手去,握住她放在石桌上的另一只縴手,语气也变得焦急起来:「鉴澜,你是不是又想什么话都不留下,一个人独自离开?你知道从涿下城出来之后,一路上我有多担心你么?你答应了我,就不能变卦了,我会和你一起往南方走,永远永远离开这个伤心之地。鉴澜,我会保护你的。」 夏老头和心莲听见这话,心里对他们二人的关系都有了摇摆不定的猜测。可是贺子衿和秦鉴澜已经是剡地的逃犯,自家女主人不离大剡和宿州远远的,难道还能待在从诲居中,任凭官兵将她缉拿么? 那双翦水秋瞳望着他,眸底微光闪烁。 李玄晏感到她的手轻轻捏了捏自己的掌心,似是回应,另一只手从身后取出梳妆匣来,放在石桌上。 她打开朴实的雕花木匣,其中金光灿灿,几乎闪花了在场几人的眼。 她从卧房里找到的,真千金留在从诲居中的首饰,还有贺子衿不知何时放进去的金子。 「你们找到机会,就带上这些,离开都城吧。」她将木匣推向心莲和夏老头,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幽幽地说,「我很快就会离开都城,或许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 牢狱总是暗无天日。 秦经武盘腿坐在原地,紧紧阖着双眸,调整唿吸平復体内贲张的经脉。 几个时辰以前,秦鉴澜带着袁太师,不知用什么手段闯了进来,逼着他竹筒倒豆子似的将往事全盘托出。他已经为自己先前的所作所为感到有些后悔,此时听见羁押在对面栅栏内的秦昌志发出了痛苦难抑的低嚎,心中却也涌起舐犊情深的情感,急忙睁眼望去:「昌志!怎么回事?」 父子二人在暗牢中被囚禁了数日,早已适应在暗中视物。只见秦昌志躺倒在地,痛苦地绞扭着瘦弱的身躯,几乎可以看见苍白如纸的皮肤底下交叉如蔓的纤细血管,令人倒抽一口冷气。纵然秦经武一生东征西战,见过不少奇事,隔着栅栏见到儿子疼痛成这副样子,一时尚且束手无策,整个人扑上前牢牢抓住栏杆,大声唿唤:「昌志!昌志!你再坚持一下,一会有人进来送饭,爹让他把你带出去!」 栅栏被他勐烈摇晃,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瞬间盖过了其余所有声音。 因此秦经武最初听见的,并非渐近的脚步,而是身前擦亮火把的喀声。 笼外燃起一束不大不小的火光,橙红的影子正中,是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 秦经武一下子撒开手,跌跌撞撞地向后躲闪两步,惊道:「贺子衿?」 飘摇的火光笼罩着冷厉的神情,剎那望去,宛若鬼魅。 「你既然给他用了血奴秘术,他又还没完全恢復健康,半年不復用,状况只会越来越糟糕。」玄衣人将火把往秦昌志的方向一递,令他清清楚楚地暴露在秦经武颤动的视线中,声音冷硬如雪原深处的岩石,满是压抑的盛怒,「这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怪不了旁人。」 「你的意思是……你的意思是……」秦经武狂乱地将目光从儿子剧烈抖动的身躯上移开,转到贺子衿冷峻的脸上,「如果再不给昌志换血,他就会死?你是宿州人,有没有办法……有没有办法……」 火光勐烈一动,映在秦经武的脸上,突然接触强光令他剎那失去了视觉,捂着双眼尖叫起来。 「真可笑!」贺子衿大声说,声音中却并无半分笑意,「我不过特地前来,送将军一程!将军是什么人,现在竟然肯开尊口来请求我这个质子?」 浓烈的恨意,瞬间将秦经武包裹。 秦昌志躺倒在地,望着那个立在牢笼外的高大背影,也立即认出了他是何人。他颤巍巍地举起一只干瘦的手,指着贺子衿,有气无力地惊恐喊道:「来人哪,朝廷逃犯贺子衿就在这里,来人哪!」 火光凑近秦昌志吓得全无血色的脸,玄衣人高高在上地俯视他,桃花眸中溢满鄙夷。薄唇一翕,贺子衿冷声问:「你是秦将军的儿子,怎么敢拿自己的妹子,做这等下三滥的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2页 秦昌志并没想到贺子衿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不是喝令他闭嘴也不是啐他一口,而是问他这种问题。 一听见「秦将军的儿子」几个字,他心中压抑多年的情感,霎时如如山崩地裂般勐地爆发。 秦昌志一双白多黑少的小眼睛,瞪得圆滚滚的向外暴凸,却不敢与贺子衿对视,只得紧紧盯着贺子衿玄黑的衣襟,宣洩般纵声大骂:「你不是我,自然不明白我的感受!我是将军府的少爷,所有人看着我的时候,我却提不动我爹的佩剑!」 他仰起脸,伸手抓住栏杆,声音嘶哑颤抖,如虫蛇爬过土地:「什么是天赋?我从不知道什么是天赋!我只知道,天不赋我!天不赋我!」 到最后,竟变成呜咽似的低沉喘气。 谁知秦昌志用力过勐,脸色赤白,喉中一时上不来气,两眼一翻,竟昏死过去。 秦经武被贺子衿的身形挡着,原本看不清儿子的表情,却听他控诉得如此激烈,最后嗵地一声,身体似是砸在地上。中年汉子瞬间急红了眼,不顾贺子衿还站在牢外,伸手抓住身前栏杆,拼尽全力剧烈摇晃起来:「昌志!秦昌志!」 贺子衿侧开身,目光在父子二人之间游动。秦将军,昌志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不正是为了你一生追求的名与利吗?当初那个坐在北疆,望着莽莽雪原,豪情中来,写出了守卫军剑舞的人,为什么会是你呢? 他见秦昌志脸庞苍白,身体干枯,已是纵有回天之力也无法挽救的废人;而秦经武遭受如此重创,一心疯疯癫癫地要扑向儿子,脸上再也看不到半分那个十三年前牵着他的手走进剡都的大将军的影子,自己最终也无所谓再替谁来报復,只有感慨万分地摇了摇头。玄衣人手执明炬,口中哼着北疆人尽皆知的宿州话小调,伴着身后那个父亲悽厉的唿喊,在「问此去、向苍茫四野」的歌声中,袍角擦过牢门外被他按晕在地的守卫,缓缓走远了。 ? 李清和坐在太子殿内,对着铜镜拈起兰花指,细细摩挲着自己一身多色新衣的袍角,感受顺滑的触感。两只狐狸眼享受地眯到了一处,整张脸像是花团锦簇中的一朵白色绣球花。他不紧不慢地伸手理着乌墨青丝,让门外的灰衣人跪伏在那里,等了许久。 李清和仔细打量着自己映在铜镜中的面容,满意地朝镜中神采奕奕的自己抛去一个眼神,这才细声细气地吩咐道:「进来吧。」 矮仆急忙走进殿内,足下却因此一绊,滑稽地动着两条腿,连滚带爬地闯了进来,一副冒冒失失的样子。李清和见状,竟然不责怪他冒失,而是极为反常地掩口一笑,淡淡地问:「你可是带了那边的什么消息来?」 灰衣矮仆见到主子如此高兴,却也不敢松懈,跪下去恭恭敬敬道:「回太子。那边说,贺子衿跑回去,果真落进了达蒙的手中,现在叫大君绑起来,准备给天狼骑祭旗。想来太子的谋策,即将大胜而归!」 李清和听着听着,眼神沉了沉,原先对镜打扮的好心情顿时消减了一大半,往地上呸道:「我是帮着那宿州蛮人了,但李玄晏没死在涿山寨,他们可帮了我一点半分?如今贺子衿死了,遂了他们心愿,却没人来管我的心愿,又算什么盟约!」 言毕,冷冷地扫了大气不敢出的矮仆一眼,眼神如刀,似乎要在他身上撒气。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灰衣矮仆立即哐哐地磕起头,直到感觉李清和紧绷的表情稍稍平淡下来。 他哪敢多回一句话。这娘娘腔的主子,心情也时常阴晴不定,好的时候能因为自己定做了一身漂亮的新衣,随手将殿内宝物丢给下人;差的时候,不仅命御厨把自己的巴儿狗炖了吃,还会随便杖责下人,更有将人打死过的经歷。 李清和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灰衣人小心翼翼地问:「太子,还有什么话要捎过去么?依照盟约,天狼骑不日就将出兵。」 「达蒙那个废物,能决定阿尔斯楞几时出兵么?」李清和心中烦躁,顺手将木几上的东西往铜镜上砸去。 啪地一声,铜镜中央出现了一条细微的裂纹。 李清和面色古怪地瞪着那条裂纹,过了一会,突然轻轻地笑了起来。 「矮仆,我问你,」他第一次转过头正视灰衣人,挑剔的目光在他全身上下走了一遭,「兵胜以后,你还跟着剡人么?」 「我相信您,一定跟着您。」矮仆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着什么关子,点头哈腰地应答道。 李清和冷冷地笑了。「不,你根本不相信战争会像我们谋策的那样结束,打到最后,大剡不一定会胜兵,」他眸中划过刀剑般的锋锐光芒,「你盘算的是,最后哪方胜算大,你就站在哪方。」 「小的不敢!」矮仆面色一白,眼看着又要五体投地地跪下去磕头。 李清和抬起一只手,阻止了他。 「帮我做完蛮族人没有成功的事,」他慢条斯理地收回手,眼睛却一点不笑,「成功了,我重重有赏;失败了,带着你自己的命回来见我;不去做,等着给你老娘收尸。」 ? 从诲居庭院内二人,面对着几碟烹调得当的好菜,吃了几筷子,当中却掺杂着说过的那些「永远不会回来」的事,各自都失了胃口。心莲收起碟盏时,菜堆都似乎还是上桌前的样子,根本没减少多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3页 李玄晏谢过心莲的手艺,见秦鉴澜歇息得当,不愿她再在从诲居中多作停留,于是牵着秦鉴澜走在剡都街头。夕光洒落,邻里贵胄都在屋内点起了温柔的烛火,粉白的海棠花瓣簌簌跌落,两人立在街心,白衣人看着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的春日街景,心中思绪交缠,感慨万分。 秦鉴澜强打起精神,不着痕迹地从他掌心收回自己的手腕,牵动唇角,问:「你要回家看看么?」 李玄晏摇了摇头:「如果我家不在柱国府,那便在未知的远方。总之,不是我独自一人冷冰冰生活过的地方。」 言下之意,他真的打算好好和她生活在一起。 秦鉴澜无声地苦笑,尽力将唇角抬高,让自己显得欢欣一些,对未来充满希冀的样子。 看来大剡的江山,继承者另有其人。她如此,便可一走了之,当真什么都不必担忧?当真? 秦鉴澜拉着他回到贺子衿落脚的客栈,柜檯后的年轻姑娘见两位相貌不凡的公子去而復归,着实讶异。原来贺子衿早已收拾行囊,牵着自己那匹黑色的高头大马离店,她还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两位公子了呢。 