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丑》 第1页 [古装迷情] 《六丑》作者:青城山黛玛【完结】 本书简介: 整整七年,她和他都是九千岁王遥手里的一对漂亮傀儡。靠着先皇遗诏和她父亲的兵权,王遥当了七年权势滔天的立皇帝。 但李鸿从来不甘做这傀儡。他隐忍了七年,谋划了七年,终于将不可一世的立皇帝钉在了太极殿的匾额上。 不绝如雨的滴水声里,他回过头,看向他始终形影不离的皇后。 仪贞婉顺地跪下来,表示将力劝父亲交出兵权,自己亦让贤于沐贵妃。 内容标籤: 励志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仪贞,李鸿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一个下堂未遂的故事 立意:鼓励女性挣脱封建皇权、活出自我 第1章 一 仪贞进宫的那一年,老皇爷还在。 赵娘娘拉着她的手,笑眯眯地问她几岁啦。 她轻声细语地说:「回娘娘,臣女十二岁。」 那是三月初九,宫中循例办饮春宴,母亲按品大妆毕,让人将姑娘从暖阁的被窝里拖出来。 她是家里最小的,又是唯一的女孩儿,难免娇惯些。父亲长年领兵在外,两个哥哥都是七八岁上便丢进了军营里,只有她与母亲留在都中。 母亲看着婢女们给仪贞穿新衣裳,脸上前所未有地严肃:「进了宫,不要淘气,不要自作聪明。主子们问什么,你答什么;不多说一句,不多迈一步。」 仪贞抚摸着裙上振翅欲飞的蝴蝶,抬起眼来,认真点点头:「女儿知道了。」 她梳着两小髻,粉雕玉琢的圆脸儿,被大红衫儿衬得愈发可爱——这是元日朝拜后,宫中赐下的衣料。 有一瞬间,谢夫人想命人给她涂上浓厚的胭脂水粉、插上满头粉红翠绿的绢花,越俗不可耐越好。 但这位将军夫人深刻而悲哀地知晓,那只是徒劳。哪怕她的女儿当真貌若无盐,一样会被接进宫去。 领宴谢恩后,谢夫人同其他诰命一起离开了,只有仪贞被留下来。 她手里还捧着赵娘娘赏赐的杏仁茶,黏煳煳的,很烫嘴,又不能就这样搁下。 她唯能站起来,愣愣地目送母亲离开,什么也不表示。 赵娘娘见状,便笑道:「倒是咱们不体贴了,叫人家骨肉分离。仪贞捨不得阿娘吧?」 仪贞垂眸一想,答说:「回娘娘,是捨不得…」 一旁的老皇爷神色微凝,只听她接着道:「不过,臣女往日也常听母亲念叨,父亲与哥哥们在外领兵,留她在京中,既没有许多家事操持,又没有高堂可以侍奉,更不能替男丁们报效皇爷与娘娘,实在觉得不大称职。所以臣女想,如今有机会进宫来,在主子们跟前尽忠,也就是在母亲跟前尽孝了吧。」 赵娘娘这才放下心来,莞尔道:「真是个好孩子。快,别呆捧着那煳煳了,到我这儿来。」 仪贞忙依言搁下茶盏,走到赵娘娘面前。恰在此时,内侍上前通传:太子来了。 太子单名一个鸿字,年纪比仪贞略大些,已满十三了。他自小养在赵娘娘名下,也有隐晦的流言,说他是赵娘娘身边的宫人所生。 他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举止利落地向老皇爷与赵娘娘见礼问安,赵娘娘因指着仪贞对他道:「这是谢大将军家的姑娘。」 仪贞低首敛眉向太子蹲礼,太子瞥了她一眼,一揖还礼。 红雨纷纷,娉婷初见。赵娘娘对这一双年貌相当的小儿女颇觉满意,她扬起唇角,向老皇爷睇了一眼,是一个邀功请赏的表情。 老皇爷含笑不语。 外命妇们离去了,宫里的酒宴却还不算完。宫人们撤下满桌珍餚,又摆上应时的果点。老皇爷命内侍将自己面前的一碟点心端给太子,太子起身谢恩后,提箸尝了。 随即,太子又呈上一物:「父皇,这是儿臣从宫外寻来的玻璃镜,戴上便可眼清目明了。」 老皇爷素有眼疾,已多年不临朝,连批红的权力都放给了司礼监大太监王遥。 闻得太子此言,仪贞不由得往那锦盒里扫了一眼。 西洋玻璃与歷朝歷代烧制的都不一样,色更精纯,也更澄透,传入大燕来,如今的价格在一应珠宝美玉之上。 谢夫人也有一对沁碧玻璃簪儿,是谢大将军特意托人辗转捎回来的,被她视若珍宝,夏至节令的时候方取出来戴一回。 而仪贞眼前的这一副眼镜,无疑用料更阔绰,工艺更精妙,与小小的玻璃簪儿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天家毕竟是天家,老皇爷对此等稀罕物似乎视作等闲,脸上看不出什么惊喜,只淡淡一笑,对身边内侍说:「且收着吧。」 太子眼底闪过一瞬失落,却不能表露太多,依言将镜盒交给了内侍。 婉转动听的乐声依稀顿了一瞬,仪贞无从细辨,心念流转间,目光不觉落在了临水的几树桃花上。 芳晨丽日桃花浦,珠帘翠帐凤凰楼。上官仪之诗以奉和、应制为主,工丽却空泛,在仪贞心里算不得佳作。 但此情此景,又确实恰如其分。叫她记忆深刻的是一派秾艷繁景里,有一人青衫褐巾、澹然而至。 这便是大名鼎鼎的王遥。 他那时应当在二十七八的光景,对寻常男子来说,并不小了,早应成家立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页 但不知是否因为身体特殊的缘故,他看起来远比实际岁数年轻,温雅而……美丽。 这和仪贞想像中的模样很不相同,和旁人口中的模样很不相同——纵然她极明白一个道理,人不可貌相。 她矇昧无知的心微颤起来,目光从那人身上避开了:不是出于畏惧,或者厌恶。 王遥立在下首,朝在座众人一一见过礼,语中带笑:「奴才耽搁了,没能伺候主子们宴客。」 老皇爷说「无妨」,仪贞听得出来,那是一种很随意的口吻,不同于对她,甚至不同于对太子。 王遥拥有着九五至尊发自内心的亲近与认同。或许老皇爷自己也不是意识不到这一点。 她一时忘记了母亲先前的告诫,抵挡不住地偷觑了太子一眼。 太子立刻捕捉到了这一霎的窥探,一双眼坦然地回视她,没有戒备,但也没有示好。 仪贞这才垂下眸子,恪守起了臣属的本分。 长她一岁的太子,心思比她深重二十年。 往后真能和这个人相处吗? 她虽不说敏慧过人,但还不至于不清楚自己为何留在宫里。因为尚没有机会情窦初开,终身便已经定了,面对太子时与其羞赧扭捏,不如实际些,想想法子与这位殿下长久相安是正理。 办法没想出来,王遥与帝妃二人的谈话又飘进耳中来了,原来召谢家女入宫,是他进的言。 「谢大将军劳苦功高,皇爷怎会不体恤将军的家小?姑娘如今不必担心了,万事有皇爷与娘娘做主,比在自家还强十倍百倍呢。」 这都是官样话。感恩戴德的架势,仪贞也不至于不屑做,可是王遥这话说完,依旧叫她周身生起一股异样的感觉,有愤懑,有委屈,有惶恐……不尽于此。 不过大伙儿都没瞧出什么端倪来,这么懵懂的小姑娘,极力表现得知礼懂事,就很可人疼了。 太子呢,他是看出仪贞那点儿小心思了,但他并不在意。 他关心的是那副玻璃眼镜。 这不是一次心血来潮的普通献礼。 老皇爷清楚,王遥同样清楚。 饮春宴后,过了两日,他才像是第一次知道这副眼镜的存在一般,讶异地皱起了眉头:「市舶司是干什么吃的?贡品里那么些玻璃器,竟都不如这个?」 王掌印背地里训斥司礼监属下的话不胫而走,未几,左僕射姚盛因贪渎放盪、勾结外蕃,举家流至岭南。 姚盛次子姚洵,自幼任太子伴读,二人情同手足。王遥认为,太子献上那一副眼镜,是出于他的撺掇。 姚洵被逐出端敬殿时,王遥就立在门前看着,两手对插在袖中,一派老神在在的样子。 回身时正对上太子无情无绪的目光。王遥沖他欠了欠身,如释重负般说:「殿下安心,将这些个调三斡四的奸佞小人清理干净,皇爷与殿下父子之间就不会再生嫌隙了。」 太子牵一牵嘴角,略带自嘲道:「只怕父皇怪我行事鲁莽——还赖掌印多为我美言几句才是。」 王遥敢不应承,忙道:「殿下言重。奴才愿为殿下,肝脑涂地。」 他比了比手,请太子先行,自己亦跟着离开了端敬殿。 乱红深翠,春风如酒。王遥走在长街里,心中畅泰。 宫里就要有喜事儿了。他默然盘算着,十二监要先忙活起来,然后是钦天监、礼部、护军、廷臣、蕃王……桩桩件件,都少不得经他手底下过一回。 极远处依稀传来三两镣铐玎玲之声,仿佛亦为这金童玉女、天作之合载歌且舞。 他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第2章 二 对于议婚的事情,仪贞还全然不知,她正一心适应着宫中的日子。 赵娘娘安排她住在蔷薇馆里,这地方小巧雅致,离永宁宫不远,经过一条小路就能到,便于赵娘娘时常照拂着她,又不至于过分扰了彼此的起居。 另外,这也是内宫中离端敬殿最近的所在。 这话是慧慧替仪贞梳头时悄悄告诉她的。 慧慧与珊珊,是被拨来贴身伺候她的两个宫人,算是蔷薇馆一班宫女中的头儿。 仪贞对着镜子理了理两只红宝耳坠旁的碎发,沖镜子里的慧慧笑了笑。 又或许只是为自己的花容月貌而笑罢了。慧慧暗自莞尔:毕竟,谢家姑娘确乎是个美人胚子。 她将犀角梳放回妆檯上,取来靶镜,供仪贞端详髮式是否合意。 仪贞自然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她在家时也常梳垂挂鬟——女孩儿家的髮式就那么几样,顶多细枝末节上多费点儿心思而已——戴的饰品大多是攒花儿,春夏是玛瑙玉石攒的,秋冬则是珍珠金银攒的。 可即便是一样的打扮,宫里也有宫里的章程,那份气韵格调,模仿是模仿不来的。 二百来年积厚流光,山育水养,信手一笔的风骨,落下的是数不清的钟灵毓秀。 厚重得仪贞几乎承受不起。她轻轻转了转头,隐在髮丝间的金坠角泠然轻响,迫使她端正了姿态,以免有失身份。 恰巧珊珊打了帘子进来,瞧见这一幕,会心一笑,随即开口道:「姑娘,早膳摆好了,姑娘请移步吧。」 这又是宫里的一重讲究:饭不称饭,要唤作「膳」。一日也没有三餐,只有早、晚两次正餐,其余时候传些什么垫肚子也使得,那便一概归为小食了,一粥一汤是小食,整猪整羊也是小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页 当然,仪贞可没开口要过整猪正羊。确切来说,她没开口要过任何东西。 宫里有头有脸的贵人们才有资格在自己宫里设小厨房,蔷薇馆没这个待遇。她的一应供给单独划分,唯有膳食上跟着赵娘娘搭伴儿。 不用旁人提点,仪贞心里明白,这是特意让她多与赵娘娘亲近亲近。 她其实有些纳闷儿:太子本就记在赵娘娘名下,她进宫又是为…那么一桩缘故,和赵娘娘亲厚,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儿吗?宫里这些主子们,是太不相信她的脑子了吗? 或者,是太不相信恩义二字了? 她一面胡思乱想,一面规规矩矩地走到饭桌前,坐好了,由珊珊为她布菜。 禁宫里真正的主子用膳当然不止这点儿人伺候,排场大得多。不过此时正式的旨意还没下,仪贞不过是个蒙恩进宫的客人,客随主便,自该听从周围人的安排了。 蔷薇馆除了年纪和她差不多的宫女儿们,另有四名老资歷的嬷嬷,不仅总领馆中之事,更要教导仪贞宫中礼仪规矩。 按旧例,应当把这些人派去将军府里,待上一年半载。不过皇爷既然有恩典,将姑娘接来了,那是再好不过的。 谢大将军虽是武将,但绝非大字不识的莽夫,仪贞的曾祖父当年是做过帝师的,而她的母亲亦是翰林学士家的小姐。 故此,谢家的家风没什么可挑剔的,谢家女孩儿的体统教养同样很拿得出手。无非还是那句话,宫里有宫里的章程,谢姑娘理应入乡随俗、见贤思齐才是。 仪贞用过早膳,略歇了会儿,便跟着嬷嬷们习学起来。她学得很认真,也很顺当,日復一日地相处下来,作为未来的太子妃,她已然得了几位嬷嬷的人心。 赵娘娘那头呢,也很关心她。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漂亮衣料、香薰首饰,都常常赏一份给蔷薇馆。 其中就有一小瓶西洋花露,据说比一园子鲜花拧出来的汁子还香呢! 仪贞不知怎的,想起了太子那日带来的玻璃眼镜。 宫里面什么都好,她却至今无法泰然享用,大约就是因为那一日和乐且湛下的暗潮涌动。 她无从得知姚家获罪的消息,她甚至弄不明白这里头的利害关系,她只有趋利避祸的本能。 但何趋何避,由不得她选择。 她坐在繁盛无垠的蔷薇架下,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举目无亲。 她很想念阿娘,想念家中的日子。那么她唯一的盼头,就是大婚的时候。 不止阿娘,兴许爹爹与哥哥们都能回来观礼。 心诚则灵似的,太子忽然到蔷薇馆来了。 「好轩敞的蔷薇架!」他走进花荫里,笑着看向她:「应当扎一座鞦韆,供你消遣。」 仪贞起身向他行礼,心里觉得奇怪,但转念又想,这也在情理之中,她需要适应这座皇宫,太子则需要接受她这个人。 想必太子没瞧中她,但尚不至讨厌她——这并不是最坏的情形。 她是随遇而安的性子。盖因父亲在家时并没有乱七八糟的的通房妾室,两个同母的哥哥都肯让着她,至于叔伯们家里的姊妹们,逢年过节相聚也很融洽,故而长到如今这年纪,都没能生出争宠献媚的心眼儿。 太子这话她没多想,只压低了声音,说:「嬷嬷们管得严呢。」这是把对方也当作了可以一道淘气的伙伴。 「无妨。」太子浑不在意:「我吩咐他们一声就是了,算作补给你的见面礼。」 这倒是。皇宫里的孩子,一样是说话响噹噹的主子,不像她在家里,还得使些撒娇卖乖的力气。 仪贞便很欣然地又朝他蹲一蹲礼,笑眯眯地说:「多谢殿下!」 果然,第二天一早,架鞦韆的工匠们就来了。 他们在前院忙活,仪贞和陈嬷嬷就在后院儿房里学下棋。 仪贞抬头觑了陈嬷嬷一眼,只见她似乎对鞦韆一事瞭若指掌。 「姑娘。」陈嬷嬷叫了她一声,提醒她要专心。 仪贞连忙答应着,一着发慌,立刻败下阵来,不由有些赧然。 陈嬷嬷这才抬头,沖她微微一笑,仪贞旋即认错道:「嬷嬷,是我的心太浮躁了。」 陈嬷嬷却没有顺势再提点她几句,而是说:「这些天奴婢教姑娘棋艺,赢的技巧、输的技巧,姑娘都掌握了,那姑娘可知道,何时该赢,何时该输,输赢又该有几子?」 仪贞愣了愣,片刻摇头:「我不知道…」 陈嬷嬷的回答再次出乎她的意料:「奴婢也不知道。」 前院架木牵绳的动静停下来了,陈嬷嬷的声音越发清晰:「这都要看姑娘与谁对弈,那人又将姑娘看作谁。」 陈嬷嬷是专管调理她才情的女官,能有这一句话,已然很难得了。 冯嬷嬷则不然。冯嬷嬷歷来是教规矩礼仪的,算是这里的总管事儿,因为今日是她的生辰,有干女儿孝敬她,备了桌小席将她请去了,下午回蔷薇馆来时才听说这事儿。 脸上便有些不赞许,问仪贞道:「姑娘进宫来,是真做这三五日的客呢,还是图长长久久地住着呢?」 仪贞不言声儿,冯嬷嬷倒也不是非逼着她说出个所以然不可,女孩儿家面嫩嘛:「待客自然有待客的礼儿,盛情些也没什么。倘或是自家人,又有自家的规矩,否则不说兴旺,维持下去都难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页 这话就重了,且不是符合她们身份的。卫嬷嬷赶紧打岔:「这是太子殿下的一片心么!咱们仪贞姑娘,哪里又是那狂三诈四的人!本来一件好事,冯姐姐再说,姑娘就要哭了。」 她是一句玩笑话,可仪贞确实在是有点委屈了,暗暗咬着嘴唇,差点儿就哭鼻子,勉强忍住了,抬起眼睛来,把众人瞧了一圈,小声说:「嬷嬷们的话都是为我打算,我都受教了。」 这话实在可人疼。几位嬷嬷知道,这姑娘不是个滴水不漏的孩子,正因如此,这份贴心才显得真挚。 仪贞琢磨了一下,又问:「那…我还应该给太子殿下回礼吗?」 卫嬷嬷头一个露出笑容来:「姑娘想得周到,怎么不能回礼?」又向冯嬷嬷眨眨眼。 冯嬷嬷又不是煳涂人儿,太子殿下送的礼,正经叫作赏赐,她们还能不识抬举,替姑娘推了不成?实际上,这屋里没有谁不是乐见其成的。 她点了头,仪贞方觉得松了口气,思考起来——蔷薇馆里好东西虽多,但都非她所有,借花献佛不仅失礼,更重要的是,一应东西都是登记在册的,哪由得她随意转手? 见她犯难,一直没出声儿的褚嬷嬷提议道:「昨儿才领了新的衣料,是给姑娘裁夏衣的。姑娘何不从里头挑些,做个什么小玩意儿,总是一片心意。」 仪贞觉得有理。她自己的用度省一两分,再搭些工夫——多少算倾其所有了。 时辰不早了,暂时不能说干就干。仪贞只得由嬷嬷们铺排着,洗漱一通就安寝。卫嬷嬷给她掖被子、放帐子,退出去时又吹了灯。 堆锦叠绣的小小天地里便仅剩两三枚镀金镂空香囊球偶或折出些微月光,仪贞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来了灵感:做个辟邪香囊吧! 第3章 三 端午近了,雨却连绵个没完。新鞦韆架好后,没让仪贞坐着,先饮透了丝毫不金贵的春雨。 初五当日好容易放晴了,仪贞起了个大早,梳洗罢了,换上新的夏衣夏裙,又把五色彩线绑在臂钏上,便接过珊珊捧来的楸木盒,步履轻盈地往永宁宫去了。 自先皇后仙逝,宫里面得宠又位高的就数赵娘娘和另一位韩娘娘,而后来太子又记在赵娘娘名下,母凭子贵,赵娘娘如今的身份,已经略同于副后了。 年节庆典,诰命们入宫,必要到永宁宫拜见赵娘娘。 赵娘娘又是爱说笑爱热闹的性子,今儿端午,说不定还要赏诰命夫人们吃粽子宴呢。 仪贞因为盼着能和母亲说上话,去得最早,可直到皇帝携着太子驾至,众诰命们行礼迴避,她也没有见到谢家夫人的身影。 赵娘娘先前被几位走得近的夫人奉承得脱不开身,这会儿方才瞧见仪贞微露惶然,便招手笑唤她上前来,说:「谢夫人偶感时气,告了假不能来,你不用担心。」 仪贞一颗心落回原处,虽然失望,但也稍稍放心了些——这些天雨下的,别说母亲,连她都觉得浑身不畅泰。 不是大病,能留在家里躲懒,倒是件美事儿——这么想多少有些大逆不道,仪贞赶紧摈弃这些念头,专心地陪在赵娘娘身边。 皇帝正与太子说着话,偶一瞥见仪贞身后的宫人捧着木盒,不由得抬手一指,问:「那是什么?」 仪贞后知后觉,连忙起身答道:「回皇爷,是辟邪香囊。」 赵娘娘抿嘴轻笑起来,殿中微滞的薰风重新拂过每一个人的脸庞,仪贞听见她打趣说:「让我瞧瞧仪贞的针线好不好。」 仪贞忽然有点不自在,做香囊的时候,她想得没这么深。 慧慧打开了盒子,那绣着卷草纹的金红香囊便被一手转一手地呈递上去,甚至在皇帝掌中端详了一二,最终才给了太子。 太子接了过去,皱眉道:「端午配香囊,谢姑娘当我是垂髫小儿吗?」 仪贞越发连耳朵都红透了。皇帝乜太子一眼,见他嘀咕归嘀咕,两手却理所应当地将香囊系在了襟上,便淡然道:「男未冠女未笄,不是小儿是什么?」 太子无从辩驳,垂眼一笑而过。 恰好此时宫人来禀,齐光公主到了,皇帝连忙命传。 公主是天子么女,此时不过五六岁,甚得皇帝宝爱,从封号中便可见一斑。早前仪贞一直没有见过她,是因为公主的生母武美人过身了,眼下她才出服。 长辈们唤她简简。不等她将礼行完,赵娘娘已经一把将人搂在怀里了,逗着她说笑,又让傅母剥枇杷给她吃。 简简却摇头,拉着赵娘娘的袖子,说:「娘娘,吃雪花酪吧!」 赵娘娘嗔怒道:「什么月份,就要吃冰了?不成。」 简简噘着嘴,又转头看向皇帝,皇帝只是笑,也不开口许她吃。她知道没指望了,低头闷闷地玩衣角上系的香囊。 小孩儿家的眼光和旁人都不同,她戴香囊可不是辟邪驱虫,或是顺应时令。别个佩一二枚足矣,她要五颜六色地戴一熘,个头不过比拇指略大,精巧倒是精巧极了,也有老虎的,也有骏马的,也有并蒂花儿的,也有柿子的。底下又留着穗子,或是串着珠子。 简简这么一拨弄,不知是哪里抽了丝,一颗玉珠子落下地来,骨碌骨碌的滚向乌黛光润的金砖上。 近门处侍立的宫人正要去拾,一道身影跨过门槛,挡住了光,那珠子也堪堪滞在他停住的皂靴头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页 王遥双手捧着一只剔红玉兰山禽方盘,上面覆以黄绸,不知托的是什么。只用余光瞥了那宫人一眼,绕过地上的玉珠,不疾不徐地走到地心时,他方才曼声向上首帝妃等人道:「禀皇爷,扶荔园里的荔枝树结实了,请皇爷亲往剪果。」 皇帝闻言大喜,欣然站起身来,说:「甚好。」便携了赵娘娘的手,命摆驾扶荔园。 扶荔园就是从前的宫后苑。先皇后在时,独爱梅花,苑中遍植梅树;后来禁中又大兴土木,于宫城东面建杏岫椒崖,移来各地异花奇石,宫后苑便成明日黄花了。 直到二三年前,皇帝下旨从岭南运回百株荔枝树,种于苑中,悉心培育,如今尽数存活不说,挂果的更有四十株之多。 王遥轻轻打了个手势,擎着九曲柄黄盖的内侍们悄然退了下去,另有轻巧趁手的绸伞递过来,交由各人近身伺候的撑着,便于在树林间行走。 简简嫌热,不耐烦被嬷嬷抱着,自个儿跳下地来,仰起头把众人都瞧了瞧,随即拉住了仪贞的手。 仪贞只觉手心里忽然多了一点软软小小的东西,低头看去,不禁对她笑了笑,把她往自己跟前牵了些,小声说:「公主留神脚下。」几个嬷嬷跟在后头,忙说:「奴婢们撑着呢。」 王遥引的这条路上,放眼望去荔枝结得最多,浓翠绛红十分可爱,皇帝负手立在树前,连连颔首,笑道:「果然是你挑的匠人有妙招,侍弄得极好。」 「匠人们尽心尽力是其一,更要紧的还是这扶荔园地方好,有皇爷隆恩庇佑,方才如此繁荣昌盛,奴才哪敢居功?」王遥含着笑,将黄绸托着的金剪呈上来。 皇帝却不忙着接,而是回过头了,唤道:「简简。」 简简脆生生地应了一声,从一群大人当中探出去,张开手被皇帝抱了起来。皇帝逗着她握住剪刀:「来,最香甜的摘下来给简简吃。」 仪贞立在赵娘娘身后,不无歆羡地瞧着他们:记忆里她的父亲也曾将她抱得高高的,好像是为了拿什么,还是看什么——太久远了,父亲难得回帝京一次,她那时又太小。 至于在皇家,这份舐犊之情,更是令人诚惶诚恐的荣宠。 仪贞的视线悄悄扫过每一张满含笑意的面孔,发现这荔枝还不止关乎荣不荣宠。 窥探的举动没能继续下去,太子看了过来。 仪贞顿时红了脸,明明自诩什么也没做,但还是心虚得很。 好在皇帝教简简剪荔枝果,也不过是象徵性地取了两颗,其他的自然还是留给宫人採摘。 一行人接着往前走,又选一处水榭开宴,仿的就是南汉后主的「红云宴」。 仪贞不意能听到这三个字,愣了一愣,方才反应回来其典故,心里面暗暗吃惊。 借着宫人躬身上前斟酒,她偷偷觑了觑赵娘娘的神情。 赵娘娘是宫里面她最可亲近的人。但此刻她依旧满面春风,与平素没有任何不同。 仪贞犹豫再三,又忍不住留心太子。 太子亦十分坦然,从容地饮尽了杯中的荔枝酒。 仪贞只得按捺下内里的狐疑,跟着大伙儿一道举杯,浅酌了一口新酿。 而后她忽地眼前一亮:她喜欢这味道! 赵娘娘把她这副欢欣的模样尽收眼底,这时候便朗声笑道:「好啦,也不用尝别的了,皇爷,酒便定下了吧?」 皇帝不甚在意,漫然而笑:「就依你的意思。」他斜倚在雕龙凉榻上,目光仍望着水榭以外、舞姿曼妙的年少伶人们。 仪贞却从后背到脖颈都整个烧起来——她竟不知这酒后劲能这样大。 整个午后就在连绵不断的歌舞中度过,简直都不像端午。宫里面似乎不喜欢吵闹、粗鲁的活动,所有的节庆典礼都显出一种文雅、靡丽,和他们惯常的生活没有两样,晨昏、寒暑,都不应该左右贵人们的喜怒哀乐。 仪贞不知不觉歪在自己的座椅里,近乎不胜酒力地打着盹儿,察觉不出过了多久,有人轻轻推了推她:「姑娘…」 原来是皇帝要带赵娘娘一块儿去游湖,打发了嬷嬷送已经熟睡的公主回寝宫去,又让太子领着仪贞自去玩耍。 仪贞在小内侍促狭的笑意里败下阵来,只得先匆匆随众人行礼,拜别帝妃一行。 待她重新站直了身子,就听见太子说:「他们说新鞦韆你还没坐过,今儿便去试试吧。」 仪贞堪堪从半寐中醒过来,犹有股不知今夕何夕的懵懂,很是顺从本心地点了点头,跟着他一同回蔷薇馆去。 已经过了最炎热的时辰,缠花绕蔓的鞦韆在淡金色的阳光里随风微盪,逸散着草木气味的逍遥闲适。 仪贞循礼向太子谦让了一下,太子婉拒了她的盛情,她便恭敬不如从命地爽快坐了上去,慧慧等闻讯赶来见礼的小宫女儿便七手八脚地将她高高推上去。 她轻叫了一声,但自觉十分短促,故而并不担心什么。裹杂着初夏热意的风拂过她两颊,柔柔的碎发搔在耳边,她找回了一种阔别已久的畅泰。 太子实在应当来试一试。这一回她不再是循礼,而是发自内心地想,愿他压抑的愤懑能被薰风吹走。 但当她慢慢从沉醉中睁开眼时,一回头,恰好与太子四目相对。 太子正以一种非常非常冷的目光看着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页 第4章 四 后来仪贞才明白,谢家会被李鸿划作王遥一党,虽然冤枉,但并不无辜。 她父亲领兵镇边,听着是苦差,实则是美事。手里握有兵权,又远离了朝廷纷争,于己固然是保全之策,在帝王眼里,实乃首鼠两端。 禁中意欲敲打谢家,她便是最好的筏子。无论有没有王遥进言,太子李鸿与她的婚事,都是水到渠成。 可惜,偏偏就是王遥进的言。 仪贞不知道,恩旨遍传四境的时候,爹爹心里是如何作想的——她已经有六年多没有见过家人了。 她进宫那年夏末,老皇爷殡天,赵娘娘做了太后,李鸿灵前即位,同她一起守孝二十七月——先帝升暇仓促,正式册封太子妃的旨意还不曾下,但王遥说,大行皇帝早有金口玉言,等同口谕,未有名不正言不顺之处,太子妃理应为皇考成服,待除服后再择日行吉礼。 这其实并非他一个人的意思,宫里人都是这样认为的,但由于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自然而然地就成了他一个人的意思。 至少李鸿是这样认定的。 归根究底,他又不喜欢她。 何况她的父亲甚至没有回京奔丧,纵然边将无特旨本不该擅离职守,若遇国丧,于任地举哀即可。 当然这确乎不是聪明人的选择。李鸿喜欢的是聪明人。 然而普天之下的聪明人,似乎都已经得到了王遥的赏识。 仪贞回想这几年的日子,仿佛全是混沌的,从漫天匝地的枯白,到赫赫炎炎的朱红,再交融、离析,化作斑驳。 她这些天老是梦见小时候,在家时的光景。她坐在角门的门槛上,等着那卖糖葫芦的扛着垛子从后巷经过,便叫住他,摸几枚黄澄澄的散钱,换一串亮晶晶红彤彤的山楂果儿。 山楂果儿模样诱人,但一口咬下去,不是酸的,就是烂的。梦里头傅母和新燕都不在,大抵是她瞒过她们偷熘到角门这头来的,一时间有苦无处诉,只得连声「呸呸呸」。 等到醒来,便有种说不出的怅然——新燕是打小和她一起长大的婢女,仪贞当初极羡慕她那秀长又浓密的眉,而如今,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她的模样了。 她漫然朝镜中望去,镜子里同样是一张陌生的脸。 慧慧给她画眉。卫嬷嬷当年教过她,做主子的不必亲自动手,但要会画,会品鑑画得好与不好。 慧慧画得很好,盖因她的眉毛本来长得就好,素日也勤修饰。 她确实是那种端丽得完美的长相。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所以只略略扫一扫眉,不急于点口脂,因为要先饮一盅荔枝酒。 从前扶荔园里的果树自先帝崩逝后便尽数枯死,现在用以酿酒的仍是岭南运来的果干,味道甚至更醇厚些。 她把这当作理气益血的补物,每日晨起时用一盅,未施胭脂的脸上便浮起令人愉悦的红晕来。 描金绘彩的空酒杯被搁在桌案上,掖嘴的丝帕沾染了挥之不去的幽馥。仪贞站起身来,有宫人半跪着为她理顺了禁步垂下来的彩穗,慧慧和珊珊扶着她,慢慢走出猗兰殿。 她没让传步辇,每日晨昏去向赵太后问安的这段路,是她难得放逐神思的时刻。 今岁回暖得迟,赵太后偶感风寒,近来身子总不能大好。 她倒还是老样子,不到四十的年纪,容颜风韵依旧,最紧要的是那一股精神气儿没有消磨掉。见仪贞来了,未语先笑,沖她招招手:「我就知道这时辰你该来了,正指望你眼睛好,替我找一找东西。」 仪贞没忘了礼数,先端端正正地向她蹲了蹲礼,方笑说:「母后要找什么?这会儿天将明未明的,点起灯来反倒更影影幢幢,伤眼睛得很呢。」 一面说着,一面接过嬷嬷端上来的香茶,服侍太后漱口。这几日太后起身不如往常那般早,梳洗过了,也常靠在床上歪一阵子。 赵太后垂着眼,嘴角微微扬起:「是皇帝小时候玩的人马转轮——纸牌儿木头马的搁在箱笼里年头久了,怕受潮发霉,本说理出来晒晒太阳吹吹风,结果一个不仔细,架子散了,七零八碎的滚了一地,宫人们找了这半天,还没找全呢。」 仪贞眉头微拧了一瞬,转瞬又重新舒展开来,说:「这个不妨的,等日头再升高些,母后精神养足了,我扶您到院子里散散,越性让她们将帐子、毯子都撤了,碍事的瓶炉几案一概搬走,犄角旮旯里挨寸挨寸地找,总不会丢了。」 她知道赵太后心里在想什么,横竖她在皇帝那儿不受待见,赵太后亦是清楚的,犯不着说些场面话,只是劝道:「陛下如今又不是孩子了,说话间就要那些东西来玩,娘娘实在不必着急寻,还是要多顾念自己的身子骨。」 她有心四两拨千斤,赵太后便唯有淡然笑笑,感慨道:「你这个孩子…如今你我彼此尚能做个伴儿,不知将来……」 将来怎样?她不再赘言,分明是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味,然则仪贞心里对这措辞很是不以为然,索性又摆出了惯常那副扶不起来的嘴脸,讷讷地低下头去,无言以对了。 赵太后最终没有採纳她的意见,腾出屋子,让大伙儿放开了找什么「人马转轮」。嬷嬷如常在床前安了一张条案,捧上参芪姜枣粥并许多精緻小菜,同仪贞一道儿伺候着赵太后进早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页 赵太后神情恹恹的,勉强吃了两口粥,便抬手推开了嬷嬷端着的碗,亦不要仪贞呈来的小菜,偏过脸去,长吁短嘆道:「成日家这么躺着,哪吃得下去。」 说罢也不听谁劝解,摆摆手道:「把桌子抬走吧,你们也都下去。」 仪贞向嬷嬷瞥了一眼,嬷嬷也是神色不明,一时无法,只得先告退出来。 步履迟迟地踏出宫门,又遇上王遥匆匆走来,仪贞在原地站住了,唤他一声:「掌印胜常。」 王遥迤迤向她一礼:「娘娘辛劳,不知太后今日可有起色?」 仪贞便道:「母后春秋鼎盛,不过偶有小恙,过两日便能大安了。」 王遥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却又说:「病中的人思虑重,依奴才瞧,娘娘是惦记着陛下呢。」 他话说到了这份儿上,仪贞咬了咬唇,改了称唿:「亚父的意思,我何尝不明白?只是我在陛下跟前…你也是看得真真儿的,眼下连海口都夸不出,唯有尽心竭力试试罢了。」 王遥似笑非笑地瞧着她,温声道:「娘娘这话未免太妄自菲薄了,到底是为情所困,当局者迷么——咱们这些伺候的人可看得出,陛下心里是有娘娘的。」 仪贞听了,自嘲一笑:「那么,就承掌印的吉言吧。」 王遥躬身说「不敢」,復又退后两步,恭送她离开。 仪贞挺直了嵴背,脚下纹丝不乱,不徐不疾地走出了他的视线。她并不以为王遥会在身后打量她,这么些年,她的一举一动、所思所想,哪里逃得过他的眼睛? 那么李鸿呢?他在挣脱王遥的掌控吗?或者说,王遥会这样怀疑吗? 她没有回猗兰殿,径直往皇帝日常起居的含象殿走去。 才走到殿外玉阶,忽然瞧见一名粉衣宫人捧着东西,裊裊婷婷地向她们走来。 能在此处这般行走的女子,再没有旁人,必然是皇帝潜龙时便伺候左右的司寝女官沐氏。 「皇后娘娘胜常。」沐氏朝她见了一礼,姿态谦柔且赏心悦目。 仪贞点头让她起来,问:「陛下进膳了没有?」 「才刚敬上了。」沐氏曼声答道,又问:「奴婢为娘娘通传?」 仪贞说:「不必。我在这儿候着便是。」她心里揣了事儿,坠得沉甸甸的,连填肚子也忘记了,皇帝这儿却八风不动,越发衬得她欠考虑。内里无声地嘆了口气,她侧身立到一边去,打算等殿里撤下膳桌后,再上前求见。 沐氏也无意勉强她,又蹲了蹲礼,便转身要进去。 「昭昭,」偏巧此时殿内响起一道男声,熟稔地唤着女官的闺名,「谁在外头?」 仪贞略一踟蹰,而后别无选择地扬声回道:「禀陛下,是妾求见。」 话音刚落,面前的和合窗被支了起来,丰神雅淡的青年立在明晦之间,唇角含春,眉眼多情。 「皇后来得好早。」那一抹风流的唇随意勾起打趣的弧度,漫不经心道:「一道进来吧。」 仪贞应了一声,垂下眼皮转开了头,沐昭昭则退让到一旁,请她先跨进殿内。 殿中内侍分列两旁,膳桌子碗箸都已摆好了,仪贞立在地心,恭恭敬敬地向皇帝行下礼去。 皇帝不比她这么恪守仪礼,走到桌前随意一坐,便对内侍们挥挥手,让众人退下了。 仪贞的余光扫了沐昭昭一眼,决定一马当先,抢上前去为皇帝布菜,过后再提起赵太后的病,多少有个铺垫。 「嗯?」皇帝的讶异显而易见:「朕以为皇后还没用过早膳呢。」 第5章 五 仪贞极识抬举,从善如流地便谢了恩,得以坐在皇帝下首搭桌。 沐昭昭见状,走上前来,替他二人布菜。 她对仪贞的戒备心很重,甚至不加遮掩。神情肃穆地立在二人之间,一双妙目专注在手中银头箸上,左右张罗得密不透风。 仪贞觉得这样忙活有些为难了她,有心开口再传一个内侍进来,细想想,又作罢了。 目光无意识地投向皇帝,他却像是误会了她的意思,将正要送进口中的如意凉糕转手挟给了她。 仪贞低头,瞪着碟中的点心没法儿吱声。 幸而皇帝并未留意到她的异样,好整以暇地握着银箸,沐昭昭为他挟取什么,他便吃什么,样样浅尝辄止,让人猜不出喜恶。 这可以说是他们二人的默契,也可以说是源于刻在皇室骨子里的教养。 皇帝毕竟是自幼严于律己的人,哪怕而今再高居深拱、纵情音律,放诞不羁的作派之下,犹有惹人窥探的似是而非。 怪道王遥始终提防着他,哪怕先帝崩逝之初,因为留有命他辅佐新君的遗旨,李鸿甚至将他唤为亚父。 仪贞没有别的本领,在以夫为纲上头倒当得起一句率先垂范。 「皇后?」仪贞回过神来,撞进皇帝关切的注视里:「怎么,是不合胃口吗?」 她在他深不见底的温柔目光里战慄,她其实一直都尽可能地避免与他四目相对,总会有个人先移开目光,她不想捕捉到他假意和煦背后的极度憎恶。 她当然明白,他是在任由她觉察。这是更高明一重的折磨,他表现得无可指摘,又昭然若揭。 但她到底已不是那个被诱哄带胁迫的小姑娘了。她可以强作无妨地一笑而过,感激涕零地将碟中点心吃下去,或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页 她睇了他一眼,温驯而清晰地答道:「陛下,我若吃了芝麻,身上要起疹子的。」 他云淡风清地一扬眉:「朕忘了,是朕不好。」 「妾不敢。」仪贞欠了欠身:「多谢陛下赐饭。」 她引着一方丝帕,侧身拭了拭嘴角,又抬起眼来,瞧着亲自收拾膳桌的沐昭昭。 从前仪贞也想过,为何皇帝不正经给青梅一个名分,至少叫她不必再做服侍人的事,而是受人服侍。但随即就明白过来,受了册封进了后宫,无疑就要落入所谓皇后的魔爪之下了,这皇后又对王遥几近马首是瞻。 还是留在他身边最稳妥,外人来烦扰的次数总不会太多,单留他与她朝夕相对,添香添墨都是种情致。 「你先下去吧。」今日真是奇了,皇帝接连误解仪贞的意图,竟开口让沐昭昭迴避。 沐昭昭虽心有不甘,但仅是脉脉地望了他一眼,依言却行离去。 皇帝转向仪贞:「皇后要对朕说什么?」 这样郑重其事,仪贞也不敢轻忽,起身再拜,说:「母后近来凤体违和,十分思念陛下,妾有一不情之请,陛下若可拨冗前往探视,母后必将不药而愈。」 「皇后果真纯孝。」皇帝轻笑了一声,口吻里饱含的赞许也因此显得不大真诚。接着他点了点头:「朕会去的。」 仪贞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皇帝虽然令人难以捉摸,但答应了的事,从来没有食言过。 她自觉功德圆满,就想开口告退,皇帝却没放过她:「且再坐坐。」 仪贞本欲推辞,怎奈实在找不出正当的由头——批红权从前由先帝放给司礼监,至今收不回来,皇帝赌气连奏疏都不再看,经筵进讲也由太祖定下的一日一进改作一旬一进,真真切切是无事可忙。 心血来潮留下了她,他又吩咐人取来一只玉笛,拿在手里把玩一阵,徐徐吹奏起来。 他没有吹那些世人耳熟能详的曲子,更像是恣意而作。仪贞当初在蔷薇馆时,跟着陈嬷嬷学过鑑赏音律,论技何如,论情何如,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在他这里,却通通派不上用场。 和合窗依旧半支着,疏漏的日光带着凉意,有微微的风,送了蹁跹的杏花进来,依偎在李鸿的衣角。仪贞不禁想,若没有生在帝王家,他仍如这般散发弄笛,雪月风花,或许会有更无羁的安闲落拓吧。 但是无上的权力啊,谁又当真能舍下呢? 又凭什么舍下? 一曲将终,按在音孔上的指尖忽然来回滑动,逸出一段短促而诡魅的乐声——皇帝分明不满她的走神。 但他什么也没说,喜怒难辨地看了仪贞一会儿,正逢沐昭昭提了只小巧的食盒进来,他略挥一挥手,叫仪贞接着: 「这次没有裹芝麻。」 他是一定要她吃那如意糕了。仪贞直至回到猗兰殿,仍不明白他这点执念从何而起。 她不是重口腹之慾的人,对糕点也谈不上偏好。做皇后这几年,唯一主动要求过的,就只有荔枝酒。 她托着腮,对着那一碟子如意糕沉吟了会儿,对慧慧和珊珊说:「去问问上次送去补色的两套皮影儿补好了没,好了就拿回来,没有就催着些。」二人答应着去了。 她平日不用人伺候的时候,不喜屋里白站着一堆人,打发了两个大宫女,独剩下她自个儿。便两手将点心端起来,仔细检查了碟底,又在食盒内内外外摸索了一通。 自然什么也没有。仪贞两肩沉下来,又冲着糕点发起怔:澄透的糯米皮儿夹着枣泥裹着豆粉,拗出一个个玲珑如意形状,一望即知藏不住秘辛。 这方是合情合理的。皇帝从不曾视她为可托之人,哪会交付她任何密语。 她重新坐下,取出食盒里备好的牙筷,夹起一块如意糕慢慢吃了,而后把皇帝的赏赐分给了众人。 少时慧慧珊珊回来,皮影儿已经补好颜色了,仪贞因让传两个皮影艺人午后过猗兰殿来,随意演上几齣。 据说宫外近几年时兴起皮影戏来,而王遥赶在这股风尚大盛之前,就从荆楚一带挑了两个好苗子,献进宫来给她解闷儿。 那是亲兄弟两个,大的有十七八的模样,小的还不满十岁,进内苑来娱乐贵人,自然要先净身。 仪贞一度坚信,王遥是借这两个人暗中警告她,为此寝食难安了不短的日子,才总算后知后觉,对唿风唤雨的九千岁而言,让两个穷乡僻壤的田舍奴用分文不值的身躯换得荣华富贵,根本恩同再造。 至于是什么契机点醒了她,仿佛是谁无意间的一句话,她却记不清了。 午后小憩醒来,猗兰殿里一片寂静,春期将逝,也无风雨也无晴,像是被造化遗弃的一方天地。 仪贞屏住心中没缘法的慌乱,如常坐在东面的长榻上,侍立一旁的慧慧便打了个手势,命人将等候多时的皮影艺人召进来。 兄弟俩隔着亮子1向仪贞行礼问安,做哥哥的声音醇厚些,扮少年公子或者武将老叟都来得,弟弟因为净身时的年纪太小,嗓子细嫩,通常担任女郎及童子的角色。 仪贞一向不点戏,只叫他们照好的新的演,兄弟二两个揣摩其意,专拣些诸如水漫金山、鹊桥相会一类的热闹花哨戏,每每演得盪气迴肠、引人入胜。 今日则是一出新的火烧赤壁。也不知这二人使了何种机关,那周公瑾立于岸边,偶一挥袖便见薄白幕布上火光沖天、婉若游龙而又气吞山河,顷刻之间,墙橹灰飞烟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页 分明毫不相干,仪贞却忽然为皇帝那一段诡魅的笛音作出了註脚:乱石穿空,惊涛拍岸,捲起千堆雪。 她一反常态地叫停了本该令人称奇的表演,收敛了心神,说:「我乏了,得了空再看吧。」 慧慧如常给两兄弟放了赏钱,二人行礼后收拾好傢伙什,识趣地告退出去。 珊珊又将南向的菱花窗开了一扇,说:「奴婢少往炉子里添些香吧?如今天儿暖和了,香熏得重了反倒整日昏昏沉沉的。」 仪贞「嗯」了一声。一年之中,这时节确乎最难将息,自含象殿求见回来,接连又过了五六日,仍未听说皇帝前往西苑侍疾的消息,而赵太后的风寒,也始终没有痊癒。 药石不见效,看来老天爷是有意要考量做儿女的孝心了。仪贞因对慧慧珊珊说:「古籍中常有以血肉为引,或可药到病除,如今不妨由我一试。」 慧慧闻言脸上惊疑不定,一时说不出话来,珊珊思索片刻,方道:「娘娘孝心可嘉,然而皇爷……」 「陛下乃是万金之躯,怎可受此损伤?」仪贞目光一转:「自该由身边亲近之人代劳——纵使我不成,还有别的人选。」 她对沐昭昭向来颇有微词,伺候的人多多少少都看在眼里。但乍然听到这样的提议,还是骇住了,你一言我一语地劝她三思,不可轻举妄动。 仪贞暂且只能作罢。稍晚时分,冯嬷嬷传了前朝的消息来:今日进讲时,太傅陈江陵以汉文帝亲尝汤药之典,直谏皇帝当为天下表率。 第6章 六 陈江陵是当世大儒,诗书礼乐无不精通,早年受先帝盛情相邀,出山入宫做了太子太傅,李鸿敬重其德行、孺慕其才学,多年来师生相得,甚至可以说,他才是真正当得起李鸿一声「亚父」的长辈。 仪贞获悉他有此一谏,尚大感齿寒,更不知皇帝心里,如今作何感想。 陈太傅未必是受王遥驱使,但能够目睹着昔日文韬武略的学生日渐改换心志、沉溺于诗词音律中而波澜不惊的人,绝非耿介不通时势之辈。 氤氲的香雾叫人软弱,仪贞沉浸在芬馥怡人的浴汤怀抱里,短暂地遗失了一直以来的坚持。 她其实不一定非得这么如履薄冰地活着。王遥虽然当权,但终究没有子嗣,连起兵的劲头都找不着,哪里比得上如今便宜? 只要她老老实实的,在宫里有皇子出生前,王遥是不会另立新君的。 而李鸿不会教她有皇子,故此宫里也不会进来新的女人。 看似无解死局,对她与李鸿而言却也可以是山穷水尽处的生局。 她可以长久这么僵持下去。直到——她低头,在载满香花的水面端详自己的脸庞——再过几十年,她大概能从这张脸上寻获到母亲的痕迹。 柔若无骨的手忽然一扬,击碎了眼前这倒影。仪贞霍然站起来,两旁侍立的宫女并未被吓着,伶俐地上前来,展开阔大的绸子为她擦身。 一人为她挽头髮,一人则为她仔细地铺遍珍珠香粉,将丰肌秀骨修饰为欲说还休的哑白。 仪贞老早便觉得,这一出像给她穿衣下炸,但宫里的旧章程不会迁就她的品味格调。 炸好…穿好了衣裳出来,就听见皇帝来了。仪贞一身轻柔薄娇的纱衣绸裙,二话不说地跪在门槛外石子路上,那股我为鱼肉的感觉越发分明起来。 她猜不透皇帝破天荒到她这儿来做什么,但欢欣的架势摆得很足,行完礼起身便张罗起来:慧慧重去沏壶茶,珊珊把吊在井里的樱桃端来,再打发两个人往小厨房知会一声,晚膳都要新巧爽口的菜。 皇帝的心情看不出好坏,负着手很有耐心似地听她说个没完,一面放慢了步伐,跟着她一道往后房踱。 仪贞回过头来,本想沖他脉脉一笑,但又总觉得有哪儿戏没做足,左思右想间瞥见皇帝的手臂就弯在她身侧,仿佛应该顺理成章地去挽上一挽。 她被自己这点大逆不道的鬼使神差给震住了,简直怀疑自己把脑仁儿搁在了浴房里没带上,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一面撩起眼皮观察皇帝的表情。 皇帝赫然正望着自己。 仪贞滞了一瞬,掩耳盗铃地敛了敛裙裾,稳稳噹噹地迈过了门槛。 有樱桃不能没有酒。猗兰殿常备着的荔枝酒喧宾夺主了不合适,小厨房特意送了两瓶坤仪酒来。 皇帝却道:「酒便免了。朕明早还要到太后宫中去,别在长辈面前失了礼数。」 仪贞闻言,将双手捧着的酒瓶重又放回了托盘上,另斟了一杯茶来。 皇帝没接,俯身贴在她耳边说:「皇后方才待朕,比含象殿时热情多了。」 这没什么值得他一提的。猗兰殿里人多眼杂,有始终对她寄予厚望的四位嬷嬷、荣辱与共的大小宫女,还有……王遥的眼线、皇帝的眼线。 含象殿那天就只有她自己。 仪贞打心里是这样想的:皇帝可以不待见她,但她必须展现出期盼圣宠的姿态。 「那么,此刻为何又不然了?」她真没料着皇帝会追根究底到这地步——他被所有人迫使着孝敬赵太后,心里有怨气,在王遥跟前不能发作,在太傅面前不愿发作,兜兜转转,只能找上和他们沆瀣一气的她。 而作为皇后,她本该不以为辱的——但凡她迎向皇帝那一刻的喜气盈盈都是出于恪尽职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页 仪贞便只是抿嘴笑,眉眼婉顺,赧然而抗拒。 皇帝的眼眸冷下来。天渐渐暗了,浓重的阴翳是视而不见的绝妙藉口,宫人前来掌了灯,但并肩而坐的两个人心里都有照不亮的一隅。 此情此景,活像是他们大婚的时候。 不受宠的皇后,在婚期上就能体现出来——恰好选在她的信期。 两个人饮合卺酒,气势上像是蹈义酒。而后各自有人伺候着更衣摘冠,同床共枕,泾渭分明。 何其相似的一夜。仪贞暗想,幸而她已经不是十四岁的她。 她偏过头,望了一眼闭目养神的皇帝,在这一霎想通了如鲠在喉许久的事。 范希文曾慨嘆:微斯人,吾谁与归。但于她而言,无论有没有那样一个人,她总要有自己的归处。 皇帝冷不防睁开眼时,对上的就是她坦然的目光。 翻涌而上的恶意被他压制得游刃有余,仅在牵起嘴角时显露出不多不少的一分:「皇后,你在想什么?」 仪贞神色未变,视线轻轻掠过他散在枕边的乌髮,低声说:「陛下的冠礼,什么时候办呢?」 猫儿戏弄老鼠,是要看着后者苦苦挣扎才有趣,对方太视若等闲,不免就意兴阑珊起来。皇帝不知她提起这一桩事,是何居心,面上淡淡的,不答反问:「皇后想家了?」 每逢大典,廷臣诰命总要入宫朝贺,上一回这样的事,还是他俩大婚。 那一日的章程太多,他俩就像两架皮影儿似的,被人举着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处。仪贞只与母亲打了个照面,话还没说上一句,就被人导引着匆匆离去了。 她不想母亲觉得她是被裹挟的,环佩清越里,她回首沖她一笑,明眸皓齿之际皆是得偿所愿。 她这样失神地沉默着,仿佛又不那么可恨了。皇帝将手撑在床板上,意欲支身起来,想了想,还是作罢。仍旧那么泰然地仰卧着,懒声道:「你不必担心,总有机会的。」 如此说来,冠礼是不能奢望的了。皇帝已然成了婚,做了大人了,眼下再提及冠之礼,似乎多此一举——仪贞将笄之时,冯嬷嬷也是这样劝慰她的,且国库连年都不宽裕,前后脚出了先帝丧仪和新君大婚两起事儿,银钱流水似地淌出去,再不俭省些,何年何月才能收回来? 更何况于皇帝而言,加冠之后,是否就要名正言顺地执掌国政了? 王遥那里想也知道,有的是义正言辞的由头。 仪贞不清楚皇帝口中的机会是什么,她只是难免替他抱憾:这一生当中的许多重大时刻,他都甘愿或者不甘愿地荒废了。 但怜悯皇帝,与谋逆何异? 层层叠叠的绫罗绸缎之下,沉木香床散发着若有似无的幽香。仪贞本以为自己会辗转难眠,但她尚来不及意外,便已落入酣梦中。 竟是一夜好睡。仪贞惬意地眯着眼,双腿在被中左右活动了一番,正要把手臂也伸出来舒展舒展,一道黑影腾地升起,从她腿上重重地跨步出去。 仪贞被惊得险些叫出声来,所幸神志迅速回笼,记起昨夜皇帝留宿在猗兰殿。 连忙从床上跪坐起来,惊魂未定地开始伺候皇帝穿戴。 约摸五更的光景,天色朦朦胧胧的。皇帝那张秾艷无俦的脸在这熹微里收敛了锋芒,几乎温柔可亲起来。 他半垂着眼皮,睨向正全神贯注为自己系革带上蹀躞七事的那双手,不由自主地说:「皇后,你可真是胸襟宽宏。」 仪贞微怔,知道他讽刺的什么,含煳道一句「陛下谬赞」,很有种不以为耻的意味。 皇帝轻嗤了一声:他今早原本没有心思再挤兑她的,但瞧见她那一派岿然不动的德性,又莫名地不舒坦,非要折腾她一番,心口的重压方才稍稍移开了些许。 算囊底下留的穗子绞住了,仪贞佝着背,往前探着仔细理顺来,皇帝冷不防地退后一步,旋即大摇大摆地绕过屏风,往前间去了。 可惜仪贞到底没栽下床去,不过踉跄了一下,拽着床帐稳住了。 慧慧珊珊这才领着宫女们鱼贯而入,服侍她梳洗打扮妥当,与皇帝一道去向赵太后请安。 因为他在,仪贞特意吩咐了传辇,出门时皇帝看了她一眼,迳自坐了上去。 仪贞也跟着登上后一架步辇,一行人迤逦往西苑去。 赵太后应当是知道皇帝要来,早早起身梳洗过了,精神还是和前几回差不多,不太好也不太坏。 皇帝与仪贞一同向她见过礼,赵太后便笑向仪贞道:「院子里的牡丹开了,你眼光好,去挑些俊俏的来簪。」 仪贞便明白赵太后这是有话要和皇帝单独说,知趣地告退出来,由宫人引着往院中游赏。 赵娘娘生性」爱热闹,就连栽的花儿品种也不单一,魏紫姚黄、洛阳锦、玉楼春这些大名鼎鼎就不提了,还有好些仪贞叫不上名字的新品相。她一面举着团扇遮阳,一面且走且赏,当真流连忘返了。 趁着日头还没升到顶,她千挑万选,终于拿定了主意:暮山紫的给赵太后,胭脂红的给简简,姚黄的她自己戴,还有一朵杨妃色的… 她没想好给不给沐昭昭,借花献佛、无事献殷勤两道罪名扣上来已是可想而知。 她倒乐得全留下,又愈发坐实了皇帝「眼空心大」的指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页 罢了,花开堪折直须折嘛。 她估摸着时辰差不多,该是迴转去了。便让身旁宫人捧着花,自己撑了碧绿绸伞,斜倾了一大半在花上面,摇摇往赵太后屋前走。 没等进门,皇帝先出来了。仪贞二人蹲了蹲身,奼紫嫣红都在他沉沉的眼眸中掠过。 他没给仪贞当面告退的机会,只侧首吩咐那宫人将暮山紫送进去便是。 步辇上张起翠盖,仪贞搂着满怀牡丹,仍同皇帝一道离开了西苑。 过了一日,赵太后病殁。 第7章 七 皇帝悲痛欲绝,竟一病不起,连为赵太后治丧之事亦无力过问,全凭司礼监掌印王遥做主。 「陛下真乃至孝至纯、至情至性之人。」王遥眉峰微扬,而后拿起礼部为赵太后拟的几个谥号,抿唇斟酌起来。 本朝后妃谥号,循例为独谥加帝谥。先帝谥号为「惠」,颂其柔质慈民之德,王遥思忖一时,提笔蘸了靛蓝,圈出「庄懿」二字,却仍觉得不足: 「这个懿字未免泛泛,改作勇毅之毅最贴切。」 堂下众人皆不解其意,然则朝廷内外无一处不是九千岁的一言堂,谁敢为区区宫眷发异议?于是定下谥号为庄毅惠皇后。 一时大臣们议完事散了,王遥撂下笔,旁边的小内侍忙端来铜盆手巾,跪在地上伺候他净手。 王遥慢条斯理地将手拭干,站起身来,说:「我去瞧瞧陛下。」 他有在禁中乘辇的特权,这两年因为劳于案牍,身体不如从前,便也却之不恭了。小么儿们前唿后拥的,一行人奉着轿辇到了含象殿。 国丧之中的暑日,死寂又溽热。前些天盛开的花儿全都掐去了,只剩下些蔫头耷脑的老绿。 王遥下了辇,略一摆手,阻止了殿外内侍们的通传,得知皇帝这会儿在后面拾翠馆里小憩,便自己悄然走过去。 一丝风儿也无,蝉都噤住了,关门闭户的拾翠馆里有一两声窃窃私语,听不清说的什么,声口则像是皇帝身边那个昭昭。 蒙着素白窗纱的镂空槅扇里,隐约瞧见皇帝执着她的手,低声说:「你只管放心……」 王遥脸上不禁露出一分轻笑,没有现身打扰这二人。 「皇后这几日如何?」回去的路上,他又想起这尊贵的儿媳来。 「皇后娘娘倒是哭得厉害。」答话的是王遥的干儿子,司礼监孙秉笔,「也是人之常情么,宫里头就属赵娘娘待她有几分真心了。」 「这是什么话?」王遥皱眉道:「千尊万贵的主子娘娘,被你说的可怜儿似的。」 孙秉笔自知失言,连忙狠狠打了自己几个嘴巴子:「叫你胡吣!爹爹教训得是。」他暗暗觑着王遥的面色,只见这位九千岁脸上有一种琢磨不透的表情:「这回,好歹能见着将军夫人吧?」 仪贞不敢去猜,这是否就是皇帝口中的有机会。 赵娘娘春秋鼎盛,偶然一场风寒原不至于令她病倒,究竟是什么逼迫她如此? 杀人须诛心。她的心病是什么? 宫中浸淫了好几年,某些潜滋暗长的风声她不是没感觉到,但是,她始终不愿将唯一可依靠的长辈想得太不堪罢了。 谁又能说,那些改弦更张的依附,不曾令她、甚至令皇帝受益一二呢?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对她的评语:「记恩不记仇,是有福气的姑娘。」 小时倒罢,如今长大了,又是这般境遇,似乎会显得是非不分。 但若真能见到母亲,她内里浓重的期盼又盖过了些许的愧怍。 或许,还不只是母亲。 皇帝忍辱负重,总不可能仅仅为了让她与亲人团聚一回。 案前的旃檀香远益清,抄经的狼毫却岔了神——她有很多年不曾写过一封家书了。 「父亲大人钧鉴: 女自蒙天恩,忝居宫中,未得尽孝膝下,已六年又二月矣。长风玉门,梦犹不至;北堂萱茂,咫尺难及。何能不日夜垂泪? 今山陵崩,女心有惶惶,盖因德薄福小,既失庇佑,鲜不及矣!女无为无执,唯望父亲大人勿以此不肖女为念,镇边济民、善自珍重。慎终如始,则无败事。 女仪贞再拜。」 孙秉笔不知信上究竟写的什么,只得按捺住心绪,听候九千岁的示下。 王遥看完,将信纸细心叠好,原样装回封筒中,道:「通政使柴擎,仿佛他家独女与谢大将军长子有过婚约。」 孙秉笔说「正是」,柴、谢两府是通家之好,近来因商议庄毅惠皇后丧仪,柴擎时常进宫,皇后方才有机会请託他寄出这一封家书。 柴擎为人谨慎,自然不敢绕过司礼监传递消息,甫一接手,便呈上了王遥的案前。 王遥沖地下的小内侍摆摆手:「既看过了,便送出去吧,别耽搁久了。」 小内侍领命去了,孙秉笔仍不放心,问道:「爹爹,这信果真没有不妥吗?」 王遥一笑:「皇后难道不知这信必要从我手底下过一遭?」 那不是位喜欢以卵击石的主儿。 「先帝崩逝时,娘娘可没有写过信。」 「娘娘长大了,该是有自己的主张了。」王遥不以为意,接着批阅手中的奏疏。 见义子犹是不开窍,随手将拟好的奏疏掷过去:「你呀!还找不着癥结所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页 皇后须得揣度他会如何揣度,他却从不白费这些神,信中是否有深意,谢大将军是否会依从女儿的嘱託,其实根本无关紧要。 皇帝谋事,一向疑人不用。 即便谢家当真肯出兵,他不过多派一些人手盯住西北就是,剩下的十之六七,依旧牢牢把守住皇城为要务。 通政司的人马送信,与普通驿站或者民间信客不同,可以从北面草原绕行,免去了渡黄河,一路上若是顺利,约摸四十余天便能面见谢大将军。 庄毅惠皇后在停灵四十九天后,梓宫发引,入葬距宫城百余里之外的皇陵。 发引当日,仪贞见到阔别月余的皇帝,几乎认不出他来。 面前人哪还有半分昔日秾艷风流的姿态,哀毁骨立四字亦不足形容,玄衣肃杀,愈发衬得他苍白如雪。 仪贞暗想,自己果然是惑于皮相、心志不坚之人,哪怕明知皇帝这副情态,作戏远多于真情,她还能觉得他没有那么十恶不赦了。 随即她又看到引棺作輓歌的三百女侍史中,赫然有沐昭昭的身影。 她的心狂跳起来:既然如此遵循旧制,那么魂车当由大将军之妻参乘。 仪贞迫不及待地往魂车右旁寻去——她看见了母亲的背影。 但也只转瞬即逝。泪水须臾之间模煳了她的眼睛,满目的银白无比刺目,哪还辨认得出那抹花白的髻发。以至于,她竟渐渐怀疑起来,果真见到母亲了吗? 她不能高声唿唤。她是皇后,这是一国皇太后的丧礼。 她魂不守舍,直到出了大燕门,王遥出声劝皇帝道:「圣躬违和绝非小事,奴才斗胆请陛下荣返,待百官奉神主回宫时,再于午门内相迎。」 仪贞这才回过神来,听见皇帝缓缓道:「掌印之言,固然深为朕计。可是既为人子,身体髮肤皆受之父母,眼下岂有不哭送母亲的道理?万勿再发此论。」 这是必有一场风雨了。仪贞跟随在皇帝身后,默然登上了自己的马车,不知道陵寝内等候着他们的会是什么,谁又会是在后的黄雀。 梓宫安放祾恩殿后,皇帝于灵前行奠献礼,并遣官员告祭各陵。继之,帝后扶棺,沿木轨送至地宫,奉安在宝床上,香册、香宝安置完毕,一应随行者逐一退出,封好地宫石门。皇帝再率文武百官于祭台前行告成礼,至此仪毕。 仪贞内里始终七上八下的,不知风雨何时将至,比孑立在风雨中更可怖。 那封信寄出后,她就做好了尽人事听天命的准备,无论父亲能否领会她的意思,她至少不留遗憾。 但是母亲来了,此时此刻就在她身后数丈,在她目不能及。 天边传来沉闷的轰隆声,夏雷滚滚,像是暴雨将至。 皇帝下令群臣至东西配殿内暂避,女官内侍则于茶膳房及仪仗房内待命。 仪贞只带了慧慧一个宫女,两人互相搀扶着进了东配殿,总算缓了口气。 皇帝亦在此处,身边却一个随侍都没有。 仪贞不禁有些担忧,走上前去行了礼,因问:「陛下,王掌印何在?」 皇帝听了,觉得她这是刻意选了个较为折中的称唿:直唿王遥似乎太盛气凌人,仍唤亚父又显然触他逆鳞。 皇后,果真深谙何为审时度势。 他瞥了她一眼,不肯开口,右手则在袖中紧紧握着。 仪贞受了白眼,无声地嘆口气,指尖偷偷掐着掌心,慢慢走开了。 殿外又是一道闪电,无形地灼烧在许多人心头。俄顷,大雨倾盆而下,一时间似乎无坚不摧,唯独浇不灭无处不在的业火。 摧枯拉朽的响动掩盖了许多东西的痕迹。仪贞朝皇帝睇去,而后轻声吩咐慧慧去把门都打开。 雷雨交加的四面透风里,她与他在古老肃穆的配殿里遥遥相对。 铮!金石之声破空而出,寒光照亮出一张阴柔带血的脸,是王遥率着一众持刀的内侍,黑压压地立在了门外。 「陛下,」王遥语带焦灼,行礼的姿态却不慌不忙,「适才一干逆贼埋伏在祾恩门外,意图行刺,幸而大燕列祖列宗英灵保佑,奴才不曾叫他们得逞,眼下贼子们已全数绞杀,请陛下安心。」 「剿灭了就好。」皇帝对他办差的能耐还是很放心的,点了点头,又追问:「昭昭呢?她可曾受惊吓?」 王遥惊魂未定地笑了笑:「不曾。」 庄毅皇后神主回宫后,皇帝发出了第一道手谕:册含象殿女官沐氏为贵妃。 第8章 八 「皇后娘娘一回猗兰殿,一整套的水晶盏儿都砸光了。」 孙秉笔听过手底下小么儿的回话,转身向王遥道:「爹爹如何看?」 经过皇陵设伏一事,可再不敢小瞧皇帝的狼子野心了。 「她应当是不知情的。」王遥的食指在拇指上摩挲了一下——国丧里头,他把那只南红扳指给摘了,一时还不习惯。 西北那头一切如常,做父亲的识时务,他也不好随意动人家的女儿。 况且,他又没那个千里取人首级的本事,倘或真逼反了谢家军,谁来镇守一方? 偌大的朝廷,而今竟真找不着一二有威望的将领了。 总不能便宜了段方更那断子绝孙的杀才。 断子绝孙是太监最要命的痛处,能拿这一点咒骂仇敌,可见他对此人憎恶到何等田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页 王遥面色沉郁,不起眼的扳指没了,也能惹得他颇为不快,这叫他更是耿耿于怀:「皇帝这回着实是不妥得很,终究还在孝期里——那沐贵妃,是怎么个来头?」 这点孙秉笔倒挺清楚,答说:「採选进来的宫女儿,爹娘都在乡下,谈不上家底,也没查到有能耐的亲戚朋友。」 打小儿分在了东宫,勉强能和皇帝论个青梅竹马。 王遥冷笑一声——皇帝其人,是念旧情的秉性吗? 急吼吼地封这么高一个衔儿,必定有缘故。 或者是和姚洵那一干逆贼有勾连?可惜这回底下人办事利落过了头,将祾恩门外伏击他的人杀得太干净,如今想再深挖是挖不出确凿的东西来了。 他眯了眯眼,对孙秉笔吩咐道:「司礼监上上下下,要好生清扫清扫,别出了内奸还蒙在鼓里。」 孙秉笔心中一凛,忙肃然应了,听他语调中不无遗憾:「这回想敲山震虎是不能了,至于姚家十族,一个也别放过。」 姚氏一门,本就因罪流放岭南,如今尚还不知改过自新,反倒趁着国丧窜逃回京,又惊扰列祖列宗英灵,何等罪大恶极!姚洵此人自有反心,其余族人也必定暗中包庇襄助,该当同罪而论。 司礼监出手,岂止伏尸千里,京师、岭南不谈,举国上下,无不人人自危,生怕被查出自己和姚家人有过半点纠葛,姚洵之父姚盛当年授课过的一些学生为了自保,甚至主动站出来与其断绝师生之名。 这样一桩惊动四境的大案,王遥在皇帝跟前却是只字不提。他立在绿意苍凉的拾翠馆,委婉规劝说:「新册贵妃一事,朝廷里颇有些非议呢,陛下…」 皇帝恹恹地侧卧在竹榻上,垂着眼睛,目光不知投在哪里,闻言长眉紧缩,道:「朕又不是立即要大办典礼,他们有什么可闹?」 王遥观他这副态度,多少也算是探出来了:和沐昭昭情谊匪浅的不是皇帝,只怕是那当年的太子伴读姚洵。 而今皇帝的大谋功亏一篑,心腹之臣身死族灭,把这女子当作未亡人供奉起来,好歹聊以自"慰吧! 他心中不屑:所以这李家小儿永远成不了事。 可嘆大燕王朝气数将尽,李氏一族枝蔓虽多,到了先帝这一代时,宗室里的天潢贵胄们,参禅修道的有,斗鸡走狗的有,讨小老婆一门心思生孩子的也不少,偏生就那么邪乎,一个新降世的都没有。 李鸿几乎就是独苗苗了。若废了他,又能扶植谁呢? 夜里读书的时候尚思量,自己这立皇帝恶名昭着,至于多年的功劳苦劳,可有一个人惦念? 也罢,美誉虚名不过是庸人自困。此时能唿风唤雨、生杀予夺,哪管他身后洪水滔天! 他起身去推开窗,一片皎皎月色不请自来,树影婆娑,本是一派心旷神怡之景,王遥却皱了皱眉——夜色缭绕之处,未尝不是危机暗伏之处。 对月对花,那是富贵闲人的消遣。 「爹爹。」他既没歇下,孙秉笔自然还守在屋外听候吩咐。见王遥立在窗前,连忙哈腰到跟前来。 「贵妃宫里,伺候的人要齐全。」 沐贵妃住在华萼楼,恰与猗兰殿一东一西相唿应,新拨来伺候的小宫女儿们私底下议论,说或许是皇帝有意令二位主子分庭抗礼。 芝芝捧着几卷经书走过,连余光也没从这些人身上掠过,径直进了沐贵妃日常起居的耳房内。 芝芝当初和沐贵妃是一个姑姑调理出来的,放在上,正儿八经的同门,那可是再厚密不过的交情。把她派到华萼楼来当大宫女,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至于其余的宫女儿内侍,几日下来芝芝冷眼瞧着,却是良莠不齐。 沐贵妃一朝攀上了高枝儿,华萼楼如今是个热窝子,费尽心思想进来的人不少,安心当差的人则未必够。 人多眼杂,心浮气躁,来日或许要惹出是非。 「娘娘。」屋里没用冰,但仍透着一股清幽之感,芝芝不自觉地放轻了声口,说:「早上抄的那些已经供到佛前了,这会儿便歇歇吧。」 沐贵妃抬起头来,「嗯」了一声。她是杏腮桃颊的长相,而今挽了妇人髮式,浑身缟素,倒也有几分轻愁。 指上沾了墨迹,因为握笔太久,像黥在上头似的。她没让芝芝伺候,自己走到木盆前洗手。 天热,水并不清凉,温吞吞的。她洗了许久,眼睛没往手上看,仿佛是忘了。 「娘娘。」芝芝不得不出声提醒她。居丧当中,哀伤低沉固然是晚辈的本分,但到了她这田地,难免引人注目。。 取过洁白的手巾,替她拭干了水珠,芝芝不再多话。沐昭昭不是愚笨的女子,况且要解开心结靠的从不是旁人不痛不痒的劝解,何必说出来落人口实。 猗兰殿上霞飞栋,华萼楼前露满囊。可是沐昭昭此生,永远走不出那场大雨了。 自皇陵回来月余,皇后娘娘头一个捱不住这种清苦又乏闷的日子了。酒喝不得,香熏不得,漂亮衣裳和首饰全都收起来了,听曲子看皮影戏更是想都别想。 太医署有一位蒋大人,配制香方常有许多巧思,仪贞曾偷偷派冯嬷嬷请他前来,问一问可有孝中能用的香。 蒋大人笑眯眯地说:「娘娘这宫里草木蓊郁,易招蚊虫,老臣为娘娘配些驱蚊安神的香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页 仪贞用时,果觉清甜怡人。夜里人静了,四处的帘子都放下来,单留一扇纱屉,点起香,隔着窗纱看一会儿月亮,听一会儿虫鸣,算是一种不太过分的消遣。 这一晚是十二,月亮将圆未圆。仪贞坐在窗边,望着脚上的麻鞋出了会儿神,忽然喃喃自语道:「不知陛下…此时如何……」 几个嬷嬷不由得互相对视一眼,陈嬷嬷说:「娘娘何不亲去探望陛下呢?恰好可以带着新配的香…」 「这香原是不能光明正大摆出来的。」冯嬷嬷阻拦道:「当心弄巧成拙了。还是瞒着些为好。」 「旁人跟前自该瞒着,陛下又不是旁人。」卫嬷嬷是她们当中唯一嫁过人的,在夫妻相处上头另有一番见解。 皇后与一概妃嫔都不同,不仅在于嫡庶、君臣之别,而是当今的帝后少年结髮,情分本该不同,整整六年都不曾有第三个人插"进来,却始终这么不近不远地僵着,究竟太可惜了些。 眼下多出个沐贵妃,能教皇后警醒起来,也不算坏事。 带不带薰香几位嬷嬷意见或许不一致,但含象殿,仪贞是定然要去一趟了。 跟着的人也不须多,只有慧慧珊珊两个。卫嬷嬷尚暗暗沖她俩使眼色,让她们给两个主子留出独处的机会。 一路到了含象殿跟前,此处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殿里头依稀还能瞧见灯火明晦交替。 仪贞稍有些踟蹰——她本来打算寻个人替她通传,皇帝拒而不见的话也由此人带出来,便不至于过分跌脸面。 如今不行了。她得自己迎上去碰一鼻子灰。 身后的慧慧珊珊已经识趣地停下了脚步,仪贞无声地唿出一口气,敛起粗粗缝制的生麻布裙,拾阶而上。 隐约的香烛气息从殿门内飘逸出来,仪贞隔着门蹲礼,口道:「陛下,妾谢氏求见。」 她担心皇帝听不出她的声音,自报了家门,随后凝神屏息地等着里头的斥退。 片刻,殿中人说:「推门就是。」 她愣了愣:世上没有仿他人声口仿得这样像的吧? 怀着疑窦,她依言推门进去。但见含象殿已经大变样了,正中设着佛像,两旁垂着佛幡,供案上香菸缭绕、左右烛影幢幢,地下散着一地蒲墩。 皇帝就箕踞在一只蒲墩上,披散着头髮,手里慢慢拨动着一串数珠。 仪贞的脚步声很轻,他没回头,微微一扬下巴,往供桌那端示意。 仪贞走过去,抽了三支香出来,在烛火上点燃,立定肃了肃,插到香炉里。 这时候才瞥见,供果里有一品鲜荔枝,一旁还有一壶酒,酒香甚浓。 她猜得到这一应东西是为谁设的,自不消问。敬过了香,垂下眼眸,转身要往回走。 「皇后。」皇帝突然开了口:「你仔细脚下。」 第9章 九 仪贞立时顿住了脚,定睛去看,才发现地上一圈水渍,堪堪将供桌圈住。 她愣了一霎,轻轻抬脚,跨过了这道结界。整了整衣裙,候在皇帝身侧,等着他叫她退下。 皇帝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但此时他却迟迟没张口,只是觉得怠懒,没什么意思。 手里的数珠不再转了,他微仰起头,墨一般的发梢拂在荼白的衣衫上,似白水青山,天地永寒。 他其实不是无情的人吧。仪贞想,只是能被他划入麾下的太少了,方才显得这样寂寥又淡薄。 祾恩门动乱至今,恰有三十五日,老辈儿们所谓的「五七」回魂。 这一夜的仪式很讲究,要在灵堂摆一桌菜,倒上酒倒上茶,在生前住的房间里摆好洗脸和洗脚的水,在生前睡的床上放好常穿的衣服——总之就是为往生者最后一夜的休息做好准备。 然而对曾经的流放之人来说,这些都是奢谈。 也许沐昭昭在这里会好一些。仪贞听猗兰殿的人说起过,自册立贵妃后,皇帝一直没有再见她,以免教她成为众矢之的。 她稍稍犹豫了一下,决定仍是按照原本的念头,向皇帝福了福:「陛下,妾告退。」 皇帝没有作声,甚至连头也没回。仪贞却行几步,将要转身前,终是画蛇添足地补了一句:「陛下,请您保重圣躬。」 她微微蹙着眉,朝虚掩的殿门走去,刻意地无视了皇帝或许会有的反应。 也或许依旧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踏出青琐丹楹,皇后脸上的神色逐渐地变了,迎上前来的慧慧和珊珊都不难猜出,自家娘娘多半又在陛下那里受了冷遇,伺候起来愈发小心。 其实皇后倒也从未苛待过底下人,这么些年来的不易她们都看在眼里,率真烂漫的谢家小姑娘,三魂七魄被磋磨得只剩下半拉,空朽朽的躯壳内,喜怒都存留不住,来去匆匆,变幻无常。 如今又没有荔枝酒可喝了。 猗兰殿里的香也快燃尽了。仪贞回去时,夜已经深了,又随意洗漱了一通,拆了头髮上床睡觉。 这之后的第三日,仪贞又召蒋大人来,除了配制原先驱蚊安神的香外,还问起了别的。 「…娘娘说,皇爷近来情志不畅,可否以薰香调理,使圣心稍愉。」蒋大人面色恭谨,斟词酌句道:「臣不敢擅专,还请掌印定夺。」 王遥脸色微沉,心思显然不在他这些话上,漫然说:「她要什么,你配给她就是。皇爷是至孝之人,咱们这些伺候的总不能眼看着他哀毁骨立不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页 蒋大人听明白了,诺诺连声地告退下去,王遥则仍旧眉头紧锁,凝视着桌上的密信。 他还没动另择新贤的心,临淮王先等不及了。 临淮王之父贤王爷乃是先帝叔父。先帝之父仁宗皇帝兄弟众多,子嗣却不甚丰,成年的仅有三个,国本未定,一时间兄弟不似兄弟,叔侄也不似叔侄,唯有这位排行二十三的贤王,因为尚在孩提,不曾裹进这场歷时十数年的骨肉相残。 待先帝一鸣惊人,继承大统,由此十分敬重这位叔父,不仅赐其「贤」字为封号,更将金陵划作贤王封地。 且不说金陵原是李氏发祥之处,有先祖长眠于此,单凭金陵是六朝古都、天下文枢,这样一方福地,就不该随意当作封赏划出。 及至王遥受先帝宠信,执掌司礼监后,陆续派遣二十六名大员赴任各司,金陵的军、政、文、武,无一不在朝廷的掌控之中。 后又趁贤王为独子请封之机,王遥奏请先帝,将郡王府邸迁至临淮。 临淮亦属富庶之地,世袭递降后有这样的待遇,即便父子分离,贤王未有不满之辞。 临淮郡王却不然。贤王在世时,他便以奉养高堂作藉口,迟迟不肯动身前往临淮,贤王薨逝后,他进京禀事谢恩,更是当面指着王遥骂道:「阉竖该杀!」 王遥不但不与他计较,且在先帝跟前遮掩此事,不许旁人多嘴。 至于先帝殡天,临淮王竟在孝期弄出孩子之类的事儿,王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高抬贵手放过了他。 可惜人心永远不足。彼时先帝在位,万事任由司礼监做主时,临淮王父子从无清君侧之举,而今李鸿不逊,视自己为阶陛虎狼,他倒想起勤王来了。 终究是临淮物阜民丰,竟容得他厚积薄发,暗中养下了这许多兵马。 王遥紧抿着唇,目光森冷,迟迟没有开口。 孙秉笔是知道密信内容的,打发走了蒋大人,屋中再没有外人,他忍不住道:「既能参与密谈,难道还没有资格倒酒斟茶吗?爹爹…」 他面露兇狠,正比出一个手势,却被王遥制止了:「李家的丧事,出得太多了。」 除掉一个临淮王不难,但若是因此激起更广的众怒,不啻主动递个把柄给李鸿。 一动不如一静啊…… 文官里面除去明哲保身的,多怀计功谋利之志,鲜有益国益民之心。不过动其以利、慑其以刑,尚可勉强驱使。 武将甚至弗如。放眼朝野,谢家父子以外,竟再提拔不出一人。 远不是能以武止戈、大开杀戒的时候。 等出了国孝,多开设几场文武恩科吧。 千丝万缕,不止王遥分"身乏术,连孙秉笔都顾不上别的,好在含象殿及猗兰殿里暂且安分无事,底下的人如常地日日回禀着,无须赘言。 皇后要的新香方,蒋大人已经试好了,配制出来呈进猗兰殿,却不见娘娘即刻去往含象殿。 仪贞到华萼楼来了。 芝芝听闻凤驾至,一时如临大敌,连忙搀着沐昭昭起身,三两步赶到门外,行礼相迎。 仪贞没坐步辇,慢悠悠走过来的,一面打量着沐昭昭,觉得她如今比做女官时更好看些。 盖因女官妩媚可爱仿佛是本分,而此时做了贵妃装扮,艷若桃李又含霜履雪,愈显高洁难得之处。 仪贞毕竟是官宦人家的女孩儿,又拘在宫中多年,不知道对此民间有一句更贴切的话:女要俏,三分孝。 她让沐昭昭起了身,二人一前一后往屋中走,一面说话:「贵妃最近抄什么经呢?」 沐昭昭原不指望自己的举动能瞒过谁,不卑不亢答道:「才抄完一遍《地藏经》。」 仪贞暗暗咋舌,地藏经全文统共万余字,据传不论是良善之辈,还是十恶不赦之徒,命终七日之内,若有亲人为其诵读抄写此经,便可免受恶道之苦,直入善道。 她知道消息太迟了,况且也没有这般的毅力恆心,至今只抄了三遍《盂兰经》。 心里感嘆归感嘆,仪贞面上不过点点头,平常道:「正好,我也抄了些经文,正好同你的收在一起,供到含象殿去。」 沐昭昭暗自拧眉,说:「怎敢劳动娘娘?华萼楼自有佛堂,供在里面是一样的。」 仪贞当然知道她疑心自己,但不拿她的亲笔做幌子,自己哪好又去皇帝跟前晃悠?偏要接着道:「贵妃难道不知,含象殿新设了大佛殿?有陛下日夜参拜祝祷,必然比你我的诚意更能打动佛祖了。」 沐昭昭心中大震:她固然明白,失此挚友,失此忠臣,失此臂膀,皇帝所承受的伤痛比她更甚,往日唯恐二人相对,一发不能收拾,故而心照不宣地彼此逃避。 可是事已至此,皇帝果真一味地任情恣性、沉湎不振,岂不是自置于王遥的刀口下? 她忍着泪,打定了主意,强自泰然地对仪贞道:「那么妾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请娘娘稍待。」 她将满桌的经文收拾起来,再次提笔写下一列小字,郑重卷在其中,方才亲手交与仪贞身边的宫人,向仪贞再拜:「多谢娘娘。」 对方的逐客令下得有礼有节,仪贞也没什么可不畅快的,领上跟着自己的这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又去含象殿求见。 皇帝今儿在诵读的亦是《地藏经》。仪贞内里暗贊,心有灵犀一点通,诚不我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页 那她呢,大概就是殷勤为探看的青鸟吧——但愿皇帝将来也能念她的功劳。 今日殿门外有站班的内侍,通传过后,哈腰请她进去。 「陛下胜常。」眼下这话说得不违心,皇帝的气色是比前些天好一点。 仪贞心中的不安略减,缓缓道:「妾与贵妃各自抄了些经文,特来供于佛前。」 皇帝低诵的声音微顿,抬眉瞧了她一眼。 仪贞赶忙示意慧慧将经文呈过去,又趁势说:「妾与贵妃用心虔诚,兼有陛下加持,想必佛祖慈悲,定会令往者脱离苦海,早登极乐。」 皇帝向来不喜欢她这副拍马熘须的口吻,下意识反驳道:「朕又不是大德,岂配用加持二字?」 但虚伪的好话也是好话,凡人究竟不能免俗。再者她那含煳的「往者」二字,意外地识趣。 皇帝随手翻过那一叠厚厚的经文,瞥见一列小字,怔了怔,收回了手。 他的面色依旧,仪贞便趁热打铁:「陛下心系苍生,缘何不算大德呢?」 奉承话也要适可而止,她话头一转:「妾令太医署配了些薰香,可以静心澄怀,有益参悟,斗胆献于陛下…」 皇帝轻笑了一声,不置可否。佛幡深处便有宫人走出来,接过珊珊捧着的香盒,到大鼎跟前去。 片刻,清烟徐徐升起,太医署应当多少有些真本事,此外沐贵妃的笔墨得算头功,仪贞觉得,自己与皇帝之间,简直有一种罕见的和睦。 他俩一左一右跽坐在蒲墩子上,仰望着含笑不语的佛像。皇帝大概是胸有丘壑,仪贞则纯属出神,竟然都颇为自在。 直到佛的笑意渐渐朦胧,内侍到海灯前添了灯油,皇帝的眸色如火如海:「你说,还要死多少人呢?」 第10章 十 仪贞不知道。 这似乎是一场杀戮才能终止的杀戮,而她希望至少李鸿能活着。 还有她自己,爹爹阿娘、两位哥哥和未过门的嫂嫂、谢家和谢家的亲友们……细数起来,确乎显得贪心了。 她没有经天纬地之才,蜜蜂儿似的终日碌碌,看得见的仅是眼前的花蜜——蜂虫怎知人间的因果? 她带着点讨好,像许诺似的,说:「不管怎么着,妾都陪着陛下呢。」 皇帝打量了她一眼,不深究她听懂了多少、这话是真心或者假意——他俩本就被绑在一起了,如今她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真的,算她倒霉。大将军之女,随便嫁给哪家,不得被当作凤凰一样捧着?怪她父亲想不开,千算万算,可算得到独女被裹进宫里来了? 近来西北边塞还传来消息,由于朝廷收復临洮,吐蕃各部族大感威胁,自五月初频频进攻,戍守的将士纵然一力防备,百密仍有一疏,致使固原镇1被敌军趁夜奇袭。 固原镇乃是九边重镇之一,如此要地竟遭敌寇包围,其中利害不言自明。 幸而谢大将军次子谢昀为彻查军饷剋扣之事,恰至此地,力挽狂澜保住了固原镇,更将来犯者剿杀泰半。 可惜谢昀自己没能逃过那一发冷箭,眼下生死不明。 这件事,皇后应当是不知道的。 不只她,皇帝自己也装作一无所知。 外戚们的勾心斗角、勛贵们的沽名钓誉,王遥可以在他面前语重心长、声泪俱下地念叨一整日;而用兵的事,他半点也不会上达天听。 他心甘情愿为自己分忧,便由他吧。不教他日理万机,岂不是腾得出空儿来算前次的一笔巨帐? 皇帝漫然瞥了一眼角落里的宝鼎,似有所感地忽然牵起仪贞的手,盈盈含笑道:「皇后这样陪朕坐着,便很好。」 仪贞心里一悚,牙根儿都咬酸了才没把手抽出来,绷直了背咧开了嘴,满脸写着受宠若惊。 皇帝不在乎她这显而易见的僵硬,甚至略勾了勾指尖,轻挠了下她的掌心。 他的手很修长,但并不柔软,不仅生着几处茧子,还有些微小的伤痕,不知是何时留下的;温度比她掌心高一点,不至烫人,因为骨感很分明,无端就添上几分凉薄。 总而言之,这和她牵过的母亲的手、傅母的手,翻花绳、打络子时碰过的新燕的手,乃至慧慧、珊珊以及嬷嬷们的手,都完全不一样。 仪贞纹丝不动地扯着嘴角的弧度,目光则偷偷往宝鼎那头出熘,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出事儿了。 她不怕被皇帝抓现行,就怕他单是腹中琢磨透了,一丝一毫都不表露出来,更不审她一字半句,说定罪就定罪——他歷来是这么个作派。 又或者,不是她想的那个缘故?那还会是为了什么? 他对自己这个皇后,一贯不假辞色,一则是本身就不喜欢她,二则是和王遥较劲——先帝在时,他俩已然面和心不和,倘若登基过后反而缓和下来,才更令王遥生疑。 倒不如我行我素,偶尔还能挣出几分周旋的余地。 此刻皇帝突然改弦易调,仪贞没本事猜出风向变幻,不过戏确实该演下去。 她含羞带臊,将另一只空着的手娇柔地覆在皇帝手背上,如获至宝一般捧着他,低下头去,蚊子似的「嗯」了一声。 皇帝顿时不自在起来,毫不留情地偏开了头,又忍了忍,暗劝自己别甩手,免得太扫她脸面。 裊裊的香雾里草木的清新忽隐忽现,皇帝一派惬意地开口问:「猗兰殿中也焚此香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页 仪贞顿了顿,如实答道:「此香不易配制,妾都献于陛下了。」 皇帝笑她小题大做,说:「朕常往猗兰殿去,与皇后一同品香不就好了?」 这……仪贞当然不会推拒。事情进展得这样顺当,但愿真能如她所愿吧。 她微抿着嘴,摆出之前斟酌过许多遍的喜气面孔来,抬眼望着他,缓缓地眨了眨眼,吐气如兰:「妾…等着陛下。」 她是未识风月的年轻女子,哪怕嬷嬷们日復一日地耳提面命,终究属于纸上谈兵,躬行起来犹显生涩,且别扭。 皇帝脸色不由得黑了黑:他怎么能高估她有脑子? 嫌恶之情不过转瞬即逝,他就由着她,他要瞧瞧她究竟打什么算盘。 因为皇帝一句话,猗兰殿上上下下都忙碌起来,宫人们以冯嬷嬷为首,将原本就雅致闲适的宫室布置得越发怡情悦性。 仪贞心中有些感慨:受了这么些年的冷落,她还以为大家都跟她一样,不曾怀着谋求恩宠的志向呢。 眼下这点儿热闹,其实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她捏着香匙,一时竟有些惶然。 熟悉的清馥里仿佛少了几许草木香,多了一丝果实的甜意。皇帝踏进猗兰殿时,正瞧见仪贞坐在案前,专心致志地剥葡萄。 宫里的女人歷来爱留长指甲,是一种不事劳作、养尊处优的表示,不但后妃们如此,在主子跟前得脸的女官们也趋之若鹜。修剪得水葱似的一把,再染上蔻丹,确乎意态优雅。 她却不是。白嫩纤细的指头,粉润透亮的指甲儿又圆又光整,显得略孩子气,郑重其事地扒拉好一颗葡萄,便投进旁边的水晶碗里头。 碗里盛着刨出来的碎冰,桌上另外还有一攒盒核桃仁、果脯等物、一只银壶。 皇帝便看出来了,她是准备做雪花酪。 她剥得专心,这时候才发现皇帝来了,连忙起身行礼,一面奇怪:慧慧她们都哪儿去了? 皇帝是有意没让人通传的,他想试试她私底下在做些什么。 他眯起眼看她,依稀觉得,她仿佛是真心盼着他来。 哪里来的这等庸人自扰的念头? 仪贞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唯恐他发现端倪,连忙为他打着团扇,关切道:「陛下一路可热着了?妾让他们将水兑得温些,擦洗一下去去汗,少时再进一盏雪花酪。」 她这辈子就没有作解语花的天赋,殷勤的样子也不像是对夫君,活似个力争上游的帮闲篾片。 皇帝倒来者不拒,任她张罗,一时擦洗完了,方支使她:「皇后,取件衣裳来。」 仪贞一愣:皇帝的日常穿戴当然不会放到猗兰殿来,非要找的话,就只有大婚时的整套衮冕了。 就剩下打发个人回含象殿去拿这一条路,一来一回的,得教皇帝袒着圣躬等多久光景? 仪贞没料到还有这么个难题等着自己,忖了忖,走上去几步,隔着屏风低声道:「陛下稍待,陆内侍说话就取过来了。」 竹屏里头半晌没言声儿。皇帝沐浴时不惯有旁人伺候,这时候连个给她递眼色的都没有。 仪贞敛声屏气地候立着,暗里却不怎么引咎自责:本来么,是他自己要擦洗,很该记得预先备下衣物,他既忘了,那跟着伺候的人也该想着才是。 横竖…尴尬一阵子就过了。 「嗯?」皇帝并非她以为的侷促,问道:「不是说话就拿来了,皇后怎么还不开口?」 这是要她解闷子呢。仪贞没话找话,便道:「水汽氤氲的,陛下热不热?」 「还成。」皇帝语调平和:「你替朕扇扇风就更好些。」 啊?仪贞有点为难,不过他眼下格外地随和,被人中途撂浴桶里也没发火,她总不好一再蹬鼻子上脸——屋里没人儿了,整个猗兰殿的眼睛可多着呢,真把他惹恼了拉下脸就走,不是前功尽弃? 她顾全大局,握起一把细长翠柄芙蓉扇,慨然以赴。 檀木浴桶做得很宽敞,便于里面的人随意舒展开来,皇帝微仰着头,靠在专门的颈托上,散开的头髮拢在一旁没有沾到水。 故而除了两条臂膀,仪贞没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地方。 但正是因为水雾氤氲,她仍不可避免地脸热,心无旁骛地举起扇子挥了一会儿,已经累得出了汗。 皇帝呢,这会儿被伺候到位了,也懒得费嘴皮子闲扯,仅仅是无所事事地瞧着她。 仪贞满心满眼都是手里这柄扇子——她不想和他对上眼,太奇怪了,怎么这一隅之地这般不通风?往后不能把浴桶搁这儿了。 眼尾的余光不慎勾到近在咫尺的胳膊,上面依稀垂了一缕儿头髮,半遮半掩着流丽的线条。她还当皇帝真是文弱公子,原来自小的功夫始终不曾落下。 不行,扇子不抵用,她热得头有些昏了。仪贞清了清嗓子,打破周遭浓稠得溺人的热汽,抬眼问他:「陛下,我把雪花酪端过来可以吗?」 在餐桌以外的地方吃喝,对自幼被教养得严的小孩子来说,是种非常放肆的快乐。皇帝在这一点上,忽然跟她一拍即合起来,爽快地点了点头:「好。」 仪贞偷偷吁了一口气,退出去将扇子搁下,先揭开夔凤纹香盒看了一眼,随即浣了浣手,将水晶碗、攒盒、银壶等物搁在大托盘里,稳稳噹噹地捧了过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页 皇帝稍稍探出身来,将一张干净矮几搭在跟前,两人一起动手,舀冰放杂果儿,再斟些酸梅汁,模样不比小厨房敬上来的差。 味道更不消说。冰屑原本掺了牛乳,皇帝不喜欢吃口太纷杂,没加果脯核桃仁儿,就单裹着葡萄吃。 仪贞那碗就热闹多了,她喜欢酸酸甜甜又脆又香的口感,比一样样地分开品尝更别有况味。 皇帝看她解了暑气满脸足意,不由露出几分笑,说:「搭配得太花哨,香甜归香甜,一时之间倒辨别不出是果味儿还是别的味儿了。」 仪贞正咬了一口葡萄,闻言不禁抬头看他,有些呆呆的,进嘴的果肉都忘了咽。 第11章 十一 陆公公紧赶慢赶、捧着衣裳鞋袜重回猗兰殿时,碰见的就是帝后相谈正欢的画面。 「人都泡皱了。」皇帝轻声嘀咕了一句,叫陆内侍把衣服搁下后,将矮几连着碗碟壶盘都抬出去。 仪贞也跟着出来。陆公公度着她的神色,猜测皇帝没有当真生气,不过是夫妻之间的俏皮话罢了。 真生气也没什么可惧怕的,无非是无益在这些小处上白生是非。 他麻利地收拾了桌案,又含笑问仪贞,可要将香灰拿出去倒掉。 仪贞微拧着眉,说「不必」,恰好皇帝终于自屏风后踏出来,她连忙起身迎上去,仔细地替他理着衣襟。 这位皇后娘娘,而今算是熬出头了啊。陆内侍知情识趣,悄然退了出去。 殿里没旁人儿了,仪贞心里还是直打鼓:皇帝之前那句话,只是说雪花酪吗? 偏偏他说了那一句就不再深究,她当然不可能不打自招——只怕是说不清楚的。 夏日里天光长,磨蹭了这半晌,屋子外头还是一派金光曜曜的景致。 因为素来自弈,左右互搏惯了,一时也不知道微末技艺在皇帝面前够不够看,仪贞出招出得很有保留。 皇帝呢,亦不在意输赢,慢悠悠地落着子,全为打发光阴。 难免想起旧年的事,陈嬷嬷教她输几子、赢几子,在于她与谁对弈。 那人又将她视作谁? 仪贞心里头感慨:她倒情愿每日家可操心的,皆是妃嫔争宠罢了。 那么她是不掺和的,她就守着中宫正嫡的名头,安安分分混日子。 「啪!」胸无大志自然影响了棋局,皑皑白子磊落纵横,皇帝难得发自内心地愉悦起来:「你的棋路比为人爽利多了。」 什么人吶!仪贞噎了一下,真想反唇相讥:输了棋不过被他挤兑一顿,别的地方行差踏错一步可有这么轻巧? 算了,不提这个。 一局下来,两个人对彼此的路数都有了些底。仪贞心无杂念的时候称得上是敏捷果断,出手快,不犹豫不拖沓,真真正正遵循着落子无悔。 而皇帝显然是遇强更强的那种人,不过更为诡诈,常常引着仪贞一气呵成似地往陷阱里钻。 你来我往,各有输赢。陈嬷嬷的那些教诲早被仪贞抛之脑后了,她殚精竭虑,难得这样痛快。 被把玩得几乎平添一层包浆的棋子弹回盒中,她摆摆手:「明儿再下吧,我眼睛都酸了。」手也抬不起来了,倒不是智有所竭的缘故。 话出了口,没立时得到回应,她方才想起来,坐在她面前的是皇帝,怎能凭她随意相邀? 讪笑着低头收棋子,假意没说过这话,恍惚间对座的人仿佛答了声:「好。」 咦?仪贞再抬起头,皇帝已然站起身来:「走了。」 她连忙撂下棋子,跟在后头行礼相送,等御辇出了宫门,方慢条斯理地往回走,冷不防消失了大半日的宫人们全簇拥过来了,围在她身边,个个欲言又止的模样。 仪贞品出味儿来——皇帝没留宿,大伙儿都替她遗憾呢。 忖了忖,拿话先安慰众人道:「帮我琢磨琢磨,还有哪些个消遣?明儿陛下再来,不好又下棋硬坐这半天。」 以几位嬷嬷为首,大家闻言纷纷露出笑容来,一面应喏着出主意——究竟还没除服,诸如皮影子戏之类热闹的节目演不得,还须寻些不张扬的为妥。 褚嬷嬷又说,像今儿这样,让皇帝泡在水里等衣裳换的差池不能再有了,趁早去尚衣监知会一声,以备不时之需。 仪贞点点头,因她是熟谙这些章程的,便交给她去安排。 回到房里,开始更衣拆头髮。时辰还不晚,适才费多了心眼子,这会儿倒想垫巴点儿东西,仪贞因问:「中晌的素冷淘还有吗?」 真是孩子心性。冯嬷嬷暗想。那东西虽爽口,但因为上半晌正预备着皇帝要来,没甚工夫顾这一头,教她如今还惦记着。 「这回的汁子调得好,酸酸凉凉的,也给含象殿送一份,请陛下尝尝吧。」 这话却是有进益了。冯嬷嬷「诶」了一声,忙吩咐珊珊去办。 慧慧给仪贞打好了髮辫,在脑后盘成一个低髻,用玉排簪别住,仪贞自己举着靶镜左右端详一通,笑道:「这回不像番邦女人了。」 她头发生得厚密,秋冬里又滑又亮如丝绸一般可爱,夏日就不一样了,简直羊毛毡似的粘在身上。白日里要见人,梳繁复些的高鬟还罢,安寝前难得一刻自处的空隙,不那么庄重也没有大碍吧。 前回编了一左一右两根辫子,挽起来微垂在耳后,冯嬷嬷看了便只笑笑,不说什么,但两只眼睛里的不赞许已经快溢出来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页 仪贞毕竟不是专要和她作对,图个凉快而已。私下和慧慧商议了一回,这次便盘了个稍微稳重些的妇人头。 脖颈后头又扑了些珍珠香粉,愈加清爽。仪贞理了理纱衫,起身往床边走。 恰巧珊珊回来了,说:「陛下看了冷淘,吩咐留下了。」 慧慧奇道:「既然留了,你怎么这个脸色?」 也是嬷嬷们不在,珊珊不觉露了痕迹,被她一眼看穿,只得从实道:「沐贵妃那边抢先一步,送了酥油鲍螺来。」恐怕皇帝没那个好胃口,两份孝敬都受下。 仪贞听了,不由得歪头琢磨:原来皇帝喜欢酥油鲍螺这种甜腻腻的点心吗?真是吃不到一块儿去。 可惜了那槐叶冷淘,明儿他来了再做一回吧。 照样迤迤然地上"床去,倚着大引枕,将白日没空看的《广异记》捞出来接着看,翻了两页,指尖忽然顿住了。 他知道了吧! 她去含象殿的时候不仅带了那一盒香,身上的衣裙也是提前熏过的,浓馥袭人,甚至手帕扇子都没有漏掉,不怕皇帝万一不给面子,拒绝了她的示好。 可谓是不惜一切手段,定要把这个毒下了。 祾恩门设伏是一种图穷匕见的行为,皇帝与王遥曾经彼此猜忌的局面已经不復存了,她深知以王遥为人,终要永绝后患。 而这时候若有一个愚蠢无知的女人冲出来,为赚取恩宠胆敢索要助情薰香,她想,王遥是乐得不脏他自己的手的。 推波助澜也讲个神不知鬼不觉,太医署配制的香粉药效应当不至于来得太陡,她只同皇帝一道用了一次,回来后便拿自己私下配好的偷梁换柱了。 她原就是爱香之人。猗兰殿里一年四季都充斥着五花八门的香气:寻常香粉香丸、匀面敷体的膏啊露啊就不提了,睡的床是沉木打的,坐的美人榻是檀木雕的,还有高几矮案上随处点缀的鲜花时果…这些铺天盖地的气息,简直就是一张密密织就的甜馥网兜,蜂儿蝶儿飞进来都别想绕出去。 谁还能分得清今日点的香,是不是比太医署送来的多一味什么,抑或少一味什么? 除了皇帝暗点她的那一句话。 她是因为深宫的日子百无聊赖,兼有那么一点天赋,近百种香方香谱都记在心里,稍稍触类旁通、李鬼装李逵并不是难事——皇帝呢?不能纯粹是鼻子好使吧? 他暂且肯陪着她演戏,缘故未知;她却仍不敢对他坦诚——怎么对他说?为了圣躬能安,特此下些小毒、无伤大雅吗?沐昭昭这么说,他兴许能信,她这么说,是生怕凤座被自己坐旧了,后继者用着不舒坦? 还有谢家,不能因为她,给王遥朝谢家发难的由头。 揣着明白装煳涂,好歹不至自己坐实自己的罪状,将来倘或有机会兴师问罪时,她早把证据毁尸灭迹了。皇帝真要杀要剐,她就单拉蒋大人一个下水,保不齐皇帝算她乖觉,从轻发落呢。 如今最该担忧的是,猗兰殿会有这样鼻子好使的人吗? 一室阒寂骤然被嘈嘈切切的水声打破,外头下起了雨,鼓点似的,忽近忽远、时轻时重,阻断了人声,故此反而越显空邈。 慧慧珊珊几个连忙进屋来关窗子、放帐子,又问仪贞:「尘土气漫上来了,娘娘可要换一丸月支香驱一驱?」 仪贞放下许久没再翻页的书,摇摇头:「燃完这一炉就罢了。」 慧慧珊珊应下了,告退前又眼含关切地悄悄觑了她一眼,怕她因为沐贵妃的那份酥油鲍螺不高兴。 人都散了,仪贞这才轻轻嘆了口气:关切是真的,素日里的要好也是真的,可有些事,永远只能她一个人做,有些话,永远只能烂在自己肚子里。 雨几时停的,仪贞不知道,朦朦胧胧地睡熟了——她自己亦觉得这一点难得,心里装着再大的事儿,该睡的时候都睡得着,次日醒来一看,天毕竟没塌下来,又能精神焕发地多活一日。 不过皇帝爽约了。 第二日没来,第三日也没来,听说是往华萼楼去了。 仪贞暗中有点发急,自个儿嘀嘀咕咕半晌,决意豁出脸面,跟沐贵妃抢人去。 斗志昂扬地还没出宫门,皇帝迎面走来了。 第12章 十二 仪贞立刻摆出一张苦尽甘来脸,盈盈上前行了礼,曼然唤一句:陛下胜常。」 皇帝垂眼瞥了她一眼,一声不吭地抬腿迈进院中。 好么,她也不需要他吩咐起身,自己站直了,转身跟着往回走。 皇帝这会儿已然大马金刀地坐在了主位上,端起慧慧奉上的茶抿了一口,对仪贞道:「你这屋子风水不好,朕那日回去,头就昏昏沉沉的。」 「怎么会呢?」仪贞佯装无辜:「宫里面兴造土木,最讲究风水了。一准儿是您下棋久了太劳神…」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或者是在浴桶里受了凉。」 她还有脸说!皇帝不冷不热来了句:「朕发现你是个蹬鼻子上脸的人。」 「妾不敢!」仪贞忙一脸惶恐地躬身辩白,仿佛下一秒就能跪倒在地。 但摸着良心说,她对皇帝确实缺了一份畏惧之情——除非他要问她死罪,她当然怕死。 不过如果死的时候能痛快点儿,不刻意拖时间折磨人,那也不就是世上最可怕的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页 相比之下,她更怕骨肉分离、怕孤立无援、怕猜疑算计、怕千夫所指…… 这些滋味她都尝过了,侥倖挺到今天来,便觉得一概不过如此,横竖她好端端地活着呢! 活着才能希图别的。 她见皇帝没有进一步的斥责,忙不迭地补救道:「陛下上回来,是我招待不周,这几日心里都惶惶的,就怕您不给我补过的机会了。」 皇帝「嗯」了声,是个疑问的语调,看她态度端正,愿意给她这么个机会:「你想怎么补过?」 仪贞献宝似的:「您玩过民间的鼓上比武吗?」 皇帝皱了皱眉:「没有。」心想不就是杂耍吗?正要开口提醒她,庄毅皇后的孝期还没完,不得如此大张旗鼓地作乐。 却见仪贞踅身从旁边的高几上捧来一只面盆大小的羊皮鼓,又擎出两个彩塑小人儿,皆是武将装扮。 她转着腕子,给皇帝瞧威风凛凛的百花战袍、方天画戟:「您拿这个吕奉先,这个漂亮。」 皇帝不接,只问:「你呢?」 她那一个还不明显吗?身长九寸、髯长二寸,关二爷啊! 皇帝眯眼「哦」了一声:「吕布战三英。」 仪贞总算觉出不妥了:吕布战三英,可没战赢啊!赶紧谄笑着奉承道:「以多胜少,算什么真英雄?可喜今时今日遇见您,英明神武,好替这虎牢关一役扭转战局嘛…」一面说,一面将关二爷也递上去,凭他挑选。 得了吧!她不过是看吕布描得俊俏,以为可以拍他马屁而已。她就是这种惑于皮相的人。 皇帝对这四位人物都不推崇,至于她说的这游戏,不玩也罢! 仪贞见他兴致缺缺,心里不免惋惜——她想玩啊! 眨了眨眼睛,试探着说:「陛下别担心,我也是托您的福,今儿第一次玩,咱们先不计输赢,摸索着来…」 不计输赢?笑话!她以为自己会怕输?什么黄口小儿的把戏,值得他摸索? 他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勉为其难地示意她将吕布交出来。 两方主将站定亮相,这才发现底下的鼓面比寻常的羊皮要薄许多,磨得分外光滑,如此一来,只需稍稍施力,便能教人物进攻退守,倒是个讲究巧劲的玩。!意儿。 宫人点起香来,将香盒置在近旁,轻烟四散,大差不差地有点黄沙漫天、烟尘匝地的意境。 仪贞屈指在鼓身上轻叩了两下,关二爷率先耍起了青龙偃月刀,直直戳在吕温侯的方天画戟时,温侯身形晃了两晃,末了仍是顶天立地傲然屹立。 皇帝没学她的法子,指尖径直点在鼓面上,吕温侯大展虓虎之勇,逼得偃月刀往侧旁一闪,倘若刘张二人在此,必要误伤了自家兄弟。 皇帝嘴角略扬,眉眼里尽是温存,看不出争强好胜之意来:「旁敲侧击哪有直取苍龙来得快意?」 您不也正拐弯抹角吗? 仪贞不打算见缝插针地和他顶嘴,而是敬佩难抑:从起初乍然用香后自觉不适、到心生疑窦冷她两日、再来猗兰殿时的冷淡、终至此刻的平心静气——皇帝作起戏来,实在很有层次感。 她暗自赞许不已,一时居然忘了再接招,走了一会儿神,方听见皇帝带着笑问:「想什么呢,这般开心?」 她连忙收敛心思,竭力将堪堪立在皮鼓边缘的关二爷给拗回来。 好容易脱了险,对面澹宁自持的人接着道:「说起来,朕有个好消息还没告诉你。 「谢指挥使找回来了。九死一生,好歹没被敌寇俘虏去,惜乎受了箭伤,元气大伤,不知道要多少光景才养得回来。」 仪贞脸色一白:她的大哥哥已经加了将军名衔,如今以指挥使称唿的,是二哥哥。 他俩出生离得近些,打小一起淘气的机会多,吵嘴告状都不影响感情深厚,谁能料到,而今她竟然连他下落不明的消息都不曾听说过,乍闻就是他身负重伤地找回来了。 心绪百转千回,能出口的不过喃喃一句:「捡回一条命,就算是有后福了…」抬眼睇了睇面前所坐何人,又不忘表表忠心:「只可惜将来无法再报效朝廷了。」 「谢仪贞。」前所未有的冰冷口吻,来自那样一个清艷温存的人,简直有股荒诞的骇人。他几乎从未唤过她的名姓,口口声声的总是那个不乏嘲弄的「皇后」。 「在呢。」她不懂他提起这一茬儿来是图什么,戏不演了吗? 瞧她那双天真懵懂的牛眼睛!他最厌她这一点,傻不愣登地和他拧着来,说她全无心肝真不冤枉——要依附王遥,就好生当她的傀儡皇后,做什么学她那墙头草爹爹,隔三差五又向他投一投诚? 他不想管她死活的。他跟她又没有夫妻之实,将来除了王遥,把她撵回谢家自生自灭,已经算仁至义尽了。偏她脑子拎不清,咋咋唿唿地伸脚往浑水里趟,自以为是给他当内应。 要不是王遥正一边追查西北军饷、一边筹兵镇压临淮,喘口气的空当儿还得安排开春的武举、培植新挑的爪牙,早把她揪出来杀鸡儆猴了——杀个皇帝从头再来不容易,杀个皇后泄泄愤也好。 他主动提起谢昀之事,就是希望她认清时局,弃暗投明、弃明投暗都随她的便,反正他这儿容不下左摇右摆的人。 「朕这个人,论迹又论心。」他伸手将鼓一推,满脸倨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页 本应号令千军万马的温侯关公跌在一起,成了短兵相接的地痞无赖。 仪贞不是真的四六不懂,他这一句,她便明白了:薰香的事,他都知道,可以不怪罪她,但她得有个忠臣的样子。 敢情是招安来了——条件就是她二哥哥。 她不假思索,情真意切地张口就来:「陛下,一片冰心在玉壶。」 嘴上说说不够,一鼓作气,探出手攥住了皇帝搭在桌沿的龙爪。 嘶,她素日吃的什么大补物,这手劲儿哪是结盟,根本是寻仇来了。 皇帝不愿承认自己被一个弱女子捏疼了,干脆抽出手来,转而握住她,为免她生疑,更是特意偏过脸,望着她赏了一个嘉许的笑容。 仪贞心领神会,这笑容名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至此,郎情妾意、以胶投漆,自是越发和合。 夏尽秋至,仿佛一夜醒来,便是白露寒蝉。皇帝偶然受了风,不得已卧床将养了五六日,十分耐不住这嗷糟,三令五申太医署开些见效的良药来,莫拿那吃不死医不活的草根子汤敷衍他。 这一程王遥忙得焦头烂额,日不能食、夜不能寐,生生将这些时间挤出来,赶到含象殿来侍疾。 皇帝勉强靠在床头,神色很是懊丧:「朕若能快些好起来,掌印肩上的担子总能轻些。」 王遥忙道:「陛下折煞奴才了!奴才为陛下分忧,是责无旁贷,更是十世求来的造化,只盼着您潜心保养,不日圣躬大安,便是百姓的洪福了。」 这样咸嘴淡舌的劝慰,陪在这里多日的仪贞与沐昭昭都说烂了,皇帝显然不耐烦再听,索性将脸偏向床里侧:「朕乏了,掌印歇下吧。」 王遥默不作声地躬了躬腰,却行出去。来探这长命不了的病秧子,已是他近来唯一的宽解。 临淮叛军前些日攻到青州来了。 太快了,百年河山,崩塌得太快了。 连孙锦舟昨儿个都吞吞吐吐地问他,要不要起復段方更。 好哇!痛改前非起復一个死敌,助着他力挽狂澜、得尽民心,自己则被踩到尘埃里去,做那一将功成万骨枯里的白骨。 或者这救命稻草也救不了命,便被无知之众也算作他的党羽,什么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翻来覆去的咒骂之词,无甚新意。 这天下谁掌不是掌,怎么不能依着他来? 他步下丹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却听见皇后在身后唤他:「亚父,亚父!」 王遥舒展开紧锁的眉头,停住了脚步,回身蔼然对着她:「娘娘有什么吩咐?」 仪贞出来得急,分明是背着皇帝的:「亚父,朝中一向可有什么动静?陛下先前答应了我,要接二哥哥回来养伤,眼下何故又不提了?」 第13章 十三 王遥微微笑起来,似是对这桩事早有耳闻:「娘娘且请安心,既然陛下有此一诺,定不肯辜负娘娘的期盼,不外是顾及着令兄伤势,一路上宜缓不宜急吧。」 仪贞将信将疑的,唯能略略颔首而已,片刻又道:「常言说,花无百日红,我心里这点儿焦灼,还望亚父能够体谅——哥哥路上若有什么难处,请替我周全一二。」 王遥应下了,说:「娘娘言重。谢指挥使是大燕的英雄,天下臣民,谁人不敬服他呢?或有用得着奴才的地方,奴才自当尽心竭力。」 他心想,这位皇后娘娘实在天真,以为皇帝是受了薰香影响、暂且肯看在她的面儿上善待谢昀,故而如此火急火燎,到底是不了解李鸿这个人,外物或许能左右他的情志,但绝不会改变他的本性——没有价值的人,是不配得到他的恩典的。 西北传回来的消息说,谢昀此回伤到了肺腑,往后再想上马杀敌是不可能了。这样无用的废子,皇帝固然不会放在眼里,却依旧不想将人调回来,生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解了临淮这头的燃眉之急。 「…没有这样快。」皇帝的声音放得很低:「把香炉挪远些,太燥了。」 屋里没有旁人了,单留着一个沐昭昭。 他这话虽是支使的话,但声口教仪贞听着,颇有股情意绵绵的味道。 于是她有意将脚步放得重些,飒飒地经过廊子,迈进屋中。 才绕过折屏,就迎上皇帝审视的目光,灼灼地挑剔着她——她脚上的鞋子。 这时候宫里上上下下的色调都仍很素净,仪贞穿着双黛蓝圆头履,鞋面儿疏疏绣了几针雾青的竹叶,鞋底不算厚实,胜在柔软轻便。 总之,实在不该走出那种声音。 皇帝斜倚在引枕上,因是在「养病」,不过拢着件半新不旧的中衣,微挑的眼尾下泛着淡淡的倦色,俨然一派文弱可欺的情态,但仅凭方才刮过来的一霎眼风,仪贞便已觉得面上油皮儿被颳走了一层。 她知道皇帝又嫌弃她什么,可惜碍于如今的情形,不但发作不得,还该对她表现出十二分的宽容与偏袒才是。 她不无得意地窃喜着,也不遮掩,干脆就这副嘴脸走到跟前去,沖他福一福,邀功说:「陛下,该说的,我都说了。」 皇帝懒得再对她说什么褒奖的话——谁不清楚她那种给三分颜色就开染坊的德性,别真遂了她的意。 然而难以解释的,他心底缠绕着一缕几不可查的亏欠感,胁迫着他做点什么,譬如赏她点儿东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页 沐昭昭掩了薰香回来,梨白褶裙下缥色云头履时隐时现。 皇帝瞧见了,觉得这颜色比黛蓝的好。谢仪贞这狗脾性,暮气沉沉的打扮简直四不像。 他收回视线,向仪贞道:「明日叫人重做两双鞋子给你。」 那敢情好。仪贞亦觉得沐昭昭那鞋样子不错,又得了皇帝开口,司衣的人更会百倍用心了。 她谢了恩,不着急走,索性就在一旁的藤墩坐了,手边的几案上垒了一高碟蜜桃,粉糯可爱,她取了一只下来,拿小银果叉在顶端轻轻一挑,再贴着菲薄的果皮打了个圆满的旋儿,饱满多汁的桃肉便脱颖而出了。 她常看慧慧她们这么去果皮儿——宫里头一举一动都讲究仪态万方,伺候人也不能显笨相,递杯茶、打个扇儿,都要赏心悦目才好。 她自觉学得很有模样了,还用那银叉,将桃儿分做匀称的六瓣儿,甜白小碟托着,敬到皇帝面前。 皇帝倒有点诧异,一时像被她将住了似的,若是呵斥她未免太伤人心了,就这么坦然受用吗——他又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感。 嗯?仪贞心里嘀咕:难道她越俎代庖,抢了沐贵妃的差事? 捧着碟子的手正要一转,搁到一边拉倒,皇帝别别扭扭道:「你要朕用手抓吗?」在床上躺了这么久,不洗洗手怎么受得了。 真是怪难为情的!仪贞却会错了意,余光瞥瞥沐昭昭,两根指头紧捏住果叉,叉起一块桃肉,气势如虹地往直奔龙口。 皇帝霎时喉头髮紧,吓得耳根通红,生怕她一叉子戳着自个儿,片刻才清了清嗓子,略扭过脸,食不知味地受了她的孝敬。 软津津的甜瀰漫在口中,他像是没吃过蜜桃一般,品鑑不出好坏来。 没头没脑的,不愧是她剥出来的果子。 他只用了一瓣儿,不肯再开尊口了,仪贞便搁下碟子,侧首要唤人端水浣手。 「我去吧。」沐昭昭见状,不由得抢先站起身,绕过屏风出去吩咐。 一时宫人捧了盥具来,一个跪在皇帝左侧捧着龙洗,一个跪在右侧托着沤壶巾帕。仪贞则叉手立在对过,干瞧着。 皇帝因问:「你不是要洗手?」 仪贞「哦」了一声——伺候的人以为是皇帝要洗,呈上来的是御用的盥具,没有他特许,旁人哪敢僭越? 既然他抬举,她当然不扭捏,大大方方地伸手浸在盆里晃了几晃,帕子上沾一沾,又揭开沤子壶盖儿,浅嗅嗅,不是她用惯了的香气,但也算清馥沁脾,便倒了些在掌心,慢慢抹匀开。 皇帝看她舒展着两只手,怡然自得的模样,说:「沤子也给你了。」 仪贞轻笑,趁势起身谢恩兼告退,皇帝没有再留她的意思,爽快点了头。 沐昭昭要水要得够久,这会儿还没回来。 第二天傍晚,皇帝吩咐的鞋子就送到猗兰殿来了。 虽是紧赶慢赶,但活计丝毫不含煳。珠白的凤头履,式样轻巧又俏皮,凤口上各衔着一颗珍珠,鞋帮上的暗纹除了用银丝绣以外,应当还有别的巧思,仪贞暂且瞧不出来,这样隐隐流光,瑰丽且不招摇,说不定是人家的独门绝技。 绣娘们吃饭的本事,她当然不多打听了。晚间洗漱过坐在床前,特意来试这新鞋,也不落地走动了,就微抬着脚左看右看。 嬷嬷她们如今对皇帝的优容也能平常心许多了,不过凑在一块儿夸赞了一回做工,便各忙各的去了。 仪贞自己欣赏了会儿,褪了鞋准备上床安歇 ,今晚轮着沐昭昭「侍疾」,她可以睡个安生觉。 得了新鞋的喜孜孜逐渐退潮,她默然嘆息起来:赵娘娘的离去,终究成为了一桩渺远的往事。 哪怕于她而言。哪怕,于王遥而言。 孝期里的清规戒律早已悄然松懈,女眷们復又于微末之处争奇斗艳;而宫里头眼下最重要的事,则是为近在眼前的冬节做筹备。 仿佛姑苏、钱塘、永平、广平的接连失守,皆是叛军刻意散布的流言,是为了动摇大燕的金瓯永固,穷竭心计地蜉蝣撼树罢了。 青琐丹墀内外,分明是两种天地。 直到王遥力排众议,压下群臣谏请圣驾西幸的消息在内苑不胫而走,仪贞方才惊悉,局势竟已败坏到这地。 「亚父说的极是。」皇帝新病刚好,拥着裘衣靠坐在暖榻上,肤色苍白,愈显得眉眼如漆:「朕既是天子,怎可弃京畿百姓于不顾?偏安苟活,不配为李氏子孙。」 仪贞看不透他。临淮王起兵,是不是根本在他意料之中,甚至他有心纵容? 她不能问。若不是,她将挑破他的无能,若是,她将直面他的无情。 叛乱或许可以是假,但生灵涂炭终究是真。 「皇后,你呆看着朕做什么?」他转过脸来,如漆的眼眸里光耀摄人心魂。 「我瞧薰炉摆得太近了,怕热着您。」仪贞站起身来,走到他身旁,引着手帕为他拭去鬓边微汗。漂亮的面孔在她指尖细腻描绘,她有点遗憾地想:宫里太久不演影子戏了,再未有过这般余霞成绮的风姿。 朦朦幢幢的风声鹤唳像只笼在她面前,又过了不知多少日,终于有了较为确切的消息传来:谢昀在回京路上不见了。 第14章 十四 正是立冬时节,皇帝无须祭祀天地宗庙,他们在汤泉行宫里避寒。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页 仪贞,还有贵妃沐昭昭。王遥没有随扈,留在禁中料理日常杂务。 行宫里不比禁中森严,是以几个嬷嬷不在时,慧慧忽然引了个面生的女孩儿到仪贞跟前来。 来人自称通政史府中女使——通政史柴大人家的千金,仪贞当然知道,是大哥哥未过门的妻子。 可惜进宫这些年,断了往来。再度传递消息,便是因着谢昀失踪之事。 仪贞懵了一霎,方才摇了摇头:「我竟是…实在不知。」朝堂上的风云变幻,散得进内宅,散不进深宫。 胡乱打发了信使,她站起身来,对着慧慧,又像是自语:「我去见陛下。」 皇帝正立在汤泉边。此地温暖湿润,四周许多花木倒还鲜妍茵蕴,他执着一只小木瓢,慢踱着给身旁一片秋海棠浇水。 这般闲适自在的情形,越发衬出仪贞踏入其中的步履过分焦灼。 「陛下。」她强压下心底的煎熬,沉声道:「我二哥哥…当真不见了吗?」 皇帝闻言转过身来,面色淡泊如雪,仿佛适才的消遣也并未令他由衷愉悦起来。他漠然瞧了微微喘息的仪贞片刻,反问道:「朕如何能知晓?」 他分明就知道!既然结为同盟,彼此坦诚方能长久,仪贞蹙眉,不由得上前一步,愈加放低了姿态,又道:「二哥哥有伤在身,我担心得很——这样无故地下落不明,叫人…」 「他伤势如何,恐怕只有他自己最清楚。」皇帝随手将木瓢掷回水桶中,惊起一阵波澜,哗啦作响。 他立即意识到了,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笼在袖中捻了捻指间溅上的水珠,接着不冷不热道:「皇后,谢家的事儿,你鞭长莫及,还是不要操心太多了。」 「陛下!」仪贞听他这话古怪,只怕还有她不知道的内情,见他拂袖要走,赶忙伸手抓住他的袖子,郑重道:「我以性命保证,两位兄长、还有我的父亲,从来都忠于陛下、忠于大燕。」 皇帝抬起未被她纠缠的那只手,将她的手指头一根一根从自己衣袖上掰开,不为所动地回首离去。 盛放如春的秋海棠没有香气,萦绕鼻尖的淡淡硫磺味呛得她眼眶酸胀。皇帝说得对,谢家的事儿,她干涉不了:不是鞭长莫及,是皇帝依然不信任她,不信任谢家。 她永远不能和沐昭昭比,不能和那场大雨里生死与共的人比。 还能做些什么呢?那些前去接二哥哥的人,应当会回来復命吧——会吗? 氤氲的雾气让她眼前朦胧,看不清方向,周遭无人,她索性蹲下来,摸索着坐到一块大石背面。 她就躲一会儿,躲一刻钟就好。 「你哭什么?」打破这点奢望的是那个去而復返的人。皇帝轻轻皱眉,下意识地掏出自己的手帕来,稍一躬身,似乎准备替她擦擦脸,旋即又嫌弃她没仪态似的,有点僵硬地重新站直了,道:「谢昀可不是你以为那么柔弱可怜,没准儿过两日还要立功呢!」 他是向来对人性不抱半点儿指望的,这会儿约摸是想安慰她两句,别淌眼泪戳他眼窝子,出口的话却依旧又酸又硬。 仪贞怔了怔,抬眸去看他,想要追问什么,他哪肯多谈,转了话题:「他大你几岁?」 「两岁。」其实是十六个月。仪贞小时候不知爹娘为什么总含含煳煳的,大了才隐约觉出点儿缘故,同母的孩子年纪挨得太近,好像有种不大庄重的感觉。 「哦。」皇帝倒不清楚这些弯弯绕绕,岔开了话头就成。琢磨了下,又问:「一起长大的?」 「嗯。」仪贞点点头,谈起孩提时候的旧事,情不自禁地露出一点笑来:「压根没有亲亲热热过,老是他干了坏事推给我,就因为我是唯一的女孩儿,爹爹阿娘横竖捨不得打——我也不肯吃这个亏,等大了些,就变着法儿地告他的状。」 这样的时光实际并不长。谢昀不到八岁就跟随父亲进了军中歷练,十岁之后,兄妹俩拢共就见过四面。 她那盒被谢昀撒了大半的水晶棋子还搁在阁楼里,谢昀答应留给她的小铜弓也终究没有履诺。 皇帝木着脸,任她怀想从前。他没有嫡亲的兄弟,一个异母妹妹,因为是姑娘,境况自来与他天差地别;宗室里的同辈们,无非是他当初通往储君之路上的八十一难。 兄友弟恭、常棣之华,都是从圣贤书上习得的。 而他确乎绝非圣贤。 他沉默不言,仪贞便也适时地住了话头——她不爱沉湎过往,只要爹娘哥哥们都好的,盼头仍在将来。 皇帝的帕子还丢在她膝头上,她展开来,悄悄擦了擦脸颊,又觑了觑皇帝的神情,靠过去一点。 唉,要怎样才能跟这样一个人开诚布公呢?君臣有别,他俩的地位始终没有平等过,做不成挚交;说是结盟,歃血为誓一样打动不了他,他太矜慢,太孤绝,凭她如何指日誓心,都是不知分寸的用意险恶。 沐昭昭?沐贵妃活脱脱是翻版的他。仪贞腆着脸凑到皇帝跟前,勉强还能作戏给王遥看;在沐贵妃那里去掏心窝子,恐怕要吓得贵妃以死相拼。 心里头一时啼笑皆非,仪贞阖了阖眼,再睁开时忽地身子一偏——石头上太滑,她崴进皇帝怀里了? 不,不对!那只不留情面掰开她指头的手还落在她肩上,是…是皇帝伸手揽住了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页 这姿势别扭到了极致。她挣扎着抬起头,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因为离得太近,反倒有些眼生,她怕自己认错了人。 「作什么?」但那副不耐烦的口吻确实无人能模仿得来,「靠可以,哭哭啼啼的就惹人心烦了。」 她,也没有哭哭啼啼吧。仪贞有点憋闷,怎么说得像她自己投怀送抱一样啊? 但是这会儿抽身是不是太扫皇帝的颜面了?她犹豫了一下,发觉自己好久没有被谁搂着安慰过了,左右皇帝比她高出许多,她仅仅靠在他胸口,不往上看他的脸,权当是被阿娘搂着吧。 这种想法毕竟太大逆不道,她心跳得有点快,慌慌的,索性又伸出手,环住了跟前的腰,很细的一段腰,略显削瘦,大概是阿娘也很挂念自己,清减了许多。 再醒来时仪贞难免怅惘,母女相见,果然是一场梦罢了。她坐起身来,正要活动活动筋骨,后背忽然一僵:外头天还没亮——这是什么时辰? 她之前…抱了李鸿? 失心疯了吧!仪贞如临大敌地跳下床来,榻前摆得整整齐齐的两只鞋她愣是没穿进去,一边发急,一边哆哆嗦嗦地喊人,还没忘压低了嗓音:「慧慧、慧慧…」 「娘娘怎么了?」慧慧连忙进来,扶着她在床前坐稳了,又跪下来拾起鞋给她穿,语带惋惜道:「奴婢才送了陛下出去,早知道娘娘醒了,该想法子多留留陛下的。」 仪贞惊疑不定:「陛下来过?」 这下轮到慧慧奇怪了:「陛下抱着娘娘回来的呀,娘娘睡一觉醒来,就忘了不成?」 她真没料到两位主子有这么蜜里调油的一天,自然替仪贞欢喜。 仪贞见她这副模样,一时倒把在皇帝跟前丢的脸放下了,思量片刻,问:「慧慧,柴家的女使,怎么找着你的?」 慧慧顿了顿,道:「前次娘娘给大将军写了封家信,不正是差奴婢托给通政史转交的?故而这一回,他们也认个熟门熟路了吧。」 仪贞心知没这么简单:上回给爹爹写信,明里的缘故是赵娘娘新逝,她在宫里没了倚仗,要在父亲那儿寻个安心,暗里则是担心帝京蛇蟠蚓结,爹爹多年未归,难辨深浅。 纸上并无不可示人之语,托柴大人转交,亦不曾瞒着王遥,因此慧慧那一趟差事,可谓光明正大、顺顺噹噹。 她寻柴家的人容易,柴家的人来行宫寻她却不易,除非,慧慧给他们留了堪做信物的东西。 慧慧为何要冒这个险呢? 仪贞身边这些嬷嬷、宫女,大都是在她被正式立为太子妃前便跟随她了,细究来歷个个都清白,仪贞也从不多试探有谁是王遥的眼线——整个宫中谁人不敬畏王掌印?无益费这些或论迹或论心的周章。 她的小动作是瞒着所有人的,便是不为提防,倘或将来事发,也不至有连累。 除此以外,众人当差时,向来恪尽职守,大家相处多年,始终融洽。 直到现在,慧慧做了她本分之外的事。 仪贞坐在床沿,默然一时,感慨道:「进宫这么些年,谁不想家里人呢?如今外面战事未平,亚父定然是焦头烂额了,陛下也不会有闲心,等叛乱平定了再说吧,讨个情,见一见爹娘哥哥们就好了。」 慧慧听了,忙宽解她道:「可不是这个理儿?娘娘放心,那起乱贼能作耗几时?等将这一应人料理干净了,陛下必然龙心大悦,到时候何止见上一面,要大吹大打出宫省亲才不枉呢!最好再携上位皇子或者公主,那真就十全十美了。」 主僕间寻常的奉承之言,却在一来一往中达成了默契:当今天子不是懵懂无知的孩童,亦不是日薄西山的老叟,困顿一时,不等于苟活一世。而权势滔天的掌印太监,终究还是个没有子嗣的太监。 弃谁投谁,并不难抉择。至于个人的小算盘,何必太刨根问底。 仪贞在汤泉边那一觉睡得沉,这会儿倒是精神奕奕,只觉得脸上汗腻腻的,慧慧便打了水来供她洗漱一通,又换了身寝衣,因为时辰尚早,仍窝在床里养神。 一时绣帐放下来,镂金香球里馨馥阵阵,仪贞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了,松快不少,有空咂摸起来慧慧那番话。 子嗣。她当然听过来自许多人的念叨,在皇家开枝散叶是何等要紧的事儿,多少腥风血雨、勾心斗角,都是从这上头来的。甚至于太监如王遥一流,之所以罪大恶极、丧心病狂,也是由于没有子嗣的缘故。 就像这两个字,是一种玄妙的咒语,可以令人皈依,也可以令人癫狂。 幸而她可以暂且地置身事外。 第15章 十五 又过了一旬多,是个小雪天,皇帝命人带话给仪贞,要招待她吃拨霞供。 雪中的汤泉行宫银装素裹,泉边雾气缭绕,比往常更像仙境了,皇帝在这儿住得惬意,兴许年也要留下过。 不提祭祖的话——这些年的告庙酹陵都办得潦草,遑论而今,打仗挑费那样大,如王遥所言,总要为民生计较。 仪贞拢着斗篷,没叫传辇,自个儿走在雪地里。她挺爱吃拨霞供的,倒不是有多么喜爱兔子肉,而是觉得冬日里用些热腾腾又不油腻的东西,到底能叫人振奋许多。 但不知道皇帝主动相请,又有什么用意。 到了皇帝住的澡雪堂,铜锅已经生起来了,暖意浮动,桌上嫩红鲜翠围作一圈,煞是可喜的光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页 皇帝应是才在前头池子里泡过,光泽微润的头髮挽成松松的髻,只别了根木簪。一身家常衣裳外头披了件鹤氅,绀碧颜色,颇与这冰天雪地相得益彰。 仪贞解了斗篷,上前给他行过礼,见他手里把玩着一块龙纹墨锭,顺口贊道:「这墨有年头了,养得好,眼下这样干冷的天儿也不见开裂,油光细润,墨香也正。」 皇帝漫应了一声,随手搁下墨锭,走到面盆架前洗手,屋里头没留伺候的人,他自己动手,又取下张手巾来擦干了。 仪贞伺候人的意识还是差了点儿,就在旁边愣看着也没觉出什么不妥,单是发现皇帝没抹沤子,手背略有些干燥,倒也不影响那份优雅意态。 「别愣着,入座吧。」两个人窗前对坐、赏雪吃肉最是得趣,正经分了席反而不美。 仪贞仍没咂摸出这是何等殊荣,听话地坐了下来,先捧起手边温碗里的注子,替皇帝面前的杯子斟满。 却见不是酒,是杏子露。 皇帝因说:「朕一时有事与你商量,酒便免了吧。」 果然还有后文。仪贞心里有准备,不过「哦」了一声。 水沸了,明净的玻璃窗上蒙了一层细雾,好似河面敲来的一整块冰,新镶嵌上的。琉璃世界一般,静谧而易碎,于是桌前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话语。 平心而论,这样有人陪着,看看雪、涮涮铜锅,是一种久违了的体验。小时候期盼下雪,盼的是打雪仗、摘梅花,一顿疯乐;也曾煞有介事地做东道、招待叔伯家的姊妹、或是通家相识的小手帕交,但那些都是盛放的热闹,乍起乍落,不同于此刻的平淡温情,可以懒散一些,任它细水长流。 即便聊作友邻的这个人是皇帝,即便他显然存了一肚子算计等着自个儿。 但是,管他呢!太挑三拣四的,那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在宫里头过日子,这一点尤其重要。 兔子肉可口,吃个三五片滋味也就尝够了,这时令里还是鲜蔬菌菇更诱人,仪贞用得张弛有度,末了再啜两口杏子露熘熘缝儿。 皇帝见她如此,不禁想:待会儿听完了自己的话,不怕她此时受用的这些东西不堵在她心头。 他自然是存心的。老辈儿里传下来的规矩,不兴在饭桌前训斥谁,再是不待见呢?论起来总是自家的人,除非是要刻意折辱她。 他不想坏了这规矩,是不想有损自己的风度,可又绝不能太便宜了谢仪贞。 要怪只怪谢家父子,没把这个进宫多年的姑娘看得太金贵。 他早早放下了筷子,不过捏着那只菲薄的甜白深腹杯,透过那跃动的小小炉火,偶尔打量对面那张漂亮天真的脸蛋。 她若是个傀儡,落笔的那个人一定是用了情的。 皇帝心底生出一股无端的恶意来,等她心满意足地擦嘴时,几乎迫不及待地开了口:「本来,是一桩好事儿的。」 仪贞一点儿都不信,撂下手帕子,将洗耳恭听的姿态摆足。 「平叛耗了这么久,前几天可算有捷报传回来,叛军在广平府遭重创,一路退至谯郡,实在是解了王师的燃眉之急啊。 「王掌印这时才告诉朕,那位运筹帷幄、扭转战局的奇才,便是你心心念念的二哥哥,谢昀。」 仪贞的笑意撑不住了:哥哥一切安好,还能继续坐镇军营,这仿佛是喜出望外的好事儿。 然而依皇帝这般口吻,真会是好事吗? 「这当然是再好不过的。」皇帝还是那把寒凉的声口:「王掌印还向朕进言,要拜谢昀做骠骑将军——皇后,你欢不欢喜?」 这话似有千钧之重,直把仪贞的心肝脾肺都拽着往下坠,坠得她脚下发软,不知怎的就从座上跪倒在地,强撑着一口气望向皇帝,剖白的话这一回却出不了口。 皇帝很是嘆息,弯腰来拉她,说:「朕都说了,这是好事儿——为难的在后头呢。」 真算起谢家的家史,比大燕立国还久。到了仪贞祖父这一辈儿,虽有意韬光隐晦,但犹称得上一句往来无白丁。 谢家长子与通政史柴擎之女定了亲,至今尚未迎娶,姑且不提;次子谢昀,则是同当年青梅竹马的俞家小女两情相悦,四年前,两家过了小定。 然则这位青梅的父亲俞都给事中颇不贊同这门婚事。都给事中论职衔不过正七品,掌的却是规谏、稽察之要事,若非王遥后来居上,这位俞大人方是先帝朝的天子近臣。 种种恩仇立场,随着这位老大人的辞官养病,已经渐渐从世人记忆中淡退了,直到谢昀负伤惨重的消息从边关传来,俞大人毅然决然,要退了谢家这桩亲。 爱女心切,趋利避害,原也无须苛责。偏生俞家姑娘是个一意孤行的痴心人,不肯背信弃诺。 闺阁之语,不知如何叫外头知晓了,彼一时此一时,谢昀安然无恙,又刚立了功,俞老伯心志不改,局面倒不易转圜了。 「你虽是妹妹,但成了家便是大人,又是皇后,理应过问几句。」皇帝握着她冰凉的手,颇有耐心地令她在自己身边重新坐好,娓娓道:「这么着,你写封信,劝一劝俞家姑娘。同为女子,许多话谈起来比外人总要贴肺腑,权当是替你二哥哥周全善后,莫要妨着他将来结一门得力的好亲。」 仪贞从未得过他这样熨帖的嘱咐,字字句句中,又将他们说得这样不堪——她笃信二哥哥不是阿党比周的奸佞,俞家姑娘也不是二三其德的弱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页 她想把手从皇帝掌心抽回来,说:「陛下让我写,我照做就是…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取信于陛下了。」 皇帝怔住了,他假意接谢昀回京养伤时便早有预料,王遥不会放过这个进一步拉拢谢家的好机会,遑论以谢昀的态度来看,双方根本一拍即合。 何以谢仪贞成了无用的弃子,他便恼恨至此?他自幼生于禁宫、长于妇人之手,堪称身旁无一人可倚仗,苦心孤诣做出的无用功岂止一二回,早该失望惯了。 抑或是,他措手不及,谢仪贞会这样明白地向他示弱。 他歷来先入为主地认定,大概家学渊源,谢仪贞实属柔奸之辈,专擅以弱制强,自己不要中了她的圈套。 但是,他又自顾自反驳道:不能说谢家抛弃了谢仪贞,在这之前,是谢仪贞先抛弃的谢家。 她站到了他身边来。 他想,无论谢家如何,在他这里,不应当牵连到她——此时,乃至来日。 攥在手心的细软指头不知何时逃脱出去了,只听对面的人收敛起语调里的灰心丧气,问:「之前的墨锭,可以拿来用吧?」 其实也不是非得逼着她来写不可。皇帝临了改了主意,横竖俞家女与她又算不上至交密友,仅须以她的名头,将禁中的意思传递出去就够了。 终究已经投效了他,小惩大诫即可,无益太过苛责。 不过仪贞坚持。皇帝的态度稍有缓和,多少叫她略略放心了点儿,腾出余暇一想,大哥哥二十有五,这年月里称得上高龄,明明早就定了亲,何故迟迟不完婚? 二哥哥亦然。与善于审时度势的柴家不同,俞家是清流之首,洪水滔天里也要屹立不倒,不偏不倚。儿女之事,若是掺进角户分门里,实是带累了清白无辜者。 既已想通了,写这么一封信,也就没什么可难堪的了。由她亲笔,句句真情实意,总好过旁人虚与委蛇。 她挪到御用的黄花梨大案前,因为身量不够,站着比坐着更自如些。皇帝还是一张冷脸,一只手背着,单手给她研墨,看架势不像是伺候,像监工。 仪贞低着头,眼角余光也管好了,不去理会他。铺开纸来,提笔取墨,专注于这白纸黑字之间。 交浅难言深,况且疑影环伺,寥寥数语,不过点到即止,落款时却有呕心沥血之感。 遗落在膳桌前的手炉早该冷透了,这会儿不知被谁重新填了银骨炭丸,塞进她手里,方才衬出她指尖僵寒。 折胶堕指之月,不知这刳肝沥胆之言送至俞家时,是否只余满纸腥冷。 初雪融尽的时候,听闻俞家姑娘突染恶疾,不治而亡了。 第16章 十六 春日渺远,没了雪光粉饰的行宫露出了底下枯败的本相。 咏絮阁里银炭燃得哔哔剥剥,香气袭人,珊珊略撩开门上锦帘,匆匆闪身进来,生怕放走了半丝暖意。 「当真化雪比下雪还要冷呢。」她将怀里抱的东西搁在角落里的条案上,解开包袱皮儿,拎着里头一件银鼠皮褂子抖搂开来,仔细检查着针脚,一面道:「得亏我前日把这中毛儿从箱子里翻出来了,眼下不就穿得?横竖节令也没两天了,又在行宫里,没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夜里便换上吧!」 慧慧却没应和,急急上前来沖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抬手又往寝间一指:「娘娘心里正难受呢,你别再聒噪了。」 珊珊忙压低了声音,问:「是为俞…」 慧慧打断了她:「心里知道就行了。」 珊珊点点头,又忍不住轻轻嘆了口气。悄没声儿地将银鼠褂儿挂到衣架子上,拉了慧慧往外头走。 「何苦来呢?我听人说,连俞家祖坟都不让进,送到北郊外头的庄子上了。」珊珊皱起眉头来——年纪轻轻的未嫁女,按老例儿就是这么个规矩,可这规矩又多么寒人心啊。 既然两家不对头,当初又何必过那么一回礼?谁不知道,俞家姑娘说是病故,这「病」也是从心上起的。 「你听谁说的?外头的事,是咱们议论得起的吗?叫嬷嬷们知道了,看不罚你!」 「嬷嬷们知道的比这还细呢,只不在咱们跟前说罢了。」 慧慧听到这里,不肯多与她闲话了,道:「天黑得早,我去看看晚膳提回来了没有,再过一会儿就该掌灯了。」 「才刚提回来了。」珊珊也没有多的秘辛可讲了,跟着她一道返去,说:「今儿还吃锅子,大冷的天儿,真没别的新意了。」 真真是宫里面享福惯了,猫儿狗儿都有挑肥拣瘦的底气。掌庖厨的大师傅们知道连日里牛羊鸡鸭吃得腻味儿,再怎么变换花样都有限,便从汤点上下功夫,连豆浆都分了甜咸两壶。 仪贞旁的尚勉强,只是一味地怕冷,窝在哪一处了便大半晌不愿意动弹。请太医来瞧过,亦说不上什么病症,大抵还是年轻女子禀性单弱的缘故,素日饮食上缓缓地进补将养即可。 慧慧珊珊两个见她怠懒吃锅子,不好紧着劝,因她平常爱咸口,便单将那淮山药、羊排炖的豆浆撇了油星儿,连壶搁在温碗里存着,待她想起时再用一些。 就这么潦草地收拾洗漱过,寝殿里灯也不让多点,独一星火光摇摇晃晃,晃得那芙蓉帐中、锦绣堆里的人越发模煳不清。 慧慧珊珊阖上房门,无可奈何地对视了一眼,珊珊提议说:「请嬷嬷们来劝劝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页 她俩和仪贞年纪差不多,珊珊自己心里尚替人扼腕,搜罗得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嬷嬷们经歷得多些,兴许能比她们看得开,有劝解人心的见地。 慧慧不假思索地摇摇头,拒绝的理由却并不充足:「…再说吧。」 正发愁呢,不料前路传来响动,有个高个儿提着灯笼,慢慢往她们这头走来。 珊珊勐地把问询的话吞下去,慧慧已然扯着她蹲身道福:居然是皇帝来了。 皇帝没理会她俩,径直往寝殿走,慧慧珊珊刚想赶上去叫醒仪贞,冷不防被皇帝关在门外:「不用你们。」 屋里竟比外间还暗些,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一面往落地罩前走,一面问:「谢仪贞,你睡着了吗?」 仪贞压根没有睡,但张了张口,旋即还是不想理会他。 皇帝不以为意,继续上前去,抬手撩开了床帐。 莫名地,他心里一跳,忽然举起灯笼去照她的脸,仪贞连忙抬手遮脸,而后不甚耐烦地翻身朝向里头。 她没有哭。皇帝罕少地有点不自在,将灯笼搁下后,自己在她床边坐了,两只手拢成拳,撑在膝头,握紧一时,又松开来。 他还没有到咏絮阁来过,索性放出眼光去,打量着屋中的布置,偶然瞥见膳桌上未收的温碗。 他清了清嗓子:「你没有吃东西?」 「…吃了。」想了想,没有与他赌气的心思,她只是,想不通。 「那…陪我吃一点吧。」 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心里也有无从排解的痛楚、甚至于食不下咽吗?还是,仅仅为了安抚自己的情绪、摆出一副低声下气的姿态? 她不能否认,她对他怀着愤恨,但愤恨两个字,犹嫌太轻飘飘—— 「我不明白。」她回过身来,直视于他:「我们这些女子,已然裹进了这些斗争里,却为何依然不能参与这些斗争呢?」 「参与。」皇帝重复了这个词,像是第一次学着理解这个词一般。 