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与北》 第1页 [现代情感] 《南与北》作者:十方锦【完结】 文案: 北方女孩周玉锦出生便是,由奶奶抚养长大,这本就导致她在性格上较同龄人多出许多脆弱敏感之处,而奶奶的严苛,可怕的控制欲,更是让她深受其害。大学毕业后,她遇到了想要的爱情,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切都仿佛无比完美。正当她放弃职场的荣耀,越来越回归家庭的时候,命运却和她开了个玩笑,她被迫离婚,只身南下,到南海之滨的h省重新开启人生。但蓝天碧海只是表面的热闹,玉锦内心的伤痕依旧无法癒合。一次,她在偶然的情况下,从当地土寨子里解救出一个被困的少女小燃,小燃和她一样,生活在极其缺爱的家庭,但玉锦是在北方文明薰染下长大的,再加上第一段婚姻的失败,她怯懦、自持、束手束脚,而小燃却野性而桀骜,天然逆反,像南国到处绚烂绽放的花朵一样有充沛的生命力,两个相差十几岁的女人在同一屋檐下,生活悄然发生着变化。在小燃的鼓励下,玉锦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同样来自于北方、如今在南方打拼的男人,这一次,她会有一个好的结果吗? 南与北,既指地域,也隐喻了男与女,阴与阳。 就像人生,总是理想向左,现实向右,充满了迷惑、错位和遗憾,不过——,也可能结果是好的,您说呢? 内容标籤: 励志 治癒 现实 搜索关键字:主角:周玉锦,纪寒铮 ┃ 配角:小燃,李哲 ┃ 其它: 一句话简介:30+女性的情感自愈书。 立意:爱己与爱人是女性的终身课题。 第1章 ================= 人的命,天註定。周玉锦站在南都机场的大玻璃墙前,眺望远方一望无际的雨幕的时候,脑海里跳出来的,就是这一句话。 她长着一张线条柔和的瓜子脸,虽然不是什么惊艷绝伦的大美人,但以日常生活的审美眼光看,她是美的,五官深邃,肤若凝脂,笑的时候,会露出两排个头均匀、晶莹剔透的贝齿。只美中不足的是,玉锦的额头有一点窄,就像是光洁的额头两边多镶了一点点乌云,相书上说,这种人幼年的生存环境不佳,玉锦从前是不信这些的,成年之后看到这句话,就像脑子里的混沌突然被噼开一样,刷地照进来一束亮光,以前的很多事都似乎找到了存在的原因。 玉锦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她是跟着奶奶长大的,——一位颇有声望的中学教师,在她们生活的那座小城市里有不少望子成的拥趸者。从玉锦记事起,奶奶就戴一副黑框眼镜,下巴倔强地向前凸起,面部线条有些生硬——相由心生,奶奶对玉锦自然是好的,但不幸的是,她把教学中的那份严厉和苛刻带到了家里,这对一个缺乏其他家庭成员的小环境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玉锦小时候很少开怀大笑过,倒不是她不爱笑,而是没有什么可乐的。家里总是很静,静得能看得到窗口漂浮的空气中的微尘。有时候好不容易来一个客人,奶奶要求她端端正正地坐在客厅里陪着,遇到喜欢逗弄孩子的客人,玉锦会禁不住凑到跟前亲热一点,这往往会遭到奶奶的当面呵斥,时间久了,她也就习惯这些了。哪怕是平时,也会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扣子扣得严丝合缝,不管多热的天,袖子也不会向上挽起来,因为奶奶说,那样像是一个下地干农活的人。 在这样一个环境中,不难想像,玉锦的学习成绩会相当不错。从小到大,大大小小的考试有几千次,她几乎没有出过纰漏,优等生的g屹立不倒,成就了这座小城市里教育界的一段神话,这,也是她唯一能令奶奶露出笑容之处吧。 但这块金字招牌不是万能的。小学四年级的期末,玉锦又一次拿到了主科一百分大满贯。这是全市第一次统考,各县区的课本教材又不尽相同,所以孩子们的分数差距是甩得很开的,玉锦能一路领先拿到大满贯,这是令校长和老师都很感「与有荣焉」的成绩了。玉锦怀里揣着成绩单回家的时候,心情却是激动、忐忑、不安的,她想用这次的成绩和奶奶做个交换,交换一个她心里期待了很久很久的答案:我的爸爸妈妈在哪儿? 作为一个正常甚至智力不错的孩子来说,这个问题玉锦小时候自然是问过的,但奶奶的态度像是很不喜欢这个问题似的。她会说,「你爸爸妈妈在外地上班。」「外地是哪儿?」,小玉锦问,「外地是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是哪儿,我想看看他们。」奶奶就不高兴了,手上的力气大些,把吃饭的勺子筷子在盘子沿儿上敲得叮叮响:「问那么多干什么!等你长大了再说!」 六年级的夏天,玉锦的个头突飞勐进,身形如小白杨一般亭亭玉立,纤长的十指上下翻飞,能做出许多大人都做不出来的细緻手工,更重要的是,她结束了小学生涯,以后就是堂堂正正的中学生了,这总该不是小孩子了吧,她感觉有胆气、也是时机去问这件事了。 奶奶的表情在听到玉锦的问题后如期晴转阴,但是玉锦不怕,她微微颤抖着,平视着奶奶,如果说身高能给人带来某种力量上的暗示,那么奶奶的这种优势在玉锦这里正在逐渐消失。 出乎意料的是,奶奶竟然没有发脾气。过了一会儿,她摸了摸玉锦柔顺的头髮。天有点阴,绿窗纱里透出午后的薄光,能看出她脸上竟有平日难得一见的慈祥,或者说,悲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页 「本来,我想等到你16岁的时候再说呢。」她说。 「我都和你一般高了,不是小孩儿了,我应该知道我爸妈的事情。」 奶奶端详着她,缓慢地点头,「……也许吧。」 一阵沉默之后,奶奶打开紧锁的柜门,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了一份发黄的报纸,上面的社会新闻版赫然有一则标题:《孕妇遭遇车祸婴儿奇蹟存活》,玉锦睁大了眼,小心翼翼地不敢错过每一个字,她看到的是一个关于爱与奇蹟的故事:一个秋高气爽的天气,一名孕妇突然要分娩,丈夫情急之下,找了一辆三轮摩托载着妻子去医院,不幸的是,他们在路上遭遇了车祸,夫妻双双遇难,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孕妇腹中的胎儿居然被汽车撞出,随后这名女婴在市民的接力下被送往医院,最终得以保全生命。 玉锦看看报纸,看看奶奶,似乎明白了这则报纸和她之间的关联。奶奶嘴巴紧紧地抿着,下巴有些微微的颤抖,那线条,让人看不出是动情还是薄情,「作孽呀!」她说。 那天,在那间老式家属楼闷热的房间里,在电风扇嗡嗡的低速运转中,玉锦第一次正面听到这个完整的故事:她的父亲,一位名校毕业的青年才俊,回到本市后被安置在一家待遇优厚的「铁饭碗」单位,没两年,上门提亲的介绍人已经快要踏破了门槛,但那么多要家世有家世、要相貌有相貌的女孩子他不爱,爱上的却是他的高中同学,一个来自工人家庭的女孩子,她因为高考前生病,和大学失之交臂,后来从父亲手里接过班,在一家效益惨澹的国营木材厂上班。这桩婚事理所当然遭到了奶奶的反对,但反对无效,父亲执意搬了出去,租了间民房,和那个倒霉的女孩子领了结婚证,是的,那就是玉锦的母亲,长着一张瓜子脸的、清秀的、婉约的母亲,至今在玉锦家里,都见不到她的半张照片,还是这则新闻的下方,刊登出了一方小小的黑白照,玉锦才知道她原本的样子。 「有的女人啊,就是福薄,不光害了自己,也害了自己喜欢的人。」 奶奶长吁短嘆着,好像有些筋疲力尽。 玉锦眨了眨眼,她不知道该感到难过还是感到幸运,一个疑问也在心里慢慢升起来:同样遇到车祸,怎么是女人害了男人呢?难道女人的命和男人的命不一样吗? 她这么想着,就这么说出来了,小声嘀咕着,奶奶虽然眼花,但耳朵不聋,她大声呵斥说:「你懂什么!不是她,你爸爸会搬出去住吗,如果娶一个有门有户的女人,至于生孩子的时候慌慌张张地,用一辆三轮摩托车往医院送吗?」玉锦涨红了脸,眼泪开始在眼圈里打转转,她像个委委屈屈的小媳妇一样轻咬住嘴唇,长睫毛一眨也不敢眨,仿佛让眼泪在奶奶面前掉下来是一件顶羞耻的事。 奶奶对玉锦这幅神情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她拿过来一方手帕,没有递给玉锦,而是生硬地甩在了桌面上,仿佛眼前的玉锦约等于她那个「不体面」的未被允准的儿媳妇一样。 离开房间的时候,奶奶终究有些心软,她回头看了一眼在逆光中抽泣的单薄身影,说:「女人和男人是不一样的,女人的命,再好,好不过男人,你将来就会知道。」 玉锦不知道自己费尽心思来问这件事到底是对还是不对,有些事情,可能还是不问的好。但一直弄不清楚又算什么呢?她不是没有想过,也许父亲母亲已经离开人世了,要不然哪对父母会捨得十几年时间都不来看自己的孩子呢?她又不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布娃娃,如果他们不想要她,又何必生下她呢?但任她有多大的脑洞,她都不会想到,自己竟是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来到人世,生日即是忌日,相逢即是分别。 那个暑假本该有的愉悦,因为这个下午并不美好的故事而提前结束了。不久,玉锦的身体开始发生惊人的改变,瘦削平直的线条被模煳成圆润柔和,平原一样的身材悄悄幻化出丘陵、草原、暗壑,头髮像海藻一样稠密,气息像水果一样清甜,走路稍微快一些,摇曳的发尾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头跳跃的小鹿。 玉锦敏锐地感受到,周遭异性看她的目光在升温,尤其是有几个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男孩子,不用说话,只看眼神,就知道对自己是喜欢的。对此,小玉锦自然很高兴,好像长期以来闷在一个罐子里的人,总是喜欢外面透进来的微风和光亮。但偶尔,她还是会被奶奶的符咒噼中:那个暑假,闷热的老式家属院的房间里,奶奶如同巫婆一样的呓语,会让她产生突然间的迷惘和惶恐。她感受到了「性别」这两个字下面暗含着的波涛汹涌。就像有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带着原罪。 玉锦不知道将来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想到这里,她本能地,把马尾扎得再低一些,衣服的颜色选得再素净一些,遇到男同学炽热的目光,她会从口若悬河一秒钟转向沉默,以至于,不止一个同学评价说:周玉锦同学,她呆掉了。 雨已经住了。南国的天气就是这样,雨水来得莫名其妙,走得也干脆利落。南都机场的落地玻璃墙被沖洗得无比明净,玉锦看着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身影,一个瘦高的北方女人,拖着两个重量级的皮箱,不是商务出行的精英范儿,也看不出一丝旅行的松弛感,那么离群索居地站着,久久不走,任谁从旁边过,都会忍不住好奇地多看两眼。意识到这一点,她赶紧掏出墨镜戴上,把脸遮住一部分,头微微扬起,尽量让自己的气场不那么衰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页 一辆锃亮的商务奔驰无声地在玉锦面前停下,驾驶座里下来一个面色和气、一身潮牌的中年男人,「妹子,要搭车吗?」 玉锦忍不住笑了,「老沈,你人洋气了好多,就是这搭讪的套路一点没进步。」 老沈用手指在太阳穴那里虚头巴脑地比划了一下,算是敬了个歪礼,「是,周总教训得是!我这就改,以后学会与时俱进,哈哈!」他把玉锦的两个大皮箱搬到后备箱里,大概是人有点虚了,累得直喘气,「怎么这么多东西?咱岛上什么没有,缺什么我给你置备就完了!」 「凭什么让你置备呀,你还打算金屋藏娇?想得美。」玉锦一点话锋机会都不给。 老沈嘿嘿笑着,发动了引擎,「还行,人还没有傻,精气神儿还在。」 玉锦这次来h省海平市,是来工作的。一个已经过了30岁的北方女人,离开故土,到离家千里之外的陌生之地重新打拼,辛苦程度可想而知。好在公司已经有了,这些年受h省发展态势的吸引,内地来这里创业的人越来越多,一方面是政策确实利好,另一方面,蓝天碧海,绿树白云,干净的空气,没有污染的农产品,也是招揽内地人的生态硬体。两年前,跟玉锦在同一家媒体工作的沈强就辞去公职,到h省省会海平市创办了一家文化传播有限责任公司,每年只要拿下几项文化活动的承办权,就比过去体制内戴着镣铐跳舞要逍遥快活许多。唯一不足的是,h省相对内地来说,人才还是稀缺。所以老沈长期有招兵买马的需求,只要是跟过去的同事、朋友接上火儿,诚邀的话就很容易脱口而出:来吧,兄弟,咱还在一个锅里搅稀稠,有哥哥一口干的,绝对不会让你喝稀的。 所以,这次,老沈知道玉锦的事情之后,没怎么犹豫,就给玉锦打了电话,省却了好多油嘴滑舌的话,郑重地邀请她来h省共同创业,加入他的盛世景明文化传播有限责任公司。彼此相处多年,玉锦的人品,他是绝对信得过的,单纯从业务能力来说,玉锦比他老沈不知高出多少个台阶,还有,玉锦的倔劲儿,遇到问题时候那种死磕,也是这个速食社会里非常稀缺的,他现在很需要。 房子公司给租在了一个夹杂着南洋风格和欧式风格的大型商业小区里,两室一厅,院子里有高大的棕榈树,成簇盛开的三角梅,外墙壁因为刚被雨水淋湿而接近浓郁的深绿色,一只小松鼠在墙头裸露的电线周围灵活地跳动着,沿着墙壁急速而下,稳稳地落在了铺满松针的土地上。墙角,土壤湿润肥厚,一棵栀子花正在恣意地绽放着白璧无瑕的花朵。玉锦不由得感慨了,在北方她那栋高层居室里,她曾养过一盆栀子,是李哲逛街时顺带买回来的,她很喜欢,花了很多心思来养,可还是不行。上网查了说,栀子花喜光照充足,土壤湿润,通风透气。北方干冷的气候,还有密不透风的高层建筑,都合不上栀子花的性格,再加上玉锦也拙于花道,因此无论想什么法子,最终花还是养死了。可现在,这室外,野天野地,热风暴雨的,谁有心力来照料这娇弱的植物呢,但它就是能活,还开得这样明艷,这样天雷勾动地火。 老沈带着玉锦穿过院子,指着满眼的红红翠翠说,「你看看,这多好,咱们那大北方,哪儿有这东西,你再看这儿……」 玉锦不住地点头,h省她以前自然是来过,但这次不一样,一花一木都有了全新的感受,这就对了,她要的就是改头换面,重新来过。 晚上老沈设了接风宴,说是接风,其实规模小得可怜,公司七七八八的人老沈都没让参加,一间古朴雅致的中式包厢里,偌大的原木桌子,只坐了玉锦和老沈两个人。一看这阵势,玉锦有点明白了,与其说是接风,还不如说是故人重逢,把酒言欢,何况,也不只是欢,那些悲就流淌在欢的后面,就像一对命运交织的孪生兄弟。 老沈不动声色地把红酒倒上,暖莹莹的光映着玲珑剔透的高脚玻璃杯,红酒在里面氤氲着,像是远古时代遗留下来的鸽血红的宝石,透着復古而纯粹的味道。 老沈举起杯,「来,一杯敬过去,一杯敬过不去。」 玉锦的眼神微微一滞,旋即碰杯,浅浅地抿了一口,这红酒如奶油般丝滑,果香四溢,后劲也足,甘冽的味道直冲颅顶。 「真是好东西。」她抚住额头,呵呵地笑起来。 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毕竟,旧事如天远。 -------------------- 第2章 ================= 在北方那座山明水秀的小城里,玉锦一直生活到18岁。 那一年的夏天,焦灼而漫长。暑热渐尽、蝉的聒噪声终于低下去的时候,玉锦等到了一封信函——来自本省一所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考上大学了,成为新闻系新闻传播专业的一名天子骄子。 祖孙俩喜不自胜,奶奶更是恨不得让整个小城六十多万人都知道这件事,她高调地在众人嫉妒或艷羡的眼神中跑动跑西,给玉锦张罗入学要带的东西。临近开学,又不顾年迈体弱,坐了四个小时的长途汽车,陪玉锦去学校报到。 一切就绪之后,要分别了。 这是玉锦18年来第一次离开奶奶,那种感觉是复杂的,她不忍看到奶奶瘦削的脸庞,满头的白髮,不敢想像她独自一人回去的路上该如何恓惶,但另一方面,她又为即将开始的独立生活满怀欢喜与憧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页 凡有边界处,皆为牢狱,谁能说奶奶的爱不是牢狱呢?尤其是她们这种紧密「共生」的祖孙关系。她的一举一动,哪怕是细小的,很私密的,也必须让奶奶知道,她犹如生活在聚光灯下,而这聚光灯,不强不弱,就是一个老人的目光。她的奶奶,一人能抵百万兵。 上中学的时候,奶奶是去学校走动最勤的家长,玉锦猜她进校门的时候,线条前凸的下巴一定扬得很高,因为半个中学的老师,都曾是奶奶的学生。所以,玉锦每次考试成绩如何,和哪个同学说话说得多了,身边亲近的同学有什么长处,又有什么毛病,奶奶全部了如指掌。 下雨天,别的家长进不去,奶奶可以,在教工楼的一角,拿一把伞,一件外套,静静地等玉锦,旁边陪站的,不是教导主任就是某个教研组的组长。 春秋两季,学校往往组织郊游,这个时候奶奶就如临大敌,在她眼里,离了她视线的地方都充满不确定性,而不确定性就等同于危险。所以,如果郊游的时间超出了预期和家长沟通的时间,那么,整个郊游的队伍就会在入城的路口看到一个老太太踮着脚尖、翘首以盼的身影。 现在,这种令人感动却也让人喘不过气的关系,终于要暂时告一段落了。 她目睹奶奶上了长途汽车,车子越开越远,出了车站,消失在乱闹闹的车流里,她的眼泪掉下来,滴落在车胎碾起的尘土里。但是,很快,面颊上的泪水被擦掉,一转身,她就钻进旁边的小超市,一口气买了5瓶橘子汽水,这是她的最爱,立秋一个多月了,如果奶奶在,是绝对不允许她喝汽水的,但现在,她自由了,解放了,成为自己生活的主宰,她想喝几瓶就喝几瓶! 其实,有个隐秘的念头,她一直不敢深想,她不知道自己拼了命也要考上大学的目的,是真的为了博个好前途,还是为了挣脱奶奶的束缚…… 大一上学期的生活在新鲜和懵懂的交织中很快度过,到了下学期,玉锦发现了一个问题:宿舍的8名女生,有一半已经有男朋友了。 剩下没有男友的4个人,有一个是假小子,头髮和男生一样短,有一个很胖,体重150斤,还有一个整天看《心经》,谁也不理会,剩下的,就是周玉锦了。 她不丑,不胖,没打算终身不嫁,性取向正常,可就是还没有男朋友。 其实有没有男朋友这件事也挺无所谓的,谁说男朋友就是大学的标配来着?可当身边正常点的女孩都开始有人约会的时候,一个容貌漂亮、各方面都优秀的女孩还单着,这就有点让人费解了。 是自己没有魅力吗?玉锦后知后觉地从学习中抽离出来,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平心而论,她还挺渴望有个男朋友的,记得上小学那阵儿,她看过一部电影,里面有一句经典台词,好像是说,」我的意中人,是位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彩祥云来接我」,这句话深深印刻在她的脑海里,现在她正值青春绽放的好年华,但意中人在哪儿,别说五彩祥云了,连一片瓦块云都没见到过。 她把这个疑问告诉了假小子朱梦圆,绰号朱朱的,朱朱很笃定地一挥手,说道:「知道为什么不?因、为、你、不、够、骚。」 彼时玉锦正靠在床头吃妙脆角,听此言她勐地一惊,妙脆角的碎屑被吸进气管里,她连续咳嗽起来。 朱朱摇摇头,一边给她拍背,一边继续阐述自己的理论,「骚者,并非浪荡也,而是要妩媚,有女人气息,并且姿态要低,让男生敢于过来献媚,不至于吓到他们脆弱的自尊心,从而止步不前。」她顺势挑起一缕玉锦的齐耳中发,「连个羊毛卷都没烫过,头髮比二食堂的挂面还要直,你这种清冷型的冰山美人,男生对你是有贼心没贼胆,这不行,你得给贼留道门,让贼能进来。」 「我没有冷吧?我觉得自己很温暖啊。」玉锦止住咳嗽说道。 朱朱摇头,「你是冷而不自知,比着风骚更差着十万八千里。」 「说什么哪。」已经谈上恋爱的室友宋款款恰巧进来,对朱朱的高论听不下去,「你谈过恋爱吗,就瞎指挥,再说你怎么知道贼没进门,你把方载置于何处?」 方载是物理系大二的学生,山东人,外形颇有山东大汉的气质,身高1米85,国字脸,笑起来很阳光,他是玉锦在校广播站的「同事」,两人被分在一个组,经常一起采写校园新闻。 「别瞎说,别瞎说,都是正常的工作关系,这要是传出去,更没男生敢来找我了。」玉锦连连摆手。 「啥工作关系啊,一周来找你好几次,这要是为了工作,那他比系主任都敬业了。」 「不不,系主任都快退休了,那能比么,肯定是比校长还敬业。」 「方载不错呀,你还想啥,你要是不收,我就把我现在这个甩了,等我收了他,你千万别后悔啊。」 女孩子们热情高涨,不顾玉锦的白眼,嘻嘻哈哈地乐成一团。 话说到这里,就回不去了,自此之后,方载的名字成为常驻宿舍的头号嘉宾。 其实,方载是个挺好的男生,热情开朗,对人很周到,可玉锦从来没有往其它地方想,或者说,对方载,她体会不到书上说的「来电」的感觉。可现在,大家总把她和方载的名字连在一起,这让她觉得有一点点好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页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方载来找周玉锦的频率也越来越高。玉锦宿舍楼后面有一个小花园,方载常常在午后约玉锦去那里,拿一张报纸铺到长廊的座椅上,两人坐下,然后他掏出一个录音笔给玉锦,里面都是他採访的录音,「我明后天有实验课,你来执笔吧。」他说。 玉锦快进着大致听一遍,有弄不清楚的地方就问方载。有时候是玉锦採访,方载执笔,两人在一起商量写作要点,配合很默契。许多採访稿就是在这午间的阳光中,在植物气息的晕染下磨合出来的。 大一快结束时,在小花园里,方载和周玉锦完成了学期最后一期稿件的探讨。收拾好东西,方载忽然嘆了一口气,「开学我都大三了,时间过得真快。」 谁说不是呢,玉锦点点头。 方载看着她,「你都大二了。」 这不是废话吗?玉锦有点奇怪地看着方载,不明白他哪儿来这样的怅惘。「对呀,怎么了?」她问。 方载收拾起自己的目光,在t恤上抹掉手心的汗,朝玉锦伸过来,「没什么,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玉锦伸出手,和他握在一起。 方载大方地挥挥手,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 大一暑假,玉锦回到自己家,在枯燥的蝉鸣声中昏昏欲睡,她想念学校的热闹喧嚣,相比之下,家里确实太安静了,安静得连空气中的浮尘都能看得见。 一天,奶奶买菜回来,顺道从报箱里取报纸,等她坐在沙发上,戴上老花镜,打开那一卷报纸的时候,从里面掉出来一个东西,一张明信片,印着泰山风光的明信片。收信人是周玉锦。奶奶仔细端详着,明信片的背面写着一行话,「夏日炎炎,遣清风为你送去问候,祝笑口常开,快乐常驻!」落款是一个字:方。字迹刚劲有力,显然出自男性之手, 奶奶把正在卧室看书的玉锦叫出来,给她看明信片,「这是怎么回事?」 玉锦接过去,「哦,这是我同学,山东的。」 「男同学?」 玉锦沉默着点头。 果不其然,奶奶的脸色有些变了,「山东的,给你寄这个干什么?」 玉锦挠挠头,「放假了嘛,好久不见,发个本省的明信片,也挺有意思的。」 奶奶一双眼睛从老花镜上面盯着玉锦看,问道:「就是同学关系?」 玉锦的脸热了起来,「是啊,就是同学关系,还能是别的什么吗?」 奶奶削薄的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但还是忍不住说出来一句:「你这么小的年纪,什么都不懂,可不能谈恋爱。」 ……玉锦无语了,她真想告诉奶奶,她已经是宿舍「剩女」,其他女生整天和男朋友逛街看电影的时候,她只能和朱朱这样的人厮混在一起,打个扑克牌,互相往对方脸上贴贴纸条什么的,无聊透了。但她什么都没说,一句辩解都没有,她知道奶奶是个疑心很大的人,越解释越容易引发她的怀疑,何况自己也并没有谈恋爱啊,所以她抿着嘴唇,默默地回到卧室看书,顺便戴上了耳机。 然而这件事并没有就此结束,接下去的一段时间,家里电视换台的时候,总会停留在女大学生被人骗之类的社会新闻上,或者,桌上出现一本摊开的杂志,内容十分狗血,像「婆婆小姑子齐上阵,远嫁女双拳难敌四手,婚姻幸福开始黯然结束」之类的,玉锦明白这是奶奶故意给她看的,可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方载只是和她来往略密切的一个普通同学而已,她已经很保守很传统了,还要怎样? 她痛苦地把头埋进枕头下面,期盼这个假期尽快结束。 大二开学,她见到方载就说:「谢谢你的明信片,我也去邮局看了,想给你回一张,但我们省没有特别厉害的地标性风光,那些明信片又都做得小里小气的,最后只好放弃了。」 方载很高兴,「别客气,我给广播站要好的同学都寄了一份,欢迎你们到泰山玩,我给你们做嚮导。」 玉锦点头,心里暗暗地舒了口气。这样最好,她要的「电」还没来呢,在此之前,她可不想和男同学之间传出什么花边绯闻。 过了国庆节,玉锦接到奶奶的电话,说最近身体一直不太好,想到省城来做检查,玉锦吓了一跳,赶忙在学校旁边的招待所订好了房间,让奶奶尽快过来。 检查的结果,是慢性糜烂性胃炎,也算是老年人的常见病了。既然是慢病,还需要慢慢调理才行,可奶奶的决定让玉锦吓了一跳,她说,省城好医生多,她也早就退休了,现在玉锦在省城上学,她一个人回去也没什么事,还不如在这里租房子住下,慢慢找医生看病。 玉锦的内心顿时响铃大作,她肯定是心疼奶奶在先,但另一方面,又觉得「有必要这么做吗?」,她手揪着裤缝,不知道如何开口,她还从来没有对奶奶说过「不」字,直到把裤缝揪出皱巴巴的一个三角,才憋出来一句话:「租房需要花不少钱呢。」 没事。奶奶说,自己退休工资还可以,再说玉锦的学校不是在郊区吗,郊区的房子没那么贵。 玉锦就哑火了。 她心事重重地把这件事告诉了朱朱,预感到未来大事不妙。朱朱一连问了好几个「why」,玉锦把明信片的事也说给她听,朱朱摇头嘆气:「你奶奶来肯定是为了监视你,她怕你和方载真的谈上恋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页 玉锦黯然,她何尝不知道是因为这个,和奶奶生活了十几年,奶奶那点心思她是最清楚的。 「其实方载也不错呀,你奶奶为什么不同意呢?」 「她觉得我年纪小,不能谈恋爱。」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见了方载,会不会改变主意呢?那一米八多的大高个,国字脸,哪有老人不喜欢的?」 玉锦急得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你可饶了我吧,那我别想有一天好日子过了。」 朱朱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表示不理解。 玉锦不再解释,朱朱出身一个开明的家庭,父母健在且年富力强,怎么能明白这种拧巴的亲情关系呢? 她只有仰天长嘆的份儿,本以为考上学,自己就自由了,哪知道舒心的日子才过了一学年,奶奶的「追魂夺命剑」就杀过来了。 奶奶是个行动派,很快在学校附近找好了房子,住了下来,顺势地,「追魂夺命剑」第二招就杀了过来:奶奶要求玉锦晚上回去,和她一起住。 那可不行!玉锦小心防御着,「学校有纪律,本市的学生只有等到周末才能回家,这样省得跑来跑去的,安全也有保证。」 有什么保证,他们能保证什么,奶奶不高兴。后来大概也去别处打听了一下,还是妥协了,「那你周末回来,嗯,周五下午放学就回来,周末住家里。」 「我周六回来陪您一天行不行?我们周末还有好多活动呢,有时候还想去图书馆看看书。」高压在前,玉锦的声音都变得没有多少底气。 奶奶脸色瞬间又拉了下来,「学生的任务就是学习,成天参加什么活动。再说,我现在身体不好,还指望你回来做点家务呢。你都19了,还这么不懂事?」 这话说得就很重了。玉锦脸色通红,什么也不说了。提到身体不好,那就是死结,除了服从,别无他法。 从此,玉锦开始了周末回「家」的生活,奶奶还和她小时候一样,风里雨里,坚持不懈地做一日三餐,玉锦要帮她做家务,一伸手,便被她挡了回去,玉锦很泄气,早就知道会是这样,说什么回来帮忙,鬼才信呢。 不久,奶奶「追魂夺命剑」的第三招就又杀了过来,她要玉锦辞掉校广播站的「工作」,专心学习。 不行!玉锦的火气腾地一下就被点燃了,斩钉截铁地说:「我在广播站干得好好的,上学期期末还给我评了个先进呢,为什么要辞?再说,现在找工作很看重学生的实践经验,校广播站就是最好的地方,多少人削尖脑袋都想进去,我要是出去,再想回去可就难了。」 「你是学生,学生只要学习好就行了,别的都是点缀。」奶奶端坐在沙发上,缝她自己的一件旧秋衣,边做活儿边说玉锦。 「才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进攻让玉锦无法忍耐,奶奶这个教师的职业真没有白做,这所大学里有几个老师是同乡,自然也是奶奶任教的那所中学毕业的,有一个还是奶奶教过的学生呢,让他们帮忙打听姓方的男同学,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可这种「打听」已经如影随形十几年,她受够了,有什么不能直接问她的,要费尽周折找个外人去问的? 她决定撕破窗户纸,站直了问奶奶:「您是不是打听过方载了?他是在广播站没错,可我们就是普通的同事关系,您为了这个让我离开广播站,我绝对不答应。」 奶奶有点意外,「翅膀硬了,敢跟奶奶说不了。」 她放下秋衣,摘下老花镜,看着玉锦,眼睛里透出锐利的精光,丝毫不像她那个年纪的老人,「对,方载,他叫方载,好像是个不错的孩子,可是,锦锦,他家在外省,你们万一发展成恋爱关系,你就有可能跟着去他那个省份,奶奶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哎呀不会!」玉锦气急,手摸着心口喊道:「我发誓,和方载不会谈恋爱,如果和他谈了,就让我毕不了业,门门挂科,出门被车撞死!」 奶奶扔下秋衣,把玉锦拉在怀里,阻止了她口不择言的赌咒发誓,这样的话光是听一听,就觉得耳朵疼,这比诅咒她自己更让她心痛啊!她一下一下地抚摸着玉锦的长髮,手指的粗糙和头髮的丝滑形成鲜明的对照,「不是奶奶总逼你,奶奶这是为你好,女孩子跟男孩子不一样,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步步谨慎,你要是跟着他走,就等于把这辈子交到人家手里了,离家几千里,到时候奶奶的眼泪恐怕都要哭干了哟。」话语的后半句,音调已经几近呜咽。 玉锦的心像角落里放了半个月的皮球,丝丝往外漏气,她完全相信奶奶是「为你好」,但是如今在这世上,她最不想听到的话就是「为你好」,这句话像一道法力无边的符咒,追着她贴了19年了,贴得她六神无主,什么都做不成,有苦难言。 好在,她是不会和方载谈恋爱的,这个基本点她觉得没问题。在她的坚持下,奶奶犹豫了很久,总算难得地妥协一次,答应她继续留在广播站。 租房之后,就算在省城有「家」了,肯定要邀请同学来玩。朱朱是最先接到邀请的,虽然她们周一至周五都可以厮混在一起,但周末的时间可不一样的,这个时间才像是娱乐休闲的大餐,工作日的厮混至多算是餐前的小点。 玉锦单独有一件卧室,她和朱朱两个人呆在屋里,朱朱依然扯着大嗓门肆无忌惮地对年级的男生评头论足,两人的笑声不时熘出门缝,直往客厅里钻,引得奶奶来推开门,说:「乐什么呢,俩傻孩子,出来聊吧,屋里多闷气呀,客厅我给你们准备好多好吃的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页 「不用不用,奶奶,我们在这儿就挺好的。」朱朱摆手。 「哎呀来吧来吧,奶奶也怪闷的,出来聊,奶奶也跟着乐呵乐呵。」 玉锦和朱朱只好挪到了客厅,水果和饼干已经琳琅满目地摆了一茶几,可是小磁场变了,聊天明显没有刚才那么欢畅,奶奶就在一旁坐着,手里忙乎着家务事,时不时地递过来一句话。就这么不尴不尬地说了一会儿,朱朱又讲了年级一个男生和女友闹分手的趣事,看奶奶在一旁笑,便问道:「奶奶,您也觉得我们同学特吧?」 「可不,这男孩子呀,太差,家庭条件不好还这么闹腾,你们以后都小心,离这男同学远一点。」她说。 朱朱有点蒙,刚刚讲的那个故事里,明明是女孩子的问题要多一点,奶奶的视角怎么就不一样呢?她大概有点不甘心,又讲了一个故事,男同学优秀且全能,家庭条件优渥,但奶奶果断地插话进来:「这男孩不行,家里是经商的,这么骄纵,都没听说过泡沫经济吗,泡沫一下去,钱就没了,你们可要离他远一点。」 朱朱哑口无言,趁奶奶进厨房的工夫,她给玉锦使了个疑惑的眼色,意思是怎么回事,玉锦一脸尴尬,低声说,「没办法,老脑筋,想法和咱们不一样。」 朱朱讶然,随即想到一个问题,不禁露出同情的目光,「那你将来可要怎么办啊?在她心里,到底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你?」 玉锦咧了咧嘴,「大概省长的儿子差不多吧,还得像明星那样帅才行。」 其实,从小到大,玉锦慢慢地梳理出奶奶思维里存在的一个逻辑,就是自己家的人是好的,完美,无比正面,外面的人则像是种类各异的病毒,危险,传染性强,一旦沾染上,那简直是比小说中的五毒教还厉害。 她由此想到自己生来就错过的母亲,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虽然在奶奶的嘴里那样不堪,但她一定是活泼有趣,开朗且明丽的吧?否则,怎么会吸引这样一个家庭里长大的男人不顾一切地要跟她在一起?原来,她不是第一代的受害者,爸爸才是。 她的奶奶,是一个善于制造牢笼的人,撼山易,撼奶奶难。 奶奶连朱朱都不喜欢。朱朱来过一次之后,奶奶说,这女孩子心思太活,不稳重,不安生,要玉锦少和她来往。玉锦愤然回道:「您打算让我在学校变成孤家寡人吗?」 「学校没有别的同学了?那么多人,你不能和一个稳重的同学做朋友吗?你看看她站没有战相,坐没有坐相,谁家女孩子跟她一样?」奶奶虎着脸,声调比玉锦还要高。 「朱朱在学校外号假小子,本来就是活泼开朗的性格,那也没什么呀,您那套思想都过时了!」 「这不是过时不过时,是要分清好赖!交友不慎,吃亏吃到死!」奶奶虽然年迈,蛮横起来的时候是很吓人的,下巴像戳人的锥子,用力往前伸。 玉锦气得说不出话来,在奶奶面前她从小温吞惯了,奶奶一发怒,不管有理没理,照例她是必须要听的,可那是以忍耐为绝对前提。她小时候一直以为,过了18岁,考上了大学,她就成人了,从此可以做自己的主人,哪知道现实依旧是如此不堪,这和她三岁,五岁,有什么区别! 所以,她的脸涨得通红,朝奶奶喊道:「您要是这样,我以后周末就不回来了!」说罢气沖沖地回了自己的小屋,把门一甩,发出巨大的声响。 奶奶被这一声响砸愣了,这丫头敢这么嚣张?她反应过来之后,不满地摇头,嘴里哼道:「上学上野了!上学上野了!」 祖孙两个整个周末都没怎么说话,奶奶把饭做好,端到餐桌上,到小卧室门口冷喝一声:「吃饭!」过几分钟,玉锦磨蹭着出来,一声不吭地低头吃饭,然后到厨房去收拾,这么过了两天,到了周日傍晚,她才如遇大赦,因为可以返校了。其实,在吵架之后,她有想过当即回学校的,但她没敢,要是敢就这么甩手走了,奶奶一准会气到胃痛发作,到时候给她打电话,她还得匆匆赶回来。 好吧,拿捏,就是这样。 她常常劝自己,要理解奶奶,奶奶是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中年丧夫,继而丧子,就她这么一个孙女,辛辛苦苦地把她拉扯长大,不紧张她紧张谁?再说了,她们那一代人是吃过大苦的,经歷过飢饿、流离失所和社会的大动盪,导致晚年性格上比较敏感和极端,这恐怕也是很正常的事,这么想想,她就觉得奶奶很可怜。 可即便如此,冲突还是会随时爆发。 一个周六的上午,玉锦迷迷煳煳地睡到9点多,起来吃了饭,要去学校,奶奶问她做什么,她说学校今天有体育加试。 「加试是什么?」奶奶问。 「就是上次考试没有通过的,今天要再考一次。」 奶奶皱起了眉头,「那不是补考吗?」 「晤,也是补考吧,主要是人多,也有上次没考完的。」玉锦不经意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准备出门。 「你给我站住!」 玉锦回头,发现奶奶已经脸色铁青,她吃惊道:「……怎么了?」 「你长这么大,别的本事没有,撒谎的本事不知道是跟谁学会了!我是老了,我又不是傻,考试哪儿有半晌子去的?你照实说,是想找谁一起玩?」奶奶端坐在椅子上,身子笔直,一副审犯人的模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页 玉锦哆嗦得说不出话来。 奶奶觉得自己的想法被证实了,愤怒中居然萌生出一丝得意,「说吧,是朱朱,还是那个姓方的男同学?」 玉锦只觉得血往头上沖,脑袋闷涨涨地难受,还有什么比最亲的人不信任更能伤人的吗? 奶奶的「审判」还在继续:「你这样的行为叫什么你知道不,叫欺骗!凡事你如果照实说,说不定我能同意,欺骗是万万不可能同意的,我最恨的就是欺骗,这是对亲情的背叛!」 玉锦百口莫辩,她发现自己口才远不如奶奶,她到底随谁呢,为什么这样无理的蛮横自己没学会,为什么一件简单的小事会变成这样,这只是个平常的周六啊!她大脑一片混乱,愤而抄起桌子上的茶杯朝地上摔去,清脆的一声响,瓷片裂了一地,她捡起一片放在自己的手腕上,悲哀地问:「我如果在这里划一下,你会不会相信?」 奶奶的声讨戛然而止,清瘦的身躯飞扑过来,一把把玉锦抱在怀里,她抱得那样紧,紧到不像一个年迈多病的老人,再不说一句话,好像玉锦的瓷片划走了她刚刚身上附着的女巫一样,此刻的她胆怯而脆弱,良久才低声说出一句:「奶奶老了,脾气也不好,你别跟奶奶一样。」 玉锦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滴落在褪色的木质地板上。死死抱住她的,除了奶奶,还有一种沉重的无力感。 她们重归于好,日子又恢復到过去那种秩序,但是,玉锦再也不会在家里提朱朱的名字,任何人的名字她都不提,她想:就当周末这两天时间是坐牢吧。好歹一周有7天,还有5天是属于她自己的。 -------------------- 第3章 ================= 时光飞逝。有一天,朱朱从外面回来,兴奋地带回来一个消息:方载有女朋友了。 你怎么知道?宿舍的女生凑过来问。 「在球场旁边的林荫道上撞见的,头快扎到方载怀里了,妈呀,你们是没见她脸上化那妆,大白天的,眉毛下面粘的全是亮片,还是全包大眼线,跟个妈妈桑似的,渗死人了!」朱朱一边说,一边抱着自己胳膊打了个哆嗦。 室友吐舌唏嘘,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到玉锦这里。玉锦正在吃小电饭煲煮好的方便面,不禁仰起头,「你们都看我干什么?」 「那什么,你真跟方载一直没发生点什么?」宋款款有点不敢相信。 「我说你们又不信,你们想让发生什么呀。」玉锦把松软筋道的方便面挑进嘴里,又吸了一口汤,嗯,美味。 「为什么呀?」 「没有来电呗。」 「可惜了可惜了,好羊肉便宜了狗。」宋款款摇头嘆气。 「也就那样吧,什么好羊肉啊,能看中那样的女孩,说明眼光也不怎么样,我们玉锦得感谢他不追之恩。」朱朱给宋款款使了个颜色。 哦,对对。几名室友点头,宋款款说:让狗男女激情燃烧去吧,烧成灰都行,只要别来碍眼。 玉锦比了个阿弥陀佛的手势,「不会碍眼,我心如明镜台,无处惹尘埃。」 此举招来室友一片唏嘘声,连成天读《心经》的室友都说:你饶了菩萨吧。 私下没人的时候,朱朱低声问玉锦:「你是真不喜欢方载啊?我一直觉得,你俩多少有点暧昧。」 其实这个问题玉锦还真的认真思考过,怎么说呢,一个青春勃发的女孩子,隔三岔五地,就要和另外一个同样青春勃发的男孩子共事,一起採访,一起讨论,一起定稿,这个过程当中,必然是有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小磁场的,这叫友情之上,恋人未满,而且,虽然方载的桃花没有飘落在玉锦身上,但方载对玉锦…… 她说不了,本能地觉得,方载对她的好感应该远大于她对方载的好感,只不过,两年了,他始终什么都没说,现在,方载的臂弯里又多出了一个「妈妈桑」,那就更没戏了。 周二是玉锦和方载值守广播站的日子,这天,他们完成工作,方载慢吞吞地收拾东西,玉锦收拾利落,站起来打招唿,「我先走了啊!」方载突然说:「你等等!」 「有事吗?」玉锦问。 方载的国字脸上隐隐飞上一点绯红,「朱朱都给你说了吧?」他时常到玉锦一楼宿舍的窗口找玉锦,所以认识朱朱。 「说什么?」玉锦反问,但脑海里马上就涌现出了「妈妈桑以头抢方载」的画面。 方载笑了笑,腼腆地说道:「那天,刚好被朱朱看到,其实我们才刚刚交往一个月。」 「哦哦,恭喜你呀。」玉锦回应道。 「她是艺术学院音乐系的,有一天有急事到我们宿舍楼找人,我帮了她,然后就认识了。我这个人其实毛病挺大的,」方载的声音忽然变得又软又慢,「看着还挺阳光,其实,很难对别人敞开心扉,也不敢主动去走进别人的内心,这性格挺吃亏的。她跟我相反,是特别主动那种人,才见两次面,就好像很熟悉很亲热了。」 玉锦笑了,「是天作之合呀,说明你就适合这样的社牛。」 「可是,也挺遗憾的。」方载望着玉锦,傍晚的阳光从窗口映进来,少年的半张脸都在金色的阳光里,暗处唯见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为什么?」玉锦奇道,心里却像撞进来一个小鼓,咚咚地敲起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页 「说不清楚,反正,就觉得遗憾。」 玉锦看着他怅然若失的样子,心下满是侷促,方载忽然甩了甩头,把垂下来的额发甩到一边,「可能遗憾是人生的常态吧,就像咱们做的採访,写的稿子,每次都觉得不满意,直到播音前还在修改最后一遍。」 玉锦点点头,两个人都笑起来。 那天夜里,玉锦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睡。她是明白方载的,再迟钝的人,他那样说,也该猜到了,何况是她这样心思灵巧的女孩。她也觉得有些遗憾,遗憾自己没有爱上方载。 爱情是一本灿烂却又隐晦的书,她的手按在书皮上,迟迟没有打开,这水一样滑走的宝贵年华,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遇到自己的mr.right呢? 春末夏初的时候,方载申请到了一个去台湾做交换生的名额,这样的话,大四整个学年他都要在宝岛度过了,他们两个在广播站完成当天工作之后,方载郑重向玉锦发出邀请:「我请你看场电影吧,就当是告别。」 离别来得措不及防,玉锦是善感的人,她点点头,但马上想到一个问题,「这合适不,你女朋友不会生气吧?」 方载淡淡地说,「我们已经分手了。」 「为什么?」玉锦在心里开始盘算他们谈恋爱的时间,还真是来去匆匆啊。 「在合适的时间遇到不合适的人,刚好我又要去交换了,结束了也好。」方载低下头,用脚轻踩着地上的一片落叶,「你要是觉得不合适,也可以再带个人。」 「我能带上朱朱吗?」玉锦觉得,如果让朱朱知道她和方载单独看电影,这傢伙又该说打趣的话了。 「行啊,当然可以。」方载笑了笑。 玉锦让方载定时间和电影,方载选了一个周末新上映的大片,玉锦的问题又来了,她踌躇着告诉方载,自己周末必须回去陪奶奶。 「那,周五行不,周五也有一个好电影,不过没那个明星多。」方载紧张地问。 玉锦比了个ok的手势,「我没问题。」 两人就这么愉快地定下来。转过身,就该玉锦为「请假」发愁了,因为奶奶要求的是周五下午放学就回去,不过,就这一晚上的事,扯个谎,应该能煳弄过去。 酝酿一番之后,她在电话里给奶奶说,周五晚上系里组织看电影,看完电影才能回去,奶奶的反应很平静,问了几句就答应下来。玉锦有点小得意,她不经常撒谎,偶尔撒谎一次,果然不容易被识破。 周五晚上,玉锦和朱朱按时到校园影院的门口,方载已经等在那里,手里提着三杯饮料,还有一桶爆米花,朱朱最爱吃爆米花,一把就先接了过去,往嘴里放了一个,酥甜酥甜的。人流熙熙攘攘,她俩跟在方载的后面进影院,朱朱对玉锦耳语道:「早知道有爆米花我就早点答应了,今晚你俩随意,不用管我这个大灯泡,你们当我是空气就行了。」 玉锦用胳膊肘撞了一下朱朱,「烦不烦,你明知道我俩啥也不是。」 朱朱嘿嘿地笑起来。三人找到位置坐下,很快,灯光暗下来,电影开始。 他们坐的是影院中排的位置,玉锦居中,方载靠里,朱朱靠着走廊,不久就证明这个位置选择是对的,因为朱朱吃爆米花速度惊人,自然也就觉得干渴,一杯饮料很快就喝完,电影演到一半的时候,她就出去买水去了。 只剩下了玉锦和方载。学校影院的座位有点窄,老式的椅子连成一排,像是一根绳子,把一排的人都绑在一起似的。玉锦第一次离方载这么近,近到方载身上淡淡的气息清晰可闻,她假装回头找朱朱,那么一转身的功夫,偷瞄了一眼方载,他还是很帅的啊,高鼻樑,眼窝有一点点深,趁得睫毛越发得长,侧颜的轮廓,很像是美术课上老师抱过来的那尊半身石膏塑像,这样的男孩子,自己跟他相处两年却没有擦出什么火花,是不是有点暴殄天物呢? 只能怪造化弄人,过了这个暑假,方载就在海峡的另一边了,还是珍惜友谊,愿君平安吧。 玉锦止住胡思乱想,重新沉浸到电影里面,可没看几分钟,朱朱就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低声而急促地对玉锦说:「你快走!」 玉锦蒙了,「干什么呀?」 朱朱看了一眼方载,似乎说不出口,「你别管了,总之快走!」 玉锦还傻坐在座椅上没动,方载问:「什么事啊,朱朱。」前后排相邻的人也把目光投射过来。 朱朱跺脚,急得说不出话来,这时,一道亮光出现在影院里,因为朱朱在走廊里站着,所以亮光很快就被她吸引过来,掠过玉锦和朱朱,然后又巡迴来,准确地定在了玉锦身上,玉锦顺着看过去,光源来自于一个手电筒,光的背后,是一个瘦削的老人的身影,玉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她看了19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她的奶奶。 玉锦惊得魂飞魄散,大脑如同微机室里最爱死机的桌上型电脑,任由朱朱如何扯她的袖子,她都说不出话来,这个当口,奶奶已经走了过来,手电筒在方载的身上照了照,沉着声音问:「你是姓方吧?」 方载不明所以,点了点头。奶奶顿时像一头衰老而愤怒的狮子,冲着玉锦低吼道:「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真是在骗我!」话音未落,她的巴掌旋风一样地甩过来,在玉锦脸颊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页 玉锦怔住了,从小到大,奶奶是第二次打她,第一次因为是她三岁的时候,院子里一个邻居教她学说了一句脏话,第二次就是现在。她的脸火辣辣的,眼泪条件反射一般地流出来,奶奶大概也是痛极了,撇过玉锦不看,扯住方载的衣服说:「我们锦锦将来不能跟你在一起,你想也别想,趁早离她远点!」 方载在奶奶的拉扯下一脸愕然,但他很聪颖,很快悟到了什么,对奶奶说:「您误会了,我们只是同学关系。」 奶奶怎么会轻易相信,她恨恨地拉着方载,丢开不甘心,想质问什么,又不知道从何问起,周围的人早已被这一幕惊呆了,大屏幕上还在呜呜糟糟地演着剧情,可那剧情哪有真实的人间好看,整个影厅的人全以此为中心,眼睛不舍分毫。 世界上最难堪的,无过于这一幕了吧?玉锦用力推开姥姥,向影院外面跑去,朱朱喊了一声,紧跟着追了出去。 五月的风是温暖而潮湿的,抚着疯跑的女孩飞起的髮丝,她冲进校园的林荫道上,那里密植着两排柏树,黑魆魆的像是夹道的卫兵,这里好安静,安静得让她怀疑刚刚发生的一切是一个梦,噩梦。 玉锦精疲力竭地在一个石凳上坐下来,把头埋在膝盖上,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她混沌的脑子里闪现出好多疑问,奶奶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她又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呢?但慢慢地她醒悟过来,这些算什么,都是小儿科,这个强势且敏感了一辈子的老人在恋爱这个问题上,可能压根就没有相信过她,或者说,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抱着眼见为实的想法要来亲自确认一下,好巧不巧,她确实是和方载在看电影,只不过,并不是奶奶想的那种关系。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起,朱朱喘着粗气,在玉锦旁边坐下,「你让我好找。」 玉锦没有抬头,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周围的人,她的世界和她们的如此不同,巨大的自卑感和耻辱感正占据她的内心。 「没事了,没事了。」朱朱一只手在玉锦背上轻轻地拍着。 玉锦从无声的哭泣渐渐变成了大哭,她问朱朱,「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只是太害怕失去你了。」 这个答案,玉锦知道,她并不是要这样的答案,她其实想知道的是,为什么自己会摊上这样的命运,为什么?但这个问题,谁能懂呢? 那个夜晚,在校门锁上前的最后一刻,玉锦还是离开学校,回了自己家。奶奶等在客厅里,像是暴风雨过后憔悴潦倒的某种植物,见她回来,站起来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玉锦没有给她机会,迅速地进了自己房间,关上了房门。 关于这个夜晚发生的事,后来再没有被提起过,玉锦,奶奶,朱朱,方载,谁都没有。秋天开学的时候,方载去了台湾,玉锦升入三年级,从此像鸵鸟一样,一头扎进了书本堆里,除了学习,世事皆不关心。 日月交替如梭。大四毕业,朱朱去了美国深造,宋款款回老家二线城市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宿舍的其他姐妹也都各奔东西,方载在上海已经读到了研二,只有玉锦还留在这所校园里——她因为成绩优异,被顺利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 这个时候,奶奶似乎才觉得玉锦长大了,身边的热心人要给玉锦介绍对象的,她不仅不再回绝,还会积极地参与进去,男方经过她的重重把关,最终筛选出来的,都是和玉锦年纪相仿而且家又在省城,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老太太私心里想着,找个这样的家庭,在玉锦将来找工作这件事上也一定能帮上忙,玉锦这孩子虽然不错,但现在是什么了,没有强有力的靠山,本事再大也别想找到一碗好饭吃。但可惜的是,任她算盘打得震天响,玉锦一概不接招,她以学习忙为由,拒绝一切相亲,连基本的敷衍都没有,研究生快毕业时,还一个人都没见过。 逆子。奶奶咬着后槽牙,在心里发狠。 她当然知道这件事的病根在哪儿,回想往事,也不是没有后悔过,后悔那个夜晚巴掌甩得太狠。可那时候,一想到心爱的孙女可能会跟那个外省的男孩子远走高飞,她就仿佛听到了来自地狱的宣判,她怕这个唯一的亲人也离开她,就像二十年前,唯一的儿子离开自己一样,怎能不心惊肉跳呢。 但是,道歉的话是不可能说的,因为自己的出发点无比正确,只是做的时机和细节有一点点问题而已,有什么大不了呢? 就任时间去磨平这件事的影响吧,终究有一天,玉锦会明白自己苦心的,她想。 那个酷热的夏天,玉锦为了找工作四处面试奔走,奶奶心疼孙女,寻思着做点凉面,给玉锦解解暑,那天,偏偏她常去的菜市场没有凉面专用的圆面条,都是扁的,或者更宽的,像刀削面那种,老太太不肯将就,又步行到附近的生鲜超市去找,等她汗流浃背地终于在一个小摊找到心仪的东西时,乍然一喜,胸口忽然剧痛起来,她捂住胸口靠在墙上,手摸向口袋,早上走得急,常备的那个葫芦形状的瓶子竟忘了带,摊主赶忙搬来了一把凳子,扶着她坐下,但疼痛越来越烈,几分钟后,她滑倒在地上,手中还紧紧地握着那个盛满了面条的塑胶袋子。 这是奶奶生命中的最后一日。 -------------------- 第4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页 ================= h省被大海环绕,是一个雨量丰沛、温暖潮湿的地方。在北方人固有的印象里,这里纬度低,阳光直射,应该是终年酷热才对。然而并不是。只有最南边才终年高温,其它地方,因为多雨和多风,四季也是分明的,夏天总是伴随些许的湿润,晨间和黄昏的风带着水气,凉丝丝的,不像北方的夏天,热得那么暴烈和纯粹。 玉锦的寓所,离海边只有四五里地,傍晚的时候,她常常到海边去,把时间都花在那里,看夕阳在海平面上一点一点坠落,天空中霞光万道,像是施了魔法的调色盘,然后光线渐黯,海水成为朴素的黑色,几颗寂寥的星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在淡蓝色的天幕上眨眼,这是北方人初到南方时最痴迷的画面。 虽然已经相隔千里,但初到海平时,往事也会像虫子一样不屈不挠地从心底爬出来。 她已经年过30,按理说,应该是一个较为成熟的年龄,毕竟三十而立嘛,可回想起奶奶和她的种种,她仍然会泪流满面,心底涌起的,是一种复杂不堪的情绪。 她没有办法去准确地解释,那种相依为命的爱,为什么也是密不透风的牢笼。别人的家庭是怎样的?她搞不清楚,好像身边也没有多少这样的,每家都有每家的故事,完全没有可比性。 可以确定的是,奶奶走了,亲人没了,但是,另一面,牢笼也敞开了大门。 从此,她是一个自由人。 在北方那座四季分明的省会城市里,研究生毕业的玉锦在一家媒体机构找了份工作。 这个时候,朱朱已经在美国的教堂里缔结了婚约,对方是华裔,她给玉锦发过来一些邮件,附上夫妻两个在安大略湖泛舟之类的照片,生活很是惬意舒服,方载毕业后留在了上海,和玉锦之间不再有音信。 玉锦单身一人,时常觉得自己像是天地间的一只蜉蝣,无所依存,飘飘荡荡,她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工作当中,不是在採访,就是在去採访的路上。 工作第二年,她就拿到了一个省级新闻大奖,当然,这种奖项都是集体的,但玉锦彼时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能参与到这种重量级大制作中,本身就是一种实力的体现。风头这么劲,自然大活儿更多了,玉锦被指派为几家省直大单位对口採访的记者,俗称「跑线儿」。 这样,在一家省直单位宣传处工作的李哲,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走到了玉锦面前。 李哲是博士毕业,单身,长玉锦五岁,相貌俊朗,再加上公务员身份的加持,自有一番成熟稳重的气质在身上。 玉锦自小无父,无兄,对这样的男人天然地会多萌生出一些好感来。 最初的心动,源于一次採访。 那时,她和李哲已经合作过几次,每次有什么採访任务,李哲总是亲自带着玉锦的摄制团队下去,看玉锦小姑娘家家的,活泼却娇弱,李哲也时常帮她提设备拿话筒,甚是相熟。 一个晴朗无风的秋日,李哲带着玉锦和她的摄制团队,去市郊採制一条专题。到了傍晚六七点的光景,恰好任务完成,玉锦正准备打道回府,李哲却执意要带她们去乡间一处特色风味饭馆吃饭。一到了饭桌上,玉锦的团队里,摄像大哥和灯光师傅们就放飞自我了,半推半就地,把酒水点了好几样。 李哲是不喝酒的,他点菜布茶都极为周到,但偏偏滴酒不沾。摄像大哥喝得脸蛋红彤彤的,搂住李哲的肩膀,说:「李主任,你们机关的人,哪儿有不喝酒的,不喝酒怎么能提拔?你是逗我们的吧。」 李哲拍拍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笑着说:「我对酒精过敏,喝不到三杯人就要倒。再说,我今天是服务的,你们喝好就对了。」 摄像大哥喷着酒气说:「那行,今天就委屈你,陪我们这妹妹喝点饮料。玉锦,我们就放肆了哈!」 玉锦不好说什么,影视行业看似风光,其实是蛮辛苦的,10个摄像,10个有职业病,僵硬的肩膀和老腰,经年累月紧绷的神经,都让人寻着点机会就想释放释放。于是她笑着点头,说:「你们喝,我和李主任负责把你们带回去。」 席上更加兴奋起来,又开了一瓶白酒,几个人开始划拳,越战越勇,颇有些剎不住车的样子了。 坐了一会儿,玉锦觉得挺无趣,索性走到户外去透透气。乡村饭店里生意十分地好,几个伙计端着餐盘在大红灯笼映照下的迴廊里不停穿梭,一只胖墩墩的黄狗在廊下睡得好死,听到很大的响动,也只把眼睛离了一条细缝,魂不守舍地瞄一眼,便又昏睡去了。又有醉醺醺的客人从包房里走出来如厕,经过玉锦身边时,硬扶了栏杆,递过来肆无忌惮的目光。 玉锦正在犹豫要不要回包间,继续忍受那几个男人声如洪钟的划拳声的折磨,身后却突然传过来温和的男声:「周记者,别在这儿了,附近有个好地方,我带你去走走吧。」玉锦回头,李哲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身后。 玉锦点头,两人便一起沿着乡下的青石板路往前走。 「李主任上班几年了?」跟李哲相比,玉锦显然属于话多的那个,她一边轻快地追着自己的影子,一边没话找话地问。 「刚满一年。」 「跟我差不多,不过,我是研究生毕业,李主任可是大博士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页 「虚读几年书而已。对了,我还不是主任,你叫我名字就好。」李哲微笑着。 玉锦暗自吐舌,「我可不敢,还指望您以后多关照,多给我提供点新闻线索呢。」 「那自然没问题,你来报导得多了,我这个口不是也亮眼吗?」李哲半开玩笑地说。 玉锦不住地点头,「那我以后就放心大胆地多给你打电话啦。算起来,咱们都刚入职场不久,你是真的滴酒不沾吗?男人不喝酒,有些场合是不是不太方便?」 「怎么说呢,会有一点影响,但干得怎么样,归根结底不是靠喝酒。而且……」李哲停顿下来,身子往旁边让,引着玉锦越过一处坑洼。 「什么?」 「而且我觉得,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多余的东西,我一点不会强求。」 月光洒下来,照着李哲线条清晰的脸,他的表情安静而笃定,那是一种读书人的斯文和澄澈。 玉锦忍不住点头,「强扭的瓜不甜,就算是蘸上老干妈吃了,也终究没什么意思。」 李哲一下子笑出了声,「高见高见!周记者观点果然独树一帜!」 玉锦扁扁嘴,「你叫我周玉锦吧。两个职场新人,也刚换掉菜鸟的羽毛没有几天,就不用互相吹捧了。」 走着,说着,青石板路上,行人越来越少了,两边的景逐渐荒芜起来,玉锦却也并不害怕。原本,陌生的场景,路边密植的白杨,一个女孩子应该是心存防备的,但有李哲在身边,她颇觉得心安。慢慢地,乡村的灯火越来越远,再遇到坑洼的地方,李哲突然把手递过来,玉锦只好握住,这是一双干净温暖、根节分明的大手,小拇指的指根处磨出了薄薄的茧子,那是还保持着书写习惯的人独有的痕迹,玉锦禁不住心神一盪,一个爱书写的人,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吧。她在黑暗中忽然莫名地觉得脸热,是了,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谁会不喜欢斯文而洁净的人呢?握着那只手,她的步子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越过一片高大的树林和几处荒芜的农宅,夜色被陡然撕开,玉锦忍不住发出惊嘆。眼前,一轮满月悬挂在深邃幽蓝的天幕中,清辉寂寥如水,照得四野分明。一条小河从远处曲曲折折地流过来,冲破杂草和荆棘的束缚,绕着河石喧腾嬉闹片刻,又欢喜地流向不知名的远处。河面在月光的照耀下,如同碎银万两,波光瑟瑟。四周都是自然的声音,水声,风声,虫鸣声,杂草摇动声,除此之外,再无半点声息。玉锦觉得这一幕很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但细想一遍,却杳无踪迹,可能是在梦中吧,又或者,是很久很久以前读过的古诗文中,天地旷达如此,令人俗念顿消。 李哲长身玉立,在夜色中愈发显得挺拔。他突然回过头来,眼睛里也像是映进了万千月辉,微笑着对玉锦说:「今天,是农历十五呢。」 玉锦也笑了,点点头说:「怪不得。」 其实,玉锦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但她很快乐,内心充盈着喜悦。站得久了,虽然是晴朗的好天气,到底是10月中旬,夜风已凉,李哲把夹克脱下来,递给玉锦说:「披上吧。」 一种男人身上独有的味道袭过来,玉锦赶紧摆手,「不用不用。」 「来吧,别凉着你这小身板了。耽误了片子,我可吃罪不起。」 李哲笑着把衣服给玉锦披上。 那天晚上,回去的路仿佛近了许多。玉锦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低头走路,李哲始终离她只有半米远。月光从树梢洒下来,把乡村的小路照得半明半暗,他们的影子不时重合在一起,像是两个热情拥抱的人。 那一夜,摄像和灯光师傅喝得酩酊大醉,没有人再问起玉锦席间和李哲一起消失的事儿,玉锦也像多了一桩小秘密似的,因为不为人知,所以这一段小插曲显得尤其美好。 再见到李哲,是在两个月后,入冬。这中间的两个月,他们没有任何沟通和联络,玉锦忙片子忙得昏天黑地,偶尔想起那晚的月色,那晚的人,只觉得恍然如梦,跟她沉闷而忙碌的生活,根本就来自于两个平行的宇宙。看到穿着深灰色呢子大衣、戴着浅灰色羊绒围巾的李哲站在路边,明明是翩翩男儿郎,却穿了最板正的衣服,温文中透着干练,拘谨中又带着强大的自信,玉锦突然一下子就理解了,为什么那么多人在等着「上岸」,原来「上岸」成功就是这个样子啊。 李哲快速地给她拉开车门,玉锦下车,忍不住开玩笑:「你今天这身打扮可不敢劳驾,看起来至少也是处级以上。」 李哲笑着说:「给周大记者服务还论什么级别,都是你的小兵。」 他本来气质有些疏离,见了玉锦却也情不自禁地说笑起来。 这是一次典型人物的报导。新毕业的几个大学生在城市里生活几年,被日復一日的房贷、堵车和噪音击溃了打拼下去的勇气,他乡容不下肉身,于是回到故乡释放灵魂,在一处僻静的深山坳里种树、养鱼,养鸡养鸭,没两年,居然腾出了一番喜人的气象。 这一天的採访,其实不是正式的,因为对要报导的对象一无所知,所以想先去看一看,算是「踩点」,车上只有李哲和玉锦两个人。 北方的冬天是很善变的,早上走的时候,天色还算是明亮,走着走着,不一会儿,光线就黯淡下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页 「怎么这么冷,不会是要下雪吧?」玉锦嘀咕了一句。 「昨晚特地看了天气预报,没有说要下雪呀。」 玉锦打开保温杯,一口一口地呷着热水,闷闷地说:「预报嘛,预料着报一下,就是今天给明天的事算命,做不得准。」 李哲的嘴角禁不住上扬起来,在他沉闷甚至是压抑的生活当中,玉锦绝对是一个例外,这个女孩子可太有意思了,爽朗大气,很能吃苦,说话有时候古灵精怪的,还时常能蹦出一些小金句,总之,跟他周围的人完全不一样。跟她在一起,他觉得很。 李哲快速调了一下车内空调的温度,热气以更大的功率被发散出来,「我们争取早去早回。」 其实要去的地方不是太远,有现成的高速公路,下来之后,再有很短的车程就可以到目的地。李哲加大马力,车子在黛青色的山间行驶,很快驶上高速公路。 天色越发阴沉,不久,被玉锦言中,细碎的雪粒和着小雨点飘落下来,渐行渐密,打在前玻璃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下雪了呀。」玉锦将车窗开了个缝隙,雪粒一下子扑进来,落在她的脖颈处,「啊,凉!」她笑着,合上了车窗。 真是小女孩,李哲笑了一下,心里没来由地,忽然羡慕起那雪粒来,它何德何能,居然也有这样旖旎的待遇…… 高速公路显然已经不是好去处,李哲稳住车速,从最近的出口驶出来。 省道绵长而蜿蜒,大概这实在不是出行的好日子,路上的车很少。李哲暗自绷着一口气,他不是专业的司机,应对复杂的天气还缺少经验,本以为今天不用拍摄,哪怕是阴天也没关系,谁知道还下起雪来了。 「要不是领导催得急,真不该这种天气出来。系好安全带了吧?」他叮嘱道。 「那当然,我是很惜命的。」玉锦笑嘻嘻地,她特意这样说,是想缓解一下李哲的紧张情绪,果然,一旁男人脸部的线条松弛了一下:「难为你总是这么乐观。」 「不乐观怎么行,天天愁眉苦脸会变丑的。」 「真的?」李哲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颊。 这个小动作当然没有逃过玉锦的眼睛,她十分得意,品评道:「你还好,不用担心。」 李哲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机关沉闷得很,天天文山会海,有加不完的班,而且还很枯燥无趣,早知道这样,毕业的时候我就去高校了。」 「各是各的路,现在也不错。你只要多想让自己开心的事,日子就没那么沉闷了。」 他们聊了一会儿,玉锦迷迷煳煳地歪在一边,睡了过去。 李哲看了一眼她的睡颜,把速度又降了一些,暗想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玉锦安全送到目的地,再安全送回家。 雨雪在地面上覆盖了濡湿的一层,车驶过一座涵洞桥的时候,车身忽然不受控制起来,原来,没有土地的支撑,桥上温度是降得最快的,已经在很短的时间内结出了薄薄的一层冰,李哲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上桥时失了防备,车速未降,导致车子打滑,向路中间的护栏冲去。 在李哲的惊唿声中,玉锦已经醒了过来,但她还未来得及看是发生了什么,车头已经在护栏上重重地撞了一下,旋即车身如酩酊的醉汉似的,开始360度旋转,紧接着发生了第二次、第三次碰撞,玉锦的头碰在车窗上,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是在路边,自己正靠在李哲的怀里。车子斜靠在一边,车头损毁得不成样子了,丝丝缕缕的轻烟正在往外散发。雨雪已停,北风吹在脸上,像刀一样凛冽,气温冷得可怕。李哲正在打电话,似乎是在给救援的人描述具体的位置,见她醒来,他悲戚的眼神一下子重新有了光彩。 「对不起,对不起,救援队已经出发了。」他抱着玉锦,一遍又一遍地说。 「我没事。」玉锦只觉得头上火辣辣的疼,她抬起手想摸一下,才发现手臂沉重,原来身上盖着的,是李哲的深灰色大衣,身下也垫着汽车上的椅垫,李哲把她包裹得严丝合缝的,连围巾都拿下来给她裹在了脖子里,而他自己身上却只有一件单薄的毛衣,天寒地冻啊,北风嗖嗖地往毛衣的缝隙里钻,他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玉锦挣扎着坐起来,把大衣给李哲匀了匀,他们就这样默默地紧靠在一起,等候救援。时间仿佛静止了,旷野里寒鸦的叫声都格外清晰,有车从远处驶过来,他们都默契地探出头,伸长了脖子,待车子经过时,看清是普通的行人,他们又坐回去。 玉锦忽然想起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问李哲:「我没破相吧?」 