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命要从娃娃抓起》 第1页 [穿越重生] 《保命要从娃娃抓起》作者:芒芒绿绿【完结+番外】 文案一: 江令桥,高冷无情界典型代表,魔族老巢的优秀毕业生top2,部门年度kpi主要贡献者,杀人手法之娴熟利落堪比集市杀鱼的大佬。四肢发达不愿意好好利用,偏偏要用睿智的大脑把猎物折磨得生无可恋,再大慈大悲地赐他们一死。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本分老实,兢兢业业的女刺客,却在一个寻常加班的夜里,一个平平无奇有点姿色的男人突然冒了出来,横亘在她拿部门之星的坦途上。 偏偏他还从事着她生平最痛恨的职业——大夫。 还是个有点武功,好打抱不平的大夫! 江令桥气得头髮昏——这是要砸她的deadline啊! 0.01秒之后,身怀极高职业素养的她果断拔出了剑—— **** 文案二: 别的神仙都是望徒成,一代医仙鬼臾区,天界的老油子,却剑走偏锋,致力于打造武力值超强的五好徒儿。登峰造极?不,保全小命便万事大吉! 偏偏,天降噩耗,徒儿的天劫任重道远,即将被派往凡间歷练,归期不定,生死不论。 谁能想到,老头子一门心思让徒弟报各种课外辅导班,一朝下凡,还不能使用法术???? 容悦流泪:我学了个寂寞…… 于是只能靠着一身武功勇闯天涯,然而刚下凡,脚沾地还没热乎,就遭遇了抹脖子危机,女刺客年纪轻轻,却是专业杀人二十年的老师傅,冷血无情变态狠辣…… ———————————————— 赤手空拳准医仙 x 清冷孤傲女杀手 男主性格稳定,时刻牢记医者本分,乐观执着,很会哄人。 女主冷淡孤傲,实则面冷心热,有恩必报,前期动不动就喊打喊杀,后期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以男女主的故事为主线,但是会比较偏群像,多线并行,持续高能~ 最后——不坑不弃,欢迎光临!!! 第1章 引子 ==================== 容悦时常忧心他师尊这把老骨头会不会散架,毕竟长年累月带着他去各路仙家偷习法术,脸皮被风越吹越厚不说,怕是空气里都残留着岁月的老茧。 「你小子格局太小,我这是纵横谋划!」鬼臾区一吹鬍子,那柄岁数比他更老的拂尘便果敢而有力的敲在了小容悦脑袋上,颇有种宝刀未老、志存千里的感人力道。 容悦的脑袋很快不负所望地肿起个包来。 师尊何许人也?神农氏第十世医仙——鬼臾区是也。生年不详,但杏林遍地。但凡有个头疼脑热、胸闷气短啥的,各路仙家都仰仗他的医术。他也凭藉自身所长,成功混迹于各大仙家之中,成为仙界少有的几个老油条之一。 但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自孩提时期被鬼臾区相中收归门下以来,容悦就时常听到师尊仰天抚髯,感嘆道:「人活一世,区区百年则已;神行一遭,乃沧海桑田,匪朝伊夕。一个好的医者,仅仅会治病救人是远远不够的,而能保全自己的前提下广施圣手,才可谓集大成者也。」 「可惜我们神农一氏世代行医,各路杏林妙手也没个有谋划的神仙跳出来,为自己的性命计一计。」话罢,老头儿目光慈爱地看向容悦,道,「我的好徒儿,保命当从娃娃抓起!为师一把年纪是再折腾不得了。你是为师的独苗,日后光耀门楣的使命,可就落在你身上了!」 小容悦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用肉乎乎的手背揉了揉眼睛,而后迅速挎上师尊和自己一大一小两个行囊,仰头问道:「师尊,那我们此行去哪儿?学什么啊?」 鬼臾区瞑目微笑道:「这次要学的法术可谓是兵家之绝学,将门之绝唱!有此技傍身,虽不能说永绝性命之忧,但足可保出行之便捷。」 话罢,拂尘一挥直指云霄,道:「崑崙山玉清境,这次定要将元始天尊那老儿的纵地金光术收入囊中!」 云生风起,直上九霄,此刻天边氤氲的晨光也慢慢泄露,映得一高一矮、一老一少两个身影颇有些神光烂漫,仙风道骨。 水穷云起之处,只留下一阵隐约的话语在渺远的天边迴响—— 「师尊,什么是纵地金光术啊?」 「小孩子就要多看书!此乃缩地成寸之法,安时顺心,危时立命!」 「知道你听不懂,简而言之,就是方便你逃命……」 「去了好好学,好好看!若不是为师年事已高,让我年轻一半儿,我就是爬也要爬去玉清境,哭也要哭到元始老儿教我为止……」 「没事别老窝在医书里,多去各仙府转悠转悠!像鸿钧老祖,一个比我还老的糟老头子,也没有弟子,惨了吧唧的。多去串串门儿,学点儿法术!刑天虽然看着吓人,也没个脑袋啥的,但为了日后平安无虞,还是得多上门学些武功和拳脚功夫啥的,天罡三十六法和地煞七十二术也要时常巩固……」 「为师虽是神农氏第十世医仙,但生不逢时啊!若是……」 …… 诸此云云,皆随风化为无形。 而城中内坊,黑云沉沉,一处宅院内却火光沖天,燎灼的火焰扭曲着畸形的舞姿,伴着噼里啪啦的细小爆鸣声共迎高潮。 一男一女两个孩童呆呆地跌坐在门外,声音嘶哑,泪痕已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页 永夜的无边黑暗中,一袭红色衣裙与火光交映,女子清冷而柔和的声音在长夜中浅吟轻唱—— 「跟我走吧……跟我走吧……我给你们一个家……」 哥哥伸手揩去妹妹脸上的泪水,拉起她的手,转头看向红衣女子,蒙着泪雾的眼睛在暗夜中跃动着光辉,坚韧而饱含信念。 火舌没有倦意,肆意蚕食着每一寸未被侵略的松木。寒凉如水的子夜,三个身影渐渐隐没在长夜微茫的月色中。 -------------------- 开文啦开文啦~~欢迎家人们多多批评指正! 第2章 因缘际会 ======================== 「哎哟我天……」一阵剧痛之后,小容悦一睁眼,面前是一处荒郊野岭,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高矮不一的绿木翠叶。他吃痛地扶地起身,边拍拍身上的土边回想着前因后果。 前一脚自己和师尊还一人顶着一双青黑眼圈闲坐云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学成归来的喜悦,只等腾云将他们载回仙府睡他个醉生梦死。谁知下一秒鼻头一痒,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喷嚏,震得眼前金星直冒,一个趔趄跌下了云端,再睁开眼便是这副狗吃屎的模样。 按理说容悦当前首要之事应该是唤朵云,赶紧追上师尊打道回府的步伐,但师尊实在是魔怔,这须臾数年尽逮着他风里来雨里去地学习,真真是一刻也不歇,似乎指望他大道得成后回来着书立说似的。早前就听说过人间繁华无两,比天宫可有滋味得多,这次失足来了,怎么也得偷得浮生半日闲!容悦掐指一算——嗯,这年纪,再不叛逆可就老了! 逮着理由不回去,他的腰板便有了直起来的底气。然而这厢才踏出人间第一步,那边耳朵一机灵,忽而捕捉到一阵极细极低的呻/吟,声音微弱,气若游丝,似乎是身受重伤之人。 仰仗鬼臾区夙兴夜寐的教导,如今一察觉到有人受伤,容悦就下意识走不动道了。循着这有一阵没一阵的声息,以及隐藏在林叶清新之中淡淡的血腥气,他一步步向前探足。 声音似乎越来越近,血腥之气也渐嗅渐浓。他抬眼一望,不远处有棵较为粗壮的树,其间露出了一角玄色衣衫,看轮廓,像是个小姑娘。 不危险不危险! 容悦已然得到鬼臾区审时度势的真传,确认自身安危后便大步流星奔上前去,欲细看看情况。修习医术这么多年以来,这还是他天上地下的头一号病人!之前虽然也有过望闻问切,但几乎都是跟在鬼臾区屁股后面观摩,没怎么真正施展过,这次总算有了亲力亲为的机会,可不得好好显山露水一番? 谁知这边将将蹲下,说时迟那时快,对面一把冰冷的匕首立时便抵上了自己的脖颈,喉管与那寒刃不过毫釐之差,稍不留意,长眠于此不是问题。 「滚——」 小姑娘的面色惨白如纸,气息虽然微弱混乱,可握刀的手却没有丝毫退意,眸子里盛着莫大的敌意,直勾勾地盯着他。 容悦觉得她的杀意几乎快要从喉咙口喷出来了。 他赶紧用纯朴的笑容来降低她的戒备心:「你别害怕,我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只是看到这片好像有人,好奇才过来查看一番……」 可那小姑娘没听见似的,根本不理会他的解释,仍旧满脸敌意。手虽微微颤抖,但她极力控制着,执匕首越过这毫釐之距,向前直接抵在了容悦喉间,恶狠狠地威胁道—— 「不想死就赶紧从我面前消失……」 她龇牙咧嘴的模样很兇,容悦定定地看着她,忽而有些难过。某一瞬间,他想起了从前那些没能救回来的小野兽,濒死之际,它们都曾这样暴戾过。 垂下眼眸,瞥见她右手虎口处两点鲜艷的殷红,是蛇毒。 毒症不可耽误,但一时半刻难取得这姑娘的信任,容悦心中默默拿定主意,背过手捏了个诀,而后眼前灵光一闪,她便再动弹不得了。 「你……」少女眉眼中的兇恶很快化作惊恐,嘶哑着质问他,「你是何人……」 他没有答话,径直拉过她被咬的那只手——伤口血迹未干,看样子刚中毒不久,所幸蛇的毒性不烈,救治起来不算棘手。他凝神聚法,右手缓缓升起一个简单的法印,灵力便由指尖一点点灌入伤口,循着血脉经络流入全身。 灵力入体的那一刻,江令桥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温暖包裹着自己,疲软病痛的躯体渐渐有了气力,唿吸不再急促,吞咽也顺畅起来。这一刻,时间与万物一同了沉寂下来,听不见落叶飘离枝头的黯然声,听不见阳光抽离阴暗角落时虫豸的哀鸣声,恍然间却闻见不知何处的花苞悄然绽开,新生的花粉乘着风驰往远方,落在地上有好听的银铃声。 她怔怔地看着那股灵力一点点将手上的伤口癒合。 片刻,蛇毒已清,容悦这才松了口气,一身地坐下来:「你看,我就说我不是恶人吧,怎么还不信呢……」 「这荒郊野岭的也没个人,还好你遇上了我,否则明年此时,你坟头上的草都窜出来了……」 他碎碎念着,未曾察觉江令桥眼里的警惕之色渐渐消退了些许。她没有说话,目光缄默地落在癒合如新的手上,过了好久,低声呢喃了句:「真好……」 像是在自言自语。 容悦一怔:「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页 江令桥抬起目光看他,少年的眉眼温和,并无戾气,只一双骨碌碌的眼有些孩子气性,吐露着骄阳烈日般的鲜活。 那是除了兄长以外,她所见过最和善温暖的一张脸。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伤处,眼睫轻颤道:「世间法术千千万,原来还有专用于救人的。」 容悦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她说:「我修习的法术是伤人的,便以为天上地下这一众法术都只有害人的作用。」 她的眸子幽深寒冷,像是藏了无尽的心事。 凡医可除伤病,医仙可肉白骨,但上穷碧落下黄泉,惟有心病最难医。容悦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能转移话头,道:「我见你消瘦,面色又淡白无华,血气有亏,像是长久以来的毛病,是有什么顽疾缠身吗?」 江令桥摇摇头,极力撑坐起来:「没有。」 顿了片刻,又道:「我自幼体弱,虽无顽疾,但总比旁人更易招惹病气寒症,早就习以为常了。」 「这种事怎么能习以为常呢?」行医之人向来听不得这种可怜话,下一刻,容悦便从怀中掏出了一颗木色圆珠,初瞧并不起眼,却越看越有风采,似有华光氤氲。一近身,便觉周身通透畅然。 「这是我师尊初见我时给我的佛光舍利,」容悦道,「此乃仙家之物,可驱病气,镇邪佞。可惜我用不上。今日见你才觉得有了归处,它在你身边,一定比跟着我更合适。」 他郑重其事地把舍利塞给她:「送给你了。」 话若千钧,贵重如斯。江令桥愣了一下,忙将手抽出来,无措地摇了摇头。 江家家风清贵,向来讲究有恩必报,有情必还。然而自己早已不再是什么名门之女,无依无傍,无财无势,承不起他的恩情。 容悦不解,眉眼有些失落地耷拉下来:「它于你大有裨益,为何不肯收?」 江令桥不言语,风停驻在她眼睫上,旧事是一道疤,她不愿意回想。 「收下吧!」容悦拉过她的手,径直塞给她,「我修习岐黄之术,本就用不上这东西,今日难得替它寻了个好去处,你就当替我保管,日后我再来向你讨要。」 他正了正身子,欣然道:「况且你是我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嗯……不对,应该说是我这么大以来第一个朋友。」 「我嘛,生活的地方不是很有趣,每日只有一个老头同我说说话。如果你愿意做我的朋友,那就收下它,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只有你平平安安的,我们才可以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某一刻,少女冰冷的心忽地颤了颤。阳光透过细碎的枝叶,映照在少年天真稚嫩的脸庞上,她看到一缕光越过阴霾落在了心底的最深处,从此望见了世间最诚然纯粹的善意和。 她蜷起手指,舍利那般恬静地卧在手中,温养着周身的脉络,灵力游走于四方之间。 「多谢……」她向他道谢,眼底却含着淡淡的失落,「但……但我没什么可送给你的……我……」 容悦并不在意,她愿意收下舍利他就已经很高兴了:「听闻人间风光无限,我早就想看看了,你可以带我见识见识吗?」 他的眼神里满是期盼,可是,江令桥答应不了他。 她不是不愿意,而是不能。双亲横死,家道中落后,她和兄长便入了忘川谷。这是一座巨大的樊笼,没有谷主的允许,谁也不得轻易离开。谷主并非什么心肠宽厚之人,收留她和兄长不过是为了丰盈忘川谷的羽翼。忘川谷修魔道,谷主名唤巫溪,性格诡谲,红衣着身。没有人知道她是从哪里来,她孑然一身,没有挚友随从,没有人情冷暖,除了偶尔传习一些功法心经,兴致来了将一两个不听话的手下折磨致死,其余便是兀自缩在后殿中谁也不见。 魔道易生邪念,忘川谷上下尽是一众兇恶狂妄之徒,彼此猜忌,心生怨怼。打了照面必有纷争,轻则言辞狠切,重则命丧黄泉。自己还是太脆弱,戾气之源每天都在蚕食她的心和良知,而她无力招架,即将溺毙于涸辙之中。若不是兄长在,也许她早就不想苟延残喘下去了。他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也是她唯一可以全心相信的人。长夜再长,总有这样一抹微弱之光,萤萤地照亮着方寸天地。 她曾以为此后都将是这样人情泯灭的日子,在尘世的井里窥探时间的尽头。可望着眼前少年眸子里的光,她似乎梦回一年之前,府院内那四方天空之下,阳光柔美得让人沉醉。 人间,好像又活过来了。 江令桥偏头看了看,容悦的脖子上渗出了一道浅浅的血迹,刺眼的红不知何时地涌了出来。 她下意识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去捂那伤口,帕角绣了两朵簪花小楷——望秋,那是她的小字,幼时娘亲随手给她绣的,如今却成了唯一的念想。 「走,我想到一个好去处——」她沖他微微一笑。 -------------------- 第3章 湖光山色 ======================== 阳光之下,四周草木环绕,穿过层层叠叠的密林,柳暗花明,豁然开朗——面前横着一面镜湖,涟漪泛泛,其间偶现鲦鱼。怪石嶙峋的尽头临着一道擎天深涧,悬泉瀑布,飞漱其间。 阿爹生前最爱山川草木,幼时一家人游山玩水时,江令桥常闹着要吃鲜鱼,父亲拗不过,会亲自下湖捕鱼,娘亲性子恬静,静坐一旁时美好得像一株兰,看着三人逗水嬉闹,笑得眉眼弯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页 平日江令桥很少会去回想过往,在忘川谷生存本就艰难,唯有不断修炼才能苟活下来,她没有多少时间去思虑这些。只是,回忆从来没有消失,而是藏在了一道又一道疮疤之后,陡然见了大同小异的风景,总会不由地触景生情。 罢了,往事不可追。 她努力将心事压在眼底,按下,再按下,直至看不见了,方才迅速褪去鞋袜,小心翼翼地探入湖中。几脚踩实后,转身兴奋地沖岸边的人招手,喊道:「快下来啊——」 孩子的天性大多相似,容悦没见过这世面,却颇有兴趣。天上的神仙大多端着架子,或鹤髮长髯,仙风道骨;或神武威严,不苟言笑。可从没谁捲起裤腿儿拉他下水长见识的,就算是他那上天入地最老不正经的师尊——纵然已经老到不知年方几何,也从没想过带他来划划水。天上只有一方天河,为防仙童溺死,善解人意的青帝索性将天河直接移去了他的极夜之境,从此算是便彻底跟水道了别。 依葫芦画瓢,容悦也挽起裤脚,一步一步探入水中。湖水清凉,掳去了午后的燥热和疲倦,整个人渐有了神清气爽的通透。 他还是第一次下水,心里存着忌惮,难免有些颤颤巍巍不稳当。江令桥回头见了,忍不住提醒:「仔细脚下,会有鱼蹿出来!」 「真的吗?我倒盼着!」容悦地举着手脚一步一步挪过来,像只笨拙的野鹅,「好让我见识见识凡间的鱼都长什么模样……」 江令桥淡淡笑着,转过身向更远处寻觅—— 「你是神仙吗?是从天上来的吗?」 她忽然开口问,容悦猝不及防地怔了一下。 「常听你说人间,会法术,还有法宝,和我们似乎不太一样……」 她弓着身,背对着他,似乎在认真地寻着鱼。传过来的声音漫不经心的,像是再平常不过的询问。 「是。」容悦没有瞒她。 虽说鬼臾区常语重心长地教导他,不可轻易泄露仙家身份,不要同陌生男女说话,不要吃他们给的东西,被人占了便宜要坚定地说不,哪怕是再好看的女仙也不行,但很明显,此刻所有的劝诫都被抛诸脑后了。倒不是容悦不够警惕,只是觉得这小女子合眼缘得很,性子虽不怎么好相与,却也讲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至于憋着什么坏心思来戕害他。 长这么大以来,容悦见过很多张陌生的面孔,而第一眼便能全然放下戒心的,除了师尊,她是唯一一个。 「你能给我说说天上的事吗?」江令桥直起身,看向他时,眸中泛起期待的微弱光芒,「话本里常有杜撰,但众说纷纭,我想知道这穹顶之上真真正正存在的事,一定比编造出来的有趣得多吧??」 容悦扼腕嘆息道:「那你恐怕是要失望了……」 「何出此言?」江令桥重新弓起身,四下搜索着鱼儿的踪迹。 容悦也陪着她一起找,道:「神仙嘛,也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平日里矜重些。有的神仙严肃,有的好玩儿,大抵和人差不多。我自幼被师尊收入门下,传承医仙衣钵,大大小小的仙家也见过不少,一本正经、寡淡无趣的多,有意思的极少。」 「虽说神仙辟谷,但也有好人间五谷的神仙,有事没事常在凡间游耍,四处吃吃喝喝,更有甚者心血来潮,会从人间採买,自己动手做羹汤。这类神仙极少,有意思的也多是这些思凡的神仙。但大多数的神仙都对柴火饭没什么兴趣,偶尔忆苦思甜时会饮些仙露花果,其余不怎么吃东西,也不像凡人会专门花心思在饭食上,这就少了好大的趣味。」 「神仙也可以随意下凡吗?不会有天规天条的约束吗?」江令桥问。 容悦的腰弓得有些酸,直起身扶一会儿:「这得看天帝如何,如今执掌三界的是青帝,对下凡这事倒不怎么苛责,只要能各司其职,不给他添麻烦便足矣。旁的事几乎也不怎么过问,我猜,这么多天规天条他看了也头痛,索性便一同放手了。」 「那……神仙喜欢下凡吗?」 容悦偏头想了一想,回答说:「有些意趣的神仙会下来听听书,看看戏,尝些酒楼里新出的菜餚,其他神仙大抵对下凡没什么兴趣。多是在自己殿中,或者找个犄角旮旯偷偷修炼。」 说到此处,他不免慨嘆:「其实,我还真想不出他们喜欢什么,好像只有升了阶品才会笑一笑,然而升了再升,升了再升,等升到了头,似乎一下子不知该干些什么了。」 江令桥眨了眨眼,不由地笑出声来:「哈,天上的书呆子!」 容悦点点头,正欲开口称是,话都到了嘴边,却突然惊叫一声,身子顿时塌下去半边,似有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碰了他。江令桥循迹望去,看到了一条肥硕的青鱼。 「快……快快……」喜色沾染上眉梢,她一时有些磕巴,「抓……快抓住……它……」 容悦忙疾步向前,手往水中一探,鱼一扭身游到了前面,扑了个空。再跨一步,再探—— 抓到了! 「看!」他高高举起手里的鱼,沖江令桥兴奋地喊着,阳光映在脸上,两人眉梢沾染了些金色的光茫,稚气十足。 「扑通——」 可惜乐极生悲,还没高兴上多久,鱼转身一扑腾,又欢快地熘回了水里。 该死的美好戛然而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页 未几,江令桥声音蓦然抬高,指着某处水域道:「在那儿在那儿——」 容悦也看到了,正在离自己几步远的地方。于是抿了抿嘴,心一横,一个勐子扑进了水里,心想这下总该逮住了吧——然而摊开胳膊一看,仍是一团空。 「哈哈哈哈哈哈——」背后忽然传来一阵闷闷的低笑声,似是小心抑制着,不至于太过放肆,再往后便忍不住了,笑声愈来愈大,回头看,女孩已捧腹笑开。 容悦自知闹了笑话,不甘只有自己难堪,眼珠一转,使了个坏——趁她俯身大笑,无暇顾及,扫起一汪水,旋身一挥——小姑娘好看的髮髻立时塌了下去,身前也湿了大片。 「哈哈哈哈哈——」他学她,也笑得前仰后合。 「你——」江令桥声调明显高了些,也毫不示弱,很快掬起一捧水泼了回去。 容悦猫身一躲,虽然避过大部分攻击,却难免沾染零星。 由此,一番水上争斗开始了。 *** 傍晚,湖畔残火败炽还一闪一闪地耀着暗沉的光,风一拂,犹如睡醒了般,炽热的红一跳一跳地跃动着,涅槃出一朵朵明黄色的火花。 所谓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满天夜色光辉,星河流明,衬得一轮圆月更显朦胧温柔,水静江寒,满目青山。两人饱食一顿后,以天为盖,以地为席,就这样迤迤然在湖畔躺了下来,除却流水声,四下静得能闻见彼此清浅的唿吸。 「你说……」江令桥认真地望着月亮,轻声问他,「月亮上有广寒宫吗?有嫦娥吗?嫦娥有玉兔吗?」 容悦缓缓看向夜幕,道:「有。」 想了想,不解地添了句:「也不晓得凡人都是怎么知道的……」 江令桥问:「那你见过她吗?」 「见过,嫦娥来找师尊瞧过病。」他兴致来了,高谈阔论道,「她不怎么喜欢跟人搭话,看着冷冷的,常领着她的兔子四处遛弯儿,和青帝还算说得来,毕竟整个仙界只有他俩有灵宠。不过青帝的是只白色母狐狸,嫦娥仙子的是只白色公兔子,每次他俩碰了面,青帝都十分警觉,从不肯把小狐狸放下来,护得滴水不漏。」 「诶?」江令桥问他,「那凡间求神拜佛有用吗?天上能听见吗?」 容悦摇摇头,道:「多数是听不见的,不下凡的忙着闭关修炼,下了凡的忙着游山玩水。不过呢,也有一心一意兢兢业业的,像……月老和送子观音,一遇就成了知音,话能说上一箩筐,就差把殿宇搬到一块儿去了。每天为了分内事操心操肺,总是三天两头地往师尊这里跑,青帝见了都心疼,常苦口婆心地劝他们要张弛有道,奈何他俩醉心其中,根本听不进去……」 说到此处,江令桥不觉笑出声来,道:「听你说了这么多,我倒觉得,天上其实也挺有生趣的。」 容悦抚掌笑道:「那也不看说的人是谁,我可是专拣好玩的说给你听!」 话罢,两人一同笑出声来,肆无忌惮,畅意开怀。孩子的稚音常常是慰藉人心的,和着淙淙的流水声,银铃一般悦耳。 半晌,容悦忽然开口,道:「这么晚了,你不回家,家里人不担心吗?」 身旁的人没有立时答他,沉默了许久,才嗫嚅道:「无碍,只要不走出这片山,待在哪里都好。」 她看着那轮渺远而不可及的圆月,缓缓开口,言语宛如渺远的嘆息:「他们知道……我总会回去的……」 一阵晚风拂来,撩拨得火堆噼啪作响,像是余烬生命尽头最后的低吟。 江令桥扭头看他,许久,轻声道:「谢谢你,做了我一天的朋友。」 闻言,容悦回望向她,黑夜里,那双眸子中似有霄晖,清亮得就像镜湖的水。 他向她侧过身,以无比认真的口吻道:「我愿意做你一辈子的朋友。」 天地间,相顾无言。 这声音轻得像一羽鸿毛,自天边一悠,一悠地落下,直落在江令桥心里,有千钧重。 她没有应,背过身,不看月亮,也不看他。一个人的半边暗夜里,默然无声地道了一句—— 「好。」 只有她自己知道。 -------------------- 第4章 路遇不平 ======================== 朝阳初生,云彩斑斓,晨曦透过窗隙熘进阁室内,落在少年明净的脸上。少年双目微瞑,胸口随着均匀的唿吸一起一伏。闻鸡起舞这么多年,难得有个清朗的早晨可以用来蹉跎。 「砰——」鬼臾区踩着大跨步,毫不客气地破门而入。 「好徒儿!快醒醒!」他十分粗暴地晃着容悦的双臂,脸上冒着兴奋的红光,几乎能与朝阳比肩颜色。 尚在睡梦中的容悦美梦未尽,在醒与不醒的边缘激烈挣扎。一种一拳把人揍翻在地的欲望直冲天灵盖,但仅存的一丝良知在他太阳穴处疯狂徘徊,苦口婆心地劝他:「此事做不得,做不得啊……」 「师傅,您老人家唱的哪出啊……」容悦欲哭无泪。 鬼臾区可不管,两眼放光,激动得语无伦次:「飞升正仙!你!来了!的天劫!要!」 一听这话,容悦顿时倦意全消,一个打挺坐起来,直愣愣看着鬼臾区:「什么!我飞升正仙的天劫来了?是什么?」 话说仙童修炼之初,并不算是正统的神仙,只有仙籍,而并无仙身。只有顺利渡过天劫,方能飞升成正仙,位列仙班。而这所谓的天劫就颇有意思了,常因人而异——有的正正经经挨几道天雷;有的托生畜胎实现华丽逆转;有的现身捉姦现场,渡化狗男女反目成仇,或正经或荒谬,或悲惨或滑稽。而落到个人头上究竟如何?青帝有言:一切皆看缘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页 据说观看渡劫一度成为司命睡前必备,陪伴这位无聊的神仙度过了那些漫漫无边的失眠日子。以至于多位真君元君后来一看到司命那张脸,就难免想起那些峥嵘岁月。 鬼臾区得意一笑,不紧不慢地坐下来,这才眉飞色舞地缓缓开口道:「这几日我天天去青帝那儿串门子,三言两语地打探消息。终于!苍天不负有心人,你师尊我总算是在那些高深莫测的暗示中拨云见日、窥得天机,哈哈哈哈——」 容悦心急火燎的:「师尊您就别吊着我了,是什么快说呀!」 「别急别急,且听为师细细道来……」 按理说这天劫要义应是不容泄露的,目的就是维护劫数到来那一刻猝不及防的酸爽表情,以及得知天劫内容之后堪称丰富多彩的脸色,但为了宝贝徒儿能够留住原本就不多的颜面,鬼臾区真真是豁出了自己的老脸。一把年纪了,还每天翻墙钻洞地送上门去献殷勤,乐此不疲地把着青帝那只灵宠的小细腿儿号脉。偏偏鬼臾区又是天界那几个有名的老不死之一,比青帝不知大上多少个弯弯,骂不得说不得,惹不得碰不得。青帝一个小辈,只能含泪看着自家灵宠被折腾来折腾去,心里不住地盘算着如何救其于水火。加之容悦的天劫本就稀松平常,就是捧到司命眼皮子底下,他都懒得多看一眼。青帝想着,觉得说了也无伤大雅,故而为了送走这块老狗皮膏药,心一横就暗戳戳秃噜出去了。 「天地之间有法度,惟有正道是沧桑。」鬼臾区抚髯,装出一派智慧的风范来,「未来人间将有邪魔祸世,而神仙对凡间虽有管护之责,却不能随意插手,故而此次天宫便派你下界,行正义之事,助人间顺利渡过这场无妄之灾。」 「原来如此。」容悦长长地舒了口气。 「你小子可别高兴得太早!」鬼臾区幸灾乐祸,故作轻松地理了理有些分叉的拂尘,慢慢悠悠补充道,「此次下凡须以凡人之躯,是不得使用仙术的。」 容悦不由地瞪大了眼睛——这么多年学的法术,各种保命绝学,难道毫无用武之地了吗? 「莫心急莫心急!」鬼臾区淡定一笑,「为师是谁?那可是神农氏族第十代传人!在老夫的激烈声讨下,就算是青帝也得败下阵来。松口了!许你五次施法。不过仅此五次,你可得省着点儿用啊!」 凡间?岂不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吗?哪里用得完这么多次法术!容悦显然成竹在胸:「足矣,邪魔在哪儿?」 「不知。」 「那祸事是什么?」 「不知。」 「嗯?」容悦蹙起眉头,「这么关键的事,怎么一句也没透露?这要是找错了岂不笑话?」 「青帝这小滑头!」鬼臾区气鼓鼓地甩着拂尘,「小时候明明不这样的!执掌三界这几百年,倒是越来越狡猾了!不过他说让我不用太过挂心,想来此劫应该难不到哪里去……」 「那何时启程?」 「这我知道!」鬼臾区欣然道,「明日。」 「明日?」容悦怀疑自己听错了,「怎么这么仓促?」 「三日后会有仙侍引你去天河,那是极夜之境,也是神仙入凡尘的地方。一路沉入天河之底,尽头便是人间。此行是你的成仙之路,万不可马虎大意。司命小儿说,常有仙童渡劫不成反受其害,不幸殒命的大有人在!」说到这儿,鬼臾区蓦地还有些伤感起来,「为师并不期望你一定渡劫成功,得道归来,只求你小子能保全性命,全须全尾地回来,成不成仙的,咱不奢望。所以啊,扛不动的事不要强出头,该跑就得早点跑……」 师尊还是一如从前,天大地大,什么都大不过自己的宝贝徒弟。脸面什么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尽是些假把式,一把年纪也不在乎了。 看着时时刻刻都在为自己操劳的师尊,原本就不年轻的脸上如今似乎更沧桑了,容悦的眼神忽然有些湿润,鬼使神差地说道:「放心吧师尊,徒儿我一定不让您晚节不保!要安然无恙地回来,更要风风光光地回来,决不辜负您这么多年的悉心教导!」 鬼臾区不禁老泪纵横:这徒弟,没白养! *** 三日后,容悦如期在凡间醒来。 嗯?四周怎么漆黑一片?是入夜了吗?怎么貌似还躺在一个挺舒服的地方?不过,怎么感觉有些挤…… 他迷迷煳煳地从睡梦中醒来,眼睛还未睁开,手却好像摸到了一个胳膊似的东西,大骇,顿时清醒。扭头一看,身旁竟卧着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 做梦就罢了,怎么脸上还挂着垂涎三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笑容?容悦惊出一身冷汗,忙从床上爬了起来。 幸而这男子睡得沉,身旁凭空多了个人也毫无察觉。夜深人静的正适合跑路,师尊说得好,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容悦蹑手蹑脚走到门边,沉声敛气地刚把门打开条缝,一抬眼,却发现门口赫然立着个人! 那是个面容极清冷的女子,两人目光相撞的那一刻,她的手生生悬在了半空中,似乎正欲推门,却也勐地被眼前这个意料之外的人惊了一跳。两人面面相觑,空气里顿时瀰漫起一丝尴尬的意味。愣了片刻后,女子眉眼间锐意丛生,迅速抽出腰间的软剑,反手抵在容悦的脖颈间,扭身进了房间,一抬脚将门掩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页 「不许出声。」女子声音压得很低,眼眸里寒光毕现,像是藏着刀光剑影。 她是什么人?为何半夜来此?容悦不清楚,但看此人面色冷峻,怕是来者不善。 还记得第一次独自下凡时,也如同今日这般,一见到人就差点被抹了脖子。此时此刻,昨日重现,在这生死关头,他不由得深省,这是不是俨然成了他的下凡传统? 女子的眼神里也闪过一丝疑惑——明明守得好好的,怎么凭空多出了个人?原本是打算今晚完成任务回去復命的,现下看来,情况有些棘手。 她看了看床上睡得鼾沉的猎物,又扭头凛冽地看了看眼前人。 四目相对的时候,容悦第一次觉得,原来弱不禁风的女子,眼底里也可以有这么深的寒意。 说时迟那时快,所谓「弱不禁风」的女子抬肘就给了他一记手刀。把人噼晕后,手里的软剑化为白练,一圈一圈地亲眼见着他被缠结实了才放下心,轻手轻脚地走向床边。 四下静悄悄,殊不知,那个被拍晕的人,却在黑夜中睁开了眼—— 容悦想知道她意欲何为。 女子在床边站定,而后从腰间掏出一个精緻的瓷瓶,苍凉的月色洒在釉层上,泛着刺骨的寒光。 她俯身捏住了熟睡男子的两颊,似乎欲把瓶中之物灌入他口中。 这看起来绝不是什么好东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师尊说过,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行正义之事。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容悦挣开白练,飞身扫下了桌上的一个茶壶。「砰——」壶落地,应声碎成了无数的瓷片,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刺耳。 女子惊得勐一回头,被挣脱的白练乖乖飞回她手里,化作了一把剑嵴猩红的长剑。床上的人这时也皱起眉头,似有将醒之兆。 她的眼神霎时就冷了下来,满身敌意地敛起瓷瓶,而后正过脸,慢慢凝目看向容悦。握剑的手紧得泛白,似乎下一瞬就能将人生生噼成两半来。 容悦对上她的眼神,空气中充斥着危机四伏的气息,稍稍轻嗅,便足以令人窒息。他不禁思忖,凡间的待客之道,大都如此直截了当吗? 那女子身手利落,行动果决,提起剑便直直地刺了过来。容悦扭身一躲,顺势扫倒了两把木椅,试图惊醒那个熟睡的男人。谁料女子飞身上前,一前一后两脚便抵住了将倾之势,继而眼神一冷,长剑便化为一条黑亮的长鞭,狰狞着,张牙舞爪着追了上来。容悦左躲右闪,长鞭穷追勐进。 房间狭小,一招一式十分受限,容悦自小跟随各路仙家修习,左躲右闪,没几下鞭子便缠在了房内的桌椅柜阁上。他拽着长鞭尾端,与人正面对峙;对面的女子则牢牢握着鞭把,一脚抵在桌沿上,谁也不肯松懈。 唯有桌上零星不齐的茶具摇摇晃晃,大有倾颓之势,伴着细碎的瓷器相碰和茶杯缓缓划过桌面的声音,女子的心不由地提了上来。 反正也是僵持不下,容悦索性松开手,一脚踹翻了桌子,茶具叮叮噹噹地落了一地。桌椅倒地声、瓷器破碎声、两人打斗声,各种大大小小的动静总算是惊醒了房里唯一睡着的人。 「来……来人吶……」一觉醒来屋子里多了两个凶神恶煞,任谁也难以冷静,男人惊唿,却大气也不敢喘。 女子闻声不再恋战,纵身破门而出。倒不是怕真的会有人来围堵,隔壁的侍卫早已被她撂倒,他就是喊破喉咙也叫不来人。但麻烦的是这个不速之客,他的身手不凡,再缠斗下去无甚必要。时日还长,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哪知容悦并不顺她的意,追着她出了门,御风而上,竟还抢在了她前头。 「你是何人,意欲何为?」 女子本就恼他,如今去路受阻,更是没什么好口气:「江湖之事,休要插手。」 微风掠动她的裙裾,月光相映下,恍若一尊精雕细琢却冰冷无情的玉像。虽然这尊玉像的眼里盛满了肃寒之气,但容悦可以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其中并无半分杀机。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既让我遇上了这等草菅人命之事,就没有视而不见的道理!」 「我杀的是该死之人。」女子抬眼对上容悦,「此乃一方恶官,死不足惜。」 「他打杀你家人了?」 「没有。」 「他剥削你家赋税田收了?」 「没有。」 「那他欺侮你父母兄妹了?」 「也没有。」 容悦抬高声音:「如你所言,无凭无据如何让人信服?今日这人,我保定了!」 女子面色沉肃,话底里透着狠戾:「你最好守得住。」话罢,身形化作飞影,乘风而去。 望着她消失的地方,容悦不禁皱起了眉头——一次不成必有二次,此人身手不凡,又会法术,究竟是什么来头?没了仙术加持,他也不一定有把握敌得过她。不过让容悦有些疑惑的是,这个女刺客来势汹汹,杀伐果决,但似乎并不嗜杀,手段也称不上狠辣。刚刚刺杀时明明可以一剑封喉,却偏偏要选毒杀;明明大可与自己战上一场,却轻飘飘地走了。她究竟是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容悦不解地摇了摇头,飞身自屋檐上凌空而下。谁知刚落至门口,恰好撞见了那正欲开熘的中年男子,两人一时面面相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页 「少侠饶命啊……」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前,哭得情真意切,天崩地裂,两条滚圆的胳膊抱紧了容悦的脚踝,「在下上有老下有小,放我一条生路吧……」 怎么说跪就跪上了?容悦有些不自在,俯身挽他起来:「你误会了,在下并无恶意,只是……只是深夜无眠,出来透口气的时候,恰好注意到这边屋子里有异动,不放心,这才过来查看一番。谁知恰巧就碰见了刺客行刺,路遇不平,这才出手阻拦。撞翻桌椅茶具只是作惊醒之用,还请大人不要记怪。」 一听到没有性命之忧,那人立马来了精神,也不哭天抢地了,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谄媚地堆起笑:「不怪不怪,还要多谢少侠出手相助。不过——敢问少侠此行是要去哪儿啊?」 容悦思量了一会儿,没有立时回答他——他确实还没有想好接下来该做什么。 那人见他沉默,心里明白了七八分,讨好地凑上前:「在下名韦义,原本是个地方官,近日得了晋升,才千里迢迢赶赴中都上任。今日承蒙少侠大恩,本应好好酬谢才是,但路上实在太仓促。不如这样,少侠与我同行,等到了中都,我再好酒好饭伺候,以重金相酬,如何?」 容悦本就漫无目的,居无定所,眼下是钱也没有,人也不认识几个,这个提议确实中肯可行。那个女刺客也有随时杀回来的可能,按师尊所言,此行本就是行正义之事。这人求自己同行,不过是为了保命,倒不如称了他的意,以防再遭毒手。 况且,他总隐约觉得,那个女刺客身上,一定藏着他想要的法门。 「那好吧。」他沉声应道。 -------------------- 第5章 今夕何夕 ======================== 天日晴晴,和风阵阵,碧湖中泛起微波,偶有鸟雀掠水而过,欢鸣声声入耳。岸边,一道长堤直抵湖心。湖心亭中,偶有女子的嬉笑声惊飞湖中停栖的水鸟。 夏之秋从托盘里端出一个瓷碗来,笑盈盈地递给眼前人:「今日是你的生辰,给你做了碗寿面,尝尝味道如何?」 香气勾人口涎,灯青眼里泛出欣喜之色:「原来小姐记得!你一整天不提,灯青还以为你忘了……」 「一年就这么一天,你日日盼望,我怎么捨得忘记呢?」夏之秋给她倒了一杯水,「想要什么生辰礼?」 「小姐呀——你怎么每年都问这个……」灯青一口吞下半个荷包蛋,「灯青什么都有,也什么都不缺。」 「真的什——么都不要吗?」夏之秋拉长了声音去逗她。 「那……」灯青哽了哽脖子,咽下另外半个荷包蛋,小声道,「那我想听小姐弹琴,只给我一个人弹的那种,可以吗?」 夏之秋为将门之女,虽出身武家,却是诗书礼乐润养出的名门闺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善琴,琴艺乃中都一绝,曲高和寡。从前七弦古琴活泛于皇城坊间,深受世人追捧,这几年却衰败得厉害,只因深受上宠的贵妃娘娘尤爱月琴,皇帝广纳圣手,以致天下人纷纷趋之若鹜,剖旧取新。唯有夏之秋还固守着那一方古琴,从前在哪儿,如今依旧在原处。 灯青自小跟在夏将军身边学了些功夫,自诩粗人一个,却也极钟爱她手下雅致的弦音。最喜欢的事便是静坐着看夏之秋抚琴,在她眼里,小姐是世间顶好的女子,弹琴的时候,更像是从画里走出来、从天上飘下来的仙子。 「好。」夏之秋笑着看着灯青吃面,她总能把任何东西都吃得很香,看她吃了,好像自己也乐在其中,「慢点吃,小心噎着。」 她转身取来琴,在这花水相映的湖心亭轻轻坐定,右手微抚琴弦,一串悠扬清脆的乐声便如清澈的水流,从泉眼中汩汩而出。 灯青下意识停了筷子,屏声敛气地听着。 仕女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琴音古朴,涓涓而出。初起时浅吟轻唱,空谷迴响,恍若云海与朝阳水乳交融,相得益彰。乐声潺潺,沁人心脾,缓缓流入佳境。 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瞑目浅嗅,似有香兰生于幽谷,落英顾盼,暗香浮动。乐曲应弦而生,由春泉初初解冻时的高歌勐进,渐渐柔和为细水长流,尾声潮落。 「好听!」灯青久久回味着那乐声,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小姐,你弹得真好!」 「你总是最恭维我的。」夏之秋哂笑着托腮看她,「快吃吧,爹爹说有位高官抵京上任,今晚要在府院内摆烧尾宴,家眷也在受邀之列,让我们随他同去。他还差人送了几身衣裳来,待会儿吃完了,你也去挑挑。」 灯青点着头,更卖力地把寿面扒进嘴里。 *** 夜色入幕,一座府院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往来之人更是络绎不绝。 这位赴京的新官自人丁稀薄的雍州来,与当朝国师是同乡,据说此人颇有才干,在位期间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故而被破例擢选为吏部尚书。日前人还未抵达中都,新宅里便迎来送往,礼高三丈,今天特地设宴同乐,正厅为官员,偏厅纳女眷。 夏之秋端坐于其位,自落座那一刻,耳畔便尽是名门夫人、高家贵女们的逢迎之词,衣裳、首饰、子女、夫婿,殊途同归的最后,总逃不过地位和权势,明面上虽是奉承夸耀,言语中却都在各自较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页 一字一句入耳,夏之秋已经听了很多年。她定定地看着杯中茶,在那清浅的倒影里,好像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影子。高门女子哪个是不要嫁人的?年少时习得一身书卷气,以够得上另一个名门深院的门槛,被公子王孙挑选,圈入异姓闺中,什么四书五经,便再也派不上用场了。 爹爹还没有替她选好婚事,他说她是被捧在掌心上养大的,他曾说要选一个世间顶好的男子来配她,可夏之秋知道,这不是易事。 夏峥虽是怀化大将军,功政显赫,可已经远离疆场多年,不再受朝廷重用。纵然仍年富力强,不入圣人的眼,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连带着夏家女也成了一不上不下的尴尬存在,名头听起来吓人,却完全成了虚名,门槛低的人高攀不起,门槛高的人家瞧不上,多年来,一个上门提亲的人也没有。 那日后呢?日后是什么愿景?是待字闺中一辈子,还是在高门大院里仰望那方四角天空? 夏之秋嘆了口气,回头淡淡地望了灯青一眼,灯青立时明了,两人便趁宾客觥筹交错之际,悄悄从宴席上熘了出去。 走出宅第,行至一处小园,灯火都抛诸脑后了,方才有种跳脱尘嚣的松快。夏之秋长吸一口气,无比慰然道:「云尽月如练,水凉风似秋。这韦大人家的管事不错,将园子打理得也很好。」 灯青知道她心中在担忧什么,暗暗握住她的手:「小姐放心,将军那样疼爱小姐,一定会给小姐寻个好人家,小姐的下半生,定然是圆圆满满的!」 夏之秋听了便笑,问她:「我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灯青黯然垂下头:「这是灯青的愿望……」 「傻丫头——」夏之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人可不能指望着愿景过日子。」 今晚月色很美,被细密的枝叶打碎,随地而落,温柔的月光映着夏之秋同样柔和的面容,她忽然隐隐有些憧憬——世间之事从来不是绝对的,或许有万一。她自小没有母亲,也许神明慈悲,能够赐她一个温良的丈夫。 「希望以后的我,真能如你所愿吧……」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在园中逛着,没一会儿便行至一处水榭,亭台楼阁,交相辉映。不远处是一片颇为广阔的湖,一道长长的白堤直抵湖心,翠柳拂堤,花香袭人。 「这长堤和将军府上的简直一模一样!」灯青惊喜地拉了拉夏之秋的袖子。 「长堤上好像有人……」夏之秋睁大眼睛,踮起脚往长堤尽头极目远眺。 湖心之上,月光之下,一袭荼白衣袂裹挟点点墨晕,于宵晖之中翻飞跃动。岸边柳叶微颤,显然是有人在此舞剑——夏之秋看到一把冷剑凌光乍现,惊世而出。仗剑之人轻挽剑花,剑身探入湖水,挑起点点素沫,散落成银夜之中的漫漫光华。而后提剑齐眉,寒光倏然,一只深邃的眼眸浴光而生,在明亮而又晦暗,清晰而又模煳的夜色中亮如星子。 宛如谪仙。 一种窒息的感觉惊电般忽然漫至全身,她的手怔怔地停在胸口,只觉得自己的心都漏了一拍。 耳畔的风止了,鼻翼的花香散了,只剩眸子里,那一抹承接月光的影子。夏之秋不自觉地迈了步向前,脚下裙袂生花,雀跃地,欣然地簇拥着。那道长堤、那个人,都在眼里慢慢由远及近。 月华如流,男子负剑长立,向后一跃而起,衣角纷飞,襟带轻扬,身影有如苍劲的霜雪,边缘都溢彩流光。晚风拂来,青丝逸逸。 「好!」 夏之秋笑着,下意识地为他拍手叫好,却不知过了多久,直至那人停了剑看过来,才如梦初醒。 她为自己不合时宜的言语而两颊发热,正低头无措着,抬眼间,却远远望见那人转身向她走来。 胸膛之间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那一刻万语千言拥塞喉舌之间,脑海却里什么都没了。她看着他,忽而忆及那句年少时读过的诗—— 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 君子藏器于身,缓缓而来,湖风扬起他几缕长发,裁出几道柔和的光线。一步,两步,连带着脚下衣袂的掠动都是悦人的。 夏之秋屏住唿吸,看着他离自己愈来愈近,一时忘了言语。 容悦本是乏味,思量着如何早日回天宫,未果,这才找了把剑对月酬情。谁料无端之中见有人来,还喝了彩,不明所以,故而上前来,向眼前女子深作一揖,道:「多谢姑娘盛赞,不知姑娘前来,可是有事?」 夏之秋愣愣地不答话,只是直愣愣地看着他。灯青见状,忙推了推她,她这才回过神来,有些失措地应道:「我……适才……在园中闲逛,偶经此处……见有人在此舞剑,实在行云流水……才……忍不住驻足欣赏。」 灯青想让天下人都知道夏之秋的好:「我家小姐弹琴也特别厉害!」 「灯青!」夏之秋面色泛红,移过脸去低声喝她,灯青话已说完,在她身后捂着嘴嗤笑。 「那日后若有机会,一定领略一番。」容悦笑着收了剑,「在下敝姓容,单名一个悦字。」 夏之秋向他福了福身:「小女夏之秋,家住将军府,离这不远的。」 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却恍惚听见有人在唤她的名字,回头看,正是爹爹身旁的小厮来寻她了。许是宴席嘈杂,爹爹也疲于应付,要回府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页 夏之秋攥紧掌心,回过头来看着容悦,垂首向他又一福身:「得见容公子,乃幸事也。只是今日相见匆忙,日后若有缘再见,必设酒宴款待。」 她挽起衣袂,重新走向灯火通明之处,只是晚风拂面过的时候,忍不住回了头。 *** 容悦缓缓踱回了自己的院子。 今日那韦尚书到任,大肆宴请百官,少不得要聒噪到深夜。容悦扶额,揉了揉疲惫的眉心——这韦尚书着实不太地道,空口白嫖了个随行护卫。当初还说到了新府必有重酬,结果一到这儿,随便塞给他个偏僻的院子后,便再也无人问津。 院内栽着几处修竹,枝叶被浓夜裁剪成细碎的光影,投落在脚下。容悦于院中石桌前缓缓坐下,兀自满上一杯酒,有一搭没一搭地品酌着。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他忽而想起了不久前那个夜间行刺的女刺客。那人究竟是善还是恶?那样淡漠而冰冷的脸,天上的神仙也没几个这样的。还记得交手时,她曾言这韦尚书乃一介恶官。一路随行下来,虽不敢说他是个穷凶极恶之徒,但人品绝不会高到哪里去。或许她说的确有几分理,但此人罪不至死。她也曾言日后会再杀上门来,怎么一别数日,还不见什么动静? 容悦想不透,撇撇嘴,将杯中的余酒一饮而尽,杯底清脆一声,扣在了石桌上。 -------------------- 第6章 不速之客 ======================== 中都繁盛,如织入流,青楼画阁,宝马雕车。漫漫城中街头,摊贩林立,货郎穿行。当门吆喝声、沿街贩卖声、走街串巷乱步声、儿童嬉闹声、妇女簪花声、熟识相逢寒暄声,声声入耳。 长街正中,坐落着一处轻艷绮媚的楼宇,楼宇名为「悲台」,名字听着虽怪,却是所货真价实的秦楼楚馆。有人道此名莫大精深,二字杀尽世间浓情蜜意;有人道欲扬先抑,明贬实褒,是生意场上高深的噱头;还有人道老鸨叫浆煳煳住了脑子,竟起如此晦气的名字,岂不是诚心要将生意做死?诸如此类,众说纷纭。 此楼气势恢宏,明三层,外四檐,面阔七间,进深五间。精雕细琢,盘花绕凤,正门之上悬着一块漆匾,上题「悲台」二字,遒劲苍冽,金玉其外。楼内绣帘帷幔,撩拨人心,歌姬声喉曼妙,婉约吟哦;舞姬身姿绰约,眉目留情。时有穿堂风掠起幔纱,楼外人才能得幸窥见其中鼎盛干坤,却又隐隐约约看不真切,此一来,嚮往之心便油然而生。故而纵使名讳不喜人,悲台的客人却依旧只增不减,夜夜笙歌。渐而一家独大,成为中都之内首屈一指的好去处。 阁楼之上,某一雅室内香雾裊裊,有女子凭窗独酌,睥睨着街巷之中的人来人往。轩窗之外车马骈阗,楼上的雅室却鸦默雀静,一面高墙足以将人气尽数隔断。手里的杯盏空了,女子垂眸移回目光,馆阁之内,只闻得见沉沉的倾酒之声。 举起杯盏,清酒缓缓映出她的面容,艷如桃李,冷若冰霜。女子的手凝滞在空中,持着杯盏,却只是定定地看着而久未下口,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那是个垂髫的女童,她立于阳光之下,笑得虔诚而无忧,耳畔簪着一朵纯洁的白丁香。忽而蝴蝶蹁跹而过,她笑盈盈地招了手——究竟是看到了谁,眼里会如此熠熠生辉? 江令桥淡淡蹙着眉,信手将酒洒在了地上,重新满了一杯。而后缓缓看向窗外那方人间,脸上瞧不出是什么表情,淡淡的,冷冷的,而又似乎有所追寻。只是天宽地广,幼时便丢了的东西,一别多年,再想找,只靠回头是找不到的。 这方唱罢那方登场,人还未露面,长箫击掌的声音便已先行一步,登楼入阁。 「我的好妹妹,怎么又独自借酒消愁,殊不知,举杯浇愁愁更愁吗——」 话音之间,一身量纤拔的男子挑起帷幔,浅笑而来。 此人眉目如黛,面如冠玉,身着一袭石青色外袍,内里着一身荼白长衫,一明一暗,一阴一阳,两相交融之下,更显锋芒敛聚,刚柔并济。他手里携着一支青玉南箫,脸上噙着温和的笑。 「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何不叫上哥哥一起?」李善叶缓缓踱步至桌案,径直坐在了她面前,「再不济,哥哥替你叫几个男倌来?」 此二人系亲兄妹,兄长随母姓李,名善叶;其妹随父姓江,名令桥。父亲爱儿子,却更钟爱这个女儿,弄瓦之喜当日便给她题了小字——「望秋」。取「楼观相望秋色里,江山争丽海光中」上阙二字,纵使秋景萧瑟,也登时层林尽染,万山红遍。 「兄长又在打趣我了。」江令桥一笑置之,显然早已习惯了他偶尔玩味的言语。 相比于江令桥生人勿近的性子,其兄长倒是要开朗不少,平日里也肆意自在许多。因其天分过人,修道启蒙和功法精进也远胜于常人,故而十岁入忘川谷,十四岁便荣登左护法的宝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江令桥虽为右护法,虽然也是十四岁承位,但因年纪小李善叶两岁,生生厮杀了六年才方能与之平起平坐。 「何来打趣之说?」李善叶接过江令桥递过来的酒,却并不急着饮下,反倒饶有兴味道,「我们阿秋,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定是诸多君子好逑,挑花了眼,故而在此神伤。只是妹妹需得快些,哥哥我可想见妹婿了。」说罢,这才噙着笑缓缓倾酒入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页 纵然被夸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江令桥也并不受用,只望着窗外淡淡饮了口酒:「悲台是红粉青楼,兄长走得这样勤,怎么也没给我带个嫂嫂回来?」 「想见嫂嫂可以,拿妹婿来换。」 江令桥轻轻转过头来:「听这话,是已然金屋藏娇了?」 李善叶没有回答,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江令桥也没有什么兴趣继续追问。他问就答话,他不问,安安静静也更自在,这么多年,都是这样客客气气过来的。 「月余未见,谷主是又给你指派什么任务了吗?」 江令桥答他:「是,不过没什么特别的,刺杀一个新上任的吏部尚书而已。」 李善叶放下了手里的玉箫,给两人面前的杯盏各添了杯酒:「既然这样,怎么一连多天也不回谷中去?这么久未见,哥哥很想你。」 江令桥默默饮着酒,没有立时答他的话。 因为一场飞来横祸,二人被忘川谷的红衣主人收留,自此走上了修习魔道的漫漫长路。忘川谷幽暗、嗜血,一口荆棘杂芜的枯井,如何能让渴水的人如沐春风?幸而兄长一直深得谷主的青眼,修为又远在旁人之上,早早列为护法,江令桥承其庇佑,日子稍稍好过了些。加之她自身颇具天赋,又肯日夜勤勉修炼,谷里的侍下几乎没有能与其匹敌,这才有了后来的平步青云,荣登护法,开始真正执掌风云。 但成为了护法,并不意味着可以高枕无忧,忘川谷里虎视眈眈的人只会多不会少,弱肉强食的法则向来存在于各时各处,胜者为王败者寇,只要杀了强者,那么便可理所应当坐拥其权势、地位、手下。她厌恶谷里冰冷的气息,厌恶整夜整夜绷着一根弦浅浅睡去,厌恶从四面八方刺过来的刀光剑影——八岁入谷,十年了,一晃都过去十年了。 「幽冥异路帖以一月之期为限,杀一个人绰绰有余。」江令桥的眼神缓缓望向窗外,神色一如既往地清寒,「忘川谷的景色看遍了,哪里是骸骨,哪里是冷血,已经比我自己的名字还要熟悉。既来了人间烟火地,何处是山,何处是水,怎么能不好好看看呢?」 说罢,她偏过头来看着他,微微笑了笑。 这笑让李善叶的心有些作痛,便佯装煳涂,也回了个笑过去,然而,三分苦意都藏在酒里,品得悲从中来。 他知道妹妹不喜忘川谷深不见底的日子,那里不见天日,不生鱼禽,不像人间,更像是与世隔绝的地狱,各路牛鬼蛇神、杀人不眨眼的疯子齐聚于此。他不是没想过带着妹妹从此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也曾真真切切地付诸行动过,只是,那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他有心无力。这一方腥土永永远远地困住了他们,走不了,也不能走,这里是养育他们的温床,也终将成为困葬他们的坟墓。 他忧忧地看了江令桥一眼,她目光疏离,不知是何时失了最后一丝温度,成为了一名冷血无情的杀手,成了人人眼红、至高无上的右护法。这不是他的本意,他想让她如从前那般自在无忧。曾几何时,他们相依为命,踽踽同行,又是从什么时候起,至亲开始变得生分而客气?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欲望的另一头,他弄丢了天真烂漫的妹妹。 「只要你喜欢,去哪里都可以。」李善叶淡淡笑道,「只是别忘了,时而回来探望探望哥哥。」 江令桥没有说话,呷着口酒,轻轻点了点头。 或许是气氛沉闷了,李善叶的语气又欢快起来,搁下酒杯,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递给她,道:「近日闲来无事,置办了一家绣坊,你若是愿意,便去瞧瞧吧。」 江令桥接过来一看,是一面精巧的玉牌,上头镂着繁复的纹样,像是山水田园之相。她的眼神顿了顿,低头地将它繫于腰间。 玉佩细腻温润,与其旁那只悬着的香囊在一起,竟相辅相成,别有一番意趣。 「砰砰砰——」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客官,新丰酒可还需三两?」 应是悲台老鸨来了,李善叶声音明显抬高了些:「新丰美酒斗十千,嫌少不嫌多,进来吧!」 话音刚落,推门声起,一个珠围翠绕、傅粉施朱的年轻女子端着一个素雅的酒壶款款进了来。她身着华服锦衣,绮丽照人,不像老鸨,反像花魁,裊裊婷婷地绕过画屏,带进一阵香风。 「见过左护法、右护法大人。」冯落寒福了福身,颔首低眉道。 「无需多礼。」江令桥唤她起身,顺手接过了她手中的榉木托盘,「你来可是有事要禀?」 「正是。」那老鸨缓缓道,「新晋吏部尚书初至中都便宴请百官,近来几日又时常四处拜谒。今日倒是消停,一直在府中歇息,并无什么动作。」 「呵!」江令桥冷笑一声,道,「此人本是个地方官,蒙与国师同乡之荣得了几句好话,这才得以右迁,官拜尚书。这样一个天大的好处落在了他头上,怕是喜得祖茔都要冒青烟了。想他原本是个无名小卒,庙堂无根基,又见识短陋,首先能想到的,自然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此人官衔不高,却是个为恶一方的地头蛇,坏事做尽罄竹难书。如此,护法也算是行善积德了。」 「他这点功德,可洗不干净我手上的人命。」江令桥莞尔一笑,重新坐了回去,「哪日一命呜唿见了阎王,能收留我做恶鬼都是烧高香。况且忘川谷取人性命,向来只问金银,不论善恶功过,谷主既接了这门生意要他死,便不能让他多活一个时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页 老鸨盈盈一笑,表示贊同,又转身对李善叶道:「禀左护法,谷主有诏,命您今夜回谷,有要事相商。」 「好。」李善叶淡淡蹙了蹙眉,道,「我知道了。」 老鸨欠了欠身:「消息带到,属下先告辞了。」说罢,缓缓退步离开了雅室。 李善叶看向江令桥:「阿秋今夜可是要动手了?」 江令桥点点头,提起身旁长剑便站起了身:「天色不早了,今晚是最后期限,他不死也得死。」话罢,身影化作光晕散去。 空空的楼阁之内,只静悄悄地剩了一个人。李善叶沉郁着,方才愉悦的脸色一扫而空。只见他轻吐了口气,携起酒杯,缓缓望向亭台楼阁之外,衣冠杂沓的长街。 -------------------- 第7章 人心不古 ======================== 这几日晚寐时,容悦总觉得有奇怪的声音,扰得人不清净,可细听,却又不十分清晰,似乎是呜咽之声,他本以为是府上的下人心有委屈,故而寻了个角落哭诉。忍了几日,最终还是按捺不住,白日里四下寻觅了一番,未果。只瞧见府苑更深处,有一处极为偏僻的小园子,杂草、灌木掩映着。透过那扇月洞门,目光往里漫溯,隐约辨出有几处门院,但木扉深掩,瞧不明朗。 正当容悦欲踏步进去细探一番时,却迎面碰上管事带着三两个下人,铁青着脸走出来。 「你是谁?」管家的目光对上容悦,诧异道,「为什么在这儿?」 「……」 容悦也诧异——嗯?在这府上住了好几日,竟都无人知晓么?况且自己是一路护送这位新官来中都的恩人,当初许诺有重酬,如今寸金还未见,就要翻脸不认人了? 「我是……」 他正欲自荐一番,那厢管事的一拍脑门,接过话茬:「我想起来了!」 说罢,信手从腰间掏出一两银子塞到他手上,赶鸡似的;「银货两讫,此地不留人,快走快走!」 话音刚落,那几个下人便来推搡他出府。 这便是所谓的重金么?容悦心里烦闷,且不说他是个神仙,饶是寻常侍卫走了这么远的路,也不只是这个价吧?给师尊塞牙,老人家都要噘嘴嫌寒碜! 他眉头微蹙,十分不喜地拂去身旁那几人,敛了敛衣袍,大踏步走了出去,只扔下一句话—— 「银货两讫?管事这是什么意思?意指这府上的大人是个东西,亦或是……不是个东西?总之翻过来说过去,就不是个人喽?」 门口已无人影,只留下一阵冷风阵阵。 管事额头上汗涔涔。 这都是前话了,容悦自然是不死心,那破败的院落里,必然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身负天命,既然碰见了,便不能不管。所以今晚,他要再探一番—— 夜里黑黢黢的,小院里没有点灯,草木深郁,似乎瀰漫着一团巨大的黑雾,让人望而生畏,偶有三两声虫鸣嘈杂其中,更显得偏僻和荒芜。 门口无人守着,却上了两把大锁,想来是不愿更多人知晓。如此一来,容悦更好奇了——自己在府里也待了几天,竟没有丝毫察觉。这漫漫府宅的阴云之下,到底掩盖了什么? 他歪头看了那大锁半晌,最后从腰间一个不起眼的布袋中取出一根银针来——那是临下凡前,师尊赠与他的百纳袋,名为「苌弘碧血」。 据说这是自己那英年早殁师叔的遗物,师叔名为「山道年」,与师尊本是同根而生的亲兄弟。关于他,师尊甚少有提,但容悦可以感觉得到,他心里一直是挂念着故人的。想来一不愿遗物蒙尘,替它寻个归宿;二是赶上此次下凡,师尊收拾出一堆东西来,件件都要他务必带上,这才不得不忍痛割爱,将宝物借与自己。 银针探入锁芯之中,捣鼓了没几下,重锁便应声而开。 他心虚地把银针放回苌弘碧血中,生怕被人瞧见——这糟烂把戏还是当年在土行孙那儿偷学来的,若是让鬼臾区那老头知道了……容悦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绝对不能让他知道! 他轻手轻脚地进了院子,掩好门,半人高的杂草簇拥在脚下,掀乱了他的衣摆——看样子,这里已经很久无人打理过了。 「……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杨柳儿死,踢毽子;杨柳儿发芽,打波儿……」 一阵童谣的浅唱低吟和着哭腔断断续续地传过来,若隐若现,似有似无,颇像近日来困扰着他的那股细音。 容悦立时警觉起来,拨开杂草,开始向院内靠近。 院里有几处破败的厢房,门窗房栏稍旧,但好在不至于吹风漏雨。 哭声似乎越来越近了,逐渐清晰。他循声摸索着方向,小院不大,未消多大功夫,便看到一个年轻的妇人瘫坐在一口枯井旁,声音嘶哑地哼着童谣,夹杂着一抽一顿的啜泣声,怀中似乎还环抱着一个黄髮垂髫的女童。她一面吟唱呜咽着,一面轻轻拍着那女童的背,动作温柔而悲切。 医者的直觉往往比目光更敏锐,那女童身体僵直,显然没了气息。 容悦明白了哭声的由来,沉默地立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过去。 思量许久,他嘆了口气,最终还是决定上前。 「谁?」那妇人听到了脚步声,颤声问道,「是大人吗……是大人吗……民女求您,给阿笑找个大夫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页 她涕泪俱下,声声入耳,每一个字句都砸在人心上,伤人肺腑。 容悦蹲下身来,瞧见那妇人模样,年岁并不大,却因憔悴而显得苍老。然而模样周正,想来本是颇有姿色,只是眼睛红肿,浑浊蒙翳,已经害得厉害,看不清了。 容悦道:「我不是大人……」 话音未落,那妇人本能地后缩了一下:「你是谁……是大人派你来的吗……」 他復看了看她怀中的孩子,面色泛黄,身体僵冷无温。衣服虽然破旧,但干净整洁,脸和手脚也被擦拭得干干净净。他瞥了一眼妇人身后的井,想来应该是爱女深切的母亲一点点悉心梳洗的。 既然整理遗容了,又怎会不知道女儿已死的事实呢? 妇人攥着拳,小心翼翼地凑上前一些,语气近乎哀求:「你是大夫吗……能救救我女儿吗……」 容悦不敢应她说自己是大夫,只深深嘆了口气,而后缓缓地,沉重地吐出几个字:「节哀顺变吧……」 妇人浑浊的眼睛中刚泛起的一丝光迅速黯淡了下去,她呆愣了一会儿,而后喑哑着嗓子绝望地抽泣着。 「我的女儿……她还没有长大成人……她不会扔下我一个人……不会的……」 她的眼睛实在红得厉害,浑浊无光。容悦不忍再看她受苦,从苌弘碧血里取出一粒丹药,递给那妇人。 晴明散,明目活血,拨云见日。一粒入喉,立时辨干坤。 半死之身,无所顾忌。谁料服了药,不消一会儿便起了成效,可以清晰地看到那浑浊眼里密密麻麻的血丝褪去了大半,眼神也清明了许多。 妇人第一时间看向了怀中的女儿——那小小的、枯弱的身子,早已了无生意,细碎柔软的头髮也失去了光泽,残存着的是呆板、僵硬的黑色。 她颤抖着手去抚摸女儿的头髮,稚气的脸,和纯善柔和的眉眼,孩子的神色那样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 妇人痛苦地瞑上双目:「狗官……狗官……我就是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 空有哭腔,空有哀切憎恨的面目,眼泪却早已流干了。 「罪魁祸首是那位大人吗?」这时候本不应剜人疮疤,但长痛不如短痛,容悦心一横,「若你信得过我,可与我详说,我必竭尽全力为你讨还公道。」 妇人的瞳孔勐地骤缩了一下,而后才有些许舒展。她紧了紧怀中的女儿,无力地凝望着天边皎洁安宁的云遮月。当希望的潮水退去,岸上剩下的,只有斑驳丑陋的顽石。