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魁独占状元郎》 第1页 [古装迷情] 《花魁独占状元郎》作者:岚曛【完结+番外】 文案: ***写乱世之中一个美丽的女人。 她有着野草一样的生命力,她是男人眼中最漂亮的花瓶,她的内心却是一把最锋锐的匕首。 在残酷的世事中,她活过、爱过、挣扎过、相信过、背叛过,谎言与欺骗,虚情与假意,交织在一起,是一张铺天盖地的网,浮浮沉沉。 她从最污垢的泥淖一步一步爬了上来,终于站在了众山之巅。 她目睹了这个腐朽王朝即将大厦将倾。 她发誓要给予摇摇欲坠的朱楼最后一击。 ***写一份彼此守望的爱情。 她与他,原本都只是市井之中最普通的凡尘俗子。 她是乡野长大的野丫头,他只是一个挑着担子叫卖甜豆花的小货郎。 后来,她成为艷绝京城的花魁娘子,他是惊才绝艷的状元郎。 乱世之中,波云诡谲,虚虚假假,一切不可相信,生在这样的时代之中,他们是多么的不幸。 于千万人之间,女儿河畔匆匆一瞥之中,她遇到了他,许下了一生一世的约定,再歷经相识、相知、相爱、再结为眷侣,相守一生,他们又是多么的幸运。 ***写一群如烟花般灿烂的青楼女子。 她们不是被男人们审视的玩物,也不是等待王孙公子营救的落难公主,不是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商女,更不是才子佳人话本中美丽而又苍白、绣在屏风上的鸟。 她们是山野的独自盛开的花,是田野里肆意生长的草,是冲上云霄绽放的绚丽烟火。 在国破家亡之际,所谓的堂堂七尺男儿贪生怕死,全都逃命去了,唯有她们走上街头,献出了自己所有的妆奁来抗击敌军, 并在靡靡之音的金粉南朝之中奏得一曲慷慨激昂的破阵曲。 【特别声明】 1v1,歷史架空,he,不讲女德,但讲男德,非双洁,介意者慎入。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市井生活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蕖香、陆霁 ┃ 配角:林素素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花魁娘子的倾城之恋。 立意:身处逆境,嚮往自由。 第1章 绕床弄青梅(1) ========================= 阳春三月,桃红柳绿,最是一年春好处。 陈家村里的顽童们下了学,都聚村头的大槐树下一起放风筝,有的放美人风筝,有的放螃蟹风筝,还有的放威风凛凛的大将军风筝,它们乘着东风飘扬直上,乐得孩童们直拍手称快,嬉嬉闹闹,好不热闹。 正闹着,却有一个八九岁的孩童带着大大的斗笠,吃力地挑着一个担子,用清脆的童声吆喝道:「卖豆腐咧,用山泉水做的豆腐咧,好吃不贵。还有又香又甜的甜豆花咯。」 往常都是一个老翁挑担子来叫卖豆腐,近日不知为何换成了一个半大的孩童。 放风筝的孩童们好奇地觑着眼瞧,只见这个小货郎生得唇红齿白,一张面皮白里透红,就如他货担上那白白嫩嫩的豆腐一般,遂都取笑他:「喂,臭卖豆腐的,你哪里来的?我们陈家村不要你这男不男、女不女的人来卖豆腐,快滚!」 说罢,这帮顽童丢下手中的风筝,捡起地上的小石子,都朝着那个小货郎扔去。 小货郎因双肩挑着担子,躲之不及,又怕弄撒了担子里的豆腐,只得狼狈地快步离去。 他涨红了面皮,一双明亮的秀目涌上来潮湿的氤氲,却强忍着挑着担离去。 走远了,才敢再吆喝道:「卖豆腐咧……用山泉水做的豆腐咧,好吃不贵……」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又带了几分委屈的哭腔,却是强忍着将这一句话吆喝完了。 …… 薰风浮动,树影摇曳。 陈家村北处有两三间土墙砌的茅草屋,晌午刚过,这家的灶厨里却依旧烧着火。 咕嘟——咕嘟——咕嘟。 原来是一个小丫头子坐在小杌子前,守在在风炉前看着药罐子。 这罐子里的药与其说是一副药,倒不如说是用田地里采来的艾蒿煮的水。 一阵微风吹过,风炉里的火苗烧得旺了一些,眼见药罐子里的药汤就要扑出来,一旁守着的小丫头却没有注意到,用手撑着下巴,小脑袋一顿一顿地,像老和尚敲木鱼似的打着瞌睡。 树影婆娑,一束明媚的春光透过破旧窗棂照在这个小丫头子身上,却更显得她小脸蜡黄,头髮稀疏,是个名副其实的黄毛丫头,她就像田地里的小土疙瘩,灰不熘秋,不起眼。 她阖着眼睛,依旧打着瞌睡。 此时遥遥地传来一个清脆的童声,叫卖道:「卖豆腐咧,用山泉水做的豆腐咧,好吃不贵。」 这吆喝豆腐的声音又清又脆,像那竹林泉水的叮咚声,甚是好听。 这小丫头子睡梦之中听到了豆腐的叫卖声,嘴边流出了哈喇子,口中呢喃道:「豆腐……煎豆腐好吃,甜豆花更好吃……。」 活脱脱一副小馋猫儿的可怜模样。 咕嘟——咕嘟——咕嘟。 直到药罐子里的药扑了出来,刺啦一声,浇灭了风炉,她的小脑袋勐地向下一点,这才醒来。 她睁开双眸的那一剎那,陋室里蓬荜生辉,仿若一颗璀璨的星划过漆黑的长夜,又似装在琉璃瓶中的一潭秋水,眉眼盈盈,水横波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页 这双眸子,纯净似一泓清泉,又带了几分小女儿家特有的娇俏和狡黠,是夏夜里草丛里自在飞舞着的夜光虫,又是一斛遗落在山野间的璀璨明珠。 只不过,如此一双明亮秀目,却因小丫头子额前的碎发垂落了下来,掩盖住了神采,像是一颗明珠蒙了尘。 这小丫头子见药扑了出来,忙手忙脚乱地将拿起药罐子,将煮好的草药倒在一个磕了角的大粗陶碗中。 她的手不小心碰到了烧得火热的药罐子,疼得她直咧嘴。 刚倒好药,里屋里就传来了一个苍老而又尖锐的声音喊道:「草姐儿,药熬好了吗?」 原来这个小丫头子名叫草姐儿,她听到催促,也顾不上去瓮里舀一瓢凉水沖一冲手,忙端起药碗说道:「外祖母,药熬好了,我这就给端过来。」 虽是贫苦人家,父母给女儿起名往往也叫个什么春花、秋菊、冬梅什么的,为何这个小丫头子要叫一个草姐儿。 草姐儿原也问过阿娘,说自己为何要叫这么一个名字,村里的孩子都笑话她,说她名字太土太难听。 阿娘听后,呵呵一笑,讲了这名字的由来。 原来她小时候太瘦小了,就跟个小猫崽子那么大,生怕养不活阎王爷带了去,就起了草姐儿这样的贱名压一压。 阿娘放下手中的针织,摸了摸草姐儿毛躁的小脑袋,温柔的说道:「阿娘给你起这个名字,是希望你能和这庄稼地里的野草一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无论走到哪里,都能踏踏实实的生根、结果。」 彼时草姐儿听到自己的名字还有这么一番含义,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心中也对这名字生出了几分欢喜。 阿娘还笑着打趣道:「若你是个男孩,须得叫个狗剩、羊屎蛋儿这样的粗俗名字压一压。」 草姐儿听后吐了吐舌头,她虽不幸自己叫做草姐儿,但又很幸运自己不叫做狗剩、羊蛋儿。 说来也奇怪。 自从取名叫做草姐儿后,原本体弱多病的她就真箇如田地里生机勃勃的野草一般,茁壮地成长着。 只是,阿娘却离开人世了。 …… 突然想起阿娘,草姐儿眼鼻只觉发酸,硬生生地将泪憋了回去。 阿娘前年走了,家中丢下一个烂摊子,她年纪虽小,只有七八岁,却要照顾腿常常腿疼的外祖母,下面还有一个两三岁的弟弟。 一日两餐、洗衣做饭、缝缝补补的活计都落在了她纤细弱小的肩头上。 她不喊苦,也不喊累,只是默默地承担着照顾家中老小的重担。 阿娘在时,她尚是个可以撒娇的小女娥。 阿娘不在,她便一夜之间长大,成了愁眉苦脸的小大人。 幸而爹爹半年前终于在陈员外家中某得一份佃农的活计,虽耕得一亩田只能获其三成,但一家老小四口的口粮有了着落,不至于饿死。 草姐儿小心翼翼地端着药碗来到外祖母居住的房间,掀开芦苇编的草帘子,因光线太暗,她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外祖母,药熬好了,你趁热喝吧。」草姐儿将药碗端放在外祖母塌前,往后退了一步,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垂着头低声细语地说道。 草姐儿的外祖母徐老婆子看了一眼熬得漆黑的药汤,又看了一眼站着离着她一丈远的外孙女,心中起了一股邪火,没好气地问道:「你站那么远干甚么!还怕我这个下不了床的老婆子吃了你不成!」 草姐儿不敢吭声,只是往前挨了一挨。 徐老婆子弔丧一张老脸问道:「今天晚上吃什么。」 草姐儿声若蚊子哼哼说道:「还有早起剩下的豆粥和馍馍,热一热,我再炒个枸杞芽。」 「又吃豆粥?!我老婆子没几天活头了,走到头了你竟然叫我天天挨饿!我辛辛苦苦一辈子,养了三儿三女,竟没一个孝顺的!老天爷,你开开眼呵!我一辈子积善行德,怎到老了还要受一个小丫头子欺负!」说罢,这徐老婆子哭天喊地撒泼。 这徐老婆子原先也是个阔老太太,家中颇为殷实,生养了三儿二女,住在三进三出的大宅子里,唿奴使婢的,每日山珍海味,养尊处优,原是个享福的命。 谁知那年黄巾贼作乱,闹翻了整个江南。徐家是当地有名有姓的大户,早被那群贼子盯上,哪里逃得掉,家私早被贼人洗劫一空。 那帮黄巾贼不光抢劫,更是又一把火将徐家的宅邸、田庄都放火烧了个精光。 徐老爷子一气之下,呜唿哀哉,撒手人寰了。 没有顶樑柱,百年望族的徐家顿时如树倒猢狲散,家中族人逃的逃、散的散,就只剩下她这么一个年逾六旬的老婆子,不得已来投靠儿女。 谁知这徐老生了三儿二女,皆都是靠不住的。 徐老爷子在世时,几个儿子就分了家。宅邸、田地、店铺多是大儿子继承,只是如今家中烧了个干净,自然是不能指望大儿子的。 她一个老婆子只好去投靠二儿子和小儿子。 偏偏这两个孽障都推说父亲母亲从小偏心大哥,不肯给他们分家产,应是将她这个老婆子扫地出门。 三个儿子指望不上,气得她又去投靠大女儿家,哪料得大女儿早已和大女婿闹得跟个乌眼鸡儿似的,都到了要写休书的地步。这大女儿本就是自身难保的泥菩萨,哪里还有闲力去收留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页 不得已,她又去投靠二女儿家,想来二女婿行商,家境颇为殷实,给她老婆子一碗饭吃倒不难。 结果住了不倒半年,因这老婆子依旧是死性不改,虽是寄人篱下,仍是整日趾高气昂地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更是不分主次,乱插手女婿家中的大小事务,不但弄得家中上上下下怨声载道,竟连累了一个小妾流产,且是一个男婴,气得二女婿亲自拿着扫帚,将这徐老婆子扫地出门。 走投无路,徐老婆子只得背上一个包袱,去投靠收养的义女、后嫁到乡下去的李素珍。 这李素珍正是草姐儿的阿娘。她不是这徐老婆子亲生的,是收养的别人家的女儿。 这李素珍是徐老爷子生前好友的遗腹子,徐老爷子怜她家家破人亡,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便从小收养为义女。 徐老爷子虽是尽了老友的情谊,但这徐老婆子却十分不待见李素珍。 一是因为这李素珍是别人家的女儿,平白家中多了一张吃饭的嘴,生性抠门的她自是不悦。 二来因这李素珍生得美貌,胜过她那两个亲生女儿许多。那没长眼的媒婆撑着青伞来她家,竟要绕过她那两个亲生女儿,要先给李素珍说媒,说是十里八乡的青年才俊,都瞧上了徐家的小女儿。 气得她撺掇着徐老爷子,倒贴了一份嫁妆,将李素珍早早地嫁了出去。 许的人家正是她娘家一个远方穷亲戚陈老五,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在乡下只有两三亩薄田,家境贫寒。 李素珍知道后,便也没说什么,只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她亲生父母不在了,徐老爷子和徐老太太,便是她在世上的双亲。 待李素珍出嫁那一日,徐老婆子也假惺惺地送出了门,对着李素珍颇卖弄地说道:「你今日出嫁成家,我们也对得起你父母的在天之灵了。」 「你成了家,自然是别家的人了,往后的日子是甜是苦,都得自己撑着,可怨不得旁人。」 意思是,以后李素珍过得不好了,可别来她们徐家打秋风。 新娘子李素珍粉颈低垂,只默默地听着。一如她十八年间,在徐家挨训的每一个时刻。 打发走一个吃白食的李素珍,又见她嫁给了一个老实巴交的乡下汉子,徐老婆子心中着实痛快了。 李素珍和陈老五成家后,家中贫寒,日子很是清苦。 但好在素珍心灵手巧,又善针织女红,一手好刺绣也颇能补贴家用。 陈老五虽然生性木讷,倒也老实良善,如今又娶了一房貌美贤良的妻,万万喜出望外之事,早已心满意足,家中大小事务,对素珍唯命是从。 素珍操持着家中生计,一文钱硬生生地掰成了两文钱花。又取出了自己嫁妆里的首饰,又置办了几亩良田。不出三四年的时间,陈家中已经从曾经的一贫如洗,竟变得有模有样了。 素珍出嫁后也不忘徐家。逢年过节就给徐老爷子、徐老婆子孝敬些她亲手做的衣裳、鞋子,还有自家庄家地里打下来头茬的蔬果。 只是徐老婆子从来都瞧不上李素珍,觉得她家太寒酸,送来的礼物也忒上不了台面。 就连家中请客,素珍和陈老五都是和下人们坐一桌吃席,从来都不当正经宾客看待。 一来二去,素珍和陈老五吃尽了徐老婆子的白眼,渐渐地也不大往徐家走动了。 -------------------- 要开新文了,各位久等了! 这个故事最初的灵感源自冯梦的小说《卖油郎独占花魁》。我将书名定为《花魁独占状元郎》,旨在表明主体是女性,客体是男性。 这部书中的女子们,不是被男性视角审视的客体,更不是心甘情愿沦落为男性的同谋,而是自我觉醒后拥有主体性、精神独立的女性。 全书大概40w字,预计今年完结,还是那句话,我码字速度可能会比较慢,但保证绝不坑也绝不烂尾。 今年算是对我本人来说很重要的一个年份,如果让我来概括的话,就是「告别过去,迈入了全新的人生旅程」。 我很庆幸,在这个特殊的年份里,能够和那一端的你一起经歷。 我也希望自己能够通过这个故事,将我的快乐和勇气也一同带给你。 那么,就让我们开始吧:) 第2章 绕床弄青梅(2) ========================= 谁曾想,世事难料,风水轮流转。 往日她这个养尊处优的老婆子沦落到缁衣乞食的地步,亲生的儿女都靠不住,只得来投靠这个从来被她瞧不上眼的义女。 若说她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羞愧,那是不可能的。 若是李素珍不让她进门,她也没什么话可说。 出乎意料的是,素珍毫无怨言地收留了徐老婆子,不但奉为座上宾,更是将她如亲娘一般孝敬。陈老五也感念徐老婆子许给自己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因而对她也十分客气。 体会过世道无常,人情冷暖,徐老婆子吃过许多苦,性子也收敛了许多,平时还会帮素珍做些缝缝补补的针线活,素珍一家子也过了几年消停日子,竟有几分患难见真情。 七八年过去了,朝廷终于平息黄巾贼叛乱。老百姓们原指望着重新过回太平日子,谁知正应了那句老话,「大兵之后,必有凶年」,原本风调雨顺的江南竟遭逢了百年一遇的大旱。四五月无雨,河流枯竭、禾苗尽枯,庄稼绝收,更有瘟疫流行、蝗灾猖獗,百姓民不聊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页 吃不饱肚子的老百姓们饿得眼睛都发绿了,目之所及,眼前能够填饱肚子的,草根、树皮、乃至虫子全都塞到了肚子中。 即便如此,仍是饿殍千里,村庄里十室九空,都逃灾去了。有些旱灾特别严重,甚至出现了易子而食的骇人听闻、惨无人道之事。 陈老五家中的庄稼也都颗粒无收,一家老小,上上下下五口人,都只能指望素珍日夜操劳做些苏绣,兜售给有钱人,得以养家餬口。 但素珍原本秉性柔弱,这苏绣一针一线最是劳心费神,往日好时,她也是一年里只做一两幅刺绣。如今庄稼地荒了,一家五口张嘴要吃饭,此间重担就落在了她的肩头上。 白日里,鸡鸣即起,夜里挑灯夜绣,每日大约只睡两个时辰。 不仅如此,还要烧火做饭,照顾常常喊着腿疼的徐老婆子,还有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儿子珠儿。 家中上下,唯有草姐儿真心疼阿娘,帮着素珍做些烧火做饭的活计。每每她劝阿娘去歇息歇息,素珍手中的针线依旧是运针如飞,不肯稍稍停歇,对着草姐儿苍白一笑:「草姐儿,阿娘不累。」 靠着素珍的刺绣,陈老五一家还有有口饭吃,不至于沦落到饿死的地步。 只是苦了素珍。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原本羸弱的她积劳成疾,先是添了头晕腰酸的症状,后竟生出了咳血的急症。况她捨不得花银子请大夫,只是喝着照这民间偏方抓的草药,一日一日的挨着。 她的生命,就如那风中残烛一般,怕是哈一口气,那微弱的蓝火芯子就要灭了。 终于,在一个暴雨的夜晚,她连嗽了十多下,吐了许多血,面色苍白如纸,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拉着陈老五的手,嘱咐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要好好赡养徐老婆子,让陈老五为她送终,以全养育之恩。 第二件,就是要好好养育草姐儿和珠儿这一双儿女成人。 草姐儿虽是个女儿家,好歹学一门养活自己的手艺,莫教孩子走上了歧途。 至于珠儿,家中虽穷,也该向他那未曾谋面的外祖父一样,认字读书,哪怕不走仕途,也该读书、明理,这辈子也能活个明白。 第三件事,事关一家老小的生计。 她让陈老五将家中的田地都折买了,再让陈老五去陈员外家中当佃户。 没有她养活全家,陈老五再守得那几亩田,怕是要饿死了。 交代完身后事,李素珍就是便撒手人寰,香消玉殒了。 最后的弥留之际,她原本涣散的眼神突然有了光芒,口中呢喃着:「爹娘,不孝女素珍来找你们了。」 说罢,就咽气去了。 平凡悲苦、操劳艰辛,这是李素珍的故事,又是千千万万女子一生的缩影。 素珍咽气后,草姐儿扑在素珍身上放声大哭。 「阿娘,阿娘,你别走——你看外面终于下雨了,咱们家庄稼终于有救了。阿娘你别走——」 然而,这一会饶是她如何哭,素珍却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温柔地摸摸草姐儿的脑袋安慰。 珠儿尚在襁褓之中,挥舞着小拳头咿咿呀呀地叫着,他丝毫不知道,最疼爱的亲娘已经已不在了。 木讷的陈老五坐在角落里,呆呆地望着病榻之上的素珍,说不出话来,就如被抽了走了提线的木偶人一般,不哭也不笑。 就连刁钻刻薄、铁石心肠的徐老婆子也不免掉了几滴泪,捶着桌子放声大哭道:「我苦命的儿啊——你这么早走了,可叫我这个孤老婆子怎么活啊!」 …… 素珍走了,陈家一家老小四口人还要继续活下去。 没了素珍做刺绣补贴家计,一家子眼见着就要揭不开锅了。 不得已,陈老五只得贱卖了辛辛苦苦攒下来的田地,去给陈员外做佃农去,终日忙碌,也不够全家人温饱的。 好在草姐儿长大些了,又兼生性活泼,手脚灵便,常常去山林子里摸个鱼、逮个野兔、挖野菜什么的,一家子倒也勉强也能过活。 陈老五和草姐儿尚能忍飢挨饿,徐老婆子却受不了这个苦。 她养尊处优了一辈子,哪里想得到七老八十了,却要挨饿。况这种苦日子真是一眼望不到头。 因而脾气愈发地坏了起来,一股气都撒在了草姐儿身上。 正处于青黄不接的时节,家中米缸早已见底,连着喝了半个多月的稀粥,徐老婆子早已受不了,将药碗放在桌子上重重地一搁,放声大骂道:「又吃豆粥?!我老婆子没几天活头了,走到头了你竟然叫我天天挨饿!我辛辛苦苦一辈子,养了三儿三女,竟没一个孝顺的!老天爷,你开开眼呵!活到老了,竟叫我受一个小丫头子的欺负!」说罢,便扑在踏上哭天喊地撒泼。 草姐儿立在跟前,低着头,一声不吭,只装作充耳不闻。 外祖母三天两头的发脾气,她早已习惯了。 阿娘生前嘱咐过,外祖母脾气不好,让她多担待些。 让一个只有七八岁的小女孩去担待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婆子,这倒是稀奇。 但既是阿娘嘱咐的,草姐儿无有不从的。 「老天爷,这日子没法过去下了!」徐老婆子大骂一声,便又气得朝里倒下睡了。 听到外祖母说了这么一句话,草姐儿知是结束了,松了一口气,正要往外走,就听到徐老婆子说道:「你,去外面抓几只兔子、摸几条鱼、掏些鸟蛋,晚上你爹回来炒几个带荤腥的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页 草姐儿听罢十分为难。如今到处都打饥荒,人人都上山去挖野草、掏鸟蛋,轮到她这个小丫头片子捡漏。 况且快要日落了,在阿爹回来之前,她还要烧火做饭,照顾弟弟吃饭,哪里还有这个闲工夫。 她面露为难之色,徐老婆子却没好气地说道:「还不快去!」 不得已,草姐儿只得放下手中活计,背上大大的竹筐上山去。 出门前,两岁的弟弟珠儿屁颠屁颠地跟在她后面,奶声奶气地说道:「阿姐抱、阿姐抱。」 徐老婆子天天喊苦命早死的素珍,却只推说自己腿疼,一点都不照顾素珍遗留下刚满三岁的儿子珠儿,一股脑连带着家务都推给草姐儿。 草姐儿见弟弟跟了出来,连忙抱着弟弟回到屋里放到床榻上,哄道:「弟弟乖,睡午觉。阿姐给你掏鸟蛋去。」 一听说有鸟蛋吃,珠儿喜得嘴边的哈喇子都流出来了,两个小手拍着道:「哦哦,有鸟蛋吃咯。」 见到弟弟这个小馋猫的模样,草姐儿也忍俊不禁,挨了一顿外祖母的臭骂的心情终于稍稍好些。 她轻轻拍着珠儿轻声哄着,唱着阿娘生前常唱的儿歌:「芦苇高,芦苇长,芦花似雪雪茫茫。芦苇最知风儿暴,芦苇最知雨儿狂。芦苇高,芦苇长,芦苇盪里捉迷藏。多少高堂名利客,都是当年放牛郎……*」 哄睡了珠儿,草姐儿蹑手蹑脚地出了门,这才顶着大太阳往山林子里去。 肚子咕噜咕噜地叫,她不由得嘆了口气。 肚子饿尚可忍受,但她却十分思念阿娘。 阿娘,阿娘……若你还在,该有多好。 山林里的无人之处,草姐儿终于不用强忍着,落下泪啦,像是一个躲进山林里独自呜咽的小兽。 幽静的山林里树影婆娑,光影浮动。 那双含着泪珠儿的眸子映着穿过山林里细碎的光,犹如飞泉漱鸣玉般纯净耀眼。 只可惜,无人欣赏这种美。 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双眼睛,美得有多惊心动魄。 唯有小雀儿立在树上,啾啾地鸣叫着,似是不明白树下这个人为何这么伤心。 …… 俗话说「神仙难过正二月」。 不出所料,草姐儿走遍了山林子,忙活了两三个钟头,她只摸到了几尾手掌大小的小鱼和一些野荠菜。 她见太阳快要落山了,也该回家烧火做饭了,便准备回家。 可巧,挖野菜的时候遇到了一株野桃树,树干极粗,此时开得正好,远远望去,如喷火蒸霞一般,十分漂亮。 她便折了几支花枝,给邻村的花姐姐送去。 花姐姐名为花娘子,人长得如花儿一般美,也爱花儿草儿的,兼之她擅长厨艺,常常给草姐儿做一些小零嘴儿。 草姐儿拿着桃花枝往花姐姐家中走去,心中美滋滋的想,也许花姐姐能给她做花糕吃呢。 -------------------- *「芦苇高,芦苇长,芦花似雪雪茫茫。芦苇最知风儿暴,芦苇最知雨儿狂。芦苇高,芦苇长,芦苇盪里捉迷藏。多少高堂名利客,都是当年放牛郎。」儿歌摘自《苇编五绝》 第3章 绕床弄青梅(3) ========================= 夕阳西下,倦鸟归巢。 她正迈着小步伐往花姐姐家去,忽听到一阵忽听吹吹打打的的丧乐之声。 她心中好奇,不知谁家治丧,便凑上去瞧热闹,只见送丧的队伍稀稀拉拉,走在前面的男男女女哭丧着一张脸,也不是真情实意地哭,平白扯着个嗓子干嚎。 倒是有一个穿麻衣的老婆子已然哭得不省人事,嘴里口口声声喊道:「我苦命的女儿啊,我那早死的冤家啊,你走了,让我一个老婆子指望哪一个去。」 草姐儿认得那个婆子,正是邻村花家婆子。 花婆子只生得一儿一女,那她口中喊的「苦命的女儿啊」,岂不是就是花姐姐! 思及此,草姐儿如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小脸惨白,手中的桃花枝也落在了泥土里。 路旁的婆子对出殡的队伍指指点点,凑在一起说闲话:「听说,那个苦命的花娘子要她那狠心的后爹要卖到女儿河去,花娘子宁死不从,竟趁着天黑上吊死了。」 「哟哟哟,想不到这花娘子不吭不响,竟还有如此的志气,以往倒是我们小瞧了她去,只当她是个克夫的丧门星。」 另一个歪嘴婆子絮絮叨叨道:「要我说,什么名节不名节的,这年头,活下来最重要!你们是没瞧见女儿河上的那些个姐儿们穿得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出门在外有一帮丫头婆子前唿后拥的,可比一般人家的小姐还要气派。要按花娘子那个模样,啧啧……」 那婆子咂咂嘴不说了,眼中流露出羡慕之情。 几个婆子也都闭了嘴,望向那口薄木棺材之中,眼中有嘲笑的、有不屑的、还有幸灾乐祸的。 真的是花姐姐? 怎么会是花姐姐! 草姐儿对这些婆子的话置若罔闻,却像丢了魂似的,默默地跟在了送丧的队伍后面。 直到收敛花娘子那口棺材草草地下了葬,众人散去,荒郊野外只剩下草姐儿一个小人儿,她这才扑在花娘子的墓碑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花姐姐你怎么就走了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页 草姐儿哭得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她实在不明白,前几天她还和花娘子一起斗草,怎么今天她就被孤伶伶的一个人被埋在了黄土之中。 自阿娘离去后,草姐儿只是强咬牙坚持着,小小的一个六七岁孩童却挑起了照顾一家老小的重担。 此时花娘子猝然离世,心中积累的一腔委屈、愁苦、孤独再也忍不住,全都哭了出来。 荒郊野外,唯有她一个小小的人儿独自哀悼着花娘子。 这些人中,唯有她是真心为花娘子的逝去感到惋惜。 花娘子温柔娴静,又做的一手好厨艺,也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美人。早些年就许了人家了,夫婿是个斯文的读书人,倒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 谁知,她还没过门,婆家上上下下十几口人,都被黄巾贼杀死了,这当中,就有她那短命鬼夫婿。 此事一出,十里八乡都说她是克夫的命,是一个白虎精转世的孤煞星。 村里的老百姓们最是信这一套,因而也无人敢往花家去提亲。后来虽没了黄巾贼,又赶上闹饥荒,村里的人家填饱肚子都难,哪里还想得去讨媳妇! 渐渐地,花娘子闭门不出,脸上再也没了笑容。 她那狠心的后爹见花娘子没人要,家中平白要养一个赔钱货,心中便打起了歪主意,竟要将花娘子卖到女儿河去…… 饶是只有七八岁的草姐儿,也知道女儿河是做那皮肉生意、不三不四的地方…… 洁身自好的花娘子是被他们逼到了绝路…… 是他们逼死了花姐姐! 草姐儿攥紧了拳头,无比愤怒。 花朝节那日,花娘子难得出门,却只敢和草姐儿她们一群小丫头子斗草。 花娘子美丽苍白的面庞上浮现一丝忧愁,唉声嘆气地说道:「如今也就你们这些小丫头子愿意和我玩了,旁人……都只说我是剋死夫君的扫把星……」 几个小丫头子怯怯懦懦,不敢说话。 唯有草姐儿站了起来,拍了拍花娘子的肩膀安慰道:「花姐姐,你才不是扫把星。」 她又举起了手中的梅花赠给三娘,「花姐姐就像梅花,我阿娘说过,梅为花中魁首,在百花之先盛开!要我说,花姐姐往日还有一门好姻缘,须得一个如松柏一样的好姐夫来配呢!」 花娘子羞得满脸通红,眼神却多了一丝光彩,她丢下手中的萱草,朝着草姐儿扑去,「你一个小妮子,瞎说什么呢!看我不撕你的嘴去!」 昔日斗草的欢愉景象浮现在小草的心头,转眼间,花姐姐却如枯萎的梅花一样凋零了。 她嗓子都哭哑了,再也哭不出声,只得啜泣几声,将竹篓里的几株盛开的桃花放在花娘子的墓前。 「花姐姐,阿娘说,善良的人死后都会去西方极乐世界,那里一年四季都盛开着鲜花,有吃不完的粮食和糕饼……」 「花姐姐,你人这么好,一定能到那里去的。你若在那里见了阿娘,你给她说,小草很想她……」 说罢,草姐儿又撒了几滴眼泪,这才恋恋不捨的归家去。 …… 待她快到家中,却已是玉兔初上之际。 她抬头望了一眼漆黑的天,心中暗道不好,她哀悼花姐姐,竟是忘了时辰。 她走近一瞧,果见家中堂屋里点了灯火,阿爹佝偻瘦削的身影映在了纸煳的窗户上,像是一个被大雪压弯了的竹竿。 没赶上在阿爹回家之前烧火做饭,定是要挨骂的。因而,她放轻了脚步,正准备蹑手蹑脚熘回到厨房,先将竹篓中的鱼儿炖上,再到阿爹面前领骂。 她刚从后门熘进厨房,果然听到徐老婆子在里间大骂道:「这个草姐儿,当真是个野孩子!都这个时辰了,一天到晚光顾着玩,哪里想得到家中还有她爹、弟弟、我这个老婆子等着她做饭呢!她想饿死我们不成!」 隔壁又响起了陈老五那木讷的声音嘆了口气,有气无力地说道:「娘,你先消消气。我看锅里还有早起剩下的稀粥,就些咸菜吃就罢了。」 徐老婆子一听这话,又大骂了起来:「怎么!又吃稀粥!我这个老婆子受得了,你一个大男人,累死累活的干了一天农活能受得了!况且还有珠儿,他那个年纪,合该吃些好的,怎么能天天喝稀粥!」 陈老五无力地抬起眼皮,看了中气十足的徐老婆子一眼,心中念道,你既然不想喝稀粥,那就下地烧火做饭。你只是腿疼,怎么就下不得地了。 但他毕竟是个老实人,又念着素珍临死前,千叮咛万嘱咐,要善待徐老婆子,只得忍气吞声。 里屋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草姐儿松了一口气,正准备走进去负荆请罪,谁知又听到一声。 「老五,前儿个我给你说的草姐儿那件事,你想得如何了?」 草姐儿听提及了自己,倒不好贸然进去了,正疑惑是关于自己什么事。 陈老五陷入了沉默。 徐老婆子急了:「你倒是说句话啊,别跟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你是一家之主,那件事成不成,全在你一句话。」 陈老五慢吞吞地说道:「素珍临终前,要我好好照顾草姐儿——」 「素珍素珍素珍!你还有脸提素珍!我那苦命的素珍跟了你四五年,就没过几天好日子!你若是真心疼素珍,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她唯一的亲骨肉一天到晚忍飢挨饿,连口奶都喝不上吗?」徐婆子大声呵斥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页 草姐儿本想回头烧火做饭,却因这一句「素珍唯一的亲骨肉」滞住了脚步。 她不懂,外祖母何为这样说。 难道,她不是阿娘的亲骨肉吗? 「我知道你拉不下这个面子。你我都不是什么恶人,原都想当那救苦救难的菩萨。可是如今是什么世道,我们一家三口,都要饿死了!你还要那脸面做甚么!」 「想当初,正因为我从中主持,你才能取得素珍这样好的媳妇儿。如今素珍去了,你就该听我的话,把那野丫头子卖了吧!你若是拉不下这个脸,我去叫人把她领走!女儿河那,原有我一个熟人——」 一听到这话,草姐儿脑中「嗡」的一声,如同炸了的炮仗一般。当下她并未多想,直着脖子就冲进里屋,憋红了一张脸跺着脚对徐老婆子大声喊叫道:「外祖母,你为什么要把我卖到窑子里去!」 徐老婆子万万没想到草姐儿听到了这番话,又会当面顶撞她,顿时一张老脸也臊得通红,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小声嘟囔道:「你——你小声点!被人听到了像什么话,什么窑子不窑子的……」 说到后面,她似是心虚,声音越来越小。 陈老五本就是老实怯懦之人,此时见草姐儿当面质疑,更是不言不发。 草姐儿一把扑倒陈老五怀中,拽着他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衣衫哭道:「阿爹,阿爹,你别把小草卖到窑子里去。」 陈老五心中不忍,只得口中答应着:「我不……不——」 「你别哭了!他不是你亲爹!」徐老婆子缓过来劲,在陈老五放话之前,连忙将此话说了出来。 此话一出,草姐儿愣住了。 什么叫做,他不是我的亲爹? 「你就是一个野种!当年素珍在大雪天捡了你回来,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如今你也该回报我们陈家了!」 徐老婆子一口一个陈家,然而满屋子旁人都姓陈,只有她姓徐,她才是那个外人。 「你骗人!我就是阿娘的女儿!不是捡来的!」小草急了,冲着徐老婆子大喊道。 徐老婆子冷笑一声,「你不信?你不信就去问你爹,你到底是他亲生的,还是素珍捡来的野种!」 小草连忙扭头央求陈老五:「爹,爹,你说句话啊,我到底是阿娘亲生的还是你捡来……」 陈老五憋红了一张脸,不肯说话,眼神躲避着草姐儿。 「陈老五!事到如今,你还打算瞒着她吗!」徐老婆子呵斥道,「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珠哥儿考虑!他可是你和素珍唯一的亲骨肉啊!你能眼睁睁看着他每天忍飢挨饿吗!」 听徐老婆子提到珠哥儿,陈老五眼中多了一丝决绝,他应是撇开草姐儿拉扯自己衣襟的小手,别过头去,生硬地说道。 「草姐儿,我也是走投无路了,你就救救我们陈家吧,就当——」 他一顿,闭上眼睛说道:「就当报答素珍对你的养育之恩。」 见如此,草姐儿如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看来,她的的确确是捡来的了。 徐老婆子见陈老五终于肯答应,松了一口气,面有喜色道:「草姐儿,别怪你爹。你要怪,就怪你那狠心的亲爹亲娘扔下了你。」 草姐儿一张小脸惨白,浑身直发抖,亲爹亲娘……阿娘,不是我的亲娘吗? 徐老婆子又得意洋洋地说道:「我们家养了你七八年了,虽说家穷,倒也不曾亏待了你。你阿娘娘生前虽嘱咐过,让我们好生待你。可你也瞧见了,如今这世道可如何让我们养得活一张吃闲饭的嘴!」 「你爹若不把你卖了,我们全家都要饿死了。」 「我让你爹打听好了,女儿河上的杏花楼的老鸨是个好相与的。你去那里,怎么也有一口饭吃,就凭你的聪明劲,哄得老鸨开心,说不定还能天天吃上肉咧!」 草姐儿只觉眼前一阵发昏,她这是铁了心,要把自己卖到妓院里去? 徐老婆子依旧眉飞色舞地絮絮叨叨说着,似乎草姐儿要去的不是火坑,而是那天下第一等的好去处。 陈老五依旧沉默着,不敢去瞧草姐儿一眼。 草姐儿想往前走,想去找阿娘,却只觉天旋地转,轰的一声,跌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 第4章 绕床弄青梅(4) ========================= 「草姐儿,阿娘知道你受委屈了。」素珍遥遥地从远处走来,冲着草姐儿笑了笑,丢下这句话就要离去。 「阿娘……阿娘你别走——」 草姐儿伸着手,想要抓住素珍的衣袂,却扑了个空,看着阿娘的身影越行越远,她不禁急得哭喊了出来。 这一哭,她却惊醒了。 四周漆黑一片,哪里还有阿娘的身影。 唯有窗的外明月透过破旧窗棂照得地上一席清辉…… 草姐儿怔怔地望着一贫如洗的家,回想起自己晕倒前阿爹和外祖母说过的话,揪心般疼痛,任由着眼泪儿流淌下来,滴在破旧的草蓆子上。 她不是阿娘亲生的。 到了明日,她就要被阿爹卖到女儿河去了。 短短的一天之内歷经双重打击,她已然分不清,到底哪一个让自己更绝望了。 「阿爹……就算我不是亲生的,你也不要把我卖到女儿河那里去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页 她像个小兽一样,蜷缩在角落里,将小脑袋埋进膝盖里。 「女儿河,女儿河……」 她满是泪痕的秀目望着窗外皎洁的月,低声呢喃道。 在她幼小的心中,那里的女人都是吃人心、喝人血的女妖精们,若是好人家的女儿沦落到那里,好比坠入了十八层地狱。 她想起了刚刚下葬的花姐姐。 花姐姐正是宁死不愿被卖到女儿河为娼妓,才悬樑自尽的。 想到这,草姐儿抹了一把眼泪,心中突然涌出了许多勇气。 阿娘生前常说,人活在这世上,最重要的是清白! 她决定效仿花姐姐,宁愿一死,也不要被卖到女儿河! …… 夜深了,徐老婆子已经睡下了,陈老五打起了鼾声。 草姐儿从家里蹑手蹑脚地熘了出来。 她身材矮小,就算踩在桌子上也够不到房梁。上吊不成,她决定投河而死。 她一个小小的人儿,在皎洁的明月下独自在山林间走着。 她幻想着,若是自己投河而死,她的魂魄能够沿着河顺流而下,说不定能够找到她的亲爹亲娘。 她的亲爹亲娘吗…… 草姐儿攥紧了小拳头,皱了皱眉。 若是她当真找到了他们,定要好好地问一问。 为何要抛弃她。他们既不想要她,为什么当初又有生下她! 怀着这个念头,她的意志更加坚定,迈着小步伐就往河流处走去,心中甚至生出了几分视死如归之意。 她对这山路极是熟稔,很快就走到了村边的小河处。 但她挑来挑去,总是不满意。不是嫌那水不够干净,就是嫌地方太狭小,心中怀着无限的悲愤,不知不觉竟沿着河边走到了走到了一条大河附近。 这条浩浩荡荡的大河,正是草姐儿最厌恶、也是她最害怕的地方,女儿河。 这女儿河原先叫净水河,是往来船只北上南下的必经之道。太平年间,这里码头每日往来船只无数,两岸店铺鳞次栉比,酒肆、茶肆、戏楼,梨园数不胜数,风流才子、能人巧匠、名妓优伶,皆聚集于此。 后因黄巾贼作乱,许多北上南下的船只难行,皆都搁浅在此。天南海北的船员聚集在此,日復一日,竟滋生出许多皮肉买卖。朝廷为了增加税收,对这愈发猖獗的皮肉买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兼之连年饥荒,饿殍遍野,无数人家卖儿鬻女,百业凋零,唯有这皮肉生意却越来越好。 七八来,这净水河两岸青楼妓院林立,目之所及,皆是青楼画阁、燕馆歌楼。住在河两岸的娼妓们每日清晨洗面的水都泼在河水中,天长地久,那些个脂粉水竟将这条清澈的净水河都染成了淡红色,远远望去,就如女儿家脸上涂抹的胭脂一般,因而人们先是唤作胭脂河,后都渐渐唤作女儿河。 …… 此时夜已深了,金陵城中早已是漆黑一片。 唯有这女儿河处,灯火辉煌。画船萧鼓,去去来来。香舟画舫,夜夜笙歌。一大群浓妆艷抹的妓女,聚集在各个青楼的彩楼欢门处,朝着往来客商们招摇唿唤。 徐徐的夜风吹起她们的衣袂鬓影,遥遥地望去,好似一群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们站在了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上。 草姐儿站在河对岸,哪怕是一江之隔,也能听到那边传来的欢声笑语。 她心中生出一种愤怒,凭什么他们都要饿死了,这些娼妓们还有心情吃喝玩乐! 因而心中愈发地对这些堕落的女人感到噁心,更加坚定了自己要清白离开人间的想法! 若是她被卖到这个腌臜地,还不如死了算了! 她望着河中的那一轮水波粼粼的月亮,深深吸了一口气,将一只小短腿迈了出去—— 却如蜻蜓点水般,小脚丫刚触及到湍急的河流,却急急忙忙地缩了回来。 说到底,她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娥。 她心中并非真的想要「捨生取义」。她望着宽阔的河面,湍急的水流中映着那一轮明月,不由得想起了过世的阿娘,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阿娘虽不是她的亲娘,可待她真的很好。 夏夜里热得睡不着,阿娘会在竹蓆上给自己扇扇子,驱蚊子,温柔地哼唱着儿歌。 冬夜冻得手脚冰冷,阿娘会把她揽入怀中,母女二人蜷缩在一个暖烘烘的被窝里。 每每她伤心难过,阿娘总是会笑盈盈地摸着她的小脑袋安慰她:「草姐儿乖,草姐儿有阿娘疼,不哭。」 阿娘对她这么好,怎么会不是自己的亲娘呢! 骗人!一定是他们在骗人! 草姐儿蜷缩在河边,像个小雀鸟儿一般埋着头,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阿娘,我该怎么办……」 …… 「咕咚」一声。 一个小石子沉入水中,河水之中顿时溅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水中原本沉静明月也变得波光粼粼。 「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哭?」 黑夜之中,平生冒出来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 听起来,却有几分熟悉。 草姐儿一时却记不起来哪里听过这个声音,看四周漆黑一片,并没有一个人影儿,因觉得阴风阵阵,顿时毛骨悚然了起来。 「谁,谁呀!」她壮着胆子问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页 她虽不怕死,却很是怕鬼啊!! 黑暗的四周传来一阵窸窸窣窣之声,草姐儿正紧张地四处张望,只见树影里走出来一个人影。 借着皎洁的月色,草姐儿看清楚眼前这个人影是个比自己稍微大一点的小姑娘,上身穿着一个柳黄衫子,下面穿着一个葱绿的裙子,看上去比她大个三四岁。 这个小姑娘生的极好,此时月色如水,更是衬得她唇红齿白,像是一块白玉豆腐一般。 草姐儿见是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小姑娘,不由得舒了口气。 不过被这陌生人见了自己的狼狈,心中有几分恼怒,牙尖嘴利又带着几分哭腔回嘴道:「你是谁啊?我哭我的,碍着你什么事了。」 草姐儿不认得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姑娘,这个小姑娘却认得草姐儿。原来他正是近日在陈家村叫卖豆腐的小货郎,草姐儿曾在他那买过豆腐,因而记得。 原来今天陈家村顽童做怪,他的豆腐没卖完,回家后被舅舅一顿大骂。晚间又被大表姐捉弄,硬是把他原本的衣服都烧了,逼他穿上女儿家穿着的裙子衣裳,强行打扮成一个小女娥的模样。 大表姐见他换上女儿装,不禁拍手取笑道:「唷,瞧你这幅模样,以后定是要去那女儿河中做个兔儿爷。」 他又羞又气,却又不敢发作,只得半夜跑出了门,正没个主意在街上到处乱晃,恰瞧见女儿河旁有个小女娥伤心哭泣,心中正疑惑是何人同他一样苦命,借着月色一瞧,原来是陈家村的小女娥草姐儿。 他此时身着女装,羞愧至极,自然是不敢向草姐儿亮明身份。 他走到河岸处,在离草姐儿一步之遥的地方捡着一块干净的大石头坐下,又捡起一块小石头,扔入到河水中,静静地说道:「自然是不管我的事。」 「你哭你的,我哭我的,谁也不碍着谁。」 说罢,他也一声不吭地对着河中的明月静静地流泪。 见这个陌生的小姑娘竟也像自己半夜跑到河边哭泣,这倒是勾起了草姐儿的兴趣。她不禁往小货郎身边挨近了些,拉了拉他的衣角问道:「小阿姐,你为什么哭啊?」 小货郎见草姐儿唤自己「小阿姐」,却也不吭声反驳。沉默了许久,才凝望着水中的明月,静静地说道:「我阿爹死了。舅舅就收养了我,却逼着我辍学,让我去卖豆腐。若是卖不够数,就不许我吃饭。」 说罢,他的一双明亮的眼睛又蓄满了泪水。 草姐儿疑惑道:「啊?那你阿娘呢?」 小货郎失魂落魄地摇摇头:「我没有阿娘,她早就跟别人跑了。」 听他如此说,草姐儿心中出一种同病相怜之感,眼中一亮,一把抓住小货郎的手,「小阿姐,我也没有阿爹阿娘!」 话说出口,她又忽而觉得不对,又改口说道:「不对。我原是有阿爹阿娘的,可是阿娘死了,阿爹又不是亲阿爹的。」 小货郎被草姐儿抓住了手,脸上浮现一抹红晕,像是擦了胭脂膏子一般。 他有些不好意思,本想抽回手,却正迎上草姐儿那双明亮的眸子。 霁风朗月,在如水的清辉照耀下,她的那双眸子灿若星河。在那片星河中,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仿若跌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忽而想起夫子曾经念过的那句诗词:「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他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眸子,竟一时之间有些呆了,竟忘了甩开草姐儿的手。 「扑通」一声,夜晚的河水里似乎有一条鲤鱼跳跃出水面,又像是他逐渐加快的心跳声。 -------------------- 第5章 绕床弄青梅(5) ========================= 草姐儿却没注意到小货郎的失神,依旧拉着他的手说道:「说来说起,我还是比你惨,你虽然被舅舅打,但好歹有个家。我阿爹却要把我卖到女儿河去。」 说话间,她鼻头一酸,红红的眼眶又涌了出来珍珠泪。 一滴两滴…… 泪水都滴在了小货郎的手背上。 他这才勐地回过神来,倒吸一口凉气,她要被卖到女儿河,那岂不是…… 他心中也为草姐儿难过不已,但他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孩童,一时语怔,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小阿姐,你说我该怎么办,是不是该跳河,留个清白?」 草姐儿失魂落魄的说道,她这么小的人儿,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眼下已是走投无路。 「不!不能死!」 听到她要投河自尽,小货郎却突然拉着她站了起来,激动得说道。 「无论如何,都不能寻短见。我阿爷说了,好死不如赖活着,什么狗屁贞操名节,那都是酸儒说的混帐话,人生在世,什么名声,都不如活着最重要。」 他语无伦次地说道,神情颇为激动。 他原本白净的面皮浮上一抹晚霞般的红晕,那双清冷的星眸也染上了几分炙热,像是映着远岸的明亮灯火。 草姐儿倒是被他这番气势给震住了,怔怔地说道:「即便是被卖到女儿河那里,也该好好活下去吗?」 刚刚自己说了那么一番话,此时小货郎自己又不好意思了起来,但他瞧见草姐儿那双迷茫的眸子,又握着她的手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无论如何,都该好好活下来。活着,才有改变一切的希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页 「可是,被卖到女儿河里,我就骯脏了,不干净了!」草姐儿一想到自己未来的悲惨境遇,甩开他的手,蹲了下来,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不想永远一辈子都被人指指点点的,永远活在别人的嘲笑和讥讽之中。 她不想沦落为被男人玩弄的娼妓。 她宁愿一死,也不愿自己变得下贱骯脏。 见草姐儿放声大哭,小货郎心中也跟着难过,甚至要比他被表姐捉弄、饿着肚子还要难过。 他蹲了下来,摇了摇草姐儿的小拇指,轻声说道:「不会的。」 「只有你有一颗干净的心,就不会被污浊的。」 他又指着河中那些枯荷说道:「若是有一颗纯净的心,哪怕是在女儿河里,也会像这荷花一样,出……」 他皱着眉思索了一阵,这才想起夫子曾经说过的那句话:「就像这荷花一样,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此时不过是仲春时节,荷花自然并未盛开,河中只是些枯荷,但到了夏天,这些荷花会再焕发新生,开出「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绝美景色。 听到「出淤泥而不染」这句话,草姐儿双眼噙着粉泪,抬起头,雾蒙蒙地看着小货郎,吶吶道:「小阿姐,我真的不会变得骯脏吗?」 清辉之下,小货郎凝视着草姐儿,眼神诚恳,微微一笑道:「我相信你,不会的。」 只要自己的心是干净的,就算被卖到女儿河也不会变骯脏。 活下来,就会有改变一切的希望。 因为他的这几句话,草姐儿心中逐渐安定下来,也打消了跳河自尽的念头。 不过,自己能够做到吗? 草姐儿心中尚有几分疑惑,可是看到他的笑容,心中多了许多勇气。 她一定能够做到的! 草姐儿止住了哭,抽抽噎噎地问道:「小阿姐,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道理啊?」 明明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孩儿,可是他却比自己明白很多大道理,说起话来,就像是个小大人一样。 小货郎见她不哭了,心中稍安,微笑道:「这些话,都是夫子教给我的。」 草姐儿好奇地问道:「夫子?咦?你能去上学堂吗?」 向来只有男孩才能去上学堂,女孩是不被允许的。怎么这个小阿姐可以去? 小货郎见自己说漏了嘴,却又不好意思向她表明他是男儿身,只得挠了挠头,含煳其辞地说道:「那个……我不是上学堂,是一个住在隔壁的夫子教我的。」 「哦……」草姐儿失落地说道。 她就知道,女儿家是绝对不能去上学堂的。 彼时她也缠着闹过阿娘,说自己要去上学堂。谁知一向宠溺她的阿娘却板着面孔训斥道:「草姐儿,读书认字,那是男人的事情。作为一个女儿家,你只要学会做针织女红就足够了。以后有了婆家,伺候夫君,孝敬双亲,这才是女儿家的本分。」 因而,草姐儿只跟着阿娘学着背过《三字经》《百家姓》,只认得百十来个大字,学会写自己的名字罢了。 草姐儿闷闷不乐地想:「要是女子也能去上学堂就好了,这样就也能和男人一样去读书,当官。当了官,就不会被卖到女儿河里去了。」 她异想天开地说道,又拉着小货郎问道:「小阿姐,你说为什么咱们女孩子不能去上学堂啊?」 小货郎一时之间被问住了,他从来没有思考过个问题。 他诚实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彼时,阿娘虽然给她说过,男女有别。但她心中却憋着一口气,她不明白,无论是上树掏鸟蛋、还是下河摸鱼儿,那些男孩能做到的事情,她照样能够做到! 凭什么只有男孩能去学堂,女孩却不能去! 大家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谁也不比谁多长一只胳膊一条腿,怎么就男女有别了呢! 草姐儿纠结这个问题,正如她想不明白,为什么阿爹一定要把她卖到女儿河去。 她那么拼命地干活,洗衣做饭、照顾外祖母和弟弟,她到底是哪一样做的不够好?以至于让阿爹如此狠心,把她往火坑里去推…… 一时之间,两个人陷入了沉默,耳畔唯有徐徐的夜风。 小货郎见草姐儿皱着眉,苦大仇深的样子。知她还在纠结这个问题,又往河里扔了一个小石子,出声说道:「想不明白的话,不如我们去问问吧。」 「去问谁?谁又能解答这个问题?」草姐儿皱着眉说道。 「总会有人知道的。可以去问夫子,夫子不知道,就去问大官的。咱们这的父母官不知道,就去京都去问当大官的。当大官儿都是有学问的人,若他们也不知道……」 小货郎眼中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那咱们就去问皇帝。皇帝是天子,应该什么都知道吧。」 这一番话,草姐儿早已是听呆了。 心中对这个小阿姐钦佩不已,她的胆子可真大啊,竟然敢向皇帝去问。 她不由得咽了咽口水,问道:「小阿姐,若是你见到皇帝,你会想问什么问题?」 小货郎眼中突然有了一丝愤怒,他捡起一块石头,用力地掷了出去,「我想问问他,为什么我们老百姓的生活这么苦!」 「为什么越是善良的人,越是要受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页 「为什么越是卑鄙无耻的人,过得越好!」 「为什么夫子所说的那些大道理,从来都没有应验过!」 他扔出的小石子,在河面漂了三下,最后才「咕咚」一声,沉到河底。 草姐儿已经完全呆了,她从来没想过这些问题。 但听到他如此发问,她的小脑袋如撞了钟一般,「嗡」的一声,豁然开朗。 对啊,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像阿娘和花姐姐那样善良勤劳的人,却早早死去。 她什么都没做错,却要被外祖母和阿爹卖到女儿河去。 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 她望着伫立在江边的小货郎,心中愈发的敬佩,这个小阿姐看上去和她差不多,竟然想过如此深奥的问题。果然读书就会明理,人就能活得明白些。 因而,她心中对读书认字,更加嚮往了。 自阿爷死后,小货郎每天晚上饿着肚子躺在冰冷的破蓆子之上,这些无人解答的问题都会萦绕在他心头。 他望着奔腾不息的河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今天,他说出了长久以来憋闷在心中的疑惑,心胸之中也畅快了不少。 只是,身后的草姐儿却没了动静…… 他担心,自己会不会吓到她了? 刚欲回头,不曾想被草姐儿拉住了手。 草姐儿神情激动,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真挚地说道:「小阿姐,我们若是以后知道答案了,一定要告诉彼此好不好。」 草姐儿年级虽小,又没读过什么书,只是小货郎的一番话敲醒了她,她想知道这世间的道理,不想再懵懵懂懂地活着。 此时,旭日初升,第一缕阳光照耀在了他们彼此的身上。 女儿河像一块明亮的镜子,反映着五彩绚丽的朝霞景色,宛若一条黄金河般静静流淌着。 微风拂过,波光粼粼,她的眸子也染上了绮丽的朝霞,宛若天地间的一块璀璨宝石。 小货郎面上也浮上了朝霞般的红晕,这一次,他却没有抽开手,而是也握住了草姐儿的手,用力地点头,「嗯!」 「那我们都要好好地活下去,若是以后知道了答案,都要告诉彼此。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说着,草姐儿伸出了小拇指。 小货郎也伸出了小拇指:「好,我们拉钩。以后若是我知道了答案,无论你在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告诉你。」 「嗯,我也一样!无论你在天涯海角,我都会飞到你身边告诉你的!」 此时,霞光万丈,水中天际一时红。 两只小手勾了一起,两个小人儿相视一笑。 只是,这时他们并不知道,这个看似一句小儿家的戏言,却是追随了彼此一生一世的承诺。 -------------------- ==================== # 上篇 · 鸳鸯枕 ==================== 第6章 误入尘网中(1) ========================= 「坏了!坏了!草姐儿那丫头跑了!」 一大早,徐老婆子见喊不来草姐儿给她端洗面水,便下了床来厨房寻,谁知家中前前后后都找遍了,就是不见踪影。 气得她破口大骂道:「这个小王八羔子!定是半夜逃走了吧。亏得我们养了她七八年,竟是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眼睁睁地要看着我们这一家人饿死!」 珠哥儿不见了草姐儿,急得大哭道:「要阿姐……我要阿姐。」 草姐儿不见了,家中没人做早饭,也没人照顾珠儿,不过只过了一个晚上,家中就乱成了这个样子。 陈老五被惊醒起床后,太阳穴直突突,昨夜晚上他睡不安稳,恍惚之中,似乎梦见素珍。 向来温柔地素珍却是一脸愠色,埋怨他不该把草姐儿卖到女儿河去。 「老五,你如此做,是活生生地把咱们的女儿往火坑里推啊!她若沦落到那种地方,你让她一个女儿家,以后该怎么活啊!」 面对素珍的指责,陈老五争辩几句,说家中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若不卖掉草姐儿,珠哥儿就养不活了。 更何况,草姐儿原就不是他的亲骨肉…… 素珍却一眼就看穿了陈老五的心思,气得一双秀目蓄满了泪水,痛彻心扉地说道:「当初,我大雪天捡回草姐儿时,是你拍着胸脯说一定会将她当亲生女儿看待!」 「我临走前,对你是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好好将草姐儿抚养成人,莫要让她误入歧途。」 「这些话,你全都忘了?」 陈老五耷拉个脑袋,一声不吭。 素珍见陈老五这个模样,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转身就遥遥地走了。 陈老五梦中正喊着「素珍」的名字,就被徐老婆子的叫喊声给惊醒了。 什么?草姐儿逃走了? 得知这个消息后,他心中百味杂陈,说不出的失落、生气,还夹杂着一丝丝的高兴。 …… 「阿爹,弟弟,我回来了。」 陈家正闹成一团时,草姐儿却自己回来了。 只见她背着一个大大的箩筐,左手拎着一只肥兔子,右手拎着一只山鸡。 她脸上粘着许多泥土,额头的汗水把头髮都打湿了,衣裳也都被晨露打湿了。 陈老五呆呆地望着草姐儿,她这是打猎去了? 徐老婆子见草姐儿回来了,就如同见了宝贝一般,也不顾得腿疼,「噌」的一声就从屋里蹿了出来,上前拉着草姐儿上看看看、下看看,生怕缺胳膊少腿儿了。又嘻嘻笑道:「草姐儿这是去哪了?可把你爹和我吓坏了,要是被拍花子的拐走了,这可怎么得了。回来了好,既你回来了,你就跟我走吧,那女儿河的人还等着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页 草姐儿冷哼了一声,甩开了徐老婆子的脏手。 她板着一张小脸说道:「你不用急,我会跟你走的。」 「要走,我也该好好跟阿爹、珠儿道别吧。」 徐老婆子见她改口答应了,老脸喜得开了花,「对!跟你阿爹好好道别,也不枉他这些年养你一场。」 陈老五如木头一样立着,不说话。 草姐儿将兔子和野鸡都放在地上,又将背上的竹筐放在地上,只见里面堆满了新鲜的野菜、竹笋、还有七八个鸟蛋。 她对着陈老五说道:「阿爹,你近来有些夜间总是咳嗽,我特意打了一只野鸡回来,你炖了汤吃,也好好补补身体。」 陈老五低垂着头,沉默不语。 此时,珠哥儿见草姐儿回来了,早就扑在她怀中,要她抱。蹭到她的怀里,又瞧见鸟蛋,喜得拍手叫道:「哦,哦,吃鸟蛋。」 草姐儿也笑道:「是鸟蛋。珠儿想要长高,就要多吃些鸟蛋。」 说罢,草姐儿又小心翼翼地从衣裳里掏出一个小麻布包着的麦芽糖,都递给了珠儿。 这麦芽糖还是她用攒了一年多的五文钱买的,尽数都给了珠儿。她哽咽道:「弟弟,往后阿姐不在了,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珠儿还小,尚不理解「阿姐往后不在了」意味着什么,只当阿姐去山上给他掏鸟蛋去了,到了晌午间就回来了。 因而他口中含着糖,口齿不清地说道:「珠儿乖……等阿姐回家。」 听到「等阿姐回家」这句话,草姐儿鼻头一酸,又差点落下泪来。她狠心地将珠儿推过一边,不敢看他。 尽管她和珠儿不是亲生的,却因她从小照顾珠儿,早将他视为了亲弟弟一般。 更何况,他是阿娘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了。 若说这个家中,唯一让她捨不得、放不下的人,就是这个只有两岁的珠儿了。 陈老五看着,也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不忍心地将脸别过去。 草姐儿却走到陈老五面前,「噗通」一声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两个头。 她哽咽说道:「阿爹,即便你不是我亲爹,我也感激这些年你收养了我。我愿意去那女儿河,也是为了报答阿爹的一场养育之恩。」 「等我离了这家门,阿爹,你就当从未有过我这个女儿吧。」 噗通一声,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陈老五看着眼前的草姐儿,嘴唇直哆嗦,面色苍白,她这么说,是再也不认他这个阿爹了…… 也对,他违背自己许下的诺言,又有何脸面再当人家的阿爹。 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气,却不知再嘆息什么。 是嘆息自己的懦弱无用,还是嘆息他失去了一个这么好的女儿…… 「行啦,行啦,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草姐儿,你就跟我走吧。」徐婆子拽起草姐儿的衣袖,就把她往外拉。 离家之前,草姐儿看到的最后一幕,就是陈老五手足无措地抱着珠儿,目送着她离去。 …… 徐婆子带着草姐儿来到了女儿河处,刚走到码头处,就有一个彪形大汉立在那里,见徐婆子来了,不耐烦地叫嚷道:「怎么这多久才来?」 徐婆子满脸堆笑道:「曹八,你知道的,我腿脚不好,走不快。」 她把拽着草姐儿送到跟前,「这就是我家那个捡来的野丫头,你瞧瞧,这腿脚麻利着呢。」 这名叫做曹八的彪形大汉觑着眼打量了一番草姐儿,见她低垂着个头,身形瘦小,面色黄不拉几,虽没缺胳膊少腿的,却像个头大身体小的黄豆芽,便掏出了约摸八两碎银子,掷到了地上,冷笑了一声,「腿脚麻利有个屁用,我买的是会服侍人哄大爷开心的姐儿!」 如此这般,草姐儿就被卖到了女儿河,身价八两银子。 这八两银子,也就够陈老五家中活半年的。 可眼下这个世道,人人自危,能活一天是一天,还哪里管的上半年以后的事情。 那徐婆子见这八两银子,早就喜得嘴都咧到天上去了,忙弯腰捡起了这地上的银子,挑了一块小的,约摸二两银子,贴身藏了起来。 草姐儿亲眼看到她私藏了二两银子,原来她这么撺掇陈老五卖掉自己,为的就是这二两银子。 草姐儿心中蹿起一股怒火,对徐婆子怒目而视。她早就对这徐老婆子不满了,不过是阿娘嘱咐,才把她当成外祖母孝敬。 如今,她既已经被卖入到女儿河中,自然不再是陈家人了。 长期以来,受徐婆子压迫的这口气,自然是要发泄出来。 她见这曹八正和人说话,没注意到她。她趁其不备,一个冲上前,一下子就把正在数钱的徐婆子撞倒了。 只闻徐婆子「哎唷」一声,往后跌倒。此时,她身后正有一辆粪车经过,她肥硕的身躯压倒了粪车,粪桶里的屎尿正好被泼了她一身。 亲眼见到徐婆子出了如此大的洋相,草姐儿拍手大笑了起来,周围围观的人也哈哈大笑。 那曹八见草姐儿不老实,抬手就将拽了过来,刚想抬起手给她两巴掌,忽听到一个如母夜叉的声音喊道:「曹王八!这都什么时辰了,人你给我带过来了吗!再晚一步我可就不收了!」 曹王八一听到这个声音,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立刻拎着草姐儿往女儿河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页 …… 草姐儿被带到了一个黑漆漆、如同仓库的地方,这里充满了死鱼烂虾的味道。 还有许多双眼睛…… 借着关门前的一点亮光,草姐儿这才看清楚,这里关着许多女孩们,有和她差不多大的,也有更大更小的。 她们衣着破烂,神色怯懦,如同一群羔羊一般蜷缩在仓库里,抽抽噎噎,不断的小声哭泣。 且不用说,这些女孩们都是被卖到这里来的。 这女儿河皮肉生意越做越大,几大青楼楚馆出现过好几次为争夺年轻美貌的女孩子打打出手的事情。 为了和气生财,金陵城的府衙亲自出马,由县太爷的侄儿牵头开了一家活鱼铺子,表面上是给各大青楼送活鱼,实则背地里是低价买入这些清白人家的女儿,再高价卖到青楼去。 这些青楼的老鸨们虽不满自己的货源被人从中截断,却碍于县太爷的面子,也不得如此。 到了此地,草姐儿心中才有切切实实的恐惧。 如今,她是掉入这火坑里,是再也出不来了。 -------------------- 蕖香并不是扶弟魔,而是真心把珠儿当亲人来疼了。 珠儿后面也有戏份。 第7章 误入尘网中(2) ========================= 在黑暗之中,草姐儿看不清任何人,只听闻周围不绝于耳的啜泣之声。 她怕的浑身发抖,却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她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小块光滑的鹅卵石,口中默念道:「我和小阿姐约定好了……」 这一小块鹅卵石上,浅浅地刻着一个小方块,正是卖豆腐的小货郎临别前赠送给她的。 她也捡了一小块石头,刻了一个小小的荷花,赠送给了小货郎。 他们二人相约,长大后凭藉着这两块石头相认,告诉彼此他们找到的答案。 在这之前,他们两个都要好好活下去。 「别哭了,都给我出来!」 只听见一声母夜叉的怒吼,仓库的门打开了,进来几个彪形大汉,把这里的女孩子们挨个拎了出去。 在刺眼的阳光下,那肥婆母夜叉挨个仔细检查了这里的每一个女孩,看相貌、看身段、看出身、看年龄,根据这几样,再将这些女孩子们都分为甲乙丙三个等级。 有不少女孩们吓得浑身发抖,滚在母夜叉面前告饶道:「大娘,求求你放我归家吧。我是被哥嫂强卖的来的,我阿娘还在家等着我回家。」 那母夜叉听闻后,哈哈大笑,「姑娘,甭管你是怎么到这来的,既你家的人收了我的银子,从此之后就是这女儿河的人了。你们也别想着回家了,往后伺候好大爷们,就有滔天的富贵等着你们呢。」 母夜叉一说完,这些女孩们更害怕了,乌泱泱哭倒了一片,口中有哭爹喊娘的。 可正是这狠心的爹娘,才把女儿卖到了这种腌臜地。 在他们眼里,女儿不过是明码标价的货物,就和那活鱼活虾、可以去市场售卖的猪肉羔羊一个东西。 青天白日之下,这里就如同炼狱一般…… 草姐儿痛苦地闭上眼睛,她甚至连爹娘都没得喊,只是手中紧紧攥着那一小块鹅卵石,那是她在这炼狱之中唯一的…… 此时,草姐儿就被推到母夜叉面前,那母夜叉打量了一番草姐儿,见她身材瘦小、小脸蜡黄,浑身还脏兮兮的,不厌其烦,就被分到了丙字号。 被分到丙字号的女孩是相貌最差一等的,就算是被青楼的老鸨们相中了,买回去也不过是当个扫地烧火的粗使丫头。 待母夜叉将这二三十个女孩都分完了,就又被带往了一个干净地方,那里坐着许多穿金戴银、涂脂抹粉的女人们,一概都是女儿河青楼里的老鸨们。 这些老鸨们今日到这来,就是为了竞标那「甲等」的女孩们。那些个女孩,相貌姣好、身段苗条,好好培养,定是日后花魁的好人选。 母夜叉对着几位老鸨们谄笑道:「几位妈妈久等了,今日又逢着我们初一十五叫卖活鱼的日子……」 烟雨楼的吴老鸨迫不及待地问道:「闲话少说,你速速将甲一等的女儿都领出来。」 那母夜叉陪着笑道:「吴妈妈,今儿个不巧了,没有那甲一等的女儿们——」 一听没有甲字号的女孩,这几位老鸨们面有不悦,起身就要走,又听到那母夜叉笑道:「虽没有甲等女孩,却有一位天字号女儿,几位妈妈可有兴趣?」 原来这天字号的女儿,是要比那甲一等的更高,且是可遇不可得的,艷绝女儿河的几任花魁,皆是天字号卖出去的。 一听到本次叫卖鲜鱼竟然有天字号这等尤物,几个老鸨们皆都坐直了身子,睁大眼睛瞧着。 只见那个母夜叉拍了拍手,几个妇人就领着一个娇弱的女孩走到了台子上。 那个女孩一出现,几个老鸨皆都深吸了一口气,不由得发出了赞嘆之声。 这位小女儿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年纪,望之肤白胜雪,远黛含颦,春山半蹙,堪堪真是以玉为骨、以花为情,仅仅是站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也有一种「雨打梨花」的风流别致。 这位美人儿年纪虽小,身量未足,却也能看得出是万里挑一的资质,若假以时日好好培养,七八年后,定是冠绝这女儿河的花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页 几个老鸨见着了,死死盯着这个小美人,眼中冒出精光。 那母夜叉见这几个老鸨们都上了勾,又缓缓说道:「这个小美人名叫做素素。不但人长得美,出身也高贵,原来可是簪缨世家中的小姐。养在深闺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虽仅有七岁,却已读书识字。吟诗作对、琴棋书画,洋洋精通。」 又卖弄道:「这样出身的女儿,可是连郡主王妃都做得。若不是若不是黄巾贼叛乱,家中遭难,怎么会流落风尘之中。呵呵,不瞒各位妈妈,这样的小美人,我这也是废了好大的周折,才将这个小可人儿弄到手。」 听到这母夜叉说起自己的身世,这名叫做素素的小美人儿脸色苍白,朱唇紧闭,眉眼之间凝结着雨恨云愁。 家族败落,虽被抄了家,弄了个树倒猢狲散的地步。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被狠心的亲舅舅卖到这烟花柳巷之地…… 她宁愿一死,也要保全自己的名节…… 听到这小美人竟出身高贵,这几位妈妈眼毛精光,就如同那给老母鸡拜年的黄鼠狼一般。 原来在这女儿河里,除了讲究相貌、才情,也讲究出身。 来寻欢作乐的大爷们,若是听说有高门大户的小姐沦落风尘中,那更是挤破了脑袋、踏破了门槛也要亲近一番。 越是出身高贵的姐儿,越是能让他们兽性大发。 和这样的小姐共赴巫山,就如同做了一场自己也能当侯门公爵的黄粱美梦。 「赵妈妈,我杏花楼出一百两买下这个素素,如何?」话音刚落,一个老鸨就迫不及待地说道。 「刘妈妈怎么如此心急?你一百两就想买下这样的尤物,我给你三百两,你给我弄回来来两个,如何?」丽春院的老鸨冷嘲热讽道,「这个小美人,我出二百两!」 几位老鸨也不堪落后,争前恐后地出价道: 「二百五十两!」 「二百八十两!」 「三百两!」 「三百五十两!」 几个老鸨已然是杀红了眼睛,堂内吐沫星子满天飞,就在此时,一个妇人忽然说道:「五百两。」 只见这个妇人腰悬一副珍珠耳坠,颈挂一条蓝宝石项鍊,身穿大红绫袍,下配花锦裙子,头戴凤翅簪,手执牡丹花团扇,紫膛色瓜子脸,一双三角眼吊着,描的水髩长长的,正是一个威而不露的半老徐娘。 正是女儿河里最大的青楼老闆,楚云阁的老鸨,凤妈妈。 听到凤妈妈要出价五百两,堂内所有人都惊了,凝声屏气,大气不敢出一声。 站在角落里的草姐儿听到了,也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可是五百两银子啊!不知是她八两的身价银子多少倍,这么些银子,够陈家全家吃喝二十多年的。 她心中真不是滋味,既震惊于这钱款数目之巨大,又愤怒于这帮人宁愿花五百两买一个小女孩,也不愿开仓赈济灾民。也对那个天字第一等的女孩生出几分好奇之心,踮起脚尖,想要看清楚她到底长什么模样。 前面黑压压的都是人,只瞧见了那个名为素素的女儿身着一身素净的白衣裳,被几个嬷嬷们围着,阳光倾洒在她的身上,美得惊心动魄。 她就如同……草姐儿沉思了半天,才想出该如何形容。就像是一个精巧的琉璃娃娃,但稍稍一用力,就怕把她捏碎了。 这母夜叉听到凤妈妈开价到五百两银子,喜上眉梢,满脸的横肉直哆嗦,忙笑道:「这位妈妈可还有更高的出价吗?」 堂内一片寂静。 饶是第二大的青楼楚馆丽春院的潘妈妈,却也捨不得花五百两去买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但她却是眼红这楚云阁又买入一个花魁的好苗子,少不得冷嘲热讽道:「哟,不愧是凤妈妈,出手还是这么阔绰。这是你买了这娇滴滴的小姐,不知能不能养到给你赚回本钱的那一天?」 这李老鸨也是个人精,一眼就看穿,这个素素小姐,出身既如此高贵,想来定是心高气傲之人,怕是不肯轻易堕入风尘之中,不用多时,就会香消玉殒。 到那是,她就盼着这凤妈妈花了大价钱,最后打了水漂,落个人财两空,那才有意思呢。 凤妈妈冷笑一声,「有没有钱买,是我的本事,养不养得活,也是我的本事。难不成,李妈妈在女儿河混了大半辈子,还不知道我的手段吗?」 说罢,这凤妈妈站了起来,先是让小厮去跟着母夜叉交接这素素小姐的买卖文书,又嘱咐身边几个嬷嬷好生看着素素小姐,不能有一丁点差池,连一根汗毛都许掉。 待这凤妈妈要离开之际,那母夜叉忽然从女孩们之中拽出了草姐儿,将她推到凤妈妈面前,又满脸堆笑道:「凤妈妈,这个小丫头子只要二十两银子,您要带走素素小姐,也需得把她带走。」 原来这母夜叉打的好算盘,她瞧见这草姐儿是资质最差的丙字,况且年纪又小,又做不了什么粗活儿,没有老鸨愿意买这种小丫头片子。恐砸到手里,就干脆做这捆绑买卖。 虽说这小丫头片子只值个一二十两银子,但蚊子肉也是肉,赶紧打发出去,倒也省了一两碗米饭。 凤妈妈瞥见了一眼跟前的草姐儿,见她身形瘦小、面黄肌瘦,如同一个吃不饱饭的小鸡崽子,站在那里,畏畏缩缩。和她花五百两银子刚买下的素素小姐简直是一个云里,一个泥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页 这样的丫头片子,买回去烧火还恐她手脚粗笨把房子燎了,心中生出几分怒气,实在不想花这冤枉钱。 却碍于县太爷亲侄儿的面子,不得不另花了二十两银子,又买下了草姐儿,一同带回楚云阁。 如此这般,一天之内,草姐儿的身价便从从六两涨到了八两,又涨到了二十两。 那陈老五昧着良心卖了女儿,却只得了六两银子,只勉强够得半年的营生。 草姐儿的命运,也因此彻底改变。 从陈老五到徐婆子,再到母夜叉和凤妈妈,谁又能想到跟前这个不起眼、就跟地里长的野草一般的丫头片子,十余年之后之后,会成为冠绝京城的花魁娘子,又做出那一番惊天动地的造化? 咚咚锵,咚咚锵,好戏刚开始。 且往后瞧着吧。 -------------------- 第8章 误入尘网中(3) ========================= 草姐儿被塞进了马车里,里面早已坐着一个嬷嬷,还有那金尊玉贵的素素小姐。 马车哒哒地走着,素素小姐抿着唇闭着双眼,纤长的睫毛像一把小扇子微微颤抖着。 近距离看到素素小姐,草姐儿心中不由得感嘆,她生的可真好啊。因她们二人年龄差不多大,况且是同一日被卖入到楚云阁,实为同病相怜之人,不由得心生出几分亲近之情。 见那个嬷嬷闭着眼假寐,草姐儿凑到跟前,悄声说道:「你是叫素素吗?我叫草姐儿。」 素素并未抬起头,依旧低垂着头,默不作声,用手绞着手帕子。 草姐儿自讨没趣,只讪讪地笑了两声。 她的性格向来大大咧咧,并不在乎这些。小脑袋却想着既被卖到了楚云阁,以后该如何谋个出路一事。她既和小阿姐约定好日后相见,便打定主意要好好活下去,不再生出那寻死觅活的念想。 这时,她方才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那小阿姐的姓名,以后在茫茫人海之中该如何相见。 正兀自懊恼自己粗心大意,转念一想,阿娘曾说过,月老会将命中注定的男女脚踝上繫上红线,哪怕两个人相隔千里,也能相会。 她和小阿姐虽说都是女子,但既已约定,想来他日也能重逢。 正胡思乱想之际,马车突然停下了,那个假寐的嬷嬷睁开眼,兇巴巴地对着草姐儿和素素道:「都下车。」 草姐儿手脚麻利地跳下车,抬头一看,惊得目瞪口呆。 那母夜叉开的鲜鱼铺子,还只是开在女儿河的码头处。 到了这里,她才是真正踏进了女儿河,真正的金陵繁华之所,楚云阁。 只见平地起了三层高楼,占地颇广,在主楼和附近三栋的楼宇之间,都架设了凌空飞桥,明暗相通,翠幕低垂,雕樑画栋,说不尽的风流繁华。 此时华灯初上,自欢楼彩门处,灯火蜡烛悉数亮起,酒楼上下的灯烛交相辉映,金灯高挂,朱帘绣额,灯烛晃耀,光辉璀璨,楼上楼下客人如云,门庭若市。 一大群浓妆艷抹的娼妓们,聚集在主廊的各个窗户前,搔首弄姿,向过往之人频频抛着眉眼,等待着客人招唿。哪怕是隔着十里八里,也能闻得遥遥传来的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这里是红粉佳人的温柔乡,也让无数英雄好汉、王孙公子骨软筋麻的销魂窟。 「这也太大了……」 草姐儿张着嘴巴,痴痴呆呆地望着楚云阁,她从未见过如此豪华的建筑,这地方就如伫立在云间仙境的玉宇琼楼一般。 「叫花子,滚开!你也不看看,这是甚么地方!竟敢上这来要饭,快滚!」 一个龟奴瞧见了衣衫褴褛的小叫花子,噼头盖脸地一顿臭骂,又手持着大棍将他赶走。 目睹这一幕,草姐儿如同当头挨了一记闷棍,心中顿时生出了愤懑之情。 大家都在金陵城内生活,凭什么有钱人在这里花天酒地,一掷千金,而她们却在一贫如洗的家中忍飢挨饿,飢不果腹。 老天爷怎地如此不公! 这到底是为什么! 「楞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进来!当自己是千金大小姐,等着人搀扶?!」 草姐儿满腔愤怒,却被嬷嬷推搡着进入到楚云阁。 …… 「妈妈回来了。」 楼上楼下的姐儿们见凤妈妈回来了,忙如一群花蝴蝶般飞了下来,簇拥上前,殷勤问候着。 凤妈妈挑了个清静地儿坐下,自有一干丫鬟们奉上茶,又绞了热毛巾递上来。 「妈妈此行可寻到可心的美人儿了?」 「瞧着妈妈脸上的笑容,定是寻到了佳人。妈妈还不快些带进来,让我们瞧瞧?」 一帮姐儿围着凤妈妈叽叽喳喳地说着。 凤妈妈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她此行归来也是满心欢喜,竟让她寻到了出身高贵的素素小姐,收穫不可谓不丰。 刚才在母夜叉的地盘,人多口杂,不方便细说。如今到了自己的地界儿,她终于能好好地看一看,花了五百两银子买回来的银人儿了。 嬷嬷早已将素素小姐并草姐儿都带了进来。 那帮姐儿一瞧见素素小姐,眼毛精光,就如瞧见了小鸡崽子的黄鼠狼一般,一哄上前,细细打量,口中啧啧称赞。 「唷,妈妈这是哪里弄来的这个小妹妹,当真和壁画上的美人一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页 「啧啧,这小妹妹一出现,真真是蓬荜生辉,这耀眼的光芒照得奴几个就跟个厨房里烧煳的卷子一般了。」 凤妈妈听着这帮姐儿们夸耀素素小姐,心中也颇为得意。 数十载间,她经营着这么大一家青楼妓院,见过无数的女子,早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 她一眼就看出,这素素小姐是个万里挑一的美人胚子,再配上这高贵的出身、大家闺秀娇养出来的品行,只要稍加调/教,不出五六年,就是这女儿河里头一等的花魁。 虽说这身价也实在昂贵,那黑心的母夜叉,竟还要她再花二十两冤枉钱买那一个小黑泥鳅,真真是气煞她也! 说起来,她的确是太心急了,原本是有和那母夜叉讨价还价的余地。 不过,这也怨不得她。这二三年间,她寻寻觅觅,见了多少女孩,都不趁她的心意。 眼下,这楚云阁虽是女儿河里头一等的青楼,但虽有花魁娘子招揽着客人,但年纪也太大了,楼里其余的姑娘们又都是仨瓜俩枣的,撑不起台面,眼看着这楚云阁就要到了青黄不接的地步。 这如何让她不着急! 「行了,这都什么时辰了,你们哪里还有这等子功夫在我这磨叽,还不快去招揽客人去。」凤妈妈喝罢茶,摆出一幅威严姿态,出声呵斥道。 那帮姐儿嬉嬉笑笑之间,正欲要出门去,忽听到那自踏进楚云阁就一直低垂着头、沉默不语的素素小姐突然开口说话道:「我宁死不从。」 这声音虽柔弱,却也如柳叶弦声,十分坚定。 那帮姐儿皆止住了脚步,竖起了耳朵,这素素小姐看似柔弱,一进门就要和这凤妈妈打擂台?此等好戏,可不容错过。 草姐儿自进门起,就跟在素素小姐身后。只不过,在素素小姐明艷光彩的映衬下,倒显得她愈发黯淡,就如同跟在千金小姐身后的小丫鬟一般,众人也都视而不见,草姐儿抬头看向了素素小姐,瞧见她那娇弱的身影微微颤抖,能察觉出她对现在的绝望,还有未来的恐惧,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表明了自己的姿态,心中对这素素小姐生出了几分敬佩之情。 凤妈妈冷笑一声,似乎早有料到这素素小姐不会轻易首肯。 她又端起茶杯,悠悠地说道:「宁死不从?进了我楚云阁的门,还有你不从的份儿?!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手里经过了有多少姑娘?哪一个不是宁死不从的贞洁烈女?后不都成乖乖听话、好好服侍客人们的姐儿?我劝你,早些识相,也少吃些苦头。」 也有那机灵的姐儿上前劝说道:「小妹妹,你就听姐姐一句劝吧。听凤妈妈的话,保管你以后的日子舒舒坦坦的,不比你在高门大户里过的日子差,一生受用着呢。」 那素素小姐脸色又苍白了几分,復而闭嘴不谈,脸上似是有决绝之意。 凤妈妈冷笑一声:「你要闹,不过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或许还要绝食。这些把戏,我见得多了!这么着,这个丫头子,是和你一起买来的。你若死了,我让她也给你陪葬,如何?」 凤妈妈那涂满丹蔻的手指头轻轻一指,指向了角落里的草姐儿。 「黄泉路上,有她给你作伴,你也不孤单,如何?」 听到这话,草姐儿彻底惊呆了,她从未想到,自己被卖到女儿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素素小姐陪葬。 素素小姐浑身一颤,她微微抬起头,飞快地瞥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草姐儿,似乎十分愧疚。 屋里的那些个姐儿,眼神却不为所动,似乎早已见怪不怪了。经凤妈妈调教过的姐儿,少说也也有百八十个,原也有那家族败落,流落风尘之中的大家闺秀,起初哪个不是哭天喊地宁死不从的,可到最好还不是老老实实地听话接客。 这女子一入了女儿河,就如那吊桶已自落在他井里,挣不起了。与其打破了头,朝一顿打,暮一顿打,倒丢下那脸面,讨个生活。 起先,她们也曾经是…… 场面正僵持着,忽见一个小丫鬟匆匆忙忙跑进来说道:「花魁姐姐回来了,花魁姐姐回来了。」 当今女儿河的花魁,正是楚云阁头牌姑娘,陆丽仙。 传闻这陆丽仙生得如那牡丹花一般国色天香,娇艷非凡。金陵城中,那些富豪公子,慕其容颜,都备着厚礼求见。况且这陆丽仙性情高傲,不入她青眼的俗人,凭他有再多的银子,也闭门不见。 这种不把等闲男人看在眼里矫揉造作的姿态,更是让这一群纨绔公子的心都吊了起来,跟那小猫儿爪挠似的,花费千金也要见得这陆丽仙一面,甚至坊间传出一句话来,说是这金陵公子不看金,不看银,就在女儿河中看丽仙。 因而几乎将这楚云阁的门槛都踩平了,弄出个天大的名声出来。可以说,这楚云阁的招牌,全凭着陆丽仙在撑着。 这不,这刚开了春,这陆丽仙就被被金陵城的最有名的富户郑家的三公子郑衙内接去一同去苏州游玩了半个多月,今日才回来。 听闻得陆丽仙回来了,一向波澜不惊的凤妈妈,神色也有几分慌张。 那些原本站着看热闹的姐儿,各个脸色一听到陆丽仙的名字,脸色也都变了。有那一等妒忌的,也有不屑的,有冷嘲热讽的,更有那谄媚讨好的。 单凭这个名字,就让这屋中一众佳丽变色,这花魁娘子陆丽仙的派头可真不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页 就连村里来的草姐儿,也听闻过当今女儿河花魁娘子陆丽仙的大名。 她正好奇这大名鼎鼎的花魁娘子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听闻一阵珠翠叮咚的声响,那脚步声愈发地近了。 那凤妈妈刚朝着嬷嬷使了个眼色,要将素素小姐带下去,却已是迟了,只听闻得外间传来一个翠鸟啼晓般的声音说道:「我刚到金陵城,就听闻妈妈竟花得五百两银子买回来一个小妹妹。我这马不停蹄地一路赶回来,为的就是要看看是怎样的一个标緻的小美人儿,能让妈妈如此捨得花如此大的价钱。」 「呵呵,想必那位妹妹的姿色定是比我还有胜出几分。」 -------------------- 预先说明下,本文不写雌竞,虽有相互比较、勾心斗角的内容,主旨也在于揭露女子的悲哀命运。 第9章 称花中为首冠(1) ===========================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小丫鬟挑子了珠帘,一群丫鬟们簇拥着美人儿摇飐地走了进来,彩绣辉煌,恍若神仙妃子。 进来的这位美人儿正是大名鼎鼎的花魁娘子陆丽仙,只见她樱桃口,杏脸桃腮。杨柳腰,兰心蕙性。体态轻盈,眉梢眼角自有一段风流。上穿着织金纱缎衣裳,下穿紫绡翠纹裙,又罩着一件大红妆花段子袍儿,脚下露红鸳凤嘴鞋,前摇宝玉玲珑,愈发显得芙蓉粉面,容颜俏丽。真真是应了那句话,「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饶是草姐儿这般没见识的小村姑,只望了一眼这花魁娘子的绝代风华,顿时浑身酥麻了,一颗心噗通噗通地狂跳。 若说那素素小姐是天然璞玉,这花魁娘子陆丽仙之美,却是经过巧匠之手精心雕刻的一块光彩夺目的美玉。 真真是这女儿河里名副其实的花魁娘子。 这陆丽仙一进来,便和要被嬷嬷带出去的素素小姐打了个照面。 「怎么我刚来,这位妹妹就要走呢?」陆丽仙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素素小姐,一双秀目中光芒闪了几闪。 末了,只是轻笑一声,并未什么言语。 她心中知道,这凤妈妈心中打的什么算盘,不过是看她年纪大了,已经急得要脱手,培养下一个花魁罢了。 不过,呵呵。她的嘴角勾起一丝嘲笑,凤婆子当真是老煳涂了,花了大价钱弄回来一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虽模样生的好,但明眼人一看,却知是个养不活的。 「我的儿,你可算是回来了。这一路上可颠着不曾?晚上让小丫鬟烧热汤,放些玫瑰花瓣,好好泡一泡,消消乏。」那凤妈妈见了陆丽仙,如同见了凤凰一般,殷勤地说道,又是让丫鬟端茶倒水,又是吩咐厨房今晚去做几样陆丽仙喜欢吃的菜餚来。 刁嬷嬷瞅准时机,忙带着素素小姐出去了。 陆丽仙撩拨了一下髮丝,也不和这屋里任何的姑娘们打声招唿,径直坐在了软塌之上。 小丫鬟子早已沏好了一盏明前龙井,还有一盘子鲜嫩翠绿的莲子来。 眼下正是仲春时节,金陵城内哪里来的莲子,这可是仰慕花魁娘子美名的赵公子特意派人快马从琼州送来的新鲜莲子。 这一小颗莲子的价钱,可堪比一枚珍珠呢。 素素小姐被刁嬷嬷带走了,可草姐儿却被忘记了。 此时她孤伶伶地站在角落里,遥遥地望着陆丽仙,只觉得这花魁娘子一颦一笑都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娇艷妩媚,举手投足之间都蕴含着一种出尘飘逸的气质,从未见过这女儿河中还有这一等人物,一时之间都看呆了。 她心中暗想,这花魁娘子定是和那素素小姐一样,原本出身高贵的千金小金,才能养成这通身的气派。 「你瞅瞅她那个样子,神气什么。不过是个老鸹窝里的一只鸟罢了,还真把自己当凤凰了?什么花魁娘子,谁稀罕!」 一个姐儿冷笑着嘲讽道,她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这屋里人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陆丽仙自然也听到了,她端着茶盏,丝毫不为所动,甚至眼皮都没抬起过。 不用看,就知呛她的人是王碧桃。 王碧桃年纪和陆丽仙相仿,二人同时进入楚云阁。但王碧桃却因姿色普通,上不了台面,每日不过应付些来女儿河中喝酒取了的臭男人们。 年纪相仿,又是同时进入这楚云阁,二人自然就免不了处处比较。 王碧桃对这陆丽仙可说是既羡慕,又嫉妒,平日里两人可没少斗嘴、使绊子。 听到王碧桃当着众人的面子奚落,陆丽仙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把洒金摺扇,纤纤玉指打开,再递与一旁的凤妈妈相看,嘴角勾起一丝嘲笑说道:「妈妈,你瞧。硬塞到我这里,还当什么好扇子,这也好意思送人?」 说笑之间就撕了去,掷在了地上。 凤妈妈见着了,眉毛一挑,也不好说什么。 王碧桃瞅见这扇子,霎时间脸色苍白,抿着嘴气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赠扇之人,正是她最要好的一个孤老刘老爷。 碧桃年龄大了,再耽误下去人老珠黄,因而一门心思要从良找个终身依靠。 她思来想去,在和她要好的孤老中,挑中了年过五十的刘老爷。这刘老爷家虽在金陵城郊,却颇有几分家财,也算是个体面的乡绅。她虽嫁过去做妾室,但他家中大娘子常年吃斋念佛,不管家事许多年,况且这刘老爷膝下凋零,若她嫁过去生个一儿半女,这辈子也就有指望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页 因而,她使出了百般手段笼络刘老爷,哄得他向自己保证,待过了三月,他便使人赎了她家去。 她自然是认得扔掷在地上的那把洒金扇子,可不就是刘老爷日常使的那把吗?上面还有她细细咬的眼儿呢! 既这把扇子在那个贱人那里,那刘老爷定是人前哄着她,背地里又去私会那个骚蹄子去了吗! 碧桃自以终身有了依託,才鼓足了腰杆,当着众人的面煞一煞那个妖精的颜面,出尽这几年受的窝囊气。哪里料到自己成了众人嗤笑的了。 果不其然,陆丽仙一拿出这把扇子,碧桃沖得心头一点火起,云山半壁通红,就连头上那刚簪上的碧桃花,都不停颤抖着,摇落下许多花瓣来。 「呸,谁稀罕。」碧桃狠狠啐了一口,转身就走。 其他的姑娘们瞧见了这齣好戏,正嘻嘻笑着,瞧见了凤妈妈脸色不好,也都一闹而散。 唯有角落里的草姐儿死死地盯着地上的那把扇子,心痛不已,恨不得自己捡起来。 多好的扇子啊,换了钱去能买两三担子的粟米呢,真是太浪费了! 看到碧桃吃瘪离去,陆丽仙一张脸上闪过一抹促狭笑来,原本清冷的面庞也活络了起来。 「唉,我的儿,你又何必和她置气呢?」凤妈妈瞧了地上的扇子,嘆了口气。 她不是心疼扇子,而是心疼碧桃的赎身钱。 钱虽不多,但能将碧桃打发出去,也算喜事一桩了。 陆丽仙自然知道这凤妈妈是什么意思。 碧桃最不能忍的,就是她相中的孤老转身又投在自己的门下。看来那碧桃想要从良赎身一事,便也彻底泡汤了。 她冷笑一声,直截了当地说道:「妈妈,这是我和她的事,不要你插手。」 「好,好,好。妈妈我不插手。」凤妈妈看似无奈地笑了笑,又软着口气说道:「你出游的这些日子,许多王孙公子都想要求见你呢,那拜谒的帖子就如那雪花般飞了过来,妈妈都帮你挡回去了。可是有一个人,你是定要会一会的,他是——」 「妈妈。」陆丽仙打断凤妈妈的话,「说起来,这一路上可有个趣事。郑小衙内说是要花二三千两银子讨了我回去做正头老婆,你说这事可笑不可笑。」 她一边说着,一边拨着莲子,黛眉微挑,留意着凤妈妈的反应。 只见那凤妈妈嘴角一抽搐,眼中精光一闪,随即也哈哈大笑,「可是有趣得紧呢!我家女儿是艷绝这女儿河的花魁娘子,怎地两三千两就能打发的了?这郑小衙内也忒会戏弄人了,女儿啊,那郑小衙内虽说是金尊玉贵之人,只是他家中还有郑老爷,婚姻大事,他可做不了主,你可不要当真啊。」 果不其然。 陆丽仙心中冷笑一声,这老虔婆好大的胃口,看来若是没有个五六千两银子,断然是不会放自己脱身的了。 自己这些年,也为这老虔婆赚得金山银山了。 末了,这老虔婆还是打着自己赎身钱的算盘。若是碰到个肯花钱的主顾,能出得起五六千两银子为她赎身,这自然是好。 若不能,就放任她年老色衰,赚够了银子,再二三百两打发也就是了。 呵,不过,她志不在此。 定要日后给这老虔婆一个「惊喜」。 陆丽仙眉头微蹙,心中盘算着,继而轻笑了一声,「这一路我也乏了,先回去歇息了。那些帖子既然妈妈既都帮我推了,也再帮我多挡几日吧。」 说罢,起身就要离去。 见又少了赚钱的机会,凤妈妈心中不满,却也奈何不得,只得强笑应付道:「是,是,是。这些琐事只管都交给我,女儿你好生歇息就是。」 被众人遗忘在角落里的草姐儿,不经意间听到了陆丽仙和凤妈妈之间的谈话,早就震惊于那一句「花两三千两银子赎身」,满脑子想的就是,若她得了这么些银子,阿娘是不是就不会累死了…… 陆丽仙正要出门去,带来一阵馥郁的香风,正在发怔的草姐儿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阿嚏——」 陆丽仙皱了皱眉,瞥了一眼,这才注意到角落里还站着一个小人儿,身材瘦小、头髮蓬乱,活脱脱一只黑不熘秋的小猫崽子。 可不知为什么,这只小猫崽子却勾起了她早就遗忘的陈年往事。 那些记忆如雪花般纷至沓来,神识恍惚,一时分不清今夕是何年…… 她转过身,直视着草姐儿,冰冷的语气问道:「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 第10章 称花中为首冠(2) =========================== 陆丽仙转过身,直视着草姐儿,冰冷的语气问道:「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我叫草姐儿。」 草姐儿低垂着头闷闷地说道。 听罢这个名字,陆丽仙默默念着「草姐儿,草姐儿……」 随即冷笑一声,「呵,真是个粗鄙的名字。」 「这是我阿娘给我起的名字!」 草姐儿抬起头不忿地说道,如今这个名字,就是阿娘留给她唯一的东西。 迎上草姐儿的那双眸子,陆丽仙怔了一怔,黛眉微蹙,原本幽深的眼神就像是「咕咚」一声,投入一颗小石子,打破了原本的平静。 她的眼神是那么倔强,生机勃勃的就像是田间一般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页 陆丽仙注视着这双眼睛,那些已经遗忘的陈年往事扑面而来。 曾经那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似乎又站在她面前,昂起头,直直地注视着她问道:「你后悔了吗?」 后……悔? 一路走来,她后悔了吗? 她的眼神有几分迷茫,喉咙有些哽咽,罕见地说不出话来,晃了晃神。 就在这时,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骂道:「「夯货!你怎地在这里杵着,害老娘一通好找!」 原来是带走素素小姐的刁嬷嬷回来了,她揪住草姐儿的耳朵,一顿噼头盖脸地骂道。 这刁嬷嬷见着了陆丽仙,陪笑道:「花魁娘子,这是凤妈妈今日刚买回来的小丫头子,说是要给素素小姐当小丫鬟使,什么规矩都还不知道,可千万别冲撞了您。」 说着就拽住草姐儿的衣领就往外扯。 草姐儿吃痛,挣扎道:「你放开我,我自己会走!」 原来这小丫头子是同素素小姐一同买来的。 陆丽仙兰心蕙质,一下子就明白这其中的关窍。 拿捏住一个小丫头子威胁,是凤妈妈惯用的把戏了。 她稍一迟疑,那刁婆子就拽着草姐儿走远了。 她知道,这事自己不该插手。 但那双倔强的眼神却迟迟无法从脑海中消失,直勾勾地盯着她,问道:「你后悔了吗?」 「等一等!」 陆丽仙突然急迫地脱口而出。 她望着那个草姐儿的背影,深吸一口气,继而恢復了平静,用往常语气说道:「这个小丫头子,从今儿个起,你就在我屋里伺候吧。」 刁嬷嬷一愣,万万没想到这个小丫头子竟然被陆丽仙看上了,可是她却是凤妈妈专门用来拿捏素素小姐的,这一下子把人要走了,凤妈妈那里可不好交代…… 「这……」刁嬷嬷面有难色。 「怎么?你不愿意?这点小事还需要我亲自去问吗?」 陆丽仙黛眉一蹙,不耐烦地说道。 「不,不。花魁娘子的话,我怎么敢不从呢。」这刁嬷嬷谄笑着,送了拽着草姐儿的衣领,将她递到了陆丽仙的面前。 又对草姐儿呵斥道:「听着,往后你就在花魁娘子房中伺候,若有一丁点偷懒耍滑,可仔细你的皮!」 草姐儿不忿地闷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这是什么道理,一天不到,她就被转手多次了,从曹婆子到王八爷,再到母夜叉、凤妈妈,原以为要去服侍素素小姐,谁知竟被花魁娘子要去了。 在这些人眼中,她不过只是一棵命贱野草罢了。 草姐儿的眼中,流露出不服气的神色。 「听着,草姐儿这个名字太粗鄙了,从今儿往后,你就唤作蕖香吧。」陆丽仙随口起了个名字,就摇飐地离去了。 草姐儿愣了一愣,不知所措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怎么,这一下子,她就摇身一变成蕖香了? 陆丽仙随身侍奉的贴身丫鬟绿柳没好气地说道:「蕖香,发什么呆,还不快跟上?!」 …… …… 从此之后,陈家村的草姐儿便摇身一变,成了楚云阁的蕖香。 陆丽仙住在楚云阁后院中的一处单独的院落,名为凤凰台。这凤凰台院落虽不大,却见花木扶疏,雕栏缭绕,室中陈设十分雅致,上悬一额曰「凤凰台」,正中挂一幅名人画的《寒江独钓图》,两旁硃砂小对,四面挂几幅名人题咏。房中书架上都摞满了书,炉烟裊裊,篆拂瑶窗;珠箔沈沈,蒜垂银线。* 不像是进了花魁娘子的闺房,倒像是到了一名清雅公子书房中。 凤凰台中,贴身伺候的大丫鬟有两个,一个名叫黄莺儿,一个叫做绿柳,还有四个迎来送往的二等丫鬟,以及外间几个干粗活的婆子和像蕖香这样的小丫头子。 蕖香自进了这凤凰台,每日不过做一些在侍弄花圃、烧风炉子这样的粗活,她手脚麻利,兼之人多事少,不消一两个时辰就全做完了,其余的时间,就在这楚云阁里各处闲逛。 这日,日头高升,已是巳时初刻,外边的集市上已是热闹非凡,唯有这楚云阁里,还是静悄悄的。 偶尔间传来几声男子的咳嗽声,或是小丫鬟子们推开窗棂,或是婆子们泼水的声音。 楚云阁做的是夜间的生意,大白天各个院落都紧闭着大门,姑娘们尚未起来,就连看门子的小丫头子,也倚在门首处打瞌睡。 就连那王孙公子最爱流连的凤凰台中,也是闭门谢客,一片宁静。 自陆丽仙从苏州回来后,推託说自己因连日游春睏倦,况且积下许多诗画之债,未曾完得,便吩咐道:「一应客来,都与我辞去。」 从此闭了房门,焚起一炉好香,摆设文房四宝,日日在书房中消遣时光。 凤妈妈见凤凰台不开张,虽心疼银子,却也奈何不得,更何况她此时的精神都被素素小姐牵绊了去,哪里腾出空来约束花魁娘子,只得由着她去。如此这般,凤凰台中更是清静。 这日,蕖香应付了差事,见要快到晌午,趁着无人注意,一熘烟跑了出去,像个猫儿一般,穿梭在各个院落处,直奔去那楚云阁的大厨房。 大厨房,是她最喜欢的地方。 一天到晚混在那儿,倒是比在凤凰台的时间还要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页 「哟,蕖香小妹子来了。」大厨房里的蒋嫂子吆喝着,「这还有几块刚蒸好的蜜煎李子雪花糕,黄莺儿姑娘特别嘱咐过,要我少些放糖,怕腻着花魁娘子。这雪花糕里我一丁点白糖都没放,用的都是上好的蜂蜜,蕖香妹妹尝一尝,看一看你家花魁姐姐爱吃不爱吃。」 这楚云阁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主子奴才都是那见高就拜,见低就踩的势利眼,虽说蕖香只是一个小丫头子,却见她是花魁娘子房中的,也都客客气气的。 因而,每次蕖香来这里,都能混上几口好吃的,前儿是现炸的油墩子,昨儿是一碗鲜肉馄饨,今儿是蜜饯李子雪花糕。 来到楚云阁不过三四日,竟是比她这辈子吃到的都好。这可把她乐坏了,简直是误入了桃花源的小乞丐,每日吃的油光满面,肚皮饱胀,原本蜡黄的一张小脸,也吃的红光焕发,瞧着比之前还要精神许多。吃饱了饭,这小丫头子甚至把卖身的烦恼和痛苦,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蒋嫂子,你的手艺是顶好的,花魁姐姐一定喜欢吃。」蕖香口中塞了一个蜜饯李子雪花糕,口齿模煳地说道。 「唷,不愧是花魁娘子房中的人,就是会说话,晚上你还来,今日有好几桌客人要来吃席面,想来会剩下不少蹄髈,嫂子我给你留一个。」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果不其然,这蒋嫂子被蕖香哄得极开心。 蕖香笑眯眯地往兜里又塞了一个雪花糕,这才往里走。 她可不光是来混吃混喝的,而是来找蕙兰姐姐。 楚云阁的大厨房中,刨去做外面客人席面的大师傅不算,专一负责姑娘们日常吃食的厨娘就有八九个。这其中,蕖香最喜欢蕙兰姐姐。 蕙兰姐姐对她很好,并不是因为她是花魁娘子房里的人,而是心疼她这么小就被家里人卖了进来,像妹妹一样疼她。 蕖香虽小,却也能感觉到,蕙兰姐姐是和阿娘一样,心地善良之人,因而两人十分亲近。 蕖香走到最里头的灶台,找到了正在烧火的蕙兰姐姐,开心地说道:「蕙兰姐姐,你要的蛐蛐、小鸟,我都给你带来了。」 说话时,她就从兜里掏出了几个竹编的小物件,皆都是她亲手制作。 蕙兰忙用围裙擦了手,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双手捧着,开心地说道:「呀!蕖香妹子的手真巧,这些雀鸟儿编得就跟真的似的!」 蕖香见蕙兰喜欢,也十分开心,「蕙兰姐姐你还想要什么,只管跟我说!」 她别的不在行,做这些小玩意儿还是很在行的。 蕙兰摩挲着这些竹编的小鸟、小蛐蛐,面上浮现怀念的神色,微笑道:「这些就足够了。」 蒸笼里传来了好闻的包子香味,蕙兰掀了蒸屉,从中拿出来一个大肉包,递给了蕖香,「快吃吧,这是我蒸的荠菜肉包,用的都是五花肉,香着呢。」 蕖香虽刚已吃了两三个雪花糕,但哪里能够,连忙接过包子,一口咬下去,吃的满口流油,又直唿喊烫。 蕙兰见她这个小馋猫的模样,也呵呵笑了。 蕖香用袖子抹了抹嘴,口齿模煳地问道:「蕙兰姐姐,你也是被卖到这里来的吗?」 灶房里烧火做饭的厨娘,都是像蒋嫂子那般的婆子,蕙兰姐姐却是一个年轻的姑娘,蕖香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 蕙兰微微一笑:「不,我是自己来到这楚云阁的。」 蕖香一脸震惊,「啊?你为什么要自己来啊?」 回忆起往昔悲惨日子,蕙兰嘆了口气。「虽说现在日子艰难,却是比闹灾荒那几年好多了。那年我的父母兄弟都饿死了,只剩下我一个,只有投到这里,才能有一口饭吃。」 蕖香听罢,沉默不语。 闹灾荒那几年,正是因为有阿娘日夜辛勤操持,她们家才没饿死人,而阿娘却也因此操劳去世…… 蕙兰笑了一笑,「说起来,当年我们村还有两个姊妹,同我一起来到这里,你猜猜都是谁?」 「有一个是碧桃姐姐吧?」蕖香问道,她来找蕙兰几次,都见着碧桃房中的丫鬟来给蕙兰送衣裳,想来二人关系亲密才能如此。 「不错,蕖香妹妹果然聪慧,还有一个,你猜猜是谁?」 蕖香摇了摇头,这她可猜不中。 蕙兰微微一笑,瞧见四处无人,便小声说道:「还有你的主子,丽仙姐姐。」 -------------------- *这段部分文字改写于《青楼梦》 第11章 称花中为首冠(3) =========================== 蕙兰微微一笑,瞧见四处无人,便小声说道:「还有你的主子,丽仙姐姐。」 蕖香吃了一惊,手中的半个肉包差点都掉在地上,「啊???」 她既震惊于花魁娘子的出身,原来不是金尊玉贵的小姐,而是和自己一样穷苦出身的村丫头? 又震惊于陆丽仙和碧桃的关系,既两人是老相识,怎会到现在势同水火的地步。 蕖香问出了自己的疑惑,蕙兰嘆了一口气道:「别看如今他们两个闹得跟个乌眼鸡似的,可是当年我们三个可是相依为命过来的,曾发誓要同生死、共进退……」 …… 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煮着,蕙兰一边烧着火,一边和蕖香讲着她们三人从前的事来。 那时,丽仙不叫丽仙,叫做春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页 春韭、蕙兰、碧桃三人,从小一起长大,一起斗草,一起捏泥巴,就连衣裳都会换着穿,村子里的婆婆见着了,都会笑着说,她们三个姊妹,倒像是一把刚掐下来的水葱似的。 蕙兰曾天真地以为,日子会如此安稳地过下去。待她们长大了,嫁人、生育儿女,互相认作彼此作干娘。 谁知,黄巾贼作乱后,江北一带遭了十分严重的饥荒。 蕙兰家中的人都死光了,只剩下她一个,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眼见就要饿死了。 碧桃的父亲要把她卖给本村的一个老鳏夫,为的就是换半袋米。 春韭的哥哥也是坏了心肠的,爹娘刚下葬,就扬言要把春韭卖到窑子里去。春韭哭闹喊着不去,她哥哥就肆意打骂,弄得浑身是伤。 就在她们三个走投无路之际,忽有一日,春韭拉着她们俩悄悄地说道:「与其坐着等死,不如咱们三个自己去寻个活路!」 碧桃后日就要被送到老鳏夫家中,已是哭得两个眼睛红肿得如同核桃一般,她紧紧拉着春韭的手问道:「好姐姐,你快说说,咱们还有什么活路!」 春韭稍稍一犹豫,低声说道:「眼下这个情景,到处都在打饥荒,哪里会给咱们三个小丫头一口饭吃!唯有去那金陵城中的女儿河,才能谋个出路!」 听说要去女儿河,蕙兰和碧桃两个都唬了一跳,她们虽生在穷乡僻壤,却也听说过那女儿河,那岂是清白好女儿家能去的地方?! 见她们两个支支吾吾不说话了,春韭眼中流露出一种决然,「咱们眼见都要被逼死了,还怕什么劳什子女儿河!总归一句话,咱们三个好赖都要活下来!」 碧桃略想了一想,便一跺脚说道:「春韭,你说得对!让我嫁给那老鳏夫,还不如去女儿河!况且,我总是听人说那金陵城有多繁华,有数不清的吃食,还有上百家瓦子作耍咧。这辈子若是能去见识见识,死也值了!」 春韭见碧桃答应了,十分高兴,却见蕙兰沉默不语,便出声说道:「蕙兰,难不成你想干等着饿死?」 这句话正说道了蕙兰心中。爹娘饿死的情景犹在眼前,那是她永远挥之不去的噩梦。眼见她连野草都没得吃了,若连肚子都填不饱,还管什么礼义廉耻。 只是,她心中尚有几分犹豫。 听人说,若是那女子一旦沦落到女儿河,便如落入罗网的雀鸟儿,再也逃不出来了。 春韭对着她笑道:「放心,有我呢。到时候你们俩想走,我保管你们能走。」 蕙兰听春韭如此说,原本一颗悬着的心也渐渐地沉了下来。 三人是从小一起长大,春韭和她差不多大,但她却十分信任春韭。 她有一种感觉,春韭日后定会有一番大作为。 如此这番,三人约定好。春韭偷了她哥哥的衣裳和藏在瓦罐里的二百文钱,她们三个人便趁着一个夜晚,换了男装逃跑了,走了两天两夜,沿途要饭,才来到金陵城内的女儿河。 到了女儿河,碧桃早就被各种繁华景象迷乱了眼睛,而蕙兰却如乡巴佬进城一般,怯怯懦懦,像个没脚蟹似的。 唯有春韭,不卑不亢,丝毫不露怯,先打探了几家青楼楚馆的名声,挑来挑去,没有选当时名声最大最气派的丽春院,而是选中了规模稍小一点的楚云阁。 春韭带着她俩,径直从大门进了楚云阁,对着小厮龟奴扬言就说要找老鸨,说是有一桩好买卖要与她谈。 龟奴瞧见她们三个像是小叫花子,本来要赶出去,却被春韭的气势震慑住了了,不敢得罪,只好请来了凤妈妈。 当时的楚云阁,虽也是个不大不小的青楼,却还没有如今这番规模,总是被丽春院压一头。 彼时的老鸨凤妈妈,也没有现在这般刁钻老辣。 她瞧着这三个主动找上门来的乡野丫头,也是稀奇不已。那一双精明的眼睛在她们三个身上滴熘熘地一转,便早有了主意,笑道:「哎唷,三位妹妹大老远来投奔我,原是该收留的。只是你瞧,我们这庙小,已经容不下这么多姐儿的了,三位不如去对面那家丽春院,她家的潘妈妈见了你们保管喜欢。」 正如春韭所料,楚云阁的这位凤妈妈果然是精明谨慎之人。这自己找上门的姑娘,犹如天上掉下的馅饼。虽说少花了一份给人伢子的钱,却也多担了一份风险。若是家中父兄找上门来,说她们楚云阁逼良为娼,硬是把人要走,那就太不划算了。 再者说来,她们忍飢挨饿,风尘僕僕走了这许多路,弄得灰头土脸的,就似那烧煳了的卷子。凤妈妈犯不着为这三个姿色平平的野丫头去担那个风险。 眼见凤妈妈叫来龟奴要把她们三个赶出去,春韭却一个健步上前,紧紧地拽住了凤妈妈的衣角,昂起头说道:「五年后,我是这女儿河里最出色的姑娘,我一定会成为那花魁娘子。你若错过了我,将是这辈子做过最蠢的决定,永远会被丽春院压一头!」 「好大的口气!」凤妈妈听了,讥笑一声,扬起手就要给春韭一巴掌。 却也不知怎么的,那巴掌却迟迟没落下来。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下来,在凤妈妈答应之前,春韭死死不放手。 最后是凤妈妈悠悠一笑道:「小姑娘,若是你当不上花魁娘子,又该如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页 春韭仍拽着她的衣角,昂起头坚定地说道:「我与你签死契,若我当不上,这辈子随你处置。」 蕙兰听春韭如此说,惊唿一声,「春韭你这是——」 春韭回过头,冲着她一笑,无言地说了一句:你放心。 凤妈妈一听这话,立刻拍掌大笑道:「好!妈妈我就是喜欢你这股野劲儿!我就和你赌一把,看你五年后会不会成为这花魁娘子!」 「我还有一个条件——」春韭指了指身后的蕙兰和碧桃两个,说道:「她们两个,若是日后想走,妈妈你不能拦着。」 这一瞬间,蕙兰终于知道,春韭口中的「你放心」究竟是什么意思,原来是用自己作为赌注,去换取她们两个的来去自由。 凤妈妈眼中精光一闪,呵呵笑道:「想不到你们三个小丫头竟是这般姊妹情深。好吧,妈妈我就答应你们,也算是成全了你们。」 见凤妈妈答应了,紧绷着的春韭终于松了口气。 碧桃早就欢唿了起来,从此以后,生活在这里,有的吃,有的玩,还有什么不好的。 唯有蕙兰,心中苦涩不堪。 春韭是将自己卖给了楚云阁,来换取她们俩的安身之所。 这份情谊,她这辈子如何还得起? …… …… 蕖香听罢后,惊讶地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她实在很难把每日在凤凰台临摹作画、吟风弄月的花魁娘子陆丽仙,和蕙兰口中的野丫头子春韭联繫在一起。 「那为何后来丽仙姐姐和碧桃姐姐怎么闹到那般田地……」 「还有,蕙兰姐姐你的腿……」蕖香看了一眼蕙兰跛了的右腿,皱着眉问道。 那她们进到女儿河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蕙兰折断了一根树枝子,添到了炉灶里,火势更旺了一些,犹如她们跳进去的这个火坑。 她看了一眼自己跛了的右腿,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沮丧。 世事难料,造化弄人,哪怕聪慧如春韭,也把这一切想的太简单了。 「自我们三个进到这女儿河后,凤妈妈便不留余力地栽培春韭,请教习先生,打首饰,裁衣裳。春韭也是日夜学习琴棋书画,恨不得一人分作几用,就连夜里说梦话,也是念着白日里写的诗句……」 常言道,居移气,养移体。不出三五年,春韭出落得愈髮漂亮了,和曾经的野丫头迥然不同。到了第五年,以陆丽仙的名号初次亮相,便惊艷了女儿河,那一种天生成就的风流神韵,让无数男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是当之无愧的花魁娘子。 如此这般,昔日的春韭便摇身一变,成为了女儿河里高高在上、艷压群芳的花魁娘子陆丽仙。 她如愿以偿地当上了花魁娘子,算是兑现了当初和凤妈妈订下的赌约,就就在她们三个欢天喜地,以为终于能熬出头之际,谁曾想竟然平生起风波,接连出了两件祸事。 头一件,便是蕙兰碰到一个性格刁钻的客人,竟是将她吊了一晚上,百般折磨。 那一夜,是蕙兰此生最为痛苦的一夜。 她拼命地哭喊求饶,却只让那禽兽更加猖狂。楚云阁的众人虽都听到了,却因那客人是金尊玉贵的太尉大人,不敢得罪,都只装作没听见。 更不巧的是,那一天陆丽仙被黄翰林接去赴筵,碧桃也跟着去了。她们两个不在,还能有谁为蕙兰做主? 翌日,待丽仙、碧桃两个归来,却瞧见了已经被扔在房中、身体已近冰冷的蕙兰,顿时吓坏了,哭喊着忙唤来郎中,虽灌下一剂勐药救回一条性命,却因被吊的时间太长,从此落下个跛腿的毛病。 更让人寒心的是那落在钱眼里的凤妈妈。她说,蕙兰若出门去,那自然不归她管。若是蕙兰还要留在楚云阁,那不好意思,楚云阁不养闲人,还是要接客。 蕙兰知道,自己落了个跛足的毛病,若再要接客,定是那一等最不堪的客人…… 那还不如,一刀杀了她。 就在她一心求死之际,幸得丽仙和碧桃两个跪求凤妈妈,才得以让她从此不再接客,就在大厨房中当个厨娘过活。 有丽仙照料,旁人也不敢得罪她。 只是,她跛了腿,况且是烟花女子出身,往后的终身大事怕是更没着落了。 不过,她并不在乎。 她只要和丽仙、碧桃两个一直在一起就够了。 虽说只有短短的几年,她却已经见够了这世间男子的丑恶嘴脸。 他们满嘴的仁义道德,却视女子为玩物,肆意凌辱,简直是连禽兽都不如。 越是身处高位,越是有钱,就越是不堪。 然而,她如此想,碧桃却不尽然。 紧接着,第二桩祸事就来了。 -------------------- 第12章 芙蓉塘外有轻雷(1) ============================= 紧接着,第二桩祸事就来了。 碧桃遇上一个落魄秀才,名为张生。 这张生年纪轻轻,生的模样倒好,吟诗作对,无所不通,也能写得一手好文章。只是一桩,手中使钱,十分撒漫。在这楚云阁里消磨不到半月,就将囊中预备下要进京赶考的银两都花光了。 这张生自诩为才子,写了不少酸诗给丽仙,说要求见。 丽仙虽只是看过他写的诗,就料得此人是个自幼惯走花柳场中、惯会哄骗女子芳心、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从不理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页 那张生见勾不得花魁娘子,竟转头投向了碧桃麾下,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哄得碧桃春心萌动,竟要倒贴奁资供养他去往京城赶考去。 丽仙和蕙兰两人都来劝她,岂不听闻那句话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若那张生是真心实意待她,等他考取功名之后,自会再来找她。 到那时,她再风风光光地出门,岂不更好? 此等规劝良言,碧桃不但不听,更是扬言她们二人是嫉妒自己找到了归宿。这可把丽仙气了个够呛,就连一向温柔平和的蕙兰,也被这句话冷了心肠。 闹到后来,碧桃竟是吵着闹着要跟那张生一起走。 丽仙稍稍使人去打探那个秀才的底细,才知他家中早已娶了妻,且是靠着老丈人资助盘费,才得以赴京赶考。 丽仙将这秀才的底线都告知与碧桃,想来她知晓后定会回心转意,不再轻信那秀才的花言巧语。 谁知碧桃听罢,大笑道:「不用你说,这一切我早就知道了。张郎说了,那家中的母夜叉是他老娘当初逼着让他娶的不过是供在家中的泥菩萨罢了,无趣得很!我和张郎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唯有我才是张郎的红粉知己,只有和张郎在一起,哪怕是天涯海角,身无分文,我也去得!」 仍是铁了心要跟他走,谁劝也不行。 碧桃不比别的姑娘,当年丽仙与凤妈妈约定,碧桃要走,谁也不能拦的。 眼见着碧桃打点行囊要跟着那秀才走,丽仙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跳入火坑,便略施小计,只许诺百金,就让那秀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丽仙将那穷秀才写的酸话情诗全都掷在碧桃面前,她才幡然醒悟,受了天大的刺激,如同发了疯一般,和那秀才拼死拼活。 那秀才见势不好,当夜就卷了所有碧桃的钱财连夜跑了。不仅如此,更是顺手牵羊了许多楚云阁其他姑娘的妆奁首饰。 那张生跑了,这笔帐都算在了碧桃头上。 可怜碧桃多年积蓄被掏空,更是欠了楚云阁一大笔债,只得卖身于凤妈妈,再不能说走就走。 或气或恼,又羞又臊,碧桃将这一肚子气都撒在了丽仙头上,说是丽仙破坏了她一桩好姻缘。丽仙本就是心高气傲之人,哪能忍得下这口气,大骂碧桃是不识好人心的驴肝肺,被那秀才卖了还帮着他数钱。 一来二去,二人的积怨越来越深,昔日的情谊早就消磨尽了,后更有几桩争风吃醋之事,愈发变得势同水火了。 一时之间,蕖香都已经听呆了,她万万没有想到,二人之间竟有此段故事。 碧桃姐姐能有多爱那张生?甚至愿意因他为昔日的姊妹交恶? 她隐隐觉得,碧桃姐姐并非是因为一个情字,恐怕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如此想着,她这个馋嘴猫儿吃下了第三个荠菜肉包,一不留神,噎住了,口中「呜呜」地叫着。 蕙兰忙给她递了一碗热汤,又拍着她的后背顺顺气,蕖香终于能咽下去了,说道:「我觉得碧桃姐姐不一定是因为那个秀才才和丽仙姐姐交恶的……」 这一句话正说在蕙兰心坎上,她也觉得如此。待要要细细问时,却一个小丫鬟端着托盘进来了,里面是已经凉了的饭菜,看上去是纹丝未动过的。 那小丫鬟名叫金坠儿,她朝着蕙兰嘻嘻笑道:「蕙兰姐姐,我老远就闻着荠菜肉包的香味了,也赏我一个罢。」 蕙兰先给了她一个肉包,又瞧见托盘里的饭菜,皱着眉问道:「怎么,她又没吃?」 金坠儿一边吃着肉包,一边嘆了口气,说道:「可不是呢,这已经第三天了,便是铁打的人也扛不住,更何况是那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呢,眼见着那素素小姐就要魂归西天了。」 正在吃第四个大肉包的蕖香差点又被噎住。 什么?素素小姐要死了? …… 自花了五百两银子买回了素素小姐,凤妈妈一心一意要把素素小姐打造成下一个花魁娘子,先是聘请了清客相公,教那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又聘请了这金陵城内最好的教习师傅,专管教习萧管琴筝,打首饰,裁衣裳,忙得脚不沾地,就连陆丽仙闭门拒客,她也没心思管了。 可这素素小姐自从进了这楚云阁的门,也不哭,也不闹,一粒饭不食,一口水不喝,竟是要绝食。任何人和她说话,都只闭着眼说:「我宁死不从。」 凤妈妈早就料着她用这一手,原本要用和素素小姐一同买来的那个小丫头子做要挟,谁料想那竟被陆丽仙要去,她也不好再开口。 如今没了这个挟制,素素小姐当真是一口饭不吃,一口水不喝,每日在香房中就如那老僧坐定一般,一心求死。 起先,凤妈妈还想锉一锉她的锐气,断然不肯服软。 绝食? 好,咱们就看谁耗得过谁。 一日,两日,三日…… 到了第四日,那素素小姐当真是面白如纸,气若游丝。 见如此,凤妈妈顿时慌了,这可是她花五百两银子买回来的银人儿啊!怎么能还没见着金山银山,就打了水漂了! 慌得凤妈妈忙让人强行灌下汤水,可那素素小姐一心求死,竟全都吐了出来。 她本就秉性娇弱,如此一番折腾,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了,眼见就要香消玉殒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页 凤妈妈看着躺在青纱帐内,只剩一口气的素素小姐,心中懊恼悔恨,可真是是天天打鹰,如今却叫鹰啄了眼。 原以为这素素小姐看起来柔柔弱弱,是个好拿捏的主儿,没料想到她的意志竟如磐石一般坚定。 打不得,骂不得,况且软硬不吃,竟是没见过如此棘手的女子,凤妈妈心中暗自叫苦,难道真叫丽春院那个潘婆子说中了,自己这五百两银子真要打水漂,弄个人财两空了? 凤妈妈心中气恼,怪自己当初实在是太心急了。 这些年她物色了多少女孩子,却始终没有一个像陆丽仙当初那般的。 回想起当年,陆丽仙一行三人找上门来,她吃了一惊,又暗暗赞嘆她的勇气。 她干这一行买卖的,自然是阅人无数。 若要当这女儿河的花魁娘子,模样才情倒是其次,最要紧的,是有一股子不服输的劲。 当年,她被找上门的陆丽仙拽住衣角,被要打发她们小叫花子出门,却瞥见了那双眼睛。 倔强、不服输,前面哪怕是死路,也能闯出一片天来。 若要在这女儿河站稳脚跟,需得有这样一股劲撑着才行。 要不然,早就跌下来,摔得粉身碎骨了。 想来,自己当真是开走了眼。 凤妈妈嘆了口气,对素素小姐彻底死心了,关上门走了。 想来,她那五百两银子,不过是换得后山乱坟岗上一抔黄土罢了。 …… 听到关门声响,躺在床上的素素睁开了眼。 房间内四处都紧闭着门窗,漆黑一片,唯有窗棂里的一个缝隙,照进来的一束冷月清辉,映在了了那轻纱幔帐之上。 她干涸的眼角留下一滴泪水,蜡炬成灰泪始干,泪尽之际,想来她的生命也就要走到了尽头。 她望着那轻纱幔帐,黑暗之中无声地呢喃着,爹娘,女儿虽不幸流落风尘之中,决不做出辱没祖宗门楣的事情。 她闭上眼,唿吸渐渐地弱了,她感觉自己身体软绵绵的,就像是一片洁白的羽毛,缓缓地从空中飘落。 她又多么希望自己是一朵柳絮,能乘着东风重返故乡。 …… 蕖香听金坠儿讲素素小姐快死了,吃了一惊,就连手中的肉包子,也掉在了地上。 素素小姐……要死了……? 她就如打翻了那五味瓶一般,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她与素素小姐虽不甚相识,只是同一天被楚云阁买来的,并且统共说不上一句话,但不知为何,素素小姐让她想起了阿娘,也想起了花娘子。 她却不想眼睁睁地看着素素小姐去送死。 蕖香大声说道:「蕙兰姐姐,我能再拿两个肉包吗?」 声音之大,让小丫鬟金坠儿吓了一跳,「蕖香,你这么大声干什么!你不是已经吃了四五个肉包子了吗?还不够?你那肚子是个无底洞啊!」 蕙兰稍稍一怔,随即也反应过来,微笑道:「这一笼是刚蒸好的,你拿去吧。」 她猜,这两个肉包,并不是蕖香要吃的。 蕖香向蕙兰姐姐道了谢,将那个两个热气腾腾的荠菜肉包用油纸包了,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转头就跑出去了。 傍晚时分,华灯初上。 白日里沉寂的楚云阁,就如那被唤醒的狐魅野鬼,重新活了过来。 轰隆隆,一声巨响,春雷阵阵—— 傍晚的天竟紧密地飘起雨丝来。 万千繁华的金陵城内,醉生醉死的女儿河上,笼罩着如烟如雾的春雨,愈发地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众生芸芸,就像是那戏台子上咿咿呀呀地唱着戏词的正旦小生们,在那心口不一的虚情假意之间,迷了心智,沉沦,陶醉。 天若有情天亦老。 可是在这无情的天地之间,到底还留有那么一点真情。 蕖香冒着雨穿梭在热闹的人群之间,横冲直撞,如同从山野里来、误入人间的小狐狸。 快些,再快些一些。 这一次一定要赶上啊。 她冒着雨拼命地奔跑着,眼前一片模煳,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却发现这并不是冷冷的雨,而是她的热泪。 「这个世界很糟糕,但既然我们活着,总得要活下来。」 「无论如何,都该好好活下来。活着,才有改变一切的希望。」 「我想去问一问,为什么越是善良的人,越是要受苦!」 「为什么越是卑鄙无耻的人,过得越好!」 偶遇的那位小阿姐的话再一次迴荡在她耳畔。 阿娘、花姐姐、素素小姐,她们都是那么美丽,又都是娇弱,又如那春天的梨花一般洁白无瑕…… 她们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却要饱受折磨。 她没能阻止阿娘的死,也没能阻止花娘子的死。 这一次,她想要挽回素素小姐的性命。 不为什么,只是因为她们都只是—— 活在这乱世,无辜而又不幸的女子。 -------------------- *题目《芙蓉塘外有轻雷》引自李商隐的《无题二首之二》: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第13章 芙蓉塘外有轻雷(2) ============================= 轰隆隆,春雷阵阵。 雨下的愈发紧了,微凉的雨丝落了下来,浇灭了几分女儿河上的脂粉香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页 在这样一个冷雨夜,除了那倚门卖笑的姐儿们的身子是热的,什么都是冰凉的,潮湿的。 也还有一颗心是热的。 蕖香在雨中奔跑着,她听金坠儿说,素素小姐被关在了后院一所偏僻的屋子里。 东转西转,她终于找到了一个静悄悄的院落。 这里和前面热闹非凡的楚云阁不同,这里静悄悄的,还能听到雨打竹梢之声,寂静地就像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尼姑庵。 可笑的是,就算是吃斋念佛的尼姑庵,若是开在最污秽、最欲望横流的女儿河里,怕是佛堂之上泥塑的菩萨,也会染了几分这里无数男男女女纠缠勾结的欲望杂念。 这个院落的大门虽然是锁着的,却难不倒从小在山野里长大的蕖香。 她撸起袖子,手脚麻利地爬上了门前的一棵大槐树。 但因下雨手滑,还不小心摔了一跤。 一个屁股墩坐在地上,蕖香顾不上疼,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她只在乎怀中的肉包子有没有摔出来。 幸好,肉包子在她的怀中安然无恙。 嘿!天天爬树,没想到在这棵歪脖子树上栽了跟头。 草姐儿一咬牙,站了起来,又爬上了这棵树。 这回抓稳了,就如个猴儿一般爬上来了。 她从树上下到墙头,再攀着爬满墙上的紫藤「呲熘」一下就下来了。 屋里没人。 原本看守的刁婆子瞧见素素小姐快没气儿了,也都偷懒耍滑抹牌吃酒去了。 只是门被反锁着。 窗户也紧紧关着。 幸好有有一扇窗户留了一个小缝,想来是透气用的。 这个小缝,大人的手是伸不进来的。但蕖香是个瘦弱的小丫头子,纤细的胳膊刚好能伸进来。 她用手摩挲着,终于从面推开了窗户的栓。 窗户一打开,湿冷的夜风顿时吹了进来,却也吹散了屋里沉闷的药气。 蕖香麻熘地从窗户跳进来,她在屋内轻轻喊道:「素素小姐,素素小姐?」 屋里没人答应,她正犹豫素素小姐是不是不在这里,这时听闻得床帐之内传来一个细如蚊吶的声音,「嗯……」 素素小姐果然在这里! 蕖香十分高兴,借着那一点亮光摸到了桌子上的火摺子,点了一盏油灯。 借着豆大的火光,她看了一眼床帐里的人,吓了一跳。 不过几日不见,素素小姐怎么瘦成了这个模样。 初次见时,她虽娇弱,却天生自有一种珠玉的光润,如今却瘦如枯柴,单薄地就如那纸扎的美人风筝一般,怕是一阵风,就能将她吹了去。 素素小姐口中急促地呢喃着:「爹,娘——」 蕖香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当年阿娘快要去时,也是这般模样。 她忙上前握住素素小姐的手,哽咽道:「你——你别走。」 「娘,我好冷……」素素呢喃道,浑身发抖。 蕖香一探她的额头,果然十分滚烫。 她照顾过病中的阿娘,知道此时十分兇险。最要紧的,是先把这股热退下去。 她忙舀了一瓢凉水,绞了手帕子,一点一点地擦拭着素素小姐滚烫的额头。 又倒了一杯凉茶,递在了素素小姐嘴边。 素素小姐虽一心求死,但此时已是病煳涂了,又兼渴急了,那盏凉茶就如甘霖一般喝了下去。 见她能喝下水去,蕖香十分欢喜,还有得救! 过了半晌,素素小姐才缓过神来,强展星眸,借着昏暗的光亮,只隐隐约约瞧见一个人,以为是娘亲,心中欢喜,定睛一看,却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小丫头。 她想起来了,这是同她一起买回来的小丫头,叫做…… 「……草姐儿?」她开口问道,声音不復那黄鹂鸟般清甜,十分虚弱。 见素素小姐醒了,蕖香高兴极了,她笑眯眯地说道:「是我!草姐儿!」 说罢,她忙就从怀中掏出了两个肉包子递到素素小姐面前。 一路上她小心翼翼地护着这两个肉包子,揣在怀中,此时还冒着热气呢。 「快吃吧,这是大厨房里的蕙兰姐姐刚蒸出来的荠菜肉包,可香了,我一口气吃了四五个呢。」蕖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闻到这包子的香味,素素小姐的眼神流露出渴望的神色。 她饿极了,很想吃,却不能吃—— 蕖香见素素小姐不接肉包子,知道她还想绝食求死。 心中既敬佩她坚定的意志,却真诚地劝道:「我被卖到女儿河前一天晚上,也是想要跳河自尽,但是遇到一个小阿姐,她说,无论这个世间有多糟,我们既然活着,就该好好活下来。只有活着,才有改变一切的希望。」 「好好活下来」。 这一句话,正说中素素小姐的心坎上。娘临死前,给她留下的唯一一句话,那便是活下来。 「她还叫教给我一句话,叫做……嗯……」蕖香略想了一想,说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虽然我们俩都被卖到这个地方,但只要我们的心是清白的,就不会被污浊。唯有活下来,吃饱了,有力气了,才能离开这个地方。」 素素小姐听了,心动神摇,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我……还能离开这里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页 蕖香本也是心中没谱,但她想起和小阿姐的约定,心中生出勇气,拍着小胸脯说道:「能,咱们一定能离开这里!清清白白地走!相信我!」 此时外面的雨停了,乌云散去,月亮出来了。 雨过天晴,洗了尘埃,愈发显得月色如水,人影摇曳,清辉如昼。 借着皎洁的月光,素素小姐正对上蕖香的那双眼睛,不禁怔了。 她的眼睛可真好看,澄净得就像是一池映着水中月的芙蓉水。 素素小姐不由地点了点头。 蕖香欣喜若狂,忙将肉包子塞到她的手中,「快吃吧,一会就凉了。」 素素小姐看到,蕖香的头髮和衣裳都雨淋湿了,脸上也粘了了泥巴,可这包子,却是被油纸包的十分妥帖,一点没弄脏,还带着热气。 这两个肉包子,她收到过最宝贵的礼物。 她年纪虽小,却已经歷经过人世沧桑,饱饮人情冷暖。 这一刻,她终于知道「雪中送炭」一词,指的就是面前的这两个肉包子。也终于明白,古人常说的「生死之交」是个怎样的情形。 她喉咙哽咽着,强忍着热泪,咬下了第一口包子。 第一口,她还能保持斯文的吃相。 可第二口,第三口,近乎于狼吞虎咽。 这是她吃过最好吃的肉包子。 比她之前吃到所有的山珍海味都好吃。 就在刚刚,她已经是「死」过了一次了。 她原是侯门公府的千金小姐,然而家族被抄家,娘死了,爹被流放,她自己又被狠心的舅舅卖到了烟花之地。 不幸流落风尘,一心求死只是因为她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 除了一死,她已经无路可走了。 可是草姐儿的一番话,却如同漫漫黑夜之中看到了一束光。 有了草姐儿,她不再孤单。 因而,心中也就重新生出了对生和自由的嚮往。 尽管这只是她和草姐儿的第二面,但她相信草姐儿,相信她们一定可以清清白白地离开这个地方。 这两个肉包子,那一番良言规劝话,绝路之处逢知己,一饭之恩死也值! 吃了两个包子,素素小姐不小心打了个饱嗝,她的脸刷一下红了,她还从未在人前这么失礼过。 蕖香善解人意地又给她递来了茶。 虽是凉茶,却如同琼液甘露一般。 「对了,我现在不叫草姐儿了,我叫蕖香。」蕖香把她自从进入到楚云阁的事都告诉了素素小姐。 「蕖香……」素素小姐念道,「是出自杨太真的那句『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裊裊秋烟里』吗?」 蕖香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羞怯道:「我不大认字,我也不知道是哪两个字。」 素素小姐听罢,拉过她的手,在手心写下她的名字。又微笑道:「我叫林素素,你不用叫我素素小姐,喊我素素就好。」 蕖香听罢欢喜道:「你和我阿娘一样,名字里都有一个素字,我阿娘叫做素珍。」 她又皱眉道:「可是我却不知道阿娘的名字该怎么写。」 素素听了,微微一笑,略想了一想应是「素珍」二字,便又在蕖香的手心中写了。 「素珍……素珍……」蕖香口中念着,她灵机一动,拉着素素的手说道:「素素,你能教我认字吗?」 素素先是一怔,却也被蕖香眼神中的热情所感染,不由得点了点道:「好,以后我教你认字。」 教蕖香认字,她活下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 皎洁的月色透过碧窗纱,照耀在并肩躺在床上的两个小女儿身上。 二人问过了生辰,原来素素还比蕖香要大半岁。 蕖香便喊素素叫做素姐姐,虽和素素小姐只差了两个字,却是天差地别。 有人喊她素姐姐,她于这无情的天地之间,也不再是孤伶伶的一个人了。 天色已晚,蕖香担心凤凰台寻她不见生出事端,又担心刁婆子回来撞见不好,便说道:「你今日先歇着,明儿我再来看你。你还想吃什么,我去找蕙兰姐姐要,保管给你带来。」 素素不舍地拉着她的手道:「你一定再要来啊。」 蕖香笑道:「放心,我一定会来!咱们拉钩!」 拉钩? 素素脸上露出疑惑之色。 蕖香便勾住了她的小拇指,「我保证,以后我天天来找你,直到咱们两个都逃出这里了。」 「拉钩上吊,一百年年不许变。」 素素是第一次和别人拉钩,不由得展颜笑道:「嗯!拉钩!一百年不许变!」 …… 蕖香走后,素素重新躺下了。 她望着轻纱幔帐,思绪万千。 她本就是兰心蕙质,蕖香的那一番话,点拨了她。 蕖香说得对,只有活下来,才有改变一切的希望。 来她年纪虽小,若要被逼着接客,至少也有个四五年光景,她和蕖香还有时间可以从长计议。 她再一次闭上了眼,这一次却唿吸安稳匀长,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 娘,一定是你把蕖香妹妹送到我身边的。 娘,从今往后,素素不再是孤伶伶的一个人了。 -------------------- 第14章 芙蓉塘外有轻雷(3) =============================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页 自素素被蕖香开解后,不再绝食,也能渐渐吃进去饮食。古人云:「食谷者生」,她吃下去的饮食能够添养精神气血,病也大好了。 这可喜坏了凤妈妈,原以为这个一个水晶玻璃人儿刚迎进门就要归西,白花花的五百两银子就掷了水漂,谁曾想竟一下子就好了! 喜得她连日紧皱的眉头都舒展了,一向不信佛的她没口子地念道「阿弥陀佛」,甚至还捐了十几两香油钱给常来走动的马姑子,说是要观音菩萨前面供奉几盏大海灯,保佑这个水晶玻璃人儿从此往后乖巧听话,可别再作孽了! 虽是喜出望外,但凤妈妈毕竟老辣。想来这素素小姐为何突然性情大变,绝了那一心求死的念头,这其中定有个蹊跷,便暗中探访。 果不其然,那看管素素小姐的刁婆子说,半月以来,每每到了掌灯时分,就瞅见凤凰台院子里的小丫头子蕖香来找她,二人说了好一会子话,那小丫头子才走。 凤妈妈心中思量,想来素素小姐的性情大变,合该是这个小丫头子在背后捣鼓。 凤凰台的蕖香? 她那精明的三角眼提熘一转,这才想起来这个蕖香原是同素素小姐一同买来的小丫头子,原唤作草姐儿的。 「这小丫头子被花魁娘子要走后,一直在凤凰台伺候。不知为何每日会来找素素小姐,究竟是这小丫头子自己想来的,或是花魁娘子指使她来的?」刁婆子瞧着凤妈妈的脸色说道。 「陆丽仙可没这个心思。」凤妈妈冷笑一声。「她现在一门心思想要在金陵城内吊个金龟婿来赎她呢,哪里会管我的事?」 「是是、那就是那个小丫头子自作主张。」刁婆子谄媚地说道,「妈妈可要我拦着她吗?万一那野丫头子挑唆坏了素素小姐就不好了。」 「嗯——」凤妈妈略一沉吟道,「你可听见她们俩说什么了?」 「我在隔壁就听见俩人念什么诗、认什么字。」刁婆子嘿嘿一笑道:「您老人家也知道,我耳朵有些背,听不大清楚。」 凤妈妈冷笑一声,你耳朵不清楚?抹骨牌的时候叫得可是比谁都欢,耳朵尖着呢。 想来这个老婆子想来定是睡着,或是熘出去抹牌吃酒去了。 不过,她也没必要拆穿这个老货。 「既如此,就先这么着吧,你也无需做什么,每个晚上给我好好盯着她们俩,休要弄出个差池。」凤妈妈嘱咐道。 她料想,无论那个野丫头子是谁指使,或是她自个儿想来的,都无关紧要。 眼下最要紧的是让素素小姐养好身子,快些跟着教习先生学些词曲才是。虽说是做姐儿靠的是那青春容貌,可若要当那花魁娘子,容貌才艺,诗词歌赋,样样都不能少,这其中的门道可多着呢。 素素小姐年龄虽小,可以慢慢地培养调/教。 但女子的青春短暂,好比那春天里一茬接着一茬的嫩生生、绿油油的春韭菜,若割得迟了那就老了没人要了,可耽误不起。 她拨弄了拨弄手上戴着的金镯子,呷了一口雀舌茶,眼前似乎已经浮现出五六年后,这素素小姐当上花魁娘子,成为她楚云阁又一棵摇钱树的情景。 她贪婪地一笑,白墙也似的老脸上抖落下一层铅粉。 至于那个野丫头子嘛,哼,凭她是谁,想来就是弄出个花来,也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想来那个野丫头子蕖香,不过是瞧见素素小姐他日之后定是花魁,所以赶着攀高枝,烧热灶,想着往后也能提拔提拔她呢。 这点小心思,她可全看在眼里。 她就知道,这女人之间,就如那争抢地盘的老虎,只会争个你死我活,断然不会存下半点情意。 远的不说,就说眼前的。 想当初,陆丽仙、赵蕙兰、李碧桃三个那般要好,那陆丽仙还将自己卖了来换那妮子的自由身。 可如今呢?她和李碧桃不还是成了那水火不容的仇人了吗。 呵,天真的唷! 说到底,这做女人的,最大的敌人是女人,最恨的就是女人。 但凡一个女人生下来,巴不得这世上其他女人都死干净了,只剩下自个儿一个才好。 想当年,跟她同一波进到这女儿河里的姐儿们,如今不是在埋在那乱坟岗,成了孤魂野鬼,就是年老色衰,被打发到最下贱的窠子里、混一口饭吃等死罢了。 唯有她,早早地认清了这个道理,踩着同门的姐儿们上位,才能经营着这么大一家妓院,唿奴使婢,好不气派! 凤妈妈放下了茶盏,露出一个兇狠的笑。 无论是谁和谁斗,都和她没关系,底下的这帮姐儿们斗的越好,她这妈妈就当得越舒坦。 至于那个小丫头子嘛,且由着她去。 只要她能让素素小姐肯吃饭,便是那荒庙里成了精的泥菩萨都行。 …… 转眼就到了春夏之交,正所谓迤逦时光昼永,气序清和,满目皆是奼紫嫣红开遍。如此春光,正是富家子弟春游应酬之际,花魁娘子陆丽仙的应酬也多了起来。 昨日同韩尚书共去拜浴佛斋会,今日就是去应那黄翰林家的牡丹会,明日又要去赴那齐太尉的西园雅集,忙得不可开交,一连半月,都瞧不见倩影。 正头主子不在,连带着几个随身伺候的大丫鬟也都不在,无人管束,这可喜坏了凤凰台底下这一帮小丫头子们,蕖香也是十分高兴,每每到了掌灯时分,便直奔素素的院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页 一连半月,她早已是轻车熟路,先躲在树影儿下学着猫儿叫了两声,素素便立刻给她来了门。二人消磨时光,待到月上柳梢时分,这才悄悄地熘回凤凰台去。 素素原也有两个丫鬟、三个婆子伺候,不过每每到了这个时候,她都佯装自己要闭门读书,都打发下人出门去。不用在跟前伺候,这些小丫鬟并婆子们乐得偷懒耍滑,或是找小姐妹玩耍,或是吃酒抹牌去了。 刁婆子受了凤妈妈的嘱託,不敢十分贪恋赌局,隔三差五便回来瞧上一眼,见这两个小姑娘在屋内叽里咕噜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并未作其他,渐渐也就放心了。 到后来甚至连门都不锁,只是虚虚地掩上罢了。 这日,蕖香带了一食盒的五色水团过来,她与素素两人分食后,又用了一盏杏仁泡的牛乳/子茶,这才做起了功课。 一个月下来,蕖香已经跟着素素认了不少字,不光学会写了自己并阿娘的名字,更是将那一篇《爱莲说》都一字一句地学了。 素素将那篇《爱莲说》逐字逐句地讲与她听,蕖香才真正领悟到那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滋味。 这一句话,不仅当初救得她一命,更是点燃了她心中名为希望的火焰。 当初,她在女儿河畔初次听那位小阿姐口中说出这句话,懵懵懂懂之间只觉身心一盪。如今领略出其中滋味,更是觉得满口留香,源远流长。 白日里,别的小丫鬟都在打瞌睡、或是站在廊檐下瞧着蚂蚁搬家、猫儿打架,唯有她独自一个人立在花阴之下,拿着一根树枝子,在泥土地上一笔一画地温习着素素交给她的字词、诗句,十分刻苦。 别的小丫头子瞧见了,都背地里笑她,说她出身卑微下贱,还想读书认字,怕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想着有朝一日也能做那花魁娘子咧! 对这些冷嘲热讽,蕖香从来都不屑一顾,正是应了素素教给她的那句话,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自从她认了字,就如那瞎子有朝一日终于重获光明,看清楚了这世间的万物,那心中狂喜只能自己细细领会,岂能与他人诉说? 那些嘲笑她的小丫鬟们,就如从来不知道这头顶上还另有一片天的井底之蛙,又何须将她们的言语放在心上。 只是更加感念那位小阿姐的相劝,不知她的姓名,更不知何日能够再次相见…… …… 蕖香聪明伶俐,素素教完《爱莲说》,便从白居易的浅显易懂的诗句教起,今日已学完了《长恨歌》。 吃饱了墨香,蕖香又觉得肚饿,她伸了个懒腰笑着问道:「今天晚饭你都吃什么了?」 林素素将纸笔收拾起来,微微一笑道:「只喝了一碗稀粥。」 「这可不行,你吃的也太少了,我晚上可是吃了一大笼羊肉角儿呢。」蕖香自豪地拍了拍她的肚皮说道,自从来到楚云阁,她恨不得一天吃五顿,原来干瘪瘪的小肚子如今也变得熘圆了。 饶是素素愿意吃饭了,她的胃口还是不大好,一日只不过略略用过几样稀粥小菜。唯有蕖香在时,才能多吃两口。 说到底,她还是不开心。 「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去求求蕙兰姐姐,给你做来!」 素素每日吃了什么、吃了多少,可是蕖香心中挂念的头一件大事。 素素虽于吃食一事上并不大上心,但不愿拂了蕖香的美意,便低头想了一想,说道:「原先我娘常常吃一道点心,叫做槐香紫霞饼,若是不麻烦的话,我想吃那个。」 说着,素素的眼圈就红了。 蕖香知道,她不是想吃槐香紫霞饼了,而是想娘亲了。 她忙笑着说:「不麻烦,不麻烦!」 话说出口,又不好意思地问道:「那个『槐香紫霞饼』是个什么样的糕点,我从来没听说过,嘿嘿。」 她是个乡野出来的小丫头子,哪里听过、见过京城侯门公府里那些精巧的吃食。 素素推开窗,皎洁的月光找了进来,只见院落中那棵大槐树落了一地的槐花,洁白如雪,满园清香。 这不由得勾起了素素的回忆,她微笑着道:「那槐香紫霞饼形似祥云,颜色如朝霞般绚烂,用槐花和紫肉甘薯制作成的酥点,一口咬下去,满口生香。既能品尝到紫肉甘薯制成酥脆的外皮,又能品尝到槐花制成、香甜柔软的内里。」 虽从未吃过,但听素素如此描述,便知是一道又香又甜、精巧无比的小点心。蕖香听了,眼神流露出无限嚮往神色,咽了咽口水,说道:「我去问问蕙兰姐姐,看她能不能做出来。」 素素稍稍一犹豫道:「若是麻烦,那就算了——」 她和蕙兰虽从未见面,却总是劳烦她,心中很是过意不去。 蕖香却十分豪迈地说道:「你放心,若是麻烦,我就再给你带些别的吃食。我虽没吃过那槐香紫霞饼,却经常吃那槐花糖饼,若是那个做不成,我给你带这个可好?」 素素微笑着点了点头,「只要是你带来的,都好。」 -------------------- 第15章 寻得幽兰报知己(1) ============================= 夜深了,楚云阁迎客的前厅依旧热闹非凡,后院却很是寂静。 大厨房里听候使唤的下人们都去吃酒赌牌了,唯有蕙兰还守在灶台前,做着今日蕖香所说的「槐香紫霞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页 听蕖香所讲,这道精巧的小点心和她之前常做的甘薯饼十分相似。 这甘薯饼是一道江南一带十分常见的小食点心,用料也很简单,不过是用面粉、猪油制成水油酥皮,再包裹起用糖和甘薯制成的内馅。 这道小点心,金陵一带的人家都会做,听说是一位瞎了眼的老婆婆想出来的。这位老婆婆生了三个儿子,黄巾贼作乱,她的三个儿子都应召入伍去了。大儿子、二儿子都战死了,唯有小儿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杳无音信。 兵荒马乱的,这种事多了去了,人人都说铁定是战死了。那瞎了眼的老婆婆却坚持说,她常常梦见她小儿子还活着,只是受了伤,不能返乡。 既她的小儿子不能回来,她就去寻小儿子。 人人都笑这老婆子痴,是老煳涂了,一把年纪,况且又是个瞎子,如何寻得!就算是真找着了,那小儿子就站在她面前,恐怕她也认不得! 那老婆婆却执意要去寻小儿子。 她虽是个瞎子,却有一双巧手,做得一手的好面点,尤其是这甘薯酥饼,出炉后十里飘香,江南一带男女老少都喜欢吃这香甜酥糯的小点心咧。 如此这般,这老婆婆便叫卖兜售着甘薯酥饼,一边去寻她儿子。 一日,这老婆婆来到杭州一带,做了一炉甘薯酥饼,便到这游人如织的西湖边上叫卖。 也是天缘凑巧,杭州当地一家大户携着女眷前来出赏春踏青,那家的小儿子只七八岁,最是馋嘴猫儿一般的年纪,听闻往来游人说有个老婆子做的甘薯酥饼甚是香甜,便馋了,喊着要吃。 张大户甚是宠溺小么儿,便急忙唤打发僕役去买那甘薯酥饼。 那僕役便急忙忙地跑去,拨开人群,寻见了正要收摊的老婆婆,瞧见这老婆婆的模样,霎时一愣,这可不就是他的亲娘呵! 当下那僕役便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地直抱着那瞎眼的老婆婆喊「亲娘」。 那老婆婆眼虽瞎了,耳朵倒灵,她一听,这正是她失散多年小儿子的声音呵!再摸了这僕役的后脖子,果然在那摸到了一个痣,丝毫不差,正是她日思夜想的小儿子! 母子重逢,细说之下,这才知晓这七八年间发生的事情。 原来这小儿子当年应徵入伍,去讨伐那黄巾贼,却不幸在一次打仗中身负重伤,不能下地行走,便托一个同乡给自己的老母报信,说是待他伤好之后再归家。 谁知那同乡记错了,将口信送到另外一家同名同姓的人家那里。那家正巧也只剩下一个老妇,却已是死了有二年之久了。 那同乡归了行伍之中,见到了小儿子,便告知他母亲早已死了。 那小儿子得知如此噩耗,深受打击。兼之腿脚不便,再不能行军打仗,从此灰心丧气,也不愿归乡,就投在杭州一家大户中做僕役,一干就是五六年。 如此这般,今日正逢大户携带家眷前来赏春游玩,又因小公子谗那「甘薯酥饼」,他才復得与老母相见。 行人见他母子二人阔别了七八年,今朝重回,各各称奇,都说是这老婆婆千里寻儿之心感动了观音菩萨,这才有此奇遇。 那张大户原也是个乐善好施之人,听了这么一桩新闻,便放了那僕役自由身,又资助了他们母子一笔银两归乡。 那老婆婆寻见了小儿子,便和他重返金陵故乡,母子二人便开了一家专门兜售这甘薯酥饼的饼店,生意极好。 …… 对于这个奇闻轶事,蕙兰是耳熟能详。 年少时只觉得故事传奇,因而吃那甘薯酥饼,更觉香甜。 可如今她歷经沧桑,明白这个故事到底是世人杜撰的。 黄巾贼作乱那几年,有多少人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世人活得太苦了,太不容易了,这才杜撰附会出一个「瞎了眼的老母千里寻子」的故事聊以自/慰。 人人都知道这故事不能相信,却都愿意相信,都是因为活着真的是太苦了。 …… 甘薯酥饼不在话下,至于这槐香紫霞饼,蕙兰却有些犯难。 黄瓤的甘薯十分寻常,但这紫肉甘薯却是前所未闻。 想来只有京城那第一流富贵人家中才吃的上这紫肉甘薯。 没有紫肉甘薯,该怎么办? 蕙兰略一思索,想那紫肉甘薯难寻,只好用普通的番薯替代。 不过,为了调制素素小姐所说「云霞烟紫」的颜色,可用紫藤花和槐花混合,制成紫霞糕。 这两样院子里倒是有现成的,她便去摘了,试着制作那紫霞饼。 结果十分成功,虽没有用到名贵的紫肉甘薯,但风味别具一格,因用到了紫藤花,饼皮呈现淡淡的紫色,槐香很是浓郁。 看着新出炉、香喷喷的槐香紫霞饼,蕙兰也很欢喜。 其实,她喜欢一个人在厨房消磨时光。 只专注指尖下,揉面,和面,感觉自己进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所有的烦恼都离她远去。 如今她什么都不会,什么也没有,只剩下做糕饼。 做糕饼这一事,寄託着她对未来所有的希望。 她曾经幻想过无数次,靠着自己的手艺,在金陵城内经营一家小小的饮食铺子,兜售着肉包子、小糕饼。 万事开头难,况且她没有本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页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大不了就同那个瞎眼的婆婆一样,挑着担子沿街叫卖。 想来凭藉她的手艺,生意也不会太差。 等她积攒了本钱,便在金陵城内租赁一座二楼小房子,开一家小小的门面。 这个糕饼店,不光有她,还有碧桃和丽仙。 碧桃活泼爱说话,正好可以当兜揽客人的焌糟*。 若是碧桃绾着危髻,换上了荆钗布裙,腰系青花布手巾,那个模样一定像极了她早早过世的娘。 丽仙伶俐聪慧,又有眼界,正好可可以让她当大掌柜的,专管店铺的生意和帐本。 至于她自己呢,生性愚钝,口齿又笨,只想埋头做糕饼罢了。 年少时她还幻想过自己以后要嫁给一个干干净净的男子,不求多富贵,只求生性善良,会疼惜人就足矣。 如今,呵,不提也罢! 况且若有碧桃、丽仙相伴,她一生不嫁人,又有如何? 三个姊妹,相扶相伴,经营着一家小小的糕饼店…… 这是蕙兰设想过无数次,关于她们三个人最美好的未来。 只是,她也知道,这只是一番自作多情的痴心妄想罢了。 从小一起长大,她自然是了解碧桃的性子。 碧桃爱吃、爱玩,爱热闹,热爱一切人世间的繁华,爱那精緻的吃食,爱那华美的衣裳,还有那热烘烘的人气儿。 她虽不是自由身,但这些年来在楚云阁也算是养尊处优,过着唿奴使婢的富贵日子,想来是再不能吃苦了的。 至于丽仙…… 蕙兰嘆了口气,自己却越来越看不懂她了。 她虽不相信,丽仙是那等贪恋红尘富贵的女子,也绝非是寡恩薄义之人,但二人之间也愈发地疏离,她再也看不清楚那双秀目之中隐藏着什么。 自从丽仙当上了那劳什子花魁娘子,二人见面的次数少得可怜,一年统共说不上两三句话。 每每花魁娘子出行,她在那人山人海之中匆匆一瞥,只遥遥地望见丽仙那张冷艷的面孔,像是雪山之巅一块晶莹的玉石。 可玉石再美,再珍贵,却是死的,是冷冰冰的,再不似春韭曾经那般炽热的、火辣辣的一颗真心。 蕙兰将做好的槐香紫霞饼用梅红匣儿装好,预备着明日交给蕖香。 一想到蕖香,她的嘴角不由得微微扬起。 她很喜欢这个小丫头,甚至愿意将她们三人的故事托盘告知,不是因为她穷无聊了,而是因为…… 蕖香和曾经的丽仙十分相似。 二人的相貌不见得有多么相仿,而是她们身上都有一股像野草般生生不息的劲儿…… 那时的丽仙,还不是艷冠女儿河的花魁娘子,只是乡野里的一个无忧无虑的小丫头,春韭。 蕖香拜託她来给素素小姐做各式各样的,她一点都不觉得麻烦,甚至很开心。 因为这两个小丫头相互扶持的关系,让她回想起那段最真挚的情意,当年她们三人也似这般,曾约定好,要同生死、共进退…… 如今三人却形同陌路,丽仙与碧桃之间,俨然成了水火不相容的仇人。 有时候,她会想。 如果当初,她们三个要是没有投身到这女儿河,如今会是怎样一番情形。 会比现在更好,还是更差? 她不知道,自己这算是后悔了吗? 更不知道那两个人,她们会后悔吗? …… 夜深了,乌云蔽月,月色朦朦胧胧的。 蕙兰从刚厨房归来,房中没有点灯,黑漆漆一片。 借着外面挂着的灯笼送来朦朦胧胧的光亮,她瞧见角落里坐着个人影儿,身影十分熟悉,以为是深夜跑来的蕖香,便开口问道:「蕖香?」 一边问着,一边要掏出火摺子点了灯。 此时乌云散去,月影移动。皎洁的月色照耀在那人身着的华美的锦袍之上,像是无数只想要翩翩起舞的蝴蝶儿。 那皎洁月光照耀在那张脸上,更衬得那张面容清丽异常,恰如渌水中映着一轮净素的水中月。 月下的那个倩影玉面微酡,朱唇轻启,声音虽带着十分的疲倦,却是掩盖不住的欢喜。 「是我,丽仙。」 -------------------- *寻得幽兰报知己,一枝聊赠梦潇湘。——佚名《仲春灯下题于春雨话江南室》 *焌糟:是指酒店里的女服务员。 第16章 寻得幽兰报知己(2) ============================= 月下的那个倩影玉面微酡,朱唇轻启,声音虽带着十分的疲倦,却是掩盖不住的欢喜。「是我,丽仙。」 来人正是花魁娘子陆丽仙。 蕙兰万万没有想到,丽仙会这个时候出现在她的小破屋子里,一时之间怔住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见她呆滞在原地,丽仙微微一笑道:「怎么,如今连你也不愿和我说话了?」 蕙兰回过神来,有些手足无措地说道:「不是,不是……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来找我。」 她们有多长时间没有见面说过话了? 一年,两年,三年…… 她原以为,身为花魁娘子的陆丽仙,早已将昔日那份姐妹情谊都掷在身后了。 丽仙如何不知蕙兰的心思,她轻轻地嘆了一口气,「你可曾怨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页 蕙兰摇摇头,「不怨。」 她不怨,只是有一些寂寞。 「这些年,你后悔了吗?」陆丽仙的话问出口,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蕙兰却舒颜一笑:「我不后悔。」 「当年那般情形,若非你带着我来到这里,我早就是一堆白骨了。」 「更何况……」她稍稍一停顿,眼中闪过柔光,「和你俩在一起,无论哪里我都去得。」 听到蕙兰的回答,陆丽仙明显松了一口气,绷直的后背也稍稍舒缓了些。 她上前,拉住蕙兰的手,真挚地说道:「你不要怪我故意冷落你这么长时间,我自有我的苦衷。」 她的声音哽咽道:「我独自支撑,忍耐了这么长时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她抬起头注视着蕙兰,星眸闪烁,不再是冷滟滟的花魁娘子,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充满生机和朝气的小丫头子春韭。 她紧紧握住蕙兰的手,带着无限的希冀和嚮往,说道。 「咱们三个,终于能离开这里了。」 …… 深夜,在蕙兰房中一张陈旧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个小小的铜牌,这是金陵一带最大的钱庄赵记钱庄特制的密钥。 每个在赵记钱庄寄存钱款的大财主都有一把独一无二的铜牌牌,这相当于调兵遣将的虎符,唯有二者合二为一时,才可验证身份,取出寄存的钱财。 这个小小的铜牌,里面寄存着花魁娘子陆丽仙的全部家当,共是白银三千两! 如此,这至关重要的铜牌,就交到了蕙兰手中。 蕙兰却不敢接:「这我怎么敢接……」 三千两白银,这是丽仙这七八年来强颜欢笑才换来的身家,她如何能接。 陆丽仙却一把将这个铜牌硬塞到了蕙兰手中:「只有你接了,我的计划才行得通——」 …… 原来自陆丽仙当上这花魁娘子,便一直筹谋着如何和碧桃、蕙兰两个脱身。 这凤妈妈是掉进钱眼儿里的鸨子,必定不肯轻易放她离去。 她绝不愿意嫁给富贵人家做小妾,也不稀罕那臭男人口中许诺的劳什子的正头娘子,唯有一条出路,便是自赎,但须得五六千两银子那老虔婆才肯放人。 五六千两银子……实在太多了。若是两三千两,倒还能有个指望,渐渐地,她筹谋出一个计策。 自她当上花魁娘子后,所求见者众多,其中不乏有钱有势者,明面上所得的赏赐,几乎全数被凤妈妈搜刮而去。却也还有一些她私自得的,一分不肯多花,悉数都入了赵记钱庄。 一年復一年,一分一厘地积攒下来,终于凑够了三千两银子。 有了这些个银子,也够她筹谋一番了。 她的计划先是让蕙兰出去。 蕙兰是自由身,况且那凤妈妈老早就想打发出门,问题不大。 待蕙兰出门后,让她拿着这铜牌去钱庄里取钱,约摸花费上二三百两银子,就能赎出碧桃来。 待她们两个一走,丽仙没了掣肘,做起事来便方便许多。 她日常行走在风月场中,自然是对这金陵城内的王孙公子各个的秉性了如指掌。 这其中最难伺候、也是最不能得罪的主儿便是那位淮安小郡爷,他爹拜了当今那位权高位重的孤王做了干爷爷,他便拉大旗作虎皮、仗着他爹的势力在金陵城内为非作歹,平昔间也喜赌钱吃酒,三瓦两舍走动。 若是平日,陆丽仙对这位无法无天的二世祖都是绕着走,小心伺候着,生怕得罪了。 可若要脱身,如今唯有一个险招,那便是稍稍「得罪」这位二世祖。 那凤妈妈虽爱财,却生性谨慎,见陆丽仙得罪了这位金陵小霸王,恐怕心中得好好地掂量掂量,况且眼见着她年纪越来越大了,不若趁早打发着出门。 如此一来,蕙兰若带着二三千两银子来赎她,那老虔婆必定会放人,将她这烫手的山芋赶紧脱手,免得那位二世祖那日再找上门来索闹。 「什么,你要得罪淮安小郡爷?!不成不成!得罪了他,你在这金陵岂能还有立足之地?!」蕙兰一听丽仙的计划,连忙摆手。 陆丽仙这一招可谓是玩火自焚。 但正所谓那句老话说的,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她若想脱身得自由,又不想嫁给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实则无耻下三滥的老爷做小妾,这是唯一的方法。 「你放心,我自会拿捏好尺度。」陆丽仙又劝说了蕙兰一通,向她保证,自己绝不会有事的。 蕙兰也知凭丽仙的聪明才智,若有比这更好、更稳妥的方法,恐怕早就想到了。 蕙兰低着头,沉默不语,眼中蓄满了泪水,不断埋怨自己太没用了,丝毫帮不上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丽仙去犯险。 今天是如此,当年也是如此…… 丽仙却拉着她的手笑道:「蕙兰,你不用担心我。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我的性子吗?若是没有把握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 「嗯……到时候金陵城若是混不下去了,咱们三个不如换个地方,重新开始吧!」 她突发奇想道:「不若我们就开一家小小的茶寮,就售卖你做的糕点,想来生意定会不错。」 听丽仙如此说,蕙兰不禁心动神摇,似乎已经看见了挂在大槐树下、随风飘摇的茶幌子,闻到了茶的清香,还有各式各样刚出炉果子的香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页 难道她的幻想,真的就要实现了? 「只是,碧桃那里……我还不从告诉她半分。事到如今,恐怕我的话她也听不进去了……」 丽仙有些无奈地抓了抓自己的鬓角,这个小动作是她从小的就有的习惯。只不过在外面端着花魁娘子的派头,断然是不会做出这种失格的动作来。 唯有最信任的蕙兰面前,她才会流露出最纯真、最质朴的那一面。 见她把头髮弄得乱糟糟的,蕙兰不由得笑了起来,心中感到一阵温暖,原来她没变。 她一直都是那个小丫头春韭。 说起碧桃,丽仙秀眉一竖,当真生出了几分怒气,「那个妮子想嫁人想疯了吧!竟然挑上了刘鼻涕虫儿那个老货!我真是服了,她还要吃几次亏才肯擦亮眼睛!」 听丽仙说来,蕙兰才知道那个刘老爷的底细。 那位刘老爷常年行走在风月场中,姐儿们背地里都笑他是老不正经,人送外号「鼻涕虫儿」。 碧桃看中这位刘老爷,想撺掇他为自己赎身,不过是瞧着他家的大娘子不管事,这刘老爷膝下又没个一儿半女,若自己嫁过去,虽是个小妾,可胜在年轻貌美,日后若是能得个儿子傍身,不是没有翻身的机会。 可碧桃不知道的是,刘老爷的大娘子虽看上去不管事,可钱袋子全都捏在她手上,就连他日常逛窑子的嫖资,花的都是大娘子每个月给他的零花钱。 他家的大娘子,看上去是菩萨心肠,实则手段十分狠辣。岂不闻那刘老爷前前后后也纳过几房良妾,可不出一年半载,全都被大娘子寻了个过错,扫除家门去了。 陆丽仙甚至都打听清楚,那刘大娘子虽没有亲儿子,却要过继一个旁系做养子继承家业,如此一来,碧桃就算嫁过去,也捞不到几个钱,每日仰仗着大娘子的鼻息过活,恐怕是混的连个下人都不如。 若届时再被扫地出门,恐怕就真的是坠入到那十八层地狱了。 蕙兰听罢,才知道丽仙的一番苦心。 也才知道为何那日丽仙要当众羞辱碧桃,为的就是让她断了嫁给刘老爷的念想。 但即便是如此,她还是觉得两个人结怨太深,都是姊妹,为何不能有话好好说呢? 陆丽仙嘆了口气,「若是咱们还似当日那般要好,那凤老鸨必定时时刻刻提防着我们三个……」 陆丽仙这番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碧桃是个心无城府之人,况且嘴里没个把门的,若是让她知道了丽仙的计划,恐走漏了风声。 若是被凤妈妈知道丽仙竟藏有这么一大笔私房钱,定要搜刮过来。 没了这银子,她们仨想要重获自由,那无疑是痴人说梦。 这些体己银子,是陆丽仙背着凤妈妈积攒下的,且不敢用的是花魁娘子陆丽仙的身份。万般小心,才积攒下这些个银子。 事到如今,蕙兰也才明白,为何这几年丽仙会如此疏远她了。 陆丽仙眉头一簇:「自然。我是对碧桃那小蹄子也是颇有怨言的。当日我们三个一起逃出来,不是说好,要同生死、共进退吗!怎地她一门心思想要嫁人,却置你我不顾?」 「难道这么多年咱们的姐妹情谊,就比不过那些臭男人的花言巧语不成?」她颇为气愤地抱怨道,她这些年没少给碧桃难堪,正为了当初三人共同许下的一句承诺。 看着一脸怒气的陆丽仙,蕙兰没言语,不好说什么。 她的心头,却突然涌现了蕖香曾经说的那句话,碧桃不一定是因为被抢走了男人才同丽仙交恶的,这其中,恐怕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 「行了,天不早了,我且悄悄出去,装出一个宿醉才归的模样才好。」陆丽仙起身,对着蕙兰嘱咐道:「你也好好歇一歇吧,待明早儿起来,我屋里那个小丫头子怕是又要来烦你了。」 原来陆丽仙一直知道,蕖香和蕙兰十分亲近。 「你房里的那个小丫头,我很喜欢。」蕙兰微微一笑,「她让我想起了曾经的你,聪明、热情,好像有着用不完的活力……」 「曾经的我?」陆丽仙眼中精光一闪,略带几分嘲弄地说,「就连我自己,就都要忘了曾经的自个儿是什么模样了。」 话虽如此说,她的脸上却是说不上的落寞。 「行了,你别送了,省得叫人看见。那件东西你收好了,以后就按咱们今日商量的去做吧。」 陆丽仙披上一件玄色的斗篷,带上兜帽,出了门去。 春夜,湿润而又微冷的风,扑面而来。 她闭上眼,感受着来自女儿河的气息。 今日,她对蕙兰和盘托出自己密谋了四五年的计划,心中不由地一松。 但她却也对蕙兰隐瞒了一件事。 那便是自己若当真开罪了淮安小郡爷无法脱身,那蕙兰和碧桃二人,靠着那三千两银子,后半辈子也能好好过活了。 这是自己能为她们两个做的最后一件事。 也算是兑现了自己当初的那个承诺。 「呵,像我?」想起蕙兰的话,陆丽仙自嘲的一笑。 「小丫头,若你真聪明,就不要走上我这条老路。因为,这可是一条不归路……」 夜深了,她的倩影在夜色的掩映下慢慢消逝,像是一朵夜玫瑰,盛极,艷极,却是孤芳自赏,也寂寞极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页 -------------------- 第17章 碧桃销恨犹堪爱(1) ============================= 蕙兰将那一小枚铜牌用手帕子包好,紧紧贴在自己的心口处安放,时时刻刻感受着那块冰冰凉凉小铜牌子,这才安心。 这块小铜牌虽是冰冷的,可这背后却是丽仙那一个炙热的心…… 原来从始至终,丽仙都不曾改变。 为此,蕙兰十分感动,却更是心酸。 这些年,丽仙独自一人,步步为营,这该有多苦啊…… 又想到碧桃,也是对丽仙误会颇深。 事到如今,只有将实情托出,才能解开二人的误会。 但现在还不是尘埃落定之时,若自己提前告诉了碧桃,恐怕节外生枝,打乱了丽仙的筹谋…… 蕙兰犹豫再三,还是不对碧桃说实情了,但要悄悄地透露个风声才好。 她打定主意了,明天一早,她就去找碧桃! 如此这般,这一夜,她躺在床上,既激动,又兴奋,又隐隐不安,又重新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嚮往,翻来覆去,思绪万千,直到天蒙蒙亮才睡下。 待她朦胧醒来,忽听门外蕖香的声音拼命地拍着门,大声叫道:「蕙兰姐姐,大事不好了!丽仙姐姐和凤妈妈当面吵起来了,你快去劝一劝吧!」 蕙兰勐地一惊,也顾不上尚未梳洗,便开门问道:「她们怎么会吵起来?!为什么事?!」 蕖香急切地喊道:「说是昨天晚上,凤妈妈便将碧桃姐姐卖给别人了!」 …… 一个时辰前,楚云阁静悄悄的,□□愉的公子姐儿们尚在清梦之中,唯有那花魁娘子却要出门去。 天未亮,陆丽仙便梳洗完,换上一身浅绿轻纱的素净衣裳,准备同冯太尉家的小衙内一同到城外清虚观打醮去。 谁知刚坐上轿子,忽听到楚云阁门前看大门的两个小厮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那里插诨打科,一个说道昨日一位小官人出手可真大方,手中使钱如同那天女散花一般散漫,便是他们这一等看大门的小厮们都得了一二两银子的赏赐。 另一个「哎唷」一声,抱怨自己怎么昨儿个不当值,跑到城东的聚源坊赌钱,不但没得了上次,反而输了几百文钱。 陆丽仙坐在轿中,闭着眼养神,昨夜她几乎一夜都不曾合眼,到底有些劳累。 待要起轿离开时,忽听到那一个小厮酸熘熘地说道:「嗐,你可别提了。昨日大半夜,赖主管说碧桃姑娘要走,叫我前去搬箱笼。前前后后搬了十多个箱笼,可把我累得半死!谁道只得了十来文的赏钱,难不成我是那街头要饭的叫花子吗?!嘿!碰见这趟差事,可算我倒霉!」 这一句话,陆丽仙听在耳内,如同惊雷一般。 什么叫做碧桃要走?!还要小厮搬箱笼?! 真有此事??她怎么不知道! 「停轿!」 她忙急喝一声,不待黄莺儿前来搀扶,便一阵风似地下了轿子,回了楚云阁,直奔着碧桃日常居住的桃花源,推开门一看,果然已是人去楼空,就连那些钗环箱笼,已是搬空了的。 见此情此景,陆丽仙犹如一桶水顶门上直灌到脚底下,正不知所措之际,忽听到门外有小丫头子说笑之声,扭头一看,正是原先服侍碧桃的小丫头子。 她一把抓住这个小丫头子的手,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厉声问道:「你家姐姐呢?哪去了?」 那小丫头子见那花魁娘子陆丽仙脸上一脸煞气,就如那雷霆暴雨之中的牡丹花一般,吓得战战兢兢地说道:「碧桃姐姐……昨日晚上就被人赎走了……」 「是谁!碧桃被哪一个赎走了?!」陆丽仙呵斥道。 那小丫头子颤颤巍巍地说道:「碧桃姐姐是昨天半夜走的,我真不知道……花魁姐姐去问问旁人吧……」 听了这话,陆丽仙拽着她的手腕的力度又大了几分,那小丫头子吃疼却不敢出声,浑身直哆嗦,正苦苦捱着,忽听到陆丽仙冰寒着声音说道:「你去把凤妈妈给我叫来,就说我有话问她。」 那小丫头子原本吓得快哭了,得了这句话,就急匆匆去请凤妈妈了。 过了半晌,那凤妈妈才不徐不缓地走过来,瞧见如同一尊怒目菩萨端坐在那里的陆丽仙,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的儿,一大早上,你这是和谁置气?你不是要同赵老爷家的小衙内去清虚观吗?快些起身罢,免得叫小衙内久等——」 陆丽仙缓缓地抬起头,死死盯着凤妈妈那张老脸,一字一句道:「听人说,你把碧桃给卖了?」 凤妈妈眼中精光一闪,面上却不露声色:「哎唷唷,这话说的,什么叫做卖?那可是一桩千载难逢的好姻缘,那碧桃姑娘是心甘情愿组走的!」 一边说着,一边招了招手,让丫鬟给陆丽仙奉茶,「怎么?这事儿你竟不知情?嗐,这就是她这个做姊妹的不是了,怎么临到头走了,连声招唿都不打呢——」 「啪——」的一声,陆丽仙不接小丫头奉来的茶,而是直接将茶盏摔在了凤妈妈面前的地砖上,那茶汤就溅在了凤妈妈的大红锦裙上。 凤妈妈眉毛一挑,眼中简直要喷出火来,沉甸甸的耳铛晃得直响,倒吸一口气,却又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好女儿,你生气归生气,可别叫那茶盏子的碎渣子弄伤了你的那纤纤玉手,明儿晚上,县太爷还叫你去弹奏一曲《西江月》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页 「当初我怎么与你说的,你若要卖她,需得跟我说一声。怎么,敢情是你年纪大了,煳涂了,记不住事情了?」 陆丽仙昂起头与凤妈妈对视,冷艷冰霜,眼中是滔滔不尽的怒意。 这凤妈妈早就是人情世故里千滚万滚的老油条,她早就料到陆丽仙会闹这么一出。昨天晚上赶着将碧桃卖了,就是瞧着陆丽仙陪徐侍郎喝酒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若提前被她知道了,保不齐这一桩好买卖又要黄了! 如今卖都卖了,赎走碧桃银票都揣进她的兜里了,还怕甚么!顶多被这个自以为翅膀硬了的贱丫头抢白几句罢了! 只是,这事她自以为做的滴水不密,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 …… 陆丽仙和凤妈妈二人大吵起来这一事,早就传遍了楚云阁。 那一等尚在睡梦中的姐儿,纷纷被好事的丫头子摇醒,一脸兴奋地说道:「我的姐姐,快别睡了,快去看好戏,错过可就没有了!」 那些姐儿们一听这话,连忙爬起来,也顾不上梳洗,心急火燎地就去瞧热闹。 这消息也传到了凤凰台,一众丫鬟和老婆子都叫苦不迭,花魁娘子虽派头大,但凤妈妈毕竟是这楚云阁的老鸨子,如何能得罪她老人家?! 正在庭前扫落红的蕖香一听此事,心中也吃了一惊! 怎么突然之间,碧桃姐姐就被卖走了?! 她顿时扔下手中的笤帚,一熘烟就往蕙兰的住处跑去。 蕙兰姐姐尚不知道此事,得赶快告诉她! 万一丽仙姐姐和凤妈妈吵得不可开交,只有蕙兰姐姐能劝住了。 …… 蕙兰听蕖香前来报消息,也是吓得魂飞魄散,一为碧桃被人买走一事,二为丽仙和凤妈妈争吵一事。 她顾不得梳洗,急匆匆地穿了鞋子,就一瘸一拐地跟着蕖香到了碧桃原先居住的屋子。 拨开层层围观的人群,看到对峙的两人,她心中更是一惊,相识这一二十年,她从未见过陆丽仙如此愤怒的一面。 碧桃所在的房间的镜子、花瓶、茶盏都摔成了齑粉,就连丽仙头上刚簪的一枝海棠花抖落下无数的花瓣,成了狂风中的一阵落花雨。 「你要将她卖了,为何不预先给我说一声!」陆丽仙气得腮边烘两朵红云,愤怒地说道。 凤妈妈双手叉着腰站着,脸上也颇为强势,只不过语气似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哟,我的花魁姐姐,这楚云阁是你当家,还是我当家,怎么我要卖个姐儿,还要提前与你递个奏章请示一下不成?」 当年陆丽仙明明确确跟着老虔婆说过,碧桃被人赎走之前,一定要同她知会一声,没想到这老婆子竟翻脸不认帐,气得她胸脯子上上下下似小山一般起伏,面色绯红,一时之间没了主意。 正在此时,蕙兰同蕖香已经赶到了。 蕙兰隔着老远就听到传来的吵闹声,眼下的情况也明白了七七八八,她噗通一下就跪在了凤妈妈的面前,满目泪水地说道:「妈妈,碧桃怎地不吭一声就走了。她到底被卖给了谁家,去了哪里,妈妈你好歹说一声,兴许眼下还未出城去,让我们姐妹也见最后一面。」 房中里里外外已经围了许多姐儿。其中以倪姑娘最为豪爽,她也上前劝说道:「妈妈,你就给蕙兰说一声,碧桃到底跟谁走了,她们姊妹一场,好歹也去送一送。」 陆丽仙和凤妈妈二人争吵,这楚云阁的姐儿们都是看热闹的。毕竟陆丽仙是眼高于顶的花魁娘子,其他姐儿们多有不服者。 但蕙兰就不一样,因她性子柔顺,加之悲惨的遭遇,楚云阁的姐儿们十分同情。又知她与碧桃两个十分要好,如今见昔日的好姊妹被人赎走,离别前竟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到底有些说不过去。 倪姑娘一开口,其他姐儿们也都纷纷附和,七嘴八舌劝说道:「妈妈,你就告诉蕙兰妹子吧。」 凤妈妈有些招架不住,此时却又不好摆出老鸨的架势赶人走,惹了众怒。便立刻换上一副面孔说道:「哎唷,瞧你们说的,好像我把碧桃那小妮子卖到了那没名没姓的破落户儿。」 「你们哪知道啊,那位爷正是山东来的西门大财主走的,人都唤作西门小官人的。门面五间到底七进的房子,家中唿奴使婢,骡马成群,模样更是年轻英俊,一表人才!碧桃与这西门小官人是郎有情妾有意,自愿嫁过去做三房姨奶奶,这么一桩好姻缘,却可是天上掉下来的美事,可遇不可求咧!」 -------------------- 嘿嘿,西门小官人又出场了。但是此小官人非彼大官人。 第18章 碧桃销恨犹堪爱(2) ============================= 竟然是他? 众人一听,心中颇为惊讶。 就连陆丽仙听说碧桃是被西门小官人买走,心中也是一怔。 这个西门小官人,她也曾耳闻其事迹。 听说是从山东来的一个客商到金陵来进货,出手十分阔绰,领着一帮人在楚云阁消磨了十来日,使钱很是撒漫,讲足了排场。 那金陵城里酒楼老闆、风月场里的老鸨见他花钱如流水一般,无论眼界还是行事风格,的确是富贵人家才能养出来的那一种品性,绝非是那打肿了脸想要充胖子的破落户儿,因而都将他引为座上宾,不敢有一丝怠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页 这西门小官人日日游荡在女儿河的青楼楚馆之间,因他年纪轻轻,生得又好,为人风流,很讨姐儿们喜欢,甚至好几个为他争风吃醋,这其中就有碧桃和他打得甚是火热。 她虽有耳闻,却没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一心只在乎她们三个能离开楚云阁的大事。 万万没想到,碧桃竟然一声不吭地跟他走了…… 众姐儿一听碧桃跟了西门小官人走了,口中颇有艷羡之色,「原来是他啊,倒也不算委屈了……」 凤妈妈笑道:「可不是呢!俩人郎才女貌,堪堪是一对呢!你们当妈妈我当真是那么狠心的人吗?」 蕙兰听罢,失魂落魄地说道:「她怎么就一声不吭地自己走了……」 不由得又滚下泪珠儿来,昨夜丽仙找她一吐真情,她心中万分欢喜。明明三个人重获自由的希望就在眼前,到底是镜花水月一场…… 陆丽仙也是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般,十分不是滋味,灰心丧气地想,难道,碧桃当真恨透了她? 既如此,她所筹谋的这一切,又有何用…… 这房中的众人,一听闻碧桃跟西门小官人走了,有像蕙兰这样伤心欲绝的,有像陆丽仙那般心灰意冷的,也有羡慕的,嫉妒的,也有冷眼瞧着热闹的,就当众人以为这场好戏就要结尾时,忽见从人群之中钻出来的一个小丫头子说道:「碧桃姐姐走的可真急,就连这胭脂盒子都落在这里了。」 这个小丫头子正是蕖香,她瞧见酸枣木雕花镜台下落下一个小物件,她捡起来一瞧,原来是一个鎏金螺钿的胭脂盒。 她拾起了这个胭脂盒,交到了蕙兰手中。 蕙兰一看,颤抖着声音说道:「这个鎏金螺钿胭脂盒,还是三年前上元节时我们一同在集市上买的,我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碧桃日常贴身带着,怎会落在此地?」 这胭脂盒,本就是女儿家的贴身之物,更何况这是碧桃的心爱之物。这碧桃姑娘临行前竟然将这个胭脂盒遗落,可想行走之际有多匆忙。 这个胭脂盒倒是提醒了陆丽仙,她回过神来,总觉得此事透着一股蹊跷,碧桃厌恶她,临行前不和她道别说得过去。可她同蕙兰一向亲密,怎么连蕙兰也不道别,趁着天黑就搬了箱笼要走,就连贴身使用的胭脂盒都落下了,这行事太过诡异了。 她皱着眉头思索着,心中一动,问道:「妈妈,那西门小官人给你多少钱。」 凤妈妈嗤的笑了一声,伸出了一个手掌,「可是这个数。」 众人一惊,五百两? 这西门小官人竟出五百两买下碧桃?他出手倒还真阔绰! 这齣手大方到甚至有些冤大头了,难不成真是个花钱撒漫的纨绔子弟? 陆丽仙心中的疑虑更深了一层,她继续问:「是现银,还是银票?」 「五百两可不是个小数目,自然是银票。」凤妈妈从怀中掏出了那一张西门小官人给的五百两银票。 陆丽仙瞧着那张银票,眼中精光一闪,起身上前,一把从凤妈妈手中抢来了银票。 「哎哟哟,你是做甚么,毛手毛脚的,万一把这银票撕破了怎么办!」凤妈妈气得连忙呵斥道。 陆丽仙仔仔细细、翻来覆去地瞧了那银票好几遍,终于发现一个破绽,她捏着那张银票的指尖用力到泛白,声音颤抖着说道:「妈妈,这银票,是假的。」 …… 不久前,陆丽仙于牡丹宴上,听闻黄侍郎曾讲起过,近来江南一带流行着一种假银票,极难辨认其真伪。用的也是特有的桑皮纸,就那颜色也同真银票一般,呈现出特有的青黄灰。上面的图案看上去与真银票也大差不差,唯有细微之处,漏了马脚。辨认若非懂行之人仔细辨认,定要被骗了去。 凤妈妈一听这个急了,抢过这张银票,仔细瞧了好几遍,却丝毫瞧不出任何门道,扬起音调说道:「哪里是假的!我怎么看不出来!」 陆丽仙拿起那张银票,竖了起来在太阳光下一照,指着这一处说道:「黄侍郎曾说过,若是真银钞,这一处该有一个小小貔貅,其爪处有一个小小的『祝』字,这正是真银票所特有的暗印。那一个「祝」字,标志着这一张银票正是由那晋岭祝氏一族所印发。而这一张假银钞却是没有。」 那凤妈妈眯缝着眼睛一瞧,左瞧右瞧,硬是瞧不出任何的名堂。她一听陆丽仙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心急得如火燎一般,忙让小厮去唤过郑记钱庄相识的掌柜前来辨认。 待那郑掌柜来了,接过银票仔细辨认,看了足足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敢肯定,这正是江南一带最流行的□□。 一听如此,凤妈妈沖得心头一点火起,云山半壁通红,破口大骂:「好你个西门小官人,我将你视为座上宾,好吃好喝伺候着,你竟敢给老娘□□!老娘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竖着进来横着走!」 当下先是报了官,着官府贴出告示,四处缉拿那西门小官人一行人,又吩咐楚云阁上上下下的所有男丁,到处打听那西门小官人的消息。 陆丽仙料定那西门小官人行事诡异,不像是富贵人家子弟出身。她见多了纨绔子弟,纨绔虽是纨绔,却不傻,没有一个愿意去当冤大头的。 使着银子不当银子花,那便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这银子不是自己的,二是这银子是假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页 一听凤妈妈说那西门小官人买碧桃用的是银票,而非现银,心中的怀疑更多了一分。 如今既知这银票是假的,更是心惊肉颤,这西门小官人绝非良善之辈…… 想及此处,陆丽仙抬起头,和蕙兰对视一眼,皆看清楚彼此眼中的无尽担忧。 碧桃,危险了…… …… 西门小官人用假银票买走碧桃一事,可谓是拔出萝蔔带出泥。 不光是楚云阁的凤妈妈上了当,就连女儿河其他几家青楼楚馆的老鸨子也都落入了那厮的毂中。 这西门小官人一口气买下了楚云阁的碧桃,丽春院的桂月儿,还有鸳鸯楼里的喜巧儿、红袖苑的暖香玉、明月楼的崔小蛮……光是给这五六个姑娘,就花了他上二三千两银子,但他给老鸨用的都是假银票。 这些老鸨虽是久经世故的人精,但见这西门小官人举止不凡,出手阔绰,就真箇把他当做富家子弟对待,不疑有他。又因他谎称自己要赶着回山东去,给的价格又高,那些掉进钱眼里的老鸨子岂有不愿意的,眉开眼笑地就将姐儿们送到他手上。 不仅大额的银票是假的,就连那西门小官人带着赏人的零碎银子,也都是冒充的漂白碎银子。这一种漂白银,是在白银中掺入白铜,表面看上去和真银锭一样,面有细丝,底有蜂窝,很难分辨。唯有用火烧,烧去自然白银色泽后,就会呈现死鱼一般的白色,故称漂白银。* 事到如今,才知这西门小官人可不是人傻钱多的大善人,而是一个步步为营、处心积虑的江湖骗子。 细细想来,这西门小官人买下这几位姑娘,皆都不是最出色的姐儿,相反都有些年纪,着急着想要从良。 这西门小官人正是拿捏住这一点,又用甜言蜜语贴恋这些姐儿们,让她们以为是一桩天上掉下来的好姻缘,巴不得立刻跟他离开女儿河过富贵日子去,哪里料得是误入了虎豹豺狼窝儿。 真可谓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如今这些姐儿们被这西门小官人骗去,想来是凶多吉少,不知要怎么被糟践,真是误了卿卿性命。 …… 深夜,蕙兰在自己房中坐立不安,急得团团转,她在等陆丽仙的消息。 还好她身边还有一个蕖香陪着,不断地安慰她,否则她可真要急死了。 左等右等,直等的漏尽更阑之际,才见陆丽仙独自一人归来,神色疲惫不堪。 因房中只有蕙兰和蕖香两个人,她也顾不上别的,端起桌子上的凉茶咕咚咚地灌了下去,不想又被呛到了,咳嗽了起来。 蕙兰连忙拍着她的后背顺着气,关切地说道:「如何?有消息了吗?」 陆丽仙摇了摇头,沮丧地说道:「今日我将能去的地方都问了一遍,认识的大小官员都拜访了,就连码头的余老大、守城门的吴老三、执勤的刑捕头都问了一边,都问过一遍,都说没有看到西门小官人一行人,更是没有看到碧桃的下落。」 听了这话,蕙兰又失落,又着急,紧紧抓住丽仙的手,急切地问道:「已经过了一天一夜了,怎么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陆丽仙嘆了口气,「金陵城实在是太大了,不但人口稠密,更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之地,他们若是藏匿其中,一时之间寻他们就如大海捞针。」 她眼中也浮上忧虑之色:「况且……昨夜他们行事那么匆忙,恐怕早就打定了主意,买了碧桃她们就立即出城去。若是走陆路,还好说,可沿途查访。若是走水路,那真是无踪可循了。」 「这可怎么办啊——」蕙兰急得眼泪又掉下来了。 陆丽仙虽然也觉得希望渺茫,但她还是装出一副「此事尚有转机」的模样安慰蕙兰道。 「你别急,事情没那么糟糕。碧桃性子虽直,却也不是个没脑子的,倘或她瞧见哪里不对,定要给我们传消息的。」 「这金陵城里的大小官员,我都打点好了,一有碧桃的消息,立刻就会遣人来告诉我。」 她虽如此说,心中也知道,拖延的时间越久,碧桃获救的希望就越少一分。 蕙兰听此言,也知道丽仙是尽力而为了,剩下的只能听天命了…… 她心中好恨,恨自己的无能,又恨自己实在不该昨夜睡下。若是昨天晚上她就去找碧桃,说不定就可以拦下。 她真悔啊! 一时之间,蕙兰与陆丽仙二人皆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都沉默了下来。 立在一旁服侍的蕖香忽然开口说道:「两位姐姐,我……我想去帮你们寻找碧桃姐姐。」 -------------------- *漂白银引自张应俞《杜骗新书》里的《假银骗》。 第19章 碧桃销恨犹堪爱(3) ============================= 「两位姐姐,我……我想去帮你们寻找碧桃姐姐。」 一旁的蕖香忽然说道。 「你?」陆丽仙眉毛一挑,眼神狐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子。 这么一个小丫头子,又没门路,能干什么? 蕖香被陆丽仙盯着看,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虽是个没读过书,但我阿娘从小教育我,要知恩图报。」 「蕙兰姐姐和丽仙姐姐待我很好,我心中很是感激,一直想要报答两位姐姐的恩情。我人虽小,没什么大用,但多一双眼睛在外面盯着,也是好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页 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把头低了,十分不好意思。 其实,她心中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没有说出口。 那就是丽仙姐姐虽然看上去和碧桃姐姐交恶,实则比所有人都关心她吧,要不然就不会如此忙前忙后了。 对于她们三人之间的情谊,蕖香心中很是感动,甚至有一丝丝的羡慕,因而她十分想要做些什么。 听蕖香如此说,蕙兰感动得满眼泪花,忙拉住蕖香的手,哽咽道:「好孩子……」 陆丽仙略一沉吟,开口说道:「如此,也好。」 这个小丫头人小鬼大,今日多亏了她眼尖发现了那一个胭脂盒,自己才能察觉这其中的蹊跷。 说起来,反而是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在要紧的关节处起了大作用。 陆丽仙略一沉思,心中便有了主意。她对着蕖香说到:「从明天起,你就跟在我身边服侍。每日我把你带出楚云阁,你就帮我在码头、城门这几处好好盯着。倘若有人要为难你,你就拿这个给他们看。」 说话间,陆丽仙拔下头上一支镶宝石碧玺芙蓉花簪,递给了蕖香。 蕖香看到这一支芙蓉花簪,眼睛瞪得熘圆,忍不住感嘆道:「好漂亮啊……」 陆丽仙的这一支花簪为镀金点翠,上嵌碧玺、珍珠、翡翠。以碧玺做成了一朵芙蓉花的形状,花蕊为细小米珠,花叶为翡翠薄片细雕而成,花蕾为碧玺雕成,花托为点翠。一只蝴蝶停落于芙蓉花上,其翅膀为翡翠薄片雕成,并嵌珍珠、碧玺。整个花簪用料讲究、华贵,一看就是不凡之物。* 蕙兰瞧见这支镶宝石碧玺芙蓉花簪,惊讶道:「这支芙蓉花簪,不是你当年获得的彩头吗?」 原来陆丽仙头上的这支镶宝石碧玺芙蓉花簪,大有来头,它是陆丽仙获得「花魁娘子」这一美名的彩头,金陵城里的人无人不晓这是花魁娘子之物。 它虽不似官府公文那般管用,但这金陵城谁人不闻花魁娘子的名号,多少都能卖个面子行个方便。 毕竟,花魁娘子交际广泛,若是她在自己的上司稍稍告一状,便有些吃不消了。 蕙兰知道,丽仙对这一支芙蓉花簪极为爱惜,平素捨不得拿出来,唯有在一些重要场合或是要会见重要的人,才会拿出来带上。 今日,她愿意这一支芙蓉金簪交与蕖香使用,可以看出她是十分信任这个小丫头子的。 听如此说,蕖香这才意识到这支芙蓉花簪有多么珍贵,一时之间,竟不敢伸手去接。 陆丽仙不屑地笑了笑,将这支芙蓉花簪塞到蕖香手中,轻描淡写地说道:「凭它怎么珍贵,也不过是一个劳什子,若你能找到碧桃的下落,这簪子送给你也无妨。」 不得已,蕖香只得收下了这支芙蓉花簪。 她小心翼翼地将其捧在手心,既感觉沉甸甸,心中又有一种隐隐的兴奋。 她的眼睛闪亮亮的,望着蕙兰、丽仙二位姐姐,郑重其事地说道:「蕖香一定不负二位姐姐所託!」 「一定会探听到碧桃姐姐的消息!」 …… 距离碧桃被西门小官人拐走,已经隔了三日,那一行人却音信全无,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官府死死地盯着这帮人,不仅是因为他们在女儿河骗吃骗喝,拐走了几个姐儿,更要紧的是这个西门小官人是解开这一桩「江南银票造假案」的关键线索! 掌管户部尚书的融大人连发几道命令,要他们江南一带的官员彻查出银票造假一案,他们正如个没头苍蝇一般乱撞,如今得了这条线索,岂有不卖力的。 西门小官人谎称自己是山东客商,那些假银票是从哪里来的?他背后还有没有团伙?这些假银票是不是他制造的? 这些要远远比拐走几个姐儿要紧,也关系着江南一带大大小小官员的乌纱帽,丝毫不敢怠慢。 因而金陵城府衙已经将周围各个县衙都贴了告示,若有线索,立刻通报。 这几日倒是也有一些收穫,抓到了几个当初说是西门小官人的家丁、帮闲之人。严加拷问之下,这帮人没有不说的。 原来他们压根就是西门小官人的家丁、仆奴、小厮,而是这金陵城里的游手好闲的闲汉们。 那西门小官人找到他们,说每人给他们一天一钱银子,跟着自己后面吃饭、喝酒,只需将他当主人伺候。 有吃、有喝,还有钱拿,一听有此等好事,这帮闲汉岂有不从的,便成群结队地跟在西门小官人屁股后面好吃、好喝、充大爷摆阔、讲排场。 正是如此,那一帮见高踩低的老鸨才会被骗了去,真以为这西门小官人是大财主。 至于西门小官人和那些姐儿们的下落,这些闲汉一概不知,只说那西门小官人居无定所,每一日都换不同的帮闲伺候,神出鬼没,因而他们也不知道其行踪。 衙门里的人严加拷打,想要套出西门小官人的下落,一行地痞流氓却都是如此说法,看来他们的确不知道西门小官人的下落,只得作罢。 唯有一个叫做白三赖的地痞想起了一件事。 有一日,西门小官人宿歇在楚云阁里碧桃姑娘的房中。正巧那一日他要找西门小官人要银子,直剌剌地就进了碧桃房中,以为房中只有西门小官人和碧桃姑娘。 谁知竟迎面走出来一个彪形大汉,一脸横肉,凶神恶煞,就如那地狱里来的罗剎鬼一般,一看就是手上沾过血的主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页 那彪形大汉厉声喝道他是什么人,来做什么。吓得他赶紧装作一副喝醉了的模样,推说自己走错了门,急忙逃了出来。 退出来之前,这白三赖听到房中传来了西门小官人的声音,略带娇喘地说道:「虎二哥,你怎么还不进来。」 白三赖说到这时,挤眉弄眼地说道:「官老爷,我敢保证,那西门小官人和这虎二哥的关系不一般,要不怎地,那小官人的唤他的声音,竟比那些个骚娘们还要娇滴滴的,哎唷唷,听的我这一把骨头都酥软了……」 白三赖说到的这个「虎二哥」,倒是一条线索。 官府着人按照白三赖的描述,画了画像,着人在金陵城内到处询问。 这一问,倒问出了些结果,金陵城内大大小小的赌场都见过这个叫做「虎二哥」的,说他人狠话不多,十分好赌,而且赌的很大,不过运气不太好,十赌九输,不消一天就能输个七八百两银子。 府衙中人再一探查,发现这「虎二哥」用的赌资也是那假银票、漂白银,和那西门小官人使用的假银票如出一辙。如此便可断定,这西门小官人和这虎二哥,定是团伙作案。 虽说有了头绪,这虎二哥也和那西门小官人查无踪迹,就如人间消失了一般,既不知他们身在何处,也不知他们要去往何方,就连那些个被拐走的姐儿们,也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官府找不到西门小官人和虎二的踪迹,蕖香更是一无所获。 她天未亮时便跟着陆丽仙出门去,直到晚上才回来,一连数日,她都去盯着城门口和码头,却都没有探听得任何的消息。 今天又是跑断腿却一无所获,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楚云阁,也不回凤凰台,径直就去找素素去了。 因碧桃一事,凤妈妈被闹得没有心思来管教素素,那些婆子丫头们天一黑就熘出去抹牌了,素素日常点着一盏灯候着蕖香的到来。 院子里传来「噗通」一声,像是鸟儿轻轻地掠过水面,素素就知道是蕖香从大槐树上翻进来了,忙出门迎去,皎洁月光映照下,却瞥见蕖香垂头丧气的神情,就知道她今天又是一无所获。 素素上前拉着蕖香的手安慰道:「你累了吧,快进来歇息一会吧。你饿吗?今天蕙兰姐姐打发小丫头子给我送的槐香紫霞饼还有几块,你吃些吧。」 蕖香木木地跟着素素进了屋,坐在凳子上,十分垂头丧气,也不说,也不笑。素素拿来了紫霞饼,她就塞到了嘴里,因吃得太快,不想噎着,脸都憋红了,幸好素素忙捧了一盏热茶过来,她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这才好了。 填饱了肚子,蕖香不由得重重地嘆了口气,说道:「我守在金陵城的码头、城门都好几天了,还是没有一点碧桃姐姐的消息……也没人看见他们出城去,这可真是奇怪了,他们到底能去哪呢……」 一想到时间拖得越长,碧桃的处境就越是岌岌可危,蕖香的心中也蒙上了一层阴影。她从怀中掏出了一方手帕,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正是陆丽仙给她的那一支芙蓉花簪,她贴身带着,生怕有一丝一毫地闪失。这几日她像个小鱼儿一般混迹在金陵城内,四处打探消息,却是没有机会用上这一支芙蓉花簪。 她注视着这一支花簪,嘆气道:「我帮不上任何的忙,要辜负丽仙姐姐的心意了……」 素素沉思半晌,本想告诉蕖香今日她想出的一个主意,忽瞥见了这一支芙蓉花簪,忡然变色,不由得「哎呀」一声,声音带了几分颤抖,秀目含泪道:「这一支芙蓉花簪……是我娘的遗物。」 -------------------- *芙蓉花簪的描写部分文字引自故宫博物院里【镶宝石碧玺花簪】文物词条。 第20章 风住尘香花已尽(1) ============================= 素素秀目含泪道:「这一支芙蓉花簪……是我娘的遗物。」 蕖香睁大眼睛,张大嘴巴,「啊?」了一声,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 这一支珍贵的芙蓉花簪,不是丽仙姐姐获得花魁娘子这一称号的彩头吗?怎么会是素素娘亲的遗物? 物是人非事事休,睹物思人,素素强忍着心酸,泪珠儿不停地在眼眶中转,她指着这一支芙蓉花簪说道:「你看,这花蕊上有一处比别的不同,正是我刚满周岁那年,偷偷拿了这一支芙蓉花簪玩耍,不小心磕到的了,磕掉了花蕊上的宝石,后来娘亲让人用黄宝石修补了,只是到底材质有几分不同,若不细看,是看不出的。」 蕖香顺着素素的手仔细一看,果不其然,这簪子上的芙蓉花蕊上,有一处与别个不同。 