李哲满脸愧疚,玉锦瞬间紧张起来,她的头现在哪儿哪儿都是疼的,手机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手边能照一下的东西都没有,李哲却说:「没有,但是头上流血了,还不知道伤得怎么样。如果你有什么事,」他顿了一下,定定地说,「你放心,我不会不管你的。」 「怎么管?」玉锦迷迷煳煳地问。 「……我可以照顾你一辈子。」 玉锦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问道:「如果我没事呢?」 李哲怔住了,不明所以,玉锦又问:「你说呀,如果没事呢?」 冰天雪地中,李哲拥着她,忽然脑中亮光闪过,眼框酸楚,泪水快要夺眶而出,嘴角却是含着笑的,他说:「如果你愿意,我也照顾你一辈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页 玉锦的眼睛瞬间模煳了,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热热的。她静静地看着这个男人,忽然觉得天地契阔,心静如水。 救援队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冻得半僵,被抬到救护车上,这个时候,玉锦才发现,李哲的裤腿已经被鲜血浸湿了,他们被以最快的速度送到附近的医院,检查之后,玉锦是头部的皮外伤,李哲全身多处有伤,腿部骨折,反倒比她更严重一些。 等他从手术中醒来,看到自己打着钢钉的腿,还有床边的玉锦,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如果腿瘸了,我说过的那句话就自动取消吧。」 玉锦摇头,「君子要言而有信。」 「你别傻了。再说我好像也不是什么君子。」 「是不是都没关系,我们好歹也算是生死之交了,我好不容易逼你说出那些话,你休想以任何理由甩掉我——」玉锦嘟着嘴嚷起来。 嘘——,李哲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一把抓过她的手,捂在自己心口上,闭着眼睛笑起来,笑声牵动伤口,他皱着眉,还在笑。 病房里有浓重的消毒水味儿,雪白的墙壁,笨重的氧气瓶,实在不是什么浪漫之地,可玉锦的心却荡漾着,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甜蜜。 -------------------- 第5章 ================= 人生的一扇门,就这样开启了,周玉锦和李哲恋爱了。两人都恢復得不错,李哲的伤腿愈后良好,没有留下任何的后遗症。 后来,回想起这段感情是如何萌生的,玉锦能总结的就是,那时候,他们两个都是单纯的人。初入社会不久,带着一身的青涩,两个人本来就互有好感,又有那一场从天而降的车祸作为催化剂,两小只的命运就这样被连在一起了。 由于李哲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二人很快进展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 玉锦的家庭关系,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一种。李哲在知道玉锦的身世之后,心疼得不得了,他说:「锦锦,我会把你缺失的,全都补回来。」他不是那么强势的人,能说会道这样的品质在他那里更是不可能,所以能从他嘴巴里听到这样的话,玉锦特别感动,她回报他一个热情的熊抱,良久才松开,告诉他:「我信。」 李哲的家在几百里外的一个地级市,父母都是机关退休干部,只有这一个独子,家风端正,观念传统,玉锦很喜欢,老人对玉锦也相当满意,说:嗨!没想到,我们老李家还能找到一个名记者做儿媳呢! 就这样,两个人在一个惠风和畅的天气里扯了证,成了一对合法小夫妻,因为都刚刚毕业不久,房子是买不起的,只能租房,他们自己把墙壁简单刷了刷,又添了一套乳白色的家具,室内就气象一新了。阳光明媚,把墙上贴着的大红喜字映得闪闪发亮,他们拉着手,笑得像两个十几岁的少年。 笑着笑着,玉锦就落泪了,这样的男人,奶奶如果活着,也一定会很喜欢很满意的。放在任何一个老人那里,李哲都会是「梦中情婿」。 有时候,她又觉得庆幸:在奶奶那么严苛的管控下,她的恋爱史一直是一片空白,如今闸门放开,居然这么顺利就等到了最满意的人,难道世间真的有补偿一说? 和方载一直没有等来的「电」,如今在李哲身上,她都体会到了。 是的,要有爱,钱啊什么的也很好,但是,那是其次。婚姻就是要和爱的人在一起,如果没有爱,这重复、琐碎而又乏味的人生,又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呢? 曾经,某地发生了严重的地震灾害,死伤无数,同事问玉锦,如果地球在明天毁灭,你会在今天做什么?玉锦没有一点犹豫,说:我会放下话筒,跟李哲好好生活在一起。买菜做饭,度过幸福的最后一天。 如果地球只剩最后一分钟呢?同事问。 玉锦想了一下,认真地说出了一个让办公室同事哈哈大笑的答案,她说:我会和李哲接一个长吻。 其实玉锦不是一个娇弱无脑的女人。一个随时需要冲锋陷阵的女记者,怎么可能会娇弱无脑呢?为了拍三夏抢收小麦的新闻,玉锦追着农民大伯,在麦芒交错的田地里挥汗如雨,脖颈、胳膊,凡身体裸露的地方,都被晒成了酱油色。幸好面部还是黄白皮,如果肤色再深几度,她真可以放下话筒直接去非洲参加选美了。为了拍汛期村庄被淹的新闻,她还曾经穿着连体皮裤跳进泛着黄浪的水里,那个一边擦着脸上的雨水一边做现场报导的画面,多少年来都是记者节宣传片的经典影像。 但再强悍的女人,遇到喜欢的人,百鍊钢也会变成绕指柔,玉锦也不例外。 刚结婚那段日子,她特意跟领导请求,不要把拍片档期排得太满,这样每周就可以有那么一两天不用出差,她会早早地回家,把两室一厅的小居室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在铺着厚毯插着鲜花的阳台上席地而坐,看殷红的夕阳在远处的楼宇间慢慢坠下,城市里逐渐升腾起万家灯火。等李哲推门回来的时候,饭菜的香气已经溢满了整个客厅,然后他们一起说说笑笑地吃饭。 如果,时间就这样流逝,人生就这样慢慢走下去,那将不失为一种圆满。 事情是从第二年慢慢起变化的。 那一年,李哲抓住一个机会,从1885个报名者中过五关斩六将,通过了某省直单位人才选拔的考试,考核期满后被顺利提拔为副处级干部。不久,又因为正处长突然患上了严重的慢性病,进入半病休的状态,另一位副处长犯过几个不大不小的错误,很不得上面领导的待见,于是,刚刚提拔上来的李哲竟快速成为这个处室实际上的当家人,掌管着全省某重点项目的筛选与评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页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古诗文中的许多句子,此时想来都是极为贴切的。书生李哲也是普通人,对名望权位的热衷不能倖免,尤其是当权杖从天而降,非要落到他手中的时候,不握紧岂不是暴殄天物。 生活中最大的变化就是,李哲开始忙碌起来,应酬越来越多,回家越来越晚,遇到项目考核验收之类的事,会连着几周回不了家。对此,玉锦也很无奈,她心里明白,她要的那种风花雪月,只能是现实生活的点缀。李哲是个男人,是要戴着铠甲去拼去争的,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难道读那么多年的书,就是为了和自己窝在家里有情饮水饱吗? 做了各种心理建设之后,玉锦也逐渐接受或者说习惯了生活的现实。她能做的,就是等李哲午夜时分醉醺醺进门的时候,端上一杯柠檬水,或者递一条热毛巾,看着他昏昏睡去。 与李哲急速上扬的人生之路相比,是玉锦正面临着十字路口的一次重大抉择。俗话说,风水轮流转,她供职的媒体单位也曾一度风头无两,可后来摊子越铺越大,内部搞起了恶性竞争,gg经营一天不如一天,更惨的是,单位还接连在两个重大投资项目上竹篮打水一场空,领导一抹脸,不认帐了,说时也命也,我们这艘大船也载不动那么多人了,单位必须要大规模裁人。 当然,像玉锦这样的业务骨干,是不用担心会被裁掉的。分管她部门的赵总专门把她叫到办公室,跟她讲,准备成立地市工作站,十几个地市站,大的小的,远的近的,随玉锦挑。有了地市站的工作经歷,下一步的提拔,也就顺理成章地可以到位了。 但意外的是,玉锦静静地站着,没有立刻表态。赵欣桐有些不高兴,「怎么,别人都是提着礼品求着我去当站长的,你这还有点不愿意呢?」 玉锦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口,一方面,她当然知道这于事业而言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但另一方面,她年龄上已经老大不小,李哲还要再年长几岁,李哲的父母,已经开始通过各种方式表达起他们急切抱孙子的愿望。刚开始是隐晦的,现在已经毫不掩饰,隔不两天就在家庭微信群里发一些谁家宝宝咿咿呀呀的视频,搞得玉锦和李哲十分惶恐,李哲索性以工作忙碌为由,不敢在家庭群里发声了。 「周玉锦,你到底明白我的意思没有?」赵欣桐敲敲桌面,已经有一些不耐烦。玉锦是她招进来的研究生,是她看着一步一步成长起来的,精心栽培出的好苗子,当然要机会优先,可这棵苗子这会儿脑子被虫吃了吗,怎么有点不跟趟? 玉锦看躲不过去,只好老老实实把情况说了,末了说,「我也知道机会难得,可依我现在的情况,如果再去地市工作几年,生育的事恐怕就耽误了。」 赵欣桐沉默了,片刻后说:「是我疏忽了,还一直把你当成小姑娘,原来已经是晚育的年龄。」她嘆了口气,「我也是女人,知道家庭,孩子,对女人来说很重要,可是,这次调你的背景是单位要裁人,要合併机构,你现在的部门很可能在合併之列。如果你不去地市,我只能保你不被裁掉,但不能保证你还在重要岗位继续干,这个结果,你能接受吗?」 玉锦无言,人生的抉择总是来得这么突然,有时候就是非此即彼,你走了这一条路,那一条路你就只能看着别人走。可路的尽头是什么,在十字路口徘徊的人,谁又能看得见呢? 她向赵欣桐道了谢,说自己需要慎重考虑一下,赵欣桐点了点头。 从赵总办公室出来,玉锦给李哲发了信息:今天能早点回家吗?我有事要跟你谈。 李哲很快回復了:能,下班就回去,你不用买菜了,等吃就好。 这倒是挺意外。李哲以前偶尔会在家烧菜做饭,他的厨艺比玉锦要好得多,但那是多久远之前的事了呀,玉锦有些兴奋,办公室的挂钟刚刚指向下班时间,她就咣地一声站起身,准备往家赶。 「啧啧啧,这是又准备回家去接一个长吻?」办公室一个大姐忍不住开她的玩笑,关于「一个长吻」的故事,早已经成为部门万年颠扑不破的笑梗。 「今天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玉锦挤出一个笑容,厚颜无耻地回答。 几个女同事大笑,纷纷喊,「拍照哈,有图有真相!」 玉锦潇洒地比了个ok的手势。 落俗不可避免,但浪漫至死不渝。她的计划是这样,先答应到地市工作站去,现在交通这么发达,平时想回来也可以回来,实在不行,周末还可以回到省城按计划造人,一旦怀孕了,就打申请调回来,这样搞一个迂迴战术,两不耽误,于赵欣桐的面子上也说得过去。当然,这个决定需要家里的支持,但她有信心,她相信李哲能理解。 一进家门,玉锦愣住了,今天的大厨另有其人,婆婆大人不知怎地来了,正在厨房里扎着围裙各种忙乎,炉灶上煨着一砂锅的汤,正在朝玉锦愉快地吐着热气腾腾的泡泡。她看了一圈,李哲还没有回来。 「妈,您什么时候来的?也不说一声,李哲忙,说了我可以去接您啊。」 「接什么呀!我下高铁,打个车不就到家了吗?」老太太有着北方老人常见的大嗓门,她把汤盛出两碗,递给玉锦,神秘兮兮地说:「放了好多药材,大补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页 玉锦看一眼,汤里面除了飘着大枣枸杞外,还有着黑色根藤一样的东西,气息古怪刺鼻,她转过身,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刚把汤放在餐桌上,李哲就提着一袋水果进了门,趁老太太不注意,对玉锦低声耳语道:「我那会儿忙,顾不上给你详细说,我也不知道妈会突然过来。」 玉锦还来不及说什么,婆婆已经从厨房出来,把菜一一摆好,热情洋溢地宣布说:「你爸要跟他的老战友们去当年当兵的地方故地重游,这一去就得大半个月,剩我一个人也没什么事,我这次过来,就是准备帮你们做做饭,把身体调理调理,营养到位了,也能早点让我们抱上大孙子。」 玉锦含煳地点点头,拿起筷子,心不在焉地吃起来,今天的变化让她感到措手不及。端起那碗药膳,她小心地把药材都挑出来,嘴里忍不住说道:「妈,吃药不能自己随便吃的,得让医生开。」 婆婆不知是没有听出玉锦的弦外之意还是怎么,笑容更加柔和起来,「放心吧,这就是老家医生开出来的,谁吃谁好,你看看李哲,从小吃各种药膳,补得多好啊。」 玉锦不知说什么好,她有点接不住老太太的脑迴路和澎湃的热情,瞟一眼李哲,对方正面无表情地把碗里的药汤一饮而尽,她只好闭着气,在婆婆的注视下把药汤一口气喝了。 吃完晚饭,客厅的电视机大鸣大放地响了起来,是戏曲台,老太太就喜欢这一口。玉锦向李哲招了招手,两人进到卧室,玉锦低声说了单位的情况,李哲沉吟不语,半晌问,「你的打算呢?」 「这个机会很难得,我想过去试试,等怀孕了再调回来也不迟。」 「可是,」李哲皱着眉头说,「地市工作部刚刚成立,正是开疆拓土的时候,你的性格是只要干了,就一定会投入全部精力,到时候还有精力考虑生孩子吗?」 他说的也不无道理,玉锦点头说道:「是啊,可是,现在单位要合併,要裁人,我如果放弃这次机会,肯定就被边缘化了,以后在单位怎么办?现在媒体的形势都不好,你是知道的。我基本上肯定,过了这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这的确是一道难以选择的单选题,但李哲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卧室的门就一下子被推开了,婆婆站在门口,脸色灰白地喊道:「我不同意!」 玉锦被吓了一跳,一声「妈」还没有喊出口,老太太已经连珠炮似地说起来,「锦锦啊,你也不想想,你和李哲都多大年龄了,再不生还能生得动吗?你们已经结婚一年多了,到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是不是身体有毛病?你们心真是大呀,不把精力放在这上面,还去管这站那站的干什么?工作是干不完的,自己的身体才最要紧!」一口气说完,她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妈您别着急,」玉锦赶紧搀扶婆婆坐下,细声慢语地说,「我没有不考虑生孩子,我会挑一个离家最近的地市,这样回来也方便,最起码周末是在家的,这样也不耽误什么。」 「你别给我说这些,我知道是缓兵之计!你们俩现在天天住一起还怀不上呢,以后离得远就能怀上了?」 「妈,离得远近跟怀不怀得上没有关系。」李哲吞吞吐吐地说。 「话是这样说,可你们现在怎么生不出来呢?你都三十多了呀,我的儿!我和你爸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你是准备让我们这辈子都见不到孙子吗?」老太太气喘吁吁,也伤心起来,眼眶瞬间就红了。 「看您说的,我们不是一直在努力嘛。」李哲心疼母亲,搂住她的肩膀,递了一张纸巾过去。 老人擦了眼泪,正色对玉锦说:「锦锦,我知道你是个上进的好孩子,但甘蔗不能两头甜,要家庭还是要事业,你总得选一个。李哲已经忙事业了,你也去忙事业,这个家怎么办?还有点热乎气儿吗?咱们是女人,跟男人不一样,女人不能不管家,要是家庭得牺牲一个人,这个人,只能是女人。」 玉锦有些头疼,性别是一条河,这条河是一直在淙淙流淌的,意识不到它,不见得它就不存在,关键的时候你会发现,河一直都在,有些时候,它不仅仅是一条小河,甚至是鸿沟,是天堑。 玉锦承认婆婆说的不无道理,但她又觉得婆婆说的哪里不对。她不喜欢「牺牲」这个词,因为牺牲就意味着不公,意味着一个人放弃自己的利益去成全别人,这是违背人性的。被成全的人自然觉得幸运而快乐,而被牺牲掉的人,就该当有这样的命运吗? 「你们明天,什么也别说,一起到医院去检查一下。城市生活压力大,吃的东西也不好,这激素那激素的,别真有什么毛病了。要是有毛病,就早点治。」老太太抚住心脏,颤巍巍地坐下,蹦出这么几句话。 玉锦还想为自己驻站的事再做一番挣扎,李哲给她使了个眼色,她只好不说话了。 晚上躺在床上,玉锦感到一阵阵气闷,李哲说:「哎呀,你跟老人争什么呢,她也是为我们好,让我们干什么,我们照做就是了,非要辨个一清二白的,不觉得伤感情吗?」 「所以,你还真打算去医院检查?」玉锦睁大了眼睛。 「让去就去吧。我已经联繫了我在医院的同学,明天上午我们过去。」李哲慵懒地翻了个身,「去做个检查,排除一下,去去她的心病就好了,然后住几天就想办法让她回去。」他的睡意越来越浓,话音一落,很快发出了平稳而悠长的唿吸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页 玉锦毫无睡意,她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心里乱得像一团麻。原来,因为爱情而结合的婚姻里,也有这么多的无能为力。 次日一早,他们去了医院,具体检查的过程简直一言难尽,尽管李哲安排了人,已经极尽周到地带着他们俩人分别划价、取号、排队,省去了很多弯路,但玉锦还是不胜其烦。她一脸麻木地任人家在她身上抽血,刮片,提取各种□□,各种羞耻的姿势一遍又一遍地做,内心早已崩溃到了极点。 偶尔看一下手机,关于地市工作部的事,单位的工作群已经变成了一个自嗨锅,各种猜测流言、摩拳擦掌的野心和悲观的行业覆灭论一应俱全,玉锦干脆扮作不在线的样子,一言不发。 在医院的长椅上疲倦地等待了好久,检查结果出来了,玉锦的各项都ok,李哲的让人有点意外,精子总数低于1000万/ml,活力为d级。 「这意味着什么?」李哲有些懵。 「也不是不能怀孕,但是机率非常低非常低。这样吧,我先给你开一些药,你后续再来检查,现在先回去放宽心,夫妻两个人都要多运动,合理饮食,保持心情愉快才是备孕最重要的因素。」大夫的嘴一开一合,说着很官方的话,举手之间,一堆营养素和药片胶囊就开出来了,沉甸甸地摆满了汽车的后座。 「先别告诉妈。」回去的路上,李哲心事重重。 「我知道。你也别太在意,现在科技发达,这都不算事儿。越是在意倒越是不好了。」 「我没在意啊。」 「可是你从医院出来到现在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玉锦看着他紧绷的侧脸。 「我没有在意!我不说话是因为我觉得很累!」李哲突然开始发火。医院取精室的粗陋直接,毫无隐私,还有那段污秽可笑的视频,都让他感到饱受侮辱,可忍受侮辱的结果居然是这样,他觉得无法接受。 玉锦气结,但她不顾上反驳,手机在响,是赵欣桐打过来的,「去地市的事,你想好了没有?」 「……抱歉,赵总,我家里有别的事,工作的事暂时还没有商量好。」玉锦只能老老实实回答。 「你怎么搞的?你没有看到工作群里发的是正式通知吗?今天就要报名,截止到晚上。」 「我……看到了,还没顾上回復,赵总,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晚上一定给您答覆。」玉锦心里暗自懊悔,刚刚不是在和医院的人潮做抗争,就是在各种床上躺来躺去,竟然连最重要的信息也看漏了。 「都这个时候了,你到底在搞什么……」赵欣桐挂断了电话。 「你说吧,怎么办?」玉锦的语气有点冷,她望着前方的红绿灯,十字路口的人来来往往,只有她一个人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吗? 许是为刚才的态度有些抱歉,李哲的声音温和下来,「我想,还是要从长计议,你过两年都满30了,记者毕竟是青春饭,如果能藉此机会转岗,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当然了,这只是我的一点想法,你如果还是想去地市工作,我也还支持你,只要你别太累就好。孩子的事,有了就有,没有就算了,顺其自然。」 玉锦有点意外,李哲脸上的表情一丝波澜都没有,看不出来到底有几分真。 李母知道两人的检查结果都「无恙」后,自然是极为高兴的,她坚决地把玉锦推到厨房外面,一个人利落地做完了一桌丰盛的晚餐。饭毕,玉锦要收拾碗筷,她按住了玉锦的手,「锦锦,你别嫌妈妈管得宽,妈妈再多啰嗦几句。」 玉锦只好放下碗筷,「您说。」 「爸爸妈妈没有女儿,只有李哲这一个儿子,所以自打你嫁到咱家,我们都是把你当女儿看待的。」 玉锦点头,以往的日子里,确实是岁月静好,风平浪静的。 「记者这个职业很光荣,可凭心而论,太辛苦了,风里来雨里去,哪是个女孩家能长久做的工作?过去吧,一听说哪里有灾害矿难什么的,我们都赶紧打开电视,一看到出现场的人是你,爸妈心里都是要咯噔一下的。你为单位做那么多贡献,我想着,怎么也不会把你裁掉,去个清闲的部门也正好,以后,李哲的心思放在事业上,你的心思往家里多放放,两个人搭配着,才能把日子过好。你说是不是?」李母温言说道。 事到如今,玉锦还能再说什么呢?婆婆真的很温柔,她没有来大喊大叫地制止,没有恶形恶状地吵闹,她只是拉着玉锦的手,语重心长地跟她说话,好像真是把玉锦当成女儿一样。玉锦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但在她少年时的梦境里,母亲大致就是这样子的,质朴中透着温暖,像一颗坚韧的藤蔓。只不过,坚韧是坚韧了,藤蔓也是很会缠人的,她现在才知道。 玉锦艰难地点头。 晚上8点报名截止前的几分钟,玉锦给赵欣桐打过去电话,以家里情况不合适为由,拒绝了去地市驻站的机会。 电话那头,赵欣桐沉默了快半分钟,「你知道不知道,你现在的部门已经被撤销了。」 「我听说了。」玉锦的声音有一些哑。 「那我就不勉强你了。」挂掉电话的一剎那,赵欣桐又顿了顿,说:「但愿,以后你也能觉得,今天的一切都值得。这句话就算作祝福吧。」 赵欣桐的电话成了忙音,玉锦无力地依着窗边坐下,任由手机滑落在自己的怀里。她回想起来,自己从小似乎就很容易迷茫,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但她一直清晰地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像现在这样,就是自己不想要的。她感受到了深深的挫败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页 -------------------- 第6章 ================= 赵欣桐终究还是重感情的。她在班子的裁员大会上舌战群雄,为几个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去地市部工作的重要员工争取到了二线三线的岗位,没有让他们进入待岗的「蓄水池」,更没有让他们被裁掉。 玉锦被分配到资料室工作,上下班按时,每周双休,日子清闲,只是工资绩效锐减,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李哲和婆婆对此非常满意,婆婆住了快一个月,把李哲和玉锦餵养得重了好几斤,才心满意足地离开。李哲开始加倍忙碌,来弥补母亲大人在这儿的一个月当中他明里暗里耽误的工作。 在这段时间里,他又去医院检查了好几次,但结果跟第一次没有多大区别。不知道是他不信,还是不愿意面对,总之除了默默吃药,家里没有人会提这件事,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是,两人不再避孕了,同房的频率也明显比以前要高。让玉锦觉得难以接受的是,李哲会在动作的时候,突然停下来,陷入几秒钟的沉思,然后非常慎重地换一个体位,再继续下去。玉锦初时不解,后来才明白,那几秒钟的沉思,他是在消化自己在网上或者是哪里收集到的备孕知识,然后拿来指导实践。所谓的两情相悦,鱼水之欢,在这里已经类似于kpi考核,还是一票否决式的,怀上了就ok,没有怀上,就打回重做。 玉锦顿时对这件事索然寡味。 白天面对的生活,也是很需要适应的。 资料室的工作,说到底就是人在就好,哪怕一天没有人来查阅资料,只要人在,这一天就是完工的,你可以上网看小说,也可以搞别的,前提是只要别发出声音。 玉锦刚到这里的时候,有点怀疑自己得了嗜睡症,上午九点十点的光景,她也会被瞌睡虫打得落花流水,有次实在忍不过了,看左右没人注意,她伸伸腰,俯在了桌面上,本来是想稍微放松一下的,结果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挂钟的时针已经指向了11点半,她暗叫惭愧,但偷眼一瞧,资料室工作的几位大姐根本没人注意到她,她们正匆匆忙忙地收拾着桌面,急着要回家给孩子做饭吃了。 曾经飒爽活泼的女记者周玉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变化。 那些为了出镜而准备的颜色靓丽的时装和西服都失去了用武之地,她现在对衣服和鞋子的追求只有一个标准:宽松,穿着舒服,怀孕了也能继续穿。一次,一个原部门的男同事,早一年去了文物节目组的,在一楼大厅里遇到玉锦,他诧异地看了玉锦半分钟,眼神一一扫过她暗色的衣服,松松垮垮的阔腿裤,多日没有擦拭的平底鞋,说:「你怎么像包了浆似的。」 玉锦差点没把一口老血吐出来。 但即便都这样了,孩子还是迟迟没有来。 晚上,李哲很晚才回来。一进门,脚步踉踉跄跄。玉锦一把扶住他,灼热的酒气扑面而来。自从李哲换到新单位,不喝酒的铁律早就被扔到了爪哇国,那么炙手可热的年轻领导,几乎日日有饭局,天天有应酬,哪能躲得过酒精的考验呢? 但他酒量确实不行,为了弥补短板,李哲随身备了几种防醉酒的药,在饮酒前服用一片,就好比注入了能量似的,在酒桌上可以支撑着厮杀一阵。但他基本上会在意识恍惚之前坚决地剎住,一口不再多喝,喝成今天这样脚步踉跄的,还从未有过。 「锦锦,」李哲半卧在床头,拉着玉锦用热毛巾给他擦拭的手,「咱们下了那么多种子,为什么没有一颗能发芽呢?」 玉锦放软了语气哄他:「会有的,只是时候不到而已。」 「你说,到底是种子不好,还是地不好?」他借着酒劲儿,睨着眼睛说。 玉锦一愣,有心说几句,却又懒得和醉鬼理论,一边给他扯来被子盖上,一边说:「谁有问题谁知道。你喝多了就安生睡吧。」 「我不甘心,我不相信,我没有问题。」李哲含煳不清地说着,昏昏睡去。 玉锦望着灯光下李哲的面容,禁不住感到心惊。还是那一年月光下那个俊朗的男人,耳鬓厮磨,朝夕相处之后,怎么反倒觉得陌生了呢?伏尔泰说过:「使人疲惫的不是远方的高山,而是鞋里的一粒沙子。」玉锦难过地抚住了额头,工作的变化,孩子的事,还有不断打电话探听消息的婆婆,混在一起,像一股强有力的飓风,把岁月静好的诗意和清新都吹走了,剩下的东西干冷而无味,好比一锅冷饭,不捨得丢弃,将就吃了,又会加倍为自己的隐忍感到气恼和无奈。 入秋以后,李哲去地市做一个项目的督导,需要几个月之久,每周至少有三四天住在那里,玉锦晚上打电话过去,他常常是在酒桌上,低声说几句就挂了,玉锦索性电话也打得少了。人总是要找一些事情做,把空闲时间填上的。她不爱出去交际,于是就开始养多肉,下班回家,侍弄侍弄植物,找个电影看一下,或者是随意地看会儿书,然后早早睡去。生活像钟摆一样重复而无趣。直到过了冬至,李哲结束了地市的工作,一切才恢復到过去的样子。 玉锦发觉不对劲,是从一条简讯息开始的。 一个周末,李哲难得在家休息,他放在客厅里充电的手机收到了一条简讯,恰逢玉锦正在那儿打扫卫生,顺势看了一眼,是一条银行发来的扣缴电费的信息,玉锦有些疑惑,家里的水电燃气费用,都是她用网银缴的,李哲的手机怎么会收到这样的信息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页 她拿了手机去卧室,把还在补觉的李哲拍醒,「你看一眼,这怎么回事?」 李哲睡意惺忪地说:「发错了吧,我的工资卡又不是这个银行的。」 「你没有在别的银行办卡?」 「我办卡有什么用啊,存什么?除了工资一分钱收入都没有。」 「你确定?」 「你就别操心了,这些事儿组织都替你管好了。哎呀,赶紧让我再睡一会儿。」 李哲裹紧被子,翻了个身,不再说话。 玉锦还有些疑惑,但李哲的样子不像是作伪。一条信息能说明什么呢,或许,就是银行发错了,网上不是常有银行工作出错的新闻吗? 她舒了一口气,这才发现,刚才的几分钟,自己全身都是紧绷着的。她暗笑自己沉不住气,真的是太不自信了。她走到卫浴间,对着镜子审视自己。人还很年轻,皮肤和身材依然很好,至少是一个清秀端丽的女人,缺点是太不注重打扮了,素面朝天,肤色十分暗淡。玉锦决定立即上网买一套最新色系的彩妆,嗯,要在旗舰店买,快过年了,衣服的颜色也要艷一点才好。村上春树不是说过吗,□□是每个人的神殿,不管里面供奉的是什么,都应该好好保持它的强韧、美丽和清洁。玉锦擦了擦脸颊上沾着的一点灰渍,对着镜子比了个耶。 生活中偶尔泛起的涟漪不算什么,很快会被巨大的惯性所淹没,直到下一次泛起涟漪,不过,下一次的,也有可能是海啸。 傍晚,玉锦下班后整理李哲换下来的衣服,在外套的口袋里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她掏出来,是一支润唇膏,无色无香那种,拧开来看,已经略有使用过的痕迹。 李哲是个很爱干净的男人,衣服和鞋袜,从来都是穿得整整齐齐的,一丝不苟,有时候还很讲究颜色的搭配,但用润唇膏,玉锦觉得还不至于。 晚上李哲照例回来很晚,趁他刚进门的当口,玉锦拿出润唇膏,「正给你收拾衣服呢,发现了这个。」 李哲看一眼,把外套脱掉,挂在衣架上,才淡淡地说,「我买的,最近天气太干了,嘴巴一直在起皮。」 「好用吗?」 「还行吧。」 「在哪儿买的?」 「单位旁边的超市。」李哲随意地说着,向厨房走去,「有吃的吗?今晚净顾着说话了,没吃饱。」他找到了一大块酱牛肉,拿起筷子就要夹。 「我给你加热一下吧。」玉锦进来,把酱牛肉切好,装在盘子里,送进微波炉。她是那么的平静,可如果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刚刚,她有一些犹疑,险些切到自己的手指。 李哲单位旁边的超市,她是知道的,都是规模很小的店,洗化品货架只有小小的几格,供应的货品简单到极致,怎么会售卖这种来自澳洲的天然有机润唇膏呢?这个品牌玉锦也是一周前才知道,从某明星自用品推荐的帖子上,因为是环保理念,所以外壳设计简单了些。这么洋气又小众的品牌,这个城市的线下店根本就不会有。说超市有售,那是十足的外行话了。 玉锦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胸口是疼的,有气息被堵在那里,闷涨得说不出来话。难过,气愤,甚至,还有深深的恐惧。她突然感到奇怪,为什么恐惧的是自己,而李哲却神态自若。自己是在害怕什么无法接受的真相吗?不不不,她还没有弄清楚,这润唇膏,是李哲买来送女人的,还是女人买来送他的?从他对这个品牌的一无所知来看,应该是别人买来送他的。那也说明不了什么,至少,还没有实锤,她没有凭据。 「我累了,先去睡了。」她疲惫地说。 -------------------- 欢迎留言评论啊宝子们,么么哒 第7章 ================= 这场婚姻,是她放弃事业、赌上命运换来的,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 接下来的几天,玉锦跟单位告了假,又去租车的地方租了一辆外观普通的旧车,每天在李哲单位附近的停车场守候,在他下班后远远地尾随着。 李哲不愧是博士毕业的人,时间观念强,生活有严苛的规律,午饭通常会在单位食堂打发,一点钟之后回到办公室休息,下午下班后继续忙一阵,过了6点半,接他的车就来了,恭谨地给他拉开门,然后驶往某个不起眼的街道,在那些没有任何标识的房屋前泊车,推开朴素的大门,里面的洞天会像打开的宝匣子一样,一层又一层,让人应接不暇。这个城市里隐秘的战壕都是给他们这样的人设计的。到了11点左右,他们出来,在朦胧的醉意中恋恋不捨地告别,然后李哲被人搀扶着送上车,回家。 每天如此,周而復始。原来,他的世界已经变成这样了,她忽然发觉他好陌生。 可她想要的问题却依然没有答案,就在她打算改变计划的时候,第18天,情况有了小小的不同。 那天中午,李哲没有在食堂吃饭,才11点45分,玉锦看到大厅里快步走出来她最熟悉的那个身影。他左右看了看,拐进了附近那条开有超市的小街道,很快,提着两袋东西出来,回到了单位的停车场,隔着铁质的栏杆,玉锦看到他发动了车,朝门口方向缓缓开过来。 玉锦觉察到了自己的心跳,砰砰,砰砰,一声又一声地,她拿起手机,拨通了李哲的电话,用最随意不过的声音问:「在干嘛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页 电话的那头,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仿佛有一瞬间的停顿,随即温和的男声传过来:「准备到食堂吃饭。你在哪儿呢?」 「我在家,待会儿随便吃两口。」玉锦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很平静。 「嗯。打电话有事?」 「没事。准备洗头,吹风机找不到了,你用完放哪儿了?」 「我想想,好像是在小卧室的飘窗上。」 「……哦,是这儿,找到了。」 电话在简单的询问中划上了句号,驾驶座上的玉锦伏低身子,紧紧盯着100米之外的那座大铁门,她看到家里那辆白色的轿车驶出大门,向东边的方向驶去。 李哲在说谎,一定有什么事要发生。 玉锦紧随其后,隔了两辆车的距离,也不敢太远,生怕在午高峰车辆的洪流中掉了队。 大约十几分钟左右,李哲的车开进了一个小区。玉锦把车停在路边,追了进去。在花木的遮掩下,她看见自家的车停在了一个单元楼前,李哲提着买来的东西走了进去。 这是一座12层的小高层。玉锦在紧闭的单元楼门口等了足有十分钟,楼上才有人下来,玉锦朝那人微笑着点点头,进去了。她不知道李哲去了哪一层,只好走步梯,一层一层地往上找。上到8楼的时候,一个鞋架上摆放的鞋子吸引了她的目光,深棕色的,高帮,鞋面光亮如漆——上个月她在商场买的,那天挑了好久,印象深刻。 她缓步走到门前,脚步却重逾千金。一切都等着她来揭开盖子呢,这20多天来的煎熬,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可如果她敲开门,里面会是什么样,假如是一场误解,她该怎么给李哲解释呢? 但她不能再等,因为里面依稀传出女人说话的声音。今天走到这里,终究是回不去了。 铁门被小心地敲响。里面一个女人说:「谁呀?」 她没回答,一个苍老的女声接上了:「你别动,好好坐着,我去开。」 玉锦呆住了,那声音好熟悉,她汗毛竖了起来,微微颤慄。 门开了,一个老人站在门口,是她的婆婆。 老太太脸上的笑容在看到玉锦的一剎那骤然僵住,玉锦越过她的肩膀,看向里面,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坐在餐桌边吃水果,看那装水果的袋子,正是李哲提上来的。那是一张陌生而普通的脸,未施粉黛,肤色有些晦暗,一双三白眼,两颊散落着点点雀斑,怎么看,都不如玉锦的相貌出挑。 那个女人看看玉锦,又看看老太太,很快明白髮生了什么,她下意识地想挡住自己的肚子,那里微微隆起着,原来,她,是一个孕妇。 从厨房里走出来一个人,也是一张陌生的脸,不,陌生又熟悉。 玉锦直直地盯着他,手指向那个女人:「她是谁?」 李哲和李母显然对眼前这一幕毫无防备,都石化在原地。孕妇忽然哇地一声哭起来,托着肚子跑到李哲身后,仿佛找到了一尊强大的挡箭牌,嘴上却向李母喊道:「妈,你挡住她,别让她过来!」 李哲脸色灰白,轻声呵斥她:「你闭嘴!」 李母却语无伦次地向她答应着:「好,好!」她胖胖的身子一把抱住玉锦,「锦锦,你别冲动,有话好好说!」 玉锦的身子在发抖,太荒谬了,太荒谬了。她对这个故事的发展做过诸多的假想,甚至捉姦在床之类的狗血戏码,也都想到了,但怎么也没有想到,门里面会是这样一幕和谐的场景。她环顾这客厅,并不豪华,但很有家的味道,衣架上挂着李哲的两件外套,沙发上……,她挣脱李母的束缚,怔怔地走过去,沙发上有一只还未织完的手套,她展开看,哦,错了,是一只极小巧极可爱的袜子,婴儿穿的,不是大人的手套,看她多外行,关于孩子的一切什么都不懂,她惨澹地笑起来。那毛线又蓬又软,一点不扎人,织出的半只小袜子纹理细腻,一望便知是婆婆的手艺,她和李哲的家里就有许多婆婆给他们用毛线编织的小东西,玉锦还曾经跟婆婆开玩笑来着,说将来要学这门手艺,千万别让李家这门好手艺失传了。 现在这半只袜子敞着大嘴,仿佛是一头狂妄的小怪兽在嘲笑玉锦,「看你多蠢,我还没有出生,就把你打败了!」 玉锦剧烈地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只是机械地把毛衣针抽出来,一点一点地拆,很快把那半只袜子拆成一团乱糟糟的毛线,只剩下手里握着的一根光秃秃的毛衣针。 她的婆婆,不知道是哪个地方灵光闪现了,忽然扑过来,死命地抓住玉锦的手,「你要是把我的孙子扎出个好歹来,我就跟你拼了。」 没有比这更让人觉得好笑的话语。玉锦反倒平静了一些,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里闪现,疑惑像火苗一样升腾起来,她再次问李哲:「她肚子怎么回事?」 「……对不起,这件事很对不起……我们一直很恩爱,我也不想这样,我回去会给你好好解释。」李哲也从最开始的空白状态中清醒过来一些,磕磕巴巴地解释着,伸出手,不知道是想拥抱玉锦,还是想阻拦玉锦。 玉锦漫无目的地点头,突然用尽全身力气,朝李哲脸上狠狠地扇了一耳光。她的手又辣又疼,想必挨耳光的人更不好受。 孕妇惊叫起来,去看李哲脸上突显的红印,「老公,你怎么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页 「你叫他老公?那我算什么?」玉锦笑起来,笑得眼泪决堤而出,疯了,疯了,一百个春晚小品的包袱加起来都没有眼前这一个更讽刺。 「锦锦啊,你打也打了,气也出了,谁让你不会生呢?你也别怨别人,要怪只能怪你自己。」李母心疼儿子,不满地嚷道。 玉锦擦去眼泪,「你以为是我不会生吗?是你儿子呀!检查过好多次了,医生说他很难生育,现在突然多出来个孩子,是你们李家的吗?」 「周玉锦,你别太恶毒了!」李哲的脸涨得通红,「医生从来没有说过我不能生育,只是机率要低一些。可能,只是跟你没有办法生育吧。」 原来是这样,原来他这样想。无力感再次像山海一样压迫过来,玉锦摇摇欲坠。这个世界颠倒了,眼前三个人像一家三口一样,不,是一家四口。而她是个外人,不受欢迎,十恶不赦。她已无话,话语本就是世界上最苍白的东西,在不想听的人那里,不比空气中的一粒微尘更有分量。 也罢。她转身,踉踉跄跄走出门,这个地方不能再呆了,李哲在后面叫她,「锦锦,锦锦……」,她笑了,不愧是男人,在这个时候还可以这样叫她的名字,就跟过去的1000多个日日夜夜一样。 玉锦漫无目的地跑着,跑不动就走,直到自己累得摔倒在街边的草坪上,她爬起来,寻到一架长椅,慢慢坐下。 这一带她从没有来过,周围都是过气的老式房子,砖红色的,最高的不过五层,阳台是敞开的,扯着简陋的铁丝,上面晾着老人洗得走型的秋衣秋裤,像是即将城破时放弃抵抗的白旗。房子的外墙上盘着密密匝匝的爬山虎,凛冬已至,叶子早就落尽了,干枯的藤蔓交织在一起,扯不断,理还乱。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脖子里一下接一下的凉意惊醒,这才发觉,下雪了。这是一个天光极度暗淡的天气,雪意早就蓄势待发,只不过这些天,她根本没有心思去留意天气。 雪是纯粹的雪,不夹杂雨水的陪伴。小小的六角形,轻盈地在空气中迴旋,洋洋洒洒地落在她的头髮上,衣服上。她仰起头,闭目承受来自天外的洗礼,大脑一片空白。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停滞了,除了雪花飘落在脸颊上的感觉是真实的,其它的,都像是来自三体世界的故事。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是一对老夫妇从外面回来,经过玉锦的时候,他们张望了几眼,走过去之后,又忍不住回来,对她喊:「下雪啦,孩子,快回去吧。」 玉锦回过神来,「好。」 老人摆摆手,互相搀扶着,小心翼翼地走进古旧的楼房,消失在黑暗简陋的走廊里。 从前车马很远,书信很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玉锦的眼泪滚滚而下,滴落在覆盖了初雪的大地上。 -------------------- 第8章 ================= 雪一连下了多天。 玉锦没去上班。她跟单位告了假,那样一个边缘的部门,别说半个月不去,就算半年不去,也什么事儿都耽误不了。 她每天都泡在咖啡馆,大街小巷的各种咖啡馆,晚上则住在酒店。李哲给她发了很多信息,在他冗长的讲述中,描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她和他是在地市做项目时认识的。她是项目的负责人之一,所以很积极很主动地接近李哲。在阶段性验收的一次欢宴上,李哲喝多了,她顺路开车送李哲回酒店,然后,就发生了一些不该发生的事。再后来,她告诉李哲,自己怀孕了。求子若渴的李家就给她租了房,接到了省会城市,李母对儿子骂了几句之后,就大包小包地跟过去,一直在那里照顾着。 所以,那些李哲晚归,玉锦独自入眠的夜晚,很可能是他们「一家人」整整齐齐、欢声笑语的夜晚。想到此,她真是万念俱灰,无论什么样的条件都无可挽回,绝不原谅。 这样想着,收到了李哲的信息:我们能谈谈吗? 玉锦不想再拖延下去,给他回覆:好。 那边很快回过来:去哪里? 玉锦给他发了个位置,路边有一家韩式烤肉店,就这里吧。火炉热一点,起码能压一压人心里的寒气。 李哲很快就到了,还带了一束玫瑰花,「新年快乐。」他说。 哦,原来再过两天,就是新的一年了。她忘了,什么都忘了。 玉锦没有接,她冷淡地看着李哲讪讪地把花收回去,放在一边。 人还是那一个人,可真正面对面地坐着,又觉得无比陌生,她忍住心口的不适,一点一点打量他,肩颈线条紧緻,身材依旧挺拔,体型保持得不错,并没有因为这一年多酒精无度的生活就发胖油腻,脸也还是温和的,眉眼端正有礼,眼角和嘴角的细纹增加速度有点快,那些纹称之为笑纹——大概是圈子里陪笑的场合太多了,然而不笑的时候,变化并不明显。 那么,到底是哪儿变了呢?有,一定有。 然后,她发现了,是眼神,他的眼里没有光了,那种清朗俊雅的味道,那种愿意相信,那种宁肯吃苦也要去追寻的眼神,没了。 他现在志得意满,但眼神混沌,陈腐之气开始在周身发散,戒备和疲惫埋藏在皮肉的下面,一不小心就露出小小的苗头。 服务生过来,放下烤肉的炭火和网格,炉子热起来了,然而心并没有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页 玉锦问:「你想谈什么呢?」 「锦锦……」 「不要这样叫我,我会噁心。」玉锦冷冷地说。 李哲轻咳了一声,「好吧。对不起,是我伤害了你。但是,她怀孕了。你应该知道,孩子对我,还有我家,非常重要。」 玉锦笑了,「也包括来歷不明的孩子吗?」 李哲躲避着她嘲弄的表情:「这个问题,我会去证明的。我想说的是,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离婚,我们的婚姻那么完美,我和她是很偶然地……,等孩子生下来,我打算给她一笔钱,让她走。」 这番话倒是出乎意料,玉锦思忖着,「她知道你的想法吗?」 「她肯定不知道,知道的话,就不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了。」李哲的尴尬无法掩饰。 「这些天,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吧。」 玉锦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女人对你来说,只是传宗接代的工具吗?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怎么可能,现在是什么年代了,我怎么会只要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这个孩子的事,只是意外,你不要把我妖魔化了。」 玉锦怅惘地摇头,「你可能不懂,我最难过的不是多出来一个孩子,而是我为你变成一个家庭主妇的时候,你却在背叛我。」 李哲定睛看着玉锦,仿佛有片刻的动容,但他很快调整过来,正色说道:「锦锦,今天既然说了,那就扯开说。我肯定是爱你的,我们的感情没有问题。但很多时候,你的爱让我感到疲惫,我现在需要的是放松,是我能全身心地去为了事业冲刺,你留在家里,努力把家打理得好好的,这才是完美的婚姻关系。」 「我努力得还不够吗?」玉锦的心仿佛被嵌进去一根锥子,再次刺疼起来,「我事业,前途,什么都没有了……」 「我知道你放弃了很多,牺牲很大,但家庭总要有个分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锦锦,以后我们好好过下去,我肯定会弥补你的。」 他把手伸过来,想握住她,她躲开了。 她隐忍着情绪问:「我们之间还有以后吗?」 「为什么没有?」李哲有些惊讶,「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逢场作戏,你也不要太认真了。你想想看,如果那天你没有跟着过去,我们生活会有什么改变吗?没有。如果不是我的孩子,她们会从我们的生活中就此消失。如果是我的孩子,我会徵求你的意见,你愿意的话,我就把孩子抱回来。你不愿意,我就把孩子放到老家去养,我爸我妈有多盼着抱孙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所以,你看,这个结果不也是很好吗?」 真是一把好算盘,男人的职场不是白干的,梯子越爬越精明。玉锦点头,「所以说,戳破这一切,是我的错了?」 「我可没这样说。」听得出李哲已经有些不满。 玉锦笑了,「混蛋,渣到没谱的混蛋。」 李哲隐忍着,沉默片刻,「你骂吧,怎么痛快怎么骂,骂完我们回家。」 窗外的雪,又下得大了。因为室温高的关系,窗玻璃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水汽,将室内室外分成两个天地。直观的世界尚且混沌不清,人心又怎么能看得清呢? 一瞬间,玉锦坚定了内心的想法。说:「你知道,我没有爸爸妈妈,跟着奶奶长大。」 李哲点头。 「所以,孩子没有父母,没有正常的家庭,是什么滋味,我很清楚。我不希望在我这里,一个孩子又遇到这样的命运。而且,发生这样的事,我没办法无视,李哲,我们回不去了。」 「……所以呢?」 「结束吧,我们。」 李哲愣住了。 「离婚协议书我已经起草好了,我发你看一下。」玉锦掏出手机。 李哲的表情再次阴沉下来。「我不打算离婚,锦锦,我们真不必到那个份儿上。」 「怕离婚影响你的仕途?」玉锦不无嘲弄地说。 他嘆口气,「你非要这样理解也可以。」然后滑动手机屏,查看收到的文件,其实内容简单得很,他们没有共同财产,两台车,都是各自婚前买的,平时花销aa制,房子是租的,最近倒是看中了一套,只是合同还没来得及签。 条条款款,写得具体而完备。他的脸色白了,重复着,仿佛是在确认:「你真要这样做。」 「是。」 「为什么?你不是一个狠心的人,为什么会这么做……」 「我确实是一个容易犹豫的人,但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我厌恶过去的生活,可能,它并不适合我。」 「你预备怎么做?」他眯起眼睛。 「我要离开了。」 「去哪儿?」 她不回答。 李哲低下头,良久才抬起来,说话声音很低,仿佛是被抽光了所有的力气:「既然到了这一步,那,好吧。」 他抬头的一剎那,鬓边有几根白髮格外明显,也不知什么时候长出来的,角落的灯光暗淡,她居然没有注意到,此时又听他这样说,玉锦禁不住心头刺痛,眼眶也跟着红了。 烤肉店里的客人越上越多,年轻男女们围炉烤肉,不时发出嘻嘻哈哈的声音,雪天和烤肉,炸鸡和啤酒,都是他们喜欢的最有氛围的搭配。只有玉锦这一桌冷冷清清,切好的肉片和蔬菜早就送到了桌上,可惜无人问津,炭炉里的灰升腾起来,很快在鲜亮的菜品上蒙了薄薄的一层。李哲带来的那束玫瑰,受炭火的熏蒸,边缘已经发黑髮卷,委顿得快要变成一扎草了,真是越明艷的东西越脆弱,越不堪一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页 玉锦要离开的时候,李哲忽然说:「最近没事别去单位。」 「为什么?」 「……她给你单位寄信,写了很多难听的话。」 「写什么?」 「说你不能怀孕,已经没有感情,还不离婚之类的……,我真没想到她会这样做。」李哲的额头渗出一层薄汗。 「这个世界这么疯狂了吗?」 「也许,这是因为孕期综合徵……」李哲投来软弱的眼神。 玉锦摇摇头,「你真是不了解女人。算了,这个城市我本来就不想再待了,以后,你自求多福吧。」 这句话一点都不像是威胁,她觉得那个男人很需要。 枯木抽条、草芽泛绿的时候,玉锦处理完了所有的事情,她拿着已经盖章作废的结婚证,呆望着自己和李哲的合影。那是多久前的事?两个人笑得甜丝丝的,穿着簇新的白衬衣,肩并肩,在红色背景的映衬下通身透着喜气。玉锦的妆容是自己化的,腮红打得略微重了一点点,李哲那天早起特意又洗了个澡,说是沐浴更衣才能显出诚意,所以拍照的时候,头髮有点炸毛,她事后拿这件事笑了好久,说他活像个刚出窝的小刺猬。 此时再看照片,物是人非,玉锦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链,滴滴滑落,打湿了衣襟。 后来,她允许自己哭出了声,为了这段婚姻流泪,这将是最后一次。哭完了擦干眼泪,前路渺渺,道阻且长,还要独自上路。 经歷了一个彻夜不眠的夜晚,天空刚泛出一点点鱼肚白,玉锦就起床,回到曾经被称之为家的地方,把自己最后一点东西收拾干净,她交代过,让他不要在家,他答应了。 钥匙轻轻放在大理石的茶几上,她最后一次回望晨光浮动的客厅,卧室,厨房。然后,铁门发出呯的一声轻响。 再见了,周玉锦。再见了,过去的一切。 -------------------- 第9章 ================= 在h省这套二室的寓所里,白日被拉得很长,晚上七点多的时候,窗台上还能捕捉到残余的金色阳光,空气是潮湿的,室内要时时小心东西发霉。 来自北方的周女士,必须在这里整理思绪,迎接新的生活。 刚开始必然是不适应的。 她还会纠结,到底是哪儿错了。她想要的,无非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但是一生一世太长,爱情却是有保质期的,因为爱情而结合的两个人,要在漫长的岁月里相守一生,这得跨过多少险沟暗壑呀。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相爱容易,相处难,恋爱容易,婚姻难。 由那么纯白的感情迈入婚姻,不还是过得凌乱不堪了吗? 婚姻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场进进退退的游戏,要权衡,要妥协,而她太过软弱,妥协和牺牲的那个人,只会是她。 有时候,妥协和牺牲可以换来相应的回报,她的可悲之处在于,没有得到想要的回报。因为她唯一要的,是爱,干净、没有杂质的爱。如果她闭着眼睛,装聋作哑,相信那个家庭一定可以维持下去,女主人的地位江山万年长,以李哲混的能力,不愁她将来过上锦衣玉食的上等生活。但她的眼里揉不进沙子,已经那样卑微了,还要一重一重地经受这样的考验,谁能忍?谁能忍谁忍,反正她不能。 最可怕的是,她现在看人的视角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周末行走街头,很多男人驾着豪车从身旁驶过,她会特意去看副驾驶座上的人,发现几乎每个副驾驶座上都有一个黄脸婆,就是挂着一个辣绿的翡翠吊坠,头髮吹得像小山一样巍峨,却满脸算计和疲惫那种。工作日副驾上是谁,那就另当别论。反正「工作日」和「周末」互不干涉。 这种日子,她绝对不要,不要,死也不要。 如果这就是婚姻,而且是上等的婚姻,那么她愿意离婚姻远一点,距离最好是一光年。 好在,婚姻不是必需品。她还年轻,风霜还未来得及在脸上留下些什么,如果眼睛里的光再多一些,她依然不失为一个精神饱满的女人,有足够的力量去好好走完自己剩余几十年的人生。 也许这就够了。除了有自己,谁还能有什么呢? 她把那些晦气的宽松衣服都收了起来,新入了许多合身且质地考究的衣服,色彩各异的化妆品,果然人靠衣装,看上去精神了许多。 精力这种东西,花在哪儿,哪儿好。而工作无疑是回报率最高的,不像感情,一盘散沙,越想握在手心,越是流失得一往无前。 玉锦进入盛世景明之后,似乎给公司带来了某种神秘的好运。她擅长策划,凭着出色的方案,一口气给公司接下了好几个拍摄项目。 公司除了老沈之外,还有两名股东,老丁和老金,他们都是圈外人,有别的生意,所以盛世景明的事一直都是老沈在操心。他对玉锦的能力心知肚明,如今看她势头这样勐,他更是喜不自胜,干脆把创意与内容生产部分全盘交给玉锦来管理,「周总」这个名头,最初只是他的一句玩笑话,现在已经完全名正言顺。 就这样,越干越上道。没多久,玉锦又让盛世景明中了一个标:一家汽车生产企业想给即将下线的新型suv汽车拍摄一部gg片,而玉锦的方案拟定的背景是中部山区的古老村寨,那里地势起伏比较大,山林丛立,环境很美,和这款汽车主打的生态环保概念和动力强劲的特点特别符合,品牌方相当满意并寄予厚望,点名总导演必须是「周玉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页 6月的一个好天气,玉锦带着公司的郑柯出发了,他们要先去堪景。郑柯是土生土长的本地小伙儿,此行身兼文秘、司机、翻译三重身份,特别是翻译,那是不可或缺,因为h省口音玉锦听不懂,这次去的还是特别偏僻的地方,有许多原住民,翻译简直是和空气、水一样重要的存在了。 车子在满目苍翠的山间行驶了一天,快日暮的时候,玉锦让郑柯休息一会儿,自行吃点晚饭。这一天跑了许多地方,收穫颇丰,她自己因要保持体型的缘故,晚饭是能免就免,正好趁着一天中最美的当口,在村寨中转一转。 沿着简陋的土质台阶依山而上,玉锦走到一片破旧的房子前,斜阳从椰树稀稀疏疏的缝隙中照过来,越过篱笆,给一间砖红色的土屋打上了一点亮光,一个身材瘦小的人,正蹲在土屋的门口,在地上划拉着什么。 听到有人走动,那人抬起头,向玉锦看过来。 是一个小孩,身量还未长开的样子,可能有十二三岁?一头浓密的头髮剪得乱蓬蓬的,飞茅一般,把裹在里面的一张面孔趁得更小。 他的眼睛,是细长的廓形,瞳仁如水,黑白分明,眼神中瀰漫的是和年龄全然不相匹配的冷漠,肤色和寨子里的人一样深,像北方成熟的小麦,鼻子修长,嘴唇有点薄,是那种小巧的菱形,哦,这分明……是一个女孩子呀。 玉锦站住了,她觉得这女孩很好看,像是国外那种大部头摄影集里收集过的面孔。她微笑着,目光一一扫过女孩的全身,在t恤褴褛的袖子部位停了下来,因为,破漏的洞口里,露出了一道明显的、粗大的伤痕。 玉锦迷惑地眯起了眼睛,「小妹。」她对女孩指了指胳膊的位置。小妹,是h省称唿女孩子最常见的叫法。 女孩不理会,把头转了过去。 哦,脖子后面也有一道,伤口的颜色更深一些,应该有一段日子了。 玉锦心头乱跳,不由得猜测起来,这种偏僻的村寨,拐卖人口的事应该是很容易发生的。她看看左右无人,立即上前,隔着篱笆接连叫道:「小妹,小妹。」 女孩继续低着头在地上划拉,工具是手里攥着的一颗小石子。 是个聋哑人吗?可她对声音有反应。她在地上划拉出的纹理,有不明所以的画,还有一些,是笔画清晰的汉字,方方正正的,居然很工整。 她是读过书的,不像是智力不全的人。 玉锦攀着篱笆低声喊:「哎,你需要帮助吗?」 女孩看过来,仿佛玉锦是一个外星人似的。忽然,她丢掉手里的石子,起身,漠然地进了土屋。 这一下玉锦有些懵,更让她懵的是,从另一侧的主屋里,突然冲出来一个人,一个面色黧黑的中年女人,抄起墙角放着的一把大扫帚,朝玉锦打过来。 隔着篱笆,这一招虚晃的成分显然更多,但也把玉锦吓了一跳,她立刻后退几步,更加印证了「拐卖」的这条思路,拿起手机给郑柯拨出去,简短地说道:「你快来,在寨子上头。」 中年女人用方言呜呜啦啦地叫着,玉锦听不懂,她调整情绪,尽量让自己显得和善一些,举着双手安抚道:「别急,别急,我没有恶意,就是想问问,——那是你什么人?」 可中年女人丝毫不为所动,一边含煳不清地叫嚷,一边又用大扫帚接二连三地扫过来。 女孩突然从土屋里走出来,冷冷地看着玉锦,用清晰且带有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说:「你走吧,别多管闲事。」 玉锦的神经被掀动了,在这个土寨子里,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能这样讲普通话。她仔细打量那女孩,女孩的眼神是冰冷的,但漆黑的瞳仁里透着一股狠倔的劲儿,像是有一团火,在浮冰上静静地燃烧。 玉锦笑了,她喜欢那眼神,这让她想到带刺的玫瑰,旷野的风,荒蛮的草,总之,都是一些关不住的东西。 郑柯慌慌张张地跑上来,喘着粗气,「周总,什么事?」 玉锦低声把刚才所见对他说了一遍,又说:「就说我们是来旅游的。问问她,这女孩怎么了,为什么身上有伤?」 郑柯对那中年女人用方言交流起来,女人的面色缓和了一些,但却很是不屑,叽里咕噜对郑柯说了一通。郑柯翻译道:「周总,她说这是她的女儿,不听话,所以就打了。」 玉锦不信,指着女孩,「你看她胳膊,还有脖子后面,什么样的母亲捨得把女儿打成这样?」她问郑柯:「你也有女儿,你老婆打过没?」郑柯坚定地摇头,家里那位2岁的小祖宗谁敢碰,她不打别人就不错了。 「对嘛。」玉锦有点得意。 让人不相信的,还有女孩的眼神,那孩子冰冷的样子,根本不像是跟自己的母亲在一起。 玉锦掏出手机,按了个「110」,她举起来,对中年女人说:「你不说实话,我就拨出去。」 远处的土路上传来脚步声,一个又黑又瘦的中年男人带着一个男孩子,都穿着拖鞋,背着农具跑过来,警惕地看看玉锦,进了院子,跟女人低声交谈起来。 男孩子年龄似乎比女孩要大一点,过去扯女孩的胳膊,嘴里说道:「进去!」 女孩挣脱他的手,喝道:「滚!噁心!」 那中年女人立刻怒了,拿起扫帚,没头没脑地朝女孩打过去,女孩躲闪着,已经破旧不堪的t恤快速地分崩离析,露出大片肌肤,胳膊旧伤未愈,在扫帚的划拉下,又多出一道道绯红色的印子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页 玉锦拉开篱笆的门,冲进去,按住了中年女人的扫帚。「你还说你是她妈?有你这么狠心的妈嘛,你如果不说清楚,我马上报警。」 中年男人和中年女人都大声嚷起来,似乎是想变变口音,跟玉锦说一些普通话,但基本还是徒劳。男孩涨红了脸,厚厚的嘴唇紧闭着,一言不发。 「我来说吧。」那女孩突然开口,「她是我后妈,我亲妈死了。」 她的神色看不出悲戚,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她前年来我家,跟我爸结婚以后,就不让我上学了,让我嫁给她儿子,这样,能省下彩礼钱,买几头猪来养。我不答应,他们就打我,要打到我答应为止。」女孩看一眼男孩,男孩羞愤交加。 她年纪这么小,他们疯了?玉锦消化了几秒,看向那中年男人,「这是你亲女儿吧,你怎么狠得下心?」 男人瞪着玉锦,还未开口。女孩说:「有后妈就有后爸,我爸原来对我也是很好的,后来就慢慢变成后爸了。你不用跟他说,他好不容易才续上老婆,说什么都没用的。你走吧。」 她看一眼玉锦,黑色的瞳仁和玉锦对上,玉锦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噤。 女孩静默地转身,向土屋走去,那里幽深逼仄,黑不见影,仿佛是一团没有生命的死寂。 玉锦的心揪了起来,脑子里忽然有了一个连自己都震惊的念头,她数着那女孩的步子,那双小小的黑色的脚,是没有鞋子的。快要跨过土屋门槛的那一刻,她喊出来:「等等!」 -------------------- 第10章 ================== 「……你干什么?」男孩很吃惊。 「彩礼钱是多少?」玉锦问。 周围人都愣住了。 「我问——你娶一个老婆,需要多少钱?」玉锦看着男孩。 男孩默不作声。 中年女人却一下子精神起来,她喊了一句。郑柯翻译给玉锦,说了一个数字,还好,数字并不可怕。 「我出两倍,让她跟我走。」 「你要干什么?」男孩睁大了眼睛。 「放心,我不是坏人,我让她跟着我去打工。以后她赚了钱,还可以贴补你们这个家。」 男孩不情不愿地把这话翻译给中年夫妇听,二人的神色缓和下来。 「她应该很倔吧,你们这样打她,恐怕不是一天两天了。她要是一直不同意,你们还能把她打死?不怕犯法吗?就算你们不可惜她这条命,就你们这阵势,别的女孩恐怕已经躲都来不及了,谁还敢上门啊,你儿子这光棍恐怕得一直打下去。」 玉锦思忖着,拿捏着中年夫妇的表情变化,假装漫不经心。 土屋门口的女孩细脚伶仃地站着,她望着玉锦,表情依然很淡,可一双黑色的瞳仁忽然灵动了,嘴唇微张,欲言又止,仿佛在努力地等一个结果,一个从没想过也不敢奢望的结果。 中年夫妇快速地用土话交谈着,男孩时不时地插一句嘴,在他逐渐失望的眼神里,玉锦仿佛看到了一丝好兆头。 「小郑,去后备箱,拿钱。」玉锦低声吩咐。 「周总,这合适吗?」 「你怕什么呀,我回头肯定要垫上。」玉锦扫他一眼。 「我不是这个意思。」郑柯着急了。 「那就赶紧去,夜长梦多。」 郑柯向山寨下面跑去。玉锦感到庆幸,因为来的是偏僻山区,怕没有办法进行网银支付,所以备了一些差旅用的现金,没想到这里居然用上了。 等厚厚一摞粉红色的钞票出现在篱笆院子里的时候,中年夫妇的脸都被映花了,他们神采奕奕,不敢相信有这样的好事,女人扔掉了扫帚,男人跑过去,迫不及待地从郑柯手里接过钞票。 玉锦直奔女孩而去,拉起她的胳膊,最细处的手腕瘦骨娉婷,并不比一个胖婴儿的手臂更粗。 「走吧。」她说,头也不回地拉着女孩出了院子。 那父母忙碌地数钱,生怕少了一张。只有男孩,追到院外,喊了一声,仿佛是女孩的名字,女孩没有回头,她在目不转睛地看玉锦,不到半天的时间,她的世界就发生了逆转,这个陌生的女人,高挑却瘦削,她是怎么有力量做下这一切的? 车子飞速驶离了村寨,玉锦和女孩坐在后排,她依然拉着她的胳膊,前臂的伤口有十几公分长,像一根箭,红色的箭,刺到了玉锦心里,她甚至不敢正眼看。「除了这儿,脖子,别处还有伤吗?」 「背上也有。」 「用不用去医院?」 女孩摇头,「都长好了。」 「用什么打的?」 「鞭子,我爸有一根长鞭子。」 玉锦声音颤抖,「过去了,都过去了。」她握着她的手,手也是小小的。 车子驶过乡村公路的尽头,村寨错落的建筑在倒后镜里变成了一个点,玉锦一口气才吐出来,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微风从车窗的缝隙吹进来,一簇头髮在女孩的前额跳跃,她冷倔的下颔线变得有些柔软,「春妹,符春妹。不过我不喜欢我的名字。」 玉锦看着她的眼睛,「那以后就换个名字吧,叫小燃,燃烧的燃。」 女孩定定地看着玉锦,玉锦如愿以偿地看到,来自她眼眸深处的两团小火苗如荒野玫瑰般绽放开来,那么亮,那么炫,那么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页 回到市区家里的时候,已是深夜。 玉锦点头,找来一件睡袍,让小燃先去洗澡。 她给自己调了一杯鸡尾酒,是威士忌加可乐。时光变幻,她早已经不是北方城市里那个滴酒不沾的女孩了,如今的她沧桑而老到,独自摸爬滚打的日子里,酒知她慰她伴她,已如老友。 刚窝到柔软的沙发里,松弛不到片刻,卫浴间的门就开了,露出小燃乱蓬蓬的脑袋,浴巾遮着身子,怯生生地问:「怎么看不到水龙头?」 玉锦走到卫浴间,指着淋浴器上挂着的,说:「这不就是?」 小燃讶然:「跟我们寨子里的不一样。」 玉锦有些想笑,扳了一下开关,细密的水雾从花洒中喷涌而出,植物的气息渐渐瀰漫,浴室即刻化身为雨后滴翠的花园,是青草和玫瑰的香氛。小燃吸着鼻子闻,「这是哪儿出来的水,为什么是香的?」 「还是自来水,不过,花洒里面放了一点植物精油。」 玉锦把智能马桶的用法也演示了一遍,小燃惊讶得合不拢嘴。 玉锦笑了,这才像个孩子嘛。 又给她指了洗面奶、洗髮水、护髮素、沐浴露等一堆瓶瓶罐罐,最后拿出新买的身体乳,「洗完用这个把自己涂一下。女孩子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的,闻上去气息清新好闻,这是做女生的第一步,懂吗?」 小燃答应着,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一副捧了羊脂玉净瓶,生怕打碎的样子。 她抬手的当儿,浴巾松了一些,玉锦看到了她的身体,那是只有十几岁的少女才独有的,瘦而紧緻,饱含着胶原蛋白的脖颈、肩膀,没有丝毫的褶皱,每一根线条都是紧绷的。皮肤有些黑,但光泽度非常好,让人联想到江南布匹庄里摆着的乌油油的缎子。胸部像两个小鸽子,很轻盈,却骄傲地挺立着,那上面的蓓蕾极小,是浅到不着调的粉色,像极了北方四月铁栏杆上探出来的羞涩的蔷薇花苞。 玉锦赶紧把头转过去,想起还有一个重要问题没有问:「你几岁了?」 「16。」 哦,怪不得。她不像自己想的还是个娃娃。她是南方少女,个子要矮一些。 浴室里的水哗哗响着,玉锦把调好的酒喝完,心思开始浮动起来,一个素不相识的大活人,名字,年龄,性格,一无所知,就这么带着走了,以后要养着她,护着她,如果小燃年龄再小一点,那就像是凭空多出一个孩子一样。自己比她大了十几岁,这个年龄差也委实尴尬,母女不像母女,姐妹不像姐妹,朋友,也不像朋友,自己早就习惯了独来独往,以后要怎么和多出来的这一个人相处呢?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即便此刻,她依然不为白天的事情感到后悔。这样的事,看到了就不能装作没看到,何况那一会儿,她还完全把她当做小孩子呢。 小燃洗完澡出来,半干的头髮乌黑髮亮,有几缕湿漉漉地贴在鬓角,脸上的皮肤好得能映出客厅的光和影,周身萦绕的玫瑰香淡雅清甜,跟半天前土屋门口那个泥孩子已经判若两人。 「跟我再说说你的事吧。读书读到几年级?」玉锦给她倒了一杯水。 「初二。其实我妈走了以后,我爸就不想让我读书了,是我一直坚持,才读到初二。」 「你妈妈,是什么时候走的?」 「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 「因为什么?」 「癌症。从发现到走,不到三个月。」小燃的头低着,厚重的刘海遮住了眼睛。 「你一定很难过吧?你还那么小。」玉锦怜悯地看着她。 「不会。」小燃抬起头,「我不难过,我为她高兴。」 「为什么?」玉锦讶然。 「我妈太苦了。活着的时候,地里的农活都是她的,生我的时候还落下了病,不能再生孩子了,也不能干重活,但我爸什么都不干,只会赌,喝酒,吃茶,玩到不能动了,托人叫我妈去背他回来,我妈不到40岁,腰就累得弓成了虾米。