而她的希望经过潮起潮落后,永永远远地失去了波澜…… 「是那狗官,都是那丧尽天良的狗官……是他害死了阿笑……」 阿笑是她的女儿,也是她怀中那小小的、已经僵冷了数天的尸体。 原来,妇人与这官老爷本是同乡。她出身穷苦,是街市上一贩卖簪钗的小户人家,丈夫被强行充军,一别多年音信杳无,多年来与女儿相依为命,靠做些首饰过活。因有些姿色,生意还不错,可世态炎凉,偏叫那色令智昏的县令瞧上了。一日收摊晚归,被一群高壮小厮劫去了县令府,那地头蛇强要了她。妇人受侮后哭哭啼啼回了家,纵有千般苦楚,又能与何人说?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咽,毕竟日子还得过,女儿还没有长大成人,人生还有盼头…… 于是还像往常那般开摊收摊,阿笑虽然年岁不大,却十分懂事贴心,有时忙得顾不上吃饭,她便自己生火开灶,做好饭后第一时间给娘亲送来。谁想那混蛋色/欲薰心,连孩子也不放过,见阿笑的容貌相较于其母有过之而不及,又故计重施。妇人晚上回家后不见女儿,心急如焚四下寻觅,终在村头等来了一瘸一拐回来的女儿。冰冷的月光下,女儿身上的淤青、红肿,以及被撕毁的衣裳像恶狼般蚕食着母亲坠入谷底的灵魂。 她绝望、悲愤、痛苦,发了疯般提着刀就闯进了狗官府上,嚎哭着、嚣叫着、声嘶力竭地吼着要杀了他。结果自是可想而知,一个弱女子,如何敌得过一群卖力气为生的下人?那官老爷饶有兴味地腆着肚子笑眼瞧,粗圆的手指叉着腰,面目令人作呕。最后竟索性将母女二人一起掳来,圈禁于一个小院,兴头来了便去蹂/躏一番。 高墙之下,势力之内,妇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看着日渐枯藁的女儿,她的心都碎了。 她也曾跪地求饶,磕破头也不在乎,只求那官老爷放过她的女儿,可恶鬼从来听不进人话。好人无福身先死,恶棍营收百岁高。青天无眼,让败类加官进爵,那狗官得了消息兴奋地手舞足蹈,连忙收拾行李就要上路。为了掩人耳目,特地命管事的另遣一辆马车将「爱妓」们先送至新府邸严加看守,待他后脚跟上,便可日日饱食美色,随心所欲。 可怜阿笑自小便没享过什么好日子,身子骨弱,又被那恶棍蹂/躏,早已连站着的力气也无了。又经一番车马劳顿,抵府后便日日卧榻,饭食清水也吃不了几口,没几日便夭亡了。 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容悦嘆出一口浊气,他心中有愧,明明就在同一个府上,为什么一连数天什么都没有发现,直到事态无可挽回时才有所察觉?如果早点知道,或许也不至于此了。 更恼自己识人不清,当初就不该伸这个闲手管这桩闲事!让那个女刺客杀了他也就一了百了了,自己居然还为他申辩,自作聪明,可笑,简直可笑至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页 面前立着血淋淋的人命,容悦过意不去,而又无可挽回。半晌,迟疑着从苌弘碧血中取出一个黑釉冷瓷瓶,缓缓递至妇人面前。 「这是忘忧丹,可抹除世间任何痛苦的记忆。若你不愿意记起这些伤心事,那便服下它,重新开始吧……」 眼下,这是他唯一可以帮得上的忙了。 妇人颤颤巍巍地接下那瓷瓶,怔怔地看了半晌,踌躇之间突然顿了一下,无助地看向容悦:「那我还会记得阿笑吗……」 容悦说:「儿女是这场痛苦的根源,或许……忘记她,未来的日子能好过些。」 她低下了头,久久地望着手里的瓶子,那一瞬,眼前似乎又浮现了那些似曾相识的画面—— 女儿降生、夫君离去、咿呀学语,蹒跚学步…… 她尤记得女儿第一次开口唤她娘亲,第一次给自己做饭,记得寒冷雨夜里两个人缩在一床被子下取暖,记得自己开始准备及笄髮簪时,女儿期待的神情。 也记得那个深夜,饱受摧残的女儿带着一身伤痕悽惨地回来。记得之后每一天女儿痛苦疯魔的神色,记得她垂手离开人世的憔悴面容,记得自己身为人母却未照顾好女儿的那种剜心之痛。 她不敢回忆,不敢再记起了。 妇人攥紧药瓶,没有服下,也没有丢弃。 「夫君离去的时候,阿笑还在襁褓,我不想哪天他回来了,却不知女儿身在何处……」她枯藁的脸上拧出一个苦涩的笑,「或许……某天我撑不住了,会想起这瓶药,但现在……若是连我也忘记她了……她就真的不见了……」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容悦没有言语,微微颔首以表敬重。 妇人站起身,抱着女儿缓缓行至门口:「这地方我待够了,今天多谢小兄弟搭救,我本希望……有一日能手刃这狗官,但如今,恐怕是等不到了……」 她有些哽咽:「小兄弟,你是个好人,不介意的话,便去对面的厢房看看吧,我们是苦难中的一两个,这狗官一日不除,殃及的人只会更多……」 容悦点点头,向她深深行了一礼:「门路尽已打通,你只管放心走,这里,我会处理好的。」 妇人转身,缓步消失于夜色之中。 看到她走远,容悦才移步她所说的厢房门前,纵使心里有预期,然而门被缓缓推开的那一刻,他还是骤然愣在了原地—— 屋里牲口般关着十几个女子,年岁不一,上至三十有余,下至十岁不足,浑身破衣烂衫,各路伤痕。开门那一瞬,她们以为是那狗官又来造访,本能地向里瑟缩起来。 其间只有一个小姑娘不怯生,大着胆子看过来,那纯净而不掺一丝杂质的眼神,衬得周身的伤痕愈加令人气愤。 他怎么能!他怎么敢!容悦登时气血上涌,怒意中烧,恨不得将那狗官碎尸万断。 「你们等我,我马上回来救你们出去!」 他撂下话,提了把剑就杀出门外。 -------------------- 第8章 龙血玄黄 ======================== 江令桥轻手轻脚地潜进官邸,府中正静,想来夜深应该都睡了,这也合她心意,人不知鬼不觉解决了最好,免得见了红就一片人声鼎沸,嚷得人心肝脾肺都不舒服。 来之前,冯落寒便详细告知了府中地势线路,江令桥一直熟稔于心,这厢轻车驾熟,不一会儿就找到了那官老爷的房间。 「阎王要你三更死,岂能留你到五更。你我素不相识,奈何有人花了大价钱买你一条性命,这可就由不得我了。」 忘川谷以人命买卖为营生,江令桥自八岁来此,入谷的年岁数得清,却数不清手上过了多少条人命。反正是死后註定要下地狱的人,剑下亡魂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她从腰间抽出软剑,缓缓靠近那扇寂静的门。 这厢正欲推门而入,谁料刚打开一条缝,门后就有两把凛刀如勐箭般,几乎不给任何喘息的机会,径直冲着她的眉心突刺而来! 江令桥本能地将身一扭,凌空腰弓,后撤几步躲过了这当头一击。 这并非什么鲜见的场面,也未耗费她多大的气力。相较于忘川谷里没日没夜的暗杀,还算得上是稀松平常。 她微微站定,抬眼望向房间门口,竟一时间汇集了数十个身手矫健的侍卫,各个身披软甲,手中刀身银光泛泛,寒气逼人。 或许是动静太大,亦或许是那官老爷本就没睡,几下子打斗把他惊醒了。他起身,在那群侍卫的簇拥之中,缓缓走上前来,叉着腰笑得油光满面。 「吃一堑,长一智,日前我险些命丧你手,难道如今还会栽倒第二次吗?」 江令桥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兀自低头笑了几声。女子眉眼入画,月光照着她清冷,烛火映着她柔和,晚风一丝一丝的,不时吹开墨泼的长髮,发梢沾染了月光,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外来客。 从前尽想着保命,倒还未瞧见刺客竟还是个美人。那官老爷摩挲着嘴唇,脑子里忍不住开始浮想联翩一些骯脏的念头来。想着想着,不禁垂涎三尺。他定了定,佯作出威严的模样发号施令:「能活捉刺客者,大人我重重有赏!」 听到这句话,侍卫们顿时斗志昂扬,手里的刀都喜得拿不住了,一个两个跃跃欲试。江令桥却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眸中寒光一闪,手中的软剑便应声而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页 「去——」 随着主人一声高喝,软剑开始寸寸坚韧,在划破夜色的那一刻,化身成为一柄坚硬无比的冷剑,与那数十个侍卫缠斗起来。 主人身经百战,手下神兵自然也毫不逊色,一剑独挑数十人,丝毫不落下风。江令桥兀自坐于庭院中的石凳上,一手慢条斯理地斟着茶,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变换着长剑的进退攻守。 凡人如何敌得过自小修习术法的魔道中人?神兵威力骇人,一招一式快准毒辣,攻势更如雨点般稠密,那些个侍卫先前还能勉强应付,可未消多久,便开始显露出弊病来,这会儿已然乱成了一盘散沙。 以剑同他们戏耍了许久,江令桥方才仰头看了看夜色,估摸着时辰不早,是时候办正事了。 「收手吧——」她轻声唤了一句,话语里没有戾气,像是在唤一个多年的老友。 话音坠地,长剑应声化为一条白练,如毒蛇般盘踞起来,将众人团团围住,而后电光石火间勐地一收,数十人的脖子都被白练死死缠住。就在垂死之人抵力挣扎之时,白练高高悬起,没几下,所有强弩之末便都失了气息。数十把刀剑自空中无力落下,砸在地上,「哐啷——」发出最后一声哀鸣。 江令桥起身,一步步逼上前:「还有什么后招,一併使出来吧。」 那官老爷顿时面如土色,步步后退,直至内堂,才战战兢兢地立定,颤抖着喊道:「出……出来……吧……」 当真有后手?江令桥眉头微蹙,有种不祥的预感——难道是那天夜里那个人? 虽说他只会武功不会法术,可若是真打起来,必然不会轻松。 然而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事实不如她想的那般。只见面前慢慢围过来数个身形魁梧,面目狰狞的杀手,江令桥定睛一看,为首的独目人有些眼熟,人高马大,虎背熊腰,一手拎着一把寒气逼人的板斧,黑夜里泛着渗人的冷光。 她认得他,此人正是忘川谷的侍下,名为刘已,颇有身手,更有野心。数月前深夜行刺时被她察觉,去了他一只眼睛,以儆效尤。 她冷笑一声,满眼蔑视,道:「好啊刘已,你欺上罔下,偷揽私活,当真是不将忘川谷的规矩放在眼里了?」 那刘已还未开打便杀红了眼,怒气沖沖地喝道:「妖女!若不是你剜我一只眼睛,我也犯不着冒着触犯门规的危险前来取你性命!」 他握了握手中的兵刃,缓了口气继续说道:「你心狠手辣,不但夺我一只眼睛,还将其悬于门梁之上,蚊虫聚食数日,又将我束于霞露壑曝晒半月有余,让我在整个忘川谷丢尽了脸,此生我与你势不两立!」 「江令桥啊江令桥,你在这个位置上坐得太久了!久到我已经记不得在忘川谷中待了多少年,久到如今看到你这张脸我就觉得无比噁心!。」 刘已的面容如蛆虫般扭曲着,怒火自身后熊熊燃烧。 「若不是你觊觎护法之位,又技不如人,如今怎会沦落至这步田地?」江令桥直勾勾地盯着他,「剜你一只眼睛都是轻的,今日你若不能结果了我,我定将你五马分尸,每日一块丢入霞露壑,叫那些毒虫勐兽好好饱餐一顿!」 「大话谁不会说?江令桥,我奉劝你,别逞强了!待我取了你的头颅面见谷主,我就是忘川谷新的护法。届时荣耀加身,触犯这小小的门规又算得了什么!而你——不会再有人记得你了!你早就被霞露壑底那些毒物啃得骨头渣都不剩了哈哈哈哈——」 他笑得肆意张狂,好似心中所想已然美梦成真。 「你最好确保能杀得了我。」江令桥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我今日既来取你性命,就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话音一落,刘已身后缓缓走出好几个同样精壮的杀手,各个伤痕累累,要么缺只耳朵,要么断了臂膀,伤势各异,他们恶狠狠地盯着江令桥,每张脸上都氤氲着莫大的敌意。 一个接着一个,犹如倾巢而出,最后聚集了近二十人,每一个都是忘川谷的侍下,每一个都怒目圆视,杀意沖天,恨不得下一瞬就扑上来撕碎她。 江令桥没想到有这么多人,这个阵仗的确出乎她的意料。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心微微沁了薄汗,提剑的手却未曾颤抖半分。 恨,是一个人最为锐利的武器,若是人心中有仇恨,那么刀山火海也不足为惧。有了恨,将无往而不利——平心而论,这一次能不能赢,江令桥并没有把握,若是半数,尚且绰绰有余。可此处鸠集了近二十人,各个精干强健,虎视眈眈,黑压压站了一片,便是烛光也难透进来。 天,黑得愈发浓了。 她眼神骤然一冷,手中长剑一挥,瞬时化作一条长鞭,油黑乌亮,宛若吐着信子的巨蟒。 刘已看不透江令桥的表情,但这不重要,她向来孤傲,那张无瑕的脸上,从来也没见过除了杀意之外的神色。此刻,他已无心理会其他,沖身后厉声一喝:「兄弟们!今日不成功,便成仁——」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悽厉渗人的欢唿,他们目色猩红,挟着各自的兵器向江令桥杀了过来。江令桥没有迟疑,说时迟那时快,抬手摔了一鞭子过去,「啪」的一声,犹如平地惊雷,震得人耳膜生疼。鞭子张着利口落在了人身上,好似天边无数惊电霹雳作响,那是纤细鞭尾击碎皮肉的声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页 换做普通人,此刻应该早已皮开肉绽,但忘川谷本就不是普通人的栖存之地。鞭子高高落下,炸裂在髮肤之上,也不过是蹭破些皮,血都不曾渗出一滴。 他们桀桀怪笑地向江令桥袭来,脖颈怪异地扭动着,伴随着关节噼啪作响,让人闻之嵴背发凉。 「江令桥!」刘已喊道,「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你以为我们来此一趟是送死么?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你这场秋风。就连李善叶被谷主叫回谷中,这是上天有眼,你认命吧!不会有人从来救你的,明年今日就是你的祭日!」 江令桥并不受其扰,一面小心应对着前赴后继的敌人,一面分出心思纠正道:「是东风。」 「……」 「死到临头还这么多废话!」刘已气极,抡着板斧就砍了过来。 其他人见状,也吼叫着一齐涌了上来。江令桥一个旋身摔出长鞭,就近扣住了三个侍下的的脖子,一咬牙,奋力扔了出去。 「咚——」骨肉砸在地上,又是一声平地惊雷。 「来啊!接着上啊!」江令桥杀红了眼,抬手揩了把溅落在眼角的血。 剩下的人应声如虫豸奔涌上来,刀剑无眼,夺魂索命。侍下虽是忘川谷最低阶的身份,其命却极硬,万般打杀皆难灭命门。这方刚撂倒几个,那方又涌上来新的,新的刚去,未过多时旧的又復返,如此周而復始往復循环。 这是在生生磋磨她的精力和耐力——江令桥怒气蔓袭,鞭子霎时变回长剑,她挽起一个剑花,剑身在黑暗的夜里寒光一现。 如刘已所言,不成功,便成仁。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她将剑打横提至眉侧,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瞬时化远防为近攻。她的招式极快,又极漂亮,衣袂纷飞,行云流水,令人眼花缭乱。 相比之下,那群侍下的动作便稍显笨拙,格挡得也参差不齐,力不从心。不消一会儿,鲜血便染红了女子的剑刃,几个凶煞应声倒地,再无气息。 江令桥剑艺高超,这样下去并非长久之计。刘已见状不妙,忙大喝一声:「快聚拢,莫教这妖女有可乘之机!」 众人闻声,忙不迭朝刘已那边靠。江令桥抄起剑一挥,寒光凛凛的剑霎时又化作了墨色长鞭,狠狠地砸在慌乱逃窜的凶煞皮肉上,迫使他们不得不后撤了好几步。 「妖女且先交给我!」刘已抡起板斧腾空而起,一手一把杀气逼人的斧子,锐利的刃口张牙舞爪着便泰山压顶而来。 江令桥举起长鞭隔空一挡,板斧下来的那一瞬,长鞭又自如地幻化为坚韧的长剑。那斧头本就颇有分量,在刘已厚重身量的加持下更出其右,勐地砸下来,地面都为之一震!剑身与斧刃之间电光石火,摩擦出令人心绪不宁的声音,江令桥咬牙抵住他的重力压制,脚下的地面已经开始有所塌陷,挤出一堆碎石。 两相对峙,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刘已那只目眦欲裂的独眼,红得令人悚然,另一侧蒙着眼罩的颧骨下,正有丝丝血迹不断渗出…… -------------------- 第9章 守望相助 ======================== 「别挣扎了……我会给你一个痛快的……」刘已咬牙切齿地怪笑着,面容狰狞,手下还在不断发力——那是在燃烧生命,不惜一切代价置她于死地! 江令桥紧咬牙关,只觉得整个世界向她倾轧过来,其重难当。脚下越陷越深了,挤出的碎石堆簇在脚边,她紧蹙眉头,有些支撑不住了。 「啊——」她大喝一声,抬起右腿一脚踢在刘已太阳穴处。这是一剂良药,使得紧张的局面顿时有所松缓。刘已受了当头一击,被踢得意识有片刻模煳,江令桥趁势抽身,反手一刀划在他胸前,痛得他大叫,衣襟前立时渗出大片殷红。 到嘴的鸭子就这么飞了,刘已气得跳脚:「贱人你不得好死!」 此刻其他凶煞也已聚结完毕,他一声令下:「剁了她咱们就翻身了!」 一时间,对面热情高涨声势浩浩,又是一大波恶狼烧红了眼睛扑过来,各路兵器高高扬起,映射着眩目的光杀了过来。 江令桥再次化剑为鞭,冲着迎面而来的敌群就噼里啪啦地甩开来。可是人实在太多,挨挨挤挤如牛毛,这方刚抽倒,后面的人又将他们扶起,没有一丝空隙。 「哗——」 一把把兵刃从头顶唿啸而过,从身侧擦肩而过,她一面要躲明枪暗箭,一面又要制衡住眼前众人。之前的打斗显然耗损了太多真气和内力,江令桥慢慢开始有些心余力绌,招架不住了。 「咻——」又是一把飞刀凌空袭来,她一个后闪避开,谁料落地时脚底却有些踏空,不受控制地连连后退,长鞭也来不及变回剑赶来撑住她,眼见就要后脑着地之时,伤痕累累的刘已逮住时机乘胜追击,强支起身子竭力扔出一把厚重板斧,面目之可憎,恨不得当场噼裂她的脑袋,血浆四溅才叫好看! 江令桥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锐利的刀锋,她相信,只要那么轻轻一划,她的喉咙立时就能血溅五步,死得毫无痛苦。这一刻,她的身子仿佛僵麻了,这是将死之人才有的徵兆吗?她想躲,然而心有余而力不足,躲不掉了。前有兵器迎杀,后有凌空坠地,腹背受敌,四面楚歌。 「咣——」板斧笑意盈盈地追上来,噼断了眼前的空气,发出一声茹血前的嘶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页 此战已至尾声,她不再挣扎,闭上了眼睛,一抹笑缓缓绽放出来。 一个不畏惧生的人,又怎么会害怕死亡? 天不知道地不知道,兄长不知道,只有江令桥自己知道,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已经做好了全然赴死的准备…… 利刃旋至面庞,一滴血珠裹挟着摄人心魄的红喷涌出来,落在她的襟袖上,催生出一朵浅浅的,红中透黑的妖冶之花。 然而就在此时,江令桥忽然睁开了眼——她清晰地感觉到一只手从后抵住了她的腰背,将她稳稳托起,与此同时,一把长剑横空出世,径直击向板斧。 「嘭——」两把兵刃同时断为两半! 她扭头一看,有些惊诧—— 来人竟是那日阻拦自己的无名氏! 又阻又帮,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究竟是敌还是友? 只不过这些疑问尚来不及思考,容悦将她扶起,快速递了个眼神。江令桥瞭然,顾不得细问,甩开长鞭,鞭尾重重地击在地上,瞬时噼出数道深缝。容悦弃了断剑,袖中骤然飞出数根银针,萦于指上,一挥手便可直中敌人命门。 两人背向并立,身后杂糅着月光和烛火,将两撇身影裁成墨色的剪影。江令桥破败的裙裾落了点点血迹,脸上的尘土与血腥混在一处,她握紧手中剑柄,眼神沉着而坚定。 虽然容悦不可随意使用仙术,但好在师尊目光长远,让他在刑天手下偷师了不少武功,纵使不敌江令桥,但也只是稍逊一二。而江令桥修为本就高深,解决半数绰绰有余,况且刚才一番缠斗消耗了他们大半兵力,如今再战,便有了取胜的把握。 衣袂飒飒,青丝盈动,杀戮之气倾轧而至。容悦没有兵刃,只以银针作器,百鍊钢化为绕指柔,伤敌于无形。江令桥长鞭纵横,以柔克刚,鞭尾如蝎,噬人皮肉。二人初次抵御外敌竟十分默契,未消多时,那群凶煞已然强弩之末,无力回天。 刘已口中猩红一片,勉强支起身子,狰狞道:「贱人……今日我不能手刃你……他日必有人替我除之而后快……」 容悦看着他,十分认真道:「一群人欺负一个姑娘,非君子所为。」 江令桥抬眸看了看他,莫名觉得这句话有些好笑。 刘已咳出一口血:「士可杀不可辱,与其落入你这贱人手里,我宁愿自取灭……」 话音未落,江令桥一剑封了他的喉。 「废话真多,聒噪。」 「……」 她擦了擦剑,将其重新别回腰间,而后转身看向容悦。 「你是谁,为何出现在此,为什么帮我?」她开门见山地诘问他。 「先解决了他再说。」容悦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大步闯进房间,一把提住那正收拾细软欲偷摸熘走的狗官。 「少侠饶命……」狗官抖如筛糠,头涔涔而泪潸潸,「先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少侠功夫如此了得……这……这才有所怠慢……」他小心翼翼地陪着笑,又似恳求,「若今日……少侠杀了这妖女……我定奉上官爵财帛以示……以示重谢……」 容悦冷笑一声,直勾勾的眼神看得狗官心里发毛。 「他哪里惹到你了?」江令桥双肘环抱,慢慢踱上前来,有些阴阳怪气道,「之前不是还捨命相护么?」 一想起府苑中的罪孽,容悦就忍不住深恶痛绝:「先前是我识人不清,竟没想到此人丧尽天良!既然那日我出手救他,今日便由我亲手结果了他!」说罢便要提剑割断他的喉咙。 「慢着——」她拦住他,目光缓缓落在官员身上,「一刀解决也太便宜他了,我有更好玩的……」 江令桥扬起一个鬼魅的笑容——常年居于忘川谷,可也就这么点乐子了。她一步步靠近那狗官,言语犹如淬了毒:「还想活捉我?那我们就好好玩玩儿吧……」 话音未落,狗官还没来得及求饶,就先发出了一声悽厉的惨叫,只见江令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而后刀子由胸口滑下,慢慢落至小腹之下。 「满脑子淫/水,今日就此断了你的念想!」说时迟那时快,女子手起刀落去了他的势,狗官立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浑身痉挛起来。 「聒噪。」江令桥又是一刀,割了他的舌头。鲜血汩汩地从他口中流出,像数条不见天日的细蛇从口中爬出,红得渗人。 「好像还缺点什么……」她思量了一会儿,右手灵光一闪,一条麻绳便赫然出现在掌中。那绳子好似通灵之物,径直上前将人五花大绑了高高悬于房梁之上。而后又见她施法灌满一缸浓盐水,令其每隔片刻淋于伤处,长此往復。 「走!」江令桥拉起容悦的手腕退出房间,掌心推出一团火焰附于窗棂、帷幔各处,很快,火苗便燎灼着爬上屋墙和房梁,声势逐渐浩大,不消多时,整座府邸便将化为灰烬。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得容悦目瞪口呆,既想拍手称快,又怕祸起萧墙殃及池鱼,万一这女刺客记仇,趁势把自己也给收拾了…… 晚风乍起,他不禁哆嗦了一下。 江令桥拍拍手上的灰,復看向容悦:「人解决了,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么?」 「不急,边走边说。」 容悦抬眼见火势渐起,只怕有惊动外人的风险,想来刚才那一番打斗动静也不小,若是外人来了就难走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页 江令桥抿了抿嘴,似乎并不满意这个答案,但还是紧步追了上去。 「你为何要帮我?」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你是谁?」 「逍遥散人一个。」 「姓甚名谁?」 「容悦,海纳百川的容,怡然自得的悦。」 「为何在此?」 「执念于此,不得不至。」 「执念谓何?」江令桥抄家底似的盘问了一路。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容悦心中忧急,忍不住加快了脚程。转眼回到了那处偏僻的小院后,他三步并作两步越上石阶,推开陈旧的房门。房中没有掌灯,薄薄的月光透过户牖时才可勉强视物。 那十几个女子尚瑟缩在墙角,闻声见人来,不免惊了一战。见来人是容悦,神色这才有了些许缓和。 容悦俯下身,开始给她们松绑。 江令桥试探着走了进来。屋中积着陈年的灰,人一走入,周身的风灌进来,尘土飞扬,呛得人想流泪。她以手作扇,拂了拂面前的灰尘,一手托起一烛焰,点燃了烛台上的灯芯。房间里顿时被明光包裹,映得人心都暖和了些。 她转头看向墙角,目光徐徐扫过那一张又一张满是戒备之色的脸,再观其衣着不堪,心中显然明白了大半。 「这里不安全,我们得赶紧带她们走。」 容悦试图扶她们起身,却发现大部分女子身上都有淤伤,有的伤口甚至流血化脓,站起来都成问题,更不要说能够顺利走出这个院子了。 江令桥却抿了抿唇:「与我何干?」 她不以为然地看着他:「我只负责取那狗官的性命,并没有帮你救人的义务。」 容悦转过头来,眼眸中尽是诧异,「姑娘,你这就不仗义了吧?方才我若是袖手旁观,你还能这么趾高气昂地站在这里么?」 这话让人听着不舒服,江令桥眉头一蹙,不由地带着些许愠怒:「那我可多谢少侠出手相助了!这世间疾苦千千万,普天之下命运多舛的人比比皆是。今日你救得了她们,日后呢?你救得了芸芸众生吗?见一个救一个看着大义,却不过是扬汤止沸。可惜,我是个独善其身的小人,没工夫陪你日行一善,告辞!」 话罢,头也没回地转身出了门。 「……」 走得还真是干脆利落啊——容悦不生气,只是有些寒心。但他早该料到如此的,刺客向来茹血为生,没有遇上他们大杀四方就谢天谢地了,倒也不必奢望她古道热肠。 他如是安慰自己。 只不过现下时间不等人,这一屋子病弱女子行动不便,自己又身为男子,于凡人而言多有不便。可若是再不走,火就要从前屋烧到后苑,一旦被旁人发觉,再想离开就难了。 容悦心一横,欲结印施法将人打包了一同送出去。青帝允诺的五次法术用在此处,也不算白白浪费,顺便给师尊那老头攒些功德,好让他能晚些坐化。 然而就在他抬手之时,背后忽然响起一道脆生生的声音—— 「容公子?」 -------------------- 第10章 暗室逢灯 ========================= 容悦下意识地回了头,只见门外立着两个女子,其中一个手里横握着一把短刀护在前,满脸戒备之色;身后的女子则一身大家闺秀装扮,瞧着有些面熟,正探出半个头来惊喜地看着他。 「……夏姑娘?」 「是我!」夏之秋拍了拍灯青的肩膀,缓缓走上前来。灯青收了刀,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同为女子,只一眼,夏之秋便猜出了七八分,道:「公子莫急,我和灯青是乘马车出来的,车中宽敞,挤一挤还是能坐下的。现下时间紧迫,我们先将她们送去安全的地方吧!」 这才正常嘛——容悦此刻真想将那女刺客拉回来好好观摩观摩为人之道。 「此番真是解了燃眉之急!」他这才松了口气,俯身作揖道,「多谢夏姑娘。」 是夜,一驾马车匆匆驶离新任吏部尚书的宅邸,奔走于银色的月光下。而身后,一场无名之火悄悄爬上了高阔的屋墙,宣告着一场木与火,生与死,善与恶之间,盛大的极乐之宴…… 伤者众多,容悦和夏之秋便坐于前室,灯青驾车。 「小姐,现下去哪儿?」 「去府上吧。」夏之秋脱口道。 「等等!」容悦拦了下来,「夏姑娘非平凡门户,府外对家多,府内眼线杂,还是不要连累你们为好。寻个偏僻些的客栈,能歇脚就行。届时你和灯青姑娘戴上幂篱,后我们一步进来。」 情急之下难免思虑不周,听罢一席话,夏之秋由衷道:「还是容公子思虑周详。」于是转头告诉灯青,「我们去客栈。」 马车长嘶,毂轴作响。她透过夜色看向容悦:「今夜公子怎么会在那儿?是……发生了何事?」 容悦默了半晌。 「夏姑娘,」他忽然阴森森地诘问道,「如果我说,我是杀人如麻的恶人呢?」 灯青警惕地竖起耳朵,手缓缓握住了身边的短刀。 夏之秋被这突如其来的神色吓得一怔,愣愣地咽了口干沫,而后坚定地摇头:「不会的。」 骇人的面色褪下去,容悦问她:「为什么?」 夏之秋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笑道:「其一,若公子是恶人,那些女子们必然神色惊惧,而不是我看到的那般平和;其二……是直觉……容公子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页 耳畔掠过清风,容悦轻笑出声:「夏姑娘过誉了。」 夏之秋攥着衣角,见他笑,自己也忍不住莞尔一笑,摸了摸灯青的脑袋:「这么说来,多亏灯青半夜嘴馋,我们才会偷熘出来逛夜市。」 灯青暗自松开了手里紧握的刀剑。 「灯青鼻子也灵,路过尚书府时闻见了一丝烟火味。我想着你可能还在府中,又见府邸的后门虚掩着没关上,便进来看了一眼。」 这样的热心肠实打实对上了容悦的胃口,故而对夏之秋的印象十分不错:「多亏夏姑娘菩萨心肠,才使有难之人得出囹圄。」 夏之秋仰头看着天上一弯月,道:」我爹常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们夏家的家风向来是仁善为首,今日能助你一臂之力,既是我心之所向,更是义不容辞。」 容悦赞许地点点头,果然,世间还是好人多。 「不过……尚书府走水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容悦想了想,告诉她也无妨,正好长路漫漫,百无聊赖。 「月前,我无意中撞见一个女刺客深夜行刺这位新来的尚书,怪我识人不清,那时只想着不可让她滥杀无辜,便出手阻拦,后来更是应尚书之邀,一路护送他至中都。谁知此人竟人面兽心,行同狗彘……」说到此处,气愤涌上来,理智却又让他不得不压低声音,「他居然掳了十数位女子圈禁在府宅深院,像牲畜一样不闻不问,惟有兽性大发的时候才会叫人洗净带来,以满足一己私慾,甚至连孩童都不放过,致使幼女丧命母亲癫狂……」 夏之秋胆寒,有些心疼地看了一眼身后的马车,而后小声问道:「所以……你放火烧了府邸?」 「不是我,是那个女刺客。」 「就是先前要杀尚书的那位女刺客?」 「嗯。」容悦点头,「她先我一步杀了那狗官,又放火烧了整个尚书府,算是替天行道,我便没有阻拦。又想着走水一事瞒不住,便赶回后院,想趁被人发觉之前带她们离开。说到此处,还要多谢夏姑娘,若不是你们来,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夏之秋笑着摇了摇头,示意他不用在意。而后仰起头,将容悦方才的话又细品了品,喃喃道:「锄奸扶弱,仗剑天涯……那该是怎样洒脱的一位姑娘啊……」 容悦长坐着,晚风从耳畔贴面而过。他又想起了那个冰一样冷漠的女子,那个凉薄得深不见底的眼神,让人从心底里生出寒意来。 「小姐,到了。」驾车的灯青转头道,「这里离内城远,是周围最近的一处客栈了。我担心那些女子受不了车马劳顿,便停在了这儿。」 夏之秋四下观察了一番,没什么人,坊间也都熄了灯,便询问容悦:「容公子意下如何?」 「此处适宜,两位姑娘费心了。」 夏之秋边下车边道:「车上有些布匹,让姑娘们作披风围上吧,免得叫人看出异样。」说罢,带着灯青自去马车后取布。 *** 客栈后门处,一个伙计正蹲在墙角兴致勃勃地啃着鸡屁股。 此人尖嘴猴腮骨瘦如柴,吃的又是极油腻的下脚料,瞧着不是个宽裕之家。 容悦眼睛一转,嘴角扬出一抹笑意,而后背负双手,慢慢悠悠地晃到了那人身边。 「哎小兄弟,怎么这么晚才用饭?」他探头看了伙计手里的食物一眼,锁眉道,「怎么也不吃点好的?」 伙计白了他一眼,不予理会,自顾自继续吃。 「人生在世,就是一个难字,我从前吧,也是做客栈伙计的,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紧巴,一点点油水都捞不到!」 同行见同行,两眼泪一淌。听说他也是同道中人,伙计勐地抬起了头,眼里包着一包泪,声音颤抖道:「当真……」 「当然是真的。」容悦蹲下,作出惺惺相惜之相,加之月光幽暗,画面一时竟十分和谐,「不干一行事,不知一行苦。我跑堂跑了五年,天天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到头来却还是两手空空,娘子都讨不起,街坊四邻天天笑话!」 悲愤,默嘆,眼中噙泪,容悦每一个神色都深深叩进了伙计的心房。伙计当即扔下碗筷,嘴角微微抽动:「知己……知己啊……」他油光满面,涕泗横流,说着便要与容悦抱头痛哭。 然而还没来得及哭,一锭银子适时横在了二人中间,容悦的笑脸落在银钱之后:「兄弟,想不想挣些小钱?」 伙计的注意力当即就被吸引了过去,银子不多,却散发着迷人的光芒。累死累活这么多年,他的月钱从来都是散碎银子,还没摸过这么大的,魂儿都被勾去了。 「好,好,好……」他点头如捣蒜,「需要我做什么?」 容悦擎着银子的手转了几转,伙计的目光紧紧追随,一刻也捨不得离。 「我嘛,如今是个牙郎。行路至此,更深露重的总得找个地方歇脚不是?只是这次的货色吧……不太好,怕掌柜见了嫌晦气,不肯留宿——小兄弟,帮帮忙,让我们走后门行个方便。住宿钱不会少给的,剩下的全算作你的辛苦费,如何?」 「这……」伙计收回目光,面露犹豫之色,「万一掌柜的发现了,说不定要扣光我的月钱了……」 「……」 容悦咬咬牙,摸出苌弘碧血里仅剩的另一枚锭子:「这个也是你的——放心,我会时刻小心,不叫旁人发觉。只要掌柜不知晓,它们便都是你的了。再说,就算你被发现,这多余的油水,也比你的月银还要多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页 「好,包在我身上!」伙计一把夺下银锭,满口答应。 容悦终于松了口气,道:「行,我去牵马车过来。」 「兄弟等等!」伙计叫住了他,凑上去小心问道,「这一行当真这么富足?我看你出手挺阔绰啊!要不……带带兄弟我?」 「……」容悦尬笑几声,「嗐!你不知道,这行门数多着呢!各种难缠和不伺候,我这也是头一遭,试试水的,若油水足,我再回来捎上你,如何?」 「我看行,你先摸摸路,我等着。」 伙计似乎是看见钱途一片光明,脸上遂即笑开了花。 容悦赶紧熘去牵马车。 -------------------- 第11章 不期而至 ========================= 「掌柜的,我们住店。」夏之秋将一锭银子推至客栈掌柜面前。 掌柜一下子精神起来,笑眯眯地捧起银子,这才打量起面前两位头戴幂篱的女子。为首的虽衣着素雅,料子却是难得的佳品,身后的女子服饰稍逊,但也明显高于寻常人家。 他脸上堆起笑容,殷勤地问道:「姑娘想要住什么房间?上房如何?」 夏之秋装作巡视的模样四下看了看,慢条斯理地指着楼上一间普普通通的房间,道:「那间便可。」 掌柜循声望去,见只是价钱一般的厢房,不免有些失落,但仍不死心地问道:「那屋子一般,姑娘怕是住不惯,我们客栈的上房可是特地为了你这样的客官准备的,绝对包你满意,姑娘不如……」 「不必,」夏之秋笑着打断他,「我就要那间。」 无奈之下,他只得作罢,黯黯地沖伙计招招手:「二狗,带客官上楼。」 「多谢。」夏之秋颔首,又递上一锭银子,「我们饿得久了,麻烦店家再开个火,准备些饭菜来,越多越好。另外,我夜里睡得轻,不需要另外伺候,若无要事还请不要叨扰。」 「好嘞!」两锭银子亮得直晃眼,掌柜脸上立时又晴空万里起来,」保准让您一觉睡到大天亮!」 夜深,万籁俱寂。 灯青悄悄探出头张望一番后,轻轻掩上门,回头道:「小姐,没人。」 两人会心一笑,夏之秋轻声说:「走。」 话罢,两人蹑手蹑脚地推开门熘进了隔壁厢房。 房中十几个女子已经歇下,零零散散地坐了半屋子,无一不面容瘦削苍白,头髮凌乱衣着不堪,浑身散发着虚弱的气息。 夏之秋没见过这种场面,看着她们如此,心里忽然很难受。她虽自小布施,面对的也多是食不果腹,今日见此不平,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苦难。同为女子,自己称得上是金尊玉贵娇养着的,自小锦衣玉食,殊不知在那些暗无天日的角落,还存留着这样的人间疾苦。 「灯青,快把饭菜拿上来……」她说着,伸手去接灯青手里的食盒,将饭菜一一摆上桌,「车马劳顿,饭食疏简,各位将就着填填肚子吧。」 女子们似乎是饿得很了,饭吃得有些急,筷子也顾不得拿,径直用手抓了饭菜来吃。 「慢点,别一下吃太多。」直至容悦提醒,方才吃得文雅了些。 众人吃喝之间,容悦悄声询问:「夏姑娘,眼前夜色已深,寻常药铺早已关了门,可伤却是早治早益,你可知何处还有药材可买?」 「这……」夏之秋面露难色,试探性地回头望了灯青一眼,见她也摇头,便知多半是没什么可能了,只得微赧道,「我们知之甚少,怕是……」 容悦的目光沉了沉,情况有些棘手。 「砰——」的一声,房门被人一脚踹开,惊停了正在用饭的众人,角落里正商议计策的三人也不禁愣了愣神。 容悦定睛一看,正是那个拂袖而走的女刺客——她怎么来了?顾不得多想,他快步走上前。 江令桥以为他是来迎自己的,正欲开口说什么,却见他径直掠过自己,小心关好被踹开的门。 她转过身,将手里提着的包袱径直塞入他怀里,眉尾一挑,道:「喏,还你的人情。」 容悦疑惑地打开包袱,一看,紧皱的眉头立时抚平开来,抬眸看着江令桥,笑道:「你还真是及时雨啊!」 江令桥本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只是路过药铺时,脑海中不免浮现出那些女子身上的伤痕,最小的还是个没长大的女娃娃,想着想着竟不自觉走了进去,等意识回笼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一包袱的药材。她有些心烦意乱,想着所幸丢掉了事,然而最终,还是忍不住留了下来。 如今听了容悦的话,唇边扬起一抹漫不经心的弧度,寻了个座兀自坐下,掬了盏茶道:「我从不欠人情,你有恩与我,此番也不过是礼尚往来罢了。」 她缓缓扫了一眼正在用饭的女子们,侧目道:「她们呢?你待如何?」 然而没等来容悦的回答,身后忽然传来一位女子欣喜的声音:「这位姑娘想必就是那位手刃恶官的女侠吧?」 夏之秋有些紧张,看向江令桥的眼眸却熠熠生辉。 江令桥习惯性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此人衣着相貌透着清雅气,一眼便叫人看得出是官宦之家的女儿,又仙肌玉骨,举手投足间有世家风范,典型是书香浸润出来的文家小姐,偏偏身上又没有那股子酸矫劲,让人见了颇合眼缘,讨厌不起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页 「女侠不敢当,」江令桥坦言道,「受命办事,善恶不论,算不得是什么好人。」 夏之秋直愣愣地看着她,总也看不够一般,讪讪一笑,轻声道:「你不是坏人,我看得出来。」 江令桥觉得好笑,脸色一抹,阴森森地威胁道:「那姑娘可要小心了,万一哪天我要杀的人是你,可不会手下留情的……」 夏之秋显然怔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灯青就已经将她护在了身后。 江令桥默默一笑,没有再吓唬她,转而朝食案那畔努努眼,将话茬又拉了回来:「她们作何安置?」 老实说,容悦还没想好,事发仓促,他初下凡无权无钱,着实没有什么门路。 夏之秋试探性地提议道:「我们府上有空缺,或许可以安排她们做侍女。」 「不行——」 「不行——」 容悦和江令桥几乎异口同声,两人相视一眼,容悦先行开口道:「其一,府中人多眼杂,一下多了这么多下人,还都是来歷不明的女子,难免让人起疑。若因此让夏府遭难,不管是夏姑娘你还是她们被困,都不是我想看到的……」 「其二,」江令桥接过话茬,「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风言风语也是刀,这些女子浑身是伤,若是遇上爱嚼舌根的,届时身心双挫,再名贵的药也救不回来。」 他们分析得头头是道,夏之秋听罢,惭愧地笑了笑:「是我思虑欠妥,当局者迷了。」 「不,」容悦安慰说,「此事本就与你无关,我再考虑考虑。」 江令桥冷笑一声,搁下茶盏,掀起眼帘淡淡看他:「所以,在没有任何后路的情况下,你就贸然救了这么一大群人?」 容悦眯起眼,居高临下地看她。 「真是不懂你们脑子里怎么想的,就没有考虑过此举非但救不了人,还会陷自己于险境,赔了夫人又折兵么?」 这是什么强词夺理的言论?那种情形下,但凡良心未泯,谁能袖手旁观?更不论容悦此行就是匡扶正义。他有些生她的气,却不想同她争辩,道不同不相为谋,于是皮笑肉不笑道:「多谢姑娘送药来,现下夜色已深,就不便多留了。」 逐客令已下,江令桥站起身:「怎么,忠言逆耳,容公子皮薄听不进去么?」 容悦笑了一阵,对上她那不算客气的目光:「你我萍水相逢,见面不过三次,点头之交都算不上,姑娘就这么好为人师不吝赐教么?」 「平生纵览江湖,就靠脑子保命了,见不得旁人干这等赔本买卖。」 「我们很熟吗?我做什么事,如何做,又与姑娘有何干系?」 「你以为我这么喜欢操别人的闲心?若不是你有恩与我,就是哭着求我我也不会来。一番好言相劝被当作驴肝肺,真是浪费我百年难得一遇的善心!」 「善心归置在对的地方才可谓之为善,同是杀人,为民除害是善,滥屠无辜是善么?同为舌战,为人申冤是善。恶语伤人是善么?今日多谢姑娘雪中送炭,剩下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你……」江令桥气结,抿了抿唇,「罢了,东西既已送到,一来一往算是偿了你的人情,后会无期!」 容悦也赌着气,假笑道:「不送。」 江令桥看着他,眸光微微颤了颤,不再作留,纵身跃出了窗棂。 适才两人吵得谁也不肯让步,夏之秋没敢开口劝慰,现下见江令桥走了,忍不住有些失落。 「怎么三两句话就闹开了?我还没来得及与她结识……」她伏在窗边踮足远眺。 容悦打开包袱,挑拣所需的药材:「道不相谋,我向善她向恶,本就不该有交集,多说也只是浪费口舌。」 「不……」夏之秋喃喃道,「我与这位姑娘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却能看出她并非极恶之人。她既然不嫌夜寒露重特地跑一趟,便是心里存着善念……」 「是么?」容悦撇撇嘴,不置可否。 夏之秋转过身,轻声问他:「容公子,我想问你,那位姑娘姓什么?又叫什么名字?」 「她……」 容悦哑然,这才发觉自己还不知道她姓甚名谁。 见他沉默不语,夏之秋又道:「那位姑娘来了片刻,我只听见她唤你,而未曾听到你唤她的名字。我们相见也不过第二面,公子称我夏姑娘,可见不是心思粗陋之辈,之所以如此,只能是她问过你的名讳,而容公子你却从没有留心去问过她的名字,她了解你,而你却不肯去了解她,如此一来,怎能拨开云雾见天日呢?」 容悦的手忽地顿了顿,夏之秋的话不无道理,他发觉自己方才确实疾言厉色了些。须臾,抬眸看向夏之秋,缓缓道:「夏姑娘说得在理,我记下了。」 他回以笑意,极清明爽朗,夏之秋抬眸看见的那一刻,如沐春风暖阳,心下意识咚咚跳了起来。 「不……拙见而已……」她侷促地应道,耳垂微微发烫。 *** 翌日天光未明,霞光卧于云雾之间,似有似无,若隐若现。黯黯的光映在小楼的青瓦上,廊庑上,旌旗上,唯见西天月色犹存。 伙计打着哈欠开了客栈的门,立于门外正欲伸腰松骨,忽见一女子三步作两步走了上来,泼墨为发,暗香盈袖,衣着虽简素却讲究,细瞧其面容,艷如桃李,冷若冰霜。虽噙着一抹淡笑,却如薄冰易碎,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页 她掠过他,径直进了客栈,发梢擦过他的肩头,留下浅浅的余香。 江令桥很快来到掌柜面前,手肘毫不客气地撑在柜檯上,面色微愠地质问道—— 「掌柜的,你这客栈到底怎么回事啊!」 -------------------- 第12章 阐幽明微 ========================= 掌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我就住在你这客栈正后面,昨儿夜里本想歇息,可深更半夜你这客栈有间屋子一整夜都灯火通明。我这人又极难伺候,睡觉时见不得一点光,硬生生被闹到后半夜,实在受不了,便起来瞧了一眼。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那屋子里灯影幢幢,像是有十几个人走来走去!我一晚上忧惧难以入睡,故而今日特来问问,掌柜的,您这一间厢房竟要塞这么多人?」 掌柜心中暗惊,昨夜不是只有两位女子投宿么?十几个人?灯影幢幢?直至后半夜?这姑娘莫不是在说什么胡话? 他挺直腰板,清了清嗓子道:「姑娘莫要胡言乱语,小店做的是正经生意,童叟无欺,客官爱怎么住就怎么住。况且莫说是一间房灯火通明,就是我整个客栈上上下下点满了蜡烛,亮堂一晚上,那也是情理之中。姑娘这讨的哪门子说法,真叫人笑掉大牙!」 江令桥眼珠一转,语气很快软了下来:「掌柜的,你这话可就见外了。我此番来也不是找谁的晦气,只是实在好奇,一间普通大小的客房同时填了这么多人,不会……是在筹谋什么吧?」 她意味深长地笑着,梨涡若隐若现,美则美矣,却看得掌柜心里发毛,额前沁出一层薄薄的汗。 本就是为图清净才将客栈设在皇城外,多年来招待过不少住客,大抵都是再正常不过的投宿者,像昨夜那两个锦衣华服的女子也不是第一次见。只是她们出手阔绰,自己一时得意忘形了些,若是因此捲入什么纷争,怕是会吃不了兜着走…… 「咳咳——」掌柜故作镇定道,「姑娘你多虑了,昨夜小店的厨子上了些新菜式,客栈里头所有的伙计一起帮忙试菜,这才忙得晚了些。你也知道,小店白天要开门做生意,只有晚上清闲些,打搅了姑娘好梦,实在对不住了!」 「哦……」江令桥望了望身后几个干活的小厮,一只手便数得过来,回过头别有深意地沖他笑了笑,「原来如此,是我多心了,告辞。」 说罢,十分干脆地转身离开。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像一阵没来由的风,把掌柜早起的瞌睡吹了个干净,他久久凝视着楼上那间紧闭的房门,心中骇浪翻涌。 ***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之后,容悦明显感觉到屋门被人轻推开。他本就睡得浅,这下全然醒了,睁眼瞧见一个男子猫身探了半个头进来。 两人就这样不尴不尬地打了个照面。 「啊……哈哈哈,」没等容悦开口问,掌柜就先干笑几声,「客官,我是来送茶水的,天气渐热,喝上一口茶能凉快一整天!」他径直走了进来,像没看见几个席地而睡的女子一般,将茶搁在了桌案上,而后笑呵呵地退了出去。 不妙—— 容悦额前青筋勐跳,这间屋子住了人的消息只有一个伙计知道,现下明显是被发现了。此地不宜久留,须得尽快离开。然而为免夜不归宿,昨夜已让夏之秋先行离开,如今没了帮衬,恐怕有些艰难。 情况紧急,容不得多加思量,他决定第一次施法以解燃眉之急。 谁知,法印还没结出,门「砰——」的一声被人踹开——门外赫然立着四个衙役,眼珠瞪着,眉头皱着,嘴角下撇着,有的苦哈哈,有的笑眯眯,有的怒沖沖,有的乐呵呵。 「有人递状,说此地私藏难民,官老爷仁慈,接下了这乌糟状子!」为首一个乐呵呵的衙役颐指气使道,「你,你,还有你们,跟我们走吧!」 容悦横在他们面前:「小人并非不相信官府,只是因为好奇才问一句,大人打算如何安顿她们?」 一个怒气沖沖的衙役走上前,语气如炮仗:「你操那心!累不死你!大人明察自有高见,与你何干?带走!」 话罢,几个人一拥而上,把容悦沖了个踉跄。一人扶二带仨,三下五除二,转眼就把所有女子搀起来,浩浩荡荡地出了门。 容悦不知该不该阻拦,毕竟现下再无更妥帖的法子,凭一己之力很难为她们谋得一个好去处。平心静气而论,若由官府出面解决,或许不失为良计。 他缓缓坐下,揉了揉疲惫的眉心,细细咀嚼其中的妥与不妥。全然将此事交于旁人,他属实无法放心,但自己也没有更好的门路,思量半晌,决定各退一步,悄悄跟在那群衙役之后,看看他们究竟意欲何为。 然而打定主意正欲出门,却又被来人堵了回来,定睛一看,又是一群衙役装扮的男子立在门口,一旁还站着方才闯进来的掌柜。 容悦颅内登时「嗡」地一下炸开——中计了! 来不及细想,他一个飞身跃了出去,身后只余下掌柜和衙役若隐若现的声音—— 「奇怪,刚才分明有一屋子人的!」 「递假状是吧!我们这么闲陪你来这一遭?」 …… 容悦很快跟着来到了街巷之间,因为客栈地处偏僻,草木繁盛,一开始跟得有些不易,后来入了坊间才松快些许。天色尚早,铺子只零星开了几家,小摊也未支起几个,一眼望得穿所有景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页 那几个衙役明显不是寻常百姓,脚程快得惊人。容悦没了法术,纵使轻功不错,也只能勉强不跟丢。 不知过了多久,那群人放慢了脚步,转而猫进一家阔气的店面,再没了踪迹。 他追上前,看到一家绣坊,匾额上提着「罗绮斋」三个大字,正堂竖着一面华美雍贵的田园雕红锦屏,屏后罗绮熠熠生辉,随风翕动,令侧目者心嚮往之。 然而,第一时间映入他眼帘的,不是华美锦绣丝绢,而是那方屏风。容悦细看着,总觉得那画有些似曾相识—— 「哥哥,刚才那个姐姐好像落了东西……」深夜,江令桥前脚刚走,人堆中年纪最小的女童便拽了拽他的衣袖。 容悦接过一看,是一枚温润的玉坠和一只精緻的绣线香囊。玉坠纹样繁复,却飘然灵动,一派山水田园之相。香囊是常见的样式,新得很,然而并不怎么起眼。 「那你把它还给那个姐姐吧,她尚未走远,抄近路还能追得上她。」容悦把两样东西放回女童手中,摸了摸她细软的头髮。 夏之秋也称是:「现下伙计们都睡下了,离这里远着呢,不必担忧。」 「好。」小女孩乖巧地点点头,应声跑了出去。 ——容悦清晰地记得那玉坠的纹路,与这锦屏上的画如出一辙! 抬望眼,一女子穿过正堂,手里端着一个酒盏。路过屏风时,侧目看向门下立着的容悦,略微扬眉,嘴角缓缓浮起一抹得逞的笑意,而后向他高高擎起酒盏。穿堂风掠起她的一角衣袂,天青色的纱衣衬着月白的衫裙,宛如山间林木,春草萌新。 她转过身,一双笑眼缓缓移开,而后迈着轻快的步子步入了画屏之后。 容悦缓缓松了一口气——她最终……还是没有袖手旁观。 *** 江令桥行至后堂,找了个桌案径直坐了下来。 那日出了客栈,心里存着一口闷气,在外吹了片刻晚风,一个稚嫩的声音忽然叫住了她—— 「姐姐……」 她回头一看,只见一双小手捧着一只玉坠和一个香囊,笨拙而颤抖着,举得高高的,把清瘦的脸都遮住了, 「你……」 那一瞬间,江令桥怔了一下,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心里莫名有些难受。她的手缓缓从腰间的剑柄上撤下来,不带戒备心地接过了女孩递来的遗落之物。 「多谢……」江令桥蹲下身来,向她友好地笑了笑,「我叫江令桥,你叫什么名字?」 「阿罗,我叫阿罗。」小女孩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眸子。 「阿罗……」她喃喃道,「这些东西对我很重要,既然你帮我寻到了,便是于我有恩。你有什么心愿吗?说吧,只要力所能及,我就一定尽力满足你。」 「我娘常教我要路不拾遗,人再穷不能穷志气。江姐姐,我不是为了奖赏才特地把东西送还给你的。」 江令桥看着女孩认真的神色,轻笑道:「可是,我娘告诉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琚。这下可麻烦了,该听谁的呢?」 「嗯……」阿罗嗫嚅片刻,忍不住开了口,「那……姐姐,你……可以让我见见我娘么……」 「你娘?」 她低着头,有些哽咽,脚尖拨弄着地上的碎石:「那天……我娘亲她……她一边哭着,一边疯了似的……拿着火油去了县令府……后来,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姐姐,我很想她……」 她垂眸啜泣的样子很伤心,也很无助。某一瞬,江令桥像是看到了自己,一别十年,她已经快要记不得阿娘的模样了…… 「姐姐,若是你能帮我把娘亲带回来,你就是我一辈子的恩人……我会洗衣服,会做饭,我可以一辈子服侍你。若是……若你不能把她带回来,也没有关系的,替我转告她,那个县令已经死了,我现在……过得很好,每顿饭都在好好吃……让她等我,等我长高了,长大了,我就去找她……让她千万要等我……」 女孩似乎没有站着的气力了,蹲下来,将头靠在双膝上,一只手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画着。 江令桥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落在阿罗的头上,轻轻安抚着她:「会的,会有相见的那一天的……」 ——她把玩着手中的酒盏,玩够了便抿一口。忽闻身后脚步声起,算算时辰,该是老熟人回来了。 「拜见右护法大人!」四个神色各异的半大小鬼齐齐跪伏在她面前。 江令桥转过身,淡淡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嘿嘿——那可真谓是天衣无缝,堪称完美啊护法大人!」乐呵呵的小鬼第一个凑上来。 「他胡说!」另一个怒气沖沖的小鬼跳脚嚷道,「被人发现了,跟踪了一路,我跑得都快脚打屁股了!」 「哎呀呀,大体上圆满了,哈哈哈——」笑嘻嘻的小鬼出来打着圆场。 「呜呜呜……属下办事不力,请护法大人责罚……」剩下的一个小鬼才后知后觉地抹起了眼泪。 「行了,」江令桥一语定干坤,「我又不苛求你们,既然人都带到了,就回去歇着吧。」 「嘿嘿,多谢护法,那小的们就先下去了——」 说罢,四人摇身化作万千萤火,点点落在江令桥腕间的一根银骨链上,成了四只喜怒哀乐各不相同的骷髅。她低头摩挲一会儿后,起身撩开帷幔,进了内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页 「江姑娘,」一个管事模样的夫人迎上来,向她福了福身,「一切都已安置妥当了,待那几个女子身子好些,我再安排绣娘教她们学些手艺活。」 「好,我知道了。」她点点头,「你下去吧。」 独倚斜阑,垂眸俯瞰,阁楼之下针线翻飞,繁复的绣样应势而生。 一件事还两份恩情,划算——江令桥轻轻抚过腰间的香囊,一时觉得浑身轻松。 只是她不知道,有人在看到玉坠的同时,还看到了多年藏匿在香囊中的那颗,氤氲着仙家灵气的舍利…… -------------------- 第13章 暮去朝来 ========================= 忘川谷——时隔一月,江令桥又一次重回故园。 「参见右护法大人。」 「恭迎护法尊驾。」 「敬护法大人安。」 …… 自踏入忘川谷,一路上魔侍与侍下皆垂眉负手,向江令桥躬身行礼。她没有多加理会,走入禁门,行过漫道,行上长阶,缓缓踏入一宇琼顶高楼。 这里的主人不喜豁亮,四下只透着些暗光,映得各处幽郁而不明晰。华盖之下,一股强大而摄人心魄的力量正睥睨众生。 太极殿上,红衣女子高居宝座,青丝垂长如瀑,只在脑后稍挽了个髻。她斜倚在座上,漫不经心地撩拨着一把精緻华美的箜篌,见殿门口落入人影,这才抬眼看了看高台之下。 「多日未见,右护法别来无恙啊?」 「主人,」江令桥向她俯身一礼,颔首道,「属下幸不辱命,已取了韦义的项上人头。」 座上女子淡淡笑了一声:「孤就知道,护法从不会让孤失望。」 「谷主盛赞,」江令桥屈膝跪伏,「此乃属下本分,自当尽心竭力。」 女子停下抚琴,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江令桥。 「啊——生意又来了……「她笑了几声,「下一个,是他。」 说罢,女子抬掌,掌心缓缓浮出一面缀着红穗的竹简。推掌而出,竹简便来到了江令桥面前。 江令桥伸手,接住了它。 「老规矩,一月之期,幽冥异路帖上的人必死无疑。」 「是。」江令桥领了令,起身退出殿外。 人走了,楼空了,大殿重回死寂。正殿之上有方琉璃窗,透了些许光亮进来,惨澹若霜雪。红衣女子的指尖停留在琴弦上,缓缓拨弄开,清婉的乐声又一次流淌出来。 *** 今日忘川谷的天色难得好些,比平日亮了不少,却也仍是阴沉沉的——上一回见这样的天色是什么时候?江令桥一边回想着,一边行至护法殿。脚步停于殿门,她下意识握住腰间的软剑,另一只手缓缓推开了门。 门被一点点打开,没有异况,一切如常。她环顾一番后,将握着剑柄的手放了下来。 殿中空旷,静得能听到脚步落在冰冷地面上的回声。谷中人多眼杂,未免除不必要的猜忌和怀疑,江令桥很早就遣空了护法大殿所有的手下。她不是多金贵的人,没必要整日前拥后簇、唿来喝去。 大殿设有一席护法宝座,檀木为骨,金丝纵横,宛如血肉筋脉交错缠杂。江令桥敛起裙摆慢慢走了过去,眼神垂着,一面走一面似在思量着什么,不知不觉已行至尊座前。她坐下来,理了理脑海里的思绪,开始琢磨如何解决下一个将死之人。 正思量着,殿门忽的被人从外推开,一身量修长的男子逆着光走进来,温柔得仿佛镀了层光晕。 「回来了怎么不去看看哥哥?」他笑着向她走过来 江令桥站起身:「兄长所言甚是,我思虑不周了。」 李善叶的笑明显僵了一下,很快恢復过来:「阿秋,哥哥不是怪你的意思。你才回来,向谷主復命定然疲累,再去我那儿怕是更累一重,所以,哥哥特地来寻你了。」 「原来如此,」江令桥点点头,「兄长找我所为何事?」 「没什么事难道不能来么?我们可是至亲啊……」 他笑着摸摸她的脑袋,径直坐了下来。 「从前,兄长只在有事的时候才会来看我。」江令桥也笑笑,转身跟了上去,「大抵是一时习惯,心中已成自然了……」 闻言,李善叶一顿,面上氤氲着歉疚的神色,沉默良久,他起身轻轻抱住她:「阿秋,从前是哥哥做得不好,枉顾了你的感受,以后绝不会这样了,你相信我,好不好?」 语气极低极沉,几乎带着恳求。 「兄长,」江令桥抽身出来,乖巧地笑着,「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人陪,也不会再从前那样不懂事了。」 她信过他很多回,也盼望过他很多回。在身受重伤蜷缩于角落的时候;在中元祭祖时节一个人独坐到天亮的时候;在饿得手脚无力只能吃草木树皮果腹的时候;在那些受尽欺凌躲在山林里独自落泪的时候,她都在等待哥哥的陪伴。 可是他没有来。 她还记得有一日,兄长曾说要带她离开这座囚笼,她信了。对尚且年幼的她来说,兄长在的地方,才是灵魂真正的栖居之所。 可是他依旧没有来。 后来再见时,他变了卦,说要留下来,不走了。她心中失落,可为了他,还是一同留在了这个深不见底的冰窟里。 若不能相互取暖,必有人暴毙于冬风。兄长一日忙似一日,两个人渐渐疏远了,她知道他很忙,不会来,也不敢去叨扰他。那时常有忘川谷里的小喽啰来欺负她,但多多少少碍于李善叶能力高,受器重,对她尚有所忌惮,不敢太放肆。再后来,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若非生辰或是什么大事,一来几乎见不了几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页 慢慢地,江令桥已经适应了独自生活,而不依仗任何念想。她潜心修炼,增进功法,自己提剑解决脾气差的喽啰们,自己去听山谷凛冽的风声,自己去看天上日月轮转和星辰变换。以至于白驹过隙,转眼间过去了这么多年,当年那个笑着用饴糖哄妹妹的哥哥,不知不觉成了她世界里的陌路人。 「谷主委派了新的幽冥异路帖,我休憩片刻便走,就不多留兄长了。」 空气静默半晌,凉得发冷,李善叶看着她,定定地说了句:「好,那你万事小心。」 「是。」江令桥向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神色黯淡,负手转身走出了大殿。 江令桥的心里倒没什么波澜,像把不慎打翻的珠玉重新拾回妆奁中一般寻常。她缓缓坐下,仰望着头顶那方窄窄的天井。那里生了一圈杂草,几缕碎光就这么杂芜地落下来,在地上杂成碎片,她抱肘陷入了沉思。 *** 三日后,悲台。 青楼迎来送往,从不缺宾客。听闻有人豪掷千金,买得芙蓉花侍宴,往来之人较平日也多了些。 「芙蓉花乃是悲台仙葩中的一朵,平日里鲜少待客,真想瞧瞧她究竟什么模样啊!」 「据说濯世出尘,粉妆玉琢,引得无数显贵折腰。今日若赶巧,说不定能有幸瞥上几眼!」 悲台内,两个男子边走边言论着—— 「前些日子,听闻有富商之子花重金都没能换来美人一见,依我看,想要讨得这位芙蓉花的欢心,光有银子还不够,需得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呵!明明有才的无德的、有钱的无财的都伺候过,竟还这样挑剔,这世道真是叫人开眼,进了秦楼楚馆还能立牌坊!」 「仁兄所言极是,我看也别弄得这么弯弯绕绕,就该来者不拒,故作什么清高!好饭一起吃才香嘛!你说是与不是——」 「正合我意……」 他们想到了一处,意味深长地大笑起来。适逢一阵幽香袭过,迎面走来一身姿绰约的女子,微风扬起她柔软的衣袂,轻轻拂过他们的脸,薄扇之下,美人一双剪水的眸子笑盈盈地看了过来。 目光很快被勾了过去,两人看得移不开眼,一时忘记了说话。 女子未多作停留,浅浅一笑后径直向前走去,似乎什么也没听到。 走进一间雅居,其间珠光宝气,香雾缭绕。冯落寒已然候着了,正认真地整理着各种钗环首饰,见她进来,盈盈笑开:「来得正好,一会儿有客人,还不来挑几件称心的首饰?」 「是,冯妈妈。」江令桥笑着应她,却在转身关上门的那一刻敛起笑意,在铜镜前坐下,随手撷起一支青黛,兀自描起眉来。 冯落寒挑拣半天,最后挑了支华贵的金色步摇走过来,揽起一把玉梳,替她整理髮髻。 「护法大人,陈晚材叫了酉时的酒宴,要宴请一位贵客,让我们务必好生伺候。」 「又是上的花花肠子……」江令桥一边对镜描眉,一边漫不经心道,「罢了,既然真金白银地花了,我也不会驳他的面子,定然伺候得他挑不出一个错来……」 冯落寒笑笑,继续替她挽发。 陈晚材,尚书郎中陈舒康次子,陈舒康胸无点墨,因家中有些钱财买了官位,后来凭着逢迎之术一路升迁至此。然而此人不司政务,沉迷神佛,一心想要长生不老,揽了无数不义之财只为谋划自己的长生梦。膝下育有二子,也不是什么正派人,整日游手好闲,唯一的念想便是在陈舒康面前邀宠,好在他驾鹤西去之后可以独霸家业。 「我不去找他,他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且得好生照顾着,送他个一帆风顺、前程似锦的全席,若吃不了,那便兜着走好了……」 蛾眉描罢,江令桥的脸上缓缓浮起一抹笑。 冯落寒挽好发,拿起那支金步摇,在江令桥髮髻间来回比较,寻求着一个最合适的位置。 「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金步摇虽贵重,却满身沉俗,实在与护法不衬。」她黯黯道。 闻言,江令桥缓缓看向镜中的女子,黛眉凝脂,绿鬓朱颜,眉眼间落着淡淡的月华。她看着自己,目光不曾有一丝动摇—— 「我怎样不重要,能取了陈舒康的性命便好。」 话音落,步摇簪入髮髻,纤长的流苏悬于耳侧,金辉闪烁其间,曳曳生姿,衬得女子的五官端庄大气,明艷无俦。 彼时,悲台之外,陈晚材已至。 「容先生,你瞧,便是此处——」陈新材伸出滚圆的手,向眼前的青楼指了指。 容悦蹙眉:「陈公子口中说的好去处,便是这等风月之地?」 「悲台可全中都最好的青楼,里面的女子个个仙姿佚貌,绝不是别处轻易能比拟的!」 「我不去。」容悦不听他的花言巧语,转身就要走。 「哎呀!」陈新材忙一把拉住他,径直拽进悲台,「这其中可别有洞天,保准你身心舒坦,乐不思蜀!」 心里却暗自想着:开玩笑!老子我活了这些年头,就没见过哪个男人能在悲台门口打退堂鼓的! -------------------- 第14章 袍笏登场 ========================= 悲台共有二十四雅居,以节气题名。入惊蛰雅居,坐定,陈晚材满脸谄媚,笑呵呵地给容悦斟酒,见他不怎么下筷,还十分殷勤地给他夹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页 「吃啊吃啊!别客气!」他一笑,满脸横肉都在反着光,「我可花了大价钱,专门请了芙蓉花作陪,容先生就算不给我面子,也该给美人三分薄面,您说是与不是?」 容悦仍未动筷,狐疑地看着他。 陈晚材干笑一声,放下酒盏,象徵性地清了清嗓子:「那个……嗯……我确有一事相求……」 果不其然——容悦将身子向后一靠,直截了当地问他:「什么事?」 「容先生妙手回春,医术高明,这我们都有目共睹。