他思索了片刻,认真答道:「任何不费辛劳便享尽膏粱的人,都会在难以为继时第一个被捨弃出局——不独女子。」 哪怕他们没有选择。 所以,要不惜一切,成为生杀予夺的人。 至于「一切」两个字里,是多少人的血肉,他算不清了。 他偶尔回想起先帝,牺牲帝王的尊严风骨,换得朝野的安宁,仿佛不失为不得已之下的一种抉择。 可是养虎为患,终究不能长久。他不杀虎,虎便要侵吞这李家山河。 至少,不能白白地失去。 「我不想白白地失去…」从床上支身坐起的人说了同样的话。 李鸿讶然侧首,目光灼灼地端详这个鬓髮蓬乱的女子。良久,他听见自己言语喑哑:「你总要我信任你、信任谢家,其实…」 其实——她未见得信任他。在今日之前,他也从未想过要取信于谁。 「豆浆冷了吧?」仪贞兀自岔开了话头,说:「荤汤再热总要变味儿,不如叫他们趁做些酒酿圆子来,陛下用些吗?」 抵在舌尖的话终究囫囵吞了回去,也好。李鸿点了点头,说:「嗯。」 端了榻几来,置在床上,先前被关在门外的慧慧与珊珊捧着热水巾帕进来,供二人洗过手,又略等了一时,酒酿便做得了。 糯白甜汤里点缀着些许枸杞,白雪红梅裹着暖意,微醺的雾气呵在脸上,似乎叫人可以放心地缄默。 再洗漱时亦如此。仪贞对于皇帝的留宿没有什么反应,是该安歇的时辰了。并肩躺下来没过多久,她睡着了。 次日醒来时则没这么轻巧了。映入眼帘的床帐花纹全在打转儿,蝙蝠「扑扑」地振翅,牡丹「簌簌」地绽开。仪贞悚然起身,头才稍离了枕头一隙,就像被石杵砸了一杵似的,又疼又昏。 「慧慧…」根本发不出声音来,一身汗先挣出来了,又捱在床上倒了好几回气,方能听见屏风外有人说话。 「…不利于静养,往后将这香撤了。」是皇帝。 诺诺连声的另一道嗓音,是太医署蒋大人,当日为仪贞配香的那一个。 装病装了这么久,想来皇帝此时另有打算了。 但眼下头疼欲裂,暂且无暇琢磨。 仪贞一时发愣,回神时皇帝已端着碗黑黢黢的药汁,正坐在她跟前拿小银匙搅着晾晾。 「加减葳蕤汤。」皇帝见她醒来,解释道:「蒋太医说你要发汗解表,加了薄荷、桔梗,减了独活、麻黄几味。」 「蒋大人知道陛下懂医理?」 「朕不懂。」皇帝答说:「朕问他,为何冬日里还有外感风热之说。」 怪道要撤香炉。 「他说,腑内郁结,久不得申纾,积成邪热,再一经风,表里相证,症候便出来了。」 仪贞一哂:「真是胡诌。倒不如说是入冬牛羊肉吃多了,又终日守着炭火片刻不离,还对得上些。」 她这般口吻,俨然不止昨夜,连同过往一应之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皇帝没再说什么,低头瞧了瞧手中的汤碗,送到仪贞面前:「凉了。」 是真的凉透了。仪贞半撑起身子来,才舀了一口,冰冷的涩苦直从喉头钻入五脏六腑,将人整个都冻住了。 皇帝后知后觉,她如今的境况,一口吞大概是做不到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页 他重把碗端过来捧着,一手握住那柄小巧的银匙,顿了顿,扬声唤道:「来人。」 候立在外的宫女忙应声进来,接过这照料人的差事。皇帝顺势站起来,往外走去。 「娘娘病了?」王遥一挑眉,望向自己的义子。 孙锦舟答了个「是」,「行宫那边的意思是,骠骑将军那头若能写封亲笔信回来,这病根儿兴许就除了。」 王遥轻嗤一声:「咱们陛下,而今倒是上心了。」 孙锦舟忖了忖,却有不同的想头:「究竟是怎么个上心,还两说呢——儿子听说,昨儿借着养病,不让皇后薰香了。」 王遥闻言,唇角微撇,看不真是喜是怒,只说:「罢了,你亲自走一趟吧。骠骑将军升发了,咱们还没前去道贺呢。」 「孙秉笔当真客气了。」谢昀笑道:「王相的举荐之恩,谢某铭记在心。劳动秉笔走这一遭,不妨就当作拨冗散心,容某略尽一尽地主之谊吧。」 掌印太监称一句「内相」,已然极尽抬举,谢昀倒大胆,索性连「内」字一併省去了。孙秉笔一面却之不恭地附和着,一面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近日战势稍缓,将士们无不养精蓄锐,以备再战,唯独这谢二公子依旧面色苍白,形气羸弱,较之新负重创时,几乎丝毫不见起色。 想必俞家的消息传来时,此人终不至于无动于衷吧! 孙锦舟拱了拱手,道:「将军言重了。奴才正是替各位才贤鞍前马后之辈,哪里敢称拨冗呢?还望将军修好家书时,吩咐奴才一句,奴才尽早将它带回去,彼此安心。」 谢昀神色中略显无奈:「说起来,是舍妹不懂事了。」 孙锦舟只管干巴巴地陪笑:「将军与皇后娘娘手足情深,可娘娘毕竟成了国母,妻凭夫贵,自然要以夫为纲。」 这话明面儿上在提醒谢昀,别疏忽了君臣之别,暗里的意思,在谢昀听来,也是昭然若揭。 「秉笔与王相既是父子,你我又何须顾左右而言他?」谢昀坐在书案后,好整以暇地铺开纸张,自笔山上取过一管狼毫来,蘸了墨,一面落笔,一面澹然道:「自边塞入京一路,所见所闻,凭宫中贵人如何能想像?更遑论这烽烟腹地。」 他笔走龙蛇、一挥而就,待墨迹干时,方抬眼直取孙锦舟面门:「秉笔学富五车,又为天子批红,不会不记得亚圣教诲,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第17章 十七 「二哥哥气色如何?」孙锦舟来汤泉行宫面谒皇帝,仪贞也在,不急于看信,只先问这亲见之人。 孙锦舟道:「娘娘宽心,骠骑将军为战事日夜操劳,若说他满面红光、神采飞扬,那纯属奴才信口胡说,不过伤势确实大有恢復,将军毕竟春秋鼎盛,勤加保养,总不会有后顾之忧。」 「如此便好。」仪贞颔颔首,起身向皇帝福了福:「药熬好了,妾告退。」 「不问问信里写了什么?」皇帝回内间时,仪贞已经将药喝完了,正捏着枚蜜饯慢慢磨牙。 「二哥哥身子骨好了,我便放心了。」仪贞微微眯起眼——甘草杏干酸甜可口,吃多了牙都要倒了,她得竭尽全力才不露出龇牙咧嘴相来。 皇帝似笑非笑:「孙锦舟适才说,你对朕有怨气。」 「这是挑拨离间!」仪贞气咻咻道:「陛下,我对您的忠心耿耿,还需要猜疑吗?」 旋即咂摸出不对来,狐疑道:「孙秉笔?为何说这样僭越的话…必然是二哥哥不曾遂他们的愿,他们要从我这儿下手呢。」 「你倒会见缝插针。」皇帝终归不置可否,又说:「手伸过来,再给你把一把脉。」 仪贞从善如流,不忘拿帕子叠一个迎枕,将手腕搁上去,皇帝两根指头搭在那一截皓腕上,略侧着头,是个细堪的模样。 说也奇怪,年轻男女这样贴近,好像彼此都没品味出什么旖旎意思来,光风霁月得很。片刻,皇帝收回了手,说:「你若是不嫌苦,可以再喝两剂。」 仪贞皱起鼻子,说:「左右我也没什么不舒服,就不浪费汤药了。既然是固本培元的方子,不如陛下喝些,权当保养。」 她怕苦,他就不怕了?皇帝乜她一眼,没答话。 可仪贞是真觉得皇帝不怕苦。不怕苦和不觉得苦又不是一回事儿,按这位的心性,只要是有裨益,什么苦不是坦然受之? 她有点底气不足,压低了嗓音,说:「我担心那香,多少还是有妨碍…」 皇帝闻声又瞧了她一眼,神色未动:「已经撤了,无妨。」 仪贞「嗯」一声,向来会顾左右而言他、插科打诨的人,此时忽然才思枯竭了似的,没能将眼前一瞬轻巧揭过去。 气氛微凝着,但并不是叫人难堪的那一种,倒像是,一碗杏仁酪,静的,白的,不必搁糖便有淡淡的香甜。 仪贞心念微转,问:「陛下,咱们在行宫里过年吗?」 皇帝不知她这是又想到了哪一出,愣了愣,才点头说:「若无意外,便是。」 那也好。省得车马劳顿,年关底下还折腾一通。 仪贞站起身来,隔着窗唤慧慧,让做两盏杏仁酪。 去皮的南杏仁要泡上一夜才能拿来磨浆,幸而厨房里的大师傅原本打算今日以杏仁入菜,预先备好了。这做酪的工序算不上繁琐,单是费功夫罢了,待慧慧将两盏酪呈进来时,天已经擦黑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页 皇帝午后离开了一趟,这时候再回到咏絮阁来,心里别别扭扭的,好像自己是为了一样吃食巴巴儿候着一般,他又谈不上爱吃杏仁酪。可要说不是为了一口吃的,还能说是为着什么? 仪贞对此全然不知,见着他来了,眉眼弯弯招唿道:「陛下来得刚巧!我正担心炸鹌鹑冷了就不好吃呢。」 当真担心,怎么不差人去请他?不过怕他耽误了她吃这口新鲜罢了。 他板着脸坐下来,任人伺候着拿热巾子擦了手,回过身,小膳桌上已经铺排好了。 仪贞挽了袖子、卸了镯子约指,将一盏杏仁酪端到他跟前:「陛下尝尝合不合口味?若嫌不够甜,这儿还有蜜呢。」 皇帝依言执起小瓷匙,却没有立时舀下去,目光落在那一盘焦香浓郁的炸鹌鹑上,微微皱眉:甜酪配炸肉,哪有这种吃法? 仪贞见他这嫌弃的模样,就猜到他没吃过这东西。另取了个碟子在面前,搛出最肥嫩的那只鹌鹑来,手里一面拆,嘴上一面解说道:「宫里面讲究饮食清淡,固然是治气养生、延年益寿的正理,不过长年累月这么吃,也太没意思了些,偶然破戒,长命百岁才有滋有味嘛。按说这东西咸津津的,佐酒最妙,不过眼下没有好酒,杏仁酪甜甜糯糯的也不赖。」 肉和脆骨都留下来了,堆了一碟子,推到皇帝面前。她满脸乐于分享的恳切:「快尝尝吧!」 皇帝忖了忖,方才提起筷子,挑了一块儿,不忙送进嘴里,只道:「听起来,你酒量颇好。」 仪贞抿嘴一笑,不无得色:「小时候父亲回来,家里常炸这个,供他下酒。其实呢,母亲也爱吃,只是嫌拆起来麻烦,手上沾了油、或者被小骨头划着名了,父亲便忙着替她拆,一时顾不上我们这些小的,二哥哥就偷偷分酒给我喝。」 她是在暗示他吗?皇帝犹疑着,眼神在那盘撒了各色佐料、油滋滋的鹌鹑上睃巡,心中十分理解谢夫人为何不肯亲自动手。 他想挑个好拆解的,可惜方才仪贞显弄的时候,他只顾听她聒噪,竟没留心,这会儿根本无从下手。 那就不替她拆——他又不是她父亲,何必惯着她! 可是…拆点子鹌鹑肉罢了,哪又称得上娇惯,说出来倒显得他往常苛待过她一般。 正为难之际,仪贞已经自个儿拣了一个,正擎着一截儿腿子肉,说:「不过要我说,还是连着骨头自己吃,滋味最正。」 皇帝不禁有种受了戏耍的愤懑,想要斥责她两句,无奈罗织不出实打实的罪状,唯能瞪她一记,怏怏作罢。 仪贞没瞅见,喝饱喝足,又要人端来热水并无患子香丸浣手。 素日里甜馥的花香果香闻惯了,如今嗅着无患子的气味倒很沁人心脾。热水泡得手指头都舒展活络了,仪贞十分惬意,洗漱一通,觉得是时候钻进熏好的被衾里窝着了。 皇帝却没遂她的愿,说:「夜里吃了那么些荤腥,不怕积食?出去走走吧。」 外面多冷啊!仪贞腹中一百个不乐意,她又不是饮露餐英的仙女儿,人间烟火她受用得很,哪会积食?至于皇帝——他就吃了自己拆的那一小碟儿肉而已,也能算多吗? 然而…她暗自挣扎了片刻,终究不得不捨命陪君子,「哦」了一声,站起身来,隔门吩咐慧慧她们取大衣裳、备灯笼。 「不必旁人跟着。」皇帝抬手接了大氅披上,自己微微扬着下颏系束带,又对仪贞说:「你寻双靴子来穿,动作也利落点儿。」 这是散步还是行军哪?仪贞只敢腹诽,面上乖觉得很,扭头吩咐道:「别选那双铺翠缀珠的,走起来会『沙沙』地响。」 皇帝听见了,表情有点儿奇怪,不明白她这特地叮嘱一句是图个什么。慢了一拍才说:「外面路上兴许还有残雪,踩滑了或是踩湿了都不好,跟响不响有什么干系?」 居然是这个缘故。仪贞受宠若惊得纳罕,索性噤了声,低下头聚精会神地打量靴子。 皇帝回过味儿来了——她还记着被他挑剔过走路笨重的仇呢! 小心眼儿。他挑了灯笼,等她收拾停当,便转身兀自走在前头,也不再打算拉她了。 横竖行宫里的路都很平坦,纵是配合几处景致而铺的石子路也不怕硌脚。 仪贞踩了双掐金挖云的小靴,走起路来甚是轻盈,便颇有兴致地跟在皇帝身后,步步点在石子花纹的中心上。 今夜是十九,月亮尚还很圆,曜曜挂在枝头,从她这儿望去,真有几分蟾宫折桂的意思。 「你缩在朕背后…」皇帝疑心她捣鬼,冷不丁地回身要捉现行,撞上她两眼嚮往地仰着头,不由得顺着她的目光追出去。 青帝万里月轮孤,扫尽浮云一点无。 适才那点孩童似的斗气如云散风流,他缄默不言,长身伫立在旷远天地间,清凌凌的月色落在他面庞上,勾勒出一段恓切与介然。 仪贞没由来地喉头微哽,不由自主地放眼四顾,近处树影婆娑,远处宫灯点点,虫鸣未歇,绝非空寂杳溟之地,她不该这般感到被放逐。 她向前走去,到了与皇帝并肩的位置,心下略有茫然,旋即伸出手去,大抵是想接过皇帝手里的灯笼。 皇帝似有所觉,侧首向她投来目光,一时竟没有言语。 直至她的指尖落在红木提杆上,他才失却了耐心,「啧」了一声,干脆将灯笼换了只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页 仪贞脸上难免讪讪的,暗里合计:她与皇帝,勉强论个盟友,都是她高攀了,到底不比青梅竹马两心相知、两心相悦的。他此刻显而易见的落寞,她确乎不能视若无睹,实在是该有个体己的人儿陪在他身边——自己不够格,还得沐昭昭出马。 主意打定,她熨帖地为皇帝理一理大氅,婉声道:「这儿离琼芳斋还有一程子路,我叫他们传一架暖轿来,陛下去瞧瞧贵妃吧!」 第18章 十八 「皇后,」皇帝一面开口,一面还竭力控制着声口,不愿听起来咬牙切齿似的,「你是不是以为,自己贤良得很?」 「我没有!」仪贞大感冤屈,扬声辩驳了这一句,而后便是低声嘀咕:「真是难伺候…」 皇帝听了个模模煳煳,气得直想叫她将牢骚话好生再说一遍,可随后又想,同她计较什么? 她要把他往沐昭昭那里推,无非是又一彰显自己不争不妒的招数而已,讨讨他的欢心,顺带替谢家攒点儿情分。 想通这一关节,皇帝索性由她。冷着脸斜她一眼,说:「不是要传暖轿,去吧。」 仪贞应了,忙不迭就近招了个小内侍去吩咐,又准备趁着等暖轿的片刻工夫,再对皇帝说两句软和话,别一派忠心没表好,反倒开罪了他老人家。 谁知今儿的暖轿来得够快,她刚打了篇腹稿,皇帝一低头,坐进了轿中,便让放帘子。 连灯笼都不留给她,还装不想去见贵妃呢。仪贞悄悄撇着嘴,蹲礼送走了圣驾,转身向一旁侍立的宫人道:「替我挑着灯吧,咱们一道回咏絮阁。」 皇后有差遣,这些杂使宫人敢不应承,躬身在前一步开道,自有人会去告知管束她的掌事。 返来的时辰更晚了,难免愈冷些,仪贞紧了紧身上的大氅,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及至咏絮阁的灯火近在眼前了,方才舒了口气。 其实她本可以叫人传两架暖轿的,忘了。 不过,她原也不喜欢独自呆站在那里等着。 慧慧珊珊几人七手八脚地给她解系带、塞手炉的空当儿,她略略转首,朝琼芳斋的方向瞥了一眼。 琼芳斋里,沐昭昭早歇下了。皇帝没让宫人惊动她,自己择了间顺眼些的屋子安置。 他其实可以不到这里来的。跟谢仪贞置闲气,已然是件毫无意义的事情,遑论为此扰着沐昭昭。 这回到行宫来,他的确有这一层心思,让她出来散一散,瞧瞧环境适宜不适宜,待将来风波平定,不必同他一样,一辈子守着个镶金嵌玉的牢笼。 旧事如波涛翻涌,他岿然无声,内里却无法真正古井无波。 倘或果真无爱无恨,苟活于仇雠又有何不可? 诡谲的深海里是吞天的怨戾,他藏身其间,无动于衷地溺毙。 这一觉自然不得安稳,于他倒也是常态。偏首瞧了瞧时辰,五更,寻常的皇帝,这时候该去视朝了。 沐昭昭到底还是知晓皇帝来了,妆服俨然地前来问安。他正坐在一把灯挂椅上,老太监立在旁边为他梳头净面。 「昨儿我睡早了,陛下来时竟然不知,实在失礼得很。」沐昭昭走上前来,笑了一笑,又说:「陛下也不唤我起来。」 这话落在别人耳中,应当只会认为她在皇帝跟前有殊宠,说话自然随意些。 皇帝心里却明白:她是害怕又生了什么变故,他才漏夜赶来。 宽解的话信手拈来。活了这么些年,他也知道,自己天生一副多情的长相,只要不是存心横眉竖眼,随便都能扮出一派温柔缱绻。 安了她的心,又让她陪在自己跟前叙一会儿话,他心里想的却是,兴许一开始,就不该将她卷进来。 姚洵进宫任伴读前,彼时身为太子的李鸿甚至不知道端敬殿里有这么一号人。他心里装了太多的抱负不得施展,文章里流露过的都被他自己烧了,余下便是在那一招一招剑势里。 以剑道论,他实在当不得君子。教他习剑的畲少傅分明更欣赏陪练的姚洵,剑意磊落,仪态从容,有仁士风范。 李鸿则连剑花都不会挽。他出鞘即为杀敌,一着未中,反手再杀就是,无须那些花架子。 畲少傅便跟着他的一招一式苦口婆心——太子应当垂范臣民,执剑是为平治天下,不为嗜血好杀…诸如此类,最终在剑风里化为齑粉。 姚洵往往歪在一旁看热闹,偶或信手再挽几个剑花来。少年人的心性尚不够毒辣,即便有君臣之别,相处得久了,仍能生出几分朋侪情谊。 有一次少歇,姚洵揽着他的肩膀,低声打商量:「殿下,能不当着昭昭的面儿截我剑花吗?」 昭昭?他疑窦的表情绝非作伪,姚洵却难以置信:「您别告诉我,人家给您当了这么些年的司寝,您连她名字都不知道!」 李鸿这才明白过来,反问:「我为何要知道?」 他打量着姚洵眉眼间那股知慕少艾的劲头,不假思索道:「我若有为旁人定婚配的一日,便为你们两个指婚。」 这是一句有条件的许诺,赚得两个鲜活恣意的少年男女为他出生入死。 姚洵已然等不到那一日了。而他亦不知道那一日是否会到来,及至如今,他有些失于急躁,同时近乡情怯。 若没有谢仪贞那二哥哥横插一槓子,眼下临淮王的兵马,该杀到京畿来了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页 与虎谋皮,非死即伤。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那位王叔是何等禀性,或者更中肯地说,李家人的血都是冷的,所以每每挥刀自相残杀的时候,不惮血沾在自己身上、能引起什么灼痛。 他只是太厌倦这些年僵持不下的局面。王遥和李校,总要死一个吧。 看在同姓的面儿上,他希望先死的是王遥——如果没有谢昀的襄助。 一旦李校龟缩回了临淮老巢,王遥岂有穷寇再追的? 休养生息还是其次,王遥最惦念的,是孜孜不倦地发展自己的亲信。 盖因一个宦官的生死太无足轻重了,唯有将所依附的巨树从枝丫到根基都紧紧缠绕上自己的藤蔓,才能不被轻易撼动。 要彻底革故鼎新,就要先击溃一些不够紧密的勾连。 谢家……难啃的骨头,且留到最后。他手里还有两三颗棋子,不起眼,但用好了,卓有成效。 冬日里难得的晴早,寒意却不比平素略减。皇帝轻嗽了两声,端起杯子用茶。 沐昭昭蹙着眉,不无关切地看着他:「陛下前一阵旧疾新症频发,如今还是潜心多将养些吧。今儿早膳熬了山药百合粥,是强健脾肺的,请您一道用些?」 皇帝懂她的意思,之前装病,七分假之外总要有三分真,否则一眼被识破还如何瞒过旁人?但到底是一时之计,犯不着为此真伤了根本。 但一道用饭,委实是不必了。 他甚至不过问,贵妃是否依旧茹素。没了姚洵做缘由,他俩这辈子终究要白首如新。 他委婉地回绝了,站起身来,险些对她说,要往咏絮阁去。 出了琼芳斋好长一段路,他久梦乍回似的意识到,自己即或真去咏絮阁,亦是理直气壮的。 他沉吟片刻,没有开口改主意,仍按原定的回了澡雪堂。 王遥给他请安来了。 皇帝下了暖轿,道一句「免礼」,二人前后往屋中走。王遥感慨道:「奴才久不得面圣,心中牵挂得很,此时见龙体大安了,方才踏实了些,好歹仰赖祖宗英灵庇佑啊!」 他虽自称「奴才」,话里话外却全是长辈的架子,倒像有意来试皇帝的涵养了。 皇帝微微一笑:「掌印为国为民,劳苦功高,朕怎能不快些好起来,免除掌印一份后顾之忧呢?」 当着许多内侍的面儿,「亚父」这般的称谓自该收起来。他年岁愈长,王遥对他的猜忌就愈深,纵使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让,剑拔弩张的局势也只会由明转暗,但绝无法转圜。 说话间,皇帝在屋中主位坐下,内监们鱼贯而入,双龙赶珠托盘中或承海碗,或承汤盅,或承杯箸,不一而足,片刻间便井然有序地摆放在长条膳桌上。 王遥立在皇帝身旁,扬声吩咐将手巾包着的紫檀镶玛瑙银头筷呈上来,自己动手,要伺候皇帝进膳。 皇帝拦道:「这等杂事,如何能偏劳掌印?」一面接过了筷子,一面侧首咳了两声,方才示意底下伺候的人:「快为掌印设席,咱们一道用些。」 王遥连忙躬身谢恩,神色却并不诚惶诚恐。小内侍抬了楠木桌椅来,皆是杏黄罩子,上绣潜龙出海纹样——龙为四爪,是一字王的规制。 王遥坦然坐了,专职侍膳的内监这才走上前来,先从离得最近的菜里挟了一箸到皇帝碟中。 皇帝举筷尝了,不置可否,朝下首一比,让他同样挟给王遥:「朕与掌印的口味未必相同,你无须等朕的吩咐,一样都挟与掌印,依他的喜好便是了。」 王遥欠了欠身,说:「陛下厚爱。既是陛下所赐,奴才无不感念,岂有挑三拣四之理?」 皇帝一笑而已。一顿饭下来,侍膳内监两处逢迎,倒也行云流水,无甚难堪。 王遥迤然起身,再揖道:「奴才尚还有一事,要请陛下的恩旨。」 「掌印请讲。」 「奴才今晨刚收到塘报,叛贼李校已窜逃至淮安,随从亲信不到百人,想来穷途末路,不日便可伏诛——此一役骠骑将军谢昀功不可没,奴才斗胆,请陛下准允齐光公主下降,以示天恩。」 第19章 十九 齐光公主李溯,先帝最小的女儿,皇帝的异母妹妹。 皇帝皱眉,拒绝道:「皇后已然出自谢家,再以公主出降,与贫家换婚陋习有何异?何况,公主如今不过十二岁,掌印难道忘了?」 王遥面带讶异,忙不迭道:「实在是奴才煳涂了!诚如陛下所言,谢家一门三将,独女又贵为国母,实在封无可封、赏无可赏,奴才这才想着在婚嫁上做文章,刚巧骠骑将军前番退了一门不如意的亲事么——谁知竟错了主意!」 这话乍一听,颇像是要弹劾谢家的铺垫。 皇帝只管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宗室女里呢?若有年岁相当的,封为公主也未尝不可。」 王遥哪会不知他是装傻,横竖最终做决策的是自己,之所以知会他一句,无非是想在皇帝心里留一点痕罢了。 谢昀这个人,倒是将君子和而不同那一套把戏玩到了极致,认真拉拢时却实在滑不留手。既然如此,总不能教他跟小皇帝有同心同德的机会。 俞家女之事,皇帝与谢昀未必太放在心上,但于皇后而言,怕是长长久久的一根刺,能够藉此离间帝后一二,亦可谓有利无害的买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页 他佯作思索片刻,躬身道:「宗室里面适龄的,一时竟想不起来——大抵有也是血脉较远的了,奴才过后再让人细访就是。此外另有一桩更为紧要的,须得回禀陛下。 「庄毅皇后丧期已过,明春该选秀了。」 皇帝漫然摇首:「掌印一心为着朕,朕是知道的。只不过,诚如掌印前番所言,战事刚平,国库不充,银钱得使在刀刃上,选秀之说,实在可以缓几年。」 王遥一笑:「陛下此言谬矣。充实后宫,为的是绵延子嗣——这是陛下身为人主的职责,如若不然,国本何时能定?选秀之事,不该归为等闲。」 「朕以为,贤臣良将方是国之根本。」 「贤臣良将,终究为辅佐,仁德明主,才是万民所求啊!」 「亚父。」皇帝粲然笑唤:「是谁寒了亚父的心不成?亚父且告诉朕,朕定要教训这悖妄竖子。」 王遥一派慷慨激昂,冷不丁被皇帝轻飘飘拨了回去,不由得切齿忍下,再拜道:「陛下言重。奴才拳拳之心,唯恐有负先帝临终所託,日夜难安罢了。一时失态,还请陛下恕罪。」 「掌印既是用心良苦,又何罪之有呢?」皇帝知道王遥这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干脆自己主动开口,卖个人情:「不过…广选民间太铺张了,依朕看,倒不如从名门闺秀中稍择一二,德行见识出众的就好,如此也便于封以高位,不教她们苦熬年头。」 「陛下果然体察入微,奴才受教。」王遥称了意,又说了几句奉承话,且作安抚,临告退时,却听外头通传,皇后求见。 「这汤点都是我亲自做的,陛下前回才贊过,倘或耽搁凉了,你们可担当得起?」 皇帝微微蹙眉,有些无可奈何地吩咐道:「请皇后进来。」 仪贞这才扬着下巴,端庄自矜地提着食盒踏进来,旋即一愣:「原来陛下是在和掌印商议正事,都赖外头伺候的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害我打扰了。」 王遥轻笑着向她见礼,神态倒比先前和煦许多:「奴才的事儿已经回禀完了,娘娘来得正巧。」 皇帝拿眼睛乜了她一眼,她将食盒交给身后宫女,这才端端正正地向他蹲了一礼,问:「陛下可要进小食?」 这时候用不着旁人伺候了,王遥率先出声告退,由得这年轻的帝后二人慢慢闹一回伉俪情深。 「皇后什么时候进的早膳?」皇帝闲看着仪贞将一碟碟糕点摆出来,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 「妾还没进呢。」仪贞笑盈盈的,满眼深情地望着他:「本想着来与陛下一同用餐,谁知陛下赐饭与掌印,只好留着做小食了。」 「这么说,怪朕了?」凉悠悠的声口,言外之意是叫她别装模作样了。 「岂敢岂敢。」仪贞见好就收,抬起筷子,夹一只小巧玲珑的羊肉角儿给他:「别的都算了,陛下尝尝这个吧,一点儿都不膻气,鲜着呢,又不占肚子。」 「你亲自裹的?」皇帝还记得她在门外说的话。 仪贞干笑了声:「我亲自看着他们裹的。」 皇帝哼了哼:若真是她裹的,他还不敢下口呢。 勉强吃了一个,算是给她面子。皇帝抬手取过一旁的六方注春1,自己斟了一杯武夷茶慢慢品着,随口道:「王遥要给朕选几个妃嫔,左不过是出自他那些个鹰犬族中。」 仪贞怔了怔,微微勾起的嘴角这会儿是抑制不住地往下撇去了。 「你吃味吗?」 「嗯…陛下年纪轻轻的,一后一妃是太少了。多进些人,过年也热闹许多,省得行个令玩个骨牌都凑不够手。」吃味是真的没有,单是心里不快活。仪贞便只拣些好处说,是说给自己听的。 皇帝皱眉,显然不满意得很:「你既心悦朕,怎么能不吃味?」 合着在这儿等着她呢!仪贞有点犯难:「陛下,王遥盘算好了的,恐怕我去闹也阻止不了什么。」 「朕没这么强人所难。」茶汤的滋味醇厚回甘,皇帝抿了抿嘴,说:「封几个妃嫔花费再高也有限,哪比得上打仗烧钱?只是皇妃到底还是妾,要仰你这个正宫娘娘的鼻息过日子,可别在朕的家里头摆架子逞威风。」 懂了,她就是充令箭的鸡毛、仗虎威的狐狸。可这种招人恨的差事推给她,她能落着什么好儿啊? 她眼巴巴地瞅着皇帝,指望他许点儿甜头,以备将来不时之需——君无戏言嘛,不怕他反悔时自己没处说。 皇帝垂着一双含情凤眼,面无表情地同她对峙,半晌才后知后觉,跟这种滚刀肉有什么理可讲?堂堂大将军府的姑娘家,几时养出了这副狗脾性? 他高抬贵手,替她也斟了杯茶,一根指头推过去。 不到荔枝大小的啜香盏被轻轻捧在手里,仪贞抿了一口,便已去了小半,回味倒很悠长,先苦后甜,甜也不直白,非要仔细地分辨不可,若有似无地勾着人,真置之不理时,又悄悄漫回来了。 她果然还是更爱酒。品茶嘛,到底是武将家的女儿,不惯于这些清玄风雅,只要礼仪上不出错就是了,以免将来各家夫人们雅聚,被哪家轻狂人暗底里引作笑料。 不过那都是未嫁时,阿娘的一些白操心罢了。如今既做了女子当中第一等尊贵的,多少沾点儿好处,只要皇帝大权在握,她便是抱着太平缸当茶具,大概也会被贊为皇后娘娘落拓不羁,有魏晋遗风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页 单单为着这个,眼下兇悍善妒的恶皇后她就当仁不让了。 就着皇帝斟的茶,吃好了早点,仪贞抹抹嘴,起身告退,又折了枝澡雪堂外头的素心梅,这才坐上暖轿,不慌不忙地回咏絮阁去。 咏絮阁的气氛可就没这么轻松自在了。一进门慧慧伺候着仪贞解了斗篷,珊珊接过梅花去插瓶,难得都在的四位嬷嬷便把仪贞围住了。 冯嬷嬷含蓄些,只不动声色地觑了觑仪贞的神色,口中笑问:「娘娘早膳吃得好?那羊肉角儿原该拿炭火保着温,只是娘娘要亲自送去,怕烫着了娘娘,底下换了热水,不知抵用不抵用…」 仪贞说「挺好的」,又笑:「偏巧亚父到行宫来了,陛下体谅他寒天冻地的,肚子里没热食不成,早赏过了膳,我送去的点心大半进了自己的嘴。」 卫嬷嬷闻言,忍不住道:「不是说那临淮叛军已经打退了吗?掌印这次来又为什么?」 陈嬷嬷暗暗看了她一眼,仪贞并未察觉,说:「我自然是等正事谈完了才进去的。后来陛下对我说,打算添些嫔御——老例儿不是年头选秀?这时候才预备,没准儿还晚了呢!」 褚嬷嬷听她这副强撑着大方的语调,竟擅自替她将一口气嘆了出来:「娘娘嫌太晚,奴婢却嫌太早。」 余下的话也不必出口了,四个人想的都是:自家娘娘若早些与陛下修成正果,兴许这时候龙裔都怀上了。 不拘开花还是结果,至少都有了实实在在的倚仗,将来后宫进再多的新人,不至动摇了凤位。 仪贞似乎被这凝重的情形震住了,接下来的一连几日,都有些闷闷不乐的。 王掌印办差歷来庭无留事,赶着腊月二十,新封的四位贵人便接到行宫来了。 据说这几位是特意从平叛时立过功的臣子家选中的,一视同仁,封了正三品婕妤。 仪贞这下不肯了,无人时沖嬷嬷们抱怨道:「做将士的出生入死多少年,才有如今的品衔?竟是做女孩儿最便宜,一朝选在君王侧,便直上青云了?」 「娘娘慎言!」头一个出声阻拦的自然是冯嬷嬷。 仪贞愈发委屈了,嘴一瘪,带出哭腔来:「亚父真不体谅我…」 「掌印怎会不体谅娘娘呢?」卫嬷嬷连忙宽解她,又睇了冯嬷嬷一眼:「咱们关起门来,也就不提大道理了。话说得丑些,咱们陛下是那等依后妃家世来假以辞色的人吗?纳几位婕妤进宫,已然足够示恩了,往后疼谁不谁,还不是凭各人的本事?娘娘占着先机,别错放了才是。」 仪贞有些被说动了,然则理是理,情分上犹过不得,咂摸了片刻,咬牙道:「三品就三品吧。既然位份是一样的,册封礼正该一道办了,就赶在年前,大家添添喜气!」 第20章 二十 「由她吧!」王遥笑着摇摇头:「陛下都不反对,可不是理应由中宫做主。」 孙锦舟眨了眨眼,说:「陛下怕是正愧对着皇后娘娘呢!」 「你这狗东西!」王遥嗤之以鼻:「男女情"爱之类的说辞,最是虚伪不过,何况是陛下这样的心性。」陛下二字分明是敬称,却能被他念得又堂皇又嘲弄。 「皇后娘娘呢,太率真了些,怎及陛下胸中有丘壑?大好的年华,不图子嗣,反倒图些镜花水月的东西。贵妃娘娘又是尊动不得的大佛——动了也没什么益处。咱们底下人啊,很该为陛下选些情投意合的新人儿出来,棋逢对手才有意思嘛。」 孙锦舟会意地笑了笑,又道:「今儿几位婕妤头回拜见中宫,干爹可要去行宫瞧瞧?」 「罢了。」王遥语调不由得沉了几分:「骠骑将军的良配,还得咱家费心寻摸呢。」 「立功?我二哥哥那才叫立功呢!」仪贞不以为意,低下头,索性摆弄起了宫绦的穗子。 为了见这几位新婕妤,她今日可是着意打扮过的,衣裙头面就不说了,单这宫绦,满宫里再寻不出第二根来。 用的金玉珠宝自是顶好的,工艺更是顶尖的——别人不是没这些个体己,是没这份尊贵。胆敢赌气攀比这个,造出来了也只能缩在被窝里戴戴、干过瘾,兹要是被检举出来,僭越的罪名那可就板上钉钉了。 方才被她垂询的那位,是安婕妤,四位新人里头,属她出挑:不止模样好,性情也爽直。四人挨个行过大礼后,安婕妤头一个开口自报家门,原来是延绥镇指挥佥事安道广之女,安佥事平叛有功,前不久被擢升为左军都督府的都督佥事,入卫京师。 赫赫功耀,仪贞却颇不以为然——她二哥哥没从边塞回来的时候,这些人建了什么功立了什么业? 她这么想了,便这么说了,底下人无一个敢反驳的。谁叫人家正位中宫呢?何况,亦是实情。 另一位文文弱弱的苏婕妤出来打圆场:「咱们姊妹岂能与皇后娘娘相提并论?终究要以娘娘为标榜,恰如妾们的父兄,当以娘娘的父兄为标榜,替陛下分忧解难,便是为臣为妾的本分。」 「好一篇酸腐沖天的文章。」仪贞讥讽道:「苏婕妤进宫当妾妃是屈才了,该上闱场挣功名去。」 苏婕妤登时满脸通红——以容貌论,她确实只算个端正而已,比起其余三人甚为逊色,虽说承恩不在貌,妃嫔以德行着称更是美谈,但皇后字字句句,分明就是存心踩她的短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页 这位娘娘,真是要结结实实给她们一个下马威。 仪贞散够了德性,特意留心了余下二人的反应:武婕妤垂着眼,唇边一丝浅笑刚掩下去——这是个爱作壁上观的,好在道行不深,连自己都能看出来。 淳婕妤年龄最小,脸上一团孩子气,这会儿煞有介事地绷出肃穆相来,皱着的眉头却暴露了心底的不豫。 怕生?想家?还是根本就不愿意进宫来? 究竟是初来乍到,往后闹么蛾子的机会还多呢。仪贞不打算久留她们,扬一扬手,让宫人捧上各人的见面礼来。 打一巴掌给个枣儿,没有比这还能羞辱人的了。 但她们能耐她何?唯有屏气敛息地起身谢恩而已。 小试牛刀一番,仪贞回到自己寝间稍歇,一面叫人赶紧给她把首饰卸了、衣裳换了,重梳了个轻便的包髻,系一块儿杏红地宝蓝万寿缎,簪了两朵鲜花——冬日里有鲜花戴,可比什么金的玉的都高贵。 先前册封礼办了大半日,奏乐声、颂赞声、鞭炮声不绝于耳,仪贞原想去看看热闹的,奈何要忠于自己嫉恨交织的态度,唯能窝在咏絮阁里来回踱步,落在其余人眼里,倒正合上了困兽犹斗的处境。 这时候正经事儿告一段落了,她优哉游哉地吃了两个乳酪细沙捲儿,小饮几口从皇帝那里赚来的好茶,准备往汤泉边上赏花儿去。 秋海棠又开了一茬,只是毕竟已在隆冬穷阴,瓣上色泽不如前几回鲜妍秾丽,片片杏黄,顶尖才有一抹退红。 大概是望帝悲啼的最后一腔血了吧。 她回身唤慧慧,将金剪收起来,不欲採摘,却听不远处宫人行礼道万福:皇帝来了。 仪贞慧慧珊珊也连忙屈膝相迎,皇帝走到跟前,目光先扫过仪贞头上簪花,生怕她糟蹋了自己这片花圃似的。 仪贞当然要辩护自己的清白,起身抚了抚髮髻,说:「这是咏絮阁栽的金边瑞香,因为挪进屋的日子早,所以如今开得还很可喜。陛下瞧着若是好,我叫人给您也送几盆去?」 皇帝并未领会到她那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时不知怎的,竟有些拙口钝辞,旋即才不无羞恼地驳回话头:「前一刻还在拈酸吃醋,转头就跑出来撒欢儿,你自己觉着合适吗?」 仪贞狡赖道:「正因为心里头不得劲,才要到清净地方来散散心嘛。」咂摸了一下,又试探着问:「您是要用这汤泉?那我这就告退…」 皇帝沉着脸不言声。被迫纳了几个出自王党的女人,他内里自然不痛快,但这些年因时制宜、兵来将挡的,早也习惯了。他自己都不知道,眼下自己是要做什么。 「站住!」脱口而出的话替他做了决定,皇帝定了定心,斜眼瞥向仪贞:「朕准许你告退了吗?」 「妾不敢!」这是又要呛起来了?仪贞屏气敛息地躬了躬身:「全凭陛下吩咐。」 可她还能做什么呢?刁难刁难几位婕妤,尽可能不让她们有兴风作浪的机会,仪贞觉得,这就是她的全部力所能及了。 归根究底,不是她们四个要挟着王遥将她们送进宫来当娘娘,是王遥伙同着她们的家族,送她们进来当棋子。 然则这话有含沙射影之嫌,不能叫皇帝知晓——况且孙锦舟那厮从前就在他跟前上过她的眼药。 「你今儿说,那四个婕妤家里的功劳,在你二哥哥跟前都不值一提?」 皇帝行腔咬字不含半点儿锋芒,仪贞后脖子却是一紧:谁把话传到皇帝耳中的?他当没当真?此时是假戏真做还是真戏假做? 不成不成,等过了眼下这关,她得和皇帝有个约定,下回若是作戏给人看,必要先给暗号。此外,作戏时的一言一行,来日不可翻旧帐。 可眼下这关还没过呢。仪贞微一错牙关,「扑通」一声就跪下来,攥住皇帝的衣裾便慷慨陈词:「陛下明鑑!妾绝无此等狂悖之语!分明是安婕妤夸耀自家功绩在先,讥讽妾及其余几位姊妹在后,妾不过本着中宫应尽之责,好言规劝了一两句而已,想必是安婕妤桀骜不驯,怀恨在心,居然颠倒黑白至此!风言风语,陛下万勿轻信啊!」 安婕妤颠倒黑白的本事如何,暂且还没有定论,仪贞先被自己这点儿天赋惊喜住了——等有朝一日皇帝收復大权,广纳后宫时,自己靠狡辩保住一条小命应该不难吧? 「皇后何须如此?」皇帝看不出是信或不信,不咸不淡地伸出一只手来,要拉她起身。 许是在外头站久了,他的指尖很凉,仪贞则因为带着手筒,掌心还是暖的,无意识地略替他渥了渥,相触的瞬间略略拉长,颇像是她满心殷切不舍。 皇帝将手抽出来时,什么话也没说,偏过脸去,视线停在一丛丛单薄的秋海棠上。 他几回去咏絮阁,都没有留意过屋中摆着哪些花,今日听谢仪贞提起,倒想问一问金边瑞香,但依眼前的情形,显然很不合适。 他抬起手,掌心朝内,沖她轻挥了挥:「皇后自便吧。」转身朝另一条路走去。 仪贞几人再度蹲礼,回去路上俱是默默无言。 回到阁中,支走了旁人,慧慧方道:「娘娘,陛下还是生气了吧。」 珊珊亦悄悄点头,说:「其实…后宫里终究要添人的,咱们何必急在一时呢?」 仪贞听得有意思,便存心要探珊珊的口风,侧首问她:「那…依你看该如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页 珊珊怔了怔,才说:「奴婢觉得几位嬷嬷说得有道理,娘娘与陛下少年结髮,比谁都占着先机,即便要敲打新人,也大可以缓缓地来——像今儿一出,太严厉了,反而把陛下往她们那里推了。」 对呀!她不闹腾,皇帝怎么有现成的由头去试那四个新人? 仪贞暗想,果然在宫里混了这么多年,没有谁真是傻乎乎的,只看慧慧能不能滴水石穿,把这珊珊给彻底拉拢过来了。 思及此处,仪贞不无懊悔地连连颔首,又低声说:「我也是一时冲动了,往后你们可多多提醒着我才好——还有一桩,是谁走漏了消息,你们俩务必暗暗地查,我这里容不下这么吃里扒外的东西!」 是皇帝安插的,还是王遥安插的?抑或还有旁人,横竖她确实是不能断定,索性抛给珊珊,权当作对她的考验了。 当晚,皇帝果然将新晋的婕妤召到了澡雪堂,不过,不是一位,是四位。 第21章 二十一 身为一位不贤善妒的皇后,仪贞次日一大早就往澡雪堂去了。 屋里悄然无声,屋外内侍把守。仪贞如常让那熟脸内侍去替她通传,片刻他去而復返,却是摇摇头:「陛下未起,娘娘请回吧。」 未起?仪贞记得,皇帝向来比她觉浅许多,不知这会儿是劳心劳力了,还是不便见她。 心里不免失落。没看着稀奇尚是其次,原先打算与皇帝约法三章的事也落了空。 只能过后觑空再议了。仪贞默然返回,一面琢磨,皇帝是不是有意冷着自己呢?那往后要通什么气儿不是难上加难? 今时今日,她身边尚有个慧慧,虽未必露胆披诚,但至少不必苦心防备。皇帝身边如何? 依他老人家的作派,怕是堪用之人有,堪托之人鲜吧。 究竟许多话实在只可面谈,不可语传六耳。 这样信步而行,再抬头时,面前俨然是琼芳斋的匾额。 仪贞不是不识趣的人。心知肚明皇帝或许肯与自己扮一阵子蜜里调油,但对于这位真心以待的沐贵妃却是珍之重之,不愿让人打扰损伤她半分。 沐昭昭对自己又多有提防,自己实在没道理进去戳人眼窝子。 正要改道回府,好巧不巧,贵妃身边大宫女芝芝走了出来。 于是少不得来向皇后行礼,仪贞也煞有介事地关怀道:「手里怎么捧着药罐子?可是贵妃小恙未愈?」 芝芝道:「有劳皇后娘娘垂询。咱们娘娘前几日偶然受了凉,不是大症候,只须悉心调养一阵就是,故此昨儿个册封典礼告了假,请皇后见谅。」 仪贞昨日听见贵妃告假时并没放在心上,甚至有些庆幸——当着沐昭昭这种温婉淑女的面儿,她还怕自己放不开手脚呢。 这人不会以为自己是专程来找茬儿的吧?仪贞不知道,经过昨天的大显神威,自己在许多宫人眼里,已经是痴恋皇帝、满腔幽怨一点就着的形象了。 就算她说自己是随便走走,这宫女也不会信的。 来都来了,真不进去探望一下,又显得她这个皇后不慈了。 仪贞别无选择,沖芝芝道:「按说贵妃须静养,我不当打扰,然而病中无聊便容易多思,有个人陪着闲话解解闷儿倒好些。」 一面说着,一面就提着裙裾往台阶上走,芝芝哪里还敢阻拦?只好「不胜欢欣」地往里头迎了。 沐昭昭没躺在床上,抱了个手炉在朝南的窗下看书。仪贞进了门便笑,对芝芝道:「我就说贵妃闲待着无聊吧!看书倒是项好消遣,就是忒伤眼睛。」 沐贵妃不接这话头,端端正正地站起来,向她行了个大礼。 仪贞连忙伸手去拦:「虽说平日里见得少,但咱们也算老相识了,你又是高位,何须这般多礼?」 天知道,除了认怂耍赖的时候,她对着皇帝都只弯弯腿儿。 果然是人比人得死。仪贞寻思着,自己是不是该见贤思齐了? 她这么一分神的工夫,沐昭昭瞧在眼中又是别有用心。从前因为立场不同,她对这位皇后娘娘颇具戒心,哪怕是在皇帝成功招安以后,她仍不曾视其为自己人。 而今想想,能够打动她改弦易辙的,会是什么缘故呢? 沐昭昭本无意掺进这些纠葛里——欠的因果越多,越得不了自在——敌不过芝芝要知己知彼,每每都把宫里大小事端细说给她听。假使众人的猜测是真,现下平白多了四个境况相似的新人,皇后如何自处? 皇帝昨夜将四人一同召见,又图的是什么? 旧事纷繁,沐昭昭面上依旧沉静如水,吩咐芝芝倒茶,又向仪贞道:「娘娘莫要见怪,我一向贪清静,端茶倒水的也怠懒支使她们,没能养出待客的好规矩,却实在不是有意慢待。」 仪贞大感受宠若惊——沐昭昭的态度称不上热情,但女官出身的,谈吐仪态没得挑,且和她们这些宫外头长大的不同,原就是着意往谦柔和顺上调"教的。只要不是与之交恶的人,相处起来自然如沐春风。 自己确实不曾与沐贵妃交恶,往常贵妃单是不理会自己罢了。 大约是身子不适时易觉孤独,意外见她来探望,看法自然会有改变了。 仪贞投桃报李,说:「这话正是。就譬如品茶,旁人伺候着并不比自烹自斟风雅,或能如此消磨半日,最是惬意——只不过,我瞧贵妃裊娜娇怯,恐怕冬日里不宜多饮绿茶,若真爱这个口味,不妨兑些牛乳,可以平一平寒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页 沐贵妃只是一笑——她不知就里,自己从前吃过几次乳饼,回回都要闹肚子疼。 「皇后娘娘抬举我了,如不弃嫌,唤我昭昭就是。」 话说得亲热,攀交的意图却不热络。仪贞点头头,依言唤句「昭昭」,当然不说什么让她直唿自己闺名的话。 多个点头之交自是比一辈子冰炭不投强,可太上赶着了,又显得居心叵测一般。 二人闲谈了一阵,吃了半盏茶,仪贞便起身告辞,又叮嘱她好生休息,这才从琼芳斋出来。 往后有了个串门的去处,这一趟也算意外收穫。 原路返回途中,有一条岔道,尽头不是宫室,而是一处红梅林,林中有个供人歇息的九分亭,取的是「未肯十分红」的典故。 仪贞本与慧慧商议着再往澡雪堂去一次,忽然听见亭子那头传来说笑声,一时纳罕,便停下了脚步。 正说话的那个声口也耳熟,仪贞仔细一想,是安婕妤: 「陛下既然问了,苏姐姐拦着我作甚?横竖咱们占着理,当面对质也不怕的!」 被点名的苏婕妤还未开口,另一人先嗤了一声,冷嘲热讽道:「她是皇后你是妾妃,还当面对质呢!好比那民告官,任他谁是谁非,打你二十杀威棍都是轻的。」 这把嗓子陌生些,昨日没怎么开口的两人里,淳婕妤年少寡言,不像是乖张的——那便是爱站干岸的武婕妤了。 果然,专管打圆场的苏婕妤温温吞吞道:「武姐姐说的很是。何况以我愚见,陛下虽然温文尔雅,但绝非耳软心活、甘心受人矇骗的。古人有云,公道自在人心,是非自有公论。咱们行得正坐得端,怕什么呢?」 仪贞听到此节,不敢苟同:皇帝不好煳弄是真的,温文尔雅是何以见得?这些小姑娘识人,比她当年还不如。 正腹诽着,冷不防淳婕妤扬声唤道:「皇后娘娘!」 在场众人除她以外,俱是尴尬异常,该行的礼行过,便鸦雀无声地僵站着。 仪贞到底比她们经歷得多些,很快就面色如常地点点头:「公道自在人心,是非自有公论。这话说得很好。」 她不怕承认自己全听见了——她又没有躲躲藏藏,就挺直了腰杆儿站那里听的。 方才还理直气壮的四人这会儿不约而同地低着头,神情各异。 仪贞仍没打算放过她们:「淳婕妤戴这红宝耳坠子真是相得益彰,是陛下赏的吧?」 淳婕妤想让她在大伙儿面前丢脸,她就让她也当回出头鸟。 皇帝昨晚将她们四个一道召去的,自然人人都有赏赐,不知其余三个得了什么,仪贞只能认出这最打眼的红宝石,民间再没有如此尺寸。 但要她来分配的话,淳婕妤戴这个不如安婕妤合适,淳婕妤看着太小了,还没有那股美目盼兮、神采飞扬的劲儿,点缀些珍珠白玉之类的倒更可人。 不知皇帝究竟是无心之举,还是又打什么算盘呢。 淳婕妤仿佛唯恐她又醋海生波,轻轻答了个「是」,低着头,小巧圆润的下颌半掩在毛绒绒的立领里,不再有下文。 仪贞也不忍多为难她了。从四人的话里得知皇帝此番使用的还是绥抚怀柔那一套,她心中有了数,澡雪堂也不必再去了。 年关近在眼前,行宫里有的忙活。有名无实的皇帝与皇后虽然只是傀儡,但也恰如大宴上的看席——饤1而不食,不可或缺。 仪贞爱看厨房大师傅做糖仙糖斗。三十夜里的天地人团圆宴规制极高,不是她那咏絮阁小厨房承接得起的,她还特意每日坐着暖轿,到御膳房去观摩。蔗糖熬炼成糖浆,一部分拌上芝麻、核桃仁、青红丝,这是拿来做舞狮子或者蛟龙闹海的,要花斑斑才好看;余下不拌杂果儿的,则做琼楼金阙、仙境亭台,富丽堂皇、熠熠生辉。 大师傅鬼斧神工,看得仪贞赞嘆不已,末了糖浆还绰绰有余,仪贞说:「你再做个糖猴儿吧。」 仙宫玉宇只可远观,糖猴儿她瞧着和街面上吆喝叫卖的倒没多少差别。 轿子里头暖和,怕糖猴儿化了,便插在顶盖上,很有小时候逛庙市灯市回家,满载而归的那种感觉。 不同的是,如今轿帘打开,等着她的不是喜气盈盈的大将军府,而是张灯结彩的麟德殿。 宫眷与命妇贵女们在酉时三刻入席,皇帝则先赐宴朝臣勛贵后,方才到锦春殿来。 暮色四合时,御驾至。仪贞率众内外命妇下座,依序在殿门外行礼恭迎。 皇帝着衮服,戴十二旒冕,从玉辂上下来,紧随其后的便是王遥,穿的御赐蟒服——不是今上所赐,是先帝所赐,这样的赐服,仪贞见他穿过的就有三件。 让这么一个身穿长辈赐服的太监来服侍,不得不说是件如芒在背的事,仪贞连面前的好酒都有些喝不下去,皇帝却浑然不觉似的。 「辅国将军家的女儿是哪一个?」二人对饮过,皇帝忽然凑在她耳边低声问道。 仪贞一愣,放眼朝下方望去,辅国将军在宗室里算不得显贵,不过因为代代单传,尚没有被归为旁支,到了与他们平辈儿的这一代,就只有一个独女了。 「喏,这会儿正拿着手帕掩饰呵欠的那个。」不是仪贞不厚道,而是进宫来的贵女们都谨记安分随时的规矩,衣饰妆扮上没有人存心标新立异,实在找不出旁的特徵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页 皇帝漫然一瞥,旋即收回目光来,沖仪贞笑得揶揄:「恭喜,那便是你未来的二嫂嫂了。」 第22章 二十二 仪贞杏眼圆瞪,险些当场跳起来,强自压低了嗓音,急急追问道:「旨意已经下了吗?」 皇帝笑得愈发明媚如春:「你猜,这是朕能够左右的吗?」 仪贞顿时哑然,垂下眼睫来,新斟满的酒杯里芳醴潋滟,满天星辰都揉碎在里头似的,她举起杯,慢啜这绵长醉梦。 这是第二次。她不争不闹的样子少见,竟比平素的涎皮赖脸可恶千倍万倍。皇帝打心底里不愿意看,但目光却自作主张,烙在她身上不肯移开,不知要灼烧出个什么样的结果。 「陛下与皇后娘娘说什么体己话呢?难道有什么乐子要撇下咱们偷偷去不成?」敢这么插嘴的,除了安婕妤,再不作别个想。盖因进宫一旬,独她又得了皇帝两回召见,自然说话底气都与旁人不同了。 皇帝笑起来:「年年除夕,总是赏灯看百戏放炮仗这一套,哪里有新鲜的?你若有好点子,倒可以说出来。」 安婕妤不无得色地瞟了仪贞一眼,撒娇似的向皇帝道:「妾在家里的时候,常和姊妹鬟儿赶围棋,颇为得趣——只是上不了大雅之堂,陛下不要笑话妾才是。」 她自己都未必察觉到了自己那丝弦外之音,皇帝却立即会意:皇后擅弈,不知是谁告诉了她的。 「一样是消遣取乐,分什么俗与雅?」他随口敷衍一句,偏头去看仪贞,后者「咔咔」嗑着瓜子,两只大眼睛在皇帝与安婕妤之间转了个来回,恰与皇帝撞在一处,便弯起一泓笑意来。 皇帝顿时别开了脸,心里头泛起一股复杂滋味儿,品不明白是恨是恼。 「陛下,教坊司请钦点曲目。」王遥从底下内侍手中接了戏单,两手托举到皇帝跟前,曼声禀道:「今年共排十二折。除《庆年五鬼闹钟馗》、《争玉板八仙过滨海》、《黄眉翁赐福上延年》、《众群仙庆赏蟠桃会》老四样外,另有六折新编戏,如《韩信泜水斩陈余》、《汉高祖诈游云梦》《狂鼓史渔阳三弄》…」 皇帝听到一半,略略皱眉:「不是天宫阴曹,就是帝王将相,左不过是那些陈腔滥调,何其乏味!」摆了摆手,连戏单子也懒得过目。 王遥敛眉低首,便又将单子呈于仪贞。 仪贞抽出帕子擦擦手,接来翻了翻:「我只爱看八仙——去岁那何仙姑实在脱俗出尘,谁知过后一问,竟是个小小子。」 座下众人都应景地笑了,那笑声却很短促,像初学音律的人,自知技疏,不敢多出乖露丑。 自太宗起,皇家子嗣常如凤毛麟角,往往屈指可数,宗室的男子又鲜有胆识出格的,大都垂耳下首,无人肖想过争权夺利,皆安守本分,故此这些文弱而贤淑夫人小姐们,也确实没有恃功骄豪的底气。 一时鼓乐起,戏台上云雾缭绕,便引出了蓬莱。 王遥成竹在胸,向仪贞道:「娘娘放心,今年的何仙姑更标緻。」 他命人收了戏单子,自己又往别处指派去了。 皇帝旋即站起身来,说:「皇后高乐。」头也不回地沖安婕妤一招手,二人一道离了席。 转眼间何仙姑登台亮相,这一个确实比去年的更标緻妩媚,只是比仪贞心里的仙姑略欠缺一点风骨。 此时对旦角年龄的限制颇有些苛刻,去岁那个尚且晚景不明,眼前人不知又能光鲜恣意几时。 一折唱罢,仪贞扬声让赏,夫人们紧随其后,戏台上众人们连忙跪拜谢恩,场面这才松弛了些。 王遥不在时,已然令许多人内里惶惶,皇帝又撇下她们跑了,更是意料之外,仪贞别无他法,只能勉力当好这个东道主心骨。 为作表率,她很是举杯了几回,与众女眷共饮尽杯中物,不想这年终大宴上用的酒,可不比平日里甜水儿似的果酒,后劲儿十足,待到交子时,醉意好似坠在襟前的一块儿赤金,既沁凉又沉重,扯着她的脖颈和眼皮儿,齐齐要往下栽倒。 「娘娘。」慧慧捧着一碗水点心,走过来悄声道:「夫人们也有许多撑不住了的,且用两口意思意思,咱们上后头歇着去。」 仪贞全没听见她说话,而是被忽然大放的炮仗声震醒了,朦朦胧胧间还明白这是旧岁已辞、新春已至的动静,也吃不下什么水点心了,摇晃着站起身来,便被慧慧扶着去补眠。 她实在是醉深了,给她摘冠更衣、擦脸脱鞋时一概不为所动,酡红的脸颊埋在滑熘熘的水红绫被面儿上,意图汲取一丝凉快。 虽然不哭不闹,算得酒品好了,但这么固执地扭着身子,也确实给伺候的人添难。慧慧珊珊折腾得筋疲力尽,总算囫囵把被子给她盖上了,又放好帐幔,先将就这一晚。 明儿个是元日正旦,即便前朝免了地方番邦朝贺多年,毕竟后宫里进了新人,礼不可废,慧慧与珊珊商量,明日还是按时辰请娘娘起身。 二人就在屏风外头的榻上躺会儿,方便夜里需要照顾仪贞,哪知正经话头才住,闭口便都睡着了。 后来居然是被皇帝到来吵醒的。慧慧珊珊慌忙行礼支应,却被皇帝一摆手,挥退下去。 慧慧念及内间茶点热水等物一应俱全,不再多啰唣,拉着珊珊一齐出去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页 皇帝绕过屏风,内间只留了一盏小灯,被他带来的一股风扰得飘忽不定。借着这微弱的光看过去,床上睡着的人居然很安生。 他不假思索地走过去,撩开床帐子,隐约的酒香袭来,好似被他揭开盖儿的是一碗酒酿圆子。 不禁失笑,紧绷着的心弦便难以復原了。他犹疑着伸出手,鬼使神差一般,内里并不明白自己将要做什么,片刻,那只手轻轻覆在了她的脸颊。 好烫。仿佛粘着细细的碎发,倒是干燥的。 他似是醒悟过来——有一回,他做过差不多的事儿,是为了瞧她有没有流眼泪。 是听说俞都给事中的女儿病亡了那一回。说来说去,跟这回一样,罪魁祸首仍旧是她那亲亲二哥哥。 她没有哭,大抵是被迫在宫里见证了这么多年,知晓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可上一次,至少她还问他为什么,甚至对着他表明决心。 如今不同了,她终于看清了吧,他原是无用之人。 他同安婕妤玩了半宿赶围棋,输多赢少——不用他刻意算计,这种全凭运气的玩意儿,他从来没有胜券。 正如经营了这么多年,不管拉拢来了谁,终究要被他的无用所辜负。 他放任满心颓丧阴郁在这幽暗一室里恶毒滋长,横竖等到天明,他还是会为自己的不甘抵死相搏。 「唔…」陷在遍床绫罗里的人被勾紧了髮丝,吃痛着半睡半醒,顾不上别的,皱起眉头手脚并用往床外爬。 「怎么了?」皇帝不明就里,只知起身拦她,两条胳膊将人架住,怕她摔下地,一面问她到底要什么。 「哇!」这下不用问了,只听洪波涌起,飞流直下,顷刻间一地雪浪,气味简直妙不可言。 至于直面惊涛的皇帝,自然不能倖免,整个前襟连带两条袖子全都领略过了何为气势恢宏。 皇帝脑海中一片白茫茫,僵立了许久,才发觉自己这些年对王遥的极恨,原来如此狭隘,竟始终没能叫他长进半分,来泰然面对此时此刻的忽生变故。 「手疼…」直吐胸怀过的仪贞还被迫维持着近于倒栽葱的姿势,赶紧抽回手来,远离危险。又懒散地在被面上滚了半圈,终于觉出不对劲儿来。 「陛、陛下?」仪贞谄笑着抬起眼皮,简直不愿面对眼前人比墨汁子还黑三分的脸色,和莫名亮津津一片的衣裳。 「我…替您更衣吧?」仪贞一脸巴结相,掌心向上,比划了一下:「您高抬贵步,到别屋里稍坐坐,我马上叫她们抬热水去…」 「你还想叫别人知道?」皇帝怒不可遏,以至于说话都开始发颤了:「你这…你这丢人现眼的模样,能叫谁看去?」 呃…醉酒吐了让人来照料收拾,明明是很平常的事儿吧!不平常的只有一处,就是他老人家现下这模样。 仪贞好歹惜命,实话也不能说出来。只连连称是,说:「那您姑且把衣裳脱了,交给我来收拾就是。」 皇帝瞥她一眼,甚是嫌弃:「醉脚蟹似的,再跌到地上就好了。」 想了一想,他先脱下身上沾脏的衣服,又取过旁边衣架子上的大氅,给那软手软脚的害人精裹上,一气打横抱起来,丢到外间榻上——天可怜见,幸亏他进门时叫那俩宫女退下了,否则这张脸往哪儿搁! 跟着又提起桌上茶壶,往床前那一摊污渍上泼了泼,聊胜于无的举动,再就着自己脱下不要的衣物,拿脚踢过去,横七竖八地拭了一通,就恨不得连靴子也不要了。 踢踢踏踏着来到薰炉边,随意从旁边矮屉里抓了一大把香丢进去,先把自己呛得连咳了好几声,这下倒真闻不出还酸不酸臭了——也可能是「与之化矣1」。 满肚子火气地躲到外间来,害人精还没消停,侧卧在榻上候着他,两眼殷切地关切道:「陛下冷不冷?这儿有个手炉还热着,咱们将就着暖暖吧!」 这副支颐扭颈的情态,皇帝瞧着很不自在,寒声讥讽道:「皇后,你可知道,有个词叫做自荐枕席?」 仪贞顿时讶然,难以置信他会说这么不要脸的话:「陛下可真见外,我还没嫌你身上有味儿呢!」 皇帝几乎骇笑:「有味儿?你是忘了不成,这到底是谁的味儿!」 「我的我的。」到底是自己惹出来的,仪贞不能不认,好声好气地赔不是:「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圣躬要紧,圣躬要紧。」 从头到尾就只有这一句话不昧良心。皇帝也不是得理不饶人,抽出自己的帕子按到她嘴上,狠蹭了几蹭,擦干净了,这才肯赏脸在她身边躺下,不忘把靴子踢得老远。 这张榻供两个宫女儿睡是足够的,但皇帝毕竟是男子,身量高大些,与仪贞并肩同眠,就稍觉拥挤了。 好歹不觉得冷。仪贞毕竟怕他先前又气又冻的,万一落下症候来,不但把厚些的被子给了他,又将自己这边宽裕出来的边角也给压了上去。 当然,她以为皇帝已经睡着了,方才做的这种事。 这一夜乱七八糟的,把皇帝的心绪搅得絮絮杂杂,悲喜憾恨都不再成型。 他本想追究谢仪贞怨他几分,但她那只胆大妄为的手把被角拍在他背上时,他不想听到答案了。 第23章 二十三 次日醒来,手脚有些发麻,意外的是并不难受,盖因腹背都暖烘烘的,血脉通畅起来很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页 烦人精故态復萌,期期艾艾地问:「陛下不是存心远着我吗?教旁人知道又露馅儿了。」 露什么馅儿?说得像他俩昨夜怎么着了一般。皇帝斜眼看她穿好了衣裳,支使道:「去给朕找身衣服来。」 仪贞「哦」了声,信心满满地进内室来拾掇残局——旋即鎩羽而归。 皇帝虽说是个没有实权的皇帝,但从小到大毕竟底没有干过活儿,昨晚的左支右绌,已经是竭力而为了,烂摊子依旧是烂摊子。 仪贞其实也不遑多让。她勉力去开了各处窗扇通通风,接着迅速地从专门给皇帝备下的衣橱里抱出一套来,忙不迭地躲回了外间。 看来是酒醒了。皇帝正欲笑话她两句,开口前忽然觉得不对:谢仪贞素来爱小酌几杯,按理说昨晚不该醉到那般田地。 应是酒入愁肠,难以自持吧。他垂下眼帘,专心打理穿戴,亦不用仪贞假模假式地搭手——何苦还摆这些虚架子。 「王遥费心送了四个人进来,朕自然要会会她们,倒没有故意作出冷落你的样子。」他徐徐开口,像是自己也在斟酌措辞:「咱们往后是该做个约定,权宜归权宜,实情归实情。以免真假混淆久了,果然生出嫌隙来。」 仪贞不意他居然有此一说,简直开了大窍了,喜道:「有陛下这话,我的心便定了!」 皇帝嗤笑一声:「少来。」 他本意是说,不吃她拍马熘须这一套,赶紧认真来商议章程,岂料语调里的狎昵,把他自己都唬了一跳——他哪来的这等声口? 万幸的是,在仪贞眼里,自己是受他冷嘲热讽惯了的,并没有把这异样的语气放在心上,闻言只点点头,咬唇思索片刻,提议道:「挤眉弄眼装咳嗽都怕惹人注意,即便不多想,也要落个不庄重。要不这么着,我要是说假话,就把手帕塞进左手的镯子里;你要是作戏呢,就捋一捋左边袖口,好不好?」 皇帝自是无甚不可,点头应了,又提醒说:「待会儿让人进来收拾收拾——朕今儿准备去见苏婕妤。」 其实不必同她知会的。但皇帝转念一想,同样来说,也不必瞒着她吧。 苏婕妤同其他三位姊妹到皇后这儿拜新年毕,才出咏絮阁,迎面就见自己宫里的小宫人奔上来,急急道:「婕妤,快回去接驾吧!」 苏婕妤一时又惊又喜,原先挽着她的武婕妤先婉声道起贺来:「苏妹妹时来运转,且请先行吧!咱们三个清闲的,还可以慢悠悠逛一逛。」 相处这些日子,苏婕妤大概也知道她的性子。之前安婕妤拔得头筹时,武婕妤便时有酸言酸语,说安婕妤皮囊再好,腹内空空,风光不了几天。 接着又买通了彤史女官,听说安婕妤尚未进幸,更是引以为证:「只会充傻卖呆的人,在一处嘻嘻哈哈乐一回还罢了,真为绵延子嗣,当然轮不到她身上。」 如今皇帝记起了苏婕妤,想也知道,她又会引着那两人说些什么。苏婕妤心中颇觉无奈,但圣驾怠慢不得,只好别过她们,匆匆赶回去。 行宫里屋舍不比禁中工整俨然、鳞次栉比,兼或因皇后授意,四人住处皆离皇帝的澡雪堂甚远,颇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境。 苏婕妤走得气喘吁吁,九曲十八转,总算回到了自己的一夜明。 「风卷寒云暮雪晴,江烟洗尽柳条轻。 檐前数片无人扫,又得书窗一夜明。」 皇帝恰坐在划作书房的窗前,扬了扬手中一卷《说林》:「朕听说,此处的名字是你起的。」 苏婕妤剎那红了脸,隔着窗分辩道:「妾来时,恰逢雪停。听掌事姑姑说,此地无旧主,尚没有命名,故而私底下胡乱叫着…究竟如何,自该由陛下定夺为正理。」 皇帝调侃道:「朕觉得『一夜明』极好。不过你既然谦让,对外便说这名儿是朕起的吧!」 苏婕妤这下更是心如响鼓重捶了。赶回来的路上,她因深知武婕妤必要嚼舌根,不甘成全了她看热闹的意,发愤要在御前一鸣惊人,内起居註上做榜首。 但御前是个宏大虚无的意象,此刻在她眼前的,则是个眉眼风流的青年男子。 她怔怔站在原地,依稀过了好一时,才从脑海中抓住仅有的一个初具雏形的念头:她忘了见礼,该即刻补上。 见她屈了膝盖,皇帝约摸是觉得有趣,忍俊不禁地拦道:「不必多礼。」 为表明这不是客套话,他一招手,叫她直接到他跟前去:「闺阁里擅诗词的不难得,似你这样通法家所着的,朕倒是头一次见。」 苏婕妤连忙道:「并不敢称通晓,仅仅略有涉猎罢了。以修身养性为旨,或有顿悟,说出去终究贻笑大方。」 皇帝目光中有赞许之色:「皇后说话不中听,有一点却很对——你若是男儿,蟾宫折桂又有何不可?」 苏婕妤不由得展颜而笑:她固然知晓这不过是戏语,但又着实是能令她欢喜的戏语。 两人对坐下来,就从皇帝手里这一本《说林》谈起,不拘于荀韩,孔孟、老庄、大小李杜、樵歌台阁…左右是闺房私言,畅所欲言又何妨? 谈到掌灯还不尽兴,抵不过眼饧口涩,须得用些汤点,又随意歇了一夜。 苏婕妤进宫以来,还没有过晏起的经歷,再睁眼一瞧天光大亮,倍觉赧然,欠身看了一圈,屋中一个人也没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页 皇帝从书房踱过来,身上还是一袭中衣,一双凤眼却潋滟生辉:「朕给你选了一章书,权作考题,等你得了空,写篇文章来,要是写得好,朕有大奖赏!」 苏婕妤握着嘴直笑,一面起身来,取过大衣裳给他披上:「怎么样算好呢?陛下可不能拿那些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秀才举人做标准,妾如何能及?」 皇帝说「自然不会」,又道:「如今在年里,便罢了。等过了十五,朕请陈太傅来叙叙旧,请教些破题、承题、起讲的关窍,你若想学,只管在帘子后面坐着听就是了。」 苏婕妤听着一愣,微蹙着眉笑道:「科考取士是大事,妾怎敢当作解闷的儿戏?」 皇帝笑着作罢了,转而又说起了别的:「多亏你谨慎。不过,考还是要考的,你填一阕词,朕午后将笛子带来谱曲如何?」 苏婕妤欣然应允,依依不捨地送了他离去,便坐下来开始铺纸研墨。 过了些日子,行宫中果然时有笛音响起,或婉转或悠扬,或激昂或低沉,不一而足。 「这苏婕妤是个好的。」仪贞因受不了冯嬷嬷她们义愤填膺的念叨,索性跑来叨扰沐贵妃:「填词谱曲出来,知道大家同听同乐,不像那安婕妤小气。」 安婕妤会跳胡旋舞,可如今与臭汉脏唐不一样了,歌舞娱人是不入流的行当,换作有身份的男女时,必得关起门来自娱自乐。 惜乎宫里头没有真正的秘辛。身边的宫人内侍站班时一点儿动静也不发出,活像是没有眼睛没有耳朵的桌子椅子一样,常叫受伺候的主子们忽略。但实际上,他们当然有眼睛有耳朵。 仪贞悄悄瞥了一旁剥橘子的芝芝一眼,不敢断定自己之前吐了皇帝一身的流言,能否瞒过这位琼芳斋百晓生。 沐昭昭却正不无诧异地盯着她,不知该说她吃醋都吃不到关键上,还是弄错了评鑑的对象:「这是陛下的笛音。」 「啊…呵呵。」仪贞慌忙找补:「那,有日子没耳福听陛下吹奏了,真是…」 话到此处,二人都有些意兴阑珊——为何不吹笛?为了缅怀亡者。 仪贞在师从陈嬷嬷时,自然学过如何鑑赏音律,以至弦外之情、曲外之意,但仍可一言以蔽之:李鸿这个人,她琢磨不透。 此时他亲力亲为,与那四位婕妤周旋,她乐得躲懒。 她唯一好奇的是:这些假意恣睢,能够让他也忙里偷闲、暂缓一口气吗? 仪贞轻轻嘆息一声,合计着等过了这阵风头,觑空请陛下来咏絮阁听听戏吧!沐贵妃若能赏脸就更好不过了,也算她这个拈酸皇后的分内之事。 至于二哥哥的婚事,初六那日旨意便从司礼监发出去了,由不得她再往里搅和。 其实凭着良心说,娶一位金枝玉叶进门,于男家而言有利无害,二哥哥实在与那位郡君不相投的话,好生将人养在家中就是了。 男子成家与立业差不多,一时选错了,兴许虚耗好些年头,但犹有幡然醒悟的余地;女子却不能,一朝出嫁,竟要定一世的荣辱。 她不过替那位二嫂嫂惋惜而已。 沐昭昭缄默一时,见仪贞同样不语,手里橘子倒剥出一张完完整整的橘络来,珍珠衫儿似的,偶然间生出的几分惺惺相惜之感及时剎住了,一同咽下去的,还有另外一桩流言: 据说彤史女官那儿,同样没有苏婕妤的进幸记录。 这消息不论真假,既有芝芝传到了自己耳中,那么必然有人会传到王遥耳中。沐昭昭猜不到,皇帝会如何应对。 届时若用得上这位皇后娘娘,她自然就知道了。自己很不该多嘴一句,难道能当作什么安慰吗? 第24章 二十四 正月里无所事事,日子漫长得不像样,好容易到了二月二春耕节,雨水也多了,草木也绿了,汤泉行宫瞧着便没有冬日里可喜了。 皇帝在王遥面前提过两回,该准备迴銮的事宜了。然则王掌印着实分"身乏术——今年开春闱,初九日便是头一场,各地来的考生咸集京畿,保不齐鱼龙混杂的,倘或在这时候回宫,反倒怕有个什么闪失。 大局为重,如此只得作罢。 仪贞私下向几位嬷嬷念叨:「原还想仿照从前,办一办饮春宴呢!而今看来是赶不及了。」 这话说得她自己心惊:意图利用几位嬷嬷向王遥递话是一重,意图利用赵娘娘当年的情分又是一重。 何为近朱者赤,她真是越来越不负皇帝的教导了。 这等大逆不道的想法轻易起不得,第二天,皇帝就来了。 噫!前些日打着沐贵妃的旗号都没能把他请来呢,真是稀客。 仪贞新得了一支玉笛,正是爱不释手的时候,每日都要拿在手中把玩一阵,此刻叫皇帝瞧见,不由得微愣。 「慧慧快去倒茶。」前些天从皇帝那儿讨来的好茶如今只剩瓶底一点儿了,恰够沏上一壶。 醇茶最该配果子。仪贞将玉笛收起来,洗了手,便接过宫人提来的攒盒,亲捧到皇帝面前高几上。 皇帝又瞥了那支笛子一眼,忍不住说:「玉笛用于赏玩还罢,真要吹奏的话,音窄了些。」 仪贞正捏了一颗芝麻象眼要往嘴里送,闻言欣然受教,点着头又问:「陛下的笛子是什么做的呢?那个听起来好,辽阔的也吹得,婉约的也吹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页 「笛子么,终归是竹制的最佳。」皇帝略将她打量一二:「先利其器是对的,不过究竟意境如何,吹笛人的功底更要紧…」 仪贞闻弦歌而知雅意,立马吹捧道:「陛下的造诣、胸襟岂是凡俗之辈能望其项背的?我不贪进,无非自娱自乐而已,若能学得陛下一二分皮毛,就是大造化了。」 怪道她忽然想起了学吹笛,是要他教她吗?皇帝的神情有些微的不自然——这要求提的不是时候,不知要等到何时…… 竟全没想过断然拒绝。 他皱了皱眉,说:「随你吧。你既然闲着无事,不妨与几位婕妤作伴,别总去扰着贵妃。」 说着抬起右手来,将左边的袖口捋了捋,方才端起几上的茶杯,慢饮了一口。 这动作由他做起来,不仅自然,且非常娴雅优美,仪贞欣赏了片刻,随后才琢磨起来,他又打算做什么。 她勉强笑了笑,故作善解人意道:「几位婕妤新入宫,伴驾的时候多,难得闲下来,我怎好去讨嫌?或者陛下给个明示,往后您要见哪位,我就去其他三人那儿。」 这是打听起他的试探结果来了。皇帝目光微沉,想起苏婕妤无人时偷偷透给他的话。 四个女人进宫不止是王遥许诺给她们家族的荣耀,她们身上还担负着一项重任:承宠有孕,诞下储君——不论手段。 原来做个傀儡皇帝还不是天底下最屈辱的事儿,他们要他做配种的牲畜。 这种难以启齿的事情,谢仪贞不必知道。 皇帝将茶杯轻轻抵在唇边,垂下眼皮细嗅这香雾,以此掩盖必定狰狞的眸色。 余光却瞧见几上的攒盒忽然悄悄转动起来。原来大圆盒中果点样式繁多,拢共有十来种,每一样的数目便不算多了。仪贞不留神将那芝麻象眼吃了快一半,颇觉不好意思,自以为趁着皇帝不觉,将攒盒调了方向。 皇帝扫了一眼自己面前满满当当的玫瑰搽穰卷子,简直气笑了。 他无法明白,这些年在宫里枕戈以待,并不能将她磋磨成另一种模样。 缺心少肺,真是她的护身符。 也好。他不禁喟嘆一声,可依旧觉得有哪里不对。 又重新审视了一回攒盒,他撩起眼皮,目光如炬地投向那张浑然不觉的脸:「朕似乎记得,你说你吃了芝麻要起疹子。」 什么时候?她说过这话?仪贞脑子转得飞快,眼珠儿却动也不敢动——真想不起来了,该怎么描补呢? 「皇后真是贵人多忘事啊。」皇帝似笑非笑的,心说就她这撒谎的水准,该庆幸识时务得早,没有一直跟他拧着来。 桩桩件件,好歹有他记着。 「岂敢岂敢。」圆不回来了,索性装傻充愣吧!仪贞迎上皇帝的眼光:「陛下还没告诉我,今儿打算驾幸哪儿呀?」 哼。皇帝抿了抿唇,笑意淡下来:「朕去瞧瞧武婕妤。」 苏婕妤的话也不可全信,不过依着次序,他该去武婕妤那儿了。 即便抛开棋子的身份来说,武婕妤的言谈举止亦甚是可厌,唯一的长处大约是有胆量。 皇帝刚坐下来,就隐约嗅见一阵异香,来源自然不是他手边的香茗。 他因问:「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申时末了。」 难怪这么开门见山。他抬眼,不加遮掩地端详含羞带怯立在自己面前这个女人,娓娓说着自己这盏茶她费了怎样的工夫、花了怎样的心思。 与他有什么关系呢?她想要的不过是一种象徵罢了,不必非来讨他的欢心。 皇帝很想开口给她指一条明路,但周身腾起的热意渐渐到了无法忽视的程度,王遥这一手着实有些穷途末路了的意味,他站起身来,觉得该走了。 「陛下!」但破釜沉舟的人,是决计不肯回头将他们丢弃的东西捡回来的,武婕妤的脸上始终带着巧笑倩兮:「天色晚了,陛下不留下来吗?」 皇帝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偏首问她道:「你的父亲,出自并州武氏?」 「正是。」既然敢走这一步,武婕妤当然无惧后患:「父亲乃是旁支所出,自来不曾沾过祖宗余荫,凭着犬马之劳才有的今日。」 好一个犬马之劳,只不知是做了谁的犬马。皇帝不打算反驳她,接着道:「那么五服内的呢?你有多少堂兄弟、堂姊妹? 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已经染上了绯色,越发艷绝,凤眼里也泛起水光,自持不再,唯剩下言语,还强撑着干戚以舞。 武婕妤知道,自己赢定了。 她扬一扬嘴角,答道:「妾有九位堂兄,五位堂姐,一位堂妹。」 倚门而立的人实在是强弩之末了,竭力仰着头,双肘往后抵着,沉默如玉山将崩。 武婕妤缓缓走过去,意图搀扶住他:「陛下…」 不料眨眼间,天翻地覆,局势掉了个个儿——武婕妤被重重按倒在地,一双手死命掐住了脖颈,离昏厥过去只有一线之隔。 皇帝依旧满面春色、不能自已,但眉眼间的阴鸷已毕露无遗,哑声道:「朕现在掐死你,不外两条路走。一是你的武家和你的掌印大人认为一个你无关痛痒,又不是没有更好的填来;二是他们大动干戈,当即要废了朕,以命抵命给你报仇,然后呢,武王二家共掌天下,男的做王侯,女的做公主,干干净净,皆大欢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页 他像闲话旁人平生似的,嗤笑了一声:「朕未必能活,至于你,必死无疑!」 无须武婕妤回答,他愈发收拢了十指,心意已决。 「不!」将死之人却不肯认命,不知拼尽了多大的气力,终于将千钧之重的手臂抬了起来,壅塞在喉头的嘶吼不过低如蚊声。 皇帝眉头紧锁,聊胜于无地松了半丝儿力道:「遗言?朕不会替你…」 「陛下,妾知罪了…」 真有意思。皇帝从前都不知道,为臣为妾,真谛原来在此。 他「嗯」一声:「知道了。」 武婕妤刚从鬼门关挣出来,哪还经得起再捏一次?登时涕泗横流,胡乱挥动起两只手,求他高抬贵手放过自己一回,又生怕挨着碰着他多了,再惹恼他几分。 没多会儿,一张脸青中透白,较伥鬼只缺两枚獠牙。武婕妤竭力张着嘴,做出一个「将功折罪」的口型。 这般狼狈不堪,比自己也不遑多让了。皇帝总算稍出了口恶气,兼之确实体力不支,便借势撒开了她那条紫胀的脖颈。 没了支撑,他復又靠在一旁的椅腿上,喘匀了气,抬手按住椅面儿,咬牙一撑,稳稳坐了上去。 织金妆花缎贴里一擞,再看不出半分窘迫。他恢復了惯常好整以暇的神态,伸手一比,示意武婕妤上前来。 不得不说,皇帝是摆弄人心的一把好手。方才那一句一句的逼迫煽动,其中厉害武婕妤不是没有反覆掂量过,然而事前筹划的万无一失,尚不能令武婕妤笃定,她背后的人一定会保全她。 人心,是这世间最难揣测的东西。 她跪在了皇帝跟着,俯首帖耳地等候他的发落。 皇帝微微俯身,拔走了她头上寿字金簪:「手帕给朕。」 武婕妤不敢稍有迟疑,忙不迭地取出袖中月白绸帕,双手奉上。 皇帝没接,略嫌圆钝的簪脚在手腕上比了比,选好位置,以力为刃,狠狠划了下去。 点点猩红落在明净绸面上,武婕妤身为弃子的颓丧渐渐退去了,翻涌而来的,是身为一个年轻女子的羞愤难当——她怎会曾以为这是件可以争荣夸耀的美差? 「朕不做牲畜。」 第25章 二十五 「啪!」新添一笔的内起居注被孙锦舟信手一掷, 底下毕恭毕敬的彤史女官连忙伸手去搂,险些失了仪态。 「当真人不可貌相,竟是武婕妤有这个造化。」王遥话虽这么说, 脸上却并未显出什么喜色。 「二月初八, 好日子呀。」孙锦舟笑着凑趣儿道:「慧能?六祖诞日、释迦摩尼出家日, 祠山大帝生?辰, 都在这天。」 话音一转:「不过, 陛下动了好大肝火, 起来就往苏婕妤那儿去了。赏赐也都送到一夜明了。」 初进幸的嫔御, 歷来常获赏赐,算是个不成文的惯例。皇帝此举, 是铁了心要落武婕妤的脸面。 王遥不以为意——那?药性虽勐, 但真要是这般嫌弃,还能?被逼迫着就范不成?无非是气性上过不去,深恶受了自己?算计而已。 眼下木已成舟, 一切尽在掌握。王遥挥退了彤史,语调淡淡的:「知会武泽桓一声, 暂且将?差事交出去, 告一阵子病吧。」 孙锦舟应了个「是」,明白他是让武家避避风头、以待来日,便又道?:「武家支叶硕茂,儿子将?他家三亲六戚都警醒警醒,万万不能?在这褃节儿下授人把?柄。」 王遥听这口风即知他有私仇要报, 倒也没拦着,只道?:「你?办事自然有分寸。如今最要紧的, 还是明儿这头一场殿试,我瞧着, 陛下关切得很呢!」 前阵子三天两头请了陈太?傅去讲文章,哪里是为了让屏风后的苏婕妤旁听?分明是要在这次春闱中捣鬼。 陈江陵这个人,尚算识时知务的,当作大佛高高供着就是了。王遥是不会重用这么个西风落叶之辈的,科考大事更不能?教他沾半个手指头。 主考同?考皆是自己?人,大家同?气连枝,断没有彼此攻讦的可能?。 他定要看看,皇帝能?罗织出什么罪状来! 除了澡雪堂及咏絮阁,其他妃嫔那?里的风吹草动也不能?轻忽。午后,行宫那?边传来消息:皇后又往琼芳斋去了。 沐昭昭如今虽不再提防仪贞了,但也没有十?分的耐心来敷衍她。替她斟上一杯茶,便道?:「难得晴暖,娘娘怎么不去逛逛各处景致,陪我在这儿白坐着?」 仪贞不以为忤,笑说:「一个人闲逛又有什么意思?贵妃若有雅兴,咱们倒可以一道?。」 「娘娘抬爱了。」沐昭昭显然把?这话当作客套,回上一句后,便垂眸专心品茶。 仪贞正是猜得她不会答应,方才有那?么一句相邀的,然而此刻见她果真心如止水,又不由得暗暗惋惜。 对于那?些青梅竹马的旧事,皇帝始终是吝于为外人道?的。仪贞从前觉得,他与沐昭昭之间应当是两情相悦,碍于王遥这个心腹大患未除,不能?太?露钟情,使得深爱之人成为众矢之的。 可事到如今,仪贞不得不认为,皇帝恐怕在单相思。 沐昭昭真正爱慕过的人,多半是姚洵。 如若不然,还有什么缘由,令一个妙龄佳人总是衣饰素净呢? 仪贞蹙眉一瞬,旋即又展颜道?:「织锦局今年新贡上来的料子里有两种新花样儿,一种湖蓝地?落花流水纹的,听说前些天全?叫陛下送到一夜明去了,还有一种嫩柳黄地?银玉兰的,幸而我预先就招唿过,留了两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页 「可惜这种俏丽颜色与我确实不相称,想来想去,还是你?穿着最好看。贵妃要是不嫌弃,我即刻叫她们搬出来,做件夹的,这时令穿正合适。」 「多谢娘娘想着。」沐昭昭道?:「不过我的春衣已经?很够穿了,况且新衣虽好,到底不如旧的亲肤,还请娘娘谅解我这一点怪癖吧。」 「常言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在贵妃这儿,倒是反其道?而行之了。」仪贞便也不多勉强,笑了笑,又扯起了别的话头。 看来她这不速之客,轻易是不打算挪窝儿了,沐昭昭别无他法,只好听之任之。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待到了天黑下来。沐昭昭的晚膳歷来用的清减,常常是一杯茶或者一小碗素汤,配着一两块儿点心足矣,更有时候没甚胃口,不吃也就混过去了。 这会儿因为仪贞在,少不得让芝芝去吩咐厨房生?火,正经?做些菜餚来。 仪贞听见了,惊异道?:「贵妃已然纤裊至此,还要以瘦极为美吗?」她当然明白沐昭昭的不思茶饭并不是为了姿容更出众,然而交浅不宜言深,她还能?怎样劝解呢? 人活着,总要有个念想。可念想实现?之前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难道?便可以被删繁就简、缩减为无悲无喜的弹指之间吗? 少顷宫人来请她们入席,仪贞同?沐昭昭从连廊走过,夜来春尚寒,风露携飞红飘扬而至,仪贞不禁停伫下来,目睹着它们隐入盏盏宫灯中。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她随口念道?,随即先一步朝前走去。 不如取怜眼前人?沐昭昭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懂她怎会有这般误解。 二人前后进了饭厅,沐昭昭请仪贞在主位入座,自己?则在下首作陪——因为是寻常晚膳,不讲究排场,摆的是一张八仙桌,上面连汤水并果点不过九样而已。 仪贞又向慧慧芝芝等人道?:「我与贵妃不必你?们侍膳,都下去吧。」 慧慧便领着众人蹲礼应「是」,却行出去。 仪贞看了一眼被带上的菱花门?,借着外面的灯火,可以看见三五人影绰绰。 「我与陛下对坐时,常常是临窗相谈的。」 沐昭昭会意,只不过琼芳斋与咏絮阁的布局不同?,这节气下还不适宜窗下闲坐——没有景致可看,且易迎风,旁人一眼便能?窥出其中的刻意。 她等着仪贞挟了第一筷蜜林檎,品尝后搁下了筷子,方才轻声道?:「芝芝曾听尚服局宫女说,月前赶制了两身湖蓝直裰出来,尺寸一大一小——娘娘午后特意提起衣料来,指的便是这一桩事儿吧。」 本朝的直裰男女皆宜,但女子衫裙种类繁多,爱俏的掐金绣银、争奇斗艳都不够,并不很时兴简朴无华的直裰。唯有士子们常穿,是一种已取得功名的象徵。 仪贞与她对视一眼,说:「我不知道?此事。只不过陛下有吩咐,要我来陪着你?罢了。」 「陪着我?」沐昭昭心里一动,转而笑了起来:「陛下的用心,我怎敢辜负?夜里走动不便,娘娘若不弃嫌,姑且在琼芳斋屈尊一晚吧?容我伺候娘娘就寝。」 只是,今夜未必能?有一场好眠。 仪贞躺在原本属于沐昭昭的床上。皇后的地?位比贵妃尊贵,故此沐昭昭自然要让出位于主殿里的寝间。 被褥都是新的,床帐是重换过的,连薰香也是仪贞一贯喜欢的味道?,但她仍旧有一种陌生?感。 或许因为这里的床是檀木的。她不喜欢檀木的味道?,太?沉郁了,她辨不透。 她穿了一身崭新的寝衣,裹在被中辗转反侧,忽然想起沐昭昭「衣不如旧」的见地?,而今只深以为然。 跟慧慧一道?上夜的琼芳斋宫女便提议道?:「奴婢去取『雨霖铃』来为皇后娘娘安眠吧。」 慧慧因问:「那?是何物?」 宫女解释道?:「就是用蒲苇编织的空心小丸,里面填些沙粒、竹叶、茶末之类的,细绳穿起来悬挂在横木上,因为极轻,一丝儿微风都能?摆动起来,发出『沙沙』响声,好比那?诗句里说的——『天街小雨润如酥』,听得人心里舒缓了,便好睡了。」 「好妙的心思!」慧慧笑贊道?:「不知是谁想出来的,怎么不说与大傢伙儿,讨个巧宗呢?」 「可不是!」那?宫女亦附和道?:「奴婢这就去偏殿取来吧。」 「等等!」仪贞听完她俩你?一言我一语,这才出声阻拦:「贵妃该睡下了,何苦又过去惊动她?不过听你?俩絮叨,真把?我念困了,可见有时候窸窸窣窣是比静静悄悄更催人入梦…」 她适时地?掩口打了个哈欠,侧过身朝里头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之间果然听见「沙沙」声,应是真的下雨了。 仪贞没睁开眼,意图挽留住那?稍纵即逝的睡意,但随即,慧慧她们冲进内室,罕见地?伸手拍了拍她,急着请她醒来: 皇帝不见了。 这叫什么话?仪贞煳里煳涂地?坐起来,一面自己?繫着大衣裳,一面问:「是谁说的?什么时候发觉的?各处都去找了吗?」 「寿太?监亲自来琼芳斋回禀贵妃娘娘的。说陛下早起驾临一夜明时,便将?伺候的人都斥退了,只同?苏婕妤两个人待着,如今苏婕妤也是不知去向。」慧慧蹲在地?上给她穿鞋,话音尚维持沉着,手里却泄露了慌张,半晌总穿不好:「满行宫都找疯了,内侍们正和外头的侍卫大人商议着,要连夜赶回禁中去讨王掌印的主意——可没个有分量的人儿,万一叩不开宫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页 寿太?监正经?大名叫彭咀华,有一回领什么东西,小内侍代为记名时不慎把?口字旁写?成了示字旁,怕传到正主耳朵里见罪于他,急中生?智道?:「哪就这样煳涂!这位爷爷说不定和彭祖沾着亲,神仙把?着笔叫我这样写?的哩!」 阿谀奉承得有趣,后来连王遥都知道?了,偶然心情不错时,也打趣叫过「寿太?监」。 王遥不在皇帝跟前时,行宫中的事宜一概由他总领。 以这位一贯的作派,仪贞不难揣测,甫一不见皇帝踪影时,他就将?消息传向了宫中。 王遥忌惮皇帝会借春闱之际发难,盖因读书人是最天真最好煽动的。 天南地?北而来的清白之子,尚未真正踏入宦海中、未就缚于幽深无形的名利巨网里,或许会是皇帝振臂一唿的唯一应和者。 第26章 二十六 从汤泉行宫回到皇城的大道小径上, 应当都有王遥的人把守,或明或暗而已,绝不能教皇帝私自回到?城中。 但他们大抵是高估了皇帝对人心的看重。在经过兴许整整大半天的一无所获后, 不得?不从头?再来, 试图从仪贞及沐昭昭等女人嘴里挖出?些什么。 仪贞无奈地嘆口气?:都说了, 不要高估皇帝对人心的看重——她真真切切是一无所知。 寿太监听说比王遥略长几岁, 模样却?老?态得?多了, 皱巴巴的一张脸, 偏又挺着个圆滚滚的肚子, 躬身而立的时候,亦显出一种倨傲之态来。 他正劝说仪贞以国母的名义, 去叩开宫门。 「这话很在理?。」仪贞诚恳地点点头?:「可是…我没有凤印啊!」 「这样要紧的东西, 娘娘怎么能够等闲搁置呢?」仪贞不信这老?东西不知晓实情,非要装模作样地训斥她:「娘娘虽年轻,但既已母仪天下, 自该知道轻重,圣躬但凡稍有闪失, 不独我等, 娘娘同样有灭顶之灾啊!」 这是软的不行来硬的了?仪贞暗说,往日?里被李鸿顶着一张漂亮脸蛋阴阳怪气?倒惯了,这老?货横眉竖目的嘴脸可真噁心人! 她觑了旁边神情晦暗的沐昭昭一眼,抬手重重一拍桌面:「陛下失踪,自然是你们伺候的人该死!真要问罪, 只该拿苏婕妤问罪才?对。你倒有成算,教训起我来了——难道你自诩虚长掌印几岁, 也?可以做我的长辈了?」 先把对王遥不敬的罪名扣给他,再拿手帕捂着脸哭, 直闹得?上气?不接下气?——实在没睡好,只能到?这个份儿上了。 「罢了罢了。」冷眼旁观的沐昭昭这会儿才?出?面来做好人:「寿公公焦心如焚,不也?是为了陛下的安危?还请娘娘体谅他一时失言吧。」真闹得?太狠,就拖延不了太长时间了。 皇帝必然有皇帝的打算,且并没有遇险。否则这些阉党正如了愿,哪还会急赤白脸地来寻她们的麻烦,一把火连人带屋子烧了干净。 仪贞得?了台阶,也?就见好即收,擦了擦眼睛,垂着头?瓮声瓮气?地问:「侍卫们领头?的是谁?他的官印也?不管用吗?」 「拱卫司由刘玉桐大人调令,刘大人秩正四品,这官印在京畿里没准儿比护城河底的石头?还多。」 仪贞算了算,拱卫司里正四品是个副职,真正的长官应为正三品的指挥使。寿太监故意含煳其辞,那么这人多半是不在行宫。 若是因自己的缘故告假,或者干脆玩忽职守了,寿太监不会替他遮掩,剩下的可能便是,他为王遥效力。 至于?刘玉桐,只能说他不是王遥的心腹而已。 她心里有了计较,面上还是焦躁不安的:「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寿公公不像与?咱们一道出?主意的,倒像专程来考较我的。」 「奴才?惶恐!」寿太监脸上一点儿不见惶恐:「皇后娘娘,您是主子,是奴才?们的主心骨,咱们能如何?,不全仰仗娘娘定夺吗?」 此?时东方渐白,雨早已止了,外头?有脚步声来回走动,合上门的正殿里则只有他们三个。 究竟还是不准备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吧。 寿太监口吻中的威胁之意已经昭然若揭了,仪贞极识时务地软了声口:「寿公公在宫中多年,难道还看?不明白吗?陛下志向何?在,我实在无从妄测啊!」说着自嘲一笑,扬起的唇角不无幽怨:「否则,我又怎会被留在此?处?」 沐昭昭听得?暗怔,转眼见寿太监又望向自己:「皇后娘娘伤怀过度,奴才?只好斗胆请教贵妃了。」 沐昭昭冷下脸来:「陛下近日?爱做何?消遣、爱往何?处去、言语中可提及过什么打算、彼时伺候在旁的还有哪些人…这里头?哪一桩不值得?细细盘问,却?来问我这多日?未见过圣颜的!」 寿太监只知道她是宫女出?身,不比皇后乃是谢大将?军之女,须得?稍加礼待,登时怪叫一声,竟高高扬起手掌来。 「住手!」门口一声巨响,皇帝破门而入,看?清屋中局面后,怒极反笑:「彭咀华,你果然活够了寿数。」 唿!仪贞可算是松了一口气?,昂然起身,只消一根手指,便把大势已去的寿太监推倒在地。 拿手帕好生擦擦指头?,正欲回过头?问候一下沐贵妃,仪贞突然福至心灵,踅身向皇帝道:「陛下彻夜未归,想必淋了雨吧?我让小厨房熬些热汤来,给陛下祛寒,也?给贵妃压压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页 皇帝倒不急,拦住她问:你眼睛怎么了?」 「哭的。」仪贞言简意赅,又顺手把住他挡在自己跟前的胳膊,将?他暗暗往沐昭昭那边推了推,教他赶紧去温言软语一回,宽慰宽慰。 「你慌什么?」皇帝皱眉,到?底被打了岔,扬声向外头?道:「把这忤逆犯上的奴才?捆出?去。」 两个亲军打扮的垂首进来,麻利将?寿太监绑好拖走了。 仪贞的目光便顺着那二人一捆的背影往外投去,琼芳斋的小院里还是老?样子,仿佛从昨夜到?破晓时的异变都是她的一场梦魇。 「苏婕妤呢?」仪贞回过神来,不禁关心道。 「昨晚太累,回一夜明补觉去了。」 这、这…仪贞目瞪口呆,下意识地扭头?看?向沐昭昭。 沐昭昭不知是被寿太监吓着了还是气?着了,竟像没听见皇帝说什么似的。 「啧。」皇帝一见仪贞那副德性就犯头?疼,不悦道:「行宫极北有一叠桥,桥那头?是一个未经修饰的石洞,朕觉得?难得?天然,便过去游览了一番,不巧天又落起雨来,桥下涨了水,不宜立即折返,就在石洞里过了一夜。皇后,这个缘故你还满意吗?」 她有什么可不满的呀。仪贞嘀咕一声。 这话王遥必定是不信的。然则他的几乎全部人马都安插在了回皇宫这一路上,与?皇帝口中所言恰恰南辕北辙,故而无从考证。 仪贞与?沐昭昭都安然无恙,皇帝同她们谈过了正事,便道:「朕回澡雪堂。」 唉,这就走了?仪贞一瞅沐昭昭,又一想所谓「雨霖铃」,简直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滋味儿。 大事虽然要紧,但终身大事也?属于?大事嘛——险些忘了,沐贵妃已经与?他互托终身了,还白饶一个自己。 皇帝自有皇帝福咯。 仪贞强求不来,索性"事了拂衣去,起身向沐昭昭道:「提心弔胆了一晚,贵妃也?歇下养养精神吧,我就不多扰了。」 沐昭昭依礼送她出?琼芳斋。石子小路的缝隙里尚有积水未干,沐昭昭格外熨帖地双手搀扶着仪贞走完这一段,临上软舆前,她忽然用只供一人听见的声音道:「娘娘,用情过深,徒增忧苦耳。」 怎会有如此?堪破红尘之语?仪贞眉头?不展,直到?回了咏絮阁,热水沐浴过,裹上绸衣,陷进熟悉的沉木香床深处,依旧长吁短嘆。 过了一两日?,听嬷嬷说起,寿太监以及另几个内侍都以冲撞皇后的罪名被处死了。 至于?苏婕妤,仪贞确实见过她穿那身湖蓝直裰,垂髻上簪了两支佛手花簪,很有一股书卷气?。 皇帝与?王遥的这一场交锋,好像就此?而止了。 四月二十一,皇城中殿试毕。次日?,王遥快马赶来行宫,向皇帝禀告一甲中状元、榜眼、探花各落谁家,二甲、三甲又有若干,各拟授何?官职。 皇帝心不在焉听着,末了只说:「既然是掌印亲取的,各自德行学问如何?,掌印最?清楚不过,必能人尽其才?。」 「奴才?不敢。」王遥却?并不如往常那样极尽谦逊,答过一句后,又说:「还有一封捷报,奴才?要恭喜陛下——叛王李校之残军日?前已于?犊头?悉数就擒,因李校本人拒不伏法,将?士们只得?将?他乱刀砍杀。」 他皱起眉,仿佛因为想像起那副场面而感到?不适:「终究是龙血帝胤,虽胡言乱语挣扎不止,却?不是求饶,据在场的斥候说—— 「李校自称乃是受陛下勤王之託,起兵清剿权宦,重振李家江山。」 「呵。」皇帝听到?此?节,忍不住轻笑出?声,并不辩解,而是反问王遥道:「掌印不会相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说吧?」 他从禅椅上起身,慢慢踱步下来,走到?王遥侧旁:「掌印深受皇考信赖,又因其临终前的一道遗旨,辅佐朕近十年,忠心不二、殚精竭虑,难道朕还有半分猜疑不成?纵然你我之间,或有意见相左之时,那也?是咱们自家人的事儿、自家商量着办就是——岂有将?外人引来、断自家家务的道理?呢?」 他这样语重心长,王遥怎能不动容?不语良久,方才?面含愧怍道:「陛下说得?极是,奴才?煳涂了——皆因前回陛下兴之所至、夜宿石洞,奴才?惊悉此?事后,夙夜难安,一恐圣躬罹险,山河动盪,二恐有奸人挑唆,离间你我主僕。 「并非奴才?贪生怕死,惜命苟活。平生不愿见者,独有陛下冤杀奴才?,奴才?报恩未果,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先帝?」 皇帝唇角微动,温声问:「这岂非朕的过失?」 王遥跪倒下来,抱住皇帝双腿,音辞慷慨,声泪俱下:「苏婕妤女流之辈,蒙受陛下厚恩,奴才?不敢自恃忠言逆耳,逼迫陛下割捨所爱,但求陛下珍重自身,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知而慎行——请陛下今日?一定要答允奴才?。」 说罢,顿首再三。 皇帝一时间很想拉着谢仪贞来好生观摩,什么才?叫作情真意切,但目下是不能够了:王遥这是要软禁他。 他微微抬首,朝殿中依序侍立的内侍瞥去,他们个个泥胎似的,面目不明,一刀削去,身首异处了,又再捏一个补上。 他想,王遥的底气?应当不止于?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页 武婕妤怀孕了。 第27章 二十七 「我要见陛下!」仪贞将从玫瑰椅上?跳下地来, 怒形于色:「武婕妤是?什么金贵人物?,咱们都要避忌着她了?」 冯嬷嬷脸色也不甚好看,勉强劝道:「区区武婕妤不值个什么, 但她肚子里?怀的可是头一位皇嗣啊!既说怕冲撞, 咱们忍让这一阵子, 也就罢了。」 仪贞听了, 却越发不依不饶了:「她撒娇做痴, 陛下由着她;她蹬鼻子上脸要禁足我, 陛下也由着她吗?」 一腔子酸楚翻涌而上?, 也不顾忌还当着传旨太监的面儿了:「总归是?那寿太监老不死的,自己活腻歪了要对贵妃动手, 害得陛下倒疑我存心、没护着他的心肝肉儿, 这会儿借着由头髮落我呢!我爹爹在边塞铁马金戈,好不威风,哪知道他女儿在这里受小妇欺辱!」 末尾一句未免惊心, 冯嬷嬷忙对那太监使了个眼色,待他离去了, 咏絮阁的众人方?才一齐拥上?来, 七嘴八舌地安抚仪贞。 此?刻也不讲大道理了,权当待孩子似的,一味哄着顺着。哄得仪贞泪眼含怒,贝齿衔恨,错牙盘算了一阵, 拉住冯嬷嬷垂下的手道:「好嬷嬷,你素日里?照拂过多少小的, 而今总该有一两?个不曾昧了良心的吧?务必想?辙替我探探风向,陛下是?拗不过武氏的歪缠呢?还是?实?心实?意要罚我呢?」 冯嬷嬷多少算看着她长大的, 被?她这么摇着胳膊央告,哪里?说得出不依的话来,连声答应着,要与其他三位老姊妹一道去寻门路。 临出门,仪贞尚唤住她,满眼殷切道:「我留在这儿,和坐牢也没什么两?样——嬷嬷们千万早去早回,果真打听不出结果,也就不强求了,回来陪陪我吧!」 冯嬷嬷只「唉」了一声,竟再无别话可说。 仪贞挥挥手,让屋中?宫人都下去,慧慧和珊珊对视一眼,拖沓着不肯挪步。 「你们也去吧。」仪贞说,没有必要在这时候点眼。 冷不丁的被?禁了足,失魂落魄的模样不愿被?底下人瞧见,原是?常情?。 仪贞迟迟地走到内间,靠在窗边孤坐着。连哭带闹过一通,脸上?却并未留下泪痕。 这一天终于来了。 皇帝「失踪」归来的当日,慧慧便私底下告诉她,内起?居註上?,有了武婕妤的进幸记载。 迄今已满两?月,该诊出身?孕了。 有了继任者,皇帝的位置还稳当吗? 今日遭遇,便是?王遥的无声答案了。仪贞不认为禁足令是?皇帝下的,说不通。 只有李鸿自己一个人清楚,她这个皇后,对他并没有非分之想?。 王遥是?怕她做什么——争风吃醋要害这个孩子?抑或爱屋及乌要护这个孩子? 甚至于,真有这么一个孩子吗? 这念头太弔诡,仪贞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皇帝声东击西避开王遥耳目的那回,究竟去见了什么人? 来不及找到问出口的机会。死了几个太监后,埋在周遭的钉子仿佛更?多了起?来。 不知澡雪堂现下是?何种情?形。 向晚时分,四位嬷嬷回来了。冯嬷嬷嘆着气说:「这年月,真应了那句话,人情?似纸张张薄。那些?利尽则散的虽开了口,但也不必太抱指望了,仅剩下奴婢的干女儿,应承了要尽一份力,姑且可以静候佳音。」 仪贞歪靠在榻上?出神,听罢抬眼瞧了瞧她,又瞧了瞧余下三位嬷嬷。 唯有卫嬷嬷眼神略有闪躲,其他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不曾与仪贞的目光相撞。 恰逢小厨房呈了晚膳进来,一应菜色如常。仪贞因问:「既然禁了咱们的足,日常供给如何送进来呢?」 冯嬷嬷略舒了一口气,微笑着说:「单论小厨房自己养着的那些?活物?,还够个六七日呢,何况旁的耐储存的?娘娘放宽心,陛下终究不会忍心关您那样久的!」 六七日…仪贞细细咀嚼着她话中?深意:这是?谁的预估?是?谁给嬷嬷做下的担保? 其实?早在被?推上?皇后之位那一天,她便已经明白了,自己身?边这些?人不仅是?来照料自己的,还有更?重要的一重身?份:傀儡的悬丝。齐心协力地引导着她,乃至皇帝,共同缀点着一片花团锦簇的官修正史。 他们依附于王遥,其实?是?无可厚非的选择。即便是?自诩人中?龙凤的皇帝与皇后,不也做着和这些?卑渺如尘土之辈一样的事儿吗? 仪贞最不能承受的,反倒是?「日久见人心」。日復一日的督管是?真的,年復一年的关切同样是?真的。 能如李鸿那般泊然无感,又须得自断多少爱憎呢? 夜影子像个蛇入鼠出的奸贼,蹑手蹑脚地从书页上?掠过,藏进不引人注目的缝隙里?,仿佛安于一隅。但很快的,映入眼帘的字句都影影幢幢起?来,须臾,满纸只剩一片漆黑。 无人来点灯。从前那些?泥胎木雕一般竖了满屋子的内侍一夜之间全都撤下了,如今把守殿外的按理来说应当仍是?宦官,一群高视阔步的朱衣宦官,腰间佩刀——王遥培植的一群武宦,祾恩门设伏时,皇帝见过这身?打扮。 他放下书,站起?身?来。因为双眼已经渐渐习惯了黑暗,可以较为自如地在屋中?行?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7页 大铜壶里?的水早冷透了,胜在仍是?洁净的。他提起?来,倾了些?在面盆中?,洗一洗干涩发胀的眼睛。 王遥暂且是?不会杀他的,至少在那个「皇嗣」降生之前不会。兴许他们会对天下宣称皇子早产,那大概也要在五个月之后。 太监夺权就是?有这么一样陋习,非得挟别姓的幼儿为天子。把社稷传承让给他人,把案牍劳形留给自己。 皇权式微,各路势力应运而起?,各怀心思,换一种角度去看,也不失为一种微妙的制衡。 王遥是?乱臣贼子中?最为聪慧谨慎的那一等,除了恋栈以外,他不算荒淫,亦不算残暴。他只在皇帝一个人面前颐气指使,以长辈的姿态耀武扬威。 朝臣们的切身?利益没有被?损害,宗亲们的富贵安闲没有被?动摇,百姓们的生老病死更?没有被?牵连,杀身?成仁就显得无甚必要了。 只有李鸿。王遥不杀他,他要杀王遥。 他要等一个时机,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引子。 体?肤之乏、筋骨之劳、心志之苦、身?后之名……他可以一概不计。 这是?他被?关在澡雪堂的第三日。 挽发的玉簪昨夜入睡后不慎滚落到了地上?,断为两?截,如今再想?束髻是?不能了,干脆散髮披肩。 他往日不是?没做过这样落拓装扮,颇觉怡然自得——大抵因为彼时有个专门的太监,依稀是?姓陆,每日以汤泉为他濯发。 一个打心底视他为蝼蚁的太监,因为这皇帝的虚名,低眉折腰服侍他,实?是?一件颇令人玩味的事。 皇帝搜寻出一把梳子来,徐徐梳通了头髮,一面想?,名义上?正安心养胎的武婕妤,待遇应当比自己强一些?。 那是?个心性不坚牢的玩意儿,原不指望她对自己忠心不二,何况,武家待她,不过尔尔。 她想?泄露给王遥就泄露吧,横竖自己的布置她根本一无所知。 谢仪贞——用?不上?的人,想?她做什么? 精巧光润的犀角梳被?随手丢开,皇帝懒散地仰躺下来,感到一阵眩晕。 他半闭上?眼,干裂的嘴唇纹丝不动亦被?撕扯得生疼。不必去想?谢家了,他告诫自己,谢家人是?不讲君君臣臣的武夫,他们眼里?根本没有皇帝。 但谢家是?谢家,谢仪贞是?谢仪贞。 他好像昏了头了,平白计较这些?有何益处? 混沌未开里?,忽然闻得一声幽呜,像是?笛音。 轰然作响的耳鸣仿佛被?逼退了些?许,那乐声得以稍稍清晰地传来。 不,那实?在称不上?乐声。应当是?初学者的习奏,不缠绵悱恻,不情?深意浓,甚至…不连贯。 时断时续的,真不知是?技艺不熟,还是?气息不够。 非要捏造些?长处的话,那便是?——够执着。 此?外,王遥没有苛待她,中?气挺足。 皇帝略缓过了一口气,索性就这么侧耳细听下去:略知粗通还谈不上?呢,吹的便是?《六丑》调——这是?周邦彦写的,沖犯了六个宫调,都是?最好的章调。 正单衣试酒,恨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为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为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隔。 好歹一阕吹罢,皇帝哑然失笑。枯干的嘴唇终究裂了口子,渗出血来。 有些?狼狈,却不再如方?才腹热心煎似的难受。 他不得不承认,令他心神不定的不是?谢家,是?谢仪贞。 第28章 二十八 孙锦舟对掖着两手, 颔首低眉地在开襟楼前候立着。整个司礼监中,他是仅次于王遥的二把手,比寿太监之流作威横行的有实权得多, 但?他谨从着掌印干爹一贯的作派, 人前总是小心留神?的。 转眼间已快到?端午了, 温暖潮湿的汤泉行宫再无半点可取之处, 教?孙锦舟看来, 倒引得他时症将犯未犯的, 大不爽利。 他拧眉不过一霎, 耳中听见王遥的脚步声遥遥响起,忙舒展了面孔, 趋迎上去问安。 王遥微垂着眼皮, 懒散地「嗯」了一声。才泡过药浴出来,他亦不免松懈几分: 「都料理?好了?」 孙锦舟仍不敢掉以轻心,讪笑着道:「起头?的暴民?都拘起来了, 其余见风使舵的还能如何?如今军棍打清醒了,丁口税照缴不误, 一个铜子儿也不能少。」 王遥迤迤然道:「不是咱家心黑手毒, 这些个平头?百姓太不晓事——去岁只?平叛一项,烧了多少银钱?牺牲了多少将士?仍依着两税法的老黄历,哪还撑得到?夏末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若连这最?根本的大义都不顾, 也枉为人哉。」 忖了忖,又问:「负责看押的是谁?及早审透这些为首的, 省得又节外生枝。」 这正是孙秉笔的难为之处:「是…段方更。」 「混帐!」王遥果真勃然大怒:「咱们的人死绝了不成,要他来指手画脚了?」 「这…骠骑将军年?纪轻, 不知内情也是有的。」孙锦舟看似为谢昀分辩,实则不过想把自己摘出来:「那些暴民?对咱们的人牴触至极,眼看着又要譁变,骠骑将军事急从权,直问他们有何主张,老百姓们愚昧,只?认陈芝麻烂谷子的旧章程,要请段大将军来做见证,大家落个清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8页 「将死之人,还妄图什么清白?」王遥彻底动了杀意,吩咐道:「立刻把姓段的换下来,既见不得朱衣监,就让拱卫司的送他们上路。」晓说裙814把16酒六3搜集整理髮布,欢迎来玩 「拱卫司?」孙锦舟枯着眉,一时有些犹豫:「这一来一回的交接,留了空子可怎么好?好歹多个帮手在跟前才是。」 王遥漫然看了他一眼:「澡雪堂今早传话过来,说…发起高?热了。」 孙锦舟暗暗一凛:他这好爹爹,无论何时都不会只?听取一人之言啊。 「今儿是第五日了,到?底年?轻人,底子好。」看守的太监说,后头?这两天滴水未进,米粮更不用说,头?一天就给断了,倒没逼得他吭一声。只?烧得神?志不清那一阵,含混叫了声「娘」。 他也配!王遥的脸色当即沉下来,那太监察言观色,顿时噤声。 「爹爹,是怎么个打算呢?」孙锦舟语带试探,一面暗度他的表情:「再捱一段日子,行宫里?越发潮热了,恐怕不宜养病。」 没到?尘埃落定之后,话不敢说得露骨了,但?言下之意两人都明白:照皇帝的光景,必然拖不到?皇嗣名正言顺『降生』了,若能及时回到?宫里?,戒备更森严,秘不发丧总能瞒得久一点儿。 没有人会为李鸿的死报仇,但?人人都可以告慰殇帝之名起兵征伐。 王遥沉默良久,方才开?口:「澡雪堂值守过的太监都一併走,再让刘玉松点十个嘴严的亲兵随行——锦舟,你也一道。」 刘玉松,即拱卫司指挥使,与副职刘玉桐乃是本家兄弟,二人皆因屡第不中,转投了王遥门下,弃文从武爬到?如今的位置来。 孙锦舟没料到?的是,王遥要他一块儿动身:「女眷们…」 「皇后娘娘好着呢!武婕妤安生养着胎,自然也不要去惊扰,将来诞下龙子,更是功垂千秋。」 功垂千秋,这是歌颂死人的词。及至于社稷无功的另外三个女人,更是连交代也不必有。 孙锦舟沉声应了个「是」,不再多言。 从行宫到?皇城,快马加鞭,一个时辰能跑上四十里?,五六个时辰便能到?达。奈何如今套了辆车,二马并驱,脚程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掌印大人日理?万机,或逢急情来回奔波也是有的,改为乘车更是早该如此,多少能歇一时片刻。 上上下下无一人有异议。唯独仪贞情绪越发低落,连笛子也不练了——因为始终没有回音。 「陛下的心真狠吶!」她流着泪对冯嬷嬷说。 冯嬷嬷沉默不语。她明白,仪贞控诉的究竟是谁。 但?至少仪贞能活着。无论谁胜谁败,仪贞可以好好活着。 皴染水墨门帘儿被煦风吹得老高?,幽居的日子仿佛并不压抑,她略低了头?出去,支使小宫人清洗新?送来的鲜果子。 「娘娘别只?往坏处想。」慧慧这才出声安慰道:「没有消息,兴许就是好消息。」 仪贞低低「嗯」一声,没了下文。 她如今流起泪来越发收放自如了,心里?面也不难过,只?是空空的。 她有些担心李鸿。不把计划全盘告诉她,是不想平白多拉一个人涉险,那么,此刻围在他身边的那些人,各自又知晓几分呢? 他别是在孤军奋战吧? 这是四月的最?后一日,已经过了冯嬷嬷口中的「六七天」。 咏絮阁外的把守似乎没有前几日那样严,她曾觑着空当在大门前来来回回地熘达,一圈没走完便被客客气气地「请」了回来。 慧慧后来不知走了什么门路,打听得沐昭昭那儿一切如常:横竖贵妃素来就是深居简出的。 只?是又消瘦了许多吧。将来再见面时,不知好不好交差。 仪贞终日无所事事,从天亮坐到?天黑,就挪去床上,又从天黑躺到?天亮。 她想不到?自己还能做点儿什么。 守卫们轮班的时辰到?了。屋子里?头?静得很,隔着老远的脚步声都能听见。 不,不是她耳力见长,是他们往屋里?来了。 嬷嬷们都不在,只?有她和慧慧。 仪贞站起身来,暗地里?握紧了袖中的短刀——原是削果子的,被她偷昧下来,锋利得有限。 她本还想事成后,见一见母亲的。不知将来若化成一股烟,是否能飘得更远些,将远在边关的爹爹与大哥哥都看过,还要吓一吓二哥哥。 「吱——」原该顺畅无声的雕花门被响亮地推开?,寒光烁烁的盔甲泠然而鸣,一切声音都在此情此景下放大了:「小臣刘玉桐,谨奉陛下之命,护送娘娘回宫。」 仪贞拉住慧慧的手,强自将人半挡住,一面低眸打量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些侍卫。 刘玉桐这个名字似曾耳熟,却不知是敌是友。 来人明白自己须得取信于她,略一斟酌,接着道:「陛下还说,『笛音呕哑难听,往后不要再吹了』。」 是了。满行宫里?都听得见那乐声,但?只?有皇帝会将这等?刻薄之语托人转述。 仪贞切齿一笑,点头?道:「有劳大人。」 「娘娘?」慧慧尚还有些犹豫——这位刘大人,不知是哪一路的。 「我愿一信。」仪贞请他少待,同慧慧一道进内间穿戴严整:「即便是哄我去做人质,好歹能叫我见被要挟的人一面,是陛下也好,是爹爹他们也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9页 至少不叫她只?身孤独地活着。 慧慧这时候才看见她藏起来的短刀,微芒一闪,又重新?妥帖收好。 琼芳斋已经安排好了,刘玉桐侧耳听完属下的回禀,再转回头?来,竟见皇后主僕都是一身骑装。 他诧异了一瞬,但?也没出言阻拦:毕竟是将门之女,何须他指手画脚? 仪贞沖他笑笑:「我与我的宫女儿共骑一匹,咱们快马加鞭,希望不会给大人拖后腿。」 慧慧挽着她的胳膊,用力吞了口唾沫,附和地点点头?:自己好像成了在场唯一不会骑马的人。 刘玉桐答应下来——哪怕信马由缰,到?底比乘车迅疾多了。 她没有逞能,没有生疏,陪嫁里?压箱底的骑装当真有派上用场的一日。仪贞策马飞驰,目光始终紧紧攫住前路,拱卫司的人分作两列,翼护在她左右。 就算他们此刻突然发难,她也未见得逃不出去。 大雨倾盆那一刻,他们闯进了宫门,长驱直入地向太极殿奔去。 仪贞心如鼓擂,脚下腾云一般,转眼就到?了庄严雄伟的正殿中。 是梦吧,她勐然怀疑起来,身随意动,是梦里?才有的自如。 在梦里?,李鸿握着一柄陌生的长剑,极尽优雅地挽出一个剑花来,而后如破竹般向前刺去! 劚玉如泥的锋刃被一只?手握住了,但?那剑意已然遏止不住,冰雪颜色裹挟着蜿蜒血流,没入胸前金蟒中。 王遥慢慢露出一个笑容来,眼中的光泽分明在飞速流逝,却依旧透出一种瘆人的死寂:「奴才辅佐二主,自觉俯仰无愧,唯有一桩事,隐瞒了陛下,如今愧悔不已。」 他竭力喘息着,不肯服输地抬眼与执剑的人对上——皇帝的脸色不比他好几分,甚至因为强支病躯,透着狼狈的青红交加。 但?那双多情凤目里?,黑黰黰的眼珠儿动也不曾动,鲜红异常的嘴唇里?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你说。」 「陛下为皇子时,后宫之中正嫡未明…」王遥的声音显着地弱下去了,嘶哑着,像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赵娘娘深受皇恩,惹来许多嫉妒中伤,甚至散出流言来,称陛下并非赵娘娘亲生…奴才肃清不力,竟使陛下与娘娘隔膜多年?,更至阴阳相隔——其实,娘娘怀陛下九死一生,待陛下呕心沥血,您怎么可能不是娘娘亲生骨肉呢?」 方才那一剑正中要害,他居然挣扎了这么久不肯赴死,真是拼尽所有,要将这一番话说给李鸿听。 孰料皇帝依旧神?色冷淡,漫然开?口:「我知道。」 「你知道?」虽死无妨的笑意剎那间从王遥脸上被撕破,露出狰狞本相来:「你怎么敢知道!你怎么敢…」 「噗。」皇帝无意再看他的垂死之态,拔了剑,一时寻不着手帕,索性引着袖口,慢慢擦拭起了剑上的淋漓鲜血。 结束了。多年?前便开?始的壮志雄心、慷慨激昂,都在今日结束了。 安心长眠吧。 伴随着不绝如缕的水流声,他踉跄地步下阶陛,而后看见一个蓬头?散发的女子,脸上带着几道剐伤,身穿沾着泥浆的骑服,因为体力不支,蜷着双腿歪倒在金砖上,露出烂朽的靴面。 那是他的皇后。 仪贞手脚并用地,赶到?他身边,仰起面孔来,本想笑说一声道贺,但?心中五味杂陈,竟然没能做到?。 殿外踏靴声飒飒,浑身是血的左军都督府佥事安道广抢在刘玉桐前头?,「扑通」一下跪进槛内来,顿首不止:「微臣救驾来迟,求陛下降罪。」 皇帝木然扯了扯唇角:「去吧。孙锦舟会引着你。」 仪贞尚未听出这话里?还藏着多少布局,只?是不由自主地朝那位大腹便便的安大人望去,他费力奔跑的模样,像是去迎接什么失而復得的珍宝。 李鸿就这么看着她,后知后觉地想起:她很快就不是他的皇后了。 第29章 二十九 「陛下…」仪贞望见了他眼里的晦暗不明, 除了该是时候为谢家求一条后路外,她不知还要作何?解。 她端正了跪姿,行了个规规矩矩的大礼, 恳切道:「妾愿将凤位还给昭昭。」 皇帝没作声。她紧张地等了片刻, 再度撩起眼皮一觑:他像是累极了, 立时便可以睡去?。 时机转瞬即逝, 仪贞赶忙接着道:「家父年事渐高, 妾再替其乞骸骨, 求陛下成全。」 皇帝浓重的眼睫勐地压在下睑, 须臾,他重睁开眼, 满布的血丝并未得到缓解。 他依旧吝于开口, 绕开她,抬腿就走。 仪贞茫然又跪了片刻,孙锦舟返来了。喜气盈盈地搀她起身, 又吩咐人抬来轿辇,送她回猗兰殿沐浴歇息。 仪贞任由他安排, 临走时忍不住问:「慧慧呢?」 孙锦舟温和一笑:「一路上连急带惊, 折腾倒了——娘娘放心?,睡一觉就好。」 仪贞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轿帘放下来,外头的雨声都?隔绝了,天?地愈发渺远。 她着实是困狠了, 宫人们替她洗头的时候,甚至惬意?到径直仰靠着颈托睡了过去?。 几个宫人怕她着凉, 动?作麻利地伺候她拾掇干净,含笑柔声唤醒她, 请她到床上安置。 仪贞小憩片刻已觉足够,神清气爽地摆摆手,让她们为她穿上燕居的衣裙,简单梳一个垂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0页 对着镜子?时才觉察到脸上的几丝剐痕,颇觉奇怪——回来这一路虽经过两三处树林,但也不记得蹭着了什么枝杈,这是哪里来的? 再想?想?自己方才就是顶着那么一副尊容,在皇帝面前求情的,怪不得他看都?不看一眼。 仪贞以己度人,完全不觉得这般推测有何?不对。 她看了看给自己梳头的鹅蛋脸宫人,白净细腻的脸上有几粒雀斑,不禁问:「你叫什么名字?」 宫人连忙屈膝道:「奴婢甘棠。」又率着屋中一众宫女齐齐行下大礼:「奴婢等?伺候娘娘,必将尽忠竭力,不敢稍有二心?,若有违此誓,不得善终!」 仪贞怔怔听着这斩钉截铁的异口同声,险些以为她们要拥戴自己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一般。 片刻,她轻轻笑起来:「你们的意?思我都?明白。咱们平常过日子?,倒没有许多须得肝脑涂地的机会,只是将心?比心?,且看长久吧!」 这位甘棠想?来就是现今领头的大宫女了。仪贞又问正给自己脸上伤口涂香膏的这一个:「你呢?」 这么近的距离,直接冲着主子?的脸说话是很冒犯的,宫女略退后半步,将手中膏盒稳稳放好了,方蹲福道:「奴婢蒲桃。」 甘棠、蒲桃,倒尽是她爱吃的果子?。仪贞想?起一事来:「咱们的小库房如今谁管着呢?」 甘棠欠身道:「暂且由奴婢打理。」 「酒窖里有一坛荔枝酒,替我取出来吧!」仪贞分派道:「再差人去?陛下那里讨个示下,可否允我求见。」 甘棠应了,不消再开口,便有一个伶俐的小丫头跟在她后头一道告退出去?。 少时,那小丫头回来了,说:「陛下这时候不得空,请娘娘酉时末刻再往含象殿去?。」 仪贞点了点头,自己走到衣橱前,挑选待会儿要穿的衣裳,藉此打发光阴。 临近晌午,慧慧回来了。 仪贞直到此时,才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恍然,上前拉了她的手,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端详。 慧慧经过一早上的休养,精神已经完全恢復过来,换了身颜色衣裳,看上去?容光焕发。 她如常地支使猗兰殿中的宫人们布菜摆饭,对她们截然不同的面孔毫不迟疑,自己则跟随仪贞走到一旁,陪着说话。 「安婕妤让家里接回去?了,这是陛下额外的恩典,往后宫里就没这么个人儿;武婕妤乐意?留下,拱卫司接贵妃走的时候,自己缠着贵妃要一道。」慧慧明白仪贞记挂什么,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自己知晓的都?说出来: 「苏婕妤和淳婕妤不急,因?为还下着雨,怕路上艰难,宁愿在行宫里多留几天?。如今有异心?的宫人内侍都?抓完了,孙锦舟怕伺候的人手不足,请她们二位委屈些,住在一处做个伴儿,彼此好照应,把?珊珊也暂且留在那儿。」 彼此照应是一层,彼此对证又是一层。终究大臣们与宦官不同,宦官们依附皇权,得意?时固然煊煊赫赫,势倾朝野,失意?时却也最容易剿灭,一如无根的藤木,拼着擢筋剥肤之痛撕扯开,再将烈火烧来,便可摧枯拉朽。 苏家与淳家,是盘根错节在朝中的两棵大树,是留是伐,还要看皇帝如何?权衡。 仪贞迁思回虑,勐然一拍脑门儿,「唉呀!」一声。 慧慧没料到她对自己都?下重手,阻拦不及,忙着问:「娘娘疼不疼?赶紧叫太医来瞧瞧…」 仪贞拦下她,连声说「不必」,解释道:「我不是疼了才叫的。」 得亏嬷嬷们不在——她心?下一黯,又兀自摇了摇头。 她在皇帝面前自作主张,替爹爹兄长交出了兵权,原本是要表现谢家的忠心?的。 太监不过是家奴,该杀便杀了,这只是重振家业的开端。 文要有贤臣,武要有勇将,方是支撑起万里山河的嵴樑。 皇帝眼下最缺乏的,便是这可堪重担的嵴樑。 谢家不在皇帝的考量中,再忝居高位,于人于己皆为妨碍,不如急流勇退、避贤者路。 然而?皇帝似乎并不是这样领会的——只怪她彼时词不达意?。 可她不是正饥寒交迫嘛!但愿皇帝看在她驰奔二百余里、追随有功,再给她一次分辩的机会。 此时风正潮平,仪贞惴惴多日的心?也放回来了,重新推敲出一番较为入耳的说辞,记在腹中。 随后对被她强摁着坐下的慧慧一招手,贴耳悄声道:「我多年不曾骑马,今早把?腿根都?磨破了,想?着你不是更甚?把?这药给你干净留着的,你快去?用?上吧。」 慧慧抿嘴一笑,也不说别的,道谢接了。 在行宫里住得久了,又被禁足将近一旬,而?今回到猗兰殿来,反倒觉得处处眼生?起来,直到下半晌,方才好些。 大概也有境况不同了的缘故吧。仪贞有些感慨,甚至有一股急于与皇帝分享的冲动?。 她在穿衣镜前左照右照,旋即亲手抱着那坛荔枝酒,步履轻盈地往含象殿去?了。 离酉末还有一刻钟。孙锦舟迎上来说,皇帝正在后头的拾翠馆里,皇后只管过去?就是。 他如今像是补了王遥的位置。仪贞不喜欢这种念头,硬生?生?地把?它按了回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1页 百余步的一路上没有看到宫人或内侍,拾翠馆门前亦然。可能是被挥退了,或者,大都?获罪了。 仪贞自己推开面前的菱花门,迈步进?去?,蜜金色的夕照随之流淌进?静谧的馆中,惊动?了御案前支颐浅眠的人。 皇帝只睡着了约摸一炷香的工夫,但连绵不绝的梦境仿佛横贯了大燕二百年:先祖的荣光、臣子?的寄意?、黎民的厚望…这些盛大堂皇的东西在梦里有着硕大无朋的影子?,影子?是灰淡且扭曲的。 但醒来之后便知道,都?是子?虚乌有的泡影,不分宏大与卑渺。 他好像赢了,但他身边空无一人。 除了谢仪贞,还肯与他讨价还价。 他要摆好善贾而?沽的姿态。 仪贞将怀中酒壶搁在一旁,行了个万福,说:「旧年得的荔枝酒,这是最后一壶了,特意?送来请陛下同饮。」 年年都?有各色果酒新酿,所谓旧年,指的是姚家流放岭南,借着进?贡荔枝酒与他传递消息的时候。 那时谢仪贞与他常常大半年也碰不着一次面,更不曾谈起一字半句,故此王遥竟未生?过疑心?。 确乎不可再得了。 皇帝不为所动?:「没有杯子?。」 仪贞下意?识要叫人去?取,紧接着想?起来,皇帝不让伺候的人留在近处。 她无奈地嘆了口气,挽了袖子?,弯腰去?将那酒壶上的绸布扒拉出来,放到一边后,又再度理好袖口,整衣肃容,挺直了嵴背,捧稳了酒壶,慢慢在砖地倾倒一圈: 「敬英烈。」 寂然无声的拾翠馆里,陈年酒香缓缓弥散。 俄顷,那酒壶被塞了过来——皇帝居然毫无所觉,自己何?时从御案后起身,站在了这简陋的奠坛前。 「念一念他们的名字吧,陛下。」仪贞提醒说:「除了左僕射和姚二公子?,我都?不知道。」 他念不出口。皇帝将酒壶抵在唇边,仰头痛饮。 「唉!」仪贞的声调就扬了这么一瞬,立即压了回来,攥着皇帝胳膊的手却不肯撒开半分:「…给我留点儿。」 借酒浇愁是件很不上算的事儿。仪贞不想?眼睁睁看着皇帝这般,再者,她还想?尝尝已经所剩无几的果醅。 当?年的荔枝酒她通常浅啜一杯,陶然微醺足矣——陈年的酒呢?半壶能有几杯? 皇帝万念纷杂,扫愁帚1难扫,偶一偏首,却是啼笑皆非:很久以前,他听闻皇后善饮,惜乎道听途说,不该当?真。 第30章 三十 「谢仪贞…你真的很让人恼火。」 拾翠馆里没有正经床铺, 仅有一张供人小憩的黑漆嵌螺钿弥勒榻。皇帝别无他法,只得抱着醉醺醺的人往上面挪,又因为上次的遭遇, 怕她再吐自己一身?, 特意拿了张大手帕, 做了个围嘴样子?, 连嘴唇带下巴颏儿一齐给她兜住。 仪贞却嫌这玩意儿妨着她喘气了, 皱着眉挣出一只手来?, 一把扯开, 动作狠了,又觉自己在?皇帝怀里窝着不稳当, 顺势一弯胳膊, 勾紧了近在咫尺的脖颈。 「谢仪贞,你?再这么不庄重…」出了宫谁肯信他俩清清白白,一辈子?带着前皇后?的烙记过活吧! 他本意是讥讽两句撒撒火, 话说到一半,忽然醍醐灌顶:不对, 他从来?没有承诺过她什么。 这桩婚配打一开始就是你?不情我不愿, 他不喜欢她,她也没打算来?讨他的好。两个人被迫绑在?一根绳儿上,都是为了活命,而今始作俑者命丧黄泉,他与她自然就一拍两散, 各归其位。 可他若是不呢? 什么心照不宣的默契,他跟谢仪贞哪有什么默契。 「我不!」被安放在?榻上的人似是听见?了他腹内的盘算, 嘟囔着抗议。 皇帝不由?得心中一紧,旋即才意识到, 她又要把脸贴在?围子?中心的大理石上取凉意,又要怪周边嵌的螺钿硌人,跟一样死物闹起脾气来?了。 他伸出一只手去,插在?仪贞的脸颊和?围子?之间,她这下舒心了,闭着眼睛在?他掌中蹭了蹭。 皇帝猝不及防,不假思索地反击一着,用力拍在?她脸上,姗姗而来?的理智这才泛起后?悔来?。 他盼着仪贞睡沉点儿,不要醒来?,但她这个人生来?就是和?他唱反调的,此时?索性翻身?躺正了,两只蜜酒润过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不知怎么,皇帝在?她坦率的注目里感?到一阵难堪。 他断水绝粮多日,高热不退,存心把自己置于四面楚歌之地,才赚来?爱女心切的安道广领军援救,不是为了他,是为了安婕妤不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他的所有苦心孤诣,全是不磊落不漂亮的旁门左道。他利用人心,这个他从不相信的东西。 杀王遥的不是他,是姚洵的执念。那柄剑使他短暂地像个君子?,但剑势收尽后?,他还是那个六亲不认的疯子?。 他唯一一次低头?依靠在?赵太后?的膝上,是为了请求她以死成?全他的大计。 祾恩门击杀失败,王遥为赵太后?上谥庄毅。 他疯起来?的嘴脸很丑陋,他的仇敌全都看在?眼里。 李鸿将手掌按在?仪贞眼皮上:「不许看。」 为什么?掌下的眼睫不服气地颤动着。喝醉了的人,自然不介怀他人是否还仪态端方,徒留一片古道热肠,有心安慰道:「品若梅花香在?骨,人如秋水玉为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2页 仪贞若是清醒时?,绝不会有这样唐突的话。 但此刻她遵从了自己寡人有疾的本性,为了证明出口的赞美源于真心,她甚至抬手去抚眼前人的面容。 额头?很光洁朗阔,顺着下来?是高挺的鼻樑,鼻尖有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循势而下,她描绘的指尖可以正正落在?唇珠上…… 还有眼睛没描到,毫不见?外的手却被捉住了:「你?在?相马?」 问话的人很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仪贞不明白他怎会说出这样的话,略有不满道:「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不可妄议!」 这是撒起酒疯了。 「谢仪贞,你?看看我是谁!」 说话这位其实?有一把很能惹人心旌神摇的嗓子?,可惜脾气太差了,暴殄天物。 仪贞眯着眼,认认真真把他端详一通:「我知道…不能说名字的。」说着说着又想翻脸:「你?总是存心拿我错处!」 这样听着,又不至于煳涂到认不得人。 说不定单是忘了上下"体统,话倒全是真心话。 李鸿始终紧紧拧着眉,对她怒目而视。然则这跟对牛弹琴差不多,她不在?意。 骂了没反应,打么——打女人有什么意思? 他也实?在?心神俱疲了。算计了这么多日子?,除了心头?大患,往后?的路还长着呢,明儿开始,真要开始鸡起五更了。 不该腾空儿见?她的,正经事说不了几句,就开始胡乱折腾人——何况那是她的正经事,该心急的是她,自己有什么可忙的? 他越想越恨,放肆够了的人这时?候又心安理得地闭眼打算养神,看得他恶向胆边生,俯身?下去,想也不想地在?她唇上狠命咬了一口。 「我嘴在?哪儿嗑着了…」仪贞愁眉苦脸地坐在?膳桌前,瞅了皇帝一眼。 皇帝的小厨房有苏杭厨子?,早膳进了一道咸浆来?,她挺想尝尝鲜的;还有芝麻象眼和?果焙寿字糕,都合她的口味。 但她如今略一张嘴都疼得两眼泛泪花,哪还能吃咸的热的? 皇帝没用几筷,便端过香茶来?漱口,动作闲雅地拭了拭嘴角,不咸不淡地说:「以你?的心智,喝醉了拿嘴唇子?下酒,倒是情理之中。」 仪贞眼不错地瞅着他,虽然从他神情里瞅不出任何端倪,但她就是不信! 她是醉了,又不是傻了。零星还记着捂她嘴的手帕、硌人的榻围子?,以及皇帝突然凑到她跟前的脸… 就因为她曾吐过一回,他就这么千防万防的,略觉得不对了,不分青红皂白地按着她脑袋往里撇,生怕晚一步溅着他了,害她磕在?又冷又硬的围子?上。 仪贞有点不乐意,但确实?是自己理亏在?先,能赖他什么不是呢?只好眼含幽怨地又睇了睇他。 不会记起来?了吧?皇帝脸上古井无波,内里难免发虚,说实?在?的,他后?悔了。 在?他看来?,趁人之危不可鄙,一厢情愿可鄙。 情"爱两个字是色令智昏的遮羞布,他只觉得令人作呕。 但是——他又严苛地评价起了谢仪贞这张脸——不需要他严苛,再是绝色,这会儿嘴角肿起老高的模样都好看不起来?。 他咬她做什么呢?这是哪门子?惩治? 皇帝拒绝承认内心深处的惶然,宁肯抹去这一行为的存在?。 他好整以暇地捋了捋袖口:「待会儿让太医开些消肿镇痛的药就是,你?早点儿回去吧!」 他捋了袖口?仪贞理所当然地要反着听这话,嘴上答应得干脆,一面决定不挪窝儿。 刚过了五更不久,还早得很。待皇帝走了,仪贞又靠在?弥勒榻上眯了一会儿,醒来?发觉慧慧来?了。 「太医院送了消肿止痛的药丸药粉来?,说是陛下吩咐的。」慧慧听这话似有深意,仪贞又左等右等都没有回来?,连忙带上东西,匆匆赶来?了。 如今一瞧,仪贞确实?需要上药,只不过不是她以为的那种?罢了。 当着慧慧的面儿,仪贞不会控诉皇帝的不是,只笼统地说:「磕到了。」 慧慧知情识趣,并不多问。打来?温水替她润了润唇,手势轻缓地给?她涂上一层药粉。 药里面应当有冰片、麝香等物,凉丝丝的,肿与痛都立时?缓解了不少,仪贞又有精神头?和?慧慧说话了: 「甘棠她们呢?你?同?她们相处了大半日,觉得如何?」原本昨儿来?含象殿,就是想探探皇帝的口风,偏生话不投机,后?来?又喝了酒。 「娘娘放心,她们都很踏实?本分,往后?不会争权夺势起来?,扰了娘娘的清净安生。」 相伴多年的人,说话确实?要大胆些。慧慧明白仪贞心里所想,不单是怕她们不老实?,更多的是怕自己会失去立锥之地。 她这样为自己挂心,要不要把自己跟孙锦舟的事儿和?盘托出呢?慧慧犹豫一瞬,想起几位嬷嬷的殷鑑不远,到底还是把话咽下去了。 皇帝自有主?张吧。眼下容忍了孙锦舟,是看他还有几分用处,故而对他俩的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将来?如何,且等将来?吧。 「孙秉笔不会和?慧慧有什么交情吧?」皇帝在?掌灯时?分回到拾翠馆,就看见?仪贞举着一支蜡烛,正满屋子?忙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3页 他有点意外她还在?,但并不讨厌。按捺着心底升起的那点儿莫名情绪,讥笑道:「朕以为要等他俩有了孩子?你?才会知道。」 「孙秉笔能生孩子??」仪贞瞪圆了眼,顿时?把自己方才的疑窦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皇帝被她堵得半晌不愿意开口,自己动手脱了外袍、摘了冠带,换上便服,没好气地问:「你?怎么赖着不走?」 仪贞大感?委屈:「是陛下你?捋的袖口啊,左手的。」 完了,早起他不该贬低谢仪贞的心智的,这会儿一语成?谶了。 他将毕生耐心都动用起来?,教刚满月孩子?似的谆谆善诱道:「王遥已经死了。秉笔两个字,你?记得它的本意就好。」 仪贞知道自己这是真触着了他的逆鳞,大气都不敢再出,低眉顺眼地凑近两步,搭着手给?他系衣带。 无关暧昧,全是讨好。皇帝索性撒开手,任凭她把这举动做得和?男女之事一点儿边不沾。 「我看过阿娘给?爹爹系衣带。」她确实?很有心得,自吹自擂道:「武将么,难免经常被人视作莽夫,粗枝大叶的不甚讲究,那是他们不知道我阿娘有多揪细——这带子?要系得牢靠,又要解着趁手,美观上也要顾及到,疙疙瘩瘩的不仅难看,穿的人也不舒坦呀。」 她这种?时?候,嘴巴又不怎么招人烦了。 皇帝看着她乐在?其中,下唇角那儿已经不肿了,仅留下一线深红的痕迹。 但凡她对镜细瞧,就明白那无疑是个咬痕。 皇帝心底的烦躁不安再次捲土重来?,他退后?一步,生硬道:「好了,你?回去吧!」 第31章 三十一 她不走!如今朝政上大破大立, 正是要务巨万的时候,她再?不多赖一会儿,越发连跟皇帝说话的机会都找不着了。 嘴上倒说得好听:「猗兰殿添了许多人手?, 气象一新, 我?还没向陛下谢恩呢!」 皇帝「哼」了一声, 走到桌边倒茶喝。 「我?来我?来。」仪贞尾巴似的又缠上来, 一面夺得茶壶来斟, 一面道:「我?白白仰仗着陛下的洪福, 每日家不是吃就是玩, 分不了什么忧,这些个杂活儿上就让我尽尽心吧!」 她歷来是这样的, 嘴甜心空。皇帝决意不当真?, 安然?受用她的殷勤就好。 「陛下,今儿是初一,朔日大朝?」仪贞手?上忙活, 嘴里犹不闲着,选了个便?于拍马熘须的话头。 皇帝唇角微动, 又矜持地压平了, 唯有隐约的笑意漫上眼眸——这是他登基后,第一次在太极殿面见廷臣。 