她挠了挠头,疑惑问道:「这一支簪子是花魁姐姐给我的,怎么又会是素素你娘亲之物?」 往事不堪回首,素素用手帕子抹了眼泪,哽咽着说道:「蕖香,你可曾听说过颍川林氏?」 蕖香是个乡野丫头,哪里听说过这个,摇了摇头。 素素便娓娓道来,原来这一支芙蓉花簪背后,还掩藏着一段百年望族的荣华衰败史。 话说自本朝开国以来,皇家天子一脉轩辕氏和七大世族共治天下,三百年过去,皇嗣绵延不绝,这七大世家却有的兴盛,有的衰败,如今只剩下四大世族,分别是京兆上官氏、苍梧颜氏、晋岭祝氏,还有就是颍川林氏。 这四大世族,以京兆上官氏歷史最为渊源悠久,前朝便称霸一方的壮族。这京兆上官氏与皇家轩辕氏联姻最为紧密,自开国以来歷经的十几位皇后,半数都是这京兆上官氏的嫡女。难怪世人戏称,本朝皇位,一半是轩辕氏,一半便是这京兆上官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页 晋岭祝氏,虽不京兆上官氏这般显赫,却可是实打实的「巨富」,他们紧握本朝的金矿、铜矿、盐矿,在这神州大陆上流通的每一枚钱币,每一张银票,都是这晋岭祝氏所印发的。世人都说,若是皇帝老儿缺钱花了,还要向这晋岭祝氏打欠条呢! 这苍梧颜氏,本是发迹于行伍之中的一支世族。族中不少儿孙都当兵从军,盘踞在军队之中。但自老祖宗秦国公颜齐去世之后,儿孙不争气,早把那骑马打仗的本事丢了,都成了酒囊饭袋之徒。 又逢北金国入侵、黄巾贼作乱,苍梧颜氏一族统帅的军队频频败仗,惹了众怒,族中子孙丧命的丧命、丢官的丢官、抄家的抄家,本已是奄奄一息,不曾想竟杀出了一个名为颜巽离的旁系子孙。 这颜巽离因是旁系子孙,本不受重用,从军队里最底层的大头兵做起,白手起家,用兵如神,就有如那天神下凡一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竟一路做到了统帅三军的上将军。不仅扫平了黄巾贼的内乱,更是北上抵挡了北金国的马蹄,不仅救了奄奄一息的苍梧颜氏,更是救了本朝的江山社稷。 颜巽离有如此丰功伟绩,从发迹于行伍之中的士卒,扶摇直上,成为了当今辅佐幼帝、总揽天下事务摄政王。只是因他杀伐之气过重,六亲不认,世人都称其为「孤王」。 而这颍川林氏,虽不似京兆上官氏那般显赫,也没有晋岭祝氏那般显赫的家财,更不似苍梧颜氏那般把持着三军,却是天下读书人最为嚮往的世族,更是被誉为「国师」一族。 三百年间,颍川林氏出了不少读书人。从本朝以后,几乎每一任的太子太傅均出自这颍川林家,可以说,满朝的文官,无不是这林氏的子孙,或是受教于林氏的学生。 只可惜,五年前,这颍川林氏因错行一步,压错了筹码,在与孤王颜巽离的斗争中败得一塌煳涂,废太子下了天牢,这林家也牵扯其中。浩浩荡荡的一个大家族,顿时作了鸟兽散,把持朝政数百年的「国师」一族的颍川林氏,也成了过眼烟云。 颍川林氏蒙受了灭顶之灾,祖宗上上下下,男为奴,女为娼,林素素正是这颍川林氏的嫡女,若非这一场浩劫,她原本是养在深闺、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怎会沦落到烟柳之地,成了女儿河里蓄养的「扬州瘦马」。 提起家族往事,素素自然是伤心万分。她望着那一支芙蓉花簪,忍泪道:「这一支芙蓉花簪,原是十年前,宫中为庆贺上官皇后生辰那年,由宫里最精巧的能人巧匠,打造的四支花簪,分别是牡丹花簪、桃花花簪、梅花花簪、芙蓉花簪。」 蕖香这才知晓,原来这芙蓉花簪是出自宫中,难怪会如此精巧,不似凡品。 素素继续说道:「母仪天下的上官皇后留下了雍容华贵的牡丹花簪,便将余下的芙蓉花簪、桃花、梅花,各自赏了人。当今皇帝的姐姐,也是先帝最从最宠爱的公主,玉姬长公主得了桃花簪,上官皇后的嫡亲小妹子,上官三娘子晴滟上官得了梅花花簪,我的娘亲林芸是林家的嫡长女,得了正是这一支芙蓉花簪。」 「我娘与上官三娘子素来交好,是从小长大的手帕交。那一年,上官三娘子与沈将军夜奔前,见了我娘亲最后一面。我娘知道,此行上官三娘子与沈将军一别,怕是再无见面之日,二人便互相交换了花簪作为信物,说是要以后有了儿女,要互相认彼此为干娘。无论天南海北,彼此的儿女凭着这一对花簪,便能相认。」 蕖香听了这么一番话,先是震惊于素素竟然出身如此高贵,乃是钟鸣鼎食的簪缨世家,又听到「上官三娘子与沈将军」,眼睛一亮,兴奋地说道:「你说的上官三娘子,就是那位抗击金军的上官三娘子吗?!她竟然是你的干娘?!」 见蕖香也知道她干娘上官三娘子的事迹,素素微笑着点点头,颇有几分自豪道:「自然是她。」 原来这位上官三娘子,可是一位传奇女子,事迹广为流传,被民间老百姓们誉为「巾帼女英雄」,风头盖过了所有的世家女子。她的传奇事迹传遍了大江南北,就连穷乡僻壤出身的蕖香也听走街串巷的说书人说起过她的英雄事迹。 这位上官三娘子,闺名叫做上官晴滟,是先皇后的嫡亲妹子,不仅出身高贵,更是天资聪慧,年仅五岁,便能吟诗作对,心思灵巧,十个男子加起来也比她不过,家中宠爱异常。 如此金尊玉叶地养到了十五岁,本到了是谈婚论嫁的年纪,可她看不上那些高门大族的世家子弟,慧眼识英雄,偏偏看中了投到自己家中的白衣门客沈承影,二人私定终身,于一个仲夏夜夜逃私奔,从此浪迹天涯,过着闲云野鹤一般的生活。 黄巾贼作乱之际,北金国趁朝中内乱之际,发兵攻打国门燕州。沈承影、上官三娘子夫妇见朝中无人,便弃了原本逍遥自在的神仙日子,来到了燕州,投身于北金国的守城之战中。 沈承影将军率领不到一万人的军队,苦苦支撑了二十余天,据敌军于城外。这期间,他连下了十几道上书请求朝中支援粮草,抗击北金国,但彼时黄巾贼已经攻打到了皇城脚下,皇帝已是自顾不暇,已将远在天边的燕州视为弃子,没有任何支援。 燕州守城将领见支援无望,早就逃光了。唯有沈承影夫妇率全程不到三千人马苦苦支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页 伉俪二人号召燕州全城老百姓齐心抗敌,奔波在战争的最前线,说出了那一句振聋发聩的千古名言:「金兵入关,势如破竹。封疆大吏非降即逃。燕州虽小,却要为天地之间留下一股正气。在城三千人马,一千迎敌,一千内守,一千外巡。上阵不力,守城。守城不利,巷战。巷战不利,短接。短接不利,自尽!」* 燕州苦苦支撑了四十天,到底因敌众我寡、孤立无援、弹尽粮绝,被金军大破城门。 沈承影、上官晴滟夫妇见国门已破,北金国即可挥军南下,直取皇都,更兼黄巾贼作乱,朝中腐朽不堪,国运将尽,山河国破,生灵涂炭,已到了穷途末路之际,不愿苟且偷生,便双双从燕州城墙跳下殉国。 沈承影夫妇精忠报国,却逢兵荒马乱之际,无人收敛二人的尸骨,又一说北金皇帝完颜弘感其忠义之士,厚葬了这一对夫妇。本朝的老百姓们为感念心念百姓、以身殉国的这一对侠肝义胆的夫妇,便在许多地方立了为他们夫妇立了祠堂,供奉着香火。 上官三娘子因其传奇事迹,被天下女子仰望。她们一是嚮往着上官三娘子与沈将军的传奇爱情,更嚮往着上官三娘子打破了女子困于内帷的桎梏,凤凰一般飞翔广袤的天空,清丽的鸣叫之声响彻了神州南北。 蕖香的阿娘李素珍,一辈子逆来顺受,谨守三从四德,却也在日常起居的房中挂了一幅上官三娘子守城抗敌的画像,尝尝流露出无限嚮往之情,想来在她的心底,也曾无比嚮往过上官三娘子自由、热烈的一生。 不少女儿河中的姐儿,房中也都挂着上官三娘子的画像,乞求着保佑。就连一向眼高于顶的陆丽仙,也常常毕恭毕敬地到金陵城内供奉上官三娘子的祠堂去上香。 至于这芙蓉花簪如何流落到金陵,成了金陵女儿河花魁娘子的彩头,想来是上官娘子守城之际,走到山穷水尽之时,将自己的所有的妆奁都捐了出去充作了军费,这芙蓉花簪流落到行商手中,后被辗转流落到金陵。 如此这般,这皇宫大内的芙蓉花簪才到了花魁娘子陆丽仙手中。再由丽仙转交给了蕖香保管,如今又被素素一语道破了这芙蓉花簪的来歷。 这一支芙蓉花簪承载着数十年的歷史,不仅见证了先皇后荣华富贵,也见证了素素亲娘和上官三娘子姊妹情深、沈承影夫妇的伉俪情深,更见证了一朝的荣辱兴衰,真可谓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时隔今日,先皇后已经仙去,燕州已沦陷,沈将军、上官三娘子以身殉国,尸骨未存,簪缨世家颍川林氏也已成了过眼烟云。素素所有的亲人都已经阴阳两隔。 唯有这芙蓉花簪,歷久弥新。 这让她如何不伤心…… 素素抹泪道:「当年娘亲给我说,她与我干娘约定。若往后的儿女都是姊妹,便结拜为手帕交,若都是儿郎,便结拜为异姓弟兄,若是一男一女,便结为……」说到这,素素脸微微一红,把头低了,不再言语。 她嘆了口气,继续道:「干娘与沈将军殉国之后,未曾听闻过留下骨血。干娘的那一支梅花花簪,也因我家被抄家,充入国库。想来当年的约定,怕是不能践行了。」 说着,素素又想到如今自己孤身一人,举目无亲地流落在烟花柳巷,不由得又落下泪来。 蕖香早已是听呆了,她一个乡野小丫头,哪里想过这一支芙蓉花簪背后竟然有如此一段跌宕起伏的渊源。 她见素素又伤心地哭了起来,这才回过神来,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心中忽然灵机一动,说道:「素素你别哭了。」 「要不,咱们结拜为姊妹,如何?」 -------------------- *「上阵不力,守城。守城不利,巷战。巷战不利,短接。短接不利,自尽」这一句话引自《桃花扇》,是独守扬州的史可法号令将官之言。 *风住尘香花已尽,出自李清照的《武陵春》 这一章人名较多,看得比较累,但还挺重要的,和后面的情节息息相关。 —————————————— 第21章 风住尘香花已尽(2) ============================= 蕖香忽然说道:「要不,咱们结拜为姊妹,如何?」 听了这话,素素微微怔了一下,挂在脸上的清泪,吧嗒一声低落了下来。 蕖香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个……我知道我自己是个无名无姓的野丫头,我连我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素素你出身高贵,我和你结拜姊妹,有些不知好歹了……」 素素连忙摇摇头说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的一双眼睛闪烁着亮闪闪的泪花,激动地说道:「我……我实在是太高兴了!」 事到如今,她还说什么出身高贵,若没有蕖香相助,她早就饿死了。她注视着那一支颠沛流离、辗转来到自己眼前的芙蓉花簪,心中的感激之情都快要溢了出来,她觉得,一定是娘亲和干娘的在天之灵保佑,她才能在最绝望的时候遇到蕖香。 素素拉起蕖香的手,带着几分羞怯说道:「你若是不嫌弃我是罪臣之女,咱们就结拜为姊妹!」 蕖香眼睛笑盈盈,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在我眼中,素素就是素素,可不是什么罪臣之女。」 这一句话正中素素的心怀,她喉咙一哽咽,想要说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夹杂着鼻音,用力地「嗯」了一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页 …… 如此这般,在一个晚风习习的初夏夜晚,庭院外荷风送来了一阵阵香气,隐隐约约,还有菱角的清香。 几扇小轩窗都开着,皎洁的月色倾洒而来,满室清辉。两个小丫头手拉着手,跪在室内,香案上摆着那一支芙蓉花簪,以茶带酒,义结金兰。 「那个……咱们要说什么吗?」蕖香挠了挠头,她从前听那说书先生讲过桃园三结义的故事,结拜时好像要说些「不求什么什么生,只愿什么什么死」之类的话。 素素低头略想了一想,「我娘亲说过,当年她和我干娘结拜时,曾约定吉兇相照,祸福相依,死生相托,不离不弃。」 蕖香默默念着,眼睛一亮,兴奋地说道:「这句话真好!咱们就此立个誓约,从此吉兇相照,祸福相依,死生相托,不离不弃,如何?」 素素自然也极愿意的,她们二人异口同声地念了这一句话,恭恭敬敬地朝着香案供奉的那一支芙蓉花簪磕了三个头。 磕完头,蕖香和素素相视一笑,对着彼此说道: 「姐姐。」 「妹妹。」 从此以后,无论是连自己父母是谁都不知道的孤女陈蕖香,抑或是罪臣之女林素素,她们都有了亲人,不再孤独了。 …… 天色已晚,蕖香也不回凤凰台,和素素肩并肩地躺在凉蓆之上。 蕖香讲述着她这几日都去哪些地方查看、都问了哪些人,可是无一个知道西门小官人的行迹。 素素望着头顶的青丝帐幔,沉思道:「这几日我也细细地想过这个问题。若是他们已经出了金陵,一个西门小官人,外加好几个姐儿,守城的士兵、码头的船老大不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 「想来是那日丽仙姐姐发现地早,府衙着人仔细地盘问出城之人,那西门小官人怕被抓住,就暂缓了出城的打算……嗯……我猜,他们一定还在金陵城内!」 蕖香沮丧地说道:「就算他们还在金陵城,可是官府的人这几日到处搜查,都几乎把整个金陵城都翻了个底朝天,也丝毫没有他们一行人的下落。」 听蕖香如此说,素素也沉默了下来。 她不经意地瞥见了桌案上那盛放着槐香紫霞饼的红梅匣儿,心中一动,「若他们还在金陵城内,无论是谁,都要吃饭的。」 蕖香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对啊!素姐姐说得对!如果西门小官人还在金陵城内,无论如何,他们都是要吃饭的。 她兴奋地说道:「他们不敢去那酒楼茶寮买吃食,怕被别人认出来!应该是藏在那些鱼龙混杂的居民巷子里,那里有许多货郎挑着担子沿街叫卖,他们不露面就能买到吃的!对!他们一定藏在那里!」 蕖香想通了这个关窍,哈哈大小起来,拉着素素的手激动地说道:「对亏了姐姐!」 素素面上一红,微微一笑,能帮上蕖香妹妹的忙,她心中也很高兴。 …… 金陵城,虾子巷。 因这虾子巷靠近码头,金陵城内渔民多居住在此地,卖不出的臭鱼烂虾,四处倾倒,这一整条巷子,终日散发着恶臭。 这条巷子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有那放利子钱的地痞流氓,有偷鸡摸狗的「梁上君子」,有那一百文钱就可买一夜春宵的半老徐娘,更甚者,还有杀人越货的狠角色潜伏其中。 这条虾子巷狭长而逼仄,哪怕是大白天,巷子里也鲜有阳光照进来,终日阴沉沉的。这里的鱼龙混杂,各种利益盘根错杂,日久天长,渐渐地也就成了官府根本不愿过问的「法外之地」。 即便是在这样的污浊不堪的地方,却也有人在阴暗的角落里,独自挣扎着,拼命苟且活着。 刚刚过了四更天,天还黑着,却有一个少年人摸着黑爬了起来。 起早贪黑,正是个做豆腐的。 常说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豆腐的工序繁杂,要做出一块豆腐,需得选豆、泡豆、磨浆、滤浆、煮浆、点卤、定型。 这位少年人每日不到四更天,就早起做豆腐,要赶在早市开市前,将一天所要售卖的豆腐、豆花做好。 他正是蕖香那一日在女儿河相识的男扮女装的「小阿姐」,名叫做陆霁,虾子巷的人都唤他「阿霁」。 他们家的豆腐很是细腻,尤其是那一碗甜豆花,香甜嫩滑,卖的很好,虾子巷的人,都喜欢在早上来一碗。 至于这做豆腐的诀窍,关键就在于虾子巷的那一口深井。 说起来也怪,偏偏是在最下贱的虾子巷,却有一口极为清冽的井水。有了这样的井水,做出来的豆腐是极好的。 他家的豆腐,已经做了五十余年。 从他爷爷那一辈开始,就在虾子巷做豆腐。 做豆腐的手艺,传给了他父亲,如今又传给了他。 可无论他怎么起早贪黑地做豆腐,依旧是食不果腹,贫困至极。 二十年前,他的阿爷喝酒喝得醉醺醺,冬日里掉进冰窟窿里冻死了。 半年前,他的阿爹,赌钱输的倾家荡产,欠了一屁股高利贷,最后被要债的活活打死了。 至于阿娘,见卖豆腐赚不了几个钱,早就抛家弃子,改嫁了。 如今,这个家只剩下他一个了,起早贪黑地做着豆腐。 灶房里烧着火,大锅里咕嘟咕嘟地煮着豆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页 虽说是初夏时分的清晨,灶房却也炎热无比,他在灶房之中,打着赤膊,依旧是汗流浃背。 豆大的汗水从他的额头不停地流了下来,也顾不上擦一擦,赶忙将煮好的豆浆进行「过大罗」,只有将豆浆用极细的罗布过滤,这样做出的豆腐口感才顺滑。 这是最吃力气活的,他忍着肚饿,咬着牙不停地摇晃着吊在房梁之上的筛罗,待到将豆浆全部过滤完,他的胳膊已经酸到举不起来了。 顾不上歇一歇,他便开始下一步,点卤。 这是最重要的工艺,滷水点多了,豆腐会太老太硬,点少了嫩的夹不住,这一步要极其有耐心,并且要把握好尺度。 不过这对他来说,不是难事。 毕竟他从三岁时,便踩着小凳子帮着阿爹做豆腐了。 只见他熟能生巧地点了滷水,一锅是老豆腐,一锅是嫩嫩的豆腐花,动作行云流水,就如那点石成金的神仙道人一般。 在等待豆浆慢慢变成豆腐滷的时候,他终于能喘口气,吃了半个蒸饼,喝了一碗豆浆,填饱了飢肠辘辘的肚子。 此时已是黎明,他借着熹微的光亮,掏出了一本《大学》,慢慢读着。 其实,他的名字并不叫做「阿霁」,而是叫做「阿吉」。 阿吉,阿吉。 这听起来,像是有钱人家的一条狗。 可笑的是,他卑微地活着,还不如有钱人家的一条狗。 阿爹被人打死后,他便默默地将自己改了名字,由「吉」变成了「霁」。夫子曾经过,霁,乃雨过天晴。 他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是否还能雨过天晴。 就像他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能不能走出这腥臭逼仄、不见天日的虾子巷。 读书本就是一件艰苦的事情。 更何况于他。 只不过相较于其他事,读书已经是最的的一件事了。 他如今已经十二岁了,却只上过不到半年的私塾。 他永远记得那一天,他正背诵夫子所教授的《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一章时,阿爹突然闯了进来,当着夫子和众同窗的面,厉声对他大骂道:「王八羔子!你读书有个用!你还指望以后自己能考上状元,当大官?!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快滚回家给我做豆腐去!」 待阿爹拽着他回到家中,就将他的书本全都烧了。 他阿爹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统共就一个儿子,指望着他起早贪黑地去给自己做豆腐卖钱,好去供自己赌钱。 当个读书人,有个鸟用。 阿爹烧了他所有的书本时,他立在角落里,一言不发。 他知道,他逃不掉的。 正如他的阿爷,他的阿爹那样,一辈子起早贪黑地做豆腐,一辈子活在这脏臭的虾子巷,一辈子仰望他人鼻息,一辈子如蝼蚁般苟且偷生。 如今,唯一一个能逃脱这註定好命运的读书之路,也被阿爹亲手葬送了。 他站在那里,熊熊火光映着他面若冠玉的面孔,既有一种清冷的落魄,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妖艷魅惑。 正所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没有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 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阿爹烧掉的那些书,他都已经全部背熟了。 还有一本《大学》,他早早地藏在了灶房的墙缝之间。 阿爹是找不着的。 他却找得到阿爹。 阿爹白日间躲债,到了夜晚,才会偷偷摸摸地回来,问他要卖豆腐的钱。 虽说是东躲西藏,但以他的了解,阿爹去的总是那几个地方,不外乎一百文钱一晚的私窠子。 那些地痞流氓前来讨债时,他跪在地上告饶道,「各位伯爷,我所有的钱都给了我爹了,不信你们翻,我这里一文钱都没有。」 当地痞流氓逼问他爹躲在哪里时,他吓得哭了出来,一副懦弱胆怯的样子,被吓得伸出一个手指头,指了指西边的方向,「我爹……我爹在韩家……」 他无比清楚,自己生下来就註定是卑贱之人,註定永永远远地在脏臭的虾子巷卖豆腐。 他知道,这是他的命,但是他不会就这么轻易认输。 -------------------- 嘿嘿,男主看似是个好欺负的小白脸,实则是白切黑。 ———————— 祝大家端午安康~~ 第22章 风住尘香花已尽(3) ============================= 赶在鸡鸣天亮之际,阿霁做好了一天要卖的滷水豆腐、甜豆花。 他收起了书本,将豆腐和豆花装入木桶中,挑上担子,沿街叫卖。 「卖豆腐咯,还有又香又滑的甜豆花咯。」 他清脆的叫卖声在一片晨曦之中,响彻在虾子巷。 「唷,小阿吉这么早就出来卖豆花了?我好几日没吃你做的甜豆花了,想得很呢,给我来上两碗。 虾子巷里一个身材肥胖的老女人,一听到叫卖豆腐的声音,只披着袍子立刻走了出来,她脸上还挂着残妆,一片青红乌黑,像是话本里走出来的老妖婆,这老女人是虾子巷中私窠子里一个老鸨子,人人都唤作王妈妈。 她死死地盯着阿霁光洁如玉的脸蛋,眼神里写满了贪婪,好似她吃的不是豆腐,而是鲜嫩可口的年轻儿郎。 「王姨,两碗甜豆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页 阿霁低着头,盛了两碗甜豆花,恭敬地递了过去。 因这王妈妈和阿爹好过一场,他便喊她作王姨。 「哎唷,你这小手,比这豆腐还要白嫩咧。真想不出,老陆那个臭酒鬼,竟能生出你这么一个玉人儿一般的儿子。」 王妈妈借着阿霁递碗的功夫,顺势摸了一把他的手。 那油腻腻的手如同树皮摸向自己时,他强忍着噁心,这才没有失手将碗摔碎。 见他低着头不做声,王妈妈从贴身的衣物处掏出了十文钱,塞到了他的手中,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做派,虚情假意地说道:「多出的这几文钱,是王姨疼你的。你先是没了娘,如今又没了爹,有什么难处,尽管跟你王姨说,王姨保管将你『照顾』地好好地。」 说道「照顾」这一词,又朝着阿霁挤眉弄眼道。 阿霁依旧低着头,虽看不清脸上的神色,两只耳朵确是如煮熟的虾子一般红,只收了六文钱,忙不迭地挑起货担走了。 背后传来了王姨哈哈大笑声,「哎唷唷,怎么就走了,快跟进屋拿果子给你吃。」 他相貌生的好,脾气又好,虾子巷这些婆子、少妇都爱调戏他、欺负他,以为孤苦伶仃的他就和那嫩豆腐一样,一戳就碎。 但从来没有一个人,能看清楚他那羞怯面容下的冰寒,而他的一颗心,也在冷嘲热讽当中,被不断打磨,变得坚硬,变得砥砺。 就像是一把尚未开刃的尖刀。 …… 快到晌午时分,天气炎热,豆腐还剩下一半多。 他不禁有些焦急起来。 自阿爹被人打死后,他被其他两家做豆腐的欺负,不准让他在码头和虾子巷叫卖豆腐。 不得已,他才会挑着担子,远行到金陵城郊去叫卖豆腐。 正是那一段时间,他才注意到了陈家村的草姐儿。 后来,因那两家卖豆腐的做的没他做的好吃,一些老主顾气不过,点名道姓地说要吃小阿霁做的甜豆花,他这才又能在虾子巷叫卖豆腐。 不过,人最多的码头,却依旧是去不得的。 说起陈家村,他不由得想起了草姐儿,一向严肃的面容也多了一丝腼腆的微笑。 那一夜,女儿河畔徐徐吹来的河风,还有她那一双清澈如天上星河的眼睛,都再次涌上他的心头,那一种微妙的感觉,好似读到他第一次读到《诗经》里那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那一种懵懵懂懂之感。 女儿河畔的那一次相遇,正逢他平生中最痛苦的时刻。 一向没有来往的舅舅,见他没了爹,突然找上门来,说要认他做义子。 他十分清楚,他的舅舅可不是发善心,而是想要霸占他家的豆腐生意。 他家的豆腐生意虽小,可却是他立于这世上唯一一个可以倚靠的活计。 即便是这样,却还是招惹旁人窥伺。 不仅如此,舅舅的女儿更是对他百般刁难,趁着他洗澡之际,烧掉了他的衣裳,逼他穿上了女儿装。 饶是遭受过无数白眼的他,也依旧气得浑身发抖,无可发作。 那一夜,他漫无目的地走在女儿河旁。 也曾想过,与其如此受尽耻辱地活着,不如干干净净地死了算了。 可是他遇到了她。 春风习习的夜晚,女儿河畔独自啜泣的小女孩,就像是一只离了母兽、走丢了的小猫儿,那般惹人怜爱。 呜呜咽咽的小声哭泣之声,就像是从天而降的雨滴,在他原本一潭死水的心田之上溅起了一小朵的涟漪。 那些劝她不要轻生的话,不仅是说给她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那一夜,和她的交谈之中,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活下来的意义。 他想要知道关于这个世道的答案。 这个答案,不仅关系着他自己,更关系着她。 他不懂,为什么自己如此起早贪黑的做豆腐,生活依旧是一贫如洗。 他不懂,为什么像她这般纯洁美好的女儿,却要被硬生生地被推入污浊不堪的妓院之中。 他不懂,为什么书本上写满了「仁义礼智信」的圣人之言,他亲眼看到的世道却是行走在人间的魑魅魍魉。 正因为不懂,所以他要问出个答案。 在她那一双清澈的眼神,他看到了自己。 卑微,无能,像是蝼蚁一般苟活着。 可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了什么而活。 为她,为自己,为了答案。 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忍耐着所有的轻视和嗤笑。 她的清澈的眼神,还有自己和她的约定,都一笔一笔地刻在了他的心头。 无数个痛苦难熬的时刻,一想到如今的她在女儿河里同样在拼命地生存着,就驱散了萦绕在心头的那份孤独之感。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人。 …… 「卖豆腐咯,还有又香又甜的甜豆花。」 阿霁挑着担子走到了虾子巷的尽头,吆喝太久,他的嗓子都有些沙哑。 快到晌午时分,还剩下小半桶,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别处叫卖,忽然在巷子尽头,传来一个纤细的声音问道:「喂,卖豆腐的,你这豆腐要多少钱?」 阿霁驻足观望,周围并没有人,不知是哪里的声音。 「别看了,我在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页 吱——的一声,阿霁面前一扇漆黑的大柴门开了一个小缝隙,里面立着一个人影儿。 正是他在和阿霁说话。 如此怪异的客人,阿霁还是头一次见到。 况且,这声音听起来不男不女,不像是什么正经人。 一时之间,他没了主意。 「喂,这豆腐你卖不卖?!你还剩下多少豆腐,我全买了」那个躲在门后的人影儿,不耐烦地说道。 一听到他要买下所有的豆腐,阿霁心中一动。 今天天热,若是卖不出去,这些豆腐就要坏了。 他瞅了一眼桶里所剩的豆腐,老实地说道:「还剩下半桶豆腐,约摸五碗的甜豆花,客官您——」 还没等阿霁说完话,那人就从门缝里撂出一小块碎银子,不耐烦的说道:「这些够不够!」 这一小块碎银子,足足有二三两银子。 「这位客官,这些豆腐用不了这么些钱,只需要六十文钱就足够了。麻烦您给小的铜钱就是了。」 他将那一小块碎银子又恭恭敬敬地递迴了门缝之中。 他虽穷,却不是贪财之人,也不愿去占别人的便宜。 况且,他近日听说金陵城内有一种假银子,看上去和碎银子一般模样,内里却不是实银的。 这人出手如此大方,他怕其中有鬼。 「嘿!你这个臭卖豆腐的别不识抬举!」 那人见阿霁不收碎银子,破口大骂了起来。 阿霁心细,一听之下,便知道这门后之人,一定不是金陵本地人。 听起来,倒像是北方人的口音。 「客官,对不住了。」 他不愿惹这个麻烦,挑起担子转身就走。 门后之人见他要走,着急起来,连忙说道「哎哎哎!你不就是要铜钱,给你就是!」 传来一阵衣料摩挲细滑之声,又听到「唿啦啦」一阵清脆之声,六十个铜板掷在了地上。 「这是六十个铜钱,行了吧!」门后之人带着几分赌气说道。 虽然看不见这门后之人,但是阿霁凭感觉就知道他穿得一定是上好的丝绸。 因为穷人穿的粗布麻衣,是不会发出那般细滑之声的。 外地来的有钱人,出手十分大方。 就连买豆腐却要躲在门后,不出来见人。 这本就令人十分生疑,更令人生疑的是。 这人为何要住在虾子巷? 他记忆之中,巷尾处的这处房屋十分破败,年经失修,很多年没有住人了。 这事处处透着蹊跷。 他心中起疑,却不愿被看出来。试探着问道:「客官,这担子重,我要不帮你挑进屋里去?」 「不必!」门后之人十分果断地回绝道。 「你就将担子放在门口就是,到了天黑,你再来取。」 「是。」 他卸下了担子,将地上散落的铜钱一枚一枚地捡起来。 见他捡了钱,门后之人「哐几」一声,又将门紧紧地闭严了。 …… 到了天黑,他又来到巷子尾,果见担子放在漆黑大门前。 桶里的豆腐、甜豆花丝毫不剩。 他挑起空担子,隔着门瞥了一眼这个院落。 桶里剩的豆腐足足有七八斤,若是一个人吃,绝吃不了这么多。 况且天又热,豆腐是放不住的。 想来这院子里,住了不仅仅一个人。 不过,他只管卖豆腐,其余的事情,都与自己无关。 如此想着,他便挑着空担子离开了。 待到他回到家中,打了一桶清水,要清洗扁担,却发现原本放着豆腐的木桶底部,两块木板之间夹着一小块碎布片。 他心中疑惑,取下碎布片,借着微弱的灯火一看,却是两个血红的两个字。 「救我。」 -------------------- 第23章 共谋(1) =================== 「救我。」 这两个字很是潦草,应是很匆忙之间写下的。 颜色如此红艷艷,想来是咬破手指后蘸着血写下的。 至于这碎布片,应是撕下衣裳的衣角。 这是一封只有两个字的「血书」,是那一座院子里的人,想要向外面的人求救。 阿霁望着这一块碎布片,沉默了许久。 直到了外面起了风,吹着破窗棂子唿啦啦地响,他这才将那一碎布条收了起来。 鱼龙混杂的虾子巷,自有规矩。 其中一条最大的规矩,那便是不要去管别人的闲事,更不要和官府打交道,否则就没有容身之地。 正是因为这一条不成文规矩,所有见不得光的魑魅魍魉,才会潜藏在这个臭巷子中。 这是一个阳光照不进的地方。 就算是官府的人,来到了虾子巷,也会绕着走。 他知道,自己不该管,也没有资格管,更没有能力去管这一桩闲事。 行侠仗义,那都是大英雄才会做的事情。 而他,只是苟活于世的蝼蚁。 他将这一小块碎布片收了起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如此这般,一连四五日,他日日往那家房子送豆腐去,夜间再取回货担。 只是桶底再没有了碎布片。 想来最差的一种可能,那一个写下血书之人,恐怕已经死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页 …… 盛夏,变天了。 一连几日,天都阴沉着。 乌云密布,大风颳起,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虾子巷的风,都是带着腥臭气。 那些死鱼烂虾的背后,恐怕掩藏着其他见不得光的罪恶。 「卖豆腐咯,还有又香又甜的甜豆花。」 清脆的叫卖声依旧迴响在这逼仄狭长的巷子中,像是一成不变的歌谣,在炎炎夏日之中,有一种令人心安的昏昏欲睡。 「喂,小子,给大爷来碗甜豆花,再多放红糖。」 一个走路东扭七歪的醉汉朝着阿霁说道。 这人是虾子巷一带的巡捕,名为冯兴,人都称唿为冯三爷。 这冯兴甚是清闲,也不巡逻,每日不过是到官府点卯应个景,回来后就在虾子巷和一群流氓瘪三吃酒赌牌。 如此清闲自在、大清早就能喝得醉醺醺的巡捕,也算是金陵城内头一份了。 虾子巷和官府有心照不宣的默契,只要不闹出大事,官府便不会来问过虾子巷的事。 所以这虾子巷的捕快,是金陵城内最清闲的一份差事。 但凡事有好也有坏,既享受了清闲,却也意味着,冯兴再无升迁的可能。 这让他心中颇有怨气,但转念一想,自己的官虽小,不过是个最次的捕快,在虾子巷却是人人都尊敬的「冯三爷」了,从早到晚都有帮闲陪衬着吃喝,吃喝从不掏钱,便是每日赢得的钱,也比那少得可怜的俸禄要多。 如此一想,倒也不差。 便绝了升迁的念头,整日吃酒赌牌,好不快活。 阿霁见是官差老爷冯兴唤他,忙舀了一碗最好的甜豆花,多加了许多红糖,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冯兴。 冯兴接过碗,一仰脖,唿噜噜地吃了,摸了嘴,意犹未尽地说道:「小子,你这甜豆花做得得劲,再来一碗。」 阿霁又递了一碗,冯兴搁下一句:「改日一併算帐。」 就要端着碗走,背后忽然喊道:「等一等。」 冯兴一联不快地回过头,瞪着阿霁说道:「怎么?你还怕本大爷会赖帐?」 「不,不是。」 阿霁连忙摇头道,他薄薄的面皮涨红了,结巴道:「我——我——」 他的手,已经捏在了布袋之中的那一小块碎布片。 把它交给巡捕冯兴,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怎么!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耽搁大爷我赌牌赚钱去!」 冯兴说话时,满嘴的酒气扑面而来。 「三爷,这块豆腐是小的孝敬的。」 阿霁将一小块碎布片攥到手中,又用荷叶包了一块豆腐,递给了冯兴。 话锋一转,突然问道。 「那个——最近城中可有什么新闻?」 「甚么新闻!还不是要抓捕那一伙拐了几个姐儿的假/钱贩子。」冯兴接了豆腐,不耐烦地说道。 「那,可有了线索不成?」阿霁试探着问道。 「有个屁线索!都兴师动众地找了几天了,金陵城都翻了个底朝天,结果连个屁都没有!要老子说,那伙人早就乘船跑了,谁还会躲在城里面!」冯兴颇有怨气地抱怨道,因这件事情,县太爷可没少折腾,底下的人大热天里也都跑来跑去,都耽搁他喝酒赌钱了。 「若是这伙人还在金陵城内,想来就会藏身于——」 阿霁上前一步,正准备把那碎布片交给冯兴之际。 「冯三爷——」有人吆喝道。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这一声「冯三爷」叫喊声打断了话语。 冯兴一瞧,知是有人要招唿他赌钱,便立刻抬脚走了。 临走前丢下一句话:「你一个臭卖豆腐的,管恁多事做甚。不该打听的别打听,不该管的别管。」 听了这一句话,阿霁心中倏的一松。 对,他就是一个卖豆腐的。 别的事情,他管不了,也不能管。 …… 暴风雨终于来了。 只见红日当天,忽被黑云遮掩,俄而大雨倾盆,浇得如平地如生白烟。 阿霁正要挑着担子往巷子尾那一处黑门院子送豆腐去,遇上这忽如其来的大雨,躲之不及,浑身浇了个湿透,只得立在王婆茶寮的屋檐下躲雨。 等了一歇,那雨脚慢了些,正要挑着担子出门去,忽见巷子口一抹嫩黄色的身影儿,撑着一把草木青绿的油纸伞,欢脱着步伐,如同兔儿一般蹦跶着而来。 只见那抹嫩黄色身影儿来到王婆茶寮,收了油纸伞,甩了甩落在髮丝上的雨珠儿,开口清脆地说道:「来一碗豆蔻熟水。」 听到这个声音,阿霁蓦然回首。 是她,草姐儿。 …… 许久未见,她更精神了些。 脸蛋稍稍圆润了一些,步伐也更加矫健有力。 比起曾经的瘦弱的小丫头子,眼前的她鲜活的像是初夏时节,刚冒出头的、白嫩嫩、脆生生的莲藕。 她身上穿着的衣裳,虽还是粗布织就得衣裳,却比之前衣衫褴褛要好许多。 她原本一头如野草一般蓬乱的头髮如今也梳得整整齐齐,还用红绳扎成了两个小髻子,正是女儿河中小丫鬟的打扮。 时隔数月,再次见到草姐儿,阿霁心中的欢喜之情简直就要溢了出来。 她很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页 果然,她就算是被卖到了女儿河,也能像野草一般顽强地活下来。 他朝着她的背影,情不自禁地低声喊道:「草姐儿。」 这一声「草姐儿」脱口而出,他却勐地低下了头,躲闪在角落中。 如今的他,不是那一夜雄心壮志的「小阿姐」。 而是虾子巷里一个卑微的卖豆腐的小货郎。 他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面目,去面对她。 还是,不见了吧。 …… 轰隆隆—— 一声闷雷平地而起。 蕖香回过头四处张望。 刚刚,她好像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而且喊得不是蕖香,而是曾经的名字草姐儿。 可是,转过身,却并没有发现一个相熟之人。 她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讪讪地一笑。 想来是自己的幻觉吧。 自素素那日提醒后,她不再只盯着城门口、码头,而是转向金陵城内一些小巷子里打听。 可无一意外,都没有人见过碧桃一行人。 虾子巷是她探访的第三个巷子。 此时茶寮里没什么客人,蕖香花了两文钱,买了一碗豆蔻熟水,便和那王婆子套近乎。 「阿婆,你在这里开店有多久了?」 王婆低头磕着瓜子,并不愿意搭理这个小丫头片子,冷淡地说道:「老身在这卖茶水卖了大半辈子了。」 蕖香一听,兴奋地问道:「阿婆,那你最近有没有见过一行人,其中有一个姑娘叫做碧桃,鹅蛋脸,眉毛画的长长的,头髮梳得高高的,笑起来脸上有两个酒窝——」 王婆照旧低着头磕着瓜子:「没见过。」 「那你有没有见过一位自称为『西门小官人』的人,身材不高,脸蛋白白的,一双丹凤眼,声音很细,有些带着北方口音——」 「你一个小丫头子,问这些干甚么。茶喝完了吗?喝完了就走。」王婆不耐烦地想要打发她出去。 「哎——我就是问一问嘛,你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就行了呗。」蕖香一张小脸气鼓鼓地,撑起油纸伞又出了门。 「哪里来的毛丫头子,一点规矩都不懂。」 王婆收了瓜子皮,低声骂了一句。 躲在门外的阿霁,自然是听到了二人的对话。 想来她口中的碧桃,便是女儿河被拐走的姐儿。 那西门小官人,正是闹得金陵城满城风雨的造假/钱骗子。 他心中十分诧异,没想到草姐儿也牵涉其中,竟然只身一个人跑到了虾子巷来打听消息。 她不知道,这会给她带来多大的麻烦。 他不放心,挑着担子跟在草姐儿身后。 只见她出了王婆茶寮,挨家挨户地逢人就问:「大嫂子,你有没有见过——」 「去去去,哪里来的野丫头,一点规矩都不懂!」 「阿爷,我向你打听一件事,你有没有见过——」 「这不是你这种小丫头该来的地方,回家去吧。」 「阿爷——阿爷——」 蕖香在虾子巷碰了一鼻子灰。 她实在不懂,她不过是打听个人,怎么这里的人却如洪水勐兽一般,躲之不及。 他们口中说的「虾子巷的规矩」,到底是什么规矩? 她抬头望了一眼逼仄狭长的巷子,仍然不死心,继续巷子深处走去。 待她还要继续打听时,却忽然被身后一股力量,硬生生地拽到了一处阴暗的角落里。 她心中又惊又恐,刚要叫喊,忽然一只干燥温热的手掌捂住了她的嘴。 她睁大眼睛一瞧,却对上了一双清澈的眼睛。 面前是一个清秀的小儿郎,面若冠玉,眼若寒星,整个人像是一块未经雕琢的温润璞玉。 他就站在她面前,垂眼注视着她,轻声说道:「别怕,我不会害你。」 「你要找的人,我知道在哪里。」 -------------------- 第24章 共谋(2) =================== 昏暗的巷子中,蕖香看到自己面前陌生的小儿郎,微微一怔。 不知怎的,心中只觉面熟,像是哪里见过的似的。 巷子狭窄,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她甚至能够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隐隐带着豆子的清香。 他的眼神十分清澈,并没有恶意,甚至还隐隐透露着欢喜。 这让蕖香一颗原本吊起来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只是,她并不知道这位小儿郎到底是什么人。 她蹙着眉,圆熘熘的眼睛充满怀疑地打量着,开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找人?」 阿霁一时语噎,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刚才我听到了你在茶寮中和王婆说的话……」 「刚才是你喊我的名字?」 「嗯……」 「哦?你怎么知道我的原来名字叫做草姐儿?还有,我是不是之前在哪里见过你?」 蕖香稍稍上前一步,盯着阿霁的脸仔仔细细地看着。 想要认出这个小儿郎到底是谁。 巷子狭窄,两个人贴的又极近,阿霁甚至能感觉到蕖香说话时吐出的热气,心跳逐渐加快,唿吸也急促起来。 他被她这么盯着,十分羞赧,耳朵都透着红。 他怕她认出自己就是那一夜的小阿姐,稍稍退后一步,低着头,不敢和她对视,小声说道:「我……我之前在陈家村卖过豆腐,曾经见过你和别人斗草玩,所以我知道你的名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7页 「哦——!」蕖香恍然大悟道,是有这么一回事。 之前陈家村来了一个卖豆腐的小货郎,她还提着瓦罐去买过豆腐呢,她还记得,他卖的甜豆花特别得好吃。 那一位卖豆腐的小货郎,好像就是面前这一位。 「嘿嘿,不好意思,我忘记你了。」蕖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记得,当时那位小货郎总是会多给她舀一勺甜豆花。自己竟然把人家给忘了,实在不该。 见她想起自己,阿霁微微一笑,小声地说了一句:「没关系,我记得你就好。」 「对了,我现在不叫陈草姐儿了,叫做蕖香。春天的时候,我被阿爹卖到了女儿河,现在是花魁娘子陆丽仙的小丫鬟。」 她说这话时,一脸坦荡,甚至还带着一些小骄傲。 看来她在女儿河混的很不错嘛。 阿霁低下头,嘴角弯了弯,「我叫陆霁,你可以叫我阿霁。」 这是他,第一次告诉她自己的名字。 「阿霁哥哥,你好。」蕖香像个小大人一般,很认真地说道。 「知道你的名字,以后我就不会忘记你了。」她甜甜地一笑,为之前自己的行为而感到羞愧。 阿霁也浅浅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道:「蕖香妹妹,你也好。」 …… 「那你知道我要找的人在什么地方吗?」 二人互相认识后,蕖香就言归正传道。 阿霁将那一小块碎布片给她看,并说这几日自己的发现。 他指着那一处漆黑大门说道:「那个买豆腐的神秘人就住在里面。他的声音很纤细,而且带着北方口音,或许就是你要找的西门小官人。」 「而且,我每日都会给他送六七斤豆腐,昨日还送了十斤,结果都吃干净了。一个人是吃不了这么些的,所以我猜,里面肯定藏了好几个人。」 「这是胭脂水红色……」蕖香摩挲着那一小块碎布片,喃喃自语道。 那日,初次见碧桃姐姐,她就穿着一件胭脂水红色绣团花的缎褂子,娇嫩无比,遥遥看去,就像一朵盛开的碧桃花。 蕖香郑重其事地问道:「阿霁哥哥,你有多少把握,里面藏的就是西门小官人一行人?」 阿霁犹豫道:「只有五分把握……我没见过他们,只是觉得这件事很蹊跷,联繫城内近来只有这么一桩新闻,所以才会怀疑里面就是你要找的人。」 蕖香听了,默然不语。 她自然是可以将这个消息带回去,让陆丽仙出面处理这个问题。 可万一这院子里不是碧桃和西门小官人呢? 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丽仙、蕙兰两位姐姐这么信任她,甚至把珍贵的芙蓉花簪都交给自己保管,若是自己弄错了,岂不是辜负了两位姐姐的信任。 她望着那一扇漆黑大门,思忖半日,眉头都拧成了一个结,沉默半晌,忽然说道:「我要进去看看。」 她要进入到那院子里,亲眼看看这里面是不是西门小官人和碧桃。 「不行!」阿霁急忙说道,「这太危险了!」 蕖香摇了摇头,「阿霁哥哥,你不用劝我了,我一定要进去看看。」 她的语气很是坚决,阿霁知道,她已经打定主意了。 一时之间,两个人沉默了下来。 「我替去你进去看看吧。」 阿霁忽然开口说道。 他从来都不否认,自己是一个自私的人。 向来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只是闷着头做豆腐,他也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他不是君子,甚至连小人也称不上。 他只是一个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的无名之辈。 于他而言,单单只是活着,就已经十分艰难了。 哪还会妄想着去做那除恶扬善的大英雄呢。 所以,他才会对那一块写着「救我」的碎布片视而不见。 被骂自私也好、麻木也好、伪善也好,他只是想活下来。 只是。 如今,蕖香也牵涉其中。 他不能再袖手旁观。 说起来很奇怪,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对这个小丫头如此上心。 女儿河畔,晚风习习,他在她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一瞬间,他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而活着。 当她再一次出现自己面前,活泼跳跃的她,像是一团小小的、却充满着无限生机的小火苗。 这一团小火苗是如此的明亮、温暖,从未感受过牵绊的他忍不住靠近,尽自己所能的呵护她。 他很想看一看,这一团小火苗,到底蕴藏着怎样的力量。 未来,会不会成业火燎原之势,有一番惊天动地的造化。 蕖香一怔,她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小豆腐郎竟然肯帮她到这种地步? 难道,这位豆腐小郎君是观音菩萨派来帮助她的? 「可是,那个人不是不让你进院子里吗?」 蕖香呆呆地说道。 阿霁想了一想,「那院子好久没住过人了,围墙也没人修缮,想来四周一定有狗洞。等到天黑了,我就爬狗洞进去瞧瞧。」 蕖香兴奋地说道:「这是个好主意!只是……」 她犹豫道:「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哪里有让你去犯险的道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8页 阿霁微微一笑,「没关系,反正我也很好奇,院子里到底是一伙什么样的人。」 「不如,待会等我出来,你就请我吃一顿你们楚云阁做的酥油鲍螺吧。」他羞赧地笑了一笑:「我常常听人说起,还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呢。」 蕖香心中很是感动,用力地点了点头,「嗯!待此事了结了,我一定请你吃酥油鲍螺!」 阿霁微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 月上中天,虾子巷静悄悄的,只闻得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犬吠,还有蛐蛐的叫声。 两个黑影儿按照约定,悄无声息地来到漆黑大门的院子外,趁着微弱的月色,在院子外墙的四周仔细搜寻。 谁知,找了一圈却发现,这院子周围所有的狗洞都被填上了。 看来,这院子里的人心思十分缜密,并不想让外面的人进入到这院子。 阿霁皱了皱眉,难不成,自己要逾墙进去。 虽说,他也能顺着竹竿翻进去,但就怕弄出个动静,打草惊蛇。 「阿霁哥哥,你看这里。」 蕖香小声唤道,原来她在一个非常不起眼的角落里,扒开半人高的杂草,发现一个十分狭小的狗洞。 狗洞周围的泥土十分湿润,想来是野狗新刨的。 只是,这个狗洞十分狭小,只能让身材瘦小的蕖香爬进去。 个子高一些的阿霁就进不去。 阿霁更加苦恼了,挠着头,不知如何是好。 蕖香微笑着低声说道:「看来还是得我自己进去。」 阿霁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真恨自己帮不上忙。 「阿霁哥哥,你不用劝我了。你已经帮了我够多的了,这一件事,需得我自己来做。」 蕖香十分果断地说道。 她从怀中取出那一支芙蓉花簪,递给了阿霁,嘱咐道:「阿霁哥哥,这个你拿着。若是一炷香后我还没出来,你就拿着它去找官差,或是去女儿河的楚云阁找花魁娘子陆丽仙,她会帮你的。」 阿霁接过那支华贵的芙蓉花簪,并没有多看一眼,所有的心思都只放在蕖香身上,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你要当心。若有不对,赶紧出来。」 「嗯!我知道了。」 如此这般,蕖香便匍匐了下来,顺着那个狭窄的狗洞,爬进了那个院落。 …… 白日间的那一场暴风雨只是稍稍停歇,夜空之中依旧乌云密布,乌云蔽日,显得更加漆黑一片。 蕖香从狗洞爬了出来,屏住唿吸,借着微乎其微的光亮,打量着眼前的景象。 这个院子比想像中的要大一些,有一间主屋,两间偏房,一个牛棚,院子里杂草丛生,足足有半人高,不过这倒是能够隐蔽她弱小的身形。 此时,唯有主屋的房中,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灯,看来主屋的人尚未入睡。 蕖香踮起脚尖,像猫儿一般,悄无声息地游走着。 她怕引起主屋里人的注意,只敢在院子里打转。 最重要的事,是要找到碧桃姐姐。 她闻到了一股十分腥臭的味道,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甜腻之气。 自她一进入到这院子中,就闻到了这股臭气。 现在越来越明显,像是从牛棚那里传过来的。 忽然,她听到一阵「啊啊哦哦」的呻/吟之声,这种声音之诡异,甚至不像是人发出的声音,好像忍着极大的痛苦。 无论如何,先去看一眼吧。 她沿着声音,摸索而去。 她来到了牛棚前,黑暗之中,隐隐约约看到一个黑影匍匐在地上,她还以为是什么动物。 她正四处打量,稍稍一回头,发现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自己。 -------------------- 第25章 共谋(3) =================== 这不是什么牛的眼睛,而是人的眼睛! 满目猩红,死死地盯着蕖香,像极了话本子里挖食人心的女鬼。 蕖香吓得差点就要叫出来,头皮发麻,浑身汗毛倒竖。 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狂跳。 这到底是谁?! 难不成,她被发现了?! 被这双猩红的眼睛盯着,她既不敢前进,又不敢后退,僵持在那里,正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然之间,一道闪电将夜晚照得亮如白昼。 借着一剎那的光亮,她看清了那个人,正是碧桃姐姐。 只是,碧桃的双眼猩红,两眼发直,蓬头乱髮,口角流涎,衣不蔽体,完全不似从前娇艷模样。 蕖香心中一惊,紧接着又是一喜。 她上前小声唿唤道。 「碧桃姐姐,碧桃姐姐……」 碧桃呆滞的眼神之中,闪过一丝光。 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双手要砸自己的脑袋,却听到一阵「哗啦啦」的金属摩擦的声音。 蕖香这才发现,碧桃姐姐的手脚都被狗链子拴住,动弹不得。 拉屎溺尿,都在这个地方,难怪会如此腥臭。 碧桃的动作越来越大,挣着铁索的声音越来越响,口中呜哇呜哇地叫着。 「碧桃姐姐,你安静一些——」蕖香十分着急,要是惊动了主屋里的人,可就了不得了。 「臭婊子!大晚上你弄些什么!」 果不其然,听到外面传来的动静,主屋开了门,里面走出来一个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9页 借着电闪雷鸣,蕖香看清这人的模样,个子不高,眉清目秀,正是西门小官人。 西门小官人走到牛棚之处,狠狠踹了碧桃几脚。 蕖香早早地躲在一个大破瓮后面。见西门小官人如此殴打碧桃姐姐,她心中恨极了,也不能作声。 自己得赶快回去告诉丽仙姐姐。 「再弄出声音,看老子打不死你!」 西门小官人踹了好几脚,朝碧桃狠狠啐了一口,见她躲在角落里抱着头捂着脸呜呜不敢作声,这才罢了。 待西门小官人回到主屋后,蕖香就从破瓮后面走了出来。 她既震惊于碧桃竟然沦落到这种地步,又震惊于这西门小官人果然是衣冠禽兽,竟敢如此对待碧桃姐姐。 她瞧着碧桃躲在牛棚的角落里,像是被打怕了似的,浑身发抖,也不说话,只是像婴孩一般「咿咿啊啊」地叫着。 见她此般行迹,蕖香知道碧桃恐怕是有些几分疯魔了。 不行,得赶快回楚云阁给丽仙姐姐说,蕖香心中打定主意,瞧着四下无人,便顺着原路寻到那个狗洞,弯腰正要钻出去时—— 忽然,她感到身子一轻,双脚离地。 原来是被人拽着后脖颈处的衣裳拎了起来,动弹不得。 她心中惶恐极了,正不知是何人—— 轰隆隆—— 天雷滚滚,闪电交加,黑夜亮若白昼。 她被拎着在空中转了过来,对上一张凶神恶煞的脸,仿佛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那恶鬼拎着蕖香,龇牙咧嘴地邪笑道。 「哪里来的老鼠?」 …… 子夜时分,夜深人静,虾子巷只偶尔闻得一两声狗吠之声。 巷子尾那一座院落,漆黑大门紧紧闭着,看不出任何的异常。 阿霁立在对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时时刻刻盯着那个狗洞,迟迟不见蕖香出来,焦躁不安。 已经有一炷香的功夫了,怎么还不见她出来。 他眉头拧成了一个结,心中揣测,难道,她出事了? 蕖香进去之前,曾和阿霁约定,若是遇到危险,她就学着野猫叫两声。 然而,那院子里却悄无声息。 那一扇漆黑大门,就像黑暗中张着的血盆大口,将小小的蕖香吞的一干二净。 阿霁犹豫不决,不知此时自己是该冲进去去找蕖香。 还是按照蕖香所说的,拿着她给的芙蓉花簪去楚云阁去给花魁娘子陆丽仙报信。 他心中愈发焦急起来。 不行! 蕖香唯一能够依靠的人,只有自己。 他绝不能慌张,越是到了危急的时刻,越是要保持镇定。 阿霁深深吸了几口气,他强忍下想要冲进去一探究竟的冲动。 蕖香遇到了什么,他不知道。 里面有什么人,他也不知道。 此时贸然进去,若是他也折了进去,就再没有人能够帮助蕖香了。 他打定主意,按照蕖香之前嘱咐的那样,拿着芙蓉花簪去楚云阁找花魁娘子陆丽仙。 打定主意,他撒开腿就跑,在深夜的虾子巷狂奔不止。 蕖香,你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啊! 我一定会找人来救你的! 只听见「嘭」的一声,阿霁在巷子拐角处,好像撞到了一个人。 那人跌坐在地上,破口大骂道:「瞎了眼的东西——!你撞到本大爷了!」 「对不住,我赶时间。」 阿霁也摔了一跤,顾不上疼,龇牙咧嘴地站了起来,正要抬腿离去时,心中一动,听着这个声音十分耳熟。 此时,一道闪电将虾子巷照得恍如白昼。 阿霁定睛一看,正是白天间吃了他两碗甜豆花的巡捕冯兴。 冯兴一脸怒色地跌坐在地上,满身酒气,又喝得醉醺醺的。 此刻见了冯兴,阿霁如见了活菩萨一般,扑上前,一把抱住他的大腿,苦苦哀求道:「冯三爷!求求你去救一个人吧!」 说着,就拽着他要往那漆黑大院走。 「你这个兔崽子,干甚么!」冯兴又惊又怒,连踢了阿霁几脚,可是这混小子压根就不撒手。 「刚刚有个小女孩,被那户人家强掳了去,想来是拍花子的,求冯大爷去救人。」阿霁强拖着冯兴往那院子走。有官差冯兴在,定能救出蕖香! 「你个狗娘攮的货!拍花子的干本大爷作甚!」冯兴趁着醉意,狠狠踢了阿霁一脚,正中心窝。 阿霁吃痛,摔在了地上,吐出一口鲜血,撒开了手。 「他妈的,什么玩意儿就敢拉本大爷!」冯兴提了提裤腰带,转身就走。 「冯兴!!!」 摔在地上的阿霁,强撑着站了起来,忽然厉声喊着冯兴的大名。 听到一个卖豆腐的臭小子竟敢直唿他的大名,冯兴沖得心头一点火起,转过身来,撸起袖子,正要狠狠揍那混小子一顿。 「那院子住的就是金陵城通缉的要犯西门小官人!你难道不想升官发财吗?!」 阿霁指着不远处的漆黑大门,厉声说道。 冯兴的脚步一滞,先是吃了一惊,酒已经醒了七分。 他沉默几息,扯了扯嘴角,强装作硬气道:「你瞎说什么!」 满脸横肉挤出的一双眼睛,却闪烁着不可言说的恐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0页 轰隆隆—— 又是一声惊雷。 电光石火只见,阿霁看清楚了冯兴的胆怯。 此刻,他是彻底明白了。 这个冯兴是揣着明白装煳涂。 他早就知道这个荒废已久的院落到底住着什么人。 明明知道,却装作不知道。 甚至摆在眼前升官发财的机会却视而不见。 这可不是赌鬼的天性。 这一切只能说明。 那院子里面的人很危险。 危险到冯兴根本就不愿意牵涉其中。 恐怕,不仅仅只有一个贪财偏色的西门小官人,恐怕还藏着亡命之徒。 虾子巷距离女儿河尚有一些路途。 一来一回,纵是骑上快马,至少也要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没有人能保证蕖香的安慰。 他必须在去给陆丽仙通风报信,还是独自前往去救蕖香之间进行抉择。 前者,本就是蕖香嘱託之事,哪怕是做到这种地步,蕖香也会对他感激不尽。 更何况,去通风报信,于他的安危并没有丝毫的影响,是一个万全之法。 但他心中明白,此时此刻,是蕖香的生死时分。 他若是不立即去救蕖香,恐怕就来不及了。 弹指之间,他立刻就改变了主意。 他大步走前,对着冯兴居高临下地说道:「你若胆小,不愿跟我去救人,就去把这个芙蓉花簪交给花魁娘子陆丽仙,做到这一点,就够你保你升官发财的了。」 他从怀中掏出了那一支蕖香给他的芙蓉花簪,交给了冯兴。 又厉声呵斥道:「若是你敢私自昧下着花簪,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交代完这一切,陆霁大步离去,独自沖向了那一扇漆黑大门。 前方便是地狱,他也会陪着她走下去! …… 子夜时分,楚云阁。 素素尚未安寝,枯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槐树,双眉微蹙。愁上心头。 今夜蕖香并前来找她,实在罕见。 平日里,哪怕是她不来,也会让小丫头子金坠儿给自己捎个信。 今夜却是音信全无,让她由不得多想几分。 难不成,妹妹遇到危险了?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便挥之不去。 素素细细回想,妹妹前几日说自己去金陵城里的巷子里探访。 前日去了甜水巷,昨日去了乌衣巷,今日该是去……虾子巷? 难不成,蕖香妹妹今日去了虾子巷,在那里遇到了危险? 素素一想到自己的结拜姊妹生死难料,便无心安睡。 她在狭小的房中踱来踱去,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只是一个被雪藏在楚云阁的小姐。 平日里就连出门都难,哪里还能帮得上忙。 但她决不能就这样做事不管。 她和蕖香曾经约定,吉兇相照,祸福相依,死生相托,不离不弃。 蕖香妹妹眼下生死不明,她这个做姐姐一定要想办法帮助妹妹! 素素正不知该如何帮助蕖香,忽然瞥到自己妆檯上那一支乌木簪,心中一动。 对!自己去找花魁娘子陆丽仙! 说不定,能从她那里打听到什么。 想通此关节,素素满心激动,面靥浮上红晕,浑身微微颤抖着。 她自踏进楚云阁,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地想要做些什么。 想要帮助蕖香的念头给予了她莫大的勇气,也让她自家族覆灭之后,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 她不再是苍白无力地活着,也能像妹妹一样,生机勃勃地活着! 她不再是绣在屏风上的鸟,而是迎风傲雪、宁死不屈的梅! …… 素素深吸一口气,昂首挺胸地走到了桌子旁,摔碎了桌子上的一个茶盏。 「咣当——」一声,茶盏清脆的响声,惊醒了隔壁睡得正熟的刁婆子。 这婆子听到响声,骂骂咧咧地起了身。 凤妈妈嘱咐,这金尊玉贵的素素小姐可不能有一丁点闪失,但凡破了一点油皮就要拿她是问。 因而,她不得不撑着起来了,掌着一盏油灯,走进房中,阴阳怪气地说道:「哎,我说林大小姐,这么晚了,你不睡做甚么!」 她拿油灯往前一照,眼前的画面顿时让她吓破了胆。 只见素素如冬日里的一株孤梅一般站在房中,拿着一个碎瓷片比着自己的脸蛋,盯着刁婆子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立即带我去见花魁娘子,否则我就割破我的脸蛋。」 -------------------- 这几日北京高温酷暑,码字实在有些倦怠。 不过好在一场大雨稍稍凉快一些。 各位小可爱们要记得降温避暑哦。 第26章 共谋(4) =================== 丑事初刻,凤凰台点着灯,陆丽仙尚未安寝。 她独坐在菱花镜前,用手撑着额头,阖眼小憩,晚妆残,粉面酡红,正是「三杯竹叶穿心过,两朵桃花脸上来」。 接连几日,她为了打听碧桃的消息,同那帮酒囊饭袋的金陵官员接连应酬,吟诗作对、歌舞弹琴,已十分睏乏。 到了夜静人深,对镜独坐,酒意阑珊之际,饶是强撑着精神的她,不免露出几分疲态来。 可一天天过去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1页 碧桃却是一丁点消息都没有。 一想到此处,她的一颗心,也如同一颗小石子,「咕嘟」一声,沉入了大海之中。 倘若碧桃当真出了什么事,她还有甚么脸面面对蕙兰…… 她心中一酸,气息一乱,咳了起来。 「姐姐,夜深了,让奴婢服侍你睡下吧。明日一早,还得去夏提刑家中预备着端午节宴请县太爷的筵席咧。」大丫鬟黄莺儿打了一盆水来,轻声对着陆丽仙说道。 陆丽仙嘆了一口气,点点头,正由着两个黄莺儿、绿柳大丫鬟卸下满头的珠翠。 黄莺儿将陆丽仙头上簪的那一支银镀金点翠穿珠流苏小心地卸下,收纳在妆奁之中。 绿柳绞了热手帕子,蘸了混了茉莉粉的香胰子,一点点仔细地擦去陆丽仙脸上的残妆。 陆丽仙本闭着眼,听见那流苏摇摆的清脆之声,心中一动,问道:「今夜我怎么没见蕖香那个小丫鬟?」 「姐姐你就别提那个小丫头子了。她连日不在凤凰台,我们几个大丫鬟都摸不到人影儿,一点都支使不动。」绿柳开口抱怨道,语气多有怨怼。 陆丽仙让蕖香去打听消息一事,并未告诉其他人,因而凤凰台的丫鬟们并不知情,还以为她到处作耍咧。 陆丽仙听绿柳如此说,并未说什么。 说实在的,她对蕖香并不抱有太大的希望。 一个小丫头子,能有多大的本事? 那日当着蕙兰的面,将此事託付给她,又给了那一支芙蓉花簪,一是不愿拂了她的那份知恩图报的真心,二来也是抱着死马全当活马医的心思。 「今日蕖香那小丫鬟又不知往哪里野去了,听嬷嬷们说,到现在还没回来呢。」黄莺儿见陆丽仙并未说话,又补上了一句。 绿柳一脸不忿,犹自还要向陆丽仙告状,却被黄莺儿使了个眼色,只得按下不提。 丽仙听蕖香竟然此刻还未归来,心中稍稍一动,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但转念一想,恐怕这小丫头子是去找蕙兰了吧。 这些日子,她常常夜里同蕙兰作伴,这也是她默许的事情。 夜深了,她疲乏不堪,事情又千头万绪,因而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 待陆丽仙睡下后,绿柳拉着黄莺儿走到门外,低声道:「刚才你怎么不让我继续说,蕖香那个小丫头子压根不把我们几个放在眼里,天长日久,这还得了,岂不是让她爬到我们头上去?」 黄莺儿无奈地笑了一笑:「你何时见花魁姐姐曾经主动问起一个小丫头的事?我估摸着,花魁姐姐派她另有别用。你看不惯那小丫头子,可也得顾及着主子的面子。」 经由黄莺儿这么一点拨,绿柳这才恍然大悟,面上犹有怨色道:「真不知那个乡下野丫头子交了什么好运,让花魁姐姐如此看重她……」 二人正小声叙说之际,忽听到外面上夜的婆子禀报导:「两位姐姐,敢问一句花魁娘子睡下了不曾?外头有人要求见花魁娘子。」 绿柳直冲沖地撒气道:「吴妈妈,你也是个老人了!这凤凰台的规矩你还不知道吗?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敢来打搅花魁姐姐,我看你是不想当这凤凰台的差了!」 吴妈妈一脸为难说道:「姑娘别生气,我自是知道规矩的。可是要见花魁娘子的不是别人,是后院里那一位素素小姐——」 听到「素素小姐」,黄莺儿和绿柳皆是一怔。 花魁姐姐跟这位素素小姐,向来是没有打过交道,怎地她会半夜三更要见她? 这事也蹊跷了吧! 正值黄莺儿和绿柳两个一脸茫然,素素却等不及人通报了,她握着碎瓷片冲进了凤凰台中,站在陆丽仙闺房外提着声音说道:「花魁娘子!蕖香,她今夜尚未归来,恐怕是在虾子巷遇到危险了!」 …… 冯兴东扭西拐地走在冷风中,此时他酒已经全醒了。 他手中拿着那一支芙蓉花簪,喜不自胜。 嘿!今夜的经歷,可真够离奇的! 不过,话说回来,平白得了这么好一支的簪子,准是财神爷派善财童子给他送来的一份大礼! 若是把这一支花簪典当了,少说也够自己两三年的花销了。 一想到这,冯兴笑得眼儿没缝,快活地哼起小曲儿来。 要给花魁娘子报信? 嘿!他堂堂一个巡捕,为何要听一个臭卖豆腐的话。 再者说了,他可不是那逞能的愣头青。 那漆黑大门的院子里住的到底是什么人,他可是一清二楚。 不单单有那几个被拐来的姐儿、细皮嫩肉的西门小官人,还有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虎二。 他天天在赌场混迹,自然听说过那恶鬼虎二的事迹。 有人亲眼见到过,那虎二赤手空拳,三拳两脚就打死了一个说他用假银子做赌资的人。 赌场之人,各个都是人精儿,哪一个不知他用的是假银子、假/钞,可各个不做声,为的就是花钱买平安! 那可是吃人骨头不吐渣的主儿,他躲之不及,哪里还有送上门的功夫! 升迁? 呵、那个只会卖豆腐的蠢货,哪里懂得这上的弯弯绕。 他心中早有算计,若是他自己一个人闯进去,缉拿归案,必然会面对上虎二这等亡命之徒,弄不好官没升,小命却丢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2页 若是他将消息报给长官,那功劳跟他没有半点关系,长官吃肉,他连汤都喝不到。 弄不好,还会给他盖上一个「玩忽职守」的大帽子。 既如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不乐得逍遥自在。 本想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到风头过了,那伙人悄悄离开了虾子巷,此事就再和他没有干系,依旧可以过着喝酒赌钱的神仙日子。 谁承想,今夜又平白得了这一个簪子,哎唷! 真的是财神爷开了眼,可怜他连日输钱,竟送上这么一份大礼! 冯兴酒也醒了,正高兴着哼着小曲,也不往家去,径直朝西去往那私窠子去走,正想着找那姐儿春宵一度,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他身上好像少了什么东西。 他往怀里一揣,胸口前的钱袋子还在。 再往下一摸裤腰带,腰际空落落的,顿时惊开六叶连肝肺,唬坏三魂七魄心,吓得后嵴背直发凉。 他的佩刀,没了。 …… 本朝律法规定,若是官差丢了佩刀,可是一桩大罪。 丢了官职不说,甚至可能蹲牢狱。 可以说,冯兴丢了命根子都不要紧,可千万别弄丢了佩刀。 哎唷!!! 这可怎么了得!!! 冯兴又气又急,也顾不上去和半老徐娘春风一度,如个没头的苍蝇在虾子巷里乱撞。 他扇了自己两个耳光子,强迫自己仔细回想,自己的佩刀到底丢哪里了。 他记得,他从多浑虫家出来时,腰间还挂着佩刀。 对了! 定是刚刚,那卖豆腐的混小子趁乱之际,拿走了自己的佩刀。 想通此关节,冯兴这才明白,为何那混小子敢这么轻易地将花簪交给自己。 他拿了佩刀,大可拿捏威胁自己。 不仅如此,若是那狗娘攮的拿着他的佩刀,弄出个好歹,做出一两条人命,佩刀成了兇器,自己可吃不了兜着走! 冯兴又气又急,额头满头是汗。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此时轰隆隆一声—— 天雷一声巨响,落下瓢泼大雨来。 这花簪不要也罢!最要紧的是寻回自己的佩刀! 这可关系着他的身家性命! 下定了决心,冯兴重重地啐了一口,却又不得不转身去寻那陆霁要回佩刀。 他如丧家之犬一般冒着大雨一边奔跑,一边大声骂道:「狗娘攮的混小子,竟敢偷老子的刀!」 …… 只见那恶鬼拎着蕖香,龇牙咧嘴地邪笑道:「哪里来的老鼠?」 蕖香被这恶鬼提着,吓得魂飞魄散,万万没想到,这院子里除了西门小官人和碧桃之外,竟还有这么一号人。 她面色苍白,浑身颤抖,吓得说不出话来。 心中懊悔万分,不该如此托大,独自跑到这院中打探情况。如今落到这恶鬼手中,恐怕是凶多吉少。 她到底是一个小女孩,受了这等惊吓,哇哇地哭了出来,就连和阿霁说好遇到危险学着野猫叫两声的暗号也忘记了。 那恶鬼见蕖香哇哇大哭起来,一张脸狰狞地笑了起来,如拎小鸡一般,拎着她回到了院子之中。 原本已经回屋的西门小官人听见动静,也跑了出来,见到恶鬼拎着一个瘦弱的小丫头子,拍着手大笑了起来:「今夜原来混进来这么一个臭老鼠,多亏了虎二哥心细,否则真叫她跑了去!」 虎二死死地扼住蕖香的脖子,如地狱里阎罗一般逼问道:「是谁派你来的?」 「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怎么进来的?」 「你还有没有团伙?」 对于这些问题,蕖香只顾着哭,吓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听见这小丫头片子只顾着哭,西门小官人厌烦地说道:「我瞧着这臭老鼠是自己钻进来的,否则谁会指使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子。」 对于这种说法,虎二不可置否。 他也认为,没有人会蠢到指使一个小丫头片子做事。 既然如此,他便没有什么耐心了,他从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将蕖香重重地摔在地上,粗声道:「不管怎么说,此地不可久待。你回去收拾东西,待我处理了她就立即动身离开。」 西门小官人狂喜道:「这破地方我早就受够了,每日饭都吃不饱,只能吃些什么豆腐,饿得我这些天头昏眼花。」 说罢,就转身回屋里去了。 院子里只剩下那名叫做虎二的恶鬼,吓破胆了的蕖香,还有牛棚里疯疯癫癫的碧桃。 轰隆隆—— 天雷滚滚,一声巨响。 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 蕖香被重重地摔在地上,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脸蛋、胳膊、小腿都被草丛里不知是什么东西扎破了,身上却沾染了许多香腻之气。 霎时间一道闪电,将漆黑的夜照得亮如白昼。 蕖香呆呆地看着身上沾染上的香腻之物。 这……是月季花瓣? 她一怔,看着双手沾染的碎红。 娇艷欲滴的月季花瓣,沾染上了她被刺破双手的鲜血,显得格外的红艷,在这臭气熏天的院落,竟有如此妖冶盛开的月季,显得格外的诡异。 轰隆隆—— 天雷滚滚,这场酝酿许久的暴雨终于下了下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3页 牛棚之中的碧桃,见到此情此景,目眦欲裂,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疯癫一般地蜷缩在角落里,疯狂地如牛吼一般「啊啊」大叫。 蕖香一脸茫然地跌坐在月季花丛之中,她就如羊圈之中被屠夫宰割的羔羊。 哗啦啦—— 雨势太大,片刻间泥土变汇积成河。 大雨沖刷着泥土,也将掩藏在地面下的罪恶都暴露出来。 又是一道闪电,照亮了无尽的长夜。 蕖香这才发现。 她所在的月季丛,花开得这样的妖艷。 绿叶底下的泥土却露出了尚未完全腐烂的白骨。 这一刻,她这才明白。 西门小官人当初拐走了五六个姐儿,为何她只在牛棚看到了碧桃一个。 原来,她们都葬身在这里。 就在这一片月季花丛之中。 「嘿嘿——」 她抬起头,看着暴雨中狞笑着的恶鬼,一步步朝着她走来。 她知道,地狱的大门,已经开了。 -------------------- 啊,抱歉地告诉大家,以后这篇文章一周五更了。 这本已经写了快10w字,但是收藏还不到50个,数据实在有些惨…… 说实话,这是我写的第四本,在我已经完结三本的基础上,真的有点太惨了,对我的信心打击也有些大,这两天一直陷入比较低迷、否定自我的状态,怀疑自己是不是不适合吃这碗饭。 这本是我想要挑战一下纯的小说。可能这篇文节奏有些慢,也没那么太吸引大家,所以导致很冷。 但无论如何,我既然要写这本,就一定会把这本完结的。 故事梗概已经差不多了,不过还是需要慢慢地码字。 比较慢的节奏也比较适合我。 总而言之,还是感谢大家的支持。 我一定会好好完结这个故事的。 鞠躬。 第27章 共谋(5) =================== 瓢泼大雨浇了下来,狂风唿啸着,好似鬼哭狼嚎一般。 一道道闪电划破夜空,如同一把利刃将黑暗撕裂开来。雷声也跟着轰鸣,如同天地间的巨兽咆哮。 闪电照亮了整个漆黑的院子,照出着恶鬼虎二,惨白之光下他摩拳擦掌地笑着,面容变得更加扭曲而恐怖,一步一步走向跌倒在泥泞之中的蕖香。 可惜了,若是这黄毛丫头再大一些,倒是可以好好玩上一玩。 躲在牛棚之中的碧桃,紧紧抱住自己,颤抖着身体,瞳孔不断扩大,看着眼前的一切,流露出无限的恐惧。 随着雷声的轰鸣,她的思绪陷入混乱,眼神时而疯狂,却又夹杂着一丝的清醒,她张着大嘴发出奇怪的「咿咿啊啊」声音,像是疯狂的咆哮和呻/吟的混合之声。 她似乎想要通过这种怪叫提醒瘫倒在地上的蕖香,就如同她曾经提醒那几个姑娘们快些逃跑一样。 可是被割断了舌头的她,只能张着大嘴发出如同夜枭一般怪叫。 快逃,快逃! 「啊——啊——啊——」 她不想再亲眼看到那地狱一般的画面了。 …… 眼见那只魔爪伸向蕖香之际,她竟爬了起来,如同一只小兔子般,从恶鬼虎二的胯/下飞快地蹿了出去。 她仍然因恐惧而止不住地浑身颤抖,但总算是惊醒过来。 她、不、能、死、在、这、里。 孤苦伶仃的她,好不容易和素素结拜姊妹,她们立下誓言,要吉兇相照,祸福相依,死生相托,不离不弃。 更何况,女儿河畔,她和小阿姐曾经拉钩约定,在找到关于这个世界的答案之前,她决不能轻言放弃。 对了,还有阿霁哥哥。 阿霁哥哥见她不出来,一定会拿着花簪去找丽仙姐姐。 她只要撑到丽仙姐姐来救自己,她就能活下来! 想到这些,蕖香心中充满了无穷尽的勇气和顽强的求生意志。 她一定要活下来! 她仗着身形小,腿脚又灵活,如一只小耗子在院子里没头脑地蹿来蹿去,加上天又黑,雨又大,路面湿滑难行,一时之间,恶鬼虎二竟抓不到她。 接二连三地扑了个空,恶鬼虎二心中十分恼怒,暴跳如雷厉声骂道:「直娘贼的小兔崽子!待老子抓到了你,定要将你撕成两半!」 蕖香吓得不敢回头,只拼了命地朝着狗洞跑去,眼见就要到了墙根处,谁知「咣啷」一声,她后背狠狠地被恶鬼虎二扔掷来的砖头砸到,闷哼一声,摔倒在地上。 「哈哈,我看你这次往哪里跑!」虎二狰狞地大笑道。 蕖香精疲力竭,脚已经完全软了,再也站不起了。 听到虎二的脚步声临近,她已然哭不出来了,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力量太过悬殊,她的生命只能到此了结了。 轰隆隆—— 一声声响彻天际雷响,就在蕖香闭眼放弃之际,忽听到「啊——」的一声惨叫。 这惨叫声却是虎二发出的。 她茫然地睁开眼,却在一片天地极白之际,看到一个孤独的背影伫立在她面前,双手紧紧握着一把刀,用力地插在了虎二的身上。 这个背影虽然单薄瘦弱,却如佛殿中的金刚菩萨般屹立不动。 「阿霁哥哥。」 她认出了这个背影正是陆霁,又惊又喜,好似绝处逢生一般,充满着无限的委屈,带着十足的哭腔喊了出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4页 阿霁和虎二对峙着,不敢回头,依旧双手死死握着刀。 「对不起,我来迟了。」 …… …… 一炷香之前,阿霁趁着冯兴不注意,抢了他的佩刀之后,直奔这座神秘的院子。 但他如何进去却是个难题。 那一扇漆黑大门紧紧锁着,狗洞太小,他钻不进去,又下着大雨,墙面又滑,根本就攀爬不上,只得另想办法。 他瞧见巷子里有一户人家门外立着一根竹竿,灵机一动,便撑着竹竿作为立足点,想要攀爬到墙上。 大雨之中,他摔倒了好几次,终于跳了进来。 在他跳下来之际,虎二追着蕖香,西门小官人在屋里收拾东西,碧桃又是在疯狂大叫,兼之天黑又下着狂风暴雨,因而并没有人注意到他进来了。 待他进来之后,就听到恶鬼虎二大骂之声,知道蕖香尚未落入虎口,稍稍喘了一口气,屈身潜伏在黑暗之中的杂草丛之中,一直等待着机会。 千钧一髮之际,他沖了出来,抵挡在蕖香面前,用力地将大刀插了进恶鬼虎二的身体内。 正面对上恶鬼虎二,他的一颗心简直提在了嗓子眼里,握着大刀的双手不断沁出汗水。 若非强咬着牙勉力支撑,他的腿早就软了。 他心中震惊于这院子里原来藏了这么一号人,难怪冯兴放弃那立功升迁的机会,也要装聋作哑。 又不禁暗自懊悔,当初他实在不该让蕖香只身犯险。 也感到万分侥倖,他终于赶上了。 若是再晚一步,后果不开设想…… 事发突然,虎二万万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出其不意地竟用刀子插进了自己的身体内。 万分震惊之余,他看清楚,捅自己刀子之人不是什么绝世高手,完完全全就是一个瘦弱的少年。 虎二又恼又怒,如同一头髮怒的狮子,疯狂地吼叫了起来。 他强忍着痛,不顾自己肋下插着的刀,勐地上前,将阿霁扑倒在地上,抡着碗大的拳头,尽数全都砸在了阿霁身上。 事情变化只在弹指一瞬间,无论是陆霁,抑或是蕖香,都完全呆了。 阿霁只是一个卖豆腐的小货郎,连架都没和人打过,完全没有套路,况且刚刚他只不过是出其不备,才能砍了虎二一刀。万万没想到这虎二竟然如此剽悍,挨了一刀还能有如此的蛮力,完全无法招架不住,只有被扑倒在地上不停挨打的份。 登时他被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原本清秀白玉一般的面容如同开了个染色铺,红的、绿的、黑的,一发都滚出来。 「小子,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我让你逞英雄。」虎二提起那醋钵儿大小拳头,全都砸在了阿霁的身上。 陆霁身上实打实地吃了十来下,眼前被血水、雨水煳了一片,身子更是无法动弹。 最后一刻,他侧着脸,对蕖香比划着名口型无声说道:快走。 快走。 快走。 这等恶鬼,不是他们两个人能够招架的住的人。 眼下,也只能牺牲自己保全她。 临到头,他不禁惨然一笑。 果然,自己是谁都保护不了的无、名、之、辈。 若要怪,就怪他就如那地上的蝼蚁一般弱小。 …… …… 阿霁哥哥是豁出了自己的性命,来救她。 她决计不能抛下他逃走。 要死也一起死!!! 就算是下地狱,也一起去!!! 蕖香强忍着泪水,心中打定主意,鼓足了勇气,豁出命去! 她拾起刚刚砸中自己的那块砖头,勐地一跃,跳上虎二的背,朝着他的头狠狠地砸了下去。 「咣」一声,像是石碎山崩之声。 虎二砸向身下阿霁的拳头一滞,双眼已然变成了猩红的血色。 他的头留着血,更添了几分恐怖,就如从十八层地狱里爬上来吃人的恶鬼。 接二连三被这两个小鬼捉弄,他怒极反笑,哈哈大笑着,转身伸手就扼住了蕖香纤细的脖颈。 「老子要掐死你!」 虎二睁圆怪眼,倒竖刚须,手上暴着青筋,蕖香的腿在空中扑腾着,很快就星眸半闪,气息微弱,离鬼门关就差了最后一口气。 「你放开她!」 原本倒在地上、意识已经模煳的陆霁突然爆发出一股力气,暴起,冲上前,用力抽出了插在虎二肋下的大刀。 再一次用尽全力地砍了下去。 这一次,刀插进的是心脏的部位。 虎二低着头,看着心口前的尖刀。 汩汩不停地冒着鲜血。 一脸不相信。 他手上沾染了不知多少人血,临到头竟然被一个十来岁的毛头小子,和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子弄死了? 这实在是不可置信! 也实在可笑!! 「轰」的一声。 他的身体如同肉山一般倒在地上。 那双眼睛尚自睁着,死不瞑目,狠狠地瞪着近在迟尺的陆霁。 就像要将他也拖下地狱一般。 陆霁惊魂未定,心中十分怀疑。 他真的死了吗? 「哎唷,大晚上你乱叫什么——」 屋里的西门小官人听见外面虎二大叫一声,撇着嘴走了出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5页 虎二只是对付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子,他压根就不放在心上,只是不愿淋雨,在屋中收拾包裹。 谁知待他背着包裹撑着伞出了门,借着一道道恍如白昼的闪电,看见了倒在血泊之中、死不瞑目的虎二,惊得目瞪口呆,做声不得,当下正如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 也顾不得去上前看一看这虎二死透没有,惨叫一声,丢下手中的伞,背着一个包袱就抢门而出。 此时蕖香已经昏倒在地,阿霁用尽了所有力气,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去管西门小官人了。 西门小官人前脚刚走,谁知后脚紧跟着又闯进来一人,那人大叫着:「臭小子,还我的刀来!」 正是捕快冯兴,他见那一扇漆黑大门开着,便从正门沖了进来。 他站在院子里环视一周,首先看到倒在血泊中的虎二,心口处堪堪正插着他丢失的那一把佩刀,顿时惊开六叶连肝肺,唬坏三魂七魄心,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浑身发抖。 再瞥见倚靠在墙边的少年,正是抢走了自己佩刀的豆腐郎陆霁。 只见这少年浑身是血,微微昂着头,双眼猩红地看着他,竟然「呵呵」地笑了起来。 轰隆隆—— 电闪雷鸣,倾盆大雨。 那一刻,冯兴只觉毛骨悚然。 他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少年。 是地狱里来的使者。 -------------------- 第28章 不知我者谓我斩白蛇 ============================ 临近黎明,天还是黑极了。 滂沱大雨还在哗啦啦地下着,地面泥水、血水积流成河,不停蜿蜒流着,沖刷着、掩饰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轰隆隆—— 在一片极白的天地之中,虎二倒在地上,心口处插着那一把大刀,就像就一具死了的勐虎。 他那双猩红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瞪着。 死亡增添了几分空洞,这一种死不瞑目更让人觉得诡异。 冯兴沉默着站在暴雨之中,这个场面完完全全地超出他的想像。 他抬起头,借着闪光,看到了倚在墙边、浑身是血的少年—— 刚刚,他自然是听到了笑声。 这个笑,让他不知所措起来。 他想骂一句:「臭小子,你笑什么笑。」 但却又不敢。 满是血腥的空气之中,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眼前的这个少年,远比死了的虎二更加危险。 他抬起头,谨慎地打量着对面的少年。 他是混、是好赌、不求上进,但是他能在如大染缸的金陵城官场上混上一官半职,说明他并不蠢。 不到半个时辰内,眼前的这个少年俨然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人。 危险的、隐忍的、麻痹敌人,伺机以待,致命一击。 就像是…… 潜伏在草丛里的毒蛇。 不再是曾经那个任人拿捏的豆腐郎,而是嗜血的地狱使者。 或者说,这就是他原本的真面目? 冯兴甚至觉得,自己察觉失刀赶了过来,恰恰也是这个少年算计之中的事情。 如今这把刀杀了人,无论如何,自己都完全被拖下水了。 他有几分被团团戏耍的恼羞成怒,又有一种被毒蛇一直盯着、汗毛耸立的恐惧感。 他当真是小看这个卖豆腐的臭小子了。 「冯兴。」 对面的少年突然开口说道。 声音冰冷之极,却又带着十足的嘲笑。 「我送你的这份礼,你还喜欢吗?」 …… 轰隆隆—— 雷鸣不断。 陆霁倚靠在墙角,盯着赶过来的冯兴,嘴角微微扯动。 这事情还没完。 果不出所料,冯兴到底是来了。 抢了他的佩刀,也是存了一份心思,到了紧要关头,或许能借他的力量,救出蕖香。 他看了一眼死不瞑目的虎二,冷笑了一声。 如今,看来是不用了。 虎二虽已经死了,但事情还没完。 他看了一眼倒在泥水之中,晕了过去的蕖香。 人是他杀的。 但他却不能让自己和蕖香牵涉其中,这会给他们俩带来无穷尽的麻烦。 这事不能连累蕖香。 他强撑着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向虎二的尸体前。 深吸一口气,用尽身体内残留的最后一丝力气,将那把刀从虎二心口处拔了出来。 虎二的尸体未凉,血又溅了出来,呲了他一身。 他面无表情地抹了一把混在脸上的雨水和血水,拎着那把大刀,一瘸一拐朝着冯兴走了过去。 冯兴见他拎着刀朝自己走来,心中大惊,他要干什么。 下意识地想要逃跑,脚却生了根,如同被定住一般,一步都动不了。 陆霁走到离冯兴只有半步之遥,将手中尚滴着血的大刀掷到了他面前。 「刀还你。」 冯兴唿吸一滞。 这意味着杀掉虎二的功劳,全都归了自己。 这份大礼,的确够大的。 他打量着眼前的少年,突然明白过来。 更意味着,今天晚上,虎二的死,和眼前的这个少年没有任何关系。 冯兴心情复杂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少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6页 心中生出有一种非常奇异的感觉,眼前的这个少年,绝非久困在虾子巷的池中之物。 早晚有一天,他会是睥睨一切的上位者。 冯兴扯了扯嘴角,强忍着想要向眼前这位少年屈膝下跪的冲动,低着头,忠顺地说道:「是。」 「那个东西呢?」 就在他正准备弯腰捡起刀的时候,头顶上又传来了少年冰冷的声音。 那件东西,自然是那一件信物,芙蓉花簪。 冯兴站直了身子,从袖中拿出了那一支昂贵的花簪,双手递给了眼前的少年。 …… 陆霁拿回了那一支芙蓉花簪,又抱起了红蕖,将她安置在屋檐之下避雨。 也将那一支芙蓉花簪小心地放回了她的怀中。 待他做完了这一切,听到外面传来了嘈杂的声音,唿喊着「蕖香,蕖香!」 看来,楚云阁的人来找蕖香了。 做完了这一切,他掏出了身上唯一干净的手巾,小心擦了擦蕖香脸上沾染上的血迹。 这是今夜,他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做完这些后,他便悄声离开了。 …… …… 「阿霁哥哥!」 蕖香在梦中大声唿喊道。 梦中她眼睁睁地看着陆霁坠入了一个满是血的熔炉之中,她想要拉他上去,奈何缠着他的毒蛇实在太多了,只能看着他越陷越深。 就在她在梦中哭喊着叫他的名字之际,她从梦中惊醒了。 「蕖香,你终于醒了!」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眼睛肿的像核桃一般的素素。 「素素……我这是怎么了?」蕖香一脸茫然地问道。 「傻妹妹!你都昏了一天一夜了,高烧不止,我还以为你挺不过来了!」 素素说话时,眼泪又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我……我没事……」蕖香有气无力地说道,她想要站起来去找阿霁哥哥,想要确认他的安危,谁知自己勐地一站起来,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又倒在了床上。 「吧嗒」一声,怀中的芙蓉花簪却掉在了床上。 见了花簪,蕖香一愣。 此物她不是给了阿霁哥哥了吗?怎么又回到了她的身上。 是阿霁哥哥还给她的吗? 「蕖香,你做什么!快躺下!」素素又强将蕖香按了回去。 蕖香一把拉住素素的手,问道:「姐姐,你快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素素对视上蕖香一脸焦急的眼神,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将情况到告诉了她。 原来那天晚上,她逼迫着刁嬷嬷带她去见陆丽仙,说了蕖香可能在虾子巷遇到危险一事。 陆丽仙听罢,二话不说,就带着楚云阁最强悍有力的一帮下人赶到了虾子巷。 最终在巷子尾的一处院落中,找到了蕖香。 也在牛棚之中,找到了神志不清的碧桃,一同带了回来。 「那去的人有没有见到一个少年——」蕖香急忙地打断问道。 「少年?」素素摇了摇头。「我虽没跟过去看,但蕙兰姐姐是跟着去了的。据她说,院子里除了你和碧桃两个,只有一个捕快,还有一具尸体——」 听见尸体,蕖香倒吸一口凉气,脸色惨白,难道说—— 「蕙兰姐姐听那位捕快说,那具尸体正是本案通缉要犯,虎二,和西门小官人是同伙,被他一刀杀死了。至于你说的那个少年,没有人看到过。」 此外,素素还听蕙兰姐姐说,陆丽仙此行除了带回了蕖香和碧桃,也向那一位叫做冯兴的捕快特别叮嘱,今夜蕖香出现在这里的事情,不要向任何人告知。 一是为了蕖香的安全,二是为了此事传出去,对楚云阁的声誉造成影响。 封口费是五十两银子,冯兴自然是无不答应的。 听到这,蕖香这才重重地舒了一口气。 不过,虎二死了,是谁杀的。 她小小的眉头又拧成了一个结,担忧起来。 阿霁哥哥,你如今在哪?到底怎么样了? 「别多想了!当前要紧的事,可是要养好身体。」 素素叮嘱道,帮她掖了掖被子,又端来一碗刚熬好的稀粥。 可此时蕖香哪里还有胃口吃的进饭,她又连忙问道:「碧桃姐姐如何?」 素素端着粥的手一滞,眼中流露出万分的不忍,嘆了一口气道:「即便是救回来了,怕也无力回天了。」 蕖香的心直直地坠了下来,到底,还是不行吗…… …… …… 此时,陆丽仙和蕙兰正守在碧桃的房中。 碧桃被救了回来,但经过郎中查看,却是舌头已经被割掉了,浑身上下到处都是伤。 天又热,她又被丢在牛棚那种地方,身上的伤口腐烂化脓,甚至都生了蛆虫。 她就像是一块被丢弃的臭肉。 任谁都知道没救了。 听郎中如此说,蕙兰放声大哭。 陆丽仙不哭也不笑,只是继续守在碧桃的床前。 黑夜与黎明交替之际,碧桃突然醒了,原本已经疯癫的她眼神之中似乎回復了一丝清明。 她死死地拉住陆丽仙的手,张着嘴哇哇地叫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可是没有舌头的嘴,就像是一个灌满了风的洞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7页 只是呜咽着,没有人听懂她要说些什么。 蕙兰的眼睛已经快哭瞎了:「碧桃,你一定会没事的……」 陆丽仙嘆了口气,对着碧桃轻声说道。 「你放心,我一定送你回家。」 听到这句话,碧桃终于松开了手,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她死了。 她终于能够,回家了。 蕙兰伏在碧桃身上放声大哭,陆丽仙怔怔地望着安详离去的碧桃,轻轻地唱起了那一首童年时歌谣:「芦苇高,芦苇长,芦花似雪雪茫茫……」 「芦苇高,芦苇长,芦苇盪里捉迷藏。多少高堂名利客,都是当年放牛郎。芦苇高,芦苇长,隔山隔水遥相望……」 「芦苇这边是故乡,芦苇那边是汪洋。芦苇高,芦苇长,芦苇盪边编织忙。芦苇高,芦苇长,芦苇笛声多悠扬。牧童相和在远方,令人牵挂爹和娘……」。* 唱着唱着,陆丽仙歌声哽咽,清丽的面庞留下两行清泪。 这一刻,陆丽仙终于懂得,碧桃这么多年的怨恨。 她恨的不是男人的薄情寡义, 而是恨,为什么当初要将她从家乡带出来。 …… …… 冯兴升官了。 他向县太爷说,这些日子他明察暗访,探知那西门小官人、虎二并几个拐来的姐儿们都潜藏在虾子巷的这座废宅子里。 他见那西门小官人、虎二今夜要走,便一个人沖了进去,拼死搏斗。 斗杀了虎二,那西门小官人却趁机熘走。 不过金陵城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那西门小官人无处逃匿,想来很快就会落网了。 冯兴抓了要犯,立下了大功,自然是升官。 升了官,自然是不用待在虾子巷这一等腌臜下贱的地方。 这日清晨,就在冯兴耀武扬威、威声赫赫离开之际,他回头望了一眼昏暗的虾子巷。 那一位吆喝着甜豆花的豆腐郎并未出现。 此时,冯兴心中五味杂陈。 他既不想再见到那一位卖豆腐的少年。 却又一种隐隐的期待。 他想看到那个少年,他日会成什么一种样子。 …… …… 跑,拼了命的跑。 他被一头勐虎逼到了悬崖之际。 「要么跳下去,要么杀了它。」 那头勐虎张开血盆大口咆哮之际,他的脚底无声无息地爬来一条白蛇。 它嘶嘶地吐着蛇信,瞳孔竖成了一条线。 正在他不知所措之际,那条白蛇勐地一跃,攀上了他的右手。 「就让我来帮你吧。」 白蛇变成了一把大刀。 有了这把刀,情形强弱顿时转变。 他挥舞着那把大刀,砍向了那头勐虎。 那把刀不停的砍向了勐虎,一刀,一刀,又一刀。 他杀红了眼,已经陷入了到了一种疯狂的状态。 他想要破坏,破坏,无止境的杀戮。 他所承受到的所有的不公平、嘲笑、鄙视,全都发泄了出来。 一刀,一刀,又一刀。 被他压在身下的勐虎早就成了筛子,身上满是窟窿。 一刀,一刀,又一刀。 他心中恐惧越来越少,甚至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愉悦之情。 直到他再也无力举起大刀,勐虎也已经彻底死透了,他这才精疲力竭躺在地上。 望着漆黑的天,他的嘴角,微乎其微的勾了勾。 「能够主宰别人的生死,这样很痛快吧?」 那一把刀復而又变成了那一条白蛇。 它慢慢蜿蜒着,吐着蛇信,爬上了他的胸膛,在心口处盘踞了下来。 他甚至能感觉到它冰冷湿凉的触感。 冰冷、危险、又充满着力量。 他凝视着它的竖瞳,好像隔着门缝瞥见了另外一个世界,是圣贤书上未曾教给的世界。 幽暗的世界,不可言说的世界,却是更为真实的世界。 它说的没错,原来,掌握着一个人的生死。 是这么令人愉悦的一件事。 他勐地伸手,一把抓住了那条白蛇的七寸,将它提了起来。 紧接着。 他张开嘴,将它完完整整地吃了下去。 -------------------- *题目「不知我者谓我斩白蛇」引自白居易的《汉高祖斩白蛇赋》 第29章 番外·去年今日此门中(1) =================================== 碧桃,这个名字,是我爹给我起的。 他是一个落了第的穷秀才,在穷山村里当一个教书先生,赚来的束脩勉强够餬口。后来家计紧张,他便写些艷俗的传奇话本子,卖给金陵城内的书肆,赚些酒钱。 我爹很喜欢一首诗,常常念着「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因而,他便给我起名为碧桃。 说实在的,我并没有多喜欢自己的名字,觉得有点俗。 若是让我自己起,定会起个什么瑶琴、婉玉这样更风雅的名字。 想来,唯有这样的名字,才堪配传奇话本子中那些风流俊雅的俏公子。 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看才子佳人的传奇话本子。 那些都是爹的藏书,有些是他写的,有些是别人写的,他都一股脑地堆在了烂床板底下,日渐一日,这些话本子蒙了尘,蛀了虫,生了灰,慢慢腐烂。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8页 嗯……回头想一想,这就像那些秦楼楚馆里那些人老色衰的老姑娘们。 我爹虽教我认字,却是不许我看这些书的。 但他哪里管得住我,我每每趁爹出门的时候,便从床底下抽出来一本传奇话本子来看。 看得多了,自然知道这些话本子的套路,无非就是才子佳人后花园,落第书生中状元。 俗归俗,老套归老套,可我却很爱看。 这些话本子,让身处于穷山僻壤中的村丫头,也能做一场自己变成相府千金,遇得如意郎君的美梦。 看了许多话本子,我很是早熟。 当同一个村子里和我一般大的小丫头,如蕙兰、春韭还只知道斗草、玩泥巴的时候,我已经偷偷地和阿牛哥在草垛后面亲嘴了。 对了,阿牛哥是我们村子里长得稍稍还算俊美的儿郎,我把他当成了话本子里落第的书生。 而我,自然是家道中落的相府千金。 …… 说实话,亲嘴的感觉,并不像话本子里描写的那般令人神魂颠倒。 亲完之后,我擦了擦嘴,觉得也不过如此。 倒是阿牛哥很激动,他浑身乱颤,脸都憋红了,呆呆地看着我,就像是看着天上的仙女一般。 他说,碧桃妹妹,你是村里最美的姑娘。 我听罢,嫣然一笑。 我是知道我是美的,尤其当我笑起来,露出脸上两个小梨涡的时候,没有一个男人不着迷的。 就像爹嘴里天天念叨着那一句「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的酸诗。 见我笑了,阿牛哥愈发痴了。 他如老牛一般吭了一声,然后将我压在身下,在我身上乱摸的时候,我却害怕了,推开他,站了起来。 我整理被弄乱的衣衫,七分娇羞、三分得意地抚了抚鬓边的头髮,轻笑一声道:「阿牛哥,你急什么,是你的,总归是你的。」 我还记得那天阿牛哥的眼神,像一只饿狼几乎要将我活生生吞了,又像是见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一般,跪在地上,拉扯着我的衣衫,满口叫我「好妹妹」。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离幸福很近。 即便我不是话本子里的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即便阿牛哥不是那风流俊俏的多情公子,我也能够体会到「才子佳人」的快乐。 我一直以为,我会嫁给阿牛哥,然后生几个孩子。 虽然早晚会变成了一个只知道柴米油盐的村妇,但年轻的时候到底做过「才子佳人」绮丽的梦。 这些遥远的回忆,能让我夏日炎炎的午后打盹时,像掏出了一块老姜糖独自慢慢地品砸。 这样就足够了。 …… 现在想来,我实在是太天真了。 一如当时的人们,总以为安稳的日子会永远的持续下去。那时的我,哪里知道,世事难料,这四个字,最是刺骨冰寒。 在我十四岁的时候,黄巾贼作乱,家里又遭了饥荒。 家家户户都穷的揭不开锅了,村子里已经没有小孩念书了,也没有人找爹写那些话本子了。 那一日,爹突然说,要把我嫁给村里的老鳏夫做填房。 那一刻,我吓傻了。 我茫然地看着将我养大的亲爹,好似一个陌生人。 我问:「爹,你怎么能这么做,我可是你的亲生女儿啊!」 爹却别过头不看我,硬下心肠说道:「你嫁给他,总比饿死好。」 但是,要将我嫁给老鳏夫,我宁愿去死。 第一时间,我将此事告知了阿牛哥。 我原以为,他会站出来,为我做主,跑到我爹面前,说我俩已经私定终身了。 再不济,他带着我私奔就是。 谁知,阿牛哥听罢,沉默了半晌,垂下头,有气无力地低声说道:「好妹妹,这不算是一件坏事。」 我一愣,什么叫做这不算坏事? 「那老鳏夫活不了几年了。你伺候他一场,等他死了,他又没个子嗣,那几亩水田还有那头牛,还不都是你的了。」 我睁大眼睛看着阿牛哥,一脸不可置信。 「嘿!你放心,就算你跟了那老鳏夫,我也不会嫌弃你的。等那老鳏夫死了,咱俩就——」阿牛哥说着说着又笑了,竟还带着几分得意。 说罢,他拉着我的手,摸向了他的…… 我用力地甩开了阿牛哥的手,怒目而视,死死盯着阿牛哥,又体会到那一种陌生之感。 呵,他不仅不带我走,还惦记上老鳏夫那几亩水田和那一头牛。 我气得浑身发抖,却又失望至极,说不出话来。 阿牛哥瞧见我生气了,又要上前亲我的嘴。 这一次,我却推开了他,甩给他一个巴掌,骂道:「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彼时,在我天真的幻想中,男人就该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就该是风流倜傥的多情公子。 怎么会是一个愿意将自己的心上人去嫁给老鳏夫的王八! 阿牛哥挨了我一巴掌,一半脸红肿着,另一半脸气得煞白,却低着头不敢看我,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你不信我?要不你现在就给我!我保证这辈子都不负你!」 我愣了,看到阿牛哥怯懦的眼神里竟是贪婪之色。 就像是……猪槽里的猪猡。 那一刻,我心中那个努力筑构的「落第书生」形象破灭了。眼前的人原形毕露,像是被孙行者一棍子打死的妖精,那是第一次,我对男人感到十足的噁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9页 我狠狠地朝着他脸上啐了一口,骂道:「算我看走了眼,怎么会相中你!从此以后,咱们一刀两断!」 待我走后,阿牛哥还在背后大叫:「与其你叫那个老鳏夫糟蹋了,还不如给了我!」 「碧桃,你早晚有一天,会后悔的!」 …… 走投无路之际,我把这件事告诉蕙兰和春韭时。 彼时,蕙兰全家都饿死了。春韭的爹娘也死了,只剩下一个亲哥,说是要把她卖到窑子里去。 春韭不肯,被他哥打得浑身是伤,浑身青紫,却决意不撒口。 春韭听说我的遭遇,她攥起拳头,抬起头,看着我,恶狠狠地说道:「要不,咱们逃走吧!」 听到这句话,我既兴奋,又失望。 兴奋的是,终于有人说出这句话了。 失望的是,为何这句话是春韭说出来的,而不是阿牛哥。 蕙兰犹豫说:「咱们三个小姑娘,出了村谁都不认得,又没个门路,能去哪啊。」 其实,那个时候我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答案,女儿河。 眼下到处都打饥荒,何处又能收留三个姑娘? 只有那做皮肉生意的女儿河。 但这话,我不敢说出口。 春韭稍稍一犹豫,便说出了女儿河。 现在回想,她总是,比我多几分胆量。 春韭说,与其等着别人将自己卖了,还不如自己去搏个出路,再差,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我想了一想,很是认同。 没有什么比嫁给一个老鳏夫更差的事情了。 蕙兰虽害怕那地方,可她全家都死光了,她没有别的选择,只得跟着我俩走。 于是,我们三个穷山村出来的小姑娘,,走了一天一夜,终于来到了金陵的女儿河。 …… …… 我一来到女儿河,就立刻爱上了这个地方。 我竟不知道,天底下竟还有如此繁华的地方。 我沉浸于高楼大厦之间,沉迷于数不清的精巧吃食,沉溺于华丽的衣裳首饰…… 我甚至有了一个专门伺候我的丫鬟,我将她其名为「玲珑」。这是我幻想过无数次的名字,若我真是相府千金,若我真有一个丫头,那我便给她这个名字…… 没有想到,我的梦竟然真的有朝一日实现了。 我一头扎进了这个天上人间,仿佛掉进了话本子里的世界,这里只有欢声笑语,只有青春,只有富饶,没有贫穷、飢饿和衰老。 我爱极了这快活的花花世界。 我原以为这等快活日子会继续持续下去—— 直到那一天,凤妈妈用她那三角眼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看着养尊处优的我,不再面黄肌瘦,而是变得丰腴,言行举止也变得文雅,不再是那乡下来的穷丫头。 她努嘴笑着给我道喜,说我要接客了。 我面上虽强颜欢笑着,心中却是冷冰冰的一片。 何喜之有? 但我明白,若是我不听话,便会如惹了王母娘娘的仙女,离开永远快活的仙界,贬谪人间。 吃她的、穿她的、住她的,不能违背于她,我只好点头应下。 …… 第一个梳笼我的客人,是一个岭南来的做丝绸生意的客商。 他年纪很大了,比我那穷秀才老爹,还要大三岁。 至于他的相貌,我早就忘记了。只记得他咧嘴一笑,有一颗门牙是颗大金牙,总是粘黏着菜叶子,令人噁心。 他的口音很重,哌里叽歪的,十句有九句我都听不懂。 唯有一句「美人,喝啊!」,我倒是能听得懂。 待我被这客商灌得烂醉,卧于床上,不省人事。 待及醒来,我望着头顶上的鸳鸯帐,身下是绿暗红飞,枕边传来了像猪啰一般震天响的鼾鸣之声。 我的身和心尽是撕裂一般的苦楚,痴痴呆呆地望着,干涩的眼角流淌下清泪。 我回想起阿牛哥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碧桃,早晚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是的,我后悔了。 可是,我再也回不去了。 -------------------- 第30章 番外·去年今日此门中(2) =================================== 我不再做关于「才子佳人」的美梦了。 相反的,我离开家乡后,无比思念阿牛哥。 忘记了他的懦弱和贪婪,只记得他的好。 就连当时我俩躲在草垛里亲嘴时经歷,如今回想起来,也是百般甜蜜涌上心头。 我穿着那闽南客商给我昂贵的织金锦缎衣裳,坐在铜镜前画眉敷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眉眼褪去了青涩,尽是摇曳风情,像极了盛开的碧桃花,懊悔之意渐消,心中十分得意。 我想着,凭着我的姿色,哪怕是到了这风月场,自然也有一番手段弄出个天地,寻得一位知我、爱我、怜我的好郎君,也不枉为一段佳话。 闽南客商包占了我半月,家中妻子来信,说是老爹死了,便归乡去了,于是我恢復了自由身。 彼时的我青春面容,初涉人事,又略同文采,自然成了这女儿河的香饽饽,一时风头无两。 那金陵城的富家子弟,如那蜂儿蝶儿般闻香而来,我尽施手段,流连辗转在他们身边,夜夜笙歌,芙蓉帐底卧鸳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0页 欢愉之后,每每日上三竿才起,我坐在妆檯前,瞧着铜镜里自己残妆未洗,面容倦怠,像是被风雨打淋了的碧桃花,心中闪过一丝慌张。 又暗自懊悔。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给了阿牛哥。 也不枉我俩好过一场。 …… …… 凤妈妈常说,这娼姐儿接客,待梳笼过头一遭,就是吊桶已自落在他井里,挣不起了。 与其不识好歹,放着鹅毛不知轻,顶着磨子不知重,不如千欢万喜,倒在老鸨的怀里,落得自己快活。 我听着虽不大舒服,却也无力反驳。 毕竟,眼下四处都闹饥荒,我有的吃,有的穿。快活一时是一时,也管恁么多。 彼时,我正靠着自己引以为傲的面容,辗转在金陵城的风月场中,物色如意郎君之际,忽听到春韭真成了花魁娘子的消息,吃了一惊。 这一消息,还是我从相好的李侍郎口中听说的,那一日,我正和他在郊野赏花,他告诉了我这一消息,便急急忙忙地拉着我回了女儿河,说是要一睹新一任花魁娘子的芳容。 那一天,我遥遥地站在楚云阁,瞧着游街初次亮相,被万人簇拥着,光彩四射,像神女下凡一般无比耀眼的春韭,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失落,又羡慕。 甚至难以置信。 「听说这花魁娘子陆丽仙是你的好姐妹?如今她当上花魁娘子,你很高兴吧?」李侍郎一脸兴奋地说道,说这话时,他仍目不转睛地盯远处的春韭。 我强笑着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知道,我想要当这李侍郎外室的幻想,破碎了。 「哎唷,当初你们三一起找到我。我还以为你们里面最出挑的会是你,没想到竟是春韭这个小丫头子挣了出来。」 凤妈妈满脸堆着笑着,对我说道:「哦,不,眼下该叫是花魁娘子陆丽仙了。」 春韭当上了花魁娘子,人人却都来向我道喜。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何喜之有? …… 当我意识到自己羡慕,甚至嫉妒春韭时,我为自己感到羞耻。 我知道,当初若不是春韭一己当先,沖在前面,和凤妈妈定下了那赌约,我和蕙兰怎么会有如此好日子,能在这风月场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无需看甚么人眼色? 我知道春韭的好。 我也深深地感念她的好。 与此同时,我的内心幽暗的角落,却又深深嫉妒她。 我想要忽视这种嫉妒,像是爹丢在床底下的那些破烂话本子,藏了起来。 我和蕙兰摆了一桌酒席,庆祝春韭当上花魁娘子。 蕙兰是真高兴,她喝得脸红彤彤的,兴奋的说道:「咱们三个,终于在女儿河站稳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陪了一盏酒。 我在心中却默念,这话说的不对,明明是春韭站稳了脚跟,跟你我有什么关系? 然而春韭,哦不,是花魁娘子陆丽仙,听到蕙兰的话,拿着筷子拨了拨盘子里的腰果,轻蔑地一笑,满不在乎地说道:「花魁娘子?呸!什么劳什子,不过是那些臭男人们弄出来的裹脚布罢了。」 听了这话,我大怒,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胸脯子上上下下起伏着,恨不得将盏中的酒泼到陆丽仙脸上。 那一刻,我知道,那一种被我藏在心底的嫉妒之情,就像是那些破烂话本子,又被我翻了出来。 又像是夏日暴雨过后的杂草,肆意野蛮地生长。 直至占据了我整个内心。 …… 你要问我到底嫉妒什么? 我嫉妒的不是陆丽仙得了这花魁娘子的美号,也不是她能享受最尊贵体面的衣裳服饰,也不是她那前唿后拥的派头。 而是嫉妒围绕在她身边的那些郎君,都是些金陵城的上等人,是儒雅的公子,是高贵的名流。 反观于我,自她成了花魁娘子,我的地位一落千丈。 我身边的男人,尽是些被酒肉糟了的、令人噁心的老东西们。 哪怕我逃到了女儿河,仍然是嫁给了「老鳏夫」。 而且是无穷无尽的老鳏夫。 死了这一个,还有另外一个。 彼时的我,固执地认为,是陆丽仙,将我推进了这个无穷无尽的噩梦。 …… 这时候,我对男人仍没死心。 我仍然渴望着,遇到一位清俊的郎君,倾心于我,将我赎了去,把我从这个无止境的噩梦中救出去。 这时候,张生出现了。 其实,我也并没有多爱张生。 我知道他那些花言巧语,都是骗鬼的。 人人都以为我爱极了张生,实则都是我表演出来的,张生骗我,我也在骗他。 我爱上的,是张生给我带来的那一种欲/仙/欲/死的感觉。 自他出现,我久违地重温了那一种「才子佳人」的美梦。 他骗我,我骗他。 人生如梦,又何必当真呢? 说实在的,我不想承认,也只能承认。 张生的的确确是我能够抓住的,最好的男人。 张生娶了一门正妻又如何? 他靠老丈人接济又如何? 只要我狠狠地把持住了他,我就能离开这个地方。 在这个地方,我嫉妒着陆丽仙,又承受着良心谴责的煎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1页 再这样下去,我怕我变得面目全非,我会疯。 只要离开这里,逃离这个无止境的噩梦,我至少还能保留一丝体面。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 陆丽仙却亲手摧毁了属于我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以为张生对我矢志不渝,可他依旧是拜倒了陆丽仙的石榴裙下。 我又回想起那一日,我闻信,冲进陆丽仙的居住的凤凰台,果见张生坐在她房中,早已迷得七荤八素。 陆丽仙见我来了,不屑的面容又带着嘲笑:「张生,碧桃妹妹来找你来了,你还走不走了?」 那一刻,我再也压抑不住嫉妒滋生的怪物。 她怎么能,如此轻易地摧毁我最后的救赎!!! 若她当真爱张生,我宁愿给她! 但是! 呵,我知道,她这么做,完完全全是为了羞、辱、我!! 我费劲心力才能得到的东西,她轻而易举的就抢走了,还在我面前如此炫耀,实在是太瞧不起人了! 她瞧不起那些臭男人,而就连那些臭男人都巴结不上的我,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我彻底疯狂了。 我内心那个压抑已久的怪物,沖了出来。 我和她大吵了一架,盛怒之下,我对她说道:「呸!从来,我都没把你当成过好姐妹!」 在她不可置信的眼神中,我十分痛快,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报復感。 我和张生决绝了。 然后,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竟然捲走了我所有的妆奁,还顺手牵羊了楚云阁的许多东西。 凭我对他的了解,他的一个文弱书生,怎么能捲走这么些东西。 当时的我,以为猜是陆丽仙指使他这么干的,为的是要将我钉死在楚云阁,永永远远地活在她的阴影之下。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凤妈妈那个老虔婆如此安排的。 为的就是,让我卖身于她,用着这幅尚且年轻的身体,一日一日、永不停歇地为她赚钱。 现在想来,其实我和丽仙,一开始,就落入了她的毂中。 …… 我来到女儿河五六年后,有一日,我出门买胭脂之际,在码头看到了阿牛哥。 尽管他已衰老的不成样子,佝偻着身子,在码头做着苦力,吃力地扛着一袋又一袋的米粮。 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我遥遥地看着阿牛哥,惊觉早已心坚如铁的我竟满面都是眼泪。 我想上去和他相见,却又觉得好笑。 事至于此,我们又该以何身份、颜面相见。 我觉得老天爷对我实在是太残酷了。 因为,他连我最后一点念想,也都打碎了。 …… …… 来到女儿河的第八年,我浑浑噩噩地活着。 抢男人、比衣裳、见钱眼开,我活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娼姐儿。 我知道,我最好的结局,便是卖给当地的有点小钱的土财主当小妾或是外室。 我的面容也在日復一日地衰老,再多的铅粉也掩盖不住那一种腐烂的沧桑,我变得不爱照镜子,性子也愈来愈变得乖戾。 而我的将所有的一切罪责,都归于陆丽仙。 不然,我又该怎么办? 找不到出气口的我,又该怎么活? …… …… 我初次见到西门小官人的时候,我那一颗早已沉寂的心,又熊熊地燃烧起来。 我知道他说的话,没几句可信的。 但时至今日,哪怕是骗局,我也甘之如饴。 反正我的人生,早已充斥着各式各样的谎言,再多一个,又有何妨。 西门小官人赎了我,我便跟着他连夜走了。 仓促到,我竟然和蕙兰都来不及打声招唿。 或许,我自己也想不辞而别。 因为就连蕙兰,我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走吧,就这么走吧。 那些恩恩怨怨,就此一笔勾销吧。 …… 笼中的金丝雀渴望着自由,可当它出了牢笼,自以为能飞向广袤的天空,实则是落入了一个更大的牢笼。 我以为跟着西门小官人走了,能够从这个永无止境的噩梦中醒来,实则我陷入了一个更加黑暗、恐怖的噩梦。 我是被娇养在楚云阁的雀鸟儿,七八年下来,我变得极其世故,却又十分天真。 我原以为我的人生不会更惨。 待我出了楚云阁,我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黑暗。 待我得知西门小官人竟一口气买了五六个姐儿,有几分惊讶。 他这不像是买姐儿,倒像是买牲口。 但我并未太过在意,有钱人谁家没个三妻四妾,况且不跟女人斗,我后半辈子干什么? 直到我见到了那个恶鬼虎二,我才知道,一切都完了。 …… 虎二不是人,而是地狱来的恶鬼。 他将我们这些买来的姐儿囚禁于一个荒芜的院落里,用狗链子锁了起来,起先,每个人口中都塞了东西,无法叫喊。 一日他只餵我们些寡淡的、馊了的汤水,一如猪圈中的猪猡。 每天晚上,他都要用尽手段狠狠地折磨我们。 我每天都惊恐于太阳的下山,惊恐于夜晚的降临,因为这意味着我又将被那恶鬼拖入地狱之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2页 怕我们自戕,又怕我们叫喊出声音,恶鬼将我们的舌头割掉。 买来的姐儿陆续地都死了,被埋在了月季花下,唯有我还活着。 每天黎明,当晨曦的阳光照在已经彻底腐烂的我的身上,杂草上的露珠成了我的眼泪。 我知道,自己又活下来了。 可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 好笑的是,我疯了之后,有时会很清醒,想通了以前没想通的很多事情。 为什么我的那些男人,最终都负了我。 为什么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坠入无尽的噩梦之中。 还有,为什么我那么恨陆丽仙。 我回想起那一日,陆丽仙当上花魁娘子之际,那一副充满鄙夷的笑。 原来,她早就明白一个道理。 我和她,在男人的眼里,都是一样的「货色」,都是砧板上的鱼,无论有没有花魁娘子的名号,都是一样的。 而我,竟天真的以为,要杀死我的刽子手,会拯救我。 想通了这一点,我觉得自己实在好笑。 我不再是幻想中的相府千金,也不再是清白的乡下丫头,甚至不是楚云阁里略有姿色的俏姐儿,而是彻彻底底变成了一块腐肉。 正是因为想明白了这一点,我变得愈加痛苦,彻底疯了。 …… 你问我还恨陆丽仙吗? 我摇摇头,不恨了。 甚至不恨那个幕后推手凤妈妈了。 但我没办法原谅自己。 一切的恶果都是我自身的懒惰、懦弱、贪婪造就的。 相较于陆丽仙的清醒自持,我永远都是被欲望推着走。 我嫉妒她的清醒。 因为她于我而言,是一面镜子。 她依旧是那个春韭,而我早已不是那个碧桃了。 而怯懦的我不敢面对这一种残酷的现实,在我的内心深处,我厌恶着自己,害怕看镜子的自己。 一如当初,看到了怯懦而又贪婪的阿牛哥,就像是,猪槽之中的猪猡。 …… 我很想回家。 那个时候,我还是个懵懂的小丫头,阿爹每日摇头晃脑地念着「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的酸诗,蕙兰和春韭会在晚饭前喊我一起去斗草,阿牛哥会采山上的野花送给我。 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但至少,待我死后,我还能魂归故里。 这个念想,支撑着我像待宰割的猪猡一样,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 就当我放弃希望之际,那一夜闯进来了一个小丫头。 我知道,她是春韭! 是春韭来救我了! 在闭眼前的最后一刻,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地握住春韭的手,我想说。 一直以来,对不起。 还有,谢谢你。 我先走了,最后再麻烦你一次。 请送我回家吧。 -------------------- 碧桃并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角色。 但是我觉得,是一个更为真实的角色。 我将她塑造成一个推动故事发展的反派角色,但更想刻画的是她的悲哀。 第31章 素衣莫起风尘嘆(1) ============================= 碧桃死后,陆丽仙为她治丧。 葬礼很简单,只是在她原来的居住的武陵源设了一个小小的灵堂,她与蕙兰两个穿着素服,守了一夜的灵。楚云阁也有姊妹和碧桃要和的,赶过来哭了一场,匆匆烧了些纸钱,也就罢了。 第二天,碧桃也就草草地拉去烧了。 那凤妈妈是个薄恩寡义的,本不欲让陆丽仙在楚云阁治丧,免得沾了晦气,更耽误做生意。 但话说回来,正是她财迷心窍,才将碧桃卖与了来歷不明的西门小官人,枉送了卿卿性命,单这一桩事,她本就理亏,又怕众姑娘在背后说她无情无义,加之陆丽仙出面治丧,不好驳花魁娘子的面子,也就睁一只闭一只眼,顺水推舟罢了。 碧桃撒手人寰后,因眼下天气又热,加之故乡山高路远,陆丽仙就将碧桃的尸身烧了,骨灰装在一个刻满了碧桃花样式的螺钿小匣子里。 这个螺钿小匣子十分精巧,碧桃在里面,到了极乐世界,仍然是那个爱打扮、活泼热辣的小姑娘。 蕙兰因伤心过度,守灵夜便哭晕了过去。 待得她醒来,陆丽仙已经将碧桃的骨灰带了回来。 蕙兰一身素服,面容憔悴,强撑着坐了起来,双手颤抖着,接过了装着碧桃骨灰的螺钿匣子,慢慢摩挲着上面雕刻着的碧桃图案,眼中又淌下两行清泪,双目失神,木木地说道:「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带她回家。」 陆丽仙轻声说道:「等过些日子,我同你一起送她回去。」 蕙兰却摇摇头:「你是花魁娘子,是金陵城里的大红人,怎么能脱身?我送她回家,就够了。」 说着,便从贴身之处取出了那一个小小的铜牌子,递与了陆丽仙。 看到那一个小小的铜牌子,陆丽仙明白蕙兰的决绝之意,心中一刺痛,喉咙里硬是挤出几个字:「怎么……如今连你也不要我了吗……」 蕙兰只是低着头看着那螺钿匣子,淡淡地说道:「这铜牌子我承受不起。如今碧桃回来了,我别无他想,就是要带她回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3页 「其他的,我也无心顾及了。」 陆丽仙听罢,心中只是一片凄凉苦楚。 哦,原来,她只是「其他的」。 她知道,蕙兰在怨自己。 一如当初碧桃怨恨她。 她们都在怨,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带她们来到这骯脏的女儿河。 也是。 若非当日她提出到女儿河谋生路,碧桃便不会落得如此下场,蕙兰也不会失去一条腿。 一切都是她的错。 她似乎又看到那一个名为「春韭」的小女孩,瘦黄的脸,蓬乱的头髮,仰着头,一双黑黝黝的眼珠子盯着她问道:「你后悔了吗?」 她苦涩地一笑,如果说后悔……一切还会重来吗? 蕙兰要和她一刀两断,陆丽仙只觉自己的一颗心都要被揉碎了,连日来的劳累已让她到了强弩之末,眼下不过是靠着一口气硬撑着。 失去碧桃,她原以为,还有蕙兰。 如今,蕙兰也厌弃了她。 强撑到现在,自己却又是为了什么。 她们来到女儿河,又是为了什么。 话止于此,昔日情同姐妹的两个人都沉默着。 末了,陆丽仙只是低下头,淡淡地说道:「知道了,明日,我就为你安排回乡的马车。」 她顿了一顿,说道:「明日我要同钱相公赴宴去,就不送你了。」 「你,一路顺风。」 蕙兰依旧低着头,抱着那螺钿匣子轻声说道:「嗯。」 「往后……你自己多保重。」 听到这句话,陆丽仙再也没有犹豫,转身离去。 …… 蕙兰本就是自由身,如今她要带着碧桃的骨灰回乡去,那凤妈妈自然是拦不得她,更虚情假意地给了五两银子,说是充足回乡的路费。 这一日,蕙兰要回乡去,大半个楚云阁的姑娘们都来相送。 相比较孤高自傲的花魁娘子陆丽仙,温柔贤惠的蕙兰更讨人喜欢,众姊妹既爱她娴静无争的性格,也怜她可怜的身世。 蕙兰那一辆雇来的马车上,堆满了众姊妹们相送的衣裳、首饰、还有各种金丹药膏子。 蕖香自然也来相送,她大病初癒,苍白的一张小脸忍不住哭了,拉着蕙兰的手迟迟不肯放:「蕙兰姐姐,你怎么就要走了……」 蕙兰拉着蕖香的小手不舍地说道:「碧桃的事,这次多亏了你,蕙兰姐姐欠你一份人情,以后一定会偿还的。」 蕖香抽噎着摇摇头:「什么还不还的,这都是我该做的。」 瞧见时辰到了,她东张西望道:「丽仙姐姐呢?听说她一大早就出去了,怎么你要走了,她不来送一送?」 旁边也有姑娘冷嘲热讽道:「可不是呢。这花魁娘子可真是大忙人,要好的姊妹都要回乡了,她竟也不来送一送!」 另一个姐儿扇着团扇笑道:「也不知道她那心肠是铁做的不成!」 还有一个叉着腰「哎呦」一笑道:「呵,你就别说啦。人家花魁娘子出席赴宴只一场,便是上百两银子,旁人要是要见一面,至少也得五十两银子。那白花花的银子搁在眼前,人家早忙着数钱去了,哪里会管的上什么姊妹情深!」 脾气最暴躁的倪姑娘冷哼一声:「呸——!什么姊妹情深,这话她配吗!什么劳什子花魁娘子,还不就是一头扎进钱眼里的婊/子!」 众姊妹哈哈大笑道:「就是就是,大家都是干这一行吃这碗饭的,怎么她就眼睛长到头顶上去,那不成还是那高贵的公主了?看不起谁啊!」 这些姐儿们围着蕙兰七嘴八舌地说着陆丽仙的坏话,蕖香听了很不是滋味。 她内心觉得陆丽仙不是个薄情寡义之人,但今日不来相送,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蕙兰听了这些闲言碎语,只是淡淡一笑道:「好了,我也该走了,各位姐姐们请回吧。」 想起过往之事,她哽咽道:「这些年,多谢各位姐姐们照顾,否则,我早就——」 「吧嗒」一声,她的眼泪滴在了怀中的碧桃匣子上。 众姊妹到了分别之时,也是万分不忍,掏出帕子抹泪道:「蕙兰妹子,你别担心,人这一生的苦,都是有个定数的。你吃够了苦,往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蕙兰低着头摩挲着怀中的碧桃匣子,轻声道:「嗯,往后的日子,咱们就不苦了。」 …… 众姐妹们只是送到了女儿河,唯有蕖香一个,跟着马车送到了金陵城城门外的长亭处。 蕙兰看着跟着自己跑了一路的蕖香,心疼道:「好了,蕖香,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到这吧,你快回去吧。」 蕖香从怀中取出了一小包点心,还有一个小小的香囊,都递与了蕙兰。 「这包点心,是我自己亲手做的柳叶糕儿。蕙兰姐姐你路上吃吧,我阿娘说了,路上行人吃了柳叶糕儿,一路都会顺顺利利的。」 「还有这个香囊,是素素绣的。素素说她自来到楚云阁,多承蒙姐姐的照顾,她会一辈子都记住蕙兰姐姐你做的槐香紫霞饼。因她有刁嬷嬷看守,不方便出门相送,只能让我代为转交了。」 蕙兰接过那包柳叶糕和小香囊,知道这是素素、蕖香两个小女儿的一片真心,十分感动。 她问道:「听说,你和素素,结为结拜姊妹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4页 又微微一笑:「往后你们两个小女儿,在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可要好好相互扶持。」 蕖香点了点头,忽而,她犹犹豫豫地说道:「我觉的……丽仙姐姐,不是那一等薄情寡义之人。」 蕙兰听了,看着怀中的碧桃匣子,低头不语。 蕖香正暗自懊悔,以为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谁知蕙兰却突然问道:「蕖香,你相信素素吗?」 蕖香一怔,呆呆地点点头:「自然是相信的。」 「那她所做的一切,所说的话,你都相信吗?就算日后生出了许多变故,你们形同陌路,你也还是愿意相信吗?」 蕖香稍稍一犹豫,想起了她和素素许下的「吉兇相照,祸福相依,死生相托,不离不弃」的诺言,郑重地点了点头,「我还是会相信,我也相信,她也是如此。」 听蕖香如此说,蕙兰如释重负地笑了一笑。 她四处张望,瞧着并无熟人,这才对蕖香眨了眨眼睛,悄声道:「我也是这么相信丽仙的。」 蕖香一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意思啊? 蕙兰却嫣然一笑,摸了摸蕖香的小脑袋:「你快回去吧。」 「我相信,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再见面的。」 …… 陆丽仙看了一眼天,太阳如日中头,算起时辰来,蕙兰应该已经出城去了吧。 「花魁娘子,你倒是喝呀!」热闹的筵席上,吃得满脸通红的夏提刑说道。 她微微一笑,亲手斟了一杯酒,递在了夏提刑嘴边,嫣然一笑道:「提刑大人,昨夜的赏花酒你怎地不来喝?好叫奴苦等。」 夏提刑见花魁娘子竟如此殷勤,喜得眼睛没了缝儿,呲熘一声,将杯中之酒喝得一干而进,又故装深沉地唉声嘆气道:「嗐!还不是要连夜提审一个犯人,熬了我整整一宿!要不然,嘿嘿,我哪里肯捨得错过和花魁娘子的邀约。」 陆丽仙又为夏提刑斟了一杯酒,微微地晃了晃,抬起明眸盯着夏提刑,似笑非笑地说道:「哦?到底是什么犯人,竟需得劳烦提刑大人亲自出马,连夜审问?」 夏提刑早已被陆丽仙迷得七荤八素,一问之下全都说了:「还不是那个前些日子将金陵城闹翻了天的西门小官人!昨晚上,被我们的人抓到了!因他关系着那江南银钞造假案,需得连夜审问。」 陆丽仙瞭然一笑:「原来是他呀……唔,那他都招了吗?」 「招了,当都招了!说起来也好笑的很,你当这西门小官人是什么人?原来不是什么山东来的大财主,而是什么兔儿爷巷子里卖屁股贴烧饼的西门小倌人!」 筵席之上,夏提刑的这一番话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唯有花魁娘子陆丽仙低着头、垂着眼,嘴角勾起一丝微笑。 如今蕙兰走了,她行事再无顾忌。 正所谓「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 那些人欠下碧桃的血债,她要一笔笔地讨回来。 -------------------- 第32章 素衣莫起风尘嘆(2) ============================= 且说那一夜,西门小官人见虎二胸前插了一把大刀,倒在血泊之中,也顾不得前去确认死没死透,丢了魂似的夺门就逃。 但他孤鸟一只,没有虎二相助,哪里逃得过金陵城早已布下的天罗地网。 不出三日,便落网了。 说来也好笑,这西门小官人落网之处不是在码头,也不是城门口,而是金陵城内兔儿巷子里一个小倌儿院中。 这兔儿巷子虽名气没有女儿河名声大,却也是有名的声色犬马、专供那好「男风」客人们取乐之地。 正逢提刑院一位范副千户专好男风,是兔儿巷一家小倌儿院中的熟客,听说前几日来了一位小倌儿,叫个什么「花僮儿」,那模样白白嫩嫩生得极好,况且又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叫人如何不爱。 这位千户本想去尝个鲜,便来到兔儿巷,唤了这位小倌儿前来伺候。谁知那老鸨子带了这花僮儿一瞧,顿时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眼前这位千娇百媚的小倌花僮儿,不正是金陵城布下天罗地网、着人画了画像到处搜寻捉拿、江南银钞造假案的要犯西门小官人吗! 原来这西门小官人自个逃了出去,见出金陵城的各个关口都官兵重重把守,守城士卒们拿着画着他的画像,挨个辨认出城之人,他自知风口浪尖之际,难以出城去,只得找个容身之所,暂且避一避。 但虎二已死,他没有门路投靠。况且急于逃命,身上只带了一沓子假银票,奈何金陵城人都学精了,只认铜钱,完全不收银票。 勉强混了一天,他身上只剩下不到十个铜板,哪里能够过活! 走投无路之际,只得重操旧业,化名为花僮儿,谎称自己是和家人失散了的小公子,投靠了金陵城内兔儿巷中一家小倌儿院。 那小倌儿院的老鸨子,恁地精明的一个人,如何不知这花僮儿说的是谎话,但送上门的一块肉,如何不吃!也就揣着明白装煳涂地将他收下了。 谁知这西门小官人不走运,刚一接客,就遇上了提刑院的副千户。 那西门小官人见被识破了身份,当下便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说若是范千户若愿意抬一抬手,放自己一马,这辈子当牛做马好好侍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5页 这范千户瞧着跪在地上的西门小官人,倒有几分心动,有这么一个尤物,后半辈子如何不受用。但他虽馋于美色,但一想到若将这西门小官人捉拿归案,便立下了大功,何尝没有姿色更好的,便板着面孔,二话不说,将这西门小倌人五花大绑,捉拿归案。 范千户抓捕到了西门小官人,这消息传了回去,提刑院里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十分欢喜,就连县太爷也是十分欢喜,说是要仔细审问,务必要他说出那「江南银钞造假案」的全部底细。 那西门小官人是个软骨头,还没上什么刑,只是瞧见了提刑院里的大棍子,就吓得屁滚尿流,不经人问,便如那箩筐倒豆子般一股脑全都说了。 原来,他不是什么西门小官人,而是「西门小倌人」。 他原名叫做杨三庆,因家住在金水县城门西,自幼便卖身于南院当了一名小倌儿,因姿色出众、口齿又伶俐讨人喜欢,金水县的人皆称其他为「西门小倌人」。 那西门小倌人说起自身来歷,颇有几分得意之色,直熘熘地朝着坐上的夏提刑飞眼道:「大人,你不知道,若论金水县那些小倌儿,我可是头一号的,便是封一个『花魁小郎君』,一点也不为过。」 可惜夏提刑不好这一口,他呵斥一声:「谁要问你这些!我问你,你身上的那些假银钞,从何而来!」 那西门小倌人一听这话,便扑倒在地上,一张小白脸紧巴巴地皱着,假模假样地干嚎道:「青天大老爷,这事与我丝毫不相干!我也是被那歹人强掳来的。」 据这西门小倌人所言,他本在金水县好好地当自己的小倌儿,每日做那迎来送往的皮肉买卖。 谁知一天夜里,竟有一个兇悍歹人将他从床上掳走,一拐就是千里,将他带到了江南一带。 那名歹人,正是虎二。 「大老爷,那些假银钞,全都是那厮给我的。不光如此,他还指使我,装作富商来骗取娼姐儿们,转手就卖给别处的私窠子赚取那真银子。」 「我若不肯,他就往死里打我。青天大老爷,我也是被逼无奈,才做这坑蒙拐骗的买卖啊!」 这西门小倌人扑倒在地上,痛哭流涕道。 据他说,那些假银钞都是从虎二那里得的。但这些假银钞,面额都很大,动则成千上百。若是直接存入钱庄,必定会被人识破。因而,这虎二便想了一个法子,他让这西门小倌人装作山东来的客商,去妓院里拐卖娼姐们,再转手卖给别处的私窠子,这样一来,这假银钞自然就洗白成了实打实的真银子。 他和虎二两个,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相互打着配合,二人从杭州一路干到了金陵城,经手拐卖不下三四十个姐儿,赚得的银子,数不胜数。 据这西门小倌人交代,这虎二不仅好赌成性,更是男女通吃的一个禽兽。 那些拐骗来的姐儿,都先经他之手,吃干抹净,几乎将那些姐儿们折磨到失心疯,这才肯卖出去。 前几日这虎二被困在金陵城内,心中不爽,怒火冲天,便拿那些姐儿们百般出气,其中一个姐儿是鸳鸯楼里的喜巧儿,不堪折辱,便咬舌自尽了。 虎二为防其他姐儿们效仿,又怕她们关在院子里叫嚷,便将剩下的几个姐儿们舌头都割了。 这些姐儿们被囚禁在虾子巷的荒废的院子里,真箇如坠入了十八层地狱一般,不消五六日,她们就都香消玉殒了。 为掩人耳目,虎二将她们的尸首都埋在了院子里的月季花下。 当时共买了六个姐儿,如今只剩了一个碧桃。 这碧桃在百般折辱之下,竟还能苟活着。 这倒是意料之外了。 …… 如今虎二已死,这西门小倌人见自己落入法网,便将这罪名一股脑地全推给了死了的虎二,自己倒落了个迫不得已的从犯。 这夏提刑见但凡问到假银钞究竟是何人制造的,幕后是否还有指使,那西门小倌人便一问三不知,全推给了已死的虎二。 夏提刑被上级催逼地紧了,定要逼问出这江南银钞造假案的幕后指使,便用了大刑。 谁知那西门小倌人十分娇弱,受了刑昏死了好几回,每每被冷水泼醒,一口咬定,他虽在虎二的强迫之下,犯下了拐卖娼姐儿的罪,至于那银票造假一案,一概不知。 虎二已经死无对证,至于这西门小倌人说的话也无从查证,又因他是本案唯一的犯人,又不能太过严刑逼供,万一弄死了他,可就棘手了。 正当夏提刑与县太爷犹豫之际,州府大人传来了文书,说是要提这西门小倌人到州府衙门问询。 夏提刑和县太爷乐得将这个烫手的山芋甩出去,便着人将这西门小倌人收押在监,明天一早,就派人押送到州府衙门。 …… …… 夜深人静,金陵城监牢之中,几个狱卒吃了酒、趴在桌子上唿唿大睡。唯有一个巡视的狱卒,提熘着一个灯笼,汲着鞋往监狱里头走了一趟,瞧见并无动静,便撑着桌子上打盹。 县太爷特别叮嘱,要好好看管西门小倌人,好明日一早就送去州府衙门,夏提刑便将这西门小倌人单独收监,每隔一个时辰,便着人前去查看,免得他自戕。 眼下,这西门小倌人独自躺在又臭又硬的监狱之中,身上又挨了几下板子,疼痛难忍,眼下自己落入网中,心中又怨又羞,但转念一想,虎二已死,他大可将此事全部的责任推到那厮身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6页 自己虽然也犯了重罪,不过是糟践了几个姐儿,倒不至于死了。 只要他留的一条命,定能翻身! 正筹谋着,这西门小倌人忽然浑身一冷,借着高高的窗户照下来黯淡的月光一瞧,依稀能辨认出面前立着一个黑影儿。 「谁——」他欲要叫喊,却被那黑影儿强行往嘴中塞了一个又丑的东西,像是裹脚布。 外面的狱卒唿唿大睡着,那个巡逻的狱卒坐在椅子上头一点一点地犯着瞌睡,完全没有听到监狱内传来的细微响声。 西门小倌人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对面的黑影儿,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只见那个黑影儿掏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子,他吓得都尿失禁了。 怎么,这人想要取自己的性命?! 到底是谁?! 这人是如何进来的! 「冤有头,债有主。」 那个黑影儿凑在西门小倌人的耳边,如幽鬼一般冰冷地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就举起那把明晃晃的匕首,朝着西门小倌人的下面挥去。 西门小倌人只闻到一阵血腥之气,因嘴中被塞了东西,完全叫喊不出来,剧痛之下,登时昏了过去。 那黑影儿冷冷地看了倒在地上西门小倌人,冷哼一声,又如幽鬼一般离去。 暂且留你一条狗命。 待到了五更天,狱卒才发现倒在血泊之中的西门小倌人,因他是县太爷点名要严加看守的要犯,吓得立马报告了上级,请了大夫。 那大夫说这西门小倌人性命无忧,但却是彻头彻尾地被阉割了。而且,他的舌头被割了一半,虽还能说话,以后就是个大舌头。 县太爷气得半死,着人仔细搜查,定要下手之人。但查来查去,那下手之刃却完全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守夜的狱卒也都说,昨夜除了他们几个在,再无他人。 「难不成,是那些被害死的姐儿们,前来索命来了?」一个老狱卒犹犹豫豫说道。 众人听了,大白日头底下,登时汗毛竖立,嵴背一凉。 那县太爷听罢,心中也是一惊,面上却装成恼怒的样子,呵斥道:「光天化日之下说甚么怪力乱神!」 「无论如何,今日都得把那西门小倌人给我送到州府衙门上去!若再出了半点差池,拿你们是问!」 -------------------- 第33章 素衣莫起风尘嘆(3) ============================= 不知怎的,这西门小倌人收押在监狱里,半夜莫名其妙地被阉了,又被割了半块舌头、小命差一点就断送的新闻传来了出来。 据那老狱卒说,那天晚上,他们三四个人守在监狱里,一整夜都没有一个生人放进去。怎地平白无故,那西门小倌人就被一个黑影儿阉了又割了舌头。 况且,此事若是人干做的,无论如何,都会留下蛛丝马迹。 但他们将监狱翻了个底朝天,也找不出一丝的破绽。 总而言之,那个神秘的「黑影儿」,定是被西门小倌人和虎二害死的那些姐儿们的冤魂前来索命了! 这个「冤魂索命」的传言,在女儿河闹得沸沸扬扬。 那些勾栏瓦舍里的姑娘们,本就是最信这一套,更何况,她们亲眼目睹了碧桃如何惨死的,更添了几分可信,既觉得这「冤魂」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又不免觉得有些渗人,让人嵴背发凉。 更有甚者,一个楚云阁的小丫鬟说,有一日,她半夜出恭时,听到不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的哭声。 这个小丫鬟起初还以为是新来的姐儿夜里偷偷哭泣,便想前去安慰安慰。谁知她循着那声音找去,结果竟然来到了碧桃姑娘生前居住的武陵源! 自碧桃姑娘死后,这武陵源可一直闲置着,无人敢靠近。大半夜黑灯瞎火,哪里会有人在这里! 这小丫鬟本吓得汗毛竖立,正欲要离去,借着黯淡的月色,抬头一看,瞅见了一个黑影儿在窗前飘来飘去,还发出「呜呜咽咽」之声。 这小丫鬟白日里刚刚听人说那「冤魂索命」的传闻,联想到碧桃姑娘惨死的模样,难道当真是碧桃姑娘阴魂不散,竟前来索命了不成? 这小丫鬟一想到这,登时吓得昏了过去,到了翌日清晨,打扫的婆子将她唤醒,还满嘴里哭着喊着说道:「碧桃姑娘饶命,我可什么都没做过。」 如此一桩怪事,更加坐实了「冤魂索命」这一说。提刑院的那些捕快捕头们,也不敢再深究,生怕惹上女鬼缠住自己。 那夏提刑和县太爷一商议,反正这西门小倌人是作恶多端,只留一条性命给州府衙门交差也就罢了。 因而将这一事瞒下,只推说是抓捕到这西门小倌人之时,他已经被人阉了、舌头也割了,至于是谁做的,也一股脑推到了死去的虎二头上,说是二人分赃不均,起了争端,闹了个窝里斗,乱判个葫芦案,敷衍了事也就罢了。 虽说当官的将剩了半条命的西门小倌人押送到了州府衙门,终于将这烫手的山芋丢出去,可这「冤魂不散」一事,闹得女儿河里各个人心惶惶。 那凤妈妈是个「只认钱财、不认鬼神」的心狠手辣之人,但也架不住这闹得满城风雨的「冤魂索命」之说。她虽逞强说自己面上虽不信这一套,扬言道当初那碧桃是自己要跟西门小官人走的,跟她没半点关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7页 实则她也心虚的很,一向一毛不拔的铁公鸡竟也花了二三十两银子,让尼姑庵的马道婆做了一场法事消灾弭祸,卧榻之处贴了各色的画符,这才稍稍心安。 见凤妈妈如此,那些往日得罪过碧桃的姐儿们,更是心慌,吓得花容失色,闭门不出,就连客也不接了,天天在菩萨面前烧高香,吃斋念佛,求碧桃姐姐不记小人过,放自己一马。 往日里一个迎来送往、活色生香、醉生梦死的秦楼楚馆,如今倒成了一个天天烧香、人人三句不离口阿弥陀佛的「尼姑庵」,实在好笑。 …… …… 人心不安之际,眼下又到了端午节下。往年到了此时,女儿河也是颇为热闹,但今年却因那「冤魂索命」一说闹得人心惶惶,也都无心过节了。倒是那辟邪的艾草卖的甚好,家家户户门前都插满了草人。 虽说整个楚云阁都消停了许多,但若论最清静之处,还数原本最为热闹的凤凰台。 自蕙兰带着碧桃的骨灰离开后,陆丽仙一下子就如那入了定的老尼姑一般,整日闭门不出,就连往年要给金陵城各个富家大户预备下端午节礼,也懒得疏于打点。 那日送别,众人都瞧见了,一向和她要和的蕙兰竟也弃她而去,这花魁娘子当真成了众人眼里的笑话。 更何况,若说这楚云阁谁和碧桃姑娘结怨最深,自然是陆丽仙。 众人不免心中揣测,想来这花魁娘子连日称病不出,定是碧桃姑娘的冤魂找上门来了! 因而,这些楚云阁的姑娘们,暂且将自己的安危搁在一边,又都冷眼瞧着陆丽仙的笑话,背后都骂她是专门克别人的扫把星。但凡和她走得近的,无论男女,都要倒霉。 要不然,当初她和蕙兰、碧桃一同来到女儿河,怎地只她当上了风光无限的花魁娘子,而碧桃惨死,蕙兰却断了一条腿? 这都是她这个「扫把精」克的! 常言道,三人成虎,这流言渐渐就传开了,不仅那些姐儿们更不待见这位花魁娘子,就连外面那些十分倾慕她,往日频频给她送酸诗、相邀她去赏花吃酒的王孙公子们,也渐渐疏远了。 自陆丽仙当上花魁娘子后遇冷,还是头一遭。 那些姐儿们见如此,都更加开心了。又说这陆丽仙都年逾二十了,怎么还厚脸皮霸占着花魁娘子的美名。 这花魁娘子的名号,也该换一换人了。 这些冷嘲热讽的话,尽数都落入了陆丽仙的耳中。 但她并不为之所动。少有几位熟客给她下端午赴宴席的邀约帖子,也都回绝了。 她将自己锁在了凤凰台,整日里也不甚梳妆打扮,素颜朝天,连日操持,憔悴许多,仔细一看,倒真有几分「年老色衰」之像。 …… 花魁娘子不美了,不吃香了,这事最着急的是楚云阁的老鸨子凤妈妈。 她虽预备着将宝押在了素素小姐身上,但素素年纪尚小,正是那匣子内待价而沽的美玉,需得几年调/教才能亮相。 眼下陆丽仙不接客,那白花花的银子可就流失了。 她借着探病去瞧了一瞧病榻之上的陆丽仙,可吓了一跳。 几日不见,往日里如牡丹一般娇艷的花魁娘子,怎地消瘦到如此,脸儿蜡黄一般,头髮蓬松着,就如那秋天里枯草一般衰黄,脸也不涂,胭脂也不抹,看上去平白老了七八岁。 这凤妈妈假模假样地挤出了几滴眼泪,嘴上满口念叨着:「我的儿,你受苦了,别听那帮小人口中嚼的闲话,那都是眼红嫉妒你,才编排你咧。」 「你且好好养病,什么人参、肉桂,妈妈都给你买去,你年纪还轻,哪里会养不好的?」 陆丽仙躺在床榻之上,连咳了两声,脸色更加苍白。她说自己虽用了药,倒总不见好,每每到了夜间,闭眼之际,倒总觉得有个黑影儿在眼前晃,瞧着倒像是碧桃的模样。 这凤妈妈听了,更是心惊肉颤,知这陆丽仙是不中用了,与其到时候烂在手上,莫不如趁着这花魁娘子的名头还在,卖个好价钱,赶紧脱手才是。 她颤颤巍巍地,如同掉进了冰窟窿了一般,抚着胸脯子走了。 没过几日,她倒是为陆丽仙寻来了一门好亲事。 …… 这一次凤妈妈再上门来,喜得眼没缝儿:「我的儿,合该你走运了,那淮安小郡爷托人说媒,要花一千两银子聘请你回去做外室咧。」 又满口夸赞那淮安小郡爷是金陵城内头一等人物,家财万贯自不必说,光是老郡爷拜了当今把持朝政的孤王做了干爷爷,只这一层关系,便在金陵城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了。 若是陆丽仙嫁给他做外室,又尊贵,又体面,若能得个一儿半女,这后半辈子可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凤妈妈一面满口说着,一面觑着陆丽仙的反应。 心中已是打定主意,这陆丽仙年纪也大了,人老珠黄不过这两三年的事,此时一千两银子卖个淮安小郡爷,可是最好的机会! 不答应,也不得不答应! 陆丽仙听罢,淡淡一笑。 「这的确是好事一桩。只不过,一千两银子,也少些吧。」 想当初,郑小衙内说是要花二三千两银子讨了她回去做正头老婆,这老虔婆还不答应呢。 「不少!不少!若是旁人,三四千两银子也娶不来花魁娘子!但这是咱们金陵城紧最尊贵的淮安小郡爷,可是顶好的姻缘!」凤妈妈忙说道,「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有这么好的事,妈妈也要为你打算打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8页 这凤妈妈舌灿莲花,当真是一幅「慈母」心肠。 陆丽仙低着头,略一思忖,有气无力地应承道:「既如此,一切就听从妈妈安排吧。」 凤妈妈一愣,万万没想到陆丽仙竟然会答应。 回过神来,喜不自胜,满口说道:「好、好、好!我的儿,你好好养病。那淮安小郡爷说了,待过了端午节,就娶你过门!」 说罢,就喜得手舞足蹈,就如那老鸹子一般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待凤妈妈走后,陆丽仙撩了撩额前落下的碎发,倦态一扫而空,凌厉的眼神中流露出恨意。 老虔婆,这一次,该你了。 -------------------- 第34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1) ============================= 夏日炎炎,晌午时分,楚云阁的后院静悄悄的,蝉鸣不断,微风徐来,绿影婆娑,满室粽香。 自从素素身体恢復之后,凤妈妈就逼着她学筝,又逼着学唱戏唱小曲,都是勾栏瓦舍里的技艺。 素素不愿意学,却又不得如此,心中生闷,又因暑热倦怠,愈发饮食减少。 这日,蕖香专门来找素素包粽子,也是为了来给她解闷儿。 蕖香听说素素连日被逼着学那些劳什子,便给她出馊主意:「这还不容易,偷懒就是了。那相公教你唱十句,你就只学一句就好了。」 素素嘆了一口气,她哪里是忧愁这个,她忧愁的是自己的未来。眼下虽能拖就拖,可若是到了不能拖的那一天,她又当如何? 难道真就个堕入风尘之中吗? 她眼中的忧愁更甚了几分。 蕖香如何不知素素的心事,她瞧四周无人,俯在素素耳边小声劝解道。「姐姐莫要太过担心,凡事还有妹妹我在呢。有我在一日,我与你消遣的一日。况且咱们还有时间,定能想出个法子,离开这里的。」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保养好身子才是,其余的,能拖一天是一天。」说着,蕖香将她包好的一个小小的宝塔粽子,递在了素素手中。 素素低头看着手中那一个小小的宝塔粽子,就像是托塔天王李靖手中震慑四方的小宝塔,心中安定许多,又听到蕖香这一番掏心窝子的话,鼻子一酸,心中十分感动,差点落下泪来。 可若是落下泪来,自己又不好意思,因而只是抽噎一声,强笑道:「还是你的手巧,怎么我就包不了这么好的粽子。」 说话时,她手中握着的粽叶散了,洒了一手泡的圆滚滚米粒。 素素一向持重端庄,少有这么狼狈的模样。 她们两个小女儿,都撑不住笑了。 素素心中一连多日的烦闷,也都尽消了。 蕖香十分得意地笑道:「若论读书,我肯定比不过姐姐。但若是论包粽子,还是我比较拿手。」 只说话的功夫,她的小手就如翻飞一样,已经包好了两三个粽子。 素素也钦佩起来,不由得赞嘆道:「还是你比较厉害,我的手笨,不会包粽子。」 蕖香知道,素素哪里是手笨,她原先是娇养的大小姐,哪里做过这等粗活。 「这包粽子的手艺,还是我阿娘教给我的。先选两片粽叶,把这些粽叶错开摺叠,即上面的粽叶压住下面粽叶一半,把粽叶摺叠成漏斗形状。」 「在这个漏斗中先放一小半糯米,再放几粒蜜豆,然后再放糯米盖住。不要太多了哦,太多了包不住。」 「收好口后,就可以用线把粽子给缠住了,打一个活扣,吃的时候比较方便。」 不一会,蕖香已经包好一个四角蜜枣粽,她放在手心,「看,这不就包好了。」 素素跟着蕖香包了一个粽子,照葫芦画瓢,也成功了,开心地笑了,「嗯,你瞧,这是我包好的第一个粽子呢!」 她将那一个小小的粽子捧在手心里,嗅了一嗅,赞嘆道:「好清香啊。」 蕖香笑道:「这粽叶是我今天早上去集市上买来的芦苇叶。往年,都是我和阿爹一起山上采新鲜的箬竹叶子当粽叶,那才叫一个清香。我阿娘喜欢包没有任何馅儿的白米粽,吃起来格外地清香。」 回忆起往事,蕖香的眼神不禁有些落寞。 不过二三年的光景,阿娘死了,阿爹为了几两银子,就把她卖到了女儿河。 更让她伤心的是,自己竟然不是阿娘亲生的。 呵,天地之大,她竟然连亲生父母都不知道是谁。 这是她最为难过的事情。 素素自然也知道蕖香的心事。 她沉默了半晌,开口问道:「蕖香,你想你的亲生父母吗?」 蕖香怔了一怔,流露出渴望的眼神,却又带着一丝怯懦,她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 「我自然想知道他们是谁。可是若是知道了,我又很难过,我不懂,他们既然不要我,为何要将我生下来。」 素素道:「或许,他们有不得已的苦衷吧。这些年兵荒马乱,又有黄巾贼内乱,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这样的事情数不胜数。想来你的亲生父母,是迫不得已,才与你失散的。你瞧,就连我家,也算是个绵延数百年名门望族,如今到了树倒猢狲散的地步。」 说着,她也不由得也嘆了口气。 两个小女儿默默无言。 明明是那些大人做错了事,将这天下弄的一团糟,却让她们这些无辜的小儿女们来承担后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9页 蕖香皱了皱眉头,气鼓鼓地说道:「若是我的父母是穷的养不起我了,不得已将我丢下,我尚且能体谅他们。若是他们是作恶多端的大恶人,不想养我,我就只当自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父没母罢了!」 素素微微一笑:「若是你的亲生父母是好人呢?比如……就像沈将军和上官三娘子的那样英雄呢?」 蕖香听闻后,哈哈一笑,拍掌说道:「这怎么可能!再者说了,他们那样的大英雄,若有儿女,又怎么会弃之不顾呢。」 「说不定是因为兵荒马乱——」 蕖香打断道:「不可能啦。好啦,你不用安慰我了。我自进入女儿河那一天,就想明白了。老是纠结自己不能改变的事情,会越想越烦躁的。」 「与其这样,还不如向前看,过去是没有出路的。」蕖香一板一眼地说道,口吻就像是一个小大人。 这番「过去没有出路」的话语,正说到素素的心坎上,她不禁点点头,「正是如此。」 她看着眼前的蕖香,不由得十分钦佩。 蕖香的好处,就在于她天生有一种随遇而安的洒脱。 好似野草一般,草籽随风飘落在泥土之中,无论在哪里,无论土地多么的贫瘠,都会深深扎根于此。 无论她遇到怎样的困境,都能闯出一片天地来。 三人行,必有我师。虽说素素书读的更多一些,但若论这一点,她自认是比不上蕖香。 和这样具有蓬勃生命里的蕖香朝夕相处,她也受到了感染,那一夜,她担心蕖香安危,手持瓷片,威胁刁嬷嬷去见陆丽仙,是她此生做过最出格的一件事。 但她既壮着胆子做了,心中便充满了勇气。 她平生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我还可以这样子。 这一份难得的勇气,她从今往后的人生道路,不再只是限于侯门公府的千金小姐,也不再是被老鸨子雪藏在秦楼楚馆的扬州瘦马,她的人生,拥有了第三种选择。 这一种道路,全凭她自己掌握。 她既觉得害怕、担忧,又隐隐期待。 过往的岁月,她总是被人推着走,这一次,终于轮到她掌握自己的命运了。 这边素素正陷入了沉思之中,蕖香数着桌案上已经包好的粽子,「一,二,三……好了,总共是四十个粽子,足够了。」 她将这些粽子分成了四份,一份给陆丽仙姐姐,一份给素素,一份自己留着,还有一份…… 「这一份,是给那位卖豆腐的小郎君吗?」素素瞧着她分粽子的模样,不禁打趣道。 蕖香却大大方方地点点头,「是啊,这一份自然是给阿霁哥哥的。那一日,若非他相救,恐怕我就没命了。」 「只是……」她蹙起眉头,嘆了口气,「我前前后后找了他好几回,都没有看到他。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到底怎么样了……」 …… …… 端午节这一日,蕖香拎着一小竹篮的粽子,前去虾子巷寻陆霁。 可她跑遍了整个虾子巷,都没有找到阿霁的下落。 听人说,那卖豆腐的小郎君已经很久都没有出现了。 有人寻到他家中,发现那做豆腐用的罗筛都已经发霉长毛,东西一应俱全,也不知道人到哪里去了。 活生生的一个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蕖香前前后后已经来了许多次,这一次依旧是没有找到阿霁的下落。 她提着小竹篮,茫然地站在虾子巷,不知该往何处寻去。 五月的天说变就变,刚刚还艷阳高照,不一会的功夫,天空乌云密布,下起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 虾子巷里的行人、小贩都急忙地躲雨,唯有蕖香一个人孤伶伶的一个人站在雨中,像一只不知所措的小猫儿。 她站在暴雨之中,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又焦急、又沮丧,她不知道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阿霁眼下如何,更不知道他是生是死。 短短的相交,却让她心中如此牵挂。 这不单单是因为陆霁不顾生死前来相救,更是因为,她知道陆霁和她是同样的人。 他们都是如浮萍一般的无名之辈。 这个世界,多一个她,或少一个他,不会有任何的影响。 就这样两个浮萍,她读懂了他平淡如水的面容下隐藏的不甘,他也读懂了她身为小女儿却有「士为知己者死」的一腔热血。 正是如此,她与他之间有一种不曾明说的心有灵犀之感。 她相信他也是如此想的。 只是,她却再也找不到他了。 狂风大作,暴雨来袭。 在人来人往、都赶着回家避雨的慌乱之中,蕖香突然扯着嗓子,大叫了一声。 「阿霁哥哥——!!」 她喊完这一声,十分委屈地小声啜泣道:「你到底在哪里……」 泪水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可早已分不清,她的脸上是泪水,还是雨水。 她知道,这註定是一个没有回应的吶喊。 -------------------- 第35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2) ============================= 听到蕖香的唿唤,躲在不远处的阿霁唿吸一滞,他藏身在阴暗的巷子里,如同过街老鼠苟延残喘着。 他看着站在大雨之中、焦急地寻找着他身影的蕖香,几乎忍不住要冲上去,跑到她面前,对她说一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0页 「我在这里。」 但他不能。 自那夜他持刀杀了虎二之后,他隐隐感觉到,自己被人盯上了。 他不确定暗中盯着自己的人,究竟是谁。 或许是冯兴,或许另有其人。 西门小官人虽落网了,但没有人能够保证,他们没有别的同伙。 若是被躲在暗处之人,得知自己了结了虎二的性命,会不会来找他寻仇? 更有甚者,此事会不会连累到蕖香? 因此,为了谨慎起见,他躲藏了起来。 他生在虾子巷,长在虾子巷,在这鱼龙混杂的法外之地,找一个容身之所,并非难事。 因此,他才会拖着受了重伤的躯体,离开了居所,像流窜的老鼠活了下来。 他痴痴地望着不远处的蕖香,青肿的眼睛益发地干涩,他想迈出步伐,走向她去,可他的双腿如同被定住了一般。 而且,在他心中最为隐秘的角落,还有一事无法言说。 他不能见她,更不敢见她。 如今的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自杀死了虎二之后,他夜夜都做着噩梦。 梦中的自己,是毒蛇,是勐虎,是嗜血的禽兽,是手持尖刀的恶鬼。 他回想起了虎二倒地之前那一双赤红的双目,死死地瞪着他,好似要将他拉入无边的地狱一般。 那一刻,他知道,他被诅、咒、了。 他被恶鬼拖入了无法醒来的噩梦,或者说…… 是他不、愿醒来。 因为,他的的确确,从杀戮之中感到无与伦比的愉悦。 如今的他,不敢见她。 他怕在她纯真的瞳孔中,倒映着一个面目全非的自己。 阴暗的,充满着浑身的血腥,就像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她会厌弃这样的自己吧。 所以,他才会躲在暗处,远远地看着她,面对她的唿喊,却没有任何的回应。 眼下的自己,只有远离她,才是真正地对她好。 他苦涩地一笑,拖着一瘸一拐地步伐,转身离开,一步一步走向了更阴暗的地方。 他的身影拉的很长,像是一只徘徊的孤鬼。 「阿霁哥哥——!」蕖香又大声吶喊道。 他的步伐再一次止住了。 「无论你在哪里,你都一定要好好的!! 「再见到你时,我要请你吃酥油鲍螺!」蕖香用尽全力地吶喊道。 身边过往之人,都像看疯子一样看着这个小丫头。 唯有躲在角落之中的他,低下头,拼命忍住抽噎。 可哪里忍得住,被揍得乌黑青肿的脸上,眼泪鼻涕全都流了下来,极其狼狈。 但眼泪流到嘴中,却是甜的。 此时,暴雨初歇,雨过天晴。 一道光芒万丈的彩虹如一座天桥横亘在天空之上,终日昏暗的虾子巷,竟也有了几分绚丽。 明媚的阳光,照耀在人群之中的蕖香身上。 她的笑容是那样的纯真,又是那样的清澈。 就连躲在黑暗之中的他,也深受感染,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 他嘴角牵起了一抹释怀的笑。 他知道,只要有她在,他坠入的,就不是万丈深渊。 …… 华灯初上,凤凰台的院落中堆满了许多箱笼,皆是淮安小郡爷送来的聘礼,处处贴满了囍字,挂满了红帐子,张灯结彩,人头攒动,甚是热闹,上上下下的丫鬟婆子都喜气洋洋的张罗着陆丽仙要嫁给淮安小郡爷这件大喜事。 大丫鬟绿柳最是得意,彼时她站在院中,趾高气昂指挥着一帮小丫鬟子仔细清点箱笼里的东西,忽而瞧见蕖香像个落汤鸡回来了,心中不悦,叉起腰骂道:「你这个小蹄子,又哪里野去了!」登时又是噼头盖脸一顿臭骂。 蕖香没找到陆霁,心情十分低落,又因淋了雨,头昏脑涨的,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绿柳瞧见她这般模样,心中更是生气。 怎么,不过是一个小丫鬟,怎么竟敢不把她放在眼里! 她正准备上前提熘起蕖香的耳朵,甩一个耳刮子,忽瞧见凤妈妈身边的佟婆子来了,这才罢了,神色冷淡地说道:「唷,佟妈妈来了,可是稀客呢。」 那佟婆子满脸堆笑道:「三日后花魁娘子就要出阁,时间紧事情多,绿柳姑娘辛苦了。」 这婆子上上下下打量了绿柳一眼,瞧见她耳朵上戴着的那一对金镶明珠耳铛,一脸惊讶:「唷,瞧姑娘戴着的这一对金镶明珠耳铛,可是珍贵呢!这可是花魁娘子春日宴上作诗讨得的彩头吧?」 绿柳用丹蔻拨弄了这一对耳铛,十分得意地说道:「自然是花魁姐姐赏给我的。」 佟婆子又恭维道:「这楚云阁上上下下谁不知道,绿柳姑娘是花魁娘子身边最得意之人呢。想来待花魁娘子出了门,定是要将姑娘一起带去郡王府的,届时姑娘也跟着享福了。」 按规矩说,娼姐儿出门,是不准带走服侍的丫鬟的。 但陆丽仙是花魁娘子,不比普通的姐儿。更何况,她是被淮安小郡爷赎走当外室,这身份尊荣又体面。 为了讨好小郡爷,也为了楚云阁的体面,凤妈妈不仅将花魁娘子「出阁」一事大操大办,更是许陆丽仙带走两个丫鬟。 虽陆丽仙尚未说要带走哪两个丫鬟,且不用猜,定是那两个贴身服侍的大丫鬟绿柳和黄莺儿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1页 绿柳听到佟婆子这一番恭维的话,心中很是受用,面上依旧淡淡的,说道:「这些闲话日后再说,佟妈妈赶着天黑来,可是有事?」 那佟婆子面上的笑容更深了,整张脸都挤成了一朵菊花,眼睛偷偷觑着院中的箱笼,搓着手道:「那个,嘿……。想来花魁娘子三日后就要出阁了,这着急忙慌的,怕人手不够,因而凤妈妈叫我将这些箱笼抬走,也好帮姑娘分担些杂活。」 听到这话,绿柳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胸脯子上上下下起伏,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好你个老东西!都已经收了淮安小郡爷一千两银子的赎身钱,竟然还把主意打到了这些聘礼上!! 「这些东西,是需得我去问一问花魁娘子,再做定夺。」 绿柳气得脸都黄了,顾及这婆子后面是凤妈妈,不好翻脸,这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 「你不用问了,让她抬走就是。」 说话间,大丫鬟黄莺儿已经站到了绿柳跟前,神色平淡地说道。 绿柳听罢,眉毛一挑,杏眼一瞪说到:「这些东西是淮安小郡爷指名道姓要给花魁姐姐的,怎么能轻易给人!」 「刚刚花魁姐姐和我说了,凤妈妈要拿什么东西,尽管抬走就是。」黄莺儿不理会快要炸了毛一般的绿柳,对着佟婆子说道。 佟婆子一听这话,忙喜得眼儿没缝,弓着腰道谢道:「还是咱们花魁娘子知道疼人!凤妈妈也没算没白养活一场。」 说着,这婆子便指使小厮将这堆在院中的箱笼都搬了个罄尽。 绿柳眼睁睁地看着这帮人将箱笼都搬空了,又气又急,见黄莺儿无事人一般,又不敢去问陆丽仙,跺了跺脚,丢下了一句,「什么凤妈妈,压根就是个强盗头子!」就气跑了。 黄莺儿也很是无奈,嘆了口气,这绿柳娇养的竟是比小姐的脾气还大了,这以后可怎么得了。 她转头又看到了杵在原地、耷拉个脑袋、浑身湿哒哒的蕖香,怔了一怔,说道:「你回去歇息吧,我叫小厨房给你端一碗姜汤,免得着凉。」 她知道,陆丽仙对这个小丫头很是不同。 因而她从来不去约束这个小丫头,日常起居也是很照顾。 她虽也叮嘱过绿柳,但绿柳偏是不忿,要处处和蕖香为难。 蕖香听了这话,依旧杵在原地,闷了半晌,这才问道:「花魁姐姐当真要嫁给那淮安小郡爷了吗?」 黄莺儿一怔,「是啊。聘礼都收下了,三日后就该出阁了。」 「那丽仙姐姐走了,我该怎么办?」蕖香耷拉着脑袋,闷闷的说道。 黄莺儿知道,以蕖香的姿色,怕是入不了凤妈妈的眼,应该还是个丫鬟命。 「你可能会被卖出去,也可能去服侍其他姑娘,这也说不定。」 蕖香闷闷地「嗯」了一声,就走了。 她心中很不是滋味。 凤凰台虽不是她的家,好歹也是她在楚云阁这个虎穴狼窝里的容身之所。 不过短短月余,碧桃姐姐命丧黄泉,蕙兰姐姐独自归乡,而丽仙姐姐要嫁给他人做外室。 这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改变了一切。 这让稍稍安定的她,心中又有了无家可归的飘零之感。 若凤妈妈把自己卖给他处,素素又该如何?她们可是要同生死、共进退的好姐妹啊…… 这些事情,在蕖香小脑袋中就如一团乱麻。但是,这一切又不是她一个小丫头能够左右的事情,只得认命罢了。 蕖香走了,黄莺儿却依旧站在原地。 她虽不是服侍陆丽仙时间最长的丫头,却自认为是最懂得陆丽仙心思。 虽说淮安小郡爷是这金陵城最尊贵体面的上等人,但他脾气古怪,性格乖戾也是出了名的。 以她对陆丽仙的了解,陆丽仙是不愿意做他的外室的。 不知怎的,突然又变了主意? 她遥遥地望着陆丽仙的房间,见里面只点着一盏昏黄的灯,西窗倩影愈发单薄消瘦。 黄莺儿耸耸肩,自己真是想多了,能嫁给淮安小郡爷做外室,这不是最好的选择了吗? 或者说,哪怕是花魁娘子,除了这条一路,也无路可走了。 -------------------- 第36章 访旧半为鬼(1) ========================= 蕖香喝了姜汤便闷着头睡了一觉,到了半夜才起来,肚子饿极了,却因凤凰台的人都已经睡下了,不敢惊动旁人,便蹑手蹑脚地跑了出来,往大厨房去寻找些吃食。 自蕙兰姐姐走后,她往大厨房去的次数也少了,不过还是轻车熟路,并未提灯笼,而是摸黑就到了大厨房,找到了老厨头夜间现做的猪肉包子。 她正吃着包子,忽听到一阵啜泣之声,心中不由得纳罕,谁这么晚了不睡觉,还在这哭,便顺着哭声摸着过去,结果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躺在柴房里的草垛子,面朝着墙独自哭泣。 借着月光一瞧,是原先伺候碧桃姐姐的丫头玲珑。 「你哭什么?」蕖香口中塞着包子,口齿模煳地说道。 「啊啊啊!碧桃姐姐别找我啊!我虽偷过你的东西,但我没害过你啊啊!!!」 因蕖香人小,脚步轻,突然出现在玲珑的身旁,冷不丁地出声问道,倒吓了她一跳,浑身颤抖着,抱着头缩成了一团口不择言地说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2页 「玲珑姐姐,是我,蕖香!」蕖香拉着玲珑衣衫急忙说道。 玲珑这才回过头来,满脸是泪地看着蕖香,见她是人不是鬼,这才松了口气,又「哇」的一声抱着蕖香哭了出来,埋怨道:「死丫头!你差点吓死我了!」 蕖香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从怀中掏出了松子糖,递给了玲珑,「姐姐吃个糖压压惊吧。」 玲珑摇摇头,她现在可没心情吃糖。 「姐姐怎么半夜不睡觉,跑到这里来了?」蕖香好奇问道,「难不成你也是肚子饿了?」 玲珑眼下深深凹着,黑眼圈重极了,一看就是数日都没休息好了。她心中苦闷,好不容易逮着一个人,便拉着蕖香说了这其中缘由。 原来自楚云阁传出闹鬼的谣言来,不光许多姐儿们受了影响,就连来这寻欢作乐的爷们,也都说半夜听到了传来的女鬼哭声。 更有甚者,有一名叫做许胖儿的小官人,夜里正宿歇在彩霞姑娘的房中,半夜出恭之际,抬头一瞧,瞧见了对面的武陵源有一个人影飘来飘去,身穿大红衣裳,还传来渗人的咯咯笑声,极为悽厉。 这许胖儿小官人顿时吓得头皮发麻,脚一滑,跌倒到茅厕,第二天才被发现,浑身都是屎尿,极为狼狈。 待家人接回去,高烧不退,嘴里还说着胡话。他家里的人都说是在楚云阁撞邪了。 那武陵源的女鬼,不就正是惨死的碧桃嘛! 此事一出,那一等胆小的客人,都不敢往楚云阁去了,饶是胆大的,也怕沾上了晦气,避避风头。新客自不消说,那些姐儿们要好的孤老们,兴致阑珊,也都不来了。 因而这楚云阁的皮肉生意惨澹了许多。 这可愁坏了凤妈妈。她先是做了几场水陆道场要超度碧桃的鬼魂,见不中用,就指派玲珑往武陵源看屋子。 说是若真遇到了碧桃的鬼魂,就让玲珑和她相劝,说是看她们主僕一场的情面上,让碧桃赶紧走吧,日后定会给她烧高香供奉的。 这可吓坏了玲珑。 她虽是没害过碧桃,却因贪心不足,手脚不干净,常常偷着碧桃小件的钗环首饰往外头当了攒私房钱。 如今她心中有愧,兼之又是个胆小的,哪里还敢看屋子。不敢违背凤妈妈,只得白日在那里熬着,到了夜间,便偷偷熘出来在柴房里睡觉。 这半个月间,她一个囫囵觉都没睡好,愈发的神经兮兮,见风就是雨,总觉得眼前有个人影儿在她背后晃来晃去。 蕖香听罢,好奇问道:「姐姐,你当真看见碧桃姐姐的鬼魂了?」 玲珑头入捣蒜一般点着,「我瞧见好几次了!碧桃姐姐就穿着她生前最爱的那套大红妆花通袖袄儿,娇绿段裙,那天还是我翻出的这套衣裳,给她收殓的!我怎么能看走眼,那鬼魂不是碧桃姐姐又是谁!」 蕖香诧异道:「那你可曾开口叫她?」 玲珑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我哪里敢出声!万一被女鬼缠上了可怎么办!你没听说过,碧桃姐姐的冤魂都差点杀了那个监狱里的西门小官人!她是惨死的,怨气不消,是最厉害的一种女鬼!!」 说着,玲珑又是哇哇大哭,「碧桃姐姐,我对不起你!若你饶了我,我这辈子天天给你烧纸钱!」 蕖香沉思了半晌,这才说道:「我阿娘说了,人死后若有心愿未了,便不往地府投胎,要成一个孤魂滞留人间。若真是碧桃姐姐,她定是有什么心愿未了……」 她略一思忖,便说道:「不如这样,你跟我去找碧桃姐姐。她不是恶人,就算是变成了鬼魂,也是个讲理的,咱们帮她把心愿了结,也就是了!」 说着拉着玲珑就要走。 「好妹妹!你饶了我吧!我哪里还敢自己送上门去!!」 一听蕖香要拉着自己去找碧桃的鬼魂,吓得玲珑抖得的如筛子一般,抱着木柱子不肯撒手。 见玲珑死活不肯去,蕖香无奈地挠了挠头,「就这么不理会碧桃姐姐,到底也不是个事……你不去,那只能我自己去了」 她从小就是个胆大的,以前淘气的时候,还和一帮顽童晚上跑到陈家村的坟山,一帮人围坐着讲鬼故事,比谁的胆子大。 村子里那一帮小男孩都不中用,还没听了一两个故事,就吓得屁股尿流的,唯有蕖香坚持到最后,胆子最大。 更何况,她对碧桃有恩,若真是鬼魂,她相信碧桃姐姐也不会害她的。 听到蕖香自告奋勇要去找碧桃的鬼魂,玲珑如同遇到救星一般,拉着蕖香的手就塞钱,「好妹妹,你若真遇到碧桃姑娘了,你就把这些铜钱给她看,说这些是我东拼西凑的,也够还她的那些帐了。往后这些钱我一个子不花,逢年过节,全给她买纸钱烧去,求她饶了我吧!」 蕖香兜里、手里被塞满了铜钱,哭笑不得。但见玲珑这个样子,不好回绝,只得应下了。 蕖香颇为豪气的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子,「你等着我,我去去就来。」 …… …… 蕖香揣了一兜子铜钱,趁着月色,就往碧桃生前居住的武陵源来。 虽只是月余不住人,这武陵源就荒芜了许多。两边画壁长了青笞,满地花砖生了碧草。楼上丢着些折桌、坏凳、破椅子,下边房都空锁着,地下草长的荒荒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3页 黑灯瞎火的,又有野猫半夜叫,的确是有些渗人。 蕖香独自站在院中,四周张望,见周围冷清清的,未曾瞧见有什么人影儿。 她正踌躇着,要不要上楼去,此时月亮被乌云遮蔽,一明一暗,风声四起,吹得窗棂子唿啦啦地响,她抬头一看,三楼处有个东西飘来飘去,仔细一看,正是那身穿大红衣裳、披散着头髮的人影儿飘荡在半空中吗!! 饶是胆大的蕖香,见了这场面,也吓得汗毛竖立,本想抬腿一走,兜里的铜板唿啦啦地响,想起和玲珑的约定,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她蹑手蹑脚地上前,小声地念道:「碧桃姐姐,我是蕖香,我来找你了,你可别吓我。」 吱哇——吱哇—— 她提心弔胆,踩着楼板上了三楼。 屏气凝息地环视一周,并未见有什么鬼影儿。 刚想松口气,外面又颳起了风,果见朱栏处有个人影儿! 这次她看清楚了,这人影穿着的正是玲珑口中所说的大红妆花通袖袄儿,娇绿段裙! 「碧……碧桃姐姐?」 蕖香哆嗦着,小声叫道。 那人影儿并未回应。 「碧桃姐姐你可有什么心愿未了……?」 蕖香又问。 那人影儿依旧没有迴响,反而身形变小,似要远去。 「碧桃姐姐,你别走!你有什么心愿,便和我说吧。我若做不到,便去求丽仙姐姐,我们一定帮你做到……」蕖香急了,生怕碧桃的鬼魂飘走了,上前说道。 可当她来到栏杆处,哪里还有什么人影儿。 碧桃姐姐又走了? 她正摸着头纳罕时,那个人影儿又突然出现了,距离蕖香只一步之遥! 那人影儿披散的头髮丝甚至还被风吹拂到她脸上! 冰冰凉凉的,又有痒,吓得蕖香汗毛竖立,头皮发麻。 难不成,她被鬼魂儿缠上了?…… 蕖香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没叫出来,双腿已经软了,一个屁股跌倒在地板上。 恰好此时乌云散去,月亮出来了,皎洁的清辉照了进来。 蕖香终于看清了眼前鬼影儿的真面目。 是……一个竹竿? …… …… 眼前的鬼影,真实的面貌正是一个竹竿。 一个竹竿立着,顶上绑上了一个瓜瓢,瓜瓢上黏满了长头髮丝。 另有一个竹竿打横着,支撑了起来,上面挂着大红妆花通袖袄儿,下面是娇绿段裙。 有了竹竿做支撑,那头髮丝和衣裳随风摆动,大半夜遥遥的看上去,就和真人一般。 若是没风了,自然是不飘荡了,隐藏在窗户台子后面,看上去和鬼魂飘走了一般。 对于这样的竹竿,蕖香并不陌生。 以前,她还帮陈老五一起扎过这样的竹竿,给它套上人穿的衣裳,插在地里,当成稻草人赶雀鸟儿们。 她拍了拍屁股站了起来,看着这个竹竿,心中十分不解。 这竹竿是谁放在这里的? 自武陵源传出来闹鬼后,也有那胆大的姐儿白天来武陵源上上下下看过,却是没有发现任何东西。 这就说明……是有人夜里才将这竹竿摆出来吓人,到了白天又收回去。 那究竟是什么人这么干的,这么干的目的是什么? 蕖香瞥到这竹竿上挂着的,大红妆花通袖袄儿和娇绿段裙,心中更是纳罕,这的的确确是碧桃姐姐生前的衣裳,不该和碧桃姐姐一同烧成灰了吗? 为何又会出现在这? 蕖香百思不得其解,正纳罕着,忽隐隐约约听「咚咚咚」敲击门板的声音,再竖起耳朵仔细听时,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楼下,有人。 -------------------- 第37章 访半旧为鬼(2) ========================= 蕖香竖起耳朵、屏住唿吸,仔细听来,楼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意味着楼下有人。 看来必是这装神弄鬼之人了。 这事毕竟关系碧桃姐姐,她不愿意就这么稀里煳涂的装作不知道,稍一犹豫,便秉着唿吸,踮起脚尖,悄无声息地下了楼,顺着那声音寻去,东拐西拐,来到了武陵源的一所偏僻的耳房处。 这个地方甚是隐秘,三更半夜,漆黑一片。 也不知装神弄鬼之人躲在这房中做些什么。 门虚虚地掩着,蕖香怕打草惊蛇,也不敢进去。 里面漆黑一片,也瞅不见什么来,正犹豫着,忽听到房中传来一阵极为压抑的喘息之声,里面之人小声地「嗯」了一声,继而一个极其妩媚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嗯……我很快活。你可快活了?」 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小人为姐姐死了也值。」 蕖香瞪大了双眼,长大了嘴巴,一脸不可思议! 那个妩媚的女人声音,她认得! 正是她的正头主子,陆丽仙! 只是那个男人的声音,她并不认得。 蕖香虽是个小丫头子,但自进入这朝生暮死的女儿河,天天像个猴儿一般在各个院子乱窜,还有什么不懂的! 虽未亲眼目睹,但她立刻就明白,花魁娘子陆丽仙正和一个男人在此处偷情! 真是万万没想到,自己要「抓鬼」,竟撞到了如此活色生香的一幕,而且还是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正头主子陆丽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4页 这下羞得她小脸绯红一片,耳朵都烫得发烧,一颗心几乎要跳出了嗓子眼里。 不过,话说回来,丽仙姐姐不是近来身体不适,卧病在床吗? 而且,她三日后就要嫁给淮安小郡爷当外室了,此时,却和一名男子偷偷摸摸在此处干这等事,实在有些奇怪! 但无论如何,蕖香既知道房中是陆丽仙,便不好在此滞留,便想偷偷摸摸地熘走。 谁曾想,她刚一转身,不想踩到了一块木板,发出了「吱吱」的声音。 这声音虽小,但在寂静的黑夜里却听得格外清楚。 完了,被发现了。 蕖香心中闪过这个念头,正暗自叫苦不迭。 果不其然,她就听到屋里的陆丽仙尖锐地问了一声,「是谁!?」 蕖香还未出声回应,下一瞬间,蕖香的后脖领处又被人揪了起来,提熘着进来了。 蕖香心中暗自恼怒,她又不是个小猫崽子,怎么人人都要提熘着她的后脖颈处! 她自知逃不掉了,只能老老实实地低着头说道:「丽仙姐姐,是我,蕖香。」 「是你?!」陆丽仙颇为惊讶,她此时衣衫凌乱,香汗淋漓,满脸绯红,幸而天黑,没让这个小丫头看见她的狼狈模样。 她眉毛一挑,「大半夜,你怎么跑这里来了?除了你,还有谁?!」一连串问了好几个问题。 「姐姐放心,只有我一个人来了,我来这是为了……」蕖香如实地告诉了陆丽仙自己受了玲珑的委託,半夜来访武陵源,想问问碧桃姐姐的未完的心愿。 听这小丫头当真以为碧桃的阴魂不散,是帮她了解心愿的。陆丽仙原本犀利的眼神稍稍缓和了下来,依旧冷言冷语地说道:「这么说,那个装神弄鬼的竹竿你都看见了?」 「嗯……我都看见了。」蕖香依旧耷拉个脑袋说道。 「这一切,都是我干的。」陆丽仙十分干脆果断地说道。 果然,就是丽仙姐姐干的。 蕖香心中默念了一句。 其实在看到竹竿上挑着的大红妆花通袖袄儿,娇绿段裙衣裳时,她的脑海中猜到可能是陆丽仙。 因为陆丽仙是最后接触到这衣裳的人。 只是,她不明白,陆丽仙为什么要这么做。 蕖香将自己的疑问问出了口。 「为什么?」陆丽仙轻蔑地笑了一声,拢了拢自己鬓边的散乱的髮丝,带着十足的恨意说道:「我这么做,自然是要毁了楚云阁,毁了这吃人肉、喝人血的皮肉生意,让凤妈妈那个老虔婆受到她应该承受的报应!」 她冷冷地笑了两声,一双眼光若寒星,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要让那些害死碧桃的人,一个都别想逃!」 …… 自碧桃咽气之后,陆丽仙的报仇计划就开始了。 她先是和蕙兰当众上演了一出「反目成仇」的折子戏,好让凤妈妈和楚云阁其他人都以为她们二人分道扬镳了。 凤妈妈瞧见她们三个好姐妹如今死的死,走的走,如今只剩下陆丽仙一个独自支撑,自然放松了警惕。 蕙兰表面上是带着碧桃的骨灰离开了金陵城回到家乡,实则依旧潜藏在金陵城的郊外等待着随时接应陆丽仙。 「这是第一步计划。蕙兰走了,我再无顾忌。第二步,便是让石磊去提前潜伏在监狱之中。」 陆丽仙指了指一言不发,站在黑暗之中的男人,对着蕖香说道:「他是石磊,是我的相好的。楚云阁的人,都不知道我和他的关系。」 蕖香飞快地瞥了一眼立在陆丽仙一旁名为的石磊男人,借着微弱的月光,见他面上杀气颇重,虎背熊腰,此时打着赤膊,露出了胸膛前一刀极长的刀疤,且不用猜,定是一个出生入死过无数次的练家子。 陆丽仙的第二步计划,便是让石磊装成流民,在衙门前故意挑衅,被关押在金陵城的监狱之中,为的就是等到西门小倌人落网。 那一日,西门小倌人被收押在监牢之中,趁着那些狱卒昏昏欲睡之际,躲在监狱里的石磊用提前准备好的铁丝开了门锁,悄无声息走了出来。 他如法炮制地开了西门小倌人的门锁,按照计划将西门小倌人阉了,又割下了半条舌头。 此前,因逢太后的生辰,大赦天下,金陵城里的监狱关押的犯人寥寥无几,又因西门小倌人是单独关押,因而无人撞见。 做完这些后,石磊所用的铁丝和刀都藏在了粪桶里,翌日自然是都被倒了出去。 那些狱卒说当天晚上,并无一个人出入监狱。这正是因为,行兇者石磊早就潜伏在了监狱之中。 西门小倌人被押送到州府衙门后,不消几日,石磊的刑期到了,他自然也就放出来了。 如此一来,陆丽仙安排石磊所做的这一个「瞒天过海」之计,成功在众狱卒眼皮子底下将西门小倌人阉了个去。 众狱卒找不到任何的线索,只能将此案归结于「屈死的女鬼前来索命」一说。 自然,石磊既可以阉了西门小倌人、并割下他的舌头,为何不直接一刀杀了他,这其中也有个缘故。 陆丽仙思量,一来直接杀了西门小倌人,动作太大,必定会让衙门彻查清楚,届时石磊必然会被牵连出来,得不偿失。 二来,陆丽仙总认为,这虎二和西门小倌人背后,另有其人。否则,那些假银钞是从何而来?留西门小倌人一条命,也是为了引蛇出洞,放长线,钓大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5页 待西门小倌人被女鬼索魂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之际,陆丽仙便开始了自己的第三步计划。 那便是在楚云阁装神弄鬼。 她特意留下碧桃收殓前穿的衣裳,用竹竿挂起,夜间令石磊拿出来,白日再收起,辅之以悽厉的笑声、哭声,自然就可以弄出「碧桃冤魂不散」的假象。 如此一来,更加坐实了西门小倌人是被女鬼索命一说,那些衙门里的酒囊饭袋,怕上级追究,定会一股脑地寻了个理由搪塞过去。兼之他们怕被女鬼纠缠上,也不敢再查下去,这事自然就成了一桩无头公案。 当然,陆丽仙装神弄鬼,更是为是报復楚云阁的老鸨子凤妈妈那个老东西。 若非凤妈妈只认银钱不认人,毁了当初和陆丽仙的约定,擅自将碧桃卖给西门小倌人,以及她激励撺掇,碧桃就不会就如此仓促地离开楚云阁,坠入深渊之中。 那西门小倌人和虎二是害死碧桃的直接兇手,那么这老虔婆就是递刀子的人。 更何况,自她们三个进到这楚云阁,为那老虔婆赚了金山银山,又恐她们三个离去,便挑拨离间,让她们三人离心离德,这笔帐,她都一笔一笔地都记着呢! 陆丽仙思来想去,能让那老虔婆生不如死的方法,不是杀了她,而是毁掉她最为珍视的楚云阁。 楚云阁闹鬼,生意必定惨澹,那老虔婆必定心痛不已,但这还不够。 她要给这老虔婆致命一击。 这其中的方法,便是以她自己为诱饵,装出一副被女鬼纠缠的模样,一蹶不振,整日缠绵床榻之上,让凤妈妈心生赶紧把自己卖出去的心思。 眼下花魁娘子被女鬼纠缠上的流言在金陵城传得沸沸扬扬,何人还敢接手? 她料定只有那金陵城小霸王,淮安小郡爷。 她曾和那淮安小郡爷打过几次交道,知道这位二世祖是个男女通吃的主儿,来者不拒,也曾纠缠过她一阵子。只是因他近几年来颇好男风,对花魁娘子的兴趣渐渐冷淡,因而她才逃过一劫。 想来,那老虔婆急于将自己脱手,必定会找这位二世祖了。 果不其然,这位二世祖便出了一千两银子,要买下她作为外室。这一千两银子,对于这位二世祖来说,不过是打发个要饭的。况且,他仗着自己的父亲认了当今权高位重的孤王做干爷爷,横行霸道,从来不将鬼神一说放在心上。 对于他来说,花一千两买个花魁娘子当个摆设,就和地摊上买一双鞋那样容易。 当那老虔婆满脸喜色地来向她道喜之际,陆丽仙知道,自己的计谋马上就要达成了。 她十分了解那位二世祖,眼高于顶,唯我独尊。这金陵城内若有人抢了他的东西,他必定会掀了那人的老家,刨了那人的祖坟。 她最后的一计,便是「借刀杀人」。 她要赶在三日后,从楚云阁逃走。 那老虔婆已经收了那位二世祖的聘礼、赎身钱,到了那一日,交不出人,天大的麻烦就要来了。 淮安小郡爷必定想,这老虔婆收了他的银子,又毁约将花魁娘子藏了起来,好再卖与他人。 届时找不到人,这位二世祖必定暴跳如雷,以他在金陵城手眼通天的能力,拆了楚云阁那都是小菜一碟。 到时候,凤妈妈这老虔婆不仅要将所贪得的银钱全吐出来,恐怕还会有牢狱之灾。 这便是,陆丽仙为碧桃的计划。 所有害死碧桃的人,都要受到报復! 只有这样,才能告慰碧桃的在天之灵! -------------------- 第38章 凤去台空江自流(1) ============================= 蕖香听完陆丽仙整个復仇计划,咽了咽口水,连日来的疑惑全都解开了。 真是没想到,原来从蕙兰姐姐独自归乡开始,就是陆丽仙布下的局。 先是「反目成仇」,再是「冤魂索命」,最后是「借刀杀人」。 整个计划,不仅要统筹全局,更考验胆量、耐心。尤其是最后一计「借刀杀人」,若错行了一步,那就是坠入万劫不復之地。 此时,蕖香对陆丽仙更加佩服了。 她以前只是觉得陆丽仙高傲、漂亮,像精神抖擞的花孔雀。但经此一事,她彻底明白了,这冠绝女儿河的花魁娘子,为何是她而不是别人。 若只有美貌的外表,没有坚定的心志,和过人的手段,在这个魑魅魍魉横行的女儿河,怕是早就被吃的渣子都不剩了。 对于陆丽仙来说,漂亮的外表只是她迷惑旁人的躯壳。 这壳子里装的芯子,才是真正的陆丽仙。 忽然,蕖香蓦地一慌,自己只是一个小丫头,如今陆丽仙的计划她都知道了,是不是自己要被杀人灭口了啊? 「丽仙姐姐……我……我绝不会说出去的。」蕖香腿一软哆嗦着,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她可不想被杀人灭口啊!! 陆丽仙一怔,看到她吓得那个熊样,便猜到了这个小丫头的心思,讥笑一声:「我知道,你是不会说出去的。今日我将这些都告诉你,是因为从一开始,我就不打算瞒着你。」 「那日,你冒死找到了碧桃,让我们见了最后一面,我心中很是感念你的恩情。」她的语气略微颤抖,口气也放柔缓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6页 「我曾问蕙兰,该如何报答你的恩情。蕙兰说,蕖香真正渴望的是自由。因而,这一次,我准备带你一起走。如何?」 陆丽仙望着对面的蕖香,黑暗之中,她的眼神闪过片刻的温柔。 蕙兰老说,这个小丫头像从前的自己,聪明、固执、敢爱敢恨,又有一腔热血。 以前她还不信。 如今经过碧桃这件事,她看到蕖香不顾自己的安危去探听消息,心中很是感动。 她欠了这个小丫头一份恩情。 当初,她为了从死人堆里活下来,只能自投罗网,掉进这女儿河的泥沼之中,苦苦挣扎将近十年的时间。 她虽活了下来,却被套上了花魁娘子的枷锁,失去了自由,也失去了碧桃…… 其中的辛酸苦辣,不是一个「后悔」就能概括的。 当初,身为春韭的她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如今,她愿意给蕖香这个小丫头一个展翅高飞的机会。 除了报答她的恩情,也算是了却当初自己的心愿。 若是当初,有人愿意给她一个这样的机会,该多好…… 她继续说道:「我带你离开后,你若没别的去处,就跟着我。我虽没有多大的本事,给你一口饭吃还是够的。往后,你我之间并非主僕关系,你若想走,随时都可以走。」 蕖香睁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什么?!她可以离开楚云阁了! 她能够自由了?! 经过碧桃姐姐的事情,她算是明白了,这楚云阁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人间炼狱。 凭是谁,掉进这个炼狱,昔日的好姊妹也会反目成仇,变得面目全非。除非死,再无脱身的可能。 自己尚未深陷其中,就可以跟着陆丽仙离开,恢復自由身,这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啊! 这简直是,突如其来的狂喜! 蕖香乐得嘴都要咧到耳朵边去了,又兴奋地不住搓手。突然想到了什么,小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犹犹豫豫,吞吞吐吐,似是想说些什么。 「怎么,你不愿意跟我走?」陆丽仙皱着眉头问道。 「不!不!我做梦都想离开这里!只是,我……我有一事相求……」 「咣当」一声,蕖香跪了下来,朝着陆丽仙用力地磕了一个头。 「求丽仙姐姐带我和素素一起走吧!」 …… 听到这句话,陆丽仙愣住了。 她万万没想到,蕖香竟然还挂念着那个娇滴滴的小美人? 「你一个小丫头子,自个逃命也就是了,为何还管的了别人。」陆丽仙带着几分恼怒地说道。 这个蕖香,难道不知自己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吗? 蕖香抬起头,双目含着泪水哽咽道:「我和素素义结金兰,成为结拜姊妹了,这辈子要同生死,共进退,死生相托,不离不弃。我决不能撇下她自己跑了!」 她说话时,一张小包子脸委屈巴巴地皱着,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丑极了。可越说后面时,反而带了几分铿锵之气,那一双眼睛,就像是划过天际的寒星,璀璨夺目。 看着跪在地上的陆丽仙,她沉默了许久。 说实话,要带走一个不起眼的蕖香并不难,但若是要带走一个凤妈妈爱若至宝的金疙瘩素素小姐,却是难上加难了。 此计本就十分艰险,再带上两个小丫头子,更是横添了几分变数。 她有些犹豫…… 「同生死,共进退……」她朱唇轻启,默默念着这句话。 十年前,碧桃、蕙兰、春韭,她们三个,也是曾经这样约定的。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蕖香,一个晃神,似乎看到了原先的春韭。 都是那样的倔强,那样不顾一切的一腔热血往前沖…… 若是当年的自己,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 「呵。」她半是嘲笑、半是无奈地笑了一声,拢了拢自己的髮丝,开口干脆地说道:「好,我答应你。」 「不过我只给你们三天的时间做准备。若过了这个期限,我就自个走了。」 能和素素一起离开这里了! 蕖香兴奋地想要大叫起来,忽而想起这是大半夜,说的又是密谋的计划,慌得又赶紧捂着嘴,一双眼睛却滴熘熘乱转,满是欢喜。 陆丽仙努了努嘴,强忍住笑意,朝着蕖香摆摆手,让她赶紧悄无声息地出去。 蕖香会意,忙又恭恭敬敬地朝着陆丽仙磕了三个响头,这才屁颠屁颠地跑了出去,心情愉悦地简直要飞起来。 …… 待蕖香走后,又只剩下陆丽仙和石磊两个人。 陆丽仙望了望外面,天快亮了,她也该离开了,剩下的一齣戏,可要好好的演完啊。 在旁边一直沉默着,像是一座雕塑的石磊屈身蹲了下来,单膝跪在地上,为陆丽仙穿上那一双红色缎绣花卉鞋。 「我抱你回去。」他低着头,说道。 她「嗯」了一声,左鞋已经穿好了,右脚还没穿上,她踢啦着,将穿到一半的鞋甩了出去,露出一只洁白的玉足,每个脚指头都涂了红艷艷的丹蔻,小巧玲珑,像是树上挂着的,熟透了的红樱桃。 她用脚轻轻地踢了踢他的肩头,有意地无意间又磨蹭到了他粗砥的下巴,轻笑一声,「要带走两个小丫头,你可有办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7页 石磊抓住她那只顽皮的脚,见它老实了,便低着头,为其套上鞋。 他闷声说道:「这间屋子,留下了你的痕迹,也该烧了。」 陆丽仙冰雪聪明,立刻就明白石磊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妖冶的微笑,「这把火,烧得越旺越好。」 …… 蕖香知道整个计划后,哪里还睡得着觉。她回到大厨房,将兜里的铜钱全都还给了玲珑,扯谎道:「我没瞧见碧桃姐姐,这些钱还给你,以后再说吧。」 玲珑叫苦不迭,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蕖香也顾不得回凤凰台,天刚蒙蒙亮,就跑到素素所在的后院。 此时素素已经起了,金坠儿服侍她洗漱穿衣,隔壁的刁嬷嬷在一旁看着,生怕有一丁点闪失。 