我也知道我哥要请你去府上给老爷子探看探看,你说,这给谁出马不是出马?替谁看最后不都是给老爷子看?」 「当然,如果抹不开面子,怕我哥找你麻烦,咱们大可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借我哥的名头,献我的花头,到时候悄摸在老爷子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不过你也不必怕他,陈新材说穿了不过是绣花枕头,草包一个!只要容先生愿意帮我这个忙,有我罩着你,他绝不敢动你一根汗毛!」 容悦不作答,起身便要出门,陈晚材见状急忙追上去—— 「容先生!有话好好说别急着走啊……想要什么价随便提,我绝不会亏待你的!」 行至门口,容悦正欲抬手开门,忽然,门缝处传来「吱呀」一声,雕花的门便被人从屋外缓缓推开,彼时微风涌进来,轻轻掠动着来人的长髮与衣袂,一个眉目如画的女子就这样一点点映入眼帘。女子身量纤薄,霞裙月帔,明艷的金步摇随步履微微颤动,细碎的金色光芒温柔地映上面庞。 眼前这一幕似乎完全出乎意料,江令桥和容悦一个怔在了门里,一个怔在门外,面面相觑—— 两人就这样打了个惊天的照面。 见容悦脚步顿住,再看他的神色,陈晚材当即大喜过望——有戏,这银子没白花! 他径直把江令桥推到容悦身边,还没来得及迈过门槛的江令桥脚下一趔趄,几乎是踉踉跄跄地跌入了容悦的怀里。容悦下意识抬手想要扶住她,却因她穿得太过清凉而侷促地不知将手摆在何处,画面一时有些欲盖弥彰起来。 然而这正中陈晚材的下怀,他才不管两人真亲密还是假亲密,一併拉入屋内,迫使容悦重新坐了回去,江令桥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人强行按着坐在了容悦腿上。 「鸢容姑娘可千万替我伺候好这位贵客,只要他点头,事成之后我还有重谢!」陈晚材又乐呵呵地劝告容悦,道,「容先生也不必急着推辞,好好考虑一番再告知我,就在此处想,只要想明白了,我随时恭候!」 温香软玉,红袖添香,这传说中的芙蓉花竟貌美如此!陈晚材一面捨不得美人,一面更捨不得万贯家财,无奈只得割爱。现下暧昧正浓,乃是良辰美景好时节,他生怕自己耽误气氛,以至于容悦为陈新材所用,故而言毕,连忙脚底抹油熘之大吉。 「砰——」门被关上,细尘扬起,屋里静悄悄的,只剩下江令桥和容悦两个人。 江令桥转过头,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 「说吧贵人,想要我如何伺候?」她垂眸看着他,睫毛上落着余晖,两人目光相抵,空气微微发热。 容悦看惯了她平时冷淡的模样,陡然见这身妩媚的装束,又离得这样近,心不自觉跳得快了些。他的喉结无声滑动了一下,很快背过脸去:「你先起来。」 江令桥嘴角一抿,乖巧地站起身来。 「你怎么在这儿?」她漫不经心地问他。 「你怎么在这儿?」容悦这才转过头来。 ——又是异口同声,容悦照例先开了口:「陈晚材请我吃倒戈宴,让我推了陈家长子陈新材的邀约,希望以他的名义去替陈大人把把脉,开些延年益寿的方子。不过……你这又是迷晕了哪个女子?竟穿了人家的衣裳过来,方才我差点没能认得出。」 江令桥撇撇嘴,抬眸看他:「年纪轻轻的,眼神这么不好么?」 她兀自坐在了容悦对面,道:「这就是我的衣裳……」 「嗯?」容悦愣了一下。 「这是我的本家,我是悲台的人。」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哦……芙蓉花,是吧?」 那带笑的口气听来有些戏嚯,不知是在笑这个别致的称谓,还是在笑名号与本尊不符,江令桥抱肘,睨了他一眼:「凭本事吃饭,不可以么?」 「你不是刺客么,难道大隐隐于市?」 「我愿意挣两份银子,你有意见?」 容悦一边拾起筷子,一边点头淡淡笑道:「我怎么会有意见?我算哪棵葱……」 「不过,你有一身好本领,实在不必吃这碗饭。」他顿了顿,道,「不值当……」 江令桥没接话,屋子里一时有些过分安静,足可以听闻沉香裊裊升起的声音。半晌后,她吐出一口气:「罢了,给你的考验就算过了,日后,你可以跟着我。」 「真的?」容悦眼里熠熠生辉。 江令桥看了他一眼,起身就要出去,轻飘飘地扔下两个字—— 「假的。」 「你别走!」容悦下意识起身叫住她,「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江令桥停住了脚步,回首问他:「你觉得呢?」 容悦心下明了,爽朗一声笑开,他问她:「我叫容悦,你叫什么名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页 女子停下脚步:「江令桥。」 屋里的香雾轻轻颤动了一下,容悦似乎有些没听清:「江月尧?」 「错了,」她一字一顿地纠正他,「江,令,桥,字望秋。」 说罢,抬步出了门。 「江令桥……江望秋……」容悦默念着,从怀中取出一方锦帕,低头凝视了一会儿,缓缓笑开,「我就知道是你……」 入凡以来,他从未有一日忘记过此行的目的,可那劫数说得模稜两可,既是匡扶正义,又是如何个匡扶法?日日走街串巷、行医布药?亦或是在街头巷尾支个义诊的摊子,闲暇时与看相的王叔和卖菜的李婶拉拉家常?天晓得这善缘得积到何年何月! 于是日前,容悦对江令桥言明,道愿意入其麾下,一同大杀四方。当然,他并非真的想杀人,而是觉得江令桥的人命买卖或许是渡劫的法门,况且她所杀的人中不乏穷凶极恶之徒,惩恶扬善乃大功德。 最重要的是,他们幼年相识。 他从未忘记过十年前的那场相遇,那时本想在人间多留几日,谁知半夜就被鬼臾区给逮到,径直提熘了回去,待醒来后,人便已经在天上了。 没有姓名,没有告别,那是一场无疾而终的相识。幼时,容悦常常会想起那个刀刃向人的凡间小姑娘,想她醒来寻他不得,会不会怪他不告而别、无信无德。那方用来包扎伤处的帕子,他还没有来得及还给她,上面有她的名字,他记了很多年。 两次下凡,他遇见的第一个人都是她,容悦相信,冥冥之中,他们之间是有缘的。 或许正是託了这股没来由的缘分——江令桥起先听罢,还有些狐疑地打量着他,刺探的目光令容悦如芒在背,然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审度了个遍后,她居然松了口,允许他来,只不过要先考验一番。 中都城中有一陈家,陈老爷官拜尚书郎中,多年搜刮不义之财,家境富庶无比。江令桥允诺,只要容悦能谋划取他性命,便算过了考验。并一再强调需得慢刀放血,一命呜唿不值得提,能运筹帷幄,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才是本事。 故而这几日,容悦一直忙于此事。几番打听下,得知那陈老爷子虽然家财万贯,却视钱财为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一心只想长生不老,为此雇用了大量方士,吃了无数丹药,却依旧不见起色。 他眉心一跳,计从中来——陈家二子不对付不是什么秘密,家丑早就扬到大街上去了。他便先从大哥陈新材下手,在城中妙手回春几番,得其青眼,顺理成章成了座上宾。又设计巧遇二弟陈晚材,打量须臾后,道其有疾在腠理,入夜将发作。 陈晚材向来瞧不上陈新材,更瞧不上他的门人,嗤之以鼻,不以为然。谁知回去没多久竟真的浑身疼痛起来,寻了大夫扎针方才好受些,彼时才内心一惊,忙遣人去请容悦。容悦并不苟同大夫的针法,换了穴位重新施针,若隐若现的疼痛顿时烟消云散。陈晚材如遇千里马,赞不绝口,当下便想将其纳为门客。毕竟这样难得一遇的神医,老爷子一定心满意足,谁占了先机,谁就是父亲最看重的儿子,届时高官厚禄的下半生,易如探囊取物。 或许是缘分使然,考验结束得比想像中顺利太多。容悦唇角含笑,小心将锦帕放回怀中,而后起身出了门。 下凡数日,脚步第一次肉眼可见地轻快起来。 *** 皇城之中,危墙下暗流涌动,一辆马车自远处疾驶而来,于城门处戛然而止。 驾车人一副侍卫模样,从腰间取下腰牌:「国师入宫,速速开门!」 守卫受令,连连避让,高声喝道:「开宫门——」 巍峨的宫门缓缓洞开,车马便如此一路无阻地驶入皇城中。至内城,侍卫勒马停下,车上人挑帘而下,他一袭紫檀色长衫,皓眸星目,墨发束于一精緻的冠中,以一支银制的髮簪挽着,簪头镂着几朵簇拥着的花,瞧来像是海棠。 「走,去琴嫣殿。」 说话之人名唤楚藏,性情持重,年纪轻轻便已位居国师要职。 「是。」驾车人颔首应答,他叫白道,是楚藏的贴身侍卫。 楚藏遥遥望着琴嫣殿的方向,阔步疾走过去,傍晚风凉,宽大的月白披风拂过宫中朱栏,尘埃里掀开一朵浅浅的花。 -------------------- 第15章 温澜潮生 ========================= 临近琴嫣殿,还没进去就听到了孟贵妃矫揉造作的笑声。 「陛下你讨厌……」 「陛下,这是臣妾特地为你做的,来,臣妾餵你……」 两人总是这样旁若无人地腻歪,偏偏皇帝就好这口,后宫偌大,独宠贵妃一人。 宫外跪着些许朝臣,想是扫了皇帝的兴,不得召见,只得长跪于此以表决心。而皇帝丝毫不受挟制,当真不闻不问地任由他们跪着。年纪轻的尚能撑住,上了年纪的跪了许久,身子已经开始不住地打颤了。 闻见身后有脚步声,众人回头,见是楚藏,这才松下一口气,如见救星。更有甚者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来,话还没说上,就两泪纵横—— 「国师来了!」 「你来得正好,快劝劝陛下吧……」 楚藏拍拍众人项背以示安慰:「大人们不必多言,我已知晓,今日是特地来这一趟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页 他眉头紧锁,解了披风扔给白道,径直走上殿前。门口的小内侍见是当朝国师,也不敢多加阻拦,乖乖开了门让他进去。 琴嫣殿中,皇帝正与贵妃你侬我侬,见楚藏来,也不恼,满面春风地说道:「国师回来了?」 楚藏立定,行过君臣之礼后,道:「才回的中都,这便来向陛下復命了。」 「嗯嗯……好……」皇帝的心思显然不在他身上,正瞑目专心享用着贵妃餵到嘴边的吃食。 贵妃瞥了他一眼,笑道:「国师这一路赶来,风尘僕僕,想必也是舟车劳顿了许久,若无事,不如尽早回去歇着吧?」 虽是一副笑模样,却不是什么好脸色。 「对啊……」皇帝也附和,「国师日夜操劳,若把身子累坏就不好了,那可是江山社稷的折损。」 楚藏轻摇了摇头:「微臣身子尚可,只是听闻数日前抵达中都的吏部尚书不幸为人所害,死状惨烈,兇手是谁暂且不提,官位已然悬空数日,正如国不可一日无君,这官一级盖一级,下面的人也不可群龙无首……」 「诶——」皇帝手一挥,并不在意,「此等小事国师做主便好,不必特地来过问朕,朕相信你的决断。」 这几年来皇帝总是如此,不似从前那般上心朝政了,视朝月不再三,大臣罕得进见。整日只知流连香枕软榻。然而对后宫如此上心,年逾知天命仍无子嗣,妃嫔的肚子一个静似一个,九五之尊的权势荣宠享有了,天子的职责却一样都未尽到。 楚藏的头有些隐隐作痛,他撩袍跪下,向皇帝庄重稽首:「陛下乃一国之君,有统揽政务之责,若将朝事罢手于臣子,难免引来文人口诛笔伐。微臣的名声为敝履,弃之无谓,可陛下不同,您是九五至尊,是江山之主,唯有陛下才能撑起黎民百姓的生计……」 「谁?」话音还未落,皇帝便跳脚怒喝,「谁敢搬弄国师的是非,朕砍了他!」 「陛下!」楚藏的声音高了几分,「无人在背后议论臣!只是国事紧要,陛下需得上心些才好,否则天下人又能依附于谁呢……」 「怎么——」贵妃插话进来,「国师言下之意是天子血脉就不重要,可以抛弃不论么?」 「臣非此意,皇嗣固然重要,但也不可失了偏颇。娘娘深明大义,心中定然有分寸。」 「呵!这话说得阴阳怪气,旁人不知,怕是要以为国师责怪本宫红颜祸水?」 她的话里分明存着刁难,楚藏对上她的目光,不留情面道:「月前江南一带水患频发,臣奉旨前去治水,远离朝堂数十日,娘娘作为陛下枕边人,难道不该以社稷为先,规劝陛下多关心朝政么?」 「哦?」贵妃冷笑一声,「国师是在教本宫如何为妃,教陛下如何做皇帝么?」 「娘娘何出此言?微臣自认忠于宁国,忠于陛下,从无半分肖想。此去江南,水患湍急,臣数次死里逃生。此番大难不死,便弥足珍惜活着的日子,臣是怕……怕哪日先于陛下离去,再想谏言也不能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肯退让,偌大殿中,反唇相讥之声振振。 「够了!」皇帝被吵得头疼,一拍案,怒喝起来。 「陛下……」 殿前所有人吓得登时跪了下去,大气也不敢出。 皇帝看着争得面红耳赤的两人,十分气恼,却又无奈,径直拂袖而走,头也不回,剩下一屋子的人小心翼翼地喘着余气。陡然见天子,殿外的人也被骇了一跳,立时垂眸低手,跪得老老实实。 半晌,见楚藏出来,大臣们才连忙起身凑上前去探问情况:「如何,如何?陛下怎么说?」 楚藏面色凝重,沉声问道:「我离开的这段时日,陛下当真一日未朝吗?」 「自是如此……」 「情况属实……」 「千真万确!」 一群人摇头嘆息,其间更有年长的官员悲从中来,拭泪道:「亘古未闻吶……」 楚藏揉了揉眉心:「但愿陛下能听进我的规劝吧……」 他转身望向远处,眼神寞寞。黄昏了,天暗得快,宫墙层层叠叠之外,一轮夕阳半隐于云中,与山色相接。 不消多时,天就快要黑了。 *** 翌日黄昏,陈府。 容悦换了身仙风道骨的袍子,像个不问凡俗事的修道之人,瞧着就十分靠谱。他向后侧目,看了看身后的「道徒」——由江令桥所扮,她擎着幡,一身死气沉沉的道袍,一根细簪将头髮高高挽起,目光炯炯地看着前方,似乎真有七八分像云游天地的道士,却看得容悦忍不住想笑。 江令桥不悦地挪了挪视线:」笑什么?」 容悦答:「我看你比我还像个炼丹的。」 江令桥又把视线挪了回去,不再看他,却压低了声威胁道:「你这样吊儿郎当的,若是搅黄了我的盘算,我不会放过你的!」 「哎,我都还没点火你怎么就生气了呢?」 容悦心想,她的肝火一定很旺盛,正欲规劝一番,却见那陈府长子陈新材乐呵呵地迎了上来—— 「贵客驾到,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他的笑与陈晚材如出一辙,极夸张,两颊泛着光,嘴角直咧到耳根后,每走一步,脸上的笑就脂粉般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容悦立时一抹脸色,正经得像是变了个人,十分自然地上前与他谈笑风生,熟络得像是久别重逢的挚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页 「新材兄客气了,是我们不请自来,您贵人事忙,只盼没有打搅才好。」 「容先生言重了,哈哈哈——你肯来便是赠我三分薄面,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呢?」 「哈哈哈——新材兄乃宰辅气量!」 「哈哈哈——不敢不敢!」 「……」 江令桥立于一旁,某一刻蓦地有些后悔起来。当初答应他,说只要过了考验便收他入麾下,现在想来只觉得鬼迷心窍。或许是因为容悦身无分文的可怜气,故而每每见到他的时候,心里总有一股莫名的哀悯之情,以至于满腹狐疑,却还是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如今再看眼前这番「他乡遇故知」的戏码,简直添了妆面就能登台唱戏,哄得看戏的人泪眼婆娑——想到这儿,她不由地缓缓长嘆了口气。 「容先生造访突然,我照顾不周,今晚恐要委屈你在偏房将就一宿了。」 「无碍,我这人随遇而安,哪里都住得惯的。」 陈新材大喜,又作了个揖:「多谢容先生海涵,我这便命下人去收拾寻芳榭,明日定能睡上个安稳觉!」 「不过……」容悦回头看了看江令桥,「今夜我这徒弟在何处歇脚?」 陈新材面露难色:「今晚……可能要委屈小师父与我府上小厮凑合一下了……明日!明日寻芳榭收拾停当,便再不必与下人挤在一起,您……意下如何?」 容悦下意识偏头去看她,很难想像她与一群糙汉挤在大通铺上的场景,以江令桥杀伐果决的性子,夜深人静时说不定会来把陈新材捏死。 「这……怕是不妥……我这徒弟喜静,恐怕受不得……」 「修行之人什么苦都能吃,」谁料此时,江令桥却忽然开了口,「再说,这也称不上是苦。」 陈新材本来还有些愧疚,这厢听了,点头不住地夸赞:「容先生的爱徒,果然好根苗!」 容悦回头看她,眼底微微诧异,却见江令桥面色如常,似乎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陈新材又笑道:「既如此,容先生便去歇着吧。晚些时候我差人将碗饭送去,明日父亲大人休沐,届时您再为他把脉,如何?」 那笑堆得极为老练,一如洪涝时的农田,多到溢出来,淹得人齁得慌。 「甚好。」容悦颔首,送别了他。 *** 今日一天都没什么太阳,天气闷闷的,没有夕阳,没有霞光,很快便夜深了。夜幕没有皓月朗星,人的心绪也跟着不怎么明朗。 容悦提了两壶酒和一包点心,轻车熟路来寻江令桥。陈新材让她与小厮同住是他没想到的,更没想到的是江令桥居然面不改色地应下了。 她应下的那一刻,他的心里好像有些难过。 从小到大,他一直跟随师尊修行,法术愈来愈深厚,医术愈来愈精进,却很孤单,没有什么朋友,漫长岁月里,他把她放在心里记了很多年。然而此次重逢,却发觉她身上的人气被消磨殆尽,他不想看到她过得不快乐。 思绪流淌间,便到了。容悦轻手轻脚推开院门,彼时夜深人静,一进门,便看到一身道袍独坐于屋嵴上的江令桥,多年杀戮,女子对细小声音很敏感,很快目光落了下来,两个人正好打了照面。 容悦沖她笑了笑,提着物什也上了屋嵴,在她身边寻了个位置坐下来。 「喝酒吗?」他递了一壶酒给她,「没下毒。」 「此地无银三百两。」江令桥虽说着,却还是伸手接过去,仰头饮了一口。 「还行吧。」她品了品,「这一壶算我借你的,下次去悲台,我请你喝将军泪。」 「好。」容悦笑着,没有推辞。 「这么晚了,你来这里做什么?」她问他,「有什么事么?」 「找你喝酒,算吗?」 夜色浸着江令桥的眼眸,她纤长的眼睫落着清浅的光,眼神细微颤动着—— 「为什么一个人见到另一个人,总会有种哀悯的感觉呢……」她看着他,还是开口问了。 容悦没有说他曾见过香囊里的舍利,也没有说起从前的事,顿了顿,笑道:「世间因果轮转,或许,几百年前我们是一家。」 江令桥移开眼:「那还真是几百年前积攒下的报应。」 容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这人,说话怎么一点也不委婉?」 「我怕你听不懂。」 「哎……那可真是浪费我一番好心了,今夜我是特地来找你的。」 「做什么?」 容悦没有立时回答,侧目看了看身下的屋子:「你是因为不愿意睡觉,所以才上来吹晚风的么?」 「不是。」 「你今晚不会真的要在这儿歇下吧?」 「有什么不妥么?」 「你是女子,怎么能和那么多男子同寝呢?家里人若是知道你过的是这种日子,该有多心疼?」 江令桥垂下眼眸,须臾,忽地笑了一声:「放心,他们早就不在了,不会知道的。」 那是容悦第一次听闻她的身世。 「我自小入忘川谷修习魔道,功不成名不就的时候,所有恶煞都在一处歇息,如今长大了,为了完成任务,与不认识的男人同床共枕,也不是什么罕见之事。所以,把你泛滥的同情心放回肚子里吧,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她不以为然地蹙了蹙眉,恍惚间,容悦似乎又看到了记忆中那个要拿匕首封他喉的小姑娘,她冷漠、固执,却也能满目怜悯地用帕子为他拭血。如今白驹过隙,再相遇,她的剑照例抵了过来,只是这次,那方锦帕在他怀里,烫得他心口隐隐作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页 「流言是能淹死人的。」 「若我心情好,可以不同搬弄是非的人计较;若是不好,那便一剑结果了他们。」 容悦想了一会儿,否定道:「你这法子捨本逐末,世间那么多人,怎么杀得完?依我看,不如追本溯源来得一劳永逸。」 江令桥不解:「怎么个追本溯源?」 容悦一笑:「不如这样,今晚交换,我睡在这儿,你睡偏房。」 她顿了顿,对上他的目光:「你是在可怜我么?」 他晃晃手里的酒壶,酒已见底,一滴也倒不出来了:「我醉了,头晕得厉害,不想再山长水远地回去了。你酒量比我好,能意识清醒地回去,帮我这一回,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好吗?」 江令桥看了他一会儿,直截道:「你没醉。」 她冷笑一声,转头面向起伏的晚风,目光落在幽暗的夜幕上:「我不是高门贵女,也不是世家小姐,名声于我而言并不要紧。你这药方虽然治本,却不是用来救我的方子。身在江湖,做着杀人的行当,若是束手束脚豁不出去,总有一日会被旁人钻了空,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我也未必要跳入世俗的匣子。」 她顿了顿,语气坚定而决绝地告诉他:「我的使命,就是完成使命。」 容悦静静地听着,眼神落在她的眉眼之间,忽然淡淡一笑。 与多年前那个受了伤要咬人的小野兽真是如出一辙啊…… 「从前你单打独斗,我不做评判。」他将油纸包着的点心塞入她手里,只给自己留了一小块,「可如今不一样了,既然双剑合璧,便不用事事亲力亲为,把我算上,把我当成你的刀剑,若我折了,断了,你再出手也不迟,怎么样?」 长夜里有蝉鸣,有晚风抚过耳廓,江令桥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直看到眼眸的最深处。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却没有说,半晌,只怔怔地道了句:「好。」 后来酒饮尽了,她仰面躺下来,卧在屋嵴上凝望着阴沉的天。容悦也跟着躺下,今夜没有月色,风却正好,吹在人脸上凉凉的。 「你有朋友么?」容悦忽然发问。 江令桥沉吟了一会儿:「有过一个。」 「有……过?」 「他……」久远的回忆被勾起,她已经记不得那个少年的模样了,而他的不告而别却一直停留在心里,「太久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记得他的样子,也……不想再见到他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容悦的心沉了沉,他偏过头去看她,觉得她的眸子幽暗得像一口深井,没有分毫的愉悦之色。 他对她有愧,是他先辜负了自己的承诺。 沉默了半晌,江令桥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回问一句:「你呢……」 然而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几点湿漉漉的水便砸了下来。 容悦抹了一把脸,暗自嘟哝着:「什么东西?」 江令桥屏声,忽地勐然坐起来:「雨!」 一时间,两人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东西,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温情气氛顷刻间消散一空。 「哎你踩到我衣服了!」 「油纸……点心被吹走了!」 「我的头髮……」 待两人着急忙慌总算下了屋檐的时候,雨势恰好滂沱起来。虽然没有被淋成落汤鸡,但衣裳头髮还是湿了大片,沉重的潮湿感一点点瀰漫进全身。 「果然是几百年前的仇家,」江令桥怏怏不快,「你是不是克我?怎么你一在身边我就总遇上怪事?」 「哎,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容悦一边掸去身上的水,一边认真反驳她,「我在你身边才多久?说不定是你克我。」 十分纯正的气话,谁知,江令桥居然还认真思索了半晌,末了被他说服,觉得似乎占着三分理:「相生相剋……说不定还真是。以后能走多久,看造化吧……」 容悦没想到一句随口的玩笑话,她竟听出了莫须有的离别意,当即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走了!吃饱喝足,该歇息了——」 她正欲向小厮们的寝屋走去,容悦却眼疾手快,掰着肩膀使她面向院外,示意她去偏房睡。 「回去换身干净的衣裳再睡,」他撑开一把纸伞,涌着她一同行至院门之外,「淋了雨难免着凉。」 他不由分说地把伞硬塞到她手里,这才笑眯眯地送别道:「快走吧,早点休息,明日还有戏要演呢。」 江令桥立在雨中,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只讷讷地点了点头,撑着伞向偏房走,然而未消多时,却在不远处停下了脚步,回过头久久地看着他离去的身影。 「容悦。」她忽然叫了他一声。 容悦也停住,回首望着她:「怎么了?」 月光下,女子眼眸中泛着清亮的光—— 「下次去悲台,我请你喝上好的逍遥酿。」 「不是将军泪吗?」 唇边浮起一抹极浅的笑,她没有应他,转身兀自离开了。 -------------------- 第16章 兰因絮果 ========================= 「容先生,我爹身体如何?」 容悦正把着脉,陈新材凑过头来看。座前陈大人正瞑目打坐,虽没什么表情,但容悦还是能从他一深一浅的唿吸中嗅出一丝轻蔑。 那是年长者骨子里对年轻人的不屑一顾。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页 容悦不语,只兀自号着脉。片刻后,他起身恭敬地作了一揖,问:「大人近来吃些什么药?」 陈老爷子从眼皮里眯缝着看他,半晌才堪堪开口:「打老儿丸是也。」 容悦听闻,低头笑了几笑,道:「打老儿丸为阴阳双补之剂,药性平和,补肝养心,且不温不燥,不寒不腻,是延年益寿的上品。只可惜药方失传百年,民间方士多以还少丹暗度陈仓。小人观大人面色,可知药方中熟地黄、苁蓉、菖蒲和杜仲偏颇较大,这与老儿丸的药量有异。陈大人位高权重,见多识广,想来底下人也不敢轻易矇骗,所以斗胆猜测,大人服用的是还少丹,而并非真正的打老儿丸。」 陈大人内心一动,这才抬起眼皮看他。 容悦继续说道:「还少丹虽然也有延年益寿的效用,却微乎其微。更何况流传至今,早就失了最初的方子,无可考究。我观大人气色与脉象并不平稳,想来是底下门人一知半解,给大人胡乱用药。常言道,是药三分毒,若长此以往,必定气血两亏,折损寿元!」 「你……」陈大人虽还端着架子,语气却明显客气了些,「你年纪不大,怎么就敢说别人错,而只有你是对的?」 容悦再作一揖:「小人不才,出身医药世家,相传祖上曾有人受过点化,位列仙班。恰巧,这些名药真方乃我家传绝学,大人若不信,可待我炼出真正的打老儿丸后服用一段时日,届时药效如何,自有真章。」 「是啊是啊!父亲,」陈新材连声附和,「容先生的医术我是见识过的,坊间有名,我也是多次考量后才敢请他入府,不如暂且留下他,看看造化如何?」 陈大人没有立时答应,象徵性地迟疑了一会儿后,才慢悠悠地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好吧。」 棋局开始了—— 江令桥一身道徒模样立于一旁,目光细细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 今夜上巳节,中都城内张灯结彩,街市绵延十里,贩着各种小玩意儿,香粉、首饰、字画和罗扇琳琅满目,最多的是各式各样的花灯,诸如龙凤灯、莲花灯、走马灯之类,沿两路列开,犹如星子洋洋洒洒落了一人间,更有万盏天灯冉冉升起,长街灯火曳曳,夜幕华艷,云汉长明。 今夜来往之人众多,女子皆以幂篱掩身遮面。夏之秋难得见此盛景,欣喜得到处走走停停,白巾覆身,五尺雪色,疾走时飘然灵动,犹如蹁跹的蝴蝶,更像九天之上的仙子。 然而,街市如潮,女子又几乎同一装束,灯青只要稍一落后,就找不到自家仙子身处何座蓬莱了。 「灯青,快!快跟上!」夏之秋脚步轻快,幂篱的白纱飘掠在灯市里,犹如一阵清浅的风。 灯青是习武之人,受着幂篱的束缚,手脚有些撒不开,加上人潮海海,没多久就有些跟不上夏之秋了。 「小姐……小姐你慢点……」她喊了几声没人应,四下也看不到夏之秋的影子,索性撩起白纱疾疾穿行在街市上。 摊前有人惊木说书,道的是灵泽星君下凡,爱上一位修仙女子的悽惨故事,话本七分悲,生叫他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道出了十二分哀凉,引得沿街女眷纷纷驻足,扼腕慨嘆。 夏之秋也不禁停下了脚步,上巳节本是热闹欢喜的场子,这说书人偏要说个凉薄的故事,与四下快活的氛围大相迳庭,却也剑走偏锋,吃了别出心裁的红利,往来者众,独此处生意最好。 「后来呢后来呢?那女子可有从灵泽星君的师尊手下逃脱?」一女子隔着幂篱焦急地问说书人,还塞了把铜板于他小案上,催他接着说下去。 说书人一手闲抱着只雪色狐狸,一手缓缓抚着它颈间的白毛:「女子不知那请帖上施了咒法,以至于中了计,一身修为被封,又手无寸铁,自然是难逃此劫。纵然灵泽星君的师尊为下此咒法耗尽了大半元神,但要除去一个没有修为的女子,还是绰绰有余。不过七招,女子便已五脏俱损,回天乏术。」 众人默嘆,夏之秋也听得入神,不禁问:「那……那女子死前可知道自己的心上人也是背后元兇?」 说书人微微点头,道:「自然是知晓,欲杀其人,先攻其心。那师尊手刃女子后,在她垂危之际道出了前因后果。女子含恨而终,死后未能瞑目,曝尸于苍梧山直至尸亡骨寒。 众人又默嘆,人群中还有女子呜咽,以帕拭泪。 「这师尊真是该死,若不是他一己私慾,世间便多一对有情人,少一对仇冤家……」 「那女子本都得了『蝶神』的封号,飞升在即,竟被人这样筹谋算计,可恨至极!」 「还是错过了,若蝶神那时同意灵泽星君与她一起去,他断不会任由她死在自己面前!」 说书人也嘆:「女子无辜,什么都没做错,天性纯良却没有好报。除了蝶神,通篇全是恶人,着实令人神伤,结局虽然不尽如人意,却也在情理之中。」 「什么?」有人瞠目,「这就是结局?没有转机么?」 紧接着众人唏嘘:「什么嘛!草草了结,骗人眼泪!」 故事听罢,大家纷纷散去。 「哎别走啊——」说书人急忙喊道,「我这还有蝶神和灵泽星君的面具,各位看官赏个眼,别走啊——」 夏之秋笑了笑,看着他案前堆积着的铜板,道:「老闆,你这话本赚得足够盆满钵满了,哪里还需要靠贩面具作营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页 「姑娘,这你就不懂了——」说书人安抚着怀中的白狐,「我是个作画的文人,说书是附庸,卖面具才是志向。现下虽然有些本末倒置,但还是希望不改初衷,面具能比故事卖得更好。」 这话有些深意,夏之秋觉得值得思考,正思量着,那畔就听到了灯青的声音—— 「小姐,你走得太急,我这习武之人都快追不上了!」她拉着夏之秋的手喘着粗气。 夏之秋笑盈盈地抚她的背,替她顺气:「你定一定,先喘口气。」 「我没事,只是……要来不及了……」灯青摆摆手,「方才来的路上,那边已经要放新一遍的天灯了,我想着小姐你肯定爱看,现下再不去,怕是真的要赶不上趟了……」 「当真?」 夏之秋的眸子倏地明亮了起来,从灯青腰间的荷包里掏了些碎银,很快放在说书人的案前,而后拉着灯青,一面往回走一面回头对他笑道:「万物有灵,我喜欢这个故事!」 泠然的笑声溅落在足履之下,白纱轻柔,两人穿梭于人流中,置身于灯火流明的坊市之间,犹如一幅自由澄阔的泼墨画。 鸿雁楼之上,有男子轻拈茶盏,望着楼下人来人往的潮流出神。 光亮漫漫,自下而上缓缓升起,人间被明黄的烛火簇拥成茫茫星辰,万丈河山霎时被映燃,人群再一次沸腾起来。 「啊,没赶上……」灯青喃喃着,有些沮丧。 「不打紧,」夏之秋拍拍她的肩头,「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只要心中有灯,哪里不是好风光?」 她掩饰住心底的失落,挽起幂篱的白纱,仰首望天,四处尽是明灯的光艷,有如置身星汉。 「灯青你看,放灯了!」 天灯渐欲迷人眼,楼上男子望着楼底,茶也忘了喝。 「公子。」白道低唤了他一声,循着视线望去,是一个头戴幂篱,手挽白纱的女子。 楚藏意识回笼,垂首饮尽了杯中茶。 黑夜若白昼,人间如星海。 「还是天灯最好看,灯青,一会儿我们也放一个,好不好?」夏之秋望着夜幕嫣然笑道。 她仰首四下望着,然而衣袂转动的某一瞬,目光却不经意间与一酒楼上的男子相交汇。那是个年轻男子,相貌温谦,虽未有言辞交谈,却给人一种亲和之感。她望过去的时候,适逢他的目光也望过来。 那眼神很特别,像这万家灯火,能看出光明黑暗和温情冷暖,盛满了从前故往。夏之秋心间微微一颤,只觉得像一封厚厚的长卷,她看不尽,也读不透。 男子颔首,向她行了个点头之礼,夏之秋也向他回了个礼,很快便移开了目光。 「走,我们去前面瞧瞧。」她轻步向前走,灯青忙跟了上去。 楼上之人也放下茶盏缓缓起身,道:「走,下去看看。」 皇城之下,目光所及皆为繁华,走了半晌才看到一处旷野,男男女女皆汇聚于此,提笔在天灯上落着字。 「小姐,你想写什么啊?」灯青擎着灯,从对面探过脑袋问她。 夏之秋一笔一划地写着字,缓缓念着:「一愿世清平,二愿家翁身强健……」 灯青笑嘻嘻地说:「三愿早日与容公子结缘,岁岁常相见,对吧?」 夏之秋垂首浅笑,不应她,只是提笔写。 不多时,写得差不多了,她擎着灯缓缓后退,想寻个人少的地方好放灯。 然而退着退着,却脚步一顿,像是撞到了人。 「对不住对不住……」她连声道歉,转过身的时候,那人也回过头来,她看到了一个面目有些熟悉的男子。 正是方才高阁独饮的楼台公子。 「姑娘。」楚藏持扇,向她颔首行了一礼。 夏之秋也福了福身:「上巳节热闹,公子也是来放灯祈福的吗?」 楚藏笑着点了点头,视线不经意落于她手中的天灯,落在那几行娟秀小字上。 「一愿世清平,二愿家翁身强健,三愿……」 读到后面的时候,他嘴角的笑意不为人察地疼了一下。 -------------------- 第17章 交浅言深 ========================= 「唿——唿——」 容悦捧着碗白白净净的吃食,一路吹着奔走回来,脚步声渐近,把庭院里伏桌小憩的江令桥给惊醒了。 他把吃食往石桌上一搁:「喏,尝尝?」 见他满面笑意,江令桥狐疑地皱了皱眉头,垂眸一看,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糕点。 「天天在炉鼎前烧火,肯定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吧?」容悦得意地向她一扬眉。 「上巳节,不是么?」 「原来你知道啊?」容悦忍不住笑了一声,「一整日下来见你没什么反应,还以为你不记得了。」 他把糕点往她面前推了推:「甜酒发糕,赏脸尝尝?庖房只有今日才做,我特意讨了一份来。」 江令桥看了一眼,停了停,很快又撤回目光去看炉下的火势:「我不饿。」 天界没什么节日,只有人间才有这些好玩的花样,容悦原本也不认识这些点心,路过庖房时闻见一阵香甜,忍不住进去看了两眼。庖厨们正以酒酿和红枣做吃食,人人脸上都是愉悦,更不吝啬向容悦说解由来和各路吃食,末了糕点出笼,还招唿他一起品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页 吃第一口,绵软香甜,令人身心愉悦。容悦想着江令桥应该还没尝过,便也顾不得再吃了,讨了份新的便一路回了寻芳榭。 「我知道,你们修道之人就是十天半月不吃东西也不会饿死。」容悦不紧不慢地诱惑她,「可今日是上巳节,有的东西今日吃才最应景,尝一尝吧,凉了可就不如热的好吃了!」 他把发糕又推了推,殷切地把那香甜的气息向江令桥那畔扇了扇。 江令桥的目光落了下来,定定地看了半晌,一抬眸,松了口:「好吧。」 她敛起衣袖,以竹箸夹了一块入口。米面之间藏着熟悉的味道,很久很久以前,江府也会在这一天做甜酒发糕。 「怎么样,好吃吗?」容悦期待地看着她。 「嗯……」江令桥佯做出波澜不惊的模样,「还行吧,不算难吃。」 「是吗?可是我觉得很好吃。」 她夹起第二块,不忘打击道:「看来,以后有必要带你见见世面了。」 容悦十分贊同地点点头:「你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以后的吃喝玩乐就都指望着你了!」 江令桥财大气粗地歪了歪脑袋,道:「看你表现,看我心情吧。」 「对了,」容悦凑近了些,「今夜街市上热闹,你想出去看看吗?」 江令桥思索了一会儿:「算了,不去了。」 「怎么了?」 「想来不过是那老几样,没什么好看的。再说,炉鼎下还烧着火,需得有人添柴,院中无人容易叫人生疑。合抱之木生于毫末,我可不想功亏一篑。」 容悦没见识过上巳节什么花样,纵然十分想去看一眼,却也不忍心看她一个人待着这里,便道:「既然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江令桥扬眉,提高了声量:「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怎么,你还想一个人偷闲?」 「哎!如今在这陈府里,我是师父你是徒弟,师父游手好闲徒弟累死累活,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么?」 她听罢,细想了想,似乎觉得在理,便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若真想看,去就好了,有我在这儿,旁人不会起疑心的。」 居然这么好说话?容悦假模假样道:「那我走咯?」 「嗯。」江令桥点点头。 「真走了!」 「走吧。」她摆了摆手。 「我真的要走了!」 江令桥有些不耐烦:「快滚!」 容悦嘿嘿一笑,又坐了回来:「一个人玩没有意思,等得了空,一起去才好玩。」 江令桥没有言语,吃罢最后一块糕点,嘴角落着极淡的笑意,今夜晴朗,她的心情似乎很好。 两人就这么坐着,头顶是月色,面前是橘红的火光,晚风拂来,树影幢幢。 半晌,她忽然开口问他:「你当真会炼那什么……打老儿丸?」 「那当然,我说过的,家中世代行医,有药方真迹。」 闻言,江令桥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你不信?」容悦道,「这天上地下,我们家的医术不敢说是第一第二,但要随随便便找到个医术更高明的,也是难如登天。」 「自吹自擂……」江令桥不以为然,顿了片刻,道,「我就认识一个比你厉害的,而且……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比你厉害了。」 容悦扑哧一笑,正襟危坐道:「哦?何方神圣啊?」 江令桥也坐直了身,极认真地看着他:「你相信天上有神仙么?」 「信啊,当然信。我说过的,祖上曾有人晋了仙班。」 「我幼年时曾遇见过一方神仙,掌医术,三两下就能令重伤癒合。」 「江姑娘,」容悦笑道,「你这可就为难我了,我一介凡夫俗子,怎么能与神仙比肩?」 「不是你说天上地下的么?」 「我哪知道一下就让你碰到硬骨头了?」 「 技不如人,说了大话被人戳穿,怎么还怪我遇到的人太高深莫测?」 「是啊……」容悦扼腕长嘆道,「此人卓绝不凡,医术举世无双,说不定还仪表堂堂惊才绝艷,我怕是望尘莫及了……」 这话怎么听着有些怪——江令桥蹙了蹙眉,却没有多想,起身往炉鼎下添了把柴。半晌,容悦挪到她面前,脸上挂着若有深意的笑:「哎,上次你提到过……说你曾有一个朋友,能再和我说说么?」 江令桥下意识后撤半步,离他远了些,这才开口道:「我为何要同你说?」 「我想听。」 她把眼一睨:「我们还没到如此深交的地步吧?」 这脸变得实在是快,容悦甚至来不及适应,惊讶道:「可你方才还说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几日前明明还跟我提起过的,怎么现下又不行了?」 江令桥没答他,拍拍手上的木屑:「亥时了,可以熄炉了,对吧?」 容悦点点头。 江令桥站起身,兀自走向偏房,头也不回道:「上回是我交浅言深了,以后会小心的。」 「……」 这下好,又前功尽弃了——容悦独坐院中,看着她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眼前,无声嘆了一口气,也起身,缓缓进了主屋。 夜间月色入户,窗外云雾朦胧,江令桥枕在床上,空气中依稀残有木炭气和淡淡的药香,她还未入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页 陈府下人的动作还算麻利,很快便将别院收拾出来,供师徒两人潜心炼药。她舔了舔嘴唇,甜丝丝的,许是甜酒发糕的余味悠长。 想到这儿,江令桥翻了个身,面向窗外的夜色。 她捉摸不透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稀里煳涂同意留一个陌生人在身边,还总是无意识透露出不该说的话,现下想反悔也难开口了。虽说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却也讲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更何况忘川谷以人命谋财,若轻易反悔,便是害名声。 江令桥的心忽地有些乱,罢了……日后寻个合适的契机撇开他,也可谓无事一身轻了。 她再侧身,背着窗户,心里又像这屋中弥散的黑暗,久久萦绕不开。一想到弃了他,心里似乎并没有多爽快洒脱,她好像……并没有那么厌烦他。他悬壶济世,有怜悯之心,是个与她道不同的正正经经的好人,刺杀韦义那夜月下初见,他就给她一种疏离的熟悉感,不是一见如故,而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有时候望着他的眉目,总有一种若有似无的哀怜缠杂在心间。 正如此,那一夜,她的剑刃没有割破他的喉咙。 算了,且行且看吧……当下筹谋好陈舒康的性命才最要紧。 江令桥翻身面向窗外的寒月,瞑目休憩。 *** 冯落寒踏着风情的步子,纤纤玉手轻叩开了雅居掩着的门。 「二位爷,小店珍藏的陈酿,不知……」她轻轻放下托盘,香帕拂过壶身,「可合大人们的心意啊?」 陈老爷子岿然不动,气都没多喘一口,他自命清高,只求长生,对这等色/欲享乐之事向来嗤之以鼻。倒是做东的徐大人看得两眼发直,佳人翩翩欲离去,都还忍不住摸了摸女子的素手,暗送一番秋波。 冯落寒脸上挂着盈盈笑意,退出去关上门,而后转身便敛去了笑意,兀自走进悲台最中央的一间厢房,挪开床边的香柜,拂开帷幔,一条晦暗的机关道便显露了出来。 她抬步走入其中。 她是悲台真正的主人,坐镇悲台这几年来,明面上是雕樑画栋的老鸨,暗地里却是忘川谷主的心腹。虽然常年在谷外,但地位却与两大护法不相上下。平日自是轮不到她来端茶送水,只是下头有人来报,说其中一个看着像是陈舒康,正是江令桥幽冥异路帖上的那个人,这才特地来探看一番。 机关道尽头是一间空旷的屋子,冯落寒端坐下来,一手托腮,开始细细听着陈徐二人推杯换盏间的谈话。 「听说……有人参你中饱私囊?」陈老爷子悠悠开了口。 「还不是那个楚藏做的好事?」提到这一茬徐斯牟就气不打一出来,「整天盯着臣子的错处,动不动就要上谏,这次竟将污水泼到我这里来了!」 「污水?」陈舒康讥诮道,「我看那摺子写得有板有眼,原来都是污水吗?」 「大人明鑑!我自恃一心为民两袖清风,怎么会做这等事?」 「奏摺上还附了不少证据,依我看,很难让人不信啊……」 「冤枉啊陈大人!那楚藏不过是个凭旁门左道入朝的庶民,我可是丁太保唯一的女婿,大人难道宁愿信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不愿相信我吗?这绝对是污衊!」 「既然是丁太保的女婿,当去求自家岳丈去,求到我一个小官面前干什么?」 「陈大人身为尚书郎中,替陛下处理朝务,自是比我那不问事的岳丈得力得多。」 「可脏水既然要泼过来,你又能躲到哪里去?楚藏是陛下跟前的红人,若是在御前对峙,你就是长了一身的嘴,还能说得过巧舌如簧的国师?」 冯落寒听到两声谄笑,而后徐斯牟的声音缓缓响起—— 「这便是我寻您来的缘由啊!大人既然按下了楚藏参我的摺子,没有上达天听,必然是同我想到了一处去,否则如何能应我的邀,来悲台走这一趟?」 陈舒康没有说话。 「我人微言轻,若受了这番栽赃,只怕跳进黄河也难自证清白。若是……若是陈大人能出手相助,我便吃了定心丸。皇城沃土无疆,我挑六成,余下四成奉于大人的长生药香,如何?」 许久,对面之人的笑声才缓缓响起,语气明显松快起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日后朝廷中的事,你我还需替陛下继续分忧啊……」 再之后,便是酒盏相碰声,放肆大笑声,冯落寒听罢,掸落笺纸上的尘灰,起身离去。 这里是悲台的秘境,不是她第一次来,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晦暗幽长的甬道中,她抬手结印,将记下了方才所见所闻的笺纸化作一只青色琉璃鸟,掌风一推,青鸟便隐匿了身迹,缓缓振翅而去,一路飞向城郊陈府,去寻右护法江令桥。 望着渐行渐远的青鸟,冯落寒长长地嘆了一口气—— 江令桥啊江令桥,你知道你的好哥哥背着你都干了些什么吗? -------------------- 第18章 上兵伐谋 ========================= 一连服了数日丹药,陈老爷子的气色竟真与日精神起来。胃口开了不少,一觉也能比从前多睡上半个时辰,走路不喘,就连髮根也隐隐有回乌的迹象。 求了这么多年的医,问了这么多年的药,从来都见效甚微,一朝见了真章,陈老爷整日乐呵得合不拢嘴,这才真正拿眼瞧人,真金白银地往容悦住处塞,连带将他们请来的陈新材也倍受老爷子青眼,送银钱送吃食的下人眼见就快把门槛踏低了一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页 容悦也乐呵,正端坐于桌前,把银子小心翼翼地装入苌弘碧血中。江令桥则坐在他面前,一脸认真地看着他装钱。 感受到两道灼灼的目光射过来,容悦停下手里的动作,抬眼问她—— 「你真的分文不取?柴火可都是你添的。」 江令桥淡定地抿了口茶:「我不缺。」 三个轻飘飘的字将容悦的笑噎在了脸上,他悻悻地收回目光,潜心装钱。 「你这个布口袋……」她忽然开口,「很特别。」 「不似凡物。」这四个字她咬得很重,审视的目光扫了过来。 容悦手中一顿,这才后知后觉得意过了头,竟拿仙家宝贝装东西,还是当着江令桥的面。 「我……捡的。」 他口不择言胡乱说了个由来,话刚出口却又忍不住暗自骂自己一句——要编也该过过脑子,哪个傻子会信这三个字? 谁承想,江令桥听罢,竟微微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这也能信??容悦嘴角抽搐了一下。 「你……不觉得离谱么?」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江令桥想了一会儿,「是离谱,但也不算无稽之谈。」 她顿了顿:「我的手钏就是捡来的。」 「捡来的?」 江令桥垂眸,目光落在左手腕间,说:「我幼时初见它时便是在一片山林中,模样很怪,却很特别。」 容悦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是一串挂着四个骷髅头的银手钏。 她抽出缠绕于腰间的软剑,剑嵴抵于掌心,道:「这把剑是幼年时兄长所赠,也是捡来的。」 容悦回想起过去的画面,道:「之前见你召它,它好像,不只是把软剑……」 「嗯。」江令桥点头,「它有四相分身,软剑、长鞭、白绫、硬剑。」 「是把灵器了……」容悦若有所思,忽然开口问她,「它叫什么名字?」 「名字?」 「你的剑。」 江令桥闻声,沉默了一会儿,道:「它没有名字。」 「剑……」缄默半晌,她忽然问道,「都应该有名字么?」 容悦想了想,道:「也不尽然,但惜剑之人常视剑如友,便会给剑立名。」 江令桥的视线又落回手中的剑,剑身明净,剑嵴猩红,可清晰映出人影。刺客出剑,剑刃常常染血,主人也时常擦拭。 她久久凝视着,不知在想什么。 「你想给它取个名字吗?」容悦问。 江令桥的目光对上来,她抿唇,点了个头。 「有中意的吗?」 江令桥沉思了一会儿,许久后微微嘆了口气:「我没有思绪。」 沉默须臾,她看向容悦:「你觉得叫什么比较好?」 「嗯……」这下换成容悦思索了,「它有四相,软剑柔,长鞭烈,白绫舒,硬剑坚,不如……叫四景,正好迎合人间四季之象。」 江令桥的眸光动了动:「这个名字好。」 她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抵着剑刃,细细看着。得了名字的灵器仿佛也跟着欣然起来,在她手中焕生出新的光彩。 「软剑为东皇,长鞭即槐序,白绫唤白藏,硬剑作元英……」每说一个名字,手里的剑就变换一相,静待主人赐名。 江令桥看着,脸上缓缓浮起一抹恬淡的笑意。 难得见她真诚的笑,容悦也由衷开怀:「这下大名小名都齐全了!」 正说着,江令桥忽然笑容一敛,面露警色,低声道:「有人来了。」 她迅速将剑别回腰间,起身立于一旁。 没多久,门外果然响起窸窣的脚步声。容悦缓缓阖目——讨债的人总是要上门的。 未几,便见陈晚材一路颤颤巍巍地奔了过来,见到容悦如见贵人。 「容先生——」由于体态肥腴,没走几步路就喘了起来,他哼哧哼哧走上前来,「容先生,咱们……不是都说好的吗?为何转而投奔了陈新材那个傢伙?如今他得了父亲的赏识,手握两条官道,成日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我怎能咽得下这口恶气?」 容悦缓缓睁开眼,不动声色地听他继续说。 「关键他也不是什么好鸟,」陈晚材凑上前,嗤之以鼻道,「明面上做得好看,背地里却是以私,给自己招揽钱财和便宜……」 说完他又退了回去,央告说:「仅凭这两条官道他就已经昧下不少黑心钱了,这这这!这我能眼睁睁看他做出如此行径么!」 容悦张了张口,正欲接他的话茬,却见他大喝一声:「当然不能!」 振聋发聩。 「容先生,我能指望的就只有你了,你可一定要帮帮我啊!」 话音间,他的余光落在了一旁毕恭毕敬立着的江令桥。 「这位小师父……怎么有些眼熟?是不是在哪里……」 江令桥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手悄悄背于身后,正欲凝聚内力,在他认出来之前一掌拍晕了事,事后再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 陈晚材一会儿瞪大眼睛,一会儿又眯缝着眼,慢慢凑上来细瞧。就在这一线之间,容悦别过江令桥背后的手,适时挡在她面前,阻断了陈晚材探寻的目光。 「二公子别心急啊……」他对上陈晚材的目光,笑眯眯道,「歷来成大事者,必先谋虑计定,而后行以忤合之术。公子且放宽心,你既为我一掷千金,我肯定是向着你这边的。让大公子得意几日又何妨?笑到最后才最重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页 「当真?」 容悦笑着点点头:「当真。」 「说话算话?」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哈哈哈——」陈晚材大喜,「容先生明辨是非,我果然没有看错人!您放心,我绝不像陈新材这样亏待能人……」 他看了看石桌上那零星几个银锭子,和那个巴掌大的布口袋,鄙夷地哼了一声,转而看向容悦:「事成之后,保管容先生衣食无忧!」 容悦客客气气地作了一揖:「仰仗陈二公子了!」 如是,陈晚材心满意足地走了,容悦立于院门,一直目送着他走远,这才缓缓转过身。 「接下来,」他对江令桥说,「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江令桥侧过脸,若有深意地看着他。 这偌大的府宅,有一只身居高位的硕鼠,每年啮蚀宅院顶梁,落下的碎屑泛着沉木的古香,引得下头两只坎精嗅了味道,也开始蛀咬根基。不过下头的木柱常年受阴潮湿,味道不佳,贪恋着顶梁的木香,他们一心想亲自上去尝尝甜头,但一山难容二虎,狭路相逢,必有一方重创。 山雨欲来,风总有一日会灌满这陈年宅院的。 容悦走了回来,在她面前坐下:「我算了算日子,你也该出手了。既然入了你的麾下,便不会随随便便阻你。所以,把心放回肚子里,我不是你的敌人。」 「嗯。」江令桥瞑目点了点头,开始盘算心中的计谋。 *** 一连数日,陈老爷照例服用容悦呈来的丹药,只是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少,多的是阴沉和不悦。前几日药效上佳,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立竿见影,他便私心想着,这方子这么灵验,假以时日岂不是要重返盛年?想着自己的正茂风华,便忍不住喜上眉梢。 而这几日,药也服用着,却不见什么成效,似乎许久没什么长进了。若一直如此,长生不老之梦何时才能实现?陈老爷心中郁结之火难以排遣,对容悦自然没什么好脸子。 「容先生,」他冷冷道,「你这医术近日可是退步得很了……」 「小人惶恐!」容悦慌忙向他行了一礼,「此方为我祖上秘传,极少为他人施用,许……许是……因人而异,小人这就回去精进,定不负大人所望!」 寻芳榭中,江令桥倚着炉鼎,看容悦一两二钱三盏地往里放药材。 「你这方子真能助人返老还童? 容悦神秘一笑:「你猜。」 江令桥不猜,接着问道:「这几日送去的药怎么又不见效了?」 容悦自顾自地往炉鼎里丢药材:「我这随随便便撤他两味多他两钱,你说,他喝得出来么?」 药材放完,他正欲封盖,江令桥却止住了他。 「等等!」她说完,稍结了个法印,掌心就凭空出现了一个小瓷瓶,与容悦初下凡那夜见到的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 「牵机毒。」江令桥兀自丢了一颗下去,而后封上炉鼎的盖子,「十日之后法术散尽,毒便会进入脏腑,届时便是陈舒康的大限之期。」 容悦不解:「为何要等上十日之久?」 火焰烧得噼啪作响,江令桥拾起桌上的碗盏,里面盛着一捧红艷艷的血。 「好戏登场,怎么能不给足时间准备呢?」 女子的脸上扬起一抹诡异的笑容,而后一抬手,将血和碗盏尽数扔进了火中。 -------------------- 第19章 山雨欲来 ========================= 午后的阳光倾注在屋檐瓦片之间,金色的暖风携着靡靡花香四下游荡。长堤水榭,夏之秋静坐于亭中抚琴,乐声裊裊。 灯青手里拿了张请帖,一路垂头丧气地走了过来。 「小姐,」她把帖子放在夏之秋面前,气恼地噘着嘴坐下,「中都谁不知道你是最不喜热闹的性子?这请帖还流水似的,隔三差五就递来一封。天下的世家姑娘那么多,怎么总要来烦扰你?」 一曲弹罢,夏之秋静了琴弦,而后一面去启那帖子,一面偏头去瞧灯青,忍俊不禁道:「这下倒好,我还没被烦够,你先受不了了。」 「灯青是见不得旁人给小姐使绊子。「她的音调忍不住高了些,「多半又是宋家小姐故意找茬,她地位尊崇,中都的女眷一向与她沆瀣一气,揣着狼心装兔子。面子上说得好听,请小姐你赏花喝茶、游湖泛舟,其实就是鸡蛋里挑骨头,明里暗里戳人嵴梁骨。三五成群、装腔作势地来评说你的婚嫁之事,将军的官场之事和夫人的……」 灯青说不下去了,抬手将茶盏中的茶水一口吞了,以平心中郁结之气。 「行啊——」夏之秋笑着打趣她,「看来长进不少,居然能一口气说这么多成语了!」 她含着笑意,缓缓展开帖子来读。然而读着读着,渐渐笑意全无。 「要我说,小姐不愿去就不去,反正之前拒了那么多回,也不差这么一回。那些贵眷和小姐聒噪得很,整日只知叽叽歪歪,好没意思。」灯青拈着自己的头髮,不由地恨恨道,「小姐就不去,偏不如她们的意,气晕她们!」 「不,」夏之秋放下帖子,看着她说,「这次……恐怕是推不掉了。」 灯青双目微睁:「怎么了?」 「这是宫宴,陛下会去,文武百官会去,家眷们也会去。」夏之秋揉了揉眉心,「若是再拒的话,恐怕……恐怕有损阿爹的官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页 灯青一下泄了气,垂头长嘆一声,犹如慷慨赴死的决心。 *** 说来也怪,自上回陈老爷明里暗里敲打过之后,自容悦汗流浃背说要回去精进医术之后,这几日那方子果然又奏起效来,脸上皱纹舒缓,髮根处乌意绵延更甚,连带着面色也愈加光泽红润起来。 「容先生当真医术绝伦、神仙在世啊!」陈老爷赞不绝口,恨不得用尽所有奉承的词藻,只可惜官位是买来的,如今的地位也是一路贿赂出来的,搜肠刮肚也没有几两墨水。 「大人谬赞。」容悦颔首,微笑。 陈老爷子一高兴起来就喜欢败家,他博袖一挥:「来!来人!赏!」 纵然心里乐开了花,容悦面上却还在装矜持,连连拱手作揖:「多谢大人。」 「容先生客气了。」他一面喜洋洋地照着铜镜,一面应和道,「这都是你妙手的功劳。」 容悦象徵性地沉吟了一会,悠悠开口道:「其实,要论功行赏的话,另有其人。」 「哦?」闻言,陈老爷的目光总算捨得挪了半分,「还有哪位高人?」 「非也。」容悦摇摇头,而后压低了声音,故作高深道,「其实……是二公子。」 「晚材?」 容悦回望身后,给江令桥递了一个眼神,江令桥明了,上前来行了一礼。 「大人有所不知,」她缓缓道,「先前方子药效不精,师父为此很是头疼。二公子忧心父亲的身子,常来查看,日前来时,不慎划伤了手臂,一个不注意,几滴血溅入其中。谁知那日的药力便有所迴转,我们也是事后才在炉口发现些许血迹,于是师父便猜测,至亲之血便是这方子空缺的药引。」 见陈大人面色未改,江令桥继续说道:「药引可遇不可求,二公子的血可助灵药炼成,乃是天赐契机。若每日炼药时添一盏心头精血,药效便可一日千里。二公子听闻此事,二话不说,当即就放了半碗心头血送来,入药之后,果然裨益大增,今日大人面色回春,便是返老还童之吉相!」 一番话说得老爷子热血沸腾,尤其是年逾花甲,岁数越大越想年轻年轻。眼见就要致仕了,揣着万贯家财却无处花用,实在心中不畅。儿子要来有何用?不就是为了攒后路的么?好不容易有了用武之地,也该他们尽尽孝了。他心里很清楚这两个儿子觊觎他的权势富贵,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只要能修得长生不老,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还是晚材深得我心。」他拉高了声音,「来人,把二公子叫来!」 「是——」下人应声,正欲出门去寻,那厢就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伴着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爹!爹,孩儿在!」门外,陈晚材仿佛早已等候多时,只待陈舒康一声唿唤,便乐不可支地奔了进来 「果然是我的好儿子啊!」陈大人赞许地摸着他的头,「不枉我这么多年的教导和栽培。」 陈晚材伏跪于地,搂着陈大人的腿,在他膝前不住地蹭着。陈大人也一脸怜爱地抚着他的后背,俨然一副感天动地的父慈子孝图。 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此情此景,两人目光毫无交汇,而是各自揣着各自的心思。 看着父慈子孝下的心猿意马,江令桥目光阴沉,难得见了一个笑容。容悦侧目看她脸上的笑意,未有愉悦,只觉得像深窖经年的冰,凛冬寒夜的风,沁得人嵴背发凉。 她好像喜欢这样虚情假意、胜券在握的景象,可为什么眼里又那样平静,难道不是喜欢,而是厌恶?某一刻,容悦觉得落在她脸上的阳光有些令人神伤。 当年的不告而别在她心中有了芥蒂,他记得那夜她躺在晚风之间,说不愿意再相逢。他当年救了她,却也是成就今日之她的元兇之一,他心中有愧。 容悦转回身,瞑目轻嘆了一口气。 *** 悲台飞阁流丹,画栋雕甍,美人好,酒更好,八月总喜欢束个男子髮髻、身着一袭男子衣衫就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明明是个女子,喝起酒来却毫不含煳,轻轻松松撂倒一群男人。脾气还可以,就是性格古灵精怪的,天不怕地不怕,见谁都是一副笑模样。 初二就喜欢她这样。 八月和初二是忘川谷的魔侍,忘川谷修魔道,归红衣谷主巫溪一人统领,座下门徒无数,以杀人卖命为营生,只要银子给得漂亮,无论是谁,一月之内必索其性命。 谷主之下,左右护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护法之下,各有十位魔侍,地位高于寻常的侍下。江令桥懒得一个个去想名字,便直接以月份为称,从一月到十月,好听好记。这也给李善叶省了麻烦,乐呵呵地打听到消息之后,也如法炮制,手下魔侍从初一叫到初十。左右护法为亲兄妹,手下的魔侍关系自然也不错,时常走动,这一来二去,难免有看对眼的。 八月和初二就是其中典例。 不过,虽然他们是魔侍,冯落寒也不必忌惮。她虽常年在外,几乎没回去过,地位却与两大护法相当,只听命于巫溪。悲台明面上是秦楼楚馆,底子里却是忘川谷的情报要处,为全谷上下网罗各路消息。 冯落寒性子平和,不与人来脾气,八月总是一来就招唿她。 「冯妈妈!」她向她勐挥手,人还没走近就已经笑得眉眼弯弯。 「今日又来喝酒?」冯落寒打着扇,盈盈笑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页 「当然!」 冯落寒细细打量了她一眼——今日倒稀奇,不似平常,八月着了身女装,还挽了髮簪了花,点了绛唇,笑起来惹人怜,像个虎头虎脑的小女孩。 「这身衣裳好看,衬你。」 「当真?」八月眼里跃着光,欣喜地看了看身上的衣物,还美滋滋转了两圈。 那是一袭鹅黄色素纹裙,领口白绢为底,细密地缀着瑞彩祥云纹,外罩淡色蝉衣,淡薄朦胧如云雾,腰系一条白色掐金带,悬着一条金银忍冬卷草纹的禁步,稍稍一转,就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 看到禁步,冯落寒忽然目光一顿,瞳孔勐地骤缩,倒吸了一口气。她稳住唿吸,以尽量平静的口吻问她:「这禁步……模样精緻,是……是初二送的吗。」 闻言,八月垂眸看了看,不由地娇羞一笑:「初二那个榆木脑袋,难得开了一回窍,算他有长进!」 「原来如此。」冯落寒咽了口干沫,笑着转话茬道,「你来得正好,这几日来了上好的锦江春,先去楼上等着,我遣人给你送过去。」 「多谢冯妈妈!」八月毫无心机地笑着,转身便一蹦一跳地上了楼,腰间的禁步一路唱着欢快的歌谣。 女子佩戴禁步,行走时当缓急有度,轻重得当,八月天性洒脱,禁步禁锢不住她的性子。冯落寒仰首看着她欢脱的背影,面色凝重,眼里有异样的光在闪烁。 这禁步,不该是她的。 -------------------- 第20章 请君入瓮 ========================= 八月酒量好,常常喝趴了几个酒鬼自己还跟没事人似的。今日倒怪,才两壶锦江春下肚,就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好酒!」 「小二,再来一壶……」 「我还能喝……」 冯落寒来的时候,她还在迷迷煳煳地呓语着,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也睁不大开了。冯落寒静立片刻,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无应答,又推了推她,轻唤道:「八月,八月,醒醒,天都黑了!」 仍无应答,冯落寒直起身,淡淡一笑——药奏效了。 她抬手召出一只琉璃青鸟,轻声私语了几句,青鸟便扑扇着翅膀,没入夜色之中。 初二来的时候,约摸一个时辰过去了。悲台算是忘川谷的一个驿站,江令桥、李善叶、八月这些人常来,初二却不常来此。他为人耿直,时而有些木讷,在这个脂粉漫天、红罗香袖的琼楼金阙,总忍不住要打喷嚏。 「八月在哪里?」初二一来就开门见山。 冯落寒迎上来,粲然一笑:「左二使别急,先坐下喝杯茶,八月喝醉酒污了衣衫,我遣人带她去梳洗了。」 「原来如此。」初二点点头,猫着腰钻进了一间厢房,厅堂里迎来送往、粉漫飘香,他的鼻子实在痒得厉害。 冯落寒端了一盏青瓷壶,也跟了进去。 「悲台人好,酒好,茶好,左二使怎么就是不愿意涉足呢?」她一面悠然说着,一面拢袖给他倒茶。 「我来……」 初二见状,忙抢在她之前拎起茶壶给自己满上了一杯茶,「我自己来便好……」 冯落寒伸出的手顿在半空,干笑两声后,给自己倒了杯茶作罢。 「这是悲台特有的云华茶,」两人呷了片刻,冯落寒开口道,「采于山巅云雾之处,入口清雅恬淡,回味余甘绵长,左二使可还喝得惯?」 「嗯。」初二掷地有声,一个字也没多说。 