而对一些大臣们?来说,距离上一次见到龙椅之上天?子垂拱高坐,已二十六年?矣! 二十六年?吶,比他和?她歷经过的春秋还要长。 立皇帝至此尸骨无存, 也许大殿匾额后头还残存着他流下的血污,但?那终究无伤大雅了。它们?不过提醒着年?轻的君主, 他终于剜去了这跗骨之蛆,决计不会让此物死灰再?燃。 大臣们?的神色各异, 他也尽收眼底,因为对赤胆忠心四个字并不奢求,倒没有十分耿耿于怀。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为官做宰,不过是更光鲜一等的利而已,于己可以改换门庭,于人可以执掌生死。 除了一意孤行的宦党鹰犬外,那些曾经依附不深的、或者明哲自保的,若还堪用,不妨姑且用着。 其实?,对于谢家,也应当如此。 他抬起眼,不动声色地看向仪贞。 仪贞浑然?不觉,侧对着他正专心剪烛花——她喜欢这活计,铜镀金的剪子在焰火里一挑,折出五色光芒来,像展翅的翠鸟。 回顾生碧色,动摇扬缥青1。 她心弦一颤,勐地回首对上皇帝的目光:她昨晚,仿佛对着皇帝念了两句诗? 内容实?在记不得了,只是如今隐约觉得,颇为大逆不道。 但?从皇帝今儿的脸色来看,又像是没有这回事。 她心里惊疑不定,面上还作着一副洗耳恭听的假象:「翳散岚止,天?高地阔,陛下可以舒怀了。」 「朕盼着这一天?很?久了。」皇帝知道她又在偷偷揣摩自己的反应,礼尚往来,说:「你应当也一样,皇后。」 仪贞觉得他声口不大对,但?皇帝随即又说:「过几日便?是端午,请谢夫人进?宫一见吧。」 她全然?懵了。欢欣狂喜一类的字眼皆想不起来,且太狭隘,无法诠释她此刻的心境,她发觉自己紧抓着皇帝的手?,宛若要追问一声:「真?的吗?」 不,不,不能这么问。君无戏言啊! 不用皇帝再?开口叫她退下了,她雀跃不已地告辞出来,无人侍立的含象殿成了她放肆无拘的天?地,她忘情地奔跑起来。 沿途宫灯盏盏,点点碎芒撒了满路。她不是贞静持躬的皇后,她是元夜里满街嬉闹的孩童。 但?李鸿觉得无妨。他囚不住她,谢家可以——那个对她置若罔闻近十年?、依然?让她魂牵梦萦的谢家。 「…阿娘不爱吃寻常的粽子,嫌搁在胃里难克化,作酸。」仪贞不睡觉,拉着上夜的慧慧絮叨个没完:「咱们?也不给御膳房添麻烦,届时自己来做就是。慧慧,你吃过山药泥压的粽子没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4页 慧慧笑着摇了摇头,说「没有」。 「那是我?爹爹的主意,山药养胃嘛。」仪贞继续给她比着:「削了皮儿蒸熟了,碾成泥,里头填上核桃仁或者香榧之类的,只借个粽子的模样,应景儿罢了。不但?阿娘吃着相宜,我?和?二哥哥也爱拿它沾蜜吃,除了不脆以外,像极了街面儿上卖的糖葫芦。我?们?家里不让吃外头的糖葫芦,就因为二哥哥闹过一回肚子…」 她渐渐放低了嗓音——慧慧的眼皮儿开始打架了,脑袋也微微左摇右晃起来。仪贞再?一瞧西洋钟,居然?快到四更了。 得意忘形,就是她如今这个样子吧,然?而是当真?不能自持啊!好歹放了慧慧去外间歇下,她继续窝在床被里独乐乐。 外命妇是不能在宫中?过夜的,但?愿初五是个晴天?,最好也不要太晒着人了,阿娘可以来得早一些,离开得晚一些。 仪贞憧憬着、期盼着,要洗文旦浴、要饮紫苏水、要系长命缕、要佩辟邪囊…佳节吉日又恢復了年?幼时的乐趣,不再?只是冰冷而繁琐的习俗章程。 那么,皇帝呢?蓬勃的心被谁轻轻捏了一下,匀出一个小小的、郁郁的褶儿——年?年?嘉辰令月,可曾有过他留恋不忘的? 王遥毙命前的那番话重又在她耳边响起,如鸱鸮桀桀,不怀好意。 按着皇帝当时的回答,对于赵娘娘是他的生身母亲这件事,他从来没有怀疑过。 果然?吗? 为时已晚的幡然?悔悟,和?孤绝多年?的不闻不问,哪一种?更痛呢? 仪贞不知道。她甚至不忍去感同身受。 比牺牲更残忍的,是功亏一篑的牺牲。 她此刻才明悟,姚洵五七回魂夜里,李鸿眼中?深重的自我?厌弃。 打这天?起,仪贞每日都要上含象殿点一回卯。未必回回都能见着皇帝,那就送上一碟子定胜糕、两支芍药花、五色线编的绦子…甚或什么也没有,就假模假式的嘘寒问暖两句。 「谢仪贞,你就这么闲?」檐下门上的帘子近来都换了金丝竹的,清爽又敞亮,映着榴月绚丽的夕霞,别有意趣。 皇帝匆匆由长廊走来,还没进?屋,隔着竹帘就能瞧见自己那一茶案的花花绿绿。 仪贞闻声回头来给他蹲礼,随口反驳道:「那倒不是。给陛下送东西又耽搁不了多长时间。」 听听。任何?一个知礼的人,这时候不应该说,再?忙也甘之如饴,定要抽空来这一趟吗? 皇帝今儿已经为新科进?士的调任费了一整天?的神,实?在怠懒和?她斗嘴了,只问:「做什么来了?」 「哦,下帖子来了。」仪贞毕恭毕敬地取出描金勾蜡笺请柬,双手?奉上:「明日端阳,后宫众姊妹在猗兰殿设宴,陛下若得空…」 「朕不得空。」皇帝脱口而出就是拒绝,随即像是自觉太无情了,迟疑着补上一句:「明日要到东苑去,看群臣击球射柳。」 「哦。」仪贞反应过来,从前皇帝与内宫得以同观表演,是因为赵娘娘这位长辈尚在。 而今皇帝索性蠲除了此一节。 他的烦心事儿够多了,仪贞不好再?做出伤怀的样子来,只好轻描淡写地告退出去。 初五一早,正如仪贞所愿,是个风轻日暖的好光景。 仪贞一夜没睡,这会儿倒还精神百倍,穿着身艾虎五毒纹补子,就立在正殿门前张望着。 「还早多着呢!」甘棠放下一盆菖蒲,走过来笑劝道:「哪怕夫人三更就梳妆出府呢,也得等着开宫门不是?」 仪贞点点头:「是这么个话。宁肯叫阿娘多睡一刻。」 可贊同归贊同,她还杵在原地翘首以盼。 甘棠无法,背过身一招手?,让蒲桃拿来两柄新制的扇子,一左一右地为仪贞送凉。 节令补子还算不得盛装,这时辰她已经微微感到热了,阿娘凤冠霞帔,又当如何?? 仪贞偏首,向甘棠道:「找两个稳妥人,抬一架软轿候在嘉猷门边上——母亲有了年?纪,实?在走不得这么远的路。」 横竖女眷堆里她最大,放肆就放肆吧。往后别的妃嫔们?有娘家人进?宫,也给这么个殊荣,那便?不叫僭越,叫恩泽广施了。 又看了好几遍时候,直到辰时中?,慧慧方从猗兰殿外疾走回来:「娘娘,夫人到了!」 不知是否有些中?暑了,仪贞忽然?觉得两腿发软,迈不开步子去。她伸出手?臂,甘棠与蒲桃便?从旁搀住她,却没有领会到她要下台阶去的意思。 她望着她的母亲,凤冠翟衣,眉目如昨,雍容而肃穆地向她走来,止步在宫人摆好的拜毡前,从容不迫地屈膝行礼… 「阿娘!」仪贞抑制不住地奔过去,弯腰伸手?,不要她当真?跪下去。 谢夫人却一巴掌拍在她胳膊上:「让我?把礼数做完!」 仪贞意料之外地挨了一下子,愣住了,只好呆呆地看着,由着母亲把额头恭顺地贴到砖地上——她避开了一步。 谢夫人以手?撑地,缓慢地欲站起身,她走得太久了,腿脚有些酸疼,仪贞总算反应过来,又伸手?去扶她。 这下谢夫人没再?回绝,紧紧握住了女儿的手?,低声唤道:「蒙蒙…」 这是她阔别多年?的乳名。外祖母不喜欢父亲为她取的「仪贞」二字,仿佛女子一生,除去贞洁自持外,再?没有别的品德可称颂,便?特意选了这么个乳名来平衡,不是「宴坐雨濛濛」,是「禾役穟穟,麻麦幪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5页 她「哎」了一声,咧嘴一笑。 第32章 三十二 「我都让人把轿子给您抬来了。」仪贞唧咕道。 君臣之礼分说完了, 进?了后殿,自家人就不闹那些虚头巴脑的。仪贞搀着谢夫人往自己寝居里?走,一面嘱咐甘棠:「茶就不用了, 倒一盏温温的紫苏熟水来, 点心只要我昨儿说的那个山药粽。」 女儿?大了, 行事?颇有主张, 谢夫人听在耳中, 不禁感慨万千。坐下来抬眼细瞧她, 柔声说:「我知道你心疼阿娘, 可哪有臣下坐着轿辇,大摇大摆进天子后院的?」 仪贞道:「老吾老, 以及人之老。将来其余宫眷戚家进?宫, 也是一样地体谅她们,难道还有谁损人不利己,非拿这个做文章吗?」 谢夫人正色问:「王遥跋扈豪恣、作茧自缚, 也是后宫构陷?」 仪贞一时默然——她自觉和李鸿相处日久,斗嘴耍赖是常态, 险些忘了他是威势不容挑衅的人主。 恰巧慧慧端来汤点过来, 仪贞忙接过手,奉到谢夫人跟前:「阿娘用些熟水,再尝尝我叫小厨房做的山药粽儿?,全按着咱们家的法子来的呢!」 谢夫人一笑不言,待慧慧退下了, 方才嗔道:「你呀!」 女儿?在宫里?举步维艰这些年,谢夫人没有一日不肝肠寸断的, 但日子还得平心静气地过,不能流露出一丝哀愁来——哀愁即是怨怼。 奸佞当道的时候, 皇后是苦差;海晏河清的时候,皇后照旧是苦差。 盖因一位经?天纬地的帝王,未见得也是一个知冷知暖的郎君。 谢夫人怜爱地抚了抚仪贞的脸:她的小女儿?,已经?完全褪去了孩提时的稚嫩,这是自哪一日起、悄无声息的改变呢?这张剔透如春雪的标緻脸儿?,落在母亲的眼里?,只像是受了委屈,怯怯的可怜。 她当然是受了许多苦的。不过谢夫人想,这孩子打小有一点好,心胸开阔,不记仇、不自苦,是以如今的眉眼流转间?,还透着那么?一份率真坦然,说话也不露半句藏半句的,当着亲人的面儿?,更是利落又脆生,有什么?说什么?。 这是她的福气吗?若嫁到和他们家差不多的门头去,自然是的。一家子无论兄弟几个,总是有长短,妯娌之间?便难免有比较、有算计,就得像她这么?着,大而化之之谓圣。 可她嫁到宫里?来了。宫里?讲究的不是一味以和为贵,盖因放在头一桩的要义就不是情谊,是规矩。 她瞧这猗兰殿的宫人们,倒是个个有规矩,仪贞在人前也有当家做主的气势,那么?私底下,松快一点就松快一点吧。 仪贞乍然见了母亲,原还想跟小时候一样,依偎在她跟前,可杵到跟前好一阵儿?,才不大甘心地意?识到,自己居然这么?高了,若还弯腰躬身地去挨着母亲,似乎不太好看。 这才依依不捨地,坐到谢夫人对过的椅子上去,眼巴巴儿?地看她用自己准备的汤点。 谢夫人饮了一口紫苏熟水,觉得很?是熨帖,一抬头又看见她的蒙蒙,简直像做梦一样,忍不住伸出手去,想笑着摸一摸她的头髮?,却碍于她头上繁丽齐整的云鬓花钗而作罢了——她歷来是爱美的小丫头,可别给她碰乱了。 谢夫人即便是对着自己,亦掩饰着那份深憾。 她含着笑,听见仪贞又说:「阿娘昨儿?个也没睡踏实吧?正好在我这儿?偏一偏,等醒了,咱们传皮影儿?来看。」 谢夫人奇道:「既然是阖宫开宴,怎么?能撇下其他人呢?」 「客随主便嘛。」仪贞撒起娇来:「阿娘不知道,后宫里?人不多,只一位贵妃、一位婕妤,另有两个还没从?汤泉行宫回来呢!我想多和阿娘自在待一会儿?,就叮嘱了宫人,晚些再请她们来。」 这也罢了。谢夫人因想起一事?来,瞧了瞧四周,又压低了声音:「蒙蒙,阿娘问你一件事?。」 她对仪贞招一招手,仪贞俯身,听见她极快地说了一句话。 「没、没有…」仪贞觉得这话像小时候二哥哥捉弄她,撒来一把苍耳子似的,勾住她耳朵就掸不下来了,刺刺麻麻的,浑身都不自在。嘴上否认着尚不足,又摇摇头,试图把这种古怪的滋味甩开。 谢夫人瞭然,越发?有了底儿?:「那,你想不想回家去?」 「啊?」仪贞起先没反应过来:「想自然是想的,家里?的好,哪儿?也不能比——可是,出宫一趟麻烦着呢!只能让您受累些…」 谢夫人摆摆手,示意?她不是这个意?思。 仪贞恍然大悟,皱起眉来:「阿娘,您不会听说了安家的事?儿?吧?谁传出去的?」 「没传出去!」谢夫人也知道此事?干系重?大,急忙道:「安家二房夫人,和你外家沾点儿?亲——就是『那一位』的婶母。前回有位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做寿,没能来,过后上门赔罪时隐晦提了一句,是人家道歉的诚心罢了,并没有随处乱说。」 仪贞「哦」了一声,稍稍放下心来,接着觑了母亲一眼,斟酌着解释说:「放还安婕妤,是因为安大人在清扫宦党时出了力,特意?求来的。」 谢夫人眼里?的神采顿时黯了下去,她撇开脸,拿帕子挡了一挡:「终归是…咱们对不住你!」 「阿娘这是说的什么?话!」仪贞急道:「从?来没听过,男人家保疆卫国?,倒是对不住家里?人的错事?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6页 她站起来,蹲到谢夫人面前,摇一摇母亲的膝头,逗着她宽怀:「再者说,爹爹手里?头有兵,女儿?说话的底气都足些。昔日那王掌印再嚣张,对女儿?还是客气的。」 说到这儿?,仪贞倒觉出几分愧疚来:「前两日,我没料到阿娘能来,干了件自作主张的事?儿?。」 谢夫人勉强敛住悲色,这才能答她的话:「你已独当一面多年,做什么?,自然有你的道理。」 仪贞抿了抿嘴:「我替爹爹,乞了骸骨。」 怪道今日许了她们母女团聚。谢夫人用力握住仪贞的手:「你做得对。」 「可是,陛下对我这话置若罔闻。」她只想着要替谢家表忠心,如今细琢磨,忠心怎么?表,也该有讲究,若派不上用场,别人哪会放在心上? 「朝堂上的应对,咱们是不通的。话要说几分、留几分,只有身在其位的人才懂拿捏。」谢夫人忖了忖,说:「事?关重?大,信上说不好,等你爹爹和大哥哥回来了,咱们好生商量才妥。」 仪贞惊喜连连:「爹爹和大哥哥也要回来了?」 谢夫人唇角微沉:「早前将栖霞郡君与你二哥哥做了婚配,不知如今还有没有变数…若就这么?定下,自该回来筹备迎亲的事?儿?了;若是要改,也总有个要改的说法。」 仪贞听到此节,顿觉怅然,有心再问一句俞家,就见慧慧、甘棠几个笑吟吟走进?来,回禀说贵妃携武婕妤到了。 头里?下请帖给华萼楼,是礼数周全的做法,仪贞原知道沐昭昭爱清静到了避世的田地,无意?三番两次地勉强拗着人家来同她们随喜。 却不料沐贵妃这般赏脸,一时喜笑颜开,暂且把方才那点烦忧给抛远了,挽着母亲出了寝间?,扫榻相迎。 沐昭昭亦穿了件檀色洒金艾虎补服,胸补上二虎相对,越发?衬出她几分娇怯来。举止倒很?是端庄,领着武婕妤一道上前来,行礼如仪。 仪贞如常安坐着,谢夫人却不肯与她同在主位,向两位宫眷还了礼,便要陪坐在下首。 仪贞不依,还未开口,沐昭昭先含笑劝说:「论尊卑,夫人乃是中宫之母;论长幼,更应以夫人为先,何必如此拘礼呢?礼法之外,也有人情么?。」 仪贞一听,暗中啧啧称奇,心想只怕李鸿都没得过贵妃这般温言软语,她何德何能,竟为皇帝之先? 殊不知沐昭昭压根儿?不是冲着她的面子。无非是自幼入宫、骨肉分离至今,已散落难寻,闻说皇后母女相见,一时感怀身世,方才破天荒地来到这猗兰殿。 无论如何,眼下凑了个雍雍穆穆。沐贵妃随和体贴,武婕妤本就是棵墙头草,被皇帝整治得很?会看风向,大家寒暄着,场面颇为融洽。 正宴开在猗兰殿的小花园儿?里?,地界不大,胜在红香翠浓得可喜,人少?了也不显清寂。 女眷们都吃不了许多,不过一概应景的菜餚果?点大家尝一尝,各人又分一杯雄黄酒,略沾沾唇儿?。 仪贞因为喝酒闹过两回笑话了,这时候有些敬谢不敏,杯沿碰了碰嘴皮子,便搁下来,扭头和母亲说话。 沐昭昭这种向来滴酒不沾的反而不知深浅,实打实地喝了一口,一股热辣之气直冲天灵盖,震得她晕头转向,定了一阵子神,方勉强支撑着身子站起来,向仪贞告罪,说要走一走透透气。 仪贞笑应了,又让跟着的芝芝留神些,别让贵妃贪凉吹着风。 她俩退下了,武婕妤有样学?样,也熘下席来,倒不往远处走,只对仪贞提议道:「娘娘,咱们让小宫女儿?斗草玩吧!」 斗草分文斗武斗两种,文的比心活嘴快,武的就纯粹比力气了。后妃搁草地上玩这个,到底不合身份,通常就叫小宫女儿?代劳,自己在旁边出主意?。 仪贞说:「你先玩儿?吧,我一时再来。」 武婕妤暗撇撇嘴:有娘亲陪着真了不起。 堆出一脸笑来,朝那母女俩蹲了蹲礼,武婕妤顺手招来两个小宫女:「咱们往那边去,那儿?花多。」 「咱们这儿?乐呵,皇后娘娘怎么?不派人问候问候陛下呢?」小宫女里?有个多话的,一边在花丛里?挑拣,一面还操这些淡心。 武婕妤正举着一朵栀子轻嗅,听到这话心里?就犯憷,斥道:「显着你舌头长是吧?再饶舌就给你剪喽!」小宫女抿紧了嘴,再不敢开口。 另一头没了外人,谢夫人也说了同样的话。 仪贞不便说皇帝的心病,只道前朝自有安排,不必去打扰。 谢夫人有些犯难:以她的本心,巴不得女儿?立时离了这牢笼,往后跟李家半缕儿?瓜葛都没有;可按眼下的情势,蒙蒙暂时还在那位手底下讨日子呢!哪能真这么?眼空心大? 这位翰林家的小姐,自打嫁进?谢家,万事?都有丈夫在前头挡着,公婆的威压、妯娌的刁难,那是一样也没尝过。如今年近半百,倒要替女儿?支起招来,实在为难她。 仪贞却不怎么?费思量,「嗐」了一声,说:「阿娘放心,我都考虑到了的。一大早我就让宫人去含象殿留了个口信,若陛下得了空,又有兴致,请他老人家赏光来我这儿?坐坐,酒膳都备着呢。」 若是旁人去知会这么?一声,未必牢靠。她特意?让慧慧去说的,不怕孙锦舟不上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7页 这就叫知人善用嘛! 第33章 三十三 稍晚时候, 沐昭昭的宫女来回禀,说贵妃实在不胜酒力,不能再作陪, 请皇后见谅。 仪贞说无?妨, 又让送了醒酒安胃之物到华萼楼去, 至此宴也就散了。 日头早过了中?天, 每往西偏一分, 仪贞的心也就往下坠一分。自己亦觉得拿所剩无?几的团圆时刻来发离愁别恨, 是很不会算帐的行为, 便强压下思绪来,回到屋中?, 果然让传皮影儿来, 再与阿娘消磨一阵。 相?比之下,杂剧较为喧闹,又大张旗鼓的麻烦, 不如皮影戏,两三个人在亮子后面演, 念白唱词都是喁喁低语的, 适合亲近的人靠在一处,静下心来看着、闲话着。 仪贞着意要?挑一出?令人捧腹的,且不能有什么团圆相?会的字眼?儿,把戏单子从头翻到尾,同谢夫人道:阿娘, 点这个猪八戒背媳妇儿吧!」 谢夫人忍俊不禁,掩着嘴直笑:「这孩子…」 是啊, 多孩子气的品味,要?是在家里, 长?辈们都?在,哪论得到她点戏。即便是逢十的生辰上,给小寿星一点儿优容,也不叫演这种?的,小子丫头们倒看得嘻嘻哈哈了,他?们这些?爷娘叔婶的一边儿呆坐着不成? 可如今不同了,就依她吧。 谢夫人说好,地心站着的宫人忙去传话。少?顷,五六个皮影艺人进门来给仪贞见礼。 击鼓拨弦的且不提,看头主要?在这拿线的三人身上——他?们提着的分别?是八戒、貌美小姐和齐天大?圣。 仪贞爱看的是那匀红点翠的小姐,一举手一投足都?是美的,威风凛凛的大?圣也要?退居其次,更别?说憨头憨脑的猪悟能了,博人一笑而已。 小姐捂着嘴,开始轻移莲步往后退了——原是大?圣幻化出?来的,就为戏耍八戒。这是最关键的戏核儿,几句娇滴滴的唱词可不好掌握:要?骗得过局内的老猪,否则引不进圈套;又要?骗不过局外的众人,否则逗不乐看客… 「咳!」娇小姐忽然大?嗽起?来,嗓子噼了,露了馅儿,穷追不捨的天蓬元帅也呆住了,鼓音弦音都?住了,亮子后面只?听一片抖衣下跪之声,领头拿大?圣的那一个开口请了罪,余下便是惶恐不安的寂静。 「是小白吗?」仪贞并未发怒,只?觉得他?们的声口耳熟:「咳嗽的是小青?」 她指的正?是当初被王遥带进宫净了身的那兄弟俩,因为头一回演给她看的就是水漫金山,故而就这么称唿他?们两个。 认真算起?来,他?俩倒是正?儿八经的王遥门下,皇帝没有计较,当真万幸。 也算是久违的故人。她抬了抬手,道无?妨:「先起?来吧。」 这回接话的是小青,又哑又闷的:「奴才演砸了,没脸起?身,求娘娘责罚。」 「怎么,孙猴子戏弄人不成,还不甘心了?」谢夫人一向不爱在这些?小事上苛责奴婢,玩笑一句,众人不好再十分不识抬举,千恩万谢地起?身了。 仪贞便让他?们退去,又单独赏了小青一盏紫苏水。 母女二?人还要?说话,甘棠进来回禀说:「宫门快下钥了,请夫人离宫。」 怎么这样快?仪贞险些?落下泪来,怕母亲挂心,脸上依旧浑不在意地笑着:「这时候热意褪了,母亲且缓缓儿地走,别?出?了汗,再吹着风就不好了。」 让慧慧多送一程,又点两个小宫女捧着赏赐之物跟随:不过是些?新制宫扇、香囊、奇楠数珠等物,聊以寄情而已。 仪贞就立在猗兰殿大?门前,目送着母亲一行人远去,直到转了弯,连背影也无?法再看见。 一阵风儿吹过她的衣角,携来菖蒲的清苦气,她扯出?手帕,掖了掖鼻尖,方才低眉往回走。 她明明有那么多盼头——爹爹和哥哥们都?快回来了,将来还有见面的机会呢,自己甚至可以离开这皇宫也说不准…可她不知道为什么,夜里无?人时,抑制不住地蒙着被子大?哭一场。 眼?泪流通透了,就把淤积的尘与泥陆续带走了,晨辉再穿拂床幔落进来的时候,天还是高的,地还是厚的,她仍在这天地之间,安稳而泰然。 仪贞揉了揉眼?睛,趿着鞋往屏风外走。时辰应当不很早了,但她横竖无?事,偷得半日闲也不赖。 慧慧她们应当没察觉她起?身的动静,不知正?忙活什么。她准备自己倒点水喝。 「不该先洗脸吗?」突然出?声的人吓了她一跳,慌忙扶住了差一点儿失手砸地下的茶壶,惊魂未定地扭头朝罪魁祸首看去。 皇帝气定神闲地坐在外间榻上,瞧她的目光里还有那么一点儿嫌弃。 仪贞心里没好气,敷衍地弯了弯腿儿,算给他?见礼了:「渴嘛。我脸又不脏。」 皇帝因此着意详审了一番她的形容:想必她昨晚侧着身子睡的,右边脸颊上一小片绯色压痕还没消;黑鸦鸦的青丝如瀑,睡蓬了半边,傻里傻气的;此外眼?睛略有点肿… 微勾的唇角不禁捺了下来,皇帝忽地失去了开口揶揄的欲"望,就这么存心地冷场。 仪贞却没顾上理会,宫人们不进来伺候——大?概也是畏惧这尊大?佛吧——她自己拢了拢头髮,三两下手指翻飞,打了根辫子绕在脑后,珊瑚簪子别?住,自个儿倒水洗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8页 真稀罕。皇帝本以为,宫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过久了,她多少?会离不开宫人。 原来不是的。其实平心而论,他?不得不承认,她有那种?不管到了哪种?境地都?可以游刃有余活下去的能耐。 他?一时忘了来时特意摒退宫人是为着哪桩,总之不是诚心要?难为她吧? 想不明白,那也算了。皇帝懒懒轻叩窗台,示意宫人们进来。 仪贞自力更生已毕,由着她们倒了残水,收拾了盥具,自己则坐到妆檯前,让甘棠给她梳头,慧慧给她描眉。 大?伙儿都?围在她跟前,仿佛慢待了皇帝,仪贞怕他?不快,便又问道:「陛下用了早膳不曾?昨晚做了骨牌减煠,陛下配着茶尝尝?」 「朕不吃剩饭。」 咦?怎么夹枪带棒的?仪贞心说,那减煠是糯米和着红糖、下油里炸过的,不晾凉了就吃,岂不是烫嘴又粘牙?怎么就成给他?吃剩饭了——好大?的罪名! 她越过镜缘,飞眼?偷睇了皇帝一眼?,但见他?侧过身去坐着,并不看自己,下颌绷得紧紧的。 不近人情归不近人情,好看也是真好看。 慧慧等人为仪贞梳妆毕,见主子噙着笑,蛾眉曼睩直望着陛下,忍不住互相?拿眼?神一串通,而后比着手势,让小厨房提膳来的人将食盒放在高几上,大?伙儿便蹑手蹑脚地退出?去了。 仪贞瞧见了她们的小动作,自知是该顺顺皇帝的气儿,便走过去取来食盒,将各样菜色在榻几上铺排开,又特意把一小碗豆腐脑端到皇帝面前:「唉呀,好烫——是现点的呢。」 「嫌烫就不要?碰。」皇帝见她乔张做致地捧着指尖吹了吹,不知道有几分是真。 仪贞依旧笑眯眯的,奉上小瓷匙给他?:「那不能够。这豆腐脑啊,就得烫烫地吃,最显滋味儿;减煠之类的零嘴儿呢,就得满满塞在糕点匣子里,得闲摸一片儿出?来嗑着,那才悠哉。」 皇帝撩起?眼?皮,问:「你这是把朕当三岁小儿了?」 哪个三岁小儿有这等脾气啊? 仪贞敢怒不敢言,装傻充愣起?来:「啊?陛下这是怎么说起?的?岂敢岂敢。」 皇帝自己心里也有数,这火撒得师出?无?名,不该叫雷霆之威,而叫胡搅蛮缠。 都?怪谢仪贞,他?这是近墨者黑了。 他?那双凤目里,瞳仁儿阴沉沉的,紧攫着眼?前人。她挽起?了髻子、略扫了眉,不点而红的嘴唇轻抿着,低首时耳上坠着的两颗玛瑙微微摇曳。不是早起?不梳头时的那副懵懂相?了,正?有模有样地做一个大?人。 是他?的妇…… 疯了!李鸿重重地将瓷匙掷进碗里,白纷纷的豆腐脑不负所望地溅在仪贞袖口上。 仪贞连顿儿都?没打一个,当即跪倒在地,泥首道:「陛下恕罪!」 「哦?」皇帝也不客气:「什么罪,你自己招来。」 何患无?辞的欲加之罪。仪贞暗暗错牙,相?当不驯地悄剜了他?一眼?,随即愣住了。 他?脸上的神情不似作伪,不过仪贞很难分辨其中?究竟包含着些?什么:愤恨?幽闷?哀怨?都?不甚贴切。 她的心不由得直直往下沉:难道说,是因母亲进宫而起?? 想也知道,眼?下前朝的局势并未十分明朗。若是因为大?将军夫人入宫一回,惹得心思深重之人揣摩起?了圣意,那的确是举足左右,便有轻重。 皇帝起?初就料到这一点了吗?是谁的小心思触怒了他?吗? 仪贞张了张口,决定以直相?待:「是…我的私心,令陛下犯难了吗?」 是。谢仪贞猜不到的,无?关朝局,是他?没缘法的不情愿作祟。 他?当然不承认,如鲠在喉的感觉却挥之不去。他?站起?来,摆足了冷硬的气势:「你昨儿让孙锦舟捎话,说备好了酒膳等朕——为什么食言?」 第34章 三十四 皇帝真正计较的并不是这个。究竟是什么, 他自己还说不明白,姑且拿个由?头充数吧,至少让她知道, 他不是好煳弄的。 仪贞一听, 顿时生?出几分?惭愧来——昨日去问候皇帝, 确实是句客套话, 她只当他必然不肯来的。后来兼因自己伤心, 只想窝进床里哭一回, 更把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如?今想来?, 莫如两个想爹娘的人凑到一块儿,惺惺惜惺惺, 兴许就?不那么难过了。 她自知理?亏, 干脆抱住他的腿,仰着头软声道:「我知错了。」 皇帝不意?她认得这么痛快、这么…诚意?十足,突然?间张口结舌起来?, 想要拔出两条腿吧,又怕姿态狼狈;不动如?山吧, 心里又慌个不住。 仪贞自己也?是犯了煳涂。这是她打小淘气时屡试不爽的招数, 腿一抱、娇一撒,对爹爹对大?哥哥都管用,偶然?用在二哥哥身上嘛,那他铁定要代妹受过了。 哪曾想如?今,她脑子一抽, 施展到皇帝跟前了。 细一咂摸,倒不全是脑子抽了。磕头认罪的话, 太生?分?太事态严重,她不想这么待皇帝——究其根本则是不想脑门儿遭罪。 赶紧亡羊补牢地撒开手, 讪笑?着说:「真对不住,把豆腐脑也?蹭给陛下了。」 皇帝抿紧了唇,半晌才挤出来?两个字:「换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9页 哪还消他老人家开口,仪贞早起身逃到了门边,一叠声地支使?宫人取更换的衣裳来?,顺势就?伫立在那儿,摆出一副望穿秋水的模样来?。 太丢脸了。她一只手笼在袖中,攥紧了帕子,很想扬起来?扇扇风,降一降从脸蔓延到颈根儿的滚烫温度,但碍于大?庭广众之下,这动作有点轻佻,只得按捺住了。 这时候知道轻佻了!她暗地里数落着自己,刚才那一出又叫人怎么看??归咎于她这个人还罢了,要是因此对她们?谢家的家教有什么误会,那她的罪过就?大?了! 甘棠她们?很快就?捧了衣裳来?,仪贞先拭干净了自己袖口,接过皇帝的那一套,视死如?归般地回到皇帝跟前。 皇帝对她伺候人的本事不抱指望,自己动手脱了身上清水蓝薄罗衫。 仪贞努力?忽视掉那两条被自己以下犯上过的长腿,两手提起驼色葛纱衣的领口,轻柔地展开来?,上前替皇帝披好。 皇帝自个儿把胳膊穿进袖子里,冷眼看?着她捨本逐末,一心一意?地捋着衣襟、理?着系带,嘴里又见缝插针地阿谀奉承起来?:「这本色的葛纱倒比染过的更雅致些,这节令下穿着又清凉,所谓天然?去雕饰,逸兴横素襟嘛。陛下节用裕民,真是社稷之福…」 她当谁没有念过李青莲的诗吗,敢在他面前掐头去尾了。拉拉杂杂地扯了一大?篇,皇帝丝毫不领情,一语道破:「谢仪贞,你也?会害臊?」 单是因为男女有别,还是说,也?因为抱的是他。 仪贞秀长的眉立了起来?:这叫什么话! 不管他盛怒不盛怒了,她得把道理?给他掰扯清楚:「陛下,我读先贤着作,告子说,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孟子回答他——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 「我却以为,搏而跃之,无非过眼下之颡;激而行之,也?仅仅在眼下之山,东流西流,又何曾移转呢? 「孟子持『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之说,等到了曾子,讲的是『明明德』、『格物致知』,再到子思?,就?只讲『中庸』了。我姑妄揣测,圣人终究也?贊同纵使?有教无类,然?性?有善恶吧。」 她侃侃而谈,皇帝只冷笑?了一声:「掉这么多书?袋,你不就?是想说,谢家的教养是好的,唯独你本性?难改,偶尔出一回丑罢了?」 仪贞郑重点头:「陛下圣明。」 她还敢点头!皇帝越发觉得寒心:「谢仪贞,你还记得…记得自己已经进宫来?了吗?」 「当然?记得。」仪贞指天誓日起来?:「陛下放心,绝没有下回的,我会时时谨记着,不给陛下丢人。」 好,好一个没有下回。自己是不是该褒奖褒奖她啊?皇帝简直都要怀疑她是存心的了,这种人不知悔改,只有上刑才能逼出供词来?。 那自己又成个什么了呢?给下大?狱的囚犯用刑,是指望他认罪伏法;给她用刑,是指望她吐出什么象牙? 皇帝觉得这行径太悲哀了,自己还没有沦落到那等田地。 不如?老老实实地承认:她心里就?只有谢家。 他连腰间的荷包也?不要她戴了,一言不发地拔腿就?走。 「唉…」仪贞扑了个空,悻悻将荷包搁回去,自己追了两步,眼看?着皇帝的背影一闪而过,连蹲礼相送也?省了。 是天热的缘故吗,怎么这样不耐烦? 她迟疑着回到屋中,一面胡乱琢磨,一面捏了片儿骨牌减煠来?吃——怪不得皇帝一口都不肯尝,她也?觉得这东西仿佛不如?从前香甜了。 午后和甘棠、蒲桃一起做针线,听见说珊珊回来?了。 仪贞高?兴起来?,搁下活计,朝她招招手:「这一路可辛苦啦,快坐着歇歇,吃果子!」 蒲桃起身替她倒了盏杨梅渴水,珊珊道过谢,捧在手里尝了一口,眉开眼笑?道:「今年听说杨梅收成好,行宫里也?送了好几篓来?呢。只是这果子清理?起来?费事儿,两位婕妤不吃,大?家便都偷懒了,不想如?今回来?喝上了现成。」 慧慧在一旁打趣道:「你这现成可不一般,是娘娘特意?吩咐给陛下制的。西洋玻璃瓶儿装满了,搁井水里湃着,余下了这点,叫大?家同分?。」 仪贞但笑?不言,只嘆慧慧好口才,把一瓶儿渴水吹得天花乱坠的,倒忘了它的功效平平——清热败火而已。 珊珊也?不遑多让,说:「真的?那可折煞我了。娘娘几时给陛下送去,一定把这差事派给奴婢才好。」 仪贞想了想,说:「等日头偏些,咱们?一同去,正好逛逛。」 杨梅渴水久搁不得,兼之皇帝「不吃剩饭」,仪贞留神着时辰,又打了一会儿络子,估摸着渴水已经有了凉意?,便让大?伙儿散了,打了水洗过手,取出玻璃瓶儿来?,和珊珊一道往含象殿去。 傍晚时分?,薰风解愠。仪贞没乘辇,就?与珊珊闲走着,说几句近况。 珊珊因说:「…正为着这个呢。当日给行宫留了两个千金科的太医,都来?请过脉,没号出别的症候来?,只说苏婕妤或是情志不畅,开了几剂疏肝理?气的药,奴婢瞧着吃不吃都一样的,所以这次回来?,也?向陛下讨个示下,是就?地养着呢,还是接回宫来?再诊诊。方才当着许多人的面儿,没同娘娘提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0页 仪贞颔首道:「这事儿可大?可小的,是该回禀给陛下。」 谁知到了含象殿,孙锦舟通传过,返来?赔笑?道:「陛下说正忙,请娘娘回去就?是。」 这话说得,就?差明着提点仪贞,陛下不高?兴呢,娘娘想法子哄哄吧! 仪贞也?觉出味儿来?了:他若是真不得空,多半会另说个时辰让自己再来?,而不是这么直撅撅地叫人回去。 这人,真是小心眼儿。她忖了忖,对孙锦舟道:「我倒无妨,只是这杨梅渴水耽搁久了怕变味儿,秉笔且行个方便,替我拿冰水储存起来?。陛下得了空时,若不问最好,问起来?就?说是小厨房进的吧。」 孙锦舟点了点头:横竖那一位的心思?不好琢磨,就?试试吧。 再料不到仪贞又对珊珊说:「你也?找个凉快地儿歇歇去。」 「啊?」珊珊大?感不解:「娘娘,那你呢?」 她?她得找辙儿给皇帝他老人家逗乐子去啊! 孙锦舟老神在在,等着这主僕俩唧唧哝哝完了,欠身沖珊珊一比:「姑娘请随我来?。咱们?先把东西往冰鉴里放好了,再招待姑娘吃茶果…」 仪贞听得心里好生?羡慕,面上还是一派潇洒,转了身迤迤然?往远处走。 送吃食人家不领情,那就?送点儿好玩的。 仪贞重拾原路,不回猗兰殿,而是往更东边儿走。 她旧年住过的蔷薇馆就?在那里,有一架鞦韆,后来?还挖了个小池塘,种着荷花,养着锦鲤,这时候应当有许多蜻蜓,运气好或许还能碰上别的鸣虫儿。 未等走近去寻油葫芦、纺织娘,老远先看?见一个翻跟头的人影儿。 他是侧翻,手脚纤长,灵活极了,一身浅色衣衫,动起来?直像风轮儿似的,一丝缝隙都插不进去。 把仪贞震得惊为天人,情不自禁便拍手叫起好来?,那人听见动静,急忙停下了,落地一瞧,原来?是小青。 仪贞笑?盈盈的,见他上前来?给自己行礼,径直让免了,问:「你嗓子好了?这么快又要练功?」 小青腼腆一笑?:「多谢娘娘赏的茶水,喝下去就?全好了。也?不是练功,闲不住翻着玩儿罢了。」 仪贞这下越发称奇了:「好厉害功夫!竟只是玩儿吗?我还当是你们?的基本功呢。」 小青年纪小,不知谦虚,得了夸奖,眼睛都亮起来?了,认真道:「我们?靠皮影儿餬口,要练基本功,也?该练手指唱腔才是。娘娘既然?愿意?看?这个,我再翻个好的。」 这回卯足了劲儿,一口气翻了十个后空翻,调转方向,再十个前空翻。 仪贞眼睛都看?直了,却不叫好,犹豫着想让他仔细,又怕一开口扰乱了他,反而跌下来?。 「燕十六!」暴喝赶来?的人没这些个顾忌,铁青着脸一探手,凌空把人给揪住了。 转手把弟弟往地上一按,他这才跟着跪下告罪:「奴才们?行为无状,冲撞了贵人,请娘娘降罪。」 「小白…」仪贞见他一身玄青,这称唿实在名不副实了,问:「你们?本来?姓燕吗?弟弟行十六,你排行第几呢?」 小白一顿,随即才答:「奴才行十二。」 「燕十二?」仪贞笑?起来?:「真是人丁兴旺。哦,快起身吧!十六又没做错什么,请什么罪呢?」 兄弟俩这才起来?了。仪贞怕十六回去还会挨骂,又夸他:「十六翻跟头真了不得,平日里只钻研皮影戏,倒拘束他了,闲了散散筋骨也?是好的。」 燕十二自然?不敢有异议,又替弟弟描补道:「一向是由?着他玩闹的。只是怕失了规矩,见罪于主子们?。」 仪贞想起来?,他们?一班人仿佛就?住在东北角上,离此地不算太远。这儿除了蔷薇馆,还有赵娘娘做妃子时住过的永宁宫,都是久无人至,虽然?派宫人定期清扫打理?着,毕竟孤寂。 燕十六偶尔偷偷来?玩儿,就?玩儿吧。 她低头打量了下这孩子,问:「这时节你常玩儿什么呢?」 燕十六瞅了哥哥一眼,见他没有阻拦的意?思?,松了一口气,据实道:「除了翻跟头,还网蜻蜓、捞蝌蚪。」 第35章 三十五 皇帝瞪着?面?前这一只笔洗, 里头虾蟆儿咕嘟往来翕忽,游得他一时竟忘了要说什么。 他抬头看了珊珊一眼:从孙锦舟头一回进来通传,他就记在心上了。后来进渴水, 这宫女说有正事?要?禀, 他还当又是谢仪贞教的舌灿莲花, 没想到提起了苏婕妤生病的事儿。 哦, 是了, 苏婕妤。他大致还记着这个人?, 难不成?是觉得受了他的利用, 咽不下这口气? 他让孙锦舟去安排人?手,将行宫里那两个都接回来, 养病也得在他眼皮子底下养。 又问?珊珊, 她主子哪儿躲懒去了? 珊珊一心向着?仪贞,说娘娘见陛下劳于案牍,怕圣躬累着?, 顶着?大日头给他寻消遣去了。 皇帝瞥了眼外头的暮色昏昏,没作声。 珊珊也自觉言过其实得狠了, 好在仪贞及时回来, 给她解了围。 燕十六捞蝌蚪实在是一把好手,没有网子,摘片荷叶卷一卷都能手到擒来。仪贞没这个本?事?,怕回来路上漏光了,便就近去蔷薇馆找, 鱼缸没找着?,笔洗也使得。让管库房的人?记录在册, 美滋滋地捧到了含象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1页 东西呈上御案了,人?则回猗兰殿去了——还是被水给溅湿了衣裳, 散着?腥气儿,岂非失仪?可不得换喽。 故而皇帝甚至没逮着?机会,问?一问?她究竟是受了哪路神仙点拨,送了这样一份礼给他。 他一手捏了捏眉心,一手沖珊珊摆了摆,示意她退下。 「慢着?。」半途又把人?叫住了,皇帝叫她且等等,召来孙锦舟问?:「夏衣料子有什么新鲜的没有?」 孙锦舟是什么人?物?一句话就能明白,皇帝这不是替自己问?的,是替皇后娘娘问?呢。 便专拣了鲜艷的说:「这时节当穿芝麻地纱的,大致是大红、桃红、藕荷、豆绿、葱绿、柳黄、鹅黄、宝蓝、湖色、玉色、檀色、绛色这么几样;花样呢,以四合如意、杏林春燕、榴开百子、寿字、双喜、雀梅为主。陛下若要?掌掌眼,奴才叫人?取布样子来您亲自一瞧。」 皇帝认为不必,略一思索:「大红桃红不要?,檀色绛色不要?,双喜和榴开百子不要?,别的都送两匹到猗兰殿去吧。」 谢仪贞生?得白,五官勉强也端正,大红大紫倒不是不相称,只是入了夏穿着?更嫌热。花样么,审慎些没什么,别叫她误会了自个儿的用意。 孙锦舟忍笑应了,听?见皇帝又道:「量体裁衣总要?些日子,有现成?的首饰没有?」 这个孙秉笔实在记不清了,赶忙支了个人?,紧着?内库房找找,凑了四样,各拿匣子盛着?,托盘里垫了红绸,一齐托着?呈上来。 皇帝扫了一眼:分别是凤凰莲花纹双股钗、珍珠红宝攒花约指、羊脂白玉对镯和金绞丝同?心结耳坠。 品相都还过得去。皇帝矜持地颔了颔首,抬头迎上珊珊目瞪口呆的脸:「把这些东西捎回去,叫她学学,什么叫送礼。」 好、好大手笔。珊珊云里雾里的,只管应诺,接过托盘来——嚯!沉甸甸的——又行过一礼,方才勉强倒腾着?两条腿儿,却行出去了。 回猗兰殿交出赏赐,珊珊一脸困惑地悄声问?仪贞:「娘娘究竟怎么开罪陛下的啊?」 「也没怎么着?。」仪贞言辞闪烁:「陛下不是气消了吗?还赏了这些东西…」 「不止这些。还有好几十匹衣料子没搬回来呢,尽是芝麻地纱的,真裁出来做成?衣裳,又该到穿纻丝的月份了。」 仪贞比她见过世?面?些:东西虽贵重,猗兰殿的库房还不至于放不下;衣料更可以分给后宫众人?,大家同?沐天恩——问?题在于,皇帝突然这么流水似的赏赐,图个什么呢? 便问?珊珊,除了说赏,陛下还有别的话没有。珊珊说有,「叫娘娘学学什么叫送礼。」 合着?是嫌她送的蝌蚪上不了台面?啊!仪贞心里不服:他知道燕十六捞了多少吗?他看过那些个小玩意儿有多乌黑饱满吗?他明白自己是绞尽脑汁想引他开怀吗? 富有天下真了不起,砸这么多宝贝儿来寒碜她。 仪贞噘着?嘴,心安理得地将珍珠红宝约指戴手上了——白里一点红,静看润泽可爱,指尖微动时则光华流转,皇帝的品味还是毋庸置疑的。 有了漂亮首饰,仪贞又觉得心满意足了。 安生?了两日,苏婕妤与?淳婕妤从行宫回来了。 二?人?来猗兰殿给仪贞问?安。淳婕妤仿佛还是一副稚气未脱的样子,见过了礼落了座,就静静地喝着?豆蔻熟水,偶尔低头玩自己的手指。 苏婕妤看着?倒像真病了,面?色有些苍白不说,眼神也很黯淡,叫人?不得不信太医那句「情志不畅」的诊断。 仪贞便也不多留她们,闲话了几句冷暖,叫甘棠把皇帝赏的衣料子各分给她们两匹:苏婕妤得了湖色和玉色的,淳婕妤得了葱绿和柳黄的,花样都是杏林春燕。 两人?谢了恩,告退辞去了。 至于藕荷色的那四样八匹,仪贞先让给沐贵妃送去了——那颜色数她穿着?最不辱没。 自个儿挑了鹅黄的做衣衫,豆绿的裁裙子,今日也恰巧做好了送回来。 仪贞的衣裳确以大红银红的多,这两样颜色她难得上身,别有一股新鲜味道,在穿衣镜前照了又照,很是满意。 正顾影自得呢,含象殿那头来了个传话的小内侍。 小孩儿年纪不大,说话自不如孙秉笔圆融敢变通,有什么传什么道:「陛下请娘娘过去,瞧瞧你?办的好事?儿。」 什么人?吶!仪贞觉得皇帝是成?心的,既为难了这孩子,又捉弄了她。 当着?一众宫人?,她挺跌颜面?的,打发了小内侍先回去,自己叽叽咕咕地嘴硬:「我做什么了我…」 还是为着?那满笔洗的虾蟆咕嘟。仪贞在含象殿前下了辇,瞧见皇帝居然就在前殿来回踱着?步,是在等自个儿吗?真叫人?受宠若惊。 赶紧三两步迎上去,行了礼,笑道:「少见陛下这会儿得闲,是要?上哪儿逛逛吗?容我陪着?一道吧!」 「谢仪贞。」皇帝这才在她面?前站定了,几乎咬牙切齿地说:「它长腿了。」 谁?谁不长腿啊?桌子椅子都长呢,只不会走动罢了。 仪贞愣了愣,反应过来:「你?说虾蟆儿啊,嗯,这几日是该长了。」 她还当出什么娄子了。仪贞放下心来,正要?邀请皇帝跟自己一道去赏看赏看,却见他脸色很不对劲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2页 生?气?不全是,看不上她送的东西也不至于正经生?气。仪贞脑子里冒出个很不合适的词儿:花容失色。 不成?不成?,她忙不迭地憋住了笑,稳重地点一点头:「我先瞧瞧,长得对不对。」 皇帝不置可否,颇为倨傲地择了张椅子坐下来:「在拾翠馆。」 仪贞一听?,就觉得他嘴硬,这不是挺喜欢吗?还搁在跟前,得空便能瞅上一眼。 她蹲了蹲福,大模大样地往后殿去了。 一路上也没个人?引路,仪贞进了拾翠馆,东找找西找找,末了才开了窍,走进皇帝的龙床里,果不其然在一侧临窗的高?几上发现了那只笔洗。 哟,这地方选的可不算好。仪贞暗忖着?,一面?低头弯腰细端详,果然两三日不见,大伙儿全变了样儿,纷纷长出黛青的后腿来,只是比成?蛙较为纤细些,还拖着?长尾巴,一个个倒像跟壁虎也沾着?亲。 她看得有趣,还惦记着?皇帝等在外头,便兴致盎然地又往前殿去请,说:「陛下快来瞧,怪头怪脑的可有意思了。那小细腿儿沉在水底,跟一撇一捺的落笔似的,要?真能拓在纸上,说不定是副写意佳作呢!就是不该养在寝殿里,它不透气,人?闻着?也不好闻吶。」 皇帝捧着?杯茶,岿然不动:「拿去倒了。」 「那倒不用。」仪贞觉得他太矫枉过正了:「分个盆儿,住起来不侷促,里头放两块太湖石就是,预备着?它们上岸透气…」 还要?上岸透气!皇帝听?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朕说了,拿去倒掉!你?是要?抗旨吗?」 凭什么!仪贞心里也不痛快了:怎么就这么不领情啊…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发觉他居然脸色铁青,当真气得不轻。 不会吧?她犹豫了下,低声下气起来:「陛下,你?是不喜欢我送的这东西,还是害怕呀?」 皇帝一哽,动了动嘴唇,没答上来。 要?是说不喜欢,是不是太伤她的心了?虽然想不通这种模样古怪的玩意儿有什么趣,但她真当个宝贝儿似的送给他,心意总是好的吧。 害怕是决计没有的事?。头皮发麻、骨寒毛竖,那纯是膈应而已。 仪贞见他表情变了又变,心里已经有答案了。立刻话锋一转,给他搭了个台阶下:「放生?也好,是积功德的事?儿呢。」 皇帝唇角微掀,挤出一声冷哼来:「积功德?很好,合该留给你?来积。」让她还挤兑他,真是缺了大德了! 仪贞不敢再顶嘴,还想说两句好话,给这位大佛顺顺气,就见孙锦舟不知打哪儿回来,禀报说苏大人?到了。 第36章 三十六 仪贞听?闻皇帝有正事, 连忙蹲福告退。皇帝被她怄得不轻,只比了比手,示意她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仪贞从善如流地又回到拾翠馆里, 先把?手上戴着的?约指卸了, 挽起袖子来, 把?高几上的笔洗端下来, 挪到另一头的?条案上, 稳稳放好。 先前去猗兰殿传话的那小内侍捧着茶果走了进来, 有些腼腆地奉到她跟前:「娘娘请用茶。」 仪贞觉得好笑, 问他:「你是新到内殿来伺候的?吗?」 小内侍说:「陛下近身伺候的?只有师父——就是孙秉笔一人,奴才今儿是为了换笔洗里头的?水, 方才进内殿的?。」 明?白了。仪贞暗想:算这孩子不走运, 难得出?头一次,就被皇帝抓了丁。 她指着桌上一碟樱桃:「这个给你?吃吧,不必在这儿白站着了。」 内侍们素日解馋的?不过是些歪瓜烂桃, 樱桃这等娇贵的?鲜果哪里够得上?小内侍红着脸谢了恩,轻手轻脚地捧了碟子退下去。 仪贞又看了一会儿蝌蚪, 皇帝还?没回来。见桌上果子里有一碟枇杷黄澄澄的?可爱, 索性坐回去剥起了皮儿。 鲜果都是拿甜白瓷蝶恋花纹浅口?碟盛着的?,堆高了不好看,故而枇杷只八个,仪贞一气儿剥了出?来,放回碟中摆圆, 皇帝便回来了。 「怎么,捨不得?」皇帝本是见她磨蹭着不走, 像是还?不死心,要留着这一盆黑嘟嘟的?玩意儿, 可话问出?来,又觉得有点儿古怪,怕听?的?人要多想。 好在对方实在没长这个心眼儿:「陛下误会啦!这玩意儿再有意思,还?能一直养下去吗?我是怕倒在含象殿的?水里头,将来长出?一池子来,睡梦里也?是蛙声一片,不是扰着你?休息吗?还?是放回原处吧。这会儿时辰不早了,咱们明?儿白天一道放去?」 这半日的?早晚,皇帝也?没力气再和她讨价还?价了:「随你?吧。」 走到内间脱了外头衣裳,一眼瞥见高几?上的?笔洗搬走了,单留着一枚约指,是他送出?去的?那枚。 「谢仪贞…」他又绕出?来,话尚未问出?口?,一碟色泽诱人的?枇杷肉杵到了鼻子底下,献殷勤活似偷袭的?人浑然不知:「陛下热着了吧?这是我才剥的?呢。」 皇帝却把?前因后果一联想,不甚放心地问:「你?洗手了吗?」他不太能接受入口?的?果子上有蝌蚪味儿。 仪贞有点狐疑:「我手是干净的?呀。」顿了顿,惊道:「你?不会以为我把?手伸水里玩儿了吧?」 这举动分明?就很合她的?作派!皇帝也?觉得委屈:「那你?脱约指做什么?」她要敢说还?给他,他立马翻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3页 「搬笔洗的?时候怕划着名了。」仪贞笑眯眯的?:「那约指多漂亮呀,可不能弄埋汰了。」 皇帝心里一动,板着脸吩咐:「你?戴上我瞧瞧。」 礼是他送的?嘛,这会儿要品鑑一下是情理之中。仪贞应着,去取了约指来,套进指中,抬起手给他看。 是好看的?。皇帝对首饰花样?没什么心得,选这东西不过是看它的?珍珠圆润饱满,红宝也?又大又亮,是个拿得出?手的?赏赐。 原来她戴着不止合适,更?有一种?意想不到的?动人。珍珠宝石都是无知无情的?物?件罢了,为何缀在她指间,竟蕴藏着一种?脉脉不得语的?寂寥温情? 「好看…」这么多年?的?诗词歌赋像是白念了,正当用时,居然找不出?冠冕堂皇的?字眼来。 仪贞渐渐意识到二人的?情形有些异样?:她的?指尖时有时无地触到了皇帝的?掌心,他的?拇指虚搭在她的?手背上——换言之,他正托着她,抑或,拉着她? 他的?眼睛里氤氲着一种?疲倦的?柔和。 仪贞心里警铃大作,一惊一乍地收回了手,讪讪道:「还?有陛下赏的?衣料,太多了,妾分了八匹给贵妃,武婕妤、苏婕妤、淳婕妤各两匹…」她怀疑皇帝认错了人,十?分刻意地把?后宫诸位都提了一遍。 皇帝嘆了口?气。他不明?白她脑子里的?弦儿又搭到了哪个方向,扯这些外人作什么。他几?乎有一种?冲动,想告诉她自己同那些女人一点儿纠葛都没有,连内起居注也?不过是请君入瓮的?一环而已。 但是,算了。他怕她会蝎蝎螫螫地关心他是不是「龙马精神?」出?了问题。 跟谢仪贞这种?缺心眼子的?人相处,就不该顺着她的?话多掰扯,追根究底费了老半天劲儿,最后落一肚子闲气的?只有自己。 他犹豫了一下,说:「你?那记性,朕不放心。今晚你?就留在拾翠馆,明?儿起来头一件事就是把?那『蛙声一片』给料理干净,朕盯着呢。」 仪贞满口?应承不住,这会儿的?气氛又重新自在了许多。她想,皇帝在自己面前,跟炮仗似的?才是常态,一点就着,百试百灵;像刚才那么着闷不吭声,怪让人悬心的?。 于是二人说定了。皇帝吃了两颗她孝敬的?枇杷果肉,余下的?全归了她自个儿。叫宫人送了热水进来,他俩自己动手洗漱更?衣,全当睡前消消食。 走到寝间,皇帝发了话:「你?睡外侧。」 仪贞「啊」了一声,随即又「哦」,应得抑扬顿挫——她本打算睡外头那张榻呢。 皇帝斜了她一眼,自己率先躺到龙床里头去。 仪贞就麻烦多了,先摘下颈间挂的?璎珞,手帕仔细包了塞在枕头底下——这是阿娘从大德那儿求来的?,自小就戴着;又理一理散开的?长发,拿巴掌大的?小玉梳刮一刮发尾;再欠身去打开床尾挂着的?镂空金香球,看看里面的?驱虫香药还?够不够,最后才放下幔子,安心地扯过绸被睡下去。 皇帝早闭紧了眼睛,眼不见为净。她同他并肩躺着,心里则难免感慨。 他们两个一床睡也?不是头一回了。从最初大婚时的?彼此提防、井水不犯河水,到剑拔弩张、横眉竖眼,再到彼此视若无睹…哪能想见会有今日:她跟他躺在一块儿,可以漫无目的?地聊聊天儿。 「陛下?」 皇帝分明?醒着,却不肯理会她。 仪贞便故意自言自语道:「那虾蟆儿咕嘟真不能留下吗?明?儿陛下醒了我再求求他吧!」 「你?敢。」这下愿意应声了,微哑语调里确实带着浓浓的?疲惫。 仪贞得逞地偏过头,打量得他眼下淡淡的?青色,想必一向宵衣旰食,铁打的?人也?会累吧。 朝政上的?事儿从来没有容易的?。治大国如烹小鲜,说得多么轻松,可就算积威年?久的?老成君主,也?未敢夸下此等海口?,何况是他。 他甚至没有得到过尊长主持的?加冠与激勉。 她几?不可闻的?嘆息一瞬。 「做什么?」可惜在皇帝耳中,这动静鲜明?得放肆。 「没什么的?。」仪贞含混着想带过去。 皇帝却不容她煳弄:「你?招了朕,却还?敢说没什么?」 「真没有呢。」仪贞信手替他拍拍被子,说:「我睡不着撒癔症罢了,没得为这个耽搁了陛下休息。」 她原意是要做个替皇帝抚胸口?顺气儿的?动作,但仰躺着不好施展,竟有点哄孩子入睡的?意思。 后知后觉地将手往回缩,眼睛半睁半闭着,生怕和皇帝对上。 然而宽敞的?龙床此刻又显得狭小无比,她根本无处可躲:「谢仪贞,朕竟不知道你?所谓的?本性,原是这般,猖狂。」 仪贞难得因为这一评价而羞赧起来——这其实也?是一种?有恃无恐吧。盖因她心里门儿清,虽然皇帝对着她便横挑鼻子竖挑眼,一张嘴不是冷嘲就是热讽,但摸着良心说,他无疑是位宽宏的?君王,也?是个心善的?男人。 她满心热忱,既然已经?吵得他睡不好了,索性大大方方地抒发起来:「陛下,改明?儿我请你?看皮影戏吧!」 皇帝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知道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4页 仪贞不管这些,继续道:「你?指定没见识过。那些个皮影子做得可精巧了,像披红挂绿的?将军、穿金戴银的?小姐,这一类个顶个漂亮都不算什么,最绝妙是一身素的?白娘娘和小青,哪里是蛇妖啊,分明?就是仙子嘛!」 「不过,」她话锋一转,「再漂亮,终究也?是死物?。牺牲了的?许多牛或驴,它们若有的?选,敢问它们是宁愿将剥下的?皮描上金绘上彩,用以娱人呢?还?是悠悠闲闲地在旷野上吃草甩尾巴呢? 「我在宫里整七年?了,却像是近日才看见身边的?人会笑、会愁、会忙里偷闲,仿佛大家是得了神?仙点化,一夕之间从一牵一动的?皮影儿变成了活人——陛下,那个吹了口?仙气儿的?人,就是你?呀。」 她滔滔不绝地倾诉了一大通,身边的?人却一言不发。 「嗯?」她努力去分辨皇帝的?神?情:「是借了『曳尾涂中』的?典故,可事是真事,情是真情,句句发自肺腑,陛下不会又说我掉书袋吧?」 「…朕只是吃惊罢了。」皇帝约摸是不情不愿、迫于公道才贊同她的?,脸偏到里侧了不说,紧接着整个身子都转了过去,闷声道:「谢仪贞嘴里竟然有中听?的?话。」 「你?总是这样?想我。」仪贞抱怨道:「我说过的?中听?话多了去了,只有你?以为我在拍马熘须而已。不识好人心…」 她这是已然困了,说到末尾口?齿都含煳起来,大不敬的?措辞听?着并不逆耳,软绵绵的?,撒娇一般。 皇帝又捱了许久,才肯回过头来,酸涩发胀的?眼,望着陷入黑甜梦乡的?人——心大如她,哪有睡不着的?道理。 他悄悄地挪动身体,与她面对面地卧着,目光停伫在她因为侧睡而微微鼓起一弧的?脸颊。 她真好看。她不知道,苏婕妤的?父亲来给他请安时,说了许多忆古的?旧事,明?面是闲话今昔,实则倒是倚老卖老来了。 他们那一群人,简直毫不掩饰地轻慢他,甚至公然认同——王遥继之于先帝,而他继之于王遥。 而今他踩着王遥的?尸骨重掌大权,居然是对忠良之士的?背弃。 他不恨他们这群老物?,只恨自己羽翼未丰,还?没有股肱之臣。 谢仪贞什么都不知道,但她的?拍马熘须和句句肺腑,全都不偏不倚地抚慰在他心口?。 她睡得那样?香甜,他却依旧担心吵醒了她,只以口?型无声唤道:「蒙蒙。」 第37章 三十七 仪贞请看皮影戏的约定, 因为皇帝一时抽不出整整半日的空暇,暂且不能履行。不过放那些虾蟆儿?回家乡,不过顺手而为的事情, 两个人次日歇午晌的当口, 便一道慢慢悠悠地过去了。 天?越发地热起来了, 两个呆人儿?不嫌睏倦, 娇滴滴的蔷薇花却受不得, 焉头巴脑地躲在大幅的稠绿底下?, 轻易不肯露脸。 仪贞两手捧着蝌蚪窝, 皇帝在旁边给她擎着油纸伞遮阳,两个人的步子始终迈不齐, 一路跌跌撞撞的, 几回险些把笔洗里的水洒出来。 仪贞不觉得恼,横竖这会儿凉丝丝的水真洒在手上,顿生清爽, 腥不腥的都在其次了。皇帝却老大不高兴的模样,抿着的嘴还略略往下捺着, 他倒不想想, 哪怕是仪贞主动撞着他,男女的力道有得比吗? 不过人家是天?子嘛,凛凛不可犯也是应当的,太好性儿?还怎么御下?呢? 好歹支撑到?那小?池塘跟前,仪贞努力捧高了笔洗, 稳稳噹噹地就要把摩肩擦踵的半大虾蟆往水里放。 眼?睁睁看着那么多条腿子舞之蹈之,皇帝背上的寒毛又纷纷竖立了起来, 可偏偏还瞧不惯谢仪贞那身量:虽说?不至于与池塘同?高吧,但姿势摆得也很?危险, 即便不栽进水里,也必然要惹上一身。 炎炎夏日,真兜头一泼水来,黏住了衣裳,可一点儿?也不痛快。 他用力咳了咳,云淡风轻地说?:「让朕来。」 仪贞当然同?意,煞有介事地将笔洗託付给他,一面谆谆善诱:「长了前腿儿?就快上岸觅食吧,别忘了陛下?的恩典。」 前半句就够匪夷所思了,后半句更叫人啼笑皆非:「谢仪贞,那边荷叶上滴了颗水珠儿?下?来,你可要发个愿?」 仪贞说?好啊,果真对着她?什么也没瞧见的荷叶双手合十?道:「保佑陛下?事事如意吧!」 假的。她?不过想揶揄回来而已。皇帝脑子里清楚极了,然而心的跳动本就是不由人的。 日头又略略西移了些,估摸着到?未正三刻了,灼目的威光依旧不减。皇帝不由自主地眯起眼?,说?:「寻个阴凉地儿?避一会儿?吧。」 仪贞不假思索:「旁边两步就是蔷薇馆。」 蔷薇馆大概留有四五个洒扫的宫人,前次因?为她?突然到?来,很?是惊动了一番,商议着是否要照着有主子居住的宫室那样,将听差的人手增添起来,不过仪贞念及燕十?六再来玩耍便不容易,回绝了这安排。 此刻迎接她?与皇帝的果真只有两个宫女,诚惶诚恐地行过礼,便亦步亦趋地候着他们的示下?。 仪贞说?不必拘谨,给他俩打?个热巾子来擦擦汗,此外他们该忙什么便忙去。 两个宫女儿?依言去了,少时不止捧了铜盆巾帕并香露来,另备了一壶新茶、一对儿?斗彩葡萄纹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5页 茶不算顶顶好,胜在正当时。热水里滴了香露,崭新的巾子拧出来,擦了脸和脖子,又浸一张来拭手,通身都凉爽起来了,再摇一摇团扇儿?,时不时抿一口稍稍嫌烫的茶,那份惬意自在,真是给个神仙都不换。 仪贞自己?扇了一会儿?,又举着扇子给皇帝送风,闲着的一只手便托着下?巴,支在玫瑰椅扶手上,脸上笑眯眯的,一派自得其乐。 她?难得不聒噪,皇帝反而不习惯似的,有意引着她?说?话:「蔷薇架那头有一座鞦韆,你想去玩儿?吗?」 仪贞怔了一下?,说?:「不去。」 这答案可不像是她?嘴里说?出来的。皇帝迟疑了下?,接着说?:「朕可以在后头给你推。」 真真是抬举她?了。仪贞听得出,他这提议是实心实意的,便勉力笑了笑:「不用啦。」 怪哉。皇帝直觉她?没那么高兴了,连扇子也不再给自己?扇。杯里的茶水应是晾凉了些,她?垂着眼?帘儿?,专心地品尝起来。 是他哪一句话说?错了不成?皇帝咂摸不出来。活了这二十?年,横竖是没哄过人,更没被谁哄过。 他干脆也垮下?一张脸,挺直了腰杆坐着——要论端坐的功夫,只怕谁也比不过他。 仪贞压根没想和他较这个劲儿?。一杯茶喝完了,心事也被重新熨平整了,她?搁下?杯子,望见外头日光暗了不少,便偏头对皇帝道:「咱们回去吧。」 皇帝不急着开口,以免哪里又开罪了她?。 看来自己?方才连着拒绝两回,到?底拂了他的脸面。仪贞哪能体会到?,单单一个不识抬举,并不叫皇帝心里如何介怀。只是昨儿?那样可心,今日竟全不作数了吗?一时热一时冷的,是觉得戏耍他好玩儿?? 还恼他自个儿?。甜言蜜语值个什么?他险些真要跟人贴心贴肺起来了。 这会子重新把架子端稳了,任她?再如何油腔滑调也白搭。他站起身,冷冷扫了她?一眼?,抬腿就走。 仪贞亦觉得好没意思,屈了屈膝,作个蹲礼相送的样子,自顾自决定,多待一阵子再走。 不曾想这算盘还没打?完,外头「轰隆隆」一迭声,惊雷乍起,紧跟着银针似的雨点子「噼噼啪啪」砸了下?来。 仪贞瞥见门边儿?倚着的油纸伞,不作他想,上前抱在怀里便往外头撵去。 皇帝今儿?穿了件佛头青纱袍,雨下?得太密,天?地间都成了一色的苍绿,乍眼?望去,一时竟寻不着。 快走到?抄手游廊当中,仪贞方才瞧着,那一头拐角处立着个宫女儿?,正是才刚奉茶的那一个,一身素净的月下?白,这会儿?倒显眼?起来。 但见她?侧着身,高高伸直两条胳膊,向?前竭力地举稳了一把伞,全然不顾自己?,只图将面前那高挑的青条儿?遮严实了,不能淋着半点儿?雨。 可气?「青条儿?」浑不懂怜香惜玉四个字怎么写?,明知道自己?个子高,不将那伞接过手便罢,还不管不顾地往外走,跟谁要玷污了他的清白似的。 仪贞拎起裙裾,疾走起来,没等赶到?跟前一解那宫女的困境,皇帝似有所感,剎住脚步,先转头看见了她?。 「陛下?。」仪贞朝他匆匆颔首致意过,对那瑟瑟发抖的宫女道:「去将裙子换了吧,湿淋淋贴着该着凉了。老话说?六月的天?儿?,孩子的脸儿?——我?看这雨也下?不了太久,咱们索性过了这阵再走。」 没人能做皇帝的主,她?这后半句也无非谏言而已,皇帝不置可否,宫女便执拗地维持着倾身举伞的姿势。 仪贞嘴唇动了动,分明又要救人于水火之中,皇帝偏不给她?机会,对那宫女一摆手:「没听见你主子娘娘吩咐?」 宫人这才忙不迭地应声却行下?去,退走了老远,方才转过了身,从肩背到?裙摆全湿透了。 「你体恤人家,人家兴许以为你防着她?上进呢。」仪贞还没来得及怜惜一二,皇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那语调比这不由分说?的骤雨还寒薄三分。 仪贞歪头瞅了瞅他:「原来如此…陛下?没看上人姑娘就算了,何苦捉弄她??」 皇帝暗里错牙,开始后悔自己?主动搭理了她?。 这下?好了,刻意捉弄一个卑如蝼蚁的宫人,或者使性掼气?往大雨里沖,他总得认一个。 无路可走,唯有修闭口禅一条道。他连眼?尾的余光都不愿挨着她?,就侧身僵站着。 「陛下?往里来些吧,仔细积水浸着鞋子。」她?是真不会看眉眼?高低,还是说?不在乎他痛快不痛快? 也不是。他不愿面对现实罢了:这缺心眼?子待谁都先存着一份善,自己?这九五之尊,只怕在她?眼?里并未比旁人高贵多少。 雨点子果然如她?所言,渐渐地止住了。但脚下?这一小?滩积水也确实浸透了他的鞋面,皇帝抹不开面子,故作随意,慢腾腾地往旁边挪了些。 仪贞收了伞,度得他眉眼?间的冷意消融了许多,便又献起殷勤来:「我?送陛下?回含象殿吧,别耽搁久了,误了陛下?的正经事儿?。」 皇帝「嗯」了一声,二人和好如初,并肩往回走了十?来步。 「谢仪贞,」皇帝终究没按捺住,「你为什么不坐鞦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6页 他果然不记得了。仪贞觉得这样也好,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那鞦韆有年头了,多半没有人来修缮加固,我?怕跌下?来。」 是吗?皇帝总有层疑云蒙在心上,他拨不开。 仪贞将他一路送到?含象殿外,听闻下?半晌来谒的是大儒陈江陵。老先生昔日为避王遥锋芒,虽已辞去太傅之衔,但于朝廷选贤举能大事上,一向?披肝沥胆、不遗余力。 与这样德高望重的前辈晤对,必然是怡性养神、受益良多的。 仪贞没再进前殿,就在侧边甬路上与皇帝分别,目送他离去。 天?仍旧是阴沉沉的,乌云层峦叠嶂,想来稍后还会有一场雨。 仪贞加快了脚步,一面走,一面想:像皇帝那样不让人随侍,自在倒是自在了,这会儿?一个人返去,怪无聊的。 这念头刚一动,慧慧领着芝芝远远地过来接她?了。这两人凑到?一块儿?倒新鲜,到?了跟前,仪贞笑着还没开口,芝芝先一步跪下?行了大礼:「皇后娘娘,求您去看看我?们娘娘吧!」 第38章 三十八 沐昭昭这主僕俩, 向来看自己跟看傻子一般。仪贞不是感觉不?到,但也不?大放在心上——自小长在宫里的积古嘛,脾性上跟她这种外来的不?一样, 原是常情。 今日不?知遇着什么难处, 居然找上她来了, 倒是有点非同寻常的意味。 芝芝一边在前头引路, 一边急急地说起原委:「不?知道武婕妤从哪儿抱了一只奶猫养, 早起兴兴头头地带来给咱们娘娘看。那猫儿淘气又不怕生, 才丁点儿大, 一个错眼就不?见了踪影,谁能想到它什么时候钻进了小库房, 把…把那『雨霖铃』给拖雨地里糟践了。」 雨霖铃, 就是一架细绳儿挂着的几个蒲苇球,轻轻摇盪时会?沙沙作响,如高卧听雨, 易于入眠。猫见了这个如见至宝,哪有不?往上扑的? 芝芝见仪贞脸色微变, 一时也顾不?上试探她知晓了几分内情, 半掩半露道:「那东西虽不?是罕物?,但对我们娘娘来说,因是故人所赠,多少可以寄情,如今好端端给损毁了, 心里头不?大受用?。」 仪贞在行宫借宿琼芳斋那一晚便?隐约猜着几分,如今越发坐实了, 雨霖铃出自姚家二公子之手。 不?大受用?这措辞明显过轻了,要仅仅是这么着, 芝芝还犯不?上来告诉她。 一时进了华萼楼,仪贞心里大致已有了个谱儿,等见着沐昭昭,她却并不?像自己料想的那样肝肠寸断。 女官出身的仪礼好,不?管什么时候都?纹丝不?乱,恰好穿着她给送的藕荷色纱,四合如意纹的,做成了件对襟衫儿,益发纤裊。挺直了生宣一样薄的背,端坐在阔大的禅椅里。 见仪贞来了,她稍稍抬头,随即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地行礼:「皇后娘娘胜常。」 应对流利,声调却一丝起伏也无。仪贞不?觉皱眉,又抬手拉着她起身,一面问芝芝:「武婕妤呢?」 自己带来的猫捅了娄子,连个不?是都?没赔,贵妃一句话还没发呢,她便?唯恐要将猫打死出气,抢搂过她踏了四脚泥的祸害心肝儿,径直跑了。加入小说群8一4八1流96三,还有每天更新的h漫画哦 芝芝不?阴不?阳回了句:「奴婢不?知。」 仪贞转向慧慧道:「你替我去请她来,好歹把这地缝子里的茶沫儿、苇叶儿抠出来收拢了。」 「何苦做这徒劳无功的事情?」沐昭昭拦道,又瞧着芝芝,说:「并不?是什么要紧的摆设,唐突了武婕妤不?算,还惊动皇后娘娘做什么?」 真是当?局者迷了。仪贞暗嘆:芝芝是懂沐昭昭的,她面上尚自持着,内里只怕失了魂儿——如若不?然,怎么还会?由自己拉着手不?松开?? 教她如何开?解呢?人死如灯灭,尸骨无存,徒留这一样旧物?,原是活人的念想。偏又被个不?通四六的猫儿给拆了个稀碎,恨无处恨,怨无处怨。 想着想着,她自己差点落了泪。仪贞是容易感同身受的人,不?消沐昭昭开?口,她已经?决心要为?她重新寻一个寄託来,至少,他们不?能遗忘了他。 沐昭昭迎着仪贞那澄明的眼眸,只是木木的:爹娘疼着、捧着长大的孩子,都?像她这般天?真吗? 她眼里的人间悲欢都?是磊落的:沐昭昭对姚洵矢志不?渝,李鸿对沐昭昭一往情深——纵有遗憾,也遗憾得完满。 可是,沐昭昭从未对姚洵动心过啊。 谁都?没有问过司寝女官的心意。李鸿将她当?作一样赏赐许诺出去,就跟许诺过姚家父子的拜将封侯别无二般。 然而姚洵没能等到李鸿践诺。他走?进了那场大雨里,走?进了他永夜般的十九岁末尾。 那架雨霖铃,是那个少年郎一厢情愿的示好。 她则成了沐贵妃,成了这朱红宫墙里,香火供奉的神主。 皇后的误解她从未出言分辩过,因为?她恨那个人。 而一切的家国大义都?教导她,不?可以恨一位天?纵英才的君王,不?可以恨他顺天?承运的光復大业。 「天?儿不?早了。」沐昭昭听见自己口中的逐客令:「平白耽搁娘娘这么久…」 婉转恭顺的姿态没能摆足,一股腥甜的热流毫无预兆地从口中喷涌而出,沐昭昭犹无知无觉安然坐着,耳中依稀听得芝芝尖声叫了起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7页 仪贞霍然起身,一力把行将厥倒的人揽在怀里,引着手帕托住她的下颌,连声道:「去传太医!去请陛下!」 皇帝和陈老先生谈了一下午,意犹未尽,后来听见老师已然嗓音微嘶,方堪堪止住。又命传了膳,师生二人同用?一回,再着人好生送了陈老先生离去。 皇帝自己信步走?到含象殿外,放眼望着暮霭沉沉的低矮天?穹,出了一会?儿神,回首就见沐昭昭身边的大宫女正满脸惶惶地向他这儿奔来。 他心里顿时一沉,甚至听不?真切她跪到跟前究竟在说些什么,脚下已经?兀自往华萼楼转去了。 太医也来了,跟他前后脚的工夫,此时连忙退避开?一步,行下礼去。 皇帝步履不?停,跨过门槛儿朝屋中走?,神思?却像被绊倒了似的,坠着他两条腿,迟迟不?能归位。 这一程的辛苦无法言说,他仿佛精疲力竭地怔在地心,直到屏风后头闪出一道身影,大喇喇地拉住他往里走?:「好了,陛下来了!」 谢仪贞。皇帝忽然觉得整个人都?踏实下来,四肢百骸恢復了自主。他没到沐昭昭的床前去,停下脚步,轻声问和自己牵着手的那人:「究竟是怎么说的?」 仪贞对他「嘘」了一声,扭头瞧见沐昭昭睁开?了眼,宫人正替她擦拭脸上的虚汗,太医随后上前来,隔着幔子开?始诊脉——暂且用?不?上他俩,她这才同皇帝走?到外头去,放低了声音,将沐昭昭吐血的始末简明扼要说了一遍。 皇帝听完了,没有作声,只低眉看着她衣襟上沾到的那一抹血。 「…陛下以为?呢?」仪贞说着自己的计较:「我原也想过,陛下那儿若还有姚二公子的一二旧物?,不?妨转赠给她…但是,太沉湎伤情了,于她究竟也没有益处,从前她在含象殿司寝时,仿佛还是圆脸儿,如今竟是见一面,便?觉得她清减一分。」 她为?着别人愁肠百结,皇帝却恍若未闻,伸出手来,指尖迟疑地触上她前襟的血迹。 他清楚那是沐昭昭呕出来的,但他就想碰碰她。 别让她发觉了,自己既冷酷又无用?。 姚洵已经?死了,他到不?了九泉之下,把人给沐昭昭抢回来。受命于天?的谎言,在这一桩上头就能被轻易拆穿。 雨霖铃,他甚至不?曾见过那是什么模样。 他几乎无措地站在廊下,雾很浓,一熘儿排开?的宫灯也照不?亮周遭,偶尔有一两声虫鸣,像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 皇帝彷徨了片刻,举步走?下一级阶砌,席地而坐。 「陛下。」碧青石阶凉幽幽的,仪贞略一犹豫,捨命陪君子地跟着坐了:「我听慧慧说,王遥置在宫外的宅子抄完了?」 皇帝低低「嗯」了一声,又说:「你坐过来些。」 仪贞没多想,依言往他身边靠了靠:「咱们就拿这笔银子,给姚家上下建衣冠冢吧!」 以彼之血,祭我之失。这做法很有传奇话本里快意恩仇的劲儿。在给姚家平反昭雪的事儿上,朝中各派大臣已经?摇唇鼓舌了数回,皆不?如她这提议来得痛快。 皇帝凝滞的目光终于微微一颤:「好。」 他想了想,自己手里就只有当?年习武时,姚洵惯用?的那把长剑,姚家其他人的遗物?,还得从旁人那里搜罗——姚家十族皆遭毒手,有没有这样的「旁人」呢? 他并没有太多信心。姑且一试,无非因为?拱卫司副使刘雨桐临阵倒戈时,曾对他说:「十族亦有十族。」 彼时他被高热折磨得不?人不?鬼,在王遥等人眼里,已然是只差镇魂钉钉上的棺材瓤子,接受这人的投诚,即便?无利可图,倘或有害也无伤大雅。 后来证实,他赌对了。 十族亦有十族。这世间果真有散落难觅的星星碎芒,纵然微渺,但永夜来临的时候,不?难发现?,那些沉默的光点逐渐拼凑到一起,铭记着一个人一生的吉光片羽。 「啊啾。」仪贞打了个喷嚏,一只手按在小腹上,手肘轻搡了搡他:「地上好凉,咱们起来吧。」 皇帝欲再拉她,可她因为?方才没来得及扯出帕子,是以手掩住口鼻打的喷嚏,万一沾有唾沫星子,让他老人家嫌弃了呢? 自己一鼓作气站起来,跺了跺脚,对跟着起身的皇帝道:「陛下,快把这消息告诉贵妃去!」 是要让沐昭昭知晓,心里有个慰藉。皇帝被她架秧子送到寝殿门外,暗想这缺心眼子指不?定又在乱点鸳鸯谱,但此刻他有更重要的事须得分说: 「谢仪贞,可以原谅有关那架鞦韆的龃龉吗?」 他厌恨过的是那个不?辨面目的「奸臣之女」,不?是眼前有血有肉的谢仪贞。 他后悔了,但昨日难再,覆水难收。 仪贞一愣,旋即笑?着点点头:「嗯,快去吧!」 第39章 三十九 隔了一旬, 建衣冠冢的事儿初初有了眉目,恰逢上休沐日,皇帝换了身葛纱道袍、戴着时兴的绉纱逍遥巾, 穿花拂柳地往猗兰殿散着步。 谢仪贞爱花哨。因?宫殿两旁歷来不让栽种高木, 她便隔三差五地养些藤缠蔓绕的香花香草, 廊边阶下?随处可见, 翠蓝冷红的结一大串, 确实不怕贼人藏匿——来了也得被这网罗困得插翅难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8页 皇帝心里?好笑, 足下?倒径直往那蜂蝶翩跹的深处走。 庭下幽花取次香, 飞飞小蝶占年光。 幽人为尔凭窗久,可爱深黄爱浅黄? 这意境是多么拨动心弦, 可实际上——理应凭窗久的幽人这会儿正一心弄笛吧, 猗兰殿内隐约有笛音响起,若不是皇帝原本?精通音律,只怕会以为是怪声怪气的闹猫儿。 她真是没?什么天赋啊。皇帝皱着眉想到, 何苦执着于此,损人不利己。 嫌弃归嫌弃, 皇帝其实尚还记得, 从前她求过自?个儿指点一二,那?时他没?有答应。 他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转身?往笛声传来的方向走:他绝不是好为人师的,无?非去试试那?缺心眼子还有没?有点拨的余地, 实在不行,就此打住吧! 待到进了后殿东次间, 仪贞果然在这儿,见着皇帝欣喜得跟什么似的, 蹲福都行出了拜师礼的架势。 「陛下?快替我瞧瞧。」茶才?刚奉上,谱子也跟着凑上来了。仪贞百思?不得其解:「这本?曲谱是我特意去文渊阁翻出来的,总不该有错漏吧?怎么吹着不是那?么回事儿呢…」 皇帝无?法,接过来一瞧,惊悉她适才?吹的居然是《菩萨蛮》。 柳庭风静人眠昼,昼眠人静风庭柳。 香汗薄衫凉,凉衫薄汗香。 手红冰碗藕,藕碗冰红手。 郎笑藕丝长,长丝藕笑郎。 这一曲回文得有趣,眼下?应时应景,只不应吹笛人的心。 皇帝抬头看了她一眼,许是方才?吹奏得辛苦,她这会儿正拿银镶白玉柄果叉子叉西瓜来解渴。 察觉到皇帝的目光,仪贞连忙把剩下?小半口?西瓜塞进嘴里?,一面取过旁边另一支果叉,殷勤地叉块儿果肉递上去。 连叉子都要?各使各的,他又怎么教她吹笛呢? 皇帝不知?怎的,脸上泛起一片热意来,且把曲谱一搁,黑不提白不提的,转而另起了个话头:「从前的凤印从王遥宅子里?抄出来了,朕嫌晦气,索性不要?它,另刻了个新的,你收着。」 仪贞受宠若惊,连忙将手在帕子上擦干净了,这才?揭开他推来的宝盒:皇后凤印,制与帝同。玉螭虎钮,文曰「皇后之?玺」。 无?授印不算拜官,何况是方莹润无?暇的新印。她喜孜孜地双手捧在怀里?,翻过印面一看,却?不是这四个字。 「凤仪安贞?这不成我的私印啦…」仪贞咕哝道:「将来传不了后世,岂不是一朝皇后一方印?」 这反应还算是有长进的。皇帝暗暗敁敠,至少考量的是传承后世,没?再提让贤贵妃的话了。 他不肯说这是自?己特意吩咐下?去的,只道:「若将来连这点挑费也捉襟见肘,那?皇帝不当也罢。」 真豪阔哉!仪贞抿嘴而笑,听见皇帝又问:「知?道『安贞』二字的出处吗?」 仪贞仔细想了想:「仿佛是《易》里?面的话,什么安贞之?吉。不过这些卜筮之?道,我实在不能略通。」 「《彖》曰: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牝马地类,行地无?疆,柔顺利贞。君子攸行,先迷失道,后顺得常。西南得朋,乃与类行;东北丧朋,乃终有庆。安贞之?吉,应地无?疆。1」 皇帝娓娓道来:「这是坤卦彖传。坤卦乃干卦之?至,顺承天道,厚德载物,故而取牝马为象,盖因?『天马行空』易,『行地无?疆』难,非顺势应时、披荆斩棘不可得。昔日周文王虽领悟天命,中?道未必不曾迷失其志,迷途知?返,方有西南得民心、东北失民心之?说——武周居西南而殷商居东北嘛。如今沧海桑田,何处为得,何处为失,自?该另论。既来之?则安之?,便是大吉。」 仪贞听得云里?雾里?,可这话中?之?意,没?法儿掰得更细了,囫囵点点头:「容我再钻研钻研。」 皇帝没?指望她能醍醐灌顶。口?若悬河地扯了一大篇,遮遮掩掩的不过「留下?来」三个字。不能说,说了就是打草惊蛇。 他看着她将胳膊撑在榻几上,咬着唇儿冥思?苦想,不由得冁然而笑。拾起一旁的玉笛,抵在嘴边,缓缓吹起来。 郎笑藕丝长,长丝藕笑郎。 原来不是曲谱有错漏,是她的造诣远远不够。 这静谧的夏日,暗暗浮动着一股令人慌乱的微黏热气,仪贞不动声色地展开手帕,悄然挡住了脸,将其归结为自?己相形见绌下?的一种羞赧。 「陛下?,」她瓮声瓮气地说,「我不想学笛子了。」 这话按说正合他意,但皇帝居然觉出几分怅惘:「半途而废,是君子所为吗?」 「我本?来也不敢以君子自?居啊。」仪贞坐直了身?子,摒去那?股异样的滋味儿,正色问起姚家福地选好了不曾。 皇帝说:「论风水吉壤,普天之?下?无?出皇陵其右者。朕已下?了敕令,将衣冠冢立在皇考永陵的神功圣德碑亭内,供后世瞻仰。」 仪贞点了点头:「这是该当的。」 她问心无?愧,故而能够这样举重若轻地盖棺定论,可朝堂里?头,那?些分党分派的大人们不是啊!一句陪葬皇陵,简直掀起了一场滔天巨浪。 即便皇帝不诉苦,她靠猜也猜得到,他在其中?斡旋、补缀、弹压、招抚,可谓费尽心血,哪怕有一丝疏忽,也决计挣不出如今这个结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9页 因?而关切道:「这消息,贵妃知?道吗?」 皇帝摇摇头:「一时差人知?会她一声吧。」 「借旁人之?口?做什么?」仪贞不由得语重心长起来:「陛下?,你是良金美玉、昂昂之?鹤,唯独口?舌上欠缺了些,逢着紧要?关头,实在吃亏得很哪!」 纵然她一派忠臣直谏的作派,皇帝也好比东风吹马耳,过而不闻——他口?舌上有欠缺么。 「像那?姚家二公子,我小时候也见过一回。」仪贞顺着她的心得继续往下?说:「论模样嘛,也不见得比其他几家的儿郎出挑多少,不过天生爱笑,长辈们都喜欢得了不得。三岁看八十,想来确实胜在性情…」 她后知?后觉,总算知?道这话不大妥了,似乎有含沙射影之?嫌。 硬着头皮一瞥,对面艷若桃李的人果然正冷若冰霜地睨着她。 「不是…」仪贞心里?头可冤屈了:「我寻思?着吧,真心对一个人好,排忧解难和嘘寒问暖都很珍贵啊!既然做了这么多,偏藏着掖着,难不成是要?等那?人自?己随缘觉察吗?这可不算高明。」 是吗?皇帝忽然决定暂且将错就错,探一探她对男女之?事究竟是怎么个想头。 「那?依你看来,怎么着才?最?能打动人心呢?」 仪贞闻言不禁蹙眉,好生思?索了一阵子,才?笑道:「这冷不丁的一问,还真把我问住了。家常过日子的话,哪怕摘星星摘月亮呢,也只能显那?么三两回的身?手,又不是后羿。左不过是天凉了给加件衣,天热了给扇扇风;欢喜时能一道笑,伤心时能一道哭;得闲便赏花赏月,不得闲便男耕女织…末了这句陛下?不适用,意思?到了就行。」 相濡以沫,细水长流。皇帝觉得,样样都不难,可在她那?里?,又样样都难。 他冥思?苦想了许久,终于想出了一件可以令她欢喜的事儿:「月前骠骑将军上书给朕,请求回都中?料理婚事,算算日子,快到了。」 「真的!」仪贞眉开眼笑一瞬,转而又发起愁来,谄笑着跟皇帝打起了商量:「陛下?,念在我出谋划策的份儿上,能不能赏我个恩典啊?」 出谋划策?她可真有脸说。皇帝不露声色,只道:「且说来听听。」 「二哥哥的婚事,不知?陛下?是怎么个决断?」仪贞道:「先前陛下?说的坤为干之?至、顺势应时、迷途知?返,我很是受教。谢家若再与宗室结亲,算不算遵循正道,温顺养德呢?」 她居然参悟出来这个。皇帝一时语结:真是小看她的胸襟了,怀揣的是偌大一个社稷江山,什么情啊爱啊的,犄角旮旯里?缩着吧! 「谢昀的婚事,与朕何干?」他没?好气道:「王遥有误人终身?来弄权欺世的癖好,朕可没?有。」 「陛下?仁德!」怎么还急眼了?仪贞想,诚心让贤的时候,你又不理会。 如今…她悄悄瞅了一眼近旁搁着的凤印宝盒,好歹容她把这块儿美玉捂热乎吧! 皇帝亦觉得自?己气咻咻的样子,未免颇失风度。 希图着这个榆木脑袋开窍,可真比登天还难啊。什么时候谢仪贞能爱他到死去活来,他则全然不为所动,叫她见识见识什么是铁石心肠——那?才?能略消他心头这口?毒血。 第40章 四十 按着祖辈儿的规矩, 外臣进?宫谒见,是仅对于皇帝而言的,述职也罢, 单单问安也罢, 总之跟后宫女眷们没什么干系。 皇帝体谅仪贞的心思, 谢昀回到京中、请旨觐见的时候, 便知会了她一声, 让她次日亦到含象殿来, 兄妹两个见一见面。 所以当皇后还是有这点好处的。别的妃嫔若是随意往含象殿这等地方熘达, 可就没这么名?正言顺了。 仪贞天蒙蒙亮就起了床,穿上件水红亮纱对襟衫儿, 蜜合色挑线缕金裙, 这回?把?皇帝赏的那几样首饰全给戴上——为了插那凤凰莲花纹两股钗,还特意梳了个雍容华贵的牡丹髻,整个人都高挑了好几寸, 不?由自主便步态娴雅起来,款款朝含象殿走?去。 含象殿里, 皇帝跟这谢二实在没什么可说。论公, 他身上骠骑将军的衔儿都不?是皇帝给封的,从来又谈不?上如何效忠自己,没把?他一革到底,已经是皇帝宽宏大量了。 论私,那这人更可厌。 谢昀跟谢仪贞模样居然?有六七分相似, 年纪又挨得近,只怕对外说是龙凤胎也有人信。 怪不?得谢仪贞成日家嘴里心里念的都是她二哥哥。 皇帝倒不?是小?心眼儿, 二舅子的醋也吃。只不?过谢昀在军营里操练多年,体格儿轮廓原本都很硬朗锋锐, 偏偏一支冷箭伤了肺腑,至今也没能恢復如初,看?起来病恹恹的。 皇帝不?待见那张似曾相识的脸上老是这副德性。 二人泛泛谈了几句兵防的话,终于捱到仪贞来了。 「陛下胜常。」仪贞进?了殿中,仪态万方地行了个礼。 她心里且有一桿秤,明白这回?是皇帝额外开恩,兄妹叙旧大可以往后稍稍,先要把?这位主儿的感受照顾周到,好叫他老人家知道,无论什么时候,他们?谢家老的小?的都把?他挂在心尖尖儿上呢。 故此错过了谢昀那一瞬间的神色万变,两人好歹没能掐起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0页 谢昀起初没把?这云鬓红妆的女子和自己那黄毛妹妹联繫到一块儿,侧首避开眼时,心里不?免鄙夷:这含象殿索性改名?叫娘娘庙得了,谁都能来拜一拜。 直到在他眼里跟碧霞元君大差不?差的皇帝开口?道:「不?必多礼。细论起来原是自家人,没那些个避讳。」 谢昀这才愕然?瞠目:这竟然?是谢蒙蒙。 所以说人心天生就是偏着长的呢,一样是按规矩行礼道胜常,放在别人身上就是妖妖调调、昏君奸妃,放在自己妹妹身上,那就是忍辱负重、卧薪尝胆。 他收敛了表情,泰然?自若地向仪贞行礼:「微臣谢昀,见过皇后娘娘。」 没给仪贞叫免的机会。那小?皇帝的话听听得了,真不?知分寸地称起自家人来,转头不?晓得怎么收拾你呢。 皇帝也清楚,人家至亲骨肉的说两句话,自己在跟前杵着总不?大自在。便挥了挥手,说:「朕还有大臣要见,皇后且同骠骑将军上无为轩坐坐吧。」 无为轩在拾翠馆西头,地界儿不?大,是个非常清幽的所在。皇帝偶尔会在这里静静待一会儿,什么也不?干。仪贞觉得,他能把?这儿腾给他们?兄妹,可谓慷慨至极了。 从前殿过去,有一条小?道可走?,道旁新?近挖了个小?池塘,依稀听说是风水上有讲究。仪贞忽然?想起什么,忍不?住笑?起来。 「娘娘…」谢昀走?在她身旁略后一步,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戴义髻了?」 「你放屁!」这话根本是脱口?而出,随即仪贞已经一脚踩在一只官靴上了。 她愣了下神,觉得没有轻软的靸鞋踩起来解气。 谢昀半点儿没感到疼,由她这么踩着,两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笑?点点头:「是谢蒙蒙。」 仪贞乜了他一眼,这才气鼓鼓地收脚敛裙,语重心长道:「你要是叫我?娘娘,就不?该冒犯我?;要是叫我?蒙蒙,就不?该欺负我?。」 何况,蒙蒙便蒙蒙,她不?喜欢连着姓儿一道的叫法。 她不?计前嫌,抿了抿嘴,率先唤道:「二哥哥。」 谢昀鼻子不?由得一酸——这一声可真是睽违已久了。他小?时候一听见她乖乖叫他就闹头疼,不?是犯了什么事儿要他顶缸,就是听说了什么外头的新?鲜要他夹带回?来。 这是他妹妹呀。他勉力扬了扬嘴角,说:「我?原要早些回?来的。接我?的车队在永平府换马,正遇上一群流民,当中有个女孩子,七八岁的光景,头髮黄黄的,我?觉得有点像你,倒没想过,你该出落成大姑娘了…」 仪贞不?服气道:「我?小?时候头髮也不?黄,更不?必戴义髻。」 他的意思她其?实都听明白了。谁不?盼着骨肉团圆呢?他们?是,那女孩儿亦是。 无关贵贱,既在眼前,便不?可熟视无睹。 谢昀自知理亏地笑?了笑?,并不?说话。他们?已经到了无为轩跟前,仪贞走?在前头,又忍不?住回?首去看?他:「我?才刚进?含象殿时,还以为你是大哥哥。」 长兄如父这个词,不?光他俩没怎么当回?事儿,谢家父母也从来不?把?这种分外的苛求挂在嘴边,唯独长子谢时,自己奉为圭臬。 幼年时的五岁之差简直不?啻天堑。谢昀谢仪贞摇头晃脑背千字文的时候,谢时已经在习小?楷、行书?了;谢昀涨红了脸拉出弓一力时,谢时从军营回?来,翻卷边儿了的是《纪效新?书?》;谢仪贞换后槽牙的时候,谢时甚至开始说亲了。 谢时确实凭着自己的本事,成了弟弟妹妹眼中的凌云木:挺拔,坚贞,可以仰望和依託。 谢家的儿女,都应当有这么一天。 谢昀忽然?弯下腰,把?仪贞抱了个满怀:去他爷爷的外男! 仪贞红着眼笑?起来,奋力抬起胳膊,手心抚了抚他的后背。 「昨日回?家,阿娘说端午节来看?过你。」兄妹二人在轩中小?茶桌前坐下,仪贞见风炉茶水一应俱全,便自己动手洗涮了壶杯,准备煮一壶虎丘茶。 谢昀心里纳罕:他的妹妹何时亲自做起这附庸风雅之事了?不?该是阿娘品茶时她傍过去尝上一口?,或者爹爹酿酒新?启时眼巴巴地分得半盏吗? 这种有女初长成的体验,不?知爹娘如何,横竖他挺不?是滋味儿的。 仪贞「嗯」了一声,将第?一杯茶递给他:「阿娘的腿脚不?如从前灵便了,走?了半日就有些酸胀,我?想给她捶捶,好说歹说都不?让。」 「到家里让鬟儿捏一捏就是了。」谢昀劝道:「君臣纲常隔着,至亲骨肉的心又不?曾隔着。阿娘若不?嫌我?手劲儿重,我?替你尽孝也是一样的。」 仪贞笑?道:「你可别学?我?卖乖!是忘了那赤金大钉耙不?成?」 不?怪爹娘偏疼仪贞,除去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儿外,这丫头也是一向很擅长当着众人给长辈挣脸。有一回?谢夫人生辰,恰好仪贞那儿有一盒子上好的南海珍珠,自己动手穿了一串儿项鍊,当中还杂缀几朵萱草花,献给母亲做寿礼。 谢夫人当即便戴上了,又被众人交口?称赞了一整日,从姑娘的孝心夸到珍珠的难得,再夸到夫人的姿仪,绕了一大圈,又夸回?姑娘的孝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1页 谢昀听得老大不?服气,他那副福寿延年图连学?里的先生都说好呢,不?比那珠串子费心劳神? 知弱而图强。谢昀不?吭不?响,把?自个儿的小?私库全抖搂出来,趁着去学?里的机会上了趟禧福楼,打了支赤金实心大簪子。 半大小?子难为情,悄摸送到了谢夫人妆檯上,偏又叫仪贞这眼尖嘴欠的瞅见了,问:「谁家孩子办抓周呢?咱们?家送金钉耙做什么?」 谢二公子如今听她提起来,还是牙根儿痒痒,扫了一眼她头上的金钗:「金簪子不?都长这样?你还戴一双…」 仪贞抚了抚高髻,狐假虎威道:「这可是陛下送的。」 谢昀果真噎住了:她怎么有能耐把?仰人鼻息的日子都过出了如鱼得水的滋味? 今日重逢,他本不?准备提求归的话的,一则是边塞那头诸事未平,必要等爹回?来了才能有个准信儿;二则,这含象殿前前后后都没个宫人内侍侍奉在侧,焉知是不?是皇帝的空城计。 今上的心思如海深。擒杀王遥的始末他只听人隐晦提过一嘴,即知这是一位安忍无亲的角色,谢蒙蒙虑浅胆大,又素来有个惑于皮相的毛病,恐怕人家略给些好脸色,就把?她治得服服帖帖、乐不?思蜀。 他在这头深谋远虑,仪贞亦在那头未雨绸缪:「你也该学?些品鑑之道了。不?说如何精通,将来人家戴给你看?,总不?至于一句溢美之词都诌不?出来。」 「没有这个『人家』。」这回?的口?吻却是斩钉截铁的:「我?不?会娶栖霞郡君。」 仪贞当然?知道,他心里还没放下俞家姐姐,然?而郡君的终身,又岂能任性辜负呢? 她还想说什么,谢昀忽然?摆了摆手,只见一袭黄栌道袍的人从窗前掠过,扬声问道:「不?知骠骑将军想娶何人?」 谢昀起身相迎,恭恭敬敬答道:「娶个绝色的。」 第41章 四十一 果真不是一家人, 不进一家门。做哥哥的想个託辞,都理所?当然地从这容色上头想。 皇帝冷笑起来:「看来李家的金枝玉叶,在骠骑将军眼里不过尔尔。」 仪贞一听话锋不妙, 连忙从旁岔开:「好好的女孩儿家, 作了什?么孽, 要?被这般品头论足!」一面?嗔怪, 一面?拉了皇帝往自己这边椅前落座:「陛下?辛苦啦!尝尝我这茶烹得如何, 不曾坏了豆香吧?」 让做妹妹的曲意调和, 谢昀心中亦很过不去, 暂且止住了眼前这场针锋相对,只等改日再与皇帝秉公而论。 皇帝也是点到即止的意思。一手接了仪贞递来的茶, 一手握住她的手, 眼睛却并?不瞧她,一副习以为常的姿态。 他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品着杯中茶, 清碧汤色涟漪微动,过了一阵, 又徐徐归于平静。 那?双凛艷凤目这才抬起来, 阳春和煦地投向谢昀,片刻,皇帝温声道:「今儿送来的蜜瓜很不错,朕已经吩咐过司苑局了,将军自去拎一只, 带回去家里人都尝尝。」 御赐这东西吧,并?不是越贵重就越有体?面?。真平白得了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 首先要?操心天子是不是藉机敲打自个儿呢;倒是赏这些鲜果之类的,更?有几分自己人的意思。 不过谢昀有自知之明, 皇帝这不是把他当自家人待,是叫他抱着蜜瓜赶紧滚蛋。 他面?上感恩戴德地行礼谢了恩,临告退又咬着牙扫了一眼仪贞被皇帝握住不放的手,顿觉糟心透了。 「有蜜瓜啦?」仪贞目送着哥哥离开,收回视线,正想在皇帝对过的椅子坐下?,却未能走动——皇帝还握着她的手,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陛下??」她又唤了他一声,「二哥哥走啦!」 皇帝眉头一扬:「朕还得去送送他?」 「唉呀,怎么能劳动陛下?呢?不敢当,不敢当…」仪贞几根指头在他掌心里不自在地动了动:「您心细,在我家里人面?前抬举我,我都感念着呢,劳陛下?受累了。」 拐弯抹角的,原来是怕直接抽手,会扫他的面?子。 可?皇帝的心还是重重地往下?沉去了:他拉着他的皇后,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儿了,最迂腐古板的言官都不会跳出来,谏几句反对之词,偏偏她自己不乐意占着这名正言顺的好儿。 她不想被他拉着,也不想当这皇后。 那?谢昀一来,又把她的似箭归心给勾起来了。 「哎哟…」仪贞含煳叫了一声,皇帝总算意识到,自己把她的手捏疼了。 再不识趣,真成死乞白赖的地痞无?赖了。 皇帝按下?那?股空空落落的矫情劲儿,撒开了她的手。夏日里连风都是黏滞的,他方?才又用了足有七八分的力道,以至两个人肌肤相贴的地方?热潮潮的,分开时竟有种藕断丝连的绵长意味。 仪贞只觉得整只手都成了滚烫山芋,收回来都不知该放哪儿,有心伸到凉水里湃一湃吧,眼前这位越发要?治自己一个大不敬的罪了。 她垂着眼睛,挪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仍不抬起头来,余光偷偷搜寻着,自己也不知道要?搜寻什?么。 终于,她瞄到了桌沿一只空茶杯,之前没用上的,剔透甜白,玲珑划花葡萄纹,指腹贴上去,无?所?适从的灼热立时消退三?分,七上八下?的心也跟着从喉头咽回去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2页 仪贞暗睇了皇帝一眼,他脸色郁郁的,多半是为二哥哥那?番话不悦。 「陛下?。」那?张中正无?邪的脸又凑过来了:「谢昀在军营里待久了,脑子不好使,陛下?别跟他一般见识,实在不待见,往后不许他进宫碍眼就是。」 这时候不亲亲热热地叫二哥哥了。话里全是挑剔,话外全是求情。不许进宫算什?么惩处?对她而言,宫里又是什?么好地方?不成? 他早该明白,谢仪贞的缺心少?肺是因人而异的。 其实谢昀对他的看法没有错。李鸿这个人,骨子里确实藏着几分六亲不认的本?性。栖霞郡君论起来是他堂妹,可?她的婚事如何,他一点儿都不在意,天家的威严不可?冒犯罢了。 再者谢昀又算哪门子的良配,兹要?他在镇国将军府前结结实实磕几个头赔个礼,让大伙儿做个见证,是他德薄能鲜,配不上千尊万贵的宗室之女,过后哪怕他从俞家抱个牌位回来过一辈子呢? 皇帝一点儿不想理会。姓谢的一家子都长着反骨,要?拉拢不过是白费功夫,他又尤其看不惯谢老?二,好脸色赏给他,不如赏给谢仪贞。 谢仪贞。筹谋过筹谋,现下?对上这张脸,皇帝一点儿也摆不出和颜悦色的样子来,倒想狠狠咬她一口。 咬在她白生?生?的腮帮子上,或者,她的嘴唇上。 皇帝喉头不由得动了一动,仪贞瞧得心惊:真动大怒了? 顾不得女孩儿家那?点羞涩,又大着胆子去扯对面?黄栌的袖口,薄软的质地,因为在他身上,额外多了些磊落清疏。 她就跟那?霜糖似的黏上来,浑不知一旦沾染了,那?人要?怎样着恼,又怎样无?法自已地窃喜。 「陛下?就可?怜可?怜他吧!那?词里说?得真切: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谢昀虽然愚钝,但有这么一点儿痴心不改。陛下?至圣至明,自然比他更?明白吧?」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皇帝缄默不言,半晌,问?她:「那?你呢?你明白吗?」 仪贞忙不迭点头:「我明白!」 她明白个大蜜瓜。 皇帝长长吐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吧,去吃蜜瓜。」 这是不再过问?的意思?仪贞笑逐颜开,颠颠儿跟上前去:「多谢陛下?!」 今年的蜜瓜确实好,又脆甜又多汁。仪贞连吃了两块儿,又问?:「贵妃那?儿有吗?」 「没有。」皇帝多一个字都欠奉。 恰巧孙锦舟收了冰鉴要?退下?,看看风头,插了一句嘴:「贵妃娘娘一向不用生?冷瓜果,并?不是司苑局不尽心。」 仪贞「哦」了一声,待他走了,又向皇帝道:「她是身子骨弱了些,咱们平日里多多关怀着才是。」 「谢仪贞。」皇帝权衡了一下?,宁肯趁着当下?费些精神,同她掰扯明白了,大不了惹一肚子气,也好过将来积年累月的,时不时就被她添一下?堵:「朕册封贵妃,是希望她能衣食无?忧、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没有别的意图。所?以,份利上不会短缺了她的,若是底下?办事的人偷奸耍滑,该如何料理就如何料理;至于嘘寒问?暖、无?微不至,朕认为,不是朕应当做的。」 仪贞听得眉头越蹙越深,末了若不是还记着仪态,简直想一拍大腿:「陛下?,你倾心人家,还在这儿讲什?么君子风度啊!」 「朕没有倾心于她!从未!」皇帝气血上涌,简直是嚷出来的。 仪贞迟愣愣地「啊」了声,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说?不通啊。陛下?龙章凤姿,贵妃花容月貌,两个人又是青梅竹马,这样都成不了双、作不了对,天上的月老?是干什?么吃的? 她几乎痛心疾首,唧唧咕咕的,居然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了,整个人懵懵的,靠在椅背上犯呆。 皇帝像又发起高烧来一样,浑身说?不清是冷是烫,神思昏昏,四肢飘忽耳中嗡鸣声不绝,夹杂着她那?句「还讲什?么君子风度」。 这是她自己说?的。他勐然站起来,俯身将她整个欺到圈椅里困住,低头衔住了她的嘴唇。 「疼…」这种痛感甚至不是全然陌生?的。仪贞挣扎起来,想逃离眼前的天旋地转。 皇帝依旧在尝到齿间的腥甜后,方?才放过了她。这一次,他心底不再来回踟躇,他已然再清楚不过,他喜欢她,也喜欢这么做。 「上一回,我喝醉了,也是…你骗我?」满脸酡红的人无?力地陷在圈椅里,眼里泛着水光,唇上洇着深红。 她不知晓自己这副情态多么楚楚动人,波光潋滟的眼睛里只有困惑,让人自知不配遐想。 她分明只小他一岁罢了。终日这么憨头憨脑,哪有别的缘故?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她不曾对自己动情,当然不会明白,他倾心的人是谁。 「是我咬的。」他承认得很坦荡,不忘伸出手,指尖点在她唇边的伤口上,抹去那?一星血迹,随即又加重了点儿力道,企图替她止止血——没有止住,那?就由它吧。 「上次那?个药粉还有吗?」他语调沉沉,听不出波澜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3页 「我、我回去找找!」仪贞如蒙大赦,慌不择路之下?差点把圈椅给绊个仰倒,险些手脚并?用地逃出拾翠馆。 皇帝岿然不动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没有阻拦的打算。低下?头,将指尖端详了片刻。 她连手帕都落下?了。皇帝瞥了一眼,随即将血痕送入唇中,没有去捡帕子。 第42章 四十二 「慧慧, 你看过角牴戏没有?」 珊珊领了一叠新的素帕回来,进门就听见自家娘娘正和慧慧闲话。 奇了。珊珊心想,自打前两日?, 她们?主子去见了家里兄长回来, 整个人就一反常态, 吃不得?安生吃、睡不得?安生睡, 影子戏不传了, 花园子也不逛了, 连每日上含象殿应卯的决心也荒废了, 更别说有心思跟她们聊闲篇儿玩乐了。 如今是恢復如常了吗?她连帕子也不急着收拣,先往东次间去凑趣。 仪贞坐在她惯坐的那张榻上, 暂时?没带出那副又苦恼又犯难的神情?, 非常专注地等着慧慧的答案。 慧慧则倚在高几边上打络子:前些天仪贞才说想给玉笛系个绦带,不知怎的转头又不要了,她只好自己编着玩儿, 暗地里很是贊同珊珊的看法——皇后娘娘近来是挺反覆无常的。 好比现下问的这话。慧慧回忆了下:「先帝在的时?候,有一年让表演过, 忘了是在什么节庆时?。」 「是赵娘娘提的议吧。」珊珊走进来道?:「那就是她的千秋了。满宫里数她老人家爱这些新鲜, 好不好的,先试为快嘛。」 慧慧这下也想起来了:「是了。」掩口笑道?:「两个坦膘露肉的男人缠斗有什么可看的?长得?也不俊俏。赵娘娘自己都说没趣儿呢。」 「可不?」珊珊道?:「听说拿到宫中来演的,还算文雅了。外头市井里以这个做营生的才叫兇狠呢!捣眼睛、咬耳朵,跟十?世里的仇家一般招唿。」 这下总算说到仪贞心坎儿上了:「是吗?我读那些话本?传奇,也常见着什么食其肉, 寝其皮之说,好不野蛮!」 「一腔热血是男儿嘛!」珊珊倒有两分景仰:「又是仇敌当前, 再平心静气就叫没血性了。」 慧慧却想得?深些:她几时?读的话本?,以至念念不忘到如今? 理一理手中络子, 收在绣箩里,慧慧又搭着手和珊珊一道?挑丝帕,信口道?:「情?到浓时?难自禁嘛。」 珊珊瞥了她一眼,依稀觉得?这措辞不那么恰当,但很快两人谈起帕子上绣什么花的话来,便撂开不琢磨了。 单剩下仪贞一个人如遭雷击,久久不能?回神。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这行径叫作?「掩耳盗铃」,什么生啖其肉,什么深仇大恨,放在皇帝和她之间,根本?是无稽之谈。 可是,她想不通啊!初入宫时?太子对她的厌恶、大婚时?泾渭分明的同床共枕、以及,这五六年里隔三差五的讥讽与轻鄙…… 她倒也不是爱记仇的性子,生死?存亡面前,这些都不过小节而已。 如今豺狼既除,大家就好比褪了外头一层蜡封的药丸子,性凉性热,长久处着才能?见真?章。 那也不至于一夜之间天都变了吧? 她心里头乱糟糟的,兼有一种坐卧不安的滋味,两只手抓着帕子,搅一搅这端,又扯一扯那端。 「唉…」珊珊眼看着那方素帕被她攥得?扭七皱八,不知是个什么意思,正想出声?询问,慧慧悄悄一拉她的衣摆,默然笑着摇了摇头。 珊珊会?意,二人不动声?色地收了东西退下去,准备出了门儿再细说。 两个人一道?没了影儿,仪贞也没咂摸出有异,反倒赚了这独处的空当,仰着头往榻围子上一靠,三魂里有两魂在驴拉磨似的原处打转,另外一魂逍遥天外。 要是四位嬷嬷还在就好了。 这念头恰似一捆勾魂链,霎时?就把她给拘回来了:嬷嬷们?不会?再为她出谋划策了。 皇帝毕竟是皇帝,自有他的决断。演皮影戏的燕家两兄弟确实清白,故而即便是由王遥做主?送进宫来的,也并未被连坐;那么冯嬷嬷她们?,无疑有洗不清的罪状了,没有因为照顾过自己就可以被免去的道?理。 她只是觉得?伤感,一种近于看着亲近长辈因为年迈、或者病殃而离开的无力的伤感。 这些思绪都仅仅是偶然间会?被触及的,仪贞不太爱反覆地咀嚼过往之事?。星月常移,江河常流,一味地沉湎不改,难免成了刻舟求剑。 她打起精神,豁然开朗起来:今非昔比,皇帝再不是受制于人的傀儡皇帝,自然有他应该担起的事?业使?命。兴微继绝当属第一,第二嘛,大概就是衍嗣绵延了。 她又收了人家新刻的凤印,也不再是白板皇后了,母仪天下四个字,字字有千钧之重,实打实地压在了她胸口。 她还有机会?回家吗?仪贞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唇,这本?来是没什么意义的动作?,但牙齿抵到隐隐作?痛的血痂,那日?拾翠馆的情?形又毫釐不差地浮现在眼前。 怎一个乱字了得?!她把皱皱巴巴的丝帕挡在脸上,巴不得?自己真?能?是个缺心眼子。 夏日?天长,到了该传晚膳的时?辰,含象殿前还是金光曜曜的。孙锦舟低头弯腰地进了门,到御案前将皇帝批阅过的奏疏收入箧笥中,预备着司礼监发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4页 而今司礼监的差事?可是彻底清闲下来了,陛下怎么吩咐,他们?便怎么草拟,只摇笔桿子,绝不费心眼子。 孙锦舟这秉笔太监也就做些添水、磨墨、跑腿、传话之类的杂事?儿,格调远不能?与从前相比,他却甘之如饴。 当王遥的干儿子实在没甚出路。他当权时?,自己永远屈居其次;等他失了势,自己又成了头一个被清算的。实在不如投靠了正经天子,兴许还能?落个善终。 人哪,一旦有了软肋,便短了志气。眼前这位新主?喜怒无处,又必定不会?再如先帝那般倚仗宦官,自己只管处处留心勤谨为上,万不可出头冒尖。 皇帝看奏疏极快,言之无物的奉承问安往往一目十?行,面上不露喜恶,腹内早已有一本?帐。此外上报旱涝的、求增军饷的、减免徭役的、弹劾贪谬的、进献祥瑞的…尽管五花八门,答覆不外可或不可,言简意赅,不容置疑。 今日?的公文不算多,孙锦舟将黄绫面奏本?尽数归拢了,但见皇帝仍正襟危坐着,敛眉抿唇,是个沉吟未决的架势。 孙锦舟脚下一顿,细瞄那黄花梨书案上,干干净净的什么纸张都没有,单是碧玉山子与皇帝右侧袖口之间露着一截儿皎白,仿佛是张手帕。 他立即就明白过来:夏日?里手帕消耗得?快,前几代有位惜物悯下的贤良主?儿,吩咐过不必费功夫在上头绣繁复的花样,后来便援引成例,亦有担心硌着各位主?子贵体的考量。 但纯粹素白的一张,似乎又太惹眼了些——宫里头比哪儿都更讲究吉利,于是别的女眷那头还罢,总能?挑个边儿;呈到御前的帕子,一应都是浅檀色,或者月下白。 能?被皇帝随身?藏着不算、处理政事?时?也要压在手边、闲下来还要对着出神的帕子,其主?人还能?是谁? 孙秉笔略一回想,皇后娘娘是有几日?没来了,只不敢断言,她可曾记得?自己丢过一张丝帕。 要说眼下这位,也真?是君心难测到了极致的。皇后娘娘,论名分是点了龙凤蜡烛的正头娘子,论尊卑叫作?小君、敌体,无论是传召她到这含象殿来,抑或拨冗亲到猗兰殿去,都不至于有损九五之尊的威仪——也不知这别扭劲儿是从何说起。 怪只怪孙秉笔那日?奉完蜜瓜就往阴凉处躲闲去了,而今看热闹竟没个前情?! 他哪里能?体会?皇帝的那份情?思百转,只记着侍膳的人还在殿外候着呢,自己是开口还是不开口? 不劝吧,虽说天儿热不怕肴馔凉了,但搁久了也一样会?变味儿;劝吧,嗐!谁敢在这位阎罗面前卖乖呀,是盼着地府早收自个儿不成? 他轻手轻脚地搬了箧笥退出去,交完差事?,便一心一意地在殿外鹄立起来——如今可没有妃嫔进幸的规矩喽,他不用去哪处传旨,就擎等着下差。 侍膳太监见这王八羔子一派优哉游哉的德行,气不打一处来,瞪眼抹脖子地示意他替自己到御前吹个风儿,不然要他这大总管干什么使?? 孙锦舟只管目不斜视,横竖对方也不敢在此处大声?嚷嚷,能?奈他何? 蝉鸣蛙噪,自成热闹。皇帝木然地盯着案上新换的浮雕蝠桃四足洗,想着那个花言巧语说害怕蛙声?扰着他的人。 全是假的。他不该答应和她一起演戏来算计王遥的,她对他情?根深种是假的,王遥一死?,就可以收回去了。 原是她央着他,勿要混淆了真?假,日?后降罪于她的谢家。殊不知他竟混淆起了别的。 他不后悔挑破,单单是有些难过而已,很少?的一点,大概只有才长腿的虾蟆咕嘟那么一点儿。 她从来不喜欢他,如今更有意避着他,避个三五日?,总不能?避个三五年。 他回想了想,西北来的密奏说,大将军谢恺豫奉旨回京主?持次子婚事?,却留了长子谢时?代掌军务,有子袭父职之心。 皇帝觉得?这密奏呈得?很有意思。原来威名远播的西北边军,也并不是铁桶一般。 第43章 四十三 一品大将军谢恺豫, 名扬四境,当年也同司礼监王遥一般,是个能止小儿夜啼的人物——只不过一个是吃人的魍魉, 一个是镇宅的武神罢了。 国朝本已经废除了大将军这一品衔, 却独独封诸于这?位大英雄, 不?能说不?是无上殊荣。 谢大将军年轻时据说也轻狂过, 每征伐到一处, 必要将从当地的土仪中挑一份出来, 当作信物寄与家中髮妻。有一回不巧遇上了个极蛮荒之地, 着实别无长物,只好在时兴的人骨饰物里择了两支白净些的簪子, 辗转送回都中。 把那谢夫人唬得不轻, 连声说「罪过」,又赶紧奉到佛前超度,就这?么?还是病了?一场, 待大将军千里迢迢赶回来时,少不得又是斋戒、又是拜忏、又是送神、又是布施, 狠狠折腾了?一通。 「假的吧?」仪贞质疑道:「我怎么?没听家里人说过?」 侃侃而谈的甘棠顿时被噎住了?——险些忘了?, 面前坐着位真佛子呢。 慧慧只管抿嘴笑:即便真有此事,做了?长辈的人又岂会随口对儿女提起?真真不?识风月,也不?懂那份欲说还休。 不?管怎样,大将军回朝,都是一件万众瞩目的大事儿。 「听孙秉笔说, 陛下这?几日?忙得焦头烂额,茶饭都顾不?上, 侍膳太监连吃了?几日?闭门羹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5页 仪贞「啊」了?一声,仍有点尴尬, 又想,这?么?热的天气?,他烦心?事儿一多,自然就没了?胃口。可这?么?听之任之怎么?行呢?不?得把身子都熬坏了?。 且不?知道叫他烦心?的缘故里,有没有自己这?一桩。 不?行不?行,耳朵又烧起来了?。仪贞拧着眉头,不?无苦恼地问:「咱们晚间?吃什么?呢?」 哎呦呦,这?位主?儿倒是最好伺候的了?。小厨房日?日?挖空心?思想着新菜式,就怕主?子进得少了?,是他们的过失。仪贞不?论吃得了?几口,总是把这?点殷勤看在眼里的,膳后必要夸赞两句。 「有一样新的清风饭,是仿着古法?儿做的。将水晶饭、龙睛粉、龙脑粉、牛酪浆调在一起,金提缸装着湃在冰中,凉透了?再?取出来呈上。大师傅怕娘娘吃不?惯,另做了?一样鸡丝冷淘。别的便是五生盘、醉虾、蓑衣黄瓜、清炒茭白。」 仪贞咂摸了?下:「清风饭听着不?错,毕竟是个新鲜嘛。」让人就着那金提缸送到含象殿去,余下几样亦拿食盒装了?,连着新制的缠丝玛瑙碗一道:「我给陛下献孝心?去啦!」 侍膳太监果不?其然又在含象殿外头干耗着,见了?仪贞,就跟见了?天爷菩萨一般,忙不?迭要上来行礼问安,谁知被孙锦舟这?狗东西抢了?先,颠颠儿地堆出一脸子笑,不?要命地往外撒:「娘娘这?一路来辛苦啦!这?天儿是怪热的,奴才这?就替娘娘通传去,劳您在这?边阴凉处略站站,里头冰山堆得高呢,也省得乍然进去,一冷一热的要伤身子。」 仪贞点了?点头,待他进了?殿里,方又问侍膳太监:「公公来了?多会儿了??」 那太监满腹的不?忿,只不?好在她跟前明?着发牢骚,委婉道:「回娘娘,约摸总有一顿饭的时辰了?。今儿御膳房额外留了?心?,您且不?必担心?菜色搁不?住,无论陛下什么?时候得了?空,奴才都不?会误了?伺候。」 这?一通话可真是大有文章。眼看着孙锦舟又出来了?,仪贞不?再?深问,由?他小意引着,迈入殿中。 「陛下,猗兰殿小厨房做了?新鲜吃食,我想着这?时令容易食慾不?振,特意带来请陛下尝尝。」仪贞蹲了?蹲礼,说完抬起头来,就见皇帝正直勾勾地瞪着自己。 他怎么?…分明?是他咬了?自个儿,这?副神色,倒像是自己对他如何轻薄无礼了?似的。仪贞暗想,要不?是为着正经事,她才不?要到他跟前晃悠。 她这?般不?间?不?界的样子,落在皇帝眼里,越发坐实了?自己的谋算:瞧,都不?需要自己发难,但凡她耳闻到一二?谢家的动静,「不?计前嫌」就跑他这?儿来了?。 屋子里确如孙锦舟所说,红木冰箱里大块儿的冰垒得像假山,偶有水珠沁下来,就愈加傲骨嶙峋了?。 仪贞偷偷出了?会儿神,待得孙秉笔布好膳退出去,一张口便开始弹劾:「孙锦舟这?个人,想不?到竟是个负恩昧良的,陛下平日?里可不?要轻信了?他!」 皇帝浣过手,又整一整挽起的袖子,确保之前塞进去的帕子不?会滑落出来,这?才漫然舍她一瞥:「怎么?说?」 仪贞气?鼓鼓的:「陛下一连好些天劳于国事,起居无时,他不?说竭力?劝着些就罢,眼看着侍膳太监都候着了?,居然也不?肯来回禀一句,这?是何等居心?啊!」 皇帝对她这?种义愤填膺并不?领情:「宫里不?兴劝膳——你?应当知道的。」 「这?哪是劝膳不?劝膳的问题呀!」仪贞跟在他后头,走到膳桌边儿,抬手一比:「譬如我这?么?着,将各样菜色都摆上来,可绝不?多嘴您吃这?个、您喝那个,这?才叫守规矩,既没有以?下犯上、替皇帝老?人家做起主?来,又没有随意揣摩你?的喜好,万一给了?奸人可乘之机…」 「你?守的规矩,就是在朕的御菜面前手舞足蹈?」 她哪有!就比划了?那么?一下,被皇帝这?样添油加醋。 仪贞不?言声儿了?,预备等皇帝这?股邪火过去了?再?说。 皇帝亦觉得自己一腔幽怨,不?大成体统,默然了?一阵,先在正中的圈椅里坐下来:「宦官与犬马无异,劳力?即可,何须尽心??」 仪贞嘴唇动了?动,到底没开口:这?些帝王心?术,不?在其位,是很难评说的。 她不?清楚,皇帝与孙锦舟却都是心?知肚明?:今上不?喜宦官,但一个王朝终究离不?开宦官,折中的法?子,便是不?许他们识字明?理。可贪财贪色,绝不?可贪权——果然与犬马无异。 阔大的膳桌上有一条看不?见的楚河汉界,一半是皇帝的份例菜,一半是她的孝敬。 其实真要讲规矩,连皇后也是不?能和皇帝同席的。若天子确实要给他的正妻一份体面,必得先令人去传话,皇后接了?恩旨,立时就要盛装打扮起来。到了?皇帝宫中,行大礼以?谢,等皇帝开口让她起身了?,又赐座,方能坐下——坐也坐不?踏实,因为要时刻留心?着添汤奉茶。 所以?无怪那些文人墨客自告奋勇,要代至尊立言,说什么?天潢贵胄不?如寻常布衣。有了?滔天权势,又开始贪恋俗世温情,得陇望蜀,不?外如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6页 「陛下。」仪贞全不?在意他的自嘲自伤,理直气?壮地就在他下首坐了?,随即难得一见地扭捏起来:「我才夸了?海口,可又真心?想让陛下尝尝这?清风饭如何,算不?算打脸啊?」 她怎么?有胆子背后攻讦孙锦舟是何居心??皇帝更想问问,她是何居心?! 他绷紧了?下颌,脸色不?善地诘问她:「谢仪贞,你?不?会以?为那日?在拾翠馆的事儿可以?矇混过去吧?」 「我、我没有…」礼记里说得对: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既然是合情合理的需求,那又有什么?必要拿出来申而论之呢? 好比她昨儿个吃了?葡萄,又喝了?莲子羹,她可曾挂在嘴边儿逢人就说? 哦,皇帝也没有告诉别人。他只逮着自己一个深究细查而已:「你?没有?那你?待如何?」 这?声口依旧矜慢,与奏本上批覆的那三言两语似乎并无二?致,但唯有皇帝自己最明?白,自己的心?被流逐在怎样孤寂蛮荒之地,甚至他自己都无法?赦免自己,仅有的希冀,都寄存在旁人身上。 旁人。那独一无二?的旁人伸出柔白的手来,纤纤细嫩,恍若月色,明?明?笼在他手背,依旧如梦如幻。 皇帝霍然抬首,迎来的仍是一双无邪的眼眸,心?无旁骛地等候他的置评。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这?不?是闺房之情,不?过求功名的士子在试探上意。 她真残忍。 皇帝想,他应该拂开她,更应该正色质问,谁许她随意触碰圣躬,以?此保全颜面。 但他迟疑了?。盛怒的机会稍纵即逝,撇下他,毫无骨气?地反手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谢仪贞,你?可别选错了?。」 那双澄澈如寒刃的眼睛终于游移开去,一闪而过的剎那已足以?令人作痛。她当然是迟疑的。 但是她不?松手,甚至在皇帝企图抽走五指的瞬间?,益发用了?力?:「我会陪着陛下的。」 就这?样吧。悲哀既没有到了?极致,不?妨充作欢喜。 第44章 四十四 这晚仪贞顺理成章地要留宿含象殿。 慧慧送来了她的?妆奁和寝衣, 见皇帝正由一个小内侍伺候着?摘冠更衣,便悄摸儿扯了扯仪贞的?袖子,二人到一旁咬耳朵。 「娘娘, 你知道…」末尾一句尤其压得低, 盖因虽难以启齿, 但出于一个贴心好宫女儿的本分, 又不得不为主子想?着?。 「我知道!」仪贞涨红了脸, 仿佛自?己的?耿耿忠心受了很大质疑:「又不是没有学过。」 一进宫, 她最先学?的?就是?这个。然则哪怕是?寒窗苦读十年、二十年的?学?子呢, 也未见得一举便能高中,考到白首的?大有人在——何?况她还荒废了这么些?年。 慧慧依旧不甚放心, 但转念又想?, 这种事情?上,原本就是?靠男人家主动,只要?陛下肯疼惜着?些?, 不让她们娘娘遭罪就行了。 思及此处,慧慧不由得满心自?得, 笑眯眯道:「奴婢伺候娘娘更衣吧!」 夏日里的?寝衣颜色都淡雅, 慧慧给准备的?是?一件白绫绣玉兰花的?肚兜儿,下面藕荷色亵裤短短窄窄的?正合身;外头纱衫纱裙儿都是?一色的?天水碧。 这打扮放在平日里并不出格,横竖只在寝间里穿,清爽利落最重要?嘛。可这会儿不知怎的?,仪贞总觉得浑身不大自?在。隔间里没?有整块的?穿衣镜, 她只好凑在梳妆檯前,借着?玻璃镜中的?流光溢彩, 端详着?自?己的?衣着?。 西洋泊来的?玻璃镜面比起普通铜镜不知要?清晰多少倍,甚至于让仪贞觉得, 镜子里的?人有点陌生,五官脸庞明明就是?自?己,偏生又不像自?己。 慧慧还说要?给她梳一个慵媚的?髮髻,仪贞赶紧拒绝了,让她只将长发梳通,披散下来就好。 哪一种髮式更有风韵她尚不明白,但披髮覆在两肩无疑能让她略为安心些?。 伺候皇帝的?小内侍退下后,慧慧也跟着?出去了。皇帝往那边隔间瞧了一眼,心说这主僕俩可算是?嘀嘀咕咕完了。 下一瞬,围屏之后慢慢走出一抹娉婷的?身影来,黛发青衣,小心翼翼地露出容颜,仿佛披萝带荔的?巫山神女,误闯了这喧嚣红尘。 四目相对时?,仪贞顿住了脚步。她没?料到皇帝就站在此处,没?料到床前两盏鎏金玉臂龙头灯有这般亮堂。 碧纱衫儿里,朦朦胧胧的?玉兰花仿佛有了生机,轻颤着?缓缓绽放,似乎他?只需一伸手,就能採摘下来。 平心而论,心仪的?女子这样立在面前,半分不起欲"念的?话,便近乎虚伪了。 何?况杏黄的?灯火摇曳里,她微微红着?脸,也不再是?个懵懂无知的?傻子。 这世间哪有那么些?生死?相许,多的?是?盲婚哑嫁也同床共枕了一辈子的?夫妻。 他?走上前去,将这枚青杏儿拥在怀里。她不梳高髻的?时?候,堪堪到他?肩头,他?可以自?然而然地,将下巴抵在她发顶,嗅到一股浅浅的?蔷薇香气。 他?在这一霎做了抉择:他?不要?盲婚哑嫁的?同床异梦。 「歇吧。」皇帝的?口吻里满含眷恋,但放开她的?动作丝毫不优柔拖沓,牵着?她一起在床边坐下,便再次松了手,欠身去灭了两盏光耀如昼的?挂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7页 仪贞心里磕绊着?跟他?过?来,不明白他?为何?还同往常一般,展开了被子就要?睡下。 「陛下?」她迟疑着?唤他?。骤然暗下来的?一方天地消减了她那种莫名束手束脚的?感觉,又可以胸怀坦荡起来了。 「作什么?」连敷衍她的?口气都没?有变。 仪贞大感不解:这又是?怎么个说道呢? 她回忆起才大婚的?那些?天,几位嬷嬷对她的?开导:男人家也各有各的?性情?偏好。当今这位天子年少面嫩,又歷来没?有个女官先引着?他?领略男女之事,多么清高干净的?一个人吶,她这做皇后的?自?该体贴体贴,主动些?也无妨。 她那时?候可不肯低头,心说:谁要?牺牲自?己暖烘烘的?胸襟,去贴着?个又冷又硬的?石头疙瘩?他?已?然很不给她脸儿了,她何?苦还凑上去碰一鼻子灰? 如今却完全两样了。她看得真真儿的?,他?就是?嘴上不饶人,其实面冷心热,对她也可谓十二分的?纵容了。这会儿再要?她主动些?,她是?非常乐意的?。 她钻进自?己的?薄被里,不忙着?躺下,俯身倾向皇帝,大大方方地在他?那玉似的?脸颊上香了一口。 皇帝倒跟大敌当前了似的?,「唰」地睁开眼睛,秾长的?睫羽险些?扫她脸上:「你!」 他?不喜欢这个?他?不会就喜欢咬的?吧?那她可不敢礼尚往来。 仪贞这回没?把持住,眼珠子滴熘熘直转,皇帝看着?她的?模样,心底那股恨劲儿又拱上来了:不喜欢还招惹他?,她真是?活腻味了。 他?擒住了她的?肩膀,不费吹灰之力把她搡回芙蓉簟上,自?己也趁势翻起来,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她。 「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呢?」这一问不仅没?有分毫气势,甚至声调也低极了,害怕再从她嘴里听到避重就轻的?回答。 他?吻住了她,嘴唇贴着?嘴唇,慢慢地厮磨着?,仪贞觉得这滋味很好,像小时?候初尝甜醅,晕晕乎乎的?,莫名想?傻笑,心底同时?又有点惴惴,大约是?背着?长辈的?缘故。 她没?听清皇帝说了什么,只探出两条胳膊来,环住他?的?腰——之前他?抱她的?时?候,她就想?这么干了。 多好啊!执掌天下的?大美人,不苟言笑也倾国倾城,要?不是?她运道高,哪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会。 她许诺皇帝留下来的?时?候便想?好了,既然皇帝对贵妃果真没?有什么执念,那皇后这个位置,换生不如守熟,还由她来坐就是?。 想?家当然是?很想?的?,但嫁谁不是?嫁到别人府上去呢?做女孩儿的?,终究不能在自?己爹娘跟前赖一辈子。进了宫已?经占着?中宫的?优势了,得了空请家人来见一面也不算太难。 再者说,她虽是?谢家这一房唯一的?女孩儿,但哥哥们将来总会娶亲,嫂嫂们也是?一样陪在爹娘身边的?,或许还能有好几个孙女儿。 可皇帝这头呢,只他?一个人了。齐光公主和他?生分,常年连面也不怎么见。仪贞盘算着?,还是?自?己先同他?一道吧!往后再有新人进来,会慢慢知道他?不是?冷心冷情?的?人的?,那时?候他?就不孤单了。 她打算得正好,冷不防又被皇帝咬了一口:这回放过?了她的?嘴唇,咬在了颈子上。 「不准咬!」仪贞为时?已?晚地推他?,正色道:「这地方弄不好会死?人的?!陛下,你到底有没?有看过?避火图呀?」 她说什么?皇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果然停住了,就这么双手撑着?枕头愣在那儿,满背的?青丝滑落下来,衬出一脸呆相。 仪贞被他?这模样逗得差点儿笑出声,刚刚那点臊意顿时?不算个什么了:本来嘛,眼下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说一嘴总比皮肉受苦强。 「谢仪贞…」皇帝却意外地迂腐古板,沉默了半晌,说:「朕不想?占傻子的?便宜。」 这时?候还不忘讥讽她!仪贞胆子壮了,在他?胸前捶了一下。 他?居然像真被她的?力道震住,无奈地躺了回去。 「怎么叫占便宜呢?这不是?你情?我愿的?事儿吗?」仪贞不太好说,她有点回味方才的?亲吻。 他?是?嫌她孟浪吗?真不公平。只有男人予取予求,女人就只许任人摆布。 「陛下…」她的?语调活像个谗言献媚的?奸佞:「睡着?了?」 她以为自?己像她那么心大如海吗?明知不可再理?会她的?撩拨,皇帝还是?忍不住偏过?头去,猝不及防地碰到她贴近的?嘴唇。 她大言不惭地问他?可曾看过?避火图,可不知其意的?根本是?她自?己。她唯独喜欢这种狎昵的?嬉戏而已?。 柔软馨馥的?唇瓣儿覆在他?唇上,因为他?的?不肯俯就而显得有些?无所?适从,微抿了抿,似乎有撤回的?意思。 他?还是?乱了一瞬,什么固执不移都不管了,慌忙地挽留住她,亲密无间地依偎着?,甚至讨好地吮了一下她的?下唇。 仪贞闷哼了声,仿佛被惊着?了,露出一种耳目一新的?神情?。 这副没?见识的?样子稍稍平息了皇帝内里阴鸷的?恶念,他?越发存心不良,撬开她的?牙关,探进去四处冲撞,自?己都不明白要?发泄些?什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8页 「呜…呜!」这是?抗议的?声调了。皇帝松开她,目光沉沉地候着?她开口再抒发一些?高见。 仪贞不过?是?换不过?来气罢了,抬手抚了抚胸口,缓解过?来不少,又眉眼弯弯地望着?他?,感慨道:「陛下,你可真好看。」 又来了。皇帝早看透了她那种德性。因为他?皮相不差,所?以凑合着?过?也使得。 男人家,生得再俊俏,也不爱听别人夸这个。何?况谢仪贞第一次见王遥时?,还为那副皮囊犯过?怔呢。 这仇皇帝记得颇深,又怎么肯与?王遥这厮沦为一流。 他?又想?咬她了。适才一点难得的?缱绻氛围再度荡然无存,他?恶狠狠地剜了仪贞一眼,赌气地转到床最里头睡去了。 唉呀。仪贞挨过?去,推一推他?的?背,见他?不搭理?,索性把胳膊压在他?腰上,打了个哈欠,居然心安理?得地睡着?了。 徒留下皇帝耿耿于怀: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过?下去? 第45章 四十五 仪贞反正是觉着这日子没有什么不足意儿?了?。 次日皇帝又是四更多就起了?, 仪贞迷迷煳煳跟着爬起来,半闭着眼睛要帮着他穿衣裳。 「你睡吧,朕又不是不会穿。」 这人。仪贞笑起来, 想到从前两个人互相看不惯的日子, 皇帝还在她?假模假式伺候的时候故意抽身?退后, 巴不得她?能摔个倒栽葱, 如今居然会体贴人了——虽说措辞还是那么别?别?扭扭。 她?唧哝了?两?句, 因为口?齿不清, 听不明白在说?什么。皇帝才愣了?一瞬, 就被她?攥着衣襟系带往跟前扯了?扯。 这下底盘儿?稳住了?。她?接着给他扣玉革带,接着咕哝。 皇帝皱起眉头, 问她?:「念叨什么呢, 怕朕听见不成?」 仪贞又偏头打了?个哈欠,这才捋直了?舌头说?话:「这么早起来,换我可不乐意, 必得有个人陪着,心里才舒服些嘛。」 他倒不像她?那么渴睡, 鸡起五更是费了?多少心思手段求来的, 哪会有不情不愿的道理。然而这话很熨帖,几乎堪称她?嘴里能说?出的最暖心的言语了?。 他尝到了?这点儿?甜头,暂时就被安抚下来几分,仿佛过于较真变得不大必要似的。长睫抖了?抖,说?:「今日视朝只怕耗得久, 你自己寻些消遣吧。」 仪贞答应了?,一面暗忖:她?哪一日不是自个儿?寻消遣自个儿?乐呵, 何须他白嘱咐这么一句?多半是他也有些意动,肯跟着自己一道随喜了?吧。 既然他说?了?今日不得空, 就等下回吧!下回做什么玩儿?呢? 她?一认真思索,困意儿?便走?了?些,仰起脸细瞧皇帝,瞧她?给拾掇得妥帖不妥帖,瞧着瞧着又美滋滋的:真是哪哪儿?都出挑。古籍说?娲皇氏「抟黄土做人」,想必十中总有一二,要捏得额外精细些。 惜乎眼前这位是个不要人夸颜色好的秉性,拍马的话得审慎些说?。仪贞便三缄其口?,闭紧了?嘴,只冲他笑了?笑。 她?成日里惦记这个标緻、夸赞那个可人,其实是丈八的烛台,照不见自个儿?。分明是一副端正明丽的好相貌,兼有一股未脱尽的稚气,尽管傻不愣登吧,落在长辈们眼里,倒是招人稀罕得紧。 这笑模样也甜。恰如没长苦芯儿?的鲜莲子,清新脆生的无一处不合意。 皇帝有点抑制不住,弯下腰去?,在她?微扬起的嘴唇上亲了?一下,随即强装得若无其事,大步走?了?。 仪贞大惊失色,红着脸看着他走?远了?,方才迟愣愣地摸了?摸嘴唇:昨儿?晚上嘬得狠了?,现?今还没完全消肿,丝丝的疼,这倒是其次的——她?没漱口?呢! 所幸他没往里探,不过蜻蜓点水的一记。仪贞到底没心思睡回笼觉了?,亡羊补牢地起身?让人取猪鬃牙刷儿?和牙粉,势必要擦出吐气如兰来。 实则宫里面歷来讲究这些,饮食上亦留神,真是一睁眼没洗漱的时候,嘴里也不会有什么味儿?。仪贞无非是在天仙儿?似的人面前,不甘太落下风罢了?。 送牙具进来的是慧慧。她?昨儿?见着这含象殿里连个宫女儿?都没有,怕仪贞不方便,特意留下了?,谁知这时候进来,但见仪贞寝衣穿得齐齐整整,一眼就知什么也没发生。 着实叫人哭笑不得。含象殿里没有宫女的住处,孙锦舟听见说?她?来,陪着在茶水房里坐了?一夜。二人对灯闲话,说?起寝殿那二位,一个傲一个呆,不知道多早晚能成事儿?。 慧慧当即便啐了?他一口?:「你自己作死,别?捎带着我!」孙锦舟知道她?和皇后贴着心,忙不迭地围着人说?了?一筐甜言蜜语,什么肉麻来什么,总算把人哄消了?气儿?。 这会子又不免感慨 :姻缘这事上,真没个准法可循。像自己,不还跟了?个太监? 伺候着仪贞梳洗打扮过,两?人结伴儿?回猗兰殿去?,仪贞尚说?:「早膳别?吃甜的了?,有沉香熟水没有?檀香或者速香也使得。」 她?其实不太爱喝这些木香味儿?重的饮子,今儿?突然转了?性,还是因为…皇帝嘴里有股鸡舌香的味道。 慧慧不懂自家主子琢磨着吃食怎么也能害起臊来,一个趔趄险些崴了?脚,连忙把人给搀紧些,小心留神地回了?自己宫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9页 猗兰殿里沉香、速香都是现?成的,这饮子做起来也不难。仪贞垫巴了?两?口?椒盐酥,就来看蒲桃焙香。 她?选的是一只小香炉,将?两?块沉香放在上头,慢慢烘着,直到看见淡淡的轻烟逸出来,便拿一个口?径恰好合榫的茶瓶倒扣上去?,等香燃完,香气便尽数收进瓶中了?。 这时候将?另一座炉子上的滚水提来,沖入其中,沉香熟水便做成了?。 仪贞接过蒲桃斟来的一盏,先贊了?一句风雅,而后细品了?品,仍旧喝不惯。 她?老?这么想一出是一出,眼下四五双眼睛盯着她?,叫她?怎么评价:不像陛下那个味儿?,她?喝不下啦?谢家的脸已经不够她?丢了?,要连李家的一道儿?饶上? 正在这么进退两?难的褃节儿?下,外头有人来通禀:武婕妤来请安了?。 仪贞从没像今天这么待见过武婕妤,立马让传,一面笑道:「婕妤来得巧,也请她?尝一尝。」 武婕妤万万没想到,能受猗兰殿这般热忱的招待,来时那点儿?犹豫消了?不少,定下心来,给仪贞行?了?礼,告坐接着茶,说?:「今日是六月六,晒衣翻经猫狗洗浴。妾想着午后暖和了?,也给玉团儿?洗一洗,娘娘若愿赏脸来瞧个有趣儿?,妾好将?贵妃一併请了?…」 玉团儿?便是她?养的那只淘气猫,前番扯散了?贵妃的「雨霖铃」,当时没个说?法儿?,后来武婕妤又听说?贵妃竟然吐了?血,又养了?这几日,到底过意不去?。没脸径直上华萼楼去?,先来试试能不能借仪贞的情面。 仪贞忖了?忖,照太医的说?法,沐昭昭年轻,并没伤着根本,静养固然要紧,时气好的季节也该多到外头活动活动,心里方能开阔些。 她?自己是很眼馋这些小猫小狗的,碍于谢夫人怕圆毛,家里自来不曾养过。如今有了?机会,自然肯去?看看——就不知贵妃怕不怕。 便让珊珊去?华萼楼传个话,又对武婕妤说?:「你要请她?,总得拿出诚意来。且等着我这儿?的准信,她?若是答应呢,你再亲自去?一趟,两?边儿?的面子也都顾到了?。」 武婕妤感激不尽地答应下来。 沐昭昭原也不是个主动与人为恶的性格,更兼认为无益再多个人为区区小物?挂心,当即应了?邀。 于是将?苏婕妤、淳婕妤也请上,后宫里人不多,落下谁都不好,大家究竟又没什么隔阂,交情浅不怕,多在一块儿?玩几回就深了?。 苏婕妤与淳婕妤现?下一起住在长禧宫,仪贞便约了?沐贵妃同行?,见贵妃气色不错,索性不乘辇,两?人慢慢走?到武婕妤的明舒阁。 明舒阁也是个以精巧取胜的所在,没有花园子,只堂前栽了?几树芭蕉,挡住了?炎阳赤日。武婕妤身?边的两?三个宫女就把玉团儿?专用的澡盆放在此?处,一面将?热水往里倒,一面将?猫哄着送进去?。 仪贞早听人说?过,猫儿?