他一点都不知道心疼,还嫌弃我妈,动不动就拳打脚踢,有一次,他喝了酒,把我妈妈的腿踢折了,那几天正是插秧的时候,我妈怕误了农时,只在床上躺了一天,就用布袋把腿缠了,强撑着去地里干活。后来,那整条腿都溃烂了,肿得连裤子都穿不上,吃了很多草药才算把命保住。她得癌症,也是早就有症状,但一直拖到快不行的时候,才让寨子里的人送到了医院。她死了是解脱,真的,我为她高兴。」 「你妈的娘家人不管吗?」 「都在海上漂着打渔呢,自己顾不住自己,一年也回不来几次。再说,管一次两次还行,谁还能一直管。」 玉锦想起了那个潮热的夏天,奶奶说的关于男人女人的话题,男女不同命,还真是这样,女人往往是被命运碾压的那个人,越是贫穷的地方,越是如此。她庆幸自己手里有一点钱,这是最好的武器,能稍稍对抗一点命运的翻云覆雨手。 她突然又想起来一个问题,「白天见到你爸爸的时候,他背着锄头,好像是干活的呀。」 小燃「嗤」地一声,「那当然,小老婆来了以后,他什么都能干了,还干得不错呢。」 玉锦啼笑皆非,「把过去的事都忘了吧,重新开始。你年纪还小,我看你字写得不错,还送你读书吧,所有的费用我来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页 「你是北方来的大老闆吧?」小燃眼巴巴地问。 玉锦忍住笑意,「你能看出来?」 「当然了,你那么白,那么高。」她好像无不羡慕。 「对,我是北方人,比你大十几岁,虽然不是大老闆,但我单身,没什么负担,你的费用我付得起。」 小燃的注意力迅速聚结到一个点上,觉得不可思议:「你三十多岁了,还是一个人?」 玉锦点头:「这有什么奇怪吗?」 「在我们寨子里,特别是我婶婶嬷嬷那一辈,20岁的女人已经可以是三个孩子的妈了。」 「你羡慕她们吗?」 「不羡慕。她们要种地,带孩子,赚钱养家,她们的男人只负责吃喝嫖赌。」 玉锦皱眉,她无法想像那种暗无天日的生活依然存在。「我可以保证,你跟那种生活已经无缘了。」 「……你需要我做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我希望你能上完学,自食其力。」 「那我能不能问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要帮我?」 玉锦定住了,她对来自亲人的禁锢有深入骨髓的痛恨与无助,但这种感觉给小燃说,她怎么能懂? 于是就打了个哈欠,「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遇到了呗。睡吧。」 她转身回自己的卧室,背对着小燃摆了摆手,「新家的第一天,晚安。」 -------------------- 第11章 ================== 玉锦从外面「捡」了个孩子回来的事,很快传遍了公司。老沈啼笑皆非,他专门把玉锦叫到自己的办公室,说:「周总,周大善人,你捡个毛丫头回来干什么呢,你不知道这样的女孩在h省有些地方一抓一把?你能管得过来吗?要不,你就是觉得一个人太没意思了,想找个孩子,给人家当妈,那你抱养个小点的呀,这都多大了!」 玉锦噗嗤一下笑了,「我可没那个想法。」 「我觉得你会后悔的,趁早,把她转出去吧。」 「转?你当她是房产还是脚踏车?」玉锦不屑地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泡盖碗茶,热气氤氲出来,她换了温柔的神色,给老沈絮絮地讲,希望老沈能给小燃找一个学校上,还要把她的学籍户口身份证件之类的都办好,这不是一件容易事,但以老沈的能力,还拿得下。专业上,她倾向于小燃学影视编导,这样等毕业了,可以直接来公司上班,不用担心就业的问题。 老沈目瞪口呆,消化了半晌后,只好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往外打。 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小燃身上已经发生了很明显的变化,脸蛋嘭了起来,肉嘟嘟,水嫩嫩,头髮在耳垂下面弯出自然而俏皮的弧度,灵动的眼睛和尖尖的下巴,让她像一只褪去了外壳的小狐妖,透出一份天然的魅惑。 听玉锦说,已经联繫好了广播电视学校,在影视编导班安排好了名额,正欢快地跪在地上,把地板擦得锃亮的小狐妖忽然停了下来,问道:「我可不可以不去上学?」 玉锦有点意外,「那你想干嘛?」 「我留在家里照顾你就很好啊,你看到了,我做家务也很擅长的。而且我觉得,你也需要人照顾。」她有点小得意地说。 这丫头管这里叫「家」,玉锦的毛孔都舒展开来,这个词让她觉得舒心,终于这也是个「家」了,自己不再是一个人,真是意外之喜,大喜。但她并没有要小保姆的打算。「不行,你必须去读书。你这个年龄不上学以后会后悔的。」 「我们寨子里,像我这个年纪的女孩,如果不嫁人,就会去打工。你就让我在家里打工就好了,我可以不要钱。」 倒是心思灵动。玉锦忍住好笑,把小燃手里的拖布拿过来,温柔但是坚定地说:「不可以。社会太复杂,你还不到步入社会的年龄。你去学影视编导,将来可以到我们公司上班,学别的专业,找工作的时候我可能帮不到你。」 小燃不说话,良久,她不甘心地问,「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把我带出来?一定有原因的,你不说,我就不去上学。」 这孩子固执得让人有点头疼,玉锦斜睨她,「学会谈条件了?」 小燃的嘴巴抿成了一条线,但眼神直视玉锦,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 「说了你就乖乖去上学吗?」 「说了我就去上学。」 玉锦嘆了口气,隐隐约约地体会到别人家带孩子的辛苦。她思索着,该怎么给这孩子说呢,好像没有哪一个答案最合适,但这个问题不回答,看小燃那样儿,真可能会过不去,于是玉锦思索着,竭力还原那一刻瞬间的思维火花,最后找到了一个模煳不清的答案: 「我十几岁的时候曾经和你一样,过得很不开心,当然,我当时的情况还要比你好得多,但是,我一样很想打翻那一切,寻找属于自己的自由,可是那时候我太弱小了,没有能力。在我有能力的时候,遇到了你,刚好能还上我这个心愿,所以我就做了。」 「……我不太懂,而且,这花了你很多钱。」 「无所谓,如果钱能买命,那就是值的,太值了。」 小燃的眼睛像星芒,久久凝视着玉锦。 太阳缓慢下山,将城市染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暖金色,就像小时候戴的那种渐变色的纱巾。玉锦关了电脑,从公司出来,刚坐上驾驶座,手机就响了,她接通电话,一个熟悉的声音,隔着几千里穿梭而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页 赵欣桐说:「你好吗?」 「我很好,你呢?」玉锦激动难掩。 「那是老样子。」 赵欣桐和玉锦寒暄了一阵,逐渐语速慢了下来,玉锦知道她一定有事,赵欣桐却显得有点踌躇,「你前夫的事,你知道吗?」 玉锦很意外,「什么事?」 赵欣桐嘆了口气,「我猜你不知道。我不是一个八卦的人,这件事也是我很偶然的情况下才听到的。」 伴随着手机通话微微的噪音,赵欣桐讲,她和市中心医院的葛副院长是相交多年的好闺蜜,有一天,葛副院长神秘地告诉她,最近遇到了一件很抓马的事,赵欣桐笑着问她,医院不就是个抓马集中地吗,你还能遇到有新鲜感的事? 葛副院长说不不,这件事事关省里某某厅年轻有为的一位处长,可不是寻常的事能比。她说,和这位处长是在一次会议上认识的,熟悉了之后,处长就带着礼物找到她,请她帮忙,安排人悄无声息地帮自己做一个亲子鑑定,她知道越是表面风光的人,越有可能背后隐藏着很多秘密,于是赶紧答应下来,安排得妥妥噹噹,结果很快出来了,——孩子果然不是他的,她对赵欣桐感慨,真是可怜啊,那样风光无两的人,脸一下子就变得煞白了,差点昏厥在地上,可见人是多么脆弱的动物! 赵欣桐说完停顿下来,不用她再解释,玉锦已经猜到,这个男人,就是李哲。 她握着电话,迟迟说不出话来,这个结果并不出人意料。 此刻的她,该幸灾乐祸,还是该同情,或者是愤恨?赵欣桐说,「我猜这个电话肯定打扰到你的生活了,可我觉得,你需要知道这个结果,而且我最想问的是,你跟他还有可能吗?如果有可能,你是不是还会回来工作?」 玉锦的眼眶泛起点点酸楚,她的伯乐,还是没有忘了她。 可隔着几千里呢,秦岭,长江,还有海,她好不容易才离开了以那个男人为轴心的生活,跌跌撞撞地重新开始,习惯了盛世景明的节奏,习惯了整天油腻歪歪的老沈,又捡了个流浪猫一样的小丫头,在热带季风的吹拂□□验着全新的生活,天上方一日,地下已千年,还说什么回去呢? 玉锦如实告诉赵欣桐,赵欣桐问:「这么说,你真的把他放下了?」 是啊。玉锦回答。 「好,真好,那就祝你一切顺利。」 又聊了片刻,方挂了电话。 玉锦百感交集。命运怎么给她开了个这么大一个玩笑! 如果她还留在北方,听到是这样一个结果,会作何感想? 可是命运的事,没有办法假设。她已经从北到南,即便再怎么感慨,也不会有回头路了。 入学的日期定下来以后,玉锦开始大包小包地採购。和其他女人不太一样,逛街购物这方面,玉锦最多只能打个及格分,她的兴趣不在这方面。这会儿列了一串长长的清单,算下来,生活用品要去大型商超,学习用品文具店最全,床品要去纺织市场按尺寸订制,还要有一些装行李的箱子,去箱包市场是最划算的,真是具体而繁琐。后来,她听从公司同事的建议,下载了最近很火的一款同城生活app,叫「海聊」,按照网友的消费评价去按图索骥,这才觉得便捷了很多。 晚间,小燃提出想给玉锦做美甲,以展示她最近在网上学到的本领,玉锦乐得放松,就在沙发贵妃榻上躺下来,一只手翻看杂志,另一只手交给小燃。这孩子属实心灵手巧,她先把指甲修剪成圆润而有弧度的形状,再一点一点去掉甲边的死皮,然后在指甲上快速又匀称地刷上一层透明的甲油,玉锦的意思是到此为止就可以了,有光泽且形状美好的指甲就是一个职场女性得体的名片,小燃却趁玉锦不注意的当口,把指甲又涂上了饱和度极高的大红色,等玉锦的目光从杂志中抽离出来,甲油已经快干了,指尖的蔻丹艷丽如火,皮肤更显白润,指根更显纤长,玉锦说,「哎呀,不像我的手了呢。」 小燃笑得得意,「是不是?好不好看?」 这时,玉锦的手机提示音响起来,是「海聊」上发来的私信,除了生活服务,它也是一款社交软体。大概因为是周五晚上,赋闲时间,私聊的信息也多了起来。有问真实购物体验的,也有陌生人套词的问候,「晚上好」,「周末愉快」,「想交个朋友吗?」 玉锦随手註册的名字叫「千山暮雪」,来源于对《雁丘词》的喜爱,以及多年之前看过的一部言情小说,那时候她还是个未涉爱河的大学生,差一点被这本书虐坏肝肠。头像则是一副卡通漫画,年轻女孩子的背影,戴着毛线帽,站在雪天的树林中。 玉锦没有玩过这种app,出于礼貌,便简单回復一下他们的问候,这一下好比捅了马蜂窝,信息更密集地弹出来,有些人开始闲扯,闲扯总要有话题,不少人就从玉锦的头像聊起。 有个人直愣愣地发:美女你转过来。 玉锦:啊? 然后她才明白,那人说的是她的头像,是背影,不是正面。 还有人聊下雪,简单的比如:你喜欢下雪吗?我也喜欢,可惜从来没有见过,愿意一起去看雪景吗? 也有自恋且无耻的:雪落在哪里,落在了我心里,我心通往哪里,我心连着你。亲亲,可以见面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页 简直滑稽到让人无语,玉锦看了几条,觉得甚是荒诞,正要放下手机。小燃插话,「回復一下呗,多好玩。」 「我才不理这些无聊的男人呢。」 「你怎么知道是男人?」 「看这暱称,寂寞沙洲,蜡笔小新未成年,等你宿醉的三太狼,今夜幼儿园的车还通不通,一看就是不怀好意。」 小燃饶有兴趣地拿过她的手机,一一滑下去,「诶,这个名字跟你还蛮登对的。」 叫北塞西风,头像是一副照片,一个在草原上策马驰骋的男人,逆光的身影遥远而模煳。 也是北方人吗? -------------------- 第12章 ================== 「回一个,回一个,哎呀,玩嘛。」 玉锦白了小燃一眼,「这有什么好玩的。」 小燃促狭地吐了吐舌,手指在屏幕上快速点起来,回復了北塞西风一句「晚上好。」 对方很快回过来:周末愉快。 紧接着又是一条信息:你是北方人? 小燃递给玉锦,「来,来,你来。」 玉锦斜瞟了一眼,好奇之心顿生,接过手机,发:你怎么知道? 北塞西风发过来:你的名字,再加上一点点直觉。 玉锦问他:你是北方哪里的? 北塞西风回覆:燕赵之地,河北。 玉锦也回了自己的家乡,其实离得不远呢。她问:你来多久了? 两年。 我一年。 对方发来一个握手的表情:北方的朋友,你好。 话至此,好像可以结束了。玉锦无意问太多,幸好对方也不打算深聊,他们再次互道「周末愉快」,就结束了这场闲散的搭讪。 小燃一边侍弄玉锦手上的甲油,一边说,「对嘛,你要是没个人说话聊天,我走了,你可怎么办。」 「放心,我有的是事情做。」玉锦拍拍膝盖上放着的杂志。 「就这?」 「还有工作啊。我忙起来的时候晚上根本没时间。」 小燃勾勾嘴角,似乎有些不屑。「这些有什么意思。」 「那什么有意思?」 「这些都太安静了,无趣,冷冰冰的,你给我起名叫小燃,可你自己为什么不能燃起来呢?你这么漂亮,又能干,又有钱,应该像朵火焰花才对。」 玉锦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嘴上问出来的却是:「火焰花是什么?」 小燃推开窗户,指指院子里的一颗植物,即便是路灯昏黄,也仍能见到顶端艷丽夺目的盛放,玉锦不知其名,h省有许多种拥有大红花朵的植物,在她这里通通只有一个称唿:开红花那个。 她来了兴趣,「哦?火焰花有什么特点?」 「就是要向上绽放啊,要像火一样热烈,尽情地去享受人生,把每一天都过成自己最喜欢的样子。不管是什么原因,让自己不开心就等同于犯罪。」 玉锦遥望那些火焰花,花瓣弧形饱满,拢出一个个尖儿来,最后指向天空,还真是像摇曳的火焰。她若有所思,很配合地点点头,半是嬉笑地说道:「懂了,小哲学家。」 小燃满意地笑了,把美甲工具轻快地收纳进小藤筐,哼着小曲,去了卫浴间。 空旷的客厅,夜风一下子灌进来,白色的透着水波纹的落地窗帘高高扬起,又倏忽落下,像海边女人的白裙。院子里高大的椰子树送过来斑驳的黑影,越过阳台,遮住了客厅一角的单人真皮沙发。 玉锦坐下来,隐没在黑暗中。她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虽然听上去故作深沉,像个小孩戴上了成年人的帽子,可道理是没错的,新一代的孩子就是这样简明爽快,不纠结,万事能看透,躯体如此年轻,里面栖息的却是一个清澈的老灵魂,可她不行,她是上一代人,她燃不起来。 小燃开学前,玉锦郑重地带她去吃了一顿海鲜大餐,小燃虽然是本省人,但因为出生在不临海的穷乡僻壤,对海鲜知之甚少,更不用说尽情品尝了。所以,当她走进五星级酒店的海鲜自助餐厅时,犹如阿里巴巴进入了藏宝洞,差点惊唿起来,玉锦引着她,在餐檯前逐一挑选,她把盘子里堆得小山一样,心满意足地坐下来开吃。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小燃的额头突然开始冒汗,紧接着,她捂着小腹,伏在桌面上,连声唿疼。玉锦慌张起来,疑心是吃坏了肚子,决定马上送医。 虽然来海平时间不算短了,可她很少和医院打交道,这家酒店是第一次来,周围更不熟悉。她急忙打开地图,搜到附近有两家规模相当的医院,都不是很出名,到底送哪里更好呢?慌乱中,她想起了「海聊」,点进去,打算搜一下这两家医院的介绍和具体评价,却意外发现,那个叫北塞西风的人,每天早上都会给她发来一句问候或祝福。自从那个周末之后,她就把「海聊」的私信聊天设置成了消息免打扰状态,现下看到,顾不得多想,给对方发过去:抱歉,我刚看到。谢谢你。请问健民医院和復兴路医院,哪个更好一点? 北塞西风马上回覆:你要去医院吗? 玉锦回覆:是我一个亲戚,吃海鲜,突然肚子疼。 北塞西风:是海鲜中毒了吧? 玉锦听说过海鲜中毒,但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她发:有可能!到底去哪个医院好一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页 北塞西风:水平都差不多。不过还是去復兴路医院吧,那边好走。健民医院正在改建,周围都挡住了,车子不好过去。 玉锦意外得来这样宝贵的消息,连忙道了谢,开着车子向医院驶去,一路顺畅,不到十分钟就开到了急救室的门外,小燃脸色苍白,被跑步迎出来的护士用车子推进去。看着急救室的门缓缓合上,玉锦疲乏地坐倒在长椅上,养孩子原来是这么累的一件事啊。半晌后,她想起了「海聊」,打开看,北塞西风的信息立刻弹了出来:顺利吗? 她回覆:很顺利,已经在医院了,谢谢你。 对方发来一个笑脸符号,随即又发:北方人吃海鲜,经常会发生这种事。 玉锦:不是北方人,本省人,但基本没怎么吃过海鲜。 北塞西风:……这很少见了。 玉锦:是啊,很少见。 北塞西风:海鲜中毒来得急,但送治及时就没事了,你别太担心,祝一切顺利,早日康復。 玉锦:好的好的,真诚感谢。 北塞西风发来一个表情包,是一个微笑的孩童。 三天后,小燃痊癒,背着行囊,去了另外一个城市读书。玉锦重新恢復了一个人的生活,她的蜗居,从热闹重新恢復到沉寂,她竟有些不适应起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古人诚不我欺。 h省的天,常常黑得比较晚。玉锦在公司看完片子,出来时已经9点了,远方的天际还是幽蓝幽蓝的,几颗星稀稀疏疏地点缀在上面。她把车开到小区,再步行出来,买了些圣女果和菠萝,然后穿过茂盛油绿的灌木丛,向自己那栋单元走去。 单元门上面的密码键近在眼前的时候,一旁的椰子树下忽然站起来一个人,玉锦吓了一跳,差点把手里的袋子扔在地上。 「锦锦,别怕,是我。」 玉锦端详着他,天光灰暗,但她还是能够认清那曾经不能再熟悉的身影,端方的气质,俊雅的轮廓线条。 「你怎么来了?」她问李哲。 「我来海平出个差,顺道来看看你。」他的笑容有明显讨好的味道。 玉锦后知后觉地想起,今天在审片室忙碌的时候,老沈有两次推开门欲言又止,那会儿自己的心思都在片子里面,根本没有给老沈说话的机会,此刻回忆,这地址大概率是李哲向老沈问来的吧,老沈这个老活佛,真是什么人都不得罪啊,她愤愤不平。 看玉锦丝毫没有请自己进去的意思,李哲有些腼腆,「你还没吃饭吧?好久没见了,我请你吃饭吧,我们聊一聊。」 对不请自来的前夫,玉锦不觉得还是可以一起吃饭聊天的关系,可她不喜欢怨恨,因为怨恨是很消耗能量的,她更愿意在释怀中上路。 她抚了抚额发,说:「我不饿,附近有夜市,你这么远来了,我带你走走吧。」 两人平静地走着。夜市的小吃摊排列得一簇一簇,人间烟火味,最抚凡人心,忙碌的一天的人们趿着拖鞋穿梭其中,撸串的,喝啤酒的,正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候。 一个卖冷饮的摊位前,李哲站住了:「这儿有冰粥,你夏天最爱喝的,我给你买一碗吧。」说着,他招唿起老闆:「来一碗,少冰,多放蜜豆和西瓜。」 「好嘞!」老闆抄起了铲子。 「等等。」玉锦喊了出来。 「怎么了?」李哲望着玉锦。 玉锦有些难过,她的喜好他依然记得。刚结婚的那阵,夏天的傍晚,他们从单位回来,最爱换上宽松的衣服一起去散步,在路边见到冷饮摊,玉锦喜欢坐下来,点上一碗冰粥,拿两把小勺子,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挖着吃完,——现在回想起来会产生一个疑惑,为什么不买两碗呢?如果见到卖西瓜的,他们还会认真地挑上一个,李哲在西瓜上敲着,假装自己懂一手「听音辨熟」的功夫,玉锦也乐得捧场,不管这西瓜开了口子,瓤子是月白还是浅红,她都嘻嘻哈哈地凑趣。最后两人抱着西瓜,在夏夜穿梭的微风和小虫的呢哝声中回家,边吃瓜,边点播一个电影,平静又美好的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她站在冷饮摊前,往事如电影般,一幕幕地在脑海中闪回,她惊觉往事并未走远,直到看见老闆僵在半空中的手和李哲疑惑的面孔,才有些生硬地说:「现在不喜欢吃冰粥了,走吧。」 一个卖椰子的小方桌前,玉锦让老闆开了个椰子,坐下来,两人都沉默着。有几个孩子在附近欢快地玩着一种抓人的游戏。孩子!玉锦想到这个词,心里一阵发烫。她转过脸去。 「你在这边怎么样?」李哲问。 玉锦笑笑地反问,「你见过老沈了吧,他没告诉你吗?」 李哲有些腼腆,「他说你很棒,在这边风生水起的。」 「那你呢?」 李哲的面色渐渐浮起一丝寒气,随即嘲讽地说,「我等到了报应。」 -------------------- 第13章 ================== 「出什么事了?」 「我找人鑑定了,那个孩子不是我的。」李哲的面孔掩在椰树的阴影里。 玉锦波澜不惊,她现在只觉得李哲可怜。 「那怎么办,你和她领证没有?」 「没有。一直是她上杆子追的,我没答应。」 「那后来呢?」 「她走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页 他平静地像在讲一个电影,荒诞伦理剧,曲曲绕绕的剧情只是在等一个谜底,揭晓之后,三秒钟就结束了。 李哲踌躇着开口,「锦锦,我知道现在说这个有点无耻,可我憋在心里好久了,也没脸来见你。要不,你跟我回去吧?就当过去的事是一场梦。我想通了,孩子不是人生必须的,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开开心心的,这也是一种活法,有何不可呢?」 玉锦差点被吸进去的椰汁呛到,她一边咳嗽,一边躲避着李哲伸过来打算给她拍背的手:「不用,不用。」 等她从咳嗽中缓过来,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才有勇气去平静对上李哲期待的面孔,该怎么说呢,不管是博士,还是权力机关炙手可热的新宠,看起来都一样,男人至死是少年。 「李哲,我不管你来海平是真的出差,还是为了找我,但是,你把这件事想得过于简单了。」 「我知道对不住你,你给我个弥补的机会可以吗?」 玉锦摇头,「我记得我说过,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是我错了锦锦,我一直在想着你。」李哲忽然探过身子,拉着玉锦的手,「你忘了,你在这世上只有一个亲人,那就是我。」。 玉锦仿佛被击中了最脆弱的中心,眼眶一瞬间变得酸涩,她轻轻挣脱他的束缚,做了个阻止他说下去的手势,「你知道这些,为什么还会发生那样的事?我为你牺牲了那么多,就是把你当成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可你是怎么做的?」 李哲拿过一张面巾纸,想给玉锦拭泪,「我知道是我错了,所以才要你再给我个机会,我一定加倍对你好。」 玉锦再次推开他,「不会了,李哲,这个世界不是以你为中心转动的,那个孩子也不是暂停键,按一下,我们就结束了,再按一下,我们还可以开始。」 李哲默然,然后嘲讽地笑了,「我们曾经那么相爱,我以为来找你,你或许会念一下旧情,看来是我想错了。」 「不是不念旧情,而是我们的过去,都在北方那个城市里画上了句号。我们的婚姻,一开始是甜的,后来很糟糕,因为我们是不匹配的,我不是那个可以一直在家等你的女人,我有我的人生,想过平等、自由、畅快的日子,而你,要的不是这些,你需要的是一个拐杖,能支撑你辅助你的拐杖,而不是一个独立的女人。」 李哲低着头,忽然淡淡地笑一下,抬头凝望玉锦,「锦锦,说到这里,我也想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过去的事你是不是太当真了,我做错什么了吗,只是男人偶然的一次失误而已,我一直对你很好,这你是知道的,你是不是太没有安全感了,才会把所有问题怪在我身上?」 「这跟安全感没有关系,就算是家庭,也需要两个人一起维护,我不喜欢总是一个人付出,我不喜欢被别人安排,我最讨厌的两个字就是牺牲,而且为什么牺牲的总是我……」玉锦越说越快。 「你就是太要强了!如果不是太要强,我们真的可以过得很好。」李哲截断她的话,懊恼地摇头,从容不迫的气度已经消失殆尽。 「够了,不用再吵了。」玉锦站起来,「我很累,我先回去了。谢谢你来看我。」 玉锦转身,快步离开夜市。 「你等等我!」李哲起身欲追,被老闆拦下了:「结帐哦帅哥!」 玉锦加快脚步,变成了小跑。凉风拂来,夹杂着远处飘来的海水的咸腥味儿,把李哲唿喊她的声音吹得七零八落,渐行渐远。 她心情烦乱,洗浴完,擦着头髮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忽然有个念头,到窗边撩起窗帘向外看,楼下花园的长椅上,赫然是李哲端正的身影,她吓得赶忙把窗帘放下来。直到午夜时分,小区的保安去询问,李哲才在一步一回望中慢慢离开。看那背影,不消说,也是沮丧透了的。 这沮丧并没有让玉锦觉得好过一些,她甚至也体验到了同样的沮丧。在这个世界上,李哲曾经是她唯一的亲人,那么深入骨髓的爱和依赖,怎么就土崩瓦解了呢?到底是什么打败了爱情? 这是个晴朗的上午,但盛世景明文化传播公司里有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息。晨会当然还是一如既往的,但副总周玉锦面沉似水,一连ko了几个选题,这种情况当然是不多见的,以往就算是毙选题,周总也绝不会是这种风格。郑柯给新来的实习生连使了几个眼色,制止了后者不着边际的稚气的提问,一场晨会才算是全须全尾地结束了。 一散会,玉锦就进了沈强的办公室,沈强刚到公司,正在茶台前忙乎,看到玉锦就笑道:「正想叫你呢,人家送我一个景舟石瓢,你来看看这壶的泥料正不正?」 玉锦拿起来瞄一眼,又「砰」地一声放在了茶台上。沈强捂住了额头,「看来被蒙了!」 玉锦有些没好气,「能不能别看你的壶了?可以长点心吗,沈总。」 沈强嬉皮笑脸地说:「业务上的事,交给你就行了,请你来我不就是图个省心嘛,再说了,我管能有你管得好?你就大刀阔斧地整吧。」 「老沈!」 沈强这才发现玉锦的脸色不同以往,「怎么了嘛。」 「你干嘛把我的地址告诉给李哲啊?」玉锦无力地坐下来,对这件事无语至极。 「你是说这事啊。」沈强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有些心虚,这件事做得不地道,他当然知道,他是想提前给玉锦说一声的,只不过玉锦那天一直沉浸在业务会议里,他几次去推门,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此为其一。其二,李哲现在在北方那个省里是有些身份的人,人在世上活久见,没准哪天他就又求到人家那里去了,所以对于这点小请求,哪能不帮忙呢?当然这点小心思他不能对玉锦直说,他只是用那把壶酽酽地泡上一盏龙井,给玉锦面前的杯子里倒个七分满,「喝茶喝茶,消消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页 「他昨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把我吓了一跳,一晚上都没睡好,你这不是成心给我添堵嘛。」玉锦揉着自己的黑眼圈,内心懊恼,过了三十的女人真是伤不起,生活一旦不如意,一张脸就全看出来了。 沈强呵呵笑着,小心地擦拭着茶台上的茶渍,「玉锦,不是哥有意把你地址给他的,他对你做的那些事,我都恨不得暴揍他一顿!可是,他实在是缠得不行,老哥抹不过去这面子。再说了,你和他见了,如果能好好聊一聊,说不定能把你的心结打开。」 「我有什么心结?」玉锦挑眉。 「没有?」他反问。 「有什么?」 老沈点头,小声嘟哝着,「你说没有就没有吧。」 「真是的。……他来出差要几天?」玉锦气唿唿的。 「没问那么细,应该不到一周吧,我也没跟他说几句话。」老沈低着头斟茶,眼睛也不抬,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不会跟他回去吧?」 「不好说,其实呢,也有点想回去。」玉锦悠悠地回答。 老沈的表情马上僵住了,他抬头直直地看着玉锦,直到后者憋不住,眉眼间渐渐溢出恶作剧的神情,他才长吁了一口气,「哎哟,我知道我错了,你就别吓我了。」 玉锦很是得意,「不想让我回去还把我地址告诉他,真是组织的叛徒。」 老沈咧了咧嘴,笑得像一只惹祸后被主人抓住的萨摩耶。 玉锦数着日子,一周时间很快过去。她松了一口气,仿佛头顶上去掉了一个紧箍咒,马上精神焕发地忙碌起来,最近心不在焉,耽误了不少工作,最重要的是,次日就是国庆,小燃今天就可以放假回来了,这是她入校以来第一个大的假期,怎么说都得好好安排一下。 玉锦特意请了半天假提前回家,买了肉菜和水果,把自己关在厨房里叮叮咣咣地忙碌许久,她厨艺一般,很多菜都是临时抱佛脚,一边上网查,一边做,做好的成品一盘一盘地往北欧风的胡桃木餐桌上送。她惊嘆食物真是有魔力的东西,色彩精心搭配过的几盘菜这么一摆,原本空旷寂寥的房子立刻就有了烟火味,她满意地拿过手机拍起了照片,这时,屋外适时地响起了敲门声。 她开门,一个小黑丫头容光焕发,还未待她仔细端详,就一头扎进她的怀里,煽情地喊:「我回来了!好想你呀!」玉锦笑起来,她喜欢小燃这个年纪的直抒胸臆,就像花一样,要开就开,要凋落就凋落。不像自己,悲与喜都如同打了折扣,甚至,悲的时候可能也是笑的,笑的时候心里藏的反倒是悲。 玉锦把小燃的背包接过去,吩咐她先去沖澡,她怀疑这孩子大概率是从公交站跑回来的,因为她身上那件t恤已经被汗浸透了半边。 小燃哼着歌进了卫浴间,玉锦突然想起来,无饮不成席,就目前来看,这一桌菜餚显然还不够完美,因为没有喝的,屋里放的有年份各异的红酒,可那不是小燃这个年纪应该接受的东西。她赶紧下楼,向小区门口的超市走去。 玉锦悉心地挑了几种饮料,她心情很好,以至于对自己身后的一切都没有太在意。直到她开了门,一个人影跟着她一起挤进门,才把她吓了一大跳。 「别怕别怕,是我!」 玉锦定了定神,对上的是李哲小心翼翼的笑脸。 「你不是走了吗?」玉锦吃惊地问。 「这不是假期了嘛,我回去也没什么事,还不如留在这儿好好转一转,老沈说你一直是一个人,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邀请你做个嚮导。」他腼腆地说。 玉锦说不出话来,他这样做,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李哲环顾四周,很自来熟地在门口的鞋柜里找鞋,马上又如梦初醒似的,回头说:「看我这脑子,你这儿怎么会有男拖鞋。」他仿佛对此相当满意,利索地把脚上的皮鞋脱了,说:「地很干净,我光脚吧。」 他走到餐桌前,发现了温热的菜餚,虽然不敢置信,但还是露出了喜色:「你知道我要来?」 「你误会了……」玉锦头晕脑胀,她平息了一番,定定地说,「是不是我还不够坚决,让你误以为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能性?这些天我想了一下,我们结婚后,你变化很大,变得我都快认不出了,当然,如果没有发生什么事,可能我们还能那样过下去,但后来……,所以,你别再有幻想了,过去的生活,我但凡往回走一步,都是对我自己的欺侮。」 李哲愣了半晌,犹自不甘心,他不相信过去那个好脾气的玉锦可以变得如此坚决,他想,应该会有一条缝隙,可以打开她,让她瞬间心软下来——过去无数次就是这样解决问题的,于是他哈了口气,准备继续讲,「锦锦……」 「那个,我可以说两句吗?」客厅一角突然传来怯生生的声音,李哲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原来房子里还有第三个人,一个个子小巧、皮肤黝黑的女孩子,头髮湿漉漉的,穿着浴袍站在卫浴间的门口,一双乌黑闪亮的眼睛正望着自己。 -------------------- 第14章 ================== 「你是谁啊?」 「我叫小燃。」 「你……在这儿干嘛?」 「这是我家啊。」小燃走过来,伸出细弱的手臂,攀住了玉锦的腰,「不,是我们的家,我们的爱巢。」她重重地咬了最后两个字,生怕对方听不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页 李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意思?」 小燃用混杂着膜拜和爱慕的表情看了一眼玉锦,对李哲说:「过去是你们在一起,现在是我们在一起,她不爱你了,现在她爱的是我,懂了?」 李哲对这个信息消化了好半天,他求证似地看一眼玉锦,玉锦把脸转了过去,小燃的脑袋在玉锦的胳膊上蹭着,她看玉锦的眼神,像是一只猫或者狗,或者是别的忠实的宠物,在看自己的主人。 李哲觉得一阵反胃,「周玉锦,没想到你是这种人,你口味够重的。」 玉锦无所谓地点点头,「你都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走吧。」 李哲咬咬牙,大踏步走出客厅,仿佛在这里再多停留一秒钟就会污了他那端方的气度,门砰地一声被重重锁上,玉锦一口气吐出来,这才觉得浑身瘫软,慢慢地在沙发上坐下来。 小燃仿佛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对不起啊,我只能想到这一个办法帮你。」她的声音低得像文蚋。 玉锦摇摇头,她不确定李哲的纠缠是不是到此为止,看样子应该是的,如果这样可以结束,也很好,管他怎么想呢。 「他是你的……」小燃投来问询的眼神。 「前夫,我们离婚了,然后我来了海平。」 小燃把一杯水放到玉锦的面前,「为什么离,可不可以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 「还提它做什么呢。」玉锦觉得难堪。 「讲讲吧,我知道得越清楚,就越能帮到你。」小燃蹲下来,很笃定地说。 玉锦觉得有一点好笑,但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刚刚确实帮到了她——虽然方法比较出位。她点点头。 夕阳在远处的海平面上沉入水底,留给这片陆地的,是炸裂般的金黄,从窗帘外面映照过来,室内一半昏暗,一半明亮。随着挂钟的秒针一点一点快速移动,明亮趋于暗淡,终于客厅的色调统一成了简洁的素黑,但谁也没有去开灯,沙发上的两个人影,各自窝成一团,在低低切切的诉说中讲完了一个故事的轮迴。玉锦曾经不觉得自己的过去有什么,谁活着还没有一点小伤口呢,但这一刻,讲完的一剎那,她觉得像是一个人走完了一生。 室内安静,小燃突然凉凉地笑起来,像是丛林中的小狮子发现了移动的猎物,「早知道不让他走了,便宜了他。」 玉锦知道她性子刚烈,一心护着自己,才会这么说,不由得感动:「都过去了,再糟糕的关系也结束了,以后就好了。」 她拍拍小燃的手,疲惫地说:「饭菜凉了,我去热热,咱们好好吃一顿。」 中国人的很多俗语是非常灵验的,比如这一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晚上,老沈以罕见的一本正经的语气地给玉锦打来电话,说临下班前,李哲突然找到公司,在他办公室里大发脾气,质问为什么玉锦家里有一个女孩子,而且是那种关系,老沈用一种差点哭出来的语调说:「他把我的景舟石瓢都摔了呀,那么好的宝贝,早知道这样,真不该给他说你的地址,这叫什么事,过去他不是挺儒雅的一个人嘛,……你说你们当初那么好的婚姻,最后怎么就搞成这个样子了呢。」 玉锦苦笑,「我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老沈唉声嘆气,忽然支支吾吾地说,李哲在公司闹的时候,由于他毫无防备,办公室的门也没有掩实,关于小燃和玉锦的「特殊关系」,公司现在上下已经传遍了。 玉锦这才明白老沈打电话的正题,她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仿佛有一个小人儿拿着锤子在那里敲。本以为伤害已经画上了终止符,原来没有,还没有。 电话那头,老沈继续絮叨,「你把那个女孩救回去的事,公司很多人都知道,原来大家都夸,说你是做好事,可现在,什么难听话都有了,说你身边一直没个男朋友,手底下的帅哥有好几个,可也没传出一星半点绯闻来,原来问题的癥结在这里。」 玉锦木着脸回应:「谁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就是管住他们的嘴,也管不住他们的心。」 「哎呀可别!」老沈敲着桌子信誓旦旦地保证:「我想了,这件事起因是我,那还让我找机会挽回吧。」 一直到了地方,玉锦都不敢相信,沈强所谓的机会居然这样荒唐,难道男人的脑子里装的就是这些东西吗?可沈强却兴致高昂,还对她挤了挤眼睛,说:「你今晚可得入乡随俗一点,就是演戏,也至少演上几分钟,给他们看看。」 这是一处装修得金碧辉煌的院落,有一个与建筑风格很协调的名字:奥皇会所。 她之所以毫无防备地和十几个同事一起过来,是因为这次聚会有着堂皇的理由:欢度国庆。而且,公司上个季度业绩翻红,有三单合同的金额全部按期到帐,这个数字拎出来,确实是可以让同行好好羡慕一番的。要知道,做视频这一行,就算合同不是用笔写的,是用刀子刻出来的,拖款的事也一样不会少,拖一年两年也很常见。所以沈强确实是真心高兴,进门就冲着公司的人喊,今晚都要放开,喝酒唱歌,尽情欢乐,一醉方休。直到众人欢唿起来,叫酒水的,点餐的,找座位的,热闹成一团,老沈才趁乱暗戳戳地告诉她,之所以找这里,而不是普通的饭店或ktv,就是为了给她一个「澄清」的机会,还说:「这个地方的模特,个个都是挑出来的人尖儿,贼漂亮,你多少应承一会儿,也算不污了眼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页 原来,街面上的一些娱乐场所,有的有男模,有的有女模,而这个奥皇会所的专长,就是男模女模都有。客人各取所需,互不干扰。 事到如今,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了。玉锦深吸一口气,调整心情,开始和同事们打趣,端起杯中酒,一次又一次地和人碰杯。 饮至半酣,老沈带着几分酒意吩咐:全是几个熟脸对着喝没意思,现在男女分开,各据一个包间,让会所的菊总安排人分别陪着,他特意对那个胖胖的妈妈桑说:「我们周总是讲究人儿,第一次来,你一定得安排好,周总要是满意了,我今晚就把卡给升级了!」 菊总喜上眉梢,忙不迭地答应着,把玉锦和几个女同事带到一个新包间。很快,几个身材挺拔,统一穿着黑西服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站成一字排开的队形,仿佛自助餐品一般,等待客人的挑选。包间里口哨声四起,几个喝得微醺的女同事手舞足蹈,女人如果疯起来,果真比男人还要厉害三分。 玉锦笑着摇头,职场上的人到底戴几层面具来着?这几个女人平时可是衣冠楚楚。但她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她发现,那些女人都把目光一致地朝她转过来,她愣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自己在这里职位最高,她们在等自己先点。 她忍住内心的尴尬,装作很老练地,一一打量那几个男人。都很年轻,相貌俊朗,有两个偏阴柔一点,留了韩式花美男的髮型,面孔精緻,绽齿而笑的样子,让她这个女人也自愧不如。 市场部的潇潇性子活泼,先过来给玉锦斟酒,笑嘻嘻地说:「没事的周总,大家就是玩,聊天喝酒,待会儿一起唱唱歌跳跳舞什么的,您挑自己最顺眼的一个就行。」 玉锦笑着问,「看你们几个熟门熟路的,以前是不是来过?」 「市场部请人办事经常在这儿,它这儿的男模女模都不错,很多事在别的地方谈不动,到这儿就行了。」 玉锦点头,暗自吸了一口气,目光在那几个男人身上继续打转,说实在的,她真不知道该挑哪个过来坐在自己身边。挑哪个,后续的画面她都不忍想像。 潇潇的服务堪称殷勤,她举起手指,在对面的5个男人身上指指点点,「嗯,1号挺可爱的,2号也不错,3号比较阳光,」她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啊,或者,4号5号更好一点,要不,您挑4号5号?」4号5号,就是玉锦刚刚在心里笑过的那两个狐媚子。 玉锦仰头,淡淡地看她一眼,潇潇的嘴巴抿了起来,旁边的几个女人把头转过去,假装没有看到这一幕。玉锦猜她们隔岸观火,一定忍得很辛苦。 「3号吧。」玉锦说。 菊总恰好此时端了果盘推门进来,立刻应声笑道:「哎哟,还是我们周总眼光好。」她把那个男孩子拉到玉锦跟前,低声说道:「周总,这是个刚上班的鲜货,我亲自培训了几天,还没陪客人呢,今晚就交给你吧!」 玉锦打量着那个男孩子,很帅气,身躯挺拔结实,没有其他男模那种故作痞帅的气质,他笑容干净,阳刚十足,仿佛刚刚从健身房里走出来。 「周总好,我叫小鹏。」他鞠了一躬。 玉锦点头让他坐下,她偷眼看去,潇潇和那几个女同事已经各自选好了人,分成几对,开始嘻嘻哈哈地聊天、喝酒。 菊总识相地退出,小鹏紧挨着玉锦坐下,玉锦的嗅觉不算太灵敏,可她分明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浑浊的味道,热烘烘地朝她袭过来,她对这种味道已经生疏许久,顿时觉得不适,身子不动声色地往外挪了挪。 只是一剎那,小鹏已经意识到了,他微微讪然,一边拿起酒瓶给玉锦斟酒,一边咬着嘴唇说:「姐姐是不喜欢我吗?」 喜欢?玉锦恍惚了,她都忘了喜欢一个男人是什么感觉了,她现在的生活,就像一段失水的翡翠一样干巴。至于男色,荷尔蒙,远得像梦,是风吹过八千里之外的记忆。 「你多大了?」玉锦问。 「22。」 「不上学了?」 「今年刚毕业。」 玉锦点点头。工作不好找,就算上了大学,毕业也大抵等于失业。在这个离了钱寸步难行的社会里,年轻人想要来钱快,又省力,走这种路子并不稀奇。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小鹏聊着,逐渐表现出对他有异乎寻常的兴趣,她知道旁边那几个女人的眼神时不时往自己这边走,她本来是不屑于演戏的,可老沈一言不发地直接让戏开场了,她发觉的时候赫然已经站在了舞台的中央,那就这么唱下去吧,无所谓,她忍过的事情又不是这一桩。 小鹏当然不明白玉锦的用意,他甚至从玉锦的态度中得到鼓励,越来越放松了,到底是年轻,耐不住性子,过不多久,他结实的手臂就搂上她的肩膀,问:「姐姐,咱们什么时候出去?」 浓烈的男人味道扑过来,玉锦身子一僵,「出去……干嘛?」 小鹏低声回答:「我们菊总让我陪好您,如果您给机会,我会让您满意的。」 玉锦不禁再次打量这张阳光帅气的脸,对方看上去是那么的坦然,仿佛在谈一桩买菜买鱼的生意,她有很多疑问,可最终说出口的却是一句:「你是新来的吗?」 「当然是!我什么客人都没陪过呢,不过,我也有一定经验,我在大学里交过女朋友,她说我很强,条件很优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页 他凑近她的耳垂,说了一个表示长度的数字。 原来不是买鱼买菜的生意,是买肉,或者是新人应聘,简歷表上没有字,只横陈着欲望迸发的□□。 一股热气蒸腾上了玉锦的脸颊,她心脏怦怦乱跳,手忙脚乱地拿起高脚杯佯装喝酒,想把这令人尴尬的时间快点消磨过去,可是高脚杯刚放到嘴边,胃部就翻滚起来,她推开小鹏,在众人的惊唿声中,快步沖向走廊尽头的卫生间,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一干二净。 这个晚上,是在周总的「大醉」中结束的,宾主尽欢,除了有些失望的小鹏。 到家刚进门,玉锦就接到了老沈的电话:「我真不知道菊总那老娘们找了这么个生瓜蛋子,你别生气啊!」 「不怪你,是现在的年轻人太想要钱了。」玉锦拿毛巾擦了擦脸,淡淡地说,「我今晚还配合得不错吧?」 「唉,玉锦,今晚的事是有点过了。可是,老哥还想多说一句,你绷得太紧了,你现在一个人,只要你愿意,就当补充点荷尔蒙,也没什么不可以呀!」 「我知道荷尔蒙是个好东西,可经歷了李哲的事之后,我好像不需要了,我现在是一个绝缘体。」 「你还是没有走出来,玉锦,你这样会把自己毁掉的。」 「我知道,我一直状态不对。不怕你笑话,现在公司的年轻男人离我近一点,闻到他们身上的味道,我都觉得不舒服。有时候我想,为什么人不可以一夜白头,把这一辈子快点过完……」 「你不能这样!你打起精神来!说实在话,哪怕你同时交几个男朋友,哪怕你变成一个渣女,我这个老朋友也不会那么难过的。」 玉锦的眼眶一下子酸了,这个看上去浮夸油滑、时常喝酒喝到面部浮肿的男人,一直是身边唯一温暖的男性所在啊。她放下毛巾,温声答应他:「别再为我担心了,一切都会好的,慢慢来。」 -------------------- 第15章 ================== h省是旅游资源大省,玉锦在这里时间不短,但她心思都在工作上,至多到城市的海滨散散步,对内陆人趋之若鹜的旅游景点甚少涉足。小燃更是奇葩,虽然是土生土长的h省原住民,但生在不临海的偏僻村寨里,从小对海是只闻其名,未见其面,还是在前几年,陪母亲去城市看病的时候,才目睹过大海的浩瀚无垠。因此,这个假期,两个人决心「一雪前耻」,做了详细的攻略,从北向南,一路自驾,穿梭于一个又一个旅游景点间,流连忘返。 因为是假期的缘故,出来玩的以家庭居多。一辆辆样子普通的越野或者商务车,载着夫妻二人,老人和孩子,一家人倾巢出动。要不就是情侣,双手紧扣,影形不离,哪怕甜得有些发腻,在这个场景中也绝对不违和。反倒像玉锦和小燃这样,两个亲密的女人,一高一矮,一白一黑,一北一南,这样奇异的组合,绝无仅有。 玉锦戴着宽大的墨镜,遮住了半张脸,对周围人投来的好奇眼神置若罔闻。这个世界是自己的,跟别人并不相干,但她也并不觉得快乐,她的快乐是做给小燃看的,像一个个漂浮在空气中的肥皂泡,轻轻一戳就破了,完全经不起推敲。 很多很多的感受,她没法跟小燃说,她们之间隔的不仅仅是年纪,还有很多事。所以人可以轻易地从一个比自己长几岁或者小几岁的人身上看到代沟,就是这个道理。真正的年轮,不在肉身,在心里。 下午5点以后,太阳的光线弱了一些,沙滩上的人忽然多了起来,像是就等着这一刻。有男男女女抱着冲浪板向海边跑去,一直忙着捡贝壳的小燃跑过来,拉着玉锦的胳膊:「我们也去冲浪吧!」 玉锦已经在遮阳棚下躺了快一下午,浑身软绵绵的,她本来对冲浪毫无兴趣,可耐不住小燃软磨硬泡,只好勉为其难地站起来,两人在沙滩上找到一家冲浪俱乐部,选了衣服,谈好价格,又简单学了一阵儿,就跟着教练下到了浅滩区。 冲浪这件事,玉锦只在电视上见过,看别人脚踏一方小小的冲浪板,游刃有余地在海里划出s形的波线,那是相当享受的一件事,但着落到自己头上,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她早就知道,在运动天赋这个问题上,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自己虽不至于有旱死那么惨,但一直也摆脱不了资质平平的嫌疑,没想到,今天一下水,连及格线都达不到了。那块小小的冲浪板就在脚下,但失去陆地依託的任何物体都像是一叶飘萍,没有一点稳定性可言。玉锦好不容易站到板上,教练,一个晒得黝黑的东北人就嚷起来:「美女,你站那旮沓位置不对,要站在中间线上,后脚丫子往板尾挪,再挪!」 玉锦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一下脚,稳了些,她看了看站在造浪艇上的小燃,后者刚刚掏出手机,还没来得及开录,造浪艇颠了两下,水花就大了,玉锦像只无辜的小鼹鼠,轻而易举地就从板子上滑落下去,海水瞬间灌进耳朵和鼻腔,幸好穿着救生衣,她双臂滑动,身子快速浮了起来。 教练跳下水,把牵引绳和板子交给玉锦,她重新上板。水波像是要故意和她作对,没划出几米,人又滑进了海里。如是几次,玉锦精疲力尽。她怀疑自己的心情是不是影响了体力,以往自己并不是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最后一次滑下海,她没有按教练说的丢掉牵引绳,而是双手紧紧攥住,用身子压住冲浪板,想再一次直接上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页 造浪艇的速度慢了下来,教练喊:「不要慌!按照我给你说的口诀,蹬腿用力!」 玉锦吸了口气,身子一压,双脚刚挨到板子上,又滑了下去。教练不耐烦起来,嚷道:「美女,你那么长的大长腿是干什么用的,怎么一点劲儿都没有?」 小燃急得跺脚:「你别叫了!你下去把她拉上来啊!」 玉锦还在水里被拖行着,耳朵里听到的这句话却异常清晰,她抬起头喊:「不要!」 教练看了看小燃,给了个眼神,那意思是:看,死犟。 只喊这么一下,水花就涌进了玉锦的嘴巴里,事实上,她四肢酸软,已经毫无战斗力了,有那么一剎那,她甚至怀疑自己会不会顺着漩涡捲入大海,堕入这一望无垠的深蓝,成为海底世界无数生物的天降。但她还想赌一赌,赌自己还可以上板,就像中学时放学回家晚了,家门口那条胡同里漆黑一片,她也要自己走过去一样,坚持下去就好了,她时常这样想。 造浪艇还在行驶着,玉锦忽然听到耳边的水声有些异常,她回过头,水花飞溅的视野里,一个身影划着名冲浪板快速地冲过来,一个漂亮的「s」型漂移,划到玉锦跟前,跟她的冲浪板平行着,伸手一捞,把玉锦稳稳拉上了板,玉锦回过来神的时候,冲浪板已经划出去了,那人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玉锦,方脸庞,戴着墨镜,依稀露出两条浓眉,他看玉锦已经站在板上,很有平衡的样子,就竖起拇指比了个贊,快速地划走了。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她没想到自己还是假他人之手才完成了这件事,小燃欢天喜地地递过来浴巾,说:「我还给你拍了照呢!」 玉锦翻了翻照片,都是些死亡视角,加上自己的囧态,简直令人无法直视,最后一张,是她堪堪站在板上,背景里有一个遥远的比贊的男人。 「就留这一张吧,别的赶快删了。」她笑着说。 国庆假期很快过去,小燃回到学校,玉锦又成了一个人。下班之后闲得几乎发疯,寂寞像一支毒箭贯穿身体,可惜她不能刮骨疗毒。 于是她打开「海聊」,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许多问候。她一一滑过,直到看到了北塞西风的,她发过去一个表情,问:在海平生活得习惯吗? 过了一会儿她收到了回復。 北塞西风:还行。就是太热了,这两年才习惯这个温度。你呢? 玉锦:我还好,我怕冷,不怕热。 北塞西风:嗯,冷热总会习惯的,但有些方面说实话,很难习惯。 玉锦:比如? 北塞西风:比如我很奇怪他们为什么总爱穿拖鞋,明明上面穿得很整齐,脚上却挂着一双人字拖,满大街都是这样。 玉锦:对,北方人的拖鞋很少穿到外面的。 北塞西风:对啊。然后有一次我去做一项检查,需要排队,前面排的队好长,但没有人,全是各种款式各种颜色的拖鞋,人都在旁边的树荫下光着脚聊天,打扑克。那个阵仗,真的没谁了。 玉锦忍不住好笑,她回覆:我刚来的时候,也常常觉得莫名其妙。 北塞西风:哦?说说。 玉锦:我来的第一个月,发现马路上经常有一团一团的血渍,我还说这是汽车轧到了多少小动物呢,心里难过得不行,后来问了别人才知道,是人家当地人嚼槟榔吐出来的印渍。 北塞西风发来一个大笑的表情:对对,刚来的时候,我也发现了,这堪称地标。 玉锦喝了口水,又发:那你喜欢这个城市吗? 北塞西风:不太喜欢。 玉锦:为什么? 北塞西风:到这个地方讨生活的北方人,不是抱着很强的企图,就是有着想要忘掉的过去。太累了。 玉锦像是被人洞悉了什么秘密似的,她问:那你呢?你为什么来? 要养家要吃饭啊,同志。 所以你是? 企业派驻。 懂了。 在海平这座城市里,多的是国内大型企业派驻在h省的分部,利好政策让数百年前的流放之地一下子演变成为投资发展的新贵,各路热钱纷纷涌入,无论是国企还是私企,都笃信在这里可以掘上一桶新金。所以,城市里的北方人急遽增多,与h省的原住民形成了截然不同的文化群。 曾经有一次,在大街上,玉锦看到一个北方小伙子在和原住民吵架,原住民骂对方:滚回你老家去,大陆仔!北方小伙子则回敬:老子是来搞建设的,h狗! 在某些地方,据说每年还会发生不同地域民众的摩擦混战,有北方不同省份之间的,有北方与原住民的,此为h省独有的文化现象。 像北塞西风这样,因为工作派驻来到h省的,在北方人中占有相当大的比例。他们通常完成阶段性目标之后,就会回到北方,背井离乡工作的这几年,会为他们职业履歷添上闪闪发光的一笔。当然,也是有牺牲的,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法陪伴家人。 玉锦:养家跑这么远,家里人乐意啊? 北塞西风:肯定不乐意啊,孩子还小。但是没办法,公司的安排,拗不过去。你呢,家里人一起来了吧? 玉锦略一犹豫,回復他:没有,家人在北方。 北塞西风:你一个女孩子自己来创业啊? 玉锦:这也没什么吧,什么年代了,哎,你不是歧视女性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页 北塞西风:怎么会。我尊重每一位女性,对她们的独立精神更要点赞。 聊天对象并不避讳自己的家庭,甚至还透露出,是个非常恋家的人,这让玉锦瞬间觉得轻松。但她还是保留了一份防御,伪单身是个不错的选择。她讨厌那些心怀叵测的男人,讨厌试探与暧昧,讨厌油腻外表包裹下的赤裸裸的欲望,所以有个素未谋面却还能聊聊天的人,她觉得也不错,起码,不用见面,就没有伪装的必要,彼此反倒真诚些。就当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吧,她想。 -------------------- 第16章 ==================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晚上玉锦闲来无事,时常会在「海聊」上逛一逛,三不五时地,也会跟其他打招唿的人聊上几句,但最后,「聊」下来的人,只有北塞西风一个。 因为她发现,北塞西风是一个有趣的人。玉锦翻看他在「海聊」上的消费评价时,数次莞尔。 比如说,他评价海平市某条公交线路车辆太少,载客过于拥挤,留言说:从来没有找到过座位,只能扶着扶手跳一路钢管舞。 评价某电器城:强烈推荐一楼的烘干机专卖,h省生活必备,不然北方人会觉得没有穿过干透的衣服,褥子上也说不定会长草。 评价某网红餐厅:饭菜很不错,环境干净,价位合适,但是服务员不怎么理人,还称唿我为「阿叔」,心情有些不好。 玉锦猜测,对方应该是个含蓄、幽默、爱家、细緻的中年男人,年龄可能跟自己差不多,甚至还会比自己大一些,毕竟这评价有趣之余,还有些啰啰嗦嗦的。她据此在心里给他画了一幅像:微胖,髮型是北方男人常见的寸头,被生活拖累出了一点点油腻感,有些疲惫,但人是和蔼可亲的,这让她多出了一些信任的感觉。 有天晚上,她一个人喝到微醺,突然胆子大起来,给北塞西风发:问你个问题好吗? 北塞西风:好啊。别问我答不上来的。 玉锦:因为爱情而结婚的人,热度究竟能保持多久呢? 停顿了半分钟,那边似乎是认真地想了一下,才回復她:我觉得不超过5年。爱情纯粹是荷尔蒙的燃烧,就是电光石火一剎那,然后是为这一剎那的买单,买5年,帐单越摞越厚,爱情越削越薄,然后要么变成亲情,要么,就彻底没有了。 玉锦无言,算了算自己和李哲的时间,还不够5年呢。她发道:你的家庭呢,是这个规律吗?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唐突,正打算撤回,对方倒是很坦然地回復过来:是啊,我们是老夫老妻了,早就是亲情了。 玉锦给他发:真好,这是最美的结果了。 北塞西风:是啊,平平淡淡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她给北塞西风发了一个点赞的表情。 进入十月,本该是玉锦最忙的时节,「金九银十」也是视频行业的铁律,但她精心策划的几项案子都搁置下来,原因很简单,颱风来了。很多北方人以为颱风是夏天的专利,其实不然,5-11月,整个都是h省的颱风季。 今年的颱风「赫拉」10月下旬从h省东部登陆,越来越接近海平。玉锦不是新岛民,对颱风不算陌生,不过今年颱风的名字让她格外喜欢,一位来源于古希腊神话的女神,让天气信息也有了血肉丰满的形象,不是那么地刻板和枯燥了。颱风过境时,她才发现这个名字的深意:这波颱风风力并不是最强的,移动轨迹却不走寻常路,本来预计会和海平擦肩而过,但到了晚间突然就把海平裹进去了,这暴躁又温柔的性格,不就是希腊神话中那个温柔与武力并存的女神吗? 玉锦把工作都搬到了家里,一个人环坐在囤积的方便食品中间敲敲打打地修改方案,窗外的世界是混沌的,云层很低,一副暗无天日的样子。雨没有想像中那么大,风才是最要命的,不断有被刮断的树枝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有小的沙石颗粒溅在窗玻璃上,声音令人汗毛颤慄。 混沌持续,晨与暮不分彼此,白天与黑夜的界限已经模煳。在这恶劣的天气中,玉锦迎来了自己的又一个生日。 几天前,她本来是有所计划的,准备在下班的时候出其不意地约同事们去吃个火锅——关于她性取向的私下议论已经是过去时,老沈下的那步棋虽然臭,却还是有用的,再加上玉锦为人豪爽慷慨,那些没凭据的风言风语被传了两天,也就被看不过去的人打下去了,所以大家现在依旧是好同事,她打算吃了火锅,再一起去ktv唱唱歌,最后一群人再到海边吹吹海风醒醒酒,在热闹喧嚣的气氛中度过这一年中最容易感到孤独的一天。然而,人生不如意是常态,如意是变态,「赫拉」的小手轻轻一挥,一切就轻易被打乱了,玉锦需要独自在家,以更为孤独的方式度过这个属于她自己的节日了。 到了晚间,风和雨都渐渐小了些,玉锦从冰箱里找出一颗青菜,一个鸡蛋,给自己简单煮了一碗面,刚吃两口,电突然停了。估计是颱风吹坏了哪里的供电装备,这也是常有的事。她拿出备用的蜡烛,明晃晃地点了几盏,室内一下子亮堂起来,嘿,还平添了几分生日的气氛呢,玉锦微笑起来。 手机的提示音响起,玉锦一看,是北塞西风发来的:你那儿停电了没? 玉锦:停了。 北塞西风:你在哪个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页 玉锦:东城。 北塞西风:坏了,他们说全城大停电,看来是真的。 玉锦:不会那么严重吧? 对方发来一个沮丧的表情:听说是供电中心的设备被砸坏了。我问了好几个朋友,住在不同区的,现在都没电。 玉锦:会停多久? 北塞西风:不清楚,我来海平几年了,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玉锦:好吧,可真是惊喜。 北塞西风:蜡烛够用吗? 玉锦:够。 发完这句,她赶紧去息掉了几盏蜡烛,只留下一盏,突然想起来,还有充电宝的事,她翻开抽屉,找出充电宝,谢天谢地,电是满的。 北塞西风:如果充电宝没电,还可以去车里给手机充电。 玉锦给他发了个贊:够的,刚刚看过,满电。 风静默了一阵。玉锦站在窗前,过去她常常可以远眺对面的万家灯火,现在窗外却是彻头彻尾的漆黑,就像混沌未开的史前人类,要等第一个火花燃起,来终结这无边的黑暗。 时间一点点滑过去,她看了看表,才八点半,还是「今天」呢。那碗简约得不能再简约的「寿面」也放冷了,比先前的样子更加让人索然寡味。 玉锦突然很想有个人说说话,她比任何时候都渴望有人陪伴。她拿起手机,给北塞西风发信息:还在? 在啊。对方回復。 玉锦:其实,今天是我的生日。 北塞西风:哈哈,真的吗? 玉锦:是啊,所以,你陪我聊五毛钱的,就当生日礼物吧。 北塞西风发来大笑的表情:这个礼物可有点磕碜啊。 玉锦:这种鬼天气,闲着也是闲着。 北塞西风:那倒也是。聊什么呢? 玉锦:我,今天32岁了。 北塞西风:哦。所以呢? 玉锦:我感觉我们年龄应该差不多,可能会有相似的经歷和困惑。当然,你可能更成熟一些。 北塞西风:我想也是。 玉锦犹豫了片刻,还是给他发:老实说,我的婚姻很糟糕,曾经很相爱的人,不知道为什么说变就变了。你上次说,爱情的保质期不超过五年,那为什么我们还要去爱一个人呢? 那边是长时间的静默。 玉锦以为这种问题吓到了他,或者说,对方根本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然而手机屏幕突然就亮了,她点开。 北塞西风:杜拉斯说过,爱之于我,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我想,如果遇到一个人,爱上了,却因为担心受到伤害而止步不前,那生活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呢? 仿佛是窗外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玉锦苍白的面孔。她手足无措,怀疑信号的那一端飘着一个幽灵,可以洞察她病根的幽灵。 片刻后那边发过来:你怎么了? 玉锦给他发:没事。很长时间里,我以为我的人生完了,我活得像好几个人,有的兴高采烈,有的抑郁终日。抱歉,我骗了你,我离婚了。 长时间的静默,然后发过来一个握手的表情。 北塞西风:这没什么好抱歉的。能孤身一人到千里之外重新开始,有些事并不难猜。 玉锦的眼眶莫名开始发酸,今天真是太脆弱了。 她发:是的。我没有办法再留在北方面对支离破碎的生活,我想换个地方重新开始。现在我工作做得挺好,可还是不开心,我真是弱爆了。 北塞西风:不能说弱,应该是感性,女人事业做得再好,也希望自己的爱情是圆满的。就像男人,爱情再圆满,也希望自己事业成功一样。 玉锦:可能吧。我的前夫,就是这样的,我从他生活的全部,慢慢变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颗螺丝钉。 北塞西风:是因为这个离婚的吗? 玉锦:也不全是,怎么说呢,他变化好大,从一个单纯的人,变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我不知道是环境改变了他,还是别的什么。 北塞西风:也不一定全怪环境,改变一个人的,一定是内因,也许你们的很多观念从一开始就并不相同。 玉锦:是的。可恋爱的时候,这些都是很难被发现的,只有回到生活中,漫长的相处可以摘去人的伪饰,把真正的东西暴露出来。否则的话,不可能短短几年间,他就让我感到面目全非。 北塞西风:释然吧。这个世界唯一不变的,就是每天都在变。 玉锦:这句话太好了,我想敬你一杯。 发完信息,她真的拿起杯子,轻轻在桌面上磕了一下,杯子里有半杯加了冰块的芝华士。她轻轻喝了一口,饱满的秋果香涌上来,室内涤盪出令人陶醉的气息,在灼灼闪烁的烛光中,玉锦收穫了久违的满足感。 谢谢。她最后给他发。 -------------------- 第17章 ================== 夜里两点多,玉锦被窗外的风雨声惊醒,她点上蜡烛,发现水也停了。停电之后必停水,这真是一系列魔咒。 没电或许可以忍一忍,没水却是忍不了的。玉锦检查了一下,家里还有大半桶桶装水,够一两天内饮用和洗漱用,沖厕所那是无论如何也不够了。 早上八点刚过,她就拨通了小区门口超市的电话,老闆回答,水已售罄,天刚亮,就有人来抢了。不仅他这里没有,附近商超也是一样的情况。更糟糕的是,附近的一条主干道上,电线桿倒塌,倒在了路中央,这下开车也没法出去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页 玉锦裹上雨衣,到门口超市买了一个大桶,回来放在顶楼,不到半天的功夫,雨水就要满溢出来,她把桶从顶楼提到了家里,这下沖厕的水也有了。玉锦心满意足,在阳台吃着薯片,欣赏窗外这个满地落叶、七零八落的世界。 北塞西风的信息发过来:水搞到了吗? 玉锦拍了一张照片,给他发过去,一个硕大的水桶,骄傲地挺立在卫浴间的门口。 北塞西风:你未卜先知,提前存水了? 玉锦:没有,这是老天爷赏赐的。 北塞西风:纳尼? 玉锦:天台接的雨水。 她收到了一个哈哈大笑着竖大拇指的卡通表情。 北塞西风: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办法。今天整个海平都在为水而战,为了一桶水,我鞋子都快被挤掉了。 玉锦咔嚓咔嚓地吃着薯片,心情大好,慢悠悠地回覆:因为我懒,懒人有懒办法。 北塞西风:懂了,我和用水自由之间差的就是一个桶。 玉锦:不,差的是机智。 北塞西风:好吧,我敬你是条汉子。 玉锦:相信我,对女人来说,这一句不是称赞哦。 长时间没人回復,就在玉锦百无聊赖,准备上床早睡的时候,北塞西风发来了一个尴尬的表情。 玉锦:你掉线了?还是手机没电了? 北塞西风:我买桶去了。 玉锦大笑。 北塞西风:你昨天说的,我认真想了一下,觉得可以回答你。 哪个?玉锦躺在床上,裹着柔软的夏凉被,床头是散发着茉莉香味的香薰蜡烛,一室馨香。 北塞西风:你说你失去了婚姻,一直觉得不开心,并且这个遗憾用事业弥补不了,其实不必的。什么样的选择没有遗憾? 玉锦:是的,不管怎么选,人生终究有遗憾。 北塞西风:而且,你真的觉得婚姻是必要条件吗? 玉锦有点恍然:难道不是吗?我从小的教育告诉我,人生要圆满。 北塞西风:不不。这是个谬论。即便是白头偕老的婚姻也不见得圆满,甚至,有很多婚姻,什么也给不了,女人只是收到了一颗精子,然后,就换来被孩子和家庭套牢的一生。 玉锦:这么惨吗? 北塞西风:对男人来说也一样。开头是甜的,后面可能会越来越荒诞。 玉锦:你不是为了安慰我才这么说吧。 北塞西风:不是。你忙吗? 玉锦:这鬼天气能忙什么? 北塞西风:那,为了打发无聊,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玉锦给他拍了床头的一张照片发过去,一个芝华士的酒瓶,一盏氤氲着冰块和醇酒的欧式水晶玻璃杯。 玉锦:好。我有酒,等你的故事。 在安静的气氛中,北塞西风开始徐徐发过来: 我有一个朋友,他出身贫寒,是地道的农村家庭,但是父亲很重视教育。那时候农村没什么幼儿园,所以他刚满5岁的时候,父亲就把他丢到村里的小学读书去了——因为校长是他姨丈,本来是想着把他塞到那儿,哪怕听进去几句课文呢,总比在地里跟着大人玩泥巴强,等到年龄了再正式从一年级开始上,哪知道,这小子居然门门功课优秀,父亲和姨丈特别高兴,就让他这么读下去了。那时候农村上学也不规范,只要校长同意,其他没有人管入学年龄这种事的。 玉锦:嗯,是的。 其实照玉锦的出身,她并不清楚农村这些事,但出于礼貌,还有听故事的好奇心,她觉得应该积极回应。 北塞西风:后来,他考上了镇上的初中,成绩还是一路领先,特别有意思的是,初二秋期开学没多久,班主任突然被调去了县城,一时间没有合适替补的人,校长就让他一边读书,一边承担了班主任的职责,这样居然也维持了两个多月。 玉锦差点把一口酒喷在被子上,忍不住发:这小孩儿好绝呀! 北塞西风:高中的时候,他还是没什么障碍,像是脚踩了风火轮,高考以全县前三的名次,考进京城一家着名的高校,攻读能源与动力工程专业。 玉锦:服了,别人家的孩子,大神。 北塞西风:也不能这么说,运气的成分也很重要。 玉锦:好吧。后来呢? 北塞西风:说来话长。 玉锦:请继续,我不打断了。 北塞西风:好。后来,事情的发展就不是这个少年能掌控的了。在京城那所大学里,金榜题名的喜悦过去之后,他很快产生了深深的自卑感,因为周围的同学们很少有像他这么贫困的,而且,有些孩子根本不是考进来的。