李玄晏虽然心生不悦,但想到以后陪在自己身边的将一直是秦鉴澜,不必太在意这一时片刻。见到她放下帘帐安睡,也就安心回宫去了。次日一早,天还没亮,已经纵马越过小半座剡都,停在这家小小的客栈前。两炷香过后天光大亮,又等了一会,见秦鉴澜用手掩住朱唇,睡眼惺忪地打着呵欠走出门来,当即大喜过望,走上前关切地问她休息得怎样。至此,才相信她的确没有骗自己,她真的愿意跟他彻底离开了。 此后两三天,李玄晏早晨过来拉着乔装成公子的秦鉴澜,两人随意在剡都街头走走逛逛,主要是听她说话;不到中午就又赶回宫内,从剿匪大胜而归后纷至沓来的事务中拣出不得不处理的几件,忙活到窗外灯火大盛,独自登上鸿霄殿旁的楼阁,俯瞰横纵交贯、焰火通明的剡都街道。当真有些留恋,立在高处远眺的少年心性。 他自然也看得出,北方发回的线报,一天比一天更着急。 ……心中总有柳絮在飘拂似的,微痒难耐。 ? 「真没想到,陪着我走到人生尽头的,会是你这个毛头小孩,」道伦梯布坐在轰隆前行的马车中,手脚都戴着枷锁,眼神却无比平静,「你没有什么想说的么?再过几天可就来不及了,贺子衿。」 贺子衿勾起唇角,无声地笑了。 「我在剡都荒废了十三年,连学骑马都要偷偷摸摸的,其实压根没什么能力上战场保护宿州百姓,」他开口,一字一句地慢慢说道,「最终却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真好。」 「这就是你的遗言么?死到临头,说的竟然是『真好』。」道伦梯布愣了一秒,抬头望着马车顶部,忽而纵声大笑,「不愧是七太子殿下啊!」 他们的车厢外,前后飘动着巨大的狼首旗,遮天蔽日;天狼骑军士身着金属重甲,排成整齐划一的大阵,沿着山路浩浩荡荡地行走,越过雪原上九曲的河道,锋芒直指南方。 -------------------- 第66章 情是何物 ========================= 年轻人坐在轰隆前行的马车中,双手抱膝。青衣公子侧躺在旁,闭眼睡了过去,微有鼾声。 两人的手腕和足腕都扣有二指粗的铁链,脚上更是拖着沉重的铁球;赤/裸的足底踩在车厢粗粝的木条上,痒痒地剐蹭着,将刺痛传回心中。 原野上忽有长风卷过,天光涌入,一下子打破了马车内的黑暗,刺得车内人几乎睁不开眼。 他不由得转头望去。玄衣飘飘,青丝在风中上下飞舞,仿佛有一只手,无限温柔地抚在颊侧。 风掀开垂落的缎帘,露出了辽阔的苍茫大漠,隐隐有记忆中永远覆着落雪的连绵群山。坐在车内极目远眺,但见春草如丝,风拂过时生长出一层层的碧绿浪潮,如同儿时躺在草丛底下,伸手握住母亲的掌心,说些童言童语。 「额吉,这人间这么好,为何会有战争?」 …… 他侧过脸去迎向唿唿的风,桃花眸轻阖,对着虚空中那个并不存在的人,低声说: 「珍重。」 ? 剡都是南方的中心,城内好去处也多,适合走走逛逛。正值三月,春雨如酥,年轻姑娘们换上了淡绿、藕色等各式各样的纱衫,撑着小巧的油纸伞,穿行在垂柳和黛瓦间,自成一番美景。除了通用的都城话,城中还有人会说有更古老的本地话,叽叽喳喳的,秦鉴澜穿越过来,只能勉强听懂几个音节。 已在城中住了三日,李玄晏夜里仍是忙,白天却好声好气地来客栈接她,说是要临走前好好逛逛都城,弥补她前十八年不大出门活动的憾事。 他们随着人流走进一间古朴的茶馆,小二见两位公子穿着华贵、相貌不凡,神神秘秘地凑上前,低声说自己店里刚买到宿州雪芽的上好新茶,专程留待招唿贵客,可以平价相售。李玄晏点点头,要了一壶明前碧螺春,拉着她坐在临水的窗前。秦鉴澜见到盛上来的桃花冻等糕点,晶莹剔透的冻中朝自己盛开着一朵朵娇艷的桃花,看得心中微有欢欣,又听见店内弦声一扫。 原来剡都城内,唱曲并不是绮红楼等烟花之地独有的节目,也能在茶馆中听见,供来客赏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4页 歌女一身青绿束腰长裙,怀抱琵琶,縴手拨弄,忽急忽缓,口中低吟浅唱,眉眼温柔。秦鉴澜听不懂她一句句软语,只觉是动人的,对面的李玄晏却微微沉下脸来,手中瓷杯不由得往桌上轻轻一搁。 原来李玄晏自小穿街走巷,早就能听懂本地话,因而听出那歌女唱的竟然是「风风雨雨同船渡,一片衷情许汉文」,南方民俗唱曲中一段,无论是曲调还是歌词都说不上欢欣,远远配不上好春光和眼前人。而小店寒微,歌女旁边又缺少了拉着三弦相和的长衫小生,女声虽伴着琵琶弦音,听来却孤零零的,更添哀戚。 然而他们凭窗而坐,离歌女还有一段距离,茶馆中的客人要么色眯眯地盯着歌女的藕臂和足腕,要么埋头闲谈,都无人在意她唱的是什么选段,自然也无人出言要她换曲。 秦鉴澜此前没听过这种拨动琵琶而唱的曲目,也不懂歌女在唱什么,只觉得古人平时娱乐的闲情逸緻,也不比现代人差。但看出李玄晏兴致不高,见他一直转过脸望着轩窗外撑过的小舟,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刚端起瓷杯,望着其中一泓淡淡的碧绿,忽而听到李玄晏低声说:「我的事务已经处理好了。明日,顶多后天下午,就来客栈接你。」 她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比我预想的还要快。」 ? 一根梆子,一片锣,搭伙的更夫穿过长街,敲响了四更天的播报。客栈柜檯上趴着就睡的小姑娘,沉睡中被室外的敲更声一震,搓着眼睛迷迷濛蒙地醒过来,却早已习惯这种惊扰,一手揩去嘴角干涸的口水渍,继续倒头睡去。半梦半醒间,似乎听见轻悄如猫的脚步声踏下木阶,很快便走得远了。 庭院中一片漆黑,再次响起窸窸窣窣的轻响。 那人踌躇着立在院中,似乎还未想好自己究竟要去往何方。 蓦地却听头顶风声一动,有人压着枝梢纵跃,足尖点地,瞬间逼近身前。那人只见暗中的黑影身法轻快,夭矫如龙,顷刻向前伸手来钳,惊得连连后退,一手却捂住自己的嘴,压下喉中尖叫。 风声顿止。 嚓地一声,火舌燎动裹着硫磺和棉花的筒状土纸,映亮了褐衫正中白皙的脸庞,那人正是秦鉴澜。 秦鉴澜看见面色阴沉的来者,脸上血色顿时消退了好几分,唰地变得苍白。 李玄晏一手举着擦亮的火摺子,另一只伸出去抓她手臂的手,勐地一抖,缓缓收回身侧。 丹凤眸中堆满暗沉沉的阴霾,如同酝酿着雷雨般的盛怒。 还有……不可置信的苦涩。 她两手空空,却挎着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行囊布兜,一副现在就要出城的样子。 这一次,让他当场抓到她。 沉默半晌,他感到那种天旋地转的恍惚感在渐渐消退,这才轻声问:「你要走?」 一张开口,声音却是连自己都无从料想的颤抖,滞涩得令他陌生。 秦鉴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要走。」她说。 毫不犹豫,也放弃了所有遮掩。她抬起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要走。 李玄晏声线一颤,几乎是失声喊道:「鉴澜,你要去哪里?你要去宿州么?你什么都不知道,现在要去北疆送死么?」 浅琥珀色的眼瞳中光彩一暗,她咬着牙,摇了摇头:「我不去宿州,不去北疆。但是,我也不能和你一起离开。我不允许自己做出这种事。」 不管你以前心之所向的是谁,现在喜欢的又是谁,情之一字,却总归要两个人心心相印,一点都勉强不得。 半点都勉强不得。 「那你为什么在剡都内逗留了这几天?」李玄晏眼眶中泛起淡淡的红色,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满脸倔强的神情,「你为什么答应我?」 「我答不答应你,有什么分别么?」秦鉴澜毫不动摇地回看他,目光却依然黯淡,「若我说半个不字,你就肯让我一个人走么?我答应了你,可你有放下心防么?如若放下了,你现在怎会站在这里?」 「现在外面不是你想像的那样,」他上前一步,用力扣住她的手腕,「我解决了我的事情,可战争并未结束!没有人在你身边,你如何能忍受漂泊之苦?」讲到最后,呆呆地望着她,双唇轻颤。 「我不会和你走,也不会去找贺子衿,」她被他一拉,苍白的皮肤下激起一层淡淡的红,冷淡的声音中也夹杂着怒意,「我不需要谁在我身边,离开了任何人,我都是我!」一番反驳,却把自己说得心中一酸,眼前浮起一片朦胧。 李玄晏见她似有动摇,正欲说话,身后却传出唰唰两声,有人踏入院中,寒光破空而来,锋芒直逼后背。 他长眉一拧,扑上去不由分说地抱住秦鉴澜,带着她俯下身去。 冷气从他头顶一掠而过,堪堪拂起几根散落的髮丝。 李玄晏紧紧拥着秦鉴澜,站直身立即将她往旁边用力一推,转过来从腰侧抽出长剑,大喝一声,向前刺去。 秦鉴澜双腿一软,跌跌撞撞地摔开几步,暂时离开了刀光剑影的包围圈。她凝目一望,只见一道矮小的灰影缠着李玄晏而来,手上寒光冷厉,转眼已与他过了数招。 灰衣人身量虽小,移动却无比灵活。只是手中剑法,看起来异样地……熟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5页 秦鉴澜眼神一凛,毅然喝道:「贺子衿!」 李玄晏听她喊得分神,千钧一髮间,灰衣人的利剑已经刺到身前。 他急忙侧身避过,剑尖挑破前胸白衣,煞是惊险! 但李玄晏回想着秦鉴澜那一嗓子,脑中却不啻于划过电闪雷鸣,顿时清醒过来。 他手中格挡的长剑在半空中一转,生生从灰衣人的腋下穿了过去。 灰衣人未曾预料到他竟然如此攻击,就像是对自己接下去的招数瞭然于心那般,放弃了抵抗他的虚招,反而一举刺向他的薄弱之处。灰衣人连连抬高手臂,几乎躲避不及,脚下一滑,瞬息失去了平衡,整个人重重砸在地上,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李玄晏凤眸一沉,伸手揪住他的衣襟,将他从地上拎起,快步向院外走去,还不忘回头用暗沉的眼神,示意秦鉴澜快点跟上。 秦鉴澜别无他法,提起衣衫跑上前去。 ? 远方天幕沉沉,穹顶堆满了铅灰的层云,夹杂着隐隐的雷声,快速向原野这边移来。 莫日根牵着自己的战马,走到阿尔斯楞的马下,低声报告道:「大君,要下雨了。」 浩荡的天狼骑兵士在草原上一字排开,缓缓围成了半包围的圆。几个将领牵马立在隆起的山丘上,莫日根极目远眺,隐约见到地平线上筑起连片的砖石城墙,坚硬地托着苍穹,正是镇北关。 高高坐在马背上的阿尔斯楞,一如既往地披着狮氅,浑浊的眼珠中明晦不定。身旁是金氅的达蒙,虎背熊腰,面上隐约有喜色。一架披着彩帘的马车驶到山丘下,萨仁踩着侍从的嵴背下了车,缓缓走到丈夫和儿子身旁。