「八月姑娘今日很好看,」冯落寒转动着手里的茶盏,「穿了身明艷的裙子,挽了精緻的髮髻,还簪了几支珠花……」 八月甚少打扮,为了行动方便,多以男装示人,饶是初二也没见过几回。循着冯落寒的言辞,他眼前不由地浮现出一幅活泼明媚的女子像,嘴角渐渐浮起一抹笑意。 「哦,还有一串禁步!」冯落寒一拍脑袋,作出恍然想起的模样,「金镶银嵌,珠圆玉润,她很喜欢,一刻也不离身,说是你送的,所以才特地换了身打扮来衬它。」 男子的喜色掩饰不住,垂首一笑。 「左二使眼光真是不错,随随便便一挑,就如此合女儿家的心意。」冯落寒有意无意地观察着初二的神色,缓缓说道,「我瞧那禁步着实欢喜,不知……不知左使是从哪里得来的?悲台姑娘多,总得有珠玉在身,多多益善,你说……是吧?」 初二挠挠头:「其实……也不是我挑的,是旁人替我挑的。」 「谁?」冯落寒忍不住抬高了声音,语气骤然冷峻,空气中升腾起丝丝逼问的意味,教初二勐然清醒过来。 「是……是店家……」 「哪家铺子?」 「好像……是一间质铺。」 「质铺?叫什么名字?坐落何处?」 「我……我记不清了……」 「如何记不清?不是这两日才买的么?」 「我那时喝醉了,临时起意进了间铺子。」 「和谁一起喝的酒?」冯落寒寸寸逼近,声音里有一丝不为人察觉的颤抖。 「我……」初二一时语噎,与冯落寒对视片刻后,平定了唿吸,道,「冯姑娘,你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冯落寒顿了半晌,咯咯地笑起来:「左使说笑了,君子爱才,侠客重器,我们女子,不过也是爱物惜物罢了,见到脂粉钗环,岂有不爱之理?人之常情罢了,你说是与不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页 初二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有理。」 「既然这样……」冯落寒已知无望,「那劳烦左使帮我留意,若记起来,千万告知于我。我这一屋子姑娘,都等着左使了……」 初二点点头,恰时,有人推门而入,与冯落寒私语了几句。听罢,冯落寒起身笑道:「左二使,八月姑娘已收拾停当,且随我来吧。」 初二见到八月的时候,她正四仰八叉地仰躺在榻上,两颊绯红,时不时还冒出一两句豪爽的呓语—— 「搁着!别撤!」 「给我满上!」 「还有不服的吗!」 「这酒不错,嘿嘿嘿……」 她一边醉醺醺地笑着,一边豪迈地挥舞双臂指点江山。 倒是那一身女儿家的装扮惹人怜,初二无奈地笑笑,上前轻轻将她打横抱起,揽入怀中。 「多谢冯妈妈告知,此番,我们便告辞了。」 冯落寒默默让出条路来,笑盈盈地看他们出了门,没入月色中,笑意才渐渐淡了下来。 偌大的厢房,现已只剩她一人。她目色低沉,匿于袖中的手缓缓抬起,摊开,一条细腻素雅的禁步骤然垂下。迎光,可见其繁复有致的忍冬纹。 凝视良久后,她长长地唿出一口气。 *** 纵然再不情愿、再不想挪步子,灯青还是跟着夏之秋上了马车,一同去往皇城。此次帝王设宴,遍邀百官,同乐于东厅,女眷则设宴于西厅,各尽心思,切磋瓶花之艺。 「小姐,好像到了。」灯青掀开帘子探出脑袋瞧了瞧。 夏之秋听闻,也撩开车帘——今日果然热闹,宫门大开,往来车马多似节前年后,人人面焕容光,意气风发。驾马的人悠然自在,马儿跑起来也欢快,踏出清脆的马蹄声。 夏将军随百官一同去了东厅,夏之秋则在内侍的引路下移步西厅,人还未见到,一阵蓬勃的脂粉香和着莺声燕笑便烟雾般将人团团围住。 「哟,稀客啊,夏将军府的小姐也来了!」 夏之秋莞尔一笑,正欲客气地回话过去,眼前却忽然一暗,身前齐刷刷站了好几个脸色不甚客气的小姐,为首的正是当红得令的宋将军独女——宋景玉。 宋景玉之父宋坤干,早年也是在军营中一路摸爬滚打出来的,做过夏峥的副将,近些年来一路晋升为将军,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 宋景玉同夏之秋很像,是出身将门的文女。然而显贵的门第惯出了她骄矜的性子,尤其见不惯夏之秋,凡是她在的地方,宋景玉总要跳出来阴阳怪气,后来阵仗愈演愈烈,竟拉帮结派了一群小姐来刁难她,蛮横得让人头疼。 灯青见状,立时挡在夏之秋身前,阻断了世家小姐们不善的目光,不开口,却怒目圆睁。 「谁家的狗,还没急就要跳墙了!」宋景玉睨着她,身后几个官家小姐也叉着腰,没好气地齐「哼」了一声。 平素里灯青腰间是配了把短刀的,虽然拳脚功夫足够用,但偶尔祭出来吓唬吓唬别人也还是屡试不爽,尤其是在这群娇娇弱弱的纸老虎面前,刀光一闪,映出她们的脸,胆小的便吓得差不多了。只是今日宫廷盛会,利器皆被扣在门外,若要造次,恐会连累将军府,灯青遂也抱肘,从鼻中挤出一个气势更盛的「哼」字来。 「景玉姑娘,」夏之秋道,「今日是在天子眼皮底下,我们最好相安无事,不然闹出动静来,一损俱损,宋将军脸上也无光。你这样聪明伶俐,怕是不等我说,心里也明白轻重吧?」 宋景玉不言语了,悻悻地沖她一跺脚,拂袖而去。 厅堂气氛有所缓和,夏之秋松了口气,终于敛起衣裙行上长阶,步入正堂。 宫廷气派恢宏,厅堂高广,两列设了无数桌案,上置各式瓶器,有青玉碧白瓷瓶、云纹流形玉瓶、薄胎阔肚梅瓶等等,以用作瓶花之器。 「哟,夏小姐。」御史高堂刘老太太笑呵呵地喊她。 「刘老夫人。」夏之秋笑盈盈地福了福身,復又前行。 「夏姑娘来了啊!」中书令薛夫人道。 「薛夫人。」夏之秋福身。 「夏姑娘!」 「赵夫人。」 「夏小姐!」 「叶小姐。」 「夏姑娘!」 「见过李老夫人。」 …… 一番周折,夏之秋总算是挪到了个角落坐下。招唿打得她口干舌燥,灯青忙不迭给她倒了杯茶,正欲饮,面前又来了人。 「夏姑娘——」 夏之秋心中暗嘆了一口气,放下茶水,扬起笑容,循声看去,吏部侍郎的夫人吴氏正抱扇瞧她。 「见过夫人。」她起身福了一礼。 「你我皆为女眷,何必多礼。」吴氏虽笑着,却未让人有半分愉悦,一如冬日用热帕子擦手,先前暖和,隔一阵吹了风,冷得更厉害了。 「夏将军近来身体如何?」 「多谢夫人挂怀,家父武将出身,身子一向硬朗,又每日操练,挂帅上阵也不在话下的。」 「甚好,甚好。」吴氏点头赞许,彼时厅堂正中围了一群夫人小姐,笑声不绝于耳。吴氏身量不高,踮脚以望,未果,便回头看夏之秋,道,「那边好生热闹,夏姑娘,咱们一起去瞧瞧?」 从正门走了这么远,好不容易寻了个角落坐下,为的就是袖手旁观,夏之秋心中復嘆了口气,面前仍要作出笑模样:「来的路上车马颠簸,身子有些不适,夫人去看吧,我就不扫大家的兴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页 「此言差矣,」吴氏上前来热切地挽着她的手臂,「依我看,身子不适,说到底就是少了人气,这一热闹啊,开了心,身子可不就爽利了?」 说着,便乐呵呵地牵着夏之秋往前走,夏之秋拗不过,又推脱不开,只好不失体面地笑着,由吴氏牵着走。 吴氏以尊长之姿拍拍她的手,语重心长道:「夏姑娘乃将门之女,本该是个爽朗自在的性子,怎的比文官家的小姐还要拘谨三分。真是不应该啊……如此闷声,将来嫁了人家,可是要被夫君嫌无趣的……」 夏之秋笑笑,无奈地向身后的灯青眨了眨眼,灯青也看呆了眼——婉拒之意如此明显,竟还有强买强卖的?当即便搁下茶壶,疾步跟了上去。 「哟,吴夫人也来了?」人群一阵骚动,掩帕轻笑。 吴氏故作嗔怒:「快别打趣我了,免得叫将军府的小姐看了笑话。」 「天爷!」一妇人上前拉住夏之秋,细眼打量,「夏家小姐可真是金丝笼里的名雀儿,下三五次帖也不见得来一回,定是夏将军爱女心切,捂着不让旁人见,这要不是沾陛下的福气,怕是难见一次金面了!我想想……上回见夏姑娘是什么年月?」 目光落在夏之秋脸上,夏之秋干笑几声,正欲开口,却被妇人打断:「管它呢!多日不见,夏家这女娃娃,真是愈发明艷动人了!」 「那是自然,」吴氏脸上堆着笑,浆煳般黏腻,「她娘亲当年可是名动江南的美人,温婉淑良,谁见了不夸赞?提亲的人简直要将门槛踏平!那时夏将军还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市井小民,如今也算盛极一时了。他们这对璧人啊,真真是伉俪情深,只可惜天公不作美,怎叫秋娘年纪轻轻的就这么去了……」 说着,吴氏就要用帕拭泪。 哪壶不开提哪壶,气得灯青牙痒痒。这才两人开口说话,就在小姐心上扎了两把刀,一责她不知礼数,三番五次拒人千里之外;二讽她父亲粗陋,母亲早逝。明明心里瞧不上,还说得如此假模假样、情真意切,哪有将高堂故去这等事拿出来下人脸面的?现下围上来这么多夫人小姐,怕是早就人人备好了利器,只待请君入瓮。 「吴夫人,快别伤心了。娘亲在天有灵,听到你们如此挂念,心中定然是感念你们的。」夏之秋顾不得自己伤心,取了帕子帮她一齐拭泪。 「好,好孩子。」吴氏哭罢,眼里还泛着湿润的光。 一夫人又道:「秋娘虽不在,可这孩子倒承袭了她的眉眼,长得是出水芙蓉样,瞧着就让人欢喜,话说……夏姑娘如今年岁几何?」 「正值二九……」 「哎呀,可不小了!」又一夫人啧啧摇头,「我姨娘家的侄儿的二弟妹家的女儿今年也十八了,膝下却已儿女双全,你可得抓紧啊!」 「说得极是,夏小姐天生丽质,自小就是个美人胚子恐怕这几年来提亲的人都要把将军府的门槛踏破了吧?」 吴氏一挥帕子:「这还用说?我家那小女才质平平,相貌也就中人之姿,都有好几家公子王孙来求亲了。夏小姐地位显赫,容姿天成,听闻还弹得一手好琴,我家小女可是远远比不上喽!」 「哈哈哈——」 就在此时,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蔑笑。 -------------------- 第21章 隔岸观火 ========================= 循着笑声,众人回首向人群更深处探看,目光掠过珠围翠绕的世家小姐,穿过雍容华贵的老夫人,绕过朱门绣户的官眷,只见尽头处一女子趾高气昂、居高临下地笑着,眼神中尽是不屑。 宋景玉扬着下巴:「据我所知,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人登过夏家的门吧?」 「哎呀呀,怎会如此!」吴氏第一个跳出来,「宋小姐莫要说笑,我那二姑娘容貌才学都不及夏姑娘,这月都登第三个媒人了,夏姑娘这等天姿,我可不信!」 张氏也点头称是:「我家那庶出的小妮子相貌平平又胸无点墨,我瞧着都不喜,居然还常有人登门说媒。为了给她挑人家,可没少花我功夫!更别提夏家姑娘相貌好,家世好,天爷!宋小姐可要谨言慎行。」 宋景玉唇角一勾,得意道:「如今天下昌平,少有战乱,夏将军已经有多久没有挂过帅了?且我爹正当年,又受陛下青眼,余下年岁,夏将军倒可以告老还乡,安心守着他的女儿,守着他的一隅之地了。」 今日赏瓶花之艺,四处皆是各有姿色的瓶器,举目可见。宋景玉说着,随手把玩起一个富丽的金瓶:「这瓶剥了金身,徒有其名,就算名声再好听,哪个聪明人愿意买椟还珠?我有没有在说笑,夏之秋,你亲自来说说,迄今有几个人上过你夏家的门?」 宋景玉的小丫鬟适时跳出来狐假虎威:「宋府门槛都没时间歇着,我家小姐眼都要挑花了,现下正心烦,夏姑娘,需不需要匀一两个给你?」 说的什么狗屁话!灯青颅内轰鸣,拳头痒得实在受不了,腾地一下就要蹿上前讲「硬」道理了,眼前却蓦然一暗,叫人攥住了手—— 夏之秋及时抵在灯青面前,深吸一口气,迎上宋景玉咄咄逼人的目光,镇静道:「是,确实无人来夏家提过亲。」 「哎哟哟……」吴氏低唤一声,暗自用帕拂了拂挽她的手。 「但我嫁不嫁,又与旁人有什么干系?宋姑娘,你只手遮你宋家的天理所当然,但手伸太长,到我夏家的院墙里来就没有道理了吧?我自视从未逾你半分规矩,辱我就罢了,何苦要扯上家中长辈?你也是名门贵女,说话这腔调,可一点也不像文墨圣贤养出来的闺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页 平日里不发脾气的人,陡然生气时最吓人。夏之秋的语气沉稳而锐利,她向来不轻易动气,灯青知道,她是气极了,才会这样针尖对麦芒。 宋景玉思绪有些钝,不及夏之秋灵活,也不能出口成章,现下被她气哽了,正不知如何反唇相讥,一位年轻女监适时朝这边跑了来。 「见过各位夫人小姐。」她福了福身,「今日瓶花所用花枝阻在路上了,东厅也正忙,移不出来人手,能否请各位贵人的侍女随小人一同前去,免得耽搁太久,扫了贵人们的兴。」 高案前的许老夫人是位德高望重的诰命夫人,此般颤颤巍巍地开了口:「自当如此。」 她咳声唤了身边的侍女:」周婆子,你携硃砂丫头一起去吧。」 这老夫人都以身作则了,下头的人也争相效仿,一个个唿来唤去,寻着自家的侍女,场面顿时聒噪开来。 宋景玉努努嘴,瞥了夏之秋一眼:「夏小姐贤名在外,怎么不一同前往啊?见你那活色生香的模样和气性,像个习武的小坯子,谁知竟也是文墨圣贤养出来的闺秀!」 怎么说自家小姐也是名将之后,家世煊赫的千金小姐,与下人一同搬东西是什么道理?灯青气得要跳起来——同样是世家小姐,同样是将门之女,你怎么不去?还使唤起我家小姐来! 来请人的小女监应该也是想到了这层,忙「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宋小姐,这万万使不得……若出了差错,奴婢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夏将军砍的啊……」 「你怕他?」宋景玉冷笑一声,「看来是不怕我爹,当朝的镇国大将军了?」 小女监吓得魂飞魄散,几乎都带了哭腔,匐在地上不住地发抖:「宋……宋小姐……奴婢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只是夏小姐乃将军府独女,又是贵妃娘娘的妹妹,实……实在……是不便……」 宋景玉行至她面前,脚踩上她伏在地上的双手,径直压了半个身子上去,恶狠狠道:「你瞧着正值大好年华,眼睛应该也是雪亮着的。怎么,夏将军和宋将军孰轻孰重,难道还需要我替你分辨么?」 她的声音逐渐阴冷:「况且,就算贵妃娘娘是她的姐姐,那也是七拐十八绕攀来的亲缘,究竟有几两重,要不要我替你掂量掂量啊?」 宋景玉说着,加重了脚下的分量,小女监疼得直落泪,却也只能忍着不敢吭出声,咬得嘴唇都泛了白。夏之秋听不下去了,也看不下去了,走上前冷脸撞开了宋景玉,挽她起身,灯青忙小跑上来去搀小女监的另一侧。 「别怕,我陪你去。」夏之秋暗暗握了握小女监的手,柔声道。 小女监被吓得魂不附体,脸色煞白还没缓过来,闻言,一股暖流自心头涌起,正欲回个感激的笑容,背后宋景玉不怀好意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你看,我就说吧!夏小姐名声在外,怎么会介意这等小事?随便使唤,她最见不得旁人受苦受难了!」 夏之秋没有理会她,反正说了她也听不进去,只能是火上浇油,倒不如省些口舌,免得大家都不好过。说到底宋景玉就是个小孩子脾性,嚷半天没人搭理自然就消停了。 前头的人先走,路途不算远,走了半晌已可见有侍女揽了花枝沿途返还。 女监歉疚道:「夏小姐只需陪着走一遭就行,几位夫人小姐的侍女去得够多,哪能真让您动手……」 然而等三人到了地方,小女监有些傻眼——按理说那么多人手明明是绰绰有余的,可如今再看,还剩下好大一堆花枝。 「这……」 灯青一跺脚:「我就说刚才那群人怎么每个都只拿了一小捧,原来是被风吹折了的墙头草,在这里等着我们呢!」 夏之秋倒是见怪不怪,像是早有预料,偏头去看那小女监的手,轻声问:「你的手如何?可还能干得了活?」 小女监点点头:「不碍事的,宋小姐那一脚只是重了些,擦伤而已。」 说罢上前抱了一大把花枝,一回头,灯青早已捲起袖子,上来就左右开弓夹了两大捆,纵然如此,还是剩了一大捧。她努力够着,期望能再多拿些,这样的话,夏之秋就可以不用拿了。 「好了,」夏之秋按下她的手,安慰一笑,「剩下的我来,你们先过去吧,免得扫了兴致,又要怪罪下来。」 小女监有些过意不去:「夏小姐,今日真是对不住了……」 「不打紧,」夏之秋摇了摇头,扬起一个温和的笑,「无非是搬些东西罢了,何况也重不到哪里去,别忘了,我可是大将军的女儿!」 走的时候,灯青还是忍不住回头:「小姐,你等我,我送过去就立马回来找你。」 「好好,好,我知道了。」夏之秋笑着催促她们,「早去早回。」 两人依依不捨地走后,夏之秋转身,看着面前堆得如小山包似的花枝,第一次觉得花不喜人。长长地吐纳了一口气后,她敛起衣袖,俯身去抱那摞半人高的花堆。 然而流沙难握,花枝也不乖巧,并不听人使唤。抱起一摞,视线被遮去了大半,夏之秋只能偏过头去看。一瞧,还有一小摞,她不敢掉以轻心,一手紧紧环着已经抱在怀中的花枝,一手腾出来,艰难地去够那剩下的一小摞好不容易够着了,手上抱着的又细碎地落了几枝下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页 夏之秋蹙着眉头,小心翼翼地蹲下,屏着气伸手去拾地上的枝桠。怀中的花挡了视线,她只能凭直觉去摸,摸了半天,总算是摸到了,欣喜地站起身,手上原本环着的那一大摞又哗啦啦地掉了大半。 夏之秋的动作凝在半空中,呆愣了许久,眼睛渐渐漫上一层水雾——明明是件再简单不过的小事,怎么偏偏就自己做不好?是数目太多了么?她不是没想过分两回送过去,可一闭眼,她甚至能想像得到宋景玉讥讽的景象,能想像到一众女眷看戏的窃笑。 自己受辱没什么,可是她听不得旁人侮辱自己的父母。夏家曾经也有无上荣光,那时谁会当着面冷嘲热讽?谁会在她伤口上撒盐?谁敢当着将军府独女的面去辱她的双亲?如今天下承平日久,文臣当道,纵然朝廷还需要那么一两个能征战沙场的,但终不会是军中威信斐然的父亲。掌权之人要的,终归不是一个手握兵权,权倾朝野的常胜将军。 夏之秋仰头,努力眨了眨眼睛,褪去眼底那股潮热,而后深深吐了口气,重新忙活起来。静心之后倒顺利不少,没几下就都拾干净了。她欣慰地笑笑,而后忙沿途返还。 来时不觉路长,回时真觉得天高地远。夏之秋不敢有什么大动作,艰难地加快了脚程,跨过月洞门,踏上石阶。然而没走几步,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温润的男子声音—— 「姑娘,你的花落了……」 *** 江令桥见陈晚材照例捧来一碗红艷艷的血,笑盈盈地赞许道:「二公子果真孝心可表,感天动地。」 陈晚材一路疾走,喘着粗气应道:「小……小事,只要能助父亲心愿达成,便不枉我日夜挂念了。」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有子如此,陈大人定能得偿所愿。」容悦道。 「容先生!」一见容悦出来,陈晚材的两颊喜得都能拈出朵花来,「承蒙容先生在父亲面前替我美言,才有我今时今日的风光!」 他拍拍胸脯:「先生大可放心,陈新材那傢伙能给你的,我定能双倍奉上,也不枉容先生——慧眼识珠啊哈哈哈……」 容悦也笑:「二公子言重了,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本就是分内之事。」 「好!好!」陈晚材止不住地赞嘆,「识时务者为俊杰,孺子可教也!」 「……」 容悦的嘴角不由地抽搐了一下。 陈晚材瞅了瞅一旁火势正盛的紫金炉鼎,其间烟雾缭绕,炉内沉闷之声轰鸣,似藏着莫大干坤,一看便知高深莫测。他假模假样地凝视了片刻,佯做出看懂了的样子,笑道:「容先生,好好干,必定前途无量!」 说罢,大腹便便地走出了小院。前方日光倾泻,琳琳琅琅落了一地的金色,春日新抽发的嫩芽吐着绿,希望无尽。陈晚材迎着洋洋洒洒的暖阳,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復来啊! 江令桥睨了眼手中那碗殷红,转身尽数倒入炉膛之中。缭绕的火焰狞笑着将艷红舔舐殆尽,而后雀跃欢唿,扭动着怪异的舞姿,火苗噼里啪啦,喷发出干柴溃败的声音。 容悦走上前来:「何苦要他每日一碗心头血供奉着,瞧着不吉利。」 江令桥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对他道:「凶符驱恶灵,功夫下得狠,才能开出最旖旎的花啊。」 「不过……我总觉得,陈二公子好像不太正常。」 「是么?说来听听。」 容悦学着她双手抱肘的模样:「照我们所说,欲炼成丹药,需每日以血作引。陈二公子倒也殷勤,每日规规矩矩地来了,恭恭敬敬地奉上了血,只是……」 他眉头紧蹙:「只是这时日渐长,他就算是头牛也该有气血两亏之相了,怎么面色依旧红润,和从前一般无二?」 江令桥转过身,玩味地看着他:「头几日他不正是面色苍白,脚步虚浮么?」 「话虽如此,但这亏损之相应该加重才对,如今这面色……不太像啊?」 「何以致此?」江令桥问。 「不再取血,调养数日便可。」容悦答。 「那是血有问题?」 「血没问题,是人血。」 「那便不是他陈二公子的血?」 「他难道不怕没了药效,被陈大人冷落么?」 江令桥的唇边缓缓浮起一抹危险的笑意,转身迎着天光,沐于暖阳之中。她抬手触摸着炽热光明的金辉,阳光掠过指缝映在她的脸上,裁剪出温柔的明暗相间。 默了片刻,声音再次响起,却深冷而阴沉—— 「容先生有多久未见过陈大公子了?」 -------------------- 第22章 否极泰来 ========================= 「容先生有多久未见过陈大公子了?」 江令桥的声音轻缓平静,容悦脑中却晴空里炸出了个惊雷。仔细想想,陈新材的确是有些时日没现过身了,尤其这几日陈晚材正春风得意,他怎么坐以待毙得下去? 一个可怕的念头漫溯至心间,容悦心中一惊:「他……他难道就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江令桥仰面看他,阳光下,脸上细密的绒毛辉映着天真的金色光芒,「陈大人官高至此,敛财无数,毕生追求的都是长生不老。钱财乃身外之物,血脉骨肉也能物尽其用。只要能实现他的一生所求,这些都是过眼云烟。陈新材和陈晚材都明白这一点,只要窗户纸不被捅破,只要不影响陈大人的长生大计,窝里斗翻了天,他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页 她行至桌前,拾起那沾有余红的碗盏,手中稍一用力,便瞬间化作了齑粉。 「况且陈家两位公子也不是吃道义这碗饭的,做的黑心事不在陈大人之下。总归是陈大人一脉相承,个个落了个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心肠。可惜,陈大公子天时地利差了点,好事落在了陈二公子的头上,陈二公子又先他一步想到了这般阴狠手段。只能说,棋差一着。」 至此,容悦大抵明白了江令桥的全盘谋算。 江令桥见他呆愣,又若有所思,蔑笑道:「怎么,医者仁心,下不去手?」 「有点。」容悦老实地点了点头。 「理解,」江令桥双手抱肘,「受不了随时可以走,我不强留。」 「别呀!」容悦挡在她面前,「怎么动不动就说分道扬镳的丧气话,我们可是雌雄双煞,怎么一点默契也没有!」 「雌雄双煞?」江令桥不以为然地笑出声来,自顾自坐下,拈了杯茶喝。 「你这人,」容悦也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摇摇头道,「好不幽默。」 「幽默?」江令桥跷起脚道,「要来何用?能果腹?能蔽体?我活得称心,多它一个少它一个,也无关紧要。」 「这话我可不苟同,」容悦一本正经地对她说,「人活一世,图的不就是个快快乐乐高高兴兴吗?你看你,我掐指一算,定是财势两全,吃喝不愁。但几日相处下来,都没见你笑过几次,又整日绞尽脑汁去想着怎么谋害别人,如何把别人的家破人亡算计得漂漂亮亮。从医理上说,你这样很容易郁结于心、未老先衰、心力交瘁、闷闷不乐、郁郁而终的!你看我,虽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我乐得快活啊!而你就不一样了,表面上看是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实则羁绊太多,思虑过甚,活不长久的!百年之后,说不定我还能去你坟头拔拔草呢!」 江令桥的目光危险地投射过来,筛子般要将他细密地扎上三百六十个洞,偏容悦不接这她的招,仍旧自顾自地侃侃而谈着—— 「常言道『和气生财』,我之前虽然两袖空空,如今却也算是跻身于小有钱财之人了,快快乐乐把活干,轻轻松松把银子赚。虽然比不上你,但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够用即可,越多越累,你说是吧?」 容悦见不着江令桥灼灼的目光,她凑近去寻他的视线,脸上盛着寒气逼人的笑意,只等着他偏过头。 正巧容悦一番言辞终了,询问她的回应,当下便十分自然地偏转回目光,实打实扎上了那凉飕飕的目光,当即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头转了回去。 一不小心秃噜了她那么多坏话,容悦觉得自己要寿终正寝了。 他壮着胆子干笑几声:「所以说啊,人生不过百年,何苦来哉!放下些心事,放下些怨念,少些算计,多些真心,定能延年益寿长命百岁,到时候谁给谁扫墓还未可知呢!我肚子里能撑船,可不介意你给我坟头上拔拔草。」 所以这是意指自己气量狭小,说两句就凶相毕露了么? 江令桥眼中锐光乍起,容悦手脚不知往哪里搁合适,本是想要旁敲侧击,让她消消气手下留情,这下……好像弄巧成拙了。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江令桥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兀自收回目光,重新拿起桌上的茶盏,云淡风轻地抿了口茶,目光缓缓落于渺远的天空,疏离的眸子下,似乎藏着无数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事。 *** 「姑娘——」温润之声自身后响起,「你的花掉了。」 掉了多少?夏之秋心中一惊,忙转身回望。 循着沿街的青石小路,向更远处漫溯,未见花枝委地。古朴的石板仍泛着年久温柔的底色,淡素雅致的月洞门处,立着一身量颀长的男子,手执一枝开得正艷的西府海棠。 男子于月洞门前仰首抬望,女子立于高阶之上,怀中百花绽艷,两人目色在这一刻交汇。日光正浓,却也只敢悄悄落于发梢肩头,映着女子纯如和风的眸子,和男子清贵持重的面容。 这一眼,千年恍如一瞬,漫染了几分白首如新,倾盖如故的意味。明明天色朗润和畅,夏之秋却一晃神,某一刻觉得他身后落着世俗之外的雪。 「你是……」她隐约还有些印象,「上巳节……」 楚藏微微一笑:「姑娘还记得。」 见他第一眼时,夏之秋便觉得高而徐引,不似寻常人家,现下又于皇宫相见,看来是了。 「公子也是随行赴宴,来宫中看看的?」 楚藏徐步走来,行过石板路,踏上白石阶,无谓地笑道:「哪里是什么公子,不过是个达官显贵家的伴读罢了,受命同行,这才有幸一睹华宫。」 夏之秋上下打量了他一遍,微微点头,眉眼含笑的模样好似在说——哦,这样啊…… 心中却道——恐怕不是。谁家伴读有这样的风度?想来不过是胡诌出来的藉口。既然他不愿说,夏之秋也不会戳穿,谁都有不想告知的事情,顺着他的由头去说好了。 楚藏将那株海棠放回花枝丛中,道:「姑娘手里这么多东西,可需在下……」 「啊!」话还没说完,夏之秋惊唿一声,忙拢了拢怀里的花,边走边匆忙道别,「我……我得走了……灯青还等着我……有缘再会!」 未消多时,女子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路的尽头,楚藏脸上的笑意才缓缓回归于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页 他负手而立,目光望向西厅,神色中漫起一丝阴戾。 *** 夏之秋疾疾沿途返还,离西厅尚有百十步,便听到一阵婉转清亮的月琴声,绕樑不绝,而后又见到灯青急急奔来。 「小姐——」灯青忙上前接下她手中的大捆花枝,拢于自己怀间,有些愧疚道,「那些官眷真是好大的麻烦……我本想着放下东西就去寻你,她们却非要我每个案几都摆上,这才耽误了时间。」 夏之秋笑笑,眼神望向不远处的西厅,道:「那儿现下干嘛呢?」 灯青撇撇嘴:「宋家小姐月琴弹得好,正譁众取宠呢!」 夏之秋一双眸子睁得圆圆的,由衷称赞道:「行啊,现在成语已经信手拈来啦!」 「小姐啊……」灯青嘆了口气,「宋小姐向来与你不对付,只怕一会儿又要来为难你了,这么多年我看着都累……」 「算了……」夏之秋拍了拍灯青的肩膀,然后抬步跨上西厅的石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西厅上、西厅外之间仿佛隔了一面薄皮墙,厅外恣意桃源,厅内人间逢迎。欢声笑语和席间的赞嘆巨浪般涌来,闷得人周身一紧,口鼻滞涩。 「宋小姐果然名门闺秀,一曲动天下啊!」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有人眼尖,一把逮住了正欲熘回角落的夏之秋。 「夏姑娘回来了!」 一语出,夏之秋愣,而后众人回首,群声起。 「夏姑娘回来了哟!」 「夏姑娘回来了呀!」 「夏姑娘回来了哈!」 「夏姑娘回来了嘿!」 头脑迟钝的人还在回头看,稍灵活的打上了招唿,高明的已经开始挑事了。 「听说夏姑娘的琴艺天下一绝,不知今日可有幸一睹风采?」 众人恍然,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是啊是啊!我还听闻夏姑娘菩萨心肠,时常给东乐街的穷苦人施粥,想来是人品贵重的,应当不会吝惜琴技吧?」 夏之秋立于原地,笑意凝在脸上,一时不知应该是去是留——人群中暗流涌动,座前宋景玉犹抱月琴半掩面,露出的半张脸满是挑衅的神色。 平心而论,宋景玉的琴艺确实出挑,但总缺了些什么,乐理讲究人器合一,一旦有了嫌隙,便无法登峰造极。此番不管是应是拒,都不是良策。应下的话,不论胜败都是与宋景玉过不去;强拒又少不了被一众说嘴。怎么样,这都是道跨不过的坎了。 灯青适时跳出来,作耳语状,声音却正正好能钻进每个人的耳朵:「小姐,我们出来匆忙,没带琴啊……」 宋景玉更加适时地添出来:「无妨,我带了,今日暂且借你一用。」 「……」 一个弹月琴的人干嘛随身带七弦啊! 「我……」夏之秋真不知该不该道谢。 正这时,一内侍匆匆而来,额上沁了层薄汗,看样子是一阵小跑过来的。 「诶?」一夫人踱步上前,「张内侍不在东厅伺候陛下,怎来了这儿?」 内侍揩了揩额头上的汗,正襟道:「贵妃娘娘请夏姑娘前去叙叙旧。」 众人看向夏之秋。 「好……」夏之秋如见曙光,「好!有劳内侍大人了!」 虽说贵妃娘娘是夏家远房表亲的女儿,但家族旁支盘根错节,要想一一理清着实有些困难。所以虽有血脉亲缘,但大抵上还是个陌路人。不过这贵妃娘娘倒是不认生,族里也就这么个跟她年纪相仿的姑娘,心血来潮时便召她进宫谈天饮茶。 可是于夏之秋而言却全然不同,圣宠如日中天的孟卷舒毕竟不是身边自小长大的血亲,而是天子身侧的贵妃娘娘,该有的礼数和分寸还得把握着。故而见了这么多次,也不是足以谈笑风生的故人。在她宫中坐着,也多以拘谨为上。 然而此情此景,与其困在这儿,倒还不如去贵妃宫里喝喝茶。 「走!」夏之秋拉了灯青的手,窃喜着穿过脂粉气呛鼻的人堆。 -------------------- 第23章 雾里看花 ========================= 「福安当……」 冯落寒喃喃地读着这三个字,一遍又一遍。天色尚早,蒙蒙亮,沿街的铺子也都将醒未醒,打着晨曦的瞌睡。灰蓝的天际,月印淡淡的,数十年如一日地凝望着遥不可及的另一畔天空,那轮氤氲云层的朝阳。 一改往日高扬的髮髻,瑰丽的衣袍,今日的冯落寒衣着打扮朴素了很多。褪尽铅华的装点,静坐在人间里,她不再是掌管悲台的不良使,而只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儿。 质铺还未开张,冯落寒席地坐在门前的石阶上,两手托腮,出神地仰望着天边新日,和将逝未逝的残月。 纵然手握悲台这样一个庞大的情报中心,她却难以得到自己心中真正想追寻的消息。此番周折良多,才艰难地打听到那禁步的来处。初二看似粗简木讷,嘴却严实得很,一句也不肯透露。于他而言,这是个再寻常不过的饰物,为什么偏偏对其来处说得这样模稜两可,他是想要掩盖什么,还是真的忘了?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门板拆卸的声音,冯落寒扭头回看,质铺果然开了张,心下掠过一丝喜意,她忙站起身,疾步进了铺内。 抬眼一看,所幸掌柜在店内,只是睡眼惺忪,打着天大的哈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页 「掌柜!」 冯落寒将一个精緻的木匣递了上去。 掌柜大梦初醒,揉揉迷离的眼睛,而后定神于眼前的匣子,打开一看,一条成色上佳、玉质细腻的禁步静静卧在其中。 他瘪着嘴问道:「姑娘是要典当还是……」 「不典当,不估值,」冯落寒开门见山,「我想请掌柜认一认,可还记得这禁步?」 闻言,掌柜看了看眼前的女子,又眯缝着眼去细瞧匣中的玉器。看了一会儿将其取出,放在手中仔细端详了一番。片刻后放回匣中,对冯落寒道:「这的确是从本店赎出的物件。」 「赎?」冯落寒嗅出了些什么,「你怎么确定这是你店里的东西?」 掌柜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耐心地将禁步整理好,盖上盖子,推回她手边,这才浅浅问道:「姑娘,你今日来这一遭,所为何事啊?」 冯落寒递上一张银票,莞尔笑道:「寻根问祖罢了,若能解我的惑,百利而无一害,更何况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您说对吧?」 眼前女子笑得真切,盈盈目光中还颇有几分诚意。掌柜思忖片刻,最终收下了她递来的银票。 「这禁步我认得,不过倒不是因为它本身,而是因为一把扇子。」 「扇子?」冯落寒蹙眉。 「没错,相比于这禁步,那扇子更上等些,用料讲究,上面题着秋风词,文人风骨让人如沐春风。」 「扇子可否让我看一眼?」 掌柜道:「扇子不在我这儿。」 「去了何处?」 「被买禁步的人赎走了。」 「可是我手中这条禁步?」冯落寒追问。 「正是。」掌柜已然上了年岁,头髮中细密地掺了千丝万缕的灰白。他回忆着,声音苍老,仿佛在说一个陈年的故事—— 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有些记不清,只依稀记得那天天色很好,有位少年在铺中环视了一遭,最后看上了这个条纹样古朴、并不时兴的禁步。虽然衣着不凡,可他身上却没有什么银钱,又十分钟爱,最后不得已典当了扇子,临走时还央告掌柜,让他务必留存,日后当以百倍赎回。 「我心想,左不过是把扇子,存着便存着吧。没想到,竟真的让我等来了。」 「再见之时,数年已过。他信守承诺,高价将扇子赎了回去。」 多年间仍念念不忘的一把扇子,其重要性可见一斑。那少年又不是女儿家,为何如此执着于一条毫无意义的禁步?冯落寒想不明白,只得再问:「掌柜可还记得来赎的人什么模样?」 「模样……」掌柜沉思半晌,还是摇了摇头,「数年前的事,我个老朽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人是个贵公子模样,举止还算得体,言辞却有些粗鄙,不怎么有礼,与面相实在相去甚远……」 言辞欠妥的贵公子?难道是市井之人披了皮来作的假?冯落寒思索了一圈,脑海中仍没什么印象,想来是个不相熟的人。 「可还有什么旁的线索?」 「线索嘛……」掌柜绞尽脑汁,忽而一拍脑袋,「哦!那禁步好像是临街张二麻子来当的,这个……算吗……」 算是个熟悉的人。 冯落寒黯黯笑了笑——家破人亡之日,左邻右舍倒是什么也没给她留下,不是进了自己的荷包,就是送去了质铺。 罢了,就当是他们帮忙送葬的谢礼吧。她没有再计较,小心取回木匣,缓缓地走了出去。 然而质铺屋顶之上,两人正透过瓦片暗中窥探。 「唿——」八月忙拍拍胸口,「这掌柜说得还挺好,合我心意,看来,我这沽酒钱死得其所。」 初二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憋不住一笑。 「哎,你笑什么!」八月张牙舞爪地恐吓他,「快把我的钱补给我,这次算你的!」 说罢就要追着他打,初二忙脚底抹油,熘之大吉。 *** 容悦接过江令桥手中的碗盏,毕恭毕敬地递至陈大人手中。 「好,好。」陈大人呵呵直乐,接过碗盏,轻抿一口,如黄连入喉,眉头紧皱,却又如饮琼浆玉液,喜在心头。 一屋四人,三人皆目光灼灼地盯着一个老头的脸看,场面一时静谧得有些诡异。 陈晚材大气也不敢出,直愣愣地瞅着老父亲喝药,又死死盯着他的皱纹和头髮,怀里揣着面大明镜,急不可耐地想要递上去。 「啧……哈……」陈大人磨磨唧唧,品茗般咂吧许久,总算是消磨完了这半碗汤药。 「爹爹!爹!爹!爹爹爹!」陈晚材一激动就容易满面红光,现下急了,有些结巴,「您……您的头髮……您的脸……手……」 陈大人一听,忙不迭垂眸一看,立时喜上眉梢——只见那本如枯树皮般干涸的手背,那皱巴巴攀附在骨头上的老皮,竟慢慢有了松泛活络的迹象,手上深浅不一的斑点也逐渐消隐,有了枯木逢春的光彩。 真真是人生第五大乐事。 「快!快快!快……」陈大人激动得面泛红光。 陈晚材立刻哆哆嗦嗦地把擦得锃亮的铜镜递了上去。 容悦抱肘笑着,陈晚材引颈笑着,陈大人对镜细看,也带着莫大的欢愉。在这个所有人喜笑颜开的时刻,江令桥的手藏于宽大的道袍袖中,悄悄抚过腕间的银链,其上神色各异、面目扭曲的小骷髅头安安静静地坠于地面,而后化作四个憨态可掬的小喽啰,趁人不备熘出门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页 「爹,您看吶!神啦!」陈晚材几欲落下泪来。 陈大人捻着镜子,神采飞扬地看着镜子里飞扬的神采。前几日的丹药已经让满头华发有了灰黑之色,现下喝了这最后一碗药汤,明显有了寸寸乌黑的架势,更肉眼可见皱纹平展、髮肤回春。 「容先生……」他抚着自己的脸,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容先生真乃在世神医!」 说话间,浑浊的眼睛似乎又清亮了三分,激动得老头子又哇哇大叫起来。 「你看!你看!这儿!这儿!还有这儿!」 「是啊是啊!是啊!」陈晚材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喜色不下于他爹。两人神色动作如出一辙,对镜自赏得嘴都合不拢了。 磨磨蹭蹭照了近半个时辰后,陈老爷子总算是捨得放下铜镜了。月余前尚且年逾花甲,鹤髮鸡皮,现下俨然一个不惑之下、风华正茂的正当年。 「容先生妙手,遇上你真是我前世积下的福报啊!」 「大人谬赞。」容悦道,「药方不过是纸上的死东西,若非陈二公子来得巧,我还真不知这精益求精的法子。说起来,当是我好好谢谢陈大人、谢谢陈二公子才对。更何况,陈大人如今心愿得成,也不尽是我一人之力,二公子半月来每天心口取血,孝心才真是天地可鑑。」 「嘿嘿……」陈晚材心里乐得挠挠后脑勺,心下暗爽:总算是说到这里了! 陈大人的目光投向自己的二儿子,赞许地点点头:「我儿果真没让我失望,说吧!想要什么?」 陈晚材今日特地穿了身颜色浅的衣服,胸口处隐隐泛红。他假模假样地咳了两声,手扶着胸口:「我是爹的儿子,理应为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您生我养我,这点小事我若是都推诿,岂不是连人都算不上?」 当然,卖了乖怎么能不得个便宜。趁着老爷子这会儿春风满面,陈晚材忙转了话锋:「听说,父亲大人手中有个盐运的空职,现下还没有合适的人顶上,不知道……能不能让儿子我去试试……」 盐运?是个肥差啊……容悦抿嘴不语,立于一旁静静听着。 只是这司马昭之心过于昭彰,显得前面的真心实意可以论斤称卖了。不过在长生不老面前,陈舒康从来不是个贪恋钱权的人,现下夙愿达成,正在兴头上,成全的希望极大。 「嗯……」剩余的笑在陈大人的脸上打着圈圈,既没说不给,也没说给。陈二见状,装腔作势地顺了顺胸口,咳嗽了好几声。 「好……」老爷子正要应下,门口忽然传来跌跌撞撞的脚步声,而后就听到了一声虚弱的吶喊—— 「父亲……休要被那个傢伙矇骗……」 -------------------- 第24章 尘埃落定 ========================= 「父亲……」来人面白如纸,声若游丝,一路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父亲您要……给我……给我做主啊!」 循声望去,陈老爷子一惊,下意识握紧了交椅上的檀木扶手,眯缝着眼才勉强认出眼前这个衣衫破败、头髮和血迹污乱成一团的东西——正是自己的儿子陈新材! 见到他第一眼,陈晚材心中咯噔一下,毕竟几个时辰前才见过,怎么可能认不出是谁?心下忍不住暗啐一口:「他是怎么逃出来的!那些看管的傢伙究竟干什么吃的!」 与此同时,四个神色各异的小鬼攀上江令桥的肩头,在她耳畔得意洋洋道:「主人,人已带到!」 江令桥的嘴角勾起一个阴鸷的弧度,悄声道:「知道了,回去歇着吧。」 话音落,原本活蹦乱跳的精怪疲软下来,如豆大的雨珠般从她肩头滚落,汇聚于腕间的银骨链,重新变回四个面目扭曲的骷髅头,泛着寒气逼人的银光。 「父亲!父亲……」陈新材泪眼婆娑,好不容易拖着身躯进来,扑通一声便跪在了陈大人膝前,啼哭不止。 陈大人略有嫌弃地挪了挪身子,方才惊问:「新儿,你这……这是怎么了?」 「我……」 陈新材正欲哭诉,便被陈晚材一把拽住被血迹污糟的襟领,极力摔了出去,惊得容悦和江令桥连忙退守到门边。 「大哥,你在外面惹了事,遭了打,怎么好意思到父亲面前哭诉!」 「胡……」 陈新材摔得满目金光,好半天才缓过来,才欲开口,又被陈晚材一拳头当面堵了回去。 「被揍成这个样子,真乃我陈家的耻辱!」说罢,又是一拳头,揍得陈新材腥甜涌上喉头,呕出大口鲜血和几颗碎牙。 容悦看得有些呆了,别看陈晚材体态丰腴,出手时却毫不含煳,矫健似游龙,出拳如惊鸿。 场面颇有些血腥,空气中隐隐瀰漫起创口腐肉的酸臭味,混着新鲜血液的浊气,引得陈老爷子频频皱眉。地上一片又一片浓红的污糟,看得实在令人心中烦闷。 「好了晚儿!」他吼了一声,中气十足,「别再打了!」 陈晚材心中焦急:「爹!」 「够了!」再喊一声,依旧中气十足,陈大人心中窃喜,却不能面露喜色,「他已经受了惩罚,足够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陈晚材也不得不退至一旁,直恨方才没使出吃奶的劲,又恨自己这个大哥命实在硬,只流血却不死,平日吃的什么好东西,不长胖还扛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7页 「爹……爹……」好不容易有了说话的空隙,陈新材也顾不得身上的剧痛,一边挣扎着起身,一边忙不迭地就要道出实情。 「那每日一碗心头血,助您夙愿得偿的,根本不是他陈晚材,而是我的血啊!」 短短一句话,听得陈晚材头涔涔汗淋淋,哪怕事实摆在了眼前,却还忍不住胡搅蛮缠—— 「你胡说八道!」 陈新材压根不理睬他,在陈大人面前颤颤巍巍哭诉着:「父亲夙愿成真,儿子自是欣慰……可从始至终,整件事全是我一心操办……容先生是我请来的,用的也是我的心头血,儿子所求所愿,不过是父亲您的安康顺遂……如今!却被无耻之徒钻了空,陈晚材他撒了个弥天大谎,他在欺骗您啊!」 陈大人闻声一动,陈晚材察了眼色,也扑通一声跪在他膝前,眼泪说来就来:「爹……我……我对您的孝心……天地可鑑……」 最后这声哭腔悠扬婉转,容悦佩服得五体投地,甚至有偷师的心思,正咿咿呀呀揣摩学习,忽有一只寒凉的手越过道袍的博袖,握住了他的掌心。还没来得及回头,便听见江令桥低声道—— 「别出声,我们走!」 话音刚落,一股清寒的力量拉着他转身出了门,容悦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拽着凌空飞向高处。 迎面的风轻柔似云,拂乱了女子的额前发。一瞬间,银光剥落,道袍蜕尽,化为了一身水蓝色衫裙。 徐徐停于对面的房檐之上,江令桥问他:「这个位置景致如何?」 容悦环视一周,方圆众多宅院,独陈家恢宏高秀,而陈家高屋林立,又独此处最高阔。坐于屋嵴,远眺是人间锦绣,俯瞰则是陈家一览无余的好戏。 「这么明目张胆,不怕被发现么?」 刚说完,江令桥抬手结了个诡谲的法印,而后四方天空之下,很快升腾起一道泛着月白之色的结界,将屋翎之下的陈家拢成了个小小的围城。 「如此,他们便如笼中困兽,我们看得见他们,他们却看不见我们。」 抽脱于事外,百尺之内隔岸观火,这须臾数年,她都是这么过得么?容悦的眼睫垂下,不再去想,扭头去看陈家后事如何。 「父亲!」 「父亲——」 陈新材和陈晚材两人,一个伏在陈老爷子膝前,一个瘫在地上艰难地挣扎着,哭得此起彼伏,声泪俱下。 「是我千辛万苦寻来高人,是我的血助您心愿得成的啊……」 「你好大的面子啊!容先生明明是站在我这边的,况且滴血之法也是我的功劳,怎么如今都被你抢了去!」 「你还好意思说,你个不择手段的小人!受不了取血之苦,便叫人绑了我软禁在地牢中,用我的血去讨你的面子,你不得好死!」 「你你你……小肚鸡肠!我全心全意都是为了父亲,你却如此斤斤计较!」 「爹——」陈晚材懒得再与陈晚材多费口舌,紧紧攥着陈大人的一撇衣角,眼泪扑簌簌地落,「爹要为孩儿做主啊!孩儿做的您是看得见的啊……」 「爹——」陈晚材也更紧凑地往上靠了靠,涕泗横流道,「爹,孩儿才是那个真正为您考量的啊……孩儿的功劳岂能被磨灭……」 「够了!」陈大人被吵得心烦气躁,连声怒吼道,「够了!别哭了!」 然而话音刚落,他立时觉察出了异样,当下惊得一时失语。 若说前两个字声如洪钟,腹有干坤,那么后半句可谓是堤溃蚁穴,顷刻间崩塌万里。他的声音以惊人的速度苍老了下去。一句话作罢,仿佛掏空了他全身的气力,很快捶胸勐咳了起来。 而那蜷起的指节,正同样心惊肉跳地衰老着,年轻的肉/体失了康健的底色,生出数不尽的丑陋斑点,那是老朽之人才有的印记! 陈大人身后直冒冷汗,哆哆嗦嗦地去拾那宽阔气派的铜鉴,它曾经照见过他年华重现的光彩,如今也无比清晰地映出了他粗陋衰老的面庞,扭曲的皱纹如蛆虫般向上延伸,吞噬着他残存的年岁,长生大计一瞬间溃败于无,青春风华碎成了黄粱一梦。 「不……不……不可能……」 陈大人的下颌颤抖着,手里如握一团炙火,惊叫一声将铜鉴扔了出去。 陈新材和陈晚材被骇了一跳,这才回过神来去看自己的父亲。 「啊——」 两人不约而同地吓出一尺外,几十年的光景若老老实实蹉跎在那几十年里,倒见怪不怪,可若是肉眼瞧见了日升月落的瞬息变换,恐惧自然如蔓草肆意丛生。 「容先生……容先生!」 陈大人惊惧无依,这才想起容悦来,可抬头一看,屋内哪里有人!连同那个小道徒,两人不知何时早没了踪迹。至此大梦初醒,恨得陈舒康牙根都要嚼碎了。 「人呢!人呢!咳……咳咳……」他一拳捶在案桌上,却捶得心肝脾肺肾都要生生咳穿。 「我……爹……」 陈新材哑然,方才还声嘶力竭,这时候却一句话也挤不出来了。 倒是陈晚材脑子灵活些,立时反讥道:「是大哥!那两个神棍怕是早就被他收买了,焉知他是什么心思!」 「你……你……」陈新材气结,「你胡说八道!什么献血之法,闻所未闻!你敢说不是你用来戕害手足的藉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8页 「父亲!他胡说!那两个人还是他请回来的,我一早就怀疑他居心叵测!」 「父亲!陈晚材恶人先告状,我若是居心叵测,能落得如今这般模样吗!」 「父亲!那个人籍籍无名,怎会突然起了名声?大哥究竟是何时布下的局,真是好成算好谋划啊!」 「父亲!孩儿本好意为您寻长生之法,定是二弟知我心切,设法作局让我带人回来,而后谋杀生父戕害长兄,如此陈家基业就被他尽收囊中,好一个狼子野心!」 「你……你!」陈晚材胸腔内气血翻涌,直冲脑门,龇牙咧嘴地扑过去,揪住陈新材的衣襟扭打起来。陈新材休憩片刻,现下恢復了些气力,也不是面团煳的,当即便与他撕咬起来。 「噗——」 看着眼前一片狼藉,又郁结于心,陈舒康腹中翻江倒海,更如银针穿刺而过,忽地一口气提不上来,鲜血喷涌而出,溅了一身,满地乌红,星星点点落在扭打作一团的两个儿子身上,红里透着黑。 两人正打得难捨难分,虽然口口声声喊着父亲,可自始至终只有眼前血浓于水的敌人,现下已然是斗红了眼的公鸡,只要杀了对方,自己便是这偌大陈家唯一的继人。 「唔——」又是一口乌血涌出,陈舒康的面容和双手开始泛青,两脚也不住地痉挛,一口气在喉中吊着,却怎么也顶不上去,未消多时便没了动静。 而一旁,手足还在撕咬,身上早已皮开肉绽血迹斑斑,一口咬下,又是满眼的血淋淋。 楼宇之上,太平祥和。 「我的药不过是燮理阴阳的方子,本没有返老还童的作用,更无要人性命的毒性,你在里面加了什么?」容悦问。 「毒,」江令桥端详着下面的闹剧,声音轻飘飘的,「和一点好玩儿的法术。」 「那……现在的你,开心吗?」 「嗯?」江令桥转过头来看她,那双眼眸依旧纯澈清明,仿佛眼前不是嗜血杀戮,而是一派春和景明。 容悦认认真真地看着她的眸子:「你开心吗?」 江令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復看向堂屋中浑身血色的两人:「开心啊,当然开心!我这一生,追求的不正是这个么?」 容悦不知如何应答,只垂眸轻轻看着她。 江令桥跷着脚吹着风,一身湖水蓝衬得她不染纤尘,更不论是杀戮。 「别像看犯人似的看我,」她难得舒心,笑盈盈地用手蒙住了他的眼睛,另一只手则去牵他的手,「走,我还欠你一顿酒。」 -------------------- 第25章 发隐擿伏 ========================= 这是容悦第二次来悲台,但江令桥早已驾轻就熟,带着他穿行在悲台后苑的长廊中。容悦对这里不熟悉,只能老老实实跟在江令桥身后,也不好乱摸乱碰,一路畏手畏脚的,像个唯唯诺诺的小跟班。 「后苑花木多,是姑娘们平日观赏游玩的地方。」江令桥边走边同他交谈,忽而迎面走来一衣着艷丽的牡丹面美人,江令桥拦下她,问,「冯妈妈去哪儿了,怎么前厅没有看到她?」 美人看了看容悦,似乎有所防备,嗫嚅道:「冯妈妈……她有事在身,去去便回。」 循着她的目光,江令桥觉察自己或许有些失言,没有再追问,只道:「无碍,我就是向她讨些酒喝,她不在,正好可以随心所欲了。」 美人盈盈笑着,福身道:「姑娘请便。」 走回正堂,穿过长廊,一路绕开熙攘的人群,江令桥带着容悦行入一间雅室,这里视野开阔,凭栏而坐,垂眸便是万象人间。 「你先坐一会儿,我很快回来。」 「好。」 容悦规规矩矩地坐着,直至屋内独自己一人时才敢松口气,好奇地四下观望。 屋内素净,装点也极简雅,飘着淡淡的荼芜香。案几与阑干相去不远,静坐楼台之上,耳畔便是人世百声。 是个好地方。 悲台临着全中都最繁华的长街,这里又临着最有生趣的坊市。稍抬眼便可见摊铺星罗,贩夫走卒穿行过,稚子追逐着父母嬉戏玩乐,邻近的摊贩们谈天说地,操持门户的妇人与菜贩讨价,眷恋中的有情人携手凝望。 这样有生气的停泊地,是她特意选的,还是无心之举?容悦想,不论如何,一个嚮往人间烟火气的人,绝不会是个只知杀戮的冷血怪物。 他很清楚,江令桥如今的淡漠疏离有他的推波助澜。她不愿意提及当年那个小神仙,或许也是厌恶到了极点。 医仙以救人为天职,受万人敬仰,可他此生唯一的罪过,在于她。 门被推开,江令桥端了满满一托盘的东西,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容悦抬眼见了,自然而然起身去迎,利落地替她接过那些赘物。 她愣了一下,很快又恢復如常,嘟哝着:「还挺懂事……」 而后便将东西尽数全给了他,腾出手去掩门。事毕,两人行回案前,江令桥坐下,将端来的酒壶酒盏一应摆好,先给他倒了杯酒。 「人生不得长少年,莫惜床头酤酒钱。上回说好的,请你喝逍遥酿。」 容悦接过她递来的酒,笑道:「我记着呢,忘不了。」 江令桥擎着自己的酒盏,若有若无地抿着,眼神大多落在了容悦身上。一番品味之后,问:「如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9页 入口回甘,酒韵绵长,容悦点头:「果然好酒!」 像是栽种数年的兰草突然开了苞,欣慰之感由内而外地流露于江令桥脸上,她难得心情好,扭头面向阑干之外,兀自呷了口酒。 容悦的目光追逐着她的笑意,须臾,道:「原来你会笑的啊!」 嗯?江令桥愣了一下,回过头来,很正经地应道:「我不是经常笑么?」 容悦反诘:「是么?」 这话听着不怎么客气,女子神色冷了下来,眼刀直勾勾地剜着面前人,容悦似乎没察觉到敌意,天真无邪地迎着她的目光。 心对心,眼对眼,气氛渐渐柔和下来,半晌终于憋不住了,两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而后目光一齐轻轻落在了阑干外喧闹的人世。 一笑出门去,千里落花风。嘈杂的人群其实也不如想像中那般扰人心神,往来的吆喝声与沿街叫卖声杂糅在一起,反而更催人心静。 *** 天边那轮高悬的太阳不知何时赧红了脸,半显半隐于斑斓的云霞中,雌鸟雄鸟衔食而归,翠木之上落下雏鸟声声啼鸣,数道炊烟起。冯落寒抱着怀中木匣,默默行走在坊间小道,今日的晚风起得早,吹来了无名人家的饭食香。 她将木匣搂得更紧了些,茫然地看向四周。 如今的雍州,晚饭竟吃得这样早了么…… 时隔多年,第一次重游故地,倒是难得,没什么大变化,桥还是桥,路也还是从前的模样。 人生前十年,她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深埋于此,恍惚间,似乎又看见当年那个黄髮垂髫的小丫头携着一盏兔儿灯,一蹦一跳地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爹爹嬉闹着说要来追赶她,已经离家很近了,她听见了娘亲唤他们吃饭的声音。 可现实转圜,她却早已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原先生活的故居没了从前的样子,里头住的也不再是熟悉的人。 冯落寒寂然地嘆了口气,宛如在哀嘆一个异乡人。怀中木匣紧贴胸膛的时候,她的心才能稍稍好受些。 回忆中的人,如同一口无波古井,上浅腹深,装填着旁人不可得知的干坤。 「小寒……」 ——但一颗小石子,就可以激起千万层涟漪。 一老妇人轻声唤着她的名字,冯落寒有些惊愣。数年光景匆匆过,这里还有记得她的人,从前双亲俱在的画面一时涌入脑海中,那些欢愉的日子也因为铭记而不再模煳虚假。 她讷讷地回过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只是比记忆里苍老了些。 「阿婆……」 「哎!真的是你啊!」老妪一迭声,拉起冯落寒的手便喜上眉梢,「我就说这姑娘的模样瞧着像,和小的时候七八分相似!」 笑罢,才想起来问一嘴:「哎?这么多年不见,你去哪儿了?住在哪里?做什么营生?嫁人没有?」 一番追问将刚生出的三分温情沖得一丝不剩,冯落寒不失礼节地笑笑,把手抽了出来:「在中都做些小买卖,勉强餬口而已,哪还有心操婚嫁之事。」 听罢,老妪来了劲,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冯落寒一句话生生哽了回去。 她说:「毕竟……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老妪刚张开的口很快闭了回去,当年的事没有人再提,但每个人心里都跟明镜一般,只是恶官当道不能宣之于口。但今时不同往日,恶犬在中都死于非命,罪恶终于可以光明正大曝露于阳光之下了。 然而冯落寒是一无所知的,当年的真相潜藏于古井最深处,左邻右舍用欠债寻仇的藉口搪塞了她父母身亡的真相,以至于从前的字字句句,都足以在如今掀起惊涛骇浪—— 「唉,你爹是个好丈夫,只是世风日下,摊上了个厉鬼化作的地方官,掳去你娘不说,还将前来寻妻的丈夫乱棍打死。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见识到了下场,哪敢跟他斗,不得已才唬了你,你可千万不要怪我们啊!」 忘川谷中暗无天日地歷练了数年,悲台迎来送往之中沉浮多年,冯落寒自认心已坚如磐石,陡然间听到这些话,还是如霎现的惊雷般,炸得她胸膛生生塌了一块。 「你……你说什么……」 「啊……」老妪显然是被冯落寒这副模样给怔住了,一时失语,不知从何说起。冯落寒手脚冰凉,以为她没有好处不肯说,当即搜颳了身上所有的银票,尽数塞到她手中。 老妪心中一惊——这……这……这这就是餬口的程度? 冯落寒的语气低微到了尘埃里,央求着:「阿婆……求求你……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老妪嘆了口气,扶着她坐下,缓缓道:「你娘是个命苦的,模样好竟也成了罪,被当年的县令看入了眼,叫人掳去,你爹上门讨公道,却也是羊入虎口,被府上下人用乱棍打了出来。」 「唉,都是穷苦出身,你说他们怎么下得了那样的狠手,将人打得皮开肉绽丢出来!」 「那狗官不是个人,光天化日抢了无数女子,就连幼女也不放过,坏事做尽,却还要人人称颂他的功绩,呸!」 「你说这样的人,非但不入地狱,还得了升迁,怎么坏事总不沾他的边!幸亏死在了中都,也不知是哪路英雄豪杰做的好事,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去了势割了舌头,一把大火烧了个精光,真是大快人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0页 后面的话听着耳熟,冯落寒尚在惊惧之中,似乎想起了什么,咽了口干沫,问:「那人可是叫韦义?去中都赴吏部尚书之职?」 老妪一拍掌:「哎!哎哎哎对!你也听说了?」 何止是听说,她不仅递了刀,还认识这位手刃了仇人的英雄豪杰。 冯落寒揉揉眉心,极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可我娘平日鲜少出门,又怎么会被那狗官瞧上?」 老妪听罢,颇有些激动,立时唾沫横飞起来:「说来也怪,你娘向来只在家中做针线活,替人绣绣花样什么的,那日却来了个陌生的外乡女子,穿着一身红衣裳,奇怪得很,说要高价请你娘去给官家小姐裁衣。临走时,你娘嘱託说去去就回,让我照看一下你,可那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说到这儿,她嘆了口气:「唉,早知如此,当年我绝对不会让她出门,就是拼上这条老命也得把她拦住啊!」 一席话说罢,冯落寒的注意力敏锐地落于两个细微之处——红衣?女子? 心不由地漏了几拍,瘫坐下来,脑子空了半晌,许久才缓过神来。 未几,冯落寒復看向老妪,问:「阿婆,你看清了,那女子真是红衣吗?你笃定吗?」 她审问似的神色骇了老妪一跳,这一质问,又有了摇摆之色:「或许……是黑色?绿色?哎呀,你知道我一把年纪了,眼神不好,记性也越来越差了……」 冯落寒没有言语,轻轻唿出一口气,却又像仍吊着半口气,苟延残喘着。 彼时,明明夜幕初升,星稀月皎,却好像狂风大作乌云席捲了一整夜。她抱着装有母亲生前最爱的饰物的木匣,头轻轻靠在上面,像是枕在母亲的臂弯,流下了多年来的第一滴眼泪。 -------------------- 第26章 阴错阳差 ========================= 江令桥踌躇了很久,终于还是开了口。 「问你个问题。」 桌上的小菜挑花了容悦的眼,闻声,方抽脱出来,正襟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为什么要和我一起完成我的任务?」 容悦的目光顿了顿,没有立时回答。 「我是刺客,杀人是我的宿命,而你擅长岐黄之术,生平大事是治病救人。按理说,应当道不同不相为谋才对,为什么要来和我一起做杀人的行当?」 每句话都说得云淡风轻,但一字一句听下来,却又有几分诘问的意味。 「我……没说过吗?」容悦装傻。 「没有。」江令桥斩钉截铁。 他在思考要不要道出实情,若是和盘托出,岂不是要从半大的时候说起?届时江令桥就会知道,当年那个一句话没说就拍拍屁股跑掉的小神仙,此刻正坐在面前。她杀起人来和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这件事要是被捅破了,说不定一气之下会一拳把他拍进墙里,还是悠着点,等感化她之后再说比较稳妥。 容悦道:」当然……是为了救人啊……」 江令桥抱肘向后坐去,眼尾挑起怀疑的弧度。 「医者的责任确实是治病救人,行善积德,」他开始煞有介事地自圆其说,「但再高的医术也只能救人性命,救不了人的处境,于积弊已久的天下来说,不过是扬汤止沸。可若是成为刺客,纵然只除了一只勐虎,也比救一百个人来得更快更实在。」 江令桥适时提醒他:「我取的,可不只是恶人的性命。」 「我知道。」 「慈悲为怀的医者,也能对好人下得去手么?」 容悦也不遮掩:「下不去手。」 「可是我下得去手。」江令桥追着他的话,不留一丝空隙,「你忍心看么?该不会从中作梗吧?」 「放心,」容悦轻声道,「我们不会是敌人的。」 「而且……」默了片刻,他加了句,「说不定有一日你也会下不去手,像我一样。」 江令桥看着他认真的神情,半晌,问:「何出此言?」 容悦凑近了几分,一本正经道:「直觉。」 听罢,江令桥无声笑着点了点头,不知是在自嘲,还是嘲笑这个理由太过牵强。 「而且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有我这么一个活生生的贤德典范在旁,天长日久,你肯定会被潜移默化的。」 「你……还挺有信心。」江令桥真心夸赞。 「总之,你栽你的一品红,我洒我的菩提水,一切自会有结果。」 江令桥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好,我等着看。」 「问了我这么多,现在该我了,我也想问问你。」 她学他,放下酒盏,正襟危坐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嗯……」容悦的目光摩挲过她的脸庞,停留半晌,缓缓滑落至脖颈,一路向下,最后停留在腰间。 「你的香囊很好看,可以借我看一看吗?」 闻言,江令桥的手不自觉攥紧了那个银累丝腰圆香囊,几乎是不假思索就拒绝了他。 「不可以!」 恰逢此时,门应声而开,一眉深目俊的男子抬步走了进来,一袭石青色袍衫罩身,月白的内衫绣了繁复细碎的竹叶,手里把玩着一支青玉南箫,其上缀着鲜艷的红色丝绦。他关了门,带进来一丝凉气。 忘川谷修魔道,虽不及修仙那样受人追捧,但同样道阻且长,而非一日之功。真正的成魔者,譬如巫溪,修炼不必再凭藉外器,而未成魔者,需以外器为媒才能使自身功法发挥出最大威力,譬如李善叶和江令桥,一箫一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1页 「阿秋,好酒独酌,怎么不叫上我?」 然而走进来,眼眸落熟悉的方向,李善叶却不由地怔了怔,而又很快挂上笑意,走上前,十分熟络地在江令桥身边坐了下来。 「原来今日有客人啊……」 这还是开天闢地头一回,他笑眯眯地转头看向江令桥,催动内力,说着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话。 ——这人看着面生,我没记错的话……好像不是你要刺杀的人吧? ——不是。 李善叶似乎很高兴——所以,他是你新结识的朋友了? ——也不全是。 李善叶抱肘,那把式与江令桥一般无二——那我便姑且看作是了。 江令桥显然对这个话题兴致缺缺,转了话锋——兄长今日怎么来了? ——自然是来给你庆贺来了,妹妹又打了漂亮的一仗,难道不可喜可贺? 是替谷主送幽冥异路帖来了吧——她直截了当地指了出来。 ——庆贺为主,送帖为次。我既然顺路带来,也免得你再回去一趟了。 ——原是如此,多谢兄长了。 ——咱们称兄道妹的,何必这么客气…… 容悦听不到他们的言辞,只看见对面两人相距不过咫尺,眉来眼去,笑意斐然,好似在眉目传情。暧昧的气氛让他有些不自在,不知是去是留,是坐是走,手也不知往哪儿搁才好,桌上放放,袖里藏藏。 正无所适从之时,却见对面的男子笑出声来,而后十分自然地抚上江令桥的手,俨然一副男主人的模样,微微笑道:「阿秋,有客来访,怎么不引见引见?」 江令桥淡淡地「哦」了一声,朝容悦那边努了努下巴。道:「容悦,我新收的小弟。」 容悦一愣神,正欲反驳,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这么说……好像也挑不出什么错,只好附和着干笑几声。 对面的男子面目含笑,款款有礼地看过来,温声道:「鄙人李善叶,阿秋……是我最爱的人。」 