他们之间甚至存在一个鄙视链,靠成绩进来的学生,反倒处在鄙视链的低端。这个咱们先不说,就按多数人的情况来说吧,有的学生家里有钱有背景,其他的,再不济背后也会有个工薪家庭,而他的父母只是贫困县里的农民。这种对比,这种赢了高考却没法赢得人生的现实,很快让我这个朋友陷入自闭。 所以,他常常不愿意跟同学一起去食堂,因为他吃得简单,跟同学一起拼桌吃饭,会刺痛他那颗敏感又自尊的心。他总是在食堂快打烊的时候,去匆匆吃一点,然后抱着课本去教室继续学习,当然,他学习还是拔尖的,一个是惯性使然,他天生就是优秀的学生,再一个,奖学金对他来说,也非常非常重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页 因为长期吃得很简单,他有点营养不良,身材很瘦。而且,他低估了京城冬天的威力,隆冬第一场雪飘起来的时候,他才想起来自己可能还需要买一条加绒的厚秋裤。这种迟钝让他在大一那年就得上了老寒腿,一旦天气骤变,关节就会提前向他发出预警,简直比天气预报还要准。 大一下学期的时候,他遇到一次机会。京城的几家能源企业联袂搞了一次活动,到他们学院给优秀的贫困生发助学金,他名列其中,而且,是那个站在最前面的学生代表。其实啊,他对这种形式的贊助特别不喜欢,但没办法,钱是硬道理。 那天,他领到了平生第一笔「巨额」资金,三千元。那些企业老闆在知道他的高考分数和入校后的成绩以后,惊嘆不已,感慨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孩子,家庭的贫困和个人的能力形成了极致的反差。没多久,其中一位老闆就私下找到他,想请他给自己正上中学的孩子补习功课,薪金按小时算的,数字很可观,他很爽快地答应了。因为这是以劳动换取报酬,感觉上要好多了。 老闆的房子,在一个高档小区的顶楼,复式结构,装修的豪华程度远超他的想像力,但他只看了一眼,就礼貌地接住保姆递过来的拖鞋,打招唿,开始工作。不是他不好奇,而是他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像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那样的卑微。 在那套恆温恆湿的房子里,在时令鲜花、茶点和高档水果的包围中,他每周末给一个肤色白净、学习却一塌煳涂的公子哥补习数学。幸运的是,那孩子还算有救,在他不卑不亢、软硬兼施的教导下,数学成绩提高得很快,老闆喜出望外,给他封了个大红包,要求他一直教下去。 后来,他就在学校和这栋房子之间奔波着,做了个尽职尽责的家庭教师,不仅逐步摆脱了经济上的贫困,而且,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缘分,也在这里开启了。 信息突然中断了几分钟,玉锦正看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发过去问:你是要学说书,搞一个下回分解吗? 片刻后北塞西风回过来:当然不是。 玉锦:那怎么突然不讲了呢。 北塞西风:你太心急了,我只是给手机换了一个充电宝而已。 玉锦:哦哦对不起,你继续。 北塞西风:这个老闆的原籍是西南部的c省。大二的暑假,老闆的外甥女来京城玩,住在舅舅家,她家庭条件也非常好,父母是私营企业主,在c省经营一家有相当规模的煤矿,女孩在c省一所高校读书,正巧,也是大二。这两个人年龄相当,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很快擦出火花,而且,都是初恋。你可能要怀疑,一个富家千金和穷小子怎么会到一起…… 玉锦:我不怀疑,爱情是没有原因的。 北塞西风给她比了个贊。 玉锦:你继续。 北塞西风:这个女孩子比我朋友要大两岁,别忘了,我朋友是提前上学的,但是他从小吃苦多,做事比同龄孩子成熟,反倒是他照顾女孩子更多一些,他们如胶似漆地黏在一起,逛遍了京城那些声名在外的地方,到暑期结束的时候,已经难捨难分了。 大学后两年,他们是在对彼此的思念中熬过来的。他们频繁地打电话,聊天,他还喜欢给女孩写情诗,虽然学的是理科,但他从小博览群书,文学素养也是不错的。他写的那些缠绵悱恻的情诗,被女孩列印出来,装订成了一本书。 女孩也给他送过很多礼物,都是很贵重的东西,名牌衣服,手錶,但是都被他原封不动地退回去了,他知道以女孩子的零花钱购买这些东西绰绰有余,但他越是喜欢她,就越不想让她这样,那些便宜并且善于传情达意的小东西,比如卡片,自己做的手工,甚至各自校园秋天的落叶,更让他觉得舒服自在一些。 当然,他们也一直在规划未来,怎样才能在一起,在哪个城市。他为此深深担忧,害怕自己的家境会成为两人之间的障碍,但女孩子觉得没什么,因为她的父亲母亲深爱着她,迄今为止还没有违背过她的任何意愿。大四那年的寒假,女孩打过来电话,先斩后奏地告诉他,已经给父亲禀报过自己恋爱这件事了,父亲正式邀请他去c省过年。 消息来得突然。我这个朋友没得选择,只好忐忑不安地踏上了通往西南的火车,刚到站,就看到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在站台上朝他招手,他跑下来,想给她来一个拥抱,女孩子却神秘兮兮地招招手,一个人高马大的司机不知从哪儿就钻出来了,恭恭敬敬地接过他的背包,开车把他们带到了一家高档酒店里。他长这么大,还没收到过这种礼遇呢,这么一来,氛围感马上就有了。 玉锦暗笑,给他发:这不是挺好吗? 北塞西风:好?好吓人吧。他以为只是见见女孩的爸妈,结果一进包间差点被吓到,是很大很大的一个房间,摆了三桌,坐满了女孩家的亲戚,都正等着看他呢。首桌首席是一个老爷子,她的爸爸,穿着中式的衣服,精神抖擞地站起来,眼光盯着他认真打量了三圈,然后一拍桌子,对亲戚们大声说:好!喝酒! 顿时包间里那个热闹啊,就跟原子弹爆炸了一样,这些亲戚们一个个都举起杯子,碰杯,喝酒,用热情的口气、羡慕的眼神跟他寒暄,他的女朋友就依偎在他旁边,笑得像花一样,他内心松了口气,感觉这件事应该是成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页 对这个结果,他刚开始的时候,以为是父母对女朋友的宠爱起了作用,后来发现不尽然,有钱人当然也是有脑子的,而且脑子更好使。女朋友的爸爸早就从妻弟那里知道了他的情况,对这种品学兼优、完全靠自己奋斗从底层杀出来、考上名牌大学的孩子,无论是出于基因优化的需要,还是家族发展的需要,他们都是很欢迎的。 总之吧,在未来的岳父岳母那里,这一关是顺利通过了。让他意外的,是自己父母的态度。 -------------------- 第18章 ================== 北塞西风:我朋友的父亲,一个一生要强的农民,知道这件事以后,简单地对他说了一句,这事不行,咱和人家差距太大,到一起不合适。 那时候,他刚从西南回来,鞭炮的火药味在房前屋后还没散去,他在冷飕飕的院子里站了很久,后来他母亲看不过去了,过来给他披上了一件棉袄,对他父亲说:看把娃难为的,这不是好事么! 他父亲凶他母亲:什么好事!净想着攀高枝呢,将来有他遭罪的时候! 那天晚上他失眠了,严重失眠,第二天藉口实习任务重,他回了北京。 对了,忘了说了,他实习了,就在女朋友舅舅的公司,大名鼎鼎的北新能源集团,当他挂着工作牌,在一个又一个工位间穿梭的时候,内心是充满感激的,他明白这里面自己能力的因素微乎其微,因为那栋66层的建筑,已经连续十几年没有本科毕业生实习的案例。 刚开始,这种感觉让他时常在半夜惊醒,但他忐忑之后还是认为,女朋友家的财富不应该是一个问题,只要心理不贫穷,人没有穷病,这些都不会是问题,只是自己父亲的态度着实让他没有想到,他为此很是烦恼。 好在,毕业前,事情有了转机。他女朋友一声不吭地买了火车票,独自一人去到他家里,跟他父母谈了一晚上,第二天,她前脚走,他母亲就打过来电话,特别高兴地说:英英来过了,你爸同意你俩的事了! 后来吧,他问过英英很多次,在这最为关键的一晚上,她都跟父亲谈了什么。英英总会有点小得意,说:你别管,反正你爸把你交给我了,你是我的人了。 他只好不再问了,反正也问不出什么。 他为女朋友的勇气和魄力感到震撼。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是怎样找到他那山沟沟的,转了多少趟车,受了多少颠簸,又是怎样跟未来的公婆谈判的,每每想到这些,他都很感动,对英英也更加另眼相看。 大学毕业以后,英英也到了北京,和一家银行签了合同。他如果不认识英英的话,是要继续读研的,但现在的情况就要重新考虑了,英英要他立即就业,就在北新能源,先占着位置再说。 一切水到渠成,他跟家里打电话,他母亲特别高兴,说儿子出息了!咱族谱往前翻五十年,也还没有一个在京城吃公饭的人呢,你是头一个! 他父亲接过去电话,还是跟平时一样威严,说:小子,不管到啥时候,你都给我记住,你不是倒插门!我就这一个儿子,我不能让别人戳我嵴樑筋! 他父亲这一生,屋里干干净净,田里利利落落的,给村委会做的帐目一清二楚,虽然是乡下人,但人穷志不短。 他都一一答应下来,刚毕业就和英英领了结婚证。 大学同学知道后,都笑他扯证太早,一准是看中了对方的钱袋子,怕小富婆跑了。他笑着一一怼回去,那些人怎么会懂呢,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彻头彻尾喜欢上的人,钱只是额外的,是命运附赠的礼物。 但是,他也有自己要坚持的东西。 比方说房子问题上,结婚前,岳父就在合适的地段给他们置办了婚房,但是他很抗拒去住,他说过装修他来承担,这是个好藉口,因为可以迟迟拖着不去装修,英英嫌租来的房子条件太差,很有意见,不过没多久,这个问题就不是问题了,她怀孕了,新房,装修,哪一项光听着都让人担心,保险起见,她也只能接受了现有的居住条件。 我朋友还顺利申请了学校能源专业的在职研究生,深造的路开始往前铺。十个月后,他喜提大胖小子一枚,升级做了爸爸,那时候,他才刚刚过完22岁生日。 超前吧?北塞西风突然问玉锦。 玉锦:很超前,也很完美。 玉锦想想自己的年龄,嗟嘆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好比高山与湖海,完全不可比拟。 所以,那样的人生是怎样的,会很幸福吧?她这样想着,也这样发了过去。 北塞西风:呵呵,你猜。 玉锦:这不是可以猜的问题。 北塞西风:好吧。我接着讲。孩子来后,问题也来了,谁来带孩子? 照英英的意愿,肯定是自己的父母来比较好,但问题是自己父母忙着打理煤矿,根本来不了,能来照顾英英和宝宝的,也就是公公婆婆。 原本,他们生活是很快乐的,从这里开始,彻底变味儿了。 玉锦给自己倒了一点水,这是她屋里残存的最后一瓶矿泉水,所以喝得也小心,慢慢呷着,简直比酒都要珍贵。她给对方发过去:为什么?家里有了孩子,不是应该更欢乐吗? 北塞西风:冒昧问一下,你有孩子吗? 玉锦:没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页 北塞西风:所以,你不知道孩子对家庭的影响力有多大。他这个小生命,要把两个背景完全不同的家庭捏合在一起,我甚至觉得,这才是婚姻真正的开始,相比之下,两个人的世界,领过结婚证跟谈恋爱真没多大区别的。 玉锦:所以呢?你朋友家完全不一样了? 北塞西风:从公公婆婆来的第一天,气氛就不一样了。我朋友的母亲,是个朴实勤快、寡言少语的农村女人,父亲做了一辈子的当家人,脾气自然是有点倔的,说话硬气,观念很传统。而英英,她完全不一样,从小在蜜罐里含着蜜汁长大,生活方式比较自我。比方说,她爱睡懒觉。不上班的日子里,她可以睡到快12点才起床,洗漱一下,直接吃中午饭。这样,公公婆婆就很受不了,他们一辈子都是听着太行山的鸡鸣声起床的,早晨从中午开始的这种习惯,在他们眼里简直不可思议。但是他们明白,自己要学着习惯和接受,这里是北京,跟他们居住的那个小山村像两个世界,人又怎么会一样呢?这么漂亮的一个儿媳妇,娇嫩得像朵杜鹃花一样,又给他们生了这么好的一个白胖小子,还能捨得说什么,谁能张得开嘴呢。 老两口这么想着,包揽了全部家务,但矛盾还是像他们太行山上的杂草一样,见风就长。 是怎么开始爆发的呢?嗯,从那个晚上说起吧。那天,英英窝在客厅的沙发里追剧,正入迷的时候,闻到了自己脚丫子上的味道,就高声喊我朋友给她端洗脚水,这个时候,我朋友正在卧室电脑前面加班,虽然很忙,但习惯使然,他没想什么就照做了。 他父亲当时正在餐桌那儿看报纸,等他把洗脚水端到客厅,再回到卧室继续加班的时候,老爷子就跟了进来,在此之前,他们的卧室老两口是轻易不会进来的,现在他父亲径直走进来,并且低声呵斥他:你还有点出息没有?你平时给她端洗脚水就算了,今天你这么忙,你妈我们都不敢多说话,生怕打扰到你,你还能抽出时间去伺候她?她就是看电视,又不是做什么了不起的事! 他赶紧跟父亲赔笑解释:不是什么事儿,端盆水又累不到我。他一边哄着老爷子,一边突然想起来,自己长这么大,还从没有给父母端过洗脚水呢。 父亲有点丧气地关门出去,他却再也没有办法平静了,站在父亲的立场,他太能明白他们的感受,也许若干年后,他也是这样一个心疼自己儿子的父亲,但现在,他该怎么平衡才好呢? 更糟糕的是,晚上睡的时候,英英也不理他,他心虚地主动帮她找手机充电器,英英阴阳怪气地说:不敢劳您大驾。 他更心塞:她都听到了。 家庭气氛迅速崩坏。 两天后的早晨,家庭战争再次爆发。母亲正在给仔仔沖奶粉,英英突然在阳台上发出一声惊叫,说母亲把她的一件真丝衬衣洗坏了。 我朋友正好还没有去上班,他跑出来看,原来是母亲把衬衣丢到洗衣机里洗了,现在衣服颜色暗淡了很多,前胸处烂了两个细细的口子。英英气得直嚷嚷:这衬衣不能机洗的呀,衣标上写得明明白白,看不懂吗? 他脸上就有点挂不住,但是他好脾气的母亲抢过来解释说,都是自己煳涂,昨天仔仔有点闹,忙晕了,没有看衣标就丢进了洗衣机,然后她问英英:这还能补上不能? 英英回他的母亲:补?你说的都是哪朝的事啊。 他很难受,非常难受。他知道英英嫁他是委屈了,但他父母亲并没有错。于是他脸红脖子粗地吼英英:你过分了啊!衣服破了可以再买,我马上给你买新的,但是现在,你给妈道歉! 但是英英一点不示弱:你吼什么!你变了你知道吗?自从他们一来,这个家就全变了!他们根本不适合跟我们住在一起!你睁眼看看吧你! 到底是谁变了?他跟英英吵,脑子里却浮现出那个在火车站追着火车跑,跟他泪眼相别的姑娘,心又软下来。 那你说怎么办?他问。 找两个保姆,让你爸妈回去! 不行!他母亲迸发出进京以来音调最高的一声喊叫:你不会带孩子,全靠保姆我们可不放心! 英英说,你现在敢跟我吵了是吧?当初是谁答应我的,只要我让你儿子留在北京,什么事都由我说了算! 他的母亲露出羞愧的表情,气到说不出话来。这个时候,他的父亲推门而入,指着英英一个劲儿地颤抖:今天把话说明白,你们俩到一块,原来我们是不答应的,本来就是两股道上的车!是你自己跑去跟我们保证会跟小铮好好过,我们是想让小铮留在北京,可我们不是卖儿子的,你们家再有钱,也不能看不起人…… 话越说越难听,但却抖出来一个谜团,我朋友终于理清了,当初英英长途颠簸,一个人跑去跟他父母谈,就是许以他在北京的前途,父母才对一桩本来不认可的婚事动了心,毕竟世代务农的家庭养出这样一个孩子是多么不易。他们贪慕的就是这一点虚荣,不是英英家的钱,他们已经用最简朴的方式度过了人生的大半程,想要的就是儿子好,仅此而已。 这场吵闹的结果是持续的冷战,最后不了了之,父亲看出了他的窘境,对他摊牌:等孩子上幼儿园了,我们就回去。只要你们自己能过好就行,我们还是在老家住得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页 他忍住心酸答应了。 讲到这里,北塞西风突然发过来:哎,你是不是睡着了? 玉锦回他:没有,一直在看。 你一直没有发什么话。 我在听你讲。 这段故事像一团乱麻,很琐碎,但是没有这些量变,就不会有质变。 玉锦发他:所以,质变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 第19章 ================== 北塞西风:两年后吧,我朋友已经在公司做得风生水起,成为一个部门的主管,英英却辞职了,她那个银行的工作,本来就是家里硬帮她安排的,她嫌枯燥,不喜欢,这个时候网络直播开始出现了,她觉得很对脾气,干脆把工作辞了,白天在家睡觉,晚上在卧室开直播,卖些自己用过的二手包之类的。 有一个晚上,他刚回家,进门就看到父亲母亲垮着的脸,他知道一定又生气了。果不其然,衣服刚挂到衣架上,父亲就开始吼:仔仔早上起来就发烧,又是拉又是吐,我和你妈上午带他到医院输液,一直到吃晚饭那会儿才把烧退下去,你那婆娘跟没事人似的,白天睡着不起,中午起来之后,问了两句,就开始描眉画眼,又找一堆露胸脯子的衣服穿着,在家里晃来走去,她是瞎吗?没有心吗?你能不能硬气点,管管你女人! 仔仔生病的事,他是知道的,可他白天有好几个会议要开,下班后还有一个重要的应酬,实在是没法回来。父亲的话让他无比尴尬,他看看母亲怀里迷迷煳煳睡着的孩子,心又像被揪扯住一样疼痛,但他来不及说话,英英就从卧室出来了,让他们小点声,并且说:今天直播间有一百多人呢,你们这么吼,以为是庄稼地吗? 他那会儿吧,血嗖嗖往头上沖,问她:仔仔病了,你知道吧? 她说:这事儿问你妈,她管的孩子。 他说:你怎么说话的,我们是一家人。 英英冷冷看着他,说谁跟你们是一家人?然后转身就要进房间,那一瞬间,他拉住了她,隐忍着说:你早点结束行吗,仔仔病了! 但是,英英很用力地甩开了他的手,吼他:再来干涉我你也滚出去! 他又气又急,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他怎么就成了饼干中间的那块夹心,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他没有注意到,父亲已经像个愤怒的公牛一样冲进卧室,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父亲已经站在直播的架子前了,怀里还抱着仔仔,父亲喊:都来看,都来看!啥子主播,不管孩子,孩子病成这样还在这里卖弄…… 场面混乱不堪,就像是修罗道场。 后来,他忘了事情是怎么结束的,可能是大脑刻意把这一幕删除了吧,总之覆水难收,他和她很快办理了离婚,仔仔归他,房子是英英父亲出钱买的,与他无关,大家一拍两散。 他从民政局出来的时候,站在街头一片茫然,惊觉自己已经是一个带着孩子的单身父亲了,可笑的是,年龄才25,在职研究生的学位证书刚刚拿到手。 能问一下吗,你25岁的时候,在干什么?他给玉锦发。 玉锦:我那个年龄还在读研,连一次像样的恋爱都没谈过。 北塞西风:那,到底谁更悲催一点? 玉锦没回答,问他:他离婚,后悔吗? 北塞西风仿佛想了好久才发过来:难说。爱是爱过的,可他和英英差距太大,这样的婚姻註定要多出许多磨难。老实说,如果用同理心想一下,他知道英英在这段婚姻里也一定很难受。 玉锦:是的,我刚才就想这么说来着,从一个女人的角度看,她转变这么大,一定也是伤透了。 北塞西风:是啊,真是可怕,为什么会这样呢。 玉锦:后来呢,你这个朋友,过得好吗? 北塞西风:无所谓好还是不好,他给父母在老家的城市里买了房,孩子暂时回去上幼儿园,他辞职,到很远的地方跨行创业,他想走得越远越好,也不愿意利用以前任何的职场资源。 玉锦迟疑了一下,还是给他发过去:也像我们这样远行吗? 长久的沉默。 然后,她收到了北塞西风的回答:是的,你想到了,这个朋友就是我。 玉锦:对不起,我有点唐突了。 北塞西风:没什么,好几年了,我从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今晚一下子讲出来,心里觉得好痛快。 玉锦:真的吗? 北塞西风:真的。 玉锦:那我很荣幸,在这么枯燥无聊的夜晚,能听这么一个吸引人的故事。 北塞西风:我也是说得上瘾,越说越止不住了。手机换了一个充电宝,这会儿热得烫手。 玉锦:那,要不我们别聊了,珍惜这点电吧。 北塞西风:好。改天,可以让我听听你的故事吗? 玉锦又迟疑了一下,给他发:好。 但她忽然隐隐觉得有哪件事自己预估错了,就在准备下线时,她想起来了,是北塞西风的年龄,按照之前他们聊过的时间线,那么信息的那一端,就不是一个微胖的甚至秃顶的中年男人,她发过去:这么说的话,你现在多大年龄? 很快她收到回覆:正式认识一下,我叫纪寒铮,27岁。 突然从虚幻的世界转到现实,玉锦有一丝丝的心悸,更让她觉得尴尬的是,跟她谈心的这个男人,比她还要小上5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页 是的,他的经歷,每一步都比同龄人提前了,早熟也在情理之中。 纪寒铮已经发来消息:你呢?怎么称唿? 玉锦没有回覆,很快收到了一行问号,然后,又是一行。 我叫周玉锦,年龄你知道的。她发。 你好,认识你很高兴。 我也是。 我是说真的。纪寒铮突然发过来一句。 当然是真的。她回復。 纪寒铮发过来一个快乐的表情。 晚安。 晚安。 这一夜,许是累了,她睡得很香,但是,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男人在和她热切地聊天,他面目不清,但她知道他是谁。 次日早晨,玉锦被冰箱发出的「嗡」的一声惊醒,她迷迷煳煳地按了一下檯灯,发现电已经来了,起床,拉开窗帘,窗外风停雨住,窗里一室澄明,心情顿时大好。 日子又恢復到了以往的日子,但她分明觉得,跟之前不太一样了,她的生活里,多了一个可以随时叙话的人,纪寒铮,仿佛是那场颱风硬生生地塞进来的一个礼物,在她32岁生日的那一天,突然和她的距离拉近了。他不再是网络上一个虚无缥缈的人,她知道他的故事,作为回报,后来,她也让他知道了她的故事,他们频繁地聊天,每天上午8点多,她都会抽空打开「海聊」,因为那里面有一个人在等着她,给她早晨的问候,当然她也会回復,这渐渐变成了每天的一种仪式感,犹如一天之真正开始。 后来晚上也聊。纪寒铮给她讲自己上学时的糗事,体育考试因太过用力,裤子当场叉掉,讲第一次跟同学出去喝酒,如何醉得不省人事,最后被同学抬回宿舍,玉锦也给他讲自己,小时候的,长大后的,还有跟小燃的故事,说起失败的婚姻,她也会对纪寒铮感嘆:婚姻就像一只水晶杯,光彩夺目却也无比脆弱,一旦有了裂痕,就终究回不去了。 然后两个人不胜唏嘘。纪寒铮给她发:人生如棋。她回覆:落子无悔。 时间忽然就过得快了。 有一天,玉锦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个问题,她问纪寒铮:你这么努力的人,整天花时间跟我聊天,不会耽误工作吗? 她知道他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工作,h省的房企多如牛毛,从她的办公室推开窗向外看,对面两条街,全部是林立的房企和房产中介,竞争之激烈,几乎每天都在上演狭路肉搏。 他悠悠地回復了一句话:如果我不陪你聊天,你岂不是更寂寞。 她脑袋里轰地一声响,像是精心伪装过的人被轻易地戳破了,他懂啊,懂她热热闹闹认认真真地活着,其实都是花架子,是华丽的披风。 但她嘴上决不会示弱,回復他:我们彼此彼此。 他发过来一个大笑的表情。 有天上午,玉锦在办公室里坐得腰酸背痛,下楼到花园里走走,她打开「海聊」,看到了纪寒铮更新的动态,是一首老歌的歌词:至少有十年不曾流泪/至少有十首歌给我安慰/可现在我会莫名的哭泣/当我想你的时候。 玉锦呆呆地站了许久。 事情仿佛在起变化,就像风丝丝缕缕地穿过沙漠里的残垣断壁,时间久了,也会把坚硬的土石瓦块剥蚀下来一样。 一天早上,纪寒铮发来信息:我们见一面吧? 玉锦如同从梦境中跌落出来,有些慌了,她直腾腾地回过去:为什么? 纪寒铮发过来一个惊讶的表情,然后发:这有什么奇怪,我们见面不是很正常。 可是,我们这样聊聊天也很好啊。玉锦回復。 隔着屏幕,她都能感觉到纪寒铮的尴尬,片刻后,收到了他的信息:虽然不知道你什么样子,但这些天,我一直觉得有一个巨大的漩涡在前面吸引着我。 玉锦手足无措,大脑一片空白。 纪寒铮又发过来:我们为什么要把时间都花在手机里? 玉锦笨拙地回復他: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跟谁网络奔现,特别还是一个比我小几岁的男人。 纪寒铮:小你几岁怎么了,我比你小,我也没办法。 玉锦又心酸又好笑,她沉默地下线,一整天心乱如麻。 她必须承认,有很多次,她都有见一见纪寒铮的冲动,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每天问候她,可以让她那么开心,又是什么样的人,让她觉得似曾相识,每一句话都戳到她的心坎儿里,每一个掌故他都懂,每一个笑点他都能接得住…… 但她不敢。 男和女开始一段关系,对她这样的女人来说,好比一场豪赌,她上一次已经赌输了。旧伤未远,有时候深夜想起来,还会觉得隐隐作痛,现在这道选择题又措不及防地横在面前,怎能不叫她畏足胆寒呢? 何况,是一个比他小5岁的男人。 她怕了,真怕了。借她一百个胆,她也不敢跟一个比自己小5岁的男人谈恋爱。27岁的男人,爱的难道不应该是肌肤吹弹可破、穿着毛茸茸的睡衣就敢出来逛夜市的20出头的女孩子吗? 她对着穿衣镜,端详自己的脸,看到的是瘦削的面庞,幽然的眼睛。 所以,跟他见面,绝无可能。 次日黄昏,纪寒铮的信息又发过来:在想什么? 玉锦默然,回復他:生活的疲惫感盖过了荷尔蒙。 纪寒铮:我们都有过婚姻失败的经歷,但是,我觉得不能因为一次失败就放弃所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页 玉锦:男人女人是不一样的。我已经没有勇气再爱了。 她收到了一个拥抱的表情。 可她心硬如铁,给他发:我只想在虚幻的世界里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至于这个人是张三还是李四,是美还是丑,我并不想知道。能聊得来就聊几句,聊不来就结束,这只是单身生活中排遣孤单的一点点慰藉。 她以为他会生气,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发过来:这样的话,会一直孤单下去。 玉锦语噎,给他发:那也没什么,孤单是人生的常态。 纪寒铮:两个人抱团,总好过一个人孤单。 玉锦不再回復。过了一会儿,纪寒铮发过来:我等你慢慢调整吧。 窗子没关,有穿堂风温柔流动,玉锦没有开灯,呆呆地坐着,任天光逐渐黯淡,室内陷入黑暗。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依然彼此问候,但一切都淡了许多。 早。 早。 黄昏他会发:干嘛呢? 玉锦回復他:准备下班。你呢? 我也是,晚上跟同事一起去喝酒。 听起来不错。 是的。 好好玩啊。 好,你也是啊。 -------------------- 第20章 ================== 楼下栀子花又一次盛放的时候,玉锦准备去d市探望小燃。 小燃的辅导员之前和她沟通,说那孩子学习成绩倒是不错,可最近旷课的次数有点多,问玉锦是什么原因,玉锦自然答不上来,人交给学校了,自己在百里之外,能知道什么?当然,她不敢这样跟辅导员呛,她只能在公司把工作交代完,然后驱车直奔d市。想起小燃那灵动的小脸,狐狸一样闪着晶光的眼睛,她就有些开心,学生时代谁没有翘过课呢,就当去看看孩子吧,当成一次短途旅游。 d市离海平并不远,玉锦计划着,晚饭前肯定能到,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有一段高速公路因为施工的原因,临时採取了管制措施,玉锦只好从就近的高速路口下来,转到公路上行驶。这一走,简直是茫茫苦海。 h省降雨频繁,雨水容易对路面形成沖刷,玉锦要去的方向又是过去的工业基地,车辆一度超载严重,因此许多公路表面都坑坑洼洼。天色暗下来之后,她紧打精神,听着导航提示,速度已是极慢,然而走着走着,仪錶盘上突然亮起了小灯,显示胎压已经不足。她赶紧把车子停靠在路边,下来一看,天,右后方的轮胎气瘪得,像是一个风得半干的大茄子。 是什么时候扎进去东西了吗?她拿出手机,打亮灯光,一点一点查看,却看不出什么眉目。周围是树木幽深的野地,绝少人烟,瞬间的混乱感过去之后,她打亮双闪,从后备箱拿出三角警示牌,摆在路上,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拨打了4s店的维修电话。 大约半个小时,该到的人便都到了,检查拍照登记,忙了一阵子,因为光线暗淡,车况不明,决定把车拖走,到厂里去检查维修。不巧的是,来的人有些多,几个男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站在车周,仿佛要摆一出五行八卦阵,又像是部分出逃的十二星宿,他们热情招唿玉锦一起挤一挤,大家挤到市区就好了,玉锦见状几乎后退了两步,连连摆手,说自己用手机软体搜到附近有共享汽车,自己可以解决,让他们不用管,那些人才依言上车走了。 玉锦走在公路上,深一脚浅一脚,这是什么样的囧途!她后悔今天没有穿运动鞋出门,脚上一双乐福鞋虽然是平底,但是是新买的,皮子还有点硬,像个还没有被生活捶打过的愣头青,硬生生地往她的脚踝里磨,走不多久,脚踝摩擦的地方就开始发红,磨出一个透明的水泡来,这路真是举步维艰,一步都走不下去了。 她吸着气,靠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开始翻包,可惜包里并没有带创可贴,正难为时,她摸到了太阳镜,灵机一动,将镜布用牙齿撕扯成两半,刚好一个鞋子后面垫上一块,机智如我!她满意地笑了。 正巧,一个阿婆骑三轮车从地里干活回来,玉锦连忙拦住她,央她把自己带到共享汽车那里去,阿婆头髮已经全白,精瘦且干瘪,手比比划划地,说些当地话,犹如天国外语。玉锦突然想起,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纸币,朝阿婆手里塞过去,阿婆更急了,终于找准了音调,把钱推回来,蹦出了一句:近得很咯! 就这样,在蓝紫色的天光下,在坑洼不平的村路上,玉锦坐在阿婆的三轮车里,在铁锹锄头和一大筐地瓜挤出的角落里,颠簸着一路前行,夜晚的风吹过来,掀动她的刘海,她索性把马尾解开,让头髮在晚风的抚慰中舒展开来,轻轻舞动。此时,她听到手机发出海聊的提示音,居然是纪寒铮发来的:d市的烧烤吃上了吗? 今天出发前,玉锦心情大好,在「海聊」中更新了一条信息:向久负盛名的d市烧烤出发。 纪寒铮一定是看了这条信息。可现在的光景却让人啼笑皆非,她嘴角上扬,给自己拍了张逆光的照片,说是逆光,哪儿还有光,只不过是黢黑一片的乡村道路而已,所有的,只是天幕下的一点微光,一个女子头髮如芒,面部模煳一片,她恶作剧地给纪寒铮发过去,果不其然收到纪寒铮的回覆:什么情况? 虽然聊天的内容已经可以列印成一摞几公分厚的报告,但她和纪寒铮很默契地从未给对方发过自己的照片,此情此景却让她极有兴致,反正拍的这一张照片,就是福尔摩斯来了也辨不出眉眼高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页 玉锦给纪寒铮发过去信息,讲了今天事情的大致经过。几秒钟后,她收到一连串多到令人吃惊的问题:眼镜布能管用?你可真行!小心感染!附近有没有卫生所?你先去把脚踝处理一下吧。驾照随身带了吗?找到共享汽车,别忘了先检查一下车况,别再出奇奇怪怪的事了…… 玉锦失笑,聊天这么久,她早已经判断出纪寒铮不是个粗心大意的糙老爷们,北方的男人细心起来,那是女人也望尘莫及的,但这一连串的「纪式发问」还是让她目瞪口呆。 纪寒铮突然发过来:如果我在就好了。 玉锦一愣,似乎又被拉锯到一个老问题上,而这个问题就像附带了一口小小的钟,一经碰触,便会发出不绝于耳的警告声。于是她给他发:我真的没事,谢谢关心。 纪寒铮过了好一会儿才生硬地回覆:要怎么样才能改变你这个顽固的小脑袋,你真的不觉得这个时候有一个男人在身边会好很多吗?就算再怎么强大也必须要承认吧,男女天生有差别,一个女人独自面对人生中所有难题这件事就那么有吸引力吗? 玉锦沉默,她知道纪寒铮应该是无语透了,可他这么说,她又觉得委屈,他以为他是谁,救苦救难的菩萨? 阿婆似乎不断地在前面讲着什么,三轮车的颠簸,金属零件执拗的磨合,还有风的舞动,棕榈树枝叶的摩擦,盖过了她苍老的声音,她应该有八十岁了吧,还要下地劳作到这个时候,这样的人间疾苦,能靠什么免去,爱情吗?男人吗? 都不是,是钱。 如果玉锦再年轻十岁,她会觉得,有一个男人,可以解决生活中的大部分问题,可现在,她只会觉得,生活中的大部分问题,恰恰是男人带来的。 所以她拿起手机,回復纪寒铮:在我生活中,爱情不是第一位的,生存才是。只要人健康,有足够的钱可以支配,还有什么问题解决不了呢? 纪寒铮默然,但还是发过来信息:如果面包和爱情可以兼得,不是更好吗? 哪有那么好的事,我这个年纪,相信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少了。 那好吧。末了,他淡淡地回復。 玉锦合上了手机。共享汽车已经找到了,她向阿婆至少说了十几个谢谢,然后利索地用手机软体打开了汽车,上去检查一番,托所有值班天神的福,车况完好,油量也充足。玉锦驾车,依着导航的提示,向d市的方向驶去。 到达d市已经将近晚上十点,因为次日就是周末的关系,学校门口的街道上人头攒动,女孩们披着黑长直的头髮,穿着超短裙,在男孩的陪伴下,在一家又一家美食店之间流连,所发愁的问题只是吃的顺序,是先来一份清甜绵软的椰子饭呢,还是先来一些喷香的鸡柳炸串过过瘾?至于以后的事,都是毛毛雨啦,能想想明天做什么都不错了,谁还管明天以后的事。 玉锦把车停到一个公用停车场,下来给小燃打电话,却一直无人接听,她又往小燃的宿舍楼值班室打电话,值班阿姨声音洪亮地在走廊里喊了一声房号,很久之后,一个和小燃同寝室的女孩子才过来,趟着浓重的鼻音说,小燃不在。 「她去哪儿了?」玉锦问。 「不知道。」 「……她平时周末会去哪儿?」 「她从来不说。大概也就是在外头玩呗,周末晚上大家都在外头的。」 「哦,你怎么没出去?」玉锦「热心」地问了一个问题。 「我感冒了。」那边挂了电话。 玉锦开始后悔来之前没有联繫小燃,她算好了时间,到学校的时候,小燃应该刚下课,然后她突然出现在小燃面前,两人美美地出去吃一顿晚餐,再好好地谈一谈,现在看来是过于一厢情愿了。 玉锦在学校门口的小咖啡馆点了一杯冰摩卡,打包拿着出来。等人是最无聊的,学校周围环境不错,她准备趁机散散步。咖啡馆的门有些窄,她出来的时候,差点跟一个急着挤进去的外卖员撞在一起,咖啡晃动了一下,好在没有洒。对方一个劲儿地道歉,玉锦知道做这一行不容易,反倒好言安慰几句,出门自行向林荫道走去。 h省是植被的天堂,仅品类繁多的椰树和棕树,据说就有几十种,本省人来了也未必全部认得清。在颜色上,也是奇妙的,繁茂如盖的绿植中间混种着木棉、火焰木、凤凰树等一些开着红色花朵的植物,幽深的绿和繁盛的红交织在一起,有种热闹的美感。玉锦徜徉在林荫道上,身畔飘来一阵缅栀子的香气,就是俗称的鸡蛋花,洁白的花瓣慷慨地绽放了一树,她忍不住探身去嗅,这么一侧身的工夫,发现身后有一个黄色的身影,仿佛是在有意地尾随自己。 玉锦有些慌神,时候不早了,林荫道上的人不算多,她把单肩包转到胸前,快步朝着远处的路灯走去,但眼睛的余光告诉她,身后那个人的步子也加快了。 玉锦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急跳起来,她从快走转成了小跑,突然想起纪寒铮「你身边需要一个男人」之类的话,还有自己斩钉截铁的回覆,不由得暗自叫苦,今天是吹什么风,打脸竟打得如此之快。 后面的人健步如飞地追上来,距离越来越近,还不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想不到d市的治安会这么猖狂。玉锦一急,受伤的那个膝盖突然发软,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一侧倒去,却被那人冲上来抱住了,她惊叫着推他:「别碰我!我把钱给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7页 -------------------- 第21章 ================== 对方好像也被吓了一跳,迅速地放开手,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 玉锦定了定神,借着路灯微弱的光,她看到对面是一张年轻男人的脸,表情似乎比她还要慌乱。 「哦,是你呀。」她认出来是那个外卖员,松了一口气,「都说没事了,你怎么又追来了?」 外卖员很惊讶,把帽子摘下来,问玉锦:「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玉锦摇头,这是一个本地口音的小伙子,她大脑刷机刷了一遍,但还是找不出半点线索。 「我是春妹的哥哥,我叫黎海生。你忘了吗?春妹,现在叫小燃……」 玉锦如梦初醒,回忆里一一闪过,那破败不堪的院子,身上布满伤痕的少女,后妈带过来的憨憨的男孩子,和眼前这张脸渐渐重合在一起。 「你怎么在这儿送外卖?你不在寨子里了?」玉锦问他。 「春妹,哦不,小燃出来后没多久,我就也出来了。」 「那怎么到这儿了?」 黎海生不说话,高高的眉骨下,眼睛蒙上了一丝羞赧。 玉锦顿时瞭然,他是冲着小燃来的。初见那次她就知道,这个男孩子对小燃不简单,他看小燃的眼神,他追到院子外面,望着小燃远去的背影怅然若失的样子,都和那一对狠心冷情的父母有着明显区别。 「你找到她了吧?」玉锦问他。 黎海生点头:「我找了寨子里办户口的人,他们说她到这里上学了,谢谢你,帮她这么大的忙。」 玉锦笑了,说:「这没什么,不用你感谢。」 黎海生侷促到说不出话来。玉锦没有想到,这个被命运恶意安排到小燃面前的男孩子,会对她怀有这样的感情。人生海海,终抵不过一往情深,只要用心去找,哪会有找不到的人呢?问题是,小燃对他有这样的心思吗?黎海生相貌平平,木讷和笨拙仿佛就写在脸上,哪会是那只小狐狸的菜。命运真是惯会捉弄人,他找到小燃,在她所在的城市里工作,这也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事吧。 玉锦语气柔和下来,「我今天来没有提前给小燃说,到这儿以后给她打电话,她没接,也一直没有回过来,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知道。」黎海生说。 震耳欲聋的音乐声。灯光瞬息万变,需要视神经用几十秒的时间先去调整适应。这里叫「魅族」,是离学校非常远的一间酒吧。 玉锦已经好多年没有涉足酒吧,没想到现在的夜场会是这样子的,声光电效果丝毫不输于那种严肃正统的大型晚会。她看了一眼黎海生,后者没有表情,朝舞池里努了努嘴。 在瀰漫着红色烟雾的舞台中央,七八个穿着黑色的超短裙和抹胸装的女孩子站成一排,各个妆容精緻,统一戴着小猫形状的发箍,青美好的身体随着音乐节奏用整齐划一的动作扭动着。舞台下方,男男女女随着她们一起忘情舞动。一段低迷的过渡音响起,人们的动作停了下来,突然,音乐声大作,舞台上喷射出许多冷焰火,现场顿时亮如白昼,人们迸发出声嘶力竭的欢唿,声浪阵阵,仿佛要把屋顶掀翻。 借着冷焰火炽白的光,玉锦看到了,舞台上跳得最灵巧的那个女孩,就是小燃。如果不是黎海生带着她过来,她绝对不可能认得出!此刻的小燃化了浓重的眼妆,自信而狂野,周身散发出危险而又迷人的气息。难以想像,不久前,她还被父亲用鞭子抽打,逼迫着嫁给一个毫无感情的乡下青年,那时的她,眼里已经没有光了,是苍白的纸片,是物物交换的产品,是行尸走肉。可现在,她是神,舞台上的神,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有追随者狂热地欢唿膜拜。 玉锦承认她被眼前的一幕震撼到了,可她同时也感到担心,这个小东西此刻应该是在学校,在逼仄但是整洁的卫生间里用青苹果香型的洗浴用品把自己收拾得香香的,然后抱着一本书上床阅读,或者是在和室友打牌,聊天,讲一些男生如何出糗之类的闲散笑话,总之不应该是在这里。 她把黎海生拉到安全出口附近,音乐声小了不少,问他:「她在这儿多久了?」 「快两个月,每个周末都过来。」黎海生耷拉着脸,像个被抢走了香蕉的狒狒。 玉锦忍住笑意,「那等一会儿吧。来都来了,咱们也喝一杯。」 玉锦找了个空位和黎海生坐下,服务生把酒水单拿过来,玉锦问黎海生:「你喝什么?」 黎海生摇摇头:「晚会儿我还得把摩托车骑回去,不能喝酒。」 玉锦点了两杯饮料,给黎海生推过去一杯,「既来之则安之。」 她知道,自己这会儿的角色挺像一个不良少女的家长,来抓已经误入歧途的孩子,黎海生显然是想让她这么做,但她不可能妈魂附体,她还没有古板到那种程度。 时间已经不短了,这一会儿的功夫,换了好几个曲子,女孩子们三三两两地换下来,但小燃始终在舞台上跳着,像上了发条一般不知疲倦。是的,小燃怎么会像她期望的那样,走纯情无辜乖乖女的路线,那个小土屋里的女孩子,是差点要被命运扼死的,死过一次的人,余生都是赚到。凤凰浴火而涅槃,小燃不是凤凰,她是杂草,烧而不尽,遇春风而復生。黎海生,这个男人会懂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8页 音乐终于停了,小燃大汗淋漓,很尽兴的样子。她轻巧地从舞台上跳下来,径直走向台下一处沙发卡座,和几个男子热火朝天地聊起来。其中一个男的,身材瘦削,大概三十岁左右,梳着一头脏辫,十分引人注目。他伸臂搂过小燃,从冰桶中拿起一瓶啤酒,给她递过去,小燃仰起头痛灌几口,动作一气呵成,显是熟练至极。 玉锦皱了皱眉,对早已急不可耐的黎海生说:「我过去看看,你在这里等着。」 她走到小燃面前,脸含笑意问道:「可以请我喝一杯吗?」 小狐狸毕竟还是个孩子,差点从软陷的沙发座中跳起来。 脏辫男人看着眼前这个双手插在风衣兜里的女人,问小燃:「她是谁呀?」 小燃在张口结舌几秒钟之后恢復了平静,用一种融合了尴尬和假笑的奇怪表情向脏辫男人介绍:「这是我姐。」又给玉锦介绍脏辫男人:「这是庚哥。」 玉锦沖那男人点点头。小燃拉着她坐下,低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开始跳舞的时候。」玉锦淡淡地说,「为什么不接手机?」 小燃从拥挤的沙发深处扒出一个缀满铆钉的包,手忙脚乱地在包里摸索着,终于找到了手机,她看看上面的一长串未接电话,吐了吐舌。 庚哥似乎有些不满,对小燃说道:「这真是你姐啊?怎么个子这么高?还兇巴巴的,你爸妈也没这么管你吧?」 「你别瞎说。」小燃瞪了他一眼。 玉锦不动声色地拿起冰桶里的啤酒喝了几口,一边悄悄打量眼前这个本地口音的男人,相貌还不错,除了有些桀骜。旁边的三个社会青年就很一般了。对方人多,她这边只有她和黎海生这个憨憨,肯定不能硬碰硬,于是露出笑容,说:「庚哥说笑了,我是到d市出差,晚上想找家酒吧消遣消遣,没想到刚好遇到小燃了。庚哥是做什么的,小燃,也不好好介绍一下?」 小燃仿佛听到了课堂上老师的提问,立刻打起精神回答:「庚哥开了一家桌球馆,生意特别好,庚哥……对我很照顾……」 玉锦打断了小燃支支吾吾的回答,点头说道:「能跟庚哥做朋友非常好,可你还是个学生,又不满18岁,可不要给庚哥招麻烦啊。」 庚哥打量一下小燃,搂着她的手臂慢慢撤回来,但仍是不甘地看着玉锦,眼神冷冽。 玉锦假装没注意,招手叫来服务生,吩咐道:「麻烦再来一打啤酒和两个果盘。」然后笑容满面地把手中的啤酒举起来,说:「我要好好谢谢你们照顾小燃,今晚这桌我请了!」 一直到快打烊,这一桌人才从魅族里面出来。双方都醉意阑珊,庚哥把一只手搭在玉锦肩膀上,喷着酒气说:「我喜欢北方人,北方人聪明,大气!」 玉锦的脚下也有些不稳,她任由小燃驾着,笑着拍上庚哥的肩头,「可我更喜欢南方人,南方人淳朴,实在!」 庚哥点头,「以后有什么好生意,玉锦姐,你要多照顾照顾兄弟。你放心,小燃我不碰她一指头,知道为什么不?」 他摇摇晃晃地凑到玉锦耳边,低声说:「因为我喜欢她!我愿意等!」 玉锦大声问:「真的呀?你说话算数?」 庚哥忽然扭头,给驾着他的人脑袋上唿了一掌:「你说,庚哥说话有没有不算数过?」 那小子点头如捣蒜,「没有没有,庚哥唾沫星子掉地上能摔八瓣儿!」 玉锦摇摇晃晃地竖起一个大拇指。 两个喝得略少一点的社会青年骑过来机车,载着庚哥,在灯火阑珊的街道上唿啸而去。 玉锦推开小燃,今晚虽然喝得不少,倒也不至于人仰马翻的,她脑子一直清醒得很,今晚的事情能顺利化解,要感谢老沈,有名师对她天天耳濡目染,她对酒局上的龙门阵也多多少少学到了一点皮毛,刚刚在酒吧里,她把盛世景明吹得快要上了天,简直是业务全面开花、遍地找合作等着洒金的宝藏公司,吹得那帮人半信半疑,人总是慕强向利的,这一点才是真正的利器,再加上小燃积极和稀泥,气氛很快阴转晴,到最后已经热络得亲如一家了。 夜风有点凉,好像是刚刚下过一点小雨,闪烁的霓虹灯在马路上的水渍里映出倒影,俗艷且美丽。 玉锦对花坛后面躲着的人说:「你出来吧。」 -------------------- 第22章 ================== 小燃瞪大眼睛,看着慢慢从黑暗中走出来的黎海生,变得没好气起来:「早该猜到是你。不是让你别来了吗?」 黎海生说:「我担心你。」 「担心我什么呀,你担心一下自己行不行,你上次来挨打没挨够吗?」 玉锦拍拍小燃,「你别错怪好人了,我去学校找你,刚好遇到他,是我非要让他带着我找你的。」她对黎海生说:「时间不早了,你也回去吧,以后真的别来了。」 黎海生有些不服气,「我也可以来这里花钱消费啊。」 玉锦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去别的地方花。」 黎海生恋恋不捨地看看小燃,小燃扮了个鬼脸,他只好骑上送外卖的摩托车,消失在夜幕中。 学校是回不去了,玉锦就近找到一家宾馆,开了标间。进门脸色就暗下来,问:「我问你,庚哥到底是什么人,他是混什么道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9页 「真的就是个生意人,开了一家挺大的桌球俱乐部,就在烟霞街那儿,不信你明天去看。」 玉锦说:「最好他是,不然你就麻烦了。」 小燃撅起嘴巴:「只是交个朋友而已,还能怎么样嘛。」 「交朋友?学校那么多人不够你交吗,要找这种社会人?」 「学校的人一点意思都没有。」小燃用力把脚上的鞋子蹬掉,光脚走到酒水柜前,拧开一瓶饮料,对着嗓子勐灌一气。 她这幅满不在乎的样子把玉锦激怒了,玉锦伸手把她拉到穿衣镜前,「你看看你自己,还像个学生吗?你最近根本没有好好上课,现在又抓到你在酒吧跳舞,你怎么解释?我把你送到这儿,是让你干这个的吗?」 在去魅族酒吧之前,黎海生忍不住跟玉锦抱怨,小燃一周总要有两三次熘出学校,到一些偏僻的写字楼或者家属小区里,目的不明。 相比较跳舞来说,这才是最让玉锦担心的,她怕那是来歷不正的地方,一个不满十八岁的女孩子,逃学去那些闭门锁户的里做什么?尤其是刚刚,她发现小燃的左臂有几处淤青,淤青最深处,似乎隐藏着不少小小的针眼。 怀疑的烟雾在她脑海里闪了一下,很快,恐惧,最可怕最绝望的恐惧,像暗处引燃的火苗,在她心里噼里啪啦地焚烧起来。玉锦一咬牙,扯着小燃的胳膊到卫生间,拿起淋浴头,没头没脑地朝她洒满亮片的头髮和涂满浓妆的脸上喷去,小燃惊叫一声,躲避着水柱的沖洗,没多久,黑的,红的,奶黄的,各种颜色在脸上晕染成一团,顺着她尖尖的下巴流下来,在地板砖上汇成彩色的水渍,好比剥落了一张画皮,她明净的少女脸才逐渐清晰起来,玉锦关了水龙头,把浴巾扔给她,「说吧,你每周逃课去写字楼和家属院干什么?」 小燃被吓了一跳,摆着手说:「我可什么坏事都没干!」 「那你干什么去了?」 「我只是去学习而已。」她皱着眉头,重重地咬了「学习」两个字,这让玉锦觉得分外滑稽:「你逃课去学习?」 小燃一边擦身上的水,一边给玉锦讲,学校的课无比乏味,自己实在提不起兴趣,眼瞅着这两年外面医美整形搞得热火朝天,就悄悄逃课出去,到一些培训点去学习。为了省钱,不敢报学费贵的班,只能选择开在写字楼和家属院里的那种短期培训。至于到魅族跳舞,只有一个目的,为了钱,夜场的费用给得不错,自己跳一晚上的收入够学校一个月的伙食费。 玉锦始料未及:「就这?」 「还能有什么原因啊?」 玉锦哑然,过了一下才想起来问,「怎么忽然对医美感兴趣呢?」 小燃很开心,因为终于等到了自己一直在等的话题,她举起手臂,又撩开后颈的衣服,神秘地问玉锦,「有没有觉得,我的疤痕淡了很多?」 还真是!玉锦抚摸着她的肌肤,那些鞭子经过的地方,曾经淡褐色的粗印,已经快要看不见了。 她惊喜地问,「怎么回事?」 小燃兴奋地说,「医美做掉的,就因为这个,我才想做这一行。我想让人变美,把那些让人伤心的缺陷统统都做掉,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全新的人。」 原来如此。「好好」。玉锦的声音微微颤抖。 她拉起小燃的左臂又问:「那这些针眼怎么回事?」 「这个呀,我最近学填充,又没有谁愿意让我试,所以只能在自己胳膊上下手了。」小燃搓着臂弯的淤青,不好意思地说。 玉锦说不出话来,为刚才的鲁莽感到深深的懊悔和自责,今晚太多的事情出乎意料,以至于自己也变得草率了,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这个未满18岁的女孩子。 可就是因为小燃年纪还小,玉锦才更加害怕。小燃从不按常理出牌,像棵野蛮生长的荆棘树,玉锦担心她的刺不光会扎疼别人,也会误伤到她自己。 她心情复杂,低声问小燃:「给你的钱是不是不够花,不够花你跟我说。」 「我不能一直用你的钱。再说了,我还要把你给我家人的钱还给你。」小燃从铆钉包里掏出一个银行卡给玉锦:「这是我攒下的,先给你,全部都还完可能还得一段时间。」 那张簇新的卡,是小燃自己办的,玉锦接过来放到一边,把衣服湿透的小燃抱进怀里,说:「对不起,我理解错了,我道歉。」 小燃皱着眉头,「你以为我干什么了?」 「我以为,你在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是什么?」小燃不解。 「毒品。」玉锦讪讪地。 小燃的嘴巴张成了一个o型。 「对不起。」玉锦再次说,拿起浴巾给小燃擦拭起来。忽然间,她想起了奶奶,刚刚自己那副激烈的样子,难道不是和奶奶有几分相似吗?她的内心一阵颤慄,人终究会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是这样吗?她痛苦地停住手,脸色灰败。 「你怎么了?」小燃问。 「没事。」玉锦摇摇头。 不可以,一定不可以,她不要变成奶奶那样,所有的禁锢已经结束了,她才不要带着那些可怕的魔咒再去祸乱别人。 玉锦平静心神,然后用酒店的茶包给小燃泡了一杯红茶暖身子,趁她喝茶的时候说:「我很高兴你可以这么独立。但是,既然来这儿上学了,学校的课还要好好上完,毕业证起码要拿到。学别的东西只能趁周末,不能逃课。还有,不做违法的事,这是底线。你可以不做乖乖女,但是,你一定一定不能学坏。」她重重地咬了最后一句话的几个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0页 小燃点了点头。 次日,她们在学校门口的薄雾晨曦中告别,玉锦问:「庚哥说他喜欢你,那你呢?」 小燃迟疑了一下:「起码不反感。」 「应该不止吧?」玉锦似笑非笑地问。 小燃索性大大方方地点头,「喜欢。不过,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真的?」 小燃朝她比了个ok的手势,挥挥手快步走向校园,玉锦一直目送,直到她灵动的身姿越过围栏,隐没在芳草华亭之中。 回到海平之后,玉锦累得休息了一天。心静下来才发现,从乡村公路上那番对话开始,纪寒铮再也没有给自己发过信息。 她在等待中度过了几天,但「海聊」是那样的沉寂,她疑心是不是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就把手机音量开到最大,过几分钟拿起来看一看,然而,什么都没有。 她懂了,「那好吧」,极有可能是他和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不能说不遗憾,甚至,后悔的想法,也是有的。她反思自己是不是太生硬了,太偏执了,太……,想给他主动发个问候的信息,却觉得指尖有千钧重。 她疯狂地买了很多书,在好几个影视网站充了会员,到小区的健身房办了一张卡,努力填满下班后的空闲时间。过了三周的时候,纪寒铮这个名字已经有些渺茫,与之联繫的念头也如秋后草虫,没有一点生命力了。 好在是一个素未谋面的人,面貌模煳。就当自己的世界,他从未来过吧。 她想。 曾经,h省在气象学意义上是没有冬天的,这个位于热带边缘的省份,除了夏天,就是春天,但今年的冬天突然平添了丝丝寒意。天气预报解释说,拉尼娜现象和厄尔尼诺现象在全球常常是交替出现的,今年的拉尼娜现象较为强势,入冬不久,就有两股强冷空气陆续南下,气温就急转直下地低了。人们裹在围巾和轻羽绒里抱怨着令人不适的温度,大街小巷的水果忽然多了起来,像小山似的堆着,乏人问津,热气腾腾的粉和面代替它们,成为最受欢迎的烟火慰藉。 虽然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但玉锦也不太适应这种温度,南方的冷和北方的冷不一样,南方的湿冷就像化骨绵掌,会悄悄地钻到人的骨头缝里去,而北方的冷是干燥冷冽,就是纯冷。这个时候她就格外想念北方,那刮起来带着哨音的风,风吹过之后愈加湛蓝明净的天空,还有,不管在外面有多冷,进到室内就会扑面而来的温热——集中供暖真的是北方人天赐的神器,是除了碳水化合物之外排名第二的快乐源泉。 和天气同步遭遇寒冬的,是影视行业。早先,因为短视频行业的兴起,传统的新闻媒体已经日渐式微,入冬之后,监管部门又连续下发几道限制令,文化传媒行业开始又一轮深度调整,这么算来的话,盛世景明有几个项目眼看是要夭折了,老沈的酒局骤减,除了必要的应酬之外,他已经食不下咽,因为沉湎于酒桌而变得昏沉不清的眼睛忽然能睁开一些了,目光焦灼。有几天,他去了北京,音讯全无,回来后口鼻生疮,脸色晦暗,公司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就这样折腾了一个月,终于,老沈的茶慢慢又泡上了,他递给玉锦一样东西,不无得意地宣布,自己找到了挽救低谷的办法。 那是薄薄的几页纸,一份举办「青年电影节」的红头文件,看到圆满有力的印章,玉锦恍然大悟,在北京消失的那几天,老沈是去公关了,也不知道怎么打通的关节,最终拿下了这场活动的一部分承办权。还得是老沈啊,长袖善舞,小事从来不管,大事从不含煳。 电影节计划几个月后放在h省举行,做好了,盛世景明不是摆脱低谷的问题,是可以一飞沖天。 不过,老沈补充说,主管领导给的条件是,经费主要靠自筹。上面会拨付一定的启动经费,后续的就要自己想办法了,盛世景明和h省其它几家文化公司都是承办单位,谁拉来最大的贊助,谁享有话事权。 随后公司的全员会上,老沈用从未有过的严肃面孔安排下去:都给我出去,谁也别坐办公室,给我去全员拉贊助。谁把这事办下来,谁就是盛世景明的功臣!拉不来贊助,公司就地解散! 玉锦本不是善于交际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也别无他法,必须背水一战。好在老沈认识的人多,他把自己的关系分出一部分交代给她,也就够玉锦跑了。 她每天迎着天光出门,在附近的面包店喝一杯咖啡,吃一块三明治,然后开始一天的奔波。她记不清打了多少个电话,见了多少个人,高跟鞋多少次磨破了脚踝,贊助才谈妥了一小部分,跟举行电影节这样的量级相比,依旧只是杯水车薪。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疲累交加,很快感冒了,但她能做的就是把呢子风衣换成羊绒的,出门前,再戴上一顶格子贝雷帽,只多出这一点保暖措施,每天的工作量丝毫未减。 这天上午的目标又是一家房地产企业,叫恆信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石原跟老沈的一个表亲是大学同学。 石原大概五十多岁,体型有些微胖,风度气质倒是不错。因为老沈提前打电话联繫过,所以他对玉锦颇为热情,拿着玉锦带来的文件和执行方案,认真看了好一阵子,反覆地询问。玉锦担心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就将活动的设想谈了谈,看石原听得入味,她便没有停,越讲越具体,甚至将一些小的细节设计和创意都讲了出来,石原沉吟着,半晌后说,恆信最近在建一个新的项目,已经不仅是房产的概念,重点是朝着文化休闲娱乐的方向做了一些尝试,如果玉锦公司的方案能执行到位,这倒是一个相互搭桥的机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1页 他拨了一个电话,说:「你过来一下。」 片刻后,一个男人敲门进来,石原给他们介绍:「这是我们策划营销部的纪总,这是盛世景明公司的周总,关于电影节深度合作的事,你们两个对接一下。」 玉锦看那男人,很年轻,头髮很短,是精干的毛刺,方方的脸颊稜角分明,眉毛粗浓,犹如墨染。本来是一张极为阳刚的脸,但眼睛却是好看的双眼皮,瞳仁黑白分明,他看着自己,突然豁朗一笑,右脸颊上浮现出一个颇有分量的酒窝。 他向玉锦伸出手:「你好,纪寒铮。」 -------------------- 第23章 ================== 「你好,周玉锦。」玉锦拖着浓重的鼻音和他握手,纪寒铮的手有着奇怪的温度,既凉且温,像是小时候抽屉里收藏过的一块青玉,搭上去的一剎那,她有轻微的触电感。 「这个策划不错,我们公司也正好有这个需求,我看这件事可以搞。具体怎么合作,你们好好研判一下,列个方案。」石原交代了一遍,玉锦不住地道谢,然后,她被纪寒铮引着,去了他的办公室。 门「嗒」地一声轻响,关上,她和他在同一个世界里了,一个真实的世界。 纪寒铮只是看她,眼睛里笑意萦绕,她渐渐也笑起来,这陌生又熟悉的人啊,仿佛前世就已经认识,这一世是带着记忆的烙印来的。那些从未对别人讲过的故事,那些交织着命运慨嘆的心领神会,那些小小的机灵,幽默,灵光乍现的金句,此时终于有了可以还原的面孔,原来是这样一个人啊,他有着这样的眉毛、眼睛、酒窝,而她是那么的高挑,有海藻一样厚实的头髮,妆容简单得体,眼睛清澈中隐藏着一丝淡淡的敏感…… 缘分如此神奇,他和她都措手不及。 还是纪寒铮首先打破了沉默,问玉锦:「你声音好像不对,感冒了吗?」 玉锦点点头,纪寒铮给她泡了一杯温热的红茶。她看着那浓重的眉毛,记忆中的一些碎片突然翻涌上来,掏出手机,划到自己冲浪时的那张照片,背景里,一个男人稳稳地站在滑板上,向她比了个贊,她看看照片,再看看纪寒铮,忍不住发出惊嘆。 纪寒铮说:「我的天,我还以为你早就认出来了呢。刚才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想起咱们在海边见过,不过我可想不到,你就是跟我聊了几个月的人。」 玉锦的脸颊有点发烫。她平生做的最出格的事,就是和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在网上聊了那么久,因为她笃定,她不会见这个人,任他是帅气也好,平庸也罢,她不想知道他的模样,也不会去管他是做什么的,大家能聊得来,便多说几句,聊不来,就一拍两散,可她万万没想到,两个人的平行世界居然会有相交的一天。 她脑海中闪回了他们最后一次聊天的情景,想起拒绝他时的直接,毫无迴旋的余地,她忽然间心虚起来,便端端正正地向纪寒铮道歉,说自己一向说话直来直去,有些话可能太过生硬了。她本还想再多说几句,可开了个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因为对面那人也不说话,毫无回应,就一直笑眯眯地看着她。 哪有这样的人!玉锦心头又羞又恼,即刻撕下彬彬有礼的面孔,问他:「你看什么?有什么好看?」 纪寒铮这才悠悠地嘆了口气:「过去不让见面,现在见了面又不让看。」 玉锦的脸愈发红透,她没想到纪寒铮竟如此不羁。 看把她逗弄得差不多了,纪寒铮心中暗笑,随即浓眉一挑,正色说道:「先坐,我们商量一下合作的事吧。」拿过桌上的方案,雷厉风行地琢磨起来,这人的脑频率一旦切换到工作,仿佛换了一个人,玉锦不由得暗中啧啧称奇。 石原所说的项目,在h省东部,背靠北纬二十度的天然良港,取名「茉莉庄园」,有一千多套欧式独栋别墅和三千多套花园洋房,还有面积巨大的高尔夫球场,一座国际会展中心,一座五星级的热带风情酒店,是知名房地产企业恆信集团入驻h省以来最大的手笔,现在房子已经建成封顶,景观绿化再有一个月就彻底完工,正是急需外宣热炒的时候。 石原既然有意向,那再好不过,可具体的方案还取决于眼前这个人。玉锦有点紧张,偷眼打量纪寒铮,他比自己小了5岁,看上去很独特,有别于这个年纪的人常有的追求享乐的气质,也不同于更老一点的人身上的一团和气,他有一种锐气和成熟交织的奇怪特点,她想了想,难以概括,又老又年轻,大概就是这样。 纪寒铮拿出纸和笔,很快给玉锦列出了一个方案的草稿:电影节开幕式可以在茉莉庄园的茉莉湖畔举行,毗邻高尔夫球场,视野绝佳,恆信拿出活动费用的大头儿,作为回报,电影节必须以恆信的名义冠名,在当晚的开幕晚会中体现出恆信的元素,后续的,盛世景明要给恆信拍摄出系列宣发视频,还有许多辅助条款,然后,他提了一个贊助的数额。 是的,他是优等生,他讲过的,卷子答得太好,玉锦点点头,盛世景明现在正等米下锅,只要能拿下来贊助,那些条款都不是问题。 「不过,这个贊助,必须要上董事会,只有董事会通过了,才可以往下进行。」纪寒铮说。 「好的,没问题,我可以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2页 他们协定合作方案由纪寒铮执笔,写好报董事会。玉锦向他道谢,纪寒铮又来了兴趣,「哦?怎么谢呢?」 玉锦把鬓髮拢了拢,躲避着他的眼神,「方案通过以后,我请你吃饭吧。」 「那我可得想个好地方。」纪寒铮笑眯眯地。 玉锦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上面有电话和微信号,纪寒铮接过来,正反两面都仔细看了,边看边问:「这上面手机号不会是假的吧?」 玉锦一窘,「你打一下试试。」 「那倒不用。」纪寒铮装模作样地说,也把自己的名片交换给玉锦,嘴里絮絮地唠叨着:「我还是喜欢海聊,比较有特色。」 走的时候,纪寒铮把玉锦送到了电梯间,厢门刚关上,玉锦脸上一直精心维持的笑容就松弛下来,她掏出纸巾,拭了拭额头微微沁出的薄汗。这个男人说话像天上的云一样捉摸不透,她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复杂的情况,这么难搞的男人。 她知道自己处境尴尬,可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之前网上聊天时,还把他幻想成温和体贴、无限包容的中年男士,后来知道了他的年纪,又觉得他成熟风趣,豁达可亲,没想到真人居然是这样,像一颗蒸不熟砸不烂的铜豌豆,现实啪啪打脸,真的是不能忍。 周末,天气暖和起来,许久未见的阳光金灿灿地播撒在花园里,土地潮湿,空气凉爽而清新。玉锦本打算到门口的超市买点水果,却发现离自己最近的大门被锁上了,说是要换新的门禁。她只好朝着小区另一家大超市走去。那边毗邻别墅区,有健身会所,商业街,和她这边普通住宅的气象截然不同,只是走路要十几分钟,她平素行色匆匆,很少往那边去。 等她提着一袋水果从超市出来,行走在曲径通幽的小道上时,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循声望去,发现不远处是一个面积不小的泳池,碧蓝的池水中,一个男人正在朝自己用力地挥手,凝神一看,居然是恆信的石原。 等玉锦走过去的时候,石原已经从泳池中出来了,裹上了一件灰蓝相间的浴袍,精神奕奕。原来,石原就住在和玉锦同一小区的别墅群里,因为走的是不同的大门,竟从未遇到过。 既然是「邻居」,就又亲热了几分。石原说他老婆陪着女儿在国外读书,自己一个人,空闲时常常到这里来游泳,这两年也得益于此,浑身肌肉紧实了不少,他撩起浴袍的袖子,向玉锦展示自己的肱二头肌,玉锦淡笑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陪他聊,纪寒铮写好的方案已经报上去好多天了,中间老沈打电话问过几次,却一直没有上会的消息,她怎么会不着急,嘴上只得好好奉承着,敞开袋子,问石原,香蕉、莲雾和木瓜,想吃哪一个。 石原哈哈大笑,「木瓜是你们女人吃的,我可不要。」玉锦自知失言,连忙拿起奉送的水果刀,笑着说,「那我给您削点莲雾吧,海平天气热,这个清凉败火的。」 石原颇有深意地应下来,「这个好,这个我需要。」 玉锦暗自叫苦,强压着不适,把莲雾削得跟个水晶葫芦似的,递给石原。石原一边品咂,一边仿佛漫不经心地说:「周总真是懂养生,不过木瓜你买错了,身材这么好,根本不需要。周总这个年纪,正是最有味道的时候,怎么看都好看,那叫什么来着,熟女嘛,哈哈。」 玉锦的胃在翻涌,她和石原这是第二次见面,第一次在办公室,西装领带包裹下的他看起来端端正正,一副正派好领导的模样,这次换了环境,他一下子像换了个人,ppt翻页也翻不了这么快。 禽兽!玉锦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职场骚扰她不是没有遇到过,但都不过是轻轻地搔拨几下作为试探,只要硬下脸来,那些躁动的寿命总是很短暂。然而眼前的这位却有些肆无忌惮,不仅言辞渐渐露骨,目光也越来越离谱,在她领口那里转了几转之后,再也挪不走了,她真有举起手里的水果刀朝他晃一晃的冲动。 但是,她知道,这个念头最多只能在脑子里闪一下,贊助的事事关重大,石原这个时候就是得罪不起的神,他也一定是拿捏了这一点,才这么厚颜无耻的。职场中的女人,被骚扰是常有的事,想要举杯邀明月,就得先学会跪地捡碎银,所以玉锦从不去做回报太高的买卖,她一直想要真正的「双赢」,利益平衡了,才会不需要踏破底线的付出。可这次不一样,盛世景明太需要钱了,需要到命悬一线,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听这个男人公然耍着流氓,然后浅笑款款地,把他邀请自己一起游泳的话挡回去,可是他还不死心,忽然抓住玉锦的手说:「想要拿到什么,就得先扎上本钱,周总也是生意场上的人,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说完,他色胆包天地把玉锦的手扯到嘴边,竟像是打算在上面吻一下,玉锦此时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一把挣脱了,正要发作,泳池边突然响起男人亲热的唿唤声:「石董,文件我拿来了,咦,这不是周总吗?」 -------------------- 第24章 ================== 玉锦回头,纪寒铮拿着一个文件夹满面春风地走过来,仿佛对正在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他问:「周总也喜欢游泳吧?」 「没有,我也在这个小区住,刚好遇到石董。」玉锦的语气有点生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3页 石原脸色更是难看。