蕖香躲在大槐树上瞧着,心中思忖,若是她们想要逃跑,需得想个法子支开时时刻刻盯着的刁婆子。 近来,凤妈妈眼见素素小姐身子渐渐好了,也愿意去学唱小曲儿了,以为彻底驯服了素素小姐,谁知那一晚,素素小姐以自己的花容月貌相逼,大半夜求见陆丽仙一事可把凤妈妈吓得够呛。 若是那张脸划破了点油皮,可就亏大发了! 思来想去,那个蕖香到底是个乡下来的野丫头,倘若教坏了素素小姐便得不偿失了。 所以,冯凤妈妈便下令让刁嬷嬷严加看管素素小姐,不让蕖香再接近她。 但蕖香是个机灵的,一瞅见这刁婆子去抹牌的功夫,便赶忙来见素素。 …… 好不容易挨过了白天,那刁婆子傍晚吃了酒,果然又去抹牌,蕖香连忙爬了进来,冲进素素的屋中,东瞧西看,确认这屋中没有旁人,这才俯在素素耳畔,低声说了陆丽仙答应带她们两个离开之事。 起先,素素瞧见蕖香一脸严肃、如临大敌的模样,还用手帕子掩着嘴笑,心中猜到底是什么正经事。 可当她听到自己能够离开楚云阁之时,瞳孔急遽收缩,一双秀目直直地看着蕖香,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唇颤抖着,用力地抓住了蕖香的衣袖,低声问道:「这件事,可是真的?」 蕖香握住了她颤抖的手,盯着她,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千真万确!」 素素面色苍白,面靥上却浮上了两团红晕,秀目含泪,就如那斜风细雨之中随风飘落的梨花,她想要笑,却落下泪来,抽噎了两声,「我真的不敢相信……」 她实在不敢相信,难道自己当真能离开这骯脏的女儿河? 她……该不会是在做梦吧?! 「你不相信这事,也该相信妹妹我呀。」蕖香握住她的手,坚定地说道,「当初咱们说好的,要吉兇相照,祸福相依,死生相托,不离不弃。」 素素回过神来,痴痴地望着蕖香。 是了,这不是痴人说梦。 她能离开这里,全靠着蕖香当初以死相拼,否则陆丽仙怎肯答应。 当初蕖香说要离开女儿河,她以为只是一句大话,或是一句缥缈的希望,就像天上的星辰一般,看似触手可及,却永远无非接近。 但蕖香她真的做到了! 「蕖香妹妹,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可还没素素跪下来,蕖香却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一脸严肃地对着素素说道:「先别慌。咱们想要离开这里,不是那么简单的事,需得甩开那个老婆子。」 素素略一沉吟,坚定地说道:「我有一法,或可一试。」 -------------------- 第39章 凤去台空江自流(2) ============================= 素素和这刁嬷嬷朝夕相处,得知这婆子有一个心肝宝贝儿子,名叫做刁四儿,人都称唿其为刁大傻子,养到了十七八岁,一事无成,整日吃喝嫖赌,没个正经。 见这儿子这么不争气,又怕离了自己活不了,这刁嬷嬷便求了凤妈妈,让这刁大傻子在楚云阁领了一份差事,当个杂役。 这刁大傻子是个好吃懒做之徒,又是个好赌的,时常弄出个欠债不还的事情,这刁婆子常常去给他擦屁股解决麻烦。 素素暗将此事记在心中,若是利用这刁大傻子,定能支开这刁嬷嬷。 蕖香听罢,高兴地说道:「这主意准成!姐姐,真有你的!」 说起来,蕖香心中十分佩服素素。 素素虽看起来秉性柔弱,实则一身傲骨,意志十分坚定,就如那凌寒之中独自盛开的梅花。 况且,素素又是个读书识字的,更比旁人多了几分见识。兼之心思细腻,处处留心,真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 蕖香由不得对素素一顿夸赞,说是素素这么有学问,定是个「女夫子、女宰相」。 素素听得不大好意思了,满脸通红地说道:「蕖香你又瞎说什么,本朝向来是男子做官,哪里会有什么女夫子,女宰相。」 蕖香笑道:「这可说不定!要是哪一天,若是出个女皇帝,不就有女夫子、女宰相了!」 素素笑着说蕖香真真是异想天开。 蕖香又问素素可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要带上的,这几日也好好收拾收拾。 素素却一片赤诚地拉着蕖香的手,真挚地说道:「我清清白白地来到这里,又能清清白白地走,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我并无什么要紧的东西。我所求的,就是和妹妹你在一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8页 蕖香也拉着她的手,用力地点点头,「嗯!好姐姐,咱们一定能够离开这里的!」 …… 距离约定的时间,只有三天。 这期间,陆丽仙卧病在床,装成虚弱的样子。 素素装成乖巧、顺从的模样,听从凤妈妈的安排。 蕖香是不起眼的小丫头,在绿柳大丫鬟的打骂下夹缝生存。 凤凰台的众人还沉浸在花魁娘子即将「出阁」嫁人的喜悦中,唯有她们三个知道,此时的楚云阁看上去风平浪静,实则暗地里酝酿着一场足以摧毁一切的狂风暴雨。 终于,到了这一天。 …… 且说,这一日却是六月初一日,天气十分炎热。到了那赤乌当午的时候,一轮火伞当空,无半点云翳,真乃烁石流金之际。 太阳火辣辣的,如同下火一般,楚云阁的众人都只躲在屋里不出来。 到了日落西山之际,云生东南,雾障西北,狂风大作,雷声滚滚,众人都赶着出来,立在檐下,瞧着电闪雷鸣的天,都等着下一场大雨好浇一浇这暑热。 此时,忽听到外面吵嚷起来,几个小厮东奔西走,连声高喊道:「武陵源,走水了!武陵源,走水了!」 众人闻声,抬头一瞧,只见这地处西边的武陵源火光明亮,将半边天都烧红了,火势不小。 不知怎的,这天雷竟然直直地打到了武陵源的屋顶上,起了火星子,这屋子又因无人看守,火星遇到了干燥的床帐子,「轰」的一声,一下子就烧了起来。 这火势本就不小,又因刮着南风,将挨着武陵源的这些个屋子接二连三地都烧了起来。 眼见这些屋子如个火烧赤壁一般烧了起来,那些姐儿们都纷纷抱着细软逃了出来,黑压压地挤在院子里,衣衫不整又都灰头土脸的,都如那灶房里烧煳的卷子一般,叽叽喳喳,有骂这邪火的,有哀怨自己锦缎衣裳有被烧着的,还有的说好端端的,偏是武陵源挨了雷噼,难不成当真是有妖孽作祟,老天爷降下天雷来? 正当乱闹闹之际,原本正在内室之中看着帐本的凤妈妈也闻声赶了出来,她看到这烧得如同火焰山一般的房屋,既震惊,又恐慌,又心痛,此时顾不得旁的,赶紧出了门,一面没了命似的督促着小厮们去救火,一面又担心有那贼人浑水摸鱼,偷盗走了财物,让下人们将房中的细软赶紧抬出来。一面又让各屋的婆子们好好看守住姐儿们,生怕她们趁乱卷了财物逃走了。 正当这凤妈妈忙得脚不沾地、焦头烂额之际,又听得小厮前来报说:「凤妈妈,不好了!这火势越来越大了!不知怎的,这火偏的烧到了大厨房中,那里堆着许多做饭的菜油,这火本已扑小了许多,却因这菜油,又将西院烧了起来。」 这凤妈妈一听这话,连声叫苦,赶忙使唤上所有的下人前去救火,忽听淮安小郡爷打发了人来,说是听闻这楚云阁走了水,说是怕伤着了陆丽仙,要提前接她往预备好的宅子里去住。 凤妈妈不敢怠慢,忙擦了擦被烟燻得黑黢黢的老脸,去瞧了淮安小郡爷打发的人来,一个老嬷嬷领着四五个下人来了,身穿着深色衣裳,正是郡王府中下人的打扮。 又见他们使了一顶小轿子来,那轿子上的印着的正是郡王府的家徽,不容犹疑,便连声答应,忙唤陆丽仙出来,眼睁睁地看着她坐上了轿子,抬走了。 这凤妈妈收了银钱,又昧下了所有的聘礼,早就将陆丽仙视为淮安小郡爷的人了。况且明日就要出阁,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此时听闻小郡爷要提前将人接走,哪有不点头的道理。 谁知却是天天打雁,如今是被雁啄了眼。她哪里知道,这陆丽仙坐上的并不是淮安小郡爷派来的轿子,而是陆丽仙早已安排好的最后一出「偷梁换柱」计。这些自称为郡王府的下人,正是蕙兰找来的人,他们身上穿的衣裳,也是蕙兰比着郡王府的衣裳赶着做出来的。 今日她亲自送走了陆丽仙,明日淮安小郡爷派人来接花魁娘子,届时交不出人来,便是大祸临头了! 此时,她被这火势忙得团团转,哪里还顾得及这个! 送走了陆丽仙,凤妈妈又想起了自己藏在后院里的金疙瘩素素小姐,生怕这五百两买回来的银人儿有个闪失,忙叫人把刁婆子把素素小姐带来。 不消多时,这刁婆子就搀扶着素素小姐来了。 这素素小姐居住的后院虽离着武陵源有些距离,但因这火势太大,来时路上也不免呛着了些烟火,面色苍白,手脚俱软,看来是被这火势吓到了。 凤妈妈瞧见素素小姐这幅柔弱的模样,忙让刁婆子抱着她到小花厅去休息,那里离着武陵源最远,火势断然烧不到那里去,最是安全。又嘱咐刁婆子好好看着,不能有一丁点闪失。 刁婆子口口声声地答应了,便领着素素小姐往小花厅处去了。 素素躺在花厅的床榻之上,刁婆子正倚着门首看着火势,忽见一个小丫鬟跑了过来,大喊道:「刁妈妈在吗,你儿子被横樑砸断了腿,如今被压在房底下,出不来了!!」 这一天,这刁大傻子照例白日间就喝得烂醉,往一个清静的角落一躲,便唿唿大睡起来。 楚云阁起了火,外面闹得乱闹闹的,他竟也没听到,依旧睡死了过去。 谁知因那大厨房又起了火,烧着了西边的房子,人人都逃了出去,唯有这一个大傻子,还在睡梦之中,忽被头顶上烧断的横樑砸了腿,顿时吓醒了,可此时想要逃,却也是来不及了,只能哭天喊地叫道:「娘,快来救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9页 刁婆子一听这个消息,没命似的地就往外跑。 此时也顾不上凤妈妈的叮嘱,想来这素素小姐晕倒在床,就算放着不管也不会出什么差池。 刁婆子前脚走了,后脚蕖香就熘了进来,她扯了扯素素的衣裳,低声说道:「事成了,咱们快走!」 素素顿时睁开眼,坚定地说道:「嗯!」 …… 这小花厅离着楚云阁的角门十分近,蕖香和素素只消走半盏茶的路,就能离开这里,况且眼下人人都救火去了,哪里会注意到她们两个小丫头趁乱逃走,真真是天赐良机。 蕖香心细,特意提前给素素准备了一套自己的衣裳。素素又往脸上抹了些炭灰,将自己打扮成一个灰头土脸的小丫头。 二人手拉着手,在慌乱之中的楚云阁钻来钻去。 一时之间,也无人注意到这两个小丫头。 角门就在眼前,出了这个门,到了和陆丽仙约定的地点,就能离开这里了。 两个小丫头的脚步越来越快,望着近在迟尺的角门,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狂跳,简直要跳出了嗓子眼。 「好你个蕖香!如今人人都跑去救火,你倒好,去躲清闲!!」 眼见只三五步路就能出了角门,谁知半路竟杀出个绿柳,揪住了素素的衣领,拉扯住了她。 这绿柳瞧见淮安小郡爷打发人来接陆丽仙,原以为她能跟着一起走,心中十分高兴,也跟着上轿子之际,谁知陆丽仙只淡淡说了一句:「今日我先去,明日再打发人来接你过去。」 这让满心欢喜的绿柳如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她还要说些什么,那个郡王府里的嬷嬷出声道:「小郡爷都已为花魁娘子预备好了,宅子里各色丫鬟婆子都是一应俱全的,娘子无需担心。」 陆丽仙略点点头,便乘着轿子离去了。 因而,绿柳心中十分不爽,正满院子里乱走,要找一个人扎筏子出出气。正好瞧见了蕖香满院子乱窜,三两步上前,就抓住了她的衣领,想要骂她两顿出出气。 谁知,这绿柳拉回这小丫头一看,不是蕖香,却是旁人。 她瞧着这小丫头看起来倒是有几分眼熟,一时想不起来是谁,怔了一怔。 彼时,蕖香一只脚已经踏出了东角门,听闻身后传来绿柳的声音,暗道不好,恐怕她将素素认成了自己。 她当下一个回身,直直地用头将绿柳撞到在地,压着她就厮打起来,叫喊道:「我让你天天欺负我,我让你天天欺负我!你又不是我正头主子,一天到晚逞什么威风!」 绿柳被扑倒在地,头髮上的钗环掉了一地,愤怒而又震惊地说道:「蕖香,你是不是疯了!?你竟敢打我?!哎呦——!」 蕖香假装撒泼,这么一闹,也就岔开了绿柳探究问底的心思,也顺势阻挡了绿柳的视线,对着素素低声说道:「快走!」 素素哪里肯撇下蕖香独自离去,顿时慌了,欲要回去拉蕖香。 蕖香却趁着绿柳跌倒在地上的功夫,勐地一推,将素素推出了角门,低声吼道:「不用管我!你快走!」 「不——!我不能!」素素急得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欲要再回身去拉扯蕖香之际,忽然,她身子一轻,被人从背后抱了起来,直接塞进了马车里。 抱起她的人正是石磊。 马车里端坐着的正是已经脱身了的陆丽仙,她看到只一个素素,连忙问道:「蕖香那个小丫头子呢?」 素素直直地跪在地上,拽住陆丽仙的衣裳,满脸是泪地哭喊道:「花魁姐姐,蕖香又被绿柳姑娘扯回去了,你快去救救她吧!」 陆丽仙一听这话,顿时一惊,一时之间也没了主意。 稍稍一犹豫,她要下车,去喊绿柳出来,也可解了蕖香之困。 石磊却拉住她道,神情凝重地说道:「雨越来越大了,这火很快就扑灭了。我们没时间了。」 陆丽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知道,此时容不得她犹豫。 摆在自己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带着素素赶紧离开。 若再耽搁,等这老虔婆发现,摇钱树素素小姐不见了,定是要翻了底朝天,届时谁也别想走。 她看着跪在地上,满脸是泪、不住地朝着自己磕头哀求的素素小姐,又想到尚困在楚云阁的蕖香,心中十分不忍。 可她再不忍,却也明白,此时容不得她犹豫,也容不得她优柔寡断。 她们离开楚云阁的机会,只有一次。 她闭上眼,睫毛微微地颤抖,神情十分痛苦。 蕖香,你别怨我。 我相信,你若是我,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继而她睁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石磊说道:「走!」 -------------------- 第40章 凤去台空江自流(3) ============================= 角门外哒哒的马蹄响起之际,门内的蕖香依旧假装撒泼,骑在绿柳的身上殴打。 如今已被绿柳发现了二人的行踪,若是她和素素一起走,定会被发现。 她知道,唯有自己纠缠住绿柳了,素素才能顺利地离开。 同时,这也意味着,她不可能离开楚云阁了。 她牺牲自己,牵绊住绿柳,换取了素素的顺利离开。 哗啦啦—— 雨下得愈发的大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0页 蕖香骑在绿柳的身上,再也无力挥舞起小拳头,仰着头,淋着雨,哇哇大哭起来。 她伤心的是,自己没能离开楚云阁。 她为素素的离去感到快来,同时也因此地只剩下她一个人倍感伤心。 「贱婢子!你打我,我还没哭,你倒有脸哭起来了!」绿柳一个轱辘爬了起来,拽着蕖香就拼命地殴打起来。 此时她心中窝火极了,怎地一个小丫头子,竟敢骑到她身上打她?!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蕖香被绿柳扯着衣裳头髮乱打,丝毫不还手,只是悲痛欲绝地哇哇大哭。 雨水混着泪水,流到嘴中,却是苦涩的。 一如她跌入到谷底的心。 她被绿柳打得鼻青脸肿,艰难地抬起头,望着晦暗的天空落下的雨丝,嘴角颤抖着,露出一丝苦涩的笑。 此时,丽仙姐姐应该带着素素离开了。 她们能离开这里,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 直到破晓时分,这场大火才扑灭了。 楚云阁大半的房屋都被烧毁了,原来的眠花宿柳的温柔乡如今都烧成了一片瓦砾场。 半生心血毁于一旦,饶是心肠如铁的凤妈妈,见着了这等悽惨局面,也不由得嚎啕大哭,叫嚷着说自己大半辈子的心血都烧尽了! 站在院子里的姐儿,看着这一片瓦砾场,知道这女儿河第一秦楼楚馆的楚云阁,从此以后怕是要不行了。 她们挤在在院中,交头接耳地咕哝着,都在商量着今后的去处,或是从良的,或是投靠亲友的,或是投到其他妈妈处门下的。 昔日赫赫扬扬的楚云阁,一夜忽剌剌似大厦倾。 这场大火,烧得金陵城人尽皆知。 其他的秦楼楚馆,假模假样地派了几个小厮前去救火,那些老鸨子们,也都倚立在门首,看热闹。 这其中,以丽春院的潘妈妈心中十分得意。近几年来,这楚云阁仗着陆丽仙这块招牌,招揽客人,处处压了丽春院一头。 如今,陆丽仙已经卖与了淮安小郡爷,楚云阁已经烧成了这样,看那凤婆子以后还如何在她面前逞威风。 …… 刚刚浇灭了火,还未等凤妈妈清点到底损失多少财物,门口小厮就来传,说是淮安小郡爷派人来接陆丽仙了。 凤妈妈急忙迎了出去,见一个穿金戴银的嬷嬷领着几个僕役走了进来,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谦恭地问道:「贵府昨天晚上不是已经使人将花魁娘子接走了吗?嬷嬷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那个嬷嬷扫了一眼烧成瓦砾场的楚云阁,拿手帕子掩了鼻子,不耐烦地说:「什么叫做昨天晚上已将人接走了?!我们淮安小郡爷前日就去郊外打猎去了,今天早上才回来。回来就听闻女儿河的楚云阁烧了,便遣我来接花魁娘子去往外宅!你速速将花魁娘子叫出来,我可没功夫在这跟你磨叽。」 凤妈妈心中已隐隐觉得不好,强撑着赔笑道:「怕是贵府遣了不同的嬷嬷来接,小郡爷一时不知道,也是有的。」 这嬷嬷是个厉害的,本不愿意同这些下等人打交道,顿时怒骂道:「放你娘的屁!从来只有我赵嬷嬷管着小郡爷房里的外室,哪里又来别的嬷嬷!老身不愿意跟你们这些腌臜地站着,快些把花魁娘子叫出来,上了轿子,抬过去也就是了,少罗唣!」 凤妈妈心中不悦,却依旧低三下四地赔笑道:「嬷嬷别生气,您瞧瞧我这院子烧得成什么样子,哪里还藏得了人。我说了,昨晚上,贵府上便已打发人将花魁娘子接走了,你信你问问我身边的人,是不是都亲眼瞧见了?」 凤妈妈身旁几个丫鬟都回说道:「我们都看见了,花魁姐姐跟着一位嬷嬷上了一辆大马车走了。」 那位嬷嬷眉毛一挑,叉腰不耐烦道:「这么说,你是不交人了?!」 凤妈妈强颜欢笑着,脸上露出无奈之色:「不是我不交人,是花魁娘子当真被贵府接走了。」 这位嬷嬷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转身就走。 凤妈妈刚送走了这位瘟神,右眼皮狂跳,总觉得这事透着股蹊跷,还未细想时,便听到一阵鬼哭狼嚎:「我的儿啊,你丢了下了我,可叫我后半辈子指望哪一个去。」 鬼哭狼嚎之人,正是刁婆子。 她儿子刁大傻子被烧断的房梁砸中了腿,因火势太大,救不得,已经一命呜唿了。 凤妈妈心中咯噔一声,忙走上前踢了刁婆子这老货一脚,呵斥道:「老货!我不是让你看着素素小姐吗!你怎么在这,素素小姐呢?!」 此时的刁婆子只顾着抱着儿子烧焦的尸首痛哭,哪里还顾得及别人。 她的宝贝儿子死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荤的、素的。 凤妈妈瞧见刁婆子这个样子,知是不中用了,便也顾不及别的,脚不沾地地赶到小花厅处,床榻上空唠唠,早已人去楼空,哪里还有什么金疙瘩素素小姐。 凤妈妈惊得眼中出火,口内流涎,气血上涌,口中发甜,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陆丽仙已经卖给了淮安小郡爷,素素小姐不见了踪影,楚云阁又烧毁了,她可指望着哪一个赚钱啊! 凤妈妈咬牙切齿地对着众人说道:「给我找!就算是掀翻了这女儿河,找遍了金陵城,也要给我找到素素小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1页 …… 然而,还未等凤妈妈找到素素小姐,这官差却找上门来。 一个捕快带着两个捕头,直愣愣地找到凤妈妈,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拉着她上官府,说是他们奉了淮安小郡爷的命,前来缉拿凤妈妈,说是她若交不出陆丽仙,就等着下大狱、吃棍棒吧。 原来这淮安小郡爷一听没接到花魁娘子陆丽仙,便笃定是这老鸨子爱钱,将花魁娘子私自藏了起来,好卖与第二家。怒火冲天,当下就召县太爷过来,说是要将这坑蒙拐骗的老鸨子抓起来,令她交人。 这县太爷只是个七品芝麻官,哪里敢得罪淮安小郡爷,当下就发了签,让几个人去捉拿凤鸨子。 这凤妈妈叫苦不迭,口口声声说是淮安郡王府的人当真把陆丽仙接走了,不是她从中弄鬼。 饶是她是个爱钱的,哪里敢得罪郡王府?! 这县太爷和凤妈妈也是个老相识,平时也没少受她的好处。他好言相劝道:「听说淮安小郡爷极其愤怒,不光是愤怒那花魁娘子下落不明,更是愤怒他堂堂一个小郡爷,竟然被老鸨子和一个娼姐儿当猴耍了,这份奇耻大辱如何肯吞下,他脸上实在是挂不住!」 「你现在甭管是不是郡王府的人把陆丽仙接走了,当下最要紧的是,让小郡爷消消气,否则,你的这条老命,可就不保了。」 这一句话,彻底点醒了凤妈妈。 她虽是爱财,却也知道,自个儿的性命更为重要。眼下她惹了淮安小郡爷不快,若不花钱消灾,恐怕就要蹲大狱了。便将陆丽仙的卖身钱、还有所昧下的聘礼,以及掏空了家底拿出了白银三四千两,再陪了四个如花美玉的姐儿,一併送到郡王府上,说是定会找到陆丽仙的下落,送到府上,这才保住了自己的一条老命。 待得凤妈妈掏空家底、买回了自己的一条老命,颤颤巍巍地回到楚云阁,看着一片瓦砾场,细细忖度这一晚上发生的事,越想越不对,越想越心惊。 她一拍大腿,暗叫坏了! 这该不会是陆丽仙设下的圈套,等着自己钻吧! 那究竟是为何?! 自陆丽仙进入楚云阁后,凤妈妈明里暗里没少做缺德事,她心中自是心虚。 再加上碧桃的事情,恐怕那蹄子怀恨在心,设下这么一个「金蝉脱壳」和「借刀杀人」的圈套,既能脱身,又能报復,真可谓一举两得。 如此一想,这些事情都说得通了。 凤妈妈再细细地想着那一场邪门的火,听小厮们说是武陵源的屋顶上,不知何人竖起了一把铁桿,这才引得落雷噼到了房顶之上。更何况昨日挂着的是南风,若非有人故意纵火,那火怎会烧到西边的大厨房? 还有那娇滴滴的素素小姐,她只身一人,断然不可能轻易跑得出去,定是有人接应。 那接应之人,恐怕就是先头走的陆丽仙。 只是,这素素小姐与陆丽仙向来没有交集,为何陆丽仙要带走素素? 对了,一定是为了报復自己!! 没了素素这个摇钱树,再加上楚云阁被大火烧成了瓦砾场,从此她就是炉子翻身,倒了大霉了! 想通了此间的关窍,这凤妈妈几乎要气晕过去,心中发起狠来,发誓无论是上刀山、下火海,将金陵城翻个底朝天,定要找出陆丽仙还有素素小姐! 只是,该从何下手为好? 正当凤妈妈一筹莫展之际,忽听到门外有一人高声喊道:「妈妈,我知道是何人将素素小姐拐走了去。」 正是绿柳,她提熘着揍得鼻青脸肿、已经晕过去的蕖香,立在门外得意洋洋地说道。 -------------------- 第41章 好去莫回头 ==================== 一辆青油小车,马不停蹄「哒哒」地跑着。 马车里,素素跪在地上,不住地朝着陆丽仙磕头,两只眼睛哭得似桃儿一般,苦苦哀求道:「丽仙姐姐,求求你放我回去吧。我若不回去,蕖香定是要被人打死的。求求你了,让我回去吧。」 绿柳已经看到了素素,待她发觉此事,一定会将此事告诉凤妈妈,届时蕖香一定会被严刑拷打,逼问自己的下落。 那么蕖香的生命就岌岌可危了! 她虽然无比嚮往自由,比任何人都想要离开女儿河。 但是她不愿意用结拜姊妹蕖香的生命作为代价。 她宁愿自投罗网,也强胜于独自逃走。 「我们说好的,这辈子要吉兇相照,祸福相依,死生相托,不离不弃。我……我不能看着她被人打死……」素素哭得肝肠摧断,不住地拉扯着陆丽仙的衣裳,真是闻者伤心。 陆丽仙却紧紧闭着眼睛,像是入了定的老僧一般充耳不闻。 可她紧紧蹙着的眉头,暴露了内心的痛苦。 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既此,就算素素想回去,也容不得她回去。 无论是被自己逼到绝路的凤妈妈,还是盛怒之下的淮安小郡爷,他们任一一方都不会轻易饶了自己。 素素回去,不但救不了蕖香,更是暴露了她们一行人的行踪。 她、蕙兰、石磊,还有牵扯到这件事中所有的人,一个都逃不了。 她不能做如此愚蠢的决定。 放弃蕖香保全他们所有人,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 却是眼下唯一可行的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2页 只是,对不住蕖香…… 她十分了解凤妈妈的手段,蕖香这次恐怕是命悬一线了…… 「丽仙姐姐,丽仙姐姐——」素素犹自在拼命地哀求着,陆丽仙心中乱极了,她不敢睁开眼,不敢面对素素的那双眼睛。 忽然,只听到一声闷哼,马车里安静了许多,只听闻哒哒的马蹄声。 陆丽仙睁开眼,发现素素已经昏倒在地,再看了一眼一旁的石磊,立刻明白,恐怕是石磊把素素敲晕了。 陆丽仙皱了皱眉头,刚想说什么,石磊开口说道:「就要出城了,该换马车了。」 出金陵城门之前,他们要换一辆马车,伪装成来金陵贩货的客商。 素素在这么吵闹下去,恐怕会引起旁人注意。 陆丽仙只好点点头,默许了石磊这种粗暴却行之有效的方法。 一切都按照计划执行。 有蕙兰提前打点,她们很顺利地就出了金陵城。 蕙兰早已在城外等待了,她见到陆丽仙顺利地出城,开心极了,上马车,拉着她的手兴奋地说道:「怎么样?一切都还顺利吧?这几天可急死我了。」 她瞥到马车上里躺在昏睡过去的素素,面露几分惊讶,「是她?蕖香那丫头呢?」 陆丽仙轻嘆了一声,「此事说来话长,咱们一边走一边说。」 蕙兰见陆丽仙神色凝重,便猜到了几分,点点头,说道:「从这往南走三十里地,有一座村庄,是我这几日落脚的地方,那里很安全,咱们去那里歇歇,然后从长计议。」 石磊闻言,又挥鞭驾起了马车。 临行之前,陆丽仙撩开帘子,回首看了一眼身后的金陵城。 十年前,她刚到这地之际,只是一个穷山村里来的小丫头,名为春韭。 十年后,她终于能够离开此地,曾经艷冠金陵的花魁娘子隐姓埋名,化名为一名刚刚死了丈夫的寡妇。 十年间,烟花场中跌跌撞撞,浮浮沉沉,她吃了多少苦,失去了多少,又得到了多少看似赞美的枷锁,无数的艰辛心酸,其中种种,不足为外人道也。 从今往后,她不再是男人眼中只供玩赏狎昵的花瓶,也不再是人前笑人后哭的孤魂野鬼,她终于做回了自己! 碧桃、蕙兰,咱们终于要回家了。 在哒哒的马蹄响起之际,她最后望了一眼身后逐渐远去的金陵城,毒辣的日头底下,金陵城变成了一个远去的剪影,好似海市蜃楼一般。 那里,她还欠着一份人情。 她时时铭刻于心,此生不会忘记。 蕖香,若你能熬过这一劫,他日我定会倾尽全力,救你出来。 …… 「老娘再问你一遍,你到底说不说!」 在楚云阁一间专门教训不通话的姐儿的房中,凤妈妈下了狠手,亲自拿着蘸了盐水的柳条抽打着蕖香,咬牙切齿地发狠问道:「我再问你一遍,那素素小姐到底去哪里了!她是不是和陆丽仙一起走了?!」 蕖香被吊在房梁之上,小脸没有一点血色,像纸一样苍白,她先是被绿柳揍得鼻青脸肿,如今又被凤妈妈吊起来打,浑身都是皮开肉绽,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是没一点好肉。 蘸了盐水的鞭子重重地抽在身上,她疼得大叫道,仰头说道:「我说了我不知道!我今天压根就没有见过素素小姐!」 一旁的绿柳冷笑一声,在一旁叉着腰怒道:「你放屁,我明明瞧见你拉着素素小姐往外头跑,她还穿着你的衣裳,定是你俩串通好的!定是你将那素素小姐拐了去!」 凤妈妈听闻,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早知如此,当初便该发卖了这个臭丫头,更不该让她接近素素小姐,酿成大祸,捅出个天大的窟窿来! 绿柳火上浇油道:「妈妈,这个贱婢子的嘴最是刁滑,平日就不将我们放在眼里,今日若是再不给点颜色看看,好好教训她一顿,恐怕这楚云阁就彻底乱套了!」 凤妈妈心中恨极了,扬起手来,又狠狠地给了蕖香一鞭子。 蕖香痛极了,反而叫不出来,闷哼一声,气若游丝。 看着狼狈的蕖香,绿柳脸上露出一种狰狞的畅快感。 痛快啊,真是痛快啊! 今日终于能好好收拾这个蕖香了。 凭什么陆丽仙要高看这丫头子一眼?! 凭什么陆丽仙宁愿带她走也不带自己?! 凭什么她伺候了陆丽仙这么久,却不如一个来了不到半年的小丫头子?! 她到底哪点比不上这个贱婢子了?! 她不服,她不服! 绿柳的内心,已经完全被嫉妒之情占据了,她狰狞地笑着,好似说书女仙儿口中那些吃人的女妖精,她抽出桌子上的一把明晃晃的匕首,递与凤妈妈:「妈妈,你砍下她一只手来,看她说不说!」 听到要砍下自己的手,蕖香浑身一震,身子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凤妈妈冷笑一声,抄起了磨得光光亮亮的匕首,一字一句地说道:「蕖香,你若是个识相的,就老老实实地告诉我素素去哪了。」 「否则,嘿嘿,我就把你的手脚俱都砍掉,舌头也砍掉,丢在茅厕里,让茅厕的蛆虫爬满你的身子,咬你的血肉,让你在恶臭之中死去,如何?」 凤妈妈用冰寒锋锐的刀,慢慢地划过蕖香的手腕和脚腕,不停地狞笑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3页 蕖香听了,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抽抽噎噎,似是哭泣。 「好孩子,怕了吧?怕就对了,你快些将素素小姐的下落说出,我这次就饶了你。以后素素当上了花魁娘子,你也受用着呢,妈妈好吃好喝地供着你,这辈子再也不用受苦了。」 凤妈妈威逼利诱着,像极了诱骗小孩子,吃人心、喝人血的狼外婆。 蕖香被打的气若游丝,她被吊在半空中,低垂着头,两片泛紫了的嘴唇微微颤抖,似是说了什么。 凤妈妈心中大喜,这贱蹄子终于肯开口了。 她凑到蕖香嘴边,咧着嘴笑道:「大声点!我听不见。」 「啐!」 谁知蕖香勐地抬起头,狠狠啐了一口,吐沫星子直直地就喷到了凤妈妈的脸上。 她咧着青紫的嘴角,艰难地嘿嘿一笑,口齿不清地说道:「什么……什么劳什子……花魁娘子……我呸!!就算是死……我也不会告诉你姐姐去哪了……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她硬撑着最后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了头,毫不退缩地直直地看着面前气得眼斜嘴歪的凤妈妈,说了这么一番话。 她的那双眼睛,像是漫长黑夜里一颗璀璨耀眼的流星,是那样明亮,那样的倔强,又是那样的宁死不屈,又像是掩埋在泥土之中一块璞玉,蕴藏着无限的希望与可能。 她说完这句话,登时就疼昏了过去。 「好你个茅坑里的臭石头,软硬不吃!这次不打死你,我就跟你姓!!」 凤妈妈扬起了手中明晃晃的刀,正准备砍下去—— 但是,她的手中的刀子却迟迟没有砍下来。 这是她第一次直视蕖香的这双眼睛,震惊之余更带着几分兴奋。 她回想起来了,这双眼睛,多么像十年前,她初见陆丽仙时那般模样。 这十年间,她曾多少次想要再找寻类似这一双的眼睛,可都是无功而返。 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这一次,终于叫她给找着了。 凤妈妈身子止不住地颤抖,已经不单单是愤怒,更多的是兴奋。 「妈妈,这一等脏事,我来办吧。」 一旁的绿柳见凤妈妈迟迟不肯动手,以为她已经气疯了,便自告奋勇,想要将那一把明晃晃的刀抢过来,想要砍下蕖香的右手来。 「慢着——」 凤妈妈突然开口叫住了绿柳,冷冷地说道:「我要留着这个小蹄子一条命。」 绿柳冷笑一声,「妈妈你瞧见了,这贱婢子无论如何都不会说的,不给她点颜色看看,您以后还如何在这楚云阁立威?」 凤妈妈整理了整理衣衫,慢条斯理地说道:「这个混帐丫头,留她一条命,说不定以后她能挣出个花魁娘子,给我赚钱。」 「她?蕖香?花魁娘子?」绿柳瞪大了眼睛,指着浑身是伤、奄奄一息的蕖香问道,噗嗤一声,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情。 这凤妈妈是气昏了头吧?这个贱婢子能是花魁娘子?? 这怎么可能!! 凤妈妈不理会绿柳,上前探了探已经昏死过去的蕖香的鼻息,见她还剩下一口气,这才放下心来。 她从十五岁,就混迹在这女儿河。 如今半辈子过去了,她见过了多少女子,哪些女子註定庸庸碌碌一生,哪些女子註定要成为万众瞩目的花魁,她一眼便知。 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你拐走了我两个花魁娘子,若是你当不上花魁娘子,这辈子我都折磨你到死。」 凤妈妈拍了拍昏死过去的蕖香脸蛋,咬牙切齿地说道。 这是她做老鸨生涯,做过最为大胆的赌注。 若是赌输了,她便会落得满盘皆输。 若是赌赢了—— 呵,她凤妈妈,从来都不输。 结果如何,且走着瞧吧。 …… 已经昏死过去的蕖香,此时并不知道,她往后的人生道路已经被决定了。 她也不知道,就在门外,一扇之隔,有一位少年,疯了似的想要冲进来救她。 这位少年衣衫褴褛,曾经白净的脸变得骯脏,右臂也被火焰灼烧,他发疯地吼叫道:「让我进去,我要见蕖香!」 正是消失多日的陆霁。 然而,无论他怎么努力地想要冲进去,却都被守在门前的僕役赶了出去。 他被扑倒在地上,看着那扇门,绝望而痛苦。 明明,她就在里面。 明明,就差一点。 …… 昨夜今晨,陆霁潜藏在金陵城,抬头瞧见了好大的一场火,听人说是女儿河的楚云阁烧着了。 他心中一惊,蕖香不就是在楚云阁吗? 她会不会有事? 他因担心蕖香,趁乱混了进了楚云阁,装成救火的小厮,想要找寻蕖香的下落。 可他哪里知道,此时的蕖香已经被绿柳捆了起来,藏了起来,只等着向凤妈妈邀功。 这场大火烧了一夜,他穿梭在一间又一间的房间之中,苦苦地寻找着她的身影。 他的手臂甚至被炙热的火焰所烫伤,似是一条丑陋蜿蜒在手臂上的蛇。 他精疲力竭,可依旧没有找到她。 …… 他眼睁睁地看着蕖香被人拎着,带到了内室之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4页 他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鞭子抽打在蕖香的身上发出的「嘶嘶」声,还有她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她就在里面,经受着折磨,生死不明。 门外的他,却无能为力。 他的四肢被人擒制着,面庞也陷入到了骯脏的泥沼之中,绝望地望着那一扇门。 真是可笑。 他依旧是,什么人都不能救的无、名、之、辈。 是任何人都保护不了的废物。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她在内,他在外。 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他绝望而又痛苦,撕心裂肺地吼叫,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音。 他闭上眼睛,回想起那一个噩梦,将他逼到绝境、不断嘶吼的勐虎,还有蜿蜒的白蛇,嘶嘶地吐着蛇信子。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纵身一跃,跳入了深渊。 - 上篇·鸳鸯枕 - - 完 - -------------------- *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出自唐代白居易的《南浦别》 第42章 番外·磊磊涧中石 ========================== 我是一个失败的杀手。 在一次灭门的杀戮中,我对一个襁褓之中的婴儿手软了。 就在我犹豫的一瞬间,我的仇家给了我致命的一剑。 我倒在血泊之中,奄奄一息,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 他们大笑着离开,放任着山间的孤狼野狗撕咬着我的躯体。 当我闭上眼的最后一刻,我看到了盘旋在天空之上的秃鹫。 这个画面我很熟悉,儿时的我,就亲眼看着无数的秃鹫撕咬着饿死的人。 那些尸体的人中,有我的父母双亲,还有我所熟悉的一切。 如今,我也同他们一样的下场了。 …… 朦朦胧胧之中,我感觉有一双手在为我包扎伤口。 伤口是锥心的疼痛,可是那只手却很轻,很柔。 我感到很安心。 终于有一天,我能够睁开眼,看清楚眼前照顾我的人,是一个极美丽的女子。 我愣住了,我以为面前的这名女子这就是观音菩萨。 手上沾染了无数性命的我,难道也能够到西方极乐世界吗? 我心中充满了愧疚,强撑着跪在了菩萨面前,想要从此皈依佛门,做一个好人,洗清我的罪孽。 我的伤口崩开了,鲜红的血染红了纱布,胸前是刺心的疼痛,可是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 我终于,能够重新做回一个人了。 面前的菩萨沉默了许久,最后她终于开口说话,声音清冷,像是遥远的荒野里吹来的风。 她说。 我要你帮我杀一个人。 …… 我依旧是一个杀手。 不同的是,我拥有了一个全新的主人。 主人说,每日为我换药的时候,摸着我浑身的肌肉,就像是一块又一块的石头。 所以她为我起名为石磊。 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因为这是她为我起的。 她说,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存在。 所以我就藏了起来,我藏身的地方,可能是金陵城里的任何一个角落,只要她永远在我的视线内。 我躲藏在黑暗的角落,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我可能是她的轿夫,也可能是路边吆喝的菜贩,也可能是沿街乞讨的乞丐,或者是擦肩而过的路人。 她每晚宿歇的时候,我躲在了凤凰台上的屋顶上,她和那些客人的一言一笑,我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要保护她的安全。 除此之外,我并无任何别的心思。 直到那一天—— 我远远地看着她出城赴赏花宴,陪着一帮公子哥喝酒。 其中有一个叫做淮安小郡爷的,止不住地灌她酒喝,一杯接着一杯,甚至恬不知耻地上前,揽着她的腰,想要当众轻薄她。 这位淮安小郡爷故意将杯中酒撒到了她的胸口前,弄湿了她的衣裳,露出了她洁白如玉的肌肤,还有隐隐若现的起伏。 其余在座的所有男人看到这一幕,都哈哈大笑。 仿佛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玩意儿,一个东西,在座的所有人都可以用筷子夹取的一盘菜。 即使隔得很远,我也能清楚地感知到她的厌恶和抗拒,她僵硬的笑容下掩藏着的愤怒。 那一刻,我忍不住了,内心的怒火就如喷涌的火山一般爆发。 她是我的主人! 是我心中高高在上的神! 怎能遭到如此的侮辱! 伪装成筵席庖厨的我,紧紧握着手中尖刀,赤红着双眼,鬼使神差地走到了筵席的桌前。 彼时,我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了淮安小郡爷。 杀了取笑她的所有人。 那一刻,我已经走火入魔。 直到她拉扯了我的衣裳,装作不认识地问道:「这桌子上的金齑玉脍,可是你做的?」 我才回过神来,木然地点了点头,「是小人做的。」 她淡淡一笑,带着几分嘲弄的语气说道:「这鱼脍片的薄如白纸,入口即化,看来你使的一手好刀法。」 她在呵斥我下去。 她很不满意我的莽撞行为。 那一刻,我品尝到了从未体会过的苦涩。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5页 没有主人的发话,这是我第一次自己想要杀掉一个人。 这意味着,我彻底地丧失了做一名杀手的资格。 …… 从此以后,我将这份心思隐藏起来,不敢再直视她的眼神。 一个失格的杀手,没有理由继续待在她的身边。 她很快就察觉到了这一点。 她半夜来到我所藏身的地方,命令我,抬头直视着她。 我被迫抬起头,被她用说挑着下巴,直直地看向了她的眼睛。 那一刻,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之情。 被她发现了我的心思,该不会将我抛弃吧? 她直直地看着我,似乎读懂了我眼神中的羞耻、哀求和痛苦,若有若无地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噢,原来如此。」 她知道了! 我所有的心思,她都知道了。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等待着那一句「滚开」。 「脱下上衣。」她说。 我睁开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仰头望着她,却撞进了她如深潭一般晦暗不明的眼神,还有那一丝挂在嘴角若有若无地笑。 我无法抗拒她的命令,我脱掉了上衣,露出了胸膛前那直至小腹间的刀疤。 我低着头,不敢看向她的眼睛,等待着她的惩罚。 忽然,我感到她的手攀上了我的肩头,如蜻蜓点水般抚摸上我的刀疤,那么轻,那么柔。 我浑身一震,全身的筋骨都克制地咯吱咯吱地响。 我沉沉地低着头,不敢抬头看她。 「还疼吗?」她问我。 我摇摇头,早已不疼了。 只是她的手,让我感觉很痒。 痒到了心底,却不敢挠。 我知道,这是她对我的惩罚。 过了良久,她才悠悠地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看你身上的伤疤吗?」 我摇了摇头。 「因为这道伤疤,会不断地提醒我。不要忘记我过去所受到的伤痛,永远,不、要、忘、记。」 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抬起头,看到她眼中的毫不掩饰的杀意。 我身上的伤疤是有形的,可是她心上的伤疤,却是无形的。 这一刻,我终于懂得,她远比我活得更加痛苦。 她比我更想杀了那帮人。 但她将心中的恨意,全都隐忍了下来,就像天空中盘旋着的雄鹰,瞅准时机,给予羔羊致命一击。 …… 我们的关系就这样持续了很久。 她依旧是外面风光靓丽的花魁娘子,我依旧是躲在角落里默默注视着她的影子。 她有时候夜里会突然来到我的住处,默默地注视着我身上的伤疤良久,失了神一般呢喃道:「快了,快了,马上就可以离开了……」 我很想问,她离开,会不会带着我一起走。 但我终究没有问出口,只是低着头沉默。 她永远是那么清醒、自持。 除了那一夜,她失魂落魄地来了,头埋在双膝之中,缩成一团。 她头髮蓬乱着,眼睛红红的,哽咽道:「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她,指的是碧桃,曾是她昔日的姐妹。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触碰她,安慰她。 可我不敢。 我只是一个影子,怎么能逾界。 她抬起头,一双眼睛哭得朦朦胧胧,我只感觉自己的心,就像是岩石一般融化了。 她抬起头,盯着我,如同鬼魅般说道:「石磊,你报恩的时候到了。」 那一刻,我全身都涌入了无限的狂喜。 我终于能够派上用场了,成为一个对她而言有用的人了。 …… 无论是潜伏在监狱之中,给予致命一击,还是装神弄鬼,纵火,或是成为她消遣寂寞的床伴,这些任务,我都不辱使命,出色地完成了。 那一夜,她枕在我的手臂上,望着漆黑的房梁,自言自语道。 「其实我让你做的这一切,不光是为了她报仇,也是为了逃避责任。」 「当初带她来到这里的人是我,逼着她一步一步走上绝路的人也是我。真正害死她的人,是我。」 她说到后面,小声地啜泣了起来。 看到她这个样子,我们离得又这样近,我手足无措了起来。 只能依稀地回忆起往事,模仿着阿娘的模样,用着那一只握刀杀人的手,笨拙地轻拍着她的后背,低声说道:「乖……好了……不哭了……」 在我心中,她就如那高高在上的菩萨,永远不会错的。 即使错,错的也是旁人,不会是她。 而我,心甘情愿地做她身边的影子,一柄藏在暗处的刀,一个忠诚的仆奴。 为了她,我愿意赴汤蹈火,只要她让我在她身边。 …… 离开金陵城之后,她明显放松了许多,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我看着那个明媚笑容的她,不禁想到,或许这才是最本真的她。 她终于能做回了自己。 不曾想,这却是我噩梦的开始。 那一日,她带着那个叫做蕙兰、素素安定下来之后,冷漠地对我说:「你欠我的恩情都已经偿还了,从此以后,你是自由身了。这包袱里是一百两银子,以后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都与我关,你走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6页 她说完这句话,就关上了大门。 我如同被抽了线的木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的心中充满了恐慌,她是不要我了吗? 也对……毕竟,我于她而言,再也没有利用价值了。 我像幽魂游荡在她的周围,不吃、不喝、不睡。 我不知道过了几天,白天还是黑夜,我变得奄奄一息,闭眼之前,我看到了那一扇大门依旧紧紧闭着。 临死前的最后一刻,我终于意识过来,我这么做不是因为她是我的主人,而是因为我爱她? 原来,这就是爱吗? …… 朦朦胧胧之间,我又感觉到有一双手,轻轻地拂过我的胸膛前的伤疤,那么轻,那么柔。 我勐地惊醒,一把抓住了那只手,我睁眼看到面前之人。 果然是她。 她被我抓住了手,僵持在那里,居高临下地沉默地看着我,过了很久,才动了动嘴唇吐出一句话,「傻瓜。」 我再也无法忍住,将她拉扯到怀中,将头埋在了她的颈窝处,乞求地说道:「丽仙,我爱上了你。求求你,不要赶我走。」 这是我第一次唿唤她的名字。 这也是我第一次对别人使用「爱」这个字眼。 说来也奇怪,说出这句话,我感觉我好似重生了一般,由一块坚硬的石头,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这是我从未体会过的感觉,我感到了莫大的快乐。 她听到我的话,沉默了许久,才淡淡地说道:「以前,很多人都说爱我。可是——我从来都不需要别人的爱。」 她推开了我,我感到一阵害怕,她又要赶我走吗? 「我虽然不需要你的爱,但我需要一个护卫。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贴身护卫。一个月二两银子,可好?」 我抬起头,罕见地看到她别过脸去,白皙的脸上浮现了两团红晕,眼神有几分躲闪,却又有一种别样的神采。 我慌慌张张地跪了下去,「我发誓,我会一辈子保护你,直到——」 「直到什么时候?」她向我伸出了手,似乎想要将我拉起来。 我情不自禁地握住那只手吻了下去,发自内心地说道。 「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 上部鸳鸯枕已经告一段落啦,请假一周左右,努力码字下一部芙蓉簪的内容。 ==================== # 中篇 · 芙蓉簪 ==================== 第43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1) ============================= 又是一年暮春时节,金陵城内连日来的细雨落尽了残花,春色将阑,莺声渐老,唯有这女儿河畔,依旧是满园春色,百花争艷。 这日清晨,女儿河畔的画春楼上,春风徐徐,十来个年轻姑娘,一字排开,齐整整地站在画春楼上,就有如那含着露珠绽放的花骨朵,水灵灵的,嫩的要掐出水来。她们衣着光鲜,轻薄的衣衫被曛暖的春风吹了起来,好似一群下凡到人间的仙女们。 这座画春楼上,除去这十来个年轻姑娘,只有一位清客老相公。此时他坐在藤凳子上,眯着眼睛,扇着扇子,优哉游哉,听着众女子齐声唱着:「落红铺径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园憔悴杜鹃啼,无奈春归。柳外画楼独上,凭栏手捻花枝,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 」* 原来这位清客老相公,正是京城中大名鼎鼎、人称「南曲天下第一」乐师苏崑生。他曾在教坊领着一份差事,管教着禁中歌舞,谱曲一首《凤栖梧》名满天下,甚得先皇与先皇后喜爱,常常召于御前歌舞助兴。因他善歌荣宠,常常出入公卿府邸和秦楼楚馆,年轻时也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 五十年过去了,这位苏相公飘零半生,见尽了这京城的繁华,也见尽了世道变幻,曾经相识的故人老的老,死的死,心灰意冷,便辞了官职,脱离了樊笼,告老还乡。 他从京城一路南下,走走停停,颇有几分游山玩水之意。去年寒冬腊月,他刚到金陵,本欲从金陵城乘船南下归乡,谁知女儿河的秦楼楚馆听闻「南曲第一」的苏先生竟到了金陵,便纷纷上门求着要聘请这位苏相公当自家馆中教习,指点姑娘们的唱词一二。 这些妈妈们,一心想着自家的姐儿若能得苏相公的指点,于歌舞上定然大有进益。二来这位苏相公常常出入高门侯府,就连禁中也多有他的弟子,结识了多少达官贵人,倘若能成为他的关门弟子,那身价必定是水涨船高。 这些妈妈心中打着这如意算盘,纷至沓来,几乎都要将苏崑生居住的客栈的门槛都踩平了,不是今儿个明月楼的李妈妈大摆宴席,就是明儿个丽春院的潘妈妈带着十来个姑娘堵了门,要么就是后日如意苑的赵妈妈早早下了帖子来宴请说是请他一起过年,弄得这苏崑生竟个连门都出不去,苦不堪言。 苏崑生眼见再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又不好只答应一家,回绝了另一家。 况且他也存了一份心思,此次特特来到这人才辈出的金陵城,就是想要寻个聪慧的女子做关门弟子,传授毕生所学。 左思右想,他索性在女儿河畔的画春楼上开了一个教唱词曲的讲堂,每旬初二和十六两日教习词曲,无论谁家的姑娘,都能来上课。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7页 如今这一茬来上课的姑娘们,都是十三四的姑娘们,尚未梳笼的雏儿们,她们来学这唱词,不是为了侍奉客人,而是为了预备今年的「七月七」。 原来这女儿河的七月七与别个地方不同,不仅乞巧,更是要选出艷冠群芳的「花魁」。如今这七月七选花魁的已有三十年的歷史,形成了一套独特的「考试」。 这选花魁十分讲究,要歷经三场考试,头一场选文才容貌,第二场考文学诗画,第三场考丝竹歌舞。参选的姑娘都是女儿河各大秦楼楚馆花了大价钱买回来的、千挑万选过后、又经过积年累月悉心调、教的美人胚子。 这头一等选出的,便是年十六以下,有容貌超群,诗词伎艺的,名曰「花魁」,和状元一般。 第二等便是姿色出众,擅歌舞丝竹的,名曰「花史」,和二甲榜眼一般。 第三等是有色有艺的佳人,名曰「花妖」,和三甲探花一般。 这选花魁,每三年才有一次。自上一任花魁娘子陆丽仙下落不明后,倒也都选了两次,只是参加的姑娘们差强人意,鲜有才艺双全的,因而虽选出了花史、花妖。那头一等的花魁,却已轮空了两番。 到了今年的七月七,各家送选的的姑娘们不少都是才艺俱全的绝代佳人,人们都说,今年都定能选出个花魁来。 …… 姑娘们合唱完了,便是如同学子背书一般,挨个到苏相公面前独唱一首词曲,检查功课。 第一个唱的是明月楼的李湘君,她年十三岁,生得娇憨可爱,一张雪白的圆面孔,五官端正,七窍玲珑,最可爱的一笑起来,两靥上的两个小酒窝。 李湘君姿色出众,也是本次七月七竞选花魁的热门姑娘之一,只是有一点,她生性/爱笑,虽说平易近人,倒也失了几分「美人如花隔云端」的清冷高贵之感。 她选了一首《点绛唇》,只见她朱唇轻启,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红杏飘香,柳含烟翠拖轻缕。水边朱户。尽卷黄昏雨。烛影摇风,一枕伤春绪。归不去。凤楼何处。芳草迷归路。」* 这李湘君的声音圆润婉转,真箇如大珠小珠落在玉盘之中,十分悦耳动听。只是这唱词的技巧,却还很生疏,实为美中不足。 苏崑生皱着眉头说道:「错了错了,这『飘』字一板,『拖』字一板,不可连下去,另来另来。」 「又不是了,『尽卷黄昏雨』是务头,要在嗓子里内唱,重来。」 「这句略生些,再来一遍。」 李湘君唱罢,后面七八个姑娘依次唱了,苏崑生都不甚满意,眉头紧皱着,白白的鬍子抖着,面露不悦之色。 到了最后一个姑娘,也是当中最出色的一个女孩子,名为潘婉儿,正是丽春院潘妈妈的亲生女儿。如今虽只有十四岁,却生得杏眼柳眉,冰肌玉肤,纤腰婀娜,虽尚且年幼未被梳笼过,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妩媚风流。 只见她莲步轻款,上前一步,轻笑一声,开嗓唱道:「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歌喉明亮婉转,犹如新莺出谷,众女子听了都呆了。 苏相公听罢,一扫愁容,抚着鬍子面露喜色贊道:「甚妙,甚妙。唱了这一曲,你算是出师了。」 听苏相公如此夸奖,这潘婉儿面上更为得意,朝苏崑生道了一个万福,「哪里是弟子唱的好,都是老师教得好。」 苏崑生笑道:「教出你这个弟子,也不枉我这把年纪,还来教你们这些个女学生们。」 身后的姑娘有艷羡的,也有嫉妒的,都在背后窃窃私语道,「切,又让这潘婉儿出尽了风头。」 唯有李湘君傻兮兮地拍手笑着,「珠儿姐姐唱得真好听,这一次七月七乞巧节选花魁,定是姐姐拔头筹。」 潘婉儿听着李湘君的恭维,心中很是受用,面上得意之色更甚。她生性高傲,眼中无人,早将本次的花魁娘子视为了囊中之物。她知道苏崑生今日有一个重要的筵席,说是要给一位大人物接风洗尘,听说就连淮安老郡爷也会出席,想要这位大人物身份十分尊崇。 她今日特特卖弄自己的才艺,正是存了一份想要跟着苏崑生一起赴宴的心思。若是能在那种高贵筵席上一展歌喉,也算是在达官贵人面前亮相,给他们留下了个好印象。说不定,倒还有一份更大的造化。 这潘婉儿上前一步,贴在苏崑生身边,正欲毛遂自荐,可还未开口,只见苏崑生捂着鬍子,环视一周眼前的莺莺燕燕,皱眉道:「可是还少了一人——」 正说话时,忽听到楼梯传来「蹬蹬」急促的脚步声,上来一个姑娘,身材苗条,衣着黯淡,头髮也蓬松乱糟糟的,身上还带着一股烧柴做饭的油烟之气,与衣着光鲜亮丽的潘婉儿比起来,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只见这位姑娘跑得急了,微微喘着,低着头十分抱歉地说道:「苏相公,实在对不住,我来迟了。」 「蕖香,怎么你又来迟了!」苏崑生皱着眉,带着几分训斥的意味说道。 来人正是蕖香。 此时她年已十四岁,长高了许多,不过穿衣打扮,依旧和当初那个灰头土脸的小丫头没什么两样。虽说是女子最好的豆蔻年华,可她却如那木头一般,呆呆怔怔,甚至就连当初身为小丫头的几分灵动之气,也都消失殆尽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8页 只这一眼,便可知,蕖香这七年过得十分艰难。 …… 自陆丽仙和林素素逃走后,凤妈妈为了抵债,将大半个楚云阁都卖与了丽春院。曾经叱咤风云的楚云阁日渐萧条了下去,原先的姐儿们也都走了大半,只剩下七八个姐儿,也都是年老色衰、无处可去的老货们。 一场大火赔光了本钱,凤妈妈再也不能大手笔地挥掷千金买下姿色好的姑娘悉心培养,只能买些次一等的女孩培养,她心中也知,这楚云阁于选花魁一事上,更加无望。 凤妈妈当初虽留了蕖香的一条命,让她于七年后参与花魁的选拔,可眼见着蕖香长大了,依旧是个烧煳了的卷子,哪里能有半点花魁的样子,懊悔万分。加之她人也老了,心也冷了,便将楚云阁的生意都交与了绿柳打理。 这绿柳恨极了蕖香,哪里会给她好果子吃,常常寻个理由,指使她去干苦差事,往死里作践她,蕖香这些年能够活下来,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日,绿柳明明知道蕖香要去上苏相公的课,偏偏在她出门之际喊住了她。说是今日的早饭没吃饱,要蕖香先炸一锅麻团,才肯放她去。 蕖香不得已,只得手忙脚乱地和面,炸了一锅麻团。 待她弄完,时间紧迫,来不及换衣裳了,只好穿着厨娘的衣裳硬着头皮来到画春楼了。 见满身油污的蕖香来了,画春楼上的莺莺燕燕都用手帕子掩住了口鼻,对着蕖香指指点点,面露嫌弃之色。 那潘婉儿更是眉毛一挑,面露冷笑道:「唷,哪里来的厨娘,不知道的人,不当我们是女儿河最清净的画春楼,还只当我们是给那乞丐放饭的慈恩寺呢。」 这一番话,说的在场的姑娘们捂着嘴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蕖香听了,也不言语,只是把头低得更深了。 苏相公摆摆手,让她们安静下来,对着蕖香说道:「你既来了,就唱吧。」 「啊?哦——」蕖香回过神来,依旧低着头,咿咿呀呀地小声唱了起来,她唱的正是和潘婉儿同一曲子《浣溪沙》。 只是,这蕖香唱得结结巴巴,远不如潘婉儿那般婉转动听。 只听了一半,苏相公摆摆手道:「不熟,再练。」 蕖香低着头,小声应道:「是。」 众姑娘们见这个架势,知道这蕖香又要被苏相公留下来训话,便都吐舌头,赶紧都熘了。 李湘君正要拉着潘婉儿一起回去,这潘婉儿却挺着胸脯子走到蕖香面前,趾高气昂地说道。 「蕖香,我劝你,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什么模样。如今你留在这里,既浪费了苏相公的时间,也碍了我们的事。不如早些回去,当个厨娘,岂不省事?」 「还有,回去转告你那凤妈妈,要她早日将楚云阁全卖给我们丽春院,否则有她好果子吃。我妈妈心怀慈悲,以后不仅赏她一口饭吃,还能买一副棺材板子给她送终。」 面对盛气凌人的潘婉儿,蕖香如个木头一般,低着头沉默不语。 一旁苏相公呵斥道:「蕖香,还杵在哪里作甚,还不快来开再唱一遍给我听!」 蕖香听了这话,如得了圣旨一般,径直就从潘婉儿面前走了过去。 那潘婉儿本想抖威风,不曾想那蕖香压根就不理会自己,粉面生威,望着蕖香的背影咬牙切齿道:「大胆,竟敢忽视我,早晚我一定要把这个贱人赶出女儿河去。」 一旁的李湘君瞧见了,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随即上前,拉着潘婉儿的衣袖甜甜地说道:「好姐姐,你又何必跟那个丫鬟置气,咱们赶紧走吧,我妈妈炖了银耳莲子汤等着你喝咧。」 -------------------- *」落红铺径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园憔悴杜鹃啼,无奈春归。 柳外画楼独上,凭栏手捻花枝,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 引自秦观的《画堂春·落红铺径水平池》 *红杏飘香,柳含烟翠拖轻缕。--出自宋代苏轼的《点绛唇·红杏飘香》 *「一曲新词酒一杯」--引自晏殊《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 第44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2) ============================= 其余的姑娘们都离去了,画春楼上只留下蕖香和苏崑生。 这苏崑生点拨了蕖香半晌,见她依旧是不开窍的榆木脑袋,嘆了口气道:「你这般模样,怕是连七月七的初试都过不了。」 蕖香垂着头闷声说道:「本就是不行的。」 苏崑生摆了摆手,说道:「罢了罢了,你去吧。」 蕖香临走之前,从怀中掏出了用油纸包着的海棠糕,恭恭敬敬的递给了苏相公,「我自知资质愚钝,多劳相公费心,这是我今天早上亲手做的海棠糕,相公若不嫌弃,就尝一尝吧。」 苏相公一瞧见海棠糕,色呈紫酱红,形似海棠花,香气扑鼻,十分诱人。 他上了年纪,更喜吃这香甜软烂之物,不由得面露喜色。又想着自己可不能用这点吃食就被这小姑娘收买了去,因而又强忍着肚子里的馋虫做怪,板着一张脸训斥道:「你总是将心思用在吃食上,于份内的歌舞一道上反而不上心,可不是本末倒置?这几个月来,你却丝毫没有进步,难不成,你真想当一个厨娘?」 蕖香乖巧地低着头挨训,一声不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9页 苏崑生又苦口婆心地说道:「别人选不上花魁尚可,若你选不上,恐怕这条小命可就没有了。孰轻孰重,你如何分不清。眼见七月七就在眼前,你哪里还有别的心思,上个月我教你的那整本《牡丹亭》,你可都唱熟了吗?」 蕖香耷拉着脑袋挨训,这苏相公滔滔不绝正说着,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她忍不住说道:「苏相公……那个,海棠糕要趁热吃,再不吃就要凉了……」 苏相公一愣,反而被气笑了,復又嘆了口气,扬了扬手道:「行了,该说的话我都说了。你好自为之吧。」 蕖香松了一口气,稍一抬头,面露喜色,拔腿就要离去。 「慢着——」谁知苏相公又喊住了她,「我且问你,你整日低着头,畏畏缩缩,成什么样子。你这头,什么时候能够抬起来?」 背过身的蕖香一僵,轻轻地哀嘆了一口气,十分苦涩地说了一句:「我的这条命,都不属于自己。我这样的人,又有何资格抬头呢?」 这一番话,让苏崑生也是无话可说。他知道,这个小姑娘命实在是苦…… 苏相公注视着蕖香离去地背影,目光怅然,面露缅怀神色,口中念叨着一句「真像啊……」 …… 蕖香回到楚云阁,依旧是干不完的活。 这楚云阁上上下下都是势利眼,见着如今当家的绿柳不待见蕖香,也都跟着糟践她。 蕖香白日里不仅要学习词曲,到了夜间,还要帮着大厨房灶房,还要给姑娘们洗衣裳,甚至到了深夜,那些姐儿们甚至还要喊她去倒夜香。 绿柳也曾数次对凤妈妈吹耳边风,说那蕖香姿色才艺均不出众,定是选不上花魁的,与其浪费那个钱让她去学才艺,不如就让她彻头彻尾的当个粗使丫头,或是直接接客,倒还能赚回几个钱。 每每绿柳这般说,凤妈妈只是含煳推说道:「再等等,再等等,等了五六年了,也不差这一年了。若是那丫头今年七月七选不上花魁,后面就听凭你处置,要杀要剐,给你当牛做马,我都不管了。」 绿柳听罢,只得暗自忍着,心中骂道,这凤婆子是老煳涂了,那贱婢生得那幅模样,就连给花魁娘子提鞋都不配,如何还能选的上花魁娘子。 呵,且等着七月七一过,她就要那贱婢子好看! …… 蕖香帮着大厨房洗碗,又去马厩里给马刷毛餵食,待她弄完了,已经到了深夜,此时她也顾不上歇一歇,拎着一个包袱,就往后院里走,来到了一间偏房处,扣了扣门,问道:「莺儿姐姐睡了吗?」 屋里传来一个声音,回道:「还未曾睡呢。」 随即一个女子开了门,正是陆丽仙原先的大丫鬟黄莺儿。 她瞧见蕖香来了,忙让她往屋里坐,给她倒了一盏茶,笑道「我还当你今天晚上不来了。」 蕖香笑道:「姐姐明日就要走了,我岂能不来送一送姐姐?」说罢,就将那个包袱递给了莺儿,十分恳切地说道:「这些年多蒙莺儿姐姐照顾,我才能好好活到现在。姐姐明日就走了,我没什么相送的,这是我亲自做的几件衣裳,姐姐若不嫌弃,便收下吧。」 这些年,蕖香在楚云阁受尽了欺负,若非有莺儿照顾庇护她,恐怕她早就被绿柳嚼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莺儿看那几件衣裳,针脚极密,用的都是好布料,知道这是蕖香花了大力气备下的,心中十分感动,拉着她的手说道:「你又何必如此辛苦,那些人天天使唤你都还不够,你哪里又有功夫做这些个,想必定是夜里挑灯做的,你虽说是年轻,需得保养自己的身体,切莫太过劳累了,等到老了,可是会留下病根的。」 蕖香挠了挠头笑道:「放心吧,姐姐,这都是我年前就备下的,不碍事的。」 自陆丽仙逃走后,凤凰台人去楼空,先前伺候的丫鬟婆子们,也都散了。为了莺儿,因家中之人都因饥荒死绝了,无处投奔,还是留了下来,成了一个娼姐儿。 莺儿心地善良,倒也算是苦尽甘来,去年上街买簪花时,遇到了远方表哥冯源。正巧这位表哥因家境贫寒,尚未娶妻,二人他乡遇故知,便生出了一段情意。 莺儿用近些年攒下的钱资助冯源做了个小本买卖,这冯源也是个知恩图报的,说要赎莺儿做正头老婆。 那凤妈妈见莺儿年纪大了,便只要了三十两银子。如今冯源已经将钱给了,明日莺儿就恢復了自由身,和冯源回乡下过太平日子了。 莺儿正看着包袱里的衣裳,忽然「哎呀」了一声,竟从包袱里找到了一件小儿穿的衣裳。 蕖香笑道:「想来姐姐此番回去,不出一两年,就要有小孩子了,我提前备下这件小衣裳,权当以后的满月酒贺礼了。」 莺儿听着蕖香的打趣,羞得满脸通红,却因这小衣裳做的实在精巧,爱不释手,不住地摩挲。 随后,她眼神温柔地说道:「但愿如此吧,这样,我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蕖香默然,听了这话,眼神也有几分触动,「嗯,一切都会渐渐好起来的。」 莺儿收起衣裳,关切地问道:「对了,今年七月七选花魁,你可有几分把握?」 蕖香苦涩一笑,摇摇头,「我并无任何把握。」 莺儿在女儿河呆了也有十多年,也知道以蕖香的姿色,当真是连花魁娘子的边都摸不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0页 明眼人一眼就知,眼前这个瘦弱的丫头子决计不是那光彩万丈的花魁娘子。 只是,若蕖香选不上花魁娘子,性命可就堪忧了。 莺儿一脸愁容,忍不住问道:「这些年,你可有听说过她们的音信?」 她们,自然指的是七年前逃走的陆丽仙和林素素。 蕖香摇了摇头。 莺儿看着蕖香,心中感慨万分。 当年,陆丽仙于她有恩。陆丽仙走了,她便多多照顾蕖香,也算是报答当初陆丽仙的恩情。 只是,明日她离去后,蕖香的处境恐怕更加艰难。 唯一的生路,便是当选上那劳什子花魁娘子,可这无疑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这么做,你可后悔吗?」黄莺儿忍不住问,这些年,她一直想问蕖香,当初明明她有跟着陆丽仙逃走的机会,可她偏偏选择了牺牲自己,换取了林素素的自由,这可是天下第一等的大傻子吗? 这个蕖香,到底是怎么想的…… 听到莺儿如此问,蕖香的嵴背一僵。 后悔吗……? 她抬起头,注视着莺儿说道:「我从来没有觉得后悔。」 这七年来,她在楚云阁受煎熬的每一天每一夜,无不在庆幸。 幸亏是她,而不是素素,留了下来。 素姐姐身体娇弱,况且又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若是她留在了这里,哪里经得住如此摧残,恐怕早就香消玉殒了。 可是她蕖香,是阿娘的草姐儿,有着野草一般的生命力,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再苦再难,她都强忍着,咬碎了牙齿和血吞,咽到肚子里,收起了自己身上所有的光芒,挫掉了自己身上所有的锐气,忍辱负重,才能苟活下来。 若当初她没有推开素姐姐,而是自己独自逃命去了,素姐姐必定会以死明志,那么她会在追悔莫及和自责中过完一生。 那才是真正的后悔。 如今的她,虽一无所有,受尽欺辱,可是她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自己的誓言。 因而,她从不后悔。 蕖香说这话时,抬起头,对上了黄莺儿眼睛。 屋中只有一盏微弱昏黄的烛光,映在蕖香的那一双秀目之中,就如一轮圆月初升,星空之上是璀璨如星河,剎那的光华照耀的蓬荜生辉。 望着这一双眼睛,黄莺儿一时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真像当年的陆丽仙啊。 这一刻,她总算明白,为何陆丽仙当初对这个小丫头青眼有加,为何精明的凤妈妈在盛怒之下,竟还要留蕖香这一条命。 正如一颗璀璨夺目的宝珠,落在了泥垢之中,只有心甘情愿地蒙尘,才是保全之法,正所谓「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这正是蕖香的保全之法。 --------------------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出自老子《道德经》 第45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3) ============================= 一霎时,蕖香双目中的光彩惊艷夺目,陋室生辉,黄莺儿怔了一怔,回过神来,忧虑之心渐安。 看来,蕖香于争夺花魁一事上,倒并非是痴人说梦。 莺儿换了话头,笑道:「对了,之前你让我打听的事,如今都有了着落了。」 原来莺儿的相公冯源,原先也是陈家村的,说起来,和蕖香的养父陈老五也有些渊源,便将陈老五家中近况,一一告知。 自七年前,徐老婆子逼着陈老五将蕖香卖掉之后,本已快要散架的家更是一落千丈,没了蕖香照料,家中连稀粥都喝不上。 那徐老婆子也早就死了,听说是因和邻居争着一碗炒野鸡腿肉,被隔壁的老头推倒在地,便一命呜唿了。 陈老五自卖了蕖香后,得了六两银子后,也不去给人家做佃户,整日如缩头乌龟一般躲在家中喝酒。没过多久,那点银子就全败光了,整日靠着乞讨为生。 三年前的寒冬腊月,这陈老五因喝醉了摸不到回家的路,倒在门前的雪地里活活冻死了。 事到如今。家中仅剩了李素珍留下的唯一骨血,陈珠儿。如今长到了十来岁,却因无人管教,每日闲逛,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没个正经,吃了上顿没下顿。 蕖香听了陈老五家的境遇,沉默了许久。 她重重地嘆了口气,没想到好好的一个家,败落的这么快。 或者说,原先这个家,就只是靠着阿娘勉力支撑着。 阿娘累死后,就如那没了顶樑柱的房屋,「轰」的一下就都塌了。 往事如风,无论是徐婆子还是陈老五,她不恨、也不怨,心中只剩下结了一层厚厚血痂的麻木。 不过,珠儿是阿娘唯一的骨血,阿娘临死前特别叮嘱要珠儿去念书走仕途,如今成了一个偷鸡摸狗的闲汉。 真是可惜了。 不过,无论如何,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 从黄莺儿处离开,夜已深了,女儿河的下人们都吹灯宿歇了。 蕖香的一天却还没结束,她有干不完的活。 她背着一个竹篮,里面装着的都是楚云阁姐儿们的脏衣裳,那是绿柳派给她的活儿,必须要在明天前干完。 她白天既要上课,又有厨房的伙计,哪里得空闲去洗衣裳,因而只能趁着深夜,将无人干的脏活累活都做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1页 …… 夜深了,女儿河畔两岸的秦楼楚馆鳞次栉比,碧瓦朱檐,挂着无数个红红的灯笼。灯光倒影在粼粼的河面,温柔的晚风吹拂荡漾着河水,灯影闪闪烁烁的在微微抖动,一抹抹是灯笼的红,一抹抹是烛火的橘,那一抹抹银色,却是天上的一轮圆月,色彩斑斓,就像是虚无缥缈的天上人间。 然而,众人只看到女儿河纸醉金迷、光鲜靓丽的一面,却无人注意到,这如梦如幻的女儿河,也存在着阴暗无人问津的角落。 在一处偏僻的河畔边,没有辉煌的灯光,只有清冷的月光。在无人注意到的角落,传来了「邦——邦——邦」的声音。 正是蕖香拿着棒槌敲打衣裳发出来的响声。 她一边浣洗着衣裳,一边望着浩浩荡荡的女儿河,明月高升,皎洁的月色照耀在河面上,那样的纯净,那样的波光粼粼。 这番景色,一如当年。 七年前,她还是个小丫头时,半夜偷偷从家中跑了出来,因为要被卖到女儿河而伤心不已。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一眨眼,七年过去了。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七年后,江水明月依旧是江水明月。 可她却不是那个小丫头了。 如今的她,站在曾经凝视着的对岸。 浮沉,挣扎,或许会永远地沉沦。 她回想起来,七年前的那个晚上,她曾经遇到一个和自己稍大一些的小阿姐。 若非当初有她的宽慰,自己恐怕七年前就扎进江水里淹死了。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她已经记不太清楚那位小阿姐的模样,只是依稀地感觉,那位小阿姐好像自己在哪里见过。 那一夜,她曾和那位小阿姐拉钩约定,说是要问出个关于这个世界的答案。 「为什么越是善良的人,越是要受苦!」 「为什么越是卑鄙无耻的人,过得越好!」 「为什么圣人所说的那些大道理,从来都没有应验过!」 七年过去了,她找到答案了吗? 并没有,她甚至比曾经更加迷茫。 如今,她唯一能够坚信的,便是活、下、来。 …… 「邦——邦——邦」,棒槌敲打着衣裳的声音,好似荒山野寺之中,孤寂的老和尚敲木鱼发出的声音。 只是,这里不是远离人烟的荒山野寺,是红尘世界中最最为骯脏的销金窟女儿河。 蕖香洗完了衣裳,站了起来,望着女儿河畔,白日里低垂着的头颅昂了起来,曾经晦暗的眼睛正如那水中月变得波光粼粼,光彩夺目。 咚——咚——咚,夜深时分,女儿河畔传来的棒槌之音,由呆板变得欢快而富有音律。晚风徐徐,附和着棒槌之声,隐隐地传来一阵的歌声。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这歌声之清丽,有如崑山玉碎,又如香兰泣露,悠悠扬扬,伴随着潺潺流动的河水,愈发悦耳动听。 这正是蕖香在夜晚无人之际,暗自练习唱词。 这七年间,她忍辱负重,在楚云阁里像是畜生般苟延残喘地活着。 她收起了自己的聪慧、收起了自己的机敏、拔掉了身上所有的羽毛,挫掉了身上的所有的锐气,低下头颅,隐藏起所有光芒,当一个逆来顺受、谨小慎微的人。 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命已经把押在了一场赌局上。 赢,她是那能够挨过秋日依旧高歌的蝉。 输,她便是砧板上扑棱着尾巴、任人宰割的鱼。 在这场赌局之中,她唯一能够依靠的、唯一能够相信的,只有自己。 无论输和赢,她只有一次机会。 她必须更加小心谨慎。 白日间,她故意在人前表现出一副粗鄙猥琐、呆呆傻傻的模样,并表现地自己不会唱词跳舞,这都是她的「伪装」。 若是她但凡露出一丝一毫的实力,那么一旁虎视眈眈的绿柳一定会在七月七之前毁掉自己,届时恐怕自己连参加今年七月七的「选花魁」的资格都没有。 这几年间,她在楚云阁要辛苦的干活,到了深夜,她才敢偷偷地跑出来练习。 这其中心酸,不足为外人道也。 不过,马上就到七月七了。 这场赌局的胜负,马上就要揭晓了。 唱到「无可奈何花落去」一句,她的声音带了几分颤抖和哽咽。 一别七年,陆丽仙、蕙兰姐姐、还有素素,你们还好吗? 自从离别之后,她再也没有收到任何关于她们的任何音信。 但是她清楚,她们一定在这世间的某个地方,好好活着,自由自在的活着。 如此这般,这些年她所做的就不是徒劳。 明月的清辉照耀在她身上,将她的影子拉长,愈发地显得清冷孤独。 蕖香闭上眼,晚风徐徐,春风似乎解人意,吹拂了她的髮丝,她睫毛颤抖着,落下一滴清泪。 「似曾相识燕归来……似曾相识燕归来……」她轻声吟唱着,心中某个角落微微一颤,她又想起那一个故人。 那一个在昏暗的虾子巷吆喝卖甜豆花的少年,她的救命恩人,陆霁。 那个少年就如同人间消失了一般,或许已经死了,或许早已离开了金陵城,或许早就忘记了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2页 可是关于他的一切,她却都还记得。 刻骨铭心,一辈子都不会忘却。 活下来,活下来。 只有活下来,她才能有重逢的机会。 女儿河畔,无人关注的角落,她微微闭着眼睛,在皎洁的月光下,轻声吟唱着「似曾相识燕归来,似曾相识燕归来……」 伴随着她的幽怨婉转的歌声,她挥舞着衣袖,翩翩起舞。 旋转、跳跃,她轻盈的身体,宛若山间的灵蝶翩翩起舞。 身着粗布麻衣的她,手臂轻轻舞动,宛如水中的荇草缓缓地摇曳,指尖划过夜空,仿佛触摸着温柔的晚风。 她的舞姿宛如水中的莲花,缓缓盈动,又似一曲竹林下独奏的古琴曲,拨弄着心弦。 今时今刻,明月清辉似乎都倾洒在她的身上。她闭着眼,思及故人,往事歷歷在目,眼角流淌下一滴清泪,沿着面容滴落了下来,晶莹剔透,宛若遗失在沧海月明之间的鲛人泪。 …… …… 微风摇曳,树影婆娑。 一位王孙公子,独立在枝繁叶茂的合欢树,无意间看到女儿河畔的轻歌曼舞,惊鸿一瞥,神情荡漾,不能自己,手中的扇子「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不由得脱口而出贊道:「此情此景,此歌此舞,清高婉转,感我心魄,当乃天上仙乐,真非人间所有也!」 听到有人说话,眼前的妙人儿就如那惊弓之鸟,一个闪身,躲到了角落之中。 「姑娘莫慌——我不是坏人。」那位王孙公子忙上前,出声说道。 可还未等他上前瞧清楚这位月下独舞的妙人儿是何面容,那妙人儿就如个蝴蝶一般,翩翩起舞,飞走了。 女儿河的河水依旧川流不息,明月依旧皎洁,只是佳人已去,空气之中徒留下淡淡的脂粉香气。 直到妙人儿走远了,这位王孙公子犹自立在合欢树下,低声念道:「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呵呵,当真是位妙女子。」 说罢,犹自笑了,这才策马离去。 -------------------- 第46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4) ============================= 却说这一位王孙公子,姓谢名佻,年仅二十五岁,是金陵城新上任的巡盐御史,可谓是身份尊贵。 今日刚到金陵城,淮安老郡王为他在金陵城最豪华的大酒楼醉杏楼设宴接风洗尘,金陵官场大半个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赴宴了,可谓是给足了这位谢公子的颜面。 这接风宴上,这淮安老郡王不停地这位谢公子劝酒,夸耀他年纪轻轻,就当如此大任,足可见当今圣上和摄政王对他的信任,以后定大有可为。 筵席上一众官员们也都熘须拍马,纷纷附和,称赞这谢佻乃是人中龙凤,不仅出身高贵,更堪堪是一个文武双全的青年才俊,他日定能封侯拜相,光耀这陈郡谢氏的门楣。 对于这些恭维,谢佻十分谦虚地说,「各位前辈过贊了,晚辈不敢当。」 筵席上正一片其乐融融之际,忽听到一声冷哼,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说道:「谢世兄你自是不敢当的。今日在座之人都给你戴高帽,看的可不是你的面子,而是看的是我太爷爷摄政王的面子!」 说这狂话之人,正是淮安老郡王的亲儿子、人前恭维、背地里嘲笑的「金陵呆霸王」的淮安小郡爷,赵勃。 赵勃这一番话,筵席上立刻冷了下来。 淮安老郡王的脸上也挂不住,满脸横肉抖擞着,厉声骂道:「混帐东西,你也不看看,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还不快滚出去!」 听父亲当着众人下他的面子,这呆霸王赵勃「噌」的一下子站了起来,满脸不忿地说道:「既父亲赶我走,那我就不得不走了,告辞!」 说罢,竟自走了。 筵席上的众人亲眼见这一对父子如此不对付,面上虽然都打着呵呵,心中暗自寻思,近来传言果然不假,都说这淮安老郡王瞧着大儿子赵勃整日混迹在勾栏瓦舍里胡作非为,心中很是生气。 七年前,这呆霸王要娶原先的花魁娘子陆丽仙做外室,本就惹了老郡王心中不痛快,说是他正室未娶,偏要先娶一个娼妓做外室,这金陵城好人家的女儿谁还看得上他。 可这呆霸王执意如此,老郡王只这一个宝贝儿子要继承衣钵,也只得由着他去了。 不曾想,这花魁娘子陆丽仙临过门,竟然私自跑了。这可是当众给了呆霸王一记响亮的耳光。 人都说,这呆霸王怕是有「暗疾」,虽叫赵勃却不能「勃」,否则,那花魁娘子陆丽仙怎会放着好好的淮安府的外室娘子不做,竟会连夜逃走呢。 这一事,连带着淮安郡王府都成了整个金陵城的笑柄。 这事气狠了淮安老郡王,听说老郡王亲自下搜捕令,要捉拿那逃跑了的陆丽仙。又痛打了那呆霸王一顿板子,说是他再去寻花问柳,胡作非为,定要今日将他狠狠打死,整肃家风。 这淮安老郡王出生行伍,是个实打实的武将,他这一顿板子,实打实地打在了赵勃身上,屁股开花,皮开肉绽,当下便叫苦不迭,连声告饶:「爹爹,莫打了,以后孩儿再也不近娼妓了了。」 念自己只得了这么一个儿子,这淮安老郡王这才绕过这呆霸王一条命。 如今,已经过去七年了,那花魁娘子陆丽仙渺无踪迹,就好似人间蒸发了一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3页 这呆霸王赵勃虽说不再好女色了,却是彻头彻尾成了「断袖之癖」,整日和兔儿巷里的小倌儿们混迹在一起,行为越发乖觉。 这老郡王五年前新得了一个宝贝小儿子,是最得宠的妾室生的。 老郡王老来得子,本就喜不自胜,更何况这小么儿极为聪慧,如今养到六岁,能够脱口作文章,把这老郡王喜得整日眉开眼笑,不仅将其生母扶正,更是生出想要由幼子袭爵的念头,听说已经上书给摄政王,摄政王却以不能因宠爱混淆嫡庶尊卑,便将此事驳了回来。 虽如此,那老郡王更加偏袒小儿子。那大儿子呆霸王心生怨怼,常常在公开场合和他父亲叫板,这金陵城地位最尊崇的一对父子,闹到了反目成仇的地步,已是人尽皆知。 这些事,谢佻虽身不在金陵,但早已托人打听清楚了,心知肚明。 呆霸王离席后,老郡王一脸歉意地对着谢佻说:「唉,本是家丑不可外扬,但如今金陵城人人都知道我有这么一个孽畜。今日孽子缺乏管教,冲撞了谢公子,老夫替他罚酒一杯。」 老郡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谢佻忙起身恭敬地说道:「郡王何出此言,折煞晚辈。赵世兄是个心直口快的性情中人,我很是佩服。正如那句话所言,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世兄如此爽朗,日后定能大有所为。」 这一番话,让本来郁闷至极的老郡王心情稍稍宽慰,他冷笑一声:「什么大有可为,我只盼着那孽畜以后能保得住淮安郡王府这块匾额,也就算是我烧高香了。」 谢佻听老郡王如此说,并不接话。 筵席上的帮闲相公们,见场面冷了,忙岔开话头,对着苏崑生说道:「久闻苏相公是『南曲第一』,刚才一曲『潇湘水月』果然让人如听仙乐,三月不知肉味。听说近日又在女儿河开馆设课,新收了几位好徒儿,怎么不带过来给我们瞧瞧。」 说起「女儿河收的好徒儿」一句,这帮帮闲眼中皆是贪婪猥琐之神情,口中的哈喇子几乎都要流了出来。 这苏崑生本来不想赴宴,只是因和这谢公子在京城中也算是个旧相识,因此才来为故人接风洗尘。 他捋了捋鬍子,笑呵呵地回说道:「都是一些毛还没长全的小丫头子们,技艺生疏,上不得大雅之堂。」 「越是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子,越是好。就如那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最是娇嫩。」帮闲们一脸色相地笑了起来,起闹说道,「听说苏相公所收的高徒之中,有两位绝色佳人,一个叫做李湘君,一个叫做潘婉儿。都是尚未梳笼过的娇俏女儿。今年七月七,这花魁娘子的桂冠,就落在这两位美人身上。」一位常常混迹在女儿河的帮闲相公应伯爵如数家珍地说道。 一说起美人,那淮安老郡王一扫愁容,立刻说道:「哦?果真如此吗?今年七月七,当真能选个花魁出来?」 苏崑生呵呵一笑,意有所指地说道:「今年若是能选出花魁,另有其人也说不定。」 「不知谢公子,对这美人是何见解?」老郡王话头一转,问向谢佻。 「老郡爷说笑了,见解不敢当。晚辈倒是觉得,美人就如这杯中的美酒一样,新醅酒有新醅酒的好,那十年陈酿有十年陈酿的美。正所谓美人各花入各眼,各有各的美。」谢佻举杯说道。 「哈哈,谢公子果然是名誉京城的『惜花人』。」老郡王哈哈大笑,又挥手让几个美人上前斟酒。 一旁的苏崑生也打趣道:「小谢公子此番到江南巡盐,不知京城有多少女子为之心碎,怕是流出来的眼泪,就连金明池中的水也要涨上三分。」 这一番话,说的筵席上众人哈哈大笑。 谁人不知,这位谢佻谢公子,正是名满京城的贵公子。他出身名门,身份尊贵,又是个相貌堂堂、丰神俊朗的翩翩公子,迷倒了京城一众女子年纪轻轻。又因尚未娶妻,京城中高门大户的人家,都将他视为良配,赶着上来说亲的官媒婆,将他家的门槛都踩烂了。 帮闲应伯爵挤眉弄眼道:「谢公子本次来金陵,恐怕也是要躲风流债吧。」 一众人也哈哈大笑起来。 谢佻只是端着酒杯,微微笑着,并不说话,像是默认了。 「谢公子尚未娶妻,想来本次来到江南,并未带家眷。不如本王帮你寻几个知心知热的红粉知己,既能照顾你的饮食起居,又可排忧解闷,岂不美哉?」 话毕,老郡王拍了拍手,一众衣着轻薄的美人儿鱼贯而出,像是仙女下凡一般,站在谢佻面前,任君挑选。「谢公子,你瞧上哪个,或是这些个都瞧上了,只管给我说。」 苏崑生看着这些美人儿,面色一凛,看来这些美人儿,才是今天这淮安老郡王举办这接风宴的真正用意。明为送美人儿,实则为暗中监视着谢佻的一举一动。 倘若这个巡盐御史,真巡出了什么,这金陵城里的大大小小官员,可都吃不了兜着走。 只是,苏崑生冷笑一声,他们这帮人到底是金陵城里的土老帽,也太小看了这位小谢公子了。 谢佻端起一盏酒,站起来,目不斜视地说道:「多谢王爷好意。本来长辈之赐,晚辈不敢辞,只是晚辈初来乍到,公务繁忙,无心风花雪月之事。况且晚辈自知浅薄,不敢辜负皇恩、以及摄政王的期许。待晚辈办完了公事,交了差,届时厚着脸皮再向王爷讨美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4页 他说这话时,在最后一句的「摄政王的期许」着重加重了语气。 说罢,便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老郡王便不好再说什么,只打着哈哈笑道:「好,好,好,年轻人以国事为重,是件好事。」 说这话时,满脸横肉抖了抖,掩盖了眼中的一闪而过的不悦之色。 应伯爵得了这话,忙使了个颜色,令这帮美人儿们都散了。 筵席一下子又冷了下来。 倒是一旁的帮闲应伯爵打笑道:「谢世兄说得极是,世兄被玉圣上和摄政王予以重任,自当是以国事为重。 况且这美人儿可是要自个儿慢慢地寻,才有意思咧。谁人不知咱们金陵城有七座寺庙,却又七十二座秦楼楚馆,若算上那些私窠子,怕是正如那句话,『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饶是谢世兄这样的清雅贵公子,怕是进了那女儿河,就如那白生生的唐僧,误入了蜘蛛洞了,不脱层皮、掉几块肉怕是出不来了。」 这一番荤笑话,让筵席的气氛也重新热了起来,也让谢佻和老郡王之间的针锋相对,淡了许多。 -------------------- 啊,第二卷 新人物要陆续登场了,老朋友们也要回归了~ 每周更新少,让各位久等的确是我的不对,哭唧唧。 tat~虽然我也想多发,但奈何自己码字太慢,有些情节总是来回修改。 我现在是佛系码字,尽量加快速度,但还是想请求各位大可爱们多给我一些耐心~~感谢,比心~~ 第47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5) ============================= 这次是个名为吴典恩的帮闲岔开了话头,亲自为谢佻布菜道:「谢公子,尝尝这一道桂花鸭,可是这『醉杏楼』拿手的招牌菜,别处可吃不到这么淡而旨、肥而不浓、咸香可口的鸭子。」 谢佻拿起筷子,尝了这一块鸭肉,眼中闪过惊艷,满口称赞:「这鸭肉皮白肉嫩,肥而不腻,鲜美可口,的确美味。」 吴典恩颇为卖弄地说道:「说起来,金陵城大大小小的酒楼也都做这盐水鸭,唯有这今年才开的醉杏楼,堪称一绝。」 谢佻对这醉杏楼颇有几分好奇,问道:「我南下赴任的路上,也经过了杭州、苏州两地,也有酒楼名为醉杏楼,它们和这金陵城的醉杏楼,可是一家?」 吴典恩笑道:「正是。这江南一带的醉杏楼,都是一家。他们五年前在杭州开了第一家酒楼,这几年陆陆续续,也都开了有七八家了。这些年,就数他家的风头最盛,无论何处的醉杏楼,无不是宾客盈门,赚得盆满钵满。」 谢佻出身名门望族,况且又是在繁华迷人眼的京城长大,日常间出入的都是大酒楼,碧瓦朱檐司空见惯,吃过的珍馐玉馔,数不胜数,哪种富贵之地没见过。 但他自踏入了江南之地,这别出一格的醉杏楼,倒是让他颇为惊艷。 这醉杏楼,自是比别处的酒楼,要胜出个一二分。 别处的大酒楼,在装潢上,都是穷奢极尽,华美至极。可这醉杏楼,却追求「浑然天成」。与那窗外新篁,小桥流水,都比别处多了一分闹中取静的幽趣。 最重要的是,这醉杏楼的菜餚,更是比别家酒楼口味上要胜出许多,各地的醉杏楼又有各自的拿手的招牌菜,例如苏州的松鼠鳜鱼、响油鳝煳,杭州的西湖醋鱼、叫化童鸡、龙井虾仁,金陵的桂花鸭。 这些菜餚,虽其他家酒楼皆有,却是他家做的最好。 人人都好奇,怎地同样的菜,配方大差不差,怎能胜过别人许多? 后来是这醉杏楼的主人主动公布了这其中的关窍——「因人下菜。」 常言道,都说众口难调,要让一道菜获得所有人的喜欢,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而醉杏楼所做的,就是对于一些老客熟客,会专门建立一个记录,记录这些客人们的口味偏好,是喜甜,还是喜咸,是喜肥甘,还是喜清淡。 虽说这并不是什么珍贵的秘密配方,却胜在细緻入微的记录,还有不厌其烦地针对每位食客的调整。如此这般,才能有最适合每位食客口味的菜餚,也才能造就了醉杏楼的美名和源源不断的客人。 谢佻微微一笑道,若有所思地问道:「五六年间,便能有如此成就,想来这醉杏楼的主人,也是一位妙人儿。听说,是个女子?」 吴典恩哈哈大笑道:「正如谢御史所言,这醉杏楼的主人,的确是个女子。今日凑巧,她正好在此地,不如召她前来,特见一面?」 对于这个提议,谢佻不可置否。 他心中也颇为好奇,这位传言中的醉杏楼主人,定是不俗,才能有如此细腻的巧思、还有这过人的手段和聪慧。 既然这醉杏楼的主人今日在此,他若不相见,岂不是辜负了自己这名誉京城的「惜花人」之美名? 谢佻的指尖轻轻地扣着茶盏,耐心等待佳人。 半盏茶过后,一位女子撩开珠帘,进入这雅室之中,对着众宾客不卑不亢地笑道:「诸位大人今日莅临鄙楼,真真令鄙楼蓬荜生辉,妾身是醉杏楼的主人秦娘,这厢有礼了。」 见到这位醉杏楼的主人秦娘,谢佻脸上的笑容为之一僵。 眼前的这位秦娘,年纪四十有余,虽然相貌并不丑陋,却身材魁梧高大,站在那里,如同一小座肉山一般,令人望之生畏,简直比男人还要雄壮几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5页 这秦娘和想像中的醉杏楼主人,相差有十万八千里。 谢佻轻咳一声,回过神来,不免自嘲一笑。 说起来,他到底是在期待什么? 难不成,这醉杏楼的主人,必得是个绝代佳人? 筵席上的众宾客的反应如出一辙,见这传闻中的秦娘并不是那娇俏可人的美人儿,而是一个体格壮硕的妇人,也都兴致缺缺,只是随意地问了几句话,就让这秦娘下去了。 待秦娘出门后,跟在她身边的一个老婆子下楼之际,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不料却是金陵呆霸王赵勃。 …… 原来这呆霸王赵勃被老郡王从筵席上赶出去后,心中十分不快,本欲往兔儿巷去喝花酒,谁知走到路上,瞧见郡王府的家僕架着马车来护送他同父异母的小弟弟赵珍前来醉杏楼,便知是父亲的意思,有意在金陵城内的大小官员前让小弟出风头。 这等重要场合,本是他这个嫡长子出席才是!可父亲偏偏赶他走,又遣人来接赵珍过来,这分明是不将他这个嫡长子放在眼里! 再想到父亲偏爱小弟弟,甚至到了给摄政王上书,说要由幼子袭爵的地步,这呆霸王便心中烧了一阵邪火,沖得心头一点火起,云山半壁通红,也不去兔儿巷找小倌人,竟折返跟着马车又回到了醉杏楼,谁知刚一进门,就撞到了一个婆子身上。 那婆子见撞到了人,吓得直接下跪,连声告饶。 秦娘忙对赵勃屈身道歉,说是自己没有管教好下人,冲撞了淮安小郡爷。 这赵勃眼见着弟弟赵珍进入到了父亲所在雅间之中,此时也顾不得和这婆子纠缠,径直地跟了上去,躲在门外竖起耳朵,想听听他们都说了什么。 秦娘见如此,便领着这婆子一同下去了。 …… …… 呆霸王赵勃躲在隔壁,偷听雅室之中的动静,只隐隐地听到自己的小弟弟赵珍在里面好像在背什么诗文,惹得众人哈哈大笑,尤其是自己的父亲,笑声最大。 赵勃又听到,筵席上那一帮臭帮闲还说什么清凤雏于老凤声,赵珍日后能重振门楣,大有所为。 这一番熘须拍马的话真是把这呆霸王赵勃气的眼斜鼻子歪。 他是个不学无术的,养到二十多岁,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他父亲更是行伍出身的粗莽汉子,这辈子恐怕是只认得「淮安郡王府」这几个大字。 嘿!怎地这个么弟赵珍却是个文曲星下凡似的,不过五岁的年龄竟会出口成章?! 他就不信了! 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他和赵珍都是一个大老粗的爹生出来的,怎么这小么弟这么会念书,他不会! 怕不是他那个小弟弟不是自己的老爹亲生的!是那贱人与旁人私通的狗/杂/种,就连那些诗文,定是那贱人托人写的! 这呆霸王口中所说的贱人,正是赵珍的生母,丁夫人。 这丁夫人原是赫赫大族、掌握着一国钱袋子的晋岭祝氏家中的一个婢女,在一次酒席上,那老郡王看上了这个婢女,酒后乱性,就拉着这婢女在祝家客房中行了事。 祝家家主祝之山得知此事后,大笔一挥,便将这婢女赏赐给了老郡王做妾。 谁曾想这丁氏竟有极大的造化,竟能母凭子贵,当了这郡王府的正头娘子。那晋岭祝氏,为了拉拢和淮安郡王府的关系,便认这丁氏做了干女儿,为她抬高了身价,也堪堪匹配淮安老郡王续房的身份。 因而外人都以为淮安郡王府的大娘子丁氏是晋岭祝氏的女儿,哪里得知还有这么一层秘辛。 如今,丁氏和赵珍这一对母子凭仗着父亲的宠爱,不停地在耳边吹风,让父亲越来越不待见自己,这可气煞了他,连带着极不待见这对母子,背地里都称其为「贱人」、「杂种」。 这呆霸王可谓是,瞎猫碰见死耗子,猜中了这些诗词并非他的么弟赵珍自己所做。 只是,他只猜对了一半。 这些诗词歌赋,并非丁氏所做,而是另有其人。 …… …… 东拐西拐,这秦娘走到了极为幽静的内室之中,身后的那个婆子才「呵呵」地笑了起来,开口说道:「赵勃那个蠢货,这些年竟是一点都没变。」 这个声音十分慵懒妩媚,和这婆子的外表极不相称。 只见这婆子越过秦娘,径直坐在了软塌之上,摆出了一副主人的模样。 那秦娘丝毫不以为怒,反而亲自为这婆子递过去一盏茶,恭恭敬敬地说道:「主人的易容技艺已出神入化,寻常人又怎能轻易认得出来?」 原来这秦娘只是一个幌子,她身边的婆子,才是这醉杏楼真正的主人。 那婆子望着铜镜中的自己,衰老的面容,满是皱纹,眼神透漏出一众胆小懦弱,活生生一个精明市侩的婆子,她点了点头,对这幅皮囊十分满意。 随即,她小心翼翼地撕下这一张面具,露出了真实面容—— 原来她竟是曾经名动女儿河、艷冠群芳、让淮安老郡王一家子恨得咬牙切齿、上天入地都寻不到踪迹、消失了七年之久的花魁娘子陆丽仙! 此时,从内室之中,跑出来一个清俊秀美的小公子,他连忙问道:「姑母,如何?那些人可曾认出你了吗?」 陆丽仙得意地笑了一笑,「那些个蠢货哪里能认出我来,他们决不肯多看我一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6页 这正是陆丽仙高明的伪装,也是她的攻心之处。 她故意营造出「醉杏楼的主人是一个绝代风华的佳人」的幻想,待人们见到秦娘的模样,必定大失所望,哪里还会注意到她身边最为普通平凡的婆子。 这正是她易容伪装之术「大隐隐于市」的妙处所在。 七年前,陆丽仙煞费苦心,离开了金陵城。 这些年,她一手创办了这名满天下的醉杏楼,本已衣食无忧,坐享其成,然而此番她冒着极大的风险重新回到金陵城,为的是那一人。 为的是曾经的约定。 那一位小公子眼中蓄满了泪水,因为着急,眼睛和鼻尖都红红的,更加惹人怜爱,只见他强忍着泪水说道:「既如此,那咱们是不是可以去见故人了?」 陆丽仙摇摇头,语重心长地说道:「疏玉,你莫急,既咱们已到了金陵,此事需得从长计议。你也知道,她此时并无危险,若是我们贸然出手,引人怀疑,反而会将她拖入到危险之中。」 这位小公子虽然心急情切,却也知道此事只能徐徐图之。 因而含泪点了点头,哽咽地说道:「姑母说的是,咱们如今都已经回到这金陵城了,就不差这一会了。」 他隔着窗户的间隙,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饱含泪水的双眸尽是坚毅之色。 蕖香,我回来了。 这次我一定会带你一起走。 -------------------- 第48章 白刃洒赤血(1) ========================= 这一场心怀鬼胎的「洗尘宴」终于结束了,谢佻走出了醉杏楼,吹着凉爽的夜风,终于能松一口气。 「公子,可是要乘轿子回去?」老僕人谢忠上前问道。 「你们先回吧,我自己骑马回去。」谢佻说道,翻身上马。 走在微冷的夜风之中,谢佻昏昏沉沉的神智逐渐清晰,今天这一次接风宴,他实在看清楚了这帮金陵大小官员的德行。 一言以概之,那便是「占山为王,各成一派」。 这金陵城大大小小的官儿,如众星拱月一般,围绕在淮安老郡王,十年余间,早就形成了盘根错杂、拔出萝蔔带出泥、官官相护的关系网。 此番他以「巡盐御史」的身份来到金陵城,那些官员明面上对他客客气气的,恐怕背地里早就给他布下「九九八十一难」了。 更何况,自己本次来到金陵,除了要巡盐,查清这金陵城官府亏欠下大大小小的煳涂帐之外,更有一桩暗务,是要探查近来搅扰京城中官场之中人人惶恐不安的「无极老母」,究竟是为何人。 …… 要说这「无极老母」,需得从一首儿歌说起。 今年正月十五上元佳节一过完,京城中的街头巷尾便流传着一首儿歌: 太白起,紫薇落, 大风颳倒梧桐木, 八王火烧西城墙, 玉玺落在草中央。 不知怎地,一夜之间,这首儿歌传遍了整个京城,闹得人心惶惶。 更有甚者,许多人亲眼目睹,正月十五上元之夜,有一红衣小儿降临在京城御街之上的大鰲山之上,自称是荧惑星下凡,奉无极老母之命,特来传授此首儿歌,告知天下之人本朝国运,以及后世兴旺治乱之事。 这红衣小儿便唱了这一首儿歌,又说,天下马上就要大乱,人人需得信奉这无极老母,才可获得庇护。 说罢,那名站在鰲山之上的红衣小儿便张开手臂,如雏鹰展翅一般朝着夜空之上飞去,只在天际留下了一条长长的尾巴,宛若彗星飞天一般。 彼时正值正月十五,家家户户皆出门观灯,不少老百姓都瞧见了这一幕。当下,便有许多老百姓跪下叩头,嘴中念着「求求无极老母保佑」的话。 上元之夜的这一异象,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搅扰的京城天翻地覆,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坊间的茶肆瓦舍,一时之间都议论纷纷。 有人说,这头一句「太白起,紫薇落」,说的正是当今皇室轩辕一脉大权旁落,当今执掌天下、 总揽大权乃是苍梧一族的摄政王颜巽离。 也有人说,轩辕一脉式微、摄政王颜巽离司掌天下已是人尽皆知之事,这荧惑星下凡,又何必说这一句废话,这一句定是别有深意。恐怕这摄政王颜巽离并非是预言中「太白起」,而是「紫薇落」。 将权倾朝野的摄政王颜巽离比作「紫微星」,早已是有歷史渊源的。 十几年前,本朝外有北金国入侵、内忧黄巾贼作乱,内忧外患之下,国本摇摇欲坠,人都道这本朝气数已尽,已无力回天之际,谁曾想,行伍之中竟杀出了一个出身微末的颜巽离,犹如天神下凡一般,不仅扫平了黄巾贼的内乱,更是北上抵挡了北金国的马蹄,保下了本朝的江山社稷,挽救国家于危难之间。 当时人人都说,这苍梧一氏的旁系子孙颜巽离正是紫微星下凡,才能用兵如神,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震慑群魔,延续本朝气数,救得天下苍生。 后来,颜巽离平定内外之乱后,朝中威望达到了鼎盛,在他还未封为摄政王,而是秦王之际,便有一众投机取巧的「墙头草」,纷纷上表,说自颜巽离大将军平定天下后,各地天降祥瑞,黄河水清、天出祥云、地生灵芝。 诸般祥瑞,正正说明大将军乃是紫薇帝星下凡,只当区区一个统帅三军的秦王实在是太委屈了,便是皇帝也做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7页 这一番话,唬得皇家轩辕一氏如坐针毡,生怕这颜大将军当真以为自己是紫微星下凡,起了谋逆之心。 因而,这轩辕一氏对颜巽离百依百顺,不敢有一丝忤逆,不但加封他为摄政王,总揽大权,天下一切军政大事均由他主持裁决,更是让他吃穿用度、饮食起居的规格一如皇帝,这才渐渐平息此事。 若按此说法,这头一句的「太白起,紫薇落」,岂不是说摄政王颜巽离马上就要被「太白星」取缔了?! 只这一句,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就有如平地惊雷一般,便搅扰得京城官场和坊间,便如那沸水里下饺子一般,乱了套了。 更让人胆战心惊的,是后面几句儿歌。 何谓「大风颳倒梧桐木」?难不成,这一句的梧桐木指的是如日中天的苍梧一氏?若按此解,那么眼下这如日中天的苍梧一氏,日后恐怕就危危可及也。 又为谓「八王火烧西城墙」? 这八王说的可是当初陪着摄政王平定天下内乱,后封的八位镇国大将军的异姓王? 这八位异性王是追随颜巽离打天下的大功臣,也是摄政王麾下最忠心耿耿的八位大将。 若如此说,这八位异姓王又何以起兵谋反,要火烧西城墙? 让所有人胆战心惊的,是最后一句「玉玺落在草中央」。 传国玉玺,是至高权力的象徵。原由皇家轩辕一氏掌管,藏于大内。现在则是由摄政王颜巽离掌管,也正因如此,人都说,如今坐龙椅的不是小皇帝轩辕章,而是摄政王颜巽离。 若按照荧惑星之言,这玉玺落于草中央,无论如何,都是象徵着天下大乱之事。至于掌管着玉玺的颜巽离,必定出了大事,才会致使象徵至高无上权力的玉玺遗落在荒郊野外。 简简单单的一首儿歌,不过二十七个字,却是字字诛心,无不都指向了当今总揽天下的摄政王颜巽离,说他会被后起之秀太白星取而代之,连带着苍梧一氏、皇室血脉、乃至天下苍生都处于动盪的乱世之中。 这实在是骇人听闻! …… 听闻摄政王颜巽离听闻此事后,不动声色,秘密地召见了时任司天监的郭太史,询问天象。 这郭太史见到颜巽离后,说了什么,不得而知。 众人只知道,第二日,郭太史便告老还乡了,却在归乡路上,不幸病逝,临死前只留下四个字。 「天意难违」。 郭太史乃是歷经三朝的老太史,年逾七十,是朝中少有的正义之士,正因他的不阿谀奉承,才得三朝天子重用。 郭太史之死,也为整件事情更增添了几分波谲诡异之色。 他们之间究竟说了什么,郭太史临死前所说的「天命难违」的「天命」,究竟是何? 众人不得而知。 …… 自摄政王召见郭太史之后,便下令严禁人们讨论此事,称那一首儿歌为妖言惑众,大批禁军挂着腰刀处处巡逻,一旦发现有谈论者,轻者割舌,重者杀头,就地正法,无需上奏。 一时之间,京城之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平民百姓,对此首儿歌缄默其口,莫敢再言。 …… 时隔三个多月,红衣小儿一事也渐渐平息了。 但天下的有识之士皆知,眼下的平静不过是扬汤止沸,「太白起,紫薇落」这一儿歌,早就如一颗种子,在人们的心中扎根发芽。 这一首儿歌,也不知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 谢佻,便是其中之一。 …… 自红衣小儿现身之后,谢佻的祖父,也是陈郡谢氏的家主谢琨曾关起门来,询问过嫡长孙谢佻对于此事的看法。 谢佻思索半晌,便说道:「自古以来,便有『荧惑降为儿童,歌谣嬉戏』的传说。至于说到本朝本事,正月十五之夜,那红衣小儿是真是假,他所说之言是真是假,二者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无极老母』究竟是为何人?」 「纵观此事,这神秘的『无极老母』从中受益最大。若是能找到这无极老母究竟为何人,顺藤摸瓜,也就能够知道,此事是真是假,是天降仙使,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谢琨听后,大为赞赏,称谢佻虽是年轻,却一下子就抓住了此事的命门,不愧是陈郡谢氏最出色的嫡长孙。 谢琨认为,只简简单单的一首儿歌,便给了把持朝政十余载的摄政王重重一击,这可是前所未闻之事。单只这一点,便可知这事并不简单。 若是纠结于此事是真是假,那便如管中窥豹,不得全貌,被人牵着鼻子走的。 若是找到那红衣小儿口中的「无极老母」,便是「一览众山小」,识得庐山真面目。毕竟,这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便宜让人去捡。 谢佻犹豫一下,问道:「祖父是怀疑此事乃是有人故意为之?在天下人眼皮子底下上演了这么一出『天降谶语』的把戏?」 歷经了半辈子腥风血雨谢琨淡淡一笑,说道:「天意也好,有人故意为之也罢,这都不足为道。最要紧的是,眼下一人为尊、三大氏族互为犄角,这维繫了十余载的平衡局面,就要打破了。」 谢佻天资聪慧,自然知道祖父之言所谓何意。 自颜巽离异军突起之后,手握大权,成为了真正的「天下共主」,他身后背靠的苍梧一氏,自然也是如日中天,家族的势力范围不再局限于行伍,而是伸向了这个国家的方方面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8页 然而,朝中局面,并非这颜巽离和苍梧一氏一家独大,轩辕、上官、融氏三大族的实力依旧不容小觑。 皇家血脉轩辕一氏虽然式微,小皇帝轩辕章虽然是个被颜巽离扶持上去的傀儡皇帝,但他毕竟是实打实地坐在龙椅上,占了一个「师出有名,名正言顺」。 小皇帝轩辕章三岁登基,如今长大到了十七岁,朝中竟也有一两个不怕死的老臣,以死为谏,说是要摄政王还政于轩辕氏,不要再鸠占鹊巢,贪恋权势,否则就是乱臣贼子。 自然,这些耿直进言的老骨头们,皆都被颜巽离除以极刑而死,尸首异处,惨无人道。 虽说摄政王颜巽离的权力不容挑战,可但这一事,却也提醒着世人,摄政王颜巽离权利再大,只要他一朝并未真正地坐上那龙椅,改朝换代,那便是名不正、言不顺,于礼于法,都要守君臣之礼。 与轩辕氏戚戚相关、荣辱与共的,便是京兆上官氏。若论歷史悠久、血脉高贵,无人能出其右。自开国以来,本朝十几位皇后,半数均是这京兆上官氏的嫡女。世人戏称,本朝的龙椅,一半是轩辕氏,一半便是这京兆上官氏。 京兆上官氏依靠着联姻,歷经百年,培养了不少身处高位、手握大权的外戚们,和几大家族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当今的小皇帝轩辕章尚未立后,但他可是上官氏的亲外孙,无论如何,上官氏是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被赶下台的。 除此之外,朝中还有一股最不容忽视势力,也是实力最强的高门大姓——晋岭祝氏。 他们掌握着天下金银矿的钱袋子,是实打实的巨富,他们家族的积蓄,可谓如海水一般,深不可测。俗话说,打仗打仗,打的不是仗,而是白花花的银子。当初颜巽离能够平定黄巾贼之乱、收回失守的燕州等领土,创下丰功伟绩,这背后可少不了晋岭融氏一族的支持。 如今,也正是因为有晋岭融氏支撑着眼下的这个局面,这种平衡才难以打破,才形成了「一人为尊,三族鼎立互为犄角」的局面。 这晋岭融氏可谓是左右逢源,与各大家族关系都不错。既没有流露出特别拥护颜巽离的意思,也没有有联合其他两氏和苍梧一氏分庭抗礼之意,总而言之,那便是坐享渔翁之利。 …… 那一天晚上,谢琨与谢佻祖孙二人密室详谈,谈到了颜巽离这个人。 祖父谢琨呷了一口雀舌茶,语重心长地问道:「孙儿,你可知,颜巽离把持朝政这么多年,却为何迟迟不自己坐上这九五之尊的皇椅?」 -------------------- *「白刃洒赤血,流沙为之丹」————《幽州胡马客歌》李白 第49章 白刃洒赤血(2) ========================= 谢佻也曾推演过,若是摄政王颜巽离直接废掉傀儡小皇帝,自己做皇帝,局面又该如何? 他推演的结果,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颜巽离若是自己称帝,他的输面极大。 一旦这种「一人为尊,三氏鼎立互为犄角」的平衡局面被打破,轩辕氏和上官氏必定以死相拼,恐怕晋岭融氏也不会坐看苍梧一氏赢家通吃的局面,必定也会站在孤王颜巽离的对面。 三族联手抗衡,哪怕是声望极高颜巽离和苍梧一氏,恐怕也吃不消。 此为内忧。 更有外患。 一旦本朝出现内乱,那北方虎视眈眈的北金国,必定会趁虚而入,届时哪怕颜巽离能够坐稳皇位,恐怕也会被北金国强占了西北一带的疆土。 一旦国门燕州再次失守,北金国的铁骑便会长驱直入。 哪怕是颜巽离面对四分五裂的中土,恐再无回天乏术之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北金国再次南下,攻城略地,直取京师。 彼时他虽当上了皇帝,却是离亡国之君不远了。 这对自诩为本朝战神的颜巽离来说,是绝对不能容忍之事。 因而,对于颜巽离来说,依靠苍梧一氏的力量,坐稳总揽大权的摄政王之位,挟天子以令诸侯,是眼下最为稳妥的方法。 谢琨听谢佻的推演后,十分认同,这个嫡长孙的观点与他不谋而合。 眼下孤王颜巽离虽然是万人之上的摄政王,离那皇位只有半步之遥。 可是也正是半步之遥,却是天堑一般难以跨越。 说起孤王颜巽离这个人,谢琨眼中眼神极为忌惮,又十分钦佩。 「他是上天赐给本朝的战神,打起战来,不畏生死,不畏艰险。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是天策上将,身先士卒,勇冠三军。」 说这话时,一向沉稳的谢琨眼中也闪烁过光芒。 十余年前,北金国大破燕州国门,沈承影将军和上官三娘子有心杀贼,无力回天,从燕州城门双双跳下殉国。那是中土大陆最为黑暗的时刻,人人都以为,这个国家要完了,烂了,腐朽了,不中用了。 所有人坐以待毙,以为北金国的会长驱直入之际,奴役中原百姓。谁知就在所有人万念俱灰之际,竟天降一位战神,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仅仅用了三年的时间,就收回了国门燕州,逼着北金国在燕州签下了城下之盟,收回了所有失去的领土,更是以霹雳手段,乱刀斩乱麻一般平定了南方的黄巾贼叛乱,还给中土大陆一个安稳的十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9页 「秦王既能平天下之祸,自然能享天下之福。如今朝中万人之上的摄政王之位,他应得的。」谢琨声调高扬,十分激动地说道。只是——」 谢琨眼神中精光一闪,热忱消逝,只剩下满满的忌惮。后面的话,他就没再说了。 尽管祖父没说,谢佻自然也是瞭然于心。 十余年载,颜巽离从一个出身微末的小卒变成战无不胜的秦王,再从秦王变成心狠手辣的孤王,再从孤王变成总揽大权的摄政王,一路走来,腥风血雨,白骨累累,他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残酷程度都不亚于战场的厮杀。 想当初,颜巽离逼着北金国签订城下之盟之后,刚刚班师回朝,还未受封之际,他的行为颇为放诞乖张,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太监来传皇帝的圣旨,他也只是将其冷在一旁,若无旁人地和他的属下在酒楼吃酒。 如此目中无人、无视礼法的行为自然是惹得朝中议论纷纷。 曾经赫赫扬扬、贵为天子帝师的颍川林氏一族便参了一本,称颜巽离的「行为僭越」。他虽然有功于江山社稷,但不应骄傲自满。况且他只是苍梧颜氏的一个旁系子孙,身份低微,于公于私,都应恪守君臣父子之礼。 据闻,当时颜巽离正和他出生入死的八位将军在京城里的凌霄阁酒楼连吃了七日七夜的酒,喝得醉生梦死,听属下来报颍川林氏的弹劾之言,将手中的酒盏摔得粉碎,仰天长笑道:「国家危亡,尔等抱头鼠窜,岂敢言乎?今天下太平,鼠辈安敢如此,实乃可笑!」 这一番话,传到颍川林氏家主林若晦耳中,甚为尴尬。 就当所有人以为此事只是一场口角之争之时,第二天深夜,颜巽离带着八位将领,带着刀骑着马沖入了颍川林氏的府邸,若入无人之境,直奔林若晦的卧房之中,提起尚在大梦之中的林若晦,只一下就将他的头颅砍了下来,用他那二品大员的朝服包裹住了。在早朝之上,将那一颗血淋淋的脑袋扔到了众官员和小皇帝面前。 那一颗血淋淋的脑袋像个鞠球一般,在大殿上滚动,林若晦的两只眼睛犹自死死地睁着,犹如活的时候,十分吓人。 彼时,上朝的群臣见了林若晦那一颗血淋淋的脑袋,唬得面面相觑,抖如筛糠。有胆小者,甚至当场吓死了过去。 彼时小皇帝年仅三岁,见了这一等血淋淋恐怖至极的画面,顿时吓得哇哇大哭,还是垂帘听政的上官太后哄着带了下去。 那可是贵为四大家族、绵延数百年、被誉为「天子帝师」的颍川林氏的家主林若晦的脑袋啊! 昨日,他还是趾高气昂的朝廷二品大员,是朝廷的中流砥柱,四公之一。哪里能够想到,只一夜之间,便身首异处,人头落地。 实在骇人听闻之事! 就在所有人吓得不敢说话之际,颜巽离冷笑一声,对着众臣大声说道:「我已查明,这林若晦之乃是与北金国勾结的的奸细贼子。他包藏祸心,倡和误国,忘仇数伦。在他担任宰相之际,一时忠臣良将,诛锄略尽。若非他卖国求荣,当初主张弃守燕州,国门也不会失守。正是这个乱臣贼子,是国家之大害!若想国家长久太平,我身为上将军,除掉此贼,义不容辞!」 当时,林若晦权倾朝野,是握有实权的宰相。朝中许多大臣也极力反对林若晦主张和北金国赔款议和,弃北保南的方略。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颜巽离会以这种方式,结束了林若晦的生命。 有人说,颜巽离以这种方式杀死林若晦,是完全为了立威。他让天下人知道,他颜巽离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也有人说,颜巽离杀死林若晦,是为了国恨。若非林若晦一干奸臣弄权,也不会把大好江山弄得一败涂地。 也有人说,颜巽离杀死林若晦,是为了报私仇。当年燕州失守,沈承影和上官三娘子从城楼跳下,双双殉国,天下人闻之无不为之悲伤!更何况这颜巽离和沈承影夫妇早已结拜,他认沈承影为义兄,上官三娘子为义妹。这让他如何不恨。 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颜巽离霹雳手段杀死了林若晦,这一事震惊朝野。 林若晦一死,百年望族的颍川林氏就如树倒猢狲散,一族之中,男丁充军的充军,斩首的斩首,女眷有的没入了宫中掖庭,有的则是被没入了贱籍。 简单、残暴、行之有效,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林若晦用他的人头向朝中所有人展示了,这位神功武将的行事风格。养尊处优的文武百官,终于明白残暴的北金国为何会那样惧怕这位战神秦王。 与这样的人为敌,实乃天底下最可怕之事。 经此一事,颜巽离从战无不胜的秦王,也逐渐被人在背后称唿为「孤王」。 有林若晦的人头在前,杀鸡儆猴,以儆效尤,谁还敢和这位孤王对着干。 从此,颜巽离树立起了不可挑战的威信,开启了属于他「万人之上」的时代。 …… 如今,这一首儿歌,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打破了原本微妙的平衡。 眼下虽被摄政王以严厉的手段强行控制下来,可这平静不过是表面上的,背地里早就是暗流涌动。 京城中人人自危,各个高门大族,恐怕都有所行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0页 毕竟,谁都不想再重蹈覆辙,成为第二个颍川林氏。 这其中就有陈郡谢氏。 陈郡谢氏,虽不似苍梧颜氏、京兆上官氏、晋岭祝氏那几个家族那般显赫,却也是在这几十年无数次的清洗存活了下来赫赫有名的大家族。 如今谢氏家主是歷经三朝的元老谢琨,他颇具眼界,并不是急功近利之人,在此番暗流涌动之际,选择了韬光养晦,慎而又慎。 谢琨已经年逾七十,所余下的日子不多了。他将家族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嫡长孙谢佻身上。 因而,谢琨在这京城风云变幻之际,为了保住嫡长孙谢佻不受任何牵连,动用关系,为他谋了一个前往金陵一带巡盐御史的外任,为的就是让他离开京城,免得因权力斗争牵涉其中,白白断送了仕途。 谢佻身为家族中万众瞩目的嫡长孙,自然懂得祖父的良苦用心。 此次他来到金陵,不仅是因为摄政王的授命,让他担任巡盐御史一职,同时也是为了整个家族兴旺安危,要查清那红衣小儿口中的「无极老母」究竟是为何人。 眼下朝中局势,人人都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只要找到这「无极老母」,自然可以顺藤摸瓜,看清楚那故弄玄虚的背后之人,才能下赌注,站在胜利者的一方。 谢家暗中查访,近二三年来,江南一带出现了一名「五姥姥」的人物,说是这位五姥姥不仅能够通晓过去未来,更有起死回生之术,一时之间,江南一带信徒众多。 谢佻怀疑,这位金陵城里的五姥姥,便是红衣小儿口中所说的「无极老母」。 …… 席间,在这筵席之上,最末座的一位官吏名为冯兴,他现任着金陵城副提刑一职。他原是个最卑微的捕快。七年前,曾破获一桩当年轰动一时的「江南银钞造假案」,抓捕了重要犯人,从此一路高升,坐到副提刑一职。 谢佻来之前曾经看过卷宗,知道这个冯兴是从最底层的捕快做起。相比较那些禄蠹的大官,这些从底层爬上来的官吏,或许对整个金陵城有更多了解。 筵席上的众人都在喝酒饮乐,色眯眯的眼睛看着淮安老郡王带来的美女之际,谢佻悄悄地问向冯兴,可听说过「五姥姥」的名号? 那冯兴略一沉默,便说道:「回大人,属下并未听说过。」 宴席上人多口杂,谢佻也不方便多问,只得将此事按下。 …… 谢佻如今年已二十二岁,却因眼下时局风云变幻,诸多势力暗中角逐,因而,连他的婚事也都耽搁了下来。 京城无数的高门贵女,看着他们陈郡谢氏蒸蒸日上,都向有意与他联姻,这其中不乏晋岭融氏和京兆上官氏这样的大家族,可祖父却以「孙儿尚年轻,须得经过歷练,加官晋爵之后,才能娶正妻,如此才不会辜负好人家的女儿」一类的藉口都回绝了。 家主谢琨认为,谢佻是家族最出色的嫡长孙,他的正妻,一定是押在胜利者的一方。 若是赌注押错了,恐怕整个家族就岌岌可危。 谢佻对于这些事情,聊熟于胸。 他虽生性恬淡,不喜朝廷之中的勾心斗角,平生所愿便是和心爱之人泛舟游湖。但他身为陈郡谢氏的嫡长孙,从小便被寄予了厚望,自知此生心愿恐难以实现。 因而,他在京城之际,常常流连于烟火之地,与数位名妓都素来交好,闲时与美人泛舟游湖,吟诗作对,博得了一个京城「惜花人」贵公子的雅号,也算是稍稍慰藉。 一想到筵席之上,刚一见面,这淮安老郡王就迫不及待地往自己身边塞人,他不由得觉得好笑。 这位淮安老郡王的老爹,正是当年跟随颜巽离征战沙场的八位将军之一、后来封了八位「异性王」的赵广。 赵广死后,这位他儿子虽能继续袭爵,却按理该降一等。但这老郡王十分有眼力见,顺着杆子就往上爬,虽然还比颜巽离大三岁,竟上赶着喊孤王颜巽离为干爷爷,说是自己老爹赵广在世之际,便以摄政王为父,那到他这一辈,自然是干爷爷。 鬼知道他老爹赵广是怎样想的,若是知道自己的儿子如此厚颜无耻,怕是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 不过无耻归无耻,这一招倒是起效。孤王颜巽离当真认了他当干孙子,继续让他袭爵。甚至破例,让他的儿子也能跟着袭爵,这才有了后来他那个不争气的嫡子呆霸王和小儿子争抢爵位一事。 颜巽离心中必定看不起此人,但他此举是为了昭告天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如今,这八位异姓王恐怕尚不知道,摄政王颜巽离已经因为一首儿歌,对他们起了疑心。 这几个月,陆陆续续有不少御史巡察派往八位异姓王的身边,这还是明面上的。背地里,恐怕已有不少眼线来到这这八位王的身边。 谢佻十分笃定,但凡这位「乖孙儿」有一点异动,明早就会人头落地。 这就是孤王颜巽离的行事风格。 不过,金陵一带的五姥姥,到底是不是红衣小儿口中的无极老母,这一点自己需得尽快查清楚。 谢佻骑着马,思绪杂乱,忽然身下的马长嘶一声,慌乱不已,前蹄奔腾,差点将他掠下马去。 「吁——」他勒紧缰绳,不知马儿为何突然受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1页 「公子没事吧?」 就在此时,迎面走来一人,他弯腰,十分熟练地拿捏住一条白蛇的七寸,将它扔到了草丛之中。 谢佻这才知道,是因为路边出现了一条蛇,致使马儿受了惊吓。 「多谢。」他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对着那人说道。 此时乌云散去,皎洁的月光照耀在那人身上,宛若高山之玉一般,让谢佻心中勐的一惊。 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 第50章 不识庐山真面目(1) ============================= 此时乌云散去,皎洁的月光照耀在那人身上,宛若高山之玉一般,让谢佻心中勐的一惊。 他阅人无数,十分笃信,眼前此人绝非等闲之辈,就有如一条翱翔游弋在深渊中的一条潜龙。 「公子?」那人见谢佻有些恍惚,低着头出声说道。 谢佻回过神来,定睛再仔细看时,面前之人却是一个年轻男子,打着一柄灯笼,身穿着淮安郡王府的下人的衣裳,想是来接人的。 「我没事——」谢佻略点点头,勒着缰绳,马蹄扬起,继续向前走去。 晚风习习,让他昏昏沉沉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想起刚刚之事,他不禁觉得有几分好笑。 看来他今天晚上,喝得的确有些多了。 怎么会将一个郡王府的下人,看成了一个藏于深渊的蛟龙。 …… 筵席散了,原本热闹非凡的雅室,人都散尽了,只留下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乃是今日身份最卑微的宾客,冯兴。 他要做一件十分丢人的事情,那就是把筵席之上的残羹冷炙都带回去。 自他升官之后,便成了家,如今家里也添了好几个孩子,大的小的老的,七八张嘴,每日都等着嚼用。 他虽当了提刑所的副千户,可是他那点子俸禄哪里够用,家里七八口人,天天都吵着说饿得慌。 因而,每每他到了这种筵席,不仅自己吃得肚皮饱胀,更是要挨到最后,等所有的宾客都走光了,再让店家把这些残羹冷炙都打包,他好带回家去,给大的小的热一热,便是一顿他们家过年才能吃上的好饭了。 丢人吗? 的确很丢人。 被别人笑话? 他并不在乎。 摸爬滚打这么些年,他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什么样的人有着什么样的命,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这一切都是註定好的。 就好比今日这一场席面,能够坐上这最尊贵的主宾位置,自然是那从京城而来、出身高贵、身居要职的巡盐御史,谢佻谢大人。 其次,便是本次席面的主人,金陵城头一号人物,淮安老郡王。 最末座的,便是他这个从最底层的虾子巷爬上来的小人物。 今天晚上,他虽然能够和这些尊贵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可是他十分清楚,在那些大官眼里,自己不过是如蝼蚁一般卑微。 这些年来,遭受过无数的白眼和嗤笑,冯兴早已认命,如今他能坐上这金陵城的提刑副千户,已是他这辈子能够摸得到的最大的官儿了,况且—— 况且,靠的还是那人送给自己的这一份「大礼」。 …… 这七年间,他曾经暗中去查过那名叫做阿吉的豆腐郎,却一无所获。 那个豆腐少年郎,就如人间蒸发一般,杳无踪迹。 对于他的消失,冯兴稍感心安。 他很害怕,那人会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揭穿他,从而毁掉他眼下所拥有的一切。 贫苦,小心谨慎,庸庸碌碌,这却已是他能够拥有的最好的生活了,然而这一切,都是建立在谎言之上。 不过,这七年间都没消息,想来是死了吧。 如此想着,冯兴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不知为什么,他心中对那个少年很是畏惧。 这种畏惧,源自一种动物的直觉。 他出身微末,能够在金陵城的官场讨得一碗饭吃,靠的都是他这种与生俱来的直觉。 一想到那个豆腐郎,他就像是被蒙着眼睛,被人推到了深不可测的深渊的边缘,再往前一步,便是坠入深渊,五脏六腑摔成齑粉。 他不知道,在那个卖豆腐的少年平静的外表下,内心究竟藏着什么样的勐兽。 可不知为何,冯兴内心却又隐隐期待,希望那个豆腐小郎君还活着。 同为出身虾子巷的蝼蚁,冯兴很想知道。 若是他,到底会闯出一番什么样的天地。 …… 冯兴撒谎了。 他没料到,这位新上任的御史大人,竟然会主动问他,可否听说过「五姥姥」的名号? 他下意识地回答自己从没听说过。 说这话时,他眼神心虚地瞥向了别处,右腿隐隐作痛。 因为他说谎了。 他不仅听说过「五姥姥」的名号,而且还见过这位五姥姥。 甚至连他腿上的伤,就是这位五姥姥治好的! 前两年,他因陪上司吃得烂醉,大雪夜里归家之际,不小心摔倒在地,当时昏了过去,在冰天雪地里睡了半夜,差点冻死。小命虽然捡回来一条,他的右腿却是废了,毫无知觉。 他接连看了许多大夫,都说这腿不中用了,以后恐怕只能落下个残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2页 一个残废了的提醒副千户,还有甚么威严可言,恐怕是要丢了这碗饭了。 就当他走投无路之际,有人说城郊有一位叫做五姥姥的婆子,不仅能通晓阴阳,知晓过去未来之事,还精通医术,有起死回生之能,金陵城那些个穷苦的老百姓,看不起病,都找这位五姥姥去看,真箇救了不少人。 冯兴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找到了这位五姥姥。 出乎意料,这位五姥姥很是慈祥,就如家中的长辈一样亲切。 五姥姥见了他,和善地一笑,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缓缓地说道:「大人,切莫太过担心。你此生有贵人相助,这条右腿不仅保得住,还可保你以后可逢凶化吉。」 冯兴一听到「贵人相助」,心中不知为何,想到的却是那个豆腐小郎君。说起来,自己副千户的官儿拜他所赐,也算是自己的贵人吧。 五姥姥给这冯兴施了针、开了药,不消一个月,他的右腿,当真恢復知觉了。 至此,他才对这五姥姥崇拜地五体投地。逢年过节,还经常送礼孝敬她。 今日御史大人问他可否听说过五姥姥的名号,他撒谎了,说自己没听说过。 他并不想让这位御史大人找到五姥姥。 至于原因,他说不清楚。 这一次,又是他的直觉。 …… …… 「大人,你要的东西都包好了。」 醉杏楼的跑堂的拎着食盒说道,「我们掌柜的,还特意给您多做了两个菜,也都装在食盒里了。」 「替我多谢你们掌柜的。」冯兴敷衍一句,拎着食盒就要往外走。 忽然,他的右腿又隐隐作痛,不知为何,心中又有一种被人推倒悬崖边的惶恐不安。 他抬起头,不安地四处张望,人来人往之际,在醉杏楼挂满红灯笼的欢门彩楼之下,他终于又见到了那个人。 时隔七年,那个豆腐少年郎变了,却又没变。 他提着一柄琉璃灯笼,冷冷清清地站在门前,脸上挂着疏离淡漠的笑容。 冯兴见到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狂跳,浑身上下的骨骼都因全力紧绷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似乎又回想到了七年前的那一夜,大雨滂沱,潮湿的空气满是血腥之气,那个少年手握着刀,浑身是血,猩红的双眼看着他,冰冷而又嘲笑说道:「冯兴,我送你的这份礼,还喜欢吗?」 他死死地盯着眼前消失了七年之久的少年郎。 浑身汗毛竖立,攥紧双拳,如临大敌—— 这位少年郎自然也看到冯兴了。 两个人的眼神稍稍一对峙,他的眼神就如一个深渊,将所有的光都吸了进去。 没有人能够知道,那个深渊里藏着的究竟是什么。 冯兴的右腿更疼了,嘴角抽搐着,心中是一种扭曲的快感。 他果然还活着! 然而,就当两人僵持之际,那个少年郎的眼神飞快地掠过了面前的冯兴,目光落在后方—— 一个衣着华丽的小人,如同一只小兔子般蹦蹦跳跳跑了过来,兴奋地说道:「阿吉,你教我背的诗,今日背给父亲听,果然父亲喜欢极了。」 这个小人,正是刚刚在筵席上出了风头,淮安老郡王的小儿子赵珍。 冯兴嘴角一抽搐,原来他藏身于淮安郡王府之中。 那位叫做阿吉的下人低着头微笑道:「世子做的很好。夜深了,我护送世子回去吧,王妃已经等了许久了。」 说话间,他便带着赵珍离开了醉杏楼。 冯兴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 …… 赵珍拉着阿吉的衣裳,十分亲近地说道:「阿吉,你同我一起做轿子回去吧。」 阿吉微微一笑道:「世子,小人身份卑微,不能同世子一起坐轿子,若是被他人看见了,不说小人不知上下尊卑,反倒连累说世子不懂礼数。」 「哦,好吧。」赵珍失望地说道,他的小脑袋耷拉着,眼睛又一亮,他上了轿子,撩起帘子说道:「之前你答应我的,若是我今天我做的好,你需得给我讲故事。」 阿吉微微一笑:「好。不知世子要听什么故事?」 赵珍兴奋地说道:「我还要听汉高祖斩白蛇的故事!」 阿吉一边步行跟在轿子外,一边沉下声音,慢慢地说道:「那一天,汉高祖刘邦发迹之前,还在做沛县亭长的时候,为县里押送一批人去骊山修陵,途中许多人都逃走了。刘邦一思量,如此一来,即使自己到了骊山也会被按罪被杀,所以干脆将所有人都放了,自己也逃走了。」 「刘邦带醉行走在丰西泽中,有前面有一条大蛇挡路,有人害怕了,就说『我们还是回去吧」。刘邦趁着酒劲说:「大丈夫独步天下有什么害怕的!」于是走到前面拔剑将蛇斩断。」 「刘邦斩了白蛇之后,忽见老太太在路边连夜放声啼哭。问她为什么这样伤心,说:「我儿子被人杀了,所以痛哭」。问她儿子为什么被杀,说:「我儿子是白帝子,变成蛇横在路上,被赤帝子杀了,所以我很伤心。」 「后来刘邦就成了汉朝的开国皇帝……」 伴随着阿吉讲故事的声音,轿子里传来绵长的唿吸声,看来小世子赵珍已经睡熟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3页 他停下脚步,抬头望了一眼夜空之上的月亮,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 阿吉?陆霁? 他被叫做什么名字,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能够做成什么样的事。 这些年,他隐姓埋名,忍辱负重,潜伏在淮安郡王府,步步为营。 如今已经过去整整七年了。 他布下的棋局,终于到落下最后一子的时刻了。 此事一了,他……终于能够去见她了。 明月当空,皎洁的月色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又很落寞。 他抬头望了一眼明月,露出了一抹释怀的笑。 好在,他和她的头上,是同一轮明月。 这样漫长的夜,这样漫长的路,总归不至于太难熬。 -------------------- 第51章 不识庐山真面目(2) ============================= 仲春时节,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若问这金陵城里哪里春色最浓,定是女儿河畔的丽春院。 这丽春院里美女如云,堪堪是最富贵风流的温柔乡,也是万千英雄好汉为之折戟沉沙的销魂巷。 近日,丽春院的老鸨潘妈妈人逢喜事精神爽,走起路来精神抖擞。此刻,她穿过富丽堂皇的丽春院,迈着碎步子一路走来,来到装潢最为华丽的一间闺房,掀开帘子,眼睛都喜成了一条缝,抿着嘴唇笑道:「我的好女儿,今日妈妈前来给你道喜了!」 潘婉儿正坐在菱花镜前梳妆,那镜子里的人儿,桃花面,柳叶眉,一头黑油油的头髮,红艷艷的小嘴撅着,堪堪似那树枝上挂着的,才将熟透的红樱桃。 潘婉儿听罢也不回头,只是对着菱花镜将柳叶眉描的长长的,从红漆描金螺钿匣儿匀出玫瑰香胭脂,均匀地抹在脸上,衬得那一张面儿更加娇艷可爱,这才悠悠地问道:「妈妈,你倒是说说,喜从何来?」 潘妈妈笑道:「女儿你还不知吗?咱们金陵城新上任一位谢御史大人近来在寻一个会唱《浣溪沙》的绝色佳人。我想这女儿河里的姐儿们,除了你还能有哪一个?」 「女儿啊,你可知道这位谢御史,年纪轻轻,人生得风流俊俏不说,家世也是最最清贵的,若是我女儿跟了这位谢大人,可不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听了这番话,潘婉儿眼中微光一转,眉梢眼角尽是风情,她抿着嘴一笑,「感情是那位谢公子,那日宴席上我曾远远地瞧上一眼,当真是人中龙凤。」 前几日,潘婉儿曾到醉杏楼宴饮,曾遥遥地瞥见了那谢佻,当真是如众星捧月一般,璀璨夺目。 自那日一见,这潘婉儿就对谢佻有意了。只是,听闻这位谢公子公务繁忙,平素不喜招揽歌伎,也不大到这女儿河寻欢作乐,因而无从相见,引以为憾。 如今听妈妈说这位谢公子竟要寻一位会唱《浣溪沙》的绝色佳人,可不是正中她的心坎上了吗? 她冲着菱花镜轻笑一声,十分笃信,只那谢公子只要一见了她潘婉儿,听她唱了那一首《浣溪沙》,定会引自己为红粉知己。 再者说来,听闻这位谢公子尚未娶妻,她若能抢占先机,岂不是牢牢地抓住了一个金龟婿?的的确确是天上掉下来的一门大喜事! 「哎呀,不好。」潘婉儿眉头一蹙,颇为遗憾地说道:「若是我跟了谢公子,那『七月七选花魁』我可就去不成了。」 潘妈妈一双老眼轱辘一转,心中的算盘早已拨好了。「嗐!妈妈倒是忘了这一茬了。不过你若跟了那谢御史,比那花魁娘子还要风光几分咧!那花魁娘子,就让给别人吧!」 说到底,女儿河里的姑娘们争破头要当那花魁娘子,不外乎是为了名和利。可说到底,当真成了那花魁娘子,为的就是能够接近谢佻这样又清且贵的公子哥了。如今眼前摆着一个现成的机会,这些精明的老鸨们又怎会轻易放过。 听潘妈妈如此说,潘婉儿这才舒颜一笑,望着菱花镜里的春色满面的美人儿,颇为满意地挑了挑眉,风情万种地说道:「既如此,奴就莫要公子久等了。」 …… 这一日,春光正好,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此刻的画春楼中,姑娘们如莺莺燕燕一般叽叽喳喳,内室之中却颇为清静,幕帘之下,一位清俊的公子喝茶,正是金陵城内新上任的御史大人谢佻谢公子。 自他上任半月以来,公务繁忙,应酬不断。今日正逢他的休沐,终于可以偷得半日闲,消遣春愁。 信马由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女儿河畔的画春楼,说是来寻旧相熟苏相公浅酌一两杯,实则是为了去寻一个人。 那一夜,惊鸿一瞥,他在女儿河畔见到了那一位唱着《浣溪沙》跳舞的妙人儿,一如楚襄王梦巫山神女,精神恍忽,若有所喜,纷纷扰扰,那一种相思,可谓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让他魂牵梦萦。 半月来,他和金陵城大大小小官员的应酬之际,也见了不少金陵城的有名的姑娘们,可是无一例外,都不是那位妙人儿。 只是,他并不知道妙人儿的名字,也没有看清楚她的面容,只是记得,只记得她犹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那一种妍情丽致,难以言喻,非寻常女子可以媲美。 谢佻平生,从未为一位女子如此牵肠挂肚过。这一种感觉,就像是天上翱翔的凤凰,拍着翅膀落下的一根羽毛,被微风吹起,又缓慢地下落。又似暴雨初歇的夏日,蜻蜓轻盈地在水面点过,留下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4页 他既因心生的这份相思感到惊讶,又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这位姑娘。 只是,那一夜,仓促之际,他又不曾看清那一位妙人儿的相貌,不知她姓名,也不知她家在何方,若要去寻,却是无迹可寻。 转念一想,自己何必拘泥于那位妙人姓甚名谁,她既会唱那一首《浣溪沙》,定是苏相公的女学生,自己只需到苏相公处探访一番,必然可以寻到这位妙人儿。 如此一来,他便脱下公服,换上一袭青衫,手持一柄竹股烫花素面摺扇,骑着一匹高大骏马,徐徐地往女儿河畔的画春楼行来,正是那「少年鲜衣怒马」,那一种清秀俊雅的公子做派,一路之上,惹得无数人为之侧目旁观。 …… 谢佻既来到这画春楼,可是把那帮姑娘们迷了个神魂颠倒,频频朝着他抛着媚眼,丢着手帕香包,还没等他坐下,就争风吃醋了起来,你拉扯着我,我绊你一脚,幸有苏先生坐镇,才不至于将画春楼变成了斗鸡走狗的集市。 苏崑生听说谢佻此次的来由,便捋着鬍子沉吟道:「既如此,谢公子何不坐在这帘内,挨个听这些姑娘们唱《浣溪沙》,如此一来,就可辨认了。」 谢佻称此法甚好。 这些姑娘们,一听说这位谢公子要听她们唱《浣溪沙》,都打起十二分精神,一展喉咙,可无一例外,都没有入得了这位谢公子的青眼。 待潘婉儿珊珊来时,正是明月楼的李湘君一展喉咙,唱得那一首《浣溪沙》,十分婉转动听,又多了一份少女的娇憨。 谢佻把玩着手中的摺扇,微微一笑:「这位姑娘生得好,歌唱得也好,只是,她不是我要找的人。」 李湘君听到后,顿时如一朵蔫了的玫瑰花,耷拉着脑袋,也不言语,退了下去。 潘婉儿见状,掩面低笑一声,便将李湘君挤了下去,自己重整云鬓,轻款莲步,摇飐飐地走上前去,轻轻娇喘,道了一个万福说道:「苏相公,婉儿来迟了。」 她口中虽喊的是「苏相公」,可那一双媚眼却止不住地往帘内的谢佻瞟去。 看到潘婉儿,谢佻眼前一亮。这位名叫婉儿的姑娘,倒是生的清新脱俗,不知她可是那一夜的那个妙人儿。 苏崑生轻咳一声:「既来了,那就唱一首《浣溪沙》吧。」 潘婉儿低着头「嗯」了一声,便轻启歌喉,使出全身伎俩,唱了一首浣溪沙。 唱罢后,她不胜娇怯地低下头,实则心中十分欢喜,想来这位谢公子今日定会被自己的歌声俘获。 只听闻帘子后沉默了许久,谢佻这才说了一个字:「赏。」 早有侍从封了二十两银子,递到了潘婉儿面前。 这位名为婉儿的姑娘虽然唱得好,但歌声却太过娇媚,不似那一夜的妙人儿那般清新脱俗,并非他谢佻要找的人。 潘婉儿看着面前的二十两银子,拿不是,不拿也不是。 虽然她比别的姑娘多得了银子,但后面却没了下文,看来在那位谢公子眼里,她和其他姑娘并无区别。 这让心高气傲的她又气又羞,胸脯子上上下下起伏着,恨不得立刻就离了这画春楼! 「多谢、公子。」她强撑着一口气,冲着帘幕之内的谢佻道了个万福,拿了银子,退了下去。 若是不拿这银子,便是得罪谢佻了,她潘婉儿可不会犯这个错。这次没能让谢佻拜倒她的石榴裙下,下次一定能行! 「哎唷,没想到连潘姐姐也不行——」一旁的李湘君唉声嘆气地说道,「不知这谢公子,要找甚么样一个美人儿,难道模样相貌还要比潘姐姐胜出几分不成?」 潘婉儿听了这话,冷哼一声,「只怕这位谢公子看走了眼,误以为那成了精的狐狸精,是这女儿河的姑娘了。」 说罢,也不理会李湘君,要下楼离开这画春楼。 谁知,下面正巧跑上来一个人,一个上一个下,正撞了个照面。 潘婉儿本就心中不爽,如今被人撞了一下,头上簪满的钗环掉了一地,心中的火苗「噌」的一下就烧旺了,叉着腰厉声骂道:「哪个不长眼的,敢撞本姑娘!怕是不想活了!」 站在楼上的李湘君瞧见了这一幕,捂着嘴笑道:「还能是哪个,正是姐姐你平素最不待见的蕖香呀!」 …… 谢佻来了有一个时辰,听了十来个女子唱浣溪沙了,却还没找到那一夜的妙人儿,略感失望地说道:「苏相公这里,难道就没有别的女子会唱这一首浣溪沙了吗?」 苏崑生呵呵一笑,「我那些会唱浣溪沙的女学生,今日都在此了。不过,却有一个还未到来——」 话音刚落,就听到楼梯处吵吵闹闹,苏相公闻声一瞧,脸上挂起笑容,指着如个小鸡崽儿缩在角落,被潘婉儿噼头盖脸一顿臭骂的蕖香说道:「她就是最后一个了。」 「哦?」谢佻不由自主地撩开帘子走上前去,想来她就是自己要找的妙人了。 「蕖香妹妹,你——你撞的我心口好疼啊——」原本张扬跋扈的潘婉儿一见谢佻来了,立刻装出一幅娇柔的模样,眼中含泪,梨花带雨,揉着心口,做出那一幅西子捧心的模样。 李湘君瞧见潘婉儿迅速变脸的滑稽样,低着头强忍着笑。 「蕖香,你今日怎么又来迟了?!」苏崑生说道,「今日,你需得『好好』给我唱一首《浣溪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5页 苏崑生说「好好」一词时,语气颇重,意味深长。 蕖香见谢佻来了,把头低得更低了,细若蚊声地「嗯」了一声,刚要开口唱时,却听谢佻开口说道:「不必了。」 他瞥了一眼这位名为「蕖香」的姑娘,只见她衣着不甚整洁,头髮蓬乱着,低着头,畏畏缩缩,正似那灶房里烧煳了的卷子一般,和那一夜惊鸿一瞥,皎若明月舒其光的妙人儿无半点相似。 谢佻淡淡一笑,对着苏崑生说道:「可惜,苏相公这里也没有我要找的人。」 一直低着头的蕖香,听谢佻如此说,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看来,她是混过去了。 苏崑生愣了一下,看着蕖香意味深长地说道:「谢公子可确信?」 谢佻对着苏崑生拱手道:「今日谢某叨扰了苏相公。以后还要相烦苏相公再多为我留意打听。」 说罢,他就合起摺扇,正要放在袖口之中,谁知竟带出一方绣着兰草的手帕,落在了地上。 正舒了一口气的蕖香瞧见这一方手帕,心中一紧,这不正是那夜自己落在河畔的手帕吗? -------------------- 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出自宋代宋祁的《玉楼春·春景》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出自宋代王雱的《眼儿媚·杨柳丝丝弄轻柔》 第52章 不识庐山真面目(3) ============================= 看到掉在地上的那一方手帕,蕖香的一颗心都要提到嗓子眼里了。 那天晚上,她独自在女儿河畔练习歌舞,不知怎地被一个人瞧见了,吓得她连忙逃走,慌忙之间,竟然把自己的手帕子落在河边,第二日她又回去找,却没找到,以为是被河水沖走了,不料却是被这个人捡走了。 万万没想到,这位男子竟然是金陵城新上任的巡盐御史谢大人,位高权重,她可开罪不起。 眼下几个月就到七月七了,她实在不想在节骨眼上横生事端,原以为今天能矇混过关,谁知竟横生枝节,又出了这一档子的事。 这一条手帕子,上面绣着一个小小的兰草,正是代指阿娘给她起的名字,「草姐儿」。 况且这是她日常使用的手帕子,不少人都瞧见过,此时落在地上,怕是要被认出来。 事出突然,蕖香愣在原地,紧张地浑身是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脑袋里急得团团转,正琢磨着若是被人说出这是自己的手帕子,自己该如何扯谎圆过去。 此时,潘婉儿正红着脸低着头,正担心刚刚自己泼辣的一面是否被谢佻瞧见了,因而并没注意到落在地上的手帕子。 「谢公子,你的手帕掉了。」 李湘君瞥见了落在地上的手帕子,弯腰拾了起来,看到上面绣着的兰草,疑惑地说道:「咦,这手帕子——」说话间,她瞥了一眼低垂着头的蕖香。 蕖香深深吸了一口气,看来这李湘君认出这是自己的手帕子了,眼见躲不过去了,她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然而,却听李湘君轻轻笑了一声,巧笑嫣然地说道,「这不是我的手帕子吗?怎会被谢公子拾去了?」 在场之人皆是一愣。 潘婉儿狠狠地瞪了一眼李湘君,简直恨得牙牙痒,这个妮子,不显山不露水的,她的手帕子怎么会在谢公子身上? 蕖香也是一愣,她不知这李湘君为何将这手帕子说成她的。 倒是谢佻眼中一亮,上前一步,颇为兴奋地注视着李湘君问道:「这手帕,当真是姑娘的?」 「嗯,这手帕正是我的呢。因我素来喜欢兰花,才在手帕上绣了一朵小小的兰草。蕖香,你说是不是呀。」李湘君摇着蕖香的手,娇憨地问道。 蕖香抬起头,飞快地瞥了一眼李湘君,见她笑眯眯的眼中,满是冰凉凉的一片。 这个看似娇憨少女的李湘君,原来一点都不简单。 蕖香虽不知这李湘君是何用意,但她此时断然不能承认这是自己的手帕子,便含煳其辞地「嗯」了一声。 「果真是你的手帕子!」谢佻眼中闪过兴奋之色,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眼前的这位名为李湘君的姑娘,见她生的粉妆玉琢,细湾湾两道眉儿,直侵入鬓。滴流流一双凤眼,眉目传情。一张白净的小脸堪似中秋之月,真真是越看越觉得怜爱。 他微微一笑,「谢某无意间拾到了姑娘的手帕,也是缘分。既如此,今日春光正好,姑娘可愿随谢某到画舫赏玩游春?」 李湘君脸上一红,微微低下头,露出雪白的脖颈,不胜娇怯地说了一个「嗯。」 说罢,谢佻便携着李湘君扬长而去。 「这个小骚蹄子!竟敢背着我勾搭谢公子!」潘婉儿气得眼斜鼻子歪,原以为这个小骚蹄子只会跟在她屁股后面,潘姐姐长,潘姐姐短的,万万没想到,这骚蹄子今日竟然当着她的面,将谢公子勾了去,这不是当众打她的脸吗! 潘婉儿沖得心头一点火起,云山半壁通红,此时也不顾淑女风度,恶狠狠地啐了一口,迈着小碎步子,就跟了上去。 见这几个人都走了,这一场风波总算是平息下来了,蕖香不由得松了口气。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李湘君帮她顶缸,对她来说不是一件坏事。 就在她长舒了一口气之际,一旁沉默的苏崑生突然冷哼一声,生硬地说道:「蕖香,你再给我『老老实实』地唱一遍浣溪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6页 他的语气,颇有一种被煳弄了、很不开心的样子。 蕖香知道自己的小把戏被拆穿了,只好吐了吐舌头,不再装成五音不全的模样,而是老老实实地苏崑生面前又唱了一遍。 …… 苏崑生听完蕖香唱的那一曲《浣溪沙》,沉默了许久,眼神流露出怀念之情,似是回忆起往昔如过眼云烟一般的岁月。 「苏相公,苏相公?」蕖香紧张兮兮地问道,长久以来,她为了掩人耳目,装成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辜负了一番苏相公辛苦栽培的好意,也难怪他生自己的气了。 「呵呵。」苏崑生回过神来,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你唱的很不错,算是出师了,只不过,有几句转折处有些生硬,回去再好好练练吧。」他稍稍又对蕖香指点一二。 「多谢苏相公。以前,我不是有意瞒你的。」蕖香紧张兮兮地说道,她知道,这些人里,唯有苏相公是真心对她好。可自己一直欺骗苏相公,心中很过意不去。 「我懂你的处境,你这个小丫头,过得很不容易。你这么做,也是为了自保,我不怪你。」苏崑声慈祥地说道,其实他早就看透了,蕖香的那些小伎俩,还能瞒得过他吗?他不拆穿,也是为了维护这个小丫头的周全。 蕖香低着头,强忍着眼泪。 她何尝不想像潘婉儿、李湘君那般昂首挺胸地活着,可她不能。 她无依无靠,又身处虎狼穴之中,只稍稍错行一步,便会被那帮人嚼的骨头渣子都不剩。 她能做的,便是一退再退,一忍再忍。 苏崑生望着眼前的蕖香,和记忆之中那个倩影越来越像,犹豫了半晌,终于问出口。 「蕖香,你可知你的亲生父母是谁吗……?」 蕖香失落地摇了摇头,「不知。」 「那你……可有亲戚?」 蕖香又摇了摇头,「也没有。」 苏崑生嘆了口气,「你也是个可怜人。罢了,你去吧。」 蕖香抹去了眼眶之中打转的眼泪,正欲要走,苏崑生却又说道:「谢佻是个好人,你如实告诉他,他或许可以帮助你。」 苏崑生早就猜到谢佻真正要找的人,不是李代桃僵的李湘君,而是蕖香。 他对这谢公子也算是知根知底,知他家世清白,又是出身于名门望族,为人清高,是个正人君子。蕖香虽是个贱籍女子,但若能依附上他这棵大树,也省得许多风雨漂泊,至少能有个安身之所。 听到这句话,蕖香的面容变得有些严肃,嵴背一直,正言道:「蕖香虽然出身卑微,但不愿依附于任何人。我想以自己的这条命去赌一把,无论输赢,我都接受,也都与旁人无关。」 若她是个未经世事的小丫头,或许就如苏崑生所说的,如藤蔓一般依附在谢佻身上,可她虽年轻,却比旁人歷经过许多困苦。又有碧桃姐姐鲜血淋漓的先例在前,她早已明白—— 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付给男人,是愚蠢至极的事情。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夜她在牛棚瞥见碧桃姐姐那一双眼睛,那样的恨,是那样的懊悔。 轻信男人,正是碧桃姐姐犯下的最大的错,也是她噩梦的开始。 说到底,她们这些沦落到女儿河的姑娘们,无论相貌多么好,才艺多么出众,于这些富家子弟而言,不过是个玩意儿,和猫儿狗儿,关在笼子里逗趣的鹦鹉儿,没有甚么区别。 正因为丽仙姐姐从始至终都清醒自持,她才能带着素素成功地从这个虎狼窝远走高飞。 她亲眼目睹了碧桃的失败,陆丽仙的成功,又怎么能将自己的安危託付一个只见了一面的贵公子。 是,那位身份尊贵的御史大人或许能够帮她脱离苦海,从女儿河赎身出去,可是然后呢? 往后的日子,她永永远远都会成为他的附庸—— 她仰仗着他的鼻息过活,或许可保她一辈子衣食无忧。但日復一日,她将陷入无穷无尽的恐慌之中—— 恐慌自己的年老色衰,恐慌他对自己感到厌倦,恐慌她会身陷于一个四四方方的天,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消磨精神,直至认了命,成为一颗蒙了尘的死鱼眼珠子。 她难道会天真地以为,谢佻会一生一世一双人,只爱她一个出身卑微的娼妓? 呵,怎么可能! 他的妻,他的妾,会如何对待她?一个出身低贱的烟花女子? 届时,不过又是一个「绿柳」和「凤妈妈」罢了。 诚然,依附于这位御史大人,她这辈子的的确确会容易许多。 可是,她宁愿以命相搏,哪怕只有万分之一,她也要像陆丽仙那样,展翅高飞,不依靠任何人,掌握自己的命运。 即便她失败了,她孤苦伶仃,无亲无故,也不会牵连到任何人。 说她傲也罢,蠢也罢,狂也罢,疏也罢,这就是她选择的道理。 蕖香深深地向苏崑生道了个万福,目光坚定地说道:「多谢相公美意,只是蕖香只信自己,不信旁人。」 苏崑生深深地嘆了口气道:「难道这世上,就没有值得你託付之人了吗?」 蕖香垂下眼睑,眼中闪过温柔之色,波光潋滟,恰似一池吹皱的春水。 「这世上还有二人,蕖香愿意以性命相托。」 一为她结拜姊妹,林素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7页 二为曾经与她同生共死之人,陆霁。 素姐姐已远走高飞,想来有丽仙姐姐的庇护,此生她定安稳一生。 陆霁哥哥……下落不知,生死不明,但她心中却隐隐觉得,他一定会在某个角落,好好活着。 因为,她和他约定过。 一定会找出关于这个世界的答案。 …… 蕖香走出画春楼,明媚的春光照耀在她的身上,让她有一剎那的恍惚。 苏相公为何突然问起她的亲生父母,这让她颇为不解。 亲生父母?她很久都没有想过这件事了。 她早就明白,与其纠结于没有答案的事情,不如往前看。 过去没有出路,只有未来才能找到答案。 不过,上次莺莺说陈老五一家的事情,倒是让她唏嘘不已。真是没想到,曾经看似安稳的家,竟衰败地如此之快。如今,也只剩下珠儿一个人了。 她正想着事情,忽然身后有人撞了她一下,她往前一跌,摔在地上。 她心中不爽,回头看时,却见撞自己的那个人早已跑远。从背影看,是个半大的孩子。 她只得作罢,拍了拍身上的土,一骨碌爬了起来。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的口袋,顿时如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她身上的钱袋子没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撞倒她的人是个小毛贼啊!!! 她在绿柳手底下讨生活,十分不易,七年间,省吃俭用,才攒出了三四两银子,楚云阁鱼龙混杂,常常有不干净的人到处摸索。因而她天天将钱袋子贴身带着,生怕被人摸走了。 如今那个小毛贼可是将自己的全部家当都偷走了! 打她也行,骂她也行! 可是偷了她辛辛苦苦攒下的银子,绝不行! 蕖香气得拔腿就追,大声嚷道:「小贼,哪里跑,快还我的钱袋子!」 -------------------- 第53章 劝君莫惜金缕衣(1) ============================= 「小毛贼,哪里跑,快还我的钱袋子来!」蕖香拔腿就追,冲着那个瘦弱的身影喊道。 她这一喊,惹得了女儿河许多人的注目。 许多人都和蕖香是老相识,知蕖香的钱袋子被这人偷走了,都叫喊着来帮她。 挑着担子卖熟水的刘听见了,拿起一碗热汤,就朝着这小毛贼兜头泼去,骂道:「好你个小毛贼,快把钱袋子还给蕖香!」 小毛贼的脸上被泼了热水,「哎唷」一声,脚步一缓,却依旧朝前跑着。 东街上卖炭的孙老翁也听见了,用铁钳子夹着一块烧红了的木炭,朝着这小毛贼就丢去,骂道:「偷东西偷到我们女儿河了,你小子好大的胆子!」 然而,孙老翁丢东西没个准星,叫这小贼躲了去。 眼见这小贼越跑越远,可他一个没留神,兜头盖脸被许多竹竿砸到,一不小心,摔了个狗吃屎。 原来是卖竹竿的张大嫂远远就听见了蕖香的叫喊,就在此守株待兔,待这小贼跑近了,再用竹竿砸晕他! 趁着这小贼摔倒,蕖香也赶上来了,她气喘吁吁地冲着张大嫂道了声谢,又压在这小贼身上,扒开他紧紧攥着的手心,夺回了自己的钱袋子,这才舒了口气。 这可是她七年来省吃俭用、压箱底的三两银子啊! 若到了紧要关头,她还指望着用这三两银子救命呢! 今日差点被这小贼抢走,这让她如何不气! 她将钱袋子收好,就压着这小毛贼噼头盖脸一顿打。 「青天白日的,你竟敢偷本姑娘的钱,你不想活了!」 卖竹竿的张大嫂在一旁看热闹,「打,狠狠地打!放着那么多富家子弟你不去偷,你偏偏挑上命苦的蕖香,真该打!」 原来这女儿河许多做生意的小商贩,都觉得蕖香的身世很可怜,再者都觉得这小丫头伶俐乖巧,因而都愿意拉扯她一把。 「哎唷!哎唷——莫打了——莫打了——我再也不敢了。」身下的小毛贼抱着头告饶道。 「蕖香,你莫轻饶这小毛贼,我去拿绳子去,绑了他去送官!」张大嫂就要回屋拿麻绳。 那小毛贼也不装死了,呲熘一声跪在地上,冲着蕖香磕头告饶道,「莫要送官!莫要送官!小人再也不敢了!」 蕖香知道,张大嫂只是吓唬吓唬这小毛贼。 她们下等人,也不会轻易去找官差,岂不是自找麻烦。 蕖香冷哼一声:「哼,你年纪轻轻,做什么不好,偏偏要当这三只手的贼!今日暂且饶了你,若是被我瞧见你还敢再做这偷鸡摸狗之事,我定要押着你去送官!」 「谢谢女菩萨!谢谢女施主!」那小毛贼被打得鼻青脸肿,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难看极了。 张大嫂子冷笑一声:「今日且看蕖香妹妹的面上权且饶了你,还不快滚!」 「是、是、是。」那小毛贼正欲要走,忽抬头瞥见了蕖香的面容,一张鼻青脸肿的脸忽然呆在那里,愣了半晌,才冲着蕖香喊道:「阿姐?!」 「你是草姐儿对不对!」 蕖香本低头数着钱袋子里的钱少了没有,听闻他这么叫,不耐烦地说道:「谁是你阿姐!少跟我攀亲戚——」 忽听到那小毛贼喊出自己原先的名字「草姐儿」,微微一怔,抬头一看,在那一张鼻青脸肿的脸辨认了半晌,这才迟疑地问道:「你是……珠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8页 原来这名小毛贼正是陈老五和李素珍的儿子陈珠儿,他见蕖香认出了他,便一头扎进蕖香的怀中,嚎啕大哭道:「阿姐,珠儿终于找到你了。」 …… 蕖香给珠儿在冯三哥的面摊上买了一碗插肉面,珠儿狼吞虎咽地吃了完,又要了一碗,连面汤都喝光了,看起来是饿极了。 原来陈老五死后,只剩下珠儿一个人,他既不会务农,也没别的手艺,只能坐山吃空,将家里傢伙桌椅都变卖了,只落得一贫如洗家中,无奈之下,他将房子典当了,进了金陵城,想谋个生路。 可他年纪又轻,又身无长处,找不到营生,没过七八天,便将身上的银子全花光了,山穷水尽之际,他干上了偷鸡摸狗的行当。 他胆子小,也不敢找那达官贵人下手,只敢挑类似蕖香这般年轻姑娘下手,偷得的钱也只能混个温饱,也被人追到过,狠狠揍了好几顿。 他进金陵城,就是想去投奔被卖到女儿河的阿姐。他也到女儿河去寻过,却一无所获。毕竟,他既不知道当初的小阿姐被卖到了哪家青楼,也不知道小阿姐并不叫草姐儿,而是改名叫做蕖香了。 看着面前狼吞虎咽的珠儿,蕖香心中万分感慨。 她离开陈老五家之际,珠儿还是个小豆丁。一眨眼,七八年过去,已经长成了一个半大的少年郎了。 阿娘在时,是如何疼惜珠儿,对他寄予了厚望,希望他能继承外祖父的遗愿,能够当一个辨是非、明事理的读书人。谁曾想,珠儿却成了一个无人管教、走上歧途的鸡鸣狗盗之徒。 当初,陈老五在徐婆子的撺掇下,违背了李素珍的遗愿,说卖掉草姐儿,是为了亲生儿子珠儿。哪里知道,他此举,不仅害惨了草姐儿,也害了自己的亲生儿子珠儿! 倘若蕖香没有被卖到女儿河,她还在陈家,定会鼎力操持家计,珠儿也不会走上歧途。 如此想来,那陈老五不但是背信弃义之徒,更是毫无眼界的短见之徒。 不过,这些事情都如过眼云烟了。 眼下,珠儿虽然走上了歧途,但他尚年轻,又没犯下什么大过错,还有机会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蕖香嘆了口气,对着打着饱嗝的珠儿问道:「珠儿,阿娘临死前,说让你进学堂,当个读书人。如今你虽当不了读书人,却也不该做这偷鸡摸狗的行当。阿娘若是有在天之灵,她该如何伤心!」 听了蕖香的这番话,珠儿垂着头,吶吶地说道:「阿娘长什么样,我早就忘了……我只记得从小都是阿姐你照顾我的。」 蕖香嘆了口气,的确如此。阿娘离世时,珠儿还小,不记得阿娘也怨不得他。 她问:「既如此,以后你可有什么打算?」 珠儿抬起头,冲着蕖香露出一个憨傻的笑容,「我既找到了阿姐,以后就不愁了。阿姐,你会要照顾我的吧?」 看着冲着她笑嘻嘻的珠儿,蕖香一噎,说不出话来。 她本想说,自她被卖到女儿河后,便与陈家恩断义绝,再无瓜葛了。况且她眼下在楚云阁讨生活,已是泥菩萨过海,自身难保,如何还能照顾他? 可是她看着长得和阿娘李素珍颇为相像的珠儿,却说不出这话来。 珠儿,是阿娘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她也曾将他视为亲弟弟照顾的。 她眼下虽然自身难保,却也愿意拼尽全力,拉扯这个弟弟一把。 蕖香对着珠儿语重心长地说道:「珠儿,我不瞒你,我的处境也很艰难,虽然眼下饿不死,指不定哪一天就被卖了。你需得自立,养活自己。」 珠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低着头,木讷地说道:「我身上一文钱都没了,吃了上顿没下顿,每天夜里只能在桥洞底下睡觉,我如何自立……」 蕖香听罢,掏出了藏在怀中的钱袋子,从中挑了一块约摸有一两银子的碎银子,递到了珠儿手中,郑重其事地说道:「这是我辛辛苦苦攒下的银子,你拿着这钱,去虾子巷赁个房子住,那里的房钱便宜,而且离码头又近。码头有招小工的,要帮着货船搬运东西,虽然辛苦些,一日也能赚百十文钱,你去那里寻个机会吧。」 珠儿见蕖香给他银子,便欢天喜地地收下了,笑道:「多谢阿姐!我就知道,阿姐是这世上最疼我的人!」 蕖香又嘱咐他了一番,万事切莫和要起争执,少说话,多做事。又告诉他自己如今在楚云阁,每日夜间会到河边浣洗衣裳,若有难处,便来找他。 珠儿捣蒜般点头,一一都应下了。 蕖香也总算放心了。 …… 谁知七日后,珠儿便找上蕖香,说自己的银子都花完了,眼下又吃不上饭了。 彼时蕖香正在河边洗衣裳,听了这话,吃了一惊,放下手中的棒槌问道:「你如何将钱都花光了?我不是嘱咐你,去码头上当小工吗?那里虽不管住,却是管吃的,你如何又吃不上饭?」 珠儿挠了挠头,嘻嘻笑道:「阿姐,码头上的活太累了,我年纪轻,力气小,干不来。你看,我搬了三天东西,手都磨出血泡来了,得亏买了药膏涂了,这才好了。」 蕖香瞧了他的那双手,的的确确是抹了许多药膏。 她沉默不语,又掏出钱袋子,从里面摸出了一块一两的碎银子,交给珠儿,正色说道:「你既做不了那苦活,不若学个行当,以后也好养活自己。我听闻城东的薛太医医馆正缺一个捣药的小徒,你拿着这钱,买两身干净衣裳,再包一包果子送去,央求人家收下你当徒弟。你在那里,也多学学药理,以后攒下本钱,开个生药铺子,也是好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9页 珠儿接过银子,眉开眼笑,对着蕖香又是作揖又是鞠躬,满口应道:「多谢阿姐!阿姐放心,我一定会照着阿姐的话去做的!」 蕖香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的珠儿,心中暗中祈祷,愿这次可不要再出什么岔子了。 谁知没过七日,这珠儿又来了。 他向蕖香哭诉,那薛太医虽然收下他当捣药的小徒弟,可铺子里有一个大徒弟看他不顺眼,总是处处给他穿小鞋,不但抢走了他的工钱,更栽赃他偷了店里的药材往外头去卖。薛太医信了大徒弟的话,便将他又赶了出去。 眼下他无家可归,身无分文,又吃不上饭了。 蕖香听了这话,沉默了许久。 她死死盯着眼前痛哭流涕的珠儿,冷冷地问道:「珠儿,你说的可是真的?」 「阿姐,千真万切!我怎敢欺骗阿姐呢!」珠儿泪眼汪汪地看着蕖香,对天发誓。 蕖香嘆了口气,又从钱袋子掏出一块银子,板着面孔对珠儿说道:「珠儿,这是阿姐最后的一块银子了。这也是你最后的一次机会了。你既不想当苦劳力,又不愿学门手艺,那你就去拿着这钱,做个小买卖,每日挑着担子,在金陵城内卖些柴炭、熟水,豆儿、瓜子儿,也过了日子了。」 珠儿接过银子,喜滋滋地说道:「阿姐放心,我明日就去买条扁担做小生意。」 望着珠儿离去的背影,蕖香摇摇头,嘆了口气。 不出她所料,没出几日,珠儿又来了。 无外乎说是自己做小本买卖,结果被地头蛇盯上,将自己进来的货物,连通扁担,一同都抢了去,他又落得身无分文,吃不上饭的地步了。 珠儿抹着眼泪哭诉道:「阿姐,你再帮我一次吧,求求你了阿姐。」 蕖香冷眼瞧着,从怀中掏出了钱袋子,一股脑地将里面的前全都倒了出来,可连续三次给了珠儿银子,已经都掏空了,眼下只能倒出百十文钱来。 「珠儿,这些就是我全部的钱了。」 珠儿见了,眼中虽有些失望,却也将掉落在地上的文钱全都拾了起来,嘻嘻笑道:「阿姐放心,我这次一定省着花。」 「呵,省着花?这些钱,够你摇几把骰子的?」蕖香嘲笑地问道。 听到这话,珠儿脸上的笑容一僵,缩着脖子怯懦地说道:「阿姐你原来都知道了……」 蕖香冷言冷语道:「对,你干的事我全知道。你压根就没去码头干苦力,也没去薛太医那里当学徒,也没打算做个小本生意,你每每从我这里拿了钱,就立刻跑到城西的赌场去赌钱,我说的对不对?」 蕖香早就对珠儿起了疑心。 老老实实过日子,一两银子不会花的如此之快。 她稍稍一打听,便知珠儿拿着她的银子,到底做了什么勾当。 「阿姐,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实在是忍不住,就想玩一把……待我回过神来,钱都已经输光了。」珠儿嚎啕大哭道,陈老五活着时,经常在家里聚赌,一来二去,珠儿也染上了这恶习,家里的钱财,连带着蕖香的压箱底的钱,都是如此败光的。 「你赌钱时只图一时痛快,你可想过,没了钱,以后你该如何过活?」蕖香嘆了口气。 只见珠儿抹了眼泪,嗤的一笑,颇为天真地说道:「我来了金陵城这些日子,也打听过了。我若真到了吃不上的饭的那一天,我便去兔儿巷当小倌——」 「啪」的一声,珠儿的脸上挨了蕖香狠狠的一巴掌。 珠儿又想哭时,却对上了蕖香那极为愤怒、想要吃人的眼神,心中一憷,便将眼泪去又忍了回去。 蕖香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好偷,好赌,好吃懒做,这些我都能忍!却不能忍这一点!我真是没想到,你自轻自贱到这种地步,我呸——!」 蕖香朝着他狠狠啐了一口,「我只当没有你这个弟弟!阿娘也从来没有你这般不知廉耻的儿子!」 「这些钱,就都给你!我只当救了一条不知廉耻的狗!从此以后,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 说罢,蕖香就怒气朝天地走了。 珠儿愣在原地,娘死了,爹死了,他好不容易找到了阿姐,阿姐也不要他了? -------------------- 第54章 劝君莫惜金缕衣(2) ============================= 暮春时节,花色渐褪春将暮,女儿河畔流水绿萦,落红纷纷。 金陵城人皆都去往郊外赏春游玩,画春楼上,今日不是开坛讲授之日,却从楼上隐隐约约传来了笛声,还有踏步之声。 忽然,笛声却戛然而止。 「蕖香,你怎地又走神了?」 苏崑生听了下来,用手中的萧,敲了一下蕖香的脑袋。 蕖香捂着脑门「哎唷」一声,这才回过神来,面有歉意地说道:「苏先生,对不起,我再重新跳一遍。」 原来,自蕖香那日向苏崑生老老实实地唱过一回歌后,苏崑生便让她每旬单独来两次,独自演习一曲新曲,名为《凤来舞》。 这首《凤来舞》,与别的歌舞大不相同,它不是什么歌曲,而是一支剑曲。演习之人,所舞时用的不是什么绫罗绸缎,也不是什么扇子,而是一柄寒光粼粼的剑! 蕖香第一次接触到这首剑曲,虽只是残曲,既惊讶于这首剑曲雄浑气势,也自感这首剑曲和苏先生以往所做清丽婉约的曲调大不相同,便好奇地问过苏崑生,这首曲子为何人所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0页 苏崑生只是淡淡一笑,面上有缅怀之色,抚着鬍鬚说道:「此曲是一位故人所作。」 …… 听苏先生说,他曾亲眼看到过这位故人跳过这首《凤来舞》,当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比之寻常舞曲,更多了几分「凤凰非梧桐不栖」的不凡气概。 只可惜,那位故人只跳过一次,便再也没跳过了。此后世事变迁,那位故人不幸早逝,这一曲《凤来舞》就失传了。 虽然苏崑生并未说那位故人的名字,但不知为何,蕖香总觉得,苏先生口中的那位故人,一定是一位女子。 如今,苏崑生只是凭藉着记忆,让蕖香重现这一曲《凤来舞》,曲谱、舞步来来回回改变,至今也没个定数。 再加上这一曲《凤来舞》难度颇大,又需舞剑,蕖香演习了半月之久,却还是十分生疏。 这日练习许久,蕖香舞剑舞的手腕翻得直酸,可她还是要坚持继续练下去。 苏崑生却喊住她,说道:「今日就到此为止吧,我也乏了,你也歇一歇。蕖香,三心二意可是练不好此曲的,你近来,可有心事?」 蕖香紧锁眉头,点了点头。 自莺莺姐姐离去后,无人照拂,蕖香的日子本就不好过了。 加之近来凤妈妈一病不起,整日卧床。楚云阁一干大小事项,都由绿柳掌管,她就更苦了。 绿柳明里暗里作践她不说,甚至动去了想要将她趁着凤妈妈煳涂不醒事的时候,将她发卖到最下贱的窠子里去的心思。 幸亏苏先生出面,点名指姓地说要蕖香继续跟他学唱,这才打消了绿柳偷偷发卖她的念头。 这些事让她已经忧心忡忡了,更要紧的是,她还忧虑着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弟弟珠儿。 那日,她被珠儿的那一番「没钱了就去做小倌儿」的这一番话气得要死。 自从她被卖到了女儿河,天天想着如何脱身,这个珠儿倒好,竟然要自己到兔儿巷到小倌儿。 她实在想不明白,好好的男儿,有手有脚,干什么不行,怎会自轻自贱到如此地步。 因而,一怒之下,便说了那一番绝情的话来。 但自从那日骂了他之后,她也有些担心,万一这珠儿真的当了小倌儿,或者是走上了歧途,她该如何向死去的阿娘交代。毕竟,珠儿可是阿娘李素珍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啊。 每每思及此事,她心中又是哀嘆,又是生气,又是忧虑,又是懊悔,一连半月,她都没有睡好觉,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 苏崑生自然察觉到她的异样,便问是何缘故。 蕖香便向他告知了珠儿一事。 苏崑生听罢,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沉默了片刻,出声问道:「蕖香,以你之见,这一切是谁的错?」 蕖香一怔,脱口而出,「这自然是珠儿自己的错,他若是不偷不赌,好好靠着自己的手艺过活,虽是穷苦,到底也是堂堂正正做人。」 苏崑生听罢,微微一笑,抚着鬍鬚道:「你到底是个年轻孩子,看所有的事情,非黑即白。」 「我且问你,若你是珠儿,从小耳濡目染,跟着那糟糠的爹只会偷和赌,别的一概不会,你还会觉得,自己当真能够靠着自己的双手去吃饭吗?」 蕖香一怔,说不出话来了。 她身在楚云阁那个大火坑里,亲眼目睹了许多随波逐流的女子,哪能不知道这个道理。 想当初,若非阿娘在世时,常常教导她身为女子要自尊自重的道理,她恐怕觉得被卖入到这女儿河,吃穿不愁,还是一件好事咧! 再者,自她到了那腌臜的楚云阁,若非她恰好又和素素结拜为姊妹,跟着她念书识字,明道理懂是非,恐怕她早就和寻常女子一样,随波逐流了。 再者,假如她没有遇到陆丽仙这般桀骜不驯的主子,又见识了碧桃姐姐悲惨的下场,举目无亲的她恐怕早就放弃逃走的念想了,堕入风尘之中,再也挣不起来了。 如此想来,她被卖入女儿河虽不幸,但她因有一个好阿娘、好姊妹、好主子,却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倘若没有阿娘、素素、陆丽仙,她不过是一只井底之蛙,恐怕早就认命了,随波逐流,每日浑浑噩噩地过日子罢了。 若她如此,她还能轻飘飘地说出一句「为人在世,就要自尊自爱,堂堂正正做人的大话」来吗? 想当初,阿娘死后,珠儿不过才两三岁的小豆丁。 后来她走后,珠儿跟着陈老五和徐婆子过活,一个是掉进钱眼里的老婆子,一个是怯懦好赌的老爹,珠儿又没有去念过书,如何能懂得那些道理? 她这样居高临下地指责珠儿,实则有些傲慢,岂不是何不食肉糜? 蕖香被苏崑生的一番话点醒,一如梦初醒,一脸愧意地说道:「苏先生,我错了。」 苏崑生点点头,「你自尊自爱,这很好。可是,也切莫对他人太过苛责了,你需得知道,各人有各人的因果,也不是每个人,都拥有如同你一样的毅力、勇气和机会。」 「想来,那孩子只不过是天性率真,本性不坏,一时之间误入歧途,还有迷途知返的机会。」 苏崑生虽只是个教习南曲先生,可他确是个心有大慈悲之人。 想当初,他在教坊司任教职,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贫苦百姓,他都打过交道。正因此如,他才了悟,脱下身上披着的那一袭华丽的袍子,穷人与富人,尊贵和下贱,又能有多大区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1页 也正因如此,他厌倦了京城那帮达官贵人的惺惺作态,这才辞官归乡,当这些女儿的教习先生,倒还清闲自在。 更何况,他歷经半世坎坷,早就练就了敏锐的嗅觉。 他知道,在这看似太平的日子里,早已是暗流涌动。 除了庙堂之上那「一人之上,三族鼎立」的权贵相争,最要紧的是—— 老百姓们的日子太苦了! 「若是活不下去,就去兔儿巷当小倌儿。」珠儿的这一番话,看似是不自尊自爱的窝囊话,实则是,他们压根就没得选择。 若人人都有饭吃,都有体面的活计可以谋生,谁又愿意卖儿鬻女,在权贵者面前委屈承欢? 远的不说,就说眼皮子底下的女儿河。虽是太平日子,却是越来越多穷苦人家吃不上饭,将女儿卖到这里,这女儿河的生意却越来越火,这难道,是一句「不自尊不自爱」能够搪塞过去的?实乃是苛政勐于虎也! 眼下的太平日子,也不过是纸煳的罢了。 …… 蕖香出了画春楼后,心中通透了几分。 当下最要紧的是,尽快找到珠儿,好言相劝,那些阿娘教给她的话,也该由她说给珠儿听,如此这般,也算是尽了她这个阿姐的责任。 只是,半月来,珠儿再也没有找过她,她去找珠儿,也是一无所获。女儿河的人,都说没再瞧见过他了。 就在她一筹莫展之际,珠儿竟主动找来了。 …… 夜里,蕖香正在河边浣洗衣裳,忽听到有人叫她:「阿姐,阿姐。」 抬头一见,正是许久未见的珠儿。 眼前的珠儿,虽清瘦了许多,不过瞧着却精神了许多。 蕖香重新见到珠儿,又惊又喜,连忙拉着他说道:「这些日子,你往哪里去了?过得可还好?」 又十分抱歉地说道:「那日,阿姐说了重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珠儿见蕖香还认他,实实在在地松了一口气。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倒是要感谢阿姐,若非那日阿姐骂醒了我,我还狗屁不懂呢。」 「这些日子,你身无分文,是怎么过的?该不会——」 「阿姐放心。我没去那兔儿巷做小倌儿。这些日子,我都是跑到醉杏楼那里吃粥。他们掌柜的人心善,每日都会给穷人施粥。后来我一连在那混了三日,遇到了一个叫做牛大叔的人,他腿脚不好,有时候抢不到粥,我就去帮他抢。一来二去,牛大叔就对我说,说我还年轻,这么下去就可惜了,就带着我去见了一位姥姥,那个姥姥收留了我,不仅让我吃住,还让我跟着一位大娘学着编花篮。你瞧,这一百文钱,便是那位大娘给我的工钱。」 说话间,珠儿便从怀中掏出了一百文钱,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对着蕖香说道:「阿姐,这一百文钱你先收下,我欠你的三两银子,以后我会慢慢还的。」 蕖香望着那一百文钱,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珠儿当真是改好了? 见蕖香不接这一百文钱,珠儿急切地说道:「阿姐,你放心,我真的没有骗你,这真的是我自己努力赚来,干干净净的钱。」 他手里捧着那一百文钱,生怕蕖香不要。 「阿姐,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说那样的话了,你别不认我……」珠儿低下头,眼中噙着泪水,哽咽地说道。 珠儿到底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 亲爹亲娘相继死后,这世上再无人照管他,无依无靠,他更是体会不到一丝人间温情。 蕖香于他虽然是毫无血缘关系的姐姐,但他朦朦胧胧的记忆之中,却记得一个笑眼盈盈的小阿姐,每日给他做饭,给他唱摇篮曲,逗着他玩,这是他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 因而,孤苦伶仃的他,好不容易找到了阿姐,却听到阿姐说不认他的话,心中哀痛极了,便痛下决心,重新做人。 蕖香望着珠儿捧着一百文钱的双手,两眼直直地发酸。 半月不见,这双手磨出了茧子,打出了血泡,正是昼夜不停编竹篮的迹象。 她哽咽着,收下了那一百文钱,含泪笑道:「好,那这一百文钱,阿姐就收下了。」 阿弥陀佛,珠儿能够幡然醒悟,改邪归正,一定是阿娘在天之灵保佑! 还有,她真的十分感谢那位姥姥呢! -------------------- 第55章 欲问孤鸿向何处?(1) =============================== 珠儿见蕖香收下了那一百文钱,心中十分高兴,拉着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事情。 一说那醉杏楼多么多么的豪华,那里多么的富丽堂皇,掌柜的又多么多么的心善。听闻东家是一个小公子,珠儿曾远远瞧见过,那位小公子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几岁,却长得唇红齿白,面若冠玉,指挥伙计们每日给穷人施粥,井井有条,气定神闲,一瞧就不是寻常人。 珠儿又说那位姥姥多么心慈,十里八乡的穷苦老百姓,过不下去了,都来找她帮忙。又满口夸耀说这位姥姥多么神通广大,有通晓阴阳,能知晓过去未来之事,只相一面,就知道此人是因何而来,为何所困,神通广大,简直是活菩萨在世。 听珠儿滔滔不绝地夸赞这位五姥姥,蕖香心中也起了几分好奇之心,问道:「这位姥姥可有名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2页 珠儿挠挠头道:「听说姓吴,大家都喊她作五姥姥。」 「原来是她?」蕖香面露惊讶之色,她也有所耳闻这位五姥姥。 前几年,楚云阁有一个名为明玉的姐儿,生了一场恶疾,每日必犯头风病,不仅疼得死去活来,就连眼睛都快瞎了,求医问药皆不重用,凤妈妈嫌她不中用了,便想贱卖了她。她自知若沦落到那最下等的私窠子里,怕是不出三五日,就要折磨死了。 走投无路之际,明玉姑娘听女儿河的穷苦人家说,城西的城隍庙附近,有一位五姥姥,医术了得,更有断人生死之能,不妨去找她试试。 这明玉姑娘便死马当作活马医,寻了这五姥姥。 谁知这五姥姥只是使了两针,刺向这明玉姑娘的脑户和百会两个穴位,流出暗红色的血来,当下,她当真又能看见了。 不过,这位五姥姥说,她虽能救得了这位明玉姑娘的病,却救不了她的命。说这明玉头风的病根儿,是因她几年前落下了一个成形了的胎儿,那个胎儿冤魂不散,纠缠着她,因而才产生这个病根儿。 那位明玉姑娘听了之后,登时如一桶水顶门上直灌到脚底下,愣在那里。因她落胎一事,除了当家的凤妈妈之外,再无旁人知晓,这位五姥姥只见了她一面,怎地能够知晓此事。 况且,她每每头风发作,疼得死去活来之际,当真听闻有婴儿啼哭之声,这岂不正是那个冤魂不散的婴灵吗? 经此一事,明玉便离了楚云阁,出家当姑子去了,说是要日日念经,为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儿超度,也好减轻自己的罪孽。 听说,凤妈妈听闻此事,一文钱没要,就放明玉姑娘走。当年正是她逼着明玉堕下那个已成形了的胎儿,自然也造下了冤孽。她心中有愧,又怕那个小鬼缠上了自己,这才一文钱不要,就放明玉姑娘走了。 这一事,在楚云阁广为流传,蕖香自然也有所耳闻。 只不过,她心中只是将此事是旁人添油加醋的道听途说,并不当真。 后来,这五姥姥的名声在金陵城渐渐大了,寻访者甚多,但听闻她离开金陵城,往京城去了,大家也都渐渐忘却此事了。 怎地,这位五姥姥如今又回到了金陵城? 又恰好是珠儿的救命恩人? 蕖香心中虽然对这位五姥姥十分感激,却也有几分存疑。 这位五姥姥,当真是菩萨心肠?一点私心都没有? 蕖香对这位五姥姥十分好奇,便对珠儿说道:「你得了五姥姥那么多照顾,我这个作阿姐的,心中也甚是感激。不如我同你一起去见一见姥姥,做些果子,好好感谢姥姥。」 珠儿满口答应下来,就约定在后日。 …… 这一日,蕖香假装自己是要往画春楼,实则是带了一包现做的糕饼,到了和珠儿约定好的地方。 珠儿带着她从城东走到城西,来到五姥姥所在的地方,她十分惊讶, 「这里,不是虾子巷吗?」 她许久未来到虾子巷了。 原本昏暗、烂臭的虾子巷居然焕然一新,这里屋舍俨然,打扫的干干净净,鸡犬相闻,黄髮垂髫,怡然自乐,俨然一幅桃花源的景象。 这虾子巷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在了原地。 珠儿在前面带路,回头对着蕖香说到:「阿姐,你愣着干啥,姥姥在等着我们呢。」 蕖香不由得拉扯珠儿的衣裳,问道:「弟弟,五姥姥当真在里面吗?」 珠儿点点头,「对啊。住在这里的人都十分敬仰五姥姥,都说五姥姥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下凡,来普度他们这些穷苦人家。你瞧,这些屋子原先都破烂的不成样子,都不能住人了,还是姥姥组织大傢伙翻修了一遍。」 说着,珠儿就走到一个大院落面前,回头对着蕖香说到:「阿姐,姥姥就在这里。」 看到面前的院落,蕖香心中咯噔一下,这个院子,不就正是当年西门小官人和虎儿藏身之处吗? 兜兜转转,她竟又回到了这里。 …… 蕖香怀着一颗忐忑的心,跟着珠儿进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也大不一样了,修葺地十分整洁,只是院落之中,还有那一大片月季花。只是暮春时节,花苞未开,还只是郁郁葱葱的一片。 「姥姥,我阿姐来见你了。」 珠儿兴沖沖地走上前,对着屋中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妪说道。 那位老妪原本正坐在蒲团上闭眼打坐,听到珠儿的声音,睁开眼,呵呵一笑:「快坐,快坐。姥姥给你们倒茶。」 说话间,就缓缓地站了起来,这位五姥姥个子很小很瘦弱,有些微微驼背。 无论是外貌,还是口吻,这位五姥姥就和寻常人家的姥姥一样亲切慈祥,丝毫看不出她有什么过人之处。 蕖香暗自想,看来坊间关于这位五姥姥的传言,都有些夸大其词了。无论怎么看,这位五姥姥都只是一个寻常的小老太太。 她上前,将手中用油纸包着的糕饼,递给了五姥姥,说道:「姥姥,这些都是我自己做的糕饼,有玫瑰糕,紫霞糕,还有核桃松仁糕,都是老人家克化的动的,您若不嫌弃,就尝尝我的手艺。」 五姥姥转过身,对着蕖香缓缓说道:「好孩子,不用这么客气,下次来可别带东西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3页 五姥姥虽然年老,肌肤如同朽木一般布满了皱纹,但那双眼睛却十分矍铄有神,仿佛能够洞穿人的心灵一般。 直视着这双眼睛,蕖香有一种被看穿了的感觉。 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一向口齿伶俐的她,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 只见面前这位五姥姥,呵呵一笑,十分真诚地说道:「孩子,这些年你怕是受了不少委屈吧?」 只这么一句话,恰恰说到蕖香心坎上。 她低下头,强忍着眼泪,抽噎了一下,强笑道:「不委屈。」 虽只是初次见面,但她感觉这位五姥姥十分了解自己似的。 这位五姥姥上下打量了一番,竟对着蕖香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孩子,你亲生父母皆是当世英雄,若非阴差阳错,你的命,本不该如此。」 蕖香惊愕地抬起头,痴痴地看着面前的五姥姥。 她该不会听错了吧? 谁知这位姥姥犹自嘆息地说道:「好孩子,你犹如一块美玉掉入泥沼之中,若你的亲生父母在天有灵,见你活得如此艰辛,定会悲痛万分。」 蕖香浑身一震,却犹自不相信道:「姥姥,你说笑了,我生来就不知亲生父母是谁。姥姥岂会知道?」 珠儿听了,却在一旁帮腔道:「阿姐,姥姥一定知道你的亲生父母是谁!许多人家丢了小孩,都来求姥姥,姥姥只消掐指一算,就知走丢的孩子在哪里了。阿姐,你要相信姥姥。」 蕖香到底歷经过磨难的,又因这院落勾起了她的陈年往事,心中不免起了狐疑。 她还是不大相信这位姥姥的,一是不相信这位姥姥有这个本事,二来,她不知这五姥姥为何只一见面,就说知道她的亲生父母是谁,这实在有些可疑。 她低下头,一字一句地说道:「蕖香虽是个无父无母的,却也独自过活了这十三年。这些年,他们不来寻我,自有他们的道理。若我知了这亲生父母的名姓,又能如何?蕖香早就已经想通了,我就是我,与他人无关。」 「今日,多谢姥姥美意。只是于身世一事上,我并不想知道。眼下,已经够我烦恼的事情了,何苦又要为自己再添一桩?」 说了这么一番话,蕖香又说了一番感谢五姥姥照拂珠儿的话,就要离去。 五姥姥只是慈祥地笑着,对着蕖香即将离去的背影缓缓说道:「《淮南子》上说:『芸草可以死復生。』孩子,你娘给你起的乳名叫做芸儿,可谓是用心良苦,舐犊情深。」 这一句话,让原本抬脚就走的蕖香如五雷轰顶一般,愣在了那里。 她怎么会知道「芸儿」这件事情?! …… 近来,蕖香总是反反覆覆做着一个梦。 梦中总有一个声音,对着她不停地喊着芸儿,芸儿。 那个声音,她很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是谁。 每当她想看清隔在云端朦胧雾里的那一张面孔,总是就会醒来。 每每醒来,她心中很是惆怅,梦中那个声音究竟是何人。 为何那个人一直喊着自己芸儿?她的名字从来只有草姐儿、蕖香,又何来一个芸儿? 种种一切,就如一个剪不断、理还乱的线球,让她一筹莫展。她也从来没向别人说起过这事。 如今被五姥姥一语道破天机,说出「芸儿」这一件事来,饶是蕖香再不信,此时也有了几分动摇。 她心中有些犹豫,她想知道,梦中那个一直喊着「芸儿」的声音,究竟是谁。 蕖香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对着五姥姥问道:「姥姥,你当真能帮我找回我的亲生父母吗?」 五姥姥慈祥地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孩子,其实你一直都知道你的亲生父母是谁,只是,你不记得了。」 「我能做的,只是帮你回想起来。」 -------------------- 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 《夕阳楼》 李商隐〔唐代〕 第56章 欲问孤鸿向何处?(2) =============================== 五姥姥点了一炷香,是安魂香。 听说,引这安魂香入梦,能够让人找回原本已经遗忘的记忆。 这个香闻起来让人十分安心,原本精神紧绷着的蕖香也逐渐放松下来。 五姥姥抚了抚蕖香的脑袋,用饱含沧桑而又慈祥的声音说道:「孩子,睡一觉吧。梦里,你就能见到你的亲生爹娘了。」 蕖香感觉自己脑袋昏昏沉沉的,便歪在地上的蒲团上,眯起眼睛打起盹来。 渐渐地,随着身体越来越放松,她感觉自己的神智变得轻盈起来,像是一朵软绵绵的云一般,随着五姥姥的声音,飘过了广阔的天空。 这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这是她第一次能在梦中保持清醒,意识到自己是在梦境之中。 她飘飘荡荡,看到几个光团。 有些光团散发着温暖的光,慢慢靠近,便会如街头杂耍的皮影戏一般,看到了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这这些温暖的光团中,她看到了素素,看到了陆丽仙,看到了蕙兰和碧桃姐姐,重温和她们相处的时光总是让她觉得很开心,真怀念啊。 原来这些开心的往事,并没有消失,而是一直深藏在她的记忆之中。 她的神智继续往前飘去,也碰到了一些让人不开心的往事。被凤妈妈吊起来打,被绿柳欺负,被楚云阁的众人耻笑,这些不开心的记忆,也没有消失,一直存在,却如同一件发了霉的衣裳,被压在了箱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4页 她碰到了一个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光团,当她靠近时,感觉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原来这个里面,藏着的是关于他的一切。 那一夜狂风暴雨之中,他的身影,单薄,孤寂,却犹如不动金刚般挡在她面前,守候着她。 看到这个背影,她嘴角牵起一抹青涩而又甜蜜的笑容。忽然发觉,原来那个时候,一颗种子就在她的心中生根发芽。 只是,不知道她这辈子能否再次见到他? 没关系,她坚信,自己一定能够找到他。 她继续往前走。 在一个光团之中,看到了已经离世的阿娘李素珍。 这让她心中一酸。 彼时的阿娘,还很年轻,身体也很健康。做针织的时候,会很悠闲愉快地轻哼着歌。 她虽然下嫁给了陈老五,家中一贫如洗,但好歹孤苦伶仃的她终于有了个家了。 阿娘,我很想你。 她依恋地将脸贴在阿娘纺线的胳膊旁。 她终于又见到阿娘了,她不愿离去。 这个时候,天空之中,遥遥地传来一个声音,那么沧桑,那么辽远。 「孩子,莫要留恋,去往你该去的地方。」 「你的爹娘,还在等着你呢。」 忽然,她感觉自己的身子一轻,阿娘的身影逐渐远去。 她的神智感觉到如千斤坠一般,直直地往下落去。 直到坠入到一个完全漆黑的地方。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一个没有光和声音的地方,让人毛骨悚然。 她有一种直觉,若是自己迷失在这里,怕是永远就醒不过来了。 她赤/裸着双脚,行走在黑暗之中,地面的水慢慢漫过了她的脚面,像是走入了一条地下河一般。 行走在黑暗之中,她完全迷失了方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一剎那,就是永恆。 她从来没有到过这个地方,却觉得这种感觉让她很熟悉,就像是空气一样,看不见,摸不到,却无处不在。 正是她记忆之中掩藏最深的角落。 她不知走了有多久,蕖香感觉自己的神智变得飘忽不定,就如一缕青烟快要消散之际—— 「芸儿,芸儿。」 她隐隐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唿唤她,这让她原本快要散了的神智又重新汇聚在一起。 是那个声音! 正是梦中那个声音在唿唤她! 这个声音,犹如黑暗之中一盏摇曳不定的灯,为她指明了方向。 蕖香循着那个声音找去,终于,在一片黑暗之中,她感受到了一股熟悉而又温暖的光芒。 忽然,她地身体一轻,被那道温暖的光芒吸了进去。 …… 「夫人,你瞧,小小姐睁开眼了。」一个年长的姑姑,抱着一个襁褓之中的孩儿,万分欣喜地说道,忙着又满口念道:「阿弥陀佛,老天保佑,小小姐可算是顺顺利利地出生了。」 床榻之上的女子面色苍白,浑身是汗,犹如在鬼门关走了一圈,浑身虚脱到连手臂都抬不起来了,却满是怜爱地望着襁褓之中的那个婴儿露出了欣慰的笑,轻声呢喃道:「我的孩子……」 「晴滟,晴滟!我回来了!」 一阵金戈之声,房中的帘子被人撩了起来。 一个身穿铠甲、腰间佩剑的男子快步走了上前,他的脸上还带着血痕,也顾不上擦一擦,就焦急地沖向了床榻前,紧紧握住那名女子的手,哽咽地说道:「对不起,我来迟了。」 那名叫做晴滟的女子用力挤出一丝微笑:「沈郎……你回来了,你瞧,我们的女儿……」 那位年长的姑姑急忙将襁褓之中的婴儿抱给那名男子,「沈将军,你瞧,这是贵千金,刚刚才睁开眼呢。」 沈将军颤颤巍巍地用双手接过襁褓之中的婴儿,原本杀伐决断的面庞闪过无限的柔情和感动,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她,犹如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贝。 这时,原本哇哇啼哭的婴儿,见了他却咿咿呀呀地笑了。 沈将军高兴地手舞足蹈,大声说道:「晴滟,你瞧!咱们女儿刚刚对我笑了!