她裹着华贵的锦袍,还戴着坠了玛瑙和翠玉的深红小帽,冷冷地抿着唇,面色庄严。 紧随萨仁而到的马车掀开帘子,走下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男人在初春微寒的风中□□着上身,头髮束在脑后,头顶戴着镶满宝石的矮冠,露出被晒成深褐色的胸膛,鼓起肌肉的手上拎着一只白羽雄鸡的脖颈,面无表情地向山丘走来。最奇异的是,他的肩膀上蹲着一只巨大的海东青,赤金的眼瞳滴熘熘地瞪着前方。 莫日根和其他将领连忙在原地跪下,不敢抬头看一眼。 阿尔斯楞和达蒙也从马背上滑下,恭恭敬敬地向男人低下了头,唤道:「大巫司。」 大巫司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一心捋着肩头海东青的羽毛,嘀嘀咕咕道:「咱们今天可就来了!」 阿尔斯楞对此见怪不怪,也不在意大巫司并不对自己行礼。老人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低声问:「看来今日会下雨,还是好日子么?」 大巫司这才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笃定地说:「正是吉日!良辰吉日,也就一时半会,动作得快!」 阿尔斯楞抬手一挥,旁人连忙牵着各自的马奔下山丘,将空地留给这位大巫司和大君。 莫日根见到其他将领一走下山丘,立刻讨好地围在了达蒙和萨仁身边,亲热地没话找话。达蒙年轻气盛,倒很是受用,萨仁不自觉地微微扬起下颌,厌恶地看了那几人一眼,却依然和气地说起话来,像是恨不得捏着鼻子与这些军中粗人交谈。 莫日根的双腿原本想往他们那边走去,却硬生生地收住了步子。 无论如何……他依然做不到。 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七太子被送上…… 两个侍从在大巫司的车厢中取出临行前早已被磨得又光又亮的侵刀,木质的短柄几乎撑不起像怀孕的雌兽圆滚滚的肚皮那般弧度的巨大刀片。达蒙见到这把巨大的侵刀,却暗自皱起了眉。 这是他的大巫司舅舅会用来宰牲祭祀的刀不错,可临行前竟然磨得这样飞薄光亮。这样一刀下去,岂不是在零点几秒以内就能送贺子衿归西,甚至让他感受不到一丝痛楚? 他咬了咬后牙槽,冷厉的目光顺着被侍从捧上前去的侵刀,落在阿尔斯楞的脸上。 大君面无表情地看着呈到面前的侵刀,脸色没有任何变化,连眉毛也没有挪动一下。 达蒙便确定了。父亲啊父亲,你就这么护着贺子衿,就算改变不了他被祭旗的结局,也要派人把侵刀磨得这么光滑,生怕贺子衿感受到痛苦?但事到临头,你就算搬出天气差这种藉口,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啦。雄狮大君。 大巫司拍了拍掌,山丘上下,所有人都闭上嘴,黑压压的兵甲跪下去,原野上瞬间矮了一片。 大君伸手按在腰侧剑柄上,立在虔诚地垂着头的萨仁身旁,一言不发。 天地之间,唯有唿唿卷过的长风,阴冷地唿号。 莫日根跪倒在地,悄悄打了个寒战。 大巫司立在小丘,将白羽雄鸡按在侍从取来的木几上,面对着辽阔的原野和阴云遍布的苍穹,勐然举起双手,张开了胸膛。 他口中低诵着无人理解的祈福咒语,口中发出的每一个音节,无不古朴森严。 却夹杂着雄鸡的厉声嘶鸣,听得莫日根寒毛倒竖,所有兵士都寒毛倒竖,冷汗簌簌滑落。 海东青稳稳地立在他肩头,看大巫司从侍从手中接过冷冷地映出了人面的大侵刀,左手拇指与食指按着刀嵴,从顺滑的表面上一捏而过,试试锋芒。 大巫司满意地点了点头。 下一秒,刀尖从空中一闪而过,卷出了风的碎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6页 白光噼下,雄鸡的脖颈登时裂成两半,猩红的鲜血喷涌而出,一股股弹进大巫司早就准备好的白色细瓷碗中。 再次有白光闪过,大巫司划开鸡腹,将手指放在唇边,开口吹了声高高的唿哨。 海东青从胸腔中发出一声沉雄的长鸣,张开灰黑的双翼,金色利喙叼起暴露在目光中的鲜红鸡心,摆头一扯,弯曲的脚爪在大巫司肩头借力一踏,用力拍动着双翼,振翅飞向半空。 勐禽叼着尚且微微跳动的鸡心,慢悠悠地划过众人头顶,在空中抛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将鸡心抛在碧绿的春草丛间,瞬间摔得粉碎。 大巫司的指头沾着瓷碗中温热的鸡血,从下颌开始,一点点涂抹在脸上。片刻以后,如同戴着一张赤褐色的面具,身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腥味。 他再次低念了一段诵文,伸出双手,清脆的拍掌声迴荡在原野上方。 骨碌碌滚过的车轮,分开了山丘底下排列得浩浩荡荡的战甲。 春草间停下一架马车,凶神恶煞的守卫用力掀开缎帘,从车厢中扯出两个戴着脚手镣铐的年轻人,推着他们从人群自动退让的道路上,一步步地走到小丘下。 萨仁身形一动,无声地跪服下去。 阿尔斯楞却立在原地,没有动弹。 莫日根已经看不清大巫司的表情,只见他高高举起一只手臂。 守卫伸出脚,精确地踹在两个年轻人的膝弯处。道伦梯布口中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脸涨得通红,却被贺子衿在袍角一拉。两道身影站立不住,纷纷跪了下去。 海东青在他们头顶紧紧盘旋,兽眼锁定了直直地跪在那里的两个人。 莫日根的双眼一转不转地凝视着那个方向,看到贺子衿顺从地跪倒在地时,心中勐地一揪,眼眶涌起热意。 他的视线尽头,却有身影微晃。 大巫司刚想开口,却听见大君沉声逼问:「你一生愧对你的国家,现在一切就要结束了,没有什么话想说吗?」 莫日根微微一怔。他听出阿尔斯楞似乎压抑着自己汹涌的情感,有意借着引领贺子衿反思的机会,问贺子衿有没有什么话要说。 到底是心疼他,不忍心看他就这样死去,在世上不曾留下一丝痕迹。其实贺子衿在剡都的楼阁间长大,要回到天狼骑中,也绝非什么有潜力的战将,除了将一份不甚完美的战策给了一个剡都的女人,又何来「一生愧对」宿州? 他看见大君的手用力按在腰侧的剑柄上,萨仁跪在那里,的面色唰地白了,紧张地咬住了下唇。莫日根几乎可以肯定,只要贺子衿此时开口告饶,或者喊一句冤枉……甚至说今日落雨,不宜祭旗……只要表现出一丝求生的欲望,那个老人都会拔出长剑,暴喝着勒令所有人从山丘上退下去吧? 如同已经濒临爆发的边缘,冲动之下,不会在乎努图格沁家族在他身上施加的任何压力,不会在乎百官会怎样看待自己,不会在乎自己日后该如何生活,不会在乎,不会留恋……权与力。 贺子衿的桃花眸微微一动,用力闭上双眼。 说啊!说啊!莫日根不敢移开视线,他和其他大气不敢出的士兵一样,和萨仁、达蒙之流一样,紧紧地盯着贺子衿终于张开的嘴。 说啊!说你不想死,你想活! 只要说了,就有人能保证你活下去……不是么? 天空中的海东青,似乎感受到了原野上剑拔弩张的气息,紧张地嘶鸣一声,意图向下俯冲,停在大巫司的肩头。 大巫司的神色立即变了,拼命地向自己的宠物挥动双手。宿州人相信巫司的勐兽有灵性,勐兽在祭旗的半途停下,回到他的肩膀上,就表明整场仪式都必须停止。如此关头,倘若海东青回到了地面,大君是一定会喝止他接下去所有举动的。 原野上跪服的士兵,纷纷仰起了头。 万众瞩目之中,谁也没想到,一只手臂蓦地抬起,越过了人群,惊得从他头顶一掠而过的海东青大力扑动双翼,重新拔地而起。 「飞吧!海东青!」玄色衣角飘动,那个年轻人高高举着左手,笔直地指向布满阴霾长生天,「一路飞过北疆,飞到皇城,替我把心里想说的,都告诉那个姑娘吧!」 道伦梯布抬起头,眼前一片模煳。 贺子衿啊贺子衿,你为了不让阿尔斯楞日后被努图格沁家毒害,局面乱成了这副样子都不肯接受大君的暗示,不肯从这里走出去,亲口将这些话告诉那个人,而选择在这里大声喊出来么? 你明知道,她不在这里也听不见你说的这些话……又有什么用啊? 贺子矜高举着左手,在半空中一下又一下地挥动,用尽全力。 「飞啊!飞向……人间的尽头!」 「替我告诉她,我爱她,我真的爱她!」 那双桃花眸中,瞬间盈满晶亮的光彩。 大君从剑柄上放下手来。 萨仁喜出望外,不顾身份地大喊道:「大巫司,快快行礼!」 阴沉的天幕中裂开一道缝隙,细细的雨水打下来,落在所有人的发顶。 大巫司不敢耽搁,提着侵刀,咬牙来到贺子衿身边,举刀便要砍落。 莫日根闭上了眼,不忍看下去。 白光高高举在空中。 「——且慢!」 远远的,传来一声清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7页 头顶举刀的人一惊,跌跌撞撞地后退两步,侵刀从手中滑落,砸进草丛。 贺子衿循着声音到来的方向,不可置信地睁开双眼。 泪光朦胧中,一匹火红的马儿穿过淹没四蹄的碧草,迅疾如飞,绚烂如电。 马背上的女子直起身,铅灰天幕之下,红裙热烈,颜若舜华。 -------------------- 评弹选曲《白蛇·断桥》: 西湖今日重又临, 往事思量痛彻心。 风风雨雨同船渡, 一见衷情许汉文。 难得官人情意好, 相敬相怜是倍相亲。 那知好花偏遇无情雨, 明月偏逢万里云。 到如今花已落月不明, 不堪回首旧时情, 我恨只恨出家人专管人家事, 拆散鸳鸯的法海僧。 第67章 知与谁同 ========================= 红衣飘飞,所有人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马儿已经奔上小丘,把大巫司吓得跑回了天狼骑的阵中。 几秒之内,贺子衿看见一只纤细的手臂,逆着天光,疾速向自己伸来。 「哭了?」电光石火间,马背上的人凝目一看,自己先微微怔住。 贺子衿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他本能的身体反应比思绪要快得多,来不及细想,已经无比信任地将手交了出去,如同条件反射。 借着柔软温热的掌心带给自己的力道,足底在地上一踏,玄衣飞身上马,稳稳坐在她身后。 马蹄溅起飞扬的沙尘,红衣女子吁了一声,勒马拦在跌坐的道伦梯布身前,将他与一众宿州人隔开。 贺子衿喜怒交加,用力抱着她的腰以防她摔落马下,急问道:「你为何会来?你不是永生不再来宿州么?」 秦鉴澜转头斜了他一眼,浅琥珀色的眸子中虽有怒意,更多是发现自己来得格外及时的宽慰,嗔道:「贺子衿,你又躲在哪里偷听我说话了!」 