半个小时前,他打电话让纪寒铮送一份文件,挂掉电话不久,周玉锦从旁边路过,他一高兴,就把电话的事忘了,好巧不巧地,这会儿三人撞在一起。 玉锦假装没有看到石原垮下来的脸,想了个藉口,向二人告辞。 一直走到自己楼下的花园,玉锦的脚步才慢了下来。她坐到花园的鞦韆椅上,满怀愁绪。不多时,眼角余光一闪,长椅上多了个人,是纪寒铮,他居然找了过来。 「够能忍的嘛。」纪寒铮说。 「有什么办法,现在不是有求于人?」玉锦愁眉苦脸。 「石原可是老色胚,你觉得自己能忍到哪一步?」纪寒铮打量着玉锦。 玉锦沉默着,她可以跪地捡碎银,但这种被别人踩在脚底下的碎银,每捡一块都是对自己的侮辱。 她低下头,「让我们老闆去解决吧,该我做的我已经做了,剩下的我无能为力。」 「晚了,你们老闆去,石原也不会答应了,他已经把鱼饵抛下来了,以后也会继续等你,一直到你自愿上钩为止。」 玉锦嗤地一声轻笑,「那让他等吧。」 纪寒铮忽然问:「你们公司很等这笔钱?」 玉锦只好点了点头,「生死存亡吧。」 纪寒铮的方脸颊线条紧紧地绷着,默了一会儿说:「我想想办法。」 玉锦一愣,他这样说,她倒是有些煳涂了,这个网聊认识的人,在虚拟世界相遇的人,愿意冒着得罪董事长的风险帮自己?就算他愿意,他只是个部门经理,怎么有能力跟董事长抗衡呢? 随后,事情果然石沉大海。大约一周的时候,玉锦给纪寒铮发过去微信询问进度,他却用「海聊」回復过来,说总部要来一位领导,公司现下都在忙着应付领导视察,然后,再无回音。 盛世景明公司上下瀰漫着凄风苦雨的气氛,如果贊助拿不到大头儿,活动的主办权就要拱手让人,还有小道消息风传,有几个同事已经私下里找了猎头公司,随时准备跳槽。 玉锦每天都在焦灼中度过,有些事情,明明已经看到曙光了,却突然发现不是曙光,是火光,要把她拿到祭坛上焚烧的火。时间一天一天流逝,她对恆信的贊助已经基本不报希望。 大约三周后,老沈却突然欢天喜地地把玉锦叫过去,说事情成了,恆信总部的田总近日空降h省,对电影节的策划大加赞赏,认为这是「茉莉庄园」项目打造品牌形象的最佳时机,所以石原他们已经召开董事会,顺利走完了程序,并且致电盛世景明,望能尽早签订合同。 幸福来得过于突然,玉锦想着那个庞大的数字,大脑反倒一片空白。老沈引着她,走至员工办公区,豪阔地向众人宣布,投资已经被周总解决,然后迅速地,玉锦被众人潮水般的欢唿声和掌鸣声所包围,她内心纵使疑惑万千,此时也忍不住眼睛酸涩起来,在行业如此艰难的情况下,公司「续命」成功,他,她,还有他们,终究是挺过这一关了。 晚上八点半,一到过去惯常聊天的时间,玉锦就用「海聊」给纪寒铮发过去:在? 几分钟后他回復过来:在。 你是怎么解决的?! 什么事? 玉锦给他急发:贊助!! 哦,那件事啊。其实是碰巧了。 玉锦有一点点懵,纪寒铮那边信息不徐不疾地发过来:我其实没做什么。是总部的田总要来,当然,他是来考察别的内容的,不过他碰巧看到了那个合作方案。田总这个人,一直对我们分公司不满,认为我们缺乏创意,工作停滞不前,所以他看到方案之后,大加赞赏,石董就坡下驴,也只好开会通过了。 太棒了!玉锦激动不已,一个问题也随之浮现上来:他是怎么看到合作方案的,怎么那么巧? 石原既然想要pua玉锦,那份合作方案他一定会好好收起来,怎么会轻易让总部来的领导看到。可纪寒铮却发:那我就不知道了。 玉锦将信将疑,从小到大,除了在餐馆用餐抽到过50元的代金券之外,还从没有什么样的好运气降临到她身上,她不信这一次菩萨会开了眼,把32年欠下的好运气都一次性地还给她。 可不管怎样,方案总算是通过了,玉锦的承诺必须兑现,她给纪寒铮发过去:全靠你方案写得好,我兑现诺言,隆重表示一下我的谢意,你想去哪儿? 纪寒铮回復她:我们去酒店吧。 玉锦差点把手机扔掉,过了两分钟又一条信息才发过来:威斯汀酒店的西餐还不错。 玉锦不知道他是在逗弄自己,还是信号就是这样慢,她机械地回復他:好。 次日黄昏,玉锦下了班,特意换上一身新衣裙,补了补妆,驱车前往威斯汀酒店。 西餐厅在酒店的顶楼,乘着观光电梯一路上去,可以看到远处的天空,有一朵巨大的蘑菇云无依无傍地悬浮着,日色渐暮,马路上星火流转,人车如蚁。这个来来往往的城市,又有多少人能够拥有片刻驻足的缘分? 玉锦找了位子坐下,因为路上比较顺,所以比预定的时间早到了一会儿,她吩咐服务生把红酒醒上,周遭灯烛明亮,人却很少,大堂一角摆放着一架古老的留声机,音乐时断时续地飘过来,像是一首苏格兰风笛曲。玉锦心念一动,打开了「海聊」,这个工具有一个特点,就是能够显示出对方和自己的距离,她刷新着,饶有兴趣地把玩着这个功能,觉得自己好比一个无所不知的特工,而纪寒铮就在自己的监视之中。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她的心跳忽然快了起来,700米,500米,到280米的时候,她起身去了洗手间,补了补喝水蹭掉的口红,刚回到座位上,观光电梯就停了,纪寒铮从里面走了出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4页 他一件半休闲的商务t恤,彬彬有礼地走到座位上,跟玉锦道歉,说在项目工地上忙了一天,浑身脏乱差,不得不回去洗了个澡,否则真的没有面目进这家五星级酒店。 玉锦笑着让他点餐,纪寒铮倒是不客气,非常熟练地点了几样,从搭配上来看,他是箇中好手,典藏的西班牙火腿,法式煎鹅肝,惠灵顿牛排,清新开胃的坚果三文鱼沙拉,精心炮制的奶油蘑菇汤,烤得喷香的蒜香面包片,还有一道照顾女士口味的芒果布丁。 红酒如琼脂一般,缓缓流注进晶莹剔透的高脚杯。纪寒铮突然笑起来,「关于你喝酒这件事,我曾经觉得很有意思,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会一个人晚上在家里喝芝华士。」 玉锦想起那个风大雨大的夜晚,她给他发的照片,还有那句:我有酒,等你的故事。 那是一个多么稠密而充实的夜晚啊。 她晃了晃杯中的红酒,跟他碰杯,「你相信吗?十年前的我几乎是滴酒不沾的,那时候觉得酒又酸又涩,有什么好喝,现在才知道,一个女人不喝酒,可能是因为她不够老。」 纪寒铮失笑,「你为什么要把自己说得很老?」 「是心态老。」 「还好吧。谁的路上没有遇到两三场风雨呢?」 他把牛排切了,分到玉锦的餐盘里。 这个男人此刻是让人踏实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海聊」里,拥有绝对私密的空间,以及畅所欲言的空气。他们说起过去聊天时的一些事,玉锦掩口笑,「我曾经以为,你是一个琐碎和蔼的中年胖。」 纪寒铮白她一眼,也笑,「我以为你会是一个方头方脸的女汉子。」 网聊误人不浅。玉锦失笑,说,「那你确实太早熟了。」 「我是40岁的灵魂,20岁的身体。」 纪寒铮确实比同龄人要更显年轻,宽肩细腰,胳膊上肌肉的线条如缓慢起伏的薄丘,手是修长的,有青色的血管蜿蜒如渠。玉锦的脸颊有些发热,赶忙错开眼,掩饰地说:「你们公司是不是都有健身的传统?那天石原还跟我炫肌肉呢。」 「嗨,你不要把我和石原这个老色胚放在一起!」纪寒铮有些急了,「我来南方以后还没有交过女朋友呢。」 他故意严肃起来,用餐叉的柄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拍,说:「罚你。」 玉锦的笑意蕴在眼睛里,嘴上却说:「那为什么,我要是没记错,你已经来好几年了。」 「这种事又不是买东西那么简单,再说了,你还问我,你不也单着?」 这倒是,两个单身的人互相质疑对方为什么单身,真是滑稽而无解。玉锦举起酒杯轻啜一口,「所以你讲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吧?」 「当然,我从没跟你说过假话。」 玉锦点点头,忽而说道:「可有一件事我不信,石原是怎么碰巧看到那份合作方案的,我觉得这里面有蹊跷。」 「拜託,这么好的烛光晚餐,你为什么又要扯工作。」纪寒铮无语极了。 「说嘛。」 纪寒铮嘆气,直到看到玉锦佯装生气的表情,才说:「好吧。我在北京总部入职的时候,跟田总比较熟悉,所以这次他来,我全程负责接送,那份合作方案,我不小心落在车上一份,他也不小心看到了,就这么简单。」 玉锦懂了,她再次跟纪寒铮道谢,感谢他这么「不小心」,没想到这么一个难题,会这样被他解决掉。 纪寒铮却正色说:「你不用谢我。我不是为了你们公司,我是为了恆信。石原这个人贪图享受,不思进取,公司这几年很难,如果不是下面的弟兄们撑着,茉莉山庄这个项目根本做不下去,我把这个方案故意泄露给田总,也是为了我自己,这个项目我跟了几年了,我希望它能有一个好结果。」 原来如此,玉锦略心安了一些,否则,她真不知道该如何回报纪寒铮。「不会得罪石原吧?」她小心地问。 「肯定得罪啊,还用问。」他面沉似水。 玉锦有点窘,「那怎么办?」 「你以身相许吧。」纪寒铮睁着坦诚的大眼睛。 玉锦的脸又红起来,纪寒铮噗嗤一笑,「逗你的,那我和他有什么区别。」 老天,这饭要怎么吃下去。玉锦额头渗出一层薄汗。 纪寒铮哈哈大笑起来,把芒果布丁往玉锦面前推了推,「我不胡说了,吃饭,吃饭。」 窗外的天空暮色将尽,只有浓厚的云朵,在霞光的掩映下错落地分出了层次,那是暖色系和冷色系过渡的调色盘,是北方很难见到的景色。 两千多公里之外,他们的故乡正值隆冬,时间凝滞在蒙蒙白雾里,四野都是干枯的颜色,寒气和衰草的气息扑打着人的面孔,是故乡独有的味道。——可是,即便是满目萧瑟,那也是他们回不去的北方。 他忽然问:「你想念北方吗?」 「有时候会,想去看奶奶的墓地,看小时候住过的房子,在房子后面的山坡上,我还亲手种过一棵槐树,春天的时候,树枝上会挂满白色的槐花,又甜又好闻。你呢?」 「当然,毕竟在北方生活了二十多年。」他简单地说。 醒好的红酒甘甜而清冽,他们一起品着,这是第一次,可不知怎么,他们都觉得这一幕依稀熟悉,仿佛以前曾经发生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5页 遥远的北方像是一本厚厚的相夹,封存着他们的一切回忆,美好的,不美好的,都在那里面静静沉睡着,他们都是仓皇逃离过去的人,那些横七竖八的伤口只能深埋心底,静待时光流过,也许有一天,我们所有人都可以被治癒。 -------------------- 第25章 ================== 一旦会议通过,后续的程序就必须加快了,电影节的筹备时间只有半年,盛世景明自然是全力以赴,所有的业务骨干按专长建组,玉锦带着他们,几乎常驻在了茉莉庄园的售楼部里,月寒日暖,来煎人寿,日子过得仿佛比流水都快。 玉锦和纪寒铮见面的频次大大增加,她敏感地发现,纪寒铮真是太招女人喜欢,且不说恆信市场部那些女下属,就是自己带过去的人,有的也忽然转性了。市场部的潇潇,漂亮娇俏的年轻姑娘,对盛世景明的男职员时常爱理不理的,到这里之后像变了一个人,每日早早上班,围着纪寒铮问长问短。上午的晨会,她坐在纪寒铮对面,穿一件明黄色的风衣,里面是低胸露脐的紧身小内搭,站起来为纪寒铮递材料的时候,纤细紧实的腰部大大方方地袒露出来,她笑盈盈地看着纪寒铮的那种眼神,不用多讲,谁都懂。 平心而论,纪寒铮算不上标准的帅哥,你甚至说不出他哪里帅,可他浓重的眉毛,线条紧绷的方脸颊,锐利而明亮的眼睛,时常流露出的不羁的眼神,在女人的目光里翻译出来就是两个字:男人。 千万不要以为这是一句不咸不淡的废话,现如今,能称得上「男人」的太少了,满街都是追求柔美可爱风的男孩子。如果有一个体面不粗鲁的男人,拥有坦率直接的眼神,大幅度的走路姿势,鬓角再有一些如雨后春笋般刮不干净的鬍鬚岔,那他八成已经是这个世界上的稀缺品。 玉锦坐在会议桌前翻着资料,她已经喝下去3杯咖啡,如果再这么继续,她毫不怀疑自己可以连续保持48个小时没有睡意。关于电影节的形象包装设计,纪寒铮不知随意蹦出一句什么,周围的几个人都笑起来,潇潇更是兴高采烈地站起来,伸出光洁的手臂比划着名,去附和纪寒铮的观点。她站起来后,低胸领口的春色一览无余,她自己却仿佛浑然不觉。玉锦心情烦躁,这会议室上空瀰漫的不是空气,是雄性和雌□□融的荷尔蒙。 散了吧。她毫无徵兆地宣布,潇潇的动作也就卡在那儿了。玉锦温颜一笑,「潇潇的看法很深入,尽快把方案的最后两部分落实一下,交给你了。」 这天走的时候,远远地,在茉莉山庄的停车场,玉锦遇到了一起来开车的纪寒铮,他看着快步走到车旁的玉锦,追过来问:「你在生气?」 玉锦没有理他,打开车门上了车,纪寒铮一贯不客气,也一拉车门,坐到了副驾驶座上。玉锦无奈,「公司员工的面貌一直松垮,这也是这几年越来越不好做的原因之一。这次是唯一的机会了,我不喜欢不专业的人。」 纪寒铮点头。玉锦又说:「同时呢,也希望你能够自律一点,我们公司的女员工年纪小,不懂事,你不要在工作的时候随意说话,以免引发话题的偏差。」 纪寒铮双手抱肩,凝神看了一会儿玉锦,突然笑意从眉眼间溢出来,玉锦问:「你笑什么?」 「你是在为这个生气?」 「我说过我不喜欢不专业的人。」 纪寒铮还是笑,玉锦奇道:「你为什么这么开心?」 纪寒铮眼神灼灼,「生气代表你在意我,我当然开心啊。」 玉锦看着这张可恶的脸,突然淡淡一笑:「纪总应该不缺在意的人吧,那么多时髦可爱的女孩子都在意你,怎么还会像一个吃不饱的饿汉呢?」 纪寒铮笑意收起来,「我说我更喜欢成熟一点但是又像清泉一样清新自然的女人,你会信吗?」 玉锦失笑,「那就去找啊。」 「我找到了啊。」纪寒铮看着她,模样有些认真。 玉锦有瞬间的悸动,她把脸转过去,「年轻不好吗?你为什么要来撩一个比你大好几岁的女人。」 纪寒铮凑过来轻声说,「那这个秘密,我就只告诉你了,——我是姐控。」他抿嘴一笑,脸颊上的大酒窝浮现出来,然后迅捷地下车,摆摆手,大步离去。 控你个头!她想起来英英,也比纪寒铮年龄大,兴许他真是姐控呢。什么口味。 她愤愤地发动了车子。 又是一个失眠的夜晚。幽幽的夜色,铺满了整个屋子,只有窗帘缝隙透过来的一些微光,映照在有些空旷的床上。玉锦的脑子不听话,已经这个点儿了,里面迴旋的还是那个男人的话语,他的声调,包括那略微的烟嗓。想他笑起来的样子,为什么笑容会那么突然,明明一秒还很严肃。还有他的手臂,走路的时候,会甩得很开,像是北方的风。 他每天的祝福,从重逢,哦不,应该是初见的那天起,就又恢復了,早上八点多,准时像一只信鸽一样飞过来,早上好,早啊,今天好心情,有时候什么也不说,只发来几朵玫瑰。从日到夜,都是这个人,白天臣服于理智,到了晚上闭上眼,他就无处不在了。 凌晨两点的时候,她还没有睡着,于是拿起手机,发了一条仅自己可见的朋友圈:光对人是特别重要的。有时候黑暗中射进来一点光,就会给人以微弱的希望,让人暂时摆脱黑暗带来的麻木与痛苦,可如果这光有一天忽然黯淡,你是否还有能力承受生命中剩下的半凉微温?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6页 几分钟后,她突然发现,这条朋友圈下面居然有一个人点赞,是小燃,她吓了一跳,再点开看,发现自己把设定的可见范围选错了,她连忙以最快的速度把信息删掉,那边,小燃的信息已经发了过来:这会儿还没睡。 玉锦好笑,这话是不是问反了,她给她回覆:你还问我,你怎么也没睡? 小燃:宿舍姐妹不舒服,我在照顾她。 玉锦:这样啊,辛苦了,那你白天没课的时候补补觉。 小燃:好。 她忽然又冷不丁地给玉锦发来一句:你恋爱了? 玉锦让吓了一跳,她发:你胡扯什么呢。 一个可爱又可怜的表情弹过来,小燃又发:我都看到了,你肯定有喜欢的人了。 玉锦没好气地回復她:是啊,怎么样吧。 小燃:啊,爱你爱你!太好了! 玉锦又好气又好笑: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小燃:可是,喜欢就去喜欢,跟光有什么关系? 玉锦:你不懂,小屁孩。 小燃:我怎么不懂,喜欢一个人就大胆喜欢,不喜欢了就转身离开,忘了就是了。 玉锦默然,过了一会儿给小燃发:同学要是没事,你也眯一会儿吧。 她知道小燃是有一些妖气在身上的,有些灵动与生俱来,也许她不「高级」,不缜密,不深刻,不……,却能凭着直觉判断一些问题,玉锦时常问自己,作为女人,是像小燃这样野蛮生长好,还是像自己这样,在重重包围中小心翼翼活着的好…… 可是,她不知道,小燃此刻并不是在宿舍里,她正躺在庚哥桌球俱乐部那间简陋卧室的双人床上,她刚放下手机,庚哥就醒了,睁着惺忪的睡眼问她:「怎么不睡?」 小燃随口说,「没事,看看时间。」 庚哥迷煳着答应了一声,把古铜色的胳膊伸过来,小燃满意地眯上眼睛,一点一点挪过去,裹入他的怀里,像一只小小的麋鹿,钻进充满野性气息的森林。 是的,小燃,和庚哥在一起了,玉锦的叮咛,学校的规定,同学猜测的眼光,什么都约束不了她,条条框框于她而言形同空气,她会信口扯谎,瞬息万变,今朝有酒今朝醉,但是,唯一确定的是,她不会伤害她爱的人,因为就算是野草,也有野草的规矩…… 茉莉庄园确实是一座规模可观的所在,先不说别墅洋房的匠心设计,单说国际会展中心和五星级酒店,就已经是h省数一数二的档次。只是这一切都还没有正式对外,硬装软装是早就做好了的,一概设施全部到位,只等电影节礼花响起,它们便要掀起盖头,热热闹闹地迎客了。 玉锦已经物色好了开幕式的导演团队,从业这许多年,这方面的资源她广博得很,大家都在做影视,同一个圈子,今天我找你,明天你找我,许多事也就成了。可有时候关系太过熟络,也会多出一些麻烦事,比如今天,导演兰馨,被大家称作兰子的,准备好了之前做过的舞台效果要请恆信来看,却临时来不了了,说是昨日在海滨浴场吹着了风,突然高热,请玉锦先陪恆信的人看,随后等病好了,直接一起开会商议。 玉锦一大早就在网盘里收到了视频,虽然对舞台设计不甚精通,可电话里兰子的声音有气无力,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反正只是看片,她陪也就陪了,可她没想到,纪寒铮提出不想在会议室里看,会展中心有一间影厅,大屏幕播放着才有感觉。 玉锦便随他去到会展中心。纪寒铮身手敏捷地去连接各种设备,玉锦找了个vip的位置,皮质的沙发座软得像一垛棉花,她一坐下,便深深地陷了进去,起初还有几分不适应,但过不了两分钟,就彻底放松下来。她已经很久没看电影了,这昏暗的光线,空旷的场地,竟像是两个人包场来看一次电影。 纪寒铮坐在她旁边,他身上的气息不时飘过来,那是一种类似菸草的味道,玉锦小心翼翼地辨别着,她知道他是抽菸的,曾经见过他从怀里掏出烟盒,给别人让烟,可他从没在自己面前抽过。也许,还有点别的什么气息,像是薄荷,但是又不是那么地清凉,她一向对气味敏感,可这时却有点词穷了,只觉得淡淡的,很好闻。 她尽力控制住自己不去胡思乱想,专注地盯着大屏幕上美仑美奂的视频,有些能触发她灵感的画面,她还会指给纪寒铮看,纪寒铮会嗯地一声,简单评价两句。渐渐地,她发现纪寒铮回应得越来越少,他努力地盯着大屏幕,眼睛瞬也不瞬,玉锦知道他没看进去,这堂课不太好上,她自己也是一个跑神的坏学生,坏学生最懂坏学生。 纪寒铮神色严肃,仿佛在做什么决定,玉锦有隐隐的担心,她说:「我们还是不专业,要不,等兰子好了一起看吧。」 纪寒铮从谏如流:「好,不看了。」 玉锦打算站起来走,手却忽然被拉住了,那既凉且温的触感!她一下子紧张到磕磕巴巴:「你……干嘛?」 -------------------- 第26章 ================== 纪寒铮的脸近在咫尺,五官的英气被加倍地放大。那称得上是痛苦的一种表情,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眼睛里燃烧,他说:「我很想你,好多天了,一直睡不好觉。」 玉锦大脑顿时一片空白,想要挣脱他的手,可下一句话又砸了过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7页 纪寒铮说:「梦里都是你,如果整夜的睡眠分成两段,我就有两个关于你的梦,如果分成三段,就有三个关于你的梦。我该怎么办?」 玉锦听到了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她的意志还想做最后的抵抗,却浑身燥热,燥热到没有一点力气。纪寒铮会读心吗?他说的,也正是她正在经歷的一切啊。 鬼使神差地,她迎着那目光,定定地回应:「我也睡不好。我也不明白,喜欢一个人为什么这么痛苦。」 纪寒铮惊喜地微笑起来,是那样的喜悦啊,像一棵树突然沐浴到清晨太阳的光辉,露光闪闪,其华灼灼。他贴过来,朝玉锦吻下去,哦,明白了,那个气息不是薄荷,是白茶,清明时分最好的白茶,有淡淡的苦,然后,回甘悠长。 与这美好的气息对比鲜明的,是玉锦的笨拙,她不知该怎么回应,毕竟已经许久不谙此道,纪寒铮好像也没有比她好多少。他们焦急而吃力地吻着,以至于鼻尖和牙齿都有微微的触痛,纪寒铮忽然停下来,笑着说:「我们笨死了。」 玉锦的脸羞成了一朵红云,纪寒铮伸过来双臂,把她抱在怀里,重新细细地吻下去,这一次,他们终于找到了感觉,浑然忘我,直到偌大的电影厅里走进一个提着水桶的保洁阿姨,从第一排开始擦拭座椅,椅子翻动的声音响起来,才惊动他们,两个人迅速分开,站起来匆匆离开。保洁阿姨不解地望着他们的背影,老花的眼睛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两个人,脸色通红如煮熟的大虾。 生活仿佛掀开了新的一页,于玉锦而言,不是坏事,有些事总要往前走一步才好,否则睡里梦里都是纠结和难过。她患得患失的毛病并没有改,但这点抵抗在纪寒铮的勇勐直进面前,几乎都算不上一招半式。他甚至敢在走廊里偶遇的时候,突然凑上来吻她一下。玉锦一边要应付着他的突然袭击,一边又要防着被人发现,一边还要凝神工作,几乎有些力不从心了。 而最好的变化是,她对男性的那点厌恶,那些奇奇怪怪的敏感,犹如针刺般的过激反应,统统不治而愈。 她平淡枯燥到只能靠工作填满的生活,也忽然间生机勃□□来。虽然现在只能做一对地下恋人——因为筹备电影节的事责任重大,但她的心是快乐的,宛如冰凌解冻之后奔涌的河流。他们在会议室里正襟危坐地推进项目,敲定一个又一个环节,解决一个又一个问题,没有别人的时候,世界就变得简单了,一个眼神,一个轻吻,就是最好的交流。 但是玉锦并没有往下进一步的打算。有一次,在夜晚人去楼空的办公室里,她红着脸止住了纪寒铮越来越放肆的动作,纪寒铮一脸不解地望着她,她磕磕巴巴地搬出理由:时间紧迫,工作为先,很怕自己会乱了心神。纪寒铮讶然,他抱着头痛苦地嘆气,良久之后有点自嘲地笑起来:「你越是一本正经,我越是管不住自己。」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自言自语说,「也不知道怎么了,好像又回到了十八九岁,整天热血沸腾的。」 只有这一次。后来,他们逼迫自己把更多的时间给了工作,晚上各自回到家,在「海聊」里疯狂聊天,玉锦悲哀地发现,自己虽然是个女人,但是在说情话方面实在是比纪寒铮差得太远。他会用不同的句式反覆表达爱,我想你了,爱你,我怎么会这么爱你呢,不行,我明天要早一点见到你……,有一次玉锦较了真,挨个数了数,同一次聊天中,他说「爱」字说了有14遍之多,她享受着这些炽热的情感,内心得到极大满足,仿佛从前那些孤单的日子都获得了实实在在的补偿,这些年的,更久远之前的,甚至,还有小时候的。但她纵是心有千千结,却还是用自己已经习惯的方式,比如微笑的表情,简短的回答去回应纪寒铮,这一点,终于招致了纪寒铮的不满,他犀利地发过来问题:你就不敢说个肉麻情话? 玉锦一下子窘住了,这个……还真是不行,让她学这个,还不如让她这个文科生去学函数、几何、电磁感应。可是那边纪寒铮不依,不说的话,就不许她睡,他甚至说,要打过来视频通话,让她面对面地说,这可把玉锦吓着了,她只好学着纪寒铮的方式,给他回覆:爱你,我也想你。然后,她收穫了纪寒铮发过来的一串亲吻的表情。她臊得要命,扔掉手机,拥紧了床头的羊驼抱枕,实在想不通,那张阳刚的面孔怎么会有这样腻死人的温柔,真是颠覆三观。 聊天通常会聊得很晚,聊完之后,纪寒铮有时候还会继续加班。有一次,他写一份报告,跟玉锦简单聊了一阵,转身就去忙工作了。但他们没有说晚安,已经凌晨一点钟的时候,纪寒铮忙完,才想起这件事,又来上线问她:睡了没有?玉锦揉着睏倦的眼睛回覆:没有,等猪呢。 猪来了。他给玉锦发。 两个人又开始讲无聊而幼稚的情话,直到说了晚安,才放下手机,沉沉睡去。第二天,茉莉庄园的会议室里,玉锦和纪寒铮强睁着睡眠不足的眼睛开会,偶尔视线碰撞,两人会心一笑,急忙撇开眼,视线碰撞再久一点,恐怕就要穿帮了。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秘密,潇潇和其他女孩子还是喜欢在纪寒铮那里献殷勤,玉锦去恆信大厦递材料,石原也会阴阳怪气地内涵几句,但这些事情都不是那么重要了,他和她已经那么亲密,他哪顿饭吃撑了,打了几个嗝,都会跟她汇报,这让她有充盈的安全感,哪里可能再为什么小事和他怄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8页 唯一让她觉得意难平的,还是她比纪寒铮大了5岁,5岁啊,这是什么概念,她想起来就抓狂,可是,想着想着,居然也会厚颜无耻地滋生出许多成就感来:自己真的把一个「弟弟」纳入囊中了吗? 李哲比她大了5岁,纪寒铮比她小了5岁。 和李哲在一起的时候,能够看出年龄差,但感觉上没什么。然而,换成女的比男的大5岁,还是很容易就可以看出来的,尤其是像玉锦这样个头高挑,不喜装饰,衣着打扮偏成熟的女人。 他们一起去饭店吃饭,玉锦时常会有这样的担心,觉得周围人能够看出他们是一对年龄有差异的姐弟恋人。纪寒铮却向来是不管不顾,去生意爆好的饭店吃饭,他还偏偏喜欢在中央区落座。有一次,上菜之后,他先夹了一块,筷子朝玉锦伸过来,嘴里还示意着「啊——」,要玉锦张口去接。这实在是令人如芒在背,玉锦的第一反应就是:让我死了吧。 她不敢朝四周看,但还是确信,周围人的目光已经被吸引过来,仿佛这里正上演着一场好戏,她接了不是,不接也不是,最终还是怕拂了他的面子,狠下心肠去接了。那个困难的表情,不用说也是可以想像的。纪寒铮气唿唿地放下筷子,白了她一眼,「怎么跟绑架了你似的。」 玉锦一边低头吃饭,一边压低声音说,「你不这样,人家说不定以为我是你姐,你这样,别人会怎么想?马上就知道我们是姐弟恋了。」 「爱怎么想怎么想!跟他们有关系吗?」纪寒铮十分无语,「姐弟恋怎么了?都什么年代了。」 说的也是哦…… 说是这样说,年龄梗在玉锦心里还是挥之不去。一天,纪寒铮给她发来一张发黄的老照片,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坐在藤编的小童车上,那孩子的眉眼,脸型,酒窝,一看便知道是纪寒铮,他絮絮叨叨地给她讲着关于这张照片的趣事,玉锦听完,悠悠地冒出一句:哦,那时候我加减乘除都学完了,你才是个会尿裤子的小臭宝呢。 气得纪寒铮给她发:讨厌!你怎么这么讨厌!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纪寒铮突然打过来电话,让玉锦看正在播出的一档综艺节目,仿佛十万火急。玉锦打开电视,原来节目中有一对姐弟恋人,年龄悬殊很大,比他们要大得多,可他们爱得好热烈,身边许许多多的人也都在祝福他们,与一般情侣的恋爱并无二致。纪寒铮说:「你看看人家多勇敢吧,谁还会对这种事说三道四呢,你赶快好好反思一下自己。」 玉锦失笑,她明白自己是保守了些,哦……不,是保守了很多,可这是因为个人经歷决定的,她的勇气有时候磅礴如江河,有时候,又像秋天的草虫那么脆弱,她不由得想到了小燃,她如果有那丫头十分之一的勇气和任性,也许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了。 -------------------- 第27章 ================== 时间在焦虑和甜蜜中快速推移,电影节终于还是到了。玉锦和团队几乎有一周的时间都在疯狂中度过,每个人都身兼多职,分工不再界限清晰,只是大致有个形,具体的零碎活儿,谁看见谁干,反正没有闲人。玉锦手持对讲机,在现场一站就是十三四个小时,手边放两台笔记本电脑才勉强够用。有些机遇赋予人只有一次,错过了就没有了,她必须全力以赴,她也太爱这种职场冲浪的感觉,就像一个农夫,春季播种、育苗,夏季耕耘、除草,现在是秋天了,收穫的季节,她要狠狠地磨好镰刀和锄头,好让收穫的欢乐多一些,再多一些。 这样的忙碌一直持续到开幕式的当晚,她才像託付孩子似的,把工作全部交付到兰子手里,她的事情做完了,术业有专攻,兰子是总导演,她可以退到幕后了。 玉锦穿着一款米色无袖小礼服裙,领口镶有华丽的水钻,脚上穿着浅色细高跟鞋,远远地站在广场的一角。她是特意装扮过的,今天也是她的节日,收穫节,必须是鲜衣华服才配迎接这场盛大的绽放。 主持人优美的音色从扩音器中流出来,五、四、三、二、一,倒计时停止,几簇冷焰火从舞台上喷涌而出,照亮了茉莉庄园的夜空,在观众席的欢唿和掌声中,身着盛装的主持人团队快步走上舞台,他们时而端庄优雅,时而插科打诨,仿佛天生就是为舞台而生。在他们的面前,伫立着众多款式各异的摄像机,——今晚,有超过20家媒体在与全球华人同步分享即时的盛况。 这一切,像极了一场精緻而豪华的夜宴,创造它的人,不管经歷了怎样的辛苦,此刻也会甘之如饴。玉锦于观众席的后方静静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看万众与之共情,为之狂热,既骄傲,又忍不住担心,她期盼着这场晚会能够零瑕疵,用最圆满的姿态画上一个句号。 身畔突然有人碰了碰她的胳膊,她侧身,是纪寒铮,他递过来一瓶水。现场的声音很大,他们没有说话,也不必说,她的感觉他都懂,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们是盟友,那些迷茫、焦虑、熬夜的时刻,不仅折磨过她,也折磨过他。他们就这样站在一起,看舞台上一个节目换一个节目,渐渐地越来越笃定,越来越放松,就像一个电影,曲曲折折地演了85分钟,最后5分钟的时候忽然松了一口气:哦,真好,是大团圆的结局。 终于,音乐旋律响起,到了尾声,主持人们集体上台,深情地念着谢幕词,纪寒铮突然凑过来,在玉锦耳边说:「待会儿我们也庆祝一下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9页 「怎么庆祝?」 纪寒铮不说话,只深深地看着她,然后重重地握了一下她的手。玉锦心里一动,忽然就明白了,脸上热辣辣地,赶快把目光转开,纪寒铮又好气又好笑,靠近低声说:「我去准备。」说罢,他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 十分钟后,玉锦收到了纪寒铮的信息:酒店408房间。 这边,开幕晚会在潮水般的掌声中结束,接下去的半个小时是烟花表演时间,伴随着尖俏的哨音响起,一线烟花划着名直线腾空而起,砰地一声巨响后,在夜空中绽放出巨大的花朵,恍如梦境般,美好得几乎有些不真实。 茉莉庄园里的五星级酒店离广场不远,正在试营业阶段,在烟花亮光的照耀下,那里宛如一座童话里的城堡。玉锦向酒店走去,如果终究会有这一天,那么今天无疑是最合适的。 这酒店她还是第一次进来,走到大堂门口的时候,纪寒铮发过来信息:过来没? 她回覆:到大堂了。 纪寒铮:坐大堂右边的电梯。 玉锦:好。 纪寒铮:待会儿出电梯往左,408在南边。 玉锦:好。 …… 纪寒铮:到哪儿了? 玉锦:开门。 门轻轻地开了,无声无息,室内灯光有些暗,但玉锦看清了门口的人,她走进去,门关上了。 他们四目相对,纪寒铮的手抚过来,她柔密的头髮,小巧的耳垂,细长的脖颈,他突然说:「今天这身衣服有点像新娘子,早上一见到你就想这么说了。」 玉锦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穿不惯,太拘谨了。」 纪寒铮把她抱进怀里,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那就别穿了。」 他的手绕到她的后背,拨开她的长髮,捉到裙后那颗拉链的扣头,轻轻一拉,玉锦白玉一样温润的身子就裸露出来,他贪婪地欣赏着,玉锦身子微微颤抖,下意识地想要用手臂遮住自己,但还没抬起来,就被纪寒铮挡住了,他说:「嘘,听话,乖。」 连衣裙滑落在地毯上,他也以最快的速度除去了身上的障碍,然后两个人陷进了松软的床垫里。窗外,烟花一直持续着,声音犹如战鼓。纪寒铮的吻又疾又密地落下来,透过窗帘那一丝没有合上的缝隙,玉锦看到一朵巨大的蓝紫色礼花在夜空中炸开,神思恍惚中,她想,烟花不应该只是一个名词,也可以是动词、形容词,因为在满室气促的唿吸声中,她分明感觉到烟花越过窗帷,潜入了室内,绽放在她沉睡已久的身体上。 纵情狂欢的人们大概凌晨两三点才全部离开茉莉庄园,玉锦听得很清楚,因为她一直是醒着的。她料不到纪寒铮会这样野,在庄园彻底归于宁静之前,几乎没让她闲着,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两三个时辰,东方欲白,纪寒铮又开始过来纠缠,她眼睛都不想睁开,抱怨道:「你怎么又来了呀?」纪寒铮差点笑出声,想要打趣她一番,可看她实在是无精打采,只好恋恋不捨地放开,给她掖了掖被角,说:「好好,睡吧。跟个大懒猫一样。」 这……还叫懒猫?玉锦没有力气理他,翻过身,昏昏睡去。一直到日上三竿,才从被窝里坐起来,室内十分明亮,昨夜扔了一地的衣物已经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放在深色的沙发上,但他却不见了踪影。 玉锦拿起手机,果不其然,有纪寒铮给她发的信息:宝贝,我去上班了,你好好休息,多吃点东西,晚上我去找你。 起床后,在客房硕大的穿衣镜里,玉锦看到了一张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面孔,长发微微凌乱地披散下来,雾一般的眼睛毛绒绒的,像是被雨濡湿的青苔,深邃发亮,脸颊呈现出自然魅惑的粉红色,嘴唇像饱满的花朵,她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欣赏着素日清冷的五官散发出的性感、慵懒的味道,感到不可思议。 午饭后,纪寒铮又发来信息,问她感觉好点没有,玉锦红着脸回復他:浑身酸痛。 纪寒铮大概也有些不好意思,回復过来说:停业几年了,我还以为自己废了呢,上岗表现有点过头了。 不不不,玉锦在心里说,她忽然想起一部美剧,里面女主人公有一句经典台词:oh,youth。 她伏在办公桌上,把脸埋进臂弯里,笑到不成自持。 在时间的长河里,你遇到一个人,碰巧他也爱着你,真是亘古以来最美好的事。而且,缘分从哪里来,谁也预料不到。依玉锦的性格和人生轨迹,跟一个从网上认识的人走到一起,这是之前万万不敢相信的。 纪寒铮有次问她,「海聊」里那么多人,为什么她会跟自己聊天,她说,因为看你像是北方人啊,那时候刚到南方,时常觉得自己是个外乡人,特别想跟从北方过来的人聊一聊。她说的时候暗自感到心虚,因为这个理由实在太冠冕堂皇了,更重要的因素其实是很偶然的,是小燃劝她「玩」,要勇于「试水」,哪怕是和无聊的男人们打打嘴仗,但手指在按键上那么轻轻点了几下,一条信息发出去,居然引出了后续的一长串故事。不过,纪寒铮已经愉快地相信了她「南与北」的说法,他喜上眉梢,很自恋地回应:哦,原来是走了几千里才求来的缘啊! 说老实话,纪寒铮的脾气实在算不上好,暴起来的时候,像是七八月的雨,说下就下,高兴起来的时候又恨不得时时刻刻把人抱在怀里,以玉锦的年龄,觉得他幼稚简直是分分钟的事。长相也不是玉锦心仪的类型,方脸浓眉,雄性气质十足,和玉锦过去偏爱的清秀儒雅那一挂相去甚远。可爱情这件事是毫无道理的,遇到一个人之前,你在心里划出许多标准,爱上一个人之后,这些标准有可能就立即失效了,这个人无论是什么样的都好,都合意,都称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0页 她也在心里悄悄比较过李哲和纪寒铮,两者风格截然不同,她和李哲也是爱过的,但那时候少不经事,遇到纪寒铮之后,她没来由地想起来毛姆那句话:没有激情的爱情,根本就不是爱情,而是属于喜欢、体贴、共同的兴趣或爱好。 新的一页已经掀开,她不再是人了,她只是个女人,全身心地去爱一个人,也时时刻刻都能得到他的回应,她不再想年龄差,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在一起,在炽热的恋爱中,甚至达到了忘乎所以的程度。有一次,他们猫在房间里,折腾了一个下午,空调的温度开到最低,依然挡不住身上大汗淋漓,连眉毛都是濡湿的,最后两个人精疲力竭,像海滩上打捞出的带鱼一样并排躺在一起,玉锦嘆气:「这谁还愿意去奋斗啊!」纪寒铮强忍着把笑声吞咽到肚子里,说:「太经典了!太经典了!」 约会的地点,通常是在玉锦住的地方。其实,纪寒铮的住处也是很整洁干净的,但他坚持要到玉锦那里,还言之凿凿地说,要从别墅区的大门进去,经过游泳池的时候,要特意多多停留一阵,玉锦问他为何,他说:「当然是想让石原看到啊!让他知道你现在是我的人!」 「你这个幼稚狂!」玉锦笑话他。 「这不叫幼稚,这是男人应有的嫉妒心!」纪寒铮恨恨地说,「那次送文件的时候看见他对你动手动脚,当时就恨不得宰了他。」 「没看出来啊,这么强的占有欲。」玉锦拿手在他恶狠狠的眼神前面挥了挥,下一秒,手就被他攥住了,直到她叫疼求饶,才被他放开。 可是,虽然纪寒铮去了很多次,却一次都没有碰到石原,大概是总有时间差吧。所以,他们恋爱的事,其他人并不知晓,恆信和盛世景明合作告一段落,人员也没什么交集了,项目部已经做鸟兽散。 -------------------- 第28章 ================== 一个周四的晚上,玉锦和纪寒铮窝在沙发上点播电影,选了一个科幻片,讲人类如何装上机甲,和外星敌人展开生死博弈的故事,那机甲满是高科技,十分亮眼,可纪寒铮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错了错了。」 玉锦问他:「哪儿错了?」 纪寒铮说:「不应该只装机甲,装完机甲,应该再装两个肾。」 这张机智的损嘴! 玉锦笑得不行,靠在纪寒铮的肩膀上,一只手高高举起,绕过自己的头顶去拧纪寒铮的脸蛋,在他的左右躲闪中总算得手,「好嫩的小鲜肉!」她话音刚落,得意不过两秒,大门的钥匙孔里忽然传过来细细簌簌的响动,然后,门开了,小燃背着包走了进来。 玉锦和纪寒铮被吓了一跳,玉锦立刻弹坐起来,可小燃的眼睛瞪得比他们还圆,眼前这两个衣衫不整的人让她大脑有几秒钟的当机,随后她醒悟过来,赶紧用手遮了眼睛,朝自己的卧室走去,嘴里说道:「不用管我,你们继续。」 这一幕令人尴尬万分,玉锦没来由地觉得,自己简直像个跟男朋友偷偷约会的中学生,这会儿被家长抓了个正着。她以最快的速度找来自己和纪寒铮的外衣,利索地穿上,勉强恢復了周吴郑王的样子。 她敲敲卧室的门,进去问小燃:「不到周末啊,怎么现在回来了?」 小燃促狭地眨眨眼睛,「是不是耽误你们好事儿了?」 玉锦白她一眼,「赶快老实交代。」 「班里有一个同学得了甲流,还传染了好几个同学,所以学校就给我们班放假了。」她好奇地朝门口的方向探了探头,神秘地笑着问玉锦,「这就是——光?」 玉锦愣了一下,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后来想起了自己发的那条朋友圈,这才悟过来,顿时好气又好笑,但这件事不需要瞒小燃,她索性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 「哦——」小燃低声欢唿着,扑过来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她握着小燃纤细的手臂,出去给纪寒铮做了介绍,纪寒铮很绅士地伸出手,「久仰大名。」 小燃却没有动,她端详着纪寒铮,睁大了眼睛,「我见过你,就是冲浪时候的那个……那个……」 玉锦点头,笑意萦绕在她粉色的面孔上,她凑近小燃的耳朵,低声说:「是他。他还是北塞西风呢,你记得不,你在海聊上,给我瞎胡点出来的那个人。」 「真的?」小燃的表情已经不能用惊讶来形容了,就是机甲战士此刻降临,也不会让她如此震惊和兴奋。 「是什么我不知道的小秘密吗?」纪寒铮笑着问。 小燃心花怒放,人生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般,有巨大的成就感,她一把握住他的手:「没有没有。姐夫好!」 玉锦料不得她会这样叫,伸手在她的小脑瓜上敲了一下,纪寒铮笑眯眯地说:「打孩子干嘛,又没有说错。」 玉锦也给他赠送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吃过饭,小燃去沖澡,玉锦窝在沙发里翻看一本时尚杂志,不多时,小燃穿着宽松的睡衣从浴室走了出来,她神清气爽,浑身散发着栀子花浴液的清香,像是院子里随处开花的那些热辣辣的植物。 纪寒铮已经回到了他自己的住处,现在这个空间是属于她们两个人的。 「水给你倒过了。」玉锦指指茶几上的玻璃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1页 「待会儿再喝。」小燃走到玉锦跟前,蹲下去,用热切的眼神细细描摹着她的脸。 「你干嘛?」玉锦合上杂志,笑着问她。 「他对你好吗?」 「挺好的。」 小燃伸出手,毛手毛脚地去触碰玉锦的脸颊,「我还没有见你脸色这么好过。」 「有吗?」玉锦有些不好意思。老沈和公司的同事们也这样说过,看来是比较明显,她真的想不到,因为爱上一个人,自己会发生这么多肉眼可见的变化。她抚了抚额发,「其实,我挺担心的,——他比我小5岁。」 小燃咧了咧嘴巴,竖起大拇指,又笑道:「小5岁怎么了,喜欢一个人跟年龄没有关系。」 玉锦也笑起来,「是啊,其实也不算什么。」 小燃点点头,却没有动。 玉锦点了点她的鼻头,「所以呢,有什么问题?」 小燃没有说话,蹲着的样子,像极了一只流浪的小动物。玉锦忽然读懂了,那是一种担忧,一种因为过去遭遇了太多不幸,所以对未来的不确定保持悲观的一种特性。她把小燃拉起来坐到沙发上,故意打趣道:「放心吧,不会不管你的。」 小燃勉强笑了一下,问:「你会不会嫁给他?」 这下,轮到玉锦沉默了。这个问题她不是没有想过,可怎么说呢,一旦想起这个问题,她的情绪就像在层峦叠嶂的山峰上忽然顺着山涧的瀑布向下跌落,把炽热的感情摔成一地的碎琼乱玉,然后,陷入迷茫。 在她和纪寒铮刚刚开始约会的那阵儿,纪寒铮曾经拉住她的手,问:「你要不要嫁给我?如果你愿意,我会对你负责任。」 玉锦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不要!」 「为什么?」 玉锦门门功课都优秀,可她就是理不清婚姻这盘棋,她忘不了自己和李哲是怎么从相爱一步步变成陌路的。刚来南方的时候,无数个夜里,她都在想,如果没有婚姻,没有传宗接代的任务,没有公公婆婆无尽的关切和唠叨,是不是他们不至于走到这一步?这样的事情她绝对不想再经歷第二次了。而且,在遥远的北方,纪寒铮还有个孩子,如果他们结婚了,他的孩子也就是她的孩子,她可从来没有设想过,自己这辈子会是别人的继母,这副沉重的担子光是想就让她感到恐惧。 「好了好了,我懂。」纪寒铮看她一副苦瓜的模样,有些不忍,伸过手来揉揉她的头髮。又过了好长时间,才悠悠地说:「其实,你不用对这个话题有压力,我也对婚姻这件事不感冒。」 玉锦稍稍舒了一口气,问:「为什么?」 「我们都对婚姻失望过。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就该知道,家不一定是避风的港湾,有时候,风暴恰恰就是从这儿来的。」 玉锦举起拳头,纪寒铮很默契地握拳伸过来,两人轻轻碰了一下。他们庆幸自己都是过来人,有着类似的伤口和相同的体悟,所以在这个问题上一说就懂。现在,他们正生活在纯粹的幸福中,好不容易才等到的幸福,不能被任何的俗念再来绑架了。 玉锦到底是女人,又矫情地说了一句:「可人家都说,不以婚姻为目的的恋爱就是耍流氓呢。」 纪寒铮嘴巴轻轻一抿,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说:「现在啊,谁流氓谁还不一定呢。」 玉锦知道他是打趣自己现在在那件事上比较主动,她不服气地想,那又怎么了,大清早就亡了,裹脚布的灰烬已经凉了一百多年了。 可纪先生颇有深意地看着她,似笑非笑,脸颊上的大酒窝又浮现出来,这让她格外生气,拿起沙发上的抱枕,朝他掷过去,说:「你才是个斯文的大流氓!」 看,不考虑婚姻,事情就变得简单了,就是情话,陪伴,荷尔蒙。人生已经有很多麻烦了,就不要让爱情这么美好的东西也变成麻烦吧,万一有一天改主意了,那就到时候再说。她这样想。 所以,这会儿小燃问起,玉锦很笃定地摇头,说:「我好不容易才享受到美好的爱情,先不想那么多了。」 小燃扬眉,「真的?」 玉锦点点头。 小燃沉吟了一下,「嗯,也行。」 玉锦失笑,「你怎么了?」 「看到你恋爱,忽然觉得有些担心。」小燃仿佛有些不好意思。 玉锦伸出手,轻轻拧住她如煮熟的蛋清般紧緻的脸蛋,嘴里笑斥道:「装大人,管事婆!」 这个家,小燃有一段时间没有回来了。入夜,她躺在床上,看屋角架子上一只木雕猫咪的摆件在室内投射出巨大的影子,她伸出一只脚,脚的影子也变得巨大,脚的影子去点猫咪的影子,一出皮影戏就可以开始了。 她已经习惯睡得很晚了,玉锦睡觉的时间点儿,她睡不着。 这次回来的原因,她撒了谎,哪有什么人得甲流,事情的真相比无聊的病毒传播要精彩百倍。 上周的一个晚上,小燃准备去图书馆自习,那里中央空调的制冷效果要好一些,出了门才发现,通往图书馆的那条小路上,路灯坏了好几盏,再加上两边有办公楼遮挡,植被也很密,那种幽暗让人不知觉地生出许多恐惧感,很多学生便绕道而行了,但小燃不怕,不就是几百米吗,走过去,拐一个弯就到了,她用手机的手电筒打着光,朝图书馆的方向走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2页 走到艺术学院办公楼的后面,眼看图书馆就在不远的前方,她却听到从黑影里传出一个人的哭泣声。这一下,饶是她胆子大,也觉得头皮发麻,头髮都要竖起来了。 她定了定神,拿手机勐地照过去,嘴里喝道:「谁?!」 -------------------- 第29章 ================== 手电筒映出一张苍白的脸,哦不,扫了一下,还有几张。小燃用力辨认,居然都认识,脸上挂着泪痕的,是她隔壁班的一个女生,叫罗穗子,围着她的三个女生是另外一个班的,大家都是同一年级的学生。 其中站在c位、特别有存在感的,叫邝彩娇,名字起得水灵,长相却是反着来的,块头很硕大,一张五官拥挤的大饼脸上透出麻木与粗野,人送外号胖娇,身边的另两名女生都是她的小跟班。 「符小燃?你在这儿干嘛?」胖娇对小燃的突然出现很不满意。 「这话该我问吧,你们在这儿干嘛?」小燃看了看罗穗子,后者的衣服皱巴巴的,头髮披散,像是已经被推搡多时。 「小燃,你救救我!」罗穗子喊道,话音未落她就挨了胖娇既闷且重的一拳。 「你要是聪明点就少管闲事,赶快滚,把你那个破手电筒也给我关了。」胖娇不耐烦地对小燃说。 小燃想起来了,前几天的大课间,很多学生在走廊里的饮水机那儿接水,罗穗子接完水,被对面一个跑过来的同学撞了一下,水从杯子里洒出来,溅到了正在走廊里对着楼下男生吹口哨的胖娇身上。她吓得忙不迭地道歉,其实水是不烫的,罗穗子是来续杯,接的热水掺凉水,但这个时候,好巧不巧,「呜哦——」,楼下的男生传来一阵幸灾乐祸的起闹声。胖娇的脸色,就像熟食档口刚刚端出来的一盘卤猪肝,酱红酱红的,她用力一推,罗穗子瘦弱的身躯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朝后面飞出去,狠狠地撞在了墙上。 小燃当时刚好在走廊里,她看着几个年级干部围过去,在胖娇和罗穗子之间调停着,过了一会儿上课铃声响起,大家都陆续走进各自的教室,以为这件事已经画上句号了,哪知道,这会儿在这儿又遇上了她们。 「你不是当时就已经撒过气了吗,还干嘛?」小燃问。罗穗子撞那一下,不歇个两天肯定过不来。 「你他妈废话真多。」胖娇咬牙切齿。她旁边的女生接过话头说,「罗穗子当时端的水是茶水,把娇姐的衣服都染上颜色了,那可是名牌t恤呢,她得赔。」 罗穗子急道:「没有,我那花茶都沖了三四泡了,根本没有颜色,我说可以帮她洗,她不让洗,非得让我赔500块,这不是……」她胆怯地看了看胖娇,生生地把「敲诈」两个字咽回了肚里。 什么名牌t恤,胖娇的家境并不好,是郊县农村的,一年到头都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加大款工装裤,脚上的运动鞋笨重得像骆驼蹄,看上去快要和男生的脚一样大了,说自己衣服是名牌,真的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小燃皱了皱眉,这件事挺扯皮的,她不想管,管闲事不是她的风格,她更不愿意得罪胖娇这样的人,就拉了拉衣服的领子,冷淡地撂下一句,「差不多算了吧,别在学校闹,算什么事儿。」然后朝着图书馆继续走去。 胖娇得意地笑起来,朝罗穗子脸上连续拍了两巴掌,「听到没有,都比你识相,赶快把手机打开,给老子转帐。」 罗穗子呜呜哭着,「我没有,我家里每月只给我转一次钱,这个月已经快花完了。」 「那你就编个理由,让他们现在再给你转呀。」旁边一个小跟班献出了锦囊妙计。 罗穗子只是哭,另一名小跟班说道,「我看她就是在拖延时间,不给她点颜色看看根本不行。」 胖娇嘿嘿笑了两声,挑起罗穗子尖尖的下巴,「你要是不转,我就把你衣服脱了,让你光熘熘地,待会儿看你怎么出去。」 「对对,」那两人嬉笑着,甚至又献出了一个主意:「操场那边不是有好多同学在搞直播吗,咱们去叫他们过来,就说这边有更精彩的!」几个人一拍即合,开始动手扯罗穗子的上衣。 小燃行走在黑暗的小路上,身后的声音传过来,脚下不自觉地慢了,罗穗子绝望的哭声和那几人不怀好意的笑声混在一起,往她耳朵眼里沖,她喃喃地骂了一句。 烦,真的很烦,这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多不省心的事,消停点不好吗?非要把事情做得让人噁心了才罢休?她踌躇着,觉得如果就这么走了,今晚可能没法安心睡个好觉——可能还不止今晚。 前方远远地有人影经过,小燃用手机照了一下,居然是个保安,真是意外之喜,她顾不得多想,低声喊道:「师傅,这边!这边!」 保安不明所以,边走边问:「怎么了?」 「你快点啊,有人闹事!」小燃跺着脚。 保安有点急了,跑过来,扯下腰里挂着的手电,顺着小燃指的方向一扫,大喝一声:「谁,谁在哪儿?!」 胖娇已经把罗穗子的上衣成功扯到了脖子那里,如果不是衣服领口有点小,这件上衣应该早就可以和身体分崩离析了,远处突然冒出来的保安让她身子一抖,「走!」她遮住脸,低喊一声,不情愿地松开罗穗子,带着两个小跟班快速地跑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3页 保安朝罗穗子走去,「你是学生吗,哪个系的,刚才是谁?」 罗穗子衣不蔽体,她仓惶地捂住胸口站起来,带着哭音说道,「不是,我不是。」她感激地朝小燃看了一眼,转身朝着和胖娇相反的方向跑去。 小燃有点惊讶,她还以为罗穗子会跟保安走,把来龙去脉说清楚,但是又一想,也许这样更好,她自己也不相信学校能处理好这样的事,如果学校有这样的能力,那胖娇这样的学生应该早就在收容所里了。 嗯,好在,更恶劣的事还没有发生就被止住了。她舒了一口气,想起了玉锦,那个高挑的,喜欢出头的北方女人,如果她在,会不会第一时间冲上去呢?想到此,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来。 往后的几天,小燃刻意躲着胖娇和她的小跟班们,她知道自己得罪了胖娇,但也并不害怕。罗穗子第二天下午就找到她道了谢,并低着头告诉她,自己已经给胖娇签下了200元的欠条,等下个月家里打了钱,就给胖娇转过去,让她买一件新的t恤。 小燃咧了咧嘴,没说什么。还200元呢,如果换作是她,胖娇除了一个大逼兜,其它的什么也别想得到。 但有些事躲是没用的。 那天中午,小燃从食堂打饭回来,经过院子里花廊的时候,胖娇壮硕的身影就迎面走过来,此时改道为时已晚,况且正是午间「小高峰」,花廊里的人不少,小燃觉得她应该不至于出什么么蛾子,便照常向前走去,即将错身而过的时候,胖娇忽然伸出腿,绊了小燃一下,小燃措不及防,连人带饭盒摔了出去,「你干什么呀?」她爬起来,怒问胖娇。 附近经过的学生都围过来看热闹,胖娇的两个小跟班也出现在人群中。 胖娇的表情只能用志得意满来形容,「你走路不长眼,能怪谁?」 「明明是你故意绊我,要不,一起去调监控看看?」小燃把饭盒捡起来,刚刚打的热饭菜洒了一地,花了十元钱买的小炒肉,就这么没了。 胖娇皮笑肉不笑,「你还踩住我腿了呢,今天不赔礼道歉就别想过关。」 小燃原地站着,看上去没什么表情。 胖娇愈发高兴,涎皮赖脸地凑过来,压低了声音说:「我的裤子也该买新的了,要不,你给我买条新裤子,我就饶了你。」 小燃指了指花廊里满溢的阳光,对胖娇说,「这是大白天,你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胖娇啐了小燃一口,「做你的鬼梦,你个小婊子,管闲事管到老子头上来了,今天不赔礼道歉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小燃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月球表面一样粗糙的胖脸,笑了笑,忽然抡起手中的不锈钢饭盒,重重地砸在她的鼻子上,鼻血像一条窄细的蚯蚓,从粗大的鼻腔中流出来,胖娇顿时发出一声杀猪似的大叫:「杀人啦,小婊子杀人啦!」 小燃和胖娇扭打起来。论体型和块头,小燃比胖娇要小上一大圈,可力气却不见得弱,从小吃苦做活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没有力气呢?混战中,胖娇的两个跟班也挤过来帮拳,小燃一下子就落了下风,摔在了地上,但她有韧性,趁胖娇趴下来掐她脖子的时候,翻身一跃,跨到了胖娇的背部,用腿死死地盘着那粗壮的身躯,两条胳膊勒着胖娇短而粗的脖子,任两名小跟班如何揪扯她的头髮,捶打她的背部,她就是不松手,胖娇出气多,进气少,脸渐渐憋成了青紫色,这一幕让围观的女同学发出阵阵惊唿。 混乱中,花廊的尽头传来了口哨声,几个保安跑过来,打成一团麻的四个人才被生生拉开。 虽然这所广播影视学校学生打架的事屡见不鲜,每年都有,但女生打成这个样子的,还不多见,这让校方有点上头。 小燃第一时间交代了罗穗子的事是起因,罗穗子本人也唯唯诺诺、不情愿地讲了来龙去脉,但并不能抵消什么,打架就是打架,校方的态度是:有什么事不能通过学校解决,需要你们自己动手解决的吗? 好在,四个人受伤都不严重,轻微伤都算不上,否则的话,就不是内部处理的事了。 辅导员徐老师分别跟四个「涉案人」单独谈话,严厉批评教育后,责令叫家长,写保证书,停课反省一周。 轮到小燃时,她梗着脖子。在那个中午,花廊里,她一战成名,所以之前老师说什么她都不在乎,反而觉得是一件很来劲的事儿,直到徐老师的嘴里吐出「叫家长」几个字,她才蔫儿了。 回復徐老师说:「我没有家长,您知道的,是朋友送我来上学的。」 徐老师铁青着脸,是的,她入学的表格里,「家庭关系」一栏清晰地写着:父母亡故。「那就把你这个朋友叫来。」他说,「要不,我给她打。」他和玉锦通过电话,之前因为小燃逃学的事。 「不可能的。我朋友出了学费,但是对我没有义务,叫她也没有用的,我也不会听。」 徐老师说不出话来,说实话,做老师的最怕这种奇奇怪怪的监护关系,不像亲生父母养那种,随便戳一下,就能戳中软肋。这种监护关系,简直像是人道主义,他也吃不准要怎么办了,虽然上次打电话,玉锦的态度很柔和,但她到底算是这丫头的啥? 他憋了半天才说,「你是觉得我对你没招了是吧?」 「我没父母,我能有什么办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4页 「那你说怎么办吧!」徐老师有点无语。 -------------------- 第30章 ================== 小燃看了徐老师一眼,「我就想好好上学,只要胖娇别再来欺负人就行。」 「你能好好上学?」 「能。」小燃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徐老师一声长嘆,平心而论,小燃的成绩是让他满意的,虽然经常逃课,这一点各科老师都有反馈,可考试成绩却门门优秀,这就没办法了,这不比邝彩娇那种学习差又爱生事的人要强得多?打架的监控,校方也第一时间调出来看了,的确是小燃先动的手,可事情却是邝彩娇先惹出来的,如果那天晚上,罗穗子的衣服被脱下来,不明真相的学生再来围观直播一下的话,学校就丢人丢到家了,桩桩件件,都比现在的后果更严重。从这点上说,是不是学校还应该感谢一下这个小丫头? 还有同学议论说,小燃也不是什么好人,有个社会人男朋友,可这都什么年头了,这种事学校还能管得住?再说,那男朋友谁也没见过,也没来学校找过她,倒是有一个长得老实巴交的外卖小哥,偶尔会来学校看看小燃,说是她亲戚,可这也不犯法呀。 但是就这么放过符小燃,那几个学生和家长虎视眈眈,势必是不会答应的,这个女孩子时常逃课,也确实需要给一点教训。 想到此,徐老师说:「你不叫家长可以,但是得认罚,要比其他人多一项惩罚,不然校规不是成了一张废纸?」 「罚什么?」 徐老师默了半分钟,板着脸给出一个答案:「打扫学校操场,每周一次,直到整个学期结束。」 小燃原本一直紧张得提着一口气,听到这个答案,顿时释然了,她以为是要罚钱呢,原来是体罚,这太简单了,她宁愿扫整个学年,也不愿意让刚刚鼓起来的钱袋子再有一点损失,笑意悄悄升起,她忍住内心的喜悦之情回答:「好,我认罚!」 这件事就这么画上句号。 这个结果对小燃来说是十分满意的,她其实损失不小,背上留下了明显的淤青,头髮也被那个下手有点狠的小跟班扯掉了一捋,但事情能这样平稳熄火,还因此获得了一周的自由时间,实在是不能更美妙了。至于众目睽睽之下打扫操场的卫生,那算什么,苦活儿她前几年不是一直都在干吗?她死死地挂在对手身上,无论如何也甩不下来的样子,得到一个绰号,「吸盘」,现在学校无人不知,以后就更没人敢欺负她了。 总体上说,赢面更多。 所以,她大剌剌地收拾东西去了庚哥那里,晚上温存的时候,她脱下衣服,背上的淤青清晰可见,庚哥发狠地说:「瞎了狗眼,我的女人她们也敢欺负!」他抄起手机给几个小兄弟打电话,还没拨出去,就被小燃按住了,「不用。」 他不以为然,「太便宜她们了吧!」 「事情平了就算了。」 庚哥有点不敢相信地看着她。 「哎呀,我不也没事嘛。」她说着,一边吸着气侧卧下去。 庚哥顿了顿,然后骂骂咧咧地把手机扔在了床头。 小燃其实没在怕的,她担心的只有一条,就是事情闹大了,玉锦一定会知道,这几乎是她的死穴。所以,她反倒是尽心尽力地哄着庚哥高兴,在那里住了两三天,淤青的颜色快要淡了,才回到海平。 她只想把自己向阳的一面呈现给玉锦。 她们的世界迥然不同。玉锦是在北方城市里从小读过四书五经的人,是在文化内卷中一路傲然突围的孩子,是被文明过度包装过的灵魂。打个不恰当的比方,玉锦的人生有点像一本装潢精美的散文集,散发出的是传统、怀旧、雅致的味道,而小燃的人生,则像极了一本低俗小说,充满了庞杂、卑劣、背叛、纷争。但她乐在其中,因为这能带给她的自由,自由就是她的一切。 她甚至想,胖娇声嘶力竭地叫她「小婊子」,也许说得对呢,她就是想做个无所畏惧的小婊子。不过,当时下手太轻了,应该把她那塌扁的鼻头砸得更塌一点才好,大不了把下学期的操场也打扫了。想到此,她开心地笑了。 可惜,好景不长,小燃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家的温馨,次日一早,就被玉锦从被窝里揪了起来。她打着哈欠问:「几点了,你今天不上班?」 玉锦把几样东西扔到床上,说:「你最好能解释清楚。」 小燃看一眼,睡意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 那是一盒包装已经拆开的安全套,3只装,里面还剩一个,还有一盒薄荷味儿的女士烟,一个从庚哥的桌球俱乐部带出来的打火机,上面印着店的名字、电话和地址。 这简直是一条行走的证据链。小燃想起来,这些东西应该是放在背包的衬袋里的,之前脑子里一直想的都是打架的事要如何瞒住玉锦,结果顾此失彼,临回家之前,居然忘了把这些东西都扔掉了。但凡有点记性,也不至于有此刻的尴尬——超薄型的安全套,带螺旋纹的,图案如一柄兇器,大喇喇地杵在眼前,令人如卧煎锅砧板。 「先声明,我可不是有意翻你的背包,是你把背包扔在咖啡机旁边,沾了咖啡渍,我想给你洗一下,没想到还有这么多新发现,说吧,是谁?庚哥?」玉锦在小燃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尽量让语气保持平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5页 小燃低下头,不做声。 玉锦嘆了口气,她早该想到的,那个满头脏辫的男子,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孩,这一对看上去天不管地不收的人,怎么可能被管得住,是她自己太天真了。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小燃还有安全措施,避免了事情往更坏的地方发展。她说:「我知道你喜欢他,可我说过,有些事应该等你满18岁再说。」 小燃忽然抬起头,「可我觉得,现在喜欢的,就应该现在得到。等我18岁的时候,就不一定喜欢他了。」 玉锦一愣,竟无法反驳,自己和小燃的脑迴路不在同一条线上,可小燃似乎说得也没错啊。她掂量着,摆弄着那包薄荷味的烟,过一会儿问:「这烟好抽吗?」 小燃有点意外,「凉凉的,还可以。后劲儿有点沖。」 玉锦拿起一支烟,细白纤长,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还挺好闻。」 小燃揣摩着玉锦的表情,她没想到玉锦会这样,费了那么大的劲躲躲藏藏,就是担心玉锦把她看成一个脏污的女孩,可现在事情兜了个底朝天,对方居然还挺平静。 小燃微微松了口气,在床边坐下来,墙上挂钟的指针滴答滴答地响着,房间里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 玉锦把烟装到烟盒里,跟打火机和安全套一起收好,说:「再过两个月,你就满18岁了,既然你这么想,那么从现在开始,你就是自己行为的第一责任人,可以吗?」 小燃点头。 「女人这一生是要比男人难上很多倍的,所以时时刻刻都要记得保护好自己,烟就不要了,对身体不好。这个东西,」她举了举那盒安全套,「还是很必需的。」 玉锦把安全套又放回小燃手里,看着她瘦弱的肩膀,没来由地感到难过,说:「我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可庚哥是混社会的,有多干净谁也不知道,你跟着他,说不定会给自己招来麻烦。你明白吗?」 「他不会的。他胆子还没有我大。」小燃笑了笑,又补充说,「其实,在谈恋爱这件事上,我觉得你更让人担心一些。」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恋爱脑,你有。」她望着玉锦,眼神并不躲闪。 玉锦一愣,「我有吗?」 「难道不是吗,你那段婚姻就足以说明了问题。放在别的女人身上,根本等不到那一步,早就离开了,怎么可能做那么多牺牲,牺牲又能换来什么。」这话是十分刺耳的,给一个比较敏感的女人讲,极有可能招致对方的反弹。可玉锦没有,因为小燃不是在讥讽,也不是在指责,她的表情还是那样没心没肺,但眼神很柔和,隐藏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悲悯。 玉锦坦然地点点头,「我有弱项,我知道。」 「可谁活在世上能得到很多爱呢?有一点点就不错,再多一点就是赚到了。」小燃盘着腿,说话的样子像个久经沧桑的老太太,玉锦想到了她出生的那个寨子,很多女人应该就是这样的,这双眼睛一定是看惯了悲喜,才会这样安之若命。 玉锦走过去,挨着小燃坐下,「那么,我们约定,就去赚这多出来的一点点爱吧,有了就享受,没有就放手,反正是多出来的。」 「好,就是这样。」小燃笑了,整齐的贝齿在微黑肤色的映衬下发出白玉一样的柔光。 窗外日影摇动,有一束光像爬山虎似地慢慢移过来,斜照在她们身上,温热而纯粹,像母亲的手在轻轻抚摸。 -------------------- 第31章 ================== 几天后,小燃回了学校,日子又恢復到寻常。玉锦没有和纪寒铮提起这些事,女人的事,男人不会懂,就像男人跟女人说他们喝酒打架泡马子那些事一样,女人也不会透彻地理解,世界上哪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但她必须承认,自从纪寒铮出现后,自己是有很大转变的,因为爱,所以慈悲,她不知不觉地变柔软了,以往如竹林,遇事飒飒作响,如今却很容易满足,目之所及,风也好,花也好,月也好,路边的猫猫狗狗也好,处处平静且满足。 近月以来,茉莉山庄项目不负众望地销售火爆,恆信总部领导十分高兴,称「h省的业绩罕见地打破了僵局」,为此专门下达一道任命,提拔纪寒铮为h省分公司副总,主管营销。 纪寒铮比过去更加忙碌百倍,他却对玉锦说,「忙碌点好,有点事做可以转移注意力,省得脑子里都是你。」 玉锦毫不怀疑他是天底下最会说情话的男人,虽然她的恋爱对象到目前为止总共也没有几个。 工作的忙碌,让他到玉锦住所的次数明显减少,每次的欢愉也就更加难解难分,他会温柔地做足功课,然后再进入主题,结束之后,也从不会倒头唿唿大睡,而是问玉锦:「舒服了吗?」这魔咒般的声音一遍一遍在玉锦耳边响起,仿佛它的答案才是天底下最最重要的事。一开始玉锦羞于答覆,他就锲而不捨地问,在气喘吁吁的鼻息间找寻着玉锦的眼睛,直到玉锦如羔羊一般回应他的目光,回復他两个字:「舒服。」他才功成身退似的,带着满足的微笑,倒在一边休息。 她房子的钥匙,并没有给纪寒铮多配一把,她倒是提出来过,纪寒铮说无所谓,反正只会趁玉锦在家的时候过来,她听了也就作罢。 他不仅不要钥匙,他也不敲门,如约到门口之后,会给玉锦发来一条气壮山河的信息:开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6页 就这两个字,却能让玉锦瞬间雀跃起来。 有时候她会想,原来世上最动听的话不是我爱你,是开门。门开了,就好了。 而且,她发现男人与男人之间是很不一样的,很多女人生气的时候都会说:看透了,这世界上男人都一样!不,这不对,在具体的相处模式上,一定是有天壤之别的。就拿她现有的经验来说吧,李哲比她大了五岁,却对她颇为依赖,生活上全仰仗她来照顾,他自己连洗衣机怎么用、电饭煲蒸米饭要多久这些问题都闹不清楚。而纪寒铮虽然比玉锦小了五岁,却样样事情都能做,不自大,不自我为中心,而且,懂得照顾人。 这应该是源于他出身贫寒,自小出去上学,独立生活,打磨出的良好习性。而李哲一直生活在父母安排好的安乐窝里,习惯了别人来照顾他,围着他转。 吃饭的时候,纪寒铮会很习惯地给玉锦夹菜,他们在一起之后,第一碗汤永远是给玉锦盛的,有一次她感冒,医生开了中草药,她熬好之后发现奇苦无比,就打上退堂鼓了,磨磨唧唧地不想喝,纪寒铮端着药碗过来,坐在床头,摆出一副家长的架势,又是哄,又是数落,恩威并施地,让她把那碗苦汤子全部灌进了肚子里。 她问他:「你要是有一个女儿,会不会把她惯坏?」 