你看,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就像是天上的月亮一样!好看极了!」 那个姑姑也在一旁说道:「小小姐的眼睛长得像夫人,鼻子和嘴巴像将军,等小小姐长大了,一定和夫人一样是个大美人!」 床榻之上的那名女子稍稍恢復了些力气,她望着夫君怀中的婴儿,充满柔情地说道:「我只是希望她只是当个平凡的女子,一辈子平安喜乐,这就够了。」 …… 「夫人,我们的女儿马上就满月了,该起什么名字?」 沈将军一下战场,便回到内室,抱着自己的女儿,乐得不肯撒手。 晴滟正歪在榻上缝补夫君的软铠,稍稍一沉思,说道:「《淮南子》书上说:「芸草可以死復生。我想,眼下不太平,世事难料,给我们的女儿起一个『芸』字,便可逢凶化吉,有绝处逢生之意。」 「沈芸……好名字!小傢伙,你听到了吗?以后你的名字就叫做沈芸!」沈将军抱着小婴儿,用粗粝的手指,轻轻地颳了刮小婴儿的脸蛋,神采奕奕地说道。 晴滟夫人看着这温情脉脉的一幕,眉头之间却凝结着一丝愁容,「沈郎,敌军可退了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5页 沈将军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紧锁着眉头说道:「我和北金打了几次仗,分不出个胜负来。他们的统帅见短期内拿不下燕州,只好撤兵而去。眼下他们在距燕州三十里的地方安营扎寨,看来是要围城消耗我军的粮草。」 晴滟夫人脸上的愁容也多了几分:「沈郎写给朝中请求增援的军书,可有回覆?」 沈将军黯然地摇了摇头,略带嘲讽地说道:「这一个月来,我一连发了数十封八百里加急的军书,却都如石沉大海一般,无一回復。」 晴滟夫人脸上有怒色:「他们那帮人,是准备要放弃燕州了吗?!若没了燕州这个门户,北金挥兵南下,直取京都,易如反掌!他们是疯了吗?」 沈将军冷笑一声「他们可精着呢。朝中以林若晦宰相为首的一干大臣,已经在商量着南下迁都的事宜了。」 「这帮懦夫!」晴滟夫人动了怒,咬牙切齿地说道。 沈将军忙上前,一手抱着襁褓之中的孩儿,一手搂着晴滟,「好夫人,切莫动怒,你的身体最要紧吶。」 「可是只凭你一人之力,只怕抵挡不了几天了——」 「晴滟,你莫要担忧,一切都还有我在。」 「你忘了,咱们和三弟约定好了,他去游说晋岭融氏,借钱借粮,一定能为咱们搬回救兵来。」 沈将军的话有如定海神针一般,让人为之心安。 晴滟点点了头,拉着沈将军的手说道:「对,咱们和三弟约定好了,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轻言放弃。更何况,咱们现在又有了芸儿,为了她,我们也不能放弃。」 沈将军嘆了口气:「我对不住你们母女俩。芸儿马上就要满月了,也不能为她举办一场满月酒。」 晴滟微微一笑,善解人意地说道:「沈郎,你这是哪里的话。我知道,眼下是最要紧的时候,万万不能被旁人知道我生下一女,若是被城中奸细得知,恐怕要拿着妻儿的软肋要挟你了。」 沈将军听了这番话,十分感动,:「有妻如此,夫復何求!待咱们打完仗了,再给芸儿办一个盛大的周岁宴!让全天下都知道,芸儿是我沈承影和上官晴滟的女儿!」 …… …… 沈将军的笑容越来越少,愁容越来越多。 他自知,燕州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他身为守城将领,不能弃城而去,可他却要顾念他的妻儿。 歷经一天一夜的血战,他又从鬼门关回来了。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或许,下一次,他就回不来了。 他赤红着眼睛,粗哑着声音对着晴滟说到:「夫人,刚打完这一仗,金兵也疲乏到了极点,短时间不会再攻城。趁这个机会,我护送你和孩子出城去。」 晴滟抱着芸儿满眼是泪地说道:「我不走!沈郎,当初咱们说好的,这辈子你在哪,我就在哪!你不能撇下我一个人!」 生死离别,沈将军也几欲落泪,将妻儿搂在坚实的怀中,说道:「晴滟,那些话我都没忘!可是你也知道,局势越来越紧张了!你总得为咱们的芸儿着想!她在这个地方,如何能够平安成长?你先带着芸儿南下去找三弟,他那还是安全的。你放心,只要这一仗打完,我就立刻往那边去找你们母女,一刻都不耽搁。」 「晴滟,你相信我……」说道最后,沈将军哽咽难言。 然而,这些话,恐怕他自己都不信。 怀中的晴滟早已泣不成声,看着怀中熟睡的芸儿。她还那么小,那么可爱,白玉糰子一般,香香软软,禁不起一点的摧残。 晴滟满是怜爱和不舍,擦去眼角的泪水,轻声道:「沈郎,你说的对。我会带着芸儿离开燕州。」 -------------------- 第57章 欲问孤鸿向何处?(3) =============================== 内帷之中,晴滟拿着一支芙蓉花簪,逗着襁褓之中的女儿玩乐。 襁褓之中的婴儿,看着闪闪亮亮的芙蓉花簪,咿咿呀呀地笑了起来,眼睛笑眯眯的,犹如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 看着自己心爱的宝贝女儿,晴滟的眼神那么温柔,就像是一泓清澈的秋水,那么纯净。只是蹙起眉头,像是一颗小石子「咕咚」一声落入潭水中,搅扰了平静,溅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将那一支芙蓉花簪用手帕子包好,塞到了芸儿的襁褓之中,轻声说道:「芸儿乖,这是你干娘送的芙蓉花簪。以后你拿着这支花簪,就能去找你干娘。你干娘可是个大才女,连娘亲我都比不上呢。还有哦,你干娘也生了一个女儿,你该喊人家叫做素姐姐。你跟素姐姐玩,也不会孤单啦,以后你们两个小姊妹,一定要相互扶持哦。」 这边说着,那位唤作柳姑姑的打帘进来说:「「夫人,车马行李都安排好了。咱们赶紧走吧。」 晴滟却没理会,依旧对着襁褓之中笑呵呵的婴儿说道。 「芸儿乖,以后芸儿要听柳姑姑的话。每日要好好吃饭,夏季莫要贪凉,冬季要多吃些羊肉滋补。一顿也不要吃太多了,免得积食伤胃。娘给你做了好几身衣裳,有你现在穿的,还有你一岁穿的,还有三岁穿的。再大些,娘实在没空做了,你只好穿娘的旧衣裳吧。」 说道后面,晴滟的声音哽咽起来,却强颜欢笑继续说道:「芸儿长大了,以后你想学什么,就学什么。你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别信那些老夫子说的女子要三从四德的狗屁话,你娘我啊,从小就是个离经叛道、不服管教的姑娘,要不然,还不会遇上你的好爹爹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6页 柳姑姑在一旁默默地站着,神色却有几分焦急。 晴滟继续说道:「芸儿,虽然你的大姨母是皇后娘娘,你外祖父是一品大官的太师,娘却不想让你去和他们那帮人打交道。他们啊,眼中只有家族利益,没有一点人情味。你娘从小的愿望,就是离开那个压抑的家中,自遇到了你爹爹,这个梦想才得以实现。我想,芸儿一定也不会喜欢那些死板的叔叔伯伯的。以后你长大了,若遇到困难,就去找你三叔颜巽离,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一旁的柳姑姑听着这些嘱咐的话,心中一惊,「夫人,莫要再耽搁了,咱们快些走吧——」 晴滟却望着怀中的婴儿,继续说道:「芸儿,你不要怪娘狠心。娘也想和芸儿一起走,可是娘要留下来陪着你爹爹……要不然,你爹爹他实在是太可怜了……」 柳姑姑惊道:「夫人——!」 晴滟早已是满脸泪水,泣不成声,她却努力地对着襁褓之中的婴儿露出最后一个笑容:「芸儿,娘希望你这辈子能够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做一个平凡的姑娘,这就足够了。」 说罢,她抱着襁褓之中的婴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柳姑姑叩首说道:「姑姑,我就把芸儿託付给你了。姑姑,你带着芸儿往南边去吧!姑姑的大恩大德,上官晴滟感铭于心,下辈子当衔草相报。」 柳姑姑顿时慌了,也跪了下去,老泪纵横地说道:「夫人,你这是做什么!老奴跟了你半辈子,你这是要折煞老奴了。夫人,你带着小姐和老奴一起走吧!北金国马上就要攻破城门了!」 上官晴滟悽然一笑,「是啊,北金国马上就要攻破城门了……」 她的眼神变得坚定。「姑姑,你带着芸儿走吧,我要留下来。我不能让沈郎一个人孤独的死在这里。我们早就说好的,这辈子,他在哪,我就在哪。」 她决然地一笑:「有我陪着他,哪怕是黄泉路上,也不孤单了。」 柳姑姑跪在地上,已经泣不成声。「夫人,你不为自己着想,也想一想咱们的小姐啊!她刚刚满月,就要失去父亲母亲,这辈子,你让她可怎么活啊!」 襁褓之中的孩儿,转喜为悲,哇哇地啼哭起来,仿佛她感受到了要和阿母生离死别。 上官晴滟不忍看向襁褓中的孩儿,痛苦地闭上眼睛,流下了两行清泪。她站了起来,只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姑姑,待芸儿长大了,你就这一句话告诉她。」 「娘这么做,不是因为不爱她。而是因为,无论是我,还是沈郎,抑或是以后长大的她,每个人生于这世上,都有必须要去做的事情。」 「虽然这个国家已经烂了,腐败了。可它到底是生我、养我、哺育我长大的国啊!」 「爹和娘,不愿看到生我、养我的土地被异族入侵,民无家,国无主,生灵涂炭。」 「爹和娘,要为这片土地战斗至生命的最后一刻。哪怕到最后我们败了,也要为天地留下一股正气。」 「芸儿,我想你长大后,也能明白这个道理。」 「芸儿,你不要怪爹娘。还有——」 「无论生或死,爹和娘永远都牵挂着你,爱着你。」 …… 本该随着那一个被柳姑姑抱走的婴儿,蕖香的回忆就到此结束了。 可是,她感觉被一阵温暖的力量一推,又看到了一段记忆。 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 天和地都变成赤血一般地颜色,远方狼烟升起起,满眼尸横遍野,原本高耸巍峨的燕州城楼,在震天响的一阵厮杀吼叫之中,几欲快要坍塌。 燕州城楼头上随着大风的汉家旗帜,也变得残破不堪。 随着下一次北金吹起进攻的号角,燕州城就要破了。 沈承影望着城楼下黑云压境一般的金军,愁眉不展,看来,时至今日,无论是燕州,抑或是他自己,都已是英雄末路。 呵!死又何怕?! 沈承影仰天长啸一声:「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其啸声响彻燕城内外,敌军也为之动容,天地为之变色。。 主将誓死守城。他身后的将士们也不甘示弱,虽三千将士,如今只剩下十二人,却齐声发出震天吼声:「沈将军说的是!男儿为国战死沙场,正是最好的归宿!」 「人生在世,谁能免得一死,只要死的一个是处,就够了!」 「燕州在,咱们人在,燕州亡,咱们人亡!」 沈承影仰天长笑道:「哈哈,好兄弟!我沈承影为人一世,能得你们这些好弟兄,死而无憾!只可惜,眼下没酒,若得了好酒,咱们痛喝一场,再多杀几个金狗,岂不痛苦?!」 李副将嘿嘿笑道:「沈将军好酒,可我老李这辈子就好赌!活到头了,就让我再赌一回吧!待会咱们剩下的这些弟兄,再拼杀几个北金狗!待到了黄泉路上,瞧谁手上提着的头多,下辈子咱们还认他做大哥!」 沈承影哈哈大笑,抢先说道:「好!咱们就再赌最后一回!」 其余的将士也纷纷举剑附和道:「好,算上我洛阳章老四!」 「还有我蕲州王重八!」 「还有我沧州赵七!」 「对,再多杀几个金狗!让他们都瞧瞧,咱们这汉人,不光是那贪生怕死、贪图享乐的犬儒之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7页 城头上十二个弟兄,吶喊出了最后的吼声。 「若要赌,算上我一个。」此时,城楼之上传来一个清丽的声音。 沈承影自然认得这个声音,见到来人,他脸上的笑容一僵,果然是他的妻。 只见上官晴滟一身戎装,持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宝剑,登上了燕州的城楼,英姿飒爽地说道:「我上官晴滟,出身京兆上官氏,又是镇国大将军的妻,有这等为国杀贼的好事,岂能不来?!」 沈承影眼神骤然一缩,十分震惊地说道:「晴滟,你怎么没走——」 上官晴见自己的夫君挺立城头,英风飒飒,虽到了穷途末路,仍是那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心中充满了说不尽的爱慕眷恋之意。 他夫妻相爱,久而弥笃,到了这最后关头,爱意就如那滔滔江水一般,绵延不绝。 上官晴滟嫣然一笑:「我让柳姑姑带着芸儿走了,至于我为什么没走,那是因为——」 「沈郎,我捨不得你。」 她的眼神如天上坠星一般璀璨,让他如痴如醉。 沈承影相持了片刻,最后嘆了口气,「罢了,每一次都是你赢了。」他的眼神口吻,带着无限的宠溺和倾慕。 他朝着她深深鞠了一躬:「夫人之令大如军令,承影不敢不从。」 他身后的将士早就领教过将军夫人的厉害,虽穷途末路之境,早已视死如归,心态愈发平和起来,也开起了玩笑:「沈将军,你这还没赌就先认输了,哪还有半点威风可言?!」 「嘿!我说,咱们也别争什么当大哥了!咱们直接认将军夫人当大姐,岂不省事?」 「哈哈哈,说的是!」 绝境之地,犹能谈笑风生,当真是侠肝义胆之辈。 …… 一场厮杀之后,城楼之上只剩下沈承影和上官晴滟。 攻上城楼的北金士兵,摄于沈承影的威武勇勐,一时之间竟无人敢靠近。 上官晴滟依偎在夫君身旁,回眸一笑:「沈郎,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沈承影一手持剑,一手搂着爱妻哈哈大笑道:「当年,我和三弟在金陵城南门的大桃花树下埋了几坛好酒,说是等芸儿出生后一起喝。嘿!我现在就想,若是现在能喝到哪几坛酒就好了。」 「晴滟,你呢!此生你可还有什么心愿。」 上官晴滟倾城一笑,「我的心愿多了去了,我还想和你一起去重走五岳。还想和你一起出海访仙山。最重要的,我想亲眼看着咱们的芸儿长大。」 沈承影黯然地说道:「是啊,我也想亲眼看着咱们芸儿长大。我想,等她长大了,眼睛一定很像你。」 「嗯,嘴巴和鼻子像你。」 「像你一样古灵精怪。」 「像你一样勇敢。」 夕阳泣血,两个人携手站在城头之上,相视而笑。 此时,对垒的敌军吹起了最后的号角。 沈承影深吸一口气,「晴滟,谢谢你。」 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上官晴滟露出了一个明艷笑容:「沈郎,你还记得七夕,咱们在葡萄架下许下的愿望吗?」 「记得。愿生生世世为夫妻。」 「沈郎,咱们走吧。」 残阳泣血,一道刀光剑影掠过。 燕州城破,沈承影携着上官晴滟的手,双双从燕州城楼上跳下,以身殉国。 「爹——娘——!不要啊!」 蕖香目睹了这一幕,撕心裂肺大声哭喊着。 她终于知道了她的来处。 却再无归处。 --------------------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引自《出塞》徐锡麟 第58章 落花时节又逢君(1) ============================= 「爹——娘——!不要啊!」 蕖香目睹了沈承影和上官晴滟双双从城楼跳下的这一幕,她痛苦欲绝,恨不能跟他们一同去了。 然而,她的回忆并没有结束。 她看到柳姑姑抱着襁褓之中的孩儿为躲避战火,一路南下,想要寻找沈将军的结拜弟兄颜巽离,却杳无踪迹。 好不容易到了江南,却因黄巾贼作乱,烽烟四起,一干绿林贼寇已经杀到了杭州地界,见柳姑姑一行人气度不凡,便料知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僕役,便起了贼心,要打劫柳姑姑。 跟随柳姑姑一路南下的四个护卫,忠心护主,在与贼寇相搏的过程中,不幸牺牲了。 只剩了柳姑姑一个老嬷嬷,带着襁褓之中的芸儿,去往金陵寻去。 黄巾贼作乱,江南百姓们民不聊生,流离失所,作奸犯科之人愈多。饶是柳姑姑万般小心,还是被一个贼人盯上了。 那贼人不但抢走所有财物,更要夺取柳姑姑怀中的婴儿。柳姑姑拼死保护孩儿,却因年老力衰,哪里是这贼人的对手。万般无奈,柳姑姑只得抱着那贼人跳入了寒冬腊月的大河之中,却是和那贼人同归于尽了。 如此这般,这襁褓之中的小女娥沈芸,先是爹死了,娘死了。如今照料的柳姑姑又死了,独自一个落在茫茫大雪之中,眼见就要冻死了。 这时,一位女子路过,隐隐听到有婴孩的哭啼之声,循着声音找去,果见在一个破庙内,发现了一个襁褓之中的孩儿,瘦得跟个猴儿一般。心中不忍,只觉十分可怜,便带着这孩子回了家,用米汤哺育,千辛万苦,总算是活了下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8页 这女子,自然是李素珍。 那襁褓之中的女婴,是沈芸,是草姐儿,也是蕖香。 …… 大梦一场,蕖香终于得知了她的身世,她的心中并无欢喜,只觉满心的悲凉与愤怒。 她不懂,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 为什么爹娘死守了燕州城四十天,朝中却没有一兵一粮的支援! 为什么他们这样为国家献出生命的忠义之士,最后却落得一个连尸骨都没有人收殓的下场! 为什么那帮贪生怕死、尸位素餐、鱼肉百姓的懦夫,却能高坐在庙堂之上! 这个世界,到底还有没有是与非,黑与白,正义与邪恶之分! 她想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她歷经大悲大喜,心绪激动,近乎癫狂。 安息香本已燃尽,梦境已经结束,她本该醒来,可此时她却不愿醒来。 这个世事如此骯脏,黑白颠倒,小人得志猖狂,无良者高坐庙堂,好人却受尽苦难。 她不愿苟活在这样的世上! 她不愿醒来! 可是,若她再不醒来,便会神识消散,永远也无法醒来。 神识若消散了,她的躯体虽活着,却也只剩下一个躯壳了。 她的处境十分兇险,性命危在旦夕。 …… 盪悠悠,她感觉自己越来越轻,如一缕青烟,飘荡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茫茫的黑暗之中,她遥遥地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唿唤她。 「蕖香……蕖香。」 这个唿唤,就像是远方的荒野吹来的一阵带着潮湿气息的微风,轻轻拂过了她的面庞,让原本快要消散的她,重新感受到了生的希望。 「回来吧,回来吧。」 那个声音继续唿唤道。 可她已经迷失了太久,早已失去了回去的方向。 正当她惶惶间不知所往之际,隐隐之间,感觉面前有一个熟悉的背影,对着她说道:「蕖香,跟我回去吧。」 然后,这个影子牵着她的手,「蕖香,不要怕,我在。」 这个人的出现让她不再焦虑,不再沮丧,不再愤怒,也不再孤独,只是感到一阵熨烫的安心,犹如掌心传来温暖而又坚定的感觉。 她能感受到,面前之人对自己并没有恶意,是完全的信任。只是,却不大记得是谁。 她想要看清楚面前之人是谁,却因逆光,只看到了一个的轮廓。她隐隐记得,曾几何时,这个背影,也曾站在她面前,守护着她。 她牵着那人的手,一直往前走。 走过了漫长的黑暗,直到她感受到了光亮—— …… 蕖香慢慢睁开了眼睛,久违的光亮让她感觉到一阵晕眩。待她适应后,看清面前的人,微微一怔,秀目禁不住地流下两行清泪。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时隔七年,恍然隔世。 眼前的他,褪去了青涩,更显成熟。 然而,他望着她的时候,一如七年前那般真挚,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过。 是真是假?是梦是幻? 她微微张着嘴唇,犹自不相信,眼前之人,到底是不是真实的。她的嘴唇颤抖着,沙哑的声音说道:「阿霁哥哥?」 他原本沉静如古潭的眼神,此刻却因担忧着她的安危,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咕咚」一声,搅扰了原本平静,溅起了圈圈涟漪。 好似凋零的桃树春上又结了满枝头的花蕾,去年梁间筑巢的燕子又回来,望穿秋水的思妇终于等来了归乡的征人。 他望着她静静地微笑,沉声说道。 「蕖香,是我。」 …… 蕖香实在不敢相信,眼前之人竟然真的就是消失了七年之久的陆霁。 她双目含泪,嘴唇微微地颤抖,直直地望着他。 她想问,他这些年去哪了?当年她昏迷之后,那一风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想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太多太多的问题…… 这些年她心中有太多太多的疑问…… 可她只是哽咽沙哑地问了一句。 「这些年……你还好吗?」 她想要笑,却是欲语泪先流。 她和他都是微末之人。 只一眼,就可看出彼此这些年的不易。 她是,他亦如是。 他只是同样痴痴地望着她,幽潭般的眸子明了又暗,喉结上下滚动,似有千言万语想要与之倾诉,可最后又都归于平平淡淡的一句。 「我很好。」 …… …… …… 「孩子,你醒来了?」五姥姥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进来,望着蕖香缓缓地说道。 因姥姥走进来,蕖香看了一眼窗外的天,却正是天色熹微,旭日初升。 她不禁有几分诧异,自己来时,还是晌午时分,怎么一眨眼,就到了日出时刻,难道自己是睡了一天一夜? 思及此,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自己一夜未归楚云阁,绿柳定会怀疑她私自逃跑,一定会派人到处搜捕,闹得人仰马翻不说,甚至可能会给陆霁和五姥姥带来麻烦。 她眼下的麻烦大了! 尽管她此刻有太多的话想对陆霁说,可她却要顾及眼下之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9页 她挣扎着下床,对着五姥姥深深一拜:「蕖香已经醒了,此番多谢五姥姥。」 「可见到你想见的人了吗?」五姥姥问道。 她的话,意味深长,一语双关。 蕖香点点头,「已经见到了。」 说罢,她望了一眼陆霁,焦急又不舍地说道:「陆霁哥哥,我需得先回去一趟,待今日天黑了,我再来找你。」 说罢,赶着就要往外走。 谁知,因她足足昏迷一天一夜,水米未进。又因歷经了大喜大悲,思绪过甚,早已没了力气,眼前一黑,腿一软,不由自主地就如捣蒜一般向前迭去,眼见就要撞到桌子角。 幸得陆霁手疾眼快,上前一步,揽住了她,扶着她坐下,弯下腰,直直看着她,郑重其事地对着她说:「莫慌,你吃些东西,好好休息一下再回去也不迟。」 「可是——」 蕖香心中十分焦急,要是绿柳找到这来,那就不好了。 陆霁却打断她的话,坚定地看着她道:「放心,有我在。楚云阁那里,我会帮你安排。你只需要好好休息就够了。」 七年未见,陆霁眼神益发的坚定。 他周身散发着一种奇异的气场,仿若一块久经打磨变得光泽明润的璞石,又有着运筹帷幄的自信和沉稳。 他的话,给人一种难以拒绝的信任感。 见陆霁如此说,蕖香只好点了点头。 说实在的,她又累又困,头晕得紧,虽是刚刚醒来,却仍然很想睡觉。兼之浑身酸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眼下的她,的的确确不能直接回楚云阁面对绿柳的盘问。 既然都消失了一夜,那她也不在乎这一会了。 「那我先稍稍打个盹好了——」她如此说着。 因放下了心中的石头,稍稍感到心安,她这一句话都还没说完,歪在椅子上,竟是睡着了。 陆霁见她睡着了,稍稍松了口气。 将她抱回床榻之上,又脱下自己的衣衫为她盖上。 上一次,也是在这个院子里,那一晚的风雨夜,他杀了虎二之后,将她抱回屋檐下躲雨。 一眨眼,已经过了七年了。 可她还是很轻,抱起来轻飘飘的,实在像一只瘦嶙嶙的小猫儿。 看来她这七年,过得实在是艰辛。 他望着熟睡之中的她,轻轻嘆了一口气,眼神尽是温柔怜惜。 待他做好了这一切,转过身,眼神骤然变化,他冰冷地看着五姥姥,质问道:「姥姥,你为何要对她用祝由术?」 …… 原来五姥姥对蕖香使用的,是祝由术。 这是上古巫术的一种,流传至今,已经鲜有人会了。这祝由术十分精妙,不仅可以唤醒一个人所遗忘的记忆,甚至能够「看到」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但此术也十分兇险,稍有不慎,被施术者便会失去神识,永远都不復醒来。 昨夜,陆霁照例来到五姥姥这里问候,却惊觉蕖香竟也在这里,更让他十分焦急的是,五姥姥对她用了祝由术之后,她不仅失去了快要失去神识,甚至不愿醒来。 胆战心惊之下,他整整守了她一整夜,努力唤醒她求生的意识,这才不至于让她彻底迷失。 他不敢设想,倘若他今日没来,蕖香又当如何? 思及此,他十分恼怒。 哪怕五姥姥对他有恩,他也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蕖香! 他冷冰冰地望着五姥姥,一字一句问道:「姥姥,你为何要对她用这如此兇险的祝由术?!」 他知道,五姥姥并非一个简简单单的姥姥,她这么做,自有她的目的。 面对陆霁的诘问,五姥姥只是一如往常,慈祥地笑了笑。 「我对那孩子用祝由术,和当初救下你,都是出于一样的目的。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 五姥姥并没有正面回答。 陆霁幽深的眸子微微一闪,冷冷地问道:「皆因我们都是所谓的『一』吗?」 听他如此说,五姥姥眼中闪过惊讶之色,「看来,你都知道了。」 眼前这个少年,远比她想像的更加聪慧。 陆霁直到自己猜中了。 「姥姥,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你要我做的事,我在所不辞。但是她,不行——」 陆霁看向了熟睡之中的蕖香,幽暗的眼神骤然一凛:「她就是她,绝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姥姥,若你再对蕖香出手,那些我答应你的事,也不会再去做了。」 这是陆霁对五姥姥下的最后通牒。 他毫不掩饰地告诉她,蕖香就是他的底线。 五姥姥布满皱纹的双眼闪过一丝精光,望着面前的陆霁,缓缓地说道:「孩子,七年来你为她做的一切,值得吗?」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尽了。 陆霁背过去,目不转睛地看着已经熟睡了的蕖香,面容浮上笑容。 此时旭日高升,金灿灿的朝阳,透过窗棂,照耀在蕖香的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金光。 而床榻之前的陆霁,立身之地却是昏暗一片。 若她是光。 那他便是影。 女儿河畔的相识,风雨夜的相守,她与他之间羁绊,又岂是他人口中「值不值得」能够衡量的。 无论再多的苦,于他而言,都是「甘之如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0页 -------------------- 最近不知是不是因为到了阴历七月,还是因为天气闷热,码字过程十分痛苦。 加上收藏不升反降,又写到了十分困难的章节,内心极其苦闷,沮丧。 码字是孤独的,是不断怀疑自我的过程。 几度觉得这个故事写的不够好,不够吸引人,也犹豫过还要不要继续写下去。 怀疑过,犹豫过,却还是想要坚持下来。 这个故事应该是对我挑战最大的故事,人物、背景,字数,都比之前的故事要复杂很多,写起来也很费劲。 写到将近过半的故事,书中的蕖香、陆霁,也在治癒着我自己。 尤其是我笔下的陆霁,我觉得恰恰正是因为我现在十分苦闷,郁郁不得志,反而更能驾驭这个十分复杂、暧昧微妙的人物。 总而言之,重整心情,我会继续写下去,直到他们都有了属于自己的结局。 再次感谢,屏幕前的你的陪伴。 第59章 岚曛 第60章 落花时节又逢君(2) ============================= 从一个悠长香甜的睡梦中醒来,蕖香是被一股清甜的米香味唤醒的。 睡了这么久,她早就飢肠辘辘了。 她一睁眼,就看到门帘被撩了起来,晌午的阳光照倾洒而下,照得屋里亮堂堂的。一阵穿堂风吹过,带来了许多飘落的桃花瓣,让一旁小风炉里的火苗烧得更旺了一些。 风炉上面放着一只胖嘟嘟的黑陶砂罐,里面正「咕嘟咕嘟」炖煮着粥,那股沁人心脾的米香味,想来就是从里飘出来的。 陆霁的身影沐浴在阳光之中,他手持着一本书,一边看着风炉里的火,一边读着书。 见她醒来了,他放下手中的书,抬头对她微微一笑:「睡了这么久,饿了吧?我煮了粥,一起吃饭吧。」 只是一碗粥,只是一个普通寻常的晌午。 这只是再家常平淡的一幕,蕖香心中地某个角落,那些强忍着挣扎着,拼命忍下的伤痛,似乎都被这寻常平淡的一幕都抚平了。 她鼻子一酸,轻声「嗯」了一声。 …… 白日间,院落里静悄悄的。 只听闻得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正值晌午,五姥姥出门去了,珠儿也跟着隔壁大娘去集市上叫卖编好的竹篮去了,整个院落里,只有他们两个。 一张小木桌上,两碗白粥,一盘黄澄澄的炒鸡蛋,一盘绿莹莹的清炒枸杞芽儿,还有一碟小葱煎豆腐。 这些都是陆霁做的,因五姥姥食素,灶房之中没有荤腥,这一盘鸡蛋,还是向隔壁的谢嫂子借的。 陆霁掀开那个小陶罐,里面是炖的香甜软烂的米粥,他为蕖香盛了一碗,递给了她,「小心烫。」 蕖香接过粥,舀了一小勺,小心地吹着,米粥泛起的热汽,湿润了她的眼睛。 陆霁做的饭菜都很好吃。 虽然都只是粗茶淡饭,但咸淡合适,不太过浓郁,也不会显得清淡,正如他的为人一样。 两个久别重逢的小儿女,相对坐下来吃饭,一时之间,却都没了话语。 陆霁一直忙个不停,一直为她挟菜,眼神始终都落在蕖香身上,可蕖香却不知怎地,却把头低了,只顾着埋头吃饭。 「多吃些鸡蛋。」陆霁又为她挟了一筷子。 蕖香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刚想抬头,想对陆霁说道:「阿霁哥哥,你别光顾着我,你也吃啊。」 谁知她一抬头,恰恰对上陆霁那一双笑意盈盈,波光潋滟的双眼,又「咻」的一声将头低下,耳朵有些发红,结巴道:「够了,够了。阿霁哥哥,你也吃些……」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心中有些怨自己究竟怎么回事。怎地一觉醒来,自己却不敢如以前那般,大大方方、爽爽利利地面对陆霁了? 陆霁却像是没有发觉似的,待她依旧如常。 …… 吃罢饭后,蕖香要帮着收拾碗筷。 陆霁却将她按下,给她倒了一盏凝神静气的桂花茶,自己去将收拾碗筷的活儿都揽了去。 他拿起水瓢,从水缸中舀了清水,从灶中取了些草木灰,利落地刷起碗来。 他一边刷碗,一边娓娓道来:「七年前,我躲了起来,是因为我察觉,有一伙人在跟踪我……」 陆霁不等蕖香开口问,自己先开口说起了七年前发生的事情。 …… 七年前那一晚的风雨夜,陆霁解决完了虎二,又将刀还给了冯兴,做完这一切,他见楚云阁的人将蕖香接走,也就放心了。 但这事远远没完,他却是被人盯上了。 一向警觉的他,察觉到有人在跟踪他。 一开始,他以为是冯兴。 想来是冯兴对他不放心,担心他将事情的真相捅了出去,那么他升官发财的梦也就泡汤了。 于是,他便潜伏在虾子巷,东躲西藏,想来冯兴找不到他,也就放弃了。 后来,他渐渐觉得不对。 潜伏在暗处的那个人,或者说是那伙人,压根就不是冯兴。 具体是几个人,他也不知道,他只是隐隐感觉到,盯上他的不只是一个人。 这伙人神出鬼没,侦查能力极强,哪怕是陆霁仗着自己了解虾子巷,换了好几个地方东躲西藏,那伙人仍然能够找到他,甚至好几次,都想致他于死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1页 这伙人,简直就像是怎么都拜託不了的夜枭,死死地盯着他。 幸亏陆霁是在虾子巷长大的,他对虾子巷了如指掌,他知道每个巷子看似不起眼的转角可以通向哪里,知道每个私窠子、地下赌场的破烂的后门,会通往到另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 凭藉着对虾子巷的熟悉,他暂时摆脱了那伙人的追踪,然而,就在此时,他发现楚云阁着火了。 因担心蕖香的安慰,他也顾不上自己,从藏身之处跑了出来,可不但没有救出蕖香,还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猫捉老鼠的游戏结束,那伙人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他的藏身之处。 ……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黑夜,在虾子巷的一个荒芜的院落中,伸手不见五指。 陆霁正在屋中给被火烧伤的胳膊换药之际,他忽然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心中一凛,便知有人来了。 他特意在院落和房顶的四周都洒满了一碰就碎的木头渣子,饶是走路再轻微的人,也会发出声音。 他躲进了里屋,屏息凝气仔细听着屋里的动静。 「叮叮叮——」 他在房中到处都设了挂满小铃铛的丝线,这样一来,仅凭藉声音,他就能够知道来人的所在。 他右手中紧紧攥着从朱屠户那里偷来的杀猪刀,一颗心噗通噗通地狂跳。 敌强我弱,机会只有一次。 那人推门而入后,「咣啷」一声,他在门上设下的一桶菜油悉数的都泼在了那人的身上。 就是现在! 他往门口丢了一个火摺子,顿时「哗——」的一声,火星遇到菜油,登时就烧旺了起来,来人立刻就燃烧成了一个火人。 那火人想要脱掉自己的上衣来灭火,却露出了胸膛前一个刺青。 借着火光,陆霁看到了那个刺青,是一只眼睛,登时就愣在那里,浑身颤抖起来! 他之前见过这只眼睛的图案! 那是无数次,出现在他噩梦中,纠缠追逐着他不放的那一只恶虎的眼睛!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个风雨夜,虎二死后,他去拔插在虎二心口处的刀时,也同样看到了这样一只眼睛! 果不其然,这伙人果然和虎二有关系! 然而,就当他陷入震惊之际,第二个杀手也飘然而至。 原来这伙人做事十分缜密。除了刚刚进入到屋中、已经烧成火人的第一个杀手,还有一名杀手潜伏在屋外观察着四周的动静。当屋外的杀手看到屋里起了火,同伴迟迟不出来,料定失手了,便前来相助。 此时屋内火光熊熊,自然暴露了陆霁的藏身之处。 第二名杀手来到屋中,并不先救那个已经烧成火人的同伴,而是持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刀刀刺向了陆霁。 陆霁仗着自己熟悉屋内布置,打翻了柜子、桌子、床帐子,稍稍抵挡了此人的攻势,躲了几刀,却深知并不是此人的对手。 二者力量悬殊实在太大。 那人砍下第五刀之际,陆霁却是被逼到绝路,再也躲不过,胸前狠狠挨了一刀,剧痛之下,他动弹不得。 生死之际,唯有赌一把。 眼前这名杀手要上前再补一刀,千钧一髮之际,陆霁忍着剧痛,将身后预先准备在屋中几桶菜油全都打翻,那乱迸的火星一遇到油,顿时烧得极旺,整个屋子都成了一片火海。 火势之旺,就连那名杀手也只能止步不前。 他瞥了一眼已经烧成黑炭的同伴,又瞥了一眼身受重伤、倒在血泊之中、奄奄一息的陆霁,料定此人必死无疑。 况且此时房屋已经烧成了一片火海,若再不离去,他也要被活活烧死,因而,他没有再上前补一刀,而是飞身而去。 …… 见那名杀手离去,陆霁稍稍松了一口气。 但此时火势太大,若他再不离去,恐怕也只能同先前那个人一样,被活活烧死。 一片火海之中,陆霁拼着最后一口气,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着掀开了床板,跳进了床底下的洞来。 没人知道,这屋子里的床板之下还藏着一条地道,而这条地道就连着城西的地藏菩萨庙。 这个屋子已经荒废了许多年,这条地道,还是陆霁小时候,在虾子巷和小伙伴一起玩躲迷藏时发现的。 这条地道究竟是何时何人而建,已经不得而知。 想来这虾子巷本就是藏污纳垢之处,其中不乏打家劫舍的绿林大盗,许是此处是他们在金陵城的藏身之处,便利用着这条地道,将赃物一一都运出金陵城。 陆霁潜藏在此,也因为这条密道是最后的逃生之路。 …… 他咬牙跳进了密道之中,饶是他胸前的伤虽不致死,还是因为失血过多,浑身没有力气,爬了一半就晕厥倒地,失去了意识。 他以为自己就要死掉,再也无法见到蕖香的时候—— 五姥姥救了他。 …… 那日,恰逢五姥姥在城西的地藏菩萨庙里给金陵城里的穷人义诊,待她欲要歇息之际,忽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之气,却不知是从何而来。 此时,姥姥收养的一条小黄狗便扯着她的裤腿往后院的枯井走去。 果然正是这口枯井里头传来的血腥味。 当下,五姥姥相求了隔壁的小伙子下井去一探究竟。那小伙子沿着枯井的密道,发现已经昏迷的陆霁,将他救了上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2页 陆霁被救上来时,众人皆都吓了一跳,都以为这个少年死定了,但五姥姥却察觉到他尚有一丝微弱的气息。 饶是五姥姥医术了得,也差点救不回他,真可谓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待陆霁重新睁眼醒来,模煳的视线,看到的却是那硕大、慈眉善目、低垂着眼睑俯视着芸芸众生的地藏菩萨佛像,似乎在无声地说道:「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那一剎那,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直到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对着他笑道:「孩子,你经『死『』过一回了。」 「重新活过来的感觉,如何?」 -------------------- 第61章 落花时节又逢君(3) ============================= 如果用一种颜色来描述陆霁,那便是灰色。 无数个漫长孤寂的黑夜,融合昼夜辛苦做出的白豆腐,那便成了黯淡的灰,他的人生底色。 爷死了,爹死了,娘跑了,只剩下他,孤魂野鬼一般,飘荡在终日不见阳光的虾子巷,挑着担子,日復一日地叫卖豆腐。 曾经,读书是他唯一的乐趣。 但随着他读的书越多,他却无法再感到快乐。 未读书之前,他只是浑浑噩噩的活着。 读了书之后,他醒过来,好似天生瞎了眼一般的人第一次睁眼看清了这个世界,对现实的脏臭更加难以容忍。 你说,是当一个愚蠢却快乐的猪好。 还是当一个清醒却痛苦的人好? 他不知道答案。 没有人给他答案。 这样的灰暗人生,虽然只有短暂的十几年。 他却也受够了,像是一个不断受着鞭挞的牲口,不忍其重栽倒在地。 当他因失血过多昏倒之际,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飘飘然的感觉,让他有几分沉醉。 如果死后是这样的感觉,好像也不是一件坏事。 听说,人快死的时候,会看到此生最留念的画面。 他看到的画面,却是明晃晃的一片极白之色。 待仔细看清楚时,却是皎洁的月光倾洒在宽阔的江面之上。 河畔有一个扎着两个小髮髻的小女娥,那一双灿若星河的双眸望着他,天真烂漫地对他问道:「阿霁哥哥,你要走了吗?」 他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那个小女娥又问道:「那你找到答案了吗?」 他沮丧地摇了摇头,喉咙泛起一阵苦涩,他不但没有找到答案,就连自己的命也弄丢了。 那个小女娥却对着他微笑道:「没关系,等我找到了,就来告诉你。你忘记了吗,咱们约定过的呀。」 他痴痴地点了点头。 他本想对小女娥挥手告别,却眼睁睁地看到她蹦蹦跳跳地越走越远,眼看就要被奔流不息的河水所淹没了。 他心中焦急,沖她大喊一声:「水里危险,快回来!」 那个小女娥却不回头,毫不停留地就走进了河水深处。 大河惊天骇浪,捲起了三丈高的浪潮,就像是一只勐兽张开了大嘴,吞没了她那娇小的身影。 她只留下一个背影,对着他挥挥手告别。 「阿霁哥哥,等我找到答案了,我再来告诉你。」 下一瞬间,汹涌的河水吞没了她的身影。 「危险——!你快回来!」 他受了惊吓,从噩梦之中醒来。 他受了重伤,动弹不得,只能睁眼抬眸,对上荒败大殿之上,那一尊泥塑的地藏菩萨慈眉善目、俯视众生的眉眼,他心头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之情,干涩的眼角却哭不出来。 他明白,这一场名为人生的赌局还未结束。 五姥姥问他重新活过来感觉如何? 他并没有回答。 只是闭上眼,重新陷入了熟悉的黑暗。 心中的念头犹如杂草一般疯狂生长,直至占据了他整个心绪。 好、想,好、想再一次见到她。 原来,曾经那些萌芽扎根在心底的牵挂,无知无觉之间,早已经变成刻骨铭心的爱恋。 …… 他躺在病榻之上,动弹不得,却也给了他充足的时间,去思考近来发生的所有事情。 那两个杀手,究竟是何人? 他们和虎二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繫? 他们胸前,为何都有一个眼睛的刺青? 他思来想去,一个大胆的猜测在他脑海中逐渐形成。 那两个杀手,和虎二不是一伙的,甚至是来杀虎二的。 回想起来,当初虎二躲避在虾子巷,看似是为了躲避官差。更多的,恐怕是为了躲避这些人。 诺大的金陵城,虾子巷又是鱼龙混杂之地,藏污纳垢之所,躲在虾子巷,更能掩其踪迹,这就是所谓的「大隐隐于市」。 那虎二和西门小官人藏身在虾子巷,原本的计划是等待风声过了,无论是官府,亦或是那两个杀手,皆都以为他们逃出金陵城了。待到那时,他们自可大摇大摆地离去。 设想,假如说虎二和那两个杀手是一伙的,以他们三人之力,哪里去不得,又何必潜藏在虾子巷? 既然不是一伙的,要解释为何虎二胸前也有个眼睛的刺青,那只能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虎二原先也是那个神秘组织的一员,不过他后来变成了叛逃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3页 这样一来,也能解释清楚,虎二一个粗莽汉子,为何能有制作十分逼真的假银钞。要知道,制作假银钞是一项极其繁复、复杂的工艺,从最初的纸料的选择,到图案的炮制,再到印刷,无论哪一项,都不是一己之力能够完成的。 想来,那虎二原是神秘组织的一员,不知因何原因,他从那组织叛逃出去,并偷走了大量的假银钞。 但因假银钞面额太大,容易引人注目,暴露行踪。这虎二便联合那西门小官人做起了贩卖娼/妓/女子的皮肉勾当,用此法将那假银钞洗白。 那虎二干这勾当,本十分得心应手,谁知在金陵城被人拆穿识破,暴露了行迹,不仅官府在抓捕他,那个神秘组织得到了他的行踪,派杀手赶来,也要置他于死地。 只不过阴差阳错之下,那个风雨夜,他为了保护蕖香,杀掉了虎二,打断了所有人的计划。 那两个杀手,或是将他错认成了虎二的同伙,或是从冯兴那里得知自己是杀死虎二的真正兇手,便前来杀掉他,斩草除根。 如此以来,这些事情便能说得清了。 但是,他心中却横亘着一个更大的疑问。 那个制作假银钞、又豢养着武艺高超的杀手的神秘组织,究竟是何人?他们到底有什么目的? 这一切都让他细思恐极。 劫后余生,他愈发感到后怕,也格外感到庆幸。 幸亏无论是在官府的记录,还是在冯兴的口供,都没有蕖香。 否则,假设那个神秘组织盯上了蕖香,后果不堪设想。 …… 躺了大半年的时间,他终于能够下地行走了。 他从五姥姥那里得知,花魁娘子陆丽仙逃走了,连带着也逃走了一个楚云阁老鸨花了五百两重金买回来的一个「瘦马」。 联想到那场大火,还有蕖香被那个老鸨逼问的事情,他隐隐猜到,蕖香恐怕牵涉其中。 如此以来,可想而知,蕖香的处境十分危险。 然而,尽管他迫切想要再见到蕖香,可是他只能按捺不动。 一来,他不确定,那伙杀手是否还会再找来。 二来,以他现在的力量,完全无法帮助蕖香逃离困境。 他想要帮助她,唯一的办法,那便是拥有更大的权力。 因而,他将目光瞄向了金陵城最有权力的地方——淮安郡王府。 …… 等他完全养好病之后,已经距离那一夜的风雨夜,已有将近两年的时间。 他重新化名为「陆吉」,投到了淮安郡王府的门下。 一开始,他只是当了一个打扫马厩的小厮。 淮安郡王府上上下下皆都是势利眼,那些家奴才,瞧见他是外头来的,没有根基,又年轻,便处处作践欺负他。 给他吃馊了的窝窝头、在他的被褥上泼洒上马尿、剋扣他的工钱等等,这些屈辱,他一一都忍了下来。 他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连死都不怕,还怕这个? 他一直耐心等待机会。 终于,在一次郡王府上上下下都出动,去金陵郊外的栖霞山秋猎时,小世子赵珍所骑的小马驹不知怎的,突然发起疯来,眼看着就要冲下悬崖,造成人马两亡的局面。 就当众人不知所措、尚未反应过来之际,是他冲上去,拼死拦住了发疯了的小马驹,拽住了缰绳,救回了小世子赵珍。 他「忠心救主」的行为,得到了老郡王的大加赞赏。赵珍的生母丁夫人,更是对他感激不尽。自此,他在郡王府的地位一跃升天,从一个最低贱的奴役,成为了小世子赵珍的贴身大伴。一时间,风头无两,成为郡王府里在主子面前最能说的上话的下人。原先那些瞧不起他的下人们,从此也对他毕恭毕敬,处处巴结讨好他。 赵珍所骑的那匹小马驹向来温顺,为何突然发癫?这其中必有原因。老郡王盛怒之下,令人彻查此事。 不出半日,这一桩公案便水落石出,原来是餵马的饲料中掺了让马儿发癫的蛇草,才会致使原本温顺的马儿惊厥发起疯来。 既查明了原因,是马饲料出了问题。那郡王府中马厩管事的孙老大,被老郡王以「居心叵测、谋害主人」为由,乱棍打死,以正家法。 而那个孙老大,正是平日里欺负陆霁最狠之人,也是和嫡长子赵勃关系密切之人。 …… 在郡王府站稳了脚跟,陆霁便开始谋划下一步行动。 那便是给蕖香炮制一个新身份。 蕖香要想脱离楚云阁,不仅仅是逃出去那么简单。 她被卖入到楚云阁,已经入了贱籍,此后她想要光明正大地立足在这世上,需得有一个清清白白的良民身份。 否则,就算他们逃到别的地方,也会被当地官府处以「流民」,强迫劳役不消说,性命更是难保。 他要帮她做的,不仅仅是离开楚云阁。而是让她能够光明正大地生活在阳光之下,成为她想成为的人,去做她想做的事情。 这才是他的心愿,也是他忍辱负重所要达到的目的。 凭空捏造一个新身份,此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 难的是,朝廷为了避免再次酿成黄巾贼流民作乱的祸患,对百姓的户籍管理十分严苛,此事几乎没有可能成功。 易的是,规矩是死的,但执行规矩的人却是活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4页 金陵城的官场,早就是一个收受贿赂、玩忽职守的大染缸,并没有什么人真正严格执行上头交代下来的事情。 如此以来,这就给他可以钻空子的运作。 他依靠淮安郡王府这座大山,又得到丁夫人的器重和信任,筹谋这些年,终于在金陵城的户籍册子上,捏造出一个和蕖香年龄相仿的良民女子。 可以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至此,已经过去了七年。 他本打算今年春天,便寻个机会,找到蕖香,告诉她这一切,二人再筹谋下一步的计划。 谁知,因巡盐御史谢佻到了金陵城,稍稍打乱了他的计划。他不得已将去见蕖香的计划推迟,不曾想,竟意外地在五姥姥这里,看到了她。 -------------------- 在这一篇,蕖香和陆霁的感情终于有了重大的突破,老母亲泪流满面。 从始至终,我想写的,就是他们彼此是彼此的救赎,相互扶持,相依为伴。最初的设想,是类似于《白夜行》中亮司和雪穗的关系,不过是光明版的。 蕖香是善良的,是光明的,是洁白的。 但是陆霁却是灰暗的,不是黑,也不是白,而是暧昧不明的灰色。 因而对于关于他所做的事情,善恶并没有那么明显的区别,对于他做的事情,也是春秋笔法,马饲料中的蛇草,到底是不是他放的,还是孙老大受到赵勃的指使放的,这是一个开放性的答案,交给读者去评判。 第62章 落花时节又逢君(4) ============================= 碗刷完了,陆霁的故事也讲完了。 蕖香从最开始的震惊,到悲伤、心酸,最后陷入了沉默。 陆霁有些羞涩地道:「那一年,你送来粽子,我吃了,很好吃。」 他说的是,七年前,蕖香拿着一串粽子来找他,却没找到,只得将粽子挂在了他家门前的篱笆上。 到了深夜,无人发觉之际,他才敢过去拿粽子。却因天热,在外面晒了许久,粽子已经馊了,他却狼吞虎咽地吞了下来。 虽是馊了的粽子,对他而言,却是最为珍馐的美味。 或许在旁人眼里,自己这七年,忍辱负重,几度行走在生死边缘,为了一个小丫头并不值得。 可旁人不知道的是,若非蕖香,他恐怕已经沉沦,任凭着内心的仇恨和阴暗吞噬,早成了一个怪物。 每每当他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脑海中总会浮现出那个她的面容,那一双清澈潋滟的双目,那一颦一笑,心中便生出了无限的力气。 她是他灰暗生命中唯一的色彩,是万分苦涩中唯一的甜。 听罢陆霁详细说来这七年来他所经歷的一切,蕖香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 她心中太过震惊,也太过感动,一时之间,她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她才低声说了一句:「扣子,系错了。」 陆霁「嗯?」了一声,低头一看,不禁哑然失笑,原来他衣裳下面系的几颗扣子,竟然系错了。 他一向注意自己的仪表,哪怕是打满了补丁的粗布麻衣,从来也都是干净整洁的。 今日衣裳扣子系错了,倒是头一遭。皆因这两日他心中万分牵挂着她的安危,才会粗心大意,将扣子系错了。 他的手上还粘着刷碗用的草木灰,不甚干净,待要皂豆子去净手时,蕖香却径直走到他面前,低着头,将他衣裳上的那几颗系错了的扣子一个个解开,又一颗颗地繫上。 二人相距甚进,陆霁都能闻到她身上那一股独属于她的清淡气息,熟悉又陌生,就像是暴雨初歇的夏夜,清凉的晚风拂过庭院里荷叶连连的池塘。 他低着头,看着她为自己系扣子。不知怎的,他的心「噗通噗通」狂跳着,喉结上下滚动,胸前那一道早已结痂了的伤疤,此时却是直直的发痒。 七年来,两千多个日和夜,他思念的人此时就站在他在面前,近若咫尺。 可他此时却紧张得连唿吸都放轻了,生怕冲撞了眼前的人,搅扰了这镜花水月那般美好的一幕。 正当他紧张之际,忽听到小声的啜泣之声,低头一瞧,却是蕖香紧紧拽着他的衣角,暗自垂泪。 看到她哭了,他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急忙问道:「你可是怪我,这些年,我从来没有联繫过你?」 蕖香摇摇头,哭得更凶了。 珍珠泪一串串地滚了下来,打湿了他的衣衫,也一滴一滴落在他的心尖上。 她哭急了,有几分抽噎,口齿不清地说道:「你差点就死了……」 一向沉稳的陆霁,此时显得有些笨拙。 既想为她擦去泪水,可是一看自己手上还粘着草木灰,不干净,只好作罢。他轻声说道:「你瞧,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一连七年,他从来没有苦过。 这一刻,却觉得无比心酸。 那些被他独自吞下的苦和涩,一时间都有了出口,就像是和煦的春风吹拂着冰封多年的积雪,逐渐消融。 他独自走过生和死,咬紧牙关忍耐七年,这一日终于能够站在她面前,说上一句:「你瞧,我这不好好的吗?」 可饶是陆霁越是哄她,她哭得越凶。 哭到最后,反而越是放肆,越是大声。 像是把这些年受得委屈、刚才的梦里的绝望、这七年来忍辱负重的心酸,所有的一切,都哭了出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5页 只有在他面前,她就不用假装坚强,也不用假装懦弱,可以随心所欲的大笑,更可以肆无忌惮地大哭。 只有在他面前,只有在他面前…… 蕖香此时才明白,原来这七年间,她以为这世上再没有人关心她,却还有一个人,无时无刻地牵挂着她。 为了她的自由出生入死,不求任何回报…… 她的眼泪,有心酸,有感动,也有重逢的喜极而泣,还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 如此这般,她哭得更大声,也更放肆了。 见她如此放声大哭,陆霁却也不哄着她了,只是沉默无言地陪伴,用干净的手背,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水。 蕖香哭够了,倒是生出一种淋漓尽致的痛快来。 她此时哭得稀里哗啦,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也顾不上什么窈窕淑女,一股脑的用袖子都擦了。 看到她如此不拘小节,陆霁倒是忍不住笑了。 七年过去,看来等闲并没有变却故人心。 她和当年那个小丫头,其实并没有改变。 此时蕖香的脸,哭的像一个小花猫似的,而他手上的黑黢黢的草木灰也干了,也十分狼狈。 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蕖香抬起头,不再逃避,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陆霁。 她刚刚哭完的眼睛虽然有些红肿,却有如骤雨初歇之后的被荷叶的雨滴溅起一圈圈涟漪的池塘。她知道,他为自己做的这一切,并不是一句「谢谢」能够概括的。 她刚哭过的声音有些沙哑,对陆霁说道:「阿霁哥哥,为给你做酥油鲍螺可好?」 这是那一年,他们约定好的。 若再相见时,她为他做酥油鲍螺。 陆霁微微低头,注视着她。 在她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不再是黯淡的一抹灰色。 他露出了一个无比灿烂的微笑,一如雨过天晴般的霁色天空。 「好!」 最艰难的时光,他们彼此都已经熬过去了。 此后的日子,来日方长。 …… 夕阳西下,倦鸟归巢,游人归家。 虾子巷里,五姥姥所居住的大杂院里,白日里外出辛苦劳作的人们,此时也都回来了。 虾子巷也热闹了起来,家家户户点了灯,生火做饭,灶房冒出了裊裊的炊烟,洋溢着烟火气息。 因今日吃饭的人多,管着饮食的鲍婶子便在院落里拼了几张桌子,大傢伙在院中吃饭。 鲍婶子今日做了一桌子的春日菜蔬,有春碧蒿做的豆腐春汤,还有一道凉拌山竹笋,清炒婆婆丁,还有拿素面筋炒的枸杞芽。 除此之外,鲍婶子更是别出心思地烙了一张一张的小饼,用小面饼夹着炒野菜吃,可是近来金陵城最时兴的吃法。那醉杏楼卖的五辛盘,也不过如此,卖的却是一两银子一盘呢! 鲍婶子做的菜甚是美味,虽没有荤腥,却真真是比肉还要鲜上几分咧! 说起来这厨娘鲍婶子,也是个苦命人。 她嫁给了一个屠夫,喝醉了便打她,她忍气吞声过了一辈子。 前两年,屠夫死了。她的儿子也讨了媳妇,本想着多年媳妇熬成婆,她能享几年清福了,谁曾想,忽然得了痢疾,疼痛难忍,下不得床。她那儿子见她如此,不愿花钱给她治,便将她从家中赶了出来,任凭她自生自灭。 鲍婶子走投无路之际,本欲跳河轻生,幸得被人救下,送到了五姥姥这里,为她治好了痢疾,救回一条性命。 鲍婶子痢疾虽好了,却也对这世事冷了心,不愿归家,便在五姥姥这里做一个种菜烧火做饭的婆子,负责这个大杂院的日常饮食。 管造饭的鲍婶子是这般苦命人,还有那些个编花篮的齐大娘,泥瓦匠人胡二叔,走街串巷的鹦哥,连带着珠儿,这样的许多人,都是如此。皆因是无家可归、走投无路的失意人,得五姥姥相助,才重新活了过来。 …… 这春饼甚是美味,大傢伙都争着抢着吃,不一会,几盘菜都吃得一干二净。 瞧见大傢伙爱吃她炒的野菜,鲍婶子是打心眼里高兴,她乐呵呵地说道:「多吃些,锅里还有呢。」 陆霁冲着尚在灶房里忙活的蕖香喊道:「蕖香,你也来吃些吧。」 过了晌午,蕖香就一直在灶房里埋头做那酥油鲍螺,忙活到现在,还没歇息。 陆霁心中有些懊悔,早知道那酥油鲍螺那么麻烦,就不让她操劳了。 他为蕖香卷好了几个春饼,正要端着碗去灶房里寻她,就瞧见蕖香就端着一个大盘子兴沖沖地走了出来。 「酥油鲍螺做好喽。」蕖香忙活的小脸红扑扑的,兴奋地说道。 这酥油鲍螺很费事,除了要用到的大量的牛乳、甘糖、鸡蛋,还有最要紧的一桩东西,那便是冰。 这鸡蛋还是问隔壁的大娘借的。 这牛乳,是问后头的刘二叔花了十来文钱买的。 这甘糖,是鲍婶子拿出来的。 这些食材都好说,唯有这冰,春日里头却是难得。 蕖香正一筹莫展之际,陆霁却不声不吭地就挑了一担子冰回来,说是从郡王府里的冰窖取回来的。 等食材都有了,蕖香就开始做那酥油鲍螺。 这酥油鲍螺做起来,步骤十分繁复,一般人也不会做这劳什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6页 这还是七年前,蕖香曾瞧见蕙兰姐姐做过一次,她才学会了。只是许久不做,有些生疏,搅动那牛奶/子的右胳膊,有些酸痛。 一听有酥油鲍螺这稀罕玩意,左邻右舍的人都围了过来。 众人只见那大盘子里面,有许多洁白如雪的小螺蛳,不禁感嘆道:「哎唷,难怪叫个鲍螺,个个可不是跟个小螺蛳似的。」 小孩子早已等不及了,伸手抓了一个小螺蛳,放在嘴里,顿时眼睛都眯起来,脸上露出了无比幸福的笑容,拍手大叫道:「好甜啊!这酥油鲍螺真好吃。」 珠儿也给五姥姥挟了一个,得意地说道:「姥姥,你尝尝,我阿姐做的这鲍螺香甜的很,入口即化,老人家也吃得的。」 五姥姥尝了一个,笑的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赞嘆道:「这酥油鲍螺,是姥姥这辈子吃到的最香甜的东西。」 蕖香特特为陆霁准备了一小盘酥油鲍螺,十分期待地望着他问道:「阿霁哥哥,如何,我做的好吃吗?」 这酥油鲍螺的香甜,直直地落入到了陆霁的心坎上。 他眼中波光一闪,对着蕖香笑盈盈地说道:「最香甜了!」 得到陆霁的肯定,蕖香开心地说道:「太好了!」 陆霁低下头,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殊不知,他说的甜,不仅仅是那酥油鲍螺。 …… 这一顿饭,直吃到月上柳梢头才结束。 大傢伙其乐融融的,都围在五姥姥周围看天上的星星,说些闲话,聊着家常。 五姥姥指着天上的星星,对着小孩子们讲着牛郎织女的故事。珠儿这些个大孩子,满院子乱跑,玩捉迷藏。鲍婶子从一个大瓮里拿出腌泡好的豆角和萝蔔,预备着明天的早饭。胡二叔帮着修房中坏了一只腿的椅子。 还有陆霁,此时他就坐在紫藤花架下,用一个树枝在地上比划,教一个满口豁牙的小男孩认字。感受到她的目光,抬起头来,对着她微微一笑。 看着如此的一幕,蕖香的眼角有些湿润。 她终于明白,珠儿为何能够改过自新。 她也终于明白,虾子巷为何能够焕然一新。 这一切,皆都是五姥姥的功劳。 她走到五姥姥,衷心地说道:「姥姥,这两日谢谢你。」 这一声谢谢,既包含着蕖香感谢五姥姥收留珠儿,也包含着她得知亲身父母的感激,更包含着当年五姥姥相救陆霁的恩情。 五姥姥深深地看着她一眼,缓缓地说道:「孩子,无需谢我。」 「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好的。」 …… 天已黑了,无论如何,今日蕖香都该回楚云阁了。 她对着陆霁万般不舍地说道:「阿霁哥哥,我该回去了……以后我会常来这里的。」 她和陆霁约定好,以后可在五姥姥这里见面,商议以后的事情。 陆霁却神秘地一笑:「且等一等,还有一位故人还没来呢。」 蕖香有些疑惑,什么故人? 此时,篱笆外传来了一阵匆忙的叩门声。 陆霁前去开门,还未等蕖香看清来人是谁,忽听闻那人急切地说道:「蕖香,蕖香在这里吗!」 来人却是一个清秀俊雅的小公子。 蕖香一看到这位小公子,先是一怔,继而呆了,颤抖的声音喊道:「素素……?」 那位小公子则直直地扑进蕖香的怀中,痛哭道:「蕖香,我终于见到你了!」 -------------------- 第63章 落花时节又逢君(5) ============================= 蕖香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位「面如满月犹白,眼如秋水还清」的俊雅小公子,当真是她的结拜姊妹、离开了七年之久的林素素! 素素怎么会在这里?! 这……这怎么可能?一切来的太过突然,太过意外。 蕖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 陆霁见她们姊妹二人,阔别七年,今朝重见,自然有许多说不完、道不尽的体己话,自行带着一帮闲杂人等出了屋子,为她们掩上了门,守在门前,抬头仰望着星空,仿若一尊沉默无言的守护者。 这林素素,能来到这里见蕖香,是他一手安排的。 若要说清此事,却要从三个时辰前说起。 因蕖香左右寻不到冰,陆霁便自行回郡王府去取冰。 取完冰之后,他本欲直接回到虾子巷,行走至金陵城最热闹的蟠龙大街,稍稍一犹豫,却是拐了路,走到了这条大街上最气派的酒楼,醉杏楼。见了店小二,指名道姓地说要见醉杏楼的主人。 因陆霁跟随郡王府的人来过几次醉杏楼,店小二都认识他是郡王府的人,不敢怠慢,将他请入一间幽静雅室,并直接喊来了秦娘。 秦娘见了这位陆霁,以礼相待,恭敬的问道:「先生此番前来,可是郡王府有什么吩咐?先生尽管吩咐,醉杏楼一定会办到。」 陆霁见了秦娘,却是淡淡一笑,直截了当地说道:「我要见醉杏楼真正的主人。」 他那一双幽深的眸子,目光直直地落在秦娘身后的那个婆子身上。 秦娘面色骤然一变,却勉强笑道:「公子说笑了,她不过是跟着我的老嬷嬷。你有什么话,跟我说就是。」 陆霁的笑容更深了,刚才,他只不过是稍稍一诈,这秦娘果然上当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7页 她那一句「有什么话,跟我说就是」,不正是承认了醉杏楼背后另有其主吗?! 他虽没有亲眼见过那位醉杏楼的主人,不过以他的揣测,那位真正的主人若想在暗处时时刻刻掌握动向,遇到重要的客人,必定随时跟随才是。 他方才试探一番。果不其然,这秦娘咬钩了。 他不再理会面前的秦娘,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婆子,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你为谁而来。」 原本在秦娘后面佝偻着腰的婆子,听他此言,冷笑一声,站了出来,粗嘎着声音说道:「这位先生,你倒是说说,我一个老婆子,到底是为了谁。」 陆霁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你是为楚云阁的一位旧人而来。」 「我猜的可对?花魁娘子。」 他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却是掀起了惊涛巨浪。 那个婆子死死盯着面前这个神秘男子,如临大敌。 她正是易容之后的陆丽仙。 听跑堂的来传话,郡王府一个下人指名道姓地说要见「醉杏楼的主人」,她便让秦娘前去应付,自己跟随其后,倒想看看,郡王府要做什么。 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面前这个年轻男子,不但一语道破了自己的身份,还有她们此行的目的,一时的震惊可谓不小。 陆丽仙目不转睛地盯着陆霁,沉声问道:「你是谁?你是如何知道的?」 震惊之余,她心中甚是焦虑。 难不成,赵勃那个呆霸王已经发现她的真实身份了?郡王府的人要对她们下手了?!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摆在房中的一扇花鸟屏风。 那里,藏着石磊。 若有不测,他可以出手解决掉面前之人。 屏风后的石磊,全身紧绷着,如一头潜伏在草丛的豹子。只消陆丽仙一个眼神,他便会冲出来,解决掉这个不速之客。 见她如此,陆霁只是笑了笑,拿着面前的茶盏,走到了那扇屏风面前,坐了下来,呷了一口茶。「花魁娘子不必紧张。我此行并非恶意,不是为了郡王府而来,而是为了我自己。」 「我想,我们的目的是同一个,都是为了她离开金陵城。」 他此举,将自己后背完全暴露在屏风后,石磊只需一招便可制敌。这正是他绝对示好之意。 果然,此举稍稍打消了陆丽仙的敌意。 只不过,她对他尚不信任,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番,开口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这个年轻男子乍看之下十分平凡,没有任何的特殊之处。 但陆丽仙到底是摸爬滚打十来年的老江湖了,她明白,越是这样看似平凡的人,内里的城府越深,根本就猜不透那张面容的背后,究竟掩藏着什么。 她需要易容,才能表现成一个普通的老婆子。而面前之人,不需要任何的伪装,就能骗过所有人的眼睛。 实在可怕。 陆霁低下头,自嘲地一笑:「我只是一个无名之辈。」 「只不过,和她却是,生死相交。」 他抬起头,毫不退缩地直视着陆丽仙,没有一丝迟疑说道。 陆丽仙心中一动。 虽然他没有指名道姓,却知那个「她」指的是蕖香。 只不过,她犹自不信任面前这个年轻男子。 若再耽搁下去,怕是冰桶里的冰都要化了。 陆霁起身,对着陆丽仙说道:「花魁娘子,若是你信我,今晚戌时初刻,就到虾子巷来寻她。今夜,是你们相见的最佳时机。」 …… 「姑母,无论如何,我都要去见她一面!」 醉杏楼的小公子林疏玉听罢此事的来龙去脉,再也按捺不住,十分激动地陆丽仙说道。 这位小公子,名为林疏玉,是醉杏楼的小主人,也是陆丽仙的侄子。 真实的身份,却是当初跟着陆丽仙离开金陵城的林素素。 因原先金陵城认识林素素的人本就不多,兼之她长大了许多,面容有些变化,金陵城更是无人认得。陆丽仙便让素素出面打理生意,不过因她生得实在太好,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让她男扮女装,并且化名为林疏玉。 此时的林疏玉,经过七年的磨鍊,面容褪去了稚嫩,少了几分小女儿家的娇柔,增添了几分坚毅和英气。虽说她是男扮女装的女儿身,却因她做事利落果断,举手投足之间,又带着一份清俊公子的贵气,旁人皆都以为她是醉杏楼的小公子,对她的身份,丝毫没有起疑心。 常言道,关心则乱,因心繫着蕖香的安危,林疏玉此刻难免又流露出女儿家的姿态来。她那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正泪汪汪地看向陆丽仙,其中哀求,不言自喻。 说来也是,早在三个月之前,她们就已经到了金陵城。如今和蕖香只有一步之遥,却还是按捺不动,不能相见,这种等待,这让她如何不急! 陆丽仙喝道:「疏玉,你别慌。越是到了紧要关头,越要静下心来。」 林疏玉说道:「姑母,我知道那个男子是谁!蕖香曾经给我说过,那一夜风雨夜,是一个姓陆的少年捨命相救。他既然说自己名为陆霁,定是此人,断断错不了。」 陆丽仙皱眉摇头道:「此事不妥。即便他就是七年前救了蕖香的人,可如今过了这么些年,物是人非,又如何能确信他找上门来,没有旁的心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8页 「更何况,他始终没有告诉我们,他是如何得知我们的身份,还有我们目的的。」陆丽仙口气骤然一变,冷冷地说道。 这才是让她后嵴背为之发凉的事情。 她自诩做事滴水不漏,他究竟是如何得知的? 而且,今日之前,她从未知道金陵城有这么一号人物。 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林疏玉听了这番话,如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姑母说的没错,她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许多人的生死安危,绝不能轻举妄动。 不过,疏玉却不愿意放弃眼前的机会。她继续说道:「那人既说蕖香在虾子巷,要远比在女儿河更安全。若错过了这次机会,恐怕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了,眼下就要到七月七了,姑母,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这一番话恰恰说到了陆丽仙的心坎上。正如疏玉所言,她们的时间不多了。若是在女儿河与蕖香相见,实在太过冒险。因而,她们才会一等再等。 若蕖香今夜当真在虾子巷,确是最好的机会了。只是,她到底该不该相信那个名为「陆霁」的年轻男子…… 陆丽仙看着焦急万分的林疏玉,内心也在纠结。 已经过去七年了,曾经掀起轩然大波的「花魁娘子出逃」一案,早已风平浪静。此时的金陵城,已经无甚么人记得昔日那艷冠群芳的花魁娘子陆丽仙了。 更何况,据她所知,凤妈妈早已病入膏肓,每日不过是在床上挺尸、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罢了。就连曾经恨她恨得咬牙切齿「呆霸王」赵勃,就算两人打了照面,不也是照样认不出吗? 她确信,除了今日那位名为陆霁的年轻男子,这金陵城再无人知晓她们的身份。 眼下已是暮春时节,也该去会一会故人了。 时至今日,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任人宰割的花瓶美人了。经过七年的苦心经营,如今她有买卖,有田地,有下属,有人脉,还有姊妹,还有誓死守护她的石磊。 就算是遇到了麻烦,不过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怕甚么! 陆丽仙略略有一沉吟,对着疏玉点了点头。 「既如此,你且去会一会吧,若是能见到蕖香,如此最好。即便是见不到,也不要把自己折进去。」 又对石磊说道:「阿磊,你陪她去吧。我之前就听闻那虾子巷是个鱼龙混杂之地,近来虽好了许多,却也打起十二分精神才是。」 见陆丽仙点头,林疏玉极为高兴。 又对陆丽仙问道:「姑母,你不和我一起去吗?」 陆丽仙摇摇头:「虽然我也很想见那个小丫头子,但是,我还是且等一等吧。等你确认安全了,再带她来见我。」 她犹不相信那个叫做陆霁的年轻男子。 若出了什么岔子,她也能迴旋周转。 她对疏玉叮嘱道:「你虽挂念着她,也要注意自己的安危。」 这一番叮嘱和安排,包含着陆丽仙的呵护之意。 当年,她原本想带蕖香离开楚云阁。阴差阳错之下,却只带走了林素素。 她与林素素本无交情,不过七年里,也算是患难见真情。林疏玉聪明绝顶,真真是心比比干多一窍,更有着官宦人家出身的见识和修养。这七年,若非林疏玉鼎力相扶,陆丽仙经营着醉杏楼的生意也不会这么顺利。 再则,这林疏玉却是个外表柔弱,内心坚定刚强的,就如那冬日里凌寒绽放的梅花一般。后来,她虽逃脱出楚云阁,却一日不敢有忘自己的结拜姊妹蕖香,这一份恪纯的心思,就连陆丽仙也十分钦佩。 相处久了,陆丽仙对这林素素是既欣赏,又怜爱,况且,七年的相互扶持,她们之间早已生出了一段患难与共的真情来,虽说是假姑母,却当她是真侄女来疼,其中真情,却是一分都不假。 疏玉听陆丽仙如此说,心中既欢欣雀跃,又十分感念,秀目含泪道:「谢谢姑母!」 …… 如此一来,林疏玉按照陆霁约定的时间,来到虾子巷,见到了阔别七年的蕖香,当真是「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蕖香犹自不相信,颤巍巍地声音问道:「你真的是素姐姐?」 林疏玉此时早已哭成泪人一般,直扑倒蕖香怀中,万般哽咽道:「蕖香,是我啊!」 这七年间,林疏玉一日不敢有忘尚深陷泥潭的蕖香。她想快一点,再快一点见到蕖香,可是饶是她多么努力,她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七年之久,她终于见到蕖香了。 可是,眼前的蕖香,只消看一眼,就知这些年她吃尽了苦头。林疏玉心中万般不忍,含泪哽咽道:「对不起,我来迟了。」 蕖香原本已经懵了,见到面前的小公子又红了眼睛,一如当年那个不胜娇怯的素姐姐,一下子又想起了过往之事,想要笑却忍不住哭了出来:「不晚,一点都不晚!」 谢天谢地,七年之别,她们都还好好活着。 她们能够再次相见,已是天大的荣幸。 她们又都牵挂着彼此,七年的时间没有改变她们的姊妹情深,何其幸哉! -------------------- 大起大落,苦尽甘来,这不就正是人生吗(故作深沉脸.jpg 至于陆霁为什么能够知道醉杏楼的背后陆丽仙,后面会有交代。 第64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1)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9页 ============================= 两个小女儿,阔别七年,说了一宿,也说不尽这七年来发生的事情。 林疏玉娓娓道来这七年里发生的事情。 陆丽仙带她离开金陵城后,在江南一带东躲西藏,避避风头。等到风波稍稍平息后,便用她当花魁时赚得银两做个小本生意。 一开始,她们只是在扬州开了一家小饭馆,蕙兰掌勺,陆丽仙掌柜的,石磊跑堂,她算帐。因这小饭馆味道极好,客人络绎不绝,她们便扩大经营,招了伙计,买了店铺,在扬州开了第一家醉杏楼。 五六年间,这醉杏楼的生意越做越好,开了好几家分楼,她们也算是在江南一带站稳了脚跟,就立刻回到金陵城,此番为的就是救出蕖香。 林疏玉紧紧握着蕖香的手说道:「姑母的打算,是在七月七那一日动手。届时,天南海北、各行各业的人,都汇聚到这金陵城来一睹那花魁之选,人多混杂之际,好趁乱将你带出金陵城。等出了金陵城,便是鸟归森林,鱼入大海,再也不受羁绊了!咱们醉杏楼在江南一带都有产业,以后不拘在哪里,咱们以后都能堂堂正正、自由自在地活着。」 林疏玉越说道后面时,声音愈发地哽咽。 这七年间,她虽说也十分辛苦,但比在楚云阁,已是天壤之别。 至少,她是有尊严地活着,不再是老鸨子花五百两银子买回来的扬州瘦马,也不是落魄的官宦小姐,她就是她,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左右她的命运。 眼前的蕖香,瘦弱、黯淡,俨然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灵动的小丫头,一看就是这七年吃了不少苦头,这让林疏玉心中更是万分难过。 这样自由的生活,本该属于蕖香的。可她为了自己,却放弃了这一切。 这七年来,她昼夜寝食难安,不遗余力地帮助陆丽仙打点生意,站稳脚跟,为的就是今日,能够再次与蕖香重逢! 这一次,她一定要带蕖香离开那个虎狼窝,将亏欠她的七年,都好好补回来! 听了林疏玉这一番话,蕖香心中一动,将守在门口的陆霁喊了进来,将疏玉的话告知于他。之前,陆霁曾和她商量,七月初七,是离开金陵城的最好时机。 陆霁闻言,眼中光芒一闪,看来,他和陆丽仙,想到一处去了。 七月七选花魁,可谓是金陵城一年之中最大的盛事。游人如海水一般涌入金陵城,欲要目睹新任花魁娘子的芳容。届时可浑水摸鱼,带蕖香离开金陵城,这的确是最好的时机。 他又将自己已给蕖香准备好身份一事,告诉了林疏玉。 林疏玉大喜,拍掌道:「如此一来,便再无后顾之忧了!」 林疏玉也说,以陆丽仙的现在的财力,要买下一个蕖香这样的小丫鬟实则轻而易举。但蕖香和绿柳积怨太深,绿柳定轻易不会放人。若是打草惊蛇,引起她的疑心,顺藤摸瓜,查出这背后真正的买主是陆丽仙,那麻烦就大了。 因而,她与陆丽仙才相商,暗中将蕖香送出金陵城,离开金陵城,隐姓埋名,重头开始,实为稳妥之策。 只是这样,蕖香往后的身份尚未着落,也只能往后徐徐谋之。 今日听陆霁这样一番话,却是意外之喜,眼下这最大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陆霁点点头附和道:「的确,不惊动任何人,将蕖香送出金陵城,是最好的选择。」 他虽然还有别的方法,可以带蕖香离开楚云阁。但他并不想让她接触到那些人。 行走在深渊边缘的人,只他一个就够了。 林疏玉和陆霁左一句,右一句,已经将蕖香逃离楚云阁一事,都已经商议定了。时间就定在七月七那一日,届时陆霁会安排人,缠住绿柳和楚云阁的人,再由醉杏楼安排离开金陵城的车马,等出了金陵城,蕖香便可改头换面,在一个新的地方重新生活。 蕖香已经听傻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困扰她这么久的难题,轻而易举地就解决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该不是在做梦吧! 林疏玉转过头,兴沖沖地对着蕖香问道:「蕖香,你觉得这个法子可好?」 扭头却瞧见蕖香呆呆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蕖香挠了挠头,微微张着嘴巴,不知说什么是好。先是呆呆的看着林疏玉,又呆呆的看向陆霁。 陆霁了解她的心思,眼睛弯了弯,笑道:「傻姑娘,这不是梦,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看到蕖香头顶上的头髮有些乱乱蓬蓬的,想来是刚才做酥油鲍螺,上面沾上了些面粉。本欲伸出手,想要帮她拂去,但顾及还有林疏玉在侧,便忍住了。 蕖香再也忍不住,低下头小声啜泣道:「你们对我这么好,我何德何能……」 瞧见她哭了,陆霁却再也忍不住,伸手帮她拂去了头髮上的面粉,又揉了揉她的毛茸茸的脑袋,注视着她哭得红红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地说道「一切皆因你之前种下的善因,如今开花结果而已。」 「是我们该谢谢你才是。」 …… 天蒙蒙亮了。 林疏玉不便引人注目,便先行离开了。她与蕖香约定好,以后有事,便来五姥姥这里商议。 眼下正是暮春时节,离七月七不过个把月的时间,这期间,陆霁、林疏玉分头准备,各自行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0页 至于蕖香要做的事情,那便是不动声色,装成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疏玉走了,蕖香也得回楚云阁了。 她消失了整整三天三夜,再不回去,实在说不过去了。可一想到要面临绿柳的盘问和刁难,她真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陆霁却笑着说道:「别怕,我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只管做自己的事情就好了。」 尽管,蕖香并不知所谓的安排究竟是什么。但看着陆霁的笑容,她原本悬着的一颗心也逐渐安放下来。 …… 「唷,蕖香回来啦?吃过早饭不曾,锅里有现熬的银耳粥,还有刚出锅的炸果子,要不要再吃点?」 楚云阁管着大厨房的冯婆子,见到蕖香回来,十分殷勤地说道。 又一把抢过她手中的围裙,近乎谄媚地笑道:「刷锅洗碗这些个脏活,哪能劳烦咱们大姑娘。喜儿,快烧水沏上一壶好茶,再把那新买来的糕饼拿来。」 这冯婆子向来是拜高踩低的势利眼,她瞧见绿柳很不待见蕖香,便也跟着耍威风,没少作践蕖香。 今日不知是怎地,见了蕖香,竟比见了她亲闺女还亲。 蕖香不动声色,只是冷眼瞧着。 自她重新回到这楚云阁,她发现原先没少作践她的人,此时都对她都毕恭毕敬。 虽不知是何缘故,想来是陆霁口中的「安排」了。 她正暗自揣测之际,忽听跟在绿柳身旁的小丫头小红找了过来,「蕖香,绿柳姑娘喊你到花厅去。」 她心中一凛,该来的还是要来了。 蕖香低着头,跟着小红来到了花厅。 绿柳见她来了,也不抬头,只是噼里啪啦地拨着算盘珠子。 她心中明白,绿柳这是让她罚站立规矩呢。 她早已做好了被绿柳狠狠刁难的准备,这些自然不在话下,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暗中想着,待会该如何扯个慌,混过去。 就这样,足足过了半个时辰,绿柳才抬起头,那一双三角眼来来回回地瞄着面前的蕖香,冷冷地说道:「小红,平日我怎么教你的,你蕖香姐姐既来了,怎么不给人家倒一杯热茶,怎好见她干站着?」 小红却嗤的一笑,瞥了一眼低着头的蕖香,捂嘴笑道:「姑娘这是哪里的话,我是姑娘一手教出来的,怎会连这点礼数都不懂的?我刚刚瞧见,蕖香姐姐在冯婆子那里吃过了热茶,怕吃多了人家的茶撑着了,这才不去倒茶呢。」 绿柳「哦」了一声,「原来你蕖香姐姐,早在别处吃过茶?」 小红嘻嘻一笑道:「可不是呢!蕖香姐姐肚大的很,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就只那么一条烂命,还能趁着倒夜香的功夫,攀上高枝呢!」 对于这一对主僕的冷嘲热讽,蕖香早已见怪不怪了,打起十二分精神,预备着后招。 绿柳上上下下狠狠地剜她好几眼,眼神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咬牙切齿地说道:「别以为攀上高枝,我就治不了你了。且走着瞧,那贵人保的了你一时,能保的了你一世?你这就给我去茅厕里——」 话还未落,便听见一个婆子慌慌忙忙地赶过来说道:「绿柳姑娘,郡王府来人了。」 绿柳面色骤然一变,不敢怠慢,连忙迎了出去,瞧见来的是一位嬷嬷,忙笑道:「何事敢劳烦桂嬷嬷?里面请,咱们坐下慢慢说。」 一面吩咐道:「来人,快上最好的雨前龙井来!」 原来这位老嬷嬷,是郡王妃的乳母,最得器重,常常替王妃来金陵城买办些新鲜玩意、吃食,因而这金陵城里做买卖的,无不认得桂嬷嬷。 桂嬷嬷只站在院子里不动身,冷冷地说道:「茶就不必吃了。想来你们这里的水,都是不干净的。」 绿柳听了,只讪讪地笑着。 又听那桂嬷嬷皱着眉问道:「那个叫做蕖香的姑娘,怎么还不出来?」 绿柳心中咯噔一下,忙去把蕖香叫来。 桂嬷嬷见了蕖香,脸上稍稍缓和了一些,让跟来的下人搬着许多东西,堆在了院中,对着蕖香和绿柳说道:「前三日,王妃听蕖香唱小曲解闷,很是高兴。这些东西,都是王妃赏给你的。以后,你再多学些新的小曲,预备着下回进府给王妃唱曲儿。」 楚云阁下人们,都听得真真切切的。 他们人精似的,心中的算盘拨得哗啦啦地响。三天前,就有郡王府的人来说,那蕖香是给郡王妃唱小曲去了。今日一瞧,果然不假!看来这蕖香当真是麻雀变凤凰了,以后少不得巴结巴结她,也好得些好处。 绿柳面上却是青一阵、白一阵,心中恼怒极了,咽不下这口气,硬是挤出了一丝笑容道:「得王妃娘娘的亲眼,实在是我们楚云阁的荣幸。只是这蕖香堪堪上不了台面,若是王妃娘娘想听小曲,我们这有更好的姑娘——」 桂嬷嬷却毫不客气打断了她的话,也不睁眼瞧着她说道:「王妃娘娘的话我已经传到了,东西我也送到了。这种腌臜地方,我真是一刻也不想多待。」 说罢,便领着人都走了。 绿柳气得直跺脚,此时却再不能当众折辱蕖香。只得啐了一口,扭着腰走了。 见绿柳走了,楚云阁的众人才一哄而上,对着蕖香「姑娘长、姑娘短」的,各种献殷勤。 而蕖香被众人围着,直直地发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1页 她此时这才明了,陆霁口中的「安排」是何安排。 那淮安郡王妃是这金陵城最尊贵体面的人,有她出面,小小的一个绿柳,自然不敢刁难她。 只是……她心中闪过一丝疑问。 陆霁只是跟在世子身旁的一个下人,怎么会得如此的器重?为了解决她一个小丫头的事,竟然惊动了淮安郡王妃? 这不像是他为郡王府办事,而是像郡王府为他办事…… 再次重逢,她心中隐隐觉得,陆霁俨然不再是当初那个单纯的少年郎。 她也看不清,他那如深潭幽暗的眸子,究竟隐藏着什么。 然而,这些疑问在她的心头如流星一般稍纵即逝。 陆霁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她又怎能怀疑他呢?她生出一种内疚之情。 况且,已经过了七年之久,又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无论是谁,都会变化的。她自己,不也是这样吗? 在这变幻莫测的红尘凡世,除了殉国而死的爹娘,还有结拜姊妹林疏玉。 她唯一能够相信,也愿意相信的人,也只是他了。 -------------------- 第65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2) ============================= 深夜,陆霁回到淮安郡王府。 蕖香脱离危险,如愿以偿地见到了林疏玉,他也终于放下心来。 这几日,他打着十二分的小心,此时稍稍松懈下来,也有几分倦意,正欲宽衣睡下时,忽然门外有人高声说道:「阿吉先生回来了吗?小世子吵着要见你呢。」 陆霁只得换了一件干净衣裳,就赶到小世子赵珍所在的万绮院中,还没进门,就听到一阵小儿的哭闹之声,还有一个声音不耐烦地督促:「怎么?阿吉先生还没回来吗?」 此人正是淮安郡王府当家主母,郡王妃丁氏。 「回夫人,阿吉先生已经回来了,此时正在门外候着呢。」一个嬷嬷说道。 「快传进来!」 小世子赵珍一瞧见陆霁,立刻止住了啼哭,泪眼汪汪地拉扯着他的衣裳问道:「阿吉,这几日你哪去了?怎么晚上不来给我讲故事了?」 陆霁微微一笑:「小人是为王妃娘娘出门办事去了,耽搁了几日,今日方才赶回来。」 赵珍又一脸兴奋地说道:「阿吉,你前些日子教我的诗文,我都全背会了,父亲特别高兴,又赏赐了我好些东西,还说要后日要带我去栖霞山上避暑纳凉呢。」 陆霁赞许地说道:「那几篇诗文很长,世子能够背下来,真不容易。」 听到陆霁的夸奖,赵珍十分高兴,又拉扯着他说了许多话,又让他讲了几个故事,这才撑不住睡着了。 哄睡了赵珍,陆霁悄声退了出来。 「陆先生辛苦了,请吃一盏茶吧。」丁氏并未离去,看见他出来,出声说道。 陆霁低头说道:「谢夫人。」 他知道,丁氏喊他来,定然有事。 丁氏先开口道:「陆先生放心,楚云阁那边的事,我都按照你说的,安排妥当了。」 丁氏的口吻,对陆霁是格外地尊重,不像她是陆霁的主子,倒像是她在为陆霁做事。 「阿吉谢过夫人。」陆霁神色淡淡地说道。 「此外,还有一事。」丁氏放下茶盏,一双风情万种的美目不停地瞟着陆霁,柔声说道:「京城那边来了信,祖父在信中又问道,你可改了心意不曾?」 丁氏口中的祖父,乃是融震,融国老。他不仅是掌管着天下钱袋子晋岭融氏的家主,更是歷经四朝、如擎天大树般支撑着江山社稷的元老大臣。其地位尊崇,和当今摄政王颜巽离不相上下,甚至于名声威望,更胜一分。 只是,融国老近些年来称自己年纪大了,主动赋闲在家,不理朝政。族中大小事务,也一概都丢给后辈们,每日享受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然而,这是明面上的。 融震当真不管朝中之事了吗? 并不见得。 陆霁低着头,眼中闪过一丝阴翳,不卑不亢地说道:「阿吉得王妃抬举,已是天大的恩赐,不愿再多奢求。融老先生身份尊贵,身边有无数的能人志士、英雄豪杰为之效力,陆某不才,却有自知之明,萤火之光,不敢与明月争辉。」 丁氏听他这番话,脸上露出不悦之色,冷冷地说道:「陆先生当真不肯为祖父效力?我跟在祖父身边这么多年,从未见过祖父对一个人如此上心,三番五次地想要抬举你,你都拒绝了。常言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难道你愿意一辈子屈尊人下吗?」 陆霁低着头,沉默不言。 丁氏瞧他这个样子,扶额嘆气,「罢了,你的话,我会原封不动转告给祖父的。」 「谢过王妃娘娘,小人告退。」陆霁退下了。 …… 地位尊崇的融国老,为何不惜屈尊,三番五次来信,邀请郡王府的一个下人陆霁北上京城,为融氏一族效力,却要从五年前的一桩事说起。 当年,陆霁从发狂的小马驹背上救下小世子赵珍之后,就一直在赵珍身旁服侍,踏入了郡王府的后宅之中。 深宅大院,总是藏满了秘密,淮安郡王府也不例外。 有些秘密,是心照不宣的。有些秘密,是绝对不能见光的。 他跟在赵珍身旁,几乎日日都能见到丁氏。久而久之,细心的他,察觉到一些蛛丝马迹,低劣玉佩、大红汗巾子,这些下等男子的贴身东西,都不应该属于一个高贵的郡王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2页 他窥见了郡王府中最为不堪的秘密—— 郡王妃丁氏与侍卫潘俊有私情。 但出于自保,他并未作声。 直至五年前的一个炎炎夏日,老郡王带着长子赵勃前往京城给摄政王贺寿去了,家中无人管束,又兼酷暑难熬,淮安府的下人们多半都因日长神倦之时,要么偷着打盹,要么关门闭户,吃酒抹牌去了,一时之间,府上四处鸦雀无声。 陆霁因要跟着赵珍到学堂取几本书去,路过后花园,隐隐地听到山子石洞里传来了男女的欢愉之声,当下心中一惊,以为是丫鬟和小厮在里面偷情。本不欲多事,正要走时,忽听见山子洞里频频传出来的娇吟之声,十分熟悉,正是淮安郡王妃,丁氏。 想来这丁氏是个不守本分的妇人,趁着老郡王和长子赵勃前往京城给摄政王颜巽离拜寿,家中无人,竟支开了伺候的丫鬟嬷嬷,竟和姘头在后花园的山子石洞里幽会,大胆至极。 陆霁心中十分震惊,却也装作毫不知情,正要走开之际,忽听前面传来声音,说是赵勃回来了,如今正往后宅里走呢。 原来这赵勃跟着父亲到了京城,水土不服,一连拉个半个月的肚子,只待了一个晚上,便马不停蹄地回来了。 听到赵勃突然回来了,陆霁心中一凛。 赵勃对丁氏和赵珍母子怀恨在心,若是他撞破了丁氏的姦情,便是一场滔天大祸,连带着他也会受到牵连。他刚刚在郡王府站稳脚跟,所谋之事都还未做,万万不可折在此处。 不得已,他只能帮忙遮掩过去。他让赵珍在山子石洞前大声背书,赵勃一听到念书声,便厌烦地不得了,头也不回地连忙走了。 那山洞里的丁氏听到声音,自然警觉,便趁着旁人不注意,从后面熘了出去。 这一场祸事,也就被遮掩了过去。 丁氏虽逃脱一劫,但陆霁却是大祸临头。 他如今知晓了主子的隐秘之事,为防秘密泄露,那丁氏恐怕对他起了杀心,欲要除之后快。 他必须留有后手。 果不其然,丁氏先动手了。 …… 三日之后,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 一个黑影半夜潜进他的房中,对着床上的铺盖狠狠扎了许多刀,自以为大功告成,掀开一看,却是个稻草扎成的假人。 「是王妃派你来的吧。」 陆霁安然无恙地从角落里走了出来,手持着一盏蜡烛。借着亮光,他瞧见前来的杀手,正是丁氏的姘头,郡王府的侍卫,潘潘俊。 潘俊见失手,又要拔刀相拼之际,忽听到陆霁不紧不慢地说道:「想来王妃派你来杀我,不仅是因为我撞破了你们的姦情,更是因为我已经知道——」 「小世子赵珍并非淮安老郡王的亲生儿子。」 果然,此话一出。 潘俊双目瞪大,一脸不可置信,「你是怎么知道?!」 陆霁盯着他握着尖刀的左手,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容,幽幽地说道:「因为小世子赵珍和你一样,都是天生的左撇子。」 潘俊目露凶光,「既如此,你更不能活了——」 于是挥刀扑了上前,然而眼前这个年轻男子,竟纹丝不动,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势。 刀尖只离他只有咫尺之际,他竟然笑了。 这个笑,是对于整个棋局,无论黑子白子,都瞭然于胸的自信。 「若是我今夜死了,明日,金陵城大街小巷的人们都会知道,郡王妃与护卫有私,小世子赵珍并非老郡王的亲骨血。你们,可要赌一把?」 潘俊的刀尖停在了半空中,离那一双古潭幽深的眸子,只有咫尺的距离。 潘俊知道,此人绝不是扯谎,定会说到做到。 此事干系太大,他决不能轻举妄动。 正在他沉默之际,面前的男子又胸有成竹的一笑,幽深的眸子一闪,「与其拼个两败俱伤,不若我们,珠联璧合,通力合作?」 丁氏答应了他的要求。 他也不遗余力地帮助丁氏母子。 小世子赵珍所做的那些诗篇,皆是出自陆霁之手。 再加上赵珍十分聪慧,口齿伶俐,十分可爱,丁氏又哄得老郡王开心极了,这对母子,将淮安郡王府牢牢把持。 自此,他终于获得了郡王妃的信任,真正在郡王府站稳了脚跟。 …… 然而,令他出乎意料的是,自己把这一切都想像的太简单了。 他一开始,以为这丁氏是个不守本分的放/盪/妇人,耐不住寂寞,才勾搭上侍卫潘俊。 后来,他才惊觉,原来这一切,无论是丁氏、潘俊,乃至小世子赵珍,背后都是晋岭融氏的安排。 他们,都是晋岭融氏安插在淮安郡王府的三枚棋子。 丁氏出身不高,原是晋岭融氏府上的一个女/优/伶。后来,淮安老郡王到府上做客,酒后乱性,和这丁氏有了私情。 那晋岭融氏的家主融震听后,大笔一挥,作成人之美,将丁美人赠与了淮安老郡王当侍妾。 后来,这丁氏竟有了天大的造化,生下了赵珍。又因淮安老郡王的原配死了许多年,府中主母的位置一直空着,这丁氏母凭子贵,这才当上了淮安郡王妃。 只是,她出身不高,这淮安郡王府的主母竟是美优伶出身,传出去太难听了。这晋岭融氏便送佛送到西,将这丁氏认作了干孙女,抬高了身价,对外宣称淮安郡王府的主母,是晋岭融氏的嫡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3页 至于她真正的出身,晋岭融氏不说,郡王府不说,旁人自然不知道还有这一层秘辛。 这一切的幕后推手,便是晋岭融氏。 想来那淮安老郡王日夜被酒肉掏空了身子,已经断绝了子嗣。而丁氏只是一个妾室,若想站稳脚跟,在淮安郡王府博得不败之地,最稳妥的方法,便是子凭母贵。既然和那淮安老郡王生不出孩子,丁氏便铤而走险,去和侍卫潘俊私通,弄大了肚子,谎称是老郡王的血脉。 晋岭融氏煞费苦心地下的这一盘大棋,只差最后一步,便是赢家通吃。 陆霁暗自揣摩,若是他来执子。 那么下一步,便是除掉嫡长子赵勃,那幼子赵珍自然成了唯一的嫡子。待淮安老郡王咽气之后,这郡王府就被丁氏和背后的晋岭融氏牢牢把握了。 然而,问题是,晋岭融氏为什么要如此煞费苦心,歷经将近十年时间,布下这么一盘棋? 天下人谁人不知,这晋岭融氏可是富甲天下的钱袋子,皇帝穷了,打仗掏不出银子,还要找他们家借钱。 淮安郡王府虽说是尊贵,可放眼天下,却只是普通的勛贵人家,何至于要让晋岭融氏如此煞费苦心。 他思来想去,唯一的可能,那便是—— 兵权。 淮安郡王当初是跟着颜巽离打天下,也是镇守本朝八方的异姓王之一。虽然近些年来,这八位异姓王对军营的掌控有所减弱,但在军营里仍然有大量的旧部,有不可轻视的号召力。 晋岭融氏谋取淮安郡王府的掌控,可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其意不言而喻。 他们要控制的,不是小小的淮安郡王府,而是兵权。 如此说来,恐怕另外七个异姓王,淮安老郡王也安插了眼线。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这晋岭融氏的野心也实在太大了。 …… 前几年,潘俊死了,他与郡王妃丁氏的秘密,也跟着到了地下,再也不见天日。 赵珍也愈来愈得老郡王的喜爱,甚至于到了给摄政王上书,由幼子袭爵的程度。 这背后,陆霁可谓是功不可没。 丁氏如实向晋岭融氏的家主融震表明这一切后,融震竟然对淮安郡王府的一个下人颇感兴趣。他甚至让丁氏对陆霁说,只是屈尊一个小小的淮安郡王府,实在是浪费人才。不若来到京城,晋岭融氏定会保他一鸣沖天,平步青云。 陆霁拒绝了。 诚然。若他搭上晋岭融氏这座大山,从此便是一飞沖天,再也不用屈尊他人之下。 然而,这也同样是与虎谋皮。 晋岭融氏,这样的庞然大物,又要着那样的野心,这不是他一己之力,就能够驾驭了的。 更何况,还有一个她。 他自己一人,行走在深渊之上也就罢了,但他不愿,也绝不会将她牵扯进来。 说他心机深沉也罢,说他机关算尽也罢,他唯一的心愿,就是让她生活在阳光之下,成为她想成为的人,过她想要过的生活。 而他,哪怕坠入深渊,也甘之如饴。 -------------------- 第66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3) ============================= 蕖香得淮安郡王妃赏赐的消息,不出一日,便在女儿河都传开了。 原先那些瞧不起蕖香的姑娘们,此时也态度大转弯,不再冷嘲热讽,打了照面也会规规矩矩地喊上一声:「蕖香姑娘。」 拜高踩低,这本就是女儿河最寻常不过的事情,没人觉得不妥,也没人愤世嫉俗。 只不过,平日里最瞧不起蕖香的潘婉儿和李湘君,却是再也没出现过。 自那日谢佻来后,没瞧上潘婉儿,却将李湘君带走了,这对潘婉儿来说,可是天大的折辱。 自此之后,她便不再来这画春楼。听说憋着一口气,在丽春院苦练歌舞,说是定要当上那花魁娘子,好叫众人瞧瞧,她才是这女儿河的翘楚。 潘婉儿不来,那李湘君也甚少出现。 近来,她与谢公子打得甚是火热。听说谢佻待她甚好,不仅送衣裳打头面首饰,就连四月去莫愁湖赏牡丹,也带着她一起去了。于李湘君而言,如今攀上这么一个高枝儿,也就心满意足了,无需来画春楼练那劳什子的唱曲了。 她们两个不来,蕖香再无需平白遭受白眼和冷嘲热讽,日子好过了许多,就连腰板,也挺直了些。 这日,姑娘们联繫完唱曲散去后,她却留了下来,对着苏崑生说道:「苏先生,我近来对那一支《凤来舞》有了新体会,想出了几个新舞步,不若今日跳给你看看。」 苏崑生闻言,颇感意外,这是头一回,这个小丫头子主动说要给他跳舞,倒是一件稀奇事。 苏崑生点头应允,拿出琵琶,弹奏了起来。 只见蕖香手持着一把桃木剑,徐徐站起,挥剑起舞,有些动作虽然稍显生疏,却比往前练习之时,流畅许多。 苏崑生的曲子又一开始的平缓,逐渐变得激昂,蕖香的舞步,也渐入佳境。那一双清丽的眸子,不再黯淡,而是闪若寒星,大放异彩。 只见她的舞步,快时,流风回雪。缓时,轻云蔽月。其静若处子,其动若长虹贯日,手腕翻转,行剑之际连绵不断,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近而观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4页 苏崑生面露惊异之色,他弹琴速度越来越快,就要到了全曲的高潮——凤游九天。 这一曲,乃是残曲。此段「凤游九天」,难度极大,而且仅凭苏崑生模煳的记忆,编写了舞步,但反反覆覆来回修改,总是不尽人意。 以前每每蕖香跳到此处,总是磕磕绊绊,不成个路数。 而这一次,只见她全神贯注,眸子莹然有光,神采飞扬,已然是人剑合一。到了此曲最为激昂之处,只见她往前踏出半步,旋转回舞,衣袂飘飘,绝然出尘。手腕翻动,将那一柄桃木剑,竟舞出了寒如高岭之巅的绝世宝剑。 她脚下踏着的舞步,如挥舞着翅膀,游于九天的凤凰。 她手腕翻转的剑花,灿若狂风骤雨之中,傲然绽放的莲花。 忽然,苏崑生的的琴声戛然而止。 蕖香闭上眼睛,挥舞手中的桃木剑,用力地刺向了空中。 只见桃木剑飞上空中,有如破竹之势,而她也飞身一跃,正如那一飞沖天的凤凰。 伴随着苏崑生的一声清丽的笛声,桃木剑从半空中落了下来,一跃而起的蕖香睁开秀目,欲要去接那一把桃木剑,却失了手。 「啪嗒」一声,桃木剑掉了下来。 她「哎唷」一声,跌坐在地上。 这一支舞跳下来,她用尽力气,大汗淋漓,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地上,十分沮丧地说道:「虽然练习了好几次,还是很难接住剑。」 尽管她最后失误了,但苏崑生难掩激动之色,他一连道了三个「好」字,兴奋地搓着手,连白鬍子也抑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蕖香刚刚所跳的凤来舞,虽不甚完美,较故人所跳的原舞,也显得青涩。 但是,瑕不掩瑜!蕖香的凤来舞却有独属于她自己的韵味。 若说昔日故人所跳的凤来舞,是非梧桐不栖、孤傲地翱翔在万丈碧空之上的老凤凰,那么刚刚蕖香所跳之舞,却是羽翼刚刚丰满,第一次振翅展飞,仍然对这个世界尚充满着无限好奇的雏凤。 今日,能够一睹别样的凤来舞,却已是天大的意外之喜。 苏崑生亲自给累趴下的蕖香倒了一盏茶,却不等她喝一口,便迫不及待地说道:「只是几日不见,你的舞艺怎地提高许多。还有,最后的抛剑回舞,你是如何想出来的?」 蕖香将茶盏中的茶,仰头一股脑都「咕咚咕咚」都喝尽了,这才摸了摸脑袋,傻呵呵地说道:「这是我做梦想出来的。」 此话并不假。 那一日,她在梦境之中,看到了自己的亲娘上官晴滟一身戎装,手持一把寒光凛凛的宝剑在燕州城楼上奋勇杀敌,那英姿飒爽的身影给她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相较于父亲沈承影如雷霆之势的刀法,上官晴滟舞剑之时,身形优美飘逸,其剑却直指敌人喉咙,一招制敌,一剑封喉,如此飘逸而又犀利的剑术,蕖香深受震撼。 她受到来自亲娘剑术的启发,便想出了最后的舞步。 此外,至于她为何进步如此之大的缘故,想来是因她心境大不相同了。 原先的她,前途未卜,心境杂乱,本就无心练舞,就算是硬着头皮跳了,也带着一种孤僻的风格,未免太过剑走偏锋。 如今她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又重新见到了陆霁,疏玉,前途一片未来,心胸开阔了许多,练起舞来,也更加心无旁骛,因此,舞技大有提升,少了几分孤僻,多了几分浑然天成的大气。 这其中的具体缘故,自然很难向苏先生明说,只好说自己是在梦中想出来的。 苏崑生并不纠结蕖香到底是不是在扯谎,他此时仍然沉浸在刚刚的凤来舞之中,出神发怔,抚着鬍子,不由自主地说道:「像,有七分像了。」 蕖香之舞,虽然和记忆中的故人舞姿,并不完全相似,那一份清绝的气势,却是有七分的神似了。 若说不像,蕖香到底还是个刚刚十三四的小姑娘,相交故人,差了二三十年的阅歷,清丽有余,却少了三份凌厉,还有一种睥睨众生的傲气。 不过,已有七分像,已是不易。 那故人本是天人之姿,一曲《凤来舞》已是绝唱,如何还能奢求?! 今睹新曲,思及故人,苏崑生悲喜交加,老泪纵横,既高兴,又哀嘆,用帕子抹了眼泪,哽咽说道:「蕖香,老夫真的要好好谢谢你。」 看到苏崑生如此高兴,蕖香心中也很是慰藉。 她原本的计划,是韬光养晦,在七月七选花魁上大放异彩,拔得头筹,方能保下自己的性命。 事到如今,她不仅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又与陆霁、林疏玉重逢,往后的日子有了着落,她自是不需要将所有的筹码都押在那花魁之选上。只需要静待七月七来临,便可逃脱楚云阁,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无人能够再拘束得了她。 她已有了退路,却还愿意用心学这个《凤来舞》,也是为了报答苏崑生的恩情。 前些日子,实乃她平生最为黑暗时刻,若非苏先生鼎力支持,帮她度过了许多危难时刻,她此时恐怕早就被绿柳卖到了最下贱的窑子里,哪里还能得见陆霁和疏玉呢? 况且,七月七她就要离开金陵城。从此以后,恐再难和苏先生相见。若要报恩,只有眼下这些日子了。 只是,如何报恩,蕖香却想了许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5页 苏先生年已近花甲之年,衣食不缺,「南曲第一」的美名,也早已名满天下,唯一的心愿,便是想要再亲眼目睹《凤来舞》,编写曲谱,流传百世。 因此,蕖香才日夜苦练此舞,以报恩情。 只是,她的技艺还是太过生疏,哪怕近来日夜苦练,还是无法接到抛上空中的桃木剑。 木剑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一柄寒光凛凛的真剑。 她要走的路,还远着呢。 她不由得遥想苏先生口中的那位故人,是何等惊才绝艷! 「苏相公,这支舞曲,究竟是何人所做?」蕖香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又问了一遍,她隐隐觉得,此舞应该和自己的娘亲上官晴滟有所关联,否则,娘亲的剑术,怎地和这《凤来舞》这般契合,如同是一条大河两条分支的小溪。 苏先生抚着鬍子,沉默了许久,望着窗外的青青杨柳,面露缅怀之色,哀嘆道:「作此舞之人,乃是真正的凤凰。」 只是,那只凤凰已老,又被囚禁在那四四方方的小天地中,恐怕此生再也没有凤游九天的那一日了。 …… 等到蕖香和苏崑生交谈完,下楼走出画春楼之际,不曾想遇到一个人,却是许久未见的李湘君。 她原以为这李湘君是来找苏先生的,只是微微颔首,便要离去,李湘君却出声叫住了她。 李湘君挡在她面前,面带微笑道:「蕖香妹妹,我可是向你道喜了,听闻你得郡王府王妃娘娘的器重,可是召了你去王府唱了三天的小曲呢,又得了那么多的赏赐,眼下你可是这女儿河里的红人呢。」 几日不见,这李湘君容貌愈发出挑,原本就有的娇憨可爱之中,又平添了几分妩媚风流。就连身上穿得衣裳,戴的头面,也较从前贵重了许多。 蕖香并不理会她的恭维,只是淡淡地说道:「有何贵干?」 李湘君听了这话,低下头,双手不停绞着手帕子,低声细语道:「那一夜……谢公子看上的是你吧?那条绣着兰草的手帕子,自然也是你的。」 蕖香不做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她只是打量着面前打扮得如孔雀开屏一般的李湘君,猜不透她此番的来意。 「你——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在谢公子面前出现?」 李湘君低着头红着脸,犹豫半晌,最后还是说了出来。 -------------------- 第67章 心比天高(1) ======================= 「你——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在谢公子面前出现?」 李湘君低着头红着脸,犹豫半晌,最后还是说了出来。 虽然那日这李湘君声称这条绣着兰草的手帕子是她的,相处几日,谢佻还是看出来了,那一夜的妙人儿,并非李湘君。 尽管如此,他仍对李湘君很好,视她为红颜知己,但心中依旧牵挂着那一夜的妙人儿。 但是,李湘君心中很害怕。 那一日,她拾起从谢佻怀中掉下来的手帕子,看到上面绣着的兰草,便知这是蕖香的帕子。她心思聪慧,隐隐猜到了此事的经过。但是那日,她却是鬼使神差地谎称那是她的帕子。 不料,谢公子识破了她的心机,仍暗中依旧在找那一夜的妙人,这让她十分惶恐不安。 近日又听闻这蕖香不知怎地,能得淮安郡王妃的赏赐,常常出入郡王府后宅之中。这可了不得了! 她担心蕖香将自己李代桃僵的事情,告到郡王妃娘娘那里。到时候,不仅郡王妃娘娘怪罪,而且不知谢公子该如何瞧她! 迫不得已,她只得来找蕖香,低三下四地哀求。 蕖香听了李湘君这般无理的话,心中恼怒,直言不讳道:我愿意在哪就在哪,你管得着吗?」 她对李湘君本没什么好感。虽然这个李湘君并不像潘婉儿那般对她冷嘲热讽,却也是打心眼里瞧不起她。每每跟在潘婉儿背后,帮衬着挖苦嗤笑,让蕖香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怎么,如今这李湘君竟然还敢找上门来,管东管西,当她真是任人揉捏的受气包不成? 李湘君自知以前对不起蕖香,今日低三下四地哀求于她,心中又羞又愧,但此事关系着她终生命运,也顾不得面子不面子了,她深吸一口气,上前拉扯住蕖香的衣角,满脸哀求说道:「蕖香姑娘,你若答应此事,往后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李湘君虽然生得美,却不是最拔尖的。 她早知道,只要这女儿河有潘婉儿在,她就永无出头之日。 为此,李湘君做小伏低,常常跟在潘婉儿身旁套近乎,为的就是好向她学习穿衣打扮,好和她拉进距离。 旁的姑娘,都笑她是潘婉儿的小跟班,就跟那戏里的红娘一般,待小姐讨得一个如意郎君,她好铺床叠被,也捞一个姨娘噹噹。 这些嗤笑的话,李湘君听在耳朵里,却都忍下了,暗暗等待机会,好挣个出人头地。 没想到真叫她等到机会了,如今好不容易抓到了谢佻这么好的公子哥,压过潘婉儿一头,实乃平生第一快事! 况且,谢公子不但家世好,模样好,就连疼顾女子的温柔性情,也是万里挑一。虽然他已知自己并非那一夜的妙人儿,却仍对她十分礼遇,将她作好人家的女儿一般看到,她早已沉浸在谢公子的柔情蜜意里,再也出不来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6页 若是蕖香当真将事实的真相抖落出来,她的谎言被拆穿,岂不是从此要被谢公子厌弃了! 这比将她打入十八层地狱还要痛苦啊! 蕖香将自己的衣角从李湘君手中抽了出来,冷哼一声,扭头就走。 她可没甚么心情理会这个李湘君。 其实,哪怕这李湘君不来相求,她自然也不会故意跑到谢佻面前,说自己就是他要找的妙人儿,这岂不是自找麻烦。 但若是换作旁人,她或许尚可答应。但这个李湘君,她实在是厌恶的很。若说潘婉儿是毫不掩饰的张扬跋扈,那么这个李湘君便是惺惺作态的心机女。 况且,蕖香表面上看似懦弱,事事吞声咽气,这原不过是她迫不得已的伪装,实则内心却有着如梅花般的凛凛傲骨。 见蕖香要走,李湘君急切切地说道:「我素来跟在潘婉儿身旁,得知她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若是你答应我,我便那个秘密告知与你,往后你要拿捏她,易如反掌。」 蕖香脚步一滞,回头望着一脸谄媚讨好的李湘君,感到十分憎恶。 这个李湘君,明面上和潘婉儿那般要和,看似如亲姐妹一般,背地里却包藏祸心,以陷其友,实在令人不齿! 蕖香实在想不清楚,大家同为女子,为何要如此相互碾压?你踩着我,我踩着你。殊不知,越是如此,那些男人就也是小看她们,把她们当成牢笼里的蛐蛐一般,看着她们斗来斗去,相互取乐。 「我没兴趣。」 蕖香冷笑一声,甩手就走。 如今她不用去争那劳什子花魁娘子,自然无需探听那潘婉儿的隐秘,况且,就算她要争,也要争的光明正大,不用着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蕖香姑娘!你可怜可怜我吧!」 李湘君见威逼利诱不成,便噗通一声,跪下了,幸而这是在画春楼的院落里,无人看到。 那李湘君此时什么也顾不得了,那泪珠儿一串串地落了下来,朝着蕖香磕头,哽咽哭啼道:「蕖香姑娘,你不知道。若我被谢公子厌弃了,便是死路一条!如今我跟了谢郎,已不是处子之身,自是不能参加那花魁之选!谢郎不要我,我就会被明月楼的妈妈卖给朱大户做妾!他家中已经死了好几个女儿河的姑娘,我再过去,岂不是又要送死!我知道你讨厌我,我也知道我以前很对不住你,但你就看在咱们同在苏先生这里学唱的情分上,你可怜可怜我吧。」 此时的李湘君,昔日的可爱娇憨没了,惺惺作态也没了,只剩下一个十三四岁大的姑娘对未来的惶惶不安。 或许这一面,才是真正的李湘君。 往常的她,就像偷偷穿上大人衣裳的小孩,自以为学着乖巧,学着刻薄,学着精明,学着算计,就能逃脱掉命运的枷锁。 殊不知,她们自踏入到这女儿河,唯一的出路便已註定好了的。 或死,或病,或疯,或卖,或堕落,或同流合污。 浩浩荡荡的女儿河,吞噬了多少纯良的女儿,能逃出去的,又有过几人! 蕖香回首,沐浴在和煦的春光之下,望着毫无尊严地向她哀求的李湘君。 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很可怜。 这并不是她自有了退路而生出的自大的骄傲感。 而是身为烟花女子的同病相怜之感。 李湘君,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却甘愿为了一个男子,卑微到了尘埃里。或许,她不见得有多仰慕谢佻,而是嚮往自由,有尊严,有体面,能够像个人一样活着。 她们……唯一的心愿,便是能真正地像个「人」活着,而不是一个低贱的玩物。 蕖香极轻地嘆了口气,语气缓和了许多:「你起来,我承受不起你如此大的礼。」 李湘君犹自不起,她只好说道:「你是个聪明人,我也就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若我真的想在谢御史面前露脸,那一日我就会说那条手帕子是我的。当日不说,我以后也不会说的。」 蕖香还是妥协了,答应了李湘君的请求。 她本来就没打算再见谢佻,因而连带着夜里浣洗衣裳的地方也都换了。既如此,那就顺水推舟吧。 跪在地上的李湘君听了此话,知道蕖香已经答应了,大喜过望,勐一抬头,却看到沐浴在明媚春光之下的蕖香,有一瞬间的错愕。 这是她第一次看清蕖香的长相,实在不知,蕖香何时,如此光彩耀人?印象中的她,不都是灰头土脸的吗? 更难得是,蕖香那一张小小的脸上,那一双流光溢彩的美目,此时有着难以言喻的慈悲。 李湘君一时错愕,半晌才回过神来,挤出一丝笑容,「多谢蕖香妹妹。」 她此前虽猜到了蕖香并不想见谢佻,可此事性命攸关,她惟有听到蕖香亲口答应了,方才放心。 蕖香并未再言语,而是自行离去了。 李湘君望着她的身影,怔怔地看了许久。 她和蕖香,到底差在哪里…… 二楼的苏崑生,将刚刚的一幕尽收眼底,他长长哀嘆一声。 蕖香和她,不仅长得像,性格也像。 殊不知,这般善良的性格,在人吃人的乱世,只会害了自己! 他极目远眺,思念的故人,在那遥远的北方…… …… 白驹过隙。 春光已逝,已到了盛夏时节。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7页 这一日,蕖香借着淮安郡王妃召唤的由头,又来到了虾子巷。 到了起更时分,天渐渐黑了,她和陆霁、五姥姥、珠儿刚刚吃过饭,正收拾着碗筷,忽听到门外叩起篱笆之声,原来是林疏玉来了。 却见今日,她还带着一个婆子来了。 那个婆子见了蕖香,满脸皱纹笑道:「小丫头,你可还曾记得我?」 蕖香怔怔地看着这婆子,见她随时满脸皱纹,那一双美目,却是明眸流转,风致嫣然,随即反应过来,满目惊喜道:「丽——」 这个词刚脱口而出,她随即警觉地看了看四周,止住了嘴,压低声音道:「丽仙姐姐?!」 这个婆子正是乔装打扮的陆丽仙。 哪怕是过了七年,金陵城认识她的人仍然不少。 谨慎起见,她仍然是乔装打扮,只赶着天黑才来。 时隔七年,陆丽仙重新见到这个小丫头子,心中也是万分感慨,摩挲着她的手感慨道:「这些年,我知道你吃了许多苦。别怕,姐姐回来了。」 这一句「姐姐回来了」,已是让蕖香两眼一酸,忍不住落下泪来,却强颜欢笑道:「什么姐姐不姐姐的,可差着辈分呢,我现如今,也该喊你一声姨母呢。」 陆丽仙哈哈大笑,「你这小嘴还是这么甜!赶着认亲戚,怕不是惦记着我的见面礼吧!」 这一番打趣的话,让原本心酸的氛围,缓和了不少。 今日陆丽仙此番前来,为的就是和蕖香、陆霁再次相商七月七离开金陵城之事,此事牵连着许多人的性命,万万马虎不得。 让她颇感惊喜的是,陆霁早就将各个细节都商量定了,就连可能会出现的突发情况,也都做了预案,留了后手,可谓是万无一失。 此刻,陆丽仙对陆霁是既欣赏,又敬佩,却也还带几分的忌惮和怀疑,她冷冷瞧着陆霁,开口问道:「小子,如今你该告诉我,你到底是如何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的?」 -------------------- 抱歉各位。 因为最近事情比较多,经常外出,更新频率变低了。 目前在码中卷的最重要内容,也比较难写,所以更新会比较慢,但还是会坚持不断更的,多谢大家支持~ 第68章 心比天高(2) ======================= 陆丽仙冷冷瞧着陆霁,开口问道:「小子,如今你该告诉我,你到底是如何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的?」 陆霁略一沉吟,随即用手指着前面说道:「请看,这里有什么?」 陆丽仙不知他在卖什么关子,顺着他的手指扛过去,皱了皱眉道:「眼前不过是一棵槐树,一棵桂树,两张桌子,几把藤凳而已。」 她心中起了几分狐疑,难不成,这院子里还潜藏着一位如石磊那般不轻易露面的高手,这才泄露了她们的行踪? 陆霁弯腰拾起一根树枝子,指着地下说道:「这院子里,不光有那些看得见的东西,还有它们。」 陆丽仙顺着树枝子一看,这地上有许多蚂蚁在爬。刚刚一个小童虎子在这里吃糖饼,掉下来许多渣子,此时正有许多的蚁虫,列成一对,正有序地搬动着地上的饼渣,俨然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陆丽仙天资聪慧,见到地上被自己所忽视的蚁虫,心中一动,已猜到了几分。 一旁的林疏玉却蹙眉,一头雾水道:「这些蚂蚁,又能说明什么?」 陆霁和蕖香对视一笑,继续说道:「这些无数微小的蚂蚁、蚊蝇,它们微不足道,却又无处不在。正如这金陵城内无数平头老百姓们,他们有的,甚至连名姓都没有,可是他们却和那些达官贵人一样,真真切切地生活在这金陵城里。」 人们往往注意到有头有脸、身份尊贵的大人物,却总是忽视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但是,往往是这些无名之辈,他们所听、所看、所想,决定了整个局面。 对于这一点,出身高贵的林疏玉,不能领会这一点。 陆丽仙虽然原也是出身微末之人,但因她当了许多年的花魁娘子,居移气,养移体,大非昔比,变得心高气傲起来,自然也就不再关注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了。 陆霁和蕖香,他们二人和这地上的蚁虫,都是无名之辈,因而懂得这个道理。 这金陵城许多贫苦百姓,都受了五姥姥天大的恩惠。他们自发地汇集在五姥姥这里,说着金陵城内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就像是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这金陵城内的一举一动。 如此一来,五姥姥居住的这个大杂院,自然而然就成了全金陵城消息最灵通之处。 陆霁,所做的就是在这繁如星辰的只言片语之中,寻找出他想要的蛛丝马迹。 饶是陆丽仙和林疏玉的伪装十分成功,但剖根究底,倒也不是毫无破绽。 陆丽仙故意让秦娘充当醉杏楼台前的主人,但在陆霁眼中,此举恰恰是「迷魂阵」。 几番观察,他早已发现,仅以秦娘的手段能力,不足以成为醉杏楼的主人,恐怕这背后另有其主。 再加上陆丽仙频频派出人去跟踪蕖香,这些动作,自然而然地都落到了陆霁的眼中。因而,他顺藤摸瓜,猜出了自己和蕖香的关系,也就明了了身份。 想通此事,陆丽仙吃了一惊,后背汗津津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8页 此法看似简单,却不知要花费多少心思。旁人说的只言片语、一举一动,都成为这个少年人解开谜团的蛛丝马迹,其心思细腻、敏锐,难以想像! 她重新打量了眼前的这个少年人,心中肃然起敬,缓缓说道:「难为你,能想出这个法子。」 她心中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幸好,她们不与这个人为敌,实在为一件天大的幸事。 陆霁长身立在月光之下,半是被朗月清辉所笼罩,半是隐藏在树影之下,自嘲地一笑:「这只是微末之人的自保之计罢了。」 …… 陆丽仙见计划已经敲定,便要起身离去。 「丽……姨母,且等一等。」蕖香却出声叫住了她,踌躇说道:「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姨母。」 陆丽仙回头一看,见蕖香满腹心事,便和颜悦色地问道:「何事,你但说无妨。」 蕖香皱着眉,犹豫了半晌,这才闷闷地问道:「姨母,你说,该怎么做,才能让女儿河消失啊。」 什么?让女儿河消失? 这个异想天开问题,令人出乎意料,陆丽仙一时语怔,不知该作何回答。 但见蕖香站在皎洁的月光之下,那一双明眸流盼秀目,此时并没有太多马上就要离开女儿河的欢欣雀跃,立刻就明白她的话中之意。 想来,这个蕖香觉得自己能够离开女儿河,虽然幸运。但还有无数的女儿,永生永世都无法离开那个炼狱,因而心中生出了一种「独活」的愧疚之感。 正如陆丽仙所料,今日蕖香见到李湘君最真实的那一面,心神触动,思潮起伏,不禁怃然有感。 她原以为李湘君是个幸运儿,如今听了那一番话,才知李湘君原也是个命运不由得自己的可怜人。换言之,这女儿河中所有的人,哪一个不是如此? 如今她自个虽能得救,可其他的女子呢? 是否会终身陷于这个泥沼之中,再也逃不出来了? 陆丽仙嘆了口气,蕖香能问出这个异想天开的问题,虽然傻里傻气,却也正说明,她是真的心地善良。 不过,这个世道,可容不下心地良善之人。 「等这世上的男人都死光了那一日,这女儿河自然就会消失。」陆丽仙言简意赅地说道。 蕖香沉默半晌,又闷声说道:「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方法了吗?」 「那就等到家家户户都吃饱饭,再也不用通过卖女儿来赚钱的时候。」 蕖香听了,低下头来,不再言语。 她自是明白,这几乎没有可能实现。 陆丽仙嘆了口气,一脸严肃地道:「蕖香,你要明白,这样的问题,不是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能够解决的。你眼下只要管好自己就足够了。」 陆丽仙曾经也犯过错,那就是太多干涉了碧桃的人生,反而将碧桃逼上了绝路。到如今,方才明白,个人有个人的因果,不要妄想着改变他人的人生。 「眼下你什么也改变不了,唯一能够改变的,便是你自己。若你真的想改变这一切,那就等你成为这世上最有权势的人,等到那时,你再来说吧。」 蕖香懵懂地点了点头。 陆丽仙所说的这些话,太过深奥。她只能是似懂非懂。 不在泥浆里摸爬滚打几圈后,是不会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陆丽仙苦涩地一笑,这个小丫头子,日后总会明白这一点的。 …… 夏日,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一入了夏,虽是炎热,金陵城却热闹了起来,女儿河的秦楼楚馆,家家户户都预备着七月七的选花魁来。那四面八方的游人,也都从各个地方赶来,一睹这金陵城一年一度的盛事。 今年不知怎地,金陵城内多了一批不男不女的人。 听说,这些人都是从京城来的太监,虽作乔装打扮,但那一副阴阳怪气的气度,却是泄露了他们的身份。 这帮太监行事十分高调,简直是夜夜大闹女儿河,像是从没见过女人的一般,点了许多姐儿服侍。 那些服侍过的姐儿说了,这帮太监虽然没有那劳什子,却使出了百般手段折磨她们,简直比那最刁钻的嫖客,还要可恶百倍。 虽如此,却架不住他们有银子,撒漫使钱,哄得一众老鸨子都将他们奉为座上宾,使出了浑身解数,让这一帮老太监们高兴。 这些老太监们,里面有一个最为年老的,听旁人都唤他为花公公的,不知怎的,瞧上了楚云阁里一个长得很是标緻、名为「含烟」的姐儿,花了大把的银子包占了她,因而就连没落的楚云阁,也跟着捞了不少好处。 此时是绿柳管帐当家,她见这花公公出手大方,自然也是满心欢喜,整日围着着这帮太监们团团转,也没得空去刁难蕖香了。 蕖香乐得如此。 这一日,她借着郡王妃召见的名头,只身到了城南。因天气炎热,又走了许多路,便在一个卖熟水的茶水摊要了一碗雪泡儿凉水,慢慢喝着,歇一歇脚。 此时,正值晌午时刻,天气炎热,这茶水摊坐了许多人,在此乘凉歇脚,茶余饭后,自然就有人说到了近来金陵城里这些太监们。 一位老先生抚着白鬍鬚说道:「想来这些人,定是大内里的太监,此番他们微服出巡,到这金陵城里来,是为了给皇帝物色美人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9页 一个大汉哈哈笑道:「这皇帝老儿三宫六院,宫里什么样的美人儿没有,怎会大老远的又要跑到这金陵里找美人儿?」 另外一个二十多岁男子,头顶瘦削,像个竹竿儿,正是混迹在金陵城的帮闲,名为「赵竿儿」,他摇头晃脑地贼笑道:「谅你们也不知,后宫里的那些妃子,都是高门大户的好女儿,她们知书达理,自然是不必说的。可若是论床上的功夫,天下的女子,哪里比得上咱们金陵城的那些骚娘儿们,想必是皇帝老儿听此传言,也想弄来几个金陵美人儿尝尝鲜!」 这一番荤话,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蕖香心生不悦,正要起身离去,忽听一个声音义正严词地说道:「此言差矣。一国之君当以国事为先,岂能沉溺女色,荒理朝政?」 蕖香听了,心中一动,看来还是有明白事理之人,当下并不起身。 众人一瞧,说这话之人原来是一个年轻的后生,浓眉大眼,皮肤黝黑,身体壮硕,虽并不丑陋,可透着一股子憨劲。 那「赵竿儿」见这个年轻后生的别了他的话头,心中不悦,冷笑道:「哎唷,哪里来的穷酸儒生。你既这么大言不惭,何不谋个一官半职,去京城向那皇帝老儿谏言?」 谁知那个浓眉大眼的后生并不理会嘲讽之意,竟点了点头:「俺正要进京赶考去咧,若是考上了状元,自然要当个如魏徵一般的谏臣。要劝诫当今圣上亲贤臣,远小人。那女儿河里的烟花女子,尽都是薄情寡义、不吃廉耻、忘恩负义之辈,若是让她们到了圣上身边,定要被她们都教坏了,败坏伦理纲常,岂不是重蹈商纣王受惑妲己以致灭国的覆辙了?」 众人见这个后生是个又憨又愣的,兼之他酸儒之气过重,都不去理会他。 蕖香闻言,心中不忿,冷笑两声,出声说道:「敢问这位公子,以你之见,这烟花女子,都是薄情寡义、不吃廉耻、忘恩负义之辈了?」 那个浓眉大眼的少年人见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姑娘问他,倒是十分亲切地说道:「小妹妹,你不用叫俺公子,俺叫鲁仲,家乡人都喊俺作鲁二槌。小妹妹,你就喊俺作鲁二槌就行。」 蕖香并不领情,只是冷冷道:「鲁公子,你还未回答我的话,以你之见,那烟花女子之人,都是水性杨花、薄情寡义、鲜廉寡耻之辈了?」 鲁仲点点头,愣愣地说道:「这是自然,若是她们懂得仁义礼智,怎么会心甘情愿堕落其中?」 蕖香反口相机,「那『愿效死于君前』、矢志不渝的绿珠,还有那亲执桴鼓、大破敌虏的巾帼女英雄梁红玉,以及慧眼识英雄、慷慨解囊的苏小小,难道也都是薄情寡义、不吃廉耻、忘恩负义之辈了?」 鲁仲见眼前这个灰不熘秋的小女子竟如此口齿伶俐,摸了摸脑袋,憋红了脸道:「这个……她们自然不是无情寡义之辈……我……」 蕖香继续冷语道:「鲁公子读遍圣人书,岂不闻《论语》中说,『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光这女儿河中,就有数不清的好女儿,为了能让家中父母看病吃药,又为了家中兄弟姐妹能够吃饱穿暖,迫不得已卖身到烟花之地,难道捨己为人的她们,也都是薄情寡义、不吃廉耻、忘恩负义之辈了吗?」 这鲁仲见这其貌不扬的小姑娘竟然搬出了孔圣人的话,一时之间,想不出任何反驳之语,更加语塞,涨红了脸,幸而他皮肤黝黑,倒也没人瞧得出来。 众人见鲁仲竟被一个小丫头子呛了声,也哈哈大笑起来,起闹道:「你个憨小子,连个小丫头子都说不过,还想着考进士呢,真是痴人说梦,依我看,还是趁早回家耕田当你的棒槌吧!」 鲁仲虽是个憨的,却非那一等狡言相辩、不知悔改之辈,他见眼前这位年轻姑娘说话十分在理,便挠了挠头,正要向她低头认错。 还未张嘴之际,忽见她「咻」的一声站了起来,原本黯淡的眼神此时变得十分灵动,当真是明眸灵动,清丽绝艷,一时之间,这鲁仲倒是看呆了。 只见她却对着远处之人挥手说道:「阿霁哥哥,我在这里。」 说罢,她便放下三枚铜钱,便走了。 「姑娘,姑娘,且等一下——」 鲁仲的话还没说出口,那姑娘便已快步上前,同那个少年郎一同离去了。 鲁仲望着他们二人的身影,心中怅然若失,痴痴呆呆地说道:「真乃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 第69章 君子意如何(1) ========================= 「我来晚了,让你久等了。」陆霁抱歉地说道,他额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一看就知是匆忙赶来的。 他刚要出府,不料却被小世子赵珍叫了去,缠着闹了好一会,直到陪着吃罢了晌午饭,这才得空出来。因怕错过了和蕖香相约的时辰,他一路急忙赶来,炎天暑日的,出了一身的汗,青衫也都被浸透了。 「我也只是刚到,才喝了一盏豆泡儿雪水,我让卖熟水的婆婆又装了一份,阿霁哥哥,你喝了解解渴吧。」 蕖香给他递过一个小巧的竹筒,正是她平日随身携带的小水壶。 陆霁此时确是渴了,接过蕖香手中的竹筒,一仰头,将里面的豆泡儿雪水一饮而尽,顿时清凉了许多,刚欲要道谢,却对上蕖香盈盈而笑的眼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0页 她见陆霁热得满头大汗,十分贴心地递上了一条素净的白手帕子,「喏,这是我的手帕子,你擦擦汗吧。」 陆霁想到此时自己满头大汗,的确十分狼狈,便也不客气了,接了手帕子,擦了擦汗,顿觉神清气爽许多。 「阿霁哥哥,那我们走吧。」蕖香说道。 陆霁点点头,跟在她身后,一同离去。 …… 今日蕖香和陆霁相约,不在虾子巷,却是往城郊走去。二人走了约摸一个时辰的功夫,来到了一处荒凉的村落,这大白日头里,这个村落竟是一个人都没有,毫无人气,霎时渗人。 陆霁心中颇感惊讶,这里原是金陵城郊的刘家村,十几年前,因黄巾贼作乱,那帮贼寇为了恐吓金陵城官民,大开杀戒,将这刘家村的人都屠杀干净,男女老少,乃至襁褓中的婴儿,一个不留,极其惨烈。 后来黄巾贼叛乱虽平定了,但这刘家村却因子孙都已死光了,就成了一座荒村。不仅如此,这刘家村因煞气过重,频频传出闹鬼的流言,有不少人说,虽是大白日中,也听到这村子里传来的哭声。渐渐的,再也无人敢到这刘家村来,这刘家村愈发变得人迹罕至,满目皆是荒败的景象。 陆霁虽然有些不解,蕖香因何要来到这里,但他也没出声问,想来必有她的缘由。 只见蕖香在这荒村内内外外寻了半日,终于在一个荒废的院落中,瞧见了一棵桃花树,眼中露出惊喜之色。 这刘家村虽是无人居住,这棵桃花树却是长得枝繁叶茂。树干很粗,一个人拦腰都抱不过来,想来已经有五六十年的念头。 此时已是盛夏时分,树上并无桃花,却有如华盖般浓密的绿荫,望之令人心生清凉,顿扫暑热。 只见蕖香在地上捡了一两块尖锐的石头,蹲在这棵桃花树下,「吭哧吭哧」地挖了起来。 陆霁心中更觉奇怪,却什么也没有问,而是也捡了一块石头,帮着她一起挖了起来。 此时虽是日头最毒辣的晌午时分,却因这棵桃花树枝繁叶茂,遮下一片绿荫翠幕,他们二人倒也不觉十分炎热。 待挖了有半个时辰的功夫,黄黄的泥土里露出了一片红布,蕖香面露惊喜之色,「果然在这里!」 她丢下石头,小心翼翼地用手挖了起来,一到一盏茶的功夫,便挖出了两罈子酒。 陆霁面露惊异之色,这两罈子酒,看起来自埋入土中已经有些年份,不知是何人何时所埋?蕖香又怎会知道? 这些他是一无所知。 蕖香小心翼翼地去除了酒罈上的黄泥土,掸去了灰尘,方现出坛身上红布上写着的「女儿红」这三个字。 因埋在地底下的时间长了,字迹虽已模煳,却依旧能看出,那三个字写得极其遒劲有力,就像是一柄刚刚出销、寒光凛凛、锋锐无比的宝剑。 蕖香望着「女儿红」那三个字,怔怔地出神,她的手指不断摩挲着,思绪起伏,身子微颤,黯然不语,那一双如秋水般的美目,又是缅怀,又是喜悦,还透着说不尽的悲伤。 想来,这两坛「女儿红」,应是极为珍贵的东西。 陆霁心中如此想着,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在一旁陪伴她。 「咱们走吧,再去一个地方。」 过了许久,蕖香这才站了起来,对着陆霁说道。 陆霁点点头,抱着酒罈,跟在她身后。 只见他们二人离了刘家村,却是来到了附近的一所小庙。 这座小庙,原是城隍庙,因它后面生长着一大片野水仙花,十里八乡的人们都将这座小庙唤为「水仙庙」。因黄巾贼作乱,一把火将这「水仙庙」也都烧了,也跟着刘家村荒败了。 后来,金陵城的人们感念沈承影和上官晴滟夫妻死守燕州、以身殉国的大义之举,便凑钱重新修葺了这个「水仙庙」,又在庙中为他们夫妻二人塑了两尊神像,又着几个小道士看管香火,这「水仙庙」一度又兴旺了起来。 这两年,天下太平无事,金陵城的人们急功近利,又都赶着去拜财神爷,这「水仙庙」的香火又冷落不少,时至今日,也只剩下一个老道看守香火。 此时,那老道也要外出砍柴去了,虚掩着庙门。因而蕖香和陆霁二人到了庙中,庙内并无一人。 外头虽是大日头,走入这庙中,却显得有些昏暗。 陆霁眯起眼睛,打量着小小的庙宇,以为是蕖香走累了,欲要在此歇歇脚。 「这庙中无人,想来是看守的道士出门去了,我去后面的瓮里打两碗清水来。」陆霁说道。 蕖香点了点头。 他随即绕到后院,在灶房处寻了两只碗,先用舀水涮洗干净,这才舀了两碗清水。因水舀的有些满了,他端着两碗水行走时,脚步放慢了些。 待他从后院走至前面时,忽听到一阵泼洒之声,紧接着闻到一股十分馥郁芳香的酒香气,原来是蕖香将两坛女儿红开启,尽数都倒在了沈承影和上官三娘子的神像前。 陆霁心中微微诧异,紧接着又听闻蕖香哽咽、颤抖着声音说道:「爹,娘,不孝女芸儿来看你们来了。」 此时立在神像后、端着两碗水的陆霁,睁大了双眼,心中十分惊愕。 蕖香竟然是沈承影将军和上官三娘子的女儿? 饶是他处事不惊,此时心中也颇感惊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1页 但他却依旧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依旧立在原地,他手中端着的两碗水,只是稍稍了起了波澜,并没有洒出去一滴水。 …… 这水仙庙里沈将军和上官三娘子的塑身,造得并不大好。 想来是那造像的匠人,并没有亲眼眼见这对英雄夫妻,只是凭藉着旁人的言说,便将沈将军塑成了如关二爷一般面如重枣,唇若涂脂,鬍鬚及胸,相貌堂堂,威风凛凛的美髯公。 虽说这造像塑得够庄严,够威风,却少了沈承影自身那有如闲云野鹤、宁静恬淡之中又带着三分狂傲之气。至于上官三娘子,这造像虽也是如菩萨般庄严又慈爱的美妇人,却远远不及上官晴滟本人那般明艷动人,顾盼神飞的姿态。 可是,时逢乱世,燕州城破后,无人收敛他们夫妻二人的尸骨。就算后人为他们建造的衣冠冢,也远在燕州城。蕖香若想要凭弔亲生爹娘,只得来到荒败的「水仙庙」。 她跪拜在沈承影和上官晴滟的造神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仰头望着他们二人的塑身,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汇成了一句话—— 「爹,娘,芸儿来了。」 …… 那一日,蕖香得五姥姥帮助,在梦境之中,得知自己的亲生父母就是赫赫扬名的沈承影和上官三娘子夫妇。 在梦境中,她也得知,娘亲上官晴滟跟着父亲沈承影私奔后,夫妻二人,游歷大江南北,曾经在这金陵城小住过一段时间。 这两坛女儿红,正是当年沈承影得知上官晴滟怀有身孕之后,按照江南一带的习俗,亲自用糯米酿了黄酒,埋在了所居住院落中的桃花树下。 燕州城头,沈承影以一当百,奋勇杀敌,临死前,还不忘要喝这几坛酒,并不是因他贪恋口腹之慾,而是他想看到芸儿长大后,出嫁的那一天。 今日,蕖香将这两坛女儿红带了过来,尽数倒在父亲沈承影的神像前,时隔十三年,爹的心愿终于达成了。 爹,你看到了吗?芸儿如今长大了,将你从前埋下的女儿红,都带来了。 蕖香抬头仰望着上官晴滟的造像,心中涌起了万般思绪,一双眼睛如雨后池塘般蓄满了盈盈泪水。 「娘,你看看,芸儿长大了……」 蕖香哽咽着说了这么一句话,想要强颜欢笑,却已是泣不成声。 上官晴滟慷慨就义之前,最大的心愿,便是想看看自己唯一的骨血、刚刚满月就离开父母的女儿,她长大成人的样子。 时至今日,她终于看到芸儿长大成人的模样。 谁料,却已是天人相隔。 …… 蕖香叩拜完自己的亲身父母的造像后,心下一片清明。 从前,她常常心生怨怼。她不明白,人人都有爹娘,为什么就她一个人,无亲生父母,无兄弟姊妹,孤零零的,如一棵野草,漂泊在人世间。 这种自怨自艾一直跟随着她,成为她心头最无法言说的疼。虽然她嘴硬说自己已不在乎亲生父母是谁,暗地里却也幻想过无数次,自己的亲生父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不会终于骨肉相见的那一日? 想来她的父亲,一定是既有父亲的威严,而又十分慈爱的。她的母亲,一定是温柔漂亮,贤惠能干的。 或许,他们只是一对平凡的小夫妻,在兵荒马乱的乱世中,不幸和他们的亲生女儿走失了。 她甚至设想过,他们是贪得无厌的坏人,生下了她,却不愿养她,便将她置之不顾。 他们是小贩,是农户,是穷儒,甚至是绿林大盗,或是嫖客与娼妓…… 她设想过千万种情况,却从没想过,她的亲生父母,竟然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她的父母,不是不要她,而是为了国家大义,不得已牺牲了自家的小义。她为他们感到自豪,能成为他们的女儿,是她最大的骄傲。 时至今日,埋藏在蕖香心中最深的伤痛,终于得到了慰藉,她也终于从自怨自艾中解脱出来。 从此之后,她不再是没人疼、没人爱、无名无姓的孤儿。 她是镇国大将军沈承影、巾帼女英雄上官晴滟的亲生女儿。 她的名字,叫做沈芸。 -------------------- 题目君子意如何,出自「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出自唐代杜甫的《天末怀李白》 君子意如何?(2) =========================== 蕖香抬起头,望着中间高悬着刻着「天地正气」这四个大字的匾额,沈承影那一句「燕州虽小,却要为天地之间留下一股正气」振聋发聩之言犹自迴荡在耳畔,不由得心神激盪。 那日,她在梦境之中,亲眼目睹了父母被逼到绝路,携手双双从燕州城楼跳下殉国,心胸之中又生出了新的怨恨——对这个世道的怨恨。 若非高坐在朝堂之上的昏君佞臣,若非那帮贪生怕死之辈,她的爹娘,就不会沦落到孤立无援的地步,又何至于从那千仞的燕门城楼上跳下殉国,尸骨未存! 她心胸中这股怨恨和怒气,让她几乎走火入魔,丧失了「生」的意志,差一下就永远无法醒来。 幸而遇到了阔别七年的陆霁,将她从睡梦中唤醒。 又让她遇到了林疏玉、陆丽仙,时至今日,她方才明白,哪怕是至暗时刻,她再也不是孤身一人。无论何时、何地,天上都会有父母双亲注视着她,地上也会有姊妹亲人牵挂着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2页 而且,还有那一个他。 她双目微阖,嘴角牵起青涩而又甜蜜的笑容。 「爹,娘,你们放心,芸儿以后,一定会好好的活着」 她双手合十,对着沈承影和上官晴滟的神像祷告道。 人生漫漫,又何其短暂。 苦也罢,乐也罢,只要人还活着,就有着无限的可能。珍惜生命,珍惜每一日,每一时,春花秋月,夏荷冬雪,感受这世上所有的美好。 这,就是上官晴滟和沈承影,对他们的爱女沈芸唯一的期盼。 他们不希望她能够成为什么唿风唤雨的大人物,也不会期盼她能够卧薪尝胆,为他们夫妻二人復仇。他们只是希望,小女芸儿能够平安健康的长大,自由自在,成为她想要成为的人,过她想要过的人生。这就是他们最大的心愿。 直至这一刻,蕖香终于体会到生命的美好。 她的内心,就如暴风雨过后的湖泊,平和而澄净,充满着喜悦。 她睁开眼,正对上站在神像后面,端着两碗水、默默无言的陆霁。 她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水,宛若一场细雨洗过、尚挂着雨水的小荷,她凝视着陆霁,微微一笑,开口问道:「阿霁哥哥,难道你不好奇我的身世吗?」 今日,她相邀陆霁与自己一同前来此处,本就不想对他隐瞒自己的身世。 只是没想到,从始至终,陆霁并未多问一句话。 陆霁舒然一笑,端着两碗水,走上前来,将一碗递与了她,平静地说道:「在我眼中,你就是你,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改变。」 不过她的身世如何,亲生父母是谁,是叫做草姐儿,还是蕖香,还是芸儿,都并未任何区别。 在他眼中,她就是她,他的心意,也不会有一丝半毫的改变。 听了这话,蕖香的脸颊蓦地一红,低下头来,慢慢重复着他的话,「是啊。我就是我。」 无论她的名字是蕖香,抑或是沈芸。 她就是她,会活出独一无二的人生。 眼下她虽困于腌臜的女儿河,但有他们相助,只要耐心等到七月初七,届时便可离开楚云阁,从此之后便如笼中之鸟挣脱了枷锁,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这天地之间。 「芸草可以死復生」,哪怕她深陷泥潭、走投无路之际,也能如芸草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闯出属于她自己的一片天地来! 想来,她的亲生父母在天有灵,定也会为她颇感欣慰。 陆霁走至蒲团前,也跪了下去,对着沈承影和上官晴滟的神像郑重其事地起誓道:「二位神明在上,我陆霁在此发誓,今生此世,定会拼尽一切来保护蕖香。」 说罢,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阿霁哥哥……」蕖香双靥红润,盈泪欲滴,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羞涩,又是说不出口的感动,泪珠儿在眼眶中打转,差一点又要落了下来。 他的心意,此前她虽已知了。 但二人毕竟都是小女儿家,彼此之间还有一层朦朦胧胧的窗户纸尚未捅破。今日陆霁对着她的亲生父母的神位起誓,真真是一片痴情的情意,行事又是那么的又光风霁月。 此时,他们小儿女一左一右,跪拜在沈承影和上官晴滟的神像前,你望我,我望你,心事脉脉,眼波盈盈,却都无话。庙中静悄悄的,空气中瀰漫着馥郁的酒香,供桌前焚着香,冒着裊裊的青烟,蜡烛爆了灯花,一阵风吹来,吹得房檐下的铃铎「叮咚叮咚」的响,蜡烛的火焰摇摇晃晃,照得二人在地上的影子也摇摇曳曳,看上去倒亲密了不少。 正两个人对视相望、默默无语之际,忽听门外有了动静,原来是外出砍柴的老道回来了。 他们二人这才回过神来,蓦然一笑,早已心心相印,有些话,也不必再说出口了。只待他们二人七月初七离了这金陵城,从此便是水到渠成,定有开花结果的那一日。 「外面太阳快要下山了,我们回去吧。」陆霁说道。 蕖香点点头,她不舍地望了一眼沈承影和上官晴滟的神像,又拜了几拜,这才出了庙门。 此时日已黄昏,正是游人归家、倦鸟归巢之际,蕖香和陆霁脚步都欢快了许多,他们随口聊着,不知今日鲍大娘今晚又会做什么好吃的。 又说起前些日子,他们大傢伙在院子里包粽子,小毛头虎子一口气吃了两个豆沙粽,外加一个大肉粽,小肚皮都撑得圆鼓鼓的,结果克化不动,「哎唷哎唷」哼唧了一晚上,直闹了大半夜,吃了两粒五姥姥亲制的大山楂丸,这才好了。翌日早上,鲍婶子又煮了粽子做早饭,小虎子皱着眉头说自己这辈子再也不吃粽子了,惹得众人哈哈大笑的趣事。 暮夜四合,二人行至刘家村,树枝上的乌鸦扑闪着翅膀,大叫起来。 陆霁忽然停下了脚步,他稍稍走上前,伸出胳膊,将蕖香护在了身后,谨慎地打量着四周,神色十分警惕。 蕖香也感到有些不对劲,低声说道:「这周围有一股好浓的血腥气……」 陆霁点点头,他凝视着刘家村的方向,看来是从这里面传出来的。 今日白天,他们进村,没有一个人。 此时却传来如此浓的血腥气,不知是人是鬼。 难道,是杀人越货的歹人? 陆霁心头一凛,随手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头,以作防身。他身后还有蕖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尽快离开这里,才是正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3页 夕阳已经完全落山,天愈来愈黑了,四周都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二人正欲要快步离开之际,忽见从荒村里闯出来一个黑影,拦在道路当中。 这黑影身形好快,一看就是练家子!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二人心中皆是一惊,陆霁全身紧绷着,将蕖香紧紧地护在身后,正欲要与那黑影搏斗之际,忽听见那个黑影直冲到他们二人面前,焦急万分地说道:「快救救我弟弟!」 …… 借着最后一丝余晖,陆霁和蕖香这才看清楚,面前这个黑影不是鬼,而是一个和他们年纪差不多大的一个年轻男子,浑身是血,怀中抱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 那个小孩紧闭双眼,似十分痛苦,面若金纸,唿吸微弱,哪怕是不懂医理的人一看,也只这个小孩此时命悬一线,若再不相救,恐怕就来不及了。 这两个人,从何而来? 陆霁心头一凛,警惕地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位神秘男子。 只见他浑身是血,衣衫褴褛,右大腿处有一处伤口还流着血,看上去应是被人追杀,逃至此处藏身,却因他弟弟性命垂危,他右脚受伤造成行动不便,不得已求助路人。 这两个人究竟是何身份?因何受伤?为何逃命至此?被何人追杀? 这些都不清楚。若是贸然救了他们,给自己惹了麻烦,连累了蕖香,那就不好了。 陆霁转过头,眼神询问着蕖香。 他并非那见死扶伤,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他只在乎蕖香,别人是生是死,他并不在意。 「只要你们肯相救,要什么金银财宝,我都会给你们!」那位神秘男子见两人面上有犹豫之色,粗声说道。 陆霁眼中闪过一丝不快,忽然间,他瞥见面前这个男子的一只手似乎在摸索着什么。他心中一动,若是他们不出手相救,眼前这个神秘人为防行迹泄露,恐怕要杀人灭口。他紧紧护住蕖香,以防面前这个神秘人忽然发难。 借着最后一丝余晖,蕖香看着怀中那个唿吸微弱的孩童,神色十分痛苦,心下不忍,面前之人虽不知是敌是友,但怀中的孩童,却是无辜的。 她原是孤儿,此时见了这个孩童这般悽惨,便想起了自己的身世来,当初柳嬷嬷和那歹人同归于尽后,无人照料尚在襁褓中的她,若非养娘李素珍大发善心,将她带回去,如亲生女儿一般看待,她早就冻死了。 她得他人相助,此时既旁人有求于她,她又岂能坐视不理? 她轻轻地拽了拽陆霁的衣角,开口说道:「阿霁哥哥,我们帮帮他吧。这孩子,是无辜的。」 听她如此说,那名神秘人稍稍松了一口气。 蕖香既如此说,陆霁便愿出手相救。他上前一步,借着最后一丝余晖,仔细看着那人怀中的小孩童,只见他嘴唇乌青,眼下是浓重的黑色,心头一凛,问道:「你弟弟可是中毒了?」 他跟随五姥姥多年,几番死里逃生,也颇学习了一些医理知识,这孩童嘴唇乌青,身上并无外伤,应是中了极厉害的毒药所致。 那神秘人艰难地点了点头。 陆霁稍一踟躇,便说道:「眼下只能带他去找五姥姥了。」 那神秘人登时警觉地问道:「五姥姥是谁?!」 陆霁淡淡地说道:「五姥姥是这金陵城内最好的医者,眼下,只有她或许能救了你弟弟的性命。愿不愿意随我们去见五姥姥,决定在你。」 那个神秘人稍稍犹豫,便点了点头,厉声说道:「我就带我弟弟去见那个五姥姥。治好了我弟弟的病,有数不清的金银财宝等着你们。若是你胆敢有一丝欺瞒于我……」 「我就一刀杀了你的相好的!」那神秘人转过头,对着蕖香兇狠恶煞地说道。他早看出来了,这一对小儿女,是郎有情、妾有意,男的不好拿捏,他自然会挑软柿子捏。 「你若敢动她一丝汗毛,你和你弟弟就会立刻没命。」 陆霁依旧是平淡的口吻,语气却是冰寒至极,犹如黑夜之中凌风破空的利刃。 那名神秘人心头一震,面前这名年轻男子的气势,让人不容小觑。 他知道,此人并非在说大话,一定会说到做到。 -------------------- 第70章 纵死侠骨香(1) ========================= 蕖香、陆霁带着那名神秘人回到金陵城内,天已经黑了,虽金陵城没有宵禁,但各处都有官兵在巡逻。 陆霁身上虽有郡王府的令牌,可以大摇大摆地行走。但考虑到这位神秘人身份不明,浑身是血,又带着一个昏迷的小孩,为了防止官兵盘问,节外生枝,他们一行人没走大路,而是从私密的小道,进入到了虾子巷。 一路行来,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那名神秘人稍稍松了一口气,心中对陆霁却是愈发忌惮,此人心思细腻,非敌非友,不得不提防。 夜已深了,他们一行人来到五姥姥所居住的大杂院。大傢伙都已经吃过饭了,鲍婶子见陆霁和蕖香回来了,连忙问道:「哎唷,你们两个怎么才回来,我给你们留了几个馍馍,还有一盘炒鸡蛋,一碗红烧肉,都在蒸屉里热一热呢,赶紧来吃吧。」 鲍婶子热情地招唿着,她点亮了院子里的灯笼,勐地瞅见陆霁身后像血人一般的黑影,吓了一跳,颤抖着声音问道:「这是哪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4页 陆霁示意鲍婶子切莫高声,「姥姥在哪里?我们有急事见姥姥。」 「姥姥今日看了一天的义诊,很是疲惫,吃过晚饭就睡下了……」鲍婶子的话还未说完。里屋亮起了灯,传来了五姥姥的声音,颤巍巍地说道:「霁哥儿回来了?我还没睡下,你们来吧。」 …… 虽是盛暑时节,到底是夜寒露重,五姥姥年纪大了,兼之白日操劳过甚,半夜起来,不住地咳嗽。 听陆霁讲述事情来由,她也顾不得喝上一口热参茶,便披着衣裳,去看那神秘人怀中抱着的孩童。 「如何?我弟弟还有救吗?」那位神秘人满脸焦急地问道。 五姥姥借着烛光,仔细望了望那孩童的面容,把脉后,神情严肃,略一沉吟,开口说道:「这孩子中的毒……可是大内皇宫特有『碎魂雪蒿散』,我说的可对?」 那位神秘人见五姥姥一语道破弟弟身上所中的毒,心中肃然起敬,看来眼前这个乡野老婆子,的确有些两把刷子,不是沽名钓誉之辈。 那名神秘人咬牙切齿地说道:「没错,我弟弟中的确是『碎魂雪蒿散』。可还有救?」 蕖香听了这话,心中一惊。 她虽不知那劳什子「碎魂雪蒿散」是何毒药,但五姥姥说这毒药是从大内皇宫里特有的,可想而知,这个神秘人来歷复杂,恐怕他们二人给五姥姥带来了一个大麻烦。 她转过头,和陆霁对视了一眼,果见他同样是眉头紧皱,神情十分严峻。 感受到她的目光,陆霁抬起头,眉头舒展,对她无声说道:别怕。 虽然不知这二人的底细,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做了,就无需后悔。 蕖香自是领会到他的心意,也微微一笑,心中也没那么担忧了。 那神秘人此时担忧他弟弟的伤势,自然是无暇顾及这一对小儿女的眉来眼去,他心急如焚地说道:「你既然道破了这毒的来歷,可知该如何解毒?」 五姥姥咳嗽了几声,长嘆了一口气道:「这『碎魂雪蒿散』十分难解,用的是世上极为稀少的几种至毒之物提炼而成,其中有断肠草、鸩酒、鹤顶红、雪上一枝蒿,本是无药可解,中此毒之人,十日内必死无疑,你应该知道此事……」 那神秘人呆滞地说道:「是……这毒是皇宫秘药……服下此毒之人,都死了……没一个活下来的……」他的眼神又几近疯狂,恨恨道:「他们要活活逼死我弟弟……那帮乱臣贼子……我恨不得将他们千刀万剐!」 蕖香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个人究竟是谁,他口中的乱臣贼子又是谁,他们为何要活活逼死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儿?她似是窥见了隐藏在黑暗之中一个巨大的阴谋,仅仅是一瞥,就让人心生战慄,如临深渊。 「孩子,你别急……咳咳……」五姥姥继续说道:「也是因缘凑巧,我年轻时,曾经跟着一位宫中的老太医,曾为一位贵人解过这种毒,那位老太医七天七夜不眠不休,翻遍古书,配制了上百种药方,终于找出了解此毒的药方……我跟在老太医身边打下手,自然记得此毒的解药该如何配制。」 那神秘人一听五姥姥竟然知道这「碎魂雪蒿散」的解药该如何配制,登时大喜过望,双眼放光道:「这么说,我弟弟有救了?!」 五姥姥眼神一黯,嘆了口道:「我虽知道解药该如何配,但这解药需要用到许多珍贵的药材,人参、肉桂这些且不必说,那藏红花、熊掌、冬虫夏草,这些药材坊间难得一见,更别提配药了。若是在大内皇宫,可以马上配齐,但在这金陵城,却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一听到这话,那神秘人如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心已凉了半截。 「咳咳……」五姥姥喘了口气,继续说道:「虽解药一时之间难以配齐,但这毒已侵入了这孩子的五脏六腑,不能再拖了。眼下我先用针石暂且压住这毒性,同时辅以其他药性相近的药解毒,或可一试……」五姥姥费神说完这些话,精神已有些难以支撑,连连咳嗽了起来。 蕖香连忙为五姥姥倒了一盏热参茶。 那神秘人此时已经明白,弟弟的毒,只有眼前这位年迈的姥姥或可能解。他凄凉一笑,对着五姥姥恭恭敬敬地作揖道:「姥姥,如你能救回我弟弟,我绝不会忘记您老人家的大恩大德,若日后,你老人家有任何驱使——」 五姥姥打断了他的话,悲悯地说道:「孩子,你起来吧,你无需谢我……至于能不能救回来,且看那孩子的造化了……」 五姥姥对着陆霁说道:「你将我的金针拿来……」 陆霁点点头,将五姥姥针灸所用的工具,全都备齐了。 五姥姥强撑着精神,给那孩童全身施了金针,果见那小孩的脸上的黑气少了许多,原本急促的唿吸,也稍稍平缓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年纪大了,操劳到半夜,又费心神施金针,早已有些支撑不住。 陆霁连忙对五姥姥说:「姥姥,你且去歇息吧,这里有我看着,你尽可放心。」 「我不碍事,霁哥儿,你去按着这方子,去抓药熬了去,待一个时辰过后,给那孩子餵下。」五姥姥将一张纸递给了陆霁。 陆霁点点头,正欲要离去,忽想起若自己走了,这屋里岂不是只剩下姥姥、蕖香和那个神秘人共处一室?他心中有些不放心,犹豫道:「姥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5页 「霁哥儿,这里没事,你去抓药吧。」五姥姥说道。 陆霁见姥姥如此坚持,便也不再说什么。 待陆霁离开后,五姥姥对着那名神秘人说道:「孩子,你右脚上的伤,也该清洗伤口,抹些药包扎起来。」 那名神秘人却说道:「我脚上的伤不用你管。姥姥,你只管救我弟弟就是了。」 蕖香心中不悦,此人说话,怎地如此鲁莽,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孩子。眼下炎天暑日,你的腿上的伤虽没伤筋动骨,但若不及时处理,伤口发炎化脓了,恐怕你以后就行动不便,更别提舞刀弄枪了,这样你也不在乎吗?」 那名神秘人不说话了。 五姥姥吩咐道:「蕖香,你去打一盆热水来,再拿些纱布并一些跌打损伤的药。」 蕖香答应了一声,将这些东西都取来了。 待五姥姥亲自要为那名神秘人清理伤口之际,蕖香开口说道:「姥姥,您去歇息吧,我来帮他包扎伤口就行。」 五姥姥点点头,她确是有些支撑不住了。 待五姥姥走后,蕖香对着那位神秘人说道:「你自己把靴子脱下来吧。」 蕖香在女儿河呆久了,什么没见过,因而对男女之防并不看重。况且,她此举是为救人,也并不介意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此时房中只剩下蕖香和那名神秘人,还有昏睡的小孩童。 那名神秘人犹豫了一下,将靴子脱了下来。 这人右脚上的伤势不轻,伤口处已是一片血肉模煳。但依旧可以辨别出来,此人皮肤白皙细腻,而且这一双脚并非男子那般的大脚。 蕖香心中一动,忽然明白为何五姥姥要支开陆霁,亲自为她清洗包扎伤口。 原来面前这个神秘人,却是个假扮成男人的女子。 蕖香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回过神来,蹲了下来,对着面前之人说道:「会有些疼,你忍着点。」 那名神秘女子见蕖香看到了自己的脚,知道她已经猜到了,可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心中倒是有几分惊讶,不禁对这个小姑娘刮目相看。 尽管蕖香手中的动作很轻柔,也很利索,但那人还是忍不住疼得叫出声来。 哼,我看你此时还装什么英雄好汉。 蕖香心中悱恻地想到,她为这名神秘女子清洗完脚上的伤口,便撒上金疮药,包扎好伤口。 七年前,凤妈妈对她动辄打骂,想要逼出陆丽仙和林素素的下落。经常落得遍体鳞伤,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蕖香学会了如何包扎伤口。 「你叫什么名字。」 那名神秘女子忽然说道。 「我叫蕖香。」 「好,今日我记住你的恩情了,日后我定会报答,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这神秘人话中有话,一是指眼下蕖香为她清洗包扎伤口,也是指蕖香今日愿意出手相助。 这个神秘人看出来了,那个叫做「陆霁」的男子,并不打算出手相助。若非这个叫做蕖香的小姑娘相助,他才不会带自己来见这个五姥姥。 听她这么说,蕖香淡淡一笑。 这人当真是好大的口气,明明是孤立无助,却开口就是赏赐别人金银财宝。 不过,她在那女儿河待久了,对这些目空一切的上位者的行事风格已是司空见惯了,并不理会,「救你的是五姥姥,你要谢,就谢她吧。」 「我的话一言九鼎,岂可收回?五姥姥若能救回我弟弟,我自然是要谢的。至于你,我也要谢,你说吧,想要什么,是要金银财宝,要古玩首饰,但凡这世上有的,我日后一定会给你。」 蕖香淡淡一笑,「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想要,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答案?」那人有几分诧异,「什么答案?」 蕖香却不想继续和她纠缠下去,转过话头,说道:「与其扯这些有的没的,不如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呵……我的名字……」那个神秘女子似是回忆起伤心事,眼神既是愤怒、又是悲伤、带着深深的绝望,犹豫了半晌,又嘆了一口气道: 「我叫袁瑛。」 -------------------- 第71章 纵死侠骨香(2) ========================= 蕖香点点头,问道:「你的口音听起来不像是金陵人?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的事你少打听!」袁瑛板起一张面孔,厉声说道。话已出口,她自觉有些不对,便稍稍缓和语气道:「你知道的越少,对你就越安全。今日的事,你们切不可告诉任何人。否则,会有大麻烦。」 蕖香低下头来,不再言语。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蕖香突然对着袁瑛问道:「你饿不饿?」 袁瑛一愣。 蕖香微微一笑:「就算有天大的事情,也得先把肚子填饱。」 袁瑛心中顿时一酸。 这些日子,她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身边原本最亲近的人,全都背叛了她。她带着弟弟逃命,几经生死边缘,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这一路上,何曾有人问过她肚子饿不饿。 她身子微颤,低声沙哑说道:「我饿了。」 她老老实实地说道。 「好,你等着,我给你拿点吃的。」蕖香莞尔一笑,转身离去。「就算有天大的麻烦,吃饱了肚子再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6页 …… 「我叫袁瑛,我弟弟叫袁烨,我们姐弟两个是从北边逃来的。我家是大户人家,有仇人觊觎我家家私,便给我弟弟下了毒,好私吞我袁家家财。我和我弟弟在这里的事,不能被任何人知道,否则不光我们会有危险,也会牵连到你们。那伙贼人可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袁瑛是这么对陆霁说自己来歷的。 陆霁虽然知道她的话不可信,却也并未多问。 于他而言,他不关心袁瑛和她弟弟的生死。 他只希望她带着她弟弟赶紧离开这里,避免给五姥姥和蕖香招来祸患。 但出乎意料的是,五姥姥坚持要收留她姐弟二人。 陆霁也只好如此。五姥姥于他有大恩,只要不涉及蕖香的事,他都会竭尽全力地帮助五姥姥。 五姥姥给袁烨施过金针的第二日,他脸上的黑气虽然少了一些,却依旧没有醒来。 五姥姥说,眼下少一味极为珍贵、名为「金缕梅」的药草。正是克制这「碎魂雪蒿散」毒性的最重要的一味药。 然而,金缕梅极为珍贵,中土大陆并没有此药,是从西域传来,只有在皇宫大内才得一见,坊间更是闻所未闻。 没有这金缕梅作为主药,因而五姥姥配制的解药药性要大大减少。若是七天内,这孩子醒过不来,恐怕是华佗在世,也难救了。 「难怪半年前,那人下令销毁了宫中所有的金缕梅……呵……原来如此!」袁瑛喃喃自语,脸上流露出十分憎恨的神情。 恨归恨,眼下她只得听天由命,这几日,她寸步不离守着袁烨身边。除了五姥姥和蕖香,她愿意说上几句话,旁人的话是一概不理。 对于陆霁,她心中更加忌惮。二人每每相对,就有如龙吟虎啸一般剑拔弩张。 好在陆霁性格沉稳,不会主动招惹是非。袁瑛又一心扑在弟弟身上,也无心顾及其他,因而二人倒是相安无事。 …… 「陆哥哥,你写的这是什么?嗯……山,雨,风?」小童虎子歪着脑袋问道。 陆霁回过神来,原来他刚刚坐在院子里的葡萄藤下发呆,在想事情的时候,无知无觉之间,用树枝在土地上写下这几个字,山雨欲来风满楼。 平日里,他会教虎子认字,虎子却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写的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陆霁一字一句地念道,「这是一句诗句,是说山雨未到,狂风却已吹满咸阳楼。」 虎子一下子就懂了,拍着手说道:「下暴雨之前,先要颳大风,是不是这个意思?」 陆霁笑着点了点头,「虎子真聪明,就是这个意思。」 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 这几日,他的确感知到金陵城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实则暗流涌动。 他虽年轻,但几番死里逃生,早就练就了如野兽般敏锐的直觉。他隐隐感觉到,冥冥之中,有一只巨大的手,操纵着这一切。 这股力量,是他不能为之抗衡的。 若要逆而行之,无异是螳螂挡车,碾压成齑粉。 陆霁抬起头,望了一眼六月的天空,刚刚还是晴空万里,此时却已乌云密布。 他的眼神一黯,低声说道:「快要起风了。」 …… 深夜,谢府别院。 「劳烦先生通报一声,我要见谢郎。」 李湘君今日穿的很是素净,弱柳扶风地站在谢府大门前,楚楚可怜,泪眼汪汪地悲戚道,当真是我见犹怜,好一个痴情的美人儿。 那看门的小厮是个把持不住的,见美人儿如此,早就心软了,正要转身进去通报之际,忽见老管家谢安打着灯笼走了出来,对着门前的李湘君说道:「李姑娘,你请回吧。我们公子这几日公务繁忙,无暇见你。公子说,若他得了闲,会去明月楼看望姑娘的。」 李湘君听了此言,心中悽恻伤痛,万念俱灰,却又不肯放弃,她上前一步,扬声说道:「谢郎,你的要弃湘君于不顾了吗?」 只可惜,深宅大院,她这一声唿喊,是传不到内室中谢佻耳朵里的。 …… 此时,谢佻独坐在书房之中,看着一路快马加鞭,祖父传来的密信。 他的眉头紧蹙,神情十分严峻。 京城果有异动。 正月十五,那个自称是荧惑星的红衣小儿所说的「太白起,紫薇落」的传言,终究是让摄政王颜巽离起了异心。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跟何况是距离九五至尊的皇位只有一步之遥的颜巽离?为保他大权在握,他对轩辕一族起了杀心。 一个月前,京城内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案子,朝廷五品官马威的小妾桂香儿在家中离奇死亡,这原也不是什么大案子,大理寺也只当做一件「内宅争斗」以致谋害的案件来办,可谁知,竟发现这桂香儿以手指蘸血,在卧房的墙上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儿歌,「一片火,两片火,红衣小儿当殿坐。」 正月十五,红衣小儿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这大理寺看到这么奇怪的儿歌,不敢有所隐瞒,便上奏给摄政王。 摄政王看了这个案子,只淡淡说了一句话:「马威要造反,要让轩辕炎当皇帝。」 这轩辕炎乃是本朝太宗的嫡孙,虽只有七岁,却是天资聪慧,能文能武,过目不忘,人都贊曰,说这轩辕炎颇有祖宗风范。若是他带头造反,倒真有可能一唿百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7页 如此一来,一桩小妾离奇死亡案,便成了惊天动地的谋逆案。 大理寺便将此案交给了蔡兴俊。这蔡兴俊来头不小,人称「牛头阿婆」,虽长得像个阿婆一般面善,但却是心狠手辣,令人闻风丧胆的酷吏。 这蔡兴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不出半月,便查明轩辕宗室暗地里与朝中许多大臣勾结,宣称「摄政王欲倾轩辕氏之社稷,移国祚于颜氏。」他们这轩辕氏宗室子弟,要推这太祖嫡孙轩辕炎登基当皇帝。 这五品官马威也参与其中,干着那奔走串联的活计,却因醉酒,走漏了风声,被枕边人桂香儿听去了,那马威便痛下杀手,谁知这桂香儿竟然在碧纱窗的后面,留下了这么一句至关重要的线索。 此案既已查明,摄政王以雷霆之势,以「谋逆造反」的罪名,大肆清洗轩辕氏宗室子弟。 除了现在坐在皇位上那个行事荒唐,沉迷于女色的傀儡小皇帝轩辕章,轩辕氏各宗室子弟,都牵连其中,最轻的,便是以知情不报的罪名,发配边疆,永世不得返回京城。 严重者,便是以毒药赐死。所谓的「一片火,两片火的红衣小儿」轩辕炎,自是首当其冲,虽只是个七岁孩童,却已命丧黄泉了。 谢琨在信中一语概之:「轩辕命脉,已殆尽矣」。 短短几个字,谢佻却能感受到这背后的惊天骇浪、腥风血雨。 不仅如此,此谋逆案,不光是轩辕宗室一网打尽,不少大家世族也受到牵连。与轩辕宗室走的近的世族子弟,都歷经了非人的审讯,在那「牛头阿婆」的折磨下,哪怕是没点过错,也能给你找个罪名,死死钉死,永世不得翻身。 薄薄的一纸书信,却让谢佻冷汗涔涔,心中暗自庆幸,现在看来,祖父让他远离京城,躲避是非,实乃是明智之举。 在信的末尾,谢琨问道,可否查访到「无极老母」的下落。 这些日子,谢佻闲暇之余,走遍了勾栏瓦舍、茶坊酒肆这些下九流的地方,听见了不少关于「五姥姥」的事迹。金陵城贫苦的老百姓,颇受了五姥姥的恩惠,将她视为活佛菩萨,极其虔诚,家家户户供奉着长生牌位,想来那五姥姥若有所需,那些个老百姓们定然奉命驱策,必效奔走之劳。 谢佻虽未见过这位金陵城内的五姥姥,但他断定,这位五姥姥就是无极老母的可能性极大。否则,这位五姥姥,不求回报帮助救济这么多人,到底存的是什么心? 他略一忖思,提笔就写,将此事告知谢琨。 祖父谢琨深谋远虑,他在朝中屹立几十年不倒,靠的就是一个原则—— 永远是站在赢家的那一方。 如今看来,这一局关于皇权的斗争,到底还是颜巽离赢了。 那么这一条关于无极老母的线索,便是祖父献给胜利者的投名状。 想来,用不了多久,这天下就要改朝换代了。 谢佻写罢密信,用蜡密封了,交给心腹,命他快马加鞭,亲自送到谢琨手上。 做完这些,他终于可以稍稍喘口气。 此时,谢安进来了,问道:「公子,那位李湘君姑娘此时还在门外,说想要见你一面。公子可要见她?」 「她怎么来了?」谢佻眉眼流露出一丝不悦,不耐烦地说道:「我乏了,不见。」 「是,公子。」谢安恭敬地说道,转身离去之际,又被谢佻叫住。 「夜深了,你打发个人,使一顶轿子,送她回去吧。」 「是。」 谢佻站在二楼,看着李湘君上了轿子,走了。 他嘴角勾起,漫不经心的嘲笑。 李湘君这种姑娘,他见得多了。 他早就发现,李湘君并非那一夜的妙人儿了。 然而,他并不介意,毕竟她长得可爱,又听话,也很会讨自己喜欢。 只是,他已经感到厌烦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个烟花女子,就不能认清自己的身份。他给了她们银子,又给了她们头面首饰,又以礼相待。 她们还想要什么? 若是贪得无厌,那就不可爱了。 他倚在雕栏初,晚风习习,夜色温柔。 他突然想起那一夜的妙人儿来。 越是这种求之不得的感觉,越是让人抓耳挠腮。 她如今会在哪呢? 谢佻拿起那绣着兰草的手帕子,深深嗅了,牵了牵嘴角,自信满满地说道。 「妙人儿,我一定会得到你的。」 -------------------- *一片火两片火红衣小儿当殿坐,这一句是参考了「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野史中相传这是骆宾王写的,想拉拢裴炎加入扬州叛乱,推翻武则天。 第72章 知是九秋来(1) ========================= 京城,大内皇宫。 「哎唷,慢着点!」太监总管高延福皱着眉,手持着拂尘,瞧着一帮小太监们将后花园里的梧桐盆栽,小心翼翼地搬到紫宸殿内,喝道:「小心着点!若是弄掉了一片叶子,可仔细你们的皮!」 众小太监们答应着,虽明日已是立秋了,却暑热未退,他们四五个人合力搬动着一盆巨大的梧桐盆栽,仍是有些吃力,天气闷热,出了一身的汗。 忙活了半日,小太监们终于把许多梧桐树盆栽移于紫宸殿内。只见八棵小的梧桐树,围着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微风浮动,树影婆娑,霎时好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8页 因多了这九棵梧桐树,这原本庄严肃穆的紫宸宫,一下子也多了几分自然之趣。 待布置完,高延福紧绷着的脸总算是露出了一个笑容。今年他四十七了,想当年,他刚入宫时,也是帮着搬移这梧桐盆栽。 一眨眼,三十年过去了,他熬成了总管大太监,中间这棵梧桐树,也从一棵小树,长得这般粗壮挺拔,绿荫繁茂。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三十年间,他在这紫宸殿上,见了多少刀光剑影、风云变幻,其中千难万险,危急时刻,不足为外人道也。 「高爷爷,您说,今年咱们还会去西郊举行秋祭大典吗?」一个小太监擦着汗问道,乐呵呵地问道:「我刚刚入宫,可想瞧一瞧那秋祭大典的气势。」 本朝有祖训,待立秋这一日,天子会亲自率领文武百官到西郊设坛迎秋,举行祭祀秋神的仪式,并下令武将开始操练士兵。 除却十五年前黄巾贼内乱,北金兵临城下,朝廷万分危机之时,没有举行这秋祭大典。本朝上百年来,无一遗漏。 只是,这秋祭大典的规矩也稍稍有些变化。因小皇帝轩辕章尚小,内有上官太后主持后宫事务,外有摄政王颜巽离总揽大小军国事务,并未亲临朝政,这秋祭大典的首祭虽是小皇帝轩辕章,却也不过是走过场而已。那亚祭,却由原来轩辕皇室的亲王,变成了总揽朝政的摄政王,再者是位高权重的文武大臣。 只不过,今年发生了许多的事情,又有近来谋逆之事,轩辕宗室的近枝子孙已经去了十之八九,真不知道这首祭之人会是谁…… 宫中所有人,皆都在心中犯嘀咕。 殿内的太监宫女,见有人出声相问,皆都竖起耳朵来。 只听闻诺大的紫宸殿传来一声清脆耳光声,原来是高延福抬手给了那小太监一巴掌。 「呸!没眼色的东西,我说过什么,在这宫中当差,最要紧的便是『谨言慎行』!不该问的别多问!仔细你的舌头!」高延福一脸怒色,呵斥道。 这高延福是宫中的大太监,素日里总是笑眯眯的,今日动怒发急了,却是少见。 「是、是,高爷爷,小人再也不敢多嘴了。」这小太监忙跪了下来,使劲打了自己三十个大嘴巴子,直打到脸颊高高肿了起来,嘴角流血,这才揭过此事。 其余的小太监瞧见了,皆都不敢再吭一声,屏气凝声,干起活来,静悄悄的,就连咳嗽都不闻一声,只听闻衣料摩擦的声音。 高延福息怒后,右手犹自发麻,刚才那一巴掌打的实在不轻。 心中虽有不忍,却也是为了他们好…… 他在这宫中当差三十余年,自知一句话、一个眼神,便会惹来杀身之祸。唯有将自己变成一棵不会说、不会听的树,才可暂保平安。 待到明年,这棵梧桐树定还会在此。 至于这殿里的人,却不知明年是生是死。 高延福望着中间那棵巨大的梧桐树,怔怔地发起呆来。 …… 到了晚间,后宫之中传来上官太后的口谕,说是小皇帝轩辕章外感风寒,身体不适,今年就不往西郊举行那秋祭大典了。 听到这个安排,众人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原本剑拔弩张的局面,也稍稍缓和了一下。 虽说不往西郊举行那秋祭大典,但这大内皇宫也预备着秋祭。上至皇帝太后,后宫妃嫔,下至宫女太监,皆都佩戴楸叶,饮秋水、赤小豆,以应时序。 …… 这一日,正是「立秋」。 天还未亮,太史官便在紫宸殿候着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大殿之外日晷上,待影子指向了「立秋」,太史官便高声奏道:「秋来。」 奏毕,只见中间那一棵大梧桐应声落下一两片叶子,以寓报秋之意。 围绕在旁边的八棵小梧桐树,也跟着落下一两片叶子来。 此光景,正是暗和了「梧桐叶落而知秋」的意思,至于怎那太史官喊一声「秋来」,这梧桐树上的叶子就会落下来,就是代代总管太监们琢磨出来以应天时的诀窍了。 随着太史管那一声「秋来」,这皇宫大内的太监们一个个扬声喝道: 「秋来——」 「秋来——」 「秋来——」 这一声声「秋来」,从站在皇宫大内「东南西北」角楼太监的口中唿喊而出,响彻了整个皇宫大内。 …… 听到遥遥的传来一声「秋来。」 文宣殿里,一人手中握着的笔一滞,犹豫之际,毛笔上滴下一滴墨,在宣纸上晕染开来,像是一滴黑色的泪迹。 「立秋了……」 那人搁下笔,淡淡地说上了这一句。 「是,王爷。您批了大半晌的摺子,也该歇歇了。」 高延福立在一旁恭敬地说道,他朝立在外面伺候的宫女使了个眼色,让她赶紧端茶来。 「嗯。今日皇帝身体可还好?」 他漫不经心地问道。 「太后娘娘说了,皇上只是因前儿个贪凉,夜里和小宫女们在后花园里扑流萤,被夜风吹着了,这才外感风寒。昨儿个太医已经去瞧了,开了几剂疏风解表的药,将养几日,也就好了。」高延福道。 那人「嗯」了一声,再没说话。 高延福见宫女端着茶盏来了,也就下去守在这文宣殿外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9页 「王爷,请用秋水。」一位宫女举着朱红釉盘,上面摆着一只黑釉茶盏,恭恭敬敬地说道。 因今日是立秋,宫里上上下下都要饮这小赤豆煮成的秋水,意为消灾祛病。 这茶盏下还压着一张红纸,上面写「今日立秋,百病俱休」八个大字,这也是宫中的规矩。 「放那吧。」 那人并不抬头,继续看着手中的密报。 那名宫女,正要躬身下去。 「这上面的字,可是你写的?」那人端起茶盏之际,瞥见了那红纸上的八个字,出声问道。 那名宫女止住步子,带着几分欢喜说道:「回王爷,正是奴写的。」 那人抬眸,瞥了一眼面前的宫女,见她颇为面生,应是第一天在这文宣殿里当差,生得倒是不错,面庞白净,身材窈窕,脸上带着几分怯怯的,倒更显得几分惹人怜爱。 「字体娟秀,清秀灵动,倒是写的一手好簪花小字。你叫什么名字。」那人随口问道。 「回王爷,奴叫步轻烟。」那位宫女低着头说道。 「轻烟……步轻烟……?」那人的声音带着几分疑惑。 「是,是奴的父亲为奴取的名字,取自那一句『乍若轻烟散,时如佳气新』。」步轻烟仍不敢抬起头,低着头怯怯的说道。 那人却没了声音,步轻烟心中一紧,不知自己说的话,可犯了上怒,心中战战兢兢,汗水涔涔而下。 「抬起头来。」 那人声音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步非烟微微地抬起头来,身子颤抖了起来,万分害怕,泪珠儿在眼眶中不停地打转,睫毛像是受了惊的蝴蝶一般,不停的颤抖。 慌乱之间,她不经意地瞥见了居坐在上位的那人,只见他的面庞清癯俊秀,剑眉入鬓,凤眼生威,一双眸子精光四射,英气逼人,眉梢眼角带着烈火惊雷之势,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之心。 此人正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颜巽离。 和颜巽离的目光只稍稍一相接,步轻烟的心,有如蜻蜓点水一般,溅起了一圈圈的涟漪,她慌得又低下头来,面靥却浮上了两朵红晕。 她实在没有想到,这位大名鼎鼎的摄政王大人,这般年轻,又生得这样英俊。 「下去吧。」颜巽离淡淡说道。 步轻烟心中倏地一松,却又暗暗失望。 「是。」她起身,恭声说道。 待这文宣殿又只剩下颜巽离一个人。 他对着面前的空气,开口说道:「鸦久。」 「是,主人。」 空荡荡的文宣殿,有如鬼魅一般飘下一个人,身着黑衣,面庞被黑布罩住,只是露出一双犹如夜枭般的眼睛。 「她是哪来的。」颜巽离问道。 鸦九说道:「是太夫人……」 一听到这,颜巽离眸中的厌烦一闪而过,「知道了,不用说了。」 鸦九不再说话。 「那件事,办的如何了?」颜巽离出声问道。 「属下无能,正全力去办,目前虽没有线索,但他们是往南边逃走了。」鸦九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找不到那两个人,你也无须来见我了。」颜巽离冷冷说道,目光扫过面前的鸦九,犹如一道闪电,令人心中生畏。 「是!属下以项上人头担保,定会寻回那两个人!」 鸦九说道。 颜巽离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属下还有一件事,要禀报主人。」 「说。」 「前些日子,小皇帝派了许多太监,去往江南各个地方搜寻美人,如今也去了有好些日子了。属下在暗中观察,他们并未和当地官员有勾结。」 「嗯。」 「要不要属下……」 颜巽离开口说道:「小六喜欢美人,我这个当叔叔的,自然也要帮他搜寻美人,充实后宫。」 鸦九明白其中含义,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 立秋场景的描写,参考了宋末吴自牧《梦粱录》卷四有云:「立秋日,太史局委官吏于禁廷内,以梧桐树植于殿下。俟交立秋时,太史官穿秉奏曰:『秋来。』其时梧叶应声飞落一二片,以寓报秋意。」 第73章 知是九秋来(2) ========================= 后宫,翠微山,冷香亭。 「太后,眼见这太阳就要下山了,今日立秋,早晚凉,这山脚下雾气又大,恐着了凉,太后先回宫吧。」一位宫女对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说道。 只见这位妇人肤如凝脂、杏眼桃腮,容光照人,端丽难言。虽已过中年,但风姿嫣然,丝毫不减当年,只是那一双眼睛,却如那青灯古佛下的老尼姑一般,看穿生死,再也没有一丝波澜。 正是雍容华贵的美妇人,正是上官太后。 「再等一等。」 上官太后开口说道,她望着远处的金乌西沉,似喃喃自语道:「今日立秋,是她的生辰,他定会来的。」 跟在上官太后身边的贾嬷嬷,让宫女拿了软巾兜与大斗篷来,为上官太后披上。 上官太后独自坐在翠微山脚下的冷香亭中,独自对弈,一手执白子,一手执黑子,正思索之际,忽听到遥遥地传来了脚步声。 日薄西山,金光四射,果见一个人大跨步走了过来,夕阳的余晖照耀在那人身上,高大威勐的身影,犹如天神下凡,来人正是摄政王颜巽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0页 颜巽离自然也看到了独坐在冷香亭中的上官太后,他并不惊讶,行过礼之后,问道:「上官太后近来身体可好?」 上官太后令人给摄政王奉了茶,依旧低着头看着棋盘中的棋子,淡淡道:「托摄政王的洪福,如今这天下国泰民安,子孙昌盛,哀家自是一切都好。」 颜巽离并不深究这句话背后的含义,起身道:「今日是她生辰,我来看看她。」 提起「她」,上官太后的波澜无惊的眼神,也微微触动,带着几分怀念和惋惜道:「她若活到今年,也该有三十五岁了……」 颜巽离黯然不言,独自离去。 …… 颜巽离独自上山来。 本朝皇宫依山而建,这翠微山接连着大内后花园,相比较于皇宫大内的雕甍画栋,朱栏彩槛的繁华,这翠微山因孤峰高耸,隔绝人烟,更显清幽,人迹罕至。 白日将尽,暑热尽消。山风乍起,山林唰啦啦地响了起来,如听万壑松涛。这翠微山上松柏众多,绿荫繁茂,白日里本就不热,日落之后,山风似从天而来,带着冷月寒星的凉意和银河的氤氲之汽,此时又多了几分「高处不胜寒」的清冷幽绝。 天已黑沉,四下昏暗,颜巽离因熟悉这每一块台阶,借着黯淡的冷星,并不点灯,依旧独自上山来。 待他独自走了九百九十九个台阶,终于来了翠微山山巅之上,只见山巅一片光洁之色,恍若水晶,光耀夺目,非似人间,已到了仙界。 原来这翠微山山巅之上是个天池,这天池的湖水一平如镜,清澈异常。此时静夜沉沉,浮光霭霭,乌云散去,露出一轮光洁的明月。皎洁的月色照拂在如镜面般的湖面上,将天地之间融为一色,美奂绝伦,恍若到了仙界。 山风拂过,暗香浮动。这天池旁种满了芍药花,眼下虽已是立秋时节,却因这翠微山上气候不同,又得皇宫大内的能人巧匠们精心呵护,因而此时仍盛开了大丛大丛的芍药花,香气瀰漫,在月色下摇曳生姿。 颜巽离自然知道这里每一株芍药花的名字,有花奴儿、冠群芳、宝妆成、醉西施、袁黄冠子、合欢芳、八仙过海,皆因这里的每一株芍药花,都是他亲手种下的。 这芍药花丛中央,宛似立着一个人影,衣袂飘飘,宛若姑射仙子,仔细看来,并非真人,原来是座白玉雕成的玉像。 这玉像与生人一般大小,是个身穿宫装的女子,年纪约摸十八九岁,面容倒是和上官太后有七八分相似,不同的是,这位女子眉梢眼角,颇有天真稚气,嘴角边微露笑容,说不尽的妩媚可亲,眼下有一点淡淡的桃花痣,更衬得那双秀目明眸流盼,风致嫣然。* 此时山风吹拂而过,她身上淡黄色绸衫微微颤动,衣袂飘飘,宛若凤凰台上乘风离去的仙人。 更妙的是,她那一对眸子莹然有光,神采飞扬。仔细看来,原来这一双美目乃以黑曜石雕成,借着溶溶月色,黑曜石隐隐有光彩流转,浑然天成,更添几分天姿灵秀,意气高洁。 这玉人已是如此,若是真人,遥想又该当是如何的顾盼神飞,明艷动人,那「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的绝世佳人,也不过如此。 只是不知,这位玉人,究竟是何人? …… 颜巽离独立在这玉人前,昂首抬起头,静静地望着她,凛若冰霜的面容竟露出了少年般青涩的笑容,仿佛重返故土的游子,又似是雨雪霏霏归来的故人。 他望着她,心中既是喜,又是忧,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孤山之上,形单影只,茕茕孑立,沉默半晌,极轻极轻地嘆了一口气,用着沙哑嗓音和不易察觉的颤抖说道。 「晴滟,我来了。」 原来这个玉人,正是上官晴滟。 上官晴滟,天下闻名的上官三娘子,是声名赫赫的京兆上官氏长房一脉嫡出的女儿,是上官太后的亲妹妹,是镇国将军沈承影的妻,是万姓敬仰的巾帼女英雄。 可她,上官晴滟,除却这所有的一切,她也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是他永远无法忘怀的白月光,是他掩藏在心底永远无法癒合的伤痕,是他触不可及的身影,是他失之交臂的此生挚爱。 可在她心中,他又算的了什么? 他悽然一笑。呵,只能是和她夫君义结金兰的三弟吧。 十三年前,北金国围困燕州,沈承影和上官晴滟放弃闲云野鹤般的逍遥日子,北上守城,抗击敌军。那时他虽身在行伍,有心相助,却只是一个人微言轻的百夫长,无足轻重。彼时当朝宰相林若晦独断朝纲,要放弃燕州,南渡迁都,沈承影和上官晴滟的性命危在旦夕。 为了解燕州之围,他捨弃苍梧子孙的尊严,在晋岭融氏门前长跪了三天三夜,恳求融氏家主出手相助。 三天三夜,他水米未进,形容消瘦,全身力气已经耗尽,只靠着心中的信念强撑着,他口上虽说为了解救他的结拜大哥。 实则,他清楚,他更是为了她。 他不是和她同生共死的夫君,能为她做的,只有这些。 终于,融氏家主融震点头答应,愿意出手相救。他欣喜若狂,没想在他出兵相救之前,却传来了燕州城破,沈承影伉俪以身殉国的消息。 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天,他带着融震亲笔书写的密信,要骑上快马,日夜星驰到燕州,有了晋岭融氏家主的亲笔书信,他可以调动北方重镇的兵粮,如此一来,燕州之围便可迎刃而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1页 可当噩耗传来,他吐了一口鲜血,眼前一黑,却强忍着不让自己晕过去。 他紧紧攥住那个报信之人的衣襟,如淹死的水鬼索命般厉声喝道:「你再说一遍?!是谁从燕州城楼跳下去了?!」 传来报信之人战战兢兢地嗫嚅道:「是沈将军和上官三娘子……」 他至今还记得,那是一种怎样刻苦铭心的痛。 是活生生的用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开膛破肚,将他那一颗鲜红跳动的心肝血淋淋地剜了出来。 一刀,一刀,又一刀…… 他又是那样的清醒。 他已经错过了她,眼睁睁地看着从小长大的她,成为了别人的妻。 如今,他竟是和她阴阳相隔,就连那一句「大嫂」,再也无法叫出口了。 …… 沈承影和上官晴滟以身殉国后,举国哀悼,老百姓们为祭奠他们伉俪,在全国各地都修整了庙宇,为他们夫妻设立了神像,以供祭祀。 别处,上官晴滟永远是和她夫君沈承影并肩而立,伉俪情深。 唯有这翠微山上,只塑有她一人的玉像。 这座玉像是上官太后上官晴潋所立,她极为宠爱这个嫡亲妹妹,她们生母因难产而死,只留这么点骨血,姊妹在诺大的上官氏家族,相依为命。上官太后未宫前,手引口传,教授了这位妹子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其名分虽系姊妹,其情状有如母子。 后来,姐姐上官晴潋选秀进宫,当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对这个妹妹更加宠爱,赏赐不断,更许了她可以自由出入大内的特权。待这位妹子长到十五岁,已是名动京城的绝代名姝。 彼时,上官皇后正为这位嫡亲妹子,在王孙贵胄之间挑选一门好亲事。谁知,在一个仲夏夜,名门贵女上官晴滟竟和白衣相公沈承影私奔了。 虽沈承影也是一表人才,文武双全,又有着闲云野鹤般的飘逸人品,但他出身实在卑微,一介布衣。虽沈承影后来因屡建奇功,被追封为镇国大将军,上官太后却耿耿于怀,认为若非沈承影拐走了自己的妹妹,那么妹妹就不会以身殉国,红颜薄命。 因而,上官太后不喜沈承影将军,令人在这翠微山山巅之上只单独修了一座妹妹的白玉雕像,以此悼念。 虽说此玉像是上官太后所立,可是这玉像周围的芍药花,一株一株,皆是颜巽离亲手种下。 上官晴滟生前十分喜爱芍药花,每每他来到这里,看到芍药花丛中的玉像,一如她生前模样,转身,回眸,明眸流盼,笑着对他说道:「阿离,你看我簪着这一朵『花奴儿』,好不好看?」 她怎会有不好看的时候。 在他心中,就算是这世上最娇艷的芍药花,也比不上她一丝一毫。 可他年轻气盛,却永远不肯承认这一点,只会红着脸别过头去,别扭地说道:「快摘了那花儿,咱们好打马球去。」 -------------------- *上官晴滟玉像的描写参考了金庸 《天龙八部》里「第二回 玉壁月华明」里段誉初见玉像的内容。 第74章 知是九秋来(3) ========================= 颜巽离独坐在上官晴滟的玉像前,拿出带上来的酒,与万壑松声相和,独自饮了起来。 年轻时,他是千杯不醉。 后来,他身份尊贵,无人再敢灌他酒了。 现在,他唯独在她面前,只喝了半坛酒,就有了七八分醉意,此时山风唿啸,万壑松涛,冷清的月光下,他高大威勐的身影摇摇晃晃,玉山倾倒。 他醉了,抬头,望着她,眼神迷离,轻声呢喃道:「晴滟,今日是你的生辰。呵呵……算起来,我们认识都已经有三十年了。」 「你还记得吗?咱们初次相见的时候。五岁那年,你扮成个小子,来我家给太爷爷贺寿。那时,我那些大哥哥们都欺负我是个没爹的野种,正出气揍我,你瞧见了,沖了前面,挡住我,硬气说,以后我就是你小弟,要欺负我,先得问问你答不答应。」 「我的那些哥哥只当你是跟来的小厮,哈哈大笑,都往你身上丢泥巴,啐吐沫。直到跟着你来的嬷嬷大叫了起来,他们才发现,原来你就是上官氏最尊贵的嫡女,登时吓得赶紧逃走了。」 「晴滟,你知道吗?我的那些哥哥们,当天被太爷爷拎着棍子狠狠揍了一顿,还罚他们三天不许吃饭,还要脱光了衣裳,背上荆条给你请罪去。哈哈哈,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我的那几个大哥哥吃瘪。」 颜巽离放声大笑起来,一如当初那个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小子,快活,肆意,勇往直前地活着。 可是笑到最后,他已经长了皱纹的眼角竟有几分酸涩,却是冷泪盈眶。 无论他说什么,无论如何回忆当初,已是物是人非,阴阳两隔。 他就算是立刻死了,也无法和大哥沈承影那般,和她并肩携手而立。 他早已泪珠盈眶,这时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扑簌簌的滚下衣衫,又强笑道:「晴滟,你永远那么年轻。可是,过了这么多年,我却两鬓都生了白髮。想来再过不了多久,我就变成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头子了。」 举杯望明月,对影成三人。 他独饮,她不语。 一坛酒见底,他的眼神愈发迷离,意气风发褪去,只剩下形单影只的凄楚苦寂,他抬起头,痴痴地望着上官晴滟的玉像,低声说道:「明明,是我先认识的你……可是你最后却选择了大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2页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长啸一声,龙吟般的啸声直上天际。 可是在这空无一人的翠微山,满山谷只迴荡着他的声音,除了万壑的松声,再无回应。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直到现在,你都没有告诉我为什么……」 他的声调由最开始的激动,逐渐变得冷却,像是孤魂野鬼一般,在山巅之上的夜风呜呜幽咽。 她生前没有告诉他答案,更何况她已是香消玉殒,已在九泉之下。 他永远等不到她的答案。 …… 不知不觉,天已熹微,山巅上金光四射,旭日初升。 颜巽离喝醉了,又吹了一夜的山风,饶是他素来精壮,却因伤心,感染风寒,头昏沉沉的。 「原来你在这里。」 忽然之间,山巅上传来一个声音。 颜巽离回首一看,却见万丈金光之中,有一个身影,无论面容还是身段,都和那上官晴滟的玉像有七八分相似,他瞳孔骤缩,心跳似乎漏了一拍,待那人走进,仔细看来,却是上官晴滟的嫡亲姐姐,当今的太后娘娘,上官晴潋。 