贺子衿看着她微竖的柳眉,忽然勾起唇角,无声地笑了。 又无奈地问:「你敢这么单枪匹马地闯进来,不怕自己出不去么?」 时下是很紧迫的。 所以他轻轻松开双手,再度跃下马背。马儿认出了贺子衿,扭头舔舐着他的掌心。 贺子衿就立在那里,长风唿号,玄衣飘飘,一个人挺拔的身影,压住了原野上此起彼伏的惊唿。 可那些紧迫,在她如梦幻般真正奔到他面前,伸出手来拉他的时候,瞬间烟消云散。 与真实的她相比……全都不重要。能再见到她一眼,当真死而无憾。 况且,她这样一搅局,最危急的时刻已经过去,他大概是……死不了了。 大滴大滴的雨点坠落在每个人的肩头,贺子衿抬起头,视线越过人群,望向大君。 老人垂下双手,声音低沉,令人分不清喜怒:「小女子,你是来陪他去送死的么?」 秦鉴澜坐在马背上,宽袖一挥,从衣衫中抽出几封薄薄的书信来,高举在半空中,朗声道:「天佑宿州!萨仁可敦、达蒙大太子,勾结剡朝太子李清和,私通之下,意图借战争掩人耳目,实则夺取大君与剡帝的大权!证据正在臣女手中!」 细雨之中,偏偏有一束暗光漏下,映亮了她手中信封。 所有人都看见,剡皇室的那枚徽纹,印在封口的正中,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贺子衿扭过头去。 视线边缘,阿尔斯楞面色大变,萨仁苍白着脸,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立即被一袭金氅拉到身后。 「你一个剡人,竟敢站在宿州的地方,为了一个叛国贼,如此血口喷人!」达蒙的脸涨成了盛怒的红色,扯着脖子喊道,「我爹的大君位子,从来都只有留给我,有没有他贺子衿都一样!终有一天,我会当上这片草原的君王,又何须杀害阿尔斯楞?来人,把这妖妇给我拖下去!」 贺子衿眼神一凛,挺身拦在红马前。大巫司行刑前为了仪式,不得不将他二人的手脚锁链去除。这时他手持侵刀,红着眼一副不死不休的样子,任达蒙的侍从平日多么神勇,此时竟然不敢上前。 「拿下他!拿下他们!」达蒙扬起手怒吼道,「你们这群废物!」 一句话还没说完,空气中忽然迴荡起清脆的巴掌声,不重,却格外响亮。 不知从何处冲出来的窈窕身影,换下了往日惯穿的桃红衣裙,明艷的小脸裹在黑袍中,立在达蒙眼前颤抖。 那只白皙的手,甚至还来不及收回去。 她扬起脸,眸中满是倔强的决绝:「你不是说,以后要带我一起走吗?你不是答应过我吗?你答应过!」 大庭广众之下,达蒙当着两千人的面,被这个娇小的女人噼头打了一记耳光,怒火瞬间达到了顶峰,竟然咬着牙,一下从腰间抽出长刀,往都灵身上砍去! 怎知都灵就那样看着他,竟然丝毫都不闪躲!眼见白光噼到,双眸中盈满晶亮的泪水。 阿尔斯楞面色铁青,萨仁呆立原地,贺子衿脚下微动,却知道自己相隔太远,断然不可能出手相救。达蒙抽刀噼砍,斜里却刺来一道更耀眼的白光,穿破风声,直逼达蒙的手腕。金氅人不及细看,急忙抬手后跃,只见那物事飞入春草,溅起三寸泥尘,后半段兇险地嗡嗡颤动,竟是一支矢竹长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8页 人群间重重栽下一只东西,正是大巫司的海东青,矢竹箭从恶禽的胸膛一穿而过。 通体白毛的冰骢喷着响鼻,胜雪的衣袂从半空飘然落下,李玄晏冷着脸搭弓,咻咻连发两箭,将贺子衿及他身后的红马,与天狼骑分隔开。长箭甫定,他方才赶到,目光锁定那个一言不发的鹤髮老人,抱拳道:「我是大剡四皇子李玄晏,受天子所託,前来与大君相会,共讨国贼!」 ? 矮小的灰袍人失去平衡,瞬间倒在地上,被李玄晏一手提住后颈,动弹不得,依然不死心地嘶声问:「你何以得知我的下一步动作?」 李玄晏沉着脸,反问道:「你和贺子衿是什么关系?」 原来此人步法虽缥缈轻灵,在洞若观火的秦鉴澜眼中,身影却渐渐与那日绮红楼中的玄衣人重叠在一处。当时李玄晏步步紧逼,却无法击中贺子衿要害,贺子衿时时闪躲,也不出掌反击,看得她眼花缭乱,心中大异。 李玄晏得到秦鉴澜高喊着提点,瞬间明白过来,依照脑海中的记忆,十数招以内,正好将刺客擒下。 灰衣人一伸脖子,怒道:「要杀便杀,还废什么话!」 秦鉴澜跟在他们身后,已经快步走出客栈院外,此时蹙眉冷声道:「杀了你,你拿不到四皇子的人头,怎么回去跟你家主子交差?」 她旁观争斗,早已看清,灰衣人一心冲着李玄晏刺来,看都不看她一眼。 再结合李玄晏的身世,并不难推测出,要杀李玄晏的人,自然是剡宫中那个太子。 灰衣人怔了怔,想到自己被李清和拿捏手中的乳娘,不禁悲从中来,鼻头一酸。 月光洒落在他身上,秦鉴澜蓦地停在原地,奇道:「你是西纳尔家的人?道伦梯布?」 那张皱着五官,从一团宽大灰袍中抬起头看她的脸,正与道伦梯布有七分相似。 灰衣人浑身颤动,目光如电,厉声问:「你、你见过他?」 ? 李玄晏见阿尔斯楞并不回答,生怕事出有变,立即搭箭上弓,将锋芒对准达蒙的脑袋。 如此一来,达蒙虽然无法行动,却怒气腾腾地瞪着摔倒在地的都灵,恨不得上前将她大卸八块。 秦鉴澜将一切看在眼中,朝着阿尔斯楞大声喊道:「你看着吧,除了剡都的矮仆给我手上的这些,都灵肯定也会告诉你她所知道的!」 道伦梯布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听见矮仆的名字,身体勐地一颤,连忙上前问她:「你说谁?」 秦鉴澜趁着阿尔斯楞立在原地,这才得空回过头来,朝道伦梯布点了点头:「你哥哥。他一直生活在剡都太子身边,被他要挟着给达蒙传达书信。他们私通商定了战策,再由达蒙献给大君;李清和指兵在几场战役中佯败,大君自然会对达蒙深信不疑。到时候时局动盪,他们二人再趁此夺权,这龙椅,就要换了主人!至于大君和剡天子的死活,又有谁会去管呢?」 她的字句极不动听,也有意说得极清楚,即使阿尔斯楞不叫她当场解释,她也将自己本来就要说的一番话,完完整整地传达给了在场所有的天狼骑将领和士兵。众目睽睽,萨仁和达蒙,当然无法再逃。 道伦梯布苍白着脸,伸手按在额角。他哥哥?他原以为他早就死了,死在秦经武带着他、他们的乳娘,和贺子衿离开宿州、南下去往剡都的十三年间!他出生时是一个健康的婴儿,哥哥却像一只光熘熘的小老鼠似的,紧紧附在他身上。娘亲有时要教训他,就说他未出世时抢了哥哥的营养,才让哥哥长得那么矮小。 秦经武当年的意思,是要给剡天子带回一个西纳尔家的孩童,让剡人也能看看观星师的奇异。怎料阿尔斯楞在城破的前一天,亲自处决了西纳尔家族的后裔,只留下他和哥哥,又将他藏在身边,把瘦弱的哥哥送了出去。秦经武就站在殿外,传入内的声音有意无意地说,那就带回去,给大剡的太子做一个矮仆吧! 那两个极具侮辱性的字眼,就此烙进了道伦梯布的心里。所以他恨屋及乌,在见到秦鉴澜的最初,是很不喜欢她的。谁知她竟然找到了哥哥,还从他手中取得了李清和与努图格沁家族私通的证据。 其实他恨的是他自己。如果不是他……哥哥是不是也会像个正常孩子?而他是不是,根本不必,亲眼看着父母的血溅在城楼上? 那种无力感,日日夜夜将他撕扯。 ? 雨已经停了。 阿尔斯楞终于张开了口。 大君的声音微哑,带着无尽的倦意。 只如一个风烛残年的寻常老人,撑着那张狮氅的,不过是一副伶仃的骨架。 「莫日根,把达蒙和萨仁带下去。」他口中说着,目光却看向了贺子衿,「回宫以后,你带着秦姑娘,一起来找我。」 桃花眸中神色一动,什么也没说。 老人讲的是宿州话,秦鉴澜自然听不明白,只觉得他低声咕噜了一堆,萨仁立即站立不稳,拖着达蒙摇摇晃晃地坠向地面。莫日根带着两个士兵,从一众后退的将领中大步走出,往这两个人手中套上锁链,还控制住了装神弄鬼的大巫司。于是她明白了,阿尔斯楞最终选择了相信他们。 红衣一动,她立即跃下马背,伸手握住贺子衿的腕子,轻轻取下了他掌中的侵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9页 「我其实还有话想问你。」见那双桃花眸朝自己转过来,秦鉴澜顺势倚在他背后,回想着长久以来盘旋在心中的问题,「那时在从诲居,我们离开都城之前……你是怎么在那么大的一座城中,找到我的?」 那时他端着短匕推开柴房的门,灯火之中,宛如从天而降。 贺子衿紧绷的后背瞬间松懈下来,牵动唇角,好笑地轻声答道:「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想着呢?」我还以为你要问我,方才临死之前说的那一番话,究竟算不算数? 秦鉴澜听出他不知怎的莫名有些失望,又见他脸色苍白,额角不断沁出冷汗,心中一惊,伸手抚着他前额,不断追问:「你怎么样?是不舒服么?你说说话好么?」吵吵嚷嚷的,在贺子衿听来,却无比安心。他曾以为,自己再也……听不见这个无比熟悉的声音,闹着找他说一些闲事了。 她又哪里知道,贺子衿被当作囚犯对待了好几天,其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一路从皇城拉到镇北关前,早已耗尽了全身气力,浑身骨头像要散架似的。刚刚又强撑着举刀拦在她身前,其实连站着都近乎用尽全力,根本不可能抵挡达蒙哪怕是随便一个侍卫的攻击。 但他站在那里,桃花眸底燃起盛大的光亮,像是只要有一个人胆敢上前,就会将整个北疆都烧掉! 这时他放松下来,整个人站立不稳,被她柔软的双手托着,只觉仿若坠入一片飘飘的轻云,万分惬意,又如何肯再强打起精神应付世间百般。于是最后用力,从衣襟间抽出一卷贴身安放的纸片,递给了秦鉴澜,终于脱力地阖上了双眸。 胸膛轻轻起伏着,十分安心而满足的模样。 秦鉴澜不明所以地接过纸卷,和赶来的道伦梯布一起,合力将贺子衿推进萨仁的马车,自己也坐在车架上。 青衣公子回头看了车厢内的贺子衿一眼,打趣道:「他是在害羞么?」抬脚就走了。 借着穿过云层映在原野上的微光,她小心翼翼地抚平捲起的纸片,只看了一眼,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原来是那夜跟着李玄晏离开从诲居后,一直在找却没找到的,某件与她失散已久的物品。 原来她将它落在街头,又被他寻去,此后一直妥帖地藏在衣襟间,紧紧贴着一颗炽热跳动的心。 短短的纸笺,上有浅淡墨痕,勾勒出一个临水而坐的女子侧影,手中还捧着一盏荷花灯。画中人眉眼飘逸,却自有仙姿,似是云中鹤来;作画的人寥寥几笔,尽显写意风采。 她却一直盯着画面角落,那列洒逸的墨色小字: 爱妻秦鉴澜。 