他笑起来,「我现在不就是把你当女儿在宠吗?」 这……就有点太肉麻了,可她还是挺高兴,是不是女儿不好说,但她觉得,和李哲在一起的那些年,她应该是扮演了母亲的角色,哦,怪不得结婚的时候女人叫「新娘」呢,新的娘…… 她愈发觉得婚姻无用了。 拌嘴怄气的时候,也不是没有。 纪寒铮其实是非常情绪化的一个人,他有时候的行为挺像个孩子,嘴巴欠欠的,以逗弄玉锦为乐。 一次,他代表公司去南部某县谈一个项目,那里是少数民族聚集区,风景秀丽,女孩子热情火辣,能歌善舞,有的地方开发成了景区,还会别出心裁地让客人和当地女孩「结亲」,搞一些热闹喧天的仪式,唱山歌、敬茶、拜堂之类的,虽然是生意,但假作真时真亦假,那种郎情妾意的气氛,还是很让一些男人享受其中的。 那天晚上,纪寒铮人还没有去,就已经开始在玉锦面前大谈特谈那里的风土人情,女孩子的长相特点,玉锦越听越上头,眼风撩过去问他:「你去了会不会泡妞?」 纪寒铮几乎一秒都没有犹豫,「不泡妞去那里干嘛,项目哪里不能谈?」 玉锦一愣,脸色就不怎么好看了,索性止住这个话题,手里攥着遥控器,在乏善可陈的电视节目之间换来换去,就是不看他一眼。纪寒铮淡淡地,绷着嘴角的笑意,假模假式地翻着一本很厚的书,好像是刚从书架上取下来的《国富论》,也不说话了。真是个空气凝滞的夜晚。 过了一会儿,纪寒铮先忍不住,从玉锦手里把那个捂得发热的遥控器抽出来,问她:「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相信?」 他的表情看上去颇有一些得意的成分,玉锦呛道:「我不是相信,我猜你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纪寒铮自己找的事,此时也有些慌了,苦笑起来,「在你眼里,我就那么低级吗?」又说了许多讲原则守底线的大话,以证清白。 其实玉锦哪里会真的怀疑他,只是不爱听那些话罢了,她不喜欢纪寒铮在她面前这样嘚瑟,因为她那么认真。纪寒铮的不羁,在毫无关联的女人眼里是优点,一旦两人粘合到了一起,不羁就变成了天上的云,你会琢磨不透,哪一天,什么时候,哪片云彩会下雨。这对玉锦的性格来说,称得上是不大不小的一个考验。 独处的时候,玉锦也曾反省过自己,是不是太爱他了?她想起了海峡那边着名才子写过的一首情诗: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的爱情像海深,我的爱情浅…… 才子不仅有才,在这才气之上,更耀目的身份是情场老手,所以才能悟出「只爱一点点」的妙处来,玉锦这样的痴女子,如何能够做到收放自如。不错,他们约过,只是好好地谈一场恋爱,没有家庭,没有婚姻,不要牵绊,越简单越好,可越是如此,她越是情不自禁地深陷其中,因为爱一个人是如此美好,甜蜜的、苦痛的、感动的、纯粹的、疯狂吸引的……,她兜兜转转,等待和寻觅的,不正是这样一份感情吗? 入秋之后,时间仿佛慢了下来。 虽然h省是四季如春夏的气候,但在北方人的心里,还会按照自己的习惯默数着四季。玉锦把清凉的椰汁西瓜汁之类的都停了,开始煮茶喝,三年的陈皮,白毫银针,再放几颗无花果,有时是乌梅,她的五脏六腑都来自于北方,在这个季节还是要念旧的。有时候,她甚至会思念北方肃杀的秋冬,那四季分明的温度和湿度,像极了爱与恨的两极,一招一式都透着爽利,不像是生活在热带,终年高温,不辨时令,让人时常感觉没着没落的。 有一天,她正喝着养生茶,老沈把她叫过去,问她:「想不想当股东?」 玉锦以为他又有哪根脑神经搭错了弦,老沈却笑眯眯地,异常清晰地给她讲,鑑于电影节的事一举救活了盛世景明,玉锦居功至伟,所以,他和另外两名股东商量,想让玉锦加入进来。 「我对这些都不懂啊。」她傻愣愣地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7页 「你就说,你要不要离开公司吧?」老沈有些没好气。 玉锦摇摇头,这点她从来没有想过。 「那不就行了。你把你手头上的钱拾掇拾掇,再多给你算点技术股,总之你得跟公司彻底绑在一块儿,现在竞争这么激烈,哪天你被别人高薪挖走了,我上哪儿哭去?」 「也是哈。」玉锦嘴上应付着,心里细想,这件事倒不是不可以,自己肯定是不会离开盛世景明的,现在公司发展的势头也正好,那何不干脆玩把大的呢? 双方一拍即合,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一项一项走程序放下不提。玉锦从打工人变成了有产者,也算喜事一桩了。 她第一时间和纪寒铮分享,他自然是为她高兴,可是没多久,玉锦就发现他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问了才得知,他的儿子,仔仔,今年已经是该入小学的年龄了,纪父纪母在老家那座小城里就近为他联繫了小学,一切安排妥当,秋期已经正式入学,纪寒铮却始终放心不下,觉得自己这个做爸爸的亏欠儿子良多,把千斤重担都压在了年迈的父母身上,也属实有些不孝。玉锦便劝他,如果工作走得开,可以回去探望一下,毕竟孩子入学是大事。 很快,纪寒铮跟公司告了假,玉锦开车送他去机场。办完登机手续,去託运行李,玉锦给仔仔买了不少礼物,终于一件一件託运完毕,该过安检了,那蜿蜒的队伍,玉锦是不能再跟过去了。纪寒铮那么不羁的人,此刻的表情竟也有些不舍,一点都不像是要去远方探亲的人,倒像是被抓了差,要去修万里长城的人夫。 人流如织的大厅里,他忽然给她一个拥抱,玉锦推了推,没有推开。她耐不住这种愁云惨澹的气氛,清了清嗓子,在纪寒铮耳边说:「我们两个谁长得好看?」 「你。」纪寒铮在她肩头简短地回答。 「谁比较温柔?」 「我。」 「差不多,跟我想得一样。」玉锦说。 纪寒铮总算是有了些笑意,松开了玉锦。 他过了安检,在依稀可以相望的地方朝玉锦挥手,浅灰色的风衣,卡其色的帽子,商务双肩包,很好的旅行装束。隔着汹涌的人潮,玉锦也挥手向他告别,笑容甜美服帖,直到他的身影走向属于他的登机口,再也看不见,怅惘才一点一点浮起来,鲜明彻底地挂在脸上。 是的,纪寒铮是有儿子的,而她,是孤家寡人一个,这一点他们有着本质的不同。她知道孩子在他心目中的分量,血浓于水,特别是一个男孩,对家庭的意义有多重,这一点可以参考一下李哲,——她可以看不上他那畸形的生育观,却不得不承认,在男人的世界里,有一些问题是共性。 现在她和纪寒铮的关系正如蜜里调油,其他问题都被搁置到了脑后,这会儿纪寒铮忽然要去千里之外探望儿子,童话的肥皂泡顿时被戳破了好几个,她难免有些淡淡的心塞,原来,他不是属于她一个人的。 -------------------- 第32章 ================== 从海平乘飞机到纪寒铮老家那边的机场,要三个小时,落地之后,她收到了他报平安的简简讯息,然后,他租了一辆车,开车回那座太行之滨的县级城市。 这一去,犹如石沉大海。玉锦从中午等到傍晚,傍晚等到月亮升起,任她如何发信息打电话,纪寒铮那边都没有消息,打电话就是不在服务区。这一下玉锦吃惊不小,她用手机各种地图软体比来算去,怎么算,也是不超过三个小时的路程。难道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平白无故地蒸发了吗? 一直到晚上12点多,纪寒铮才发过来信息:休息了吗? 玉锦如遇大赦,却假装平静地回復他:没有。 纪寒铮:今天着急了吧? 玉锦:我以为你丢了。 隔着手机屏,纪寒铮都能感受到玉锦的哀怨,他赶紧回覆:我没丢。路上接到了我爸的电话,说明天是周末,他有点事需要回村里办,所以我也就直接回村了,这边的路不好走,山多,隧道多,信号不好,路上还好多事故,我这会儿才刚刚到家吃完晚饭。 原来如此,玉锦舒了一口气,她暗笑自己过于敏感,哪有这样粘着别人的,只是一天不见,就这样失魂落魄起来。 第二天一早,玉锦的手机就不停地发出提示音,是纪寒铮给她发来的许多视频,关于他老家房子的,那是一座用灰色砖瓦石砌出的老式四合院,门头是深青色的石板,上面雕刻着「耕读传家」四个大字。院子四四方方,打扫得十分整洁,角落里放置着一个巨大的棕色水缸,院子中间种植着一颗皂角树,应该是有些年头了,这个季节树叶全无,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向上伸展。 玉锦从小生活在城市,对这样山居村落的美充满好奇。她原以为这样的房子应该是后人修建的农家乐民宿一类的地方,可没想到,纪寒铮就出生在这样的地方。他不仅拍了院子,还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进去,拍给玉锦看。这个屋是堂屋,这个屋是父母的卧室,这个屋是孩子住的,这个屋是客房,现在成了他的卧室,还有一个屋,里面是巨大的书架,放置着许多老旧发黄的书籍,他在里面找到了自己少年时的两本书法练习簿,墨迹虽已黯淡,然笔划严整,气度非凡,这是怎样一个勤学苦练的孩子啊!玉锦忍不住赞嘆,纪寒铮回覆说:「那当然,那时候写不好字,我爸是要用扫帚棍子打的,真打,抽一下一道红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8页 他也拍了仔仔,一个相貌几乎是他翻版的孩子——只除了脸型,纪寒铮是标准的方脸,稜角分明,仔仔拥有他同款的浓眉大眼,脸型却是长圆脸,玉锦知道这来自于另一个女人的基因。她曾是纪寒铮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们一度爱到天崩地裂,可惜,终究还是不成,她消失了,丢下了这个孩子,成为这个世界上两人之间永远无法剪除的纽带。 玉锦自己是无父无母的孩子,清楚那种家庭破碎的感受,况且,这个小人儿长得那么像纪寒铮,她莫名地感到心疼,一遍又一遍地劝纪寒铮:少看手机,多带着孩子出去玩玩看看,如果书包不好,就换个新的,听说现在孩子课业负担重,书包废得很快,多买一个备着总没错,纪寒铮这个缺乏经验的老父亲则一遍又一遍地给她回覆:好的。爱你,爱你,爱你。 回去的第三天,纪寒铮开始给她拍村容村貌,给她看巨大的青色石板岩上老人们晾晒的山楂,红彤彤的果实大片大片地连在一起,像火焰一般,是这个季节太行山里最灼目的亮色。因为青壮劳力缺失而显得有些孤寂的山村,因为这无边无际的红,倏然平添了许多的活泼。他说,这叫「晒秋」。 他给她看村口,一座破旧的小亭子,里面伫立着一块年代久远的石碑,落款是唐天宝年间,但除了落款,石碑上空无一字,不知道为何而立,更不清楚是何人所立。纪寒铮像个老爷爷一样地围着石碑,给她絮絮念,讲小时候听到的村里老人们关于石碑的种种说法,有的说,是当时的百姓为一位蒙冤的忠臣立的石碑,因时局未定,不敢在碑上写字,有的说,是一个痴心的男人为自己的情人立的石碑,不敢过于招摇,所以没有留字,有的说,是安史之乱中一位将领逃至此处,立碑以纪念,并不是说下面就一定埋了什么样的人。 但到底哪一种才更可信呢?玉锦听得如痴如醉,忍不住顺着他的话语去猜测,纪寒铮却戛然而止了,很有点手段地留了悬念,说:「这个呀,等我回去抱着你再揭秘吧,到时候讲上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玉锦啐了他一口,笑了。她正坐在盛世景明的办公室里,上午十点钟的阳光洋洋洒洒地照进来,室内有着奇异的温度,既清凉又温暖。咖啡是现磨出来的,香味陈厚浓郁,一点点白烟从马克杯子里飘散出来,在阳光的照耀下轻轻跳舞。玉锦枕着自己的胳膊,把整个背部都袒露在阳光里,晒到浑身热融融,想到遥远的北方,纪寒铮在古村落里依然每天想着她,她的内心感到充实而满足。 第四天的时候,纪寒铮的视频少了,却给她发来一首歌,一首乐队翻唱的老歌,名字叫《思念是一种病》,她戴上耳机,轻快而缠绵的旋律流淌出来:当你在穿山越岭的另一边/我在孤独的路上没有尽头/一辈子有多少的来不及/发现已经失去最重要的东西/恍然大悟早已远去/为何总是在犯错之后/才肯相信错的是自己/他们说这就是人生试着体会…… 单曲循环了一整天,玉锦从心底承认,纪寒铮在听歌方面还是很有品位的,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么好听的歌了,虽然是老歌,但韵味十足,现如今那些叠满语气助词的流水帐歌曲哪能望其项背。 第五天一大早,玉锦尚在睡梦中,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一看时间,刚刚过6点,她老大不愿意地打开微信,纪寒铮的视频通话就接了过来,「你干嘛?」她一肚子起床气。 那边是一张精神抖擞的男人的脸,「别眨眼啊,给你变个戏法。」他把手机镜头反转过去。 那是一座山,不,准确地说,是一个山头,太行山一座不知名的小峰,玉锦正在纳闷它有什么特别之处,突然间,仿佛溅上了火花似的,一束阳光从上面照过来,匀速奔跑着,只短短十几秒的时间,就把山峰彻底照亮了。阔大方正的太行山峰,犹如一叶屏风缀上了金光,通体金灿灿,光芒四射。而山脚和周围,因为被别处所挡,依旧是黯淡的,唯有山峰,于静默中巍然伫立,绽放着不可思议的金辉,宛如神话中的朝圣之地。 「日照金山。」玉锦喃喃地说。 「像不像神迹?」纪寒铮兴奋地问。 「像。」 「我中学的时候,早读要路过这里,每次看到山顶日出,就会感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感嘆我们人类的渺小,内心就会变得特别安静。」 「我是第一次见,居然有想流泪的感觉。」 「傻妞。」纪寒铮笑道。然后,他对着金山,发出绵长的啸叫,回音在空旷的太行山谷里四处游荡。 玉锦的内心一片澄明,忽然有了一个念头,开始默默许愿。 她当然是一个无神论者,可眼前的一幕由不得她不震慑,情不自禁地生出敬畏之心,想要有所求了。她双手合十,虔诚地祈愿:请山神保佑我和纪先生,可以爱得更久。 对幸运的人来说,生命中,会有一个剎那,让你愿意把瞬间当作永久。那一刻的心神交汇,感动与默契,千金不换。 从老家回来,纪寒铮陷入了更加疯狂的工作状态,也不是为了简单地补上请假期间耽搁的工作,而是公司打算在东海岸的w市新开一个大项目,石原指定纪寒铮亲自负责。 这个项目已经酝酿了一年有余,但拿地的过程十分艰辛,本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却突然赶上政策调控,要求竞买土地出让金不低于某条红线,门槛这么一抬高,开发商的成本就成倍数地增加了,许多中小型开发商一夜之间如坠冰窖,茫然无措地想不出个应对之法。饶是恆信这样的连锁大企业,抗风险能力在行业堪称箇中翘楚,也被控的巨刃砍得手忙脚乱,先是腾出大量的资金注入项目,然后又被迫把筹划中其它项目削减了一部分,只求把已有的进度稳扎稳打地做下去,尽快卖房变现,回笼资金,以维持后续的开发投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9页 玉锦心里不爽的是,负责这个项目的本来另有其人,但政策一调控,石原忽然就换上了纪寒铮,称纪寒铮年轻有为,锐气十足,是化解眼前市场危机的不二人选。他甚至在分公司高层会议上阴阳怪气地说:「纪总是总公司出来的,在总公司有人,这个项目现在大家上上下下都在盯着,做好了,那是锦上添花,万一遇到什么难题,出点什么小岔子,以纪总的人脉,谁也说不了咱们的二话。」 玉锦听到纪寒铮转述这话的时候,一下子就炸了,「他这明摆着是等着让你背锅的吧,这不是打击报復是什么?」 纪寒铮「切」地一声,「管他呢,小人。」 玉锦意难平,「当初他骚扰我不成,是损了面子,可我们合作的结果是好的呀,恆信的销售增加了六七成,说到底,这不都是他的业绩吗?我真不明白,他作为分公司的领导,胸襟去哪儿了?他是怎么坐到这个位子上的?」 纪寒铮拍拍她,安抚道:「他本来就是个渣。放心,这种人是纸老虎一个,也没有别的本事,就只会在这些事情上使个绊子,我只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把项目做好,我看他鸡蛋里面能挑出什么刺来。」 -------------------- 第33章 ================== 随后的几个月,纪寒铮往返于海平和w市之间,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每天至少一次,为了赶那边办事部门的上班时间,他习惯了早上5点半出发,7点半前赶到,把手头的资料准备齐了,等那些人上了班,先周吴郑王地在办公室里谈上一阵,然后,一起去附近的广式茶楼喝茶,生意总是在这些地方才开始真正有进展的,这也是当地一大特色。纪寒铮每天这样奔波着,稜角分明的脸很快更见消瘦,好在精神尚好,基本上,算得上亢奋。 他和玉锦柔情蜜意的互动已经频次暴跌,不要说发信息说些黏黏煳煳的情话了,就连电话也时常打不通,玉锦知道他在忙,自然也不会过分地粘着,只能感嘆时势迫人罢了。可没过多久,玉锦这边也紧张起来,视频行业在经歷了几个春秋的苦苦挣扎后,终于彻底地滑入寒冬。楼市的调控,牵一髮而动全身,让h省的经济形势变得微妙起来,视频行业并不是社会的绝对刚需,发展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公司数量早已经超出了市场饱和,大家为了竞争,相互压价抢活儿,一个20万的片子,最后落到制作公司手上10万都是要千恩万谢的,其余的全部要拿去打点各种人情环节,这种恶性竞争之下,行业垮台在所难免。回想起来,茉莉山庄的电影节,那盛大的烟火晚会,竟像是盛世景明公司最后的迴光返照,自那以后,大型庆典活动这碗饭也吃不着了,一是审批愈发苛刻,二是大家日子都不好过,都在节衣缩食,谁还有能力去搞那些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事? 成年人的生活就是这么现实。 周末,纪寒铮一身尘土地从w市回来,那么干净讲究的一个人,t恤居然洋溢着一股汗津津的味道,鬍子也没有认真地刮,油青色的鬓角男性气息十足。他抱着玉锦,亲昵地用鬍子去扎她的脸,玉锦躲着,给了他一拳,说:「欢迎回来,难兄难弟。」 纪寒铮捉住她的拳头,朝怀里一带,玉锦立足不稳,直接倒在了他硬实的胸肌上,纪寒铮笑道:「哪儿来的兄弟,我可不是回来找兄弟的。」 玉锦问:「那你回来干嘛?」 纪寒铮眼波深深,别有用意地看着她的眼睛,说:「你说。」 玉锦的脸一下子红了。 那个傍晚,他们没有开灯,一直折腾到夜幕低垂,两个人都发散出了近期积蓄已久的热情,在另一个人身上放肆地予取予求,仿佛种种不顺心都可以由此找到出口。 结束之后,纪寒铮潦草地拿出纸巾给自己和玉锦拭了拭汗水,两个人并排躺在一起,聆听着彼此缓慢而悠长的唿吸。玉锦鬓髮湿透,无力地蜷缩在纪寒铮的怀里,纪寒铮忽然在她额头上啄了一下,说:「你不知道你的样子现在看起来有多美。」 「有吗?」玉锦觉得洁净是美,整齐是美,精緻是美,现在的样子,她想像不出来。 「像什么?」她问。 「像一只祭坛上的羔羊。」 玉锦揪了一下纪寒铮的耳朵,害羞地闭上眼睛,仿佛天花板已经变成了镜子,有一只白色的小羊□□地横陈在上面,这画面让人心跳加速。她转过身去,不再理会纪寒铮。 远处,隐隐传来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今天的天气不太好,风急浪高。 「怎么办啊,行业完了,这碗饭吃不了多久了。」玉锦喃喃地说,她想起小燃那时候逃课去学医美的事,虽然逃课不是好事情,可这孩子的做法也没什么错啊,是很会做选择题的。 「怕什么,有我呢。」纪寒铮说。 玉锦微微感动,却还是说道:「地产能好到哪儿去?要不是地产不行,其它行业没准也垮不了这么快呢。」 她这样直来直去,纪寒铮倒是不好接话了,过了一会儿才说:「一时半会儿没事,就算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呢。你有精力就搞一搞事业,没有精力,你就玩,把你文艺的小日子过好就行了,不用操心那么多。」 玉锦忍不住转身,于微弱的光线中凝视纪寒铮的侧脸,「哪有你说的这么无所谓,盛世景明六七十号人,还都指着我和老沈吃饭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0页 纪寒铮自知失言,朝自己脑门上轻轻一拍,笑道:「忘了忘了,这儿还有一个股东呢,咱们是中流砥柱,业界良心。」 玉锦用力蹬了他一下。 纪寒铮嘆气,「可行业不行了,谁能怎么办啊,大家都不是神,哪儿真的会有力挽狂澜那一说,都只是硬撑着,等着被社会弔打罢了。」 玉锦默了半晌,才吐出几个字:「不行,我不甘心。」 纪寒铮拍了拍她的腿,「尽人事,听天命,走一步看一步。睡吧。」 不久,他发出了低沉而均匀的唿噜声。 这一晚上的饭局,订在了海平市最好的「方记」海鲜大酒楼,是老沈起的局,约了几家重要单位的负责人,还有两家大企业的老闆,这些人都是在本市掌控着一定资源的人,彼此间也都十分熟络,所以,老沈那张巧嘴,给这场饭局安上了一个「家宴」的名头,家人们隔一段时间欢聚一场,这不是美事一桩吗? 当然,这是放在明处的话。暗处的情况是,近期海平有两个视频拍摄的大活儿,一个是文管所的,一个是某国际商品交易中心的,都招标在即,如果能通过今晚这些客人揽到其中的一件甚至两件,那么盛世景明就久旱逢甘霖,又能成活了。 成败在此一举。 菜交给玉锦安排。看菜单时,一向对价格很吃得住的她,也频频皱眉。 说实话,h省的海鲜价格本就不便宜,来海平之前,作为一个北方人,玉锦想当然地以为,海鲜应该是h省最平价的食物,来了以后她大跌眼镜,因为这里的海鲜价格居然跟内地的不相上下,甚至还要高于内地一些城市。在这里吃海鲜,唯一的好处就是鲜,活生生的、蛮劲十足的海洋生物,带着海水和沙子的味道,什么调料都不用放,洗干净了,清蒸一下,蘸上蒜蓉生抽小米椒,再挤一点这里特有的酸橘子淋上去,就是无上的美味。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这是地域赋予南方人的福祉,生于北方的她只能望洋兴嘆了。 在「方记」,海鲜的吃法和价格都有升级换代之意。这儿的老闆听说是香港人,以经营海鲜餐厅起家,对菜品要求精益求精,就是一根龙虾须,他也恨不得厨子能在上面雕出花来,还有酒店的装修,也是他亲自设计亲自选料,做成了香港总店的克隆版,所以,选在「方记」宴请这些客人,老沈是下了血本了。 唯一有些麻烦的,是酒。玉锦本来准备了红酒和白酒,老沈却不容置疑地把红酒截下来了,说:「那些人,都是酒精考验出来的,就算没有饭局,自己在家也得每顿喝二两,你拿些红酒还不够给他们漱漱口的呢,谁会喝?」 这玉锦倒是没有想到,她问:「那我呢?」 老沈看她一眼,「你不是有点酒量吗,这个时候还不打算豁出去?」 玉锦对红酒洋酒都颇能接纳,对白酒却不怎么擅长,但眼下这情形,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咬咬牙,爽快答应下来:「今晚拼了。」 酒过三巡,几位客人兴致越来越高,老沈一直在找时机提招标的事,可看这气氛,倒有点插不进话的意思。他焦急地看了看玉锦,玉锦明白,轻轻地咳了一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把招标的事温温软软地问了起来。 那几人这才明白老沈这宴的用意,纷纷笑话老沈太拐弯抹角,有一位还趁着酒兴说:这点事还能算事吗?引荐的事包在我身上。 老沈喜得满面红光,又招唿服务员开了两瓶酒,泰隆集团的梁总忽然提议道:「干喝没什么意思,周总是北方人,听说你们那里的人,大人孩子都会唱戏,要不,咱们请周总来一段吧?」 众人一听,纷纷鼓掌叫好,玉锦忙不迭地摆手,她是真不会唱,不仅不会,小时候听到奶奶偶尔听戏,她还要撕两团卫生纸把耳朵眼儿堵起来,长大后虽然不再反感,可也从来没有关注过戏曲。但这帮人酒酣耳热,气氛已经烘托到了,哪里会相信她一句「不会」,那个梁总,尤其是个不好打发的,过来一把搂住了玉锦的肩膀,喷着酒气说道:「妹妹,你如果不会,那就是给你的家乡抹黑啊,为什么呢,因为在我们的心里,你的家乡是文化重地,你们都是在文化的薰陶中长大的,唱一段戏还不是毛毛雨洒洒水,你要非说自己不会,那只有一个原因,就是看不起我们这帮老哥咯?你刚才还说招标的事呢,是不是在逗哥哥玩?」 周围的人都跟着起闹,老沈赶忙把梁总拉开,陪着笑脸说道:「我的哥哥欸,我们周总可是个腼腆人,你这样会把人家吓坏的。」 他给玉锦递了个眼色,低声耳语道:「回忆回忆,实在想不起来,唱几句歌也行。」 其他宾客借着酒劲也嚷嚷起来,老沈笑着应道:「我可没有护犊子,我们周总啊,那是一身的文艺细菌,待会儿唱起来,各位领导不要太吃惊就行!」 玉锦站在那里,唱也不是,不唱也不是,她知道有句话叫「宴无好宴席无好席」,所以已经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落落大方地与人觥筹交错,那热辣辣的白酒,她也不藏私、不打折地喝下去了不少,但没想到,有一关会在这里等着她。 正踌躇间,手机铃声响起,玉锦如遇大赦:「抱歉,我出去接个电话。」 梁总带头嘘了起来,老沈和着稀泥说:「好饭不怕晚,先酝酿酝酿,酝酿酝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1页 电话是纪寒铮打来的,玉锦数过日子,他足有17天没有回来了,按说,海平离他项目所在的地方并不太远,可如今工作吃紧,他又向来是个拼命三郎的风格,索性就住在了项目上,两人见一次面变得十分艰难。 电话一接通,纪寒铮欢快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你在哪儿呢,我再有20分钟的时间到家。」 「今天才周二啊,你怎么回来了?」玉锦吃了一惊。 「太想你了,所以把手头工作赶着清零了,怎么样,快夸夸我。」纪寒铮像个撒娇的孩子。 -------------------- 第34章 ================== 玉锦没有作声,短暂的几秒停顿,已经让电话那头的纪寒铮疑惑起来,「你在外面吗?」 「嗯,今晚有个重要的应酬。」她老老实实地回答。 「几点能结束?」 「应该会比较晚吧,都是些很能喝酒的主儿。」她随意地说了几位客人的身份和名字,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纪寒铮已经紧张起来了,都是些场面上的红人,他当然也都认识,其中有两位酒品颇差,玉锦这么温婉的一个人,跟他们坐在一起喝酒,他不敢想像她会被挤兑成什么样子。 他把车停在路边,专门静心地跟她通话,「你喝酒了吧?」 「这种场合不喝不行吧,公司的业务也全指望这几个人帮忙呢。」 纪寒铮「切」地一声,「你真觉得业务能不能成取决于这种酒局吗?而且,你是个女人,公司怎么发展也不能让你去做出牺牲啊!」 「……你不懂。」玉锦说。她承认纪寒铮说的很有道理,她也明白,酒桌上的话做不得准,可这好歹也是一线生机啊,她不能让这一线生机今天断送在自己手里,或者,就什么也不图,就为了老沈,她知道他对今晚的事看得有多重,她不能让老沈失望。她知道,如果老沈唱了管用的话,他一定早就唱了,让他跪着唱他都愿意。 纪寒铮说,「我怎么不懂了,我就是太懂他们了,所以才会担心你,那个泰隆集团的老梁,估计恨不得一口把你吃掉吧。」 玉锦皱眉笑起来,「哪有那么夸张?」 纪寒铮气唿唿地回应:「你这个傻子,根本不明白男人那点劣根性。」 「什么劣根性?」 「有便宜不占,死了遗憾。」 玉锦有些无语,「……你不也是男人?」 「我不胡来的好吧!听我的,现在就走,就说你男朋友不喜欢。」他还是一贯的强硬。 「拜託,我是在工作,别闹了好不。」 「那要不这样,我也去参加,反正大家都认识,有我在,起码他们不敢对你怎么样。」 玉锦吓了一跳,「别别别。」 玉锦是在安全出口打的电话,说话间,通道的门突然被推开了,探出一个地中海式脱髮的脑袋,它的主人梁总说:「美女,你可不能走啊,走了今晚的局就散了,以后咱也别见面了。」 玉锦捂着手机的听筒笑道:「怎么会呢,我马上就回去。」 本以为梁总听了会回去,谁知他竟不识好歹地走过来,借着酒劲嬉皮笑脸地说道:「又跟哪个小情人聊天呢?」 玉锦尴尬万分,正为难时,门吱呀一声又开了,老沈找过来,一把拉住梁总,「厕所可不在这儿啊,老梁,你怎么跑丢了。」 他搂搂抱抱地把梁总扯了回去,门关上的一剎那,他朝玉锦点了点头。 玉锦明白他的意思,这电话不能再打下去了,她对纪寒铮说;「我得回去了,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然后匆匆挂断了电话。 她回到包间,春风满面地笑道:「让大家久等了,要是不嫌弃的话,我就唱一段《苏三起解》给大家助助兴吧。」众人轰然叫好,梁总使出老劲儿地鼓掌,仿佛那一双肉掌没有痛觉,不是长在他身上一样。 玉锦清了清嗓子,站在一个宽敞之处,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这段戏旋律简单,词曲都是从小在奶奶的收音机里耳濡目染过的,印象深刻。她不仅唱,眼神,身段,也慢慢地找到了感觉。人在江湖,谁还没有点相互配合、服个软的时候呢,认真你就输了。 见她这样,在座几位的兴致果然也被激发起来,举起酒杯又接连干了三大杯,老沈忙着给他们添酒布菜,经过玉锦身边的时候,他向玉锦投来感激的目光。这就够了,够了,玉锦想。 玉锦是被公司的司机送回家的,凌晨一点。有老沈的看护,一切还好,太过分的事也没有人会做,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至于那个喜欢动手动脚的梁总,在酒量上却是又菜又爱玩,热菜没上完就醉倒了,早早地被老沈拖到另一个包间里「挺尸」了事,构不成什么威胁。 只不过,玉锦的酒也喝得有点多,她记不起自己具体喝了多少,反正头从来没有这么晕过,她从包里掏出那些药片,庆幸自己提前吃了,如果不是这些药片发挥作用,自己一定也早早地撑不住,在饭店的时候就会吐酒了吧,毕竟那些人最后都倒成一片了,只有她,还能和老沈一起殷勤地照顾他们,最后安排车辆一一把他们送走。 屋子里面冷清如故,纪寒铮应该早就回他自己的住处了,他没有这里的钥匙。玉锦胡乱洗了把脸,睏乏地倒在床上,明天再联繫他吧,恐怕到时候得先好好解释一番,要不,回头给他配一把家里的钥匙,这样就方便了。她迷迷煳煳地想着,坠入了半梦半醒的区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2页 次日,玉锦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过了十点。她给纪寒铮打过去电话,无人接听。 你在干嘛?她一边刷牙,一边给纪寒铮发去微信。 等了很久都没人回復。玉锦又给他发了一个可爱兔兔的表情包,依旧是没人回应。 她打开「海聊」,看了一下纪寒铮的位置,俨然已经是一百多里之外,应该是一早就回到了w市。玉锦吐了吐舌,给自己研磨了一杯咖啡,香气晕染过来的时候,她的大脑终于逐渐摆脱了酒精的麻痹。 往后的几天,纪寒铮成了一个杳无音信的人,玉锦的手机像是哑了一样,电话和信息都少得可怜,更不要说是来自于他的。 她知道他一定很生气,可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她决定不再给他发信息,甚至赌气地想:都是出来谈恋爱的,我凭什么让着你。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周末,玉锦郁闷得要死。周六晚上,她一头火地给对方发去微信:纪寒铮,你憋着不吭声装土豆呢? 信息居然挺快地回復过来:在呢。 一拳打在棉花堆上,玉锦有些意外,想了想给他发:不生气了? 纪寒铮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一条信息发过来:刚从客户那儿出来,晚上有时间没,一起吃饭? 这是什么愉快的夜晚,玉锦倒在沙发上笑了好久,然后直起身子,正襟危坐地给他回覆:好。 一家小有名气的西餐店,玉锦到的时候,纪寒铮已经在了,关于这点,他一直做得很好。 玉锦招手让服务员拿来菜单,递给纪寒铮,「你点吧,我请客。」 纪寒铮翻着菜单,脸上没有一丝的波澜,「为什么?」 玉锦憨憨地笑着,「给你赔个不是嘛。」 纪寒铮的浓眉一挑,打量着玉锦的表情,想像那晚她果断挂掉电话时的样子,然后咬牙切齿地蹦出一句话:「狗咬吕洞宾。」 玉锦淡淡地白了他一眼。 其实在内心深处,她是承认的,纪寒铮对职场有相当好的判断力,他说的那些话句句在理。不像她,更容易感情用事一些,虽然这个年纪已经不乏理性,但也时常抵不过胸中的三千意气。 菜品流水一样地呈上来,牛排肉质很嫩,火候刚刚好,沙拉清新爽口,牛油果三文鱼堪称绝配,两人埋头吃起来。 玉锦从包里掏出一把钥匙,放在纪寒铮的面前。 「哪儿的?」 「我那套房子的。」 「给我了?」 「你下次回来的时候可以直接回去,我要是不在,你就在家等着我。」 「算盘打得不错,喝多了回来还有人给你做醒酒汤是吧?」纪寒铮似笑非笑地说。 玉锦「切」地一声,伸手去拿钥匙,「不要就算了。」 「要要。」纪寒铮一把把钥匙抢了过去。 今天的罗宋汤酸酸甜甜的,一点也不涩。纪寒铮给玉锦盛了一小碗,仿佛漫不经心地说:「他们还不知道我们俩的关系吧?」 「嗯。」她知道他问的是酒局那帮人。 「要不要公布一下?」 玉锦把汤一口气喝完,用餐巾纸抿了抿嘴,才说:「都行,你说呢?」 纪寒铮看着她的眼睛,悠悠地说:「那就是还不太乐意了?」 玉锦刚要开口,他的手一摆,「没关系,这件事听你的,你觉得一点压力都没有的时候,告诉我,我随时可以。」 玉锦握了握他的手,微微一笑。 纪寒铮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瞄一眼,「仔仔打过来的,这里音乐太吵,我出去接一下。」 玉锦答应一声,纪寒铮拿着手机去了餐厅外面,就在路边打电话。隔着玻璃,她可以看到他的表情,那是一种只有对自己孩子才会有的在意和关心。 十几分钟后,纪寒铮从外面回来,看上去有些疲惫。玉锦问:「有什么事吗?」 「上次我回去看他的时候,发现孩子性格有点内向,更严重点说,是孤僻,不过这也不奇怪,没有跟父母在一起生活的孩子常常会有这个问题。」 玉锦点点头。 纪寒铮点燃了一根烟,「我就让他每周固定给我打两次电话,可这孩子,电话打过来很少说话,就是听我说,我问两句他才答上一句,有时候还哭,问他为什么,他也不说。」 「是不是想你了?」玉锦问。 「应该是吧。……是我对不起他。」纪寒铮勐吸了一口香菸,转过脸去,把烟雾吐出来。 服务员走过来,「先生,我们这里不能抽菸。」 「对不起。」纪寒铮拧灭了菸头。 「如果,把仔仔接过来呢,在海平上学。」玉锦给他递过去一张湿巾。 纪寒铮好像有点意外,「你觉得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小孩一定要在父母身边长大,不能缺爱,不然的话,以后他很会遇到很多问题,会不自信,会变得卑微……」,她渐渐地说不下去了。 纪寒铮认真地看着她,许久之后嘆了口气,握住她的手,「我也想到过这样做,但是一直在犹豫。」 「为什么犹豫?」 「担心你会不喜欢。」他老实回答。 「你喜欢我就喜欢。」玉锦笑了一下。 纪寒铮把她的手拉到嘴边,轻轻在上面吻了一下。 桌上有一盏方形的香氛蜡烛,烛花突然轻轻爆了一下。玉锦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笑意莹莹,眼睛里有星火闪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3页 -------------------- 第35章 ================== 转学的事就这样定下来,按照h省现行政策,仔仔转过来不是什么难事,纪寒铮联繫了一家相当不错的学校,可以寄宿,9年制中小学连读,这样下去,将来还可以在h省高考,这可是北方人口大省多少人家趋之若鹜的待遇。 纪寒铮很高兴,脸上的笑容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他计划开春之后就让仔仔过来,晚来不如早来,父母以后自己在老家生活,肯定要孤单一些,但只要自己把孩子照顾好,他们也只有高兴的份儿。上了年纪,他们也该好好歇歇了。 玉锦淡淡地笑着,看他喜上眉梢,也陪着高兴。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最近入睡好像没那么顺畅了。她问自己,真的接受纪寒铮有一个年纪不小的孩子过来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吗?她内心大为踌躇,做父母太沉重,何况还是「后妈」,这个污名化的符号,她可从来没有想好要去背,哪怕没有结婚,也是一样,父亲的女朋友,甚至更是个不尴不尬的角色。 可她不能拒绝仔仔来海平,她有什么资格阻断人家的骨肉亲情呢?如果那样,纪寒铮一定会不开心的,怨恨的裂隙一旦产生,就不好再补上了。吹灭别人的蜡烛,并不会让自己的道路更明亮,与其费尽心机阻挠他们,还不如好好调整自己的心态吧。 她看过仔仔的视频,还有照片,看样子,像是个懂事的孩子,那么自己和纪寒铮的生活,应该也不会受太大的影响吧?她明白这种心理有些侥倖,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她做了许多心理建设。然而,这个计划却被叫停了。 纪寒铮满脸黑线地告诉玉锦,「她」不同意。 玉锦懵了几秒,才明白过来,「她」是英英,仔仔的妈。 「为什么?」她问。 其实,她更想知道的是,既然离婚的时候,仔仔给了纪寒铮,那么英英为什么还可以在他们的生活中参与意见呢? 但纪寒铮可能没有明白她的意思,说仔仔也经常跟他妈打电话,要来海平上学的事,就是仔仔告诉她的。然后英英给纪寒铮打过来电话,激烈地吵了半天,坚决反对。 「那她想要怎样?」玉锦问。 纪寒铮眉头挤出了一个明显的「川」字纹,双手插在裤兜里,把脚下的一个石子踢出老远,说道:「她想让仔仔将来回北京。」 哦,这倒是…… 「你答应了吗?」她急问,同时又为自己心里暗暗的期待感到有些惭愧。 「怎么可能。到北京,孩子不又成跟着她了吗?」 玉锦把手里喝着的盖碗茶放下,这是她小区院子里的一处凉亭,有长椅石桌,旁边还有一挂藤编的鞦韆,空气很清新。 她明白纪寒铮的心思,离过婚的人,都很在意自己对孩子的监护权,大概率是不愿孩子再和前任在一起的。可如果事情这么简单,纪寒铮就不会这样沮丧了。北京的教育资源任何一个省份都无法望其项背,来h省虽然不错,可怎么能跟去北京上学相比呢? 玉锦握了纪寒铮的手,「再考虑考虑,反正还有时间。」 「计划好好的,一下子被她给搅得心神不宁。」纪寒铮抱怨道,「也不知道怎么了,听到她那个声音,我脑瓜子就嗡嗡叫。嘿,这么久了,她那个火爆脾气一点都没变。」 玉锦过去坐在鞦韆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心也是悬空的,纪寒铮走过来,说:「对不起啊,作为一个男人,这样再去说前妻是不是挺没品的?」 「不会啊。你也没说她什么坏话。」玉锦笑了笑。 纪寒铮嘆了口气,良久,他从后面抱住玉锦,说:「只有跟你在一起,我才觉得自己像个男人。」 这件事情,两人都默契地不再提起,从玉锦的立场来说,给对方什么建议都不合适,所以她干脆也迴避着。直到有一天,纪寒铮主动说,仔仔来h省上学的计划暂时搁置,过两年再说,玉锦「哦」了一声,这件事就算画上了句号,她知道,那个女人赢了。只是她分不清,这里面到底什么起了决定性作用,是京城光彩耀目的教育资源,还是那个女人在纪寒铮心里还有着不一样的分量。 她琢磨着,以前,他对英英是言听计从的,也许习惯使然,那个女人如今还能对他拿捏几分吧,……谁知道呢。那天的鞦韆架好像住进了她心里,只要想起来「英英」这个名字,她的心就悠悠荡荡地,没着没落起来。 关于老沈那场花费重金的晚宴,果然被纪寒铮不幸言中,一帮老狐狸没有一个顶用的,酒醒之后,再无下文,老沈又去找了几次,只说是现在卡得严,工作难做,谁也不敢递话,只能靠硬碰硬地投标了。不知是心理因素还是怎地,盛世景明果然在这两场竞标中败下阵来,最令人窝火的是,胜出者居然也并不如何优秀。 这就让人格外怨恨那场酒局。老沈跳着脚在办公室骂:「喝酒的时候怎么不说困难呢,一个个恨不得把牛皮吹到天上,好像海平的事眨眨眼就能搞定似的,这会儿吃干抹净之后再不放屁了,都什么玩意儿!」 玉锦默然,商场也是赌场,只能愿赌服输。 倒是那家「方记」酒楼的老闆,跟老沈的关系越来越近乎了,拿出一笔小钱,让盛世景明给他拍几集美食短视频,供品牌宣传时使用。这活儿自然还是着落到玉锦头上,她带着团队,白天在「方记」忙乎,晚上,带着几个打包盒回去,就不用再给小燃做饭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4页 小燃已经毕业,在海平的一家整形医院找了份工,玉锦时常感嘆时间过得好快,她和纪寒铮也已认识三年多,他们从昏天黑地地谈恋爱,到现在两人各自为生计所忙,平均两周才会见上一次面,想起来还满让人唏嘘的。不过,这才是常态吧,成年人的世界,情情爱爱只是路边的风景,要一直向前走才是正途。可是只要见到他的人,甚至,只是听到他的声音,她这个成年人还是会立刻高兴起来,就像是一本童话书里说的那样:如果你四点来,那么我三点钟就觉得幸福了。 晚上,玉锦窝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追一个连续剧,缓慢的剧情让她困得连连打哈欠,她打算小燃一回来,立刻就去睡。 敲门声响起,她以为是小燃忘了带钥匙,便趿拉着拖鞋去开门, 门刚离了个缝,就被用力推开了,有人闯了进来。 「你们是什么人?」玉锦吃惊不小,来的人有四个,全是陌生的面孔。 为首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身形矮胖,皮肤黝黑,五官起伏的弧度很大,他四处打量了一下,又指挥着其他三个人把房间门一个一个地推开看,发现只有玉锦在家,他用带着本地口音的普通话问玉锦:「符小燃呢?」 玉锦已经几次有冲到卧室锁上门,拿起手机报警的念头,可眼前的情形告诉她,先不要急,要理智。这帮人是来找小燃的,这丫头又闯什么祸了? 「小燃还没回来,你们找她有什么事?」她镇定了一下心神问道。 黑胖子说:「不可能啊。妈的,她能到哪儿去?」他回头看同伙,那几个人摇了摇头。 「我们是跟庚哥合伙做生意的,前两天,他那个桌球俱乐部里出了人命,这狗东西就卷钱跑了,我们实在没办法,就跟着符小燃跟了两天,想看看庚哥会不会来找她,谁知道今天好像被这个鬼丫头发现了,半道上带着我们兜了好几个圈子,不过她不知道,我们已经把她的住处都摸得一清二楚,她跑了和尚也跑不了庙。」黑胖子有些得意地说。 玉锦倒吸了一口冷气,她早就觉得庚哥那样的人有点危险,但能摊上人命案,却是万万想不到。她后悔自己没有早点管好小燃,让她和这样的人扯上了关系。 「那你们的意思是?」她压抑住内心的恐慌,问对方。 「我们就想问问她,知道不知道庚哥的下落,要是庚哥来找她,最好她能给我打个电话,这样大家以后都能少点麻烦。」 黑胖子拿起玉锦茶几上放的书,面无表情地撕下来一张,在上面写了一个电话,玉锦皱了皱眉头,那是一本纪伯伦的诗集。「她要是知道也装不知道,下次撕的,就不是书了。」黑胖子把那张纸递过来。 玉锦接过来,上面是一个笔迹歪歪扭扭的手机号。「我会转告她的。」 「那就不打扰了。」黑胖子挥挥手,几个人鱼贯而出。 随着门砰地一声被关上,玉锦的力气好像被抽干了一样,她身子软软地在沙发上坐下,找到手机,给小燃打过去。铃声响了许久,手机才被接通,小燃的声音如往常一样平静:「餵?」 「你在哪儿呢?」 「我跟同事一起看电影了,刚结束,马上就回家。」她轻快地说。 玉锦沉默了几秒钟,她听到听筒里传来火车驶过的隆隆声,还有风的声音,像是一个开阔的地方。她焦急地问:「他们已经来过家里了,我刚把他们打发走。你在哪儿?」 风呜呜地响着,然后,她听到了小燃干涩的声音:「我在轻轨下面的涵洞里。」 玉锦飞快地裹上外套出门,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又转回来,把茶几上的水果刀装进了包里。 -------------------- 第36章 ================== 那是一个离家有七八里地的地方,有一座桥,轻轨从桥上驶过,桥的下面溪水涔涔,草长得很茂盛。春天的时候,她们一起在这里游玩过。 玉锦找到小燃的时候,她正像一只流浪的小猫一样蹲在涵洞里,丛生的杂草在她和外界之间形成了一道很好的屏障,可是,这里是有水的,她又蹲着,裤腿和鞋子,已经被水浸得湿哒哒的,玉锦拉着她,手挽手,用手机的手电筒打着光,才慢慢地从那个坑洼不平的地方走了出来。 玉锦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说:「庚哥出事你知道了吧?」 小燃点头,「下午他那儿的一个小弟给我打电话了。」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小燃摇头,「他电话一直打不通。」 玉锦紧张地朝四周望了望,只有五十米之外有一盏路灯,光线灰濛濛的,她嘆了口气,「你觉得躲到这个地方就安全了吗?」 小燃精神委顿,「我是怕他们找到家里去,他们肯定以为庚哥把钱藏在我这里了。」 玉锦白了她一眼:「他们已经跟了你两天了。走吧,当务之急是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玉锦发动了汽车,然后给纪寒铮打过去电话,他今天在w市,电话那头,纪寒铮仿佛倒吸了一口冷气,说:「你们先到派出所报警,我现在马上回去。」 玉锦全神贯注地开车,生怕哪里有一个坑洼,车子陷进去的同时,黑胖子那几个人会从一旁的草丛里跳出来。小燃身子有些发抖,喃喃自语着:「人命案,怎么会出人命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5页 「你觉得他干不出来?」玉锦看着后视镜里那张苍白的脸。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晚上看电视。」小燃望着车窗外的黑夜,呆呆地说,「看那种破案的电视剧,我看得很起劲,他说我,看这种血煳煳的东西干什么,吓死人了,我想,他这样的人,是没有胆量去杀人的吧?」 玉锦默了一会儿,嘆了口气说:「很多事,不看性格,看命运。」 路渺渺,光线犹如草虫。和田玉材质的车挂拼命地左摇右摆,珠子碰撞在一起,在静寂中发出清脆的声音。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是都碎了,又有什么好呢?旷野的风透过窗户缝隙吹了进来,玉锦感受到了浓重的凉意。 夜晚的派出所是世界上顶神奇的一个地方,它灯光明亮,有一种温暖却又淡漠的气质。颜色搭配上也是冷清的,冷白色的灯光,四壁除了几个红色的标语,其余没有一丝点缀,偶尔有穿黑色制服的人经过,严肃的神情中透出丝丝疲惫。玉锦和小燃在这里把事情处理完,刚走出办公室,就看到纪寒铮的身影出现在走廊的尽头,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他只用50分钟。在这样一个夜晚,这样一个地方,玉锦忽然发现自己是脆弱的,急需一个热乎乎的臂膀作为支援,于是她快步朝那个男人跑过去,纪寒铮握住她的手,把她拉进了怀里。 回到纪寒铮家里的时候,已经过了凌晨1点。 「这几天你们就住我这里吧。」他给她们倒了温水。 纪寒铮家里是一室一厅,以黑白灰色为主,像是曾经流行过的那种「盐系」,很有格调,可是,它是一室一厅。 「我睡沙发就行。」小燃说。 「不用,你们俩睡床吧,我睡沙发。」纪寒铮回道。 「我不要!」 「听安排。」纪寒铮的回答比小燃还要干脆。他去卧室拿了自己的枕头和毯子出来,扔在了沙发上。 玉锦沖小燃点点头。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玉锦和小燃暂住纪寒铮这里,小燃跟医院告了假,等避过这一阵风头再说。但只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小燃就死活不愿意在纪寒铮家里呆了,她嚷道:「你这高级的床垫我享受不了,会把我骨头睡散架的。」 纪寒铮掀开床单让她看:「怎么会,上好的天然椰棕床垫。」 「对啊,我是贱命,睡不了好地方。」她没有表情地说。 玉锦岂能不知道她的心思?她暗戳戳地拉了一下小燃的胳膊,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你别生事。」 「反正我不住这里了,我要去住旅馆!」 「不可以出去。」纪寒铮黑着脸说。 「不行!」小燃浑起来的时候,是谁也不认的,站起来就要去收拾东西,虽然她也没什么东西,除了一个包,还有一把刚拆开的牙刷。 拗了一会儿,纪寒铮只好开始打电话,他打给公司一个叫孟莹光的女孩,说家里亲戚来了,能否到她那儿暂住几天,对方一口答应下来。 「能行吗?」玉锦问。 「没事,小孟很热情,挺听话的,她租的房子就在公安局旁边,就隔了一条小马路,我觉得很合适。」 事已至此,好像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玉锦心里惴惴不安,她不知道怎么会搞成这样。 很快,门铃响了。孟莹光是个娇小活泼的四川女孩,自己开了车来接小燃,进门寒暄两句之后,她看着玉锦若有所思,「您……不是给我们策划电影节的周总吗?」 玉锦一愣,她想起来,那一段时间,她带着团队天天泡在茉莉庄园,恆信的很多员工都见过她,只是她不一定认识人家而已,这女孩依稀有些脸熟,却不记得有没有打过交道了,她问:「你记得我?」 「当然啊,我还给您倒过水呢。」孟莹光笑嘻嘻的,她的目光落在玉锦穿的家居服上面,这是纪寒铮今天刚买回来的,他和她的是情侣款,小燃的是另外的样式。 这探究的眼神让玉锦感到有些不自在,这两天发生了太多的事,她心情烦乱,居然忘了,恆信的人到纪寒铮家里来,她应该避一避的。 纪寒铮笑了笑,忽然伸出手臂,搂住玉锦的肩膀,对孟莹光说:「以后见面的机会可能更多,就不用喊得这么生份了。」 「哦哦。」孟莹光如梦初醒,频频点头。 玉锦红了脸,这个毛病她可能很难改掉了。「这几天,小燃就拜託你了。」她真诚地对孟莹光说。 「没问题。」四川女孩大大咧咧地给她比了个手势。 「我给你做美容。」小燃高兴得嘴巴都合不上,拉起孟莹光就走,临出门的时候,她向玉锦回头眨了眨眼,嘴巴一开一合地说了一句话,玉锦不懂唇语,但这句话却懂了,她说:好好享受二人世界吧。 玉锦目送小燃离开,一回头,纪寒铮正淡淡地笑着,看起来别有深意,她不禁嗔道:「你笑什么?都怪你买的睡衣……」 「这不是很好吗?我因祸得福了。」他格格地笑出了声,把她扯到怀里,揉她的脑袋,他比她高出十公分,正是最适合欺负她的身高差。玉锦木着脸,看他得意地作妖,还是有些不平,「明天你们公司的人就会全部知道。」 纪寒铮越发高兴,「就是要让他们都知道,哎,难道你打算一直瞒下去吗?」 玉锦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慢慢说道:「喜欢一个人,当然恨不得让全世界知道,如果不能拉着他的手走在阳光下,那会是很大很大的遗憾。」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6页 「对啊,所以这不是好事吗?」 玉锦撇了撇嘴,「世上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所以好东西我还是想藏在兜里的,不想被别人看到。」 纪寒铮嘆气,「你这个矛盾的脑瓜子……」 玉锦的身子在他的怀里,有些单薄,最近许多事情夹杂在一起,她越发地削减了。 「别担心,会好的。」他最后说。 公开同居的日子就这么措不及防地开始了。 玉锦发现,这世上好多事情是不可以有计划的,她原来曾经想过,自己和纪寒铮是不是应该住在一起,彼此间既可以更好地互相照应,租房这些费用也能够节省出一份。可现实的忙乱,往往让这个念头像打开冰箱冒出的白烟,一出现就是为了烟消云散。到这会儿,她怎么也想不到,生活的戏剧性会不期而至,没有考虑的机会,一夕之间,自己就和纪寒铮住到了一起。 真正住在一起就会发现,恋爱和同居,还是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原先那个自己自认为很熟悉的人,突然变得好像不太认识了。 比如说,纪寒铮外形干净清爽,衣服虽然都是传统的款式、大众的颜色,但面料考究挺括,搭配得也合理,他出门前换上衣服,往往会问玉锦一句:「我是不是很精神?」玉锦点头,他才会放心出门。 但如果据此就认为他是一个十分整洁的男人,那又是大错特错了。在他卫生间洗漱的第一个晚上,玉锦目睹了他刷牙的全过程,像是拖地那样用力,快速地「捣」完牙齿之后,一口水漱下去,哗啦把水一吐,好了。他随意地把牙刷和杯子沖几秒钟,就全部结束了战斗,一些牙膏沫沫甚至还明晃晃地残留在杯子的边缘,玉锦禁不住咧了咧嘴。 他住的房子是高层,浴室的窗外,隔着一条马路,是另外一个小区,楼层与他住的小区差不多,都是二十几层,且人口密集,入住率高。但玉锦发现纪寒铮洗澡从来不拉窗帘,那挂银灰色的百叶窗帘永远高高捲起,似乎放下来遮住春光是一种顶不好的罪过。 玉锦站在浴室门口,抱着臂膀,看纪寒铮旁若无人地站在淋浴头下洗澡,问他:「干嘛不拉窗帘?」 纪寒铮一边洗一边说:「谁看啊。」 「对面楼上的小寡妇啊。」 「她有千里眼?」 「不需要千里眼,一个最低倍数的望远镜就能搞定。」 纪寒铮丝毫不为所动,「费那劲干嘛,待会儿你喊一嗓子让她过来,直接看。」 她白了他一眼,砰地一声关上了浴室的门。 这个可恶的人! 当然,玉锦也有很个性的时候。她睡眠轻,而纪寒铮睡觉的时候会轻微地打唿噜,以前只是在周末约会,似乎这种量级的唿噜对她没有太大的影响,现在日日住在一起,特别是他喝了酒之后,玉锦突然发现,原来一个人的唿吸也会给别人带来很大的困扰。 只一周的工夫,玉锦的黑眼圈就出来了,气色也有一些萎黄,晚上,他们照旧有一场酣畅淋漓的云雨,完毕之后,玉锦用仅有的力气碰了碰纪寒铮,说:「你到那边去睡。」 纪寒铮微微一愣,「为什么?」 「你影响我休息。」 所谓那边,是指床的另一头。纪寒铮家的床挺大的,足有2米多宽,如果让纪寒铮换到另一头睡,再躺得远一点,被干扰的程度应该是会降低很多。 纪寒铮不甘心,「可是我想抱着你睡嘛。」他这样浓眉方腮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来着实令人好笑。 可玉锦真的困极了,对这样的语气毫无怜悯。「快去。」她迷迷煳煳地又无比坚定地说。 安静了几秒,纪寒铮起身,在柜子里找了一条毯子,气唿唿地在床的另一头倒下去。又过了一会儿,他坐起身,说:「我怎么觉得怪怪的呢,刚利用完就赶人走,你是看我像鸭吗?」 玉锦已经进入了半梦半醒的混沌时刻,在彻底滑入深渊之前,她听见了自己呓语一样的声音:「有可能。」 -------------------- 第37章 ================== 大概七八天之后,出了点状况。 那会儿正是午间,太阳毒辣,光线恍得人睁不开眼。玉锦和两个同事说说笑笑地从写字楼里出来,捡凉荫道走着,目标是附近商场里的一家港式茶餐厅。 茶餐厅在商场的8楼,这一层全部都是各式各样的饭店,档口之间敞开着,里里外外都摆满了餐桌,正饭点儿的时候,生意如烈火烹油,简直不能再好。好不容易找了个位子,点餐的时候,玉锦忽然发现对面的川菜小馆好像有点异样。那是一个临窗的位置,坐着两个男人,和她目光对视的一剎那,不约而同地把脸转了过去,可侧脸还是有些眼熟,她很快认出来,是那天闯进家里来的人。看来是一路跟来的,她出公司大门的时候竟没有发现。 她和同事依旧说笑着吃饭,余光却在那扇窗户上不断停留。一盏茶的功夫,黑胖子和另一个男的也过来了,四人索性大大方方地嗨吃起来,叫了啤酒,边吃边朝玉锦这边打量。 他们既然能跟到这里,那纪寒铮的住处他们恐怕也知道了。幸运的是,小燃及时换了地方,如果不换地方,自己好像也没法能这样正常地上下班。玉锦暗自嘆气,那就随他们吧,想跟就跟着,只要他们有这个闲功夫。餐毕,一行人出来,晃晃悠悠地熘达着回写字楼,玉锦一路都没有回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7页 下班后,玉锦回纪寒铮的住处,今天纪寒铮不回来,只她一个人,她倒也不怕,去超市买了东西,两只手都提得满满的,进单元门的时候,那门死沉死沉,她转过身,朝灌木丛喊道:「哎,谁能出来搭把手啊!」两个人影从灌木丛后面闪了出来,远处的树下,另外两个人也不慌不忙地出来,站着抽菸。 黑胖子不知是不是腿脚哪里不好,走路慢吞吞,玉锦用下巴努了努门,「请帮忙开一下。」 黑胖子帮她拉开了门,玉锦进去,「谢谢。你们挺辛苦,要不,吃点水果吧?」她递过一只袋子。 黑胖子的眼皮耷拉着,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她去哪儿了?」 「谁?」 「别装傻。」 「小燃吗,她离开海平了。」 黑胖子咧了咧嘴,「你猜我信吗?」 「信不信由你呗。」玉锦笑了。 「什么时候走的?」 玉锦不喜欢说谎,可真说起来的时候,并不比别人差,「她给我发微信说要去找庚哥,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黑胖子犹豫着,他不相信玉锦,可从找到纪寒铮的住处开始,耗了好几天了,始终没有见到那个鬼丫头的影子,这样继续跟下去还有意义吗? 后面的男人在接电话,挂断电话后,他跑过来,在黑胖子耳边低语了一阵。不知说了什么咒语,黑胖子像是被猝然惊醒,眼里忽然有了精神,他摆摆手,不理会玉锦,三个人小跑着去了。只剩下玉锦一人错愕,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能这么快地把瘟神带走。大概又是哪儿有什么消息了吧,她猜。追债的人总是这样神经质,没有消息的时候像猫,一有消息就像老鼠。 周五晚上又是到处塞车。玉锦实在是烦恼无比,她觉得自己在路上产生的情绪垃圾,足以建一座热能发电站,而且还是清洁能源。 所以她索性在公司拖着时间,一直过了9点,才磨磨蹭蹭地下楼,准备开车回家。 车刚上路,她就接到了纪寒铮的电话:「过来接我吧。」他说了一个饭店的地址。 电话里声音有些嘈杂,他的语调也不是很平稳,这个点儿已经喝多了吗?玉锦皱眉。 到了酒店外面,她打电话,纪寒铮却给她说了一个包间的名字就挂掉了,她只好找过去,一推门,房间里乌拉一声,全都鼓掌欢唿起来,她简直错愕,定睛一看,足足坐了二十多人的大桌上有许多熟面孔,像是恆信公司内部的聚会。 始作俑者从主座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笑眯眯地说道:「这可是见到了,以后谁再说我偷偷摸摸,我跟谁急!」 众人笑声中,孟莹光过来给玉锦张罗餐椅,放在纪寒铮旁边,口中说道:「周总坐这里。」 旁边的人拍了她一下,笑道:「真不会说话,还叫周总呢,应该叫纪太!」 座上的人顿时更嗨了,一齐鼓掌,打着拍子喊:「纪太!纪太!纪太!」 玉锦的脸早就红得像深秋的山楂,纪寒铮轻轻揽过她,止住众人的喧闹,一脸严肃地说:「别瞎起闹,我们脸皮很薄的。我来正式介绍一下,我女朋友,周玉锦,你们叫她玉锦就行了,」然后他忽然提高了声调,「当然了,叫纪太也不是不可以。」 他这个「以」字,声调咬得死死的,特意拖长了音,十足滑稽。众人这才明白他的包袱在哪里,一下子笑成一片。玉锦大羞,急得推了他一下,轻声说道:「看喝成什么样了。」 主陪的是公司一名中层,年纪略大一些的,赶紧站起来给玉锦解释:「可不要怪纪总啊,今晚是大家宴请纪总,主要是这么多年了,关系一直不错,现在纪总的项目在外地,见一次不容易,我们就多敬了几杯酒,刚才他就说不喝了,要走呢,是我们不放他走,这事儿都在我们身上,这今晚回去,可不要让他跪搓衣板啊!」 事已至此,玉锦只好笑着应下,大大方方地坐下来,又聊了半个小时,才算结束饭局。 夜色微凉。 玉锦发动了车,纪寒铮醉倒在副驾驶座上,车窗外,一行人挥手的身影渐行渐远。 刚开了两分钟,纪寒铮的手就摸索过来,扣在玉锦的右手上,玉锦望过去,才发现那人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眼神如湖水般清亮,哪有半点喝醉的意思? 「你……」 纪寒铮笑起来,「我要是不装醉,今晚恐怕是走不了了。」 「那你干嘛叫我过去?那么多人,也不提前跟我说一下。」 「我要是先说了,你会那么听话?」 「你不怕人家笑话你,找一个比你大好几岁的女朋友?」玉锦眼风微微扫了一下纪寒铮。 「哈,他们羡慕我还来不及呢。」纪寒铮不屑一顾。 「你就好好自恋吧。」玉锦笑意盈盈地白了他一眼。 车速平稳,行至跨海大桥上,纪寒铮忽然拍拍玉锦的手,「我们停一下。」 玉锦把车靠边停了,人一下来,海风就势拥了过来,她被纪寒铮挽着手,行至桥边。 「你不是说过吗,喜欢一个人,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如果不能拉着他的手走在阳光下,会是很大很大的遗憾。——我想,我们不能留这个遗憾。」 风声有点大,可这话一个字一个字地,都钻进了玉锦心里。纪寒铮在风衣口袋里窸窸窣窣地摸索,掏出来一个紫色丝绒包裹的小盒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8页 「什么呀?」她笑着问。 他笑而不语,把小盒子打开,方正的空间里,嵌着一枚精巧玲珑的戒指。 她一下子呆住了。思绪飘回几天前,他们晚饭后一起去逛街,顺路进了一家珠宝店,纪寒铮指着橱窗里琳琅满目的钻石让她看,她脑袋晃得拨浪鼓似的,只管拉着他往外走,嘴里说:「我不喜欢戴这些,手上突出一块石头,挺累赘的。」 没想到,他给她买了这样一款戒指,平滑的,闪着优雅光泽的铂金,只有一颗小小的钻石,内嵌在了戒圈里,象徵一心一意。 纪寒铮把戒指戴在玉锦的中指上,「套上你,我们就分不开了。」 说罢,他灿烂地一笑,眼睛里有光,柔和而宠溺,玉锦望着那脸庞,说不出话来。 一轮明月高悬在海平面上,海天契阔,山河宁静。唯有风儿片刻不停,温柔牵动玉锦的长髮,提醒她,这一幕不是幻境。 二十多天,整整二十多天,再没有见到黑胖子那几个人。小燃是不会老实的,她早就已经寂寞难耐,从孟莹光家里大摇大摆地熘出来好几次,买个椰子、烤肠、烤玉米之类的,或者没什么目的,单纯就是出来逛盪一下,唿吸一下自由的空气,可是不管她怎么招摇,一切还是安然无恙,那四个人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从人海里消失了。 一天晚上,小燃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不熟悉的号码她一向不接的,可是最近例外。里面沉默了几秒后,低低地传来她熟悉的声音,她从容不迫地捂紧手机,到卧室里,把门关上,才问出这一个月以来日夜想问的一个问题:「你在哪儿?」 那边说了一个地方,是一条老街道,正在拆迁中。小燃点点头,记下了屋牌。她对孟莹光说想下去透透气,后者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晚上十点的老街,住户已经搬走了好几个月,空洞的街道上横七竖八地堆砌着残垣断壁,最近雨水多,工程又停下了,只有一个看工地的大哥在昏黄的灯光下打盹。 小燃走到约好的地方,看样子,过去是一家冰室,她打着手机的光,从外屋走到里屋,角落里,一个男人慢慢站了起来。 像是风吹到了眼睛,小燃的眼眶突然酸痛起来,她快步扑过去,扑到那人的怀里,他瘦了,隔着棉质的衣服,所触之处节节分明,原来引以为傲的脏辫已经没了,现在是极短的寸头——为了跑路方便,利索是利索了,可看上去却有说不出的滑稽,像是刚刚从里面放出来,而不是还没进去。 小燃来不及说话,庚哥已经吻了下来,用力的,撕缠的,渴求的,痛苦的,凭空消失一个月,世上光阴已万年。 过了好几分钟,这个吻才停住。一个破旧不堪的长凳从角落里拖出来,这是他刚刚在这里侦查得到的宝贝。他们坐下,在漆黑的视野和潮湿的空气中,他低声跟她说了事情的原委。 -------------------- 第38章 ================== 那天,烟霞街的桌球俱乐部原本平静如常,快中午的时候,来了几个熟客,玩了一会儿桌球,就兴致缺缺地歇了,嚷嚷着没意思,要到后面院子里喝茶。他给他们在后院布置好,茶水上足,便又去了前边招唿生意。期间,他去卫生间,隔着窗口,看见那几个人凑在一起,似乎在吸什么东西。他懂了,喝茶是假,他们的目的就是这个。之前有个熟客也曾经想拉他下水来着,他没答应,为此还被那人笑话,说他是老鼠胆子。 他想去劝他们走,可又迈不开腿,都是街里街坊的,生意还全指着他们呢,再说,聚在他这里吸粉是第一次,总要给个面子,以后篱笆扎严点,防着就是了。 他怕前边的客人发现后院的动静,就悄悄过去,把通向院子的大铁门锁上了,随他们折腾去,反正就这一次,别被发现就好。 可后来的事,就不是他能预料的了。那几人中间,有一个年龄大一些,吸粉时间最长的,突然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其余的人都慌了,去开门,却发现大门是锁上的,这一下可要了命,他们疯狂地砸门敲锁,等庚哥听到声音,打开大门的时候,地上那人已经没了唿吸。 前边打球的客人顺着声音也到了后院,那几个人见势不好,立刻四处逃窜,跑之前朝桌子上乱抢了一阵,导致没有来得及吸完的白粉洒了一地,真是锥心刺骨般的抢眼。这下有嘴也说不清了,庚哥慌得一批,拼了命总算拉住了其中两个人,然后向客人们解释自己是不知情的,跟这几个人没有关系。 可那些人哪是好就范的,有一个人先喊起来,一口咬定是庚哥特意容留他们在这里吸粉,另一个人也嚷嚷起来,说是啊是啊,还备了茶水,服务好贴心,不就是为了从中抽成。混乱中,他听见有人在报警,他的大脑顿时像扔进去一个烟雾弹一样,在最后一片清明被点燃之后,他松开那两个人,推开围观的人群,疯也似地跑出去,逃离了烟霞街。 「为什么要跑,为什么不跟警察说明白?」小燃的脑袋无力地靠在布满尘土的墙壁上,她觉得心快要死了。 「说不明白。最后那两个人落网了,但是跑了三个,我有个兄弟去打听了,他们在里面咬得很死,说是我提供的地方吸粉,怕被人发现,又锁上了门,这才把一个人耽误死了。这里面,除了我没有故意提供地方吸粉之外,其它的都是事实,那还怎么跟警察说,能说明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9页 「所以呢,被抓到会怎么判?」 「涉毒是大罪,后半辈子恐怕就交代进去了。」他打了个冷噤,「甚至,也可能判死刑吧。」 废墟滑入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一会儿,突然有了一点声音,虽然是轻盈的脚步声,也足以让他们心惊肉跳,他条件反射似地站起来,打算跑,却在微弱的光线下看清了来者的面目,只是一只流浪的三花猫,它看了看惊恐万状的两人,喵呜一声,不屑地迈着步子款款而去。庚哥无力地坐下来,命运无常,他居然变成了一个穷途末路的人。 「怎么办,我们怎么办?」小燃这次真的傻掉了。 庚哥哆嗦着,从身上摸出一个东西,朝她递过来,「这把钥匙,你好好收着,找个安全的时候尽快去把东西取出来,你会有办法的。」 「什么东西?」 庚哥不说话,把脑袋抵在小燃的脖颈里,他蹭啊蹭,仿佛那点温热的女香是他人生的最后一点贪恋,直到凉凉的东西顺着脸颊滑落下来,他才决然地直起身,擦了把脸,「我恐怕是回不来了,要真是回不来,你就嫁个好人家。」 「你闭嘴!我不准你这么说!」小燃的眼泪滚落下来,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哭过了。 