还真猜对了……容悦的笑容凝结在脸上,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才显得自然而不矫饰,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此地不宜久留。 「那个……我想起或许还有些事缠身,就不叨扰了……」 说罢,他起身便要离开,却见眼前灵光一闪,一道封印直接落在了门上。 「悲台酒好,容公子怎能不喝尽兴了再走?」 留客留客,留得容悦心里发毛。这男子功力深厚,瞧着是个比江令桥还厉害的角色,这一字一句多大的酸味,定是将自己视作情敌,眼下正在吃着飞醋。 李善叶心细眼尖,内里通明,倒是江令桥耿直,还真以为容悦有什么急事,不解地问道:「他有事缠身,你拦他做什么?」 华光重现,再抬眼时容悦已安安稳稳坐回了原处。他心中暗暗叫苦,开始怀念起曾经法力在身的日子。 「我对容公子颇为好奇,正巧家中酒多,足以秉烛长谈。」 李善叶摆出一副兄长把关妹婿的模样,但于一无所知的容悦看来,却更像是发情中的勐兽,危险得很。 既来之,则安之。容悦又觉得,自己好歹是个神仙,两相对峙也不能折损了仙家颜面,故而正襟危坐,严阵以待。 「容公子以何谋生?」 「家中世代行医。」 「行医?呵……与我家阿秋倒是不怎么相称。」 「求生得生,求死得死,生死两全。」 「家中人丁几何?」 「独我与家翁二人。」 原来他也是父母双亡,只剩下个爷爷了……江令桥微微侧着脑袋,轻嘆了口气。怪不得每次看他的时候,心里都有种说不上来的悲悯,以至于脑子一昏答应了他留下来,原来根源在此。 「可曾婚配?」 「不曾。」 「家居何处?」 「远在天边。」 「年岁几何?」 「十八,尚未及冠。」 「与我家阿秋倒是同岁。」李善叶笑道,「那你可得称我一声兄长了,阿秋小我两岁。」 「……」容悦噤声,一个不注意,竟被占了便宜。 *** 夜间晴好,只有夏虫鸟鸣,楚藏静坐于正堂案几之前,缄默地烹着茶。他的手指修长,周身黑色常服与案前那套黑釉瓷盏相映成趣,一旁的微火燎灼着玄底金海棠纹的茶壶,送来一阵若有若无的香茗暖气。 「公子,夜已深,该歇息了。」白道侍立在旁,声色沉沉。 楚藏拈起盖夹,将壶盖提了个狭口,茶香和热气便浓烈起来,一时盈满了整个厅堂。 「不急,」他淡淡道,「有客将至。」 话音未落,前门的小厮便喘着粗气一路奔过来:「公……公子,徐大人来了……」 「请他进来。」楚藏面无波澜,似乎早有预料。 没多久,一个不惑之年的男子便怒火冲天地迈步进来,隔老远就嗅见其忿忿之气。 「好你个楚藏,敢说这不是你在陛下面前挑唆的!」 来人正是司农寺少卿徐斯牟,今日刚接到去虔州赈灾的旨意,晚上便按捺不住性子过来算帐了。 楚藏不受激,反笑了笑:「徐大人来得巧,一路风尘,喝杯茶压压惊吧。」 徐斯牟气得战慄,跳脚道:「你还有心思喝茶!别以为你是国师我就怕了你,我岳丈可是当朝太保!你顶天了不过是个阴沟里使绊子的小人,居然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我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2页 楚藏端坐,不谦不卑道:「徐大人此言差矣,向陛下进言是人臣本分,若这便是下三滥的话,那御史台又是什么?若我是个阴沟里使绊子的小人,徐大人与我岂不是物以类聚?」 「你算个什么东西!乳臭未干的小子,真以为自己是碟子菜了,居然也配与我同日而语!」 楚藏站起身,缓缓道:「徐大人,若我没记错的话,您不过是个从四品,论品级,我好像……还在您老之上吧?」 一句话触及徐斯牟的逆鳞,气得他一拳抡了过来,然而一阵风掠过,下一瞬,自己的手腕便被白道生生擒住,反手掖了回去。 徐斯牟吃了个闷屁,不敢再有大动作,楚藏虽不会武,但身边这个侍卫却十分厉害,方才一动不动杵在角落,竟叫他以为这屋里没人。 「而且……」楚藏继续说道,「虔州大旱,百姓无粮。我私下曾多次求告过您,让底下的人松松手,留些东西给百姓,别一寸银子都捨不得放过。油水捞得太多,小心……物极必反。」 徐斯牟这才抬眼看他, 「既然求告无果,那我也无计可施,只有请您出山,亲自去赈灾了。相信铁面无私、清正廉明的徐大人定能载誉而归,我坐于中都,恭迎大人的好消息。」 徐大人冷眼笑道:「小人如你,若还有旁的证据,今日的旨意也不是派我去虔州赈灾这么简单了吧?「 「徐大人从前有尚书郎中护佑,可是他死了。如今还能这样蛮横,无非是顶头有大理寺卿罩着,又有丁太保作倚靠,自当凛然无畏。但公道自在人心,焉能一世清平?我等着您的好轮迴……」 楚藏道罢,转身拂袖而去,只余最后一句话在徐斯牟耳中振聋发聩—— 「白道,送客!」 -------------------- 第27章 乍暖还寒 ========================= 夜色沉沉,长街花天锦地,悲台歌舞昇平,江令桥引着容悦一步步上楼,这里远了尘嚣,难得一片雅静。 「以后你就住在这儿,」江令桥说,「有我在一日,悲台便一日有你的容身之处。」 正此时,一醉醺醺的中年男子搂了个娇慵妖冶的女子经过,嘴里不时嘟哝着轻放浪荡的淫词。 容悦别过目光,下意识往里靠了靠。 听着那渐行渐远的呓语,江令桥垂眸看了看他,见他不言语,主动安慰道:「放心,客人居于二楼三楼,外围人都住在三楼之上,夜里动静再大也吵不到你。」 「……」容悦面色一赧,「我不是这个意思……」 「噢……」闻言,江令桥恍然大悟,竟十分善解人意地笑了一声,「悲台貌美的女子多,你若是按捺不住,自行挑选一个就是了。」 言语颇为露骨,容悦听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她却仍在自说自话:「至于银子,记在我帐上便好,我夜间无事,一般不会来扰人清梦,且放宽心好了。」 乖乖,容悦恨不得上前捂她的嘴,她却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见他一脸惊愕,江令桥还有些疑惑,踌躇须臾后,再度善解人意道—— 「一个……不够?」 「……两个? 「……三个?」 这说的什么话?淫/乱最易染疾,乃是医家大忌。容悦下意识倒吸了一口凉气,彼时廊间又走来三两个裊娜曼妙的女子,酥/胸半露,眼眸含春地朝这边看过来,见江令桥还在说,容悦忙一把捂住她的嘴,推门入了屋内。 屋中尚未掌灯,尽是漆黑一片,容悦一手环在江令桥的腰上,一手捂着她的口鼻,神色紧张地望向屋外。倒是江令桥一头雾水,被抵在他与门之间,不知所谓,不适地蹙着眉头。 女子的眸子本就清亮,容悦松下一口气,偶然低下头时,才发觉彼此相隔不过咫尺。那一刻,两人目光交汇,他定定地看着她,眼里盈着夜里微弱的光,温热的气息扑落在掩着江令桥口鼻的那只手上。 「你干嘛?」江令桥一抬眉,声音因被捂着而明显沉闷起来。 一股柔软的暖意袭于掌心,酥酥麻麻地爬了容悦一身,他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妥,慌忙松开双手,自恃清白地退到三尺之外。 江令桥也不计较,边走边抬手捏诀,屋内各个角落很快接二连三地亮起了烛火,她径直坐了下来,復看向他:「怎么不答话?方才我说的你可有听到?」 容悦将手指抵在唇边,几乎是一路」嘘」到座前:「我没有那个意思!」 江令桥没有说话,细细端详了他一会儿,突然笑道:「你不用不好意思。」 须臾还加了句意味深长的:「我懂……」 「我……」现今,容悦只觉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江令桥一本正经地擦拭着四景:「悲台是个什么地方你我心知肚明,我呢,在这里待的日子也不算短了,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尽数都知道了。正如人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困了要休息,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何必遮遮掩掩故弄玄虚,反而欲盖弥彰。」 懂的……还真多啊…… 容悦的唇角翕动了两下——这话听着似乎没什么错漏,只是从一个云英未嫁的年轻女子口中说出来,怎么听怎么怪,若是针线在侧,他很有可能会抑制不住把她的嘴缝上的冲动。 「行,」江令桥起身,「你先歇息吧,我还有事,就不打搅你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3页 「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 「没什么大事,我去趟李善叶的房间。」 「……」容悦自知问到了不该问的,「哦……是这样……」 环视一周,似乎没缺什么少什么,江令桥信手秉了盏烛灯便开门出去,留了句「若还缺什么便告诉我」就走了。 这么晚了,去一个男人的房间干什么?容悦漫无目的地思索着,听她驾轻就熟的口气,加之方才来时的遭遇,难免有些想偏。 然而又在心中劝慰——他们本就熟识,是夫妻……还是……立了婚约?那个人是真的爱她吗?是的吧?他的修为在她之上,打起来江令桥肯定是吃亏的份,他会一心一意对她好么? 明明应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容悦用忍不住哀怜地看着她,毕竟幼时弃了她一次,于心有愧,再见之时,也惟愿她好。 他疾走奔出屋门,江令桥擎着灯伶俜的身影还未走远,行走在黑暗之中,纵有莹火,也仍是踽踽独行的一个人。 「江令桥——」 闻声,江令桥转过身来,手中的烛火乖巧地燃着,微黄温暖的光映柔了她半边脸庞,她伫立在若明若暗的光影里,极认真地看着他。 「怎么了?」 容悦一边向她走去,一边解下身前的荼白披风,在她面前停下,也没有问她的意思,便兀自给她繫上。 「这是做什么?」她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怔。 容悦也不知该说什么,说到底,他毕竟是个外人,没有指手画脚的权利,在打了三个死结之后,他淡淡一笑:「夜里风大,你多穿点。」 江令桥狐疑地看着他,转过身,擎灯下了楼。 李善叶住得并不远,不多时便到了,推门而入,他正凭轩吹箫,箫声悠扬,却不是什么欢快之音。 听到推门声,他回首一看,见是江令桥来了,随即浅浅笑着:「你来了!」 「嗯。」江令桥应了一声,这么多年,每每见他,从来都是云淡风轻的笑模样,这样的迎风而立的背影,似乎有些寒索萧瑟,陡然见了,叫人心中空落落的。 李善叶一眼便瞧见了她身前的披风,笑道:「今夜虽有风,却也不冷,怎么还穿着披风来?」 说罢,以衣袖去揩她额上的细汗,又悉心替她解开那披风。只是那结打得复杂,正欲开口问为何系成这样,便听见江令桥漫不经心地说了句—— 「容悦系的,他说夜里风大。」 闻言,李善叶眉心微微动了动,嘴角缓缓浮起一抹不为人察的笑意。 「他知道你要来找我?」 江令桥抬起眼眸:「你怎么知道?」 他没作答,只笑着去解那披风。然而抬起手的时候,博袖垂落下来,露出腕间一角雪白色的麻布。 江令桥的目光很快被吸引了过去,道:「你这手怎么还伤着?」 李善叶垂眸一瞟,加快速度解了披风,背过身去将博袖拂下来:「整日打打杀杀哪有不受伤的,新伤叠旧伤罢了。」 「谁那么大本事能伤你?」 李善叶转过身来,挂着她熟悉的笑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江令桥张口欲说什么,却被李善叶用话搪塞了过去。只见他从怀中取了只红封白瓷瓶,道:「给你的毒应该用完了吧?」 她顺从地接过瓷瓶,施法敛了下去,道:「杀韦义的时候没用,还剩一颗。」 李善叶点头:「原是如此。」 沉吟须臾,江令桥仰首去看他,忽然开了口:「兄长。」 「怎么了?」 她心里一直存着不解:「我们是刺客,可为什么你常希望我以毒杀人,而不是用刀、用剑、用利器?」 李善叶的目光越过她,落在窗外那轮皎洁的圆月上,他想了一会儿,缓缓道:「人生再长久,也终究难逃一死。尘世的苦太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临终之际,还是抬抬手,免去他们些痛苦罢……」 他的话有些深邃,江令桥低下头,觉得在理。相较于她,兄长的确要多几分怜悯之心,斩杀恶鬼时无所不用其极,好人面前一向果决了事,不多添半分苦楚。 见她如此,李善叶又笑,逗弄似的:「你以为如何?」 江令桥正拭剑,闻言停了下来,道:「我以为……你是捨不得四景见血。」 「四景?」大抵是在说她手中的剑,李善叶来了兴致,「你给它取了名字?」 江令桥垂眸继续拭剑,头也没抬:「是容悦取的。」 哦……又是这个容悦…… 见她眉眼不再如从前那般阴沉,李善叶便心中通透。想来自己这几年多番努力也未能改得了她的性子,这籍籍无名的外人却误打误撞成了良医,一时竟还有些不是滋味,但大抵下来仍是高兴的,便默默在心里将容悦划入了自己人之列。 江令桥将拭净的剑放入他手中,明晃晃的长剑霎时化作了一条乌亮的长鞭,鞭尾细如毒蛇噬人的信子,长夜里泛着危险的锐光。 这算是这把灵器的一个神奇之处,一剑四相,极认生,旁人驱策不得,却能为李善叶所用,但仅限于长鞭这一相,想来便如爱屋及乌一般,唯有极亲近之人才能同用。 「四景是大名,你这长鞭唤作槐序,算是我取的小名。」江令桥补充道,「硬剑元英,软剑东皇,白绫则是白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4页 李善叶端详着手中的长鞭,心里却忍不住笑嘆:「养孩子呢,一个取大名一个取小名……」 「对了,幽冥异路帖呢?」江令桥陡然想起正事来。 「在这。」李善叶正欲幻出帖子,抬手凝力间眉心却勐跳了一下,与此同时,周身开始蔓生出阵阵刺痛感,由浅及深,像是从渺远之地蠕动而来的千万虫豸大军,黑衣夜行,遍地啃啮。 天边圆月笑得惨白,他知道,那位不守时的老朋友又来了。 他紧咬牙关,屏着气极力掩饰着这股痛苦,身子撑在桌案旁,腾出右手运功幻出一方竹帖,而那宽袖掩盖着的左手却攥得青筋暴起,雪白麻布之下已有丝丝血色破红而出。 「喏……」李善叶笑着将其呈至江令桥面前,「拿了便快些走吧,今日我喝了不少酒,有些困,想歇下了。」 「好。」江令桥接过帖子,起身捞了那荼白披风便出了门。 李善叶仍是淡淡笑着送她出门,无事人般看她走远了才轻声关好门。 门闭合的那一剎那,翻天覆地的痛感便惊涛骇浪地奔涌而来,啮蚀着他的皮肉,撕咬着他的脏腑。他的背倚着门,极力忍受着这股剧痛,身体却不受控制地瘫坐了下来,颅内似有百八十条长虫四下沖蹿,正豪饮着寄主的脑汁。 他战慄着,颤抖着,蜷缩在地不住地痉挛,额上豆大的汗珠如雨,缠满了男子杂乱的墨发,项背也骇人地湿了大片。面目脖颈因唿吸不畅而涨得通红,原本澄明的双眼此刻血丝丛生。 在这云雾轻掩、月色朦胧的长夜里,在这沉香缭绕、窗明几净的雅室中,他如同一只囚笼中禁锢的困兽,于穷途末路中无声地嘶吼。 -------------------- 李善叶:我是会自己磕cp的(笑) ps:记住他手上这道伤哦!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导致兄妹关系冷淡的主要原因。 第28章 乐极生悲 ========================= 翌日,鸡还未啼,容悦便在江令桥门口候着了。然而等到了天边泛起鱼肚白,等到廊间来来回回走过许多掩帕轻笑、目送秋波的女子,江令桥的门都未有丝毫要打开的意思。 「何处来的少年郎?可是心中寂寞?」 一愁眉啼妆折腰步的女子娇滴滴地凑上来,手中的玉兰团扇送来阵阵香风:「可是……在等奴家?」 容悦下意识退出丈二远,手足无措道:「姑娘你误会了……误会……」 「误会?」这悲台岁岁年年来往多人,这样的玉面公子实在难得一见,秦娆珎自然捨不得放过,当即换了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以帕拭泪道,「公子何故离得这么远,可是……嫌弃奴家?」 「你说,我好看吗……」她逼近了些,水汪汪的眸子望过来,「不如去奴家房中……那儿有上好的将军泪,要不要……品鑑一番?」 千娇百媚的模样和骨酥筋软的声音一齐蔓延过来,叫容悦浸了一后背的冷汗,相比之下,江令桥的冷面冷言似乎莫名可爱了不少。而眼前女子勾魂摄魄地步步逼近,容悦人在屋檐下又不太好太下她的面子,只得步步后退,目不转睛地盯着江令桥的房门,心里不住地乞求她能开门救他一命。 「你们在干嘛?」 一道平淡无波的质问声自身后响起,容悦一听便知道来人是谁,回头一看,果然对上了江令桥那双清冷的眼睛。 「你来了!」容悦如见救星,当即松了口气,迅速绕到她身后去。 秦娆珎看看容悦,又看看江令桥,心下明白了七八分,跺着脚撇撇嘴道:「原来是你的人,没意思……」 说罢,转身径直拂袖而走,只留下几分淡淡的玉兰香。 受害之人还心惊胆战,江令桥倒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负手立着剑,对他说:「那是秦娆珎,惯喜欢逗弄人的,不必放在心上。」 原谅容悦当了这么多年的小神仙,只顾修炼不问红尘,来悲台不过两日,见识的就已经比过往十年都多了。 见人不是从屋子里出来的,容悦便问:「你方才去哪里了?」 「当然是晨起练功。」话间,江令桥将剑别回腰际,某一刻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抬眼问他,「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我就是来问问你……昨晚睡得好不好?」 就这?江令桥皱眉,这有什么可问的,也未作答,练功许久有些口渴,便推了门入房找水喝,喝着喝着,似乎又想到了什么。 「你是不是没睡好?」 容悦不过是随便掰扯,她能想到这里属实出乎他的预料,不过既然这么问了,便自然而然顺着她的话茬往下说。 「好像……有点,你呢?睡得如何?」 「挺好的,住久了都会习惯的。」她放下茶盏站起身,「走,我有事要跟你说。」 又是昨日饮酒的那间寒露雅居,容悦看得出来,江令桥是真的喜欢这里。 走去屋内,她凭栏坐了下来,抬手从掌心幻化出一面红穗竹简,道:「司农寺少卿,徐斯牟。」 你方唱罢我登场,看来这忘川谷的生意还挺兴隆,容悦忍不住问:「哎,说实话,你这忙得脚下生风,杀一个人能得多少银子?」 他的神色很认真,江令桥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压低声音道:「很多——」 容悦缩回脑袋,细细看起那面竹简来,打开机关,里面的竹芯上镌刻了不少字,却只有姓名籍贯,官职和年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5页 「只有这些么……」 容悦正欲开口询问,抬眼却看见江令桥正垂眸望着阑干外,瞳孔里氤氲着朝阳的光辉。她向外缓缓伸出手,天边飞来一只碧色澄明的琉璃鸟,轻轻落在她指尖,两翅跃动,扑闪着萤萤流光。 鸟喙一翕一合,似在说着什么,片刻后道尽,便化作万点莹光,四下飘散于无。 江令桥兀自一笑——冯落寒倒警惕,晨起练功相见时,知道来了个外人,不好透露太多悲台的秘密,便唤了青鸟来传信。这也是妥善之举,对于容悦,其实她自己也知之甚少,除了名字,旁的几乎一无所知。尽管如此,不仅与他同谋,还带他来了悲台,算是给予出了平生最大的信任。 这并不是常事,也说不准是好是坏。不知为何,她每次见他,偶尔会心头一紧,仿佛萧瑟风中,飘扬着染血的襟带,苍凉的荒谷之中,有个渺远的声音浅吟轻唱着,告诉她——她可以信他。 「这徐斯牟是司农寺少卿,朝廷里的老蛀虫,掌仓廪粮储,手脚不干净得很。入仕这么些年凭着职权捞尽了好处,纵得底下的小官纷纷效仿,对此,徐斯牟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其中的油水能淹得死人。」 「司农寺少卿……」容悦问,「不过是个从四品,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自然是上头的人有本事。依附于大理寺卿,又有当朝太保做岳丈,只怕路都能横着走了。」 容悦正欲开口再说些什么,却被叩门声打了岔,回头看,又是昨日那位不速之客。 「你怎么来了?」 江令桥的语气熟络,于容悦听来,似乎平添了几分亲昵。 李善叶忍俊不禁:「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 「没有,」她司空见惯地看了看身侧的位置,「坐吧。」 这句话像是一道免罪符,李善叶笑吟吟地临着江令桥坐下。江令桥正聚精会神地垂首看那竹简上的字,见她发间的珠钗歪了几分,他抬手取下来,又重新替她簪好,大有一副「执手提梳浓情过,缺留髮丝绕前缘」的恩爱之相,看得容悦有些不是滋味——与江令桥独处时氛围还算平和,可每次这人一来,自己便成了格格不入的那一个,像是盏碍眼的蜡烛,话也难说上几句。 「虔州大旱,饥民无数,数月来也未见好转。昨日徐斯牟便受了旨要去虔州赈灾,这会儿想必已经出城了。」江令桥心无旁骛,同容悦继续说着。 难得她还记得咫尺桌案的对面还有个人,容悦已经不胜荣幸感激涕零了,刚要开口说什么,却又被李善叶抢了先—— 「你们什么时候动身?」 江令桥合上竹简:「今日。」 李善叶微微蹙着眉,復问了句:「会不会太着急了些?一月之期,歇息几日再去也无妨的。」 「不必。」她的脸上没有多余的神色,「不累。」 「哦……」李善叶生硬地扯了个笑容,「好……那就好……」 吃瘪了吧——容悦心中暗笑,喜欢江令桥,就得时刻做好暗箭难防的准备,这可是她的常态。 「这次打算怎么做?」 李善叶话茬换得比翻书还快。 「还没想好,我打量着先去虔州探探虚实,再作筹谋。」 「其实……你要是愿意,杀个人而已,不必这么煞费苦心的。」 这是又开始上演深情贤惠的戏码了吗?容悦笑得沉稳和善,心里却忍不住仗义执言:「谁还没个癖好,真是不解风情……」 而后又以哀悯的目光看向有一搭没一搭攀谈的江令桥:「江兄啊江兄,恕我愚见,此人非你良配,日后结了亲也得和离……」 江令桥抬眸看向李善叶,凝视片刻,忽地轻笑了起来:「我从前的须臾数年里,往后的无尽年岁里,怕也只有这一桩事可做了。若是连杀人都结束得这样快,余下的日子,难道要天天在悲台喝酒吗?」 她本想说的是,若杀人都如此草草结束,余下的日子,就不知该依仗什么活下去了。可她没有这么说,她知道,自己若是死了,他会受不了的。 虽然物是人非,她早已不再像儿时那样依恋兄长,不再事事告知于他,虽然他们之间横亘着一道若有若无的隔阂,但他始终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至亲,她的命不属于她,她在为了他而苟延残喘。 她把话说得那样轻,那样淡,像是一句有口无心的玩笑话。 李善叶听出话中有异样,不安地握着她的手:「阿秋,有什么事你都可以同我说的,你要知道,这个世上,我们是最亲近的人。」 她扬起笑:「我知道。」 而后朝容悦努了一眼,道:」该走了。」 原本枯藁的容悦,听到这话顿时又活了过来,忙起身大步跟上,边走还边诚挚地小声劝诫:「江令桥,你这相好不太行啊,若不及时悬崖勒马,日后定是要糟心的……」 「什么?」 江令桥脚步一滞,回头不解地看过来,说出了那句令他头皮发麻的话—— 「他是我兄长,你没看出来?」 一道晴天霹雳自容悦脑海中「砰——」得炸开,炸得他头脑发蒙,呆在原地动弹不得。 兄?长! 相见不过两面,心里早已将其挑过无数刺的「相好」,居然只是她哥? 这一刻,容悦只觉得双腿沉重后背一凉,惹了江令桥这么个杀人不眨眼、热衷于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女刺客,本就够战战兢兢的了,如今又惹上了她这位深不可测的兄长,更是大难临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6页 他不由地回头看,发现李善叶正于不远处笑眯眯地看着他。 若无事还罢,现下再瞧只觉得悚然,他忙将头又转了回来—— 往后的日子可怎么捱啊…… -------------------- ps:「染血的襟带」值得注意一下 第29章 龃龉不和 ========================= 得亏江令桥是修道之人,不至于像那徐斯牟一般车马劳顿上好几日才能风尘僕僕地赶到虔州,御剑一路悠悠地便过来了,捎带着没有法术的容悦也过了把九天清风贴面过的瘾。 虔州地广,物博人丰,昔日重檐飞峻,丽采横空,繁华壮观都城,如今透过稀薄轻蒙的云雾向下看去,却再难见到五光十彩。满目尽是烟黄色,无青枝点翠,无花红写朱,远看与那风沙灌天的大漠相异无几。 两人早早换了身粗缯大布,以便混迹于百姓之中,四景在一个不惹眼的地方停落下来,而后化作髮带藏于江令桥髮髻之间。 虔州城门,背负青天,巍峨非常。而苍穹之下,禽鸟不至,草木无光。 江令桥和容悦由城外向城中走去,若非亲眼所见,断不知天子脚下,繁华中都之外竟有此无间炼狱——榆木横卧,却只见惨白的躯干,树皮早已所去无踪;大路崎岖坑洼,虔州地界像是被掘地三尺,生生翻了个底朝天;能果腹的翠叶野蔌不见踪迹,早已被抽丝剥茧挖了个干净。 尚有气力的要么拖儿带女蹒跚着远走他乡,却往往骤然栽倒再不能起身,每每此时,便可见周遭如狼似虎般猩红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滩血,那具尸;要么便如捧珍馐地啃啮着一节尚有寸缕树皮的榆木,腹中空响,鼻子跟着骨碌碌乱转的眼睛,四下细嗅着新食物的味道。 灾民遍野,无气力地卧在旮旯里,水俨然成了奢侈之物,人皱成一张干巴巴的皮,风一吹便要散尽了。还有一口气的也是咳个不停,咳一次便抽尽了周身所有的气力,许久许久才缓得过来。 两人在其间走着,步履维艰。城外白骨森森,城内饿殍遍野,每走一步,容悦的心便下沉一分。他又想起此番歷劫的目的,想起师尊传授医术前的教诲,每一个字,都与此情此景完全背道相驰。 迎面走来一对母女,母亲一手拄着一支木杖,半大的女儿小心搀着她另一只手。江令桥没有多看,兀自缄默地走着,而在擦身而过之际,那妇人意识消弭,倏地直直栽了下来。 江令桥手比心快,下意识伸手挽住了她,才没跌在地上,又陨一条人命。 妇人的意识回笼,没怎么受惊吓,有气无力地向江令桥道了一声谢,倒是面黄肌瘦的女儿吓得没了血色。 她没有多加理会,双手抱肘,继续向前走去。 「虔州都这样了,皇帝坐镇八方,也不出手管管?」容悦忿然,心中不平。 「徐斯牟不是在路上了么?」 「他来与不来,一般无二。」 「不尽然。」江令桥十分严谨地纠正他,「他要是来了,这里只会更糟。」 她顿了顿,道:「这里一众官员勾结为朋党,行不齿之事,将新鲜粮食倒卖出去牟取暴利,粮库中却以发霉的粮食以次充好。若被发现,便对外宣称时令天气欠佳,才致使粮仓发霉,亦或是借打雷闪电的由头,干脆将粮库点燃,烧个精光,将自己择得干干净净。」 容悦明了:「时间一久,纵使上头有人发现,也只需稍加贿赂,把知情人一同拉下水,虽然分成少了,但压榨猖獗,油水就多了,故而于他们而言,处处都走得通。」 江令桥点头:「是这个理。」 「可这城中饿殍无数,死去的人只会与日俱增。那些尸首既不掩埋也不火化,只怕不日……瘟疫就要盛行了。届时饥荒和疫病两重施压,这虔州恐会变为一座空城。」 「那便趁瘟疫来之前,取了徐斯牟的狗命,即刻回中都。」 气氛默了半晌,容悦没有说话,环视四周,民不聊生,行医之人还是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那这里呢?」他的声音很轻,抬眸期盼着她的回答。 「这里?」江令桥不以为然地蹙了蹙眉,「天灾人祸,自当随风随缘,无为而治。」 「可是情况并非不可救药,还有挽救的余地啊?」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扛得过扛不过,都是命数缘法。」她似乎对这个问题没什么兴趣,说罢便径直向前走去。 容悦嘆了口气,回望身后荒风阵阵的古道长街,大路无尽延长,遍地尸骸腐肉。幼童的啼哭,流民的咳喘,微弱的唿吸,垂危的呻/吟,一时如风一般灌进他的耳朵里、胸膛里、血液里。 他感觉体内灵力翻涌,奔腾无歇,这里干旱多时,颗粒无收,他很想驭水降一场甘霖,可是又能如何呢?一场雨解救不了饥荒,土里的草根秸秆早已被刨了个干净,这样贫瘠的土地,如何能一夜生出万亩良田,又如何能解万民之飢? 他紧攥的双手又松开来,正如体内那翻腾的灵力,重新回归于无。 *** 夏之秋窝在通红的灶膛前撑着肘,老老实实等锅中的汤热腾开,灯青挨着她一起等,却伏在她膝前睡得正甜。 这已经是她今天第七次将羹汤热了又热了,父亲自晌午下朝回来,便闷进书房一整日都没出门,饭食也未进一口。夏之秋知道他心里难受,吃不下东西,可还是执着地一遍又一遍热了端过去,以备他若是饿了,当即就有一口热饭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7页 灶膛内火光澄明,将夏之秋的脸颊也染得暖烘烘,她呆呆地看着燎灼的火焰舔舐内壁,心里却在绸缪着其他事。 近来南疆不安稳,时有骚动,日前甚至大肆进犯漠南数座城池,大有将漠南漠北收入囊中的野心。而战事一发,迫害的无非是边城子民,拖得愈久,民殇愈深。父亲为当朝怀化大将军,前半生尽数奉献在了疆场,以至于错过了女儿的降生,错过了妻子的最后一面。 他这一生征战无数,功勋无数,生来就该是在沙场驰骋的。这几年边关安宁,父亲为了她一直留在中都,如今战事又起,她知道,家国天下之大,需要他时,他必两肋插刀,马革裹尸。 较往时,今日父亲早起了一个时辰有余,将官服细緻地穿好,方才郑重踏出门去。然而归来时,却像是散了全身的筋骨,倦容怠面,缄默地进了门,缄默地走过厅堂,缄默地把自己锁进书房,再也没有出来过。 夏之秋清楚,但凡有一丝希望,父亲都会在朝堂上力争一个挨刀流血的机会,眼下瞧来,定是穷途末路,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皇帝没有给阿爹这个机会,而是委派了镇国大将军宋坤干带兵征讨。这不仅仅只是让阿爹的心愿落空,更是毫不留情地下他的面子。早年阿爹还是轻车都尉时,宋坤干便在他手下做副将,跟了他十余年。后来父亲留任中都,宋坤干藉机笼络军心,一路青云直上,转眼便超过了当年的顶头上司,成了当红得令的镇国大将军。 昔日主僕,一朝反目,自那之后,两人之间便再没了交集。众人皆道夏宋两家自此便是不对付的仇家,别个没长眼的两头巴结,羊肉没吃到反惹一身骚。 但夏之秋知道,阿爹从未真正记恨过他,偶尔谈起来,也只浅浅笑着称赞他有进取之心,从没说过他的不是。此番重上疆场,也并不是要与他争一席之地,不过是想全了忠君报国的夙愿,再论其他,或许,也是想让夏家重拾风华,不再倾颓下去。 她又想起了她的母亲,虽然素未谋面,可心里却总忍不住去描摹她的样子,那个一颗孤胆,一条路走到黑的女子。 府里原先有个刘阿嬷,是看着母亲长大的,幼时夏之秋听她提过一些当年的事,可母亲走后没几年,她也早早过身了。 在她的言语里,母亲是个书香教养出来的女子,外祖是盐铁大亨,富庶一方,家中仅家僮就有八百名,华堂绮院,高车驷马,母亲是家中长女,恃宠而不娇,清扬婉兮,通音律,善抚琴,精文墨。 然而这样一个无可比拟的女子,却在十八岁那年,在烟雨迷濛的江南,遇见了让她倾心了一生的毛头小子。 秋娘——大家都这样唤她。待字闺中时,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许配给了一位王孙,奈何那王孙命短,未能捱到大婚之日便陨了命,十七岁的她年少新寡[1]。 那年岁末冬寒,她乘画舫回扬州祭祖,归来时路遇水匪劫道,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子带着她一路杀了出来,两人从水中游上河畔,像两只落汤鸡,却对着河面上被付之一炬的画舫捧腹乐了许久。 那是个穷小子,兜比脸还干净,却因放心不下执意要护送她回家,他说双亲早逝,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两人最后就这么一路风尘僕僕地走了回去。 穷小子耍刀剑卖艺,她就在一旁敲锣收钱,他们睡过破庙,也曾奢侈地把仅有的二十个铜板用来换一顿饱饭,一起走过下雨天的石板路,一起膛过没过小腿的河,等到不辞辛苦回到府宅的时候,已俨然凌乱成了两个小叫花子。 不论是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门不当户不对,天便不遂人愿。 家中长辈嫌弃他家世地位,厌恶他是个草莽的武夫,极力反对这门亲事。母亲当夜第一次翻墙而出,同他远走高飞。 再后来,外祖震怒,要将她从宗族中除名,而那年北地战事频繁,父亲为了不委屈她,远走参军。但就算后来他浴血搏杀,声明在册,捧着功勋去求得认可,得到的却也只是外祖骨子里对武夫的不屑。 后来的后来,硝烟四起,挂帅从征,家妻寒舍守着他的归来,只是那年春天还没来,将军凯旋的消息还没来,夫人难产血崩的消息就先一步传了过来。 当年外祖虽然气极,要将母亲划出族谱,却终究没能狠得下心,封了一笔嫁妆,遣刘阿嬷带去,这便算是陪嫁了。后来母亲身死,外祖没有等夏峥从战场回来,就命人将母亲带了回去,葬于合族家冢之中。 就在江南,那个烟雨朦胧、山遥路远,他们初相见的地方。 -------------------- 记住这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江令桥,你的劫来咯~ [1]秋娘(夏之秋妈妈)的家世和年少新寡参考了卓文君的经歷。 第30章 华灯初上 ========================= 霞光散尽,日沉西天,月亮又如往常一般升了起来,江令桥垂坐于一方山石旁,举目皆是白骨和横尸。 两人分了头,她一路去了东面,虔州城地广,却形如桂子,果壳果核天壤之别,外城人烟潦倒,城中却别有洞天,层层重兵把守着内城繁华喧闹的最边缘,割据开无穷尽的人间疾苦。 虔州内核,宝马雕车,红妆春骑,酒肆街市琳琅,见不到一分弹尽粮绝的孤城模样,甚至不比中都逊色多少,只是铺面前大多立着三两提刀壮汉,以免兵将失防,或者外围乞人趁虚而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8页 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江令桥不知该评价虔州官员聪明还是煳涂,虔州就算并未弹尽粮绝,也保不上人人都有热饭吃,可既然掩盖着一座城中之城,便是坐实了虔州尚有余粮。地方官员控制不了已成事实的遍野饥荒,便想着不如勾结商户,以血养血,如此一来,就不必担心大旱之下没有油水可捞。 「姐姐……」 江令桥正盘算着自己的心思,耳畔突然响起一声唿唤,小心而谨慎,像是生怕扰了安宁。她从思虑中抽脱出来,睁开眼一看,是白日那个面黄肌瘦的女童,只是几个时辰不见,她的头髮明显短了大半,被她娘亲细心地编成两路扎在脑后。 「姐姐,一整日了都没见你吃东西,你饿不饿呀?」 她将瘦得孱弱的手伸了出来,是半只软乎乎的白面馒头,在草木凋零的黄天黑地之间,隐有一缕麦香。 「吃馒头吗?」她咽了咽口水,把馒头递到江令桥面前。 「这馒头哪儿来的?」 女童难得露出了个笑容:「今日城内有个阔气的夫人夸我头髮好,她想要,说可以给我一个馒头,我就给她了。这馒头阿娘一半,姐姐一半,谢谢姐姐今日救了我阿娘。」 江令桥乃魔道中人,虽未及真魔,不能完全辟谷,但十天半月无食也没什么大碍。况且就算是饿得难受,大不了去城内的客栈酒肆吃上一顿,至于馒头,属实不对她的胃口。 「不必了。」她抬手将女童的手推了回去,准备瞑目入定。 女童以为她是在谦让,很快又将馒头递了过来,极认真地说:「我不饿,那夫人见我可怜,给了我很多吃食,我吃饱了才回来的,现在早就吃不下了。」 「我真不要。」这女童不走,江令桥只得睁开眼,又将馒头推了回去。 「姐姐,你吃吧!」 「我不需要,你自己吃吧。」 「不行,」女童极认真道,「阿娘常说,黄云陇底白云飞,未得报恩不能归。姐姐救了我阿娘,便是救了我,我得还这个恩情……」 「我说了不用就是不用……」 江令桥就这么在入定和清醒中来回反覆,最终,那半只白面馒头在被推诿了七八次后,不幸落了地,骨碌碌滚了一圈,沾了大半边的灰。 这下好了,馒头不用吃,她也可以走了——江令桥欣慰,准备再次瞑目入定。 但女童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迅速将馒头拾了起来,将那沾了灰的外层剥下来,尽数塞入口中,而后再次将白净的馒头递了上去。 「不吃东西肚子会疼的,姐姐,这个馒头真的很好吃……」 江令桥抬眼,久久看着那半只馒头,却没有接过来。 然而此时,一道影子迅速蹿过,再看时那馒头便没了踪影。 两人移目望去,竟是一小贼。他眼红许久,趁人不备强抢了去,一得手便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兴奋得手舞足蹈,一路奔着回去。谁料下一刻,脚下一滑,一个趔趄砸在地上,再没了生气,唯有头下那隐隐渗出的血痕昭示着他的存亡。 女童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手,又看了看那具无处说理的尸身,眼中泛起湿润,紧闭的牙关几乎要将干裂的嘴唇咬出血来。她的眼泪啪嗒啪嗒滴落,捂嘴呜咽着跑开。 江令桥静默地看着那小小的身影一点点消弭,直至回归于无,才堪堪将头偏回来,重新阖目入定。 谁知好不容易清净了,刚闭上双眼,就被人揽着肩膀给摇醒了。不必看,单凭做派也能猜到来人是谁,她睁眼一瞧,果不其然。 容悦半蹲于她面前,娓娓说道:「虔州果然别有洞天!一路向西,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什么。」江令桥佯装不知。 「铁甲重兵!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嗯。」 「还有还有!我越过那些护卫偷偷潜入西街,你猜那里有什么?」 「嗯?」 「谁能想到外城的人饿得叫苦连天,内城竟然像无事发生一样,金陵风景,豪土新亭,处处宅院皆是百草丰茂,好不惬意!」 「嗯……」 「而且,」他故作玄虚,「你可知西街之后藏着什么?」 「嗯?」 「仓囷!」容悦加重了语气,「好大的仓囷!我潜进入查探了一番,养两条西街都绰绰有余!」 「嗯。」江令桥听罢,看着他极认真地点了个头。 容悦不再说了,细细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站起身,笑道:「你早就知道了吧?东西二街相距不过十里,西街既然如此大张旗鼓,东街自然不会半分端倪也没有。」 他学着她惯有的架势,两手环肘:「装得敷衍了些。」 江令桥笑了一声,起身看着举目荒芜,缓缓道:「你猜得不错,如你所言,东市金翠罗绮,烂漫得很,这破败朽烂的外城还真是与它不太相称。」 两人默了半晌,女子久久望着不远处,那个因半个馒头而丧命的人,如今已置身血泊,她转而盯着容悦,忽然开口问他:「你饿么?」 「我……」容悦有些不明就里,老老实实地答她,「不饿啊。」 江令桥的目光危险地审视过去,向他走近了几步,忽的抬手,一掌击在他胸口之上。 *** 中都为国都,是宁国最繁华热闹的所在,白日放歌须纵酒,夜间也毫不逊色,长街通明,时有灯会杂耍,喧闹直至后半夜。悲台是洪流中的一朵,歌舞昇平,酒香人醉,常常是通宵达旦地欢娱。每当夜幕降临,方才是这座屹立于中都内的秦楼楚馆、这座盛大无比的欢场,浪潮初登临之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9页 悲台内里,薄帐轻纱,撩拨着来客的鼻息,清晰的乐声忽远忽近,女子石榴裙轻旋,盈盈之香比美酒更令人陶醉。大厅之下阔目空旷,星星点点坐了数十桌宾客,有的左揽右拥,面色被酒气熏得泛红,目色迷离,有的抚上了姑娘斟酒的玉手,有的举酒独酌,眼神却飘到了各处。 弹拨月琴的女子美目流盼,席间舞姬蹁跹,暗香盈袖。往来的女子媚眼如丝,三顾留情,推杯换盏之间,逢迎声、器乐声、欢笑声、阔谈声、私语声、步履声、女子首饰的叮噹声,将夜晚推向一个又一个高潮,一夜昇平。 冯落寒珠簪玉面,锦绣罗裳,手执大红牡丹纹扇,高坐于楼阁之上,居高临下地睨视着脚下欢歌笑语的潮来潮涌,面如古井无波,眉头却一直微微蹙着。 若有人在一旁侍候,一定能看出她此刻的心不在焉。 十岁入忘川谷,在谷中厮杀浴血了两年之后,被巫溪委派到中都建立悲台。自悲台存在的第一天,她便在这里了。白驹过隙,眨眼之间已过去了六个春秋。 她坐得端庄持重,于旁人看来别有一番风情——丹蔻枯肩,指如葱根,粉面朱颜,犹如天生于青楼的富贵花魁,垂首思量的模样衬得眉眼含波,更显三分娇媚。 一朝干坤生变,八岁父母横死,致使多年以来的魂牵梦萦,身心俱灰。如今在不见天日的夜行中得见一丝微光,她既喜上心头,又不敢喜形于色。 夜游十年,她渐渐习惯了孑然一身的孤寂,就像江令桥那样,习惯了无父无母的漫长日子。 忘川谷就是天煞孤星的圈禁之地,被赤火炼就成冷血孤傲的刀剑。 堂下欢歌载舞,绕樑不绝,冯落寒以手托腮,倚在宽榻上,静默地听着脚下偌大欢场中的喧嚣。 初二肯定是隐瞒了什么,支支吾吾地必有问题。他这是个人之举,还是有人指使?可若是背后有暗主,那个人是李善叶么?李善叶此人行事缜密,天衣无缝,这样显而易见、引火烧身的行事不像是他的作风。若仅是粗枝大叶的初二,倒说得过去,可他究竟所求为何? 难道是……阳奉阴违,另有其主?可初二甚少来此,冯落寒对他知之甚少,再怎样思量,如今这局棋也走到了茫然之处。 她瞑目深缓了口气,不再去想这无解的事。 不论如何,初二的饵若要钓上大鱼,必定不会止步于此,后期还会有所作为,静候便是。那韦义该死,被江令桥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也算是自己递刀报了这血海深仇。 可韦门倾颓,若母亲那时尚困在他府中,如今可还活着?若是活着,又身在何处?是流离失所还是破庐遮身?一切的一切犹如重重云雾,阻在冯落寒和至亲之间,她看不尽,猜不透,闻之闭塞,触而不及。 她捻着扇骨,有一下没一下地送着风,目光由上及下,重新俯视着底下热闹正盛的人间一隅。 -------------------- 冯落寒:这题好难,头好痛…… 第31章 似是而非 ========================= 江令桥突然噼过来,容悦猝不及防,那一掌凝着内力,震得他连连后退。 「你……做什么……」他咳出一口血沫,眼前混沌一片。 江令桥收掌,仔细摩挲着手中内力,垂眸道:「修道之人虽未及辟谷境界,但十天半月不进食也绰绰有余。我们认识这么久,也交过两次手,你不过是个习武之人,体内明明半点内力也没有,可是虔州这一行少说也有近十个时辰,你没有进过食,又没有内力庇体,如何扛得过去?」 「那是因为……」容悦如今扯起谎来眼都不眨,「我方才去西边探路的时候,顺道也去东边看了两眼,正巧肚子饿,又闻见了饭菜香,就找了个客栈扒拉了两口,没有不吃东西。否则怎么能知道东西二街光景相似,而你只是在拿话搪塞我?」 想着方才的东街确实酒肆林立,江令桥便觉得他这番话似乎也有些道理,她点点头,表示接受这个理由。 其实容悦哪里去过东街,也根本没有进客栈吃东西。神仙辟谷,大多是饮些仙果花露,嘴痒痒了方才去人间过过烟火气的瘾,莫说是十天半月,就是三年五载不吃不喝也依旧生龙活虎,能被饿死才是稀奇。 「哦,对了!」他一拍脑袋,似乎想起了什么,拽着江令桥到了个没人的角落,四下瞧了瞧之后,才郑重其事地从苌弘碧血里摸出个巴掌大的油纸包,不大,却包裹得仔仔细细,一点儿也没洒落。 容悦按着她坐下,欢天喜地地把油纸包呈到她面前,又不放心地四下观望了一番,压低声音对她说:「你吃,我给你望风。」 江令桥一怔,望着手里的纸包问他:「这是什么?」 「好像叫……酸枣糕,对!」 「好像?」 「是我探路时遇到的,一户人家要给女儿过生辰,定了好多蜜饯果子,跑腿的伙计说这酸枣糕买得最好,还说虔州有句民话,吃了它的人,余生便会有滋有味,喜乐无忧,故而成了生辰日必不可少的吃食。」 「做酸枣糕的师傅并不是每日都出工,我也是软磨硬泡了好久,他才松口卖我一些,否则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买到了。」 「吃吧吃吧,我替你试过了,没有毒。」他自信道,「况且有我坐镇,就算有毒,在我眼皮子底下,谁能轻易取走你的性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0页 ——虔州城外风浊水沉,城内翠湖叠泉,和风徐然,就连余晖都比外城清凉几分。 夕阳拉长了伙计挑担的身影,狭长、汗意淋漓,转角之处,撞上了一个面孔陌生的外乡人,险些没剎住脚。 容悦适时扶了他一把,这才得保那一担子食盒里的东西无虞。 「多谢多谢……」伙计惊出一身冷汗,连忙稳住颠簸的食盒。 木匣难掩五谷香,容悦又研习草药,嗅觉灵得很,好奇地问了一句:「小兄弟,你这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伙计搔搔脑袋,憨厚地笑开:「我是跑腿给前面府上送果饯糕点的,他们府上的千金今日生辰,让我们送些酸枣糕过去。」 「酸枣糕?」容悦来了兴致,「好吃吗?」 「那当然!」伙计胸脯拍得闷声响,「我们铺子的酸枣糕可是招牌,酸酸甜甜的,既开胃又解腻,这片的夫人小姐们就好这一口,今日只剩下这么些了,都得送去那府上做生辰宴。」 「这样啊……」 「诶,兄弟,你是外乡人吧?」伙计探头问他。 容悦愣了愣,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伙计咧嘴一笑,露出口白牙:「酸枣糕是我们虔州才有的风味,逢年过节必备,尤其是生辰这等大日子。吃了它啊,往后的日子就会像这糕点一样有滋有味,欢欢喜喜。不夸张地说一句,整个虔州,只有我们铺子的酸枣糕做得最好,卖得最俏,只要师傅出工,当天的铺子必然满满当当全是人!」 「哦……」听他一番解释,容悦心中一动,同他商量道,「兄弟,你既然有这么多,能不能卖我几块?」 伙计一愣神:「嗯?」 容悦一把搂过他的肩膀,极平易近人地笑道:「我这人吧,就好嘴上这一口,你既这么说了,我今日若是尝不到,晚上怕是睡也睡不好了。小兄弟,你行行好,卖我一些吧!」 伙计也朴实,念着方才的恩情,只考虑片刻便答应了,一边卸下担子,一边对容悦道:「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能给的也不多,否则该叫人发现了……」 食盒一开,容悦便闻见一阵香甜,只见那食盒中堆砌了许多小巧晶莹的四方块,橙黄带朱,个个如金桔一般惹人怜。 伙计用油纸包了四五个递给他:「今日权当尝个新鲜,银子就不收了,你要是还想吃,几日后可以去前面的福寿局,那便是我们铺子。」 容悦欣喜地接过,尝了一口,果然如伙计所言,酸甜可口,吃着便能让人不自觉地开心起来,没心思考虑烦心事。第一口下肚,他想,不知道江令桥喜不喜欢吃,她吃了会如何?会不会高兴一些?平日里见惯了她喝酒,似乎没什么的吃食, 他将余下糕点细緻地用油纸封好,放入怀中,而后很快塞了个银锭给伙计便笑吟吟地阔步走开,徒留伙计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 那神色,与现下的江令桥如出一辙。 容悦笑了一声,把油纸包塞到她手中,而后便起身走开了。 江令桥握着那捧糕点,定定地坐在原地,目光落在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上,良久才回过神来。她试探性地取了块酸枣糕,小心翼翼地放入口中,一股酸酸甜甜的味道瞬间沁入舌尖,蔓延于整个口腔,侵袭,浸润。 夜间无光,月芒微弱,却可以从那双清浅的眸子里,看到几缕粼粼微光,以及满天星光之下,渐渐趋于柔和的面容稜角。 *** 琴嫣殿这几日很不太平,恃宠而骄的贵妃娘娘此刻便高坐在一把大红酸枝牡丹纹宽椅上,浓妆粉面,珠玉满头,一手托着茶盏,一手慢条斯理地撇着茶沫,眼睛斜睨着正一盆一盆搬花的宫人,又瞥了一眼于一旁督工的楚藏,冷嘲道:「国师真是神通广大鞠躬尽瘁,陛下下令不过几日,就寻来这么多花,本宫真是要深谢你了。」 楚藏不苟言笑,只是立在一旁,静静地盯着搬花的进程,道:「娘娘言重了,为陛下效劳,乃人臣本分。」 贵妃从鼻息里冷哼了一声,一面低头品茶一面漫不经心道:「国师大人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又如此通达花草,善于以花娱人,想必早就是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经验之谈了吧?」 听到这话,楚藏平静无波的脸上才稍稍显出一抹异样,他缓缓看向下人围侍、钗簪环簇的孟贵妃,声音里带了些愠怒:「贵妃娘娘慎言。」 孟贵妃丝毫不忌惮,看了一眼他玉冠中的海棠花簪,继续冷笑道:「国师阶庭兰玉,惊才风逸,至今却仍未成家,瞧着真是惋惜,不如本宫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好在朝野之中寻个高门贵女,嫁于国师作妻,如何?」 他面色如常,却不怒自威:「你敢。」 见他这副吃瘪受气的模样,孟贵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先是兀自低头吃吃地笑,后来忍不住以扇作掩,捧腹大笑起来。 「哈哈哈——」她笑得前仰后合,眼角笑出了泪花。 正此时,满院宫人突然齐齐跪伏下去,毕恭毕敬地低着头,一个满头华发,约摸知天命之年的男人进了庭院,一袭龙袍加身,满面春风。 贵妃登时不笑了,别过脸去,只留个背影给他。 「爱妃笑得如此开怀,可还满意朕的这番心意?」他揽着她的肩,笑呵呵地问道。 数日前百官盛宴,皇帝看中了个巡抚之女,当晚便临幸了她,还赐了位分,一连数日都歇在她宫中。那女子见此以为贵妃失宠,大势已去,竟耀武扬威地跑到琴嫣殿来叫嚣。琴嫣殿的贵妃娘娘爱花,尤其是紫述香,当初西地进贡时一眼瞧上,皇上爱她心切,尽数都赏给了琴嫣殿,自此这花便成了贵妃荣宠的象徵。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1页 可她一来便颐指气使的,见这花美得稀奇,硬逼着贵妃送给她,贵妃也不是人人揉搓的软性子,就是不给,一句一句全顶了回去,两方拉锯之下,孟贵妃竟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御赐的紫述香全部砸了。 这事惊动了皇帝,虽然头几天也端着架子冷战,可一连几日都寝食难安,辗转难眠,只得巴巴地跑去琴嫣殿看她,结果贵妃三日闭门不见。皇帝当即便将日前受宠的女子打了几十个巴掌送入冷宫,又召楚藏四处去寻她最钟爱的紫述香,局面这才有些许缓和的迹象。 「陛下心都飞走了,」孟贵妃不正眼看他,「夜夜只听新人笑,哪里闻得我这旧人哭?」 「爱妃——」皇帝好言哄着,「你这是什么话?朕心里自始至终爱的只有你一人,与旁人不过是露水情缘,外人不信朕,爱妃可不能不信朕!」 闻言,贵妃耸耸肩,声音已有些颤抖:「臣妾自是信陛下的,只是……只是陛下与旁人耳鬓厮磨时,可还记得臣妾的模样?」 她绞着襟袖,眼角微红,瞧来真真令人心碎,皇帝最见不得这副爱怜的模样,心都要化了,连忙去哄她:「爱妃,爱妃,朕只爱你一人,以后绝不会了,朕向你保证!」 贵妃这才转过身,看着满院各色的紫述香,静坐了片刻,才忽然埋首进皇帝怀里,娇怯怯地落下两行热泪:「陛下……臣妾好想你……夜里黑,臣妾害怕……」 皇帝搂着她,喔喔地哄着,贵妃抱着他嘤嘤地哭着。 楚藏立于一旁,静静地看着。 微风徐来,满庭花香。 -------------------- 楚藏:我不应该在车里,我应该在车底…… ps:酸枣糕,又名擂枣,是江西省传统的地方名点之一,果味浓郁,嫩糯细腻,口感独特。以野生植物——酸枣为原料,经果物保鲜,脱皮去核,加入蔗糖,铜锅浓缩,自然风干,精制成酸枣糕。酸枣糕,色泽透明,美似琥珀,酸甜可口,营养丰富。 当然,寓意是我瞎编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第32章 谋定后动 ========================= 天光熹微,还未大亮,江令桥便隐隐听闻到一阵呜咽,这荒郊野城,整日整夜啼哭不止,原是见怪不怪,只是这声音有几分熟悉,她又向来睡得浅,这时早已清醒了。 她起身,循着声音,佯装路过,眼睛却有意无意四处打量着。 某一刻,她停下了脚步,身侧是个正在哽咽的女童,头髮比正当年纪的女孩短了一大截,被娘亲编成两绺小辫束在脑后,透着孩子的稚气和童趣。 只是那心灵手巧的母亲,如今已成了一具僵硬冰冷的尸体,她唿唤着,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却无人再应她了。 妇人眼眶乌青,唇无血色,两颊深深凹陷,髮髻梳得一丝不苟,破败的衣衫也理得整齐,像是早就预知到了自己的死限,安然赴约。 然而,她如此心细如髮,却忘了同自己女儿道别,一夜之间,天人永隔。 女童不住地推搡着母亲,声音已然嘶哑,只有脸上的泪水还止不住地流淌。忽地,一个白花花的东西从母亲怀中抖落了下来,江令桥定睛一看,是半边馒头。 一个完完整整的馒头,分成弦月似的两半,一半给了她。她没要,被旁人抢了去,另一半女儿给娘,娘偷留给了女儿,最后谁也没吃,成了遗物。 她心头忽的有股莫名的怅然,若是……若是那半个馒头,给了她娘亲,母女俩一人一半,或许这样的局面也不至于这么早出现。只是,给馒头的人死了,吃馒头的人也死了。 大旱的虔州,有了食物,却仍逃不过死亡。 「阿娘,阿娘……你醒醒啊……你说了还要教小月背《鹤鸣》的……」 女童本就泣不成声,如今见了这半个馒头,更加伤心欲绝,句句泣血。然而哭声杂糅在纷乱的死城,就像是一滴水滑进苦海,没有动静,也盪不起涟漪,成了万物生长中不值一提的沧海一粟。 江令桥静静立在一旁,良久,她别过脸,默然走开了。 路上崎岖,她走得迟缓,举目四望,只觉得这世间没有半分色彩,唯有一望无垠的荒凉,延伸,延伸,再延伸,直抵到天边,也不见方寸生机。随处可见的是人,饿得面黄肌瘦,空剩一张人皮的人。这里的泥土失了光泽,没了筋骨,一个喷嚏足以溅起数尺高的风沙。 「在想什么呢?」 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一个熟悉而轻快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江令桥转身一看,容悦眉宇带笑,正歪着头看她。 「没什么。」她抱肘正色道,「你去哪儿了?怎么一晚上都不见人?」 容悦也学她抱肘,正色道:「做了点……别的事儿……」 江令桥眉头一蹙:「什么事儿,还鬼鬼祟祟的。」 正此时,身旁忽然唿过一阵疾风,那些原本呻/吟着的饿虎豺狼像得了感召一般,群起向前奔去,脚步掀起漫天风沙。 「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容悦嘆了口气,道,「外城岌岌可危,内城却富足安康,偌大的仓囷换来的若不是百姓的安居乐业,而只是贪官钱袋子里的油水,那还是别搁在里面餵米虫了。」 「你把西街的仓囷搬空了?」江令桥睁大了眼睛看他。 「没搬空……」容悦看着奔走的人群,恍若在追逐生命里最后的光一样求之若渴,「若是搬空就好了,只可惜就一夜的时间,不过仓囷空了不少,也算是个告诫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2页 江令桥不语,又想起方才天人永隔的那对母女,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她阿娘就有东西吃了。当初若不是感念那随手一扶,也不至于从仅有的干粮里拿出一半来感激她。 她救了她,也害了她。 自己不放在心上的半个馒头,却是别人最后的希望。半个馒头或许足以让她撑到现在,彼时又有了新粮来,若是……若是时光重返,是不是就不至于走到这一步了? 她看着争抢粮食的饥民,长长地嘆了口气,声音轻得像是从远方飘过来的:「你若是……早些就好了……」 「什么?」容悦没太听清,復问了一遍。 江令桥摇摇头,从思绪里抽脱出来,道:「一堆粮食,一群饿鬼,你这法子虽然解了燃眉之急,但不过杯水车薪,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先撑几日,」容悦拉长目光看向远处,「现下能少死些人就少死些人,剩下的……再慢慢想办法吧。」 江令桥看了他一眼,幽幽地说:「从仓囷里搬了这么多粮食出来,我要是猜得不错,你还给了银子吧?」 容悦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她冷笑一声,酸他:「就你这一肚子的道义伦常,会光明正大地去偷?」 江令桥看得出来,自踏入虔州的第一步,容悦救人的心就不曾放下过,怎么说都是医者仁心,最见不得人命如星辰陨落。他什么都没说,但他自始至终都有自己的考量和打算,又时刻兼顾着她的情绪,从未做过什么不妥的事,道不同,而共相为谋。 「我有个法子,」她微微一笑,唇边梨涡若隐若现,「或许可行。」 *** 忘川谷,黑云压城,鬼魅森然,行至其间,只见阴暗生冷。这里没有莺啼,除却几声仓惶的乌鸦叫嚷,就只剩霞露壑下血肉撕磨的淅沥声。世外之人若听闻惊见,必然心颤胆寒,可若是年月交復,十载安身,便也见怪不怪,反生出一番亲切来。 太极殿是忘川谷的正殿,巫溪红衣墨发,跪坐其间。苍凉的白月光自殿顶上的琉璃天窗倾泻而下,她垂坐于这光影之下,素手撩拨着一把箜篌,婉约如山中野泉,洗濯着心中思绪。 李善叶静坐一旁,一曲终了,巫溪侧目问他:「如何?」 声音似深涧空响,不夹余温,说是询问,却没有平和之气,却更像是提刑官审问死囚,多了些威逼的意味。 李善叶挂着一抹温笑,不疾不徐道:「空谷绝响,极佳。」 巫溪审视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片刻,忽然笑了出来,她站起身,血红如瀑的裙袂垂至脚边,长摆曳地。 带着笑意,她抬脚踹翻了身侧的箜篌,琴应声倒地,绷断了一根乌弦。 「左护法什么时候也只会说奉承话了?」 「修道之人不妄语,」李善叶答,「属下对谷主,也从无虚言。」 巫溪的手拂过他的侧脸,光影中唿吸都清晰可见,指尖掠过他的眉目,划过鼻樑,最后停在唇边。 「你这张嘴啊……」她撤手蔑笑道,「惯会唬人。」 李善叶侧目看了看那把倒地的箜篌——未得道成魔者以器为媒,得以使一身修为得到最大发挥,而巫溪乃世间唯一成魔之人,却总爱摆弄旧物。这箜篌跟了她很多年,往后似乎也会长久地驻留在她身边。 「箜篌别糟蹋了。」他笑了笑,「改日属下替谷主寻来上好的金缕弦续上。」 「不必了。」巫溪漠然睨了一眼,「再好的,也比不上最初的。」 李善叶恍若没听见,只是淡淡地笑。 一晃身,女子凌空飞回了殿前的高座。李善叶则一甩青纱阔袖,将地上的箜篌隐了去,而后负手立于座下,只见巫溪冷面冷言道:「雎鸠,还不给我滚进来!」 这厉声一喝似千钧之剑,穿透石垣,大有震魂破胆之势,吓得来人战战兢兢,瑟缩着身子爬了进来。 「谷……谷主……再给属下一次机会……」 他匍匐在地,汗流浃背,身子止不住地战慄着,还没说上几个字,就已经涕泗横流起来。 「机会?」巫溪冷哼一声,眼中寒潭深不见底,「不过是让你去杀个人,竟然失手这么多次,磨磨蹭蹭了一月有余还未得手。别说再给你机会,如今自然是第三次了,我忘川谷以谋财害命为营生,传出去岂不是要叫世人笑掉大牙!」 言语之中的愠怒再难遮掩,雎鸠吓得顿时两股一热,裆间有热流涌出,连连跪拜道:「谷主!属下,属下向来忠……忠心耿耿,没有功劳也,也有苦劳,求谷主饶属下一条贱命吧……」 话音还未落,巫溪那张阴沉的脸在他面前陡然增大,可怖如斯。天地间蓦然寂静,只见巫溪右手攥着他的咽喉,将他生生擎得离地两尺高。 「谷……主……饶命……」雎鸠青筋暴起,满脸涨红,双眼因充血渐渐染上了浓重的血色。 巫溪充耳不闻,眼神狠戾,下一瞬景色轮转,擎着他来到了霞露壑。 这里是忘川谷外围,壑深百丈,如护城河般环守着这座黑暗森林。身临霞露壑旁,可以感受到来自深壑之底的阴风拂动青丝,可以侧耳听到地底活物蠕动啮蚀的声音,窸窸窣窣,声声入耳。 壑底盘踞着千奇百怪的毒虫恶兽,牙尖嘴利,贪慾无尽,狂暴啸叫着,以生肉为食,以鲜血为饮。在忘川谷,没有人不知道这处深渊之下,经年潜藏着的绝望与嘶吼。在它姣美的名字背后,有着一个更深入人心的名号——罪人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3页 巫溪迎风而立,对雎鸠笑道:「既然你如此忠心,那便生做忘川谷的人,死了,也做这儿的鬼吧。」 底下的活物像是感召到了新的食物,一个个猩红了眼,涎水三丈。 它们太饿了,太饿了,一点点肉腥之气,便足以引得它们低吼着,宣洩着,嚣叫着,桀桀怪笑着。它们张着比身躯还要庞大的巨口,尖利的齿牙上淌着口涎,只一口,一口便能咬碎脆弱的喉咙。 「谷主……饶命……」 雎鸠不住地扑腾着双腿,脖颈被扼了许久,脸色早已涨成了可怖的紫色,眼球暴出,他的挣扎在绝对实力的碾压之下,显得无力而可笑,可他还是执着地央求着,哪怕声嘶力竭,哪怕烛火将尽。 巫溪阴惨惨地笑着,忽然松开手,伴随着第一口新鲜气息的吸入,他也永远地坠入了深渊。 像是一片羽毛落在弱水河上,他的坠落不见其声,只听见虫豸勐兽争相撕咬的啃食声、血肉分离躯体的哗啦声,和一撇渺远的、来自地底的诅咒—— 「巫溪——你不得好死——」 「每个人都是这一句,真是无趣……」 巫溪拍拍耳畔,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转身扬长而去。 李善叶临壑俯瞰,极虚伪地默哀了片刻,睁开眼,嘴角扬起一个不经意的弧度。 「可悲可嘆啊……临死也不知道持刀者是何人,在何方。」 他拨回因侧身而滑落至身前的墨发,笑吟吟地走回忘川谷——这座幻惑的、深暗的、虚假的、危机四伏的—— 恶魔之都。 -------------------- 第33章 出手得卢 ========================= 江令桥一手托腮,一手搭在桌案上,指尖轻叩着,面前是悲台传送来的信笺,青鸟静立于窗棂之上,喙羽萤着淡青色的流光。 读罢,江令桥一拂手,笺纸与青鸟便化作一缕华光乘风而去,她看向容悦,道:「徐斯牟明日抵达虔州,此人好财,尤喜女色,家中通房小妾成群。此番前来,虔州的地方官早早备好了黄金屋颜如玉,只待人一到便冲上去拍他的马屁,既如此,我们不妨也来个对症下药。」 「对什么症,如何下药?」 「他年过不惑,色心不死,最爱妖媚柔弱的红牡丹。届时你我扮作途径此处的商旅父女,待明日他来,便可以着手开始了。」 容悦打量着她,忽而笑道:「你?要学秦娆珎?」 江令桥一扬眉:「记性很好嘛,我只说过一次你就记住了。」 容悦脸上的笑意陡然褪尽。 「若情况属实,那么她确实对得上徐斯牟的胃口。」说到这儿,他似乎又想起了那日清晨,心下不免打了个寒战,「但你是你,她是她,学不来,也不必学。」 他本意是想说,秦娆珎的妖媚娇柔或许的确被很多人喜欢,但江令桥就是江令桥,她不需要刻意去学谁,以放低姿态去博取他人欢心。不论是池沼中的泥,还是高岭上的雪,她都是最好的。 然而,一番温情之辞,于听者而言,却多了些挑战的意味。 江令桥抿唇看他:「你不信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容悦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是,花有百态,美美不同,自成风骨,只有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 秦娆珎就像片云翳,在容悦脑海里入木三分。他属实没想过,若江令桥是那般娇滴滴的妖娆做派,该是怎样怪诞诡异的画面。 「你就是不信。」江令桥仍是双手抱肘,斜眼睨他,「既然如此,那我们走着瞧好了!」 她说着便起了身,抬手推开房门,步子都迈了出去,见容悦没反应,又撤脚进门,转头对他道:「走啊,明日就要登台了,今日不准备身行头么?」 说罢,先一步走了出去。 出了客栈,便是人群熙攘的东街,四下恣意喧闹,较之金堆玉砌的中都,虽然相去甚远,但大抵是衣食无忧,应有尽有,箇中还有不少华坊贵铺,在这片贫瘠的黄土之上,也算是开出了花来。 两人在街市间游走着,像两只许久未出樊笼的鸟,看哪儿都新鲜,走走停停,蹁跹又蹁跹。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地大物博铸就了不同的州府,保藏着不同的风韵。 「这是什么?」江令桥停在一个小摊前,指着其中一个小玩意问。 话音未落,容悦也走了过来,随手拿起一个模样小巧,缝制瑰丽的小布包问道:「诶,这是什么?」 