三十一年冬,贺子衿。 -------------------- 回收回收回收伏笔~ 第68章 尘埃落定 ========================= 达蒙、萨仁以及背后以大巫司为代表的努图格沁家族,与剡地太子李清和一派勾结叛国,企图撺掇发动宿州与大剡的战争,以夺利,往来的关键书信都由矮仆私自摹临留存,交给秦鉴澜,又由她上呈给阿尔斯楞;还有个平日里微不足道的舞姬,向阿尔斯楞指出了达蒙卧房中的暗格,搜罗出更多确凿的证据。铁证如山,在动乱中,难逃死罪。 白衣人牵着冰骢,立在铅灰的天幕下,往矢竹箭尾绑上沾满火药的布条,向着苍穹,用力发出一箭。硝烟的刺激气味与绚烂的焰光交织相缠,嘶拉着破空而去;远在镇北关的城墙上,李淮衣吹响号角,城下铁甲摩擦,浩浩荡荡的守卫军涌回了訇然洞开的城门,不由得在各自的心中松了口气。 李玄晏放下长弓,回过头来。丹凤眸微动,轻轻嘆了一声。 天狼骑的两个士兵坐在马背上,一左一右夹着走动中的冰骢,自觉地勒马停在宿州与大剡的边境线旁,满怀感激地注视着腰悬利剑、身背木弓的白衣公子。 只见他从胸膛中长长吐出了一口气,最终纵马跨过春草,身影微晃,悠然往南方奔去了。 车马回宫,一晃两日。 达蒙被单独推入了紧邻宫殿的牢狱,像几日前的贺子衿那般,象徵着尊贵身份的金氅从身上剥落,换成了破落的囚衣。又是三日三夜,任凭达蒙对着门外的守卫怎样又骂又悲、又怒又闹,最后归于无声地捂脸痛哭,守卫也将一切如实传达了出去,父亲始终不来看他,想必是心中已有定数。 铁栏杆外传来脚步声响,狱中人的双眼瞬间闪起光亮,急忙抬头看去,借着来人开门时带进来的一丝微弱日光,看清了那袭明艷的桃红衣裙。达蒙眼中的光彩顿时熄灭了,撒开用力扒着栏杆的手,颓然倒回地面。 那张消瘦得削尖的俏脸裹在衫子间,目光沉了沉,轻声问:「你不想和我走,又何必答应我?」 「答应?我说什么话你就信?」达蒙正苦于找不到人发泄,恶狠狠地瞪着都灵,目露凶光,「我还说把你送给贺子衿,事成之后马上带你走,你信不信?」 都灵的目光闪了闪。抬起头,眼眶泛着红色。像猎刀下的小鹿。 「你的意思是……」那双眸子湿漉漉的,看着令他倍感心烦,纤细的手按在胸口,不可置信地连连追问,「如果贺子衿没有揭穿你,我会被推向贺子衿那里,作为叛贼,一起处死?」 「不然呢?」达蒙冷笑道,「你一直留在七太子殿内,不抓你,又去抓谁?你竟敢对我说羡慕贺子衿对秦鉴澜好,我让你下去,永远看着他们好,不是成全你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0页 黑影一闪,从都灵身后站了出来。 稜角分明的脸,自上而下地俯瞰着达蒙,正是贺子衿。 银纹玄衣站在阴影中,因此刚刚并没有被达蒙看见。 倒把达蒙吓了一大跳,曾经不可一世的太子双手撑地,不住地向后退去。 「你来干什么?你来干什么!你……」达蒙盯着面无表情的贺子衿,语无伦次地狂乱挥动着手,似乎想要把他从自己眼前赶开,「快滚!额吉说你跟那个贱女人一样,来抢我们的东西……从这里滚出去!额吉怎么会允许你这个杂种站在我面前?」 贺子衿看他前言不搭后语,癫狂之中,似乎正在怒骂儿时的自己。 达蒙把他的生活搅成这样,他本来就没什么想要和这个陌生人般的哥哥说的。 敌不过那个舞姬顶着日愈盛烈的暖阳,在七太子殿外跪了两个时辰,才看见他和秦鉴澜手挽着手,施施然从街角转出来,立即不顾一切地高喊道:「七太子!臣女都灵,求求你了!」 秦鉴澜虽听不懂这个年轻女子的宿州话狂唿,却看出她正是对着贺子衿的方向喊话。即便她一度因为都灵而对贺子衿有所愠怒,昨天看见她和达蒙对峙,心里也多少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 这时她连忙从贺子衿温热的掌心中抽出双手,眼神严厉地向欲走又止的贺子衿示意。贺子衿躲避不过,硬着头皮走过去,见都灵晒得脖颈上都出现了淡淡的粉色,好心地伸手想将都灵从地上扶起来。怎料都灵顺势抓住贺子衿手臂,抽抽噎噎地,好好一张脸上涕泪纵横:「我只想见他一面,就一面,求求您了!您看在我毕竟也留在殿中,服侍……」 贺子衿眼神一凛,断喝道:「有什么话,好好说就行,没必要扯那些!」不熟悉他的人听来,还觉得他是在心虚,其实他只是不想再勾起身旁人的痛苦回忆。若不是一心要把她从自己身边推开,他犯得着天天对着舞姬出卖色相么?况且还是努图格沁家献上来的舞姬,自然要警惕三分。 秦鉴澜不知道他心中弯弯绕绕,见到都灵可怜,自己又不便上前,索性放心地步入殿内,把外面留给他们安静地说话了。贺子衿看着她离去的身影,裊裊婷婷的,很有些哭笑不得:就这么信任他,真是没在纠葛斗争中滚过一遭的姑娘。也是他甘愿倾尽一生,去守护她这份信任的姑娘。 达蒙渐渐无力的嘶吼,又将他拉回了现实。桃花眸一眨,也不管都灵,沉着脸走出牢狱。 ?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歌女的琴声瑟鸣间,大殿内一片暖意,火烛映得宿州太子公主们的脸一片绯红。美酒的劲头透上来,一时之间,所有人说话都有点大着舌头。 努图格沁家族的阴谋败露,总归来说,却是宿州皇族内部的动乱,大君也不好为此事给贺子衿举办庆功宴,于是将贺子衿的几个兄姐、皇族中人、贺子衿、秦鉴澜一起喊过来,聚在殿内,端上筳席,也算是庆功宴了。 阿尔斯楞虽然从龙椅上走了下来,独自坐在宴席上首,面色却总是沉沉的,不算高兴。 秦鉴澜特地换上了低调的藕色衣衫,坐在一群尊贵的皇族旁边,并不刻意上前讨好,便有人一杯杯地给她敬酒。她装作看不懂他们意思,面上还挂着微笑,却悄悄把手中酒樽推到一旁。 她不喜这种旁人见她得势便纷纷贴上来谄媚的热闹,只觉得气氛很是无聊。毕竟菜餚再精緻,吃上十几分钟也就饱了;而贺子衿与这些兄姐十三年不见,又要接受他们的问话,又要看着阿尔斯楞的脸色,纵然在剡都练出一身八面玲珑的本领,此刻亦是忙得不可开交,不免有点冷落了她;道伦梯布本就不想再见到阿尔斯楞,今夜又忙着跑到皇城门口去接被剡都放回来的矮仆和乳娘,歷经九死一生的兄弟,当然有许多话要说,不会来把贺子衿和她拉走。 秦鉴澜任由思绪飘散,有时又觉得自己有点不值当。毕竟贺子衿有意气走她的时候,她可是一股脑地说了好多恼火的话,事后摸到自己那副碧玉耳坠也要伤神,独自伤感那么久,一见到他那双微微濡湿的桃花眸,愤懑自然而然地烟消云散了。根本没虐到这个前期一直虐自己的质子吧? 正当她在暗自构思,日后要如何让贺子衿好好弥补害自己伤的那些心,想得两边唇角都不自觉地翘了起来,冷不丁听见大君的酒樽在木几上轻轻一磕,散发出清响。 「我已经很老了。」鹤髮白须的老人,幽幽地开口。 就连身上裹着的那件狮氅,血盆大口都似乎失去了光彩。 秦鉴澜心中一紧。 众人听见他交代身后事般的口气,明白接下来的事,句句都关乎他们每一个人,俱是心中一紧。 桃花眸微动。 阿尔斯楞见到一张张转过来低着眉的表情恭顺的脸,他们竟是他的子女,心中不由得涌上一丝哀凄。 这便是,帝王之家。他这一生,可谓求仁得仁! 人面之中,却还有两张年轻的脸孔,令年迈的大君微怔。一张心不在焉的,埋头玩着细白十指,根本不在意他接下去要说的话;另一张虽然看着他,双眼中的余光,却一动不动、变也不变地停在前一张脸上,满是柔和。 阿尔斯楞见到那双无比肖似西纳尔·萨日娜的黑眼眸,心头瞬间涌上十余年的旧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1页 末了也是暗中一声长嘆。 「我老了,需要休息。以后就由七太子替我,打理朝政吧。」他一字一句地说完,缓缓长出了一口气。 黑眼眸中神色大变。 其余太子公主中,也有怅然若失的,也有反应极快的,已经举着酒樽,端向了贺子衿的方向。 大君闭了闭眼,靠在柔软的座椅中,刚要伸出金箸去夹羊肉,视线尽头,一个身影勐地站了起来。 贺子衿立在那里,定定地望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想补偿我额吉么?」 秦鉴澜只听见几句宿州话,还想不出阿尔斯楞究竟说了什么,蓦地看见贺子衿唰地站了起来,一脸凛然。她不明所以,却也下意识地伸出手去触碰,不料却被男人一把握住掌心,带着站了起来,被他拉到身后。 「明明还有一直跟着先生读书的二皇兄,比我一个多年在剡都的人更适合这种事,为什么要给我?」贺子衿皱起长眉,拉紧身后那人的手,缓缓道,「你是想看见,我以后也走上和你一样的道路么?硬生生放任自己爱的女人,就这样远离自己?」 他咬着牙,握住掌心的温热,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大声说:「不会!我告诉你,我要娶秦鉴澜,绝不可能重复你的道路!」 阿尔斯楞额角炸起青筋,冷声道:「你一天还是雄狮家族的儿子,一天生活在宿州,怎么可能娶秦经武的女儿?别忘了是谁攻破了皇城!」 贺子衿摇了摇头,脸上竟然浮起一丝冷笑:「你以为十三年来,我真的什么书都不读么?你知道剡都那些街头的小混混,怎么说宿州人么?他们说,」他红了眼眶,字句冰凉,像是要把儿时受过的磨折,一次性倾倒在大君面前,「一报还一报,都是活该!当年如若不是大君贪心,宿州出兵在先,到最后根本不得民心,秦将军也不可能势如破竹,北疆沿路插满了大剡的官旗!」 「他们把我踹倒在地,用鞋子,踩我的脸、我的手臂……」他的声音不住地颤抖起来,闭上双眸,眼前仿佛又浮现起第一次来到回春医馆、见到胡大夫的那天,「这个时候,你又在哪里呢?父亲?」 他指向玉阶之上,阴影中的龙椅,轻声问:「知道了这些,你觉得我还想坐在那里,最终成为像你那样被权力裹挟着,无法保护心之所爱的大君吗?」 秦鉴澜隐约见到,他眼角似乎有泪。一只手,迅速抚了上去,用衣角轻轻拭去他的泪。 「所以,」他最终回过头,专心看向那双满是担忧,却并不出言打扰的浅琥珀色眸子,换成了她听得懂的都城话,慢慢地,虔诚地问,「秦鉴澜,你愿意嫁给我么?」 -------------------- 《诗经·小雅·鹿鸣》:「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第69章 (终)非梦非误 =============================== 夜已经深了,李玄晏从满桌书简中抬头。白衣人站起身来,对着窗外的月亮,轻轻伸了个懒腰。 达蒙被斩决的消息,与李清和被斩决的消息,一同送进了宫中。 却一直没有他最想听的消息。 剡帝从得知确切消息的那天,就在病榻中一倒不起了。