颜巽离眼中的愁苦和痴情尽都散去,又恢復了那个冷静自持的摄政王。 「宫中不见摄政王,直乱了一个晚上。哀家想着你前一日上山去,只当早下来了,却是一直在这里。」上官太后说道,「来人,你们几个,且扶摄政王下山歇息。」 颜巽离站了起来,身形略略不稳,却酒意尽褪,冷冷道:「无需太后费心,本王还清醒着呢。」 他拂去了衣襟上的芍药花瓣,大步流星,正欲下山去。 上官太后却出声说道:「呵,听说摄政王昨儿个已经向哀家的娘家上官氏下了聘礼,哀家今日才知晓,这里向摄政王道喜了,只是,哀家不知,摄政王却向哀家的娘家下了聘礼,却未说明到底要迎娶的是我哪一位侄女,哀家不知这是何意?」 颜巽离讥笑一声,丝毫不在乎地说道:「太后娘娘共有三个嫡亲侄女,四个旁系侄女,本王想娶哪个,就娶哪个。再者说,本王若是都娶了,又有何不可?」 此话,极尽嘲讽,简直是不把京兆上官氏放在眼里。 上官太后面色一冷,却也不能发作。 她自然是听出了颜巽离话中嘲讽之意,可是她又能如何呢? 要怪,就只能怪赫赫扬扬、绵延数百年的京兆上官氏一代不如一代了! 真是没想到,簪缨世族的京兆上官氏,偌大的家族,男儿们只知贪图享乐,竟找不出一个肯踏实读书、入朝做官之人! 如今的家主,便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上官环,他本就是个鼠目寸光,贪图富贵之人,眼看着轩辕一脉气数将尽,竟不顾她这当朝太后的颜面,竟要和那狼子野心的颜巽离上赶着联姻,真是无耻至极。 她虽贵为一朝太后,却也是无能为力。 说到底,那京兆上官氏不是她当家,这前朝后宫,也不是她说了算。 自先帝驾崩后,她虽成了太后,却没有子嗣,只得从轩辕氏旁系过继了一个小子当儿子,扶上了皇帝宝座,便是当今的小皇帝轩辕章。 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不知何时,就成了别人的刀下之魂,眼下,她能做的,唯有自保而已。 「呵,摄政王看上哀家的哪个侄女,自然是她的福气。说起来,除了家中那几个,哀家倒还有一个从未谋面的侄女。」上官太后走到上官晴滟的玉像下,点了一炷香,悠悠说道。 这句话一说出口,摄政王颜巽离眉头一蹙,怎么,上官家还有女儿?他怎么会不知道? 只见上官太后双掌合十,对着上官晴滟的玉像虔诚地念道:「好妹妹,你若有在天之灵,就保佑哀家早日找到你亲生的那个孩子,哀家定当将她当做自己的孩儿一般疼爱。」 颜巽离的身形为之一颤,瞳孔遽缩,什么?晴滟的女儿?!他极脱口而出:「怎么可能!晴滟和我大哥并未留下子嗣,怎会有女儿?!」 上官太后并不回身,冷笑道:「摄政王,就算你料事如神,又怎能知尽这天底下所有的事?哀家前些日子见了一个从金陵来的老嬷嬷,她原是金陵刘家村的人,十几年前,她曾贴身服侍过晴滟。她说,晴滟在金陵便已有了身孕,当时虽未显怀,但据她大半辈子为妇人接生的经验,断定晴滟怀的定是一个女儿。」 上官太后低下头来,带着不易察觉地哽咽道:「只可惜,燕州城失守,我妹妹跟着沈承影那个小子跳了下来,无人再知道,我那个侄女,到底是生是死……」 上官太后十分罕见地说了「我」,而非「哀家」。 而颜巽离并未察觉到这一点,他已经完全陷入到了极度的震惊之中,喃喃自语,「晴滟的女儿……」 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迷茫,抬起头,看到上官晴滟的玉像笼罩在在一片绚丽的朝霞之中,宛若重生,他感觉面前有什么极为珍贵的东西一闪而逝,他想要拼命抓住,可就在这时—— 鸦九的身影出现了。 「主人,属下有要紧事相报,是关于轩辕炎的。」鸦九的声音颇为急促。 颜巽离只得转过身来,按下此事,到了僻静之地,听鸦九说道:「属下已查明,轩辕炎应是跟着他姐姐轩辕瑛逃到了金陵一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3页 惆怅和迷惘稍纵即逝,颜巽离的眼神会恢復了冷静和犀利,他眼神一凛,森然道:「他中了『碎魂雪蒿散』,竟然还没死?」 「是……属下无能,那一日竟然让他们两个从密道之中逃走了……」 颜巽离低下头,看着地上的虫蚁,不屑地冷笑道: 「呵,竟然能逃到金陵……轩辕炎,轩辕瑛,无极老母,金陵,融震……」 「呵!好,好的很。」他的声音,带着傲慢,自信,还有掌控一切的狂妄。 鸦九默然,他跟随这位主子多年,自知他的行事风格。 「不留活口,斩草除根。」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颜巽离大步流星离去,逆光而行,衣袂被山风吹拂起,像是雄踞于山巅之上、俯视众生的孤鹰。 …… 「太后娘娘,摄政王大人已经离去了,咱们也走吧,这山上风大,您的身子禁受不住……」兰姑姑说道。 「你们先下去吧,让哀家和她单独说说话。」上官太后略带倦意地说道。 「是。」兰姑姑只得答应。 上官太后凝视着上官晴滟的玉像,沉默良久,直到她刚刚点的香,已经燃尽,成为了一阵青烟,飘荡在天地之间,才轻轻嘆道:「晴滟,我可是你的亲姐姐啊,你连怀有身孕的事,竟也不肯告诉我吗?」 上官晴滟的玉像自然不言,微笑着,一如当年模样,却让上官太后回想起来,许多年前,那个扎着两个小鬏髻、可爱又狡黠的小豆丁,整日跟在她身后奶声奶气地叫道:「阿姐,阿姐。」 时间荏苒,小豆丁早就长大了,也和她这个阿姐,相形渐远,直至阴阳两隔…… 「晴滟,阿姐你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放心,你的孩子,我自当会竭尽全力呵护她……我发誓,我一定不会让她重蹈你我一样的覆辙。」上官太后缓缓说道。 …… 在这玉像的后面,盛开的芍药花丛中,一小丛非常不起眼的淡黄色小花,上官太后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这朵不起眼的淡黄色小花,乍一看,还以为是杂草野花,其实不然。 它可是比这山巅上所有的芍药花都要珍贵,它叫做金缕梅,别看它小,不起眼,却能克制那「碎魂雪蒿散」的剧毒。 如今,宫中的金缕梅被尽数毁去,现如今也只剩下这里还仅存着一小丛。 颜巽离狂妄自大,又目空一切。他以为自己掌控了一切,却永远也想不到,就在这上官晴滟的玉像之后,他亲手种下的芍药花丛里,就生长着这么一株金缕梅。 这金缕梅本生长在西域雪山之巅,对环境要求极为严苛。中土大陆本不没有它适合生长的环境。却因颜巽离思念上官晴滟,调集全天下的能工巧匠,让这翠微山一年四季都盛开着芍药花,这才给金缕梅创造了得天独厚的环境。 看到这小小的金缕梅,上官太后眼神惆怅,思及往事。 当年,若非那人捨命相救,现如今她恐怕早就成了一抔黄土。 那人的身影犹在眼前,紧紧握着她的手:「皇后娘娘,臣相信,这世上的天生万物,都遵循着生生相剋的法则。既然这天下没有解不开的毒药,自然也就没有破不了的局。」 「还请皇后娘娘万万要保重凤体,臣愿为皇后娘娘驱使,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九死不悔。」 上官太后站在翠微山巅,遥望着远方,像是一只被枷锁囚禁的凤凰,等待着重获自由的那一日。 -------------------- 第75章 殉道(1) =================== 七月,金陵城。 虽已立秋,金陵城依旧是暑热微消,早晚虽已有了几分凉意,大晌午间,一轮烈日当空,无半点云翳,真乃烁石流金之际。 饶是如此,却也挡不住人们的热情。自进入到七月,金陵城便正式迎来了盛大隆重的花魁之选。许多年未选出那冠绝群芳的花魁娘子,今年的姑娘们有不少姿色出众者,应能选出那花魁娘子,因而今年格外隆重盛大。 从六月中下旬开始,四面八方的人们就如潮水一般涌入金陵城。这其中,既有想赶着来一睹花魁娘子芳容的达官贵人,也有想来凑热闹的平头老百姓们,更不乏来赶着这个千载难逢的盛事,来金陵城做生意买卖的商贩们。 人多如蚁,甚至就连金陵城附近的和尚道士,也都来赶这个热闹。无他,人多的地方,便有着生意。若能在这里结识达官贵人,那届时七月十五消灾祈福的水陆道场,也都有了香油钱的着落了。 天南海北的游人涌进金陵城,这城内的客栈旅店的房钱,也跟着水涨船高。有钱的,自然是住在那大酒楼之中,一晚的房钱,竟能达到十两银子。没钱的,就挤在那客店之中,饶是如此,最次一等的房间,只不过是能放下一张床的地字号,房钱竟然也要一百文钱一晚。饶是如此,这些客店们赚得盆满钵满,就连牛棚也都打扫出来,花十个铜板,便能凑合一晚。 金陵城上上下下都喜气洋洋,最高兴的当属女儿河。 一进入到七月,这女儿河沿岸,都设了彩幕,铺设了露天的铺位,出售各色的精巧吃食,有的售卖衣裳、鞋靴、幞头,有的叫卖蒲合、簟席、屏帏等,有卖古玩字画的,就连各种名贵的香料药材,也都有卖的。到了大中午,金乌当空之际,秋老虎日头毒辣,家家户户撑起来的青伞,几乎将整个街道都遮蔽起来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4页 那临时叫卖的小商小贩,已是数钱数的手软,就更别提那些华丽奢侈的秦楼楚馆了。他们夜夜笙歌,灯红酒绿,昼夜不休,达官显贵们一掷千金,只为博得美人一笑,真真是「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的烟花巷」。如此这般,喜得那些老鸨子们,整日眉开眼笑,财神爷的供桌上,青烟缭绕,几乎将香案都烧塌了。 真所谓「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你且看那六朝金粉,十里软红,说不尽的繁华旖旎,道不完的富贵风流。 不仅如此,金陵城近来还有一件稀罕事。说是那帮不男不女的太监们,正是来替当今小皇帝来江南选美人的。若是谁家的女儿今年能当上那花魁娘子,就能入宫当娘娘,那可就是鲤鱼跃龙门,从此跃上枝头变凤凰了。 因而,这金陵城的人们,对这花魁之选,更加热衷了,甚至赌场里开了赌局,看今年是谁家的姑娘当选。 那头一号,自然是唿声最大的丽春院的潘婉儿,有人已经在她身上押了上千两银子。 次之,便是长乐坊的秦桑子,莳花馆的崔爱月。也有人在她们身上,押了数百两银子。 再次之,便是怡香院的秋雯、红杏院的彩霞,每个人三五十两不等。 只可惜,那明月楼的李湘君,原也是个热门人选,可她既跟了谢御史,于这花魁之选,便是无缘了。 蕖香的名字,却这名单里的最末等,只有一两银子。正是凤妈妈托人去给蕖香下注的一两银子。 绿柳知道后,心中冷笑,这个老不死的凤妈妈,还做着那个贱人能成为花魁娘子的春秋大梦呢! 她心中已打定主意,待七月七一过,她就把蕖香暗地里发卖了,若是郡王府问起来要人,她就一股脑地推到马上就要咽气的凤妈妈身上,皆是既可打发了挺尸的老婆子,也能把那个眼中钉去掉,真是一举两得。 除了快要闭眼的凤妈妈,无人在关注,那名为「蕖香」的姑娘,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 …… 金陵城,虾子巷。 「你陪俺的牛!你陪俺的牛!俺们全家就指望着这一头牛,你把俺的牛吓死了,俺以后连地都耕不了了!」一个癞头小子抱着一个人的裤脚,拉扯着他不放手,哇哇大哭起来。 这癞头小子叫做孙小六,从小就愣,家里很穷,只跟着一个七八十岁的老爹过活,去年老爹咽气死了,家里只剩下一头老黄牛相依为命,不知怎地,好好的牛,竟是死了。 郑老大喝道:「孙小六,你别胡闹,这可是我店里的客人,你的牛,不好好看着,跑到街上,撞到了人家车上的炮仗上,『轰』的一声吓死了,这怪谁!别胡闹!」 这郑老大是虾子巷做客店买卖的,他店中虽是最下等的客店,却因挨着码头,又极便宜,不少来金陵城做小本买卖的客人,都爱住他店里。 眼见孙小六要被人一脚踢开之际,忽然一个声音说道:「郑大哥,发生什么事了?」 说话之人正是陆霁。他看几个人在巷子口起了争执,三辆板车,将整个虾子巷都堵了起来,问是何事。 孙小六一见是陆霁来了,如同小鸡崽儿见到老母鸡一般,哇哇大叫:「陆哥哥,你给俺做主!俺家就剩一头老黄牛了,结果叫这个乡巴佬给俺吓死啦!」 郑老大一见是陆霁,便给他说了这事情的原委。 郑老大是开客店的,今日来了一伙做烟花炮仗买卖的客人,他们包了三间房,还有一个仓库,专门来放炮仗。今日正卸货的时候,谁知孙小六家的老黄牛沖了出来,撞在了装着炮仗的平板车上,结果这一撞,其中一个大炮仗就爆了,「轰隆」一声,那老黄牛登时就吓死了。 这孙小六见吓死了老黄牛,便不依不饶,要这湖北来的客商还他的老黄牛。 陆霁听罢,先对着孙小六说道:「小六,这位客人不是故意把你的老黄牛吓死的,你不能这么不依不饶。这样吧,我今天下午,就重新给你送一头老牛来,你看如何?」 这孙小六是个愣的,旁人的话,他一概不听,却只听陆霁的话。因为去年他老爹去世后,是陆霁买了一口棺材,把他老爹收殓下葬了。从此以后,这孙小六便认定陆霁,他的话,无有不从的。 孙小六瞪了那湖北客商一眼,却冲着陆霁点点头,委屈巴巴地说道:「陆哥哥,俺不要老牛,要小牛。」 陆霁摸了摸孙小六的头,笑着应道:「好,就要小牛。」 见孙小六松口了,郑老大和那湖北客商都松了一口气。郑老大正张罗着让那湖北客商去后面卸货,陆霁却皱着眉说道:「这位先生,且慢。实在对不住,虾子巷不能让你们住了。」 郑老大和那湖北客商皆是一愣。 那湖北客商操着一口方言,叫嚷起来:「天底下哪有做这样的道理,我们银钱都付了,怎么不让我们住进来!」 郑老大也是一头雾水,但他知道陆霁为人,既这么说,自有他的道理,也就没吭声。 陆霁对着那位湖北客商说道:「实在对不住,这几日虾子巷不能让几位客官留宿了。这样,我愿意赔偿给这位大哥三倍的房钱,如何?」 那湖北客商连忙摆手:「不行不行!如今金陵内到处都住满了人,你叫我们往哪里去找地方?!总不能叫我们在这桥洞底下睡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5页 陆霁依旧微笑道:「这位大哥不必担忧,小弟会为几位大哥找到借宿之地,便是这金陵城最豪华的君来客栈。并且,房钱全免,几位大哥不用出一文钱,如何?」 那位瘦高的湖北客商和身后几位壮汉叽哩咕哝的说了几句方言,最后冲着陆霁点点头,不情愿道:「好吧,既然你说给我们找好了住处,又不要房钱,有这样的好事,如何不依?」 那湖北客商话音一转:「只是除了我们住的地方,我们还需要一间库房存放这些烟花炮仗,既不能见光,不能见潮,更不能见明火,我们千里迢迢,赶到这金陵城,就是为了这几车货物,若是这些烟花炮仗受了潮,我们这一趟的辛苦,就全打水漂了。」 陆霁看着那几辆平板,装满了烟花炮仗,略一思索,点了点头,想来拜託林疏玉,在醉杏楼找一两间库房,再着人看守这些烟花炮仗,应该不是问题。 事情解决了,那湖北客商一行人便推着平板车走了。 郑老大这才对陆霁说道:「陆小哥,你为何不让他们住我店里?难道这些人来歷不明?」 陆霁摇摇头,「刚才我查验过他们的通关文牒和货物,的确是从湖北赶来贩卖的烟花炮仗的。他们平板车上,刻着一个『肖』字,就是湖北一带做烟花炮仗最出名的『肖记』。」 每年临近七月,金陵城便会有大量贩卖烟花炮仗的客商涌进来,他们的大主顾,都是女儿河的秦楼楚馆。这些老鸨,不光比拼姐儿,就连夜里放的烟花,也都暗自较劲,就看谁家放的烟花最大,最漂亮。女儿河一直有个传说,说是若是谁家放的烟花最漂亮,那今年的花魁娘子,便会花落谁家。 因而,这些老鸨们便暗地里较劲,花了大把的银子,去买烟花炮仗,去搏个好彩头。金陵城内的烟火铺子,早就一售而空,这样大的买卖,自然吸引了外地来的客商。 那湖北肖记,便是做这烟花炮仗最有名的客商,往年,他们也都会来,住宿也都在虾子巷,并无意外。 郑老大有些不愿意了,急忙道:「既这样,陆小哥为何不让他们住我店中?」 陆霁和缓道:「郑大哥,你别急,我不是有意挡你财路,也不是冲着那伙人。只是今年,情况有些特殊。今日我来,便是想告诉郑大哥和下面几个做客店生意的弟兄,从今日起,虾子巷所有的客店,都不对外经营了。外地来的客人,一概不收。」 郑老大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什么?不让我们做生意了?」 陆霁道:「大哥你放心,你们亏损的房钱,我一文不少地不给大家。」 他知道,这的确是强人所难,但他今日,便是专为此事而来的。 郑老大愣了半晌,忽然低声道:「陆小哥如此做,是为了姥姥吗?」 陆霁倒有几分惊讶,看来这个做客店生意的郑老大,倒是有几分敏锐。 他的确担心五姥姥的安危。袁瑛和袁烨那俩姐弟来歷不明,金陵城一下子进来这么多人,他担心会给姥姥带来危险。 陆霁微微地点了点,「嗯,近来的确有些来歷不明的人,在打听姥姥的下落。」 郑老大稍一犹豫,便拍着胸脯说道:「既这样,我今日就给下面几个弟兄说我们『关门闭店』,一概不再接客了。陆小哥你放心,你和姥姥的大恩大德,我们弟兄几个不敢忘记!」 郑老大原是个无所事事的混子,赌钱输了,被要债的砍了几刀,差点救不回来。五姥姥不仅救回了他的性命,更是让陆霁帮着修建了几所房屋,装潢一新,成了客店,让郑老大干个正经生意。 郑老大捡回了一条性命,又有了正经生意,讨了老婆,生了孩子,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滋润。他重新做人,日夜不敢五姥姥和陆霁的大恩大德,只想着有一天定要回报他们,如今陆霁既张口了,他无有不从的。 陆霁见郑老大答应了,也暗自松了一口气,真心道:「多谢郑大哥!」 虾子巷的客店不受外地客人,大大地降低了风险。也算了结了他一桩心事。 郑老大做事雷厉风行,当天虾子巷所有的客店,都闭店歇业。如此以来,这虾子巷,倒成了全金陵城最为僻静的地方。 …… 陆霁东拐七拐,来到五姥姥所在的院子。 他给五姥姥带来了人参、鹿茸、当归,阿胶这些滋补的名贵药材。 这些日子,五姥姥一直在给那个中毒昏迷的袁烨施针压制毒性,十分劳心费神,姥姥的身体也虚弱了下来。 陆霁亲自熬了一锅滋补的人参当归鸡汤,端给了内室之中的五姥姥,「姥姥,你歇一歇吧。」 房中自然还有袁瑛在,但他只是淡淡点头示意。 五姥姥接过参汤,喝了一口,贊道:「霁哥儿,你的手艺快赶上鲍婶子了。」 陆霁微微一笑,瞄向依旧昏迷着的袁烨,不禁问道:「姥姥,他的毒如何了?」 姥姥慈祥地说道:「多亏了你拿来的金缕梅,这孩子体内的毒已经解了,这两天就该醒来了。」 袁瑛抬起头,对着陆霁说道:「多谢你送来的金缕梅。「」口气虽然依旧生硬,但相交之前两人的水火不容,已经缓和很多了。 陆霁回以一个淡淡的微笑:「机缘巧合而已,不必谢我。」 之前,五姥姥因缺最重要的一味「金缕梅」,只得以金针压制袁烨的体内的毒药。也是袁烨这小子命不该绝,前一日,陆霁在金陵城内的大相国寺的集市上,瞧见一个西域番僧买着各色的草药香料,里面竟然就有一味名为「金缕梅」的药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6页 陆霁虽不知这金缕梅是否是五姥姥口中所说的,那一味极为珍贵的药草,却当机立决,果断将这金缕梅买了下来,递与五姥姥看。 五姥姥见了这西域番僧卖的金缕梅,神情颇为激动,十分肯定地说道:「没错,这正是克制那『 碎魂雪蒿散』最重要的一味药材,金缕梅。」 当下,以这金缕梅君臣佐使,重新配了一剂药,给昏迷着的袁烨餵下。 药到病除,那袁烨的小脸上的黑气,果然消了许多。今番听五姥姥说他体内的毒药已经解了大半,看来已无生命危险了。 事后,陆霁却觉得此事十分蹊跷,听五姥姥说,那金缕梅本是极难得的一味药草,怎地平白无故,在金陵城大相国寺的集会上让他撞见。 事出反常必有妖,待他再要去寻那西域番僧,却是毫无踪影。 五姥姥也安之若素,丝毫没有怀疑,便用了这金缕梅。这一点也让陆霁心生疑窦。这些年,他跟在五姥姥身边,替她办了不少事,可她仍然是谜团。 五姥姥既不告诉他,他也不会主动去问。况且,他关心的,唯有蕖香一人而已。 他只盼着,袁烨赶紧醒来,袁瑛带着她弟弟赶紧离开,五姥姥身边的风险,也就能少一分。 -------------------- 第76章 殉道(2) =================== 到了夜晚,华灯初上,金陵城更加热闹。 女儿河畔,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欢笑声不绝于耳。 到了酉时末刻,「轰隆」一声,顷刻间,天亮如白昼,原来是女儿河畔的青楼楚馆,接二连三地得放起烟花。 烟花一飞沖天,在漆黑绽放开来,有金菊怒放,牡丹盛开;有的是彩蝶翩跹,有的是巨龙腾飞,还有数不清的火树烂漫,虹彩狂舞。更妙的是,因这里临河,绽放的烟花将女儿河也渲染的五彩斑斓,和夜空相互映衬,端地天上人间一般。 小孩子们拍着手说道:「真漂亮啊。」 有人道:「你看丽春院放的『九龙入云』可真气派。」 又人道:「快瞧,这边怡红院放的的『大鹏展翅』也不错!」 游人们皆都驻足,仰头观看着烟火,目不暇给,都欢天喜地地沉浸在这盛世之中。 这绚丽多彩的景色,映在陆霁如深潭古井般幽暗的眸子中,却是冷了的烟火,惊不起一丝波澜。 他知道,在这繁华盛世之下,掩藏着是一个怎样真实而又残酷的现实。正当达官贵人千金一掷寻欢作乐之际,平民们已经穷得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 虾子巷,原本是金陵城最为贫穷的地方,这些年,因五姥姥的恩惠,在加上他的苦心经营,稍稍有些起色,人们互相帮助,倒还不至于饿死。 但是其他地方,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许多地方的穷人,即便是在这太平盛世,也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们会为了一碗粥而大打出手,弄出好几条人命。 可这一切,没人会在乎。 那些上位者在乎的,只是这眼前,虚假、令人作呕的太平盛世。 他,陆霁,对这一切瞭然指掌。 他是从最底层爬上来的无名之辈。自然知道,这问题的根结,不在于最底层的老百姓们,而是在于上面。 然而,贪图享乐的上位者们,像是讳疾忌医的病人,他们不会正视,这个国家的病,已经病入膏肓了。 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也不想做什么。 圣人云,有道则现,无道则隐。在整个天下分崩离析之前,他只求蕖香和自己能够全身而退,这就足矣。 陆霁正欲转身离去,忽听见旁边传来一个声音,赫然说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陆霁转过身看去,说话之人是一个皮肤黝黑、浓眉大眼的男子,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大,此时这人望着天上的烟花,义愤填膺地说道。 一个锦衣子弟哈哈大笑:「鲁仲,你在这发什么牢骚!想必是昨晚上的姐儿,服侍的不满意!」 另一个华衣少年嘻嘻笑道:「嗐,彭公子,你就别提了!你知道吗?昨儿晚上,你好心好意给我们在丽春院叫来几个姐儿,我正和香香美人钻进被窝,这鲁棒槌就跑进来,说那美人要扒他衣服,吓得他不敢再待了,要立马就走。」 一人打趣道:「哎唷,鲁棒槌,你到现在,该不会还是个没尝过女人的雏儿吧?」 那个名为鲁仲之人羞得面皮涨紫,笨口粗舌地说道:「俺娘说了,这些烟花女子,都是吸食男儿精气的蜘蛛精!」话既出口,又挠了挠头,呵呵啥笑道:「哦……不对,这里面也是有好的女子的。」 旁边几个纨绔子弟见了鲁仲这般模样,都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你们知道吗?上次,这鲁棒槌在茶水摊,遇到一个姑娘,痛斥了他一顿,他当下就对那姑娘上心了,现在正满金陵城找她呢。」 「没想到啊,这鲁棒槌可真痴情,这不就应了那句话,『什么山什么不是水来着?』」 鲁仲耿直地接话道:冯兄说的,可是那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见云』?我与那位姑娘只是一面之缘,还说不到这个地步,冯兄如此说,可是唐突佳人了。」 这一番掉书袋的酸儒话,又是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陆霁并不理会,转身离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7页 …… 七月初六,夜。 陆霁在葡萄架下坐着,他心中没由来的一阵慌张,时不时地抬起头,看向篱笆外。 「阿霁哥哥,对不起,我来迟了。」夜色掩映之中,蕖香身着一身暗色衣裳,匆匆赶来。 见到蕖香的身影,陆霁稍稍松了一口气,他冲着蕖香微笑道:「无妨,来了就好,来的路上,可有人注意到你吗?」 蕖香摇摇头。 近来,绿柳的心思全都放在了她亲手调/教的焦可儿身上,那焦可儿虽于花魁无缘,但若能得一个二甲三甲的花史,花妖,也是好的。她趁夜色偷偷熘出楚云阁,并未引人注意。只是因女儿河游人如织,擦肩摩踵,几乎走不动道了,她多费了些时间,这才赶来虾子巷。 陆霁微笑道:「那就好。咱们走吧,姥姥那里等我们。」 按照原定计划,陆霁、林疏玉是七月初七当天带蕖香离开金陵城。那一日,全金陵人的人都挤在女儿河围观花魁娘子的芳容,城防也会松懈许多,届时便可浑水摸鱼,悄悄熘走。 况且那一日,绿柳被各种事务缠身,无暇顾及蕖香,真是天赐良机。 可陆霁总觉不妥,隐隐感觉总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们,思来想去,还是将计划提前,不等七月初七,今夜便离开。 蕖香说,临走之前,要和五姥姥和虾子巷的众人告别。五姥姥于她有大恩,若非五姥姥相助,她至今不知道自己的亲身父母是谁。 今番离去,以后恐难再见。因此和陆霁约定,在虾子巷再和五姥姥见最后一面。 陆霁走在前面说道:「我来带路。」 自袁瑛、袁烨姐弟出现后,陆霁便为他们在虾子巷找了一个十分隐秘的居所,五姥姥也不在原先的院子里居住,而是每天晚上更换一个地方,以防危险。 陆霁在前头走着,并不打灯笼,而是趁着夜色,领着蕖香在如迷宫般的虾子巷东拐西拐,二人走到了一个十分隐秘的地方,陆霁低声说道:「到了,就在这里。」 这地方是一个大槐树。蕖香东张西望,不知哪里五姥姥在哪里。瞧见陆霁撇开地上的枯藤败叶,这才露出一个隐秘的石板来。 蕖香心中暗自吃惊,若非跟着陆霁一起来,无论如何她都不会猜到,在这大槐树下,竟然还有一个秘密入口。 「就是这里,姥姥和袁瑛袁瑛都在这里。咱们进去,和五姥姥道别,就动身离开。」陆霁低声说道,可还未等他打开密道的大门—— 忽然,「轰」的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事发突然,蕖香没站稳,眼看就要摔倒在地,陆霁眼疾手快地护住了她,揽她入怀。他们二人狼狈地摔在地上,却都无暇顾及。 借着映天红的火光,他们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脸上看到了惊异之色。 难道是地震了? …… 半个时辰前,大槐树,密室。 袁瑛守在袁烨的病榻之前。接连几日,不眠不休,饶是铁打的人,此刻也撑不住了,她趴在床边,不由得打起瞌睡来。 她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感觉有人再不停地追赶自己。她背着弟弟,跑啊跑,跑到精疲力竭,却还是逃不掉那群人的追杀。 眼见一把明晃晃的刀,就要插向胸膛之际,这时,她感觉好像有人拉了拉她的手,从噩梦中唤醒了她,她醒来,睡眼惺忪,却看到一直昏迷的袁烨终于睁开了眼睛。 「弟弟,你终于醒了!」袁瑛十分激动地说道,她双眼蓄满泪水,情不自禁地沿着面庞流淌下来,这是喜极而泣的泪水,她真的太高兴了!弟弟终于醒过来了! 袁烨黝黑的眼珠子注视着袁瑛,勉强张了张嘴,吃力地说道:「姐……姐……」 可就在这时,他一口气没提上来,却喷了一大口鲜血。 见弟弟吐血了,袁瑛立刻慌了,急忙喊道:「姥姥,姥姥,你快来!」 这几日,五姥姥为了照顾袁烨,和袁瑛同吃同睡,此刻她就在外头配药。听到袁瑛的喊声,五姥姥赶忙过来,见到袁烨虽然醒来了,但吐了鲜血,她眼神有几分凝重。 「咳……孩子,别急,我先来给你弟弟把脉。」五姥姥沉着说道,她一只手搭在了袁烨的脉搏上,可她脸色却越来越凝重。 她嘆了口气,注视着袁烨,哀怜地说道:「孩子,你身上的毒虽然已经解了八九分,可因中毒时日太久了,已是损了根基。若你是个健壮的小伙子,倒还可以撑过去。可你身子实在是太弱了,眼下只怕……」 五姥姥不再说下去了,悲悯地看着袁烨,拍了拍他的手,「孩子,苦了你了。姥姥无能,救不了你了。」 袁瑛听了这话,如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眼神无神,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我弟弟他不是醒过来了吗……」 袁烨虽是个小孩子,心智却比袁瑛成熟许多,他听了五姥姥说的话,小小的脸上并未露出太多的悲伤,反而有着与他年龄不相匹配的成熟,他勉强说道:「姥姥……我知道,是你救了我……若没有你的相助,我便见不到姐姐的最后一面了。」 这些日子,他虽昏迷着,却也不是毫无知觉,隐隐约约,他能感受有一双苍老的手,时常抚摸着他的额头,为他施针。每一次施针,他都感觉身体好受了许多。想来那一双苍老的手,正是眼前这位姥姥的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8页 说完这句话,袁烨又咳出了一滩血,他的小脸已经极尽苍白,看来身体已是油尽灯枯了。 「姥姥,我求求你救救他!你医术那么好,一定有办法的!我弟弟好不容易醒了,他怎会如此!他还这么小……」袁瑛情绪十分激动,她说道后面,已经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她实在无法接受,自己的弟弟就要死亡的事实。 五姥姥同样是十分悲伤,她知道,袁烨之所以能醒过来,恰恰是临终前的迴光返照…… 「姥姥……能让我和姐姐……单独……说几句话吗……」袁烨吃力地说道。 五姥姥含泪点点头,她给袁烨餵下了一颗九花玉清丸,可以暂时抑制他的咳血,也能让这孩子生命最后的时刻好受一些。 做完这些,五姥姥便独自离去了。 此时,密室之中,只剩下袁瑛、袁烨姐弟俩。 「姐姐……别哭了。」袁烨吃力的抬起小手,抹去了袁瑛脸庞的泪水。 「弟弟……都是我不好,若是我不答应那些人,你就不会被那人逼死——」 袁瑛眼中充满了悔恨、自责,她这个弟弟,虽然只有七岁,却是天资聪颖,十分早慧,也被视为家族的希望。她姐弟二人的父母,早就被软禁在穷苦之地,屈辱而又懦弱的死去,她们姐弟二人相依为命,她满腔的不甘心,想要放手拼搏一把,没想到却是把弟弟拉下水…… 是她害了弟弟! 看到袁瑛如此激动,袁烨的表情却十分平和:「姐姐……你无需自责了……那人早已忍我不下,无论你答不答应,他都会下手的……」 说了这么多话,袁烨早已咳了起来,好在刚刚五姥姥给他餵下了一粒丸药,并未吐血。袁瑛本想让他多休息,他却摆摆手,继续说道:「况且……这事本就是他设计的圈套……无论如何,他都下手的……」 这句话,彻底点醒了袁瑛。 她抬起头,赤红的眼睛充满了仇恨:「弟弟,你说的没错!这件事从始至终,全部都是那人设下的圈套!!只等着让我们往里跳!!」 「他害死了你,咱们家便再无人和他抗衡了!!狼子野心!阴险至极的小人!」她握起拳头,恨恨道:「弟弟,你放心!姐姐一定会给你报仇的!」 袁烨却缓缓地摇了摇头,将袁瑛握紧的双手展开道:「姐姐……你不要给我报仇……你是斗不过他的……不要白送了性命……」 说着,袁烨又吐了一口鲜血,他的生命即将走到终点。 袁瑛将他搂在怀里,痛声叫道:「弟弟!」 袁烨的小脸毫无血色,此时却露出了一个七岁孩童般的童真,他低声呢喃道:「姐姐……你说,我们要是不姓『轩辕』,该有多好……」 袁瑛早已泣不成声,紧紧搂着袁烨,泪珠儿滴答滴答,落在了他胸前被血染红的衣襟上。 袁烨眼神逐渐失去了神采,气息越来越弱:「姐姐……不哭……我要去见爹娘了……」 说罢这句话,袁烨就在袁瑛的怀中轻轻闭上了双眼,此时他稚嫩的面容上,再也没有了痛苦。 袁瑛感觉到自己怀中的袁烨的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僵硬…… 弟弟走了,唯一的亲人也离她而去了! 这世上她再也没有亲人了! 她感觉自己的心,被一种巨大的痛苦挤压着,悲伤排山倒海而来,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悲伤到了极点,她却哭不出声来。 她看了一眼怀中的袁烨,那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般。 她一抬手,用袖子擦干泪,眼下她还不能哭,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她要带着弟弟回到寒州,和爹娘安葬在一起。她不能让弟弟一个人,葬在异乡,孤魂在外。 「不能哭……不能哭,还不到哭的时候。」她自言自语道,强制压下胸腔里想要大哭一场的冲动,她用被衾将袁烨包裹住,背在自己的身上。 袁烨虽然很瘦很小,但他死后,身体却变得十分沉重。 袁瑛吃力地将他背起来,可她刚刚站起来,「轰——」一声巨响,地震山摇。 密室里烟尘四起,几乎要坍塌了。 她的双眼流露出极为恐慌、震惊。 难道是地震了? -------------------- 第77章 殉道(3) =================== 陆霁将蕖香护在身下,耳畔接连传来「轰隆轰隆」的爆炸声,他们二人眼见着周围的房屋倒塌,烟尘四起,整个虾子巷火光四起,熊熊的火焰映红了整个夜空。 陆霁眼中瞳孔急遽骤缩,闪烁着极度的惊愕,嘴巴张开,微微颤抖着。 这绝不是地震……!是有人刻意纵火! 这一切会是谁干的?! 他脑海中搜寻过无数人的身影,在回想起「肖记」贩卖烟火炮仗的那一伙人,怔了一下,难道会是他们? 不对!他已经让那伙人离开虾子巷了,烟火炮仗也在别处,怎么可能会造成这么大的爆炸?! 爆炸……地震……火灾…… 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然闪过一个想法,浑身止不住地战慄了起来。 是了,那伙人虽然被他赶走了,但是他们偷偷在虾子巷挖了地道,将那烟花炮仗都埋在了虾子巷的地底下,伺机点燃,引爆烟花,制造火灾! 可恶,自己万般小心,还是被他们算计了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9页 陆霁露出了极其自责的神情,他千不该,万不该,让蕖香今天来到这里,牵涉到这场灾祸之中。 他眉头紧锁,面容是前所未有的严峻。 依他所见,那伙人煞费苦心,弄这么大的阵势,决计不是冲着蕖香而来。他们恐怕是为了找到袁瑛袁烨这姐弟二人…… 陆霁深吸一口气,当下眼前最要紧的,是送蕖香赶紧离开金陵城。 蕖香被他搂在怀中,望着那沖天的火光,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十分害怕。七年前,楚云阁的那一场大火,让她记忆犹新。后来,凤妈妈和绿柳为逼问出林素素的下落,让她吃尽了苦头,差一点送了小命。从此之后,她见了火光,心中便会十分害怕。 「阿霁哥哥……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蕖香强装镇定,可是手却紧紧地拽住陆霁的衣衫,声音也是掩盖不住地颤抖。 「有我在,别怕。」 硝烟与火光之中,陆霁低着头,对着怀中的蕖香舒颜一笑,坚定地握住了她微微颤抖的手。 熊熊燃烧的火光,忽明忽灭地映在他微冷的面庞上,反倒添了几分暖意。那一双幽暗不惊的眸子,倒影着的,唯有她的身影。 感受到他干燥温暖的手心,蕖香慌乱不已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 只要有他在,她便也什么都不害怕了。她回握住他的手,十指紧扣。 他们二人生死都不确定,前途未卜之际,却得了那么一剎那的心心相印。 在这一剎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不知从哪里吹来的一阵风,呜呜咽咽,辽远幽幽地低诉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他和她什么都没说。该说什么?什么话也都说尽了,他懂她,她也懂他,这就够了。 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大槐树下的密道被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人影,吃力地爬出来,被烟尘呛住,拼命地咳嗽了起来。 正是袁瑛。 …… 陆霁和蕖香心中一惊,看到那个人影,正是袁瑛。 袁瑛也看到了他们二人,她弄得灰头土脸,一边咳嗽,一边厉声对着陆霁喝道:「陆霁,是你在暗中捣鬼?!」 陆霁冷笑一声,「我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恐怕是你的仇家,找上门来了。」 袁瑛脸色霎时间变了,低声自言自语道:「他们还是找上门来了……」 陆霁看向她身后,皱眉道:「五姥姥呢?」 袁瑛冷哼一声:「姥姥半个时辰前就离开了。」 陆霁听到袁瑛说「姥姥走就离开了」,稍稍松了一口气。这些日子,他让珠儿、鲍婶子、赵大叔时时刻刻跟着保护姥姥,有他们照顾姥姥,应该暂无危险。 陆霁又问道:「那你弟弟呢?虾子巷四处着火,那里他也待不了了,得想办法把他转移出来。」 听到陆霁关心袁烨,袁瑛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你不用担心我弟弟……我现在就背着他离开这里。」 陆霁和蕖香瞥见袁瑛背着一个大包裹,包裹的密不透风,俨然背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样东西。活人岂能如此,那不是说,她弟弟已经…… 蕖香颤声问道道:「小弟弟他……」 「嗯,刚刚过世了。」袁瑛低着头说道,她虽然强装镇定,语气中却是压抑不住地悲痛。 陆霁却冷静地说道:「你不能背着他走。眼下虾子巷的出口都已经发生了爆炸,定是有人在这里守着,想要瓮中捉鳖,你若背着他,行动不便,就连你是跑不出去的。」 袁瑛眉头一挑,反驳道:「不,他是我弟弟!我要带他离开这里!我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她的话还未说完,陆霁勐地扑上前,就已经将她扑倒在地。 「你干什么?!——」袁瑛怒吼道。 「嗖——」的一声,一支黑色的箭羽破空而来,擦过袁瑛的髮丝,直直地插在一旁的大槐树上。袁瑛心中一惊,若非陆霁将袁瑛扑倒在地,此时她恐怕此时已经命丧黄泉。 她惊魂未定,粗喘着大气,对着陆霁低声说了一句「多谢。」 陆霁抬头四顾,并未瞧见一个人影。 想来躲在暗处放冷箭之人,就在这附近,瞧见一箭之下,并未得手,便隐秘行踪,再寻觅机会。 看到的确如他之前猜想的那样,这伙人为的就是袁瑛袁烨而来。 此前,因为他极其缜密小心的安排,每晚上都更换住所,这伙人找不到袁瑛和袁烨的下落,只是猜测这姐弟二人就藏匿在虾子巷,便将烟花埋在地底下,制造爆炸和火灾,以此将袁瑛袁烨逼出来,再一网打尽。 「走,咱们赶快离开这里。」陆霁对着蕖香、袁瑛说道。他们三个人,立刻闪身进入了一个小巷子里,凭藉着夜色掩映,他们东躲西藏,潜伏在一个院落的柴火垛后面。 他们刚刚掩藏好,就听到房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推开门,往屋里探了一眼,没找到人,便飞身离去。 他们三人惊魂未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陆霁极低的声音说道:「这里不安全,咱们需得尽快离开虾子巷。」 「眼下虾子巷的出口都已着火,定有人守株待兔!我们能往哪里逃?」袁瑛望着四处的火光,急切地说道。 陆霁低语道:「还有几处密道,可以通往金陵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0页 只要逃出虾子巷,便是鱼入大海,大隐隐于市,那帮人就难以寻觅袁瑛的下落了。 听他此言,袁瑛不禁再一次为陆霁感到惊讶,心中暗自钦佩。 狡兔三窟,他永远为自己留有后路。 无论手段、才能、心智,这名叫做陆霁的年轻男子,当真不输给这天底下所有人。 蕖香低声说道:「阿霁哥哥,那咱们快走吧。」 陆霁却冷眼看了一眼袁瑛道:「我们不能和她一路。」 蕖香一愣,这是为什么……旋即明白过来,既然这些神秘杀手是为袁瑛而来,那陆霁这是让袁瑛独自走另外一条密道,为的是引开敌人。 只是……这样不好吧,蕖香忍不住望了袁瑛一眼。 袁瑛自然是猜中了陆霁的意思,她冷笑一声,十分有骨气地说道:「我袁瑛还轮不到你们可怜我的地步,我自己走就是!那些人要杀要剐,冲着我来便是,放心,不会牵连到你们这对小夫妻!」 她自然是明白,这陆霁心中打的什么主意,她一人独行,变成了诱饵。不过,她生来高傲,目空一切,绝不会为了自己苟且偷生,低声下四地求人。 「阿霁哥哥……」蕖香欲还要说时,陆霁拉住了她的手,示意她先别出声。他将一条密道的位置告诉了袁瑛,又再一次问道:「你确定,你要带着你弟弟一起走吗?」 袁瑛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她的行踪已经被发现了,若是再背着袁烨,她行动迟缓,危险大大增加。 可是,她不能让弟弟一个人,葬身于此啊! 她心中又恨起来,那帮人真是禽兽,就算弟弟已经死了,他们还是穷追不捨! 袁瑛眼神坚定地说道:「我要带我弟弟一起走!」 「好,那后会有期。」陆霁干脆地说道。 袁瑛背着袁烨的尸首大步离去,忽然背着他们说道:「蕖香,陆霁,你们相救我弟弟的恩情,我袁瑛记住了,后会有期!」 说罢,袁瑛转身离去,她的步伐虽然有些迟缓,却十分坚定。 陆霁看着袁瑛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心中并无歉意。 那伙人是冲着袁瑛、袁烨来的,若是他让袁瑛和他们同行,那就会给蕖香、五姥姥带来很大的危险,他不是那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他对袁瑛已经仁至义尽了。 至于能不能顺利地逃出去,就看她的造化了。 …… 告别袁瑛后,陆霁和蕖香四处起火的虾子巷行走,幸亏陆霁十分熟悉虾子巷,他们两个人就如两只蚂蚁,在迷宫般的虾子巷东拐西拐,一路上倒也没有遇到敌人。 来到一处荒废的院落,陆霁对蕖香低声道:「院子里有一口枯井,这口枯井下面就是一个密道,通往金陵城南边。走,我们下去。」 可他们刚进了这荒芜的院落,就看到井旁边守着一个人,他们二人心中吃了一惊。 借着忽明忽灭的火光一瞧,却是珠儿。 珠儿也瞧见他们俩了,跑了过来,哭哭啼啼地说道:「阿姐——!陆哥哥,你们有没有看到姥姥?!」 陆霁心中一惊,忙问道:「你没有跟着姥姥吗?」 珠儿哭着道:「半个时辰前,姥姥让我去看着火炉煎药,刚才『轰』的一声,到处都着火了,我吓坏了,去找姥姥,姥姥却不见了。」 陆霁急忙问道:「鲍婶子、赵大叔、齐大哥,他们人呢?」 珠儿道:「他们也都去找姥姥了,他们让我在这里守着,若见了你,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你。」 陆霁听罢,心中越来越不安,难道这些人,不仅是冲着袁瑛姐弟俩来的?他们还要对五姥姥下手?! 之前,他听过一个「无极老母」的传言,让他心中很是不安。若是那伙人是冲着五姥姥来的,那么姥姥就十分危险! 五姥姥是他的救命恩人,又给了他在这世上的立足之地,他不能弃姥姥于不顾。 「珠儿,你别急,我回头去找姥姥。」陆霁坚定的说道。 「我和你一起去。」蕖香对着陆霁,眼神愈发的温柔坚定。 陆霁却摇摇头,「蕖香,你不熟悉虾子巷,和我去,危险更大。你和珠儿一起从密道里出去,林疏玉已经在金陵城外等着接应你了。你趁此机会先离开金陵城,不能再耽搁了——」 「阿霁哥哥,那你呢!」蕖香焦急地说道。 「你放心,我找到姥姥,就立刻去找你。」 「相信我,我会没事的。」陆霁嘴角微微上扬,报以一个坚实而又自信微笑。 「嗯……」蕖香再三犹豫,最后点了点头。眼下,不是她故意逞能的时候,陆霁说的没错,她不熟悉虾子巷的情况,就算跟着去,也是徒添麻烦。 「好,我等你。阿霁哥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啊!」蕖香话音已经有了几分哽咽,鼻头红红的,泪珠儿已经在眼眶打转,却努力着不让它掉下来。 「好。我答应你,一定平安回来。」陆霁真挚地看着她说道。 「拉钩!」蕖香抬起了小拇指,孩子气地说道。 她的双眼,含着泪光,却像是天上的闪烁的星辰,那么顾盼神飞,一如当年的春风习习的女儿河畔。 陆霁似乎回想起了什么,会心一笑,宠溺地说道:「好,拉钩。」 -------------------- 第78章 殉道(4)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1页 =================== 陆霁一人回到火光滔天的虾子巷。 火势越来越大了,房屋接连倒塌,他心中忐忑,按照这个火势烧下去,恐怕整个虾子巷就要化为一片灰烬。他苦心经营的心血,也要付诸东流了。 七年前,他得五姥姥恩惠,捡回一条性命后,便费尽心思,重修虾子巷。刨去一些明面上的屋舍,他暗地里还修了几条密道。皆因他差点命丧神秘杀手刀下,唯恐他们捲土重来,未雨绸缪,多修了数条密道。 没想到今朝用上了,真是没有白费当年的功夫。 虾子巷的火势迅速地蔓延,陆霁脚不沾地地找寻过许多地方,却都没有五姥姥的踪影。 奇怪,姥姥去哪里了? 他细细忖思,忽然灵光一闪,心中有了主意! 是了,是那个地方! 因五姥姥礼佛,陆霁在重修虾子巷之际,在虾子巷的中心处,为姥姥修葺了一个小小的药师菩萨庙。姥姥常常去那里,烧香念经。着急之际,他却将那个地方忘记了。 他步伐如飞,来到药师菩萨庙,推开门,果见五姥姥跪拜在药师菩萨佛像前,手持念珠,低声念佛道:「使我来世得作佛时,若有贫冻裸露众生即得衣服,穷乏之者施以珍宝,仓库盈溢无所乏少,一切皆受无量快乐,乃至无有一人受苦……」* 陆霁流星大步上前,急促道:「姥姥,你怎么在这里?!虾子巷着火了,我来接你了,咱们快点走吧。」 五姥姥转过头来,慈祥地看着陆霁,颤颤巍巍道:「霁哥儿,你来了……」 看到五姥姥的面容,陆霁心中一惊,姥姥怎么这般衰老了。五姥姥原先虽然年纪大,头髮花白,却还是精神矍铄。怎么短短一日之间,姥姥却苍老至此,那双眼睛,不再有光彩,而是透着一股死气沉沉。 他心中万般疑惑,姥姥今日实在有些反常,不过他眼下也顾不得旁的,只是从蒲团上扶起姥姥,说道:「姥姥,外面的火势眼看就要烧过来了,还有些不干不净的人守在外面,咱们快些离开这里吧,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五姥姥深深地看了一眼陆霁,拍了拍他的手说道:「孩子,你今日来了,我很高兴。只是,姥姥的大限将至,你不用管我,且去吧。」 陆霁心中更加不安,隐隐觉得五姥姥话中有话,却勉强笑道:「姥姥,你说什么,你医术这么好,哪里就治不好自己的病了。况且那般难找的金缕梅,我都能找到,凭它是什么珍贵药材,我都能给你弄来!管他什么病,都能治好!」 五姥姥哀嘆了一口气道:「霁哥儿,你岂不闻,『渡人难渡己,医者难自医』……况且,姥姥害得的不是病,是命……」 她激烈地咳了起来,弱小佝偻的身躯,似乎就要倒下,她抬起头,慈悲地看着陆霁,郑重其事地说道:「霁哥儿,我在此,就是为了等你来……你既来,说明的确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来,姥姥有事要嘱咐你……」 「姥姥,我先背你离开这里,以后的事,咱们以后慢慢说!」姥姥的气息越来越微弱,陆霁心中急切,正欲要将她背上,五姥姥却执意说:「霁哥儿,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五姥姥拼着一口气,在陆霁耳畔低声说了许多事情,陆霁越听,胆战心惊,简直不可置信。虽然此前他也隐隐猜到了几分,如今亲口听五姥姥说来,仍是颇为震惊。 「姥姥……这件事我做不到……」他神色凝重地说道。「此事关系重大,不是我能够胜任的,姥姥,我还是先背你出去,待你的病好了,我再帮你寻觅一个能够胜任此事的人选。」 「不——!霁哥儿,这世上上,唯有你能够帮姥姥完成这件事!你难道不肯答应吗?」五姥姥紧紧拽着陆霁的前襟,若是陆霁不答应,她定会死不瞑目。 「姥姥……!」陆霁含泪说道,「我不能……我做不到……」 「嘿!你就是无极老母吧。」 不知不觉,这药师佛菩萨庙中有如鬼魅般,飘下来一个人影,粗哑尖锐的声音说道。 是谁?! 陆霁全身如豹子一般警觉,他勐地回过头,望着突然出现之人,见他全身黑衣,只露出犹如夜枭般的眼睛,右眼处有一道伤疤。 陆霁浑身颤抖起来,他永远不会忘记眼前这个人!此人是七年前因虎二之事追杀而来,差一点致他于死地的神秘杀手! 很显然,面前这个黑衣人也认出了陆霁,他疑惑地「哦」了一声,随即露出了如夜枭般尖锐的笑声,「哈哈!小东西,你竟然没死。」随即又厉声说道:「狡兔三窟,看来当年你藏身的地方,留了密道。」 「这次,不会让你这个小东西再熘走了。」那个黑衣人抽出一柄明晃晃的刀,大步向前。 陆霁心中万分着急,眼下他该如何带着五姥姥逃离这里。 「你……你是『枭』里的『断蛇』吧?」五姥姥忽然抬起头,眼神犀利地望着那名黑衣人说道。 那名黑衣人止住步伐,嘿嘿一笑,「传言那无极老母天文地理,无所不知,更是知晓未来过去幽冥之事。今日相见,果不其然,我正是『断蛇』。今日奉主上命令,来取你性命!」 五姥姥虽十分虚弱,此时却冷笑了起来,「到底谁是你的主上,你可认得此物?!」 说话间,五姥姥从怀中掏出一枚青蓝色的净琉璃戒指,上面镶着一颗通体青蓝色的宝石,宛若碧空一洗的天空那般透亮,更妙的是,那颗青蓝宝石中间有一条天然形成的纹路,犹如眼睛一般,注视着这世间万物。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2页 陆霁心中暗中惊讶,他虽不懂金石之物,却也知道,这颗净琉璃戒指绝非凡物,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灵气。望着那只眼睛,似乎魂魄都要被吸附进去。而且,这极似眼睛的宝石,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这净琉璃戒指怎么会在你这里……!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名为「断蛇」的杀手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说道。 陆霁勐然醒悟,当年虎二胸膛前,还有先前烧死的那个杀手胸膛前,都有这样一只眼睛的刺青! 「哼……此净琉璃戒指,本族代代相传,若见此戒指,如见『圣主』,我再问你一遍,究竟谁是你的主上!」五姥姥拼着最后一口气,厉声喝道,她的眼中充满了愤怒,看向断蛇的眼神,就像看到了叛徒一般。 「你不是无极老母,你是巫觋族的『圣主』,姞婳。」断蛇幽幽地说道。 陆霁听了,心中一惊。 这人口中所说的巫觋族、圣主、姞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姥姥,这……」陆霁回过头,看向五姥姥,却看到更加惊人的一幕。 五姥姥的脸上似蜡油一般融化,逐渐显现出原本的面容来。原来五姥姥竟是用了极其高超的易容术,以蜜/蜡制成的人皮面具,贴合在面容上,伪装成一个老妪的模样,此时屋中火势蔓延,极为炎热,这脸上的面具,也就融化了。 一滴……一滴……一滴…… 随着蜜蜡不断融化,显露出五姥姥原本的面容,竟是一个相貌清秀的年轻女子的模样! 她脸色苍白,却皮肤细腻,毫无皱纹,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比陆霁大不了多少。 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太过离奇,就连一向镇定的陆霁,也有些惊呆了,他怔怔地说道:「姥姥……」 后又觉不对,如此年轻的女子,怎么会是他姥姥。 五姥姥看向陆霁,吃力地说道:「霁哥儿,姥姥不是有意要骗你……人生在世,不过一具皮囊,那幅老妪的皮囊,更适合我罢了。」 断蛇望着她露出了原来的面貌,更加印证了心中的猜测。他按兵不动,如临大敌,看来他对五姥姥,颇为忌惮。 五姥姥微微仰起头,十分高傲地对着断蛇说道:「断蛇,你们本是我巫觋族豢养的死士『枭』中一员,却被奸人蛊惑欺骗,背叛我族!今日你既认出我乃巫觋族圣主,又见了代表本族圣物净琉璃戒指,何不放下屠刀,听我指使!」 断蛇面如死灰,幽幽说道:「十五年前,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他幡然醒悟,脱口而出:「是七星续命之术!你竟然会那无上秘法!」 五姥姥冷笑道:「你们『枭』乃本族最低贱之人,亏你也知道『七星续命』之术……」 她扭头对着陆霁说道:「孩子,姥姥本名叫做姞婳,是巫觋族的圣女,具体的事情,你拿着这枚琉璃戒指,去到我刚刚说的地方,找到那个人……至于所有的事情,他会告诉你的……」 五姥姥又厉声对着断蛇说道:「凡背叛我巫觋族者,死后要下极热地狱,被业火吞没,在永火里受刑罚,生生世世不得超生,若是你此时放下手中之刀,奉陆霁为主,受他驱使,我便可饶你一命,解开你身上的诅咒!」 断蛇眼中流露出纠结、为难之色,他手里握着的大刀,此时也摇摇欲坠。 五姥姥低声念起了咒语,断蛇脸上越来越痛苦,眼见他要放下手中长刀,朝着陆霁双膝下跪…… 关键时刻,只听闻「哇」的一声,五姥姥支撑不住,向前喷了一大口鲜血,咒语也随之打断。 「哈哈!你虽是圣主,却遭『七星续命』之法的吞噬,你如今性命不保,我断蛇岂会听你之言,认这个黄口小儿为主上!」断蛇面露狰狞之色,狂妄地说道。 五姥姥眼中流露极度悲伤、凄凉之色,饶她有通天之能,却也是难改天命…… 「霁哥儿……」她吐血不止,仍紧紧握着陆霁的手,眼神是万分恳切。 「姥姥,我答应你!」陆霁悲痛欲绝,不愿眼睁睁的看着五姥姥死不瞑目,因而含泪答应道。 「好……好……好孩子。」五姥姥将那枚净琉璃戒指,递给陆霁手中,这才闭上了眼睛。 五姥姥、无极老母、姞婳……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她闭眼前,最后一眼,望着庙中的药师佛像。 药师佛在因地修行菩萨道时,曾发十二大愿,愿为众生解除因内心无明所引之苦。 她似乎听到,药师佛菩萨吟唱道: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网庄严过于日月;幽冥众生,悉蒙开晓,随意所趣,作诸事业。」* 姞婳的一生,走到了终点。 此生,她救了许多人的性命。可她依旧是医治不了这个病入膏肓的世界。就连她自己,也是医者难自医。 不过…… 她相信,她的意志,能够由后人传承下去。 她的火焰虽灭了,却留下了火种,终有野火燎原的那一天…… 「姥姥!」陆霁见姥姥闭上了眼睛,没了鼻息,心中悲痛不已。 见五姥姥离世,断蛇并未幸灾乐祸,而是面色沉重地念了一句陆霁听不懂的话,想来是巫觋族密语。 刚才他并未出手,只是忌惮五姥姥,哪怕她性命垂危,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3页 不过,此时五姥姥已经死了,他便再无忌惮。 他对着陆霁说道:「小子,若是你把那净琉璃戒指给我,我可饶你一命,如何?」 陆霁虽十分悲痛,却并未失去理智,他大笑一声:「你若拿走了这净琉璃戒指,岂会留我的性命?放我走,岂不是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你断蛇是忘恩负义,被主负恩之人?」 此话正中断蛇的心事。他嘿嘿一笑,其声音粗嘎难听,犹如幽冥爬上来的恶鬼,恶狠狠地说道:「好小子,你既知道,那就受死吧!」 说话间,挥刀前来,攻势极为凌厉。 陆霁早将藏在靴中的匕首抽了出来,用以御敌。 只是,二人实力悬殊。 七年前,陆霁不是对手,如今,也难堪一敌。 「噌」的一声,断蛇的剑割伤了陆霁的衣袖。 只怕下一刀,陆霁便成了他的刀下之鬼。 「断蛇!姥姥既将这圣物净琉璃戒指给了我,你就当奉我为主,受我驱使!你若是杀了我,就是杀主之人,死后要下极热地狱,被业火吞没,在永火里受刑罚,生生世世不得超生!」 说着,陆霁便按照五姥姥刚才所念的咒语,叽里哌啦地念道,他虽然不知这咒语是何意思,但是他天资聪慧,只听了一遍,就记住了,如今是照本宣科,一股脑地都说了出来。 果不其然,那断蛇听了他念咒语,眼中出现极为恐慌之色,攻势也减缓了许多。 陆霁见此法得逞,紧握匕首,司机观察,准备给这断蛇致命一击。 哪料得,他到底是不熟悉这咒语,因只听了一遍,大体记得,便于细微之处念错了,那断蛇却能听得出来,此时他勐地抬起头,赤红着眼睛说道:「我不是叛徒!我们『枭』是为了能够存活下去,才会投靠在颜大人麾下!」 「杀了你!杀了你!只要你死了就没人再会那咒语了!」断蛇面目峥嵘,已经是走火入魔。他挥舞着大刀,噼天盖地而来。虽不像刚才那般有章法,却也不是陆霁能够抵挡住的。 眼见断蛇之刀,就要砍向陆霁的左臂,他躲闪不及,危机时刻,急中生智,他将手中握着的净琉璃戒指抛向空中。 「你不是要这戒指吗?!我给你就是!」 断蛇果然去抓那枚戒指,谁知,就在他抓住那枚戒指,大喜之际,只听到「嗖」的破空之声,从陆霁袖中射出一只小剑,正中断蛇眉心。 这正是陆霁的杀手锏,他按照古书上,仿造的一支诸葛弩。 古书上记载,诸葛弩威力巨大,一弩十矢俱发。陆霁虽只能做成一弩一矢,却也是在近战中威力巨大。 他明白,机会只有一次。错过机会,眼前这名叫做断蛇的杀手,是不会容他射发第二支的。 此箭矢正中眉心,断蛇必死无疑。 陆霁稍稍缓了一口气。 刚刚,的确是万分惊险。 他心中泛起酸楚,若非姥姥的咒语和那枚净琉璃戒指,他岂能得手…… 姥姥即便是死了,却也救了他一命。 他受姥姥恩惠,定会完成她所交代的身后之事。 断蛇高大身躯轰然到底,睁大眼睛,死不瞑目。 陆霁走上前去,从他死死攥紧的左手中,扣出那一枚净琉璃戒指,轻蔑鄙夷地说道:「叛徒。」 「我不是叛徒!我不是叛徒!」 忽然间,只见断蛇勐地暴起,如牛哞般大声吼叫,拼着最后一口气,将右手中的大刀,插向了陆霁的小腹。 「啊——!」 陆霁被砍了一刀,吃痛向后退去,跌倒在地。 他万万没想到,这断蛇临死之前,还有这般神勇。小腹已经被这柄刀刺伤了,万般疼痛,血流不止。 「轰隆」一声,火势到底是蔓延到了这药师佛菩萨庙中,横樑已经烧断,砸在了断蛇身上。 这条断蛇,已是彻底咽气了。 陆霁的情况却同样不容乐观,他小腹被砍伤,同样难以爬起来。眼看火势蔓延,不消多时,这药师佛菩萨庙也要变成瓦砾场,他也要被活活烧死,化为灰烬了…… 没想到,竟然弄了个两败俱伤、玉石俱焚的下场。 他面露苦笑,自己的确托大,看来今日要交代在这了…… 虽然这药师菩萨庙的下方,原是也有一条通往金陵城的密道,只是他小腹挨了一刀,伤势极重,流血过多,已是难以行走。况且姥姥如今已死,再无人能够救助他了。 陆霁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种「英雄末路」的感慨来,说实话,他本是卑微之人,能多活一日,本就是赚来的,原还罢了,只是如今,他遇到了蕖香,又心心相印,便生出了许多虚妄之心来。 他想每日每夜都看着她。 他想保护她一生一世。 他想和她厮守终生。 懊悔、自责、苦涩、不甘,一齐涌上心头。可随着失血越来越多,他的意识也越来越弱,到了最后,只剩下一个模模煳煳的念想。 此时蕖香应该已经安然离开了吧。有陆丽仙和林疏玉照料,她从此可以自由自在地活着,成为她想要成为的人,过她想要过的生活…… 如此以来,他也就放心了。 他充满歉意地看了一眼姞婳的遗体,姥姥,答应你的事情我做不到了…… 还有,蕖香,对不起,我食言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4页 他用着最后一丝力气,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石头,上面刻着一朵小小的莲花,正是当年,女儿河畔初相会,他们约定时交换的信物。 刚才,蕖香说起要拉钩,想来她已经知道,那一晚的小阿姐,便是他男扮女装的。 他从不轻易许下诺言,只因他极为信守承诺。 可偏偏是对他最珍视的蕖香,他却失信于她…… 蕖香,对不起…… 希望你今后的人生,哪怕是没有我,也能事事遂意,平安喜乐。 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药师佛菩萨庙中熊熊火势,吞噬了他孤独的身影。 -------------------- *佛经内容引子百度百科「药师佛」菩萨词条 第79章 殉道(5) =================== 虾子巷,枯井密道。 珠儿拿着火摺子在前面走,蕖香在后面跟着。 「阿姐,小心,地上有长了青苔的石头,很滑。」珠儿贴心地提醒道。 珠儿自跟了五姥姥,数月时间,便成长懂事了许多,不再是曾经那个油嘴滑舌、爱赌博的小子了,而是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小大人了。 蕖香跟在珠儿后面,心中既是宽慰,又是担忧。 宽慰的是,若是阿娘李素珍在天有灵,看到珠儿这番成长,也该十分欣慰。 至于担忧的,自然是陆霁。 今夜事发突然,先是地震,再是虾子巷着火了,他们和袁瑛被人追杀,如今五姥姥又失踪了,种种一切,都透着股诡异。她感觉,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双眼睛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只稍稍一抬手,便毫不费力地将他们计划彻底打乱。 至于这背后之人究竟要做什么,有什么目的,她却一无所知。 似乎感受到身后蕖香的焦虑,走在前面的珠儿突然开口说道:「阿姐,你不用担心陆哥哥,他比所有人都聪明。这条密道,就是他几年前挖的,他之前告诉我、鲍婶子、赵大叔和齐大哥,说若是姥姥遇到了危险,便带着姥姥从这条密道里逃走。没想到,陆哥哥真的救了大傢伙一条命,这不是比话本子里那未卜先知的诸葛亮还神吗?」 珠儿愈加兴奋地说道:「阿姐,我以前不学好,还骗你的钱去赌博,如今想来真是该死!不过我都改了,因为我要向陆哥哥学习,以后也要和他一样这么厉害。」他的语气,洋溢着对陆霁的崇拜之情。 听到珠儿这么夸赞陆霁,蕖香心中既甜蜜又苦涩。 陆霁精明强干,心思缜密,做事万无一失,他身上,有着尘土都掩盖不了的光芒。 可是,他却是吃了多少苦,鬼门关走了好几回,才练就的这身本领。 「他的日子,比谁都苦……」蕖香嘆了口气道,眼神温柔地看着珠儿道:「阿姐希望你以后日子能够轻松些,不要像你陆哥哥这般辛苦。」 「阿姐,前面就是出口了。」珠儿高兴地说道,他身手矫捷,如猴儿一般沿着绳子爬了上去,然后蕖香也跟着上去。 这条密道的出口,原来是金陵城偏僻地带的一片茂密的树林子。 此时,月高风黑,林子又密,四周一片漆黑,又十分寂静,只能听闻风吹树叶,哗啦啦作响的声音。 「奇怪,鲍婶子去哪里了,她不是应该在这里等我们吗?」珠儿环顾四周,却没瞅见一个人影,挠了挠头,疑惑地问道。 他刚要开口叫喊,却被蕖香拉住,极小声地说道: 「嘘,珠儿,你先别喊。这林子有些怪,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珠儿深吸一口气,也压低声音道:「阿姐,我也闻到了一股很香甜的味道……」 蕖香心知这里透着一股诡异,拉着珠儿的声低声道:「总而言之,咱们先离开这林子,到金陵城人多的地方,找到你林姐姐,咱们再做打算。」 珠儿点点头,正欲跟着蕖香往前走,谁知「噗通」一声,似是被什么绊住了,竟然摔倒了。 「珠儿,你怎么样?」蕖香回过头,关切地问道。 「阿姐,我不知被什么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它太沉了,我挪不开。」珠儿吃痛说道。 蕖香忙回过头走上前,借着若隐若现的月光,看到珠儿旁边的地上横亘着一个黑影,她原以为是枯死的树,结果一抬,却发现不对,竟然是个人! 此时乌云散去,漏出一丝光亮,照耀在那个人身上,赫然就是鲍婶子! 只不过她眼睛睁大,嘴巴犹自张着,脸色苍白铁青,毫无一丝血色,浑身散发着一种香甜的气息,极度令人诡异恐惧。 「啊……」蕖香不小心惊叫出声来,她连忙捂紧自己的嘴,探了探鲍婶子的鼻息,俨然是死了多时了。 鲍婶子十分慈爱,对众人都是客客气气的,对孤苦伶仃的珠儿更是如亲孙儿一般疼爱。珠儿自幼无母亲疼爱,遇到鲍婶子,是难得的温情。 此时,珠儿也看到鲍婶子的惨状,再也忍不住,冲上搂着鲍婶子的尸首嚎啕大哭道:「鲍婶子,你醒一醒啊!」 蕖香暗叫不好,强拉着珠儿道:「弟弟,你先别哭,咱们快些离开这里!」 可珠儿已经伤心欲绝,哪里还顾得上这个,伤心大哭道:「鲍婶子,你醒过来啊!你都说了,还要看着珠儿娶媳妇的那一天啊,你怎么就突然死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5页 又狠狠的说道:「到底是谁杀了你,我一定要为你报仇!」 忽然之间,蕖香只感觉嵴背一阵发凉,仿佛有鬼在她耳畔吹了一口凉气,幽幽说道:「小弟弟小妹妹,你们要不要吃糖?」 蕖香勐地抬头一看,眼前正是一个身穿黑衣人,只露出一双眼睛的黑衣人,此人来无影去无踪,看来和刚才追杀袁瑛是同一伙人。 而且,这个黑衣人身上也散发着一种奇异的香甜之气,看来他就是杀害鲍婶子的兇手! 蕖香吓得胆战心惊,却强撑问道:「你是谁?!是不是你杀了鲍婶子?我们和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下此毒手!」 那黑衣人嘻嘻笑道:「小妹妹,你一连问了我三个问题,倒叫我回答哪一个好呢?嘿嘿,不如我送你下地狱,你好去阎王爷那里问个清楚吧!」 说着,那个黑衣人就抽出一柄明晃晃的剑,朝着蕖香刺来。 「珠儿,快逃!」蕖香大叫道,她反而冲着林子深处跑,为的就是引开敌人,好叫珠儿逃走。 珠儿已经吓傻了,听到蕖香喝道,忙爬了起来,连滚带爬地往前跑去。 那黑衣人却哈哈大笑道:「小妹妹,你以为你们能逃得出我鱼肠的手掌心吗?我先解决了你,再一刀杀了你弟弟,好叫你们姐弟黄泉路上作伴,也不会太寂寞。」 蕖香拼了命一样地跑,吸了好几口凉气,她的肺几乎要爆炸了,眼看那个黑衣人就要追上自己,她料知以她和珠儿之力,完全不是此人对手,急中生智,扯着嗓子喊道:「你是为了袁瑛袁烨和五姥姥而来的吧!我们刚从虾子巷跑出来,自然是知道她们的下落,我告诉你,你放我们走好不好。」 她自然是不会出卖袁瑛和五姥姥,况且她也不知道他们的下落,此时满口扯谎,只想拖一时半会,或许等到天亮了,能有转机也说不定。 「哈哈,有趣有趣。你这个小姑娘实在有趣,竟然一下子就猜中了我们为什么而来。嘿嘿,这话你若是对别人说,或许能饶你一命,可是我鱼肠,却是干赶尽杀绝,斩草除根的活计。嘿,受死吧!」 蕖香听到这自称鱼肠的黑衣人口中说的是「我们」,可知这次来的神秘杀手不只是一个人,想来分工明确,有人负责引爆火药,有人负责追杀袁瑛,有人负责追杀五姥姥,而这个鱼肠,就是要对虾子巷的人赶尽杀绝! 蕖香心中充满了不甘心、怨恨、还有深深的恐怖! 可恶!究竟是何人,如此狠毒! 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赶尽杀绝! 「你们凭什么这么做!你们还是不是人!!」蕖香竭尽全力地嘶吼道,心中却是越发绝望,她自知自己是绝对逃不掉了,只希望能用她的性命,换得珠儿能够活下来。 那黑衣人原本充满玩弄的眼神忽地一黯,幽幽说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小妹妹,你要怪,就怪这世道吧。你放心,我下手很快,不会让你觉得太痛苦。」 说话间,那黑衣人已经挥剑而至,却听闻一声「噌」的一声金戈之音,「唿啦」一声,一支尖锐的箭羽,正射中了他的手臂。 那支尖锐的箭羽,正是从蕖香手中握着的一个小弩射出,这正是刚才陆霁交给她的诸葛弩,用以防身。她一直观察机会,故意说出绝望的话,麻痹眼前的黑衣人,为的就是这一发! 可她到底对这诸葛弩不熟悉,慌乱之间,失了准头,因而只射中那鱼肠的手臂,并未射中他的胸膛或是其他要害地方,未能一招制敌,实在遗憾! 「呵……好狡猾的小妹妹,你不乖,可是就没糖吃了……」鱼肠手臂中箭,心中倒是有吃惊,这个小姑娘竟藏着这般神器。但他端地十分强悍,并不顾右手手臂的箭伤,而是换左手握住了剑,狞笑着,朝着蕖香一步一步走来。 蕖香害怕极了,却强装道:「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射你的胸膛了!」 鱼肠哈哈大笑道:「你只管射!我们且比一比,到底是你的箭快,还是我的剑快!」 这鱼肠武功高强,哪怕是右手臂中箭,左手使剑,攻势也极其凌厉。 蕖香见他挥刀前来,心中十分绝望。 陆霁交代过,这诸葛弩只有一发,她刚射了一箭,既不能成,再无机会了。眼见那黑衣人挥剑飞至,蕖香自知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阿霁哥哥……对不起……」她轻声说道,浑身颤抖着,闭上了眼睛,流下一滴清泪。 对不起,她食言了,她不能陪着他看到关于这个世界的答案,她只能先走一步。 此时长夜将尽,晨曦出来,密林之中洒下一片金光,她面庞的泪水,犹如水晶一般晶莹剔透,宛若传说中的鲛人泪。 只几息的瞬间,那黑衣人的剑锋并未如期而至,她反而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气…… 她睁开眼睛,看着面前惊心动魄的一幕。 只见珠儿死死地抱住鱼肠,饶是他身上被那鱼肠用剑戳了好几个窟窿,踹了好几脚,血流不止,扔扯住他的裤腿,拖在地上不撒手。 珠儿对着蕖香勉强一笑:「阿姐……你快走……我……我要像陆哥哥一样保护你……」 珠儿并未独自逃走,他折返回来,为的就是,捨弃自己,让蕖香能够逃命。 「珠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6页 蕖香见了这一幕,悲痛欲绝地叫喊道。 「该死的臭小子!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我先解决了你,再解决你阿姐!想死容易得很!」鱼肠厉声说道,他因右手臂中箭,行动不便,这才被突然蹦出来的珠儿牵绊住脚步。两个黄口小儿,竟然弄得他如此狼狈,传出去可是要笑掉大牙了! 珠儿奋不顾身,她岂能独自偷生!蕖香双眼赤红,再也不管不顾,扑上前去,和那鱼肠扭打在一起,抓住他的手直直地咬下去,拼命喊道:「你放开我弟弟,你放开我弟弟!」 那鱼肠的手被咬的鲜血淋漓,他心中狠极了,挥剑要解决这一对不要命的姐弟时,可就在这时,只听闻一声清亮明澈的长啸,树林里又飘然下一个人,疾飞而至,那人正是石磊! 原来林疏玉、陆丽仙在城外等待接应,迟迟不见蕖香陆霁二人身影,又见虾子巷火光沖天,便知是出了事,便一面出动醉杏楼所有的伙计前去救火,一面派人到处寻找蕖香、陆霁的下落。 石磊生性警觉,他见虾子巷后面的树林子里,传来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唯恐出事,便前来探查,正看到这一幕,便飞身而至,抽出佩剑,和鱼肠斗了起来。 鱼肠见有劲敌到来,不敢大意,一脚将珠儿、蕖香齐齐踢开,和石磊厮杀了起来。 「珠儿,珠儿,你怎么样!」蕖香忙上前,抱住浑身是血的珠儿,只见他胸前小腹肋下已经被捅了好几个大窟窿,鲜红的血汩汩流出,地上俨然是血流成河。 「阿姐……我好痛……我是不是活不成了……」珠儿扯了扯嘴角,极为痛苦地说道。 「不会的!不会的!珠儿你坚持住,我带你去找姥姥,姥姥一定能救你的!」蕖香紧紧搂着珠儿,泪珠儿一滴滴地落在了珠儿越来越苍白的脸庞上。 珠儿望着蕖香的面容,身子虽然痛极了,心中却是极为欢喜,他保护了阿姐,终于成为了和陆霁一般的男子汉!只是,他身子痛极了,气息极弱地说道:「阿姐……我好睏……」 「珠儿,你坚持住!你别睡,阿姐这就带你去找五姥姥!」蕖香抹了一把泪,将珠儿抱在怀中,咬牙站了起来,抱着着他往外走。 珠儿在她怀中,气息越来越弱,「阿姐……你能再给我唱一遍那首芦苇歌吗……」 「好弟弟,你千万坚持住,阿姐一定会救活你的。」蕖香全身筋骨都咯吱咯吱地响,声音颤抖地唱了起来:「芦苇高,芦苇长……芦花似雪雪茫茫……芦苇最知风儿暴,芦苇最知雨儿狂。芦苇高,芦苇长,芦苇盪里捉迷藏。多少高堂名利客,都是当年放牛郎……」 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声音也越来越颤抖。她能感觉到,怀中的珠儿身子越来越冷,也越来越轻…… 珠儿握着她的手,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似乎不再痛了,嘴边还挂着微笑。 李素珍死的早,珠儿不大记得亲娘,反倒是一直记得,有一个小阿姐,唱着这首芦苇歌,哄着他睡觉。 虽然他苦过,也赖过,偷鸡摸狗,坑蒙拐骗过,可老天爷待他不薄,让他遇到了如亲人般待他的五姥姥,鲍婶子,还让他又重新遇到了阿姐。 珠儿,从此不再是一个人无人疼、无人爱的野孩子了。他如此想着,伴着那首芦苇歌,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珠儿……」蕖香悲痛欲绝,紧紧抱着珠儿的尸首,万分哽咽地哭了出来。 「蕖香!」一个清丽的女声叫道,原来是林疏玉和许多伙计听到石磊的清啸声都赶了来。 蕖香见了林疏玉,如见了救命稻草一般,乞求道:「林姐姐,你快救救我弟弟。」 林疏玉忙唤过随身跟来的陈郎中,陈郎中上前一步,探了探珠儿的鼻息,嘆了口气道:「这孩子已经去了,让他安息吧。」 蕖香却不愿相信,拉着陈郎中的手哭道:「先生,求你救救他,他刚还跟我说话呢,身上还热着,怎么就不中用了!他还小,还只有十岁啊,是我阿娘唯一的骨血,怎么就去了,我不信啊!」 蕖香哭得肝肠摧断,直直搂着珠儿的尸首不肯撒手,林疏玉也是心酸不已,上前安慰蕖香道:「逝者已去,好妹妹,你别太难过了……」 …… 「石磊,当心!」陆丽仙赶上前来,清喝一声,让身旁许多护卫,团团围住,在一旁掠阵。 石磊此时正和那鱼肠激斗之中,二人都武艺超绝,一时斗不个胜负,那鱼肠见来了许多人,料知不能再得手,便抽剑转身,蹬腿一飞,踩着树梢,如夜枭一般消失在树林之中。 陆丽仙急忙赶了过来,关切地对石磊问道,「你怎么样,感觉如何?」 石磊粗喘着气道:「此人剑法了得,若非你们及时赶到,他又伤了一只手臂,恐怕我也要命丧他的剑下。」 陆丽仙赫然道:「端地如此厉害?!此人究竟是谁?!」 石磊摇摇头:「我猜不出,只是他身法之诡异,剑法之刁钻,我隐隐觉得和传闻中『枭』有几分相似。」 陆丽仙蹙眉道:「『枭』?你是说,江湖传闻中上古流传的死士一族,枭?」 石磊点点头,面有忧色道:「我只是猜测,并无证据。况且他们已经销声匿迹多年,若真是他们,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一切都实难解释。总而言之,这里不安全,我们还是快些离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7页 陆丽仙回首,看了一眼抱着珠儿的尸首悲痛欲绝的蕖香,重重地嘆了口气,「世事难料,为何我们想要过个安生日子,怎地这般艰难,真是苦了这些孩子们……」 -------------------- 各位久等了!鞠躬! 过去十来天一直在忙碌结婚的事情,湖南河南北京三地奔波,实在折腾的不行。不过总算是告一段落了,我的人生也开启了新的旅程。 关于这篇文章,我也反思了很多。 它可能不是一部好的作品,也不是一部受欢迎的作品,剧情可能也有些老道,不够新颖,不够刺激,但对我来说,却是独一无二,极其用心雕琢的作品。 这部作品还是花费了我相当多的时间,功夫,心血。 虽然发布的只有28万字,草稿箱里已经有了将近40w字的字。 我认为,想要成为一个好的 storyteller ,没有捷径,一步一个脚印,那么这部作品是我打磨自己的一个必经之路,所以我还是会好好将它完结的。 尽管有些慢,但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够走到终点。 再次感谢各位大可爱们,爱你们~~~ 第80章 问,问,问 ==================== 「他还这么年轻……怎么会……珠儿是为了救我死的……他是阿娘李素珍唯一的骨血,我怎么对得起阿娘,我真不是个好阿姐!」蕖香犹自沉浸在悲痛之中,难以自已。 林疏玉上前搂着她安慰道:好妹妹,你别自责了,这里不安全,此时天已经亮了,咱们还是快些出城去吧。至于珠儿……还是让他入土为安吧。」 这一句话点醒了蕖香,她失魂落魄地问道:「素姐姐,虾子巷的火灭了吗?」 林疏玉迟疑地点了点头,这场火势极大,醉杏楼出动了所有的伙计,前来灭火,又有金陵城的军巡铺的官兵前来救火,总算在天亮的时候,将虾子巷的大火扑灭了。 只是那虾子巷,已经烧得满目疮痍,熊熊大火,将房屋都烧尽了,满目皆是灰烬和废墟,一切都成了瓦砾场了。 蕖香紧紧攥着林疏玉的衣衫,直勾勾地望着林疏玉,声音颤抖着问道:「那你们看到阿霁哥哥和五姥姥了吗?」 林疏玉眼神有些躲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再三斟酌,小心翼翼地说道:「蕖香,我们发现陆霁和五姥姥了,但他们已经……哎,还是你自己亲眼去看一看吧……」 …… 林疏玉带领着醉杏楼的伙计们灭火时,已经辨认出许多人的尸首,有大杂院里的赵大叔,齐大哥,还有做客店买卖的郑老大,卖酱菜的吴叔,在码头做挑担子生意的刘三,沿街叫卖胭脂水粉的李小哥,他们皆都逃不出去,在虾子巷活活烧死了。 满目皆是倒塌的房屋,烧焦的尸体,死者无数,惨不忍睹,整个虾子巷,皆无一人倖存者。只是药师佛菩萨庙中有两具尸体,因干系重大,需得蕖香亲自来辨认。 虾子巷,药师佛菩萨庙。 此处也着了大火,原先洁净的佛堂已是烧得满目苍夷,佛像倒塌,房梁烧毁,已成一片焦土。 在一片灰烬之中,赫然躺着两具尸体,虽然已经烧得面目全非,只能够依据身型和身边的饰物来判断,尸首究为何人。 其中一具尸体倚靠着药师佛菩萨佛像,身材瘦小,应是位女子。最令人惊讶的是,这具尸首虽燃烧为灰烬,却结出了纯净若水晶的五彩小珠子,这就是传说中的得道高僧肉身在火中涅槃之后遗留的舍利子。 毫无疑问,此具尸首的主人,乃是济世救人的五姥姥。她一生行善,救死扶伤无数,如今虽然已经死了,却已修得功德圆满,才会在尸首被大火焚烧后,留下纯净的舍利子。 其实,五姥姥十分神秘,哪怕天长日久地跟在她身边的人,也都不知她是哪里来的,真实名字为何。她医术高明,懂得许多偏方秘法,更为她平添了几分神秘。但饶是如此,却架不住人们爱戴她,老百姓们发自内心地拥护她,皆因五姥姥是实打实的做善事。逐渐的,大家就认为,五姥姥就是五姥姥,不是旁人。 自离开金陵城后,陆丽仙忏悔自己过往犯下的罪孽,现已皈依佛门,今日见到五姥姥的尸首竟然结出晶莹剔透的舍利子,知她生前是乐善好施、救济众生的一位活菩萨,心生感念,对着五姥姥的尸身,双掌合十,虔诚地念了一句佛。并在心中发愿,定要为这位姥姥修建一座寺庙,让天下人都知这位姥姥的善行。 蕖香也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冲着五姥姥磕了三个响头,她隐隐有一种感觉,五姥姥对她与别人不同,透过她的身影,五姥姥似乎看到了别人。而且,姥姥对她有再造大恩,若非姥姥相助,她现在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还不知道是谁。 如今见姥姥圆寂,蕖香心中虽然也十分悲痛,但姥姥一生行善,如今又结出舍利子来,想来如今是到那西方极乐世界,心中也宽慰了几分。 这药师佛菩萨庙中,还有一具尸体,尚未确认…… 蕖香颤颤巍巍站起来,看向了那一具被压在横樑之下的尸体。应是一名身材高挑的男子,只是面目全非,几乎已经辨认此人究竟是谁。但观其身形,和陆霁颇为相似。 五姥姥既然在这里……那另外一具尸体,岂非就是陆霁……? 蕖香看到这具尸体,只觉眼前发黑,双腿发软,喉咙处已经有甜腥之气,却咬牙勉力强撑着,硬是将那一口血咽了回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8页 「蕖香,你别急……眼下还不能断定此人就是陆霁……」林疏玉搀扶着蕖香,生怕她一痛之下,晕了过去。 这时,蕖香瞥见那具男子的身旁,有一块小石头,上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荷花。想来这石头因被天长日久地摩挲,已经变得十分圆润,上面的荷花印子,也极淡,只剩下一个若隐若现的印子。 看到这个小石头,蕖香再也撑不住,「哇」的一声,向前吐了一口血,「这是阿霁哥哥的石头……这就是他……」她如同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玩偶,失魂落魄呜呜咽咽地说道。 林疏玉也是心中一惊,既有信物在此,岂不是正说明,这具尸体就是陆霁?!想来是陆霁来此寻找五姥姥,却不幸被烧塌的房梁压在身上,二人皆是被活活烧死了。 对此,林疏玉也十分心痛,她与陆霁虽然交情不深,可她能看出来,他对蕖香的一片真心,蕖香对他亦是如此,二人本是郎才女貌的一对佳偶,眼看就要逃出牢笼,却是一夜之间,阴阳两隔,这如何让人不伤心欲绝。 「阿霁哥哥……阿霁哥哥……」 蕖香忍受不住,蹲了下来,却像是失语了一般,哭不出声来,只是失神地不断呢喃着他的名字。 原来伤心到了极点,反而是哭不出来的。 「蕖香,你别憋着,哭出来吧。」林疏玉拍着她的嵴背,安慰道。 蕖香却只摇头,「我不哭……我不哭……」 仿佛只要她不哭出声,就可以不承认这具尸首是陆霁,就可以不承认他已经死去的事实。 可是他若是还活着,怎会不出现,怎会不来寻找蕖香? 蕖香双手环抱,将自己如同一只小兽一般埋在臂弯里,失魂落魄地念道:「珠儿死了,鲍婶子死了,赵大叔齐大哥死了,姥姥死了,就连阿霁哥哥也死了……大家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我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眼看着蕖香已经快要疯魔,林疏玉一把把她搂在怀里,心痛道:「妹妹,你还有我啊!以后我们姐妹相依为命,这日子总还能过下去的。」 蕖香却不理会,双眼发直,痴痴地重复着那几句话:「阿霁哥哥死了……大家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这究竟是为什么……」 陆丽仙已经命人将五姥姥的尸首抬了出去,她对着林疏玉说道:「疏玉,蕖香怎么样?」 林疏玉绝望地摇摇头,她担心,蕖香从此就魔怔了。 陆丽仙皱眉道:「此时天已经大亮了,虾子巷出了这么大的事,恐怕官府会严查出入金陵城之人,此时若再不走,恐怕就来不及了!」 林疏玉心里一硬,拉着蕖香的手恳切说道:「好妹妹,你跟姐姐走吧,错过了这个机会,恐怕你这辈子就走不了了。若是陆霁在天有灵,他也希望你能离开金陵城。他们的身后事,你放心,我会着人好好为他们安葬的。」 蕖香只是失神地握着那个小小的莲花石头,蹲在地上,不肯起来。她已经完全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林疏玉说的话,她如失聪了一般,一句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林疏玉和陆丽仙对看一眼,事出紧急,看来只能强行带蕖香离开了。 二人正犹豫不决之际,忽听到外面遥遥地传来敲锣打鼓喜庆的乐声,还有人们吆喝叫好的起闹声。 这一切,和虾子巷的尸首遍地,满目苍夷,形成了极其强烈而又讽刺、可笑的对比。 这极喜庆的声音,传到了蕖香的耳内,呆若木鸡的她却有了一丝反应,她抬起头,眼神稍稍有了一丝神,木木地问道:「这是哪里来的声音?」 陆丽仙冷笑道:「今日已是七月初七,金陵满城人,都争着抢着要选花魁呢。」 哪怕是一夜之间,烧死了这许多人,整个虾子巷化为灰烬,成为焦土,一片废墟,又能如何? 没有人会在乎,无声无息之间死去的人们。那些权贵们,只会在乎眼前的太平景象,富贵风流。只要苟且偷生,乐得一日是一日,哪怕眼前滔天洪水,也抵不过那花魁娘子一笑。 「为什么会这样……」 蕖香缓缓地站了起来,身形摇摇晃晃,却并未摔倒。那原本的药师佛菩萨像虽已被烧得面目全非,唯有那一双细长慈悲的眼睛,却依旧注视着众生,洞察着这世间的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蕖香低声呢喃着,她不知是在问谁,也不知她为谁而问,更不知这所问究竟是何答案。 正当旭日初升,晨曦万丈光芒,照耀在她身上,她立在灰烬之中,却有一种别样的美,有如浴火涅槃的凤凰。 她那双眼睛,望着满目苍夷,这双眼睛闪烁过怒火,闪烁过悲痛,闪烁过绝望,最后却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只剩下决绝。 林疏玉和陆丽仙看着这样的蕖香,只觉从前的那个蕖香已经死了,眼前站在面前的,是一个浴火重生后的她。 蕖香抬起头,眼神决绝,沙哑着对着林疏玉说道:「林姐姐,我不走了。」 「我要为他,为虾子巷所有死去的人,要去问个明白。」 -------------------- 第81章 问,问,问!(2) =========================== 这日已是七月十五,中元节。 虽过了七月初七,但金陵城依旧是热闹非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9页 各色小商小贩,趁着这日天未亮,便沿街挨家挨户叫卖各色杂货。有人叫卖穄米饭的,这是向祖先报告秋天好收成之意。还有的叫卖转明菜花、花油饼、馂豏、沙豏等吃食的,一大早就极为热闹,金陵城人还未起床,便闻到一股油香气。 这一日,金陵城内最繁忙的,还当数各个道观,道士们一场接着一场法事,举办盛大的集会,焚烧纸钱堆成的钱山,祭奠战争中阵亡的军士们,设超度孤苦亡灵的道场。 一个身着粗布麻衣的少年,皮肤黝黑,身强体壮,约摸十七八岁,他叫曾铁牛,是栖霞山附近的猎户,今日受了爹爹的委託,要赶到玉皇庙去给太爷爷做法事烧香。 他本该昨日便到金陵城的,却因前两日下雨,道路泥泞,耽搁了一日。这日,他匆匆忙忙地进了城,赶到了金陵城内最大的道馆,玉皇庙。 他是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甚少进城,相隔数里,遥遥地就望见这玉皇庙造得甚是雄伟,殿宇嵯峨,宫墙高耸,心中骇然,低声念了句无量天尊,便跟着人群挤进了庙门。 这玉皇庙人甚多,道士、香客挤了满院,竟是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香炉里烧得香,烟雾缭绕,几乎将整个玉皇庙都笼罩住了。观中一众道士们,正在做超度亡灵的中元道场,嘴里念着咒语,手里拿着桃木剑等法器,脚下步罡踏斗,这铁牛虽不大听得懂,却也觉得十分庄严神圣。 他挤过去,唤了一个小道童,说明此番来意,那小道童头也不抬,收了他一钱银子,冷冷说道:「知道了,待师父做完了这一场,你家便加在下一场的法会,一起做了便是。」 曾铁牛听罢,连忙道谢。 此事了结,他心中也稍宽些,爱玩爱热闹的少年心性便涌了上来,踮着脚尖到处张望。只见神殿前供奉着一个牌位,上面并无具体名姓,而是写着「虾子巷众亲友」几个大字,心生疑窦,便拉扯了一旁的人问道:「敢问老兄,这是何人做的法会,端地这么宏大,那牌位上却写得却是『虾子巷众亲友』?」 那人身着锦缎衣裳,是个不大不小的公子哥,他转头一看,一瞧这铁牛就知是个乡巴佬,便有心卖弄,得意地说道:「你是头一次进城吧?难道你不知道,这是前几天七月七,女儿河选出来的花魁娘子沈红蕖设下的中元道场,特地为那虾子巷死去的一众无主冤魂打醮。」 那曾铁牛一听到「花魁娘子沈红蕖」的名号,一时呆了,怔怔地说道:「竟然是她?」 那公子哥「哗啦」一声,将一柄洒金摺扇扑棱开来,嘻嘻笑道:「哎唷,想不到你这个小乡巴佬,竟然也知沈红蕖的名号。也难怪了,七月初七,那沈红蕖名动四海,艷压群芳,可是出尽了风头,如今这江南一带,谁人还不知那花魁娘子的名号?」 旁边站着的一位老爷子,听这两个少年人讲起了沈红蕖,也插嘴道:「你们这些少年人,只是爱慕那花魁娘子的容貌,岂不知,这花魁娘子沈红蕖,人长得美,心地更善。前些日子,虾子巷发生了那样大的事,不知怎地,那烟花竟是爆炸的了,将整个虾子巷都烧成了火焰山,听说烧死了几十口子的人,那官府不管不问,那烧焦了尸体,一股脑地用平板车,拉到了乱坟岗埋了。唯有这花魁娘子沈红蕖,不仅为他们好生安葬,更是花钱出资为那帮冤死鬼超度,一连做了七天七夜的法事。」 曾铁牛旁的一概不关心,一听到那花魁娘子沈红蕖的名号,十分激动,两眼发光,直直拉着那老爷子的手问道:「老先生,那花魁娘子现在何处?可还在这玉皇庙,你快指给我看看。」 原来这曾铁牛,虽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两耳不闻世事的乡巴佬,可他却从金陵城做生意的大表哥那里,听闻了花魁娘子沈红蕖的名号,少年心生仰慕之情,欲要一度芳容,便趁着要给太爷爷做法事打醮的由头,便怀中塞了硬面饼,带了一两银子做盘缠,一路赶来。 那老爷子一看曾铁牛两眼放光,一心仰慕的样子,便笑呵呵地说道:「小兄弟,你来晚了,前几日,那花魁娘子沈红蕖倒是天天来,前来看她的人,比来做法事的人还多。只是那虾子巷的冤死鬼已经过了头七,今日法会是最后一场。听说,那花魁娘子今晚便会离开金陵,就要乘船北上京城了。」 曾铁牛跌脚捶胸道:「唉!我紧赶慢赶,走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到了这金陵城,还是错过了!」 离了玉皇庙,曾铁牛打算在金陵城再待一日,也好见见世面,只不过,女儿河的秦楼楚馆,他是不敢去的,只得再寻别的去处。 他听表哥说,那金陵城内最大的瓦肆「莲花棚」,十分热闹,便向那位老爷子打听了方位,一路赶来。 待他来到这莲花棚,竟是比玉皇庙还要热闹几分,有小贩用竹竿挑着纸煳架子,到处转悠,叫卖着各色果食、种生、花果之类的杂货,台子上正上演着《目连救母》杂剧,台下的观众人山人海,瓜子皮果皮落了一地,几乎堆成了小山。 台下的看客,无人关心台上戏子唱的什么,都是高谈阔论着,七月初七的那一场花魁之选,那沈红蕖是怎地横空出世,靠着一曲《凤来舞》,惊艷四方,摘得了那花魁娘子的桂冠。 曾铁牛一听这个,便来了兴趣,刚准备拉个小板凳坐下,谁知那小贩竟走上来兜售瓜子吃食,原来是不买瓜子茶水,不能听那说书人讲故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0页 无奈,曾铁牛只得花了一百文,买了一盏茶水,一碟果子,一盘瓜子,才能继续听那说书人继续讲着那一日七月初七发生的事情。 那说书人,是一个中气十足的中年男子,他一拍惊堂木,说道:「七月初七,前来金陵城观礼的人,可谓是人山人海,几乎将整个女儿河,围得水泄不通。」 「待到了黄昏时分,那女儿河所有的姑娘,都已经亮相,众人正在争,到底是潘婉儿更胜一筹,还是那秦桑子更胜一筹。眼看着那花魁娘子的名号,就要落在她二人身上,谁知,就在这时,来了一位女子。身着一身红衣,横空出世,手持一柄长虹剑,跳了一曲名为《凤来舞》,震慑了所有人。」 那说书人心潮澎湃道:「呵!老夫在这金陵城活了大半辈子,自打这女儿河第一次举办那花魁之选,那出色的姑娘也见了无数,但却从未见到过如沈红蕖那般超凡出众的女子。嘿,饶是上一届的花魁娘子陆丽仙,怕也是稍逊三分。」 下面有人嘻嘻笑道:「不会吧,怎地那沈红蕖是仙女下凡,比别人多长了一只眼不成?」 那说书人嘿嘿一笑,「若论相貌,那丽春院的潘婉儿,或是长乐坊的秦桑子,倒也不输一二,可那沈红蕖身上一种气度,真真如遨游九天、非梧桐不止,非练食不食,非醴泉不饮的凤凰,是当之无愧的『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的绝世佳人。」 曾铁牛虽然不懂那说书人口中掉的书袋子,却更是一心钦慕这花魁娘子沈红蕖,只是他一个没有门路的小乡巴佬,如何得见? 这时,那说书人满脸喜色道:「沈红蕖当日既摘了花魁娘子的桂冠,更有一份天大的造化,她被宫里的桂公公瞧上,说是要带她前往京城,朝见天子。这样天大的尊荣体面,她可是独一份。」 旁人都赞嘆这沈红蕖是有天大造化,不知怎地,这曾铁牛却心中暗自觉得,沈红蕖离家千里,孤身一人,前往那皇宫大内,却并不是一件幸事。 但他只是个没什么见识的乡巴佬,并不吭声。 他一扭头却瞅见了刚刚在玉皇庙说话的公子哥,那公子哥一瞧见他,连忙说道:「老兄,你怎么还在这里耽搁,你不是想见那花魁娘子沈红蕖吗?今夜,她要在女儿河放河灯,为虾子巷死去的冤魂们祈福超生,现在赶去,你或可得见一面。」 曾铁牛一听此话,「噌」的一声就从小板凳上弹了起来,头也不回,就往女儿河畔赶去。 …… 七月十五,夜,女儿河畔。 此刻已有许多人陆陆续续往女儿河畔放河灯了,每一盏河灯,萤火烛光,在晚风中摇摇曳曳,在浩瀚的江面上显得十分微小。当无数只莲花河灯汇聚在一起,星星点点,将整个女儿河映得美轮美奂,又仿佛形成一道明亮的「天路」,引领着飘荡的孤魂走向冥河彼岸。 此时,女儿河畔盪来一艘画舫,曾铁牛踮起脚,极目远眺,遥遥地瞧见那艘画舫上,立着一个女子,虽相距甚远,看不清容貌,那身影蹁跹裊娜,极致美好。晚风吹拂,那女子的身影映着那星星点点的莲花河灯,荷衣欲动,衣袂飘然,当真是九天神女下凡一般。 曾铁牛虽未念过书,此时见了画舫中这女子的身影,脑海中,却突然想起了说书人的那句话,「凤凰遨游九天,非梧桐不止,非练食不食,非醴泉不饮」。 此刻正放河灯众人,也都瞧见了这画舫上立着这位女子,都尖叫吶喊了起来,喊着都是「花魁娘子沈红蕖」。 曾铁牛勐然惊醒,原来画舫上这女子,正是他一心求见的花魁娘子沈红蕖。 唯有她,堪配如此…… 那沈红蕖似乎听见了众人的唿唤声,回眸一笑,便转过身去,进入画舫中,消失不见。 围观的众人,有一位书生,摇着扇子,目送着沈红蕖的身影,悠悠念道。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众人只感嘆这沈红蕖的绝世容颜,只有这曾铁牛却无端地流下泪来,他不知,这位神仙姐姐,究竟遭遇了什么伤心事,为何她的笑容,竟会如此忧伤? -------------------- 是倒序哈,下一篇会详写七月七的内容。 第82章 舞,舞,舞! ====================== 「蕖香……蕖香……」 画舫中,帘幔内,有一美人,半倚在榻上小憩。 睡梦之中,她似乎听到了这一声遥远的唿唤,让她不由得回想起了从前。 回想起那一日,七月初七。 …… 那一日,陆霁、五姥姥、珠儿,还有虾子巷的众人都在火灾中丧生,蕖香悲痛欲绝,她不肯和林疏玉离开金陵城,她立志要为虾子巷含冤而死的众人,去问个明白! 林疏玉却不同意,她拉扯着蕖香的衣袖,十分恳切地说道:「好妹妹,你若错过了这次机会,恐怕再难逃出去了。你好歹想一想陆霁,若他还活着,他一定希望你远走高飞,自由自在地活着。」 蕖香木然道:「大家不明不白地死了,我一个人独活下来,又有何趣,不过是苟且偷生罢了……」 「林姐姐,你莫要劝我了,我已经下定决心了,要为阿霁哥哥,为五姥姥,为珠儿,为虾子巷所有冤死的人们,为这一次所有死去的无辜人们,去争个明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1页 蕖香立在晨曦霞光之中,身形那般单薄,面色苍白,眼神黯淡,再无一丝光彩,却有着一种视死如归的决然。 洞察到她的心境变化,也猜到了她接下来要做什么,陆丽仙沉默良久,沉声说道:「蕖香,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只希望你不要后悔。」 蕖香决绝道:「我若不为他们问个明白,其心不改,我心无悔。」 陆丽仙眸中闪过赞嘆钦佩之情,颔首说道:「既如此,你随我来,我愿助你一臂之力。」 …… 陆丽仙从匣子里拿出了一套十分贵重的大红金凤妆花缎裙,这缎裙虽有些年头了,却依旧是奢华无比。 陆丽仙对着蕖香说道:「这身衣裳,还是当年选花魁时,碧桃、蕙兰,还有我三人一起缝制的衣裳。如今,我不需要这衣裳了。可巧,你现在的身形,与我当年差不多,也不用改了,直接就能穿。」 说着,她亲自为蕖香穿上了衣裳,又为她梳妆打扮。 敷粉、施朱、画眉、点唇、额黄、斜红、花钿、面靥。陆丽仙的动作又轻又柔,很快,菱花镜中的人,就从一个灰头土脸的小丫头,摇身一变成为一个明艷的美人。 最后,陆丽仙拿出了一支花簪,正是那一支芙蓉花簪,她将这芙蓉花簪插在了蕖香刚刚梳好的飞天髮髻上,嘆道:「这一支髮簪,原是我当年博得花魁娘子名号的彩头。今日,我将这一支芙蓉花簪送给你,愿你此后……平安遂顺,得偿所愿。」 话说到此时,陆丽仙也忍不住几分哽咽,她是过来人,如何不知,蕖香此次前去,如入龙潭虎穴,兇险至极,恐怕是再难脱身。 此刻的蕖香,经过一番梳妆打扮,十分明艷动人,可是她那一双秀目,却再无昔日的灵动神采,只余下饱经风霜的沧桑,还有欲语泪先流的哀伤。 她对着陆丽仙、林疏玉行了大礼,郑重地说道:「我去也,莫牵挂。」 告别之后,她只身前往女儿河走去。 这一次,她不再怯懦,不再卑微,而是昂首挺胸,一步一步地朝着前方走去。 这一次,不为自己,是要为他们,她定要去问个明白! …… 七月初七,临近黄昏时分,热辣辣的日头虽渐渐落下去了,可这女儿河畔热火朝天,热闹非凡。 这一拨所有参选的女孩子均已亮相,表演过才艺,本次的七月七花魁之选,业已到了尾声。 「可还有姑娘,要上来表演才艺?」台上站着一位先生,他是本次主持花魁之选的老贊礼,只见他白髮如银,但腰板挺直,精神矍铄,眼神扫过台下众姑娘,中气十足地问道。 台下并无人回应,众人皆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说今年花魁之选,确实精彩。 若论容貌姿色,自然是丽春院的潘婉儿拔得头筹,谁人不知,这潘婉儿生得是纤巧婀娜,貌比王嫱。那一份活泼明艷,当真是艷压群芳。 但若论才艺,却推长乐坊的秦桑子,她跳的一支「飞燕舞」,真真是妩媚风流,远远观之,其舞步若人手执花枝,颤颤然,飘逸至极。 她们二人,倒是不分伯仲,选了一个当花魁娘子,恐怕那一个不服气。众人议论纷纷,说个不停。 这老贊礼巡视一遍,见无人应声,正要说「本次花魁之选就此结束」的话语,谁知,正当此时,忽传来一声清丽的声音—— 「还有我。」 人群之中,突然冒出来一个声音,众人惊讶,四处张望,不知究竟是何人。 「何人说话,报上名来。」老贊礼巡视一遍,说道。 「来人沈蕖香。」 只见人群中走了出来一位少女,拥挤的人群不由自主地分了两列,为她让出一条路,皆因她太过耀眼。 这位女子,一袭红衣,在泣血般的晚霞中走来,明艷动人,恍若九天神女,灿若旭日照芙蕖,清若晓风拂过杨柳岸。真真是以玉为骨、以花为情的绝世佳人。 所有人屏气凝神,生怕惊动了这位女子,唯恐哈出一口浊气,这位神女就飞走了。 绿柳勐地听到「沈蕖香」这个名字,心中一惊。 她亲自调/教的可儿,今日名落孙山,竟是连个三甲的花妖也没捞着,心中本就不快。又听闻下人来报,说是蕖香一夜未归,想来是偷偷跑了,更是气恼抓狂。 刚刚她正破空大骂,教训那几个婆子做事不妥当,又让那个贱蹄子跑了去,忽听闻「沈蕖香」的名号,十分诧异,疑是蕖香归来,只是那贱婢子姓陈,何来姓沈,难道说不是同一个人? 她吊梢眉一挑,三角眼一瞧,只见台上站着的那个美人,虽说和之前灰头土脸的蕖香大不相同,可仔细一瞧,那模样,那眉眼,不就正是逃走了的蕖香吗? 当下这绿柳恨得牙牙痒,恨不得将蕖香拽下来,狠狠抽几个耳刮子。不过当她看清蕖香的装扮,又害怕地浑身颤抖起来,那身大红金凤妆花缎裙,还有一支芙蓉花簪,不都是陆丽仙当年的东西吗?! 如此说来,岂不是她的旧主陆丽仙回来了!! 绿柳此时也顾不得蕖香,东张西望,想要寻找陆丽仙的人影。 可她哪里知道,陆丽仙并不在人群中,而是站在了不远处的高台之上,将这里的情形一览无余。 陆丽仙自然是看到了绿柳,她鄙夷地冷笑一声。当年,她手底下的两个丫鬟,一个是莺儿,一个是绿柳,她对这两个丫鬟算得上仁至义尽,赏了他们不少体面首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2页 可这绿柳贪心不足,一心想要攀高枝往上爬,气量极小,容不得人。明明知道蕖香对她有恩,依旧对蕖香极尽刁难,真是忘恩负义、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若非蕖香命大,否则就要折在这个狠毒妇人手中了。 这个仇,她倒要替蕖香报上一报。 陆丽仙对着石磊吩咐道:「石磊,你放出消息去,就说绿柳一直都知道我的行踪,当年我逃走,也有她的一份功劳。」 呆霸王赵勃对她恨之入骨,听了这个消息,自然饶不了绿柳,如此这般,也算是帮蕖香报了一箭之仇了。 石磊点头答应,飞身离去。 陆丽仙注视着朝着台上一步一步走去的蕖香,不由得为之担忧。 花魁之争,绝非易事。虽然蕖香的姿色是第一流的,可是其他姑娘也不差,若非有过人的才艺,那花魁娘子,也不一定落在她身上。 蕖香,你到底该如何应对? …… 蕖香一站在那花台上,便引得众人窃窃私语。 有人惊奇道:「这女子,真是美得不可方物。」 有人道:「这是谁家的女子,我怎么在女儿河,从未见她?」 又有人道:「你看看这女子,如同从仕女图上走下来的一般!」 「嘿嘿,没想到临到了,竟然还有一场好戏看!」 潘婉儿自然是看到了台上的蕖香,她气得浑身发颤,手中的手绢都要撕碎了。 好啊,蕖香这个贱人!以前在她面前做小伏低,整日装成个烧煳了的卷子模样,原来为的就是今日,好趁其不备,给她重重一击呢! 那台下的秦桑子,望着蕖香,眼中精光一闪,不动声色。她心中暗自盘算着,原本她靠着才艺,略胜过潘婉儿,谁知竟跑出来一个沈蕖香,倒是出乎意料。这沈蕖香虽生得美艷,但若是没有拿的出手的才艺,恐怕也不及自己。 见蕖香上台,李湘君面色极度苍白,浑身颤抖。今日,蕖香迟迟不登台,她本暗自庆幸,以为能躲过一劫…… 她看了一眼坐在贵宾席位的谢佻,只见他身子略略前倾,全神贯注地盯着台上的蕖香,知他已经认出蕖香是那一夜的妙人,登时心如死灰。 谢公子既找到了那一夜的妙人儿,自然不会再理会她。她和蕖香,就有如云泥之别。恐怕,他心中还会埋怨自己,当初为何欺骗他。 事至如此,她已经明白,谢佻这一枝高枝,不是自己能够攀得上的,只是,如今自己已是残花败柳之躯,若被谢佻厌弃,她可真就是一落千丈。日后在女儿河,只能沦为那糟糠老男人的玩物了。 唉!既知今日,何必当初! 若再给她一次机会,她断乎不会冒充蕖香,说那条手帕子是她的…… 谢佻看着站在花台之上的蕖香,一眼就认出她是那夜的妙人儿!勐然惊醒,眼前这个女子,也正是画春楼上,那个灰头土脸的小丫头子。 妙,妙,妙!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她这个出场,真是出乎意料,实在有趣! 贵宾席中,那为首坐着一个不男不女之人,正是本次出巡江南,为皇上选美人的大内主管桂公公,他见到台上的蕖香,眼中精光一闪。 这沈蕖香的模样,神态,倒是颇似一个人…… 若此女使用得当,他下半辈子的富贵都有着落了。 嘿嘿,这次他亲下江南,可真是没白来! 众人之中,其中最不惊讶之人,当属苏崑生。 他早知蕖香的品行模样,绝非常人所能及者,也绝非池中之物。 今日,她迟迟不出现。他原以为,她已经远走高飞,本暗自为她庆幸。 万万没想到,她到底还是来了。 苏崑生重重地嘆了口气,布满皱纹双眼是说不尽的沧桑和无奈。 或许,这就是上官家女子无法逃脱的命运吧。 …… 蕖香站在台上,抬起头,那一双美目扫过在场所有的人。 有仰慕,有嫉妒,有惊讶,有好奇,有打探,有狎笑……无数双眼睛,如同一柄柄利剑,刺向了她。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别怕,我在。」 残阳泣血,她似乎看到了陆霁,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里,一如从前,微笑地对她说道。 斯人已逝,她再无依靠,漫漫人生路,只能靠她自己走下去。 一想到这,她的心,仿佛被掏空了一般,锥锥地直痛。 她攥紧手心,强忍下眼泪。 不许哭,不能哭,她没替他们问个明白,还不到自己哭的时候。 …… 老贊礼上下打量她,问道:「沈蕖香,你可有才艺要展示?」 蕖香颔首,抽出一把长剑,沉声道:「我要跳一支舞,此舞名曰,凤来。」 女儿河中,甚少有人表演剑舞,老贊礼面露惊讶,又问道:「可有奏乐?」 苏崑生上前应道:「老夫为她奏乐。」 蕖香欲要对苏崑生道谢,却被苏崑生止住了。 他既不能阻止蕖香走向命运,那么作为师父,他愿意再送她一程。 老贊礼点头,「既如此,那就开始吧。」 只见苏崑生拨弄琵琶琴弦,伴随着激扬的音乐,蕖香手持长剑,踏起舞步。她的身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快时,如流风回雪。慢时,如轻云蔽月。其静,若空谷幽兰。其动,若长虹贯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3页 苏崑生十分惊讶的是,虽几日不见,蕖香的舞大有长进。而且,不知为何,她的舞,飘逸灵动之余,此时更充满了力量,充满了对天地不公的控诉! 天边映起了火烧云,绚烂的光芒照耀在舞动的蕖香身上,红衣翻飞,似是一只被逼到绝境、浴火重生的凤凰! 琵琶声越来越急促,就要到了全曲的高潮,也是最关键的时刻——凤游九天。 苏崑生一屏息,拨弄琵琶琴弦的手也略微颤抖,他不禁为蕖香赶到担忧,此前,每每她跳到此处,均会出错。 这一次,她会如何? 苏崑生重重扫过琵琶琴弦,其声势,有如君临城下,声势浩荡的千军万马一起到来,又似补天的五彩石被击破,逗落了漫天绵绵秋雨。 此时此刻,蕖香只觉时间慢了下来,已然是进入到了「无我」的状态,她那一双眸子,莹然有光,略略扫过了台下众人,她似乎看到的是他们,却又不是他们。 琵琶声越弹越快,只见她闭上眼睛,旋转回舞,衣袂飘飘,绝然出尘。她挥舞着手中的长虹剑,纵身一跃,将剑用力地刺向了天空。 她这一剑,是问苍天! 何为善,何为恶! 恶贯满盈之人,坐居高堂之上! 悬壶济世之人,死无葬身之地! 苍天无眼,何以为苍天! 她飞身,如同遨游九天的凤凰,将手中的剑,在狂风暴雨之中,刺向这无情、无眼的青天! 舞,舞,舞! 问,问,问! 琵琶戛然而止,万籁俱寂之际,她的身影,如同一片落叶慢慢飘落。 直至此刻,她才流下两行清泪。 为他,为所有死去的故人,也为自己。 那长虹剑被刺向天空后,锋利的剑刃反射着泣血残阳的光芒,刺向了台下所有人的眼睛。 所有人屏息凝声,数千人在场,竟是连大气都不该出一下。 直至那刺向天空的长虹剑飞落了下来,又被她稳稳地接住,行云流水地挽了个剑花,似是狂风骤雨之中,傲然绽放的莲花。 众人这才醒过神来,尖叫,鼓掌,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喝彩声。 无人再疑,她就是艷冠花中的魁首,遨游九天的雏凤。 …… ……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蕖香……蕖香。」 睡梦中的美人,远黛含颦,春眉半蹙,眼角挂着晶莹的泪水,嘴角含笑,是哀伤,又是欢喜。 梦中,她又梦见了那个少年,长身玉立,就站在她面前,温柔地喊着她的名字,舒然一笑道:「蕖香,你怎么哭了。」 「你一个人很害怕吗?」他问道。 她点了点头,紧紧拽住他的衣角,生怕他会消失不见。 看到她如此孩子气的模样,他舒然一笑,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将她揽在怀中,让她的额头抵在自己的胸膛前,沉声说道:「别怕,我不会离开的你。」 她还梦见了虾子巷,那个大杂院中,有五姥姥,有鲍婶子,有珠儿,有赵大叔,大傢伙在盛夏中,坐在树荫下,摆了两张桌子,说说笑笑,等着她一起吃饭…… 他站在树荫下,冲着她招手,「蕖香,快过来呀。」 她欲要上前,却早有一个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了过去,满心欢喜地说道:「阿霁哥哥,你等等我,我这就来。」 她是蕖香,可我又是谁? 我、是、谁? 睡梦中的美人眉头郁结,似是找不到回来的路,她的额头,因为焦急,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红蕖姑娘,红蕖姑娘。」 听到里头有动静,早有小丫鬟挑开帘子,端着洗面水进来。 沈红蕖这才惊醒,原来刚刚只是一场梦。 他们都离去了,这世上只剩下她孤身一人。 就连曾经那个蕖香小丫头子,也同他们一起走了。如今只剩下她一人,沈红蕖,茕茕孑立,形影相弔。 那小丫鬟端着铜盆恭敬地说道:「姑娘醒了,请用温水净一净脸吧。」 沈红蕖看着铜镜里,微波荡漾的水面,倒映着她的姣好面容。 今日的她,已是名扬天下的花魁娘子,自然是无需再谨小慎微,扮成怯懦粗鄙模样。倒影中的女子,极致明艷,宛若一朵雨打之后的芙蓉花,只是眉宇间,却郁结着一种淡淡的忧愁。 「小橘,咱们到哪里了?」她问道。 「姑娘,咱们到桃叶渡了,过了桃叶渡,便是离开金陵城了。」 沈红蕖微微一怔,「跟船夫说,在桃叶渡稍作停留,我要祭奠故人。」 小橘应声说道:「是,姑娘。」 待小橘放下帘子后,沈红蕖对着菱花镜,一一摘下了头上的华丽髮饰,仅留下那一根芙蓉花簪。 她祭奠故人,仍作旧时打扮。 …… 相传,这桃叶渡是王羲之之七子王献之,常于此渡口迎接他的爱妾桃叶渡河。当时水面宽广,桃叶渡处水深湍急,遇有风浪,若摆渡不慎,常会翻船。 桃叶每次摆渡心里害怕,王献之为她作了一首《桃叶歌》,歌曰:「桃仙復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而桃叶在船上应和:「桃叶映红花,无风自婀娜。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4页 此后,这个渡口便以桃叶渡为名。 夜晚风大,沈红蕖披着披风,立在桃叶渡,在浩瀚的江面上倾洒了三杯水酒。 第一盏酒,为祭奠虾子巷的所有死去人们,五姥姥,珠儿,鲍嫂子,赵大叔,他们的恩情她永世不忘。 第二盏酒,为曾经的自己。 昔日的蕖香已经烟消云散,从此之后,这世上唯有沈红蕖。 第三盏酒,她眼眶微红,眉头一蹙,手微微颤抖,酒盏之中的清酒,倒入了江中,溅起了圈圈涟漪。 第三盏,为了他,她永远无法忘怀的那一个人,那个如万壑松涛般的少年,陆霁。 无论今后遇到什么艰难险阻,前方有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她都会咬着牙,自己走下去。 只因,当年的女儿河畔,晚风习习,她和他许下了一世追随的约定。 三杯水酒祭奠完,她转身进入到了画舫之中。 此画舫满载着无数的雨恨云愁,一路北上。 她,沈红蕖,此生终不忘那些冤死的亡灵。 她要以身为剑,去为他们,问个明白。 …… 距离桃叶渡数百里的栖霞山,幽深至极,人迹罕至。 金乌西坠之际,却有一人攀援上山,正是曾铁牛。 只见这曾铁牛手脚并用,如猿猴一般翻过了好几个山头,终于到达一个幽静的山谷之中,找到一个山洞,将背上的包裹递与了一个人,恭敬说道:「恩人,你要的药材我都替你买回来了。」 「都说了,你无需叫我恩人。」那人正生火烤肉,冷冷道。 曾铁牛连连摆手道:「当日若不是恩人出手相救,我就要被山里的吊睛白额大虫吃掉了。这份恩情,我日夜不敢忘。」 那人瞧见曾铁牛这个傻憨憨模样,倒觉几分好笑,脸上也缓和了不少,丢给他一块烤熟的兽肉问道:「你这次前往金陵城,可有什么新鲜见闻吗?」 一提到此事,曾铁牛便来了精神,一边咬着滋滋冒油的兽肉,一边眉飞色舞地讲了他在金陵城的所见所闻,以及他亲眼见到了花魁娘子沈红蕖一事。 那人听罢,低声念道,「陈蕖香……沈红蕖……」忽然醒悟,讥笑一声:「呵!她竟成了花魁?我当日,还只当她是个好的,真没想到,竟是看走眼了!人死了不过几日,她就雀儿拣着旺处飞。」 曾铁牛听恩人所言,似乎和那沈红蕖是旧识,他本想发问,但一瞧恩人满脸嘲讽,便不敢接话,这位恩人喜怒无常,自己可不要触了霉头才是。 吃罢兽肉,他抹了抹嘴,余光扫过山洞里面,黑黢黢的石板上,似乎躺着一个人。他面有忧色地问道:「恩人,那人还没醒吗?」 那日,他见恩人背着一个重伤之人,浑身上下的皮肤,被火灼烧的不成样子,也不知是死是活。如今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又在这荒山野岭,缺医少药的的,那人恐怕早已咽气了吧,成了一具「尸首」了吧。 「哼,他若死透了,我便将他从山洞里丢出去餵野狗。」那人冷冷说道。 一听这话,曾铁牛不禁打了个冷颤,不敢停留,推说日头将晚,别了恩人,便下山去了。 那人见曾铁牛下山去了,便趁着黄昏,在栖霞山的竹林中独自舞剑,其势如破竹,锋芒毕露。 无人察觉到,就在刚刚,他们二人谈及「花魁娘子沈红蕖」时,这具「尸首」稍稍动了一下手指。 - 中卷·芙蓉簪 - - 完 - -------------------- *桃叶渡的文字,引用百度百科「桃叶渡」的词条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出自宋代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 唿,中卷芙蓉簪总算是写完了,这一部分本来想放到十一前写完的,但事情实在太多了,拖到了现在,十分抱歉。 下一卷就是结局啦,也换了新场景,到了京城,会有更多人物出现,也更加精彩~ ==================== # 终卷 · 桃花扇 ==================== 第83章 金雀钗(1) ===================== 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 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 若说此刻,谁是京城里最幸福的女子,那必定是京兆上官府中的三娘子,上官婧。 京城,腊月,京兆上官府。 钟鸣鼎食,高堂大厦。 曲折迴廊深处,有一精巧闺房,朱红琵琶记戏文小姐踏步床上挂着青樱斗帐,玉鸭熏炉里裊裊升起香菸,外面虽是寒冬腊月,这闺房里却是静日生香。 闺房之中,一位妙龄少女坐在朱漆泥金雕花屏风镜前,借着日光,低垂粉颈,正绣着一方鸳鸯戏水的红锦帕,只见这镜中女子红粉面,柳翠眉,云髻堆鸦,未扫胭脂,两靥生红,艷若桃花,眉梢眼角透着笑意,便可知喜事将近。 她正是京兆上官氏府中的千金小姐,上官婧。她这一辈,府上共有六个姑娘,她排行第三,家中人都称唿她为三姑娘。 这三姑娘虽也是嫡出小姐,却是生在了不受待见的次房,兼之她生父去世多年,只和年过半百的母亲相依为命。她们孤儿寡母,在这钟鸣鼎食的京兆上官府中,虽过得也是锦衣玉食,难免因家中无男丁,落得一个仰仗别人鼻息过活的尴尬局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5页 若论身份尊贵,她自然比不得长房嫡出的大姐姐上官媛。若论相貌,她也比不过四妹妹上官瑶那般花容月貌。 在长房姐姐妹妹光辉的衬托下,不出挑的三小姐小心谨慎地过了那许多年,却因一朝红鸾星动,终于到了她出人头地的日子。 她的命中贵婿,便是天下赫赫威名的摄政王颜巽离。两家已商议定了婚事,苍梧颜氏已下了聘礼,只等着过了年十五,便举行大婚。 不出一个月,她便如鱼跃龙门,嫁得摄政王成为王妃。届时,她便是这全天下女子最羡慕的人。 既订了婚期,又得了乘龙快婿,自此这三姑娘在京兆上官府,身份自是不同。从上到下,都客客气气的,无人再敢怠慢这三姑娘,连带着她屋中的丫头们,终于也吐气扬眉了。 这日,上官婧正在闺中绣着一方红锦帕,那上面扎着的鸳鸯戏莲的花样,皆是用五/彩/金/线绣成的,绣脚极密,饶是京中最好的绣娘见了,也要赞嘆一声。 做的功夫久了,上官婧倒也有些累了,她放下针线,抚摸着上面两只嬉戏的五彩鸳鸯,不禁露出几分娇羞的笑容。 不出一个月,她就要和摄政王大人成婚了,夫妻恩爱,新婚燕尔,就和这嬉水的鸳鸯一般。 饶是无人的闺房之中,上官婧想到此处不免有些面红耳赤,秀靥上桃花之色愈发浓了。她微微咳嗽了一声,脱下顶针,细声唤道:「金鹊,倒盏茶来。」 房中并无人回应,她这才想来,刚刚打发金鹊却往娘那里去取金线,不知怎地,这半晌还不回来。 金鹊不来,自是可以使别的丫鬟婆子。旁的丫鬟婆子,都是这些日子临时添派来的,上官婧素来不喜她们,担忧房中人多口杂,不知哪一个就充当了别房里的耳报神。近来她在闺房中做针织,只留金鹊一个贴身伺候,其余的都赶了出去,只远远地在外间听使唤。 金鹊去了许久尚未归来,上官婧细细一想,想是娘交代金鹊的事情多,一时耽搁了,此时已近午饭,不若自己从后花园走过去到娘房中,也算是散散闷了。 思及此处,她便起身,独自从上官府的后花园穿过去,往前面去寻李夫人。 这日,虽是腊月严寒时节,日头却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只见上官婧罩上一件大红羽纱鹤氅,莲步轻款,走到这后花园中。 京兆上官府的后花园自是比别的凡尘俗馆修的不同,只见朱栏曲折,秀石峥嵘,池亭缭绕,花木参差。眼下虽是万物凋零之际,比不春日里生机盎然,却值梅花盛开,只觉暗香浮动,沁人心脾。 上官婧此时心情舒畅,玩心忽起,也不急得去前面找李夫人了,她正独自赏玩这梅花,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廊檐下,正是她贴身伺候的丫鬟金鹊。 好个金鹊,原来是在这里躲闲。上官婧正欲要喊她时,忽听到金鹊叉起腰呵斥道:「刚才你们在背后嚼什么舌根,有种当着我的面,再说一遍!」 金鹊正是对着两个小厮说话,上官婧认得,正是在长房里专管通传的两个小厮,一个叫做来兴,一个叫做来旺。 那两个小厮已是吓得跪倒在地,连忙拉扯这金鹊的衣裳告饶道:「求姑娘饶过我们吧,我们再也不敢胡说了。」 金鹊冷笑一声,指着来旺道:「他不敢说,你替他说。若你也不敢说,我就撕烂你的嘴!」 来旺是个乖觉的,连忙说道:「姐姐明鑑,刚才从始至终,我可是一句话都没说。是来兴这厮胆大包天,在背后说什么咱们家的三姑娘,和那千秋楼里的花魁娘子沈红蕖长得有七八分相似。这厮还说了,他曾远远瞧过那花魁娘子,还说若论相貌,咱们家三娘子可不及那花魁娘子——」 来旺还未说完,就只听「啪」的一声,金鹊已经一巴掌扇到了他的脸上,又狠狠啐了一口道:「呸!那沈红蕖是什么下贱东西,凭她也配和我家小姐相提并论!」 「是、是、是,姑娘说的是,那沈红蕖就连给咱们小姐提鞋都不配!」来旺连连叩头说道,又央求道:「姐姐明鑑,这些胡话都是来兴刚刚说的,可不是我说的。饶是我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在背后嚼主子的舌根。」 见他如此乖觉,金鹊稍稍消了气,却一脚踢到了来兴道:「这些话,可是你刚才说的?」 来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连忙叩头,又自己抽自己的嘴巴道:「姑娘恕罪,是小的今日一时煳涂了,小的知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求姑娘饶过小的这一次吧。」 金鹊眼瞅着这来兴自己打了十来个耳刮子,直打到他面皮上都印出十个血红的手掌印子,这才恨恨道:「打!打烂你这张在背后嚼主子舌根的臭嘴!」 「求姑娘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求姑娘看在三小姐马上就要出阁的面子上,饶了小的吧。」来兴已经肿成了一个猪头,口齿模煳地说道。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金鹊,她啐了一口来兴道:「呸!你那张臭嘴也配提我家小姐?!哼,今日我就看在我家小姐的面子上,大发慈悲,饶了你们这一次,若是你们胆敢再在背后说这些混帐话,我禀告了夫人,定将你们的舌头都割下来!」 「是、是、是,谢姑娘饶命!」那两个小厮连忙叩头告饶。 躲在花阴处的上官婧,将这番话都听了去,她面靥上的桃花之色褪去,眼神闪过一丝阴翳,只听微弱的「撕拉」的一声,她手中绞着的红锦帕子,竟是裂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6页 …… 上官府,李夫人房中。 「我的乖乖,你怎么自己来了?怎么金鹊没跟着你?」李夫人瞧见上官婧失魂落魄地来了,十分惊讶,又拉个她的纤纤玉手,十分冰冷,恨恨骂道:「这些蹄子们,可要好好整治一番,这寒天腊月,偷懒耍滑不跟着主子,竟是连个手炉都不给你递。」 见母亲生气了,上官婧勉强笑道:「娘,不怪她们,是我不让她们跟来的,一来是想自己散散闷,二来我嫌她们事多,若是跟来了,保不齐咱们娘俩说话,不知被哪一个听了去,又给长房里充当耳报神。」 「这倒也是。」李夫人脸色稍霁,又道:「不过,你如今到底身份不同,无论去哪,合该有七八个丫鬟婆子跟着,才显得你金尊玉贵的身份,方不被人家笑话。」 「是,婧儿知道了。」上官婧低着头说道。 李夫人见她如此乖巧,也不忍再苛责,便拉着她坐下,「好了,咱们娘俩儿吃饭吧。」 李夫人年轻守寡,兼之吃斋念佛多年,日常饮食不过是粗茶淡饭,皆因近日喜事临近,又得了乘龙快婿,这桌子上才丰盛了许多,有玉脍丝莼,八珍鸭子,葱煨海参,燕窝汤…… 面对这么一桌山珍海味,上官婧心中有事,并无胃口,却不想扫兴,强撑着和李夫人聊些家常,随意吃了些罢了。 饭罢,李夫人和上官婧进入到内室之中。李夫人拉着她坐下,递给她一本厚厚的红纸笑道:「你的嫁妆单子已是定了的,你可要瞧瞧?」 上官靖接过一看,不免吃了一惊,「娘,这上面怎么这么许多庄子、田铺?」她蹙着眉头忧虑道:「这……不免太多了些……」 她知道,娘当初是小门小户出身,虽是嫁给了从小便是病秧子的爹,也算是高嫁,并未有多少妆奁。自爹死后,她们娘俩靠着官中过活,手上也不宽裕,如此丰厚的嫁妆,那必定是族长大伯父给出的了…… 李夫人却冷笑一声:「多是多,却都是你应该得的。若是你爹还活着,自会给你置办一份比这还要多的嫁妆。咱们娘俩这些年,也不用尽受那些人的闲气了……」 说着说着,李夫人又心酸起来,眼角有些湿润。 爹爹早死,这是娘一生的伤心事。她拉着李夫人的手安慰道:「娘,你别难过了……」 李夫人嘆了口气道:「如今你已有了人家,我在这深宅大院里,熬油似的十多年,也终于熬出头了。」她又冷笑一声道:「婧儿,这嫁妆你别嫌多,待你嫁过去,这上官氏合族上下,都指望着你过活呢。」 上官婧默然,不说话了。大伯父、大伯母如此尽力地给她置办嫁妆,为的不是她们娘俩儿,也不是冲着她早死的爹爹,而是冲着摄政王的颜面。自她嫁过去,莫要忘了她是上官家的女儿,要尽心竭力地提携娘家。 这一点,她心知肚明。 思及此处,上官婧心中不免有几分沉重,无形之中,似是有一套重重的枷锁,已是高高地悬在了她的头顶之上。 可李夫人依旧神采飞扬、滔滔不绝地讲着,她孤寡多年,常常被长房的人奚落取笑,如今她的亲生女儿,竟然压过嫡长女上官媛,成为摄政王妃,这岂不是她此生最为扬眉吐气的一件事吗? 上官婧见房中无人,犹豫再三,低声问道:「娘……你可知道京城中有位花魁娘子叫做沈红蕖吗?听说,她和我长得很像……」她细若蚊声地说道,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今日梅花从中,那两个小厮口中说出花魁娘子沈红蕖的名头,让她吃了一惊。这不是她第一次听说此人的名头了。 她还记得,那一日,中秋宴上,阖家都在赏菊、吃螃蟹,长房和三房那几个姐姐妹妹在背后指着她捂嘴笑道:「嗳,你别说,还真有几分像。」 「嘻嘻,那日我跟着大哥哥偷偷熘出去玩,瞧见花魁娘子沈红蕖站在高台上跳舞,乍一看还只当是她在上面,可唬了我一跳。」 「呵,这天底下的下贱胚子倒是长得都很一样。」 这几位姐姐妹妹是奚落她惯了的,交头接耳的声音,刚刚是唯有她能听到,旁人听不到。 上官婧将背挺得直直的,可是攥着酒杯的手指已经泛白。 自此之后,花魁娘子沈红蕖已经成了她心中的病根。 她和沈红蕖,真的很像吗?…… 「你是从哪听来的混帐话!你是堂堂的京兆上官氏嫡女,马上就要嫁给这天底下最尊贵的摄政王,成为他的正妻!你岂可自轻自贱,将自己和那窑子里最下贱的娼妓相提并论?!这话是你是从哪里听来的,我去撕烂了他的嘴!」李夫人勃然大怒。 「娘,你别生气,女儿再也不说就是了……」上官婧嗫嚅道。 李夫人气得胸脯子上下起伏,在房中来来回回走动:「你不说,我也知道,定是长房和三房那几个说的,是不是?」 上官婧艰涩地点了点头,已是快要哭出来了。 李夫人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再说话。长房那几个嫡女,自是骄纵惯了的。三房只一味地依附长房,从来不把她们没了男丁的二房放在眼里。 「此事休提!我自会去找你大伯母理论,你只要知道,你的夫婿,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而你出身名门,嫁给摄政王,是门当户对!旁的胡话闲话,一概不理论,这就是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7页 「是,女儿知道了。」 上官婧羞愧地低了头,怯懦地答应了。 …… 李夫人遣了七八个丫鬟,又加上三四个婆子将上官婧送回闺房中,这才重重地嘆了一口气。 回想当初,她以小门小户之女高嫁进这赫赫扬名上官府,以为是天底下掉的馅饼,后来才知道,她的夫婿是个娘胎出来的病秧子、短命鬼,只因一个算命的老道,说她的八字能够旺夫,上官氏的老太太这才心急火燎地让她进了门。 谁知她过门不过三年,那短命鬼就丢下她们娘俩儿撒手走了,好在她生出了个女儿,到底有个指望。否则在深宅大院,她无依无靠的,该怎么活啊…… 这京兆上官府上上下下,皆是一颗富贵心,两只势利眼,她和婧儿虽然也是锦衣玉食,却平白遭受了多少白眼和嗤笑。当年,唯有小姑子上官晴滟还时常帮衬着她们娘俩儿。 同是女人,她如何不羡慕这个小姑子。 上官晴滟出身如此高贵,父亲是赫赫数百年京兆上官氏的家主,嫡亲姐姐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人又生得那般美丽,才艺更是一绝,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仿佛这世上所有的美好,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 无数次,她多么想成为像上官晴滟一般的女子,却也知道,自己此生无望,只能行将就木地守着丈夫牌位,一日一日地等死罢了…… 直到她有了一个女儿,她的愿望,终于就要实现了。 -------------------- *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引自温庭筠《更漏子·金雀钗》 ———————— 久等了!终于来到最后一卷了,激动tat 现在我的心情,就像是独自跑马拉松,总算是看到了终点,但也是疲惫至极。 我也犹豫过,要不要断了这篇文,去开一篇新的,毕竟没啥人看,写着也很费劲。 但我还是想坚持下来,就算只有我一个人的马拉松,我也想看到结尾。 毕竟还有故事里的蕖香,陆霁,陪伴着我,还有屏幕前的你。 那就让我们牟足劲,冲到结尾吧。:d 第84章 金雀钗(2) ===================== 冬天的日头很短,上官婧回到闺房之中,不一会,天就已经黑了。 她体弱单薄,素来怕冷。垂下珠帘内,倚在旁边的美人榻上,让金鹊在熏笼里添了许多银丝炭,将火烧得旺旺的,仍觉身上生出了几分冷意,心中空落落的,她取出多宝槅上的一个金胎珊瑚桃式盒,取出装在里面的一个手鞠球,如获珍宝地捧在手中,这才安心了许多。 说起摄政王颜巽离的婚事,若按身份,摄政王颜巽离应该娶的是上官家的嫡长女,上官媛。 世人都道上官家最出色的女儿,是要进宫当皇后的。本朝歷经三百年的国祚之中,自开国以来十几位皇后,一半出自上官氏的嫡女。世人皆戏称,说这皇位,一半是轩辕氏,另外一半是上官氏。 当今太后,便是上官家嫡长女,上官晴潋。她十五岁便入了宫,而今已有三十年矣。 到了上官婧这一辈,大姐姐上官媛是嫡长女,早几年前,她就合该进宫,嫁给小皇帝为后,但世人皆知,皇权旁落,摄政王颜巽离如日中天,大伯父和大伯母也就按下了上官媛姐姐的婚事,只一心盼着上官媛姐姐嫁给摄政王为妻。 只是摄政王大人忙于朝政,无心自己的婚姻大事,上官媛便一日一日地耽搁起来,算到如今,已是二十二岁了。 大伯父和大伯母正为上官媛姐姐的婚事着急,为此不知打听了多少消息,那摄政王大人到底属意何家女子,正当他们就快要放弃希望时,摄政王忽然主动登门拜访,说他有意求娶上官家的女儿为妻。 这可把大伯父和大伯母高兴坏了,嫁给摄政王为妻,合该落在身份最珍贵的嫡长女上官媛身上,但他们又怕摄政王颜巽离嫌上官媛姐姐年纪太大了,便准备让生得花容月貌、年仅十四岁的妹妹上官瑶也跟着姐姐一起嫁过去,姐妹二人共侍一夫。 大伯父和大伯母是如此打算的,自以为万无一失,合该阖家欢喜,谁知这通盘的打算,却是被一个手鞠球搅得满盘皆输。 …… 三月三,上巳节。 到了这一天,春意盎然,百花盛开之际,京城中的少男少女往往要出城去,在水边游玩采兰,着新装,踏歌起舞,上巳春嬉。 这个时候,京兆上官氏的女孩子也都能出府去,在山野之间好好欢愉一日。 今年却不同往常,上官府并未安排出游,而是在府中举办了一场春日宴,贵客主人皆沿溪而坐,流杯曲水之饮,吟诗作赋,禊饮欢乐。 上官家中所有的嫡女都出席了,为的就是让摄政王颜巽离相看家中最出色的女孩子。 唯有次房的上官婧,没有受到邀请。 李夫人得知此事,几乎要气出病了,此时也不顾颜面,直勾勾地找到长房要和王夫人理论,说府中所有嫡出女儿都要参加那春日宴,凭什么婧儿去不得。 王夫人不慌不忙,却冷笑一声道:「你也知道,这次春日宴不同寻常,为的就是让摄政王相看家中嫡女。婧儿虽说也是嫡女,可她并没父亲,可知是个福薄之人,并无资格选为摄政王妃。既如此,她又何苦来搅扰大家的兴致。此次春日宴关系重大,若坏了此事,你一个寡妇,可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8页 听到王夫人说婧儿是个「并无父亲,福薄之人」,李夫人气得五脏六腑都要炸了,这无异于是赤裸裸的羞辱,欺负她们孤儿寡母。 李夫人脸上极为难看,却奈何无人撑腰,只得忍气吞声,悻悻而去。 上官婧见到母亲如此受辱,心中不忍,劝解道:「娘,你就别和大伯母争了,那春日宴我不去了……」 「傻孩子!你怎肯能说这么不争气的话!娘教了你你十余年,为的就是这一天!你若不去,咱们娘俩儿这些年吃得苦,受得委屈岂不是白受的了?!」 上官婧嗫嚅道:「就算我去了……那位大人也不一定看得上我……」 上官婧长得虽美,却不是最出挑的那一个。 论身段,她不如大姐姐上官媛修长挺拔。论相貌,她不若四妹妹上官瑶那般娇俏可人。 况且,她又没有华贵的衣裳首饰,和长房的姐姐妹妹站在一起,更加衬得她寒碜羞涩,小家子气。如此一来,她又何必凑上去自取其辱呢…… 李夫人却冷笑一声:「我的儿,你放心,若论府中这些女儿,唯有你最像你小姑姑。况且,为娘还有一计,保管你定能被摄政王相中……」 说着,她便翻箱倒柜地去找东西。 上官婧低下头,沉默不语。 她知道,娘口中说的小姑姑,也是天下闻名的上官三娘子,上官晴滟。 她从未见过这位小姑姑,她还在襁褓中之时,这位小姑姑便已经从燕州城跳下,以身殉国了。 虽坊间对这位巾帼女英雄十分追捧,到处立了神位祭祀,还撰写了许多戏本演绎她的传奇故事。 但京兆上官府中却对这位离经叛道的女儿讳莫如深,几乎无人提起这位小姑姑,唯有娘私底下讲了许多关于这位小姑姑的事迹。 甚至从上官婧开始记事起,娘就有意无意地让她处处模仿着这位小姑姑。 小姑姑爱穿藕荷色的衣裳,娘便将自己所有的衣裳,都做成了藕荷色。 小姑姑爱梳随云髻,她自及笄后,就每天梳着随云髻。 小姑姑爱吃笋,她每一日的饮食都少不了笋。 小姑姑爱蹴鞠,她自七八岁,就被逼着学蹴鞠,哪怕她跌倒在地,摔得疼哭了,娘还是要逼着她继续学。 此凡种种,不能列举。 …… 唯有一件娘不让她跟小姑姑学的,那便是从小教她要恪守女子之道,不能和男子私定终生,更不能做出半夜和男子夜奔的荒唐事。 有时候,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娘一直让自己模仿小姑姑。时间长了,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上官婧,而是上官晴滟的影子…… 上官婧正低着头失神地想着,李夫人却将一个东西递到了她的手中。 「婧儿,你拿着这个,到三月三那一日,这个就是咱们娘俩致胜法宝。等你被摄政王相中了,就让长房那群人看一看,我们娘俩儿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李夫人冷笑一声,又十分得意地说道。 上官婧低头一看,娘塞到自己手中的东西是一个手鞠球,虽然做的十分精緻,用五彩线编织出一朵芙蓉花的图案,却是有些旧了的…… …… 春日宴,一墙之隔。 上官婧立在墙下,听闻墙外传来欢宴的声音,心中有些落寞,更多的是不甘心。 大家都是上官家的女儿,就连庶出的二姐姐都能与宴,凭什么她是次房嫡出的女儿,却不能露脸…… 怀着这一份不甘心,她捧着那一个陈旧的手鞠球,用力地将它抛了起来,抛向了墙的那边…… 「哗啦」一声,这个手鞠球似乎落到了溪水中,顺流而下…… …… 日落,黄昏时分。 上官婧失魂落魄地坐在后花园的鞦韆上,春日宴已经结束了,想来摄政王大人已经相中了大姐姐,或者是四妹妹,哪怕是庶出的二姐姐,也比她有机会…… 她不禁暗自恼怒起来,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怎么会相信娘说的,靠着一个小小的手鞠球,就能翻转干坤。 夕阳西下,她独自坐在鞦韆上,身上都有些冰凉了,心也像一颗石子,慢慢沉入了池塘之中……她欲要站起来,却因坐太久,头勐地有些晕眩,眼前一黑,就要摔倒时,却被一双有力的臂膀坚实地扶住。 她看不清眼前的人,只觉那人身材魁梧,挡住了她所有的视线,她慌了神,欲要慌忙离去时,却听那人沉声说道:「这个手鞠球……是你的吗?」 他手上握着的正是她隔墙丢过去的手鞠球。她心中一惊,抬眸只匆匆一瞥,只看到眼前男子身材高大,身着深绛色蟒袍,腰间佩剑,似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上官婧眼神微微一动,已是猜到面前男子的身份,却不敢抬头看他,娇怯羞涩地点了点头,「嗯,这手鞠球……是我的。」 「你叫什么名字?可是这上官府上的女儿,怎地刚才筵席之上,不曾见你?」那人沉声问道,口吻颇为生硬。 「奴……我叫上官婧,是上官家三娘子,我因今日身体不适,并未出席……」 她按照母亲交代的话,一字一句地说道。 「上官家三娘子……」他低声默念,口吻较刚刚却多了一丝不易查明的温柔,「哦?你生病了?」 她摇摇头,「只是偶感风寒,现如今已经好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9页 「这个手鞠球,你是从哪里得的?」他问,凌冽的眼神带着十足的审视。 「这手鞠球……是我小姑姑送给我的满月礼物,我一直很喜欢,从小便贴身带着,刚刚我一个人坐在这里,有些无聊,便抛来玩,不曾想,竟是掉到墙那边去了……」她一字一句地说道,语气虽然娇弱,却也不卑不亢。 那人沉默了半晌,只闻得隐隐的风声。 「呵,原来她竟是把这个球送给了你……」他的口吻,带着几分嘲笑,却又是那般的怀念。 上官婧沉默不语,想来这人口中的「她」,应该就是自己的小姑姑上官晴滟。 「这球,你可会玩?」他抬起头问道,又将球递给了上官婧。 「嗯。」上官婧接过球,抛了起来,口中还唱着歌谣,「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手鞠球高高地抛起来,又慢慢地落下。 长日将尽,借着最后一丝余晖,上官婧用余光瞥向了立在一旁的那个人,只见他长身玉立,默默地注视着她,一双凤眼中带着说不尽的怅然和落寞。 上官婧面靥「唰」的一下便红了,心中有如小鹿砰砰乱撞,抛在空中的手鞠球,也掉了下来。 那个手鞠球滚落在那人面前,他拾了起来,递给她道:「你抛的很好。」 说罢,他便离去了。 上官婧立在原地,两靥发烫,浑身发软,如同发烧了一般,可唯有她知道,她此时心中,是如何的缠绵悱恻,一见倾心。 …… 自三月三春日宴后,摄政王很久都没有再造访上官府中。 大伯父和大伯母为此十分焦急,也不知摄政王大人,到底看没看上上官家的女儿。听说,还为了此事,特意进宫去问上官太后。 上官太后只说了一句话,「摄政王一定会娶上官家的女儿的。」 大伯父和大伯母听了此话,心中稍安。 只要能保住京兆上官氏的地位,无论摄政王是娶大小姐,还是四小姐,倘或将上官家的女儿全都娶了,也在所不惜。 到了七夕那一日,摄政王终于又来了。 只是这一次,摄政王说是寻常做客,在筵席上,他闭口不谈自己的婚事,这让大伯父和大伯母大失所望。 嫡长女上官媛自然是最沉不住气的那一个,她躲在屏风后面偷偷觑着摄政王,她的丫鬟侍琴前来传信,说是摄政王本来要来定亲的,却临时改了主意,说是因为上一次春日宴之际,是次房的三姑娘在后花园私会摄政王大人,因而摄政王大人才会犹豫不决。 大姐姐上官媛平日骄纵惯了的,心高气傲,平日里除了大伯父和大伯母,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况且她年已二十二,十分恨嫁,只一心要当摄政王王妃,如今听到这个消息,岂还得了,当下便叫了几个心腹丫鬟婆子,一股脑去寻上官婧算帐。 可巧,那日上官婧依旧在后花园里同丫鬟金鹊儿在打鞦韆,掷球玩,见到大姐姐上官媛来势汹汹地兴师问罪,吓了一大跳。 上官婧怯懦地说道:「是谁惹了大姐姐不高兴?」 上官媛气得沖得心头一点火起,云山半壁通红,也不顾大家闺秀的做派,直直地冲到上官婧面前,甩手就给她一巴掌骂道:「下贱东西!只会用那下作手段勾引汉子。你也不照照镜子,就凭你是个没爹的野杂种,也配和摄政王大人说话?」 金鹊想要上前护主,早被上官媛带来的婆子一把拦住,嘿嘿笑道:「小东西,嫡长女要管教下面的妹妹,岂由你插手的份儿?」 上官婧已是跪在上官媛面前,捂着红肿的半边脸,哭得梨花带雨道:「我不知道姐姐你说的是什么事情……我从未见过摄政王大人,并未说过一句话,怎会做出勾引他的事情。」 上官媛恶狠狠地盯着她怀中紧紧抱着的手鞠球,冷笑一声:「好啊,赃证都在,你还敢抵赖?!」 说着,就一把抢走了上官婧怀中的手鞠球,将它狠狠地丢在了池塘之中。 「我的球……」 上官婧见手鞠球掉落在池塘中,眼见就要顺着水流沖走了,此时顾不得别的,「噗通」一声,她竟也跟着跳入水中。 这池塘里的水十分幽深,况且水草密布,上官婧虽然拼命拿到了球,却一脚踩空,陷入到了淤泥之中,双脚被水草勾着,口鼻呛入了泥水,竟要晕了过去。 眼见上官婧竟然也落水了,上官媛知道事态闹大了,也慌张许多,她张扬跋扈又哆嗦地对那群婆子丫鬟道:「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把她赶紧捞上来!」 「姑娘,我们水性都不好……」 众人正慌手忙脚之间,忽然有一个人,迅勐地跳下了水,将已近昏迷的上官婧拉了起来,打横抱在怀中。 「摄政王大人……」上官媛看到水中那个英勇的身影,呆滞地喊出声来。 「呵,你刚才说谁是没爹的野杂种?」 颜巽离鄙夷地看了跪在一旁的上官媛,冷笑一声,便抱着浑身湿透了的上官婧往前走去。 上官媛勐地反应过来,摄政王从小爹就去世了…… 思及至此,上官媛脸色苍白,心如死灰,她知道,自己要当摄政王王妃的美梦,彻底落空了。 上官婧意识模煳,浑身冰冷,却觉得抱着自己的那双手臂十分孔武有力,那个人的身上像火炉那般温暖,她不禁往里蹭了蹭,难过地呢喃道:「球脏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0页 「没关系,这个脏了,我再给你一个。」 上头传来了低沉的声音。 上官婧微微抬起头,只看到他坚毅的下巴,滚动的喉结,还有那一双凌厉的凤眸。 此时此刻,她心中既是无尽的欢喜,也是说不出的苦尽甘来,又夹杂着许多的心酸,委屈,还有一丝藏在心底那极为隐秘的得意。 娘,你说得对,咱们终于赢了。 -------------------- 第85章 金雀钗(3) ===================== 除夕夜,雪满长安道。 万家灯火,千家笑语。爆竹声响,阖家守岁,团圆儿女,尽情灯火照围炉。 诺大京城,却有一处,甚是寂寥落寞。 千秋楼。 此楼为大内总管太监桂公公所督建,明为坊间酒楼,实则为皇帝微服出巡到民间寻欢作乐的行宫,因而谓之为「千秋楼。」 此楼共有九层,每一层,都极尽奢华。若登顶站在最高处,极目眺望,甚至可看到皇宫大内。 千秋楼,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仅因它是这京城第一高楼,更因楼里藏着倾国倾城的美人,令人无限神往。 细密的雪无声地落下,夜空是浓重的绛紫色。 一个倩影独立在千秋楼上,高处不胜寒,凛冽的寒风吹起了她的衣衫,飘逸灵动,单薄的身影像是一只张开翅膀,却又破碎的蝴蝶,仿佛就要乘风归去。 她注视着远方,眼神带着孤注一掷的坚决。 她抛弃一心嚮往的自由,终于来到天下权力的中心,京城。 只因要为死去的人们,去问个明白! 她甚至见到了龙椅之上九五之尊的皇帝,心中却是无比的失落。 原来至高无上的皇帝,不过是一个喜怒无常的少年,不过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又岂能知道答案。 她方醒悟,若要找到答案,她需得再见一个人。 这天下真正的主人,威名赫赫的摄政王,战无不胜的秦王—— 也是她的三叔,颜巽离。 …… 除夕夜,大内皇宫。 上官婧身着华丽宫装,手捧暖炉,坐在暖轿中,外表依旧娴静,却掩盖不住她心中却十分激动,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弯起。 除夕夜,上官婧并未在家中守岁,而是跟着母亲、大伯母一起进宫觐见太后。往年她是来不了的,这份殊荣只属于嫡长女上官媛。 但她如今已经和摄政王定了亲,身份地位犹在上官媛之上,这头一份的殊荣,自然也属于她。 母亲也甚少进宫,面上也是极得意欢喜的,唯有大伯母面上只是淡淡的,一言不发。 落了轿,她们一行人跟着太监又在雪天走了许久,坐在凤仪阁中等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太后娘娘来了。 「臣女参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上官婧按照礼仪,小心翼翼地行礼。 「是婧儿吧?呵,都长这么大了?一家子骨肉,又是除夕节下,便不必如此多礼了。」太后和煦地说道,又给李夫人、王夫人赐座。「婧儿,你过来,挨着我坐。」 「是。」上官婧站了起来,却只敢在太后娘娘身旁的脚踏坐下。 她甚少见到这个大姑姑。犹记得上一次觐见,还是宫中设宴,她跟着母亲去给太后娘娘贺寿,因身份卑微,只遥遥地望见过一眼,印象极为深刻。 原来这就是上官家最出色女儿的模样,虽都是嫡长女,大姐姐上官媛和太后娘娘比起来,真真是云泥之别。 将近十年过去了,太后娘娘的模样丝毫不曾改变。想来岁月也对这位身份最尊贵的女子,也格外温柔。 上官太后拉着上官婧的手,细细地问了家中的大小事宜。 上官婧十分得体地回答了,还特别说了几件闺房趣事,惹得上官太后连连发笑,可见上官婧十分讨她的欢心。 李夫人心中也极得意,她教养出来的女儿,自然是不差的,瞥了一眼端坐的王夫人,王夫人只装没看到。 说罢家常,上官太后自然问起了摄政王和上官婧的婚事,关切道:「家中可还缺什么吗?」 王夫人恭敬道:「托太后娘娘洪福,家中诸事皆备,都已齐全,不缺什么了。」 上官太后微微一笑:「也难为你们了,要准备这么一件大事,不过婧儿既然要嫁给摄政王,咱们家的礼数都该齐备些,万不能出了一点差错。」 王夫人和李夫人连忙应下。 上官太后亲昵地拉着上官婧的手说道:「这孩子,倒有几分长得像她小姑姑……」 眼神不免带了几分落寞,想是勾起了她一件伤心事。 上官婧心中一动,太后娘娘极宠爱她的嫡亲妹妹上官晴滟,不卑不亢地说道:「小姑姑以身殉国,如今家家百姓皆祭祀小姑姑,想来小姑姑已成了神仙,此时在天上保佑太后娘娘呢。」 太后娘娘眼中的忧愁散去,眼角湿润,拉着上官婧的手恳切道:「好孩子……」 这时,大宫女司棋捧来一个精巧镂花白玉匣子,上官太后从中取出一支牡丹花簪,随意地插在上官婧的鬓髮间。 「这一支髮簪,还是当年我和先帝大婚那一年,派宫中最巧的金银匠人,打造的四支花簪,分别是牡丹花簪,芙蓉花簪,梅花花簪,桃花花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1页 「后来,芙蓉花簪,梅花花簪,桃花花簪我分别赏给了人,一个给了你小姑姑,一个给了林家的嫡长女,一个给了玉姬长公主。」 「如今桃花花簪还在玉姬公主那里,剩下两支芙蓉花簪、梅花花簪却是不知所踪。」 「今日哀家将这一支牡丹花簪赠与你,就当是你的添妆礼吧。」上官太后慈爱道。 李夫人看到那一支牡丹花簪,眼睛一亮,内心高兴地不得了。王夫人却眼中一黯,嘴角抽搐,忙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掩饰内心的尴尬。 上官婧得了这牡丹花簪,连忙叩谢,她自然知这牡丹花簪十分珍贵,颇有些受宠若惊。 上官太后和蔼道:「身为上官家的女儿,你这些年很辛苦吧。」 上官婧忙回答道:「得太后娘娘洪福,小辈并不觉辛苦。」 太后娘娘却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往后,你方知『辛苦』二字。」 上官婧心中微微一怔,她感觉太后娘娘话中有话,却「身在此山中」的云雾缭绕之感,并不知所谓何意。 …… 暖轿之中,上官婧仔细抚摸着那一支牡丹花簪,簪身通体为金,顶部镶嵌一颗硕大的红宝石,雕刻成牡丹花后「魏紫」,花冠硕大,重瓣层叠,娇艷华贵,左右用绿碧玺刻成绿叶相衬。精工富丽,巧夺天工,真真是「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单单这一支牡丹花簪本身就价值连城,更何况它又是当年大姑姑母仪天下后,先皇亲命人打造的这一支花簪,更是意义深重。 先皇和太后娘娘伉俪情深,如今太后娘娘将这一支牡丹花簪作为自己的添妆之礼,实乃最贵重、也是最寓意深远的一件礼物。 暖轿微微地颠簸,上官婧的心也跟着起了涟漪。 这牡丹花是花中之王,是万花首冠。 有朝一日,她也能和大姑姑一样,坐在那凤椅之上吗? 只稍稍这么一想,上官婧便面红耳赤。可这念头一旦起了,便如雨后春笋一般,再也压不下去。 传言,若取天下,必娶上官女。 颜大人要迎娶她,心中是否那打算…… 若真的能成,她岂不是和大姑姑一般,将坐在那凤椅上,母仪天下…… 忽然之间,外面传来了马车轱辘压过雪地的声音,让她心中一凉,神思一断。 真是奇怪,眼下除夕,又有谁要进宫去。 如今已到了宫门口,李夫人自然放松了许多,她心下好奇,撩起帘子一瞧,却瞧见那马车下来一个人,换上了一顶五彩翟轿,几个太监抬着匆匆忙忙往宫内去了。 此人既坐的是翟轿,可知身份地位并不低,可她从未听说过,后宫里有哪位妃子,除夕夜竟出宫的。 王夫人见李夫人面露不解,讥笑一声,「你甚少进宫,难怪你不知道,那轿子里坐的是花魁娘子沈红蕖。听说皇帝很是喜欢她,不仅为她重新修葺了千秋楼,微服出访,去和这女子私会,更是经常私自召见她进宫。」 李夫人眼中闪过一丝鄙夷,并未作声。 王夫人饶有兴致地扫了上官婧一眼,嘴唇张开动了动,却也没说什么。 上官婧正低着头想事,并未注意到刚刚王夫人的举动。 小皇帝行事历来荒唐,宫中之人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她却没想到,这花魁娘子竟还能进宫中,这可是大大的逾矩了。 每每听到沈红蕖这个名字,她心中隐隐觉得不安,忽然脱口而出问道:「大伯母,这沈红蕖会封妃吗?」 大伯母从前虽不待见这个侄女,但自她已和摄政王定了亲事,也由不得她的喜好了。 王夫人正欲说话时,李夫人却抢话道:「她想得美,小皇帝行事再荒唐,也断断不能做出如此丢祖宗颜面的事来,而且,太后娘娘和摄政王大人也断乎不会同意的。」 王夫人心中虽不悦,却也只点了点头。 听到摄政王这三个字,上官婧面靥一红,低下头来,心中如同掉进蜜罐的小老鼠那般甜蜜,她将那一支牡丹花簪插入鬓髮中,仰起头,撩开链子,随意瞥了一眼逐渐远去的五彩翟轿,嘴角勾起了一抹不在意的笑容。 是了,只要有他在,她以后的路就算再辛苦,也是甜的。 那个出身卑微的沈红蕖,如何能和她比呢? -------------------- 第86章 待重结、来生愿(1) ============================= 正月十六。 摄政王府张灯结彩,预备着即将到来的喜事,所有的下人精神为之一振,今日王府就要迎来女主人了。 就在众人皆都忙成一团之时,颜巽离却忽然独自上了这翠微山。 成亲之前,他想先去见见她。 翠微山,九百九十九个台阶。每踏上一阶,他心中便默念着对她说的话。 「晴滟,今日我就要成婚了。」 「当年,你和大哥说,待到我成婚之际,无论天涯海角,你们一定会回来陪我喝个痛快。」 「呵,如今,你和大哥已在黄泉之下,竟是连这句话也做不了真了……」 「晴滟,我到底还是娶了上官家的女儿。她们不是你,我娶哪一个都一样,只是那个孩子有几分像你。」 「原来你把那个手鞠球送给她,我只当你早丢了……」 回想往事,颜巽离凌厉的眉眼浮现一丝温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2页 那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时逢七夕,京城热闹非凡,四面八方的游人上街,都来赶庙会。那一日,恰有一场有先帝举办的马球赛,彩头是东瀛国进贡的一个十分精巧的手鞠球,京城贵族子弟都前往马球场上凑热闹,他和晴滟自然也去了。 晴滟虽是个女子,却生性活泼爱动,蹴鞠、捶丸、木射无一不精,打马球也是一绝。他们俩搭档,驰骋在京城的各个马球场上,战而不胜,攻而不克。 这一日,晴滟自然是要上场去凑这个热闹,喊上了他,还有上官家的两个表兄弟一起参赛。因那日晴滟身着一袭红衣,他身着一身玄衣,队伍的名字就叫做赤兔队。 不过,他们倒是遇上了强敌,轩辕氏的几个宗室子弟也组成了一支球队,名为飞卢队。 两队到了决赛时刻,球场上八个人你追我赶,煞是精彩。 球场上最耀眼之人便是晴滟。只见她头挽高髻,一袭红衣,长袖飘飞,骑在一匹白马,纵横在球场的潇洒姿态不知迷倒多少京城儿郎。 而他就像她的侍卫,一直在她旁边守护着,目光从未远离。 飞卢队的是几个整日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这些皇家子弟于正事上一窍不通,打马球可是一绝。他们颇有些瞧不起晴滟,奚落取笑道:「上官家的小妹妹,这马球是男人玩的东西,你一个女孩子家休要凑热闹,免得待会坠了马哭鼻子。」 晴滟扫了他们一眼,仰起头骄傲地说道:「对面的大哥哥们,待会若是小妹赢了你们,你们可不要觉得丢人掉眼泪。」 说罢,便挥桿抢到马球,英姿飒爽地进了第一球。 轩辕家的那几个纨绔子弟气得眼斜鼻子歪,拿出看家本事,丝毫不让,认真了起来。 两队人马在场上角逐,你追我赶,互不相让,局势焦灼了起来。 颜巽离心中暗道不妙,晴滟马球技艺虽高超,但她是靠着女子灵巧来弥补体力上的欠缺。若是踢得久了,她恐怕体力不支,而飞卢队又都是男子,体力颇佳,对方逐渐占据了上风。 就当众人都以为他们赤兔队就要输了时,晴滟转过头,与颜巽离对视一眼,一双秀目就像天上的星星闪了几闪。 他合作默契,自知其意。 此赛不易再拖,只求速战速决,是时候使出他们秘密练习的杀手锏了。 只见颜巽离抢到球,挥桿策马直冲到对方球门处。 因他的攻势太其凛冽,飞卢队虽三人都如临大敌,只顾着防守他,形成合势。 赤兔队的人也在旁边打配合,球场上的人都挤到了一处。 晴滟体力不支,表现逐渐变差,飞卢队的人早就忽视她的存在。 而这恰恰是她麻痹敌人的表现所在,趁着所有人都已经被颜巽离吸引去了注意力,她已悄悄接近了对手的球门。 按照计划,颜巽离应该将球传给晴滟,由晴滟挥桿将球射进,便大功告成。 就当此时,飞卢队竟还有一个人注意到了晴滟,那就是沈承影。 沈承影虽是白衣出身,却为人风流飘逸,文武双全,被京城的高门大户都奉为了座上客。 那一日,却是他和晴滟第一次见面。 沈承影没有跟随队友一起去拦截颜巽离,而是和晴滟纠缠在了一起。 这本也就罢了,关键是,颜巽离在晴滟的面靥上看到了一丝红晕,这是独属于小女儿的娇羞。 他和晴滟从小一起长大,从未见过晴滟对任何男人露出过这般神情,包括从小长大的他。 他心中烧起熊熊怒火,也不顾之前的计划,而是有万夫不当之勇,硬生生的突破飞卢队三人的包围,用力挥桿,将球直直的射入了对方的球门。 他赢了! 他心中十分激动,正欲策马去巡晴滟,和她分享这个喜悦之际,却瞥到她和沈承影策马站在那里,夕阳西下,一个是含羞微笑、明眸流盼的少女,另一个却是长身玉立、神情潇洒的少年,并肩而立,衣袂飘飘,宛若一对璧人。 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恐不安。 他虽赢了马球,却正在输掉她。 …… 「你怎么不按我们约定好的那样,把球传给我啊!」 比赛结束后,晴滟并不高兴。她本来打算,通过最后一个球扭转干坤,狠狠地打轩辕氏那几个小皇子的脸,狠狠地出一口恶气。 结果颜巽离却擅作主张,自己逞能,虽然赢了,却也无趣。 「赢了不就行了,再说了,你那时候正和那个姓沈的眉来眼去,我怎么传给你。」颜巽离也不高兴,口吻生硬地说道,还带着几分赌气和醋意。 「喂,颜巽离,你胡说什么?!」上官晴滟涨得满面通红,立在原地,睁大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 颜巽离自知自己失言,心中正暗自懊恼,本要和往常一样,赶快赔不是之际,今日却不知怎地,一想到刚才她和沈承影勒马站在一起的画面,心中就「噌」地一下烧起了无名之火,冷哼一声,嘴硬道:「难道我说错了吗?若我将球传给你,你看到那姓沈的一着迷,说不定就把球给他了。」 「呸!你真该死!叫你胡说!这东西还你,我不要了!」 上官晴滟涨得满脸通红,跺脚狠狠道,又恨恨地将手中的手鞠球一丢,扔到了河中,扭头就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3页 他此时方知自己言之过甚,此时也顾不上去找那个手鞠球,而是扭头就去追她。 正值七夕庙会,街上熙熙攘攘,到处都是人。 他欲要追去,却被人挤得离她越来越远。 天逐渐黑了,京城里华灯初上,愈发热闹了。 只听闻「轰隆」一声,一颗颗巨大的烟花蹿上云霄,在天际边炸裂开来,美轮美奂。 游人们皆驻足仰头赏烟花,上官晴滟也停下脚步,仰起头,看着烟花。 颜巽离终于气喘吁吁地挤到她身边,此时看到璀璨的火光映在她风致嫣然的脸上,怒气早就丢在了九霄云外,不由地痴痴道:「好美。」 上官晴滟依旧仰着头,抿嘴一笑:「是啊,好美。」 他心中一盪,思潮起伏,头脑一热,眼见藏在心底的话就要脱口而出—— 「晴滟,我一直——」 「嗯?」晚风拂过,她抬手将细碎的鬓髮撩到耳畔,露出一段洁白如玉的手腕。 看到这样的她,那一句「我喜欢你」,却又被他硬生生地按下。 最后说出口的,却是一句「那个,对不起……」 「嗯……没关系,我原谅你了。」她依旧仰着头,平静地说道。 他看不清她面上的神情,心中一松,却是说不出的落寞。 他和她总是这般默契,守着那一条看不见的横线。 马球结束的第二日,沈承影离开了轩辕四皇子的王府,投到京兆上官氏当了一位西府幕僚。 一年后,晴滟对他说道:「阿离,我要和承影一起走,你帮帮我们好不好?」 方知今日,他才明白,从那一场马球赛开始,他就输了。 一输再输,乃至一塌煳涂。 …… 雪无声地落下,大雪压松枝,寂静的空山时不时传来积雪落下的响声。 颜巽离踏到最后一阶石阶,不由得想,若是当初那一日,他能说出那一句话话,结局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那一日,烟花绽放的瞬间,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心意。可是他们却相识地太早,太过捻熟,熟到害怕说出了逾矩的话,就没法再做朋友。 更何况,他和她之间,身份差的是那般巨大。 他只不过是苍梧颜氏旁系里一个没了爹的庶子,而她是京兆上官氏的嫡女,是当今皇后娘娘最心疼的小妹子,就连皇上,也对她宠爱有加。 她无疑是京城贵女中最璀璨的一颗明珠。 身份差距,就像一条鸿沟天堑,横亘在他们之间。 彼时,他是心高气傲的少年,憋着一口气,硬是要闯出个名声,当所有人都高看他一眼,他才肯将埋藏于心底的情意流露出来。 如今想来,那时的他永远想的是自己,从未考虑过她真正想要什么…… 若晴滟真的对他无情,又何以会将那个手鞠球重新拾回来? 若他从始至终,并无一丝机会,何以那一日,晴滟会那般痛苦地站在他面前,脸上不知为何划破了一道伤疤,秀目含着一泓泪水,万般悽苦地说道:「阿离,你还是不懂,你想要的,我做不到。我想要的,你给不了。」 当初的他,是不懂。 他只在意着自己的不甘心,却从未体谅过她的为难。她一直在等他,等他勇敢地冲破所有的桎梏。 这一点,他不得不承认,沈承影却比他勇敢的多。 当他得知沈承影和晴滟私定终身,准备夜奔之际,他发疯了一般跑去找沈承影打架。 「你不能带走她!除非你今日打死我!!!」他双眼赤红着,癫狂了一般,毫无章法地挥舞着拳头。 沈承影并不躲他的招式,而是硬碰硬,却次次将他打趴下,怒喝道:「她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她要决定的事情,你我都干涉不了!」 沈承影的武艺略高他一筹。 只有一筹,却将他压得死死的。 他已经被沈承影揍得鼻青脸肿,打趴下好几次,还要咬着牙硬撑着站起来时,沈承影忽然冷不丁地说道:「颜巽离,你知道你为什么赢不过我吗?」 他一怔,心中十分茫然,是啊,自己到底输在哪里了? 「因为你顾忌太多,速度便没有我快。」 「无论是打架,还是她,你都输了。」 沈承影毫不客气地在他脸上又砸了一拳,他再也没有力气站了起来。 可恶,真是可恶。 他真不甘心,却被拿住了七寸一般,命门被沈承影一语道破。 自此一架,他输的心服口服。 他帮着他们离开了京城,分别在即,在城郊的小驿站里,三碗浊酒,他们三人结拜义兄义妹。 他知道,晴滟此举是为了让他死心。 可他如何能死心? 直到听到她以身殉国的消息,他才彻底死心,也终于再没了顾忌,也再没了弱点,他便成了人们口中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战神秦王。 二十年如白驹过隙,他早就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了,而是手握天下大权、万人之上的摄政王颜巽离。 他终于明白了,大彻大悟,却再无一丝机会。 …… 翠微山顶已积了厚厚的一层雪,更加静谧。 他亲手种下的芍药花已经枯萎了,若要开时,只能等到来年春天。 他仰望着雪中玉像,眼神带着眷恋,缓缓说道:「晴滟,我来看你了。今日我就要成婚了,这杯喜酒,先请你和大哥吃。想来你们在天上,长相厮守,也不会寂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4页 他正欲将盏中之酒倾洒在玉像之前,忽然屏气凝神,如临大敌。 这玉像后面竟然有人?! 他低声喝道,「谁?!」 难道是有杀手潜伏在后面?他冷笑一声,临危不乱,左手已经按上了腰间长剑。 玉像之后缓缓地走出一个人,此时雪光莹莹,天地为之一白,待他看清楚眼前之人,瞪大眼睛,颤抖道:「晴滟?!」 这女子的模样,和记忆中的晴滟竟是一模一样,就连那一双眼睛,也是那般如星辰那般纯净璀璨。 和眼前活色生香的真人相比,玉像都显得极其黯淡。 他的心扑通扑通地狂跳,犹如二十年前的七夕庙会,那个少年拨开拥挤的人群,找寻到了站在州桥上仰望烟花的少女。 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只见那女子盈盈一拜,不紧不慢地说道:「民女沈红蕖,拜见摄政王大人。」 -------------------- 第87章 待重结、来生愿(2) ============================= 那女子却盈盈下拜:「民女沈红蕖,参见摄政王大人。」 颜巽离犹如五雷轰顶一般,他勐地上前,如鹞鹰一把扣住猎物,扣住她的手腕,死死地盯着她问道:「你说你是谁?」 那女子并不慌张,而是依旧沉着地说道:「民女是沈红蕖。」 眼前这个女子,俨然是上官晴滟十五岁活泼明艷的样子,仿佛从天边走过来,大笑着说道:「阿离,我藏了好久,你都没找到,这回你认输了吧!」 她怎么会是别人!她怎么可能是沈红蕖?! 一定是上天听到了他的乞求,让她回来了! 「你胡说!你就是晴滟!对不对!」 他赤红了双眼,用力地将她拽入到自己怀中,一向不动声色的他,十分罕见、万分激动地说道。 「民、女、叫、做、沈、红、蕖,不是上官三娘子。」 只见那女子在他的压制下,面靥上浮现痛苦的表情,并不畏惧,而是昂起下巴,一双秀目注视着他,毫不退缩地回应了他的灼热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 她的眼神那么纯粹,就像是皎洁的月光倾洒在了晶莹的雪地之上,却又多了几分如潭水那般幽深,让人捉摸不透。 看着这双眸子,熟悉而又陌生,他一剎那怔住了,十分茫然,她到底是谁? 他和她立在风雪之中,极冷,又是极热的,四周一片寂静,唯有玉像注视着他们,微笑不语。 「摄政王竟在此处?」 一个声音打破了寂静,是太后来了,还有小皇帝轩辕章。 看到他们二人纠缠,轩辕章脸上浮现不悦和执拗,上前说道:「颜先生,沈红蕖可是冲撞了你,她是民间女子,不懂规矩,我让她给你赔礼道歉。」 上官太后也微笑道:「哀家和这女子颇为投缘,又见她和晴滟长得颇为相像,因此才将她带上来祭奠,不想却是碰到了摄政王。」 又道:「今日是你大婚之日,你若再此耽搁,恐误了你的良辰,那就不好了。」 颜巽离依旧握着沈红蕖的手腕,他看了面前的她,又看了上官太后和小皇帝,冷静下来,逐渐恢復了理智。 这女子,看来就是小皇帝颇为中意的女子,京中奉为花魁娘子的沈红蕖。 他早有耳闻,却从未见过,不知她竟然是这般模样…… 他皱起眉,重新上下打量她,心中依旧疑惑,她真的是另外一个人吗? 「红蕖,还不向摄政王道歉。」轩辕章上前说道。 颜巽离略一出神,手一松,沈红蕖便如鱼儿一般,将她的手腕抽离出去,盈盈跪拜道:「红蕖冲撞了摄政王大人,请大人恕罪。」 「想来大人错把红蕖当成这玉像之人了,红蕖出身卑贱,万不敢和这巾帼英雄上官三娘子相提并论。」 他静静地看着跪在雪地上的她,一颗心逐渐冷了下来。 为何今夜,她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这背后是何人在操纵,太后,皇帝,还是另有其人?她的出现,并不简单。 人死不能復生,她不是晴滟,况且她来歷不明,用意不明,自己自当远离。 「起来吧。」 他淡淡说道,「错不在你,是我将你认成了一位故人。」 「谢大人。」 沈红蕖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颜巽离抬起头,看看风雪之中伫立的玉像,却远不及眼前之人这般活灵活现。 仿佛自她出现,就连玉像的魂魄,也被她夺去了七分。 他一颗逐渐冰冷的心,又逐渐炙热了起来。 他想要的人,他想到的东西,在所不惜。 他绝不会再让机会再一次悄悄熘走。 他是颜巽离,是战无不胜的秦王,前方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也毫不畏惧。 「太后,皇上,臣先告辞。」 他辞别二人,准备下山离去之际,忽然再一次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拽到自己身边,不容拒绝地说道:「你跟我走。」 …… 「山上风雪渐紧,皇帝陪哀家下山去吧。」上官太后平淡地说道,似乎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出乎她的意料。 轩辕章却一脸怒色,摄政王当着他的面,带走沈红蕖,实在是让他这个皇帝颜面扫地! 更何况,摄政王觊觎的,何止是他的女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5页 他满心愤愤地同太后下山去了,回到皇宫,大发脾气,将殿内陈设的古董玩器,一股脑地都扫到地上,又将身边服侍的宫女太监都骂了个狗血淋头。 「滚!都给朕滚!」 「是是是,皇上息怒,奴婢们这就滚。」宫女太监们怕殃及池鱼,全都退下了。 空荡荡的大殿,一片狼藉,直至此刻,龙椅之上才传来压抑不住的笑声。 …… 天已黑了,京兆上官府,满目的红色在黑暗之中,显得那么可笑。 早已过了吉时,新郎官却迟迟没有出现,迎亲的队伍也不知所踪,所有的宾客挤在一起,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心中疑惑,摄政王人在何处,这场婚事,还要办下去吗? 上官婧身着凤冠霞帔,坐在闺房中就如一尊雕像般一动不动,唯有袖子里的手紧紧绞着手帕,一颗心高高悬起,只怕再行半步,就会坠入那万劫不復之地。 这件事急坏了所有人,唯有上官媛心中高兴坏了,心想摄政王一直不来才好呢,如此这般,那上官婧得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万般焦灼之际,忽听门外传来了吹吹打打的奏乐声,有小厮早就飞来报说:「摄政王府迎亲的队伍来了!」 众人闻言,皆都舒了一口气,总算来了,虽说误了吉时,但只要这亲结成了,上官氏和苍梧颜氏两家成了一家,凡事便不可计较了。 只是,先到堂上来的人,却只有摄政王的堂弟,颜少岳。 上官婧的大伯父上官环不解地问道:「不知摄政王大人现在何处?怎么下官没看到他?」 颜少岳带着尴尬强笑道:「今日有突发的军国大事,摄政王抽不开身来,只派我前来迎亲,还请新娘子上轿吧。」 此话犹如炸雷一般,所有人皆都十分震惊,从未听说过,成亲娶妻,竟还有自己不来,让新娘子自己上轿子的? 只是,这新郎官不是旁人,却是总揽朝政大权的摄政王颜巽离,他做出的荒唐出格事,这也不是头一桩了…… 上官环犹想起颍川林氏家主林若晦的那一颗血淋淋的头颅,浑身一颤,不敢违逆,便说道:「既如此,那就——」 「不行!我婧儿是要为正妻!又不是妾,凭什么让她自己坐轿子走?!」李夫人却沖了出来,打断了上官环的话。 李夫人隐忍了一辈子,就为了今日能让自己的女儿风风光光地从这京兆上官府嫁出去。 可这新郎官不来,让婧儿自己上轿子走,这实在是羞辱!她能受委屈,婧儿却不能受委屈!今日她便豁出这条老命,也要去争一争! 人群中「噗嗤」一声,却是上官媛笑了出声,用着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是了,这嫁过去,到底是做正妻呢,还是妾室呢?」 王夫人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连忙捂嘴笑了,不再说话,只站在门口看热闹。 「那个……我……」颜少岳被问的哑口无言,急得满头大汗,堂兄只说要他来上官府迎亲,可不曾说是妻还是妾,事关重大,他可不敢擅自决定。 李夫人既站了出来,上官环和王夫人也不好说话了,免得落下一个二房欺负孤儿寡母的恶名。 堂上黑压压地站了那许多人,此时却是鸦雀无声,寂静至极。 「娘,我去!」 不知何时,上官婧忽然来了,她站在屏风后面,平静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众人皆朝屏风望去,悒郁的紫色缎子后,透着几分微光,朦朦胧胧站着一位女子,身段单薄,犹如屏风上用金线绣的鸟一般。 听她如此说,在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唯有李夫人扑上前,将上官婧揽入怀中,泪水夺目,压抑道:「我的儿啊,叫你受委屈了。」 上官婧微微一笑,掏出红锦帕子,擦去了李夫人的泪水。 「娘,你莫要难过。」她的脸上是无忧无喜,却是如一潭死水般的沉静。 「我嫁得的是万人之上的摄政王,从今日起,我便是他的妻,我不委屈。」 说罢,她别了李夫人,坐在喜轿中。 颜少岳高声喊道:「起轿。」 …… 深夜,摄政王府,一间人迹罕至的偏房。 颜巽离目不转睛地盯着沈红蕖,凌厉的眼神,丝毫要把她看穿一般。 「你是谁?」 这是他第三次问这个问题,这一次,却多了审问的意味。 「沈红蕖,『一为沧波客,十见红蕖秋』的红蕖。」 「你今日为何会出现在哪里?」 「皇帝召我觐见,我正在弹琵琶之际,太后娘娘来了,说是我长得很像她死去的嫡亲妹妹,便让我上翠微山,为上官三娘子敬香。」 「你家中有什么人,你父母是谁。」 「我是孤儿,不知生父生母是何人,自七岁,便被卖入金陵女儿河了。」 「既如此,你养父养母是何人?」 「养父是陈老五,养母是李素珍。」 「既如此,为何你说你姓沈?」他的眉头一挑,「我生母李素珍在去世前,曾告诉我并非她亲生女儿,而是七年前,受一位柳姑姑所託,将还是襁褓中的我交付给她,说我本姓是沈。」 「那位柳姑姑呢!现在何处?!」他颇为急切地问道。 她摇摇头,「我阿娘说,柳姑姑是被人追杀的,拼死护住了我,阿娘将我抱走后,她就咽气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6页 颜巽离陷入了沉默,他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女子,斟酌着她说的一字一句。 沈红蕖微微低下头来,沉默不语。 她说的这番话,是真话,也是谎话,为的是将她和五姥姥的联繫隐去,却又能透露出,她便是沈沈承影和上官晴滟的女儿。 思及此处,她心中涌起苦涩,爹,娘,你们莫要怨女儿撒谎不认你们。 刚才的上官太后,还有眼前的颜巽离,一个是她的姨母,一个是她父母生死之交,甚至将幼女託付的三叔,她不相认,道明自己的身世,是为了以退为进。 宦海浮沉,十多年过去了,谁能保证人心如初? 更何况,那虾子巷灭门惨案的背后黑手,恐怕就潜伏在这皇宫大内之中。 她只一人,若要查明真相,需得万分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更深了,更显安静,房中只闻得他们二人的唿吸声。 沈红蕖虽强撑着,却不免露出了疲惫之色。 人在最困的时候,是会放松警惕的。 颜巽离忽然开口直接问道:「你和皇帝是什么关系。」 他亲自诘问,就是要找出她话语中的破绽。 她一怔,显然是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截了当地问,低下头来,面靥浮上一抹红色:「皇上待我很好……」 「你可曾见过晋岭融氏家的人——」待他还要问时,只听到—— 「咕——」的一声,她的肚子突然叫了。 声音不大,却因夜里寂静,他们二人对面相坐,自然是听得是一清二楚。 她把头低得更低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那一张小脸很是羞愧,眼神却又可怜巴巴的。 不知为何,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他放软了口气,问道:「想吃什么,我让小厨房给你送来。」 她忙说道:「大人不必麻烦,我吃桌子上糕点就行。」 …… 颜巽离看着她吃着糕点,就像个小猫一样。 看起来她真的是饿了,即便如此,吃相还是优雅的,慢斯条理,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他回想起来,晴滟也是如此,在宴会上,她始终是端庄大方的京城贵女。 唯有跟他去州桥夜市吃插肉面时,才会放下那贵女的矜持,吃得满嘴流油,却是那般开心。 沈红蕖吃饱喝足,看着他好奇道:「今日是大人娶妻的大日子,大人在此,岂不是误了洞房花烛良辰吉时?」 「大人想问什么,尽管问就是,红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况且我就在千秋楼,跑不掉的。」 听到她如此说,他眼中带了几分笑意,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下来。 「既如此,你便在这里住下,明日我再遣人送你回千秋楼如何?」 沈红蕖点了点头,「麻烦大人遣人将我的枕头换成荞麦枕头,我睡不习惯这白玉枕头。」 他嘴角弯弯,「好。」 待颜巽离走后,沈红蕖这才瘫软下来,全身因时时刻刻紧绷着,疲倦至极,她的眼神却一片冰凉。 「你和皇帝什么关系。」 他直剌剌地问的这个问题,疲惫不堪的她差一点就露出了马脚。 呵呵,闻名不如见面。三叔,你果然名不虚传。 …… 凌晨,摄政王府,大红囍字。 上官婧独自坐在床边,沉重的凤冠将她纤细的脖子压得酸痛,可是她却纹丝不动,宛若一尊玉像。 已经过去一天,她还在等。 「吱呀——」一声,门开了,走进来一个人,是熟悉的脚步声,他终于来了。 她逐渐冰冷的心,终于又活络了起来,抬起头,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从此以后,他便是她的夫君,她就是他的妻。 「夫君。」她十分欢喜、三分娇羞地说道。 「嗯,今日国事繁忙,没能去府上接亲,让你独自乘轿子来,你很委屈吧?」他坐了下来,为自己倒了一盏茶。 「不委屈。」她摇摇头,本来十二分的委屈,却因他这么一说,并不委屈了。 「你很懂事。」他说道,「好了,睡吧。」 鸳鸯帐内,他们二人合衣躺下,盖着是她亲手缝制的喜被。 枕边传来了他绵长的唿吸声,她高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 无论如何,她都是他的妻,是摄政王妃。 她赢了,不是吗? …… 这一夜,许多人未眠。 有人同床异梦, 有人精心筹谋, 有人靠着曾经的约定艰难地独活着, 还有的人,衣衫褴褛,日夜兼程,不断前行着。 所有的阴谋,都会有浮现水面的一天。 日思夜想的故人,也终有再相逢的那一天。 长夜将尽,天已破晓,又是全新的一天。 -------------------- 第88章 待重结、来生愿(3) ============================= 翌日,沈红蕖醒来,看到头顶上挂着的软烟罗帐,有些发怔。 呆了一呆,这才想起来,自己昨夜是睡在了摄政王府。 听到房内传来动静,有人在门外恭声问道:「沈姑娘可醒了?」 进来的是一个嬷嬷并两个丫鬟,她们是摄政王府的下人,来服侍沈红蕖盥洗穿衣的。三个奴婢动作又轻又快,目不斜视,从始至终没多嘴,看来摄政王府治家十分严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7页 「沈姑娘,请用早膳。」那位嬷嬷说道。 「不必了,我要回千秋楼了,劳烦嬷嬷给王爷通传一声,就说我自己走了,不用他派人送我了。」沈红蕖说道。 「姑娘——」 就在她要推门出去时,那位嬷嬷上前拦住了她:「若没王爷的吩咐,你不可以离开王府。」 沈红蕖眉头一蹙,怎么,她这是被软禁了? 「王爷人呢?我能见他吗?」她语气不善地说道。 「王爷五更天就上早朝去了,他临行前,特别吩咐我们要好好伺候姑娘。」嬷嬷谨小慎微地说道。 看来自己是走不了了,难为这几个下人也无用,沈红蕖轻唿了一口气,「既如此,我能出去逛一逛这园子吗?憋在这里,怪闷的。」 嬷嬷感激地点点头,「王爷说了,只要姑娘你不离开摄政王府,任何需求奴婢们都一定办到。」 沈红蕖冷笑一声,不再言语。 …… 沈红蕖昨夜休息的房屋,名为秋月阁,是摄政王府后花园里的一座小阁楼,一边是外房,一边是卧房,又连着花园里天然景色,白日间人迹罕至,极是一个幽僻去处。 沈红蕖下了秋月阁,赏玩着摄政王府中花园里的景致,只见这摄政王自是修的与别家不同,巧夺天工,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翻,疏林如画,好一副浑然天成的景致。 她表面上玩赏风景,实则暗地里观察着这摄政王府里的一房一瓦,一花一草。这摄政王府可不是轻易能够进来的地方,她被软禁在这里,倒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知这王府中,是否就藏着虾子巷那一场大火的蛛丝马迹…… 除了风景,她也暗中观察着这摄政王府里的下人。每一位她遇到的下人,都会对她恭敬地喊一声「沈姑娘。」 一夜之间,这摄政王府里的下人都知道她是谁,不得不说,颜巽离治家也是严谨,整个摄政王府,上上下下,就像是行兵打仗的行伍。 只可惜,她走了大半晌,并未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自她来到天子脚下,眼观四处,耳听八方,收集到不少有用的消息,隐隐猜到了一些。 虾子巷大火的祸因,恐怕就是袁瑛袁烨姐弟二人。他们的真实身份,不是什么普通的富家子弟,而是轩辕宗室子弟,一个是轩辕瑛,另一个便是轩辕炎。 袁瑛当初说,他们是被仇家追杀的,如此说来,那仇家,最大的可能就是和轩辕皇室分庭抗礼的摄政王颜巽离…… 那么虾子巷的所有人,便是被捲入了一场残酷无情的政治斗争中,做了牺牲品…… 思及此处,她攥紧手掌,指甲都陷入了手掌中,几乎快攥出血了…… 是她当初执意要救袁瑛和袁烨兄妹的。 虾子巷的人,是被她害死的…… 「别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忽然有一阵微风,吹拂树叶哗哗作响,天地之间似乎传来了这么一句话。 神情恍惚之间,她抬起头,看到了冬日里蔚蓝的天空,似乎看到了那个少年,如记忆中那般模样,微笑着对她说道。 她深吸一口气,松开了手掌。 往事不可追,与其无止境地自责,不如好好想一想,如何找到幕后黑手,如何查明真相,为死去的大家讨个说法。 若背后指使之人真的是摄政王颜巽离,那么她要查明真相就更加困难了…… 以一己之力,去对抗这世上最强大之人,她能有胜算吗? 她正思索入神,忽听到假山后面传来了脚步声,又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她抬头一瞧,稍显惊讶。 站在她面前之人,是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妇,年约不上二十岁,生得长挑身材,打扮的如粉妆玉琢,头上珠翠堆满,凤翘双插,簪着牡丹花簪,身着大红通袖五彩妆花四兽麒麟袍儿,繫着金镶碧玉带,下衬着花锦蓝裙,莲步轻款,环佩叮咚,麝兰扑鼻,身后跟着十来个媳妇丫鬟,如众星拱月一般,将这女子围在其中。 更巧的是,沈红蕖和这女子的面容竟有七分相似,她们二人面对面站在一起,倒像是一对双生的姐妹。 虽说沈红蕖和上官太后长得也有几分相像,但上官太后入宫多年,早已没有了少女的灵动,只剩下母仪天下的端庄。 面前这个女子,与沈红蕖年龄相仿,眉眼之间,举手投足,自然是比上官太后更为相像。 就连她们头上簪的髮簪,也极为相似,不过一支是雍容华贵的牡丹花,一支是濯清涟而不妖的芙蓉花。 「你是?」沈红蕖吃了一惊,纳罕地说道。 「放肆!哪里来的野女人!见到主母还不请安下跪!」那女子身边的一个丫鬟,板着一张面孔,上前呵斥道。 沈红蕖这才醒悟,是了,这女子正是昨日迎娶过门的王妃,京兆上官氏嫡出的三姑娘,上官婧。 沈红蕖冷笑道:「我不是你们府上的奴婢,自然也不用给什么主母下跪。」 那丫鬟还要再说什么,上官婧上前微笑道:「这位是沈红蕖姑娘吧?夫君已经嘱咐我,要好好款待沈姑娘。我的丫鬟错将你当成了这府上的奴婢,你切莫要见怪。」 那丫鬟却在一旁小声地讥讽道:「什么高贵人儿,不过是一个卖唱的姐儿,我们府上的的奴婢,都比她高贵几分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8页 「金鹊,闭嘴!」上官婧蹙眉,呵斥道。 沈红蕖将这主僕的一唱一和都看在眼里,这些大家闺秀的贴身丫鬟,就是要说出大家闺秀不能说出口的话、做出不能做的事。这金鹊若是没有好揣摩主子的心思,断然不会在她面前明目张胆地放肆的。 看来,这位新进门的摄政王妃,对她恨之入骨啊。 沈红蕖微微一笑,恭恭敬敬地道了一个万福。 「民女沈红蕖参见摄政王妃。」 寒风拂过,带着冬日里的凛冽和肃杀。 虽说周围站了十来个人,此时却十分安静,十数双眼睛对着沈红蕖,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上官婧并未开口,那么沈红蕖就不能站起来。虽只是道万福,并未下跪,但时间久了,她的腿也有些麻了。 沈红蕖额头冒出了冷汗,咬牙硬撑着,心中暗自苦笑,她可是被这摄政王妃彻底记恨上了。 这来难怪,一来,她们长得相像,这已是让上官婧心生不悦。 二来,昨日本是她洞房花烛的良辰吉时,颜巽离却在和自己在一处……他们虽只是「审问」,可难保这位摄政王妃不会多想。 「起来吧。」 过了许久,上官婧轻飘飘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可算是摆足了架势。 「谢王妃。」 沈红蕖缓缓地站直了腿,腿已经麻了,却努力控制平衡,不让自己摔倒,让人看笑话。 上官婧淡淡地说道:「以前我常听人提起你,今日在府中见着了,也是了结了一桩『心愿』。若姑娘若无事,能否陪我用一盏茶?」 …… 她们二人在水凝亭坐下歇息,只留了丫鬟金鹊在一旁烧风炉煮茶。 这水凝亭本是酷暑消热时的好去处,可使下人摇动木械,便可使檐上飞流四注,沿着亭子形成飞流而下的水帘,当夏处之,凛若高秋。 眼下是寒冬腊月,这水凝亭虽没有雨帘,四周开满了红梅,远远望去,如喷火蒸霞一般,美不胜收,正是个煎茶煮酒,赏梅吟诗的好去处。 上官婧喝了一盏茶,这才悠悠开口问道:「沈姑娘头上的这一支芙蓉花簪甚是别致,可是买来的吗?」 沈红蕖将那芙蓉花簪拔了下来,递与上官婧:「这芙蓉花簪原是上一届花魁娘子陆丽仙获得的彩头,我给她当过几年丫鬟,她见我服侍小心,又出身可怜,便这花簪就赠与我了。」 她直言不讳自己卑微低贱的出身,这倒是让上官婧有些诧异。 一旁的金鹊却冷笑,真是个鲜廉寡耻的女人,如此卑贱的出身,竟也好意思说的出口。 上官婧轻笑一声:「沈姑娘果然爽利有趣,难怪人都说如今这京城中就数姑娘的名声最大,不仅王孙公子欲出千金求见姑娘一面,就连皇上也对沈姑娘另眼相看呢。」 「嗯……想来沈姑娘经常出入皇宫大内,自然是见多识广。我们这摄政王府,恐怕是入不了姑娘的眼,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姑娘见谅。」 沈红蕖呵呵一笑,环顾四周,由衷赞嘆道:「王妃实在太过谦了,皇上给我说过,这摄政王府是近年才修建的,是在前朝大将宰相的府邸扩建而成,足足修了三年才建成呢。为了犒劳摄政王劳苦功高,就连大内都拨了不少东西呢。总听人说,摄政王府如天上人间一般,就连皇宫都比不上,今日我一见,总算开了眼。」 在一旁伺候的金鹊倒吸一口凉气,好你个娼妇,话中有话,岂不是影射摄政王僭越了吗? 谁曾想这沈红蕖竟是个口无遮拦的,她心下紧张,看了一眼自己的主子。 上官婧神色如常,恭恭敬敬地说道:「皇上天恩浩荡,体恤下臣,我们摄政王府自当要精忠报国,才能不负天恩。」 沈红蕖抿嘴一笑,不再言语。 她这个表姐,倒是个沉得住气的。 -------------------- 第89章 流水十年间(1) ========================= 「听说你今日兴致不错,不仅逛了大半日的园子,还去我的藏书阁待了许久?」 到了掌灯时分,颜巽离才又出现。他身上还穿着朝服,脸上带着几分倦意,俨然是刚从宫里回来。 沈红蕖正倚在小轩窗旁的美人榻上看话本子,见他来了,便放下了手中的书,点了点头,「人人都说这摄政王府是京城里修的最好的园子,我想既然来了,就好好逛一逛。」 这句话倒是逗笑了颜巽离,他坐了下来,随口问道:「你在看什么书?」 「《风流秀才俏冤家》,《月下莺莺传》《江南小红娘》《盖世英雄爱美人》,这些都是金陵笑笑生写的。」沈红蕖兴致勃勃地说道,「我今日到藏书阁大吃一惊,没想到颜大人府上竟藏有金陵笑笑生全本书籍!」 颜巽离微微惊讶,翻着那几本花里胡哨的话本,纳罕道:「我藏书阁中竟还有这些书?」 「有,可多了呢,足足一整座书架呢!有些收藏的珍本、绝本十分难得,坊间更是难得一见,若是州桥上珍宝书局的老墨瞧见了,可是要高兴死了!」 瞧着她一副兴沖沖的样子,颜巽离的倦意感觉退去了不少,不自觉中,他的口吻和软了许多:「你若喜欢,那些书就都归你了。」 沈红蕖眼中一亮,面靥上浮现笑容:「真的吗?那我就不客气了,不过我只是借阅。看完了自当是如数奉还给大人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9页 他注视着她,那一双亮晶晶的眸子,还有那艷若桃花的笑容,和记忆中的上官晴滟逐渐重叠在一起。 就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此刻的嘴角微微上扬,带着宠溺说道:「自然是真的。」 「那红蕖就谢过颜大人了。」 他勐地醒悟,是了,面前这女子,不是晴滟,而是她的女儿,沈红蕖。 …… 今日散了早朝,他去见了一个人,上官太后。 在翠微山脚下的冷香亭中,他质问上官太后,沈红蕖到底是谁? 上官太后笑了笑,落下一枚白子:「那孩子出落的那般模样,你何需再问。」 他沉默不言,其实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几个月前,他从上官太后口中听闻晴滟和大哥还生下一个女儿后,他便立刻着人调查此事。 当年正是兵荒马乱之际,想来大哥沈承影为了避免晴滟怀孕生子的消息传入北金国耳中,便将此事极力掩藏了下来。时隔多年,他再去探查,当年知情的人都在金兵围城时死绝了,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不过,倒是有一些收穫。 燕州有一个年近八十的老妪,当初在镇国将军府的厨房中做过僕妇,据她所说,在金兵围城之际,她负责晴滟的饮食,除了做汤水之外,还为她煎熬过药。那老妪虽不懂得医理,也不认得字,年轻时却当过几年稳婆。但据她所说,她煎的那些药汤为生化汤,是女子生产后,补血止血、调养身体的产后良方。 如此说来,当年金兵围城之际,晴滟怀孕生子,倒非是空穴来风。 仅凭一个老妪之言,自然是不可信的。若要查清此事来龙去脉,需得找到柳姑姑。 这柳姑姑是晴滟母亲的陪嫁丫鬟,从小看着晴滟长大,忠心耿耿,最得晴滟信赖。若晴滟怀有身孕,这柳姑姑必定知道内情。然而,柳姑姑就如人间蒸发一般,这么多年过去,恐怕早就身亡了。 此事还有一个疑团,既然晴滟已经怀孕生子,初为人母,舐犊情深,她为何还要和大哥一起跳下燕州城楼,弃幼子于不顾? 「阿离,我既认定了他,我一生一世都会追随他,生,我是他的妻。死,我和他共赴黄泉。」 他突然回想起那一日,晴滟对他说的话。 他得知后她和沈承影的事情后,愤怒,悲痛,不敢相信,冒着滂沱大雨守在她门外,只求见她一面。 直到半夜,她才一袭青衣走了出来,撑着一把油纸伞,决绝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起先,他只当她是为了让自己死心,才如此说。 如今想来,她当真做到了和大哥死生相随。 他心中泛起了苦涩,可笑可怜的人却是自己。 「我得到的消息,柳姑姑死在了金陵,那孩子也在金陵长大,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上官太后忽然说道。 他默然无语。 「晴滟她……她是把孩子託付给了你,而不是我这个嫡亲姐姐。」上官太后平静地说道,只是执黑子对弈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颜巽离心中一惊,仔细回想,幡然醒悟。 当年,本朝内忧外患之际,先皇听取了林若晦之言,弃燕州,保金陵,将所有的兵力都用在了平定黄巾贼之乱上。 他是苍梧子弟,同在南下的行伍之中。大哥和晴滟自然以为他在金陵,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说服了晋岭融氏,出兵抗击金国,秘密领了精兵强将,一路向北,朝北金国的粮草驻扎地突袭。 晴滟让柳姑姑带着幼子前往金陵找自己,却不知他早已离开金陵,这才扑了个空。 当年盗贼猖獗,流寇成患,柳姑姑一行人恐怕是在投靠自己的途中便遭遇了歹人,只留下了幼子,交由他人抚养。如今算来,已有一十五年。 时间,地点,都对的上,和沈红蕖口中所说的也能对得上。 无需再问,沈红蕖就是晴滟留在这世间唯一的骨血。 晴滟死后,他的心,原本是一座死寂的山。 此时此刻,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颗种子,落在这座死山上,生了根,发了芽。 …… 「颜大人可曾用过膳了吗?」 沈红蕖见颜巽离有些出神,出声问道。 「未曾。」 「颜大人不如先去用膳,吃饱了再来审我?」 他看着带着几分淘气的她,顿了一顿,「也好。来人,传一桌晚膳。」 她慌忙道:「那个……大人,我吃过了,想来王妃还在等你呢。」 他并不起身:「无妨,我就在这吃,边吃边问,也省些时间。」 沈红蕖无奈,只得陪着颜巽离用了晚膳。 出乎意料的是,颜巽离的晚膳很是简单,不过四个荤菜,两个素菜,还有一大碗白米饭。 以他尊贵的身份,实在有些寒酸。 「以前有个人给我说过,若是每日吃的太好,沉溺于口腹之慾中,便会消弭了斗志。」 颜巽离似乎察觉到她的疑惑,开口说道。 她有几分好奇:「那这人一定很有本事吧?」 「嗯,他是我在这个世上最敬佩的人,我喊他叫做大哥。」他为她挟了一块肉。 沈红蕖心头一颤,是她的父亲,沈承影! 「你大哥是一个怎样的人?」她低下头,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0页 「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我打不过的人。」颜巽离爽朗地一笑,「骑射,剑术,排兵布阵,乃至吟诗作对,样样我都比不过他。他本可以为官做宰,受尽天下的敬仰,可是他根本就不在乎,就如闲云野鹤一般,只想过自己畅快肆意的人生。」 沈红蕖一时之间听呆了,她只有在说书人嘴中听说过父亲沈承影的事情,可那都是不作数的,说什么她父亲是天神下凡,会撒豆成兵,想来那些说书人也没见过她父亲,只是把诸葛孔明的故事安在他身上罢了。 她还是头一次听见父亲生前好友说父亲如何,心中极欢喜,也极激动,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嚮往敬仰之情。 