老闆左顾右盼,一时哑然,不知先应谁比较好。 「先说我这个。」容悦笑嘻嘻地捂住江令桥的嘴。 「唔……」江令桥扒开他的手,一脚踩在他的脚上,对老闆笑道,「我先来的,先说我这个。」 「江令桥,这事儿也分先来后到的吗?」 「当然。」 「那说起来还是我先让老闆回答我的问题的!」容悦的腰板拔高了几分。 「是我先来的,也是我先问老闆的!」江令桥抱肘与他对峙,踮起脚努力平视他的目光。 容悦的手抵着她的头又按了回去,扭头一笑,笑罢,道:「不如让老闆来决定好了。」 他径直看着老闆,笑道:「老闆看谁更合眼缘些,就先说谁的吧。」 说着,他沖身旁使了个眼色。 老闆也是见过风浪的,做营生多年,什么人没见过,什么打情骂俏没瞧过,当下便识相地清了清嗓子,缓缓道:「那我便从这位姑娘说起好了,此乃太极山水珏,一面为阴阳相生图,一面为山水遥望图。合,有相忆相思的当归之意;分,可作有情人重圆密誓、寸寸柔肠之物!」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4页 老闆一番陈词慷慨激昂,末了还十分狗腿地添了句:「姑娘,此物与你极配啊!」 江令桥蹙着眉头将玉珏搁了回去,撇撇嘴道:「花里胡哨,没需要,用不着。」 老闆见状不妙,又忙赶来做容悦的生意,侃侃而谈道:「公子手中之物虽不起眼,却是我们虔州本地独有的护身符,曾受三清山上三清宫内三位尊神开光加持过,有此灵符,必能护佑所戴之人出行无虞,无灾无难啊!」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来两个?」 容悦却也将护身符放了回去,义正辞严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只有性命有危之人才需要护身符来避难除邪,我们这等活蹦乱跳的平安人哪里用得上这个?老闆,你这可就德行有亏了啊!怎么能为了生意随便咒人呢!」 江令桥点头称是,嘴角却在憋着笑。 「这东西,我们不买也罢,走!」说罢,容悦便拉着江令桥的手大步离去,只留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老闆在原地搔首:「这两人怎么回事?这么会挑刺……」 向前百八十步,景色更加开阔,二人身游其中,穿过卖灯的,瞥见卖酥糖的,走过贩字画的,又见吆喝文房四宝的,掠过裁衣的,又闻膳食香。江令桥给容悦贴上假鬍子,笑得直不起腰来;容悦善解人意地要给四景配个剑鞘,四景直追着要打他;江令桥潇洒地给容悦选了身十分老气的外袍,容悦也毫不客气地把七环八钗全数累在她髮髻上,末了还不忘簪上朵艷得夸张的红牡丹。卖吃的、卖喝的、卖穿的、卖用的簇拥环绕,齐聚一堂,人活一辈子,所有的吃穿用度、玩乐品赏大抵都一眼看得尽,好似一条街走下来,倥偬的一生便如流水般静逝而过了。 虔州内城富人多,车马也多,容悦和江令桥在其间一内一外地走着。忽地传来一阵骚乱,引得行人与摊贩纷纷侧目,只见一马疾驰而来,横冲直撞,似乎是受了惊,引颈低吼,奋蹄长嘶,容悦下意识把江令桥拉至内道,免得受其误伤。 顺着容悦的手劲,江令桥趔趄了一下,径直跌入他怀里,容悦不自觉去揽她的腰,想稳住她的步子。这本没什么,只是在这混乱之中,女子蓦然伸手环住了他,头枕在他胸口上,身子因惊惧而微微起伏。 她靠过来的那一刻,容悦的心骤然停了半拍—— 她……是在害怕么…… 他见过她冰冷疏离的模样,沉默淡然的模样,骄矜沉思的模样,却很少有这样脆弱害怕的时候。一别十年,她在那样一个修罗场里,寂寥无人时,是仰首望月,还是垂眸长坐,才得以捱过数千个漫漫长夜? 女子的头抵在他的胸膛,发间有好闻的栀子花香。在车水马龙、四下嘈杂的乱场中,容悦下意识抬起手,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像是在哄一只受了惊的小兽。 江令桥的目光原本落在那失控的马匹上,这一刻忽而转过头来,像是对他这一举动毫无预料,仰首愣愣地看着他。她的眸子里有薄薄的湿意,亮晶晶的,如春涧幼鹿般清澈朗润。 每次她凝望过来时,总是极认真纯然,似乎没有旁的东西,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个人。四下纷乱依旧,喧譁依旧,他们就这样隐没在尘世里,空气里却似乎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容悦的喉结滚了滚,无声地咽了口干沫。 忽然,江令桥一把推开他,笑得眉目如画:「哈哈哈——你上当了!」 闻言,容悦这才反应过来——街市上马匹横冲直撞本就是小场面,哪里吓得住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江令桥,她心里还惦记着方才客栈里的仇。 「这不算!」 「怎么不算?」江令桥走近了些,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梨涡清浅。 容悦不看她,把脸侧向一边,嗫嚅道:「就是不算……」 「哦,那好吧!」她抿嘴轻笑着点了点头,眼神却慢慢被不远处吸引,连忙拍了拍他,道,「诶?那里有家水粉铺!」 容悦循声望去,果然看到一家香粉铺子,店前高悬着「凝露坊」的匾额,店中女客如织,门庭若市。 「走,」江令桥牵起他的手,「陪我去看看。」 此时的她笑靥如花,一扫平素杀手的沉郁,像个普普通通春闺里无忧的女子,一手拉着容悦,一手挽起裙袂,欣然踏过面前的石阶走入店中。 胭脂水粉向来渗透人间各处,在这兵将驻守的四方围城里,富庶云集,脂粉铺子的生意兴隆顺畅。进铺一瞧,满目琳琅,入眼是斑斓五彩,铜黛、胭脂、妆粉、花钿、口脂、石黛、铅华……凡是能够想到的,皆举目可见。 江令桥这边看看,那里瞧瞧,难得有兴致,还不忘回头向容悦招招手,喊他一同过来。 「你会描眉吗?」 她站在螺子黛前,有些殷切地看着他。 -------------------- 作者这章没什么话说。 第34章 无往不利 ========================= 容悦没画过眉,更别说为女子描眉了,可江令桥的目光满怀殷切地落过来时,有那么一刻,他不想辜负她。 镣铐锁住了她的双足,晨昏掩住了她的眸子,但幽长的黑暗中,他希望能看到仅有的天光里,她的灵魂能在囚车上起舞。 铺内多设明镜,两人所处的位置算是铺子里少有的余地。午后的辰光泻入厅堂,镜面映照,四处皆是斑驳的光影。两人盘坐在一方案前,容悦手持眉黛,极认真地去描摹她恬淡的弯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5页 光怪陆离的景象虚妄起来,尘世之大,似乎真真切切地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阳光将虚影拖得极长,男子认真的神色,女子柔善的眉眼,都淹没在春水绿泉的流波中,成了一片碧清的汪洋。 江令桥一手无声地在案上轻叩着,一手托腮,噙着极浅的笑去看他。斜阳橘黄色的光镀在他认真描摹的侧脸上,极尽柔和,如一尊虔诚的仙人,那漆黑的眼底,似有千百年前的凄婉,让她总这样出离地望着他。 思绪飞回,江令桥仍是静静地撑脸看他。须臾,盈盈笑着,忽而轻轻探身,向容悦挪近了几寸,眼睛里似盛着潋滟的波光,流落出细碎的深情。 容悦怔了一下,手停滞在空中。毫无疑问她是美的,清冷时美,思量时美,蹙眉时美。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艷若何,霞映澄塘,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她的笑里,藏着江湖儿女的意气、杀戮场上的恩仇,和一小片自己的欢愉。 他看着她,第一次觉得她离得这样近,近得能窥见她瞳孔里的自己。 那一刻,脑海里飞过无数琐碎的画面,笑是甜的,回忆却是苦的——他还记得当年那处葱郁的山林,花鸟繁盛,唯有她面无血色,残喘地瑟缩在一棵树前,静候往生;他似乎看到红尘与杀戮被抛诸脑后,空无一人的山谷里,一个散发的女子在月色下独自练剑,风扬起她的衣袂,她剑指西天,哀哀地笑了一声。 空气开始变得温热,某一刻鬼使神差,容悦伸出手想抱抱她,然而这时江令桥却忽然惊叫一声。 「容悦!」 江令桥的余光瞥见了铜镜中的自己,登时气得笑出了声。她一把推开他,对着镜子照了好一会儿,笑得直发抖。 悬于半空的手默默收了回去。 江令桥一转脸,指着那撇乌虫般的粗眉质问他:「你觉得好看么?嗯?」 容悦讷讷地应了两个字:「好看。」 「一点也不好看……」江令桥嘆了口气,转过身,对着铜镜去擦那描得粗黑的眉毛。 正此时,一个掌柜模样的人踱步过来,笑呵呵地对江令桥道:「姑娘,这螺子黛可还合您的心意啊?」 江令桥专心致志,头也未抬:「还行吧。」 掌柜这下犯了难,螺子黛贵重,若砸在自己手里可是好大一笔损失,从前还能对试用的女子好好夸赞一番,引得她们欣然买下,可如今这……这眉描得……他实在难以违心地夸出口。 哑了半天的口,退也不是进也不是,眼见老闆的汗就要流下来,容悦垂手,正欲交付银子,适逢江令桥擦拭干净,她按下他的手,这才慢悠悠地沖掌柜笑了一声:「不过我喜欢。」 话罢,她站起身,扔给掌柜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转身离去。 「第二次,算你过了。」她回头不甘心地看了容悦一眼,而后径直走出门外。 *** 是夜,风朗云清,星月皎和,容悦房中掌着灯,坐于烛灯下,手里握着一方缥绸手帕,帕角绣着两个娟秀的「望秋」小楷,他低头看着,想起了白日里笑意盈盈的江令桥。 相当不正常。 忽然门外响起一阵叩门声,容悦将帕子收回怀中,起身去开门。只是这门刚打开一条缝,他的眉心便跳了两跳,顿时觉得事情不简单—— 江令桥立于门外,一袭嫣红轻纱罩身,手执纨扇,柔桡轻曼。廊间有细风,微微撩动着她的发梢和衣袂,较平日而言多了些妩媚纤弱。 一看便是秦娆珎的装束打扮。 她打着扇进屋,反手便关上了门,穿堂风拂来淡淡的玉兰香——也是秦娆珎惯用的香料。 「你……你来干什么?」容悦嗅出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江令桥含笑向前走了一步,温热的气息扑落在他脸上,眼中有期盼:「你觉得今晚我有什么不同?」 「你……」容悦后撤一步,「你……你别着凉了……」 江令桥追了一步:「好看吗?你喜欢吗?」 她仰起目光看过来时,眸子总是清亮亮的,给这一身秾丽添了几分纯然,容悦的心忽然漏了几拍,脑子里一片空白,连连退了好几步,他偏过头,不去看她。 「好了我信你了……」他大致猜出了七八分,连忙说,「之前是我一叶障目,有眼不识泰山,你……你快回去歇息吧,明日徐斯牟就到虔州了……」 话音还未落,江令桥便靠了过来,光洁的手臂径直环上他的脖颈,素手拈纨扇,声音低而蛊惑,像极了秦娆珎的风韵。 她不要苍白的信任,她要的是心悦臣服。 「你听过春宵一刻值千金么?」 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有一群不安分的虫子在容悦身体里爬,他心神一颤,定定地看着她,气也不敢出,面色瞧着无波澜,耳廓却烧得发红。 江令桥扔了扇子,她想把容悦的衣带解开,她仰起头,想要亲吻他。 这一举动骇了容悦一跳,他跌跌撞撞地一路退了下去,却见江令桥三步作两步跟了上来。 「你躲什么?你怕我?」 女子的话语像是浸了经年的酒,叫人听得神志不清,容悦觉得热,身子和脸都在发烧。 「江令桥,你清醒一点……」他的声音发颤,一度退无可退,身后只剩一方床榻。 「我清醒得很。」江令桥笑着凑到他面前,容悦一个不稳跌坐在地上,再无退步的余地,背后抵着的便是床榻的横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6页 「及时行乐嘛……」她垂坐下来,手缓缓抚过他的手臂,与他十指交握。 刺客像蛇,是冷血的人,可医者不一样,他掌心很暖,她第一次触及时便发现了。 容悦想支起身,只是眼下的姿势实在不好发力,江令桥又熟知如何能使人毫无反驳的机会。逼仄的里,两人四目相望,浓烈的情/欲气息升腾而起,他看着她的眼睛,此时此刻,那双眸子里完完全全只有他一个人。 这一瞬,容悦是出离的,恍惚间他觉得,或许……她是有一点点喜欢他的吧?她看他时的眼神,也许有那么一丝温情,只要一点点,便足够了。他们离得这样近,鼻息交缠,温热爬遍了他全身,只一垂首,他就能吻上她。 江令桥缓缓凑近来,她嗅见容悦的暖意,两人唇间只有毫釐之距。 容悦退无可退,眼一闭心一横,索性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她好奇地观察着,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得看他,他的眉目柔和,一点不像忘川谷那群凶神恶煞,虽然没有表露出来,可她心里清楚,她喜欢看到他对她笑,那让她很安心。 传闻中的温热感没有来,容悦只听见江令桥吃吃的笑声,而后睁开眼,看到了她认真的神色。 「容悦,你脸红了。」她略微扬眉,仿佛看到一样不得了的东西。 容悦气得想吃人:「你先起来……」 江令桥听话地站起身,轻柔的薄纱从他眉宇间掠过,她将披帛作外裳裹在身上,沖他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三局两胜,还是我赢。」 她恢復了从前双手抱肘的做派,意味深长地笑道:「看不出来,原来你也喜欢秦娆珎这样的啊……」 容悦别过脸,满面的大义凛然:「我没有,你别胡说。」 江令桥在这方面向来善解人意,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见他不说话,她还耐心地开解起来:「哎呀,男人嘛,喜欢稍微……活泼……一些的女子也无可厚非,又不是什么丑事。正所谓萝蔔青菜,各有所爱,秦娆珎的爱慕者可不在少数,更有甚者散尽千金要为她赎身,有的甚至以死相逼只为娶她为妻,她都没有答应。你呢,入我麾下,便是占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便宜,至于相貌嘛,也还看得过去,大抵合她的心意……」 容悦一把捂住她的嘴,语气里带了些赧然的愠怒,道:「你别说了!」 江令桥仍是笑得眉眼弯弯,她扒拉他的手,顺从地不再说下去了,掩着笑意便抬步要走,行至门边,还笑盈盈地看了他一眼,道:「做个好梦。」 总算是走了,容悦松了口气,如今屋中只余下他一人,顷刻间寂静下来。 鼻翼间似乎还留有淡淡的玉兰香,手心也残存着一抹微凉,他俯身拾起那把纤细的纨扇,凝视良久,忽而轻轻地嘆了口气。 哪里是三局两胜啊…… -------------------- 第35章 不逞之徒 ========================= 「冯妈妈——」初六一路小跑过来,小小的脸上沁了层薄汗。 闻声,冯落寒缓缓睁开双目,不紧不慢地看向她,口气如常,道:「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跑得如此匆忙?」 ——她时常琢磨,这样一个唯唯诺诺的小姑娘,究竟是怎么成为李善叶座下第六魔侍的。 初六绞着袖子,就快急出了泪花,这委屈巴巴的样,一看就是划拳输了被委派来跑腿的。 冯落寒也时常纳闷,不论正着来反着来,她总是在该赢的时候输,该输的时候赢。换作旁人,早该断髮明志,与划拳死生不復相见了,偏偏她一往情深,回回输,又回回眼巴巴地要玩儿,屡败屡战,屡战屡败。 「惊蛰雅室来了个好难伺候的客人,看谁都不入眼,六月姐姐和秦姐姐都在那儿,全拿他没办法。」初六一急,嘴皮子就特别顺熘,偏偏脸又涨得通红,实在让人难以看出她究竟急还是不急。 冯落寒从坐榻上起身:「罢了,带我去瞧瞧。」 眼见快到了惊蛰雅室,脚还未踏进去,便见识到好大的阵仗,七八个娇滴滴的美人,个个不入他的眼,垂头耷脑地立在一处,脸色气得五彩斑斓。 秦娆珎一拂袖,气血上涌:「旁人看不上还在情理之中,居然连我这样一个瑰姿艷逸的美人都不放在眼里,真是岂有此理!」 六月实在听不下去,毫不留情地一脚踩在她的脚上:「我看你是这辈子借了下辈子的面子——好大的脸……」 秦娆珎吃痛地叫了一声,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道:「你不动手动脚会死啊!我警告你,要是把我踩坏了接不了客,看我不把你的剑给掰折!」 「没本事的人才只会叫唤,」六月扬着下巴,「有本事与我比武见真章!」 「只知道用拳头说话,」秦娆珎才不陪她打,一双媚眼翻上了天,「野人才干这种事!」 六月紧了紧身上的衣物,直睨着她半露的酥/胸:「野人才穿这种衣服……」 一个针尖,一个麦芒,一个以裙下鬼为傲,一个以绝世武功为毕生所求,自两人进悲台以来,冯落寒就没见她们给过对方好脸色。 初六显然对劝架熟稔于心,先是扯了扯秦娆珎的薄袖:「秦姐姐,你别生气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7页 于是另一边的六月就叫了起来:「初六,别叫她姐姐,她来得比你还晚一个月呢!」 闻言,初六又来扯六月的衣袖:「六月姐姐,你别生气了……」 秦娆珎这边也不出意外地跳起脚来:「初六,别叫她姐姐,和我同一天来的,也好意思说?」 矛盾进展到此刻,初六眨巴眨巴眼,适时挤出一滴眼泪来:「都是初六没用,惹两位姐姐生气了……都是我的错……」 如此,当面锣对面鼓的两人果然有所松动,齐齐放下架子来哄她,一来二去,不和好也得和好了。 冯落寒揉了揉眉心——一个土匪,一个流氓…… 她走进雅室,只见一年轻男子大马金刀地坐着,两脚十分不雅地翘上了桌,见有人来也毫无撤下去的意思,还在她面前摇来晃去,颇为挑衅。 「敢问公子尊姓大名?」冯落寒挂了一抹笑。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官稚!」男子一脸骄矜,「当官的官!」 他丝毫没把眼前这个老鸨放在眼里,洋洋得意的神色似乎在向她炫耀:「怎么样?厉害吧!怕了吧!」 冯落寒的笑仿佛镌刻在了脸上,岿然不动:「好名字,果然配得上公子的气魄。」 官稚眉毛一竖嘴巴一撅,登时就拍了桌子:「既然如此,你就派这么几个姑娘来敷衍我?」 冯落寒看了看身后,回过头来,不紧不慢道:「悲台的姑娘皆是国色天香,不知是何处惹了公子,竟然一个也没瞧上?」 官稚向后一靠:「没有诚意,你们没有诚意!」 秦娆珎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哝着:「连我也看不上,我看是就是故意找茬儿……」 谁知竟被官稚听见了,他掩鼻嫌弃:「好臭的玉兰香……」 「你……」 冯落寒制止了她,噙着笑回看向客人:「悲台能够成为中都第一楼,靠的自然是上上下下的尽心尽力,迎客这么多年从不怠慢一位客人,向来美名在外。我瞧公子眼生,不像是常客,何故初次造访,就闹得这样不愉快呢?」 官稚撤下脚,换了副笑嘻嘻的欠揍神情:「我呢,确实是初次捧场,这几个姑娘呢,也确实不合我的胃口。不过,听说悲台有位鸢容姑娘,传闻中是绣幕芙蓉一笑开,斜偎宝鸭衬香腮。只可惜她轻易不示人,只信因缘际会。不知今日,我有没有这个缘分……或者说,悲台肯不肯给客人面子?」 六月登时就按捺不住要冲上去揍他,秦娆珎和初六忙一人钳制住她一只胳膊。 「就你?还想见鸢容姑娘?白日做梦!」六月被架了起来,只剩双脚还在不停地扑腾。 冯落寒的眼里掠过一丝寒光,很快又恢復如常,淡淡笑道:「诚如公子所言,鸢容姑娘只求因缘际会,既然她没来,便是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们悲台都是亲如一家的姐妹,怎好违逆心意,将她强行拖来?既说不过去,也不符合您的身份,公子说是与不是?」 「好啊!」官稚的脸色一下子就落了下来,厉声呵斥道,「好大一家黑店,居然看人下菜碟!」 「公子,你这可就冤枉我们了。要不你说,除了叫鸢容姑娘来,如何才能让你满意?」 「这个嘛……」官稚的眼睛骨碌碌转了两转,而后抚掌笑道,「罢了,既然鸢容姑娘不肯来见,我也不强人所难……」 他伸手勾住冯落寒的下巴,带着三分浪荡:「冯妈妈这样年轻貌美,撩人心怀,不知……可有闲心同我蹉跎一番啊?」 「你还蹬鼻子上脸!」六月扑腾着,只恨自己的腿不够长。 冯落寒眼神陡然一凉,拂开他的手,冷笑道:「只怕公子消受不起。」 「公子我有的是钱!」 官稚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撩开华美贵重的外袍,内衫以金线绣了繁复的幽竹纹。他不知从怀间哪个旮旯里掏出两捆东西,十分响亮地砸在桌案上,众人定睛一看,竟是两大沓银票,瞧着分量十足,足够砸破人的脑壳。 「好大的铜臭味……」秦娆珎眉头微蹙,以帕掩住口鼻。 「悲台不差他这几个臭钱!」 「就是个没教养的破落户,冯妈妈,让他带着钱滚!」 身后众声起,冯落寒将手一抬,示意姑娘们噤声。 「好。」她莞尔一笑。 「……」 「……」 「……」 「烦请公子随我走,去我房中,那里安静,不怕旁人来打搅。」 「哈哈哈——」官稚当即大笑,「还是冯妈妈想得周到! 走出雅室,穿过迴廊,行上踏道,一路七拐八绕,来到楼上一处僻静的厢房。 「公子,请吧——」 官稚半点防备也没有,兴沖沖地蹬开了房门。然而屋内陈设都还没来得及看清,面前突然凭空窜出来好几个人,一窝蜂地涌了上来,待再睁眼时,自己已然被粽子似的五花大绑在一张宽榻上。 「你……你……你们要干什么!」他怒喝一声,转而又哀嚎起来,「冯妈妈,救我——」 话音未落,冯落寒的步子便不紧不慢地趿了上来。 官稚瞳孔骤缩,惊愕道:「你!你竟敢!」 屋内立着七八个姑娘,个个杀气毕露腰佩长刀。冯落寒信手从鞘中抽出一把直刃来,用随身的帕子擦了擦:「你看我敢不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8页 擦完,她对着清亮澄明的刀身顾影自怜,半晌不说一句话。 未知的恐惧最挠人心,官稚魂都要被吓飞到九天之外,一张俏脸惨如死灰。他哆哆嗦嗦地求饶:「放……放了我……要多少银子尽管提……我,我有的是钱……求……求你了……」 咻的一声,冯落寒手里的刀忽然落了下来,直直抵在他颈侧,冰冷的触感令他浑身血液骤冷。 「哎哟——」他吓得两眼一闭,额上滑下豆大的汗珠,「冯妈妈,行行好,放了我吧……我再也不敢放肆了……你要是差钱就吱一声,我立马遣人给你送来……」 冯落寒握着刀柄,慢慢向他逼近:「放心,我不要你的命,也不要你的钱。」 「那……那你要什么……」官稚咽了口干沫。 刀尖一路下滑,冯落寒的目光也随着向下,须臾,缓缓开了口。 「你衣裳哪里买的?」 -------------------- 冯落寒:亲,方便给个连结吗? 第36章 想入非非 ========================= 听闻徐斯牟将至,一群大大小小的官员们凑在一处,献计献策无微不至,上至落脚的宅邸,下至穿戴的鞋袜,全都安排得一清二楚。这般连家里二老都没有的待遇,果然伺候得徐斯牟心怀大开。坐在舒服妥帖的马车里,他正了正官帽,心中慰然。 幸好这城中城还算入眼,不至于赈灾数月吃苦,好歹是当朝太保之婿,司农寺少卿,官居高位身娇肉贵的,可承不住吃糠咽菜席地而睡。 马车外行人如织,民声朗朗。离开中都数日,日日风餐露宿车马劳顿,此情此景,倒叫他油然生出一股思乡之情。这城中城虽然还算入眼,却终究比不过金堆玉砌的中都。 想到此处,徐斯牟又忍不住恶狠狠地啐了楚藏一口。 「多管闲事的小人!」他咒骂着,气血翻涌上来,想看看马车外的景色,唿吸一口新鲜空气,便拨开布幔,四下打量起来。 此处是东街,蜿蜒着两条无尽的街市,快到虔州时是晌午,如今已近黄昏,面摊酒楼里的饭菜香早就飘满了一整条街。他咽了口唾沫,手忍不住探向飢肠辘辘的肚子——他午饭还没来得及吃呢! 幸好手下人还算识相,一早派了马车来迎他,说已经在城内最盛名的酒楼设下了接风宴。 徐斯牟復看了看两边的街市,人来人往,也还热闹。林立的铺子卖得各不相同,也算是应有尽有,只是哪儿哪儿都透着股寒酸气,与中都真是不能比。 他嘆了口气,还是中都好。民风野蛮的犄角旮旯能有什么好东西,只会平添事端!看来这接风宴也别抱什么大期待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想到这里,一把年纪的徐斯牟还是不争气红了眼眶。 罢了,不想这些糟心事了,等回了中都,有楚藏那小子好果子吃!他看向匆匆而过的酒肆、脂粉铺、包子摊、布行、书画贩,心中悽然。 忽的,一抹绯色映入眼帘,客栈高楼之上,一女子独倚斜阑,手拈素绢团扇,静坐思量。 他一下子移不开眼了。 当真是有美一人,遗世独立啊!瞧那面若桃李,眉如春水的娇媚模样,竟是中都城也难得一见的美娇娘。女子嫣红衣衫揽了落日的余晖,闪烁着令人心驰神往的霞光。 徐斯牟看得发愣,一双豆大的眼睛极力睁着,脸还探出马车半尺,可还没顾得上细细观摩,尽心尽力的马夫驾车而过,那在水一方的倩影倏地便消逝于视线之外了。 他气得一跺脚,马车抖了三抖,震得马儿受惊,一扬蹄,跑得更快了。 *** 翌日午时,太阳还未行至正中,徐斯牟就在一群人的簇拥之下酒足饭饱地走出了酒楼。 好歹背了个赈灾的名头,来了虔州总不能什么也不做不是?今日先清闲清闲,明日再去外城转转,看看还有没有救。 他心满意足地捧腹——本官真乃世间不可多得的好官! 「徐大人,这顿饭如何,可还满意啊?」一便服小官伏身,谄媚笑问。 徐斯牟咂了咂嘴,眉头微蹙,围在他身边的官员们可大抵悟出了其中意味,一个个立时慌了神,忙俯首作低。 「下官该死!下官该死!」 「都怪你!尽选些不入流的菜!」 「明日去城西丰乐楼,那儿新出了食单……」 身后聒噪成一团,徐斯牟心中鄙夷——纵使说破了嘴,顶了天也不过是些小家子气的饭食,一群没有见识的乡村野夫。 他兀自走着,身后一群人亦步亦趋地跟着,迈步出酒楼正门时,忽有一阵暗香萦面,经久不散,似荒寂山野忽现的一朵娇艷杜鹃。他顿时来了精神,撇过头向身侧一看,活灵活现的牡丹神女!一袭桃花红裙,身姿曼妙影影绰绰,青丝斜挽,一把素绢团扇半掩姣容。纵然徐斯牟阅美无数,可如此秾丽的牡丹花,平生也是第一回见。 两人若是擦肩而过倒也相安无事,偏偏徐斯牟饱暖思淫/欲,停了脚步,将姑娘的团扇蹭了下来。 素扇委地,竹柄碰击出清脆的响声,他忙弯下腰去拾。 「姑娘,你的扇子。」他递上团扇,附庸风雅地抚了抚髯。 女子迴转过身,徐斯牟心中直咂嘴——云秀轻摆招蝶舞,纤腰慢拧飘丝绦。真真是瑰姿绰约,这穷乡僻壤没二两钱财,竟有名花倾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9页 「多谢大人——」女子眼尾含波,佯做无意地将薄扇掩于胸前,却将徐斯牟的目光勾了过去。 就在这时,一年岁瞧来与他一般大的男子跳了出来,一把将女子护在身后,怒气沖沖地推搡了徐斯牟一把:「你谁啊!干嘛呢!」 「嘿——」一小官立马梗着脖子跳出来,「什么狗眼,可知你面前的人是谁!」 「谁啊!有本事报上名来!」容悦揩了揩唇边的假鬍子,头一回用,还不太不习惯,「再大能大过奉旨赈灾的钦差大臣?我告诉你们,我们虽是外乡人,却也不是任人欺负的!」 另一个小官笑得嘴都合不拢了,直打嗝,话都说得不太利索:「我……呃……还真就告呃……诉你,你面前……呃……这位正……正是司农寺少……卿徐……大人……」 容悦听罢,直接呆呆地愣在原地,震惊、愕然、羞愧、不安、难为情在他脸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对着满面春风的徐斯牟,嗓子哑了半晌,许久才卡出一句哆哆嗦嗦的话:「草民拜……拜见大人……」 江令桥也跟着娇滴滴地一福身:「草民拜见钦差大人。」 细声淙淙,直接流淌进了徐斯牟干涸多日的心田:「无碍无碍,无伤大雅!」 江令桥搀起容悦,道:「多谢大人。」 又是一潺涓流,滋润得心田几欲发芽。 女子从盈盈一握的腰间取出一方香帕,去拭年长男子额前涔涔的冷汗,末了看向徐斯牟,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我们无意冒犯大人,只是天干物燥,难免心中积火,还请大人千万不要怪罪。」 哀愁凄婉的小模样勾得徐斯牟骨头髮软,人都要化了:「美人莫急,本官不责怪就是了。」 江令桥捂着胸口,又娇滴滴地福了一身:「多谢大人。」 于此,一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风波似乎就结束了。女子搀着年长男子向酒楼内走去,留下一堆官员在原地想入非非,意乱情迷。 「相公年纪这么大,可惜,跟他倒还不如跟了我……」徐斯牟不掩色心,望着那抹倩影兀自呢喃。 这话原本极轻,谁知却清清楚楚落入女子耳中,只见她柔柔地回过头,就这么含情脉脉地凝望过来,垂眸赧然一笑,而后朱唇轻启,扔下句轻飘飘的话。 「大人误会了,这是我阿爹。」 她挥挥衣袖款款而去,不沾染半分纤尘。 *** 虔州外城是彻底没救了。 随处可见的除了沙土,就是零七八落的尸体。飢野蛮民,草木无踪,深土无泽,吸一口气,一半都是尘灰。每次放粥就像涌进来一群饿鬼,搡得人仰马翻。 放粮这几天,徐斯牟的心情是越放越糟。 真是一群乡野刁民!上顿吃完没多久,就嚷着要吃下顿,无穷无尽,贪得无厌。仓囷眼看着空下去一大片,灾情也没有丝毫起色。前看遥遥无期,后看一片狼藉,磨得他是再无半点耐心,直接免了白米汤粥,把积年屯压的霉米散下去,反正扔了是白费,精粮给他们也是白费。 「怎么天天都是这种破烂霉米!朝廷还拿不拿我们当人!」 「就是!好米都藏着掖着不肯拿出来见光!」 「粮食就是给人吃的,大人,您行行好吧,我孩儿还小,他熬不住啊……」一个妇人颤颤巍巍地走上前,累月的风沙吸走了她的青春年华,一张皮皱巴巴地附在骨头上,既年轻又苍老,「孩子他爹已经饿没了,若是孩儿再没了,我怎么有脸去见他……」 她如泣如诉,抱着孱弱的幼子跪在徐斯牟脚边,一双眼睛早已浑浊。 徐斯牟嫌恶地低头看了眼,毫不留情地一脚踹过去,妇人没有防备,却下意识护住怀中的孩儿,自己在碎石嶙峋的洼地上滚出数尺远,再然后便没了动静。一个难民大着胆子上前,将其翻过身后,登时一口凉气直冲后嵴。 那妇人残余的一口气已然到了头,飢黄的面容被碎石戳削得斑红片片,神情惊惶,再去瞧那怀中幼子,肤色惨白,面目浮肿,腹相虚大,通体冰凉,身死俨然有一段时日了。 「欺人太甚!」 已经眼睁睁看到活人死在眼前,焉知下一个受难的会是谁?那男子勐地摔了碗,砸出一道平底惊雷,骇醒了众人,一腔孤勇地冲上前要与徐斯牟等一众官员同归于尽。 众人群起,夹棒掷石,沖喊着,一个个猩红了眼,场面顿时乱作一团,扬起的尘土,歇斯底里的吼叫,无情的官令驱策着铁戎兵甲冰冷的刀枪,穿过流民尚有余温的胸膛,血色飞溅,落在碎石上,落在黄土上,落在官员们鲜艷的官袍上、锃亮的乌纱帽上,搅入浑绿稀落的粥水里,凝成另一种怪异的颜色。 「反,反了!反了天了!」徐斯牟气得龇牙咧嘴,「刁民,乡野刁民!」 话音未落,一块碎石径直飞过来,一把砸歪了他的乌纱帽。 奇耻大辱!徐斯牟顶着歪帽子,闷头嘶声一吼:「谁!是谁!我乃朝廷命官,秉承天威……」 又一块石头毫不留情地砸了过来,一小官见状忙飞身一扑,阻下了这一击,石头砸在了他脑门上,立时叮出一个红肿的包,疼得他直咧嘴。 「大人,此地不宜久留,下官即刻遣兵将护送您回内城……」 「还不快去!」徐斯牟尖声斥骂,一脚踹在小官屁股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0页 难民暴起,血海翻腾,人潮汹涌,兵甲突袭。顺流而下易,逆流而退难,光亮与晦暗相交织,刀尖与铁刃筑起触目惊心的明暗交界线。场面喧杂,人声鼎沸,兵将向外城长驱直入,徐斯牟被推搡着踉踉跄跄往内城逃窜。 若不是那天阳光晴好,风轻云淡,怕真要错以为这不过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日子。回城之路遍地棘刺,人潮如水,好似兵荒马乱的年岁,举城迁徙亡命,独他一人与奔波的洪流背道而驰。 内城外城,近在咫尺,偏偏是这一线之隔,阻出一道红尘路。 路的这畔,是纷乱桎梏,人流拥堵,沖涌向后。路的那畔,有美一人,红尘回望,美目盼兮。 她遥遥地看过来,眼波中流转的尽是担忧和关切。 两人目光交错,宛如天河两端,极尽情浓哀切的有情人。 徐斯牟愤懑的心情突然轻快起来。 -------------------- 徐斯牟:这该死的宿命感,自我攻略ing… 第37章 转盼流光 ========================= 冯落寒鲜少待在房间里,尤其是白日,除了必要时候。 她常独坐于正堂楼阁之上,阑干前置了一张坐榻与长案,其间或有花草,这便是悲台主人俯瞰整个人间的地方。 这几日倒多了件不同寻常的东西——冯落寒常常对着那件金奢华美的外袍发呆,每日都寸寸审度精心打理。 没错,从官稚身上扒下来的。 当他洋洋得意撩开衣衫去拿那两大把银票时,冯落寒敏锐的目光便注意到,那衣襟内侧以金缕堆砌出的幽竹纹。 太多,太杂,除了叫人一眼注意到,全然没有花中君子的风骨。一株又一株堆叠,还以金丝穿绣,毫无美感与风韵,也只有这样满身铜臭气的公子哥干得出来。 她的手轻抚过每一寸幽竹的纹样——只可惜,有钱人的记性大多不怎么好,既然金银可以买来世间任何有市有价的东西,那么对于这些唾手可得的东西,他们便不会付以任何珍视和感情。 「冯妈妈——」秦娆珎打着扇,一路聘聘裊裊地走了过来。 「查得如何?」冯落寒的指尖掠过金色幽竹的最后一根丝线,恋恋不捨地垂落下来,「有消息了吗?」 「喏——」秦娆珎从抹胸里拿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 她接过,打开一看,纸上没什么多余的话,只简简单单落着三个字。 「罗绮斋……」 冯落寒反覆呢喃着,抬眼看向秦娆珎,「是当归街上的那家绣坊么?」 「正是。」 她合起信笺,心中不知是沉重还是松快:「看来,有必要去探探了……」 「冯妈妈……」秦娆珎捻着头髮在指尖把玩,「怎么突然对一件衣裳的来歷感兴趣了?」 冯落寒顿了顿,莞尔一笑:「花纹隽永,绣工也不错,是时候该给姑娘们添些新东西了。」 *** 夜色如晦,徐斯牟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便披上衣,走出驿馆。 赈灾这种事果然不是人干的,简简单单下个旨将他委派过来,钱财却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想来定是被押送的官员昧下了。 该死,肥差不肯给,给了这么个破差事! 他低声咒骂着,一脚踢飞了脚边一颗碍眼的石头。 皇帝鲜少过问朝政,是好事,底下搅翻了天他也不会知道。只是这个楚藏实在碍眼,自被封国师,委以重任以来,总是明里暗里找茬,一刻也不消停。徐斯牟实在不明白,楚藏既已身居高位,每年老老实实坐着收银子不好么?当朝皇帝都懒得管的事他非要插手,扰飞多少钱财,真是多管闲事! 不过任他心气再高,也搅不出什么大风浪,虽然贵为国师,但入朝也不过寥寥几年。如今庙堂三分,贾、丁二师与程、余、赵三公为首的二师三公党最大,国师党最为贫弱,左右摇摆一派居中。纵使楚藏年少成名,入朝三年也才刚刚及冠,根基薄弱,怎敌得过德高望重多年的老臣? 可笑,可笑至极!莫说楚藏手里没有他们贪墨的证据,就算是被他找到了,也有的是办法让他吐出来。 虔州的夜里实在冷清死寂,还爱吹阴风,现下便送来一阵寒风,冷得徐斯牟一阵龇牙咧嘴,他紧了紧身上的衣物,加快了脚程。 底下这群人算是没有白养,知道驿馆不是人住的,便偷偷替他备了一处宅院,还有红袖添香。只是差事办得实在马马虎虎,那一个两个样貌寡淡,及不上那朵惊鸿一见的牡丹花万中之一,叫人索然无味。 还有三条街…… 两条街…… 再过一条街就到了…… 徐斯牟正欲抬脚,这时忽然听闻一阵若有若无的呻/吟,侧耳细听,似乎是位年轻女子的声音。 他忙撤回脚,四处张望一番,果不其然,目光所及的路旁,垂坐着一位身着水红色衫裙的女子,似是崴了脚。 正是那朵日思夜想的牡丹花! 正值夜黑风高,铺子都关了门,四下也无人,徐斯牟大喜,撩起肥大的衣袍就奔了过去。 「姑娘,可需要襄助啊?」他蹲下身,色眯眯地谄笑着。 江令桥停下揉脚的动作,抬眼一看来人,眼圈登时就微微泛了红。 「徐大人……」 清亮的泪光在秋瞳里打着转,真真是我见犹怜,看得徐斯牟心都要碎了,连声哄着:「美人儿,我的心肝儿……这是怎么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1页 「脚崴了……」江令桥眼眶又红了几分,把脚往他那畔蹭了蹭,委屈地绞着头髮,「疼……走不动路了……」 伤在美人身,却心疼得徐斯牟嗷嗷直叫:「不怕不怕,本官替你吹吹就好了。」 这是哪里来的歪理?江令桥一蹙眉,心里不以为然。 「是这儿吗?」隔着衣物,徐斯牟的手不安分地落在她的腿上。 她噙着眼泪看他,摇了摇头。 「那……是这儿吗?」掠过轻薄的绸纱,手一路摸上了她的小腿。 「不是……」江令桥楚楚可怜地应道,「下面些……」 「是……这里?」徐斯牟的手掌直接包住了女子纤细的脚踝。 「是……」江令桥点点头,疼得喘了一口凉气。 这一声听得徐斯牟有些想入非非,正此时,美人薄雾一般的云纱衣滑落肩头,露出莹白如凝脂的半边肩膀来,和半根纤细的心衣带子。 白玉的肌肤,艷红的衣带,在晦暗的长夜显得那样醒目。 徐斯牟咽了口口水,江令桥却适时挽起衣物,羞答答地向他靠得近了些。 「徐大人,天好黑……我走不了路……我害怕……」她的手直接圈住了他的脖子,「送我回家,好么……」 「好……好……」满怀尽是女子迷人的体香,徐斯牟涎水都快流了下来,一双手直接抄上去,将美人打横抱起。 「敢问美人芳名?」 江令桥的头乖驯地窝在徐斯牟怀中,糯声糯气道:「奴家……江令桥……」 这小嘴儿……这柔声……这馥郁的女儿香……徐斯牟一时心神荡漾。 「美人如今年岁几何?」 「奴家……已及二九之年……」 徐斯牟慨然一笑:「也是青春好年华!」 果真是温香软玉在旁,累也不觉得累了。这要是在平日,他定然早就七喘八喘起来,如今走街串巷,倒十分神采奕奕,再走十里地也不在话下。 「大人果真好体力……」女子的手轻轻落在他的胸膛,撩拨之意似有似无。 此情此景,徐斯牟难免从只言片语里品出一番不一样的意味来,再也按捺不住,他情不自禁俯下身想去吻那娇艷樱唇,然而就在即将得逞之时,女子却忽地将身一扭。 「诶——到了!」 「……」 美人一扭身从他怀中跳下,跛着脚去叩眼前这处雅苑的门。 门开了,容悦打了个哈欠,看到她的时候愣了愣,正欲开口,江令桥适时抵在门缝之间,以身躯阻断徐斯牟的视线。 她将食指抵于唇边,示意他噤声,而后抬手一挥,容悦的装束顷刻间就变了,鬍子有模有样地贴在唇边,俨然一位年长的父亲。他正疑惑着,一抬眼,余光瞥见了石阶之下的徐斯牟。 「女儿啊!这么晚你去哪儿了?想急死为父啊!」他当即痛心疾首起来。 还未开口,江令桥便泪落两行:「适才听闻父亲夜里辗转难眠,定是这几日怔忡劳顿,女儿瞧来实在心疼,便想着去抓些安寝的药,爹爹喝了好入眠……」 老父亲的口气一下子软和下来:「去了多久啊?怎么才回来?夜里会着凉你知不知道?」 「崴到脚了……」她可怜兮兮地答他。 「啊?」容悦脸色一变,「严不严重啊?为父这就去请大夫!」 江令桥按住他,摇了摇头:「已无大碍,歇歇就好了。」 她转过身,目光落在身后的徐斯牟身上:「所幸遇到了徐大人,是他送我回来的。」 容悦精神一振,忙将大门敞开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徐斯牟面前,拱手歉疚:「不知徐大人驾到,小人该死,小人有罪……」 回望着美人灼灼的目光,徐斯牟大手一摆,道:「无碍!」 容悦感激涕零:「多谢大人将小女送回来,大恩大德,小人没齿难忘。」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为官便是为人父母官,这些都是分内之事。」徐斯牟说着,眼睛忍不住瞟向女子云纱之下曼妙的身姿,「况且……令嫒乖巧,一路上……省心得很……」 江令桥很配合地垂下头,脸颊染上两抹绯红。 容悦看在眼里,心中明了,对徐斯牟殷切地笑道:「实在是辛苦大人跑这一遭了,夜里更深露重的,不如……去府上坐坐,喝杯热茶?」 「这……」徐斯牟故作犹豫之色,「不好不好,还是算了罢……」 「有何不可?」容悦拉起他的袖子就要往屋里拽,「徐大人可是我们家的恩人! 按习俗,这样你推我搡的拉锯至少要在三个回合之后才会有松动之相,譬如岁末寒冬,长辈给小辈送压秽—— 「既然夜深,那我也不便多加叨扰了……」 「大人来,使我破庐蓬荜生辉,怎能说是叨扰呢?使不得使不得……」 「不妥不妥,江姑娘受了惊,还是早些休息为好……」 「大人——」江令桥忽然开口唤他,「我好多了,现下……已经不怎么疼了。」 「好!」 三个回合一过,徐斯牟连忙满口应下,免得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正好有些冷,那我们便饮茶一叙。」 说着,抬步径直跨上石阶,昂首走进了敞开的大门。 -------------------- 为啥啊这是为啥啊!我也也没写啥咋老锁我呢?还能不能一起愉快地玩耍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2页 第38章 逢场作戏 ========================= 江令桥端着两盏香茗,裊裊娜娜地走了过来,一杯奉于徐斯牟,一杯置于容悦手边,而后在徐斯牟如狼似虎的目光下挥了挥帕子,盈盈退了下去,临出门时,还不忘回头脉脉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让小姐亲自奉茶,下人呢?」 容悦正抿着茶,闻言,抬眼看了一看,放下茶盏,笑道:「我与小女初至此地,原想着生意做完就走,只是天灾哪里通人情,一时半刻走不开,也不知何时可以再启程,索性就买了处小宅子。两个人嘛,事少,也清闲,干脆亲力亲为了。」 「哦?不是虔州本地人?」 「不是,从中都来。」 「中都?」徐斯牟两眼放光,「我也是从中都来的!」 他乡遇故知! 徐斯牟歪了歪身子,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你在这儿住了这么久,觉得虔州如何?饭食如何?民风如何?较之中都如何?可还习惯?」 看他那紧皱的眉头,容悦心中瞭然,放下便无奈地慨嘆起来:「自然是比不得中都,这里飞沙走石,食如糟糠,我到现在都还没能习惯。」 徐斯牟简直同意得不能再同意,那群唯唯诺诺的小官就是井底之蛙,把差强人意的东西当宝,真是没见过世面。 「江老弟在中都做什么营生?」 容悦毕恭毕敬答道:「祖上起就是做买卖的,如今在中都也算是小有起色,现下已有良田千亩,铺面七十六处,当铺十二家,以及一些零七八碎的家当,哦!近来还新开了家绣坊,叫罗绮斋,不知大人可有耳闻?」 看来是大户人家啊——徐斯牟一嗯声,这绣坊他听过,确实是近些日子新开的,他还在那儿做过两身衣服。 门外江令桥也点点头,她没走,只是靠身于门外抱肘细听。腰间的玉坠见了月光,纹路活色生香起来,本就是山水田园之景,迎着皎明的夜色,愈加灵动有野趣。 「那……令嫒可许配了人家?」话茬七拐八绕终于还是拐来了这儿。 容悦先是怔了一下,而后笑道:「尚未,还在物色,我们家大业大,总要寻个真心待她好的人,免得日后吃亏不是?」 「这就好办了!」徐斯牟一家子妻妾,一把子年纪,仍贪心不足,总觉得还有更好的,如今觊觎人家女儿,嘴上还硬,不肯明说,旁敲侧击地问,「从商着实不错,只是这么多年,就不曾想看看仕途上的景色?」 「仕途……」容悦心中一动,却又面露难色,「从商之人向来官途渺茫,这……这也只敢想想罢了,子女的路还长,我本就打算给小女寻个秀才作夫婿,若是个争气的,将来有望入朝为官,我也算是给江家积功德,日后下黄泉,也有脸面去见列祖列宗了。」 一听爹老子要把如此一个美娇娘嫁给寒酸的书呆子,徐斯牟当即便不乐意了:「江老弟,你一个生意人,怎么帐算得如此煳涂!嫁给一个穷秀才,哪有直接进高官大户的门来得妥当痛快!」 「徐大人的意思是……」 「你我同为中都人,相遇在此便是缘分,本官又与你谈得来,实在不忍心看你烦扰,这样,即日起便提携你为官,先于此处……就先管管……粮食吧!」 反正一时间也没有旁的职务,徐斯牟是能想到什么就扯什么。 容悦虚起眼——好大一碟子空城计!大抵是没实权空挂个名头的小官,就想着空手套白狼。倒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正中下怀。 「这……这这……」他喜不自胜,「当真可行?我……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徐斯牟笑——果真钱权能使鬼推磨。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天塌下来上头自有个儿高的人顶着,更何况,这天,也塌不下来。」 「家族荣光,家门有望啊!」容悦激动得就差给他跪下来了,「叫我如何感谢大人才好……这……实乃天大的恩赐啊……」 「让令嫒入我徐府。」话已至此,徐斯牟直截了当,也不拐着弯子了,他看得出来,这江父做梦都想过过官瘾。 「啊……这……」容悦一怔,略显为难,「徐大人不是早有家室了吗?」 徐斯牟嘿嘿一笑,显然早已熟稔于心:「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常事……」 「爹,女儿不做妾——」 话音还未落,江令桥现身于门外,委屈得要落下泪来。她梨花带雨地碎步奔过来,伏在容悦膝前,「妾的日子有多难,您是知道的呀!」 「我……」容悦云里雾里,「我如何能知道……」 「爹——您忘了吗?您不记得了吗?」江令桥边落泪边晃他身子,晃得他晕头转向,「你不就是入赘的吗?那种低三下四的日子,您该是感同身受的啊——」 「我……」 身旁的徐斯牟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 容悦尴尬地笑了几声,忙去稳住江令桥的手。 江令桥不多理会,只是兀自以帕拭泪:「当年您尚是个读书人,家境贫寒,是外祖出财供读。您以入赘为报,甚至改姓为江,叫祖母一阵好打。后来您也知道,入仕无果,常年名落孙山,在家中抬不起头来,处处受气,您既已过够了这样的日子,怎么忍心让女儿再受这样的苦……」 容悦后一仰,短短一瞬,好似走尽了这糟糕的前半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3页 徐斯牟于一旁听得连连点头——原来竟是如此,怪不得一点蝇头小利就欲罢不能了。 江令桥将头伏在容悦膝前,泪如碎玉:「女儿绝不为妾!宁嫁无名小卒为糟糠之妻,也不愿在高门大户里仰人鼻息…………」 容悦面露难色,似在犹豫。 徐斯牟生怕他变卦,忙抢着话说:「你这孩子,为官乃是光耀门楣的好事,怎好这般阻拦,江老弟半生求仕,好不容易有点苗头,你这是误他前程啊!」 此刻扮演江父的容悦沉默着,犹豫着,又不好直说,语重心长地看着梨花一枝春带雨的女儿,目色哀切,好似在乞求给他一个机会。 江令桥看尽了其中深意,眼泪扑簌簌地落:「你这是卖女求荣!母亲在天之灵……外祖在天之灵……」哀到深处,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徐斯牟见不得美人落泪,急急忙忙去劝:「江姑娘,婚事自古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替你寻得好人家,自当感激啊!更何况,你就是如愿嫁与一个穷酸秀才,未来他能不能平步青云还不好说,但入我徐府,境遇可就大不相同了。人吶,总不好太过自私,你至少也要为你父亲想一想,为你江家,为你以后的孩儿想一想啊!」 江令桥啜泣:「徐大人,我并非是不愿嫁给您,只是我心傲,容不得其他妻妾凌驾于我头上,故而只愿为妻,绝不做妾。您若是真心喜欢我,定然也不愿意看我受苦。既如此,要么娶我为妻,若不成,倒不如成全,放我去为他人之妻……」 娶她为妻?开什么玩笑!就算是徐斯牟有这贼心,也没这贼胆。当初就是为了攀附权贵去向丁太保那丑得嫁不出去的大女儿示好,好不容易娶到手,大半辈子都靠着这棵摇钱树,怎么捨得连根拔起!纵然两人情淡,但徐夫人对他四处风流、小妾满箩筐的事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妇復何求! 休妻?绝无可能。 但到嘴的鸭子可不能飞了,更何况是这样一个难得的尤物,徐斯牟忙不迭地给她画饼充飢,什么「别担心,有我在,他们不敢欺负你!」「只要你入府,我天天宠着你,旁人不会找你麻烦的!」云云。 江令桥珠玉般的泪水啪嗒啪嗒地落:「红尘自古多离殇,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只怕大人一旦有了新欢,便利索地将我抛诸脑后了……」 「不会不会,绝无可能!」徐斯牟又开始给她餵护心丸,「你我缘乃天定,三见三遇,第一次相见我已为你倾心,谁知缘分如潮水,拦也拦不住,这不是命中注定是什么?这天赐的姻缘,辜负了可是要遭天谴!」 江令桥心中愀然——老男人说起情话来真是让人直打冷颤。 不过这倒是徐斯牟的真心话,一次相遇已是偶然,本以为再难相见,谁知竟然多次相逢,他这人都颇信神佛,仔细揣摩其中法门,忽地参悟——这绝对是天赐良机,这美人绝对是旺夫命格,想想日后官途坦荡,财势两全,心中就乐不可支——紫薇星保佑,定要将她拿下! 「爹——」江令桥又去晃容悦,晃得他脑袋直发晕,「你当真要卖女儿么……你狠得下心嘛……」 见劝不动女儿,徐斯牟又巴巴跑去拱容悦的火:「江老弟,我提你的官,让你与那群本地官平起平坐,如何?我告诉你,你可要想好,谨慎决定,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了!」 江令桥一手掩泪,一手悄摸垂了下去,隔着衣物,山路十八弯似的毫不留情地拧在容悦腿上。 「嘶——」 容悦疼得「噌」的一下窜了起来,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清醒,引得众人面面相觑。 他轻咳一声,作愠怒状拂了拂袖,狠厉道:「徐大人实属良配,此事不必再议,为父心意已决!」 如有一道惊雷噼在江令桥头上,抽光了她所有气力,身子疲软,一下瘫在地上。 徐斯牟见状,满意地点头笑了笑。 容悦也挂上笑脸,拱手谄笑道:「让大人见丑了,我送您出门去,回来定好好劝慰小女,绝不会再那般任性!」 「好,好,好!」徐斯牟一连说了三个好,起身,满面春风道,「那我便恭候江老弟的好消息了!」 「自然,那是自然!哈哈哈——」 说着,两人便客客气气走出门外,一路笑靥生花,恍若未见这房间还有泣不成声的第三个人。 待容悦送完客再回来时,江令桥早已从地上起了来,这会子已经临着茶桌舒舒服服地坐下了。 「这一通哭啊笑的,着实累人。」容悦撑肘靠在桌前喘着气,疑惑道,「诶?你这大喜大悲半天了,怎么气也不喘?」 江令桥抬手拂去脸上残余的泪水,笑道:「熟能生巧。」 「你倒别说,开门时见你,真吓我一跳,我本以为你早歇下了,谁知这大半夜跑了出去我竟一点察觉也没有。你说这要是让那狗官知道了,岂不是白费?」 「他不会发现的,」江令桥从容不迫地说,「有我在,他只会知道他该知道的……」 「你杀我这么个措手不及,就不怕我嘴一瓢,说漏了,或者与你想法背道而驰?」 江令桥笑了笑:「你看,我们演了多么默契的一场戏。」 容悦默了片刻,撤手坐到方才徐斯牟坐的位置上,嘆了口气,道:「江令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4页 江令桥手肘倚在桌上,托着腮,脸上的泪水还未褪尽,零星亮晶晶的,听见他软着声唤她,带了一丝浅浅的笑看了过去:「嗯?」 「我觉得……」容悦沉声道,「我觉得你不信任我。」 「为什么这么说?」江令桥噗嗤一声笑出来:「若我不信任你,怎么会在不告知你的情况下,任凭你在那狗官面前说道?」 「就是这个!就是因为你有什么谋划,不管是转瞬一过的念头,还是早已成竹在胸,你从不对我透露。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为你做什么。我觉得……我觉得我就像蚂蚁一样在热锅上团团转,这滋味……不太好受。」 江令桥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无措,脸上的笑意霎时退了下去。 两个人均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耳畔静得只能闻见蝉鸣鸟啼。 「原来你想要的是这种信任……」她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容悦没太听清。 江令桥回过神来,道:「我知道了,以后有什么事我会告知你的。」 说罢,她站起身要走。只是走到门边,突然顿住了脚步。她转过身,看着容悦,出神似的脱口喊了一声。 「容悦。」 容悦看着她,轻声应道:「怎么了?」 「我脚崴了……」她看着他,讷讷地说了一句云淡风轻的话。 容悦一抬眸,走了过来,蹲下身,一手托起她的脚,一手在脚踝处轻覆了两指,低声问道:「这里疼吗?」 手中的暖意隔着衣物也能传来微许,江令桥大梦初醒,抽身似的撤回脚,道:「没事了。」 「嗯?」容悦有些云里雾里。 江令桥凑下身,一把揪了他的假鬍子,戏嚯地笑了一声,而后利落地转身而去。 「很晚了,该歇息了!」 -------------------- 第39章 牵鬼上剑 ========================= 夏峥官拜怀化大将军,军功煊赫,一度风光无两,只是后来尘世多变故,朝廷风云变幻。宦海里的暗流激涌终究没有怜悯这个刚正不阿、不善人情世故的鳏夫,他虽仍在其位,仍是名声凛凛的大将军,却没了爪牙,成了府苑门前威风堂堂的石狮,摆来看,却无用武之地,时常被遗忘于世。只余这样一处偌大的将军府,风语荷香,流水潺湲,还昭示着曾经的辉煌。 夏之秋抱腿静坐于水畔,一手枕着侧脸,一手探入水中,碧水清凉温柔地绕指而过。湖水澄澈明净,清晰地映出了她的脸,娴秀、温婉,眉目间又有江南女子少有的的坚毅和不屈。她手一拨,碧水沧涟,女子姣美的面庞包藏着夕阳的绚烂,碎成片片波光。 夏府一如既往地寂静,但今日的宋府却截然不同,热闹无两。 南疆进犯,宋坤干奉旨率军,千里奔袭,兵贵神速势如破竹,不过数日便将蛮人尽数降服,大捷而归。朝野上下一片赞颂,皇帝大喜,头脑发热要给他加官进爵,但他本就是镇国大将军,再擢迁的话,一来过于位高权重,恐日后有危,二来此战不大不小,够不上加封的地步,国师便谏言规劝,改升迁为封赏,封镇国大将军独女宋景玉为明和郡主。虽无什么实权,却是本朝唯一一位外姓郡主,至高无上的荣耀。 于是,宋府可想而知地风光起来。 「小姐——」灯青一路小跑过来,古灵精怪的小辫随着脚步一起一伏,待她停下来,夏之秋觉得辫子也该好好喘口气了。 灯青靠着夏之秋坐下来,将个摺子似的东西递给她:「宋府的帖子,请小姐去吃酒。」 夏之秋苦笑一声,支起身,露出怀中的七封帖子,堆起来像座小山包。 灯青长长地嘆了口气,不吐不快道:「隔一个时辰送一封,隔一个时辰送一封,她不嫌累跑腿的下人也该累了!」 「这阵儿过去兴许就消停了。」夏之秋将那帖子摞起,摆在一旁。 「现下宋府迎来送往,门槛都要踏破了,宋小姐不是省油的灯,一向看小姐不顺眼,如今还不知道怎么说小姐坏话呢!」灯青想想就难受,「她这样败坏小姐的名声,小姐将来怎么嫁人啊!」 夏之秋闻之变了脸色,僵硬地扯了丝笑容,嗫嚅道:「今天……今天有人来提亲……」 「谁?」灯青睁大了眼,难以置信道,「我怎么不知道?」 她垂着头,以手去拨那澄水:「东乐街……巷尾……刘一刀……」 「什么?!」 灯青气得跳脚:「夫人捨命生下,将军用心养护这么多年,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小姐哪样不是下了狠功夫的?哦,他一个杀猪的屠户,家里还四处漏风呢,若非小姐时常布施怕是都活不到今日!不知恩图报也就罢了,还这样羞辱小姐,羞辱将军府!以为二两重的猪心猪肝就能娶到将军府的千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她叉腰叫嚣的模样逗得夏之秋捧腹笑了起来:「你别急,消消气,爹爹早轰他走了。」 「小姐啊——」灯青一脸的痛心疾首,「你怎么还笑得出来!街头巷尾的人还不知道会怎么说你的闲话……」 夏之秋歪头看了她良久,笑着拉她坐下,道:「我不笑,难道你喜欢看我整日耷拉着脸吗?或者我叫你绑了他,然后我左右开弓地给他几个耳刮子,说自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夏将军府独女夏之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5页 灯青倒十分正经,顺着她坐下来:「只要小姐开口,灯青现在就去擒他。」 「我想,刘一刀不会是有这样鬼主意的人,」夏之秋同她摆事实,讲道理,「他不过是个没有权柄的平头百姓,就是借他十个胆也不敢来挑衅将军府,背后十有八九是宋景玉的伎俩。我不去宋府受她耀武扬威,她就换个法子让我吃瘪,横竖都得让我把这口气受了。」 「那……小姐,」灯青怔忡道,「你当真要吃了这个哑巴亏吗?」 「吃亏?」夏之秋无奈地笑了笑,「我都吃她多少年亏了……她父亲位高权重,硬碰硬是下下之策,我就是吃些嘴上的亏也无伤大雅,只要她不是太过分,不把手伸得太长,只要夏家平安无虞,她想要乐子就找去,反正……反正我也从没指望过嫁入高门大户。」 说到此处,夏之秋忽地沉默了,似是想到了什么。 她真的好久,好久没有见过容公子了…… 静静地看着眼前这片白堤镜湖,与初见他时的景致有七八分相似。再去想那衣袂飘飘,凌厉剑花——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似乎早已恍如隔世。 像是在泥淖中的莲花座上静坐千年,举目浑黑,有一天尘世的灰扑簌簌地落在肩侧。以袖掸灰时,忽见一朵白色菡萏。在浩渺无垠的泥潭之中,就像一轮月,纷洒着柔然的光,只惊鸿一眼,便足够此生难忘。 只是,他离她这样近,又那样远,菡萏不会跋山涉水过来找她,她向来只能静静守望。她自诩不愿成为皇权贵胄的囚鸟,妄图挣脱世俗的镣铐,阿娘是勇敢的,她义无反顾地同爹爹下了江南,虽然一生短暂,却无比辉煌灿烂。 可这样一个满腔孤勇的女子,却生了个畏畏缩缩的女儿。 「我想去找他……」夏之秋梦呓似的,忽地清醒过来,一把攥住灯青的手,难过得红了眼眶,「灯青……我想他……我想去找他……」 灯青知道话里的「他」是谁,她嘆了口气,心疼地抱住夏之秋:「灯青陪小姐去,小姐在哪儿,灯青就在哪儿。」 *** 徐斯牟着实是日日快活,全然不似千里迢迢来赈灾的模样,整日里就想着携美人玉手,在虔州内城兜兜转转玩乐个不歇。 或许是自知没有那回天之术,心中早有盘算;抑或许是知道天高皇帝远,手再长也伸不到此处,满脸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更何况,赈灾也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哪有那么轻而易举,无功而返的大有人在。别人都不惧,他一个头上重重天的太保长女婿,又有何惧! 徐斯牟呷着酒,眼睛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扫着江令桥薄雾轻纱,娇艷妩媚的绛色衫裙,恨不得把眼变作轻巧的小软鞭,勾了那碍眼多余的外物,在莹白玉脂上抽上一鞭,落下醒目的一道娇红。 只是他不知道,面前美人的腰际,倒真真切切环着一把可以化成长鞭的软剑,多年来身经百战,什么场面没见过,更别说主人屡试不爽的美人计,一早便看穿了他那龌龊心思,护主般「嘶嘶」地吐着毒信子,只待一遇风云便化龙,一声霹雳抽去他半条狗命。 江令桥的手不经意落在腰间,示意它安稳下来。 徐斯牟往嘴里塞了口菜,揣摩着面色无波的美人的心思,心里是一千一万个烦躁——他就不明白了,明明前几日还浓情蜜意欲拒还迎,撩拨得人酥酥麻麻,蚂蚁直往心窝里钻,怎的说冷就冷下来了,像条食之无味的死鱼。 容悦得了官职授命,与江令桥按照计划分头行动,这番已经站在了那三五成群的本地官面前,你一言我一语地拉锯着。 「江大人,」一小官毕恭毕敬地拱了拱手,却叫人一丝客气之意都感受不到,「真不是我们不愿意把粮食交与你管,实在是这内城人也多,那一张张嘴也是要吃饭的啊!总不好……总不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吧?」 他脸上虽堆着笑,容悦却觉得这很不怀好意。他两手抱肘,一字一句同那官员认认真真拉扯:「徐大人委命于我,授我以官职,便是要我守好这一方土地,怎能眼睁睁看着外城水深火热而置之不理?」 闻言,笑声闹堂而起,一个个乐得人仰马翻,经久不息。一个官员捧着肚子,眼里还笑出了泪花,对容悦道:「江大人,何必如此啊!这不是……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啊……哈哈哈哈……听我一句话,我们为官数年,深谙其中门道,难不成,还会害你吗……哈哈哈哈……」 容悦观而不语。 这个官员说不下去了,只顾着笑,给身旁的人递了个眼色,那人笑得直不起身,颤颤巍巍来接他的话茬。 「哎哟——想得美哟——江大人吶,您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试想这要是让城内百姓知道大批的粮食都被拿去接济了外城,岂不是人心惶惶?到时候恐怕你连脚下这片净土都没得踩喽——」 容悦不想再与他们多费口舌,直截了当问道:「直说吧,能给我多少?」 最里边一个还未搭过腔的官员紧了紧腰带,大腹便便地拨开人群挤了出来,高声道:「十五斗,最多。」 「十五斗?」容悦音量不觉高了起来,「你们几个一天吃的都比这多吧?!」 「不不不不,」又有人嬉笑道,「我们一天剩的都比这多……」 容悦气得想给他们几拳,看那勾肩搭背的模样,竟明目张胆地使绊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6页 「我们呢,也不是有意要为难你,属实是我们做不得主,出了事也担不起这责。你若是真想要,也断不是全无办法,只需每日拿粮时,出示徐大人最新的亲笔文书,那我们可不得乖乖听话办事,说给就给嘛!」 容悦眯着眼,真想把这群人给看扁:「那人手呢?能给多少?」 一人笑答:「衙役尽管招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 第40章 以白诋青 ========================= 徐斯牟不去,底下那帮狗腿子也没什么去外城的欲望,一个个言辞推诿,舌灿莲花,有的要床前尽孝,有的称病抱恙,有的腹中积食,有的要去吃喜酒。 容悦无言笑了一声,想着正合他意,反正去了也是叽里哌啦聒噪作一团,本来也没打算让他们一同去。 零零散散徵集了十多人手,胆小的从府衙内牵了四只大黑狗,一行人便去了外城。 数日不见,外城苍凉抑郁之色全然更甚,尸横遍野,仰着,伏着,侧着,歪歪扭扭着的,尽是冰冷死躯,脸泛青乌之色。人无食,却滋养了大把成团成群的蛆虫蝇蚊,它们吮肉噬血,在富饶的粮堆里扭动着诡谲的舞姿。活着的人日渐零星,呻/吟着,喟嘆着,脾肿腹水,胃中痉挛,他们捂着腹,掩着口,想呕吐却不能,肚里空空荡荡,吐出来的也不过几口刺鼻的酸水。呕完瘫坐回去,像是抽去了大半精元,眼窝深陷,脸颊凹塌,只消风一吹,轻飘飘的人皮之下,森森白骨就乍现于世了。 朝廷擢令救亡,赈灾官却人心不古,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容悦迎着风看了许久,才缓缓转了身,对身后众人道:「你们以白绢覆面,左边这一半人留下分发汤粥,剩下的随我走。」 *** 江令桥来了兴致,今日对徐斯牟颇为柔声细语,惹得他心花怒放,心肝宝贝儿地叫着,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摘下来给她。 不过江令桥倒没什么稀奇古怪的花招等着他,媚眼笑盈盈,萦满了玉兰香的帕子拂过他的脸,轻言道:「民女来虔州这么久,还没细瞧过外城风貌,心中实在好奇,不知……大人可愿意带我去看看?」 「这……」徐斯牟肉眼可见的不是很想去,「那里有什么好看的,风沙遍地走,民风还张扬狠厉得很,若是伤着美人,本官会心疼的……」 他一把揽过她的腰,手不安分地四处游走。 「不出去。」江令桥甜甜笑着,倚在他胸膛,「我们就在兵将驻守的边缘之界看几眼,可好?」 笑得可真美啊——徐斯牟一把年纪了头脑直发昏,连声道:「好,好,美人要如何,自当如何……」 *** 能拿到的粮食数目寥寥,受苦受难的人又成千上万,熬的粥里有几颗米都能数得清。