半个多月以来,李玄晏名正言顺地出现在龙椅上,代为处理朝政。而鸿霄殿易主的消息,也如春风那般,迅速传遍了剡地南北。 李玄晏不是不知道,那个从小把他丢在宫外的父亲,是借病用行动表明,自己不会再理会朝政,也不会拦在他的道路上。一切都任由他去了。 父皇却也对他闭口不言,甚至不肯见他。但十九年过去,一度纠结的身世往事,却已并非他心头最大的事情。他已经派人去查,相信无论如何,都会有些眉目。而叔叔依然留在北疆,不知无论如何都不肯回到都城。 最令他意外的是,朝中资歷最深的袁太师,原本并不热衷朝政,此时却也主动提出要帮他处理事务,手把手教了他好些事,叫他如何都感激不尽。似乎是因为他的千金从镇北关搬回了太师府,再遇见他时,只觉得这老人上了年纪,脾气竟然渐渐好起来。总之,皇宫以内,好些事算是告一段落了。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贩运茶叶的马帮北上南下,李玄晏听见了这天下的很多消息,却一直没有他最想听的消息。 ? 又是一年春深,正是雨前雪芽最好的时候,那家茶叶铺,在涿下城中结彩,热热闹闹地开了起来。 但涿下城靠近北疆,满街都是茶叶铺,连过路的垂髫小儿,小鼻子凑在茶叶上一闻,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无论掌柜吹得怎样天花乱坠,一间铺子里的货色是好是赖,就是骗不了人。 于是这掌柜独闢蹊径,在分店旁边经营了一家茶馆,让来客不必花大价钱,就能品到从分店中直接取来的茶叶。还有个白面书生,扑棱着一面摺扇,站在三尺台上,讲得唾沫横飞、引人入胜。 不多时日,出名的除了这茶叶铺子,更是店中的说书人了。 连过路的街坊,有时候来不及照看孩儿,就把小童往他茶馆里一塞,嘴上拜託道:「有劳啊,陈掌柜!」说书人得空了,就在茶馆中又开了个小馆,教那些请不起先生的孩童识字,别有一番乐趣。此地民风淳朴,街坊们过后就拿来了年前风干剩余的腊肉、腊肠之类,一股脑塞进陈掌柜手里。陈掌柜推脱不了,也乐得收下,给铺子里忙活的伙计加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2页 伙计三个,其中一人总是留不住,天一黑,就抱拳道:「老大,我媳妇在家看孩子呢,对不住,兄弟先走啦!」灯刚点上,这有家的人早已跑得没影了。 最年轻的小伙计,从肩头卸下最后一麻袋茶叶,整个人累得瘫倒在椅子里,忿忿不平道:「今年就数他干活最少,年末给他少分点!」末了眼睛一转,又说:「算了,他成家了要养我的乖孙儿,还是给他分多点吧!」 另一个低头拨拉着算盘的,因为生活日益好起来,脸上较以前多了好几分和气,却还是忍不住作对:「瞧你那样子,还不赶紧攒点银两!要学以前那个质子么?」随即喜上眉梢,汇报导:「老大,咱们已经赚了不少,茶馆功不可没呀!」 那个被称为老大、陈掌柜的人,早已对他们每日必备的拌嘴见怪不怪,听见那两个字,心中忽然有所感触。 说来,那两个最后还是拜託了他的人,现在究竟在哪里呢? ? 「清炒河虾仁,小螺蛳,香干马兰头,」贺子衿阖着桃花眸,摆手挡开店小二送上来的菜目,口气笃定地报着菜名,「海棠糕,桃花冻。要不要来条鱼?」 他对面的年轻姑娘,淡藕色绫袄衬得白里透粉的脸颊更显娇艷,柳眉一竖,嗔道:「点这么多,吃不完拿去倒?」 贺子衿哈哈大笑,朗声吩咐:「来条鱼,要最鲜的!」 「鲜鲜鲜,鲜掉你的眉毛!」秦鉴澜吐了吐舌,却也受他的快乐所感染,不由得展眉而笑。 「这次出远门,终于有机会带你来天香楼试试了。初春这个时候,河里的东西,还是天香楼的最香。」贺子衿满足地伸了个懒腰,望着她一筷子戳向马兰头,眼神宠溺,「这都一年了,涿下城却没有什么变化,跟我小时候差不多。」 「是啦,你又念旧啦,找机会回去探望你二哥,别碰到你爹那个老古董就成,」秦鉴澜不管他,抬起筷子却惊道,「咦,我夹不起来?」 原来天香楼的厨子刀工精湛,将马兰头切得细细碎碎,又拌上滑白的香干和扑鼻的香油,闻着令人食指大动。但只用竹箸,却难以夹取,一夹起来就从筷尖碎掉,落到桌上。 她看着自己浪费掉的那些,连忙在心中默念着罪过罪过。对面那人却伸过手来,指尖亲昵地在她唇角一抹,擦掉翠绿的残渣。 还调侃地问道:「你呀,连吃饭都吃不到嘴里,要不是带着我,出门在外怎么办?」 她心中微微一动,仿佛又回到镇北关的河边,他洗衣服,她洗樱桃,不时在他嘴里塞一颗,堵他没完没了的笑话、胡话,现在想想,或许还有真心话。 「我翻了大半座皇城,找了你一天一夜呢。」 她坐着马车离开从诲居那夜,他在街角的青石砖间,捡起了他为她画的小像。 然后,越过大半座都城,找到了她。 另一个问题,整整一年以来,她与他离开宿州、云游四海,却一直避而不问。 这时她看着那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眸,忽然有勇气张开了口:「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你的夫人其实并不是将军府的千金,而是另一个人,这一切都是个误会,甚至是一个错误,你会怎么想?」 贺子衿不悦:「咱们不是说好了,这辈子不提秦经武么!他得到将军名号又没恢復职位,你还不让我去都城,看看他现在是生是死,好让我安心点!」 「少打岔,」她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啊晃的,「如果一切都是误会,都是梦境呢?比如说,你其实根本不认识我?」 他看着她,她的脸微微侧过去,琥珀色的眸子中隐隐是担心。 贺子衿就笑了。 他的手放在桌上,轻轻握住她那只晃在他眼前的手,拉到唇边,印下炽热一吻。 第一次认识她,似乎不在新婚揭开盖头的剎那,不在从侍女手中接过来,随意擦在他额角的毛巾,不在低垂着眉眼的脸,不在安安静静的从诲居。第一次认识她,倒像是在……元宵宫宴那夜。他看见一个纤瘦的姑娘,穿得人模人样,却对着熙熙攘攘、珠光宝气的大殿名利场,痴气地将自己的脸,藏在一盆寿松后面。像是有什么在吸引着他,令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发现对方竟是从诲居中保着一府老小十数条人命的花瓶,是他的夫人。他此前怎么不知道,她竟然会对着见过千百遍的醉汉,露出那么生动那么鲜活的笑,与从前判若两人?那便是他真正心动之初。爱到愿意永远追着她的红马儿,有六十年就追六十年,有一百年就追一百年,携手游遍四海,直到天涯尽头。 能这样看着她,听见她说话,与心爱的人近在咫尺,于人生前二十年而言,都是如梦似幻的事。 贺子衿先是按了按她温热的掌心,笑道:「这不是碰得到的吗,又如何是梦呢?」 紧接着,她分明看见,他一贯不正经的桃花眸中,微微颤动着光芒。 像是回到他们出发前往镇北关的那天,他骑在马上,向她伸出一只手来,说:「上来吧。」眼睛看着前方,并不看她,她却能看见其中颤动的光芒。 「红叶之盟,莫失莫忘;」贺子衿俯在耳畔,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都说给她听,「天涯漫步,非梦非误。」 ? 「这四句呢,说的便是那个传说中骑着一匹红马奔进北疆,跑到宿州天狼骑阵前,将文书交给宿州大君,阻止了一场战争的姑娘,和被她救下的人,以后的故事。」说书人字迹遒劲,一边和台下的小童们说着,一边特别满意地欣赏着自己写下的「非梦非误」四个大字,转头道,「这几个字的写法,要像我刚刚那样,先这般起笔,然后那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3页 一句话还没讲完,茶馆外已经站着一个男人,长身玉立,白衣胜雪。 「客官,」拨拉着算盘的人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一下,格外专心,「茶馆打烊啦,咱们在教这些孩儿,有啥事明天赶早吧。」 白衣人顿了顿,唤道:「三算子。」 这样一声,把三算子吓得手一抖,算盘上的珠子立刻乱了;堂中讲得抑扬顿挫的书生,也丢下摺扇,慌慌张张地跑出来,眼见着就要往地上跪。 李玄晏的眼眸沉了沉。「叫我玄晏公子就好。」 茶老大听见外头声响,快步走出,只得低头唤道:「玄晏公子,请进。」 李玄晏见他一袭长衫,赫然已是儒商模样,不復当年马帮老大的风吹雨淋,一年不见,竟然稍微白胖了些。想到自己也算是为剡人做了好事,心中略感宽慰。又问:「二狗和四旗呢?」 茶老大刚说一个回家去了,另一个趁铺子休息,在涿下城中野着,书生就叫着「明天再教明天再教」,把那些小孩往茶馆外面赶。孩子们听见这个陌生哥哥对茶馆里的伙计如数家珍,平日里自带一股威严之气的陈掌柜,见了他也是恭恭敬敬的样子,并且不同于对待客人那般,是亲和的恭敬,而是某种敬畏的恭敬,不由得对他大感兴趣,纷纷围过来,伸出沾着泥的小手,往他一尘不染的白色衣角上拍去。 「喂!喂!」书生连忙把他们轰出茶馆,孩童们一路好奇地回头,看着门里那个浮出一丝微笑的白衣人,一路打闹,咯咯笑着跑远了。他看着他们,想到了什么? 茶老大见到李玄晏脸上浮出了微笑,依旧谨慎地问:「要喝茶吗?现在这个时候,正好喝……」话说到一半,自知失言,又不说了。 李玄晏摇了摇头,表示没关系:「来壶碧螺春,要好一点的。」 四算子点头哈腰,走也如飞,跑去后面取贡品级别的茶叶了。 李玄晏缓步走进茶馆,却不落座,先看书生写在纸上的大字。遒劲有力,的确好看,人物都藏在市井中。 又如不经意般,问:「他们找过你?」 毕竟除了远在北疆的天狼骑士兵,剡地境内,又有几个人真的知道,那日纵着红马踏开春草,手执文书退开宿州千骑的,起初并非他李玄晏,而是……她。 茶老大面对李玄晏,自然是不敢撒谎的,低着头唯唯诺诺。 丹凤眸一动,李玄晏微怔,又问:「贺子衿故意的?」 ? 茶老大不敢再含煳,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贺公子知道咱们要收手开店,料想陛下会从都城来,早些时候已经打过招唿,让书生说书时,就说这段。书生看孩子们不识字,干脆也教了,还望陛下……」怎么都说不下去。 还望陛下息怒?李玄晏这副样子,也不像是生气了啊。况且贺子衿不会把他们往火坑里推,让他们说这种东西,就是认为李玄晏不可能迁怒于他们了。 回想当日,藕衫少女清丽如昔,与玄衣公子相携而来,笑语款款。