怕洗澡,如今一见,才知道怕也有不同,有哀叫连连的,也有玉团儿?这等连踩水带喵喵斥骂的。 武婕妤立在檐下,笑得前俯后仰,泪花儿?都出来了?;苏婕妤蹙着眉,不懂有何可笑之处,淳婕妤依旧一脸肃容,心思分明不在这上头;仪贞留意着沐昭昭的神情,见她?亦会心一笑,总算放下心来。 要是皇帝也能来就好了?。仪贞这时候倒不再非得把他俩凑成双不可,无非觉得这样明媚的时令,顽猫美景都甚是可爱,一群人载笑载言,不需要意义深远,也无关大计大业,仅仅是此?般快意地,活着。 「…众卿家以为如何?」皇帝端坐在太极殿髹金雕龙椅中,气定神闲地问道。 当皇帝不但劳心费神,且是个体力活儿?。旁的不提,单说?这御门听政,文武百官能从殿内列到丹陛外,不是个个都有资格与他对话,可天子纶音,至少不能听起来中气不足。 在高亢与从容之间,有的是文章可作。 殿上此?刻议的,是大将?军谢恺豫的封爵事宜。 皇后之父封伯爵,这是合乎祖制的;若皇帝爱重,或者皇后于社稷传承有功,封侯乃至封公,也不是没有商榷的余地。 这种天上掉馅饼儿?的美事只有一样不足:既然得了?爵位,兵权自该放一放吧? 皇帝对此?洞若观火:那封揭举谢恺豫任人唯亲的密疏只是开端而已,但凡他流露出半分偏向,朝中伺机而发的声音便会层起迭出。 武将?与文官是不同的。文官的升迁要论资歷,百姓眼中不啻鱼跃龙门的新科状元,初授不过六七品的衔儿?,一级一级地往上涨,天纵奇才也得熬个十多二十年,才敢起进内阁的念头。 武将?则不然,武将?是刀尖血海里挣功绩、拼运道的行?当。打一二次胜仗,便是可造之材;连着多胜几回,战神转世?的大将?军又有何不可逾越? 皇帝之所以不表态,仅仅是觉得如今的时机还不值当他表态而已。 谢恺豫不是他的自己人,那么不妨隔岸观火,等这些各怀心思的斗够了?,他再来遴选栽培。 诸位大人得了?他的示下,不想特立独行?的都各抒己见起来,正众说?纷纭好不热闹,孙锦舟从角落里不动声色地走?到皇帝身?边,压低了?声音回禀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0页 「骠骑将?军谢昀不知撒什么癔症,一大早搁辅国?将?军府邸前哐哐磕头呢。」 第46章 四十六 「怎么?, 俞家松了口,准你迎牌位回去了?」皇帝摘了折上巾,坐在书案后头只管喝茶。 他?本来不耐烦管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 奈何辅国将军真论起?血缘来, 高了他?一辈儿?, 腆了堂叔父的老脸来央告不迭, 终究不好坐视不理。 再说能找找谢老二的晦气也不赖。 谢昀心说, 这?人嘴毒眼也毒, 居然一语道破——只一点他没猜着, 俞家姑娘还活着。 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俞世伯再孤介, 也不忍心看着女儿?往绝路上走, 送到庄子上的?那副棺椁没钉死,明里下葬做法场,暗里让一个信得过?的?鬟儿?跟俞姑娘一道, 在后头山里的?庵堂里安了身。 隐姓埋名、离尘索居这?种事儿?,诗文传奇里听着逍遥似神仙, 可真落在了实地、落在身边人身上, 其实沉重得很。 谢昀原意是差长随去访一访芳冢在何处,好择日前去拜祭,谁想?柳暗花明,竟然打听到了他?有缘无分的?未婚妻尚在人世。 这?事儿?可大可小。而今王遥倒台,暂且没有人存了心要?对付俞家, 可所谓清流之?首,究竟仍是宦海一粟, 倘或将来颠簸沉浮,岂不是留了个明晃晃的?把柄? 好歹得将欺君的?大罪名撕掳开。谢昀故技重施, 又当着皇帝的?面儿?泥首请起?罪来:「陛下英明!微臣之?于郡君,犹如驽马之?于麒麟、寒鸦之?于鸾凤,实在天冠地屦,岂止不堪为配,连名字放在一块儿?都?是荒唐至极。幸有陛下高瞻远瞩,皇后娘娘信中指点?迷津,给了俞家一条明路,以伏今日拨乱反正,臣铭感?五内,无以为报,且代两家叩谢天恩!」 俞世伯如今颇不待见他?们?谢家,信的?事儿?是听庄子上人说起?的?,详尽内容谢昀不得而知,但一想?到自己妹子受了皇帝何等逼迫,心里便恨透了这?金玉其外的?小白脸子。 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此刻不仅不能同他?算帐,还得先把人天花乱坠地吹捧起?来——乱扯红线的?是愚妄阉竖,不足为凭;您要?是贤明之?主,就得让大伙儿?各得其所、皆大欢喜。 皇帝瞅着他?把那血呲唿啦的?脑门儿?往自己这?墁砖上蹭,心里非常不得劲儿?,暗想?:一样是拍马熘须的?作派,这?兄妹俩品性上可差远了。谢仪贞没什么?城府,即便信口开河也不惹人厌,这?谢昀就是满肚子坏水,一字一句都?不忘给人设套。 俞家姑娘没死,于他?谈不上好坏,究竟如谢仪贞所说,她们?不曾参与其中,何必被裹挟其中。俞都?给事中是个老学究,文渊阁的?不少前朝典籍都?是他?主持编修的?,名为清流魁首,结党营私之?类倒始终没有沾染过?。 虽不曾包藏什么?祸心,但那股子自持清高、指点?江山的?架势皇帝挺烦的?。不妨就让谢昀去噁心噁心他?们?这?群清流。 谢昀得了便宜,他?也不能没有好处。做皇帝的?跟行商坐贾也有异曲同工之?处,今儿?抬抬米价,明儿?压压豆价,横竖贵贱好赖得他?一个人说了算,否则怎么?稳赚不赔? 皇帝带着一分通情达理的?笑容,温声道:「谢卿家快起?来吧。缘分上头强求不得,朕也很愿意成人之?美嘛,虽说堂叔妻舅都?是亲戚,但十个指头亦有长短不是?只可惜今儿?这?出欠妥当,闹起?来终究引人议论,头先还说要?给国丈封爵呢,这?会儿?少不得有人要?跳出来阻扰,恐怕要?缓一缓了。」 这?话胡乱听听就是了,谢昀知道,皇帝是在试探他?们?谢家的?忠心呢。 他?从受了那一回箭伤后,就开始琢磨这?事儿?了,谢家用不着那么?多顶天立地的?男儿?,不然他?们?兄弟几个就把天撑完了,把皇帝往哪儿?搁? 生造一个威名赫赫的?大将并不难,但西?北兵防不止是谢家父子多年的?心血,更是数不清的?普通士卒用血肉之?躯筑就的?。若是新任的?将领好大喜功,一味地迎合上意,惹出的?纰漏要?多少人命来填?士兵何如?边民何如? 交权早晚是要?交的?,但终要?假以时?日,等到朝野上下当真有了堪当大任的?良将,才能将这?副重担交出去。 在此之?前,谢家只能心诚而实不至。 谢昀也摆出一副顺杆儿?爬的?德性来:「陛下厚爱,是微臣不成就,辜负了隆恩。家父的?尊荣是被我给嚯嚯没了,没本事又替他?硬讨回来,只得另闢蹊径,借着陛下成全,讨了俞家姑娘进门,再添三五个小的?,过?个二三年,也令老人家享一享含饴弄孙之?乐。」 二三年?这?一桿子支得挺远,谁知到时?候又是怎么?个说法?谢恺豫真甘心退下来颐养天年,那也还有个谢时?呢。 皇帝尚不急着逼他?太?紧,只哼了一声,寒凉道:「二三年,要?添三五个?谢将军,你这?是一头聘大的?,一头就纳小的?啊!」 谢昀正经连姑娘的?手都?没拉过?,不过?嘴皮子过?个瘾罢了,就被皇帝挑了这?个眼儿?,只当是他?老人家气不顺、借题发挥而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1页 谁知皇帝心眼又窄了,琢磨着谢仪贞嫁给自己还占了先呢,哪能让这?谢老二有机会仗着几个毛孩子说嘴? 带着机锋的?闲话说得差不多了,皇帝可没兴趣跟他?叙实打实的?家常,又瞧了一眼时?辰,要?是谢仪贞今儿?还来,兴许就要?来了。 他?赶紧挥挥手,嘴上道:「头上那印子怎么?还不干?别是伤得深了,快回去料理料理吧!」 谢昀连流血带动脑,确实也有点?儿?昏昏沉沉的?,依言行了个礼,告退出去。 出得殿门,想?到而今皇帝也禀过?了,俞府也登过?了——虽然吃了闭门羹——一应都?过?了明路,就这?副模样不太?漂亮,不敢回家去叫母亲受惊吓,赶紧寻个医馆清洗包扎一番,晚上养足了精神,明儿?一早就去见俞家妹妹! 无事一身轻哪!他?长袖盈风地立在汉白石阶上,飘飘然得几乎有点?儿?冷。 「二哥哥!」天底下就有这?么?寸的?当口,孙锦舟紧赶慢赶地跟在仪贞和慧慧身后,咬紧了牙关才没笑出声来。 他?清楚皇帝不太?乐见这?兄妹俩常聚,千防万防的?结果就是眼前这?情形。 这?骠骑将军看着斯文儒雅,谁曾想?是个缺了大德的?主儿?。皇后娘娘一迭声儿?地问「撞着啦磕着啦?」急得什么?似的?,他?只管含含煳煳地说「没大碍」、「不怎么?疼」,明摆着想?把这?屎盆子往陛下头上扣。 还不能较真儿?,一对质起?来,他?准得说,他?什么?人也没指认啊! 谢昀纯粹是心血来潮,说演就演上了。但并不是全没个成算?自己妹妹自己知道,打小就有个凭美丑论是非的?毛病。早年间都?中有个外来的?姑子,仗着是佛门中人,身份不同,走东家串西?家,把那些?夫人小姐哄得团团转,转卖首饰、淘换经书、梳花头、治牙痛乳疡、合八字看凶吉,把那三姑六婆的?行当搅了个遍,后来因为替一家子小妾作法暗害正房太?太?,被揪了出来,五花大绑着押上公堂。 因为主家颇有些?势力,这?事儿?又激起?了群愤,断案的?青天大显神威,着令将姑子剥去海青,当众杖责三十。 仪贞瞒着家里长辈,一力央了乳娘带她去看,就因为瞥见那姑子生得有几分颜色,顿生不忍,回来竟哭了一场,说:「这?样清秀的?一个人,为何要?受这?样大的?侮辱?」 谢昀当即翻了她一眼,语重心长说:「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乃至如今,皇帝的?手腕心胸,又岂是那坑蒙拐骗的?姑子能望其项背的??他?这?个做兄长的?再不隔在当中,给妹妹醒醒神,只怕过?两年爹娘真要?含饴弄外孙了。 外孙不比孙儿?孙女差,差的?是外孙得姓李,叫也不叫乖乖囡囡,要?叫皇子公主,逢年过?节见个面,先叙君臣再叙长幼。 谢昀左右是挺不称意的?。 更不称意的?是仪贞明明以为是皇帝砸了他?,居然放低了声音先数落哥哥:「你招惹他?做什么??他?一向不曾对咱们?家里有重话的?,怎么?就在你这?儿?破了戒?」 行,真行。谢昀满心凄凉:这?就胳膊肘往外拐了。比龙凤胎也不差什么?的?亲亲兄妹,比不上半道赶鸭子上架的?小白脸儿?? 他?心灰意冷得没处说,点?了点?头,说:「好,是我的?不是。如今成了小家,就不必理会大家了——谁还成不了小家似的?!」 仪贞有点?弃嫌,皱眉问:「你颠三倒四说什么?呢?他?把你砸傻了?」这?就要?去找皇帝说道说道了。 谢昀稍感?慰藉,忙拦住了她:「好啦!咱们?正经说话吧。」 提起?正题,还没开口就忍不住满面春风:「你俞家姐姐活着的?事儿?,我已经回禀过?陛下了,回去收拾收拾,就可以下聘了。」 「真箇?」仪贞实在是丝毫期望都?不曾有过?的?,这?下欢喜得简直懵了,原地转了两圈,才推着他?:「快,快回去让阿娘也高兴高兴。之?前预备的?聘礼放着几年了吧?看看有什么?要?添要?换的?…」 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来念叨去,又起?了个新主意:「我那儿?有贺礼,再请陛下给赏个什么?墨宝…」 那倒也不是很稀罕。谢昀无奈地看着她兴兴头头跑进含象殿内,越发觉得姑娘大了,真留不住了。 第47章 四十七 「他?好不要脸!」孙秉笔虽不算肝脑涂地在所不惜的好奴才, 到底明白「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理儿,把骠骑将军在皇后娘娘跟前装忍辱负重?的事儿告诉了皇帝, 好叫他?有个应对之法?。 皇帝气得?脸发红, 拧着眉让孙锦舟赶紧把墁砖上的血迹擦干净, 一面来回踱步想着怎么反击。 孙锦舟支使的不是别人, 恰巧又是上回去猗兰殿传话那小内侍。小孩儿手脚倒麻利, 兢兢业业地擦完了地, 才收起抹布, 仪贞进来了。 他赶紧偷偷去觑天子的神色,唯恐自?己办砸了差事。 哪知皇帝早已在御案后头坐下了, 手掌撑着额头, 斜攲着身子,仿佛很是疲惫。听见脚步声方才抬起头,柔柔沖仪贞一笑?:「来啦!外头晒不晒?」 仪贞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儿:「不晒了。下半晌去看武婕妤的猫儿洗澡, 多玩了一会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2页 皇帝「哦」了声,说:「朕一直都在这书?案前坐着呢, 倒忘了时辰早晚。」 仪贞心里甜丝丝的, 看着他?的脸就想傻乐,正想开口说下次也请他?同?去,就见皇帝抬手捏了捏眉心。 「陛下辛苦啦!」她赶紧凑上去,说:「我?替陛下捶捶肩膀,消消乏?」 那当然求之不得?。皇帝一高兴, 险些忘了眼?药还没上——不是他?睚眦必报,只怪谢昀太?不是个玩意儿, 这冤屈他?不诉清楚,谢仪贞心里怎么想他?? 他?握住了仪贞的手, 让她在自?己身旁坐下,缓缓说道:「筋骨不累,只心神俱疲罢了。为着栖霞郡君被退婚,辅国?将军跑来朕跟前念秧儿念了半日,几?百年不走?动的宗亲,这时候想起是朕的叔辈了。」 仪贞一听,也替他?伤心起来:「这实在是二哥哥的错,连累陛下替他?烦恼了。郡君是金枝玉叶,又是姑娘家,无端裹进来,着实是谢家对不住人,若有弥补的办法?,咱们必定万死不辞。」 什么咱们谢家。皇帝嘆了口气:「你?这做妹妹的尚知道要周全,偏生谢将军年轻气盛,大街上人来人往的,他?上那辅国?将军府去磕头,知道内情的说在请罪,不知道的怎么看?倒把县主一家架起来了。 「那辅国?将军想也是无计可施,好好一个骠骑将军,在他?门前磕出满头血算怎么回事,忙里忙慌往宫里来讨示下了。朕方才请将军来,这种事情只有竭力平息着来的,哪有大肆宣扬的道理…」 仪贞总算理清了来龙去脉,觉得?二哥哥不厚道,事情办得?不细緻,话也说得?含煳,差点儿叫她误会了皇帝。 连忙伸手为他?顺顺胸口,口中道:「陛下不气啦,我?替二哥哥赔不是,咱们不同?他?计较。」 怎么还是那副哄孩子的口气?但她的手抚在自?己胸前,有一种形容不出来的惬意,凉爽的,温热的,大约是夏日里的清风,或者严冬里的乳茶…总归是陷进去就不想出来的,这便叫温柔乡吗? 「谢仪贞。」他?低声唤她,待她仰起脸来,便去吻她。第一下没瞧好准头,亲在了嘴角,滋味倒也很好,接着往中间移,叼着她的唇珠,抑制住了牙痒痒想咬她的冲动,改为嘬弄。 仪贞此刻很放心地沉溺其中,因为来之前她也吃了粒鸡舌香,那气息倒不错,就是有点蜇嘴,远不如皇帝口中的滋味儿。 两个人都是在彼此身上初学的本领,来往切磋着,逐渐神领意得?起来,越发往深处勾缠得?忘了情。 仪贞原先还怕僭越,只坐了椅子一角,却不知何?时被皇帝整个搂在了怀里,严丝合缝儿贴着他?的腿,这姿势其实挺辛苦,没一会儿就腰酸背痛的,她招架不住,被迫分神挪了挪。 这一挪仿佛更不对,腿根儿抵着了什么突兀之(女?主只是想上堂生理卫生课)物。她起初以为是皇帝的玉革带,但方向不太?合,跟着背后的汗毛全张开了——这应该就是所谓的「龙马精神(审核员是没上过生理卫生课吗)」。 宫里的隐晦词儿太?多啦!这物文雅些的说法?还有什么「满面(人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吗)春风柄」,仪贞莫名觉得?这雅号怪缺德的。 她浑身发热地胡思乱想着,冷不防肚子里「咕」了一声,饿了。 皇帝很重?地喘了一口气,哭笑?不得?地松开她一点,眼?巴巴问:「要吃东西吗?」 仪贞点点头:当然要。就算她不吃,也不能饿着他?呀!哪有苦夏苦到餐食都不认真对待的,治国?为政是天底下最辛劳的差事儿啦。 皇帝无法?,又将头靠在她肩上,两人抱着,缓了一会儿,方才起身来,整了整衣衫,扬声命人传膳。 仪贞看着两人面前大大小小的碗碟,对自?己很是满意——她来含象殿,不就是为了能劝着陛下多进些吗? 至于别的,嗯,别的都是风颳帽子扣麻雀,意外所获嘛。 她咬着糯甜的裹馅凉糕,又悄悄地撩起眼?皮儿,偷看对过坐着的人。 自?己命里兴许该当个扶危济困的侠客,一看见佳人流露出脆弱情态便不能自?持,前有沐昭昭,后有李鸿。 他?方才靠在自?己肩头时,自?己的心跳声吵着他?没有? 他?身上的味道好香啊。不是来自?香膏香料的,那些东西她都能调制出来,都比拟不了。 这样冰壶秋月的人物,居然也长着,那个。 她当初看的避火图,可不像民间姑娘出嫁、当娘的给?压箱底的画那样大巧不工。宫中这东西不仅惟妙惟肖,更追求风雅有情致,交给?她自?己先看、先悟,之后再由卫嬷嬷来讲解,讲完了时不时还要考她,故而仪贞彻底把这当作了一项课业,囫囵吞枣唯恐过不了关,兼之年纪小没知人事,根本生不出半分绮念来。 她瞧着那东西生得?既呆且丑,有句话叫做人无完人,那么世间男子的一大半儿拙应当都藏在那儿了。 皇帝也是如此吗?嬷嬷们言传身教过那么多回,仪贞总也明白,男女?之间的许多事儿皆是很私密、甚至亵狎的,不但不能宣之于口,连平白无故地琢磨一二都有罪一般。那还是不要问了吧。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皇帝心不在焉地喝着汤,偶一偏首,就瞥见她那双眸子,猫眼?石似的熠熠闪光,不知道又在起什么怪念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3页 他?暗暗感到苦恼,一面坚贞不移地要等着她为他?折服,一面又情难自?禁地被她牵着鼻子走?……真要论起来,还该感念方才她肚子里唱的空城计了! 怎么事情到了他?和她这里,居然掉了个个儿呢? 夜里又是一床睡的。对皇帝而言,这已然成为了一种甜蜜的煎熬。她今儿换了一袭丁香紫的素衫,里头小衣倒绣了花蕾——丁香是结而不绽的花,什么时候才能殷勤解却,纵放繁枝散诞春? 他?不知道。他?渴望她,亦为这渴望而羞耻。可在他?眼?里,这明明才是人之常情,谢仪贞为什么就非得?反其道而行之呢? 究竟她待他?的心,和他?待她是不同?的了。 皇帝又自?顾自?地生起了闷气,枕边人躺了下来,他?也不理会,单是专注地望着床帐子顶上的花纹,用不着谁来哄。 咦?这是晚膳没吃顺心?仪贞探着脑袋去打量他?,转眼?又生了促狭主意,佯作弯腰去亲他?,待他?冷着脸别过头去时,趁机奇袭,两手往他?被里一插,便去呵他?的痒。 「谢仪贞!」皇帝这下是真恨透了自?己,糟心日子过不够了,作什么要为这缺心眼?子时喜时恼。 他?记着这教训了,也该让她长长记性。索性拿出练武场里较量的真章,翻身制敌,手扼命门,腿缠底盘,直将前一刻还得?意忘形的人给?缚得?动弹不得?,而后他?黑着脸俯下身去,毫无章法?地咬她。 「好不公道!」仪贞艰难保住了嘴唇儿,还在火上浇油:「痒痒和疼能一样吗?心也太?狠了…」 狠什么。这种惩治到了后头就变了味儿,两个人又好起来,柔情蜜意地亲昵着。 「陛下…」那个东西又彰显起来了,仪贞秉着求知求是的志向,犹豫一阵终于问出了口:「我?能看看吗?」 「嗯?」皇帝无暇顾及,只答以这么一声。 仪贞磕巴了一下,接着就说混了嘴:「称心如意柄…」 那是什么,皇帝根本不关心。被他?啮出血痕的地方又被他?不厌其烦地吮舐抚平,勃发的热烈横亘在他?与她之间——不能更近了吗? 他?不甘心,孜孜不倦地再贴拢,唿吸交织着唿吸,胸口紧贴着胸口,仍嫌差了一点儿。 仪贞被他?摄了心魄一般,坠入浓厚的白茫茫里,挣扎着夺出手来,也不知欲向何?处挥舞,飘摇间停靠在低处的长长码头上。 它是活的!她被这温度烫得?一惊,连忙就要缩手,给?她灌迷"魂汤的人却不肯了,抓住她,要她留泊下来。 李鸿无论如何?也无法?想像,自?己会有由衷地扭着人痴缠的一天:「蒙蒙…」 两个字不经思索地出了口,二人俱顿住了。 仪贞一愣,随即遍身漫上寒意来: 他?一直在监视她。 第48章 四十八 满室的情浓意深都死了, 僵冷地阻隔在?两?人中间,于是谁都不再言语,仿佛一场致哀。 仪贞努力回想着, 二哥哥来的那一回, 三人是一起碰过面的, 说?不定?是二哥哥嘴里带出来了一两次呢? 但任凭她怎么将记忆翻得底朝天, 也找不出替皇帝开脱的证据。 只有母亲来的那一日。当着妃嫔们的面儿, 母亲都是循礼称她「皇后娘娘」, 唯独在?猗兰殿中… 两?人说?会儿体己话, 全让人回禀给了皇帝。 其?实不是不能理解吧。九五之尊原本就处在?如履薄冰的高寒之地,不高屋建瓴地洞察臣属们的意向, 又怎么运筹帷幄之中, 决胜千里之外呢? 那么母亲那番关于求归的打算呢,他知情吗?会否为此怪罪谢家?? 实际上她早前就已经决定?不出宫了,何?况这几日两?人又是亲又是抱的, 出了宫她还能嫁旁人去不成?哪怕人家?不清楚,她也不能诓骗人哪。 然而?这时候再表忠心, 更会被?认定?是欲盖弥彰吧? 仪贞偏过头去看?皇帝, 他转过身去了,只绝情地留给她一个背影。 随他去吧!她心里其?实还是不舒服,也不必白费嘴皮子去讨好他了,反正忠不忠心的,他自己会派人暗访嘛。 折腾了这么一通, 心潮又经歷了大起大落,当真是疲惫不堪了, 却偏偏睡不着,她紧闭了干涩的眼睛, 硬抗似的,侧身卧在?床沿边上。 消暑的芙蓉簟冰冷而?黏腻,恍惚间仿佛置身悬崖峭壁,铁马冰河入梦来,干戈不休,狼烟四起,临阵脱逃显然不光彩,可她就这么没完没了地东奔西走着… 最后逃兵没当成,身旁的人起来了。 仪贞头隐隐作?疼,好像根本没休息过片刻似的,但看?了看?时辰,确实五更了,比平日还略晚些?。 垂着眼皮爬起来,无精打采地伺候皇帝穿衣服。 皇帝不肯配合,后退一步,两?手放在?革带上,拿出了提堂过审的气势,问她:「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仪贞不吱声?,眼皮因为没睡踏实有些?肿,左边生生挤出了三道褶儿。 两?厢对峙了一会儿,她率先败下阵来,道:「没有。」 确实没什么可说?的。皇帝打心底信任谁倚重谁,那是这人一家?子的福气,是祖上传下来的德泽;皇帝不信任谁呢,唯一的缘故就是这个人实实在?在?还有欠缺,只有加倍地鞠躬尽瘁、以观后效罢了,难不成还有不要命的冲到他老人家?跟前、痴心错付一般地嚎两?句,问您为甚辜负我一片赤诚之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4页 这是鲜有的皇帝猜不到她所思所想的时刻。他心中也有一种没道理的惶然,盼着她开口抱屈,他好解释些?什么,可是解释什么,他一夜都没有想好。 他可没有做错什么。他对自己坚称着,即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帝王真的错了,身边人总该声?泪俱下地以死进谏,那么他闻过则改就是了,这又有何?难呢? 但谢仪贞,不该和那些?臣子们一样吧?他踟躇地思量着,她不属于那些?道貌岸然的官宦之辈,她又往往出人意表。 他不该、也不愿将那些?官样话套在?他们俩身上,他和她并不是君臣——他们是夫妻。 夫妻。只怕她不曾这样想。给他兜头泼了一瓢冷水的不止是谢夫人的算计,还有谢仪贞待他处处不多?心的态度。 她说?「没有」。更多?的肺腑之言就此失却了吐露的可能。 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皇帝离去后,仪贞一时想不出要去哪里。含象殿待不住,猗兰殿回不去,她甚至连慧慧也不愿意看?见。 她一贯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性子。例如山间的清泉,一路漱石而?下,岂有万物不沾的清净?不纠缠于沿途的泥沙枯草,方能有不息不涸的造化。 唯有这一次,那颗小小石子硌得分明,她克化不了,成了只固步自封的河蚌。 她不想生珠。 仪贞用力吐了一口气,起身走到妆檯前,对着镜子坐了好一阵,才开口唤慧慧进来。 慧慧打了金丝竹帘进门,一眼就看?出她情绪低落,心下有了计较,也不出声?聒噪,依着平日的章程,服侍着洗漱毕,便为她梳头上妆。 眼下用的这梳妆檯是猗兰殿中最小巧的一座摺叠式镜台,一个宫人稍使些?力气就能够抱动?。上层边框内是支撑玻璃镜儿的背板,平放或斜支皆可;最底下层安着荷叶托,可上下调整,以适配不同尺寸的镜面;中层方格安角牙,斗成四簇云纹,中心镂空,系在?镜钮上的丝绦可由此垂到背板后面。 台座设计为双开门,当中不过上下共三个抽屉,两?小一大。小的放胭脂、眉黛等物,因天气热时仪贞不爱敷粉,省出来,多?装了几样耳坠、约指等小玩意儿。 下层大平屉则放梳子、篦子和簪钗一类。仪贞来含象殿过夜的当晚,慧慧便亲自将这些?东西收拾妥当送过来了。 如今梳妆罢,仪贞看?着扣下来的背板上龙凤呈祥纹,有股想抱上它就走的冲动?。 往哪儿走呢?没有好的去处,干脆寻个水池子去怒沉一下。 她被?自己给逗笑了,觉得自怨自艾也没什么意思,对慧慧比了比手:「我去外面逛逛,不用跟着了。」 慧慧劝不住,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扬长而?去,忧心着到底该不该跟上。 仪贞不是没分寸的人,逛也只往后宫里逛罢了。不走经过蔷薇馆的这条老路,转而?踏向另一边,散了一程,意识到这是长禧宫的方向。 按时辰应该正是各处进早膳的点儿,仪贞不打算做不速之客,无意往那黄琉璃瓦单檐歇山顶处走,只朝绿意盎然之间踏寻。 此情此景,隐约倒有些?幼年时跟随阿娘逛大隆善寺的影子——「逛」这一字,便是十?足十?的小儿眼光。 阿娘拜佛,向来不为求个什么,通常只为图个心境坦然而?已。或者与伯母婶娘、交好的别家?夫人同行?,越发成为一种与赏花、品茶略同的交际之道了。 她记得那寺庙占地颇广,有舍利塔、碑林、宝殿这些?都不说?了,殿宇深深处竟有一座葡萄园,七八月间果子熟了,採摘下来赠给香客一些?,余下的亦拿来酿酒。 仪贞有缘吃过那葡萄,很甜,由于与梵行?相干,额外蕴含一股高深异妙滋味。吃罢用泉水洗了洗手,带着鬟儿又出去看?庙市。 如今细品:一面是梵音清彻,一面是红尘缭绕,出世入世都只在?一念之间,真是个得道的好地方。 深浓墙瓦折出晃眼的光彩,她举起手中洒金花鸟摺扇,展开挡在?额前,避过这一芒刺耀,又收在?胸前,摇了两?摇。 宫里面实在?难得一个环榻森森的所在?。不远处一座抱厦掩在?绕阶兰叶里,仪贞一见如获至宝,忙不迭提裾紧走两?步,前去歇凉。 将到跟前,迟迟闻得几缕琴音,幽微缠绵,仪贞怔了怔,停伫下来侧耳倾听,片刻竟不觉落下泪来,却不知是为何?。 有心一见那抚琴人,又怕唐突。正在?窗外徘徊不定?时,里面的人已经察觉到了,急急推窗问:「是谁?」 声?口耳熟得紧。仪贞被?抓了个正着,索性等着对方露出真容:原来是苏婕妤。 一同入宫的四名官家?女里,这一位算是貌不惊人的,仪贞对她的全部印象,便是一件皇帝亲口吩咐赏给她的、士人爱穿的直裰。 至于苏婕妤对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妃嫔初次谒见时——那位乖张骄横的主子娘娘。 琴声?被?她听了去,不知又要如何?冷嘲热讽。苏婕妤心下惴惴,勉强行?过礼,便候着仪贞张口诘难了。 仪贞掩住了自己的失态,含笑曼声?道:「我于琴曲知之甚少,这是…湘妃怨?」 分明曲里愁云雨,似道萧萧郎不归。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5页 苏婕妤眉心轻攒,并不情愿承认:她在?思慕一个从不存在?的人。 第49章 四十九 「妾技艺不精, 让娘娘见笑?了 。」苏婕妤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自谦着蹲了蹲礼, 又道:「烈日炎炎, 娘娘若不弃嫌, 愿为娘娘奉茶。」 侍奉中宫, 也?是妾妃之本分, 不论这位主子娘娘领不领情, 至少不能叫她挑刺儿。 仪贞想了想, 笑道:「有劳。」 苏婕妤只好请她进抱厦来,在主位落座。又浣过手, 重新洗净了杯盏, 为她沏一壶瑞草魁。 仪贞见她方才抚过的那张琴就在跟前,信手拨了拨,因为不得其法, 一不留神便划破了指尖。 「娘娘!」这下把苏婕妤唬得脸都白了,连忙搁下茶具, 上前来一看, 当中指腹上正冒出血珠来,接二连三?地往地下坠。 仪贞见她几乎吓傻了,倒有点好?笑?,忍痛说:「怪不得说十指连心,这样小的伤口?, 竟叫我?指头?都不敢动?了——劳你替我?拿绢子包一包吧。」 苏婕妤方才勉强稳住心神,取出自己的薄帕折了两折, 一面为她系在指上,一面说:「娘娘且将就一下, 好?歹止住血了,妾再替您宣太医来。」 仪贞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何必宣太医?若有现成的药粉,涂一点就是了。」 苏婕妤听她言辞不似假意,不便违逆,包好?了伤口?,又蹲一蹲礼,说:「妾宫中备有金创药,这便为娘娘取来。」 仪贞本想让她打发?个宫人去一趟就是,随即留心到这抱厦内外并无人侍立,正欲多嘴问一句,又勾起早前那桩事儿来,闷闷不乐地咽下了话头?。 她这番神情变换,瞧得苏婕妤越发?提心弔胆——当初无事都要?搅三?分的主儿,眼下真抓住了自己的不是,不知还有怎样一场发?落在等着呢。 仪贞一时忘了自己曾经在她面前给下马威的事情,心下纳罕:这苏婕妤对自己好?生关?切,看着极文质内敛的一个人,这会儿居然悄悄跑起来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张琴,弦上染了血迹到底不美,过后给她换几根更好?的吧! 一时苏婕妤取了药粉来,仪贞解开指上手帕一看,血早已经凝固了,便说:「辛苦婕妤奔波一趟,如今可以坐下来安生喝喝茶了。」 方才沏上的瑞草魁芳香正浓,苏婕妤为仪贞斟了一杯奉上,又吩咐这回带着了的宫人:「端几样细緻些的点心来。」 接着向仪贞分说道?:「长禧宫没有自己的炉灶,点心都是大厨房依着妾的品级、每日?送来的,想必不能入娘娘尊口?;但少了这一样,实在有慢待贵客之嫌,还请娘娘多多恕罪。」 手指头?不疼了,仪贞总算舒了口?气,对于苏婕妤的异样恭慎,也?咂摸出了缘故,便有意挽回自己的声名:「婕妤忒客套了。从前我?年纪轻不知事,竟不明白宫里头?姐妹多些的好?处,叫婕妤伤了心吧?其实陛下心怀天下,后宫里的事儿,在他老人家那里,能占着芝麻那么大的一点就是顶天了,咱们理应和和睦睦地相?处着,免得这么微不可见的一点儿,却?还给陛下添烦恼才是——况且,天长日?久的,总要?有那么三?五个说得着话的人,才不会觉得孤单无味呀!」 她一般不爱说这么肉麻的话,今日?是实在不想回自己曾经熟悉的地方,不得不厚着脸皮,以图在苏婕妤这里多赖一阵。 苏婕妤果然呆了一呆,旋即赶忙表态说:「娘娘此番教诲,妾受教终生。只是往常对娘娘,也?从未有过半分怨怼,无非是敬畏于娘娘万金之躯,虽心嚮往之,却?不敢轻易唐突冒犯罢了。」 不管怎么说,二人初步达成协和。片刻宫人呈上点心,也?绝非如苏婕妤口?中那般粗陋,毕竟是宫里的东西嘛。 仪贞略略觉着饿了,便吃了一小块儿玫瑰八仙糕,苏婕妤亦跟着拈了一颗衣梅。 有时候一道?进吃食,于拉进距离上真有种意想不到的奇效,盖因发?觉了彼此都是享食人间烟火的肉"身?凡胎吧,多少生出一种属我?族类的亲切来。 仪贞拭了拭嘴角,道?:「我?于音律上皆外行,请婕妤为我?讲讲,这琴弦可有什么讲究吗?」 这算是问到苏婕妤的心坎儿上,一开口?时还仅仅就弦而?谈,跟着免不了要?说琴面琴底的讲究,以及龙池、凤沼、雁足,还有轸池、轸子、护轸… 仪贞跟听天书似的,只有不时点头?的份儿,后来说起了上古名琴的典故,这才能插上嘴。 暗里感?慨,自己当日?故意讥讽苏婕妤应该去科举场里挣功名,实际上,她若是个男子,还真当得起这一句呢。 可惜了的。 自己爱皮相?,可不是只会爱皮相?。这样才情斐然的女孩子,困在深宫里,哪一日?方能够高山流水遇知音呢? 怪道?她要?弹《湘妃怨》。 「娘娘想到什么?」苏婕妤见她沉吟不语,只当是自己哪一句说错了。 仪贞摇摇头?:「香草美人,凭什么总要?被贤良之士用以表明忠君之心呢?一想到那些鹤髮?鸡皮、鬍子一大把的老先生们对花对月、大发?闺怨,我?心里真不平得很?。」 这话太离经叛道?了。苏婕妤竟并不惊异,有感?而?发?道?:「大抵忠良企盼圣主起用的心,与女子企盼良人垂爱的心,总是有共通之处的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6页 嗯?这话倒又不像是平白而?来的了。仪贞一时想,皇帝擅笛,苏婕妤擅琴,两个人若有机缘合奏合鸣,以乐相?酬,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彼时为蒙蔽王遥,皇帝与她相?处过多日?,听说二人颇为相?投,依她的才情,看来不会全是作假吧。 可惜那苏大人是个老厌物,倘或带累了自己女儿,让皇帝对她倍加提防,那就不好?了。 原本是出来散心的,兜兜转转又绕回这上头?,仪贞真讨厌起了自己这脑子。 忙努力摈弃了杂念,还继续讲那些典故,不料珊珊寻来了。 却?说慧慧见仪贞执意独自出门,找不着个讨主意的人,七上八下地在拾翠馆盘桓着。直到觑见皇帝从前朝回来,仍旧冷着脸,这下别无他法,暗里给孙锦舟比了个手势,两人到下房碰头?合计。 孙锦舟更摸不着头?脑啊。吮唇琢磨了一会儿,说:「以往都是皇后娘娘心胸宽广,不拘谁占理,就先来哄着那位——今日?倒奇了!」 慧慧毕竟是偏帮仪贞的,孙锦舟对她来说也?不是别人,忍不住道?:「回回如此,就不能有个例外了…」 孙锦舟「嗐」了声,挑起大拇指来:「那位是谁,天字第一号哇!几时见过屋檐子向檐下人低头?的?真有那么反常的景儿了,你当咱们这些屋子里的人还有好?处不成?」 理还真是这么个理。慧慧犹是不忿:「你心如明镜,眼察秋毫——你自己想法子去!」 「别呀!」孙锦舟拉住她,又嬉皮笑?脸起来:「我?告诉你个巧宗儿。就骠骑将军要?退亲那事儿,辅国将军倒是不强求了,郡君自己脸上无光,不肯善罢甘休;此外那位俞家千金——如今也?是跟俞家不相?干的人了——她也?不肯嫁到谢家去。你只消将这话透给皇后娘娘,甭管最终陛下如何平息此事,娘娘总要?惦念这份恩情,陛下么,也?要?惦念咱们的功劳。」 慧慧听得连声呸他,真心不愿意做为虎作伥一般的勾当,然而?冷静下来,便不得不接受,这确实是眼下唯一的契机。 她可以啐孙锦舟,娘娘可以啐陛下吗? 这大逆不道?的念头?甚至都不该起。 嘆息了一回,她打起精神回猗兰殿。 甘棠正率着众人摆早膳,一见到她,笑?着迎出来:「可算回来了…娘娘呢?」 「早起我?没伺候好?,惹娘娘生了气,说要?自己去逛逛。」慧慧说着,对珊珊招招手:「从含象殿过来这一路我?都细寻过了,没有找着。眼下我?没脸见娘娘,还劳大伙儿往西头?的路上走?一回,早些请她回来才好?。」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众人一听都有些发?急,忙忙地分作几路,三?三?两两地结伴而?去了。 珊珊得了慧慧单独一记眼神,步子慢了些,听她附耳过来,悄声叮嘱说:「你别和她们一道?,脚下放快些,尽可能先见着娘娘,告诉她…」 珊珊郑重点头?,一路上牢记着话,足下生风,果然头?一个找到长禧宫外头?的抱厦来。 当着苏婕妤的面儿,不便多言。她向二人行了礼,只道?:「是奴婢不周全,早知道?娘娘在此,该把熬好?的补药送过来的。只是前回娘娘说那药略凉一些就怪腥气的,没法儿喝,奴婢倒拿不定主意了。」 仪贞哪里是自己熬苦汁子来进补的人,听见这几句,心下也?就明白了,起身?向苏婕妤笑?道?:「今儿和婕妤聊得尽兴,竟混忘了。且待猗兰殿的药气散尽了,再请婕妤来,咱们一道?品茶赏昙花。」 「昙花娇贵难侍弄,妾一直无缘得见呢。」苏婕妤送了她出来,再度行礼:「便先谢过娘娘恩典吧。」 回去路上,珊珊方徐徐将事情告知仪贞,仪贞还当是出了什么大差池,如今听罢反而?松了一口?气——无非又要?涎皮赖脸去皇帝那里扫听扫听而?已。 只是她不懂,俞姐姐为何不愿意呢? 第50章 五十 谢昀也不明白。 他?在辅国将军府前磕头磕出的口子比他预计的要深, 在医馆里清理了污血沙砾,又涂了黏煳煳的一层药,裹了棉纱, 实在不好看相。 这德性径直回家怕是要吓着阿娘。他?想了想, 派随从先去报个信儿, 说二?公子遇上了旧日同窗, 拗不过对方?盛情, 要在某某楼里把酒叙旧, 恐怕赶不上昏省, 请母亲大人见谅。 谢夫人对自己的儿女从来不挑剔这些虚礼,听完便应下了, 只吩咐跟着的人要仔细伺候, 别让公子喝醉后跌着或是?凉着。 就?这么着,谢昀勉强罩上笠帽,悠闲自得地在街市里逛了起来。 民间兜售的玩意儿, 用料工艺别说跟上用比,连官用的十之一二?都赶不上, 不过胜在花样新?奇, 没?那么多条款框着而?已。 谢昀多年没?回?来,更?是?看什么都稀奇:给阿娘买一串橄榄核雕手?串,据说是?福州产的果实的核儿;给俞妹妹买一对硃砂鱼,这种短尾的品相他?没?见过,小贩说是?新?近培育出来的;再?给自家妹妹买一盒黄米面枣儿糕——铜子都付了, 方?才意识到如今这点心送不到妹妹跟前去了。 难免有些怅然,见街边两个玩木捻转的小孩儿正眼巴巴地盯着自己手?里的热糕, 便走上前去,摸了摸小的那一个的脑袋, 把糕给他?们:「吃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7页 小孩儿虽馋,但家里大人教过规矩,一齐流着口水摇头,表示不要。 谢昀笑?起来,余光瞥见他?们放在地上的捻转——这东西?他?小时候候就?玩过,形状像一块玉璧,不过底下多一根细针,这便是?转轴。他?那一个是?青玉打?磨出来的,不值钱,但很光滑水润,捻起来能咻咻转上好一阵。 如今传到布衣人家来了,当然是?木制的更?轻便价廉,只不过没?那么光滑,转一阵就?停了。 他?来了兴趣,蹲下去伸手?一捻,倒是?宝刀未老,捻转疾疾转了快二?十转,方?才渐渐缓下来。 「行了!」谢昀满意起身,把糕盒儿往大孩子怀里一塞:「不白玩儿你们的东西?。」这才迤迤然走开。 他?生得高大英俊,又穿官家的衣裳,在街上先买女人物件,再?玩小孩把戏,不知不觉早引来许多注目,道旁酒阁子里甚至有大胆的,伺机多时,待他?走到楼下,故意将手?旁新?摘的茉莉花儿碰下去几朵。 香花来袭,谢昀居然全无察觉:刚才一蹲一起得勐了,脑袋昏。 这等皮肉伤在从前于他?跟挠痒痒一样,而?今竟当真折磨起人来了。谢二?公子躲在自己房里,又偷偷抹了两日药,不细瞧方?才瞧不出什么异样了。 俞妹妹尚在人世的消息,倒是?受伤回?来次日,晨省时便告知了母亲。 谢夫人开口却问:「你那脑门儿怎么红红的一片?」 谢昀咧着嘴笑?:「儿子高兴红了的。」 谢夫人剜了他?一眼:瞒着她?一时,岂能瞒着她?一世?辅国将军府前那一出奇景,到底传到她?耳朵里了。 一头是?跟自己儿子青梅竹马一般的姑娘,一头是?鲜少谋面性情不知的郡君,谢夫人心里也不是?没?有一桿秤。 可平白无故的,何必跟宗室结怨呢?辅国将军再?宽宏大量,也保不齐将来有没?有藉机生事的人暗中煽风点火。 她?辗转反侧了一夜,终究是?爱子之心占了上风,但这会儿看着二?郎得意忘形的样子,还是?欠敲打?:「你跟着你父亲在外多年,如今及冠之年都过了,按说我没?道理多费唇舌教导你…」 谢昀一听这声口,连忙跪下来,道:「阿娘这话?,实在叫儿子无地自容了。母亲的生养之恩,为人子的今生今世都还不完,儿子哪里做得不好,母亲只管打?骂就?是?,若嫌儿不长进、教训起来费力气,叫两个健壮的家下人来代劳也使得,千万别把儿子这朽木扫地出门才是?要紧。」 这套讨巧卖乖的说辞,真不知道是?蒙蒙教的他?,还是?他?当初带坏了蒙蒙。一想起女儿,谢夫人的心肠顿时柔软了几分,叫谢昀起来:「站着比我高一大截儿的人了,还打?你做什么?又有了官衔,更?要维护自己的名声体面——男家退婚,毕竟是?得罪人的事儿,很该投个拜贴,进了人家府上再?好生商议,受些气落些斥责都是?应当的,怎么能闹到如今这样不好看?」 真要圆融地料理妥当,还如何欠下一份儿天恩?这些弯弯绕绕,谢昀不准备让母亲知道了操心,只笼统道:「不破釜沉舟,不足以彰显我的心意未改。」 这话?确实将谢夫人又说动了几分——俞家姑娘昔日能为着两府口头上的约定,与至亲断绝来往,那是?何等的大义。他?们谢家的儿郎,当然不可畏畏缩缩、忘恩负义。 她?想了想,说:「都中前几年局势紧张,俞家瞒得那样严,咱们半分风声都没?打?听出来,更?不曾照拂过俞姑娘一二?,说起来,是?我的疏忽。」她?摆了摆手?,让谢昀不必宽慰她?:「如今既然你想明白了,该行的礼数一样都不要少。聘礼这头不用你操心,横竖年年有增添,现下拿出去绝不会亏待女家分毫;但你俞妹妹如何考量,须得你亲去问问,咱们家和俞家说不上话?啦,只好仰赖那府里长辈看在姑娘的面儿上,不要嫌弃我们。」 谢昀一一应下,再?揖礼道:「多谢母亲为我费心至此,往后儿子必不会叫母亲失望了。」 谢夫人笑?了,说:「将来成了家,更?不要让妻子失望。」 母子俩说了一回?推心置腹的话?,时辰便不甚早了,兼之额头上伤没?好,人瞧着不够俊朗,谢昀只得又捱了两三日,再?出门往俞家的庄子上去。 这之间果然被他?扯谎说中了,有几个年少时的同窗得知他?回?来,纷纷闹着要摆接风宴,大家聚了两回?,谈笑?风流,与当年无二?。 席间少不了揶揄他?的一番「壮举」。谢昀自己被当作谈资无妨,却容不得未婚妻被冒犯,正色止住了话?头,说:「来日有幸,那便是?你们的长嫂,不得无礼!」 他?的年岁并非最长,一句话?难免又招惹一通灌酒,谢昀在军中时,烈酒不过是?暖身的东西?罢了,索性来者不拒,兴尽方?归。 次日醒来,先照镜子,额间看不出什么痕迹了,大感振奋。自己打?了凉水洗漱,换上一身利落轻便的曳撒,牵马出府,骑着赶往俞家庄子。 他?还是?在军中时的作息,起得太早,一路「嘚嘚」到地方?了,朝阳才挂在山尖儿上。这时候想起那对硃砂鱼忘了带来,也只好作罢。 庄户人倒已经陆续到田地里劳作去了。俞家庄子占地不算阔的,估摸着四季出息仅够自家人吃用而?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8页 不像前头几代,外戚横行无忌,各处的良田全被几家子给圈完了,次等的高价赁出来,也叫曲意奉承的商贾之流一抢而?空,逼得寻常百姓无地可耕,几次激起民变。 谢昀走走看看,没?一会儿就?不识得路了,只好停下来,四处望望,想找谁问一句。 恰巧东头来了个戴笠帽的人,背着光看不真年纪,谢昀抬起胳膊挥了挥,扬声道:「劳驾,借问您…」 那人闻声身形一顿,随即走上前来,这才瞧见对方?体态轻盈,背上一个小小箩筐,远看时还以为是?个魁梧的汉子。 来人抬起头,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俞妹妹…」谢昀不禁喃喃唤道,而?后绽开了笑?容:「可否还记得我?」 「谢二?哥哥。」她?亦下意识地回?报以明媚笑?颜,随即却迟疑起来:她?不明白,他?为何要来这里。 「妹妹长高了。」谢昀跳下马,抬手?虚虚比着二?人的身量,久别重逢的微妙被他?信手?挥散。 「庄户里待着,脾胃倒比以前更?好。」俞姑娘正了正快滑下去的箩筐,说:「二?哥哥吃过棠梨子吗?如今没?到结果的季节,待会不妨尝尝我自己泡的棠梨子酒,对咽喉和脾胃都很有益处。」 她?比从前开朗健谈了。谢昀还记得,从前逢年过节的时候,他?跟随长辈到俞府去,或者俞家有人来谢家做客,俞妹妹常常在他?来时垂下眼,或者干脆躲在屏风花窗后,悄悄地望向他?,一旦四目交接,便很快地偏开脸去。 他?接过她?背着的箩筐,说:「我来吧。」 那箩筐大概也是?她?自己编的,小巧而?尽善尽美?,竹条间夹杂着结花蕾的藤条,风干后留下平生的静美?。 俞姑娘不和他?争。满满当当的花草杂果兜在里面,他?一只手?就?能轻松拎着,同一只手?还牵着系马的缰绳。 他?们一道往她?住的庵堂走。日头渐渐高了,她?抬手?欲解开自己的笠帽给他?,被谢昀拦住了:「我皮糙肉厚,可不怕晒。」 他?的手?隔着笠帽按在她?的头上,不过一瞬而?过,但那种沉沉的感觉直到他?在庵前大树下系马,她?仍感到未成消散。 「姑娘,我把茶水都晾好啦!」跟她?一起长大的婢女水栀奔出来邀功,不意有客人站在外头。 「这是?大将军府里的二?公子。」俞姑娘道。 「谢二?公子好。」水栀这才拾起大家婢女的规矩,依依见了礼,又接过他?手?中的箩筐,预备稍后再?拾掇。 庵堂的布局简陋,屋中是?她?们的妆檯及床铺,没?有会客的地方?。 俞姑娘便请谢昀在门外石桌前坐了,又端过水栀晾在粗瓷碗里的枣花茶,递到他?面前。 谢昀虽也得人称一句二?公子,但并非轻薄仕宦之流,行军打?仗的时候,什么苦吃不得?只嗅得那枣花清新?扑鼻,兼之也着实渴了,捧着敞口深盏儿,仰头一气儿喝了大半,放下来时见俞姑娘跟前还放着一只小些的茶盏,方?才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又问:「妹妹的衣食,都靠自己张罗吗?」 俞姑娘道:「原先庄子里的大娘婶子们常来搭手?,可我想,好手?好脚的,何必每日劳烦她?们?现下除了米面须得由人送来外,能自己做的,便随手?做了吧。」 她?摘了笠帽,便看得出肤色确实不像在深闺时那样欺霜赛雪,倒像轻抹过一层蜜似的,透着甜丝丝的润泽。乌黑的头髮也不梳鬟,打?了两条粗辫子,绕到脑后繫到一起。耳坠子更?不戴了,扎的眼儿里只塞了两根茶梗。 这副模样,和记忆深处的俞家小姐已经判若两人了。谢昀忽然生出一种怅然若失的滋味,抿了抿唇,唤着她?的闺名:「懋兰,你…还愿意履行咱们两家从前的约定吗?」 「二?公子,」懋兰不得不提醒他?,「俞家的女儿已经病亡了。往日的约定,也就?不必再?作数。」 第51章 五十一 门前穿堂风过, 谢昀一热一冷,顿时咳嗽起来,急急取帕子来遮掩, 却正接得一口血喷出来, 人也摇摇地要往地上倒去。 懋兰剎那间?变了脸色, 起身两手去握住他?的肩膀, 依旧阻挡不住他坠落的势头——再健康有力?的女孩子, 也抵不住这样一个高大男子的重量。 救人要?紧, 别的都可以暂且不顾。她伸出一条腿去, 打算用自?己的身子替他?缓一缓撞击力?。 他?要?是真摔上去,她这条腿就废了。谢昀又勐咳起来, 趁着这股劲儿狠命攥住了桌沿, 挺腰重新扑到前头去。 粗瓷碗够结实,被他?一袖子扫到地下,叮叮噹噹打着旋儿, 半晌才?停下来,竟只缺了小指甲盖儿那么点?口子。 谢昀用力?喘了口气, 手肘撑着桌面站起身来, 弱柳扶风似的去搀懋兰起身,嘴里轻声道:「让妹妹受惊了。我这身子骨不中用,不过一支暗箭在肺上扎了扎,并不算深,竟做下病根儿来。」 懋兰心里一揪:她不知道这件事。她只听说了他?和郡君的指婚, 还以为是好煊赫的荣耀。 惋惜归惋惜,口吻尚自?持着:「二公子不必灰心丧气。男儿郎有勇有谋, 即便不能亲自?杀敌,坐筹帷幄又?有何憾?」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9页 他?受了她的鼓舞, 笑着「嗯」了一声,说:「所幸不曾辜负妹妹的良言,从前的微末功绩,陛下都有诸多嘉奖,更未将王遥为祸朝野时的一些权宜之举视作附逆变节。」 他?真不爱吹捧小皇帝,但不这么夸大他?老人家的贤明宽宏,恐怕不能消除懋兰的重重顾虑。 懋兰听懂了他?的意思,却依旧摇摇头:「是与宗室结亲,倒不必归于权宜之举。」 谢昀的眸色黯淡下来:「妹妹总是为我考量,既然自?己不能再建功立业,便择一高枝儿攀上,后半生总能有个可容身的富贵窝。」 却又?来。他?这副模样,骗旁人可以,骗不了她的。 懋兰小时候安静内敛过了头,跟各家的小姑娘一道玩耍,总觉得心里累得很,是在支应迁就她们,唯有跟谢家的妹妹在一起不然。 仪贞性子活泼且随和,不爱强人所难。懋兰每每来了,若愿意和她一道去撒欢呢,自?然好极了;若不愿意呢,仪贞就备好茶水点?心、小画册小玩意儿供她解闷儿,自?己去捞虾蟆咕嘟、摘腊梅花,要?么就是跟着其他?孩子推枣磨、下棋、踢毽子、跳百索…回来了再将这些趣儿绘声绘色地讲给懋兰听。 这么贴心知意儿的妹妹倒也不是十足十的完人。懋兰知道仪贞有个毛病,爱撒娇,爱扮可怜儿博长辈们疼她——自?然,她确实是极可人疼的。 懋兰每每见?状,只想伸手拧一拧她的圆脸蛋。可轮到谢昀依葫芦画瓢、想讨点?儿好处时,她总是难免手足无措起来,尽管谢昀的施展对象又?不是她。 时移势迁,她如今长进了,对着抱璞自?泣的谢二公子,不再那么心慌意乱,好声劝他?道:「二公子真这么想,不仅我方?才?那些话都是白说了,你?自?己的心气也不容许吧?若是同我玩笑呢,咱们就算把话说开了。无论怎么着,多谢你?特意来看我,眼下你?的咯血之症最要?紧…」 谢昀生怕她趁此机会赶自?己走,忙辩白起来:「并不是咯血,是我咬了自?己的腮帮子一口,不信你?瞧瞧——」 谁要?瞧这个。懋兰听他?这么说,也就作罢了。拍了拍膝上的尘土,重新坐下来,说:「如此我便安心了。日?头渐高,二公子要?是不忙,容我尽一尽地主之谊吧。都是寻常的农家菜色,我与水栀两个也不敢说善烹调,还请不要?嫌弃才?好。」 就这么,谢二公子心有旁骛地吃了半肚子凉瓜、芦笋、茭白,捧着被他?磕破了一角的粗瓷碗,失魂落魄地打道回府了。 那只碗是他?执意要?带回去修的,算是给下回再见?面留了个由头。 然而,他?甚至没有想好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懋兰仿佛不再是他?的俞妹妹了,她不但自?己拿主意,不愿意嫁给他?,还提点?他?说,违背本心的履诺不值得颂扬。 她是认为他?变了心吗?谢昀闭上眼睛:他?不知道。 他?所熟知的,是那位沉默少言的俞家千金。他?所倾慕的,又?是谁呢? 除去谢、俞二人独处时的谈话,其他?的始末,皇帝都瞭若指掌。 他?还知道,栖霞郡君非常不忿,一度动?过派人去谢家申饬的念头,最后被身边傅母劝住了。 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堂妹,真是人不可貌相?。 皇帝不仅觉得自?己埋的这些暗桩十分必要?,还嫌如今他?们的数量太少了。 宗室们能翻起的波澜尚且有限,朝廷地方?的大臣们是重中之重,不防微杜渐,何能高枕无忧? 谢仪贞么,那倒是个表里如一的缺心眼子。他?自?己说不上来,这样对猗兰殿是为什么。 他?在前头坐着抓心挠肺,孙锦舟窸窸窣窣地上前来回禀,说皇后娘娘偷摸儿去拾翠馆了。 藐视圣躬!她好大的胆子! 皇帝把手里看不进去的《列子治要?》一抛,拿贼似的,气势汹汹便往后殿去了。 到了拾翠馆跟前,忽然又?放轻了脚步,闲逛一般,边踱边赏着周遭的风景。 隔着门也能听见?里面说话的声音。先开口的是孙锦舟那菜户:「娘娘心思真巧,这衣梅脯拿剪子一剪,可不就像梅花枝干了?樱桃干拼出花瓣儿来,果然是白雪红梅图了。」 仪贞语中带笑:「也是这糖蒸酥酪火候正正好,咱们来锦上添花,才?能叫陛下进的时候赏心悦目嘛!」 皇帝听得心里一动?,又?觉得自?己气量太小了,就这么心安理?得地消受她的不计前嫌。 等见?了她,不能拉下脸来认错,总该给几?句软话吧! 他?打定了主意,迈腿往里走,仪贞正巧背对他?坐着的,听见?动?静扭身过来,跟着喜不自?胜地下地行礼:「陛下胜常。」 她虽笑盈盈的,但口吻仿佛并不如平常热络,皇帝又?定定看着她不言声儿,气氛顿时僵起来。 她骗不过他?的,她内里还是有怨言,以至连自?己都骗不了。 那么是什么能促使着她曲意逢迎呢?皇帝心中亦有数,甚至孙锦舟也掺和在里面弄鬼。 他?们联起手来,以为可以将他?戏弄得团团转。 他?要?是把谢家人杀光,她是不是这辈子都不会再理?会他?了? 所剩无多的理?智撕扯着他?,他?挣扎了片刻,决意再给她一次机会:「你?来做什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0页 仪贞忽闪了下眼睛,坚持说:「来孝敬陛下用早膳呀。」 皇帝不再多言,冷着脸绕过她,走到膳桌前,抓起上面一只瓷匙,将酥酪上果脯拼的图案划了个稀烂。 他?、他?简直混帐!仪贞这会儿乖顺装不下去了,怒髮冲冠地想要?和他?理?论,却被慧慧睇来的一个眼神给劝住了。 这一霎的工夫并没有逃过皇帝的目光,稍纵即逝的,他?脑海中掠过一个模煳的念头:「你?想跟我吵?」 这还了得!慧慧听得魂飞魄散,仍想插言替自?家娘娘转圜,皇帝又?着意扫了她一眼:「你?出去!」 再拖沓就是抗旨了,慧慧别无他?法?,只得依命退下。 慧慧一点?儿错都没有,也要?受他?呵斥。仪贞不想跟他?吵,谁敢跟皇帝脸红脖子粗、当真争个是非曲直啊? 她微微咬着下唇,试图将再次涌上心头的委屈给镇压下去,但是徒劳无功,甚至没控制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宫里是不许轻易见?眼泪的。她当即别过脸,不想被发觉了。 她背朝着自?己,肩膀轻轻地一耸又?一耸,几?滴水珠砸在地上摔作八瓣儿,算把皇帝心底那份火气给彻底浇灭了,冷静下来,便觉得自?己方?才?是过于残暴了些。 「…再让人送一碗酥酪进来吧。」他?是真没哄过人,别别扭扭地又?想服软,又?想玩笑,最后挤出几?句四不像:「你?教我怎么拼花,就当作赔给你?的,值得为这个哭鼻子吗?」 「我也拼不好,嘴上支使人罢了。」仪贞揉了揉眼睛,转回来望着他?:「是想讨好你?来着——我总要?给自?己搭个台阶下吧。」 明明是他?给了她委屈受,又?不许她记恨,又?不许她不记恨。皇帝想不通自?己,怎么时不时的竟这般拎不清,色厉内荏一场,其实就为了遮掩他?姿态卑微的窥视。 猗兰殿暗桩的唯一所获,不过就是她那个乳名。他?不该一时忘情唤出来,偏偏始终渴望正大光明地唤出来。 他?伸出手来,踟蹰着将她抱在怀里,不是为了安抚她,倒是为了慰藉自?个儿:「我没有怀疑过你?——还有谢家。你?要?是不痛快,就都发泄出来吧,我该得的…」 仪贞鼻子一酸,二人仅仅生分了不满一日?,就已然滋长出经年别恨的滋味,她回搂住他?的脖子,瘪着嘴低声说:「我心里好难受…」 只论君君臣臣的大道理?,那她还忍得;如今他?放下架子来,她反而哭得更凶了,不拿手帕擦,将脸颊贴着他?的胸口,悉数蹭在他?的衣服上,连撒娇带撒气。 皇帝心里有一股失而復得的不胜欣喜,既想由着她哭湿自?己的衣料,又?想捧起她的脸确认她的神情。 「我把那些人都撤了。」最终他?决定也低下头去,追逐着她的气息:「我以后都不那样对你?了。」 「嗯。」仪贞是很好哄的,一句保证就破涕为笑,还担心他?介怀,主动?在他?脸上轻啄了一下。 「蒙蒙——」皇帝又?这么叫她,仿佛为了确认似的,一声接着一声,不厌其烦地在她耳边呢喃。 想叫就叫吧。仪贞想,反正她的乳名又?不难听。 第52章 五十二 这「蒙蒙」与?「谢仪贞」两种称唿间的天差地别, 皇帝可算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知?晓仪贞爱吃酥酪,诚心要赔给她?,便?吩咐说:「现下有多少牛乳, 全都做出来吧, 你说个什么图样, 我便?给你拼, 凭你吃也好, 倒地上也管够。」 仪贞瞠目结舌, 这是什么纨绔行径?连忙拦住依言去传话的孙锦舟, 不太高兴地让他?先退下。 少在这儿推波助澜的。仪贞冲着他?的背影白了一眼?,方才回头对皇帝道:「陛下就只?管玩笑?吧, 孙秉笔揣着明白装煳涂, 真要这么去支使厨房呢!」 皇帝被她?这么一说,终于肯承认自己又 在?矫枉过正了:「不纵着你张狂一回,我怕你往后怄了气, 又藏在?心里不告诉我…」 真是?的。仪贞一面觉得他?卖可怜的功力远远比不上自己当年,一面又分外吃这一套, 两手抱着他?的胳膊摇一摇:「我可是?直言不讳的好皇后呢。像陛下方才想铺张浪费, 不就被我给撅回去了?」 原来说他?玩笑?,不过是?给他?留点面子而已。 皇帝暂且顾不上这个,为着「好皇后」三个字,暗自喜孜孜的。低着头,又认真在?面前的盘碟里选了一会儿, 挑了一块最剔透莹润的水晶糕,夹起来塞到她?嘴里。 仪贞猝不及防, 差点被噎住,好容易囫囵含进去, 竭力维持住了吃相雅观,又沖他?抿嘴笑?起来。 皇帝看她?腮帮子鼓起一团,怪好玩儿的,一时却没好意思笑?出来:论服侍人这上头,他?俩是?谁也别挑剔谁。 等她?把这一口凉唿唿的糯米给咽下去了,又舀了两匙莲子羹给顺顺——可不敢再劳烦皇帝动?手——仪贞这才如释重负,两个人得以自在?地说说话。 皇帝这回没再讳莫如深,一五一十地把谢昀无功而返的事儿告诉了仪贞。 「你说,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呢?」末了,他?还不忘问问她?的看法?。 仪贞想了一下,说:「我和俞姐姐一道玩儿,还是?十二三岁时的事情,这么些年过去了,人心总是?会变的,兴许不再喜欢我二哥哥了也难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1页 皇帝倒不这么认为。彼时谢家父子有投向王遥之?嫌,俞都给事中大张旗鼓地跳出来与?其割袍断义,意图究竟有几重,只?有他?自个儿心里数得清,专等将来胜王败寇有了分晓,再看是?将黑的说成白的,还是?将白的说成黑的。 无论悔婚与?否,俞懋兰自身都可以免于诘难——父母之?命挡在?前头呢。在?那种一动?不如一静的处境下,她?能够毅然选择信守承诺,重情与?重义,总要占着至少?一头。 如今局势明朗,她?的行为反而让人琢磨不透了。 皇帝与?仪贞毕竟是?局外人,猜测一回,莫衷一是?,也就罢了。 盖因皇帝本身对旁人的姻缘如何,并不感?兴趣,之?所以问仪贞,一则因为谢昀是?她?的「二哥哥」,二则嘛,皇帝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如果谢仪贞有朝一日改弦易辙,会是?什么缘故呢? 她?给的答案意外也不意外,反正没给着皇帝定心丸——不喜欢了,就撂开了。 她?如今是?喜欢自己的吧?皇帝朝仪贞看去,她?吃饱喝足擦了嘴,一面和他?说话,一面举着一柄团扇,给自己扇扇,又给他?扇扇。 至少?是?喜欢他?的皮相的。 正兀自揣摩呢,听见她?接着道:「爹爹难得回京,为的就是?替儿子主持婚事,本以为能好生欢喜一场,实际却要让老人家失望了。」 谢恺豫可不是?单单回来做家翁的。皇帝眼?下不耐烦提这些个,索性身子一歪,头靠在?她?肩上,胳膊搂住她?的腰,一整个赖住她?了的架势。 「唉呀…」仪贞轻声嘀咕起来:「怪热的…」但也不是?真的希望他?起开,只?将扇子换了只?手握着,这样摇起来两个人都能吹着风。 「把冰鉴挪过来些不就好了?」皇帝嘴上这么说,人却不肯动?,折中似的伸出一条腿去,企图将不远处的冰鉴给勾过来。 他?再是?孔武有力,腿力惊人,惜乎那冰鉴造就造得敦实沉稳,哪有这么容易「脚到擒来」的? 兼之?仪贞还在?一旁干看着说风凉话,说:「陛下真该庆幸不是?女子,要换作我们,打小被教引嬷嬷训多少?回…」 皇帝不乐意了:私底下随意些怎么了?大德不逾,小节不拘嘛。偏被她?这么一笑?话,又难免担心起自己在?她?眼?里的形象来,语结一时,才说:「横竖嫌热的不是?我。」 仪贞连忙掩住唇边的笑?意,说:「我知?道,陛下都是?为着我,我铭感?五内呢!」一面要起身自己去搬那冰鉴。 皇帝愣愣地瞧着她?稍弯下腰,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一时绕煳涂了——他?俩究竟有什么毛病,放着外头一众宫人内侍不使唤,自己争相做起苦力来了? 可是?能与?心上人独处,满眼?只?有她?的模样、充耳只?有她?的声音,一室之?中只?有她?与?他?的一唿一吸缠绕交织,是?多么的甜蜜啊。 「别搬了。」他?不大讲道理地说:「我搬不动?,你就更搬不动?了。」 啊?可他?那一脚也叫搬吗?仪贞懂了,在?皇帝面前不要瞎逞能嘛。 老老实实地挨着皇帝坐下,继续挥着团扇生风。 皇帝「啧」了一声,不由分说地将扇子夺过去,大力扇了一通:「这样如何?」 仪贞两鬓的碎发都被他?这几下扬得支棱起来了,还能如何?昧着良心直点头:「果然一点儿都不热了。」 其实她?心里明白着呢:皇帝不是?不怕热,是?想跟她?多亲近一会儿。她?又何尝不是??从昨晚置气开始,白白浪费了多少?时辰啊! 既然彼此都有此意,她?也不是?个扭捏的作派,主动?窝在?他?怀里,找了个合适的姿势,又把手探出去,环住他?的腰,半真半假道:「陛下果然是?受命于天、造化庇佑,这么冬暖夏凉,与?凡人不同。」 他?的体温是?比她?略低些,但也没有她?吹得这样神乎其神。皇帝哭笑?不得,与?凡人不同,从她?嘴里说出来,怎么不像好词儿呢? 咂摸了一下,又唤:「蒙蒙?」 「嗯!」 「…蒙蒙。」 「在?呢,陛下。」她?还是?没领会出什么来,皇帝只?好再把话说透些:「我叫你乳名?,你就没什么表示?」 仪贞一惊:她?总不能也叫他?的乳名?吧?没这么个礼尚往来法?儿的!再说,他?的乳名?是?什么呢? 皇帝当然没有乳名?。天潢贵胄倒也没忌讳到这种地步,歷朝歷代的皇子多少?有过传下来的小名?儿,不过在?他?这里,有些例外罢了。 仪贞亦很快想到了这一层,急中生智先抓一个出来充数:「大郎?」 年轻女孩家,所知?晓的爱称密语,无非就是?诗词里的郎与?妾了。皇帝又是?先帝与?赵娘娘的独子,确实排行老大。 不过,连她?自己都觉得这称唿怪村气的,像个不识字的憨头小子。 皇帝径直被她?堵得哑口无言,自然而然地把方才那一星伤怀忘得一干二净。皱眉半晌,才说:「你可真叫得出口。」 那…「鸿郎?」皇帝的名?讳太过常用,同音的字儿更数不胜数,故此索性不要大家避忌,该怎么写怎么写,该怎么念怎么念,这就是?仁君的心胸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2页 但是?仪贞念出来吧,还是?差了那么点儿意思。或许是?她?的声口脆,唤不出那股情意绵绵、含羞带怯的缱绻意味,倒活像小孩装老成似的。 不等皇帝挑剔,她?自个儿又琢磨着改了:「鸿哥哥?」 这感?觉她?觉得对了,又亲近又家常,跟他?俩相处的方式非常契合。再一抬眼?,见皇帝神色自若,只?耳根红了一片,抿起来的嘴微动?了动?,等了一时,到底不置可否。 这也不喜欢呀?仪贞一忖:「倒也是?。咱们俩就差了一岁,这么叫起来,别人背地里没准儿还说我装嫩呢。」 「又不在?太极殿上当着百官喊,谁敢说这话?」皇帝却又反驳起来。 仪贞可算懂了,笑?嘻嘻的,连声叫他?:「鸿哥哥?鸿哥哥…」 皇帝恼羞成怒,怒而兴师,一把将她?的手从自己腰上掰扯开,随即反客为主,将人正法?在?地,施以咬刑。 「呜!」仪贞不肯束手就擒,别开脸一面躲,一面强自义正辞严:「夏日里伤口好得慢,给我个吃西瓜喝渴水的机会嘛!」 皇帝唿吸急促,欲"念里还夹着火气——就惦记吃! 他?不开恩,仪贞就不屈不挠地耍赖,横竖已经躺在?地上了,撒泼打滚也不是?做不出来,嘴巴倒甜,继续唤他?:「鸿哥哥,好不好嘛鸿哥哥?」 清亮如水的光洁墁砖上,地毯铺得菲薄,唯恐暑日里入目便?嫌燠热。不远处冰鉴里偶有水珠滴落,玲琅一鼓万象春。 相拥的两个人却像忘了寒暑,拼死汲取着彼此身上的温度,相呴以湿,相濡以沫。 日上中天,身量未足的小内侍卖力地捧着厨房循例进的小食,佝偻着身子走在?中路上,尽量用自己的阴影儿挡住食盒里垒的冰块儿。 「且住。」孙锦舟见这孩子有一把子笨力气肯使,罕见地起了善心,拂尘一挥,挡住他?的去路:「不必送进去了。」 小内侍面露犹豫:可磨蹭久了,这冰就快化了。 孙秉笔本就耐心有限,又顶着毒日头杵在?殿外当门?神,越发不愿开尊口,把拂尘挥得更纷飞些,让这小玩意儿哪凉快哪待着去。 啧啧。从此君王不早朝,那算什么本事?还是?今上勤政,夙夜匪懈,只?余下中晌这点儿空当,何苦拿小食去扰他?老人家琴瑟和鸣。 第53章 五十三 细究起来, 皇帝连日?继夜的劳于案牍,与他事必躬亲的作派有很大的关系。 先贤推崇无为而治,连皇帝自己独处的地方也取名叫作?「无为轩」, 但雍容垂拱毕竟是一种理想中的境界, 未必合乎当前?的时局。 说句不敬的话, 先帝便是因为太肯相信身边的人, 自己只图逍遥自在, 才纵得王遥等人?乱政多年。再往前?数, 妃嫔媵嫱、王子皇孙、内官廷臣…哪一个又不是与帝王关系厚密之人??每每祸患却正是从他们身上起的。 这些奸佞小人?就罢了, 可即便是实打实的贤良之臣,与君主之间也未尝不存在着一种隐晦而恆久的拉锯——做臣子的不希望事无巨细都要受皇权掣肘, 做皇帝的同样不希望日常庶务脱离自己掌控太多…… 故而对于皇帝的许多举动, 仪贞虽未必事事都深知?其所以?然,但在心境上大抵是能够理解的。 她这个皇后呢,别的地?方出不了力, 便只管每日?到含象殿来,待皇帝抽出空了, 两人?一块儿说说话、解解乏, 吃点好吃的、看点好看的花儿之类的,夜里再相伴而眠就是了。 听上去倒是朝夕相对,但对他们这种初识情滋味的年轻男女来说,显然还是很不够的。 反正仪贞私底下是掰着指头数,才数到了休沐的日?子。 既然皇帝不用早朝, 仪贞也就心安理得地?赖起床来,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顺口支使下床去倒水的皇帝:「鸿哥哥,我也要喝。」 皇帝没法子, 就着自己的杯子又倒上半盏,端到她跟前?来,一面说:「真不明?白?你,这么热的天儿,躺在床上跟烙饼似的,怎么赖得住。」 仪贞坐起身来,喝了两口水,很坦诚地?说:「躺在床上可以?只穿纱衣纱裙嘛。」 国朝宫中女子穿衣,那是很讲究以?含蓄贞静为美的。别说后妃皇女这些有品级的,光礼服、常服、吉服林林总总就有说不完的规制;就是略有些身份的宫人?,也没有贪凉快便穿得过于轻薄,白?裙儿里透出红衬裤之类的丑态。 以?皇后的身份而言,仪贞即便哪儿也不去,就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闲待着,连小衣带外衫儿,也得穿个三四件左右;再梳个髮髻、面上敷点儿粉,当真整个人?都被憋在壳子里啦! 她又没有皇帝那份心静自然凉的涵养,索性放任自流地?不下床了。 一时又想?起王遥未除前?,自己私底下的豪言壮语:等皇帝重掌大权,她便是巾帼里的标杆,抱着太平缸牛饮一通,叫天下人?也学学她的落拓不羁作?派。 这就是狐假虎威的妙处吧! 皇帝见?她一副沾沾自喜的模样?,怪招人?的,一身淡蕊香红衣裙,微绽在玉色芙蓉簟上——她素来爱娇艷颜色,可夏日?里穿着,怎能不比旁人?嫌热些? 那热意仿佛能经目光传递,一霎之间蔓到他心里去了。皇帝抿了抿唇,说:「我也躺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3页 「那不行?!」仪贞想?也不想?就拒绝得直截了当,皇帝有点生气:「怎么就不行??」 这是脱口而出的话。仪贞自己都得回头再咂摸一下缘故:「嗯…我一个人?晏起呢,那是我自个儿不才,尚不足以?担当起母仪天下的重任——可要是撺掇得陛下也这么着,就是狐媚惑主啦!这两个罪名?,孰轻孰重呀?」 狐媚惑主?皇帝忍不住轻笑:她倒挺会拔高?自己。其实是落花无意,流水空自起涟漪罢了。 他眸色渐深,仪贞近来也算有过歷练了,知?道他意欲何为,不由得挺直了腰背,挨过去些,两人?水到渠成地?又亲起来。 「蒙蒙…」皇帝那只修长且微凉的手从她后颈滑下去,绕过肩膀,停在了一处罕至的疆域。 仪贞觉得自己的心腔一缩,但因为被五指山牢牢禁锢住了,逃也无处逃。那只手隔着一片柔软,就像隔着云层,肆无忌惮,横行?妄为。 好热。外头的天光愈发金光大亮的,必然又是个日?头高?挂的大晴天儿。仪贞已经被烤得受不住,竭力一把抓住皇帝的手腕:「鸿哥哥,咱们打个商量!」 她婉拒的架势分明?很直接。皇帝只好意犹未尽地?松开手,微微理了理衣摆,点头道:「你说。」 尽管寝殿里再没有旁人?,仪贞也觉得这话最好只有皇帝一只耳朵听得见?——另一只和她的两只都可以?迴避——神?神?秘秘地?贴过去,悄声说:「咱们两个月后再敦伦吧!」 她的措辞这样?正当,口吻这样?端方,恰如那些经筵进讲的学士,说陛下某某处的理解尚有偏差,请容臣过后再援引援引某论着吧;或者朝廷中掌管农桑稼穑的臣子,说陛下某某地?试培的新稻种尚未抽苗,请过两个月再来垂询吧。 因为太成竹在胸了,皇帝若是露出大惊小怪的神?情来,倒显得很没有见?识一般。所以?哪怕他心里跟寒食节炸细环饼似的,哔哔剥剥地?都炸开锅了,面上犹摆出一副勤学好问的姿态,问:「为什么是两个月呢?」 仪贞觉得他这种不畏热的人?真是理解不了她的辛苦,嗔道:「避火图上那些招式,看起来多不容易呀!总要等天气凉爽些了,才不至于动辄就一身汗吧。」 避火图之所以?叫避火图,正是因为传说中火神?是一位未嫁的姑娘,见?了男女秘戏图便会害羞,故此在房中灶前?张贴此物,能起到避火的效果。 神?女无心,尚耻风月,缘何仪贞谈及此事,却始终等闲以?待,徒留皇帝一人?自寻烦恼? 皇帝在韬光养晦之前?,太子的名?分已然确定下来了,是以?自小亦按着祖制,用心培养过。遍览群书四个字,对一位储君来说并不是溢美之词,而是应尽的本分。 只不过任凭他如何学富五车,身为男子,这世上确实有一部分漏网之鱼,是他不曾涉猎的,譬如女诫、女训,乃至内宫积年们的嬷嬷经。 仪贞从一开始进宫,就是以?正妻的标准来教养的,对夫君该如何体贴辅佐,对妾室该如何中正宽和,这些大义大道涉及到日?常起居的方方面面,学问颇深,可以?说是一门需要日?积月累、潜移默化的功课。 至于四位嬷嬷肯推心置腹、私底下给她开的小灶,便多是与床笫之事有关了。尤其是从前?嫁过人?的卫嬷嬷,把自己所参悟到的关窍,全无保留地?全教给了仪贞。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自身。以?仪贞的性情与阅歷,理解下来不外乎这么几点:男欢"女爱,人?之常情,只要不违背伦常,那没什么可指摘;悦乐皇帝、绵延子嗣,是后妃职责所在,至于这个过程中如何施展,那都是关起门之后的细枝末节,更没什么值得崇义宏论的了。 两个人?的见?地?大相庭径,偏偏一时还能并行?不悖,不得不说也是桩奇事儿。 皇帝能怎么着呢?坚称自己并没有起过白?日?宣那什么的念头,好像有点此地?无银的意思,干脆囫囵地?点一点头,表示体谅她不愿汗流浃背劳力劳心的顾虑。 仪贞自觉与他又新添了一份默契的约定,内里颇为满意,把旁边一只象牙凉枕摆正了,方便他一道躺下。 皇帝这会儿又改主意了,说:「既然没有人?侍立在旁,关起门来,就穿着纱的四处走动又有何不可呢?」 金口玉言的话都发了,仪贞也就不假惺惺地?推辞了,果然从床上蹦起来,趿上软鞋,走到妆檯前?揽镜照了照,又绕过折屏,踱到外间去。 皇帝看着她好整以?暇,巡视新天地?一般,忍不住猜测,她在家?中的那些年月,就是这样?安闲度过的吗? 大将军家?的宝贝姑娘,受娇宠的程度只怕连他也不能想?见?,亦如她对父母兄长的那份依恋,他到底无从感同身受。 「鸿哥哥,」她忽然回过身来,两眼放光地?望着他,「你那只笛子还在吗?」 听仪贞时断时续的奇腔怪调,还是皇帝亲自来清音解秽,二者之间并不难取捨。 皇帝只好重拾旧典,取出束之高?阁的竹笛来,问她:「想?听什么?」 仪贞笑眯眯地?偎在他身边,说:「吹什么我都爱听。」 马屁精。皇帝扬唇,将一首缠绵悱恻的《鹊渡》吹出了喜相逢、永团栾的意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4页 仪贞情人?耳中出伶伦1,丝毫不觉得这样?改编有何不妥,我曲抒我怀嘛。 倘或牛郎织女不必再天各一方、一年一会,凡间少一段催人?泪下的相思绝唱又何妨呢? 一曲终了,皇帝偏过头,就见?她正靠着自己出神?,手指头还绕着一截儿头髮——一半是她的,一半却是他的,两厢混在了一起——时不时捋两下,又缠两下。 皇帝顿时觉得这画面很叫人?愉悦,不再动弹,且由着她摆弄。 他们当初的婚仪虽遵从古制,但并没有结髮这一项,皆因皇帝乃万乘之尊,哪怕对方是贵为小君的正妻,终究冠了个「小」字,不可为了俯就于她,便有损圣躬分毫,即便只是一缕髮丝。 思及此处,他心里微动,正欲说些什么,就发觉自己的头髮已经被仪贞编进了她的辫子里。 第54章 五十四 「唉呀…」仪贞发觉不对, 忙不迭地将辫子解开来。 她的手指头偏生就这么灵巧,从?结辫儿到撒开拢共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皇帝既没顾上生气, 又?没顾上失落, 一时心绪倒有些复杂, 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盯着她。 仪贞才替皇帝把发梢顺了顺, 一抬眼?瞧他这副神情, 便又问道:「可要拿些头油来抹抹?」 皇帝皱眉:「谁要那个?又?香又?黏…」 仪贞便?抿着嘴笑?, 说才不是呢:「你?们男子梳的髮式单一, 这些个小处上也就没那么细緻,内侍们便?是想也想不到。那种像蜜似的黏稠髮油, 在秋冬里用着最相宜, 不然?头髮黄枯枯的,再戴顶毛色水润的卧兔儿,岂不被比下去了?」 一面?站起来, 又?到她那架妆檯上去,举起一只小玉瓶儿给皇帝看?:「夏日里使的是这个。倒出来跟露水儿也差不多?, 气味也沖淡, 你?闻闻?」 她点了些在掌心,皇帝果然?弯腰过来一闻,觉得甚是清芳,像仲夏夜里院中乘凉,有月有风有虫鸣, 罗扇轻摇间?,送来花香果香, 以及心上人的袖中香…… 他的心上人两?手一合,把头油全?揩在了他的发梢上, 嘴里啧啧称赞,又?偎过来嗅自己的成果:「又?香又?顺滑的,多?诱人呀。」 皇帝听她鼻息咻咻小狗儿似的,这话也不像夸人,倒像夸肉骨头——反正皇帝是不肯随便?心猿意马了。 由着她把玩了一阵头髮,皇帝坐不住了,问:「还听曲子不听?」 仪贞这会儿也觉出来了,皇帝虽擅音律,但平日并不爱以此?自娱——能劳动他老人家为自己吹奏一曲,这脸面?已然?够大的了。 便?起身为他斟来一杯茶,说:「余音绕樑,三日不绝,单这一支曲儿就够我回味好久啦!鸿哥哥快润一润嗓子吧。」 茶下了肚,饿意就跟着来了,皇帝隔着窗吩咐外头的人传膳,仪贞则避回屏风后头去,穿好了外头衣裳,再把头髮辫起来,挽作一个垂髻,拿檀木簪子别住。 膳房众人一直听候着吩咐,趁二人在内间?洗漱的空儿,麻利儿地便?将各色菜餚摆在了东边儿小偏厅里的八仙桌上。 对比祖辈乃至父辈进膳的排场,皇帝算得十分俭以养德了。早起这一餐不过十来样东西,且用料也并不十分珍罕,民?间?的馒首、酥饼、酱瓜脯、火薰肉之类的,也会出现在御用的膳桌上,只不过烹制方式更?不怕耗费人工而已,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嘛。 再往下减也不像了。九五之尊太过不拿架子,体现不出君臣尊卑间?的云泥之别,难保一些骨头轻的不会起额外的心思。 还有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从?採买到掌勺,当中多?少只手擎等着从?每日这柴米油盐酱醋茶里、捞几点儿油腥,脑满肥肠贪得无厌的固然?有,俸银低微仅有这一样盼头的倒是大多?数,盯得太揪细了,他们当差的心也是浮躁的。 于此?皇帝也有对策:他从?不赏菜给底下人,剩多?剩少都径直拿去倒掉,确保了他万人之上的尊贵,也叫那等意欲欺上瞒下之辈随时掂量掂量分寸。 年轻的帝王么,又?暂且没有大展宏图、震慑朝野的机缘,家常吃顿饭也免不了肚子里打仗。 及至仪贞成了搭桌子的常客,这些吃食方才恢復了吃食的本来面?貌。 皇后的用度较之皇帝略逊一等,不过仪贞是个有情致的主儿,差不多?的份例,经她嘱咐一句做法,呈上来的菜色便?屡有惊喜,再巴巴儿地送到皇帝这里来献好,哪怕只是为了不拂她的面?子,皇帝也每每都能多?吃两?口。 伏日食汤饼,名为辟恶。仪贞前一日点名要厨房做的,便?是一碗银丝面?。 澄清的鸡汤撇得一丝儿油星也不见,少少的下一箸面?进去,撒几许青菜碎,就算做成了。 仪贞吃得有滋有味,皇帝却连香气也没闻见,奇道:「这有什么可?吃?又?怪热的…」 「习俗嘛。」仪贞搁下筷子,取帕子拭了拭嘴角,另一只手举起扇子来摇一摇:「吃口也挺清淡落胃的,发一发汗,倒还舒服点儿。」 皇帝原不吃这个,被她说得有些意动,便?伸出筷子到她碗中去挑。 「唉…」仪贞下意识就要盖住碗:「再叫他们煮一碗不就好了,怎么能吃我吃过的…」 皇帝瞥了她一眼?,将夹过来的两?根面?送进嘴中,片刻评价道:「不好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5页 好嘛。横竖也没外人看?见,仪贞干脆当作无事发生。 对着碗里的银丝,因又?想起一事:「鸿哥哥,这琴弦的挑选上,有没有什么讲究啊?」 这倒把皇帝给问住了。他对琴艺只能说粗涉,却谈不上通晓,指点不了仪贞,那怎么能行:「怎么想起这个了?」 仪贞也不隐瞒:「前些天一时不留心,弄脏了苏婕妤的琴,想赔她一副好的。」 「苏婕妤?」那可?是位大隐隐于宫的高士,皇帝奇道:「何时遇上了她?」 就是两?人赌气那一日嘛。仪贞不肯明说,只道:「不是遇上她,而是循琴声而往。」耍起赖来,晃着他的胳膊央道:「你?就帮我掌掌眼?嘛。」 「这值个什么?不拘吩咐谁去教坊司传个话就行了,让挑最好的送去。」皇帝的私心,是不愿意她和苏婕妤这些人多?来往的。 仪贞一噘嘴:「分明是我失礼在先,这么一出,倒显得拿身份去压人了。」 皇帝不敢苟同:「这就叫拿身份压人?难道要效仿古时负荆请罪,你?也去负琴请罪不成?」 仪贞和他说不通:她在宫里不说挣一个知己至交吧,总也想结识两?三个能说说话、串串门子的人。不从?妃嫔里挑选,还能从?嬷嬷宫女们培养吗? 沐昭昭倒很好,碍于她身子骨一向?不算强健,又?爱清净,自己不宜经常去叨扰。 武婕妤行事时不时就着三不着两?,淳婕妤年纪小,性情不好琢磨,可?不就余下一个苏婕妤了? 又?有才学,性子也和善,实在是个值得相交的,那就该拿出结交的礼数来。若一打头就摆着居高临下的架子,能换得几分真心? 这些盘算皇帝理解不了——至少她在他面?前分辩不明白——她可?以时时刻刻陪在他身边,他却无法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一位有为之君肩上的担子是多?么重啊!在后宫之中过分流连,岂不是荒废了大好华年? 真正能与她天长地久相处着的,还得是这些同在内宫的女眷们。然?而这话虽是实情,但她哪怕只随口一说,不含半点儿深意,那也实打实是不顾大局的幽怨。 不过皇帝不乐意,她也不强求。转念一想,教坊司确实有这方面?的内行人,改明儿召在跟前,细问问就是了。 两?人用过饭,日头便?渐渐高了。仪贞尚肯撑把绸伞上外头熘达去,皇帝却宁可?在屋中窝着。 屋里有冰鉴,就近置在榻前,两?个人挨着坐也有凉丝丝的意思,并着肩头看?书——皇帝看?《列子治要》,仪贞看?《容斋随笔》,偷得浮生半日闲,这倒是不乏上进的一样消遣。 中晌两?人吃果子,荔枝和雪藕正当时令,荸荠便?是蜜渍过的了,吃口绵绵的。肴馔里如水晶脍、糟什锦之类的凉菜尚可?,汤羹热煨的看?着便?油腻,御膳房大师傅揣度着这二位主子不会爱吃,净用些生冷的话又?恐伤了脾胃,自己做主献了两?盅烧酒上来。 皇帝见仪贞端起了酒盅,不由得回想起她从?前的酒量,心有余悸道:「给我匀一半来。」 仪贞答应得爽快,果然?倒出一大半在一只空杯中,皇帝喝了,顿时脸上红起一片,只是神智还清醒,自持得住。 仪贞看?着便?情不自禁地笑?,动手剥了一粒荔枝给他解醉,餵到他嘴边,他顺从?地张口吃了,果核含在嘴里,却是隔了一时才想起吐掉。 好乖呀!仪贞得了趣,又?夹了一片水晶脍餵他,皇帝照样吃了,一面?正色道:「不要以为我醉了,便?来捉弄我…」 真要是十足的清醒,他就不会直接说这话了。仪贞暗自忍笑?,辩解道:「我哪里敢啊?不过想服侍着你?用几口罢了。」 皇帝睨了她一眼?,又?垂下眼?皮儿,片刻才说:「我自己来。」 到底好面?子么。仪贞见好就收,连忙应下,规规矩矩又?吃了两?口,便?搁下了筷子。 这模样也不适合再读书了。待宫人进来收拾碗碟,仪贞又?拉着皇帝到西间?坐去,说:「早先不是说好了请你?看?皮影戏?就今儿传他们来吧!」 皇帝点了点头,一时燕家兄弟等一班人奉命前来,因为是头一回面?圣,挨个儿行了跪拜大礼,燕十二方问:「不知娘娘今日想看?什么?」 皇帝当即便?皱了眉:好不懂规矩的奴才!眼?里只有皇后,竟没有他这个皇帝! 然?而发作出来又?像是给仪贞没脸一般,他平了平心绪,又?咳嗽了两?声,随即向?仪贞道:「既是你?爱的,自然?由你?点。」 他有意宽宥,仪贞替燕十二求情的话也就咽回去了,先替他抚一抚胸口,轻声问:「怎么咳起来了,可?是方才酒喝急了?」 皇帝自恃酒量比她强出不知多?少倍,便?只拉了拉她的手,岔开话题说:「快点一出吧。」 仪贞见他这般情态婉转,促狭本性又?按捺不住了,抿嘴儿略一思索,道:「就演盗仙草吧!」 第55章 五十五 《盗仙草》说的是白素贞在端午节误饮药酒, 现了白蛇原形,将许仙惊吓至死,她潜入崑崙山、盗取灵芝仙草, 遭两名仙童阻拦, 双方斗智斗勇的故事。 这一折说得上是燕家兄弟的看家本领了, 燕十二仍唱白娘娘, 燕十六则扮仙鹤童子, 二人你?唱我和, 有来有往, 又将手中皮影子操纵得唿之欲出,一举手一投足无不扣人心弦, 生怕白娘娘的法术落了下风, 取不走救命的仙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6页 这故事仪贞其实是耳熟能?详了,但并不妨碍她依旧跟着情节心潮起伏。皇帝则不然,可有可无地往亮子上瞥了两眼, 便?分?出神来看她。 她那髮髻盘得像番邦女人似的,两根簪子也跟旁人的不一样——檀木簪以简为雅, 簪头不是凤纹、云纹, 便?是如意纹、卷草纹。偏她戴的是栩栩如生的蜻蜓簪头,两边翅膀雕得菲薄能?透光,真跟活了一般。 就这么喜欢虫豸?皇帝不解:这些个小?东西,依她的眼光来说,应该不好?看哪。 他无意识地伸出手, 把那蜻蜓捻了捻,而?后又把指头探进她的髻发里, 勾着那蓬松的青丝玩儿。 仪贞微动了动脑袋,因?为?皇帝的行为?并没有影响到她接着看皮影, 也就作罢了,只将身子再往他跟前靠些,免得他扯疼了自己的头皮。 皇帝却不称意了。他不明白那蛇妖的故事有什么可看,一厢情愿地要救凡人相公,殊不知她那相公正是听了外人谗言,疑心于?她,方才拿了雄黄酒来试探她,也算自作孽,不可活。 唱白蛇那伶人亦是妖妖调调的,仗着嘴皮子功夫,自命不凡,宫里的规矩都不放在心上。 早知道,当初王遥将这燕家兄弟净了身送进来,他就不该使人暗里提点吓坏了的仪贞,那并不是杀鸡儆猴。 看不惯这两人,又不愿搅了仪贞的好?兴致,皇帝唯有闷闷不乐地继续把弄她的头髮。 他这股憋屈的劲头没持续太久,孙锦舟的身影出现在窗槅上,表示有话要回。 帝后二人难得看戏消遣呢,若不是要紧的正事,他也不会贸贸然地前来打扰了。 皇帝没多说什么,站起身来往外走,仪贞连忙也跟上两步,这一次那个燕十二记起规矩了,一帮子伶人跟着行礼相送。 「你?且玩儿着吧,若是不忙,我还过来。」他又嘱咐了仪贞两句,仪贞答应了,二人方才分?别。 前朝的事情,一旦着手料理起来,或长或短可没个准儿。仪贞回到屋中,虽少了皇帝时不时的捣乱,但也没了继续将戏看下去的意思?,给一帮子鼓乐打了赏,又叫燕家兄弟单留下,将挑选一把好?琴的差事交给了他们。 「我是要拿去送人的。你?俩务必要好?生细挑,别拿什么金啊玉的煳弄我——我如今可知道了,这些个丝竹之器,并非越珍奇便?越动听。」 燕十二微微一笑:「娘娘放心,必不敢敷衍了事。」 仪贞抿着嘴点点头:「你?用心地办,教坊司那里有说法,只管提我的名头。对了,再领些银钱去,虽说都是宫中所有,谈不上买字,但那边总少不了跑腿打杂的么儿们,得些辛苦钱,大?家当起差来都乐乐呵呵的。」 一面招了手,让宫人奉她的令儿去支银钱,一面接着道:「至于?你?的赏,过后单算。」 燕十二推辞不迭:「能?为?娘娘效力,是奴才的福气,如何?还敢讨赏?」 仪贞不甚贊同:「这话没意思?了,谁还嫌银子多啊?」 燕十六听到此处,不由得为?哥哥辩解起来:「娘娘,我哥哥是真没处花钱钞的——吃的穿的都有份例,演皮影子这一套更?有管事儿的时时上心,他拿着银疙瘩,只操心放在哪里才不遭人惦记,反而?要睡不好?了!」 「不得放肆!」燕十二听他说得不妥,连忙打住:「贵人们的恩典,还由得你?挑三拣四了?」 仪贞听得连连点头:「白娘娘,你?可真是,横的竖的都要占住理才罢休啊!」 她自从知晓二人真名后,一贯不再这么称唿他俩了,如今打趣一唤,燕十二居然有点久违之感?,面红耳赤的,失去了那股能?言善辩的劲儿。 「他不要赏,你?要不要?」仪贞不再刁难做哥哥的,转而?沖燕十六道:「仙鹤童子真讨厌,你?演得也是真好?,就给你?吃蜜荸荠吧!」 燕十六比他哥哥爽利,欢天喜地地谢过了,恰逢慧慧走进来,闻声?便?将桌上果子尽数塞给了他。 二人告退下去,慧慧又向仪贞道:「娘娘,七夕要到了,今年还办吗?」 从前赵娘娘在时,七夕节是由猗兰殿的四名嬷嬷牵头来办,赵娘娘若有雅兴,也常来同仪贞一道玩乐;后来为?赵娘娘居丧,这一节自然不提了,至于?如今,是丧期也满了,四位嬷嬷们也走了,新章程如何?,全由仪贞定夺。 仪贞垂眸想了一会儿:依着她自己,当然不办最好?。七夕节算个女儿节,如今宫里新添了妃嫔,届时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的,皇帝往哪儿去?跟外头那些王公大?臣们拜魁星吗——大?家又都不是白身了。 不依这旧俗成不成?赶上别的节日,他肯来倒更?好?,偏生七夕转天就是赵娘娘的生辰。 是一个人孤清一日呢?还是短暂的欣悦后再觉孤清呢?仪贞分?辨不出这二者有什么好?坏之别,故而?连自己是否该一如往常地陪着他也拿不准主意,毕竟皇帝是不乐于?在人前露出自己的低落失意的。 可一味地将哀恸隐忍不发,她觉得也并不是好?事儿。 那么,挨个去知会那些宫眷,不得在七夕时露出喜色?更?是不妥当了。沐昭昭想来是知晓缘故的,三位婕妤性?情各异,且未必知情,这个欲盖弥彰,还不知道会「彰」到哪儿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7页 慧慧见她犹疑不定,多少猜得到她心中所想,试探着说:「娘娘若是触景伤情,陛下不仅会体谅,更?会反过来安慰您吧?」 仪贞眸色一动:原来还有这样的法子,她竟没能?想到。 对于?赵娘娘,她是怀有颇多惋惜的——这不是对待一位长辈十分?恰当的态度,盖因?赵娘娘于?她而?言,几近于?长辈,而?又不全是长辈。 一方面,怪仪贞曾为?流言所动摇,当真怀疑过她并非李鸿生母;另一方面,赵娘娘又是那样爽朗大?方、甚至率真活泼得不像一位身居高?位的天家贵妇,多了亲切,便?少了威严。 旁人无法想像,这样养尊处优、无虑无思?的宫妃,是以怎样的神情赴死求生的。 牺牲若不够庄严,那么烙在人心上的痛苦仿佛也少沉重?几分?。 但皇帝不是的。仪贞知道。 那些年里所有刻意或无意的轻慢、忽视,都会在某一日里百倍奉还,成为?茕茕孑立或者辗转难眠时的雪上加霜。 悔不该当初吗?不,一切都只能?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好?像没有别的选择。皇帝也好?,庄毅皇后也罢,他们都是清醒万分?地看着自己做出这样的决定的。 不悔,不等同于?不痛。 仪贞在无知无觉之际潸然泪下,为?这轻俏的、艷丽的蝴蝶,蹁跹地投身隆冬风雪中。 「娘娘…」 「就按你?说的这样做吧。」仪贞取出手帕,拭了拭脸颊:「猗兰殿什么也不办,届时请陛下过来就是。贵妃那里我不担心,三位婕妤看着咱们这儿的态度,也就该明白了。」 「国丧才过去一年,这些无关紧要的小?节,自该能?免则免。」沐昭昭抄完了一卷经,放下笔来,活动活动手腕,对芝芝带回来的消息早有预料。 「咱们这儿不必说,从来也是静悄悄的。」芝芝不无慨嘆,孝道大?过天,这是毋庸置疑的,否则,依她的主意,该劝贵妃逢年过节的多和皇后走动走动,寻些消遣来开怀。 每每皇后相邀取乐,贵妃的精神头儿总要好?些,可惜近来皇后几乎长驻在含象殿了,旁人又哪敢不识趣地往前凑呢? 芝芝无声?地嘆了口气,将沐昭昭抄好?的一叠经文整理好?,预备待会儿送到佛前去供着。 「捧着佛经,做这丧气样儿干什么?」沐昭昭瞥见她的神色,将手一伸:「且快放下吧!」 芝芝连忙收敛了容色,按捺了片刻,终究忍不住道:「娘娘的心诚,佛祖都知道了,只是娘娘究竟求个什么呢?总要让佛知道。」 她求什么?神主一般受供奉的枯木,是不该有欲有求的。姚洵活了十九年,也不曾作过恶,如今大?抵也已转世投胎了——她依旧抄经不怠,能?图的,就只有安稳而?已。 可她的心,何?曾得过真正的安稳呢? 竭力不肯沾因?果,未尝不是另一种着相。 沐昭昭指尖轻轻抚过那些经文,片刻,如释重?负地一笑:「那就什么也不求吧。」 芝芝仍是蹙眉不解,沐昭昭也无意分?说:知易行难,她自己都不敢断言前路如何?走才好?。 在各人的心思?各异里,肇秋七月不徐不疾地终究到来了。这是被老?百姓称为?「鬼月」的一个月令,诸事不宜,千里归来的大?将军谢恺豫无须为?次子的婚事费心,索性?向朝廷告了病,闭门谢客。 第56章 五十六 「这终究是你的过失, 成家立业,眼?看着是一样也没着落,怎么不叫长?辈悬心?」皇帝面色淡淡的, 使得这话既不像纯粹的关切, 也不像全然的讥讽。 谢昀当然只有垂首认下的份儿:「陛下教诲得极是。家父年事已高, 风尘僕僕地赶回?来?, 偏生做儿子的不中?用, 老人家心绪大起大落, 没有叫痰迷住, 已经是祖宗在天之灵保佑。如今唯有悉心调养着,容臣有个侍奉汤药的机会, 也就知足了。」 皇帝便问:「如今的脉案由谁看着?开?了什么方子?外头的药材良莠不齐, 若有需要,只管向宫里?开?口。」 谢昀又再三地行礼,说:「多谢陛下隆恩!早前太医署马大人奉命到舍下诊过一回?, 说是积劳成疾、忧思骤发,开?了个调理的方子, 药材倒都不难得, 不敢惊动宫中?赐药。」 太医署的老大人们个个都成人精了,两边不得罪的话?是张口就来?——大将军戎马一生,岂能没有许多旧疾新伤?这下发作起来?,那也是情?理之中?,至于究竟严不严重, 大将军心里?最清楚;可不可信,皇帝心里?最清楚。 皇帝点了点头, 也不勉强:「你既为人子,这些自然由你决断。回?去仔细照料着些, 也替皇后带个好儿。」 谢昀神情?不变,坦然自若地应了一声,告退却?行出去。 他出含象殿,孙锦舟进含象殿,两个人碰上面,彼此叙礼一通,又寒暄几句。得知谢二公子的好事多磨,孙秉笔少不得打趣几句,这才分道扬镳。 一背过身,孙锦舟脸上的笑意就褪了个干净:朝廷里?的事他如今是不肯主动沾染了,但顺风颳来?的只言片语,也足够梳理出大致的脉络。 没了谢昀的婚事在当中?做转圜,谢恺豫如今留京也有不是,返任也有不是。 归根究底,皇帝亟需兵权,谢大将军却?不愿放权,这一件事上谈不拢,谢家人怎么说怎么做,都透着其心可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8页 后宫里?的事儿,孙秉笔穿针引线一番,多少能落个功劳;关乎军"政大权,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他打定了主意,谨记着圣心弗悦四个字,敛气?屏息地进去伺候了。 皇帝脸上当然看不出什么喜怒,还是平静如水的一副神色,眼?尾唇角略带一二分怠懒,这是上位者一点儿微妙的把戏,不难揣摩,但很管用。 捧着热水伺候皇帝擦脸洗手的小内侍退了下去,孙锦舟趁着这个空当,将冷却?的茶换了新的。 皇帝啜了一口茶,又扫了一眼?时辰,因问:「皇后呢?」 皇后一大早就梳洗打扮出了门儿,眼?下还没回?呢。皇帝不在的时候,这位娘娘可会给自己?找乐子了。 不过孙锦舟心里?清楚,在皇帝面前话?不能这么说,否则就是自己?往刀尖儿上碰。 这时候察言观色的重要性就体现出来?了。要在平时,孙锦舟大可回?一句,娘娘见陛下为国事烦扰,特意给您寻消遣去啦!横竖皇后回?来?时,总有说不完的见闻要分享给皇帝,或者果真?带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左右孙锦舟这话?是错不了的。 但今儿不寻常。骠骑将军方才面圣出去,君臣两个谈的是公事——与谢家相干的公事,必然是不会愉快到哪儿去的。 这节骨眼?儿上再自作主张,怕是要弄巧成拙,平白惹一身腥。 孙秉笔很含蓄地躬了躬身,据实回?禀说:「早起偶然听见娘娘同慧慧说,现下用着的妆檯有些小了,要去猗兰殿库房里?挑一个大的。此外娘娘并没有什么吩咐。」 这该是底下伺候的人想着的。不过女子梳妆打扮的那一套行头五花八门、式样频出,仪贞要喜欢自己?挑啊拣的,皇帝倒也能够理解几分。 那就等吧。等到了午后,皇帝又召见了几位大臣,议了一回?事,后殿拾翠馆那头还是没什么动静。 皇帝有点不耐烦了,正事料理得差不多时,沖孙锦舟吩咐道:「去传辇。」 这就往猗兰殿去了。孙锦舟一面随驾,一面暗自也琢磨:如今这拾翠馆俨然是帝后二人的寝宫,皇后好端端的回?猗兰殿磨蹭什么呢?别又出什么么蛾子吧! 仪贞这会儿正搁猗兰殿库房里?忆古呢。按照慧慧的计策,当年赵娘娘赏赐给仪贞的衣料首饰不少,不拘选哪一样出来?,有这么个意思?就是了。捧着缅怀一番,擎等着皇帝赶来?,见此情?形,两个人抱着流泪也不是不可能。 哪知消磨了一下午,仪贞还不肯从库房出来?不说,脸上也未能显露出不能自已的哀恸。 倒不是说仪贞对赵娘娘没有感情?,她只是觉得自己?当下的举止,颇像赵娘娘一心要寻找人马转轮。 彼时她认为这一样所谓「皇帝幼时的玩具」,无非是赵娘娘迫切地要见皇帝一面的幌子,是盼着做晚辈的能够念些旧情?,不计较他们之间一时的龃龉隔阂。 可是,谁又能断定,这样不起眼?的一个玩意儿,其本身就不值得被放在心上呢? 无论如何,它?总承载着母子之间,偶然一刻的天伦之乐吧。 就像赵娘娘赏赐给她的那些首饰衣料、乃至衣食起居上的日日照拂,在浮于表面的施恩收买之外,难道没有一分一毫的、看着儿子即将成家的真?心欢喜吗? 她不准备引着皇帝流眼?泪了,痛哭未必就能彻底宣洩陈年郁结。她希望他能得知的是,赵娘娘的甘之若饴。 「陛下。」慧慧等人的声音打断了仪贞的沉思?,皇帝来?了。 仪贞从杌子上站起身来?,没来?得及行礼,就被皇帝抬手叫了免:「挑什么呢?这么久…」 「都挑好啦。」仪贞笑眯眯道:「选了个差不多有我高的大镜奁,这个季节用得上的脂粉首饰什么的全都装下了还有余呢,一时要多找几个有力气?的宫人抬去。」 皇帝这时候的脸色可比孙锦舟见着的要有人情?味儿多了,虽然仍旧称不上高兴:「那就出来?吧,里?头怪闷热的。」 仪贞答应了,却?不急着迈步,而是解释道:「东西太多了就是这样,哪怕归置得再有条理,也不会太通风嘛。这边放珠宝首饰、绫罗绸缎的还好些,再往深里?走,那些专门收置皮毛货的大箱柜,那才叫五蕴七香呢!」 五蕴七香汤,传说中?赵飞燕的洗澡水,沐浴后奇香绕体,可以说是惑主的法宝,居然被她用来?形容皮筩子那股沖天骚气?。皇帝到底被逗笑了,说:「知道你还窝在里?头不出来?,快点!」 仪贞总算走上前去,用不着皇帝首肯,先?拉了拉他的手,又打着一把天女散花檀木摺扇,替他送一送凉:「这样就没有朽旧味儿了吧?」 「好香。」皇帝很诚实地说,尽管他觉得这香气?太浓郁了些:「怎么香成这样?」 「这是我才入宫时得的,檀木原是经久弥香嘛。」仪贞将扇子收回?来?,自己?亦嗅了嗅:「这会儿觉得不过尔尔,当初可是我的爱物呢!瞧这天女的披帛,褶皱都刻得这般鲜活。」 确实是先?帝年间的老式样了,这种精妙入微的繁丽,一贯是庄毅皇后的心头好。 皇帝的眼?眸幽深起来?,心想,到底是她要来?提这件事。 庄毅皇后的身后事没有什么欠缺之处,名?分、哀荣、享祭…全都遵厌兆祥,合乎礼法、合乎情?理。大臣们无须为此进谏什么,因为于民也好,于己?也罢,皆没有任何利害攸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9页 就连皇帝自己?,亦不得不接受,事情?已经过去了,没有什么未完的事情?,是他可以做的。 但是,他这一整日的焦躁不顺气?,是仅仅因为谢家父子吗? 七夕节后,就是那个人的生辰,从前这时候,宫里?的宴席层出不穷,从月初一直要热闹到中?元。 现在,连中?元也是她的节日了。不无残忍的念头从皇帝心头掠过,像纸一样菲薄,轻飘飘地划出猝不及防的血痕。 他没有作声,不动声色地咬紧了牙关,听着仪贞继续说下去:「这种镂刻虽然不时兴了,但看见它?,便能回?想起昔日的种种,倒不失为一位亲切的老友,所以捨不得丢弃了。」 昔日种种——那样的日子里?,也有值得她怀想的须臾吗? 「当然有啊!」她言简意赅地答道:「你不待见我,赵娘娘则怜惜我得紧呢。」 那个阔别已久的称唿就被她这样平常地掷了出来?,震得皇帝腹内闷痛。 「我…」皇帝张了张口,并不清楚自己?打算说点儿什么,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显得软弱,竭力地维持着波澜不惊的表象而已:「我…她、她待谁都和善——」 只除了对他。她总是在他面前流露出冷淡或是功利的面孔,仿佛他是她封妃获宠的筹码,而非她怀胎十?月的孩子。 他常常怨恨她,因为他从未怀疑过母子之间的血浓于水,所以他才怨恨。 他也怨恨皇考,君父两个字,把他的悖逆压得如堕地狱,但终究抹杀不尽。 他其实怨恨的,是他自己?。帝妃独子,少立储君,居然像孽种一般见不得光,一切的遮掩,居然是忌惮一个狼子野心的阉狗。 那是他父亲一手纵容出来?的祸害,暗自觊觎着他的母亲。 天家的耻辱结束在那个炎热的夏日,他从此失了掣肘,失怙,失恃。 他至今还是怨她的,她甚至没有给他一次弥补的机会,结束就是结束。 「你为什么要提起她?」皇帝发现自己?是那样的居高临下,可以俯视着自己?恼羞成怒的嘴脸,把自己?的亏欠统统化作诘问,谢仪贞不提,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 仪贞说:「我会时不时地想念她,就像你一样。」 第57章 五十七 帝王的心?思岂是慧慧一介宫女儿能操纵的?皇帝不仅没有?如她?预期的那样潸然泪下, 而且脸色异常骇人地将仪贞往库房里一关,随即指着四周侍立的人,叫她?们全都滚下去。 慧慧心?里都急出?血了, 却也只得无?可奈何地随着大伙儿一道「滚」了。 慌慌张张之下, 甘棠把腰间的那串钥匙落下了。 皇帝听见一声清脆的响动, 头也没回, 盘腿在库房门前坐下来。 突然被关起来的仪贞没有?再贸然开口, 也搬来杌子坐着。 两个人在无?知无?觉中隔门相对, 这情形大概只有?偶尔飞过天?际的鸟儿能看见——不知道?鸟儿的世界里, 有?没有?「啼笑皆非」之类的词语。 「谢仪贞。」皇帝此时?不唤她?的乳名了,听起来端的是一场非常严肃的谈话。 但是仪贞挺直了背嵴, 又悄悄地清了好几次嗓子, 也没有?等到下文?。 然后门就开了。皇帝的架势好像是要冲过来抱住她?,可惜没料到她?竟然坐着,愣了一下, 掩饰起那一瞬扑了空的姿态,行云流水地把人捞起来, 恶狠狠地在她?肩膀上咬了一口。 这…原来皇帝从前咬她?都是嘴下了留情的呀!仪贞痛得两眼一黑, 简直想厥过去算了,但到底屹立住了,忍痛伸出?两条胳膊,很有?担当地拍了拍皇帝的后背,表示有?她?在呢! 无?奈皇帝终归不习惯这种依赖别人的姿态, 没多?会儿便挣开了她?,抿了抿嘴, 一派慨然地示意她?:「你咬回来吧。」 啊?仪贞明白,对皇帝而言, 这就是很不容易的服软了,只不过…她?实?在没有?咬人的爱好呀。 又瞥了一眼他肩头攒珠金绣的团龙纹,她?真咬上一口,只会硌着牙吧。 仪贞琢磨了下,仰头在他下巴颏亲了一亲,权当安慰。 皇帝倒狠吃了一惊,旋即眼眶竟然红了。才刚放软下来的神情又消失不见,转而瞪了仪贞一眼,瓮声瓮气地说:「你还待在里头是怎么着?」 涉及到他老人家的帝王威仪,仪贞不敢再多?话了,规规矩矩地跟着他离开库房,回东次间去。 方才那番变故像从没发?生过似的,这会儿一切又恢復如常了。正值进晚膳的点儿,慧慧领着众人进来布置碗碟,一眼扫见平日里甘棠从不离身的那一串钥匙,如今赫然搁在皇帝身旁的矮几上。 对于这位有?抢她?饭碗儿嫌疑的同僚,慧慧这下可谓是心?悦诚服了——只要是一心?为着娘娘,私底下跟她?争个输赢又有?什么要紧呢? 「怎么又上了碗凉面来?七月流火,到了下半晌,气温也渐渐地低了,把它撤下去吧。」仪贞这话是故意混淆视听:巧芽面实?际属于七夕风俗。今年虽没有?大开宴席,但毕竟也不曾明令禁止什么,膳房斟酌又斟酌,到底做了几样应景的巧果子、江米条之类的小食。 「你不是爱吃这些吗?」皇帝却出?乎意料地开口道?:「留着,都留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0页 吩咐留着,又不动筷,他毕竟是没有?什么胃口的。伺候的宫人鱼贯而出?后,他干脆撂下筷子,慢慢地仰靠进圈椅深处。 「往年七夕,你们是如何度过的?」他忽然问。 皇帝自然不是对这种几乎女子专属的节日萌发?了什么兴趣,仪贞便只拣了与?赵娘娘有?关的说,看宫女种豆芽、葱芽,指点她?们斗巧、观影什么的。 在这样的时?刻,赵娘娘偶或会讲起她?做姑娘时?的一些趣事,凭此只言片语,依稀可以拼凑出?那些安闲岁月。 那些只有?她?自己还记得的安闲岁月。 「你说,她?会后悔入宫吗?」似水流年被皇帝的发?问截住了,仪贞一怔,侧首窥见他浓睫下深掩的彷徨。 这一问其实?是很诛心?的。从官面上来说,一介女子,能够被採选入宫封为妃嫔,为天?家开枝散叶,那是此生唯一报效君王、光耀门楣的机缘了,谁还能有?不愿意的念头? 但那些蓬门小户之女,若当真箇个都这么有?志向有?见地,就不会回回採选前,民间急嫁慌娶成风了。 无?论是从自己的得失出?发?,还是顾及到皇帝的尊严,仪贞的答案都只能是唯一的。 可是——她?看着这个朝夕相处的人,要是出?口的全是冠冕堂皇的大话,简直辜负她?唤他的一声「鸿哥哥」! 「我又不是娘娘,如何替她?立言呢?」仪贞诚恳道?:「不入宫的话,也一样的嫁人。要是嫁的男人不上进该如何?爱喝烂酒打女人又如何?生的孩子不孝顺呢?或者孝顺倒是孝顺,成家立业上又艰难呢?」 她?把皇帝给绕进去了,接着总结说:「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咬一咬牙,能捱过去就好了;真捱不过去,我不信以娘娘的心?性,就只会唉声嘆气、悔不当初。」 娘娘如此,她?亦然。皇帝的目光停伫在她?脸上,心?里想的却是:怪不得在王遥手底下苟活的这些年,王遥对「李鸿的皇后」设过防,而没有?为难过谢仪贞这个人。 他拧眉一瞬,转而又松开来,不容迟疑地唤她?:「过来。」 仪贞闻弦歌而知雅意,两手抬起正坐着的圈椅,一点儿声响都没发?出?地挪到了他旁边,又将?手放在他的手背上。 皇帝并不满足于此,顺势拉了她?起身,要她?坐到自己怀里。 「等、等一下……」这个姿势怎么调整都透着别扭,背对着他吧,两人说话看不见脸,总差点意思;正对着他么,那不就恰好大叉开腿对着他了? 明知道?千不该万不该,但仪贞还是无?可避免地想到了避火图。 「啧。」皇帝眼下倒真没那方面的心?思,更没猜着她?会想歪,故而甚是不解她?究竟扑腾个什么劲儿,嫌他腿硌人还是怎么? 他还非得搂着她?不可了:「你侧一点儿,两条腿不就都放下去了?」 仪贞的脑子也可算转过来了,依言侧身窝在他怀里,大体上算是舒泰的。 这样她?比皇帝还隐约高出?一个发?顶呢。仪贞对这一新视角挺满意的,嘴角微扬着,没忍住在他眉心?轻啄了一下。 皇帝的心?又动盪起来。他从小到大所接受的教诲,都是如何做一位人主、一位天?子,如何担起这万里河山…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父为子纲,三纲五常,无?论以哪一条论,他都不该处在而今这个位置——他可以被忍让,但绝不可以被怜惜。 这种体会让他感到不适应,然而扪心?自问后,并没有?扪出?反感来。 他仰起头,回吻了她?的嘴唇。 次日从猗兰殿离开,皇帝如常回含象殿召见大臣,为庄毅惠皇后上尊谥,曰:庄毅慈懿明诚弘仁启圣惠皇后。又令礼部拟定大祥仪礼。 父、母丧满一年为小祥,满二?年为大祥。自汉以后,天?子服孝以日易月,故此皇室行丧,小祥、大祥祭礼皆举行两次,既于十三日、二?十五日为之,又于十三月及二?十五月为之。 朝中百官见微知着,听皇帝目下一言,即知今上与?赵太?后从前母子离心?的谣言不攻自破。不止礼部等有?司紧锣密鼓地筹备起了大祥事宜,其余品级够得着的大人们,也暗暗做足了届时?跟随天?子躬祭的准备。 文?臣们大多?由科举出?身,一贯论师生同门,出?了含象殿后水到渠成地就三两结作伴,悄声商议起了此事。 武官则不然。先帝在位时?,便对这些杖节把钺的臣属颇多?防备,不教他们同心?同德,恐结成环伺帝京之势;等到王遥窃柄,愈发?变本加厉,打压勐士良将?,排除异己,能够保全者,不是爪牙依附之众,便是庸常寡才之辈。 唯一的例外,就是令西北戎夷闻之色变的谢家军了。 若以谢家父子马首是瞻,对而今硕果仅存的武官们来说,大致还不算丢人。 可惜的是,留驻西北的谢时?天?高皇帝远,返京完婚的谢昀卸职成了白身—— 至于闭门养病的大将?军谢恺豫,谁说得准他老人家这场病预备养多?久! 一旦想到这一层,扈从祭陵那些细枝末节都无?关紧要了,兹要是还念着进身之阶的这些将?军、校尉,或多?或少都揣测起来,今上会否效仿宋太?"祖,杯酒释兵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1页 外头暗潮涌动,隔着重重宫墙漫延到仪贞跟前时?,不过如蜻蜓点水的微澜。 她?才请了沐昭昭来猗兰殿,一同商议出?行安排。躬祭之事,在朝中尚为大臣们的猜测,而仪贞这里,已经得了皇帝亲口嘱咐,除帝后二?人外,再带着沐昭昭,了却她?一桩心?事。 余下三位婕妤品级相同,也须得选出?一个管事儿的来,虽然内宫中日常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又有?六尚女官从旁襄助,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沐昭昭听罢却说:「眼下还有?大半年呢,随行的东西可以先打点起来,人事安排倒不必急。」 一语点醒梦中人。仪贞愣了愣,方想:是啊。如今是三位婕妤,大半年后未必还原地不动——要是哪一位得了皇帝青睐,甚至,怀了身孕呢? 李鸿会吗?「两个月后」的约定从记忆深处冒了出?来。她?怕热,万一旁人不怕热呢? 仪贞勉强笑了笑:「也是这个理?儿。」原本早早说出?来,是因为难得出?宫一趟,她?以己度人,想让沐昭昭也有?个盼头。 沐昭昭一眼就看穿了她?的若有?所思,暗觉不妙:她?真的陷进去了。 皇帝其人,或许可以託付终身,但实?在不适合託付真心?。即便沐昭昭已经想通了许多?事,也依旧保留着这一成见。 欲言又止片刻,慧慧走进来了,默然立到仪贞身后去,只眉间有?一股焦躁之色。 沐昭昭何等心?细眼明,又饮了一口茶,便将?杯盏搁回几上,起身告辞:「多?谢娘娘提点,妾那边东西杂乱,正该趁此好生梳理?一二?,就先失陪了。」 仪贞点头应了,偏首问慧慧:「你今儿又不当值,怎么不歇一歇?」 慧慧待沐昭昭一行人走远了,回身蹙眉道?:「孙锦舟说漏了嘴,奴婢才知晓,大将?军已回京多?日,还在府里闭门谢客呢!」 第58章 五十八 在孙锦舟的说辞里, 是径直省略了?谢恺豫「抱病」二字的,因为在所有人看来,这病都不过是托称而已。 故而仪贞得到消息, 心里并无担忧, 只是略有些沉重。 皇帝想要?兵权, 这不正当吗?正当至极。大将军不肯放权, 就仅仅是因为恋栈吗?依仪贞对爹爹的了解, 她认为不是。 她印象里的爹爹, 是高大英武的盛年男子, 不着甲冑亦有平定天下、横扫千军之势。 这样威风凛凛,在阿娘面前?却从不自夸自耀, 不过珍而重之地捧出?从边关带回来的各色风物, 谈一谈它们的来歷与用途。 三言两语背后,是他与将士们伤痕累累的战果,以及边境百姓们在狼烟尽散后、重获的安居乐业。 作派豪旷的人, 怀着的是一腔对家国生民的热忱与柔情。 一如谢昀来见她时?,提起那个很像她的黄头髮小姑娘。 并不是那个女?孩子当真与仪贞眉眼?相?似, 而是她亦是爹娘的女?儿、手足的姊妹。 仪贞隐隐明了?父兄的志向?与坚持, 但这不妨碍她生气。 「娘娘…」慧慧觉得她这副神情不太对劲儿,关切道:「陛下那儿,可要?求一求情?」 仪贞眼?皮一抬:「陛下又没问,何必我多嘴?」 这倒也在理。皇后娘家事,毕竟也是朝堂政事, 后宫干政的帽子,一个不慎就扣上来了?。 那就这么置之不理吗?慧慧心里头迟疑:也不合娘娘一贯的作风呀! 罢了?罢了?, 等去了?陛下那里,再见机行?事吧。 没想到?仪贞送走沐贵妃, 又召来六尚女?官吩咐了?几样事,就叫慧慧给她拆头髮了?。 慧慧愣了?一下,忍不住问道:「娘娘不是还要?出?门吗?」 仪贞奇道:「我不出?门呀。快给我换个简便?的髮式,我就在这儿消磨一日了?。」 她都开口催促了?,慧慧只好?磨磨蹭蹭地替她摘头面,什么珍珠箍儿、挑心、掩鬓,全卸下来,脑袋登时?轻了?两三斤,散下来的青丝梳顺,搽一点?发露,便?按仪贞的习惯打成辫子,盘在脑后。两只镶红宝的金耳环也不戴了?,就拿细细的银针塞着耳洞。 见客的衣裳自然也脱了?,一身海天霞绸衣绸裙,半新?不旧的最为惬意,仪贞掸了?掸褶皱,便?迤迤然地走到?凭窗小榻前?,随意一歪,信手又捞起一本闲书来看。 慧慧不相?信她真就这么万事不关心,琢磨了?下,说:「既然不去含象殿,奴婢差人去知会一句…」 仪贞笑了?一声:「从来只有陛下召不召见后妃的,哪有咱们自己跑上去说今儿不来了?的,可别这么没头没脑。」 不听?这话头,还以为她果然不介怀呢。只是,对皇帝怀有怨言,也失之不恭了?,慧慧正欲温言劝一劝,二人想一个委婉些的法子,仪贞又道:「早些传膳吧,吃了?好?洗漱收拾。」 主子不愿意提,做奴婢的还能勉强不成?这就是慧慧珊珊两个和当初那四位嬷嬷最大的不同了?——嬷嬷们好?歹占着个师长的名头,对年轻的主子有规劝的责任,也有教导的权利,但凡不是格外不念旧情的主儿,面子上都得尊重她们些。 两个大宫女?就没有这份殊荣,她们纯粹就是打理日常衣食起居的,遇上仪贞这样性子好?的,还可以充作玩伴,遇上那等性子傲的,则和外头那些捧扫帚的、跑腿杂使的小丫头没什么两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2页 慧慧暗自嘆了?口气,依言出?门去吩咐小厨房传膳,又特意交代,东西做得清爽些,别见了?油星儿。 大师傅得了?提点?,越发用了?十?二分的心,一桌子菜做得花红柳绿,望之生津、食之开胃,巴掌大的甜白瓷碟儿衬着,排进食盒里,稳稳噹噹地捧到?次间里。 仪贞手里的书才翻了?一页,见状仿佛也有点?儿意外,到?底没说什么,撂下书,支起身来,慧慧便?倒了?水来供她擦脸洗手。 又令两个宫人搭了?张榻几过来,将碗碟摆开,银头筷安在筷托上。 仪贞的目光顺着那筷身的云纹流连了?一阵,方才将其握在手中,没来得及挟菜,就听?见外头有人通传,皇帝来了?。 「你怎么…在吃东西?」皇帝一见屋中情形,便?愣了?一下,要?问的话也临时?拐了?个弯儿。 仪贞觉得这话没什么可回答的,站起身来,给他蹲了?个礼。 皇帝着意把她瞅了?两眼?,上前?拉她:「宁越府来了?一批新?造的露华酒 ,据说入口柔甜,又不易醉人,我想着你喝倒合适,你又不来了?。」 「我嫌热,怠懒出?门。」话出?了?口,仪贞自己也觉得太沖了?,犹豫了?下,垂眸接着说:「我那酒品…不喝也罢。」 皇帝更加纳罕,往常听?她这么说,必定要?笑一番,这会儿也没这个心思了?,转而看向?了?慧慧。 他原本是个心思重的人,只是每常在仪贞跟前?,不曾动用那些猜忌罢了?。如今见此般情境,哪还有不生疑的,扫了?那宫女?一眼?,始末如何,腹内便?有了?断定。 「你们先下去吧。」未等皇帝出?言,仪贞先做了?主,被皇帝那一眼?吓得两股战战的慧慧得了?赦令,忙不迭地领着众人退出?去了?。 仪贞也跟着嘆了?一声:她真不习惯闹别扭、生闷气,索性把旁人都打发了?,她好?和皇帝开诚布公地谈谈。 皇帝度她这副架势,岂有估量不到?的?一言不发地坐下来,擎等着她开口。 「陛下,谢家与俞家的婚事,还能成吗?」 直到?这一句,皇帝脸上方才显露出?真正的不快来,弧度温柔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微动了?动,冷硬道:「朕又不是月老,打不了?这个包票。」 「那就是还没个定准了?。」仪贞只管听?她想听?到?的:「陛下政务巨万,是没有老为臣子家事操心的道理,只因我在后宫里,与世?隔绝,不得不常常来烦扰你——如今既是这么个僵局,不如将亲事抛开,大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 「该干什么干什么?」皇帝笑了?一声,神情语调里却没有丝毫被逗乐的意思:「怎么个说道?」 仪贞依旧没有绕弯子的打算:「谢昀如今没有实职了?,且由?着他折腾。那么大将军呢?是走是留,还请陛下吩咐。」 「谢仪贞。」皇帝不回答,反而问她:「为什么每当这种时?候,你就不唤他们为父兄了??」 这种时?候?仪贞不甚明白他意中所指。唤他们的名字官衔,当然是不愿让皇帝碍于自己的情面,会有为难之处。 可是,这一考量,其实很自作多情吧。眼?下她说不出?口了?。 她沉默下来,皇帝却不依不饶了?:「你回护着他们,他们可曾顾及过你?」 「我几时?回护他们了??」仪贞嘀咕道:「他们又犯了?什么没顾及到?我的罪…」 她还跟他犟!皇帝气不打一处来,一抬手正想给自己顺顺,不留神带倒了?榻几上的瓷碟,只听?一阵「叮叮噹噹」,恰似满地杨花飞不起。 仪贞立时?短了?气焰,行?云流水般就崴身跪了?下去,是个请罪的姿态。 好?!好?!她可真是能屈能伸!皇帝原本想站起来,然而一边是她,一边是那些碎瓷片,根本无处下脚,坐着不动的话,呵斥里的雷霆之势又彰显得不够淋漓尽致,更近于想不通了?:「你作什么要?跪?」 他介意的是「跪」,仪贞答的却是「什么」:「因为我触怒了?你。」 触怒二字算是轻的,往重里说,这叫「指斥乘舆,情理切害」,属于大不敬之一,当斩。 兜兜转转这么久,两个人之间那些东西顷刻又付诸东流了?。 皇帝又往榻里坐了?些,靠在围子上,傲然睥睨于她:「你怕我?」 他是明知故问。谢仪贞不怕他,但应当会惧怕皇权,而他在她眼?里,只不过是附着在皇权上的一粒尘埃,甚或,他根本不在她眼?里。 他那种动辄自暴自弃的脾性,因为有皇权加持,轻易就增添了?毁天灭地的威力,仪贞尚还没有察觉到?灾祸将至,只是看他神色骇人,情不自禁便?说了?实话:「虽然不怕你,但总该维护你的威仪嘛。」 真心话都吐露出?来了?,再拧着也没什么意思。仪贞一开始并不是生他的气——他占着正统,爹爹哥哥占着大义,两边都师出?有名,独她一个只会胡搅蛮缠,所以两边都绕过了?她。 既然这么想她,她还真就坐实了?他们的揣度,娘家人一时?见不上面,那就先冲着皇帝来吧! 皇帝这会儿也正千头万绪的理不清,脑海里迴响着她那句话,眼?睛就愣愣地看着她从跪改为坐,就呆在地上哭了?起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3页 她那哭法跟梨花带雨一点?儿边都沾不上,完全是小孩儿发泄委屈,又到?底不是小孩儿,抽抽搭搭了?片刻,又想起手帕来,捂在脸上,这样别人就不会听?见、看见了?似的。 皇帝被她哭慌了?神,哄又不会哄,嗫嚅着喊了?几声「蒙蒙「,说:「你仔细脚下。」 那一摊碎瓷片近在咫尺,稍不留神就能扎着她,她又半点?不肯理会,皇帝无计可施,只得自己起身去抱她起来,谁知心绪不宁,一迈脚就踩进了?碎渣堆里,险些一个踉跄,跌进仪贞怀里。 仪贞这才皱着眉抬起脸来,问他:「你记不记得,传言说俞姐姐病故时?,我曾问过你的?」 第59章 五十九 她那时问皇帝, 为何?女子永远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皇帝说?,太平无虞时被豢养的人,都会在动盪时首先被捨弃, 不?独女子。 然则, 她们又何曾选择过是否要被豢养? 这仿佛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那么她索性不依着天公地道来, 她就狐假虎威一把, 只要皇帝肯点头, 旁人再多指摘又如何呢? 她坐在凉嗖嗖的地上, 那个离经叛道的念头凝结得前所未有的鲜明,腔子里一颗心狂跳不?已, 头脑却没有热煳涂:「陛下, 我?自请做陛下的说?客。」 这是第二次了。从进门算起,她的称唿就又是这个。 皇帝自然不?肯说?些上赶着?的话?,拧着?眉松开她的胳膊, 问:「难道说?见面三分情,果?然要你?们父女见着?了, 谢大将军才会听?你?一言, 没见着?时,就当?不?曾有过这女儿了?」 这话?说?得就太不?客气了,不?过因为他是蹲在自己面前的,中伤之?意锐减,更接近于替她抱屈一般。 仪贞也不?计较这些, 说?:「不?,我?也不?敢夸海口, 说?我?去了,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了——陛下圣明烛照, 朝中大人们颖悟绝伦,一时都没有两全的法子,可见目下的局面,并非一人的心意能够扭转的。」 还是在替谢家说?话?。明里是自谦,暗里的意思,则是说?眼前这等僵持不?下,皇帝与谢恺豫父子都难辞其咎咯? 皇帝又开始不?痛快了:他提防谢家,并非是视作外戚来提防,他宁愿他们不?是外戚,谢仪贞眼里少了他们,才能多看看自己。 可现在,她哭了。骨肉至亲,于他早已是一句空谈,于她却还是活生生的。 总不?能让她的亲人也全数作了古吧? 一丝笑意漫上来,结在唇角时,泛出的却兼有凉和酸——这应当?挺符合谢仪贞的口味。 他软了心肠,倒也不?抱什么企望,权当?让她回娘家坐坐吧:「你?想?几时出发??」 仪贞一怔,竟没料着?他同意得这么轻巧,语结了片刻,把她以为父亲会进宫来见她的话?咽下去了,一脸温顺地答道:「听?凭陛下安排。」 皇帝本想?扶额,碍于自己这个蹲姿不?大顺手?,嘆口气作罢了:「过了中元节再说?吧。」 「再说?吧」这三个字,若是出自旁人之?口,难断是不?是搪塞之?意,但皇帝不?会如此?。仪贞破涕为笑,点了点头,仰面看他站起来,正准备开口,就见他身形晃了晃,直向自己倒来—— 「啊…」仪贞的后脑勺没磕到地上,被皇帝伸手?护住了,她却更担心了,被紧紧压着?不?便察看,只好?两只手?在皇帝脸上身上摸索:「怎么回事儿?摔坏没有?碰上瓷片没有?」 「…腿麻了。」皇帝明显不?愿多说?,要不?是她问得急,甚至连这个缘故都不?肯说?出口。腾出一只手?撑地,支身起来,又来拉她。 仪贞深吸了一口气,瞥见他手?背上几点血痕——如果?没有他垫着?,被划伤的就是自己的脑袋了。 「我?、我?自己能行。」她哪捨得再捏他的手?,忙不?迭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顾不?上仪容,就要去唤人传太医。 「等太医赶来的工夫,这伤口都长好?了。」皇帝拦下她,瞧了瞧自己的手?:「又没有碎瓷留在里面,把你?这儿的药粉拿来撒一些就是。」 仪贞也探头去看:「先倒些热水来洗洗吧,又是菜又是灰尘的…」 皇帝闻言斜了她一眼:「那是我?咎由自取。」 仪贞曾经被他阴阳怪气惯了,技艺尚未生疏,笑着?打哈哈:「这是哪儿的话?。还没多谢陛下救我?小命呢!」 皇帝垂下眼皮,没接她这一招,沉默了一时,等仪贞去倒水时,方对着?她的背影低声道:「我?是真的失了手?,并没有拿你?的晚膳撒火。」 倒出来的水哗啦啦倾泻在铜盆里,仪贞似乎没听?清楚他说?了些什么,回首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皇帝就不?吭声儿了。 不?说?算了。仪贞脸上带着?点儿忍俊不?禁的神情,端了水盆过来请他洗手?,一面说?:「我?让人进来收拾收拾吧?陛下,咱们到别?处去。」 慧慧她们此?前都被皇帝呵斥出去了,这时候自然要问问他的意思。皇帝不?置可否,只问:「你?叫我?什么?」 以这种?究诘盘问的语气提出来,便不?感到难堪了——皇帝还是没能顿悟,其实是因为两个人不?置气了,面子不?面子的有什么要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4页 仪贞就豁达得多了,莞尔一笑:「鸿哥哥!」 好?吧,就随她高兴吧。皇帝一面竭力把飞扬的嘴角往下扯,一面反覆告诫自己:不?能真事事都随着?她的心意,譬如西北兵权,不?告诉她就是不?想?她牵扯进来,他身为人主,总要守住是非底线,答应过她这一回就够了,往后再不?能这样…… 他矜持地「嗯」了一声,擦干了手?,又对她说?:「那药粉撒在伤口上会疼吧?」 疼吗?仪贞回忆片刻,忘了——还是皇帝咬在她嘴上的那一瞬比较疼。 不?过既然皇帝有顾虑,又碍于面子不?明言,那仪贞也是很?能理解的。等取了药瓶儿过来,自己轻手?轻脚地为他上药,边涂抹边吹一吹,接着?又打量他的表情,果?然不?觉疼才行。 这样双管齐下的安抚毕竟耗时,皇帝嘴里轻描淡写的小小伤口,最后花了近一顿饭的工夫才料理好?。仪贞连手?也懒得洗,拿腕子敲了敲自己的后颈。 「你?辛苦了。」皇帝看着?,也欲伸手?帮她敲两下,谁知仪贞又展开一段棉纱,开始给他包扎起来。 皇帝对着?自己逐渐神似粽子的一只手?皱起了眉头:「别?包了,这点儿伤包它作甚?」 「别?躲呀!」仪贞好?生好?气哄道:「这是为了避免药粉沾得到处都是。你?忍一忍,过了今晚,再取也不?迟。」 她考虑得倒不?可谓不?周全。皇帝想?,既然已经缠了个七七八八,就不?必非扯下来不?可。 反正就在她这儿对付一晚吧。 东次间那边的一片狼藉已经被收拾干净了,慧慧低首敛眉地走过来,请二人示下,是否重新传膳。 皇帝说?不?必,「方才那些菜色都是未曾动过的,不?该白白浪费了,劳民伤财,非仁君之?道。」 仪贞掩口一笑,挥挥手?让慧慧依旧带着?大家自便,待众人都走了,扭头对皇帝道:「小厨房怕我?胃口不?好?,做的几乎都是我?爱吃的冷馔。鸿哥哥若是嫌凉了胃,咱们烫一壶酒来喝——那个露华酒,是可以热着?饮用的吧?」 「热了是另一种?滋味,喝着?也很?好?。」皇帝一本正经地将话?锋一转:「不?过,太容易醉人了,还是不?给你?尝试为妙。等你?几时来了含象殿,再备一桌适合佐冷酒的菜餚吧。」 真是小气。仪贞彻底不?承认早前说?过的「不?喝也罢」了,心想?,横竖要去含象殿的,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 于是温了一壶猗兰殿现有的果?酒,甜丝丝的,热过之?后更是一点儿酒气都尝不?出来了,又柔又醇。仪贞慢悠悠地喝完一杯,吃了几片獐子脆脯、大半个白糖万寿糕,自觉灵台清明,便忍不?住又斟了将满的一杯。 皇帝没拦住,只得扬一扬裹了棉纱的右手?,笑道:「你?夜里再折腾,我?可服侍不?了的。」 仪贞乜他一眼:「我?才不?折腾呢,这个酒真不?醉人。」 拢共也就出了两回糗,被他拿来笑话?过多少回了?仪贞铁了心要争一口气,这晚果?然睡得安然,连身都没翻过。 皇帝自己说?嘴打嘴,倒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从头到脚都时不?时地透出一阵燥热,哪怕把胳膊两腿都晾在被子外头,也是治标不?治本,半截冷半截热的,对比越发?鲜明了。 水深火热地捱到该起身的时辰,仪贞睡足了,满脸惬意地坐在床上给他系衣带。 皇帝清了清干哑的嗓子,问她:「昨儿那个酒里面泡的什么?」 「椹子啊。」仪贞一抬头,解释说?:「不?是咱们这儿那种?黑椹子,是南疆来的白的——你?让孙秉笔送过一筐来,不?记得了?个头大些,也甜,我?让小厨房拿去酿了酒,怎么,酿坏了?」 椹子。怪不?得他从《道德经》默念到了《文始真经》都不?抵用。 桑椹滋阴补肾,酒是色媒人…这些都是藉口罢了。 他想?做什么,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及至中元节,宫里用波罗蜜供佛、大做法事、放河灯。都是多少年传下来的定例了,样样皆有成套的章程可依,不?过仪贞毕竟年轻,免不?了费心劳神些,凡事尽善尽美地办妥当?了,人也累着?了,简直不?想?再过问自己何?时回娘家的事儿。 好?在皇帝心里想?着?的,等她消消停停地歇了两日,元气彻底恢復时,孙锦舟笑眯眯地上猗兰殿来请安,说?钦天监算好?了日子,明儿个宜归省。眼下万事都打点停当?了,明早娘娘只管如常起来,梳洗过便能轻装简阵地出发?。 「轻装简阵」四个字已经叫仪贞脑子转不?过来了,孙锦舟又浑然不?觉地添上一句:「对了,明儿逢着?休沐,陛下能和您一道回去。」 第60章 六十 大燕立国二?百余年, 后妃回娘家省亲的,只有?两?人。一个是太\"祖姜皇后,其父乃是开国元勛、太"祖世兄, 那自?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衣锦而归、翁婿共饮原属等闲之事。 另一个是世宗阮惠妃。这一位娘娘可惜在家世不好, 双亲早亡, 加官进爵都落在了伯父叔父身上, 又因根基太浅, 起步太低, 再怎么扶持也比中宫皇后娘家逊色。省亲一次也是为了再看一眼老祖母,回来没多久就病逝了?, 世宗大恸, 追封了?皇后之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5页 这么两?个老例儿摆在前头,一言以蔽之——宫眷省亲确实是莫大殊荣,正因如此, 也就成了?莫大的压力。 皇帝允诺时,仪贞就很出乎意?料, 如今更是惊上加惊:既然他?要同往, 又怎么能轻车简从呢? 孙锦舟只管传话,仪贞便也不和他?多说,看过燕十二?选来的松石间?意?琴,让甘棠仔细包起来,送到苏婕妤那儿去。 这张琴据说是北宋「官琴局」御制的, 严格依照着古琴制式,上板梧桐, 下板梓木。仪贞不懂这些行话,单看它通体修长, 意?态端雅,弦音隽永,想来燕十二?总是用心挑选的。 一大早送到猗兰殿来时,仪贞还?在拾翠馆睡回笼觉。慧慧生怕她贪睡贪到早膳都不吃了?,听见小宫人过来传话,可算有?正当?的由头了?,忙进内间?