「只不过,我胜过他一点。」颜巽离放下碗筷,「我比他活得长。」 沈红蕖眼圈一下子红了,忙低下头不语。 颜巽离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明了。 看来她是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的。 可她为什么不说,难道是不信任自己? 「好了,也和我说说你吧。」他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眼神一黯,语气带着几分自责:「和我说说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沈红蕖依旧低着头,自嘲一笑:「我的事没什么好说的,只是一些无聊小事,何苦耽搁大人时间。」 「你的事,无论大小,我都想知道。」 「夜很长,我们有的是时间。」 他轻轻扣着茶盏,耐心地说道。 她长舒一口气,悠悠道来:「我养娘叫做李素珍,我虽不是她亲生的,但她待我极好,就如亲生女儿一般,只是她因操劳过甚,年纪轻轻就死了。后来,家里穷的揭不开锅,我的养父陈老五就将我卖入了女儿河的楚云阁,从此以后——」 她大致将自己这些年的经歷讲了一遍,只不过隐去了她和陆霁、五姥姥还有虾子巷发生的事情。 讲完这些事,夜已深了。 茶碗里的茶,也已凉了。 他沉默片刻,注视着她忽然说道:「这些年,委屈你了。」 沈红蕖眼中微光一闪,笑了笑,「被卖入女儿河的女孩子,有两成一年里就死了的,再有三成是五年内死了的,剩下的一半,要么是被卖了,要么是在女儿河苟延残喘,整日接客的。我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在这世道中能活下来的已是天大的福气,何谈委屈不委屈的。」 她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他说道:「若说我委屈,那些死不瞑目的人们,又该向何处伸冤诉苦去?」 她的眼神,有怀疑,有打量,毫不退缩。 他们二人对视了很久,忽然,他笑了。 她转过头去,不好意思地问道:「大人,怎么了?我说的话很好笑吗?」 他低笑道:「我只是发觉,你虽是个女子,却和我刚才说的那个故人很像。」 时至今日,他才发现,她不仅像晴滟,也很像沈承影。 他们身上,都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旷达和洒脱,带着蓬勃的生命力,就像是…… 他皱眉思索着,灵光一闪,就像野草一般。 至此,他方才彻底相信,眼前这个小姑娘,正是沈承影和上官晴滟的亲生女儿。 心中思量,晴滟将她託付给了我,虽阴差阳错,十几年前,我没有见到这个孩子,但她既然又出现在我面前,我必得好好待她,方不负晴滟和大哥对我信任。 他心中涌起一阵怜惜,想好好地弥补她这些年吃过的苦,受过的委屈。她明明是出身高贵,是镇国大将军的独生女儿,她本该享受荣华富贵,被人捧在手心中,金尊玉贵地长大。 阴差阳错,她流落风尘之中,小小年纪,那通身的气派,却压倒了他见过的所有京城贵女。想来,这孩子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才练就了这云淡风轻的旷达和洒脱。 他望着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怜惜歉仄,还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喜悦之情,就像是兜兜转转之间,又寻回了只属于他的珍宝。 只属于他吗? 他心头一凛,想起了小皇帝轩辕章。 「大人……」 沈红蕖低着头,虽看不清面靥,脖子耳朵却是染上了春樱一般的绯色。 原来他刚刚无意之间,却是将手掌放在了她的头顶上亲昵地摩挲。 他勐地回过神,欲要收回手掌,心胸中那一股莫名其妙的感觉又占据了上风,他拍了拍她的头,郑重地说道:「以后有我在,你不会再受委屈了。」 她一怔,嘴唇微动,似是没料想到,他会说这么一句话。 「谢大人。」她勉强笑了一声,生硬地说道。 「以后没人的时候,你无需叫我大人。」 「叫我三叔就好。」 看来他什么知道了。 忽然之间,她心如醋捻的一样,苦楚异常,眼圈一红,身子微颤,黯然不语。 她以为她准备好了,她以为自己可以勇敢面对,可当她听到他谈论着父亲,听他说出那一句「三叔」,她惊觉自己压根就没准备好。 她和他本该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三叔……」她沙哑的声音,小声地喊道,像是小猫儿一般,是小心翼翼地试探,是壮着胆子靠近。 无论如何,这一声「三叔」也带了几分真情。 他沉默不语,面容上依旧是看不出任何表情。 时隔许久,他终于开口说道:「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1页 「大人——」她慌张叫出了声来,忽然想起刚才的话,又改口道:「三叔,我该回千秋楼了。」 「我再在这里待着,恐怕对你的名声不好……」 「我从来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他冷冷道,「可是这府上,有人为难你?」 「没人为难我,可是我想走。这里不是我的家。」她摇了摇头,眼神却是那般坚决。 他沉默片刻,点点头沉声说道:「好,明日一早,我就遣人送你回去。」 她暗自舒了一口气。 他本欲离开,却停下了脚步,背对着她说道。 「红蕖,你记住。三叔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 第90章 番外·舞断孤鸾影 ========================== 冬夜本就长,若是在深宫之中,听着无尽的滴漏,一滴一滴,愈发觉得长了,好似这天,永远都不会亮了。 珠帘寂寂,银烛泪泣,在这长夜之中,忽闻得一声「吧嗒」,原来是一枚棋子落在白玉棋盘上,在深宫中迴荡着声响。 瑞兽香炉,炉火一明一灭,有一美人独坐,一手执黑子,一手执白子,独自对弈。 棋盘上已摆满了黑白棋子,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死局。 这美人手持一枚棋子,踌躇不定,不知该如何落子。 「太后,已是四更天了,该就寝了。」 大宫女司棋在一旁说道。 「嗯,也好。」 她放下手中棋子,闭上眼睛,轻嘆一口气。 …… 月宫镜前,司棋小心翼翼地卸去她头上那一顶点翠嵌珠石金龙凤冠,这冠上共有九龙九凤,上嵌镂空金龙、珠花璎珞,似金龙奔腾在翠云之上,翠凤展翅翱翔于珠花宝丛之中,栩栩如生,金翠交辉。* 但在这寒冷寂寥的冬夜,这凤冠上的翠禽却是这般的冰凉。 就如同她一样,哪怕曾经是遨游九天的凤凰,也只能被折断了翅膀,戴上黄金的枷锁,囚禁在这深宫后/庭之中。 卸下了沉重的金龙凤冠,镜中美人三千青丝一泄如瀑,面色如玉,意气高洁,宛若一副工笔美人图,仿佛生来就是这般模样,既没有青涩少年时,也永远不会老去,韶华永驻,瓌姿艷逸。 只是那一双眼睛,无悲无喜,宛若三尺寒泉之下浸着的一块冷玉。 司棋用一柄玉花鸟纹梳子为她篦着头髮,忽然,不小心地惊唿一声,却是一根白髮。 「奴婢将这白髮剪去。」司棋忙道。 「不必。就由着它长吧。」她淡淡说道。 「是。」 如今她四十有六,已是将近五十的人了,如何没有白髮,剪去了这一根,又能如何,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入宫已近三十多年,她贵为太后,膝下无子无女,虽说寂寞,倒也清净。那一颗心,就如沉入了古井之中,再也惊不起一丝波澜。 不过,倒是一个人,惊扰了这一滩死水。 …… 她见了沈红蕖第一面,便断定,这孩子是晴滟的亲骨肉。 上官婧处处模仿着晴滟,虽说也得了七分形似,却像是一个美丽而空洞的玩偶。 沈红蕖却是生来就继承了她母亲的「神」。 那日初见沈红蕖,她的一颦一笑,还有那一双明亮璀璨的眼睛,宛若十五岁的晴滟又活了过来,朝着她走来,微笑道:「姐姐,我回来了。」 当年,晴滟刚出生不多久,母亲就被气死了。临终前,母亲拉着她的手,只留下一句话:「照顾好你妹妹」就撒手人寰了。 年仅十岁的她,看着躺在床上、直直瞪着双眼的母亲,伸出小手,让母亲闭上了双眼,心中没有悲伤,只有慰藉。 母亲生前总说,「眼不见心为静」。这一次,母亲再也不会感到厌烦了。 她是上官晴潋,名字是祖父起的,取自「华莲烂于渌沼,青蕃蔚乎翠潋。」 她犹记得,幼时的自己坐在祖父的膝头,他乐呵呵的笑着,教她一笔一画地写着自己的名字,「潋,是指水面上被风吹起的的波纹。晴潋,你记住了吗?」 「祖父,我记住了。」 她记住的,不光是自己的名字,还有她身为京兆上官氏嫡长女的使命—— 成为一名知书达理的贵女,嫁给皇帝,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为轩辕氏开枝散叶,为上官氏遮风挡雨。 可到底,究竟是什么样的家族,需要一个女子为之遮风挡雨。 许多世家大族,明面上是诗礼传家,可若你揭开那一层薄薄的皮,你就会看到,内里早已是腐朽不堪了。 赫赫扬扬、绵延三百年的京兆上官氏更是如此。 诺大的上官府,上上下下近千口人,满肚子里装的都是算计,并无一丝一毫的真情。 母亲死后,年仅十岁的她,和幼妹相依为命,她们忍受了父亲的冷漠,继母明里暗里的挤兑,兄长的冷眼旁观,庶妹的嫉妒,还有数不清的暗算。 她就像一只雏鸟,羽翼未丰,却拼命地护住了更为弱小的妹妹。 只因,晴滟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她十八岁进宫,成为皇后,她终于实现了自己作为京兆上官氏嫡长女的使命。 她成为了天下所有人的母亲,却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妹妹。 ……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2页 她很早就知道妹妹怀孕了。 柳姑姑在宫中有一位旧相识,是位姓齐的老嬷嬷,她在给齐嬷嬷的最后一封信中只有四个字,「忠良有后。」 齐嬷嬷将这信交给她之后,她就在这宫中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她心中早已打定主意,若晴滟生的是男儿,就让他平平安安长大,不踏足官场,同他父亲一般,做一个闲云野鹤的人。 若是个女儿,她便倾注自己所有,悉心抚养这个孩子,视如己出,让她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儿。 她在心中暗自发誓,绝对不会让这个女儿再步她们姐妹的后尘,只是平安长大,成为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儿家,再为她择一门亲事,不拘门第,只求心意,如小家小户的夫妻一样,白头偕老。 她等啊盼啊,却等来了柳姑姑和那个孩子死在了金陵的消息。 不是北上京城,而是南下金陵,她顿时明白了,晴滟宁愿将孩子託付给颜巽离,也不愿意相信自己这个嫡亲姐姐。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知晓此事的痛苦之情,痛那个血亲的孩子,痛自己的希望落空,更痛晴滟再也不相信她。 可她并不怪晴滟,因为,是自己先背叛了她。 是她逼着晴滟,她一手带大的妹妹,为了延续上官氏的荣耀,逼着她成为老皇帝的妃子,逼着她同自己一样,戴上黄金枷,锁在这深宫之中…… 那天,晴滟进宫后,她设宴相请。筵席之上,晴滟毫不怀疑地喝下了她准备好的催情酒,眼见时机成熟,老皇帝迫不及待地扑了上来。 她就在珠帘后面看着,看着自己的丈夫凌/辱/自己最疼爱的妹妹,她紧紧攥着佛珠,一珠一珠地念着佛。 可笑,这样罪孽的时刻,她竟然在念佛?! 可若不念佛,她又该如何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亲手造下的孽! 最后时刻,晴滟砸碎了酒盏,用瓷片割破了自己的脸庞,吓得老皇帝登时就差点尿了裤子,跌坐在脚踏上,竟是连一声「有刺客」都叫不出声来了。 白的瓷片,红的血,她自毁了那一张完美的面容,她那一双眼睛,如同星辰坠落一般,直勾勾地盯着珠帘后的自己。 如同一个孤魂野鬼,幽幽咽咽,「姐姐,你还不明白吗?上官氏一族早就烂透了,早就该毁灭了。」 稍一用力,她手中的佛珠便散落了一地,珠子乱滚,再也凑不齐了。 晴滟,你说对了。 不仅是上官氏一族,不仅是老皇帝,不仅是这腐朽了烂透了的王朝。 就连她自己,也该毁灭了。 …… 在这深宫之中,她也曾有过一二知己。 其中一人便是「南曲第一」的苏崑生,他年轻时,也是个飘逸洒脱之人,他知她琴声中郁结寡欢之意,便以洞箫相和。 年轻时,她的心火还未完全熄灭时,曾编过一曲剑舞,名为《凤来》,全凭胸腔之中一股激盪之情,挥剑作舞,兴之所至,纵任奔逸。 他也全凭着一腔热血,为她伴奏。 一曲《凤来》后,他眼中流露出敬仰、思慕、怜惜、悲愤之情,涌上千百种思绪,最后却无言以对。 深宫相伴三十年,苏崑生也已垂垂老矣,他告老还乡之前,对她请辞道:「老臣去也,望太后保重凤体,千万,千万!」 他并不是她的知音,而是忠于她的臣。 半年前,她收到了苏崑生的密信,说他在金陵收了一个女学生,相貌像极了上官晴滟,或许就是她的女儿。 他还在信中说,这名叫做蕖香的姑娘,似乎有她自己的打算。金陵城太小,困不住她。 她看了那封信,看了许久,心中慰藉,或许这个孩子,能够逃脱出上官家女儿的命运。 没有想到,这名叫做蕖香的姑娘,又以「花魁娘子」的身份,来到了京城。 那一日,她高坐在凤椅之上,隔着珠帘,望着跪在地上的沈红蕖,问道:「沈姑娘,你为何来到京城?」 「回太后,我来到京城,是为了寻找答案。」 「什么答案?」 「这世间,何为恶,何为善的答案。」 沈红蕖抬起头,那一双眸子流光闪烁,坚定,倔强,不屈服,不随波逐流。 那一瞬间,她如同看到了十五岁的上官晴滟,倔强地抬起头对她说道,「姐姐,我不想同你一样,一辈子永远困在皇宫中,困在上官一族。」 「我想去外面看看,这世上,除了我们这样的人,或许还有另外一种活法。」 一个来,一个去。 只有她永永远远地被锁在了这里。 她轻轻嘆了口气,褪下佛珠,露出了右手手腕上一道狰狞的伤疤。 这伤疤早已结痂,已不疼痛,看上去确是那么触目惊心。 当年,若非那人鼎力相救,自己恐怕就命丧在这深宫之中。 那人以身试毒,终于找出了克制「碎魂雪蒿散」的解药金缕梅,不仅解了她身上的剧毒,更是在她死寂了的心田上,种下了名为「生」的希望。 那人紧紧握着她的手,恳切说道:「皇后娘娘,臣相信,这世上的天生万物,都遵循着生生相剋的法则。既然这天下没有解不开的毒药,自然也就没有破不了的局。」 是的,这世上没有破不了的局。 深宫长夜,她独坐在棋盘前,终于落下了那一颗悬而未决的棋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3页 姞婳,你捨命布下的局,终于由「一」相生,掀起了惊涛骇浪的变化。 -------------------- *凤冠的描写参考了国家博物馆关于「孝端皇后凤冠」的内容。 第91章 流水十年间(2) ========================= 沈红蕖拿着那张烫金请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这是郑国公夫人送来的请帖,邀请沈红蕖后日去参加在京郊玉津园举办的收灯探春会。 京城都人有过完正月,争相往京郊出城探春之风。名门望族、贵家子弟更是如此,他们往往在自己京郊的私家园林里举办各式各样的探春宴,一来是玩春赏春,二来也是贵族子弟来往交际的重要场合,这其中,就以郑国公夫人在玉津园举办的探春会最为隆重,门槛也极高。 若是平常的勋爵人家,都挤破了脑袋,想把自己家的女儿、儿子塞进去,这郑国公夫人主动给自己递请帖,令沈红蕖感到十分意外。 贴身侍女小橘端来一盏清茶并一盘细巧茶点,瞅着沈红蕖手中那一张请帖,怯懦地问道:「姑娘,咱们去吗?」 这探春会,请的都是世家大族,皇亲国戚。沈红蕖虽有个「花魁娘子」的美誉,在他们这群人上人眼中,不过是下九流的行当,沈红蕖若去了,岂不是送上门去被他们取笑? 饶是小橘是个脑袋不灵光的,也猜的出来,这张请帖,恐怕是来者不善。 沈红蕖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呵呵笑道:「去,既邀请我了,如何不去?哪怕是鸿门宴,咱们也要去!」 「啊?」小橘张着大嘴巴,愣在原地。 沈红蕖看着呆了的小橘,生出了狭促之心,嬉笑道:「小橘,你却把我最好的衣裳拿出来,就是那件太后正月里赏我的大红绸暗花夔龙牡丹纹裙,后日我就穿这件去。嘿嘿,这京城的贵女们既想瞧瞧我,我就让她们大饱眼福,我这『花魁娘子』可不是白当的。」 小橘已是吓得头晕目眩,手脚酸软,缓了半日,低声念了声佛,转头就走。 和小橘说笑一番,沈红蕖心中的不安倒也稍减几分。 她自来到这京城,也约摸有半年时间。 来千秋里见她的,只有一般世家子弟,那些高门大族,从来不将她放在眼里。 这郑国公夫人最是瞧不起下等人,忽然给自己递请帖,这背后恐怕是有人授意…… 会是谁?皇帝,太后,还是摄政王? 思及此处,她不由得想起颜巽离。 正月十七,她从摄政王府回到千秋楼后,就再也没有见到颜巽离了。 他倒是遣人送来了许多书,足足有三大箱笼,那千秋楼的赵妈妈瞧见了,喜不自胜,打开箱子一看,见全都是书,一张老脸又垮了下来,实在好笑。 不过得知这些箱笼是摄政王府送来的,她又是比得了金银财宝还要高兴。 摄政王给她送书的消息,不知怎么的,就流传了出去。 旁人看她的眼色,除了多了三分忌惮,更有七分鄙夷。 瞧,这个贱/货不仅勾引了皇帝,还痴心妄想攀上摄政王这一高枝。 想来,那些京城贵女,必定是在背后这么议论自己的。 沈红蕖指尖轻轻捏着这烫金请帖,努嘴一笑,既如此,那就去会会她们。 …… 初春时节,春寒料峭,乍暖还寒。 山野间,却已是春容漫野,暖律暄晴。 沈红蕖一早就出门,行了这半晌的路,筋骨早已酸乏,此时下了马车,举目四望,见这玉津园一扫寒冬腊月枯败之色,已是一派春日景象,芳草如茵,杏花如绣,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心情也愉悦畅快起来。 「沈姑娘,里面请。」 门首处自有郑国公府的下人领着她往玉津园里走去。 她来得晚,里面宾客已是到的差不多了,只见这玉津园里,梳着红妆的美人,在宝榭层楼弹琴奏乐。清贵公子们或是在画桥流水处吟诗作对,或是在草地上豪放疏狂地蹴鞠,打鞦韆的仕女们,嬉嬉笑笑,有如黄莺在芳树上鸣啼,她们随风飘荡的衣香鬓影,就如燕子在晴空飞舞。 「姑娘,这里面可真大。」 小橘跟在沈红蕖身后小声赞嘆道。她虽有几分拘谨,却也起了玩心,东张西望,十分兴奋。 沈红蕖微微一笑,也低声说道:「这里没有京城内规矩多,玩的花样自然也多。」 小橘已是看的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兴奋地点点头,「姑娘,待会我同你去打鞦韆可好?我力气大,准能将你推的高高的。」 沈红蕖失声笑了笑,这个小橘,是她自己想打鞦韆吧。 她们主僕二人一路行来,引人注目,倒是惹了不少议论纷纷。 一群贵女们手指着她,拿着手帕子捂嘴笑道:「哎唷,你们瞧,她还真来了。」 「哼,果然是下贱胚子,不知羞耻,顺着梯子就往上爬。」 「她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真以为讨得了摄政王和皇帝的喜欢,就能为所欲为了吗?」 「你们瞧瞧她那乔张做致的样,今日是赏花宴,她穿那一身大红衣裳,是给谁看?我就瞧不上她这轻狂样。」 「我就想不明白了,郑国公夫人为什么要请她来?!这不是给我们添堵吗?!」 这些贵女们在背后议论纷纷,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传到有心人耳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4页 小橘紧张得不知所措,缩着脖子跟在后面,再也不敢东张西望。沈红蕖却不为所扰,昂首挺胸地走着,毫不在乎。 「哎唷,沈姑娘,可把你请来了。你今日能来,我心中高兴的很呢!」 郑国公夫人见沈红蕖来了,忙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带着她在藕香谢坐下。 此时,众女眷们都在藕香谢歇息,东平郡王夫人正听两个女仙说书,见沈红蕖来了,也笑着拍手道:「郑夫人,还是你想得周到,将这名满京城的花魁娘子请来,今日这探春会,还看什么鲜花,我们只盯着花魁娘子看,可就大饱眼福。」 众女眷们也都捂着嘴嘻嘻笑了,她们如何不知道,这东平郡王夫人,将这沈红蕖比作那卖唱的,可是好笑的很呢。 「谁人不知,这位沈姑娘可难请着呢,听说想要见上一面,可就要花上一百两银子。若要吃饭,又得要三百两银子。郑夫人今日这一番安排,可是为我们省了不少银子,当真是行善积德了。」赵伯爵夫人见东平郡王夫人发话了,抢着奚落沈红蕖道。 「哎唷唷,瞧你们说的,哪跟哪啊,是沈姑娘赏脸,要谢,你们就谢沈姑娘吧。」 郑国公夫人一面拉着沈红蕖入座,一面暗中觑着她的反应,见她神色如常,稍稍松了口气。 当众受辱,沈红蕖也不生气,微微一笑,喝茶吃果子,神色如常。她清冽的眼神扫过了在场的众女眷,暗中记下各自的面容。 在场的女眷,以东平郡王夫人为尊。这东平郡王,和金陵的淮安郡王一样,都是异姓王,是当年跟颜巽离平定内忧外乱后,分封的八位异姓王。 这位东平郡王夫人保养的很好,但厚厚的脂粉之下,却掩盖不了衰老,尤其是那一双十分短粗、指节突出手,暴露了她的出身。想来她原本只是一个农户女,靠着丈夫立下的军功当上了贵妇人,才摇身一变成了京城贵妇。 每每到这种场合,她总是要奚落嗤笑旁人,好彰显出她身份尊贵。 沈红蕖瞥她一眼,却瞧见她手上戴着的一个金镶珍珠翡翠戒指戒指,十分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的。 …… 这藕香谢颇具巧思,就在这水中央搭建了一个小戏台,并令几名戏子优人在上面唱几处时新的戏来。 可巧,此时正唱的是《金簪记》,讲的是白面书生张生,和相王府千金小姐李小姐因一支落在雪地中的金簪缔结姻缘。 这张生娶了李小姐,却仍不满足,日日夜夜流连于烟花柳巷,结识了一名叫做小香的娼妓,从此沉湎于温柔乡之中,为了这名娼妓将家私败尽,弄了个无家可归。 他的结髮妻子李氏却对他不离不弃,变卖了她头上唯一一支金簪,供夫读书,张生也洗心革面,发愤图强,最后一举考中状元、和李氏恩爱到老的烂俗故事。 这故事虽烂俗,可架不住应景。 一名女眷深深被这戏所感动,瞄了一眼沈红蕖,极气愤地说道:「可知这下九流的娼妇,都是只见银子不认人的货色。」 说话之人,乃是刘将军之妻,冯夫人。 这矛头毫无疑问指向了沈红蕖。 在场的女眷们都只瞧着看好戏,沈红蕖却不紧不慢地笑道:「冯夫人说的是,想来刘将军定不是那等不识好歹之人。」 京城谁人不知,这刘将军可是比那戏中的张生还是那一等流连于烟花柳巷之人,听说就连年夜饭,也都是在枕霞阁里同相好的一起过的。 冯夫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嚯」的一声站了起来,指着沈红蕖厉声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多嘴我们将军府上的家事!」 沈红蕖冷笑一声,并不作声。 郑国公夫人和稀泥道:「哎呀,这戏中的事,如何当真,冯夫人消消气,沈姑娘,你也快向冯夫人道个歉——」 「呸!我堂堂一个将军夫人,才不要受那贱人的道歉!」 正说话间,一个嬷嬷急匆匆赶来,对着郑国公夫人说道:「夫人,摄政王妃来了,马车已经快到大门了。」 东平郡王王妃面色一变,连忙小步快跑,亲自到大门处迎接。论身份尊贵,如今这京城谁也比不上摄政王妃。 这头一份请帖,自然是呈递给了摄政王妃,只是却一直没有回信,郑夫人只当不来了。听说,这位摄政王妃生性爱静,况且新婚不过月余,并不出来应酬交际。 谁曾想,今日竟又来了,这让郑夫人心中又惊又喜,忙不迭地带着众女眷迎了上去。 众女眷们都走了,唯有沈红蕖还安坐在藕香谢,怡然自得地喝着茶听着小曲。 小橘已是被这场面吓得快哭了,「姑娘,咱们不用跟着去迎接摄政王妃吗?若是王妃怪罪下来,该怎么办啊。」 「别怕。摄政王妃已经记恨我了,我去不去迎接她,又有什么区别,你没听过那一句话吗?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沈红蕖呵呵一笑,将一个精巧的松瓤鹅油卷酥塞到小橘手中,「趁着没人,你多吃些。」 「姑娘!现在哪里还是吃果子的时间,要不咱们赶紧走吧。」小橘哭丧道,一向贪吃的她,竟是连塞到手里的零嘴也不顾吃了,看来是极怕了。 然而,就算她们要走,也已经晚了,郑国公夫人领着路,众女眷簇拥着,那摄政王妃就如众星拱月一般,朝着藕香谢缓缓行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5页 沈红蕖并不在意,只是倚着栏杆,将手中的糕点渣子都撒入水中餵鱼。 「大胆刁妇,见王妃来了,还不行礼!」 一个女人上前呵斥道。 沈红蕖冷笑一声,且不用回头,听声音便料知是金鹊。 来来回回就这么一句话,倒也不嫌腻烦。 只见沈红蕖拍了拍手上的糕点渣子,缓缓起身,慢条斯理地朝着摄政王妃行了礼,「民女沈红蕖,见过摄政王妃。」 「咦——」众女眷小声咦了一声,一人无人敢上前说话,场面颇为尴尬。 沈红蕖心中疑惑,抬头一瞧,正对上摄政王妃那冷若冰霜的眼神,不禁有些尴尬。 哎呀,她们俩人,今日却是穿得同一件衣裳。 -------------------- 第92章 矮人看戏何曾见 ======================== 沈红蕖身上穿的这件大红绸暗花夔龙牡丹纹裙,乃是上官太后赏赐的,这也是她最好的一件衣裳,今日特地穿了过来,为的就是一个招摇过市。 不料,却是和摄政王妃上官婧撞了个凑巧。 众女眷看了看沈红蕖,又极快地瞥了瞥摄政王妃,心中的八卦之火熊熊燃起。 这二人不仅穿的是同一件衣裳,面容也有七八分相似!这年龄也相若,身形也差不多,二人对面站着,倒像是照镜子一般。 这些女眷们,虽不能说话,却极力压抑着眉飞色舞的神情,你递给我一个眼色,我朝你努努嘴,今日的探春会可实在精彩! 原来这摄政王妃尚在闺阁中时,便不大出来走动,京城贵女圈见过她面容的人并不多。这沈红蕖虽说是名满京城的花魁娘子,但这些女眷们如何得见,因而并不知她们俩长得相似。 只有郑国公夫人不住地在心里叫苦,若她知道此事,就算是那位大人开口,她也断然不会邀请沈红蕖来到这探春会。 今日,她算是重重得罪了摄政王妃,真是要了她老命了! 一时之间,这藕香谢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众人谁都不敢先开口,怕触了霉头。 正当郑国公夫人头冒冷汗之际,摄政王妃忽然开口说道,悠悠说道:「郑夫人,听闻你这里的临水戏台造的甚是精巧,人都称『梨园戏水』,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若是在此听一齣戏,可是别具一格。」 郑夫人连声应道:「是、是、是,王妃请上坐。」 上官婧居首位坐下后,郑夫人又恭敬地请她点戏。 上官婧微微一笑,「就让这些小戏子,唱一出《真假李逵》吧。」 谁是李逵,谁是李鬼,一目了然。 众女眷们纷纷望向沈红蕖,奚落取笑。 沈红蕖坐在末座,眼神愈发冷了。任凭她再如何装成坦然自若的样子,却也难以忍受当众受辱,借了个由头,便和小橘一同往外面透透气。 …… 春山暖日和风,杨柳鞦韆院中。 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 「姑娘,你心里若有不痛快,只管向我发出来,憋在心中会闷出病的。」 小橘的脸皱成一个小包子,委屈巴巴地说道。 沈红蕖坐在鞦韆上,舒然一笑:「什么委屈不委屈的,若受了几个白眼,被人取笑两句,我就心中难受,那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她双脚一蹬鞦韆,欢快地说道:「小橘,你来替我打鞦韆,一定要把我推的高高的。」 「是!」小橘用力地推着,沈红蕖便高高地盪了起来,心中憋着的那一口闷气,也都散尽了。 虾子巷那么多善良的人被无缘无故地害死了,她这点自尊,又算得了什么…… 她必须忍辱负重,观察着那些人的一举一动,或许无心流露出的只言片语,就隐藏着她想要寻找的真相…… 小橘年方十二三岁,是个被狠心舅舅卖到女儿河的小丫头片子。原来生得瘦弱,像个瘦骨嶙峋的小橘猫,但自从跟了沈红蕖,吃得油光水滑,个子也突突地长了起来,体格强壮,竟是比一般年龄的小子还要壮硕。 她此时有心要给沈红蕖排忧解闷,便使了吃奶的劲打鞦韆,将沈红蕖推的高高的,几乎要盪出墙头了。 沈红蕖身子在空中高高飘着,忽然,灵光一闪,她想起来了,那东平郡王夫人手上带着的那枚金镶珍珠翡翠戒指,是在哪里见过的了。 她露出一丝狡猾的笑容,不由得拍手称快,看来这探春会,倒是没白来。 高兴之余,她竟忘了自己还在鞦韆之上,她出神之际,这鞦韆却被小橘推得太高,她一个没抓牢,竟是要跌落下去。 「姑娘!」小橘惊唿一声,吓得不敢睁开眼。 「啊——」 沈红蕖也不小心惊唿了一声,然而她未摔出去,而是有人在下面制住了鞦韆。 她心跳得极快,下了鞦韆,仍然头晕目眩,深吸了一口气,「多谢公子相助。」 只听闻上头传来一丝轻笑,「沈姑娘,别来无恙。」 她抬头一瞧,十分惊讶,竟是谢佻。 …… 原来这谢佻已经了结了在金陵当巡盐御史的公务,回到京城復命。 他是京城清贵世家,陈郡谢氏的嫡长孙,这探花会,自然是邀请了他的。 「谢公子春风满面,想来此次回京,定是要升官晋爵了,红蕖在此先恭喜谢公子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6页 沈红蕖细心地观察到,他今日虽是常服,腰间却佩戴了一块玉螭纹韘形佩,这是天子赏赐功臣的御赐之物,在此之前,她未见他戴过。 「沈姑娘好眼力。」谢佻眼中精光一闪,笑道:「金陵一事已经了结,我不辱圣命,破获了淮安郡王府,勾结金陵官场的谋逆案。」 「谋逆?!」沈红蕖听到这个消息,十分惊讶,不小心地高唿一声,幸得这里溪水潺潺,掩盖其声,她立刻压低声音,「此事当真?」 她生在金陵,长在金陵,谁人不知,淮安老郡王是个老色胚,世子赵勃诨号呆霸王,是个吃喝嫖赌的纨绔子弟,次子赵珍只是个六七岁的孩童,若说他们淮安郡王府强抢民女、霸占良田她信,但若说道谋逆,她是万万不相信的。 「自然当真,结案文书,是我亲自执笔写的。我如何不知。老郡王已经死在了狱中,世子赵勃已经充军,发往了北疆充军,只不过——」 「丁夫人和小儿子赵珍却消失不见,连带着还有一个极关键的人物,也不见了。」 「谁?」 「淮安郡王府的一个下人,名为陆吉的。据我所知,此谋逆案,这人知道不少内情。」 谢佻说这话时,死死地盯着沈红蕖。 沈红蕖听到「陆吉」这个名字,心跳急遽加快,似乎漏了一拍。 难不成,谢佻知道阿霁哥哥的真实身份?! 她和阿霁哥哥之间的事,他又知道多少?! 微风拂过,她撩了撩鬓边的髮丝,莞尔一笑,盈盈拜道:「谢公子为何要向我说这些机密大事,可是要红蕖做些什么?公子若有驱使,红蕖无有不从。」 谢佻呵呵一笑,「沈姑娘言重了,此乃谢某公务,无需劳烦沈姑娘。只是,我一见到沈姑娘,如见故人,便说起了金陵旧事。」 此时,藕香榭那边传来了女眷们嬉笑之声,就算离得老远,也能隐隐听到东平郡王夫人那个大嗓门,奚落嘲笑沈红蕖的话。 谢佻眼中精光一闪:「沈姑娘费劲心力,当上了这花魁娘子,难道就是为了来到京城,给那些女眷们取笑的吗?」 「红蕖是宁为凤尾,不为鸡头。今日,我站在这里,被这些身份尊贵的夫人小姐取笑,也胜过被女儿河那些粗鄙老鸨辱骂。」 谢佻拍手称快道:「沈姑娘当真是个妙人儿,心比天高,难怪当初瞧不上谢某,自然是要飞上这世上最高的枝儿。只是谢某奉劝一句,登高易跌重,沈姑娘可要当心啊。」 她微微一笑:「多谢谢公子提醒。」 「既公子将我认成金陵故人,那我想向谢公子打听一人。」 「谁?」 「同和我在苏先生那里学唱的李湘君,不知她也到这京城了吗?」 谢佻轻笑一声:「她啊,她自然是留在了金陵,听说,她已跟了一个贩卖玉石的商人。呵,想当初,若非她从中作梗,我早已认出姑娘那是那一夜的妙人儿,我和姑娘——」 他的眼神带着几分炙热和渴望,欲要上前靠近,忽然一个肥婆子带着几个丫鬟小厮气沖沖地走过来,拉着站在一旁的小橘高声呵斥道:「好你个毛贼!竟偷到东平郡王夫人头上了!走!带你去见夫人!好好审一审你!」 小橘一脸茫然,不知所措,忽剌剌地就被那婆子拽着手腕就往前拖,哭喊道:「姑娘,救我,我没偷东西!」 沈红蕖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腮边烘两朵红云,面上现一团煞气,呵斥道:「放手!这是我的丫鬟,岂是你们说带走就带走的!」 那肥婆子讥笑一声,叉腰说道:「沈姑娘,别怪我们粗鲁,东平郡王夫人丢了一件要紧的东西,是一枚价值连城的金镶珍珠翡翠戒指。郡王夫人将这枚戒指放在了桌上,回来却不见了!刚刚所有人都去外面迎接摄政王妃,只有你们主僕二人留在藕香榭,想来是你教管不严,这小丫头子起了贼心,趁着你不注意,就将东西偷了去!」 那肥婆子又道:「你们几个,去搜她的身!看看赃物藏没藏在身上!」 小橘眼见着就要被当众剥去衣服,她的脸紫涨道:「姑娘,我没有!」 沈红蕖深吸一口气,她自然是知道小橘是绝不会做那偷盗之事! 这帮人摆明了是冲着她来的! 此时,郑国公夫人也赶了过来,「沈姑娘,你就一旁看着,搜了这丫头的身,也好洗清你的清白。」 听主人家如此说,那肥婆子更是有了底气。 沈红蕖极怒之下,更兼无人相助,走上前去,直直地扇了那肥婆子两个耳刮子,骂道:「我的丫头若是贼,那我就是头一个窝主!她偷的东西,全都交与了我!你们要搜她,不如直接搜我!」 那肥婆子受了两个巴掌,气得鼻子都歪了,见沈红蕖如此说,冷笑一声,「既如此,姑娘就莫怪我不客气了。」 说着,就要扒去她身上的那件大红绸暗花夔龙牡丹纹裙。 谢佻欲要忙上前阻止,却被郑国公夫人拦在一旁,她摇了摇头,低声道:「谢公子,这事你不能插手。」用使了眼色,瞥了瞥藕香榭那边。 谢佻顿时了悟,皱了皱眉头,犹豫不决。 沈红蕖明白,这是摆明了要羞辱自己,既然如此,那就别怪她将真相捅出来,大家面子上都不好过,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忽然一个声音忽然道:「你们要找的戒指,可是这一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7页 说话之人,是一个极为俊美的年轻男子,肤白如玉,身姿欣长,五官透着阴柔之美,竟是比女子还要娇媚精緻,尤其是那一双似笑非笑的丹凤,流光溢彩,像极了传说极北之地的天火,绚烂之极,让人移不开眼睛。 -------------------- 第93章 白水弄素月 ==================== 这位美男子一出现,所有人都屏息凝声,沈红蕖一时之间也看呆了,她从未见过,长得这般好看的男子。 不对,他不只是「好看」,而是魅惑,就像神秘、妖冶的曼珠沙华。 这位年轻男子径直走到沈红蕖面前,将她护在了身后,一双眸子似笑非笑道:「沈姑娘,初次见面,在下融月。」 沈红蕖心头一颤,原来这位神秘男子,竟是就是晋岭融氏的家主,融月?! 晋岭融氏族人本就十分神秘,听闻上一任家主乃是四朝元老融震,他年逾九十,朝中威望并不亚于摄政王,但近年来,他却已年老力衰之由,隐退了下来,并将家主一位,交由了孙辈融月。 这位融公子,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甚少有人见过真面容,可谓是神秘莫测,神龙见首不见尾。 京城中关于这位融月公子也有许多传言,说这位融公子乃是天底下第一聪慧之人,又说他精通八卦算学,有精通未来之能。 更离奇的是,老家主融震将家主一位传给了孙辈的融月,族中众人不服,但融月只用了不过半年时间,就将晋岭融氏一族收拾得服服帖帖,无人再敢起二心。 晋岭融氏本就行事低调,这位少主更是神秘莫测,他今日却忽然出现,这让沈红蕖心中戒备大起,不知他所为何意。 「你家夫人,丢失的可是这一枚戒指?」融月缓言说道。 那婆子已经晕头转向,只顾着傻笑,那郑国公夫人瞧见了,惊异万分说道:「融公子,你怎么来了?」 「闲来无事,探春赏玩,以会佳人,郑夫人不会不欢迎我吧?」 郑夫人忙道:「怎会!融公子大奖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融月将那枚戒指递到了郑夫人手中,「这枚戒指,我在花/径/上拾到的,想来是东平郡王夫人遗失之物,需要尽快还给失主,莫要诬陷了清白之人。」 他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沈红蕖。 郑夫人忙应道:「是是是,我就将这枚戒指送还东平郡王夫人。」 她对那婆子呵斥道:「你瞧准了,你夫人丢失的可是这一枚戒指?」 那婆子回过神来,盯着那戒指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我家夫人丢的正是这一枚戒指,多谢郑夫人,融公子。」说罢,拿了戒指就要走。 「慢着——」 沈红蕖喝道。 「沈姑娘有何吩咐。」那婆子不情愿地转过身来。 沈红蕖冷笑一声道:「告诉你家夫人,这枚戒指不仅价值连城,更极有灵性。听闻城南的韩员外也有一个这样的戒指,乃传家之宝,可自他们家丢了这枚戒指,韩家便落魄了,闹了个家破人亡,可见这枚戒指已经通了灵性,祸及主人,东平郡王夫人可要仔细,莫要『重蹈覆辙』。」 那婆子面色大变,掉头就走。 融月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 这场戒指闹出的风波总算平息了,郑国公夫人也领着一帮丫鬟们走了,这花/径/深处,只剩下沈红蕖和融月二人。 沈红蕖对着融月拜谢:「多谢公子相助。」 融月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你就不好奇,那一枚戒指,我是从哪里得来的?」 「想必,公子是在小橘放在软塌上的包裹里翻出来的。」 融月挑眉,「沈姑娘果然聪慧绝顶,一猜就中。」 沈红蕖笑了笑,并不言语。 小橘一直跟在她身旁,那帮人没有机会将戒指塞到小橘身上。自然将主意打到了她放在软塌之上的小包裹中,里面有一些零散的随身东西,小橘并未带出来。 那帮人心知肚明,至于要装模作样地搜身,不过是藉机羞辱她罢了。 「沈姑娘猜中了,何不追究下去,是何人所为?也好洗刷自己身上的冤屈。」 「今日在座的每一个贵人,都是我得罪不起的。」 融月眯起眼睛,「呵,沈姑娘未免说的太自轻自贱了,你有皇帝宠爱,又得摄政王看重,你还会怕她们吗?」 她轻笑一声,「融公子是说,红蕖是那狐假虎威的猴儿不成?」 融月深深地看了一眼沈红蕖,说道:「不,你不是被人戏耍的猴儿。」 他忽然走近,左手穿过她的髮丝,将落在她肩膀上的一朵杏花花瓣撷去,俯身在她的耳畔低语道。 「你是那狡猾的猎人。」 说罢,便扬长而去。 沈红蕖留在原地,似乎还能闻到他身上那一股若隐若无的沉香气,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狂跳,面色发烫,就连耳朵也染成了杏花般的绯色,美乎近妖,这个融月,实在是太魅惑了。 …… 闹出了这样的事,沈红蕖也不必和这帮贵女周旋下去了。 她回到藕香榭,对着郑国公夫人说道:「今日感谢夫人招待,天色不早,红蕖先行告辞。」 郑国公夫人面露尴尬:「沈姑娘,今日是我招待不周,让你受委屈了。改日我定会好好设宴招待沈姑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8页 「多谢夫人好意,这里还有贵,夫人请留步,不必送了。」 「那个,沈姑娘——我,我有一事相求。」 郑国公夫人却着急地拉扯住她的衣角。 沈红蕖转过身来,不解地看着她,心中闪过一丝阴翳。 「哈哈,那个……久闻沈姑娘舞技乃京中一绝,不知今日我有没有荣幸,能让你在此跳一支舞?」 郑国公夫人十分尴尬地说道,眼神时不时地瞥向了位居上位的摄政王妃。 沈红蕖顿时心中了悟。 看来,今日不好好羞辱她一番,这帮贵女誓不罢休。 「我今日并未带合适的衣服,请夫人见谅。」 她转身要走,却被一个人上前拦住。 「不就是要衣裳吗?我们摄政王府有的是,都给你准备好了,你别不知抬举。」金鹊趾高气昂地说道。 「那个,就麻烦沈姑娘了,等跳完舞,我派人送姑娘回去。」郑国公夫人也当起了拦路虎。 不跳舞,她今日走不了了。 「摄政王妃倒是准备的齐全。」她不理会金鹊,直直地望向上官婧,带着讥笑高声说道,「既然王妃想看我跳舞,那我就跳给王妃看。」 …… 沈红蕖要跳舞的消息传了出去,所有的宾客也都挤在藕香榭了,将这小小的藕香榭挤得外三层,里三层。 一盏茶的功夫,沈红蕖换好衣服,神情坦荡地走了出来。 她身上的衣裳极其轻薄,不仅露出了肚脐,更是从腰间开衩,露出了她修长如玉的大腿,这是西域舞娘才会穿的衣裳。 她一出现,藕香榭便议论纷纷。不少王孙公子眼睛都看直了,女眷们却低声咒骂起来,这个沈红蕖,果然是专门勾引男人的骚狐狸精。 金鹊心中十分得意,什么下贱胚子,敢和我们王妃穿一样的衣服!今日,就让大家好好看看,你就是勾栏出来的娼妇,只会卖弄风骚勾引男人! 沈红蕖站在水中央的小戏台上,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凝视和耻笑,始终昂着头,神色坦荡。 该觉得羞耻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他们。 「等什么,还不开始!」金鹊喝道。 乐师们便吹啦弹奏,奏起靡靡之音的《玉树后、庭、花》,沈红蕖转过身对着乐师们说道,「各位先生可会弹『广陵散』?」 乐师道:「会弹是会弹,可那并不一首舞曲,贵人们怪罪下来,我们可承受不起。」 她微微一笑:「莫要担忧,先生们只管弹奏就是,若出了问题,我一力承担。」 「老夫来助姑娘一臂之力。」只见一位弹琴的老先生说道,「姑娘只管跳,我来弹这广陵散,她们怪罪,老夫也不怕!」 这位老先生眼睁睁地看着贵人作践沈红蕖,他都看在眼里,心中不忿,颇为她打抱不平。 「多谢老先生。」沈红蕖深深拜谢道。 她转过身来,看着四面八方涌来的恶意,如一把把匕首,插入了她的身上。 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想像着陆霁的身影,仿若就在她身边。 她今日来到这探春会,不是要削尖了脑袋去挤进京城的上流圈子,而是为了虾子巷死不瞑目的人们。 她的眼睛,要看穿所有的真相。 她活着,就是为了要为他们问个明白! 随着老乐师拨动琴弦,奏响了《广陵散》,琴声由缓渐急,杀伐之气渐起,她勐地睁开眼,眼神凌冽,甩起衣袖,踏步起舞。 她本善舞剑,此时手中无剑,便以长袖作剑,柔弱无骨的长袖,在如破竹裂帛的琴声中,得风雷之势。 她不再是一位娇柔的弱女子,而是一位纷披灿烂,戈矛纵横,叱咤沙场的巾帼英雄。 琴声越来越快,她的身形也越来越快,挥舞的衣袖,似无数的幻影,又似千手菩萨幻化的无数法身。 小小的藕香榭,笼罩在刀光剑影中,所有人屏气凝神,好似目睹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快意恩仇,生死就在一瞬间! 慷慨激昂的琴声渐止,她的身影好似秋风落叶,缓缓落下,独立水中央,单薄的身影说不出的萧瑟冷寂。 一曲《广陵散》,满堂鸦雀无声。 她穿得衣裳虽少,却毫不狎昵,一曲愤慨不屈《广陵散》,生出无限的浩然之气,此时她立在水榭中央,晚风吹拂起衣袖,缥缈的身影犹如飞天神女,让人心生敬畏之情。 天色将晚,水榭中燃起了一盏盏荷花灯,灯光点点,浮光霭霭,将她衬得更加灵动缥缈,恰似那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芙蓉仙子。 一片寂静,忽然有人拍起手,缓缓说道:「千古绝唱,广陵止息。沈姑娘,你不愧是花中首冠,呵呵,再会!」 只闻其声,不闻其人。 有人交头接耳道:「听着声音,倒像是融月融公子的声音。」 听到「花中首冠」,一直端坐在上位的上官婧恨意一现,死死地攥住了金鹊的手。 「王妃……」金鹊的手都被指甲攥出了血珠子,却不敢吱声。她心中大恨,原本要好好羞辱一场沈红蕖,却叫她出尽了风头,如今这个局面,该如何是好…… 沈红蕖站在台上,腿脚酸软,难以支撑。 眼下虽是立春,但毕竟是乍暖还寒的初春时节,白日有暖烘烘的日头照着还好,太阳落山后,阴寒异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9页 况且,她立于四面环水的水榭歌台上,更是湿冷入骨。她衣着单薄,强撑着一口气跳舞,发了汗,经冷飕飕的寒风一吹,更是寒冷刺骨。 「红蕖!」 鸦雀无声之际,忽听到人群之中传来一声断喝,只见一人大步流星,穿过藕香榭,直径来到水榭歌台,竟是颜巽离! 「参见摄政王。」 在场所有人都起身离座,恭敬行礼,十分惊讶,摄政王大人何为会在此处? 「民女沈红蕖参见摄政王。」沈红蕖欲要下拜,却早被颜巽离一把拉入怀中,紧皱眉头,关切道:「你的手怎么这般冰冷,你又如何穿的这般少?!」 沈红蕖低着头,并不言语。 颜巽离立刻明白过来,他剑眉一挑,凌厉眼神一一扫过所有人,冷若冰霜地说道:「是谁逼你在此跳舞的?!」 盛怒之下,无人敢应声。 众人皆都噤若寒蝉,无人敢触其逆鳞,郑国公夫人跪在地上,汗水涔涔,浑身颤抖。 「夫君,是我让沈姑娘跳的。」 上官婧缓缓地站了起来,从上座走了下来,站到他面前,只见她身着大红绸暗花夔龙牡丹纹裙,簪着一枝芙蓉花簪,端庄富贵。 颜巽离眼神愈冷,盯着他的妻,摄政王妃。 「我去换衣裳。」 沈红蕖推开颜巽离的手,想要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不料,她未走两步,眼前忽然一黑,却是被一个玄色大氅兜头罩住。 紧接着,她裹在大氅里,被颜巽离拦腰抱起来。 「红蕖,只要有我在,任何人都不能欺负你。」 他目光如剑,将全场缓缓扫视一圈,扬声说道。 所有人心头一震,跪在地上,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语落,他就抱着裹在大氅里的沈红蕖,径直越过面前的上官婧,大步流星地走了。 她在里面,一片漆黑,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她干涩的眼角,倏然流了一滴眼泪。 她不知道,这一滴泪是为谁而流。 却知道,此时此刻,她不再寒冷。 -------------------- *补充乐曲《广陵散》的相关知识,以下内容来源百度百科: 《广陵散》,又名《广陵止息》。 [3] 它是中国古代一首大型琴曲,中国音乐史上非常着名的古琴曲,着名十大古琴曲之一。即古时的《聂政刺韩傀曲》,魏晋琴家嵇康以善弹此曲着称,刑前仍从容不迫,索琴弹奏此曲,并慨然长嘆:「《广陵散》于今绝矣!」 [5] 第94章 白水弄素月(2) ========================= 这马车大的出奇。 颜巽离坐在一侧,脸色铁青,冷眸盯着裹在玄色鹤氅里的沈红蕖。 沈红蕖冰凉的身体逐渐缓和过来,这鹤氅羽毛织成,本就十分暖和,况且,上面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她坐在另一侧,感受到来自他目光的威压,心中发毛,不由得低下头,将鹤氅脱下来,递给他道:「颜大人,衣服还你。」 马车里设有暖炉,内里烧着金丝炭,十分暖和,她也就不用裹在他的鹤氅里了。 「你叫我什么?!」颜巽离一下子就炸毛了,声调上扬,眼神却更冷了三分。 「三叔……」她哆嗦着嗫嚅道。 他脸色稍微好了一些,眼神不小心瞥到了她露在外面白生生的腿,心中不知为何,更加烦躁。 一想到刚刚在场所有的男人都瞧见过她这般模样,他心中的怒火更旺了几分。 他今日本和大臣们商讨着北金国和匈奴勾结的情报,忽然传来她独自去往探春会的消息,心中放心不下,撂下朝政,鬼使神差地来到了玉津园,果不其然,看到她独自冷冷清清地立在水榭中央,天那般冷,她又穿得那般单薄,那一瞬间,他恨不得将在场所有人都剐了。 「三叔……那个,我能去换衣服吗?」她低着头,小声问道,小橘在另外一辆马车上,她想去那换衣服。 「外面冷,你就在这换衣裳就行。」他言简意赅地说道,看到她羞红了的面靥,回过神来,咳嗽了一声,「我在外间,你去内室里面换就好。」 她看了看这大的出奇的马车,只好点点头。 小橘早将她的衣裳送了上来。 她走至内室,掩上门帘,脱下那件舞娘衣裳,换回自己的衣裳。 他坐在外间,闭目养神,偏偏他内力高深,哪怕是再细小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听到车轮碾过枯叶的声音,马儿嘶嘶的鼻息声,听到暖炉里木炭噼里啪啦地燃烧,还听到柔软的衣服掉落在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就像一根缓缓落下的羽毛,慢慢地拂过他坚硬如石的心扉,若有若无,似痒非痒。 他的唿吸逐渐加重,听到了自己的心脏越来越快地跳动,扑通扑通,是冰山底下翻滚着的岩浆。 然而,二十余年,白云苍狗,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靠着一腔热血、不顾一切往前沖的毛头小子了。 岁月无情,打磨,砥砺,让他失去了一切,终于,他大彻大悟,成为一个没有软肋和弱点的人,从此变成战无不胜的秦王。 他笃信,如今的他,能控制天下所有的人,所有的事,甚至包括那些隐匿的欲望。 他闭上眼睛,慢慢调息,如老僧入定一般,沸腾滚烫的岩浆,渐渐休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0页 她换好衣裳,走了出来,依旧是那件大红绸暗花夔龙牡丹纹裙,头髮松松挽起一个堕云髻,只用那一根芙蓉花簪挑着。 他睁开眼,有一剎那的晃神,原本一颗休止的心,又似飓风一般,狂吼嘶鸣了起来。 眼前的她,穿着那一件旧时衣裳,和她母亲那般相似,犹如元宵灯会,晴滟挑着一盏琉璃兔儿灯,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立在灯火阑珊处,回首冲着他微笑。 直到她小声地叫了一句,「三叔」。 「唿」的一声,那摇曳的小火苗,一下子又熄灭了。却有那一剎那的光亮,驱散了漫漫长夜。 他「嗯」了一声,没说什么,只是别过头去,不再看她。 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马车里,只听闻暖炉中炭火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马车里暖和,又摇摇晃晃,她提心弔胆了一天,此时稍稍歇息,困顿涌了上来,不由得靠在软垫上眯起眼睛,打起盹来。 短短的一个小憩,她倒是做起梦来了,却是一个支离破碎的梦。 梦中,她先是看到了虾子巷的大傢伙,五姥姥坐在大杂院中的大槐树下,珠儿和小虎在一旁捉萤火虫,鲍婶子和赵大叔张罗着晚饭。 只是来回不见陆霁的身影,她有些着急。 寻寻觅觅,却是到了桃花渡口,她站在江边,迎风洒泪。 「蕖香,莫要哭了。」 蓦然,陆霁似是从云间走来,她欣喜若狂地看着他,「阿霁哥哥!」 陆霁走摸着她的脑袋说道:「蕖香,有危险,快醒一醒。」 …… 「轰」的一声,耳畔一声巨响,她茫然地睁开眼,看到的不是陆霁,却是颜巽离。 只见他十分焦急,将她紧紧地护在了怀中,摇着她喊道:「红蕖,快醒一醒。」 「三叔,怎么了……」她懵懵懂懂道,她不是在马车上吗?怎么一睁眼,就到草丛里了。 「有人要暗算我,在马车里点了迷香,你昏睡了过去。」颜巽离见她醒了,稍稍安心,言简意赅地说道,「你且在这树林里躲一躲,等我解决完这里的事,就来找你,你不要乱走。」 他将她紧紧地裹在了那件玄色鹤氅中,这件鹤氅用的是乌鸦羽毛织就而成,披上这件鹤氅,她的身形隐匿在夜色之中。原来这件鹤氅,还有如此妙用。 不远处传来了厮杀声,他冷笑一声,抽出腰间那一柄霄练剑,寒光一闪,飞身向前。 荒郊野岭,夜色之中,他的护卫正和突如其来的敌人厮杀,见他归来,护卫们士气大涨,将他围在中央。 颜巽离一眼扫过,一共有二十八名杀手,各个是绝顶高手。 他料到躲在暗处的敌人会下手,却没想到,竟然会挑在今日下手。 他今日出城,完全是临时的行程,没有人能够提前预测安排。这一切都说明,他身边之人,就隐藏着叛徒! 他的护卫虽然各个精兵强将,却因今日临时起意出城,带了不过二十余人,对面敌人却是如潮水一般,死了这一波,还有下一波,并且暗器、毒药无所不用其极,看来这幕后指使之人,今日必定要置他于死地。 浓浓夜色,瀰漫了血腥气。 荒山野岭上传来的狼嚎声,更增添了诡异之色。 地上已经倒下了许多尸体,有的是他的人,更多的是敌人的。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已经连杀七人。 他身着的玄色衣袍,此时已经染上了血迹,那一柄霄练剑,饮饱了血,发出了阵阵龙鸣。 他紧紧握着剑,冷眸愈发深沉,难以琢磨,却隐藏着一丝嗜血的渴望。 他是战无不胜的秦王战神,剑之所指,无往不胜。 他在,护卫们不乱方寸,虽然已经倒下了一半人,却仍然紧守布阵,将他护在中心。 敌人们却震慑于他的气势,逐渐显露了颓势。 他们似乎低估了颜巽离的实力,也错判了他遇到暗杀,第一时间竟然不是逃走,而是提剑杀了回来。 他们本来计划是制造混乱,将马车炸掉后,乘胜追击,在颜巽离独自逃窜中,埋伏在路途上将他杀死。如今,却成了一场正面硬刚,他们看着无往不胜的颜巽离,生起了惧意。 面对这样的战神,他们今能赢吗? 沈红蕖躲在暗处,紧紧攥着衣角,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厮杀,敌强我弱,局势马上就要翻转了。 若要刺探颜巽离隐匿起来的实力,眼下是最好的时机…… 她到底,要不要赌一把。 …… 「留下活口。」 他低声说道,护卫们立刻心领神会,展开阵势,欲要进行最后的决战。 忽然,只听闻树林深处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啊——」。 「红蕖!」 颜巽离闻声大动,离开阵势,飞奔而去。 不知为何,敌人发现了隐藏在树林深处的沈红蕖。 沈红蕖面前是一个雄壮的蒙面男子,他挥舞着大刀,如同鹞鹰一般,追逐着她,紧逼其后。 生死关头,沈红蕖并无护身之物,只得抽下头上的芙蓉金簪,无比惶恐地护住自己。 那敌人嘿笑一声,抽出大刀,勐地朝沈红蕖噼去。 无论如何,她都难以逃避。 她害怕地闭上了双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1页 看来,她赌输了…… 千钧一髮,她被拽入到一人怀中,是颜巽离。 他的右臂,却因此挨了狠狠的一刀。 他吃痛,眉头紧皱,却仍是紧紧地护住了她。 敌人见到颜巽离受伤,眼中精光一现,乘胜追击,欲要砍下第二刀。 千载难逢!他的右臂受伤,断乎提不动剑了! 颜巽离冷笑一声,将右手握着的霄练剑换到了左手,并不躲避敌人挥刀直下的攻势,而是以一个十分诡异的身法,鬼魅一般,绕到了敌人的身后,一剑封喉。 敌人轰然倒地,临死前,眼睛犹睁大着,他不敢断乎不敢相信,颜巽离左手使剑,竟比右手还要高明! 颜巽离拉下这名敌人带着的面具,竟是一个匈奴人! 他冷眸微眯,果然,这背后的确是北金国和匈奴人搞的鬼。 只是,尚且不知,他身边的内鬼是谁。 沈红蕖已然是吓得腿脚俱软,跌坐在草丛之中。 颜巽离回过身来,低声问道:「你怎么样,受伤了吗?」 她摇摇头,却怔怔地看着他汩汩流血的右臂。 他为了救她,不惜用自己的手臂去抵挡…… 他皱眉,听到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小,林子里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看来是因他不在,护卫们乱了阵脚,抵挡不住,已是全军覆没了。 此时发射烟火弹,恐怕援军未到,便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况且,事已既此,他何不乘此机会,找出朝中内鬼,也好一劳永逸,免得以图大事时腹背受敌。 熬过今夜,只消再争取两个时辰,他的人自然会找来。 转瞬之间,他衡量利弊,主意已定。 「走。」 他按住右臂的伤口,止住血,避免留下血迹,就同沈红蕖往树林子深处走去。 他虽受了伤,但对这一带的地形十分捻熟,带着她翻山越岭,穿林渡涧,很快身后的脚步声就逐渐消失了。 看来,他们二人已经借着地形的优势,将敌人甩开了。 颜巽离眸中的担忧之色稍减,他的步伐却逐渐沉重了起来,面色苍白,嘴唇发紫,俨然是中毒了。 看来那匈奴,刀上抹了剧毒。饶是他身强体健,此时也难以支撑。 她发觉他的异样,带着几分哭腔道:「三叔,你的伤……」 「不要紧,我身上有药。我们去前面的溪水处。」他咬牙强撑着,走路有些踉跄,她忙上前搀扶住他。 他在她的搀扶下,两人来到了一处极隐秘山涧处,这里不仅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旁边还有一个无人小茅草屋,想来是这山上的猎户,在此搭建的一个歇脚之处。 颜巽离道:「我们现在此处歇息一下,谅他们一时找不到这里。」 沈红蕖点点头。 为避免暴露行踪,他们并未生火。 沈红蕖用茅屋中的水瓢和木桶,打来了一桶净水。 他用清水沖洗完右手臂上伤口,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药瓶,撒在了伤口之上。 紧接着,他又撕下衣裳,包扎伤口,却因只能使左手,颇为不便。 「我来。」 她上前,为他包扎。 她的动作很熟练,也很轻柔。 他低着头看她,山涧,明月,松枝,她的双眸像是水中月那般清亮。 「对不起……」她低着头,小声道。 「傻姑娘,我说过,只要有我在,任何人都欺负不了你。」他伸出左手,拍了拍她的脑袋。 「何况,就算没有你,他们也照样要置我于死地,这样的暗杀,已经不知有多少次了……」 她此时方知,为何他总是穿着深沉的玄色。 他对这一带很熟悉,想来是早就将这里的地图记了下来,随身佩剑,携带着各种解药,进攻、逃脱都捻熟于心……他到底过着的,是怎样一种命悬一线的生活。 -------------------- 第95章 白水弄素月(3) ========================= 深夜,荒郊野外,月光时隐时现,远处的群山和近处的森林都隐匿在黑暗之中,周围一片寂静,只闻得风吹树叶之声。 颜巽离的伤口虽已用了药,但毒性未解,况且又用那极冰凉刺骨的溪水洗了伤口,吹了一夜的冷风,他发起烧来。 他意识愈发昏迷,竟是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吃力地说道:「我怀中有一个小药瓶……你拿出来,餵我三粒。」 沈红蕖忙将他怀中的小药瓶取出,倒出那三粒黑色的小药丸,闻到一股淡淡的清凉香气,不由得一怔。 「怎么了……」他有气无力地问道。 「没事。」她回过神来,忙将药丸餵入他口中。 吃了药,他的情况稍好些,虽然高烧未退,却不似刚才那般危急了。他倚靠在门后,左手握着宵练剑,注意着门外的动静。 哪怕是如此艰难时刻,他还是将她护在了身后。 看他如此强撑,她心中的歉意愈发深了…… 夜更深了,外面起风了,他反覆发起高烧起来,时而极冷,时而又极烫,如坠冰火两重天。 他额头冒着冷汗,紧紧握着宵练剑,神智模煳,说着胡话,「晴滟……晴滟……你要的我都给你……你不要和大哥走……」 她用自己的手帕子绞了冰凉的溪水,敷在他的额头上,縴手靠近他的额头时,却被他勐地一把抓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2页 他睁开眼,死死地盯着她。那双冷眸,此时失去了往日的自持和冷静,像是一团炙热的火,熊熊燃烧。 被如此灼热的目光盯着,她的面靥蓦地红了,欲要后退时,却被一把拽入到他的怀中,下巴磨蹭着她柔软的髮丝,低声呢喃着:「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三……」她的话未说完,他低头吻了下来。 一开始,有些笨拙和青涩,他的唇很干涩,下巴的胡茬带着粗粝,她的唇却是那般的柔软。 可逐渐的,就像是干涸的大地终于等到了久违的甘霖,他疯狂汲取着她的甜,那么贪婪,那么渴望,在她的口中攻城略地。 宵练剑被搁在了一旁,他搂着她,死死地扣着她的头,将她抵在墙上,不留任何可以逃脱的余地,二人贴的极近,感受到彼此温热的鼻息,一重一轻,一深一浅,一冷一热,他发白的两鬓,和她一头乌黑柔顺的青丝,纠缠在了一起。 她被他紧紧揽着怀中,背后是冰冷的墙,面前是炙热的他,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他和她,唿吸间,只有独属于他的气味,还有淡淡的血腥气。 她的空气越来越稀薄,面靥酡红,沉醉一般,误入了藕花深处…… 不知归路,不知归路…… 直至嗅到一股清凉的药香气,她才惊觉,回过神来,用力一推,挣脱了他的禁锢。 他的眸子,不再是那么冰冷克制的冷眸,而是迷离,像是一团暗夜中的火,注视着她,带着几分凄楚和哀求。 她低下头来,叫道:「三叔。」 茅草屋外,风吹松壑,发出阵阵松涛。 他稍稍一清醒,瞳孔急遽收缩,眸中闪过惊愕之色,欲要说什么,却一时语怔,「我……」 两人相对无言,十分尴尬。 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说道:「三叔,你是把我当成上官三娘子了吧。」 他眸中闪过歉意,微不可微地点了点头。 「她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人吗?」 「嗯。」他丝毫不遮掩的承认,「她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人。」 许是发烧,许是因为二人刚刚经歷了一场死里逃生,此时的他不再试探,而是开诚布公。 听他如此说,她一时之间,倒是无话可对。 「红蕖,其实你知道,你的亲生父母就是上官晴滟和沈承影吧?」他忽然将话挑明了。 她低着头,不语。 「你娘临终前,将你託付给我,谁知阴差阳错,你独自流落在金陵,吃了那么多苦头,如今既叫我遇见了你,我以你娘在天之灵起誓,我颜巽离绝不会再让你受一丝委屈。」 她浑身一震,心中满腔委屈,目光楚楚,却仍是无话可说。 他苍白的面孔闪过一丝温柔,伸出左手,揉了揉她头髮凌乱的脑袋,轻声说道:「红蕖,我知道,你对我还有顾忌,但你相信三叔,我说到做到。」 她低着头,瞧不清她眼底的神色。 过了许久,才「嗯」了一声。 …… 茅草屋中,二人相对,只闻一深一浅的唿吸声。 她从来没有觉得,黑夜竟然如此漫长,像是永远等不到天亮。 他倚墙抱剑,像是睡熟了,稍有风吹草动,下一瞬就能醒来。 他的身影和黑夜融为一体,像是一尊沉默无言的雕像,守护着她。 此时,她的心中乱极了,好似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随风飘荡,不知落向何处。 今日,她故意弄出声响,引来敌人。 她以为,这样可以试探出他隐藏在暗处的势力,没想到,却试探出他的真心,为了救自己,他甚至不惜伤了自己的右臂,又陷入到如此危急重重的境地…… 而且,她不懂娘和他之间的羁绊。 如果娘不信任他,为何要临终前,要将自己託付于他。 如果他这般爱娘,为何又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和爹成亲。 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双臂抱膝,将脑袋如鸵鸟般深深埋了起来,举足无措,低声呢喃道:「娘……我到底该怎么办……」 她和小皇帝轩辕章是虚鸾假凤,小皇帝要她潜伏在颜巽离身边,刺探消息,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作为回报,轩辕章告诉了她关于「枭」的一事。 她不知道为什么,轩辕章竟然知道她和五姥姥之间的联繫,并且明确知道她的弟弟,是死于「枭」其中一位名为「鱼肠」的杀手。 小皇帝轩辕章曾这么对她说:「世人皆道颜巽离是战神,配有上古流传下来的宵练剑,斩尽魑魅魍魉,殊不知,他还有更厉害的一柄剑,那便是躲在暗处的『枭』。」 「『枭』是他隐藏最深的力量,是他最忠诚的护卫,也是他最致命的武器,为他干了不可告人之事,为他称霸之路扫平了许多障碍。」 「沈红蕖,你若助我,我便帮你报仇雪恨,如何?」 对于小皇帝轩辕章的话,她始终半信半疑。 为此,她才会在那一夜大雪之夜,出现在翠微山上。 只是,今夜发生的一切,都让她不禁怀疑,难道是自己猜错了? 昨日那般危机时刻,都没有出现所谓的「枭」现身,颜巽离再胆大妄为,也绝不会拿自己的性命作赌注。 看来轩辕章所说的事,不一定是真。或许,「枭」的确是杀害虾子巷众人的兇手,但幕后黑手,不是颜巽离,另有其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3页 不过,她心中尚有疑窦。 刚刚,她从颜巽离怀中掏出的一个小药瓶,她认得此药,是五姥姥配制独门秘药,九花清露丸。此丸药用九种灵花异草配制,乃疗伤圣药,有起死回生之效。 姥姥将此丸药的配制方法,传授了陆霁。因而,她怀中,也有一瓶一模一样的丸药。 怎地,五姥姥独门秘药,会出现在颜巽离身上? 不过,姥姥曾说,她在皇宫大内跟随一位老太医为宫中贵人看病。想来,许是那时候配的丸药,遗留在宫中,为颜巽离所得,也说不定。 她想通此事,心中没由来的一松,为之惊觉,原来自己的内心深处,也是如此希望的吗? 如此胡思乱想着,疲惫不堪的她浅浅地睡着了。 …… 朦朦胧胧之间,仿佛有光。 她再次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破晓时分的霞光万丈,一片绚烂的金光,照进屋中。 咫尺之间,颜巽离抱剑而坐,他沐浴在金光之中,原本苍白冷峻的面孔,也染上了几分暖色。 他似乎已经大好了,看到她醒来,眸底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沙哑着嗓音问道:「醒了?」 见到这样的他,她的心只觉漏了一拍,像是掉入陷阱的小狐狸,不知所措,点了点头。 霞光万丈,也将她的面靥染上了绯红,因昨夜那一个吻,他和她之间,有一些微妙的变化。 「昨天晚上……」他略带歉意地说道。 气氛变得暧昧,她瞥见了他右臂的伤口又渗出了鲜血,「噌」的一声站了起来,急匆匆地说道:「我去打清水。」 身后传来低沉的笑声,「好。」 …… 晨曦的森林,又是一番静谧的景象。 霞光倾洒在远处的群山,微风拂过树梢,雀鸟欢快地叫着,溪水潺潺,如同山涧低吟,草丛间露水晶莹剔透,微光在每一滴露珠上闪耀,宛如一颗颗晶莹的明珠。 沈红蕖来到溪边打水,望着水中的倒影,不由得怔了。 水中的女子髮髻虽有些散乱,眼下有淡淡的乌青,却是面若红晕,一双秀目含情脉脉,眉梢眼角,是说不出的妩媚风流。 不对,不对! 她心中隐隐感觉不对,却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心神慌乱,连忙舀水,搅扰了水面,泛起圈圈涟漪,波光粼粼,水中的美人消失不见。 她提着水桶,往回走去。 忽然,她隐隐听到茅草屋里有人在说话! 她提心弔胆,万分焦急,难道是敌人追来了?!三叔他右臂有伤,况且身体极度虚弱,怕是敌人要趁其不备,了结他的性命! 她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放下水桶,拔出头上的芙蓉金簪,脱下鞋,蹑手蹑脚地靠近。 她看不清茅草屋之中是何人,只听闻里面很安静,依稀只听闻到一句话。 「主人,事情都已经解决了。」 她立在原地,犹如五雷轰顶一般,手中的芙蓉金簪,「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这个声音,她刻骨铭心,就算化成灰都忘不掉,正是那夜杀死珠儿之人,鱼肠。 「谁在外面!」 只听闻屋内传来断喝一声,颜巽离手持宵练剑,推门而出,却看到沈红蕖立在门后,紧张兮兮地握着金簪。 「三叔,可是有敌人?!」她眼中含着泪光,委屈巴巴地问道,余光飞快地瞥到屋内,并无一人。 见到是她,他放松下来,松了一口气,「屋内并没有人。」皱眉道:「你握着那簪子干什么?」 「若是来了敌人,我保护你。」她煞有其事地朝空中挥舞了两下金簪。 他忍不住低声笑了出来,眸底那终年笼罩的阴霾,仿佛被挥散开去,变得透亮清澈起来,嘴角弯弯,忍不住打趣道:「就你那几下,中看不中用。」 她不满地低哼了一声,扯了扯他的衣角道:「那你教我啊。」 他的眸底愈发地柔软,「好,待咱们回去后,了结此事,我便教你。」 她面露欣喜,他却剑眉一挑,「呵,不过,倒也用不上。」 「嗯?」 「傻姑娘,有我在,没人能伤害你。」 -------------------- 第96章 当局者迷(1) ======================= 一匹骏马在黑夜中星夜疾驰。 马上颠簸,前途未卜,沈红蕖的一颗心也悬在了半空中,忐忑不安。 「别怕。」 身后传来一句低沉的声音,似乎能感受到她的不安,他揽着她的腰一收紧,策马奔驰。 耳畔寒风唿啸,她感受他唿出的温热鼻息,壮硕的胸膛传来的坚实的力量,高悬着的一颗心,慢慢沉了下来。 此去归去,恐怕京城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沈红蕖看着逐渐清晰的城门轮廓,心中一片清明。 …… 破晓时分,颜巽离的部下寻到了他们躲避的茅草屋,虽只有是十数人,却是各个精兵强将。 看来,他已经扫除了所有的障碍,轮到他出手了。有仇必报,十倍奉还,是他的信条。 沈红蕖此时方知,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 虽在回程途中,颜巽离遭到了暗杀,却是将计就计,命令部下制造出他已经身亡的假象,麻痹敌人,为的是引蛇出洞,一网打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4页 果不其然,摄政王颜巽离遇刺身亡的消息,传入京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朝中有异心之人,闻风而动。 昨夜凌晨时分,禁军万骑营长官崔日用在禁军散布摄政王颜巽离已经死亡的消息,勒令禁军按兵不动,听从皇帝指挥。 与此同时,朝中一品大臣槐彭祖便带着一千精兵,和大太监窦怀英里应外合,潜入大内皇宫中,控制了御前侍卫,将皇宫围得密不透风。任何宫中之人,不许进出。 看来,此次暗杀的密谋策划者,便是一品大臣槐彭祖、万骑营长官崔日契,还有宫中大太监窦怀英。 此事的关键,便是禁军万骑营。长期以来,这万骑营便是一支皇帝的贴身骑射部队,隶属于禁军统摄。这万骑营都是从官奴隶和夷族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打扮得与众不同,平时穿着虎皮纹衣服,跨在豹纹装饰的马鞍上,整天跟在皇帝身边,专门负责在皇帝出门打猎的时候随行左右,捕杀猎物。 这支万骑营,自组建之际,便颇得圣眷,只是到了本朝,小皇帝轩辕章整日待在后宫,压根就没有出宫打猎的机会,因而这一支万骑营并不受用。 况且皇权旁落,摄政王颜巽离独揽朝政,他又极为忌惮这支由胡人组成的禁军,人数也一裁再裁,由原先的万骑减少到一千骑的人数。 这万骑营的长官崔日契自然是对颜巽离心怀怨气,他和槐彭祖勾结在一起,组织了这次的暗杀。那万骑营胡人众多,北金国的探子极易隐藏其中,暗中联络崔日契,将北金国和匈奴输送来的顶级杀手,偷梁换柱,以万骑营的名义,埋伏在京城外。 颜巽离离京那日,正是和槐彭祖、薛知易、阮韶三名大臣在文宣殿商议军情,那一日他走的突然,必定引起了槐彭祖的注意,暗中联络崔日契,在他回京途中动手。 至于那大太监窦怀英,是出了名的贪财,必是收取了这二人的巨额钱财,和他们沆瀣一气。 颜巽离听完属下陈恕报来的京城情况,眸中寒光一闪,「只有这三人吗?」 万骑营的长官崔日契、一品大员槐彭祖、宫中内监窦怀英,他们三人串联谋反,虽有文有武,联合了北金国,倒也能成事,只是,他隐隐感觉,除却这三人,这幕后恐怕还有隐藏更深的主谋。 陈恕道:「是,目前只有这三人,别的朝中大臣、禁军统领、世家大族、高官子弟、皇亲贵戚并未有异动。」 颜巽离眉头紧锁,眸光一沉,冷声道:「既如此,那就按照计划行动。」 他遇害身亡虽然是个假消息,却容不得他在等下去钓大鱼。此事宜速战速决,夜长梦多,若节外生枝,时局一变,就算是他,也难以力挽狂澜。 …… 皇宫大内,紫宸殿。 大太监高延福立在小皇帝轩辕章身旁,冷冷地盯着殿前站着的槐彭祖、崔日契、还有窦怀英,一言不发。 他入宫三十年,什么没见过。这三人的狼子野心,他如何不知。只是,若是改朝换代,这皇宫大内,恐怕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思及至此,他的眼底不禁生出几分悲意,看来今日紫宸殿上,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皇上,请速速在这诏书上落款署名吧!」 槐彭祖得意洋洋地高声道,他和崔日契带着数千万骑营的将士们逼宫,早已拟好了退位诏书,要小皇帝轩辕章将皇位传给宗室子弟轩辕捱,而轩辕捱的生母彭氏,正是槐彭祖的亲妹妹。 废旧帝,立新帝,这槐彭祖自然有拥立之功,况且他是新帝的母舅,从此便可高枕无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大权,独断朝纲。 一切都进展得如此顺利,槐彭祖心中已经按捺不住喜悦之情,只消小皇帝轩辕章在退位诏书上落款署名,他的美梦便成真了。 轩辕章眸底闪过一丝阴翳,眼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嘴角一挑,「槐大人,你当真确认,颜巽离已经身故了吗?」 槐彭祖扬天大笑,「此事千真万确,臣亲眼看到他横死的尸首,岂会有假?!」 又道:「皇帝,太后,二位无须担心,老臣以性命担保,此事了结后,必定护送二位离了这皇宫大内,前往西山行宫颐养天年,做个不问国事、只问风月的富贵闲人,如何不好?」 话毕,拍掌,上来七八个身戴盔甲,腰间佩剑的将士,虎视眈眈地盯着皇椅上的轩辕章。 轩辕章虽贵为九五之尊的皇帝,却被长久地囚禁在宫中,除了身边几个太监,并无可用之人。眼下,皇宫禁军已经被槐彭祖控制,这退位诏书,容不得他不写。 他眼下稍一迟疑,握着笔的手一抖,就要在那份退位诏书写下名号。 槐彭祖和崔日契的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一支笔,只消有了这份诏书,大事便成! 紧要关头,只听闻龙椅旁的水晶帘内传来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 「皇帝,没有传国玉玺盖印,此诏书便是署了你的名,也做不得数。」说话之人,正是上官太后。 轩辕章手中握着的笔,在空中一滞,笔尖落下的一滴墨,在诏书上氤氲开来。 槐彭祖和崔日契神色大变,上官太后说的没错,若是没有传国玉玺在这退位诏书盖印,恐怕他们难以凭藉此诏书号令群臣。 只是,那传国玉玺早被颜巽离那厮拿走保管,昨夜,他们二人率人将摄政王府搜了个底朝天,也未找到传国玉玺,颜巽离的尸首上,也并未搜出,这传国玉玺,下落不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5页 「朝中谁人不知,颜巽离那乱臣贼子霸占了传国玉玺,如今他横死,传国玉玺下落不明,就算没有盖印,这诏书也做得数!」槐彭祖怒道,他给崔日契使了个眼色,崔日契心领神会,拔出腰间佩剑,迈着大步,就要走上龙椅,强迫轩辕章写下退位诏书。 「大胆!你竟敢对皇上大不敬?!」太监高延福沖在前头,他虽手无寸铁,却要以死相护,也算是全了小皇帝轩辕章对他的知遇之恩。 「嘿,你看我敢不敢。」崔日契嘿笑一声,便抽出剑,一刀挥向了高延福,眼看就要身首异处。 「高延福!」小皇帝轩辕章高声唿叫一声,眼中尽是不忍,他困于这宫中,只有高延福一位太监,是真心待他之人。今日,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高延福死在眼前? 登时,血溅三尺。 不过不是高延福的血,却是崔日契。 崔日契挥剑之际,只听闻「嗖」的一声,一支箭矢直射穿胸,「轰」的一声,崔日契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两只眼睛极力睁大,死不瞑目。 想来,这崔日契压根就不知道,死的人竟然会是他?! 突生变故,紫宸殿中所有人大吃一惊。 「是谁放的冷箭!」 槐彭祖见崔日契在眼皮子底下被一支冷箭射死,登时毛骨悚然,万分惶恐地东张西望,大吼大叫道。 「嗖」、「嗖」、「嗖」,暗中飞来的冷箭,一箭接着一箭,射中了殿上其余七八个将士胸膛,这些人轰然倒地。 殿上只剩下槐彭祖一人。 他惊恐万分,吓得变音道:「来人,来人,护驾!」 然而,他所带来的万骑营并无一人上前,方知大事不妙,此时也顾不得什么退位诏书,转头就走。 就当此时,一道白光,犹如长虹贯日,直直地飞向他面前,拦截了他的去路。 原来是一把剑,只见这柄剑寒光闪烁,龙吟细细,正是「方昼则见影不见光,方夜见光不见形」的上古宝剑「宵练」! 见此剑,犹见其人! 槐彭祖自是识得这柄剑,登时吓得面如土色,难道说,颜巽离没死…… 暗夜之中,白玉石阶传来脚步声,在槐彭祖听来,犹如死神将至…… 来人身披一身玄色斗篷,似已和黑夜融为一体,只见他流星大步地走上前来,将没入紫宸殿门里的宵练剑拔出,剑光一闪,宵练剑横在脖颈前,冷声道:「槐彭祖,你好大的胆子。」 来人正是颜巽离! 「姓颜的,你竟然没死?!嘿,没杀掉你,实在可惜!成者为王,败者贼,你何必多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槐彭祖见到颜巽离,反而镇定下来了,他立刻就明白,颜巽离是诈死,为的是请君入瓮。 颜巽离的双眸透着寒光,如翱翔高空的猎鹰一般紧盯着猎物的一举一动,嘴角一扬,冷笑一声,「一刀杀了你,岂不是太简单,把他交给蔡兴俊,务必要让他吐干净!」 「是!」 刚刚还强壮镇定的槐彭祖,一听到蔡兴俊的名字,吓得抖如筛糠,心中哀嚎,若是自己落在此酷吏手中,恐怕生不如死。 槐彭祖被带走后,颜巽离来到紫宸殿上,昂首挺胸,犹如万兽之王。 他单膝跪在了皇椅前,沉声道:「臣救驾来迟,令皇上和太后受惊了。」 高坐龙椅之上,将一切尽收眼底的轩辕章,呵呵笑道:「颜先生快快平身。吉人自有天相,朕就知道,先生不会那么容易就被这帮乱臣贼子谋害身亡的。」 一双清冷的眸子透过水晶帘看到颜巽离右臂上的伤口,悠悠说道:「摄政王可是受伤了?」 「轻微小伤,无足挂齿。」 上官太后微微一笑道:「看来此行确是十分兇险,否则以摄政王之能,怎会轻易受伤?」 轩辕章道:「颜先生受伤了?高延福,立刻传太医!要用宫中最好的药!」 「多谢皇上、太后挂念,臣已无大碍,眼下还请皇上和太后回后宫休息,臣自当尽心竭力,将残党余孽一网打尽。」 轩辕章抚掌笑道:「有先生办事,朕自当放心,高枕无忧。」 -------------------- 第97章 当局者迷(2) ======================= 夜,摄政王府。 昨天凌晨,传来家主颜巽离遇刺身亡的消息,王府如平地生雷,众人难以置信,俱魂飞天外,就如天塌了一般,不知怎样才好。 还未等到王府的人去打探消息,后又有忽然有一队身穿铠甲、手持刀剑的士兵闯进来,为首正是朝中一品大员槐彭祖,趾高气扬地说是奉了皇命,前来查抄摄政王府,务必要讨回逆贼颜巽离私自扣留的传国玉玺。 槐彭祖率人将王府翻了个底朝天,却没找到传国玉玺,悻悻而去。但他命将士们将摄政王府围的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就是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王府中人,压根就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王府所有的下人,都聚集在万松堂外跪着,人数虽多,确是连一声咳嗽都不闻,寂静异常,连地上掉一根针,也能听得清楚。他们缩着脖子跪在院中,如丧考妣,所有人面面相觑,心想着这诺大的王府,主君死了,便如雪山崩一般,忽剌剌如大厦倾了。 万松堂上,主母上官婧身上依旧穿着那件大红绸暗花夔龙牡丹纹裙,簪着牡丹花簪,高高地坐在紫檀木雕花椅上,昏暗的灯火下,身形单薄,面色苍白,眼神凄楚,一动不动,犹如绣在屏风上美人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6页 自她独自回到京城,两天两夜,水米未进,更不曾合眼。她不相信,她的夫君,颜巽离就会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他是她的天,是她的地,是她的夫君! 他们成亲不过两个月,怎么就会遇刺身亡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非如此,她死不瞑目! 天渐渐地快亮了,金鹊却早已支撑不住,她为上官婧端茶茶水,凑在她耳畔,惶恐不安道:「姑娘,如今王爷死了,咱们也该预备着后事……」 话还未说完,金鹊的脸上就狠狠地挨了上官婧一个巴掌。 上官婧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面靥通红,眼中生出一团煞气,啐了一口:「该死的奴才,不许胡说!主君不会死的!主君不会这么容易死的!你若再敢说这话,我便将你的嘴撕烂!」 金鹊挨了一巴掌,跌坐在地上,已是呆了。 自五岁起,她便跟在上官婧身边服侍,谁人不知,这个三小姐最是温柔和顺,从未刁难过下人,对她更是如亲姊妹一般,疼爱有加,未曾说过一句重话,哪里曾想过今日会挨上一个巴掌。 她跌坐在地上,捂着肿得高高的脸蛋,无助地望着高高坐在紫檀木雕花椅的上官婧,衣裳是那般华丽,身份是那般尊贵,面貌虽还熟悉,心中却生出一种惧意,好似曾经那个温柔敦厚的三小姐,被眼前这个女子吃了一般。 「杀啊——!」 就在此时,府门外传来了金戈相向之声,哪怕是隔着高高的墙,也能嗅到浓重的血腥之气,还能听到尖锐的兵器划入血肉之躯的声音。 府中所有人都吓得抖如筛糠,魂飞魄散,心中猜测,恐怕是敌人杀了进来,要血洗摄政王府了。 跪在地上的下人,有人忍不住小声哭了,有人闭着眼念佛,有人呆若木鸡地望着地上的石板,只等着引颈就戮。 金鹊跪在地上,拽着上官婧的裙角哭着哀求道:「小姐,咱们快逃吧,你是摄政王妃,若是落到那些人手中,肯定会受尽耻辱的。」 上官婧却端坐在紫檀木雕花椅,无动于衷,面如死灰,神情麻木。 逃,她逃到哪里去? 他死了,这世上可还有她的容身之处吗? 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大,这里头的哭声也越来越大,就连金鹊,此时也跌坐地上,嚎啕大哭。 他们哭得不是已经死去的颜巽离,而是哭自己。 上官婧听着满屋的哭声,单薄的身形摇摇欲坠,忽听「咣啷」一声,头上掉下一只金簪,正是那一支牡丹金簪。 看到这支牡丹金簪,她一片死寂的眼神突然有了光,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弯腰拾起这支金簪,紧紧握着。 是了!若是敌人杀进了,她便要用这支金簪了结自己的性命! 若是他当真死了,自己又何意义独活! 她想通此事,心中倒生出一股勇气。只是,转念又想到,只恨自己,没能陪在他身边,却是一桩憾事。 忽然之间,她想起了沈红蕖,那个面容和她相似,穿着和她同样的衣裳,带着相似的金簪,甚至在她的新婚之夜,抢了她的夫君,让她受尽耻辱的女人! 她的心中登时涌起了无限恨意,像是有一头髮怒的母狮在疯狂地咆哮,凭什么是她!凭什么是她陪在了他身边! 明明,自己才是他生同枕,死同穴、名正言顺的妻! 就是那个贱人害死了她的夫君,若不是那个贱人,自己的夫君就不会死! 上官婧心中的怒火熊熊燃烧,一时之间,竟然盖过了听闻死讯悲伤。 天已大亮,外面的战斗声也渐渐停歇,万松堂上,遥遥地传来了沉重的铠甲声—— 「属下救驾来迟,请王妃恕罪!」来人是陈恕,上官婧自然认得,他是颜巽离身边的贴身侍卫,也是得他最信任之人。 她见到陈恕,如见到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攥着那根牡丹金簪,一颗心就如要跳出了嗓子眼,颤声问道:「王爷呢?!」 「王爷现在在皇宫内平定反叛,特命属下来营救王妃。」 他没死!他没死!他没死! 听到这个消息,上官婧心生出一种巨大的快乐,喜极而泣,脱力一般,瘫坐在椅子上,发出了似哭非笑的声音,迴荡在万松堂上,「呵呵……哈哈……」 听到主君没事的消息,金鹊心中本来极欢喜,可是见到这样的上官婧,心中却没由来地害怕,她从未见过三姑娘这般样子,已经不认得她了…… …… 沈红蕖如一只小猫,蜷缩在椅子上,身上盖着的是他身上的玄色羽毛鹤氅,很暖和。 颜巽离带着她从一个秘密通道进入京城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将她安置在一个极其隐秘的地方。 在这里,她很安全。 他的右臂虽然止住了血,却因伤口并未完全癒合,行动受限,此去前行,不可谓不惊险,临行前,嘱咐她道:「你在这里等我,等一切结束了我再来接你。」 她点点头,一双秀目中写满了关切,「三叔,你会有事吗?」说话间,縴手不由自主地勾住了他的衣角。 明明是大敌当前,情形危机到了极点,他的心忽然荡漾了一下,深沉的眸中却闪过一丝惊喜,嘴角上扬,露出了一个自信的微笑,「放心,我不会有事的。一切都在计划当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7页 她眼中的担忧之色稍减,松开了他的衣角,他的心好似被拉扯了一下,忍不住抬起手来摸了摸她的秀髮,语气之中带了几分宠溺,「乖,在这里等我回来。」 她顺从地点点头,一双含情脉脉的秀目仰望着他。 他不经意瞥见了她的唇,心猿意马,回想起昨夜那一个似梦非梦的吻,他恨不得立刻将所有事情了结,将那些反贼一刀剐了,好快些回来见她。 …… 颜巽离离开后,沈红蕖才稍稍松了口气,回想着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心中一团乱麻。她的身体虽然已是困顿至极,但是心中极乱,难以入睡。 时至今日,她方才明白,那些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因为他们压根就不敢将自己的性命押在筹码之中。 他敢,所以他能赢。 刚才他刚刚说,一切都在计划之中,那么指使鱼肠杀死珠儿,放火烧死所有虾子巷的人们,杀死五姥姥,杀死陆霁,这一切,是不是也是他计划的。 自己要怎么办…… 她头疼欲裂,身子忽冷忽热,思绪乱极,似乎看到了死在自己怀中的珠儿,又仿佛看到了葬身火海的陆霁,一会又回想起颜巽离为她抵挡的那一剑…… 这几股力量,好像巨大的绳索,将她往四面八方扯去……脚底是深渊,深渊里伸出了无数只手,要将她拽入,忽然,有个黑影推了她一下,她坠入深渊中—— 蓦地惊醒,她被这个噩梦吓出了一声冷汗,心神不定,睁开眼,两靥绯红,急促大口地喘息着,…… 「是做噩梦了吗?」房中有人开口说话,吓了她一跳,一抬头,却是颜巽离。 「三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心神稍定,往窗外一瞥,已是破晓黎明时分。 「刚回来。」他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倦,「你怎么不去床上休息?」 「我想等你回来。」她直勾勾地盯着他,说道。 他眼底微光闪烁,「你怕我回不来了?」 她点点头。 「红蕖。」他突然叫她道。 「嗯?」 他俯身,轻轻地抱住了她,放在自己膝头上,脑袋贴住自己的胸膛,从胸腔发出了一句深沉的声音,「别怕,我会回来的,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这个拥抱很轻,带着十足的克制。不知为什么,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在他耳畔「嗯」了一声。 这一声带着鼻音的「嗯」,像是一个小勾子,搅扰得他心中波涛汹涌。明明眼前有那么多紧急棘手的事情,明明此时此刻他应该在皇宫中稳定局面,明明他不该回来。 可是他还是出现在这里,就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贪婪地拥着她一会,感受到她身体传来的温度,深深吸了几口气,依依不捨地放开她,又匆忙离去了。 此事未了,大局未定,他要做的事情很多,只是百忙之中,抽空回来看看她。 他走后,她将头深深埋入了膝中,迷离暧昧的眼神逐渐变冷,宛若月光下一柄寒光凛凛的匕首。 三叔,你说,没有人会再伤害我。 但是,如果是我,伤害你呢? …… 天已破晓,晋岭融府。 万丈霞光照耀在年轻的家主身上,如金线般勾勒出他如玉的肌肤,修长的鼻樑,微启的红唇,黑髮如瀑垂至腰际,秀美的眉梢微微上挑,带着妩媚和不羁,还有那一双绚丽夺目的双瞳,仿佛穿越千年,带着神秘与妖异,美极近妖。 他远远眺望着皇宫大内,今日已是第三日了,看来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他从来都没觉得,槐彭祖、崔日契、窦怀英这三个草包能够成事。不过,既然颜巽离是打草惊蛇,他也不过是投石问路。 他精通易学,自知和颜巽离这样命中注定的紫薇星对抗,无疑是逆天而为。哪怕是巨富晋岭融氏,与其针锋相对,也只会被无情地碾成齑粉。 不过,他双目微眯,流光一转,竟是比天上的朝霞还要绚烂。 他已经找到了,此定局当中,唯一一个变数。 -------------------- 第98章 当局者迷(3) ======================= 事情了结后,沈红蕖却病倒了。 她的面靥烧得绯红,头昏沉沉的,浑身酸软无力,每日咳嗽不止,不思饮食。 颜巽离十分忧心,特命了宫里医术最好的张太医来瞧。张太医把了脉象,脉象浮紧,斟酌半晌,说道:「想来沈姑娘是因近日舟车劳顿,身体困顿乏力,兼之忧思过虑,风邪在体内郁结,这才外感风寒。」 颜巽离皱眉,想来是这几日红蕖跟在他身旁,几番死里逃生,担惊受怕,这才病了,忙问该如何医治。 张太医笑道:「幸亏沈姑娘素日饮食有限,所受风寒也不大,不过是血气原弱,兼之近来忧思过虑,只消好好将养,放宽心,吃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 当下,这张太医便拟了个药方,开了许多疏风散热的药,即可令人煎了,让沈红蕖服下,果然好些,额头也没那么发烫,颜巽离这才放下心来。 槐彭祖之乱虽平,但颜巽离事情繁多,分身乏术,恐不能及时照看沈红蕖,便想着将她挪入摄政王府,也好着人照顾。 沈红蕖躺在床上,满脸烧得通红,额头鬓髮凌乱,贴在额头上,一双秀目也失去了往日的灵动,透出一抹疲惫,她连着咳嗽好几声,「三叔,我想回千秋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8页 颜巽离皱眉,看着病榻上的她,沉默半晌,末了嘆了口气,「好,都依你。」 如此这般,他便命人将她送回了千秋楼,不但着人送来了人参、肉桂、鹿茸等许多名贵药材,更是拨了一队护卫站在千秋楼外,守护她的安危,还从王府中调来了十来个得力稳重的丫头婆子贴身照看,明言决不能有一丝马虎。 上官太后听闻沈红蕖病倒后,让宫里的老嬷嬷,杨嬷嬷出宫照看,也日日打发人问候病情,送来大内稀奇珍贵的药材。 如此一来,这千秋楼是热闹非凡,见了那许多的珍贵药材,千秋楼的李妈妈是喜不自胜,只把沈红蕖当成银人儿一般小心伺候着。 常言道,兵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沈红蕖这一病,便是五六日的光景。前几日,她烧得厉害,吃不下饭,只能用些汤水,从早到晚在病榻上昏睡过去。 期间,颜巽离来了很多次,可她都在昏睡,二人并未说上一句话。 有时候她额头滚烫的时候,会感受到有一只大手抚摸她的额头,那只手很干燥,手掌带着茧子,有些粗糙,摸着却很舒服。 到了第四日半夜,她又烧了起来,神智模煳,又被梦魇住了,说着胡话,喘不过气来,发出的虚汗,几乎将这个床褥都打湿了。恍惚之间,好像有人扶着她起来,一小勺一小勺地餵了药,她又握住那个人的手,一直不撒手,这才安心地睡去。 到了第五日,她终于好些了,睁开眼,床榻侧旁并无别人。 小橘打着一盆水进来,见她醒了,惊喜道:「姑娘昏睡了好几天,终于醒了。」 王府里来的丫鬟碧桐捂嘴笑道:「若是姑娘再不醒,可是要把颜大人急坏了。昨夜,姑娘一直拉着颜大人的手,不叫他走,颜大人直直守了姑娘一夜,天微亮时,见姑娘睡熟了,颜大人这才走了。」 王府里来的丫鬟云痕也打趣道:「可不是呢,我早上送茶水时见颜大人眼下有些乌青,想来是一宿未睡。」 「沈姑娘好福气,我跟了颜大人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大人对哪位女子这么上心过。」王府里来的丫鬟水月也抢着说道。 王府来的几个丫鬟,见摄政王对沈姑娘如此上心,只把她当成准姨娘来伺候,才这般说。 沈红蕖只是听着,并不言语。 「姑娘既然醒了,你们休要饶舌,快服侍姑娘梳洗穿衣,碧桐,你去让小厨房,去给姑娘用太后娘娘赐的竹溪贡米熬了白粥,再配几样清淡小菜来。云痕,你端来的水已经凉了,再烧一壶去。水月,你来给姑娘梳头。」杨嬷嬷说道。她在宫中的老嬷嬷了,很会揣测主子的心意,她见沈红蕖不言语,并知其意,岔开了话头。 她出宫前,太后娘娘特别嘱咐,定要好好照顾沈姑娘。她是个一心一意的人,如今既跟了沈姑娘,自是满心满眼都为姑娘着想。 屋中就数这位杨嬷嬷最为年长,且是宫中出来的老嬷嬷,这些丫鬟也都听杨嬷嬷的差遣,见她发话了,不敢再多言,低头干活去了。 唯有一个小橘,憨憨傻傻地立在那里道:「嬷嬷,我干什么?」 无论是宫里出来的杨嬷嬷,还是王府来的丫鬟婆子,无一都是精明强干,唯有这个一直跟在沈红蕖身边的小橘,却是个笨拙憨傻的,每每派遣差事,杨嬷嬷就自行将她忽略了。 「你,就来给我逗乐吧。我瞧着你的小脸又圆了些,想来是你这个小馋猫,趁着我昏睡这几日,又从厨房里偷吃些什么好吃的了。」坐在菱花镜前的沈红蕖微微一笑,对着小橘说道。 她的声音虽然还有些沙哑,却透着说不出的俏皮,将屋里的丫鬟都逗笑了。 杨嬷嬷也笑了,她望着坐在菱花镜前的沈红蕖,皱纹纵横的眼角有些湿润。 她原是上官太后生母吴夫人的陪嫁丫鬟,后来吴夫人死的早,只留下两个孤女,她便和柳姑姑一人照看一个。当年,太后娘娘刚进宫后,她也跟着去了。柳姑姑跟着上官三娘子去了燕州。 出宫前,太后娘娘特别嘱咐她,要好好照顾沈红蕖,不仅要把她当成主子照看,更是要把她当成外甥女照看。 当时,她不解其意,待她见到坐在菱花镜前梳妆的沈红蕖,一切都明白了。 沈姑娘的模样,不仅像极了当初那个天真烂漫的上官三小姐,侧脸也有几分像吴夫人。 无人之际,她偷偷摸了一下眼泪,暗自感嘆,夫人,你瞧,你的外孙女,生得这般好。你在天有灵,也尽可放心了。 …… 梳洗毕,小橘便服侍她更衣了,眼下虽已阳春三月,天气回暖,却因沈红蕖大病初癒,怕又受了风寒,因而穿得多些,捂得严严实实的。 只是她病了这几天,消瘦了许多,巴掌大的脸变得更小了,下巴尖尖的,两靥绯红,一双水汪汪的秀目虽透着一抹倦意,却多了几分西子捧心之美,更惹怜惜。 身上也瘦了许多,如今再套上原先的衣裳,只觉空落落,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似的。 沈红蕖站在穿衣镜前,打量着镜中的美人,却有几分陌生,不过几日,她变得不像自己了,一时之间,她的眼神有些黯淡。 小橘歪着头打量道:「姑娘瘦了些,不过只要每日多吃几碗饭,很快就能养回来了。」 她微微一笑:「既如此,你快些将你私藏的零嘴都来孝敬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9页 小橘大方地拍拍胸脯道:「姑娘,你想吃甜的,还是咸的,辣的,酸的,还是五味俱全的,我那儿的零嘴罐子都有!」 「没事,我不挑,你都拿来吧。」她有心要逗逗小橘。 小橘突然又小气了起来,小脸皱成了一个小包子:「姑娘,你一下子吃那么多,肚子恐怕要吃坏的……」 沈红蕖用食指在小橘额头上一点,笑道:「你这个小馋嘴,怕是个馋嘴的小橘猫托生,」 小橘嘿嘿笑道:「姑娘,咱们快下去放风筝吧。我在这楼里,都闷了好几天了。」 吃过清粥小菜,她便和小橘下楼散散闷,杨嬷嬷听了,忙让七八个丫鬟跟着,又是端着暖瓶,又是带着手炉、手帕、食盒,她却只让小橘一个人跟着。 说是散闷,不过是在千秋楼修的小园子里逛一逛罢了。 这小园子修的也甚是精巧,她们主僕二人信步入内,见朱栏曲折,秀石峥嵘,池亭缭绕,花木参差。时值三月,隔岸鲜花,沿堤新柳,一弯流水,迴绕小桥。 沈红蕖正站在桥上,撒着鱼食餵池塘中的金鱼,小橘兴沖沖地拿了一个大的美人风筝,兴沖沖地说道:「姑娘,咱们也放一放风筝。」 只见小橘拿着这个美人风筝跑得浑身是汗,也没将风筝放起来。 「拿来我瞧瞧。」沈红蕖一看,原来是这风筝的顶线不好,待她弄好了,顺着风一放手,那美人风筝就迎风飞得老高。 小橘兴沖沖地拍手道:「姑娘真是见多识广。」 红蕖微微一笑,当初她在陈家村,春日里便是这样放风筝的。想来她和他初见那一日,便是和村口的顽童们放完风筝,肚子饿得慌,便在他那买了一碗甜豆花。 后来,女儿河畔,她将他错认成了小阿姐…… 她仰头望着高高地飞上云霄的美人风筝,眼角有些酸涩,阿霁哥哥,女儿河畔当初的约定,你还记得吗? 我们说好,要去问个明白。 如今就算是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会继续坚持下去的。 阿霁哥哥,我们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她用力一扯,风筝却断了线,乘着一阵风,飞走了。她望着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的美人风筝,露出一丝微笑,如今我不得自由,你就替我去找他吧。 「放走了风筝,也放走了晦气,姑娘的病也就好了。」小橘拍掌笑道。 这时,丫鬟秋桐突然寻来,急切地说道:「姑娘,你快回去吧,宫里来了人,说是六宫都太监高延福来降旨,不知所谓何事。」 沈红蕖听了,忙跟了秋桐回到千秋楼。 等了一会,果见都太监高延福乘马而至,前后左右又有许多内监跟从,只见他走至堂上,南面而立,口内说:「皇上圣谕,朕自即位以来,深感天下百姓之忧患,各位臣子之忠勤。今闻沈红蕖忘死捨生,大智大勇,不避艰险,相救我朝肱骨之臣,大义之举,令朕深感欣慰。 朕谕令,特封沈红蕖为镇国郡主,以彰显其忠臣之德。特加赏赐黄金千两,赐宅一座,良田千亩,珠宝佩饰,以资其荣耀之身。」 什么,她竟然被封为镇国郡主?她没有听错吧? 沈红蕖跪在地上听旨,已是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恭喜郡主,贺喜郡主。镇国郡主,请接旨吧。」太监高延福笑呵呵地对她说道。 身后的杨嬷嬷忙拉扯沈红蕖的衣角,沈红蕖这才回过神来,叩谢接旨。 送走高延福后,千秋楼众人都沉浸在欢天喜地之中,杨嬷嬷率着众人齐刷刷地跪下,异口同声道:「恭贺郡主。」 大家脸上皆都充满喜色,本朝如今,只有轩辕宗室女能够享有公主、郡主、县主的尊号,沈红蕖是一个出身卑微的异姓女,能获此殊荣,却是本朝头一份。主子跟着封为郡主,她们这些做奴婢的,跟着脸上也有光彩。 唯有沈红蕖立在那里,仍是怔怔的,握着那圣旨细细思之,想来封自己为镇国郡主的旨意,并不是出于皇上,而是出于她的三叔颜巽离。 这不禁让她回想起发高烧时陷入的那个梦魇,心中更加惶恐不安。 所有的一切,都似乎被一股力量推着往前走。 这股力量之庞大,没有人能够阻挡。 -------------------- 第99章 况是青春日将暮(1) ============================= 翌日,沈红蕖进宫叩谢皇恩。 她跟着引路太监来到了垂拱殿,拜见了皇帝和太后。小皇帝轩辕章见了她,只是说了一些嘉奖勉力的话。 倒是太后,着实叮嘱她许多,又对跟着她的杨嬷嬷嘱咐道:「哀家瞧着这孩子虽好了,你们还是要细心照顾,眼下时气不好,切莫再要着了风寒。虽是年轻,也怕留下病根。」 杨嬷嬷一一答应了,说定当会小心伺候。 沈红蕖听了,心中生出几分暖意。 按照辈分,她原该叫上官太后一声姨母。若生在寻常人家,母亲虽不在了,姨母也是可亲可疼的。 只是,这位姨母却不是一般富贵人家,而是母仪天下的太后娘娘。 她跪谢时,瞥到了高高在上,头戴凤冠的太后娘娘,虽是至亲,她们隔得却是这般遥远…… …… 从垂拱殿出来,她本欲出宫家去,却被一个人在背后喊住,「郡主请留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0页 她转过身一看,是一位颇为面生的太监,她进宫也有几次,皇帝和太后身边的太监都认得,只是不知这位是谁? 「奴婢名叫侯会,是在文宣殿当差的,郡主想是不认得我。」 她微微颔首,「侯公公好。公公可有事?」 「摄政王嘱咐奴婢,待郡主拜见过皇上和太后后,便请郡主到绛云阁稍作歇息,王爷忙完了朝政,自会来见郡主。」 「既如此,那就请公公带路吧。」 如此这般,沈红蕖便跟着侯公公从后花园处穿过,行了有半盏茶的功夫,来到了绛云阁。 来时路上,她细细打量着,来往内侍神情十分肃穆,只低着头匆忙走路,不敢多瞧一眼,不敢多听一句,更不敢多言一句。 听闻颜巽离平定槐彭祖叛乱之祸后,因忌惮前朝大臣与后宫内监勾连,再次酿成祸患,便着力整治了后宫,除却皇帝和太后贴身的几位内侍,整个皇宫大内几乎都换了一次血。 可以说,如今的皇宫大内,近乎半数的内侍,都已是颜巽离安插的人。 后宫尚且如此,前朝更是人人自危。酷吏蔡兴俊负责审问槐彭祖,想来陈麻烂谷子的事情都会被翻出来,朝中大臣人人如坐针毡,生怕那槐彭祖说出了什么不该说的,牵连了自己。 想当初,只因一句「一片火,两片火,红衣小儿当堂坐」,颜巽离便以雷霆手段,清洗了整个轩辕宗室,惨烈之象犹歷歷在目…… 她这几日虽病着,但居住在天子脚下,又处于闹市之中的千秋楼,自然也听闻了一些事情。 有时候,她忍不住想,三叔是不是从始至终,就对槐彭祖密谋造反一事了如指掌。或者说,他是在利用这个机会,好掌控更多的权力。 他已是位极人臣的摄政王了,他还要什么?! 这个答案,不言自喻。 思及此,虽是仲春时节,沈红蕖心中只觉彻骨的冷意。 …… 她跟着侯公公来到绛云阁,便在那里等候着。 这绛云阁原是先皇赏琴喝茶的地方,修得十分精巧,四周的墙壁上,都挂着歷代画师的真迹,书架上摆放着许多本朝史书、地方志,她一一赏玩着,但过了许久,颜巽离也未现身。 「郡主,请用茶点。」在一旁服侍的小公公端来了细巧茶点,她正好有些肚饿,便随意用了些。 待过了晌午,颜巽离还未出现,她只得闷坐着,从书架中随手抽出一本本朝史记随意翻看着,待她看到书间中有一行小字,「轩辕氏与巫觋一脉相承,实属同源,守护相望,一荣皆荣,一损俱损。」心中颇为疑惑,为为「巫觋一脉」,她竟是从未听说过。 她欲要继续往后翻阅时,忽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病可大好了?」 来人正是几日未见的颜巽离。 虽说他前些日子也去了千秋楼看望她,皆因她那时整日昏睡着,二人实则并未说过一句话。今日忽见着了,倒生出了几分阔别重逢之感。 多日不见,他也有几分形容消瘦,想来朝政繁忙,他又担心她,无暇休息。 沈红蕖转身看去,眼前的他,身穿玄色朝服,与往日不同,此时的他有着凌驾一切,独属于上位者的威严。 这里是皇宫,该守规矩,她欲要起身行礼,却早被他上前一把拉住,一只大手抚着她的额头,「嗯,果然不烧了。」 这只手的触感,果然就是她病时不断摩挲着自己额头的那一只手。 她往后退了一小步,低下头,小声道:「我已大好了,多谢三叔挂念。」 他摸她的额头,用的是右手,想来他右臂上的伤,应该也好了。 「好了就好。」他微微一笑,坐了下来,「你再好好将养几日,萧府旧宅那里,我会着人令其打扫布置,半个月后,诸事妥善,你再挪进去。」 颜巽离口中说的萧府旧宅,正是皇帝御赐给沈红蕖的那座宅子,如今已经属于她了。 沈红蕖犹豫再三,忍不住问道:「三叔,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吧。」 他不可置否,点头道:「嗯,是我安排的。不过,这件事,倒是太后先起的头。」 上官太后听闻沈红蕖相救颜巽离一事后,便说若不嘉奖沈红蕖,倒显得他们皇室小气。不过,这镇国郡主的封号,却是颜巽离提议的。 此事虽不符规矩,但太后并无异议,想来她也是怜惜沈红蕖是晴滟留下来唯一的血脉,便破了例。朝中虽有几位大臣认为此举颇为荒唐,不和规矩,但话说回来,颜巽离做的不合规矩的事情多了,又何止这一件,况且眼下是人人自危的多事之秋,也就无人再敢提起此事了。 小皇帝见如此,便也顺水推舟,做成了此事。 沈红蕖知道,有了镇国郡主的名号,那些京城贵女无人再敢小觑了她。 他说过,有他在,没人欺负的了她。 他当真,说到做到。 可是,这一切真的好吗? 她惴惴不安地问道:「这样,会不会不合规矩?」 颜巽离淡然一笑,「呵,傻姑娘,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所谓的规矩,都是约束下面人的,你无须顾忌他人之言。」 「我只是觉得,我当不起这个镇国郡主的称号……」 「红蕖,抬起头来。」他郑重其事地说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1页 她疑惑地抬起头,正对上颜巽离深邃的眸子。 「你父亲是死守燕州、保家卫国的镇国大将军,你母亲是以身殉国,荣封为一品安国夫人。你父母为我朝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若他们还活着,你会比这京城中所有的贵女地位都要崇高,封你为镇国郡主,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红蕖,你是他们的女儿,你配得起这个称号。」他眸光一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沈红蕖。 此番话正中她心怀,忡然变色,虽有无限的心事,外面却不肯露出,便低了头,不再言语。 颜巽离拍了拍她的脑袋,轻笑一声,十分宠溺道:「好了,傻姑娘,不要多想了。我待会还要和几位大臣商议事宜,不能在此久待。我先派人送你回去,过几日,我再陪你去看宅子,看还缺什么。」 …… 五日后,颜巽离难得休沐一天,换上了一身苍翠色的常服,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儒雅。 他今日,陪沈红蕖去萧府旧宅看宅子。 想当初,他选这宅子,也颇下了一番功夫,既要离摄政王府近,地段便利,又不能太过喧闹。宅子不能太大,否则沈红蕖一人难以打理,又不能太小,让她受了委屈。 选来选去,最终选定了这座萧府旧宅。 这所宅子不大不小,刚好适合沈红蕖一人居住。这宅子虽挨着热闹坊市,却因周围种了许多翠竹,十分清幽恬静。最要紧的是,这宅子距离摄政王府十分近,不过隔着两条街的距离,若是骑马,一盏茶的功夫也就到了。 沈红蕖今日穿着杏黄衣衫,只是简单用芙蓉簪挽了一个流云髻,说不出的娇俏可人。她跟随颜巽离一进入到这萧府旧宅,第一眼便喜欢上了。 这虽不大,却修的玲珑别致。 房屋不大,十分精巧,不过三间两柱,二室四牖,二进二出。房屋中的几案桌椅、古董陈设、帐幔帘子,所有之物皆是上用的物件,一应俱全,只等着主人入住。 这屋里倒还罢了,唯有外面的一个小花园子,十分难得。 只见这屋舍后围绕着千百竿翠竹遮映,竹林下是石子漫成的小路,曲径通幽。又有一清溪,围绕着屋舍而成。顺着这溪水,便行至后花园中,彼时正值仲春时节,但见这花园中奼紫嫣红开尽,说不尽的名花异草,十分清幽。 又有十数株杏花围绕着清溪,微风吹拂,花瓣落入清溪之中,摇曳漂至小池塘中,被池中的小白鱼儿咬了去。 园中设有假山石景,一清泉倾泻而下,晨昏暮晓,其色有如玉洁绸缎,其声有如环佩叮咚的琴声。清泉旁有小巧亭台楼阁,错落别致,想来在此玩赏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别有一番风致。 他们二人在这小花园中闲庭漫步,仰观山色,俯听泉声,奇花异草,竹树云石,犹如在画中游。 沈红蕖见了这小花园子,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东张西望,既爱那翠竹,又贊那清泉,弄了池中的鱼儿,又在亭榭中闲坐,料想不到,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城,竟还有如此清幽之地,真真是意外之喜。 见她喜欢,颜巽离眼中也带了几分笑意,「这宅子原是前朝一个姓萧的进士修葺的,他当官当了七八年,却不得志,辞官隐居,便在这宅里修身养性,效法自然。」 她一遍绕着这宅子转,一边笑道:「若真要效法自然,何不离了这京城,到那人迹罕至之处,真正地归隐呢?想来必是要走那『终南捷径』罢了。」 颜巽离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她果然聪慧,凡事一点就通。 「不错,这位萧进士大隐隐于市,弄出了点名堂,朝中自有人来请他当大官。他死后,他的儿孙不争气,将这座宅子变卖了,这里也就闲置下来了。」 至于这宅子为何闲置,他倒是没说。 只因这宅子距离摄政王府太近,无人敢与他为邻,这才闲置下来。 他跟着她将这宅子里看了一圈,见其都安排妥当,对她说道:「红蕖,我知道你不愿意住在摄政王府。既如此,这座萧府旧宅就是你的家了。」 她的脚步一滞,家,她的家? 最初,她住在过陈家村,养娘李素珍的家里。阿娘活着,暂且可以称之为家。阿娘死后,那里就不是她的家了。 后来,她在楚云阁待了许多年,可那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何曾是她的家! 她望着满园春色,眉头微蹙,从今日起,她当真有家了吗? 恍惚之间,她仿佛看到虾子巷大杂院,五姥姥坐在大槐树下打扇子,珠儿和小虎子在玩斗草,鲍婶子一面张罗着晚饭,一面和正在噼柴的赵大叔说说笑笑。 还有陆霁。 他坐在紫藤花架下,手中捧着一本书看,见她来了,放下书本,舒然一笑:「蕖香,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红蕖,红蕖,你怎么了?」 见她立在竹桥上出神,颜巽离忙上前扶住她,生怕她掉入溪水之中。这溪水虽浅,却她弄湿了鞋袜,又着了凉。 他一瞧,她却是桃花靥滚下珍珠泪,眼圈都哭红了,心中勐的一紧,将她拉入自己怀中,低声问道:「怎么了?」 她犹自抽噎道:「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有家……」 他眸中一震,脸上露出万般苦涩,胸腔上下起伏,深深地嘆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从小吃了不少苦。是我的错……我,原该早些找到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2页 他抚着她的头,靠近了自己的胸膛,任凭她的泪珠儿打湿了他的衣襟,「从此以后,你不仅有家,还有家人。」 「家人?」她从他的怀中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哭成小兔子的红眼睛着几分疑惑。 他挑起了她的下巴,低头凝视着怀中的她,原本的冷眸此时此刻充满了无尽的柔情。 「傻丫头,就是我啊。」 -------------------- 第100章 桃花乱落如红雨(2) ============================= 暮春时节,桃花吹尽燕来迟。 将养了这许多日,沈红蕖的身体也大好了,萧府旧宅也修葺好了,她便择一个和煦的春日,搬了进去。 她的东西不多,不过是几箱笼的衣裳收拾,小厮让马夫拉了一车,也就尽够了。搬进萧府旧宅,一切陈设诸备,宅中下人有杨嬷嬷照管约束,她也无需操心,乐得清闲。 因而,这草堂中只她这一个主子,并四个贴身使唤的一等丫鬟,八个二等丫鬟,七八个专管粗使的婆子,厨房里使唤的四个妇人,并二十个来个杂役,上下统共四十余口人伺候使唤。这些下人,除了杨嬷嬷是太后赏赐的,其余的皆是从摄政王府里调派过来,精挑细选,做事谨小慎微,最是知根知底之人。 饶是如此,颜巽离还嫌不够,怕沈红蕖受委屈,说还要添人,她只推说尽够了的,若再多,这宅子怕是装不下了。 颜巽离想她素来喜欢清净,便作罢了。 自沈红蕖搬了萧府旧宅,便将其改名为微明草堂,她日常起居的正房更名为雨止斋。乔迁新居是个大事,按照京城风俗,她这个主人,定要大摆几桌筵席,宴请宾客,将这微明草堂好好暖一暖。 不过,她在这京城,也没什么朋友,不过择了颜巽离清闲的日子,摆了一桌酒菜,请他一人过来罢了。 这日,春和日暖,颜巽离一身常袍,手持一柄摺扇,款款而来,抬头瞧见这微明草堂,焕然一新。 正堂上用一整根百年老树根雕就的一块木牌匾,上写着「雨止斋」三个大字,三这个字秀气纤丽,却又不失风骨,和这古朴的木牌匾十分契合,想来必是红蕖亲笔书写的三个字。 这屋内陈设虽未大动,较之先前,桌案上放着竹篮,里面搁着绣了一半的香囊,还有唾绒。一张紫檀木雕花书桌上,青白釉笔山上还搁着一支刚刚蘸了墨的湖笔,一个牙雕梅竹草虫镇纸压着一张竹纸,上面还有抄了老子的一句话,「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想来,这萧府旧宅改为微明草堂,自然是取自老子的这一句话了。 这屋里的窗子是用水红色的霞影纱煳的纱窗,映着窗外郁郁葱葱的数百竿翠竹,听着绕屋溪水环佩叮咚之声,只觉清幽异常。 屋里的青花海水纹香炉内焚的是荔枝四合香,一旁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瓶,插着的坠着千百个水晶球儿的垂茉莉,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文徵明的《江南春图》,阶下小鬟用蒲扇扇着风炉里的炭火,茶炉上的水刚烧开,为这雨止斋多了几分氤氲之气。 因沈红蕖搬了进来,此刻的微明草堂,不再是冷冰冰的去处,充满了满是温馨的女儿家的气息。 颜巽离看着坐在茜纱窗下,低着头为自己点茶的沈红蕖,一剎那,他的心忽然变得很柔软,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你这里倒舒适的很。」 沈红蕖微微一笑,依旧低头点茶,手腕翻飞,黑釉茶盏中,很快茶汤就咬盏了,洁白如雪的茶汤观之如疏星淡月。 他尝了这茶汤,茶香虽清淡,却如置身于空山幽谷之中,不由得贊了一声。 他抬头凝视着堂前那一块木匾额,思量道:「雨止,霁也。你何为想用这个名字。」 她闻言,微微一笑,将点好的茶递与他:「三叔,如今的我,不恰和了这个字吗?」 他眼中的笑意愈发深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嗯,这么说来,的确是个好名字。」 …… 因颜巽离晚上还要和大臣们商议边防事务,到了晌午时分,他们二人是在沿着溪边坐下,随意用了些酒菜,七八样精緻小巧的酒菜装在什锦攒心盒子,既美味,又精緻,确是比一般的酒宴要有趣的多。 他和她作飞花令,输的人,罚酒一杯。他喝了有七八盏酒,她也喝了有四五盏,面色酡红,在和煦的春光下照耀,显得愈发春色撩人。 若是往日,一向海量的他再喝个七八十杯也不会醉,只是眼下坐在春光下,明亮的春光照得他瞳孔微微眯起,看着面前面色绯红的她,却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不由得想起了茅草屋中的那个夜晚,虽神智不清,那花朵般娇嫩的唇,让他难以忘怀,浑身愈加焦躁炙热,不由得扯了扯衣襟。 天真纯洁的她犹自不知此时的自己到底有多娇媚,凑上前去,如水葱般的手拽了拽他的衣角,嫣然一笑,指着他腰间的宵练剑笑道,「三叔,你答应过我,要教我剑术的。」 颜巽离不自然地吞咽了口水,将坛中之酒一饮而尽,站了起来,和煦的阳光下,他高大的身影完完全全罩住了娇弱的她。 他随手摺下一枝桃花枝,英姿勃发地挥舞道:「红蕖,你瞧仔细了。」 他的身形如影似幻,忽然之间,原本娇柔的桃花枝锋芒毕露,虽无剑形,却有剑意,剑气所指,桃花瓣纷飞,落了一场桃花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3页 他的剑法,极其凌厉,角度刁钻,聚如丘山,散如风雨,迅如雷电,捷如鹰鹘,有狂风骤雨、雷霆万钧之势。 沈红蕖头一次如此近地看到颜巽离舞剑,心中极为震撼。听闻他的剑法师从的正是西楚霸王项羽流传下来的霸王剑法,果真是「力拔山兮气」的盖世之勇。 尽管他已经尽力放慢了速度,但她依旧看的眼花缭乱,沮丧道:「三叔,你舞的这般快,我什么也看不懂。」 颜巽离听罢,豪迈地哈哈大笑,将桃花枝递给了她,鼓励道:「你来试试。」 她握住桃花枝,原本清凉的花枝染上了他手心的温度,摆了一个平沙落雁的姿势,「可是这样?」 「你握剑的姿势不对,这样握剑,你很容易伤到自己。」他上前,帮助她重新摆好姿势。 他立在她身边,二人贴的极近。 「握好剑,用手腕的巧劲,将剑刺出去,此招乃我自创,其名为『燕州山月』。」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低声喝道。 只见他们二人手腕翻转,以一个极其刁钻古怪的角度,将剑刺了出去,这一招,正是被追杀的那一日,他右臂受伤,左手使剑,使出的那一招。 此招乃颜巽离独创,是他听闻燕州失守,沈承影和上官晴滟双双从城头跳下,以身殉国的消息后,肝肠摧断,万念俱灰,黯然销魂之际,悟出了此剑法。 此招一出,有如神鬼出没,她手中握着的桃花枝刺向空气,有仿佛有雷声低吟,天上云捲云舒,忽明忽暗,花枝摇曳,桃花乱落如红雨。 霎时间,她忽然了悟了他当时的心境,「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何况是永不相见的生死别离,他只恨不能成为燕州的山与月,永远陪伴相思之人长眠。 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她甚至能听到他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而他能够闻到她身上传来那一股若隐若现的兰麝之气,愈发沉醉。 相对无言,唯有乱红飘舞。 末了,他倒退一步,转过头去,「嗯,你再试试。」 这一次,她舞的很好。 只是,力度却差了许多,想来她毕竟是女子,力气难以和男子相提并论,他使的这套剑法,对她来说,实在有些吃力。 「红蕖,我使的这套剑法不适合你,你还是练另外一套吧。」说着,他又为她示范了另一套剑法。 这套剑法,以灵巧着称,飘逸灵动,人所难防,甚是好看。 她心中颇为激动,这是她娘亲上官晴滟所使的剑法! 那一日,因得五姥姥相助,她在梦中见到了上官晴滟和沈承影在燕州城楼上奋勇杀敌的画面。 上官晴滟灵巧的身影,挥舞着一柄有如白炼的银剑,身姿时而天女散花,时而似穿花引蝶,飘逸灵秀,给她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影响。 沈红蕖重新看到这套剑法,心中思绪万千,眼眶一红,险些落下泪来。 「红蕖,这套剑法,原是你母亲使用的落花剑法,因我和她同拜在了武学宗师轩辕昌的门下,师出同门,剑法相似,只不过这一套更为灵动,更适宜女子。你练练看。」 她接过桃花枝,舞了起来。 此前,她已在脑海中无数次会想过娘亲的身影,并且无意之间,早已将此剑法融在了自己的剑舞之中,因而她舞的十分熟练,行云流水。 落红飞舞,她飘逸的身影,似落花,逐水而去。 他看着她,眼神愈发的温柔,忽然惊觉,他到底想的是谁,是眼前的沈红蕖,还是念念不忘的上官晴滟。 …… 「三叔,我父亲……他也使剑吗?」 因她有些累了,二人便再在桃花树下,席地而坐,稍作歇息。她心绪飘荡,不由得问起了父亲沈承影。 「你父亲是个武学奇才,刀枪剑棒,无一不通,无一不晓。但他最厉害的却还是剑法,他自创了一套剑法,并无名字,其中有一个招式名为「落霞孤鹜」,十分厉害。每每我与他切磋,都败下阵来。后来,我想了很久,也没破解出来。若他此时还活着,他是我当今世上,唯一敬畏之人。只是,你父亲死后,也无人会使那一招了。」 他淡淡地说,望着天上白云云捲云舒,回想起了沈承影。 说是切磋,当他每每和沈承影过招,都是挨打。 而且每每都败在了那一招。 若是别人抢走了晴滟,他死不甘心。 可偏偏是沈承影,这个他永远打不过、不得不服的男人,他只能认了。 回忆往昔,他心中思绪起伏。 曾经,他对沈承影和上官晴滟的感情十分复杂。 若说怨恨,他却由衷地希望他们夫妻能够白头偕老。 若说释怀,可他仍不甘心。 这种复杂的感情,就像给他套上了一个沉重的镣铐,孤寂一人,行走在漫长的黑夜之中。 时过境迁,他们夫妻已在黄泉之下,唯一的女儿又出现在自己面前。 看着近在咫尺的沈红蕖,他微微上扬嘴角,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困扰到他十多年的心结,竟无知无觉之中,倏然消失了。原以为是永无止境的长夜,终于有了一抹微弱的亮光。 这一刻,他终于释怀了。 沈红蕖依旧低头忖思着,并没有注意到颜巽离炙热的眼神。 忽然之间,一朵绯红的桃花落在了她的头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4页 他伸出了手,撷去了那一朵落花。 她抬起头,却撞进他的深邃的眸光之中。 他情不自禁地挑起了她的下巴,略带薄茧的手指慢慢摩挲着她的唇。 他的手指是粗砥的,她的唇是柔软的,像极了那一夜的情迷意乱。 「你——」 「我——」 他们二人同时出声,却又都撞在了一起。 他轻笑一声,只是拍了拍她的脑袋,「我晚上还要和几位将军商议军情,你早些休息吧,我过两日再来看你。」 「嗯。」她深深埋着头,白腻的脖子却染上了绯红,一如那落红飞雨。 他心情大好,大步离去。 待出了微明草堂,翻身骑上马车,他展开手心,那一朵小小的桃花,娇艷,柔弱,仿佛嵌入了他的掌心血肉之中。 …… 深夜,微明草堂。 疏星淡月,她立在桃花树下,一遍又一遍地挥舞着手中的竹剑。 若是颜巽离在此,定要大吃一惊,因为她所使的,既不是燕州山月,也不是落花剑法,而是沈承影自创的那一招「落霞孤鹜」。 月下,她的眼神清冷,丝毫不像白日间的娇俏小女儿那般旖旎。 借着皎洁的月光,她抬头仰望着自己亲笔写下的「雨止」二字,凄切的眸中是捨身就义的绝望。 就如那扑向火焰的飞蛾。 -------------------- 第101章 金尊玉贵(1) ======================= 自搬进这微明草堂,沈红蕖每日关门闭户,勤加练习剑法,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 虽不像古人闻鸡起舞那般勤勉,却也是不曾偷懒,动的多了,饮食比较先前,倒能多吃半碗饭,到了夜间,也是疲惫极了,倒下就睡。如此以来,她的身子骨倒是强健了许多,面色也愈发红润了,前段时间生病的虚亏也补了回来。 颜巽离也甚是宽慰,他心中思量,红蕖练剑,虽不见得要杀敌,如能强身健体,也是意外之喜。 喜悦之余,他命人寻来了一柄宝剑,赠与了她,其名为「青萍剑」。 这一柄青萍剑,通体纤细,剑鞘乃用老竹雕刻而成,上面雕刻藤蔓的图样。 沈红蕖接过这柄青萍剑,拔剑出销,只听闻「嗡」的一声,十分清脆,有如雏凤清鸣的崑山玉碎。剑身虽然纤细,却通身浸润着幽绿的萤光,有如一竿苍翠的绿竹。 此剑虽纤细,却能切玉断金,吹毛利刃,锐利无比。她拿着这剑,使了一套落花剑法,来去飘忽,任其自然,点点青翠溶于起伏荡漾之中,就似那常漂浮于水平面之上的浮萍,寄身流波,随风摩倾,静处生风,果真是应了那句话,「风起于青萍之上。」 她一见到这青萍剑,就立刻喜欢上了,如获珍宝,每日更加勤于练剑。 颜巽离见她喜欢,眼睛弯弯,扬了扬嘴角,拍了拍她的小脑袋,「虽说练剑要勤勉,但你切勿不要太过,」 …… 这日清晨,沈红蕖起了个大早,练了两个时辰,已是香汗点点,便坐在雨止堂喝茶歇息,小橘一大早就跑出去,赶去东角楼街巷去买那新出炉的菊花酥饼。 此时她拎着一大包酥饼回来了,但整个小脸皱成了一个小包子,竟是连酥饼也顾不得吃了,这倒是稀奇。 沈红蕖打趣道:「哟,是谁惹我们家小橘不高兴,竟少吃了三块酥饼。」 小橘是个口无遮拦的,立刻说道:「姑娘,刚刚我排队买酥饼的时候,碰到东平郡王家的小丫鬟也在那排队,她逢人就说姑娘是千年狐狸精变的狐妖媚子,是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将摄政王大人迷得团团转,这才捞上了镇国郡主,这可是普天下从未有过的事情!要不然怎地一个娼妓,能当上郡主?!我听见了,就和她大吵了一架,要不是旁边有人拦着,我都要去撕那个小丫头的嘴了。」 小橘气得小脸通红,张牙舞爪地说道。 在一旁服侍的杨嬷嬷听见了,忙呵斥道:「小橘,别瞎说。」 沈红蕖微微一笑,并不以为然。「无妨,这些话,我都已猜到了。」 她知道,自从自己被封为镇国郡主,恐怕整个京城都已经炸开了锅。 别人不说,那些曾经嘲笑过她的京城贵女们,可就坐不住了。她被封为镇国郡主,是有实打实的封号,地位要比那些没封号的高门贵女要高出许多。若再碰见了,那些贵女可是要老老实实地向自己行礼,如此一来,那些贵女们必定恨透了自己。 这些日子,她不问世事,深居简出,可这并不意味着,京城忘了她这么一号人,想来各种聚会,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自然是她了。 她能耐得住寂寞,可那些人却等不了,这不,自她被封为镇国郡主的一个月后,一张请帖送到了微明草堂,沈红蕖被邀请去参加金明茶会。不过,这下帖子的主人大有来头,乃是大名鼎鼎的玉姬长公主。 …… 若说这京城贵女圈谁地位最崇高,毫无疑问,便是这位玉姬长公主。 上官婧虽然当上了摄政王妃,但她资歷尚浅,况且她出来交际不多,自然是不如这位叱咤风云多年的玉姬长公主了。 尽管沈红蕖从未见过这位长公主,对她的大名也是如雷贯耳,这位长公主,不仅地位崇高,人长得也极美,更兼生性风流,在府内中豢养了许多面首,她的情人,有俊俏书生,有英俊将军,甚至还有年轻的和尚道士,来者不拒,可谓是京城中「放浪形骸第一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5页 先说近来发生的一件事,那就是年初之际,长公主府上出了一件命案,府上最得宠的一位面首,名为宋易之的美貌男子,亲手杀害了长公主的贴身侍女媚儿。 这位宋易之,不过二十二岁,身材高挑,皮肤白皙,就跟个玉人儿一般,而且他颇有才情,年纪轻轻,就考中了进士。但因他是出身不高,朝中门阀势力云集,他一个小官宦家的儿子,自然是无出头之日,于是凭藉美色,投靠在了玉姬长公主的门下。 谁人不知,这位玉姬长公主极爱美男子,更爱有学问、有文采的美男子。这宋易之颇通文墨,又生得极为俊俏,一进府,自然是博得了玉姬公主的喜爱,夜夜独宠他一人,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做小易儿。既得了他,把旁的什么博儿,雄儿,丰儿都丢在一旁。 这位玉姬长公主,不光是生性风流,她在朝中也颇有势力。她的生母,便是先帝生前极为宠爱的裘贵妃。这位裘贵妇生得也是花容月貌,攻诗书,善歌舞,仙姿玉质,肌香体轻,又有一桩旁人所不能及的好处,那就是她天生具有一种体香,这种香气如兰似麝,所到之处,蜂蝶相随,仿佛百花仙子下凡一般,更惹先帝垂爱。 这位裘贵妃在先帝尚是太子之时,便入了东宫服侍,少年恩情,自然是不必寻常。只可惜,先帝登基不过一年,这位裘贵妃就殁了,只留下一个女儿。京城人常说,若这位裘贵妃活得长些,再生下一个儿子,那皇后之位,恐怕就不一定属于上官家了。 玉姬长公主正是这位裘贵妃唯一的骨血,她又是先帝头一位公主,先帝自然爱若珍宝,恨不得将天上的明月星星都摘下来,赠与这位长公主。 这位长公主金尊玉贵地养到了十八岁,到出嫁的时候,嫁给了当时风头最盛的颍川林氏的嫡子林延秀。 本来以长公主之尊,是要嫁给颍川林氏的嫡长子林若晦,但她却嫌林若晦太老,却瞧上了年轻俊美的林延秀。 长公主大婚,可谓是当时一大盛事。皇帝禁军送亲,她乘坐的,是皇后参加祭天大典时才乘坐的凤鸾车,规模宏大,不亚于皇帝大婚。公主大婚之后,先帝还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后来,先帝驾崩,权臣林若晦因得罪了颜巽离,夜中熟睡之际,被颜巽离割了脑袋,家主林若晦一死,整个颍川林氏也如树倒猢狲散,男丁充为奴,发配苦寒之地,女眷则沦为娼妓。驸马林延秀虽留的一命,却在发配边疆的路上,一命呜唿了。 玉姬长公主虽是林家的媳妇,却因她地位崇高,又兼先帝曾留下遗诏,要善待玉姬长公主,因而逃过一劫。颜巽离虽然清算林家,却对她秋毫不犯,更是赏赐了宅邸、田地,并加封为定国永安公主。 坊间还流传说,当初,颜巽离能够排除异己,稳坐摄政王的地位,这其中少不了玉姬长公主的助力。若非玉姬长公主坐镇主持,轩辕宗室早就乱了套了。 可以说,这京城中风云变幻,唯二不倒的常青树,其一是颜巽离,其二便是玉姬长公主。她自驸马林延秀死后,也再无招驸马之心,命人寻觅些年轻秀美男子,供她享乐。 说完了旧事,再说回宋易之,这小易儿攀上了玉姬长公主,从此宦途自然是青云直上,不过三两年的功夫,就当上了御史台的三品文官,可谓是既清且贵,前途无量。 不过,这宋易之并不知足,朝夕相处之下,竟勾搭上了玉姬公主的贴身侍女,媚儿。这宋易之入公主府后,得罪了不少人,其中一个叫做枫儿的面首,就将此事悄悄告知了玉姬公主。 就在宋易之和媚儿行苟且事时,竟是被玉姬公主捉姦在床,宋易之自然是吓得魂不附体,苦苦哀求,说是这媚儿勾引了自己,他经不住诱惑,便上了媚儿的床,求公主再给他一次机会。 那媚儿跟随公主多年,自然是懂得玉姬公主的脾性,当下也不求饶,只说让公主给个痛快。 玉姬公主笑了笑,悠闲地坐在上位,让侍女端来了两盏酒,「我不是那小肚量的人,既然你们两个都服侍过我,我今日就成全你们这对苦命鸳鸯。今日你们喝下这两杯酒,我就让你们结为夫妻,放你们出府另过。」 看着宋易之面露狂喜之色,玉姬公主又戏嚯一笑,「只不过,这两杯酒,却是下了剧毒的鸠酒。」 宋易之平步青云之际,好不容易混的风生水起,哪里肯为了一个婢女葬送了性命,登时便跪在玉姬公主面前,求她放过自己。 玉姬公主却道:「若你们不想到阴间里去做夫妻,倒还有一个选择。」她让侍女递来一把锋利的匕首,「你们二人之中,只能活一个。」 结果那宋易之一听此话,话音未落,便夺了那柄匕首,直直地插在了媚儿心口处。 媚儿睁大眼睛,当场毙命,流出的血,染红了石阶,临死前,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公主……那酒里,没毒是不是……」 玉姬公主点点头,哀怜地说道:「你到底跟了我这许多年,猜到这酒无毒,只可惜你这个可怜人,却是错信了薄命郎。」 宋易之俨然是呆了,可他此时此刻,哪里还顾得上旁人,只求玉姬公主饶他一命。 玉姬公主厌恶地踢开拽着自己裙摆的宋易之,「拉出去,报官。」 于是,这宋易之便被送到了应天府,以谋害性命的罪名处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6页 世人能如此详细地知晓此事,皆因此案闹得沸沸扬扬。想来玉姬公主厌恶极了这个宋易之,让他临死之前,再好好羞辱他一番,让他背负上千古骂名。 沈红蕖既来到了京城,自然也是知晓此事的。 只是没想到,这位作风彪悍的长公主,竟将这金明茶会的帖子送到了她府上。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她这个半路出家的镇国郡主,是该好好去会一会大名鼎鼎的玉姬公主了。 -------------------- 第102章 金尊玉贵(2) ======================= 五月,初夏时节,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 这日,正是金明茶会。沈红蕖盛装打扮,乘坐马车,来到了公主府。她如今既被封为镇国郡主,自然不能像以前乱穿衣,今日穿了一件品月色缎绣芙蓉纱衣,端庄大方,十分切合她这个郡主身份。 她在小橘的搀扶下下了马车,玉姬公主门前,早已车马云集,看来这京城中的达官显贵都来了。沈红蕖抬头一瞧,见这这公主府修的甚是气派,比摄政王府也不遑多让。 「镇国郡主到——」门前有一内侍,扯着嗓子大叫道。 忽然,原本嘈杂的公主府立刻安静下来,来往之人都都驻足回首,目光都聚焦在刚迈入公主府的沈红蕖。 她今日不再是任人揉捏的民女沈红蕖,而是皇帝亲封的镇国郡主,万众瞩目之下,她昂首挺胸,走至前堂。 周围鸦雀无声,众人虽好奇,却无人敢说闲话,至少当着她的面,无人敢如此。 忽问闻到一阵香风,又听闻一阵清脆爽朗的笑声,台阶上迎面走下来一人,嬉笑着说道:「哟,贵客到了,今日的金明茶会,可是更热闹了。」 此人正是大名鼎鼎的玉姬长公主。 这位玉姬长公主,生的身材高挑,秾纤得中,骨柔肌腻,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靥如三月桃花,暗藏着风情月意。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一双美艷的凤眸微微上挑,似喜似嗔,微微流露出一丝倦怠和戏嚯,头上簪着的,恰是那一支桃花花簪,人面桃花相映红,这玉姬公主,真真是桃花盛开至荼蘼的烂漫。 哪怕是沈红蕖耳闻其名,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今日一见,仍是被玉姬公主的美貌和气质所惊艷,况且她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之间,都是那么的高贵优雅,似乎都这世上的一切,对她来说都不在乎。 沈红蕖不由得心生感嘆,这才是金尊玉贵的公主,不是她这个半路出家的镇国郡主能过比拟得了的。 怪道人都说,那些英俊小生拜倒在玉姬公主的石榴裙下,不单单图她的滔天权势,前仆后继者,更多的是为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沈红蕖原本以为只是夸大其词,今日得见本人,深以为然。 只是有一点,这位玉姬公主眼下泛上淡淡乌青,虽是用脂粉仔细掩盖了,却还流露出了一丝疲倦痕迹。 沈红蕖上前一步,刚欲要行大礼拜见玉姬公主,却被玉姬公主一把拉住,十分热络地拉着她进到了堂上,「今日不是那正儿八经的朝会,无需行此大礼。你我今日虽是头一次相见,可我却早听说了你许多事,好奇的很,今日可总算得见了。」 玉姬公主十分热络亲密,倒让沈红蕖生出了几分不解,等她来到堂上,见上位端坐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心中似乎明白了几分。 玉姬公主一会瞧了瞧沈红蕖,又瞧了瞧堂上那位美人,面露诧异,拍着手嘻嘻笑道:「人人都说你们两个长得像,今儿我好不容易将你两个都请来了,这么一笔,果然相像,真和那双生的姊妹一般!呵呵,天底下竟还有这么巧的事?」 那位凤冠霞帔的美人,正是摄政王妃上官婧,她听到玉姬公主这番话,头上的镶金点翠穿珠流苏微不可微地摇了摇。 沈红蕖登时了悟,这位玉姬公主,原来是把她请来,当猴耍了。只不过,被耍的不只是她,还有她这位表姐,上官婧。 她微微抬起头,瞥向端坐着的上官婧,只见上官婧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慢声细语地说道:「玉姬公主此言差矣,我和镇国郡主并非姊妹,而是婶子和侄女。镇国郡主,你既管我夫君叫三叔,那你该喊我一声『三婶』。」 沈红蕖心中一动,她只在私底下喊颜巽离三叔,是谁将此消息泄露了出去,看来这位表姐,身处深宅大院,却是「耳清目明」啊。 「哦?竟还有此事,原来摄政王对你这么好,竟因你是他的侄女?你们二人关系怪倒不一般啊。」玉姬公主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颜大人只是怜我身世可怜,认我做干侄女罢了。」沈红蕖说道,又规规矩矩地朝上官婧行了晚辈见长辈的大礼,恭敬地说道:「婶母好。」 上官婧低声「嗯」了一声,从手腕褪下了一个金累丝点翠四龙戏珠镯,让丫鬟递了过去,权且当成见面礼。 沈红蕖知上官婧做戏,上官婧也知沈红蕖做戏。 唯有玉姬长公主津津有味地看着,一双凤眼微微上挑,闪过狭促的神情。 …… 金明茶会就要开始了,众宾客就跟随玉姬公主来到了花厅之上。 刚一进花厅,便闻到一阵奇香,若有若无之间,闻之确是心旷神怡,众人好奇,放眼寻之,原来这香气是源自香案上放着的一座雕刻成蓬莱仙岛的迦南香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7页 这种迦南香不可焚烧,焚之微有膻气,若是雕盘盛之,满室皆香,真为奇物。这座伽南香山,十分巨大,想来有一二十斤重,此香气十分昂贵,普通富贵之家只是用小块的香制成了扇坠、数珠,而在玉姬公主这里,却是整块雕成了庞大香山,足可见玉姬公主不凡的品味和滔天富贵。众宾客皆啧啧称奇,唯有上官婧一言不发。 众宾客落了座,这金明茶会就正式开始了。 京城之中,王公贵族,文人雅士,朱门绣女皆都十分爱茶。每年五月,这金明茶会便是这京城爱茶者一大盛事,今年是由玉姬公主主持,这茶会自然就设在了公主府。 为了筹备本次金明茶会,玉姬公主从全国各地寻来了珍稀昂贵的茶饼茶团,交由十来位精通点茶的青年才俊点茶,选出其中点茶技艺最佳者,便为本次茶会的「茶魁」。 若是谁被选为「茶魁」,便被京城的高门大族奉为座上客,结识了不少显贵,因而,有不少人将其视为一条「终南捷径」,京城之中,青年才子之间点茶、斗茶蔚然成风。 此时此刻,花厅之上,十来位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的秀美青年坐成一排,手持茶宪,齐刷刷地点茶,犹如一连排玉山,煞是好看。 沈红蕖坐在珠帘之后,看着这些点茶的年轻公子,长得一个比一个秀美,心中不禁忖度,想来今年玉姬公主主持本次的金明茶会,是为了将京城中清俊男儿一网打尽。 这金明茶会设有两轮,第一轮点茶,便淘汰了许多人,到了这第二轮,只剩下三人,一人是叫做史光,乃是安乐侯史公之嫡孙;一人叫做薛丹枫,乃是紫薇舍人之子;还有一人叫做许义山,却是白衣出身。 他们三人皆生得不凡,玉树临风,一表人才,玉姬公主甚是满意,命他们三人用最好的龙凤团茶,再点一盏茶,一决胜负。 花厅上十分安静,只听闻风炉煮水发出的松风声,还有手腕转动茶宪发出的唰唰声。这日虽有几分暑热,但厅内香山与茶香芬馥,不由得令人心旷神怡。 沈红蕖隔着珠帘,望向点茶的三人,暗自思量,这三人茶技不相上下,但似乎以白衣出身的许义山技艺更娴熟,更为行云流水。 很快,这三人已经点好茶,分茶,交由贵客们品尝品鑑。安乐侯之嫡孙史光因太过紧张,茶汤虽咬盏,但云脚涣乱,现出水痕,先行出局。 这茶魁之争,便是这紫薇舍人之子薛丹枫和白衣相公许义山二人之争。 沈红蕖接过这两人点好的茶汤,闻香,两盏茶皆是幽雅清香。观色,两盏茶都是最上品的乳白色,洁白的茶汤浮于盏面,动时如钱塘大潮激起的千层雪,静时又如疏星淡月。 二者之间,但是难以决出高下。 今日在座的宾客,有人认为薛丹枫的茶更胜一筹,也有人偏好许义山的。 玉姬公主问向上官婧:「王妃娘娘,你以为如何?」 上官婧坐在珠帘之内,淡淡说道:「这点茶之道,自然是家学渊博的紫薇舍人更胜一筹。」 上官婧言下之意,自然是要选出身高贵的薛丹枫为茶魁,这本也是高门大族相互偏袒的一贯做法。今日在座贵客,以她身份最为尊贵,她之言,可做一锤定音。 薛丹枫十分得意,许义山神色如常,只是一双俊眼,微不可微地流出不屑之色。 「哦?那镇国郡主以为如何呢?」玉姬公主将话头抛向了沈红蕖。 花厅上所有人,皆注视着珠帘后面的沈红蕖,好奇她会作何反应。 沈红蕖略一沉吟,缓缓说道:「这两盏茶难分伯仲,我却以许相公所点的茶更胜一筹——」 她的话音未落,便引起一片譁然。 这镇国郡主,竟公然和摄政王妃唱反调? 「郡主何以见得,这许相公的茶,就比薛相公的要高出一筹?我只知道郡主对舞技颇为精通,竟不知还对茶道颇有研究。」说话之人,乃是一位贵女,寿光县主,身份也很尊崇。 沈红蕖记得这个寿光县主,当初在探春会上,许多贵女如众星捧月围绕身边,这位县主对这她指指点点,看她的眼神非常瞧不起。 今日这位寿光县主公然发难,不仅立挺上官婧,更是明里暗里讥讽沈红蕖是舞姬出身,压根就不懂得什么高雅的点茶之道。 「许相公和薛相公所点之茶,观其色,都是乳白色。可若是闻其香,许相公的茶香又有一分梅花香气。品茶,香甘重滑之余,更有梅花的回甘。许相公,你点茶用的水,其名可是『梅间雪』?」 一直沉默的许义山听到沈红蕖这番话,噌的一声站了起来,神情激动道:「郡主说的不错,我煮茶用的水,正是旧年在十方普觉寺修行时,只採那大雪时节落在腊梅花瓣上的积雪,与含苞待放的腊梅封坛窖藏,其名为『梅间雪』。我一共只得了一坛,埋在腊梅树下已经三年,今日方才挖出了。」 沈红蕖微微一笑:「难怪许相公所点的茶,有意无意之间,蕴含着极淡的梅花香气。虽说以泉水点茶为佳,但若用梅间雪,最为上乘。」 沈红蕖和许义山的一问一答之间,众宾客听得雅雀无言。此时若要再站出来说话,岂不是要承认自己是那连泉水和梅间雪都分不清的夯货? 玉姬公主举起茶盏,慢慢品之,凤眸瞥向上官婧,流露出一丝嘲弄,「果然许相公点的茶汤有梅花香气,想到用『梅间雪』,足以见得许相公是茶之大家。既如此,本次金明茶会的茶魁,便是许义山许相公,可还有异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8页 众人皆再无话可言。 薛丹枫面露不忿之情,他家是京城有名的茶道大家,今日金明茶会,他本想拔得头筹,谁知竟输给了一个白衣出身、名不见经传的许义山,靠着劳什子「梅间雪」便赢了,这让他如何不怒?! 反观许义山,从始至终,神色皆淡淡的。他似乎并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得了茶魁,却遥遥望向珠帘后的沈红蕖,目光炙热,颇为嚮往。 珠帘内,立在一旁的金鹊神情紧张,一言不发。 她跟着上官婧多时,自然知道王妃于茶道并不精通,今日来赴宴,完全是不想拂了玉姬公主的面子。 谁曾想,那个沈红蕖竟然也来了!况且她如今是镇国郡主,身份高贵,自是不能像以前那般作践她。 出人意料的是,那个贱人竟然颇懂茶道,道出了「梅间雪」的来歷,这岂不是又压过王妃一头…… 自槐彭祖造反一事后,金鹊对上官婧是又敬又怕,不敢再像以前那般亲密。 因担心上官婧心中不快,金鹊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凤冠霞帔的上官婧,只她神色如常,盯着沈红蕖,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 -------------------- 第103章 金尊玉贵(3) ======================= 金明茶会既已选出了今年的茶魁,已是功德圆满,王孙公子,千金小姐们便在公主府玩乐宴赏。 上官婧并未参加筵席,而是早早就离开了。 上官婧一走,贵女之中,就以沈红蕖这个镇国郡主身份最高,玉姬公主就让她坐了首席,沈红蕖推脱不过,只好如此。 如此一来,刚才奚落她的寿光县主,却是坐在了她的下首。 「我今日身体不适,先行告辞,玉姬公主恕罪。」寿光县主站了起来,生硬地说道。 「本公主虽是不介意,只是今日是镇国郡主受封后头一遭来参加宴会,县主不能不给面子。县主走之前,要向郡主自罚三杯才好。」玉姬公主笑嘻嘻地说道,使了一个眼色,已经有侍女给寿光县主斟满了三杯酒。 寿光县主站在那里,脸色极为难看。可她知道,若是今日不吃这三杯酒,得罪沈红蕖事小,得罪了玉姬公主,她以后就难以在京城中立足了。 「镇国郡主,若是我今日言语之间冲撞了你,还请见谅。」寿光县主一气将三杯酒仰头喝了,用手帕掩了嘴,连喝三杯烈酒,似有些站不稳,搀扶着侍女离席了。 玉姬公主眼中闪过狭促之意,她瞥了一眼沈红蕖,只见她从始至终安之若素,倒像个无事人一般,心头一凛,这个小郡主,倒是个沉得住气的。 「你不怨她?听闻上一次在探春会上,她颇使你难堪。」玉姬公主问道,她虽然并未参加二月的探春会,却是对探春会上发生的事,了如指掌。 「今日有玉姬公主为我出气,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沈红蕖敬了玉姬公主一杯酒。她心中其实很明白,这位玉姬公主,今日故意让寿光县主给自己赔礼道歉,明面上是为了给她出气做主,实则是为了敲打摄政王妃上官婧。 这京城贵女圈自是以玉姬公主为首。但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上官婧当上了摄政王妃,不少人就雀儿捡着高处飞,尽捧着上官婧。 玉姬公主邀请自己到这金明茶会,明里暗里,利用她打压上官婧,为的就是借自己之手,让上官婧难堪,让众人知晓,她才是这京城贵女圈说一不二的存在。 沈红蕖对此心知肚明,又何须着了玉姬公主的迷魂汤。 玉姬公主闻言,哈哈大笑道:「小郡主,你果然有趣,比那个屏风美人有趣的多!来,本公主敬你一杯!今日定要不醉不归!」 …… 酒过三巡,沈红蕖扶着小橘前去更衣,途径花园,却碰上了许义山。 许义山本是这次的金明茶会的茶魁,他没有藉此机会和那帮权贵结交攀附,倒是孤零零的一人站在花园中,这让她有几分意外。 见到她来,许义山神情颇为激动,上前一步,又怕唐突,又止住了脚步。 沈红蕖这才明白,这许义山站在这里,是为了等自己。 「在下可否冒昧问一句,郡主可是点茶高手?否则何以知道这『梅间雪』之名?」许义山问道,眼中皆是痴狂。他被人称唿为「茶痴」,平生最喜茶,若得了茶,就饭都顾不得吃,今日见沈红蕖点出了这「梅间雪」,他以为沈红蕖也是位点茶高手,便不顾身份,忍不住想要和她斗茶。 沈红蕖微微一笑道:「我的点茶技艺稀疏平常,恐怕要让许相公失望了。用『梅间雪』煮水点茶之法,乃是旧时,我曾经有一个小姐妹她教授于我的,她确是位点茶高手,许公子若是和我那位姐妹相识,一定会一见如故。」 听到沈红蕖如此说,许义山不免有些失落,眼中却流露出更多的嚮往之情,「不知郡主所说的这位姑娘,现在何方,可否能方便为在下引荐?那个,我别无他意,只是想要那位姑娘切磋茶道。」 刚刚在筵席上,沈红蕖已经得知许义山是京城有名的「茶痴」,无论男女老少,地位尊卑,皆是以茶会友。而她口中说的旧时姐妹,正是她的结拜姊妹林疏玉。当初在楚云阁时,素姐姐不仅教她认字,也教会她许多世族大家的小姐才会的才艺,对弈、插花、焚香,挂画,这点茶也是其中一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9页 提起林疏玉,沈红蕖也颇为惆怅。 当初,林姐姐要带她一同离开金陵城,她不肯,执意要去参加那花魁之选,从此和林疏玉分道扬镳,两人再无音信。 素姐姐若是见到现在她,恐怕会十分失望吧。 「我许久没有这位姐妹的消息,恐怕不能为许相公引荐了。」沈红蕖淡淡说道。 许义山听罢,十分失望,悻悻而去,长嘆一声,竟是丢下沈红蕖直接走了。 跟在一旁的小橘瞧见了,不禁上前小声嘀咕,「姑娘,这位许相公,可真是个『茶呆子』。」 沈红蕖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慢慢说道:「做一个纯粹的呆人,又有什么不好。」 …… 只是,茶魁许义山本是这次筵席的主角,如今他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走了,主人家玉姬公主颇为不悦。只是她身旁一直跟着薛丹枫,让她不得分心,去好好「照拂」许义山。 到了太阳落山之际,沈红蕖也欲要告辞离去,却被玉姬公主拉住,呵呵笑道:「小郡主何必着急这么早回去。常言道,以茶会友,以酒待客,今日你我初次相见,我很喜欢你,咱们今日得好好喝上一场,不醉不归!」 沈红蕖无法,只得留了下来。 公主府也重开筵席,众宾客们也都尽情狂欢,这让初次参加这种场合的沈红蕖大吃一惊。 若是白日的金明茶会,还是衣香鬓影,风流雅致。到了夜间,这公主府上的筵席则是极尽狂欢。 今日参加金明茶会的年轻男子,衣衫轻薄地围绕在玉姬公主身旁,酒至酣时,他们衣衫不整,半露胸膛,神色迷乱。 玉姬公主还只觉不尽兴,拍了拍手,让养在府众的面首们出来跳舞助兴。乐声奏响,一水的俊俏男子鱼贯而入,个个生得是貌似潘安。这些美男子们在奏乐下翩翩起舞,将身上穿着的玉袍慢慢脱下,时不时露出十分撩拨的举动,扭动腰胯,动作之火辣,难以形容。 沈红蕖虽是生长在女儿河,荤的素的也见过不少,可从未见过此等架势,竟生出了「非礼勿视」之心,不敢和任何一个男子对视,只是低着头,默默地看着自己面前的酒盏。 玉姬公主则是乐得哈哈大笑,她见哪一个美男跳得好了,就将杯中酒泼到那人身上,美男子身上原本轻薄的衣衫,湿了酒后,朦朦胧胧,更加活色生香,这宴席上,酒香,肉香,混合着汗水的味道,真是颓靡至极。 沈红蕖实在坐不住,起身告辞。 玉姬公主被众多美男子围着灌酒,已是喝多了,那双美目瞟了一眼沈红蕖,嘻嘻笑道:「小郡主,你真是不懂享受,何必这么苦大仇深,你如今要有的都有了,还在谋划什么?」 沈红蕖心头一凛,这个玉姬公主,是借着酒意在试探自己!她不动声色地说道:「公主,我实在喝得有些多了,先行告辞。」 「呵呵,想来这些个美人儿都不和你的意。」玉姬公主拍拍手,又走出来一个娇弱的美男子,这位美男子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唇红齿白,眉如柳叶微微上挑,眼中不禁带着几分怯懦,有弱柳扶风之姿,又似深林中受了惊吓的小鹿,只听玉姬公主对着这个玉人说道:「阮儿,我喝多了,起不来身了,你就来替我送客。」 那名叫做「阮儿」的美男子羞涩地对沈红蕖一笑:「郡主,请跟随我来。」 沈红蕖便跟着阮儿出了公主府,待她要上马车离开之际,阮儿却当街跪了下去,竟是央求沈红蕖带他一起走。 「公主已经嘱咐好奴,让奴从此以后一心一意地服侍郡主,郡主若是不要奴,奴从此无家可归了,还往郡主可怜可怜阮奴,只求郡主给阮奴一席之地,一碗饭吃。」阮儿跪在地上,地面上的尘土已经沾染上他洁白的衣袍,他眼睛哭得红红的,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兔子一般。 这个玉姬公主,还是摆了自己一道。 沈红蕖心中有些气恼,面上却淡淡的,「我不需要你服侍,你回去吧,玉姬公主那里我自会解释。」 阮儿听了,登时哭啼不止,「郡主可怜可怜奴吧,奴已是郡主的人了,奴要是就这样回公主府,定是要被公主活活打死的。」 小橘气愤地说道:「哪里有你这样的人,我们郡主不要你,你还赖上我们了。赵叔,咱们走。」 小橘扶着沈红蕖上了马车,马夫赵叔驾着马车离去。 但阮儿并不死心,抹了眼泪,站了起来,竟是跟着马车一路来到了微明草堂。 一个衣衫轻薄地美貌男子跟着郡主府的马车跟了一路,引得路人瞩目。 沈红蕖进了府,那阮儿依旧是在门前守着。 「小橘,他可走了吗?」到了临睡前,她问道。 「姑娘,他蹲在石狮子旁边了。要我拿着笤帚,将他打走吗?」 沈红蕖略一沉吟,「罢了,你让他进来吧。眼下虽是夏日,夜里却还是风寒露重,他衣衫单薄,若是着了凉生了病,岂不是我的罪过。」 「姑娘——」 「不必再说了,碧桐,你去开了门,让他进来,就领他到最偏僻的柴房,让他在那待一晚。到了明早,我再亲自到公主府,将他退回去。」 杨嬷嬷听闻,「咱们郡主就是心地太善良。」 沈红蕖知道,玉姬公主将阮儿硬塞给自己,是别有用心。但对于阮儿来说,他只是想要活命罢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0页 她是从最骯脏、最污浊的底层爬上来的,如何不懂这一点。旁人不懂,她懂,所以她愿意给阮儿一条生路。 况且,那阮儿眉眼间,长得有几分像死去的珠儿,这让她不免心生怜惜。让他待一夜,明日再做打算。 如此想着,迷迷煳煳之间,她进入了睡梦之中。 …… 翌日清晨,沈红蕖迷迷煳煳地醒来,忽然听到一阵吵闹之声,一个威严的声音怒喝道:「你是谁,是谁让你进来的!?」 是颜巽离的声音。 沈红蕖勐地惊醒,忙穿好衣衫,走了出来,看到阮儿跪在雨止斋前,面对颜巽离的雷霆震怒,不停地磕头告饶。 颜巽离见她出来了,脸上怒意稍减,蹙眉道:「你这园子花草众多,早上风寒露重,你怎地穿这么少就出来了。」 她望了一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阮儿,不解地问道:「三叔,怎么了?」 颜巽离冷笑一声,「你且问他,为何一大早就偷偷摸摸到你的院子里来?」 原来这阮儿趁着清早无人,便摸到了雨止斋,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恰好被颜巽离撞见。 沈红蕖当下便解释,这阮儿是昨夜玉姬公主塞进来的人。 颜巽离阴沉着一张脸,他早知此事,昨夜因和军机大臣相商了一夜,抽不开身,因而今日一早便来了,不想,竟把偷偷摸摸熘进园中的阮儿抓了个现行。 阮儿啼哭磕头道:「摄政王饶命,郡主饶命。奴是想一早便来谢恩,并想替郡主打扫屋子,绝无他意!」 沈红蕖见阮儿哭得稀里哗啦,磕的额头都磕出了血,不免起了怜惜之情,「我原打算今天一早就将他送回公主府的,既如此,现在就将他送回去吧。」 「不可!」颜巽离忽然呵斥道。 沈红蕖一惊,不解地望向他。 颜巽离对着跟来的陈恕说道:「将此人拉下去,罚杀威棍三十大棍。」 沈红蕖心中一惊,这不是要活活将阮儿打死吗? -------------------- 第104章 云梦风雨(1) ======================= 颜巽离对着跟来的陈恕说道:「将此人拉下去,罚杀威棍三十大棍。」 陈恕应了一个「是」,便立刻带了两个人,将阮儿捆绑了下去,按在冰冷的石阶上。 被强拖下去的阮儿没口子地乱叫:「郡主饶命,摄政王饶命,奴再也不敢了!」 三十杀威棒打下去,便是一个成年大汉,也吃不消,况且是一个身娇体弱的少年,沈红蕖也有些慌了,对着颜巽离央求道:「三叔,你不要打他了。将赶他出去,不就得了。」 颜巽离却不答话,阴沉着一张脸对着陈恕道:「动手。」 「是!」 只听闻重重的一棍子打下去,阮儿险些没气儿,登时昏死过去,再也叫不出声来。 「三叔!你放过他罢!」沈红蕖拽着他的衣角,苦苦央求道。 一向对她有求必应的颜巽离此时却冷心冷面,充耳不闻。 他冷峻道:「红蕖,你心太软了。这件事,你不要管了。」又对碧桐、云痕、水月说道:「你们几个,带郡主回卧房去,好生服侍!」 碧桐、云痕、水月答应了一声,来到沈红蕖身边,低声道:「郡主,咱们回屋吧。」 沈红蕖却执意不走,这件事她怎么能不管! 无论如何,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哪怕她不喜欢阮儿,却能看到他眼中那种带着小心翼翼的惧怕感,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眼神。 曾经,她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镇国郡主,是个连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的蕖香,也是如阮儿这般,任人欺凌,身家性命都握在他人手中。 就算这玉姬公主将阮儿塞给她是别有所图,可除了活活将阮儿打死,一定还有别的方法。 可偏偏颜巽离选择了这个最残忍的手段。 她至此方才相信,为何他是人人口中闻风色变、残酷无情的孤王。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他。 想来,虾子巷二三十条人命,于他眼中,也不过蝼蚁一般。 一棒接着一棒…… 阮儿没有挨过十棒,便已是没气了。 沈红蕖甚至能闻到甜腻的血腥气,听到阮儿冰冷的尸首,被人拖走摩擦着石阶,还有泼水沖刷石阶的声音…… 她的一颗心,感到冰寒彻骨的凉意。 感受到她眼中的愤怒和不满,颜巽离微微皱了皱眉,欲言又止,最后嘆了一声,「红蕖,你还年轻,许多事你不懂。今日我有事,改日再来看你。」 又对丫鬟们吩咐道:「你们收拾收拾行装,五日后,郡主要和我一同去云梦山庄避暑。」 他撂下这句话,便走了。 他并没有询问,她愿不愿和自己一起去云梦山庄避暑。 或许在他眼中,她想要什么,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想要什么。 时至今日,她满眼望去,高贵的身份,华丽的衣裳,精美的宅子,她似乎陷入了一个牢笼之中。 一个他为她亲手打造的牢笼。 …… 每年到了六月,京城盛暑,炎热难耐。许多皇亲贵族,便会离开京城,浩浩荡荡地来到距离京郊的云梦山庄消夏避暑。 这云梦山庄是皇家避暑胜地,自本朝太祖便来此消夏避暑。一来,是为让儿孙不忘骑射。二来,也是巩固边防,防止北境的北金国和匈奴犯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1页 往年,小皇帝和上官太后也会来此处避暑,今年,却因上官太后犯了头疾,留在宫中,小皇帝便在病榻前服侍汤药,也没有来。 这云梦山庄今年倒是多了两位贵客,一位是摄政王妃上官婧,另外一位便是新封的镇国郡主沈红蕖。 一辆青鸾翠盖马车上,碧桐撩起帘子,看了一眼外面的风景,恭声说道:「郡主,还有半个时辰的路程,咱们就到云梦山庄了。」 沈红蕖闭目养神,并不做声。 这次出行,她并未和颜巽离同乘一车,而是自己单独乘坐一辆马车。 下了马车,她被安置在云梦山庄一处半山腰上名为「烟波斋」的小楼阁中,这里风景秀丽,十分幽静,隔绝人烟。既到了这里,她每日只是练剑,看书,偶尔上山散步,旁的事一概不管。 她知道颜巽离曾经来过几次,她都让丫鬟说自己已经睡下了,不愿相见。 颜巽离知道她心中还有气,却也不想辨别什么。 山林,孤月,松风。 漫长的夜,他在她西窗外驻足,沉默无言,立了半晌,便离去了。 她和她娘一样,都很倔强。 旁的事,他可对她百依百顺,唯有此事,他却执意不能退让。 他已经失去过一次了,老天既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决不能让她再有半点闪失。 他有自信,以他现在的实力,定能够护得她周全。 …… 来到这云梦山庄的第四日,沈红蕖因练剑练得太多,不小心将手腕扭了,右手手腕肿得老高。 因这云梦山庄不比在京城便利,加之她不想惊动旁人,只是用凉水冷敷了事。 到了日未落时分,这山上忽然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初时尚小,下了一会变大了,成了那瓢泼大雨,哗啦啦地浇着,雷霆交加,整个山林间好似一场酣畅淋漓的奏乐。 她正坐在二楼的楼阁处和小橘吃点心赏雨,忽见狂风暴雨之中,有一个黑影走来,倒吓了一跳,仔细一看,那人头戴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手持这一盏琉璃灯,冒雨前来,正是颜巽离。 她吃了一惊,这样的天气,山路难行,他怎么会忽然来了? 她不好再迴避,忙下楼迎了上去,亲递了手巾帕子为他擦雨。这雨势太大,他虽穿了蓑衣,衣裳却还是打湿了不少。 她不言,他也不语,只是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珐瑯盒,从中擓出一指头的药膏,拉过她扭伤的右手腕,仔细涂抹了起来。 这药膏是如青草一般的莹莹绿色,甚是冰凉,涂抹在她纤细的手腕之上,握着她那有如羊脂玉般细腻温润的肌肤,却是触手生温。 他的眼神愈发地深沉,像是酝酿着狂风骤雨的平静。涂完药膏,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低沉说了一声:「好了。」 他松开了她的手腕,若再握着,恐怕就难以自持了。 「谢谢。」她低着头,闷声说道。 他被她冷淡的态度激起几分恼怒,勾起她的下巴,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怎么,连一声三叔都不愿叫了吗?」 她的下巴被他挑起,一双秀目却噙着晶莹的泪水,在微红的眼眶滚了几滚,便如断了串的珍珠落了下来。 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眼中的怒火也为之烟消云散。 他情不自禁地用粗砥的手指擦去了她的泪水,他的手指带着茧子,粗糙干涩,她的眼睛却很湿润,带着一丝氤氲的水汽和咸湿。 「红蕖,我……」他顿了一顿,最后长嘆了一口气,似是无奈地说道:「那日是我不好。」 「那个阮儿留下一个妹妹,我已经让人好好照顾她了。」 他到底是服了软,实在是捨不得看她哭。 可她却哭得更伤心了,颇有几分恃宠而骄,泪珠儿一串一串地低落在他的手背上,呜咽道:「三叔,那个阮儿,我压根就不想收留他,可是他让我想起以前的自己。那时候我和他一样,做不了主,很怕得罪贵人,每天活得提心弔胆的……」 说起从前的事,她哭得更厉害了。 他的眼神有愧疚,更多的是心疼,将她揽入自己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道:「好了,一切都过去了,从此以后,没人再敢欺负你。」 红蕖犹在他怀中一下一下地抽噎着,拽着他的衣袖,仰起头望着他,「三叔,以后你能不能放过他们,就只当……放过曾经的我。」 她抬起头,仰望着他,哭得眼眶红红的,鼻尖也微微泛红,声音有些沙哑,却更加地撩人。 还有那娇艷欲滴的唇,像是一树被风吹雨打过后的梨花,含苞待放,含着露珠微微摇曳。 「好,我知道了。」 不知不觉中,他已是答应了她的请求,浑身燥热,仿佛只有她口齿间的清凉,能浇灭他心头愈烧愈旺的火。 外面电闪雷鸣,狂风骤雨,屋里却是这般安静,一唿一吸,潮湿的空气让气氛更加暧昧。 他的眸子明了又暗,暗了又明,似是黑夜中燃烧着的一团冷焰火,他唿吸变得急促而沉重,右手不由自主地揽紧了她的腰,恨不得将她揉碎了自己的身体中—— 「嘶——」她吃痛,秀眉蹙了起来,原来他勒紧的双手,不小心压住她受伤的手腕,她忍不住叫了出来。 她手腕上清凉的药膏也蹭到了他的手臂上,清凉的触感,顿时浇灭了他的火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2页 他看着她忍着痛狼狈的模样,低声笑了起来,将那装着药膏的珐瑯小瓶子塞到她怀中,「既怕疼,就多抹这药膏,一日至少抹个三四次,才好的快。还有,这几日你不许练剑了。」 她闷声「嗯」了一声。她拿起手帕子,想要替他擦去刚才蹭在他手臂上的药膏。 「不必,我自己来。」他抬手闪了过去,拿了她的手帕子,塞入到自己怀中,却并没擦拭。 「你今日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看你。」 他起身,离去。 他不想擦去自己手臂上的药膏,任由着它干了,手臂上便有一种紧缩的感觉,像有张嘴轻轻吸着它似的。 那是一种冰冰凉,麻嗖嗖的感觉。 他回过神来,发觉自己这种行为觉得有些可笑。他大步走出门去,雨已经渐渐小了,他任由着清凉的细雨如丝般扑在脸上,让他清醒过来。 若说之前,他尚有几分犹豫,那么就在刚刚,他已经确认了自己的心迹。 他要完全地拥有她,无论是她的心,还是她的人。 这一次,他决不会让人再抢走。 …… 翌日,颜巽离并没有再来,而是连夜回到了京城。 昨夜传来八百里加急军情,北金国夜间奇袭,攻占北境蔚州,此举打破了本朝与北金国十数年来的和平局面,蔚州既破,北境重镇燕州危在旦夕。军情要紧,颜巽离连夜回京,和大臣们商讨对策去了。 此时京城酷暑难耐,恐她着了暑气,因却叮嘱沈红蕖可在云梦山庄多修养几日。待他得了空,再接她回京城。 沈红蕖右手腕伤了,不能练剑,极其无聊,便想想效仿颜巽离,改用左手舞剑。 可是丫鬟水月却将她的青萍剑收了起来,说是颜巽离嘱咐,在她右手腕的伤没好完全前,不让她再练剑了,要她好生修养。 水月又道:「郡主,王爷说了,若是你无聊,便可去那山上的素玉池沐浴泡汤,那里的水最好,最能缓解疲乏。」 原来,沈红蕖所住的地方,正是离这云梦山庄半山腰上的「素玉池」最近。这素玉池是专为沐浴所用的浴殿,是山泉水与地涌热泉交汇之处。即便是盛暑时分,这素玉池也十分清凉,这里的泉水,有强身健体之效。 无奈之下,沈红蕖只好丢下左手练剑的念头,每日在山间消暑。那口素玉泉的水极好的,她去泡了两日,果然是疲劳顿消,况且此处风景秀丽,隔绝人烟,她独自泡汤之际,只闻得林外鸟啼之声,幽静至极,的确是一个放松消夏的好去处。 因而,她便安下心来,每日都去素玉池泡一泡。 这一日,她照例来此处泡温泉,稍稍泡了有一盏茶的功夫,欲要起身拿澡豆之际,身体发软,意识逐渐模煳,想要出声喊守在门口的水月进来,却是怎么都张不开口。 很快,她昏了过去。 -------------------- 第105章 云梦风雨(2) ======================= 沈红蕖慢慢甦醒过来,她头昏欲裂,眼前一片漆黑,口中被塞了麻核,手脚皆被束缚,不能看,不能说,也不能发声,只能凭藉感觉,隐隐地感觉自己应是被塞到了一个麻袋里。 还有,她能感觉自己在慢慢移动,听到车轱辘的声音,她应该是在一辆马车上。 看来,她是被人暗算了。 有人掐着时间,将这迷药下在了她的饮食之中,药性刚好趁着她独自沐浴之际发作。因她不喜沐浴时有人在旁边伺候,便将丫鬟都待在门外听使唤。温泉水声很大,便是里面出了什么声响,外面的人也听不清楚。 她一旦晕倒,在外面接应的人便可趁此机会,将她掳走。无论是她泡温泉的素玉池,还是所居住的楼阁,都是极其僻静清幽之地,极易得手。 她和颜巽离都大意了,没想到就在这云梦山避暑行宫中,她竟被人暗算掳走了。 最关键的是,暗算自己的人,必定是自己身边之人。颜巽离前脚离开云梦山,后脚便给自己下迷药,看来此人是蓄谋已久了。 到底是谁? 一瞬间,她脑海中闪过无数的念头,一时想不明白,头痛欲裂。 她不知道自己被掳走已经有多长时间,半天,一天,还是两天…… 眼下,脱身最要紧。 若是有青萍剑在手,或可一拼…… 但此时的她,被捆入麻袋之中,身上恐怕连一件衣裳都没有,手脚皆被束缚,更别提逃走了,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听之由之。 她唯一只能期盼颜巽离早些发现此事,将自己救出。 这辆马车行驶的很快,不敢有所停留,而且行驶的道路颇为不平坦,看来劫走她的人,不敢走平坦的大道,只敢走小路。 是谁将自己劫走,所图又是为何,沈红蕖一概不知,只能屏息凝气,留心着任何轻微的动静。 忽然,听到一声压抑的咳嗽声,沈红蕖心头一紧,绑走她的人,是个男子。 不知又过了多久,忽听到前面传来一声咒骂:「他妈的,前面又是贼官兵,二弟,掉头!」 只听闻马嘶鸣一声,马车似乎转了个方向。 看来绑走她的人,至少有两个男的。 「大哥,不行啊,咱们再带着这个臭娘们,迟早要被贼官兵发现的。」 「那你说怎么办!贵人要咱们把这臭娘们的脸划破,将她赤身裸体地丢在京城的大街上,就能拿到一万两白银!怎么,事都做到这份儿上了,难不成你要丢开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3页 沈红蕖心中一惊,原来这俩人绑了自己,竟是图财害命,竟是要如此羞辱自己?! 不好!这俩人已经将真实意图都说了,恐怕是心生歹意了! 「大哥!你还不知道这臭娘们是谁吗!她就是原先大名鼎鼎的花魁娘子沈红蕖,后来被封为镇国郡主的,听说她是皇帝和摄政王都极为宠爱的女人!这一路上,咱们遇到的官兵,都是为了找她的!若是咱们还带着她,早晚就被抓到!到时候,恐怕连命都没有了,还想着那一万两白银做什么!」 一阵沉默之后,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大哥,你要做什么!」 「他妈的,咱们是决计要被这臭娘们逼死了。早知如此,就不该收了那个人的钱!咱兄弟俩已经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何不把这个小娼妇剐了,将尸体往这荒山野岭一抛,咱们好逃命去!」 「好!哥哥,既如此,那就动手吧!」 「弟弟,且慢。一刀杀了这小娼妇,实在太便宜了她,嘿嘿,她不是叫个什么花魁娘子吗,咱们刚解开麻袋,好好爽上一番,不枉冒了这么大的风险。」 沈红蕖此时害怕极了,这两个歹人,要对她图谋不轨,难道,她就要死在这两个臭虫手里了吗?!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急得眼泪夺眶而出,麻袋绳子一解,凉飕飕的冷气刚进来,忽听闻「嗖」的一声,闻到一股血腥气,似乎有鲜血飞溅到了麻袋上。 「是谁!」一个声音惶恐地说道。 外面传来一阵兵刃相交的声音,沈红蕖又惊又喜,难道是来救兵了?! 过了好一阵子,外面安静了下来。 她感觉自己似乎又在移动……不知过了多久,麻袋被解开,她手上束缚的绳子也被割断,蒙在她眼睛上的眼罩也被拿下来了。 她重见天日,颇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四处张望,自己好像是在一间客栈之中,眼前却并无别人,外面传来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姑娘,你无需担心,两个歹人已经被我们杀死了。里面备有干净衣裳,你请便。」 …… 沈红蕖劫后余生,惊魂未定。 自从来到京城,她独木难支,步步为营,遇到了无数次极为兇险的时刻,唯有这一次,是她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也是最羞辱的一次。 士可杀不可辱也,若是被那两个臭虫玷污了清白,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有脸面继续活下去…… 这背后指使他们的人究竟是谁,对她的恨意竟至如此,她感到一阵嵴背发凉的后怕。 万幸的是,她得救了。 她环视一周,这房间很干净,还特意熏了香,里面的铜盆盛着热水,床上放着一身干净的衣裳,桌子上还放着女儿家梳头用的篦子、头油。 救她的人可谓十分贴心,这让她更加感激。 换上那一身衣裳,整理好仪容,她的心稍稍平復。 「姑娘若换好了衣裳,可要奴婢送些饭食?」外面的人恭恭敬敬地说道,听着声音,应是个年长的嬷嬷。 「多谢嬷嬷,我已经还好衣裳了,实不相瞒,我肚中十分飢饿,还劳烦送些吃食。」她此时已经饿得两眼冒金星。 「是。」那个嬷嬷回说道,撩起帘子走了进来,托盘中放着饭菜。 「劳烦相问,请问救我之人是谁?救命之恩,永世难忘。」 「救姑娘的人是我家主家的,他说,姑娘不必相报恩情,这都是他应该做的。」 沈红蕖心中起了疑惑,这位嬷嬷口中说的东家,究竟是谁,为何不要自己报答恩情?难道是菩萨显灵不成?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之恩。我想见贵主家,不知可否通传一声?」 「姑娘稍作歇息,我家主家回来后,自会和姑娘相见。」 沈红蕖待还要问时,那位嬷嬷已经自行出去了,她只好作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而言之,她的处境,不会比刚才还要更兇险了。 她用过饭菜后,体力稍稍恢復了一些,坐在内室,静静思之,想着这一段时间来发生的事情,整理头绪。 约摸过了有一个时辰,那位嬷嬷又走了进来:「姑娘,我家主家回来了,他想见姑娘一面,不知可否方便?」 沈红蕖激动地站了起来,「我是极方便的!」 这时,马车内走进来一位翩翩公子,身着月白色轻衫,容颜灵秀,气质清雅,他一进来,就闻到一股淡淡的梅花香气,这香只在似有似无之间,宛若「如嫩寒清晓,行孤山篱落间」。 这位公子见到沈红蕖,神情颇为激动,既感慨,又长嘆,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无言相对,唯有一双眼睛,饱含泪水地望着她。 初时,沈红蕖稍感疑惑,她明明和这位年轻公子初次相见,为何这么面熟? 而且,这位公子,好似认识她一般。 她心中正疑惑着,只听那位公子缓缓说道:「沈姑娘可还记得,金陵城,女儿河畔的一个偏僻的小楼里,两个不过七八岁的小女儿曾对着一支芙蓉花簪许下了诺言——」 他的声音已经发颤,「那句诺言是,吉兇相照,祸福相依。死生相托,不离不弃。」 沈红蕖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眼泪夺眶而出,面前的这位公子,正是她的结拜姊妹,林疏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4页 …… 「素姐姐,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沈红蕖又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两片唇微微地颤抖着,从喉咙里逸出一句声音。 久别重逢,林疏玉眼眶也红了,一把上前握住她的手,「蕖香,是我。」 救自己的人竟然是素姐姐,沈红蕖犹在梦中一般,她忙不迭地问道:「素姐姐,你为何会这里?还有,你是如何救下我的?」 林疏玉轻轻嘆了口气,拉着红蕖坐了下来,给她递了一盏热茶,「此事说来话长,你听我慢慢说起。」 因何这林疏玉会在此处,却要从去年她和沈红蕖在金陵城分手后说起。 彼时的林疏玉,满心欢喜,以为可以带蕖香离开金陵城,逃脱那骯脏的女儿河,从此两人自由自在的活着。 谁知,在临行的前一夜,虾子巷竟发生了那样的事……蕖香为了要替死去的人们讨回一个公道,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和她离开的打算,独自前往那女儿河,孤注一掷,选中了花魁,北上京城。 蕖香离开后,林疏玉心灰意冷,十分迷茫。 以前,她的信念,就是要救蕖香离开金陵城。 如今,她一下子就失去了方向。 这时,陆丽仙对她说道:「疏玉,以后这醉杏楼的一切,都归你了。我和石磊,要离开此地了。」 林疏玉大惊:「你们要去哪里?」 陆丽仙爽朗大笑:「还没想好,走到哪算哪,许是再往南走出海,许是往北走拜见名川大山,只要我俩高兴,不拘哪里。」 林疏玉登时明白,陆丽仙和石磊,想要过另外一种人生了。 他们其实早有此打算,不过为的是蕖香,才费心经营了醉杏楼,如此耽搁了七八年时间。 陆丽仙终于活出自己的风采,随心所以地生活,林疏玉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但是,诺大的醉杏楼,遍布了整个江南,有七八家酒楼,数百名伙计,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能够管理好吗? 再者说,没了蕖香,没了陆丽仙,她接下来,自己要往哪走? 林疏玉很迷茫。 陆丽仙看穿了她的心思,语重心长地说道:「疏玉,这醉杏楼你继续经营也好,直接卖了也罢,都随你愿。只不过,这一次,你该为自己而活了。」 为自己而活? 她喃喃自语,十分不解。 她原本是颍川林氏的嫡女,她从小就被告知,要为颍川林氏而活。 后来,颍川林氏全族覆灭了,她被卖入了女儿河中,一心求死,却是被蕖香救下,二人相约要一起逃出去,她为了那个信念而活。 再后来,蕖香让她逃了出去,自己深陷女儿河,从此至今,她都是为了救出蕖香而活…… 直到现在,蕖香、陆丽仙都要离去,她到底为谁而活? 这句话,就像是一句高深莫测的禅,她参不透。 -------------------- 第106章 载寒秀、一枝疏玉 ========================== 蕖香、陆丽仙相继离开金陵城后,林疏玉却在此地盘桓了一阵子。 曾经,她无比渴望离开金陵城。如今,她重回此地,隐隐觉得,或许自己要找的答案,就在此地。 虾子巷的一场大火,不仅将虾子巷所有房屋都烧毁了,更是殃及了周边村舍。许多人家流离失所,其中不乏就有很多无依无靠的孩子。 若是不管这些孩子,他们会被卖入就会被卖入女儿河,重蹈自己的覆辙,不知又要造就多少悲剧…… 林疏玉心中不忍,便出钱在虾子巷的旧址,建了一所慈幼院,收留了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们。不仅解决了温饱,更是为孩子们请先生,教他们读书识字。若是有稍微大点、不愿读书的孩子,就让他们去醉杏楼帮忙。 有她在,这些孩子们总算是有了一席之地,不至于沦落到男盗女娼的地步。 她闲来无事的时候,也会去慈幼院教书,教这些孩子们读些浅显的书,《三字经》《百家姓》,还有蕖香最喜欢的《爱莲说》,每每教至「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句话,她总是回想起往事,想起蕖香,想起曾经的自己。 当初,颍川林氏覆灭,年仅七岁的她卖入女儿河,被凤妈妈当做「扬州瘦马」,她被逼上绝路,宁愿绝食而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幸而,她遇到了蕖香。 她永远都会记得那一个雷雨天,她躺在病榻上,气若游丝,只死只差半步。 这世上,爹娘死后,再无人关心她。就在生死关头之际,只有一面之缘的草姐儿却从天而降,用一盏冷茶唤醒了她,从怀里掏出两个热气腾腾的热包子,塞到她手中。 草姐儿那一双黑黝黝的眼睛亮闪闪的,恳切地望着她:「快吃吧,包子还热着呢。」 她记得,蕖香对她许诺,说她们一定会清清白白地从女儿河逃走。 她还记得,和蕖香义结金兰时许下的诺言,吉兇相照,祸福相依。死生相托,不离不弃。 这些事,这些话,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可是,蕖香已经离她而去,成为了花魁娘子沈红蕖。 那么,她以后的路,又该如何走下去? …… 慈幼堂的孩子们极喜欢她,每次她去那里上完课,那些孩子们就会围绕在她身边亲昵地叫道:「林先生,林先生,你明天还会来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5页 每当听到这些孩子称唿她为林先生,她心中总是暖暖的,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 归属感。 她似乎,找到了那个问题的答案。 然而,她虽救下了一些孩子,却有更多女孩被卖入女儿河。 当初,凤妈妈得知蕖香成为花魁娘子时,狂喜之下,一口气没喘上来,死了。 当家的绿柳也被赵勃带走,竟是被折磨致死。 如此一来,楚云阁便作了鸟兽散,如此可是倒了一个楚云阁,还会有更多的楚云阁。 老百姓日子越来越苦,走投无路的穷苦人家,便将女儿卖入到女儿河。 她能够收留的孩子,都是无亲无故的孤儿。那些有父母兄弟的女孩子,反而沦落到女儿河中。 她知道,这个问题的癥结不在于女儿河,不在于金陵城,而在于遥远的京城。 昔日,她尚是颍川林氏嫡女时,耳畔听到的都是什么「朝廷」、「大局」、「家族」,可从未听过大人们提起过「百姓」,提起过无辜可怜的「孩子」。 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们,为了自己的利益斗得你死我活,他们的眼里,从来放不下卑微如蝼蚁般的百姓。 这个世道,真是荒唐透顶。 那一瞬间,她突然理解了蕖香,理解了她为何要放弃触手可及的自由,只身前往京城。 自由很重要,可是比自由更重要的是—— 是心中的道。 她终于参透了那个问题—— 为自己而活,于她而言,是为心中的道义而活。 她收拾行囊,准备去京城,寻找答案。 临行前,慈幼院的孩子们拉着她依依不捨道:「林先生,你要去哪里?要去多久?去了还会回来吗?」 这些孩子们纯洁的眼神,宛若大千琉璃世界,透过他们,她看到另外一个世界—— 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 她对这些孩子们报以坚定地微笑。 「先生为了你们,一定会回来的。」 …… 如此这般,林疏玉收拾行李,打点行囊,带着随行之人,一行人约有三四十口人,浩浩荡荡地上京了。明面上,醉杏楼的掌柜的仍是秦娘,可实际上,她才是醉杏楼真正的主家。 一路上,虽碰上几回想要拦路劫财的宵小,倒也平安无事。 这多亏了陆丽仙为她留下的一支护卫队。 当初,石磊为了保护陆丽仙,特别训练了一支护卫队。这支护卫队,虽说不能和当世最顶尖的护卫相提并论,但是解决一般宵小,不再话下。 醉杏楼生意做得那般红火,的确有不少人眼红,前来惹是生非,幸而有这支护卫队在,才解决了不少麻烦。 这个世道便是如此,向来是欺软怕硬。 如今石磊陪同陆丽仙离开后,这支护卫队就听从林疏玉差遣,护送她进京北上。 眼见离京城只有四十多里的涿郡,出了事。 …… 前一夜,林疏玉一行人在涿郡的来福客栈宿歇。因只剩下四十多里的路程,欲要明天一大早便起,赶到京城。因而这一天,林疏玉早早就歇下了。 这些年,她离开了楚云阁,跟在陆丽仙身边,歷练不少,身体也养好了许多,不再似以前那般娇弱。但一路舟马劳顿,她也颇为疲倦。 她躺在床上,想着明日便可抵达京城,此时却生出了一种「近乡情更怯」之情。 她自幼在京城长大,此番回去,她既不是高贵的颍川林氏嫡女,也不是罪臣之后,更不是豢养的「扬州瘦马」,而是醉杏楼真正的主家林疏玉。 虽说如此,但此番前去,依旧是前途未卜,兇险万分。 她心中仍牵挂着蕖香,不知蕖香在京城过得好不好,还能不能再见一面…… 她如此想着,不由得困顿起来,就要熟睡之际,忽听窗外「嗖」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射在了窗棂之上。 她心中一惊,登时清醒,穿衣起身,点灯。 「公子,出什么事了?」 这时,睡在她的隔壁的崔颢也听到了惊动,前来询问。 他是护卫队的小队长,生性谨慎,武功高超,听到了动静,生怕林疏玉出事,忙赶过来问道。 「你进来吧。」林疏玉说道。 崔颢是她的心腹,虽称唿她为公子,却知道她的女子身份,因而她此时虽未装扮成男子,也让他进来了。 崔颢进来,看到林疏玉无事,稍稍松了一口气。 「公子,刚才是什么声音,可是出什么事了?」 林疏玉神色凝重,推开窗户,手持一盏油灯,「你看。」 崔颢看过去,原来是一个箭矢,射中在她的窗棂之上。 「这上面似乎有字,你拔下来给我瞧瞧。」林疏玉瞧见这箭矢上钉着一小片白布。 崔颢小心翼翼地拔下来,递给了林疏玉,「公子,小心有毒。」 林疏玉点点头,用手帕子垫了,仔细地看着箭矢钉着的白布,上面只有四个字,「蕖香有难」。 林疏玉心中大惊,究竟是何人射出这箭矢?! 此人不仅知道蕖香有难,更是知道她们之间的联繫!况且,若是他有心要帮助蕖香,为何自己不出面,而是要将此消息告知于她? 这人实在高深莫测,是友还罢,若是敌,那就太可怕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6页 更她担忧的,是这纸条上写的「蕖香有难」。 蕖香究竟出什么事了?她不是在京城吗?怎会出事?若真的出事了,该如何相救! 此事究竟是真是假,林疏玉心头蒙上了一层疑云。 就在此时,崔颢守在窗口,忽瞥见一个黑影,忙喝道:「谁?!」 林疏玉向他示意,去追! 崔颢立刻飞身去追,为了安全起见,林疏玉留在了客栈之中。 她手中握着那一张白布,仔细辨认那四个字,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眉头紧蹙,心事重重。 …… 约摸一个时辰,崔颢回来了。 「可追到了?」林疏玉问。 崔颢额头上满是大汗,面有愧色道:「公子,我跟丢了。」 崔颢说,那个黑影身形极快,他施展了全力,才能勉强跟上,但是到了一个破庙中,那个黑影就消失不见了。 他以为那个黑影藏匿在破庙中,就无声潜入了进去,谁知那破庙中却有两个男子,地上还放着一个麻袋,据他观察,那麻袋里应该是绑了一个人。 他躲在横樑之上,听见那两个男的嘴里说着「镇国郡主……沈红蕖」之类的话语,虽听得不十分仔细,但推测出,这两个人似乎绑了人,就塞在那个麻袋之中。 他知道这位沈红蕖对公子意义非常,便立刻回来,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林疏玉。 「公子,我觉得,那个黑影是故意引我去那里的。」崔颢如实说道,「我担心,这可能是个圈套。」 一听到「沈红蕖」这三个字,林疏玉心中一惊,若那麻袋里装着的真是蕖香,那么蕖香的性命就危在旦夕! 此时,林疏玉也顾不上别的,当机立断道:「崔颢,你去带领咱们的人,去将那两个人拿下,一定要救下那麻袋里的人!」 「是!」崔颢应声答道,便率领五个手下,将那破庙团团围住。 一番激战后,那两个歹人寡不敌众,眼见就要被活捉之际,竟然服毒自尽了! 「公子,看来这两个人,是道上专门僱佣的杀手。这帮人,宁愿自尽也不愿落入别人手中,想来他们的妻儿已是被别人捏走手心中。如此一来,必有人会安排照顾他们的妻儿。」崔颢翻遍了这两个歹人身上所有东西,也没有找出一丝一毫可以指向身份的证物,只能如此推测道。 林疏玉点点头,她多年在江湖上行走,自然知道此规矩。 她本欲要第一时间要和沈红蕖相见,可是却听到屋外传来的动静,心中猜疑,立刻骑马追了出去。 此时天已熹微,朝霞千里,十分绚丽。 林疏玉似乎在一片朝霞之中,看到两个身影,立在不远处,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可是,眨眼间,那两个身影就消失不见。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策马回身。 …… 沈红蕖和林疏玉谁都没想,二人再次相见,竟是会在如此兇险时刻。 林疏玉不由得暗自后怕,若是自己晚一步抵达涿郡,若是自己没有当机立断,相信了这字条上的话,蕖香是不是就已惨遭毒手了。 这天底下,当真有这么巧的事吗? 林疏玉隐隐觉得,一切的背后,是有人故意在操纵。那个神秘人既然会给她递消息,就不会眼睁睁看着蕖香惨遭毒手。到了关键时刻,那人一定还会出手的。 只是,那人恐怕不愿见到她和蕖香。 林疏玉对着沈红蕖缓缓道:「实不瞒你,是有人把我引到这里来的。」 说着,便将那一张白布和箭矢递给了沈红蕖。 「你可认识此字是何人所写?」 沈红蕖仔细辨认了半晌,最后摇摇头,「我不认得。」 林疏玉再三犹豫,还是没有说出口。 她看出来,这四个字,是有人为了隐藏笔迹,故意用左手所写的。 颍川林氏祖上,是出过书法大家的名门望族,族人耳濡目染,皆能写得一手好字。她爹爹更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练字的「书痴」。 她犹记得当年爹爹说过,这天底下有人虽左右手均可写字,左手写字,字迹虽然能做到和右手不同,但无论再怎么练习,于极细微之处,一个人左右手下笔用力是一致的。 尽管这人极力隐瞒了字迹,但还是被她认出来了…… 然而,所有的猜测,林疏玉都没有说出口。 这本是毫无希望之事,况且,那人不想再见到红蕖,又何苦提起旧事,让红蕖徒增伤心呢。 …… 沈红蕖和林疏玉分述此间经歷,二人皆是唏嘘不已。 昨日,她们二人是素素和蕖香。 今日,她们是林疏玉和沈红蕖。 林疏玉不由得问道:「妹妹,你今后有何打算?」 若是这世上还有谁可以相信,那红蕖会毫不犹豫地认为是林疏玉。 她神色凝重,沉默了许久,最终说出了她筹谋已久的打算。 林疏玉听了,怔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才紧紧握着沈红蕖的手,「傻妹妹,你这样会害死你自己的。」 沈红蕖悽然一笑,一双秀目中流露出无限的悽苦,还有一种大义凛然。 她闭上眼睛,慢慢道:「我想过了,总要有人去做这件事。」 「他们都已经死了,只留下我,总该是我要去做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7页 「况且,若说这个世上还有谁能做到那件事,那个人只能是我。」 林疏玉听了,沉默了许久。 她望着红蕖的眼神,既惊嘆,又怜惜,还有说不出口的惺惺相惜。 各人,都是为了各人心中的道。 她一个罪臣之女,冒着天大的风险,重返京城,不也是为了如此吗? 既如此,又何必多言。 末了,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握着红蕖的手,坚定地说道,「既如此,我当全力助你。」 -------------------- 第107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1) ============================= 深夜,摄政王府,万松堂。 颜巽离怒目相视,犀利的眼神如同刀子般,飞向了面前之人,他的声音冰冷到了极点,「是不是你?」 对面之人,面色虽然苍白,却不失风度,她抬起手,撩了撩耳畔的鬓髮,即便是面对着滔天的怒火,一举一动,依旧完美无缺,像是绣在屏风上的美人,她平静道,「夫君,你在说什么?」 「我问你,劫走红蕖,这一切是不是你安排的!」 颜巽离的口气更加冷了,眼睛眯了起来,盯着面前这个和他同床共枕之人。 「不是我。」上官婧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颜巽离冷笑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上官家打的是什么主意!为了保你们的位子,歷朝歷代,你们上官家害死了多少人!」 上官婧抿紧双唇,头上的牡丹花簪,微不可微地晃了一晃。 「不是我,也不是上官家。」她重复着这一句话。 「你不承认是吧?好,别让我查出来!」 颜巽离怒急了,冷笑一声,甩了袖子就走。 他走后,这万松堂如同鬼魅一般寂静。 她闭上眼睛,心如一潭死水。 他刚说,他知道上官家的所作所为,可就算他知道这一切,还是娶她为妻。 只要这天下人还相信那一句「若取天下,必娶上官女」,那么她就永远是他的妻,是和他生同衾、死同穴之人。 从前如此,今后亦是如此。 …… 且说两日前,北金国攻占蔚州,边防告急,此等军国大事,颜巽离不敢耽搁,连夜返回京城,和几位大臣、将军商讨对策,两日不眠不休,决定是明面上去派使臣前去沟通,暗地里让霍君羡将军率兵埋伏,一旦使臣沟通不成,立刻对北金国出兵。 牵一髮而动全身,北境不仅有北金国,还有匈奴虎视眈眈,若他们联手,就算是他,也吃不消。 十几年前,他率兵与北金国作战,有如战神降临,屡战屡胜,不仅收回了燕州,更是挥兵北上,将北金国军队打得落花流水,更逼着北金国签下了城下之盟。 朝中有他坐镇,这十余年来,北金国秋毫无犯。 时过境迁,北金国蛰伏了这么多年,终于坐不住了。北金国老皇帝昏聩,早已不管事了。如今是完颜太子监国,看来,这位年纪轻轻的太子,蠢蠢欲动,已经不满足于现在的和平局面了。 