纵然僧多粥少,但目前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常言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趁着还没有苗头显露,容悦未雨绸缪,先行在粥里加了度瘴散。虽然还没有瘟疫的迹象,但时不我待,预防着总归是没有坏处。 度瘴散自然是鬼臾区塞的,每每打开苌弘碧血,都有种儿行千里母担忧的暖流窜遍周身。师尊仿佛知道这一遭不会轻松似的,恨不得把药阁里的药都塞了进来,亦或许是知道囊中羞涩,掏不出几两银子来给自己的宝贝徒儿,索性满满当当制备了无数药丸粉末,饿了还能充飢用。 当然,仅仅是服度瘴散远远不够,真正的源头还曝露于荒野,容悦遂带着一行人掘地收尸,土掩火烧。 然而现实有多惊愕骇人,不实实在在去看,去见,去瞧,是难以真切感同身受的。衙役们没有上过疆场,没有见过尸山血海,但眼前之景,足可见一斑。 广袤穹顶之下,苍凉黄土之上,饿殍遍野,洋洋洒洒铺满了整个寸草无生的虔州大地。几乎是没有休息的空余,每走几步便是一具尸首,一具又復一具。活着的人不剩多少生气,收敛尸首时甚至分不清生死。抬眼望去,前路无垠,不知何时何处才是尽头。风声不息,亡魂不死,无时无刻,无休无止。 纵然是隔了绢布,尸首腐朽糜烂的刺鼻气味还是可以渗透到任何它想涉足的地方。不剩一丝意识和魂灵的躯体被置放在掘出的土坑中,累成数座比人还要高的山丘。容悦静默着伫立,庄严而肃穆地投下火把,火焰裹挟着热浪一跃而起,浓烈的烟尘遮天蔽日,化作生命最后的啸叫直指云霄。 内外城交界之处,可见重重铁兵。风掠过江令桥的鬓角,裁出一缕飘飞的发。她拈扇抱肘,端立于草木丰茂的内城,无声地看着城外黄埃散漫风萧索,像是在打量截然不同的另一席天地。 什么也看不见,又好像,想看的都看到了。 「美人,在看什么啊?」徐斯牟笑呵呵地凑上来,握住她的手。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江令桥作势入他怀中,「就算不去塞外,却也能见得这番好风光,实在壮丽。」 日光毒辣,映在无甚草木遮蔽的砂砾砖石上,连成白花花的一大片,齐刷刷直刺入眼帘,让人不觉得有暖意,只感到眩目燎灼,偶有微风,却也是杯水车薪。 她虚着眼四下环顾,忽见一熟悉身影瑟缩在角落,孱弱,瘦削,像是苍茫天地间的一株枯涸的蓬草。 江令桥抽脱出身,抬步前去看,伸手轻拍了那人的肩膀,一回首,瞧见了那个割发换食,母亲飢亡的女童。她一手拄着根木杖,一手揣了只有缺口的破碗,灰头土脸的模样似个流离失所的乞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7页 「姐姐!」 女童显然还认得她,眼里冒着惊喜的光,脆生生的嗓音不改,头髮仍那样短,却无丝毫光泽可言,世间再没有人给她编辫子,便那般耷拉着,枯朽着,像是秋去冬来,两重严打之下的白草。 「你怎么在这儿?」 话刚出口,江令桥就知有些失言了。 女孩愣了一下,道:「我……我向来就在这里啊……」 徐斯牟见状,疑惑地插了句:「美人儿,你们认识?」 江令桥:「有过几面之缘。」 短短几个字,听得女孩开心起来,她雀跃着,却咧不开笑意,她的嘴唇实在干裂得厉害,让人想起那久不见甘霖的龟裂大地,一撕扯,血就会汩汩地冒出来。 「姐姐,你怎么在这儿?」她欣喜问。 很明显,两人口中的「这儿」,却不是同一个指向。 近在咫尺,远若两重天。 「我……」江令桥看了看身上妖冶的衣妆,又看了看身旁祸首徐斯牟,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你身上怎么这么多伤?」江令桥的目光落在女孩身上,数日不见,她肉眼可辨地更黑了,更瘦了,身上多有淤青,更有流血化脓的创口,招引着几只黑色飞蝇。 「我也不知道,它自己就变成这样了。」女孩看着自己瘦骨嶙峋的胳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天气闷热,图凉快把袖子挽了起来,现在一说,又忙捋了下去。 江令桥不怎么会主动出手帮人,但一向有恩必报,至今仍顾念着当日那半个馒头。 「大人,」江令桥对身侧徐斯牟道,「可否把这个小姑娘收留到内城,给口吃的,寻个大夫诊治诊治?」 「小事一桩!」徐斯牟拍着胸脯一口应下,「给下头传句话的事,来人吶——」 「多谢。」江令桥真诚一笑。 难得一见美人展颜,徐斯牟心中一喜,捉住她那双纤纤玉手,在手里不住摩挲抚摸。 女童年纪不大,看着此情此景,似乎并不太清楚,但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又让人觉得她似乎看懂了其中几分意味。 「你别怕,」江令桥俯身揽住她的肩,对她一字一句认真道,「跟着他们走,他们会给你找大夫,给你上药,你很快会有很多好吃的,不会再饿肚子了。」 女孩茫然地听着,茫然地点点头。彼时来了几个兵将,她理了理衣装,便听话乖乖跟在他们身后一同去了。 「姐姐——」她忽然停下,转头对江令桥道,「你没再饿肚子了吧?」 江令桥怔了一下,犹记得她捧着半个白花花的馒头过来,像是捧着一颗沉甸甸的心,她不知道眼前这个冷若冰霜的姐姐就是十几天不进食也不会怎样,只知道,自她伸手搀了她娘亲的那一刻,一整天都没吃过东西,她应该会饿的。 江令桥顿了顿,对她淡淡一笑:「去吧……」 月色深切,忙碌了一天,四下回望,仍是任重道远。容悦揩了揩额上的汗,直起身,扯下戴了一天的绢布,顿时觉得空气都清新香甜了不少。 先前徐斯牟赈灾不肯给精米,拿霉米应付,霉米没了,最后干脆用水煳弄人。今日一番看下来,很多人都还深受霉米的毒害,发热,腹痛,噁心,呕吐不止,便想着明日先在粥水里换上解毒的方子,缓了眼前之苦最为紧要。 收拾停当,容悦便打道回府。而走过街穿过巷,路过一个角落时却敏锐地嗅到一阵不大的酒气,再接着,便是三两闲言碎语。 「在内城当值多快活,干嘛非要拉我来做这苦差!」 「一天累得腰酸背痛,这口子酒可想死老子了——」 「背了一整天的死人,指不定沾染上了些什么,你说来前也没人说要干这晦气事啊!明天我可不去,就说我病了,身子实在虚,去不得了,各位兄弟们可得帮我打打掩护,哈哈哈哈——」 而后便是一阵闹笑声—— 「哈哈哈,身子虚?嫂子可不信吧?」 「还说呢!这傢伙每次撒尿都丈二远,就是嫂子信了,我都不信!哈哈哈——」 之后就是一阵牢骚—— 「要我说,我也不稀得去,还是这里舒服,有事无事喝喝小酒,明日我也告假,爷不去了!」 「就是,你说咱们一群正儿八经的官差,何必听他一个商贩的指使,有钱又如何?还不是得卖女儿来过过官瘾?」 一人嘁道:「得亏生了个有点姿色的闺女,这要是个歪瓜裂枣,徐大人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 当然也有人怯怯懦懦地插了一句:「咱们这样说不太好吧?江姑娘可是徐大人的心头好,要是被知道了,可不得惹大麻烦……」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暴脾气的给打断了:「老子就看不惯你那指甲大点的小胆!听到又如何?那女的想做大房,能得逞?一天天连个好脸色都不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给一脚踹了!就这你还怕?我看过不了几天就扑腾不起来了!」 「就是!」一人应和道,「他要是当真受重视,能就给他指派这几个人?能塞牙缝的粮食都不给?别杞人忧天了,天塌不下来!」 「都别说了!」 良久,一个貌似头头的人厉声喝道:「看看你们那个怂样!就这?这就累着了?好意思说自己是男人么?上头人不管,难道城外就不是人了?你们难道不想看到虔州回到昔日的样子么?好不容易来了个愿意管的,你们还一个个满肚子牢骚,不就是干点活!在衙门做狗的时候不是蹦跶得挺欢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8页 一席话炮仗似的炸闷了一群人,一个个低头丧脑不说话,那人拉高了声音,道:「再给你们一次机会,明天谁不去?大点声,让我看看谁是懦夫!」 又是一阵沉默,许久,那个唯唯诺诺的人举了手:「我去……」 「好!」头头点点头,「还有么?」 底下人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沉默须臾后,渐渐有了动静—— 「去!」 「我也去!」 「还有我!」 「也算上我。」 「我!明天我叫上几个弟兄一起去!」 声音群起,那头头欣慰一笑,举起手里的酒:「来!喝酒!我请!」 -------------------- 第41章 煎水作冰 ========================= 眼下二更天,夜很深,却并不黑,今晚的月亮亮得很,照得屋里也略有微光。江令桥一向睡得浅,亦或者说不怎么睡,便披了衣,想四处走走。 谁知入了院子,瞧见好大一番阵仗,容悦还没睡,走来走去穿梭忙碌着,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你在干什么?」 江令桥见他摆了一地的黄豆、芝麻和大米,有些好奇。 容悦还搬了蒸笼出来,现下淘净了米就得搁上去蒸,刚腾出手来添把柴,就得回去接着淘米,同时还要给黄豆芝麻捣壳研细。 「粮食不够,总得想想其他法子。」容悦额前后背已沁了汗,彼时有蒸笼到了时候,他走上前取下,倒在准备好的麻布上铺晾,「这是救飢方,服一丸可耐三日飢,白日里不得空闲,只能晚上赶工了。」 「白天不停歇,晚上也不安寝,难道不累吗?」 「当然累啊。」容悦淘了米,铺在刚刚空下来的蒸笼里,又添了一把柴,「但眼下不是喊累的时候,多耽搁一刻,就会多死一个人,虔州禁不起折腾了。」 江令桥不说话,默默看着他忙活。半晌,约摸清楚了他的动向,徐徐抬起双手,掌中光华云起,结出一个繁复的法印,信手一推,便滚滚向前,化作溢彩流光,落在柴炉上、蒸笼上、麻布上、粮食上,落在每一个他忙碌过的地方。顿时,所有东西都仿佛有了灵魂,兀自忙活开来——洗米、蒸煮、添柴、晾晒、捶碾,一气呵成。 她挨着院中石桌坐下,给他倒了杯茶:「坐下歇歇吧。」 「你这招真不错!」容悦慰然一笑,「早知道就不该闷头干,该叨扰你一起的。」 他这股劲忽的让江令桥觉得熟悉,既长又短,既远又近。 「我一直想问你……」见他满满当当喝了三碗茶,又休息了半晌,她才嗫嚅地开了口,「为什么行医之人都……想救人,就算麻烦,就算后果可能不可估量,也要去救?」 就像那年她的刀架在那个人的颈侧,显露出杀意,他却不计前嫌,报以满心虔诚。 容悦思索良久,缓缓道:「说不清,或许……或许如人饮水吧。人被久置在光亮里,便适应了光明的景致,陡然夜行,便会心悸。从小到大,所有的日子都在教习我以救人为正道,往生之后可得太平。正如你们秉烛夜游,死是生的法门,只有不断杀戮,长灯才得以不灭。独木桥也好,康庄大道也罢,追逐的不过都是各人心中的那束烛火。不同的人,立场不同,信义不同,也就有了千万盏不一样的烛火,对吧?」 他的声音很轻,淡淡笑时脸上似乎永远都投落着温暖的和煦。 某一瞬,江令桥几乎落下泪来,这种感觉……太熟悉了……日日夜夜,小心翼翼地魂牵梦萦,她好像又得以窥见十年前那场盛大的阳光,那穿过千叶万隙碎落成的满地金光。 眼泪在她眼中停留,盛了十余载每一个夜里的星子。 身后是一片苍碧的竹林,月静悄悄地落于梢头,她噙着泪看他,抬起手想要描摹那早已淡出回忆的眉宇。只是,所有的温情都在触及他脸庞的那一刻化作泡影。 江令桥雷击般缩回手,脑中一片空白,怔了许久。 没有灵力,一点点灵力翻涌的迹象都没有,试了这么多次,还不足以得到一个答案么? 她没有哭,只是眼泪盈眶而出,再也蓄不住了,一颗一颗,砸落在手上。 烫。 「怎么了?」容悦慌了神,不知哪句话说错了,手忙脚乱地去给她拭泪,「我要是哪里说得不对,你打我,你骂我,你不要难过……」 她是哭了吗?江令桥的脸上一向鲜少有多余的神色,有的话多半也是逢场作戏,近日难得见她多了几抹笑,如今莫名落泪,叫容悦六神无主起来。旁的人哭,要么凄声嚎啕,要么低声啜泣,而她只是无声地砸着眼泪。 他伸手抱住她,像是心里生生塌下一块,酸楚涌上鼻息,悲不知从何起,却莫名红了眼眶。一下一下,像哄孩儿那样轻轻拍着她的背。 江令桥的下颌抵在他颈侧,她缓缓阖上双目,缄默地流尽最后两行泪。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她腰间的软剑东皇,悄然化作了一条莹白的长练。 是的,白藏。 *** 天清气明,鸡还未啼,冯落寒就起身了。睡不着,也没什么睡意。早早地坐于桌前梳起妆来,髮髻,环珰,唇红,眉黛一应皆与平日里不大相同,少了风尘气,还特地换了身湖水蓝的衣裙——之如翠叶映红花,阿娘曾说这颜色最衬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9页 看那镜中人,眉眼平和,宁定从容,一切都相宜,就像她也是个好人家的女儿。 冯落寒定定看了几眼,并未多加留恋,而后便郑重地走出了悲台的门。 「罗绮斋……」 她看着那匾额,飞龙舞凤,溢彩流金,颇为肆意洒脱。正堂对着大门,置放着一面精緻硕大的镂空剔红屏风,图案描摹的是山水田园之乐,恬淡雅美。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鲦出水,白鸥矫翼。 冯落寒估摸着,有此般心性的掌柜,应不是个爱苛待人的脾气。 她理了理颈侧乌亮的长髮,轻打着扇笑盈盈地走了进去。 「掌柜——」 在铺中迎来送往的一个老妇人闻声转了过来,黑髮里掺了银丝,估摸着四五十年岁的模样,用眼上下细打量了她一番后,挂上了生意人标准的笑容:「姑娘好啊,是要……看布还是……裁衣?」 冯落寒一边抚着鬓角,一面打量店里的面孔。 她点着头,夸赞道:「久闻罗绮斋盛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这一大早,就来不少客了!」 「哈哈哈——」老闆娘笑得皱纹深深,「这开门做生意啊,讲究的就是一个真心实意,哎!只要掏出诚意来,把活儿做细做好,生意自然就有声有色了!」 冯落寒应声附和:「自是如此,说得在理!」 见她来这许久,却只是观望。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老闆娘又耐着性子笑着问了一遍:「姑娘是要看布还是裁衣啊?」 冯落寒不语,将她拉至一旁,这才笑道:「老闆娘有所不知,最近这天不是越来越热了么?我呢,就想着给家里的姑娘们添几件衣裳。酒香不怕巷子深,罗绮斋手艺好,这一传十,十传百,邻里街坊都说你们家料子细,裁剪得体,花纹和样式也是一等一的好。我今日也是慕名而来,给您送大生意来了!」 老闆娘一听来了钱,笑得嘴都合不拢:「好好好!好啊姑娘!改日我就派人上门,去给姑娘们量体裁衣,一定事无巨细,包你满意!」 环顾了一圈,并未看到正堂内有那张熟悉的脸,冯落寒心中泛起一丝黯淡,却不动声色地对老闆娘道:「当然,罗绮斋的声誉自是信得过的。不过我既然来了,可否行个方便,顺手先把我的那身衣服给做了?」 「可以啊!」老闆娘抚掌笑道,「当然可以!」 说着便将她带进了里屋,招了个丫头来给她量尺寸。 「姑娘想要什么样式的衣裳?」老闆娘趁着空闲问她。 冯落寒装模作样想了一会儿,道:「我也没什么特别的喜好,不过近几年朝廷文臣风盛,我便也附庸风雅一番。梅兰竹菊,岁寒三友向来被世人津津乐道,可否衣服上绣些竹和梅的纹样?」 老闆娘笑着点头:「那是自然!」 「哦,对了!」冯落寒又道,「店中有竹和梅的绣样吗?能否给我瞧瞧,我好选个喜欢的。」 「好!」老闆娘笑得和蔼,撩了帘子出门去,没多一会儿,就捧了一叠帕子过来。 「姑娘,你看看,可有合心意的?」 冯落寒双手接过,认认真真地翻看着。 可越看,一颗心就越沉。 翻来覆去三四遍,始终没有找到心中所想的,冯落寒又看向她,问:「老闆娘,这里是全部的绣样吗?还有其他的吗?」 「是啊,都在这里了!」老闆娘小心问道,「怎么,没有让姑娘满意的?」 没有…… 没有…… 没有那衣服上的幽竹纹,就是有,也不过形似。印象里娘亲绣幽竹纹最拿手,栩然生动,活色生香,且最喜欢在最后一针打双结作扣。这里没有熟悉的幽竹纹,也没有一个打的是双结。 冯落寒将绣样递迴老闆娘手上,随意指了两个:「就它们吧。」 她不信,那日绑了官稚,他亲口说衣裳是在罗绮斋做的,为了证实,她还悄悄派了人私下查探,结果也与他口中所说相符。不可能,这里不可能一点痕迹也没有,那纹样她刻心蚀骨也不可能会忘! 起风了,撩起内阁一角绣坊,那里有许多正认认真真绣样的绣娘,老的,少的,神色各异。冯落寒看不真切,只暗自忖度——现下还不能打草惊蛇。 这一行未到尽头,这罗绮斋,需得夜探…… 事毕,老闆娘目送冯落寒出罗绮斋,见她走远,直至再看不到身影,才慢步走回店铺中,七拐八绕进了一个静谧的房间,卸了脸上的画皮面具,露出一张姣好的面容,约莫三十上的年岁,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女子面前置有一席,席上坐着一个身着苍灰色长袍的男子,一张瑰丽面具覆着半边脸,黑白金三色勾勒出蛟蟒静坐莲花台的诡谲纹饰,鬼魅毕现。 女子跺脚,沖席之人微嗔道:「掌门!人家正值青春好年华,下次才不要扮老妈子了——」 座上之人便笑:「行,下次叫你扮老头子。 女子:「……」 「言归正传,」玩笑过后,男子语气严峻起来,「那老鸨不是个好煳弄的角色,这一行没有收穫,定会找机会夜探。至于该做什么,如何做,你自己把握分寸。」 「是。」女子颔首。 -------------------- 宝子们,白藏和容悦冥冥之中的联结出现了嗷~不过揭秘可能要很晚很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0页 这个戴面具的男人是个很重要的角色哦! 第42章 望岫息心 ========================= 中都像是从无烦事忧心,日日不是水际轻烟,沙边微雨,荷花芳草垂杨渡,就是马蹄踏水乱明霞,醉袖迎风受落花。夏之秋换了身素色男衫,画浓了眉,画深了脸,眼面都加以掩饰,乍一看真不似个姑娘,像个书生意气的少年。 从前出门,端的是闺秀的礼节仪姿,行要稳,步要缓,戒骄戒躁,不宜大嗔,不可大喜,每一句话都要重重思虑,免得行差踏错,祸从口出。如今奔走在熙攘热闹的街市间,第一次这般真切地看高墙之外的尘世。 换了装束,似乎真的从女子变成了男儿身,游走其间,带了些孩子气的雀跃,发后的两条纤长飘带蝴蝶般地纷飞着。 灯青一袭男装跟在她身侧,低声问道:「小姐啊,你知道容公子在哪里吗?」 闻声,夏之秋止了脚步,眼神黯了黯。 她不知道他在哪儿,只是带着一腔孤勇就出来了。于他而言,自己或许只是红尘里一个擦肩而过的行客,而他在她的世界来一遭,只一眼,就成了不灭的愁。 这是一场没有胜算的博弈。 夏之秋淡淡地笑,更像是在安慰自己:「世界之大,若有缘,肯定有相见的机会。若是……若是无缘再见,便也不枉我鼓起勇气走这一遭了……」 灯青看着她,带了些哀伤。自她幼时初见小姐,她过得就像个苦行僧,五更天要晨起学习诗词歌赋,午时匆忙进午膳不过是为了空余些时间研习琴艺,她喜欢琴,从心里喜欢,所有闲余时间都奉献给了它。午后便要收心了,尽数埋顾于四书五经,晚上教授琴棋书画的学正来得早,故而晚饭从来只是囫囵几口,以便能早些在书房乖乖等着。 日子就这么过了,修行也没这般苦的,她却这样生生捱了十余年。往后虽不用日日如此,却仍少不了要学些瓶花女红什么的,不时还需得走宴赴会,面见各种婆婆妈妈——这并不比苦巴巴的日子好多少。 清心寡欲的前半生,除了抚琴,灯青还是第一次见她对一个人有这样的热忱。 这是好事情。 灯青悄悄握了握夏之秋的手,给她鼓劲:「小姐,灯青一定会竭尽全力帮你的。」 鸿雁楼,圣都久负盛名的酒楼,是达官显贵们除了悲台之外,最乐衷于去的地方。 楚藏和周子音就是在这里撞了面。 周子音乃当朝贾太师唯一的外甥,贾太师没有子嗣,对他尤为疼爱,所以他年纪轻轻便荣登大理寺正之位,主司刑狱审理。贾太师向来看不起这个及冠有余的国师,连带这个同气连枝的亲外甥也对他嗤之以鼻。 楚藏立于周子音面前,颔首一礼道:「周寺正。」 周子音冷哼一声,表示听到了。 楚藏并不恼,仍是淡淡笑着:「周寺正英年才俊,雷厉风行,审理狱案多年而未有失手,实乃我朝之幸。」 周子音不吃这一套,嗤笑道:「有话就直说,别学那些只会摇尾巴的狗,讨剩菜剩饭之前先舔人。」 楚藏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笑了一声,道:「楚某有一故人,实在命运多舛,早年曾任雍州县丞,一路多有擢升,这几年却仕途不顺,一贬再贬。近日里又犯了些不足挂齿的小事,周寺正也知道,我入朝堂不过短短数载,难得有一个故人,实在是不忍看他受牢狱之灾,今日便豁出脸面,想向寺正求求情,能否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他?大人放心,我定不忘此次恩德,日后若有能伸得上手的地方,必当尽心尽力。」 周子音在脑海里摸索了一轮,似乎有些印象:「潘季承?」 「正是。」楚藏谦恭应道。 呵——周子音心里冷笑一声,这哪里是什么偶遇,分明是一石二鸟的蓄意谋划。潘季承不过一个小小的门下省录事,犯得也不过是贪墨百两银子的小事,是去是留没有人会故意追究。若是应了,便是送他一个人情,暗有修好之意;若是不应,便是给那叩问之人一个闭门羹,老死不相往来。 以解救故人之名,顺便试探底细。 周子音自是不屑与他为伍,面色阴戾道:「国师的话我听到了,至于放不放人,我可没这样大的本领,不过,倒是能代您好好照顾照顾他……」 此话一出,是个人便知道后果如何,楚藏脸上显见愠怒:「你不要欺人太甚!」 周子音毫不退让,倨傲地笑着,声音穿墙透骨:「国师啊国师,嘴上留点分寸,我可知道你的秘密……」 楚藏肃立地看着他。 周子音把玩着随身佩戴的一把白玉玲珑银丝匕首,那刃极冷极锋利,哪怕是主人,也训不服它的利口,倏地一下,滚落一滴刺目的血珠。 「我看到白道去那里了,忘川谷,是吧……」 三个字,如有千钧重,声声入耳,声声叩击肺腑。楚藏目色陡然一凛,褪去三分血色。 这神情,正中周子音下怀,他狞笑道:「呵,好地方!断命谋财,价高者得。楚藏,我不管你的筹码是多少,量你是奴颜屈膝还是散尽家财,这一次,你决计是斗不过我的。我奉劝你,还是滚回去,好好去过你为数不过的时日吧!」 楚藏立在原地,唇瓣翕动,却没有说话。 周子音阴森森地笑着,楚藏这神色,真不算白费了他给忘川谷开出那般诱人的条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1页 「好自为之。」他眼神沉下来,招手唤了身旁六个手下跟上,出了鸿雁楼。 人走后,楚藏肃戾看着身后的白道,压抑着声:「你是何时叫他看到的?」 白道神色空洞,茫然无措:「公子,我,我不记得了……」 「下次别再这么冒冒失失的……」话罢,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又蹙着眉,「罢了。」 说着,拂袖出了门。 谁知刚刚走下门阶,就被人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少年自知冲撞了人,还是个男子,面色立即泛了红,一个劲地同他道着歉。 索性这少年力道不大,不过是见着人来没注意,楚藏也没想寻他的麻烦,正欲作罢,一抬眼,却是位熟悉之人。 「夏姑娘……」他愣了愣,旋即温声笑开,躬身向她行了一礼。 闻言,夏之秋一惊,想掩他的口却不能,只能将食指抵在唇边示意他小些声。 楚藏噤声,不再言语。 「今日你唤我夏兄,我唤你楚兄。」她压低了声音。 楚藏点头:「好。」 夏之秋看了一眼他身旁的鸿雁楼,不免有些疑惑:「伴读的月例很多吗?楚兄常来这儿吗?」 鸿雁楼白玉为堂金作马,饭钱远远高于其他酒楼,一个伴读,来这里吃饭,属实是有些金贵。 「我……」楚藏一时语噎,不觉攥紧了衣袖,「我……我来给公子送东西……」 夏之秋看着一身贵气装束的楚藏,又瞅着一旁侍卫装束的白道,忍不住笑道:「那是你们家公子?」 楚藏回头看了看冷面冷眼,杆子似杵着的白道,又转过头来,自己都觉得没底气地应了一声:「嗯……」 夏之秋也不强问,便就此作罢,正准备要走,楚藏却蓦然伸出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他也不知道怎么就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或许是下意识的挽留,不想每次寥寥几句就分道扬镳。 天光烂漫,微风乍起,拨乱了夏之秋脑后的束带,像一缕飘摇的烟,像一阵缭绕的云雾。光亮从身后映射出来,将两人渲染成墨色的剪影,浮生出醺黄的光晕,和荒芜的苍凉感。 夏之秋慌忙将手抽出来,离丈二远行了个礼:「对不起……对不起……」 灯青几步跃上前来,亮出一把短刀,目光炯然,寸步不离地护在她身前。 楚藏歉疚地背过手去:「我无意唐突……」 彼时无人说话,空气静谧下来,街上嘈杂的闲言碎语陆陆续续传了进来—— 「夏家那小姐真是不知好歹,竟然拒了明和郡主八封请帖!」 「真的?可那夏小姐不是名门闺秀吗,怎么也做这么没有分寸的事?」 「这还不止吶!听闻她向来看不上各种夫人小姐的席面,十有九拒,就是去了,对人也爱答不理的!」 然后又有一个声音凑了进来:「哎,听说了吗?东乐街那个杀猪的刘一刀去夏家提亲了!被夏将军提着刀就轰出去了!」 「啊,是嘛!啊哈哈,夏家姑娘都年方十八了,公子王孙们挑来拣去也没选到她头上,估计是嫁不得什么好人家了,但不管怎么说,也不是随随便便个杀猪的就高攀得起的!」 「谁说不是呢?不过这么一来,她的名声可就彻底成了笑话,连杀猪的都敢登堂入室了,往后啊,可能要在家里头赖上一辈子喽!」 言语如刀,刀刀剜人骨肉。灯青不安地看着夏之秋,楚藏也怔忡地看向她。 夏之秋神色如常,这些话她早就设想过,自拒了第一封帖子起,就做好了受他人指摘的准备。她缓缓吐纳了一口气,笑着:「大风颳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我不放在心上,再多的唇枪舌剑也伤不了我。」 说着,便转身继续前行,灯青忙跟了上去。 楚藏没有离她太近,也没有离得太远,隔一丈的距离无声跟着。 天气是喜人的,和风不燥,群鸟啁啾。虽然墙里墙外是同一方天地,可却总有那么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相异,牵动着芳草探伸出墙隙之外,鱼鸟翔跃入它方之海。 这也是夏之秋艷羡江令桥的缘由之一。 人,合该是阳光雨露滋养而生,鸟语花香缱绻而成,生于自然,长于自然。草香欣欣然的时候策马奔骋于辽壮野原,清晨的露水尚未弥散时品酌花间一壶酒,待那升酡红的夕阳将落未落时扬开将门儿女飒沓的长鞭。 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那该是怎样豪气的英雄儿女风姿呢? 「我看吶,十有八九是夏家小姐……命中带煞!」 「啧!这话可不兴说啊!」 「我可没胡说!你仔细想想,夏夫人,多标緻大方的一个人,怀了她,遇上难产,年纪轻轻就那么去了!再看夏将军,本来仕途一帆风顺得不得了,为了她驻留在中都,现下混的还不如曾经的手下,脸面往哪里搁哦!」 「嘿,你这么一说,好像还挺在理!」 「那可不是!」声音中扬着一丝得意,「看看夏家现在门庭多清冷,还猜不出来么……」 夏之秋的步伐明显一滞,有些走不动了。她感觉好像有一张无形的大网从头到脚将她包裹了起来,罩得严严实实,虽然到处都是孔隙,却还是觉得口鼻滞涩,喘不过来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2页 「有个词怎么说的?哦!天煞孤星!我看还真像!」 「真是辛苦夏夫人十月怀胎,竟怀的是个催命鬼!」 「夏将军也是可惜了,白花花的银子用来教养女儿,大家闺秀是养成了,自己的官途也葬送了,唉!」 「依我看吶,还是家风不严,没有母亲教导,一个打仗的兵鲁子,能教出什么好女儿?光顾着要学琴棋书画,也不知道要学学修心!」 「浪费银子哦!」 「浪费夏夫人一条命哦!」 「天煞孤星……」 「家风不正……」 「没有教养……」 「克父克母……」 一时间,污言秽语毫不留情地入耳来,夏之秋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缓,直至停住。她紧攥着衣袖,似乎要将其琢磨开裂来。 这不是一张网,而是一副囚笼,一副唾沫星子堆就的囚笼,铺天盖地地扣下来,她置身其中,寸步难行,只能惶恐地看向笼外,却又觉得那些不堪入耳的话从四面八方强涌进耳朵里,聒噪,嘈杂,细碎,让人觉得血脉喷张,气血涌上天灵盖,脑袋难受得要裂开来。 楚藏下意识抬起手,想走去她面前,而灯青离得近,先一步走了出去。她用手掩住她的耳朵,脸色苍白,嘴都在哆嗦。 「小姐……」灯青心里比她更难受,「这不是你的错……不关你的事的……」 夏之秋置若罔闻,她好像都能想像,这一走,夏将军府又将蒙上诟病—— 小姐夜不归宿,寻情郎私奔! 灾星!一天到晚惹麻烦! 夏家家门不幸,得女如此,好人没好报! 恍惚间,她好像看到无数人提着棍棒,毫不留情地打在夏峥身上,将他的朝服践踏入尘埃里,指着戳着他的嵴梁骨,笑他倒了八辈子血霉生了这么个不孝女。 「不行……不可以……」 夏之秋恍若大梦初醒,她忽然攥着灯青的手,眉眼间都是哀伤和不舍,她极力眨着眼,却还是忍不住落了泪:「灯青……我不去了……我不能去……」 灯青任她攥着,眼眶不觉红了起来。她是下了多大的决心,犹豫了多久才换上这身装束,推开门走入俗世。如今又是多么难过才能狠下心来决定裹步不前,将心中日夜思念的人拿出来又搁置回原地。 「好……好……小姐说不去……我们便不去了……」 楚藏静立一旁,想上前,想慰藉,却又不敢靠近。 「小姐……」灯青轻声道,「走,我们回府……」 「不,不回去,」夏之秋揩了揩脸颊上的泪痕,「去普觉寺。」 -------------------- 第43章 如蚁附膻 ========================= 容悦一步步向黑暗深处走去…… 他注意到事情有些不对劲是在昨日,遣衙役们回去的时候,他们结伴而去。 夜里是黑的,才显得月光似乎比日光还要亮些,人群踽踽的身影被苍白的月色拉得极长极远。容悦置身于空旷的穹顶之下,伫立在黑白怪诞的光影之中,敏锐地察觉到——有一个人不在这行列之中。 隐约记得,一日三顿放饭时,似乎有个人总是无声而来,无息而去。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更无人知晓他在那隐匿的时刻里在做些什么。 他留了个心眼,今日收拾东西时刻意不在旁,而是寻了个不易觉察的位置守株待兔。 果然,这样骚乱的情形之下,有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人群,潜入了一条幽黑的小径。 容悦便倚在路口等着,那人也没有停留很久,约莫半柱香的时间,便又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 他行至路道中央,抱了双肘,无声地凝视着那个人。 他背着光,影子狭长,面容看不真切,像个夜行的鬼魅,这番蓦然现身,骇了那人一大跳,直愣愣地僵在原地,好久也没缓过来挪动一下。 「江……江大人……」来人哑着声,汗流浃背。 容悦认得此人,初来时他便是所有人中最殷勤的那个,做什么都格外卖力,更无丝毫怨言,这一度让容悦深感欣慰。 「那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引得你日日三不离?」 容悦的目光直直逼下来,缄默着,凛然着,好似有熬烂了的年岁那么长。 那人没有答话,脚下摩挲着砾石,干咽了口唾沫:「我……我……」 然而半晌,也没说出一句整话来。 容悦抬步:「你不肯说,那我就亲自去看。」 那人慌忙拽住容悦衣袖,颤着声说道:「别,别,大人,我求你了……」 他看着并不年轻,估摸着四十多年岁的模样,却也是一众衙役里最年长的一个。此刻佝偻着身子,两股战战地央求他。 「江大人,你是好人,我求求你,不要把这件事告到几位大人那里去,不然……不然我们一家都会没命的……」 他说话时,声音在抖,双手在抖,那厚实的肩膀,此刻脆弱不堪地瑟缩着。他本就比容悦矮上半个头,如今的光景像极了个被俗世压弯嵴樑的无奈人。 容悦嘆了口气,相信他的惊惧和担忧不是粉饰出来的表象,缓着语气慢慢道:「你别怕,我也不是听不进道理的蛮人,你且细说,我听听缘由。」 那人听了这话,大抵是平静了些。他深缓一口气,道:「小人名叫许卫,虔州人士,祖辈都生活在这里。饥荒起,虔州裂成了内外两座城,消息来得仓促,那日我在城内当值,娘子孩子都在外城,我本想偷偷熘出去,可是有兵将把守,围得水泄不通,一只蚊子也飞不出去,便一直滞留在了内城。可是……可是……外城那是吃人的啊!没钱没粮,他们会死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3页 容悦问:「那你怎么不告知府衙,他们难道会袖手旁观?」 许卫摇头嘆了口气,眼中泛着泪花:「江大人,虔州已然成了狼窝,那些州官只顾着自己有没有好处可拿,哪有闲心去管别人的死活!若是真叫他们知道了,十有八九也只会将我一同逐出城去。那时,我们一家,可真的一点指望也没有了!」 容悦明白了大半:「所以你这几次都是……」 许卫点点头,心情彻底平復下来:「我只是想给他们娘儿俩送点吃的。江大人,我,我没有偷您给其他百姓的食物,我是省了自己的口粮给他们送去的……求求您了江大人,正因为您是一个好人,我才同您说这些话。只求你不要告诉旁人,不然,不然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您也有女儿,应该知道亲人被迫分离是什么感受啊!」 「……」 「大人,抬抬手放过我们一家吧!求您了……来世做牛做马,我也不会忘记这份恩情的!」 容悦缓缓吐了口气,眼神定定地看着一旁。许久之后,将一只手搭在许卫肩上,轻声道:」带我去看看他们吧……」 沿着长得望不到尽头的曲径,一直走,穿过七拐八绕的弯弯角角,一路像是有股无形的晦暗,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再往前探数十步,忽然天色清明,豁然开朗起来。 容悦和许卫掩身于一巨石旁,这里曾是虔州界碑,歷来引得无数人驰往。风沙连月灌注,石上荒凉斑驳的「岂曰无衣,与子同泽」几个大字还零星可辨。 「大人,我那孩儿还小,娘子也是个温和内敛的,我担心引您去可能会让他们以为这事已经被官府知晓,无端担惊受怕,能否……能否就在此处……远远看几眼?」 容悦点点头,这也是周全的考量。 在巨石的不远处,有一破庐蔽身,以茅草和树枝简单搭就,虽然也避不了多大的风雨,但有那么一处,便足慰人心。 容悦看那妇人侧卧着,哄着怀中孩子酣睡,一下一下轻拍在其项背,口中不知吟哦着什么小曲儿,让人听来心中舒缓安然,尘俗的纷扰尽归诸脑后。 他静静伫立着看了一会儿,这本该是虔州原来的家户模样,平凡,恬淡,静美,如今却只能畏缩于置锥之地,以天为盖,以地为席。 然而,这在外城还算是上乘,俯瞰整个虔州大地,满目疮痍,更多的人已是流离失所,亲友早丧,魂灵脱壳出离,唯有傀儡在世间行走。 容悦看着,无声喟嘆——虔州急疮待剜! 他轻拍了拍许卫的臂膀,道:「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许卫面上浮出喜色:「大人,当真?」 容悦笑了一声:「当然,赈灾之事任重道远,我还要多仰仗你们呢。」 *** 凉习习的晚风打在身上,竟还有一丝冷意。幽静的朱褐色木门前,一席黛蓝色斗篷之下,伸出一只肤若脂玉、纤细修长的女子之手,轻叩着古朴的门,发出低沉的脆响。 后门立时开了,露出一张男人的脸,男人发须花白,皱纹深深,身子也有些佝偻,看上去年纪已不是小数。 「你来了!」贾太师一笑,脸上的皮肉都挤成了一团。 女子撤下兜帽,笑着:「怎么,不请我进去,是要在这儿站上一晚上么?」 「贵妃娘娘尊驾,老臣岂敢招待不周……」 说着,一双老树皮似的手攀上女子年轻的身体,拉起她的小臂,将她带入怀中。 「温香软榻已经备好,只等娘娘凤驾了。」 房间里没有掌多少灯,只有一豆昏黄的烛光莹莹地照着,映得孟卷舒愈加柔和静美,看得贾太师意乱情迷,颤巍巍着手就要去剥她的衣裳。 「别这么心急啊!」孟卷舒把他的手打了下去,转身去添了几盏灯,「今日我来,可不是同你风花雪月的,有正事要说。」 贾太师从身后蹭着她,道:「深宫里的女人,一不沾朝政,二不缺富贵,能有什么顶了天的大事?哎哟哟我的小心肝儿,可别磨着我了……」 他一把将她捞了过来,对着那莹白如玉的脖颈就要啃咬。孟卷舒笑盈盈地推开了他,手落在纤细的腰际,停在腹部,声音倒平静如水。 「我有身孕了。」 贾太师先是一愣,片刻后欣喜若狂,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既想放声大笑,又担心惊动了府上的人,只好强忍着激动的心情,一字一顿地问道:「所言当真?」 孟卷舒坐下来,十分悠闲而镇定地答他:「张太医诊的脉,你要不要去问问?」 张太医位至太医令,是贾太师安插在太医署的心腹。 贾太师大喜,按捺不住地揽着她的腰,手抚上腹部,感受其中孕育着的微小生命。 难为他多少年来一直膝下无子,临了临了,总算是盼来了开枝散叶的一天。 「好!好!好!」初为人父,贾太师恨不得张灯结彩挂炮十里,心想着这一家子丰功伟业,终于后继有人了! 然而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一个三朝元老,一个深宫女眷,纸里终是包不住火,大喜之后,总要考虑些灭火的法子。 「陛下那边,你打算怎么瞒过去?」 孟卷舒这一发问,让贾太师突如其来的喜悦登时冻在了脸上。 见他那一脸难色,优柔寡断的样子,孟卷舒气不打一处来,埋怨道:「当初就是见你还有点本事,这才委身于你,如今倒好,这点小事都犹犹豫豫拿捏不定!我看这个孩子索性别要了,反正亲爹是个窝囊废,免得日后两相祸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4页 「别别别,别呀!」贾太师忙拦住她,好不容易老来得子,说什么也得保全,「别生气,伤身!」 孟卷舒平復了番心情,明定道:「怀孕的事,我有个还算可行的法子,不过,要让我留下他,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孟卷舒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要你保证,我们的事,不能让任何不该知道的人听去了风声,日后你也不能与他相认,因为皇帝的宝座,只能是他的,而且,你要尽你所能,把皇位安安稳稳地捧到他手上。」 -------------------- 容悦:我真不是个有女儿的人…… 第44章 寒蝉凄切 ========================= 日子过得很快,还没有跟谁商量过,就猫身偷偷熘走了好几个昼暮。 江令桥本来一如既往准备去徐斯牟私宅处,继续同他周旋,给容悦争取些处理飢灾的时日,谁知路过一条小巷时,耳目敏锐的她隐约闻到一团混乱之声,和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莫名的不安窜上心头,她习惯性地警惕起来。 侧耳,屏声,凝气,那声音,那气味,似乎是从最里端散发出来的。她的手缓缓覆在腰间的四景上,做好了随时动剑的准备,脚下一步步逼近那角落里的无名嘶吼。 声音越来越近,她勐一探身,眼前却不见丝毫人影,只见几条黑色恶犬围作一团,不知在啃舐着什么。它们挨得紧密,看不真切,只听得见血肉分离的哗啦声和升腾起的浓稠血气。 或许是从哪个屠户那儿衔来的肉吧…… 江令桥如是想,覆在剑上的手放下来,扫了一眼就转身欲走。 忽然,她的脚步勐地顿住,瞳孔骤然放大,整个人像是从头冻到了脚一般,僵在原地,挪动不得。 她好像……看到了一只手。 一只枯瘦的,孱弱的孩童的手…… 那群恶犬撕咬得快活,像是许久未吃过肉似的,一个两个眼里泛着贪婪的绿光。这是一场盛宴,却见一只狗衔出一个白白的东西,嫌恶地扔至一边。 那东西骨碌碌地一路滚着,最后停在江令桥脚边。 是半个馒头,已经干得发硬发黑,像块沾满了灰尘和砂砾的石头,静静躺在那里,没有丝毫生机。 江令桥心中从来没有这般忧惧过,她很快回身上前,一把抽出四景,化作玄光凛凛的长鞭,厉声森然噼下,将那群鬣狗狠狠甩出十几丈,瘫在地上半天没缓过来。 她极力睁着眼睛,唯恐看错,却又希望看错。 地上躺了个血淋淋的女童,被恶犬撕开了半边肚皮,一条腿血肉模煳,另一条腿已然啃食得白骨森森。 而她的眼睛还是睁着的,鼻息间尚存着气,像是仍有意识,清醒地看着以自己肉身为祭的饕餮盛宴。 江令桥鼻息微乱,趔趄了一下。 怎么会这样?她不是应该被带回去受大夫医治么?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徐斯牟骗了自己? 「姐姐……」女孩看到了她,气若游丝地唤了一声。 江令桥不知该如何应她。 「又……见到你了……真好……」 「我害了你……」她双目泛红,怔怔道,「是我害了你……」 纵使身子残缺不全,一笑全身都牵扯着疼痛感,女孩仍是笑着:「姐姐……能帮我把……馒头捡……回来吗……」 江令桥遂起身去拾,将馒头小心翼翼地放到她满是血色的手里。 「终于可以去……去见阿娘了……」 「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娘亲……念过书塾……还……还教我读书……识字……」女孩笑了一笑,眼神里满是平静,「阿娘手巧……会给我编……好看的辫子……」 「可是我……我太笨了……我不会扎头髮……阿娘还没……教我呢……」 「她……她还没教我……怎么就……就自己先走了呢……」 女孩无力地攥了攥手里的馒头,眼里的泪水顺着眼尾,钻进鬓角乱糟糟的头髮里。 「姐姐……我好累啊……活着怎么这么累啊……」 她的身子动不了,手也抬不起来,江令桥便替她拭泪。 「正是因为死太容易,活着的人才是勇者,你是勇敢的,你娘会为你感到欣慰的。」 女孩脸上浮现出一丝苦楚,眼泪灼灼落下:「我不勇敢……一点都不……我早就不想活着了……可是,可是……阿娘临终前那一晚……她拉着我的手……要我好好活下去……」 「姐姐……你说……阿娘是不是知道自己要走了……才……才这么跟我说……才要我……要我好好活着……她应该带我一起走的啊……」 眼泪是咸的,划过伤口时犹如一滴水落尽了滚热油锅里,生疼。 江令桥取出帕子,细细揩净女孩脸上的泪水。 「你努力过,你没有辜负你娘,哪怕心里畏惧,但你仍旧好好地活着了,你完成了她的嘱託,她在天有灵,会为你高兴的。」 女孩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点点头:「姐姐……谢谢你……」 她总是这样无意识地道谢,每听一次,江令桥的心就疼一次。 一滴泪砸落下去,她眼底湿红:「是我害了你,是我拉你入深渊的……」 女孩虚弱地摇了摇头:「不……你是好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5页 好人…… 入世多年,这两个字,第一次听来形容她的。 「你……救了我娘……救了我……」女孩的眼神平静如水,「笑眯眯的……不全是好人……冷冰冰的……也不一定是坏人……」 江令桥不语,却像是有一把刀悬在心口,钝钝地割着。 「姐姐……我要走了……我看到我阿娘了……」 苦涩的笑容栖停在女孩瘦削的脸上,她眼角弯着,眸子一点点褪去了光泽。 江令桥定定地坐在她身旁,讷讷地看着她,她的眉眼像她母亲,就连遗容也如出一辙的安详平静。 那半个馒头,送了白髮人,又送黑髮人,母亲没动,女儿珍存,如今也永远地留存于世了。 须臾,她抬起手,缓缓结了一个悽美的法印,这是魔道为数不多的瑰丽术法之一,最初是用来超度罹难同伴的。 幼年练习这个法术时,江令桥常想,魔道之初,也是充满人情冷暖的吧? 忘川谷杀戮漫天,多是任尸体腐烂生蛆,亦或是扔下霞露壑餵凶物了事。她一度以为这个法术永无见光之日,没想到,在虔州,在陋巷,第一次用上了。 法印缓缓落在女孩身上,化作一道温柔的金色云雾,轻轻将她裹覆住,可怖的残缺躯体缓缓癒合,面容上的脏污血迹尽数消退,枯草般的头髮回復成俏皮精緻的垂挂髻,她身着一身丁香色绫罗裙子,笑得天真烂漫。 法术幻出的是故者一生中最快乐的模样,是血淋淋的死亡之后构出的虚无幻想。但是那快乐无忧的场景,却真真实实存在过,只不过穿透了年岁,又重现在人间,在亡故之人眼前。 云雾散退,女孩的身体开始变得轻盈,变得虚幻,虹彩绚目的光从她周身溢出,蒸腾的天青色霞蔚化作雾霭向下敛沉,她的身子融进光晕,成为水乳氤氲的一部分。自下而上,伴着点点星光,散落成耀目澄然的片羽,化作绚烂的云烟渐渐消弭,散尽,归化于无。 江令桥站了起来,迎面的风吹干眼底最后一丝湿润,她转过身,剜刀似的直勾勾望着某个地方,手中灵光一闪,黑鞭立时化作一柄冷意凛然的长剑。 她眉眼猩红,提着剑,一步步向前走去。 *** 外城才亮不许久,炊烟已经升起。灾民们的情况较数日前显然好转了不少。日常备以粥饭,投之良药,又不辞辛劳殓尸埋骨,焚熏以苍朮、大黄、艾等,偌大的蛮荒之地,渐渐滋长出一线生机。 「江大人,粥准备好了。」许卫一从炊火处巡视完情况,便过来同容悦禀报。 容悦点头:「那叫大伙分发下去吧。」 虽然灾民身体状况好转不少,但久飢成灾,疾痛缠身,如今能起身的不过寥寥,素来是衙役们端上前送到他们手中。不过这还算有所起色,最初那几日更是虚弱得手都抬不起来,只能靠人一勺勺餵入口中才能勉强进食。 「是。」许卫承了令,疾跑去炊火处传命。 素胚烧制的瓷碗,口大底小、碗底有足,盛着大半碗粥饭,冒着腾腾热气,衙役小心端在手中,微晃着从容悦面前经过。 每日向来是灾民吃过后,容悦一行才用饭。此番光景还算早,肚里空虚,食香扑面而来,虽是一碗清粥,却也勾起众人辘辘飢肠。 然而某一瞬,容悦鼻息一动——不对! 他心中升起疑虑。宽袖之下的手拈起一颗石子,趁人不备掸了出去。 那速度极快,人眼分辨不出,只以为最前面的人脚底一滑,凭空摔了一跤,连带后面的人挨挨挤挤,一道没立稳,一个趔趄全跌了下去,碗尽数摔了个碎,汤汤水水撒了一地。 「今早的粥是谁准备的?」容悦沉着声问许卫。 许卫指了指炉灶旁一个唯唯诺诺的年轻人,道:「向来都是安平,今早我去看,也是他在做。」 「安平?」容悦循着声望去,那是一个瞧来有些内敛的年轻男子,目光里藏着些许怯懦,现下见众人跌倒,粥饭尽毁,更是骇了一跳。 他抬步向炊火处走去,安平见状,忙行礼道:「江大人。」 容悦示意他起身,端详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辛苦你,只能再重新做一锅了。」 「不辛苦不辛苦。」安平憨憨一笑,手下已经忙碌起来准备生火了。 「走,」容悦对许卫低声道,「我们去那边看看。」 许卫忙紧步跟上。 然而到了一处空旷之地,容悦突然止住脚步,继而转过身来,目光陡然一凛,看着许卫,冷声道—— 「你为何要在粥里下毒?」 -------------------- 徐斯牟,你的盒饭要来咯 第45章 曲径通幽 ========================= 这声质问来得猝不及防,许卫明显怔了一下,愣在原地。 「江大人,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他咽了口唾沫,佯作镇定,「我怎么可能在粥里下毒呢?」 容悦师承鬼臾区,乃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医仙一脉,药理、五感本就胜于常人。那碗粥被端着从他面前经过时,他本能地嗅到一股不对劲的味道,像是什么毒物,更不用说许卫离他那么近,身上残留的气味就更浓重了。 「我既然这么问,自然有我的道理,你确定还要继续藏着掖着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6页 两人就这么面面相觑着,许卫汗如雨下,半晌,扑通一声跪在容悦面前,泣不成声道:「江大人,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不想这么做的……」 投毒之事完全出乎容悦的意料,他压抑着声音道:「那你说为何如此?你知道外城有多少百姓么?、你有没有考虑过后果!」 这一通说下来,许卫已是涕泗横流,他哭着说:「是徐大人……是他逼我这么做的……程义山他……他知道了我的事,他全告诉徐大人了……」 程义山……容悦对此人有印象,是个五大三粗、脾气暴躁的傢伙。 「所以徐斯牟以你妻儿的性命要挟你,要你毒害外城所有人?」 「正是……他威胁我,若我不照做的话,就先拿我妻儿开刀……大人,我,我无可奈何啊……」 这一向是徐斯牟的行事风格,表面无所事事,实则背里早有筹谋,尊崇所谓的「无为而治」,任城外的人自生自灭,只要都死绝了,灾情自然也就消失了,还能省下一大笔赈灾银粮,以供吃喝玩乐。届时风风光光回中都復命,就算出了什么事,上头自有人兜着,随随便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便又是庙堂上的一桩美谈。 「你煳涂!」容悦忍不住扬高了声音,「他就是为了把自己择干净才找你做替死鬼,你若帮他,无异于自取灭亡!你好好想想,若外城之人皆中毒身亡,你就是首当其冲的罪人,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届时,你的妻儿还能好好活着?」 当然,替死鬼不会只有一个,容悦很清楚,自己便是那一石二鸟中的后者。罪名下来,一则替徐斯牟背了黑锅,功名利禄尽让他一个人受了;二则解决了这个碍眼的老傢伙,他便可光明正大、后顾无忧地霸占那个名义上的「女儿」。 容悦气得战慄,辛辛苦苦替他收拾烂摊子他不要,竟一早谋划着名倒打一耙——如意算盘打得这样精细,做什么百姓父母官,改行去做奸商好了,一本万利岂不美哉! 「此事我暂且不声张,你先同旁人一起把该做的事给做了,若还敢动什么歪心思,我绝不轻饶!」 许卫跪在地上不住地叩首,已然后悔至极:「不敢不敢,是我猪油蒙了心,以后定当尽心竭力,一切全听大人的,全凭大人做主……」 容悦拂袖而走,卸了伪装,恢復出本原面貌,径直去了徐斯牟私宅。 深褐色的门被漆得锃亮,窗明几净,不染纤尘,他心中忿然,一脚踹开了笨重的大门,炸出振聋发聩的一声巨响。 彼时江令桥和徐斯牟正在庭院内,两人相对而立,江令桥面向大门处,一眼瞧见怒火燎灼的容悦立在正门之中,满脸冷峻。 「什么声音?」 徐斯牟骇了一跳,正欲回头去看,江令桥抢在前挥手施了个法,容悦便又恢復了那身「江父」的装扮,宽袍密髯,墨发掺雪。 「原来是江老弟,你来了!」 徐斯牟还若无其事地同他打着招唿,殊不知面前之人目光淬火,恨不得将他烧成渣滓。 他凑上前,笑眯眯地低声道:「江老弟是用什么法子,居然说服了江姑娘心甘情愿嫁于我为妾?」 容悦周身一颤,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难以置信地看向不远处的江令桥。 经珠不动凝两眉,铅华销尽见天真,微风轻轻扬起女子的裙裾和长发,她立于阳光之下,笑得明媚栩然。 *** 对神佛有希冀的信徒,才会心甘情愿为寺庙供奉香火,而十年前就对佛堂心灰意冷的人,今日一个人来了普觉寺。 寺中洁净澄明,宝华绽放,楚藏/独自前来,曲径通幽,步履缓缓。 他没有带白道一同来,一是不便让他在夏之秋面前再现身,二是白道近日事忙,也确实分身乏术。 五月光景,古剎的桃花也凋零得差不多了。都说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若是早一个月来,这里或许很美吧? 楚藏走过碑坊,远远瞧见了普觉寺的山门,心中难得见了一丝慰然,遂加快了些脚步。 灯青和夏之秋身着海青自远处下来,灯青提了两只木桶在前,走得飞快,夏之秋提着一只桶在其后颤巍巍地跟着,明明衣摆都打湿了好几寸,却还嘴硬,拒不要灯青过问,卯红了脸要自己提。 「小姐,真的不要我帮忙吗?」灯青轻轻松松拎着两个桶,有些担忧地问她。 「不……用……」夏之秋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字来。 「那我走快些,等我回来找你!」灯青只好快步向前走。 远远立于她们身后,一切落入楚藏眼底。他脸上落了淡淡的笑意,几步走上前,伸手替她提了起来。 一俯身,长发便自身后垂散下来,搭在夏之秋的手上,夏之秋一惊,后撤一步,差点没站稳,楚藏一手提着水桶,另一只手自身后稳稳扶住了她。 「楚公子。」一站稳,夏之秋便立即退出三步远,向他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楚藏看了看木桶里欢游的花鲤,笑问:「夏姑娘这是要去放生池?」 夏之秋四下观望了一番,见没人才放松下来:「是啊。」 「嗯……」他掂了掂手里的分量,道,「这一桶鱼多,比旁的桶要沉上不少,不如让我帮忙提着,夏姑娘也好松快片刻?」 「好……好啊……」夏之秋受宠若惊地笑了笑,不忘向他福身作礼,「多谢公子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7页 两人就此偕行。 「夏姑娘很客气。」楚藏说。 他腿长,步子迈得大,为她特意慢了下来,夏之秋小步疾走,想跟上他原本的步伐。 「客气些,不好吗?」她不太明白。 楚藏又放慢了些步子,思索了一会儿,笑道:「好,自然好。」 「哦,对了!」夏之秋忽地想起,「还没深谢楚公子替我备车马和禀明家父呢!」 「小事而已,夏姑娘就算不这般客气地道谢,楚某也不会记恨在心的。」 她被这句话逗笑了:「那我便这般不客气了。」 「嗯?」 夏之秋明知故问道:「楚伴读今日来普觉寺,府上公子怎么没有随行啊?」 他微微一愣,而后明白过来她这是在打趣他,当即忍不住笑了起来。 「楚公子很喜欢笑。」夏之秋凝望须臾,忽然开口。 「何出此言?」 「嗯……」她想了想,「每次我见楚公子,大多时候都是笑着的。」 楚藏遂反问:「喜欢笑,不好吗?」 这俨然是学她的口气,夏之秋也笑:「好,当然好。」 原林野径,两人身影愈行愈远。这样的山林,这样的漫谈,倒有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恬适。 灯青去而復返,远远见自家小姐同楚公子一道,识趣地不上前打扰,在原地乖乖等着他们过来。 楚藏搁下木桶,池畔便有了三桶鲤鱼,摆着尾在狭小的木壁之间打转,夏之秋虔诚地跪坐下来,将鱼儿送入放生池。 「夏姑娘常来寺庙吗?」楚藏隔了一步远半蹲下来,静静地看着她。 「算……是吧?」她捲起衣袖,想了一想,「一来可以为家父祈福,积些功德,二来寺庙里僻静,待上片刻心里也澄明不少。想来宝光华堂,禅道幽深,大抵便是引得世人皈依的法门吧!」 楚藏点了点头,夏之秋挽好袖子,接着将方才那半桶鱼儿放入水中。 「楚公子是为何来此?」 「我……」楚藏顿了顿,道,「来探故人。」 「故人?」 「对。」楚藏点头应道,「十年前初相识。」 「十年?」夏之秋不禁回头,由衷贊道,「这份情谊实在难得,令人艷羡。」 「真的么……」他口中喃喃,似乎陷入了沉思。 这时,身后忽而响起一阵清亮的男子声音—— 「夏姑娘,又见面了!」 然后便见夏之秋笑盈盈地回应:「是啊!」 楚藏回头看,远远瞧见一身姿挺拔、风采神俊的男子一路谈笑风生而来,径直掠过他,同夏之秋招唿着。此人一袭百衲衣,却并未剃度,仍是俗世中人的模样,同夏之秋攀谈时明显比他熟络亲密不少。 行至夏之秋面前,那男子才恍然看到有楚藏这么个人似的,惊叫一声:「哟,贵人!」 「嗯?」 夏之秋这声疑惑让楚藏的心漏了半拍,他很确定,眼前这人他从未见过。 「这位是?」他定了定,率先转了话头。 所幸那男子并没有多说什么,没等夏之秋开口,他就自己开门见山了。 「在下官稚,当官的官!」 倒是第一次听人这样自荐,楚藏微微蹙眉,作了一揖:「楚白。」 「楚……白?」 官稚语气一重一轻,古怪地笑了笑。 -------------------- 官稚:贵人,你确定你叫楚白吗? 第46章 阑风长雨 ========================= 眼前人嬉笑的模样,让楚藏觉得他话里有话。 「你们……」他看了看官稚,又復看向夏之秋,「是……」 「我同夏姑娘是朋友,」官稚先一步开了口,「夏姑娘虽出身高门,却没有架子,秉性温和,深得我心。我们常一同参禅论道,相谈甚欢。」 他说话时不着调地笑着,那一脸得意模样,仿佛是在扬威宣战,亦或是嗤笑,嗤笑砖头砌墙,后来者居上。 有来有往,夏之秋也很客气地回敬他的夸赞:「官稚公子喜好云游,这几日才来的普觉寺。虽然年轻,却是阶庭兰玉,深受禅佛薰陶,对世事独有一番见地,不随波逐流,不拘小节,是个……」 「嗯……」她微微歪着头想词来形容,「是个颇有意趣的人。这山林庙门,不好扰僧侣清修,故而闲暇之时,我们会结伴相行。」 闻言,楚藏看官稚的眼神不觉多了几分难以窥测的敌意。 「诶?」官稚眼神一定,拨开楚藏径直走到她面前,「夏姑娘,灯青姑娘,你们在放生?」 「对啊……」 「住手!」他当即大喝一声,吓了两人一跳。 「让我来。」官稚笑盈盈地抢过水桶,「有我在,岂有让姑娘们做重活的道理?」 这番欲扬先抑,引得女子们笑出声来。楚藏立于一旁,面上作着云淡风轻,心中却道油嘴滑舌,哪有半点阶庭兰玉的模样? 「楚公子!」远处一声唿喊。 楚藏抬起头,官稚正弓着腰提桶看他。 「楚公子也想做姑娘家?」 这话似乎有些不妥当的意味了,夏之秋见状不对,忙走上前:「这事合该我来,怎好劳烦你们动手……」 「无妨。」楚藏止住她,迈步走了过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8页 「这才像话嘛!」官稚得逞窃笑,待他走近了,低声道,「楚公子再这样板正,就是有心仪的姑娘,怕是都要吓跑咯……」 此人实在古怪,楚藏觉得,十分有必要叫人好好查探一番。 他面上浮着冷笑:「那我便恭祝官稚公子妻妾成群了!」 楚藏背对着夏之秋,这个角度,只有官稚能看见他脸上凛然冷峻的神色。 官稚恍若未见,提着水桶,对着澄明的水面倏一倒扣,桶内霎时见了底,只瞧着十数条花色各异、大大小小的锦鲤打着摆俶尔远逝,似与来者相乐。 「楚公子,我可不是你的敌人。」 官稚笑得神秘,用仅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幽幽说道:「你的敌人嘛……另有其人……」 *** 回了宅院,容悦关上大门,几步走回正堂,看着气定神闲正喝茶的江令桥,声音不住抬高了三个度。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嫁给他了?之前也没说过啊!」 江令桥咋舌品茶,心虚地不去看他:「这茶有些苦,你别喝。」 容悦坐在她对面,质问道:「上回明明是你说,以后有事都会同我商量的,到底是你忘了,还是我记错了?」 「我是说过,你也没记错。」摆事实讲道理这方面,江令桥一向是楷模。 「那这次算什么?又是先斩后奏?」 「喝茶么……」她殷勤地递过来一个茶盏。 「苦。」容悦偏过头去。 江令桥悻悻地将茶搁在他面前,忿然道:「那个狗东西丧尽天良!我生气了!受不了了!我恨不得冲上去一剑杀了他!可我忍住了,我就是为了杀他才要嫁给他,你现在知道了吧?」 「那……」容悦顿了顿,声音不自觉放缓,「那……这和嫁给他有什么关系?」 江令桥眼神一沉,嘴角扬起一个可怕的弧度,指尖轻轻叩着桌面,犹如催促亡魂的声音。 「我要让他在最快乐的时候黄粱梦醒,在希望最盛的时候坠入深渊,这绝对比一刀了结……来得更有意思。」 容悦侧目:「所以这么快就下了决定?也不想想我这个被抛诸脑后的爹?想着要不要同他商量商量?」 江令桥停下手里的动作:「还说我呢!你来的时候身上的杀气比我还重,徐斯牟脑子缺根筋没发现,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若不是我拦着,只怕那狗官现下早已魂归天外了吧?」 容悦听见了,却不看她,仰首将那盏茶一饮而尽,口中还在细细回味:「嗯……是有些苦……」 容悦脾气和缓,从未见他这般气极,以至于要杀上门来的。江令桥凝眸看他,问:「他做了什么,惹你发这么大的脾气?」 说到这个,容悦忍不住气血上涌,肚里刚刚平息下的怒火,顿时又噼里啪啦烧了起来。 「他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让外城那几万百姓生生饿死在焦土之上,让他们反目成仇,让他们自相残杀!等到屠戮殆尽,他抽脱事外,正好来捡这个便宜,把过错统统推到无辜之人身上,自己好尽享功名利禄!他根本就没想过要救他们于水火,他就是来催命的阎王!」 怨忿是会传染的,江令桥想到那几条恶犬,想到那白骨森森,血肉模煳的孩童尸体,眼尾渐渐泛起狠戾的红,恨不得现在就剁了徐斯牟餵恶犬了事,让他好好尝尝鬣狗铁牙之下血肉被撕离的快感! 「你呢?」容悦问她,「他做了什么事,竟让一向沉得住气的你也忍无可忍了?」 「他骗了我。」 说这话时,江令桥目光阴鸷,几乎是咬牙切齿。 容悦闻之一颤,完完全全沉溺于这四个字和紧随其后的狠戾神情,心下想的不是徐斯牟—— 而是他自己。 「你……」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很讨厌别人骗你吗?」 这叫什么话? 江令桥睨了他一眼,没答,反问道:「你不讨厌吗?刚刚因为我先斩后奏同我大唿小叫的是谁?」 容悦听毕,心凉了半截。 完蛋了,骑虎难下了,若是让她知晓了自己的身份,想必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罢了罢了,事到如今,他也只能顺下一口气,劝慰自己船到桥头自然直,若是被发现了,便提此事同她翻旧帐扯皮,正好礼尚往来,互不相欠。 但愿他还能活着同她扯皮。 「什么时候成婚?」容悦岔开话题。 江令桥不紧不慢地拈起一盏茶:「三日后,酉时。」 *** 又是一日夜,又是悲台极乐之时。冯落寒一如往日,高坐于二楼栏台之处,眼睛睨着下方起坐喧譁,觥筹交错,心思却不在其上。 她在思索着那幽竹绣纹,那香风绣户,那绮罗宝斋。明明所有迹象都表明那个地方该有线索,该让她发现些什么,却偏偏什么也没有。 她甚至曾偷潜罗绮斋,夜探绣坊,将里里外外都寻了一遍,零星蛛丝马迹都未探查到,甚至还入了偏房,将熟睡着的绣娘一个个都仔细看了,仍是没看到任何与阿娘相似的脸。 如此一来,事情兜兜转转回了原点,好不容易寻觅到的线索又断了,多年来积攒的萤火之光,就这般倏然长逝。 冯落寒暗暗攥紧了手,她不甘心。 悲台暗香阵阵,常引得人神往迷离,醉生梦死。彼时楼下热闹得紧,舞姬轻姿曼妙,旋身其间;乐伶聚坐于正堂玉台,转轴拨弦,吟吟切切;登临的男子年纪各异,样貌各异,却个个推杯换盏,面色醺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9页 冯落寒抿着唇,忽然站起了身——她突然不想看了,像是看倦了似的,再不想往下瞧上一眼了。她缓步下了楼,掠过亭台水榭,徜徉过九曲攀花迴廊,回到悲台主人独有的僻静院落之中。 然而门还未开,便知有客来访。 那是一阵若隐若现的味道,很好闻,却不是花香,更不似食香,像是以一束川穹,一瓢雪水煨着,封尘了很多世人不闻不觉的岁月。 冯落寒第一次见巫溪时,不知如何形容这香味,但只一嗅,脑海中便飘闪过一个词:悽美。 这或许该是这香的名字,世间没有比这再贴切的形容了。 她推开门,果然见一红衣墨发女子立身院内,月光落在她脸上,病态又苍白。 「你回来得很及时。」 冯落寒掩了门,半跪于她面前:「座下冯落寒拜见主人。」 巫溪面色阴沉,像是主人待驯养的猫那般:「近来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 「不寻常?」冯落寒不解,「主人是指……」 「罢了,瞧你这神色,便也不是有奇事发生的样子。」 冯落寒仍是半跪之姿,低着头道:「悲台一切如常,各处各地的不良人也无异样。」 巫溪静静立着:「忘川谷这几日倒是出了些不寻常之事,想听听么?」 冯落寒毕恭毕敬:「主人请说。」 她转过身来,道:「忘川谷害命谋财,谷中之人统修魔道,一向绝无失手,而这几日却频出差错,几乎难有得手,这背后,必有人从中作梗……」 「主人是想,想让属下查探出这背后之人?」 「正是。」巫溪的声音空灵似响自远方。 冯落寒垂眉低首,临危受命。自她离开忘川谷,着手建立悲台的那一天,便鲜少再见到巫溪。而这次她竟然亲自登门,足可见事态严重。哪怕巫溪的口气平淡依旧,未发作分毫,冯落寒也知晓——此事非同小可。 她默默抬起头,腰间一条普通的祥云伴月鎏金禁步缓缓垂落下来。