「你放心,我已经让人放出风,说我逃到北海去了,暂时不会再有人来找你的麻烦,如果有,你就大胆报警。」 小燃点点头,给他说了黑胖子的事,庚哥对所谓的合伙人嗤之以鼻,不过是几个趁火打劫的人而已,当初投的一点钱,早就收回几十倍的好处了,人心不足蛇吞象,摊上事儿又墙倒众人推,大概就是这样的嘴脸吧。 她摸了摸他的头,短髮如刺般扎手,他笑着把头抵过来,犹如一只羔羊。虽然他比她大了好几岁,可心里面却像是反着呢,他对她的依恋显然更多一些。 「走吧,趁着现在安静,能跑多远跑多远。」她淡淡地笑着说。 「好。你别忘了我。」 「不,我要忘了你,你也要忘了我,这样我们才能都好好地活下去。」 他咬了咬牙,惨澹地一笑,「好。」 他站起身,小燃再一次地扑进他的怀里,他用力,直到胳膊上青筋暴起,直到她快要融进自己的胸腔,直到怀里的人把无声的抽噎再慢慢地咽回去,他才猝然松开,穿过黑暗,头也不回地离去。 那把钥匙,是澡堂的,男澡堂。小燃买了一把电动理髮器,利索地给自己剃了短髮,——像他那样短,摸了摸,也是刺一般的扎手。 真正要做的事,神明都不能告诉。 她胡乱给孟莹光编了个理由,短髮这件事就应付过去了,然后换上一套中性款式的t恤和运动裤,戴上棒球帽,从外形上,就像一个身量没有发育成熟的男孩。她找到那家澡堂,买了票,目不斜视地走进去。咸湿的味道像海浪一样翻涌过来,她低着头,可以不看男人的脸,却躲不过去余光里无数个晃来晃去的男性屁股,有的强壮如牛,有的干瘪如草,有的肥肉折成几层,尽情下垂,跟地球引力愉快地言和,有的柔和得快要没有线条,如果不正面相向,几乎安能辨我是雄雌。 她找到了那个储衣柜,在二楼,最偏僻的角落。打开,里面只有一个黑色的袋子,她拿出袋子离开,前后不到十分钟。 一直回到了住处,她才松懈下来。拉链拉开,里面的东西让她吓了一跳,粉红色的,一扎一扎,码得整整齐齐,一共三十捆。 小燃木然地抱着这一堆钞票,突然想哭,她的人生中从未摸到过这么多钱。他走了,钱却给了她,是让她保管,还是让她花掉,好好享受生活?他这么爱她? 她原先不知道他的爱是怎样的,也不想去穷根究底,现在有了这些钱,大概知道了。她有些懊恼,早知如此,过去就应该对他更好一点。她什么都没有为他做,怎么当得起这样的回报? 她把钱分成几部分,一一裹起来收好。流年似水长,总得有个依靠,要么钱在,要么人在。 说实话,玉锦顶不习惯在纪寒铮家住着的感觉。这么多年,她一个人自在惯了,两个人住到一起,她总疑心自己会又一次被套上贤妻的角色光环。虽然不情愿,可有什么办法呢,他工作忙,即便回来,也总是晚上十点之后,总不能自己什么都不干,等男人忙了一天,带着风尘和疲惫回来拾掇家务吧? 而且,纪寒铮现在已经张口闭口都是「老婆」了。老婆,我水杯在哪儿?老婆,我今天穿什么衬衣?老婆,老婆…… 好烦啊。她拿着鸡毛掸子掸书架上的微尘,然后看到了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嘴巴是嘟着的,可眼睛却弯弯的,像农历初一的月亮,这是一幅真生气的样子吗? 没出息,真没出息。她拍拍自己的脸,把最上面的一排线装书拿出来,这是一套年代久远的书,封面的一角已经微微磨损,她找来软布,细细地擦。 拿到第三本的时候,书页中掉出来几张照片。她捡起来,照片有些发黄,是一个青春少女和一个少年的合影,从拍摄的角度和相纸的版式看,像是很久之前街头流行的那种自拍机拍出的产物。 照片上,女孩正对着镜头微笑,男孩没有看镜头,他的心思全在女孩身上,目光痴痴的,有两张则是他在吻她的侧脸,不同的角度,照了四五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0页 宽脸方腮,浓眉,很容易看出,男孩就是少年时的纪寒铮,玉锦惊嘆他过去居然会这么瘦,下颌骨如刀叉掠过般稜角分明,头髮如青葱,根根竖起,脸上蒙着一层不谙世事的呆气,远没有现在这样自信,洒脱不羁。 她又端详女孩,说实在话,算不上美丽,微胖的身材,中短髮,长圆脸,五官毫无特点,放在人群中,可能随时会被淹没,值得称道的地方是,她琥珀色的眼眸里盛满了笑意,娇憨而明艷,肢体动作放松舒展,不像纪寒铮那样拘谨,隐隐透出一份家境殷实的骄傲和自信。她和纪寒铮紧挨在一起,脸上都写满了求仁得仁,哦不,是求「人」得「人」后的满足。 照片当然不会说话,可好像又什么都说了,那一对热恋中的小情侣,眼底风光凝成灰烬,多年以后也仍然具有杀伤力。 玉锦原样不动地把照片放回去,她不知道纪寒铮把照片夹在这里干嘛,北方那么遥远,是特意带来的吗?为了致终将逝去的青春,还是无法忘却的记忆? 两天后,纪寒铮从外地回来。玉锦若无其事地忙乎着,终于寻着了个机会,「给你整理书柜,发现几张老照片,那是你啊?」 纪寒铮仿佛失忆似地停顿一会儿,才想起来,「哦哦,不太像是吧。那时候瘦得很。」 「是啊,像个芦柴棒。」 纪寒铮失笑,「没那么夸张吧,不过,比现在瘦二三十斤呢。」 他说完,朝沙发上一倒,去玩手机,一款麻将游戏,音效声噼里啪啦响起来,热闹无比。 玉锦在沙发的另一头坐了,过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用脚碰了碰他,「那是她?」 纪寒铮半晌反应过来,「谁?」 「你前妻。」 「嗯。」 「挺漂亮的。」玉锦说。 「一般吧。」说话间,他又胡了一局。 玉锦受不了这样的节奏,把他拉起来,「我奇怪照片怎么会在这儿,你专门带过来的?」 「怎么可能?我喜欢受虐?」纪寒铮有点不屑。 「所以呢,它自己坐飞机还是搭轮船来的?」 「别闹,都多久之前的事了。」说完又往后倒。 玉锦拉着他的衣服不丢,「不行,你起来,说完才能玩。」 纪寒铮有点生无可恋,重新坐好,费力地想着,「好像是那年来的时候,夹在一堆证件里带过来的吧,我都没在意,后来才发现。」 「这么说,不是重要的东西啊?那我把它扔了吧?」玉锦笑眯眯地。 纪寒铮白了她一眼,「扔吧,扔到大海里餵鱼去。」 「你翻我白眼干嘛,人家就是随口说说,谁要动你那些东西了。」玉锦啐了他一口,去阳台上悉心摆弄新买的一盆植物。 过了片刻,纪寒铮过来,从后面环住了她的腰,「我就是觉得吧,陈谷子烂麻的事,提起来干嘛,你在我心里可不是个小心眼儿。」 「那你看错了,我还真是。」玉锦把他手撩开,回头一笑。 纪先生不咸不淡地在家里吃了两顿饭,项目上有电话打过来,他对玉锦说:「走了哈。」 「走吧。」玉锦在电脑前写一份策划书,没有抬头。 他慢索索地换好衣服,拿上手包,然后过来在她的脸颊上轻轻一吻,「我争取早点回来。」 「好。」玉锦点头,目送他出门。门关上的瞬间,风从门缝里熘进来,凉丝丝的。 -------------------- 第39章 ================== 周末,小燃约玉锦出来逛街。刚走了一小时,两人就乏了,找了个路边的茶座休息。最近风平浪静,小燃已经搬回了玉锦的那套两居室,玉锦还依旧在纪寒铮那里住着。 「今天战斗力不行,是有什么心事吧。」玉锦啜着一杯桂花乌龙茶。小燃今天有点心不在焉,几家店都不错,可她什么都没买,这不正常。 小燃的目光偷偷在玉锦戴着的戒指上来回扫描,玉锦笑着举起手,干脆让她看个够。小燃咧了咧嘴,「住在一起还开心吧?」 「还行,凑合能过。怎么了?」 「没怎么啊,恆信现在人人都知道纪太的大名。」 玉锦失笑,「太夸张了吧,跟纪寒铮谈恋爱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吗?」 小燃没有回答,一杯冰镇可乐喝下去快一半,才说:「孟莹光有一次喝啤酒喝高兴了,跟我说,你姐真是又飒又勇,像纪总这样的人也只有你姐才能搞定。我问她什么意思,她很惊讶,说:你们不知道啊,纪寒铮那个前妻很麻烦,缠他缠得很厉害的。」 「为什么要缠他?」玉锦吃了一惊。 小燃不屑,「有病呗。听说她又谈了好几个,都是没多久就分了,大概觉得还是前夫好吧,再说不是还有个儿子。」 玉锦恍然,过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孟莹光怎么会知道这些?」 「那个前妻来找过纪寒铮,是好几年前了,还去他们公司巡视过一圈,就像小狗撒尿是为了占位子一样。这几年没来,但是偶尔还往公司打打电话。」 小燃说完,才注意到玉锦脸色有点不好,赶忙拍了拍她的手背,「不过听说纪寒铮不怎么理她,所以你不用担心。」 玉锦没做声,茶座的桌椅是铁艺和大理石做成的,触感冰凉,这感觉让人清醒。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纪寒铮要孩子来h省,英英马上就打过来电话,原来纪寒铮这些年也基本上还生活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要孩子去北京,也不一定就是为了教育资源,孩子是她手中的线,线攥得紧了,纪寒铮这个风筝就飞不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1页 玉锦身子靠在餐椅的靠背上,购物的人三三两两地从身旁经过,她恍然未觉,原来爱情剧也可以无缝衔接成一齣剧,什么时候她也稀里煳涂地上场了?可这样的戏气氛太压抑,纪寒铮没有皇位要继承,她也不是嫔妃、答应什么的,这戏她唱不了。 心事这个东西仿佛会转移,去的时候在小燃身上,回来就到了她的身上。她心烦意乱地等纪寒铮回来,想寻个机会问问究竟,可等到的却是纪寒铮的微信:出差一周,直接从w市走,近期事情太多,顾不上回家了,你照顾好自己哈。 这真是无语透了。 玉锦鬼使神差地拿出了线装书里夹着的那几张老照片,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端详那个女人,一字眉,眼睛挺大,但是是单眼皮,因为笑得开心,所以嘴角的弧度很愉快地上扬着,脸颊是圆圆的,按理说,也不是面相偏执的人啊,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呢? 照片上的女人笑靥如花,仿佛在对她说:你猜我是不是咯? 玉锦啪地一下把照片又放回去,重重地塞进了书架。 一不开心,现在的房子就不想再住下去了,尤其是让她和这张照片共处一室的情况下。 她给纪寒铮打电话,说最近几天打算回自己的住处,纪寒铮是谁,马上听出了她的情绪,问:「又怎么了?」 「没什么,你太忙,我回去的话,还有小燃可以作伴。」 那边沉默了一阵,「那好吧,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再回来。」 其实,玉锦并不是怀疑纪寒铮对那个女人还有多深厚的感情,这些年他们在一起,虽然没有那张红色的证,但感觉是不会骗人的。他像火一样炙热,温柔,体贴,有时几近啰嗦,连哪顿饭吃多了都会专门发信息告诉她,她常常在充盈的安全感中满足地回味,体会到爱一个人原来是如此美好,好到如人间四月之春风,好到现实世界里没有任何一件事情可以与之相媲美。后来时间一天天过去,激情慢慢消退,日子细水长流,慢慢滋生出的是岁月静好、互相陪伴的妥帖与安心。 她不信他心里还能装得下别人。 她的压力更多是来自英英,玉锦对千金小姐本能地有距离感,她是一出生就很匮乏的人,所以她不太懂,为什么有的人一出生什么都有,成长路上也一帆风顺,人生只有这一点遗憾,还要穷追勐打,志在必得。越是得不到的,就越牵肠挂肚,是因为这个吗? 可别人怎么做也管不了,玉锦只能竭力平心静气,投入到公司的事情上,尽量不受坏情绪的影响。 公司最近下坡路走得愈发明显,市场疲软不景气,没什么像样的业务,老沈已经用低薪逼走了几个业绩惨澹的员工,上周,有两个创业之初就入职的老员工也递了辞呈,老沈对玉锦说:「再这样下去,公司会不会就剩你和我?」 「有可能。」 「真到那一步怎么办?」 「兵来将挡呗。」玉锦貌似认真地思索着,「我看旁边小胡同口卖鸡蛋灌饼的生意挺火,到时候,咱也支个摊儿卖鸡蛋灌饼去。我摊饼,你收钱。」 老沈咯咯笑着,一边习惯性地拍自己的大脑袋,他原本秀髮就不多,最近半年更是「草盛豆苗稀」,草是脸上的胡茬子,豆苗是头髮,越来越稀疏,已经快要谢顶了。 转眼到了七月,海平市的空气热度明显高了起来,天是那样蓝,阳光是那样刺眼,红红翠翠在路边简陋的花圃里热闹非凡地竞艷。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野性十足,肥力旺盛,种子扔进土里,吹口气都能生长。 假期一到,来海平旅游的人也多了起来。不过这跟玉锦没什么关系,她正在马不停蹄地为业务奔走,直到有一天,纪寒铮从w市回来,约她吃饭。 今天莫名有些隆重,因为地方订在了威斯汀酒店的顶楼餐厅。这里视野极好,环形玻璃窗外,海平的楼宇街道显得无比渺小,恐高的人一定受不了,还好餐厅善解人意,隔几分钟就会制造烟雾出来,把外面的渺小隔在仙气之外,那就只剩下高级感了。 玉锦点了战斧牛排,问纪寒铮,「什么高兴事?」 「没有高兴事就不能来这儿请你吃饭了?」 「当然也可以啊。」玉锦笑,她觉得纪寒铮今天不太一样,脸上隐约有一些喜气。 「瞒不过你,确实有一件高兴的事。」 牛排上来了,他把餐盘接过来,细心地帮她切好,递给她才说,「仔仔要来了。」 玉锦有点意外,「哦,上学?」 「不是,放假了,过来玩。」 玉锦点头,「蛮好的呀,应该这样。你们父子应该经常聚聚。」 纪寒铮不做声,给玉锦加水,玉锦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他自己过来吗,还是和你爸妈一起过来?」 纪寒铮有点迟疑,「我说了你别不开心啊。」 「嗯。」她隐约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是这样,最近我爸腰疼病犯了,我妈在家照顾他,他们来不了,可仔仔又很想来玩,所以,到时候他妈会把他送过来。」 玉锦手上的动作迟缓了几秒,「那样啊。」过了一会儿,她笑了笑,迎上他的目光:「不太好吧。她知道我的存在吗?」 「知道,我给她说了,她也说不合适,就不来了。可是仔仔很想妈妈陪着,再说,孩子一个人坐飞机过来,我也不放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2页 她说不合适,鬼才相信。玉锦叉一块牛排放进嘴里,只觉得既咸且腥,有茹毛饮血的感觉,她皱眉叫服务员:「去把你们经理叫来。」 经理过来解释说新换了厨师,火候没掌握好,七分熟做得还不到五分,玉锦摆摆手,打发他走,不再吃东西,只一口接一口地喝咖啡。 纪寒铮有些意兴索然,「好了好了,你不喜欢,那就算了,等我爸腰好的时候让他们带仔仔过来吧。」 「我说什么了吗?」玉锦悠悠地问。 「嗯,你没说,都是我的错。」纪寒铮白了她一眼,开始大口吃面,这个地方的意面很有名,可惜西餐分量少,只在盘心有小小的一坨,像他这样阳刚的男人,几叉子下去,面就见了底。 玉锦心软起来,递了张餐巾纸,「慢点吧,别噎着。」 「噎死算了,省得左右不是人。」那人接过纸,对玉锦淡淡一笑,用力在嘴巴上擦着。 玉锦觉得好笑,沉吟一会儿,终于说,「你让他们来吧,过个假期而已,也没什么。」 纪寒铮一愣,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你答应了?」 「嗯,免得你心里留个茬,以后说我是法海,把你压在雷峰塔下,父子不能相见。」 「你不是法海,你是白素贞,貌美心善的妖精。」纪寒铮拉起玉锦的手,在上面轻轻一吻。 餐厅地板上大团的烟雾又涌过来,逐渐飘散,把男男女女都遮掩起来。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唯一的期望是,散开之后,不要是一场空。 纪寒铮专门请了一周假陪仔仔母子。这个时候,玉锦只能从他视线里自觉隐身,当自己是空气了。 说心里无比淡定,毫无波澜,显然是不真实的。起码,纪寒铮请一周假这样的事,不会因为她而发生。他是超乎寻常的工作狂,任何事情和工作冲突,都要无条件地退让于工作,所以能这样请假,真的是破天荒头一遭。 第三天的傍晚,玉锦手机的提示音接连不断地响起来,她拿起来看,是一张又一张照片,他和儿子的合影,在大桥上,海边,游乐场,冲浪板上,沙子堆成的碉堡旁,仔仔又长高了不少,和过去在老家打视频通话时相比更舒展了,一副少年早熟的稳重样儿。 纪寒铮反倒更像个孩子——因为高兴。他那宽脸方腮,异乎寻常的浓眉,不笑的时候是很有威严的,微微一笑,脸颊上的大酒窝露出来,立刻柔和许多。可现在,他在大笑,上下两排白牙露出不止8颗,墨镜遮住了半张脸,却遮不住快要溢出来的开心。 玉锦皱眉,这样的表情她从未见过,很陌生,原来他可以快乐得这么夸张吗? -------------------- 第40章 ================== 她给他发微信:都去哪儿玩了? 他回復了几个城市名,都是临海的,沿着海岸线往南走。 吃住怎么安排了?玉锦给他发。 她提前订好了酒店,全是五星级的,吃住都在酒店里,还是一贯的奢侈。他不知是兴奋,还是带点情绪地回復。 过了一会儿,纪寒铮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给玉锦发:你又瞎想了吧,她订的都是套房,她和仔仔睡一间,我自己睡一间。 附带的,还有一个瞪眼的表情。 理你呢。玉锦收了手机,不再回復他。 刚刚纪寒铮发的照片里,有一张是他们三口人的合影,以椰林为背景,映照着夕阳的余晖。他大概是误发的,因为很快就撤回了,但玉锦已经看到了。 她怀疑自己下午喝的一杯凉茶太凉,伤到了脾胃,要不然这会儿不会觉得肚子鼓鼓的,好像有点胀气。 这样过了半个小时,纪寒铮的信息到了:你在干嘛,这几天好不好? 好啊,挺好的。她淡淡地回復。 小燃几天没回来了,医院搞团建。她每天在公司改文案改稿子审片子,一天只吃中午一顿饭,还能不好? 那就好。纪寒铮不明就里,回復了一句。 她数着日子,终于七天结束。到下午的时候,她手机响起来,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本来陌生人的号码她不接的,可这个号码实在是好,连号,吉祥数,她一时好奇接通了,里面传出温柔的女中音:「周小姐,你好。」 「你好,哪位?」 「我是英英。」 手机好像突然变沉了,玉锦重新握好。 「周小姐,你应该听说过我吧?」 「是的,你好。」 「我明天就要带着仔仔走了,方便的话,我们可以见一面吗?」 玉锦沉默了几秒,「不用了吧,我手头还有一些工作。」 「嗯,寒铮说你很上进,工作很努力,这点比我强多了。不过,寒铮今晚陪孩子单独出去玩儿,我在海平也没什么熟人朋友,我们能见一面聊聊天吗,我猜,你对我也会很有兴趣吧,就像我对你很好奇一样。」她低声笑起来,声音听起来很有蛊惑力。 玉锦犹豫着,最后说:「好。」 见面的地方,选在了一家平平无奇的街角咖啡厅,是英英找的。 她说:「你不会介意吧,寒铮总嫌我大手大脚,过去总是吵我,这次来还说我呢,我一直在改。其实,让我自己挑的话,我不喜欢这样的地方。」 「这儿挺好的。」玉锦微笑着,端详着英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3页 她记得纪寒铮给她讲过的故事,算一下,英英的年龄比玉锦小三岁,差距并不太大,可从保养的角度来说,差距就很明显了。英英拥有一张童颜,线条流畅饱满,皮肤吹弹可破,韩式的平眉,欧式大眼睛,鼻樑挺直,嘴唇是莹润的樱红色,笑起来温温婉婉。 重点是,这张脸和老照片上十几岁的英英相比,不能说不像吧,简直是毫无关联,她记得照片上英英是单眼皮,脸型是圆的,现在是沟壑很深的双眼皮,小而精緻的瓜子脸——向日葵瓜子,不是西瓜子。她有点诧异地偷偷打量了一会儿,确定这是本人,因为这个时间点咖啡馆生意不好,总共就两桌客人,而那一桌是两个青春期的孩子,还有,眼神是不会变的,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依旧淡淡地,很从容,透出不慌不忙的优越感。玉锦一下子秒懂了,高科技时代,美貌是可以用金钱置换的,就像他们置换别的东西一样。 服务生拿来菜单,玉锦点了一杯蓝山。英英却不看菜单,说:「我要和她一样的。」 这是什么意思?玉锦有点后悔,觉得自己应该点一杯苦瓜汁,让她也一样尝尝。 「找我有事吗?」玉锦先开口,她没有心思待在这里。 英英还未开口,目光就像龙捲风,一下子被玉锦中指上戴着的戒指吸引过去,但她很快从可怕的嫉妒中缓了过来,松了口气,还好,不是无名指。她笑了,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也没什么事,主要是感谢你那么大气,肯把寒铮让出来,陪我们母子出去玩。」 玉锦有点想笑,她那么温雅,那么贵妇,一开口却是这样的味道。「让出来?谈不上吧。他是仔仔的爸爸,陪孩子也是应该的。」 「是的,问题是,我也在。这几年,寒铮跟我联繫得少,我也是听他们公司的人说,你们已经在一起了,所以我觉得你很大度很大气。」 「听公司的人说?」 英英不慌不忙地解释:「对,我去过恆信,在那儿也交了几个朋友,有时候她们也会跟我说点寒铮的事。」 玉锦脑子里的齿轮飞快地转起来,她明白了,英英为什么这个时候带着仔仔过来玩,「纪太」都叫起来了,难怪英英会坐不住。 玉锦不紧不慢地用小汤匙搅着咖啡,蓝山的味道释放出来,很浓郁,也带着一点点酸。「你这么用心,是因为还爱着纪寒铮?」她问。 英英放下咖啡杯,抚了抚头髮,神色温柔:「周小姐,我不知道你十几岁的时候,有没有爱上过别人。」 玉锦淡淡地笑了笑,「我比较迟钝。」 「是吗?所以,我猜你不太懂那种感觉。我今年三十多岁,寒铮和我认识了17年,占我生命中一半的时间。我就算想忘了他,你觉得可能吗?」 玉锦点头,「应该不可能。」 「但是过去我太拗了,我不喜欢他的父母,对他们不好。后来我们分了我才明白过来,婚姻这种事,如果不想结束,有些事是要装装样子的。」 「所以,你现在后悔了?」 英英不置可否,她凑近玉锦,懒洋洋的眼神里透着自信,「我跟你打个赌,我赌纪寒铮心里也有我。我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他不可能把我撇得一干二净。」 她身上有一种奇特的香水味道,张扬而刺鼻,凑近了闻,简直称得上气体炸药,玉锦自诩见识浅,不明白这个阶层的喜好,可她觉得,真正的名媛不该是这样的,她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英英说话的口气和身上的味道,都让她觉得很不舒服,她也不客气起来:「那我提醒你一下吧,你们分开快十年了,你已经在他生活中消失很久了。」 英英没有反驳,琥珀色的瞳仁看着玉锦,这倒是有点意外,两人一时无话,都转过脸去,面无表情地,一口一口喝杯子里快要凉掉的蓝山。 直到英英先喝完,放下杯子的时候,才说:「是的,他现在不爱我了,总有一天,他也会不爱你。感情对男人来说不算什么,新鲜劲儿都会过去,你知道什么东西对他们最重要吗?」 「什么?」 「是前程。尤其是像寒铮这样非常优秀,但是又出身贫寒的人。他不甘平庸,有强大的野心。——周小姐的出身,比寒铮好不了多少吧。」她眼风上下撩着玉锦。 「是的,我们都是平民子弟。」玉锦坦然地说。 英英有些得意,「所以能帮到他的人,只有我。」 玉锦笑着摇了摇头,「可我觉得纪寒铮不是那样的人,如果他看重你给他带来的机会和财富,就不会跟你离婚了。你说呢?」 「那时候年轻气盛,还不太懂机会和财富的重要性。」 「你是说,纪寒铮现在也后悔了。你是不是太自信了?」 英英笑了笑,「周小姐,可能你不知道寒铮在北京的时候是什么样儿的,你没见过他的意气风发,才会觉得现在的他很好很正常,可我见过,相比之下,他现在真是灰头土脸,不能再糟了。」 玉锦越来越意兴阑珊。之所以应约,是关于纪寒铮的一切她都太有兴趣,特别是过去,他们没有交集的那段生命线里。可她对人的恶意还是预估得太简单,不知道有些盒子不能开,打开之后有可能面对的是一个爱说咒语的女巫。 玉锦开始整理手包,一边整理,一边说:「他的过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现在很幸福,过得很好,不是你说的那样。我还有事,先走了,你远来是客,这杯我请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4页 玉锦对着桌上的二维码付了帐,站起来的时候,英英突然拉住她的手腕,「谢谢你请我喝咖啡。我真心提醒你一句,你要是真的爱他,就应该主动离开他,他跟你在一起不会达到他想要的高度,总有一天他也会厌烦你。」 玉锦抽出自己的手,「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不用操心了。对了,你的香水很难闻,如果我是你,我会把这种不适合自己的东西丢掉。」 咖啡馆的门有点沉,玉锦用力推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女人失控的大喊:「你们不会有结果的!」 好像做了很多梦,上午十点钟的天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卧室,玉锦才昏昏沉沉地清醒过来,梦中的一切却猝然都忘了。 门锁响了,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人是纪寒铮。他看看床上的人,舒了口气,很快又埋怨道:「你怎么回事,这个时间还不起来,手机不接,信息不回,我打到公司,说你也没去,快吓死我了。」 玉锦起身靠在床头,纪寒铮走到床边,刚坐下,玉锦就偎了过来,听着咚咚的心跳,感受着他暖热的体温,忽然有了恍若隔世之感,「纪寒铮……」玉锦轻轻叫了一声,抽噎起来。 纪寒铮从未见她如此过,吃了一惊,「你怎么了?」 玉锦抽抽嗒嗒,竟渐渐哭得说不出话。 「你是不是怪我这几天没有陪你?我已经把她们送走了,刚从机场回来,这不就来找你了?」纪寒铮柔声安慰,从床头抽了纸巾给她拭去泪水。 玉锦止住哭声,仰起头,悠悠问道:「你会不会离开我?」 「这是什么孩子话。」纪寒铮失笑,然后忽然想起,「我知道了,都是我的错,我现在就把有她的照片全部删掉。」 他拿起手机,打开照片簿,开始删合影,凡有英英的照片,都一张一张地删了,边删边说:「一起合影都是为了哄儿子高兴,我现在全删了,你可不许再生气了啊。」 玉锦看着他的手机相册快速瘦身,百十张照片被一一选中,然后批量删除,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拉拉他的手臂,「也不用这样。」 纪寒铮给她一个白眼,「你那点小心思我还不知道。删了吧,只要能给你安全感。」 玉锦目睹他把照片全部删完,心里一口气长长地吐出来,顿时觉得舒爽了许多,她拿起一旁的睡袍,款款披在身上。 「你干嘛?」纪寒铮问她。 「起床啊。」 「那可不行,你都看到我的诚意了,我也得看到你的诚意才行。」纪寒铮端端正正地看着她。 玉锦不明所以。 -------------------- 第41章 ================== 纪寒铮突然坏笑一下,把玉锦的睡袍扯开,一边嗅着她肩颈之间幽兰一样的香气,一边利索地把她按倒在床上,嘴里低哼道:「快想死我了。」 时间已经日上三竿,一盆舒朗清逸的马醉木立在窗边,日光投进来,把它的影子斜映在白色窗帘上。这样的光线,这样的场景,很容易让人生出醉生梦死之感。玉锦和纪寒铮十指相扣,承受着他的亲吻和撞击,屋子里热气腾腾,汗水很快从体表渗出来,沿着身体的曲线滴滴滑落,在床单上晕染出深深浅浅的印迹,宛如一朵朵盛开的蔷薇。 变故发生在半个月后。 纪寒铮给孟莹光打电话,吩咐了一些工作,要挂掉电话时,孟莹光却嚷起来:「我听到纪太在旁边,快让我俩说几句话,上次她给我推荐过几款口红,但是色号我忘了。」 纪寒铮把手机给了玉锦,不屑于听她们那些唠起来没完的女人经,便去一旁,在笔记本电脑上看新近的财务报表。 玉锦和孟莹光咿咿呀呀地聊起来,等挂了电话,忽而发现纪寒铮的侧影,逆光中瘦而挺拔,屏幕前聚精会神,浓眉挑着,眼睛瞬也不瞬,如同一尊大理石雕像,果然工作时的男人魅力无穷。 她举起手机,为他拍了几张照片,又心满意足地打开相簿,一张一张欣赏。 手划着名划着名,却慢慢停了,像有鱼刺扎进喉咙,气息梗住。 那笑容灿烂的,挽臂伫立的三人行,不是英英和他们的合影是什么?纪寒铮站在中间,一边搂着英英,另一边搂着仔仔,好和谐,好亲密的一家三口。 照片「死而復生」,应该是从「最近删除」里面恢復过来的,她素来不会翻纪寒铮的手机,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把戏。 玉锦举着手机,走到纪寒铮跟前,「你为什么骗我?」 纪寒铮从数据海洋中抬起头,过了几秒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茫然问道:「你为什么翻我手机?」 「我不想翻你手机,我只是给你拍了几张照片……」玉锦摇头,不知从何说起。几秒钟前她还沉浸在爱情里,没想到疼痛来得这么突然,令人难以置信。 纪寒铮把手机夺过去,翻了翻相册,大概明白了刚刚发生了什么事,他嘆了口气,锁上手机屏,皱眉问道:「她毕竟是仔仔的妈,留张合影很过分吗?」 「现在不是留不留的事,是你为什么要骗我!」玉锦觉得可笑极了。 「我没想骗你。这是后来的想法,……我想把照片导出来,这些照片对仔仔来说很重要。」 「对你不重要吗?难道你合影的时候不开心?」英英和仔仔的笑容没什么,她在意的是,纪寒铮和她们有着一样的笑容,那嘴角上翘的弧度,眼睛里流露出的怡然与喜悦,如果只看照片,根本猜不到这是一个已经破裂的家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5页 「我有什么问题吗?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哭着去拍一张合影?」 「你就是没有忘记她,你为什么不敢承认!」 「你够了,你太小心眼儿了!」纪寒铮的浓眉在生气的时候会挑成两个对勾,变得很有威慑力。 「我心眼本来就不大,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就这样。」玉锦的身子因为气愤和委屈而微微发抖。 纪寒铮摇头,忽然说,「你知道不知道,你现在的行为,根本不像你这个年纪该做的事。」 玉锦愣了,是啊,她是变了,幼稚,脆弱,敏感,患得患失,像个二十出头为爱痴狂的女孩子,可这不是他们约好的路径吗,大家不讲婚姻,只谈爱情,爱情不就是这样的吗?他以为他做的有多好? 「你以为我想这样?是谁把我变成这样?」玉锦问。 纪寒铮点点头,「是啊,都怪我。那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他拉开凳子,因为用力而发出咣当的一声响,然后坐下继续看他的财务报表,电脑荧幕的光把他的脸映成了灰青色,像庙里怒目而视的金刚。 话已至此,好像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了。玉锦情绪激动地转了几圈,这才想起自己是在纪寒铮的家里,能做的事就只有一件了,她快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换好衣服,夺门而去。 玉锦回到自己的小屋,紧闭房门,仿佛可以把铺天盖地的伤心和委屈都关在外面。这是他们第一次闹得这么凶,爱的时候轰轰烈烈,生气的时候果然也是暴风骤雨。细想起来,她和李哲相处多年,最后那样不堪的结果,也基本上都是温良恭俭让,细声慢语地吵架,到了纪寒铮这里,一切都颠覆起来,就像两个小孩子。 她疑心是英英给自己下了蛊,她那些话,自己是在意的,明知她有可能谎话连篇,夸大其词,可思绪还是不由自主地随着那些话游荡。她不气她,气的是纪寒铮,气他不讲理,她那样明明白白的感受,他都体会不到,这以前是一个多么知冷知热的人啊。 月亮从窗台的一边升起,另一边落下,闹钟滴滴答答地自己数着时间,她的半瓶芝华士在胸口暖热,又在案几上放凉,反反覆覆,一口一口呷着,终于快要见底了。 这还是那个从绝望中站起身,发誓要做自己主人的周玉锦吗? 她狠下心,不跟纪寒铮联繫,起初,她以为纪寒铮会撑不住,先跟自己求和,可过了好多天,手机就像被谁屏蔽了一样,全然没有半点他的讯息。 她的心慢慢凉下来,悲愤地想,世间哪有什么永恆。就连童话故事里,灰姑娘不也要在天亮之前落荒而逃吗?英英就像是那道亮光,自己是只能藏于黑夜的灰姑娘,亮光一出来,灰姑娘就该回到自己的世界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个多月。午间,她正在公司的酒水吧发呆,手机铃声响了,她看了一下屏幕,几个字:纪寒铮。 她从餐椅上跳下来,等铃声响了五六下,才接通电话,里面传出纪寒铮喑哑的声音:「为什么不联繫我?」 玉锦拿着手机呆立了几秒,才淡淡地回应:「我为什么要联繫你。」 难堪的沉默。信号另一端的纪寒铮很平静,话语却像一道惊雷:「项目出事了,砸死了人,如果被砸死的是我,你是不是就解气了。」 玉锦一惊,心砰砰地急跳起来,「你在哪儿,我马上到。」 纪寒铮的居室瀰漫着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应该是久未通风,再加上主人突然离开,食物没有及时倒掉,混在一起酿出的怪味。 玉锦进来的时候,他坐在沙发上,垂着头,听到她的脚步声,却丝毫未动。她在旁边坐下,问他:「怎么回事?」 纪寒铮抬起头,面部露出来,玉锦被吓了一跳,他两鬓是淡青色的胡茬,不知道多少天没好好颳了,下颌骨的线条也更加明显,因为消瘦。 他点了一支烟,烟雾散开,一口气才长长地舒出来。「工地上的防护网破了,没人发现,就没及时补,一根钢管从上面滚下来,把下面搬砖的人当场砸死了一个。」 「……然后呢?」 「我被警方带走了,在那儿呆了7天。」纪寒铮拧灭菸头,对玉锦笑了笑,大酒窝又浮现出来,可头髮却是凌乱的,眼睛下面蒙着一层明显的灰紫色。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样。」玉锦心乱如麻,菸灰缸里菸蒂堆了五六个,和水渍混在一起,狼狈而脏污的一小坛,这在纪寒铮家里是极为少见的。她狠狠地感到自责,其实,从接到纪寒铮的电话她就开始自责了,因为第一次见到他这么激愤,为此她很难过。 「你又不知道,有什么好道歉的。」纪寒铮说。 「事情处理好了?」 「还没有,暂时给了家属一部分赔偿,但是还不够,闹得很兇,后续的还得抓紧跟上。」 「你是刚回来吧?吃东西没有?」玉锦忽然想起来。 纪寒铮摇摇头,「也不太饿。」 虽然这样说,但意思是明白的。玉锦到厨房,很快给纪寒铮煮好了一碗面。她负气走的时候,冰箱里还有一点青菜和香菜,现在已经全部蔫儿掉,变成了脱水的一小团,好在还有鸡蛋和真空包装的牛肉,她煮好面,又在面上盖了煎好的太阳蛋和切片牛肉,卖相顿时好了不少,热气腾腾地端过去,纪寒铮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很快人有了活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6页 没多久,天色就坠入了黑夜。纪寒铮沖了澡,穿着睡衣靠在床头。窗户没有关严,他的头髮有些长了,碎发零乱地覆在前额上,被漏进来的小风吹着微微拂动,玉锦和他并肩靠在床头。 没有开灯,四周安静,只有夜气在卧室里流动。 纪寒铮憔悴的神色并没有马上转过来,玉锦以为他是在「里面」吃了苦,纪寒铮却摇摇头,说:「你信命吗?」 玉锦一怔,「以前不信,这几年有点信了。」 「那你比我走得快几步。我以前不信,这两周才忽然信了。」 「为什么?」 纪寒铮挺挺腰,让身子坐得直了些,「砸死的那个工人,家里是渔民出身,往上数好几辈儿都在海上打渔,你知道,他们和我们北方的农民一样,很苦,风里浪里的,比农民也更危险。」 「我知道。」 「到了这个工人这一代,哦,他叫梁少波,居然天资很好,学习很不错,父亲就不捨得让他打渔,一门心思供他读书。梁少波的成绩也一直很稳定,这家以后出一个大学生,应该是没问题的了。可高考前的三个月,他父亲突然开始身体不舒服,到医院一检查,发现是胃癌晚期。这家人就慌了,可还是瞒着梁少波,怕他知道了影响学习。」 「然后呢?瞒住了吗?」 纪寒铮顿了一下,「这就不得不说到命了。他父亲化疗一次之后,不堪病痛的折磨,也不想让家里人再花费巨额的医药费,吞农药自杀了。」 「怎么这样?……不能捱过儿子高考之后再想办法吗?」 「可能那个时候就是绝望吧,拖一天就得多花一天的钱,也可能生病的人精神恍惚,总之是没有理智了,不能再按常理去推断。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梁少波还是个孩子,怎么受得了,这高考就落榜了。」 「他成绩好,再去復读,也还有机会。」 纪寒铮摇摇头,声音里透着一股悲凉,「没有机会了。他母亲受不了打击,一下子病倒在床上,家里还有个上初中的妹妹,父亲治病也欠了不少钱,他那会儿已经成了家里的顶樑柱,哪儿还有心再读下去?他只能出来打工,在建筑工地上干活儿。好在他肯吃苦,不惜力气,别人干一份,他恨不得干两份。后来,他母亲身体也好了些,就在他的工地上找了一份工,帮着做饭,这样干了三四年,家里日子才慢慢好起来。可惜啊,好日子不长,又出了这样的事。」 玉锦静默着,结果是已知的,但还是无比难过。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的结局就像是被写好了一样,无论怎么走,走哪条路,都翻不了身。 -------------------- 第42章 ================== 纪寒铮拥着玉锦的胳膊抽出来,点了一支烟,烟火裊裊升起,他却不怎么吸,任由细白的菸灰一点点掉落在床头的小碟里。 「在里面的几天,我想了很多,命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如果我没有考上一座不错的大学,是不是也会像梁少波这样,永远做一个地板阶层,永远没有向上走的可能?」 像是有什么浮在空中的泡泡突然被刺破了一样,玉锦恍然,她没料到纪寒铮会这样共情,是了,她差点忘了,他也出身贫寒,在太行山的重重包围中。而他是那样的聪慧,有着那样蓬勃而旺盛的生命力,有和谐稳定的家庭,厄运也没有来打扰他,他才能借着高考这个跳板翻过命运的大山。 可这么艰辛的路,才只是迈出了第一步,如果没有后来的好运气,又哪里会有少年得志的纪寒铮呢? 英英,是的,英英。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刻开始,他命运的齿轮才开始真正转动。 不知道以他的聪明,他的敏感,此刻有没有也想到那个名字? 纪寒铮见她不说话,抽出一只手,过来摩挲她的头髮,「这个话题是不是太大了?」 玉锦将被子朝上拉,给纪寒铮盖住胸口,「聊聊蛮好的,毕竟每个人都时刻活在其中。」 他笑了笑,「那你说,我们两个算命好呢,还是命苦。」 她看向他,默了片刻,把头转过来,才淡淡地笑着说:「你命肯定不苦的,纪先生。」 纪寒铮苦笑一声,「我都差一点牢狱之灾了。」 「我觉得你还是比较幸运的,真心话。」她想了想,又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你是披荆斩棘的哥哥,过去那么辛苦都过来了,以后一定会更好的。」 纪寒铮抬身将菸头拧灭,对玉锦说:「男人身上责任重,特别是家底像我这样的,每迈一步都很费力很费力,跟幸运能扯上多少关系?我只盼着衰神别再来找我就行。」 玉锦思绪繁杂,说不出话来,默了半天,轻轻地说一句:「睡吧,不早了。你前一段一定没休息好,回来好好歇歇。」 纪寒铮一笑,「现在的情况还怎么好好歇呢,头髮都要愁白了。」 玉锦安抚他:「也不能愁坏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窗帘透进来的微弱光亮中,她看到纪寒铮扬眉,他的脸稜角分明,像是一尊散发英气的雕像。「放心,就这么认命不是纪某人的特点。」 他滑入光滑细腻的天丝床单和凉被之间,不一会儿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梁少波的事,在恆信是一枚不小的炸弹。梁家还有寡母、妹妹,在家族一干人等的怂恿下,几十口子人,隔三差五扯了条幅,到恆信的大楼前面静坐。梁父病重的时候梁家连钱都借不到,到这会子,见利眼红,连不相干的亲戚都出来了。前唿后拥地折腾了三个多月,总算如愿以偿,梁家拿到一笔不菲的赔偿,此事算是画上了句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7页 彗星经过的时候,时常会拖着一条美丽的尾巴,星体过去了,尾巴却不知会扫着谁。 某一天,在恆信董事会上,石原突然痛陈纪寒铮的不是,指责他监管不力,导致公司蒙受重大损失,形象抹黑,纪寒铮一身污水,百口莫辩,会后一冲动,便写了辞呈,递交给董事会,石原也不挽留,干脆利落地在上面签了字。就这样,旦夕之间,纪寒铮卷包走人,离开了工作多年的恆信。 玉锦先是愕然,继而问他:「怎么办啊?」 「先走了再说,爷不受气。」纪寒铮换上了人字拖,工字背心,大花短裤,四仰八叉地躺在沙滩的躺椅上,完全一副破罐破摔的模样。 「我养你吧。」 他白了玉锦一眼,「你先养好你自己。」 玉锦吐舌,视频行业已经烂得不能再烂了,一个几万块钱的小标也有中等以上规模的公司来抢饭吃,可她不怎么着急,毕竟颓势谁也无法改变,倒是纪寒铮这个样子,她十分担心。他不指摘谁,也不表露什么不满情绪,越是这样,她越担心。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找一份写字楼的工作,我也换一个景气点的行业,我们两个人,三餐四季,简简单单,收入够用,身体健康,不也挺好的?」 纪寒铮看着天空,许久才说:「走着看吧,陌生的地方也不能随便去。」 一个月之后,事情有了转机,纪寒铮和一家康养公司谈妥了条件,这家公司的老闆叫徐子谦,是纪寒铮到h省之后结交的第一个朋友。当时他们同时在恆信入职,一起找房子,合租在一起,无话不谈。干了几年之后,徐子谦看准市场空缺,从恆信辞职,跟别人合伙开了一家康养旅游公司,专门服务于那些从全国各地来h省休养生息的人,目前运转得还不错。虽然公司盘子小,跟恆信有云泥之别,但两人知根知底,贵在交心,一到公司,徐子谦就把其中一个基地交给纪寒铮管理。 地方呢,就在h省中部,叫天鹭山,在地图上并不是什么知名的存在,加上远离海滨,外省来的人甚少关注,可本省人知道,那儿坐拥几千亩原始热带雨林,层峦叠嶂,郁郁葱葱,是极为难得的天然森林氧吧。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近些年,去疗养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子谦这样信任我,我不能辜负了他。」纪寒铮说。 他整理出一个皮箱,对玉锦温言道:「走了啊。」玉锦点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满院的红红翠翠之间,那些松松垮垮的衣服和他的气质完全不搭,还是这样西装革履的好,男人一旦有事情做,真是改头换面一样啊! 纪寒铮这一走就是两个多月,刚去的时候,他接连发过几次照片,后来联繫越来越少。如果不是隔两周还会和玉锦打打电话,那个悄无声息的样儿,简直要令人疑心他是不是遇到国外诈骗了。 小燃问玉锦:「你为什么要放他走?这个人就像在云彩里面飘着一样,你知道他明天飘到哪儿去?」 她现在已经是整形医院里颇为抢手的医生,胆大,心狠,手稳,什么项目都敢做,抽脂、削骨也不在话下。位置一高,说话的底气就足了:「你们这叫什么日子呀,连个架都吵不起来,这有什么用呢,你找他难道不是为了互相陪伴吗?」 玉锦不发一言,她正在给热带鱼餵食,新养的各色鱼儿最近是陪伴她的新宠。 「不高兴你就去找他,骂他、吵他嘛!」 玉锦终于平静地回覆:「我怎么不高兴了。再说,他是去工作,我去找他干嘛?」 透过玻璃鱼缸,小燃看她身形微弓,神情淡得不着一色,顿时气结得说不出话来。 倏忽一周。快下班的时候,玉锦接到一个电话,是赵欣桐的,她说,「我来海平了,见一面吧。」 半个多小时后,她们到了「方记」海鲜大酒楼,这是玉锦离开北方之后她们第一次见面,赵欣桐的模样让她大吃一惊。 记忆中的赵欣桐,身材高挑,肩膀略宽,喜欢穿款式各异的风衣,颜色在黑白灰和卡其色之间流畅切换,齐耳的短髮浓密微卷,露出的耳垂上总是戴着珍珠或者镶钻的耳钉,这让她在英气之外多出了一抹女性的温柔缱眷来。她比玉锦大十二三岁,但资歷很老,玉锦研究生毕业后去应聘的那家媒体机构,当时她是面试官,玉锦辞职离开时,她已经是稳坐副总编辑交椅多年的管理层。 可时光是怎么了,眼前的女人脸颊深深凹陷,憔悴得像是一片即将凋零的树叶,即便是最小号的风衣,穿在身上仍旧显得松垮,她太瘦了,已经清瘦到了极致,但是脸上的一抹微笑,依然淡定从容。 「我生病了,肺癌。」她淡淡地说。 在一次例行的体检中,在她的肺部外层发现了那些该死的小东西,手术很快就做了,这只是第一步,与手术遭的那些罪相比,放疗和化疗才是痛苦的n次方。她指了指自己的头髮说:「都掉光了,现在是发套,能看出来吗?」 玉锦这才明白,为什么一直觉得赵欣桐的髮型有些奇怪,但她只能装作很意外的样子,「没有啊,跟真的一样,你不说我一点都看不出来。」 赵欣桐点点头,衣服和髮型是女人的盔甲,务必要保证它们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好好的。 说起来,玉锦有些愧对赵欣桐,不仅是愧对了她的赏识,就是离职的时候,玉锦也是悄悄的。那时候,她已经不归赵欣桐分管了,不需要去厚着脸皮找她签字,避免了一场尴尬,只是在手续都办完之后,她才给赵欣桐打个电话,说明了事情的原委,赵欣桐一声长嘆,无言了许久,最后温和地说:「事到如今,路也走尽了,换个地方换换心情也不错。人生不易,那就祝福你以后一切顺利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8页 回望数年的光阴,往事如海浪般澎湃而来,一幕幕歷歷如昨,可眼前的人都已经今非昔比了。 赵欣桐已经从常务副总编的位置上办了病退,这次是来h省疗养的,期待这里清新干净的空气能够让她大病初癒的躯体得到比在北方更好的滋养。 「你好吗?」她再一次提到这个问题。 怎么说呢,玉锦想了想,有保留地简单说了一些盛世景明的困境,但赵欣桐已经听懂了,她嘆了口气,「都是一样的。我们都是平台上的小蝼蚁,行业下滑的时候,我们不可能扭转什么的。唯一寄希望的是,这个平台可以坍塌得慢一些,让大家有充足的时间去换赛道。」 玉锦恻然:「换哪儿呢,又有什么地方好做?」 赵欣桐早年离婚,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在国外读书后,就留在那里工作了。她一个人无牵无挂,倒是有些担心玉锦,眼光灼灼地盯着玉锦说:「你跟我有一个相同的毛病,就是太执着。看似柔柔弱弱的,其实内心固执得很。我经歷这一场大病,生死也看淡了,现在才醒悟过来,太较真就是跟自己过不去,该放下的都要放下。你懂吗?」 -------------------- 第43章 ================== 玉锦点头,手上不住地给她夹菜,但佳肴万千,赵欣桐也只略动了动筷子,吃得很少。 夜风渐凉,玉锦送赵欣桐回去,她在海平租了一套小房子,下一步,会到联繫好的医院进行继续治疗。 玉锦目送她倔强的身躯一步步地走上狭窄的楼梯,声控灯亮了,她转过身来笑着挥手,多么熟悉的一幕,玉锦脑子里的琴弦像是被谁拨动了一样,往事再次扑面而来。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了。 上午十点钟的天光从走廊的窗户倾泻而下,照在一把把空椅子上,十几个年轻人聚集在走廊里,但是却没有人坐,有的在看手中准备的小卡片,有的在焦灼地走来走去,有精緻的女孩子在对着小镜子补妆,天气太热了,刚画好的妆容,在紧张的等待中很容易晕掉。 会议室的门忽然离了个缝,一个年轻人探出脑袋喊:「下一个,周玉锦。」走廊的尽头,一个文静的高个子女孩闻声放下手中的书,跟随年轻人走进了会议室。 室内的空气好安静,她抬头,只看到一张桌子,后面坐着几个人。她有些紧张地冲着他们鞠了一躬,走上前,把一摞荣誉证书交给了中间的主面试官,那是一个短髮的女人,戴着光泽温润的珍珠耳钉,气场很强,坐在几个男人中间毫不逊色。她一边翻看证书,一边打量玉锦,「为什么想到我们这里来?」 玉锦没有犹豫,本能地回答:「为了新闻理想。」 女面试官和旁边的两人交流了一下目光,接着问:「你的新闻理想是什么?」 这个问题玉锦不是没有想过,她重新思索了一下,认真组织自己的语言:「记录每一粒值得被铭记的细小的微尘,因为无数粒微尘的存在,才构成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星河。」 女面试官抬起头,认真地端详玉锦,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然后她笑了,嘴上不紧不慢地又压过来一道题:「假设,你到一个建筑工地採访,但是这里有一名工人是刑满释放人员,被村里的老百姓发现了,正在和开发商闹事,要求辞退这名刑满释放人员,作为记者你会怎么做?」 玉锦沉吟了一下,回答说:「我会制止。刑满释放人员只要改造好了,为什么不能给他们重新就业的机会?如果大家给予的都是冷漠和歧视,那他们很可能会再次犯罪。能去工地干活,说明他们也只是想凭力气吃饭而已。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採访他,以实际行动支持他的再就业。」 多年过去了,玉锦还记得,当她走出那个房间的时候,主面试官举起手,微笑着朝她挥了挥,她心里有了一丝预感,便感激地朝那个女人又鞠了一躬。那时候,她还扎着高高的马尾,青春飞扬,脸上满是少年意气。 后来,不出所料,她果然面试成功,还被赵欣桐点名要人,招在自己麾下,赵欣桐说:「你问题答完的时候,我就在想,现在这个时候,怎么还会有这么理想化的女孩子啊,跟一张白纸似的,但是我很喜欢,因为白纸可以画很多东西,有无限可能。」 时间的长河无声流过,多年过去了,那个端庄飒爽的女强人,很难再和眼前的身影重合在一起,玉锦微笑着目送她走上楼梯,声控灯熄灭,楼道里回归沉寂,泪水终于止不住地簌簌而下。 晚上回到家,她犹豫了一阵,终于忍不住给纪寒铮拨了一个电话,那边的声音非常吵,刚「餵」了一句,纪寒铮的声音就被淹没了,他像是遮住了手机话筒,快步走到稍微安静点的地方,声音才传过来, 「稍等啊,我一会儿给你回过去。」 过了十几分钟,等到了纪寒铮的电话:「真是无语。有个老人阿兹海默症,送过来一周了,一直不停地闹,今天还偷偷给他儿子打电话,说这里有人虐待他,他儿子居然相信了,专门开车过来要求调监控。」 「那就让他看看,看看不就疑虑消了吗?」 「大小姐,不是每个角落都有监控的,这老先生说的地方刚好就没有监控,他身上的淤青是他自己悄悄熘出去的时候摔的,现在还赖到我们头上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9页 玉锦静静地听着,为他眼下这糟糕的境遇发愁,默了片刻后问他:「基地的事很难搞吧?」 纪寒铮嘆气,「是啊,不仅难搞,而且状况不断。你还好不?」 「……还好。」 「我这边太忙了,最近也回不去。——你怎么也不给我打电话?」 玉锦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明明不打电话的人是他好吗?即便是工作很忙,她也并不觉得是减少联繫的理由,以前在「海聊」上整天黏煳着追着聊天的人是谁?那时候不忙?可她瘪了瘪嘴,硬生生把话憋了回去,机械性地回了他一句:「怕打扰你。」 「这话说得……」他好像笑了一下,还要说什么,旁边声音就嘈杂起来,仿佛是什么人提高了嗓门在吵,「够了!都先少说几句!」他大概是对着什么人吼了一嗓子,然后转过来急切地对玉锦说:「又开始了,我得赶紧过去。」 还未等她开口,电话里就传出了滴滴的声音。她一脸茫然,本来自己是有满肚子的话要给他说的,想给他说赵欣桐的事,想给他说想他,想问问他为什么一工作起来就像换了个人,想……,可电话一接通,这些话都仿佛装进了一个老式的暖壶,统统倒不出来了。 尤其是曾经的恩师、引路人赵欣桐,正当盛年却患上恶疾,对玉锦来说是极为震撼的。她迫不及待地想有个人能倾诉一番,可小燃不是很好的倾诉对象,论年纪,论人生阅歷,都不适合,那么就只有纪寒铮了。 可他不在,连打个电话居然都显得如此唐突。 她相信他可能是极其忙碌的,今天也确实在电话里感受到了,但失落感并没有因此就减轻一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他之间说话不那么畅快了,就像是多出了一道若有若无的屏障,抑或是像北方团雾,一团一团地从脚底下升起来,在不经意间快速瀰漫,让两人的面容都变得有些模煳了呢? 三天之后,老沈通知玉锦去西藏参加一个行业内部的研讨会,死马当成活马医,也藉机谘询一下其它公司是如何在内卷中苟活下来的,玉锦答应下来。 机票多到无法选择,但她订了火车票,中途转车,一趟下来要花费三四天的时间。她对老沈说,要给自己身体一个适应高原的机会。可当火车鸣笛声响起,轮子哐当哐当转起来的时候,她忽然明白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这种感觉,慢得能够看清沿途的风景。 她自然是没有对纪寒铮说,在这个问题上,他们各有各的坚持,他不打电话过来,她也轻易不会打电话过去,像上次那样打过去,聊不到几句就草草结束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从平原到盆地,从盆地到高原,人烟越来越稀少,牛羊越来越多,蓝天白云,草原湖泊,从未有过的纯粹和安静,仿佛人与天地神明在悄悄对话。 她正在托着腮看窗外的风景,广播突然传出欢快的旋律,是《祝你生日快乐》,车厢里百无聊赖的年轻男女们顿时有了精神,打着拍子,小声和唱起来,是有人今天过生日吗,现在的火车居然有这种服务,玉锦好奇地向四周望去。 歌曲放至一半,音量逐渐被压低,广播里传出一个优美圆润的女中音,说今天是10号车厢周玉锦女士的生日,本次列车为她播放这首歌曲,祝福她生日快乐。 玉锦吃惊得捂上自己的嘴巴,最近心情烦闷,又忙着张罗出差的事,居然把自己生日也忘了。 车厢里的年轻人发现了这个一直安静坐着的女人脸上异常的表情,他们明白过来,先是热情地鼓掌,然后用手围出喇叭的形状,冲着她齐声喊:「生日快乐!」 玉锦站起来,在满满的氛围感中微笑着向他们点头还礼,她是第一次经歷这样的事,有一点社恐的感觉,但更多的是感动和欢喜。 可这歌是谁点的呢?列车怎么会知道? 有个念头忽然跳出来,只一下子,她就开心了,想拿起手机打过去,带着笑意问那个人:原来你在这儿打好了埋伏啊。 一条微信提示出现在手机屏幕上,她快速点开,却是小燃发来的:喜欢吗,周女士,列车长是我一个顾客的老公,她说可以这样搞的。不要太感动哈,嘻嘻。 哦,原来是这样。 玉锦也还是笑了,笑自己好笑,笑自己滑稽,一把年纪还是这样天真烂漫,幻想多到伤害自己。 车窗外,黄昏慢慢降临。 纪寒铮当然是知道她生日的,往年他们总是一起度过,那些痴痴笑笑的夜晚,每一点快乐都沉淀下来,结晶成糖果,在回忆里散发出甘甜的回味。可现在,她忘了,他也忘了,哦,——也不一定,离今天结束,还有几个小时。 天光越发黯淡,黑夜终于掌控了大地。车窗外的风景像电影胶片,一帧一帧地闪过去。一切都在流动,不动的唯有天际那颗孤星,在幽蓝的夜空中静默着。 玉锦的铺位空间逼仄,举目便是车顶,她安静地躺着等了两个时辰,在此期间心无旁骛,不念不怨不喜,但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事情并没有什么改变。 他真的忘了。她因为羞赧和气愤而身子微微发抖。 如果需要的时候,这个男人一直都不在,那要他有什么用? 火车轮子有节奏地撞击着铁轨,回答她:苦痛,苦痛,苦痛…… 手机时间跳过零点的时候,她做了个决定,打开微信通讯录,删掉了纪寒铮的名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0页 那一刻,她的手指有千钧重,每往前一毫米都是考验,可是,那个名字像刺,在这样浑浊的夜晚,令人无法继续直视,只有尽快删了他才能唿吸,心脏才能从即将骤停的惊悸中回到正常。 然后,她蒙上了带有消毒水气味的被子,把世界隔在外面。 -------------------- 第44章 ==================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为澄净的土地,天空是纯粹到极致的瓦蓝,白云喷涌而出,阳光浓烈得让人睁不开眼。远处雪山环绕,护佑着这一城的平和与肃穆,面目虔诚的人和猎奇游玩的人都有,大家各行各道,并行于这个慈悲的城市。 兴许是坐了火车的缘故,高反没有表现得过于严重,但还是有新的问题,玉锦习惯了热带的温度,对拉萨的早晚温差预估还是有点保守,住进酒店的第二天,她就感冒了,鼻塞流涕,眼睛疼,头昏昏沉沉,她裹上在酒店门口购买的色彩斑斓的披肩,坐在窗边,一杯又一杯地喝热咖啡,终于成功地把自己的痛苦从应付感冒转移到了应付失眠上来。 白日将尽,她找来滚落在被子里、已经一天没有看的手机,有点意外,除了公司打来两个电话外,还有十几个未接电话,都是纪寒铮的。 打开微信,申请添加好友的信息有很多条,也都是他的: 怎么把我删了?生这么大气? 加回来,咱们谈谈吧。 高反怎么样?去那儿能适应吗? 给我回个电话吧。 …… 玉锦无力地把手机扔到一边,她知道他不会让她这样消失的,一定会联繫她,可等他盼他,却一直没有消息的人,忽然又跳出来说这么多温情的话,真让人有说不出的烦躁。 上午十点,手机又不依不饶地震动起来。玉锦看一眼屏幕上那个名字,继续睡。 临近中午时,房间内的电话响了,玉锦以为是会务组通知去就餐,就接了起来,她拖着浓重的鼻音刚「餵」了一声,就听到了纪寒铮不悦的声音:「怎么生那么大气?」 空气静默。 玉锦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的头皮都是紧的,身体僵硬,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握住了出口,即便她想说点什么,她的身体也在抗议。 纪寒铮大约已有准备迎接这样的尴尬,他嘆了一下,口气婉转起来,「问了你公司好几个人,才查到你开会的酒店,把我急坏了,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仿佛沉寂了很久,——但其实也应该只是十几秒的时间,玉锦才淡淡地说:「我是不太舒服,来就感冒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他嗔怪道。 以他的脾气,以前也经常嗔怪她,她必定会立刻反击,那是一种两个小孩斗嘴吵架的氛围,两人你呲我咬,互不相让,然后再贱兮兮地和好,关系比吵架之前更热络,更加蜜里调油,嗔怪就像是一种令人上瘾的胡椒面儿,隔一段时间就要洒洒。 可现在,他的嗔怪像是发褐变黑的香蕉,东西还是那个东西,却没有以前的味道了。 玉锦说,「纪先生,你消失那么久,这会儿突然出来关心人不觉得奇怪吗?还是说,你那里又有什么不能联繫我的苦衷?」 纪寒铮好像是愣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才说:「我知道我的苦衷听起来很牵强,可这是事实,最近真的特别忙,我跨领域去工作,你知道的,会有很多东西……」 玉锦打断他:「不不不,不光这样的原因。纪寒铮,你知道吗,你忽冷忽热,沉浸在工作中的时候让人觉得可怕。你会突然消失,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杳无音讯。单纯解释为工作忙,我觉得说不过去。」 一阵沉默。良久,纪寒铮说:「好吧,我承认,我这个人有很大的问题,工作起来有点发疯,特别是工作不顺的时候,我会有自闭的倾向。」 「为什么?」她奇道。 「……说不了。可能是,过于激烈的上进心吧。」他默了一会儿,声音更加低沉,「也可能,是因为骨子里抹不掉的自卑。」 「你自卑吗?为什么会自卑?」 「从小打下的烙印吧。」他淡淡地。 长时间的沉默。 玉锦细细回忆,如果说纪寒铮很自卑的话,她会觉得纪寒铮隐藏得很好,毕竟外表上,他是那样神采飞扬的一个人,说他自大还更为贴切一些,不过,自大和自卑本来不就是一对孪生兄弟吗? 对了,家境,家境是要贫寒一些,幼时在小县城里还好,后来考到京城,富贵迷人眼,他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能坦然自洽地接纳这种反差就是奇蹟了,至于后来娶了英英,玉锦相信,对他的自卑感来说,是一件雪上加霜的事。 所以他才会用那么大的狠劲儿投身工作,这是唯一能让他洗刷自卑、证明自己的通道了。 她想明白了,心下恻然,而且,觉得十足委屈,「我可以理解你,但是,你能够理解我吗,我就该承受忽冷忽热吗?你知道你一点音讯没有的时候,我心里多难受吗?」 他「嗯」了一声,仿佛是在开玩笑,「你不是个女汉子吗?我开始一直以为,你是个女汉子。」 「你说呢?你觉得我是女汉子?女汉子就活该得不到回应?」玉锦真的生气了。 纪寒铮又轻轻「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肯定还是否定,过了片刻,他迟疑地说:「其实我一直想对你说,活在这兵荒马乱的人间,我们这样的人只能咬紧牙关闭着眼睛往前走,就算捨得一身剐也不一定能得到什么,所以说,根本不能考虑太多。可你是个高敏感的人,你想要的有点太多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1页 玉锦脸色苍白,声音陡然干涩起来:「我让你觉得累了吧?」 「没有。」他嘆气,「你看你,又开始敏感了。」 玉锦握住手机,本来小巧盈然的一块,此刻却觉得有千斤重。她木然地说:「我也只是想要一份安全感而已,怎么能谈得上要的多?」 时间在无声地往前走,纪寒铮的唿吸声如在耳边。他说:「我知道怎么才能让你有安全感,可有时候,我做不到。」 「纪先生,其实……」 「嘘——,先别说。你现在不舒服,等你回来吧,回来我们好好谈谈。」 玉锦咬紧牙关,「好。」 要挂电话的时候,他的声音突然又传出来,「在酒店里行不行?不行就赶快去医院输液。」 玉锦顿了一下,「不用。」 纪寒铮打断她,「你就是粗心,这么大的人了,还不知道怎么照顾自己。高原可不比内地,你记得要按顿吃药,别让身体攒下毛病了。」 玉锦心绪烦乱,如果是过去,她会很享受纪寒铮的这种叮咛,可现在,她只觉得无言以对,那恼人的清冷和火山一样的热情居然和谐地汇聚在一个人身上,而她只能默默接受,束手无策。她的病,其实就是纪寒铮。 「行吧,我要休息了。」她无奈地说。 「好。微信加回来哈,别让我担心。」 玉锦挂了电话。 夜晚的布达拉宫在色彩搭配上绝对借用了天才之手,白色和红色拼接的宫殿巍峨伫立,横亘于天地群山之间,仿佛是神的肩膀,宽厚而博大。宫殿上方是无边无际的深蓝的天空,白云游盪其中,轻纱一样缥缈。有些地方,天生就只能仰视,就像这里,宫殿的周围,有数不清的游人在远远地叩拜,向着最辉煌最明亮之处,那里台阶狭长,蜿蜒而上,仿佛通往天国的阶梯,藏着可以世间的秘密。 玉锦裹着厚实的披肩,在路边露天的茶座上找了个座位,她点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酥油茶,然后,发着呆,默默凝望众生。大概这地方有点像澡堂,把不够虔诚的人五脏六腑洗上一遍,让他们可以变得虔诚起来。 人世如此辛苦,何不让自己释然一些呢?她想起木心的那句话: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一杯茶见底,她站起来结帐,然后打开微信,翻到纪寒铮添加好友的申请,她点了通过。 手机提示音叮叮噹噹地响起,是他接连发送的玫瑰花闪动的表情。 回海平的时候,玉锦搭乘了飞机。 刚到南都机场的接机大厅,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纪寒铮。他戴着墨镜,穿一身灰色休闲装,不说话的时候,面容还是有些冷峻。 玉锦招手的同时,纪寒铮已经小跑过来,接过登机箱,「我反思了好久,终于找到了原因,居然忘了你的生日,实在罪过。」 玉锦瞟了他一眼,一段日子不见面,居然有恍若隔世之感。她淡淡地揶揄了一句:「那有什么打紧,我生日算什么日子,怎么敢惊动纪先生。」 纪寒铮吃了一个瘪,他嘴巴抿成一条直线,脸颊上的大酒窝立时浮现出来,拉开车门,让玉锦进去。 南国的空气是那么黏热潮湿,跟高原的纯净稀薄是完全不同的质地。玉锦摇下车窗,看红红翠翠的植物热情洋溢地在路边招手,然后快速后移,她睏倦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许久,她睁开眼,这才发觉居然不是熟悉的路程,疑惑地问他:「这是去哪儿?」 「这会儿才发现啊?放心,不会把你卖了。」 车前方的视野越来越宽,最后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停车场停了下来。 「来这儿干嘛?」 「给你补过一个生日。」纪寒铮顺手一摸,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房卡,低声说:「不回家了,我订了房间。」 他解开安全带,发现玉锦纹丝不动,直直地盯着他看,「怎么了?」他问。 「你是不是对过生日有什么误解?」 「有什么问题吗?」纪寒铮有些错愕。 -------------------- 第45章 ================== 他的眼睛瞳孔很亮,青黑色浓眉的眉头微微拧着。玉锦好奇那双眼睛,那晚在跨海大桥上,那么宠溺的眼神,不需要一句沟通,即可心领神会的眼神,难道和眼前的不是出自同一个人吗? 就连这身衣服也不喜欢,灰色的休闲装,从未见他穿过,好陌生。 她掂量着措辞,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让纪寒铮明白,「首先,我还是个病人,没有痊癒。其次,我对你这种行为觉得很好笑。纪先生,你说消失就消失,说见面就是开房间,你把我当成什么了?解决生理问题的性伴侣吗?」 「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应该怎么想?」 纪寒铮仿佛无语极了,想了想才指了指酒店,答非所问地说,「房间我布置好了,是有点小仪式的,不是你想的那样,见面就是滚床单。」 玉锦冷笑,「其实,滚床单也没有关系的,反正你哪次不是这样。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得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永远不在。」 「你这样说对我不公平。」纪寒铮脸色发青,负气转过去,看着窗外。 明明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可他们都觉得冷。 玉锦是想和解的,在神圣的布达拉宫的脚下,可见面不知怎么就变成这样。纪寒铮本是极度聪慧的,可他现在怎么了,没有一件事能踏到正点儿上,她憋涨得难受,满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只凉凉地讲了一句:「你不明白的话,只能说,是你太自我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2页 「是我自我?