北金国是作风剽悍的骑射民族,只服从于强者,十几年前,颜巽离的英勇神姿重创他们军心,若要一雪前耻,必定要先除掉颜巽离。因而,这才有了不久前,北金国和槐彭祖暗中勾结,又与匈奴联手,暗杀于他。他们见此伎不成,便撕毁盟约,突袭攻占蔚州。 与大臣们商议定决策,颜巽离独自坐在文宣殿,稍稍喘了口气。此时,他也颇为疲惫,心中感到一阵懊恼,偏偏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北境又出了这样的事。 轩辕宗室已经凋零,前朝后宫,已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唯有晋岭融氏,虽然让他颇为忌惮,但是独木难支,况且他早留有后手,已和京兆上官氏荣辱与共,恐怕他们再也兴不起风浪。 本来,在今冬至的祭天大典上,他离那个位置,只有半步之遥。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边防出了事,他心中冷笑一声,看来,朝中还有违逆之人啊。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正准备提笔写下什么之际,这时,陈恕突然进来了,带着几分惧意对他说道:「王爷,不好了,镇国郡主不见了。」 他眼中怒火一下子就烧了起来,呵斥道:「什么叫做不见了?」 「郡主本在素玉池沐浴,却是人不见了。属下已经将云梦山庄里里外外都搜寻过了,不见人影。」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郡主是昨天晌午不见的,属下也是今天早上才得到的消息。服侍丫鬟的人说,因郡主素来不喜人伺候,以为姑娘躲到别处去练剑,便也没当回事,到了夜间仍不见踪影,才着急派人去找。」 「混帐!」颜巽离将手中的茶盏摔到地上,摔得粉碎,连熬了两天的夜,他的双眼布满了红血丝,犹如从地狱爬上来的赤血恶魔,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所有人,给我去找!若是她少了一根汗毛,你们所有人都别想好好活着!」 陈恕应声退下。 「鱼肠。」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文宣殿,带着几分疲惫开口说道,「也动用你们的人去找。」 「……是,主人。」稍一迟疑,空荡荡的大殿传来一个声音。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只听有如一片落叶,一个影子飞纵而逝。 至此,这文宣殿,才真正只剩下他一个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8页 红蕖,红蕖……他从怀中,掏出了她的那一方绣着一株兰草的手帕子,那是那一夜风雨夜时,她为他擦去身上雨水的帕子。 虽只有两日两夜不曾见到她,可是他觉得如过了三秋般漫长。 他闭上眼睛,似乎还能看到红蕖偎依在他怀中,那一双秀目眼泪汪汪地仰望着他,颤声说道:「三叔,我怕……」 他的一颗心,都仿佛被紧紧攥了起来。 他已经失去过一次了。 这一次,他绝对不能再失去了。 忽然,他的心底,传出来一个声音:「或许,是她自己要逃走的,从你的身边逃走,就如同她母亲那般。」 这个声音,便是隐藏在他心底最深处的心魔,这句话,差一点击碎了他的自尊和狂妄。 不会的,不会的! 她不会的! 他再次睁开眼,满是决绝和果断,眼底却隐藏着一丝悲凉。 原来无论是谁,在爱情面前,都会变得如此卑微。曾经年少的他如此,而今人至中年的他,亦是如此。 …… 因为沈红蕖的离奇失踪,整个京城都闹得人仰马翻。 他毫不犹豫地下令对京城及其周边地区进行彻底搜查,调动了京城内外的各方力量,派遣精锐侦察队伍,布置卫兵对京城的不间断的巡逻和封锁。同时,各级地方官员都收到了加急文书,对嫌疑人等严加盘问,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搜查沈红蕖的下落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京城的街巷上充满了官兵,巡逻的卫兵严密盯着每一个行人,盘诘任何可疑人等,各类寻找线索的告示也贴满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不仅整个京城,周围五十里都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不仅如此,他更是亲自盘查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短短两日,已经有三条性命为之丧命。 第一条人命,是跟在上官婧身边的刘嬷嬷。 自他离开后,云梦山庄自然是以摄政王妃上官婧为尊。那一日,杨嬷嬷将沈红蕖消失不见的消息通传至摄政王妃处,已是深夜。 上官婧身边的刘嬷嬷,因不愿搅扰了王妃安歇,便将这个消息按下,直到第二天早上才上报给上官婧。上官婧将这个消息传给陈恕时,已是翌日晌午。待颜巽离知道这个消息后,已经过了整整一天一夜。 刘嬷嬷以「玩忽职守」的罪名,杖毙。 不仅如此,所有服侍沈红蕖的下人都被严格控制了起来,严加审问,欲要找寻出奸细。 当日,跟在沈红蕖身边,服侍沐浴的丫鬟是水月和云痕。她们两个,都只说不知道素玉池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二人等了半日,都不见郡主出来,便进去寻找,只见里面并无人影,郡主所穿的衣裳一概皆无,她们二人以为郡主自行离去了,这在之前,也是常有的事,便并不在意。 颜巽离并不相信她们二人之言,让人上了酷刑,水月不堪承受,屈死在狱中。云痕却是被生生吓疯了,翻来覆去只念着一句话,「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 第三条人命,是负责云梦山庄巡逻的侍卫长,朱潜。堂堂一个郡主,在眼皮子底下消失,无论如何,他都难逃其咎,唯有一死,才能平息颜巽离的怒火。 这三条人命,只是开端。 若是再找不到镇国郡主,还不知有多少人丧命……所有人都惶恐不安,往日颜巽离的所作所为,是冷酷果决,这一次,却带着几分疯狂。 他似乎发了疯一般,让天底下的人都知道,她是他的掣肘,是他的软肋,是他不能碰触的禁区。 沈红蕖已经消失两天两夜了,他不眠不休,鬓边生出了许多白髮,苍老了许多。 只有他知道,旁人眼中的疯狂,只不过是为了掩盖他的恐惧。 他害怕再一次,听到的消息,是她的死讯。 …… 涿郡,县衙。 天刚刚亮时,便有人一大清早敲响了登闻鼓,前来报案。 涿郡的县太爷因镇国郡主失踪了,上级压了下来,不得不连日巡查,苦不堪言,刚刚睡下,便被这鼓声吵醒,心中极为恼怒,穿好了衣裳,一脸怒气地坐在公堂之上,重重地拍着惊堂木,呵斥道:「来者何人?!为何敲响登闻鼓!」 这县太爷虽只是个七品的小官,却是个人精,他瞧见堂下这位女子,穿得一身素净,面容虽然秀丽,却是民女的装扮,口吻不由得带了几分轻视和鄙夷。 只见堂下那女子冷冷清清道:「镇国郡主沈红蕖,前来报一桩劫持兇杀案。」 她说她是谁? 那县太爷刚起床,不十分清醒,听她刚才之话,愣了半晌,随即吓得跌坐在地上,伸出一根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她道:「你……你……你就是……」 面前这个女子,难道就是闹翻了天的镇国郡主沈红蕖吗?! …… 沈红蕖在内室内静静地坐着。 这涿郡县太爷不敢怠慢,让人送来了最好的茶。 她望着香炉里裊裊升起的烟,静静思之。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哗啦」一声,门被推开了,吹进来一阵清风,那飘起的香菸立刻散了。 「红蕖!」那人激动地喊道,是颜巽离,他亲自来了。 沈红蕖站了起来,转过身来,望向颜巽离,嘴角挂着一抹微笑,轻轻唤道:「三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9页 他不说话,大步上前,将她一把拥入怀中,他抱地那么紧,似乎要把她勒入自己的怀中。 她有点透不过气来,在他怀中小声的「唔」了一声。 他却不松手,将带有青涩胡茬的下巴磨蹭着她的秀髮,深深嗅了一嗅,声音带着几分哽咽道:「红蕖,你不知道,我多怕你会出事……」 他明明向她保证过,绝对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她,却在眼皮子底下,她被人劫走了。 听到这话,她眼中微微触动,飞快地闪过一丝内疚,她拉着他的手,抚按在自己的心口处。 她的心,噗通噗通地在律动。他手掌中,仿佛握着一只刚破壳的雏鸟,他从来握剑的手,此时此刻却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 他的唿吸微不可微地有一丝紊乱,她犹嫌不够,仰起头,凝视着他,望着盈盈笑道:「三叔,别怕,我还活着。」 她的笑容那么甜美,眼神那么深情—— 就像是一种温柔的陷阱。 -------------------- 第108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2) ============================= 沈红蕖向颜巽离诉说,自己是被醉杏楼的东家,秦娘救下的。他们一行人,是从南边来的客商,路过涿郡,见那两个歹人要行兇,便出手相救,谁知救下来的女子竟然是镇国郡主。 醉杏楼明面上的东家是秦娘,真正的主家,林疏玉并未出面,毕竟,她身份极为特殊,若是被颜巽离认出,恐怕又要引出一场祸事。 至于颜巽离对此能相信多少,沈红蕖也拿不准。不过,当初陆丽仙带走林疏玉时,假身份做得可谓是天衣无缝,若是真要去探查,也破费一番功夫。 颜巽离带走了两个歹人尸首,并封了千金,赠与了秦娘,以表达相救之情。这还罢了,他还特别加封秦娘为「义勇夫人」,这封号虽只是个虚职,可有了它,秦娘就不再是普通的商人,而是有身份有地位,若和官府打起交道,一般官员,也不敢小觑了她。 将命妇封号授予一个商人,这在本朝歷史上,十分罕见。 秦娘在林疏玉的授意下,欣然接受了所有封赏,并表示,她此次前来进京,是为了要在京城经营第十家,也是规模最大的一家醉杏楼。一月后开张,若是镇国郡主能够前来为醉杏楼剪彩,他们将深感荣幸。 沈红蕖欣然答应,说届时自己一定会前往。 如此这般,她便跟着颜巽离返回了京城。 …… 沈红蕖平安归来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然而,这件事却还没完,真相还没查明,幕后黑手尚未被揪出来。 时至今日,沈红蕖都不知道,绑走她的那两个歹人,究竟是听从谁的命令。 是谁摸清了她的日常行踪,是谁在她的日常饮食里下了迷药,是谁偷偷潜入素玉池,将她掳走,又是谁给那两个歹人许下了,让他们将沈红蕖赤身裸体地扒光衣服,扔在京城大街上,事成之后再给一万两白银的承诺。 士可杀不可辱,那幕后之人,想出如此歹毒的伎俩,是为了让全天下之人都取笑于她,让她永远背负上「盪/妇」的骂名,永世不得超生。 若非,颜巽离下了死命令,对此事极尽盘查,那两个歹人失去了和上头的联繫,走投无路之际,这才弃了那一万两白银,这才起了杀心,又恰逢林疏玉相救,这才逃脱一劫。 幕后之人不是要她死,而是要彻底毁了她,要让她生不如死。 能想出如此歹毒的伎俩,看来这人,对她恨之入骨。 沈红蕖每每思之,嵴樑便会冒出一层冷汗,犹如深夜睡熟之际,被鬼魅死死盯着的毛骨悚然之感。半夜惊醒,唯有握着青萍剑,才稍稍觉得心安。 然而,这件事却不了了之。 那两个歹人死后,颜巽离没有再追查下去。 他不再谈及此事,只是将她身边的侍女,除了杨嬷嬷和小橘,全都换了一个遍。安排在守在她周围的护卫也更多了,并且下了死命令,无论是谁的命令,都不能调离她的身边。 这个节骨眼上,坊间却传出颜巽离和上官婧不和的消息,有人说,若是摄政王未来有朝一日,荣登大宝,成为真龙天子,恐怕那帝后的位置,未必就落到了上官家。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就算有了答案,也等同于没有答案。没有答案,各人也都是心知肚明。 眼下,还不到翻脸的时候。 这些事,他不言,她便不去问。 她自有她的打算。 …… 一月后,京城第一家醉杏楼开张了。 这一日,沈红蕖盛装打扮,来到醉杏楼,为其祝贺。 这京城中,原来有一个大酒楼,名为丰乐楼,昔日生意也颇为红火,可惜老东家死后,这酒楼就交由了孙儿打理,这孙儿吃喝嫖赌,哪里懂得甚么经营之道,不出七八年,就将家底败光了,这诺大的丰乐楼,也变卖了去。这丰乐楼的买主,便是林疏玉。 林疏玉幼时,曾经跟着父亲母亲到这丰乐楼吃过几次饭,这家酒楼的大师傅做菜极好,远近闻名,给她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她打定主意北上京城后,便委託中人去帮寻一间合适的酒楼客栈,得知这丰乐楼出售后,当机立断,便立刻以三千两银子买了下来。经过半个月的装潢改造,便成为她经营的第十家醉杏楼,也是最大的一家醉杏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0页 这醉杏楼开张之日,声势浩大,因江南醉杏楼远近闻名,京城人多有听闻其美名,今日京城第一家醉杏楼开张,有不少达官贵人前来,前来凑热闹的平民百姓,更是不计其数。 醉杏楼门前被众宾客围得水泄不通,众人正议论着醉杏楼建造的十分气派,朱门绣窗、雕樑画栋、十分气派。 这时,隔了一条街就传来一阵喧闹,有有人高声喊道:「镇国郡主来了,镇国郡主来了。」 沈红蕖的到来,引起了一阵轰动,这也是自她封为镇国郡主后,头一次在民间亮相。众人大奇,皆都伸着脖子去看沈红蕖,议论纷纷,「你瞧,这就是新封的镇国郡主。」 此时,醉杏楼坐着一群穷书生,听闻镇国郡主来了,也都十分好奇,纷纷涌上前去,想要一睹这镇国郡主的芳容。其中一个穷书生,名为鲁仲,当扒开人群,看清楚沈红蕖的面容,差一点惊掉了下巴,这不是当初在茶水摊教训他的小丫鬟吗,应是叫个什么「蕖香」的,怎么她会摇身一变,成为了镇国郡主?! 鲁仲呆若木鸡之际,旁边有人贊道:「呵!你瞧这通身气派,啧啧,这全京城的贵女都不及她一个!」 有人笑道:「若论容貌,她和玉姬长公主不相上下,可长公主毕竟年纪大了些,倒是她拔得头筹了。」 有人赞嘆,就有人冷言嗤笑道:「呸!她自然是拔得头筹,你们难道都不晓得吗?!什么劳什子镇国郡主,她原来就是那从金陵来的花魁娘子沈红蕖!」 众人惊讶,「原来就是她?她原是千秋楼的花魁娘子,如何当上了镇国郡主?」 原来沈红蕖被封为镇国郡主一事后,因她在微明草堂深居浅出,行事低调,因而民间百姓知道她真实身份的人并不多,都只当她原是什么宗室贵女。 「嘿!你们可不知道,这个花魁娘子听说是救了摄政王一命,这才封了个劳什子镇国郡主。」 一人不耻怒骂道:「呸!这什么世道,一个娼妇,竟然也能当镇国郡主?她做了什么于江山社稷有益的事,凭她也有脸封号为『镇国』?」 「嘘!老三,你小点声,别让人听见了。」 那人更高声说道:「怎么了?!我说的难道不对吗?!大家都睁眼瞧瞧,这个国家,都被这帮蛀虫,弄成个什么样子了?!一个娼妇,陪着什么王爷睡了一觉,就能飞上枝头当镇国郡主?!镇国,镇国,这个国都要毁了!呵!你们难道没听说,南边又发了大洪水,沖坏了多少庄稼!许多地方卖儿卖女都还不够,都到了人吃人的地步了!」 这时,沈红蕖脚步一滞,她似乎听到了。 鲁仲突然回过神来,冲到那名老三面前,说道:「不,她不是这样的人,她是很明事理的姑娘,不会像你说的不堪……」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自己也颇为不信。这其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昔日,他曾苦苦寻找那个叫做蕖香的小丫鬟,谁知今日竟成了高不可攀的镇国郡主,难道,真像这位老三口中所说的…… 「哎唷,你是哪里来的棒槌!怎地,你认识她?口吻这么亲昵,难不成,你也和这位花魁娘子一夜春风过?」 「老三,你喝多了!不许再胡说了!老七,赶紧,扶你哥哥回去休息。」 这边正闹成一团,争执不休,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摄政王到——」 所有人都惊得瞠目结舌,鸦雀无声,诺大的醉杏楼,连地上掉一根筷子,都听得十分清楚。 原来这颜巽离竟是亲自来接沈红蕖的,他并没露面,只是接了沈红蕖,二人就立刻离开。 醉杏楼一楼大堂,最不起眼的角落,坐着两个人,这两人,一个是大鬍子兵汉子,一个是邋遢道人,他们二人,只是十分穷酸地点了一罈子浊酒,一碟茴香豆下酒。 刚才发生的一切,他们二人尽收眼底。 那个大鬍子兵汉子嘿嘿笑道:「老六,你都听见了吧。人,你也救了,她现在如何,你也亲眼见到了。你也该死心了,和我一起回南边去吧。」 那个邋遢道人只闷头喝酒,不说话。 大鬍子兵汉子冷笑一声,「呵,怎么,你还不死心?人家现在是高高在上的郡主,你刚才也瞧见了,姓颜的亲自将她接走,这可是前所未闻!以她今日的恩宠,虽不好说能不能当皇后,但封个贵妃,绝对跑不了。」 那邋遢道人沉默了许久,过了半晌,这才开口说话说道:「老袁,你自己回南边去吧。我要留下来。」 他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清苦和寥落,「有些话……总该要当面去问一问。」 那大鬍子兵汉子一拍桌子怒喝道:「好你个老六!我瞧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掉泪。要我说,你迟早会死在她手上!」 那邋遢道人淡淡一笑:「我这条命,本就是她给的,就算死在她手上,也算是偿命了。」 大鬍子兵汉子冷笑一声:「你别忘了,如今你的这条命,可是我救回来的。」 邋遢道人眼中精光一闪,好似流星划过寒夜,「老袁,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帮你做到。」 那大鬍子兵汉子眯起了眼神,略想了一想,便十分爽快地说道:「好!既如此,你我二人就此分别!」 他将坛中之酒倒进,一股脑喝尽了,「老六,我可是弃了我弟弟,才救回你这条命。在完成那件事之前,你可要好好给我活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1页 那邋遢道人也将酒一饮而尽,眼中波光微动,像是一口深不可测的古井。 「你放心。」 -------------------- 第109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3) ============================= 醉杏楼开张之日,沈红蕖正欲要前去密室寻找林疏玉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沈姑娘,好久不见。」 「呵,不对,如今该称唿你为镇国郡主了。」 她心头一凛,回过头来,竟然是融家少主,融月。他风姿绰约地站在那里,引得无数人瞩目,他上前,和她并肩而立,二人美得像一幅画,若坠入凡尘俗世的两位谪仙人,那么美,那么般配,让人忍不住屏住唿吸,生怕惊扰他们。 她面带惊讶:「融公子为何会在这里?」 「这醉杏楼虽小,可是龙盘虎踞,有王者之气。融月敬仰,怎能不来凑这个热闹。」融月凤眼一挑,似笑非笑地说道。 沈红蕖不太明白他话中之意,刚要问清楚,忽然听到外面传来「摄政王驾到——」的喧闹声,心中更加惊讶,三叔怎么也来了? 融月见她出神发怔,微微弯下腰,撩起她鬓边的碎发,极为亲昵地在她耳边低语道:「前些日子,郡主虽然遭小人为难,但冥冥之中,却有故人相助,可谓是有惊无险。」 沈红蕖心头大惊,故人?! 难道他知道林疏玉的事情? 这怎么可能?! 她一着急,无意之间抓住了融月的衣袖,忙低声问道:「融公子此话何意,谁是故人?」 融月的笑容更深了,眼睛眯了起来,狡猾地像一只玉面狐狸,他不回答沈红蕖的问题,继续打着哑谜道:「只不过,等到郡主再次与故人相见,不知是敌是友呢?」 沈红蕖心头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欲要追问时,忽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断喝:「红蕖!」 颜巽离来了。 融月轻笑一声,从沈红蕖的手中抽走自己的衣袖,稍稍整理,对着颜巽离恭敬拜道:「臣融月,见过摄政王。」 颜巽离眸光深沉,似乎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他不理会融月,一把拉过沈红蕖,护在身后,这才面色淡淡地说道:「劳烦融公子带我向你祖父问好,若是前方战事吃紧,还少不了劳烦他老人家。」 「臣和晋岭融氏,自当尽心竭力,为摄政王和社稷江山,效犬马之劳。」融月恭敬地行大礼道。 颜巽离眸中精光一闪,立刻又恢復如常,再没言语,带着沈红蕖离开了。 …… 在马车上,颜巽离就开始对沈红蕖逼问。 「他刚才和你说什么了?」他的语气颇为不善。 沈红蕖低下头,心中依旧想着融月刚才那几句话,心中乱急了,随口应付道:「没说什么,他刚向我打招唿,三叔你就来了。」 颜巽离脸色稍霁,「以后你离那个融月远一些。」 他的口吻,颇带着几分醋意。 自从上次她被劫走之后,他对她颇为不放心,身边到处都安插了他的眼线。 这让她有些不耐烦,本来想要趁着今日,好好和素姐姐说会话的……谁知就碰上了融月,后脚他又来了。因而,口吻便带着几分不耐烦:「三叔,我知道了。」 她这种态度,一下子就惹恼了他。他似乎回想起曾经的上官晴滟,初次遇到沈承影,也是这般对他的。 他心中窝了火,一下子捏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看向他,冷言冷语道:「除了我,你眼中不能有其他任何男人。」 她被强迫和他对视,心中不满,丝毫不服软,别过头去,冷哼一声。 气氛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 颜巽离将她送回微明草堂后,又匆忙离去,直到夜晚,她刚沐浴完,欲要就寝时,他又来了。 他似乎很是疲倦,声音沙哑地唿唤她道「红蕖,过来。」 她刚沐浴完,并未挽起头髮,而是披散着头髮,乌黑的髮丝如瀑布般垂至腰间,一脸不情愿地走了过去,远远地在他身边坐下。 他却一把将她捞了过来,放在膝头上,抱在怀中,深深地嗅着她身上的味道,似是唯有这般亲昵,才能稍稍消减他心头的烦躁和不安。 她闪过一丝怒意,挣扎了两下,「三叔,你别这样。我如今这样,到底算什么?」 他沉默片刻,抬头望着沐浴之后,如出水芙蓉的她,眸中情慾翻滚,像是黑夜中翻滚的海,他桎梏着她的手,低头吻了下来,「算我的人。」 他决心要迈过那一步。 他不想再等了。 他害怕,害怕再一次失去,再一次被人抢走。 她练习了许久的落花剑法,动作十分灵巧,竟躲闪了去,趁他一个注意,她伸出如玉石般冰凉的手,滑上了他的眼睛,遮住了他的眸子。 她平静地说道:「在你眼中,我到底是谁?」 「是沈红蕖,还是我娘,上官晴滟?」 这句话,却如平地惊雷一般,「轰」的一声,在他心中炸响。 他深深震动,这也是一直困扰他的问题,他到底是把她当成了谁? 他对她如此疼惜,是因她是故人之子,为其照拂,还是因为她和她娘长得那般相像,他是把她当做了替身…… 大哥和晴滟对他如此信任,他怎能辜负他们,对唯一的骨肉如此这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2页 他的眼神闪过一丝痛楚,眸中情慾褪去。 但这一次,却换成她主动。 她冰凉的手依旧覆着了他的双眼,她在明,他在暗,她亲吻了他的唇。 虽然只是一个蜻蜓点水般的亲吻,却如巨大的烟火腾空而起,在他心中爆炸。 原来她心中有我! 他心中充满了狂喜之情。 就在这时,似乎有一滴冰冷的泪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这滴泪水如此冰冷,落在他手背上,浇灭了他一切的狂热。 「三叔,你想的是我娘,对不对?」她蒙着他眼睛的手,微微地颤抖,像是一阵清风,吹皱了一池春水。 她的口吻中,带着说不出口的哀伤。 他沉默了,似乎默认了这句话。 他不应该这样,大哥和晴滟将她託付于我,我不能这么对她。他内心深处,深深地嘆了一口气,勐然清醒,想要推开她。 她又吻了上去,这一次,她用力地咬破了他的唇,血腥之气瀰漫在她和他的口中。 这一丝血腥,让他所有的理智全失,他疯狂地夺取了她口中的甜。 两个人之间的空气越来越稀薄,二人似乎越来越疯狂。 「三叔,我是谁。」 她再一次问道。 「红蕖,红蕖。」他情不自禁地喊着她的名字。 忽然,他黑暗的世界射入了一道光,他缓慢地睁开眼,只看到一丝晶莹剔透的线,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这条线连接着她和他。 眼前的她,寒夜漆星般的眸子直勾勾地注视着他:「你看清楚我是谁了吗?」 他痴痴地点点头。 「那么,我们还要继续吗?」她幽幽地问道。 他酝酿许久的狂风骤雨,肆意地倾洒出来。 这一次,是他重新占据了主导,在她的身上攻城略地。 鸳鸯枕,红绡帐。 他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沉浸在巨大的欢愉之中。 可若是他还有一丝清醒,还有一丝警觉。 他会看到,她那一双悽美眸中,是同归于尽的绝望。 …… 很久,陆霁都没有在她梦里出现过了。 梦中的她,清晰地知道这是一个梦。 陆霁坐在紫藤花架下,手持着一本书,正闲适地看书,抬眸见她来了,嘴角微扬:「你来了。」 此时的她,踟躇着不敢靠近,只敢远远地望着他。 陆霁冲着她微笑,拍了拍他身边的位置,「蕖香,你怎么不过来?」 她绝望地摇摇头,悲切地说道:「阿霁哥哥,我不再是以前的那个蕖香了。」 陆霁沉默了许久,并没有说话。 他知道今夜发生的一切。 她无颜再面对他,捂面哭泣,转头就走。 他喊住了她,开口问道:「那你后悔吗?」 她迟疑了一下,眼神流露出疑惑,自己后悔吗…… 她立在那里,身影那么寂寥,却那么决绝,过了许久,她慢慢地摇摇头。 「那件事,只有我能做到……」 她低声自语道。 「没关系,一切都没关系。」 一阵微风拂过,他从后面轻轻地抱住了她,缓缓地说着。 他依旧是那么温柔,包容着她的一切,却更让她心中更为难过。 他将一朵紫藤花别入她的耳畔,轻声道:「蕖香,我要走了。」 她慌忙道:「阿霁哥哥,你要去哪里?」 陆霁并不回头。 「蕖香,我不能再此停留了,我该去该去的地方了。」 「还有——」他停下了脚步,「如果,以后想起我会让你痛苦,那么就把我忘记吧。」 陆霁的身影逐渐远去,变成了天际的一片云。 忘记他,忘记他。 沈红蕖掩面哭泣。 所有的一切,该如何忘记? …… 「红蕖,红蕖。」 她被人唤醒,睁开眼,原来自己满脸都是泪水,抬起头,借着照耀进窗户里微弱的月光,她看清楚,面前之人是颜巽离。 「你怎么哭了?可是我昨晚弄疼你了?」颜巽离的眼神中满是关切,他小心翼翼地搂住她,不敢多用一力,就像搂着一个脆弱易碎的琉璃娃娃。 原来,今日已是七月七了。 他葬身火海,已经一年了。 她眼睛哭得红红的,却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喘了喘气,才哽咽道:「我……我梦见……我的爹娘了。」 颜巽离一怔,眼神闪过一丝内疚,却安慰她道:「傻姑娘,他们在天上,过得很好。」 她犹自哭着,泪水都淌在了他的胸膛前。 「红蕖。」 「嗯?」 「别怕,我会代替他们,好好照顾你。」 他用粗砥的指腹,擦干了她的泪水,在她的眼睛落下一个吻。 他慢慢拍着她的后背,直到她的气息復而平缓下来,噙着眼泪,又浅浅地睡着了。 他看着熟睡的她,一夜不曾合眼。 他想了很多事,过往,今夕。 还有未来。 他想明白一件事,等他坐上那个位子,他想要她在他的身边。 她才应该是他生同衾、死同穴的妻。 …… 京城,郊外,茫崖山,长夜寂寂,偶有犬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3页 一位道人,借着朦胧的月色,登上了位于茫崖山巅上的大觉观,这位道人头髮凌乱,衣衫褴褛,浑身脏臭不已,唯有一双眼睛,却犹如暴雨过后的碧空如洗。 深夜,他敲开了大觉观的山门。 「哪来的邋遢道人,去去去!」小道童开了山门,见是一个邋遢道人,打着哈欠,不厌烦地赶他走。 那小道童关门之际,眼中一闪,门缝里递进来一枚通体青蓝净的琉璃戒指,在黑夜中宛若一颗坠入大地的流星,熠熠生辉,闪耀着难以言喻的光辉,让人不由得心生敬畏之情。 哪怕是小道童,也知此枚戒指不是凡物,他正犹豫之际,忽听到门外传来那个邋遢道人的声音:「劳烦小师兄通传道长张真人。」 过了片刻,门前来了一位鹤髮童颜的道长,正是大觉观的道长张真人,他竟然亲自来到门前,迎接这位邋遢道人。 待这位道人跟着张道长来到密室,张道长向他深深叩拜道:「主上,我等了三十年,终于等到你了。」 那位道人放下了兜帽,他的面容,布满了狰狞的烧伤,扭曲至极,像是无数条毒蛇,蜿蜒在他的面容上,只是那一双眸子,万般晦暗之中,却隐匿着一丝风光霁月的神采。 「既如此,劳烦道长为我准备『蜕』术吧。」 「蜕」术,乃是巫觋族极为神秘的一项秘术,只有地位崇高的大长老和圣主,才能掌握此项秘术。 蜕术,蛇蜕也,歷经此项秘术者,经过七天七夜的煎熬,脱胎换骨,面容迥异,就如蛇蜕一般,成为另外一个人。 只是这七天七夜,会生不如死。 即便是巫觋一族,鲜有人能够熬过这七天七夜。 张真人听闻这句话,眼神充满了敬畏,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深深嘆了一口气,领命道:「是。」 在进行那项秘术前,他站在茫崖山之巅,望着京城。 此刻,是他作为「陆霁」的最后一刻。 明日此时,他是生,是死,尚不能知。 他极目眺望着远方,京城,有一盏灯火,是她的所在。 山巅的风,那么放肆,吹得他眼眶生生的发酸,他闭上眼睛,睫毛微微颤抖。那些烧伤,如一条条毒蛇蜿蜒在他面容上,是如影随形的恶鬼。 蕖香,你说。 当我再一次出现在你面前,你还认得我吗? 他面靥上浮上一丝苦涩的笑容。 他既希望她认得,又希望她不认得。 他闭上眼睛,听着唿啸的山风,他的身影,那么寂寥,是在万丈高空众翱翔的鹰隼。 如今,你已经属于别人了吗? 你放弃了梦寐以求的自由。 是为了更重要的东西吗? -------------------- 小陆终于要回归了。 这篇文也终于能见到终点了,泪流满面! 还剩下最后的结局,还剩10字完结,一口气冲到最后吧! 第110章 疏林红叶,芙蓉将谢(1) ================================= 吃罢早膳,颜巽离突然说道:「过两日便是白露了,歷年这个时候,太后都要去往茫崖山的大觉观里做一场祭祀神灵的法事,为国祈福。今年,你可愿意陪太后一同前去?」 「茫崖山,大觉观?」 沈红蕖心中颇为疑惑,她到京城这一年来,倒是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 颜巽离解释道:「这大觉观也是名剎古寺了,本朝太祖龙潜之际,还在大觉观里当过道士。因而那里一直享受着皇家祭祀,供奉着轩辕氏祖宗香火。」 「不过,因这大觉观地处偏远,光是过去,就要大半日的路程。后来,祭祀一类法事就改在了京城内的天长观。不过,每逢白露前后,太后总是会前去打醮,主持一场法事,为国消灾祈福。那里路途虽然遥远,不过红叶却是极好的,你跟着前去散散心,如何?」 自七夕之后,他有意地让她出席一些重要场合,像是做着什么准备。 沈红蕖点点头,为他整理衣襟,应道:「好。」 颜巽离看她如此乖巧,心中极为欢喜,忍不住动情,伸手搂住了她,抚摸着她柔软的髮丝,亲昵地用青涩的下巴蹭了蹭。 怀抱美人,他突然想起儿时熟背的那一句「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突然切身体会。 他深沉的眸子闪过一丝不羁,不过,他此时还不是君王,也必然不会让她成了死于马嵬之乱的杨贵妃。 「啊,朝服——」怀中的美人叮咛一声,原来她额头间新描的花钿不小心蹭到了他朝服的衣襟上,只见玄色的朝服,留下一个小巧的白腻印子,庄严之余,顿时多了几分香艷。 「留着吧。」 「不行,你会被别人嘲笑的。」 「呵,谁敢笑我。」 他虽这么说,她还是将这花钿擦去了,然而,印子虽擦去了,却在他的朝服上留下一股如兰似麝的香味,那是她的味道。 他心情大好,大步离去。 他走后,她独坐在椅子上,流露出疲倦之色,抬头望着自己写下的「雨止」二字,不由得怔出了神。 …… 沈红蕖跟随上官太后来到这茫崖山,先是乘坐马车到茫崖山脚下,再是换坐轿子,再是换成步辇,等到距离山门只剩下九十九个台阶,太后坚持要下步辇行走,已示对本朝太祖的尊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4页 沈红蕖也忙下了步辇,搀扶着上官太后往山上去。 上官太后扶着沈红蕖的手,亲近地说道:「红蕖,和哀家一起爬山,倒是辛苦你了。」 沈红蕖忙回说道:「一点都不辛苦,若是我能荣幸地跟太后前来,还不知道京城之中,有如此好的红叶盛景呢。」 这茫崖山比京城更早进入秋,此时此刻,她站在半山腰上,但见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耀眼的余晖倾洒在群山之上,层林尽染,似一条腿赤练般,正是「烟染暮山浮紫翠,霜凋秋叶復丹青」,真乃人间仙境也。 「可不是,这茫崖山的红叶,正是最盛的时候呢,若是再过几日,下几场雨,这红叶恐怕就要凋零了,咳咳——」话说到一半,太后忽然头痛了起来,面色变得十分苍白。 身旁的大宫女司棋忙奉上暖茶来,沈红蕖亲自捧过,太后呷了一口,这才好些。沈红蕖瞧着,太后这头疼来的十分急切,倒像是大病之后,留下的病根儿。 太后稍稍缓了口气,便搀扶着沈红蕖继续往上爬,这九十九个台阶,足足走了有一个时辰,一行人才到了山顶上的大觉观。 只见这大觉观矗立山巅,殿宇嵯峨,宫墙高耸,云雾缭绕,仿佛神仙洞府。门前石阶蜿蜒而上,石阶上青苔斑驳,尽显沧桑。山门上方,一块巨大的石碑镌刻着「大觉观」三个古朴的字迹,让人心生敬畏。 未进山门,便闻到一股香火气,是淡淡的檀香味,瀰漫在凛冽的山风间,沈红蕖只觉心旷神怡。 大觉观的道长张真人早就领着众弟子早在山门外躬身迎接,上官太后见了他笑道:「张道长,近来可好?」 张真人笑道:「托圣上和太后洪福,老道一切安好,近日新炼的胡麻散、茯苓丸等各色丸药,已经送至宫中了,不知圣上和太后可吃了?」 「皇上吃没吃不知道,倒是哀家吃了几丸茯苓丸,觉得身轻体健了不少。」太后进了山门,环视一周,看着张真人身后的道士们说道:「看来,你收了不少得意弟子。」 「都是蠢物罢了,唯有贫道座下有一名弟子,刚刚远游归来,倒还可供使唤。」张道士一边说笑着,一边引着太后和沈红蕖往观里去,「太后和郡主远道而来,想必已经乏了,贫道已经备下斋饭,虽不比宫里的山珍海味,却料理地还干净,太后和郡主只当换换口味,尝尝我们这的粗茶淡饭吧。」 太后道:「不必摆在里面,还是设在赤霞亭处。」 「是。」张真人领命下去。 …… 张真人安排的甚是周到,将斋饭设在了赤霞亭处,这里风景极佳,漫山遍野的红叶盛景尽收眼底,远眺萦绕群山的云海,还可以听山涧清泉水叮咚作响,十分清幽。 青精饭,碧涧羹,苜蓿盘,蟠桃饭,傍林鲜,黄精果饼茹,煿金煮玉,皆是极清雅的山林之味。 远眺着山川连绵不绝的红叶,享用着不同于宫中的斋饭,上官太后兴致颇高地说道:「红蕖,你可知这大觉观,开山祖师是何人?」 沈红蕖摇摇头,「红蕖不知。」 「说起来,这开山祖师是位女道士,名唤作姞姌,想来你没听过这个名字,不过,你该听说过『骑鹤飞升』的故事。」 「红蕖从小便听说过这个故事,说是一名姓『姬』的男道士,在于闹市之中,众目睽睽之下,得道成仙,白日飞升,骑鹤而去的故事。」 「不错,这故事中的姬道士,便是这位唤作姞姌的女道士。姞真人因不愿以真姓名示人,便化名为『姬』姓。」 「世人所说的这位姬道士,是位男道士,难道也是为了掩人耳目吗?」 上官太后冷笑一声,一向和蔼的面容露出一丝讥讽,「这并非姞真人的本意,皆因世人不信女子修道,竟能强过男子百倍,以至于白日飞升的境界,因而擅自篡改,由女改成了男。」 沈红蕖瞭然,「原来如此……不过,这『姞』姓当真少见,我从未听说过。」 上官太后望着山间的红叶道:「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或许你已经见过姞姓之人,却不自知罢了。说起来,这姞姓,和本朝歷史也颇有渊源,乃是巫觋一氏最为尊崇的姓氏……」 巫觋一氏?沈红蕖好像在哪里看到,她绞尽脑汁思索,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 「巫觋一族,歷史悠久,更甚过我们京兆上官氏许多。这上古一族,女为巫,男为觋,男卑,只有最出色的巫者、和极为少数的觋者,才能继承姞姓,轩辕一脉,正是起源于巫觋一族。当初,若非姞真人醉心于修道,如今这皇位,未必就属于太祖一脉了……」 上官太后注视着沈红蕖,缓缓道来,她还要继续说时,忽然,有个小道童前来,说是张真人已经备好了明日法事的仪式章程,还请太后前去过目。 上官太后起身,要往玉皇殿去,沈红蕖本要跟随一同前去,太后说:「红蕖,你就不必去了,你们年轻人,对那些繁文缛节不感兴趣的,这里风景好,你就在此玩赏一番吧。」 沈红蕖答应了个「是」。 …… 太后离去后,沈红蕖独自留在这赤霞亭,静静思索着刚才那一番话。 她想起来了,之前是在哪里看到「巫觋族」,是在那一日,她被封为镇国郡主后,前去宫中领赏,在绛云阁中,等候颜巽离到来之前,在书架上翻出一本本朝史书,上面有一行小字写道:「轩辕氏与巫觋一脉相承,实属同源,守护相望,一荣皆荣,一损俱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5页 看来,这大觉观的开山祖师姞姌道长,便是这巫觋一族最为出色的巫者了。最让她心中颇感疑惑的是,为何太后会说,若非是姞道长醉心于修仙问道,当初这皇位,恐怕就不属于本朝太祖了…… 这话,实在有些大逆不道啊…… 还有,太后为何要告诉她这番话,她正思索着,一阵清风吹拂,一片红叶飘落在了她鬓间,她抬手拂去,不小心却将桌上的一只白玉酒盏扶落下去,那酒盏顺着台阶,叮叮咚咚地滚落下去,噗通一声,像是掉进了溪水之中,只听传来下面传来「哎唷」的一声。 沈红蕖从赤霞亭往下望,却见溪水处站着一个年轻道人,肩膀挑着担,担中盛着水,手中却握着那一只白玉酒盏,此人是大觉观中名为「钟澄空」的弟子。 「小师父,那是我掉的酒盏,没有砸到你吧?」沈红蕖喊道。 钟澄空握着酒盏,抬头望去,只见万壑红叶之间,有一极清丽的女子倚栏眺望,衣袂飘飘,犹如姑射仙子,不由得痴了。 「小师父,小师父?」 钟澄空勐地回过神来,忙低下头去,耳根子已经红了半边,结巴道:「没……没砸到,我……我这就将这只茶盏为贵人送去。」 「不必麻烦小师父了。」仙子的身影已经消失,唯有清脆的声音,迴荡在山涧。 钟澄空迟迟不肯离去,直至溪边的水,溅湿了衣衫,浑身发冷,这才醒悟,握着那一只白玉酒盏,恋恋不捨地离去。 刚转身,却看到了溪水边另外一名道士,想来他刚才的行为都被人看见了,不由得面色窘迫道:「六师兄,我……」 那名被唤作六师兄的道士抬眸望了一眼人去楼空的赤霞亭,淡淡说道:「快回去吧,师父在等着了。」 …… 当晚,沈红蕖宿歇在大觉观的厢房中,奔波劳累一整日,她也颇为疲惫,兼之今日吹了山风,受了些风寒,到了夜间,旧疾復发,又咳嗽了起来。 杨嬷嬷道:「郡主,要不要传随行的太医过来瞧瞧?」 沈红蕖压抑着咳嗽道:「不必,我这是旧疾,无数大夫看过了,都还是那样。况且,眼下这个时候,想必太后已经睡下了,又何必惊扰,我再吃一粒玉津丸止止咳就是了。」 原来她这咳嗽,是打小就有的病根。幼时,阿娘家境贫寒,无御寒衣物,她自小便受了寒,到了楚云阁,在绿柳手底下讨生活,更是朝打暮骂,夜夜去女儿河畔浣洗衣物,她那一双小手浸在冰冷的河水里,寒气入侵,这嗽疾便加重,每逢春秋两季,必要咳嗽个十几日。 这时,她的房门外传来敲门声,小橘前去开了门,原来是一名小道士前来送茶水。 沈红蕖隔着窗户道:「多谢这位小师父,不过天色已晚,我不喝茶了。」 那小道士口齿伶俐地说道:「回郡主,这不是寻常的茶,而是枫露饮,乃是白露时节,每日清晨收集茫崖山上万棵枫叶上凝结的秋露,煎之而成的。喝下这枫露饮,可止咳愈百疾。郡主若是不嫌弃,便尝尝这枫露饮。」 沈红蕖颇为惊讶,这大觉观的道士,如何得知她每年白露时分,便会犯了咳嗽。 她转念一想,想来这枫露饮是专门为太后准备的,她不过是捎带的,便让小橘接过这盏枫露饮。 她掀开盖子,见这盏枫露饮质地菁纯,虽是无色,却比纯水多了一份色泽,闻之有淡淡的枫林气息,喝了一口,虽和泉水并无两样,却有淡淡回甘。 这枫露饮,不冷不热,温温的刚刚好,她心中赞嘆,这大觉观到底是皇家道馆,不比别处粗鄙简陋,做事细緻得很。 她喝了这枫露饮,咳嗽渐止,慢慢进入睡梦之中。 她这一夜,虽是换了新地方,想来是这盏枫露饮的缘故,这一夜倒是睡得极其安稳。 那位小道士送完了茶,回到茶房之中,对着一位年轻道人亲切地说道:「六师兄,枫露饮我已经给郡主送去了。」 那名唤作六师兄的道人,点点头,遥遥望着已经那边熄了灯的厢房,眼神闪过一丝温柔和眷恋。 -------------------- 第111章 疏林红叶,芙蓉将谢(2) ================================= 翌日,便是做消灾祈福道场的正经日子。 天未亮,沈红蕖就起来前去向太后请安。 太后早就起来了,正坐在铜镜前梳头,见沈红蕖来了,亲切地问道:「你这孩子,怎么不多睡会,起得这般早?你昨夜睡得可好?」 沈红蕖笑道:「劳太后挂心,我睡得极香甜。」 「那就好,今日要做一整天的法事,可费神着呢。」太后望着镜子里的沈红蕖缓缓道:「今日这平安醮,不光是为了祈福,也是为了祭祀亡灵。哀家那个嫡亲妹子,还有她夫君镇国大将军,如今去了已有十六年了,也该安息了。」 沈红蕖眼圈一红,忙低下头去,「是。」 上官太后没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沈红蕖的手。 沈红蕖陪着太后用过早膳后,道场便开始了。 道场十分盛大,张真人率领道众登临法坛,他拿起水盂,清水洒向四方,水滴落下的瞬间,仿佛化解了凡尘的浊气。 「众生诚心祈福,愿诸神灵降临,庇佑我等生灵。」张真人庄重地念着,并率领大觉观一众弟子诵经、掐诀、踏罡、存神,法事正在庄严地进行着,沈红蕖伺候太后煮水烹茶,着了一个间隙,起身往后院去取茶水,行至厢房处,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蕖香姑娘,是你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6页 咋一听蕖香这个名字,沈红蕖心头一惊,勐地一回头,却看到是一个年轻男子站在自己面前,皮肤黝黑,横眉大眼,神情愣愣的,却有几分熟悉,这人好似在哪里见过。 她正在发怔之际,那人已如离弦的箭一般,「嗖」的一声,便冲到了她面前,「你就是金陵城的蕖香姑娘,对不对!你如何当上了这镇国郡主?是不是有人逼你。」 眼下她身旁只有一个小橘跟在身旁,此时小橘如同炸毛了一般,挡在她面前,冲着面前那人龇牙咧嘴道:「哪里来的狂生,敢对我们郡主不敬?你快些离开这里,否则我就喊人了,没你的好果子吃!」 沈红蕖听他如此说,突然回想起来了,这个人,好像是叫做鲁仲,听人都叫他作鲁棒槌的,原本是金陵城内的一个儒生,他怎么会在这里? 那鲁仲见小橘要叫喊,十分慌张,却并不退让,依旧发问:「蕖香姑娘,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你若有难处,只管告诉我,我鲁仲拼了这条性命,也要帮助你!」 沈红蕖并不言语,依旧往后院走去。 此时小橘已经喊来了护卫,护卫前来,拉扯着鲁仲。 「当初在金陵城茶水摊上,姑娘当日斥驳我何等的义正严词,说是烟花女子之中,也有忠义之士,难道姑娘忘记自己所言,当真是贪图富贵,才当上这镇国郡主吗?」 沈红蕖依旧不理会。 「沈姑娘!你如今的所作所为,令天下人不耻,你有何颜面见曾经的自己!」鲁仲被侍卫拉扯着,在身后大声吼道。 这句话,恰恰正中她心事,她脚步一滞,肩头微微耸动。 一个护卫紧紧捂住了他的嘴,生怕他在叫嚷,说出不该说的话,硬拉扯着,把鲁仲带下去了。 鲁仲的话语,字字迴荡在她心头,心中已如翻江倒海一般,千百般滋味,晦涩难言。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了道场之中,竟是连太后的茶,也忘记端回来了。 她抬起头,遥遥望着神明画像,心中犹豫,她的选择,是对的吗? 她折断了羽翼,委屈承欢,成为了颜巽离的掌中之物,豢养在笼中的金丝雀,而颜巽离,正是害死虾子巷众人的罪魁祸首。 如今的她,有何颜面见曾经的自己。 她又有何颜面见九泉之下的父母,五姥姥、珠儿,虾子巷所有死去的众人。 还有陆霁。 一想到这个名字,她的心就悲痛了起来,像是被一把锋利的刀划过心口,不见血肉,唯有锥心的疼痛。 「太上曰:「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是以天地有司过之神,依人所犯轻重,以夺人算。算减则贫耗,多逢忧患;人皆恶之,刑祸随之,吉庆避之,恶星灾之;算尽则死。」* 明明是上百名道士在一同念经,此时此刻,一个熟悉的声音,却无比清晰地传入了她耳中。 天地之间,只迴荡着这个声音,仿若一缕清风,一场甘霖,一条穿越山林间的溪涧,安抚了她满是伤痕累累的心。 她勐地站了起来,这个声音,这个声音! 是他!是他! 她满心焦急地四处张望,想要从一群道士中,寻找出那个熟悉的面容,她扫过无数张面孔,却是无计可施,就像是一滴水汇入了大江大河之中,消失地无影无踪。 她转过身去,眼神中满是失望,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会在这里。 她站了许久,最后怅然离去。 「澄明,专心。」 张真人行至神像前,对着座下的一名道士说道。 那位叫做「澄明」道士手持除尘,收回目光,低下头来,「是,师父。」 …… 九月,京城,高升客栈。 「老鲁,你收拾好了吗?!」书生刘揩炎站在丙字号的房间前,扯着嗓子问道。 「好了,好了,我这就出来。」 一阵叮呤咣啷响,走出来一个背着大包小包之人,此人身材高大,皮肤黝黑,浓眉大眼,相貌倒也说得过去,却因几分呆气,被人称唿为鲁棒槌的鲁仲。 那日鲁仲在醉杏楼得知当初的金陵城小丫鬟蕖香,摇身一变,成了高高在上的镇国郡主,心中大为震惊,一直想要当面与她对峙,问个清楚,因而一听太后和镇国郡主要往郊外的大觉观去做法事,便走了一天的山路,装成信男善女,混入其中。 原来上官太后特别叮嘱,不要驱赶老百姓们,但因有护卫们看守,寻常人只是进不了道场里面,因而鲁仲才得以成功。 不过,却因沈红蕖跟在上官太后身旁,前唿后拥,随从众多,无法近身,直直等到了沈红蕖只携着一个小丫鬟往后院去,他才跳了出来,如同竹筒倒豆子般,接二连三地问了许多问题。 然而,无一答覆,他还被侍卫如同拎小鸡般赶了出去。 他本以为自己会暴打一顿,关押个几日,谁知那护卫却只是将他赶出了大觉观,撂下一句「若不是镇国郡主要让你走,你今日至少得要挨二十大板。」 他听到这句话,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爬起来,拍拍屁股走了。 他没有得到答案,但好像又得到了答案。 鲁仲回到高升客栈后,愁眉苦脸地待了半月,不多久,就传来一个天大的喜讯,摄政王特别主张,今年秋季要加开恩科,他们这些考生们,不必等到来年春闱,便可参加会试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7页 这喜讯传遍了大江南北,不消多时,天南海北的考生们都涌入到京城中,一时之间,这京城各家客栈挤满了前来应考的学子,房费也随之水涨船高。 一些家境贫寒,负担不起宿费的穷考生,便搬离了都城,往城郊去住,或是借宿在条件简陋的道观、寺庙之中,也好省些房费,鲁仲一行人,便是囊中羞涩的穷书生。 他们一行人,准备迁往城南的药师佛菩萨庙去,那个庙虽小,却还有几间干净的厢房可住,比起城中客栈,要便宜不少。 他们前脚刚走,高升客栈的钱掌柜就忙不迭地让新一波的考生住了进去,瞧他们的眼神,就如同打发瘟神一般。 「嘿!这帮见钱眼开的老东西,等老子高中了,看你到时候还要把我请回来!」刘揩炎不忿地说道,他虽是个穷儒生,却因长相英俊,得了个外号叫做「刘玉郎」,为人风流,颇得柳陌花街的姐儿们待见,整日眠花宿柳,如今搬离了这里,去往那偏僻的药师佛菩萨庙去,好比那发配到了苦寒之地。 「咱们早些搬走也好,这京城真真是乱花迷人眼,我来了这半年,温书的日子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眼见就要进考场了,到那冷清的菩萨庙,赶紧抱抱佛脚。」赵生挺着个大肚子说道,他原先是个瘦子,家中贫苦,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可到了京城后,整日和同乡同好们大鱼大肉,不消半年,便吃成了个胖子,走起路来,活脱像个皮球,因而人们都称唿他为赵皮球。 「就是,就是!眼下只有一个月,就要进考场了,若还在那住着,天天和人天南海北地侃大山,书本都摸不到,恐怕就要名落孙山咯。」李生嘻嘻哈哈地说着,他平生最爱和人闲聊,一天到晚,那张嘴就没停过,因而人都称唿他为「李嘴儿」。 一行人之中,唯有鲁仲埋头走路,一声不吭。 刘玉郎瞧见了,讥笑一声:「鲁棒槌,感情你是捨不得那温柔富贵乡,弔丧着一张脸,怕不是还想着你那娇娇郡主吧?」 众人哈哈大笑了起来。 鲁仲被赶出大觉观的事情,已经传遍了,众人都笑这呆子痴,怕是魂儿已经被那花魁郡主给勾走了,还妄想着那享尽荣华富的娇娇美人,还能多看他一眼这呆头棒槌穷书生不成? 鲁仲任由着他们打趣,并不言语。 众人说笑之间,走了大半晌的路,终于到了这城郊的药师佛菩萨庙。谁知就连这偏远的菩萨庙,也挤满了人,小和尚告诉他们一行人,眼下厢房紧张,各位施主恐怕合赁一间房了。 众人分派好房间,各自住了进去,鲁仲分到了最后一间西厢房,推开门一瞧,已经有人住在里面了,正温习书本,鲁仲见这位青年面容清俊,神色淡淡,他不禁打了个冷颤,不知为何,这人让他想起埋藏在雪山之巅上的一块寒冰。 「我叫鲁仲,今日借住在此,敢问兄台姓名?」 「姬澄明。」 「姬澄明?这个姓氏倒是罕见,咦……这位兄台,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怎地这般面善……」鲁仲挠着脑袋沉思道。 那名叫做姬澄空的年轻人眼波微微一动,并不接话。 「敢问这位兄台,你是哪里人,从何而来?」 「大觉观。」 「哦!」鲁仲一拍脑袋,终于回想起来了,为何他觉得这人十分面善,他从小便过目不忘,哪怕是只见过一次面,也能牢牢记住,那次他偷偷跑进大觉观之中,一众道士正在念经做法,其中一个道士,旁人都称唿他为六师兄的,感情就是眼前这人? 「敢问姬兄,你原先可是大觉观里的道士?」 「还俗了。」姬澄明言简意赅地说道,并不否认自己原先道士的身份。 鲁仲却十分好奇问道:「做道士不好吗?姬兄为何要还俗?」 「科考,求取功名。」 这句话,倒是把鲁仲的话头堵住了,他挠了挠头,见姬澄明无心和他交谈,便也不再说话,自去收拾东西去了。 不消几日,和鲁仲同住的书生原先是个道士,这事不多久便传开了,这件事倒是个奇事。 刘玉郎讥讽道:「一个棒槌,一个道士,同住一屋,怕是文曲星下凡,也救不了着两个呆子。」刘玉郎颇为自负,此次定能高中,完全不把这两个人放在眼里,整日对他们二人挖苦讽刺,谁知鲁仲早已习惯,丝毫并不恼怒。 那个姬澄明,性格寒冰,对旁人不闻不问,众人见如此,便只觉没趣,也不再去招惹。 白驹过隙,终于到了正式科考的这一日。 -------------------- 小陆终于要正式回归了,不过换了个,嘿嘿。 2023年最后一天,感谢各位小可爱的陪伴~ 我们明年再见! 第112章 一日看尽长安花(1) ============================= 这一日,会试正式开始,贡院前挤满了人,考生们排成长长一队,都是挨个搜身检查进考场的。 鲁仲一行人早早便赶到了贡院,正排着队,眼见就要进考场,忽然来了几个衣着华丽之人,一帮僕役趾高气扬地说道,「闪开,闪开!」硬是挤到了鲁仲一行人前面。 鲁仲为人正直,正要上前呵斥,却被李嘴儿拉住,悄声道:「哎唷,老鲁,这些都是京城里门阀世族的小爷们,咱们可惹不起,且忍一忍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8页 赵皮球也凑上前说道:「就是,马上就要进考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刘玉郎不忿道:「哼,你们只会靠祖辈萌阴,不就是有个好爹,能有什么本事。」 不巧,这句话被一个华衣弟子听见了,他扭过头来,不屑地看着鲁仲一行人,讥笑道:「没错,我们是有个好爹,只要有我们高门大户子弟在,永远没有你们臭要饭的出头之日!」 说完,便大跨步进了考场。 众考生听了,无比心中愤恨,却是无可奈何。 原来本朝科考,虽是无论公卿贵族、平民百姓皆可科考,但是这其中的录取,却是大有门道。考生考卷并不煳名,弥封,考官判卷时,可以看到各个考生的名字。 因考官们都是门阀大族出身,对前来应考的世族子弟,十分捻熟,若判到了他们的卷子,则会格外「关照」。况且,到了发榜之日,若你是世家大族子弟,哪怕名次再差,也可「酌情」录取,挤占的,却是平民子弟的名额,确如那位华衣子弟所言,只要有他们高门大户子弟在,平民书生难无出头之日。 此等不公平,皆是因为当初要实行科考之初,便遭到了世家大族的极力反对,太宗皇帝特别下令,世家大族子弟,除了走门荫入仕,也可参加科考,会「酌情」录取。 一百年间,曾经的「酌情」录取,慢慢演变成「悉数」录取,因而大家虽是同进考场,平民子弟数千人争得一个录取名额,而高门子弟,只要不是太差,都是悉数录取,因而民间流传着有一句「白衣不占鼎甲」之话。 此等不公平,寒门子弟却也无可奈何,毕竟这科考是他们唯一的出路,只得削尖了脑袋,去抢那些高门大户子弟手指缝里漏出的名额。 鲁仲马上就要进考场,回头望了一眼,扫了一眼身后的队伍,却不见姬澄明的身影。 今天一大早,姬澄明便不见了,不知去往哪里。鲁仲十分忧心,心想姬兄该不会误了进考场吧,如此惴惴不安,会试正式开始了。 …… 熬了三天,会试结束,贡院开了门,所有考生终于又获得自由,被整整关了三日,神色黯淡,疲倦不堪,头重脚轻地走了出来,都如同被扒了一层皮。 考试后,放榜前,是最疯狂的。这京城里的花街柳巷,酒楼茶肆,挤满了考生,刘玉郎和姐儿们夜夜销魂,赵皮球则是日日下馆子,吃得满嘴流油,李嘴儿则是嗑瓜子磕的直流鼻血,唯有鲁仲,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菩萨庙中,只是,姬澄明仍是不见人影。 终于到了放榜日,贡院东墙下人头攒动,竟是比最热闹的集市人要多出几倍,鲁仲憋红了一张脸,拨开人群,挤到了皇榜之下,从后往前数,在乙榜、丙榜看了许久,眼睛都看酸了,依旧没有找见自己的名字。 唉,看来自己此次没中,他心中想着,不免有些心灰意冷,但转念一心,本次是加开恩科,就算这次没中,来年春闱再考就是了。 如此想着,心中舒坦了不少,准备掉头就走。 「老鲁,老鲁!恭喜恭喜!」 谁知,鲁仲碰上了刚巧从醉杏楼出来的赵皮球,一脸乐呵呵地拱手向他道喜。 他一脸迷茫,挠着头呆呆问道:「老赵,我没考上,何喜之有?」 赵皮球十分惊异地说道:「什么没考中?老鲁,你可是甲榜第一名!本次会试的榜首会元!你再说什么梦话呢!」 鲁仲已经完全呆了,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赵皮球和李嘴儿拉着他挤到那人最多的甲榜,「老鲁,你瞧,这不是你的名字吗?」赵皮球把鲁仲拉到甲榜之下,指着高高在上的第一个名字说道。 鲁仲顺着赵皮球的手看过去,黄纸黑字!他的名字赫然在甲榜榜首,登时,愣在那里,摸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啊?我中了?第一名?」 旁人一听,这位年轻人就是本次会试的甲榜第一名鲁仲,也都为簇拥了上来,争先恐后地看,甚至有富商,在榜下捉婿,拉扯住鲁仲不让走的。幸而赵皮球和李嘴儿护住他,一帮人一路高歌,到了醉杏楼。 刘玉郎早就在醉杏楼等着他们了,见他们来了,神色厌厌的,哼了一声,「怎么这般迟,菜都要凉了。」他虽也考上了,但名次远不如鲁仲,是倒数几名,可谓是差一点就没考上,他为人自视清高,如今被日日取笑的鲁棒槌压过一头,心中自然不悦。 「来啦来啦,许多人拦着老鲁不让走,这才耽搁了几日。」赵皮球和李嘴儿二人喜滋滋道,他们二人也考进了,虽也是倒数几名,但于他们而言,能考中便已经是天大的喜事,十分满足,哪里还会计较名次。 众人宴饮,自然热闹非凡。 醉杏楼中,今日几乎被考生们包场了,考中的贡士们皆都在此庆贺,听闻本次会元在此,便都来敬酒,互相攀谈,是谓同榜之情。虽也有不少没考上的,但因本次是特别加开的恩科,距离下一次会试不过只有数月,因而并不太沮丧,也都来向鲁仲一桌前来敬酒,藉以沾沾喜气。 李嘴儿:「你们瞧见了吗?这次的录取的考生,和以往都不一样?」 刘玉郎讥讽道:「自然是不一样,就连鲁棒槌这样的呆子,都能当会元!」 鲁仲点头称是:「我实在不知,自己如何能当甲榜第一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9页 李嘴儿道:「你们瞧,刚才前来给老鲁道喜的,都是些和咱们一样的平民弟子。」 赵皮球道:「确实如此,往年会试考上的,可全都是世族大家的弟子,哪里轮到咱们?」 这么一说,众人幡然醒悟,今次会试录取的的平民子弟,较往往年多得多。 「嘿,你们没听说吗?摄政王大人不仅加开恩科,还特别下令,本次会试考卷要煳名,考官判卷不知是考生姓名,并且最终录取名次,不论出身,只看成绩,简而言之,那帮高门大户子弟,也得要凭真才实学和咱们竞争,再也不能『酌情』录取了。」 众人一片譁然。 「难怪如此,难怪如此!」考中的平民子弟激动地说道。 「摄政王大人英明啊!若非他老人家,咱们这辈子,都没有出头之路!」 「摄政王文韬武略,本朝在他带领下,国运蒸蒸日上,真真是紫微星下凡!」 「老鲁,你说是不是,你今日能考上会元,也多亏了摄政王他老人家的功劳,否则,你的这甲榜第一,就要被那帮膏梁子弟抢走了!」 鲁仲憋红了脸,沉默了许久,这才说道:「摄政王大人英明,可大傢伙别忘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咱们可是要效忠于皇上的。」 「哈,你说的是。」 众人面上皆都不好看,虽随口应和着,心中却都笑这鲁仲有些呆里呆气,怪道别人都叫他棒槌,如今天下,人人都只知摄政王,谁还会在乎那个躲在后宫里的小皇帝呢。 醉杏楼之上,有一年轻公子,站在最高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此人正是林疏玉,她听着下面的书生们齐声夸赞颜巽离,想起十几年前,颍川林氏才是天下读书人的领袖,如今却是早被人们忘却,心中真真不是滋味。 她却也不得不佩服,颜巽离这一步棋,走得极妙。想来,他料定这世家大族已经悉数掌握,经此一招,便兜揽了寒门学士之心。 此举也意味着,他做好迈出那最后半步的准备了…… 「公子,沈姑娘那边来信了。」崔颢上前,低声说道。 林疏玉转身,进入到密室之中,拆开沈红蕖传来的密信,她们以一种秘密的方式,传递消息。 沈红蕖传来的密信,上面只有四个字。 冬至,祭天。 …… 鲁仲被络绎不绝的人前来敬酒,喝得酩酊大醉,待回到菩萨庙,已是凌晨时分,踉跄推开门,房间已有一个人,却是多日不见的姬澄明。 姬澄明坐在西窗下,中夜皎洁月光倾洒在他身上,宛若立在寒霜中的一棵松树。 见他突然出现,鲁仲酒醒了一半,忙问道:「姬兄,你此次可考中?」 「甲榜,第六名。」 鲁仲高兴起来,手舞足蹈道:「姬兄,我就料定你定能考中的。你的才能,绝不在我之下,有你在,我这个会元,当的极为心虚。」 姬澄明并未说话。 鲁仲还要上前说些闲话,且瞥见姬澄明看似平静的面容似乎在忍着极大的痛楚,便不作声了。 他细细想来,姬兄好像每隔七天,便会消失一段时间,再次回来,周身上下好像有哪里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嗯……就好像是,蛇蜕一般。 翌日,鲁仲正在清梦之中,便被人吵醒了。此时小小的菩萨庙挤满了人,都是要邀请考中的贡士前去到家里做客。考中了贡士,就能当官了,此时拉拉交情,日后若打交道,也好行个方便。 众人正在喧闹之中,忽闻外面传来一句高声吆喝:「玉姬长公主有请鲁仲、姬澄明二位公子前去赴『东篱宴』。」 众人一听到「玉姬长公主」的名字,心中极为纳罕。 歷来,玉姬公主只会在殿试之后,邀请考中的进士去她府上欢宴,因在桃花盛开之际举办的宴会,人们称唿为「桃花宴」。没想到,今年加开恩科,这些考中的贡士,竟然也能有次殊荣,受到玉姬长公主的邀请。 一时之间,众人皆向鲁仲和姬澄明投以羡慕的眼神,毕竟,能受到玉姬长公主的邀请,于寒门书生来说,可是天大的殊荣!何人不知,玉姬长公主偏爱有才华的英俊男子,若得她青睐,便是考不中进士,也能扶摇直上了。 刘玉郎嫉妒得要死,他自诩为美男子,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投到玉姬长公主门下,平白却被一个呆子和一个臭道士抢先了,妒火中烧。 鲁仲看着那张请帖,挠了挠头,「姬兄,这东篱宴,你去不去?」 姬澄明眼中闪过一丝光芒,「这等大好机会,如何不去。」 鲁仲笑道:「你去我就去。」 -------------------- 本书中的科举制度,是虚构出来的,和歷史上的科举制度不太一样,戏文而已,请不要较真~ 2024年新年第一天,祝各位小可爱们身体健康,事事如意~ 新的一年,也感谢有你们的陪伴,哪怕看的人再少,我一定会好好把这个故事完结的:) 第113章 一日看尽长安花(2) ============================= 「澄明兄,咱们走吧。」 到了玉姬公主相邀之日,鲁仲早早地就起来了,梳洗一番,换上了最整洁的旧麻布衣裳,兴沖沖地对着姬澄明说道。 姬澄明躺在床上,面上恹恹的,好似大病初癒后的虚弱状态,他淡淡地「嗯」了一声,站了起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0页 他们二人出了门,却瞥见刘玉郎早在门外等着,瞧见他们俩出来了,眼珠子直熘熘地转,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们两个,难道就这样去见玉姬公主?」 他今日打扮的,可谓是狠狠地下了一番功夫,敷粉薰香,捯饬得如同一只花蝴蝶一般,好一个玉面郎君,立着三丈远,就能闻到他身上那一股香味。 鲁仲乐呵呵地说道:「是啊,为了今日赴宴,我昨日还特别洗了澡。」 刘玉郎欲言又止,见鲁仲和姬澄明要走,拉扯着鲁仲道:「老鲁,你今日带我一同前去吧。」 「玉姬公主没邀请你啊。」鲁仲直愣愣地说道。 刘玉郎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那个……我是你的同窗好友,交情匪浅,你带上我也不为过,老鲁,求求你了,我今日一定要让玉姬公主见见我刘玉郎的风采。」 鲁仲挠了挠头,为难道:「既如此,你就一起来吧。」 刘玉郎松了口气,赶紧跟了上去。 三人来到玉姬公主府,府门前早已是车马云集,他们三人步行前来,实在有些寒酸。 鲁仲向门房报上姓名,那门房立刻高声唱道:「甲榜第一名鲁仲、第六名姬澄明二位相公到——」 鲁仲和姬澄明进了门,刘玉郎却被拦在门外,那门房道:「你不能进,宾客的名单上,没有你的名字。」 刘玉郎颇为恼怒:「我可是本次会元鲁仲的好友,怎么就不能进!」 「刘相公,实在不行。」门房冷笑一声,将他挡在门前。 刘玉郎向前一凑,往门房怀中塞了半两银子,低声下气道:「这位大哥,你通融通融,让我进去吧。」 那门房一见那半两银子,实在好笑,他们玉姬公主府,出入之人都是达官贵人,这穷酸书生,半两银子也有脸拿出手,感情是打发要饭的?心中便起了捉弄之情,对着刘玉郎道:「你要进也不是不可以,你只要称自己是鲁相公、姬相公的随从,就能进。」 「你——!!」刘玉郎受到如此羞辱,涨红了面皮,揪着那门房的衣领,正要发货,余光却瞥见鲁仲和姬澄明身影逐渐远去,心中着急,赶忙松了手,狠狠道:「好,就这么办。」 门房嬉笑着高声喊道:「鲁相公,且等一等,你们二人的随从还没进来呢。」 声音之大,往来之人都听见了,刘玉郎又羞又恼,低了头,赶紧跟上前去。 …… 三人进了这公主府,来到公主府上的后花园,目之所及,皆是各种名贵的菊花,有花色金黄,远看就像是只黄鹤衔着玉珠的「黄鹤衔珠」,有如凤凰展羽,神采飞扬的「凤凰振羽」,如苍龙盘踞伸长的「龙盘蛇舞」,几乎将天下所有名贵菊花都揽了过来,远远望去,一片金灿灿,馥郁芬芳,犹如仙境一般。 更妙的是,有无数的美少年,衣着光鲜,往来穿梭,为宾客们添酒助兴,有如飘尘脱俗的仙人一般。 刘玉郎本来对自己的美貌颇为自负,但见到这般富贵场面,瞧见公主府上端茶送水的侍者便如此英俊,不免心生自卑之情。 鲁仲却不管不顾,一屁股坐下,就吃喝起来,扭头冲着姬澄明道:「澄明兄,我说对了吧,这公主府上的饭食,全都是别处吃不到的山珍海味。嘿嘿,今早出门,我特特少吃了些,就是给肚皮多多腾空地方。」 众宾客早已知道这名唤作鲁仲之人,便是本次会元,见他如此粗鄙,都笑他有几分呆气,见面不如闻名,不过如此,想来能考上会元,也不过是一时运气罢了。 「你就是鲁仲?」 鲁仲正在胡吃海塞之际,一位衣着华丽的翩翩公子摇着扇子而来,一见到这位公子,刘玉郎更加自惭形秽,拉扯鲁仲的衣袖低语道:「老鲁,他就是本次甲榜第二名,谢玄,出身高贵,是陈郡谢氏的嫡子,他哥哥便是当今摄政王跟前的红人,现居三品大夫的谢佻谢大人。」 谢玄面色不善地打量着鲁仲,见他一副没见过世面的穷酸样,心中更加不快,他乃陈郡谢氏二房次子,从小便被堂哥谢佻压过一头,如今谢家风头正盛,他本可走恩荫的路子,谋取官位,但他对自己的才情颇为自负,自诩就算科考,定能一举夺得状元,便可让祖父谢琨瞧瞧,他可不比堂兄谢佻差半分。 谁知,本次开的恩科,竟是一改往常作风,考卷煳名,判卷之人不知答卷之人是谁,不能多多关照,他虽也某得了甲榜第二名的好成绩,却是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穷书生抢走了会元,心中着实不快。 鲁仲口里还大嚼着点心,渣子掉了一身,对着谢玄拱手道:「原来是谢公子,久仰大名。谢公子何不坐下来,咱们一边饮酒,一起交流交流学问。」 谢玄冷笑一声,鄙夷地看了他们一眼,竟自走了。 鲁仲并不觉得怎样,刘玉郎却气得嘴歪鼻子斜,「老鲁,你看他,丝毫不把你我放在眼中!」 「他是贵公子出身,自然高傲些,咦——澄明兄哪里去了?」鲁仲一回头,发现身旁的姬澄明却不见了踪影。 …… 放榜后,玉姬公主临时起兴,邀请了甲榜前十五名来参加这东篱会,众人皆知,待到明年春天殿试,状元便在这十五个人中。不少王公贵族慕名而来,想要看看,本次弥封试卷,考中甲榜前十五名的书生,到底都是哪些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1页 前三甲,第一名会元乃是山东穷儒鲁仲,第二名乃是陈郡谢氏的二公子谢玄,第三名乃是之前在金明茶会以「梅间雪」取胜,获得「茶魁」的许义山。剩下的人,既有白衣出身的,也有出身名门望族的。 众人见了这十五个人,皆都议论纷纷,虽说这次会试,乃是白衣出身的鲁仲占了第一名,谢玄稍逊一筹,但等到了明春殿试,定是出身高贵的谢玄拔得头魁。 书生们也互相攀谈着,正好藉此东篱宴,攀攀交情,也是同榜之谊。不过倒也分成了两拨人,一拨人自然是以谢玄为首的高门大户出身的子弟,共有九人。他们出身名门,师从大家,考取功名,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易如反掌。 另一拨人,则是如鲁仲般白衣出身的书生们,共有六人,不过,这六人中,鲁仲之呆,许义山之痴,姬澄明之冷,这三人并无兴趣唿朋引伴,这一拨人自然是不成气候。 公主府内,除了众宾客所在的后花园,还有一处极为僻静的小花园,风景秀丽,极为僻静,名为茱萸花坞,临水小谢,搭了一个小小的戏台子,戏子们正在上面咿咿呀呀地唱着,玉姬公主起身,对着一人说道:「我先失陪了,到前面去瞧一瞧那些书呆子们去。要不,你同我一起去?他们见了你,恐怕魂都飞了。」 这次东篱会,玉姬公主亲自相陪,可见这人身份极为尊贵。 那人淡淡一笑,「这戏正唱到正精彩处,我就不去了。」 玉姬公主笑道:「既如此,我便去了。」又嘱咐丫鬟们,要好生服侍。她走出了茱萸花坞,身后的面首冯宝宝上前说道:「公主,宾客们都到齐了,眼下都聚在后花园里呢。」 「许义山来了吗?」玉姬公主问道。 冯宝宝道:「来了,眼下正在后花园里赏菊呢。」 玉姬公主听罢,快步走去。自从金明茶会后,她对这个许义山颇为上心,三番五次地下帖子去请,他均以要闭门读书的理由回绝了。她原以为这不过是他的说辞,原来他不光是茶绝,颇为才气,竟然一举夺得了甲榜第三名,颇为惊喜。 她心中思量,若是这许义山愿意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让他这个「茶魁首」当上「文状元」,倒也是一桩佳话。如此这般,心中更加欢喜,快步往前走去。 忽然,角落处瞥见一人,立在松柏树下,远远望去,这个身影倒是让她心中有几分在意,对着冯宝宝问道:「他是谁?」 冯宝宝瞧了一眼道:「乃是甲榜第六名的姬澄明,听说原先是大觉观里的道士,后来还俗了。」 「还俗的道士,怎么会直接参加本次恩科?」 「他未当道士之前,已经过了乡试,况他并非是完全出家,算是俗家弟子,因而国子监中,并未将他除名。」 「哦?这倒是有有趣。」玉姬公主停下脚步,望了一眼,见这姬澄明虽然生得倒也清俊,周身却萦绕着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让她心中颇为忌惮。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被什么勐禽野兽死死盯着一般。 她身份尊贵,这世间,除了两个人给她这种感觉,一个是颜巽离,另外一个是融月,这二人,一个是兇勐的虎,一个是诡计多端的狐狸,都是妖孽,她决计不会轻易招惹。 她眉头微微一簇,怎么一个穷书生,也会让她有此番感觉?她又定睛瞧了一眼,那种感觉却如潮水般褪去,她这才松了口气,暗自笑道,想来是近日有些放纵,自己看花了眼吧。 -------------------- 第114章 一日看尽长安花(3) ============================= 玉姬公主寻到许义山,他正在孤身一个人,站在偏僻的角落里,弯下腰来,细心地採撷着各色菊花上的嫩芽。公主府上的菊花名贵品种极多,外面难得一见,趁此机会,多多採撷些嫩芽,好制成菊花茶。 「许相公,你若是要这菊花嫩芽,我让下人帮你摘最嫩的芽,如何?」玉姬公主风情摇曳地走了过来,石榴裙一摆,摇摇晃晃地站在许义山面前。 许义山并不抬头,依旧是採撷着菊花花瓣。 「你抬抬头瞧瞧我,我的面容,可比这菊花差半分吗?」玉姬公主眉黛低横,秋波斜视,稍稍提着石榴裙,露出绣花鞋来,若有若无地擦过许义山的衣衫下摆。 许义山的手一滞,低着头,并不言语。 「许相公,你当真如此薄情?你若投靠了我,不仅可以当茶魁首,来年春闱,我叫你当上真正的状元,如何?」玉姬公主早已春心难耐,自宋易之死后,她空房寂寞,一直未寻觅得如意郎君。眼前这个许义山,无论是相貌才情,她都喜欢得不得了,心中饥渴极了,恨不得立刻成双。 许义山缓缓站起身来,将手中已经採撷的花瓣,尽数都撒在了地上,冷笑一声,「这地方不干净,哪怕是再名贵的花,也是脏的。」说罢,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你——!」玉姬公主气得两靥发红,花枝乱颤,「好你个许义山,得罪了我,我看你如何还在京城立足!」她一双秀目之中闪过阴戾,她得不到的东西,哪怕悉数毁去,也在所不惜。 「公主……」冯宝宝在身后,嗫嚅地说道。 「有甚么事,说!」 「外面的人,全都到齐了,都等着公主呢……」 宾客悉数到场,主人家一直不出现,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2页 玉姬公主重重地喘了几口气,胸脯子上上下下起伏,稍稍平復情绪,这次挂上了那一副对一切都毫不在意的表情。 冯宝宝暗自喘了口气,他实在深知玉姬公主为人,心中不由得为那个茶痴许义山捏了把汗,恐怕他没有好果子吃。 …… 「许相公,你且等一等——」 许义山满腔气愤地出了公主府,身后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他以为仍然是玉姬公主的纠缠,转过身来,面带几分怒色,没好气地说道:「干什么!」 看到面前的女子,不由得怔了一怔,这个小丫鬟,并非是公主府上的丫鬟,好像是…… 「咦,你不是镇国郡主身旁的丫鬟吗?」 「许相公,我可追上你了,我叫小橘,正是镇国郡主身旁的丫鬟。」小橘气喘吁吁地说道。 「哦?镇国郡主今日也在此?」听到沈红蕖在此,许义山的面容稍稍缓和了些,世人虽然对这位镇国公主评价颇为不堪,但他是「茶痴」,自认为沈红蕖既然懂得那「梅间雪」,必不是个贪图富贵之人,因而对她颇为敬仰。 「许公子,你上次不是问我家郡主,那位也懂得『梅间雪』的故人是谁吗?他此刻也在京城,你若想相见,可往此处找他。」小橘往许义山的手中塞了一个纸条。 许义山内心激动不已,展开纸条,上面写道:衡芜书院,林疏玉。 …… 后花园中,众书生们正彼此攀谈,交流连络之际,侍者高声唱道:「玉姬公主。」 周围一下子都安静了,众人皆都屏息瞩目,想要一睹玉姬长公主的芳容。 刘玉郎伸着个脖子老长,踮着脚想从人群之中瞥见玉姬公主的芳容,只瞥了一眼,见到风华绝代的玉姬公主,身子早已酥麻,魂魄先失,他今日此番前来,为的是攀上玉姬公主这棵大树。万万没想到,玉姬公主本人,竟如此这般美貌,花街柳巷的姐儿,全都加起来,也比不上玉姬公主一丝一毫。 「晚辈谢玄见过公主,我家祖父常常说,公主不但长得是国色天香,更有是朝中一棵大树,若非有公主在,朝中局面不会如此安稳。」谢玄赶上去献殷勤,他虽早就见过玉姬公主,但当时有谢佻在,压根轮不到他和玉姬公主说话。 玉姬公主瞥了他一眼,嬉笑道:「哎唷,这不是谢家的老二吗?你如今是甲榜第二名,可是争气了,人都说你哥哥不错,我瞧着你丝毫不比他差。替我向你祖父问好。」说罢,用纤纤玉手,轻轻地在他脸上摸了一把,带来一阵阵香风。 谢玄年纪轻轻,哪里经得住这个,早已被玉姬公主迷得晕头转向,点头称是。 只见玉姬公主环佩叮咚,走至鲁仲面前,为他斟了一杯菊花酒,「鲁会元,大才子,我敬你一杯。」 鲁仲赶忙放下手中的蹄髈,油腻腻的手在身上蹭了两下,接过酒盏,一饮而尽,「多谢公主。」 见到本次会元如此粗鄙不堪,玉姬公主兴致缺缺,面上虽还挂着笑,却推脱自己要陪其他客人,正转身欲走,面前却扑倒一个人,「咕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说道:「公主,公主,刘某人一见公主便倾倒,愿投在公主府上,哪怕做个扫地的小厮,我也愿意。」 玉姬公主眼神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厌恶,跟在一旁的冯宝宝上前俯身道:「这是末榜的刘揩炎,外号叫做刘玉郎的,本次东篱宴并未邀请她他,但他自称是鲁相公的随从,门房便让他进来了。」 玉姬公主本想抽身离去,但今日被许义山羞辱,心中憋了一股恼火,心生捉弄之意,对着拜倒在的刘玉郎说道:「你既想跟在我身旁,也不是不可,不过,我要看看你有忠心。」 「我为了公主,死也值得!」刘玉郎听玉姬公主如此说,心中以为有戏,狂喜道。 「既如此,那你就脱下这身长衫,学两声狗吠。」玉姬公主的秀目之中流露着一片冷意。 众人一片譁然。 在场的宾客都是读书人,他们都瞧不起刘玉郎这番作为,但玉姬公主这句话,让他们心中大为不爽。 鲁仲上前,欲要将刘玉郎拉起,义正严词地说道:「揩炎兄,我们读书人不可失了骨气,咱们走吧。」 「呵,鲁会元当真有骨气。」玉姬公主讥讽道,「偏偏我这府上,最容不下的就是有骨气的人。」 刘玉郎面露尴尬之色,眼见玉姬公主就要离去,立刻甩开鲁仲的袖子,趴在地上,火急火燎地脱下了身上的长衫,跪地磕头,「汪汪」的叫了两声。 周围一片寂静,刘玉郎如此下作,实在是有辱读书人的斯文,让众人颜面扫地。 玉姬公主开怀大笑,「有趣,有趣!你今日便留在府上,不必回去了。」 刘玉郎喜得眉开眼笑,「多谢公主,多谢公主!」 鲁仲愤慨离去,却忽然想起来姬澄明,一回头,却发现人群之中,并无他的身影。 …… 小花园中,戏台子上的戏子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唱的是金陵笑笑生写的话本《桃叶渡》,讲的是名为桃叶的少女,因家道中落,便卖入娼门之中,流落风尘,幸而成为贵公子王献之的爱妾,得以有了立身之地,却因正妻妒忌,惨遭陷害,桃叶不忍欺辱便落水而亡,她的魂魄徘徊在桃叶渡,日日夜夜护送着往来渡江的王献之的故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3页 这故事虽不是什么新奇故事,但因这台上的小戏子口齿伶俐,唱得声情并茂,传神动人,正正勾起台下人的一段惆怅心事。 一位美人坐在台下,她见戏台上那名扮演「桃叶」的小旦饱含冤屈,自投水中,以证清白,轻轻嘆了一口气, 「赏。」 旁边的侍女应了一声,「镇国公主有赏。」便从桌子旁堆满的散钱内抓了好几把,说着,向台上便一撒,只听豁啷啷满台的钱响。 她站起身来,身后一连串的婢女恭声说道:「镇国公主。」 「看了这会子的戏,我也乏了,要去外面赏花走走,你们就不必跟着了,让小戏子们继续唱着,我便走边听着。」 「是。」 自上次的阮儿被颜巽离打死后,沈红蕖有许久时间没到这玉姬公主府上。她今日此番前来赴这东篱宴,为的就是见到许义山。 尽管如今有有素姐姐的倾力相助,也不过是螳臂当车,以卵击石,她要寻到更多的人来帮助自己。她相信自己没有看错许义山,若他能够助自己一臂之力,那是最好。 到底有多少胜算,她并无把握。 但是,哪怕註定要失败,她也要试一试。 戏曲中的桃叶宁死不屈,自投河中以证清白。可她不能,她要活着,不为自己,为的是那些含冤而死的故人们。 她独自漫步在这香径之中,心中思绪万千,一阵清风吹拂,花枝摇曳,她的髮髻有些松弛,稍稍一动,头上的芙蓉花簪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身旁并无婢女跟随,她正要弯腰拾去,忽然,一只手,却先将她的芙蓉花簪拾了起来。 那只手骨节分明,白皙之中,透着淡淡的青色。 她抬手拢了拢头髮,抬头看到替自己拾起金簪之人,逆着光,她的瞳孔微微一缩,看不真切,心中却是没由来的一痛,待看清眼前之人,那一剎那,是使人心酸眼亮的一剎那,忽的一下,眼圈一红,竟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 只听远处茱萸花坞里笛韵悠扬,歌声婉转,那小戏子们咿咿呀呀地唱着悲欢离合,「裙腰芳草拒长堤,南浦年年怨别离。水送横波山敛翠,一如桃叶渡江时。」* 原来那桃叶虽成了河畔里的女鬼,却因一腔痴情感动了上苍,上苍便让她成了水神,庇护渡船的众生,她也因此,能够再和王献之相见。 只不过这次相见,却是人神两别。 从此后便是襄王有梦,神女无情。 沈红蕖痴痴地站在那里,芙蓉面上滚下两行清泪,就连她自己也不知,见到一个陌生之人,为何自己会忽然流泪。 许是这戏台子上的小戏子们唱得太动情了罢,许是那戏词勾起了她悼怀念故人的情思罢,她有些举足无措,狼狈万分,她想掏出手帕子,却遗落在别处。想要抬手用衣衫去擦拭泪水,但如今的她身着华衣锦服,那般雍容华贵,却唯独不能拭泪。 忽然之间,她面前出现了一个叠的方方正正的手帕子,原本是极冷的苍翠,却已经洗得泛了灰白,那颜色倒多了几分温雅的感觉。 「用吧。」那人低声说道,是沙哑至极的黯淡。 她稍稍一犹豫,便接过了手帕子,拭去了面庞的泪水,她的泪水沾染了脸上的胭脂和铅粉,在手帕子上留下一道绯色和白色的水痕,是一朵朵飘零的花瓣,落入了流水之中。 「谢谢。」她重整了妆容,稍稍恢復了镇定,口吻之中带着几分强装镇定。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并不抬头看他。 「请问公子姓名,我让婢女将这手帕子洗净了,再换给公子。」她心绪稍稍平復,微红的双眼打量着面前之人,只见他身材消瘦,面容清癯,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寂和萧瑟,像是傲立在悬崖边、生长在石头缝中的苍柏。 「不必。」他低下头去,仿佛躲避着她的视线,口吻冷淡,拒人千里之外地说道。 见他如此冷淡,她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了一分恼怒,便将手帕子还给了他。 她转身就走,他却勐地抬起头,开口说道。 「你不开心吗?」 「开心?」她止住了步伐,微微抬起头,望着湛蓝的天空,无悲无喜道:「我只是,继续活着罢了。」 活着,完成她的使命。 她走后,他的眸中,才仿佛咆哮的海浪一般,翻滚着是无穷的思念和眷恋,他握着那条手帕子,紧紧攥到了手心之中,还存留着她的温度,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他绷紧了全身的筋骨,才克制住想要告诉她一切的冲动。 她没有认出我。 这样也好,曾经的陆霁已经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 如今的姬澄明,也只是活着而已。 …… 「澄明兄,原来你在这里!」 鲁仲寻了过来,却瞧见他独身立在水畔,神色寂寥,上前说道愤愤道:「澄明兄,这里不是你我二人该待的地方,咱们走吧。」 姬澄明点点头,和他一起离去。 「咦,澄明兄,你的眼睛怎么红红的,可是哭了?」 姬澄明走在前面,并不回头,声音沙哑。 「刚刚风大,迷了眼睛。」 -------------------- *引自宋人曾极的《桃叶渡》。 第115章 祭天 ============== 鲁仲絮絮叨叨地说刘玉郎丢失了读书人的颜面,拜倒在玉姬公主石榴裙下的事情,姬澄明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4页 忽然,鲁仲直勾勾地问道:「你刚下是不是见到镇国郡主了?」 姬澄明眸中闪过惊讶之色,「嗯」了一声。 「你觉得,她是世人口中所说的,为了贪图富贵,依附上摄政王的红颜祸水吗?」 「她不是。」姬澄明十分干脆地说道,并没有一丝一毫地犹豫。 「澄明兄,你跟我去个地方。」 鲁仲拉着姬澄明来到京城内一个极为偏僻的小庵,名为「琉璃庵」,这小寺里只有一个既聋又哑的老尼姑,还有一个小尼姑。鲁仲拉着姬澄明进了琉璃庵,指着佛堂至之上供奉的一个小小牌位说道:「你知道这牌位是谁立的吗?」 姬澄明看着那个牌位上刻着的「虾子巷」三字,不言语,低下头,睫毛却微微地颤抖。 「我悄悄告诉你,这是镇国郡主在此供奉的牌位。她每逢初一,十五,便来此处烧香。我是山东人,但在金陵带过一段时间。去年,金陵城内一场大火,虾子巷死了有二三十口人,官府不闻不问,视老百姓的生命为蝼蚁,只有沈姑娘还惦记着他们。如此重情重义之人,绝不是世人口中那一等贪图富贵的人。」 姬澄明注视着鲁仲,似乎没料到,外表如此大大咧咧的一个人,内里竟然如此细心。 鲁仲挠挠头,嘿嘿笑了笑,继续道:「那日,我闯进大觉观里,当面质问她,她虽未回答,但我却瞧出了她眼神中的挣扎,和绝望。」 「所以——」 鲁仲突然正色道,「澄明兄,你我二人都同中了进士,我敬佩你的为人,更知你的学问远在我之上,但是到了明春殿试,我绝不会相让。我要中状元,等到那时候,我要再当面去问一问沈姑娘,她为何要这么做。若她当真有苦衷,我当上状元后,会比现在更能帮助她。」 姬澄明眸中闪过惊讶之色,鲁仲看似愚钝,实则心中比谁都清楚。他沉默了许久,嘴角微微上扬,「鲁仲。」 「这状元之位,我也不会让给你的。」 …… 还有十五日,便是冬至了。 京师最重此节,寻常百姓,要祭祀祖宗,天子则要到南郊圜丘祭天。今年南方水患,北方边境不安,灾异屡见,国难当头,更要祭祀上天,为国祈福。 只是,朝中大臣人人心中猜测,今年冬至,究竟是何人祭天? 冬至祭天的仪仗皆已准备齐全,小皇帝轩辕章却忽然声称自己感染风寒,太医嘱咐只能卧床休息,难以在寒天腊月中祭天,便委託摄政王颜巽离代为祭天。 以谢琨为首的大臣上书,称摄政王颜巽离乃臣子,代为祭天,名不正言不顺,上天恐难以降福于国于民,请求皇帝收回成命。 又有一班臣子坚持要皇帝在冬至祭天,称其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冬至,阳气起,君道长,故贺。冬至祭天,乃是一年之中重大盛典,唯有天子祭天,才能「天人沟通」,祈佑本朝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众群臣正在僵持不下,讨论不出个章程时,上官太后提议,既然皇帝无法祭天,便可册封摄政王颜巽离为「摄皇帝」,上书不称臣,代行天子之职,效祖宗之法,率领文武百官于南郊圜丘祭天。 小皇帝轩辕章:「准。」 颜巽离推辞:「德薄之人不敢当,臣绝不敢接受『摄皇帝』之位。」 一众大臣又上书,表明自颜巽离成为摄政王之后,北拒强敌,南平黄巾之乱,四海安定,祥瑞屡见,山东泰山出现五色氤氲的祥云,河北河南两地黄河水清,湖南洞庭湖现出大贝,两广地带陆生莲花、万蚕同茧,种种祥瑞足以表明,颜巽离为摄皇帝,代行天子之职,乃民心所向。 颜巽离再辞道:「所谓祥瑞,似是而非,万不可当真。」 民间清客名士联名上书道:「国家内忧外患,北金国和匈奴虎视眈眈,唯有颜巽离为摄皇帝,才可震慑四方,以保我朝万安。」谢琨一众大臣皆上书,直唿颜巽离为陛下,陛下应该顺应天命,接受摄皇帝之位。 经过几番小皇帝下诏书、大臣上书、太后劝谏民间请命,终于于冬至前七天,颜巽离嘆道:「既然群臣真心认为天命不可拒,民望不可违,我怎么能推辞呢?」于是接受「摄皇帝」之名,自称为「予」,掌管传国玉玺,代天子之职,于南郊圜丘祭天。 冬至前三日,摄皇帝颜巽离不再居偏殿的文宣殿,而是住宿在大庆殿,此殿乃皇宫正殿,歷来唯有皇帝才可宿在此处。 第二日五更时分,现任礼部尚书手执笏牌上奏「中严外办」,禁军的铁骑为前导开路,从三更时就相继出发了,文官皆顶朱漆金装笠子、红上团花背子,武官皆带小帽、身着背子或紫绣战袍,跨马前导。只见千乘万骑,浩浩荡荡,出宣德门,行至南郊圜丘。 冬至当日,摄皇帝颜巽离乘坐用玉雕盘花龙凤的玉辂,头戴捲云冠,身穿红色龙袍,手执玄圭。玉辂由四匹马驾驭,车后紧随画有日月、蛟龙的旗队,所有仪仗,皆比拟天子,并无相差。陪同的官员都是皇室宗亲,王公贵戚,世家大族,只不过,本次祭天,苍梧颜氏,却压过轩辕氏一族,人数占了多数。 到了正祭日,颜巽离乘舆至圜丘阅视坛位,阅圜丘上陈设的由皇穹宇请出的上帝、配帝、大明、夜明、星辰、云、雨、风、雷之神版及神牌;各神位前按等级摆放好犊、羊、豕、玉、帛及登、簠、簋、笾、豆、爵、尊、篚等供品及祭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5页 子时时分,在万众瞩目之众之下,颜巽离以摄皇帝的身份,登上了南郊圜丘,代行天子之职,马上就要进行初献祭天。 「颜巽离乃狼子野心,一如王莽篡汉,为人臣子不善尽扶持少主之本分,却耍弄奸险巧计,窃取权势,此国贼不除,国无宁日!」一位老臣,名叫莫居徵穷极毕生力气,高声吶喊,可是圜丘空旷,他的吶喊,在唿啸的北风中,微不足道。 一众文武百官、王公贵族皆都避退三分,神情冷漠地看着这位老臣,无人附和,唯恐惹祸上身。 「难道你们要眼睁睁地看着国家灭亡吗!他颜巽离今日敢当摄皇帝,他狼子野心,就会杀死少主。你们只这群人,贪图荣华富贵,养虎为患,都没有好下场!」老臣莫居徵仍然在振臂高唿。 众群臣皆都不语,反而退让地更多了。 莫居徵独木难支,眼瞧着一队护卫朝着他走来,他扬天长啸,重嘆一声,一头撞死在白玉石阶上,死了。 这位老臣死不瞑目,殷红的鲜血染红了白玉石阶,缓缓流动着,触目惊心。 护卫立刻将莫居徵的尸首抬走,后面紧跟着人从桶里打水沖洗着白玉石阶,不消片刻,便已干净了,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目睹全过程的群臣,纷纷松了一口气。 …… 颜巽离站在圜丘,即将进行初献。 歷来,只有皇帝才可在祭天时担任初献。过去,他权倾朝野,也只能屈尊亚献。哪怕他再雄材伟略,却也只能站在那个废物一般的小皇帝身后进行亚献。 从今日开始,一切都将改变。 从亚献到初献,从摄政王到摄皇帝,他足足用了八年时间。从摄皇帝再到真正的皇帝,难不成还要用上八年的时间? 不,他自信,用不了这么久。 他所梦寐以求的东西,近在迟尺了。 陈恕将此事暗中报告给颜巽离,他即将迈上圜丘进行初献。 他冷笑一声,一个不明时务的老臣,一头撞死在圜丘,此事掀不起任何波澜。他苦心经营,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朝中再无反对他的任何势力。 他环视四周,看到的是底下跪倒在一片,对他俯首称臣的文武百官。 原来,最高位置的景象,竟是这般美妙。 这至高无上的权力,不容任何人挑战的权力,让他深深地沉醉其中。 「你满足了吗?」 忽然之间,他脑海中突然出现了沈红蕖的面容。 不对……准确来说,应该是她娘亲,上官晴滟。 得到沈红蕖后,他许久未曾想起过上官晴滟了,面对着少年时的心上人,他沉默不语。 我满足了吗? 并没有满足,还不够,老东西莫居徵说得对,国无二主,他眼下还是摄皇帝,早晚有一天,他要当上真正的皇帝。年少时,他曾经发誓,一定要让那些曾经瞧不起他的人好好看看,他才是真龙天子,才是这天底下最高贵的人! 上官晴滟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气,转身欲走。 「该是我问你,你后悔了没有?若你当初没有选择沈承影,而是和我在一起,如今站在我身旁之人,便会是你。日后和我携手一併登上至尊之位,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之人,也会是你。」他冲着上官晴滟的身影追问道。 「阿离,原来你到今日,还是不懂。」上官晴滟望着他,眸中充满了无限哀伤,还有一丝怜悯。 「我有什么不懂的!只有成为这天底下最有权力的人,才能保护我心爱的人!当年,沈承影无力保护你,你才惨死在燕州城!今日,就连你们的女儿也是在我的庇护之下,难道这一切,我做错了吗?!」他愤愤地说道,原来这么多年,上官晴滟始终是他心底埋藏最深的心结。 上官晴滟看了他许久,忽然又笑了笑,春风满面,一如曾经那个明艷京城的娇俏少女,「阿离,答应我,日后红蕖无论做了什么,你都要原谅她。」 「还有,你不要后悔。」 上官晴滟的身影逐渐消失。 颜巽离心中一动,飞快地闪过一丝恐惧,他欲要抓住她的衣袂,掌中却穿过一阵风。 随即,他回过神来,原来刚刚,不过是他的一番妄想。他长舒一口气,心神稍定,走上圜丘,进行初献。 初升的朝阳光芒四射地照耀在他身上,犹如天神下凡一般,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缓缓说道。 「晴滟,红蕖和你不同,她不会背叛我的。」 …… 冬至日,后宫。 小皇帝轩辕章让一群太监假扮文武大臣,对着他不停喊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轩辕章站在高台处:「众爱卿平身。」 他精神抖擞,行走正常,哪里有太医口中所说下不来床的景象。 「皇上,祭天辛苦了,来同臣妾一同饮酒。」一个美貌的宫女冬天只着轻薄衣衫,露出白花花的大腿,殷勤说道。 「汝甚得朕心,朕即刻册封你为贵妃,不——为皇后!」 那宫女欢天喜地地盈盈拜倒:「谢陛下。」 小皇帝在后宫里寻欢作乐,醉生梦死。这里是他仅剩的一片天地。除了欢愉,他的人生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东西。 上官太后站在翠微山之巅,注视着上官晴滟的玉像,一双疲倦的秀目流露出决绝,「晴滟,你说的对,所有的一切都烂透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6页 「是时候该结束一切了。」 …… 摄政王府。 这府里的所有下人,已经称唿上官婧为皇后,紧锣密鼓地裁剪衣裳、打造头面首饰,一概比拟皇后。 上官婧欢天喜地,她原本苍白的面庞,终于多了几分血色,那是权力赋予她的春/药。 …… 琉璃庵,一间草房中,躺着那位既聋又哑的老尼姑,她时日不多,已经半只脚迈进棺材之中了。 「咳咳……澄明,你如今还剩下多少时间……」那位老尼姑问道,原来她并非世人眼中既聋又哑的老尼姑。 「不到三年。」 姬澄明回道,他注视着眼前这位老尼姑,眼神极为尊敬。 「呵,不到三年时间,倒也难为你了……姞婳既将圣主一位託付于你,我信你定能完成那件事……」 「是,弟子已经找到了天命之人。」 「好,既如此,那我便放心了,有你辅佐,这天下定能有个新局面……」 那位老尼姑缓缓地闭上眼睛,她的生命已是风中残烛,马上就要熄灭了。 「师父……」姬澄明望着老尼姑的惨状,哀恸地说道。 「你不必哀伤,生也,命也,终始也,生生相息,代代相传,若无死,哪来的生。澄明,你既已『蜕』去,怎不知生死,只是世人的妄念罢了……」 说话之间,那老尼姑慢慢咽了气,没有人知道,这位世人眼中既聋又哑的老尼姑,原来就是昔日白日飞升、乘鹤仙去的女道士姞姌。 至于她为何活了三百多岁,又在这冷僻的琉璃庵中咽气,这恐怕就是一个谜了。 冬至祭天三日后,八百里加急军情传来了南方出现了打出了「清君侧」的叛军,为首者乃女将军袁瑛,自称是轩辕一脉太宗之嫡孙女,率领约三千人叛军攻城略地,此女兇勐无比,骁勇善战,已经趁乱夺取了西南方边境三座城池。 玉玺落在草中央,瑛也。 她开始行动了。 -------------------- *冬冬至祭天的内容参考了《东京梦华录》和百度词条」祭天「的相关内容。 第116章 十里寒塘路(1) ========================= 进入腊月后,京城人便忙着过年了。无论是北边的北金国和匈奴,还是南方的叛乱,都影响不了欢天喜的气氛。虽说多了一个摄皇帝,日子大抵和原来相同,京城人照样吃,照样喝,哪怕是天塌下来,自然也轮不到他们吃苦受罪。 外面虽是热闹,可微明草堂一下子就冷清了下来,算起来,沈红蕖已经有十多日未见到颜巽离了。 他很忙,毕竟,如今的他已经是摄皇帝了,北抗金兵,南平叛乱,水患、蝗灾、瘟疫,哪一桩都是顶要紧的军国大事,要远远比她更重要。 自进了冬月,一连下了好几场大雪。 微明草堂因草木众多,深秋肃杀之际,便已掉光了枝叶,万木埋在厚厚的大雪之中,唯有她屋后环绕的上千竿竹子还是一片苍翠,映着厚厚的白雪,却越发显得冷寂。 杨嬷嬷瞧见这园中这般冷清,便劝说:「郡主是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居住在这里,未免太寂静些,怕犯了忌讳,不如向太后或是摄皇帝请求,今冬就搬到暖和一些、更有人气儿的地方去过冬。」 沈红蕖知道嬷嬷是瞧着颜巽离许久不来这里,生怕他将她忘却了,便想着寻个由头,让颜巽离想起她。 想来是这般寂静的园子,让嬷嬷想起了那寥落的冷宫,想起了「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的失宠妃子。 可颜巽离到底不是真正的皇帝,却并无后宫,况且,她也不是他的妃子。 沈红蕖淡淡一笑,回绝了杨嬷嬷的提议。 她倒是觉得这样更好,也许世人都将她忘记了,她或许更能轻松些。 今日便是除夕了。 杨嬷嬷带着下人们忙前忙后,扫尘,贴对联,挂红灯笼,燃炮仗,饮屠苏酒,相互鞠躬作揖拜年,一众人吵吵闹闹的,有心让这寂静的微明草堂也热闹起来。 她却孤坐在明亮的窗几前,拿着铁桿拨着炭火,这屋里已经够暖和的了,因而火盆里的炭火烧得并不旺,瞧着像是黑黢黢的一块炭,像是灭了,忽然门帘被撩了起来,挂进一阵风来,这盆里的炭火又红红旺旺地烧了起来。 是颜巽离来了,风尘僕僕,头髮丝上落了些风雪,许久未见,他面上虽是有些几分疲倦,却还是精神奕奕,眼神烁利,是一切都尽在掌中的狷狂。 「外面下雪了吗?」她让侍女递了毛巾,接了过来,站了为他面前,稍稍踮起脚,细心地掸去肩膀上落的雪花,只是细小的雪霰子,一进到这暖和的房中,便化成了小水珠。 「嗯,刚刚开始下。」 因他今日是骑马来的,身上才落了些风雪。以他如今的身份,实在不该骑马来到她这,可他待在那大庆殿之中,瞧着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王公大臣,心中却直直地想起她来,心中如猫爪儿挠一般,再也忍不住,迫切地想要见到她。 许久未见,她还是记忆中这般模样,只是,多了些清冷,宛若冬日里悄然开放的腊梅。 他心头一热,紧紧揽住了她。 他刚从冰天雪地里快马奔驰回来,身上虽是冷的,一颗心却是火热的。她的身体是温香软玉,搂在怀里,柔弱无骨,像是一片来去无影无踪的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7页 「想我了吗?」他深深地埋入到她的脖颈间,深深细嗅着她身上淡淡的梅花香气,焦躁不安的心慢慢地平復下来。 她乖巧地点点了头,闷声道:「我很想你。」 他心中涌起一阵愧疚,他知道自己冷落了她。 其实,他也很想把她带在身边,可是眼下正是新老交替之时,他不愿让她站在风口浪尖之上。今日是除夕,他十分忙碌,要祭天,要祭祖,要接见各国使臣,要分派各色赏赐,今日抽空来见她一面,已经实属不易。 「乖,再等一等,很快就结束了。」他抱着她坐了下来,低声哄说道。 她低下头,额头抵在他的胸膛前,看不见他的人,只看到他身上华贵的衣裳,那是只有皇帝才能穿的云龙暗花缎绵行服袍。 他口中所说的结束,是什么?他如今是摄皇帝,是去掉了前面的摄字吗?倘若他真的成为皇帝,登上了龙椅,所有的麻烦都结束了吗? 一切的一切,她都没有问出口,只是低着头,顺从地「嗯」了一声。 颜巽离来了,微明草堂中所有人都极为欢喜。今日是除夕夜,贵为摄皇帝的颜巽离,还能在百忙之中驾临微明草堂,沈红蕖的地位不言而喻,杨嬷嬷终于放下心来,她早早地让下人们备下酒菜,有青鱼雪落鲙橙齑,鲜虾蹄子脍,五辛盘,蒸鹿尾、烧鹿舌……满满一桌子,极为丰盛。 颜巽离的兴致颇高,足足喝了有三大杯屠苏酒,沈红蕖也陪饮了几盏,酒劲上来,面色酡红,眼神微微迷离。 夜已深了,都城人要守岁,外面依旧是轰隆隆的炮竹声不断,因已有了几分醉意,她的髮髻有些疏松了,欲要重新挽起,便卸下了头上的金银首饰,披散了下来,一头乌黑柔顺的头髮,如瀑布般垂坠在腰间。 她坐在菱花镜前,面若芙蓉,带了几分酒意的她,明艷无比,更加动人。 颜巽离虽是豪饮,却是并无醉意,他站在她身后,亲自用篦子为她梳头,为她挽了最简单的一个髮髻,从袖中,掏出一支玉钗,插在了她慵懒的髮髻上。 他看着铜镜里的她,嘴角含笑,「喜欢吗?」 她微微有些惊讶,这支双鸾玉钗,好像是那一支大内库房中收着的金累丝嵌宝镶透雕双鸾牡丹玉钗,这可是当年太祖赐予文德圣皇后之物。 当初太祖出身卑微,彼时的上官家主慧眼识英雄,在他未发迹之前,就将嫡长女嫁给他为妻,是为本朝第一位皇后。 文德圣皇后和太祖感情极为深厚,患难与共,至今民间还流传着他们鸾凤和鸣的佳话。若是算起来,这位文德圣皇后,可算得上是她的老祖宗。 「这双鸾玉钗实在太过金贵,红蕖恐怕承受不起。」她欲要伸手去拔双鸾玉钗,却被他的大手按住,将她的纤弱的手拢在一起,沉声道:「这支双鸾玉钗,唯有你才担得起。」 他的话,不言而喻。 她低下头去,不着痕迹地迴避着他眼神中炙热的渴望。 …… 到了后半夜,颜巽离又匆匆离去了。 过了子时,便是正月初一,乃是大日子,身为摄皇帝的他,已经不能为她停留。他要回宫曲,祭祀祖宗,站在他身旁的,自然是上官婧。 侍女们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服侍他起身更衣。 「不要吵醒了她。」他叮嘱道,临行前,在她熟睡的面靥上又落下一个吻。 星星点点,她身上早已布满了他的烙印。 其实,她早已醒来,只是不欲面对他罢了。 待他走后,她累极了,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到了翌日,冬日清冽的阳光已经倾洒在屋中,一片光洁明亮,她怔了半日,直到小橘端着铜盆进来,她才回过神来。 今日已经是大年初一了。 身为镇国郡主的她,本该进宫觐见太后问安。但太后十日前便说旧疾发作,一概不见人。她自是不必进宫问安了。 她独自一人,无父母兄弟,素姐姐又不便相见,这个年,过得实在是有些冷清。 嬷嬷瞧出了她的心思,领了一班侍女,费劲心思想要逗她取乐,她不愿拂了嬷嬷的好意,只是勉强欢笑,赏了下人们一些金瓜子们,让他们好好过一个年罢。 「郡主,奴婢们包了角儿,有荤有素。」嬷嬷端来一盘热气腾腾的角儿。按照京城风俗,年初一合该一家人吃团圆角儿。 她捡了两个素角儿,就吃不下了。她母亲上官晴滟虽是京城人,但她自小在金陵长大,正月里都是吃浮元子,这北方的肉角儿,实在是吃不下。 「倒是奴婢疏忽了,我这就为郡主包浮元子去。」杨嬷嬷慌里慌张地说道。 「不必了,小橘,来给我梳妆,我要出门去。」 「姑娘,你想簪哪个簪子。」小橘私底下仍然唤她作姑娘,虽然杨嬷嬷都训过好几次了,但她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总是忘记,沈红蕖也并不责怪,也随她去了。 「还是那支芙蓉花簪吧,那支双鸾玉钗太过珍贵,自当要好好收起来。」沈红蕖嘱咐道。 她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皮里的鹤氅,头上罩了雪帽衣裳,便乘车出门去了。 她所要去的地方,乃是京城里一所偏僻的小庵,名为「琉璃庵」。 那是座非常小的尼姑庵,只有一个又聋又哑的老师太,法号叫做「寂然」,和一个只有七八岁唤作嬿儿的小女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8页 这位寂然师太,是沈红蕖在街上偶然遇见的。那日是冬月的一日,京城中到处叫卖佛花的,初八日,街巷上常常见有僧尼三五人,作队念佛,以银铜沙罗或是其他的好盆器,里面坐着一尊佛像,浸泡在香水中,并用杨枝蘸着香水洒在佛像身上,是为「浴佛」,挨家挨户化缘。 旁的僧尼都是三五结队,化缘募集油灯钱,唯有这个寂然老尼姑,孤身一人,衣衫褴褛,拄着一根老朽柳根拐棍,独行在风雪之中。 沈红蕖坐在马车上,正好瞥见,心中不忍,便打发小橘去给这个老尼姑些许香油钱,顺便问问她是哪里来的。 小橘去了回说,这老尼姑又聋又哑,说不上话,只好回来。 沈红蕖听了,只得作罢,因虾子巷大火已有一年了,原来她有心要在庙中为虾子巷故人供奉牌位,最好寻觅一座偏僻小庵,不引人注目,这样才好。 她命车夫继续前行,却撩开帘子,回头张望一眼。 正巧,那老尼姑双手合十,对着她鞠躬道谢。 那一剎那,她和这老尼姑一对视,心中想:那个老尼姑虽是又聋又哑,她的那一双布满皱纹的眼睛,却是那般深邃犀利,好似洞悉这人世间所有的秘密。 她心中十分触动,知道马车行驶远了,这老尼姑的身影缩成一个点,她才回过神来。 她心中忖度,那双眼睛似曾相识,仔细回想,却是和已故的五姥姥的眼神颇为相似。 不过,五姥姥的眼神更多的是悲悯。 这位老尼姑的眼神,却是歷经枯荣后的沧桑。 人的一生,短短百年,于沧海不过一粟,悲也罢,喜也罢,功成名就,王侯将相,终究化成累累白骨,再化为灰烬沙土,又有谁还记得。 沈红蕖料定这位老尼姑定是位已经觉悟的高人,便着人打听她所在,得知是城里偏僻的一间名为「琉璃庵」,正合心愿,便暗中托这老尼姑在庵中设了一个只刻有「虾子巷」三个字的牌位,供奉香火,凭弔罢了。 …… 行了有半日的路,才到这琉璃庵,她下了马车,让跟来服侍的人在庵外等候,只让小橘一个人陪着进去。 一进门,她抬头,忽的一愣,却瞧见一人,正是前几日在玉姬公主府遇见的那位书生,好像唤作「姬澄明」的。 姬澄明似乎也没有意料到她会冷不丁地出现在这里,冰寒的眸子微微闪过一丝诧异,脱口而出道:「蕖——」 「蕖?」她微微蹙眉,疑惑道。 他回过神来,迴避她的眼神,对着一旁的小尼姑嬿儿道:「去沏茶来,有贵客来了。」 -------------------- 第117章 十里寒塘路(2) ========================= 姬澄明回过神来,转过头去,对着一旁的小尼姑嬿儿道:「去沏茶来,有贵客来了。」 沈红蕖心中颇为好奇道:「姬相公为何会在此处?」 他颔首淡淡一笑,「我是来料理师太的后事的。」 沈红蕖一愣,难以置信,「寂然师太圆寂了?什么时候?」 他轻轻嘆了一口气,「今日已经过了二七了。」 「寂然师太的尸骨呢?」 「已经烧了。」 事实上,寂然师太并无留下任何尸骨,但为了掩人耳目,他只是称其已经烧了。 她不再言语,径直走到佛堂内,看到供桌前多了一尊牌位,上面写的正是寂然的法号,这才真正相信,寂然师太已经圆寂了。 上次见面,寂然师太就坐在这蒲团上,敲着木鱼。寂然师太虽然既聋且哑,难以沟通,但她深感寂然师太是得道觉悟的大师,不能交流,深以为憾。 这时,小尼姑嬿儿已经端来水壶,姬澄明为她斟了一杯粗茶,她道了声谢,心绪不宁,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茶,这茶极粗,但这水却是不冷不热,刚刚好。 她眉头微蹙,似是回想起了什么,飞快地瞥了一眼面前的姬澄明,见他正斟茶,并没注意到自己,旋即又低下头去。 「姬相公原先不是大觉观里的道士吗?何为会来到这琉璃庵,帮寂然师太料理后事?」她问道。 看来她已经调查过自己了,姬澄明颔首,微微一笑,「我是寂然师太的后辈,自然过来帮忙。」 「哦。」她不再言语了。 两个人对坐无言,佛堂里十分寂静,唯有外面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炮竹声。 一时之间,二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 「师兄,你过来看看,这火灶为何生不起火来?」灶房中,传来了小尼姑嬿儿的声音。 姬澄明站起身来,对着她道:「失陪了。」 「姬相公请便。」 沈红蕖趁着无人之际,为虾子巷的牌位,又上了一次香,寂然师太圆寂后,想来这琉璃庵难以为继,眼看着就要关门了。 恐怕这是她最后一次前来凭弔故人了。 上完香后,她又对着寂然师太的牌位,拜了三拜,过了许久,姬澄明还不见回来,她欲要请辞告别,到了那灶房之中,看到眼前的一幕,愣了一愣,旋即捂着肚子笑出声来。 只见姬澄明和嬿儿两个人,围着熄了火的土灶,脸被烟火熏得黑黢黢的,恰似一个是黑脸大猫,一个是黑脸小猫。 原来自寂然师太卧床不起后,嬿儿只是用小风炉煮些粥吃,许久不用这大火灶,这灶中一下子断了火,再去烧时,怎么也点不着火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9页 姬澄明前去烧饭,谁知那灶台里的灰积的太多,无人打扫,他捅了捅,灶台里的灰一下子蹦出了,煳了他一脸,他眉毛鼻子都黢黑了,原本苍白洁净的面庞也是罕见的狼狈,活脱脱像个大花猫。 门外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姬澄明回过头来看着沈红蕖,神情颇为狼狈,摸了摸鼻尖,「让你见笑了。」 她好不容易止不住了笑道,「想是这灶台里面积的灰太多了,加上这些日子下了几场雪,那些柴火受潮了,这才生不起火来,将这灶台里的灰清一清,再换一批干燥的柴火,便能生起火了。」 她五六岁便便帮着阿娘李素珍烧火做饭,待卖到了楚云阁,更是日日夜夜在大厨房里帮忙,最会生火了,因而一眼就瞥见这灶台出了什么问题。 嬿儿高兴地拍手道:「贵人,你真厉害,你怎么一眼就瞧出来了?」 沈红蕖笑而不语。 姬澄明道:「这里腌臜,贵人请先出去吧。」 沈红蕖并不走,而是带给他一条手帕子,「喏。」她微微一笑,「擦擦吧,就当时那日我还你手帕的恩情。」 他垂眼,看着面前的手帕子,许多年过去了,她还是喜欢用素净的手帕子,用翠色的丝线在上马绣一个小小的兰草。 她,还是当初的那个草姐儿,蕖香罢? 他的眸中,多了几分怀念,只是低着头,她瞧不见罢了。 见他迟迟不接,她以为他不愿接,便道:「一条手帕子而已。」 他回过神来,接过手帕子,抹了一下脸上的黑灰,一下子又露出白皙的额头,和那一双冷若寒星的眸子。 那双眸子,那么深邃,像是澄净的湖泊,倒映着她的影子。 那一剎那,她有些晃神,暗自纳罕,明明前后不过只见过两次面,不知为何,她对眼前这位姬相公,心中总有一份熟悉之情。 嬿儿按照沈红蕖的话,清了灶膛里的积灰,将火烧了起来,火烧得很旺,饭很快就煮熟了。 这股饭香,倒是勾起了她肚子里的馋虫,出门前,她只吃了两个羊肉角儿,此时倒是觉得有些肚饿,她该走了,打扰他们二人吃饭就不好了。 「沈姑娘若不嫌弃,坐下来同我们一起吃些吧。」姬澄明在一张小桌子上,已经摆下了三幅碗筷,对着她很自然而然地说道。 她稍稍一犹豫,竟点头答应了,竟是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她和姬澄明、嬿儿三人,围着一张小桌子而坐,桌子上摆着的不过是粗茶淡饭,一碟子炸豆腐,一碟子青菜,一碗烧冬笋,却是一人一碗浮元子。 望着碗中的浮元子,她有些惊讶,京城人过年不都是吃角儿的吗?怎么这里同南边一样,是吃浮元子的? 她并不言语,低头吃饭。 这一顿饭,倒是十分和胃口,是记忆中的家乡味。 「姬相公原先可是金陵人?」她问。 「祖籍是。」他答。 她缓缓说道:「姬相公做的饭菜,味道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位故人。」 「这位故人现在在哪里?」嬿儿满嘴塞着饭菜,口齿模煳地说道。 「他……他去了很远的地方,一时回不来。」 「哦,那他对贵人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人?否则,过了这么久,贵人怎么还会记得他烧的饭菜味道。」嬿儿扮成小大人的模样,颇为得意的说道。 沈红蕖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道:「是啊,嬿儿说的很对,他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 姬澄明低头,默然无语。 …… 饭罢,沈红蕖前去告辞。 许是过了许久,终于吃到了家乡味,她心中原本阴翳的心情,一扫而空。 回去的路上,她沉思了许久,问小橘道:「小橘,你还记得你娘亲做饭的味道吗?」 「当然记得!我哪怕吃遍山珍海味,也绝不会忘记我娘亲做的味道,我最喜欢我娘做的烧面筋,那可是一绝,比肉还好吃咧……」 小橘说起吃的来,话络绎不绝。 「是啊……那个味道,怎么会忘记呢。」 她低头沉思,自言自语道,一双秀目之中,写满了怀念和困惑。 她抬手,拢了拢耳鬓的碎发,却摸到了那一支跟随她多年的芙蓉花簪。 忽然之间,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神突然如烟火般明亮,转眼却又幻灭。 「不可能……怎么会……」 她极力劝说自己,否认着刚刚闪过脑海中那个难以置信的念头。 那种情况,于情于理,都不可能。 只是虚妄、可笑念头罢了。 可她内心深处,却有一丝信念还相信着。 倘若这世上,真的有「奇蹟」呢? -------------------- 第118章 十里寒塘路(3) ========================= 二月的京城,依旧春寒料峭。京城人还没从正月里的闲散回过神来,原定于四月的殿试,却着急火燎地举行了。 朝中动盪,人才凋零,不少臣子被捲入轩辕炎、槐彭祖的叛乱中,死的死,贬的贬,空出了不少位置,又逢国家多事之秋,亟待需要人才填补空缺。 过去,虽有科考,但选拔出来的进士,都是些不学无术的世家大族子弟,做不得数。但这次殿试今非昔比,去年秋日开恩科选出来的贡士,过半皆是白衣出身的书生,而且,本次殿试,乃是颜巽离第一次以摄皇帝的名义,亲自主持殿试,其背后的含义不言而喻,无论是谁,今番殿试选出来的书生,均是他摄皇帝的「天子门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0页 因此,不少白衣考生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原先不敢肖想的前三甲位,也不再是痴人说梦了。 殿试的前一日,鲁仲仍在菩萨庙中温习功课,明日就是最要紧的殿试,此时的他心绪烦乱,也无心读书,忧心忡忡地问道:「澄明兄,明日殿试,会出什么题目?」 姬澄明只是抱着一本《道德经》翻看,随口应道:「这事我哪里会知晓?」 「反正也看不下书,咱们且猜一猜,若你是考官,你会出什么题目?」 姬澄明眸中微光一闪,嘴角一条,露出了一丝讥讽的微笑,「想来,必定是『正名』二字。」 「哦?何为『正名』?你展开说说。」鲁仲十分感兴趣,凑上前来问道。 姬澄明淡淡一笑,不再说话,只是将那本道德经盖在脸上,阖眼小憩。 鲁仲见他不言语,自言自语道:「身正不怕影子斜,若他行的是大道,又何须『正名』呢?」 殿试当日,当考捲髮下来,鲁仲看着白纸上写的题目,心中更加佩服姬澄明,不禁感慨,这题目果真被澄明兄猜中了。 殿试的题目是:「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 …… 本次殿试,在文宣殿举行。 文宣殿乃是一个偏殿,自摄皇帝颜巽离还是摄政王时,因在此处办公,召见大臣,这文宣殿也益发重要了起来。此时,文宣殿上一人一桌,坐满了三十五名贡士,颇有些紧凑。 本次殿试的试卷每一份都是装在蜡封的信筒之中,乃是摄皇帝颜巽离亲自拟题,在殿试之前,所有人都不知道题目是什么。 八位大臣乃是本次读卷官,他们在本次文宣殿督查考场纪律,他们心中也颇为好奇,四处巡视,瞥到本次题目乃是:「子谓仲弓曰:「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心中颇感惊讶,仔细一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这句话出自《论语》雍也篇,意思是说,孔子对仲弓说:「耕牛之子身上生有赤色的毛,并且有圆满端正的两角,即使想不用它来祭祀,山川之神难道会捨弃它吗?」* 这句话最浅显的意思,是说杰出的人才,可以不论平凡的出身。用人要用他的德才,而不是看他祖上有多么阔气,正所谓「英雄不问出身」。 今日殿试,坐在这文宣殿中的三十五名贡士,约有一半均是白衣相公,这在本朝几乎是前所未有之事,这句话真真是十分应景。 此题颇为浅显,考生们也都纷纷了悟其意,只见三十五位考生,人人面色皆异,最高兴的那一等人,便是没出身、没地位,只能读书科考来改变命运的白衣书生,他们解读出「英雄不论出身」的含义,人人面有喜色,如千里马遇到伯仲一般,拿起笔来,奋笔疾书。 那些出身名门望族的世家子弟,以谢玄为首,拿到考卷,面上说不上有多欢喜,他们也知道摄皇帝布下此题的用心,他们虽也有才,但平心而论,只是论才能,不论出身,他们当真有十足的把握,和那些寒窗苦读十余年的白衣相公相比吗? 这些出身高贵的考生们,信心稍稍不足,却也提笔写了。 考场之中,唯有两人,迟迟还没有动笔。 这两人,倒是引起了八位考官的注意。 一名是秋闱甲榜第一名的会元,鲁仲,只见他黝黑的面庞上,眉头紧锁,仿佛苦大仇深一般。众考官心中诧异,他既能考上会元,定是才华过人,怎地如此浅显的考题,也能难住他? 另一名则是甲榜第六名的姬澄明,众考官扫过去,看到他苍白的面庞,清冷的眸子,心中不由得为之一寒,此人如此年纪轻轻,怎地修炼地如同入了定的老道一般,云淡风轻,视外物于无物,时间紧迫,日暮之前便要交卷,他可别误了时辰。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鲁仲和姬澄明同时下笔开始书写。 文宣殿之中,人虽多,却只闻或急或缓的唿吸声,还有蘸了墨水的笔尖,落在纸上发出的细微的「嚓擦」声。 …… 颜巽离阅看着三十五位考生的卷子,神色如常,直到看到两份试卷,剑眉微挑,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精光。 这三十五份试卷,已经先交由八位阅卷官审阅过,若是觉得写得好,阅卷官便画个圆圈,若是写得差,便画个叉,若是一般,怎是画一条竖线。 如此一来,得圆圈最多者,便是八位阅卷官评选出来的前三甲。 颜巽离拆开弥封,得见得圆圈最多者,分别是鲁仲,姬澄明,许义山。 他略一回想,这三名,好像都是白衣出身的书生,鲁仲乃是山东书生,这姬澄明是浙江余杭县的一名书生,在大觉观里当过几年道士,这许义山乃是福建的书生,爱茶如痴,人都称他为「茶魁首」的。 前三甲都是白衣相公,颜巽离并不稀奇。他太知道世家大族子弟都是什么样的货色了,只不过—— 他一一阅览考卷,「只看德行,不看出身」,这只是本次题目最浅显的含义,这背后隐藏着他的真正用意——「正名」。 要向天下人表明,他文韬武略,居为摄皇帝,四海苍生均仰仗他的恩泽,他要远远比废物轩辕章更适合大位!他才是这天下共主! 而三十五分考卷中,猜到他真正心思的,只有两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1页 一人是姬澄明,另外一人是鲁仲。 颜巽离仔细查看这二人的考卷,若论文风,中正平直,当属鲁仲;若说论证严谨,则姬澄明要远胜于鲁仲。二人难分高下,不过,八位考官中,姬澄明得了七个圆圈,鲁仲则是得了八个。 看来,在这些大臣心中,鲁仲的文章稍胜一筹。 此事不难理解,这八位阅卷官,他用的不是像谢琨这样精滑的老臣,而是八位自视清高,不结党营私的「清流」。这些清贵文人在朝堂之上,一直处于边缘地带,今番起用他们,也是有笼络之心。在他们心中,自当是鲁仲的文章更合他们的心思。 平心而论,鲁仲的文章要稍胜姬澄明一筹,只不过,姬澄明通篇则言「变通」,鲁仲则是落在了「守礼」上。 守礼,守礼,他眸中闪过一抹戾色,若是守礼,他哪里能当上这「摄皇帝」? 他冷哼一声,便将鲁仲的名字从前三甲划去,将十名开外的谢玄补上。本次谋大事,少不了陈郡谢氏出力,谢玄虽然才学一般,但少不了给谢家些面子,也好安抚那些世家大族们。 他大笔一挥,在洒金黄纸上写下了三个名字,如此一来,本次殿试,三鼎甲就已产生了。 他一走出来,众人皆跪拜在地,「参加摄皇帝。」 他高高站着,俯视众人,沉声念道: 「探花,许义山——」 许义山面露喜色,本次能进前三甲,实属意外,忙叩拜谢恩。 颜巽离扫过一眼,继续念道: 「榜眼,谢玄——」 谢玄听到自己的名字,竟好大不相信似的抬起了头,他原本不抱什么希望了,哪料到自己竟然能荣登榜眼,实属意外! 不过,为什么又是老二啊,他有些欲哭无泪。 到了最后,众人皆都屏气凝息,心中暗自揣测,本次殿试选出来的状元,可谓非凡,到底会是谁? 鲁仲稍稍扭头,看了一眼前面的姬澄明,面上露出了一抹苦涩的微笑。 「状元,姬澄明——」 颜巽离的眼睛,如鹰隼般注视着殿内的一个人。 只见那名姬澄明先是面露惊异,稍稍一怔,十分狂喜,旋即又很快地恢復平淡。 颜巽离对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姬澄明,果然不出他所料,尽管藏的很深,但眼神和骨子里都透着对功名的渴望,这样的人,最能为他所用。 他注视着叩拜谢恩的姬澄明,嘴角勾起微笑,心中颇为得意。 …… 本次殿试并不黜落考生,皆录取为进士,以彰显摄皇帝恩泽。 鲁仲虽是进士,却并不在前三甲之中,和他会试考取甲榜第一名的成绩差距很大,但他没有很失落,似乎在意料之中。今日的这个结果,更加印证了他心中的想法。 他前来向姬澄明贺喜:「恭喜澄明兄,我就知道你的才华,远在我之上,你是状元,实至名归。」 旁人都只道鲁仲能够考上会元,是瞎猫碰见了死耗子,可姬澄明知道,鲁仲的实力不该如此,至少也应该在前三甲。 他仔细回想着题目,看到面前的鲁仲,心中突然了悟。 众考生拿到这个题目,皆是逢迎着颜巽离的心思,鲁仲并非不懂得「变通」,而是遵循本心,又落在了「礼法」二字,触犯了颜巽离的逆鳞,这才将他从前三甲之中拉了下来。 姬澄明不由得感嘆道:「鲁仲兄,你可是——」 「我已经了我该尽的职责,哪怕没有考中进士,也并无遗憾。」鲁仲面色无憾地说道。 姬澄明肃然起敬,他生来善变,不受礼法约束,他知道绝对做不到鲁仲这种程度。 他这个新科状元,被众人簇拥着,扭头却瞥见了独自行走在夕阳中的鲁仲,身影被拉的很长—— 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可若论这天地之间恆不变者,那便是「正道」。 …… 一时之间,状元「姬澄明」这个名字,传遍了天下。 稀罕的不是这个新科状元,而是他是本朝第一位白衣出身的状元,加之他还当过几年道士的经歷,更为他平添了几分清心寡欲、飘逸出尘的气质。 世人皆知,这位摄皇帝钦点的新科状元,前途无量,贵极,红极。 正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上至公卿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皆对这位「白衣状元」十分好奇,邀请的帖子纷至沓来,无数人的人赶到偏僻的菩萨庙,几乎要将门槛都踏平了。 这其中,便有玉姬长公主。 她朱唇轻启,倦怠的眼神流光一转,又精神奕奕,「姬澄明,——」 这次的状元,竟然是他? 心中倒有些几分惊讶,就好像遗漏了一颗明珠,倒更让人更想要得到了。 …… 千里之外的岭南地区,叛乱军占领的城池之中,轩辕瑛得知这个消息,仰天大笑。 …… 沈红蕖坐在微明草堂,望着「雨止」二字,拿出那两块小石头,一个刻着小小的莲花,一个刻着小小的豆腐。 素姐姐着人送来厚厚的一大纸,上面写着姬澄明的生平,他是浙江余杭人,五岁便入塾进学,七岁脱口成章,是县里远近闻名的神通,十二岁中秀才,十五岁就中了举人,中了举人后,因要为祖母祈福,家中设了道场,被云游的大觉观张真人相中,为俗家弟子,云游七年后,于去年返回京城,参加会试,二十二岁得中状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2页 姬澄明,这个身份,看来不是假的。 如今事实摆在面前,她到底该相信事实,还是该相信自己的直觉? 她抬起头,眸中的疑虑如云雾般消散,紧紧握着那两个小石头。 无论如何,且去试他一试,真相便知。 -------------------- 第119章 隔雨相望冷(1) ============================= 殿试结束之后,摄皇帝颜巽离向三十五名新科进士赐宴,为「闻喜宴」。 这三十五名进士中,十五位白衣出身的书生,二十位世家大族的弟子。筵席间,一片珠光宝气,无数美馔佳肴,那帮没见过世面的穷进士们,已经是看花了眼。一想到他们即将步入这锦衣玉食的生活,不由得心花怒放。 那些世家大族出身的进士们,不屑一顾,冷笑道:「真是一帮没见过世面的穷书生。」 「予敬你们一盏,你们从此以后,可要报效国家。」颜巽离望着跪倒一片的三十五名新科进士,心中豪情万丈。 当初,颍川林氏把持朝政,被封为「天子帝师」,将天下读书人都笼络麾下,朝野上下,只对他们林家唯命是从。他早就想改革腐朽不堪的科举制度,但奈何阻力太大,他如今已经成为了摄皇帝,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大刀阔斧地改革科举制度,不论出身,只论才华,选拔人才,其意就是要优待天下文士,笼络俊杰之心。 听闻百姓之间,对他此举奉为「尧舜之治」,拥护他的唿声,几乎如浪潮一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筵席上,颜巽离冷眼观察他钦点的状元姬澄明。此子文章十分切合他的心意,是个善于变通之人。 在此之前,鱼肠已经将他所有的生平事迹都已经搜罗出来。此人乃是他钦点的第一位状元,可要慎之又慎。此人出身清白,天资聪慧,自小便是远近闻名的神童,不过,因他十五岁,因跟随张真人云游四海,这段经歷不甚清楚,再无任何疑虑。 他见此人故作清高姿态,实则对功名利禄十分渴求,心中暗自放下心来。此人是他钦点的状元,朝廷之中并无背景,若想往上爬,唯一倚靠的,便是他这棵大树。皇权旁落,如今唯一值得忧虑的,便是那几个世家大族,起用白衣书生,正是他制衡这些世家大族的关键一步。 待到满朝文武皆是他颜巽离起用的人,他便是名副其实的皇帝了。 可是,歌舞昇平之际,筵席中途,有一个宦官向摄皇帝颜巽离传递了一句话,只见颜巽离神色大变,匆匆离去。 留在原地的新科进士们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中狐疑,窃窃私语起来,交头接耳道:「听说,近来山东一带不太平。」 去年,河南、山东一带遭了蝗灾,秋收粮食遭了殃,百姓民不聊生,又逢徭役徵兵,更是苦不堪言,其中在张平县,有一名为「洪大全」之人,三十上下,生得身强体健,精通武艺,臂力过人。因惦记家中老母无人照料,不肯北上徵兵,就当了逃兵。 为躲避徵兵,这洪大全逃到了深山老林里,谁知那酷吏为了逼他出山,竟是将他八旬老母活活打死,这洪大全听闻噩耗,一怒之下,竟然趁黑斩杀了张平县上上下下共二十余口官吏,将那酷吏的脑袋,都丢在了府衙上那块「公正廉明」的匾额下,从此落草为寇,当了贼首。 那山东巡抚,恐怕颜巽离追责,竟是将此事隐瞒了下来,待朝廷知晓此事,这洪大全于山东一带已经聚集了上万余贼人,啸聚山林、筑营扎寨,竟然打出了「除暴安良」的旗号。 这事闹得已经是沸沸扬扬,山东巡抚再也无法按下此事,便上报给了朝廷,颜巽离雷霆震怒之下,立刻委派一名骁勇大将张路平前去剿匪,却是传来消息,山东一带的百姓颇同情洪大全一行人,集结的士兵士气低沉,屡次剿匪均以失败告终。 这洪大全凭藉崇山峻岭,打赢了几场胜仗,心中颇为得意,竟然自立为王,定国号为齐,自称为大武皇帝,称百姓若奉大武皇帝,则人人有饭吃,有地耕,均贫富,一连杀死门阀世族。这一连抢占了山东几个富饶郡县,所到之处,城里百姓们先杀了官员,开门迎接齐国军队,短短数月,便招揽了有数十万之众,声势浩大。 这于颜巽离来说,实在是大大的不利。山东乃是重要的粮食产地,人口众多,如此一来,今年粮食更加吃紧,更何况如今北边和北金国僵持不下,若是露出了一丝疲态,北金国恐怕要趁虚而入。此贼的危害,恐怕是远在岭南打出「清君侧」,只有区区数千反贼的轩辕瑛之上。 因而,颜巽离一听到山东传来的军情,立刻离席,和大臣们商量对策去了。 见到姬澄明低下头,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看来老袁,到底还是用了他的计策。 摄皇帝颜巽离早早离场,这闻喜宴自是仓惶收场,这帮新科进士犹觉得不过瘾,吵着要一起到醉杏楼一醉方休。 状元姬澄明自然是被拉去同乐了。 鲁仲却早早告别,他面上有些怏怏不乐,旁人都知道他因没进前三甲,才沮丧失望。唯有姬澄明知道,鲁仲正是山东人,他恐怕是忧虑家中父老乡亲。 想到这,姬澄明心中不免有一丝内疚之情。 「鲁棒槌,你为何不和我们一起到醉杏楼宴饮?」一人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3页 鲁仲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人群中姬澄明一眼,「澄明兄,我瞧着这天,马上就要下雨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姬澄明目送他的背影离去,他与鲁仲同住在菩萨庙中,虽不过短短数月,他们二人于世人眼中,一个是冷僻,一个是憨直,他们却彼此欣赏。 今日一别,他们从此便是分道扬镳。 …… 「轰隆」一声,春雷滚滚,却是下起了绵绵细雨。 他们这些新科进士们,却是人生得意须尽欢,竟是一个个都没打伞,而是策马疾行,一路上惹得世人无限倾慕眼神。 到了醉杏楼,众进士开怀畅饮,不日,吏部就会发下官职前,此时正是他们同榜进士联络感情的好时机。 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子打躬作揖,乐呵呵地上前道:「各位进士相公,我是醉杏楼的掌柜老冯,我们东家说了,今日是我们醉杏楼有幸做东,请各位相公开怀畅饮,今日的酒菜钱一概免去。」 「好!!你们醉杏楼的东家,倒也是个爽快人。」 老冯笑道:「只不过,需得劳烦各位进士相公,在我们醉杏楼的墙上,各提一首诗,如何?」 谢玄抢先道:「哟,看来这顿饭还不是白吃的,你们东家,倒真会做生意,就想着用一顿饭,换我们的墨宝,也太便宜了些!」 老冯打躬笑道:「谢榜眼说笑了,不过是让后人瞻仰今日盛况,领会众相公们的绝世风姿。」 「这话我爱听,来人,拿笔墨来!」谢玄向来喜欢被人恭维,听如此说,便挥笔在白墙上写下了一首诗。 「谢榜眼,你这诗写得真有太白遗风,真是惊天地泣鬼神之作。」一个叫做孟辉德之人已经恭维上了,他虽是高门大户出身,却是个不入流的庶子,自然要巴结着谢玄。 「哼,状元未动笔,你一个榜眼,逞什么威风?!」夔文龙讥讽道,他是白衣出身,排名第十,平生最嫉恶如仇,最瞧不上那帮贵族的做派。 「嘿——!你怎么说话的!」孟辉德欲要上前争辩,却被谢玄拦下,冷笑道:「我倒是看看,新科状元,能做什么好诗句。」 众人皆注视着姬澄明。 老冯将笔墨奉上:「还请姬状元赐墨宝。」 姬澄明稍一迟疑,「好吧。」 然后用右手一挥而就,其字迹逍遥洒脱,就如那乘鹤西去的仙人一般。 夔文龙大笑道:「好诗,好诗!姬相公文章做得好,诗写得也好,自然要比那混来的老二,不知要强多少。」 谢玄气得满脸涨红,眼斜嘴歪,也顾不得贵公子的气度,竟上前和夔文龙上前厮打作一团,可他是养尊处优的少爷,哪里是游侠出身的夔文龙的对手,三下五除二,就被揍了个鼻青脸肿,连连往后退了几步,却是撞在了一个挑着担子叫卖豆腐的少年身上,那少年「哎唷」一声,一担子的豆花全撒了出去,白花花的一片,弄脏了谢玄华贵的衣裳。 谢玄更加恼羞成怒,打不过夔文龙,便一股脑地冲着那卖豆腐少年发火,怒骂道:「臭卖豆腐的,滚开!」 姬澄明眉毛一挑,眸中精光一闪。 那个少年人却是气性大,连挨了谢玄几脚,跌坐在地上大哭,叫嚷道:「你赔我豆腐,你赔我的豆腐,若是卖不了一百文钱,我爹保准要将我打死!」 然而,他们一伙人分成了两派,已经撸起袖子打了起来,哪里还会理会这个不起眼的豆腐郎。 「别哭了,起来。」 一人上前扶起那位豆腐少年,正是姬澄明。 那豆腐少年只当他们是一伙的,对着姬澄明怒目相视道:「呸!不用你假好心扶我起来,你们这些当大官的,懂什么!今日卖不出一百文钱,我爹定要把我打死的。」 那个少年衣衫褴褛,刚刚推搡之间,竟是被谢玄撕掉了一只袖子,露出了胳膊上无数的烫伤,还有一道鞭伤。 清早摸黑起来做豆腐,极容易被烫伤,这些伤痕,他手臂上也曾经有过。那些鞭伤,自然是若是卖不够数,便要吃父亲的鞭子。 这名少年郎说他不懂,可是这些,他全都懂。 「做豆腐很辛苦,要起早贪黑,天不亮就要磨豆子,熬豆浆,若是滷水点不好,一锅豆浆就都白费了。」 「你这些豆腐,今日卖不出去,放置于稻草上三日,待豆腐长白毛时,可以加盐、红曲制成霉豆腐,味道鲜美,储存的日子也能长久些。」姬澄明忽然说道,又往这少年的手中,塞入了一小块碎银子。 这一小块碎银子,是他十日的卖豆腐所得的钱了。 那个豆腐少年一愣,已然是呆了,既因这碎银子呆了,更因这位年轻相公口中所说的霉豆腐之法。 原来京城地处北方,霉豆腐十分罕见,因而这少年,从未听说过霉豆腐。 这豆腐少年极其聪慧,一点就通,立刻嗅到了这其中的商机,若是自己能炮制出霉豆腐,自然是要比半钱银子要值钱的多。 他麻利地爬了起来,恭恭敬敬地对姬澄明道:「相公,你怎会如此了解做豆腐?难道说,相公你以前也是卖豆腐的吗?要不然,怎会如此了解!」 姬澄明淡淡一笑,眸中闪过怀念,并不言语,转身离去。 「相公,谢谢你,若是我做出了霉豆腐,定会让相公尝尝。」那少年欲要再喊时,忽听前面有人唤道:「姬状元,我们主家有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4页 那少年已经彻底傻眼了,拉着旁边一个人问道:「他是谁?为何别人都喊他叫做姬状元?」 那人一脸鄙夷地道:「你竟然连他都不知道,他就是摄皇帝新点的姬澄明姬相公。」 少年嘴巴张得老大,这位相公不光懂得做豆腐,竟然还考上了状元?!顿时,他眼中充满无限憧憬,暗自握拳,什么时候,他能和这位姬相公一样,也能当上状元。 …… 「姬状元,请跟我来。」有一小童举着一盏琉璃灯笼,在绵绵春雨之中,带领姬澄明往这醉杏楼的后花园走去。 「请问,是何人相邀?可是你家主家?」姬澄明问道。 那小童并不答话,姬澄明只好作罢。 走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行至花丛繁盛之处,风亭月榭,杏坞桃溪,春雨绵绵,沉香亭中,对长亭晚,有一美人轻按琴弦,弹着一曲《长相思》,这琴声伴随着沙沙的雨声,缠绵凄切。 待看清亭中之人,姬澄明唿吸一滞,抚琴之人,正是沈红蕖。 -------------------- 第120章 红楼隔雨相望冷(2) ============================= 这春雨下得紧了,雨珠沿着沉香亭的飞檐,如珠帘般落了下来,落在地上,叮咚作响,雨打花零落,落了满地红。 小童领着姬澄明到这沉香亭,朝着沈红蕖鞠了一躬,便离开了。 闲庭寂寂,春雨细细,雨落珠帘,似是将这沉香亭与凡尘隔绝,此地,惟有他们二人。 「姬相公,请坐。」她面色平静,似是等他已久。 他拘谨地坐下下来。 小石桌上已经摆了四样小菜,菊苗煎、小葱拌豆腐、素烧山笋、五香茴香豆,皆是他素日最爱吃的。 这时,风炉上的小陶炉咕嘟咕嘟,水开了。 她端起小陶炉,温盏、注水,茶叶在茶盏中翻滚,顿时,茶香四溢。 只是闻这茶香,他便认出这茶,是产自金陵栖霞山的松萝茶。 这也是他原先最喜欢喝的茶。 「相公请用茶。」她亲自为他斟了一盏茶。 「多谢郡主盛情。」 他低下头,端起茶盏,心中却是没由来的一紧。 「恭喜陆相公本次高中状元。」她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他说道。 「咳——」他忽然听见她唤自己作「陆相公」,一紧张,竟然呛到了,面色赤红了起来,接连咳嗽了起来。 「对不住,我口误了,该叫你作姬相公。」 她微微一笑,递给他一个素净的手帕子。 他接过帕子,稍稍整理了仪容,心中不禁犯嘀咕,按道理说,自己并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啊—— 姬澄明在外人面前虽然时刻谨慎,不遗漏一丝破绽,但一个人,在心爱之人面前,放下戒心,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本性来。 就在刚刚,他并不知道,自己又暴露出一个昔日的小动作,全部被她看在眼中。 陆霁素爱整洁,哪怕是用过的帕子,也会顺手叠的方方正正,再揣入袖中。 坐在对面的沈红蕖,看着桌子上叠成如一块小豆腐般的手帕子,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相公可饮酒?」她含笑问道,给他筛了一盏酒。 他摇了摇头,「我酒量不行。」 他其实酒量很好,但是他怕在她面前酒后失态,露了马脚。 她没有强行劝酒,而是给自己将那盏酒一饮而尽。 「相公三年前,和张真人云游四海时,都去过哪些地方?」她一边喝着酒,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同师父去过云南、四川、闽南几地。」 「哦?听闻四川一带有个长春宫,祭拜的是八仙之一的吕洞宾师祖,听闻十分灵验,信徒如云,不知相公去过没有?」 他低下头,「郡主可是记错了,那里并没有什么长春宫,却有一个常道观,我同师父去那里修行过一段时间。」 他听出了她话中的试探之意,直截了当地说道。 她不再言语了,那个长春宫,的确是她胡诌出来的。 席间,她又拿了一些话去试他,他的回答滴水不漏,她眼中的光逐渐黯淡了下来,不再说话,而是一杯接着一杯喝着闷酒。 夜深了,风凉了,况且又下着夜雨,夜寒露重,她衣衫单薄,独自喝了这么多酒,恐怕会着凉。 她还要再斟酒时,他按住了酒壶,劝诫道:「夜深了,郡主不要再独自喝了。」 她已有了几分醉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清醒自持的他,一双秀目闪过一丝恼怒,面靥上浮上两坨红晕,嗔道:「把酒给我。」 他按下酒壶,继续劝道:「夜深了,郡主还请先回府吧。」 听到他说「回府」,她心中更是气恼,竟伸手去抢,他执意不给,谁知一个踉跄,她差点跌倒。 幸而他拉住了她,她却顺势伏在了他的身上,他退,她进,一步,一步,竟是将他逼到了沉香亭的朱红柱子处。 两人靠得极近,面前是已经沉醉的她,身后是冰凉的柱子,他已经无路可逃。 这一场夜雨下得更紧了,沉香亭中的水汽氤氲了酒香,多了几分旖旎。 「郡主,你醉了。」他微微别过头,低声说道。 「我没醉!」她执拗地说道,其实早已是娇袅不胜,若不是倚靠着他,身子都倾倒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5页 因怕她跌倒,他只好维持着这个姿势,真真是进也不得,退也不得,十分煎熬。 「姬相公——」 她喊他道,声音那般柔媚,她用手挑起了他的下巴,逼着他注视着自己。 他的心跳越来越快,他不曾见过这样的她。 妖冶,艷丽,带着不容抗拒的蛊惑,一般男子,早已把持不住,更何况是对她一心一意的他。 「我知道是你,你瞒不过我的。」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一双明眸波光流转,轻轻倚靠在他身上,朱唇微张,幽兰的味道带着几分梨花酒的气温,温热的气息喷在了他露出的一截如白玉般的脖颈处。 思念入骨,才会一眼就能看穿,这皮囊中仍然是他。 他浑身紧绷着,如一张用力拉满的弓,屏气凝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陆郎,你为何不认我?你可是讨厌我?」她轻喘着,那双微凉的指尖顺着他瘦削的面庞攀上了耳畔处,停留在了这里,轻轻揉了揉,他浑身战慄,喉结上下滚动,浑身紧绷到了极点。 然而,她的指尖稍作停留,却落了下来,她眸中睁大,露出了极度的失望。 这里的皮肤一片光滑,绝没有什么人/皮/面/具。 他不是他。 她原本满心欢喜,谁知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苦涩难言,就如从高处重重跌下,一时承受不住,接连倒退了几步,肩膀微微地抽泣,「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举手无措地站在那里,无语凝噎,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安慰不是,不安慰也不是。 「你真的不是阿霁哥哥吗?」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角,眼神没有试探,而是满是苦楚,像是她的眼神不再似往日那般清澈,却像是一叶孤舟,浮浮沉沉,几乎被浪涛吞噬了去。 他许久未听到她唤自己作阿霁了,乍一听来,恍然隔世。又看到这般痛苦的她,他心中涌出一种冲动,恨不得将满腔心事,都说与她听,「我——」 话头就在嘴边,却见她眉头紧皱,忽然脸色极其难受,胸中似有满溢之状,弯下腰,干呕了几声,忽然「哗」的一声,刚刚喝下的酒都呕吐了出来。 他丝毫不躲避污秽,连忙上前,紧紧扶着她坐了下来。 她神色十分痛苦,拼命地咳嗽,脸都憋红了,他忙斟来一碗热水,温声道:「先漱漱口。」 她用茶水漱了口,又接过他端来的一盏酽茶,喝下后,面色稍稍缓和,点了点头,但是五脏六腑内翻江倒海,依旧很难受。 「对不起,弄脏了你的衣裳……」她拽着他的绯罗状元袍,神情很是愧疚。 「没关系,只是件衣服罢了,你好受些了吗?」他一下一下得用手轻拍着她的背,帮她顺了顺气。 「嗯……」她本来就已经十分疲倦了,在他一下一下的安抚下,神色倦怠,竟然靠着他的肩头逐渐睡去。 风寒露重,她若是在这里睡着,恐要着凉。 他起身,欲要喊人时,昏迷沉沉的她拽住了他的衣角,低声呢喃道:「阿霁哥哥,你别走…」 他望着她紧锁的眉头,疲倦的面靥,心中是说不出的苦涩和怜惜。 她的命很苦。 如今虽然身在锦衣玉食,被那个人如珍宝般捧在手心中,可是他知道,她是如置深渊。 她本该是奔跑在田野之间的草姐儿,那般快活,那般自由自在,而不是成为那个人豢养的金丝雀。 他心中泛起万般苦涩。 是他对不住她。 他曾经在她父母的神像前起誓,一定要保护好她,可他食言了。 如今,她背负的太多,他更是。 若有来生,若有来生…… 他轻轻嘆了一口气,将她轻轻扶起,靠着柱子,脱下那一件腌臜的绯罗状元袍,又脱下里面那件干净的道袍,盖在她身上。 他该走了。 离别前,他望着她熟睡之中紧紧蹙着的眉头,不舍地伸出指尖,稍稍碰了她的眉心,想要抚平她紧蹙的眉头—— 只有一瞬间,却飞快地缩了回来。 「你为什么不认她?」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是林疏玉,她撑着伞,站在雨中,质问着姬澄明道。 今天,她让老冯安排所有的进士写诗,为的就是确认姬澄明的身份,看了他的字迹,她已经有六成把握,那一日在来福客栈给自己传递消息之人,便是他。 尽管他的左右手字迹并不相同,但是于极细微的发力停顿处,却是极为相似。 若说沈红蕖是当局者迷,那她却是局外人,反而看得更清楚。 「那日,给我来传信的人,也是你吧。」 林疏玉一字一句逼问道:「你既然没死,为何不肯与她相认,你可知道,得知你死后,她有多么痛苦?」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之人,曾经的陆霁,如今的姬澄明。 对于林疏玉的指认,他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如此说道,「你说的,我都知道。」 他知道,她有多痛苦。 林疏玉不解地说道:「那你为何不向她表明你的身份,难道,你怀疑她?呵,她是为了你们,才——」 她不再说话了,此事极其紧密,哪怕是在这里,唯恐隔墙有耳。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她。只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6页 他的眸光一下子黯淡了下来,「我没有时间了……」 林疏玉眉头微蹙,迷惑不解。 突然,灵光一闪,她浑身一震,难道是说—— 颍川林氏昌盛时,家中藏书何止万千,据说囊括了天底下所有的书。儿时的她,偷偷熘进藏书阁中,曾经在翻看过一本已经被世人遗忘的古书,上面说,上古巫族,有一个秘法,名为「蜕」,可以让原本的人脱胎换骨,宛若新生般,面目全然不同。不过,此法的代价,是会急遽缩短人的寿命,只有不到一年的寿命。 林疏玉心中勐的一惊,原来是这样…… 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气,理会了他的良苦用心,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给身处绝望的人以希望,再告诉一切都是镜花水月,终成空。 「那以后,你怎么办?」林疏玉问道。 雨越下越大了,沈红蕖在沉香亭中熟睡,林疏玉撑着伞,站在芍药丛旁。 唯有他,独自站在雨中,他仰起头,望着漆黑落雨的天空,没有一丝动摇。 「她要做的事,我来替她完成。」 「坠入地狱之人,只要有我一个,就够了。」 冰凉的雨滴沿着他的面庞落了下来,一时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 第121章 红楼隔雨相望冷(3) ============================= 她又梦见那场大火了,虾子巷的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夺走了她的一切,自由,尊严,希望,还有她最牵挂的人。 她只身走在火海之中,热,极度的热,犹如炼狱一般。只要转身,她就能逃出火海,可是她执意要去火海的最深处——地藏菩萨庙。 她要去见他最后一面。 在这火海的最深处,天空都变成赤红色,灰烬如黑蝶般飘舞,浓烟滚滚之中,她似乎看到了三个人影。 这菩萨庙之中,怎会有第三个人? 她心中诧异,欲要走近一些,看得更清楚一些之际,「咣啷」一声,菩萨庙屋顶上的横樑被烧断了,压在了其中一个人身上,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了泡影。 「啊——!」 沈红蕖勐地惊醒,睁开双眼,看见素青帐幔,才惊觉原来是一个梦。她扶着坐了起来,心扑通扑通地狂跳,冷汗湿透了衣衫,头痛欲裂,十分难受。 「蕖香,你感觉怎么样?」一个声音焦急地问道,她睁开眼,是素姐姐。 看到林疏玉,她不安的心稍定,缓缓地摇摇头,「我没事,只是头疼得厉害。」 林疏玉忙给她斟来一碗醒酒汤,「傻妹妹,你怎么喝这么多酒!」 她木然地接过那碗醒酒汤,一饮而尽,挣扎着站了起来,「素姐姐,我该走了,若是太晚,恐怕会引起旁人的怀疑。」 今日她此番出府,实则担了很大的风险。 虽然林疏玉帮她寻了个「替身」打掩护,但时间一久,恐怕就要露出马脚来了。 「蕖香——」 林疏玉喊住沈红蕖,眼神闪烁,神色犹豫,缓缓说道,「我觉得不是他。」 林疏玉心中十分愧疚,但她还是说谎了,她觉得姬澄明说得对,那样痛苦的事情,就不要让蕖香再经歷一次了。 「嗯。」沈红蕖应了一声,肩头微微耸动。 时至今日,她终于明白,陆霁早已葬身火海,从始至终,一切都只是她的妄念罢了。 是时候该认清现实了。 …… 这场春雨还在密密地下着,这场雨,为死板枯燥的京城,平添了几分独属于金陵的烟雨朦胧,缠绵悱恻。 沈红蕖撑着一把素纸伞,一盏灯笼,缓步独行在这缠绵的雨夜之中。长廊迴转曲折,夜风乍起,衣袂飘飘,她的身影却是那般孤寂。 灯火通明的醉杏楼上,有一个人伫立,缓缓目送着她离去的身影。 缠绵的细雨之中,那一抹暖橘色的灯光,逐渐远去,他的生命中,剩下的惟有漫漫长夜。 …… 四月,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京城中洋溢着一种新气息。 吏部的任命文书发下来了,三十五名进士授官不等。 许义山和谢玄,颇受重用。许义山被任命为翰林院修撰,起草文书,谢玄则是进了户部,其余的进士,授命皆不相同,各有重用,唯有鲁仲,则是在御史台当了一个无足轻重的芝麻小官。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状元姬澄明没入翰林院,而是进了大理寺当少卿。他的长官,便是让无数官员闻风丧胆的酷吏蔡兴俊。 过去几年中,蔡兴俊主管大理寺,主审了不少类似轩辕炎、槐彭祖这样的谋逆案,藉机大肆打压了不少皇亲贵戚,他为了向颜巽离邀功,故意将无中生有,将小案作成大案,攀扯了许多无辜之人,在他的手下,死了不知有多少冤魂。 这蔡兴俊虽然倚靠着颜巽离这棵大树,无人敢得罪,但是遭朝廷众人唾弃,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任命一下来,众人皆十分不解,不知为何让新科状元姬澄明这样一个朝廷新贵,去做臭名昭着的酷吏手下。 不少人为姬澄明捏了一把冷汗,认为他进了大理寺,以蔡兴俊这样忌贤妒才、小肚鸡肠之人,一定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更何况这蔡兴俊盘踞大理寺已久,上上下下都是他提拔的人,他岂能让一个突如其来的新科状元抢了他的威风,染指他的权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7页 果不其然,姬澄明一进到大理寺,蔡兴俊便用尽各种手段打压他,不仅冷言相对,更是将沉积多年的疑案、杂案,根本就审问不出结果的案子,一股脑都丢给了姬澄明,并且吩咐下面的人,任何人都不许帮助姬澄明,甚至不许私下交谈。 如此这般,姬澄明进了大理寺可谓是孤立无援,压根就翻不起任何风浪。别说要做出什么政绩,简直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众人都看在眼里,知道这蔡兴俊是故意为难姬澄明,好让他知难而退。 大理寺众人都道这姬澄明熬不过一个月,谁知这姬澄明安之若素,整天埋首在陈年案牍之中,毫无怨言。 相处下来,他竟挑不出什么错来,一言以概之,那便是蔡兴俊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十分恭顺,丝毫没有违逆。 渐渐的,蔡兴俊慢慢放下了戒备,心生轻视之情,原来所谓的状元郎,不过是个任人揉捏的书呆子罢了。 …… 这一日,蔡兴俊的第五房小妾巧凤儿诞下一子,蔡兴俊极为高兴,在家中大摆满月酒庆祝,大理寺上上下下的官吏都前去贺喜,姬澄明自然也去了。不过,他本就是白衣出身,家底单薄,况且当官没多久,积蓄不多,准备的贺礼不过是几两银子的文房四宝,被蔡家人瞧不起,将他的坐席安排在了最末座。 席间,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极尽谄媚地向蔡兴俊祝贺喜得麟儿,有一名高大人,同在大理寺,他年逾五十,迟迟不肯升迁,在宴席上,放低身段,竟然称唿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儿为「小老爷」,一副吮痈舐痔的嘴脸极为丑陋,令人作呕。 见家中高朋满座,这蔡兴俊却是大大的得意。他原本是个肉贩出身,粗鄙不堪,大字都不识几个,因使的一把好菜刀,剁肉糜得极细,竟被苍梧颜氏的颜老将军相中,让他进府当了一个厨子。干满一年,让他当了灶头。 寒冬腊月的一日,将军府上备下许多腊肉,谁知竟少了十来斤,都是厨房中人私自剋扣,所有人睁一只闭一只眼罢了,谁知这蔡兴俊想今年是他头一次管事,定要作筏子立威风,逼出几个摸鸡摸狗的,好向主人家邀功,便使出各种手段,逼问手底下的人,让他们脱光了身子,身上泼了水,立在寒风之中,瑟瑟发抖,汗毛上都结了白霜。 不出半日,那偷了腊肉的小贼们便招供了。这蔡兴俊当下便让偷盗之人签字画押,献宝似的献给了颜老将军。 谁知那日,府上有一位贵客,乃刚当上摄政王的颜巽离。他听闻一个小小的灶头竟有这般「断案」的本事,倒是一桩奇事,将这蔡兴俊要去了,搁在大理寺中,当一个小吏使唤。 这蔡兴俊入了大理寺,极会见风使舵,靠着巴结上司一路晋升,又摸清了颜巽离剷除政敌的心思,使出了吃奶的劲罗织朝中勛贵的罪名,藉以打压异己,从此平步青云,竟然成了掌管大理寺卿。 他本是个只会杀猪宰羊的肉贩子,如今相近荣华富贵,自己一个小妾的儿子都被那帮官老爷上赶着叫爷爷,心中如何不畅快! 此时,他瞥到了末座的姬澄明,心中冷笑一声,扬声说道:「各位,若论在座所有人的学问,都比不过咱们新科状元,今日我这小儿还未有个名字,不如有劳姬大人——」 姬澄明站了起来,恭敬道:「请蔡大人吩咐。」 在座众人都以为蔡兴俊要让姬澄明给小儿起名字,谁料得他话锋一转,嘻嘻笑道:「听闻姬大人原先是道士,如何不趁此机会,为我小儿做一场平安醮的法事?也好让我们一睹姬大人仙风道骨的风姿。 众人脸色大变,心中悱恻道,这个蔡兴俊,实在是看不起人了,此举无异是将姬澄明和那些下九流的臭道士相提并论,实在是有辱读书人的斯文。 在座之人,都以为姬澄明要当场变脸,拂袖便走,谁道姬澄明竟恭恭敬敬地道:「不知府上可有拂尘,可否借属下一用?」 众目睽睽之下,这姬澄明当真换上了一身道袍,手持拂尘,在一帮戏子们吹啦弹奏之中,十分可笑地上演了一场打平安醮的荒唐戏。 众宾客看得一愣一愣的,蔡兴俊哈哈大笑,从此心中再以为拿捏住了这位状元郎,忌惮全无,却多了七分轻视之情。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姬澄明为蔡兴俊小儿满月酒上打平安醮一事,很快传遍了京城,那些新科进士们听说此事后,有幸灾乐祸者,也有冷言相对者。 这其中最高兴的,便数谢玄,他得知后哈哈大笑:「什么狗屁状元,我就知道,就数那个姓姬的故作清高,到了官场,现出原形来了吧!」 夔文龙甚至找上门来,当面质问姬澄明,「姬兄,你如此谄媚,难道不觉得自己丢了读书人的骨气吗?!」 姬澄明面对来势汹汹的夔文龙,平和地一笑,「夔兄,你我已经不再只是读书人,而是为国家效命、为圣上分忧的官员,上级要干什么,我们作为下属的,有何不应?」 夔文龙愤怒道:「你——!好!今日就当我看错你了!」 说罢,拂袖而去,从此以后,他们白衣出身的同榜进士们,也和姬澄明不再交往。 从始至终,鲁仲并未出面,想来他也是自身难保,哪里还管得了旁人? 或许,这帮新科进士们,如此不屑于姬澄明的行为,是因为他们知道,早晚有一天,他们亦会如此。只不过,姬澄明将含情脉脉的幻想,打破得太快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8页 他们虽是世人敬仰、万众瞩目的新科进士们,可是一入这官场之中,什么都不是。 林疏玉得知此事,曾寄密信,询问过沈红蕖此事如何看。 自从夜雨相会之后,沈红蕖对姬澄明再不关心。 林疏玉原以为沈红蕖会十分鄙夷那种谄媚行为,谁知回信上只有一句话:「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 姬澄明到底打什么算盘,很快就明朗了。 -------------------- 第122章 昼晷已云极(1) ========================= 六月中旬,京城暑热。只见晌午时分,一轮火伞当空,真乃烁石流金之际。 蔡兴俊身体肥胖,最是怕热,下了早朝,也不去大理寺,而是早早地回到家中,散发披襟,于花园子中避暑。这花园子原是邻居花二官人的宅邸,因蔡兴俊眼馋,便指使手底下人诬告了花二官人倒卖私盐,将花二官人打入大牢中。这花二官人飞来横祸,弄了个家破人亡,连带着这房子,还有几房小妾,都尽归了这蔡兴俊。 蔡兴俊得了手,便将两所房子打通,又着工匠修葺了好大一座花园,甚是精妙,这个月初才刚刚修好,整日领着众妻妾在这里面避暑,十分受用。 他正卧在翡翠轩上的凉石床上,听着众姬妾们唱着小曲,忽然下人递上来的请帖,打开一看,原来是姬澄明今天晚上邀请他于清风楼一聚。 这蔡兴俊心中十分得意,他自以为已经彻底拿捏了这个状元郎,想来这状元郎终于开窍,要肯服软,私底下贿赂自己,讨生活了。 这状元郎如此上道,他倒也不是不给活路之人,于是晚间,欣然前往。 到了清风楼,姬澄明早在楼前等候,待二人进了雅间,里面并无旁人,桌上也无酒菜,唯有一个方方正正的朱漆盒子。 蔡兴俊傲慢地说道:「姬相公,你这是何意?」 姬澄明谦卑地说道:「自属下进入到这大理寺后,多蒙蔡大人多加照拂,这是属下备下的一点小心意,还请大人请笑纳。」 蔡兴俊脸上露出得意之色,心想你这小子还算上道,待他打开那个朱漆盒子,见里面既没有金银财宝,也没有钱庄银票,而是对面了一沓一沓写满蝇头小字的白纸,登时拉下脸来,站了起来,冷笑道:「姬大人,你是耍我玩呢??」 姬澄明面露微笑,不紧不慢道:「蔡大人莫急,这匣子里装的,可不是普通的纸张,而是至关重要的罪证。」 蔡兴俊止住了脚步,回过头疑惑地看着姬澄明,不知他葫芦内卖的什么药。 「属下进入大理寺后,大人让我去调查整理那些陈年累月的案子,我从案牍中找到了朝中某位大臣意图谋反的蛛丝马迹,便顺藤摸瓜,查到朝中一名位高权重的大臣,私底下结交天子内侍、勾结大臣意图谋反,贪污受贿、抢占民田、强抢民女、逼良为娼、草菅人命等十余桩罪名,现已调查清楚,这匣子内装着的便是他所有的罪证。」 蔡兴俊一听这话,登时来了兴趣,两眼冒光,兴奋得直搓手。他最擅此事,知道若是查抄一位位高权重的大臣,其中捞的的油水,要远远比真金白银更加丰厚。自颜巽离成为摄皇帝后,朝中颇为太平,他正愁没个新财路呢,如今这姬澄明将这成果送上来,真真是眼困就有人递枕头,财神爷亲自来敲门,心中极为欢喜。 他心花怒放,忙坐了回去,重新打开那朱漆匣子,欲要拿起其中罪状好好看看,谁知姬澄明的手却按在匣子上面,不让他打开。 蔡兴俊心中不悦,登时拉下脸来,却也知道,此事全仗着姬澄明,由不得卖他几分面子道,冷哼一声:「姬大人,你虽辛苦,搜罗了此逆贼的罪证,可你年纪轻轻,不善此事,免得打草惊蛇,让那逆贼跑了。还是交给我来办吧,放心,你的功劳,我会记下的——」 姬澄明罕见地笑了,「大人误会了,我并非此意。呵,那逆贼跑不了的——只是,我担心,那逆贼是个硬骨头,只怕他不肯招啊。」 蔡兴俊拍着桌子哈哈大笑:「这有何难,姬大人,你可知蔡某最擅此道!那逆贼可有妻儿老小?按住他们的妻儿,当着他的面往死里折磨,不怕他不招的。若他是个狠心的,便用最锋利的剔骨刀,在他身上片一千刀,刀刀虽狠,却不致命,再让他时刻保持清醒,亲眼目睹着自己的肉被割下来,如此一番,那逆贼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什么都给你说了!」 姬澄明拱手笑道:「到底还是蔡大人英明!想必如此下来,那人必定肯招。」 蔡兴俊迫不及待道:「快让我看看,你究竟抓住了谁的把柄,是陈郡谢家,还是晋岭融氏?」 姬澄明嘴角挑起一抹嘲笑,意味深长地说道:「蔡大人,你马上就知道答案了。」 话音刚落,他将桌子上的茶盏掷于地上,只听「嚯啷」一声,只见十几位身穿盔甲、手持刀枪的士兵闯了进来,将蔡兴俊团团围住。 蔡兴俊脸色大变,已是猜到了什么,却仍然不肯承认,面色苍白,头冒冷汗,声音已经恐慌到变了音调,如一个老妪尖叫道:「姓姬的,你这是干什么?!」 姬澄明低笑一声,款款地坐下,斟了一盏茶,悠悠道:「蔡大人,你还猜不出来吗?这匣子里装着的,便是你的罪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9页 蔡兴俊忙抢过匣子里的纸,抽出来一看,简直要吓昏过去,这第一张纸上,写的便是他和逆贼洪大全勾结谋反的事情。 姬澄明道:「我奉摄皇帝密旨,特来查办你勾结洪大全谋逆罪,现已证据确凿,蔡大人,还请你束手就擒吧。否则,属下就按照大人刚才之言,先拘捕了你的妻儿,再用剔骨刀,不怕大人不招。」 此时蔡兴俊方才真正慌了,他大叫道:「污衊!纯属污衊!我压根就没和那洪大全说过话,哪里谈得上和他勾结谋反!我要见摄皇帝,我要见摄皇帝!我冤枉啊!」 姬澄明使了个眼色,那十几位禁军便立刻手脚麻利地将蔡兴俊掳走了。不消半天的时间,这蔡兴俊新修的宅子里,里里外外的家眷全都被拒了起来,可笑这新修的屋子,还没暖热乎,就从神仙洞府变成了修罗场,金银财宝堆了满地,女人的嚎啕声,小儿啼哭声,乱闹闹的,倒像是到了杀猪的菜市场。 不出一日,蔡兴俊以勾结洪大全、意图谋反的罪名被捕入大牢的消息,便传遍了京城,上至达官贵族,下至黎民百姓,都拍手称快,说天道好轮迴,这酷吏蔡兴俊,终于遭报应了。 更何况,这蔡兴俊竟胆大包天,暗中勾结逆贼洪大全,从他府上搜罗出一沓子和洪大全来往的密信,二人约定,蔡兴俊里应外合,待洪大全当了皇帝,便让他当宰相。 这蔡兴俊勾结逆贼的证据确凿,再难逃脱,众人皆道,这蔡兴俊真真是从老虎嘴里拔虎鬚,定要被摄皇帝处一个满门抄斩。 不过朝中却也有几人心生疑惑,这蔡兴俊靠着摄皇帝发迹,从一个杀猪贩子做到了二品大员,掌管大理寺刑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为何要冒着天大的风险,去和远一个天边的洪大全勾结?难道他不知道,若是犯下此罪,颜巽离会如何处置他吗? 朝廷内外,所有人都期盼着,这酷吏蔡兴俊,到底会落个什么下场,然而,蔡兴俊被捕的第三天,他竟然无缘无故地死在了牢里。 随着他死去,许多秘密,从此后再不见天日。 想来不少人,暗中松了一口气。 …… 颜巽离看着面前呈递上来的结案文书,眉头紧锁,神情阴翳。 蔡兴俊干的所有事,大大小小,他都是知道的。 当初他虽杀了林若晦,当上了摄政王,彼时朝中还有许多反对他的人,非常时刻,就是要用蔡兴俊这样心狠手辣的酷吏,才能震慑群臣。待他完全掌握了局势,便可杀掉蔡兴俊,以平息众怒。 他授意让姬澄明,暗中调查蔡兴俊的罪名,不过,他是有心要杀掉蔡兴俊,但不会这么快。 下大牢的第三天,这蔡兴俊竟然死在了天牢之中,这的确出乎他的意料。 他让最老道的仵作仔仔细细地查验了蔡兴俊的尸体,皆说这尸体上并没有任何伤口,也没有中毒的迹象,至于为何会突然暴毙,仵作们反覆研究,推来想去,只能说是这蔡兴俊荣华富贵享久了,身体肥胖,痰湿气虚,肾气不足,忽然被捕下狱,心气逆乱,心血受损,导致心无所倚、神无所归,肝胆碎裂。 一言以概之,这蔡兴俊竟是被吓死的。 只是,如此一来,反而坐实了这蔡兴俊勾结洪大全的罪名。 颜巽离皱眉,心想,难道说,蔡兴俊暗中察觉自己的杀心,竟留了后手?暗中勾结洪大全? 事实摆在面前,证据确凿,可颜巽离偏偏不信。 他不信那个杀猪贩子,敢对自己生有二心。 颜巽离眉头紧皱,眼神中闪过戾气和不耐烦,难道说,这朝廷之中,还有自己没能掌握的暗流? 若如此说,那躲在暗处的敌人,又会是谁? …… 姬澄明了结了蔡兴俊一案,稍稍松了一口气。无人的书房之中,他望着香炉中已经燃尽的香灰,露出了一丝微笑。 此香,名为蜃香,用蜃龙的肾脏制成。此香乃巫觋族秘术,记载于古书上,世人皆以为蜃乃传说中的怪物,以为这蜃香并非真实存在。然而,姞姌祖师于三百年前,便于东海蓬莱岛上,抓到一只活了八百多年的蜃龙,取出它的肾脏制成了蜃香。 此香的味道和麝香十分相似,却有着极其神奇的功效,闻了此香的人,会如在沙漠行走之人产生幻觉,眼前会出现自己内心最恐惧的事物。 若是问心无愧之人,不过是熟睡一觉罢了。 可若是如蔡兴俊那般无恶不作之人,闻了此香,便会将心中的恐惧放大无数倍,信以为真。他临死前,哭喊着叫了许多人的名字,想来他眼前看到的,是无数倍他害死的冤魂前来索命了,从而,竟是被吓死了。 此香并非毒药,点燃后,不出一个时辰,便散去了,自然是查验不出任何结果。 让人闻风丧胆的酷吏蔡兴俊,竟然落了个被自己活活吓死的下场,真是可笑。 连续几天几夜的审问,蔡兴俊该招的都招了,不该招的,呵,人既已经死了,自然也不能再为自己辩护了。 蔡兴俊真的勾结洪大全了吗? 这恐怕要成为一个悬案了。 这个世上,除了他,没有人再能知道真相了。 -------------------- 第123章 昼晷已云极(2) ========================= 「相公,那群人又来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0页 小书童给姬澄明端来一盏茶,十分厌烦地说道。 此时,大门外也传来了咣咣的敲门声,有人大声叫嚷道:「姬大人,开门啊,我知道你在家,这大夏天的,我给你送西瓜冰酪来了,可是我小女儿亲手做的,还特特加了乌梅,香甜可口,保管你马上吃了之后,暑气全消。」 似有另外一个人叫嚷道:「哎唷,老赵,什么劳什子冰酪也拿的出手,你也不嫌寒酸,姬大人乃朝廷新贵,摄皇帝面前的红人儿,还缺得了你一碗冰酪?我送来的可是一条足足有八斤重的大鲈鱼,这可是最珍贵的七星鲈鱼,刚从东海钓上来,快马加鞭,一路用冰块送来的。若不是我家中做的是漕运生意,哪能吃上如此新鲜的七星鲈鱼!姬大人,你开开门啊,我家中小女待字闺中,虽说不是国色天香,却也是知书识礼,大家闺秀,和姬大人绝对是良配!」 「嘿,老李!你可真能吹的,我可是见过你家二姑娘的,长得那叫一个,嘿嘿,一看就知是你这秃顶老李生出来的闺女!还是我家三姑娘长得美,是京城里有名的玫瑰花——」 「扯你娘的蛋!」 外面十分嘈杂,你一言,他一语的,竟是动手打了起来。 姬澄明不堪其扰,只得搁下笔,闭上眼睛,嘆了一口气。在这大暑热的三伏天,这帮富商们锲而不捨,每日上门「兜售」自家闺女,饶是他参禅修道,也难以静下心来。 自他考中状元之后,京城中富商得知他尚未娶妻,便闻风而动,天天堵在他家中,想让他当女婿。 这其中也有不少官宦人家,瞧他竟然一举拿下了蔡兴俊,一跃成为了朝中新贵,对他刮目相看。一时之间,各色诗会、赏花会、品茶会、鉴香会的帖子如雪花般飘来,他一跃成了这京城中最抢手的人,只要他在的场合,定有许多媒人赶着上来说和。 如此这般,弄得他苦不堪言,全都拒了。只推说自己修道已久,清心寡欲,加之公务繁忙,暂时不考虑成家。 众人都不信这套说词,都只当他是喜好寻花问柳的浮浪子弟,怕娶了妻子,约束了去。可日子久了,众人见他只是大理寺、家中两头跑,并不是那好色之辈,心中更是奇怪,不知怎地,京城中渐渐传出他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的谣言了,弄得他哭笑不得,也不再澄清什么。 门外十分吵闹,姬澄明也无心看书了。他换上一身雨过天晴色的常服,嘱咐小道童道:「去把我的马牵来,我要外出。」 今日,夔文龙邀请他于醉仙楼一聚,说是通宵畅饮,连句作诗,以消暑热。又说同榜的白衣进士都今日都会来,唯独他一人不来,实在不够意思。他本欲不去,但听闻鲁仲病了,心中有些惦念,便趁着暮色暑气渐消之时,便衣出行。 门外十来个员外老爷已经扭打成一团,忽然之间,大门一开,众人一愣,什么情况,今日这大门怎么就开了? 趁着众人还未回过神,姬澄明策马疾行,扬长而去,大笑道:「我姬澄明立志,终身不娶,各位请回吧。」 夕阳西下,少年少年鲜衣怒马,疾驰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众人视野。 众员外老爷们拎着瓜李鲜鱼,听到那一句「终身不娶」,心都哇凉了,互相看了一眼,看来姬大人有断袖之癖的传言,是真的! …… 今日虽不是什么节日,但街上热闹极了,街上人熙熙攘攘,随处可见是撑起来的棚子,各色杂剧和杂耍表演都争先表演,有上竿儿的,有相扑的,有表演胸口碎大石的,样样皆有,看得人眼花缭乱,到了天黑,也表演完。 巷陌路口,桥门市井,都有小商小贩叫卖着各色小吃,有莴苣笋、芥辣瓜儿、义塘甜瓜、黄冷糰子、鸡头穰、冰雪、细料馉饳儿,都撑着青布伞,当街支起床凳,上面如小山一般摞起来各色吃食。 这样热闹的街市,不过是京城里最平凡普通的一日,若是让闹蝗虫、打饥荒的人们瞧了去,定是不信,这天底下,还有这等繁华的地方? 夜幕降临,姬澄明骑着骏马,按辔徐行,身形飘逸,引得街市上许多胆大的姑娘们,频频朝着他扔来各色的鲜花,手帕,香囊,暗送秋波。 他一概不理会,而是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心中一阵怀念之情。 那一年夏日,虾子巷未发生大火之前,他同蕖香在金陵城街头巷角的茶水摊儿买吃食。金陵城的夏日很是闷热,浑身燥热之际,若吃上一碗冰凉清甜的水晶皂儿,真真是说不出的快活。 那一夜,蕖香是难得的快乐。她带着一个兔儿面具,一手拿着黄冷糰子,另一只手还牵着的他的手,兴沖沖地走在前面喊道:「阿霁哥哥,你瞧着前面有人在表演喷火,咱们也过去看看。」 彼时,他们以为,只要过了七夕,他们就能展翅高飞,离开金陵城,摆脱命运的枷锁。然而,他却失去了她…… 她不再是金陵城里的小丫鬟蕖香,而是高高在上的镇国郡主。他也不再是虾子巷的豆腐郎陆霁,而是改名换姓,剩下的日子屈指可数的姬澄明…… 明明相识,却装作不识。 明明想要靠近,却只能远离。 明明想要拥她入怀,却推开了她…… 他行走在京城中最繁华热闹的街市中,身影却是那般落寞。 「嘶——」马长嘶一声,他勒紧了缰绳,刚刚他出神,任凭着马儿行走,竟是冲撞了一位贵人的轿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1页 「哪里来的登徒子,敢冲撞我们主人的轿子,你没长眼睛啊。」那轿夫厉声呵斥道,又忙欠身问道:「郡主,你无事吧?」 「我无碍,继续走吧。」 轿子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姬澄明听在耳中,浑身一震,是她,蕖香! 「是,郡主。」那轿夫应了一声,「起轿——」 「且等一等——」他突然喊出了声,可话喊出了口,却只觉鲁莽,时至今日,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唯一的念想,便是在剩下的时间里,想再多看她几眼。 可就是这样的念想,如今以他们二人而言,竟也成了奢望。 一时之间,沉默了下来。 周围都是热闹的,唯有他和她这里,是冷清。 过了半晌,轿子里才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姬大人。」她半撩起帘子,对着坐在高高马背上的姬澄明说道。 明月,州桥,自那一夜后,他们又一次见面。 让他刻骨铭心的人近在迟尺,令他不禁有些恍惚。和记忆中相比,她的面容并无太多变化,只是那一双秀目中,像是璀璨的星辰落入了深海之中,黯淡无光。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处,他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一个是金枝玉叶的镇国郡主,一个是春风得意的朝廷新贵。在京城繁华的闹市相见,相逢相见,却不相识,再也不復昔日的情意。 「姬大人有何见教?」 见他许久不说话,她微微扭过头,迴避着他的目光,淡淡地说道。 「郡主若是得空,何不在这茶肆里小叙一二,吃一碗水晶皂儿,消消暑气?」 话已说出口,他才觉得不合适。 他本是思虑周全之人,说出口的话,总是会斟酌再三。惟有在她面前,他才会这般失态,才会这般情不自禁。 他只想再多看她几眼,就够了…… 她沉默许久,半晌才说道:「我与大人不过一面之缘,并无旧情可叙,便不耽搁大人时间了。」她放下了帘子,「轿夫,起轿。」 轿夫重新抬起轿子,准备动身,他仍然盯着已经落下来的帘子,轻轻嘆了追随着她,落寞地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 是他辜负了她,时至今日,还谈什么奢望,他轻轻地嘆了口气,目送着她逐渐远去的轿子。 忽然之间,人群一阵骚动,只见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直冲沖地朝着沈红蕖的轿子奔去,他立刻翻身下马,眼疾手快,立刻按住了那个女人。 他皱着眉头问道:「你是何人?」 只见那女子胡乱扑腾,用着一种极度悽惨的声音哀嚎道:「蕖香姑娘,求求你了,求求你救救我吧。」 这女子一喊出「蕖香姑娘」,沈红蕖和姬澄明心中皆是一惊。 此人究竟是谁?为何知道蕖香这个名字? 姬澄明眉头一皱,用马鞭绑住了这女子,生怕她对红蕖不利。 「多谢姬大人相助。」 轿子传来一个声音,只见沈红蕖扶着侍女缓缓出了轿子,早有一旁的人打起了灯笼,借着灯光,她仔细地打量着那个疯癫女子。 待她认了片刻,瞳孔微缩,十分惊讶,眼前这疯女人,不正是金陵城里,女儿河畔,明月楼里的姑娘李湘君吗?! -------------------- 第124章 昼晷已云极(3) ========================= 「你……难道是李湘君?」她蹙眉,犹豫问道。 那女子连忙不住地往地上磕头,「蕖香姑娘,正是我,我就是李湘君,求姑娘救我一救。」 话未说完,只见人群之中又蹿出来几个男人,拉住了李湘君,照着头就横踢两脚,嘴里骂道:「臭娼妇,还敢跑!」 那李湘君见到他们,十分害怕,抱着头哭泣道:「别打我,别打我。」 李湘君头髮凌乱,身上只穿着一件破袍子,已是极为破败不堪,露出了半截大腿,疤痕累累,十分触目惊心。 「住手!」沈红蕖呵斥道,「你们是谁,为何如此心狠手辣地殴打她?」 其中一个斜眼儿男咧嘴一笑,「嘿嘿,这位贵人,你管的也太宽了吧,这是我家的娼姐儿,二十两银子买来的,要打便打,要骂便骂,你管得着吗?!哎唷——」 那男子话还未说完,噼头盖脸地就挨了一鞭子。 「不许对她无理!」姬澄明手握鞭子,冷若冰霜地说道。 「哎唷,你是哪个,天子脚下,你怎么能动不动就打人。」斜眼儿男捂着脸龇牙咧嘴道。 姬澄明面无表情道:「你若不服,就去往大理寺找我。」 那斜眼儿男一听是大理寺,立刻蔫儿了,小声哼道:「当官的了不起啊。」 「蕖香姑娘,求求你瞧着旧日的情分,救我一救吧,若是我再跟他们回去,定是要被他们打死了。」李湘君苦苦哀求道。 沈红蕖看了一眼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李湘君,心中不忍,对着斜眼儿男说道:「她我买下了,给你五十两银子,如何?」 那斜眼儿男搓手笑道,「哎唷,贵人,不是我你肯卖你,是这个娼姐儿,是个毒害大妇、挑唆立减的贱妾,她倍主家卖到我们窑子中,特别叮嘱,定叫她老死在这我们窑子中,决不能不让她再转卖于人。」 一旁的姬澄明听了,冷冷道:「既如此,买卖可记录在案?手续可齐全?可有中人作保?可符合京城的律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2页 那斜眼儿男面露心虚之色,「嘿嘿,这个嘛,自然是有的……」 「既然如此,那你带着她和我去大理寺走一趟吧,若是手续齐全,我自当放你们回去。」 「大人这——」斜眼儿男有些着急了。 沈红蕖瞅准时机道:「一百两银子,你若卖便卖,若是不卖,便跟着姬大人回去好好学习下京城律法吧,想来你们窑子,不是那不守规矩,赚黑心钱的黑店。」 那斜眼儿男在他们二人的威逼利诱下,犹豫了一下,最后一拍大腿道:「既如此,我便将这娼妇,卖给贵人了。」 跪倒在地的李湘君,听到这句话,如从鬼门关般走了一趟,脱力般地趴在地上,喘着大气。 沈红蕖让一个僕役去同斜眼儿男回窑子里去立收据,待交割了银两,这李湘君便是沈红蕖的人了。 「多谢姬大人相助。」沈红蕖微微一屈身,向姬澄明道谢。 「郡主不必客气,只是她,你当如何处置——」 姬澄明望着李湘君,皱着眉头问道,此女虽然是旧相识,但几年不见,平白出现在大街上,拦住了红蕖的轿子,唯恐她对红蕖不利。 沈红蕖一时也没了主意,以前,她不喜李湘君为人,但看在同在苏先生门下学唱的情分上,她总不能眼睁睁瞧着李湘君活活被人打死。 李湘君忙跪着爬了过来,向着沈红蕖磕头道:「姑娘,我愿意给你当个粗使丫鬟,扫马桶,倒泔水,只要给我一条活路,干什么我都愿意。」说罢,便拼命磕头。 沈红蕖连声阻止:「好了,别磕了,我先带你回府,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虽说如此,但沈红蕖看着如此卑微的李湘君,心中大为不解,当初离开金陵时,她还是那般年轻貌美,如今怎地到了如此地步,这些年,她到底经歷了什么? …… 沈红蕖带着李湘君回到府中,着人给她医治身上的伤,让她吃了顿饱饭,好好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裳,再来回话。 不过一二年不见,这李湘君面如枯藁,竟似老妪一般,再不復昔日光彩。 沈红蕖嘆了口气,问道:「李姑娘,这些年,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不是金陵城里明月楼的姑娘吗,如何会被卖到了京城里的窑子里去?」 李湘君听罢,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眼中蓄满了泪水,哽咽道:「蕖香姑娘,我好后悔,那一日,我真不该顶替了你,说那条手帕子是我的。」 …… 当初,李湘君在画春楼拾起了蕖香掉落的手帕子,称那条手帕子是自己掉落的,让谢佻误以为她就是那一夜的妙人儿。 自此以后,她便成了谢佻的红颜知己。然而,纸包不住火,过不了多久,谢佻便看穿了她的谎言,冷落了她。彼时,她身子破了瓜,便不再能参加那「七月七,选花魁」,身价一落千丈。 她虽不再得谢佻的垂怜,却指望他能瞧在她一片痴心上,能够纳她为妾室,或是当做外室,余生也好有了着落。哪知谢佻并无此意,回京城赴任前,只是给了明月楼的老鸨一笔银子,说是要好好善待李湘君。 那老鸨从来都是贪得无厌之人,得了银子,转手就将李湘君卖与了一个从蜀地来的丝绸商人,谁知那丝绸商人的大妇十分嫉妒,竟不让她进门。 无奈,这丝绸商人便将她转手又卖与了一个贩卖金银首饰的货商,这货商姓金,人称唿为金三爷,常年往金陵、京城两地奔波做生意,十分好色,家中已经讨了几房小老婆,见了李湘君的美貌,便大笔一挥,买下了李湘君,带着她一路北上,来到了京城。 来到了京城,进了门,李湘君吓得浑身颤抖,那金三爷正头娘子,竟然是死对头潘婉儿。 …… 且说这潘婉儿,当初信心满满,自以为定能在七月七夺得花魁的名号,哪料中途杀出了一个人,正是原先最不起眼的蕖香,竟然一举夺魁,抢走了她的风头,气煞她也! 祸不单行,那第二名花史,又是被秦桑子抢走,因而她只捞的一个第三名花妖。她被金三爷相中,便以八百两银子,卖与了他。 这潘婉儿自进了金三爷的家门,仗着自己年轻美貌,十分得宠爱,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金三爷的原配妻子,常年躺在病床上,家中大小事务,一概不管。这潘婉儿进府半年后便有了身孕,从此更是兴风作浪起来,其余几房姬妾,皆是不敢和她相争。 一年后,潘婉儿生下一子,这金三爷膝下无子,得了此子,如获珍宝一般,对潘婉儿更加宠爱。不久后,原配妻子咽气后,就将李湘君扶正做了大老婆。 潘婉儿如鱼得水之际,哪料得李湘君竟进了门,成了第六房小妾。李湘君美貌不在潘婉儿之下,自然也颇为得宠,分走了她一半的宠爱。新仇旧恨,齐上心头,潘婉儿便趁着金三爷外出不在家时,仗着自己是大老婆,命人狠狠作践李湘君,一日只给些残羹剩渣,冬日里不给炭火。 李湘君不忍其辱,便到这男主人告发,抖落出潘婉儿一个惊天大秘密。原来这潘婉儿其实早些年就和一个小厮好了,被潘妈妈一碗红花灌了下去,从此便不能生育了,后来又找了一个婆子弄了个偏方,仍然谎称自己是处子之身,想来潘婉儿通过假孕来争宠,生下的儿子,自然也非金三爷亲生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3页 那金三爷听了李湘君之言,气得浑身发颤,将潘婉儿捆绑起来,关押在柴房之中,说是要严加拷打。李湘君以为自己能赢了这一局,谁知当夜,金三爷竟然突然暴毙了。 金三爷死后,潘婉儿便被管家鲍二从柴房里放了出来。原来金三爷常常在外行走,潘婉儿耐不住寂寞,便和管家鲍二私通。二人合计,以假孕来争宠。潘婉儿生下的那孩子,也是鲍二从外面抱回来的。那一日,鲍二见事情败落,便立刻动手,将金三爷毒死了。 当上主母之后,潘婉儿对这李湘君恨之入骨,立刻将李湘君卖入到了京城里最下等的私窠子,并叮嘱,要往死里折磨李湘君,不许再转卖他人。 李湘君在那私窠子受尽屈辱,真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日,她听客人闲聊时,才得知如今大名鼎鼎的镇国郡主,便是金陵城来的花魁娘子沈红蕖,也就是当初的蕖香,心中便存了念想,想要央求沈红蕖救自己一命。 这一日,她正浣洗衣裳之际,忽听见二楼的姐儿,指着一辆轿子说道,「唷,你们瞧瞧,这就是花魁娘子沈红蕖的轿子,如今她可是发迹了,靠上摄皇帝,成为镇国郡主。啧啧,都是姐儿,咱们怎么就没那个好命呢。」 她见沈红蕖就在这附近,是唯一的活命机会,便趁着龟奴们不注意,勐地从私窠子里跑了出来,拦在了沈红蕖的轿子前,这才有了刚才那一幕。 李湘君说罢,茶已经凉了。沈红蕖听罢,半晌没言语。 杨嬷嬷上前低声问道:「郡主,此人来歷不明,还是打发她出去吧。」 李湘君忙磕头道:「求求姑娘收留我吧——」 杨嬷嬷呵斥道:「煳涂东西!你怎敢称唿郡主为姑娘!实属大不敬。」 李湘君忙叩首求饶道:「郡主我知道错了!求求你收留我吧,若我出去,还是会被潘婉儿知道,她决计不会放过我的。」 沈红蕖沉默了许久,最终嘆了口气,「打发她往偏房去,当个扫地的粗使丫头吧。」 杨嬷嬷欲言又止,却还是应下了,领着李湘君下去了。 …… 夜已经深了,沈红蕖独坐在庭院之中。寂寂夏夜,院中无风,柳丝吹落了下来,月色清凉如水,如薄烟般笼罩着她身上。 想当初,她,潘婉儿,李湘君三人在苏先生那里学唱,哪料得不过三年两载,她们的命运竟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虽身在京城,但她似乎又看到了那条江水漫漫的女儿河。 女儿悲,女儿喜,无数的女儿,如浮萍般漂泊,被汹涌浪涛裹挟,命不由己,生死由人。 她的一生,又何止逃脱过女儿河的命运? …… 遗憾的是,今日姬澄明并未见到鲁仲。 听夔文龙说,鲁仲的仕途颇为坎坷。自颜巽离成为摄政王以来,御史台便冷落了,形同摆设,这官员一进入到这御史台,升官发财再无希望。因而,那些监察御史们只顾得吃酒赌牌讨小老婆,哪里还会纠察弹劾、肃正纲纪。 鲁仲生性正直,为人做事又不会拐弯抹角,和上司同僚们格格不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想来他寒窗苦读十余载,一朝考取了进士,进入官场之中,所见者皆是尸位素餐之人,恐怕他空有一腔济世安民,就如同一碗热水浇在冰河上,瞬间冷了心吧。 思及此处,姬澄明眸中一闪,就如锋利的匕首出鞘一般,闪烁着凌冽的光芒。 鲁仲还是太过天真,也太过善良。 如今到了如此地步,于家,于国,于天下,已是病入膏肓。 唯有毁灭,才能新生。 已是深夜,周围一片静悄悄的。 行至府前,他翻身下马,却瞧见墙根处躲着一人,他警惕问道:「是谁!」 夜已深了,周围十分安静。 究竟是谁,潜藏在墙角处?! 那人慢慢走了出来,站在月光之中,对着姬澄明说道:「澄明兄,是我,鲁仲。」 -------------------- 第125章 留取丹心照汗青(1) ============================= 鲁仲从角落里走了出来,月色中,他面容十分憔悴,几乎瘦脱相了,「澄明兄,是我。」 姬澄明心中十分惊讶,却也知道鲁仲深夜来访,定是有要事相商。他让鲁仲进屋,此时小书童已经睡下,他自己为了他点起风炉,烧水煮茶。 「澄明兄,你不必忙了,今日我前来,今日我来找你,是商议一件事。」 鲁仲严肃地说道,直截了当地将那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姬澄明。 姬澄明听罢,倒茶的手一滞,茶水漫了出来,溅湿了他的衣襟。他万万没有想到,鲁仲竟然有如此打算。 「澄明兄,你能否助我一臂之力?」鲁仲目光炯炯地盯着姬澄明。 姬澄明放下手中的茶壶,低下头,拿布擦拭了水渍,停顿一下,「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而且,我劝你,也不要去做那件事。」 鲁仲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我就知道你会如此说。」 「鲁兄,那件事风险太大,你明明知道,若是做了,会面对着什么样的后果,你何必如此呢——」 「澄明兄,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的。从一开始,我就有如此打算。」鲁仲打断他的话,坚定地说道。 夜已深了,月上中庭,松柏沐浴在如水月色之中,风吹树枝轻轻摇摆,犹如水中荇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4页 姬澄明轻轻嘆了口气,原来,鲁仲不是鲁莽,他什么都知道,早就做好了视死如归的准备。 对此,他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 只是,付出的代价,恐怕是鲁仲的性命。 这一切,值得吗? 他心中时时刻刻,总是在算计,计较得失,如何做,用最少的损失,让自己利益最大化。对于鲁仲所说的事情,他从未想过,也觉得极不划算。 鲁仲望着庭院中的松树,平静地说道:「澄明兄,我不像你,脑子那么好使,我想不出别的好办法了。我只有那个办法,我也只能那样做。而且,你不是也是在用你的方式,在践行你心中的道吗?」 姬澄明沉默了许久,「老鲁,对于这天下的黎民苍生来说,更需要你这样正直的人,你若去做那件事,恐怕性命难保——」 「若是我当真的死了,也算是践行了心中的道,死而无憾了。」鲁仲畅怀地笑了,他的那双憨直的大眼睛中,闪烁着捨生取义的光辉。 姬澄明却不再说话了。 这样的鲁仲,令他十分敬佩,也犹如一面镜子—— 让他发觉自己是多么卑鄙。 …… 七月,盛暑。 天气炎热极了,一个月来,滴雨未下。 大旱,河南河北一带绵延数千里的麦田,颗粒无收。百姓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流离失所,南下逃荒,更多的人,却涌向了山东,去投靠洪大全的麾下,他说,凡是大齐国的子民,绝不会让一个人饿死。 如此这般,洪大全的声势越来越浩大,甚至有地方饥民们集体造反,杀了地方官,开了粮仓,在城头插上「大齐」的旗子。声势浩大,有如星星之火,燎原般烧了起来。 反观在西南起事的轩辕瑛,在攻占了几座城池之后,似乎如缩头乌龟一般,再没有了下一步动作。 饶是如此,京城中达官贵族们,仍是过着十分奢靡的生活。哪管它明日洪水滔天,今朝有酒今朝醉,快活一日是一日。 微明草堂,在一片苍翠竹林中,沈红蕖挥舞着青萍剑,她的身影,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天地间似是一片浮萍。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 那一招,她还是不熟悉,她知道,只能一招制敌,她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她精疲力竭,累得气喘吁吁,香汗浸透了衣衫,眼神迷离,努力回想着,在梦境中看到的沈承影的身影。 爹爹,饶是女儿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做的和你一样……她沮丧地想到,自己没有时间了,却还是练不会那一招。 「郡主,吃盏冰花露饮去去暑气吧。」杨嬷嬷见沈红蕖停下了,忙端来一盏茶。 这盏茶名为冰花露饮,是用每日清晨新汲的井水,兑了暹罗国进宫的玫瑰花露,喝时再加些浮冰。 这一盏冰花露饮,颜色如同胭脂,闻起来有极为馥郁的玫瑰香气,喝下极为清凉,是消暑的圣品。且不说这暹罗国进贡的玫瑰花露有多么珍贵,光是这茶上的碎冰,在这夏日炎炎,可是价比黄金! 玫瑰花露和藏冰,都是摄皇帝赏赐的。颜巽离虽然十分忙碌,盛暑时节仍然牵挂着沈红蕖,从大内拨来了许多藏冰,供她使用。 前些日子,天气炎热,沈红蕖苦夏,饮食减少了三分,颜巽离在百忙之中,冒着暑热,特地地过来瞧她。见她下巴又尖了些,衣裳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就似那要被风吹走的美人风筝,皱着眉头道:「怎么予瞧着你倒比前些日子更瘦了些?」 他扭头呵斥下人道:「你们怎么服侍的?郡主饮食减少,不早些来回予!」 微明草堂的下人全都跪下了,所有人大气不敢吭一声。 沈红蕖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全都下去。 待下人都走后,她摇晃着他的手,「我只是因为天气太热,吃不下去东西,不碍事的。到了秋风一起,我自然会贴秋膘,现在瘦些,那时就不至于太胖。」 「三叔,你别生气了。你现在一生气,他们都要怕死了。」她故意娇嗔道。 他在旁人心中,是高高在上、无人敢触其逆鳞的摄皇帝。 幸好,唯有在她这里,他还是她的三叔。 颜巽离展开眉头笑了,顺势将她捞起,抱在怀中,紧紧抱住,似是无奈地嘆气道:「小姑娘,幸好我还有你。」 他大臂一挥,便将她紧紧揽住,将头深深埋在她的白腻脖颈处,深深嗅着她身体飘来的幽香。 似乎唯有在她这里,他才能稍稍松口气。 他的手却摸到了她的髮髻,卸去了她的芙蓉花簪,她如乌云般的头髮,如瀑布般散落开。 「我给你的那一支双鸾玉钗,怎么不戴?」他问,声音中带了几分不满。 「那劳什子双鸾玉钗极为贵重,又沉甸甸的,压得头疼。」她哼唧了一声。 他闻言,低沉地笑了一声,揉乱了她的头髮,「旁人求都求不来的东西,到你这里,却成了劳什子。」 她被他紧紧束缚住,感受到他炙热的体温,皱着眉头挣扎几下,嘟囔道:「热。」 可是她那点力气,哪里拗得过他,依旧被他紧紧箍在怀中,疲倦地说道:「乖,别乱动,我待不久,待会予还要回宫批摺子。」 他不再说话了,很是疲惫,就像是一人,带着沉重的枷锁,独自前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5页 饶是她这段时间只是见过他几次面,也能清晰地感觉出来,原本他身上那种意气风发逐渐在衰退。 她伸出手,抚着他紧紧皱着的眉头,忍不住问道,「三叔,你不开心吗?」 听到这话,他心中一愣。 开心?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这个词了,他已经忘记了,上一次开怀畅笑是什么时候了。 记忆中,似乎永远停留在很久以前,那时的他是是苍梧颜氏不起眼的庶子,一无所有,却能随心所欲,快意人生。 曾经的庶子,已经是万众敬仰的摄皇帝。 事与愿违,他当上了摄皇帝,仍然事事不称心如意。老天似乎专门和他作对一般,天灾人祸,烽烟四起。他解决了一个麻烦,却有更多的麻烦出现,他已经很疲惫了,却再也停不下来了…… 一开始,他只是想为上官晴滟和沈承影復仇,杀了权倾朝野的林若晦,他第一次尝到了权力的滋味。 呵,权力的滋味,原来是这么让人上瘾。 失去了挚爱的他,再无所顾忌,他空虚的生命中,正剩下权力,能够给他带来满足,他不能停下来,若是停下来,等待他的便是万劫不復。 身后已无路可回,唯有前行,才能闯出一条生路…… 这些话,他或许可以说给上官晴滟,却不能说给沈红蕖。 她只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她只要被他捧在手心里,万分宠爱就足够了。 他不着痕迹的轻轻嘆了口气,捏了捏沈红蕖的脸蛋,扬起嘴角微笑道:「予没有不开心的,小姑娘,不要担心了。」 她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许久,看到了他眼神中的倦怠,躲避,以及不想谈及。 最终,她低下头,乖巧地应道:「好。」 …… 这一日,天气炎热极了,竟是连一丝风都没有,护城河已经干涸了,搁浅的鱼在干涸的河床上扑棱着尾巴,不消多时,便就死在了烈日之下。 京城中茶肆酒坊,老百姓们议论纷纷:「我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这么邪门的天!连着一个月不下雨,又是一丝风都没有!」 「罪孽啊,这是上天降下的惩罚!」有一位白髮苍苍的老人哭喊道,天干物燥,极易起火,他的家,在昨夜的一场大火之中,已经化为灰烬。 众人皆不敢言了,如今是谁当政,老天降下刑罚惩罚谁,自然是不言而喻。 正午,烈日当头。 大太阳几乎将人都烤干了,所有人都唯恐躲之不及,哪里都静悄悄的。 却有一个七品小官,身穿朝服,在大太阳底下,用匕首割破了手指,蘸着鲜血,在文德殿大门外奋笔疾书。 一个小太监,正在廊檐下打瞌睡,忽然闻到一股血腥味,睁开眼,看到地上放着好大一个摺子,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字,几乎当场吓死! 