去告诉仪贞,她这才来了?精神?,起床收拾一通,兴沖沖地回猗兰殿亲眼?瞧瞧。 留在猗兰殿的甘棠早给了?燕十二?两?锭十两?的花银,打发他?走了?。这原是她们这些宫人应有?的机变,仪贞听了?,也难置臧否:「头里倒说过要好生赏他?。」只是单赏些银钱,仿佛买不着他?那份用心。 随即因为孙锦舟来,也就把这事儿搁下了?。吩咐过甘棠,仪贞便说:「我回去等陛下吧!」连出门逛逛的心思?也歇了?。 不巧皇帝今儿议事特别多,连午间?的小食也是跟几位大人一道进的。直忙到下半晌,皇帝方才往拾翠馆来,一进门,就见仪贞正对着一个宫人扼腕嘆息:「早知道我就不傻等了?!」 「不等谁?」皇帝懒洋洋挑了?帘子过来,仪贞连同那宫人连忙起身行礼,皇帝这才瞧见,那居然不是慧慧,而是甘棠。 仪贞一瞧他?面有?倦色,还?不忘挑眉质疑,便先?请他?坐下用茶用点心,跟着一五一十道:「原来今日是苏婕妤的生辰,六尚按例备了?几样寿桃、寿面什么的。恰巧我让甘棠送琴去,本是赔她的,倒被当?作了?贺礼!苏婕妤又特别知礼,还?要来猗兰殿磕头谢恩呢,让甘棠劝住了?,又给了?甘棠一把金银豆叶。」 皇帝随手剥着粒松子,丢进手旁的小碟中,听到这里,便道:「赏你了?,你接着就是。」 这话是对甘棠说的。甘棠应了?一声,知趣地蹲礼退下了?。 皇帝把那只浅口碟的底儿铺满了?,扬扬下巴向仪贞示意?:「你不是爱吃这个?」 确实如此。仪贞喜滋滋地道了?谢,坐在他?对过接下了?碟子:「这个放久了?就不脆,只好吃的时候再现剥,辛苦你啦!」 皇帝笑了?笑:「剥着解闷而已?。」 仪贞吃了?几粒松仁儿,又喝了?口茶,接着道:「我是实在不知道这事儿,不然该设个小宴,大家一起给苏婕妤上寿才是。」 「你不牵头,旁人就连贺也不曾一贺,看来这些人之间?的情分也淡得很。」皇帝不是听不出她话里未尽之意?,不过不想从善如流罢了?,又问:「你那是什么表情?」 仪贞直言不讳:「她们不是旁人,都是你的妃嫔呢!平素里不来往归平素,这种日子也过得冷冷清清的,多没盼头啊!」 「那我这会儿给她拜寿去?」皇帝又摆出他?那套冷嘲热讽的功夫了?,仪贞本想白他?一眼?,转念一想却实在想不通:「进了?宫总是一家人,大伙儿热热闹闹的多好呀!」 皇帝和她说不到一块儿去——谢仪贞要是个男人,必定是左拥右抱、妻妾成群的作派。他?不爱那么着,他?嫌聒噪,或者?说,他?很难容忍身边有?旁人存在的动静,他?对谁都抱有?天然的敌意?。 只有?谢仪贞例外。他?自?己也很难说清,凭什么她可以例外。 他?胡乱摆了?摆手,索性道:「不说这个了?。」 不说就不说吧。仪贞虽然偶尔有?个爱管闲事儿的毛病,但还?知道分寸,强人所难就没意?思?了?。 回过头来,该说正事了?:「孙秉笔说,明日咱们俩一起回我家?」 皇帝说是。回答得干脆,目光却游移起来:早知道,明日一早再告诉她,她欢喜得忘乎所以了?,哪还?记得起旁的? 越想越觉得该这么办才对。他?何必担心她手忙脚乱,提前说出来呢?如今还?有?整整一晚上,她能琢磨出多少端倪—— 他?不是时时刻刻都要监视着她,他?只是,不想她离开他?太久了?而已?。 这二?者?有?多大区别呢?他?自?知在她面前分辩不明白。 其实不过又是他?那个遇事先?往窄处想的习惯在作祟,仪贞心里压根没这么些复杂的弯弯绕绕,不外乎担心而已?:「那么卤簿用什么呢?孙秉笔又说从轻从简,不知到底怎么安排。」 皇帝没想到她关注的居然是这个,紧绷着的心弦骤然被松下来,一时居然无所适从,信口答道:「就跟民间?归省一样么,咱们俩坐一辆车,也方便亲军护卫;再拉两?车馈礼,我让孙锦舟列了?个单子,你一会儿自?己看看,想添什么就知会他?一声…」 仪贞被他?这番计划惊得目瞪口呆:白龙鱼服,这典故里透出的意?思?是赞许吗? 她抿了?抿嘴唇,不得不打断他?的话:「您等等!我不是想给娘家争什么天恩浩荡,造什么传世美谈,就是觉得这么个架势,谁来保障圣躬安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6页 皇帝不以为然:「那敲锣打鼓、唿喝着御驾在此、闲人迴避,就四亭八当?了??」 仪贞想像了?一下他?形容的那种场面,莫名有?股诙谐感。这么说来,也不是没有?道理。到底清平年月,天子脚下,即或达不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境界,但也绝不至于光天之下,还?能杀出一个剪径劫道的。 再者?,从宫城到大将军府,皆是宽坦大道,用不了?一顿饭的路程,也就到了?。 「你想,真要按着那一套繁文缛节来,不是平白多耗几个时辰?」皇帝不给她深想下去的机会,继续循循善诱:「咱们出宫迟,大将军府众人可是天不亮就要出来恭迎,一站就要站半日,又要穿官服、又要下拜行礼——那可都是长辈。」 仪贞听到这里,不禁抬起头,笑盈盈地望了?他?一眼?。 皇帝不明所以,追问道:「究竟如何,你笑我做什么?」 仪贞矢口否认,笑意?不减:方才并不是笑他?,此刻则确实是笑他?。分明一片体贴心思?,微露出几许又要藏回去,生怕别人察觉了?看轻他?似的。 她挽住他?的手臂,歪头靠过去:「我认为,这主意?特别英明!」 皇帝亦拿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到了?掌灯的时辰,四周的蜜烛都次第点燃了?,跃动的火光映在他?的眼?眸中,再被长睫无声地逐一捕获…… 宫门开了?。哪怕是休沐日,宫城里依旧见得到许多大人们的身影。侍卫、太医,这是为天家夙夜效劳的;各司各部的官署里,通常也有?一二?人留守,以备突发急情。 又有?两?三辆车驶出去了?,高大的骏马披拂着霞光,蹄声伴着铃声,一路春风得意?地奔向了?大将军府。 谢家枝叶硕茂,眼?前这座敕建大将军府里住的,仅仅是谢恺豫这一脉而已?。因为家主告病,门庭冷落,三四个门房上人无须迎逢宾客,不过闲站着充数,极是一桩可有?可无的差事。 此话未说完,便有?一辆青幔马车停在了?谢宅大门前。 一个长随模样的男子从车里下来,三两?步走到门房前,递上一张名刺。 最外侧站的谢家僕从比来人略矮些,对这种登门造访早已?司空见惯了?,眼?皮也不抬地拱拱手:「对不住阁下,咱们将军抱恙,宫里太医嘱咐过的要静养,实在无法待客。」 长随哼笑了?一声,依旧维持着那个递名刺的姿势。 嘿,怎的听不明白话呢?还?要再重复一遍时,旁边那个蓄鬚的暗中拦了?一拦,走到前头来道:「不知贵府尊姓,等来日家主缓些了?,也好上门请教。」 看来这两?个门房,一个是家里的,一个是行伍下来的。长随心里转过一瞬猜测,这才开口:「也不必来日了?。主上姓李,请这就进去回禀吧!」 年长些的门房本就有?两?分怀疑,听见这一句,越发坐实到八"九分了?,余光又瞥见两?辆规制差不多的马车驶到门前,心里暗叫不妥,赶忙转身进去回话。 「闭门养病」的谢大将军眼?下独自?住在前院,绝不是被夫人逐出来了?的缘故,而是他?自?己图清净、练武方便罢了?。 才打完一套拳,忽见门房上老尤火急火燎地跑进来,说家里来了?位姓李的不速之客。 谢大将军当?机立断,万不可叫这小子进后院! 第61章 六十一 谢大将军忙中有失, 健步如?飞得险些忘了拄杖,就这么?着还是晚了一步,客人?们已经在花厅里坐着了。 几个?小厮打扮的显然是中官, 正往来有序地搬着礼盒, 花厅里拢共两排八张随待客黄花梨素圈椅放置的高几、两张靠墙的条案, 这一转眼的工夫已经被拼在了一处, 各色洒金锦盒摞得小山似的。 一屋子人头攒动里, 安坐着的只?有两位。 一位锦衣鹤氅、近来颇眼熟的, 果不其然就是当今天子了;另一位背对着自己, 是个?女子。 这、这、这…谢大将军心里乱了阵脚,犹生出?些慌张胆怯来, 手里紧攥着鸠杖, 居然不记得行礼。 皇帝呢,只?管将他这些神情变幻尽收眼底,并不急于出?声。 倒是仪贞偶一抬眼, 瞧见他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心有所感地回过头, 旋即起身唤道:「爹爹!」 这一声总算点醒了谢大将军, 他连忙颤颤巍巍地俯身屈膝下去,口中道:「微臣叩请陛下圣安、皇后?懿安。」 这老滑头,嘴巴比膝盖利索。皇帝没诚心让他跪个?结实,毕竟是陪着仪贞回娘家么?:「免了。朕听说?大将军小恙未愈,就不必多礼了。咱们只?以家礼论吧!」 真论家礼, 该让皇帝跟仪贞一道拜见父亲才是。谢大将军自知无福消受他这个?礼,只?管一脸诚惶诚恐地挺直了腰杆儿, 本想仔细瞧一瞧自己的乖乖姑娘,始料未及地就看到皇帝公然拉住了闺女的手。 怪道夫人?甫一听自己说?不忙着交兵权, 恼恨得眼泪都掉下来了。谢大将军暗暗吐纳:他看不得这个?,他看不得这个?。 仪贞尚还一无所觉,听见皇帝说?爹爹「小恙」,可爹爹看着神采奕奕分明是装病,便只?想着为这台面底下较劲儿的两人?打圆场:「陛下说?得是,既是一家人?,索性什么?虚礼都蠲了,咱们去后?面见见阿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7页 皇帝不肯亮明身份,适才在门前那?一出?等同于怠慢。而今也不知阿娘得没得着消息,若是忙于按品大妆,一时?半刻赶不过来,干脆由他们过去,囫囵打上照面就好。 谢大将军没有推三阻四的道理了。要是单皇帝一人?前来,男人?家在前院敷衍着便是;可闺女想见娘,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皇帝小儿这招当真可恨。顶着归省的名头充好人?,实际意图如?何,君臣二人?谁心里不是门儿清! 一旁的老尤看着情势,早打发?人?进后?院通报去了。谢大将军气定神闲地说?了个?「请」,比手让皇帝与仪贞先行。 皇帝一马当先,仪贞被他牵着,也就由他,三人?经抄手游廊进内院。 谢家的房子依制是三进,正门五间?。这么?些屋舍,一家子住当然绰绰有余,不过以豪阔论,实在是不够看的。 须知天子脚下,官宦人?家顶天也就是一品,便如?谢家这般,恪守本分,别说?一进,一间?也多不得,甚至台阶的数量与高度都要仔细别逾了制,否则谁也不敢断定哪一日会被同僚抑或君主揪出?来,借题发?挥到什么?地步。 勛贵们就没这么?守规矩了。例如?皇帝的一些堂亲,仗着辈分大,恨不得把护城河都引到自家的花园子里去。富商巨贾们倒没这份胆魄,万事财开?道,东起一座小楼,西?建一座别院,处处不离格,谁又能奈他何? 相较之下,谢家这本本分分的粉墙黛瓦,质朴得简直有些异类了。事出?反常必有妖,在皇帝眼里,不贪图一时?荣华富贵的人?,说?不定就有更大的图谋。 这也是惯常的帝王心术了,便无谓看在仪贞的面子上增减几分。 再者门窗户牖、斗拱檐桷虽不奢华,但花木藤萝、假山奇石却是极见用?心。 皇帝目光毒辣,寥寥数眼间?已将宅院格调尽收眼底,胸中丘壑曲折,脚下不过走了十数步,垂花门近在眼前。 谢夫人?正领着内院的诸多婢女僕妇,雁翅般排开?在门前,一派恭肃严整景象,专候着迎接贵客。 忽然几声铃铛轻响,打破了众人?的屏气敛声,旋即就见两朵云团模样的东西?飒沓而去—— 「福子!」仪贞被这两团蓬蓬的小玩意儿围住了腿,眼睛一亮,细瞧发?现不对:「小了许多,耳朵上也没有缺口…」 「这是福子的孩子了。」谢夫人?赶紧走到三人?面前来,暗中一摆手,令餵狗的婢女将两个?小东西?抱下去,自己则低头行礼:「臣妇见过陛下、娘娘。幼犬一时?无人?管束、冲撞了圣驾,请陛下及娘娘恕罪。」 皇帝略一抬手,免了她的礼,语气比对着谢大将军恳切不少:「夫人?不必如?此。今日朕未曾设卤簿,正是为着蒙蒙能够与二老好生团聚一日,而无须囿于君臣之礼。」 他是故意唤出?这个?私底下的乳名的,谢夫人?听了果然心里一动,面如?平湖地应下来。 仪贞浑然不觉,一心只?怕母亲仍旧拘谨,索性伸手挽住她的胳膊,道:「阿娘,咱们进屋再说?吧。」 谢夫人?这才笑起来,连声称自己煳涂了,请仪贞与皇帝往里走,余光扫了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谢大将军一眼,警告他别太失了态。 谢家祖上从?前也是接过驾的,如?今纵然数不清换了多少朝天子多少朝臣,许多仪轨早变了样儿了,到底万变不离其宗,因而帝后?二人?虽然来得突然,但见谢家上上下下也不至于阵脚大乱。 秋老虎余威不减,皇帝与仪贞坐了一路的车,谈不上辛苦,多少有点生汗,就着婢女捧来的温热手巾擦了擦,顿时?清爽起来。又饮了两口茶,仪贞便率先抬手,从?各色果点中取了一碟子金糕,奉给皇帝。 满桌子点心,就数这一样最平常,无非因为仪贞打小爱吃一口酸酸沙沙的,方?才摆在了趁手的地方?。 皇帝脸上也看不出?喜欢不喜欢,客随主便的态度倒很鲜明,依言拿起一块,送入口中吃了,随后?端起茶盏,接着慢品。 「二哥哥出?门去了?」拉家常这种事儿上,仪贞深知不能指望皇帝,自己先起了话?头。 谢夫人?答道:「已经差人?去寻了,说?话?就能赶回来。」 仪贞因笑:「咱们要待一整日呢,何苦去催他?」 听见她这一句,谢夫人?自然眉开?眼笑,顺势就说?起了戏酒的安排:外头曲目花样的更新叠代可比宫里头快多了,不分良莠地只?管层出?不穷,大浪淘沙、去芜存菁都是后?话?了,到那?时?候才得以传入宫廷,供贵人?们一赏。 仪贞回了自己家里,见什么?都是高兴的,有新戏可听,更是锦上添花,不拘谢夫人?说?到哪一样,她都满意地点头,末了,偏首问皇帝的意思:「陛下以为如?何?」 皇帝漫然点了点头,暗自琢磨的仍是谢夫人?存心绕开?了的话?头——谢昀一大早出?门去,究竟是走亲或者访友,总该有个?说?法才是。 既然谢夫人?含混着不说?,他也不着急发?问。两辈儿人?分坐着喝茶歇了一阵,眼见着日头不高,离饭点儿又还有那?么?不长不短的工夫,谢夫人?便提议说?,园子里今年新栽种的重台莲开?得正好,清气宜人?,愿奉陛下及娘娘前往游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8页 实在是皇帝来的这日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再往前些有七夕,再往后?些有中秋,赏月喝酒都使得,大操大办也有根源。偏生赶在眼下这早不早晚不晚的,别说?谢家没有一日建一盛景的能耐,哪怕真有,又怎敢显露出?来? 亏得园子里的荷花还值盛期,不算大的池塘周遭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拱桥架着,亭榭傍着,不论什么?时?令,总有一二可消遣处。 从?正屋往园子去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经过堂后?的中路,一是打西?边小跨院绕半圈——西?跨院就是仪贞从?前的住处。 自古以东为尊,东头那?跨院宽敞明亮、离前院也近,谢家只?有谢时?谢昀两个?孩子的时?候,理所当然地就分给了哥俩住。至于仪贞这个?最后?来的老么,便没有挑拣的余地了。 谢夫人?打心底里觉得委屈了女儿,把这「挑剩下的」西?跨院布置得比两个?儿子那?边精细十倍都不止,原本姑娘家的闺房比小子的棚圈雅致讲究已然是常情了,更不用?说?,仪贞的寝楼侧旁有个?直通花园子的石滑梯。 「如?今看来也并不如?何陡嘛。」仪贞故地重游,一时?感慨,一面扶着谢夫人?从?旁边的石阶走过,笑道:「大哥哥稳重又上进,倒还没说?什么?,二哥哥当初可是眼热得不行,我但凡求他个?什么?,他都要拿滑一回滑梯来换,结果每日的课业都忙不完,读书、练字、习拳脚、习骑射,后?来又跟着爹爹常住营里,也就兑现不了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一行人?才走到园中,前头又来报说?,二公子回来了。 谢昀是从?俞家庄子上快马加鞭赶回来的。他如?今有官无职,每日早早起来不外练练功夫、给双亲问问安,跟着就在书房里写字,隔三差五则游山玩水似的出?城去,跑人?家姓俞的庄子里当樵夫。 一把农家借来的铁斧,叫他挥出?了宣花斧的气势,砍瓜切菜一般就砍好了两大捆柴,四五个?人?也未必合抱得住,被他随意挑在肩膀上,悠哉游哉地送到后?山庵堂里。 他那?不作?数的前未婚妻懋兰不是没有郑重其事地拒绝过,奈何谢二公子油盐不进,笑着宽解说?:「我不过体会一二田园归隐的滋味罢了,随手而为,妹妹不必放在心上,若实在过意不去,赏我两个?力钱也就是了。」 他越是戏嚯,懋兰越是嘆气,回身进屋去,片刻果然拿了个?荷包出?来,谢昀接在手中,不用?掂,就知道里面是两个?锞子。 骠骑将军的苦力,倒也没值钱到这份上,等砍来的柴直够烧到明春去了,谢昀眼里也瞧见了新活计:修门窗、补瓦片,再给懋兰的小花圃松松土。 懋兰这日问他:「二公子,你究竟是在逼迫我,还是在逼迫你自己?」 谢昀答不上来。他没有想过,自己这些举动,在她眼里居然是逼迫。 他没有逼着她「回来」的打算,他做这些活儿,并没有什么?确切的企图。 他只?是—— 没等他「只?是」出?个?所以然,家里的小厮火烧眉毛地寻他来了,当着外人?不方?便直说?缘故,单是请他速回。 原来是真龙驾临了。谢昀目不斜视地穿过前厅那?乌泱泱的锦盒跟中官,在踏入正院前可算是把气儿喘匀了。 然后?就见皇帝笑眯眯地对他说?:「回来得正好。咱们上你那?儿的练武台去,比划比划吧!」 第62章 六十二 其实皇帝这话真没有旁的深意。他只是纯粹觉得和谢家二老一起赏荷花并不是桩闲适的消遣——要依他的本心, 弗如和仪贞两个在她旧日闺房里消磨半日。 但他毕竟是答应过让她回来和爹娘团聚一回?的。既然自己杵在跟前,谢恺豫闷不吭声,谢夫人又?太赔着小心, 倒不如叫他们一家三口自在说会儿话, 自己跟这谢昀到别处去过?两?招, 正好领教领教谢家的拳法路数。 可惜皇帝这人, 在谢昀心里一贯的评语呢, 说文?雅些叫「圣心幽邃」, 说直白些叫「蔫儿坏」。他开口邀自己去切磋切磋, 必然别有用心。 而且态度越和煦,想来用心越险恶。 只是做臣子的忤逆不得, 谢昀拱手应了个「是」, 随即将?皇帝请至东跨院。 仪贞落后了一步,谢夫人不由得悄声对她道:「这时候舞枪弄棍的,待会儿哪还有胃口?用饭?」 「点到即止嘛。」仪贞这话说得颇为坦然:「我?瞧二哥哥比上回?进?宫时晒黑了好些, 精气神儿也?强得多,看来这些时日不曾落下?操练, 不必担心他。」 「他哪是勤于操练!」在皇帝面前吝于言辞的谢大?将?军这才忍不住开了口?, 抱怨一句后,又?顾念到女儿难得回?家一次,不该将?这些烦心事儿告诉她。 可仪贞到底听见了,追问道:「那是什么缘故?」琢磨了下?,便隐约有个猜测:「二哥哥一大?早就出门了, 是去拜访谁?」 她虽然在宫里,但皇帝对谢昀行踪的了解, 只怕比谢家父母还详尽些,故此她也?知晓一二。谢大?将?军见瞒不过?, 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气:「人家不愿意,他这样死缠烂打的像个什么样子?依我?说,不如放过?人家算了!」 谢夫人不敢苟同地?蹙起眉:「你当年怎么不知道这个理?儿,日日赖在翰林府坐冷椅、蹭冷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9页 「这、这怎么能一样?」当着闺女,大?将?军有点抹不开面子,支吾着分辩说:「岳父大?人那是出于审慎,有意考验考验我?的脾气耐心而已,又?不是你不肯…」 谢夫人连忙剜了他一眼,强行掐断了这个话题,对仪贞道:「你万勿操心这些,你哥哥这般年岁了,也?不是四?六不知的小孩儿,何况还有我?们呢。」 说到末一句,自己底气就有些不足了。谢夫人强自振作起来,又?关切女儿问:「娘娘在宫里可好?今日陛下?微服前来,家里一样能拿得出手的也?没有,这会儿酒宴百戏上多尽心些,也?不知妥当不妥当?」 仪贞忽然想起,数年前初次进?宫的时候,是她听母亲的嘱咐,而今则是母亲来问她的定夺——她成了离皇帝更近的那个人,是否就意味着渐渐地?离家远了? 她少有地?沉默了一会儿,意识到这并不是自己能够左右的趋势,也?就撂开了。横竖都是自家人,她的回?答便很直接:「陛下?答允我?回?来一趟,倒是有些日子了。不过?昨儿才定下?,说轻车简从就好,省了那些琐碎章程,免得拜来拜去的,平白耗费时辰。阿娘只管按着待客的礼数安排就是了,陛下?在这上头并不挑三拣四?。」 她说得寻常,透露出来的消息却很耐人寻味。大?将?军至少听出来了:皇帝暂且没有公然表现出亲近谢家的打算,所以才决定微服到访。 涉及这些,谢恺豫望向女儿的目光里就添了更多爱怜:兵权他迟早是要交的,可到了那一日,蒙蒙在皇帝心里,还有「用处」吗? 某种程度上,他开始理?解夫人的钻牛角尖了:不早些将?孩子接回?来,真?要看着她困在那地?界、被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吗? 可是,时机不对啊。他要是一心只当好皇帝的忠臣,早该上书?请辞了,把这身铠甲一卸,管他继任者是谁,西北边防之事,是好是歹都跟他无?干。 但他守了这么多年的关塞,不是为天子守的,是为边民守的。百姓们爱他敬他,他便不可辜负他们。 这次回?京来,原想趁着老二婚事的便宜,探查一番朝廷里的动向,若能结识一些可造之材,他日推贤让能时,也?说得上几个名字,以供圣裁。 归根结底,这谢大?将?军还是对皇帝缺乏敬畏之心。天子又?如何?不外生杀予夺。可这份本事,放在边关,兴许一支意料之外的冷箭就能做到。 一旦存了这股等闲视之的轻慢,即便表面功夫做得再好,凭着今上的眼力心气,都能将?人看到三魂七魄最深处,何况谢恺豫压根儿没怎么费力掩饰。 仪贞那句话说得不错,君臣双方走到如今这局面,确实非一人的过?失。 而今大?将?军亦是陷进?了进?退维谷中:谢昀的婚事告吹,虽没妨碍到谢恺豫打听朝中后起之秀——无?非由明转暗而已——首屈一指的大?将?军名号,那还是响噹噹的,不需要他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自然有络绎不绝的仰慕者登门拜访讨教。 谢恺豫这个人,既自命不凡,又?很有几分清高,不屑于行那结党营私之事,这一点从他曾经准备与「志向相投」的朝廷清流俞给事中结亲家上就能看出几分。这些上赶着来的人他是一个都没看上,干脆託病不见。 回?绝了这些趋附之辈,顺带也?就回?绝了皇帝。李家小儿作派不肖其?父,犯而不校,既然功臣告病,自该指派个太医来关怀一二,诊脉是其?次,晓谕百官不得再叨扰方是要意。 谢大?将?军这才后知后觉,自己一开头就走错了棋——他跟皇帝若是周文?王与姜子牙、刘玄德与诸葛亮,那么无?论他在致仕后,内举不避亲也?好,外举不避仇也?罢,皇帝纵使未必採纳,也?不会倍加猜忌。 然则他与这位年轻的君王从来没有什么凌驾于君臣本分之上的情谊,贸然凑上前去念叨,岂不是在教皇帝做事? 大?将?军心里其?实挺愁的。 但是女儿归省是鲜有的好事儿,他是不会提这些的——女儿原不该为这些军"政之事担忧。 殊不知仪贞本就是为着这件事回?来的,她了解父亲的为人,也?明白他与皇帝彼此都不甚信任,推心置腹之言难以传达,她正可以做这个互通心迹的人。 相比皇帝对此的可有可无?,谢大?将?军的不以为然就更让仪贞气恼了,她一开口?,措辞不由自主地?偏帮皇帝一些:「早先我?也?问过?陛下?的意思,陛下?说,儿女婚事讲求个你情我?愿,二哥哥那里他出面做主,恐怕反倒不美了,到底端看咱们两?家有没有这个姻缘罢了。左右下?半载有两?个大?节,爹爹回?来一趟不易,犯不着来回?奔波,索性过?完年再议——不知爹爹是怎么打算的呢?」 谢大?将?军听得心里五味陈杂:他的乖乖肉啊,这跟拿油煎火烤他的心尖儿又?什么区别! 老父亲牛唇不对马嘴地?泪水涟涟,倒把仪贞唬了一跳。说实在的,她多少明白,西北边防是爹爹的毕生心血,哪能说舍就舍下?,可另一头,皇帝掌权日浅,也?着实需要兵马护持…… 固然功高盖主是臣子大?忌,但她肯这样自告奋勇地?从中调停,泰半也?是因为,这可以是一桩各得其?宜的好事。她既希望谢家安稳,也?同样希望皇帝如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0页 「好了好了!」到底是谢夫人更了解这对父女些,一边示意大?将?军赶紧收起脸上那副悲戚之色,一边含笑抚了抚女儿的脸,说:「咱们先往回?走吧,日头也?渐渐高了,该去请陛下?入席了。」 母女俩亲亲热热地?挽手并排走着,把谢大?将?军单独丢在后头,谢夫人还不无?揶揄道:「你爹爹是家里的顶樑柱么,天塌下?来了都叫他一个人撑着,旁人沾染不得。他交不交权我?管不了,蒙蒙,阿娘只问你,你想回?来吗?」 最后一句虽是问句,语调却是那样温柔而有笃定。谢夫人是相信女儿恋家的,唯独怕她对爹娘失望透顶。 仪贞这会儿才知道,原来她携同皇帝归来以后,母亲的殷勤小心,不全是下?对上的恭谨姿态,还包含着对她这个女儿的隐隐亏欠。 她没有回?答母亲的问题,而是转向父亲道:「爹爹,女儿并不想成为谢家在宫里的人质,陛下?也?不曾将?我?视作人质。」 这般重若千钧的字眼,到底震动了谢大?将?军。后半句他再嗤之以鼻,前半句也?因为对女儿的在乎,艰难地?听进?去了。 一个人的成见是很难自知的,越是饱经世?故越是如此,盖因在数不清的切要关头,这种经验见识往往能够帮助人趋利避害,做出正确的抉择,是值得信任、值得依赖的。 除非是在一些不寻常的裉节下?,阅歷或者成见,只在人的一念之间。 谢大?将?军自恃是英雄豪杰,在外能建功立业,在家能顶门立户。任凭外头如何狂风暴雨,总不可教妻女稍感惊惶,否则就是他这个一家之主的失职。 可如今呢,是他老了,还是他的女儿跟儿子一样,都长大?了? 第63章 六十三 一家三口来到东跨院时, 正值皇帝虚晃一枪,谢昀闪避失当,脚下相?绊, 倒在了地上。 三位姗姗来迟的观众对此都没有异议:总不能赢过皇帝吧! 只有皇帝自己看得真真切切, 谢昀那张红白交错的脸在擦过粗糙的台面之前, 掠过了一瞬不忿。 当着人家爹娘妹妹的面儿, 皇帝倒不再步步紧逼了, 颇有风度地施出一只手, 要扶舅子起?来。 谢昀可担当不起?, 一手拾枪,一手拍灰, 自己一跃而起?, 跳下练武台,又依着?规矩等候在旁,让皇帝走在前头, 往仪贞三人面前去。 「以往只知道陛下剑意凛凛,原来使枪也这般威风!」仪贞是拍马熘须的熟手了, 又是在场几人中最了解皇帝的, 当仁不让地率先夸赞起?来。 「是霁岚指点得好?,堪为人师了。」皇帝心情不错,很?大方地褒扬了谢昀两句。 被?皇帝表字相?称的谢昀配合地露出一副受宠若惊又诚惶诚恐的脸色来,连声道陛下谬赞、愧不敢当,然后大伙儿一道, 请这位大佛挪动?尊步,往前头立语堂入座。 立语堂原先是给谢家二子的先生住的。谢夫人出自书香世家, 颇通文墨,长子谢时自幼养在身边那几年, 不用额外费力?,耳濡目染之间已然识得了上千字,诗词歌赋一类更是随口?而出,正儿八经延请西席传道授业,是五岁时候的事儿了。 谢昀也是在这一年降生的。彼时大将军尚怀着?儿女成行、阶庭兰玉的远大理想,谢氏宗塾与大将军府相?隔足足一顿饭的脚程,哪能满足他晨起?即听儿诵声的愿景? 为了让将来的孩儿们能够心无旁骛且从容舒适地齐聚一堂朝经暮史,谢大将军特意择了这处轩敞又清雅的立语堂做书斋,聘了枕石漱流的绝缨居士岳白朮为子师。 缨者,冠带也。大将军望文生义,兼之久闻岳大才?子纵情山水、不慕荣华富贵,自然忖度此号取的是不入庙堂、不求冠带之意,丝毫也未往「楚庄王绝缨」这一他并不熟稔的典故上想。 然则岳白朮取的就是此意。绝缨居士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王侯将相?也好?,贩夫走卒也罢,若有机缘与其闲谈,什么仕途经济、春播秋实、书画金石、观星测命,无不侃侃而来,使人如坐春风。 如此一来,攀谈者往往顿生相?见恨晚之感?,情不自禁便表露出愿与之深交的意头,每逢这时候,绝缨居士变脸之敏捷,更在其才?思之上了——原来他岳白朮不止视名利如粪土,更视一切权柄礼义如粪土。 不知内情的谢恺豫误打误撞将人请到?家中来,端的是三茶六饭、礼遇有加,倒相?安无事了三四年。谢时小小年纪,亦很?懂得去芜存菁的道理,跟着?这样一位先生,读书习字作文章为辅,杂学旁收侃大山为主,竟然样样兼修,样样没落下。 到?了第五年岁末,正是离人还家的时节,谢大将军同样从地方平叛返来,刚进?家门却惊悉岳白朮辞馆了。 「听说江右有一部散逸的禅宗典籍新出,先生等不及向父亲面辞,昨日已经动?身前去了。」刚满十岁的谢时向来不屑于弟妹惯使的撒娇卖乖那一套,谈吐中很?有日后四平八稳而决断如流的气势:「当初父亲允诺先生的那一只青铜方彝,我已回禀过母亲,依言相?赠。此外的谢师礼,先生均未带走,只收了二百两银票作路资。」 谢时待人接物,从无半分?不周到?处。谢恺豫倒不挂心这个,只是皱眉可惜:这个岳白朮,性格虽疏狂,但才?情确乎一等一地好?,自己本打算再供他几年,好?歹拖到?谢昀开?蒙才?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1页 谢时明?白父亲心中所?想,不疾不徐道:「五年中先生所?授,儿已悉数贯通,将来教与弟弟,未尝不可。」 以他的秉性,罕少将话说得这样满,谢恺豫觉出了其中的不寻常,不由?追问下去:「怎么,是绝缨居士不宜为人师吗?」 谢时不置臧否,淡然道:「不是同道中人罢了。」 谢夫人就直接多了,她与岳白朮往来甚少,束脩节礼等物只消吩咐一句,自然有人留意打点,不必亲力?亲为,故而不如谢时了解这位先生,但凭他列举的几桩小事,心下已是瞭然:「你既令阿时到?军中歷练,大约总是想他保境息民,不是想他做绿林豪杰吧?」 总而言之,岳白朮走了,谢昀跟着?兄长念了两年书后也被?打发进?宗塾了,立语堂就此闲置下来,虽说照旧派人看守打理,但四时的风景变换,究竟少了闲赏者。 如今扫洒门庭拂床几,用来款待贵客,倒不失为差强人意。 一行人走上曲折竹桥,皇帝随口?道:「这桥修得有意趣,可惜太短,若是当日将水渠挖宽些,索性修成小湖就更好?了。」 他一句话说得舒缓,拢共也不过弹指间的工夫罢了,谢恺豫夫妇连同谢昀听在耳中,心里却是剎那间转了成千上万个念头,只差把?这寥寥无几的字眼挨个拆解出横竖撇捺来。 仪贞浑然不觉,掩嘴一笑接了话头:「陛下有所?不知,当初隔出这么一道水,可是爹爹的良苦用心,盼着?那屋里面读书的人心无旁骛,别被?外头的喧闹给扰乱了——要是修成了湖、再放两只小船方便往来,岂不是正合了某些人的意?」 当着?旁人,她就不叫「鸿哥哥」了。皇帝一面顺着?她语中所?指,似笑非笑地暼向谢昀,一面趁着?与她牵手的姿势,屈指在她掌心轻轻挠了一下。 仪贞顿时觉得痒酥酥的——不单是手,好?似遍身都有这股滋味,偏又捉不住个真切的位置,于是她恰望着?谢昀的那双笑眼里就漫上了一层不自知的傻呵呵。 谢昀亦噙着?笑,暗自勒住了与妹妹斗嘴的那股惯性,心底的窝火劲儿丝毫不露。 谢家父母的事体练达比他更到?家些,谨遵皇帝序天伦之乐事的圣意,又列举了几桩旧年的儿女轶事,顺顺噹噹地将皇帝迎进?了堂中席前。 皇帝对仪贞幼年事的兴致不似作伪,极富耐心地听着?谢夫人娓娓道来,随即投桃报李地谈起?仪贞在宫里的诸般行状,譬如亲手捞虾蟆咕嘟赠与他、勤学苦练吹笛云云,借势撬开?了谢大将军的话匣子,不一时,翁媳二人竟然真推杯换盏起?来,至于谢昀这辈分?最小的,自少不得屡屡陪饮。 仪贞目睹着?面前这派几乎称得上宾主尽欢的场面,抬手抚了抚微微发红的面庞:拿她当谈资就当吧,好?歹不是全无益处嘛。 原本不乏暖场意味的曲乐这下成了锦上添花,热闹得仪贞不得不俯身凑到?皇帝耳边,以免他听不清自己说话:「鸿哥哥,我到?外面散散酒去。」 皇帝被?她这一声勾得酒酣耳热,情不自禁道:「我也一块儿去。」 话说到?一半的谢大将军顿住了,一旁的谢夫人见状,知晓二人是觉得乏了,便含笑请二人至后院休憩。 仪贞那小院儿不比立语堂,不拘派哪些人来看守着?,隔三差五扫扫灰、掸掸尘就是。当初奉召进?宫不能带奴婢,后来大婚时同样没有陪嫁一说,和她一起?长大的四五个鬟儿都留下了:谢夫人发过话,屋里的桌椅瓶炉、幔帐枕衾,院里的花木犬鸟、滑梯鞦韆……林林总总,还依姑娘从前的规矩,遵着?时令,该怎么料理就怎么料理。 是以今时今日踏进?来,有一种恍惚之感?,不像经年重游,像朝辞暮归。 唯一一点变迁,是旧时最要好?的新燕挽了妇人髮式,被?家下人依着?夫姓唤一声佟姐姐。 无需赘言,昔日小姊妹不过相?视一笑,还照着?惯熟的章程,开?了卧房,添了薰香,爹娘哥哥在门前就止了步,嘱咐新燕诸人几句,率先散了。留下的则理好?床铺、移来对枕,待仪贞二人坐下,又放下幔帐,静默地福一福,无声地鱼贯而出。 唯恐惊扰了好?梦似的体贴,只差一只温柔的手,轻拍着?她入睡——母亲当年常这样做过,在她真病了难受、或者装病耍赖的时候。 外面大抵下着?雨,连绵不绝,害得人心志不坚,不想上进?,只想窝在自己的天地里偷得半日闲。 这雨下了多年,独属于她的这方天地猝然变小了,还多了一个她从未设想过的人。 乍起?的欣喜沖刷淡了睏倦,她没头没尾地从背后抱住李鸿,蓬蓬酒气香气笼罩住的脸颊耳朵贴在他滑凉的后襟上,盪开?一层惬意,她忘记了自己为何特意来房里小憩,仿佛是要给谁与谁留出说掏心窝子话的机会,兴许是给她和李鸿吧! 而此刻言语多此一举,彼此相?对的眼眸里沐浴着?彼此,漫漫的水波,依稀漾来李鸿试探的询问:「蒙蒙,你如今嫌热吗?」 第64章 六十四 热吗?席上喝的酒后劲不小, 此刻被屋中香气一催,渐次袭上脸颊来,差不离可以?烹雪煎茶了。 然而, 她隐约能猜得李鸿这一问, 究竟是何?意。 如果真如她所想, 那么她便是不嫌热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2页 仪贞思定, 摇了摇头, 而后倾身?过去, 笑眯眯地香在他的下颌上。 像是旱鸭子?头一遭坐船, 脚总觉得踩不到实地,提心弔胆地绷紧了两腿, 企图摸索出流水的节律, 才好不为他出其不意的攻袭惊慌失措。 但是江南春未老,满湖涟漪不可捉摸,何?谈有迹可循?好在?与美同舟、浮泛江海, 终归是桩畅意事,并不因腰酸背痛而略减。 雨住了, 两岸花红揭了轻纱, 愈发鲜妍淋漓,芬馥一缕一缕绣在?细垂的罗帐里,因为携了水汽,染就?一种退红颜色。 仪贞吮了吮唇,馋起了席间没尝够的玫瑰露酒, 未能遂愿,只李鸿又?低头过来, 冶艷柔润的唇贴住她的,权作慰藉。 两个人?搂得这样紧, 俱是一片赤忱,火热的鼻息你来我往,先?前的些许醉意凝成了薄汗,把她跟他黏住了,彻底分不出彼此。 仪贞慢半拍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热烘烘的感觉依旧不变,甚至近乎秋燥——可是这燥意半点儿也不恼人?,反而叫她心里按捺不住地窃喜。 她也不知道自己?喜的是什?么,说实在?的,方才那一顿折腾,她还没咂摸出有趣在?哪里。 因想起什?么,她仰头,仔细打量了下跟自个儿鼻尖碰着鼻尖的俏脸,羞答答问道:「你…疼吗?」 李鸿没听明白,居然放任脸上流露出一瞬空白的表情。 「瞧。」仪贞不得不费力?地把一只手抬到他眼皮底下:「有几下我有点儿难受,把你背上抓破皮儿了。」 皇帝闭了闭眼,仿佛在?隐忍些什?么,片刻,大概是决定无需再忍,他将不懂欲语还休为何?物的谢蒙蒙按在?软枕上,立誓策马扬鞭、更进一步。 船又?开动了,这一回不再游江南,多半是奔着剿水匪去的。气势汹汹的长棹入水,端的划出了浪急风高,仪贞哪禁得起这番架势,见势不妙便抱着敌军的胳膊求扰,卖乖讨好的话?横竖是轻车熟路—— 时断时续地说了一阵,忽然莫名害臊地哑了声儿,平日里不假思索的词煳住了嘴,她居然说不出口了。 「怎么停了?」对方扬眉吐气一般,俯身?来拨开她的唇,示意她接着乖嘴蜜舌。 蜜不蜜的,他不是正亲自验明吗?仪贞咬不着他,认真着了急,气咻咻的,简直喘不过来。 两汪泪将流未流地摇摇欲坠在?她眼角,她憋屈得不知如何?是好,胡乱抓住他的手,摁在?胸前让他听自己?毫无章法的心跳:「我、我可能要死了…」 李鸿深深地嘆了好长一口气,旋即整张脸都狠命地埋在?她滚烫的心口上,嗓音发着抖,谁也听不真他在?说什?么:「我才是,真的要死了。」 日渐西沉的时候,布散人?间的余晖可算救活了并肩长眠的两个人?。仪贞撑起身?,意图越过睡在?外侧的李鸿去挑开帐子?,因为四肢发软,没够着。 李鸿勉为其难地转了转身?子?,替她效劳了一回,胳膊还没收回来,就?又?被她前后摇了几摇:「快起来,该走了!」 「走哪儿去?」李鸿挣开她的手,反客为主地连胳膊带人?一道搂进自己?怀里,歪头蹭了两蹭。 「回宫呀!」仪贞眼下很有种瞒着大人?干了坏事儿的心虚,唯有尽快躲进皇宫里,方能恢復理直气壮。 「不想起。」李鸿并未睡迷煳,他知道这儿是大将军府,是仪贞的娘家,那让第一回 登门的佳婿留宿一晚,也是该有的待客之道嘛。 哦,对了,谢家人?没把他当女婿的话?就?另说了。 他岿然不动,以?至于?仪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歹从他的桎梏中脱身?出来,窸窸窣窣挪到床尾,企望在?皱得好似刚从糟菜罈子?里掏出来般缠成一团的床帐、被褥、丝帕里,淘出一两件还能见人?的衣裳。 小衣找不着了,仪贞犹豫了下,囫囵先?穿上件衫儿,一面又?去推再度合眼养神的皇帝:「真不能闹着玩儿啦,要不然今晚上满帝京只有咱们俩睡得着——爹爹阿娘哥哥,还有那些知情的亲卫、不知情的大臣们,造了什?么孽嘛…」 他其实知道。他又?不是捨不得这个将军府。 他捨不得她,即便她愿意跟他回去。直到她跟他多说了几句话?,他心底抵到喉头的那重重闷沉方才轻了些。 他点点头,定定地看着她不易拢紧的衣襟,坦然自若地将一抹轻柔的衣料从自己?枕头底下拿给她。 她耳根红了些,倒没见丝毫怒容,背对着他把衣服穿妥当了,接着发愁:「这床…」只怕福子?的两只小崽儿都能瞧出发生过什?么。 皇帝别?有深意地问她:「你怕?」怕她的实话?他接受不了,赶忙又?添上一句:「衣裳也全皱了,穿得出门去吗?」 这话?是正理。自家人?知道了臊就?臊吧,皇帝那一身?,穿到亲军跟前,往后还有威信可言吗? 仪贞斟酌来斟酌去,支使皇帝:「你去叫新?燕吧!」 一块长大的小姐妹,要让她去,不定被调笑成什?么样呢!就?趁着皇帝初来乍到,她们不敢放肆到他头上,有多少话?都只能憋着。 新?燕不愧是见过世面的管家娘子?了,眉不挑嘴不勾地走进来,麻熘儿便把床上的织物全拆了,独自走了两三趟,一应抱到门外去,那头自然有人?接过去料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3页 仪贞掩耳盗铃地不肯追问,裹着皇帝倖存的一袭斗篷,强行维持体面地坐在?外间喝茶:下半晌了,茶沏得极淡,喝不出是什?么,解渴而已。 喝了小半盏,新?燕又?默默转身?出去了,斜里默默伸出一只手——皇帝要喝她的茶。 桌上多的是杯子?。仪贞没开口,搁下手里那个,就?要替他倒,还没碰上壶柄,皇帝已经将她剩下那些喝尽了,不渴了。 她乜了他一眼,没言声儿。恰巧新?燕也迴转来了。 「娘娘上次赐给夫人?的衣料,夫人?又?赏了奴婢两匹,同沐天?恩,如今才做成衣裳,还没上过身?,就?斗胆拿到娘娘跟前来了。」 谢夫人?将新?燕当半个女儿待,多少算是一解膝下荒凉之苦,不过名分上毕竟主僕有别?,故而新?燕说得这样谨慎。 仪贞自然明白,接过衫裙,又?看向另一套。 这下新?燕有些为难了:「实在?不敢唐突圣躬,奴婢求过了二公子?,二公子?知晓分寸。」 谢昀还在?军中时,体格更健壮些,如今回家养病日久,逐渐和皇帝身?形相仿,新?做的衣裳尺寸没什?么不合适。反正皇帝的神情挺满意,仪贞看出来了,却?不明白缘由:肯定不会是这身?衣服纹样较之二哥哥一贯的风格略华贵些,颇合皇帝的心意吧! 重新?穿戴严整后,仪贞松了口气的同时,怅然又?一次占据了主导——纵使往后还能常见,谢家也终究成为了她昔日的家。 爹娘没把别?情离绪表露在?脸上。皇帝诚心诚意地免了他俩的全部礼数,于?是夫妇二人?便只带着谢昀,当真如寻常送客一般,一路走着将仪贞两个送到大门前。 仪贞松开皇帝半牵半扶的手,勉力?稳当地走回谢夫人?跟前,笑着正一正后者鬓边的石榴花簪,由衷贊道:「阿娘这簪子?真漂亮。」 她很小的时候,还没留头,就?喜欢在?谢夫人?晨起梳妆之际赖在?妆奁前,白白短短的指头点过琳琅的首饰,撒娇道:「阿娘将来把这个给我戴戴吧!」 石榴花簪是给新?妇子?戴的,图个多子?多福的好意头。谢夫人?那时不便对女儿明言,而转眼之间,适合戴这支簪的人?已经换了一代。 可惜,女儿若不主动开口,臣妇怎敢冒犯一国之母呢? 谢夫人?抬手,动作极轻地将簪子?取下,捧到仪贞面前。 仪贞顺势收在?手中,另一只手亲昵地替母亲捋了捋鬓髮。 隔着几步之遥,皇帝将她轻抚过几丝白髮后掖进深里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他对这场景没什?么感触,只是稍稍移开眼,尽量抑住带她回到皇宫去的那股迫切。 不料正对上谢昀,险些错过他低垂着眼睫遮挡住的一丝横眉冷对。 皇帝的心情霎时明朗了起来,甚至赏了二舅子?一个货真价实的好脸色。 他走到仪贞身?后,手心按在?她的肩膀上,温声说:「中秋没有宵禁,到时再回来就?是——如今再不动身?,可就?要关宫门了。」 他在?旁人?面前,是决计不会流露出分毫又?横又?赖的嘴脸的,一番姿态相当合宜,谢家人?回过神来,喜气洋洋地恭请帝后上了马车。 还有不到一月便是八月十?五了,皇帝的金口玉言固然不能是空话?,但时不时就?回娘家这种殊荣,做外戚的也得掂量掂量,自家受不受得起。 仪贞对自己?的斤两十?分有数,一个连军营大门朝哪儿开都不清楚的巾帼,不可能几句话?就?釐清了兵权归属问题——谢家父子?再疼女儿、疼妹妹,也不能拿着边境百姓的身?家性命当儿戏。 能替毫无瓜葛数十?年的边军与皇室造出瓜葛来,她自觉已然功德圆满。 不拘真真假假,谢大将军的确是体会了一回这位年轻天?子?的诚意。 他暼了满腹愤懑的二儿子?一眼,只当小子?仍需世事歷练,便负着手,云淡风轻地回房去——夫人?一时心绪激盪,忘了不许他进后院的话?。 第65章 六十五 民谚有云:白露身弗露。意思是说, 过?了白露节气,虽然白昼尚还有热意,但一早一晚已经寒凉起来了, 应当勤加衣裳, 不再让肌肤裸露在外面。 更别说不分早晚, 裸露着身体「扬帆起航」。 仪贞皱起眉, 说:「我哪有敷衍你?正是因为太…惬意了, 我才忍不住睡着了嘛。」 皇帝披拂着头髮, 垂眸抿唇坐在?罗帐深处, 低声应着:「我明白…是我让你太辛苦了。」 你要是真这么想就不要露出那副泫然欲泣的情态嘛!仪贞究竟没管住自己的手,替他抚了抚几缕略有凌乱的髮丝, 趁势歪到他怀里去: 「鸿哥哥, 我以前听?…老话说,一滴那什么,十滴血, 咱们总这么不加节制,将来怕不是要闹个, 气血两?虚?无利于保养身子, 不是长久之计…」 「长久」一词,立竿见影就抚平了皇帝的思绪万端,至于她半途咽下的字眼,他也?猜得到,想来这是那几个嬷嬷从前教?导她的道?理, 再添些她自己东拉西扯的说头。 怀里人闻起来甜丝丝的,皇帝不动声色地将抵在?她头顶的下巴收了收, 以便?让鼻尖离她的发丛更近一些,俄而, 他极轻地「嗯」了一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4页 音调仍似有委屈。仪贞仰面往后望去,笑觑他的眉眼,愣是从那份波澜不兴的面孔上挑出了端倪。 「把今日这次做完好不好?」满含希冀的一问,她要是分毫不让步,就太?无情了一般。回绝的话没能果断出口,仪贞便?又被软玉温香抱了个满怀。 唉!也?怪她色令智昏,长发细腰的美人儿,白玉似的面庞,因为情动而透出艷异的霞绯,那模样简直令人心惊,她常常看便?看痴了,哪有余暇干涉他在?自己身上如何施为? 更何况,她自己都算不清楚,每每的神魂颠倒几分来自灵台、几分来自肉体。 四更了,可以歪缠到五更天,正赶得上视朝。游移的手顿了一下——或者,可以免朝一日,横竖今儿也?没什么要事… 偷懒的念头只转了半圈,便?自己偃旗息鼓下去:可别让眼前人知晓了,又得为些「天理」、「人慾」云云左右为难,还要来念叨他。 他从来没料到过?自己是重欲的人。不仅是要肉身相亲,更要她为他癫狂,要她只看着他,只想着他—— 但实际上并未回回都遂愿。她在?喘息的间隙里把玩他的发梢、抚挲他的胸膛,含着戏嚯式地夸赞他的皮相,无不显得她远没有自己这般沉湎难自拔。 于是出于好胜心似的,愈发要苦心孤诣、极深研几。 「…唔,腿、腿疼……」仪贞哪是肯吃苦的主?儿,小腿被攥得又酸又麻,实在?不能再往高里抬了,便?挣了两?挣,示意他放自己下来,无奈皇帝不情愿,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她论力气斗不过?人家?,只好使暗招,拿出当年卫嬷嬷传授过?的压箱底秘技,凝神吸气…… 居高临下朝她耀武扬威的人忽然溃败倾倒,俯在?她身上,无法?抑制地长吟一声。 什么「崑山玉碎」、什么「芙蓉泣露」,她今日今时算是亲耳听?闻了。仪贞怔怔的,咽了口唾沫,至于嬷嬷教?的神通,径直和她整个人一般,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燃了一夜的羊油蜡烛里掺着香料,堪堪遮盖住动物脂油特有的腥膻,粘稠的白沿着高高的灯台融了满桌,静静淌在?将明未明的天色里。 帐中?交颈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生了赖床的心思,一唿一吸起伏往来了不知多久,终没有谁捨得从这化不开的浓馥里抽身。 最终则是秉笔太?监孙锦舟担起大任,出面告知诸位翘首以盼的大人们,陛下牙疼得厉害,姑且免朝一日。 百官们对此?都相当理解:虽说牙疼不是病,但真发作起来浑身都难自在?,再者吐词也?容易含混。须知这棣棣威仪,也?是一位人君的必修之道?,若是当着大伙儿蹙眉托腮的,像什么样子? 他们这位年轻的陛下,即位以来一贯宵衣旰食,偶然罢朝一回,尚不足以挑动那些老大人们杯弓蛇影的神经。 横竖没有下回了!仪贞背地里跟自己谆谆教?诲了一通,方?攒足底气来拾翠馆看望「牙疼」好了的皇帝。 皇帝端坐在?桌案前,正挥笔而书——大燕延续了二百多年的官职制度,而今形成的朝堂班子未必十二分高效,但至少有十分的稳当,不至于皇帝怠懒一天,就堆积下多少紧要政事处理不完。 无非是善于自省的皇帝又重拾了上进心罢了,而一位合乎正道?的君子,其上进之法?不外乎读书、习字、练骑射。 《通鑑纪事本末》、《武经总要》这类治国定邦之道?适宜研读,不宜誊抄,皇帝此?刻信笔写下的,乃是《朱子语类》中?字句。 及至孙锦舟进门来,禀报说皇后到了,皇帝不禁手腕一滞,越发觉得自己写了满篇狗屁不通。 仪贞全不认为自己动摇了谁的进取奋发,笑眯眯地蹲了个礼,见皇帝显然不是在?料理什么朝廷政务,便?宾至如归地跑到他跟前,先?捧起写好的几张字挨个儿拍了一通马屁,然后问:「还接着写吗?我来磨墨…」 「怎么这时候来了?」皇帝不答反问:「不嫌热?」 正悄摸儿蹭着门帘子边儿退出去的孙锦舟听?见这句,险些脚下一绊,心说这门帘儿都从金丝竹的换成缂丝的了,还热呢!您这体贴能不能看看季节? 他并不清楚这「嫌热」二字的暗指,仪贞却不好装傻充愣,侧身倚在?桌沿,睨了皇帝一眼,诚实道?:「嫌热,也?想着来见见你、说会儿话嘛。」 前次两?个人疯得太?离格,居然一天一夜没下床,后来是因为体力不支,这才被迫慢慢回过?神来,简直有些劫后余生的意思,只一南一北地仰倒着发愣,简直不敢再和彼此?的目光撞上。 再然后,仪贞不知从哪儿扯过?一张巾子,刚蒙住脸哑声嗫嚅出一缕音色,就被腹中?的动静盖过?了。 萦绕不去的那股叫人心惊肉跳的气息歪打正着地被驱散了些,皇帝迟疑着偏过?脸来,看向?她:「…吃什么?」 吃锅子吧。不拘拿什么吊汤头,涮些翠绿的青菜、嫩白的菌菇,再喝一碗点缀着枸杞的鲜汤,换成菊花瓣儿也?使得,降降火…… 她打算得倒详尽,琢磨半晌,末了却说:「算了,那边屉子里有果脯。」懒得动弹似的,又裹着辨不出是褥子是被子的大幅缎面眯了起眼。 饿了足足一天,又这么大的消耗,怎么会算了?皇帝敛眉一想,自顾自将她表露出来的抗拒批註为厌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5页 被人不知餍足地翻来覆去折腾,是会厌烦吧?他确实渴望掌控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但若二人对调,他绝不接受再度陷入旁人的掌控中?,即便?这个旁人是谢仪贞也?不行?。 那么眼下她对他,是厌烦多一点,还是别的什么多一点? 他不管,他将姿态放得极低,默不作声地从床上下来,披着外衣去叫人传膳。 不多时,果然热腾腾地递了进来,不是仪贞想的锅子,闻着却也?颇引人食指大动。 皇帝又捧了个热巾子过?来,给?仪贞擦脸擦手,扶着她在?床头坐好,随即端了一小碗汤过?来,拿小瓷匙轻搅了搅散散热,舀了些餵到仪贞嘴边。 仪贞本想自己动手,好让他能也?一道?吃,不料腕子不听?使唤,甫一抬起便?酸得直往下坠,差点儿还打翻了碗。 皇帝见状,伏低做小的姿态不由得真心实意了两?分,忙问:「溅到你身上没有?」 仪贞摇摇头,乜了他一眼,瞥见他敞开的胸膛,忍不住笑,又通红着脸、掩耳盗铃地移开目光,小声抱怨道?:「你活像志怪里那些妖精…」 她铁了心不让皇帝听?见,但这种含煳其词亦很难断定究竟怀没怀着欲迎还拒的用意,毫不意外地惹得皇帝凑过?来,不住地缠她、央她:「你说什么,嗯?不要瞒着我!不要不理睬我…」 唉,她再也?不说那些被哄得团团转的书生傻了,人家?明明就叫甘之如饴。 她脑子里想什么,皇帝猜不到,单单是瞧她又肯挨着自己了,心里既受用也?不受用,故态復萌地又把人狠命往紧里箍,好像不把她活吞下去,她就永远不能算自己的。 「哎呀!」仪贞被他碰了几下,又筛糠似地抖起来,忙不迭要躲,偏又无处可躲,只好把心一横,咬上他的耳朵:「我要被你吸干啦!」 床笫间的私密话,在?她嘴里总是不对味儿,幸而皇帝吃这一套,耳中?轰鸣着,去看她潮红未褪的脸,旋即发现她毫无所觉地满面泪水。 砰!他被冷不防推进深潭里,刺骨的冰凉淹没了口鼻,窒息转瞬即至,但他丝毫不抵抗,如常人一般无二的惶恐之下,粉饰住的是狂喜无状,按捺不住要手舞足蹈起来,哪怕被岸边的人看了去,大抵会当作是唿救吧? 他吻她的脸,一个不放地吮过?那些泪珠,安抚着她,实则安抚着自己,告诫自己不要冒进,珍而重之地给?她留出卸下防备、养精蓄锐的空当,以待下一次的成熟时机。 而此?时此?刻,她自己将时机送来了。 第66章 六十六 「有什么可看的?」皇帝将她手里几篇字抽回来, 随手撂在一旁,说:「御膳房说今年新调了?几种月饼馅,我还没功夫试, 叫他们这会儿都做上来, 你尝尝如何?」 仪贞当然乐意, 眉开眼笑地应一声, 便来挽皇帝的胳膊, 心安理?得地拽着他一道偷懒去:「我还是觉得果仁儿的最好, 只别放多了?糖, 又?油又?甜的反倒腻得慌;鸿哥哥爱吃什么的?」 皇帝真答不?上来,这些饮馔的讲究, 他从来没留意过, 想了?想,说:「都依你的便是。」 「那怎么成?」仪贞其实可受用皇帝这种偏心了?,「万千宠爱于一身」呢, 不?过落到?实处时,抢阳斗胜却不?是她的作派:「总要顾及各位领宴的老大人?的口?味嘛!」 可不?。中秋当日?能够得到?宫中赏赐的, 除了?宗亲, 便是功臣元老,再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也没必要故意刁难这些老大人?的牙口?、脾胃么。 皇帝不?由得笑了?一声,两人?走过穿堂,到?无为轩里坐下时, 御膳房已然将各色的月饼送来了?:白玛瑙碟子比巴掌略大一圈,一碟里面盛了?两个?, 一个?圆圆满满的,是为看月饼的形状和面上的吉祥图样;一个?切作六瓣儿, 摆成?个?莲花形状,拿小?银叉子挑过一牙儿来,刚好够一口?。 果仁馅儿必定不?会差,仪贞认为倒没甚可试的,且留下就是,先将目光落在一碟「玉兔呈祥」花纹的上。见那饼馅细细黄黄的,颇似栗子泥,叉来一咬,比板栗香甜得多,更为接近牛乳。 「是奶油的。」仪贞饮了?两口?白鸡冠茶,见皇帝并?不?急着端杯,心说这绵密密的口?味竟然投了?他的好,真是意外得很。 那就也留下吧。再挑出两样来,凑个?四角齐全。她这么打算着,一时有?些举棋不?定,底下伺候的几个?人?里有?乖觉的,便上前半步,主动进言道:「娘娘,近来外邦来了?一种新鲜果子,名叫花生?,御膳房也制成?了?月饼。」 仪贞点点头,表示愿意尝尝,几人?连忙将那碟子挪到?近前来,捧与仪贞。 「咬起来咯吱咯吱的。」仪贞小?心翼翼地尝了?,掩嘴笑向皇帝商议:「是咸口?,不?裹在饼里的话,可以下酒吃。」 听?起来…仿佛太?不?拘小?节了?些。皇帝还没想好答不?答允她,就被她餵了?一牙儿过来。 没另换叉子。皇帝耳根顿时热起来,果然做过了?最亲密的事情,这下就不?再见外了?——余光又?暼向御膳房来的一众人?,愈发坚定地不?耐烦不?相干的人?围绕在眼前。 弃嫌的目光忽然一冷,他抬眼看向管事的人?:「这碟子有?杂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6页 管事儿的内监霎时冷汗就下来了?,软着两腿勉强探头觑了?一眼,竭力捋直舌头回道:「陛下容禀,奴才们问过御用监了?,据他们的说法,这玛瑙中的白絮生?得奇,恰巧有?月中桂树之态,故而特意在中秋进献,唯求应景,绝不?敢以次充好…」 仪贞闻言,也细瞧了?几眼,若有?所思道:「是有?几分?意思,不?过比起桂树,我觉得更像云纹些。」 皇帝见她如此,脸色稍缓,对待其余人?却依旧口?吻冷硬:「玛瑙不?是贵物,澄澈无暇至极者?,也无非堪堪粗用罢了?,原无须如此牵强附会,此其一;各衙门敷衍塞责、彼此推诿,此其二——今日?先放过你们,节后再论。」 节后再论,便不?知论的是御膳房与御用监二处,还是波及内监二十四衙门、甚至外朝也别想独善其身了?。 小?小?的御膳房管事,连九品十八级官衔儿的尾巴都够不?着,从未听?过圣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的道理?,便稀里煳涂充当了?帝辛手中的象牙箸1,求情也无法求,忖了?忖皇帝此刻心之所在,一声儿不?敢吱地识趣告退了?。 大伙儿全散了?,仪贞便问皇帝:「还有?一种馅儿呢?你也选一种嘛,不?能全让我占了?。」 皇帝随意指了?一样,心里哪还关切这个?,忍不?住问:「你果真觉得这碟子好?」 仪贞握着手帕正拭着指尖,侧首朝他望来,不?无狡黠道:「好与不?好,漂亮与不?漂亮,这可是两码事儿。」 皇帝失笑:「对你而言,漂亮不?就是好?」 他以为她会否认,谁知仪贞只不?过欣然颔首:「对我而言正是如此,可是对陛下而言不?是呀! 「阴晴圆缺,对我这样的芸芸众生?来说,一样都是风景,可对陛下来说,风云变幻关乎着生?民?苦乐,当然就分?出好坏了?。」 想来执掌天下者?,註定要世?俗些才好。 皇帝辩不?过,偷梁换柱道:「咱们翻翻那些诗赋,明月所得钟爱,岂是什么玉钩、蛾眉可比的?」 「那又?如何?」仪贞不?懂他这份强词夺理?:「凭他爱不?爱、圆不?圆满,明月还不?照旧是明月!」 皇帝怔忡起来,他俩究竟在辩什么来着?仿佛是从玛瑙碟子起的头,他忧心他的面目会如何映在她眼里,试探的言辞又?太?过隐晦,被她忽略了?,二人?七缠八绕地信口?牵扯了?一堆,柳暗花明之际,他耿耿于怀的答案露出了?似是而非的端倪。 谢仪贞这个?人?,若以通透来评价,终究太?叫人?心有?不?甘了?。 但他无从证实,他时常看不?透这个?缺心眼子,到?底是因为方寸已乱,还是她当真大智若愚。 「蒙蒙…」好在示弱的招数总是颠扑不?破的,他唤她倾身过来,促成?一个?彼此依偎的姿势:「我喜欢满月。」 「嗯。」搂在他脖颈上的两只手圈得紧了?些,仪贞用力点头,表示记住了?。 他想她压根不?清楚答允的是什么。 月亮一日?比一日?圆满,凡人?的愿望看起来如此轻巧。 八月十五中秋节,其实不?如正旦、圣寿、冬至这些节庆那般肃穆庄严,就连宫中赏赐大臣们月饼、美酒和时令瓜果,都是选在一大早,好让臣属们道完贺、献完诗、谢完礼,还可以回到?家中赶上团圆家宴、和亲人?一起赏月赏花,方才是正题。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丰收的、惬意的、祥和的节日?。大家轻轻松松把酒言欢就好,持蟹言欢也成?。 像谢二公子这样一脸不?咸不?淡的,在出宫的诸多老老少少里头,就难免引人?注目了?。 宫门前两列侍卫含笑目送将军府的车马远去,私下里交头接耳两句,依稀夹杂着「俞家」、「可惜」之类的字眼。 后一辆车里的谢昀居于父亲下首,八风不?动,可前一辆原该是谢大将军独坐的车上,帘子却是随风而动,仪贞努力往后偏过脸,嘴里唤着「二哥哥」,一张沐浴在清朗日?光下的脸蛋,带着两分?歉意三分?忍俊不?禁,剩下五分?全是兴致勃勃。 谢昀一瞬间的神情简直一言难尽。上回省亲皇帝说过,中秋节还到?谢家来,彼时他没太?当真,如今一看,还不?如言而无信的好。 前次借衣裳的事儿他还瞒着爹娘,怕老人?家知道了?伤心——怎么能不?伤心?心肝肉儿的姑娘,水深火热地熬了?这些年,眼看着要熬出头了?,她自个?儿觉着那火坑挺暖和,栽实了?不?准备出来。 他赋闲在家许多日?子,除了?去见俞懋兰外,也着意与几位尚未婚配的昔年好友叙旧走动,那几人?家世?清白、品性端方自不?消说,即便仅挑相貌,又?有?哪一个?不?是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 大丈夫行事,本应如此。浑不?似当今金殿上的那一位,剑戟森森,实难相与。 做哥哥的兀自为小?妹筹划,奈何明月照沟渠。眼下一家子佳节团圆,姑且承了?皇帝的情,一时更不?便提此等背信弃义似的官司。 仪贞直看了?大半日?二哥哥的强颜欢笑,只以为他是为相思而苦,隐晦劝解了?一番,因为不?在局中,终归不?得要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7页 她与皇帝在谢家待到?下半晌,中秋夜里虽没有?宵禁,但宫门下钥的时辰照旧不?变,他们赶在那之前回去,晚上大概能与宫中众人?一块儿赏月。 皇帝对此可有?可无。他俩仍同去时一般,共乘一车进了?宫门,月初升,皎如飞镜临丹阙,天幕则碧蓝若海。 索性下车来,牵了?手随意地走。路过一方水池,两个?人?立在桥中,天边月与水中月都近得无人?能不?为所动。 仪贞勾了?勾皇帝的指头,慷慨道:「分?你一个?。」 月亮的滋味便应声落在他唇齿中,轻的、软的、微微发凉但分?毫不?苦,是一种蓬髮的捏不?住的甜。 这甜蛰伏在李鸿殚精竭虑的头脑里许多年,不?分?时机地逃逸出来,不?理?会什么团不?团圆节。 再一回神,又?一年将尽。 仪贞从暖轿里出来,拢了?拢斗篷,怀里小?心翼翼地护着一捧红梅,迫不?及待地进含象殿显摆去了?。 「苏婕妤替我挑的瓶子,是一对儿,我看配着正好,另一瓶就送到?贵妃那里去了?。天儿太?冷了?,实在不?敢邀她一道出来踏雪寻梅,就叫她待在屋里,也有?这样鲜焕颜色亮亮眼睛吧!」 皇帝还没封笔,紧着腊月里的工夫拟定明年大计,被她聒噪得心浮气躁起来,没好气乜了?她一眼:「难为你,这么冷的天还能一脑门儿的汗,过来我给你擦擦,别安生?下来了?反倒着凉。」 仪贞搁下花,果然乖乖上前来,由着他拿手帕在自己脸上拭过,又?端起案上显然是给自己准备的茶来润喉。 茶水温度正好,喝下去一路熨帖,浑身的寒气都驱完了?,只剩胃底还凉凉的,痉挛了?一下,旋即干呕了?一声。 仪贞连捂嘴都来不?及,大感露丑,皇帝可不?管她这些,一面伸手给她揉揉,一面就准备数落几句。 没揉两下,手被按住了?,仪贞忽然盯住他,双眼放光:「我小?日?子没来。」 第67章 六十七 「…回娘娘, 从脉象上?来看,沉而涩,与往来流利之滑脉迥异, 主阳虚而寒凝血淤, 微臣斗胆问?娘娘, 平素行经可有艰难?」 新拔擢上来的太医院院使年近古稀, 鬚髮皆白、慈眉善目, 仪贞在这么一位老爷爷面前也没什么避忌的, 坦然道:「我信期一向都准, 除了容易疲累些,别的并没有什么痛恙。这回已经迟了五日了…」 女眷们求子心切, 院使见识得多?了, 莫说是天家,外头的高门大户、贫寒布衣,哪有不图个多?子多?福的? 故此老大人答话很有转圜余地:「若依此推算, 娘娘有喜也不过一月有余,微臣学艺不精, 总要等满了两?月, 方能号得确切。」 这话当然是自?谦了。仪贞没经歷过,倒也听?说过,是须得这么长日子。 皇帝听?到此节,却皱起眉头来:「照这么说,还得干等上?一个月, 倘或不是,岂不平白耽搁了调理气血的时机?」 是了。益气即要活血, 与有妊保胎正是南辕北辙。 仪贞说:「我一向没什么症候,既不手脚冰凉, 又不气短懒言,真要调理,也不差这一个月。」 她自?是不懒言,她话多?着呢。皇帝垂下眼眸,没再反驳什么。 院使大人察言观色,折中道:「陛下所虑甚是,娘娘之见其实亦在理,依微臣愚见,药补不如食补,平日里的膳食多?费神?些,再勤加添衣保暖,十分里便有八分妥当了。」 絮絮叮嘱了足有一篇时文,抵一副效如桴鼓的汤方儿还绰绰有余,老大人自?觉功德圆满,这才起身告退。 朱红锦绣毡帘随着院使退出去被揭开了一瞬,卷着雪意的寒飔见缝插针地钻了进来。皇帝站起身,走到几前,说:「茶也暂且不喝了,叫人给你送一壶热牛乳来吧。」 「不用。」脆利的两?个字吐出来,似有生硬之嫌,仪贞接着道:「牛乳喝着怪饱腹的,一时到了膳点儿,又不好正经吃东西。」 她虽爱美酒,但从来又不是个胃口?大、酒量好的,同样不是个存得住心事的。 晚膳时她要的羊肉锅子被换作?了鸡肉锅子,皇帝给她备的露华酒也不拿出来了,只有御膳房送的桂花醪,连她都可以三?杯不倒。 稀薄的醺然不足以令她抒怀,可心底硌着的结却不吐不快,仪贞醉眼朦胧地看向皇帝,郑重其事地说:「我也没有很想要小孩子的。」 绝然不是口?体之奉处处受限制的赌气。皇帝心里清楚,是他失职了,在得知可能初为人父时,没有同她一样欣喜万分,再在结果不确实时怅然若失。 不怎么期盼着孩子的人是他。她感受到了。 她瘪着嘴,委屈而忿忿,自?顾自?道:「我本来可以有个妹妹的,可是…那时阿娘身体不好,没留住——那一回跟生产差不多?的伤根基,把爹爹吓坏了,如今谁再在他跟前提一嘴,还能看见他心有余悸呢。」 她就是想要个小的罢了,稚嫩的、弱小的,不拘是什么。皇帝心忖,给她一只猫儿兔儿养也一般无二。 然而他也不肯给。如果她只有他就好了,不是喜欢他漂亮吗?温顺——他也温顺得来。 太没有男儿志气了。别说朝野上?下知道了怎么看他,便是含象殿里洒扫的小内侍,略有些心性儿,怕也可以伺机而动,取而代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8页 那就不让他们知道。这点小事他尚且做得到。 皇帝起身走到对过,坐在她跟前,没有抱她,而是拉住她一只手,握在自?己掌心:「皇考享年六十有余。」 仪贞原不想理他了,听?见这一意料之外?的话头,又忍不住抬眼朝着他。 「我若悉心自?珍,兴许能活到五十一二吧?咱们再过十年有孩子,应当能看到他及冠。」 生死?荣辱,仿佛尽在他这平淡如水的一句话里。仪贞缄默了良久,明知千不该、万不能,依旧选择坦诚相待:「我以为,你是不想要有谢家血脉的孩子。」 横眉冷眼的人换成了皇帝,不,那神?情岂是简简单单一个横眉冷眼能概括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仪贞咽了咽唾沫,气势矮半截儿地移开目光:「是、我是小人之心,但也不想欺瞒你嘛。」 她是不是觉得,这话还算一句巧妙的甜言蜜语?皇帝将拉过她的那只手拢入袖中,死?死?攥着,竭尽毕生之力来克制自?己的怒火——那万万不会是一个心智正常之人的怒火,他比谁都明白这一点,他不能陷入暴戾中,那些东西会撕开他的皮囊,然后?伏尸百万,包括他自?己,也不能倖免。 「那我应该要有谁家血脉的孩子?」血淋淋的撕扯其实是看不见,仪贞只发觉他的目光逐渐变得苍冷,像病久了的人,放眼四顾,皆成虚妄。 这一问?把她问?得满心酸楚起来,她回头咂摸,人家丝毫没有忌惮谢家的意思,那她那番话简直…她、她并不是转头不认的负心汉啊! 无论有意无意,总归是自?己惹他伤心了,该自?己来哄。 这是她的拿手活儿。把人胳膊一拽、两?摇,黏黏煳煳地说几句好听?的,对方还是她的鸿哥哥,那就再亲一亲,歪一歪,更水到渠成了。 皇帝此番却很有柳下惠的操守,不为所动:「万一你怀孕了呢?」 倒也是。其实仪贞这会儿凭直觉,已?然意识到自?己跟往日没两?样,怀孕之说多?半是空欢喜一场。 但不管怎么着,皇帝好歹又肯和她说话了,语气虽然不算好,神?情却恢復了许多?。 冬日里天儿短,摆膳之前就已?经掌灯了,这时候撤了酒桌,热腾腾洗漱过,很该歪床上?去养精蓄锐了。 皇帝的龙床,其宽敞无人能及,要不是锦天绣地堆积簇拥着,简直有点儿空旷。往日里仪贞颇喜欢将这些云兴霞蔚的罗绮铺陈开来、而自?己与皇帝挤在当中小小一隅的把戏,今日却忽然老实了,两?个端人正士以礼自?持,不蔓不枝地躺在各自?的绣被中。 两?幅鹅黄绸面上?的百蝶穿兰若合一契,只有沉默的蝴蝶知道,那里有一痕看不见的缝隙。 至于岿然不动的两?个人,因为濡湿的眼睫沉沉地压在下睑,倒是不太费力地跌入了梦境里。 梦是不为人力左右的,故此睁开眼时发现又将彼此搂了个严丝合缝,也终究不能归咎于谁。 仪贞一时间还没闹清楚这是谁的被衾,便扭着身子想往回缩,被皇帝不假思索地强力箍住,抵在肩窝处的下巴蹭了蹭,语意软绵绵的:「我错了。」 她就最吃这一套。腾出的一只手虚虚握拳,非常流于表面地在他背后?敲了一下,提点他不许抢自?己的说辞。 就算两?讫吧。二人达成共识,两?床被子间的楚河汉界就此通达了。 没过几天,除夕在望,内廷里各司各衙忙得脚不沾地,仪贞这个皇后?却悠哉游哉——姗姗来迟的天癸好歹还是来了。 晚了小半拉月,毕竟是有些妨碍:彼时当着太医院院使说的嘴,而今都打了嘴,她是手也冷、脚也冰,小腹连着后?腰一起酸痛,成日家捧着手炉、踏着脚炉、怀里还垫个汤婆子。 这么下去还不得把人都烤干了。仪贞近来又不爱吃蜜橘蜜柑,每每只靠葡萄来生津润肺。 司苑局今年不知想了什么新法?子,秋日时收下的几种?果子储藏到如今,取出来还是又鲜又嫩生。因为葡萄性平,皇帝连他的那一份都吩咐不要,尽数给仪贞随用随传。 仪贞每日不劳心不劳力,只管吃喝玩乐,竟比小时候过年更过得有滋味——还不用给人磕头。 人家来给她磕头时,也就能免则免了。熟识的比如沐昭昭、三?位婕妤,大家惯常见面又交好,不必拘这些繁文缛节;交情不深的比如外?命妇们,更犯不着你虚情来、我假意去了,安安生生地依序告坐,戏还能早些开场。 这天日头晴暖,仪贞又来华萼楼找贵妃翻花绳。沐昭昭熬过了旧岁,大约是换了运势,身子骨眼见着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早年里做女官的那股聪慧灵巧劲儿也重新拾起来了。单是翻花绳此类的小巧,满宫没一个能胜过她的。 仪贞偏又是越败越勇的性子,一门心思都扑在了这上?头,恨不能寝食全抛,时时让沐昭昭陪着自?己切磋。 可惜这愿景大不现实。且不说沐昭昭肯不肯,皇帝头一个就不肯。 时至今日,仪贞对那位缘悭一面的姚二公子是愈发好奇了。她自?觉已?是同龄女子中甚善交际的,尚不能令皇帝与沐昭昭相处时略显热络些,不知少年的姚洵有何等本领,居然能做此二人患难与共的纽襻。 或许是彼时年幼心柔面尚嫩,或许是雪虐风饕之岁,零星的温情便是捱到新天地的全部希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9页 仪贞望着皇帝若有所思,皇帝亦盯着仪贞目不转睛,长日寂寂的华萼楼充满了反客为主的气息。沐昭昭默然站起身来,步履舒缓但去意坚决地张罗茶糕去了。 眼波交错迴旋的两?个人总算暂歇片刻,垂目扫见满桌果点琳琅,红绿花绳散落其间,不禁赧然失笑。皇帝掩饰性地端起自?己分毫未动过的茶盏,轻抿了一口?,清了清嗓子,说:「近来宫外?有传言,道是当今皇后?娘娘年纪轻轻,实在是个厉害人物,小觑不得。」 「咦?」仪贞好生不解:「这是哪里生出来的传言?」 皇帝但笑不语。仪贞琢磨了下:近来她新交往的人,便是进宫来拜见的那些诰命夫人了,难道说她们回家后?念叨几句,还能被那些成了精似的老大人刚正不阿地转述到皇帝面前? 唯一的可能,则是皇帝放在外?头的耳目足够神?通广大,连这些秘而不宣的私语都一网尽扫。 她能想到这一层,殊不知皇帝能看到的又远在哪一层:「究竟是不是暗卫们查访出来还两?说呢。所谓传言,必不可少的便是有心人的推波助澜——」 据沐昭昭离开的工夫推算,大概是现摘茶叶去了。皇帝索性站起来,要带仪贞回含象殿,不无邀功道:「元日大朝后?,我与大将军闲话了几句,今年开武举,不妨也仿照文榜的例,加设一场策试。 「总领此事的当然还是兵部,大将军么,战功彪炳,从旁稍加指点即可。」 第68章 六十八 「唉呀!」仪贞两手一阖, 慨嘆道:「我这虚名不是替你担的,就是?替我爹爹担的。」 开武科,选武官。兵部总领, 大将军襄协。短短十来个字, 可以说一撇一捺里都饱含着重重深意, 由不得满朝文武不琢磨。 「皇后娘娘好?厉害人物」, 不过是?一句极其浮于表面的感触罢了。 本朝的风气?一直重文?轻武。盖因太祖皇帝就是?靠迎娶节度使之女、得了兵权后发的家, 对于其?中利害是?分外敏锐、分外着意防微杜渐。甫一即位便定下了金规铁律:凡军武要职均以世荫承袭。寻常行伍累进者?, 往往止步于五、六品, 便算顶天了。 然?则忠良的后代未必还是?忠良。当初跟着太祖打天下的那些大将军、骠骑将军、卫将军,子孙们单是?贪生怕死、骄奢淫逸都还是?好?的了;先帝不理朝的那些年, 献媚趋附王遥以求加官进爵的可不鲜见, 不知?太祖若在天有灵,见此情形该作何感想。 抑或这同样?在他老人家的高瞻远瞩之中:后人们不成器,当初封赏给元老的兵权无形中便进一步被稀释了, 行伍小卒又?不能晋升到举重若轻的位置,那么终究能够任意调兵遣将的, 唯有帝王一人。 惜乎二百年的沧海桑田, 其?变迁并未如开国者?的设想。抑武之举不可能只抑军士的威力,而?无损百姓的健强。时?风无论男女?,均以文?雅婉柔为美,可见一斑。 皇帝收復大权伊始,便散出了科举选将的风声, 囿于「三年无改于父之道」的先贤之训,与朝臣们角力到如今, 终于得以践实。 如今的兵部尚书,乃是?童叟无欺不掺杂的忠君纯臣;白饶进来的大将军谢恺豫, 在许多人眼里却是?奸滑里的牛耳、老贼中的鰲头。 朝野上下一时?众说纷纭,争相猜测这位威名赫赫的大将军究竟要如何「襄协」,是?要不辱使命,还是?要阳奉阴违? 亦有不入相的高士超然?道破:「凭他如何,你瞧陛下还能放他回西北吗?」 诸多关窍,仪贞根本不是?想不到,而?是?从没有想过要去「想」。 她只知?道,皇帝自?个儿再文?韬武略,一手独拍,虽疾无声,没有自?己的心腹肱股,撑不起偌大的天下;西北的边防呢,那是?多少代明君良臣、将士百姓的血肉铸就的,百步无轻担,绝非爹爹凭着心意说放下就放下的。 既然?双方有心化解多年的隔阂,就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一时?的局势究竟如何,哪是?她这个外行好?掺和的——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是?依理来论;依情而?论,至亲至爱之人,推诚相见都不能当真彼此信赖,犹要诸般猜忌对方的话外之音、言外之意,细究起来是?件多么可悲的事。晓说肉文h文po文都在企鹅裙午24久〇吧192 「咳、咳…」皇帝冷不防地轻嗽连声,仪贞给抚着背顺气?半晌,才?堪堪止住,不无心得道:「你这样?无端端地咳嗽,怕不是?肺火太旺的缘故,只不知?是?虚火还是?实火,一时?高院使来了,也替你把一把脉,好?开个调理的方子。」 自?她前回信期不适后,皇帝便派了高院使给她调养,老先生每三日总要来号一号脉、问两句饮食起居上的讲究。仪贞心说一事不烦二主,横竖人都在这含象殿里,索性先给皇帝瞧瞧。 皇帝乜了她一眼,说:「才?刚没留神,叫冷风呛着了,哪儿扯得上虚火实火的。」 仪贞暗暗腹诽:怎么扯不上?他这个人脾气?又?差,心思又?深,从前明里暗里还遇到过多少叫人情志不畅的污糟事儿,趁着如今年轻,半认真半玩笑地让太医批一批,往后多警醒着些,不然?将来真作出病来,后悔都没处后悔去! 这些话说出来他必然?要恼,届时?倒适得其?反了。仪贞便只道:「高大人让我少吃这个、忌用那个的时?候,你不是?诺诺连声?如今是?怕了风水轮流转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0页 这般激将法能对皇帝有效,也唯因他肯迁就罢了:「我又?不像你贪嘴。」 说完自?己先心虚了一回:人之大欲不外乎四个字,不贪前两个字的,难免要贪后头两个字。 心猿意马之前,高院使先蹒跚而?至了。先后向帝后二人问了安,便在下首专门给他搬来的椅中告坐,从小药童捧来的箱子中取出脉枕,照例向仪贞请一回脉。 「方才?陛下有两声咳嗽,大人先给陛下诊一诊吧?」 仪贞以为自?己这话十分寻常,哪里料得到高院使心中何等惊骇。 高院使出自?杏林世家,自?小遍览医典药经,供职太医院后却不显山不露水,活得像个杂役,鬍子花白时?还窝在犄角旮旯里铡药材。 何以被当今天子赏识有加的呢?不是?谁慧眼识英雄推举了他,也不是?他自?个儿老骥伏枥还不忘毛遂自?荐,而?是?忽然?有那么一日,两个年纪轻轻的内侍将他从生药房就提熘到了含象殿,一路上就说了四个字儿:「陛下有召。」 没等头回面圣的高老先生暗自?端详端详龙颜何如,就听见一道冷冽的嗓音无缘无故地问:「《唐本草》中《药图》二十卷早已失传,缘何你能笃定太医院中无人识得的杂草名为何物?」 高老先生听见这一诘问的第一个念头是?:难道这无可考见的《药图》与《图经》,眼下就藏在禁中? 随后才?意识到,这位据闻深藏若虚的年轻君主居然?对医家典籍这般熟谙,不知?是?怎样?的因缘际会。 小老儿一时?起了痴心妄想,既然?自?己藏锋敛颖被他识破,何妨将这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皇帝拒绝了。 一则他志不在此,二者?他虽通药理,却未涉猎过救病治人之道,平生真切体会过的,拢共三种脉象:先皇宾天,弹石脉;姚洵身死,釜沸脉;庄毅驾鹤,解索脉。 高翁听罢,情不自?禁地将两指搭在了自?己的左腕上,他也早到了花甲之年,脉象实在称不上蓬勃有力。 皇帝认可他的医术,破格提拔他坐上了太医院头把交椅,可皇帝从未容许他为圣躬略作评估。 思虑过重,自?然?伤肺伤脾。高院使腹内虽已有考量,但请脉的那只手像是?忽然?变得沉甸甸的,不大能抬起来。 皇帝这时?候倒很从容大方,一只手坦然?垂下来搁在脉枕上,一面侧首笑向仪贞道:「你且细听院使如何说。」 高院使堪堪触上去的指腹险些一颤,稳了稳心神,同时?暗暗松了一口?气?:「陛下国事操劳,难免偶有肺失宣降,遇上冬春交替,便易咳嗽闷滞,如今春秋鼎盛,无甚大碍,服些通宣理肺的药也使得,若嫌苦,单服些贝母蒸梨汁儿也使得,皆为治标而?已—— 「至于治本么,那便要烦请皇后娘娘,平素逢着圣心弗悦时?,多加开解劝慰着,那便百年无虞了!」 皇帝微微拧眉,少有地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片刻生硬地撇开脸,朝仪贞那边扬扬下巴:「行了,轮到正经差事了。」 仪贞也就没多言语,乖乖把手伸出去。她能感觉到,高院使同自?己说话时?,常有一种逗小孩儿似的笑眯眯,而?刚才?面对皇帝,他那惯常的委婉圆融背后,透着几许自?己都未必清楚的语重心长。 得到几句老生常谈的「忌生冷、忌寒凉」叮嘱后,仪贞依葫芦画瓢地捏了一回自?己的脉搏,旋即来握皇帝的手腕。 「现学?现用?」皇帝打趣了她一句,礼尚往来地将指尖贴在她的皮肤上,煞有介事地沉吟片刻,下了定论:「嗯,不像滑脉…」 仪贞恼羞成怒,错着牙扑过去要咬他,转瞬之间却被他反客为主:「蒙蒙,我想…」 乍暖还寒的春光明亮得惊心,被惊动的雀鸟扑着翅膀,从树梢忽地飞离,带给树梢更为绵长的惊动,摇晃着,时?卷时?舒,将一芒芒光折成细碎的斑斓。 天资聪颖这一点?真是?多少勤奋都追不上的,何况是?同吃同住同学?、切磋对象只有彼此的两个人。仪贞不乏嫉恨地想:先由着你放肆两三个月,横竖五月末就该斋戒了。 赵娘娘大祥之礼是?在六月初一。预备动身前皇帝让仪贞去问沐昭昭,是?否要同往。 沐昭昭正因她放弃扭着自?己翻花绳而?甚感欣慰,谁知?她新抛出的话头依旧教人为难。 「先太后的祭礼,按规矩来说并没有妃嫔随行的旧例。」沐昭昭说着婉然?一笑:「陛下与娘娘的用心,我都清楚,只不过既然?是?长辈的大事,不必赶在一时?,喧宾夺主。」 她心意已决,仪贞亦没有劝说的立场,想了想,点?头道:「你自?然?有你的考量。这样?也好?,陛下与我都走了,宫里总要有一个能做主的人。」 不给沐昭昭回绝的机会,仪贞噼里啪啦接着分说:「就这么一只手便数得过来的几个人,一日能有多少要过问决策的事儿——况且都有一套章程呢,六尚的女?官自?会遵依,咱们只管在她们拿不准主意来回话时?,点?头或者?摇头就是?了。」 连她都应付得过来,沐昭昭岂有应付不来的?仪贞实际是?想趁机给她寻些分散思绪的由头而?已,鸡零狗碎的琐事多些,顾影自?怜瞎琢磨的空儿才?能少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1页 沐昭昭不知?看没看穿她的心思,一双清凌凌妙目脉脉瞧了她一会儿,答应下来。 第69章 六十九 京城入了夏后向来多雨水, 今年端阳节才痛下了一通,为此,仪贞不无?忧虑地将钦天监监正召来猗兰殿商议, 要他担保祭礼期间绝不能落一颗水珠。 这可实在有点强人所难了。钦天监监正却?连眉头也不敢皱一下, 满腔为难只有往肚子里咽:谁不知?道皇后娘娘一贯是随和善性不爱挑拣的作?派?这会破天荒地异想?天开, 一准儿是因着陛下。 监正搜肠刮肚半晌, 迟疑着道:「河图、洛书中有云, 天一生水, 地六成之。意为要天上下雨, 地上必有六种要素相唿应,首要的便是含水云层。若在开拔前将京畿上方的厚云尽数引下成雨, 那么祭礼之中, 想来就难以再汇聚了。」 这话换作?皇帝亲自垂询,监正是决计不敢轻易出口的:祈雨一说,固然自古就有, 但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要行一套非常复杂的仪轨, 少不了他们?这些观察天象、推算晴雨的人, 合计得十拿九稳了,方敢请圣驾莅临引雨高台,虔心祷告,否则唱念做打一整日、甚或好几日,最后竟没求来半点甘霖一解久旱, 不是平白打了真龙天子、奉天承运的脸吗? 这是其一。其二么,「天水」不可?妄取, 逢着棘手的大旱时?,颗粒无?收、民生艰难, 当然不可?听之任之,逆天而为也是不得已,可?如今又不缺雨水,哪能说让降雨就降雨,闹着玩儿不成? 监正全无?保留,把这一堆弯弯绕绕掰开了摆到仪贞面前,请她定夺,仪贞便意料之中地犹豫了。 两?年前天塌地陷一般的风雨晦暝她只是个旁观者?,尚且刻骨铭心,今时?今日又如何能让皇帝再有睹景伤情的可?能?而提前催雨,倘或殃及农稼,便成了本末倒置。 这件事是她一个人的主张,眼下不能拿到皇帝跟前去问他如何取捨。 「圣驾至。」 监正不明白,一句再寻常不过的通传怎么就让皇后这般慌张起?来:「快快快,你先退下…」 啊?监正情不自禁地跟着手忙脚乱起?来,外加一头雾水:娘娘,咱们?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吧?您这是心虚个什么道理?? 就这么一会儿脚底抹油的工夫,皇帝已经走到跟前了,监正大人顺势两?腿一软行了个大礼,便火急火燎地遁…告退了。 「康四绿来做什么?」皇帝狐疑地暼了他的背影一眼,真正关切的倒并不是这个:「你怎么又跑这儿来了?」 仪贞哪里知?道他对自己偶尔回?自己正经宫殿简直心有戚戚?佯笑两?声,道:「武婕妤的猫生了一窝小崽儿,我想?聘一只来养,先请康监正来瞧瞧,猫窝安哪个方位最合宜。」 她是随口扯的由头,猫崽儿是真有了,她还没开口讨而已,不想?皇帝听进心里去了,将坐下前撩起?眼皮,着意把她的表情端详了一番。 他原本记得,去岁听她信口念叨时?,那猫自己还是个奶团儿,何以小小年纪就养儿育女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可?谓是,听者?未必有意,说者?先有心了。 仪贞也不指望他回?答什么,能遮掩过去就成。又说起?两?人谒陵期间,由贵妃代掌宫务的事,还打算将来回?銮后,也趁势赖一部分给她。 皇帝当然不反对,甚至不自知?地抿嘴一笑。 他很少有大笑的表情,单这么稍稍勾唇,就把仪贞的魂儿一併勾住了,身?随意动地偎过去,胆大如斗地捋他髮丝。 黑毛的也很可?人啊,光亮顺滑得缎子似的。她天马行空地想?着:哪值得武婕妤那般心灰意冷,瞥见一水小白猫里头混了只黑脑门儿黑耳朵的,心都凉了半截。 她得让人给武婕妤带个话,那只亲姥姥都不待见的可?怜儿她聘下了,先将茶和盐送过去,等从皇陵回?来,再把孩子接到身?边。 皇陵啊…心底的雀跃霎时?消减下去了,仪贞绕着皇帝发梢的手指收起?来,转而以掌心轻抚了抚,是个安慰的动作?。 皇帝不解,姑且泰然受着,过后略传人一问,始末都清楚了。 大祥之辰,风轻云净。帝后二人缟冠朝服,去绖、杖、绳屦…… 繁冗的仪礼行了大半日,天色有些灰濛,但究竟没有落雨的意思。仪贞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怅惘的释然。 陵庙中终年萦绕的肃穆气息淡化了季节变迁,诸事毕后,天光仍长,这时?才后知?后觉,夏日漫漫。 仪贞与皇帝回?时?陟殿更衣,随行官员请候还跸,皇帝略一抬手,只令众人稍待。 为首的礼部尚书同祠祭署奉祀面面相觑一瞬,皆不便直问缘故。 仪贞跟着皇帝起?身?,也不理?会他俩,只管往外走。 时?陟殿外绿槐森森,西侧的碑亭掩映其间,神功圣德不显。 渡过如海如浪的苍翠千木,姚氏一门的衣冠冢矗立在眼前。 十族,数不清的人、看不真切的面孔,若将他们?的名姓一一题下,整条神道也未必能尽数铭刻;但冰冷坚硬的冢中,仅有三五零星的遗物。 皇帝负手长立,暮时?的斜晖跋山涉水,歷经了许多年才赶来,只照见他静默的侧脸。 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清清静静的石碑周遭连一丝尘埃残叶亦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2页 「走吧。」他开口招唿仪贞,旋即率先转过了身?。 摧心剖肝的剧痛通常不会持续——只要这个人最终能活下来——即便是阿鼻地狱一般的遭遇,总会逐渐淡却?,夙夜不忘的创伤慢慢化作?钝痛,再慢慢化作?偶然去触碰时?、才能隐隐勾起?的牵扯感。 那大约是在他为情所困的时?刻、在他对某一元老?隐忍不发的时?刻,在他因着种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或喜或悲时?,那种冰凉却?黏着的念头不动声色地攀援上来,让他意识到,姚洵永远不再体?会这些时?刻了。 他将他十九岁以后所有好的坏的,一股脑儿丢给了自己。 李鸿突地停下脚步,扭头仔细地看着仪贞,像看一眼少一眼那样地贪婪,随后发觉,他俩不知?不觉间牵住了手。 仪贞的额发有些蓬了,是之前取头冠时?太心急的缘故,她自己浑然不觉,只回?望着眼前人,尤其是他多情的眼睛。 他要是想?流泪,不必在她面前遮掩。 但李鸿确实没有感到分外的悲怆,反而将仪贞的手握得更用力?些:「多谢你。」 不是谢她为替自己顾虑良多,而是谢她,肯来到他身?边。 他不曾觉察到,为了压制住音调里的哽咽,他的话语过于含混,仪贞只听了个朦胧。 不要紧,她此刻福至心灵一样地领会到了他的意思,无?须言语,两?个人的影子早已贴得那样近,再不分离。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记挂他的几缕魂,才令他与她有相伴的缘法?。 这不是仪贞刻意宽解他,她是由衷地这样认定。 皇帝摇摇头,又轻轻一笑,自言自语说:「不行,这儿太庄严了。」 不是能够吻她的场合。纵使他很想?。 第70章 七十 从皇陵回来, 六月初五,常朝散后,皇帝召骠骑将军谢昀入宫, 问起武进士授职事宜。 谢昀道:「此事由兵部总领, 臣不过随意?听来一耳朵, 只知晓武状元进了兵部?做主事, 将来必定大有作为, 报效君恩。」 皇帝笑了笑:「朕既然让大将军协理, 你身为人子, 这些奔走、传话的琐碎自该当仁不让。哪有年纪轻轻赋闲在家,任凭老父操劳的理儿?」 谢昀心说这时候您记起我是个?闲人了, 当初为着一个骠骑将军名号耿耿于怀的又是谁? 面?上宠辱不惊地赔笑:「陛下教诲得是。往后臣再不这般了…」 「别等往后了, 就如?今吧!」皇帝原在这儿等着他的,不慌不忙吩咐起来:「你听说过武状元其人,想来多少有些印象, 依你看,这个?主事的职位给?得合不合适?」 谢昀跟他打马虎眼儿:「这…微臣愚钝, 先前陛下有旨, 命武举程式一如?文科,从前文状元初授,通常也是六七品,那么这回至少品阶是差不离的。」 品级没给?错,那便是位置放错了。兵部?下设四司, 武库清吏司掌的是兵籍、军器,以及主持武举考试, 本就算武官里的文职,武状元这个?七品主事, 就越发干的是杂役的活儿了。 兵部?尚书既非奸佞,又非蠢才,缘何做出这般安置,这才是谢昀最费解的地方。 那武状元朱秋石,原是九江府朱千户的小儿子,来大将军府投名帖拜见的时候正遇上回家「侍疾」的谢二?公子,只得「改日?求教」。 谢家虽然有意?撇清干系,但朱秋石此人确实文韬武略,算得将帅之才。若因皇帝一意?废除武官世袭陈规之心而埋没了,究竟可惜—— 「这是武状元自己的意?思?。」皇帝居高临下,将谢昀那张小白脸上的「不信」二?字一览无余:「或者说,这是朱家父子俩的意?思?。」 大燕重文轻武日?久,朱千户戎马多年,特以微末苦劳替儿子求个?清贵职位,皇帝岂忍不允? 至于这份为子计深远里,是否一箭双鵰地揣摩迎合着圣意?,皇帝并不深究。 一场以雄心壮志起始的武举,最终还是沦为局限于肉食者之间的权力闹剧。 皇帝未必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利,却决不容许臣下的指摘,他自来痛恶直谏死谏那一套沽名钓誉。 尤其是这个?谢昀:「状元、榜眼、探花,均为武官世家出身,二?甲里方有布衣平民,这是主考官之过,责不在大将军。」 此言其实不尽然。纵使谢昀暗里颇怀悖逆,倒也听进去?了皇帝这番不阴不阳,责当然不在父亲,亦不在担任主考官的兵部?尚书…甚至,不全在当今天?子。 积弊已久。既想释权于民,又想兵不血刃,凭教化之力,何止三?年五载,兴许要三?朝五代也说不准——他是註定看不到那一日?了,能?做个?奠基者也不错。 见他分?明有所意?动,皇帝暗暗挑眉,忖道:倒也没那么无药可救么。 他端起手边的瓷盏,揭盖轻拨了拨,蜜桃香气四溢,茶汤尚未入口,唇齿间便已品得一股甜馥。 民间流行?以各色果脯泡茶,鲜果入茶则是仪贞新近的点子。今岁贡桃极甜,浸在水里,倒似加了蜜一般,又比寻常的蜜多一份果香。 不过旁人未必有这个?品味,皇帝给?谢昀赐了座,吩咐沏来的,便还是惯常的明前茶。 谢昀度这架势,是公事谈一段落,要论家常了:「朕瞧你这么日?復一日?地往别家庄户上跑,总不成个?样子。大将军面?上不显,心里哪能?不忧愁?成家立业,既然一时成不了家,好歹立一番事业来,多少令二?老宽慰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3页 这话可真讨嫌,又要用他,又要损他。谢昀暗道:您今年贵庚,也来我这儿摆长辈架子? 不甚服气地一笑:「多劳陛下关怀。陛下有令,微臣怎敢不尽效犬马之劳?前回陛下驾临舍下,曾夸过一句的栗糕,便是用俞家庄户送来的新栗子制成的。」 上次去?谢家,已是去?岁中秋的事儿了。皇帝回想片刻,不记得有什么分?外好的点心,大概是仪贞特意?挟给?他尝一尝,那自然要夸一句,他谢昀得意?个?什么劲儿? 依着时令送节礼,也无非是世家交好常有的礼节罢了,倘或那位俞家姑娘真有别的心思?,何至于又拖到如?今。 皇帝略勾了勾唇角,不置一词——这是得意?之人在失意?之人跟前应有的涵养。 谢昀不觉失意?,唯觉这小白脸子好生刻薄而已。耐着性子敷衍了几句,待他过足了三?亲六眷和乐融融的瘾,这才迤迤然起身要告退。 真走又不甘心,踟蹰片刻,拱手问:「陛下,皇后娘娘近来安好?」 仪贞近来实在有些啼笑皆非。她才刚从皇陵回来,沐昭昭便把?宫权交还于她,不求功不贪权的姿态摆足了,奈何犹有心中不能?平服的人,擎等着来猗兰殿告状。 别看如?今宫里大小主子就这么三?五位,围绕他们衣食住行?方方面?面?时刻侍奉着的人却如?恆河沙数。女官有六局一司,内监有二?十四衙门,其中有品有级的已然一大堆,底下没名没姓的更是数也数不清。 至于仪贞平素见得着的,不外几位口齿伶俐、文雅端正的女官。 这些个?人尖子,即便告起状来,那也是措辞委婉、语带机锋,一不留神?,还当她们是来为那些或拙笨或贪妄的同侪求情呢。 仪贞纵然一贯知道这些奶奶神?们难缠,同样做不到千日?提防——仗着皇后身份尊贵,不入局方为上策。 京里面?近些年的风气,官宦人家的女孩子十岁上下就相看起人家了,父兄在外头打听男方的家世家风,母亲长嫂则负责教导小姑娘看帐管家。 偏偏谢夫人一心想多留女儿几年,对外头那些适龄儿郎皆不中意?,对女儿的课业管得也不严苛,以致一道圣旨将仪贞召进宫时,她不过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看了一年多帐簿。 真箇?就是看看而已。要没有管家姑姑从旁提点,稍稍用心些的假帐面?她都辨不出来。 眼下正是该她独是独非的时候了,又如?何是好?仪贞只认准了一招:假痴不癫。 身份摆在那儿,凭谁有心试探她的深浅,也无非暗地里略作试探,仪贞始终笑眯眯的,能?绕开不接招就一力绕开。 久而久之,宫人们当然也不是全无疑心她唱的是空城计,然则帝后情分?如?何、皇帝心性如?何,这两点总是毫无异议的,聪明人何苦自讨苦吃? 红木嵌螺钿凉榻前垂着玉兰花纱,再外一层又挂了珠帘,映见的人影不甚分?明,仪贞索性歪坐着,低头拿瓷盖儿拨弄碧清茶汤中绽开的桃瓣,并不用心听帘外的人细声细语些什么。 沐昭昭为人她心里有数,不知怎的得罪了这一群精怪? 好笑之余又免不了犯愁,原来要赖给?贵妃的差事,暂时是不成了。 唇角的笑意?来不及散,耳旁掠过一句,脸上忽然变色。仪贞坐直了身子,茶盏重重一掷,抬手便直指帘外女人:「掌嘴!」 女官虽住了口,竟未感惧怕,先愣了一愣:无人不知皇后最是好性儿,底下人的小打小闹捅到跟前,也从未见她着实发落过。今儿是怎么说的? 一旁立着的珊珊别的地方出不了力,这会儿见那女官杵在地下不动,当即走到珠帘外斥道:「你是要抗旨吗?」 女官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也不敢装样,抬手便自己朝脸上左右开弓起来。 噼噼啪啪的脆声响起,仪贞听着也忍不住皱眉,她原不喜欢为了罚人而罚人,开口道:「打够十下就是了。」 又转头对珊珊道:「把?她关起来,别叫出猗兰殿。」 珊珊适才自然也听见了这女官放的是什么厥词,知道事情非同小可,幸而仪贞午睡醒来,慧慧等人都还没进屋,否则可真了不得! 连忙押了那灰头土脸的女官出门,寻一间空屋关着,路上正遇见捧着冰瓜果过来的蒲桃,珊珊知她嘴严懂分?寸,同她商议一番,将人关好了,转过去?还要问仪贞的意?思?。 仪贞冷不丁的听见这一通话,一时也没主意?可打,扶了珊珊的手,主僕三?个?急匆匆往外走,半道上又突然剎住脚,改道去?武婕妤那里,将头先聘下的小猫崽儿抱回来了。 皇帝在含象殿忙完政事,半天?没等到仪贞,听见说她又回猗兰殿了,只好老大不高兴地寻过来。没待进门,先瞧见两行?宫人来往着,将些宝瓶瓷炉玉山子往外搬。 「怎么回事儿?」他停下脚步,随口对蹲礼问安的宫人道。 那宫人忍着笑答:「回陛下,是要将西间那座博古架腾出来。」 皇帝一挑眉,只当仪贞想换新鲜家具了,三?两步走到屋中,却只有慧慧在熨衣裳,抬头瞧见他,放下活计过来道福,笑说:「娘娘在浴房里,请陛下稍待。」 真要在这里歇下,不去?找他了?皇帝心里不乐,也不要慧慧斟茶,干脆往浴房去?审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4页 隔着窗听见仪贞大嘆一声,越发奇了,不禁问道:「谁惹着你了?」 仪贞被他吓了一跳,依然提不起精神?来:猫崽子淘气,对早就准备好的窝看都不看,一眼就选中了西间的博古架,「蹭」一下窜上去?,顺便将一盆建兰扫落在地。 动静不小,花泥溅在了仪贞裙上,闯了祸的毛糰子倒心安理得地盘踞高处,一览众山小,哄了许久都不肯下来,仪贞也就不理会它了,留着一众宫人料理屋子,自己先来沐浴清洗。 夏日?的浴汤兑得温一些,氤氲的香雾也恬淡宜人,身体舒坦了,心里犹不得劲,仪贞抬眼看向皇帝,嘀嘀咕咕道:「前回我去?下聘时,见这小东西被挤在一角,走都走不稳当,好不可怜,谁知如?今猖狂成这样!」 何止画虎画皮难画骨,这小猫儿也不遑多让。 皇帝哪知她由?此及彼,感慨良多,信口道:「那就换一只乖的。」一面?就伸手在香汤里拨了拨,再往那水中半月似的缥色探去?。 「唉呀!」仪贞有点恼他,扬手拍在他手背上,带起一泼水珠,直冲他面?门。 皇帝偏头躲过,自己亦笑,说:「我也要洗洗。」天?色尚早,他原无意?真做些什么,不过情难自禁想和她嬉闹罢了。 他脸上有一种很坦然无邪的神?情,仪贞失神?一霎,心底盪起一股飘然的愉悦,暗想,就去?向沐昭昭问个?究竟也无妨。 第71章 七十一 猗兰殿拘了人的事儿, 皇帝当然知道,仪贞也没打算瞒着他:「我一向是太得过且过了,哪知竟将她们宽纵成这样。」 以私、非议主子, 这两项罪名都不是一日之寒, 只看最终在何?事上发作出来, 遇上个不容情的, 死罪都脱不了。 那些?捕风捉影的内容, 仪贞没说, 皇帝也不追问?, 只看着她犯难的样子,慢悠悠道:「畏威而不怀德, 禽兽也。」 他知道仪贞不爱听这个, 她就是太将宫女内监看作人了,殊不知这反而是种不切实际的刁难。 二人从前绝少谈及这些?,一则皇帝既容不得自己手中的权力被染指, 便自觉维护属于她的权威;二则就是十分清楚,他俩立身处世之道根本天差地别。 仪贞乜了他一眼, 没作声。 她不甚贊同皇帝的作派, 亦是学不来。总想?着谁没有私心呢?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顶好大家心里都有这么一桿秤,别走了大褶儿,面子里子兼顾, 就能乐乐呵呵过活。 如今不行了,不撕破面子, 就要?败坏沐昭昭的名誉。 西?次间俨然成了猫大人独享的地盘,仪贞从浴房出来后, 就坐在廊外花荫里,一面由着珊珊给她擦拭头髮,一面等候皇帝出来。 珊珊料理好这一幅泛着波光的乌髮,便以一根光熘熘的玉簪挽出一个髻来,天热,披散着不爽利。 她将一整套的工具收起来拿走,慧慧方捧来切好的瓜果,搁在藤椅旁的矮几上,便于仪贞取用。 浅口的水晶碟儿,里面淡黄浅绿,零星缀了些?脆红,色泽鲜活可爱,数目并不多,快到膳点了,略取些?消暑意思即可。 仪贞声口懒洋洋的:「猫儿呢?」 慧慧抿嘴一笑:「安生下来了。有个叫伶儿的会?养猫,暂且叫她照料着,一时给煮一条鱼吃。」 「我们一时也吃鱼吧。」仪贞想?了想?:「做两碗鱼面来,汤要?清淡些?的。」 鱼面是云梦做法,不同之处在于是现?揉现?擀的;至于汤头,更是十二个时辰从来不间断,要?荤的要?素的都有——在宫里论起来,这是一道最省工夫的饭食了。 慧慧答应一声,抬头正遇上皇帝走过来,便蹲了蹲福,退出花丛去。 仪贞仰靠在椅背上,转脸来瞧他:「猫儿叫什么名字好?」 皇帝连那猫崽子长什么模样都不清楚,敛了眼眸只管沉思,一手抚着仪贞水润的髮髻。 这样慵闲的光景,他忽然有点后悔先前同仪贞说那番话。满室热汽熏得他好像脑子不清醒了,轻易就说出了那样露骨的话。 类似的言论他不是没有在仪贞面前出口过,但总是在他发怒或者赌气的时候,可以归咎为口不择言,不全是本心——偏偏这回,他心平气和地阐述了自己的理直气壮。 「蒙蒙。」他开口唤她,眼睫垂着,并不需要?她的回应,手指在温凉润泽的玉簪上游移,试图将其抽出来。 「想?不出来算啦。」仪贞可不愿意他再把自己的头髮弄散,回身一躲,又?将碟中蜜瓜叉一块杵到他嘴边:「明儿我抱给贵妃瞧,叫她给起一个。」 沐昭昭对猫应当说不上喜爱,至少在武婕妤那里看玉团儿洗澡时,仪贞没见着她挨一挨猫。 但仪贞本来也不是来给她看猫的。 没起名儿的毛糰子被华萼楼的大宫女芝芝抱在怀里,「咪咪」逗了两声,一人一猫识趣地退出门外了。 仪贞目送着她离开,随后才将脸转向沐昭昭,笑道:「按祖制,贵妃宫里该有女官两名,掌管日常起居的大宫女六名,杂使的小丫头们不论,怎么回回来,我只瞧见芝芝忙里忙外呢?」 这些?宫人配置等级,其实在先帝一朝的早期最为完备,后来王遥篡权,内监势力坐大,女官们退居其次,渐渐就没那么风光了。至于皇帝本人,对内帷之事更是鲜少过问?,甚至大有隔岸观火的意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5页 「人虽多,但各自性情长处如何?,我了解不多,倒不如全交给芝芝,凭她调停就是。」 这话即是说,一众宫人里,只芝芝一个是可信的了。 仪贞一想?,当初册封沐昭昭的旨意下得突然,皇帝真正的用意,恐怕王遥也猜得了多半,彼时二人之间尚未撕破脸,趁着华萼楼新归置,塞一堆来路混杂的宫人,正是顺水推舟的事。 沐昭昭代管了一阵宫务,自己心里有了一本帐,而今看仪贞不自知地微微摇头,便问?:「人多口杂,恰如那一位所愿了——是谁出了差池,还是不止一个两个?」 流言蜚语要?想?肃清,少不得一场杀一儆百,仪贞此刻来问?沐昭昭的,却?是另一要?紧处:「你可还记得拱卫司指挥副使刘玉桐?」 两人四目相对,仪贞自然没错过沐昭昭面上闪过的那一瞬异样,只是对方掩饰得太迅速了,她不敢断定那究竟是何?种情绪。 「不正是从前除王遥时,护送咱们离开汤泉行宫的那些?侍卫?」沐昭昭这说法很?有余地,既不矢口否认,也不直言刘玉桐其人。 仪贞点了点头:「刘玉桐有功,之后颇得陛下信任——骑术也很?不错。」 沐昭昭强撑不住,到底变了脸色,目光敛着,不肯动?摇似的:「是么?」 她很?急切地表露着抗拒,不光因?为自己并无此意,还因?为仪贞。 谢夫人进宫那一回端午宴,她酒喝勐了,有些?支撑不住,兼又?想?给皇后母女留出说体?己话的工夫,提早离了席。 日头正晒,沐昭昭一手握着扇儿遮阳,一手由芝芝扶着,脚下软绵绵地寻阴凉处走。 芝芝见她面色不好,劝她坐下歇歇,使人去传辇轿来,又?说怕是受了暑气,该吃一枚香薷丸。 歇脚的地方许是离前朝不远,辇轿还没抬来时,一队侍卫飒沓而至。 沐昭昭倚靠在一处太湖石后稍平整的地方,外头由芝芝守着。侍卫们知晓是有女眷在,便停住脚步,只领头的那位上前半步,低头行了个礼,又?问?有无示下。 沐昭昭图省事儿,一句「不劳烦」温和而坚决,芝芝却?因?来者面善,开口道:「贵妃娘娘忽觉不适,偏劳大人走一趟…」 「芝芝。」沐昭昭低声喝止住了她:「大人们自有公?干,不敢妨碍。」 「是。」芝芝亦是一时情急:沐昭昭向来体?弱,又?不大管事,她则恰是个急公?好义的性子,在华萼楼里作主惯了,眼下竟失了分寸,忙向那位侍卫道:「请大人勿怪。」 「姑娘言重。」来人也分外地好脾气,说:「臣等并无急差,愿凭娘娘差遣。」 沐昭昭仍一意婉拒,正当此时,两个传辇去的小宫女总算返来了。 芝芝回身搀了沐昭昭,徐徐走到辇轿前,沐昭昭与那人打了照面,方才想?起来,前番从汤泉行宫回来,一路便是由此人护从。 她微微颔首向对方示意,刘玉桐却?蓦然红了脸,慢半拍地俯首,率着身后众人恭送他离去。 沐昭昭头脑昏沉,但他那灼灼的目光实在不易被忽略——她经歷过被那样赤忱而热烈地注目。 她错过了一次,同样可以无视第二次。 一个是妃嫔,一个是外臣,能够碰上的场合本就万中无一。 谁知中秋节的时候,两人遥遥遇见一回;元日朝贺的时候,又?隔山隔海地四目相撞。 沐昭昭不由自主地皱了眉,觉得这个人不知死活。 她自幼被教导要?温驯婉顺,从未对人口出恶语过,这般念头甫一从心底冒出来,哪怕旁人一无所知,已然自觉歉疚。 可现?下不是由得她心里千迴百转的时候,听仪贞说:「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这歹念动?得太下作了些?,既然撞到我跟前来,你不必操心,我自要?料理干净,只是——往后,你又?是怎么个想?头呢?」 沐昭昭一怔,两手捧着茶盏,垂首沉吟了良久,方道:「从前是我太怠懒,既担了找这么个名头、来了这么些?人,哪有撇得干脆躲得清净的道理?往后还须认真管束起来才好。」 「这个也是一层。」仪贞伸出手去,拉住她的指尖:「我只说你比我老道,丢心落意地便把事儿都撂给了你,哪知那些?奶奶神?们犹是瞧不上咱们年轻面嫩,稍不称心,竟这样欺辱起人来。就借着这回杀鸡儆猴,好歹立一立威。」 「再者…」仪贞顿了顿,见沐昭昭听得专注,眼里亦含着贊同之色,倒似真没有思索过自己那句话里可否有深意。 与刘玉桐的事许是空穴来风,可那一番嚼舌却?给仪贞提了醒:沐昭昭这个贵妃衔儿是徒有其名而已,倘或真遇上合心合意的人时,怎么不能成全了她? 以往不敢过问?,是怕触及故人,惹她伤怀,这番的时机虽未必十分恰当,但实在千载难逢,挑拣不得了:「将来或是有流言中所说的那般,千万切实告诉我,我…」 「娘娘这是说的哪里话。」沐昭昭蓦地红了脸,不肯等她说完,手虚撑着几案站起身来,道:「我理个章程出来,这一宫的人是留是走,改日详细禀给娘娘。」 这是下的逐客令了。仪贞省得她心思深,自己一句话又?碰得是她心底深之又?深的那根刺,要?不是常日相见的那几分情,她连这几句勉强的客套都欠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6页 态度摆明了,也不能再逼迫,只得点点头,临走前说:「等要?发落那几个人时,咱们一道。」 第72章 七十二 猗兰殿的小厨房, 那可是一等一的热窝子。宫里面够格儿设小灶的,不外?御前、中宫及贵妃三处,这三位主儿虽说都不是穷奢极欲、挑三拣四的作风, 但真要将份例富足、差事轻巧、主上和气样样好处占全了, 还?得数猗兰殿首屈一指。 人手多, 是非也就多了。 「燕妮儿, 」手里忙活着给绿豆脱皮的厨娘嘴里也不闲着, 「你干娘这回走得仓促, 身上想是没带着个甚, 你总该去?瞧瞧她,银钱给不给还?罢了, 送些药最是要紧, 不然她那一身伤,啧啧…」 名唤燕妮的女孩有十三四岁了,梳着两个?鬟儿, 穿一身纻麻衣裤,因为在?厨房烧灶, 只有在外出的时候才能穿裙。 就这么, 早前几个?婆子私下还?议论过,说她「有几分沐贵妃当?年的品格」。 她一进宫就拜了尚食局的典酝安姑姑做干娘,孝敬了四五年,才算等到机会,让安姑姑打通关节塞进猗兰殿来。 没法子, 拢共才六位大小主子,若去?了三个?婕妤那儿, 这辈子就算一眼望到头了。御前么,安姑姑使不上力;沐贵妃那儿呢, 一应凭她身边那个?叫芝芝的作主,径直就给回了,说不敢越过皇后娘娘的次序去?。 到底是託了安姑姑的本家、尚食局的安司酝,把燕妮给弄进猗兰殿这个?蜜缸里了。 豆蔻年华鲜灵灵的当?烧火丫头,不得不说一句可惜。然而安姑姑会提点?干女儿:「皇后娘娘最是宽和,那地方衣食又?好,你纵然再上进不来,苦也苦不到哪儿去?。」 燕妮能如何上进,无非手脚勤快些、嘴巴甜些,得了这些会造汤水、会做点?心的姑姑嬷嬷们?看重?,将来好学两样立身的本事。 哪知安姑姑打的全不是这个?主意?:谁不知皇帝他老人家除了自个?儿寝宫,只往这猗兰殿走动??燕妮生得那副模样,就不该埋没,觑着端个?汤、送个?水的机缘露露脸儿,指不定就飞上枝头了,届时她这干娘自然跟着享福。 算盘打得不错,谁曾想尚食局与尚膳监的别苗头,正撞上沐贵妃代掌宫务,说了句要裁冗。 女官和内监争权夺利,也是老生常谈的话了,这回帐对不上又?互相?推诿,大伙儿都习以为常,事不关己者便高高挂起而已,哪晓得竟被沐贵妃拿住了由头,要彻查此事。 安司酝对安姑姑提起这事儿,鼻子里便嗤了一声:「也得等皇后娘娘迴銮时再定夺。」哪有妾妃这样雷厉风行、越俎代庖的。 沐贵妃早不如初封时那般得宠了,她们?这些人都看在?眼里的。 安姑姑亦深以为然,满脸笑着,又?悄声道?:「我告诉姐姐一句话…」 沐贵妃和那什么侍卫头儿几回见?面,并不曾背着人,安姑姑添油加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叫人一听跟亲自见?着了一般。 「…姐姐心里知晓便罢了,再吃瓜落儿,胳膊还?能拧过大腿么。」 这姊妹两个?的想头,不外?还?是空穴来风那一套,究竟没人敢当?面锣,对面鼓地跟贵妃叫板。 及至安司酝回到局中,尚食女官坐在?殿中,面色深晦:「尚食局,怕是不保了…」 安司酝闻言心头一跳,抬眼望见?上峰那大彻大悟一般的形容,不知怎的,回过神时,方才入耳的一番秘辛已经吐露出来了。 尚食沉吟许久,眉头一挑,又?重?回到红尘中,徐徐叮嘱道?:「明日皇后娘娘回宫,你随我去?猗兰殿。」 皇后再善性儿,难道?真和贵妃情同姐妹了?正房与小妇,那是天生的对头,何况后宫权柄,又?怎能与寻常人家的中馈一样? 尚食自以为胜券在?握,不说毫髮无损,总能赚得贵妃自顾不暇,岂料她那点?儿意?思刚露出头,皇后居然一只茶盏就掷了出来,把她跟安司酝都砸懵了。 懵了也不理会,两人被分开押在?庑房里,提心弔胆地捱了两日,提审的人来了。 来人不是猗兰殿的,亦不像宫正司的,个?个?煞神也似,哪是寻常女官能有的气象? 一言不发地捆起人,拎鸡崽一样拎到院子里去?,二?人被关得头昏眼花的,醒了半晌神,这才瞧见?四周都围满了宫人内侍,角落里还?有个?五花大绑的,便是安姑姑。 不怒自威的几名煞神话音才落,想是列完述了她三人的罪状,跟着便命人行杖——尚食驭下无能,杖六十;安司酝、安姑姑搬弄口舌,杖三十。 旁观众人个?个?垂手侍立,鸦雀无声之下,暗中无一不掂量:如此重?罚,只怕几项罪名背后,未尽之意?甚深啊。 各自受完杖打,安姑姑一人逐出宫去?,尚食与司酝仍看管起来,监刑的女官不再多言,抬手令众人散去?。 令行禁止,好不严整。至于这番杀鸡儆猴能管用多久,一时还?说不准呢。 这不,板子没打到自己身上,小厨房这几位才消停几天,又?故态復萌了。 背着燕妮时说,安姑姑那样径直撵出去?还?算干脆的,尚食与司酝两个?关着不放,恐怕里头还?牵着许多官司。 当?着燕妮却存心要刺她几句——怪不得别人不厚道?,安姑姑本事不大,是个?爱钻营的主儿,媚了上,自然要欺欺下,此乃平衡之道?,可这些个?姑姑嬷嬷,哪一个?又?在?她之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7页 燕妮从前既受了干娘的好处,眼下代干娘受她们?几句排揎也是该当?的。 焉知这姑娘并不是个?肯忍气吞声的,一面拉着风箱,一面笑道?:「姑姑可真替我们?娘儿俩着想。只是主子们?才三令五申过,让大伙儿都本分些,我是没胆子违令随意?走动?,姑姑有体面,又?好心,是要代我看望看望干娘?」 恰值午后,除了做点?心的厨娘在?忙活,其余人都闲着,人虽没围过来,耳朵倒都留意?着这头,那厨娘不肯落人口实,又?不肯被烧火丫头将军,当?即立起眉毛来,高声斥骂道?:「你要死!火烧这么旺,我还?怎么炒豆沙?」 燕妮自知理亏,防着她抬手就要打,赶忙站起身来,慌忙往外?躲,没避两步,一头撞上个?人。 那人「唉哟」一声,倒没同燕妮计较,先问?:「谁在?这儿死呀活的?」 那厨娘最会看风向,剎那变了副脸色,殷勤招唿道?:「大热天的,甘棠姑娘怎么亲自来了?」说着就要沏茶洗果子,张罗着甘棠到凉快地方来坐。 甘棠摆了摆手,说:「娘娘还?睡着呢,你们?说闲篇儿也轻声些。」 这么大座宫殿,小厨房离寝间不知多远,哪能传到那头去??厨娘却也明白,这已然是给她留脸面了,连声答应下来,一个?字也不敢反驳。 甘棠又?道?:「娘娘说了,今儿不吃点?心,要一个?酸些的渴水,多兑些冰,再单装一小罐子蜜。」 这却是另一个?专管汤水的厨娘的事儿了,她连忙挤过来应答:「早备下了里木渴水,里头略加了些冰,我再给姑娘单盛一瓮,省得一会儿就化了。」 皇后夏日里爱酸的,皇帝偏吃不得太酸,既吩咐了将蜜单装,想是又?要往含象殿去?,底下伺候的人哪能打点?得不周到。 甘棠点?头一笑,指了燕妮:「你也别呆杵着,替我捧着冰瓮。」 先前那厨娘便赔笑道?:「她是个?慌脚鸡,别给摔地上了。」 甘棠乜了她一眼:「不然劳烦姑姑?」 对方听见?这话,顿时讪讪的:燕妮什么年岁模样?自己什么年岁模样?好歹这点?自知之明是有的。 燕妮也不作声,接过一瓮盖好的冰,低着头便跟在?甘棠后头走了。 沉默着进了猗兰殿,遇见?蒲桃了,甘棠方停下脚步,招来个?小宫人,偏首对燕妮道?:「你把东西交给她。」又?唤蒲桃来:「你带燕妮去?我那儿,找条裙子繫上。」 燕妮红了脸,好生将冰瓮交到小宫人手中,又?对甘棠福了福:「多谢甘棠姐姐。」 甘棠只道?:「去?吧。」 带着小宫人轻声轻脚走进后殿,仪贞已经睡醒了,半歪在?床上挑慧慧捧来的衣裳:「不要那个?。」 慧慧抿嘴忍笑:仪贞穿红的最好看,可这月令原宜淡雅着来,她嫌淡雅显不出她。 哎,如今可算知道?女为悦己者容了。 甘棠将冰饮放好,进来道?:「娘娘肤色白,穿什么颜色都好呢。」照她看来,这位主子可不是淡妆浓抹总相?宜?便是偏爱鲜艷,首饰往珊瑚、碧玺这些里头挑就是了。 她到底不如慧慧珊珊两个?跟着仪贞的日子久,不懂得仪贞这点?小心思。不过仪贞待她,倒也没有分什么亲疏,闻言捂嘴笑了笑,自己有点?不好意?思,趿了鞋下床来,说:「就这么着吧!」 二?人这才替她更衣,又?到玻璃镜前来坐,慧慧问?:「梳个?高鬟吧?」 鬟自然比髻见?工夫,更别提仪贞惯常省事儿梳的一窝丝或者辫髮,仪贞心说:慧慧这是技痒呢。 挑出来的衣裳是一件竹篁绿纱罗,荼白暗绣里衬,十样锦的裙儿——青绿在?民间不是尊贵的颜色,然而什么东西到了宫里,都要费上千般万般心思,再不贵重?的也一一贵重?起来了。这绿纱罗虽是素面,但动?静之间皆有隐隐流光,捕捉不得,又?轻忽不得,穿起来不像凡间的隐士,像惊鸿一瞥的天人。 慧慧得了灵感,给她梳了个?「云鬟雾鬓」,也不要多的首饰了,一对砗磲千叶莲簪,一副翡翠水滴耳坠足矣。眉间又?点?了花钿。 妆扮停当?,仪贞因问?:「什么时辰了?渴水好了没有?」 甘棠看了一眼西洋钟:「申时二?刻了。小厨房今儿做的是里木渴水,额外?还?多送了一瓮冰。」 「这个?好。」仪贞笑道?:「里木果子摆来闻香也好。蜜呢,不是槐花蜜吧?」 「不是。」皇帝的吃口比仪贞甜些,唯独吃不惯槐花蜜,嘴里还?不肯承认,仪贞也是试探了好几回才试出来的。「是南边来的桂圆蜜。」 仪贞点?了点?头。当?初皇帝把甘棠蒲桃这些人派来猗兰殿时,她还?别扭,一半为了慧慧珊珊,一半为了她自个?儿;如今真瞧出她的好来了:既细心,又?不多话,无论是哪一个?想到没想到的,叫她遇上,都默默料理周全了,还?从来不开口表功。 到底皇帝比自己知人善用。这回处置尚食局的那些人,也是皇帝授意?的,她自知能耐不够,索性全交给她们?,只管和沐昭昭两个?商议华萼楼众人的去?留。 如今初初有了个?眉目,一事不烦二?主,干脆又?去?请教师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8页 起身让珊珊给她理了理裙裾,走到门口,就见?院里走来个?小宫女。 燕妮尽管知晓甘棠有心帮衬她,但也没有一来就在?主子面前晃悠的理,这下实是赶巧了,连忙避让到旁边,行下礼去?。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仪贞看她眼生,便问?了一句。 甘棠解释道?:「这是小厨房的燕妮,奴婢一时不趁手,托她把冰瓮捧来。」 仪贞听了,也就接着往外?走,等上了辇轿,才听甘棠接着说:「她原是撵出宫那安婆子的干女儿,人倒本分,受了这些年盘剥也没吱声儿。依奴婢想来,跟安婆子也没多少?情分,不过稳妥为上,还?是把她调出小厨房好些,派到别的哪处去?。」 「既然从前没沾着光,为何如今要受拖累呢?」仪贞笑看着甘棠:「我瞧着她还?好,你且留在?身边,若可教导,就不必派去?别处了。」 甘棠答应下来,蹲礼送仪贞离去?。 珊珊跟在?辇旁,听到此时,开口道?:「甘棠姐姐倒像有意?替人说情的。」 慧慧走在?另一侧,跟着点?头:「她一贯肯替人周全,但愿人人都肯承她的情才好。」 太平日子过久了,平白经过这一场口舌,竟比从前王遥在?时的日日风声鹤唳还?叫人灰心。慧慧自己也觉着了,抬眼又?睨一睨仪贞,好在?她正沉思些什么,并未听见?这话。 第73章 七十三 金乌啄火, 谢昀自含象殿前?殿迈出?来?,被日光刺得眯了?眯眼,低首从葛纱官袍里掏出御赐的小金表, 认了认时辰。 送他出?来?的小内侍疑惑地唤了声:「大人?」 谢昀瞥了?他一眼, 话却是对廊下鹄立着的孙锦舟说的:「我想给皇后娘娘请个安。」 孙锦舟笑眯眯地循声望来?, 一双招子里明明白白写着:这话您给里头那一位说去呀! 他不敢言声儿, 谢昀也不勉强——皇帝连中晌都没歇, 扣着自己商议了?将近一日的政事, 怎地方才孙锦舟进门换了?回茶汤的工夫, 就急不可耐地要打发自个儿出?去? 小白脸子?卸磨杀驴,防他跟防贼似的, 他偏不遂这个圣意。 孙锦舟不是瞧不出?这位主?儿憋什么坏, 横竖他也没真急。 少顷,皇后果然来?了?。 「二哥哥。」仪贞见了?谢昀就笑,走上前?来?:「这里怪晒的, 哪能待这儿?二哥哥是才来?还是要走?」 「正要走呢。」谢昀这时候倒不磨叽了?,瞥一眼跟着她那宫女提的食盒, 大方地抬了?抬下巴:「快进去吧!赶明儿见了?咱们再好生说话。」 仪贞一奇:「赶明儿还能见着?」 谢昀点头:「不是在宫里, 在个好去处呢!」 仪贞顿时喜笑颜开,旋即又嗔他:「总得等陛下定夺之后再嚷嚷出?来?,你别?一高兴什么都告诉旁人去。」 嘿,还不知就里呢就操心起皇帝了?,这都不叫胳膊肘往外拐, 这根本?是胳膊长那小白脸儿身上了?。 谢昀无话可辩,认栽了?:「这是哥哥的不是, 不多说了?,到时候给您二位赔罪。」 仪贞还能听不出?他这份含酸抱屈的劲儿, 乜他一眼:「快回吧,出?了?宫门让跟的人留神些,别?真中暑了?。」 好歹有这么一句话,谢昀这才勉勉强强地走了?。 仪贞又立在原地目送了?他一阵,这才转身进门去。 「蒙蒙。」皇帝恰从御案前?走下来?,上前?拉了?她的手?,向?她邀功道:「给你置了?身骑装,廿五日检阅京军,咱们跑马去!」 「真箇?」仪贞原还顾虑着,有二哥哥提前?透底儿,自己去在皇帝面前?惊喜不到位,孰料还有这一节等着她,乐得简直一蹦三尺高,反握了?皇帝的手?便念个不住:「检阅京军?我还从没见识过呢!连我爹爹、祖父都没经过——上一回,得是高宗皇帝那会儿了?吧?」 皇帝点一点头,见两个宫女放下了?食盒,摆摆手?,让孙锦舟领着她们去取衣裳,而后跟仪贞一道往水榭里去纳凉:「那已?经是一个甲子?前?了?。我想?,用不着那般大的排场,也犯不上为这个烧银子?,此番姑且算是小阅吧。」 「是这么个理儿。」仪贞深以为然:「等咱们兵强马壮了?,自有万邦来?朝,届时笑纳他们的岁贡才好!」 皇帝轻笑起来?:她这一派坦然的口吻,比万丈雄心或是惭凫企鹤都来?得舒畅。 他张开手?臂,明知道她最嫌热,还是忍不住抱住她。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而校阅军队,可以说是二者兼有。太宗皇帝曾定下一年一小阅、三年一大阅的规矩,小阅常常由大将军主?持,大阅则是皇帝亲御。 大燕二百余年,最宏大的一回检武,前?来?观览的大小国家曾达二十七国。 这样的盛景,跟内侍宫人们没什么干系。出?了?禁宫,到了?军营,也不过留在营房继续着平日里那些差事而已?,看不着教场演习的场面。 慧慧正往熨斗里添热水时,孙锦舟过来?了?,并不进屋,只?一派闲适地在院里候着。 帝后二人都不在,横竖也不忙,甘棠捧起熨好的马面裙,撑在衣架子?上,转首笑向?慧慧道:「两只?袖子?我来?熨就好,姐姐歇着去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9页 一套骑装确实?只?剩衣袖没熨了?,慧慧也不同她假客套,承了?情,抿嘴点头道:「等我给你带果子?回来?。」放好铜壶,又看了?一遍炭火,方才打了?细竹帘儿出?去。 营房里的膳食没那么精细,这会儿更?是一心忙活着筹备进献御前?的正经席面,哪顾得上她们这等人?几个宫女还是大清早临行前?垫了?两口干点心,支应了?这一路,大体瞧着虽还撑得住仪态,实?际早两脚发软了?。 孙锦舟脸面总要大些,打发个小内侍,问人借来?一口小灶,熬了?绿豆百合汤,使的是从宫里带来?的锅勺,炖得沙沙的,既解暑又抵饿,盛在碗中放温了?,自个儿亲提了?来?寻慧慧。 慧慧接了?食盒,回身先送回屋,分给几个小姊妹。揭了?盖儿一愣:里面整齐码着四只?鱼戏莲叶白瓷碗儿、四只?瓷勺,并一小碟糖霜,难为他是怎么提稳当的。 人就在外面立着,甘棠几个不好多打趣,不过互相递了?一番眼色,又齐齐忍笑乜她。慧慧嗔了?她们一回,又走出?来?。 孙锦舟见她这就折返了?,倒皱起眉头:「你怎么不喝?」 慧慧摇头:「怪晒的,去那头坐吧。」 军中屋舍布局注重的是防御守卫,没那些亭台楼阁的讲究,更?别?提什么绿荫花稠。二人勉强寻了?个背阳的栏杆,靠坐着说话。 过了?一时,北边儿响起隐约的击掌声,次第清晰起来?,慧慧与孙锦舟连忙站起身,赶往中道前?,未几,就见仪贞独自走了?过来?。 「娘娘。」慧慧上前?扶了?她一把:检阅仪典上皇帝着常服,皇后则大衫霞帔,戴双凤翊龙燕居冠,这般暑热里端坐半日,可不折腾人。 遭罪归遭罪,却也是难得的荣耀。不说歷朝歷代,只?在大燕一朝中数,还有哪个皇后有这份陪阅的殊遇?慧慧眉目带笑,正欲向?仪贞问些什么,抬眼发觉她的脸上除了?几分疲倦,并无喜色。 「陛下与诸大臣还在演武厅呢。」仪贞对一旁向?她行礼的孙锦舟点点头,接着对慧慧道:「咱们先进屋吧。」 慧慧答应着,不好问旁的,进了?门如常同其余几人一起张罗着,给仪贞卸下冠服,倒水擦脸擦手?,又换上新的茶点鲜果。 众人往来?的间隙,仪贞一指衣架上的骑装:「把它收起来?。」 甘棠低声应了?,轻手?轻脚地取下衣裙叠好,连同冠靴配饰等物,各自放在托盘里,捧着出?去了?。 余下慧慧一人,一面给仪贞通头髮,一面悄声问她:「怎地了??是演武演得不顺当?」 仪贞略略摇头:「我是个外行,粗看过去倒还好,可瞧陛下的意思,很不成样子?。」 皇帝原不是有气?便撒的作派,这一回阴沉了?脸,不知又得记到猴年马月再寻事发作。仪贞不大在意届时是哪个运道不高的撞上来?,只?担忧皇帝这脾性难改,终究免不了?自损自伤。 慧慧听了?,亦觉为难得很——照这么说,自家娘娘不如不在场的好,不趟这浑水,也让皇帝他老人家不至在心上人眼前?跌了?颜面。 她没把这一点儿猜测对仪贞道破,否则这位主?儿岂不负担愈重了?。 仪贞嘆完一口气?,很快便收起了?愁眉苦脸的相,自己握着扇子?打了?两回,呷了?口茶,开始分派差事:「这绿豆汤不赖,再熬些来?,我看中晌的大宴怕是腻味得很,晾着给陛下消消火。」 设宴本?是供皇帝与营中几位将领细谈的,按如今的光景,不惩治几个就是万幸了?,哪还有示恩的必要。 又说:「屋里这些东西,用不上的就收拾起来?,不知几时就要回宫去,别?临了?再手?忙脚乱的。」 军营里再是一切从简,也没有委屈了?女眷的,何况来?客贵为一国皇后。坐北朝南的三间房里拿上好的香料仔细熏过,桌椅凉榻、瓶炉杯盏一应都是新换的,比起内造之物也不差什么——饶是这么着,打头开路的几个宫人还是翻开自家携带的箱笼,重新铺陈了?一回,这才勉强能请仪贞进来?暂歇。 此刻听见她吩咐,少不得照办。内里难免可惜,几个宫女你一手?我一手?的,最末才将那一套花团锦簇的骑装也装回箱中。 夏日天长,大伙儿都是天才亮就出?了?宫,直到这会儿才得闲。仪贞穿上身轻软衣裳,通体都松快下来?,索性靠着凉榻小憩片刻。 其余人等也就不再作声了?,各自寻个地方,打盹儿的打盹儿,养神的养神,慧慧与甘棠分坐在凉榻两侧,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着扇儿,将冰鉴逸出?的丝丝凉意送到仪贞跟前?来?。 仪贞自觉没合眼多久,耳中依稀听见孙锦舟在说话,以为是要回程了?,连忙欠身起来?,正要唤人给她穿戴衣裳,甘棠道:「是陛下派孙秉笔来?给娘娘送酒膳,说日头毒得很,娘娘累着了?,用过饭就好生歇息。」 仪贞听罢,忍不住追问:「陛下呢?可曾赐宴给那些大人们?」 慧慧恰率人捧着菜餚进来?,方知她醒了?,转身又叫住孙锦舟,转达了?这一句,回道:「演武厅里只?有陛下与骠骑将军二人,不曾见着其余大人。」 二哥哥在。仪贞暗道自家兄长虽满怀忠君报国之心,但自来?与皇帝不大合榫,惟愿他眼下讷口少言点儿,别?说些火上浇油的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0页 这可是大大地冤枉了?骠骑将军。谢昀绝非不知情识趣之辈,进退之度端看他想?与不想?罢了?。 小皇帝受挫固然是件快事,可癥结偏偏落在兵力单弱上,他便冷眼旁观不了?了?。 一场检阅下来?,皇帝全程没露个笑脸,底下官员无不敛声屏气?,生怕火星子?溅到自己身上来?,就连伙头军都缩了?头,不敢铺张逢迎,战战兢兢地呈上细做的炙肉、烧饼、酱菜等物,酒也以酪饮替代,显然是一派刻意为之的朴实?无华。 皇帝垂眼扫过这一桌菜色,轻嗤了?一声,音调冷嗖嗖的,直叫谢昀浑身腾腾的暑气?一扫而空,觉得腹中怪饿的。 他勉为其难,主?动开口劝解道:「陛下先前?委以重任,令臣一力兴办兵武学堂,臣夙夜难寐,唯恐有负圣望,如今亲见了?京营中的弊端,倒有了?些眉目,待理出?了?详文,便可上呈御览。」 皇帝瞧不上他这番干巴巴的宽慰,连个正眼也吝予,自顾自坐下来?,取肉夹饼,又斟酪饮来?佐,动作利落豪迈,仪态依旧斯文矜傲。 填饱肚子?,搁下竹筷,皇帝一面擦嘴漱口,一面迤迤然站起身,撂下一句「将军自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昀搁下酒杯,挪了?挪腿做出?个恭送的起势,心道:得,今儿是见不上蒙蒙了?。 第74章 七十四 正是歇晌的时候, 又热又乏地熬了一上午,该养养精神,仪贞这会儿却睡不实在, 躺在凉榻上, 隔一阵子就要翻一回身。 好在慧慧她们都被她打发下去了, 否则这翻身都不能尽着兴来。 她心里存不住太多的事儿, 有意把?那?份白操心往外卸, 横竖军务上面她也操心不着, 再者, 皇帝从来不是没主张的。 她就单单是记挂李鸿这个人。 「叮」,冰鉴里偶然的滴水声将她唤醒, 迷迷煳煳之际, 瞥见皇帝走了进?来。 仪贞揉揉眼睛,支着胳膊坐起身来,仰脸又细瞧了瞧他, 嘴角一弯,问:「什么时辰了?」 「才刚未时。」皇帝听她嗓音里还带着些微倦意, 坐到她跟前?, 抬手摸了摸她脸上的浅红:「擦把?脸?等你醒了神儿再骑马。」 仪贞两眼倏地?一亮,随即又强压下来,也不用人进?来伺候,趿了鞋下床,自己拧了一把?巾子擦擦脸, 且不急着换骑装,指尖探了探冰鉴近旁的小瓷盅, 道:「绿豆汤温温的,下肚也不伤脾胃, 鸿哥哥要不要喝一碗?」 她疑心皇帝胸口积着一口气,中午没正经吃东西,咂了咂嘴,接着道:「那?个炙肉倒挺香,就是咸了点儿。」径直分出两碗汤来,端到凉榻前?的小桌上。 「将士们平素辛苦,吃口会重些。」皇帝接过了碗,自然而然地?答了这么一句,而后又想,不知是他们果真操练用功,还是做戏做得够足。 仪贞想不到他这多疑能多到什么地?步,但见他肯将汤匙往嘴里送,就是好的了。 喝了绿豆汤,又坐了一阵,待外面日头没那?么可畏了,二人这才更衣,往教场去挑马。 仪贞上回骑马是从汤泉行宫回皇城,再上一回则是她八九岁初学会时。不过这技艺一旦掌握了,便不会丢个彻底,她又不同人比赛,心里不着急,就悠悠拉着缰绳,由?着马儿信步熘达。 皇帝见她坐得稳当,没再说话,两腿一夹马肚,只管逐日追风。 仪贞还没见过他这般英姿,索性勒住自己胯下这一匹,一心一意地?欣赏起来。 她知道他心里仍旧不痛快,能到这敞亮地?方来发?泄发?泄也好。良马加鞭子,那?股风驰电掣的势头,掠过她眼帘时简直都成?虚影儿了,只剩那?张冷若冰霜的俊脸清晰锋锐,叫人简直浑身一凛。 近在眼前?时看?眼耳鼻口,离远些便看?肩看?腿看?腰背,仪贞连连赞嘆之余,又替皇帝觉得可惜——不为国色天香所动?的人,连愤懑苦恼时的慰藉都生?生?少?了一样。 「乐呵什么呢?」一气儿不知跑了多少?圈,压在心口的郁郁消散得七七八八,皇帝驻马停在仪贞跟前?,迎上她的眉目鲜活,总算露出个发?自肺腑的笑意来。 仪贞眸光微动?,看?着他却不言声儿,好半天肯开口时,瓢泼大雨猝不及防地?往身上砸来。 二人目光交汇一瞬,旋即一同调头策马,急急向演武厅奔去。 就这么三?五步的工夫,身上的衣裳便湿透了。皇帝翻身下马,连牵带搂地?抱了仪贞到厅中坐下,又迅速关?了周遭门窗,一面解身上的长身大甲,一面催促仪贞:「把?湿衣服都脱掉,穿我的。」 仪贞犹豫了下:「这儿是没有人吗?」怕被瞧见是一层,二来生?火取暖、烤衣服换衣服这些事也需要帮手。 「这是单划给坐营官的小教场,其余士兵来不了。」皇帝的罩甲刀枪不入、水泼不进?,脱下身来,底下穿的五彩云龙纹窄袖戎衣尚是干的,怕上面的织金缀盘宝硌人,继续脱着,嘴里道:「这会儿所有人都在那?