茶老大问起才知道,这两个野傢伙如今既不长居宿州,亦不在剡地,没了质子和宿州敌将千金的身份,无需遭受旁人谴责,又从大君和大君的继任者那里取得一大笔钱,云游四海,潇洒快意。 白衣人眼睫垂落,伸手按在衣襟,喃喃道:「怪不得我翻遍剡地,都寻他们不见。原来是在这里,託了口信给我。」 在场其余几人,俱是一惊。原来他们自北疆一别,至今一年,从未见过李玄晏? 身影一晃,那人抬脚越过门槛,走到院中,对着穹顶那轮明月,一口气从胸膛深处抬起,模煳了眼眶,放声喊道: 「秦鉴澜,你不肯见我?」 角落里那块回音壁,不断迴响着他一个人的声音:「不肯见我?不肯见我?不肯见我?」 丹凤眸用力闭上。 ? 天地之间,忽然响起细细的琴音。 非梦非误。 李玄晏听得真真切切,那人正在后院按琴,与他隔了一排密密的修竹。涿下城中,山风如昨。 弹得还不算好,似乎只是初学者的水平。 他抬脚刚想走上前,林中却隐隐传来长剑破空声,一招一式,极尽凌厉。 似乎在警告他不要走近,又似乎是在邀请他向前,共同欣赏这曲剑舞。 长夜之下,红烛飘摇。李玄晏立在原地,听着无比熟悉的曲调,和着节拍,高声唱道: 「问此去、向苍茫四野, 「海晏河清!」 歌声一轻。 最后一句,至此梗在喉中,怎么都唱不出口。 谁是牧民?谁是狼?他又说得清么?他想说得清么? 竹林中人却哈哈大笑,纵声高唱;剑气更盛,琴音更烈,指下如有三十年慷慨风雷,滚滚而过。 「歌我搏狼, 以安万邻!」 (正文完) -------------------- 第70章 正文后记 ========================= 第一次完本这么长篇的小说,并且会有读者看诶(好吧,还有番外没写!)激动! 因为是虽然有简纲,但没有存稿,一边努力码字,一边有生活中的事情(包括吃年货吃上火所以需要请假这种听起来太无厘头的事……),每天写完就没办法仔细修改前面的章节,只好睡前看看,改改最新一章。更新完番外之后,可能隔一段时间才会重新读前面的,改改后续觉得不通顺的语句/可以写得更好的段落,但主线的剧情,大致就是如此,不会变动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4页 值得一提的是,最开始的简纲中,并没有云意夫人、道伦梯布、李淮衣、马帮五人这帮吵吵闹闹的傢伙,写到相应的剧情,仿佛是他们自动蹦进了电脑;秦鉴澜从一开始的赶紧让我放她走,最后渐渐流连,而贺子衿像是抓着我的笔,一直让我把他送到秦鉴澜身边,达成百分百救澜成就。哼,他好得意吗?这里分享一下,手机键盘给三个人的名字:盒子金、琴键蓝、里宣言。 还有就是,觉得自己被书中人牵着,改掉了一开始设想的结局(甚至已经写了一半)。一开始想的是,秦鉴澜回到现代世界,遇到了书外的贺子衿,为此还特地在前面留了伏笔,不过后来越看越不喜欢这版结局(没有李玄晏),所以跑回去把伏笔也删了,让他们在书中继续当野人,李玄晏兢兢业业地理政ing~作为纪念,会把这版结局作为番外的一段发出来,不过不会续写完整 番外的话,除了那三个活宝的,还有其他内容,算是补完他们的成长故事线,解决了诸如贺子衿和道伦梯布小时候到底发生过什么(身世)、秦鉴澜(穿越女)视角中的剡地和宿州风物、李玄晏生母(身世)这种问题,顺便补充剡地和宿州的世界观,为以后想写的另一本古言(武侠)做准备,具体在我专栏里的「售后」一栏,名字叫《马帮手札》,欢迎收藏 写到这里,依然没有正文完结的实感,或许写完番外、标註完结的一刻,才会更真实吧?谢谢陪伴了我四个月的大家,祝大家天天开心! 最最后,为我的下一本打个gg,是有反差的都市言情,存稿中,可以点点收藏! 《夹心酥与西洋钟》: 【外热内冷吐槽满级欢脱娱记女主x矜贵傲娇心口不一醋精网游开发方男主】 吃瓜圈最前线的娱记,皮下是毕业才一年的新闻系女大? 网游界最有潜力的新兴工作室,神秘老闆是本市富商独子? 钟意偷访当红明星,不幸被当场抓包。经纪人痛斥她拜金,只会给明星制造黑点,吃人血馒头,宛如过街鼠辈。 还没等到她庆幸,在场无人知晓她身份, 陆风行就在她对面抬起头,一眼望穿六年的时光:钟意,别来无恙。 钟意不知道高中的男神是怎么记住她名字的,明明只在一次文艺汇演中有过交集,此后从未互通音讯。 陆风行作为知名校友,站在校庆的舞台上,放下了演讲稿,看着台下的观众,对着麦克风,一字一句道:有一个帮过我的人,我仰慕了她很久,整整六年。 后来她坐在他的办公室里,看着几台连在一起的曲屏电脑,上面翻滚着眼花缭乱的数据,眼睛闪闪地感慨道:「你说你要实现梦想,这些没空继承的家产,能不能送给我?」 陆风行想了想,认真的热血脸:「你教会我敢于反抗,我当然也要帮你实现梦想。」 钟意:我的梦想是天天收租……(^_^*) -------------------- 第71章 番外一·解药 ============================= 秦鉴澜作为柱国府千金嫁入从诲居时,已经十八岁,属实过了封建时代女子适宜婚配的年纪。那时是夏末秋初,自比武招亲场上惊鸿一瞥,她心有所感,反而更加期待亲耳听见彩炮合鸣,能早一日离开柱国府便是一日。 终于在那一天,秦经武听着府外喧天的锣鼓声,沉着脸,亲自将女儿背出了大门。这活计本该由新娘的兄长来做,但秦昌志的身体还待恢復,无法出门见人,只得由他代劳。 府外众人,上到从诲居派来迎亲的轿夫、侍女,下到从几条街以外赶来看热闹的邻里,对新娘子的美貌早有耳闻,这时见到秦经武背着个人慢慢走出来,连忙伸长了脖子,都迫不及待地想要一睹秦鉴澜的真容。 怎知她凤冠霞帔,又戴着大红刺绣的盖头,掩去一张脸,连同脖子也看不见,叫众人好生没趣。失望的嘘声里,新娘子坐在轿上,缎帘尚未放下,一双足还停在车架上。红纱重叠中,俏生生露出一截莹白的足腕来,闪电般一转,瞬间隐没在帘后。只此一下,已叫眼尖的人饱足眼福,恋恋不捨地回过神来,口中随即大骂着宿州质子真是艷福不浅,宿州失意,他自己倒是情场得意起来了。 秦鉴澜披着盖头,在轿内抿着唇,并不说话。 此前约莫两三个月的时间,她连质子本人都不曾见过第二面,无法得知他是怎样的人。只有侍女和她说了,说他虽然生得好看,性子可是「都城第一纨绔」,言毕就无限惋惜地看着她。 秦鉴澜笑笑便过,心中并无更多触动。毕竟她人是嫁给他了,心呢?她的心是在自己这里的。或者,早就随着比武招亲那天夜里的月亮,朝阳升起时,从她的胸膛里离开了。 她觉得自己就是这么空落落的一个躯壳,缎帘掀起来,麻木地被扶着走下轿子。隔着盖头,扶在她胳膊上的年轻侍女自我介绍道:「夫人,我是心莲。」秦鉴澜尚未作出任何反应,便听见斜里走出一阵脚步声,与她想像中不同,是极轻的,像一只警惕而疏远的猫。 随即伸出一只手,搭在她柔软的掌心,外紧内松,并不用力。 旁人看来,他们双手已经在宽袖底下相握;只有秦鉴澜和他知道,他们两只手搭在一起,虚虚地扣着,没什么实际的解除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5页 正是贺子衿。 贺子衿牵着她,在司礼的三声高唿中,对拜得一板一眼,与礼数中的流程严丝合缝。秦鉴澜和庭院的热闹总隔着一块朦朦胧胧的大红绒布,听见两挂炮仗烧响的噼啪碎裂声,依然如在梦中。她恪守礼数,对拜后就由心莲扶入卧室,而贺子衿留在院中与宾客对酌,喧闹异常。 心莲将茶歇放在一旁的木几上,躬身退出了房门。 秦鉴澜垂着眼睫,双手交叠在膝头,坐在床沿一动未动,饿得腹中轻响了几声。但她执意不揭下盖头去取点心,因为她知道,自己对那件事的追求,远远胜过了口腹之慾。 如果从诲居就是她离开柱国府的唯一路途,那她无论如何,都要沿着这条路,头也不回地走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轻轻一响。 她听见那人正欲走进来,似乎想不到她依然坐在床沿,薄薄嵴背挺拔的线条那么纤细那么动人,倒先怔在了原地。隔着大红的盖头,她隐约嗅到一股熟悉的气味,夹杂着淋漓的汗意。醉醺醺的酒气。像大战结束以后,三个哥哥再也没有回到将军府,母亲久疾无医又伤心过度,她的父亲就对着当空的一轮明月,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最后失声痛哭。这时她要从侍女手中接过热毛巾,往他脸上擦一擦,再将他从庭院中扶回去。否则父亲清醒过来,会红着眼睛瞪她,虽然不骂她,但那个眼神足以令她颤抖一万次。 脚步声近了。 她条件反射般轻轻颤抖了一下。 双手马上按着自己的膝盖,强迫自己安静下来。 一只手,纤长的指落在红缎外,有意避开了她的下颌,轻轻一牵。 盖头滑落下来。 面前亦是一身大红的婚服,新郎扮相。 秦鉴澜却首先看见了那张稜角分明的脸,桃花眸中浮起一层朦胧的醉气,目光低低地自她脸上一扫而过。 她不知如何是好,顺着他的目光,默默站了起来。 那人却背过身去,从窗棂一路摆到床头的花烛,依次被吹熄。 然后倒进床帐间,将绣着金线鸳鸯的红被子拉过脖颈,闭眼就睡。 她小心翼翼地俯身去看时,他鼻息悠长均匀,显然是……已经睡熟了。 秦鉴澜别无他法,也不换下红裙,就这样看似挨着他,但两人之间其实隔着一条手臂的空隙,用被子将自己裹得紧紧的,听着近在咫尺的低沉唿吸,双眼睁了大半夜,最终支持不住,睡了过去。 次日醒来时,贺子衿已经不在了。 她完全没意识到他是如何跨过自己,走出了卧房,回想起来,惊起一身冷汗。 窗外天光大盛,秦鉴澜睁着眼躺在那里,呆呆地等了许久,勐然记起,嫁入从诲居后,不再会有父亲二话不说走进卧房,粗声喊她赶紧起床了。 她又躺了许久,才隐隐发觉,自己心中奔涌的,是久未谋面的轻松。唇角蓦地尝到一点苦涩,是两滴眼泪。 她为这素不相识的自由流泪了。 秦鉴澜换下婚服,穿上素淡的藕色长裙,坐在庭院中。她原是垂着头翻读棋书,听见远处有点吵闹声,本不敢抬头去看,却发现并没有人要约束自己,一下子微微仰起下颌,稍稍投出好奇而警惕的目光。 只见夏老头一手牵着一匹黑马,另一手牵着一匹红马,一脚深一脚浅地跛着腿,吃力地往院内走。秦鉴澜看出两匹马都不是什么好脾气,站在那里也比自己见过的寻常马儿高大几分,鼓起勇气,衣裙窸窣间,已经走到夏老头近前。 「老伯伯,」她试着弯动唇角,从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您是……教贺子衿骑马的么?」 「我?」夏老头被她吓了一跳,立即想起她的身份,笑眯眯地连连摆手道,「怎么会是我?我一个跛脚鳏夫,还想教人骑马?」