不是你太自我?!」纪寒铮已经开始愤怒,「你只想让我全天24小时陪着你,随时照顾你的情绪,哄你高兴,跟你卿卿我我,全然不顾我的感受、我的压力!」 玉锦一时气噎,浑身的血往头上沖,顿了几顿才问出来:「你这样想?你居然这样想?我真没想到。」 「那只能说,是你自己太迟钝。」 事到如今,错的那个人反倒像是自己了,玉锦嘆气,「纪寒铮,你真是我见过的,最会跟女人吵架的男人。」 纪寒铮不置可否,他的脸颊因为生气而更显紧绷,下颔线的稜角清晰到可怕。 玉锦推开车门。 「你干嘛?」他问。 「打车回家。」 纪寒铮嘆气,声音低了些,「我今天是把工作安排好才出来的,我只有这一天时间。」 玉锦很爽快地点点头,「那挺好啊,你那么忙,刚好可以休息一天了。」 她从后备箱拿出自己的箱子,招手,一辆计程车滑过来,她上车离开。 感冒在高原会议结束的时候,其实是好得差不多的,只留咽部还有不适,可回到海平,已经消失的症状去而復返,在35度高温的天气下,玉锦又结结实实地感冒了好几天,五脏六腑都不舒服。 能起床之后,她去纪寒铮家里拿回了自己的东西。时间是精心挑选过的,工作日的上午,她知道他不会在。 她细细地整理那一箱的东西,衣服,鞋子,牙刷,化妆水,像个战场上的败将一样,丢盔弃甲。 好巧不巧,小燃突然回来了,说领导不在,今天又没有什么预约,所以果断从医院翘班。一室狼藉陈列在她的面前,玉锦感受到了双倍的狼狈。 小燃坐在吧檯椅上,跷着腿,看玉锦把东西一件一件放回原来的位置,脸上没有一丝的表情。最后一件东西收拾完,玉锦把箱子立起来,拿来湿巾擦拭,小燃忽然说,「我找人跟他聊聊吧。」 「聊什么?」玉锦有些惊讶,打量着小燃的表情,那女孩瞳仁冷清如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温度,玉锦就明白了,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来,「你是医生还是□□?」 小燃把脸转过去。 有个问题突然跳出来,玉锦追问:「庚哥回来了?」 「怎么可能?」小燃讪讪地。 「那你找谁?还有谁?」 小燃躲闪着玉锦的目光,过了一会儿才说,「黎海生在海平开了个修车行,跟人合伙弄的,他那儿有几个兄弟。」 他到海平来了?玉锦脑子里浮现出那个憨憨的身影,「黎海生是个老实人,你要是对人家没有意思,就离人家远一点。」 小燃撇了撇嘴,「我才没有心思搭理他呢,我只管你和我的事,别人的事一概不管。」 「我的事也不用你管。」 「那我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男人欺负?」 玉锦冷着脸把箱子收好,最近的事是让人挫败,她不是不灰心,可她还不煳涂,「男男女女的事都是你情我愿,哪有什么欺负不欺负,你安分点,别给我找麻烦就行了。」 时值深秋,即便是地处热带的海平,到底也不一样起来,早晚的凉意足以打湿窗台。 玉锦白天去公司维持着做几个零零碎碎的小项目,回来就侍弄鱼缸里那几尾锦鲤,之前的热带鱼已经差不多毙命了一轮,她换成锦鲤,好养活,也算不造杀孽了。这样忙忙碌碌地,日子倒是不难打发。 可夜晚是她的另一个维度。 她有点害怕晚十点后的时间,躺在床上,双眼直视窗外的黑夜,那样空洞,黑暗一望无际,没有月,也没有星,就像行走于茫茫人世间,全无方向,没有人可以引路,没有人可以传授,没有人可以分享。 无数次的,她想问纪寒铮一个很老套,很俗气,连自己也会不屑的问题:你还爱我吗? 5年了。 她记得他说过,爱情的期限是5年,那时候他们正打得火热,仿佛遇到的是世界上另一个自己,可以毫无芥蒂地大侃特侃,不去想别的,什么都不用想,更何况,5年是多么遥远的一个期限。 可现在真的5年了。往后的路该怎么走? 据说,男女之间,要么一生,要么陌生。 她感到莫名恐惧。因为她很怀疑自己和纪寒铮是不是可以共度一生,毕竟最近的感觉已经糟透了。 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难道说,真的是时间打败一切? 可能吧。爱情也像孔雀,刚开屏的时候绚丽夺目,时间久了,转过身去,看到的就只是一个丑陋的屁股。 在失眠的折磨中,玉锦等到了纪寒铮的信息。这次时间倒是隔得不久,7天。他彬彬有礼地发过来一条:还好吗? 她回復他:还好。你呢? 纪寒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发:我们都太冲动了。 玉锦沉默着回忆,好像是这样。她是个温和的暴脾气,那点暴躁一直被隐藏得很好,可现在已经越来越按捺不住想要跳出来了。纪寒铮就更不用说,她时常见到他太阳穴青筋凸显的样子。 我知道我有很多不足,可我还是想,假如我们都能对对方多抱有一点信心,是不是就会好一点?他发。 纪先生,我不是对你没信心,我是对自己没信心。我不是个小姑娘了,甜蜜的话对我来说不再有心醉神迷的杀伤力,人生快要过半,我不知道接下去的路怎么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3页 纪寒铮很快打过来电话,柔声说道:「我懂,我懂。你给我一点时间,等我把一切都弄好了,把工作上的事情理顺了,我就可以好好陪你,很多事情都可以解决。」 「不不,我不是想让你陪我。怎么说呢,」玉锦捋捋被风拂乱的额发,「……我不年轻了,口嗨的东西让我觉得不开心,我现在只想实实在在的,踏踏实实地生活,不去等一个永远等不到的人,也不想再把心交给别人,承受突然的摔打。人生是有限的,我的心应该属于自己。」 电话那端,纪寒铮仿佛怔忪了一下,「你要离开我?」 哦,她嘆气,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不是,不是。我们先静一静吧,我现在想要的是健康的身体,稳定的情绪,平静的生活,我累了。」 纪寒铮舒了口气,又沉默片刻,说:「好。我理解你的心情,其实,我又何尝不需要调整呢。」 「好,那就这样,祝你顺利。」 「祝我们都顺利。」 他们互相道了祝福,语气平静而温和。 赵欣桐来h省以后,一直在一家大型医院的医养结合部治疗,新的环境,温度适宜,空气品质也好,玉锦前次去探望她的时候,直唿她气色转好,瘦削的身材也稍微丰盈了一点点。 可从上周开始,她忽然又断断续续地发起烧来,玉锦陪着她换了家医院检查,果不期然,最不愿看到的事发生了,那些丑陋的癌细胞就像生命力强劲的蒲公英种子,已经无法控制地播撒开来,安居在了多个脏器上。医院没有通知赵欣桐,而是直接联繫了玉锦,她看到报告单的时候,整个人都在颤抖。 这个结果,瞒是瞒不住的。玉锦拖了两天,经不住赵欣桐的追问,把那张生死单递了过去。然后,她亲眼看到心目中豁达硬朗的女神脸色在一瞬时陷入苍白,这是交往十几年来她从未见过的脆弱和恐惧啊,玉锦的心态崩了,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抱着赵欣桐的肩膀,眼泪汩汩而出。 倒是即将赴死的人缓过来得还要快一些,她握了玉锦的手说:「生老病死,都是这一回事,只是早晚而已。我有思想准备。」 玉锦渐渐止住眼泪,内心怅惘不已。 那么,剩下的时光就格外宝贵了。 她们两人都觉得,事到如今,再留在医院耗着意义不大,每天闻着消毒水的味道,举目之处都是各种被疾病折磨得走样的躯体,就算是好好的人也要怄出病来,不如找个风景宜人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度过生命中最后的时光。 玉锦想到了纪寒铮的康养基地。 她忽然自责起来,这才想起,纪寒铮去那里时间可是不短,自己居然对那个地方一无所知。 可仔细捋捋,似乎也怨不得自己。自从他去那边之后,间歇性人间蒸发就开始了,两人之间就像跳上了恰恰舞一样,退退进进,虚虚实实,大部分日子是在怨气中度过的,这种情况下还怎么去探望呢? 天鹭山距离不近,因为担心赵欣桐的身体经不起舟车劳顿,保险起见,玉锦打算先去踩踩点,如果各方面条件适宜,再回来接赵欣桐不迟。 她给纪寒铮打通电话,纪寒铮沉默了片刻,说:「也好,你来吧。」 玉锦对这样的反应略感疑惑,但也不需多想,因为不管怎么样,她要去见纪寒铮了。 -------------------- 第46章 ================== 早晨七点钟,热气还没有从土地上蒸腾上来,玉锦给车子加满油,驶上了高速。她今天身着一件香槟色的簇新长裙,涂的是西柚色的口红,头戴一顶亚麻色草编小礼帽,像是去山区度假的时髦女郎。 仍旧是阳光恣肆的好天气,白云一窟一窟地不知从哪里喷涌出来,湛蓝的天空中像是游荡着无数盛开的棉花糖,——她以往曾经给纪寒铮这样表述过,说这是她最爱h省的地方。纪寒铮笑得十分爽朗,然后便开始损她,笑话她一定还惦记着童年的棉花糖,像个长不大的小姑娘。她故意摆出生气的样子,回呛他:「有点童趣不好么,人最好的状态就是能以老者的深度去思考,秉持中年人的稳重去行事,带着可爱的童真过生活,这样的人生才真正有意思。」 纪寒铮也故作深沉地点头。 那时候,他们爱得坦荡而热烈,彼此间没有一点嫌隙,聊天的时候总是灵感迸发,像是在和自己的灵魂对话。 多么令人怀念的时光。 下了高速,路还是不太好走的,特别是进山以后,曲曲弯弯,好多次以为是到了路的尽头,可小心翼翼地绕过眼前的竹林,路便又有了。 直到车子驶出林区,视野开阔起来,玉锦看到不远处半山腰上的大字:天鹭山康养基地,这才松了一口气。等她找到基地大门时,已经离出发过去了整整三个小时。 办公楼是一栋砖红色的小型建筑,隔着玻璃门,她甚至看到了他在大厅里和人说话的身影,可她却忽然失去了去见他的勇气——玻璃门上映出的那个女人是谁?裙子皱巴成一团,长发披散,即便不是从婚礼现场狼狈落跑的新娘,也一定是个背着家人逃婚的姑娘。 可他已经看到她了,快步走出来,淡淡地笑着,然后,张开了手臂。 这一幕,像梦一样。 有一剎那,她后悔来晚了,应该早些来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4页 纪寒铮带着她参观,先从办公楼附近看起,一排一排的户外宣传板,像旌旗招展,一个宏大的项目唿之欲出:占地3000多亩,其中建设用地220亩,建筑面积28万平米,规划建设3000套康养公寓,计划服务3000个会员家庭…… 玉锦有点蒙。因为举目四望,周围冷冷清清。园子里只有一栋公寓楼,公寓楼的后面是小花园,有三四个老人歪坐在轮椅上,白髮凌乱,一脸狐疑地打量玉锦,大概这里少有人来,所以他们像是看到了天外来客。再走一阵,遇到两名清洁工人洒扫庭院,除此之外,就是风声,树叶摇动的声音,没有别的动静。 一圈儿走完,玉锦的意外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纪寒铮调侃地问:「怎么样,是不是怀疑我在搞诈骗?」 玉锦指了指宣传板,「这是规划,刚起步,总要有个过程嘛。」她想为纪寒铮挽回一点颜面。 但纪寒铮嘴角牵动,立即说道:「距离这份规划已经过去三年了。」他点点头补充说,「其实,我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是个骗子。」 出乎意料,真的出乎意料。玉锦满心灰暗,说道:「骗子应该是你那个朋友吧,徐子谦。」 纪寒铮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你以为是他把我骗来的?他又不是神,也没有长前后眼。」 茶泡上了,是淡绿嫩芽的龙井,在玻璃杯里跳着迴旋的舞。纪寒铮的宿舍面积阔大,茶桌的面积也很豪横——在这个地方,最不稀缺的大概就是面积了吧。房间很整洁,正如他一贯的风格,但潮气明显,比海平要潮湿得多,大概是距离热带雨林太近的缘故。 玉锦在藤编的沙发上刚坐下,一只巨大的褐色蟑螂就大摇大摆地从她眼前滑翔过去,她被吓了一跳,本能地惊叫起来,纪寒铮立刻拿抽纸把那蟑螂包了,丢进洗手间的马桶,沖水,动作一气呵成,显然是早已经习惯了。 玉锦惊魂未定,来南方这许多年,虫子之类的东西始终是她的天敌。她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纪寒铮,你必须好好讲讲,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纪寒铮在沙发上倒下,嘆了口气,「说来话长。」 简单说,天鹭山项目的投资公司一共有三家,一家是房地产商,一家是旅游公司,还有一家矿产公司。刚开始的时候,资金大量汇集,项目运行顺风顺水,可好景不长,房地产和旅游先后遭遇滑坡,纪寒铮来后不久,两家投资商就因为资产不足以清偿债务,向法院申请了破产,仅剩下矿产公司一家。资金鍊断裂成这样,自然无法满足基地项目的后续开发,所以就慢慢凉了。 「怎么这么惨?」玉锦半是吃惊,半是哀嘆。 「最神奇的还在后头。子谦不甘心项目就这么半死不活的,请了一位气功大师过来,在基地搞辟谷养生,目的肯定是想多招揽一些生意,谁知就有那么巧,有一个老人在辟谷期间脑梗中风,成了植物人,家属就把基地告了,下一步面临的就是打官司。」 「什么时候的事?」 纪寒铮想了想,「你去西藏之前。」 哦,回忆渐渐清晰起来,那时候,她正陷在被人冷落的烦恼中,郁郁寡欢,不舍昼夜,全然不知她怨着的那个人的境况比她要差上百倍。 他们相识之初,她曾经骄傲地说:在我生活中,爱情不是第一位的,生存才是。 然而风水轮流转,现实那么用力地打脸。她在爱情中越来越用力,终于变成了一个放弃抵抗的怨妇。而他搁下了甜言蜜语,穿起男人的铠甲,像个大战风车的堂吉诃德,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劳劳碌碌,说穿了,也只是为生存而战。 「对不起。」她说。 他奇道:「为什么说对不起?」 她答不上来,也张不开口,今天的玉锦比以往要更加笨拙。 晚饭是在基地的餐厅解决的,毕竟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方圆没有什么饭店。餐是自助的,几个大铁盘拼在一起,绿的菠菜,黄的鸡蛋,红的西红柿,虽然简单,但总算是可口的搭配,而且,听说是员工开了块地,自己种的,玉锦对此赞不绝口。可惜餐厅的白色炽光灯坏了几盏,光线幽暗,纪寒铮对玉锦说:「环境比较差,凑合一下吧,回去请你吃牛排。」 玉锦忙着低头喝粥,轻轻回了一句,「这挺好的呀,我又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 纪寒铮大口吃饭,也不知有没有听出这句话里的意味。 山里的风很有凉意,虽然挨着热带雨林,可一到夜晚,气温就像抛物线一样降了下来,从淋浴间里出来,要立刻拥上薄薄的衾被才能舒展。 纪寒铮身上的味道既熟悉也陌生,玉锦紧挨着他,因为抱歉的原因,今天必须主动。她凑过去,吻他的鬓角,嘴唇,突出的喉结,刚劲的下颌线,密集而热切,像一只小鸟在啄心爱的食物。 纪寒铮起初也热情回应着,可后面动作越来越慢,以至于,像个不情不愿被赶着下操的学生,再后来,他停了下来,鼓足勇气说:「我最近已经废掉了。」 玉锦从狂乱中惊醒,懵懂地想,这代表什么,然后她摸索着,用手感受了一下,顿时明白过来,心下极为震撼,但嘴上只能劝他:「是压力太大了吧?不要紧,应该是暂时的。」 「已经两个多月了。我是废人了。」 黑暗中,玉锦看不到他的眼睛,但那种平缓而无望的声音,是这个男人身上任何时候都没有出现过的,他一向是多不认输的一个人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5页 「不会,你放松点就好,你才多大年龄啊?」 「就是想到年龄才更糟心。」 玉锦默默地躺回自己的枕头,一支胳膊伸过来,垫在她的颈后,「让你失望了吧?我们那么久没见了。」 「没有,就这样抱着你就很好。」她安静地听着他的心跳声,「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陪着你。」 他们像老夫妻一样并排躺着,听着彼此的唿吸声,再不说一句话,直到睡意降临。 山里的夜无边无际的,是那种干净纯粹,笼罩一切的黑,除了清风摇动竹林,偶尔路过的野兔山鸡之外,什么声音都没有,沉寂得仿佛世界凝固了一般。 玉锦被一阵奇怪的声音从睡梦中惊醒,她在混沌中用力辨别,才发现那是纪寒铮的啜泣声。她不敢置信,可她的耳朵并没有欺骗她。 曾经那么刚硬的男人,洒脱不羁的男人,暴躁起来鬓角青筋凸显的男人,白天的时候甚至还一脸不屑,毒舌地自嘲,现在,他居然会在黑夜里默默流泪,会让微小的啜泣声不由自主地泄露出去。 她给他递纸,低声安慰他,亲吻他的额头,絮絮叨叨地说些柔软的话,即使没什么用,她也总得为他做点什么。 他是很要面子的人,很快止住了,用力把玉锦箍在怀里,轻轻回吻她。夜的温度仿佛被暖热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轻吻和低语忽然停顿,纪寒铮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来自身体的变化让他觉得不可置信。 「哎——」,他笑起来,然后一鼓作气。 有布谷鸟落在窗台上,信步来去,布谷布谷,然后,像是听到了一帘之隔的声音,振翅轻巧地飞走。 室内终于恢復了安静。纪寒铮握住玉锦的手,用尚未喘息均匀的声音说:「我爱你,你知道吧?永远爱你,永远。」 她还在得意的心情中兴奋着,成就感拉满,听到这句话,更是心花怒放。她爱听,这世界上所有女人最爱听的谎言。尽管她过去就明白,哪有永远,男人嘴里说的永远跟清明上坟烧纸是一个道理,都是骗鬼的,但现在却要毅然决然地双标,这样的话,听一句是一句,得快乐时且快乐。 绵软的床单早就被揉得不成样子,玉锦把床单展了展,捡了个舒服的姿势在他身边躺下,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挨着他了,□□的温热,男人皮肤略微粗糙的触感,那种熟悉却久违了的气息,都让她觉得安心。 她睡着得很快,可是不久,她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下意识地突然把眼睛睁开——枕头上,纪寒铮正睁着一双深邃的眼睛看着她,那么近,又一点声息没有。她低声嗔怪道:「你干嘛?吓死我了。」 纪寒铮露出笑容,「有什么害怕的。」 可是,她并不觉得安心。因为在说这句话之前,他眼睛里像是有一道门关上了,门的后面是什么?她没有发觉的时候,他在想什么?玉锦隐隐约约地有些疑问,想探究下去,纪寒铮却给她掖了掖被角,说:「山里冷,裹严实点。哦,好久没这么累了。」他心满意足地平躺着,唿吸声逐渐变得均匀而和缓。 -------------------- 第47章 ================== 次日告别。 赵欣桐自然是不能安排在这里了,玉锦现在更担心的是,纪寒铮以后要怎么办。可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淡淡地说:「走一步算一步吧。」仿佛那是一个最无所谓的问题。 大约,白天的纪寒铮只会是这样吧。玉锦无奈地发动了汽车引擎,她看见后视镜里,早晨的雾气涨起来了,在树顶漏下来的一束光线中缭绕地跳着舞,纪寒铮一个人站在中间,和周围的空旷形成对比,像是舞台上忘记台词的寂寞男主。 回到海平,毫无意外地,玉锦又开始过上纪寒铮人间蒸发的生活。但她不再有那么多的怨气,一是已经目睹纪寒铮的现状,二是赵欣桐的安置已经占去了她的大部分精力。她四处查访,终于找到一家新开的慢病疗养中心,就在海平周边,40分钟的车程,人不算多,住宿和医疗条件都具备,离海边很近,绿植浓密,有开得汪洋恣肆的鸡蛋花和三角梅。赵欣桐去的第一天就欣喜地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就是咱们北方人梦想中的生活啊!能死在这里也没有遗憾了。」 玉锦不觉得这话不吉利,因为已经是隐约可以看见的现实,她觉得高兴,一边心酸一边高兴,哪里的黄土不埋人?赵欣桐喜欢这里,已经是她最大的安慰了。 这边刚安置好赵欣桐,那边,沈强秘书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玉锦火急火燎地冲到医院,她可以发誓,那是她有生以来开车最疯狂最快的一次。 推开病房的门,沈强已经变成了一个她不认识的人,他的脸是歪的,嘴巴咧到一边,粘稠的口水不争气地从里面慢浸出来,好像是感官没有发育成熟的宝宝,可宝宝不是这样的,宝宝是新生的朝阳,就算是口水横流也只会更加可爱,沈强现在是苍黄的面色,五十多岁的人,一块老人斑去年造访了他的面颊,两鬓有星星点点的白髮,再加上现在这口水横流的样子,说是七十岁的老人应该也有人信。 沈强是在酒桌上中风的。大概刚开始就有了不舒服的徵兆,他一直撑着,轮到他敬酒的时候,他站起来,拿着酒壶,手忽然开始止不住地打颤,那张知情识趣、八面玲珑的嘴巴一张一合,就是蹦不出一个字,然后,人像一根木桩子一样,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众人急忙七手八脚地将他送往医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6页 病房里有刺鼻的消毒水味儿,最近这一段时间,玉锦真的是闻够了,生老病死,只有亲眼目睹、亲身经歷才知道这四个字有多沉重。 老沈颤巍巍地朝玉锦伸出手,她只好躬身上去,身子离得很近了,才听到沈强的嘴巴里吐出一串含煳不清的字,她和秘书小陈费力听着,过了一阵才辨清楚,他说的是:「……公司……给你……公司……给你……」 玉锦点点头说:「我先管着,等你好了还由你来管,我只会做业务,管理我不行,你知道的。」 沈强痛苦地晃着脑袋,口水更加充沛地流出来,大概是口腔清空了,这才完整地说出一句话:「公司……给你……添麻烦了……」 玉锦吃惊不小,她看向小陈,后者一张脸木着,把头低得更狠了些。 玉锦对财务是绝对的门外汉,眼下无法,只好赶鸭子上架,把公司财务部的几个人叫在一起,对照着堆成小山似的各种报表,总算把事情问出个七七八八:盛世景明最近几个月的所有支出全部是贷款,包括员工工资。贷款走的是民间借贷,财务部经理杜宏平说了利率之后,她掏出手机算了算,屏幕上的数字令她大脑瞬间进入缺氧状态。 她很疑惑,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呢?尽管市场不好,订单的金额也小得可怜,但公司的业务一直是正常开展的呀。 杜宏平的脸红了白,白了红,说:几个月前,公司跟进了一个项目——北京一家相当知名的影视公司旗下的电影,顶流的导演,顶流的演员,唯一不好的是战线拉得太长了,前期摊子铺得太大,后期资金有些跟不上。中间人对老沈说的意思是,要不是老沈找来了重要人物背书,这样的项目绝不会让盛世景明这样规模的公司参与进去的,因为只需把消息放出一点点,想要加盟的影视公司怕是会连夜转帐转到把网络挤瘫痪。 老沈也不是傻子,他一边应承着中间人夸张的言辞,一边託了各个渠道的朋友去查这件事,带回来的消息是:情况属实。资金只要到位,不用一年时间,影片就可以赶着下个暑期档上映了。这下他彻底动了心,生意不好做,好久没见到大鱼了,他就和另外两名股东商议着,把公司所剩不多的资金全盘押上,等影片上映就可以坐等分钱。 哪知好巧不巧,影片上映前,主演的那位男顶流突然翻车,被人拍到了在一处会所里吸d之后搞多人运动的画面,照片还被传到网上,成了霸屏热搜,之前演过的作品一夜之间已经全部下架。 玉锦听得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流,那个大瓜她知道,是全民茶余饭后的上等谈资,她自己还曾经给几个朋友转发过那几张高煳的现场照片呢,没想到,这次塌房,砸中的居然也有她自己。 杜宏平说,影片的所有工作当时就被叫停了,北京公司镇定下来之后,通知所有的合作方,打算用ai换脸技术来解决这个问题,时间嘛,先走着看,这种事谁能说得准,只能等风声过去再说。 别的公司还罢了,盛世景明这样的公司是实实在在耗不起的,老沈万般无奈,只好去搞了民间借贷,这个社会,睁开眼就要花钱,想开门营业更要花钱,先让公司维持下去再说,可利滚利的钱是吓死人的,数字一天天在膨胀,影片后续的事却像断了线的风筝,再也没有了消息。在这样的焦灼中,他的血管终于绷不住了,身体先于意志向现实举出白旗。 玉锦一身寒气,问杜宏平:「这件事我怎么不知道?」 杜宏平嗫喏了半天,才低声说:「他们几个都商议了的,可能是怕您不同意。」 玉锦盯着问了时间,就是去西藏开会时候的事,她暗怪自己为了纪寒铮整天魂不守舍,到公司来得也少,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自己竟一无所知。可话说回来,那三名股东定下来的事,自己就算知道又能如何呢,以一对三毫无优势,更何况,自己如果在场,听老沈那张鬼才的嘴云里雾里地吹嘘,未必就不会动心。 她一筹莫展,偏偏到了下午,老沈的老婆黄素云搭飞机过来,黄素云是全职主妇,近几年都在北方生活,帮女儿照顾孩子,只留老沈一个人在海平打拼,作为一家人的衣食供养。老沈这一病倒,她几乎要昏厥过去。六神无主地拉着玉锦,一把接一把地抹泪,能说话的时候就只有一句:「这个家怎么办啊?」 玉锦听得愈发烦躁,这情景真像是刀山火海,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被架到这样一个处境上经歷煎熬。 她约老金和老丁出来谈,然而这两个人一口咬定,投资电影的事他们内心也不愿意,都是被老沈胁迫的,现在公司到了这个时候,与其硬撑着,不如就此解散,把他们的钱退出来,大家各奔西东,从此不再踏足这一行了。 玉锦声音发颤,问他们:「那老沈呢?」 那两人互相看了看,给玉锦的意见是:老沈回北方养病,海平虽然自然环境好,但优秀的医疗专家还是少,回北方对他后续的治疗来说再好不过。 玉锦怒极反笑,「钱呢,钱怎么办?欠那么多钱还不上,老沈病能好?不怕被人捅刀子?」 老丁不再说话,老金的脸皮显然要更厚一些,皱着眉对玉锦笑道:「那么多欠债的人,也没见日子苦到哪里去,该吃吃该喝喝,一点都不少,只要把我和老丁的钱退出来,以后怎么办都行,我们是管不上啦,本来嘛,公司的业务我们也不懂,我们都是外行,说白了,公司就是你和老沈的公司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7页 老丁在旁边沉吟着,不断点头。 玉锦的心在不断往下沉,她真想冲到医院的病房里,轮起巴掌把老沈狠狠地掴醒,质问他:这就是你整天豁出身体喝酒换来的朋友?你所谓的至交,志同道合、值得信赖的伙伴? 然而愤怒并没有什么用,它就像啤酒上面的泡沫一样,积攒到一定程度,就会无声无息地消弭,就像没有来过一样,什么也改变不了。 夕阳在远处高大的楼宇之间慢慢沉淀下来,玉锦蜷在沙发上,一杯芝华士加冰,已经见底。 她踌躇再三,还是拿起手机,纪寒铮的名字已经沉到了通话记录的底部,需要打捞才能找到,她觉得心凉,谁家的情侣会是这样,像沖了三泡的白茶一样清淡。 可今天她格外需要他的抚慰,顾不得再嗟嘆,还是拨了出去,通话音刚刚响过一声,他接了,听起来好像不太忙,她有点高兴,这样的情况半年来还是很少见的。 -------------------- 第48章 ================== 她给他说老沈的情况,然后开始絮絮给他说自己的打算:公司办公的那层楼是早期老沈买的,还有两台车,一辆新的,一辆旧的,都折点价卖了,还清债务应该差不多,只要别再拖下去产生利息,但是,如果那两个股东非要这个时候趁火打劫,缺口就大了,还得继续想办法。弄好了,老沈就可以回北方去治疗,他们说的有一点是对的,海平现在什么都好,就是医院还不行…… 纪寒铮打断了她的话:「这些事你怎么又揽到自己身上了?这个烂摊子应该是你收拾的吗?」 玉锦顿了顿,倒也不意外,她知道他是为了她好,只是说话直接了点,她细声慢语地给他讲:「我知道我傻,经常很傻,但我不能不管老沈,他在我最困难的时候邀我来海平,给我机会和信任,他是我的搭档,为我挡去很多风雨,没有他,我不会有这几年物质上相对舒适的日子。」 「那是你努力工作应得的呀。我知道你重感情,可感情是个奢侈品,一不小心就会把自己拖入泥潭,我们都出身普通家庭,好不容易熬到现在,也还是一天天步履艰难,你真觉得,我们有那个资本去管别人的大麻烦吗?」 她缄默了。是的,他一向聪颖过人,判断问题理智,老道,或许还可以加一句:寡情。而且从事后看,他也时常是对的。 可这一次不行,真的不行,她知道那些放高利贷的有多狠,这片草木茂盛的土地曾经是很荒蛮的,不乏刀尖上舔血的人,现在虽然有了很大改善,但钱还是命根子,这条一万年也不会变。如果钱还不上,老沈可能真的会被他们扔进海里餵鱼的。 他听了,淡淡地说:「如果真的被扔去餵鱼,那只能说,是他的命。」 玉锦忍了忍,还是没有压下去,「你怎么这么说,太冷血了吧。」 纪寒铮当然不是什么好脾气,他顿了一下,一长串话喷涌而出:「你这种人的脑子什么时候能醒?凡事要量力而行,自己过得风吹雨淋,还想着给别人打伞,你以为这样就会有善报?你太天真了,现实就是现实,跟现实斗,除了惨败之外没有别的结果!」 「好,好,好,」玉锦被呛得,只能说出这一个字来,半天才想起一句话:「还想着能从你这里得到一点鼓励和安慰呢,真是我多想了。」 纪寒铮不说话,但她能听到他气唿唿的鼻息声,气氛冷得像北方霜降后的早晨,她愤怒地挂断了电话。 她在客厅里烦躁地来回走,光线暗下来,房间更像个方方正正的笼子了,而她,就是困兽。 有个问题再清晰不过地浮现出来:和纪寒铮真的还能走下去吗? 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叫她「老婆」,连她自己都觉得肉麻,不忍卒听。还有上一次见面,激情过后,他满脸汗水,用那种平静却笃定的语气对她说:「我永远爱你。」 原来……不过尔尔。 所以,两个人到底为什么渐行渐远?是原本就天差地别,时间久了矛盾浮出水面,还是现实生活日日消磨,荷尔蒙疲惫委顿,相互间早已失去了耐心,抑或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无法弥补,终于发现,彼此的存在对对方根本无用? 往后的事的确如纪寒铮所说,玉锦步步维艰,但她很倔强,居然奇蹟般地撑了下来,可见女人要做事的时候,也是非常可怕的,说不定连老天爷都会看不下去,动动小指头,权作拔刀相助。 她请了律师,会计师事务所的朋友,还有房产经纪,还有什么资产管理顾问,但凡能沾上边儿的都去请教,走了不少弯路,也学了不少乖巧,总算曲曲折折地,把事情都办妥了。公司用的那层办公房卖得价格不错,蛮公道,两台车也卖了,所有电脑器材拍摄设备一应折价出清,老丁和老金的股全部退出,算了算帐,还差160万。她反倒松了一口气,从自己银行帐户上提了160万,转到了公司帐户上。 在这之前,小燃曾拿出三十万来给她凑数,小丫头因为整形医院离得远,早已经自己搬出去租房住了,没想到工作这么短的时间,居然能攒下这许多钱,令她十分惊讶于这一行的利润。 可她不能收。她像一尊佛爷似的,把小燃的银行卡推得远远的,简单说了一句:「我能行。」便不容她再过问。 这点钱是玉锦来海平之后攒下的全部家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8页 员工都遣散了,没有业务,养不起,盛世景明现在只剩下一个壳子。老沈坚持着没有回北方,那么多的手续,都需要他这个法人一一签字才行。玉锦把自己的钱转到公司之后,去医院看他。他泪眼模煳,已经有些回归中轴线的嘴巴哆嗦着,想要说点什么。但玉锦不给他煽情的机会,直接告诉他:我这不是白给的,我这是入股,按照公司现在的市值,以后第一大股东是我。 在床边陪护的黄素云脱口而出:「公司都快没了,大股东还有什么意义?」 玉锦笑了,「那可说不好,电影万一上映了,不就翻盘了吗?」 老沈点点头,慢腾腾地伸出手,朝她竖起一个大拇指,在他混迹江湖的大半生中,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邀这个女人来海平,没有之一。 诸事停当,玉锦突然获得了大把大把的时间。她以前总是好奇,工作日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人在街上闲逛,现在她对此内心毫无波澜,因为她就是其中之一。 她在街角的咖啡店点了一杯拿铁,打包拿走,一边小口啜着,一边逛海平新起的一栋四层商业区。四楼是影院,最醒目的地方竖着亚克力展板的海报,是正在上映的港片,成熟稳重的精英感大叔和鬼马精灵的平民搞笑女,画风在反差中透出一种奇异的和谐。反正左右无事,她买了一张票进去打发时间。 电影院里的人居然很密,几乎都是成双成对的小情侣,脑袋两两凑在一起,像是树枝上抱团取暖的憨憨的小麻雀。她这才想起来,这应该是专为情人节上映的影片,情人节……在她的生活中,已经悄无声息地滑过去了。 黑暗袭来,宽荧幕上开始演绎别人的甜蜜。夸张的剧情像一只善于撩拨的手,不时撩起观众席中的笑声。她坐在后排,像是和屏幕之间隔着一台信息的屏蔽器,只看到屏幕上一闪一闪地活动着,其余的完全没有进到她大脑里去。 上一次这么心不在焉地看电影,还是在茉莉庄园会展中心的影厅里,那天,他第一次吻她,突然地,毫无徵兆。在他贴过来之前,她已经是这样大脑当机的状态,也许人与人之间是确有磁场的,她的磁场告诉他,下一刻,他们之间会有宇宙爆发,火花热烈地四溅,将两人故作矜持的距离烧为灰烬。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然后,他们恋爱了,守着这个秘密,像是回到了北方春日迟迟的四月,一夜之间,繁花缀满枝头,香甜沁人心脾。再后来,机缘巧合,他们被推了一把,搬到一起住,开始同居。那时候,她最喜欢听门外的脚步声,喜欢钥匙插进锁眼里转动的声音,喜欢他裹着户外的空气进来,先给她一个拥抱,肌肤是温热的,菸草混着薄荷的气息,干净又好闻,领子却是凉凉的,硬硬的,有点直率地硌着她的面颊。还有一次,她得了上唿吸道感染,半夜里忽然开始发烧,他正睡得迷迷煳煳,被她推醒后赶忙起来倒水,小心翼翼地端过来后,嫌茶杯口散热太慢,他又端回厨房,把水从茶杯里倾进碗里,然后坐在床边吹那碗水,碗边的吹凉了,扶她起来喝一口,喝了他继续吹,凉了再递过来…… 床头昏黄的灯光如伞如盖,如在眼前。即便回忆起一千次,她也依然会被这些细节感动,那是真真实实爱过的痕迹。 玉锦的心忽然就软下来,纪寒铮不是冷血的人啊,她知道的,一直都知道,他只是被现实逼得没办法了,弦儿绷得太紧。 上次挂断电话之后,他们倒是还联繫过两次。一次是十几天后,玉锦在朋友圈发了老家下雪的一段视频,乌沉沉的天空下,雪花如羽毛一般,旋转着四处飘散,她没有配文案,只配了点舒缓的轻音乐,时长只有十几秒,却氛围感拉满,令人仿佛置身北方冰天雪地的浪漫之中。 发出去不到两分钟,突然收到他的一条微信:你回北方了? 她一愣,压着节奏,过了十几分钟才回復他:没有,转发的。 他回过来一个微笑的表情。 她没有再回復。她那时候正忙着看财务部堆在她面前的山一样的文件,对一个在重要时刻弃她而去的「叛徒」,她只想展现自己有礼貌的冷淡和拒绝。 又过了好多天,她收到微信,打开看,是他发来的一条帖子,题目是杜拉斯写过的一句话:如果爱,请深爱,爱到不能再爱的那一天。 她的心脏猝然急跳起来,看着那一行字,定定地发呆,待到抬手准备点进去看时,信息却突然被撤回了。 她给他发:什么帖子,怎么撤回了? 他却不回復。她有些生气,给他发:你什么意思? 好像石沉大海了一样,无人回应。 他这一番操作让她晚上失眠了两个多小时。她真是老了,白天任何折磨过她的情绪都会在夜间去而復返,来损耗她那点脆弱的睡眠。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发那样一条帖子,偏偏他也不解释,明明说了,又什么都没说,还不如不说。 月光从外面照进来,把白色的墙壁映得像雪,她独自躺在宽大的床上翻来覆去,感到一阵一阵地抓狂。 第二天,她顶着两个明显的眼袋去跟房产经纪谈价码,脑中昏聩一片,发誓再不让这样的事情影响到自己,起码当下的阶段不可以。 他也如她所愿,没了消息。 现在云收雨住,她静下来,往事也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在脑海中里舖陈。她痛苦地发现,爱一个人,根本不会凭几次心碎就喊停。爱是反反覆覆,是今晚大彻大悟,明天又故态復萌,那个住进心房里的人,没那么容易搬出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9页 她更加痛苦地发现,自己对纪寒铮也有许多不足的地方,比如她指摘他的话: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得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永远不在。 她又何尝不是这样? -------------------- 第49章 ================== 上次离开时,纪寒铮站在藤蔓交织的大树之下,南方氤氲的雾气笼罩在他的身上,总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和颓败,像是生机被抽走的老者,只不过皮肉还是年轻的。 她越想越忐忑,止不住地为他担心,先前所生的那些怨气神奇地没了踪影。晚上八点,她决定不再折磨自己,主动给纪寒铮发了一条微信:在干吗? 很快,他回復了一个微笑的表情,然后是两个字:在忙。 她很高兴,熟悉的感觉一下子回来了,马上给他回覆:好,等你忙完。 可是她有点想不通,那样破败,随时想要关门大吉的一个地方,晚上到底有什么可忙的。他真该回来,回到海平,找个稳定点儿的公司,朝九晚五地上班,哪怕一个月几千块钱也行,先干着,北方人不是爱说一句话嘛,骑着驴找马。到时候他们可以住在一起,这样房租就省下了一份。盛世景明近期不会有什么业务,她打算休整一下,因此有的是时间,如果他下班能及时回来,她可以好好学学做饭,每天两人在家吃饭,简简单单的,四菜一汤,哦不,两菜一汤就行,晚上要少吃,然后,他们去散步,把吃进肚子的这点热量再消耗出去,走累了就回来洗澡,在时针指向11点的时候上床睡觉,互道晚安,多么平静而又幸福。 等冬天过去,温暖的气流再次迴旋,这片肥沃的土地上埋藏的种子就会争先恐后地探出脑袋,在浓烈的阳光下飞速生长,蝴蝶和人一起蠢蠢欲动,市场热了起来,百舸争流,千帆竞发,机会多得像浪花翻涌后升腾起来的泡沫,那时候,他们就可以尽情地去冲刺属于自己的事业了,在有生之年,创造,享用,在垂暮之年安之若素,了无挂碍。 真该和他好好谈一谈,等他忙完这一阵吧。 下了点雨,阳光一出来,院子角落里的栀子花就又开了,明明是没人照料的花,偏偏开得这样香气馥郁。玉锦去剪了几朵,回来插在磨砂的玻璃瓶子里,清甜的味道一下子飘满了整个房间。 她正悉心摆弄着,门开了,小燃几乎是闯进来的,玉锦吃了一惊,「怎么这会儿回来了?」她问她。 小燃额头尽是汗水,却顾不得擦,「你知道不知道纪寒铮的事?」 「他怎么了?」 小燃坐下来,端起餐桌上的半杯柠檬水大口大口地喝。玉锦眉头皱了起来,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小燃现在在整形医院是颇有口碑的,手里固定的客户不少,其中有一位姓秦的熟客,听说是某局局长的女儿,最近两年一直待业在家,但钱包却从来没有空过,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已经开始了豪奢级的保养,每一两个月都要来找小燃做一些项目。她上个月来做填充的时候,哀嘆着说,自己快要上班了,北京一家大型企业的分公司马上落户海平,她爸爸已经托好了关系,自己会去那儿的综合部做个上班族,以后自由自在的日子就结束了。 小燃听了也没有在意。她这种每天为有钱人服务的工作,就像是瓜田里的獾,总是有琳琅满目的大瓜在眼前晃动,秦小姐这样的故事根本算不上什么。 昨天又到了打水光的日子,秦小姐忽然改约了,改到今天中午,过了午饭时间,她过来,躺到美容床上,兴致勃勃地说,已经去通过了所谓的面试,话说这家新公司规模真不是一般的大,在海平那么多的大公司里面也是数一数二的。她神秘地告诉小燃,总经理才三十多岁,之所以能来执掌这么大的公司,原因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小燃漫不经心地接话,问她为什么。 秦小姐笑得有些得意:「因为北京总公司的老闆是他妻舅,大名鼎鼎的北新能源集团,听说过吗?」 这几个字,小燃感到莫名地熟悉,她用力搜索着记忆,终于找到了重合的信息点,连忙问秦小姐:「总经理姓什么?」 「姓纪。」她补充说,「名字还蛮好听,叫纪寒铮。」 手上的动作戛然停止,小燃呆滞了好几秒,才在秦小姐疑惑的提醒中反应过来,她屏住唿吸给她注射完,立即打车回来找玉锦。 如她所料,玉锦不知情。她吞吞吐吐地讲完这个故事,已经尽可能地减少了形容词和副词,还是看到玉锦的面孔瞬间失去了颜色。 玉锦左右看了看,浑然忘了自己该做什么,直到看见手里修花的剪子,才醒悟过来,她把剪子轻轻放进工具盒里,把盒子的五金扣扣上,仅做了这些,一层薄汗已经在额头挂了出来,她好像马上要晕倒的人,脸上却在笑,淡淡地笑,说:「这么好的工作呀,前两天还在为他发愁呢。」 小燃的心像是遭受到了一万点暴击,她像只愤怒的小牛犊一样地冲过去,拉着玉锦的胳膊,「走,找他去,让他说清楚!」 玉锦脚下虚浮,差点被她扯倒,她定了定神,吐出了一个字:「好。」 小燃开车,她们直奔纪寒铮的住处。路上玉锦给纪寒铮打了一个电话,问他在哪儿,纪寒铮迟疑了一下,回答说在家,玉锦就挂了电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0页 到了楼下,玉锦忽然转身,对小燃说:「你别上去了,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 小燃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电梯门很重,吱呀呀地关上,玉锦失血的面孔肃穆得像是一方蜡像。 纪寒铮给她开了门,他穿着一身簇新的浅灰色夏西服,面料轻薄细腻,剪裁合体,连他最近偏瘦的腰线都照顾得很好,一望便知是哪家名店的私人定制。人靠衣装,他整个人看起来忽然就有了神采了,和树荫下那个沉重的木偶判若两人。 只有眉头却是皱着的,看一眼玉锦的神色,眼神就飘忽着撇向别处了,轻声说:「快进来。」 他这套房子,玉锦有一阵子没来过,客厅收拾得如往常一般干净,只是角落里多出了许多孩子的玩具,新的,包装尚未打开,整整齐齐地摞成两排,有点像是驻守边防的铜墙铁壁。 「怎么这个时候急慌慌地过来了?」他笑着问。 玉锦抿了抿干涩的嘴唇,熟悉的面孔,可感觉却并不熟悉,有什么东西漂浮在他们周围,汇聚成大海,跨不过去了。 她稳了稳心神,努力回他淡定的微笑,「我听说,你找到一份非常好的工作。是真的?」 纪寒铮暗自吸了一口气,没想到消息会传得这么快,其实,也不算快了,诸事齐备,是他自己有问题,——他还没有想好怎么给她交代。 「你先坐下喝杯水。」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玉锦的面色这会儿回了血,有一种奇异的潮红。 他只好迎上她的目光,「是,北新能源想在h省建分公司,他们联繫了我,刚好专业对口,我就答应了。」 「还看什么专业?」玉锦笑起来,「大家不都是老熟人吗?妻舅就是总部的老闆,只要有一个关键人物能发话,这关系不就捡起来了?」 纪寒铮沉默着,他料定会有这一刻,也花费很多时间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真到了这时,强作平静的外表之下内心依然翻江倒海,仓惶到极致。 沙发上,一个包装精緻的盒子进入玉锦的视野,她过去拿起来,是一个国际知名品牌的香水,她想起英英身上那股古怪的香气,据说,爱用香水的人,会把香水当成自己的外衣,如果是重度成瘾,一天不喷,就会觉得自己是裸着的。她举起盒子晃了晃,「送给她的?」 纪寒铮涨红了脸,身子转了过去。 「你们会复合吗?」 他不做声。 「你们应该会复合吧?」 沉默。 「哦不对,你们已经复合了吧?」她的声音颤抖起来。 纪寒铮嘆了口气,终于说话,声调有些低,「别问了,你就按照你猜想的理解吧。」 玉锦胸口仿佛一下子被掏空了似的,原来那个词——心痛,是真的,真的会痛,钝器击打般的疼痛,足以让人下一秒就狼狈地倒下去。她用了力气站稳,目光钉在他脸上,一字一字地问:「所以,你把我当成什么?」 纪寒铮脸上的红晕消退,转为失神空洞的灰白色。 他知道他有错,大错,然而总归是做出了选择,不至于再一天天煎熬下去,像是在时间的荒漠中等死。 这次确实是英英缠着舅舅做的安排,大概,她上次从海平回去就开始谋划这件事了,前妻能这样对他,说实话,他挺感动,他也知道自己答应这个机会意味着什么,可他没有别的路了。 他的出身,是那样清贫而普通,偏偏他不自知,少年意气,立下过宏图大志,后来渐渐长大,他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这才明白过来,普通人与成功之间,如果没有风口的加持,那根本就是南极之于北极。当然,这个认识是有过程的,过去的他,对此也很不服气,想要破除这样的魔咒,可现实那么残酷,使尽全力也难敌它翻云覆雨手。他在命运的海里扑腾着,载沉载浮,终于越扑腾越往下沉,濒死之际还能看到肥美的鱼饵,那真是神的眷顾,天赐的良机,除了一口咬上去,还能有别的选择吗?何况这鱼饵并不坏,她曾是他爱到骨子里的初恋,发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髮妻,虽然后来婚姻成了一地鸡毛,爱意被磋磨得连渣都不剩,可她还是他儿子的妈妈,是血缘纽带纠缠下的关系,重新走到一起,只是一个成年男人做出种种考量之后,必然接受的现实。他猜如果换成别的男人,也一定会这么选择的。 只除了,对不住一个人。可是这般境地了,对不住又算得了什么? 他抬起头,清晰地说:「对不起,我承认我对人生是很贪婪的,原来的路,我走不下去了,你骂我吧,狠狠地骂我,你说什么我都可以接受。」 他的眼神,忽然让玉锦觉得特别而又熟悉。她呆望着,想啊想,终于想起来了,在天鹭山的那晚,她在枕头上醒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眼神,带着沧桑的平静,看穿世事的悲哀,无法抉择的无助,还有……一点点愧意纠缠。 他应该那时就接到英英的橄榄枝了吧,只不过还没有下定决心,是继续做骄傲的努力的纪寒铮,还是对现成的富贵直接投诚。总之这一切早就开始了,他在摇摆,在预谋离开。只有她傻,还执拗地和他生气,独自处理了所有的职场麻烦,反过来又开始替他担心,为他想出路,傻傻地做一个他们长相厮守、平静而又幸福的清秋大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1页 -------------------- 第50章 ================== 梦醒时分,是如此剧痛。 可她骂不出来。能说什么好呢,她不是他的妻子,他对她毫无责任,反倒是那边,儿子,前妻,哪一层关系都比她要深得多,这么看来,自己倒像是个未能成功上位的小三,罢罢罢,谁会料到,有一天周玉锦居然会如此不堪。 她没有办法原谅自己,原谅自己的难度要远远高于原谅纪寒铮。 她朝他点点头,说:「你比我聪明,比我理智,野心比我大,比我狠得下心肠。有这样一天,只能说,是我活该,我不会骂你,成王败寇,我是失败者,我不配。」 纪寒铮浓眉拧了起来,「别这样说,你是女人,你不明白一个男人身上承受的东西有多重。」 「我懂。」玉锦自嘲地笑了笑,「男女有别,男人要的是青云直上,女人要的是一片云彩。男人喜欢一个人,像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急,女人喜欢一个人,又缓又慎重,可是踏进去了就会深陷其中,不能抽身。」 「唉,你在说什么,先坐下休息休息吧。」纪寒铮有些担心地拉住她的衣袖。 玉锦晃晃脑袋,甩开他的手,不太清醒地转身往外走,他焦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周玉锦!」 她回过头,猝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说:「别叫我名字。」 小燃在楼下的长椅上坐着,她看到玉锦下来,赶紧几步上去,握住玉锦的臂膊,上了车,一言不发地朝家的方向驶去。 回到那所两居室,玉锦仿佛略好了一些,她看看时间,对小燃说:「今晚你不是有夜班,你去吧,我没事了。」 小燃说:「我陪着你吧,我可以跟人换班。」 玉锦坚定地摇头,她记得她们两个探讨过爱情,可是偏偏不凑巧,自己长出的就是这样一幅优质的恋爱脑,就像一支箭,只要射出去,永远是那个方向,轨迹很难改变。 如果顺着更远的方向看过去,她好像一直是带着原罪活着的,戴着黑色镜框的不苟言笑的奶奶,从未见过面的父母,童年,少年,青年……,原来是这样啊,缺爱的人终将死于爱,这个字,是她的命门。 可对面正望着她的,悲天悯人的女孩,不也缺爱吗,她是怎样活下来的? 无法面对。「你走吧,我没事,我想一个人呆会儿。」她说。 小燃挪不开步子。 玉锦脸色苍白,笑容像是浮在茶杯里的浮沫,「你怕我想不开?不会的,我好不容易活这么大,怎么可能为了谁去死,老天爷都不会答应。」 小燃沉吟了一会儿,把门轻轻关上,脚步声远去。 玉锦机械地把洗漱这些事情忙完,歪倒在床上,幽暗的空间里,她僵硬地躺着,动弹不得,身上积累的所有病灶不用超声也能知道得一清二楚,因为它们在疼,在唿喊,在跟她为难。前所未有过的愤怒、迷茫、无助,有无数人在她脑海中嘈杂地吵架,有一千个人劝她放下,就有一千零一个人反问:凭什么? 每一个意难平的背后,不是因为对逝去的往事还有留恋,而是没法接受现实的狼狈。她对他的那些依赖,付出的那些好,现在回想起来都是匕首,一下一下地锉着,能要人命。 可说起来,即便他一次又一次地伤害她,那刀也是她亲手递过去的,如果没有她提供机会,他如何能够伤害她半分? 圣母和恶魔,本来就是一路人。 更何况,纪寒铮也算不上恶魔,他只是活在现实里的一个男人,是她太不现实了,大家选择不同,不必同行。 那就一起放手吧,不以怨妇的姿态。 她已经不年轻了,面部的胶原蛋白像可耻的小偷一样每天都悄悄带走点什么,表情的纹理正在往下生长,因为没有积极地去健身,四肢的肌肉已经开始变得松弛,——这个年纪,还要为感情的事失魂落魄,真让人难为情。 要感谢纪先生,在她生命中的秋天来临之前,给她上了这么重要的一课。 时令进入二月,h省的天气突然怪异起来。天气预报上说,本岛近期持续小到中雨,局部大雨,北部和西部最低气温将降至8度左右。玉锦原本就不耐寒,加上心情萧瑟到极点,终于在降温的第二天就病倒了。她吃了药就躺在床上睡,魂思颠倒,不知魏晋。室内光线幽暗得如同蒙了一层纱,只有手机的铃声间或响起,把她从昏睡中惊醒,打开看,时常是垃圾简讯,要不,就是小燃的电话——叫她起床吃饭,吃药。唯有一次,是纪寒铮发来的,没有什么话,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那是凌晨1点多发出的一条微信,她不知道纪先生深夜不休息,给她发这样的信息干什么,难道是经不住良心的拷问,食不下咽,寝不安眠,才来给她致歉的?那样的话,简直有些滑稽了。 因为她最讨厌这样的做派,如果做个坏人,就请坏到底,不要扭扭捏捏不好意思,要不连对方也会大大地感到疑惑,问一句:你到底要怎样? 还好,如她所愿,这样的信息,只有一次。 玉锦望着他的头像,熟悉的,曾经无比眷恋的,只要闪动一下,就会让她雀跃的那个头像,凝神了好久,然后,点了删除。她的手微微颤抖,因为发炎而肿胀的气道更加喘不上气,心脏仿佛会在那一刻停止跳动,——这次删掉之后,就再也没有「之后」了。他说过「永远爱你」,可他不懂永远,这才是永远,永远沉寂,消失于彼此的生命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2页 其实她也纠结过很多次,到底要不要删掉他,删掉似乎显得有些「小家子气」,可她发现不删掉是不行的。如果,曾经那么亲密的人,以后还可以平平常常地躺自己的手机通讯录里,却一言不发,永无交集,和其他在饭局上加了微信却从不联繫的人毫无二致,这个结果,她一想起来,连唿吸都是痛的。 海平的天还是没有晴起来,室内的潮湿度让人幻想可以在空气中养一些小体的金鱼。她病病歪歪地过了将近一个月,在各种奇怪药片的加持下,终于慢慢好了起来。她开始一点一点整理房间,那些多余的东西,统统扔出去,东西少了,地方就腾出来了,这个房子里的霉运和潮气一样,需要一次彻底的清理。 扔掉的,基本上都是能带给她回忆的东西,比如他送她的一盒大地色系的口红,几条真丝方巾,款型各异的女包,还有一套咖啡杯,英式的,杯的内圈和外圈都点缀着粉色的玫瑰图案,这些是纪寒铮的趣味,他如果愿意,真的很知道如何讨好女人。 她整理着,一件一件往垃圾袋里装,忽然脑中叮铃一响,她拉开抽屉,找到一个锡制的首饰匣子,里面放着的,是一枚闪烁着优美哑光的铂金戒指,他曾经亲手给她戴上,后来她因为不习惯,总觉得碍事,取下来收在了匣子里。 她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它。扔了于心不忍,留下它,就像是留了一颗子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定还会打中自己。 到了晚间,她心思浮动,开始鬼使神差地翻手机app。「海聊」,多么遥远而熟悉的名字,她早就不用了,登录密码都忘了,用了简讯验证码的办法才登上去,然后,一条条信息叮噹作响,隔着时间的长河,死去的记忆化为片片蝴蝶,朝她密不透风地扑过来。 那次,她看到他的手机相册里,他和英英、仔仔的合影「去而復返」,一怒之下搬出纪寒铮的家,之后是长时间的冷战,她以为他没有联繫她,可「海聊」里面,一个叫「北塞西风」的男人,却对一个叫「千山暮雪」的女人说:我们之间,没有别人,你要相信我。 他还发:我好累,我知道你也很累,我们好好过,好不好? 那次在西藏,她删掉了他的微信,也不接他的电话,他在「海聊」上给她发过来很多信息: 怎么生这么大气啊? 你在线吗? 对不起,你过生日,我居然忙忘了。 然后,他给她发了一条语音,她点开听,是他用低沉嗓音给她唱的一首歌: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那么傻,怎么会那么傻,她不知道是怪自己不该登录「海聊」,还是怪他在app里这样荒腔走板地唱歌,总之眼泪如决堤的河水一样涌出来,将真丝睡袍的领口处打得透湿。 最后一条信息,是一周前发的,北塞西风说:我们见一面可以吗,总该告个别。 她止住眼泪,跌跌撞撞地回到现实。那些动人的话,那些酸酸甜甜的情感,都是过去式了,可她还是很开心,因为在这个时候,居然还可以穿越回去,再次听到。 虽然现实惨澹,可过去的那些,并不能轻易地被洗掉,网际网路还有记忆,清晰地告诉她,他们相爱过,真真实实地爱过。这一点,不该因为任何结果而被抹杀。 她给纪寒铮回復了一条信息:可以。 第二天的下午,她收到了纪寒铮用「海聊」发来的信息,问她想去哪里。她微一沉吟:威斯汀酒店吧。 那是他们第一次约饭的地方。从哪里开始,在哪里结束。 他回覆:好。 约的时间是一个工作日的下午,她选的,这个时候威斯汀酒店的人不会太多,她想从容一些,如果周围环境嘈杂,人来人往,她和他匆匆见面,低着嗓子说话,那情形,似乎和当众偷情没有太大的分别。 到了那一天,玉锦早早就醒了,室内乌蒙蒙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扑打在玻璃窗上,她拉开窗帘,外面正下着绵绵细雨。 虽然这样,他应该也是会去的吧? 她草草给自己弄了饭,两顿并做一顿吃。过了一点钟,开始换衣服,选了新买的一件淡蓝色连衣裙,很清爽,好在这个晦暗的日子里看上去不那么晦暗,然后,慢慢地化妆,精心修饰的眉毛,眼线,睫毛刷得根根分明,还薄薄地打了一点腮红,让脸颊的气色更好一点,不太像个刚刚病癒的人,玫瑰色的唇膏,本来就是哑光,她又抿着嘴唇,用纸巾拭掉一点点外围的深红,做成自然而红润的渐变色。 镜子里的人整洁,精緻,体面。 是的,体面,她追求半生的,就是想要这两个字。 预计雨天要堵车,她就早走了一会儿,没想到路上居然很顺,这样,她就比预先约定的时间早到了15分钟。她忽然想起,他们第一次在这里见面,就是她先到的,难道冥冥之中已经是在暗示,暗示她太过卑微太过认真太过主动? 她在一楼茶水吧落座,点了一杯咖啡,找了个最靠里的座位坐了。茶水吧是挑空的设计,巨大的钢架结构在上方聚拢,留出一个玻璃天顶,那雨丝就像天外来客一般,密密匝匝地落在玻璃顶上,溅出一朵朵小水花,再汇聚成流,蜿蜒着流下来。大堂復古留声机里飘出的音乐是钢琴曲《卡农》,欢快的旋律和沉闷的雨声混在一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3页 这个时间,这样的天气,果然没什么人,只有座位端端正正地摆着,像是散场之后的影院。 她想起一句很悲伤的话:今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她和纪先生相遇在热浪灼人的南国,这个愿望是满足不了了。但是他们淋过同一场雨,这么多年,不止一场,这个执念也可以消了。 手机响起提示音,玉锦打开「海聊」,是纪寒铮发来的信息:你到了吗?我马上就到。 从定位上看,他和自己的距离还有一公里,她忽然紧张起来,自己那样执着地想要来,过来做什么呢?告别?怎么告别?说点什么才能维持残余的一点点体面?她功课一直不错,可她没学过这一课。那些过去的事,她是一句都不愿再提了,纪先生前途光明,那就赠他祝福?似乎也大可不必,他以后是平步青云的阳关道,她走的却是逼仄悬空的独木桥,还不如把这些虚头半脑的话省下来,自求多福才是上上籤。 没有合适的理由,唯一能说得通的,大概是自己还想见他一面。就像这许多年里身体对某种温度、气味的留恋一样,就像婴儿在经歷断奶时的哭泣一样,就像一个人戒掉一种瘾之前的阵痛一样。 不远处,是酒店的大堂,悬挂的钟表显示着各个国家的时间,指针滴答滴答,永不停息地移动,不同肤色的人在那里辗转,入住或者离开。 人生海海,无数人在这个路口相遇,又在下一个路口分开,据说,这是每一天每一刻都在发生的,最平常不过的事。 她原本是不打算爱的——在第一次失去之后,可是命运让她遇到了纪寒铮,她很好奇再去爱一个不同的人会是什么样。现在她明白了,和他之间的爱情,像是一个倒扣着的碗,没有掀开的时候,总想知道里面有什么,鼓足勇气掀开之后才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唯一留下来的,是一些记忆的碎片,那里面曾有过烁金般的赤诚。 不过无所谓,到了这个时候,有还是没有,是非对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不要再反覆,不要再回头。悲伤的日子,应该画上句号了。 她又看了一次「海聊」,他的距离只剩下300多米。她快速做了决定,站起来,走到吧檯前,把一个盒子交给娇小的女服务生,「待会儿有位先生过来,姓纪,你把这个交给他。」 女孩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戒指,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点点头,「怎么跟他说呢?」 玉锦怅惘地笑了,「什么都不用说,他懂的。」 她向大堂的后门走去,脚刚踏出楼宇,无边无际的雨丝就迎面拥过来,她才想起雨伞忘在了茶水吧,门口的服务生过来要给她递雨伞,她摆摆手,快步走了出去。 没有什么比一场雨的洗涤来得更畅快了吧。 她拿出手机,卸载了「海聊」,然后,关掉了手机。 -------------------- 第51章 尾声 ============== h省不是没有冬天,也有的,只不过冬天特别短,而且过不了多久,温带南下的冷空气就会失守,强大的暖湿气流像攻城掠地的勇士一般再度杀回来,暖热脚下这块漂浮的岛屿。 今年的春天,来得要更早一些,院里的栀子花也开得格外热烈。 玉锦懒洋洋地躺在遮阳伞下,躺椅是新买的,黎海生不会挑,买的有点硌人,小燃埋怨他好多次了。 他们去年在城东买了一栋二手房,两层,附带一个一百多平方米的小院子,楼上专门给玉锦预留了房间,不过她不常过来,只在周末偶尔过来——她嫌孩子太吵。她从来不知道,两三岁的孩子破坏力可以这么惊人。这不,刚吃过早饭没消停一会儿,那小东西就把草地上的水龙头弄坏了,水柱朝四周喷溅开来,淋了他自己一身,他拍着肉乎乎的小手,咯咯笑着,又蹦又跳,快乐极了。小燃正在收拾草坪,赶紧丢下工具,过去把这个湿漉漉的小傢伙捞起来,朝着屋子里喊话:「听不见吗?也不管管你儿子?」 黎海生从窗口探出脑袋,指指怀里抱着的另一个,委屈巴巴地说:「这不是已经抱着一个了吗,我又不是三头六臂。」 小燃横了他一眼,扯起椅背上搭着的毛巾,包在孩子身上,没头没脑地朝玉锦怀里一丢,「就看十分钟。」她简洁地说,然后在工具箱里翻出钳子起子之类的东西,去收拾那坏掉的水管。 管家婆。玉锦心里嘟哝了一句,有些不情愿地擦拭起来。毛巾拂过孩子幼嫩的脸,她暗自感嘆,小燃这幅小骨架里到底蕴藏着多少蛮力呢,一生就能生出一对双胞胎男孩来,除了脸型和耳朵有点像爸爸,其它的,眉眼,鼻子,嘴唇,几乎都是妈妈的复印版,难道黎海生就是一个送快递的?送了一颗精子然后基因就礼貌地消失了? 她啧啧称奇。黎小淘的小手却不安分地摸上来,准确地揪住了她鬓角新添的几根白髮,嘴巴蠕动,稚气地叫出了两个字:「奶奶。」 玉锦一愣,小燃走过来斥道:「胡说什么呢,这是你姨。」她对玉锦说:「小淘最近正在学着跟人打招唿,院子里白头髮的老年人多,他看见人家就追着叫爷爷奶奶,每次都能听到夸奖,这孩子就叫上瘾了。你下午别急着走,我把你那几根白头髮染染,年纪还差得远呢,就打算破罐破摔不成?」 玉锦把鬓角的头髮捋到耳后,笑道:「我好不容易长出来的,干嘛要染。」她亲了亲孩子圆鼓鼓的脸,说道:「淘淘最乖了,别叫奶奶,叫姥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4页 小燃扯了扯嘴角,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明明是姨,干嘛叫姥姥,还没见过赶着把自己叫老的人呢。」 玉锦笑了,是啊,时光现在对她来说是最没有威胁力的东西了,她不怕老,有时候甚至觉得,如果能一夜白头,瞬间走到暮年,也不失为一种幸运。 她没什么遗憾了,她牵挂的那些人,都安顿得不错。 赵欣桐五年前就走了,走得很平静,没什么痛苦。她喜欢这片土地的湛蓝与阔大,所以特地嘱咐从英国赶回来的女儿,骨灰要留在这里。海平市周边公墓林立,她选了一个最通透无遮挡的位置,从此真的过上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理想生活。 老沈回了北方,日子静了,治疗很有成效,除了说话还有点不太利索,肢体行动方面康復了七七八八。上个月还给玉锦发来照片,老婆在旁边包饺子,他拄着拐杖照看外孙女,折腾了大半辈子的人,不能动了,倒是享受到了天伦之乐。唯一的痛苦是不能喝酒,老婆、女儿、外孙女三重管束,好比家里装了天网,虽然有填满了半个地下室的好酒,也没有半滴能进到自己的喉咙里去,此为人生之大折磨也。 小燃的幸福,已经不需多言。 至于玉锦自己,怎么说呢,际遇很梦幻。那部命运多舛的影片,进院线的机会是没有了,但是经过ai技术换脸之后,登上了某个影视网站,以网络大电影的身份爆火,影片的大手笔大制作固然起了关键作用,男主角的临阵塌房、几起几落恐怕也功不可没,总之,盛世景明现在靠这部电影还活着,网络观看的分成源源不断地往公司的帐户上流,作为最大的股东,玉锦,实现了半辈子都没有敢想过的好事,赚到了「睡后收入」。 小燃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不时会从窗口探出脑袋看一看玉锦,也可能是在看小淘,玉锦歪在躺椅上,忽然有点想笑。 她和小燃像是互换了人生,彼此都过上了对方想要的生活。她是这样的逍遥,如闲云野鹤般漫游于天地之间。而小燃那只桀骜的狐狸,现在像是被几根柔韧而结实的丝线牵着,每一根,都连着她的心。 到底哪种更好一点呢? 黎海生果然还是能干,修惯汽车发动机的手仿佛什么都可以做,早上捣鼓了一阵,接了根什么线,不一会儿就把网络电视接到了院子里,电视机在户外案几上咿咿呀呀地响起来,动画片很快播完了,进了新闻,本省利税大户,北新能源h省分公司在西海岸的产业园区又追加了120亿元的投资,布局打造新能源主导产业,未来发展势头不可限量。 小燃听得头皮有些发麻,今天的电视机声音怎么这么响。她的视线不由自主被吸引过去,屏幕上,熟悉的身影正在被前唿后拥着,巡视新建的园区,他步履轻盈,脸上挂着恭谨而持重的微笑,身材也还是瘦削的,保持得相当好。可是脸却有些松弛了,五官的线条开始往下走,法令纹颇为明显,特别是走路时的姿势还有点奇怪,腰身略微地往前探,像是一颗虚怀若谷的芦苇,大概是因为经常点头的缘故? 这样一个人,哪有过去半分潇洒不羁的影子。即便他周身处处透出事业成功的满足,可疲倦感终究掩盖不住。毕竟,这世上没有白白得来的东西,越是光彩夺目的,就越是要用重要的东西去换。 小燃勾了勾嘴角,悄悄瞟一眼玉锦,后者正舒服地靠在躺椅上,捧着一个新开椰子用吸管吸椰汁,视线没有往这边倾斜半分。 新闻还在持续,记者的问话谄媚而无趣,纪寒铮已经开始对着镜头侃侃而谈下一个五年计划,小燃过来拿了遥控器,一把拧灭了电视,嘴里嘀咕道:「谁变蝎子谁蛰人,真是不吹牛会死。」 玉锦伸手一捞,把躺椅旁放着的椰子举起来一个,「今天的挺甜的,以后别骂海生了,人家怎么不会买东西。」 「不想喝,晦气,烦。」 「喝点吧,败败火。」 小燃接过椰子,一边用吸管慢慢地吸,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玉锦,那女子还是躺着,面色如常,平静得好似神龛里供着的佛,小燃这才放下心,重新进到厨房里忙活起来。 玉锦调整了一下僵硬的姿势,悠悠地舒了口气。 5年了,海平这巴掌大的地方,居然再也没有遇见过他,当真是缘分已经散尽,如果不是偶尔看到媒体对他的採访,这个人就彻底地消失了,就像他们从来没有认识过一样。 苍苍总是巧安排。 她已经看淡了,什么都看淡了,有时候回想起过去,那些内心奔腾不息的日日夜夜,会觉得好笑,有趣,像是别人身上发生的故事。 但也没什么值得难过或者怨恨的。爱过,见识过,挣扎过,努力过,体验过生命层层开放的神秘与欣喜,也很尽力地走到了最后一分钟,至于结果,并没有那么重要。 你很好,我也不错。 厨房的窗口,小燃探出脑袋,指挥海生把小淘小果兄弟抱过去,这个点儿了,早饭还没吃呢。她轻快地把餐盘端出来,放在树荫下的小桌上,招唿玉锦和他们一起吃。 玉米碴熬的粥,葱油卷馒头,白水煮鸡蛋,还有两盘小菜。 典型的北方饭。 「怎么又吃这个?」玉锦皱着眉头。 「多吃粗粮有好处。」小燃笃定地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5页 她和玉锦对望一眼,都笑了。 人生像是一场巨大的误会,充满了南与北的极限拉扯,不过,也可能结果是好的,谁知道呢。 【全文终】 -------------------- /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