边大演武厅里听你二哥训话呢。」 他见仪贞手指哆嗦着,一件都没解开,「啧」了一声,伸手替她把?湿重缠人的衣料往下剥,三?两下再用自己的中单将她套住:「冷不冷?」 仪贞摇头,拢了拢身上的衣裳:「怪暖和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1页 她头髮?打湿了,歪着头去取狄髻上纠缠的首饰,然而心思并不在这上面,分明的一双大眼睛跟着皇帝的一举一动?转,模样有点呆不愣登的。 皇帝看?出她微微红了脸,知道她那?点儿好色的毛病又犯了,拧眉乜了她一眼,可惜嫌弃的表情?只绷住了一霎,半点儿不能让仪贞收敛:「鸿哥哥,你比从前?还更好了。」 皇帝一挑眉,不慌不忙地?繫着戎衣的扣襻,由?她详尽道来:「今日检阅不如人意,你失望搓火都是应当的,但因为许诺过我,还是带我来了,还淋了雨…」 「又不是解决不了,为何?要对你食言?」突兀冷淡下来的语调与其说是不耐烦,倒更近似于逞强的迴避,摘去扳指的手抚在她脸上的力度是截然相反的温柔:「没揣帕子,就这么着吧。」 长夏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四处寻人送伞具的宫女内侍们几乎被霁云追赶着匆匆而至。 皇帝推开门,连一丝余光都不曾从孙锦舟小心捧着的蓑笠上掠过,自拉了拾掇妥帖的仪贞出来,一面吩咐慧慧:「赶紧给你主子端一碗姜汤来,别受了寒。」 慧慧素来周到,不消旁个提点,已然备着了,当即盛了两碗,分奉于二人。 仪贞虽嫌这个燥辣,但因皇帝说得在理,捏着鼻子喝下去了。 哪知回宫之后,皇帝自个儿病了。 炎炎六月的,遇上这热伤风可不烦缠人:凉是凉不得,热又如何?耐得住热呢? 皇帝其人,须他韬光养晦时,尚且还勉力动?心忍性,如今轮到与江山社稷没什么干系的小处时,那?脾气又坏又别扭。 孙秉笔只管把?脖子一缩,横竖只推出几个老实头儿顶刀口,每日家战战兢兢地?听候指派,再举首戴目地?盼着皇后娘娘归来伴驾。 是喽,区区伤风,不足以令皇帝陛下辍朝半日,无非在召对臣下时愈发?变幻无常,时而云里雾罩,时而流金铄石罢了。 满宫满朝,唯一问心无愧之人,便是仪贞了。 君臣议政的时辰,她便上别处去,找沐昭昭、苏婕妤、武婕妤她们玩耍;等诸位大人们离去了,便带着新鲜的乐子回来哄皇帝开心。 「苏婕妤宫里炖得糯糯的百合粥,难得是没搁糖也一点儿都不苦,我想这粥能清心火,就带给鸿哥哥你尝些。」 可惜今日这殷勤没献对,皇帝一面卸发?冠,一面自穿衣镜里横了她一眼:「我不要嗟来之食。」 「怎么会是嗟来之食呢?」仪贞没同那?些告退的大臣们打上照面,并不清楚其中是否有苏婕妤父亲,皇帝这撒的是哪一股火,便只笑眯眯地?上前?去给他按揉额角:「您是咱们大傢伙儿的衣食父母呢,说这般见外的话!」 皇帝刚要张口,又没忍住一阵咳嗽,喉咙里既燥且疼,头顶也胀胀地?痛,就近扶住一把?椅背,乏力地?坐下来,方道:「这几日又是药又是粥,没一样不是清火的,没一样喝了不生?一背的汗,不如利利索索泡回冷水澡抵用。」 「那?可不成?!」仪贞见他復又难受得厉害,没了那?点儿调侃的心思,挨到他身边,细声细气劝解道:「必要发?汗发?透了才能好呢,如今九十九步都走了,洗上一场冷水,岂不是前?功尽弃?」 皇帝不想想自己这番话如何?耍赖,倒嫌仪贞哄他跟哄孩子一般口吻,不肯作?声,随手端起一旁的茶盏。 茶水也是热的呢。仪贞没来得及阻拦,皇帝自己皱着眉放下了,眼角瞥了瞥仪贞搁在几案边上的团扇,眉头皱得更紧。 「甘草梅子是猗兰殿小厨房送过来的。」仪贞想了想,揭开那?掐丝珐瑯小扁盒:「裹了薄荷粉比裹盐清爽些,含着也算,一泓清可沁诗脾嘛。」 皇帝并没有被她劝动?,不过觉得她絮絮叨叨得辛苦,赏脸似的接过一枚,送进?嘴里。 仪贞不错眼地?看?着他,见他眉头略略舒展了些,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好些没有?」 抬起胳膊来,继续给他摁着额角,略弯着腰,一时便觉得酸乏了,转了转手腕,对皇帝道:「我去将门掩了,你躺下来吧。」 比起帝王的威仪和安危,私密二字是非常微不足道的,昼不掩门一向是桩无须言喻的惯例。此刻天光尚长,关?起门来,好像他俩要做些什么似的。 皇帝抿了抿唇,没出声拦她。 门枢一转,三?交六椀菱花纹将日晖漏得清疏许多,仪贞点了点头,不无满意地?踱回来,随手欲拿起案上的扇儿,忽又调转了方向,坐到凉榻边,指尖贴在皇帝的鬓角轻摁着,笑哄道:「这下不燠热了吧?」 不摆冰、不扇风,终究差了许多。况且向来谁也没有她畏暑。 皇帝依旧眉头不展,生?硬道:「将扇子拿来扇扇。」 仪贞摇头得果断,语调仍温和得不像她本性:「扇了风,头疼又要重了。我再给你剥些葡萄来?七分甜三?分酸,一样能取些凉意呢。」 「我是让你自个儿扇!」皇帝更没好气了:「你坐远些,或是到别的屋子里去,要冰要风不是都使得?」 仪贞知他心里烦躁,强忍着才没笑出声来,假意要起身:「那?我走啦?晚些再…」 「你敢!」皇帝这会儿全忘了人前?那?点子客套礼节了,出尔反尔得气势汹汹,甚至一掌拍在榻围的螺钿上,不顾手心被硌得生?疼,勐地?就坐起身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2页 而后方才瞥见仪贞那?点没藏住的得逞模样,怏怏地?又躺了回去。 乍起乍卧一趟,头顶又突突地?胀痛了几股,皇帝顿觉丧气,这么丁点小恙来回折腾,显得他怪没志气的。 余光乜了仪贞一眼,想问仪贞句什么,又不肯开这个口。 仪贞如今可谓超乎寻常地?善解人意起来,自顾自忆旧道:「我小时候稍稍有个头痛脑热的,便放开了撒娇,爹爹阿娘什么都依我,说,人身上已经不舒坦了,还不许他心里头尽可能地?受用受用吗?」 「我从不知这二字。」皇帝觉得她措辞很不恰当,横竖自己一点儿都不受用。 他闭眼养神,也不让仪贞给他按揉了,单用两根手指攫住她的袖口,虚笼在面上,叫她别再晃悠。 丁香色的轻纱里有着丝丝缕缕的香,恍如夏夜未央,带着露气的月色与鸣蝉,统统都在人定以后了。 一枕新凉。朦朦胧胧之际听见她低声细问:「还嫌热吗?」 李鸿想,这次不算,等再凉爽些,带她痛痛快快地?去骑马。 第75章 七十五 既要筹办兵武学堂, 接踵而至的繁忙自是显而易见的,皇帝的许诺不知何时才能兑现,甚有先见之明地哄着仪贞当下过了一把「纵横驰骋」的瘾。 终究是年纪轻、底子壮, 发了这一场汗后, 伤风的症候彻底祛除了, 重又神清气爽起来, 然则皇帝的脾气依旧没怎么转好。 这一点主要是针对以苏大人为首的几位臣子而言。 国朝设立国子监, 虽兼收贵族与平民子弟, 但前者之数多达十之八九, 凡家中有父兄叔伯为官,鲜少不能荫及;而后者却非贤名远播者不可求, 即便将来同朝共事, 亦泾渭分明,品级更有天壤之别。 兵武学堂既仿国子监之制,许多大人难免认为, 入学者仍以自?家子弟为主——嫡系的不稀罕,于?旁支而言倒是个不错的出?路。 谁曾想, 依着谢昀那套章程遴选出?来的, 竟泰半是布衣黔首。 重文轻武,那也要看是对什?么样的人来说。满腹经纶的名士夙儒眼里?,当?然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只?懂拼蛮力?换官衔的武夫,怎及他辈经天纬地之才? 可在吃饱穿暖乃人生头等大事的寻常百姓看来, 月月都能领银米回?来的大头兵,已然是了不得的好营生了。 总之, 这些一面鄙夷武官难登大雅之堂、一面又力?谏皇帝三思?慎行的大臣里?头,仪贞觉得数苏大人最蠢。 固然各人有各人的算盘, 言词凛然之下全是小名小利,可独独苏大人,好像真被自?己的慷慨激昂打动了,忠心耿耿地要面刺皇帝之过。 他不单忘记了自?己有个女儿在宫里?,还?忘记了当?初送女儿进宫是图个什?么。 没从苏婕妤那儿挣来国丈的红利,故此便可自?诩高风亮节的纯臣了。 苏婕妤深谙父亲为人,在仪贞面前从来三缄其口。偶然一回?慧慧给?她送蟹粉捲儿去,从小宫女嘴里?听出?一点端倪,这才回?来告诉仪贞知道,苏大人让皇帝给?杀鸡儆猴、一撸到底了。 仪贞起先觉得痛快,紧接着又犯起愁来——再生分的骨肉,毕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说势力?些,还?有「休戚与共」四个字呢。 纵是苏婕妤这样恬淡的性?子,心里?一时也难受得很,唯不肯以软弱示人罢了,她若大喇喇上去宽慰,反倒弄巧成拙。 「丢了官,总比丢了命强。」恰巧沐昭昭来猗兰殿商议下元节醮神事宜,因慨道:「这都是自?个儿渡自?个儿,旁人帮不上的。」 仪贞听见头一句,心中不由得一动,及至末尾,又暗暗松了口气,微微笑道:「你这般感悟,何其可贵。」 沐昭昭亦莞尔,抬眼瞥见偎在仪贞裙边的小毛团儿,情不自?禁道:「给?我抱抱吧。」 仪贞怔愣一霎,而后方弯腰托起朏朏1——这名儿还?是贵妃给?起的呢——小心翼翼托到沐昭昭面前。 朏朏这猫名不副实,丝毫不温顺,是个霸王性?子,所幸略通怜香惜玉,窝在沐昭昭怀里?只?意思?意思?地挣了两下,抵不过昼寐未足的倦慵,又闭眼睡了过去。 毛茸茸的小生命在自?己腿上蓬髮出?温热气息,不疾亦不徐,沐昭昭默然体会?了一刻这罕有的滋味,抬首只?向慧慧道:「让它回?窝里?睡吧。」 她其实不是怕猫,分明是爱而远之。 仪贞明知这一点,能做的不过听之任之而已。 犹记得刘玉桐一事。除去肃清华萼楼人事、惩治造谣生事的祸首外,沐昭昭再无别的意愿。 她敛眉看手里?的册子:设坛醮神是国家大事,应由礼部、钦天监等司督办,她们理?出?来的这些,不过是女眷出?行的一二条款。 灵济宫在宫城以西,离得不算远。沐昭昭做事揪细,一桩桩一件件,仪贞想得到的想不到的,俱写明了安排。 别看她是打小长在宫里?、自?己是从外头来的,若现下放出?去过日子,自?己未必赶得上她。 「就这么便好极。我实在没什?么可挑拣的了。」仪贞说着,将册子交给?甘棠,着人分派下去,自?己携了沐昭昭的手:「太阳出?来了,闲坐着可惜,咱们去外头走走吧!」 素商时序,前一阵还?避之不及的骄阳重新变得和煦可喜起来。仪贞顾及沐昭昭体弱,没走太远,两人就在宫后苑里?逛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3页 宫后苑初植百花,后因先帝元后独爱白梅,一度琼芳成林;先帝晚年一时兴起,又移来南地荔枝,改称扶荔园。 今时今日荔枝是早已不见挂果?了,徒留一片深绿,皆因李鸿不爱兴造花木,得以保全下来。 翠浓却冷,越往深处走,越觉森然,仪贞拉着沐昭昭,在秋曛尽头停住脚步。 正欲开口,枝繁叶茂那一端隐约传来谈话声,是年轻女孩儿声口,循声瞧去,两个人身形也依稀相?仿。 仪贞本以为是两个宫人,无意扰了她们片刻清闲,便转身要离开,不料沐昭昭轻轻将她一拉,示意她且慢。 仪贞不解地又望了一眼,才认出?来人中有深居简出?的淳婕妤,另一位则是—— 「皇后娘娘懿安,贵妃娘娘金安。」那女子与淳婕妤年岁接近,梳的是未嫁女髮式,俨然是皇帝的异母妹妹、齐光公主李溯。 「简简?」仪贞有些意外地唤了她的小字,旋即忙令她二人无须多礼:「一向少见你,今儿难得有缘,在这里?遇上了。往后得了闲,不妨常一道聚聚。」 这话仪贞说着其实有些亏心。先帝升暇后,这兄妹俩就是一年只?见一二面,除夕中秋应个团圆虚景儿,往往连句话也说不上;等到王遥身死,二人益发地疏远了。 更别说仪贞这位稀里?煳涂的嫂嫂,乍见之下,几乎是惊觉:原来公主已经这样大了,几时行的及笄礼? 「多谢皇后娘娘抬爱。我一向也不曾随处走动,今日将针黹都做完了,眼睛有些胀涩,这才出?来散一散。」 不怪小姑娘剖白得小心谨慎,在她心里?,不正是在哥嫂手底下讨饭吃吗?仪贞暗暗念着「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且不敢过犹不及,克制地点了点头:「咱们做女红,无非为着陶冶心性?,并不强求许多,凭自?己喜欢就是。一年之中,也只?春秋二季最宜人,倒不该辜负了好光景。」 又向淳婕妤颔首:「我与贵妃出?来得久,有些疲累,先走一步,可别扫了你们的兴致。」 淳婕妤对仪贞的印象还?停留在中宫皇后大显神威的时候,哪怕后来暗自?琢磨时亦猜出?几分真相?,到底还?是颇有顾忌。得此一言,焉有真心挽留的,忙不迭地恭送二位大佛离去。 与沐昭昭在华萼楼前道了别,仪贞走到含象殿拾翠馆里?,提起的第一件事,就是齐光公主的笄礼。 皇帝居然被她给?问住了,沉吟片刻含混答道:「大约有一年多了吧。」 这两年着实没过过几天心闲的日子,仪贞怕皇帝跟自?己一般歉疚,赶紧道:「前朝的政务你还?操心不过来呢,本该是我想着的——是我玩心太重,不担事儿,如今要弥补,总不能再办一回?,只?好从别的地方弥补。」 皇帝没吭声,片刻在仪贞对过的禅椅里?坐下,吩咐孙锦舟:「将云滇新贡的乳线2取来。」 往年入京的东西里?并没有这一样。云滇王是硕果?仅存的异姓王了,开国那一代?跟太祖皇帝倒真是比亲兄弟也不差什?么,怎奈两百年沧海桑田,一头的子孙多有不肖,另一头的心便渐渐大起来,仅剩面上些许君来臣往,实际上早已不驯服。 煌煌帝京,南北通达,乳制品并不稀罕,但放之云滇,则是十成十的贵物,云滇王如此作态,必有反常。 「这东西配茶正好,只?这会?儿天晚了,不宜饮得过浓,你且尝尝合不合口味吧。」 仪贞见他有意避开不谈,便不再追问,捏了一丝儿乳线送进嘴里?,评道:「咱们这儿的乳制品多是绵软的,这个却有点脆,想是长途跋涉,制得干些才好储存吧。」 皇帝点头笑道:「也有这么个道理?在。不过想吃的软些也不难,用小火慢慢地煎,抹些玫瑰酱或者红豆沙,要么撒些盐粒儿,趁热吃又是一种滋味。」 二人说了一时闲话,又查看过一回?前几日一道做的枫叶书籤定?型了不曾,这才洗漱过舒舒泰泰地并头躺在床上。 上夜的人都在屋外,寝间里?唯有一两盏灯火,隔着几重帘帐,比下弦月更寥薄。 「我痛恨过她。」黰黑深浓,如墨般氤氲开去,万物仿佛都较白日的面貌有了或多或少的参差,人亦无须拘泥于?华美冠冕的壳子,郁沉的声音自?极深处低低传来:「怪她不辨忠奸、认贼作父——哪怕明知道,这等判词该骂的另有其人,譬如先帝、譬如我…我只?是不肯承认,我的私心不过是忌妒她所得的一时荣宠罢了,既非她自?己所求,又何苦怪罪她?」 「这也不可怪罪于?你呀!」仪贞翻身将他抱住:她以为他俩都是心知肚明的,始作俑者既为尊长,又已仙去,不便宣之于?口而已。 唯有沉默地再将对方箍紧些,抬手拍一拍他,即是安慰的意思?。 皇帝称心遂意,回?搂住她,下巴轻蹭着她额前的碎发,几不可查地勾了勾唇角:齐光公主如何,当?然不关他的事。 第76章 七十六 十月十五下元节, 灵济宫醮神?,仪贞特意邀了齐光公主同行,因怕她不肯, 预先将人手车马色色事宜都打点?妥了, 哪怕公主最终仍旧不去, 总不会感到受轻慢。 好在公主虽不甚爱交际, 但也有?心?与兄嫂修好, 点?头答应下来, 还同淳婕妤约好了届时同乘一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4页 似乎略有?不合礼制之处, 不过毕竟是皇室内部活动而已,并非大典大仪, 仪贞念及她二人要好, 一路有?个可说话的人,也无甚不可。 故而这?一趟出行,与者可谓最齐全?不过了。仪贞在天枢总门前下了辇, 兴致勃勃地转首往后望去,一手拉了沐贵妃, 一手拉了苏婕妤, 一面笑对武婕妤道:「果然是蛋黄餵多了,我按你说的,才饿了朏朏两顿,它便胃口大开,精神头也全好了。」 武婕妤点?点?头, 正要再传授几句心?得,无意瞥见皇帝站在一旁, 立马缩了脖子,忙不迭道?:「还是先进去吧。」 玄都正殿中设坛供斋, 众人参拜过二真君,又观一回仪轨,便至其后的紫府殿歇息。 四?五个道?官领着一群八九岁的小道?士进来伺候,奉上三清茶、各色素果,里面有?一样节令的豆泥骨朵。 仪贞早起才吃过这?个,此时往高几上看过去,笑了一笑,偏头与坐在下首的齐光公主说话。 那边皇帝耐着性子听完为首的妙正真人一篇奉承话,总算等来一个空当,开口道?:「今日祈福禳灾为要务,不烦扰道?官为我等偏劳,且往正殿去主持吧。」 妙正微微一顿:寻常百姓称唿他们这?些人为道?官,自然是种?尊称;而他身担道?录司正经八百的六品左正,得皇帝金口一句抬举,仿佛也不该委屈。 然则他这?真人之号,可是皇帝其祖肃宗老爷爷亲封的。 当真一朝天子一朝臣,肃宗皇帝向道?之心?既诚且坚,而今这?位,却俨然将灵济宫视作了消闲所在。 妙正暗里这?点?不平不过稍纵即逝,可皇帝本?就有?心?之举,又哪会错放,慢条斯理地仰身靠向椅背,端起手边的三清茶细品。 待妙正师徒众人默然退下后,皇帝方对仪贞讲起了手中茶盏的来歷:「应是皇祖敕造,道?教故事十二种?,特赐灵济宫。」 大伙儿听了,纷纷低头细瞧,果见杯身花纹迥异,如七宝奇林、紫云吐晖等,不一而足。公主笑道?:「原先只觉这?青花纹别具匠心?,不听皇兄说起,竟不知?其中典故。」 坐在末位的淳婕妤抬头向她望了一眼,復又垂下眼去,无意掺进旁人的闲谈。 仪贞沖公主点?点?头,又说:「前回去京军营,将士们也恭敬殷勤至极,只到底不比世外高士,用?心?不俗。」 不想夸也得夸。头一回来就把祖宗给?搬出来了,他们这?些后人还如何挑三拣四?? 这?些个牛鼻子,供奉优荣享得够意思了,无非今上不再倚仗他们,朝堂之事他们插不进手,现下好歹见着正主儿了,自然少不得试试水。 皇帝比她知?悉得深,因眼前政务繁重,暂时不宜腾出一只手来、专料理此等杂章而已,并不细究,倒是见仪贞如此为自己着想,暗自受用?。 将回宫时,仪贞坐上辇车,就见齐光公主走到自己跟前来,仰头向她笑道?:「听说嫂嫂养了猫儿,我能去看看吗?」 她和?皇帝不怎么相像,大约是随了生母的模样,杏眼粉腮,犹带几分天真的神?色,这?样殷殷期盼着,很难不叫人心?生怜爱。 「当然。」仪贞朝她招一招手:「来。」 二人同行,过了宫门,前边儿御辇上的人头也不回地一扬手,免了余下人等停驻下来恭送,便径直往含象殿去了。 仪贞兹当皇帝是政务未毕,不同她们玩乐,遂自携了众人回猗兰殿。 朏朏似是能预知?有?客至,大模大样地盘踞在门前双阙上,婉转悠扬地长「喵」一声,听得齐光公主喜不自胜,抬手就想摸它。 朏朏哪里肯,一扭身往更高处跃去,将那一排琉璃瓦踏得「登愣登愣」作响。 仪贞怕公主吃心?,笑牵了她朝里面走,说:「这?小东西向来爱作怪,别理会它。」 猫儿自古不是好客的。众人虽是来瞧它的,但也没有?巴巴候它的道?理,皆随着主人经过前面正殿,到待客的厅房里坐,喝茶、用?点?心?,看一回花、听一回琴,闲话着打发时光。 沐贵妃久坐乏力?,率先起身告辞,讨了一枝晚桂,叫宫女扶着离了席;苏婕妤与淳婕妤两个而后也作伴走了。 武婕妤暗道?:这?不是驳皇后的面子吗?深秋里诸物萧瑟,这?天光早不早晚不晚的,留客不留,且不知?皇后是怎么个意思呢。 仪贞与齐光公主正谈到一种?做冬衣的料子,公主说,那布料很密,也很结实,从前的低阶宫眷们靠它度过数九寒天。 是了。武婕妤想起来,公主的生母便是在逝世后追赠的正五品美人,论起来还算她的同宗呢。 齐光公主心?里打什么算盘,武婕妤瞧得真真的,至于仪贞的态度,那倒没个准儿。 这?位娘娘固然是大慈大悲,惜乎不大通晓凡人的贪嗔痴。公主殿下要是老这?么兜圈子不明言,谁知?道?猴年马月能如愿? 武婕妤推己及人,如自己这?样混日子的闲人,在宫里的用?度份例也没缺了短了,齐光公主欲图上进,不知?能图出个什么来。 皇后既没嫌她待着碍事,她便不打算主动?开口告退,只当白捡个趣儿看罢了。 未几,却见皇帝身边那大太监来了,进屋唱了回喏,禀报说皇帝正在猗兰殿后殿歇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5页 武婕妤顿时嗑不下瓜子了,挥帕子掸掸裙儿,立起来沖仪贞行个礼,翩若惊鸿地遁了。 仪贞不明就里,一时好笑,回过头迎上公主柔柔笑靥,依稀衔着几许歆羡:「皇兄与嫂嫂真是伉俪情深…」 这?些事仿佛不该她一个未嫁的女孩儿多嘴,话音未落,公主自己羞红了脸。 仪贞便也只接着方才的话头说:「今年分下来的锦缎颜色都有?些深浓,不知?你那儿的如何。若有?俏丽的好花样,我给?你留几匹——再是御寒,小姑娘也该打扮得漂漂亮亮才是。」 公主欢喜应了,笑眯眯谢过仪贞,告辞离开。 仪贞望着她裊娜的背影,半晌,忍不住嘆了口气。 亥月小阳春,天儿并不十分地冷,房中因为新供了两瓶桂花,便将一应薰香都撤下,亦不觉得清寒。而今众人都散了,那隐隐浮动?的甜馥逸散入更疏朗的天地,余味中平添了一丝苦冽。 仪贞拈了一枚滴酥鲍螺送进嘴里,这?才擦擦手,站起身来。 迈过门槛,朏朏不知?又从哪儿云游回来了,这?一趟大概心?旷神?怡,不仅肯低头蹭蹭她的裙角,甚至破天荒地准允仪贞俯身弯腰、将自己抱起来。 仪贞啼笑皆非地将它搂在怀里颠了两颠,一路经过穿山游廊,正房里外静悄悄的,仪贞也放轻了脚步,慧慧有?心?上前来接猫,因知?朏朏脾气大,乍然换了手,倒是她俩自作主张、不识抬举,一怒之下闹腾起来反而弄巧成拙,终究作罢。 仪贞对跟前的孙锦舟颔一颔首,由?着他揭了帘子,自己带了猫儿进屋。 但见皇帝已然换过家常衣裳了,合衣躺在床上,帐子没放,还穿着鞋的两只脚便支愣在床沿外。 这?么个姿势还能睡这?么熟?仪贞心?说他必是累着了,本?是过来想和?他说说话的,眼下也就静静坐下了,等他自己睡足了醒来。 皇帝白捱了一阵,总不见动?静,万分勉强地缓缓睁开眼睛,还没来得及眯一眯,就对上一张恃宠而骄的猫脸。 皇帝重重喷出一股鼻息,比起惊吓,更近于气恼:「它怎么在这?儿!」 仪贞见他勐然支起身子往后坐,好笑之余到底有?点?歉意:「我过来时朏朏想跟着,居然乖得很呢,你摸摸?」 皇帝脸色不大好,指尖敷衍地在猫背上拂了一下:「好了,出去。」 朏朏对谁都不假以辞色,毫无留恋地轻盈落地,背对着他俩「喵喵」叫了两声,便从帘下钻出去了。 仪贞随它的,对皇帝道?:「今儿折腾了大半日怪累的,回来还有?公事等着你,只是再睏乏,总该脱了靴子才能松快,那孙秉笔也太不上心?了。」 皇帝自不能承认早前处理的公事大都是不急之务,无非藉以掩饰融不进、看不惯她与旁人的其乐融融;至于磨蹭了好一阵工夫后又往猗兰殿来,也并不是唯独此处有?床铺的缘故。 孙锦舟传话太慢,仪贞姗姗来迟,他按捺不住地要去找她,幸亏耳力?过人,临行前捕捉得门外细细响动?,当机立断折回去佯寐,这?一回忘了脱鞋。 横竖孙锦舟受点?冤屈也不要紧。皇帝囫囵敷衍着,俯身过去,下巴压在仪贞肩膀上:「身上粘腻,洗澡去。」 猗兰殿虽不是二人常住的地方,一应日常用?具倒很齐备,甚至浴房里新换的浴盆都足供两人同浴。 仪贞的头髮拧得半干,尾梢抹了点?儿香露,松松挽个髻,便来与皇帝一起泡在香汤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屏风外拢了两只铜炭盆,为解烟燥,又四?散地点?缀数样香花,久处其间,依稀生出醉意来。 仪贞眼皮发沉,索性将头靠在颈托上,闭目养神?,耳畔的髮丝滑落下一缕,轻悠悠地飘在水面。 皇帝抬手拉住了,像拉住一只风筝的线,但他不能像收回风筝一样,将仪贞收回到他面前——他明白这?个道?理。 「我头一回在你这?里泡澡,」于是他开口说,「你让我在凉水里待了半个时辰。」 那双合起来的眼睛霎时张开,顷刻又弯作月牙,仪贞一倾身,轻快地游过来,攀住皇帝的臂膀:「那我给?你赔不是嘛!你那时候多么的高不可攀,简直不食人间烟火一般,我都从来没想过,你会用?得上浴桶这?样的俗物…」 皇帝乜她一眼,明知?她语中不乏调侃揶揄之意,依旧顺着表意问:「那如今呢?」 如今——如今他不正与她沆瀣1一气么? 仪贞笑而不答,掬起水闹他之际,清凌凌的波纹忽地触动?了她的记忆:在他及她越过重山復岭、得以望见彼此的面目以前、在她也十六七岁的时候,她同样心?灰意冷过。 第77章 七十七 仪贞还太年轻, 她不爱忆旧。若不是因为齐光公主,那些个往事,大抵等到?她和皇帝都白髮苍苍时, 才会翻出来, 拣几桩余音绕樑的?来回味——总还要歷经好几十年呢, 届时少不得还有一场删繁就简的工夫。 而?今时今日?, 齐光公主来与她重修旧好了。仪贞看见她, 就仿佛看见当年迷迷煳煳试图向皇帝投诚的?自己, 云里雾里, 全凭着一股蛮劲。 那是几成余烬的?心灰深处,最后?一丁点火光。她是为了坦荡自在地活着, 齐光公主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6页 仪贞暂且不知晓公主的志向。 她知道皇帝对这位妹妹并无?几许情分, 便不勉强他去彰显什么手足情深,自己时常邀了公主玩乐,或是独姑嫂二人, 或是连着其余妃嫔一道热闹。 内宫中的?日?子一派太平祥和,一晃眼, 就该为过年准备起来了。 新设兵武学堂是一波才动万波随的?事儿, 将来前朝要烧银子的?地方且多着呢。那些关乎天家威仪、现成规制摆着的?大典不可?缩减,自家人的?宴饮则以热闹为要旨,无?须奢靡。 仪贞开了私库,将衣料毛皮依照各人喜好分送出去,新打?的?钗环钏镯搭着未穿的?珍珠宝石, 也按着等级下发六宫;余下诸如玻璃插屏、金玉盆景、木石山子、新奇宫灯这些不便搬运的?东西,得留到?众人齐聚猗兰殿时才好挑选。 这一天落了整夜的?雪, 早起时辰尚早,窗外便一片大亮了, 仪贞披着大红织金鹤氅,站在院里,勐吸了两?口冷冽的?雪风,虽然冷,但有股直冲脑门?儿的?爽快。 一时又回过头来,嘱咐正撤下早膳的?燕妮:「今儿贵妃要来,她跟前的?脚炉可?得烧旺些。」 「早想着了。」跟在后?面的?慧慧闻言便笑,眼看着燕妮同另一个小宫女?走远了,方到?仪贞面前来,低声打?趣道:「娘娘待贵妃那份儿细緻,比待陛下还胜几分呢。」 「贵妃体质弱嘛,哪能跟陛下比——还嫌浴房里生着炭盆热呢!」仪贞说?罢,不知怎的?有些脸红,转开了眼,瞧见齐光公主遥遥走来,连忙招手向她笑道:「雪天路滑,怎么自己走着过来?」 「纵是坐辇,这份不便也不会消失,无?非从我一个人身上,传到?另外四个人身上罢了。」公主向仪贞福了福,起身后?话锋一转:「其实是这天气?太娇惯闲人,睡到?这时辰起来,还懒洋洋的?,走一走醒醒精神也好。」 仪贞点了点头,拉起她的?手:「怪凉的?。用过饭没有?」 公主说?用过,「月初新得的?奶点心,还有牛乳茶。」 这倒有点重样了。仪贞忖道:这些乳制品是皇帝的?口味,又只在秋冬季里才有,想必公主身边的?人觉得珍贵,一味地往桌上端,一时就不顾别的?方面了。 然则宫里的?女?孩儿素日?口味清淡,多有吃不惯、甚至闻不得这些膻气?的?。像仪贞也是陪着皇帝尝一些罢了,自己点菜时并不会主动想起它;有一回将牛乳茶分给慧慧等人,让她们喝了也能驱驱寒,谁知好几个当?夜就闹肚子疼,折腾了两?三天才恢復。 她暗暗记下此?事,又听慧慧在一旁道:「娘娘才夸过今儿的?杏仁茶做得好,清甜又不腻嘴,要盛给殿下并诸位娘娘都尝尝。奴婢这就去端来吧。」 仪贞笑说?正好,旋即拉了公主往里走:「她们都还没到?,屋里那些个摆件儿,随你先挑。」 公主知情识趣,捂嘴笑应下:「多谢嫂嫂偏疼我。」 前殿正堂里并未升座,盖因此?处最为轩敞,炉子生得再多也不嫌憋闷,再者要摆下两?张极阔大的?黄花梨大理石书桌,以安放那么些造型各异的?大小件儿,实在不是什么易事儿,故此?才拿这里做了寻常待客的?地方。 齐光公主得了头一个挑选的?殊荣,却也不能忘了身份,目不斜视地走到?桌前,捧起一座芙蓉石山子,满意道:「这个摆在案头,开春了写两?笔字,眼睛看着都觉得明亮呢。」 满屋琳琅,若以价论,这座山子为最末等。仪贞坐在旁边,支颐评道:「芙蓉石难得有如这般鲜浓纯粹的?,娇艷归娇艷,就是挑剔得很,平常书房陈设不见得与?它相衬——哪一日?主人得空,我也去你那儿瞧瞧布局,好帮你参谋参谋。」 公主一愣,片刻后?方接话:「嫂嫂肯来,我自然扫榻相迎了。」 仪贞笑了,又问她临谁的?字,吩咐珊珊将自己收藏的?几副字并一架小的?玻璃插屏赠给她。 正说?着话,外面宫人来报,沐贵妃与?苏婕妤、淳婕妤到?了。 三人进来向仪贞见礼,落了座,沐昭昭因笑道:「咱们来得不巧。」 「可?不是,」淳婕妤接口,「扰了她们姑嫂说?体己。」 仪贞煞有介事道:「今日?的?规矩就是这般,先来的?先挑,来晚的?人是只能捡剩了。」 「唉哟哟,娘娘这话真叫咱们亏心。」沐昭昭难得说?起俏皮话:「这一阵子见天地赏东西,林林总总加起来,我可?怎么还得上情?今日?一进屋又是如此?,叫我宝贝似的?献来的?几样吃食,哪里拿得出手?」 仪贞知道她宫里酥点做得好——沐昭昭脾胃弱,吃不得荤油,素油入口又难免泛苦,要按这个讲究将点心做得香甜,可?见工夫。 毫不客气?地让慧慧去接过来:「雪积得厚,难为你跋涉一趟,堪比千里送鹅毛,这份深情我受着,也尽够了。」 几人都笑了。慧慧将沐昭昭带来的?攒盒打?开,给仪贞看过,随即便摆在几案上,与?众人分食。 仪贞又说?:「说?是从我私库里出的?东西,当?初陛下赏下来时,也是让我分给大家的?意思。要不然一个人还能有五个脑袋、八个身子、十来双手脚不成?一住便住三五百间屋子,否则可?消受不完这许多物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7页 她这话是想让众人领皇帝的?情,殊不知在座之人记下的?,依旧是皇后?的?慷慨。 大伙儿慢啜着杏仁茶,看淳婕妤也选了座小插屏,与?齐光公主那一个不同的?是,这一座插屏里面的?大理石版是不能拆换的?。 沐昭昭挑了一对料丝灯,趁势悄声向仪贞告假:「除夕便罢,十五看鰲山我就不来了,人多,熬得太晚,过后?少不得要躺七八天才缓过来。」 仪贞不由得拧眉,道:「好歹一块儿吃了元宵,才算全了意头,许你早些回去可?使得?」 「你还不知道我?」沐昭昭一笑:「我既不爱热闹,也不讲究这些意头。」 仪贞听到?此?处,也就唯有默然了。握一握她的?手,寻些宽心的?话来说?:「武婕妤怕不是又被?她那一堆毛团儿给绊住了,这时辰还不来,待会儿必得罚她个什么。」 说?曹操,曹操到?。话落又见宫人进来回禀,口中说?的?却是:「陛下并武婕妤到?了。」 沐昭昭心中纳罕,不觉暗暼了仪贞一眼,见仪贞也颇觉意外,脸上神色丝毫未曾收敛。 屋中众人纷纷起身相迎,但见那前后?步入的?二人情态迥异——皇帝昂首挺胸、泰然如常,武婕妤低头缩肩,似是畏寒一般。 见了仪贞,武婕妤活像是见了救星,行过礼便忙不迭地道:「妾路上沾湿了裙角,实在失仪,愿娘娘允妾退下更衣。」 仪贞闻言细瞧,果然她的?斗篷边缘及锦裙一圈儿都染了泥污,简直可?谓狼狈。眼下不便多问,唤了甘棠扶着武婕妤去偏殿,取自己新制的?家常衣裳替她更换。 大伙儿都随仪贞一道,目送着武婕妤离去,唯独皇帝一分余光也不曾在其身上停留,径直走到?主位前,大马金刀地坐下来,不说?不动,俨然成就一派送客的?架势。 皇帝自个儿多少也觉出味儿了,不过他不仅无?意改转,甚至有股乐见其成的?意思,垂眼似笑非笑地将下方诸人扫过一回,问道:「过两?日?就是小年了,各宫大小事宜筹备得如何?」 这话问得可?没有半点儿拉家常的?样子,和含象殿召对也没甚差别。一片鸦雀无?声里,独齐光公主强自答道:「多谢皇兄垂询,拂绿阁已打?扫一新。」又沖仪贞抿嘴一笑:「嫂嫂得了空,可?千万要来。」 皇帝不意她会出声儿,亦不知仪贞答允过她什么,漫然「嗯」了一声,良久没有下文。 话已说?尽,场面僵了一瞬,沐贵妃率先站起来,领着其余三人依序告了辞。 皇帝脸上显露出一种畅快的?神色,随口打?发蒲桃她们:「不必伺候。等武婕妤换好了衣裳,你们都去送她吧。」 仪贞啼笑皆非,跟着嘱咐道:「将这里的?茶点都送一份过去,请她暖暖身子,趁着雪还没化路上不泥泞,传一抬暖轿来代步,脚下要稳当?些…」 絮絮念叨了一堆,犹觉这不是待客之道,然而?武婕妤怕皇帝,就像老鼠见了猫,这一点仪贞也是看在眼里的?,当?真力邀她同来闲叙,那更是强人所难。 皇帝不以为然,待人一退下,迫不及待道:「今儿有一件快事。」 自肃宗皇帝以降,对灵济宫供奉日?虔,逢朔、望、正旦、冬节、圣寿,二真人俱有祭祀,四时赐明黄纻丝朝服、大红纻丝朝服,黄服五年一换,红服十年一换——已成淫祀。 今岁恰满五年之期,新服尚未赐下,妙正真人入宫觐见,献上丹药、道书,言及元日?大朝一节,殿外等候召对的?通政使司左参议杨钧大步入内,激昂陈词道:「僧道之流于社?稷无?功,岂可?滥厕庙堂!」 皇帝以一种赞许的?口吻娓娓道来:「朕便传了廷杖。」 第78章 七十八 仪贞哑然。片刻回过神来一咂摸, 这确实合乎皇帝的心性?。 灵济宫所获优荣是否过逾姑且不论?,杨钧这般无召擅闯、口出狂言,挨一顿打真不冤。 王遥窃政时, 行廷杖须剥去官服, 「用心着实地打」, 往往二三?十下, 受刑之处便血肉模煳, 抬回家?去非死即残, 俨然是不屑遮掩地排除异己?。 皇帝重掌大权后, 方才恢復了祖制,用厚绵底衣, 重毰迭帊, 示辱而已?,两三?年过去,终于由这位杨参议来发硎新试了。 仪贞深谙皇帝为人, 这些?话听过便罢,伸手从攒盒里取了松子酥, 用帕子托到皇帝面前:「你尝尝这个, 昭昭送来的,入口全是松香,一点?儿也不油腻。」 皇帝不置可否,微微敛着下巴,就定定地望着她?。 仪贞觉得他有点?烦人, 不过是不讨厌的那种。她?拈起一块儿酥点?来,顺着轻闭的唇缝塞进他嘴里。 浓郁的松香完全被暴殄天?物, 旋即皇帝便心不在焉地举起茶杯来,掩饰自己?抑制不住的勾唇。 不远处的铜胎暖炉里炭火声毕毕剥剥, 在空阔下来的正厅里显得十分脆亮,预先烘托出一股新年的愉悦。 皇帝碰了碰仪贞的指尖:「咱们夜里放烟火去。」 仪贞眼睛一亮:「好啊!」 今岁宫里的花炮又增添了许多新花样,诸如「金台银盏」、「葡萄架」、「珍珠帘」、「黄蜂出巢」、「百兽吐火」之类,名目繁多,扎架组合起来,次第传热,可通宵观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8页 为了摒退闲杂人等?,皇帝不耻下问,特意寻了个老实巴交的小内侍,用心熟记过那些?架子烟花的点?火次序,以求连出一整套的故事。 中晌后召几位阁臣议事,就釐正商税一项,引经?据典、熔古铸今,聚讼不已?,直到宫门下钥的时辰也没争出个什么结果。 年关将至,心思浮动仿佛是难免的。皇帝原不指望他们即刻一辞同轨、拿出好计策来,转首看了看时辰,更衣出门。 堆绣山上?观花亭,乃是整个宫后苑里最高的所在,其?侧下又临水,放起烟花来既敞亮又稳妥。 皇帝负着双手,迤迤然地独个儿去赴约,因有残雪照映着夕阳,天?色并不黑沉——料想谢仪贞还没有这么早到。 「…这你就太小瞧我了。」亭中响起的谈话声打乱了皇帝的计划,他抬头望去,就见从曲折艮岳石间走下来的,却是那老实巴交小内侍春禧。 「陛、陛下…」春禧从见着皇帝的靴尖就开始腿软,连滚带爬地趴到跟前,权当?行了个大礼,咽咽唾沫,硬着头皮道:「烟火都架好了。」 就是没防备皇后娘娘兴致这样高,前后脚就赶来了,且是位花炮行家?,拉着春禧左问右问,三?五句话就把皇帝的筹备全打听出来了。 春禧是老实孩子,不会兜圈儿打太极,吭哧吭哧半晌,末了还是问什么答什么,尚且替皇帝挽回一点?,说只皇帝一人知晓这燃放的关窍,请仪贞千万等?他老人家?来。 仪贞欢欢喜喜应了,夸赞他一通,见他穿得单薄,便把手里温热的鎏金嵌红宝小炉子给了他。 观花亭里熘达了一圈,往栏杆前一张望,方才瞧见下方主僕二人。 她?清楚皇帝的威仪一向令人敬畏,忙扬声唤了「陛下」,沿着春禧踏过的路径奔了下去。 「小心。」皇帝只觉眼前闪过一芒芒亮光,怕她?脚下没踩实,赶紧上?前伸手接住了她?。 春禧见无人再理会自己?,总算机灵一回,悄摸儿地退下了。 仪贞笑起来,撒开皇帝的手,往后撤了半步,给他瞧自己?特意穿的新裙儿:「上?回你送来的百宝嵌缎子,如何?」 百宝嵌是常用在器物上?的工艺,这么以珍珠、宝石、金玉、蜜蜡、象牙往玄缎上?铺排,是青禾人的手笔。 青禾国弹丸之地,出产不丰,这百宝嵌缎子只此?一匹,被青禾国君当?作缔交大礼,珍而重之地交付使臣献来。 皇帝觉着这东西华丽归华丽,仿佛总有一股不伦不类的味道,也只有谢仪贞那样的派头才压得住。 现?下一见,居然比他预想之中还要妙,当?即含笑贊口不绝,引得仪贞几乎生出疑窦来,暗奇他何时学会了直言不讳。 嘀咕一瞬,到底是玩耍的兴头占了上?风,她?挽着皇帝的胳膊,催促他赶紧上?亭子里去:「多少年没玩过地老鼠了,原来你也喜欢这个!」 皇帝脚下不甚明显地一滞:他哪知道什么是地老鼠,不过吩咐人将一应有的花炮都搬来罢了,重头戏原不是这些?零碎,谁想仪贞偏就相中了这零碎。 他面上?一派娴熟,微微点?头应和着,一边试图从满地炮竹中寻出模样似鼠的,冷不丁就被仪贞怼了一样甜糯的东西在唇间:「你忙了大半天?,可得好生垫补垫补,喏,再喝一口润润。」 有吃有喝,提盒里的玩意儿五花八门,还真是郊游的架势。 皇帝心说,看来这所谓地老鼠倒要成今儿的主戏了。 自己?的精心准备沦为添头,难免有点?怏怏的,可眼瞧着她?这么巴巴儿地张罗给自己?填饱肚子,好一同玩乐,玩的究竟是什么,便也没甚要紧。 地老鼠第四回 从他袍角下「呲啦啦」窜过去后,皇帝满含柔情的念头终于烟消云散了,捻了捻自己?沾染了火药味的指头,眉头略拧地一提袍角,抬腿试图避开那鼠窜的路径。 仪贞笑得根本直不起腰来,勉强伸出捂肚子的一只手,示意他:「别怕,别怕,我来拉你。」 「我没有怕。」皇帝掷地有声地强调道,似乎有些?生气。 仪贞忙丢开手中的火绒罐子,上?前去握他的手,又弯腰细察:「没燎着吧?」 「没有。」答话的声调闷闷的,她?听在耳里,不禁顺势摇了摇皇帝的手臂:「你是不喜欢这个吗?那咱们…」 「不是不喜欢。」皇帝拦住了她?:「…只是多年不玩,生疏罢了。」他知道自己?贯来小心眼,这股暗火併不为仪贞非要玩他从没玩过的东西,而是为自己?,又笨拙又无趣。 他善音律、通诗词、晓骑射,这些?技俩都不出奇,对谢仪贞毫无吸引力可言,除此?之外,他当?真只剩一张脸么? 简直岂有此?理! 仪贞可未能察觉他这动辄见微知着的劲儿又犯了,忖道:哪有人真不爱玩的?必是他技艺生疏了,嫌姿态狼狈不好看相,为人主者,注重仪表原是情理之中。 因说:「我这样的闲人,尚且诸般闺训教条拘着,自小不能明目张胆地疯玩,何况又荒废多年?生疏了也没什么可遗憾的,本为取乐而已?,要真烫着了你,才是该死呢。」 她?笑眯眯的,说话间还歪头扶正跑跳之际微松坠的髮饰、理一理碎发,规劝宽解之辞也不显得过分郑重其?事,大有清风淡云的意态。皇帝垂眸,一瞬不瞬地看了她?片刻,到底情不自禁地展颜笑起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9页 闹腾到这会儿,夜色已?结结实实地盖下来了,两个人索性?就在身后地面铺的栽绒毯上?坐了,目送天?边最后一抹余晖退隐。 仪贞重将火绒罐捧过来,献宝一般呈到皇帝面前:「陛下,您还愿意亲自点?火不愿?」 烛火与暮影交错,皇帝乜着她?熠熠的笑靥神光,接过了手。 烟花架子设得用心,引线儿顷刻间被吞没,天?幕上?便连绵绽出一场场花好月圆、鹊笑鸠舞、久别重逢、盪气迴肠、岁华枯荣…… 又是一年春闱。此?回与文试三?甲一同入仕的,尚还有一干兵武学堂出身的武学生,这一等?人均未留在朝中,而是一经?遴选,转即便随怀远将军段方更开赴西北边塞去了。 说起这位段将军年已?半百,因为脾性?耿介,于先帝一朝不甚得志,平生颇多起落,而今方逢起復,却又被一竿子支去镇边,其?中缘由无他——戍守多年的谢家?长子谢时要回京完婚了。 与情路坎坷的胞弟谢昀不同,谢时的亲事商议得十分顺遂:准泰山通政使柴擎心胸开阔、处事圆融,年初告老之后,益发少了桎梏,故而对于独女的终身大事,自然是依女儿的心意为要旨。 这一厢郎有情、妾有意,孤家?寡人谢昀尚未眼热,临行前的段老将军倒是连连嘆气——段家?不知是多少代单传,他这一代就养下一个儿子,可恨竟是个唯好南风的孽障。 亏得当?今这一位歷来不过问旁人的姻缘,否则朝堂大员之子,岂有不在这上?头受摆布的? 仪贞由己?及人,一面浮想联翩,一面信手将堪堪及地的长髮左一拧、右一绕,熟稔地盘出低髻来。 她?如今梳头的本事越发进益了,对着镜子,轻轻巧巧簪上?几样玉饰珠花,丝毫不见松散——这都是勤学苦练的工夫哪,若真回回都早不早晚不晚地传宫人过来重梳妆,她?到底不肯。 她?偏过脸,斜睨着朝镜里打量:春夏之交,衣领子不高不低地拢着,暂时无须往脖颈上?扑粉。 这才作罢。眼波流转间,又暼得半挂床帐后斜倚着的身影,但见青丝披散,掩住暗纹寝衣下好一把细腰。 仪贞顿时又动了心思,起身过去,不由分说地将人拉住:「我来替你挽发!」 男子的髮髻实在没什么可难,皇帝此?刻也不再往前朝去了,索性?由她?高兴,嘴里犹挑剔道:「挽齐整些?。」 不这么提点?她?不行,谢仪贞简直把他当?那磨合罗似地把玩,越是一派爱不释手,越是看得他牙根痒痒。 不能再咬她?了。他喉头略滚了滚,唇抿得更紧一些?:适才咬得她?险些?恼了,是有些?过分。 好歹拾掇利索了,二人从寝殿出来,正是夕阳无限好。朏朏在花丛里撒欢被蜂儿蜇肿了嘴,眼下只得揣着手卧在廊下,虎视眈眈地望着架子上?的画眉。 「上?过药不曾?」朏朏小气,仪贞忙忙拿手绢掩着偷笑,问一旁守着的宫人。 宫人略为皱眉:「哪肯让咱们沾手…自己?跑去水池前又洗又舔了半晌,不过那蜜蜂蜇完了还能飞走,想是没将尾针留在猫儿嘴上?。」 仪贞听到这节,便欲哄着朏朏给她?瞧瞧,朏朏却不依,一人一猫你来我往的,皇帝抱臂旁观一阵,眯眼见甘棠捧着撤下的茶点?经?过,出言问:「谁来过?」 甘棠停下脚步,蹲了一礼道:「齐光公主早前来寻娘娘一道绣花,因娘娘不得空,奴婢请她?到花厅里稍待,公主坐了一刻便走了。」说着又令身边跟前的小宫女将公主带来的活计呈上?。 仪贞脸上?讪讪一霎,接了过来,佯作淡然道:「这杏花绣得好。」 「大将军府外不就有几树杏花?」皇帝嗤了一声:「不日要去给你大哥哥道贺,恰可将我这位妹妹一同携上?。」 他瞳中好似掠过一瞬轻蔑,仪贞依稀感觉到了,定睛一时,又全无踪迹,他仍旧慵闲地睨向自己?,显得方才那一丁点?错觉毫无道理,仪贞也就撂开不想,专心逗哄朏朏去了。 第79章 七十九 谢宅外头何处种着杏花, 仪贞仅有一个似是而非的印象,倒是皇帝记得清清楚楚,马车停在大门前时, 尚还挑起帘子指给?她?看:漫天遍地的大红, 映得花儿也比早开的颜色秾丽几分。 他们?来?得不晚, 已登门的宾客多是亲厚的戚友, 能够被请入正?院观礼, 而非应酬礼数一言可概之?。 「可算将您二?位给?盼来?了。」谢昀担着接引客人的傧者之?职, 此刻三两步迎上来?, 行了个叉手礼——仪贞与皇帝一行人均微服造访,正?是不想喧宾夺主?的意思, 否则真以君臣之份叙完整套仪礼, 耗到五更也喝不上一盅喜酒。 皇帝点点头,道一句「恭喜」,仪贞笑唤着二?哥哥, 问:「大哥哥可出门了?」 「寅初就出了门,这时候也该返来?了。」谢昀侧身请他们?入内院, 余光瞥见仪贞身后跟着一人, 戴着帷帽,薄纱及地,遮挡住身形,想必是事先?提过的公主?殿下,忙将余光也收回来?, 免得唐突了尊客。 仪贞便说:「不知大哥哥催妆诗做了几首?」 谢昀知她?心思,道:「你放心, 大哥哥才思敏捷,分毫未减当年呢!」 这兄妹二?人自幼如此, 对这位堪为儿女表率的长兄是又敬又畏,只敢背地里调侃几句,以抒手足情深而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0页 端方威严谢将军竟有倚马雄笔催妆诗的一日,无须仪贞嘱咐,谢昀自恨不得首首採录、替其付梓万卷。 皇帝看不惯他俩的眉眼官司,轻嗽了声:「怎么不去拜见二?老?」 谢昀不慌不忙地回到正?题:「您是贵客,不敢轻慢,请至小楼宽坐,家严家慈片刻即来?。」 再是不愿扰了宾主?尽欢,蠲去冗礼,到底也不能任人随意来?圣驾前叨对。谢老将军夫妇俩总有要亲自招待的客人,至于皇帝愿不愿意一见,届时发句话,二?老再决定是否领人同来?便可。 如此安排其实十分妥当周到,只是由?谢昀假模假式地陈述出来?,情理之?中会惹皇帝嫌恶罢了。 不过谢家的喜日子,念在谢仪贞的份上,不与?他计较。 谢氏家风一贯俭以养德,眼前小楼还是为了迎驾新建起来?的,矗立在开宴主?院里最佳的位置,既可尽瞰满堂欢庆,又不至喧闹难忍。 二?楼布好?了席位,陈设比别处更细緻用心百倍,皇帝不过打量一圈,见着什?么物什?有趣,便与?仪贞谈论两句,并不急于落座。 少顷,谢家二?老到了,紧随其后的则是乌泱泱的三亲六戚,自觉分出位次来?觐见——皇帝认不认得某人、赏不赏脸受礼是一回事,谁若胆敢不来?,那就是藐视君威了。 皇帝果然不肯与?这些人费工夫,令小内侍代?传的话倒很温和:「朕同诸位一样,来?讨喜酒喝罢了,当以新夫妇为尊。」 新夫妇这会儿亦相携归来?了,不忙着拜高堂,先?要拜帝后。 皇帝此刻阻拦的姿态方才认真了些:「蒙蒙是小姑,自该排在双亲后面。」 眼下留在楼中的俱是自家人,皇帝又以乳名?相称,再拘泥于国礼家礼,只怕误了吉时,于是请谢家二?老入座,新夫妇全了仪礼。 仪贞意料之?外地得以参与?其中,显得分外高兴,皇帝亦维持了罕有程度的涵养,甚至于一众鲜见天颜的青年文士为崭露头角,藉机献上新作贺婚诗以呈御览,他竟也准允了。 时风推崇「盛唐气象」,凡诗必「拆洗少陵、生吞子美?」,虽辞藻丽密,但也全无令人耳目一新之?处。此情此景下做出来?的,又都是应制颂圣溢辞,更没有半点真意可言。 大家的才情半斤八两,想要脱颖而出,就得比别的了。 仪贞拉一拉皇帝的袖子,暗地里往庭中正?捧卷吟哦的绯袍男子身上一示意:「是那个挨板子的杨钧吗?」 皇帝顿了一顿,不大乐意似的,没得到答覆的仪贞侧过脸来?望住了他,他才道:「是。」 「真是个不甘寂寞的人物。」这评价通常不算褒义,仪贞的口吻里却也没有贬低,皇帝的目光再度与?她?交织了一阵,方缓缓收回,不置一词。 「唉呀,怎么不高兴了?」仪贞自己也觉得自己说话活像个拈花惹草的纨绔:「笑一笑嘛,大伙儿都看着呢。」 他是什?么身份,凭什?么与?人赔笑?皇帝忖道,眼下姑且不与?她?计较,待回宫后… 皇帝微错了错牙,旋即满面春风地沖杨钧一招手:「行简,上前来?。」 杨钧表字行简。不过依他生平首次得皇帝赏赐便是一顿廷杖来?说,其实并没有被皇帝如此称唿的殊荣。 仪贞觉得皇帝心里指定没憋着好?,然则杨钧领命而来?,姿态端方地俯首一礼,君臣二?人就贺诗中字句品谈了片刻,实在算得融洽,末了,皇帝甚至打趣说,颂圣之?语司空见惯,不落臼巢的,唯数咱们?一片冰心的杨左参。 噫,奇也怪哉!虽说新年伊始,皇帝一改以往韬光养晦的中庸之?道,大刀阔斧地裁汰冗弱、拔擢新贤,如杨钧这般敢于直言、出身又清白?的臣子,纵然一时受到的是惩处,但照仪贞对皇帝的了解,年轻的杨左参长远看去可谓前途似锦。一罚过后一赏,原也没什?么,合乎皇帝惯常作派,出奇的是,矜慢冷淡如李鸿,竟能和颜悦色至此? 那这位杨大人,当真是仕途不可估量啊。 仪贞暗地里啧啧连声,一语一笑倒依旧落落大方,眼看着皇帝赐了酒给?杨钧等人,没忍住跟着陪饮一杯。 等外臣们?都退下了,皇帝这才重新睨过来?,有点审一审她?的口吻:「方才人都在跟前了,你还偷着瞧我做什?么?」 仪贞大唿冤枉:「我几时偷瞧来?着?陛下与?旁人论诗,我可得专专心心地听呢。」 皇帝不信,冷笑道:「那你真是亏得很,岂不是连那杨钧脸上究竟有几点雀斑都没记真切?」 「我记那个做什?么?」仪贞觉得他仗色欺人:「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这词显然非常严重,皇帝脸色都变了,恨声道:「谁一落座眼睛都跟着那穿绯袍的去了,如今装什?么不上心?」 仪贞一噎,到底不甘示弱:「满、满院子朱紫蓝碧,绯色就是很打眼么。」 这话本来?属实,这会儿却透着理亏似的,仪贞赶忙给?彼此找台阶下:「来?的路上飞过一只大蜻蜓,你还扒着窗沿儿指给?我看呢,这会儿又不许我看了?」 皇帝白?了她?一眼:「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这能不能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呀?」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仪贞托着腮:「除非是你穿,那才叫不一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1页 亏得眼下正?是谢时夫妇行合卺礼的时辰,谢家父母都往新房中去了,谢昀等子侄辈也被宾客们?缠住了,齐光公主?才刚由?鬟儿引着别处更衣,二?层小楼上下除去早就站得老远的宫人和谢府家僕外,再没有别个,否则这场没头没脑的拌嘴,真要叫人看了笑话去。 皇帝不吱声儿,似乎有偃旗息鼓的打算,隐隐又觉得不甘心——谢仪贞想得美?,绯色轻浮,他歷来?看不入眼,还往身上穿? 越想越认定了这是以色事人的行径,心里窝火得紧,偏生不愿再翻脸,忍了半晌,闷闷说:「横竖你自己要分得清好?赖。」 仪贞抿嘴忍笑,强自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恰巧齐光公主?回来?了,忙将话头引过去:「怎么脸颊这样红,可是不胜酒力?还是忘了戴帷帽、叫风吹着了?」 齐光公主?不觉抬手抚了抚脸颊,果然一片滚烫,惴惴一笑:「这酒味柔,倒不醉人,大约是风吹的吧。」 已值三月暮,春风该当吹面不寒,然则闺阁中的女孩难免娇弱几分,仪贞听罢,侧首嘱咐公主?身旁的宫人几句,宫人喏喏应着,一面将公主?取下的氅衣搂在怀里退下,不想手中不稳,竟将氅衣跌在了地上。 宫人忙不迭跪下请罪,仪贞失笑:「你慌什?么?既沾了灰,换一件就是。」见那宫人掩不住难色,猜得关窍,遂道:「到你慧慧姐姐那儿去,叫她?拿我那件夹的来?。」 接着向公主?解释:「前几日新做的,拟着翠鸟的羽翼,既能御寒,还很飘逸呢,你见了就知道。」 女眷出门,略讲究些的总要多?备两三身衣饰,以便宴饮时沾染了酒气、或是变了天儿好?更换。这回算是轻装简行,仪贞便只额外带了一套齐全的,公主?衣裙倒是带了两身,氅衣因嫌堆垛,底下人取巧,竟没装一件多?的。 既然仪贞有意遮掩,公主?自当领她?的情,稳了稳心神,含笑同她?说起了衣料剪裁的闲篇儿。 金乌西坠,亲迎的诸多?礼节全都行完了,觥筹交错的宾朋们?也该各自告辞了。仪贞拜过父母,又与?新嫂嫂执手话别,随即才坐进轿中,和齐光公主?前后出了正?院,弃轿登车。 皇帝在车中等她?,人真上来?时,又摆开了凛若冰霜的架势。 其实临别时那一番避免不了的殷切已经将暮风薰染得太燀热了,冰雕的人也抵抗不得消融的宿命,变得黏滞、不干脆,置气的决心模稜两可。 罪魁祸首浑然不觉,沉浸在欣悦的余音里,甚至断断续续地哼起了小曲儿,差点在车厢里崴了脚。 「唉!」她?眼疾手快地抓住了皇帝的手,没真绊着摔着,皇帝也就任由?她?抓住,不露痕迹地又安坐回去。 仪贞不由?得笑了,明显不是出于赧然——连齐光公主?都喝不醉的凫花酒,又把这酒疯子给?招出来?了。 她?没骨头似地紧贴皇帝坐下,全然不顾对方是冷脸热脸,一歪头就栽进他颈窝里,生生把人给?砸疼了。 皇帝越发不乐,空出的一只手捂在她?的五官上,试图将她?搡开,还没用力呢,她?先?闹起来?。 「小心眼儿…」她?咕咕哝哝,被他听见了,来?不及作色,由?她?箍着的那只胳膊冷不丁又被一扯:「给?你摸摸。」 摸什?么?指尖触到一抹光滑细腻的微凸,不必心猿意马,是她?的小腹。 皇帝轻嗤:缺心眼子,吃积食了?无可奈何地要替她?揉一揉,她?立马一瞪迷迷濛蒙的两眼:「你轻着些。」 一种莫名?其妙的念头突然涌上来?,他微微侧首,垂眸看了看她?要自己抚摸的位置,比胃肠更低一些。 第80章 八十 皇帝下意识地反手握住她的腕子, 待她不?折腾了,方才略松开些,指腹搭在她的腕间:脉脉的搏动与平常没有两样。 取笑她的由头就在眼前, 他?却?没了这个兴致, 心里?有些惘惘的, 片刻, 像什么也?不?曾发生似的, 重新调整了坐姿, 便于她舒舒坦坦地窝在自己怀里。 原本就什么也不曾发生。 谢仪贞此人, 脑仁不?比核桃仁大出?多少,回到拾翠馆, 一夜酣睡, 次日起来,又兴头头地招蜂惹蝶去了。 拂绿阁名不?副实,屋中一应妆点红肥绿瘦, 初春望去固然一派蓬勃生机,如今这月份里?便嫌它少了两份清雅。 仪贞进了门, 便笑说?:「你?这儿伺候的人倒心实, 就是?少了一股变通。」她送的摆件儿从春摆到夏,皇帝赏的乳品从早端到晚。 随侍的宫人不?敢装傻充愣,纷纷跪了下来,齐光公主自己都?没料到仪贞会来这一出?四两拨千斤,笑靥一时也?凝固了。 「屋子本?就小巧, 堵着这么些人越拥挤了。」仪贞摆摆手:「都?退下吧。」一边拉了公主坐下。 公主不?肯真坐,待宫人们一走, 竟然屈膝下去,也?是?个要请罪的模样。 「唉。」仪贞一力拦住了她, 嘆口气,说?:「你?何苦。」 这话仿佛大有深意,指的不?止是?她方才这一举动。 公主无法掉以轻心,片刻,同样轻嘆一声,说?:「这些宫人或许拙笨,但能够跟着我这么些年,就是?最难得的了。」 她的言语里?不?含怨怼,仪贞却?听?出?了几许酸楚:「这些年,你?过得不?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2页 「怎会?」公主突然打?断了她,仍旧笑盈盈的:「若我都?觉得不?易,天底下就找不?出?几人不?艰辛了。」归根究底,她从未付出?什么,也?从未失去什么。 如果失去掌上明珠的身份不?算的话。 年幼的时候,身量小,高高地举首眺望,也?望不?到太远,拿到她眼前的,就是?全部了。 王遥罪该万死,父皇更未必爱她逾命。小时候琳琅满目的天地一夜倾塌,感到可惜,总是?人之常情。 她并无野心妄念,赫赫扬扬的兄嫂遗忘了她,她想方设法借几缕余光来,趁着年华尚好,做个长久打?算。 她所言不?假,今时今日还在她跟前当差的,生死荣辱繫于她身,她要搏出?路,她们敢不?孤注一掷? 不?知嫂嫂是?否知晓那人是?谁,左右她是?不?会出?卖盟友的。猗兰殿的宫人简直难计其?数,一个个地盘查,兴许到自己出?阁那日都?盘查不?完。 她分明可以与自己直说?。这话实在可耻,仪贞也?就无益宣之于口:一个失了双亲的小女孩儿,路数不?正?的依傍亦倒台了,教她如何去同与萍水相逢无异的嫂嫂开口求终身? 徐徐图之是?唯有之策。图到今日,即便远算不?得无话不?说?,好歹有几分交情,她才好前来探一探口风。 岂料这满屋毫釐不?改的陈设兜头泼了仪贞一头冷水。她不?能断言这是?公主的心思,还是?宫人们的主张,一时不?吐不?快,公主对答之间,犹有保留。 那就别?再逼迫对方了。无须非得对自己打?开心扉,仅凭她俩那浅浅的几分交情吧。 仪贞说?罢了,念旧情也?好,重规矩也?罢,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儿,兹要心里?头平顺就好。算是?把这一篇彻底揭过了。 因说?起谢家的喜宴,仪贞道:「这也?是?你?皇兄的意思,借着昨儿一场热闹,又是?御驾在前,都?中有名有姓的差不?多都?来了,你?权当认认门道,有什么想头,千万都?同我说?,咱们过后设宴,或是?围猎也?可,届时才便于细细考究。」 公主怔住了,过后若再做出?害羞的情态,便显得刻意,索性端坐如常,良久,道:「多谢嫂嫂费心如此,我没有旁的奢求,只要那个人忠君不?二、竭智尽能就好。」 仪贞忍俊不?禁,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下:「是?选驸马,又不?是?选状元呢!竭智尽能,那也?须得有智有能才是?,难得你?愿意开口,我就依这个标准替你?参详了。」还得才貌双全,这才是?皇后娘娘划的门槛儿。 公主见她眉目明丽,自有一股磊落朗然,不?禁跟着扬了扬唇角——相处渐深,她打?心底是?信得过这位皇嫂的品性的,昭昭如明月,亦从未捐弃她们这些影影绰绰之心。诚如她所言,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唯求心中平顺即可。 她的心结太多,不?知要解到何年何月。 仪贞走后,公主吩咐阿鸾:「把屋里?的摆件儿都?收起来吧,搁旧了可惜。」 阿鸾便是?昨日捧氅衣那宫人,一起长大的女孩儿就剩这么一个,公主的筹划不?曾瞒着她。 听?她如此发话,居然是?和皇后交了心的意思,阿鸾便悄声问:「殿下提了杨左参?」 公主摇头说?没有。阿鸾不?懂了:「九十九步都?拜了,哪里?就差最后一叩首?」 公主垂眸,唯一肖似兄长的长睫偏巧就是?六亲不?认的面相,柔稚的面孔沉静如水:「哪里?就非杨钧不?可。」 难道骑驴找马?阿鸾知道这念头该死,自己偷着琢磨而已:杨大人字行简,公主小名简简,这不?是?天作之合是?什么?二来,昨日谢府宾客盈门,她比自家殿下观察得用心多了,年纪差不?多的男子里?,就数杨大人俊俏!连陛下待他?都?分外亲厚些呢。 更不?必说?,后来公主下楼更衣,与杨大人隔着一片小湖,是?远远相望过的。 琢磨都?是?白琢磨。阿鸾心里?有数:公主主意大着呢,不?吭不?响地走到今天,事情不?正?正?好如她们所愿?自己只管听?命行事就稳当了。 她一个人收拣不?完那些摆件儿,另招了三?四个小的进来搭手,公主见状,想起一事:「昨儿皇嫂提了一句藤萝饼,早起不?是?新收了紫藤花?做好了你?就给猗兰殿送去。」 沉吟一瞬,又添一句:「那边让摆膳时再一道敬上去,别?又不?趁巧。」 和齐光公主预料的不?同,皇帝今日没往猗兰殿来,被政事绊住了。 仪贞劳心劳力半日,下半晌得了空闲,四处闲逛,又碰上了熟人:演皮影戏的燕十二和燕十六。 兄弟俩久不?见她,这回便行了个大礼,仪贞笑着让他?们快起身,有点故人重逢的新鲜劲儿:燕十二还罢,燕十六长高了一大截,模样也?变了许多,要不?是?跟在哥哥身边,她指定认不?出?来。 没法子,宫里?面的消遣方式太多了,她又刚好是?个会给自己找乐子的人,更别?提对皇帝那股五迷三?道的劲儿还没过,确实有好长的光景没传过皮影儿了。 为?了鼓舞这受冷遇的二人,仪贞许诺道:「把你?们近来的好戏列个单子,我回头选一选,有你?们大展身手的机会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3页 燕十二眉目含笑地应下了,燕十六却?是?按捺不?住激动似地非要多嘴:「可是?娘娘,我手脚太长了,再翻跟头就不?好看了。」 他?连嗓音都?变了,兴许不?能再唱小童或女子角色。仪贞从前总以为?燕十二比她大得多,燕十六则比她小得多,如今对面相逢,才发觉原来大家彼此居然相差无几。 仪贞蓦然就觉得自己心里?像早前才走过的那道抄手游廊,风来风往,空空的,而廊外春和景明,分明又满满的。 她鲜有伤春悲秋的时刻,自己一时竟不?能察觉,只朝燕十六漫然一笑,信口宽慰说?:「不?能娱人,自娱也?很好啊。你?还有那么多本?事…」 兄弟二人都?看出?了她的心神不?属,对视一眼,燕十二率先开口:「不?敢多扰娘娘雅兴,奴才们告退。」 仪贞听?了,怔怔地一点头,目送着燕十二扯了燕十六离去,一面想着:白娘娘还是?这么一板一眼的。 回过神来,又意识到,燕十二如今也?不?再适合扮白娘娘了。他?的模样虽然没有变,但那种难以言表的意态变了。 抑或,只是?她自己变了而已。 这副神游天外的样子,也?不?适合再逛下去了。慧慧作主,让人抬了辇来,哄着仪贞返去:「日头都?偏西了,回去用了膳早些歇着,没准儿陛下晚间还过来呢。」 仪贞把这话听?进去了,传膳时看见齐光公主着人送来的藤萝饼,便说?:「这东西搁得住,给陛下留些。」 夜里?皇帝果真过来了,只是?时辰太晚,值守的宫人都?静悄悄地眯瞪着,孙锦舟跟在后头赶忙一压手,不?叫她们咋乎起来惊着皇后,当然也?有一层私心,心疼着慧慧。 仪贞没睡实,躺床上半梦半醒的,听?见响动支起身来,看见皇帝撩开床帐立着,也?没吓一跳,呆不?愣登地问:「藤萝饼在外间,你?还吃吗?」 皇帝没由来就笑了,坐在床边,一伸手托住她的下巴颏儿,捏她脸颊肉,暗道不?好,缺心眼子别?是?撞客了。 他?想一出?是?一出?,横竖仪贞没歇下,隔着屏风扬声便唤孙锦舟,着人翻《玉匣记》。 仪贞眉头一竖,一巴掌拍开他?的手:「你?烦不?烦呀!」 还挺生龙活虎的。皇帝放下了一半心,接着问:「今儿谁给你?不?痛快了。」 仪贞一日见过什么人他?都?知道,燕家两兄弟碍的是?他?的眼,能给仪贞添堵的,他?更怀疑李溯。 姓李的没一个不?是?口蜜腹剑的东西。只是?他?不?能提点谢仪贞。 仪贞不?计前嫌地又把脑袋贴他?肩膀上了,胡乱摇一摇,说?不?是?的,「我从前,都?是?一日一日过的,如今才知道,是?一年一年过的。」 这话傻乎乎的,皇帝听?懂了,没嘲笑她。她来了精神,一头又坐直了身板,定定地望住皇帝:「李鸿。」 她没这么叫过他?,李鸿倒像是?犯大不?敬的那一个,心头一悚,手脚动弹不?得,任凭她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地打?量,光拿眼睛打?量不?算,最后还上手去摸:「你?长大了。」 「真撒癔症啊你?。」呲她归呲她,松动下来的双手却?自发地搂住了她:「你?才长大了。」 两个今日初长成的男女取暖似地抱成一团,呆愣愣的气息充斥了整个屋子。 第81章 八十一 皇后娘娘从不空口白?话, 四月二十这日天朗气?清,燕家兄弟天不亮就将全套行头搬来?了麟德殿,预备着夜里表演。 其实兄弟俩的日子清闲又安逸。有王遥这么个血淋淋的例子吊在前头, 宫里有品阶的太监尾巴都夹得紧紧的, 没品阶的更犯不着跟他俩过不去, 皮影局地?界儿不大, 容下他们两个横吃竖躺绰绰有余。换作旁人, 巴不得主子不传召, 差事不当, 银米照领,天上掉馅饼也就这么回事儿了。 燕十二其实不是盼着传召——不管是皇后, 还是别的哪位娘娘, 他也不是闲不住,非要卖命挣钱才踏实。 他猜,自己是喜欢出去逛逛。于是能让他逛的所在他都逛了, 风景都好,入目都惬意, 心里还是提不起精神, 一个劲儿地?往下坠,恨不得扯着他五体投地一般。 躺床上翻来?覆去时他咂摸出缘故了:少了风吹树木的沙沙声。宫里不种高木,没有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老林。 他和弟弟打小混在山林里,小时挖野菜拣树枝,大些正经抡斧子砍柴, 因为年成不好,没牛羊给他们放, 便伙着别家孩子抓兔子山鸡,运气?不好的时候自己也能掉进猎户的铁夹子里, 算下来?在林间的时光比待家里还长。乡下孩子没那?么金贵,横竖生得多,未必个个养得活,不小心死了可?惜一阵,苦日子还得照过。 他当初就是抱了这种心思?跟着师父走的,正儿八经拜了师,得给师父当牛做马一辈子,否则人家凭什么把餬口的手艺交给你? 燕十六则是个白?饶。这还是他一手拖弟弟,一手拖师父脚后跟求来?的——燕十六被捕兽夹子咬上了,腿骨没折,就是断断续续地?发烧总不能好,村里人不知道该怎么治,倒都知道再烧下去就不能要了。 师父不松口。什么世道,这口一松也别跑班子了,学佛爷割肉吧!看能得道不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4页 这时候王遥出现了。燕十二连燕十六都不敢告诉,他起先?以为这大奸佞是普渡众生的菩萨,那?大红曳撒就是袈裟,目无下尘地?一挥手,叫把小的抬去上药,大的也用抬——抬去净身?。 师父犹犹豫豫还拦,大太监连个眼风也没扫过去,负手就要走,一面?冷声讥讽这老乞儿:「不净他,难道净你?黄土埋脖颈儿了,别脏了台面?。」 燕十二当时是怎么想的呢?他不觉得净身?有多疼,更不知屈辱二字。他觉得老头儿坏,见死不救,还不教他们登高枝儿。 后来?明?白?老头儿不坏、至少那?一回不坏的时候,老头儿多半已经死了。总之燕十二逢年过节都给他上柱香,供些酒菜,他在宫外若还活着,也没这些精緻的忌讳,若真到了地?下,吃不着穿不着,到底不像样?。 勾起这许多想头,越睡不着了。无计可?施,索性起了身?,趿上鞋,往隔壁铺上一扫:燕十六不见了。 燕十二出了一身?冷汗,心里却并不慌张一般,步履如常地?推门出去,果?见朦朦月光下,漂浮着一团鬼魂也似的白?。 他是真的长高了。燕十二冷眼旁观着,手脚确实不如小时灵便,翻倒是翻得过身?,就是不漂亮。 燕十二只穿了寝衣,本该浑身?冰凉的,腹内却因为无端的怒意、烧灼着一团业火,一言不发地?看了片刻,纵身?上前,不留余地?地?一掌推在燕十六胸口。 「你干什么!」凌空被击中的滋味常人难以想像,燕十六近乎咳着血沫吼了一声,嗓子噼了,一半要沉不沉,一半还像他小时候那?样?尖尖细细。 不伦不类。燕十六满脸漠然,简直像是睡梦里无知无觉动手了伤人:「叫醒你。」 燕十六狠狠喘着气?,抬眼瞪他:「你才是睡昏头了吧,颠三倒四的…」 「究竟谁发昏,你自己清楚。」燕十二一字一句跟磨刀似的,语落转身?就走。 燕十六平白?一顿,反驳的话失了时机,不甘不愿地?咽回去了,垂头跟在哥哥身?后回屋。 许久不当差事了,平素的功底却不曾落下过。燕十六利索地?将各样?行?头在亮子后面?有序摆好,胸有成竹,就是不与燕十二搭腔,忙活完毕,就上角落里候着去。 「早多着呢。」燕十二这会?儿不像半夜里那?样?心潮起伏,语调如常地?招唿弟弟:「去耳房里待吧。」 总管事的张太监交代得明?白?,帝后及一众贵人约莫酉时才会?过来?,此刻在殿中忙碌的宫人内侍,都还在为开?宴做准备。 燕十六充耳不闻,正好两个小内侍小心翼翼地?抬着一张条案经过,他干脆上前去搭了把手,而后就这么东瞧瞧、西晃晃,哪儿用得着人帮忙就往哪儿凑,反正就跟看不见他这个哥哥一样?。 燕十二一时哑然。弟弟心思?澄透,这些年有自己一力顾全,也不曾叫他受过教条磋磨,学会?忍气?吞声,可?如这般使性子,亦是破天荒头一遭。 昨晚那?两句呵责,是真刺伤了他的心。燕十二亏欠归亏欠,但并不后悔——长痛不如短痛,这是他始终信奉的金科玉律。 对?方?不肯挨着自己待会?儿,燕十二不勉强他。老话讲饱吹饿唱,接下来?好几个时辰他俩连水米都不进,无事可?忙,索性坐在角落,惯性地?理着皮影子,蓄养精神。 今儿这一出是皇后娘娘点?的,哪咤现莲花化身?。哪咤的皮影是新刻的,面?如傅粉、唇似涂朱,手提紫焰蛇牙宝,脚踏金霞风火轮,漂亮非常。为报李靖烧庙毁泥身?之仇,一路杀来?,与木咤打、与金咤打、与广法天尊斗、与燃灯道人斗…可?谓高潮迭起,朱墨纷呈,燕十六守着他写戏单子时便说,娘娘必定会?喜欢这个。 他笑,未达心底时,苦涩抢先?漫上唇间,情不自禁地?抿了抿,随后一丝不苟地?将皮影归置回去。 天光一寸寸地?黯淡下去,人影子被缩短又拉长,不知不觉之际,周遭忽地?大放光彩,耳中传来?细细的击节声:贵人们到来?了。 燕十二随人群一道速速退至侧旁,又飞快地?扫视了一圈,还好,燕十六就在他正对?过。 原来?掌灯了,流光溢彩的大琉璃灯树,煌煌如仙境一般。皇后携了齐光公主迈进殿中,抬手就免了众人的礼,口中说笑着,眉眼生辉:「射柳也好,吃粽子也好,横竖我都极乐意的,端看咱们齐光的意思?了。」 齐光公主不知怎的不答话,紧挨在旁微微垂首,两颊飞了红。 沐贵妃掩口轻笑,一面?拉了公主,柔声道:「来?,咱们入座吧。」 众人分席,因皇帝等人在前厅饮酒,女眷这头自然以仪贞为尊位,右下首为公主及沐贵妃,左下首则是三位婕妤。 公主谦让,不肯居于贵妃之前,再四请后者上坐,贵妃亦执意不受,彼此来?回推辞着。 「减掉几盏灯去吧!」左边最末位的淳婕妤忽然开?了口:「不然看不真皮影儿的戏,倒成看我们这些人的戏了。」 她一向不常与人交际,盖因年纪比其余妃嫔都小些,孩子气?性未褪,话也说不到一块儿去,这回出人意表,大家一时都停住了动作。 见无数人目光都向自己投来?,淳婕妤转头朝仪贞一笑:「皇后娘娘,可?以点?戏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5页 「珊珊。」仪贞示意她将戏单子递给众人传阅。至于仍旧未落座的二人,仪贞向沐昭昭比了比第一个位置:「贵妃先?点?。」又招手让齐光公主坐在自己身?边:「还有话要问你呢。」 皇后的席案比其余人等的宽阔一倍还有余,姑嫂二人坐在一处唯显亲密,丝毫也不拥挤。 沐贵妃果?然点?的是哪咤现莲花化身?。琉璃树上的灯盏被撤去了一部分,大殿中心亮子上的柔白?光芒便成为了所有人的瞩目所在,旋即,鲜明?乖张的莲花童子登场了。 此情此景下,齐光公主感受到一种心荡神摇的鼓舞,她听见仪贞压低了嗓音问她:「那?些世家儿郎你都瞧过了,眼下人也不在跟前,你何妨给我个准信儿——端阳节如何筹办?」 杨钧才貌出众,而骑射平平,于今日在场者里定然拔不了头筹。公主若属意他,初五那?日便容他显露显露本领;若看他与旁人并无二般,自另有一套考校法儿。 哪咤对?着李靖喊打喊杀,好不嚣张,公主轻软的声口被衬得分外腼腆:「仲夏炎热,大家斯斯文文地?坐下来?就很好。」 她垂眸乜去,幕布上的父子俩已和睦重圆,来?日一殿为臣,辅佐明?君、成其正果?。 淳婕妤好似对?这强自完满的收场颇感不忿,只得扭开?了头。 第82章 八十二 「她相中了杨钧?」皇帝停下解衣襟的动作, 偏首向仪贞望来,微拧着眉,像是对她乃至她们的眼光感到诧异。 仪贞点头说然也, 拢了拢梳通的头髮, 一面往床前走, 一面评价道:「杨左参不仅模样与简简般配, 性情也好。从前听你说起他?在朝堂上的言行, 我还当?他?是个不知情识趣的古板呢。」 面前的人不作声了, 她仰脸又沖他?笑?, 伸手?去够他?的袖子,拽着人站到近处来:「我尝尝鸡舌香。」 皇帝不为所动, 稍稍一扬下巴:「屉子里有。」 仪贞耍赖:「要现成?的。」 到底谁把她教成?的这作派?皇帝决计不能短了气势, 欺身两膝跪在床沿,两手?压在她肩上,由上而下?地?将人给箍严实了, 掌控全局地?、兇狠地?咬住了她的嘴唇。 鸡舌香的那股蜇嘴感,在藉由他?人之唇渡过来时, 沖淡成?了若有似无的酥麻, 仪贞觉得晕陶陶的,少顷,抬手?将皇帝推开了些,暗暗想:狐狸精。面上却不敢露出来,扭身去够床尾橱柜搁着的扇子, 「唿啦啦」对着自己一顿勐扇。 「又是团扇。」她佯装自然,说:「赶明儿知会扇子局一声, 端阳我要一把摺扇。」 皇帝不想这么轻巧放过她,挨着她躺下?来, 意有所指:「什么月令,就嫌起热了?」 「握在手?里好看?嘛。」仪贞并没听出弦外之音,将就着团扇比划:「扇子局这些人也是江郎才尽了,翻来覆去都?是差不多的花样。咱们?越性?就以?端午为题,届时叫众人或诗或画,评出最好的来,制成?扇面,倒是惠而不费呢。」 皇帝冷了脸:「宫眷手?里拿着外头男人的东西,像什么样子?」 「唉,竟忘了这个。」仪贞觉得他?说得在理,于是两头折中?,道:「不如推简简一人评阅,魁首除了杨钧还能是哪个?扇面儿归她,彩头亦由她出,我看?再好不过了。」 她待齐光,倒真有几?分闺中?姊妹的意思,既到了说亲的年纪,彼此?没什么可假意扭捏的,自己占了先头成?了婚,就一心一意地?为对方谋划,势必桩桩件件都?要尽善尽美。 然而这时候才察觉到皇帝的沉默不言,实在又枉费了她过来人的身份。 她连忙欠身起来,俯探过去打量皇帝的神情,见他?阖着眼,长眉舒展、嘴角平直,俨然一副安然入眠的架势——但仪贞就是看?见了,他?从头到脚都?写着「咬牙切齿」四个大字。 嗐!她也算逢迎上意的老手?了。眼珠儿一转,紧偎着人躺过去,自顾自说:「简简虽不是陛下?一母同?胞,仅有那么一二分相似之处,足以?挑拣全天?下?的男子了——没有她配不上杨钧的道理,想是杨钧配不上她啦?」 皇帝听着并不顺耳:她又不是头一回拍马熘须,缘何?至今没有长进,依旧直白浅薄?终是不用心!甚至不深究自己为甚不快,信口便来煳弄罢了。 忍了又忍,忖道:纵不指望她长良心,到底该长记性?。不掰开了揉碎了说与她,还能如何?? 再睁眼望着跟前那张眉语目笑?的脸,难免有点儿灰心,声口一懒散,顿时就透出寒凉:「何?必谈配不配得上,你要做这个媒,做便是了。」 却又来!大而化之如仪贞,也深知他?有一心病:不肯接受他?俩的婚事?来自王遥的算计,更不肯插手?他?人的婚配。 可耿耿于怀抵什么用呢?木已成?舟,米已成?炊,再推翻了重来,仿佛多此?一举。仪贞因为不曾身受,无从自诩感同?地?拿大道理规劝皇帝——他?原就是那般性?子么! 良言弗如软语。仪贞半点儿不气馁,不屈不挠地?往一意背对自己的人怀里挤,两手?齐力将他?的腰捆住:「你若觉得这亲事?不好,我同?简简说一声,重新挑好的就是了,又不是已经板上钉了钉,早着呢…」 他?有什么可觉得不好的?大燕歷代并没有明文,勒令尚主的臣子不得再任实职。早几?辈儿多是帝王倚重某大臣,才将女儿或是妹妹嫁过去示恩;又或者出于疼惜这位公主,必要寻一个样样都?好的婆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6页 至于仪贞口中?的这对准伉俪,却是两头都?不挨边儿。杨钧堪堪算个可用之人,远远不及不可或缺的地?步;至于齐光公主… 皇帝就是不耐烦仪贞唤其「简简」的口吻。那股莫名的不痛快,根本无从说起。 他?闷不吭声一阵,着意缓了缓声口,控着语调:「没有的事?。都?依你们?的心意吧。」 「真的?」仪贞话里那点儿将信将疑的腔调分外明目张胆,皇帝愤然转过身来,不待张口,听见她又「唉哟」一声,整张脸皱起来:「你压着我胳膊了…」 活该!谁叫她非把手?往自己腰下?塞,不顾人脸色地?轻薄。皇帝「啧」了下?,欠身容她缩回手?,道:「拿来,我给你揉揉。」 「嗯。」仪贞这一声答得特别甜,一面乖乖伸手?,一面觑着皇帝。 皇帝岿然不动,抓着她的手?腕,冷不丁作势便咬,片刻有点意外:「不躲啊?」像是挑剔她反应慢。 仪贞摇摇头,復又嘆了口气:「我以?为你会笑?我活该呢!」 他?是笑?来着。 皇帝垂眸,好一阵才说:「你也不必回回哄着我——没有总是一个人迁就另一个人的道理。」 仪贞张大了眼一瞬,空着的那只手?摸了摸他?鬓边压住的髮丝,笑?说:「算不上迁就,哄也是我心甘情愿的,不然且由着你生闷气不成??」 「这等无端端的闷气,你撇开不理会就是了。」皇帝此?言发自肺腑,唯恐仪贞以?为他?是赌气之辞,四目相对,恨不得领她看?到自己心底去:「否则天?长日?久的,难保不落得相看?两厌,何?苦来哉!」 仪贞听罢,点了点头:「如你说的那般,自然不免厌烦。」 皇帝心里一沉,还不及触礁时,又听她接着道:「可你这不是撒娇嘛?」 他?忍无可忍,俯过去一口咬在她肩头上,隔着轻纱血腥气渺渺不可琢磨,而他?的五脏六腑好歹安定下?来。 将来如何?,将来见分晓吧。 罢了罢了。仪贞颇为疏豪地?想:就让他?咬个尽兴吧,横竖也不是头一遭了。 对于皇帝的介怀,她虽说不明白个所以?然,但既然隐约察觉到了,很难不为此?做些什么。 及至端午当?日?,一切筹备如意,帝后携众女眷赐宴西苑,斗龙舟、赏榴花、佩艾叶,饮菖蒲酒。令都?中?有才名者题诗作赋。 杨钧的五言律诗果然夺了魁首,荣膺齐光公主赐出的彩头——竹骨纸面摺扇一把。 端午赐宫扇乃唐人旧俗,而这把来自公主的简素摺扇,因其主人的尊贵,闪耀出一种独有的光辉来。 仪贞功成?身退,兼有畏热的缘故,将大事?初定后的诸般繁琐章程都?交还给了六局一司的女官们?,隔些时日?过问一声,使得底下?人不敢存有轻慢塞责之念就是了。 这日?午睡起来,孙锦舟在屋外压着嗓子急急求见,仪贞忙帮着皇帝更衣,又唤人端来早前晾着的里木渴水,劝他?饮两口降降火,送了人离去。 自己闲来无事?,也不想做针线,逗着朏朏玩了一阵,朏朏比她还懒洋洋的,仪贞想了想,让珊珊去传皮影戏来。 原本打算接着上一回的封神演义,仪贞扫了一眼皮影班来的人,因问:「燕十六怎么不见?」 燕十二忙出列答道:「禀娘娘,第十五回 演的是崑崙山子牙下?山,并无哪咤的故事?。」 仪贞听着,摆了摆手?:「我不爱看?姜太公,还是演哪咤吧!」 站在地?上的众人一时寂然,片刻,有个眼生的青年上前一礼,答了声「是」。 仪贞好生奇怪,坐直了身子,问燕十二:「你弟弟怎么了?」 燕十二无法:「娘娘,燕十六倒了嗓子,今后凡他?的唱腔,就交给小鹞了。」 「嗓子伤了?」仪贞关切道:「太医如何?说的?」 燕十二没有正面回答:「娘娘,咱们?这一行当?,能吃多少年饭,全凭老天?爷的意思,太医也无法左右。」 「便是不干这个了,日?子总要过的,让太医看?看?放心些,别给将来落下?了病根儿。」 仪贞知道这燕十二是个死脑筋,也不须他?答不答应,沖慧慧一示意,她自会去给燕十六请一位对症的大夫。 想一想,又对那名叫小鹞的道:「索性?不唱封神了,你只管挑你拿手?的来。」 小鹞感念不已,恨不得立时将浑身本领都?使出来,唱上了《王瑞兰闺怨拜月亭》。 这是高门大户里久听不厌的曲目,流传已久,连仪贞小时候都?陪着母亲听过,唯记得谢夫人并其他?夫人们?无不热泪涟涟,整本唱下?来,打湿的手?帕子都?能摞起老大一堆。 仪贞自己却一贯兴趣缺缺,此?刻耐着性?子,无非不想平白给小鹞一个下?马威罢了,一面可有可无地?听,一面想着过后可要去瞧瞧燕十六。 还没打算好,慧慧匆匆忙忙地?又返来了,顾不上什么请不请太医,面色凝重地?俯身在仪贞耳边说了句话: 淳婕妤和杨钧一道被抓起来了。 第83章 八十三 下令拿人的正是?皇帝, 消息却压得死死的。就连日日在御前当差的孙锦舟也?是?一问三不知?,甚至一反常态地、不准备给慧慧吹个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7页 「他必是?提防我回?给娘娘,这才一气儿都?瞒过去。」慧慧拿不定主意:「娘娘, 你说咱们要不要知?道呢?」 皮影班的人转眼间又被摒回去了。仪贞一时也?没?个头绪, 问:「公主?在哪儿?」 「才刚使个小宫人寻由头去瞧了, 公主?没?露面, 跟前的大?宫女说在屋里绣鞋面。」 仪贞看了看她, 下定决心:「你去把燕妮叫来。」 慧慧一愣, 旋即便明白了什么, 不敢耽搁,转身?就去。 燕妮这小宫女儿从前得过甘棠的赏识, 离了小厨房那烟燻火燎的地界, 便在猗兰殿里做些跑腿递话的杂活。因为办事细緻,手脚干净,朏朏的食盆、水盆、反季不用的猫窝俱是?她收拣的。 她自觉不曾在皇后主?子跟前挂上名号, 乍然间得了传召,心里不免怯怯的, 步履却不敢拖沓, 强自跟在慧慧身?后,将进屋时,恰巧甘棠走过来了:「什么事儿?」 「娘娘有吩咐。」慧慧打了帘子,请她先进,余光又暼了燕妮儿一眼, 三人前后脚一起?进来了。 「拂绿阁里的,是?你干姐姐还是?干妹妹?」仪贞没?让她们多礼, 开门见山地就问燕妮。 燕妮登时两腿一软,跪倒在地, 身?子筛糠似地直抖,却支支吾吾地不答。 仪贞嘆了口气:「我今儿问你,并不是?要治你的罪,而是?事关紧要——你真不说,只好将公主?身?边的人全召来了。」 燕妮到底年纪小,被?这话一唬住,权衡片刻,一五一十全交代出来:「拂绿阁提水的百灵儿,从前与奴婢一道认了安姑姑做干娘,后来干娘被?撵出宫,奴婢就和她断了来往。后来有一回?提水时遇上了,免不了说两句话,百灵儿便说…」 她觑了觑仪贞的面色,方才接着道:「她说齐光公主?近来愁眉不展,像是?有心事,奴婢劝她,行事谨慎些,把活计干好了,总是?正理——因为她哭起?来,又劝了几?句,说过后分给她半匹好衣料。」 慧慧不由得看了仪贞一眼,见她神情不变,似是?早知?此事一般,暗暗觉得心惊。 反倒是?甘棠罕有地插了嘴:「你那时已经从小厨房出来了。」 语气是?笃定的。燕妮羞愧难当地微微点头:「奴婢以为,等下回?发?衣料时,就有了奴婢的份儿,届时再补回?去…」给了她,就是?她的了,甘棠用不着她还礼,她却辜负了甘棠一番情谊。 「结果呢?」仪贞这会儿已经一脑门官司了,没?心思再理她们这些恩怨。 「结果她这一回?倒好得多了,不仅没?收我的料子,还邀我一起?吃茶果,说是?公主?赏下来的好点心,我因为记挂着差事,不能?多待,她便约我,何时得了空,好好聚一回?说说话。」 仪贞勾唇一笑:「后来你见我常与贵妃到宫后苑散心,用不着你随行,便同她说定了日子。」 后面的事儿也?没?多少可说的,干姐妹一道团聚了,自己和齐光这姑嫂也?重?逢了。 这番筹划的心思不算深沉,用意也?称不上歹毒。仪贞有皇帝这位七窍玲珑心的打样,早已猜得几?分,实在不以为意。而今不过从燕妮这里得到了证实,于是?道:「你们姊妹俩既重?新走动起?来,现下请她过猗兰殿来玩耍,不至于唐突吧?」 燕妮一怔:皇后不计较她们过往之事,想?必眼下有更?重?大?的干系,要她俩担着了。 竟也?无法撇开——百灵儿与她志向不同,不甘心在这高墙之内潦草一生,只盼着齐光公主?得择佳婿,能?够跟着出宫去,甚至有争荣夸耀的一日。 苦心孤诣,纵然不甚光明磊落,但难以否认「人之常情」四个字,岂料横生枝节,淳婕妤不知?为何裹进来了。 百灵儿不像燕妮用词和缓,见这猗兰殿里的架势,一张口恨不得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淳婕妤从前和我们公主?交好,后来突然不来了,心里有嫌隙也?未可知?…娘娘千万不要偏信她的话,还请明察才是?!」 仪贞失笑:她明察个什么劲儿?事情始末她且蒙在鼓里呢。扭头看了眼时刻,让慧慧珊珊先将二人带下去安置,携了甘棠,径直往含象殿去。 以往这时辰,皇帝该忙完政事了,或者到猗兰殿,或者候着仪贞到他那儿去——他显然更?愿意仪贞到含象殿去。 今日这一路也?没?谁拦着,仪贞老远瞧见孙锦舟不知?打哪儿冒出头来,目光同她撞上,忙不迭地挤出一脸喜色,笑逐颜开地给她行礼唱喏。 这便叫做过犹不及。仪贞慢悠悠走上前去,似笑非笑道声辛苦,问:「陛下呢?」 「陛下练了一阵字,正舒散筋骨呢。」孙锦舟百般殷勤地引她过后殿去,又替她打竹帘儿。 仪贞进来,见皇帝立在榻前,外?衫脱了一边袖子,一时看不出是?正要歇下还是?歇好了要起?来。 「孙秉笔是?有什么喜事儿不是??」仪贞没?走到近前,背着光皇帝的表情也?不真切:「方才一照面格外?乐呵似的。」 「谁知?道。」皇帝把另一只袖子也?脱下来,随手往榻上一丢,因为衣料轻而滑,又从榻面流到了地上。 「许是?又认了干儿子了。」他懒得捡,抬脚踢开了,旋即在榻上躺下来,胳膊交叠着枕在脑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8页 仪贞睇他一眼,手落在侧旁素漆高几?摆着的蕙花上,轻轻拨弄了几?下,说:「这兰草长势倒好,就是?盆儿太拘束它了,该移到庭院里赏看…」 皇帝只是?不理她,专心养神,仪贞恶向胆边生,掐下两朵开得最好的花儿,蹑手蹑脚地朝皇帝那头探去。 哪知?皇帝闭着眼照样警觉过人,仪贞还没?站定,就被?他两道寒刃似的目光一晃,两朵花儿脱手落下,不偏不倚坠在皇帝发?间。 仪贞讪笑着缩回?手,期期艾艾贴着榻沿儿斜坐下,对自己明晃晃的罪证採取视而不见的态度,一力将适才的话头扒拉回?来:「那慧慧这儿是?不是?也?得有表示?我呢?」 还揪着「干儿子」不放呢。皇帝知?道她绕着大?圈儿想?扫听什么,她也?知?道他知?道。非这么九曲十八拐的,是?怕贸然出口惹得他不痛快。 他坐起?身?来,低头将发?丝缠绕着的蕙花摘掉,反手搁在一边,沉吟了一阵,盘算这件事要透给她几?分—— 自打齐光公主?与仪贞攀交上,拂绿阁的风吹草动就没?再瞒过他的眼睛,杨钧这位准驸马在循例的入宫觐见后,偶或多逗留一时半刻,远远地和公主?眉目交接一二,左右是?已经定下亲的男女,众目睽睽之下,也?做不出什么事儿来。 而在这众目睽睽之外?,有个宫女本?领过人,打着公主?的名号,瞒天过海地与杨钧搭上了边儿,一来二去的,这二位倒情谊日笃,山盟海誓之际,宫女儿自言乃是?拂绿阁杂使宫人,不配跟随公主?发?嫁,为今之计,唯有杨钧开口去求。 若求公主?,头一个怕她气恼不允,二来毕竟年轻不曾当家,抑或她也?做不了主?——思来想?去,不如?请动皇帝这尊最大?的佛。 那杨钧不知?是?鬼迷心窍还是?怎的,竟真听了心上人的话。 惜乎这名「宫女」并非心思活络的百灵儿,居然是?默默无闻的淳婕妤。 「她喜欢当宫女,当就是?了。」对于这徒有虚名的嫔御,皇帝不屑多费心神,宫正司自有计较;及至杨钧—— 「…我是?真伤脑筋。」皇帝微拧着眉,按了按额角:「不从重?处置,实在难解我心头之恨;大?动干戈,齐光又如?何自处?」 事态比仪贞预料得还一团糟。怔忡良久,意识到皇帝想?必头疼又犯了,索性将别的都?抛开,替他解痛为要务。 一面唤甘棠去请高院使,一面安抚皇帝:「这样水性杨花的人,值得为他心劳力绌么?先晾他几?日,叫他寝食难安才好!」 心思纯良的人,原来是?这般思量的。皇帝却之不恭地枕在她腿上,任凭她煞有介事地为自己揉按着,被?欺瞒愚弄的恼恨得以纾解,他几?近泰然地筹备起?了对杨钧的极刑: 不可揆度、永悬头顶的杀机方是?最文雅的凌迟。 齐光公主?婚事的搁置若有若无——本?来如?她这样身?份贵重?的娇客,大?礼张罗起?来,一年半载都?叫作从速,况且钦天监拟定的吉日,远在来年九月。 仪贞原打算亲去探探她的口风,不巧高院使受召请脉过后,皇帝的头痛固然有所好转,但眩晕之症一时却无法根治。她大?半精力都?扑在这上头,对拂绿阁的关切,不知?不觉间就淡了些。 只好嘱咐给慧慧并甘棠两个,凡事多多留神,隔一时便知?会她;此外?还託了沐昭昭,图的正是?她那份旁观者清。 据沐贵妃冷眼看来,淳婕妤进宫正司后,延续了一贯深居简出的作派,安分守己地聆听女官教诲,仿佛自来便是?一名谨小慎微的老实宫人,前次一番搅动风雨简直是?众人一致的梦魇一般——很难断言她何时会不会故技重?施,仍应多加防备。 倘或真有那么一天,皇帝的眩晕也?就不得不好了。 贵妃无奈一嘆:她之所以还留在宫里,是?想?在所有人都?与十九岁的姚洵告别过后,依旧记住他。实际上呢,她一面效仿尾生抱柱,一面被?迫见证了洪水滔天里过多的爱恨痴嗔。 九月初八,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常朝。晋升通政使不到半年的杨钧得了皇帝再寻常不过的几?句垂询,领了一桩再寻常不过的差事后,突然绷断了脑海中最后一根弦,俯跪在地,参劾征西将军淳宁于于军中朝中培植党羽、欲谋不轨。 皇帝度其言行无状,似有疯癫之嫌,皱眉令左右卫将其暂押下去。 随即为正视听,皇帝按部就班地下旨清查淳家上下。 第84章 八十四 「他们淳家和武氏一族可不一样。」武婕妤给朏朏带了缠丝蛋黄加餐, 落座一张口,原来是表起忠心来了:「征西将军这一辈儿就兄弟俩,淳婕妤的堂兄弟得兼祧两房。若不?是王掌…王遥那狗贼, 说什么封娘娘、光耀门楣, 淳家人哪想得起这个女儿!」 捧着茶盏, 只管对仪贞竹筒倒豆子:「就譬如我, 既然他们不?管我的死?活, 我又何?必管他们的死?活, 大家一刀两断完了, 岂不?干净自在。」 淳婕妤要是也能这么透彻就好了。仪贞握着朏朏两爪,教?她给武婕妤作揖道谢, 朏朏早不?记得这位旧主, 不?给面子地抬爪拭拭脸,旋即便从仪贞膝头熘下地跑开了。 小丑猫!武婕妤暗暗腹诽,面上含笑:「唉哟哟, 它只和娘娘投了缘,就把我这媒人抛过墙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9页 「可不?是这么算的。」仪贞想了想, 一拍手:「你正儿八经是收生姥姥, 洗三日上该奉为?上宾,坐在正座吃面才是。」 武婕妤笑着连声说好,眼珠儿一转,又说:「今日便罢,改天?烦娘娘下个帖子, 我才来吃呢。」 仪贞心中暗嘆:武婕妤看起来毛毛躁躁的,何?尝又不?是个人精?且看着她起身告退, 点头让珊珊送了送,说:「既这么着, 必要好生选个日子置一桌席面,我一一发帖子,请大家来同乐。」 人越来越少了。言笑晏晏落了幕,仪贞望着清碧茶水里的绰绰倒影发愣:倒不?是时?时?以贤良淑德为?己训,说什么后?宫雍雍睦睦、开枝散叶的漂亮话—— 这样的变故别离总归是让她沮丧的。 弔影自怜孤不?适合她的性子,仪贞沖慧慧招招手,起身坐到妆檯前,要她给自己补一点口脂:「粥炖好了没有?」 她今日本就打算瞧瞧齐光公主去。据百灵儿说,公主这几月一切起居如常,不?像是听见了什么风言风语。 仪贞深知不?然。然则她每每造访,公主亦若无其?事,尚还将新近做的一双鞋子给她看:翘头鹦鹉摘桃的式样,大红遍地金,赫然是嫁履。 这些物件原不?须她亲做,一针一线的吉祥寓意背后?,透着隐隐的寄望。 哪怕此般情态正是做给自己看的,依旧不?能视若无睹。 「听见说杨钧得了情志病,」齐光公主投完了鱼食,一面用帕子擦手,一面转过脸来看着仪贞:「嫂嫂,这消息确实么?」 她蹙着眉头,是一个忧心的曲度,眼眸却令人想起墨玉做的棋子,熠熠生光、触手生凉。 仪贞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正欲含混过去,转念一想:眼下她能探听的消息,无不?都是经由皇帝首肯、有心让她听到的消息罢了。 「大约是吧。」委婉的措辞在舌尖打了个转,咽下去又换上另一种来:「由此可知这样的人是没有福分的,受不?起鸿运当头。你也不?必过于伤怀…」 「嫂嫂说的,我明白。」齐光公主丝毫不?见消沉颜色:「往后?如何?,我都听嫂嫂的。」 都听她的?好重一份担子。仪贞不?敢满口应承,只说:「阿鸾说你近来爱吃粥,我那儿有个祖籍东南的厨娘,做的咸粥别有风味,你尝尝合不?合口味,若是喜欢,我让她来服侍你。」 齐光公主连称不?敢,推辞的姿态并不?十分坚决——皇后?倘或真要安插耳目,她也只能悉听尊便。 仪贞拉了她的手,二人坐下来,慧慧揭开瓷盅,氤氲的水汽弥散开去,及时?地填补了宾主之间的缄默。 鲈鱼粥鲜得温吞,她犹如此,公主只怕更?食不?知味。 从拂绿阁出来,未到午时?,仪贞坐在辇上,仰头看了会儿白惨惨的天?色,片刻,勉力振作了精神?,朗声道:「去含象殿。」 含象殿议事还没散,辇轿绕了远,停在后?殿。 仪贞落地站定,但见周遭一片寂寂,除了跟随自己过来的这一行?人,再无旁的内侍或宫女——盖因皇帝不?喜。 她略一摆手,示意众人都退去,仅留下慧慧陪着她说话。 主僕俩到无为?轩暂歇,见窗下小几上一素白瓷瓶,里面插了两茎枯干莲蓬,古拙之余,萧瑟意味尤浓。 「好没道理!」仪贞指给慧慧,正要分说,余光瞥见外面有人走来,忙扬声叫住。 来人恰是孙锦舟。只见他手里捧着个掐丝珐瑯长方盘,上面堆叠着黄灿灿的十来个柿子,个头皆不?大,色泽倒十分可喜。 他到跟前来向仪贞问了好,因说:「陛下知道娘娘吃不?惯这东西,摆在屋子里,只图个鲜焕颜色就好。」 仪贞蓦然觉得自己心里有盏灯被拨亮了一般,明媚地轻跃起来,蓬出一簇愉悦,不?汹涌,但懒洋洋得正好。 「放到拾翠馆吧。」她对?孙锦舟道,又招唿慧慧:「咱们也回老?地方待着去。」 至于无为?轩,本就是皇帝政务繁重时?涤盪心境的地方,陋有陋的道理。 拾翠馆里歷来不?薰香,眼下凌霜侯1入室,平添一股融融甜意。仪贞不?爱吃柿子,却热衷剥它,挑一个模样最周正的单搁在白瓷小碟儿里,将手指捏着翠绿的柿蒂,左右旋上那么一圈儿,旋松动了,便像揭盖子一样揭开,露出丰盈绵软的果肉来,中心还汪着一窝蜜汁。 再将柿蒂盖儿虚搁回去。她知道皇帝喜欢这个口味,又特意挑了一根杏叶小金匙在旁边。 忙活完这些,她不?无满意地站起身,走到外间去,洗净了手,再一抬头,恰巧看见皇帝从前头走来。 她正欲叫他,却见他脸上有一股很微妙的神?情,不?大像动怒或者发愁,仿佛啼笑皆非之中,又含着隐隐的嫌恶… 他不?常有这般形于色、言于表的时?候,仪贞难免称奇,连忙上前拉了他,追问缘故。 皇帝被她一打岔,忽然笑了起来,美?则美?矣,可惜毫不?遮掩看好戏的促狭:「适才听给事中奏禀,栖霞郡君亦仿照宫中的端午宴,重阳节大比武,胜者可担将军府府卫。」 「府卫?」仪贞挑了挑眉:王府三卫那都是开国头一甲子的老?黄历了,亲王下天?子一等,「裂土封爵以建国」,何?等的威风;所设三卫指挥使?司,甲士少则三五千,多则近万,「勤民奉天?,藩辅帝室」是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0页 后?来藩国势力尾大不?掉,一代代的天?子又开始削弱弹压,不?许他们蓄养兵马——像皇帝那位叔父临淮郡王,败事前且能占着块儿福地养尊处优,彼时?已?经是凤毛麟角了。如今尚存的宗室们,托福于王遥之淫威,无不?屏息敛声地在京畿里挤着呢,怎敢提「府卫」二字? 诚然,「府卫」与王府护卫是有差别的。都中各类衙门鳞次栉比,达官显贵如过江之鲫,没有人专职守卫太不?切实际,故而这些人纵使?无官无职,也可以虚称为?府卫。 只不?过镇国将军毕竟是皇室中人,不?应对?这样有瓜李之嫌的称谓掉以轻心。 仪贞能想到此节,皇帝岂有不?深究的道理:「我这位堂叔父,多年?来膝下仅有一女,纳妾倒跟吃饭似的,一日不?断,近来又信了个什么汤方,眼下终于有个外室生出儿子,正忙着广宴宾客庆满月呢,连将军府都可以抛开不?要,何?况区区一个女儿?」 摇了摇头,不?无讥诮:「栖霞郡君也是个没志向的。朕还当她认真要招兵买马篡夺父爵,谁知最后?选出个面首来——体格儿面容倒有几分像你二哥哥。」 仪贞这下听出端倪了:言官弹劾,不?外乎辅国将军府不?臣、栖霞郡君不?端而已?,哪有诸如生子汤方、面首像谁的鸡零狗碎? 她乜向皇帝:「听起来,陛下早知道了。」 皇帝没有否认。六科给事中固然有其?用处,不?过他自来不?靠他们洞幽烛远。 「既然那汤方果真有效,那咱们也抄一个来好了。」 这话像什么特殊的禁令似的,甫一出口,不?单两个人沉默不?言,连周遭细微的动静都自觉停滞下来。 「你…还真信这个?」皇帝咳了两声,依旧觉得喉头不?大舒坦,自己弯腰取过仪贞料理好的那只柿子,用小金匙舀了送进嘴里:「究竟如何?,须得等宗正寺的准信儿呢。」 他的教?养是自来不?在进食时?说话的,仪贞惜他掩饰得辛劳,顺势接下了话头:「难不?成宗正寺还能咬死?了这老?来子、活宝贝属滥妾所出,不?入玉牒?」 这亦是先祖定下的规矩,至辅国将军这一级,正室夫人以外,至多能纳三名妾,超过这个数,生下的儿女,既不?能请名,更?不?能请封。 恐怕辅国将军必不?肯罢休,届时?又该缠着皇帝念秧儿了。 皇帝一牵唇角:「不?妨一观栖霞郡君究竟有几分魄力。」 言外之意,近乎期待看到这位堂妹毕露锋芒、搅动风云似的。 仪贞凝视着他眉眼招扬的模样,一时?觉得他当真妙极,顿扫前刻的黯淡低落之余,更?有心荡尽一连多日内宫中的压抑惨澹气息。 没再迂迴曲折,她径直问皇帝:「淳婕妤呢,迄今为?止招出些什么了?」 第85章 八十五 皇帝仿佛不解:「什么?」 对上仪贞郑重其?事的目光, 敷衍又敷衍不过去:「她要当宫女,我由她去了?,还拷打她做什么呢?」 仪贞不吃这套:「总该有个缘由吧!是嫌咱们薄待了?她, 还是与公主结过怨?好?端端的, 怎会存心拆人姻缘?」 皇帝哼了一声:「你倒是凡事先自省——这世上的无?缘无?故多着呢!从古至今, 要我桩桩件件数给你, 还未必说得过来。」 仪贞听他如?此说, 嘆了?口气, 妥协道:「我明白, 你自有你的圣裁。既这么,对于齐光公主, 以及武婕妤、苏婕妤, 我又该如?何安抚她们呢,还请你给个明示。」 凭个甚要费心安抚她们。皇帝虽没问出口,心里确乎不以为然:他与谢仪贞的处世之道大?相?迳庭, 与人为善实乃泛泛之谈,他只求太阿在手, 擒纵自如?。 他勉为其?难地?思索了?片刻:「你看她们各人爱些什么, 赏赐一二就好?了?。归根结底,你是小君,她们不过婢妾而已,不来奉迎你,本是她们失职, 反倒要你劳心顾及她们,这算什么道理?」 仪贞觉得他这话说的不对, 然而于情于理,又挑不出错谬来。吮唇一阵, 心道:横竖他就是不肯向她透露实情么。 兴许确如?皇帝清查淳家时所言,淳婕妤之举出自家族授意,那么关乎朝政,她不便知晓就罢了?…可是,除此以外,她依旧感?到?一种?难以言明的郁郁不乐——皇帝不与她一道想法子开解众人、开解自己?,那她暂时也不要理会他了?。 这个「暂时」具体是多久呢?说实在的,仪贞对自己?不抱几分信心,没准儿一两?天,一两?个时辰——甚至下一瞬皇帝忽然对她笑一笑,她就一丁点骨气都?没有地?又朝他偎过去了?。 出乎她自己?个儿意料的,这个「暂且」延绵得分外地?长久。不是因?为她脾性有这么大?,或者说记性有这么好?,而是赶巧在她暗暗发誓的次日,前朝的事儿就接连不断地?发生了?。 首先是御检京军。这是自上回皇帝隐怒而归后,就已无?形中定下了?的。三大?营的军士们为此不知受了?谢昀这临时差遣的总兵官多少?磨砻淬励,端的是伐毛换髓——自然也有受不得这剥皮抽筋般折磨的,或是通了?门路调往别处闲差,或是索性破罐破摔、擎等着被大?浪淘沙的…总之,今时今日的京军营,对于天子亲阅几乎是人人翘首以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1页 仪贞没有随行,倒也不曾十分失落。反正她月前才新做了?两?套骑装,因?为冬日里犯懒,还没上过身,等哪一日天晴,就在东西两?苑里跑一跑马,也尽够撒欢了?。 等进了?腊月,越发想不起这些闲情,要忙着过年。猗兰殿同往年一样,给各宫分发衣料、首饰、字画、摆件——都?来自于仪贞自己?的私库,不在妃嫔应有的份例之内,图个喜兴而已。 不想沐贵妃在收到?以后,又特意寻了?个两?人独处的机会,将东西退还回来了?:「禀龙女娘娘,这幅竹梅双绶带1非是祝佑招财进宝的,信女不敢要。」 她并不善于插科打诨,勉强为之,除去不愿拂了?仪贞的好?意外,更有几分劝谏的心思。 仪贞怔了?一怔,低头不语,回想起来,这还是七夕前后,她与皇帝闲着无?事,信笔描绘窗前偶然落脚的几只野雀。 她比皇帝画得好?,还指点皇帝不该拘泥于墨笔,大?大?辜负了?这鸟儿的艷丽天成。 皇帝拗不过她,无?奈一柱香尽,输赢已分,只有过后补来一幅新的,绘了?一双红尾绶带,立在竹枝梅丛间,相?对唱和。 其?实他们遇见的那几只并不是绶带鸟,不过仪贞还是令人将它仔细装裱起来,因?为寓意上佳,她预备挂在自己?屋中。 如?今居然随手送了?出去,仪贞难免有些亏心——她不肯分辨:自己?究竟是无?意,还是故意。 真不坦诚,真不痛快。 她闷闷地?将画卷收起来,双手握着圈在怀中:「这个我留着。别的你只管收下,便是不喜欢,年下当个摆设,或是送给谁,总是大?家高兴。」 沐昭昭心道果?然,这二位闹别扭的事儿她姑且不管;若旁的也袖手旁观,就真真枉费她一向待自己?的那份情。 「新年将至,大?家谁不是高兴的呢?便是有一二不如?意之处,终归辞旧迎新,得拿出精神头来,为来年搏个好?开端么。」她轻缓一摆手,示意芝芝将各色年礼捧下去,芝芝依言,旋即却搂着东西都?往慧慧怀里塞。 慧慧无?法,同她胶着地?告了?退,避免妨碍主子们说话。 「我们如?今这几个人,脾气各异,心性都?不算坏——便真有坏的,你的诸般殷情,就能压制她一世么?」 仪贞甫一见芝芝引了?慧慧离去,便知晓沐昭昭这是专程来开解自己?的,可及至真得她这番话,仍旧忍不住心中一暖,像冰天雪地?里走了?许久,勐然进得一间温暖如?春的屋子,接踵而至的则是茫然:「我、我…」 她不能。她知道,她也不知道。 她的怅然、忧虑、沮丧,这许多时日里都?无?从向皇帝吐露。不是因?为她赌气,也不是因?为皇帝无?暇,真正的缘故,是她怕自己?词不达意,被误解为对皇帝的怨怼,甚至诘难。 而除了?皇帝,她还可以向沐昭昭倾诉么?她今日之前从未想过。 她看着对方?那张粉荷羞杏似的脸,暗嘆:谁忍令春花秋月遭凡俗杂念所玷染? 两?下无?言之际,慧慧走来打破了?沉默:「娘娘,听说陈江陵陈太师病重,陛下出宫探望去了?。」 仪贞微微一惊,站起身来:陈老先生虽已致仕,但德高望重,于皇帝不仅有传道授业之恩,更有亦父亦友之谊。 王遥遮天蔽日多年,李氏社稷能有今日的拨乱反正,老先生居功甚伟。她一向甚为敬重钦佩,只少?有机缘交谈,乍然获悉此事,尚觉揪心,皇帝又当如?何? 下半晌,皇帝匆匆回来了?。 冬日里昼短夜长,这时辰已经开始掌灯了?。来往忙碌的宫人内侍不声不响,就连脚步声亦是隐约难察的。皇帝心里便蕴着一股絮絮的悲恨,不能成型,愈加无?计可消除。 拾翠馆的锦帘子被他胡乱一掀,险些扯落委地?,跨过门槛儿,沉闷的脚步忽然顿住了?。 仪贞立在屋中,正面对着他,目光投过来时,显露着关切,嘴唇则微微抿起,齐心协力地?卸下了?冷意,又不过分热络,是他此刻最适宜的温存颜色。 他心里笑了?一声,生平首次体验到?了?挨冻之人踏入火烧似的暖室里后、那股格格不入。 「什么时候来的?」他解了?深青斗篷,一面往架子上挂,一面背朝着她问道。 「有一会儿了?。」仪贞轻咬了?下嘴唇,问:「太师的身子骨如?何了??」 「不大?好?。」他眉头皱了?一瞬,坐在桌边,倒茶来喝,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 「天一冷,上了?年纪的人就会不易些。太医们怎么说?」 「嗯。」这是前一句话的回答,至于后一句,皇帝显然懒得再多费口舌。 仪贞一哽:她原来也没少?哄过皇帝展颜,该是轻车熟路且饶有恆心的,这回却奇了?,她的脸皮突如?其?来就变薄了?。 没劲透了?。她把?手里捧着的茶杯搁回桌上,许是天冷,黄花梨桌面质地?弥坚,与薄胎斗彩瓷一碰,清脆得刺耳。 皇帝果?然抬眼暼过来,但也仅仅一暼而已,喝过了?茶,便起身回前边儿书房去,不忘对仪贞说:「你自便吧。」 仪贞也学他,沉默地?蹲了?蹲礼,恭送他走,而后丢魂落魄地?復坐回椅中,神游天外地?不知晦朔,直到?孙锦舟由慧慧领着,呈进来酒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2页 仪贞一贯和皇帝一块儿用餐,偶有不得空的日子,皇帝便差人将合她口味的菜色送过来,不拘什么份例,更不计尊卑,可今日孙锦舟这么如?常行事,仪贞却不由自主地?蹙起了?眉头: 「陛下用过了?吗?」 「陛下尚不得空。」孙锦舟那副不温不火的笑模样简直像画在脸上的:「因?今儿有一道羊汤过的扁食儿,久搁便膻了?,陛下命奴才先送过来要紧。」 仪贞深知他最将宫规里不劝膳一条恪守不渝,听罢点点头,白嘱咐一句:「御膳房里的炉灶总是不断火的,告诉他们该预先备着的都?备好?,别叫陛下临想起加餐了?还得等着。」孙锦舟应着去了?。 瞧,他俩岂止不恶语相?向,连横眉冷眼都?是没有的,但仪贞就是清楚,他俩之间隔膜着一样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应了?沐昭昭的那句话,再有什么不如?意之处,大?年里总该打起精神来,喜笑颜开地?迎接新岁。 再说撇开他俩,其?余众人欢庆嘉辰的兴致还是颇高的,身处这样的氛围里,好?歹得以忘忧一时,比独自胡思乱想强多了?。 上元这天,慧慧告诉她一个好?消息:皇帝为齐光公主另寻了?一位即将外放的武官为婿,只待成夫妇俩一道赴任,岂不逍遥? 仪贞何尝不懂,这是皇帝借孙锦舟之口向她递软话,总算准允她投桃报李了?。 及至夜里观灯,谢夫人前来拜贺,又带来一桩喜信:大?嫂嫂有了?身孕,已满三月。 第86章 八十六 仪贞掰着指头一算, 该是与大哥哥成婚不过半年,大嫂嫂就怀上?小娃娃了。 怎么这样容易呢?从前她身边都没个可对照的,尚不觉得, 如今有了比较, 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多惘惘的艷羡来。 看?完灯, 已是?二更了, 年里不设宵禁, 这时辰依旧热闹, 阿娘一行?回去时倒不怕有甚不妥, 反而是?宫里这三五个人,吃过元宵便各自散了。映衬着灯火如昼、爆竹声声, 犹有一种冷清的底色。 仪贞没吃两个元宵, 倒存在心里了似的,端端正正地躺在床上?,手搁在小腹上?, 明明极温暖,指尖滞涩得仍像冻着, 不肯轻举妄动, 唯恐惊扰了身旁的人。 她没有与他僵持的意图,并且她也能够相信,他亦没有故意给她甩脸子,恰恰相反的是?,他们都担心自己的一举一动里偶有不慎, 便会伤了对方。 她踟躇地启唇,想邀他明日一起?去走?百病, 也想告诉他大哥哥他们要有孩子了,可最终她一点声音也没再发出?来, 静默地阖上?眼,维持着眼前泾渭分明的平和。 没有薰香,睡梦里听不见银骨炭燃烧的窸窣毕剥声,依稀觉得冷起?来,但只那么一瞬,像是?错觉,旋即一片暖融融落入她怀中,又将她环绕。 这一觉久违地踏实,睁开眼时,外?面天色微亮一层轻纱似的白笼罩着,不知道是?雪还?是?雾。仪贞活动了下身子,见皇帝从撩起?半边儿的床帐外?走?过来,穿戴整齐,一只手按住另一侧肩膀,来回舒展着。 「起?这么早…」她一边揉眼睛一边咕哝着,皇帝倒像是?有点不自在似的,片刻才「嗯」了一声,说:「有几起?召对。」 可不是?,过了十五,无所事事的日子又该结束了。仪贞这会儿后知后觉,她同皇帝那种古怪的相处还?没终止呢。 她犹豫着,余光瞥了他一眼,眼珠儿渐渐转过去,又看?一眼,赶在皇帝皱起?眉头前,再看?一眼,见好就收地开口道:「夜里我?想带着她们走?百病去,不知你得不得空…」 皇帝的脸色没什么波澜:「下半晌再看?吧。」理了理衣襟,抬腿出?门去了。 仪贞也不多做纠缠,坐在床上?琢磨了会儿,心里有了计较,便下地来穿衣裳,一面吩咐甘棠去各宫请人。 走?百病是?民间?特色。十六这晚,妇女们穿着盛装,成群结伴地走?桥渡危、登城墙、摸钉求子,直到?午夜始归。至于宫中贵人们,未出?阁的时候因为家教严谨,不宜抛头露面,不曾体?会过此间?热闹,要等到?如今方有机会凑一凑百姓人家的乐子。 「听说外?头连袄儿裙子都兴穿白的呢!」武婕妤来得最快,一落座就讲起?了自个儿的见闻:「便是?求个谐音,这也太过了,没个忌讳。」 仪贞一笑:「这个我?却想着了。」摆手朝慧慧示意,慧慧便领了四?五个捧着捧盘的小宫人进来:「虽说宫中讲究多,不像外?头那样争奇斗艳得厉害,咱们也别被人看?作了田舍奴。这几条裙儿参差仿佛,上?身如何配大袄、或者比甲、斗篷,都依你们自己。」 武婕妤细看?:三条裙儿皆是?白底缕金,寥寥勾勒出?吉祥花样来,并无别的钉珠缀宝,夜里行?走?时,便唯见流光隐隐,不显纷繁俗气。 她心中甚喜,只碍于身份,不敢擅先,夸赞一通,復问仪贞:「娘娘预备搭个什么呢,也好给我?们打?个样儿。」 仪贞知她用意,也不藏着掖着:「我?有一件狮子滚绣球的大红短袄儿,裙子便挑了条压脚卍字不到?头的——你们只管考虑如何相衬,这时候还?囿于那些条条框框可没趣儿了。」 武婕妤喜不自胜地应着:「我?且等贵妃和公主一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3页 还?有一个苏婕妤。论长幼她比自己大几个月,不过她那个人一向谦让嘛,武婕妤今儿个不打?算与她假客套。 仪贞点了点头,心里不知想到?了哪儿。两人喝了一盏茶,沐昭昭和苏婕妤相携而至。 沐昭昭穿了身妃红遍地莲纹长袄,洁白的风毛拢着下巴颏儿,气度比平素添了几许娇艷,与苏婕妤前后行?过礼,因含笑说:「我?仰慕苏婕妤琴音已久,今早突发奇想前去造访,不料叫慧慧姑娘白跑一趟萼华楼,耽搁了时辰,请娘娘只罚我?一人就好。」 仪贞应得爽快:「罚你个什么呢?诸位都替我?想一想,别轻饶了她才是?。」众人笑着,仪贞又朝苏婕妤望去,见她依旧家常打?扮,容色淡然——想来这片刻的耽搁,缘故非是?沐昭昭所说,恐怕因苏婕妤而起?。 与皇帝有关吗?仪贞说不准:她都还?不知道,皇帝肯不肯赏这个脸呢。 到?底眼下来了的,少顷,齐光公主亦到?了,一应言词如常,究竟新定的婚事能予她几分慰藉,仪贞不得而知。 她终于逐渐地意识到?,她无缘与人人都赤心相待,倾盖如故、白首如新,前人早有先知。 大家聚齐了,便七嘴八舌地商议定了夜里的安排:扈从之人是?少不得的,排场拉得太大既不方便,又难免惹眼。她们每人便只带一个宫人,余下的额度都要紧着皇帝的亲军——另外?的暗卫就不在她们的考量之中了。 仪贞准备放慧慧与孙锦舟团聚去,珊珊和甘棠两个又不爱往人堆里挤,宁可留在宫里赶围棋落个清闲,意外?之喜落到?了蒲桃头上?,她倒有点吃惊。 她一贯本分少言,什么美差赏赐都不争不抢,仪贞看?在眼里,有意让她也得些好处,说:「有什么可推辞的,她们让给你,你多替她们把?景儿都瞧真了,回来要说得旁人身临其境才不枉。」 蒲桃忙红着脸答允了,只差没对灯起?誓必定不负众望,大伙儿不由都含贊轻笑起?来。 沐昭昭自然带芝芝同去,武婕妤要选她宫里一个牙尖嘴利胃口好的,苏婕妤则是?正跟在她身边的那个,夸她事事稳妥。 而齐光公主今日并未有宫人跟随。 「你倒好,说出?来总不怕伤了底下人的心。」武婕妤玩笑道,侍立在她身后那宫人显然与她最亲密,却被她挑剔「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别出?了宫还?得我?操心你」,没能跟着动身。 齐光公主闻言勾一勾唇,不接武婕妤的话头,只向仪贞道:「嫂嫂这里若有愿意出?门玩儿的,且借给我?一个吧。到?底嫂嫂身份贵重些,比我?们多带几个人也是?应当的。」 这话不大中听,仪贞懒得戳破而已,想了想:「便叫燕妮儿服侍你吧,横竖你们往日就有来往,不怕她照料不到?你的喜好。」 齐光公主被她一将,眼睫抖了抖,微微垂下去,仿佛有些懊悔。 仪贞说及这些,心里其实也窝火,但觉不值得发作罢了。撇开此题,指着单独一只捧盘道:「这几样杂佩你们也挑一挑,大抵能与裙上?纹样匹配的。」 几人齐齐起?身谢过,只沐昭昭暗里向她无奈一笑,想是?嗔她又做散财,倒不好兀自推辞不受,一时各人挑选好了,便告退回去,约定好时辰,重新打?扮一番再来。 仪贞又命小厨房做了玫瑰珍珠元宵、牡丹酥、果馅寿字雪花糕等物,预备着等大伙儿用些暖暖身子再出?发。 厨娘们知晓这些主子们要走?百病,送来的份量尤其大,除了现吃的羹点,尚有荔枝干、胡桃、酥油松饼、纯蜜盖柿等便于携带的,生?怕谁的肚子腾出?一丝缝隙,半路要尝街面上?的饮食一般。 仪贞嫌她们蝎蝎螫螫,本不欲带这些个碍事,忽然想起?皇帝爱吃那柿子,心下正犹豫着,门外?宫人来报,说皇帝到?了。 那便带吧。嘱咐过蒲桃,仪贞赶紧领着屋中众人走?到?门前向皇帝行?礼,这才瞧见对方身后还?跟着约定好了的一行?女眷。 意料之中的,皇帝神情恬然,负手睨了仪贞一眼:「走??」 又来了。仪贞腹内那股怨气活似炉灶上?正煮着的元宵,「咕噜咕噜」地上?下翻滚——明明就不乐意了,偏还?这么迫不及待的模样,吓唬谁呢! 沐贵妃倒罢,其余几人再是?心有戚戚然,她也带她们同游带定了。 给她碰了这么久的软钉子,真把?她的倔劲儿给碰出?来了。仪贞站直了身,往前一迈,二话不说,径直就挽上?了皇帝的胳膊:「小厨房的汤点才端上?来呢——陛下若觉得这些吃腻了,去宫外?换换口味也好,再不然,咱们还?有带着的干果。」 皇帝一时大意,颇为不忿地要将自己的手臂抽出?来,哪想她嘴里嘚啵嘚啵,两只爪子上?简直倾注了吃奶的力气,铁了心地不许他反抗。 他好面子,当着这许多乱七八糟的人,不由得又羞又恼,真要逃脱她的魔掌也不是?无法,可毕竟当着这许多乱七八糟的人,他也得顾忌她的面子不是?? 也罢,谁能占一个缺心少肺的厚脸皮上?风,除了认输,他原也无路可走?。 心有不甘地任由她自作主张,系了斗篷、提了琉璃花灯,两个人并肩走?在头里,前方遥遥便是?朱红宫门,后头跟着鸦雀无声的妃嫔公主,以及包袱里足有行?军三五日口粮的宫人们——好一个尾大不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4页 「谢仪贞,我?反悔了。」 第87章 八十七 亲卫们已经散入攘来熙往的人?潮中, 隐秘地拱卫着这一行微服出游的贵人?,他们本也是?和乐融融的一家子,看起来与四周携家带口者没有太大区别。 皇帝在说完这话?后, 并不曾停下脚步, 更未艴然不悦地掉头离去, 但仪贞拉着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 而后自知?徒劳地重新松开些——她的直觉告诉她, 皇帝后悔的, 不止是?答应她走百病。 不, 甚至应该说,他所后悔的, 完全不包括这样一件小事。 月色灯山里, 她突然有点心慌,脚步跟着慢慢拖沓下来,直到停滞不前。皇帝被她拽住了, 总算肯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拿下巴看她。 「怎么了」三个字没机会拿腔拿调地出口, 他依稀觉得谢仪贞眼圈儿?红了——未必, 兴许是?不远处奼紫嫣红的灯烛映染出来的。 他有点儿?恨她,针尖似的那么一点儿?,没来得及刺下,她抿了抿唇,已然振作精神:「你总要容我为自己分辩几句。」 他不抱什么奢望, 可有可无地点头:「你说。」 这回开口的却是?落后几步的沐昭昭:「那边据说有什么琉璃珠子串的玩意儿?,我们想?去瞧瞧, 您派些人?跟过去可好??」 皇帝瞥了一眼她身旁几人?,默认沖某处一挥手, 允了这话?,自有人?暗中护卫不提。 仪贞望了她们片刻,犹拉着皇帝,二人?在人?潮里随波逐流:「我明白,你是?希望像这会儿?一样,只有我们两个人?。」 「不是?…」反驳之语仿佛与生俱来的,皇帝不管它听上去苍不苍白。 「我的心何尝跟你不同呢?」仪贞像没听清似的,只顾接着说下去:「假使就我们两个,一路看灯,一路说话?,连城门都不必和旁人?去挤,回去的时候顺道就把门钉摸了——要是?能彻底将你哄高兴,那就再好?没有了!」 他其实并非每每都要她哄的。这不是?皇帝的男儿?气概在作祟,他只是?感到踟蹰:迁就与忍让的界限越来越模煳,他不知?道谢仪贞心里有没有那杆称,倘或某一天忍无可忍时,该当如何? 他琢磨这些个的时日不算短了,几乎有点走火入魔的危险。谢仪贞脾气再好?,终归不是?个面人?儿?。 前?回对淳氏的发落,她显而易见地不贊同,可追问了一两句,就闭口不提了,无意与他争辩,转而想?尽办法地安抚余下「悲狐」去了。 她居然意识不到,这是?她与他隔阂多日的根源——她分明有理?由?埋怨他的,但是?她不。 她享用他那些帝王独有的殊遇时从来心安理?得,看中了他珍藏的什么字画金石也无不变着花样地要讨到手,唯独某些时刻,她将「不得逾越」四个字刻在脑门儿?上了。 这样的人?若是?初相识,皇帝必以「柔奸成?性?」一语盖之 ,可这个人?是?谢仪贞。 她不是?那样的。不必谈任何依据,只是?将如此不堪的词与她挨着,皇帝就觉得受不住。 「…这么闷着,终究要出毛病的。我问淳婕妤到底是?对咱们有怨怼,还是?与公?主之间有误解,并非替她开脱,而是?希望往后不再有这样的事儿?了。」仪贞的目光从沐昭昭几人?身上转回来,感慨良多:「咱们这几个人?,好?歹都是?风风雨雨里一块儿?走过来的,真平白地四散了,实在可惜。」 是?么?皇帝没听全她这一大篇感悟,便认为她的话?有前?后矛盾之处:既然宫中的日子沉闷压抑,那么奔逃离散才是?人?心所向,又谈何可惜? 他没有将自己的问题宣之于口,他知?道谢仪贞的答案。她陪着自己的决心是?真的,她对宫外的嚮往也是?真的。 他自嘲地笑?了笑?,垂眸尽收仪贞一番掬诚相示而如释重负的模样,自己的目光却敛在深睫之后,不欲与她交互。 「前?面好?像有个吹糖人?的。」他换了话?头,趁势将一概心绪翻涌都揭过去,侧身指了指不远处一个黄烘烘的角落:「你嫌御膳房那回做的糖猴儿?呆板板的,其实不是?他们功夫不到家的缘故,而是?民间的做法不大上檯面,他们没胆子照搬。」 仪贞眼不错地瞧着他,确信他还没有被自己哄好?,但此刻他既然有心委曲求全,自己也就依着他的意思,转头看了过去。 摊主是?位鬚髮花白的老翁,小摊也不过一张及膝高的木桌子,左手边儿?支了根竹竿,上挂金鱼灯,光润透亮,乍一看也像糖做的一般,这便是?揽客的招牌了。 老翁右手边儿?则是?一只小小的炭炉,比仪贞捧着的手炉大不了一圈,上面搁着的勺子倒颇大,放满了琥珀色的糖稀,时不时地冒一两个小泡。 这小摊被五六个小孩儿?围得严严实实,个个脸上冻得红红的,手指头也跟小萝蔔也似,往包围中心点几下,头挨着头念叨两句。 仪贞全凭他们解说,方才明白始终低着头的老翁在忙活什么:他嘴里含着的便是?糖丝儿?的一端,不断地往里面吹气,手中捏着的那个孙大圣便慢慢地鼓了起来,在满街明耀耀的灯火下,看着神气活现,好?不威风。 原来有这么个窍门在。仪贞皱着眉沖皇帝笑?了笑?,也就歇了买一个尝尝的心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5页 「猴拉稀!」忽然一个小儿?兴奋地叫起来,其余几个跟着拍起了手,仪贞赶忙回过头,生怕自己错过了精妙之处—— 但见这位老翁在吹好?的大圣后背上又敲开个小洞,灌了一勺糖稀进去,再在猴屁股上扎一小孔,下面接一个小江米碗,并一个小江米勺。 备好?这些,老翁终于抬起头来,布满皱纹的脸上流露出一点难得的笑?意,冲着某处喊道:「好?了!」 摊前?的小孩儿?全都跟着扭头,仪贞也不由?得跟循这一道道殷切的目光,望向街角那座二层小楼。 原来是?间脚店,因为所在地段好?,这会儿?楼上已经人?头攒动,隐隐可见云鬓金簪、间或帷帽轻纱,想?是?有不少女客。 一个穿缎鞋的女子匆匆下得楼来,看打扮应是?富豪人?家的丫鬟,三两步走到糖人?摊前?,接过老翁起身递上的糖猴,撒给他一把钱,转身要走。 老翁跟了两步,一迭声道:「姑娘可快着些,那糖稀流尽了就没看头,还有江米勺…」 那女子早「嗒嗒」上楼了,未几,楼上响起一阵笑?声,渐渐又止了,唯余零星的说话?及咳嗽声。 又一个粉袄绿裙的小丫头擎着糖猴儿?下来,年纪比穿缎鞋的小多了,身量也不高,转着头看看小摊前?逗留不去的孩子们,将表演完毕的猴子塞给一个脸蛋最干净的:「喏,你吃吧。」 撞了大运的小孩立刻被其余伙伴们簇拥起来,小孩子的甜言蜜语腻过大人?千百遍,七嘴八舌地央他分自己一口。 东蹦西?跳的唿朋唤友之外,岿然不动的一个落了单,跑不过别个——他没穿鞋。 「给他拿一双去。」 街市上不乏卖鞋袜的,不多时,一双小儿?的虎头鞋并一双厚棉袜呈给皇帝过了目,由?年纪最相仿的燕妮儿?给那孩子送去。 不需要寻由?头哄他,那孩子飞快蹬上这从天而降的鞋袜,只看了燕妮儿?一眼,拧身便一熘烟儿?跑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执政的这几年,与从前?、与歷朝歷代?,原来没什么区别。」他们是?最末一茬儿?登城墙的,身边偶然走过的游人?,皆是?返家去的了。 皇帝压低了嗓音,几不可闻地恍惚一声嘆息。 「对那孩子有区别。」仪贞说。 这话?是?下意识的,亦确是?她的真心话?,可她同时也明白,这是?句废话?。 她从未见过不穿鞋的人?,纵然她在书里读过更惨烈的人?祸,但这是?头一个站在她面前?的、不穿鞋的人?——甚至还是?个孩子。 她的阅歷不足以使她拼凑出恰当的安慰,况且,她不想?有任何话?在皇帝听起来是?安慰。 太冷了。她呵出的一口气很快在寒寂里消逝无踪。 亲卫军站得离他们近了许多,又过了一阵,领头的那人?提了盏灯走过来,叉手请他们返跸,快落雪了。 仪贞看他面善,旋即忽然心里一动,对他道:「把这灯给公?主她们提去。」 那人?愣了一下,不止帝后身边跟着的,随行众人?手里都有灯,皇后特意交代?他这一句是?什么意思? 「你那灯没什么用。」仪贞若有若无地看了皇帝一眼:「既然不能把夜色给挡回去,索性?不要它。」 亲卫沉默不答:当你的两位主子显然在打机锋时,身为臣下最好?的应对就是?装傻充愣。 也就一霎的工夫,皇帝笑?了一声,抬手示意他将灯递过去,亲提了走在前?头:「回去吧。」 他的情?绪比之前?好?些了,但没有全然释怀。这原在仪贞的意料之中:毕竟一国之君,社稷民生大事,要是?真被她三言两句就劝解得了无牵挂,那才叫百姓不幸。 这一趟没体验着多少乐趣,而触动良多,连城门上的钉子都忘了摸,反观沐昭昭等人?,倒是?兴致盎然,连武婕妤与苏婕妤都能有话?聊。 仪贞亦步亦趋地跟着皇帝,不时回头看向她们,暗想?:下一次还有这样的机会吗?大约是?要等到公?主出降了。 武官也有武官的好?处,只可惜将来天各一方,註定余生难得几回重逢。 又或者这正是?齐光公?主所求的。 她自恃与公?主往来厚密,到头来未必赶得上皇帝这做哥哥的对其洞察更深。 「戒严!」将进内宫时,异变突生,本应撤去的亲卫军重新向皇帝靠拢,然而依旧晚了半瞬—— 一道瘦小的身影蛰伏多时,以玉石俱焚之势撞来,微弱难辨的裂帛之声随即传入仪贞耳中。 她分明与皇帝紧贴着的,却被一股无形的力推着,无法替他稍作抵挡,小小一柄刀山峦似的横亘在三人?之间:她、皇帝… 「噗…」一脚被踹开的淳婕妤面如鬼魅,离魂之躯软瘫倒地,握死?不放的尖刃带出一泼鲜血,溅入她的眼睛,她似是?不信,似是?快意,眼珠儿?亮得骇人?。 正月十六的圆月照着她飞速青灰的脸,慢慢偏到地上,恰对着魂飞魄散的齐光公?主。 第88章 八十八 淳婕妤没有死。 亲卫们轻而易举地将她拿住, 她丝毫不反抗,毅然抱了必死之心?的,嘴里却?不甘示弱, 悖逆之词甫一嚷出来, 便被?堵死了口鼻, 拖拽下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6页 余下亲卫军训练有素地当即分为两班, 一班护送帝后一行人回含象殿, 同时传召太医;由仪贞贴身照料皇帝, 贵妃及二位婕妤各开偏殿、配殿单独暂居, 严加护卫;余下随行宫人内侍亦不得离开,含象殿许进不许出。 另一班亲卫则拘了已?废的婕妤, 关押进拱卫司里等候皇帝问罪;此外?齐光公主执意不肯随众人回含象殿, 再三扬声主张留淳氏活口,以便审问,亲卫们请了她一道前往拱卫司, 再依尊便。 「是生是死由她,如今有什么比陛下脱险要紧?」仪贞面有倦色地转开身子, 珊珊忙挥手让回话的人退下。 「如何??」高院使终于从寝间晃晃悠悠地出来了, 仪贞迫不及待地起身迎上去问道。适才皇帝处理伤口时,死活不许她在旁边看着,必然是伤势不轻,仪贞拗不过他,怕耽搁了时机, 只得在外?面?坐立难安地候消息。 老院使白?鬍子?一颤,往常总笑眯眯的眼?睛半抬起来, 目光微妙地瞅了瞅仪贞,这?才颇为圆融地说:「陛下自有天佑, 娘娘只管进去探看吧。」 仪贞得了这?一句,顾不上别的,撇下众人便去了,高院使则拧了自己的药童出得正殿,又招唿耳房里待命的众下属回去不提。 且说这?寝殿之内,皇帝换下了沾血衣裳,身着寝衣歪在床榻里,正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缓缓睁开眼?,果见仪贞泫然欲泣地向自己走来。 「我吵着你了?」仪贞这?会?儿把他看成?了玻璃做的一般,又想为他掖一掖被?角,又想为他垫一垫靠枕,怕他窝着睡不舒坦,怕他牵扯着伤口…手指动了又动,却?不敢任意而为。 「没有。」皇帝说,发白?的嘴唇有些干燥:「本来就?睡不好,疼。」 仪贞哪里听?得了这?个,慌忙眨了几下眼?睛,欲问他高院使怎么不开些定痛的药,又想问他喝不喝水,诸般关切,全找不着个头绪。 她慌得厉害。以往皇帝偶尔一次头痛脑热,她学着宫人那般照料过一二,不算熟稔,倒也没失措到?这?田地——这?一回不是小病小恙,是被?刀刺了呀。 怪淳婕妤,更怪她。她一贯顶厌恶「妇人之仁」这?个词儿,如今觉得天底下的女子?得此?评语都冤枉,独自己不冤,该挨这?份儿骂。 她想碰一碰他:从没能替他挡开那一刀起,她就?不踏实。那刀尖有多利、刺在哪儿了、刺了多深、流了多少血,她一概都没看真切。 可越是没看清,浮想联翩的空间便越广袤,她越是后怕——万一呢,万一真是个要人命的词。 她的腕子?抬起来,漫无?目的地在皇帝搭着的被?面?上盘桓了一圈,降落在床沿,復又拢回自己的膝盖上。 「陪我睡会?儿吧。」皇帝显然是精神不济,即便疼得难以入眠,微垂的眼?犹自惺忪。 仪贞有点儿迟疑:她现下确实亟需与他相拥,切身感知他的存在,但她怕压着他的伤口,怕「万一」。 「我冷。」皇帝没有看她,却?对她的思虑了如指掌:「汤婆子?或是炭火都不如人的体温抵用。」 仪贞这?才解了大衣裳,小心?翼翼地躺进床被?中,伸出手臂虚虚地揽住皇帝,身子?亦软软贴上去,额外?留神地避开了他胸前的伤口。 她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实际上一句含混的「我没洗漱」还在嘴边,人已?经陷入了黑沉,绷紧的肢体也松懈下来,亳不设防地投在皇帝怀中。 真好。 皇帝轻轻地在她额间吻了一下,没有松开,嘴唇磨蹭着她那一块皮肤,鼻尖萦绕着她髮际缕缕的香气,蔷薇发露,被?她用着便多了股甜丝丝的滋味,像麦芽糖。 他忽然记起仪贞看见「猴拉稀」时满脸纠结的神情,忍不住笑起来。 伤口因此?有些胀痛,不过不碍事,刀刃不够长,没刺到?肺腑,再者他攥着淳氏的腕子?往胸膛送时,她居然往回缩了一瞬。 废物。赌上平生胆量的孤注一掷,到?头来反被?他利用了一把,想必她到?了阴曹地府都咽不下这?口气吧。 算不上十分快意,赚取谢仪贞的满心?怜惜倒是尽够了。他勾着唇,指尖拨着怀里人莹润的耳垂,略带惩罚地将耳坠子?往下一拉,无?声嗔责她:「你就?喜欢可怜虫。」 仪贞浑然不觉,梦里也顾及他的伤势,一动不动地卧着,几乎退到?了床边。 皇帝逐渐不满意这?位置,决定改回他们惯常的睡法,两手搂住了她,一翻身,便把她送回床围和自己之间,严严实实地护稳当了。 棉纱底下渗出血来,皇帝余光一瞥,发现无?须理会?,便心?满意足地阖上了眼?。 皇帝遇刺之事,前朝一丝风声也没收到?。当日随行者,亲军、暗卫这?一明一暗的不消说,其余几个宫人无?不都是长久观察过平素言行举止、精挑细选出来的,更不会?不懂其中利害、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故此?,自十七日起,一应视朝理政如旧,皇帝还又去探望了一回陈太傅,并将高院使派到?陈府坐镇,至于自己的伤口,反倒得抽空换一回药、看一看长势了。 仪贞既知此?般安排合情合理,没什么异议,唯是牵肠挂肚而已?。每日也不忙活别的了,一心?一意在含象殿常驻,凡事以皇帝的饮食起居为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7页 至于淳氏,拱卫司暂未得到?旨意,便只管关住了人,不叫她越狱就?是。碍于齐光公主一力认定淳氏背后或有主使,应及早提审,以免招致灭口。指挥使刘玉桐无?奈,只得托请沐昭昭辗转来讨仪贞的示下。 正值皇帝匆匆赶去了陈府,仪贞听?她说罢,一笑:「他竟捨得劳动你。」 沐昭昭观她神思不属,笑亦勉强,一句打趣听?起来又不像打趣了,默然片刻,方道:「我也觉得意外?,故而来找你拿个主意。」 仪贞低眸忖了忖,道:「且不说陛下不得闲,便是空了,不好好将养,还去听?她那些妄语狂言不成??」 她一想起那晚淳氏的形容,便大为光火,对着皇帝是又心?