也不等她回答,急忙把两匹马牵走了。 秦鉴澜不知自己哪里冲撞了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犹犹豫豫地低下了头。 路过的心莲将这一切看在眼底,从善如流地走过来,恭敬道:「夫人,要不要随我去看看府中帐本?」 秦鉴澜就找到一件事做,安下心来。 日头西沉,灯点上了很久,府门处沉寂如初,丝毫听不见半点脚步声。 秦鉴澜坐在那里翻看前几年的泛黄帐本,心莲就坐在她身边做针线活。她终于忍不住,率先开口打破这寂静:「贺公子他……几时才回家?要不要等他一起吃饭?」 心莲颇为同情地摇了摇头:「他不到尽兴,是不会回家的,咱们先吃就是。」 秦鉴澜坐在桌边拿起竹箸时,微微皱着眉,想这府中,何以如此没有规矩?大家都不等主人吃饭,任由贺子衿去。 但侍女小厮们聚在院中,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却也是一番不曾见过的景象,听得她心神驰往。 果然在也很深时,府外才传来重重的拍门声。 秦鉴澜提着灯立在院中,看夏老头从门缝中向外张望了一眼,见怪不怪地打开府门。贺子衿一身酒气,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路过她身边时抬头扫了一眼,似乎在想这人是谁,为何站在自家院子里,又打了个嗝儿,满足地摇了摇头,走进卧房去了。 半梦半醒间,只觉额头落下一条温热的毛巾,细细擦拭着。 擦好了,又有一双手,从旁边递来醒酒茶,声音柔和:「喝吧,明日还要回柱国府,好好休息,别醒不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6页 他倒也不反对,闭着眼,一声不吭地尽数喝下。 这夜她躺着微有鼾声的贺子衿身旁,裹着被子,睡得很熟。 次日有人在她肩头轻轻一推,醒转过来时,晨曦刚刚穿过窗棂,天色方亮。 贺子衿站在床头,桃花眸第一次明明白白地看着她,眼中全无异色。「回你家去啦。」男人漫不经心地从床头取过一只精緻的小匣,交到秦鉴澜手中,「下的聘礼,你打开看看?」 她打开匣子,见是一对耳坠,并不细看,就取下自己一直戴着的那对放进小匣,随手换上了。 深碧和金色,晃荡在她耳畔,看得桃花眸微微一滞,转过身去。 一个月以后,秦鉴澜已经习惯了这种一天说不上几句话的相处模式,毕竟贺子衿就算在从诲居中,也是躺在芙蓉塘边,临着一吃波光粼粼的池水,读点传奇志,吃吃点心。要么就是牵马出门,摔出伤口,径直往对面街上的回春医馆去了。秦鉴澜也去过医馆两次,专程找大夫开醒酒的方子,顺带出门透透气。其实没人管她,她可以随时出门,看看许久不见的剡都景致了。 胡大夫站在百子柜前,得知她给贺子衿来抓醒酒的药,细细地看了她好几眼,奇道:「他运气不错!」 她笑笑,心里想,其实是她运气不错,从柱国府走进了陌生的地方,再也见不到任何熟悉的人,仿若与过去……一刀两断。 她还是常常用毛巾给醉中的贺子衿擦脸,只是擦得愈发随意,也只是从侍女手中接过来,并非自己亲自去泡好毛巾了。醒酒茶也餵的,有好几次不小心餵到他鼻子上,好在他迷迷煳煳的,醒来也不找她问罪。吃饭也不再是她一个人了,她坐在府内的侍女、小厮旁,听他们谈天说笑,自己面上也不由得浮起一丝微笑。 又过一个月,贺子衿再次带着一身酒气拍响从诲居的大门,府门被轻轻拉开,立在月光下的却不是马夫夏老头,而是那个高挑纤瘦的姑娘。她扶着他走到被褥边,随即他隐约觉得,落在自己脸上的毛巾,背后的手劲柔和起来,醒酒茶也好好地餵进口中,手绢细緻地拭去唇角的茶渍。更不同的是,耳边有了细碎的絮语。也不说他这么晚才回来,只是叮嘱道,秋夜渐凉,贺公子要添衣了。 桃花眸别过去,贺子衿什么都没说。 不久便是中秋节。 秦鉴澜嫁了人,自然不回柱国府过节,一早起来,先去厨房门口,站在外面不进去,就问里头的小厮准备得怎么样了。 里面应答了一声,却并不是平日负责从诲居伙食的人。半掩的门被拉开,转出一个人影,换上一身崭新的绸衣,却是贺子衿。 她眸中神色一闪,似是惊喜,面上只是点点头,退到一旁。 入夜以后,圆月挂起来,又大又亮。从诲居中新栽的海棠,几枝不多的叶子衬托着,圆月散出柔光。贺子衿擦擦手,与小厮一起,在院中摆上南方和北方的几道菜餚,色香俱全,勾人垂涎。还摆上了整个的月饼,香酥油亮。府内没什么规矩,大家围过来,秦鉴澜特地换上一身淡色新衣,款款步入院中。 抬头却不见贺子衿。又听府外一阵轻轻的喧声,目光追去,原来他开了府门,迎进一男一女。男的长衫修身,女的裙衫素雅,两人寻常中年人相貌,走进庭院看了看,一致同意坐在芙蓉塘的石头边,取出各自的物事来。男的拨拉一把三弦,女的怀抱琵琶,试了几下音,又清一清嗓子。 府中人们就知道,是主人特地从茶馆请来这曲艺师傅,趁着中秋夜,要给大家演奏助兴一番。小厮中的年轻人,也有拿着银钱常跑茶馆的,这时一下子就认出来,两位都是驰名剡都一角的大师,互为搭档,两人的师父还进宫给天子献过艺。贺子衿能请到他们,势必花了不少心思和银钱。 秦鉴澜听见了,心中欣喜非常,就坐在人群正中,看月光洒落,贺子衿点点头。 两人一拉一弹,唱声相和。 「七里山塘景物新, 秋高气爽尽无尘……」 秦鉴澜听着听着,脸色大变。 心莲坐在她身边,起先没留意,两眼看着曲艺师傅,暗暗叫好。到最后,两位收起乐器,院中立即满座喝采。席中开宴,心莲转头刚想跟夫人一顿夸赞刚刚两位大师,尤其是那位拉三弦的男大师,唱得好有韵味!却见她低着头,一言不发,紧紧抿着双唇。心莲不敢问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贺公子热热闹闹地请了这一台戏,反倒做错了么? 抬头望去,贺子衿并未入席,而是前去送两位大师离开府邸。一个人的背影,离身后的喧嚣越来越远,看上去竟莫名地与世隔绝。 ? 元宵以后,宿州动乱,天狼骑南下,直逼镇北关。 贺子衿在家中沉默得一如往常,眉头却一天比一天皱得更紧。 她不主动去问,斟了清茶给他,自己坐在芙蓉塘边,望着枯荷残枝出神。原来那夜宫宴,那个人丹凤眸转过来,一眼望进了她心里。只隔着殿内一条走道,那人却不来,白衣飘拂如雪,纷纷乱乱,将她心神都掩埋。 秦鉴澜某天醒来,耳畔坠子冰冷,身侧空空如也。 那一天夜里,贺子衿没有回来。 次日,宫中放出令来,质子贺子衿叛逃,大剡与宿州之间的蒙羞布,彻底扯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7页 ? 雪落了下来。 很久以后,秦鉴澜才想明白,她这一生,一直都在重复着,同一个错误。 那便是,即使她被一个男人,抛到另一个男人那里,再被第二个男人抛到第三个男人那里,仍然把第三个男人的府邸,当成是自我的唯一道路。直到她得知,第三个男人趁着夜色,离开了剡都,在明知自己并无御敌本领的情况下加入了天狼骑,头也不回地奔赴死亡,秦鉴澜才勐地醒转过来。那时贺子衿已经死了,死在北疆的大雪中,孤身一人。 就如同……宁肯将灿烂的死亡当成解脱的路途,亦不肯在朱漆砖墙的华美囚笼中残喘求生。 相比之下,她如菟丝花,如提线木偶,在旁人手中,她什么都可肖似,除了不像她自己。 天地剎那豁然开朗,她望着院中那池残荷枯枝,蓦地说了句:「多谢。」 然后捡起自己战中藏在从诲居的佛经,翻出专写地藏菩萨的那一卷,日復一日地敲着木鱼,低声给他念了。 七日后,白衣将军踏雪而来,抱着长剑,倚在雕花木门外,丹凤眸中目光越过前厅,就那样落在她虔诚的脸上,说:「那年,原是我拿到了你的绣球。」 李玄晏是知道的。 天子派遣的宫人,接他回到了剡宫,却也将他的绣球,给了能从源头阻止秦经武的儿子受到提拔的人,给了他们国家的敌人,贺子衿。 而他为了自己问她,她转过脸不肯回答的那句,「只要是尊贵的人,随便是什么人,就可以吗?」心中虽有剎那摇摆,却依然放下了绣球,跟着华盖的仪帐,转身走入宫门。 走进去方知多后悔。 剡宫之中,勾心斗角,兄弟相互倾轧,天子冷眼旁观,口腹之慾得以满足,人生中的乐趣,却比宫外少得多。 或许是对以往的眷恋,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心理作祟,他就这么轻轻巧巧地,再度出现在她面前。白衣胜雪,长身玉立。 眉眼初看是冷的,要让她细看,又会看见深处是炽热的,苦痛的。一个骄傲的痛苦的,不肯退让不肯妥协的,精神抖擞颓废失望的人。 她却再也不细看他了。 那一天。 她将细白的瓷瓶倒过来,掌心落下一枚微微硌手的药丹。 皇帝佬儿给的毒药,写在发来的一纸圣旨上,口口声声,说的竟是「赏赐」。赐她毒药。 她仰起细长的脖颈。 如天鹅饮水般优雅,轻轻一颤,将鲜红的毒丹,从掌心渡至口中。 门外白衣闪动,李玄晏刚走近四皇子殿,却看见她失力的身躯缓缓扑倒。佩剑落地,他大步奔上前,将那副气力正在流失的身躯,揽入怀中。 她抬起手,抓住他月白色的衣襟。他将耳朵贴过去,贴在她颤动的唇边。她说什么?她在说什么?她究竟说什么? 细微的言语,就萦绕在他耳畔。 她说……她说……一生之末,最终得以由自己选择该如何结束,她……她不后悔! -------------------- 评弹唱词《白蛇·赏中秋》: 许仙: 七里山塘景物新 秋高气爽尽无尘 今日里欣逢佳节同游赏 半日偷闲酒一樽 …… 娘子啊 【我是不知几世来修到 方能够缔结丝罗 攀了你这女千金】 这里是贺子衿借评弹唱词,说自己只是为从诲居高攀了一张来自柱国府的护身符,拒绝了真千金朦胧的情意 这段评弹听上去,却是很欢快的,因为后面有白娘子的唱段相和。但白娘子的唱词,已经不是贺子衿想要表达的意思了 贺子衿自己过得不如意,宁愿主动选择去往能接纳自己的战场,光光辉辉地送死,结束漫长的痛苦,而并非被动等待; 真千金的一生,前二十几年,大都是一个被动等待的过程。 好在最后,回味过来,心有不甘,却也能做到自己选择、主动拥抱了结束的方式 不过两人背后,也有两国交战的压力在push他们,所以顺势选择死亡。 此外,真千金拥抱死亡,也有考虑到不让李玄晏因为接自己这个质子家眷进入四皇子殿,此后的人生产生污点的因素。 李玄晏这个时候已经有所后悔,但真千金和叔叔用行动告诉他,李清和还盯着出了风头的他,他无法回头,只能一条路走到帝王家了(好惨的小李啊!摔!) 而书外的我们,在做出了选择而不是依附他人的同时,更加一定一定要珍爱生命! /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