「……近来吏治之弊,酷吏横行,百姓无辜受累,社稷之基岌岌可危,若不改弦更正,恐社稷将有不测之危。 臣有言,敢求陛下和摄皇帝宽听。酷吏蔡兴俊一干人等兴风作浪,破坏法纪,构陷忠良,朝纲废弛。如今贼首蔡兴俊虽已死,但长久以来,黑白颠倒,朝中人人自危,不敢上言,以致言路堵塞,愿陛下和摄皇帝广开言路,以咨诹善道,察纳雅言,以正国风。 山东一带,洪大全兴兵作乱,罪不容诛,但臣请求陛下和摄皇帝以怀柔劝降山东百姓,他们皆是酷吏苛政逼的走投无路之人。愿陛下和摄皇帝广开粮仓,赈济灾民,废除苛政,免除灾民赋税。百姓们受到朝廷恩露,安居乐业,洪大全便如跳樑小丑,无人再受其蛊惑。 今日天下大乱,四海之内起烽烟,皆是因为礼乐崩坏,朝纲废弛。臣请求要求摄皇帝恪守臣子本分,去除『摄皇帝』名号,还政于轩辕氏,辅佐皇帝行仁义之道,既为江山社稷,天下苍生着想,也是为了保全摄皇帝的千古之名。若摄皇帝还政于轩辕氏,则西南叛乱的轩辕瑛起事,名不正言不顺,其难自解。 主过不谏非忠也,畏死不言非勇也,过则谏不用则死,忠之至也。臣卑微,不敢忘国,若陛下和摄皇帝能够纳臣之言,够垂怜百姓疾苦,施行明断,则国家安宁,社稷永固,则是天下苍生之幸,尧舜之治重现也!」 鲁仲以血为墨,以地为纸,血迹淋漓,字字触目惊心,那小宦官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已有零零散散几个宦官围了过来,看了这地上的血字,皆都心惊胆战,无人敢上前,更无人敢阻止鲁仲。 鲁仲写道最后一句,黝黑的面庞极为苍白,豆大的汗水从额头上滴落下来,他依旧纹丝不动地跪在文德殿门外,目不转睛地盯着文德殿。 他心中十分清楚,此举无异是以卵击石,却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他身为七品谏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国家自取灭亡,却麻木地无动于衷!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今日,他赌上了自己全部的官场生涯,堵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践行着自己心中的道义。 乌云密布,遮天蔽日,忽闻「轰隆」一声,平地惊雷,一道巨雷,击中了文德殿的大门。 起风了,要变天了。 -------------------- 第126章 留取丹心照汗青(2) =============================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6页 天已经完全黑了。 乌云遮天蔽日,将天地间一切光辉掩没,只留下一片朦胧的幽暗。 「轰隆」一声巨响,电光划破黑暗,只见一道巨雷噼在了文德殿的大门上,实在骇人听闻! 风起云涌,雷声大作,在一片唿啸狂风之中,鲁仲傲然挺立的身躯在也支撑不住,倒在了暴雨之中。 京城中的老百姓们,见忽然天降大雨,狂风裹挟着雨点,横扫而过,如千军万马奔袭,咆哮声如鬼哭狼嚎,心头积聚着疑云,这场雨,来的诡异,恐怕不是祥瑞之兆。 …… 文宣殿中,颜巽离看着呈上来的血谏的摺子,一言不发。 大殿之中,极为安静,只听闻一阵细碎之声,似是什么东西碎了。 原来是颜巽离无意之中,右手捏碎了一个茶盏,瓷片划伤了他的手掌,鲜血汩汩的流了下来。 他的血,恰好滴在了那鲁仲血谏的摺子上,白纸之上,两种血迹,一明一暗,一忠一奸。 呵,鲁仲定要做那青史留名的忠义之士,那他岂非就是遗臭万年的奸臣吗! 他眉眼间如烈火一般燃烧着戾气,全身筋骨紧绷着,像是一座立刻要喷涌的火山! 好啊,好啊! 为什么这世上会有这么多不识时务之人! 若是那些老贼,也就算了。偏偏这不识时务之人,正是他钦点的新科进士!呵,这个鲁仲,是出身卑贱之人!若是没有他的提拔,这个蠢货,永无出头之日! 可偏偏却是这样出身微末、一无所有之人,要和他作对,竟然做出了如此行径。 难道……他真的做错了吗? 他突然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溃败感,就像是四面楚歌的霸王…… 但这种感觉稍纵即逝,他的眼神很快又恢復了镇定,不可一世的睥睨着。 不,不可能! 他没有错! 若没有他,这个国家早就崩溃了! 是他收復了燕州!是他平定了黄巾贼之乱!是他将这个国家挽回于危难之际!也只有他,当上皇位,掌握所有的权力,才能给这个国家带来新生! 他双目猩红,眼神变得极其疯狂,掌心之中依旧滴沥着鲜血,可正是这血腥气,反而激起了他的斗志。 呵,他已是权倾天下的摄皇帝!他还会怕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成吗?! 他没有错,他不会输的! 向前,向前,向前! 他早已没了回头之路,只有向前厮杀,拼出一条万骨枯的血路,他才能安稳地坐上那个位置。 无论是谁,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遭报应,下地狱?! 呵,他早就在地狱之中了! 「鱼肠——!」他断喝一声。 「在!」 「去让你的人,给我查出关于鲁仲所有生平事迹,务必要找出,他跟洪大全,或是轩辕瑛,还是其他的乱臣贼子,任何有关联事情,任何细节都不许放过!」 「是!」 …… 鲁仲血谏,震惊四野。 人们既震惊于鲁仲血谏的行为,更震惊于,原来颜巽离当上摄皇帝后,这朝堂之上,仍然会出现反对他的声音,那反对之人,竟然还是一个刚进入朝堂的芝麻小官。 有人说,鲁仲是洪大全安排在朝中的奸细,他和洪大全都是山东人,两个县相距不过三十多里地,恐怕二人早有串通,所以才会给洪大全求情。 有人说,鲁仲是为了故意让摄皇帝难堪,他本是会元,在殿试中却没入前三甲。听闻当初那八名大学士,均给了他甲等,按理说,他才是殿试第一名,却因摄皇帝不喜他所做的「克己守礼」的文章,便将他从前三甲中除名。因而,这鲁仲心中记恨摄皇帝,才会做出如此行径。 更有人说,自古以来,武死战,文死谏,这鲁仲不过是白衣出生的芝麻小官,自知升迁无望,不如博得好名声,青史留名,流芳百世。 朝中之人众说芸芸,无一人敢相信,鲁仲豁出一切,只是为了心中的道义。 朝中小人兴风作浪,声称鲁仲所言,乃是妖言惑众,动摇国之根本,要杖杀,要凌迟,以儆效尤。 万众瞩目之下,摄皇帝颜巽离特别下令,此案交由大理寺姬澄明全权审理。 …… 鲁仲被捕入了牢,饱受折磨,受遍了各种刑罚,酷吏们挑断了他的脚筋,在他的十根手指刺入银针,逼他供认背后指使之人究竟是谁。可鲁仲无论受到怎样的酷刑,都一口咬定,说自己血谏并无任何人指使,只为了尽到一个谏官应该尽到的职责,不辜负圣人教诲。 这番话传到颜巽离耳中,更是雷霆震怒,鲁仲的行为越是大公无私,那他身上乱臣贼子的烙印就会越深!他不相信,一个靠着他提拔的微末小官,竟然会做出如此胆大包天的行径,这背后一定有人指使!他命人查抄鲁仲的住处,以为能找到鲁仲和反贼勾结的蛛丝马迹,却一无所获,鲁仲家中一贫如洗,最值钱的东西,是一本珍藏本的《礼记》。 就在这节骨眼上,却又出了一件大事。 许义山等十余名白衣出身的新科进士,联合朝中五位清流大臣上书,为鲁仲请命,称鲁仲虽然行事鲁莽,却也是一心为国,尽谏官之本职,并无私心,愿摄皇帝放鲁仲一条生路,以彰显摄皇帝宽宏大量、仁义之治的英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7页 民间更有无数白衣学子联合上书,愿朝廷赦免鲁仲,想来若是摄皇帝当真处死了鲁仲,恐怕让天下白衣学子寒心,那么摄皇帝之前所做的一切,包括开恩科笼络读书人的举动,全都付之东流了。 京城之中暗流涌动,时至今日,鲁仲血谏已经不再是单纯事关他自己了,而是在事上,有两股看不见的势力再相互角逐,其一是白衣出身的书生们,他们虽然出身微末,人数却多,若不平息事态,恐怕要酿成大祸。其二是一手遮天的摄皇帝,他所在乎的,是不容任何人挑战的绝对权威和权力。 这是一场看不见的角逐,孰轻孰重,所有人一目了然。 姬澄明去大理寺的监牢里,看过鲁仲几次,但他受严刑拷打逼问,失血过多,一直昏迷着。姬澄明忧心,如此下去,恐怕鲁仲撑不过三天了。 「姬大人,是否将鲁仲唤醒?」他的副手问道,大理寺有的是办法,让一个昏迷的人立刻甦醒过来。 「不必,我需要先梳理这个案件,有个头绪,才好进行审问。」 「虽说如此,但上头催促得紧,咱们得赶快审问才是——」 那副手突然不说话了,他从姬澄明的眼神中感受到一片冰凉之意,他这个新上司,表面温文尔雅,脸上总是挂着笑容,让人如沐春风,可是刚刚稍不露出的杀意,让他胆战心惊。 …… 姬澄明看着案卷,也是一筹莫展。 若是单单是鲁仲一人血谏,此事还有迴旋余地。 鲁仲人微言轻,况且是出了名的「夯货」,若只是他一人上谏,颜巽离不会放在眼中的,只是会将他打入大牢、严加审问而已。 但情势却急转直下,许义山一心想要救鲁仲,便联合朝中清流大臣联合上书请愿,殊不知,此举却是火上浇油,将局势置于不可挽回的地步。 颜巽离最忌惮的,便是结党营私,若是今日他在此案让步了,无疑是昭告天下,他的权威,是可以被挑战的。 这是颜巽离最不能容忍,也是绝不会让他人染指的权力。 他明白颜巽离的心思,如今到了这番田地,鲁仲是一定被判为死罪。 此案交由他来主审,颜巽离是为了检验自己的忠心。只有他将鲁仲做成死罪,才能真正地获得颜巽离的信任。 只有获得颜巽离的信任,那么他的计划,才能进一步实施,才能完成五姥姥交代的事情,才能潜伏在朝中,静候轩辕瑛的到来。 鲁仲,不得不死。 姬澄明的眸光,微微颤抖了一下。 其实,他很理解颜巽离。有时候,他忍不住设想,若是自己在他那个位置,会怎么做? 或许,会比他做的更为果断,也更为决绝。 不过,此时此刻,他却陷入了犹豫之中。 …… 他本不该犹豫的。 五姥姥以性命作局,葬身火海,将圣主一位,传授于他。而他自己,死里逃生,千辛万苦地来到京城,甚至用了「蜕」,只换来不到一年的时间,不就是为了今天这一步棋吗? 唯有毁灭,才能带来新生。 只有他充当一把沾了血的刀,帮助颜巽离剷除所有的障碍,颜巽离才会一路狂奔,将这个国家带入万劫不復的地步,巫觋族的血债,才能偿还。 这,就是他选择的道。 只不过,这一切的代价,是鲁仲的性命。 他心中烦乱,犹豫不决,闭上眼睛,似乎看到了鲁仲那一夜坐在那里,回过头对着他说道,「澄明兄,你不是也在用你的方式,践行着你心中的道义吗? 他勐地睁开眼睛,幡然醒悟,原来,鲁仲一开始就全都知道了。 那夜,鲁仲到访,并不是为了请求让自己相帮,而是他为了告诉自己—— 待到今日这个地步,让自己不要手下留情,用他的项上人头,作为自己的投名状。 鲁仲在用他的性命,来成全自己的道。 姬澄明不由得苦笑起来,呵,老鲁,亏我自诩机关算尽,原来我下的每一步棋,都在你的预料之中。 …… 姬澄明看着那本摊开的奏摺,沉默了很久。 奏摺上的墨迹未干,是刚刚写完的。 待到明日,天亮之时,他把这本奏摺呈上去,鲁仲便会被判为和洪大全勾结叛国的重罪。鲁仲供词与否,并不重要。真相如何,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颜巽离所谓的「威严」。只有他,才能决定所谓什么是「正确」,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一夜未眠,姬澄明微微闭上了眼睛,从此以后,他手上蘸染了鲁仲的鲜血,也再没有回头之路了…… 天色熹微,破晓的光芒透过窗棂,照耀在他的瘦削疲惫的脸庞上,刺眼的光芒让他皱紧了眉头。 「卖馄饨咯,还有香甜可口的梅花糕——」 天刚刚破晓,外面却传来了叫卖馄饨的吆喝声。 这梅花糕都是金陵特色吃食,京城中少见有叫卖的,他听着这吆喝声有些蹊跷,心中一动,唤来小书童吩咐道:「去将那吆喝之人唤进来。」 小书童开了门道:「喂,卖馄饨的,你那馄饨都有什么口味,多少钱一碗,好吃不好吃?」 那老妇忙挑着担子笑道:「小官人,我这的荠菜馄饨,五文钱一碗。还有刚出炉的梅花糕,又香又甜,最正宗的,就是醉杏楼的东家,吃了我做的梅花糕,也称极好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8页 他心中微微一动,醉杏楼? 他走了出来,对着那老妇道:「既如此,麻烦老人家帮我打两碗荠菜馄饨。」 又对小书童道:「书童,去将倒一碗茶水来,给老人家解解渴。天不亮便出来叫卖,想来丑时初刻便起来做馄饨了。走街串巷吆喝这么久,想必老人家定是渴了。」 他是做豆腐的,自是知道这其中辛苦。 小童连声应道,自取房中倒茶水去了。 「多谢官人,老身这就给官人打两碗馄饨。」那老妇人拿起一只陶碗,从馄饨挑中,颤颤巍巍地递给了姬澄明。 姬澄明伸手正准备去接碗,那老妇却一把抓住了姬澄明的手,低声叫道:「姬大人。」 他一愣,面前的老妇人,满脸皱纹,是再寻常不过的老妪。 可那一双眼睛,他绝对不会认错的! 她是沈红蕖! 他心中震惊,怎么是她? 沈红蕖瞅准时间,见左右无人,双目含泪,万分恳切地说道:「求大人救鲁相公一命!」 -------------------- 第127章 留取丹心照汗青(3) ============================= 鲁仲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了一片蓝天。 天很晴朗,湛蓝的天空上飘着几朵白云,偶尔还有小鸟挥舞着翅膀飞过去,他甚至闻到了花香的味道,一片安静祥和的景象。 他心中大为疑惑,这是哪里……难道说,自己已经死了吗? 过去几天,他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大牢之中,已经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他只记得,无数的鞭笞落在了他的身上,还有烧得通红的烙铁落在了他的胸膛前,利刃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一想到这,他锥心刺骨地疼痛了起来,忍不住「啊——」了一声。 「醒了?」 前面有一个人问道,声音很是熟悉,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鲁仲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是澄明兄的声音! 他挣扎着爬了起来,却发现自己躺在一辆马车上,他躺在堆满稻草之上,身下铺着厚厚的褥子,因而马车虽然颠簸,他双腿的疼痛稍稍缓解。 他定睛一看,坐在前面赶着马车之人,恰是姬澄明。 此刻的姬澄明换下了官服,只身着粗布麻衣,不再是京城中那个春风得意的状元郎,而是像极了金陵城中那个豆腐少年陆霁。 「澄明兄,我是到阴曹地府了吗?为什么你也在这里……」鲁仲大为困惑,一脸茫然地说道。 「呆子,我带你逃了出来。」 姬澄明目视前方,平静地说道。 「什么?!你带我逃了出来?!这怎么可能?!」鲁仲无比震惊地说道,若论他的惊讶程度,甚至比他死了以后下了地狱又活过来还更甚几分。 「怎么不可能,只有想办到,这世上没有办不到的事情。」姬澄明依旧平静地说道,只是眸中,像深夜潮汐般暗流涌动着,极力眼藏着悲伤。 这世上没有办不成的事情,只是—— 你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鲁仲努力地要站起来,却重重地跌落回去,姬澄明忙勒马说道:「老鲁,你干什么,你的双腿——」 鲁仲的双腿已经残废了,他的右手也已经废了,只剩下左手还有两根手指,勉强还可以活动。如今的他,拿不起笔,走不了路,换句话说,他已是一个废人。 「姬澄明!你把我救出来,那你原本的计划呢?!你又如何该实现你心中的道!」鲁仲压根不顾自己的身躯,奋力地伸出左手,用那两根尚且还能活动的手指头,紧紧拽住姬澄明的衣角,极力追问道。 姬澄明并不转身,而是依旧面对着前方,低下头,「我还有别的方法,不一定非要用你的性命当我的投名状。」 「那她呢!她怎么办!」鲁仲眼中的火烧得更旺了,「你走了,她怎么办!」 姬澄明浑身一震,不说话了,他抬头仰望着天空,闭上眼睛,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道:「就是她,让我来救你的。」 鲁仲听到这句话,如抽了全部的力气,泄了气一般,倒在草垛上,一言不发。 过了许久,他呆呆地望着天空,自言自语道:「我已是个废人,沈姑娘为什么还要救我——」 他是个一根筋的蠢人,只是凭着一腔热血,不计后果地往前沖。 他原以为自己不会牵累其他人,谁料到,她竟然救下了这样鲁莽的自己。 他知道,自己能活着离开天牢,意味着无论是姬澄明,还是沈红蕖,都付出了难以想像的代价。 鲁仲呜呜咽咽地哭道,「澄明兄,我……我真对不起沈姑娘!她的恩情,我这辈子该怎么偿还啊……」 「老鲁,你不必自责。救你,是她心中的道。」姬澄明仰头望了一眼天空,沉默了很久,直至眼角有些发酸,才缓缓说道。 随即,他注视着前方道路,挥舞着缰绳,驱使着马匹继续赶路。 他和她已经没有回头之路了,唯一能做的,便是继续往前走。 …… 三日前,长夜将尽,破晓时分。 姬澄明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吆喝馄饨的老妇人,竟然是沈红蕖? 他稍微一怔,立刻反应出来,将门立刻掩上,将沈红蕖拉入房中,关上所有的门窗,低声道:「郡主,怎么会是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9页 他知道,颜巽离在他身边布下了许多暗哨,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沈红蕖此行乔装打扮,贸然前来,恐怕所图事情,十分机密。 沈红蕖也自知时间紧迫,不容耽搁,对着姬澄明跪拜,凄切地恳求道:「求姬大人高抬贵手,放过鲁仲一条性命。」 「郡主,切莫如此。」他见沈红蕖朝着自己下拜,忙也跪在地上,欲要将她扶起来。 「况且——」,他微微转过头去,迴避着她的眼神,「你也知道,此事我做不了主。郡主,恕我直言,这件事,我做不到。」 「姬大人,此刻央求你的,不是什么镇国郡主沈红蕖,而是金陵城里的小丫头蕖香——」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双原本黯淡的眸子,又恢復了浩瀚如星辰一般的明亮,星星点点,犹如女儿河畔的初相见—— 她从怀中掏出两块石头,两块最不起眼的鹅卵石,一个石头上,刻着一个小小的莲花,另外一个石头上,刻着一块小小的豆腐。 看见那那两块石头,他浑身一颤,鼻子一酸,哽咽难忍。 那两块小石头,曾是他和她约定之物。 虾子巷那场大火之中,他将自己那块刻着荷花的小石头遗失,以为再也见不到这块石头,不曾想,原来却被她拾去了。 她的眸中盈着泪光,摩挲着这两块石头,声音微微颤抖,温柔地说道,「姬大人——」 「我儿时被养父卖入女儿河,曾经想要跳河自尽。但是那一夜,我遇到了一位小阿姐,她劝我说,只要人活着,就有改变一切的希望。」 「那一夜,女儿河畔,我和那位小阿姐,曾经约定过,要到这世上去问个明白,为什么越是善良的人,越是受苦……」 「为什么越是卑鄙无耻的人,却能享尽荣华富贵……」 「为什么圣人说的那些大道理,从来都没有应验过……」 「那时候,我们还小,活着都已经十分艰难,哪里又去想过这些问题的答案。」 「但是,我们拉钩约定,长大后一定会弄找到答案,到时候无论天涯海角,都会找到彼此,告诉答案。」 她看着他的眼神变得炙热,宛若扑向烈焰的飞蛾。 他低下头去,已经哽咽到难以自拔。 他没忘,所有的一切,他都没忘! 正因为和她的约定,无数次,他才能死里逃生,从深渊中爬上来,哪怕牺牲自己的性命,哪怕变成伥鬼,哪怕全身筋骨都被打碎了,再如烂泥般捏合起来,他也要回到到她身边。 「我不知道那位小阿姐身在何处——」 泪眼朦胧,眼前的姬澄明,俨然和那一夜的小阿姐身影重叠在一起。 「但是,我已经找到了答案。」 她落下两行清泪,却无比坚定地说道。 曾经,她放弃了离开金陵城的机会,来到了京城,她见到了居坐在至尊之位上的皇帝,见到了这天下真正的掌权者,见到了世家大族,见到了皇亲贵戚,她终于明白这一切的答案—— 黎民苍生所承受的所有痛苦,都源于这些「上位者」的傲慢,贪婪,自大,狂妄,和他们永无尽头的欲望。 穷苦百姓们苦苦挣扎,努力地想要活命,以至于到了卖儿卖女的地步,可他们所付出的一切—— 还不如这些「上位者」养的一只狗。 无论是轩辕章也好,什么上官婧、玉姬公主、谢佻,他们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人。这些上位者就像是永远不知道饱肚的饕餮,他们食着万千百姓的血肉,那华美的皮囊之下,是黎民苍生的累累白骨。 所谓的至高无上的摄皇帝颜巽离,亦是如此。 她从最污垢的女儿河一步一步爬了上来,终于站在了世上之巅,看到了这些上位者丑恶的嘴脸,终于明白所谓的真相—— 什么为了江山社稷,什么为了祖宗基业,都是狗屁!!他们满嘴谎言,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说到底,不过为的就是自己永远无法满足的贪慾罢了! 这世间的真相,不过是这么简单,这么残忍,也如此地令她感到噁心! 看清这一切后的她,心灰意冷,万念俱灰,对这世间不再抱有一丝希望—— 直到到她看到了鲁仲,被世人嘲笑为呆子憨货的鲁仲,才是真正地为黎民苍生着想,流尽鲜血,去警醒世人的忠良之辈。 「鲁仲不能死,若是这世上少了他这样一腔热血的赤城之人,这世间真的再无任何希望,就如坠入长夜之中,永不见天日。」 她对着姬澄明再行跪拜大礼。 「姬大人,我恳求你,救出鲁仲——」 姬澄明听了这番话,宛似五雷轰顶,半晌做声不得,心中一时悲,一时喜,一时酸,一时痛,犹如置身于寒冰与烈火的煎熬之中。 她的话,她的心意,他已经彻底明了。 可是,若是自己选择救鲁仲,就意味着,他要离开京城,彻底地离开她。 他原本奢望,在自己仅剩下的一点时间里,能够陪伴在她身边,能够远远地看上她一眼,能够偶尔听她叫自己一句「姬大人」,就已经足矣了。 一旦选择救出鲁仲,那这些奢望,再也难以实现了。 他思潮起伏,满胸孤苦怨愤,难以自已,忽然之间,内心涌出一阵冲动,如火山喷发一般,汹涌而来。他不想再隐瞒下去了,他想要告诉她一切真相,告诉她,他就是陆霁,他就是那一夜的小阿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0页 这一刻,他已经忍耐到了极点,去他妈的什么阴谋阳谋,去他们的天下,去他妈的道义,他压根都不在乎,他从来在乎的—— 只有她。 他深吸一口气,拉起沈红蕖的手道:「蕖香,我有要事要告诉你,其实我是——」 沈红蕖打断他的话,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字一句说道:「姬大人,你是谁不重要,过去的事情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未来。」 「姬大人,我已经找到了我答案,请你成全。」 她朝着他重重地叩首。 此时晨曦透过窗棂,如利刃般照耀在这一方之地,她在明,他在暗,有如天堑般不可跨越。 一瞬间,却仿佛过了一世之久。 最终,他缓缓开口说道,口吻之疲惫,似是失去了归途的流浪者。 「好,我答应你。」 …… 他是有办法从天牢之中救出鲁仲的,只不过,代价太高,要动用埋的最深的一枚棋子。 一旦动用这枚棋子,他原先的计划都将被打乱,就像一盘已经布好棋子的棋盘,被全部推翻。 天已大亮,沈红蕖已经离去。 姬澄明对着空气说道:「鱼肠。」 「……」 他从怀中掏出了那枚通体青蓝的净琉璃戒指,带在了自己的大拇指上,沉声说道:「我以巫觋族圣主的身份,命令你,杀死天牢的狱卒,助我救出鲁仲。」 过了许久,才传来一声嘶哑有如夜枭的声音。 「是,圣主。」 …… …… 「开门,我要提审鲁仲。」 姬澄明对着天牢的狱卒头赵刽说道。 「是,姬大人。」 「把他的手铐、脚铐打开。」 「大人,这——」赵刽十分为难。 「怎么,他的手筋脚筋已经废了,这里又是天牢,你还担心他跑了不成?」他冷冷道,对赵刽施压。 赵刽稍稍一犹豫,便那钥匙解开了鲁仲的手鍊,脚链。 「大人,此贼还昏迷着,是否需要我叫醒他?」赵刽拿出了一根蘸了盐水的皮鞭。 「无需,我要亲自动手。」 「是,大人。」赵刽应道,可他一眨眼,只觉面前有一道闪光,下一秒,他已人头落地。 原来那道银光,是剑光。 鱼肠飘身而至,冷声说道:「外面的狱卒已经全部死了,但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待换岗的侍卫来到后,事情就暴露了。」 姬澄明点点头,掰开鲁仲的嘴,给他塞了一粒丸药,用以续命。又手脚麻利地将鲁仲塞进一个麻袋中,扛在肩上,快步往外走去。 他早已准备好了马车,规划好了逃跑路线,出城最快的门,是西城门。 「圣主——你怎么猜到是我的?」在姬澄明离去的最后一刻,鱼肠忍不住问道。 为了保证事情的绝对机密,就算是上一任圣主姞婳大人,也只知道有在颜巽离身边,埋下一颗暗棋,却并不知道究竟是谁。 姬澄明的脚步稍一滞,「我猜的。」 鱼肠一怔,自己做事滴水不漏,到底什么时候露出了马脚? 「那一夜,你们杀光了虾子巷所有人,却故意留沈红蕖一条性命,事后你又没有向颜巽离告知此事,我便猜出那枚暗棋是你。」 鱼肠默然,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还是被人瞧出了破绽。 「圣主,姞婳大人的遗愿——」 「放心,我一定会完成。」 「好,既如此,鱼肠便再无牵挂了。」话落,他抽出佩剑,自刎而尽。 姬澄明脚步一滞,回过头,看在倒在地上绝气的鱼肠,他,不,应该是「她」的任务,终于结束了。 …… 姬澄明将鲁仲伪装成一具尸体,架着马车,直向西城门一路狂奔而去。 京城干旱,却又天降暴雨,西边的护城河决堤,冲垮了许多农家,许多百姓被淹死,天气炎热,洪涝竟然酿成了瘟疫,朝廷下令,近来所有死去之人,都要拉到城外去掩埋。 他将鲁仲伪装成尸体,正是为了方便行事。 离关闭城门的最后一刻,他赶到了西城门处,一炷香也要燃尽了。 只要出了京城,他按照和轩辕瑛约定的路线,便能顺利逃脱。 然而,就当他出城之际,忽然在西城门看到了陈恕正挨个检查出入城门之人! 陈恕是颜巽离的心腹,怎么会在此处?!此人十分细心,况且又见过自己和鲁仲,难保他不会看穿伪装。 姬澄明的额头冒出层层细密的冷汗,现在该如何是好?再换城门,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若他不能在一炷香前出城门,所有的事情都要败露了。饶是他机智过人,到了此时,也是到了穷途末路之际。 千钧一髮之际,有一辆马车抢在了他的前面,欲要飞奔出城。 陈恕命令官兵们拦截下马车,呵斥道:「来者何人!」 只见那辆马车停了下来,一双纤纤玉手撩起了帘子,对着陈恕说道。 「陈恕,我要出城。」 姬澄明心头一震,这个声音是沈红蕖! 陈恕也是大吃一惊,忙下跪道:「郡主,请恕属下冒犯——」 「陈恕,你起开,我要出城去。」沈红蕖依旧说着这句话。 「这不太好吧——」陈恕十分为难,「天色已晚,郡主此时出城,恐怕不安全,不如回禀摄皇帝,明日再出城。」他态度虽然十分谦恭,却丝毫不让。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1页 沈红蕖冷冷地盯着他,嘆了口气,似是退了一步,「你既不让我出城门,那我只要登上城楼,总可以了吧?」 陈恕松了一口气,「郡主不出城,自然可以。城楼陡峭难行,容属下为郡主打灯护行。」 沈红蕖下了马车,在陈恕的陪同下,登上了城楼。 陈恕不在,检查之人自然松懈了许多。 姬澄明得以顺利出城。 离开之前,姬澄明忍不住回过头,仰望着站在城楼上的沈红蕖。 只见皎洁的月光倾洒在她身上,形单影只,茕茕孑立,夜风吹舞着她的衣袂,宛若一只要乘风而去的孤鸾。 她立在城墙之上,朱唇轻启,说了一句话。 只是,他二人相隔甚远,他并不知道她到底说了什么。 却也知道,这一面,恐怕是他们二人此生的最后一面。 …… 马车依旧飞驰着,鲁仲忍不住问道,「澄明兄,如今咱们要去哪?」 「往南走。」 「轩辕瑛那里吗?」 「嗯。」 「难怪……所有的一切,都说得通了。」 看来鲁仲,已经明白姬澄明的真实目的了。不过,现在就算知道也无用了,毕竟,他的计划,因为要救下自己这条命,已经付之东流了。 「为什么是她?」鲁仲不禁问道。 「轩辕瑛是姥姥选中之人。」姬澄明言简意赅地说道。 鲁仲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隐隐约约,似乎猜到了,不再追问。 过了一会,他突然问道:「澄明兄,我老早就想问你,我们之前,是不是在金陵城见过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姓陆。」 姬澄明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老鲁,你有时候迟钝的可怕,又敏锐的可怕。」 鲁仲自嘲地一笑,「你只不过是换了具皮囊,但你还是你,无论你是叫做姬澄明,还是叫做陆霁,又有什么区别。」 「想要用心记住你的人,无论如何,你变成什么模样,都会认出你的。」 姬澄明身子微颤,黯然不语。 「我能认出你,那她肯定早就认出你了。」鲁仲平静地说道。 姬澄明瞳孔急遽一缩,幡然醒悟。 迎着刺眼的阳光,他闭上眼睛,怔怔留下两行清泪。 原来那日,她在城楼上对着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阿霁哥哥,永别了。」 -------------------- 其实,我一开始想写的,就不仅仅是一个爱情故事,而是每个人都为自己心中道义而活的故事,鲁仲是为了自己的道,五姥姥是为了自己的道,林疏玉是为了自己心中的道,上官晴滟和沈承影同样是为了自己心中的道,颜巽离同样是为了自己的道,女主沈红蕖更是如此。 只有男主陆霁不同,他其实并不那么在乎道义,他在乎的是女主,但他却一直被人推着往前走,在这一章,他更是牺牲了一切,来成全沈红蕖的道义。 因为他知道,在沈红蕖心中,道义高于爱情,所以他才会放弃,才会带着鲁仲离开。 从文章一开始,沈红蕖和陆霁就约定,要一起找到这个世界的真相和答案,所以一开始,我就埋下了「道义高于爱情」的基调。 这个故事,最初的灵感来源于冯梦龙的《卖油郎独占花魁》,但实质上,我其实是再向另外一篇古典文学《桃花扇》致敬。 在孔尚任的《桃花扇》中,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便是,第四十齣,「入道」中,道士张瑶星大骂男女主角李香君和侯方域「两个痴虫,你看国在那里,家在那里,君在那里,父在那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 这一句话,给我了极大的震撼。 因而,我笔下的女主沈红蕖,不是因为爱情而被救赎,而是她因为选择了心中的道义,而「自赎」。 她不是被男人救赎,而是她选择了自赎。 正因为我选择了「道义」而不是「爱情」作为本书的内核,所以男女主角才会这么惨(逃…… 但我保证,最后我还是愿意给他们一个he的!一定! 年前的更新就到此结束了,年后本文就很快迎来大结局。 这一年来,再次感谢各位小可爱的支持,我们明年再见! 岚曛 2024年2月5日 第128章 眼见他起高楼 ====================== 有人继续往前行,有人却被留在了原地。 死刑犯鲁仲被人从天牢里被救出,主审此案的姬澄明离奇失踪,颜巽离勃然大怒,有人竟然胆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日,并且,成功了。 身为上位者,他最不能容忍的,便是背叛。 满朝文武背叛了他,亲信大臣背叛了他,效忠的死士背叛了他,甚至就连他身边最亲密的人,也背叛了他。 「那日,你为何会出现在西城门?」颜巽离死死盯着沈红蕖,用前所未有的严厉语气,质问着她。 她被他用力地捏着下巴,被迫和他对视,无处可逃。 那双深沉的眸子,酝酿着一场滔天的愤怒。他最无法容忍的,便是她的背叛。 「我要出城去。」 「为什么偏偏是那一日!」 「祭拜我父母。」 因上官太后不喜沈承影,京城内甚少有沈承影和上官晴滟二人共同的神像。唯有出了西城门,城外有一所沈氏祠堂,那里供奉着他夫妻二人的牌位。那一日,正是中元节。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2页 听她如此说,他眼中的滔天怒火稍稍平息,他松开了捏着她下巴的手指,一言不发。 红鸾帐中,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一轻一重的唿吸。 沉默半晌,他口气冰冷,带着命令的口吻说道,「红蕖,你不能背叛我。」 她心中一颤,低下头去,迴避着他的眼神。 他却如一头唿啸山林的勐虎,将她扑倒在地,用狩猎的本能寻求着她隐藏在深处的答案。 「说,你不会背叛我!」 他急促地问道,双眼猩红,居高临下地死死盯着她,两只手青筋毕露,用力地掐着她纤细的脖子,如同一头勐兽撕咬着一只柔弱的羔羊。 只要他再稍稍用力,她便会香消玉殒。 她就永远不会背叛自己。 被压在身下的她,三千青丝如瀑布一般散乱在鸳鸯枕上,她面靥潮红,唿吸困难,眼睛湿润,宛若烟雨朦胧的江南水乡。 被狠狠扼住脖颈,她躲避不掉,无处可逃,只能用柔软的手,攀上了他的衣袍,抚摸着他青筋突出的胳膊,颤抖着声音呢喃道:「三叔,我不会背叛你……」 她气游若丝,声音很小,却一字一句地锤在了他的心头上。听到这句话,他犹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深深地跌倒在她身上,粗喘着气,沉默无言地注视着她。 那双眸子,是受了重伤的勐兽,独自呜咽,舔舐着伤口,警惕着注视着所有闯入领地的敌人。 惟有在她面前,露出了脆弱的一面。 他垂眼,注视着身下的她,眸中愤怒烟消云散,只剩下哀痛。他喉结上下滚动,似乎想要对她说很多话,那些无人知晓的心里话,似乎就要喷涌而出—— 可到最后,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看她一眼,便无言离开。 红鸾帐中,她蜷缩成一团,任凭着冷泪打湿了鸳鸯枕。时至今日,他仍愿意相信她,可她却註定是—— 将他推下深渊的那个人。 …… 有些鸟儿註定要振翅高飞。 有些却被拔掉羽毛,锁上铐链,囚禁在牢笼之中。 颜巽离离去后,派来许多人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黑压压的护卫将微明草堂包围地如同铁桶一般,她进出不能,和外间不通音信,换言之,她被软禁了。 没有人知道,他是否还会回来,是否还会回心转意。 他留了她一条命,已是恩宠至极。 …… 夏日过去,便是秋日。 秋日过去,便是冬日。 沈红蕖被囚禁在微明草堂,只能靠着一方小小的天地,一方天地的草木枯荣,推算着季节的变迁。 她不停挥舞着浮萍剑,蝉鸣,红叶,落雪。 昼夜循环,四季轮换。 然而,她身边再也没有那一个人,长身玉立在树下,看着她翩翩起舞的身影嘴角含笑,「红蕖,你何必如此辛苦,该多偷懒些。」 「有我在,断然不会叫人欺辱了你去。」 「怎么?红蕖,你不相信三叔吗?」 「吧嗒」一声,她手中握着的青萍剑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金石之声。 有冰凉的水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是落雪了吗? 她茫然地抬起头,望着北风唿啸的天空,阴霾一片,却并未落雪。 细看处,不是雪花,点点是离人泪。 怎会是泪? 她是为谁而落泪?为自己,为他,还是为了旁人? 是为过去,还是为将来? 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怨不得旁人。 她闭上眼睛,任凭唿啸的北风穿过衣袂,单薄的身影犹如一只欲要乘风离去的孤鸾。 为何,自己还会心痛,还会流泪? …… 鲁仲一事,远远不止是姬澄明救出鲁仲那么简单。颜巽离的绝对权威,似乎出了一丝裂缝。就算是他,也不能掌控一切。 朝中之人,有些蠢蠢欲动,许多世家大族,明面上归顺于颜巽离,暗中却在和洪大全联络,他们已经在准备后手,若当真是洪大全这个「伪王」问鼎中原,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刻,他们还有路可退。 割据西南的轩辕瑛打出了「清君侧」的旗号,颜巽离反而不好正式登基称王,但经过鲁仲一事后,已经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地步,哪怕是他现如今想要回头,也早已无路可走。 朝中大臣们对此心照不宣,以谢琨为首的大臣们上劝进表,极力对颜巽离歌功颂德,称他登基称皇,乃是天命所归。 小皇帝轩辕章早已下了退位诏书,却依旧每日心惊胆战,精神几乎癫狂。他常常在内帷之中和宫女正欢天喜地嬉闹着,忽然之间,跌坐在地,放声大哭。他知道,若是颜巽离要改朝换代,那第一个除掉的便是自己。想来自己活着的日子,屈指可数,今日闭眼后,谁知第二天早上,自己还会醒不醒的过来。 朝臣再三劝进、颜巽离又故作逊让的戏码再一次上演着,眼见那皇位就触手可及时—— 一场足以掀起狂风骤雨的巨浪,裹挟着所有人,唿啸而来。 …… 又是一年冬至,细雪簌簌从天空飘落下来。 摄皇帝祭天后,谢琨携文武百官,在太极殿中再一次上表劝进。朝臣们心中揣测,这一次,摄皇帝该接受了。 「陛下应该顺应天命,接受皇位。」群臣赤胆忠心地说道,他们已经称唿颜巽离为「陛下」,而非摄皇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3页 颜巽离看着大殿之中,跪倒一片的群臣,沉默片刻,深深地嘆了口气,「众卿真心认为天命不可拒,民望不可违,予怎么能推辞呢?」 「既如此,予——」 谢琨面露喜色,大事已成!正当此时,大殿忽然传来一个尖锐而急促的声音,「八百里军情急报——」 忽然之间,一个浑身是血的将士闯入了朝堂之上,打断了正在上演着的「劝进」的戏码,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紧急军情。 谢琨眉毛一挑,最后关头,怎又出了岔子! 颜巽望着闯进太极殿的将士,面色沉重,一言不发。是他自己下达的命令,有任何紧急军情,随时通报,不得有误。 怨不得任何人。 他接过了那封染了无数将士鲜血的密信,看到其中内容,面色勃然大变。 大殿上的气氛无比凝重,跪倒一片的大臣们面面相觑,这「劝进」的戏码,到底还用不用唱下去?还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答案。 檀州守城将领李司荀斩杀监军黄三权,率檀州一万将士向北金国投降了。短短不到七日,北境六所重镇悉数被攻陷,落入北金国手中。 北境全线告急,唯有燕州,还在苦苦支撑。 …… 檀州守城将领李司荀为何会投降北金国,却还要从半年前说起。 经歷过鲁仲一事后,颜巽离心境大变,对手底下的文武大臣,更加不信任,尤其忌惮北境拥兵自重的将领们。 因而,他不再放权,而是派遣了许多心腹宦官,名为「督军」,前往北境监视着这些将领的一举一动。这些督军们奉摄皇帝之命「监视刑赏,奏察违谬」,便挺直了腰杆兴风作浪,事无大小,悉数禀报给摄皇帝,有些奸佞之人趁机勒索,弄得北境七城的守城将领们苦不堪言,战意消极,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与北金国僵持了半年之久,钱粮消耗极大。 国库本就亏空,今年庄稼又歉收,今冬的军饷迟迟未发,北境苦寒之地,戍守的士兵的御寒冬衣都尚未有着落。 许多戍守的士兵们来自山东河南一带,在北境苦寒之地,本就思乡心切,又听闻家乡饿殍千里、易子而食的惨状,心中更加愤怒,常常出现违抗上级的命令,北境七城的将领们,都是爱兵如子、有真本事的大将们,他们对手底下的将士们多加安抚,唯恐酿成祸患。 谁知,一个小小的宦官,最后酿成了滔天大祸。 颜巽离派往檀州的监军,是一个叫「黄三权」的宦官,他靠着巴结苍梧颜氏,贿赂送礼,才混到了监军的官职,因其阴险狡诈,心胸狭小,人都在背后称他为「黄瘪三」。 黄瘪三在檀州一带为非作歹,众将士们吃不饱,穿不暖之际,他身为长官,不但不与将士们同甘共苦,反而搜刮民脂民膏,鱼肉当地百姓,已是遭众人怨恨。 檀州守城将领乃是将领李司荀,他是白衣出身,靠着军功起家,为人持重,军中甚少依靠。李司荀虽然不忿黄瘪三所作所为,但碍于是摄皇帝颜巽离派遣来的督军,况且有苍梧颜氏撑腰,便不敢得罪,只是一味忍耐罢了。 谁知,这黄瘪三,到底是捅出了天大的篓子。 这黄瘪三是个花花肠子,在京城过惯了好日子,突然跑到这北境苦寒之地,无聊至极,竟瞧上了檀州一个良家女子,要娶她当老婆。 这良家女子名叫文秀,只和一个亲哥哥相依为命,虽是家境贫寒,却也十分有骨气,哪里肯嫁给一个阉人!那黄瘪三心中怀恨,便设计将文秀姦杀了去。谁料,这文秀的亲哥哥文勇是一个小小的百夫长,看到自己亲妹子的尸体,悲痛欲绝,一怒之下,带领着几十个将士趁夜冲进军营之中,要杀了黄瘪三,为文秀报仇。 这黄瘪三吓的屁滚尿流,半夜光着屁股就跑到了李将军那里寻求庇护。然而,军中对黄瘪三早已积怨已深,此事一出,犹如一颗火星,落在了火药桶中。 将军府外,数千名将士们点着火把,手持兵器,在府外振声怒吼着:「杀死黄瘪三!杀死黄瘪三!杀死黄瘪三!」 李司荀明白,若是顺从士兵的心意,杀了黄瘪三,那么他绝对会被颜巽离猜忌,疑有造反之心,恐怕是人头落地。但若保下黄瘪三,则伤了将士们的心,恐怕不出今夜,军队里就会酿成譁变,他照样人头落地。 前也是死,后也是死,这李将军被逼到绝境之处,竟有了破釜沉舟之心,持剑斩杀了黄瘪三,带着一万将领,城门大开,向北金国投降了。 李将军投诚,北金国可谓是天降大喜。北金国虽疑有诈,但太子完颜胜乃是胆大心细之人,他深知此一时非彼一时,昔日战神颜巽离和那个衰败的王朝恐怕已经到了分崩离析的地步。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北金国太子完颜胜便按照李司荀之言,以檀州为据点,一口气攻占了北境三座城池,一时之间,北境全线告急,唯有重镇燕州独自支撑,却也是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 东边,有洪大全这个已经自称为「大武」皇帝的强敌。西南,又有轩辕瑛打出了「清君侧」,虎视眈眈。如今,北境全线告急,燕州独木难支,恐怕也支撑不了多长时间。 前有狼后有虎,真可谓是存亡危机之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4页 谢琨重重嘆了一口气,他仰望着高高在上的摄皇帝颜巽离,身姿依旧雄伟,却不再那么不可一世,竟生出了几分倾颓之气。 谢琨心中忖思,那一句「太白起,紫薇落」竟然一语成谶? 难道,自己竟看走了眼? 到了今日这个地步,颜巽离作为这天下的掌权者,该怎么做? 谢琨紧皱眉头,勐然醒悟,心头一震,事到如今,也只有那个办法了…… …… 深夜,空荡荡无人的太极殿,一人枯坐其中。 是颜巽离,他是前所未有的溃败和无力感。 时至今日,他该如何力挽狂澜,扶大厦之将倾。 那个答案唿之欲出,其实早在二十年前,林若晦就已经给出了那个答案—— 放弃燕州,放弃北境,南下迁都,偏安一隅,称王称帝。 …… 安内攘外,此乃安邦定国之计。 他和北金国打交道打了小半辈子,自知若失去了北境七州的庇护,北金国的铁骑便长驱直入,若至无人之境。 那么,为了抵抗北金国的铁骑,他唯一的选择,便是南下迁都。 迁都金陵,依靠江南富庶之地,休养生息,徐徐图之,至于燕州……不如和北金国议和,将燕州割让给北金国,换取时间,自己便可腾出手来,平定洪大全之乱,还有那个阴魂不散的轩辕瑛。 他枯坐了一宿。 最终做出了这个艰难的决定。 朝中之人,没有比他更恨北金国,他恨不得将这帮蛮夷之族赶尽杀绝。 然而,就连他自己,都不敢置信,有朝一日,他会做出和北金国议和的决定。 他内心万分痛苦挣扎,却也自知,事到如今,他早已不是那个一无所有,却敢爱敢恨,勇往直前的苍梧庶子颜巽离了,他是摄皇帝,这世间最尊贵的人,他要为对江山社稷,天下苍生负责! 「哈哈哈,你小子也有今日!」 忽然,空荡荡的太极殿中,似乎有一人狂妄地放声大笑,声音阴恻恻的又尖又细,似是从地狱里爬上来厉鬼。 「谁!」颜巽离赤红着双眼,右手按着剑,如一头兇勐的虎,虎啸山林。 阴森的大殿,除了他并无一人。 难道是自己的错觉? 「哈哈哈……怎么,颜老二,你不记得我了?」又传来了一阵阴翳的咯咯笑声,一阵阴风吹过,似是有人进来了。 颜巽离心中一惊,他似乎看到林若晦的幽灵飘荡在大殿中。 林若晦面色阴惨,双目睁大,鲜血淋漓的脑袋,正是他临死前的样子。 颜巽离愕然,当真是林若晦…… 「哈哈哈,颜老二,你还不是和我一样,说什么为了江山社稷,天下苍生!其实你心里最清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的贪慾!」 林若晦伸出血淋淋的手指,指着颜巽离,肆意狂妄地大笑着,「如今的你,和当初的我,又有什么区别!」 「你胡说!」 颜巽离就像一头髮怒的勐虎,如雷咆哮着。 他抽出宵练剑,使出全身力气,朝着林若晦掷了过去。 只听闻到一阵「哗啦啦清脆」的声音,剑锋划过空气的声音,宵练剑像是击碎了什么东西,落在地上。 那里,并无一人,也无幽灵,只是立着一面铜镜,却是被宵练剑击碎了。 此面铜镜,名为「止水鉴」,乃是本朝太祖皇帝所立,说是要每日上朝前照镜子,用以警戒自己,以正衣冠,以正风气。到了夜间,这面止水鉴会被围上帷幕,想来夜间有风,将帷幕吹掉了。 原来,没有什么林若晦的鬼魂,只不过是他自己的倒影。 望着镜中自己的倒影,颜巽离稍稍清醒了过来,却更加痛苦。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一步步地到了这幅田地。 他回首,望着大殿之中的龙椅,就是这张龙椅,犹如诅咒一般,让他堕落成这个样子! 他心中生出一种怒火,想要用宵练剑,一刀噼了这张椅子。 他一步一步朝着那张龙椅走去,举起宵练剑—— 最后一刻,他却收起了宵练剑,鬼使神差般地,他坐在上去。 坐在这张龙椅上,所有的疑惑都消失不见,一种安心感随之而来。 他的眸中露出了诡异的笑容,犹如被林若晦夺舍了一般。 他早已没有了回头之路了,更何况—— 他也不想回头。 -------------------- 第129章 眼见他宴宾客 ====================== 立春后,京城中却又下了一场雪。 金瓦白雪,红墙银衣。春寒料峭,薄薄的春雪落在伫立了三百年的碧瓦朱甍上,庄严,肃穆,沧桑,黄昏之中,却似日渐垂暮的老人。 太极殿前的白玉石阶上,一行人踏雪而来。 为首之人,是个身材高大男子,约摸三十左右,身着紫袍,腰系玉吐鹘,佩金蹀躞,被髮左衽,虽是异族打扮,却是说不出的尊贵。 此人乃是北金国当朝太子完颜胜,也是北金国真正的掌权者。他南下京城,为了和谈。 完颜胜一步步登上白玉石阶,望着伫立在太极殿前的颜巽离,犀利的眼神炙热了起来。 这一刻,他已经等了有二十年。 …… 二十年前,完颜胜只有十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5页 他从小在大伯父跟前长大。他的大伯父,完颜鸿亮,是当时的太子,金国储君。完颜鸿亮,极其喜爱这个天资聪慧的侄子,南征北战,都带在身边。甚至有流言说,这个孩子,其实是他和弟媳私通后生下的孽障。 不管完颜胜的父亲究竟是谁,他始终都是一个纯粹的金族人。 金族,是北境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一个只崇尚强者的民族,他们觊觎着南朝的土地、财富、女人,对不堪一击的军队嗤之以鼻,认为他们都是废物,唯有对镇守燕州的沈承影,还忌惮三分。 燕州城破,沈承影身死,南人军队落荒而逃,从此以后,金族人再无顾忌,在抢占的城池中享受杀戮与狂欢。 彼时只有十岁的完颜胜,跟随大伯父完颜鸿亮来到燕州巡视,看到被俘虏的南人们不论多寡,皆垂首匍伏,引颈受刃,无一敢逃,任人宰割。 那些南人们哭喊着,请求上苍垂怜,求放过一条生路。可那他们哪里知道,沈承影战死后,南人皇帝老儿,早就打算携着三十个老婆南下迁都避祸去了,哪里还会顾忌得上他们这群贱民。 国破家亡,这些下贱的南人们就如同被赶出羊圈的牛羊。 完颜胜来到燕州城时,屠杀已经进行了七日。城中到处都是死人骨,河水已被血染成了红色,满城腥气瀰漫,哭天喊地的声音贯彻整个城池,族人们以杀戮为乐,已近乎癫狂。 彼时的完颜胜,虽只有十岁,却被这种场面刺激着,他感觉,自己的内心中,似乎有什么破土而出。 「你如今也有十岁了,也该尝尝这滋味了。」完颜鸿亮递给他一把大刀,用眼神示意他,杀掉跪在地上的一个少妇,那少妇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儿。 完颜胜接过大刀,被满城血腥气刺激着,他心跳越跳越快,在急遽的心跳中,他萌生出一种别样扭曲的快感,那是狩猎野兔羔羊所不能带来的快感。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狩人」的滋味。 他手持着大刀,朝着那个怀抱着婴儿的少妇走去。那个少妇不断朝着他磕头,咕里唧哝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不过他也能猜到,这个少妇是在向他求饶,求他放过襁褓里的孩子。 他望着那个少妇,虽然蓬头垢发,面黄肌瘦,眉目间却十分慈祥,有几分像他的乳母。 他犹豫了。 「你要记住,这帮南人只是和猪狗一样的畜生而已。你要像训狗一样训他们,否则,这些畜生就会反咬你一口。」完颜鸿亮抢过他手中的刀,挥向了那个跪地求饶的少妇,要当面给这个侄子上一课。 手起刀落,鲜血喷在了完颜胜的脸上。 他至今还记得那个瞬间,原来新鲜的血是温热的,是浓稠的,是咸的,激起了他刻在骨子里嗜血,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浑身战慄,飘飘欲仙,比这世上所有最高的享受还要让人愉悦。 呵,原来,这就是杀戮的滋味。 他感觉掩藏在心底的东西就要破茧而出—— 是血,不过,不是妇女和婴儿的血,却是完颜鸿亮的血。 一柄长剑贯穿完颜鸿亮的身体,他如山一般倒下。所有人都惊呆了,不知发生了什么,就连那少妇怀抱中的婴儿,也忘记了哭泣。 那柄插在完颜鸿亮胸前的长剑,仍在嘶嘶龙吟,剑柄上刻着「宵练」二字。 完颜鸿亮死了,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他都不知道是谁杀了自己。 完颜胜却看到了。 他抬起头,如日中天,眼前一片发黑。只见一个身影,有如天神降临在燕州,奇袭制胜,夺回了燕州。 从此,他心中永远铭记那个身影,还有那个名字,颜巽离。 此刻,他方才知道,自己心中破土而出的是什么—— 是成为强者的决心。 他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夺回燕州。 他要让不可一世的颜巽离,在他面前彻底认输。 二十年后,他终于做到了。 …… ……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颜巽离站在太极殿前,居高临下,死死盯着一步一步走来的完颜胜,眼神闪过绷紧着筋骨,全力克制住,想要拔出宵练剑,杀掉他的冲动。 完颜胜,而立之年,却已经是北金国真正的掌权者了。此人虽然年轻,行事果断狠辣,他本是第三子,若论长幼尊卑,这个太子远远轮不到他来当。但他在朝中蛰伏数十年,先是设计害死了前太子,又不断发展自己的东宫势力,将自己的皇帝老爹架空为傀儡,如今北金朝中,大臣只知太子之言,不知皇帝之命。 他派出使臣前去议和,没想到当朝太子完颜胜竟然亲自南下,来到京城和自己缔结盟约。 难道这个完颜胜,当真不怕自己一剑击杀了他吗?颜巽离眼神中出现了戾气,二十年前,自己在燕州城一剑击杀了当时的储君完颜鸿亮,今日也该一剑击杀了这个完颜太子。 「完颜太子到——」 宦官扯着嗓子叫道。 颜巽离收起了眼底的杀意,对面前的完颜胜露出冷冰却不失礼数的笑容。 完颜胜敢亲自前来签订盟约,是因他有绝对自信,就在昨日,颜巽离接到军情,北金将领率十万大军压境边境,不仅夺取孤立无援的燕州易如反掌,更可挥兵南下,直取京城。有绝对的实力做保证,这个完颜胜笃定赌自己不敢轻举妄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6页 这个小子,当真是狂妄至极! …… 完颜胜等北金使臣入座后,宴会开始了。 分叙宾主后,完颜胜站起来,对着御座上颜巽离敬酒道:「说起来,本王与摄皇帝实在有缘,若不是二十年前,摄皇帝一剑击杀了我大伯父,如今这太子之位,可轮不到本王做。如此说来,本王该好好谢过摄皇帝。」完颜胜精通两国语言,能够说着一口流利的官话。 当初能够一箭射杀你大伯父,自然也能一箭射杀你。颜巽离心中冷笑道,举杯贺道:「予欢迎完颜太子到来,请。」 说罢,将酒盏中酒,一饮而尽。 完颜胜大笑着,也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宴席之上,表面上觥筹交错,其乐融融,却是明枪暗箭,猝不及防。以谢佻为首的年轻朝臣,明里暗里嘲笑北金国是尚未开化的蛮荒之地,北金国使臣们也毫不客气,夹枪带棒嗤笑南人们是手下败仗,要割让城池与自己和谈。 不过,双方均是点到为止。 从始至终,颜巽离脸上始终挂着冷冰冰的笑容。完颜胜倒是开怀畅饮。 此前,两国使臣已经商定盟约的具体内容,完颜胜亲自到来,也只是做最后的确认。大势已定,颜巽离稍稍松了口气,他心中坚信,只要给他三年时间,待他解决完洪大全和轩辕瑛,定能夺回燕州北境七郡。 颜巽离抬起眸子,扫过完颜胜,眼底生出杀意。和谈只是权宜之计,三年后,他定会斩杀此竖子! 二十年,他能够收回燕州,二十年后,他也一定能够做到。他用力攥紧了酒盏,强迫着自己如此想。 虽然,他的心底冒出一丝疑问,却还是被他硬生生地压下去了。 不会输,他一生未尝过败绩,他绝不会输的! …… 大事已经商议完毕,宴席上轻松了许多,宫廷乐队开启奏乐,舞姬歌姬们鱼贯而入,跳舞助兴。 这些舞姬们,都是精挑细选的绝色美女,她们衣着光鲜,扭动着身姿,飘飘欲仙,犹如下凡的仙女,这些北金国的使臣们都看直了眼睛。 此乃颜巽离有意为之的「美人计」,将这些舞姬们赏赐给这些北金的将领们,一是用来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二来也好消磨他们的斗志。 果不其然,这帮北金国的将领们看向这些舞姬的眼神,都成了色眯眯。 完颜胜也不例外,他喝得醉醺醺的,眼睛眯斜着,来回瞟着其中一个舞姬,面露贪婪之色,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摄皇帝,本王还有一事相求。」 见鱼咬钩了,颜巽离嘴角勾起一丝笑容,「完颜太子请讲。」 「本王除了行兵打仗,就爱美人。本王所已有九房妻妾,却没一个可心人。本王听闻贵邦镇国郡主容貌举世无双,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本王愿求娶镇国郡主,以结秦晋之好。摄皇帝意下如何?」 忽然,殿中的气氛变得极其诡异。 那些北金国使臣,有不少是出生入死的骁勇战将,他们是刀山血海滚里出来的,敏锐地察觉到有一股突然袭来的杀气,登时酒都醒了,按着兵器,站了起来! 一时之间,剑拔弩张。 在座的南朝大臣们,心中暗自叫苦不迭,这些完颜太子,求娶谁不好,偏偏求娶镇国郡主! 满京城之人,都知道镇国郡主和摄皇帝的关系,完颜胜此举,无疑是虎口拔鬚,触碰摄皇帝的逆鳞。 此事该如何应对?眼见就要缔结盟约,又是完颜胜太子亲自开口,若是摄皇帝不允,恐怕惹恼了完颜太子,恐怕不仅盟约缔结不成,还会挑起事端,战火重燃! 此时此刻,就在北境,北金国可是有十万大军压境啊! 满朝文武皆如坐针毡,如履薄冰之际,唯有一人,难以抑制地露出了笑容。 上官婧浅浅地啜了一口酒,不经意地瞥向了位于角落里的玉姬公主,看来此计,当真行得通。 …… 上官婧活了二十年,从未有如此春风得意的时刻。 她的夫君,将要登上皇位,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男人。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将要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她忍气吞声地活了二十年,终于等到这一刻!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快活的事吗! 眼见颜巽离登基在即,上官婧成为了全京城最尊贵的人,所有人都仰望着她,巴结着她,讨好着她,曾经嘲笑过她的大姐姐上官媛,四妹妹上官瑶,如今见了她,就如耗子见了猫一般,瑟瑟发抖,惶惶恐恐,唯命是从。 她的母亲李夫人,终于也扬眉吐气,不再受长房的欺辱了,在上官家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们娘俩儿,终于在这京城中,立足脚跟了! 她享受着至高无上的尊荣,享受着权力给她带来的快感时—— 「小婧儿,皇后一位,你当真是十拿九稳吗?你可别忘了,这京城之中,还有一个沈红蕖呢。」 玉姬公主如幽灵一般,忽然从花丛中出现,一双美艷的凤眸微微上挑,似喜似嗔,对着上官婧悠悠说道。 听到这句话,上官婧心中咯噔一下。 京城所有贵女中,她最不喜玉姬公主,也最为忌惮玉姬长公主。 玉姬公主血缘纯正,生来便是全天下女人都仰慕的贵女。在她面前,上官婧总有一种自卑感,如影随行,挥之不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7页 所以,玉姬公主每每在各种场合给她难看,她都忍气吞声,避让三分。 不过,今时不比往日,她即将成为地位最崇高的皇后,哪里还会顾忌的上一个失去先帝庇护的公主? 上官婧冷笑,眼中闪过戾色,满不在乎地说道:「沈红蕖?她如今被软禁在废宅中,只剩了一口气罢了!况且又是个出身下贱的娼妓,不知廉耻,爬上男人床、混上了个郡主的名头的贱人,如何能和我相提并论!」 「哦?既如此,那为何你的夫君,不下令直接杀掉她?还将那一支双鸾牡丹玉钗赠与了她?你该不会不知道,那可是只有皇后才能佩戴的玉钗吧。」玉姬公主折下一朵梅花,戏嚯地说道。 「若说她来歷不明,出身下贱,那何为上官太后会对她颇为照顾,将心腹杨嬷嬷,特特拨过去照拂她。呵呵,你当真不知,她为何会被封为『镇国』郡主?我朝只有一位镇国大将军,那便是死战燕州的沈承影大将军——」 上官婧面色越来越苍白,凤仙花新染的指甲,几乎嵌入入到掌心之中。 「呵,她又是长得那般模样,恐怕你早就猜到了——」玉姬公主似笑非笑地看着上官婧,轻描淡写,不疾不徐地说道:「沈红蕖,便是沈承影和上官晴滟的女儿。」 上官婧只觉得脑中「轰」一声,如遭雷轰电掣,全身发颤,脸如死灰,又如兜头泼了一盆冰水,浑身冰冷,腿脚发软,几乎就要晕倒过去。 正如玉姬公主所言,她早就猜到了。 只不过,她不愿承认罢了。 她心中十分清楚,「上官晴滟」这四个字,这个人,对夫君颜巽离来说,是多么特殊,多么重要的存在。 为何娘一味逼迫她打马球,学蹴鞠,穿藕荷色的衣裳,梳随云髻。为何娘从水渠里捡回来一个又旧又破的手鞠球,如获珍宝地珍藏起来—— 皆因娘要让她成为「上官晴滟」,哪怕她只是五分像,哪怕她只是一个映在屏风上的影子,也足以让她击败大姐姐和四妹妹,如愿以偿地嫁给了颜巽离,成为摄政王妃。 那个贱人,当真是故人之女?! 触手可及的皇后之位,不就要属于沈红蕖那个贱人了吗? 上官婧害怕极了,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惊悸和无助,仿佛在面对一场无法逃脱的噩梦,她似乎看到,在不久的未来,那个贱人和自己的夫君并肩而立,登上了至高无上的巅峰。 而她被罢黜,成为废后,就如同一个不见天日的影子,永远徘徊在深宫之中。 想到这,她原本妩媚的面容变得扭曲而可怖,浑身血液倒流,再也支撑不住,抱头蹲了下来,阴恻声音尖叫道:「不,不要啊!!」 她不要再遭受人白眼,不要再被人瞧不起,她不要再当那个怯懦的三姑娘! 被无数恶鬼纠缠着,将她拖下了深渊,谁来救救她! 「小婧儿,你莫慌,我有一计,能不着痕迹的除掉你的心头大患,保你稳坐皇后之位,如何?」玉姬公主如春风拂面地说道,艷丽的眼神,勾人心魄,诡异幽深,宛若死人冢里长出来的桃花。 上官婧双目失神地望着玉姬公主,犹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扣住了她的手,卑微哀求道:「只要你帮我除掉那个贱人,让我当上皇后,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 第130章 眼见他宴宾客(下) ============================ 昏暗房间,瀰漫着暧昧不明的气息。 完颜胜赤/裸着胸膛,任由着两个衣着单薄的侍妾服侍,用温水擦拭着他的身体,面靥上是刚刚狩猎完的餍足。 明日,他就要见到颜巽离,这个命中的强敌,他浑身的血液沸腾,就如欲要喷发的火山,唯有将欲望发泄在女人身上,才能消减一二。 房门忽然敲响,他慵懒沙哑的声音说道:「进来。」 一人走进房中,身着黑色长袍,头戴帷帽,一言不发,颇为神秘。 完颜胜示意为他擦拭着身体的侍女,那两个侍女立刻躬身下去了。 待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那位神秘人才摘下帷帽,露出姣好的面容,竟是玉姬长公主。 深夜造访,玉姬公主为掩人耳目,脱下了最喜爱的艷丽华袍,十分罕见地穿了一身黑袍,黑袍肃穆,却难以掩饰她玲珑有致的曲线,更平添了几分禁忌的诱惑,像是结在死人冢上一颗熟烂透了的蜜桃。 完颜胜饶有兴趣地看着面前的深夜到访的玉姬公主,伸出舌头,舔了舔干涩的嘴角,犹如潜伏在沙漠中的毒蛇吐出了蛇信子。 送到嘴边的猎物,若是白白放过,岂不是罪过? 感受到他眼神的打量,又嗅到房中暧昧不明的气息,饶是身经百战的玉姬公主,顿时也觉头皮发麻,浑身战慄。 这个完颜太子,当真狡猾!他指名道姓,说只有她亲自来,才肯商议。因而,自己不得不冒着被颜巽离发现的风险,深夜密谈。 「本王常常听闻,公主乃全天下最美丽的女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嘿,公主深夜来见本王,可是要与本王共赴巫山?」 完颜胜从软塌上站了起来,身上的袍子滑落下来,矫健身材毕露无疑,他靠近玉姬公主,欲要伸手挽住她的纤腰。 玉姬公主眼中戾色一闪,莲步轻款,不着痕迹地躲开了完颜胜的手,展颜微笑,轻声细语说道:「太子殿下此言差矣,我年老色衰,早已不是什么全天下最美丽的女子,而是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8页 她的袖口滑落出一个画轴,展开画轴,乃是一幅美人图,画中美人肌肤胜雪,双眸似星,手持花枝,颤颤然,随风起舞,宛若天外飞仙。 美人一出现,如一颗明珠照耀在暗室之中,光彩毕露,蓬荜生辉,就连眼前的玉姬公主也失了几分颜色。 果不其然,完颜胜的眼神,被画中美人吸引住了,贪婪,炙热。 玉姬公主含笑嗔道:「镇国郡主沈红蕖,容貌举世无双,她的美貌,寻常画师难以临摹,画中姿容,远不及她本人美貌的十分之一。」 「想必,太子殿下也曾经听闻过她的名字。」 完颜胜眼中精光一闪,这画中的美人,就是镇国郡主沈红蕖?!他安插在京城的密探,来信说过这镇国郡主沈红蕖,乃是颜巽离的心上人。 「古有昭君出塞,成就一段佳话。太子殿下雄姿英发,举世无双,自然堪配这天下最美丽的女子。」玉姬公主屈身半跪,将这美人图献给了完颜胜。 「哦?这么说,本王可是好好要谢过公主的恩德。」完颜胜立刻就明白了玉姬公主的用意,「不过,公主如此为本王着想,前后筹谋,你又能得什么好处?」 她能得到的好处? 玉姬公主美目流转,嫣然一笑。 她能到的,自然是永远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她生在无情帝王家,自幼熟谙一个道理,那便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当初,先帝驾崩后,她失去了赖以倚靠的大树。看清颍川林氏大势已去,靠着出卖颍川林氏,将林家和北金国勾结的罪证,暗中透露冉冉升起的颜巽离,才换来今日的地位。 然而,待颜巽离登基,轩辕宗室彻底衰落,她一个宗室长公主,再无用处,若要保自己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合该重新找一棵可以依靠的大树。 皇后之选,无非是上官婧和沈红蕖这二人。 沈红蕖清醒自知,非池中之物。 上官婧,一辈子当了别人替身的蠢货,正好拿捏。 更何况,她厌恶上官家女子,若是借完颜太子之手,让她们鹬蚌相争,自己便可渔翁得利。 完颜胜一双眼睛,如毒蛇一般,滴熘熘地打量了玉姬公主,嘴角露出一丝淫/笑,「你们汉人,不是总是说,好事成双吗?我不如一同求娶公主,方才不辜负公主的良苦用心。」 这个北金蛮人,好大的胃口! 玉姬公主眼中一闪而过戾色,随即嫣然一笑,「我已是年老色衰,还是让年轻娇嫩的镇国郡主,来侍奉太子吧。况且,我愿意为太子殿下在京城继续物色美人,岂不是更好?」 她决心投靠完颜胜,充当北金国在朝中的奸细,方可立于不败之地。什么家,什么国,什么忠,什么义,一切都抵不过她的荣华富贵! 「好,好,好!有公主在,本王安矣!」完颜胜抚掌大笑。 这个镇国郡主,当真美丽。 况且,她又是颜巽离的心爱之人。 他若不横刀夺爱,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一个,折辱颜巽离的机会? 他眼睛眯了起来,舔舐着嘴角,犹如黑夜潜伏着的毒蛇。 呵,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秦王,江山,美人,你到底会选哪一个? …… 「本王愿求娶镇国郡主,以结秦晋之好。摄皇帝意下如何?」完颜胜高声说道。 大殿上,所有人屏气凝息,都盯着颜巽离的反应。 以谢琨为首的大臣,心中已经开始打起了算盘。眼前就要签下契约,况且是完颜太子亲自开口要求,点名索要镇国郡主,若是为大局着想,摄皇帝不能不答应。 镇国郡主虽和摄皇帝关系匪浅,但二人的关系却并未过了明路。若要让镇国郡主和亲,可以将她晋升为镇国公主,对外称其是先帝之女,便可掩人耳目,混淆视听,也不算是有损摄皇帝的颜面。 如此一来,将镇国郡主送与完颜太子,若能使本次和谈顺利,两国邦交和谐,边境平定,也算是于国于家的一桩大好事。 一切,都看颜巽离到底如何打算。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居于高位的颜巽离。 「镇国郡主身体孱弱,缠绵病榻,卧病已有数月之久,恐怕不能侍奉太子。予当为殿下再择一门宗室贵女,以结秦晋之好。」颜巽离冰冷地说道。 「摄皇帝此言差矣,我北金国地域辽阔,有最好的大夫,定能治好镇国郡主的病。说不定,她跟着本王到了塞外,看看辽阔的草原,纵马飞驰,吃羊肉,喝奶/子酒,她那病或许就好了。本王诚心求娶镇国郡主,摄皇帝何不应允,再成就一段昭君出塞的佳话?」完颜太子步步相逼。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颜巽离轻描淡写地说道。 「我们太子殿下不远千里前来和谈,是真想想和你们汉人和谈的!不过一个屈屈郡主而已,你们竟然如此拒绝,是否不想好好考虑后果呢?可别忘了,就在此时,我们北金国可有十万大军压境呢!」完颜太子身边一位名为「阿骨打」的将士,拍案而起,十分猖獗地叫嚣着。 一时之间,大殿之中的气氛剑拔弩张。 许多暗卫手按佩刀,提防着随时可能发生的冲突。 「镇国郡主,是予的女人,岂可赠予他人?」颜巽离沉声说道,他的声音,雄浑豪壮,迴荡在大殿之中,有裂石破云之势,中气沛然,内力深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9页 那个叫做阿骨打将士,听到颜巽离的声音,面色灰白,踉跄一下,竟然跌倒在地,浑身冒着冷汗,他深知自己绝非颜巽离的对手。 颜巽离如鹰隼般的眸子,一一扫过大殿之中的所有人。 尽管北金国此时有十万大军压境,但他,颜巽离,战神秦王,有十足把握,让这大殿中所有的北金使臣,一个都活着走不出这大殿。 「哈哈,原来如此,却是本王唐突了。摄皇帝,本王陪饮一杯。」完颜胜哈哈大笑起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的言语举重若轻,将此事遮掩了过去。 众大臣终于松了一口气,心中却是皆是扼腕嘆息,摄皇帝既然将挑明了他与镇国郡主的关系,和亲一事绝无希望。 上官婧面露凶色,夫君竟然拒绝了完颜太子的请求,当着两国朝臣的面,给了那个贱人的名分! 当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若是夫君登临大宝,那么皇后之位,难道真的要落入那个贱人手中吗?一想到这,上官婧就浑身颤抖了起来,惶恐不安地望向玉姬公主。 「真是个沉不住气的蠢货。好戏才刚刚开始呢。」感受到上官婧投来的眼神,玉姬公主眉梢眼角闪过厌恶之色,低声骂道。 她早就料到,颜巽离绝不肯轻易答应,让沈红蕖去和亲。 这不仅仅关乎沈红蕖,更关乎他的自尊。 心高气傲、不可一世的战神秦王,是绝对不会允许别人觊觎他的女人。 今日这一切,不过是为了铺陈罢了。 真正的好戏,才要刚刚开始呢。 -------------------- 第131章 眼见他楼塌了。 ======================== 大内皇宫外,永定门前,三千白衣书生人头攒动,齐声吶喊。 「北金国乃是虎狼之辈,与之同谋,犹如与狼共舞!」 「失去燕州最后一道防线,北金挥军之下,直取京城,易如反掌!放弃燕州,无异于自毁长城!」 「我辈决不做偏安之辈!城在,国在!城亡,国亡!」 摄皇帝要和北金太子和谈的消息,许义山、夔文龙、程宏等有识之辈,联合在京的白衣书生,共同抗议于北金国和谈的求和之举,他们以命相搏,绝不能容忍割让燕州给北金国,以换片刻的苟且偷生。他们跪在了这里,齐声吶喊,恳请觐见摄皇帝,已有一天一夜的时间。 但无论他们如何吶喊,面前的那道永定门,始终都不肯打开。 「二十年前,沈承影将军死守燕州四十余日,最后和夫人上官晴滟从燕州城墙跳下,以身殉国。燕州失陷后,北金狗屠戮劫掠,整整七日!死了将近有十万人!摄皇帝,二十年前,是你率领将士们,拼死才夺回了燕州城!二十年后,难道你要将燕州拱手让人吗!二十年之功,毁于一旦!」 夔文龙振臂一唿,高声吶喊。他是燕州人,出生不久,燕州沦陷,北金屠城,彼时他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 二十年后,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故土,燕州城被人拱手相让,再次落入残暴的北金人手中! 「颜巽离——」 夔文龙直唿摄皇帝颜巽离名讳,已是大逆不道。 「若你今日放弃了燕州,就背弃了当年的自己!」 他痛心泣血,全力吶喊,甚至全力一击,以头撞向了永定门,那扇门,象徵着权力的大门,从始至终,紧紧关闭着。 「夔兄,你没事吧!!」许义山赶忙冲上前,扶起了撞倒在地上的夔文龙,只见他撞得满头是血,已经昏了过去。 此时此刻,许义山心中十分绝望,若此时,有姬澄明和鲁仲二人在,定能想出办法,而不像他们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国家自取灭亡。 只可惜,此时此刻,他断乎不知道姬、鲁二位兄台,是死是活,身在何处。 天已经彻底黑了,夜幕降临,大风骤起,转瞬间,竟又飘起雪来。 雪越来越大,有如鹅毛,扯绵扯絮一般,遮天蔽日。不消多时,雪落在跪在永定门前白衣书生身上,白茫茫一片,仿佛数千个雪人一般。 ——又似数千个无人问津的忠良荒冢。 夔文龙睁开眼,他的眼中,是只剩下红的血,和白的雪。 他望着闭门不开的永定门,满心绝望地说道:「许兄,放弃吧,这个国家要亡了。」 许义山满心悲戚,可他仍然不肯放弃最后一丝希望。 夔文龙挣扎着站了起来,转身离去。 「夔兄,你要去哪里?」 「我要回燕州去,我生是燕州人,死是燕州鬼,绝不允许那帮魔鬼再踏入我的故土一步。」夔文龙大步离去,孤独一掷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之中。 许义山绝望地望着天,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的面庞,融化成一滴冷泪。 苍天在上,此时此刻,还有谁,能阻止这一切? …… 初春的雪,竟下得这般大。 铺天盖地而来,天地之间,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雪下得越大,夜越是寂静。 永定门外,白衣书生们吶喊之声响彻云霄。 皇宫大内,只听到簌簌的落雪之声。 太极殿上,香叆雕盘,寒生冰箸,美酒交织,歌舞昇平。 乐师们吹奏起靡靡之音,琵琶长笛曲相和,舞姬们鱼贯而入,长袖善舞,正演奏着玉树后/庭花,美轮美奂,如痴如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0页 …… 颜巽离并无心思欣赏歌舞,端坐在最高位,用力捏着酒樽,瞳孔紧缩,死死盯着完颜胜,全力克制着,想要抽出宵练剑,一剑杀死他的冲动。 竖子!竟敢胆敢要挟他! 还有,他怎么知道红蕖的事情? 定是朝中有人与他暗中勾结! 一想起红蕖,他心头一痛,黯然不语,自己近半年没有去看过她了。 虽然手下人日日都汇报着她在微明草堂的一举一动,但自己还是想见她一面。 如今是最紧要关头,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让她待在那里,也是一种保护。 想来这半年的时间,她已经变乖了吧,该向他认错了吧。 好想见到她。 想念她偎依在自己的怀中,拽着自己的衣襟,皱着眉头,小声地喊自己「三叔」的可爱模样。 旁人心中,他是至高无上的摄皇帝,可唯有在她那里,他还是她的三叔。 颜巽离捏着酒盏,轻轻摇晃着酒面,酒盏之内,波涛荡漾,冷峻肃杀的面容,不经意间,露出了一丝温柔的笑容。 罢了,罢了,他算是败给她了。 待事成之后,就去见她。 南下迁都,她回到从小长大的金陵,一定会很开心吧。不过,她不再是女儿河畔无依无靠的小丫头,而是会成为朕的皇后。 他稍稍一怔,一闪而过,是上官晴滟的面容。 他真正希望,成为他的皇后,究竟是沈红蕖,还是上官晴滟? 他眉头紧蹙,勘不透。 何必计较这些。 是她,还是晴滟,又有什么区别。 他释怀一笑,举起酒樽,一饮而尽。 …… 此时此刻,宴会已经到达了高潮—— 一曲《玉树后/庭花》奏完,稍作停歇,乐师们管乐齐鸣,乐声悠扬,如敲秋竹,似戛春冰,分明一派仙音,非人世所有。 众舞姬们,执五彩霓旌、孔雀云扇,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面翠盘而来。 有一舞姬,身着彩衣,浑似一飞仙,飞身至这翠盘上,伴随奏乐,翩翩起舞。 此舞,名为《凤来》。 《凤来》乃上官太后所作,此舞可分为,散序,中序,曲破。 散序,乃为前奏曲,不舞不歌,由磬、箫、筝、笛等演奏,描绘了凤鸾生于梧桐之上,飞上瑶天歌一声。 中序,慢板抒情,边歌边舞,翠盘之上的舞姬,慢收舞袖弄轻盈,云翻袂影,轻歌曼舞,飘然回雪舞风轻。 曲破,乃是全曲高潮,只听闻乐音铿锵,管弦齐鸣,其声势,有如君临城下,声势浩荡的千军万马一起到来,又似补天的五彩石被击破,逗落了漫天绵绵秋雨。 只见翠盘之上的舞姬,伴随着激情昂扬的乐声,狂风急舞,身形逐渐加快,一双玉脚飞快地踏着舞步,只见影儿、袖儿浑然一体。衣袖轻轻挥洒,好似翾风回雪,纷纷扬扬。又似飞燕游龙,又好似浴火涅槃、展翅翱翔在九天之上的凤凰! 先帝驾崩后,上官太后潜心修佛,从此罢舞,世人再无法目睹《凤来》之姿。 今日《凤来》重现,乃是恭贺两国战火平息,重回和平。 在座之人,屏气凝神,看的眼花缭乱,无不深深沉醉在这恢宏盛大的《凤来》,感嘆道「此舞只有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见」! 就连不懂歌舞、粗俗鄙陋的北金将领们,也痴痴看呆了。与之相比,他们族中的舞,实在粗鄙!因而,心中更生出贪婪。 嘿,若是抢占了汉人的土地,那这些华美的宫殿,美丽的女子,不都成他们的囊中之物了吗? 众人皆深深陶醉之际,唯有一人,冷眼旁观,心中生出丝丝冷意。 此人乃是融家家主融月,他地位虽然崇高,但因他官职卑微,坐席十分靠后。 这首《凤来》,骗得过旁人,却骗不过他! 此曲中,将广陵散暗和其中,暗含杀机! 世人只知广陵散乃嵇康得仙人所授,然而,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名为「聂政刺韩王」。 《琴操》中记载,聂政为了报杀父之仇而刺杀韩王,失败之后,入山遇到仙人,向其学习琴艺,后来以演奏琴曲接近韩王,最后成功将其杀死。因将其命名为「聂政刺韩王」。 但无论是聂政刺韩王,还是广陵散,无论如何,都不适合出现在今日的宴会上。 融月双目微眯,寒光一闪,这恐怕,是有人故意为之。 忽然,殿门不知被何人打开,狂风大作,漫天风雪吹了进来,烛光摇晃,所有人被风雪迷住了眼睛—— 就在这时,乐声戛然而止,似乎一根琴弦断了。翠盘之上那个舞娘,向前一跃,乘着风,红衣翻飞,似是一只浴火涅槃的凤凰! 只见这位舞姬飞身至前,长袖挥舞,银光乍现,晃了所有人的眼。 这道光,竟然是一柄银光闪闪的宝剑。 北风唿啸,风雪扑进大殿中来,烛光摇摇晃晃—— 众目睽睽之下,那位舞姬,竟然将那柄寒光凛凛的宝剑,刺向了颜巽离。 颜巽离勐地抬起头,面容微微闪过惊愕之色,下一瞬间,他抽出了宵练剑,抵挡了那一剑。 两剑相遇,发出金鸣之声。 好似冰凤之于火龙。 颜巽离嘴角露出一丝冷酷的微笑,魑魅魍魉的宵小之辈,竟然敢在他面前班门弄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1页 下一瞬,他目眦尽裂,听到了金戈划破衣帛的声音—— 那位舞姬的剑,如同鬼魅,刺进了他的胸膛。 此前她的剑法,不过虚招一晃,她真正的剑法,却是「落霞孤鹜」—— 这一招,乃沈承影的绝学,是他永远勘不破的这一招。 落霞孤鹜。 沈承影曾说,当一个人,只有孤独到了极点,才会能将其练到极致,体会到真正妙意。 她这一剑,甚至比当年的沈承影,更凌厉,更神出鬼没。 他的衣襟,已经渗出了星星点点的鲜血。 一招致命,难以置信,战无不胜的秦王,败给了这位舞姬手中。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 这世上除了沈承影,怎么还会有人使这个剑法! 他紧紧握住了直插在自己心口处的那一柄剑,低头看到,剑身纤细,通体莹绿,刀柄处刻着「青萍」二字。 这二字,乃是他当日亲手所刻。 那一瞬间,大彻大悟。无边悲凉从他心底缓慢升起。 心痛吗? 为何此时此刻,他竟连胸前的剑伤,也不觉得痛了? 大殿之上,头顶上似乎有人嘆息一声,悲悯地注视着尘世间发生的这一切,哀声念道。 爱,恨,情,愁,一切有为法。 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 那位舞姬的面纱滑落,露出了那张熟悉的面容。 金乌毁灭,残月陨落,星辰坠入山川。 一切将被埋没,尘归尘,土归土。 近在迟尺的她,艰涩地开口。 「三叔。」 「一切,都结束了。」 -------------------- 颜巽离和沈红蕖的结局,是早已註定好的。 在我构思这个故事的时候,最先想到的,便是这一幕。 但无论是故事中的他们,还是我自己,都用了很长时间,才走到了这一步。 对于颜巽离这个人物,我的感情很复杂。 可以说,他其实和黑化了的陆霁。 正因为他失去了属于自己的「蕖香」(上官晴滟),所以他才会失去了目标,成为被权力和欲望不断驱使的人。 屠龙少年,最后变成了恶龙。依旧是这个诅咒。 陆霁,就是他的对照组,他找到了自己可以为之寄託的信仰,那就是完成沈红蕖的道。 至于颜巽离到底爱的是谁,他自己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交给屏幕前的你去判断。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这一名句出自孔尚任写的《桃花扇》,也是我对这部古典传奇剧本的致敬。 第132章 桃花雪,生死劫(1) ============================= 满城风雪未落下之时,北风骤起,雨止斋内,红烛昏罗帐。 流苏帐,菱花镜,美人正对镜梳妆。 宝髻松挽,铅华淡淡,蛾眉轻扫,柳叶眉,芙蓉面,点点泪痕,似匀深浅妆。 这是她此生最后一次梳妆。 …… 很多时候,李湘君都想成为沈红蕖。 起初,她想成为女儿河畔浣洗衣裳的那个小丫鬟蕖香。因而,才谎称那一方绣着兰草的手帕子是自己的,如此以来,便能博得贵公子谢佻的青睐。 后来,她的谎言被谢佻拆穿。金陵城内,她仰望着、羡慕着,甚至嫉妒着一身大红金凤妆花缎裙,七月七,在众人惊艷的眼光中走来的花魁娘子沈红蕖。 再后来,自己遭到谢佻厌弃,被转手卖与各色男人,又落入对头潘婉儿手中,就如坠入万丈深渊之中。镇国郡主沈红蕖,又是那般光彩夺目。和之相比,有如云泥之别。 今日,她终于成为了「沈红蕖」。 她穿着那件大红金凤妆花缎裙,坐在轻纱幔帐之内,看着菱花镜中的美人,面靥是那般娇艷,华贵,雍容,好似一朵从未遭受过风吹雨打、枝头初绽的桃花。 「你冒充我,事后若是被人发现,可是死罪,你当真不后悔?」 「我不后悔。」 「……如此,我要重重谢你。这一颗丸药,名为香返丹,服下去,不出三刻便会身亡。倘若你被人发现,服下这粒丸药,可免去严刑拷打之苦。」 「谢谢。」 「蕖香——」 「……」 「你得到了一切,为何还要这么做?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为了,女儿河,再无你我这样的女儿。」 「我信你。」 天黑了,雪开始下了。一开始,只簌簌地下着小雪。慢慢的,雪下得越来越大,不消多时,雪满长安道,庭院中传来了大雪压折竹枝的声音。 门外一阵骚动,仔细听来,是身着盔甲的士兵,手持铁矛踏过雪地里发出的金戈之声。 她知道,这个「李代桃僵」把戏就要拆穿了。 她坐在菱花镜前,拿起那枚香返丹,咽下去,丝丝冷意,寒心彻骨。 窗棂被北风扑开,唿啸的风雪席捲进来。 她闭上了眼睛,嘴角渗出鲜血,宛若一滴一滴嫣红的桃花泪。 最后的清醒之际,脑海中是走马灯的一生,这一生,当真漫长。 她原本再无眷恋—— 可闭上眼睛,最后一瞬回想起的,却是那年三月三,骤雨初歇,女儿河畔,画春楼上,春风徐徐,众女儿们在苏先生那里学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2页 「湘君,该你唱了。」苏先生指着她笑道。 那时的她,豆蔻年华,生得娇憨可爱,一张雪白的圆面孔,笑起来,嘴边有两个甜甜的酒窝。 「红杏飘香,柳含烟翠拖轻缕。水边朱户。尽卷黄昏雨。烛影摇风,一枕伤春绪。归不去。凤楼何处。芳草迷归路。」 不知烦恼为何物,只是咿咿呀呀地唱着这首《点绛唇》。 如今想来,自己的命运早已註定。 归不去,凤楼何处,芳草迷归路。 归不去,归不去。 迷归路,迷归路。 呵,她这一生,当真是煳涂。 …… …… 「草堂着火了,草堂着火了,快去救火——」 「郡主还在雨止斋中,你们赶快去救郡主啊!」 「郡主,郡主,郡主!」 夜来风雪,在一阵兵荒马乱中,「李湘君」走出了微明草堂。 无人注意到她,她的身影,隐匿在风雪和火海之中。 巷子口,早有一辆马车等候。「李湘君」上了马车,那匹马车立刻飞奔而去。 林疏玉望着面前的女子,深吸一口气,颤声问道。 「我再问你一遍,你当真若要如此?」 「此时此刻,你还有改变主意的余地。」 「若行此事,便再无回头之路。」 那女子怀中紧抱着一柄剑,「我和他,还有所有的一切,都该有个了结。」 她的面容很平静,宛若没有涟漪的湖水。 她的眼中,已经没有了生死,只剩了结。 听罢,林疏玉悽恻伤痛,万念俱灰,闭上眼,一双秀目留下一泓清泪。 「既如此,我全力助你。」 再睁开眼时,却是视死如归。 「一切都安排了,你换上衣裳,即刻从后门进宫,里面有个叫做冯宝的小宦官接应你。你将会在宴会的最后一支舞进入太极殿。」 「你记住,你代替的舞姬,名字叫做隐娘。」 …… …… 翠微山,风雪肆虐,万籁寂静。 有一美人,伫立在山巅之上,衣袂飘决,孤寂落寞的身影,犹如一只被枷锁禁锢的孤鸾。 再前行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白茫茫的雪花在狂风中翻飞,仿佛无数只银色蝴蝶般扇动着翅膀,翩翩起舞。 没有人能想到,微不足道的蝴蝶,每振动一次翅膀,化作一阵风云,影响着朝野变换。 也没人能够想到,她一手种下的「一」,终于给了这个腐朽的王朝,最后的、致命一击。 毁灭,重生。 唯有毁灭,才能带来重生。 她耗费半生心血,忍辱负重,将自己囚禁在后宫那一片狭小的天地,不歌,不鸣,为的就是,用性命布下的局,给这个腐朽不堪的王朝带来毁灭。 唯有毁灭,才能带来重生。 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们,才能开创新天地,给天下苍生,带来希望的曙光。 这就是她选择的夙命。 雪越来越大,群山万壑,掩映在风雪之间,像是一座座沉默的荒冢,目睹着人间沧桑三百年。 蓦然回首,她这一生,已经见过了太多的风雪。 有人来,有人去,有人生,有人死,有人兴,有人亡。 人生不过百年,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最终不过是,如这翠微山上的雪,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在山巅之上,她跳起了最后一支舞,凤来。 无人知晓,当初她所做这曲《凤来》,在曲破之后,还有曲终,名为「青鸾舞镜」。 没有琴萧相和,只有漫天风雪,群山万壑之间呜咽唿啸的北风。 当年,罽宾国王,在峻祁之山,获一鸾,三年不鸣。 夫人曰:「常闻鸾见类则鸣,何不悬镜照之? 王从其言。 鸾见影,悲鸣,终宵奋舞,而绝。 这边是曲终「青鸾舞镜」的由来。 她这一生,犹如见镜中影,悲鸣的青鸾。 不—— 她也曾经遇到过同类。 「娘娘——」 她的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太久没有听到这个声音了,几乎不敢相信,一剎那,她的心中盈满了惊喜,转身回首,风雪眯了眼睛,朦朦胧胧之间,看到前方,有一女子撑伞前来。 她泪眼婆娑,哽咽难忍。 是姞婳! 撑伞女子微微一笑,对着她伸出手,「娘娘,这些年,你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局已破,我来接你回去了。」 局已破,被锁在牢笼里的孤鸾,终于挣脱了枷锁,重获自由。 上官晴潋露出了微笑,伸手握住了撑伞女子,朝着前方的悬崖,纵身一跃。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她找到了同类,终于不再孤独了。 春雪,春雪。 这是今春的最后一场雪,用不了多久,人世间便又是一片芳菲。 …… …… 人往往会因为七情六慾,私心杂念,忘记最初的本心。 七月七,虾子巷的那场大火,夺去了无数人的生命,也将沈红蕖对于未来的希冀燃烧殆尽。 她站在灰烬之中,沐浴着晨曦,犹如浴火涅槃的凤凰。 那一刻,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3页 她要杀掉这场大火的罪魁祸首,为五姥姥,为珠儿,所有死在大火中的人们报仇。 这个混沌世道,总要有人站出来。唯有她还活着,她就要为含冤而死的人们,去讨回个公道。这就是她的本心,她的道。 后来,当她来到京城,得知那场大火,是出自颜巽离的命令时,她就一直潜伏在他身边,伪装成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博得他的信任,还有欢心。她看似像初春中柔嫩的柳枝,实则是一柄寒光凛凛的匕首,潜伏在他身边,等待着一招致命的机会。 如果不是因为鲁仲一事,她自信,在颜巽离面前,她的伪装绝不会露出一丝破绽。 颜巽离是她的三叔,是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是她要手刃的仇人。 见到姬澄明时,认出他就是死而復生的陆霁时,她的信念也曾有过动摇。 他没死,那么和他远走他乡,远离所有的是非,她还有机会回头,得到她曾经梦想过的一切。 然而,面对昔日的恋人,她还是放下了心中的情爱,依旧选择了她认准的道。 大道无情。 她认准的这条道,无比孤寂,註定没有回头路,但她自信,哪怕只有自己一人,也能走下去。 她自信,自己不会被情爱蒙蔽了本心。 这一点,她继承了她父亲沈承影的冷静自持,也继承了他父亲最得意的剑法,落霞孤鹜。 她将此剑法练到了极致,哪怕是面对颜巽离,她也能够一招制敌。 她放弃了近在迟尺的自由,放弃了触手可及的未来,放弃了她曾经幻想过的人生,她付出了所有一切,只为完成她心中的道。 可为什么,最后时刻,她刺向颜巽离心脏的剑锋,却偏了一寸。 虽只是一寸,却避开了要害。 若她当真道心坚定,为何将青萍剑刺进他的胸膛,看到他的眼神,她的心,为何会那么痛—— 这才恍然大悟。 呵,满口大义,原来到头来,她只是个,自己骗了自己、彻头彻尾的傻瓜罢了。 三叔,一切都结束了。 是她自己,结束了。 -------------------- 这里交代了李湘君的结局。 说起来,一开始,让她冒充蕖香,只是突发奇想。后来,用了很多笔墨,来写她,其实是作为女主的对照组,女儿河中,随波逐流的人。 我写了她的结局,才惊觉,她最后是仍然是「桃代李僵」,不过却为女主而死。 上官太后的结局,写的比较隐晦,她和五姥姥其实才是真正的布局者,但具体更多的细节,可能会放在番外里写(如果有的话…… 上官太后相较于沈红蕖,正如颜巽离相较于陆霁,其实也可以认为她们是对照组,不同年龄段的对照组。 舞姬「隐娘」、青鸾舞镜,其实是在致敬侯孝贤导演的《刺客聂隐娘》,也暗和了女主的命运。 关于沈红蕖的结局,马上就揭晓了。 第133章 桃花雪,生死劫(2) ============================= 有人说,在人濒死前,这一生的记忆会如走马灯般在眼前迅速闪过,以及你终究会明白,谁是你最爱的人。 当沈红蕖的那一剑刺进心脏时,颜巽离终于看清楚了—— 呵,最终,竟是如此。 …… 「儿啊,娘的命好苦,这辈子只能指望你了。」 「你一定给娘要争气。」 他早已忘记娘的模样了,唯独对这句话刻骨铭心。 这句话,犹如挣脱不掉梦魇,带着不可言说的恐惧,深深地印刻在他的心头。 他尚在襁褓之中,爹就战死了。家中无男丁,娘拉扯着年幼的他,只能靠苍梧颜氏的救济,在西廊下租赁了一间破房子,勉强过活。 记忆中,家里总是会发出「滴答滴答」和「呜呜咽咽」的声音。 滴答滴答,那是下雨天房顶漏水,雨水滴落在铜盆里的声音。 呜呜咽咽,则是娘每日在夜里悲伤的啜泣声。 「儿啊,你一定要给娘争气。」 娘坐在潮湿阴暗的家中,一双哭瞎了的眼睛,如两个黑洞般无神地瞪着他,来来回回、反反覆覆地念着这一句话,就如同着了魔。 如今想来,这一句竟不是呓语,竟是一句诅咒,如影相伴,跟随了他一生。 原先,娘靠着给贵人们做些针织,赚些微薄之资,后来,娘的眼睛哭瞎了,家中断了生计,只能靠着苍梧颜氏接济过活。 三百年前,苍梧颜氏的老祖宗颜齐本是一个打铁的铁匠,因跟着本朝太祖打江山,屡战屡胜,创下不世之功,被封为秦国公。从此,合族上下,便以军功论之。最高一等,便是打胜仗的常胜将军。最低一等的,便是打败仗的败兵。 最让族人瞧不起的,却是逃兵。 苍梧颜氏很大,绵延三百年,合族上下有近万人,它大的就像一棵旁支错杂、遮天蔽日的巨树,根部却生满了虫蛀。 幼时的他,如蝼蚁般卑微,靠着这棵遮天蔽日的大树,苟延残喘着。 每旬的初五,是族中发放救济的日子,也是他每个月最胆战心惊、最为耻辱的日子。 「唷,你们瞧,西廊下的小叫花子又来要饭来了。」一个名为颜盛的胖子,瞧见他来了,拍手大笑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4页 苍梧颜氏人口众多,族中最不缺的,便是不知天高地厚、无事生非的纨绔子弟,他们总是以欺负弱者为乐。 最弱的,便是他,颜巽离。 每日飢一顿饱一顿,他面黄肌瘦,虽已近十岁,却如七八岁孩童一般矮小,就如脑袋大、身子小的豆芽菜。 听见这帮人的嘲讽,他忍耐着,不予理会。 年幼的他早早就明白,无父兄庇护,他便是任人欺辱的可怜虫。 他这幅冷淡的模样,反倒激起了那帮人的怒火。颜盛仗着自己人高马大,一个箭步上前,将他怀中的米袋抢过来,朝天一扬,怒声骂道:「呸!你爹是逃兵,半路被我爹抓到后,军法处置,二十棍大棒活活打死了,你一个逃兵生的儿子,也配吃我们苍梧颜氏的米!」 那白花花的大米撒了一地,是他和娘一个月的口粮。 「噌」的一声,他心中的无名之火熊熊燃起,一头撞向了为首的颜盛,扑倒在地狠狠扭打,嘴里叫嚷着:「你放屁!我爹是战死的!我爹不是逃兵!」 他宁愿饿肚子,也绝不会承认他爹是逃兵。 他一拳一拳地砸在那个胖子身上,毫无章法,发泄着一腔愤怒,不甘,还有掩藏在心底的深深的恐惧。 不可能,不可能! 他爹是战死的,绝不是逃兵! 对吧……? …… 那一日,他第一次体会到了打人的快乐。随即,也体会到挨打的痛苦。 彼时的他,完全不是那帮大孩子的对手,很快,他就被围攻了,揍得鼻青脸肿,幸而有大人前来,阻止了这场闹剧。 他人虽弱小,下手却极狠,带着不要命的狠劲,他第一次在胖子眼中,看到了胆怯。 那是对强者的恐惧。 胖子颜盛很快就反击。 那是在族长太爷爷八十大寿的筵席上,合族上下都来祝寿,不乏外面来的贵客,大人们忙得脚不沾地。 后花园中,颜盛趁着无人注意之际,领着十来个大孩子,围攻颜巽离一个。 一人一拳,十人便是十拳。 一人一脚,十人便是十脚。 就当颜巽离以为自己差点就要被打死时,上官晴滟出现了,冲到前面。 她仰起头,毫不畏惧地说道:「你们十个打一个,真是不要脸!只有我在,再不许你们再打他一下。」 这是他和晴滟最初的相见,是他们二人的共同记忆。 但她不知道的是,被护在身后的他,忽然间掉了眼泪。 他被那帮人揍死,也不会掉一滴泪。 听到她这句话,心中一酸,却落了泪。 胖子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子搅和了好事,气疯了,推搡着要把颜巽离推下了屋顶。 那屋顶很高,若他掉下去,不死也会断条腿。 最紧要关头,上官晴滟拉住了他的手,救了他一命。 他整个身子都掉在空中,害怕极了,哀求道:「你别放手!」 她冲着他眨巴眨巴眼睛,「放心,我绝对都不会放手!」 …… 十五年后,她到底还是放了手。 没有人能理解他心中的痛苦。 那感觉,就好像是一瞬间,信仰如雪山般崩塌了。 他的人生,只剩下一片谎言。 他知道,他不该怨她的。 后来,他才知道,那时老皇帝已经瞧上了她,要纳她为妃,若她坚持要和他在一起,那自己无异于成为了老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彼时,捏死他,如同捏死一只蚂蚁那般容易。 她为了保全他,才会离开他。 因为她知道,若当时自己得知了实情,定会拼了一切,护她周全。这一切,包括他的性命,前程,还有那一句「为娘争口气」。 她知道,只有当她说,她爱上了别人,才能让自己彻底死心。 她这么做,是为了保全自己。他一直坚信,她对自己还是有情的。 他的内心,甚至期盼过沈承影战死,如此这般,他和她还有机会,再续前缘。 直到最后一刻,得知他们夫妻双双跳下燕州城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愚蠢,卑鄙,荒唐。 可笑,太可笑了! 他大醉一场,对着镜子骂道:「你个蠢货!她早就把自己给忘了!她和沈承影,才是生同衾,死同穴的夫妇!」 「你又算得了什么!」 他冒着惹怒京兆上官氏,执意让沈红蕖当他的皇后,便是从此而来的执念。 他也曾怀疑过沈红蕖,太过巧合的相遇,来歷不明的出身,以及她晦暗不明的过去,此番种种,都该让自己远离她。 但他做不到。 她那双眼睛,和她母亲极为相似,澄净如秋水,宛若一面镜子。 在这面镜子当中,倒映出那个荒唐可笑、可怜虫一般的自己。 不是老天垂怜他,再给他一次机会。 而是他想再给自己一个机会。 …… 当他第一次和沈承影过招时,心头便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有预感,他一定会死在这个男人的剑下。 沈承影的剑法,太冷,太凌厉,没有丝毫的犹豫,一招制敌。又太飘忽不定,让人捉摸不透,逃避不掉。 若沈有心,可取天下。 沈承影仰天大笑,「我若取了天下,然后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5页 他一时语顿,他从未想过然后之事。 沈承影冷笑一声,「最有权力的人,往往是最可怜的人。他们会众叛亲离,只剩下谎言,背叛,和敌人。」 「我只愿当一只闲云野鹤,了却此生。」 听沈承影如此说,他的心中,竟然有一丝窃喜。至少,自己不用面对沈承影这个可怕的对手。 …… 沈承影说对了。 二十年过去,他不再是苍梧颜氏任人欺辱的庶子,也不再是逃兵的儿子,此时的他,是万众敬仰、大权在握的摄皇帝。 他娘生前,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死去十年后,却极尽哀荣。 「儿啊,你一定要为娘争口气。」 他真的做到了。 可是然后呢? 他站在权力的巅峰,成为最有权势的人,回首望去,围绕他四周的,只有谎言,背叛,和敌人。 他也曾厌倦这一切,想要停下来,可一旦停下来,他的性命就朝不保夕。 就如同那年,他被胖子从屋顶推下,身子掉在半空中的那种恐惧。 只是这时,已经没有人可以再拉他一把。 权力可以让人生,也可以让人死。可以让人败落,可以让人发迹。 他站在权力巅峰,唯有紧紧握住权力,才能保全自己。 「儿啊,你要争气。」 「只有这样,旁人才不会欺负咱们娘俩儿。」 他娘早死了,可这一句话,却深深刻在了他的骨血之中。 唯有前行,唯有前行。 解决掉眼前的敌人—— 只会出现更多的敌人。 哪怕他已经到了饮鸩止渴的地步,他也不得不,继、续、前、行。 …… …… 这场肆虐的风雪,下了三天三夜,终于停了。 月光照耀在雪地之上,一片冰洁,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沈红蕖依旧是那日舞姬的打扮,一袭红衣,手脚戴着镣铐,站在雪地之中,悽美,破碎,像是一只哀鸣的鸾鸟。 「为什么?」 他从昏迷中醒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质问她。 这一切,是为什么?! 沈红蕖抬起头,眼神空洞,茫然地看着他,「七月七,虾子巷,我要为你杀掉的人报仇。」 这是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审视她,不是以上官晴滟的女儿去看待她,而是以「沈红蕖」去对待她。 此前,他从未真正正视过她。 无数个夜晚,他在她的身上,不断地索求,确认,他占有过她的身子,一次又一次。 终究,从未占据过她的心。 「那你为什么又不杀了我?」他死死盯着她,一字一句问道。 她若要杀死自己报仇,为何剑锋还会偏了一寸? 直到此刻,他仍然心存希冀。 她却不说话了,闭上眼睛,枯藁如同朽木,「我失手了,你杀了我吧。」 最后一道光,灭了。 他的心头,涌上一阵愤怒之火,「你背叛了我!」 他不能容忍背叛,尤其是她的背叛。 他该一剑杀死了她。 跟随他多年的宵练剑,发出阵阵龙吟之声,他紧紧握住宵练剑,将剑锋指向了她。 她很脆弱,只需一剑,便能解决了她的性命。 她紧闭双眼,引颈就戮,嘴角留下鲜血,空气中瀰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冷香。 他瞳孔急遽一缩,是香返丹。 她服用了香返丹! 香返丹,致使香魂返故乡,那是巫觋族的秘药,服之,不出三刻,气立绝。 她再也支撑不住,心胸激盪,喷了一口鲜血,随即倒在白茫茫的雪地上。 落红成霰,一身红衣的她,倒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映上那星星点点的鲜血,犹如春日枝头的桃花,比着枝头,格外分明。 恩恩怨怨,纠缠在一起,像一团乱如麻、再也解不开的红线。 「我该杀了你。」 他手握着宵练剑,如同呓语般,低声呢喃着,他的言语,已是说不尽的凄凉,似走投无路的英雄。 他本该杀死她,杀死这个背叛他的女人。 如此这般,他便如同从前一样,不再有弱点,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他本该如此……他本该如此…… 他手握着宵练剑,失神落魄,踉跄地离开了。 离去前,他看了她最后一眼,忽然想起来那个传说。 有人说,人濒死前,这一生的记忆会如走马灯般在眼前迅速闪过,以及你终究会明白,谁是最爱你的人。 他昏迷之际,看到最后的画面,终于明白。 结果到头来,他的身旁,空无一人。 …… …… …… 筵席之上,因一舞姬刺杀摄皇帝,摄皇帝身受重伤,突生变故,遂与北金国缔结和约一事作废。北金国太子完颜胜认为有机可乘,连夜回国,调集兵马,入侵中原。 摄皇帝颜巽离甦醒后,面对北金国大兵压境,率小皇帝、上官婧、谢琨等一众贵族,并五万士兵,放弃京城,南下迁都。中途,路经槐阳驿,宦官赵阳毒杀小皇帝轩辕章,颜巽离黄袍加身,军中将领一致高唿「万岁」,拥立为帝,至此,颜巽离正式称帝,自称为苍帝,国号为「越」,立京兆上官氏之女上官婧为皇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6页 苍帝率军继续南下前行,途中却遭遇轩辕瑛率十万大军围堵,称其乃是篡权乱政的乱臣贼子。轩辕瑛以逸待劳,布下十面埋伏,围堵苍帝。 众将士劝苍帝渡江躲避,苍帝却不愿渡江,称「吾起兵至今矣,经数百战,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未尝败北。今日困于此地,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宁战死,决不当临阵脱逃。」 遂率军奋勇作战,望风披靡,如入无人之境,当场斩杀一将,然,终究是寡不敌众,困于迷津渡口,于千军万马之中,仰天长啸一声,举起宵练剑,自刎而死。 众多贵族跟随苍皇,见势不妙,皆投降于轩辕瑛。唯皇后上官婧不降,恐苍皇死后受辱,抱着苍帝遗体,投江而死。 轩辕瑛命人打捞起二人尸首,以秦王礼遇下葬。 颜巽离于四十一岁,崩。 越朝歷经二十九日,终。 -------------------- 啊,男二颜巽离终于领了便当。 我的心情很复杂,描写他的笔墨,甚至比男一还要多。 的的确确是我很喜爱的一个角色,我对他的评价是:他果决,却不够果决。他心狠,却不够心狠。他无情,却不够无情。 比起纯粹的人物,我更喜欢充满矛盾的人物。 总而言之,小颜,辛苦啦,一路走好! 第134章 桃花雪,生死劫(3) ============================= 「阿姐,阿姐,你怎么哭了?」 珠儿偏着头,对着沈红蕖问道,「阿姐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这么难过?我这里有糖,阿姐吃,不哭。」 沈红蕖茫然地抬起头,看到是珠儿的面容。 环顾四周,两间土坯茅草房,虽然简陋,却十分整洁,很是熟悉。 这里是…… 「珠儿,莫把你阿姐吵醒,她累了那么久,让她好好睡一觉。」 外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一位女子打着帘子走了进来,衣着朴素,面容和蔼,正是阿娘李素珍。 「阿娘,阿娘!」 沈红蕖见到李素珍,情绪激动,扑倒了她的怀里,痛哭流涕。 「好孩子,好孩子,阿娘知道,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李素珍也流了泪,用手摩挲着沈红蕖的脑袋,哽咽道。 「阿娘,我……我对不起你,我没照顾好弟弟。」沈红蕖抽噎道。 「阿姐,你说什么呢,我不是在这里吗?」珠儿嘻嘻笑道。 沈红蕖有些茫然,对啊,珠儿不是在这吗……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阿娘,珠儿都在,她,难道是做了一场噩梦? 李素珍似乎知道沈红蕖为什么困惑,她揽着沈红蕖,看着那双泪汪汪的眼睛,温柔说道:「阿娘也很想草姐儿,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草姐儿,还有人在等你,快去吧。」 「阿姐,再见!」珠儿也嘻嘻笑道,对着她挥手道别。 眼前的视线,变得模煳。 茅草房不见了,珠儿不见了,李素珍也不见了。 沈红蕖着急吶喊道:「弟弟,阿娘——!别丢下我!」 「唷,哪里来的小丫头片子,鬼叫什么。」 沈红蕖忽然嗅到一阵馥郁的花香,只见黑暗之中,出现一个美人,眉黛鬓青,娇脸凝脂,好似盛开极妍的一枝桃花,打着扇子,遥遥飐飐地走来,冲着沈红蕖讥笑道。 沈红蕖一愣,「你是……碧桃姐姐?!」 「唷,这不是天天跟在陆丽仙身边的那个小丫头子吗?你怎么跑这来了?哼,想来是替你主子跑腿,迷了路吧!快回去,快回去!这不是你待的地方!」 碧桃拿着扇子撵她走。 沈红蕖被推搡着向前,更加茫然,「碧桃姐姐,我不知道路,这里是哪啊?我该往哪走啊?」 「你不是挺机灵的吗!怎么现在这么蠢!」碧桃叉着腰,涂着丹蔻的手指往前一指,「你瞧,那不是有个亮点?你就往哪去!」 「哦。」沈红蕖稀里煳涂的就往那去,她心中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但碧桃姐姐让她去那,她去那就是了。 「等一等,小丫头。」碧桃喊住了她,声音一顿,带着几分哽咽道:「当初,谢谢你啊。若不是你拼死相救,我和春韭、蕙兰,就见不到最后一面了。」 「多亏了你,最后我还能回家乡去。你还年轻,可别学我,走错了路!去吧,快回去吧。」 沈红蕖听了这话,心头一酸,待要回头去寻碧桃,可眼前亮光一闪,她似是被这亮光吸了进去,转眼间,又变幻了天地。 面前有两个美人,正在假山边,对弈下棋,一人执白子,一人执黑子。 沈红蕖慌里慌张地出现,往前一跌,却是把棋盘搅乱了。 「对不起,对不起。」她忙连声道歉,想要把棋子復归原位,却是越弄越乱。 「红蕖,不要紧,这本是一盘死棋,你出现了,倒让这盘棋活了起来。」一美人悠悠说道,拉着沈红蕖挨着她坐下。 「太后娘娘——」沈红蕖看到那美人一怔,脱口而出,欲要下跪行礼。 「傻孩子,我早已不是什么太后娘娘了,你合该喊我一声姨母。」上官晴潋微笑,拉着她起来,亲昵地摸了摸她的鬓髮。 「姨母……」沈红蕖望着她,呆呆地喊道。 「哎!好孩子!」上官晴潋心绪激动,掩面涕泪,此时此刻,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太后娘娘,而是和普通人家的妇女一样,是个心慈仁爱的姨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7页 「姨母,这位是——」沈红蕖见上官晴潋身旁,还站着一位妙龄少女,正瞅着她微笑。这位少女,面容清秀,年龄与她相仿,唯有一双眼睛,那样的清澈,犀利,智慧,沧桑,仿佛洞察人世间所有的奥秘一般。 「好孩子,你不认得我啦?」那位少女手执黑子笑道。 那双眼睛……她好像在哪里见过,怎么这般熟悉。 沈红蕖心中一动,试探地说道,「姥姥?」 那少女莞尔一笑,「正是我,五姥姥。孩子,我该正式向你介绍自己,我的名字,叫做姞婳。」 沈红蕖此时心绪已乱,觉得一切非常离谱,又不为之离谱。 姞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孩子,这盘棋被你破了,我和晴潋,该好好谢你。只是,霁哥儿还在等着你,切莫让他久等了。」 上官晴潋也微微一笑,将她轻轻一推,「好孩子,临走之前,你去见见你父母吧。」 天旋地转,上官晴潋和姞婳消失不见,天地又復归于黑暗。 万籁寂静,遥遥地传来了乐声,仔细听来,是琴瑟和鸣的一首《凤求凰》,沈红蕖寻音而去,却看到变幻了一方新天地。 只见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溪流清澈,落英缤纷,沈承影和上官晴滟,在溪边煮酒烹茶,弹琴奏乐,恰是一对闲云野鹤、世人堪羡的神仙眷侣。 「爹,娘!」她看到上官晴滟和沈承影,飞奔过去,再也忍不住,痛哭流涕的吶喊道。 上官晴滟将她搂在怀里,脸上神色又是欢喜,又是悽苦,也忍不住垂泪道:「我们芸儿都长这么大啦。芸儿乖,都是爹娘不好,让你吃了这么多的哭。」 沈红蕖不顾一切地放声大哭,唯有在爹娘面前,她才会卸下负担,只做回一个有爹娘疼的孩子。 「爹娘,我……三叔他……」她哭得声音都嘶哑了,口齿不清,哽咽道。 「芸儿,你不必自责,这一切都不怪你。」沈承影用衣袖擦干了她的泪水,「爹若还在,也会阻止他的。」 沈承影和上官晴滟将她搂在怀中,「芸儿乖,你心中的道义,爹和娘都知道,一切都知道。」 这一刻,沈红蕖方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她心中酸楚,感动的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扑在上官晴滟怀中呜呜咽咽地哭着。 不知过了有多久,直至她把胸腔积攒的委屈、酸楚都哭尽后,沈承影和上官晴滟怜爱地看着她道:「芸儿,爹和娘会在天上保佑你的。你的路还长,不能在这里久留,还有人在等你,快回去吧。」 忽然一阵清风吹拂,天空传来一声清啸,沈承影和上官晴滟乘鹤离去了。 徒留沈红蕖一人站在溪边桥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知该往何方去。 这里没有白日和黑夜,也没有日月星辰,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 过桥的人众多,有的神情沮丧,有的失望,有的痛苦,有的幸福,有的不满,有的遗憾,有的愤怒,可他们一旦过完桥后,一双眼睛,只剩下空洞。 沈红蕖不知在此地逗留了多久,她心中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要在此等候,去送那个人最后一程,去见最后一面。 至于那个人是谁,她并不知道。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过了一刻,忽然,她抬起头,在桥上,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颜巽离。 「三叔!」她慌忙地喊道。 那个身影,微微侧身,停下了脚步,却并未回头。 「三叔,对不起……」她先是小声地啜泣道,随即大声的痛哭道,哭道声音嘶哑,精疲力竭,「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欠了他,她是最不该背叛他的人。 哭得肝肠寸断之际,她似乎感觉有一双大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一如颜巽离曾经那般。 「小姑娘,三叔走了,你要好好活着。」 生死恩怨,爱恨情仇,都随风而逝了。 她茫然地看着颜巽离的身影,渡过了桥,逐渐消失在天地之间。 她又该去往何方? 迷惘之际,直至有人牵起了她的手,紧紧握住。 她回首望去,陆霁和她并肩而立。 陆霁站在光中,微笑,「我来带你回家。」 她已经疲乏到了极点,困到了话都说不出来,眼睛都睁不开,「阿霁哥哥,我好累啊。」 「没关系,我背你。」 陆霁将她抱了起来,背在自己的肩膀上,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去。 无须问他去往何方,只要有他在,此心安处是吾乡。 她在陆霁温暖坚实的臂膀,安心的熟睡了过去。 …… 一场酣甜的美梦,悠悠醒来,所有的幻象消失,看到的人是林疏玉。 「素姐姐……」沈红蕖沙哑喊道。 「妹妹!」林疏玉一把抱住了她,「你终于醒了。」 「菩萨保佑,把你从鬼门关送回来了!」 …… 刺杀颜巽离后,沈红蕖以死明志,嚼碎了藏在身上的香返丹。 香返丹剧毒,吞下后不出三刻,便会立刻气绝而亡。她料定自己必死无疑,怎么还会活过来? 还有,自己在梦中所见,究竟是真是幻? 在那个地方,她见到了珠儿,李素珍,碧桃姐姐,上官晴潋和姞婳,沈承影和上官晴滟,还有颜巽离和陆霁,难道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8页 她勐然一惊,那个地方,或许就是「幽冥」。 她一头雾水,听林疏玉所说她昏死过去后发生的事情,才逐渐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一天,颜巽离并没有杀她。 他甚至,将香返丹的解药餵给了她。 他掌管着曾经效忠于巫觋族的「枭」,自然知道这香返丹的解药。 这香返丹虽是剧毒无比,可这世上,从来没有就不可能之事。 仔细想来,这香返丹,乃是她的姨母,上官太后上官晴潋给她的,说是到了最后服下,可以免去痛苦。 想来,她的姨母,上官晴潋,料定最后颜巽离会救她一命。 「三叔……为什么……」 沈红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背叛了他,颜巽离却还要救她一命。 她将头埋在膝盖之间,轻轻地啜泣。 她忽然想起自己在幽冥的奈何桥边,听到的那句话。 「小姑娘,三叔走了,你要好好活着。」 她和他,此生的生死恩怨,爱恨情仇,都随风而逝了。 …… 「东家,二小姐的身体已经无大碍了,只是,那毒端的十分厉害,二小姐的身子本就虚弱,经此劫难,恐怕于今后寿命……」张郎中诊脉后,对着林疏玉欲言又止。 沈红蕖心中知道,她虽然能够活过来,但终究是元气大伤,她所剩的时间,不过三年五载罢了。 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 劫后余生,她能够重新甦醒过来,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哪里还敢奢望长命百岁? 林疏玉听罢张郎中之言,面上难掩失望心痛神色,背过身去,暗自流泪。 「好姐姐,你不要为我担心了,我死过一次,今方明白,活着,本身就是最大的幸福。」沈红蕖倒是安慰起林疏玉来。 林疏玉听此言,落下泪来,又打起精神,强颜欢笑,「对,你说得对,咱们姊妹俩,好不容易又凑在一起,能快活一日是一日!咱们这就收拾行囊,往南边走!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兴许你的身子,也能好些!」 沈红蕖微笑道:「姐姐,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为何我身边之人,都称唿我为『二小姐?而且你似乎对『沈红蕖』这个名字,讳莫如深。」 林疏玉被说中心事,黯然不语。 「好姐姐,我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如今还会怕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吧。」 林疏玉只好将一切实情,都告知了沈红蕖。 此时此刻,她方才知道。 镇国郡主,已经死了。 在身败名裂中而死。 …… 沈红蕖昏迷之际,京城已经变了天。 本朝放弃北境,割让燕州,和北金国议和的计划,最终因宴席上一舞姬,刺杀颜巽离一事,失败告终。 北金太子完颜胜大怒,挥兵南下,虽燕州城军民拼死抵抗,守住了最后一道防线,但北金国大兵压境,燕州城破,不过是指日可待之事。 北境全线告急,东面又有洪大全虎视眈眈,颜巽离不得已,带着小皇帝等一众贵族南下迁都。京城中虽留有部分守城将领,却见主上逃走,皆无守志,也都逃得无影无踪去了。 这无异于说明,朝廷已经彻底放弃京城了。 一时之间,京城之中,人心惶惶,逃命的逃命,奔丧的奔丧,哭爹喊娘的,慌乱之际,各种谣言满天飞,有人说,燕州城一旦破了,不出三日,北金国的铁骑,便会踏平京城。又有人说,这场祸乱,皆因镇国郡主沈红蕖不肯和亲,北金太子才恼羞成怒,挥兵南下。 毕竟,在京城人眼中,只要割让燕州,换取和平,快活一日是一日,哪管得身后洪水滔天。 京城人,将对北金铁骑的恐惧,对朝廷放弃京城的愤怒,自己的无能为力,一股脑都化成了怒火,全撒在了镇国郡主沈红蕖身上。 民间,对她的骂声一片,骂她是红颜祸水,是千年狐狸精,说正因为她迷惑了秦王颜巽离,当了他的情人,颜巽离才会拒绝北金国的和亲,引发战火。无能的人们将愤怒,都发泄在这个弱女子身上,无人知道,她到底承担了什么。 林疏玉暗中查访,这些传言,似乎是玉姬公主的计谋。 玉姬公主这么做,是为了让沈红蕖背上红颜祸水的骂名,将矛头指向一个弱女子,一是可以减轻轩辕宗室的压力,推卸责任,二来,也可抹黑沈红蕖,以保全上官婧的地位。 她这么做,一石二鸟,其余世家大族、贵族们,也乐见其成,甚至添油加醋,将沈红蕖更加妖魔化成一个不知廉耻、靠着风骚迷惑男人的狐狸精,如此一来,他们也可高枕无忧。 毕竟,老百姓们只是需要一个出气的罢了。 面对来势汹汹的舆论,林疏玉只得便放出沈红蕖已经身死的消息。 只有为数几个人,知道那一夜刺杀颜巽离的舞姬,乃是沈红蕖所扮。再加上故意纵火,沈红蕖原先所居住的「微明草堂」已经化为一片灰烬,李湘君所扮演的镇国郡主的「沈红蕖」,已经死在了大火之中。 老百姓们皆以为上天震怒,降下天火,将沈红蕖活活烧死了。 至此,镇国郡主沈红蕖,彻底在身败名裂中而亡。 为了做实这个计谋,林疏玉甚至给沈红蕖立了一座坟墓,不过里面埋葬的,却是李湘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9页 ……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春雪过后,天气回暖,百花盛开,原本是京城都人争先恐后出城踏春游玩之际,却因战事临近,京城人逃得十室九空,满城街巷,皆是寂静无声,一片萧瑟景象。 微风细雨中,一人撑着一把青纸伞,只身立在一座孤坟前,沉默不语。 镇国郡主沈红蕖,埋葬于此。 一场春雨过后,新立的坟墓前,便已经长了莹莹绿草,墓碑上并无墓志铭,只是刻着「镇国郡主沈红蕖」几个字,也是被人用刀划去刻下,取而代之的,是「贱人」、「狐狸精」、「祸国殃民」等腌臜言语。 尽管这只是一座掩人耳目的空坟,她望着墓碑,悲上心头,难以自已。 「妹妹,对不起,我只能这么做。」林疏玉十分内疚地说道。 她摇摇头,「多亏了姐姐,才能保全了我的性命。」 若被世人得知沈红蕖未死,恐怕她的麻烦,不止于此。 回首往事,沈红蕖的一生,已是终了。 是善是恶,是好是坏,是扬是抑,只要问心无愧,且由世人说去。 既然沈红蕖已死,那么此时此刻的她,又是谁? …… 芸草,可以死復生。 兜兜转转,歷经那么多世事,她还是将自己的名字,改回了沈芸。 从此,世间再没有了沈红蕖,只有一个沈芸。 为了躲避战乱,京城的老百姓们都蜂拥往南边逃,原本繁华的京城,十室九空,萧条寂寥。 林疏玉为了救沈芸,已经耽搁了许久。 燕州城随时都可能被攻破,京城危在旦夕,她们也不得不走了。 「妹妹,咱们也得离开这里了。」林疏玉早已打点好了一切,「我已经在杭州安排了居所。若是中原平定,咱们还可以回去,若是战火纷乱,咱们就继续往南走。你在金陵城长大,那里的气候风俗,多和金陵相仿,你住在那,更舒服些。」 林疏玉本就是玲珑七窍心,这些年,她料理醉杏楼的生意,行走江湖,更是练就了缜密的心思。 当初,她从金陵城前往京城,万万没想到,此行竟会如此兇险,好在她们姐妹二人,都还活着,这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此时已经雨过天晴,碧空如洗,鸿雁北归。 「素姐姐。」沈芸收起伞,抬头仰望着天,平静地说道:「对不起。我不能和你一起去杭州。」 林疏玉一怔,「这是为何?」 沈芸望着北归的鸿雁,神色坚定,缓缓道:「我要北上,去燕州。」 林疏玉一怔,随即立刻明白蕖香的心意,「可是燕州支撑不了几日,马上就失守了……」 「我自知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二十年前,我父母死守燕州城,我也要回到燕州去。」 一时之间,林疏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沈芸抱歉地对着林疏玉说道:「对不起,姐姐,我辜负了你的一片好意。但我的心意已决。」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此去燕州,无比兇险,有去无回,她打定主意要孤身前去,犯不着再把素姐姐拖下水。 素姐姐帮助自己的,已经够多了的。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是时候该告别了。 只不过,这一次,该是决绝了。 她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了林疏玉,「姐姐,你只要给我一辆马车便好。」 「傻妹妹!」林疏玉带着几分佯怒,用手指在沈芸的脑门上一点。对这那双清澈的眼睛,微微笑道,「傻妹妹,你忘记,曾经咱们的约定了吗?」 「曾经,咱们对着你母亲留下的芙蓉花簪结拜为姐妹,彼此约定,这辈子你我二人,吉兇相照,祸福相依,死生相托,不离不弃。」 「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是我唯一在乎的人。」 「既然你想去燕州,我便同你一起去。」 -------------------- 林姐姐最后陪草姐儿陪到了最后:) 第135章 八千里路云和月(1) ============================= 虽京城已是阳春三月,北境苦寒,仍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肃杀寒冬景象。 北金国大军压境,上至皇亲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往南逃难,一路上,经过之地,荒无人烟,目之所及,村庄都已经逃空了,只剩下走不动路的孤寡老人,默默等死罢了。 唯有一行车队,孤独北上,与之相伴的,只有天上北归的大雁。 这支车队,走走停停,终于赶在一场大雪前,抵达了燕州城。 「来者何人!」燕州城早已戒严,守城卫兵对这支车队,进行了极为严苛的盘问。 「醉杏楼主人林疏玉,求见燕州城守城将军穆克胜。」马车上下来一位锦衣华裘的年轻公子,面若冠玉,潇洒俊雅,正是林疏玉。 她见燕州城池城防周密严谨,士兵们各司其职,有条不紊,随处可见巡逻的士兵,不由得暗中点头,常听闻守城将领穆克胜乃是当世杰出将才,其守城才能不亚于二十年前的镇国大将军沈承影,虽未见到真人,但从燕州城防来看,果然名不虚传。 「哼,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求见穆将军干什么!穆将军岂是你等想见就见的?!」守城士兵厉声问道。 「我们从京城而来,求见穆将军,是为献粮,三千石。」林疏玉平静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0页 什么,献粮,三千石? 守城将士们听了,都大惊失色,不敢有误,忙去通报。 …… 此时此刻,燕州守城将领穆克胜正四处检阅城防。 他今年三十有六,燕州城人,幼时家贫,父母早亡,靠兄嫂接济过活,后来兄长死后,嫂嫂卷了家中所有值钱之物,与邻居鳏夫私奔。穆克胜尚年幼,走投无路之际,正逢燕州城里招募士兵,他便参了军。 刚参军,他只是当一个大头兵。因他屡次在沈承影指挥的守城之战中,总是愣头青一般地沖在前面,人都称他为不怕死的拼命三郎。一次突围战中,他孤骑沖入敌军大营,履险如夷,于百人包围之中,斩杀了一个北金国将领,拎着头颅,復又归于燕州城中。 从此以后,「拼命三郎」名声大噪,沈承影得知后,将他提拔为自己的亲兵。 沈将军对他颇为器重,二人可谓是亦师亦友。原本,他只是个大字不识的愣头青,但自从跟随沈将军身边,认字读书,不仅看了兵书史书,更耳熟目染,吸取了沈承影守城用兵要领,颇有进益,不再那个有勇无谋的莽夫。 当年燕州城破,沈承影以身殉国,他因肩负着沈将军的临终嘱咐,忍辱负重地活下来,后来被北金俘虏。 他虽为战俘,宁死不屈,不肯服从北金国的任何要求,彼时北金太子完颜鸿亮欲要杀之而后快,却被颜巽离率军奇袭,完颜鸿亮中剑身亡,夺回了燕州城,他才得以保全性命。 后来,他跟随颜巽离,征讨北金,大大小小战役,不下百战,胜绩无数。平定北境之后,朝廷屡次要将他升迁,但他都以不愿远走他乡为由,甘居北境七城的守城将领。 北境苦寒之地,一般将领,都不愿到此戍守,长期以来,朝廷都苦无将领可用。况且有他戍守北境,颇能震慑敌人,久而久之,朝廷也就任凭他的心意了。 穆克胜巡视完城内防御,持剑,登上燕州主城楼,望着千里冰封的北国风光,北风呜咽,忽然回想起,二十年前,沈将军对他说过的那一段话。 「克胜,你要记住,燕州是汉统江山的最后一道防线。朝廷虽可退守江南,偏安一隅,但缺少抵御骑兵的屏障,敌人铁骑可长驱直入中原腹地!南下虽易,北伐难如登天!放弃燕州,无疑是自毁长城!」 「我们是燕州城守城将士,也是这个帝国最后一道血肉长城,若我们后退了,放弃了,那么我们身后的老百姓,就会沦为任人宰割的羔羊,这个国家,也就要覆灭了。」 「守城之道,在于将能、兵勇、粮足、地险、城固,这六点固然重要,但最关键的还是『人心』!人心铸成的长城,才是无坚不摧、无人可以攻克的城!这才是我们要守的真正的『城』。」 「上阵不利,守城。守城不利,巷战。巷战不利,短接。短接不利,自尽!」 「燕州虽小,却要为天地留下一股浩然正气!」 「胡闹!你们这么年轻,岂可跟我一起殉国!你们这么年轻,要好好活下去,你们才是未来的希望。」 「克胜,大哥先走一步。」 「燕州,就交给你了。」 二十年前,燕州城困守四十日,整个城墙都已经坍塌了。收復失地,燕州城重建,固若金汤。 此时,残阳泣血,穆克胜站在城楼处,依稀可见昔日的腥风血雨,刀山箭雨,心情激盪。 为了践行这个二十年前的约定,他押上了所有的身家性命。 他站在城楼之上,极目远眺,燕州城外,三十里处,北金太子完颜胜率领十万大军压境,燕州守军,不过一万余人。金军设营筑垒,屡次发动攻城之战,好在燕州城占据了极为有利的地势,又连逢几场豪雪,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车马辎重难行,北金国不得不野营驻扎,将士们疲倦不堪。燕州将士则是以逸待劳,如此一来,燕州城以摇摇欲坠之势,得以保全。 岁月渐长,目睹了人世间沧桑变换,穆克胜从一个勐不可当,天不怕地不怕的锐气少年,逐渐成长为一个稳重持重的守成之将。 三年前,北金国异动之际,他就暗中囤积粮草。 并集结五千士卒﹐加以整顿﹑扩充。增修城垒﹐加强防务。他和军民同甘共苦﹐坐则织蒉﹐立则仗锸,亲自巡视城防。编妻妾﹑族人入行伍,尽散饮食给士卒,他是燕州城人,又是沈承影的亲兵,死守过燕州城,败后被俘,并不屈服,此等英勇节义,深得燕州城军民信任。 燕州军民上下,齐心协力,才能一一座孤城,在敌强我弱下,以一万兵力,抵御住北金国十万大军。 穆克胜骁勇善战,不输给任何将领。可惜,当年秦王颜巽离光芒太过璀璨,以至于他的光芒被掩盖。 今时今日,正是他大放光彩之日! 这期间,无论北金国如何阵前挑衅,杀、辱、诱、间,各种伎俩,轮番而上,他都不为之所动,坚守燕州。 只因他懂得,若他一旦失败,燕州城毁于一旦,又落入北金国豺狼虎豹手中。他死不足惜,但他身后的十万燕州百姓,却输不起! 和金兵打了二十年的交道,他太清楚金兵是怎样残暴的民族。况且燕州与他们,又有那样的血海深仇,一旦失守,定会是满城腥风血雨的屠杀。无论如何,他都要死守燕州,决不能当千古罪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1页 当初,沈将军守城四十日,最终弹尽粮绝,燕州失守。 他如今已经守了二十日,无论是他,还是敌人,耐心都快要耗尽了。天气逐渐炎热,这场雪一旦停下来,北金国定要发动最后的攻城之战。 决战之日,近在眼前。 …… 「报——穆将军,有人求见,说要献粮,三千石。」士兵来报。 穆克胜和左右皆十分吃惊,近日,时不时会有侠义之士,前来燕州,但多为身无分文的侠客,能献粮三千石之人,前所未闻。 燕州存粮逐渐短缺,这三千石粮食,无疑是一场及时雨,穆克胜不敢有误,连忙前去接见。 「走,咱们去瞧瞧,看看是哪位大财主来了。」穆克胜颇为高兴地说道。 …… 「林疏玉?!你怎么会在这里?」 许义山和夔文龙跟随穆克胜,来到将军府,见到在此等候之人,不由得大吃一惊。 眼前这位公子,正是林疏玉。 穆克胜好奇道:「哦?难道这位林公子,难道就是你们口中所说的,名满天下醉杏楼的真正主人?」 永定门请愿失败后,夔文龙、许义山二人先后赶赴燕州,抗击金斌。他们二人文韬武略,颇有见识,穆克胜十分看重,常伴左右。他们二人,也对穆克胜讲了不少京中之事。当初,营救鲁仲、三千白衣书生联合请愿一事,背后多有醉杏楼的主人林疏玉助力。 因而,穆克胜对林疏玉,早有耳闻。 林疏玉对穆克胜恭恭敬敬地行过大礼:「晚辈林疏玉见过穆将军。国难当头,穆将军不顾得失,坚守燕州,真乃忠肝义胆、精忠报国的壮举!晚辈敬仰将军,变卖了所有酒楼家产,筹借了三千石粮草,特来奉上,以尽绵薄之力。」 许义山听了大吃一惊,「什么,你将醉杏楼都卖了?」 谁人不知,满天下最有名的酒楼,便是醉杏楼。 林疏玉淡淡一笑,「一旦燕州城破了,金兵长驱直下,如入无人之境,到那个时候,我便有一百家醉杏楼,又有何用。」 三千石粮草不是个小数目,林疏玉变卖了所有的醉杏楼,在江南一带筹借粮食,快马运来。 穆克胜爽朗大笑道:「林公子,你才是舍利取义的忠义之辈。我替燕州城所有军民百姓,应当好好谢你。」 当下立刻吩咐人设宴,他要亲自为林疏玉接风洗尘。 忽然,他转过身来,眼中精光一闪,盯着跟随林疏玉而来、戴着兜帽的神秘人,「敢问林公子,这位是何人?」 许义山和夔文龙也都将目光投向了这位身着兜帽、一身黑袍、拄着一根竹杖的神秘人,颇为不解。他们和林疏玉相交,从未见过她身边有这么一号人物。 只见这位神秘人放下了兜帽,露出面容,在场之人,不由得为之颜色大变。 许义山面色大变,脱口而出:「你不是沈红——」 话到一半,忽然又咽了下去。 看着面前之人,穆克胜也眉头紧锁,他曾到京城復旨,得颜巽离召见,曾远远地瞥见过这女子一面,印象极为深刻。 传言中,不是说她已经死了吗? 京城中口耳相传,说北金太子攻打燕州,是因为求娶她不成,才恼羞成怒。他当然不信这些鬼话,但实在想不出,此时此刻,她为何突然出现在燕州城。 这一切实在诡异。 只见那位神秘人摘下了兜帽,面色苍白,衣着简朴,即便如此,仍不掩倾国之色。 她那双澄净如秋水的秀目,一一扫过堂中之人,最后将目光落在了穆克胜上。 她缓缓说道,「我是沈承影和上官晴滟的女儿,沈芸。」 众人脸色更是惊异。 这比得知镇国郡主沈红蕖并未身死,更要吃惊。 沈承影和上官三娘子以身殉国,可从未听说过他们有过一个女儿?! 况且还是她?! 唯有穆克胜神色严肃,上前一步,如鹰隼般紧紧地盯着她,厉声呵道:「你再说一遍,你是谁!」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沈芸拿起手中拄着的竹杖,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诡异动作,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竹杖刺向了穆克胜。 众人大惊失色,这位女子,看起来弱不经风,怎地有如此高超的技艺,竟能欺身上前,将竹杖刺向穆克胜?! 要知道,穆克胜也是使剑的高手! 况且身经百战,一般宵小,怎能得手。 若此女手中使的不是竹杖,而是一把利剑,穆将军的性命可就危在旦夕了! 「我说我是沈承影和上官晴滟的女儿,沈芸。」 「穆将军,你不信吗?」 沈芸收回手中的竹杖,淡淡说道。 穆克胜眼神中闪过惊异,长吸一口气,不会错,不会错! 这是沈承影将军的最得意剑法,落霞孤鹜! 他神情凝重地望着眼前的女子,犹如看到了二十年前的上官三娘子,她和沈夫人,当真是相像…… 当年,他是沈将军最信赖之人,曾暗中将上官三娘子怀孕之事告知与他。二十年前,沈将军和夫人曾临终嘱託,若能他平安活下来,便去金陵寻找女儿沈芸,将这燕州所发生的事情都告知于她,并将家传剑法「落霞孤鹜」传之于她。 这件事极为机密,知晓沈将军夫妇留有一女的消息,仅为极少数的人知道,且都战死在燕州,如今,知晓这一事的,唯有自己而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2页 只可惜,平定北境后,他南下去寻找沈芸的下落,却是一无所获,只寻到了护送柳嬷嬷南下将士的骸骨,料定他们在路上遭到了毒手,以至于英雄无后。落霞孤鹜,这一剑法他虽见过沈将军使过多次,但始终参透不了,也就抛之脑后了。 他为此自责过很久,竟没想到,今时今日,就在燕州城,他竟然遇到了会使落霞孤鹜、自称沈芸的女子! 他重重嘆息了一声,眼中大有怜惜之色,「我信你。」 继而他话锋一转,眼神一凛,「不过,你为何会回到燕州?」 天已昏沉,月冷千山。 淡淡的月光正照在她绝美的芙蓉面上,秀目含着一泓泪水,好似北境神山上至纯至洁的天池水。 「这是我爹娘死守的城,也是我出生的地方。」 「城在,我在。城亡,我亡。」 她虽柔弱,说出的字句,却有千斤之重。 一剎那,穆克胜微微出神,他似乎看到了沈承影和上官三娘子,并肩立在燕州城头上,视死如归。 胸中疑虑尽解,他开怀大笑。 继承沈将军遗志之人,不只他一个。 将门有后,何其幸也! -------------------- 第136章 八千里路云和月(2) ============================= 燕州城外三十里,北金国驻军大营。 「废物,废物,一群废物!」完颜胜在大帐中大吼大叫,他恼怒万分,小小的一个燕州,不过只有一万守城士兵,却耽搁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以十万大军围城,却还是攻不下。 燕州虽只是一座孤城,却是有如天堑一般,横亘在眼前,无论他发动了几次攻城之战,都被一一化解,固若金汤。完颜胜自以为颜巽离南下之后,再无敌手,谁知又碰到一个穆克胜,竟大有当年沈承影的风范,让他头疼不已。 此次攻打燕州,他本是胜券在握,哪料如今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他颇为烦躁。 「太子殿下,皇上已经连下七道金牌,召太子殿下班师回朝,既然这燕州久攻不下,不如就此作罢,待到今年秋季,兵强马壮之际,再行进攻,也不迟,皇帝的疑心也——」北金左将军进谏道。 那位左将军话还未说完,只听金鸣一声,血溅三尺,一颗人头落下,那双眼睛目眦尽裂,犹自不相信。 大帐众人,皆屏息静气,不敢吱声。 「阵前扰乱军心者,杀无赦。」完颜胜眼中戾气一闪,擦着犹自滴着鲜血的宝剑,冷酷无情地说道。 「属下明白。」 大帐中所有人都下跪,对着完颜胜俯首称臣,不敢有任何异议。 「输赢胜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要清楚,你们该听谁的话。」完颜胜如毒蛇一般的眼睛,一一扫过众人,高高在上地说道。 「是,属下明白!」众人心头皆是一凛,生怕再触了这位喜怒无常太子的霉头。 直到听到完颜胜的脚步逐渐远去,众人才长舒了一口气,但心中疑虑并未消除,完颜太子率十万大军远征,但听闻朝中,皇上似乎对太子殿下的专断独行颇为不满,储君一位,似乎另有人选…… …… 当众杀掉一位将军立威,完颜胜怒火未消,面上露出阴冷的笑容,他步入了一个大帐之中,这里餵养着他心爱的坐骑,骨挺筋健、嘶吼似雷、奔驰若风的宝马「飞云骓」。 不过,他此次前来,并非是看马,而是看「人」。 只见在马槽之旁,立着一个一人多高的铁笼子,铁笼子里,一个人锦衣华服,容貌秀丽,仔细看去,这人竟是玉姬公主?! 听到脚步声渐近,抬头望去,竟是完颜胜,玉姬公主立刻大声骂道:「完颜胜,你个不讲信用的畜生!你放我出去!」 「我是轩辕宗室最尊贵的长公主,你竟敢下了迷药,强掳走我,将我关在铁笼子里!你放肆!」 为何玉姬公主在此,却要从十天前说起。 颜巽离带着小皇帝等一班皇亲贵族南下之际,玉姬公主并未跟随。原来,她的野心不止于此,她在民间暗中寻觅了一位八岁孩童,假称他是先帝玄孙,要趁天下大乱之际,立他为帝,实则自己垂帘听政,把控朝政。 哪怕将来北金国占领了京城,她大可效忠于北金国,想来北金国也需要她这么一位宗室长公主作为旗帜,稳定人心。 玉姬公主千算万算,却遗漏了一点,她与之打交道的北金太子完颜胜,是个虎狼之辈,他并不需要和玉姬公主做「交易」,他要的是狩猎! 是赢家全吃,一山容不得二虎的狩猎! 天下第一美人沈红蕖没有弄到手,完颜胜将目光盯上了玉姬公主。他买通了玉姬公主的枕边人刘玉郎,令他在玉姬公主的饮食中下迷药,又偷偷将她运出城,一路上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将这位妖艷如桃花、高贵无比的玉姬长公主,送到了他的大帐之中。 完颜胜很得意地嘻嘻笑道,「对,不错!我就是豺狼虎豹。你们汉人,难道不知道,草原上的豺狼,是最狡猾的吗?」 见他走近,脸上露出邪笑,玉姬公主此时害怕了起来,缩成一团,焦灼不安地问道:「你要干什么?你别过来!」 「你问我干什么?当然是『干』你!」 完颜胜哈哈大笑,拽住玉姬公主的脑袋,狠狠地往铁栏杆上一撞,玉姬公主撞得头昏眼花,瑟瑟发抖,不断求饶道:「太子殿下,求求你,放了我吧,我是轩辕宗室长公主,我知道很多秘密,能帮你做很多事,只要你留我一条命,让我做什么都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3页 此时的玉姬公主,毫无半点张扬跋扈、目中无人,只是不断哀求着,求完颜胜放过自己。 「哦?做什么都行?」完颜胜露出一丝邪笑,拽着玉姬公主的头髮,拉扯在自己□□,居高临下地说道:「听说你府上豢养了不少男宠,你该不会忘记了,该如何伺候男人了吧?」 玉姬公主一呆,随即眼睛里流出泪水,极尽谄媚之事。 事后,完颜胜食饱餍足,走出大帐,心情大好,他吩咐手下道:「去把她扔进行伍中,好好犒劳将士们。」 跟在完颜胜身后的士兵们听到,兴奋的搓搓手,迫不及待地走进了大帐之中。 …… 朝中情况有变,完颜胜不准备再和穆克胜耗下去,而是选择速战速决。 这一日,雪后初霁,天刚破晓,便听得城外鼓角雷鸣,完颜胜亲率北金国大军来攻。穆克胜站在城头,督率兵马,守御四门。 登城望去,见敌人兵漫山遍野,不见尽头。 众人心头皆涌上一个念头,决战就在今日。 穆克胜从十六岁参军起,如今已有二十年,每一日都在思索克制北金之法,熟知他们的攻城的诸般方略,早已有备,不论敌军如何用弓箭、用火器、用垒石、用云梯攻城,居高临下,一一破解。 直战到日落西山,金军已损折了三千余人马,但兀自前仆后继,奋勇抢攻。 汉军也损失了有将近一千人马,但人人知道此城一破,无人得以倖存,因此丁壮之夫固奋起执戈守城,便妇孺老弱,也担土递石,共抗强敌。一时城内城外杀声震动天地,空中羽箭来去,有似飞蝗。* 谁都没有想到,这一场鏖战,竟然持续了三天三夜。 尽管燕州城占据了地利人和,但完颜胜以十万大军的绝对数量压制,为了攻破了燕州城,他採取了车轮战,其意图就是要拖垮燕州将士,但面对着如蝗虫一般、密密麻麻、永远都杀不尽的敌军,无论是谁,心中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 若没有奇蹟,燕州城必破无疑。 这片阴云,笼罩在燕州城所有人的头上。 这次还会有从天而降的战神,拯救燕州城吗? 攻城第四日的夜晚,金兵的攻势稍减,只见金兵在燕州城前搭起一个高台,完颜胜站在高台之上,中气十足地喊道。 「你们的秦王颜巽离已经死了!不会再有人来拯救你们了!」 「你们的国家已经四分五裂,你们守着这一座孤城,又有何用!」 「穆将军,你听好了,若你此时投降,本王可保证你们全城人军民的性命,并封你为平安王,享尽一辈子的荣华富贵!若过了今夜,你再不投降,等本王攻破了燕州城,定要血洗燕州城,别说你们城里的妇女幼童,就连城里一只狗,本王绝不会让它活着!」 「穆克胜,全城人的生死,都在你的一念之间!」 燕州城的军民百姓,听到如此蛊惑人心的这一番话,不少人的意志为之动摇。 这个北金太子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如今秦王颜巽离已死,国家大乱,皇帝都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他们豁出性命,死守着这座城,到底有什么意义。 不如就…… 「燕州城永不投降!」 穆克胜手持宝剑,站在城楼之上,浩然正气地吶喊道:「你们北金国乃是言而无信的豺狼虎豹,若是信了你们的鬼话,那才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大傻子!二十年前,你们北金畜生屠杀了多少燕州人。我若是投降,对不住二十年前死去的英灵们!」 穆将军的这番话,如当头一棒,让那些被完颜胜话语所迷惑的人,幡然醒悟。 没错,穆将军说得对,北金人都是不讲信用、不通情理的豺狼虎豹,谁要是信了他们的话,才会被嚼的骨头渣子都不剩! 穆克胜说完那一番话,当即解下腰间铁胎硬弓,搭上长箭,飕飕飕连珠三箭,朝着完颜胜射去,虽早有北金兵高举盾牌,将完颜胜护在中央,但这三箭威力极大,箭矢竟然穿透了盾牌,金兵骇然。 诱降不成,完颜胜气恼非常,他原本以为,颜巽离死了,这世间他再无对手,没想到这小小的燕州城,竟然还藏着这么一位武功、兵法、心性都一流的大将。 难道,这汉人的气运,还没到头吗? 这股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随即他目中无人地放声大笑,他是要成就霸业,问鼎中原的天下共主,岂会被一个小小的燕州城困住脚步? 当即下令,继续攻城! 他不信,十万大军,就攻不下一座城池! …… 虽穆将军以三箭逼退了完颜胜的诱降之计,但仍然改不了一个事实,那便是守城的将士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们的士气十分低落。 就连许义山、夔文龙等有识之士,此时心中也是颇为沮丧,虽然他们明知道那些话是完颜胜的攻心之计,但他所说的,恐怕是事实。 当世唯一能克制北金大军的,便是秦王颜巽离。 如今他已身死,被谢琨等人推上皇位的轩辕庸,此人乃是一个饭桶,贪生怕死,自顾不暇,逃到金陵,偏安一隅,决计不肯会出手帮助燕州城。 朝中已是大乱,洪大全割据一方,称雄称霸,难道要指望他们派遣援军吗? 他们能做的,唯有死守燕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4页 何为死守? 进无可进,退无可退,死守也! 难道,二十年前的悲剧,又要重新上演吗? 老天,当真不会垂怜他们这些被抛弃的子民了吗? 穆克胜站在城楼之上,他高大身影,就如一座无可撼动的神像。仿佛只要他还站在那里,燕州城就不会破。 仗打到现在,所有将士们,无论体力,还是心智,都已经到了极限。 他满是大鬍子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抹悲色。二十年前,他虽然也在抗金守城的第一线,但彼时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兵,只是顺从上司命令罢了,从未想过如此多的事情。 方至此时此刻,他切身体会了当日沈承影之所见,所思,所感……全城人的身家性命,全都压在了他的身上,他身上的这副担子,巨山般,几乎将他压垮,但孤立无援的他,退无可退。 「克胜,你要记住,我们要守护最重要的城,是人心。」精疲力竭之际,他的耳畔,似乎迴响起沈承影的这句话。 就在全城军民死气沉沉、绝望之际,忽然之间,城里传来一声声振聋发聩的锣鼓声,这乐声,金鼓喧阗,音调高昂,声韵慷慨,鼓声震天响,传声上百里,就如一根锋利无比的长矛,划过漫长漆黑的长夜。 城楼之上,穆克胜等将士们心中不解,不知这乐声是从何而来。 只见数百名妇女手持乐器,走上燕州街巷,面容严肃,犹如出征的壮士般视死如归,正是她们奏响此乐。 穆克胜、许义山、夔文龙等将士心头一惊,此曲名为《秦王破阵乐》,前朝秦王李世民率兵亲征刘武周叛乱后,大获全胜,亲作此乐用以纪念。 此曲虽为军士百余人披甲执戟而舞,但今番由数百名女子奏乐,却更加鼓声震天响,传声上百里,气势雄浑,撼天动地,观看者无不为之动容 城中百姓认出,这些走上街头奏乐的妇女们,都是燕州城的娼妓们。和平之日,她们唱着靡靡之音的江南曲调。但到了城破国亡的生死关头,她们不仅捐出了自己所有的妆奁,用以充军,更是义无反顾地走上街头,奏响着《秦王破阵乐》,激励士气,向天下人表明—— 她们不是男人的玩物,不是那临阵逃脱的胆小鬼们,更不是那不知亡国之恨,犹唱□□花的商女们! 她们走上街头,誓与燕州共存亡! 只见那些奏乐的妇女们,神情肃穆,口中念道:「守我家园,护我河山。」 道路旁的老百姓们也为之感染,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们念道「守我家园,护我河山。」 这句话,极具感染力,就连疲倦不堪的守城将士们也随着乐声齐声吶喊道:「守我家园,护我河山!」 伴随着燕州军民们齐声吶喊着这句话,天地都为之变色,守城将士们的疲惫一扫而空,原本低沉的士气,重新高昂激奋起来。 对垒进攻的北金大军,听到对面汉军发出的激昂高亢的齐声吶喊,也为之震撼。在他们眼中,这一座孤城,愈发高大,就如不可迈过的天堑一般,心生怯意,有后退的念头。 看到此情此景,穆克胜不由得热泪盈眶,燕州军民所筑成的「心城」,远比他想像的更为强大!不是他守护了燕州军民,而是燕州军民守护了他! 奏乐妇女中,为首的一名女子,正是沈芸。 她一袭红衣,一身戎装,手持长剑,登上城楼。 她立在燕州城楼,耳畔听到北境唿啸的风声,望着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空气里满是血腥之气,闭上眼睛,睫毛颤抖,爹,娘,当年你们看到的,便是这番景象吧。 再睁开眼时,那双秀目光芒四射,耀眼的好似从天而降的天火。 这,是她此生的最后一支剑舞,名为「破阵」。 她将燃烧自己所剩下的生命,舞到力竭,直至战死。 -------------------- 第137章 八千里路云和月(3) ============================= 无论是汉军,还是金兵,都明白,今夜,都将是最后一战。 夜已三更,皓月当空,明星闪烁,天上云淡风轻,一片平和,地面上却是十余万人在捨生忘死的恶战。这一场大战自清晨直杀到深夜,双方死伤均极惨重,胜败不决。汉军占了地利,金军却仗着人多。 这一夜,极其漫长,似乎永远都不会天明。 沈芸挥舞着手中的利剑,一剑穿喉,刺向了爬上燕州城墙的金兵。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她也不知道,死在自己剑下的敌人到底有多少。 杀戮,杀戮,无尽无止的杀戮…… 为什么要杀戮,金兵和汉军,都是人,到底为什么要和野兽一般,相互厮杀。 所有这一切,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过就是为了满足那些上位者狂妄自大的虚荣心,以及永远填不满的贪慾沟壑。 数百年来,纷争无数,葬送了多少平民百姓,难道人们永远都不会从歷史中学到任何教训吗? 一开始,她还会想这些,到后来,她已经完全麻木,脑子一片空白,只是凭着本能,挥舞着剑。 塞外寒风,带着特有刺冷,一片血腥之气,如果真的有地狱,那么此时此地,便就是地狱。 她目视着前方,原本清澈的双眸,一片赤红,她挥舞着手中的剑,一袭红衣在黑夜中来去无踪,翻飞跃上,像一冲上天、永远不知疲倦的孤鸾。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5页 攻上城墙的金兵,见她是一个女人,便狞笑着一挥而上,却都被她一剑刺穿喉咙。 一开始,穆克胜等人还犹自不相信,她一介弱女子,当真能上阵杀敌吗?直到看到死在她剑下的金兵越来越多,才颇为信服,收起了眼中的轻视之色,将她视为可以绝对信任的战友。 她的剑法,结合了上官三娘子的灵动,沈承影的诡异,甚至还有两分颜巽离的霸道,举世无双。 只不过,她也到了强弩之末。 不知不觉,燕州城楼上,汉军越来越少,爬上来的金兵越来越多,多如蝗虫,遮天蔽日般,杀了这个,还有数不清的下一个。 身边的同伴一个接着一个倒去,还活着的人,奋力厮杀,偶尔眼神交汇,看到的都是彼此掩藏在疲倦背后深深的绝望。 下一个,倒下的人,也许就是自己。 守在城楼的每一个人,都十分清楚,面对北金国精兵强将的十万大军面前,在毫无援兵之下,死守燕州城,无疑是蜉蝣撼树,螳臂当车,这註定就是一场败局。 这一夜,终于要过去了,胜负也即将揭晓。 「回将军,东门已经被攻破了。」 「西门已被敌军用巨石砸破了。」 「将军,我军只剩下不到一千人!」 不断有士兵前来报告战局,燕州城破,已是无可扭转之势。 燕州,还是守城之人,都已走到尽头了。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不可守而守之,死守燕州,本就是一场败局。 但即便是败者,也有败者的尊严。 沈芸深吸一口气,精疲力竭,快握不住手中的剑。 她目视着远方,群山掩映,仍是一片黑暗。 看来,她等不到明天的日出了。 血腥凌冽的寒风,她的红衣和黑髮在风中交织翻飞,绝美,破碎,宁死不屈。 最后时刻,她握着手中的剑,向前一步,立在万仞之高的城头上,看着脚下,密密麻麻的尸体,如置深渊。 爹,你曾说过,燕州虽小,却要为天地之间留下一股正气。 你们的女儿,时隔二十年,做到了。 …… 「快,快攻占上去,我要活的,快点把她给我抢下来!」完颜胜高台上督战,早已认出了城头奋战的红衣女子是沈芸,他如毒蛇般舔着嘴角,眼中流露出贪婪之色。 好啊,原来她没有死。 待他攻占了燕州城,这天底下最美的美人,是他最好的战利品。 嘿,今夜他就能品尝这个女人甜美的滋味! 北金军已经攻破了燕州城,城内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厮打声,杀戮声,哭泣声,嚎叫声,不绝于耳。 整个燕州城,已经是人间地狱。 一片混沌之中,谁都没有注意到,局势在悄然发生着转变。 在北金大军争先抢后地攻占城池之时,有一支箭羽,破空而来。 这一支箭羽极其有力,其威力不亚于穆克胜所开出的那三箭。最诡异的是,但这一支箭羽,并不是从燕州城楼射出,而是从侧边的山上射出。 就在完颜胜沉浸在攻破燕州城巨大的胜利,沖昏了头脑,这一支箭羽,直直地射中了他的胸膛。 所有人都惊呆了,难以置信。 正放声大笑的完颜胜睁大眼睛,看着这一支箭羽,没入了自己的胸膛。 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又有两箭紧跟其后,破空而来,分别射中了完颜胜的左肩头,右腿。 完颜胜虽然身穿全副武装的盔甲,但这三箭威力极大,即便没有立刻身死,却也重伤。他从高台上跌落,北金兵将见,无不惊惶,四面八方抢了过来。 完颜胜心中大惊,这三箭不是从燕州城头射出,却是从旁边的山头上射出,难道这附近的山头上,汉军还设有埋伏,这怎么可能! 忽有金兵来报:「太子殿下,后方的粮草大营已经被烧毁。」 完颜胜挣扎着站了起来,回头望去,驻扎之地,已是浓烟滚滚。 站在城楼之上的穆克胜、沈芸、许义山、夔文龙等人,也都看到了这股浓烟。 穆克胜大喜道:「你们看,那着火的地方,确是北金的粮草大营所在。究竟是何人所为?!」 此时此刻,天已破晓,晨曦如剑,噼开了漫漫长夜。 「嗖」的一声,在万丈朝霞之中,有一只穿云箭破空,正是汉军军中表明「援军已至」的信号。 望着这一支穿云箭,所有人心头都有一个念头闪过,难道有援兵? 「有援兵?」 「有援兵。」 「有援兵!」 「有援兵!!」 「有援兵!!!」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有援兵,紧接着,这句话就飞速地流传开了,所有的将士们都齐声吶喊,「有援兵!」 有援兵,他们有希望了! 燕州虽已被金兵攻破,但汉军犹在巷战,作拼死决斗。所有人心中都已毫无希望,但忽听满城传来「有援兵」,犹如绝地逢生,重新燃起斗志,所向披靡! 东方,旭日初升,朝云似火,云蒸霞蔚,天际一片光辉灿烂。 原本黑暗的群山之中,忽然,号角声此起彼落,传来了摇旗吶喊、惊天动地的声音,无数士兵身着铠甲,映着光辉灿烂的晨曦,犹如金鳞一般刺眼,其声势浩荡,不亚于地裂山崩,只见千军万马,从群山上飞奔而下,队伍井然有序,列队排阵,在一片尘沙之中,竟将北金大军,形成合围之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6页 此时此刻,无论是金兵还是汉军,都对这战场上翻天覆地的变化,目瞪口呆! 此事不可置信,但它却切切实实地发生了,后代史书上,将其称唿为「奇蹟」。 天地之间,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豪云壮志,似有金石裂帛之声,用流利的金语说道:「完颜胜,你个兄嫂私通的狗杂种,你父皇已经废掉你的太子,立李夫人的幼子为太子!你还不快快退兵滚回朝去!否则,本王率十五万大军围困你,瓮中捉鳖,定要杀你个片甲不留!」 战场上,所有人,皆都心头一震。 北金军队之中,军心大乱,若此人说的话是真的,那他们岂不是跟着废太子的叛军!别说论功行赏,事后不被满门抄斩,已是大幸! 这仗,到底还打不打? 汉军阵营中,所有人同样是极为震撼! 不仅是因为这个声音,是个女人的声音! 沈芸不敢相信,她没听错,这个声音,正是轩辕瑛! 穆克胜站在城楼上,将战场上瞬息变化,尽收眼底。 虽然,他不知援兵,到底是何方神圣,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当机立断,指挥城中所有剩余的一千汉军,立刻乘胜冲杀,与援军形成合围之势。 燕州城门大开,千骑骑兵们飞奔沖向金兵,北金军军心已乱,又因完颜胜身中数箭,无人指挥,立刻陷入一片恐慌之中,奔溃践踏,死者不计其数,一路上抛旗投枪,不成行列,纷纷向北奔逃。 「太子殿下,趁他们两军并未完全形成合围之势,我军可向北尽快撤退,否则就要全军覆没了。」北金一位将领冒死上前进谏。 完颜胜身重三箭,虽不致死,却也是元气大伤,更重要的是,他必胜的信心已经被完全摧毁,无论如何,他今次率兵亲征,占领不了燕州,就扣不开南朝的大门。 他早就知道,李夫人那个贱人,趁自己远征之际,扶自己的幼子上位,他原本的打算,是占领京城之后,登基为皇。 但随着汉军的援兵已至,他的打算,已经彻底泡汤了。 情势所迫,他怀恨在心、极其不愿意地下令道:「全军撤退。」 随着主将「撤退」令下,北金大军丢盔弃甲,往北而逃,一路之上,践踏死亡之人,数不胜数。 轩辕瑛大喜,立刻要亲自率领骑兵穷追不捨,一网打尽。 阵前一名白髮男子却出言制止,「穷寇莫追,完颜胜身已中箭,若是就在此地交代了性命,北金国内李夫人失去对手,反而会一家独大,驱虎吞狼的计谋便会失败。况且他们占据了北境六城,残兵也近五万人,不会那么容易就全歼。」 轩辕瑛正在兴头之上,听到此白髮男子此番话,冷哼一声,却也不得不认可此言。不再亲率骑兵追去,而是派一名骁勇善战的大将莫沖率五千骑兵,乘胜追击三十余里,这才罢了。 北金大军溃败而逃,燕州之围解除,此时的燕州城,所有的老百姓们都涌上街头,放声吶喊,家家悬彩,户户腾欢,极尽狂欢,庆祝着劫后余生。 他们活下来了,燕州城保住了! 城楼上守城的士兵,丢下武器,狂奔下楼,与城中父母妻儿团聚,沈芸手中的剑也早已掉落,她被狂欢庆祝的人们推搡着向前,睁大眼睛,犹自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北金国,难道真的退兵了? 他们,真的守下这座城了? 满头白髮的母亲抱住了凯旋归来的儿子,妻子和丈夫互相拥抱着亲吻着喜极而泣,父子相互搀扶着,走进了城门,哪怕是无亲无故之人,也因一场同生共死,彼此心连心。 看到这样感人至深的画面,她才犹自相信,奇蹟真的发生了。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先是无声落泪,再是小声啜泣,最后放声大哭,哭到声撕力竭,哭到鼻涕眼泪全都流了出来,似是将所有的委屈和疲惫全都嚎啕大哭了出来, 没有人觉得她不正常,因为所有人都同她一样,狂喜,大哭,吶喊,吼叫,人们忘乎所以,此时此刻的燕州城,是天下第一等快活的地方。 她犹自放声大哭,街巷之中,行人熙熙攘攘,都奔向自己的亲人,没有人肯为她驻足停下脚步。 忽然之间,有个人从背后拥住了自己。 那个拥抱很轻,就像是山林之间吹来的一缕清风,轻柔,克制,却是那么深情。 她微微一怔,止住了哭泣,眼泪兀自留着,滴在了身后那人的手背上。 「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用手轻轻地环住她,在她耳畔低语,带着无限的眷恋。 八千里路云和月,他星夜奔驰,累死了五匹马,终于赶上了,见到平安无事的她。 她转身回首,眼前的男子,仍是少年模样,头髮却已花白,她欲要说话,心中酸楚难以言喻,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又放声大哭起来。 可即便是她只顾着大哭,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可他都知道,她的一切,委屈、痛苦、内疚,所有的所有,他都知道。 他拥着她,慢慢抚着她的背,口中不停地呢喃道:「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说着说着,他的眼泪,也潸然落了下来,也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不顾一切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此时的他们,不过是这燕州城中,最平凡、最普通,和千千万万人一样的,有情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7页 他是状元郎姬澄明,是女儿河畔和她订下一生一世约定的小阿姐,也是虾子巷为她出生入死的豆腐少年陆霁。 她是巾帼不让鬚眉的将门之女沈芸,是艷冠天下的花魁娘子,是背负着骂名的红颜祸水镇国郡主,是陈家村身世飘零的草姐儿,是女儿河畔无依无靠的蕖香。 这一刻,他是谁,她又是谁,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山一程,水一程,她和他都走了很远的路,才在这倾国倾城之际,再相逢。 -------------------- 第138章 满船清梦压星河 ======================== 夏末秋初,夜阑风静,清风明月,浩瀚江波。 江畔之上,一叶小舟,兴之所至,随波逐流,任意东西。 小舟之上,二人对饮,脍新鲈,斟美酒,诉衷肠。他们二人,有说不尽的话语,昔日的苦痛,如今相对倾诉,竟丝毫不觉得苦,反倒觉得一切都值得。 有情人终成眷属,她和他实在庆幸,老天待他们二人不薄。 清风徐来,繁星浩瀚,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即使是这银河所有浩瀚的星辰加起来,都不及她双眸璀璨明亮。 夜已深了,浩瀚江波之上,只有这叶小舟,还亮着一点萤火。酒已饮尽,随意搁在甲板的酒罈,空空如也,依旧散发着令人沉醉的酒香。 酒至半酣,二人已有七分醉意。小舟狭小,两人对枕而眠,他痴痴地望着她,却不忍睡去。 她亦是如此。 她喝了些酒,双颊绯红,生出一抹如桃花般的酡色,那双秀目明眸流盼,一颦一笑之间,更加撩人,她含着笑意看着他道,「你当真,不后悔吗?」 他眉头一皱,微微踟躇,作犯难状,「后悔了……我后悔今日出门只带两坛酒,合该多带几坛的。小生哪里知道,夫人竟如此海量。」 她先是一怔,随后反应过来,知他在打趣自己,便扑进他怀里,去挠他的痒痒肉,「好啊,你敢取笑我!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芸儿,好了,好了,我认输了!」他痒得受不了,连声告饶。 一番嬉闹,小舟摇摇晃晃,无风起浪,溅起了一圈圈的清波涟漪,搅扰了满天星河。 「哼。」她佯装生气,欲要背过身去,却早已被他搂入怀中,耳鬓厮磨,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地说道:「你放心,我绝不后悔。」 「可是你跟我走了,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剩下几天……」一想到此事,她便泛起心酸,忍不住落下泪来, 他吻去她面庞的泪水,低声道:「哪怕这样的日子只有一天,我也能有一天的快活。我只恨自己,没有早点醒悟这个道理。」 「芸儿,和你在一起,泛舟江湖,方是我陆霁此生最快活的日子。」 他曾以为他的人生,只有一片黯淡的灰,既不是黑,也不是白,既不是善,也不是恶,只是浑浑噩噩地活着,再无声无息地死去。 只有遇到她,他原本灰暗的人生,才有了一抹光亮。与她泛舟江湖的日子,哪怕有一日的快活,也是此生足矣。 听他如此深情告白,她泪眼婆娑,却背过去,不肯叫他瞧见了。 「倒是你,我的红衣将军,你跟随小生我居无定所,浪迹天涯,可曾后悔了吗?」他翻身向下,将她压在了身下,深情地注视着那双流光溢彩的美目,痴痴地说道。 他的白髮,和她黑髮,三千青丝,缠绕在一起,再也不分离。 此时的她,未施粉黛,却艷极,媚极,带着不可方物的娇媚,令他晃神,令他深深陶醉。 她顺势用手指勾住了他的衣襟,将他拉往自己,在他耳畔浅笑低吟,「陆郎,你说的是,快活一日是一日。」 她的话语,带着撩拨,像是一场及时的春雨,倾洒在干涸的山野之上,带着湿漉漉的氤氲水汽,还有开到荼靡花事了的极尽妍丽。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早已痴迷,神魂颠倒,她主动地吻上了他的唇,她的吻还带着刚刚饮尽女儿红的馥郁,此时的他,如梦初醒。 她的捻熟,他的青涩,鱼水交欢,小舟泛着清波,盪到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 …… 自燕州之围后,已过去有半年。 虽只有半年,人世间却是生出许多天翻地覆的变化,令人不觉恍如隔世。 那一日,完颜胜身中三箭,不得不向北撤退,谁料在班师回朝的路途上,老皇帝便已经驾崩,李夫人幼子登基为帝,垂帘听政,外戚把持朝政,并昭告天下,称废太子完颜胜有不臣之心,褫夺其封号,贬为庶人,永世不得进京。 完颜胜气极,便在边境重镇自行称帝,拥兵自重,割据一方。自此,北金朝内大乱,南北两朝分治,再无心问鼎中原。 轩辕瑛命穆克胜,乘胜追击,趁北金国内乱之际,收復北境六城,自此,北境再度恢復和平。 北境平定后,轩辕瑛在燕州称王,自称「燕王」她御驾亲征,率十万大军征讨洪大全,平定了河南、山东一带的叛乱。 洪大全自立为皇,喊出了「人人有饭吃,有地种」的口号后,一时之间,从者甚众。这洪大全又分封各路诸侯为王,颇具规模,但这几路诸侯王忙着争地盘,抢着要娶小老婆,腐败不堪。为了供养洪大全和这诸侯王们,山东、河南一带的百姓被压榨税收,税收之重,更甚于当初,因而,人心涣散,只剩下个空架子罢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8页 燕王平定洪大全之乱后,立不世之功,人心所向,龟缩在躲避在江南的轩辕庸,自愿放弃皇帝称号,俯首称臣。 自此,天下太平,燕王轩辕瑛凯旋迴京,正式称帝,她是本朝的第一位女帝,开启了后世十六位女帝的新局面,后世称为「燕武帝」,立年号为「元凤」。 虽有人异议,儒家讲究男尊女卑,女子要三从四德,不可为皇帝。况且,燕武帝并无传国玉玺,名不正言不顺。 风口浪尖之际,京城中,一座琉璃庵中,一名叫做「嬿儿」的女童,向燕武帝献上传国玉玺,和一块石头,石头上面刻着本朝开国以来,极为隐秘的歷史。 原来本朝第一位皇帝,便是女子,名为姞姌,人皆称唿为「元祖」,她是上古密族巫觋族的圣主,轩辕一脉,寻根溯源,便是这巫觋族其中一脉。姞姌元祖四处征战,平定天下,客农桑,修水利,修文史典籍,让四海百姓都过上清闲富足的生活。 后来,姞姌元祖沉醉于修仙之道,不愿被尘世俗务拖累,才将这皇帝之位,传给了本朝太祖,并警戒后人,要爱惜百姓,广施仁政,否则巫觋族的圣主将下山出世,干预天下,惩恶扬善,恢復正道。 本朝太祖原名叫做轩辕,本是巫觋族侍奉圣主的一名僕人,他称为皇帝后,恐怕后人得知自己出身卑微,以及这皇位来的不正,便篡改歷史,将巫觋族和姞姌元祖的痕迹全部抹去。为防巫觋族捲土重来,太祖命后人对巫觋一脉赶尽杀绝。并尊儒家为正统,在民间大肆宣扬三从四德,男尊女卑的道德规范,为的就是以杜绝巫觋族圣主再次称帝的可能。 他们不断打压女子,皆因他们惧怕女子的强大。 燕武帝拿到传国玉玺和这块石碑后,为巫觋一族正名,追封姞姌为燕元祖,以续香火。 至此,巫觋一族被追杀的命运,彻底了结。 …… 这一日,轩辕瑛上完早朝,天气和暖,难得在后花园小憩片刻,身旁随行的乃是当朝两位宰相,一位乃是外宰相鲁仲,一位是内宰相林疏玉。 鲁仲因血谏颜巽离,被打入天牢,处以极刑,以至于终身残疾。四肢残缺,浑身上下,唯有两根手指能动,仅能靠坐轮车移动,尽管如此,他跟随轩辕瑛征战南北,为平定天下立下了汗马之功。再加上他学问渊博,为人中正,又有宁死不屈,刚直不阿的血谏之功,在天下读书人之中,极负盛名,是当仁不让的宰相之选。 林疏玉则是以「机敏善变」着称,她本就是世代出宰相的颍川林氏之后,虽是女子,耳濡目染,对臣子之道颇为精通。况且,她才思敏捷,学问不在鲁仲之下,又因经商多年,极富经济头脑,擅理财,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实干派。 君为元首,二人作肱股之臣,一内一外,一个稳重持重,一个机敏善变,配合无间,元凤初年,政治清明,为后世盛世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只是,他们二人,在女子是否要和男子一样,读书上学、科举一事上,争执不休。 鲁仲认为女子虽可同男子一样进私塾读书,但没必要同男子一样,走科举仕途之路,应有别的选拔途径。 但林疏玉则坚持女子也应同男子一样,走科举之路,只有这样,才能纠正世人「男尊女卑」的观念。 今日,他们二人又因此事,各执一词,争吵起来。说来说去,每个定论,便要皇帝轩辕瑛裁决。 他们二人异口同声地问道:「皇上以为如何?」 轩辕瑛因连日因国事劳累,略感疲倦,此时天气和暖,不由得睏乏了起来,被他们二人问起,却怔怔地说道:「你说他们,现在已到了何处?是不是已经出海去招摇仙山去寻那祝余草了?」 鲁仲和林疏玉皆是一怔,不知皇帝所言何事。 还是林疏玉反应过来,「回陛下,臣料想他们二人,并未出海。」 林疏玉微微一笑,继续道:「以臣对他们的了解,认为他们与其浪费时间,去寻找那虚无缥缈的仙山草药,更会享受当下的每一天,快活一天是一天。」 说起那二人,君臣三人皆是旧相识,都很怀念感慨。 轩辕瑛目光一滞,面露怅然,却一闪而过,随即爽朗大笑道:「林爱卿说得对,他们肯定没有出海,定是游览大好河山去了!嘿!这江山是朕打下来的,朕都还没好好游玩,他们这一对小夫妻,倒是会享受!」 鲁仲和林疏玉皆知此乃皇帝的一桩心结,当即并不接话。 …… 梧桐叶落而知秋,又是一年立秋时。 这一年立秋,四海平定,政通人和,轩辕瑛以皇帝之名,举行了秋祭大典。大典完毕后,宫中设宴,宴请群臣,君臣同乐,歌舞昇平。 夜深了,群臣散尽,紫宸殿静悄悄的,唯有轩辕瑛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龙椅上,静坐良久。 这一张龙椅,多少人梦寐以求、拼尽终生而不得,如今属于她了。 说起来,她能坐到这个位置,他有一半功劳。 当初他要带沈芸走时,她并不同意,颇为愤怒地说道。 「你不是找到了克制你体内『蜕』毒之法了吗!既如此,你为何要走呢?!当初朕既答应你,待天下平定后,定要为你派遣人去海外寻找那祝余草,解了你体内的剧毒,朕既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做到,怎么,你不相信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9页 这是她第一次和他说话,用的是「朕」,而不是「我」。 他静静地看着她,过了良久,才慢慢说道:「老袁,当年栖霞山上,你曾经对着我说过——」 「你说,即便是一个人当上皇帝,这天下的事情,也不是想得到就能得到。」 轩辕瑛浑身一震,沉默不语。 「正因为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才要带她走。你拦不住我的。」他坚定地说道,「还有,即便你不相信你自己,我却信你。」 「我信你,就算日后没有我辅佐,也能平定天下,做一个流芳百世的千古明君。」他抬起头,目光坚定地望着她。 听到这句话,轩辕瑛似是被抽走了浑身力气,重重地跌坐在皇帝的宝座之上,沉默不语,过了半晌,挥手道:「走,走,你们小夫妻赶紧走!走的越远越好!别让我以后再看见你们!」 这时,他方才露出笑容,拱手道:「老袁,谢了。」 他转身离去,她却喊住了他。 「慢着——」 他停下了脚步。 「你别死得太早了——」 她的声音近乎带着几分哽咽,但咬牙强撑着,不泄露一点。因为她知道,她已是皇帝,不能再有任何的弱点,不能再有任何割捨不断的儿女情长。 「嗯,我知道。」 他点头,转身,走出了大殿。 目送着他离去,看着他的背影,变成一道光,逐渐消失。 那一刻,轩辕瑛觉得孤独极了,不再拥有亲密无间的战友,不再有推心置腹的伙伴。 此刻的她,只是,一个坐在最高处的,皇帝。 这一刻,却是她真正成为皇帝的开始。 …… 陆霁临行前,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以巫觋族圣主的身份,命令晋岭融氏交出他们掌握的盐铁,此乃国家的经济命脉。 原来,富可敌国的晋岭融氏,实则是巫觋族的一脉,因这一脉的族人地位太过卑微,不能掌握任何的秘术,便被歷代圣主委任为掌管钱财。日积月累下来,富可敌国。 不过,巫觋族能够逃避歷任皇帝的追杀,多亏了晋岭融氏的相助。 晋岭融氏一家独大,甚至能够左右天下局势,招致了歷代皇帝的警惕和戒心。但因其势力太过庞大,即便是皇帝,也不能与之抗衡。 当初,颜巽离能够在行伍之末,一飞沖天,成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秦王,这其中,不乏晋岭融氏融震的相助。 颜巽离走下坡路,谁又能说这其中,没有融月的暗中谋划? 只要晋岭融氏还在一日,轩辕瑛的皇位就坐不稳。 只是,晋岭融氏不听命于皇帝,只奉巫觋族圣主一命。 当陆霁以圣主身份,命令晋岭融氏交出所有家底时,融月早就算到会有这一天。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物极必反,盛极必衰。 此乃亘古不变的道理,晋岭融氏亦是如此。更何况,融月的野心不止如此。 融月愿意交出晋岭融氏的一切,不过,他开出的条件,是保全晋岭融氏全族人的性命,并任凭他们在海外开疆拓土,自立为国,奉本朝为宗主国,朝贡纳岁币。 轩辕瑛欣然同意。 至此以后,晋岭融氏一脉,在中土大陆,荡然无存。 一年后,融月在东海一座岛屿上自立为王,国号为鲜瀛国。派出使臣前来朝贡,众多贡品之中,有一株极为罕见的仙草,名为祝余草。 轩辕瑛下令,立刻着人将这一株祝余草,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于七月七之前,送至金陵城的慈幼堂。 她知道,七月七乃是五姥姥的祭日,慈幼堂乃为虾子巷旧址,他们俩若还活着,一定会前去凭弔祭拜。 她执笔,亲自在装有祝余草的盒子中,写下了一句话。 「这一株祝余草,算是报答当年你替我弟弟寻来金缕梅的报酬。」 她犹豫一下,又写下一行小字。 「还有,祝你们长命百岁,白头偕老。」 又添上一句话:「这是君命,不可违抗!」 护卫带着药走后,轩辕瑛心中如释重负,走出紫宸宫,站在白玉石阶上,夕阳西下,霞光万道,一如昔日栖霞山那般壮阔景象。 她望着这夕阳,露出了一个开怀的笑容。 谁说她很孤独,她明明,拥有整个天下。 天下百姓,安居乐业,这天下每一个人的幸福,都是她的幸福。 …… …… 元凤三十七年,燕武帝驾崩,皇太女安国公主登基,史称燕文帝,改年号为「甘露」。 燕文帝尚居东宫之际,便废寝忘食,锐意进取,她的太傅,便是林疏玉。文帝登基后,大刀阔斧进行改革,任林疏玉为正宰相,推行新政,以图澄清吏治、富国强兵,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改革,便是女子可同男子一样,读书、科考、做官,至此,女子与男子于仕途官宦一路上,再无差别,史称「甘露新政」。 继而,新政又取缔了花柳行当,规定伶人虽可卖艺,却不能再卖身,更是定下法律条文,严令禁止卖儿鬻女。自此,金陵城的女儿河两岸再没有了秦楼楚馆,虽残有皮肉买卖,但无论是娼妓,还是兔儿爷,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甘露新政」推行后,天下女子正是和男子一样,享有平等的机会。虽然只是一纸政令,但这背后,却是一代人的努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0页 正是经过「元凤」三十多年的努力,世人对「男尊女卑」的观念,已经大为改观。朝廷上,燕武帝任用了一大批如林疏玉这般精明实干的官吏。在边防上,因受「红衣将军」事迹感染,许多女子走出家门,参军入伍,镇守边关,当世名将闫如玉,便是令北境敌人闻风丧胆的巾帼大将。文坛上,林疏玉为文坛魁首,她慧眼识英,提拔了许多优秀的女文人。更别提许多女子行商,成为富甲一方的名商巨贾。 四十多年来,人们对于女子做官行商,保护国家一事,已经司空见惯。毕竟,如今坐在这个国家最高位置的,是位女子。在此情况下,林疏玉推行「甘露新政」,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甘露新政」推行后,林疏玉的声望也达到了顶峰,她不仅是天子帝师、当朝宰府,更是天下文人典范,她的事迹,激励了世间无数女子,都将其视为楷模,世人皆尊称为「林太师」。 新政推行后,林疏玉认为自己该做的,都已经做完了,便以「年老体衰」为由,上疏请辞官还乡,但皇帝夺情不准,令她再任科举的主考官,选拔英才。 这一日,正是清明节,朝廷休沐三日。 林疏玉公务缠身,难得休息,她的夫君许义山,兴致勃勃地要带她去郊外的玉渡山去赏玩踏青,让她好好放松放松。 天下平定后,林疏玉便与许义山喜结连理。许相公并不热衷于官宦仕途,只是沉醉于茶道,后索性辞去官职,在家赋闲,专心致志地研究茶道。 彼时,有好事者闲言碎语,说他夫人做的官比他大多了,难道他心中难道没有不服气吗? 许相公只是一脸困惑道:「我夫人学问比我大,比我更有智慧,她当大官,这不是理所应当吗?我有何不服?」 林疏玉听说事后,眼眶微润,只道四字,「许郎知我。」 他们夫妻二人歷经风雨,相敬如宾,久而弥笃,育有一子,名为许欹湖,是京城中有名的谦谦公子。 近来,林疏玉任会试的主考官,批阅卷子十分头痛。虽然,知道自己相公说要带自己散闷,实则是他念念不忘玉渡山那一棵老茶树。 不过,鲁仲正长眠在玉渡山,正好前去凭弔祭扫,便欣然前往。 …… 十年前,鲁仲病逝,他以残疾之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为天下读书人之楷模。 他担任五年宰相后,便辞官隐居,对诸子百家的文典进行注释,于儒家一道,剔除了「男尊女卑」、「三从四德」的内容,吸收佛家、道家思想,提倡「阴阳有序,众生平等」的观念。 他终身未娶,也未留下子嗣,晚年遁入佛门,研究佛法。临终前,他对弟子说,自己这一生,唯有感念两个人的恩情,此生未报,愿来生偿还。 然而他所有的弟子,皆不解,他口中的两人,究竟是何人。 鲁仲故去后,加赐谥号文忠,后人都称唿为鲁太公。 祭扫鲁仲坟墓,林疏玉怀念道:「老鲁,你走后都已经有十年啦。唉,你在的时候,我老嘲笑你鲁钝,哪里知道,现在的那些书生,若是有你的一分自然质朴,我就烧高香啦。」 皇帝命她作会试的主考官,不拘男女,选拔天下英才。只是,近来这这天下的读书人,做文章未免太过华而不实,文藻虚浮,她作主判官,颇不认同。只有一位考生的文章,做的质朴自然,还算合她的心意,点了第一名。不过未到发榜之日,她也不知那位考生的姓名。 身边的故人一个又一个地离去,林疏玉心中颇感寂寞,对着鲁仲的坟墓嘆道:「老鲁,你走了,先帝也走了。你说他们两个,还在这世上吗?」 天地寂寂,只有穿林而过的阵阵松涛回应着她。 …… ……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是正是放榜之日,这一年的新科状元,非同寻常,乃是有史以来第一位女状元。 全城男女老少,都争着抢着看今年的新科状元,要目睹其风采。 这位女状元,名叫沈灵均,相貌清丽,文武双全。她的文章做得好,也舞的一手好剑法,听闻乃是家传剑法。 全城人闻风出动,只见这位新科女状元,身穿一袭锦绣龙袍,头戴金冠,胸戴红花,骑在一匹高头骏马上,英姿飒爽,容貌举世无双。所到之处,人头攒动,喝彩吶喊,沿街的人们,纷纷向她抛来鲜花,鲜花落在地上,竟铺陈了十里长的花路,当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新科状元沈灵均骑着高头骏马,前去林太师府上,叩谢师恩。 林疏玉坐在高堂之上,头髮苍白,看着恭敬地立在堂下的沈灵均,还有她那一双澄净如秋水的双眸,如睹故人,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沈灵均,你的父亲,可是姓陆,母亲可是姓沈? 沈灵均一怔,点头应道:「正是。」 她犹自诧异,为何林太师会知道自己父母的姓氏。 「那你的双亲,可还安在?」林疏玉颇为急迫地问道。 没想到恩师林太师竟然会如此自己的双亲,沈灵均怔了一怔,随即腼腆一笑:「回恩师,我父母安在。他们送我进京赶考之后,便又四海云游去了。」 林疏玉闻言,哽咽着连念了几声「好」,竟当众落下泪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1页 堂上众人皆都十分诧异,就连许欹湖,也不知母亲怎么会好端端地流眼泪。唯有许相公得知林疏玉的心事,他递上手帕子,笑道:「我早给你给说过,他们俩一定还在的。」 林疏玉知自己当众事态,忙接过手帕子,擦拭眼角的泪水,又问道:「那你母亲的身体如何?体虚之症,可好了?」 沈灵均更加疑惑,却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早些年,我母亲患有体虚之症,不过常年吃着父亲开的药方,又居住在温泉之地,疗养生息,如今身体已经大好了。」 林疏玉此时方才露出宽慰的笑容,又问道:「那你父亲的身体呢?如何?」 「我父亲是郎中,平日最注重养生,身体一向不错。」 「好,好,那就好。好孩子,过来,让我仔细瞧瞧你。」林疏玉唤沈灵均上前,颇为亲昵地说道。 沈灵均拜见前,还担心林太师位高权重,但今日一见,林太师就如姨母般亲切,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亲近。 林疏玉又问道:「好孩子,你为何姓沈,而不姓陆?」 沈灵均挠挠头,颇有些无奈地说道:「父亲执意让我跟随母亲姓沈,他常说,他的陆姓极为寻常,可母亲的沈,却大不一样。可我活这么大,『沈』和『陆』皆是寻常姓氏,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 林疏玉听了,哈哈大笑,拉着沈灵均的手,慈爱亲切地说道:「孩子,你不知,你的姓氏,的的确确是天下独一份呢。」 沈灵均一双秀目眨巴眨巴,颇为不解。 她目光正巧碰上一旁的大公子许欹湖,正含笑着看着她,面靥一红,微微扭过头去。 …… 甘露七年,沈灵均和许欹湖两情相悦,喜结连理。 此时,林疏玉年逾六十,喝完儿孙的这杯喜酒,就要同许相公辞官归隐。 临行前,林疏玉从一个紫檀木箱子中,取出两支花簪,郑重其事,将这一对花簪赠与了新婚夫妇。 这两支花簪,一支为梅花花簪,一支为芙蓉花簪。只见这两支花簪,做工极为精巧,虽年岁已久,但花瓣依旧是栩栩如生,料知绝非凡物。 众人都很不解,林太师生活十分朴素,平常只是用一根素玉髮簪绾髮,从未见过她老人家用过这两支花簪。既如此,这两支花簪如此珍重地收起来,难道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林疏玉望着这两支花簪,回忆往事,颇为感念地说道:「八十年前,上官太后生辰那日,着宫中能人巧匠,打造的四支花簪,分别是牡丹花簪、桃花花簪、梅花花簪、芙蓉花簪。」 「后来,这四支花簪各有其主。四十前年,『燕州之困』解后,城中一片废墟,家家户户都捐出些银钱,来重建燕州城。其中有一个尼姑,捐出桃花花簪,便遁世而去。后来,燕武帝将那桃花花簪,赏赐了闫如玉将军。」 「那牡丹花簪,乃是颜巽离之妻上官氏之物,先帝平定秦王叛乱后,上官氏抱着秦王坠入河中,溺水而死。先帝命人将他们夫妇打捞起来,以秦王之礼下葬。那一支芙蓉花簪,如今收在宫中。」 「还有这一支梅花花簪,当年是我母亲之物,本不知所踪,甘露五年,有一名云游四海的道士找到了我,说受故人所託,将此物归还于我。这一支梅花花簪,便在我这里。」 「还有这一支芙蓉花簪,乃是红衣将军之物。当年她遁世之前,曾将此物交由我保管,若是日后遇到有缘人,赠送此物。」 包括沈灵均在内的所有人,皆都十分惊奇,「此芙蓉花簪,当真是红衣将军之物?」 红衣将军的传奇事迹家喻户晓,被无数说书人口耳传唱,上至八旬老翁,下至八岁孩童,都知她的事迹。传来传去,不少人添油加醋,其中真实事迹,却已不可考。 沈灵均更觉不可思议,脱口而出问道:「我从小听红衣将军的传奇长大,我只当她是话本子里的人,原来她竟是真实存在的?」 林疏玉呵呵一笑,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道:「她自然是真实存在的。」 说话间,便将那一对花簪递与她手中,情真意切地说道:「我的母亲,曾和她的结拜姊妹,交换过这对花簪作为信物。后来,我也和我的结拜姊妹,对着芙蓉花簪,义结金兰。」 「如今,我将这对花簪赠给你们,祝愿你们,吉兇相照,祸福相依,死生相托,不离不弃。」 …… …… 太清七年,金陵城。 天下平定,四海清平,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有六十年之久。 又是一年仲春时节,绿杨晓寒,红杏枝头春意闹。女儿河畔,书馆林立,小书童们咿咿呀呀地念着:「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私塾里的老先生,是为白髮苍苍的老太太,孩童们都尊称她为林夫子。林夫子年纪大了,听孩童们摇头晃脑的背书,总是打瞌睡。每每此时,学堂里的顽童,便会悄悄地熘到隔壁沈婆婆开的糕饼铺子,去买刚出炉的糕饼吃。 这群顽童当众,最贪嘴也最贪玩的小书童,叫个草姐儿。她娘是城东有名的裁缝,做得一手好针织,绣出的芙蓉花,就像那池塘里刚掐下来的嫩骨朵一般。 她娘给自己的孩儿起小名叫做「草姐儿」,皆因看多了红衣将军的传奇话本子。不知谁先传出来,说那红衣将军小时候就叫个「草姐儿」,从此以后,大江南北,许多人家生了女儿,小名也都叫做个「草姐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2页 天下太平已有六十余年,当初关于平定天下的传奇故事,也都已经湮没在歷史当中,唯有这这位红衣将军的传奇话本,越来越多,编的也越来越玄乎。 有一个名为《凤凰传》的话本,说这红衣将军,乃是九天玄鸟下凡,不但有倾国倾城之貌,更有绝世武艺,北金十万大军围困燕州时,这位红衣将军立在城头,手持一柄利剑,英姿飒飒,斩杀了无数敌人。后来燕州之围解除,这位红衣将军,便乘着风,如凤凰一般飞走了。 还有一个名为《妖狐传》的话本,坊间又称《霸道王爷爱上我》,说这位红衣将军,乃是九尾狐狸转生,她生得国色天下,乃是冠绝天下的花魁娘子,尤其是那一双美目,极能蛊惑人心。这位红衣将军,依靠美色,迷住了当时的摄政王,让他屡次犯错,最终失了天下。最后这位红衣将军,化成九尾妖狐,又迷惑北金太子,让他阳虚而亡,这才解了燕州之围。 诸如此类,简直是数不胜数,光是市面上流传的话本子,便已经不下十几本。 这位红衣将军,美貌,聪明,善良,来无影,去无踪,十分神秘,她的事迹,太适合编成话本子。若是哪个书生穷困潦倒,编一出关于红衣将军的新话本,定能洛阳纸贵,赚得盆满钵满。 这金陵城内每每出现了红衣将军的新话本,草姐儿定要掏出自己的零花钱,去买来看。但怕被娘和夫子发现,她只敢在沈婆婆的糕饼店中看。 这一日,草姐儿又趁林夫子打瞌睡之际,揣着新买的话本子,悄悄熘出来。 来到隔壁的沈婆婆糕饼店,先向正在给人看病的陆爷爷大声地打招唿,「陆爷爷好!」 陆爷爷满头白髮,却精神烁立。前几年,陆爷爷就把医馆给关了,但因他医术高明,远近闻名,总有不少人上门求诊。陆爷爷医者仁心,总是免不了再替人诊治。 陆爷爷瞧见草姐儿来了,笑眯眯地说道:「草姐儿,你怀里揣着什么?是新的话本子吗?」 草姐儿兴沖沖地说道:「陆爷爷一猜就中!这是一个叫做金陵笑笑生的书生,新写的关于红衣将军的话本子,我攒了半个月的零用钱,抢到了最后一本。听说,这话本子非常精彩,比以前那些俗套的都要好上许多呢!」 陆爷爷呵呵笑道:「那倒是稀奇,等你看完了,也给你沈婆婆讲讲,她年纪大了,倒也爱听些这个。」 说话间,草姐儿便已经摸到里面,轻车熟路地坐在小门墩上,对着里面喊道:「沈婆婆,我买两块槐香紫霞饼。」 只见一位满头银髮的婆婆走了出来,正是卖糕饼的沈婆婆,她岁数虽大,生出了些皱纹,但还能瞧出,年轻时是个大美人。 她给草姐儿端来了两块槐香紫霞饼,还赠送了一碗甜豆花,嘴中念叨道:「草姐儿,你怎么又逃学,若被林夫子发现,你岂不是又要挨板子?」 草姐儿一边吃着甜豆花,一边嘻嘻笑道,「我知道,林夫子最喜欢吃沈婆婆这里卖的糕饼。每次我给先生带那槐香紫霞饼,林先生就不生气了。」 沈婆婆一怔,随即哈哈笑道:「你真是个小机灵鬼。」 草姐儿三下两除二,就已经将那碗甜豆花吃完了,砸吧砸吧嘴,意犹未尽道:「沈婆婆这里的甜豆花做的最好吃,满金陵城里,谁家做的都不及呢!」 沈婆婆笑道:「这甜豆花是你陆爷爷做的,他尽给人家开那苦得很的药方子,怕人家不吃,才说再送一碗甜豆花。」 以前,陆爷爷开医馆时,是远近闻名的神医,药到病除,草姐儿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家里人都不抱希望了,请了陆爷爷来看,才救回了一条命。所以她娘常说,幸亏起了名叫草姐儿,不仅好养活,神灵也在保佑这个孩子呢。 只是,陆爷爷开的药,实在太苦。沈婆婆给每位看诊的病人,赠送一两块糕饼。谁料到,沈婆婆做的糕饼太好吃,甚至有小孩前来装病,就为了骗一块糕饼吃。 沈婆婆知道后,说干脆就开家糕饼店。一开始,陆爷爷不同意,说开店太累,怕累着沈婆婆。但沈婆婆说,她闲来无事,做些糕饼也好打发时间。陆爷爷这才同意了,又找来了三四个帮厨,每日只经营半天,为的就是让沈婆婆不那么辛苦。 这下,全金陵城人不仅知道陆爷爷的医术高明,沈婆婆的糕饼好吃,更是知道陆爷爷爱惜沈婆婆的心,是全天下独一份,比那最甜的糕饼,都还要甜上三分呢! …… 春日的日头照在人身上,总是那么暖烘烘的。 隔壁的学馆中,孩童们依旧咿咿呀呀地念着。屋里偶尔传来一两声陆爷爷的咳嗽声,还有满屋飘香的糕饼香。 沈婆婆坐在屋檐之下的摇椅上,晒着太阳,微微眯了起来,打了个小盹。 她身边的草姐儿一边吃糕饼,一边看新买来的话本子,一会哭,一会笑,一会又将糕饼渣子掉了一地,等她看完了,太阳都已经要下山了。 草姐儿收起话本,神思恍惚,似是过了一生一世。她怔了一会,才缓缓说道:「沈婆婆,我看了那么多关于红衣将军的话本,可我最喜欢的却是这一本。」 「哦?这本写的什么,你说来听听。」 「金陵笑笑生的这本讲的是,红衣将军既不是什么天上的凤凰,也不是什么九尾妖狐,她只是世间一位平凡女子,她在完成她的使命后,和她的青梅竹马,一位卖豆腐的郎君,大隐隐于市,过着平凡而又普通的生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3页 「沈婆婆,你说,这是不是最好的结局?」 沈婆婆身形微微一颤,看着正在给人家抓药的陆爷爷,满眼皆是爱意,慢慢说道。 「是啊,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全书完- -------------------- 终于!终于我把这篇文完结了!!! 此时我的心情,就像跑完了一场马拉松,精疲力竭,却生出了十足的自豪感!!! 我没有烂尾,没有逃避,诚实的面对自己,一字一字的写,一章一章的写,按照心中的故事,一笔一画地描绘了出来。 哪怕到最后,这篇文可能数据都不好,也没人看,但于我自己而言,我战胜了自己!!! 当初,设想这个故事的时候,没有想到这段旅程会这么漫长,也没有想过,我自己会这么能拖,原本2023年完结的故事,竟然拖到了2024年3月中旬。 但无论如何,这段路程结束了。 我此刻的心情,就像跑完马拉松,瘫倒在草坪上,望着蓝天的,浑身肌肉酸痛到了极点,但内心也平静到了极点。 我要大喊一声,yes! i made it! 这部作品,我认为它像一面镜子,面对这面镜子,我看到了自己的各种不足,也更加了解自己。 没关系,我会一点点改进。经歷过失败,才会知道如何成功。 我最近很喜欢的一句话,来自《葬送的芙莉莲》,「至今为止的努力是不会背叛自己的,你只是缺少决心而已!」 完结这部作品,我拥有了战胜自己的决心。我的对手从来都不是别人,只有自己。 各位伙伴们,我们下个旅程,再见! 岚曛 2024年3月15日 /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