疼又愧疚,哪还有多余的善念浪费在这?等?中山狼身上?遑论齐光公主,正该她装相的时候,她偏装不住了。 「你留下吧,等?陛下返来了回禀一声。 」仪贞嘱咐了慧慧,又让甘棠跟着自己,向沐昭昭道:「我去拱卫司,便不虚留你了——适才乱发脾气,望你海涵才是。」 「这?是哪里的话。」沐昭昭倒有些赧然,笑着摇摇头,告辞去了。 仪贞放了话要往外?朝去,并没哪个不开眼?的来啰唣阻拦:皇帝在时,皇后已?然是内宫独大,更别说现下皇帝不在,内内外?外?,自然是她一个人说了算。 拱卫司威名赫赫,其官衙却?并不如外?人想见的那般气派,仅仅是文华殿东南一带配殿,大小共计十来间房舍;至于皇宫之外?的巡查缉捕需要多少驻点,那就?不得而知了。 刘玉桐得知皇后亲临,着意布置了一番——刑房是腌臜地界,实在不宜让贵人践入,于是给那淳氏上了手镣脚镣,领到?正殿明间里来,命她坐在一张宽阔禅椅上,又拿一根绳将两副铁镣穿起来,一併绑到?椅背里。 仪贞进了门,见得如此?光景,脚下不由得一顿,沉默一时,随后才坐到?上方设的主位里。 「皇后娘娘无?须来我跟前假慈悲,冤有头债有主,我原没把你放在眼?里。」淳氏深知自己横竖都是一死,一改多年少言寡语秉性,大有畅所欲言的意思。 仪贞不应她的挑衅,口吻平淡:「这?是齐光公主的主张,认为你值得一审,所以我来了。」 淳氏不肯称她的意,朗声笑起来:「要我招什么?但凡姓了淳,没一个善终的,轮不到?我效力——别的狐朋狗党?我在家时却?不配知晓这?些,还请您给个名册,我照着招供就?是了。」 她还是元宵佳节时的打扮,依着宫女的份例,有一对儿缀珠绒花可戴,只是连日未梳洗,半掩在蓬髮间,竟也现出枯败之相;一身浅底绣桔花袄裙也辨不出本色了;另有一副鎏金耳坠、两只鎏金镯子?,因怕她私下吞金自裁,初来便被?拱卫司的人撸下了,方才呈给仪贞看过。 论起来,她倒是以宫眷之身入拱卫司的第一人。 「你究竟求什么呢?」 「我什么也不求。」太过迅速的否认,浑然不屑遮掩的谎言。 仪贞不由得想起数年前,四位婕妤初到?行宫,三个美人胚子?里夹了个未长成?的小姑娘,稚嫩的脸上有着与之不符的肃穆,仿佛生来不得展颜。 唯一一点鲜明的印象呢,大约是她戴过皇帝赏的一对红宝石坠子?,微露讽意地向自己行礼,意在挑破武婕妤等?人的背后嚼舌。 仪贞彼时以为那般招摇的饰品不衬她,这?几年分配各样份例时,也每每将光华内蕴之物留给她,如今回头再看,颇有些自说自话了。 人心?难测,人心?易变。 若不是她刺伤皇帝,若不是她口口声声指责皇帝「昏庸」、「刻毒」,将王遥作下的孽、将她的身不由己全都归咎于皇帝,仪贞或许能够压下心?中的愤恨。 她冷眼?睨去,不咸不淡道:「你一心?求死,倒也算一种志向…只可惜,太辜负齐光公主的苦心?了。」 「辜负?」淳氏虽谙仪贞刻意诛心?,但终究无?法泰然处之:「我何?德何?能,竟可辜负公主?她既择佳婿,不日便得天高地阔;而我…等?我化作一抔黄土,未尝不是解脱。」 仪贞微怔,倒不是惊骇于二人的纠葛,只是心?有疑窦:一开始皇帝将淳氏贬为宫人,是否动过事过境迁后、逐其出宫的念头呢? 然则覆水难收,再提无?益。 她站起身来,最后问道:「可还有未了之事?」 淳氏脱力地仰倒在禅椅中,像是三魂七魄都呕尽了,徒留一具躯壳,凭藉绳索镣铐牵引着,空洞的双眸黯淡良久,突地被?赋予一抹诡光,转向仪贞:「皇后娘娘,你有专房之宠,宫廷度日于你如鱼得水,今时今日是不能体会?我这?般作茧自缚之举的—— 「不过你要当心?,李家的男女,没有一个不薄情寡恩。」 第89章 八十九 云板连叩四声, 当朝太傅陈江陵病卒。孙锦舟火急火燎地赶回宫中,不?为?报丧,却是指望仪贞出面劝说皇帝迴銮——宫门将闭为其一, 再者歷朝歷代, 哪有天子为?臣属守灵的道理? 仪贞讶然一挑眉:「既然宫门将闭, 秉笔何故来回奔波?速回陈府为陛下分忧要紧。」 孙秉笔险些一个仰倒:自陈太傅病笃, 皇帝几番亲临, 为?恩师亲奉汤药, 消息不?胫而走, 引得都中士人学子步趋麟趾,执学生礼拜访侍疾之辈络绎不绝。往日尚罢, 只消以主人抱恙、无力?一见为?推辞, 即可挡住十之七八;今日丧音一出,登门弔唁者竟倍于平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8页 陈太傅并无子嗣,府中管事一流纵然忠心, 惜乎缺乏主见,对着那些自告奋勇扛幡儿摔盆儿的孝子贤孙, 渐渐有些招架不住的趋势。 皇帝因是微服出行, 只带了孙锦舟一个内官跑腿,暗卫倒有,不?知其数,护驾自然无碍,替丧家?大操大办却是师出无名了。 孙锦舟一看不?妙, 这般乱糟糟的,圣躬有个闪失谁担得起?忙不?迭地脚底一滑, 找能?搁担子的人来了。 仪贞一想:钦天监和礼部倒有份儿,可人家?是管择日、管议谥的, 起灵堂办孝服之类的可劳烦不?到这些个大人们,自己不?便出宫,得替皇帝寻个靠得住的知客才是。 她瞧了瞧天色,对孙锦舟道:「秉笔总要走一趟,便代我给将军府带个口信——从前谢家?老辈儿驾鹤,我大哥哥是去帮衬过的,清楚那些老规矩。姑且让他执晚辈礼,上陈家?支应着,总不?能?让陛下难办。」 孙锦舟得了牢靠话,连声应诺着去了。仪贞无事可忙,坐在原处,半晌,轻嘆一声。 谢时性情与两个小的不?同,端的老成持重,揽下差事直赴太傅府,到里里外外料理顺当,不?过一个时辰。 详尽事宜全数由他做主,皇帝方能?腾出工夫安排身后哀荣:为?恩师上谥「文正」,配享太庙,以使老先生无后嗣而香火永继。 七十古来稀。一场白?事,算作喜丧,里子面子俱全,皇帝此举更不?啻镶了一道金边儿,世人看去,皆贊完满,不?显哀痛。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天地间?放眼?即是蓬勃新?生,又?何曾苦留一缕苍魂? 皇帝最后一回换下棉纱,仪贞方才有机会谈及「提审」淳氏一事。 皇帝一面理衣襟,一面抬眼?看她:「你可知拱卫司这地方,由她去便是任她死的同义词?」 「她心已死,不?会浪费拱卫司的刑具了。」仪贞指尖微颤,迟疑不?决地触碰那道绯色的瘢痕,语调却是截然不?同的沉静。 皇帝见不?得她这般谨慎小心的样子,抓着她的手往胸口按:「你怕什么。」 仪贞手指一缩,没缩了,食指被他捏着,径直在那一痕上随意拂动。 这滋味恍似春菲入怀,被他俩瞒过光阴偷藏。 她无端有些感?伤,也许是担心瞒不?过。每日更新日漫韩漫最新完结小说,搜索q君羊524久零八1九贰 「我第一次见到平静的死亡。」皇帝忽然说,这一句后,是长久的缄默。 仪贞没有抬头,脸颊枕在他胸前,听得见他的心跳,笃定的,从容不?迫的,她与他同样获得了平和。 可他依旧没有想好要不?要走在谢仪贞之后,留下来当然可以将她的丧仪办得风风光光,但他毕竟是自私的。 老师用性命最后教导了他一回,但这么多年他明明看透了自己的本性,仍然执迷不?悟地妄图言传身教出一位仁人君子。 这片刻的安宁真不?值那样大的代价。 「蒙蒙?」他确认一般地唤她。 仪贞正发?愣,答慢了半霎,就被他冷不?丁地反扑在床上,连帐子也懒得拉下。 「唉…」仪贞知道他这上头歷来有股疯劲儿,越推越收不?了场,何况又?禁了这么久。起先还顾虑他有伤,后来被咬得狠了,心里恨恨道:疼也是你自找的。 以牙还牙地在他身上胡乱就拧,不?想皇帝可不?比她娇弱,不?单无关痛痒,甚至有火上浇油之奇效,杀得仪贞片甲不?留,一时志得意满,调笑道:「如你这等好逸恶劳,一月曝之、十月寒之…还想养个小的?」 仪贞被他激出了气性,轻哼一声,抖抖擞擞道:「你、你且等着…待我…」 大言不?惭的嘴脸没能?坚持过两下喘息,皇帝步步紧逼:「待你怎的?」 闷在心底的话无意间?全说开了,仪贞通体?畅快,软绵绵地扒着他香了一脸,权作告饶。 至于汹涌淋漓的战场谁来打扫,这不?是酣然入梦之人管得着的。 乞巧节这天,大嫂嫂临盆,入夜,将军府里添了个小妞妞。 次日一早,仪贞得着消息,欢喜得跟什么似的,一篮红蛋送到跟前来,便着慧慧去分给众人。 慧慧提了那篮儿,笑道:「是有这么个习俗,一家?子得了麟儿,便叫亲友四邻都沾沾喜气。」 仪贞经她这么一点,回过味来,改口道:「这个不?急,你先替我备一份贺礼出来吧。」 慧慧依言而去,少时挑出一对玉如意、四色宫绸、一对「吉庆有鱼」金坠儿,因说:「原该送金镯儿的,不?过宫里一时没有现成这么小的尺寸,就这么全个意思?吧,不?拘给小小姐串起来戴着,或是给少夫人做禁步都使得 。」 「可不?是,大嫂嫂劳苦功高,怎能?慢待了她?」仪贞便让人嘱咐小厨房打点一个攒盒,装了各色产妇可吃的细点——这些入口的东西?,若非她亲自吩咐,底下人是不?敢自作主张的。 几样礼齐全了,令几个本分稳当的内侍往谢家?送去,府里这会儿必定极忙,让带个好便是。 内侍们领了出宫的牙牌,捧着东西?退下了,出了猗兰殿宫门一转身,又?遇见皇帝散了朝向这边来。 「是些什么?」皇帝自也得了消息,此刻随意扫了一眼?,道:「也罢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9页 走进房中,与仪贞商量:「洗三有些赶,且小儿娇贵,家?中长辈多是不?肯抱她出来久了,给宾客看个趣儿的。不?若一径等到八月十五,咱们再往将军府去,届时也满月了,又?没有旁人,安安生生地做一回客。」 仪贞正有此意,才刚又?将慧慧一言听进了心里,越发?觉得这般安排好。朝皇帝笑着点点头,拉了他的手,说:「你这样周到,我都不?知该怎么报答才好了。」 皇帝信手摘了翼善冠,搁在一旁,顺势在醉翁椅上坐了,手仍与仪贞拉着,轻轻一挑眉,似笑非笑问:「果真不?知道?」 仪贞算是明白?了,一言九鼎这话多么寓意深远:前一阵儿经不?住养伤中的皇帝软磨硬泡,她把自己定下的入了夏就「修身养性」的规矩给蠲了,可谓是一步退、步步退,大暑天儿歇中晌时,也好几回越歇越劳累。 损他的话还在嘴边,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朏朏忽然叫了一声,紧接着就从椅后窜出来,蹦到扶手上,沖皇帝抵着下巴的手背一挠,尾巴一摆,带着怒气扬长而去。 原来是皇帝悠哉悠哉摇着醉翁椅时,不?留神压到了这小东西?的前爪。 整个过程简直是迅雷不?及掩耳,仪贞瞧着皇帝脸上罕有的迷茫神色,一时笑得前俯后仰,本意要看看他的手背,不?防实在抑制不?住,捂着酸痛的肚子竟蹲在地上起不?来了。 皇帝没好气地乜她,不?懂其中究竟有什么好笑之处,教她傻乐成这模样,大概还是有谢家?添口的缘故吧。 一方面是顺着她的心意,一方面也是为?了挽回自己的颜面,他清了清嗓子,颇为?正经地强硬扭转话头:「我记得库房里有几样老物件儿,是当年和康贵妃传下来的,倒可以挑一样,给小人儿家?护身。」 和康贵妃可是宫里有名的老寿星了。她老人家?太宗朝就进了宫,与权倾后宫的仁定皇后乃是一母同胞,姊妹俩的性情倒是一南一北,这位老娘娘从不?爱争强好胜,也几乎未见过圣颜,凭藉着姐姐的庇佑和安分随时的脾性,有滋有味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再靠儿孙辈们的孝心,慢悠悠地晋到高位,活了一百零二?岁,没病没痛地睡梦里与世长辞了。 这么一位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儿,仪贞心里嚮往着呢,总算调转了注意力?,拍手道:「这意头甚好。」 回谢家?的日子定了,忙差人去府里传话,这中间?的工夫,堪堪够再理一回齐光公主的嫁妆——九月初五出降,可不?是只一眨眼?就到了么。 仪贞给小侄女儿挑的是一盘紫檀数珠,据说因为?玛瑙佛头的颜色正,是和康贵妃年轻时的爱物。 她翻过一页册子,又?看向皇帝——齐光公主一出嫁,顶多十天半月就要随夫婿往兴安州去了,山高水远,或许也该带些什么做念想。 皇帝读懂了她的意思?,却漫然一笑,不?置一词。 仪贞一时郁结,无计可施地捏他脸颊解恨。 皇帝浑不?觉痛,轻飘飘地在她额头啄了一下。 中秋一早,他们便动身前往谢府,如此尚能?赶上夜里与宫中众人赏月。 天儿有些阴,仪贞看着被风吹动的车帘,使人先策马去告诉家?中,不?必到大门外来等候,大嫂嫂与小侄女更是要紧。 说句招人恨的话,谢家?二?老见仪贞的次数,比一些女儿嫁到普通人家?的爹娘还多,当今天子这位尊贵的女婿呢,虽然性情冷了些,但一贯也不?摆什么架子,客随主便的态度很鲜明。 因而对于这份来自帝后的体?恤,唯一忐忑不?安便是嫁进将军府才一年多的柴氏了。 谢夫人有意安抚少夫人:「既是陛下与娘娘的恩德,咱们铭感?于心就是了,且不?会因为?这个,来日就忘了臣子的本分。」 柴氏未出阁时,亦是敢于瞒过王遥给仪贞传递消息的姑娘,岂会毫无胆色见识?得婆母这么一句话,心里便有了底:「母亲教诲的是。」 谢夫人见状,也放心下来,笑着抚一抚孙女儿的襁褓,道:「让润鸣见见姑姑——姑姑可喜欢小孩子了。」 第90章 九十 仪贞年?幼时, 便与柴氏有?些情谊,后来虽由于进宫断了几年来往,但因为那封密信的缘故, 对她颇为感?念, 兼之她与大哥哥成婚时, 自己可是正经喝过喜酒的, 如今再见上面, 丝毫不觉外?道。 彼此叙过一通礼, 女眷们入内室说体己话, 皇帝则由谢时主陪——经过上次为陈太傅治丧,他对这个大舅子的印象相比对谢昀, 近乎天壤之别;谢时为人克制端方, 既不是迂腐乏味的书蠹,更没有?与君王叫板的爱好,二人?谈及军政生民、诗书世情, 居然甚觉投机。 仪贞不必在皇帝与父兄之间不时调和,大感?清闲, 卸了约指手镯, 兴致勃勃地来抱小侄女儿,满口「润鸣」、「润鸣」叫着,小妞妞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咯咯直笑?。 「这名字好,谁想的?」仪贞心说, 若让爹爹起名,再不是这个路数。 「你大哥取的。」柴氏一笑?:「好自然是好, 只是小姑娘家,偏又是乞巧节生?的, 怕太…」 谢夫人?在一旁道:「你嫂嫂就是思虑太重,早前判脉说多半是个女孩儿,就担心生?在这一日,还打过提前催动的主意呢,到?底让我给劝住了,是虚无?缥缈的所谓意头要紧呢?还是眼跟前儿她的安危要紧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0页 「这意头也没甚不好的。」仪贞笑?眯眯地轻刮小润鸣脸蛋儿,抬头沖二人?道:「乞巧节么,别的女子还得求一求,我们小宝贝生?来就巧。」 又顺势说到?这回送来的和康贵妃一盘数珠,紫檀与玛瑙都有?安抚功效,给小润鸣悬挂在摇床前倒合适。 谢夫人?并柴氏自然也听说过老贵妃轶事,多少有?点添一枚定心丸的意味。 仪贞这才?领会过来,皇帝果真比自己心细。 一时新燕进?屋回说,宴已摆好,请诸位前往立语堂。 于是屋中?几人?便七手八脚地给小润鸣罩斗篷:那地方临水,可别凉着了。桃花锦里严严实实裹着个粉白娃娃,新滚的元宵一般,又糯又香地可喜。 仪贞按捺不住,央道:「我来抱,我来抱,好嫂嫂,你别受累了,只管搀着阿娘吧。」 谢夫人?忍俊不禁,说:「我并不教你嫂嫂受累。倒是你,手上可稳当些,别跌着乖妞妞。」又让柴氏从旁看着她,图个安心。 仪贞压低了声音,对柴氏道:「嫂嫂别听那什么慧极必伤的无?稽之谈,这是一起老迂腐看不惯女子读书明理,编出?来的胡话呢!」 柴氏不禁讶然,片刻方郑重点头,同样?悄悄道:「我记住了。」 谢夫人?内里盘算着事儿,竟没留意这二人?嘀咕了些什么,一行人?言笑?晏晏地到?了立语堂,皇帝正与谢时站在一块儿说话,转过头时,不经意瞥见仪贞抱着个孩子朝自己走来,心里面一动,类于被朏朏挠的那么一下子,远称不上痛觉,但片刻的悸动又不可忽视。 仪贞带头,给他蹲了个万福,谢夫人?并柴氏也就依样?行事,免了那一套繁冗的大礼。 众人?便要入席,皇帝却望着仪贞不动,谢昀没好啧出?声,正欲说话,睡了一路的润鸣醒了,熘圆的一双眼儿瞅着仪贞,「啊啊」叫起来,将哭不哭的,身子也挣了两下,仪贞上下轻颠着她逗哄,没哄好,随即才?知小东西是要娘。 柴氏微红了脸,笑?意依旧端方,从仪贞怀里接过女儿,信手在她背上拍了几拍,小妞妞竟真不闹了。 仪贞暗暗赞嘆,一面就向皇帝瞧去,四目相对,倒有?种众目睽睽之下的赧然,赶紧又转开头,各自在桌前落了座。 才?坐定,一个家下人?弯腰躬身进?来,附在谢大将军耳边说了几句话,大将军一听就皱了眉,道:「此人?一向是这么个作?派,不过如此待他,却是我们家失礼了。」 皇帝见状,便问?何?事——原来是当年?谢时的启蒙之师岳白朮云游回来了,想起旧年?有?个学生?家在帝京,心血来潮投了帖子到?门上,要来拜访一二。 哪个知礼人?家出?来的会挑中?秋这日子做不速之客?门房上的人?斟酌片刻,总不能撵走了事,便请他到?小花厅里稍候,茶果团圆饼先敷衍着,一面就来回主家,让厨房里现?成的席面抬一桌过去就是。 谢时暗觉不妥,眼下既叫皇帝知道了,索性站起身来,拱手道:「岳白朮虽放诞不经,但事前并不知晓御驾在此,绝非有?意冲撞,望陛下宽宥,再容臣少陪,略尽师生?之谊。」 皇帝笑?了笑?:「绝缨居士么,朕亦久闻其名,今日既有?缘一会,还计较这些俗套做什么?」嘱咐万勿点透自己的身份,只笼统说是姻亲即可,又令家下人?速速将客请进?来。 多了外?人?,男女席位间便以屏风隔开了。外?头有?岳白朮高谈阔论,天南海北竟无?所不知,哪怕虚虚实实不可考证,到?底附庸了个热闹的风雅。 里间只谢家老少夫人?,并仪贞陪着一个小娃娃玩耍,更为亲热自在些。少顷柴氏抱了润鸣去更衣,谢夫人?趁便留女儿说体己话。 及至下半晌,皇帝与仪贞二人?辞别谢家时,岳白朮尚还未走,正讲究着夜里何?处赏月最妙。 「这位岳先生?,不像是大哥哥的师长,我看二哥哥才?像他的亲传弟子。」仪贞歪坐在车里,胳膊支着后脑勺,不禁失笑?。 皇帝扳着她的肩膀,让她朝自己靠过来,语气?有?点不满:「仔细一个颠簸磕着头。」暗想,谢老二虽甚可恶,但与这绝缨居士也非是一路人?。岳白朮多半猜出?了他的身份,席间屡屡非难,却并非真心谏言,甚或批驳责备,而是更偏向于考校考校一室主客的涵养。 仪贞酒意上了脸,径直身子一偏,枕在他怀里,随即扯了他的袖子往脸上蹭,试图取些凉滑。 皇帝本想随她,可惜袖口不够宽大,再任她拉拽一阵,肩头都该落下去了。啼笑?皆非地夺回袖子,两手箍住她的臂膀,强行扶住了她:「你规矩些。」 这话不说还罢,一出?口倒瞬间点通了仪贞多的一窍,屡醉不改真性情,变本加厉地扒上他的胸膛,七荤八素就往他下巴鼻樑上一通乱啄。 皇帝被她啃得心花怒放,唯是顾忌车外?还有?旁人?,忙俯就过去,管好了她那不得章法的嘴唇,不作?声地用力吮她,亦不给她哼出?声的空隙。 谢仪贞这晚当真叫人?刮目相看。一盅半的酒醉了近两个时辰,连早已邀齐了人?的团圆宫宴也敢爽约,撇下皇帝和沐贵妃、齐光公?主及两个婕妤面面相觑,若非看在沐昭昭的面上,皇帝连这一刻的工夫都不愿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1页 等到?人?定,她又睡足了,蓬髮睡眼地起来,坐到?桌边,吃团圆饼,洗脸漱口,再乳燕投林似地扑向皇帝臂弯里。 谢仪贞想要个小崽子,想得不辞辛劳、摩顶放踵。 六局一司能人?倍出?,在为齐光公?主出?降大礼忙得脚不沾地之余,还能腾出?三头六臂来,额外?赶制出?两套十六副精益求精的小金镯儿。 大些的一套送去了大将军府,润鸣小姑娘这月龄戴着正合适;另一套小些的,现?下正摆在御案上。 手镯脚镯份量都不重,工艺纹样?则极尽用心,个个坠了一排小巧铃铛,一动便清脆作?响,图的不外?是将小儿栓住护住的意思。 皇帝不记得自己幼时可曾戴过这玩意,难得新鲜,拈起一个在手里摇了摇,眼底浮现?出?几分不自知的暖色,不意被进?来回话的孙锦舟打断了——齐光公?主求见。 皇帝唇角微微落回了平直。文华殿重开经筵,今日他特意请了岳白朮做讲官,孰料绝缨居士比自己还耐不住这不可理喻的陈规旧矩,执事官略微干咳一声,暗瞪个眼教他举止庄重些,他竟当场唿天抢地,泣涕涟涟着「为人?君者,可不敬哉!」 那是歷代君主稍有?走神或是小动作?时,被唿喝过的话,如今叫他抢去反客为主,其余官员们竟一时哑然,大殿中?众人?沉寂一阵,最终不约而同地选择忍耐这野夫子一时,好叫他进?讲完毕,趁早滚蛋。 装腔作?势给天下百姓看的经筵结束,皇帝倒觉得这老匹夫乔张做致的嘴脸减了几分可憎,其对圣贤巨着的歪解也不无?深意,权作?解闷儿地相谈到?这会儿方散,恰好可以连同打好的镯子一道说与仪贞听。 李溯来得不合时宜,又太合时宜。 许是好事近,许是单纯换了个伺候梳头的,她的髮髻比以往略略繁复,望去多了一分成熟,更兼一分陌生?。 不过他们二人?也从来谈不上熟识。公?主由秉笔太监引着,走到?皇帝跟前,恭谨地行下一礼,口称「陛下」——「皇兄」二字,是他俩当着皇后面儿时不消明言的默契。 「何?事?」 「后日离宫,特来辞谢天恩。」 短短一句话,遣词实在意味深长。然则皇帝不接口,面无?表情地注目于一只锦盒。 他是这个样?子的。看人?亦跟看一桌一椅没什么区别,试想,但凡是心智正常的人?,岂会对着桌子椅子或喜或厌、憎恨怜悯呢? 他自己也未见得是人?,他的一笑?一怒,难保不是从旁处模仿来的。 齐光公?主平心静气?地立着:他不发话,她便不得擅自坐下;同样?,他不耐烦兜圈子,她最好是简明扼要。 「陛下与娘娘所赐甚丰,臣本无?颜忝受恩光,唯有?一求,敢请陛下成全。」 皇帝显然早猜得她要求什么,似笑?非笑?地仰靠进?椅背,半垂着眼睨她。 他长得像赵娘娘——这是宫闱里的禁语——这样?一张脸若非刻意为之,绝少能有?骇人?的神情。 但齐光公?主万分清楚,这神情并不意味着他会被自己轻易打动,哪怕那只是他的举手之劳: 「我愿终身不返京畿,长伴驸马左右,暗督其言行…」 「不必。」皇帝断然回绝,这才?正眼看她:「你算计太多,智谋却差得远——朕消受不起这样?的效力。」 丝毫情面也不留,居然是前所未有?的坦诚之言。齐光公?主还欲分说,皇帝摆了摆手:「这是皇后的一番苦心,她不求你回报,朕也望你来日不要忘恩负义。」 多亏了仪贞的穿凿附会,他为圆上这篇「善心之举」,留了淳氏全尸,横竖淳家已树倒猢狲散,无?处供她入土为安,即将久别的妹妹要讨,就随她处置吧! 齐光公?主见他松了口,心里一酸,尝不出?半分得偿所愿的滋味,忍耐再三,终究滚下两行热泪来。 皇帝却大为皱眉,将面前的锦盒交由一个小内侍捧好,又吩咐孙锦舟领公?主去和拱卫司交涉,自己站起身来急着要走。 李溯暗暗衔恨,千恩万谢的架势不敢忘记:「劳烦陛下费心。如今纵使挫骨扬灰,于淳氏而言到?底离了樊笼,不枉我与她困坐宫城里这些年?,微不足道的些末薄谊了。」 痛煞之人?撒撒癔症罢了,皇帝怠懒计较,充耳不闻,再不想雪泥鸿爪,终有?印证。 第91章 九十一 朏朏不见了。 仪贞才刚从齐光公主的婚仪中回过神来, 乍悉此事,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它一贯爱跳爱跑,哪儿能乖乖在人眼皮子底下待着?每日的水食总是动过的吧?」 珊珊摇摇头:「顿顿去添时, 都分毫不差。」 「有几顿了?」仪贞仍是将信将疑的。 众人都沉默一霎, 旋即, 慧慧才低声道:「自发觉后…已有四顿。」 自发觉后, 那就是无人说得出个准确时候了。 仪贞渐渐皱起眉头:「武婕妤那里去问问呢?」 「已经问过了。」甘棠说:「不止武婕妤, 贵妃、苏婕妤那儿都问过, 连空下来的拂绿阁都找遍了。」都寻不到, 这才不得不来回给她?。 宫里常有人气儿的地方就这么些了,余下闲置的殿室, 搜查起来更不容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2页 仪贞错了错牙, 狠心说:「不必发慌,它成日里吃得肚皮滚圆,就知道?到处撒野, 等知道?饿了,自然就得回来了。」 它淘气得厉害, 连皇帝都挠, 治一治也好?。 可正因为它淘气得厉害,她?才放心不下:若是掉水池子里了怎么办?若是卡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了怎么办?甚至于,它惯擅飞檐走壁,一股脑儿跑到宫外去了怎么办? 软蓬蓬的毛糰子,哪捨得真让它吃苦头呢? 仪贞究竟坐不住, 一拨出去打?探的人连猫影子都没捉着,便又派出几拨, 自己亦沿着平素常走的路径边弯腰四瞧,边轻声唿唤。 这么直耗到日暮, 依旧一无所获。跟随在旁的慧慧与甘棠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苦劝仪贞回去稍歇。 仪贞自知在理?,余下众人也都辛苦了,令他?们?各散了,再从上夜的人里选夜视强的轮班。 大宫女们?知晓她?心焦,只得把劝解的重任託付给了皇帝陛下。 皇帝没有驳她?的意思,温言细语地安抚她?用过酒膳,洗漱就寝,哄得彼此俱半梦半醒之际,外面檐下滴露,「嘀嗒」一声,仪贞已然闻声坐起:「找着啦?」 四下静谧,唯有皇帝被迫跟着起身,语调冷了三分:「你睡是不睡?」 仪贞顿觉理?亏,连忙伸手替他?抚抚胸口顺气:「对不住,扰着你了。」拉高了被子盖好?二?人肩膀,拥着重新睡下。 皇帝原不是要?她?赔罪的,喟嘆一声,说:「这么折腾还没找着,索性明日派一班暗卫给你使,不怕那小畜生上天入地。」 这是把心里话?带出来了。仪贞暗道?那又太过了,没有应,只管眼下候着他?睡踏实?了为正经。 日日五更就起的人,是经不得她?胡闹,明儿白天朏朏再没个下落,暂且不要?和他?同床好?了——就怕他?不肯,还得发脾气。 东想西想了一夜,几乎没阖眼,次日起来便昏昏沉沉的,只大致一见众人进进出出如昨,就明白小猫尚未回来。 仪贞自己又去宫后苑里走了一圈儿,无功而返。双腿沉沉的,坐在榻上再支撑不起来了,斜靠着榻围又眯瞪了一回。 慧慧瞧着不是法子,悄摸儿找来孙锦舟,让他?不拘从哪里再抱个模样差不离的猫来,就作朏朏给仪贞找着了;往后便是真的那个回来,左右也没甚坏处,且管眼前要?紧。 她?还没返来,燕妮儿倒脚步轻快地进了屋,道?:「娘娘,我看?见皮影班一个小子新养了只猫,像咱们?朏朏的品相。」 仪贞一听,顿时醒了盹儿,一看?见说话?人是她?,又迟疑了片刻。 燕妮儿与从前齐光公主宫里的百灵儿是干姐妹,为此还牵桥搭线地让公主和仪贞结交起来,一番波折后,百灵儿终是如愿以偿,跟着公主陪嫁走了,燕妮却不愿同去,宁肯留在猗兰殿。 容身之处虽还在,毕竟失了仪贞乃至众人的信赖,一应活计都派不到她?头上,兹当积德行善白养着她?就是。 燕妮儿悔不当初,此后便绞尽脑汁地试图重为主子效劳。 换作旁人,仪贞就随口让她?去皮影班问一问了,可燕妮明显立功心切,不知话?到了她?嘴里会如何?传,万一不是朏朏,她?别稀里煳涂地成了夺人所爱。 反正皮影班里也没有生人,仪贞琢磨了下,站起来:「朏朏那脾气,旁人哪里降伏得住?勉强抱得它过来,别半路又挣跑了,更加难找——我自去瞧瞧是不是。」 一时慧慧復进来,听见这话?也无从阻拦,索性跟着一道?去。 到了皮影班庑房外,里面练功众人方得了消息,泰半愣在当场不知如何?应对,七手八脚地推了燕十二?出去迎驾。 仪贞见是他?,便笑了笑:「你们?只管练你们?的,不必慌张。我养的猫儿跑出来了,四处寻一寻,你们?当中或有谁见过,记得来猗兰殿知会一声。」 燕十二?一脸茫然,低眉敛目地一叉手:「奴才领命。」 燕妮儿就怕仪贞不信,正要?插嘴,旁边不知打?哪儿冲出一团灰乎乎的东西,直冲仪贞而来。 「喵!」 「朏朏…」 仪贞养的朏朏可从不撒娇,这等惹人爱怜的叫法——不正是她?那不孝的小畜生! 不顾它一身又是泥又是灰的腌臜,仪贞一弯腰就将它抱起来,两手捏着小猫脸往外抻:「我瞧瞧,又脏又丑,不像我的小心肝儿了。」 气喘吁吁跟过来的那人身条儿细长,模样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原是许久不见的燕十六。仪贞看?了看?他?,道?:「你认识它啊。」 这话?本属无心,燕十六却目光躲闪,一声也不吭,片刻才想起来,低头向?她?行了一礼。 这是捨不得猫?那可不行。若不知道?这猫有主,倒还罢了;既连名字都叫得出,再是喜欢,又怎能据为己有? 仪贞念他?尚小,燕十二?这兄长又甚严厉,决定不说穿,就此揭过:「好?罢,猫回来了,我也就不打?扰你们?了。」 燕十二?已然猜得端倪,此时无法辩驳,只按着弟弟要?他?一齐行礼恭送,近来惜言如金的燕十六却鼓足勇气开了口:「我在蔷薇馆那边一个石缝子里掏着它的!它淌了水,毛髮湿了,冷得发抖,我带回来,是想、今日是要?烧热水给它洗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3页 听他?声口,仪贞才知素来活泼的小孩儿今日为何?异常寡言,不止是干了坏事被她?撞破,更多的,是因为嗓子彻底变了。 仪贞不懂内侍净身那些门道?,燕十六嗓音虽有变,但与寻常成年男子仍有差别——唯独是,不能再唱皮影儿了。 他?从前擅长的那些角色,都被旁人全替去了;翻跟斗?他?长高了,手脚也僵硬了,翻不出好?花样来。 他?没机会跟着班中人一起被传召了。他?只能靠着哥哥,继续留在这里,可哥哥看?他?看?得很紧。 连收留朏朏,他?都是偷偷摸摸的。 「怪道?遍寻不到,叫你以后再淘气!」骂归骂,心疼犹是心疼,将朏朏交给慧慧抱回去洗热水澡,指尖在它跃跃欲试的脑瓜子上一戳,让它老?实?点儿。 仪贞转回头来,对燕十六道?:「哪里就扯到了一个偷字,如此说明白不就好?了么?」 她?明白她?与他?们?身份有别,一言不慎,于她?无碍,于他?们?这样的人或许就是灭顶之灾。 燕十六心眼儿实?在,她?便又宽慰他?:「我听太医说,你的风寒已经好?了,不曾留下损伤就是最好?的。」 燕十六抬眸,飞快地觑了她?一眼,復又垂下去:「可是,皮影儿唱不了了,跟斗也翻不了了…」 这是怕自个儿成了无用之人啊。皮影班内的人情世故如何?,仪贞不好?贸然干涉,看?向?燕十二?:「你们?兄弟俩在一处,总归是好?的,若你实?在闲不住,来猗兰殿找个差事也使得。」 不管他?二?人如何?打?算,有了这句话?,至少不会被旁人明里暗里排挤。 燕十六抿了抿嘴,答话?的机会又被燕十二?抢走了:「承蒙娘娘抬举。这小子如今还受奴才的管教,且拘着他?不去外头胡来就是,往后倘或管也管不住了,还求娘娘给个恩典,叫他?到宫外去谋生。」 仪贞一愣,竟从没想过有这样一条路可走,少时才道?:「如何?就说得这般丧气了?车到山前必有路,真到那时候再说吧。」 留下他?兄弟二?人,却是相对无言。 燕十六半晌才从震惊气愤里回过神,瞠目结舌地质疑燕十二?:「你从没说过,要?赶我走。」 「这不是赶。」燕十二?神情肃然:「难道?你还贪恋这地方的荣华富贵不成?在富贵窝里做奴才秧子,何?如到外头去…做个人。」 他?顿了顿,接着道?:「我这些年也攒了一笔银子,你拿去,正经做一门营生,再买个贫民丫头,别一味使唤人家,你俩互相照应着过活…」 如此细緻的一番安排,燕十六竟如受了莫大羞辱一般,脸都涨红了:「你知道?的!你存心…我碍着谁了?只能是碍着你了!」 「别嚷了,对嗓子不好?。」燕十二?一脸冷漠,像是对他?一点儿都不在意了。又对闻声赶出来的众人摇摇头,示意无事,便跟着大家一道?进去了。 燕十六独自留在门外,浑身发冷,单薄的衣服上还粘着一缕猫毛。 第92章 九十二 当了几日游侠儿, 朏朏身上其实并不脏,只不过?叫一场雨淋了,难免沾些泥浆, 这才显得灰不熘秋的。 「好了好了, 没吃苦没见瘦, 还是个皮薄馅儿大的溏心元宵。」慧慧把它的专用澡盆端到了炭炉子跟前, 省得洗回澡着了凉。一面轻轻给它揉搓着, 一面甚怀欣慰地笑道。 朏朏经此一出, 倒乖顺了不少, 耸眉搭眼地任她摆布,不敢略有反抗——仪贞可就在旁边冷眼看着呢, 手里折了一支平素逗耍的孔雀翎, 时刻预备着以正家法。 这?一副狸奴版的太姒诲子倒是妙趣横生。皇帝一进门便舒了一口?气?:「好了,这?下好歹能睡踏实了。」 「可不是嘛。」仪贞丢开孔雀翎,两手接过?大幅绸布包起来?的猫儿, 搂着坐在朝南的窗下,又拿沉木梳给它顺毛髮。 「自重阳节后, 居然一日太阳也?不见出过?, 越发觉得寒浸浸了。」炭炉子撤了,又摆一个小的鎏金银竹节熏炉在面前,唯恐冻坏了这?小娇儿。 皇帝负手旁观着,看这?猫一脸谄媚相,像个小太监似的, 再不见嚣张气?焰,没忍住出手, 在它黑色的耳朵尖儿上弹了一记。 朏朏勃然大怒,嗷呜叫唤一声, 自以为不啻虎啸,嵴背拱起来?,作势进攻。 「别气?别气?。 」仪贞忙按着它不住顺毛:「也?是跟你玩耍呢。」 好歹镇抚有方,消停下来?,她才扭头笑嗔皇帝:「你俩一向不对盘,这?会儿冷不丁地要亲近一二,它哪会识这?个抬举?」 小畜生,谁抬举它来?着?皇帝无非不想不打自招罢了,挨着她坐下来?,有意另引话?题:「赶在年前为你父亲加封国公,省得那些大臣一催再催,还当自个儿那点心思藏得多好似的——大将军头衔也?留着,戎马半生,总该留个念想。」 仪贞听了便一笑:「这?下爹爹阿娘皆大欢喜了。段大人宝刀未老,麾下将士能独当一面的也?多了,如今西北诸事已定,阿娘千方百计给爹爹将养旧伤,可算。正中下怀了。」 朏朏烘干了毛,又嫌起了熏炉燥热,讨好地在仪贞手心舔了舔,扭身从她怀里?跳下地,大模大样地巡视地盘儿去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4页 皇帝忽然有点感?慨:「我看那话?本?里?,一国之君爱哪一个妃嫔,恨不得将国库都搬到?她娘家去,两厢一比,谢府实在没得着我的照拂。」 「什么话?本?子这?样写??」仪贞道:「杜撰的人别说没有当皇妃的女?儿、妹妹,自己多半亦一事无成,连立业成家都艰难呢,发这?等白日梦!」 她又不是傻子。谢家人口?再多些,排场再奢靡些,一年的挑费又能有多少?真给个国库,那可不是多福多禄,纯是招天下人的唾骂呢! 话?说到?这?份上,又替其他三个妃嫔担保:「那些大道大义且不说了,她们?也?不是心里?没成算的,多少事经过?见过?了,什么酌金馔玉、佩金带紫都是虚热闹,踏踏实实把日子过?明白了才是真章。」 她怎么不是个傻子?大处倒罕有地通透。然则就是这?股通透,最叫皇帝心里?不得劲儿——她原这?般磊落坦荡、暗室不欺,他偶尔会觉得,抓不住她。 皇帝默然片刻,沉声道:「我并非来?试探你的意思。」 仪贞乐了:「我也?不曾觉得你在试探我呀。」 想起大嫂嫂关于「慧极必伤」的忧虑,放在皇帝这?儿倒最合题。仪贞将手搭在他肩上,说:「陛下你执掌天下,每日和那些成了精似的大人们?斗心眼子,不如此不足威慑四海、安定民生;不过?只咱们?两个时,兹当松松弦儿吧,我盘算不了你的,你也?就放心大胆地不必盘算我。」 「这?点我就不替她们?几个打包票了。」她颇有保留地说:「只保证猗兰殿一处。」 她自己只觉这?话?寻常,殊不知在皇帝心里?滋长开来?,重逾千钧,压得他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勉力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竟再无多言。 冬月初一黄道日,诸事皆宜,敕造郧国公府开始动工了。 天子宅千亩,公爵府应为天子的十?分之一,果真按制,则头门三间,二门三间,二门内有仪门。仪门之北正厅五间,东西司房各十?间;后厅五间,穿堂与正厅相连,退厅五间,东、西廊房各五间,左为东书房,右为西书房;退厅东南为家庙,退厅之后为内宅,楼阁房室不能具载。 小小一座将军府,往东南西北都全力拓展一圈儿,才勉强能有此规模。 然则京畿贵地,宫城脚下更?俱是簪缨世?族,人烟浩穰,哪里?腾挪得开? 到?底不能为这?个就革抄几家高邻。谢大将军亦说:「大官大邑,身之所庇也?1——怎可反其道而行,侵占旁人的居所?」 郧国公颐养在家,又被夫人严令禁止,不得在天寒地冻里?苦熬筋骨,正是闲得发慌,连一贯不大投缘的绝缨居士也?拉住了相谈甚欢,习学了些咬文嚼字,有意无意就要露两句出来?。 这?话?传到?皇帝耳中,不知戳中了他哪一点,手里?奏疏一阖,笑得不能自已,缓过?来?后尚说与殿中几位臣子,一道解闷提神。 旋即收敛了容色,说句「也?罢」,令监事工匠等人一概依泰山大人的意思就是,又赐下了几根金丝楠木,随谢家用在何处。 金丝楠木这?东西,前代採伐得太多,成材的年头又太漫长,近几朝益发珍贵了,几乎全部供给了皇室,就算民间有藏私的,数目不过?百中二三,亦不敢正大光明地享用,只图传给后人而已。 故而皇帝亲口?赏给谢家修造宅院的这?几根,怎的不令人侧目? 由皇帝一手提拔起来?的众多年轻臣子倒还持得住——无论心里?如何作想,总不能在天子眼皮儿底下露了尾巴;反是数位资歷不浅的老臣暗地里?嘀咕:中宫娘娘千好万好,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子嗣了。 这?几位也?不是不谙皇帝心性?,自身靠着藏愚守拙,歷经先帝用事、王遥乱政、今上光復,总归落得个稳妥无虞,可子孙辈再秉承此道,一门的荣光就要没落了。 韬光养晦多年,肚子里?既有算盘又有帐,时机已至,这?便准备各显身手。 又是一年将终,小润鸣已经能由母亲抱着、随祖母一道来?宫里?给仪贞见礼了。 「来?得正巧,有新到?的奶点心呢!」仪贞一见面就要抱她,放在膝头一面逗她笑,一面问大嫂嫂:「她能吃牛乳吗?能就拿热水化一点,给小乖乖尝个味儿。」 柴氏不觉笑道:「月初才开荤,有一碗酥酪,本?还怕不能给她吃,谁想她倒握紧了那小匙子不撒手,意犹未尽呢。你大哥拗不过?,睁着眼守了她一晚,幸而没闹肚子。」 仪贞听了,便刮一刮润鸣的小脸儿,对慧慧道:「你替我端着碗。」自己拿最小的银匙儿慢慢地餵润鸣。 柴氏见状就要站起身来?接手,谢夫人拦住了,说:「做姑姑的稀罕她,你且歇歇吧。」 又看一看那姑侄俩,道:「润鸣长得倒和娘娘小时候有七八分像。我日日见着她,恨不得将两个人的宝爱都给她。」说着竟忍不住有些哽咽。 「这?可了不得。」仪贞赶忙逗母亲开怀,将润鸣举到?她面前:「还给祖母,再不好抢你的心肝肉儿了。」 谢夫人眼泪还没出眼眶,被她一岔,立刻将孙女?儿搂住了:「仔细些,她小小人儿,不能这?么玩笑,一失手跌着了如何是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5页 仪贞乖乖受教:「阿娘说得是。」 又向大嫂嫂道:「说是像我,其实是像了大哥哥——鼻子下巴像嫂嫂。」 柴氏也?表示贊同,掩嘴一乐,趁着谢夫人给润鸣擦嘴,小声对仪贞道:「母亲总说娘娘与二叔像龙凤胎,其实是像在性?情上;要我看,你大哥若是不板着脸,五官更?相类些。」 是么?仪贞回想片刻,不大说得上来?——大哥哥不一板一眼的模样,那只有大嫂嫂方能常见了。 她一脸促狭,望着柴氏只管摇摇头,含笑不语。 柴氏大概咂摸出深意了,脸上一热,就欲岔开话?去。 「娘娘瞧这?绣片眼不眼熟?」想什么来?什么,谢夫人无意间替儿媳妇解了围,指着润鸣解下的斗篷给仪贞看,当中正是个明光烁亮的大灯笼,绣功了得,跟真的也?毫釐不差。 「我想起来?了。」仪贞道:「我小时穿过?这?么一件衣裳,十?五还是十?六,一家子出门看花灯,半道上有几个小孩儿跟在我后头,眼巴巴望着这?灯笼,各家大人们?怎么拉都拉不走,后来?还是大哥哥把我抱到?了高处,又给他们?一人一盏小灯,这?才算了。」 「润鸣也?是呢,面前一晃就挪不开眼了。索性?给她缝在斗篷上,过?年也?这?么出门玩。」谢夫人低头,柔声问孙女?儿:「好不好?」润鸣便伸手握她的手指,一派惬意。 「这?针法我却?看不懂,竟从没见过?似的。」柴氏于刺绣上颇有心得,连她都难倒了,仪贞就更?不用说了。 「是一个外来?的姑子兴起的,还招了几个女?学徒。」谢夫人想起什么,不愿往细里?说:「约莫是有些难懂吧,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仪贞倒没深想,只问母亲:「那岳先生如今还在家里?吗?年里?送东西回去,不知给他备一份什么好?」 「他那脾性?飘忽不定。连我置办东西,问你爹爹时,都说越性?赠他几锭金银最实在——娘娘很不必为他费神。」 仪贞直笑,一面想:届时偷个懒,推给皇帝做主吧。 皇帝比她还不上心:「我有桩差事给他,他不等过?年,已经往江右去了。」 第93章 九十三 据皇帝说, 此行是为着内商与边商的官司。关于盐政,仪贞所知不多?,只一个「开中法」乃是太祖时定下?的金科玉律, 可以说是家喻户晓, 上至老妪, 下?至幼童, 都能说出个三七二十一: 以盐为中介, 招募商贾向边防输纳军粮、马匹等物资;顺利完成使命后, 这些商人便可向朝廷领取盐引, 售卖食盐。 须知国朝一共有九边重镇,每一军镇驻扎将士数万、战马无数, 一日消耗的粮饷物资数目巨大?, 不管是统筹还是运送这些物资,都?是项相当浩大?的工程。 所以把这一样差事交给精通此道的商贾,便是再合适不过了, 普通百姓们也可免于多?服一重徭役。 但凡事难有十全十美,二百多?年?下?来, 纳粮开中的弊端逐渐显现出来了—— 头一个, 盐区的产量不是无穷尽的,一年?不过六月、十月两季丰产,且两淮地区出量大?、品质也好,达不到令手持盐引的商人们个个及时支取食盐,等候数月数年?、甚至十数年?的都?有;而譬如江右这些小产区截然相反, 食盐壅滞的现象并?不鲜见?。 为此,仁宗皇帝又颁定了兑支制度, 鼓励、甚或命令商人们越场支盐;其后几朝举一反三,放宽了最初法令中一些无伤根本的条条框框, 很大?程度上地缓和了供求矛盾。 此举有得便有失。盐利巨大?,本不该与民争利的权贵们得以假借亲友门客之名,搀中牟利,搅乱盐业,部分无势可傍的商贾越发身心俱疲、得不偿失,或是被势大?者吞併?,或是改投别路,专买卖盐引的囤户也应运而生。 「…盐务败坏,已至极点。」皇帝长嘆一声:「巡盐御史年?年?按察,收效甚微,不是被富贵迷了眼?,就是被奉承煳了心。拱卫司也着人去探过这龙潭虎穴,搜罗了如山铁证,查办了眼?前的一个,新上任的一个照样往覆辙上行。」 仪贞愕然听?罢,不由得满腔钦佩道:「如此说来,岳先生真是忠勇过人了!」 「他?」皇帝轻嗤一声,毫不留情道:「他在江右待过的年?头不短,指不定有什么?故人要法外容情,这时节便等不得了。我?且允他去,再由一班信得过的人跟上,兴许能?揪出几条潜底之虫。」 雷霆必发,而潜底震动。 仪贞出身将?门,耳濡目染,知晓后备充裕对?边关战士有多?重要,增粮增饷又有多?艰难。这些个蛀虫硕鼠,她恨不能?亲自?上阵,除之而后快。 可实际上她再怎么?义愤填膺,盐务要整顿,靠的是皇帝的英明、暗卫们的机敏,乃至于岳白朮这个人的良知,就是与她无尤。 她要面对?的,是一个花团锦簇胜昨岁的新年?,以及前来猗兰殿求情的燕十六。 「哥哥容不下?我?,要赶我?到宫外自?生自?灭,还求娘娘开恩,许我?在这里当个碎催吧!」 「胡说。」仪贞嗔怪了一句,对?他谆谆善诱起来:「你哥哥待你的心如何,我?们又不是没看在眼?里。便是偶然意见?相左,你好生同他分说就是了,怎么?红口白牙诬赖起他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6页 燕十六不禁气馁,不是因为皇后偏袒他哥哥,而是她全然把他当个小孩,是去是留只与燕十二商量。 他尚不知贪心,隔些时候见?着皇后娘娘一面就能?快乐很久,长日不得见?,本也未曾感到失魂落魄。 是燕十二点破了他这份懵懂的情愫,事与愿违地将?他推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方。 对?于他这点儿少年?心事,仪贞却是只知其表,不知其里:「再者说,我?这儿的内侍不过干些跑腿递话的活计,你的年?岁又不合适了——你要想好,若真决意自?立门户,我?倒可以托孙秉笔给你寻摸寻摸。」 燕十六思量片刻,应下?来,学着哥哥那般,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多?谢娘娘费心。」 仪贞笑了,说:「暂且回?去吧,总要告诉你哥哥一声。」 过后仪贞同慧慧提起,慧慧倒一时称奇:宦官是刑余之身,在宫中样样便利,大?致可保全体面;一旦到了民间,时时想有热水都?算奢靡,更不必提什么?沐浴薰香之类。 燕十六的选择是人之常情,至于燕十二,则实在可疑得很。 仪贞看了慧慧一眼?,犹犹豫豫的,又抿了抿唇,低声自?语似的道:「我?感觉,燕十二对?我?…」 「啊…」慧慧立刻听?懂了,轻呀一声,阻止了仪贞继续说下?去:「原来如此。」 仪贞见?她若有所思,又有点不好意思了:「我?瞎猜的罢了,无凭无据,做不得准,你可不要说给别个。」 慧慧自?然晓得利害,忙不迭点了点头。暗忖:这倒说得通了。那燕十二并?不是个拘礼近迂的人,缘何每每在仪贞面前手脚都?放不开? 然而,这又与撵走燕十六有什么?干系呢? 没来得及问出口,皇帝走进来了。 「今日与俞家子弟打马球,依稀听?说俞懋兰病了,也不知你二哥哥得着消息没有。」正月里无事可做,跑跑马活动一番筋骨,进了屋直觉得热,解了大?衣裳还不够,又抓起一旁放冷了的茶就灌。 「唉呀呀…」仪贞连声阻拦不及,怄得直嘆,放下?手里提的茶壶,旋即又问:「去打马球,怎么?不叫上我??」 「你几时起的?」 才起。这还是听?见?说燕十六求见?,方才洗漱穿戴妥当的。 仪贞赧然一笑,低头不语,渐渐的,脸上的晕色褪去了,唯余沉默。 「怎么?了?」皇帝走过来,摸摸她的脸,她今日上了一点粉,指尖触得一股很新鲜的细滑,他忍不住多?捻了两下?,接着说:「你要是为他们发愁,打发人知会谢昀一声就是了——我?看俞家的意思,还是很愿意认回?女儿的,兹要我?不计较,欺君罪名就摘脱了,要是再给她指门婚,那更好也没有了。」 懋兰的意愿呢?二哥哥等到如今,难道还没有法子周全这些名分上的文章吗?懋兰一度的坚持,仪贞如今才隐隐明白:为着自?由。 而后又想起燕十二说过的,做个人。 她从前曾设想过的自?在,是皇帝拨乱反正后,她跟着沾光,抱起太平缸痛饮也能?垂范天?下?,那便堪称洒脱随性、恣意而活。 抑或,都?不尽然。凡人必有欲,交织成网,挥舞着去追逐所求,自?己?也困在网里。 「顺其自?然吧。」她无意把皇帝也拉进自?己?错综复杂的心网里裹缠,打算自?先理个头绪再说。 其实头绪就在那里,她捏住了,踟躇再三,终于抬头问出口:「用了这么?久的功,为何还不见?成果呀?」 皇帝答不上来。他给自?己?诊过脉,号仪贞的更是信手拈来,倒不是不相信高院使——其实就是觉得太医署也不可全信——两个人都?没什么?不足。 只好归咎于缘分未到了。 门上锦帘一动,慧慧领着几个宫人端了膳点进来,因为眼?下?不早不晚的两头不靠,送来的菜色倒是五花八门,种类繁多?:有芝麻元宵、黄米枣儿粥、玫瑰果馅万寿糕、五色水晶蒸角儿等早间常进的,亦有蒸鲥鱼、椒醋鲜虾、八宝鸭子等正经大?菜;备着仪贞偶然想吃一口清爽的,另有一海碗火腿鸡汤,面上薄薄浮着层油,并?一捆小指宽的银丝面,趁用的时候撇开油,底下?还是滚烫的,极细的面下?进去就熟了。 仪贞睡过了时辰,一时没什么?胃口,不想吃面,只捧了一碗热腾腾的清汤慢慢喝着,又对?皇帝说:「芝麻元宵闻着都?是香甜的,你可要尝尝?」 皇帝摇头:「我?等汗出透了,洗澡去。」 乜了乜她那副食欲不振的样子,邀道:「你不妨也来泡一泡,血行通畅了,便知道饿了。」 这话在理。仪贞便搁下?碗,洗手净口,跟着他一道往浴房去了。 浴房里暖雾缭绕的,一开门,就拂在来人的脸上,在冬日里实在很惬意。 香汤已经放好了,周遭林檎果与牡丹旖香联袂而来,简直有些靡馥。 仪贞坐在皇帝身前,鼻尖抵着他的额发,厮磨摇晃着,恍惚沦陷于波光粼粼的月色里。 春暖冰融,偶然滴落水中,一阵阵涟漪绽开,她渐渐生出一点疑心,趴在他肩头问:「你说,在水里…会不会流逝了?」 他手上忽然卸了力,她冷不丁跌坐到深处,魂飞魄散地瞪着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7页 「蒙蒙。」他一瞬间清明的目光无端让这个称唿都?少了两分亲昵:「我?喜欢与你燕好,也想和你生儿育女,但是,不要在这两桩事上加诸因果,可以吗?」 第94章 九十四 孙锦舟揣摩上?意, 给燕十六在内织染居安了个位置,叫他过了元宵节,正月十六去?应卯。 事?情板上?钉钉了, 燕十六这才肯向哥哥开口, 省得他还想觑个时机去向皇后娘娘开口求去?。 燕十二冷笑一声:「你既然能自己做主, 从此以后就不要来知会?我了。」 燕十六本想与他和好的, 这下也索性作罢, 一声不吭地收拾了自己的被褥、一套换洗衣服, 七歪八扭地裹成一个包袱, 自己提了就往外走。 内织染局的掌印太监知道他这么一号人要来,尚拨冗亲见了面?。手里捏着个斗彩盅子, 偏头把嘴里嚼完的茶叶一吐, 恰落在唾盂沿儿?上?,那张富态的脸上?便挤出较为满意的笑容来:「我一听?孙爷爷说起,就知道你这小子运道高?, 咱们这福窝子啊,你是来着了。」 燕十六打小唱皮影儿?, 一提「孙爷爷」, 就只知那大闹天宫的猴子,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御前那位孙秉笔。 「别看南边儿?那几局成日挖空心思地拍马熘须,年年进些乖俏的新鲜花样, 逗贵人们赏脸穿上?身,逢着大节大典, 你瞧主子想得起它?吗?」 掌印太监说了两句,就发?觉这小子是个愣头青, 敲不响。幸而他今日赢了钱,心情不坏,大发?善心地抬起尊臀,立了起来:「走,我领着你开开眼去?,咱们这儿?的色彩、图样,那才叫正统…」 再?说皮影班这头,燕十二彷徨神伤过了,又不得不自我开解:去?内织染局见识见识也好,多少学点技艺傍身,否则到了外头两眼一抹黑,吃多少苦头? 他这个弟弟,当年是被?他带到这地界儿?来的,无别路可选。 如今又忍不住想,若彼时能将他暂托给哪位叔伯就好了,自己一个人进宫,攒了银米就送出去?,也许这会?儿?燕十六已?经娶妻生子了。 人性便是如此。走投无路的时候,眼前是连绵不断的高?山,往哪个方向都无法翻越;等筋疲力尽地逃出来了,回过头再?看,那不过是一片枯叶,被?一片枯叶障目的自己显得多么愚笨、多么可鄙。 燕十二自觉对这弟弟亏欠良多,入宫后哪怕是最受磋磨的那几年,亦咬紧了牙关硬生生把他护在自己单薄的羽翼之下,方才养出了他这等率真的性情。 倘或他情窦初开的对象不是那么一个人,也不算祸事?。 偏偏天意弄人。 燕十二松开手,紧攥太久的掌心赫然几个鲜红的甲印,血月似的,掬在手里,终究是一场幻影。 那是不可肖想的人。不可宣之于口,不可藏在心底——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私藏即是亵渎。 「天子亲耕当然意义重大。民?间近些年重商轻农的风气渐盛,商贾们一心逐利,不事?生产,长此以往,于社稷根基无益,而今陛下率先垂范,百姓们不说立刻弃商还耕,至少有识之士能够领会?到圣心所系。」 仪贞看了皇帝一眼,接着道:「至于亲蚕礼,倒没那么迫切。仅说江南一处,织造行当兴旺,未嫁的女郎亦可以习得一门技艺,自给自足——且用不着皇室敦促呢。」 皇帝不贊同她的观点:「帝后一体。」 身为人主么,一字一句向来都是掷地有声的,且越是简短,越是不容辩驳。 仪贞不觉矮了气势,嗫嚅着打商量:「国库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聚宝盆,花在这些样子货上?,怪可惜的。」 皇帝瞥了她一眼:「有亲耕而无亲蚕,你猜臣民?们会?如何作想?官样文章有官样文章流传至今的道理,实在无须在这上?头剋扣花销。焉知两淮盐商一场宴请,就费不了这些银子呢?」 所谓九五至尊,某些时候与戏台子上?的优伶也没什?么两样:浊骨凡胎勾勒了粉墨,佩上?法宝,扮演着英雄豪杰、仙风道骨,大义大德,救苦救难,引得观众一片喝彩,慷慨激昂,便算圆满。谁会?在意行头之后的人品性高?下。 仪贞默然片刻,算是认同了他的态度。 「蒙蒙,」皇帝却犹是皱眉,「你这段日子,在看我的脸色。确切地说,是从浴房那回过后。」 唉哟,不要这么该含混的地方直白、该直白的地方又含混嘛。仪贞被?他揭穿了,倒也不想做无谓的抵赖,红着脸道:「那不是犯了你的忌讳么,理应小意着些。」 他就知道她会?这么说。皇帝道:「你我之间,不该生分至此。」 「话不是这么说的。」这会?儿?又把赔小意的事?儿?给抛之脑后了,仍是她一贯的坦诚相待:「你不为这个生我的气,这是看在咱们素日情谊深厚的面?儿?上?。可我不能太理所当然了,下回若再?有个不是,还非逼着你容忍不可。夫妻也好,知己也罢,任凭如何百倍千倍地投契,终究得有那么一道界,分个彼此,厮敬厮爱。」 理应如此,然皇帝觉得甚是不好。 碍于仪贞在这些方面?格外有心得,辩是辩不过她的,皇帝知难而退,不提这节了,只说:「总之,我如今没有生你的气,你就不必这样谨小慎微的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8页 说着,又觉得思路被?她牵着走了,拾遗补阙道:「纵然我再?生你的气,你也不可那般待我。」 仪贞不由得「噗呲」笑出声来,拉着他的手指连声说好,又歪过头去?,仰脸看他:「我明白,你平生最厌的,就是此身受人摆布还不算、连子嗣都成为尔虞我诈中的一颗棋子——鸿哥哥,我发?誓,我对你唯一的企图,就是得一个秉承你神採风韵的女孩儿?…哈哈哈、别!」 三月初一,在皇后的陪同及百官的跟随下,皇帝至京郊先农坛行亲耕礼。 当着里三层外三层前来一睹帝后真容的农夫农妇,表演他们熟门熟路到闭着眼都不会?错的劳作,仪贞暗中颇觉芒刺在背,幸而皇帝不负众望,游刃有余地在他那三畦地里先耕再?种,熟稔得仿佛正是一位以事?稼穑、丰五谷养家餬口的老农。 至于分担余下九畦的王公大臣们,凭他们如何八仙过海、各出洋相,能博百姓们一笑,仪贞觉得倒也不坏。 演耕礼毕,帝后官员们皆至斋宫等处休憩,后续的劳作则交由真正的农人来完成,最后,皇帝赐官员及农人茶点,以示慰问。 仪贞免不了担心半月后的亲蚕礼,琢磨了会?儿?,悄向皇帝道:「我顺道看看俞家姐姐去?。若她养了蚕,也好讨教讨教。」 皇帝心里不以为意:无论挑进宫教她的养蚕妇人传道授业水准如何,大礼当日的蚕必然是温顺可爱不咬人的。 她想去?看看俞懋兰,也在情理之中,他微微颔首,同样低声答:「我同你一道。」 仪贞却婉拒了:「我去?看她,只以闺中情分论,陛下一去?,待客成了接驾,叙旧成了圣旨,倘或再?教她误解了什?么,反而不美?。」 他真听?不得她唤他「陛下」的那种口吻,若非有大臣在场,他必然要拧一拧她的腮帮子。 「好好好,你且去?吧。」皇帝要贴心起来,也是十分的周全能做到十二分,「你不想兴师动?众,只管坐辆牛车就是,拨一班暗卫跟着,一个赶车的、再?两个妥当宫人端茶递水便罢。」 仪贞一时称心足意,强持着端庄风范,起身以更衣为名,向皇帝发?自肺腑地蹲了蹲礼,从旁侧退出去?了。 此更衣乃是真更衣,换了轻便装扮,上?了牛车,老牛亦解韶光贵,不待扬鞭自奋蹄。 即使同为京郊,皇帝的籍田离着真正的庄户毕竟还有一程子路,大道行至尽头,三两转弯,路便趁人不备一般,变作了蜿蜒小径,牛车的好处这时候就展现出来了。 水栀正坐在门口的小杌子上?逗狗儿?,瞧见一辆新崭崭的牛车停在自家对过,只当是城里家中又送东西来了。 「姑娘前回就说了,咱们这儿?什?么都不缺,叫别送那些个来。」水栀起身,边下石阶边说,小狗儿?也跟前跟后,绕着她的脚跑下来。 「这几日倒有几样可口的野菜野果,你们来也好,趁便捎些回去?。」到了近前,才见车夫眼生,虽一脸和气,但只笑着不搭话。 水栀起了警惕心,退后半步,见车夫打起帘子,从车厢里请下一位年轻夫人,春衫罗裙,新柳似的身条儿?,生机盎然的一张芙蓉面?孔,倒有两分似曾相识的感觉。 「敢问尊下是?」 「仪贞?」久违的一声称唿,乍然间显出一种石破天惊的气势,引得众人纷纷侧首,朝来人望去?。 俞懋兰摘了遮阳的笠帽,额际隐隐一层薄汗,不防数道目光齐刷刷地向自己射来,回过神,莞尔一笑:「我在村野里惯了,不是有意藐视天家,还请皇后见谅。」 仪贞的片刻沉默并非拿大,而是惊讶忘言——若不细看眉眼口鼻,这哪还是她记忆里的懋兰姐姐? 「俞姐姐这话就是把我往外撵了。」她笑着上?前,自告奋勇地接过懋兰取下的背篓,险些没接住:「怎么这样沉?」 一笑一愣,依旧是旧时闺阁里的模样,懋兰的口吻不知不觉也就亲昵如昨了:「上?回雪爪路见不平,救了一只受伤的小野花狸,这是它?家长辈的谢礼,实在盛情难却,不然平日里,我也不摘这么些野果的。」 仪贞深以为奇:「雪爪?便是这小傢伙吗?」唿哧唿哧在她们身边绕圈跑的小狗儿?便是遍身嫩黄、四个雪白爪子。她弯下腰,伸手欲去?摸它?,藉以感知一二这山林间的异妙,诸如什?么野狸的酬答。 「就是它?。」懋兰忙不迭地让水栀将果子从背篓里捧出来,逗着雪爪往一边去?磨牙玩,省得它?对仪贞的裙裾跃跃欲试,「它?是这一片最热情好客的主人翁了,多少嘉宾都冲着它?,才赏光来我们这儿?一两回。」 二人说着话,懋兰让着仪贞往屋里坐,仪贞看了看旁边大树下的石桌石凳,说:「何不就在这儿?坐?大树底下好乘凉呢。」 懋兰闻言笑起来,又想起什?么,笑意更深一重,亦更渺远一重。依言拿一个坐褥来垫着,请仪贞在石凳上?坐了,自己挽了袖子浣过手,亲提了自摘自沏的忍冬茶来,斟了两盏,二人对坐细品。 春耕最要趁早,便是他们这一行样子货,亦不得不顺时随俗,故此忙忙碌碌到这光景,也才堪堪日近中天。 阳光尚和煦,头顶绿荫翠浓,仪贞微眯了眯眼,端的惬意,又偏首睇向懋兰,不无嗔意:「俞姐姐自谦村野,实则乃是世外高?士,这般闲云野鹤,我都无颜拿俗务来叨扰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9页 懋兰「嗯」一声,问:「是什?么事??我既敢与娘娘对坐对饮,难不成还拘泥于雅啊俗啊的吗?但讲无妨。」 仪贞便将亲蚕一事?道来,感慨道:「躬行兼诚心,好歹尽我所能吧。」 「唉!」懋兰脸上?浮现出一丝愁色:「才夸了海口,话音未落就要食言了——我这儿?并不养蚕,缘故你从前是知道的。若不介意,我倒识得几位养蚕的大娘,可以替你出面?说和,届时也可领你过去?,再?妥妥噹噹地接你回来,只要不进屋就好。」 「这也罢了。」仪贞说:「我观姐姐今时今日,好比脱胎换骨,一时就没想着,你仍旧怕蚕。」 「脱胎换骨,毕竟仍未换掉内里的魂魄啊。」树枝间斑驳的光影落在微垂的长睫上?,依稀是阁楼里那双被?菱花窗格阴影掩住的眼:「你方才谬赞我是世外高?士,其实我心有所羁,远未得超然——一是父母,二是…不过在此地偏安躲懒罢了。」 她的闭口不提里究竟有何人,仪贞多少有了底,来的路上?,她也确实打算过,但凡懋兰的口风里有丝毫余地,她必要为二哥哥竭力争取一番,可现下,她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月满则亏,人生在世,十全十美?也未见得是最得意的事?。纵有缺憾,但俯仰无愧,能这么活着就很难得了。」懋兰知道仪贞已?经懂她,重又释然,指了指头上?绿树:「这是枣儿?树,小满前后花开得满满当当,十里之外都是香的,那时你若来,必定喜欢。」 仪贞扬唇说「好」,慵懒地眺望四周,庄户里不种闲树,或桃或李,绯红洁白皆纷纷,蜂儿?蝶儿?闹嗡嗡的,是她读田园诗时畅想不到的天地人间。 第95章 九十五 亲蚕礼在即, 沐贵妃、武婕妤、苏婕妤皆来猗兰殿拜仪贞为师,练习採桑和缫丝染色。 「我?还没?见过蚕呢,听说是会咬人的, 果真吗?」武婕妤瞄向了仪贞:「皇后娘娘, 是不是该拿些?蚕来, 让我?们观察一下习性…」 没?等仪贞开口, 苏婕妤头一个不赞许:「眼下正是春蚕吐丝结茧的紧要关头, 怎能拿来任我们摆弄, 岂不作孽?」 「苏姐姐博览群书, 我?却是不知者不怪嘛。」武婕妤有些?不服:「何苦说得这样罪大恶极?」 「苏婕妤说得?对,这些?小东西是蚕农们的生计, 不是随便?拿来给我?们玩儿的。」仪贞一锤定了音, 随即才转向武婕妤:「你也?不必过于担心,届时若当真害怕,拿着银钩做做样子就是了, 蚕只管吃桑叶,哪顾得?上咬人?」 皇后用金钩黄筐, 妃嫔则用银钩, 采来桑叶餵了蚕,待蚕结茧后,蚕妇便?选出好的蚕丝献给皇后,皇后再献给皇帝。 过后又择吉日,进行缫丝、染色等节。制成朱绿玄黄的衣料, 以供祭祀礼服使用。 身为主祀者,真正?需要仪贞动手的流程其实?寥寥无几?, 至于陪从的嫔妃,就更不必说了。 不过大伙儿的热情都很高, 对于此?项劳作表现出了空前的翘首以盼。 在内织染局遣出的一行女染工中,仪贞还见到?了兼任贊者的燕十六。 内织染局的匠人们皆是从外头拣选出来的青壮年?男子,每年?领粮食银钱,随带入局的妻女亦多艺业精通,此?番仪礼上便?发?挥了作用;唯是这些?女眷们宫规方面?尚且生疏,掌印太监一事不烦二主,点了平日监工的燕十六前来照应。 仪贞见他来回奔走着,俨然?成竹在胸,心里替他高兴,预备着何时见了燕十二,也?在他面?前念一念,免得?他长日记挂。 旋即又觉得?不妥,回宫后招来燕妮儿:「上一次,你如何想起去皮影班的呢?」 燕妮儿而今生怕不能取信于人,竹筒倒豆儿一股脑地交代出来:「奴婢的干妹妹百灵儿,临行前把养的两只硃砂鱼托给了奴婢照料,奴婢把它?们放进了蔷薇馆外头的小池塘里,隔些?日子去看看,这才留心到?了那个养猫的内侍,实?在没?有别?的瓜葛了,奴婢不敢隐瞒,求娘娘明鑑!」 这话应当是真的,她自个儿也?该明白,再撒谎,猗兰殿就真容不得?她了。 不过仪贞不着急表明态度,甘棠在一旁听了,倒有些?忍不住:「你心里倒有成算。谁不知道蔷薇馆是娘娘从前住过的,你打着猗兰殿的名号,过去也?极便?宜,至于有没?有别?的勾当,却是无凭无据了。」 「娘娘…」燕妮儿这时才体会到?何为「一失足成千古恨」,简直百口莫辩——私养玩宠,本?就不是她能做的事儿,何况还是养在猗兰殿以外,隔三差五地出宫门,连个佐证的人都没?有。 仪贞嘆道:「瞧,你又是为情义得?咎。我?这儿的人有些?爱好,我?一向并不禁止,只是因为有个朏朏,鱼确实?是不能养的,你那干妹妹可曾替你考虑过这一点?便?是她出宫匆忙,实?在周全不到?,你又曾来问过我?没?有?所幸而今无事发?生,你哑口无言,也?就罢了;倘真成了祸根,你又如何补救?补救不了呢?」 燕妮儿愧悔不已,一时竟泪水涟涟,伏地道:「奴婢煳涂,不是不知这些?道理,是困于他人的目光言语,宁可违背本?心行事,如今吃了苦头,后悔也?晚了!」 这番自剖实?属仪贞意?料之外,总算肯高看她一眼了:「孺子可教,便?不算晚。坐端行正?、毁誉由人,还有得?歷练呢,不急于一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0页 燕妮儿蒙了大赦,新生一般,喜盈盈地去皮影班传过话,顺道看望蔷薇馆外的两尾鱼。 鱼儿活泼好动,放回池子里比养在小小缸中更是自在,无须她每常侍弄着。燕妮了却一桩事,越发?尽心地在仪贞身边听差。 不过仪贞身边实?在不缺人了,从平素的饮食起居,到?外出游玩;统领库房、调度人手 …详细到?一只琉璃瓶碎了、朏朏的衣裳脏了这样的小处,都可落在专人头上去解决。凭一个燕妮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都找不着可以效劳的地方。 仪贞横竖是闲着,见她不得?要领地忙忙碌碌,又点拨她:「你且不必操心这些?,自有人操持得?妥当呢。当初你甘棠姐姐领你从小厨房进到?这里头,虽不图你报答,你很应当记得?她的恩情才是,谁曾想你犯了煳涂,叫她脸上无光,心里难免失望,依我?看,你该诚心诚意?地向她赔个礼,叫她且观你往后。」 燕妮儿受教,下了值果然?去找甘棠,特意?端茶与她,口称「师父」,又再三赔罪;甘棠连道「何至于此?」,一面?接茶一面?扶起她来,说让她只管好生当差就是了。 仪贞全当此?篇翻过,慧慧这样更谙甘棠为人的却知道,后者不过是不会拂逆主子的意?思而已,心底里再不会接纳燕妮这么个人了。 有小聪慧而无大是非,难当重任。 仪贞亲手浸入染料的那块儿绸子,做了一件皇帝常服,余量还有一丈多,叫内织染局仔细卷叠起来,彩绳儿系了,用一个锦盒装好,掌印余太监双手捧着,送到?了猗兰殿。 这点小奉承,仪贞是看得?懂的:皇后娘娘巧么,染的衣料都格外经用些?。 示意?宫人接下了,笑道:「也?是匠人们心慧手敏,可见余掌印平日里训导有方。」 余太监呵着腰连说「不敢」,一抬眼皮乜见个花容月貌的大宫女走过来,将一只缂丝荷包递到?他跟前。 「劳动余掌印专程走一趟,且拿着喝盅茶解乏。」 那哪儿能吶!内织染局虽不復昔日繁荣,掌印太监到?底不愁吃喝,况且这是皇后亲赐,何等的荣宠!余太监巴不得?回去就奉在供桌上、一日三柱清香呢。 乐陶陶地谢娘娘恩典,两手接了,復又把这位文声雅语的宫女看了两看,忽然?反应过来——这应该就是孙锦舟的对食儿了,按着辈分,自己得?叫声奶奶。 后脖颈一紧,一双招子立马老实?下来,再三再四地谢完仪贞,脚底早抹好了油,顺势就要告退。 「不忙。」仪贞没?把他那些?小动作放在眼里,接着道:「我?上回看缫丝女工们,终年?将手浸泡在水中,皮肤都皱得?不成样子了,年?纪轻轻患上痹症的也?不在少数。我?问了太医,拟了一张蠲痹汤方,往后按这个配药煎好,每日分给众人。」 余太监忙道:「皇后娘娘宅心仁厚,实?在是奴才们的福分!」密密实?实?地歌颂了一通,赶在仪贞不耐烦之前,又斟酌道:「内局地方偏,成日劳烦太医署的大人们也?不便?,不如奴才们自己领药材回去烧水熬煮,省事儿许多。」 仪贞略想了想:「就依你说的吧。」 余太监领命,恭恭敬敬地告了退,回局里大力宣扬皇后娘娘的仁德去了。 瞧着那一步一抖的敦实?背影,慧慧一撇嘴,回过身来,向仪贞道:「这个余太监不大老实?,万一昧了药材,以次充好、欺上瞒下,岂不有违娘娘的苦心?」 「总不能因噎废食。咱们的本?意?是让那些?工匠们少受病痛,不是磨练出个刚正?清廉的掌印太监。」仪贞暗想:哪个混得?上「太监」位置的内侍不是一肚子算计? 「再不然?,还有个燕十六可作监察御史呢。」 燕十六这日轮着休沐,洁净一新地走回自己屋前,灵机一动,左右看看四下无人,将房门略开了些?,两脚一点地,轻轻松松腾空一翻,便?倒挂在了门框上,晃晃悠悠地风干头髮?。 一支小曲儿没?哼完,被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打断了,没?待燕十六看清来人是谁,自己的身子已经不听使唤地调转回来,扎扎实?实?掷在地上。 这般手劲儿再无旁人,燕十六期期艾艾地叫了声「哥」,一面?揉着被燕十二抓疼了的肩膀,一面?问:「你怎么来了?」 这是还记着他前回说过的话呢。燕十二有点抹不开脸,据实?以告的话又怕弟弟那份不该有的心思越发?活络,索性反问一句:「我?不来,如何看得?见你艺高人胆大?」 燕十六兀自嘀咕了两句,也?听不清说的什么,随即笑嘻嘻地一比手:「哥哥里面?坐。」 燕十六如今当着个小小的监工,得?以单独住一间屋子,陈设比以前在皮影班还精细些?。燕十二坐在一只圈椅里,不由得?感慨起来:「上次我?说的固然?是气话,不过,你独自在这边领了差,凡事是该自己多思量些?,没?有旁人多嘴,自己拿主张爽快归爽快,到?底别?忘了稳妥二字。正?经立起来了,我?只有替你高兴的。」 燕十六自入了织染局,余太监倒不曾为难他分毫,但毕竟多见了人情世故,心里更明白了不少,听他这么一番话,只连声应下,知道这是纯然?为自己好的。 兄弟俩难得?平心静气地畅谈了一回,燕十二口渴,不得?不停下来,自己起身寻得?茶具倒水喝,又嘆:「才说你长进了,转头连茶也?不倒一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1页 燕十六道:「你又不是客,要什么自己拿就好了。」 燕十二无奈,凉茶下肚,正?事也?不得?不提了:「皇后娘娘一时要见你…」 「你怎么不早说!」燕十六没?等他说完,从凳子上一跃而起,又是抓梳子束头髮?、又是掸衣服穿鞋,一面?催促着燕十二快些?,一面?敲隔壁房门借玻璃镜子。 「…你这副模样,在外面?且收拾起来。」好一通风急火燎,两人走在猗兰殿的路上,燕十二不得?不叮嘱他几?句。 燕十六还在摸自己的发?髻光整不光整,嘴里随口应着,其实?哪里听得?进去。燕十二明知如此?,亦拿他没?有别?的办法了,生怕再适得?其反一回。 等到?了猗兰殿,仪贞见了他俩,先笑起来:「果然?亲兄弟没?有隔夜的仇,我?原说叫了燕十六来,趁机让你们两个推心置腹地说说话,如今看来是不必了。」 燕十二听到?这里,究竟有点不自在——他特意?先与弟弟说开,而将仪贞传召的事压在后头,正?是怕燕十六再记她一份情,往后更加解不开了。 如今仪贞无心一语,幸而燕十六并未听出什么端倪,咧嘴一笑:「托娘娘的福,我?如今也?算很懂得?道理了,哪还能怨哥哥的不是呢。」 「唉呀,真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仪贞贊道:「你调去内局才一程子,简直像个大人啦!」 他本?来就是大人么。燕十六知道这样一回嘴,最是幼稚,便?不作反驳,仍旧端庄地呵一呵腰,道:「娘娘叫我?来,不知有什么吩咐,尽管交给我?,必然?办得?圆圆满满的。」 仪贞话到?嘴边,又有些?犹豫,随即只婉转问:「并没?有什么吩咐。单是瞧瞧你在那边过得?如何。」 「过得?很好。」燕十六不假思索道:「同僚们都和气,匠役更是辛勤,就连余太监都时常照顾我?呢,我?知道,这是沾了娘娘的光。」 提起余太监,又想起一事来:「对了,近来缫丝妇女们每日能领一碗汤药喝,余太监说这是娘娘怜惜她们,服下可免于手脚僵硬。还鼓励其余工匠什么…见贤思齐,往后他才好再向娘娘讨一份恩典。」 这个余太监。仪贞愈发?觉得?不叫燕十六掺和进去是对的,半大小子哪能跟那个老奸巨猾斗心眼子? 燕十六自个儿却心有所悟,请缨道:「娘娘既然?问了,想必余太监那些?行径还是太过火了,我?回去便?多多留心,一旦抓住罪证,立刻来知会娘娘。」 仪贞一听,急忙劝阻不迭:「你是到?人家手底下当差去的,不是当细作去的,哪里来的这般奇思妙想?」生怕他上了心,一力充作玩笑,打着哈哈揭过去。 又闲问了几?句饮食冷暖的话,便?叫他们兄弟自行相?聚去,不忘沖燕十二使个眼色——他毕竟老成些?,知道利害。 燕十二确实?不再提内织染局云云,单是数落燕十六:「你下炉能打几?根钉,就在皇后面?前夸起了海口?」 燕十六不以为然?:「擎王保驾不少我?一个,吹汤打扇总不多我?一个。」 燕十二哽了哽,片刻只好道:「没?出息的东西。」竟隐隐有点言不由衷。 「我?一个宦官,能有多大的出息啊?」燕十六依旧嬉皮笑脸的,顺道宽慰哥哥:「我?喜欢娘娘,又没?伤害着哪个,能算什么罪过呢? 「一辈子种在心里,只开花不结果罢了。」他拍拍燕十二的肩膀,一派潇洒地扭头要走,腿却没?能迈出去—— 皮弁绛袍的九五至尊威仪端肃,不似神佛,极近修罗。 第96章 九十六 燕妮儿面无?人色, 苍白的嘴皮子抖个不住,踉踉跄跄奔到仪贞跟前,腿脚立时瘫软在地, 才唤了个「娘娘」, 皇帝迈过门槛踏进来了:「怎么了?」 他还是一副家常语气, 仪贞不?知怎的, 后背有?些毛毛的, 不?曾多想, 只下意识替燕妮儿遮掩过去:「总又是打碎了什么, 慧慧,你跟着?她?去看一眼, 也好在册子上记一笔。」 「这么毛手毛脚的, 你还留她?。」皇帝笑乜了地上人一眼,随意坐在仪贞对过,自己抬手解皮弁。 仪贞站起身来帮他, 趁机挡住了燕妮儿,甘棠又将后者一扯, 她?这才手脚打颤地爬了出去。 换过了轻便衣裳, 皇帝从屏风后出来,见慧慧珊珊皆候立在屋中,微挑了挑眉,勾唇向仪贞道?:「栖霞郡君养的那个日前又闹出笑话来…」 今日是望日朝会,不?引见奏事, 纯行礼而已。贊礼拜唱完「圣躬万福」,礼毕退下时也互通些「东家长、西家短」的有?无?——男儿郎、伟丈夫嚼起舌来, 那真没女?人们什么事儿了。 仪贞素昔爱听这些个,俗人天性嘛。今儿个不?知为何?, 总忍不?住走?神?,坐立不?安似的。一时皇帝也停了下来,含情凤目无?端端有?些慑人,不?作声地直望着?她?。 仪贞实没留意他说到了哪儿,讪笑了两声,佯作坦然地另起个话头:「之前那幅杏黄绸子,我拿来做了一对儿枕头,里面填的杭白菊、决明子,夜里枕起来沙沙的正好眠——是了,贵妃从前那个雨霖铃也是这个理儿。」 她?越是心怀惴惴的时候,越是喜欢天南地北信口开河。王遥尚得?意的那些年,曾屡次被她?搅七捻三?,全?不?以为意,甚至颇为宽纵地看着?她?冒傻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2页 阉狗,竟也敢抬起狗眼打量人。 他破天荒地觉得?她?聒噪得?心烦,打断道?:「今日是正阳子诞辰,灵济宫必有?法事,不?妨去散散心?」 仪贞皱了皱眉:「牛鼻子老道?有?什么好看的?做起法事来又是烟燻火燎,不?如就窝在这儿躲清闲。」 她?向来是懒散惯了的。皇帝想了想,就依了她?的意思,道?:「试试你那新枕头去。」 一道?躺着?,也不?做什么,两人齐齐发愣,皇帝忽然说:「看皮影好不?好?你从前不?是总想拉我一块儿看?」 仪贞其实不?太热衷这个了——她?生性就是这般,一转眼一个新花样?,最近又迷上了针线活,做完枕头做扇套,再有?什么穿衣镜的罩子、猫窝的褥子,连朏朏冬日才穿的鞋儿也做了好几双。 不?过皇帝既然有?此雅兴,她?当然奉陪。蒲桃领命去皮影班传话,门帘儿一动,甘棠与她?擦着?肩进来了: 「回娘娘,不?与燕妮儿相干,是朏朏顽皮,打碎了个红釉双耳尊,恰让她?见着?了,怕娘娘怪罪她?没看住猫儿,这才慌里慌张冲进来请罪。」 这话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一时听不?出真假,皇帝扫了她?一眼,便擎等着?仪贞的反应。 仪贞「哦」了一声,没等表态,朏朏听见有?人说它,不?知从哪儿冒了出头,娇声细气地「咪咪」叫着?,曳着?毛茸茸的尾巴踱到仪贞跟前,蹭着?她?裙裾卖乖。 「咦,这么亲我呀?」仪贞弯腰将它抱在怀里,指尖点了点它的黑耳朵:「必是干了坏事。」 朏朏难得?地不?躲,仰着?张小猫脸巴巴儿地望着?她?,仪贞心里顿时跟蜜糖融化了似的,搂着?它香了又香。 皇帝不?由自主地咳嗽了两声,见仪贞转过头来,道?:「沾了一嘴猫毛,就别?来挨我。」 仪贞不?答,握着?朏朏的猫爪儿,让它面朝向皇帝,在它脸上轻轻颳了一刮,其意不?言自明。 好歹得?见她?笑靥明媚如常,皮影班诸人到了。 燕十二不?在其中。仪贞起初不?放在心上,只当他们兄弟俩还有?事,燕十二未及时返来,问?:「有?什么新戏没有??」 班中名叫小鹞的一人忙回道?:「新排好的有?一出《李逵负荆》。」燕十六倒嗓后,旦角便全?交给?了他。因皮影班中人皆知,仪贞爱听热闹故事、看漂亮人物?,这一折剧情既诙谐,又有?满堂娇这么一个女?郎角色,故而他提出来,正是两全?其美。 偏生仪贞不?喜水浒梁山,微一拧眉,倒被皇帝抢先开了口:「不?如唱青蛇、白蛇。」 小鹞心下愈喜:一人唱两角他也是苦练过多时的,甚觉得?心应手,现下能在两位贵人跟前显露显露,今后的前程就不?愁了! 仪贞不?知就里,安排道?:「那么你唱小青,等燕十二来唱白娘娘。」 「…是。」小鹞暗里虽失落,也唯有?应下,蒲桃闻言,却行两步,欲去寻燕十二速速赶来。 「就让他唱好了。」皇帝却阻止了蒲桃:「一个班子多少人,总不?会只有?一个能唱的。」 原是他想看皮影,自然依他的意思。仪贞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且听小鹞曼声吟唱起来。 小鹞的年纪比燕十六更小,嗓音更柔媚些,动听归动听,总不?大像是白娘娘或小清。仪贞又看向皇帝,他也心有?旁骛似的,垂着?眼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并未留意品鑑。 一段游湖借伞唱罢,出神?的人先来问?她?:「如何??」 仪贞失笑:「陛下觉着?呢?」 「我觉得?极好。」皇帝夸得?毫不?走?心:「往后就叫这个人来唱吧。你叫什么?」 「奴才贱名小鹞。」 顾不?上小鹞如何?惶恐惊喜,仪贞压在心底的那股不?安重新翻涌上来:「那燕十二呢?」 皇帝眉头微动,扼住了欲蹙未蹙的趋势,凤目里犹盛着?笑意:「燕家兄弟言行无?状,冲撞了朕,罚他俩一顿板子,你不?会怪我越俎代庖吧?」 原来如此。仪贞嘆了一声,令珊珊给?皮影班子赏钱,摒退了屋中众人,方道?:「这话客套得?我都当不?起了。虽说我常传他们来看皮影,难道?他们就不?是陛下的奴才了吗?做错了事,陛下亲自责罚,倒是他们的荣幸,我怎会有?二言?这也罢了,让他们长长记性。」 皇帝不?觉略略松了口气。他从不?怕谢仪贞看得?上那两个玩意儿,暗地里提心弔胆仿佛是种直觉,他自己都说不?出缘故。 仪贞观他此等情态,既怄又笑,横竖没有?别?个在了,无?须顾虑他的帝王威信,嗔怪道?:「你也是朏朏吗?一面瞒着?我干坏事儿,一面试探我发没发火?」 「试探」二字不?过是委婉措辞——总不?该说堂堂天子,还来看她?的脸色;然则说者无?心,听者却恰恰觉得?戳中了心病,抱屈道?:「这罪名我可不?认,我并非试探你。 」 他既作了真,仪贞也只好顺着?他的心思,拉了他的手:「那是我说错话了,你拧我两下?」 她?明知皇帝向来眼馋这个,因她?怕疼屡屡不?能得?手罢了,如今有?了由头,他的手指已经快比到她?颊边了,她?又往后一仰:「我脸上猫毛还没洗呢,你不?是说别?挨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3页 自然逃不?过一顿收拾。二人嬉闹够了,歪在一块儿说话。之前枕过菊枕,这会儿发间隐隐还嗅得?到若有?若无?的香气,仪贞索性将脸埋在他肩头,细寻了半晌,评道?:「你闻着?有?点苦,是那一只枕头里决明子填多了?」 次日起来送走?皇帝,仪贞坐在妆檯前挑耳坠,甘棠捧了用过的巾栉出去,慧慧在另一旁整理首饰匣子。 仪贞朝燕妮招招手:「你一时只说我许你去蔷薇馆看鱼,瞧瞧燕十二他俩伤得?如何?了,把我们这里的棒疮药给?他们几瓶,悄悄儿的,别?叫人知晓。」毕竟皇帝前脚罚了,她?后脚给?药不?好给?得?大张旗鼓,倒像跟皇帝叫板似的。 燕妮儿脆声应下来,慧慧在一旁听了,便去柜子里找药,却原来收在旁边一间耳房里,是几盒膏子。慧慧一想,又搜罗着?几根参须,白纸包了,俱拿个茄袋儿装起来,旁人再看见一时也想不?到这上头。 「拿过去时千万说明白了,这膏子趁早涂,另一样?若没信得?过的帮手,自己掰一截含在嘴里也是好的。你让大的那个记下,他心里有?数些。」一面往回走?,一面叮嘱燕妮儿。慧慧其实是不?大放心她?的,只不?过能办事儿的人里数她?年岁小些,内侍们虽不?是男人,她?们这些人也尽量避嫌为好,且她?有?个养鱼的由头,往日也没有?惹过眼。 燕妮儿一一点头记下了,两人正要回仪贞一声,甘棠回来了,看了慧慧一眼,让她?俩别?忙着?进屋。 「我知道?你要去哪儿。」甘棠面上亦颇为难,想是踌躇再三?,最后决意说实话:「那两个昨日挨打,是拱卫司动的手。」 慧慧一听就知凶多吉少——拱卫司的手段,十个百个宫正司都难及。 她?看了看燕妮儿,燕妮儿彼时是被皇帝的脸色吓着?了,却并不?明白拱卫司人的厉害。后来甘棠拉了她?出来,也只叫她?回屋去好生待着?。 「你要是不?信,只管问?孙秉笔去,他当时在场,看得?比我多。若不?是陛下不?想血脏了猗兰殿,那两人连活着?进拱卫司都不?能…」甘棠顿了顿:「五十板子打完就扔去了乱坟场,便是那会儿还有?一口气,过了一夜也该断了。你,可得?想好了如何?回娘娘。」 「据实回禀。」慧慧脸色比昨日的燕妮儿还可怖几分,但终究是站稳了没发抖,定了定神?,掀开帘子牵着?燕妮儿一道?迈过去。 甘棠早料到她?会如此,神?色毫无?波澜:「去吧,我在外?头守着?。」 直守到皇帝散朝回来,屋中始终没有?传出一丁点响动。 第97章 九十七 「陛下。」甘棠屈膝向皇帝福了一福, 自觉举止如常,正欲退身为他打帘子,皇帝已经抢先掠过她, 一低头?走进?屋中。 仪贞仍坐在妆檯前, 目光迟迟地?向他转过来, 二?人之间不过隔着半扇屏风, 竟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慧慧立在一旁, 不?见?礼也不?是, 见礼也不对。张了张口, 企图打破沉默。 皇帝略一摆手,拦住了, 又示意?她退下。 慧慧不?敢违拗, 又放心不?下仪贞,手掌不?由自主地?在仪贞肩头?轻轻一按,这才磨磨蹭蹭地?挪了两步, 復改为却行出去。 「原来五十板子就能够打死人。」关?门声似乎格外刺耳,连她说出来的话都被扰得远近不?定一般:「我居然从不?知道这个, 你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他徐徐走到她身后?, 因为她不?肯回头?,他便于镜中与她对望。 这其实是副颇具况味的构图,但?凡她的眼睛里愿意?多些情致。 可惜她不?。 皇帝暗嘆了一声,走得更近些,伸手堪堪落在她肩膀, 她躲了一下。 「这已经是最干净痛快的做法。」他解释说,注意?力却在她那只颤抖的耳坠子上——她今日?只戴了一边耳坠, 有?点奇怪,但?是一种别样的俏皮。 「就拱卫司而言吗?」她站起身来, 总算肯面朝着她:「一定要送到拱卫司吗?」 皇帝有?点不?高?兴:「你知道他们说的什么混帐话吗?死一次算便宜他们了。」 她不?知道,燕家兄弟俩又能言行无状到什么地?步?仪贞眼睑蓦然一抽,不?,她知道了。 她竟是知道的。皇帝吮了吮唇,没有?耐心继续这个话题:「总之都料理干净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不?是的!他们不?是落叶尘埃,怎可如此「料理」? 她无法不?放在心上,有?两个人,因她而死。这个事实壅滞在仪贞胸中,她捂住了心口,诸般分诉未待吐露,猝不?及防弯腰干呕起来。 「蒙蒙!」皇帝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竭力将她捞住,却被她挣脱开,别过脸接二?连三地?作呕不?止,一手徒劳地?捂着嘴,一手手心朝着他,有?气无力地?摆了两摆。在片刻的平缓里匆忙辩解:「我不?是…」 「宣太医。」他不?让她再说下去,扬声吩咐过人,紧接着强硬地?把她抱住了,抽出手帕小心地?擦拭她嘴角,却对眼尾沁出的几滴泪珠视而不?见?。 来的照旧是高?院使,眼前帝后?二?人的情态则是他见?所未见?的。老太医不?敢多言,默默请了一回脉,斟酌道:「娘娘许是偶感外邪,胃气上逆,有?些呃逆隐痛的症候。其实不?消用药,平素饮食寒暖上将养着,再能少悲少怒就好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4页 坐着的这两位都不?作声,高?院使艰难地?将余光从左边眼角调到右边眼角,硬着头?皮决定收了迎枕,背好药箱,拉着药童儿一道叩过首,悄无声息地?告退离去。 「…我没有?怀孕,你自己就能号出来的。」仪贞收回发酸的手腕,侧过身去,飞快地?搵了搵眼睛,而后?顺势取下单只耳坠:耳眼不?知何时被拉伤了,她觉得疼。 「我知道你没有?。」皇帝看着被她随意?撂开的镂空金葫芦,在几案上滚了两三转,掉在地?上,一股无名火勐地?被点着了:「我担心你无端端地?突然呕吐,其实不?是无端端——你嫌恶我!为了两个阉人!」 「阉人又如何?阉人和阉人也是不?一样的!」仪贞知晓皇帝的心结,但?短短一句反驳过后?,更多的下文?竟无疾而终。她略感脱力地?坐下:无益再争执,她争赢了,人也活不?过来了。 她放缓了声口,闷闷道:「你让我自己待会儿吧…我没有?嫌恶你。」 皇帝笑了一声:「我不?信。」他不?能让她单独待着,她会为他们流泪:「你喜欢他?」 「谁?」仪贞听不?懂他的话。 「…我不?知道。」皇帝最终没头?没尾地?说。 但?是他不?甘心。思索了良久,他补充道:「我只为你流泪。」 仪贞心中一震,接踵而来的闷塞感让她再度扭头?欲呕。 旋即,她果真?见?到了皇帝的眼泪。 但?她没法子原谅他。有?资格原宥他的人归于尘土,已不?再开口。 皇帝理解不?了这种僵局。他沉默地?在她跟前伫立了一阵,转身离开。 拱卫司很快接到了新的旨意?,将燕姓二?人从乱坟场找回来,看看还能否救治。 「乱坟场」是个混名,实际上这「定福庄」是专门划出来供普通宫人、内侍埋骨的地?方?,荒凉在所难免,却远非外人附会的那等怪力乱神。 辨认两具新掩的尸首,对拱卫司一干人来说手到擒来,不?过次日?就传回了确切的消息。 皇帝缓缓舒出一口气,召对散后?又枯坐了一阵,明知仪贞不?会来,这才死心了,起身往猗兰殿去。 廊下有?个小宫女正餵猫,朏朏像是饿狠了,吃得「啊呜啊呜」作声,喉咙里还委委屈屈地?咕噜着。 燕妮儿虚虚摸着它的背,一面轻声说:「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忘了…」安抚赔礼未果,余光中映得一点玄青颜色,抬头?就见?皇帝立在面前,险些脚下一个不?稳,勉力拗正过来,就要见?礼。 「你家主子呢?」皇帝不?急着进?去,停下脚步等她回答。 「娘娘在东次间看书。」燕妮儿连忙引他过去,皇帝没让她通传,摆摆手叫她退下,自己在帘外站了一站,听不?见?里面有?什么动静。 一阵轻风掠过,门帘儿微动,蓝黄相间的一双蝴蝶上下蹁跹,像是从锦绣纹样里脱胎出来了。 这时节,该去赏花的,跑马也很好。 皇帝绕开了蝴蝶,挑起帘子进?门。 仪贞端坐在书案前,手里捧着一卷什么,目光却是放空的。 皇帝清了清嗓子,怕她听而不?闻,又不?便将声调扬得太高?:「我叫人去细细找过,说是他们俩都不?翼而飞了。」 仪贞闻言侧过脸来,怔怔地?看他。 「拱卫司一向还算得力,既然他们都找不?到,说不?定…」说不?定就有?一线生机。 这话他说就太生硬了,有?意?弦外留音,低眉时不?防瞥见?她握着的是一卷经文?。 「你要替他们抄经?」自圆其说四个字霎时被抛在脑后?了,皇帝的口吻活像吃了一大把地?菍果似的,又酸又刺。 他不?是信不?过仪贞,她说了不?喜欢那俩人,那就是不?喜欢。可男女情爱以外,他着实想不?到别的理由了,他理解不?了。 明明他处死过的人多的是,连教导过她、看着她长大的四个嬷嬷都可以杀,为什么燕家兄弟不?可以杀? 「随便翻翻。」仪贞摇了摇头?,没什么可隐瞒的。她是想替自己、替皇帝减两分罪孽,但?她毕竟不?信僧道,临时抱佛脚,不?如切切实实做点儿实事。 可她还能做什么呢?满腔的悲恸,却不?足以哭上一场——何况她向来不?擅流泪,撒娇尚可,抒苦却差了意?思。 令她痛苦辗转的,不?止是失去了两个玩伴,不?止是若皇帝宽恕,他们本可以苟活的,不?止是无能为力的往昔重现…… 当年四位嬷嬷为王遥效力,暗地?里监视她、非常时期又不?许她与皇帝见?面时,她心底其实亦有?几分怨气;且正逢皇帝急需立威之际,她以为,那样的失去只有?一次。 皇帝非是有?意?如此。她想了一夜,已经没有?昨日?那样怪他了。就像数九寒天?里,一个人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家人忍受风雪,不?拿出狐裘来给?他们御寒,这不?能全怪他,是他们家里祖祖辈辈都没有?狐裘,他甚至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怎么拿自己没有?的东西去温暖别人呢? 她可以理解,但?无法全然不?介怀——天?毕竟是冷的啊。 燕家兄弟不?翼而飞之说恐怕也不?是真?的,皇帝大概从没有?撒过这样拙劣的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5页 仪贞轻轻咬着牙关?,像在竭力抵御着什么,又一时不?肯承认其存在,自顾自对峙很久以后?,她松了口:「鸿哥哥,我有?话要对你说,不?过不?是现在,你得等我——我也等你。」 要等多久呢?皇帝忽然反感起了这个称唿,此情此景下它丝毫不?亲昵,她只是藉此向他彰显,他们尚有?重归于好的余地?,更甚者,这只是她的缓兵之计。 她既然有?话,为什么不?能眼下就说?难道她还有?什么不?敢说吗——她都当着他便作呕了。 他也有?许多话可以告诉她,不?必等的。 但?是,罢了。他终于意?识到,他正在面对的,就是曾经「谢仪贞不?再来哄他」的假如。至于她在等他告诉她的话,实则已经有?了预设好的答案。 在他领悟到她的未尽之语前,不?能随意?作答。 这样一桩小事,好像彻底无法收场了。他慌了阵脚,再权衡不?来轻重,只抓得住眼跟前最要紧的问题:「那你还会来含象殿吗?」 「会——不?过大概要一阵子了。」 「骑马呢?东西两苑,郊外?俞家的庄子上…」 「等来年吧。」 可在来年的好时景之前,他们有?一个隆冬要逾越。 第98章 九十八 「今年说?得躲午, 不设宴。」芝芝很是满意这安排:老辈儿说?五月五是九毒之首,阳气为一年最盛,寻常人等闲压不住。她家贵妃秉性又柔弱, 与其?顶着大日头去赴宴, 莫如在自家待着安生。 她?举着苍朮, 各处窗边墙角都熏一熏, 一面说?道:「猗兰殿送来的粽子倒小巧, 你可要趁热尝一口?一时沐兰汤备好了, 再泡上一泡, 百病不生呢。」 沐昭昭坐在廊下看花,闻言点了点头, 又说?:「皇后娘娘原可回娘家归宁一日, 也?没能成行。」 芝芝熏完苍朮,到一旁洗了手,返过身来低声道:「有人说?, 皇后?月前和陛下不欢而散,至今都没再见着面…」 「这是谁传出来的?」沐昭昭皱了眉头。 芝芝知道她?与仪贞有几分交情, 忙说?:「我也?并?非看人笑话, 只是身在此地,外面风风雨雨的,总不能半点儿不留心。」 沐昭昭亦明白她?素来立身处世之道,不好苛责,只嘆了一声:「怪道呢。」 眼看日头渐高, 二人便回屋中?歇着,沐昭昭又见着桌上一盒芝芝用艾叶剪的豆娘, 挑了几样,说?:「午后?咱们到猗兰殿去。」 芝芝答应着, 外头一个小宫人急急跑进来说?:「陛下来了。」 沐昭昭一愣,搁下豆娘,扶着芝芝的手站起?来,几人连忙往外头去迎驾。 皇帝正从连廊中?走来,没穿节令衣裳,平常的一身挼蓝圆领纱袍,眉目清寒,在烈日曜曜、朱栏碧瓦间,有一种万事不为所动的文雅恬然。 越到近前,这种感觉就越分明。及至皇帝抬抬手,免了沐昭昭等人的礼,方才冁然而笑:「长久不曾见,朕今儿特来瞧瞧你。」 他?沖谁笑,谁多?半就要倒大霉了。这是沐昭昭跟在他?身边多?年总结出来的经?验——前一刻越是如沐春风,后?一刻的风刀霜剑就越凛冽,骨头渣子都能给刮成齑粉。 「多?谢陛下关?怀。」沐昭昭敛眉轻颔首,侧身比了比手:「晒得很,到厅里坐吧。芝芝沏雨花茶来。」 借着说?话的工夫,不露痕迹地又打量他?一眼,却见他?笑意不似旧日那般神光飞扬,隐隐似有两分不自在——简直像是出于真心一般。 沐昭昭的心便落回了原处,听?见他?又问:「这些是什么?」 他?指的是桌上未收完的豆娘,沐昭昭说?与他?,皇帝因说?:「从前你倒没带过这个。」 这就是无稽之谈了。赵娘娘本是江南人氏,打她?进宫后?,这一风尚就在女眷之中?流传开来,每逢端阳,谁不在鬓间戴一二支? 只不过彼时的少年储君,连日日侍奉他?的司寝女官叫什么都不经?心,哪还注意得到什么人头上戴着什么? 好在沐昭昭已然释怀了。啼笑皆非之余,并?无过多?酸涩,含笑拨回了皇帝生硬的寒暄:「总是取个意头的东西,我正说?过了中?晌,给皇后?娘娘送几样去。」 皇帝眉头微动,旋即只是取过茶盏,不疾不徐地抿了一口。 好端端的,专跑她?这儿品茶来了?沐昭昭猜得出皇帝的心思?,兴许正掂量着自己够不够做个从中?调停的说?客。 既然他?还没有开口,她?便也?不主动追问,这亦是在宫里求存的一点小智慧,可以想在主子前头,绝不可以动在主子前头。 是了,她?虽恋慕过他?,但由始至终,依旧将他?摆在主宰者的位置,所以也?无怪他?当年,三言两语就主宰了她?的命运。 沐昭昭无声暗嘆,皇帝却似觉察到了一般,转头看过来,片刻道:「也?好,她?一个人闲着无事可做,你陪着她?解解闷。」 沐昭昭不禁微愠,泠然笑道:「我本是这么打算的,陛下又特意叮嘱,可是要同去?」 皇帝若是这么容易就去得,又何须来找她?? 难得她?与仪贞相厚,因自己一句额外吩咐着恼,皇帝倒不是无法理解。只是他?以为,沐昭昭不会在他?面前显露出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6页 他?不由想起?很久以前,谢仪贞说?他?是那个吹了口仙气儿、让满宫木偶泥胎活过来的人。 其?实不然。力使穷泽生流、枯木发荣是她?的愿景,他?并?不在意。 她?从未看清过,他?是个冷酷的人。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装一辈子,在对燕家兄弟的处置上,他?露了马脚,被谢仪贞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她?整整一月不肯见他?,是嫌他?面目丑陋,令她?作呕。 沐昭昭一时冲动,夹枪带棒一番,虽不后?悔,但见皇帝乌沉沉的双眼直钉住自己,却一丝眸光也?无,像是失了生魂,不知该找谁追索去。终归有些不忍,她?拾起?往昔的温顺解意,又说?:「陛下不得闲就罢了。我自去猗兰殿,陪皇后?娘娘消遣一二,娘娘纵有些许不如意之处,我也?竭力帮着排解。」 这应当如他?所愿了,可他?脸上并?不见任何松快神色,仿佛已知此乃聊胜于无的下策。沐昭昭送走皇帝,心里不免纳闷,又细细问过芝芝,将后?者所知细节一个不漏,好生琢磨了一回。 及至主僕二人到了猗兰殿,观仪贞言行举止,与平素亦不见两样。看着芝芝收拢起?来的碧荷绸伞,尚道:「这伞倒是越在太阳底下打着越好看。只是太热着你。」 沐昭昭便道:「娘娘送来的那枣儿粽子香甜得很,我一气儿吃了大半个,怕不克化,不能不出来消消食。」 仪贞原也?更爱吃清水粽,那般甜的蜜枣儿,是因为小厨房迁就惯了皇帝的口味。 她?低下头,打开那一匣子艾叶豆娘,笑着拈了一支簪在鬓边,揽镜照了照,转瞬又低落下去:该人人都戴着这个,唿朋唤友地四处招摇,唯独因为她?一人,今岁不仅不能热闹一日,各宫众人连行走说?话都比寻常倍加敛色屏气,这何尝是她?的本意? 身居高位者,不可任性?妄为——她?自己都明知故犯,又有何立场责怪皇帝呢? 何况皇帝还比她?占理。燕家兄弟确有妄语狂言,理应获罪,她?迈不过这个槛儿,无非是惊觉人与人之间行差踏错的代价如此轻重有别。 她?愿恕而皇帝不愿恕时,这个人便无可恕。 她?怨不得皇帝,这一点她?无须任何人来开解。 平生不爱钻牛角尖儿的人,一旦着了相,那真是谁也?拉她?不出来,哪怕她?自己肯自拔也?不得章法。 至于沐昭昭呢,一开头是皇命难违,这个说?客她?当仁不让;待摸清楚了整件事的脉络,颇能与那两个内侍感同身受,对仪贞在知交情谊之余,更多?了几重钦佩。故此皇后?与皇帝能否冰释前嫌竟在其?次了,但愿仪贞心结可解,此后?不再烦忧。 于是摒退了宫人,道:「义正辞严的话我就不说?了,也?不能起?死回生——只有一句,凡人在世,终究保不齐不会走到无能为力、事与愿违的境地,不独娘娘、我,卑微如蝼蚁,尊崇如天?子,大道无情如是。可假使知晓曾有一人将自己放在等同的位置相待,纵然赴死,也?不算遗憾。」 这「等同」二字何等虚无,砸在仪贞心上却重逾千斤。她?绝知自己与燕家兄弟不等同,与皇帝不等同,与沐昭昭亦不等同。世间命数就是这样不公,人生来便分了三六九等、高低贵贱;然而这人世又这样幽微,至尊至贵者非人皇天?子,至尊至贵者莫若「我」。 她?浑身一颤,两行泪从颊边灼过,捂了脸仰倒在椅背上,两手从掌心到肘弯顷刻间湿透,可语调里分明带了笑意:「不必担心,不必管我…」 慧慧珊珊等人围在屋外,隐约闻得仪贞的泣声,却未听?见贵妃略加劝解,一时焦急不已,彼此对望一眼,准备进去看个究竟,孙锦舟好巧不巧地颠颠儿跑来了。 他?愁着眉、苦着脸、声口做作得过犹不及,向慧慧道:「陛下在东苑里摔下了马,随行太医说?像是伤着了筋骨。你说?,是不是该回禀皇后?娘娘一声?」 第99章 九十九 端阳节有打桃射柳的?旧俗, 今岁虽然内宫「躲午」,但?皇帝稍一露意,哪里少得了陪同玩乐的外戚勛贵子弟? 这下圣躬受了伤, 一干人都大气也不敢出, 耸眉搭眼地等着太医们?的?消息, 一时那位孙太监又回来了, 请他们?且到别处歇着, 迴避内宫贵人。 仪贞与沐昭昭进?了门, 正?与满头是汗的高院使撞了个对脸, 忙抬手免了老先生的?礼,问:「陛下如何?」 「请娘娘宽心。」高院使道:「陛下只腕骨受了损伤, 臣已为陛下復了位, 再开一帖续筋接骨药,好生静养些时日便是,万幸是左手, 暂且不活动也无大碍。」 仪贞点了点头,道一声「有劳」, 便至内间来看皇帝。 月余未见, 皇帝似乎瘦了些,容色略显苍白,大约是因为疼痛,紧闭的?双眼和轻锁的?眉头无不透着倦乏。 他靠在醉翁椅里,仿佛是睡着了, 没有被仪贞二人的?脚步声惊动。二人也就不去扰他,在屏风隔断出?来的?外间候着。沐昭昭略待了片刻, 又因事率先离去了。 少顷小内侍领着个药童,捧着煎好的?汤药进?来了。见皇帝未醒, 二人犹豫地看向仪贞,请她定夺。 仪贞让他们?将碗放在几上就退下,自己又等了片刻,待药的?温度不烫口了,方?才起身走到醉翁椅前,轻轻唤了声「陛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7页 皇帝睡得不算实,眼皮微颤了颤,旋即便睁开来,看着她,像新结识一般,凝望片刻后,稍显不自在地又挪开了,掩饰地支身欲坐起来,混忘了自己有伤在身,左手正?要?往椅子上撑。 「小心!」仪贞连忙去拦,且不敢用力,指尖虚虚碰着他的?手腕,好在皇帝及时剎住,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棉纱严严实实包裹起来的?地方?,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 又调整了下坐姿,仪贞已将药碗端过来,自己在近旁一只鼓腿彭牙杌凳上坐下:「单手不方?便,我餵你喝吧。」 她依旧是如此?。即便对他生了嫌隙,可既然决定要?搭把手,神情就是坦然不忸怩的?,不叫对方?觉得难堪。 皇帝哪敢迟疑,顺从地挪过去些,低眉抿尽了银匙中深褐的?苦水。 方?剂里加有地龙,温吞喝着,腥冷的?气味简直满嘴化?不开,唯能将舌尖抵在犬牙间,遏制住张口呕吐的?冲动。 换作曾经,他必然将碗接过来,宁肯一气喝尽,免受这般钝刀子割肉的?折磨。 但?眼下,他什么也不说?,怕出?口的?话妨碍了入口的?药。 白瓷碗儿见底,仪贞自个儿想起前情来,愣了一霎,感慨之余又有点好笑,搁下药碗,起身去找蜜饯匣子。 皇帝这人也奇,分明爱吃这些玩意儿,偏生手边从不存这些,仪贞寻了一圈儿,索性走到窗边唤慧慧。 慧慧「唉」了一声,撩起金丝竹帘儿跨进?来,先沖仪贞身后蹲福:「陛下。」 仪贞回过头,皇帝正?站在屏风旁,将缠裹起来的?那?只手往后一背,眉头微拧着道:「太闷热了,出?来走走。」 仪贞没放在心上,毕竟他伤的?是手不是脚。转回来对慧慧道:「叫他们?做些过口的?吃食来。」一则祛祛口苦,二则已经折腾到下半晌了,也该进?些汤点垫补垫补。 「何必麻烦?清茶漱一漱就是了。」皇帝保持着左手负在后头的?姿势,右手稳稳噹噹地提起几案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了杯茶,徐徐端到唇边饮用。 仪贞这会儿福至心灵,意识到他是以为自己起身要?走。 倒把她想得太没有家教涵养了。 她始终不理解这种莫名?其妙的?患得患失,不过口吻总归比大而化?之的?过去长进?了些:「诚如你想的?那?般,我今日来,是因为听?见说?你受伤了——可这没准儿正?是老天爷看我拖拉了这么久、有意塞来的?一个契机,不必将它?想得那?样坏。」 她走上前,执意接过皇帝手里那?盏半冷不热的?茶,放到一旁去:「这些日子,我不知打了多少篇腹稿,千言无语说?不尽,可一个字也落不到纸上去——亏得我不用做文章考功名?。」 她沖皇帝笑了笑,皇帝在久违之余,并未能感到稍许心安:若她是写不来文章,那?么他便是明知科考取士宗旨何在,却依旧对拿到手的?考题一筹莫展。 「…现下我全无预备,只好信口一说?,你便姑且一听?,可与不可另论,好歹要?履行上月之约。」不履约,更无以常见常伴如旧。 入药的?地龙死而復生,在五脏六腑中翻腾挣扎。皇帝深抿住唇,甚至忘记了可以唿吸,不知自己将等来一场倾盆暴雨,还是地动山摇。 「从前种种,我虽未能欣然全纳,但?愿尽力体谅你;今后种种,或有分歧,但?愿你也尽力体谅我。」 腕骨上突兀地传来倍逾实际的?剧痛,皇帝因此?愈发不能分辨这是不是梦——眼前人的?答案不在他推演过的?任何一种可能内,而他二十余载的?睡眠里亦从不孕育这等聊以慰藉的?幻想——但?是,这一切又总不会是真的?。 包括疼痛。 「陛下、陛下…鸿哥哥?」仪贞话音方?落,不意皇帝的?脸色苍白到泛青,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惊异万分地把住他的?手臂:「怎么疼得这样严重了?我这就叫高?院使…」 「无碍的?。」皇帝很快收起了失态,道:「约莫是先前受损淤滞的?经脉这会儿才缓过来了,一通畅自然疼感也敏锐些,不必再召太医。」 仪贞觉得他说?的?有理,伤筋动骨全靠将养,今后且留心呵护着最要?紧。心里有了章程,又小心搀住皇帝另一条胳膊:「还是坐下歇会儿吧。不管是吃什么喝什么,要?什么玩什么,千万别逞能,一概交给旁人伺候就是。并不会因为这个,堕了陛下文韬武略的?威名?:反倒是勉强亲力亲为,恢復得不佳,将来打马开弓,才叫心有余而力不足呢…」 她又恢復了话密的?本性。而皇帝犹慑于她那?短暂的?郑重其事模样,心有戚戚良久。 跌马摔伤没那?么好使了。尽管他绝非故意为之,不过是鬼使神差分了心,可难以否认的?是,此?刻的?修好没能令他彻底踏实:不是谢仪贞对他仍有保留,而是他已怯于谋划下一次的?自伤邀宠之法。 是的?,邀宠。谢仪贞对他的?喜欢远不足以容忍他肆意杀戮旁的?争夺者,他唯一能斡旋的?余地,无非是竭力拓展他在她刚正?不阿的?心田里的?一亩三分。而这与歷朝歷代那?些献媚于帝皇的?妃嫔毫无二致。 他重新躺回醉翁椅中,闭上眼,裹得面目全非的?左腕置于扶手上,迟钝麻木,简直不配与人肌肤相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8页 但?不来握他的?手的?谢仪贞毕竟就坐在他身边,这确确实实该算一点儿慰藉。 磐石似的?醉翁椅卸下了部分重负,怡然地前后轻摆起来,极类束之高?阁多年?的?摇床。 次日视朝,大臣们?并未自圣躬上瞧出?什么不同。至于当时在场亲眼目睹的?众子弟们?,大都只领着个充门面的?虚衔,压根不够格来此?间议事。 故而众大人们?该奏请的?奏请,该参劾的?参劾,革故鼎新者有,老生常谈者亦有,凡呈条陈,皇帝一概收下细观。又及盐政,视同一律。 几位老臣偷摸着互递眼色:陛下今日倒好耐心。 散了朝已近中晌,金乌高?飞,辇轿一路回到含象殿,腕子一圈鼓胀胀地作痛,棉纱底下依稀发黏,血汗不分。 「干脆拿冰块来镇一镇,同样起个收敛的?功效。」皇帝右手一掀竹帘儿,迎面而来的?却不是仪贞,而是个眼生的?妇人。 「你如何到这儿来的??」 苏婕妤再是牢记他当初待自己那?份温雅多情皆是装出?来的?,也终究未尝直面过他此?等冷眼冷言,蹲屈的?双膝僵得险些站不起来,极力维护住了仪态,低首道:「禀陛下,因皇后娘娘欠安,特命妾身前来服侍,莽撞之处,还请陛下见谅。」 皇帝挥洒了半日的?耐心顷刻告罄,拔腿就走。 孙锦舟略尽寸心地在后头连声吆喝「传辇、传辇」,赶着一众内侍抬着龙辇,唿哧唿哧地跟在皇帝身后,一派随时待命的?架势,直跟到了猗兰殿前。 殿外迈着四方?步巡视的?朏朏被这汹汹来势唬了一跳,炸着毛就熘回屋中报信儿,差一丁点被皇帝如风的?步履踩住尾巴,一时敢怒不敢言地往房樑上一窜,把前一刻的?义不容辞丢了个干净。 「小祖宗,你又闹什么妖?」燕妮儿只顾看猫,仰着头跑出?两步,转眼又急急剎住,泥人遇水一般跪倒在地:「见过陛下。」 皇帝很看不惯这宫女,一股邪气却压在心里不肯撒:「你主子欠安?」 「那?倒说?不上。」仪贞听?见他的?声音,就从竹榻上探出?脑袋来,身子不愿动弹,笑眯眯道:「容我失礼啦!」 郁结于心一阵,连小日子都难挨起来,从腰背到两腿都像遭了酷刑,不是自己的?一般。偏又值暑日,贪凉不成,不贪凉亦不成,撺掇完慧慧珊珊,又去烦缠甘棠蒲桃,哪儿还能伺候皇帝? 皇帝不忙与她理论,伸手搭了一把她的?脉象,左手寸、关调和,尺脉凝涩,确实主血虚血淤。这才道:「我不缺伺候的?人。」所以不要?假借旁人来疏远他、企图摆脱他。 仪贞一听?既知他的?话外之音,扬唇说?:「是我放心不下你,请两位婕妤代我几日,」抬眉朝他一乜,「实在没有旁的?心思?了。」 这话说?得暧昧,欲盖弥彰地撇清自己保媒拉縴的?嫌疑,正?是怕皇帝又往最坏处想。 见面三分情。苏、武两位婕妤入宫的?年?头不算短了,可与皇帝却是鲜有真正?的?交流,又摊上个扯后腿的?娘家…… 话本子里倒有帝王钟情一人、遣散六宫的?事,可惜那?都是写书人的?一厢情愿,根本不切实际:世俗成见甚至可以倒逼至尊,何况区区女子? 妃嫔们?没有和离的?说?法,出?宫即是被废黜,外头的?闲言碎语还在其次,娘家人的?失望、弃嫌乃至怨恨,才最叫人立锥无地。 既然终身已无从更改,唯愿这些朝夕相对不是徒劳,真有变成意外那?一日时,至少能够在风雨飘摇里、保全她们?一条性命。 皇帝洞悉了仪贞的?用意,纵不明言,紧绷的?那?根弦毕竟略微松了些,依旧寂寂无声——是得容下那?二人,哪怕她们?确实放肆无礼,他与她不能再被离间了。 第100章 一〇〇 正如腕骨上那一点轻微的撕裂伤飞速復原一样, 皇帝与仪贞之?间小小隔膜已?荡然无存,甚至与两位婕妤的相处时,亦日渐融洽起来。 最后一回拆下棉纱, 此后不必再换药了, 连仪贞瞧着都替他松快两分:「阿弥陀佛, 这?么热的天, 我真怕生痱子了。」 高院使?因说?, 涂抹的药膏里几味药材兼有清热解毒功效, 原不必担心。 仪贞忙贊他想得周到, 道过辛劳,又令慧慧领着?两个?宫人, 捧来一架黄花梨天平架赠予院使——老先生别无雅好, 终日不离手的不是医典药材,就是碾子戥子,这架极尽精密的天平架, 最能投其所好。 高院使?果然喜笑颜开,略作推辞后便恭敬不如从命捧在怀里, 千恩万谢尚意犹未尽地却行退下了 送走太医, 苏婕妤与武婕妤也算功成,一齐起身行礼告退。 皇帝满心畅泰,点头允了,又说?:「这?些天你们也劳心劳力了,回去歇着?吧。」想一想, 偏首问孙锦舟:「昨日婕妤说?甜的那种瓜还有没有?」 进?贡的瓜果岂有不甜的?昨日那瓜唯一特殊之?处不过在于是庐陵王亲种、藉由此番分巡官岳白朮捎带回京的孝敬罢了。 至于两位婕妤,连庐陵王是圆是扁都不知道, 除了贊一句瓜甜还能说?什么? 皇帝这?份细緻体贴,实则仍旧是表面功夫而已?。孙锦舟心里门儿清, 勤谨模样倒摆得?十足十,呵腰答道:「早起湃了两个?在冰中,这?会儿取出?来略晾晾就能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9页 「那刚好。」皇帝拊掌一笑:「就用冰镇着?,给你俩送过去,随用随取。」 苏婕妤与武婕妤对视一眼,蹲礼谢恩,无功受禄的惶恐比高院使?还多三分。 啧,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涣然尽释自?也不急这?一朝一夕。仪贞拉了皇帝的手端详,笑道:「这?一圈儿到底更白些,像戴了镯子似的。」 想那隋唐,男子亦戴玉臂钏,多开明的风气啊,而今竟全然抛却了,真是遗憾。 皇帝深知她那点儿乖僻谬论,并不反驳,由着?她摆弄了一阵,又俯身过来,鼓着?嘴替他轻轻唿了唿,抬眼欲说?什么,可终究只是将两片唇贴在他腕间肌肤上,无言沉默。 她无法像对待王遥那样,在皇帝面前装疯卖傻、花样百出?,唯求最后能达成目的就好——哪怕他是皇帝,是生杀予夺的皇帝,是这?世上最值得?畏惧的人。 他是李鸿。 仪贞心底矛盾极了,她做不到既与他亲密相拥,又待他倍加谨慎。 皇帝空着?的手拨了拨她的头髮,既是引她回神,又带着?点不自?知的安抚意味:「庐陵王还献了一本《侍芳记》,声称是他培育花果的些许心得?,咱们倒可以如法炮制,正是扦插秋海棠的时节。」 此次巡查盐务,庐陵王出?了不少风头,甚有急流勇退之?意,这?本表忠心的札记,无论是否由旁人代为捉刀,大概不敢不详实严谨,用以解闷足够了。 仪贞立刻应了一声好,亮晶晶的眼眸弯起来:「那我可要好生拜读专研一番,没得?糟践了花儿。」 她是爱这?些生机蓬勃的小东西的。就扦插花木来说?,夏末秋初实则是退而求次的时节,但他们两人都明白,彼此之?间急需一些欣欣向?荣的盼头,来驱散滞留不去的黯淡消沉。 宫中花房里凡世间所有花卉,没有培植不出?来的,皇帝却另闢蹊径,提议道:「从前去国公?府,你那院子里有一种倒开得?很可爱,咱们正好去选几本茂密健壮的吧。」 「那大约是什么变种了。」仪贞明知他是有心带自?己回娘家去转转,欣然领受了。 当即让孙锦舟备了两样时鲜瓜果,差人去国公?府上预先知会一声——寻常儿女亲家,最便宜也不过如此了。 这?一趟却是接驾的礼数一样也没落下,盖因多了岳白朮这?么个?外?人。 仪贞挽了大嫂嫂,直奔向?自?己的小院去。 院子里的花有不少是她进?宫后才?添换的,不过样样都甚合她的品味。皇帝说?的那几株秋海棠亦然,花色偏绯,可喜玲珑繁密兼顾,妩媚而不艷俗。 虽然有《侍芳记》在手,但一时也不敢随意对待。仪贞只管轻抚着?花瓣儿,一面同大嫂嫂说?话。 片刻谢昀自?外?头走了来,向?大嫂嫂一颔首,又说?:「才?问过管事,平伯家中孙儿满月方才?告了一日假,这?会儿实不必叫人家回来。」说?着?朝外?院方向?一扬下巴:「且那一位在,外?头的花匠恐怕冲撞了,不如我来替你剪。」 他得?闲便去俞家庄户上点卯,无论砍柴还是养花都是做熟了的,这?等安排确是体恤人,唯独那一扬下巴,怎么看怎么透着?股桀骜劲儿。 柴氏掩口笑了笑,叫人去取剪子竹篮等工具来,道:「你们玩吧,我去瞧瞧润鸣衣裳换好没有——千万留神些,别伤了手。」 兄妹俩应着?,送了她离开,转头一回味,仿佛被当作孩子叮嘱了,有点无奈地按下不提。 「要这?一株,接穗要选阳面的、幼龄饱满的。」仪贞弯下腰,在花丛里照本宣科地指点着?她二哥哥。 谢昀「啧」了一声:这?等幼年?旧景重现,可真是一点儿也不令人怀念。打小就这?副模样——托他偷带两笼蝈蝈回来,比手划脚地提要求:「选大的,精神头儿足,看着?威风凛凛,模样要俊俏…」 干脆利落地剪下花枝,去掉叶子只留叶柄,用湿布小心包起来,挨个?搁进?篮子里,他这?才?开口:「别凑这?么近,谨防一个?错身被剪子枝条伤着?。」 仪贞才?使?唤完人,态度自?然乖巧,受教地应了一声,退开两步,接过篮子挎在胳膊上,寻一个?阴凉地方且挂着?,晚间要回宫时再带走。 又现学现卖地与谢昀切磋了一番园艺,因谈及懋兰:「俞姐姐那儿真是个?小桃源,我去过一回就待得?不想走了,你这?样的常客,想必感触更深…」 出?口便知措辞不当,自?己在嘴唇上点了两下,谢昀见状一笑,剎那的情态倒与俞懋兰当日酷肖。 纵然相隔数月,因为其中意味隽永,仪贞至今犹觉歷歷在目。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她幼时读的诗,女夫子非要将其解作为妇之?道,「幽闲贞静」、「周旋室中」,她深以为不然,囿于年?少懵懂,并不知从何辩驳。 即便如今已?识情愁,这?一段咫尺天涯该如何了结,她依旧才?疏学浅,不敢建言。 「大好的光阴,愁云惨澹的像什么样子?」谢昀尚比她洒脱许多,笑着?走过花间,驻足在直通园子的石滑梯前:「我既有我的抱负,就该明白,她亦有她的志向?。」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0页 仪贞怔忡一时,回过神来,慷慨地一比手:「二哥哥请?」 真是比小时候大方百倍。这?石滑梯是爹娘专给她修的,就在她的寝楼旁边。小二公?子若想玩一次,怎么不得?给妹妹鞍前马后好几日? 如今两人都大了,立业的立业,成家的成家,不过谢昀可不会畏于什么「有辱斯文」,空留遗憾,当即抖抖袍角,盘腿坐下去,转眼一滑到底,得?偿所愿地站起身,朗然大笑。 这?下轮到仪贞望梯兴嘆了——她今儿穿了条松花色绫裙儿,娇嫩得?很,一坐准得?蹭一片黑… 「立着?滑吧,我接得?住你。」 咦?仪贞闻声一愣,抬头瞧见皇帝从花园子另一边走了过来,转瞬之?间格开谢昀,自?己站到滑梯下方。 防备谁呢?嫡亲的兄妹,又不是不知礼,该避嫌的自?会避嫌,用得?着?他紧赶慢赶来严防死守么? 谢昀腹诽个?没完,抱臂退到一边去,懒得?看他那傻妹妹穿花度柳飞如箭地扎进?小白脸子怀里。 他难以抑制地有几分怅然,是替谢蒙蒙怅然。 谢蒙蒙毫无自?觉,正拉着?皇帝问长?问短:「是爹爹他们奉陪不周,怎么你一个?人来了?」 皇帝说?没有的事,笑道:「绝缨居士不知从何处淘来两瓶难得?的酒,特意登门共享,这?样的朋友值得?相交。咱们不能错过了,理应同饮一杯才?是。」 岳白朮生性放诞,做得?出?以酒会友、不请自?来的事儿。然则自?他往江右办过皇差后,有了官身,再这?么在国公?府来去自?如,难免惹皇帝的眼。 谢昀心知肚明,但凡外?戚,面前仅有敬小慎微和飞扬跋扈两条路,没有中庸之?道。将军府改作了国公?府,又容许他这?次子在兵武学堂着书练兵、已?然是额外?的恩遇。 科道官们无事尚能谏万言,更别说?这?么大个?话柄摆在眼前。皇帝私底下点一句,绝胜朝堂之?上被谁公?然参劾一本。 谢家不能不承他这?份人情,谢二公?子面色欣然地一躬身,请他先行:「岳先生的酒,歷来是天仙亦狂醉。陛下若不弃嫌,臣愿捨命相陪…」 「不必狂醉。」皇帝偏首拉了仪贞,语调愉悦得?真心实意:「你我小酌一杯就是。」 第101章 一〇一 酒确实?是好酒, 酒瓶子则古拙得有些惊人。仪贞举杯在鼻尖轻嗅,目光迷离地看?谢昀与岳先生?对着瓶身细研究来歷。 皇帝对这话题实?在?没多少兴趣,心不在?焉地在桌案下面拉住她的手, 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挠她掌心。 「非也, 非也!」岳白朮一贯有量, 此刻也不免醉意上头, 高谈阔论起来:「江右亦有兔毫斑, 南宋时称吉州窑, 烧得虎皮、木叶、玳瑁种种釉纹, 鼎盛一时。胎质粗松,叩之有金石之音, 岂是建窑黑釉可比?惜乎如今衰落式微, 美名无闻了。」 「原来如此。」谢昀笑了笑,再与他饮一杯。 岳白朮仰头,面孔被如意耳花卉金樽挡住, 依稀有细碎的晶莹水珠从他鬓髮间?滚过,不知?是不是想赖酒。 「…岳先生?应该是落泪了吧?」仪贞坐上回宫的马车时, 方才?回过味来, 嘆道:「淋漓满襟袖,更发楚狂歌。他倒真乃名士风流,只是两位兄长要尽一尽弟子本分?、伺候醉鬼了。」 皇帝看?了她一眼——仪贞对自己?的酒量十分?有数,桂酒椒浆在?前也把持住了不曾贪杯,这会儿正?握着块沾了酒气的丝帕, 掩在?鼻尖解馋。 怎好说别人是醉鬼? 「这样?可不尊师重道。」他说。 仪贞笑了:「他也不是我的老师。」又去拨弄竹篮里的花穗,醺醺然之下还没有忘记力道轻柔些, 以免损伤了嫩芽。 皇帝没作声,她不由得抬眼望过去, 却见他眼底分?明浮现?出一丝愉悦。 「你…」她起初不解,片刻生?出一种?荒诞的猜想,顿时啼笑皆非:「好没道理?,你醋起来竟不论老的少的吗?」 何止不论老少,他连男女都一视同仁,吝惜谢仪贞分?给他们一丝一毫的关注——这本该是独属他一人。 仪贞觉得他简直可气,但并不能真正?气得起来,索性将沾染了青汁的指头往他颊上一蹭,聊作报復。 皇帝不怒反喜,抓着她的手在?自己?脸上摩挲,浓睫半垂,如此从仪贞的角度瞧去,他的眼尾便如写意画儿里的雁翅一般,秀长而缱绻。 仪贞咽了咽唾沫,作祟一时的酒虫被压制住了,她忍不住向他靠过去,唇贴上唇,嬉戏厮磨。 在?不引人留意的角落,皇帝一脚踩住轻飘飘落地的丝帕,远远踢开了。 这是七月初三,仪贞第二回 被他抱回猗兰殿,而距他们上一回同床共枕,则过去了七十五日。 不胜酒力的人神?志与肉体皆比平素迟钝不少,东倒西?歪地坐在?他身上,攥着他散开的几缕髮丝当缰绳,随着自己?的性子驰骋一阵,未久应是到?了地方,挣脱鞍鞯的桎梏就欲翻身下马。 他原被她扯得隐隐作痛,不算难忍,但对骨子里那股疯劲儿而言恰是火上浇油,对方撒了手,他却不肯,欺身过去连揉带缠,毒蛇吞人也不外这些招数。 仪贞比才?喝下酒的时候醉得还要沉,眼皮儿胶住了似的张不开,一觉睡得香甜,踏实?得连梦也没有,睁开眼时,皇帝衣冠严整地正?由外间?走?进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1页 已经散朝了?她稍一扭头,肩颈处便胀痛起来,以为是落了枕,伸手去按,居然摸得几许湿润。 「唉…」皇帝阻拦不及,再不復夜里那般兇狠气势,急忙走?到?床前,小意道:「咬重了有些渗血,早起敷了药粉,别再摸掉了。」拿温水润了帕子,来给她擦干净手指,又小心拨开衣领看?咬痕,垂眸时见得上睑微红,搽过胭脂似的。 仪贞深悉他这副赧然模样?是作给自己?看?的,试问昨晚险些摇塌床架子的人是谁?然则知?之归知?之,拦不住她仍觉受用。 琢磨了一下,她拍开他的手,说:「我要咬回来。」 皇帝当然满口答应,奈何仪贞实?在?不如他热衷此道,拽住了人也犹豫着何处下嘴,末了不过扒开前襟,咬着咬着,坚固沉实?的拔步床再次迎来了摇摇欲坠的险境。 白日显形的男狐狸精道行愈高,甜言蜜语与楚楚可怜浑然一体,直把仪贞当丹药一般熔于炉中,熯天炽地里,艷红的嘴唇几与滚烫的耳垂交融:「蒙蒙,生?个孩子吧。」 哪里由得她?哪里由得他们俩?脱口而出的音调却不管不顾,吟哦婉转里,细听皆是应诺。 「真是…」美其名曰补给她,厮混得带回来的接穗都给忘了,幸而甘棠去请教过花房里的老匠人,说是兹要贮藏得当,可以保存很久。 仪贞当即一拍手:「就今儿个吧!阴天好,也不冷。」 一篮子秋海棠枝条悬在?井口上,至于嫁接的砧木,庐陵王在?《侍芳记》中选择了茉莉,借其芬芳,合秋海棠之艷丽,色与魂兼美。 猗兰殿众人围成一圈儿,照葫芦画瓢地忙活。甘棠铲起一抔土,松松散散培在?花根处,道:「听说农家嫁接果树,砧木必择与接穗亲合的,这位王爷怎么反其道而行之呢?」 「种?树是求硕果纍纍,不太费劳力最好;养花则是陶冶情操,千辛万苦又何妨?」仪贞这番推论也不过纸上谈兵而已,感慨片刻,又自语道:「这位庐陵王,从前倒不曾听说过。」 「韩庄王的长孙,理?应以舂秔焙茗为己?任。」谢家兄弟调度人照料好师长,又去岳宅报了信,便至谢昀的院中品茶。 谢时这话甫一出口,谢昀微微变了脸色。到?底五岁的年龄差摆在?眼前,大哥又早慧,否则他们这一代人,哪里记得那样?遥远的一场风波。 韩庄王,太祖七世孙、肃宗皇帝最小的堂弟,亦是先帝生?父。肃宗因半生?戎马,子嗣艰难,便自这位风流王爷的府邸中,抱养了尚在?襁褓中的庶五子。 过继之事,于大燕二百年里本属平常,无奈肃宗彼时钟情的女子出身过于卑下,不母以子贵绝无缘后位,天子一念之间?,玉牒上的记载便面目全非。 旁人的鹣鲽情深终归敌不过自己?的尺寸之柄,待肃宗帝后崩逝,韩庄王为幼子图谋,上书「发隐擿伏」,先帝怒极,为正?视听、为告高堂,先后问罪韩王府相关人等逾四百名。 这不止是血脉亲情的争斗,这是权力的争斗。 韩王一系元气大伤,未能袭封的小世子因先帝顾念,特立为庐陵郡王,世袭罔替。 氤氲茶雾在?秋夜里消弭得太快,对坐二人的面色却仍旧难辨。片刻,谢昀打破了沉默:「那一位今日告诫谢家,勿与老师过从甚密,原来还有这一层缘故。 」 「不尽然。」谢昀的语调不似他有偏倚:「江右一行,不知?是老师主动请缨,还是陛下要他主动请缨。」 盐案之外,故人可有何求? 「…等着看?呗。」仪贞对自己?的设想信心满满:「秋海棠七八月开,茉莉能从五月开到?十月去,明年这时候就见分?晓了——到?时请大伙儿都来赏。」 或者?设宴下帖子前,先邀皇帝一回,就他们两个人,喝两盅酒,行几回令,否则谁说得准某个人要不要呷这一口乱醋? 这一年的小阳春分?外慷慨,除了华萼楼外,宫中各处连炭炉子也用不上。仪贞的「半江瑟瑟半江红」萌出了几点嫩芽,叫她欢喜得什么似的,连猗兰殿一霸朏朏都被严令禁足,不许靠近花圃半步。 莳花之余,亦常去探卧床将养的沐昭昭。往来的路上,暗自为她不平:「前几年秋冬二季萧条肃杀,她的身子尚还有起色,如今气候难得宜人,偏又更重了几分?。」 年年岁岁花相似,却不知?在?花的眼里,凡人是否过于脆弱,仅仅翻越一个春秋,便改换了音容。 穷冬将尽时,贵妃沐昭昭油尽灯枯,长眠于寂静雪夜。 第102章 一〇二 宵分的天?幕并非漆黑一片, 大约因?着雪地映衬,显露出一种亘古不变的天河色。 「我们娘娘从没有睡得这样安稳过。」芝芝牵了牵发?木的唇角:「我到帐中换汤婆子时,才发?觉她的手已经冷了。」 华萼楼前人来人往, 史无前例地热闹, 前后诸殿的灯俱点起来了, 但仍称不上通明, 「别?扰了她。」仪贞低声叮嘱。 多?么令人惊诧, 她仿佛未曾悲痛得难以自持。诚如芝芝所言, 贵妃从未体会过安睡的滋味, 如今从病弱之躯里逃脱,近乎幸事。 而九泉之下, 亦非举目无亲。 她将冰凉的手指袖进鹤氅里, 随后觉察到一侧臂弯上多?出了一份重量:皇帝把住了她的胳膊,执拗地要将五指插进她的五指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2页 此时宫人来禀,贵妃已装裹停床, 询问帝后是否亲视。 素雅大方?的正殿突兀地垂下了重重叠叠的幔布,累赘而阴郁。仪贞不自知地拧着眉, 望向凤冠霞帔躺在那里的沐昭昭, 她涂了脂抹了粉,口中含了莹润润的玉蝉。 她忽然异常反感起来——反感这样艷丽到村气的妆扮,反感宫人、内侍、钦天?监众人嘴里不约而同的、不祥的拗口用词。 无论沐昭昭魂灵远去与否,他们不该如此摆布她的躯体。 但所有人都将这一套称作「身后哀荣」,即便她心?中有异议, 也终究怯于冒天?下之大不韪。 于是香烛缭绕、满室浊暖里,她僵冻着, 没有挺身造次。 钦天?监卜算完毕,拟定成殓、开丧、奉移吉日, 铺张委地的枯白宣纸上窸窸窣窣地爬满了黑压压的一笔一划,举重若轻便筹备妥了一场永别?。 而白昼如期而至。前夜的墨蓝天?幕分崩离析,成为?前来致哀的二位婕妤身上的素服。 「妾身惭愧,未能及时来送贵妃一程。」苏婕妤向皇帝与仪贞行?过礼,一时别?无他言,转身到箦床前默然敬香。 连武婕妤都比平日体贴了几分,轻声道:「请陛下、娘娘用些?参汤吧。这里有我们守着就是…」 皇帝漫然挥了挥手,示意宫人服侍仪贞趁热进些?,又命孙锦舟去传旨,辍朝三日。 不紧急的政务可以暂缓,但需要皇帝定夺的桩桩件件分毫不减:追封、上谥、祭文、奠献、成服—— 天?下臣民皆缟素,唯独宫中为?之服丧者?,不过华萼楼中的宫女、内侍。 这些?繁文缛节,虽有前代?旧例可援引,但要想在这三日内决裁尽,总免不了煎心?熬血。 仪贞站起来,凝滞的血脉重新流淌起来,四肢百骸酸麻得简直难以忍受,对皇帝道:「陛下保重自身。」 太平淡的一句叮嘱,其中却又似包含了千言万语。皇帝接过她捧到跟前的参汤,涩苦的药气霎时浓烈扑鼻,唤回了他的五感,他握了握她被热汤捂暖的指尖:「等我回来。」 一切都务必等他回来。不管这个?「一切」囊括了些?什么。 「…昔年惠穆张贵妃初丧,上祭一坛、后祭一坛、妃嫔祭一坛、皇太子祭一坛、亲王共祭一坛、公主共祭一坛。」次辅黄碧林越樽俎而代?之,忽地当起了礼部的差事:「而今陛下后宫凋敝、更?无一子嗣,先祖成例在前,竟无力效仿,臣每思及此,无不替陛下痛心?难抑、替社稷寝食难安…」 「阁臣的意思是,朕眼下应当广纳妃嫔、开枝散叶,以求贵妃身后有摔盆打幡之人?」皇帝没睁眼,指尖抵在额角轻揉,刀割斧锯似的头痛却丝毫不能缓解,乍闻不波不澜的语调,已足以令人不寒而慄。 黄大学?士有备而来,焉能如此被吓退?抖擞冠带,行?下大礼:「臣惶恐!臣鞠躬尽瘁之忠心?,天?地可鑑!贵妃虽殁,还请陛下节哀克己,勿以为?念,圣躬安,黎民方?安。」 此言大公至正,无可挑剔。以贵妃丧仪始,以胤嗣承袭终,明谏皇帝,暗谏皇后。 最使人齿寒之处在于,黄碧林确实是不折不扣的忠臣直臣,凡事当鸣则鸣。 皇帝不受他的逼迫,他亦同样不受皇帝的威慑。 「朕知道了。阁臣且去吧。」酝酿良久的敷衍搪塞何尝不是一种妥协让步,黄大学?士深知这个?道理?,他的诉求毕竟不是废后,故此言止,再拜退下。 猗兰殿上霞飞栋,华萼楼前露满囊。大殓过后,棺椁中人与尘世的距离愈远了,一道道漆饰、一重重缎套、一记记击磬、一声声祝颂,都奋力地将它托举起来、托至绝高处,升为?被供奉的神。 大宫女芝芝为?沐贵妃服斩衰,并自请拜孝女全礼,来日奉移时同往殡宫,终身作伴。 皇帝同意了——尽管她比沐昭昭还长几个?月。 这宫中由始至终不过一场虚名的人与事俯仰皆是,又何必拘泥介怀。 殡宫乃「暂安处」,歷代?帝陵未竣工时,过身的宫眷如有资格与帝王合葬,皆奉移至殡宫享受奠献,等候期限长短不等,数月、数年,甚或数十年。 而依仪贞的意思,择一处山清水秀地作殡宫,于「暂安处」得长安,也未尝不好。 皇帝捏了捏眉心?,端起茶来提神。 晡奠时刻,四品以上官员、命妇分两班齐集,肃穆无声地到灵前致祭供献。雪又纷纷扬扬地落起来,地上驳杂泥泞,呵气成冰的氛围里暗涌着一股悄然的躁动。 「天?色晚了,让他们早些?散吧。」仪贞隔着玻璃窗,遥遥看上一眼。 她与皇帝没有留在华萼楼,就近选了一处闲置宫殿,便于各处人等向她回事的同时,皇帝亦能理?政如常。 玻璃窗上结满了霜,被她用手帕擦去一痕,想起沐昭昭是独爱棉纸窗的,入眼仿佛温暖可亲些?。 「我答允过…姚洵。」她听见皇帝这样说,心?下微动——今生无缘,来世再续。听起来是场几近完满的因?果。 可惜沐昭昭不曾留下只言片语,仪贞无从揣度她的心?愿,偶尔会觉得她对皇帝别?有情愫,但「雨霖铃」毁损时,她又那般肝肠寸断,此外还有个?情不知所起的刘玉桐。 抑或——仪贞隐隐抗拒着深思下去——诸般爱恨纠葛譬如烟云过眼,最终不过随三魂七魄飘散于天?地间,了无牵挂。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3页 「倘若以皇妃之名袝葬姚氏衣冠冢,该如何向天?下臣民交代?呢?」她觉得不妥当。 皇帝道:「既决意如此,自会谋划周密,纵有万难,迎刃而解就是,何须畏于人言?」顿了顿:「说得专横些?,堵不堵得住悠悠众口,我并不在乎——蒙蒙,是你反对这么做吗?」 她不知道。但犹豫有时候就等同于答案。 「初祭礼后再看吧…」皇帝最终只得这样说。 初祭礼是金棺奉移殡宫后的第一次祭礼,其规模盛大隆重更?甚于三奠礼。紧随其后又有绎祭、初满月、二满月、三满月…贵妃属高位,仪节繁缛实是常情,果真要入葬姚家,也必不忧心?没有足够的时日造势。 仪贞点了点头。暗里不免觉得亏欠,因?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踟蹰,平添了他的烦扰。 「把茶换了吧。这时辰再喝也没什么裨益。」她提议:「我去那边殿里看一眼,回来便早些?歇息。」 灵前其实也无须她照看什么。白汪汪一片大厅中,僧道各占一边,拜忏打醮;里面芝芝领头跪着,按时辰烧纸,点香添油一刻也不曾断。 外命妇才刚散,苏婕妤、武婕妤两个?还在内间坐着,见仪贞过来,忙起身行?礼。苏婕妤嘆道:「咱们虽不顶用,白陪坐着罢了,但日日劳娘娘亲至,于心?何安?」 仪贞摆摆手:「我也没有什么大能耐,要来这儿指派调度个?什么,不过相?识一场,总不忍见她一个?孤零零躺着。」 面前二人听见这话,不约而同拿手绢掖了掖眼角,仪贞自己倒不觉得如何,单是鼻子有些?发?囔,便又叮嘱道:「你们就回去吧,别?着了凉。」两人应了。 又到芝芝跟前立了一立,这下越找不到可说的话了,竟是一语未发?地离开了。 重返回皇帝身边,分明不是拾翠馆,一片静谧里,无端叫她忆起昔年初向皇帝投诚时,每常往含象殿去,对面相?逢的,恰是沐昭昭伴着皇帝的情形。 槅窗上依旧蒙着素白窗纱,映于其上的人影再是朦胧,到底无法只影成双。 仪贞怔忡了片刻,忽然加快了脚步,撩开锦帘儿步入屋中,就见皇帝背对着自己来回踱步,手掌一时摁在额头,一时又握成拳,不断捶着后颈。 「鸿哥哥,你怎么了?」仪贞连忙上前,伸手拉住他,细看他的脸色:「我瞧瞧…怎么不传太医来?」 皇帝紧锁着眉头,面色倒还和平常仿佛:「我头疼,不想见太医,你让我靠一会儿就好。」 仪贞只得先扶了他坐在榻上,他抓着她的力道并不重,不愿松开而已,顺势枕在她腿上,低声道:「给?我揉一揉太阳。」 仪贞依言照办,一面安抚着他,一面劝他不要拖延,太医总是要看的,否则不明不白地头疼哪里使得? 「左不过是有些?劳累,又受了点儿寒气,我自己就断得出来,何必听他们啰唣。」皇帝抬手摸索得头上簪冠拔掉,散了发?髻省得硌人,好整以暇地任仪贞轻抚额头髮?丝,喟然闭上了眼。 贵妃丧仪未完,新年已至,辞旧迎新之仪典不断。因?侍奉白事的僧道不宜再承吉礼,灵济宫得了恩准,奉召入宫来。 妙正真人久失圣心?,眼下的机会千载难逢,岂有不使劲浑身解数的,面圣后不知与皇帝说了些?什么,转天?就在宫中隆德殿住下,择日设坛,冶炼生子金丹。 第103章 一〇三 「什么?狗屁金丹!」仪贞得到消息时, 二月二都已过了,日前才送沐贵妃金棺至城外殡宫,不免又感伤一回, 慧慧本不愿再告诉她这样的事——可连她也瞒着的话, 满宫里竟无一人肯据实相告了。 可恨平日里, 仪贞如何待大家的, 这时候全都明哲保身, 真叫人心寒!若不是孙锦舟私底下嘴快, 被她揪住了再四盘问, 怕不是等丹炼成了、直送到她们跟前,方才和着血泪往肚里吞! 此刻听仪贞气得?口不择言了, 慧慧也无意阻拦, 一心只为她酸楚不已:「这些东西吹得?天?花乱坠,不过还?是铅、汞之流,再是求子?心切, 怎能不顾惜娘娘的身体?」 仪贞忿然之下得?她此言,惊异万分:不是讶于她有这样的认知, 而是讶于?她待自己至诚若此, 一时再无不足,反握了她的手宽慰起来:「好慧慧,我知你一片心为我,往后可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必忧心,我自有主张。」 皇帝虽瞒着她, 倒从来不避着她,每日相见分毫端倪不露, 真是好涵养。 她城府比不上他,却也乐意陪他周旋周旋。 「唉!住口!」真是来得?巧了, 仪贞听见院里这一阵动静,站起身就往外奔去?,一打?帘子?,瞧见皇帝正同朏朏隔着花盆儿较劲,颇有秦王绕柱之姿,暗觉不妙,扬声唤道:「朏朏过来!」 皇帝歷来跟这小畜生不对盘,眼下难得?大发慈悲,打?断了它啃咬才抽枝的扦插秋海棠,孰料这一人一猫均不感念他的功劳,大觉真心错付,一面故作泰然自若地朝仪贞走来,一面暗暗瞥着她怀里毛团,恨不得?那玩意儿下一瞬就瞪眼伸腿。 「我带你瞧瞧那花儿去?,不知猫咬没?咬着,毕竟微毒也是毒,别叫它遭了罪才是。」 啧,真是一派朗月清风呀。仪贞扳开朏朏的嘴看了看,强行扒拉出两星碎叶儿,倒不曾嚼得?很碎,稳妥起见,她还?是嘱咐燕妮儿去?煮一盅羊乳来,晾温了给猫儿喝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4页 朏朏一贯极会看个?眉眼高低,眼下叫也不乱叫一声,安安生生地窝在仪贞臂弯中,被她搂到了罪证跟前—— 「这一枝压坏了,养也养不回来。拿剪子?来剪了吧。」仪贞将猫儿托给慧慧,自取了金剪,俯身仔细剪掉了那一脉吐绿含蕾的嫩条。 利落得?叫人心惊。皇帝勉力?一笑,问她:「你前向为这一盆花费尽心血,就不可惜吗?」 仪贞低头拿帕子?擦手?,若有所思?道:「正因为爱惜这花,才须得?壮士解腕,没?有为一枝拖累一整株的道理。」 睨了皇帝一眼,又勾勾唇:「何况这场面也怪不得?谁。朏朏知道个?什么??有毒无毒咬便咬了,过后也说不准闹不闹肚子?,我捨不得?罚它。」 原来是为这个?夹枪带棒。皇帝明悟了缘故,内里反而稍稍定了些,一面挥退众人,一面去?牵着她往屋中走: 「你放心,我从不信丹药之术,这些金石丸子?绝不会入口,更不会让你服用。」这样要紧的剖白,手?里忙活的却是脱她的大衣裳,名曰粘了猫毛,不舒坦。 仪贞没?功夫理论到底是谁不舒坦,两手?捧住他的下巴,要他抬头与自己四目相对:「那你向我保证。」 皇帝一笑说好,又忍不住轻嗤了声:「是那个?慧慧来说与你的不是?」 仪贞没?吭声:她不相信孙锦舟为人,会有「嘴快」之说,慧慧竭力?盘问出来的,多半是皇帝有意让她知晓的。 不过彼时她想岔了,疑心过皇帝是真要她试那生子?丹,甚至两人同用。 迟来的委屈因为胸中大石已落,这会儿方汹涌而出,她抿了抿唇,反问他:「那又如何?」 皇帝见她嘴硬,越发不平:「素日里满口姐姐妹妹的亲热,到头来不过如此。」 这话是直指苏婕妤武婕妤了。仪贞不认同:「再情谊深厚,偶尔指望着对方的举手?之劳还?罢了,非要人捨命相救,那又太?苛刻了。」 皇帝同样不能被她说服,闻言只道:「罢了。」 索性略过此节不谈,仪贞又问:「炼出丹药来了没?有?要给谁吃呢?」 皇帝稍作思?索:「给朝中大臣吃吧!」 朝臣们自然敬谢不敏。这些个?饱读诗书的大人们皆是有识之士,哪会受丹鼎派延命、升仙云云蒙蔽,满心里只嘀咕,陛下为了皇嗣,简直病急乱投医起来。 倒也不难理解。大燕定鼎至今,歷代君王像是与天?道有什么?约定似的,长寿和多子?顶多能占一样,绝不可兼得?;而小宗入大宗、沖龄即位者则并?不鲜见。 当?今圣上距离而立也没?有几年了。久游宦海的耆臣宿将们捋着须掂度:帝王之立,不止立己身立功业,确立国本亦是重中之重。 中宫若有所出,自然最稳当?不过。诸位大人们纵使无从挣一份拥戴之功、说不定将来还?会被新君清扫,那也是极后的后话了。 偏生中宫至今无所出。许多臣子?们背地里不约而同想:那就纳妃啊!不比生子?金丹靠谱? 心照不宣的同侪们谁也不出这个?头。细究起来,今上并?不是不能纳谏的人主,譬如内阁的黄大人、工部的罗大人、兵部的周大人,还?有几位科道官,都是些一根筋的主儿,犟起来唾沫星子?差点儿能喷龙颜上,皇帝虽未必次次都不作色,终归不曾有谁因言获罪。 但绝大多数朝臣是没?有胆量以身试险的。而被寄予厚望的黄大学士正奋笔疾书、讨伐灵济宫妖道深负皇恩、惑乱人心,暂时无暇分身。 的确,相较圣心烛照、圣躬安危,内宫繁荣的事宜不是不能往后稍稍。然则诸大臣所虑者,亦称得?上积弊已久,但凡眼下能有谁振臂一唿,想必应者云集。 朝堂上这种翘首以盼的氛围没?有延续过久,二月十五望日大朝后,骠骑将军谢昀呈进一本,奏请陛下捐弃丹药,广纳妃嫔以图龙胤。 大朝会本就冗长乏味,整套繁文缛节完毕,全无建言可听。皇帝脖颈发僵,打?算一退朝卸了冠服便让人按按,实在不欲理会谢昀,沉着脸收下奏本,拂袖而去?。 躺在醉翁椅中仍是耿耿于?怀:妙正一干人原是他抛出来的鱼饵,黄碧林当?真襟怀坦白,咬了钩还?能爬上岸来滔滔不绝,其余垂涎三尺之人,也少不得?推举个?领袖,意态端方地接住这饵。 可恨那谢老二非要张这个?嘴! 他未必猜不透自己的用意,不过是见不得?妹妹受一丁点非议而已——显着他了。 其实由?他站出来也无伤大雅,谢家人高姿态摆足了,百官们照样各怀心思?、解读不一,并?不背离皇帝的设想。 他嘆第三回 气的时候,仪贞收回了替他梳发的手?:「陛下是怨二哥哥呢,还?是认为他言之有理?」 皇帝眼睫一抖,张开来瞪了她一眼,无声地擎等她知错。 仪贞忽觉难以启齿,片刻,俯身在他脸上轻啄了一下。 自沐昭昭故后,他俩许久没?有亲密过了,非是有意克制,只因提不起心绪来。 才过了几年舒心的日子?啊…她暗暗数着,宫里面唯有一次次的别离,没?有一次新生可迎接。 她这时候才恍然大悟,皇帝为何心血来潮要看她养花。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鼻尖一酸,她连忙别开头,「一直没?有小孩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5页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皇帝翻身坐起来,摸了摸她的脸,语调里带了两分冷意:「原不与旁人相关,是他们非要抢着来分忧的,将来有什么?样的后果,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不得?不说,朝臣们畏惧皇帝的根源,某些时刻恰恰是让仪贞宽心的根源——李鸿禀性中的邪戾偏执,常使他的行事难以捉摸、无从应对。 斗柄南指,第一炉金丹炼成了。 新封道录司正印妙正真人袭紫薇之轨,连夜敬奉于?皇帝,面授求子?机宜。 皇帝如获至宝,恨不能立竿见影,到底被妙正劝抚住了,告之说此事自有天?意,天?佑者只须心虔志诚,来日必见分晓。 他一派成竹在胸,皇帝终归按捺下性子?,又赐予他各色绸缎、金银无数,这才放他妙正回去?清修。 仪贞坐在纱帐后头,将这一出听完,皇帝转首过来,沖她一挑眉,打?开锦盒,信手?一抛,和璧隋珠一般稀罕的两枚丹丸「咚」、「咚」两声,投进了角落的青花梅瓶里。 自此隆德殿九日一献丹,除帝后所用者由?妙正亲自冶炼外,其余弟子?尚作有「三益丹」、「伐骨丸」、「遇仙散」等异宝,偶被皇帝赏于?近臣及宗室。 一时间文武百官为之侧目,内苑之中亦人心浮动,通政使司日日收到如雪谏书,多来自于?士子?学生… 宗室之中倒无一人发议——皆是君恩嘛。 众说纷纭、群情鼎沸,皇帝岿然不动,等足了一百又八日,内宫中依旧无一喜讯,蓦地龙颜大怒,下令拆毁灵济宫,道观所占山林田地散与流民耕种;妙正革去?一概官衔、赐号,众道人勒令还?俗,收押刑部,以欺君罔上罪论处;灵济宫歷代经着俱定为邪说异端,不得?再刊印付梓,售卖者同罪。 第104章 一〇四 午后有风, 吹皱一盏才泡的林檎渴水,左旁一本词集亦哗啦啦地连翻过好几页。 「好大的风。」谢昀笑眯眯地收拢手中摺扇:「这真是翻书比翻脸还快。」 仪贞正低头专心排着七巧板,闻言抬头乜了他一眼, 奇道:「今年的林檎果甜得很, 怎么制了膏子泡了水喝, 闻着酸熘熘起来?」 真是跟着那小白脸子学不了一点好, 都会讥讽人了。谢昀这会儿才是真酸了:「你那好色的毛病几时能改?看了多少年也该腻味了, 竟还是这么稀里煳涂被人牵着鼻子走?。」 这可冤枉人了!仪贞把手里的玩意?儿一搁, 要好生与他说道说道:「你是哥哥, 我?是妹妹,你不爱护我?、反倒编排我?, 也罢, 谁叫你占了个年长呢?只是平白无故又扯他做什么—— 「论情份,咱们哪回见面?,不是靠他费心安排?你要见外, 不以亲眷论,那更该言语留心、举止留神了。」 谢昀听完这一篇话, 脸上揶揄神色尽消, 却越加沉郁:「果然疏不间亲,你与他朝夕相对,满眼只见得到他小处上的好。」 仪贞单为?这前半句,已然怄了气:「二哥哥嘴里是什么话?究竟是我?疏远你,还是你存心疏远我??」 他俩在藤花架下乘凉, 慧慧等宫人本守在远处,此刻不得不赶过来一瞧。慧慧便笑道:「奴婢听岔了, 怎会以为?娘娘与将军拌起嘴来?」 仪贞回过神来,亦是玩笑:「又不是一年大二年小, 哪里还拌嘴。倒是你这操心的模样?,活像我?们小时那老嫲嫲似的。」慧慧就顺势又退回去了。 经她一岔,兄妹俩也觉出两分难为?情来,不再话赶话地吵。谢昀嘆了口气,索性?站起身来,认认真真地向仪贞一揖:「哥哥给你赔罪,是我?胡言乱语了。」 仪贞轻哼了声,安然受了,又请他坐下,正?色道:「我?知晓家?里念着我?,二哥哥也忧心我?。你放心,那些铅汞丸子我?们一指头都没沾着,更别说服用了,陛下心里明镜儿一般呢。」 凭皇帝的心机,他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欲灭灵济宫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好容易打出个幌子顺水推了舟,何?等畅快。 奈何?谢蒙蒙白学了棋艺,走?一观五谋十的道理都混忘了。今时今日的幌子,难保不会成为?来时来日的心病。 嫡亲的兄妹,却也不方便说这些体?己。谢昀摸不准大哥对此作何?感?想,是否会嘱託给大嫂… 约莫是不会的。大哥的修为?不亚于?小皇帝,只是不比后者邪性?而已。 若是懋兰在——罢罢罢,他如何?忍心拖懋兰入这俗不可耐的浑水里! 仪贞极少见他长吁短嘆,纳罕之余又觉何?至于?此:「我?纵不喜朱敦儒颓丧,但有支《西江月》,里面?倒有两句明白话,幸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你要嘆气,只管他处嘆去,别辜负了我?的花。」 林檎渴水可算晾凉了,她端起来饮了两口,入眼的红红白白不算盛极,但生命不拘宏大渺小,总归可喜。 而去岁要下帖子请来共赏的沐昭昭,已然不在了。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一路的尘埃虽静沉水底,到底能透过清澈激流,坦于?天光下,坦于?人眼中。 仪贞心想,船到桥头自?然直,再由得它三五年,若真是自?己的缘故,正?该如谢昀奏疏中所言,选秀纳妃才是。 「…你想得倒开。」为?了撇清谢昀的嫌疑,这番话她隔了将近一月,七夕夜阑时方向皇帝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6页 自?然,这日子原不当谈那煞风景的话题,皆因二人拥被私语,白日里新演的一出长恨传,明皇杨妃七夕团圆,仪贞毫不歆羡不说,甚觉意?头不好。 「这有什么可情动天地的?既已宛转蛾眉马前死,何?必生生世世为?夫妻?」 皇帝报之一笑:「你说的也在理。」一时有感?而发:「其?实明皇若仍能励精图治,兵权在手不受军士胁迫,又何?需一个杨妃平息众怒?」 仪贞见他颇为?触动,不由得道:「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 前一节尚属闲谈,这会儿连《谏太宗十思疏》都出来了,皇帝诧然敲了敲她的脑门:「阁下何?人?快把我?蒙蒙还回来!」 仪贞一掀绣被坐起来,斥道:「吾乃魏文贞公?,小子不得无礼!」话音未落,便被皇帝捉住了要施法送神。 仪贞被他好一顿呵痒,笑得泪水涟涟,直揪着他的袖子要拭,半晌停了战,倒回床上歇气,犹是念念不忘:「唉,我?认真同你说呢。」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连二哥哥都在她面?前露出了几分意?思,朝臣们之间的暗流涌动延续了多久,可想而知。 皇帝乜她一眼:「那试试?」 仪贞摇头:「我?们俩也试不出个所以然了…」 越说越底气不足,皇帝没动怒,翻过身来与她商量:「苏婕妤如何??武婕妤太怕我?…」 「新选一批来更好。」仪贞故作大方,嗫嚅的模样?却暴露了言不由衷:「她俩都不见得…」 不见得什么——不见得肯敷衍他? 「你想得倒开。」皇帝懒得再问?下去,旋即干脆下床去,寝衣也不换,径直披上大衣服,就往外走?。 「唉!」仪贞急了,慌忙跟着下地,追过去拦他:「还待商榷嘛,你这时辰往哪儿去?」 「谢仪贞,」皇帝久违地喊了她的大名:「说你缺心少肺,真是半点儿没有错。」说罢不管她张着两条胳膊阻挡,绕开半圈就要推门。 「你等等啊!」仪贞急得跺脚,这才发觉自?己鞋也没穿,脚心生疼,索性?身子往后一仰,赖在门上不让他开:「你不情愿就不情愿,何?苦闹得像我?逼你似的。夜里又凉,你这样?气沖沖地出去,可不作病?」 皇帝垂下眼,不愿看她那副情真意?切的关心,随即瞥见她冻得白里透红的脚,哽了一瞬,说:「你回里面?去暖暖吧,我?实也没什么可气的,只是该回自?己宫中去了。」 这话自?然违心,仪贞权当听不见,横竖是不许他出去,他心里有什么不畅快,摊开说来才是。 皇帝却无心再多言,抓着她一只手一提,便将人打横抱起来,几步走?至床前搁下,拂开彩绣满池娇幔帐,不待仪贞眨眼的工夫,决然而去。 月落星沉,拂晓前尚有几分寒意?,皇帝心里却跟油煎火燎似的,紧抿着嘴唇,居高临下地睨着随辇小跑的孙锦舟。 孙锦舟是得了信儿、从茶水房里急急赶出来的。皇帝但凡留宿猗兰殿,他就趁便跟慧慧一处待着,虽要谨防主子有事传唤,不能歇下,但两个人伴着灯儿吃茶佐话,倒也不失惬意?自?在。又叫一个老实妥当的小内侍院里守着,有什么动静及时回禀。 往常皇帝视朝,再晚一二刻也该起身了。孙锦舟擦了把脸醒醒神,正?咬了口松花饼,小内侍拍着门就进来了,说皇帝叫传辇。 孙锦舟闹了个措手不及,忙把嘴里东西吐了,起身端茶漱口,拿手帕一抹,紧赶慢赶地出门去伺候。 幸而抬辇的人手脚麻利,俨然侍立着了,孙锦舟躬着腰,快步迎上前去,虚托着皇帝上了辇轿,耳中隐隐听见几声鸡鸣,暗诽:坏菜了,这又不知是烧起了哪把火,要殃及他们这些个小鱼小虾了。 孙秉笔健步如飞,心眼子转得比步伐还快,一心挂记着打发往这位主子,回头好给慧慧递个话去,孰料皇帝冷不丁开口问?:「去长禧宫。」 长禧宫里一东一西住着两位婕妤,西头的武婕妤从来起不了这么早,故此东头的灯虽点亮了,但进进出出的宫人皆是轻手轻脚,一点儿嘈杂也不闻。 苏婕妤挽好了头髮,就坐到一旁竹榻上,接着看昨日没看完的琴谱,妆檯前收拾簪盒的大宫女见了,因说:「一时奴婢将那酸木枝榻换上吧,这竹榻凉,怕对身子不好。」 苏婕妤笑道:「这时令寒暖不定,何?必折腾?多拿两个锦褥子就足够了。」 今日明日不换,后日大后日也总要换的。大宫女知晓自?己伺候的这位主儿有股惰性?,万事最怕「麻烦」,也不催促,抿嘴笑了笑,打帘子预备去提早膳,外头一个小宫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陛下来了!」 苏婕妤大惊失色,主僕数人围作一团,连接驾的礼数都生疏了。 而皇帝已经跨进屋来,不给这一群人行礼如仪的机会:「苏婕妤,你父亲近来可好?」 致仕后的苏翁不甘寂寞,在苏氏宗塾里横插一竿子,捐了大笔钱修缮学馆、添书?卷添纸墨,常日与族里一众塾师来往,结识了一帮文人骚客,隔三差五办一场雅集,也求混个名士噹噹。 此举别有嫌疑,早在拱卫司挂上了名号,然而即便苏家?人确实包藏祸心,又怎会告知身陷宫闱的苏婕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7页 皇帝如此兴师问?罪,不过是无法面?对内心至深处那一丝惊惶——必定是苏婕妤这些人说了什么话或是做了什么事,不然谢仪贞绝不会起那般念头。 第105章 一〇五 「陛下恕罪。」苏婕妤怔忡片刻, 矮下身去行了大礼:「妾并不知晓。」 她从未见过皇帝这样的声色,无论是在汤泉行宫,为迷惑王遥、与?她?逢场作戏时, 还是回禁宫以后, 成全皇后雍雍穆穆、和乐融融的设想时。 苏婕妤固然明白, 自己慕恋过的那位灼灼君子不曾存在, 可?「他」毕竟是脱胎于眼前人的。不想一夕间面目全非, 以致她?梦里偶然一会的人, 荡然无存。 天子彻彻底底地杀了「他」。 颓然坠毁的不是眼泪, 是年轻女子海市蜃楼的情窦初开。 「…皇后娘娘救我!」 武婕妤倒有成算,一路从长?禧宫赶来猗兰殿都不吭不响, 过了正殿后的抄手游廊方才扬声唿唤起来。 慧慧与?甘棠刚从东梢间出来, 闻声暗道不好,对视一眼:谁把她?给放进来了? 二人联袂而?上,勉力将武婕妤给挡下来:「婕妤请来这边花厅喝茶, 待我们娘娘睡醒了,奴婢再替婕妤通传。」 睡下了?武婕妤脚下有些迟疑——她?火急火燎地过来, 一来讨公道, 二来表忠心。皇帝不知撒哪门子的气,大清早就闯进长?禧宫,一副抓她?严审的架势。 武婕妤有理无处说?:武家男人们作乱,与?她?什么相干?只该抄他们的家、杀他们的头去,她?可?不能被带累了。 碍于她?素来惧怕皇帝, 对方皮笑肉不笑的时候尚叫她?汗毛耸立,更别说?今日这般疾言厉色。武婕妤压根儿连他究竟诘问了些什么都记不清, 遑论对答如流。 等这一场狂风骤雨离去了,她?回过神来, 支使个宫女儿悄悄出去扫听扫听风声,方才知晓东边那个比自己还先倒霉,这会儿紧闭着大门,不知是禁足还是主动?思过呢。 武婕妤当机立断,趁着自己还能走动?,赶紧投往皇后门下去! 「阿嚏、阿嚏…」不等武婕妤多费唇舌磨缠两个宫女,梢间里传来几下喷嚏声,而?后听得仪贞囔着鼻子唤慧慧。 慧慧忙折返去,武婕妤亦跟着进了屋,见仪贞靠坐在床头,知礼地福了福,小意道:「妾不请自来,又扰了娘娘安歇,真箇是过意不去,娘娘勿怪。」 仪贞摆了摆手,示意慧慧放下一层雾縠纱:「我受了凉,别把病气过给你?了。」 皇帝走后她?就没?睡实?,鼻子堵胸口闷,这会儿说?句话也有气无力的,殊不知落在武婕妤耳中,却?漾出一种?额外的动?容。 武婕妤素日里同主子娘娘走动?得勤,无非是抱着「一物降一物」的念头,视皇后为自己避皇帝之害的护身符;再者嘛,皇后性子响快、爱好广泛、出手大方,不失为一个上佳的玩伴。 平日里得她?多少好东西,也不觉汗颜,偏偏今日被嘴里轻飘飘一句话触动?了心肠,大约是头里才遭逢了一场没?缘由的指摘,这会儿只一句暖言,就鼻酸起来了吧。 武婕妤坐在纱帐外的绣墩上,呆了一阵,及至甘棠从外头进来,方回过神,听她?道:「咱们这儿现有的只参苏丸和?九味羌活丸两样?,都不大对症。依奴婢看,还是正经请高院使来瞧瞧、开个方子为好。」 武婕妤便知仪贞这是不愿服汤药,因开口道:「娘娘除了鼻塞,仿佛并没?有别的症候,倒不如嗅些开窍的香药之类的,痛痛快快打出喷嚏来就好了。」 仪贞笑起来:「怎么忘了这个?」转头让甘棠去找窗前醒读香来,拿给武婕妤看:「我不喜樟脑气味,自己做时便以辛夷花蕊替了,你?闻着如何?」一语未毕,已然见了效果,接五连六的喷嚏简直争前恐后,仪贞连忙拿手帕掩了,别过脸去,又嫌细绢擤着犹伤皮肤,珊珊打了温热的手巾子来搵过,復点一些杏仁蜜在鼻周。 一旁的武婕妤仍捧着那一小筒线香爱不释手,待仪贞收拾停当了,朝她?赞嘆道:「才进宫的时候,听说?娘娘爱香,咏絮阁里兰麝氤氲,仙境一般,叫人心里好生歆羡…而?今才知道,原来是娘娘自己会制香。」 以武婕妤的脾性,这话真是难得含而?不露。仪贞不由得暗笑——彼时自己刻意给这些新人下马威,武婕妤心里岂有服气的?亏得二人如今交了好,不然还要叫她?惦记到何年何月去? 说?:「你?既喜欢,就拿几样?去。」旋即让另取未开封香丸香饼的来,盖因新制的合香有一股躁气,须得窖藏些时日,方能和?合统一,香韵柔和?。 「这一样?玉华醒醉香我常用着,说?是酒后伴眠最相宜,不过花气本就醉人,何必谈醒字。还有篱落香,制起来不难,你?不妨自己动?手一试,做成了送给…送给苏婕妤!她?熏这个最衬风骨…」 仪贞这会儿鼻塞解了,头也不大疼了,倾囊相授的劲儿上来,不觉侃侃而?谈:「唯独这个窗前醒读香我调了好几回,堪闻的不多,如今且等你?有了心得,再与?我切磋切磋呢。横竖你?我也不是挑灯夜读、蟾宫折桂的材料,无须这香多么醒脑,到底以沁人心脾为要义。」 武婕妤初窥此门,心驰神往点头不住,直到她?那末一句话,才被拉回了现世之中,深深嘆了口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8页 这实?在稀罕,仪贞不禁问:「你?怎么也学会嘆气了?」 「哪里用学?」武婕妤道:「非是我人心不足,正因为宫里面锦衣玉食、又不必勾心斗角的日子难得,所以不愿再被轻易剥夺。只可?嘆自个儿的品行高下,始终掩埋在武氏二字之下…」 仪贞此刻方知,自己与?皇帝一时争执,居然殃及两个无辜之人,心下慨然,却?不好说?破缘由,只得满怀愧意地安慰武婕妤一番,保证外廷之事?不会扰乱她?的如常度日。 送走了武婕妤,再低头看一回窗前醒读香,仪贞将筒盖儿给盖回去,笺子贴牢,拉上慧慧:「咱们拿这个给含象殿送去。」 「不见。」皇帝断然回绝,吩咐低头哈腰的孙锦舟:「你?告诉她?,朕不想看见她?。」 孙锦舟一副为难模样?,嘴里措辞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娘娘说?,她?料着正是如此,不敢奢求面见陛下,唯托奴才定要把这香呈进来,道是许久以前合的,陛下再不肯收,恐怕要放变味儿了…」 「可?笑!」皇帝将手中笔管一掷,长?眉倒竖,正欲呵斥,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仪贞是有一程不调香了——大约从她?期盼着有个孩子之后。 「搁着吧。」梗在心口的那股忿然却?还没?消尽,皇帝又拿起一本奏疏:「叫她?回去,朕忙得很?,没?工夫见她?。」 孙锦舟领命退去了,皇帝挺直腰杆儿,对着奏疏看了一阵,仿佛总有些三?心二意的,目光不禁投向?一旁,片刻,站起身来,取过那头几案上的湘妃竹刻香筒,把玩一回,打开筒盖拈出一支点燃,置于手侧香插中。 菖蒲根、当归做君香,最早萦纡鼻尖的气味清冽泛苦,确实?提神醒脑,而?后能咂出几丝甜凉,余味似是而?非地含了酒气,倒像起制香的那个人了。 摊开的奏本仍停留在「工部营缮清吏司郎中臣罗勉谨奏」上,皇帝唇角动?了动?,至此不得不承认,自己因为那个没?心肝的傻子而?笑,兀自僵持了一息,终是撇下案牍,移步窗前,凭牖远眺。 帝王宫室讲究庄严肃穆,殿外一无景致可?赏,零星秋草匍伏在不远处的朱红高墙根下,那色彩太深浓了,不甚美,久看去倒像陈年的血污,叫人郁郁寡欢。 后来掌灯的内侍悄然无声地进到殿中,才意识到无非是天色暗了,红墙的年头再久远、色调再沉闷,终不至于失去吉庆祥和?的本分。 香插里的醒读香不知何时已燃尽了,皇帝将竹香筒揣入袖中,自回拾翠馆歇息。 一夜不成眠,若怪薰香的后劲太足,总太牵强。皇帝岿然不动?地平卧着,始终也怠懒将枕下的香筒丢出床帐外。 四更末起身时,脸色阴得能拧出水,哑着声让孙锦舟去猗兰殿传旨,着皇后即刻过来候着。 「知道啦!」仪贞头髮还未挽起,隔着帘子应得一声,随即继续挑首饰:「不要这个,簪着太重了,不年不节的戴它做什么?」慧慧答了句,主僕俩唧唧哝哝地商议起来,便听不真了。 孙锦舟默然却?行退下了,暗忖:这位娘娘实?也太心宽了,火烧眉毛还悠然自得的,不怪那一位,本就是个喜怒难定的主儿,每每被她?惹得气急败坏。 他哪里猜得到,仪贞心里头正踟蹰不定:难得皇帝没?两天就肯召她?过去,可?算是不生她?的气了,有些话再不能乱说?。 纵使燕妮私下里的主动?请缨她?无法当作不曾发生过,却?连对慧慧也不可?吐露分毫。 院子里秋阳杲杲,倒是个出游的好天气。罢了,仪贞站起身来,理了理襟前璎珞,决意且邀皇帝策马去。 她?自己说?的,「幸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嘛! 第106章 一〇六 皇帝没答允, 不悦道:「你调的好香,熏得人整晚都睡不得。」 仪贞乖乖认下:「都是我的不是。技艺不精还来你跟前卖好儿,我给你按一按吧。」慷慨地献上膝头?, 请皇帝过来枕着。 皇帝不动?弹, 看着她片刻, 只嘆了口气:「你真是…」摇了摇头?, 也不再说?下去, 指尖掠过她的手腕一霎, 转而道:「东苑也看腻了, 弗如去京郊逛逛。」 牵了两匹马,扈从的人都是平素伺候惯了的, 皇帝着曳撒, 仪贞戴帷帽,权作寻常官家夫妇,郎君下了差, 便相携出游去,经由至道门, 一路洋洋洒洒地打马过桥入市。 放眼?烟波浩渺的大燕国史, 这其实是一段堪称罕有的好时光:正值盛年的帝后、恩爱无间的结髮夫妻,外无兵燹、内无饥荒,河清海晏的率土普天,俱是他们纵情肆意的红尘人间。 只是当局者迷,并不以为此等流水一般的闲日?值得特意着墨。 马儿跑了大半日?, 先农坛中皇帝的亲耕田里正是一片丰收过后的禾秆,望去仍不失井然。皇帝翻身下地, 松了缰绳,任由两匹马觅食休憩, 一只手又被仪贞拉了去:「这个踏着好软和?!」 一路随风驰骋,皇帝最后那点儿别扭也烟消云散了,跟着她一块儿踩了两脚,忍不住笑起来:「这东西用途广得很,真?正农家看作宝贝一样?,别让人瞧见?咱们这样?糟蹋。」 仪贞一咋舌,忙走了下来,红着脸念叨「不知者不怪」,而后回过味来:「这是陛下你的籍田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9页 皇帝来不及作答,就遥遥听见?回首处有人尖声唿喝:「何人大胆!」 散布四周的内侍亲军立时聚了过来,皇帝摆了摆手,端看来人反应。 但见?那人疾驰飞奔,袍袖猎猎如鹤舞,一只手直向皇帝这边指着犹如鹤首,轻盈而滑稽,滑稽又飘逸。 等看清彼此的形容后,舞鹤兀地折了脚,行云流水般跪倒在地,叩唿:「不知圣驾降临,陛下恕罪!」 皇帝亦有点啼笑皆非,摆了摆手:「咱们偶然路过此地,并非专程来祭拜神农,你何罪之有?起来吧。」 那守土官员连连答是,又带着点儿企盼地毕恭毕敬询问是否在斋宫驻跸。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皇帝又正色勉励了他几句,着人牵了马回来,这便返去。 将进太极门时,一场急雨毫无预兆地打了下来,亲军们奏请皇帝可要驻马避雨,皇帝一夹马肚,声音已领先而去:「你们自便吧!」 仪贞见?状不甘落后,忙一扯缰绳,紧随其后:「可要比一比?」话音刚落,重重宫室赫然矗立眼?前,自己?便忍俊不禁:「罢了,真?真?是骐骥一跃的路程。」 皇帝虚握着拳,抵在嘴边咳了两声,竟没笑话她,顺着道:「自然是你赢了。」 善解人意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反而有两分调侃的意思。仪贞乜他一眼?,自己?从马背上跳下地,颇有自知之明:「少来哄我。我荒废骑术太久了,随便跑跑解闷儿还使得,岂敢班门弄斧呢?」 「好好好,我不吹捧你,你也别再奉承我。」皇帝终是失笑,牵了她的手,沿着丹陛往殿中走去:「这天色让我想起杀王遥那天,你也是这般骑着马闯来的,我那会儿浑浑噩噩,吃了一惊,倒觉得精神了些?。」 仪贞跟着回想片刻,皱眉道:「我不记得天色如何,只觉得两腿根磨得生疼,差点儿起茧子了。」 彼时生死存亡在前,刀光剑影竟不觉惊心,而今时过境迁,亦无从重临其境,咂摸一回,不过归结为一句「老来谈资」。 一层秋雨一层凉,二人从浴房出来,宫人已在惯常起居的梢间内生起了炭盆。仪贞躺在椅上,慧慧替她梳通了披散的长髮,半新不旧的绸子包起来一点点轻轻拭干,再抹上润泽的香露,水红丝绦松松地挽起来。 皇帝却?不要人在他头?上摆弄,自己?拧干了滴水,束好髮髻,坐在近旁摆棋局。 仪贞看他一眼?,收拾完后便叫慧慧她们下去,自己?来到皇帝面前:「我来给你擦擦吧,如今凉起来了,再这般当心头?疼。」 皇帝对?着那捲《玄玄集》入了迷,片刻回过神来,倒很是利落地丢开手,拔掉乌木簪,又移来一只缂丝坐褥搭在仪贞腿上,「别冰着你。」而后好整以暇地枕下来,随她忙活。 雨过天晴后的云光投进来,他瞧着仿佛比平常还唇红齿白几分,仪贞没忍住,凑过去对?着那微垂的睫毛吹了口气,被他反手捏了捏脸,这才老实地拿起梳子,依着慧慧的行事,替他梳顺、擦干、抹发露。 皇帝惬意地闭上眼?,差不多快睡着了,仪贞趁机伸出爪子来,非要捏他一回不可。 指尖贴上去却?隐隐不对?,换作掌心再试,皇帝「嗯?」了一声,偏头?欲躲,没能?躲开。 「你脸上有点烫,是不是着了风?」 「没…」皇帝否认得略显底气不足——被她一说?,肩缝儿是有些?寒浸浸的,又隐隐酸痛,他原以为是方才折腾太久的缘故。 「早前那场雨来得急,一路骑马本就出了汗,你又说?昨儿没睡,必是淋坏了。」仪贞嘴里念着糟糕,一面小?心翼翼地托着他,自己?要下榻,留他枕着锦褥静卧。 皇帝一把拽住她:「不传太医。」 「那可不成。」仪贞连被子都抱来了,简直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将他连着被子一块儿按实在榻上:「发热可不是小?症候。」 「烧得又不厉害,你不说?我还没察觉呢,难道还能?烧成傻子?」皇帝道:「再说?也并非无缘无故地发热,既然知道是受了风寒,好生睡一觉发了汗不就是了?」 仪贞拗不过他,心里一动?:该不是回来时不肯避雨,眼?下怕人笑他逞能?吧? 暗自合计一回,依了他的意思:「那你安稳躺好了,我叫她们煎些?姜茶来,咱们一道喝了——若明早还不退热,必要请太医来。」 皇帝含混应了,眼?皮儿沉沉的,由着她掖实了被角,曾经极为抗拒的被照顾的滋味还挺不错,也无须喝什么姜茶,就这么睡过去吧。 朦胧中听见?炭火毕剥声,嗓子干得冒烟儿,皇帝抿了抿唇,未待开口,一匙热水已贴心地餵了过来。 「好辣。」皇帝撇开脸不肯再喝,惺忪睁眼?,手还未牵住拂在脸颊的衣袖,但见?室内昏蒙蒙的,斜坐在榻边儿的人留着两个垂鬟,婉然坠在瘦削的肩膀上。 「放肆!」他被唬了一跳,扬手便把茶碗挥翻在地,「谁许你坐在这里?」 女子顿时从榻边跪倒下去,泥首不止:「奴婢该死!是娘娘…」 「你敢攀诬皇后!」皇帝厉声呵斥一句,喉中直如针扎钉刺似的,一股腥甜泛上来,却?犹撑直了身子,一手指着那女子:「把灯拨亮了,自己?去拱卫司领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0页 女子一听「拱卫司」三个字,浑身越发瘫软,拼死也起不来,哭道:「实是娘娘,娘娘在和?高院使说?话,吩咐奴婢们留神伺候着,这才斗胆进来侍奉的。」 皇帝冷笑一声,懒得再听这等狡辩,并指在窗台叩了两叩,着旁人进来押她。 「陛下醒了?」却?是仪贞应声进来,不意瞧见?地上缩成一团的人,剎那变了脸色,强自恢復了关切模样?:「高院使说?这回不喝药也罢,横竖不是大毛病,只是…」 她险些?被地上那没眼?力见?儿的东西绊着,随口道:「下去吧。」殊不知正是如此反常作派,才叫皇帝如坠冰窟—— 「你唤我陛下,是知晓屋中有旁人在。」 仪贞一愣,道:「我怕扰了你,与院使到外间说?话去了,不留几个人照料着不放心。」 喉间那阵腥浓越发令人窒闷,皇帝叩窗的手仍僵守着什么:「几个人?餵猫的也算在里头?么?」 他识得燕妮儿。是了,虽对?不上名号,但他从不是不经心的人。 「她说?是你吩咐她的。」这一句很有点诈供的意思,本不该出现在他二人之间。 仪贞不算心眼?儿多,可皇帝的态度昭然若揭,他既然有所怀疑,想来是燕妮儿言行僭越了—— 自己?虽没有明面上准许燕妮献的策,但如今回想,若换作其他人,面对?心思活络的奴才,或骂或罚,甚至打杀了以儆效尤,方是斩钉截铁的禁止吧。 她讨厌见?血。即便到了此刻,她暗中掂量的,依旧是承认受自己?指使、抑或怪燕妮儿自作主张,哪种说?辞能?免人一死。 而这种如鲠在喉的缄默,按常理?应当被解读为默认。 「…你就是这样?安排的。」皇帝的笑意里似有赞许之色:「是你说?的,我发烧了,须得将息。」 「你误会了!」仪贞岂会不知他最忌讳什么,分辩道:「我若有这些?心思,又何必请一个高院使来碍事?」 「高院使在哪儿?叫他即刻进来!」 这是一字一句都不信她了,仪贞无奈——高院使走得有近一盏茶的工夫,如今再传回来,也未见?得能?取信于他。 她心里乱糟糟的,既为眼?前的百口莫辩,更?深的一层为何,她根本不敢触碰。 定?了定?神,当下且顾着他安养吧!她勉力攥着他的手,收回被中,又一意劝他歇下:「你要算帐,等精神好些?了再算也一样?的。眼?睛都熬红了,烫得更?厉…」 「谢仪贞。」他的嗓子彻底哑了,天旋地转之感前所未有的浓重,自己?亦不能?言明,是凭藉着怎样?一股执拗,抵抗着她曲意哄劝的:「你以为,你究竟是在迎合我,还是敷衍我?」 你究竟…心疼过我吗? 他说?不出这样?的话。他也听不见?自己?胸膛里传出的唿啸风声,仪贞吓得六神无主,顾不上燕妮儿是何光景,一迭声地要她去请院使回来。 火急火燎地催着人奔出老远,回过身,只听怀里的人剧咳一声,一泼血淋漓洒在她的裙裾上。 第107章 一〇七 燕妮不中用, 两条腿软面条似地跑了一程,就被慧慧拦下?了?,盘问?两句, 恨得一跺脚, 把她往甘棠跟前一搡, 扭身接着?跑。 太医署这头高院使才卸下药箱, 又得了?消息, 顿知不妙——枉费他将才拐弯抹角、同皇后说了一大篇劝皇帝心宽的话! 逃荒一般赶到了?地方, 这节骨眼儿上也管不了「擅请御脉」的计较了?, 抬眼望见皇帝意识尚清,开口支使人将枕头堆高些, 以免病患再有呛堵, 自己单腿跪在榻前号了一回,暗中嘆息不已。 不等他苦口婆心多言,皇帝气?若游丝地下?了道不容分说的口谕:「勒令皇后?立返猗兰殿, 无旨不得踏出一步。」 一场动?静闹到这会儿,满宫够得上格的人全聚齐了?听候着?, 任谁也料不着?皇帝头一句会是这个。 片刻, 孙锦舟眨巴了?下?眼睛,躬腰上前来请仪贞,还没走?到皇帝余光所及之处,膝盖忽地一抖搂,从头到脚被一阵凉意贯穿, 竟比当?年背着?干爹王遥倒戈时还胆怯起来。 一动?之后?的一静,加倍地沉甸甸, 压在诸人头顶。仪贞微咬了?咬唇,看?不清皇帝的面色——她原是为了?给高院使腾位置才让出来的, 转眼间莫名就近不了?身。 宫人内侍们不敢抗旨,亦不敢冒犯她,眼看?着?要?僵持不下?,仪贞担心如此更给皇帝添堵,权衡片刻,无言地蹲了?蹲福,缓缓退出去了?。 慢吞吞挪到台阶下?,慧慧跟了?上来:「陛下?正想拿孙锦舟开刀,指望不上他,我让甘棠留下?来,真到了?千钧一髮的关头,她总知道轻重取捨。」 焦头烂额的亦不忘去搀仪贞,看?她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的,而后?径直捂着?脸蹲了?下?去,慧慧拉也拉不住,旋即自己的指尖亦沾湿了?,方知她已经泪流满面。 「娘娘…」慧慧赶来得晚,只知道皇帝咯了?血,不清楚其中隐情,唯有劝说:「旁的都不论,圣躬安稳下?来最要?紧。咱们尽不上心,遵从旨意,要?回猗兰殿等着?,就等着?吧。」 仪贞搵透了?自己的帕子,又接过?慧慧递来的一张,擦过?了?便攥在手里不撒,亦不愿抬头:「我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可是…我越不想气?着?他,他就越动?气?,我真的,想不明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1页 裙裾上的血迹已然干了?,她不敢换,也不敢再看?,蹲了?一时,摇摇晃晃地又站起身,怕染了?尘埃。 犹是迈不动?步子,全靠慧慧张罗着?人抬来辇轿,托着?她坐好了?,仪贞停了?一停,说:「把燕妮一併带走?。」 慧慧下?意识地应下?,脚却没动?:「娘娘,今日是燕妮闯的祸么?」 仪贞摇摇头,不是否认,而是无力:「我保不了?她,撵她出宫去吧。」又说:「你们私下?交情好不好,我管不着?。」 慧慧会意,叮咛抬轿众人仔细些,自己依言走?了?一趟,向晚时分方回猗兰殿,答覆说:「恰巧遇上拱卫司刘大人,託了?他打点,给燕妮带了?些盘缠。甘棠那边没有捎来消息,那就是好消息了?。」 仪贞知她是有意说得轻巧些,奈何听不进?心里去:甘棠处事周到,为人则自有一套准则,自己纵然与?她相处渐久,可依旧估不清她的事急从权,是以何为准。 全赖珊珊磨破嘴皮子劝着?换了?衣裳,那沾血的裙儿谁也不好处置,居然任由?仪贞呆捧着?不撂手。 珊珊与?慧慧互换了?个眼色,试探着?提议:「不许咱们出去,可没不许请大夫来。高院使若如常来诊脉呢,说明一切无碍;若不来,再作打算也不晚。」 这里的「无碍」,既指皇帝的康健,亦关乎仪贞的处境。 「我这一步,可是彻头彻尾的昏招了??」仪贞总算从怔忡中抬起头来,看?了?看?慧慧,再看?向珊珊。 因为慧慧与?孙锦舟的那一层关系,过?往她有什么理不明的情思,常倾向于?请教慧慧。而目下?前路迷茫、无计可施的时刻,听听珊珊这个旁观者的意思,说不定能够另闢蹊径。 隐去燕妮儿主动?请缨一节,且谈自己私心盘算:「当?真选秀添一批妃嫔进?宫,我又做不到真正毫无芥蒂,若是从咱们自己这里出去的人,毕竟好些…」 「唉哟我的好娘娘,」珊珊脱口而出,「这差事便是现放着?甘棠不派,也别交给燕妮呀!」 她心直口快惯了?,被慧慧暗中一瞥,才磕巴着?将话往回圆:「倒不是说燕妮有多少?奸心歹意,只不过?她歷来不大牢靠,毛毛躁躁的,偶尔连我都看?不过?眼。」 仪贞却从她这副反应中扑捉到一丝转机似的:「燕妮、燕妮确实不是上佳人选,那么另选一个使得吗?」 「这…」珊珊一时给问?住了?:「使得使不得,也不是我们说了?算啊。」她真揣摩不来皇帝的喜好。 这话歪打正着?,把仪贞那掩耳盗铃的妄想给戳破了?,连慧慧都没能料到,一时有点不落忍——她的一颗心毕竟是向着?仪贞的。 再看?仪贞落寞地垂下?眼,喃喃道:「我知道,是我太伤他的心了?。可是我…我也实在无计可施。」 寻常人家没有后?嗣,大不了?是一氏一族的事儿;皇室没有继承者,却是与?天下?臣民都息息相关。 她仿佛有负众望,不得不拿出个像样的应对了?。 若非皇帝这回咳了?血,她甚至、甚至不会惩治燕妮儿的莽撞行事。 但那其实是不公平的。她料想着?皇帝所遭遇的重重压力比她只多不少?,所以姑且与?其他人「试一试」,也没甚可指摘的。她不是不清楚皇帝的心性,可她觉得自己占着?道义,有恃无恐。 该当?皇帝缓过?气?后?,连见也不肯见着?她,赶她回来禁足。 如今迷而知返,也不知是否为时已晚。仪贞勐地觉得小腹一阵绞痛,疼得忍不住蜷缩起来,下?巴颏抵在膝盖上,抬眼巴巴地望向立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伙伴。 慧慧与?珊珊拿她没奈何,对视一眼,珊珊道:「慧慧如今不便,我去请太医吧!」 「唉…」仪贞期期艾艾的,片刻对着?她的背影又添一句:「要?是陛下?那边还离不得人手,就别真往咱们这儿请了?。」 珊珊点头应下?,这就往外走?,出了?寝殿,未曾想在猗兰殿宫门?前被拦下?了?。 把守的太监口吻倒很客气?:「姑娘要?什么,尽管吩咐奴才们,奴才们替姑娘跑腿儿。 」 珊珊涨红了?脸儿,琢磨片刻,扬声问?他:「皇后?娘娘凤体欠安,难道说禁了?足,就连延医问?药也不能吗?」 「这是哪里的话!」太监忙请她稍安勿躁,一面支使一个年纪小些的内侍麻利着?跑一趟。 珊珊还道他是要?去请皇帝的示下?,也不知孙秉笔那里打不打发得了?,谁知不过?少?顷,那名内侍果真领着?位六品院判返来了?。 这位副使大人虽不如高院使常在御前供奉,但一样熟谙内宫里的规矩,携了?个药童儿同行,自己背了?诊箱,对着?这位中宫跟前的大宫女略一颔首,便请她引荐进?门?。 至此,仪贞企望探听皇帝动?向的门?路被堵得严严实实了?。细想也合情合理——正当?年的帝王咳了?血,除却少?数心腹臣属外,确实不宜再漏出一丝一毫的风声。 她忧心忡忡地坐在珠帘后?面,没教院判诊脉,听着?代为应答的慧慧向那位太医索要?来什么补心安神丸,后?来拿黄酒化了?予她饮服。 她笃定慧慧二人不会害她,只是不了?解这些药丸子几时起效,连酒意加持亦不觉得如何,这一晚她前所未有地失眠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2页 第二日、第三日,平淡无奇的日子如静水深流,没有任何异动?散入猗兰殿。仪贞提着?的那口气?似乎可以稍稍松懈些。 她的起居同样未曾发生任何改变。从前要?个什么现成没有的东西,还得差人去取一趟,而今仅需开个口,连迈腿的工夫都省了?——若非如此,殿外伺候的小宫人甚至不清楚,皇后?娘娘被禁了?足。 八月桂盛开的时候,铁面无私的把守太监尚送了?两瓶极繁茂的花枝进?来,任凭珊珊怎样软磨硬泡,终不肯透露可否得了?谁的授意。 仪贞醒来,正听见她同慧慧悄声抱怨,便出声道:「花儿香不就好了?,何苦去为难别个。」 珊珊吐了?吐舌头,走?到她跟前来,笑劝:「还早呢,再睡一阵吧?」 「睡饱了?。」仪贞摇头:赋闲一个多月,前头连夜失眠欠的觉断断续续地补了?回来,不过?白日里瞌睡毕竟不踏实,闭眼睁眼皆是昏昏沉沉的。 她握着?梳子,一面梳头,一面走?到花瓶前,不等细嗅,先忍不住挥手扇了?扇,惊异道:「浓得叫人身上要?起疹子了?!」扭开脸,简直欲呕。 慧慧心中莫名一跳,不假思索地捧了?那两瓶花往外去:「咱们开了?窗通通气?儿吧。」 作用不大。今岁的桂花格外肆虐,门?内门?外都瀰漫着?重峦叠嶂的馥郁。 仪贞手撑着?妆檯,慢慢在凳子上坐定:「不必折腾,它?香就任它?香。」端起温热的茶水抿了?两口,接着?对镜自照:「我好像,变难看?了?…」 「怎会?」皇帝的眼睛藉由?镜面与?她相望,眸色的波光潋滟掩不住讥讽:「长相思,摧心肝。心肝全无的人自然免受憔悴苦楚。」 「啊!」她愤懑地叫喊,胳膊撞击在坚实的木料上,浑身一挣,这回是真正惊醒过?来,放眼四顾,天色确实已经大亮,珊珊确实正与?慧慧低语,窗前的桌案上确实供着?极香的桂花,唯独皇帝不曾在。 蒲桃从外头走?进?来,说:「孙秉笔传陛下?口谕。」 仪贞精神一振,忙下?地与?众人一道行礼恭聆——「今夜在永宁宫赏月,让皇后?早些过?来。」 明明是喜出望外的。她笑盈盈地接旨遵命,又站直了?身子,受孙锦舟的礼。孙锦舟显然是重得帝心,不劳她发问?,主动?提及圣躬早就大安了?,多亏高院使妙手仁心,如今陛下?理政一如往常;朝臣们每日奏禀事宜数以万计,国本之立相较而言,倒也不算迫在眉睫。 后?头这半截就全仰赖慧慧的情面了?。仪贞心里拎得清,秉笔太监惯常绝不妄议这些。 她向孙锦舟道辛苦,又谢过?他的美意,支使慧慧请他下?去喝茶,便于?二人一聚。再吩咐珊珊与?蒲桃去打理衣裳首饰,铺排得有声有色,自己独留在屋中时,却发觉满宫的喜气?洋洋恰如熟透的果实,沉甸甸喘不过?气?的甘美坠地,最终竟酿出一汪酸苦。 大约是太久没能相见了?,她一想起皇帝,居然全是梦魇里那般模样。 永宁宫多年不开宴,冬暖夏凉的妙处不知是否已更改。仪贞自己拢了?鹤氅不算,又特意把给皇帝做的一袭披风装起来,一併捧着?过?去。 并非她手快,恰恰相反,年初她就开始裁裁剪剪,原本是为春日预备的,结果拖到这会儿方收尾,钉上两条系带,拎在手里端详端详,风韵飘逸,不失为秋日胜春朝。 一应打点妥当?,时辰尚早,索性不传辇,徐徐走?着?过?去,权当?活动?手脚。不料皇帝比她还悠闲一般,坐在蔷薇馆前那架鞦韆上,低头敛眉,不知在思量什么。 仪贞上前蹲了?个福,先把包袱皮解开给他看?,喉咙有些发紧:「我给陛下?做了?件披风,陛下?可要?瞧瞧?」 皇帝撩起眼皮,眸子并不如梦里那般潋滟多情,而似将凝未凝的墨迹,落笔人也许尚未走?远,但他落笔那一刻的心境已无从猜想:「多谢。」 他自鞦韆上站起来,接过?披风轻轻一抖擞,展开披在身上,一面说:「这鞦韆凳从前放得低,我叫人重新加固过?,往高里收了?几寸。」 他的语调与?往日一般无二,仪贞听得却不是滋味——真换作往日,他即便不问?她要?不要?坐,至少?不会此般有始无终。 借着?他整理衣带的空隙,她才得以仔细打量他:他嫌弃过?绯色轻浮,头一回肯上身,实在是春花秋月钟毓,看?不真可曾清减。 她自然是不愿见他病骨支离的,嗫嚅片刻,终究问?了?出口:「陛下?身体好些了?吗?」 「没甚大碍。」皇帝着?意看?了?她一眼,道:「太医素来说我爱动?气?,隐而不发,肺久失宣降,咳出毒血来,反而是好事。」 仪贞低低「嗯」了?一声,手不知不觉抓住他的袖口:「我往后?也再不惹你动?气?了?。这一次,当?真是我煳涂,大错特错…」 皇帝不欲多提,握着?她的手,从袖子上松开,改为十指相扣:「别站这儿了?。到那边殿里去吧。」 武婕妤也来了?。固然是情理之中,仪贞仍有点意外。她倒显得颇为激动?,匆匆见了?礼,径直笑脸迎向仪贞,强压住哽咽:「娘娘,许久不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3页 「苏婕妤病了?,说是起不了?身。」皇帝仿佛在同仪贞解释,「一时派人去问?候一声,送些时令果点去。」 他今日格外地体谅人,是发自肺腑的温厚。 仪贞却暗暗感到不是滋味,说不上来冠冕堂皇的理由?,故而显得太过?小人之心了?。 三人各自入席,宫人们便错落有序地进?来奉巾栉、安布果点、斟酒、传菜,歌舞雅乐穿插演奏,适时地充作热闹的点缀。 武婕妤上前祝酒,帝后?对饮一杯,搁下?壶盏后?,復回落下?去的冷寂几乎要?侵扰满场热闹。 抚琴的两名伶人退下?了?,接着?登场的是个挑扁担的老翁,扁担两头各一只箱子,虚掩着?的那一只甫一卸在地上,自发打开来——原来里头坐着?只猴子! 猴儿头戴凤翅紫金冠,身穿锁子黄金甲,脚踏藕丝步云履,活脱脱正是齐天大圣派头。纵身一跃,自箱沿儿跳下?来,拾起另一只箱子里的如意金箍棒,信手挥舞如风,满场迴旋着?耍了?一阵,但见老翁袖中手指一比,猴儿便又弃了?金箍棒,凌空翻起了?跟头,一个跟头有十万八千里虽说不准,可观其架势,只要?看?客不叫停,翻它?十万八千个总不在话下?。 老翁口唱俚歌,手击小锣,武婕妤忖了?忖,鼓掌叫起好来,一面偷觑上座二人的脸色。 皇帝淡声吩咐个「赏」,小内侍们便合抱着?偌大的箩筐,七手八脚地往台上撒;武婕妤这才喜孜孜地跟着?打赏,手头有什么都往外扔,过?了?一把外头人家赶大集逛庙会的瘾。 唯独仪贞毫无由?来地,淌下?两行热泪来。 「皇后?,」皇帝唤她,随即取来手帕,为她细心擦拭着?脸颊,「等席散了?回国公府吧。」 他的声口依旧低柔:「我就不再陪你了?。」 第108章 一〇八 「他这是什么意思?」谢昀忍了小半晚上, 不敢当着妹妹的面儿粗声恶气,这会儿跑大哥的院子里来暴跳如雷了:「龙子凤孙就这般高贵不成——要和离送放妻书来,要清算咱们家派拱卫司来, 遮遮掩掩地?送蒙蒙回娘家算怎么个说头?这就是他们李家的规矩?」 「你先坐下。」谢时自己?动?手洗杯泡茶, 丝毫不受谢昀的怒火感染:「送蒙蒙回来的章程还同从前一样, 这便是宫里留了余地?, 你何必意气用事, 非将事态推到无可转圜的地步?」 谢昀闻言深吸了两口气, 可惜于事无补, 依旧压不住满腔愤怒:「真同从前一样,蒙蒙岂能是那般脸色?大哥, 你纵不心疼她, 也该担心担心爹娘如何作想。」 说着,夺过谢昀才斟出?来的茶一饮而尽,连烫嘴也不觉得了:「说句不怕那些暗探听见的话, 那小皇帝本?就不是良配。我虽不乐见这桩婚事,但?那也该是想方设法帮蒙蒙脱得那火坑, 岂有他抢先离了咱们妹子的道理!」 「今晚没有暗探在。」谢时似笑非笑:「你比我先回帝京, 说话怎么还这般不过脑子。蒙蒙回来散散心,有母亲和你大嫂陪着,未见得不好;我明日出?门?打听打听,不明就里的,如何从长计议?」 谢昀明知?他说的在理, 依旧按捺不住,错牙隐忍一时, 一拍石案,提议道:「谢凭恕, 来打一架吧!」 谢大公子非常对得起?他这个表字,实事求是答道:「打完了还得沐浴更衣一回,否则明日不能见人,平白耽搁正务。」 第二只茶盏被他捏在指尖,没有谢昀来抢,此刻滋味方为最佳。他缓缓饮尽,站起?身来,回屋前再拍一拍谢昀的肩头:「明日去兵武学堂找人打吧!」 谢昀满腹郁结,目送大哥关上房门?,连月亮门?也懒得走?,索性翻墙一跃,回自己?院子去。 柴氏自主?院回来,正撞见这一幕,一时啼笑皆非,进了屋中因说与谢时,谢时只道:「不必理会,真有哪一日摔着了,他自然长记性。」 柴氏心想这二人果真难兄难弟,倒不须她建言了,也就作罢,转而说起?女?儿:「润鸣有祖母和姑姑惯着,简直乐不思蜀,我也就没带她回来。」 谢时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问:「你看蒙蒙,如何?」 柴氏略微犹豫,摇了摇头:「虽然还与咱们说笑,但?依我看,人是懵的。」 「也罢。」谢时嘆了口气:「再不好,在家里住着,总归自在。」 柴氏跟着嘆了一声,谢时见状,又温声安慰起?她来:「却也不至如此烦恼。无论圣意何在,左不过兵来将挡而已,谢家这点退路还是留有的。」 「我并非为这个发愁。」柴氏勉强一笑:「往常与诸家夫人来往,偶然谈及皇后娘娘,个个歆羡不已,背地?里泛酸的怕也不少——到头来,真叫人灰心。」 「那就更没道理了。」谢时这会儿只字不提慎言慎行,道:「九五至尊坐拥无上权力,胸中亦有无数丘壑,谁也说不准他的一举一动?所?图为何。咱们这般寻常夫妻,却何妨坦诚相待、一心相守?」 「你也太看轻了我。」柴氏推了推他:「我并非物伤其类、自怜自艾,我是打心底里为蒙蒙感怀。」 「…这不是杞人忧天吗?」仪贞推了润鸣的摇床,紧挨到自己?的床前,一面举着排银铃铛逗小侄女?儿,一面心不在焉地?与母亲说话:「陛下一没废我,二没抄咱们家,便是要废要抄,咱们在这儿辗转反侧也扭转不了局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4页 这话乍听豁达,实则透着股破罐破摔的颓唐,谢夫人一听,再问不下去了,抬手抚了抚她披散的头髮,岔开话头:「多?少年没跟阿娘一床睡过了。」 仪贞扬唇「嗯」了一声,把脸儿凑过去,闭着眼要母亲多?摩挲一阵。 一夜无眠。次日一睁开眼,首先看见床顶百蝶穿花的帐子,再偏过头,新燕立在大衣橱前挑拣着今日要穿要戴的,似有所?感地?忽转过身来,沖仪贞一笑:「娘子睡好了?上房里正摆饭,有娘子爱吃的银丝鲊汤。」 若不是她这一句话中称谓变了,仪贞简直以为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宫里十来年的日子浑像不曾发生过。 她揉揉眼睛,下床趿上鞋——鞋子亦是百蝶穿花的,她幼时初读庄周,不解其意,以蝴蝶仙自居过一阵,恨不得吃穿住行样样都插上两扇蝶翅才满足——走?到新燕跟前看她打理:「哪来这么些衣裳?」 「晨起?少夫人着人送来的,说让娘子将就穿穿,家里几个绣娘昨儿回去团圆,午后返来再为娘子量体新裁。」新燕笑吟吟地?捧给?她瞧:「少夫人爱好淡雅颜色,难得寻出?这两身娇艷的呢。」 其实仪贞从前回来,也留下过几套更换的衣裳,眼下家里人怕她触动?心事,尽数束之高阁了而已。 仪贞无意说破,由着新燕张罗梳洗更衣完,相伴往上房去,给?爹娘请安。 人俱到齐了。她不知?道,平常时节,难得有一家子这样共用早饭的机会:谢时在户部?挂职,隔三?差五少不得去衙门?里应个卯;谢昀更是近乎一手操办了兵武学堂,事无巨细一把抓,为数不多?的闲暇时光则在谢府与俞家庄子来回奔波。润鸣年纪小,谢夫人疼惜她,连柴氏的晨昏定省都免了,千叮咛万嘱咐,要孙女?吃饱睡足穿暖和,日头高了再抱来陪她。 眼下仪贞归来,大伙儿不约而同地?聚在一处,既不想让她觉得孤清,亦不想让她认为这是刻意为之。 好在仪贞离家多?年,未曾察觉到什么,彼此问过好后,泰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谢氏以武起?家,餐桌上的规矩歷来没那么严苛,且又少了皇帝这位身份不凡的客人,留下的皆为至亲骨肉,大家共同坐在一张圆桌跟前,较之昨夜尚更融洽几分。 饭毕谢时出?了门?,谢昀却没去兵武学堂寻衅滋事,笑沖仪贞道:「蒙蒙,下棋去。」 仪贞想起?一事来:「是了,你还欠我一套水晶棋呢,棋盘我也要水晶的。」 谢昀甘拜下风:「你还真是要帐的一把好手,放印子钱的也没这般利滚利。」 这话被一脚堪堪迈过门?槛的勛国公听到了,立即斥道:「怎么说你妹妹的?」 谢昀顿时换上一副老实相,垂手答:「我同蒙蒙玩笑呢,下次不敢浑说了。」 仪贞掩嘴偷乐,紧接着又挽住勛国公的胳膊:「爹爹消消食再去练拳吧,省得伤肠胃。」 谢恺豫笑眯了眼:「爹爹知?道了。这会儿先同那岳先生闲话去。」 所?有人都竭力营造着一处亘古不变的故土家园,仪贞何忍辜负?遑论如此温情的旧梦,本?就令人沉湎。 她与二哥哥在新掘的小池塘边亭子里对弈,观棋的是福子的两个小狗崽,毛茸茸的尾巴,像傍水的芦苇轻扬,眼看着谢昀即将落败,便有意无意地?扫过棋盘,简直是联手作弊。 「好呀!」明目张胆的仪贞不闹都不行,「把我方才餵你的肉干吐出?来!」 狗当然偏袒谢昀,却也不敢伤着仪贞,委屈巴巴地?被她扒拉嘴,两排牙打着颤也不曾合上,肉干自是早就无影无踪了。 瑟瑟秋风掠过鬓间碎发,又拂向一池残荷,因有金红的夕照着色,虽寂瘦,却不萧条。 不曾南迁的鸟儿三?两归巢,仪贞手搭凉棚仰望着,感到一种好梦初醒般的惬意——只要她不去想李鸿。 这种「想」并不是想念,她很笃信,而是思索。 中秋那夜二人未有一句争执,仿佛隔阂尽消。李鸿的一言一行里,亦无丝毫怨或恨。他让自己?回谢家,非是一时意气。 琢磨的次数多?了,便如一颗核桃久经把玩,纹路不再那样分明。且越是着意留神的细枝末节,磨蚀得就越快。 月盈又亏,她可怀想的唯余那双皎洁的眼睛,却记不清藏于其后的朦胧情绪。 九月初八,先贵妃沐氏出?殡入葬。循祖制,谢家自勛国公夫妇以降,谢昀、柴氏、谢昀均须齐集随行。 「润鸣这两日有些泻肚子,我报个生产,留在家中吧。」柴氏将挽好的丝线收入绣箩中,同仪贞说道。 仪贞手指一顿,道:「添了件袷衣,今日不是已经存得住热鱼汤了?莫若由我照料一日吧,嫂嫂不必挂心。」 望向柴氏的目光中难得流露出?几许怅然:「在宫里,贵妃与我情谊不算极深,可到底质粹。我如今不能亲送她,还想托嫂嫂代我略尽份心意。」 「原来如此。」柴氏有些动?容:「你既这般说,我义不容辞。」又怕仪贞多?思,有意说些引她开怀的:「润鸣交给?你,我只有一样不放心——别太过疼她,她一撒娇,什么都允她。」 仪贞果然笑起?来:「来来来,我与嫂嫂击掌为誓,明儿当作军令状给?润鸣立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5页 与小儿作伴的时光,最是欢乐无忧。润鸣此时一岁有余,喊得最脆生的便是「姑」,布谷鸟似的;扶着摇床围栏,站直了去够红彤彤的茱萸果。 「要这个?」她力气不足,仪贞替她摘来一串儿:「玩吧——不能塞嘴里。」 须知?孩童常以拂逆尊长为乐,润鸣闻声,不假思索地?张口就咬,紧接着嘴巴一撅,脸色变了:似乎正欲嚎啕,勐地?想起?自个儿乃是自讨辣吃,生生剎住了,皱起?眉头,小脸小鼻子滑稽得可爱。 「哈哈…」仪贞笑出?了声,再没个长辈样子,一面拿帕子擦眼泪,一面哄润鸣:「快、快吐出?来,抿点儿蜜水解解辣。」 蜜水是得了大夫首肯,可以不时餵些的。花瓣状的小银匙满舀也不过半口的量,幸而润鸣好哄,咂咂嘴,又偎在仪贞身边咿咿呀呀往外蹦词儿。 被她又爱又怕的茱萸果依旧娇艷欲滴,轮到仪贞对着这应景的摆设入了迷——明日重阳,大约也要遍插茱萸少一人了。 「…爹娘不耐烦登高,到岳先生结识的一个花农那里赏菊去了。」次日到上房时,意外只有个谢昀等着她:「大哥大嫂也有友人相邀,剩下咱们两个不够风雅的大俗人,一块儿出?门?找消遣吧!」 「你俗你的,别捎带我啊。」仪贞忙跟他撇清干系,又迟疑了下:「我而今好出?门?吗?」 「这话我听不懂了。」谢昀反问她:「意思是说骑马不配您老人家的格调,必得三?催四请八抬大轿才叫排场吗?」 「骑马呀?」仪贞霎时改了口风,一则因为确实正中下怀,二则是对于兄长的信赖,哪怕谢昀千般刁钻万般乖张,也无须额外的理由来取信于她。 她忖了忖:「我穿男装吧。」 谢昀挑了挑眉:「我等你一道挑马。」 大概全城百姓都登高望远去了,八街九陌少有的疏散。兄妹二人走?马观花,一时也不在意几时抵达目的地?。 出?了城门?,谢昀方才扬一扬鞭子:「蒙蒙,你我赛上一程?」 仪贞面露犹豫,见二哥哥一心等着自己?的下文,出?其不意地?一夹马肚:「驾!」 谢昀「嘿」了一声,一面赶紧催马,一面叫嚣:「再让你十步也是我赢!」 这话不假。仪贞领先不过半柱香,就被他追上来,却不急着越过去,闹着玩儿一般时进时退。 真讨厌。还是跟李鸿同骑有意思。 这念头一生,原本?气鼓鼓的好胜心渐渐萎靡下来。她不得不承认,在对李鸿的诸多?纷杂情绪里,终有一缕可以辨明的想念。 但?李鸿对她——从谢昀忽然撺掇她出?门?散心不难得出?——皇帝应是不会对谢家秋后算帐的,他完完全全地?不与她计较了。 她其实很想问谢昀,昨日面圣时皇帝究竟交代了他什么话。 事实却与她预估的大相迳庭:随行出?殡入葬的谢家人压根没寻着空隙与皇帝说上话,就被明里暗里来探口风的同僚们绊住了。 仪贞回国公府「休养」一事,皇帝未曾瞒得极严。内阁中如大学士黄碧林这般的,知?道便知?道了,一动?不如一静;其余也有不以为然的:谁知?皇后娘娘是不是在宫里头待腻烦了,心血来潮扯这个由头! 越是影影绰绰之事,越是诱人入迷。一旦着了相,藏匿起?来的小心思也难免活络两分——不管皇后抱恙是真是假,机遇是留给?有缘人的。把住了这个稍纵即逝的机缘,兴许就能成为将来唿风唤雨的那只巨手。 身担实权的朝臣们大多?不愿做外戚,然则自家内兄的姑丈的堂侄门?庭不如当年煊赫了,想送个女?孩儿到御前尽尽忠,都是拐着弯儿的一家人,帮衬一二也没有害处嘛。 谢昀没被这些别有居心的寒暄探着虚实,反客为主?地?套了他们不少话,回程路上摒退外人,与父兄一合计,俱是缄默。 一位年纪轻轻的皇后从「抱恙」到「病故」该捱多?久,暂且仍要看天意。但?谢恺豫没有驳回孩子们的提议:容他们去山水间换换心肠也好。 「咱们去看看俞家姐姐吧!」仪贞擦了擦汗,挥鞭一指:「那片水滩过去不就是,瞧着没多?远了。」 「再等一刻吧。」谢昀抬头看了眼日头:「有一群野鸭在附近筑巢,这会儿正是它们觅食戏水回来的时候,鸭子胆小,别惊走?了它们。」 仪贞一听,深以为奇,轻盈跳下马来,缓步行到及胫的水草丛前,拨开细望,果见成群结伴的羽禽们互相以喙梳毛。 她没见过这些黑褐为主?色的小玩意儿,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可爱,和谢昀嘴里的胆小更沾不上边儿,颇有点兇相。 李鸿更没见过了吧。 没有道理的,她今日频频想起?皇帝,简直要胜过近一月里加起?来的次数。说不清缘由,心中有种惴惴的预感,仿佛此后的朝来暮去里,再也不会有他的痕迹。 「…怎么叫你也回不过神了?」懋兰取了一小罐儿神仙太乙膏来:「霁岚说你不小心踢到野鸭蛋,被鸭子追咬了一路…」 「姐姐听他胡诌!」仪贞这下听进去了,抬头找谢昀算帐,若不是他正在屋顶上敲敲打打地?加固,非要押下来好生理论理论不可。 不解气地?嘀咕:「从小他怎么捉弄我,姐姐又不是没亲眼瞧见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6页 「谁捨得捉弄你呀,你可是令尊令堂的心尖子,他可曾讨到过一回好?」得知?被野鸭围攻是谢昀信口开河,懋兰放下心来,笑着起?身浣过手,请仪贞尝重阳糕:「本?来预备自己?动?手做花糕,可惜蒸出?来不成型。这是家里送来的,没什么新鲜,味道倒还好。」 仪贞骑了半日马,有些饿了,吃着格外香甜,又喝了大半杯水栀给?她点的木樨清茶,看着这姊妹似的两人怡然自得,不由十分歆羡,想起?慧慧来。 那晚送她回谢家的辇轿停在殿外,她不知?还要说些什么,怔了片刻,问慧慧等人可有去处。 星河一般的宫灯眨了眨眼,摇曳的碎芒里她没能对上皇帝的目光:「依她们自己?的意愿。」 慧慧在她与孙锦舟之间选择了孙锦舟。 她有点伤心。不是因为自己?被捨弃,而是惊觉世间诸般深情厚谊竟可走?到彼此对立,不取捨便皆失去。 当下亦然。 俞懋兰实在不俗,仪贞很愿与她坐谈,而非吐露这些痴男怨女?之言。 懋兰笑意恬然,旷达得近于勘破世情:「你无须懊恼自苦——鱼肉怎可毫无保留地?倾心刀俎?」 第109章 一〇九 「胡说!」仪贞霍然起身, 抿紧了微颤的嘴唇,平復片刻,方接着说下去:「姐姐没见过他, 并不了解他, 他无论如何、都不该以刀俎比拟。」 懋兰怜惜地看她:「那么, 他是一柄软刃。柔情如绢, 常伴左右, 却在不经意间?就轻易割断血肉。并不是佩戴它的人不谨慎, 而是杀戮乃一柄剑的天性。」 「可这对他不公平。他是人。」 懋兰的口吻依旧温和:「我知道。但世人皆知他是天子, 仅可借陛下代?称。」 「什么不公平?」谢昀从房顶下来,将残瓦摞在大槐树根前, 一面拍拍手上的泥, 一面随口问道。 「唉呀。」仪贞忙不迭地挪开?自己的茶杯,「你快洗手去,真邋遢。」 水栀听了, 忍笑请谢昀到旁边一口井前,打了水细细浇予他, 谢昀弯腰洗了, 口中?道:「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我满心关?怀你,你倒不领情。」 得了吧,关?心是假,生怕自个儿欺负了俞姐姐半分是真。仪贞回过味来,也不戳穿, 抿嘴笑了笑:「那真劳你费心啦。我们这边说笑些闲篇儿,再好也没有?。」 谢昀的蝎蝎螫螫点醒了她, 她所追求的,并不该是驳倒俞懋兰。若对方之言荒谬至极, 一笑置之又何妨? 她的迟疑、她的困扰,别人指点不了迷津,答案深埋在她自己的心海。 回程时那群野鸭子不见了踪迹,枯白水滩无波无纹,镜子一般映出天影,亦是苍茫无色的。 马儿渡水过来,被主人轻轻勒止,随遇而安地低首啃着青黄草叶。 谢昀被朔风吹得微眯起眼,静默地凝望着一水之隔的农庄。 他其实没有?家里人以为的那般频繁造访。更多的时候,他便?像这样停驻在水滩这一边,放马、打水漂、与?胆大的野禽搭话。 太常相见,确有?逼迫人的嫌疑。 「俞姐姐有?远游的打算,你知道吗?」仪贞踱到他身边,同样举目远眺。 「听她提过两句。我本劝她来年开?了春再走,西风落叶的没什么看头,不过听说婆罗洲等?国使者?年末就要回去,一些商队依附他们同行,她能跟着,图个路途安稳也可。」 「二哥哥何不随俞姐姐一起去呢?」 「哪有?那样凑巧?」谢昀笑摇了摇头:「现今兵武学堂我还撒不开?手,就算交出去了,总还有?别的事?须奔忙。人生在世,聚少离多是常情,即便?始终并肩,留在地上的鞋印子,不照样一左一右两双?」 这话又透彻过头了。依他的想头,高朋满座,不过个个茕茕孑立? 仪贞受不了这样。谢昀与?俞懋兰的选择她无法插手,但她想,她自己永远不愿和所爱之人分离。 她又想到了李鸿。 她真真切切地开?始思念他,但并不感到辗转反侧的相思之苦。或许如梦里的李鸿所言,她缺心少肺;或许如俞懋兰所见,她的爱恋不算呕心沥血、不遗余力。 快过年的一段日?子里,她常穿上男装,同谢昀走街串巷地吃了许多阔别已久的粗简小食,滋味远没有?记忆里那样惹人垂涎,但很是亲切。 除夕夜团圆宴上便?有?一道专给?她熬来清火的红豆沙。仪贞靠在母亲怀里,享受着跟润鸣一般的待遇,津津有?味地抿着一匙匙绵甜。 载懽载笑的罅隙里,一点念头偶然涌进?来:这样的口味是李鸿更喜欢的。 交子时爆竹声一阵高过一阵,漫天烟花如雨如雾。仪贞揉了揉眼睛,同众人一起互相道新禧,又洗过脸,大家分食扁食,爷仨便?换好官服入宫朝贺天子,女眷们倒可以回卧房去补补觉——今岁免了命妇朝贺皇后?的礼仪。 正旦朝贺是一场政治性远大于礼仪性的嘉典,四面八方的朝贺者?包括在京皇族、在外藩国、衍圣公、文武百官、各地土司、羁縻卫所及附属国。一整套庆祝章程是从太祖临朝时就定好了的,最重要的使命就是再三?强调天子的绝对权威,而文明?往来、贸易互通这些倒是在其次的了。 「…黄阁老的眼睛都瞪大了一圈。」大朝会过后?又是御赐大宴,宴毕天色已彻底暗下来,官员们依照品阶次第退出来,由内侍一一提灯领路,窣窣走过漫长的甬路,直出了宫门,见得自家的马车在不远处停驻着,这才舒了口气,寒风中?响起来零星的交谈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7页 谢家兄弟在国公府马车前等?候父亲一道归家,谢昀因说起庐陵王第三?子入殿时的情形。 「这茶太浓了,父亲饮来不相宜。」谢时将瓷杯交给?长随,「有?别的热汤没有??」 「有?老夫人才刚遣人送来的浓米汤,棉套子罩着还烫手呢。正是想着将军们散了酒席养养肠胃。」这长随自小就跟着谢时,军营里也待过,故而一开?口仍是旧时称唿。 谢时点了点头,举目远眺一时,待谢恺豫出来了,父子三?人坐进?车中?,这才从容地说起话来。 「这位三?郎君应是庐陵王嫡次子,还未曾请封世子。」谢时道:「郡王序齿的儿子虽有?五个,而今养住了的,此外不过一位庶出的五郎君,年纪又过小些。」 谢昀听他这话,便?知大哥早留了心,凭藉与?岳白朮的师生之谊,打探得颇细。 不过,一个将满八岁的孩子… 谢恺豫用过了米油,拿帕子拭过嘴,腹内熨帖,口吻亦是不疾不徐:「任他三?郎五郎,这是天子家务事?,轮不到咱们这些武夫操心。」 谢昀颔首称是,琢磨一瞬,忍不住露出笑意:「爹爹想是得着准信儿了?」 「做不得十分准,也有?八分准了。」自古帝心何为,便?不是臣子能随意猜度的,更遑论当?今这位,最是不容谁人窥测。谢恺豫吐露这一句,皆因人事?已尽,悉听天命,又着意叮嘱兄弟二人,尘埃落定前,不可在家中?显出半分端倪。 次日?一早,宫中?有?赏赐传出,国公府接着消息,忙忙地设香案、着冠服,上上下下齐跪在大门前恭迎。一时传旨太监下马站定,扬声传口谕受礼,復与?勛国公寒暄几句,一面令身后?雁翅排开?的内官们将黄绫罩托盘依次呈上前:但见各色金银器皿、妆缎织锦外,另有?许多温补药材,细一辨认,样样堪称百病皆宜。 众人心知肚明?,好生送走诸内侍,谢夫人并柴氏回内院,换过衣裳,再往仪贞房里去。 仪贞昨夜睡得晚,这会儿还窝在床上养精神,看到母亲与?嫂嫂来了,不由得拉高熏被挡住半张脸,瓮声瓮气道:「我这就起了。」 「并没催你呢。」谢夫人轻轻按住她,又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方才放下心来,说:「时辰尚早,你愿意睡一会儿也好,愿意起来与?她们玩耍也好。」 仪贞这才想起来,今日?阿娘与?大嫂嫂要回娘家去,因笑道:「年前还同二哥哥说,等?沵湖上的冰结实在了,就去滑冰钓鱼——今儿这天气正正好!」 谢夫人蹙眉笑道:「去湖边散散也罢了,凿冰垂钓却万万不许。一则你们不过图个好玩,万一一个不留神出了岔子如何是好?二则,伐冰之家,不畜牛羊。咱们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修德行惠,方为己任,何必与?民人争夺食粮呢?」 仪贞听她这般谆谆告诫,受教地连声应下,说:「确实是为着玩儿的,便?是钓着了鱼,原也打算放回去。」 柴氏亦笑:「妹妹性子虽跳脱,但素日?行事?都只有?妥当?的,这是自幼便?蒙受娘的言传身教。再者?如今往那沵湖去的,滑冰钓鱼,皆图个消遣,真为生计奔波的,并不往这地界凑。」 谢夫人点头道:「不过是白嘱咐几句罢了,大节下的,哪能真说教起孩子来。」转而抚一抚仪贞的脸颊:「穿厚实些。灶上有?现成配银丝面的汤,你若想吃,就叫他们下来,想吃别的,叫他们另做就是。肚子里暖和了再出门。」 仪贞脆生应了,送走二人,又在床上出了一回神,这才起床穿新衣服,梳洗过,先去找谢昀。 谢昀早知道她会来,一面泡茶,一面笑道:「你饿着肚子走这一路,倘吃了风,叫爹娘听说,又是我的过错。只好请你吃一杯酽茶,填补填补。」 这八宝茶是他在西北时学来的泡法,红枣、桂圆、枸杞、芝麻、核桃、山楂之类随各人口味,再撒些酪丝,一杯下肚,浑身都暖洋洋的,遇上奇袭都不怕耗。 仪贞饮了两口,实在夸不出个好来,咂咂嘴,另起个话头:「来时我瞧见管家娘子带着一行人开?大库房去了,可是家里有?什么远客要来、抬家具拾掇屋子呢?」 谢昀眼睫微抖了下,据实道:「是宫里赏了许多衣料药材,一时用不到,好生存放起来。」 仪贞「哦」了一声,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没再问下去。 谢昀看不得她这副模样,忍不住道:「爹和大哥都说,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暂且不便?告诉你,省得你牵肠挂肚太久,反倒不好——可是我想,此事?上头最要紧的,不就是你自个儿怎么想吗?我实在是看不明?白了。」 她自己怎么想呢?仪贞说:「甘蔗没有?两头甜嘛,凡事?只看这人是往宽里想还是往窄里想。在家里何等?松泛,又日?日?都能陪着爹娘,再有?不足意就太贪心了。至于宫里那么些人呢,毕竟相伴这么些年,纵分开?了,也不能够就半点儿不惦念。」 话都说到这里来了,再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索性又追问:「你昨儿进?宫,见着陛下可好?」 「好着呢。」谢昀不咸不淡道:「多少年没这么大阵仗的八方来朝了,可不又威风又得意!」 仪贞觉得他这么说有?失公允:「你也道多少年没这场面了,那不都是陛下的功业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8页 谢昀撩起眼皮乜了乜她,隔着厚墩墩的袖子握住她一条胳膊往直里抻:「唉,再拐仔细拐到沵湖边儿上去了。」 仪贞狠剜他一眼:「我才不去。」夺回自己的臂膀,「就搁家里待着吧!」 谢昀说「别介」,伏低做小地撺掇她几句,见她仍不为所动,居然是打定了主意的。不由得又寻思:今日?那一位既送了药材进?来,过个十天半月,兴许再送一回,或是派个太医来瞧,好歹把戏做足了,后?头才好昭告天下、另立新后?。 不出门便?不出门吧,蛰居些时日?也无妨,为的是将来长长久久的逍遥自在。 思及此节,趁势接着往下谋划:「事?情左不过两三?个月就能了结,届时倒好去金陵祖宅住一程,游山玩水,顺带也认一认那边的姊妹。」 仪贞自己掰着指头合计,计较的却不是谢昀描绘的那番前景:「你说,皇后?丧仪,陛下肯不肯露面?我能不能见他一面?」 做人要有?良心。她到底信奉这么个道理——皇帝要放还她,有?的是直截了当?的法子,眼下如此大费周章,无非是顾全谢家的颜面。 她常常想,他与?她之间?原没有?深仇积恨,诚如对谢昀说的,相伴这么些年,平地起波澜一般转眼间?将两人撇开?这样远,如何不叫她每每想起、扼腕嘆息? 直到前回听见俞懋兰「鱼肉刀俎」之论,她才隐隐觉出几分滋味来:皇帝是对她彻底灰了心。 刀俎放了刃下鱼肉一条生路不说,还让鱼肉逃也逃得体体面面。 可她至今犹感抱憾。明?知覆水难收,仍企望见他一面,大概愿见他康健喜乐,内里的亏欠方可略略消减吧。 将来去了南边儿,逢着香火灵验的佛寺,再替他祝祷夫妻谐和、儿女绕膝。 谢昀半晌没答言,似是骂也懒得骂她了,按捺一阵,西子捧心状迎着晨间?凉风出了房门。 无奈归无奈,春耕节在即,做哥哥的还是给?她找了个辙儿:籍田里头修建了一架新式水车,皇帝打算亲往观摩一二。 仪贞扮作长随,紧跟在两位兄长身边,眼巴巴望来了御驾,也不敢引颈抬首大喇喇地看,不过余光瞟见一点鲛青色袍角,皇帝自车驾上下了地,一众臣吏乌泱泱地从两旁随侍其后?,她混在最外围的僕役堆里,后?头再没人了,这才活动了下脖子,放眼遥遥寻见一个后?脑勺。 浩浩荡荡的庞大队列,龙头已到了水车跟前,龙尾尚还没曳过九宫八卦。意外的是,隔得远了,仿佛看得更清明?了。 皇帝是天生的宽肩细腰,单瞧背影不觉得,侧身对着仪贞时,依稀瘦削了不少,微微仰着下巴审视面前的水车,神情淡泊地听左旁官员哈着腰比划解说,有?一种锋锐的倨傲。 这种观农不同于大朝会,不唯品衔论。专司专职的官吏们簇拥在近前,以待圣上垂询。谢时谢昀这样的外行就纯粹跟着看看热闹了,离得不远不近,走马观花,也不担心妹子落在末尾有?什么闪失——谢时那个货真价实的稳妥长随就近照看着,出不了纰漏。 长随叫骆达。仪贞对上过战场的军士有?着天然的敬重,一口一个「骆大哥」地唤着,及至这会儿忽然哑了声,眼睛盯着人山人海里傲岸不群的那一个,几乎发了直。 骆达是个本分到木讷的性子,恪尽职守里歷来只有?分劳没有?分忧,见状索性缄默下来,竟不宜劝慰。 未容他再掂量着应对,那厢皇帝冷不丁地扭过头,一霎目光直射过来。 仪贞被他刀子似的眼神钉在当?场,慢半拍才缩了脖子。幸亏她个头不高,皇帝没能透过重重叠叠的人头揪出她,少顷,便?容色如常地将脸偏回去了。 她松了口气,又有?些失落,果?然人心不足蛇吞象,偷偷摸摸地瞄了一眼,就想再多瞄一眼、再瞄真切些。 她太久没有?见识过他的冷淡了,油然而生一股难以下咽的酸楚,不为自个儿,而是为他。 前方传来的动静她一时不察,全无防备地被人一扽,歪倒在地,险些崴了脚脖子,惊唿声将欲出口,酥麻麻的水汽拂在脸上,原是飘起了牛毛细雨。 皇帝下令迴銮,道边顿时扑拉拉跪了一地,拱卫司及几位老阁臣则正婉劝,怕路上泥泞,赶急了不稳妥。 仪贞心里一动,眨眨眼,瞅住了天边那意意思思的几朵絮云,暗暗下了个决心。 譬如赌徒开?盅前拜鬼求神一样,电光火石间?,胜负已明?——春雷响,万物长。牛毛似的雨丝顷刻化作豆子 ,「噼里啪啦」跳跃在天地万物,撒欢生长。 这是人不留客天留客。眼下再没甚可争执的了,伺候銮仪的太监们忙忙地张起曲柄金龙云纹华盖,拱卫司一班精军各个压着刀,铜墙铁壁似地护送皇帝坐进?马车,一径驶入先农坛斋宫。 殿后?的大臣们就得干淋着跟上,随行家僕中?纵有?带了伞的,这会儿也不可献好出头。仪贞扯着袖口擦了擦眼睛,搜寻着两个哥哥的踪迹,还没上去招唿一声,就被横空出世的一把雁翎刀截了道。 万幸,刀鞘还在。可拱卫司上上下下焉有?吃素的,赤手空拳照样取你狗命。仪贞顾不上别的,闭眼大喊:「刀下留人!」 这话真有?话本子里写的那般管用,仪贞惊魂未定地重睁开?眼时,对方恪守道义地等?着她的下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9页 大眼瞪小眼一时,仪贞反应过来,不是江湖道义管用,而是恰好遇见了熟人。 「皇后?娘娘?」拱卫司指挥使刘玉桐满脸写着迷茫,「您这是…」闹哪一出? 「刘大人别来无恙呀?」仪贞讪笑两声,也不跟他打马虎眼儿来:「我想求见陛下,大人替我通融通融吧!」 刘玉桐一愣:仪贞出宫始末,他倒是知晓个七八分,殊不知缺少的那二三?分,恰恰是不离题的关?窍。 总之,这位拱卫司供职的刘大人有?着出淤泥而不染的仁厚心肠,当?即一口答应,侧身让仪贞先行,又命属下飞速取来一把伞撑开?:「委屈您,得腿儿着过去,再不挡挡雨就真是咱们做臣下的该死了。」 仪贞毕竟不是才抽条儿的小树小草,一场甘霖兜头,浇得她蔫了吧唧,此刻对刘玉桐不由得十二分感念,连周遭人等?的侧目也全不当?回事?儿了。 不过,拱卫司乃天子心腹,歷来公干私干,再离格轮不到旁人说三?道四。是以仪贞一路顺顺当?当?进?了斋宫门,在大殿一侧拱卷掖门前等?着刘玉桐入内回禀。 斋宫是院中?院的布局,皇帝在后?殿休憩,大臣们则在大殿与?后?殿之间?的东西配殿安置,虽然暂无公务可忙,但毕竟圣驾当?前,不好闲磕牙打发时间?,不外谈些农耕蚕桑,兼或吟一二篇颂圣诗词。 仪贞鸡一嘴鸭一嘴地听着,百无聊赖之下,心跳也被雨敲瓦当?的节律带偏了,如惊马如残漏,终没法消停。 她低着头,在润湿的青石阶沿磋了磋脚,不大得劲儿地又缩回去,怕泥点儿真沾上鞋面,一时不好看。 直等?到雨歇了,天又放了晴,刘玉桐可算姗姗来迟,后?面跟着个人,却不是皇帝,是来领妹妹的谢昀。 第110章 一一〇 谢昀沖刘玉桐拱手一揖, 谢他走这一趟,而后转向?仪贞,漫然笑笑:「我带你去烤火, 等衣裳鞋袜干了再回去。」 仪贞不答, 眼眸从刘玉桐身上转过, 转到后殿紧闭的门窗, 云散雨霁, 琉璃瓦上隐隐泛出虹光来, 瓦檐下空无一人, 在这片生机盎然里突兀地不合时宜。 她微错了错牙,勐然拔腿往里沖, 谢昀与刘玉桐联手都没拦住, 下一瞬,散布在暗处的亲卫一人一枪架住了她。 「吱呀」,浸了雨水的窗杦推起来?不够顺畅, 皇帝的身形半掩其后,没发话, 其余人等也就不敢轻举妄动。 「进来?。」 没有指明?是谁, 仪贞生怕别人再同她争抢,挣脱迟疑松开的长枪就开门进了屋。 「有什么事,非要见我?」刨根究底的话,声调并没有什么不耐烦,依然算得?温和。 他在装相。仪贞忽然意识到, 若不是才见过他在众臣属面前冷酷无情的表现,她差点真被?煳弄过去了。 他无法漠视她, 他痛恨她——是,只有他痛恨的人, 方值得?他假意敷衍。 仪贞盯着他斟茶的手,打?好的腹稿像被?雨淋湿泡烂了,污七糟八的墨痕辨不出只言片语,结结巴巴地拼凑起了字眼:「我…年里得?了宫中?的赏赐,我还没谢过恩…今儿特意…」 「就为这个??」他似是觉得?有点好笑,向?外挥手的姿态且透着点儿不耐烦:「往后别做这样的事儿了。刘玉桐这个?人念旧,遇上他是你走运,下回再没这么凑巧,岂不血溅当场?」 她本来?就要死了!依照他们的布署,她下个?月就要「死」了! 她在这一刻忽然体会到了,为何李鸿从前老是无缘无故咬她。当你满心情愫不得?诉、诉不得?的时候,对面的人却永远驴唇不对马嘴、答非所问,那滋味无法言喻。 仪贞吸了吸鼻子,气焰尽灭:「我、我有点渴…」 牵着袖口自斟自饮的人没理?会,低眉搁下茶杯,復起身吩咐:「迴銮。」 拱卫司的人虽没跟着进来?环侍左右,可都隔着墙屏气敛声地候着,以防真生出异变来?。仪贞再多的话也没机会说了,鱼贯而入的亲军后头缀着谢昀,沖她招招手不算,生怕她犯犟脾气,进而一把拉住了她,逆流而退。 她没拧着他,让去配殿就去配殿,让烤火就烤火,让喝热茶就喝热茶,身上暖和了就裹上大哥的袍服,也不扮什么长随了,靠坐在熏笼边等谢家的马车来?接。 踏出门再见天穹时,一片湛蓝,万里无云。来?了又走的春雨仿佛痴人发梦。 淋了雨又丢了魂的人没作下病,千珍万重滴水不沾的人倒发起了高烧。 这一回是他自己发觉的。再没人有胆量来?探一探皇帝的额头烫不烫。 起先也并不怎么。回宫先见了一轮六部的官员,庐陵王家那个?李栩又捧着写?好的策论来?请御览。 这是皇帝昨日出的题。一天的光景难为他写?了洋洋洒洒一整卷,惜乎运道不旺,皇帝不耐烦细看,随手压在玛瑙镇纸下。 带着三分倦懒处理?了一整日政务,犹当是心里头的缘故。直到了安寝的时辰,躺在床上照旧不能入眠,僵挺着闭了眼硬捱,隔三道墙拐五个?弯的地方有谁咳嗽一声,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这夜的僵卧冷得?不同寻常,厚密的锦被?真化?作了大山,冰凉又沉重;炭炉子里毕毕剥剥响得?热闹,温度却被?金丝罩子全罩住了,传不出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0页 他抖嗖得?牙关都咯咯作响起来?,神志也煳涂了,竟想不起来?要叫人。 叫谁?他处在孤立无援的境地里,外头遍是王遥的眼线——他们全都巴不得?他死! 他传不出消息去的。结网的蜘蛛以身作饵,煞费苦心地静等猎物投来?,小?小?的脑仁儿里可曾有过对穿堂清风的忧畏? 他忽地从床上惊坐起来?,赤脚往外踩,平滑如镜的金砖墁地,叫他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的,绕过屏风,跨过门槛,摸索到被?他束之高阁的那把竹笛。 笛音可以掩人耳目,可以暗诉衷肠。然而吹笛人过分生疏,时断时续的噪声呕哑嘲哳,实在不堪入耳。 殿门洞开,逼上前来?的阉狗竟改了狂吠恶习,奴颜婢膝地矮下身来?关怀他:「陛下,您这是…」 秉笔太监孙锦舟,新近投效朕的王遥义子。 不,不是新近。王遥已经死了好些年了。 回过神今夕何夕后,皇帝紧随其后地意识到自己坐在地上。 朕梦中?得?了一支曲子,必得?立即谱写?出来?——不损颜面的风流藉口信手拈来?,实际上却用不着他费心粉饰:呕哑的不是笛音,是他急促而无力的气息,比敷上铅粉更白?三分的嘴唇洇出裂隙样的胭脂色,手中?紫竹亦成了湘妃竹。 一痕痕的斑斓在眼底黯淡褪去,他人事不省前混沌地庆幸自己口不能言,不至念出谁的名姓来?。 皇帝这病来?得?陡,去得?也快。单论其表,不过是受寒发烧嘛,年纪轻底子壮,一副药煎了两日,这就坐得?起身了。支颐高卧着,不忘捧一卷《本草乘雅半偈》解闷儿。 高院使陪坐在床前绣墩上,几次欲言又止,末了,医者仁心压倒了为臣的谨小?慎微,开口道:「陛下圣躬才渐安,还是静养为宜,这么着太耗费精神…」 皇帝不搭话,眼睛都没抬一下。 这是看入了神吶。高院使其实也有点意动,又提议说:「或者您真要钻研这药书,容臣为您替您逐字逐句念来?,也是一样的。」 皇帝通些医理?,虽说熟谙程度自不可与?太医同日而语,但借切磋机会兼顾规劝本分,也是忠良纯臣的拳拳之心么。 这回皇帝不仅赏了他正眼,甚至还勾唇笑了笑,可依旧不予置评。 高院使从这一哂里品出几分讥诮意思?,老脸一红:看来?添香伴读这种事儿,到底得?由红粉佳人来?做才叫个?雅韵,自己这般鹤髮鸡皮老头子顶多是照本宣科,怎不招人厌烦? 半是揶揄,半是感嘆:「是喽,原是交予皇后娘娘最合适。」 念书交给她最合适,宽解皇帝的重任也是交给她最合适。高院使活到这把岁数,前边一大半都是蹉跎过的,而今才坐了几年太医院头把交椅,有什么看不透、舍不下的? 纵然皇帝握着生杀大权,又一贯阴晴不定,自己不引火烧身方是明?智之举,可明?哲保身了多少年,空怀起死人肉白?骨之术,苟活着也就这么回事儿,何如摧枯拉朽烧它一场,一酬当初悬壶济世之志! 引颈而待的铡刀久久不曾落下,久到高院使忍不住活动了下后脖子,耷拉着的眼皮颤巍巍往上翻了翻——皇帝正不错眼地打?量着自己儿: 「院使,你成过家没有?」问句里的中?气不大足,仍是伤了肺腑的缘故,不过听上去有股不耻下问的好性儿。 高院使顿了下,在皇帝暗透着殷切的目光里,硬着头皮老实说没有。 换来?对方一声冷哼,卷了边儿的药典掷下来?,不偏不倚砸中?他额角,即是叫他麻熘儿地滚。 啧啧,真是尊卑有别。任你活上一二?百年成了人瑞,也别指望能在当今圣上跟前倚老卖老。 高院使利索地从绣墩上一个?滑跪,边行着礼边匍匐退了出去。 唉,老大人拍拍官袍上的灰尘,五分嗟嘆升作十二?分记挂:还是皇后娘娘怜孤惜寡,只是这早晚了,怎么还不来?渡一渡大伙儿? 无妻小?无家累的院使大人在城东置了座两进宅院,后一进自住,前一进给两个?做杂役的后生容身。 两个?小?子都是良籍,年纪不大,脑子也不算活,胜在老实勤快而已。高院使也没多的使唤,不外指着他们应个?门、百年之后送个?终便是。 仨老少爷们没一个?会造饭的,每日或是从周遭的酒楼饭馆里叫菜,或是在道旁小?担小?摊上买个?汤饼豆腐脑,丰俭由人。 这几日在含象殿不分昼夜地候命,好容易下了差,高院使准备犒劳犒劳自己,顺路捎了两盘噼晒鸡、糟鹅掌,回去了再叫小?富打?二?两酒… 还没琢磨完,一抬眼,那小?子大老远就就迎上来?了。高院使心里纳闷儿:怎么今日这样有孝心? 却听小?富上气不接下气道:「大人,来?了位女公子,带了两担子礼,又不像是求诊的,难道是还愿的?」 高院使斥他乱说,送子娘娘跟前才叫还愿呢,自己这里无非是答谢而已。转念又觉不对:仿佛有好一程子没接诊过妇人家了。 太医院除了供奉皇家,也常替有交情的达官贵人们看诊,高院使亦是得?了皇帝首肯的——当今天子春秋鼎盛,偶然头痛脑热的,远不至于令侍奉太医分身乏术。 东想西想地进了门,只见前厅里坐着个?穿青金曳撒戴幞头的俊俏郎君,唇红齿白?的叫人一望便知是。见着了主家,站起身来?,揖手作了个?礼:「您老人家好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1页 高院使目瞪口呆,一个?「皇」字被?强行吞回去,抬手扶了扶额头,躬着老腰问:「您亲自到我这儿来?,是有什么吩咐?」 仪贞「嗐」了声,摆手指挥那两个?呆杂役,一人去接高院使手里的东西,一人去搀他落座歇歇脚:「如今还闹什么虚礼呀?您只看我是小?辈,路过来?探望探望您罢了。」 踅身又指了指摞桌上的各色锦盒:「从前您念叨过的穬麦,说京畿这边儿种的总差几分意思?,不比高原长出来?的好。可巧家兄有个?同袍回都中?探亲,送了些土仪来?,我便想着您了。」 高院使连说愧不敢当,心下忐忑地復请她上座,吩咐小?富沏家里最好的新茶。 仪贞婉拒了:「喝茶不如喝酒。我看您提的这两样吃食,是拿来?佐酒的吧?」 原先倒是这么打?算的。可谁让眼前这位不速之客身份特殊呢?再是他俩差着一大截年岁,对坐共饮也不合适。 高院使便否认了,有心趁势探探她的口风、是留下用个?粗茶淡饭还是怎么,又听她接着道:「想是下半晌还要进宫去呢?」 高院使的盘算才捋到上丰乐楼订一桌席面,大菜是要水晶蹄膀还是酥酪蒸鸽雏,没细琢磨漫应了一声,这下可给了仪贞借坡下驴的机会:「您带着我一道吧!」 「什么…这、这万万不成!」高院使回过味儿,惊得?险些从座位上蹦起来?:「您千万体谅体谅老臣,夹带物件都了不得?,更别说一个?大活人,这可是要杀头的罪过!」 仪贞忙劝抚他稍安勿躁:「不是我存心要祸害您,不肯牵连家里的人——您知道的,外臣进宫要凭陛下传召,哪及您日日上值下值的便宜。我也不进内宫,就在前朝碰碰运气,万一就碰见了陛下呢?」 高院使没被?她忽悠动:「您这么一说,我越发不敢辜负陛下的信赖了。」 理?自然是这么个?理?,不过依高院使自己的想头,帝后失和终究不是好事情。譬如皇帝如今动辄抱恙,焉知不是心病? 小?老头儿眨巴了几下眼睛,开心见诚地给出了个?主意:「您有什么信物没有,让陛下瞧了能睹物思?人、触景生情的那种?这个?老臣倒可以替您传递进去。」 仪贞用心着实地想了想,不由得?泄了气:「没有。」过往的欢愉日子竟全是稀里煳涂过的,如今连个?凭证都留不下,难怪皇帝要跟她断情绝义——断起来?也这么轻巧。 正懊丧着同高院使面面相觑,外头另一个?叫小?安的杂役又来?回话了:「大人,孙秉笔来?了。」 孙锦舟?仪贞一听先来?了精神,未等高院使答言,孙锦舟已然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不容分说地伸手拽了高院使臂膀,余光抽空一瞥旁边儿的人,愣了一霎,囫囵沖她行了个?礼:「您在这儿也好,随咱们一块儿吧!」 本该是瞌睡遇到了枕头,可仪贞听他那声口却透着不妙,一面正了正幞头跟着往外走,一面问:「出什么事儿啦?」 高家大门外停着辆半旧翠幄清油车,孙锦舟没回答她的问题,且走且说:「原是安排院使大人与?黄大学?士同乘,奴才随行在侧,这会儿只得?委屈娘娘,将就挤一挤,奴才便为黄大人牵马吧。」 仪贞下意识摆摆手:「我有什么可委屈的?这马车宽敞着呢…只是劳秉笔费心,务必让阁臣坐稳当了。」 她这时才瞧真切门房前杵着的那位貌不惊人的玄衣男子,原来?就是大名鼎鼎的内阁大学?士黄碧林。 黄大学?士也听出了话音儿:这位穿的像个?仗着家里军功耀武扬威的纨绔子弟似的,原来?就是兴出了许多风浪的皇后娘娘。 二?人头回会晤,碍于事出紧急,不曾彼此稍作寒暄。仪贞见孙锦舟难得?郑重模样,亦不便再多追问,老老实实地一弯腰,坐进马车中?,高院使紧随其后。 马车依着惯例驶过东华门,而黄碧林与?孙锦舟则走了西华门。仪贞掀开车帘子一角看看,回头琢磨孙锦舟露面后的种种安排,俱是用意颇深,这会儿终于沉不住气了,问端坐一旁的高院使:「您告诉我一句实话,陛下究竟怎么了?」 怎么了?高院使苦笑起来?:「不敢欺瞒娘娘,实是陛下前几天受了凉,发起烧来?,本已见好了,如今想必是时序更替,冷暖不定,又有些反覆。」 受了风寒,对一个?身强体健的年轻男子而言,确实不是大毛病。可这么反反覆覆地痊癒不了,终归不是好兆头。 仪贞心里隐隐发沉,同时又暗自庆幸:亏得?她还是想方设法回宫来?了,错过了今日,多早晚才能知晓他生了病?他要孤零零一个?人多久? 进了宫就得?下车,一路心急如焚,青石板路也跟烧红了的烙铁一般烫脚,索性不等高院使了,自个?儿足下生风地一气儿往内走。 赶到含象殿,发觉有名有姓的人都在聚这儿,怪道一路无人阻拦她。皇帝在里头寝间?休养,也并非孤零零一个?,来?往内侍端水端药、擦汗掖被?,伺候周到,只是无人出声罢了。 黄碧林比她到得?早,正在外间?坐镇;孙锦舟派出的软辇抬来?了高院使,连忙引进来?给皇帝诊治。 仪贞让出床头的位置,站到角落里插不上手。 皇帝烧得?有些昏沉,虽闭着眼,却显然睡不踏实,两颧透出病态的红,衬得?嘴唇越发干燥苍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2页 高院使锁眉号了一回脉,扭头看了一眼仪贞,又看了一眼外头的黄碧林:「陛下神思?昏沉,这比高烧更险,而今只有用急法子促使陛下醒来?,能服下药去,方可谈长远。」 仪贞咬了咬牙,开口时却被?黄碧林抢了先:「自然以陛下醒来?为要紧。」说罢又转向?仪贞,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皇后娘娘,微臣斗胆,愿据实相告——含象殿往东的端敬殿里,如今住着庐陵郡王第三子李栩,娘娘理?应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将来?若有个?山高水低,娘娘身后的谢家,当做安定庙堂的础石、扶危定倾的栋樑,这正是微臣今日甘愿冒险、无旨引娘娘面圣的缘由。」 仪贞被?这番话震慑住了。这是她第一次直面朝臣的谋算,尚且是阳谋,便叫她一时无所适从。 华美辉煌的龙床里躺着一个?生病的人,而在众人眼中?,那里蛰伏着一场山雨欲来?。 她定了定神,答说:「知道了。」转回身来?,看着高院使将窖中?新取的冰块置于皇帝膻中?,又打?开药箱,抖开针囊,对着皇帝两条手臂凝神刺了几处,囊中?银针渐渐减少,他下针的动作亦越来?越缓慢。 扎至某一处,皇帝勐然痛唿一声,旋即大汗淋漓地醒转过来?,急喘两声,又跌回枕间?。 高院使满头满身的汗比他淌得?还厉害,也顾不上擦拭,松了一口气,手掌撑着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几近虚脱地沖仪贞点了点头:「臣去外面拟药方儿。」 孙锦舟扶了他到外间?坐下,黄碧林也出去了。床榻前空了一半,仪贞正欲走过去,手却被?拖住了,回头一看,原是方才把一边床幔攥得?太狠,汗水粘实了。 她张了张五指,收回手来?,想一想,又拿手帕仔细揩了一通,这才坐到床头的小?杌子上,轻轻拨了拨皇帝黏在眉尾的碎发。 蜻蜓点水的触碰,亦能感觉到他的皮肤微烫。先前给皇帝浸冷手巾的冰水还没端走,仪贞想着新拧一个?来?给他敷敷,起身时垂下的指尖被?虚虚勾住了:「蒙蒙。」 皇帝乏得?很,勉力睁开眼皮往上扫了一眼,朦胧瞧见一个?小?个?子侍卫,于是放心大胆地呓语起来?:横竖他们都不知道他唤的是谁。他实在太需要这个?幻象了,四肢百骸传来?的疼痛活似被?生生碾碎一般,他甚至怀疑是他们给他下了毒。 不过他立时死了也没什么要紧了,嗣子已经寻访好了,他够对得?起他们了——那些列祖列宗,将来?去了阴曹地府,只有他们羞于见他的,再没有他不敢见他们的。 拢在掌心的几根指头柔软温凉,这份惬意太真实了,他情不自禁地,想再喊一喊那个?乳名儿,无奈躯体太沉重了,泥沼覆上他的眼睑,将他拖进了一片黑沉里。 第111章 一一一 药煎好端上来的时?候, 皇帝尚还睡着,仪贞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他,高院使上前来查看了一眼, 低声说:「这会儿气息平稳, 是真睡沉了, 药先?搁着吧。」 仪贞「嗯」了声, 一只手被皇帝握着不放, 另一只手别别扭扭够着去探了探他?的脑门儿:「温度也降了些。」 高院使慨然点了点头, 一张脸笑起来真跟千瓣菊似的:「还得是这么着管用…」 仪贞有点赧然, 但也觉得老先生这话十分在理,抿了抿唇, 说:「您老辛苦啦, 也歇一会儿吧!」 气声儿说的,正?是怕惊扰着皇帝,不料他?仍是挣了一挣, 吃力地将眼皮儿撑起来,目光不知瞄没瞄准仪贞, 便?又合上了。 这?一觉又支到了夜深, 寝间里仅留了盏油灯,仪贞就着朦胧微光,吃了些孙锦舟呈进来的桃花粳米粥,一併送来的家常衣裳尚没换,觉着不利落。 高院使等人都?在外头耳房里轮班值守。仪贞命人取了只紫砂穿心铫来, 搁在烹茶的小泥炉子上,以备随时?为皇帝煎药——也不是怕劳动了旁人, 只是她这?会儿受了皇帝素日那份古怪刁钻薰染,非要亲力亲为不可。 正?对着炉火发呆时?, 那厢皇帝忽然连声咳嗽起来,仪贞忙扭过身,见他?强自要起,赶紧伸出手去扶,一面替他?顺气,一面问:「好些了吗?要不要喝水?」 皇帝闻声仰起头来,像是不认识她一般,定定将人端详了半晌:「你是谁?」 仪贞心里一梗,念着他?在病中,不宜赌气,便?答:「我是蒙蒙。」 「蒙蒙。」这?两?个字从他?舌尖滚过,随即他?笑了一下:既然是他?自己编来哄自己的幻象,那么面前的人说得?出这?个乳名也很合情理。 左不过是某个内侍或者宫女。他?放任自己倚靠在她怀里,语调积黏地支使人:「我想吃口甜的。」 仪贞答「好」,轻拿轻放地将他?安置在大迎枕上,掖了掖被角,而后起身走到桌案边,目光在四?层八槅食盒里逡巡了一遭,没挑出可意的来,只得?唤人现?做去。 「别叫人。」皇帝看出了她的意图,立即出言制止。旁人一进来,必要和这?个人搭话,那么幻象就该消逝了。 仪贞此时?自然无有不顺着他?的,折回来曼声打商量:「蜜饯使得?吗?我记得?有一匣子衣梅…」这?是生津润燥的东西,于他?的症候亦有裨益。 皇帝顿了一霎,哑声应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3页 仪贞便?开了螺钿矮柜,自上头一槅里取出个圆瓷盒儿来,揭盖瞧瞧,金红莹润的惹人喜欢,这?才?捧到皇帝跟前,小银叉子戳得?一枚递至他?唇边。 皇帝启齿含了,初入口尝不出滋味来,抿了半晌,后知后觉它理应是甜的,只是压不住嘴里的苦涩,那股甘美轻薄得?近于飘渺。 下巴底下又伸来一只白嫩嫩的手,透着绯色的掌心向上,是她等着接他?吐出来的果核儿。 皇帝别开了脸,发木的舌尖将梅核抵到腮边:「茶盅给?我。」 仪贞依言端了只五彩盖碗来:「没搁茶叶,清水漱漱口吧。」 皇帝竭力自己去接,不是为了解渴,单接过茶盖,翻面朝上,唾了口中梅核,这?才?还给?她。 仪贞心说他?还同自己见外,想是仍怄她的气,暗暗嘆息一声,亦不宜明着劝,恐越发招惹着他?,乖乖接了茶盖搁开,再劝:「是我想得?不周,该先?漱口的。这?会儿将就些,把药喝了再睡一会。」 皇帝没有异议,由着她忙活一番,端来只犀角雕碧筒杯,里面满盛着温热的药汁子,又取一张手帕对叠、塞进他?亵衣前襟:「这?药煎起来便?苦得?很,我怕一匙匙餵着折磨人,可你又端不住碗,还是拿这?杯子吸着喝好些。」 她的细緻体贴永远伴随着絮叨,皇帝最?是烦人话密的,又兼眼下身子不豫,居然丝毫不觉得?厌烦,耳旁风似的随她吹拂,低眸专注地啜饮那一深杯汤药。 是极苦,但苦口良药么,没什么不受用?的。他?细品尽这?黢黑的玩意儿,埋头太久,又隐隐眩晕起来,不由自主地晃着手朝她够了一够,三分真七分假的羸弱,眼睛犹不肯闭上,水光盈盈地望着她摘下手帕给?自己擦拭嘴角、照料着漱口、最?后半搂半抱地挪回被窝中,边边角角都?压得?密不透风。 他?望得?眼睛都?发酸发胀了,却?硬绷着眨也不眨一下,怕真阖上了,梦就醒了。 仪贞没他?那么多顾虑,给?他?收拾完床被,自己亦困了,拖回方才?撤去的大迎枕,端端正?正?地放在外侧床沿儿,屈膝往床前杌子上一坐,身子往前一趴,软软和和的正?正?好,手略微一扬,进可不时?探查皇帝退烧情况,退可拍着他?的肩膀哄他?入睡。 皇帝没问她这?么趴着难不难受,喉头堵得?他?无计可施,任她没轻没重地拍了好一阵,总算停了下来,腕子无意识地往绸缎外滑。 他?及时?地捉住了她的手,缓缓握在掌心:就握过这?个残夜吧,在她醒来前就松开。 次日仪贞醒得?比谁都?早,一则确实睡得?不舒坦,二则梦里仍惦记着皇帝的病,睁开眼,起身活动活动筋骨,琢磨着自己能出点儿什么力。 皇帝背对她侧卧着,大概是半夜里翻的身。仪贞瞧见自己掖得?严严实实的绸被掀起了一角,干脆摸上床去再捋一捋,不慎扯着他?几丝头髮,连忙撒了手,怕牵痛了他?。 屏息察看片刻,皇帝照旧岿然不动,仪贞又提起心来,指尖还没挨着他?的脸,他?倒越发往枕头上挤了。 得?知他?是清醒着的,好歹安心两?分。仪贞按捺住张口就调侃人的秉性,继续温声细语:「我不过瞧瞧你还烧不烧,这?会儿感觉如何了?」 「等院使来。」这?语气够生硬的,撂地上能砸出一个坑。 仪贞满口「好好好」,不与他?计较——原本脾气就大的人,且生了病浑身不爽利,你能指望他?温存到哪儿去? 到底忍不住怀想他?昨夜楚楚可怜偎在自己臂弯里的模样。谢仪贞这?个人,再担忧也不改好色本心。 外头天刚微亮,入了春的清晨仍有两?分寒意料峭,到底有别于冬日的萧瑟肃杀,处处透着一股万物復甦的欢畅。 孙锦舟悄没声儿地猫腰进来,正?撞见这?位主儿笑眯眯端坐着,一时?两?人说不清谁吓了谁一跳,大眼瞪小眼一瞬,孙秉笔率先?回过神来,指了指另一只手里提着的大铜壶,示意仪贞到一旁屋子里洗漱去。 仪贞回头看了皇帝一眼,倒没谦让什么先?后——是该把自己拾掇清爽了,才?好回他?面前卖乖嘛。 旁边梢间里的东西都?齐全,香露香膏之?类更是仪贞在猗兰殿时?用?惯了的。她自己在里头梳洗整饬,孙锦舟就在门口隔帘儿守着,仪贞因问:「慧慧呢?」 「她还跟从前一样,留在猗兰殿当差,专管照顾娘娘的猫儿和花。」孙锦舟道,「牙具面巾一应都?是依她说的,奴才?从库房新取出来的,娘娘用?着可还称意?」 「原来是她费心了,自然样样称意。」仪贞说着,有点话犹未尽的滋味。 「慧慧待娘娘的忠心,一向日月可鑑。」孙锦舟猜得?到她想说什么,「只是如今含象殿戒严,闲杂人等皆靠近不得?,还望娘娘见谅。」 仪贞这?会儿才?反应过来:皇帝轻易病不得?,一点风吹草动,足以使上下内外厉兵秣马。 她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问出了自己心底的疑窦:「陛下这?半年多,难道一直欠安?」 「那也不是。」孙锦舟否认得?很干脆,「陛下一贯励精求治,没什么雅好消遣,这?点您是知道的。有劳无逸,当然于身子骨无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4页 她自是清楚的——孙锦舟这?算冠冕堂皇的说法?儿了——皇帝心思重、城府深,朝堂上的政务已然繁重不堪,官场里的云诡波谲更令人力倦神疲。 他?实在没工夫寻消遣,或许也没心思寻消遣。后一层缘故仪贞认为不妨全揽到自己身上。 幸而她从不是自苦自抑的作派。既然皇帝已经退烧了,那就很不必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反叫养病的人多心。黄碧林等人的部署她不随意置喙,她只管陪在皇帝跟前,倒个水端个茶、掖个被子暖个床,将人照料周到就是了。 收拾利落出来,又回到皇帝床跟前。孙锦舟新拧了个热巾子予皇帝擦脸,仪贞则捧来漱口的香茗,皇帝撩起眼皮扫了她一眼,懒洋洋地没有动弹。 「交给?奴才?吧!」孙锦舟顺口解了围,「这?些伺候的活计是奴才?的本分,娘娘坐着与陛下解颐就是。」待皇帝漱过了,又取来一只唾盒接着,一方手帕递给?皇帝擦嘴。 仪贞既是主意打定,也不觉得?皇帝给?她脸色瞧,单是有些艷羡地瞅了一眼,果然在绣墩上坐着了。 孙锦舟张罗完毕才?退下,一时?高院使并黄大学士来了,趋至床前行?礼问安。 皇帝仰卧在床帐内,中气比昨日足得?多:「退了烧便?松快多了。阁臣辛苦。朝堂上若有紧要的奏本,且留下就是,若没有,让大伙儿都?早些散吧。」 黄碧林叉手答了个「是」,又说:「昨日人定时?分,三郎君欲来叩请圣安,孙秉笔托称陛下与臣仍有政事相商,请三郎君先?回去了。」 皇帝阖了阖眼,徐徐道:「小孩子闲不下来,多些课业也是怡情理性的好法?子。」 黄碧林会意,连声应承,復殷殷絮叨了些恭祝圣躬早日康泰的话,却?行?退了出去。 轮到高院使上前来,半坐在杌子上为皇帝号脉,一面细问寒暖。皇帝说:「身上也不酸疼寒战,唯独四?肢有些绵软,等能够如常饮食大约就好了。」 高院使贊同他?的意思,復交代几句:「今日倒可用?些稠粥、佐些小菜了。什么枣儿粥、鸡丝粥、肉糜粥,不是大油大荤都?使得?。」 皇帝漫然「嗯」了声,不想老头子还有下文:「吃了粥,隔上一时?再喝药,既不伤胃也不作酸。娘娘这?铫子选的也好…」 仪贞说「是么」,不无自得?地一笑:「我想煎药与煎茶有个共通之?处,就是怕沸水久熬过头,失了药性,正?好您教教我…」 他?俩谈得?投机,皇帝便?不再吱声,闭上眼睛接着养神,等仪贞送走高院使,回来同他?打商量:「甜食吃多了伤脾胃、肝火旺,咱们吃个鸡丝粥好不好,我把姜丝儿都?挑出来。」 太医内侍都?走了,这?下自己说话,他?总不能再充耳不闻了吧? 皇帝果然扭过脸来,认认真真地听完,尚还思索片刻,方郑重其事地开了金口:「这?样你都?不走吗?」 这?是什么话呀!仪贞先?用?力摇摇头,表示绝对不走,又轻言细语与他?好生掰扯掰扯道理:「我要是再作等你病好了再合计的打算,你又要胡思乱想——也罢,横竖这?会儿你也睡足了,我就畅所欲言呗,你要问什么也成,我尽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皇帝没吭声,一是仍在观望,二是,他?此时?此刻也不清楚应当用?怎样的态度待她。 扪心自问,昨儿只看见她的第一眼,误认为是自己濒死之?际的幻觉,后来从鬼门关中爬出来了,神志清醒过来,就明白那确确实实是谢仪贞本尊无疑。 然而病榻滋长了他?骨子里的软弱,他?贪恋攥在掌心的柔软指尖,贪恋她心无旁骛的关切,装痴卖傻自欺欺人,到了不得?不收场的时?刻,他?收不了场了。 无论是承认自己在掩耳盗铃,还是一口咬定自己不过彼时?犯了痴,都?同样显得?可笑可怜至极。 这?还不是他?最?介怀的。他?瞻顾的是,既消受了她的小意殷勤,又怎么做得?到翻脸无情? 仪贞误解了他?的缄默。不自觉地瞪了他?一眼,牢骚而不自知:「你以为我在家整天儿傻吃傻玩吗?我日日夜夜都?在琢磨!」 皇帝心里苍然一笑:不是傻吃傻玩是什么?跟他?在一起时?还不肯吃的「猴拉稀」,转头伙着谢昀街面上熘达的工夫,就吃得?有滋有味、乌眉皂眼。 仪贞听不见他?的腹诽,面庞上的幽怨神情得?以维持:「我就像个本本分分的学子,老老实实地窝号房里破题承题呢,主考官莫名其妙抓起我的文章就撕了个稀碎,还把我给?撵出考场、押还原籍,你说我冤不冤吶!」 冤。皇帝仍然觉得?她可恨,分明是她辜负了他?的真心,可经由她这?么一类比,恶人的帽子还是扣给?了他?——甚至他?也打心眼儿里认可。 仪贞觑了觑他?的脸色:他?恬然垂着眼睫,想是有意掩盖情绪;苍白的唇不似昨日那样干到开裂,而两?颊的晕红褪去后,意气仿佛依然消沉。 「我这?样类比咱俩的关系,怪道你会不理我。」 皇帝内里大骇!无论愿不愿见,他?都?被迫习惯了谢仪贞的态度,她的全无心肝。可是…是谁令她开窍了? 他?不企望半年的时?光,她能顿悟什么,他?与她朝夕相处十余年,醍醐从未灌过她的顶;只能是,除他?以外的人,教会了她情爱风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5页 他?笑起来。如愿以偿,当然是如愿以偿!他?放她出宫,不是像她那样没良心地曲解为赶她出宫,他?深知她无法?再忍受宫里的日子了,她可以回她的亲人身边去,将来换了身份,再嫁一个她看得?入眼的男人,她那般性子,与谁做夫妻都?能过得?很好…… 更不必说,她还爱那个人。 「你别动气,别再伤着身子…」她不知为何忽又扑过来,念叨着一些老生常谈的淡话,仿佛还要替他?理理胸口。 皇帝往后躲了一下,没躲掉。大迎枕推着他?往她跟前儿靠,仪贞替他?捋了两?下,挤出个颇难看的笑意,小声嘀咕:「就这?么记恨我。」 她缓了缓,偏过身子往屏风外瞧了一眼,说:「粥来了,不如先?垫垫吧。」 皇帝毫无胃口,从喉头到心口都?梗着什么——不是积的苦药汁子,是一把莫名其妙开过刃的剑。 但她大概是饿的。皇帝意识到自己无意之?中点过了头。 于是仪贞抬了小炕桌来,摆上碗筷,又打一个手巾给?他?擦手。金边儿雪花瓷海碗配着同色调的大瓷勺儿,粥也是雪里飘着金,一人舀了些在小碗中,佐着杏花鹅脯、蓑衣黄瓜、玉版笋等五颜六色小菜,还没吃便?觉得?赏心悦目。 这?样温情融融的氛围,只适合拉一点家常,别的说什么都?是大煞风景。 索性都?不多嘴。便?不为别的,为脾胃舒泰也应食不言、寝不语。 慰藉过肠腑,仪贞又惦记上了煎药,捡两?块炭丢进红泥小炉里,适才?的话头却?一时?捡不起来了。 她伸手虚虚感受了下逐渐升温的炉子,心思一动,问皇帝:「高院使没说不能下床,你这?会儿可想走动走动,我扶你?」 皇帝说「不想」,他?只是病中短精神,且不是缺胳膊少腿儿、又或老态龙钟,何须她搀着扶着下地活动筋骨? 这?念头下面勾连着盘根错节,他?笼在被中的手握成了拳,喉管里极欲咳嗽的痒意被强压下去:「你…我一好便?发旨晓喻礼部,等百日国丧过了,你便?可自由议嫁。」 「你、你就真不能原谅我一回啦?」仪贞闻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炭火星子又溅到手背上,疼得?她抹泪揉眵:「这?不公道!一点儿也不公道!」 他?没料到他?她会同自己闹起来,苦笑着问:「怎么不公道?」 仪贞不答话了,白生生的牙死命咬着下唇,仍止不住接二连三的抽噎,泪水竟像是朏朏一爪扯坏的珠帘儿,百行?千行?一道流淌不住。皇帝不由得?怔住了,呆了片刻,才?想起掀被下床,趿着鞋还没走到她面前,又被她囔着鼻子叫停:「你别过来…你安生躺着吧。」 他?是哪里来的病痨鬼?要她时?时?不忘迁就? 皇帝不想遂她的意了,可僵立片刻,又改了主意,转头藏回了床被中。 仪贞神思不属地跟着过来,手习惯性地落在被面上,照顾的姿态突然一顿,她抬起通红的眼圈儿,恶狠狠地钉住了皇帝,手脚并用?地摁实了绸被里的人:「你别想废我。」 这?不是废…算了,皇帝不知道她哪根筋又搭错了,是觉得?损了颜面?他?干脆整个儿地陷进迎枕里,生出股自暴自弃后的轻松感:「总不能再赐黄金百两?、吹吹打打地送你出宫。」 「我没有一心想出宫!」仪贞终于意识到他?俩岔在哪儿了,「全是你自作主张!宫外头的日子真那么畅快,我何必想方设法?又回来。 「我捨不得?你呀。」穷凶极恶的面目很快溃不成军,她又委屈上了:「你不能因为我有家人、有朋友,就断定我可以没有你——觉得?不公道的人应当是你,你的一心一意都?给?了我,我的真心却?像物美价廉的大蜜瓜,谁都?能分一牙儿。」 她的两?只手撑着他?的肩膀,眼泪掉下来全砸在他?脸上、脖子上了:「一牙儿真心也是蜜瓜呀!」 这?会儿又不顾他?还生着病了,颠三倒四?地倾诉一通,胳膊也觉出酸了,顺理成章就松懈下来,矮身歪在他?身前,嘴唇特意印在他?嘴上,碾了两?碾,喃喃道:「咱们一道歪会儿,床够宽敞。」 皇帝任她轻薄,径直不动如山:没有旁人。她真是为他?开窍的?才?短短半年? 欣喜若狂带来的晕眩感是不祥之?兆,亦是他?肯「成全她」的第二层缘故——他?实在不像个长寿的样子。 但是谢仪贞的搂抱当得?起「孔武有力」四?个字,他?被箍得?简直喘不过气,陶陶然地闭眼入梦。 第112章 一一二 次日仍旧是仪贞先醒, 无他,曳撒穿着究竟不舒坦。她在被子里七拱八拱的?,随后听?见皇帝嘆了口气。 「唉呀, 吵醒你了。」仪贞万分地过意不去, 扭过身来抚了抚他的?肩膀, 「还早呢, 睡吧睡吧…」 全然是哄小娃娃的?声口, 皇帝懒散地拿眼?梢扫了她一眼——她的抚挲很不得章法, 反挑起骨头缝里的痒来, 他不自知地失笑,坐起身来, 该视朝去了。 仪贞瞠目:这?就重新视朝啦?手忙脚乱给他披大衣裳, 在床板上膝行了没两步,被膝襕给绊住了,活动不开。 皇帝偏过脸来, 看向她?片刻,说:「你回去吧…这?衣裳该换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6页 仪贞说「好」, 又?自夸自耀:「这?一身真气派, 我穿了走在路上,还有两个姑娘对我笑呢。」 谁还看不出她?是女扮男装么??人家姑娘笑,也不过因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并不总与男女之事相关。 皇帝站起来,对着穿衣镜慢条斯理地系衣带、理袖口, 余光却?每每晃见她?清冽鲜明的?眉眼?,一张一合的?红唇白?牙—— 兹要远离这?金玉牢笼, 如此随心散漫的?日子可以过一辈子… 「那就说定了?」仪贞径直将他的?缄默算作默许:「我找孙秉笔拿牙牌去!」 「什么?牙牌?」皇帝许是在床上躺久了,一时竟跟不上她?的?思绪。 「出入宫的?凭证呀!我回去洗漱完了换好衣裳, 再同?爹娘兄嫂话别一回,少不得几个时辰的?工夫,没个牙牌,再想进?来你不认帐怎么?办?」 她?这?话说得怪直白?的?,皇帝无言以对。 倒也没有舍己成人到那份儿上。他歷来信奉情爱最是私念贪妄之集大成者,非如此不能纠葛缠绵不休,只是… 只是他不愿见那双藏山蕴水的?眼?睛,因他而枯竭。 「在宫里,你穿的?曳撒再气派百倍,也不会有姑娘沖你笑了。」他自顾自地戴好翼善冠,六角网格竹丝帽胎,双层黑纱敷面,衬得一双手白?净矜贵、了无生气。 「那些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哪有你一笑要紧?」犯上的?两根指头大喇喇戳在他的?脸颊,齐齐往上提去:「笑一笑嘛,算我求求你好不好?」 皇帝面带薄怒,这?是市井浪荡子的?轻浮话,半点不经心,他不爱听?她?这?么?信口开河。 一股恼火未待发作,她?竟已凑上唇来,在他腮边结结实实亲了一口:「你当我真分不清芝麻西瓜呢!不可得兼,自然选所?欲更甚者。」 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皇帝沉吟了一会儿,双手牢牢抓着她?盘在自己腰间的?两条腿,倒是个背媳妇儿的?姿势,扭过头问她?:「那么?我是芝麻还是西瓜?」 哪一样来比拟他其实都?不大合适,仪贞却?毫不忸怩:「你是芝麻象眼?里的?芝麻、西瓜冰碗里的?西瓜,我若少了你,再惬意的?日子都?不够滋味儿。」 娘家偷闲半年多,这?是发自内心的?体会。然而话一出口,底盘儿忽然动摇起来——皇帝对此也没个回应,单是背着她?、只管往寝殿外头走。 这?如何使得!闺房之乐,就该仅限于闺房之内。更别说她?还穿着男装,万一叫别个瞧见了,不得说陛下?近来好起了南风? 她?在耳旁大惊小怪地咕涌,皇帝也难以招架,到底没踏出房门,就将她?安放在外间的?弥勒榻上,随即直起腰来,背对着她?捋了捋冠上金折角,抖擞襟怀上朝去。 唉唉唉…仪贞恭送不及,举目以眺,唯捕得一个清癯侧影,惊鸿掠水转过影壁。 可不是惊鸿?孙锦舟健步如飞地跟在御辇后头,恰瞥得皇帝将一方素帕塞回袖中,枯木逢春一般仰靠在圈椅里,舒枝展叶儿起来。 龙颜一悦,连今儿的?日头都?升得早些,金光璀璨地挂在东边儿,照映在早朝人的?脸上,一双双乌青眼?圈当中,有一双格外醒目的?微红眼?圈。 孙秉笔埋头忍笑,腹内抑扬顿挫哼起了《大登殿》。 这?日是个常朝,到场的?都?是近臣,商议的?都?是实事。一年之计在于春,诸多关乎农桑、赋税、徭役、兵工、邦交的?国策,皆因在此时定下?来。 庐陵王家那位三郎君自打进?京入宫后,这?是头一回见识此等场面,虽云里雾里,但亦饶有兴致。 皇帝现下?再瞧见这?小子,心里的?观感却?有点微妙了。所?谓人心幽微,即是如此。之前分明打定了主意相准了人选,而今因为真正亲密的?人回来了,不能免俗地就犹疑起来——至高无上的?宝座,仿佛终是留给自己的?骨肉来坐好些。 偏偏又?有「君无戏言」四个字约束着。皇帝内里不是不明白?:这?一类规戒箴言不是为着培育出圣人天?子,而是一位喜好朝令夕改的?掌权者,带给社稷黎民的?祸患,千倍万倍地胜于天?灾兵燹。 着实叫人为难。 散了朝,日近中天?。李栩多日不得见皇帝,一时逗留着不舍离去。觑着皇帝心情甚好,便道:「臣近日听?老师讲《吕览》,云夫不敢议法者,众庶也;以死守者,有司也;因时变法者,贤主也。虽为实情,亦有阿谀嫌疑。」 皇帝「唔」了声,接过孙锦舟进?上来的?茶水,抿了一口,评道:「此言有岳白?术风范。」 庐陵王府与岳白?术渊源过深,皇帝纵知其所?以然,仍不乐见,随口便敲打一二。 李栩也不气馁:「臣从前无知浅薄么?。今日头一遭见识廷议,方才真正开了蒙,原来率土之滨,俊贤辈出。」 平心而论,这?是个值得栽培的?苗子。小小年纪宠辱不惊、谈笑风生,对自己这?个一念之间就能左右他生死荣辱的?尊长,犹拿捏着趋乘而不趋附的?分寸—— 却?不知他将来待仪贞,可也是这?般费尽心机。 皇帝心念微转,漫然道:「《吕览》也非尽善尽美之作,究竟是《中庸》里所?说的?,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7页 他摆了摆手,不让孙锦舟伺候他更衣,起身步入游廊,李栩随行其后:「我知道你骑射上也不错,没得进?了宫反拘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过两日再寻个武师父指点你,顺便讲一讲《六韬》。」 横竖谢昀在兵武学堂里颇清闲,多塞个学生去不妨碍什么?。将来若教得好了,自然大家都?好;若教得不好,凭他那副动辄直眉瞪眼?的?德性,多少是个制衡。 硬招铺垫好了,还有软和?的?。打发了李栩,迤迤然回内宫来,等着仪贞给他通头髮,眯着眼?屈指轻扣醉翁椅扶手,一面问:「润鸣满两岁了不曾?」 「还没呢。」仪贞不知这?话有深意,纯拉家常:「我瞧着越长越不像大嫂嫂了,倒跟大哥哥似的?,生人勿近,真不知是好事坏事…」 这?倒没什么?,人分百种,性情各异。唯独年纪差得大了这?点不便,自幼处不到一块儿,论不了青梅竹马情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保不齐没有年岁相当的?捷足先登,生米煮成了熟饭,再好的?庖厨可施为的?余地也窄了。 仪贞直到李栩正经拜了谢昀这?个师父,方才回味过来皇帝那不经意似的?一问,摇头摆手不住:「姻缘自有前定,咱们何必抢月老的?差事?」 皇帝即将而立,凡事倒也没有那么?执拗了,向她?学来了两分随遇而安,见这?厢李栩盘马弯弓、百步穿杨,那厢润鸣专心吃糕、凝神细品,这?鸳鸯谱似乎也不是非点不可。 他真正挂心的?是,仪贞同?李栩虽有交情,但无恩情。 倘或庐陵王妃比自己先行一步就好了——不尽然,但凡庐陵王健在,根源就不算斩断。可正值壮年的?夫妇俩,亡故得太?紧凑也不像样子。 他许久没有动坏心思了,居然有点退步,思来想去都?没萌出个万全之策,确保仪贞的?晚年无忧。 「嗖!」又?一支箭入木三分,身旁的?人索性站起身来拍手叫好,全不拘泥于母仪天?下?的?端方条框。 皇帝纵容地仰头望着她?,忽地心生一计:没有一劳永逸的?法子,水滴石穿总使得。 端阳一过,天?益发地热了。阖宫上下?都?往浣花行宫避暑去,朝臣们遇事须面见皇帝,亦到行宫中来。 向晚时分,仪贞小睡醒来,闻说皇帝还不得闲,便沐浴一回,换过一身纱衣纱裙,摇上一把白?檀素绢团扇,邀了武婕妤闲逛去。 「来时我瞧见菱透浮萍那边池子里荷叶圆圆满满的?,可爱得很?,咱们去那边纳纳凉,再摘几张回来煮荷叶粥吧!」 唉哟哟,这?时令大小厨房里还能少了新鲜荷叶?只消她?一句话,准保熬得清甜可口,碧莹莹的?呈到跟前儿来。 非要自己动手,那必定是给皇帝准备的?无疑了。 仪贞这?一趟出宫又?回宫,落在武婕妤眼?里,便是她?见罪于皇帝,遭了贬谪,差点儿连皇后名分都?不保,幸而帝心一贯阴晴无常,此刻既然东山再起了,很?该费心笼络住那位。 武婕妤过了一程子影只形孤的?日子,好容易把皇后又?盼回来了,很?有一股与其同?甘共苦的?决心,因点头不住,道:「荷叶粥解毒清热,回味却?泛苦,即便拌上雪花洋糖也压不住,倒是佐些咸鲜的?还好——我那里有极好的?糟瓜茄、糟鲥鱼,一时让她?们给娘娘送两坛儿去。」 仪贞知她?跟前有个最会做冷吃的?宫女,笑眯眯应下?了。二人走上拱桥,武婕妤忽然举着扇儿往前一指:「那是庐陵郡王家那个孩子不是?」 仪贞放眼?,越过层层莲叶去寻,首先瞧见一件摊在地上的?窃蓝袍子,正被两个苦着脸的?小内侍小心翼翼地拾起来收叠着,而袍子的?主人还欲把身上中衣也扒掉,纵身向池中跃去。 「咱们别过去了。」仪贞捂嘴失笑,招唿着武婕妤下?桥往旁边走,不想李栩一行人已然瞧见了她?们,忙不迭地肃容揖礼。 然而李栩站的?地方不凑巧,是块覆着斑驳青苔的?大石,一俯身的?工夫,脚下?打滑,竟跌进?了池水中! 两个小内侍大惊失色,接连跳下?去救主,仪贞与武婕妤亦急急唤帮手,一时十?来号人齐拥而上,幸而李栩水性不错,大意落水后很?快镇定下?来,自己奋力往上浮,搭手的?人也就轻松许多。 跟着仪贞二人的?几个小宫女机敏,这?会儿已请来了两位太?医,七手八脚、连扶带架地将李栩就近挪到水榭中,擦头髮、披衣裳,两个太?医均看过一回,确实没呛着水、没受着惊,并无大碍,便道尽快换下?湿衣裳,留神别吹了风即可。 不知是谁问了一声:「可要回禀陛下?知道?」 仪贞想了想,对李栩道:「你先回去换衣服吧!两位太?医跟着一道,有什么?不舒服好及时用药。陛下?那里由?我去说。」 李栩的?眉眼?沾了水,此刻愈发亮晶晶的?,盈盈望向她?:「多谢娘娘。」 但凡漂亮小孩儿,仪贞无不喜爱,更别说这?小子的?乖卖得恰到好处。 可皇帝是不吃这?一套的?。转天?,仪贞就听?说李栩被罚默《大学》十?遍。 这?般处置听?着像小惩大诫——若不是皇帝明令他在奉先殿前默写的?话。 仪贞咋舌:奉先殿是供奉祖宗的?地方,李栩这?么?个小辈中的?小辈,一踏进?去就只有或立或跪两种选择,仪态且要始终端正恭慎,绝没有安生坐下?来默书的?资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8页 「昨儿才落了水,要罚也等他将养几天?再罚吧。」她?劝皇帝道。 皇帝淡然看了看天?色:「他日落前写不完的?,届时你再去劝他,他必然也不肯半途而废,你便多多温言安抚,哦,正好将这?清粥小菜也送去。」 仪贞觉得他这?话十?分言不由?衷,不禁揶揄道:「原来陛下?是帮着我布德施惠呀!」 非是他帮着她?,是李栩自己将一份再造之恩送到仪贞手中的?。 皇帝不信李栩「失足」落水。 心有灵犀的?,仪贞领会到了他的?疑虑,伸手握了握他的?手:「君子论迹不论心。」 他太?爱琢磨人心了——没办法,这?简直是一位合格的?帝王应当具备的?操守。许多时候,他确实靠这?份炉火纯青的?本领达成了目的?。 但尝到的?甜头也须付出代价,朝思夕计俨然是他无法根治的?沉疴痼疾,眼?下?得她?一句宽解,能缓一口气也是好的?。 冰裂纹窗棂外头「轰隆隆」一声,雷雨要来了。 仪贞与皇帝对视一眼?,说:「这?下?我真该劝他去了。」 皇帝皱了皱眉:「我送你过去。」 「有暖轿呢。」仪贞觉得大不必兴师动众,「我顺路叫他回就是了,你替我温着黄酒,咱们回头听?雨吃蟹生。」 皇帝慢吞吞应着——他一贯也不爱吃这?些个生腌,只不过近来经仪贞敦促着,有意保养身子,反倒被她?再三撩拨。 仪贞奸计得逞似地出了门,坐轿行至抬头能看见奉先门了,復停下?来。仪贞接过撑来的?伞,自己往前走去。 此时雨已筛豆一般砸下?来,金砖墁地上一个连一个地泛开酒窝。仪贞一面留神脚下?,一面嗟嘆做皇帝亦有酸辛,这?样劳心苦思,皆是为了她?的?缘故。 登上了须弥座台,这?才发觉那李栩竟没进?殿内,就直挺挺跪在前廊处,就着面前一张小几案默写不辍。雨淋不到纸墨,却?沿着房檐倾泻,将他的?后背衣摆全打湿了。 跟着伺候他的?人倒带有伞,只是这?些小内侍连上须弥座台都?不够格,唯有垂手候立在下?头,一见仪贞,半点儿不磕巴地跪在了水洼里。 「你们也太?老实了。」仪贞走到李栩身边,问:「写了多少了?」 李栩搁下?笔,挪腾着腿转过身来,向她?行礼,大概是腿跪麻了,身形稍稍晃悠了两下?:「回娘娘,已经写完第七遍了。」 「这?不是差不多了嘛。」仪贞点了点头,示意他快起来:「陛下?也没说今日就要写完,何苦冒雨也要赶?」 不免替皇帝美言几句:「陛下?这?个人,最是外冷内热。听?见说你落了水,心里不定怎么?牵肠挂肚呢,偏生一张口,就只会叫你切记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连你在这?地方,我也是听?他说的?,后来天?一阴,他怕淋着你,又?抹不开面子,托我来接你啦!」 她?一手举伞,一手牵着李栩往外走。半大孩子有点害羞,手指头微蜷着纹丝不敢动,红扑扑的?脸儿仍强自仰起来:「陛下?看重我、栽培我,这?份恩典比生身父母还深重,我又?不是不知事的?小儿了,自然铭记在心,将来要报答一辈子呢。」 「哪里说得上报答不报答呢?」仪贞半玩笑道:「小孩子想太?多、负担太?重会长不高的?。」 李栩「唔」了一声,沉默片刻,小声反问她?:「那陛下?是怎么?长高的?呢?」 「嘿!」仪贞停下?来,敬佩有加地上下?打量起他:「你真不怕我告状呀?」 李栩短暂地本性流露,不以为意地一笑:「娘娘,夜里我写完了就差人送过去,还请娘娘一定替我通融通融。」 「去吧去吧!」仪贞摆摆手,又?叮嘱一句:「换过衣裳吃过饭再写,不差这?一时半刻的?苦功。」 李栩说知道了,再拜过,起初几步一瘸一拐的?,随后恢復过来,体态端方地走出她?的?视线。夏天?的?雨来去匆匆,这?会儿已渐渐放晴,洗尽诸尘。 仪贞收了伞,没再乘轿,迤迤然漫步而归,她?知道皇帝正在拾翠馆里等候她?,酒也温好了。 /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