她看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那一袭血红的衣裙,蓦然有股想要脱口而出的冲动—— 「你和我娘的死到底有没有关系?」 而她只是颔首恭谦道:「属下遵命。」 -------------------- 第47章 晨钟暮鼓 ========================= 一晃眼,夏之秋入普觉寺已有七日之长,每日多以烧香礼佛,洒扫放生为业,日出而去,日落而归,鲜有闲暇之时。 不过,同为入寺清修,官稚倒如鱼得水得多,不撞钟不打坐,不忌荤腥,不戒酒色,活脱脱一个佛法门前的红尘浪子,偏偏各僧家心胸开阔,一点儿不计较,还乐得同他谈天说地,乐此不疲。 官稚公子真乃奇人也——夏之秋常这样惊嘆。一个一身红尘气,满心红尘性,无风拂尘来,註定红尘命的人,却能在佛门之地来去自如。寺外之地是凡俗以内,寺内之地是红尘之外,他便在这两两之交的边界曳地游走,如履平地。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王权富贵之下,她以为人人都镣缚在枷锁之下,便也司空见惯了。能在黑绫覆目之下,拖着铐锁冷器行走,是她一生所望。可走出世俗置身事外才知道,原来世间还有诸多不受囚笼禁锢的自由人,随性而生。 她艷羡而自卑。 「想什么呢?」官稚一个响指将夏之秋从思绪之中拉了出来。 夏之秋蓦然清醒,哑声笑着,摇了摇头。 「我猜……」官稚坏笑道,「是在想那个叫容悦的吧?」 很难不说,官稚能在她来普觉寺的第一天,就能让她放下礼教缛节同他搭话,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的一句——「容悦,我认识他。」 而后,便看见这位年轻的高门小姐一脸惊喜之色,一来二去,二人便熟络了。起初,官稚还以为容悦是她家中亲戚,他乡遇故知才如此兴致勃勃。可年轻女子,尤其是心有红鸾的女子,哪里躲得过他的眼睛。话说开了,夏之秋索性也不遮掩了,有了共同的秘密,关系自然要胜于旁人一些。 官稚反手撑在石阶上,翘着二郎腿道:「夏姑娘,听我一句劝,你俩啊,有缘无分。」 若这话是大街上随便一个路人的言论,夏之秋自然不放在心上,可官稚不同,乍看不着边际,实际却看得深远,况且他又与容悦相识,这话出自他之口,不得不让人心弦一紧。 「为什么?」夏之秋试探性地问着,她希望听到的是一些荒谬的缘由。 「没有理由。」官稚直截了当地扔出四个字。 夏之秋不解:「世间万物遵循缘法,怎么会有毫无根据的事情?」 「这句话本身就没有根据。」官稚目光空远,俨然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若万物皆有缘法,那缘法的缘法是什么?缘法的尽头又是什么?若所有缘法尽可追寻,那么善恶岂非无度,生死也将不復存在?若非要追本溯源的话,你……你便当做是命中注定吧。」 他这话有几分禅意,却又超脱佛法之外。夏之秋听得进去,却不愿认同——既然世间有不为俗事羁绊的人,那万事万物便不一定是绝对的,为什么不能再试试,万一……有万中之一呢…… 看她沉思的模样,官稚忽地笑着改口:「罢了,你就当我是吃了积食,放了个闲屁,味道散了,便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0页 他总是这般口无遮拦,屎尿屁什么的毫无忌讳,初听来夏之秋还会小小惊异一下,时间久了,便也见怪不怪,只是偶尔还是会被突如其来的大俗言语给逗乐,不免笑出声来。 「夏姑娘下面可有什么安排?准备在寺中待上几日?」官稚转了个话茬。 「不待了。」夏之秋道,「明日一早便走。」 官稚一抚掌:「巧了!今日也是我在此的最后一天了。」 「你要去哪儿?」夏之秋好奇地问他。 官稚从石阶上站起身:「天下之大,何处不能任我去?我嘛,准备先去白帝城,那儿江水和细风餵出来的鱼虾天下一绝,然后呢,顺流而下,泛舟去广陵,边听美人歌舞边尝那里油亮生津的狮子头和文思豆腐,哦!还有阳春面和蟹黄汤包也不能落下。之后嘛,去扶风!那是佛骨圣地法门寺所在之地,可得好好参拜。礼完佛肚子自然也就饿了,四下都是喷香的牛羊肉汤,何愁腹中空虚?最后,去看看碎叶城的日升月落,去登临绝险的天山古道,枕着楚河安眠。那还兼有雪原和温泉呢!」 他讲得绘声绘色,夏之秋听得入神,不自觉伸出了手,山川峰峦,水色连天,各地人情风物好像近在眼前,触手可及。然而指尖一探及,千山万水顿时化作镜花水月,化作层层涟漪逐风散去。 「真好。」夏之秋扬起一个温暖的笑容,「有缘再见。」 「会再见的。」官稚口吻里带着自信。 「那我也走了!」夏之秋唿出口长气,站起身,「今日寺里怕是能收不少香火钱,且不得让那些夫人小姐看个痛快……」 *** 今天,也是江令桥成亲的日子。 因为是做妾,又是在徐斯牟赈灾期间,不宜办得招摇。江令桥早前就同徐斯牟说过,不要太过声张,最好不要让旁人晓得。成了婚就是夫妻一体,她说得为他考虑。他也是同意了的,毕竟他更求之不得,若是日后有麻烦寻上门来,大可以充耳不闻,打死不认,谁也奈何不了他。 故而这个亲结得自然是冷冷清清,大抵也就徐斯牟、江令桥、容悦三个人知道,抬轿的轿夫也都是江令桥手腕上四个小鬼头化身而成的,再无其他。 容悦辗转反侧一夜未眠,说不上来缘由,只觉得心里像是塌下一块,空荡荡的,久久不得平息。 江令桥倒是不以为然,只当是在过一个无比寻常的日子。早早地晨起打坐修炼,坐到近午时才慢慢悠悠地起身去厢房,换上那件早已备好的妃红喜服,而后坐在镜前梳妆。 容悦来时,江令桥才刚刚梳好髮髻。 「你来了。」江令桥抽空望了他一眼。 「嗯。」容悦坐在她身旁,看着她梳妆,这光景,他忽然想到那日午后,徐斯牟尚未抵达虔州,在脂粉铺子里替她描眉的场景。 江令桥动作很快,三两下便画好了眉,转头笑盈盈问他:「好看吗?」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其实就是不画,也已经十分相宜。 容悦回了个淡淡的笑:「好看。」 那笑像是嘴角沉得抬不起来似的,江令桥打趣道:「怎么笑得这么难看,今天可是我的大喜之日。」 容悦探身问道:「你真的想好了,一定要用这委身于人的办法?」 「衣妆都备好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成婚不是儿戏,你是要与他同床共枕的。」容悦尽量以严谨的口气告诫她。 江令桥正在画花钿,头也不抬回道:「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在悲台这么多年,见过的男人千千万,你也该知道,这于我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罢了。」 容悦忽然理解了李善叶,以她的修为,以她的剑术,以她的才智,杀个人或许不必这么麻烦,更不必作出如此牺牲。 「以往的任务,你都是这么……这么剑走偏锋的法子么?」 「是。」 「可是你身手好,何苦用这么迂迴的法子?一刀刺过去,下毒毒过去,不都简单又省心吗?」 江令桥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他。 「容悦,我营何而生?」 「刺客,自然以谋取他人性命为生。」 「是啊,我的全部生活,就是谋害他人性命。」她嗤笑一声,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他。 「幽冥异路帖一月一至,我有足足一个月的时间去杀一个人。若我用一个时辰去杀完了,那么剩下的二十九天十一个时辰,又该如何打发?忘川谷不是什么慈悲的地方,想杀我的人不计其数,剩下的二十九天里,我可以在空无一人的殿宇里酣睡,等着伺时而出的明刀暗枪/刺过我的血肉;或者是整日龟缩在悲台,举觞白眼望青天,醉上他个十天半月;再或者,我寻个无人的山头静静坐着,二十九天,足够我数清天上有多少座星宿,每座星宿有多少颗星星了,你说对吧?」 「我父母早亡,很小的时候便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兄长是我唯一的亲人,他一度是我活着的全部希望。可是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我发觉,他好像渐渐疏离我了,我们好像不那么亲了,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好像……好像已经习惯了彼此不见不谈的日子。那么这样的我,活着的目的又是什么?是等着每次完成使命之后空白的二十九天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活着,只是知道不能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1页 「我不是一个慈悲的人,我是一个病态的人,我喜欢看着他们家破人亡,喜欢看着他们死于大嗔大痴。我高兴,我快乐,我乐得自在——你看,我的手上全是血,早就洗不干净了……」 气氛粘稠得抹不开,两人这么相视着,沉默了许久后,江令桥嫣然一笑:「现在,你知晓我的答案了吗?」 天色暗下来,夕阳裹挟着斑斓云霞,慵懒卧在边际。容悦立于正门,看着江令桥安然走进轿辇,而后轿夫起身,抬着轿子一步步走向徐斯牟的私宅。 已是黄昏时分,路上铺满了温暖的金色余晖,唯有人影遮挡住的地方是丑陋的灰黑色,给虚伪的假象蒙上了一层幻惑的华光。 西轿愈行愈远,容悦静立了很久,某一刻,他忽然很想问一问她,当年那个失落凡间的小神仙,那个给她疗过伤,陪她捕过鱼的小少年,是否在某一段时间里给过她活下去的希望? 他希望是期盼,不介意是怨恨,只害怕是没有。 -------------------- 第48章 腥风血雨 ========================= 成婚之日安静得不像话,没有敲锣打鼓,没有鞭炮迎亲,小轿从偏门抬进去便算礼成了。 徐斯牟早早就盼在了正堂,见有花轿进来,急急迎上前去,掀帘一看,美人一身妃红端坐其中,扑面满鼻淡淡玉兰香。喜得他嘴就没合拢过,扔了几两碎银就忙要赶轿夫走。 人一走,徐斯牟就关了门,一刻不含煳。再回头时,江令桥已掀了盖头,望着他笑。 徐斯牟咽了口口水。 时分已近傍晚,天边残剩的几缕金白色的光尽数落在她身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和缱绻的光晕,女子置身其中,墨发沾染了金辉,白皙的面庞更如凝脂,樱红的唇盈盈笑着,眸子是清澈的淡金色,宛若盛着一河流光。 「徐大人,」美人道,「你怎么还不过来啊?」 说罢便转身进了正堂,徐斯牟这才回过神,擦擦涎水紧跟了上去。 绕过堂屋,沿着小径,可以看到一处挂了红绸的厢房——也算是有了些成婚的气氛。 江令桥刚刚推开门站定,徐斯牟就狗皮膏药似的黏了上来,对她又亲又啃。 「别这么心急呀相公,」江令桥笑得无害,「去榻上等着,让妾身来服侍您。」 「好!好!好好好!」徐斯牟听得这话,登时心花怒放,转身走向床榻。 江令桥于桌前背过身去,手悬空一托,一个红头白身小瓷瓶便出现在她手中,那是李善叶给的毒药。 再转过身,她擎着两盏酒款款而来。 「相公——」 这软话,这浅笑,教徐斯牟浑身酥麻,心火难耐。 江令桥靠近:「今日我们大喜,喝了这合卺酒,生生世世不分离。」 「好,好好,好……」徐斯牟点头如捣蒜,将自己那杯酒尽数倒进口中,不等江令桥喝下酒,就一把揽住她的腰,滚入软榻之上。 像是许久未尝过肉腥味的狗,他上来就亲啃着美人修长白皙的脖颈,贪婪嗅吸她肩窝馥郁的玉兰香。 江令桥望着床榻之顶,不觉想到了那个死去的女童,那日恶犬群集,她是否也如这般窒息无助? 落在自己身上的是亲吻和涎水,穿过她身体的却是钢牙铁齿。她甚至可以听见身体被撕裂的声音,亲眼看着血肉在恶犬口中咀嚼。 那该是怎样的苦楚和痛彻心扉? 徐斯牟焦急而心躁,顾不得细细解开喜服上的衣带,哗啦一声扯了开来,美人洁白的里衣暴露出来,隐隐可见其下心衣的纹样。 这一声——应该颇像女童腹部被撕开,足见肚肠的情景吧——江令桥冷笑了一声。 徐斯牟正意乱情迷,忽见美人笑,兴致更盛,直起身来去脱自己身上的衣物。 她躺在床上,静静看着,面前是并不秀色可餐的中年男子身躯,以及衽席之娱时急不可耐的神情。 她拈下一缕长发,挑逗似的把玩着:「相公,你怎么这么慢吶,妾身等得头髮都要白了!」 「美人,美人,再等等……」 论心急,谁也没有此刻的徐斯牟急。早知道今日就不穿得这样繁琐了,衣物一件套一件,本就不好解,手一抖,又打成了死扣,引得心中欲/火更燥。 看他那猴急模样,江令桥咯咯笑出声,去了钗环,头髮便尽数散落下来,一副倦怠的模样。 她打着哈欠,慵懒道:「妾要睡着了!」 话间,佯装不经意撩拨了里衣,露出一角白皙如脂玉的腰身来。 天雷勾地火,徐斯牟顾不得脱衣服了,一双大手抚上腰际,嘴就开始亲吻起来。 江令桥心思游离得快——内城安安静静,外城不知如何了,容悦那么上心,应该好上很多了吧?暮色已至,是该施粥的时间了,他应该在那里吧? 应该是在的,他一向心心念念的就是救万民于水火。 徐斯牟吻过腰腹,一路嗅闻着香味,琢磨至美人下颌,正欲品尝那花般娇艷欲滴的樱唇,江令桥却突然笑着问他—— 「大人今日高兴吗?」 「高兴,当然高兴!」徐斯牟隔着衣服不住地蹭着美人的身子,「从未这般高兴过。」 江令桥抬手勾住了他的下巴,直直地看着他,一双眼睛突然变作殷红的血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2页 「那你可还记得身后几万亡魂么?」 话音落,徐斯牟动作突然滞住,身子开始抽搐起来,面色涨得通红,像是一口气抵在了喉间,不得唿吸。他哑着声,口中一张一合,黑血积蓄,就要流淌下来,而那眼神中却尽是恐惧。 江令桥拂起衣衫,冷冷侧过身,下一瞬,那口毒血便落了下来,落在嫣红的床榻上,像朵妖冶的彼岸花。 徐斯牟死了,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匍匐在床上,江令桥以脚将他仰面翻了过来,手去探那鼻息,果然全无生迹。 「死得太便宜了……太便宜你了……」 她口中喃喃自语,双手已然开始结起法印。那法印氤氲着渗人的黑色气息,如爬满了黑色的祭文,恶火灼烫,牢牢攀附在徐斯牟的印堂,怪异地扭动伸展着,藤蔓般一路向下缠绕。所到之处,皮肉噼里啪啦地烧绽开来,表皮泛着火星和烟烬,人油沿着肉身缺口一滴一滴流淌下来,融成一片泛黄的水渍。 江令桥静静看着他的尸身被地狱之火蚕食,火势并不升腾,只浅浅地高出皮肉一寸。毕竟这样不常用的法印,就该一分一厘都要消磨于恶徒之身,烧尽他的肉/体,焚尽罪恶的容器,叫他灵魂无寄寓之所,叫他残魂野鬼终日游荡。 他是一个人啊!他是百姓父母是朝廷命官啊!又不必顾及其他,只需埋头将爱民如子这一件事做好便足以,怎么忍心让数万百姓掩埋于饥荒之下?怎么忍心让一个黄髮垂髫的女孩,以残破的孤魂去寻亡故已久的母亲? 真不该让他死得这样痛快,合该用法术护住他的意识,再将那几只恶犬寻来,剖开他的肚子,衔出肝肠来,嚼碎他的髌骨,掰开那只知享乐的嘴,扯下舌头,待恶犬们酒足饭饱,再剔下眼珠来给它们做解腻小菜——那该是怎样一场丰盛的饭食啊? 「你要去哪儿?」 空荡的屋子中,江令桥声音一凛,冷峻地看向地面那团贴地游走的云雾。 云雾闻声惊觉,知道被发现了,勐地沖向门外。江令桥抿唇,飞身从床榻上跃了下来,一身妃红,青丝如瀑,一把扼住那团云雾。云雾疼得皱缩成一团,登时现了原形,是个男人模样,正佝偻着身子颤抖,后颈被江令桥牢牢攥着。 「想出去啊?」她阴惨惨地笑着,掀起眼帘淡淡看他,「好啊,我成全你!」 说罢,拽着他的后颈向门口走去,衣袂纷飞,就连风都嗅到一股浓烈的杀气。 她一挥袖,门应声甩开,砸出巨大的哐啷声。满身杀意如同一张猩红色的怨网,自身后乍然升起,织连、延伸,猎杀四面八方,直逼天地! 江令桥走出门外,外头仍是黄昏,天还没有黑多少。她携着徐斯牟的魂魄,冷面阔步向前。草木花叶,亭台院落,走着走着却尽数向后退去,虚化于无,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黑暗,幽长,寂静得可怕。 这里是酆都罗山,再往前百里便是无间幽都。沿途布满阴沉沉的黑色,隐约有淡淡的惨红和苍白之色。尖锐的山峰诡谲地扭曲着,犹如深渊巨兽的利齿;枯木的枝丫痛苦地向天空仰望,宛若从活死人口鼻中抽出的桠条;跨过葬头河,可见大片彼岸花鬼魅摇曳,向两畔倒伏,生出一条无垠的黄泉路来;身后河水血黄浑浊,身前虫蛇遍地,腥风扑面,立上片刻,便足以皮骨悚然。 江令桥沉声笑着:「徐斯牟,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是我精心为你准备的新居,喜欢么?」 单单让他死可远远不够,不够赎其业障,不够解心头之恨。她要的不光是让他肉身焚散尸骨无存,更要将其魂魄碾作齑粉,彻底消弭,要让他永远消失,永生永世不得再入轮迴! 「虔州的子民们!」江令桥仰首高喝着,「大慈大悲的徐大人来看你们了!还不快快出来接见,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一语毕,未消多时,便有悽厉声起,自渺远之处群起,属引凄异,空谷传响,似在吟哦着些什么,初识听不真切,及尽了,恍若渔阳鼙鼓动地而来,喃喃之声震得动山摇—— 「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借问何为者,人称是内臣。朱绂皆大夫,紫绶悉将军。夸赴军中宴,走马去如云……」 「樽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鳞。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1] 而后成千上万团青灰色、黛蓝色云雾游荡而来,曳地潜行,似万流入海,奔腾激越。所至之处,彼岸花尽被碾折零落,入土为泥。亡魂翻卷,上行盘旋唿啸,花魂被碾作尘。失了冤魂欺压,花茎又亭亭而立,妖冶的曼珠沙华再一次孕育出了新的黄泉之花。 无间幽都,这个入殓亡魂的地方,终年盘踞着不肯轮迴的冤灵,夜越深越热闹。可想而知,若是子夜前来,无需一双阴阳眼,便也足以窥见无数亡灵盘旋啸叫。一个个引颈虎口,势要吞没整个天地。 但此刻,也可见一斑了。 「泪眼忧民方为圣,血书写尽史书来!」[2] 江令桥擒着徐思谋的魂魄,向头顶亡灵高唿,「百姓们,生前不知饥饱,用完这顿饭,自当归去,转世为人吧!」 说罢,将手中那缕游魂向远处奋力一掷,魂魄便团成团向前鼓碌碌地滚了过去。空中敛聚着的万千亡魂发出悽厉的笑声,一个勐子尽数扎向那瑟缩着的云雾。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3页 江令桥转身离去,身后是什么景象不关心,只闻见耳畔似有彼岸花香。 -------------------- [1]这两段诗出自唐代白居易的《轻肥》 [2]这句诗不记得在哪里看到的了,现在居然找不到出处了……宝子们要是知道,欢迎告知我一声! 第49章 月黑风高 ========================= 江令桥回来的时候,已是更深露重,夜半子时。 在寂静无人,深邃幽长的长街古道上,月华洋洋洒洒落了一路,映得四下苍白,像是铺了满地的寒霜。 她就这么悠悠地走着,负着手,或是仰头望月,或是垂眸看石缝中冒出来的零星草木,似是在想什么,心事重重的模样,却又叫旁人看不出分毫。 游荡了许久,终是回去的方向。约莫数十丈,远远地看到宅院门口的石阶上,一个人静静坐着,身着一身素色衣袍,应是在门前等她。漆黑如魅的夜里,明定定的,叫人一眼便能瞧见。 江令桥走上前,见容悦头卧在臂弯处,睡得熟了,唿吸均匀,手中还握着一根聊以寄慰的狗尾草,像是在等人,故人久不归,便长坐于此,天明到天黑,坐了许久许久。 她蹲坐在阶下,头撑于肘处,极缄默而认真地仰首看着他。 认识已经有些日子了,还从未见过他睡着时的模样,现下看来,与平日里相差无几,只是脸上没了喜怒哀乐,倒教她有些不习惯了。 看了半天,不由地计上心来。她偷偷抽了他手中苍翠的狗尾草,半弓着腰,一手扶膝,一手拈草去搅乱他的鼻息。 睡梦里,容悦勐地皱了几下眉头。 她掩口吃吃作笑,不料面前之人突然醒了,惊立而起,她一个没留神,后脚失了支撑,向后仰去,连带手中的狗尾草也飞了出去。 而下一瞬,手心一热,容悦凌空拽住了她的手,将她拉了回来,另一只手则稳稳接住了那根飘飘无依的野草。 江令桥作势立稳了身子,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多谢。」 容悦将狗尾草塞回她手中,笑着呛她:「害人终害己!」 江令桥眼睛一眯:「好啊,你根本就没睡着!」 「那当然,习武之人最忌酣睡,若你起了歹心,我岂不是白白做了四景的宵夜!」 大眼瞪小眼,两人互相抱肘对峙着,片刻,忽然心照不宣地同时笑出声来。 「你没受伤吧?」容悦围着她转了一圈,一会儿掀掀她的头髮,一会儿抬抬她的手。 「没受伤,」江令桥转了一圈给他看,「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能拿我怎么样?」 「好,那就好。」容悦喃喃着。 「对了,」他復问道,「徐斯牟怎么样了?」 「自然是死了,」江令桥抱肘,口气轻描淡写,「死得透彻,挫骨扬灰,永远也别想再踏入阳间一步。」 「嘶——」容悦倒吸一口凉气,「江姑娘果真狠辣,好手段!」 「所以现在……」江令桥看向他。 「还剩最后一件事……」容悦接道。 *** 丑时,四下漆黑一片,坊间早已熄了灯睡下,而唯有一处,仍是灯火通明—— 徐斯牟私宅。 容悦擒着一个眼蒙黑布,双手背缚的男人,对江令桥道:「最后一个了。」 而后往前一推,那人一个趔趄向前栽去,跌坐在地上。嗯?怎么软绵绵的?身子一蛄蛹,才发现自己倒在了人堆里。 他支起身,破口叫嚣道:「你们是谁!你们要干什么!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你们还想不想活了!还不快快给我松绑!否则有你们好果子吃……」 话还没说完,一把剑嵴猩红的冰冷长剑就抵在了他的颈侧,那人身子一颤,登时闭上了嘴。 相比于他,屋里其他三个人就显得淡定多了,同样的场景经歷过三遍,早已见怪不怪,老老实实地在一旁坐着。 那人吓尿了一半,又生生憋了回去,汗如雨下,抖如筛糠:「侠士,侠士,刀下留情,我我我,我是虔州刺史,你想要什么,你告诉我,金银财宝,美人姬妾,都好商量的啊!只要你想要,我,我我一定竭尽全力献到您手里。您,您大人大量,留小的一条狗命,我全家必然重谢啊……」 之前竟不知他嘴皮子这么顺,江令桥冷笑一声,抬手,手中华光起,地上四人面上的黑布条应召落下。 「各位大人,好久不见啊!」她笑如春风。 眼睛被蒙了许久,一时还有些混沌,他们眯缝着眼,很废了些时候才缓过来。 「是你!」 瞧清人面之后,众人惊得后一仰。这不是徐斯牟的新相好吗!昔日见她,一贯是浓妆艷抹,婀娜生姿;今日再见,略施粉黛,一席青白绡纱长裙,却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嗯……身后还立着个玉面小白脸。 「江姑娘,你这是要干什么!」刺史见是个女流之辈,瞬间就将刚才那一剑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现下又中气十足起来,「徐大人视你如珍宝,我们可是徐大人的左膀右臂,你这么做,怎么对得起他?还不将我们快快松绑,好生送回府上!」 「哟!大人,」江令桥把四景打横在手中把玩,「你不会天真到以为,还能回得去吧?」 众人闻声一颤,向后缩了缩脑袋,刺史深吸了一口气,大着胆子结巴道:「你,你要干什么?我们,我们是朝廷命官,这……这是杀头的重罪!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4页 他越说越没底气,哆哆嗦嗦地加了句:「你可别冲动……」 江令桥背过手去,颇为满意地四下踱了几步:「大人,你们看看这个地方,有没有觉得……或许,可能,大概,有那么一点点……熟悉?」 此话一出,众人才想起来打量打量屋内的陈设。然而看了片刻,忽地倒吸一口凉气:「这……这这……这这这不是……」 「是我们给徐大人置办的宅子!」 说时迟那时快,江令桥一个反手,四景划破空气狠厉噼下来,牢牢嵌在了地缝里。 「我告诉你们!」她的口气一下冷得如坠冰窖,「别以为我不会杀人!我既然敢在这里造次,便也没想留有余地!不用心心念念你们的徐大人了,他早已命丧黄泉,没有那个闲心来救你们!」 这一声带着猎猎杀气,众人一下被吓成了四只耷眉顺眼的鹌鹑,喘着粗气不敢说话。 「是谁指使许卫下毒的?」江令桥眼神冷冷地扫过每一张脸。 「不是我!」 「别看我,不是我!」 「也不是我!」 「是徐斯牟!是他!」 「啊对对,是他,我当时还劝他别做这种事,有损功德!可你也知道,他是司农寺少卿,又是丁太保贵婿,我不过一介下州刺史,人微言轻,他哪里听得进去哦!」 所谓树倒猢狲散,庇荫的大树被伐,便是狡兔死,走狗烹的时候了。 「那个託付给你们的小女孩呢?又是谁赶她走的!」说这话时,江令桥强抑着声音,一双眼睛却几乎要喷出火来。 「当然是徐大人的意思!」长史第一个跳了出来,「江姑娘你是他心尖尖上的人,你的请求,除了他,谁敢驳了去?」 「对啊对啊,这事确实不是我们能左右的,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江令桥伸出手,四景应召抽身回了她手中,霎时化作一条黑光凛凛的长鞭横空出世,她信手一挥,便抽断了正堂内的一席四方映红盘金牡丹蜀褥,破裂之处嘶嘶冒着火星,宛如毒蛇口中吞吐的信子。 她会法术! 这哪里是普普通通习武之人能企及的!动动手指,便能绝杀千里之外!众人骇得心跳骤止,裆处顿时淅淅沥沥湿了半截,旋即嚎哭起来,涕泗横流—— 「江姑娘——行行好,我上有老下有小啊——」 「刀下留情,无疑救人一命,是胜造七级浮屠的好事,您大人大量,人美心善,可千万别沾染这种乌糟事呜呜呜呜——」 「徐斯牟贼心不死,乃是死有余辜!江姑娘,我不一样的!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知错就改,我发誓,日后绝对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一定为百姓谋福祉,绝不敢再做一星半点的缺德事,你抬抬手,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江令桥一鞭挥了出去,鞭子长了眼睛似的,尽数缠在了众人脖颈之上。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吓得司马当即翻了白眼,晕死过去;长史动也不敢动,好不容易憋下去的一半尿,现下全数奔涌而出;司田汗流浃背,卡着脖子不敢挪动分毫,像是还活在上一瞬里,惊恐的模样和两截鼻涕已经牢牢粘在了脸上;刺史泪如雨下,手却绑着不能拭泪,只敢死死咬着嘴唇闷声啜泣,生怕惹得来人一个不高兴,自己就成了悬樑之鬼。 江令桥握着鞭把向后拉了拉,嗯,还挺牢实。 「只是不知道,这么轻轻一拽,能生生扯下几个头颅呢?」 哪怕她是笑着的,众人听了见了也只觉出毛骨悚然来——用鞭子扯,岂不活生生的五马分尸!这哪里是温柔乡,分明是英雄冢! 所有人正屏息凝神,攥着一口气等待生死之罚,谁知江令桥却突然撤了四景,右手往那个玉面小白脸面前一摊:「东西拿来。」 什么东西?众人吸了吸鼻子,探着脖子向前细看。 -------------------- 第50章 尘埃落定 ========================= 只见容悦从腰间的一个锦囊状物什——苌弘碧血里,又掏出一个锦囊来,放在江令桥手中。 怪哉!明明两个锦囊一般大小,怎么放进去全然没有鼓鼓囊囊的臃肿感?众人心中暗自咋舌称奇。 而未等他们反应过来,江令桥就几步上前,掰开他们的嘴就扔了一颗药丸进去,一抬一抻,粗暴而利落,一气呵成,还没尝出味来就进了肚。 「这这这……这是什么东西……」司马梗着脖子,一脸惊恐,想将那东西吐出来却不能。药已入喉,开弓哪里还有回头箭。 江令桥立着,掀起眼帘淡淡看他,道:「毒药。」 毒!药! 听这两个字,众人魂骇飞了一半。纷纷学着司马的样子抻脖子揽颈,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却始终不见那药的影子。 「别徒劳了,」江令桥抱肘睥睨,「我既要你们吞下去,便绝无吐出来的可能。」 原本她是没想这么多,索性全杀干净了事。只是经容悦一说,似乎听起来也有几分道理,便换了计策。幽冥异路帖上本就只有徐斯牟的名字,要杀的也只有他一人,这下也好,免得动手多杀几个人,白白浪费兄长的毒药。 面对一群大男人的鬼哭狼嚎,江令桥显得无动于衷,只顾自说自话,道:「此物是毒也是药,只杀无良之徒。一剂下肚,终生相伴,至死方休。若你们乖乖听话,不行无耻之尤,不做逾矩之事,认认真真打理好虔州,那自然是一派祥和,安然终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5页 她顿了一下,这一刻显得极其漫长,犹如一道催命符,而后樱唇轻启,笑如鬼魅:「如若不然,但凡起了一丁点的鬼主意,这药必叫你们七窍流血,当场暴毙而亡——」 「千万别心存侥倖,」江令桥蹲下来,眼神如剜刀,「我已在虔州布下成百上千的暗探,在你们吃饭的时候盯着,走路的时候盯着,白天盯着,晚上盯着。无所不在,无孔不入,只要敢将我今天说的话当做耳旁风,逾越之时,便是你们的忌日。」 她站起身,长鞭重回她手,化作冰冷的长剑。 「亦或者,现在求死也可以。要么一剑下去,身首异处,血溅当场;要么服毒入口,生疤烂疮,化为一摊脓血而死。方法诸多,供君选择。」 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司马想像力倒是丰富,想到那奼紫嫣红的血腥场面,当即一声哭腔蹿了出来:「呜——江姑娘——别杀我——我一定做个好人——」 只要有一处松动,便能溃于蚁穴。其余三人见状,忙点头称是,痛哭流涕,纷纷表示要做个好人。 江令桥点点头,背手负剑以示满意:「我看外城已有活泛迹象,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 谁知底下一阵叫苦连天—— 「乖乖,这哪里做得来哟!」 「不行的,江姑娘,这无从下手啊!」 「我现已无害人之心,如今赶鸭子上架,可还有我一条小命?」 江令桥一个眼神,示意该容悦开口了。 容悦走上前,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古往今来的经验还不够你们用的么?开仓放粮,减徭减赋,赐钱假田,你们身为百姓父母官,这难道不是力所能及?纵然有的地方有难处,那便上表朝廷,总不至于他们也袖手旁观。既如此,究竟是做不来,还是不想做?」 众人被训得哑口无言,一个个蔫头耷脑不说话。 容悦软下口气来,娓娓道:「当即便是保证外城一日三顿饭不可少,再对有伤有疾者派以粮食药材。而后上表奏请减轻徭役赋税,莫再想着觊觎赈灾银两了。」 「将尚能干得动活的人徵集起来开垦荒地废地,外结工钱用以促进互市,将肥水拨入外城,给百姓一个活得下去的希望,为日后内外城互通早作筹谋。」 「土地开闢出来,可将地借与他们,自力更生,并言明除了赋税之外的粮食皆可归为己有。」 「可……可是一切尚早,现下哪有那么多钱粮供着内外两城哪!」司田小声嘟哝道。 「一颗救飢丸,足耐三日飢,此前我已有所准备,之后会将方子给你们,挨到秋收,境遇就开朗了。至于银子,你们这些年搜刮的油水想必也不在少数了,尽数拿出来吧。」 说到这儿,众人则扭扭捏捏地沉默着,眼神四下躲闪。 片刻后刺史还欲争辩些什么,开口说了话:「可是我们……」 话还没说完,只见一把剑横空噼来,带着冷冽之气,「咻」的一声刺在他两股之间。划破了衣裳倒还是其次,只怕再偏毫釐,就要狠狠伤及男人之根本了。 刺史骤吸了一口气,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不敢再言语。 「还有谁有话要说?」江令桥冷冷扫过每一个人。 一股寒意升腾起来,空气像是凝结了一般,黏稠地张不开嘴。 「好。」片刻后,江令桥一锤定音,「既然法子给你们了,那剩下的就是你们的事情。该如何做,钱粮或从何处来,统统由你们自己斟酌。另外别忘了,我的探子在城中各处,但凡有一丁点不轨之心,仔细你们的狗命!」 「还有,今日之事权当作未见未闻,若我听见了只言片语,我的剑可不长眼!」 「是是是是……」众人慌忙应着,点头如捣蒜。 江令桥收了剑,一挥袖,众人身后束手的绳子皆消散于无,而眼皮越来越重,昏昏沉沉睡去,至明日卯时才会渐渐醒来。 容悦轻声道:「我们走吧。」 江令桥点点头,二人转了身,一齐踏过正堂深褐色的门槛。 她本欲俱杀之,容悦却提出另一种法子。 本意总离不过救人,走之前想帮疾苦之人铺好后路。若是尽数杀了,官位空悬,朝廷会派新人来,而新官品性如何不得而知,若好便罢了,若不好,受苦的又是虔州百姓。况且新官初任,对虔州情况不熟悉,又得花费时日去了解,平白延误赈灾时机,倒不如留下他们来。 「可他们心怀不轨,过不多时日就原形毕露怎么办?」江令桥问。 容悦从苌弘碧血中拿出一颗丹药:「那你便给他们吃这个。」 「这是什么?」江令桥侧目去看,谁知突然毫无防备地就被容悦餵入口中。 「什么味道?」 她细细品了品:「甜的。」 容悦便笑:「是糖豆。」 是以小时候师尊就常用这个来哄他练功修行,孩子多是贪嘴的,那时小小一颗糖豆就唬得他团团转。如今大了,师尊还将他当孩子看,准备了这么多东西也不忘塞一把糖豆进来。 「到时候你动作利落些,别让他们察觉出来就行。」 「然后再骗他们说满城尽是暗探,别以为上面有眼无珠,实则举城尽收眼底?」 「可以,」容悦眨了眨眼,笑道,「不过他们要是发现那其实不是毒药,然后继续作威作福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6页 「这个简单。」江令桥抱肘,道,「我可以找冯落寒要一只青鸟,青鸟化羽分身,终日盘旋于此。一旦他们有不轨之心,便可立刻禀明于我。」 夜凉如水,月色正浓。虔州一行,就此结束。 *** 时隔数日,从普觉寺再回尘世,已是完完全全两幅面目。夏之秋和灯青坐于马车,街市上的声音清晰可辨。 「哎呀我就说嘛,夏家小姐怎么可能是个跋扈无礼的人!人家是心系尊长,心系穷苦之人,这才焚香沐浴,更衣斋戒三日,是为了上山礼佛才不得已拒了一切筵席,哪里是不屑得去!」 「这谣言也不知从何而起,竟说得这样难听!分明是夏将军忠烈,夏姑娘闺秀。满城谁不知夏将军战功赫赫,那夏家小姐也是从小就心善,时常亲自给穷人施粥。这样的好人家,怎么好如此羞辱!」 「依我看,这刘一刀也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自他光屁股蛋子起家里就穷得响叮噹,养活他已是难上加难,不知受了夏小姐多少恩惠才得以长大成人,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哟!」 夏之秋淡淡嘆了口气,挽着幂篱的手紧了紧,对灯青道:「灯青,去一趟东乐街吧。」 灯青知道她心中所想,故没有言语,一心驾车而去。 东乐大街,是富贵人家最不愿涉足的地方,那里住的多是全中都最底层最穷困之人,没有繁华景色,入目皆是平淡萧条。一进去,便是一群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围上来讨钱财,时间一久,这便成了贫穷人家的聚居地。 夏之秋八岁时初至中都,便成了东乐街唯一的常客。可以说,很多人是依着她的布施才得以活下来的。 到了地方,夏之秋戴了幂篱走下马车,远远看着刘一刀家的方向,他是个屠户,现下撤了幌子,像是已经很久没有开过张的样子。 刘一刀正在门外煎药,浓烟呛得人眼泪直流。他熄了火,兴沖沖端了药罐进屋去。屋子里咳声震天,喝了药,才微微好些了。 回来的前一天,夏之秋遣灯青下山办了些事,让她将自己入寺礼佛的消息散播出去,故而才会有好些夫人小姐去普觉寺查探究竟,灯青办完夏之秋给她的差事,顺便来这里瞧过一眼。 「小姐,刘一刀的父亲因咳疾去世,几乎花光了家中所有的积蓄,可惜后来还是因为没钱不治而亡。如今母亲又患上了相同的病症,但早已山穷水尽,那日去府上提亲之后,竟平白多了好几十两银子出来,我猜……」 「走吧。」 夏之秋打断她,声音轻快,放下幂篱的白色绢布,转身离去。 而另一边,中都外围,九天之上,正御剑归来的江令桥却勐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下一瞬,四景开始剧烈颤动,渐渐不受控制。她眉头一皱,欲结印加固,谁知法印一出,四景突然乘风而去,不见所踪,两人猝不及防从九天直直坠落下去,耳畔尽是唿唿的风声,很快便失去了知觉。 在距离地面百丈之高处,四景又横空而出,只是这次,化作白藏,以白绫之貌依託二人缓缓及地,而后重新凝为软剑缚于腰间,一切悄无声息。青山绿水之间,两个异乡人,籍籍无名地沉睡于这片广袤之地。 天宫里,青帝旁若无人地撤回手,佯装无事发生过的样子继续去逗那小狐狸。 「哎呀,灵力怎么就走岔了呢……」他自顾自问着,却掩住它琉璃似的眼睛,道,「阿沐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 喔喔喔——下一个副本终于要来啦! 第51章 槛花笼鹤 ========================= 冯落寒来时,远远便可见秦娆珎搔首弄姿地坐在一男子身旁,一手打扇,一手还很不老实地攀附在他身上。 不用看,她也知道那人是谁。能让秦娆珎这般使出十八样武艺,还坐怀不乱的,便也只有李善叶了。 在悲台,除了几个自愿隐匿其中的忘川谷魔侍,大部分的姑娘都是实实在在买来的,既能歌善舞又会翻云覆雨的比比皆是,秦娆珎便是这其中后者。 她机敏胆大,又心细如髮,被冯落寒一眼看中,收归于悲台麾下,成为一名不良人。秦娆珎实在是老天赏饭吃,在烟花之地如鱼得水,在刺探消息上也游刃有余,是个註定为悲台而生的人。 而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在登临悲台第一日时就立下豪言壮语,势要征服每一个踏入此地的美男子! 然而谁承想,第一个登门的俊俏郎君,正是悲台一贯的常客——李善叶。 秉承着半途而废绝不是一个优秀不良人的品性,秦娆珎一直很努力地在死磕这块硬骨头,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有志者!事竟成! 于是乎,两年过去了,她还在这第一棵树上吊着…… 李善叶为忘川谷左护法,又是江令桥的兄长,不可不敬,故而冯落寒于后厨端了壶刚沏好的蒙顶甘露便过去了。 夜里是悲台最热闹的时分,如今才半上午,难得清闲,她止步于李善叶面前,颔了颔首,道:「参见护法大人。」 李善叶笑了笑,接过她手中沉甸甸的松木托盘,道:「悲台是冯妈妈的地界,我一个外来人,不必如此客气。」 冯落寒应他:「是。」 「悲台近日怎么样?可还安宁?」李善叶忽然开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7页 这话意味深长,她微微侧目:「护法的意思是?」 李善叶面色肃然,缓缓道:「若我猜得不错的话,忘川谷怕是惹上什么敌家了……」 冯落寒沿桌坐下,脑海中浮想起巫溪的深夜造访。 「此话怎讲?」 李善叶没有立时回答,揣摩了片刻,才道:「事态有些严峻,谷主为此杀了不少人,具体原由不便多说,得先看看谷主的意思。总之,这段时间冯妈妈需得多留心,莫要叫人钻了空子……」 秦娆珎借势钻入他怀中,娇滴滴地叫唤着:「公子莫要再说了,奴家听了心悸,晚上要不得安寝的,你来陪陪奴家嘛!」 李善叶面不改色地将她从自己身上扒下来,果然,还是该谨言慎行,尤其是在秦娆珎面前,更不该让她逮了空子就黏上来。他四下闲望着,企图换个什么南辕北辙的话茬。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冯落寒身上—— 冯落寒今日着了一席藕色云纱裙,雪衽上缀了几撇淡雅的墨色幽竹纹,独有几分意趣。 李善叶一手撑在桌上,摩挲着下颌:「冯妈妈这衣裳好看,尤其是这墨竹,绣得惟妙惟肖。」 秦娆珎慵懒倚在桌前,托着腮道:「那是自然,冯妈妈最近可衷情这纹样了,恨不得每件新衣裳上都得有,看着就欢喜!」 他一边拾起茶送至嘴边,一边笑着打趣说:「不会也是在罗绮斋做的衣裳吧?」 也? 罗绮斋? 冯落寒眉心突然跳了几下。 「护法……是什么意思?」 李善叶正欲品茶,没想到她还有下文,愣了一下,悬着杯盏道:「初二日前替我在罗绮斋做了件外裳,上面也有这个竹子的纹样。因绣工不错,绣样也雅致,故而有几分印象,怎么了吗?」 「不对……不对……」冯落寒愣愣地摇头,口中喃喃自语。 「冯妈妈?」李善叶觉察出她面色有异。 「冯妈妈!」秦娆珎大喊一声,要伸手去摇醒她,谁知手刚伸出去,冯落寒便从思绪里抽脱了出来。 「不对,罗绮斋没有幽竹纹的绣样,也没有绣幽竹纹的绣娘!」 她的话莫名其妙,李善叶不解:「怎么会没有?你我皆有衣裳为证,怎能没有这样的纹样?」 秦娆珎给自己剥了颗荔枝,插话道:「冯妈妈的幽竹纹出自她自己之手。」 这话说得是事实,冯落寒的母亲善女红,她自小便耳濡目染。直至八岁入谷,于忘川中艰难求生四年,又在悲台守了七年,十一年里未再拿起过针线,如今重拾,还有几分从前的底子,绣得也算是活色生香。 李善叶暗自低语:「那便奇怪了,我还瞧了几眼那绣娘……」 话未说完,冯落寒的瞳孔骤然放大,没人知道这一刻她心中的惊涛骇浪,然而希望总是常与更沉痛的绝望相交织,她尽量稳着声,却更像是在告诫自己:「罗绮斋……没……没有绣……幽竹纹的绣娘……」 她神色里的坚毅没能使自己信服,却搅得李善叶自疑起来,一边回想着与初二一同去取衣裳时的场景,一边淡淡皱眉:「怎么会没有?我明明亲眼所见……」 「这样,」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李善叶搁下茶盏,道,「我带你去见她。」 *** 三日后,千秋节,含元殿,群臣毕至,家眷咸集。 这一日是皇帝大寿,一等一的紧要日子,千秋节至,群臣朝贺,外朝使臣也来贺,贺礼流水般尽数送去后殿,各种珍奇稀物,平日里难得一见,今日桩桩件件,看得人眼花缭乱。 夏之秋正是算着这个日子出的寺,马车行至宫门,刚准备下车,一掀开帘子就与正欲下车的宋景玉打了个照面,对方的脸色霎时不友好起来。 两个人无声下了马车,婢女们便来替她们理容敛衽。她们隔得很近,宋景玉先阴阳怪气开了口,说着彼此才能听见的小话。 「夏小姐好手段,竟能叫满城人一夜改观。」 夏之秋不看她:「流言你可以传,我自然也可以。」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不辞劳苦给夏府送那么多封帖子,不就是为了抓我的话柄么?」 身边之人声音切齿:「所以你就借入寺祈福反戈一击?夏之秋,你可真沉得住气啊!」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夏之秋长嘆一口气,「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宋景玉,你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我们相安无事,和和气气的,难道不好么?」 「我不,我偏要与你论个高下!」宋景玉的声音藏着愠怒,一字一顿道,「另外,叫我明,和,郡,主!如今我为尊你为卑,最重礼义教养的夏将军独女,难道不该有点基本的分寸么!」 夏之秋转头看向她:「所以高高在上,矜贵持重的明和郡主,也使得出以旁人作刀,毁人名声的下三滥招数么?」 宋景玉面色一顿。 「你不必紧张,此事我不怪你。刘一刀走投无路,若不是你,他也不会有银子替他娘看病。虽然法子为人不齿,但你的的确确帮到了他。」 彼时宫人传唤声起,两人闭口不再言语,正身敛手,一同步入凤凰门。 凤凰门巍峨高耸,傲对碧空,桂殿兰宫之前,偌大宫门之下,两个女子的渐行渐远的背影,渺小而微不足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8页 *** 含元殿外,幕天席地,摆满了无数案几,百官皆已落座,家眷居其后,陛下坐高堂,妃嫔伴其左右。 天边闲鸟过,四下皆无声。皇帝的话还是滔滔不绝,毫无结束之意,孟卷舒心里直道无聊,扇子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敛着眉凭案思索,不一会儿便在大殿之上走了神。 反观旁人,或是正襟危坐,或是点头称是,能这般随心肆意又不怕触犯圣颜的荣宠,天下独她一份。 薛云照本如众人般一本正经地坐着,初时还满心热情,听得心潮澎湃,然而毕竟是初入朝堂,还未习得官场那一套,时间一长,忍不住有些无聊。 薛云照何许人也? 中书令独子,新进登科状元,年纪尚轻,还未及冠便得此殊荣,薛家更是书香门第,世代簪缨,颇受世人尊仰。 正如此,薛云照才在科举时隐瞒了自己中书令之子的身份,一路校考,以布衣之身蟾宫折桂。 他生得白净,人畜无害,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一副官家小公子的纯善模样,较之探花还胜出好几分,若非那时脸上突然生了疹子,现在的一甲三名或许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现下,薛云照百般聊赖,却又不能乱动,只好四下活络活络眼睛。 然而眼神所过之处,却无意间瞥见了一位女子。大殿上下,独她未端坐,捻了把扇,托着腮,像入了心事,不知在想些什么。有时思量到郁结之处,还烦闷地蹙着眉头,扇柄不觉敲快了些。 他不觉轻笑了一声,而后自知失礼,又佯装肃穆起来,目视尊驾。然而不到半刻,眼神又不经意落向那位陌生女子。相较于百官大臣,帝王寿宴,她耷着脑袋,沉浸在自己世界的样子,倒是更有生趣。 「大人,请问你可知那位是?」薛云照低声向身旁之人请教。 身旁人一眼瞧出他是新科状元,又念及他那位高权重的父亲,初入官场,难免求教,当下便十分客气地为他答疑解惑起来:「那位是琴嫣殿的贵妃娘娘,嘉远侯的么女。」 他还暗暗压低了声,十分贴心地提醒道:「虽位不及后,但恩宠盛天,形同副后。」 「多谢大人。」薛云照微微颔首,为了不引人怀疑,还掩人耳目地多问了其他几位座上宾。 他登科未久,就逢皇帝寿诞,人面不熟也在情理之中。此次寿辰按品级落座,他初入朝堂,便封了翰林院修撰。坐在此处看那传闻中的贵妃娘娘,看不细緻她的模样,只觉得灵动得很。 彼时,贵妃身旁的侍女轻拍了一下她,贵妃这才清醒,端庄地坐着,理了理华服,佯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继续去听皇帝的长篇说辞,一边听还一边不住地侧目微笑,一派贵妃持重之相。 薛云照偏过头无声一笑。 -------------------- 薛云照(我最最最爱的角色之一),你终于出场了! 第52章 萍水相逢 ========================= 江令桥醒来之时,眼前并不是昏迷前那片天景,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木樑瓦帐。她朦朦胧胧睁开双目,耳畔似有嗡鸣之声,随后渐渐消弭,沉寂下来。 发生了什么?好端端的怎么会从天上掉下来?这里是什么地方?又是谁把她带过来的? 她抵力撑坐起来,只觉浑身绵软酸痛,反观其身,衣物已然换成了粗缯大布,却仅有几处细微擦伤。 惯有的警惕涌上来,江令桥竖起耳朵,眼睛四下巡视着,手缓缓抚上束腰的剑,轻手轻脚下了床。 此处陈设简陋,饰无华物,瞧来不是什么富庶之家,像是一处寻常农户。可防人之心不可无,她侧耳蹑身,慢慢靠近门前。 屋外闲寂,并无动静,江令桥本欲再细察一番,忽然,房门被人从外勐地推开,她下意识迅速拔出剑来,一个反手抵在来人脖颈之上。 「……」 容悦被这一剑生生逼停,有些哭笑不得——算上这回,已经是第三次了,有生之年还能不能换个友好些的见面方式? 「是你啊!」同是一身粗布衣裳,江令桥看清面目后,敛起敌意,收剑入了鞘。 不过见她安然无恙,还能走能跑,尚有力气提着四景来杀他,容悦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 「你去哪儿了?」疑惑太多,江令桥不知该从何问起,「我们这又是在哪儿?」 容悦没有立时答她,只微微一笑,拽了她的手就向门外走。 「我也是适才刚醒,大抵知道这里是处村落,我们被好心人收留了,是对长居于此的夫妇……」 踩着松软的泥土,耳畔有轻风簌簌落下的声音,空气里似乎夹杂了些许扶桑花的香气。 江令桥亦步亦趋地被他拽着,他说了些什么,她听得并不真切。走出门,一切亮得发白,恍惚间只觉得,今天天色似乎很好,天光落在眼睫上,温柔如清梦,那双牵着自己的手,暖得让人从心底里生出眷恋。 推开正门,忽见桃源,青山碧水,野鸟鸣啭。 「大伯——大娘——」隔好几步远,容悦就笑吟吟地向他们挥手。 对面人沖他呵呵笑着:「醒啦?」 走得近了,江令桥才看清是对慈眉善目的中年夫妇,约莫四五十的光景,男人在择菜,妇人则是静静坐在一旁,腹部隆起,像是有了身子,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笑着家长里短的趣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9页 「睡了足足三天,真是好长一个觉!」妇人温和地打趣。 她轻声细语,笑起来也温温柔柔的,性子一点儿也不急躁,年轻的时候,应该就是个恬淡如水的女子吧? 江令桥没有言语,只是入神地偏着头看她,似乎是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残存的记忆里,她的眉眼里也满是和风霁月。 「真是吓了我们一跳,从没见过人昏睡不醒的。请了好几个大夫来,个个唉声嘆气的,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们还以为是什么重疾缠身,没想到今天就前后脚醒过来了。」大伯想来还心有余悸。 「看来我们吉人自有天相!」 天庭里迎来送往,容悦跟在鬼臾区身边,真是什么都学到了,尤其是自来熟的本事。他笑着,拉了江令桥一齐坐下来,拾了把菜,分给她一半,又递给她个眼神,示意她学着大伯择菜。 江令桥愣愣地接过那把菜,不知从何下手,也没有看大伯,只是瞟着容悦的动作,认认真真依葫芦画瓢。 「大娘方才说,我们已经睡了三日了?」容悦问,「究竟是怎么样个原委?」 大娘抚着肚子,细细回想道:「几日后便是村里插秧的时令,那日相公去水田,本是想着看看情况。谁知途中看到两人倒在地上,唤了许久也不见醒,身上还有好几处擦伤,就叫来邻里,将你们一同送来家中休养。等了三日,也忧心了三日,这几天水米也送不进,真是叫人提心弔胆。」 她长舒了口气,缓缓笑道:「不过现在好了,看到你们安然无恙,我们心里的石头终于能落地了。」 容悦跟着笑了一声:「还是要深谢大伯大娘救命之恩的,我叫容悦,身边这位姑娘叫江令桥,这段时日给你们添麻烦了,大恩大德铭感五内,日后若是有需要我们的地方,一定义不容辞!」 夫妇俩并非性子相似的人,大娘温柔随和,常是一副笑模样,大伯显得板正些,但也是平易近人的,见了娘子笑,会不觉跟着呵呵笑出来。 「说得这样郑重,倒是要折煞我们夫妻俩了。」大伯说,「救人本就该是如人饮水的常事,就算不为我们自己,为了我们的孩儿,也该竭尽全力施以援手,如今你们无恙,也是为他积些功德了。」 他笑着,眼底尽是将为人父的慈爱。 「我与相公一直无后,如今老来得子,自是知道孩子有多难得。」大娘抚着腹中胎儿,「我们虽不相识,不曾谋面,但你们也是各自人家的儿女,是双亲的心头肉,若有遇不测,高堂又当如何?可怜天下父母,我们不过是将心比心罢了。」 一颦一笑,像极了故人,音容笑貌,言犹在耳。 江令桥的眸子黯了黯,某一刻,她很想问,若为双亲有遇不测,儿女……又当如何自处? 「不过,」大伯问起正事来,「究竟是发生了何事?你们为什么会……」 「大伯,」容悦干笑两声,「实不相瞒,「我们从中都来,云游到此是为了寻一位旧友,谁知刚到此处,被一阵妖风迷了眼,不小心从坡上滚了下来,还没骨气地睡了三个日夜,真是叫人贻笑大方了。」 江令桥一边埋头择菜,一边十分淡定地看他胡吣,心下想的却是——这人是谁?我们不熟…… 老夫妇听了,只哈哈大笑,笑罢,忍不住问:「你们是中都人?」 容悦不言语,看向江令桥,示意这个问题归她。 江令桥抬起头,道:「算是吧。」 一句话,引起夫妇俩无限遐思,老伯道:「早年我同娘子两人也是多地辗转,曾在中都旅居过一段时日。中都虽好,却是金玉其外,要说当时没碰上你们这等有趣的人呢?」 容悦油然一笑:「这就叫,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江令桥眯缝着眼瞟他——真能说啊…… 「不过大伯也去过中都?」容悦来了兴致,「做些什么营生?」 「年少不知天高,自是各种买卖营生都试过。」老伯笑着摇摇头,「所幸年轻之时读了几本书,如今年老力弛,还可以回归乡野,在就近的书塾做个授教先生,一畦田,一卷书,一良人,三餐四时,良辰美景慰余生。」 闲谈之余,大娘倒是有些忧心:「你们身上的伤怎么样?打紧吗?我瞧着现下伤口还未痊癒,可需要再多休养些时日?」 「都是些小伤,不碍事的!」容悦以袖遮掩住伤口,打着哈哈,「不必挂怀。」 「可昏睡三日哪是寻常事情,」大娘忧色未褪,「只怕是外伤之余,恐有内伤啊!」 江令桥侧目,瞥见了容悦掩伤的小动作,斑斑驳驳好些血痕,细碎,密集,还有几处有些触目惊心。 她默默撤回目光,抿着双唇。 自己是修道之人,一半肉体凡胎,一半不损之身,尚且受了些皮肉伤,而他是个凡人,伤势较自己而言只会更甚。 江令桥低头认认真真择着菜,心中却在盘算。算来虔州一行不过二十天光景,一月之期尚有余,似乎还有空闲可以蹉跎。 「我们这乡野田间,最适合休养生息,如若去寻你们旧友之事不急于一时的话,不如多留些时日,待身体大好了再走,也好让我们安心些。」 容悦知道江令桥须得回忘川谷復命,便不好替她应承下来,只婉拒着:「多谢二位好意,不过我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0页 谁知话还没说完,却被江令桥拦腰截断。 「那就多有叨扰了!」她径直站起身,越过容悦,笑意盈盈地将择好的菜递到老伯身边,「多谢大伯大娘!」 这是什么意思?转性了? 容悦诧异回过头来,适逢她半俯身,和善地看着老伯。一双眸子清亮如雪,晏晏之笑近在眼前,不过咫尺毫釐。 像是一根久久搁置的琴弦又被拨了起来,容悦屏住唿吸,扶桑花的香味却还直往心肺里钻。 夫妇两人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心照不宣,意味深长地相视一眼,便微微笑开了—— 嗯——看来如今年轻人家中,也是娘子说了算…… -------------------- 情感副本正式开始咯! 第53章 薰风解愠 ========================= 踏入罗绮斋后厢房的那一刻,冯落寒的眼眶霎时间红了起来。 厢房中琳琳琅琅立着好些绣娘,老少皆有,李善叶托着下颌,面露困顿之色,不禁为难地笑了笑,道:「冯妈妈,衣裳取来已有些时日,我,我实在是……有些记不得了……要不你……」 而后侧首,才发现身边之人已是双目湿红,喉间哽咽。 冯落寒脚底有些发软,微微倾身,不由得向前落了一小步。 纵然眼前这个神智如三岁孩童的老妇人见了她无动于衷,甚至还有几分难以遮掩的惶恐;纵使分别十一载,黄花已逝,容颜衰弛,冯落寒也足以在一众绣娘中,只一眼便认出她。 李善叶见状,虽不明就里,却也能估摸出些什么。 忘川谷门下之人多为鳏寡孤独者,悽苦无依,被巫溪所收,才有了一条生存之道。此情此景,不过是人世间又有破镜得以重圆。 他向一旁老闆娘点头致意,唤了其他绣娘出去,独留冯落寒与那位心智低幼的年长绣娘在房中,然后转身与众人一同离去。 本以为至亲重逢,应是执手相看泪眼,互诉多年未见的衷肠,李善叶都做好了长久等待的准备,谁知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就见冯落寒红着眼,独自走了出来。 她的步子不太稳,一路有些踉跄,进门时倚着门缓了许久,脸上才见血色。 老闆娘见状,忙上前扶她坐下,又递了盏茶给她:「来,喝口水缓缓……」 冯落寒喉间干涩,道了声谢,便将茶一饮而尽。 「哎哟哟,这样子喝是要呛着的!」老闆娘看得不忍心,手里艷红的方巾小帕子攥得皱成了一团。 「那绣娘……」李善叶忧心忡忡,「可是冯妈妈的故人?」 冯落寒的手垂下来,她撑着气力将茶盏重新放回身旁方桌上,缓缓道:「她是我娘……」 老闆娘勐一吸气,像是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你的意思是说,是说邹大娘有个女儿?是你?」 问者无心,听者有意,旧事涌入脑海,冯落寒揩去眼角的泪:「可是……她已经不记得我了……」 老闆娘长嘆了口气,却又似是在笑:「邹大娘性子和善,为人也活泼,与大家都相与得来,只是一个人独处时,常听她口中念念有词,叫,叫,冯……寒……」 「冯落寒。」 「对对对!」老闆娘一激动,「就是这个!」 李善叶一直没有插话,见她心绪好些了,才缓缓开口:「既然寻到了你母亲,那如今你打算怎么办?是将她留于此处,还是带回悲台住下?」 「怎么带呢……」冯落寒黯然笑了一声,「也要她愿意同我走啊!可是她怕我,她不记得我了……」 其实李善叶心中尚有疑问,之前冯落寒曾斩钉截铁地说罗绮斋没有此人,究竟是何缘故?三日前他与她一同前来想要探个究竟,罗绮斋却一直大门紧闭,直至今日才重新开张,那么这几日究竟在干些什么? 「老闆娘,」李善叶开了口,「在下同这位姑娘日前便想来拜访,却见罗绮斋闭门好几日,可是有什么缘由?」 老闆娘抚了抚额前细发,年华不再,已显见白丝。 「哦,我家中侄儿半月前成婚,他是家中唯一的男丁,故而也是合族的大事,招我一同前去操办,这才歇了几日。叫客官跑空,实在对不住……」 半月前? 冯落寒敏锐地捕捉到一丝细节,隐隐觉察出不对劲。 「老闆娘,你之前可曾见过我?」 老闆娘闻声,细细去瞧她的面容,片刻后十分肯定地回答道:「没有。」 「可是十日前我来过一趟,尚且门户大开啊?」 此话骇了老闆娘一跳,忙摆手道:「姑娘,这话可不能随便说啊!」 冯落寒道:「那日我来,同您下了大单子,送去悲台的,您也爽快,着人去给姑娘们量尺寸,两三日就将衣服送过来了。您若是还不信,大可找铺中绣娘,或者是邻里街坊打探一番,便知道我所言是真是假了。」 这对得上!老闆娘回来时,发现铺内布料减了不少,银子却蓦然多了许多,当时还以为老煳涂将东西记错了,现下细想,不觉寒意乍起,冷汗直发。 「这……这一通瞒天过海,究竟是恶人起了歹心思……还……还是有鬼魂作祟……」 老闆娘浑身战慄,不敢细想,一口气没提上来,两眼翻白,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1页 云野之间远尘嚣,山水明丽,露湿青皋。近可见清溪潺湲,远可见群山飞红,当一线天光悄无声息落在青草芽上,落在扶桑花苞上,人世间,便又旧貌换新颜了。 寻常日子里,常是老伯一早出门去村塾给孩子们授书,而大娘在家中操持杂务,准备午饭晚饭等他回来。 初怀时尚且应付得过来,只是后来身子重了,行动难免有些不便,邻里串门不得,也做不了什么重活累活,只能倚着软榻打扇消暑,看看古籍诗赋聊以寄慰。 如今境遇倒不同了,从中都来了两个年轻人,有意思得很。男子活泼,女子沉稳,两人苍蝇似的聚了头,男子便敛起些落拓不羁,女子倒多了几分孩子气性,也算是能时常陪着她说说话,免得屋子里一静就是一整天。 容悦和江令桥身上都还有着伤,大娘不愿他们忙前忙后,失了待客之道。但她身子重,容悦说什么也不让她忙前忙后。于是,在激烈的两相拉锯之下,三人最终决定,把不紧要的活留给大伯;一些不花大力气的,大娘可以做;迫在眉睫的,比如吃饭,就让容悦和江令桥来做。 大娘已经把菜备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下锅。故而现在,两人一齐在锅灶前陷入了沉思。 江令桥抱肘:「容兄……知道这些玩意儿……怎么弄吗?」 容悦也抱肘,面露难色:「不瞒江兄……只吃过,没做过……」 「那你还一口答应下来?」 「那那那……大娘好不容易分点儿活给我们,我不是高兴昏了头吗!」 「那现在怎么办?你预备端着一团和气过去,跟大伯大娘说中午吃这个?」 他们二人不吃没有关系,但大伯和大娘肉体凡胎怎么受得了,更何况大娘如今还身怀六甲。容悦嘴角扯了扯,声音越来越没底气:「要不……试试?」 「农户比不得富庶之家,你可仔细着点,做坏了就没得吃了。」江令桥贴心告诫。 这话一出口,容悦心里更没底了。 「总不能裹步不前吧,搏一搏,说不定尚有一线生机。」他握紧了拳,像是在给自己鼓劲,「万一做出来的东西能吃呢……」 主意打定,他悲壮地看着江令桥:「你离远些,我要是殉难了,你也好替我收尸。」 江令桥也悲壮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没有丝毫迟疑,一熘烟跑到灶台下面生火去了。 对于修习术法的人来说,烧火还是门容易差事,就是不用木柴,单靠灵力续着,也不是什么折损内力的大法术。江令桥单手结了个小巧精緻的法印,眨眼之间,灶膛里就橙火通明了。 「容兄快上!」她焦急催促,「再捱一会儿锅要烧破了!」 容悦一面努力回想着那些思凡的神仙怎么做饭食的,一面热锅上的蚂蚁左顾右盼——油盐酱醋都有,先下哪个来着? 先放菜?是吗?好像不是,他记得菜是第二个下的。那第一个是什么?是……是盐吗?好像也不是吧? 眼见锅底被火焰燎灼得有些泛白,容悦额角汗直冒,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急的。 是油吗?是……吧?他看着晶晶亮的油,好像有些确定了,因为从前见天上神仙做饭,还以为他们放的是水。想到这儿,他大喜过望,抱着油罐立于灶台前,郑重其事地舀了一小勺油进锅。 锅早已滚热,那一小勺油还不够舔锅底的,刚放进去就热了。容悦忙搁下油罐,手忙脚乱地去找菜。一把提熘过来,将菜往锅里咣当一闷,然后……然后干嘛呢……他下意识地想起手里还有个锅铲,象徵性地在扒拉了两下。 接下来?接下来……好像得一直扒拉。他屏着气,左划拉一下,右划拉一下。谁知油水不足,锅中干涩,刚翻个面,发现原本嫩绿的菜叶子早已失去了颜色,竟公然黑给他看。 容悦手里的铲子越翻越快,有些语无伦次起来:「江令桥你火别烧那么大……」 心里却在喃喃自语:「黑的……也能吃……吧?」 江令桥不言语,闷头在灶膛前捂嘴吃吃地笑,笑得脸红身子颤,就差在地上打滚了。 「算了!」 她凛然站起身,脸上的笑还是止不住:「你去烧火,我来。」 白日向来是难见星光,而此刻庖屋之外,一颗极亮的辰星曳着长长的尾裾自天边划过,烂漫入人心。 容悦知道,是天降救星来了。 -------------------- 我爱,美食爱我(手动星星眼^_^) 第54章 弄璋之喜 ========================= 「冯妈妈——」 秦娆珎扭着盈盈一握的腰,万般风情地走了过来:「有消息了。」 冯落寒原本正在屋内翻找,看能否寻到些从前的东西,想着下次去罗绮斋,可以让阿娘减轻些戒备心,同她说上几句话。这厢闻见此语,目光一顿,立起身走向门边,向长廊左右扫视了两眼,才回身将门紧闭。 「可是忘川谷的事?」 秦娆珎微微福身:「如冯妈妈所言,忘川谷近日派出的人中,鲜少有得手的。依你的法子,我暗中跟踪了几人,发现果然有古怪。」 冯落寒问:「此话怎讲?」 秦娆珎玉手扇香风,娓娓道:「单说那几个人,倒没什么问题,完成任务时尽心尽力。可怪就怪在,每每要得手之时,总会状况百出,要么是突然通体麻痹,行动不得;要么是目标土遁水遁,没了踪影;再或者,敌手直接现了身,将人囫囵带走,杀伐果决,不多说一句话,不多看他们一眼,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2页 冯落寒看向窗外:「你的意思是,忘川谷内潜了细作,祸起萧墙?」 「谷中若没有策应,他们必不能如此精确地知道那些人的行踪。依我所见,此事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可有查出来幕后主使?」 秦娆珎嫣然一笑:「那是自然!伯乐遇千里马,冯妈妈如此栽培,天底下哪有我揽不来的消息!」 *** 「忘川谷向来不留无用之人——」 霞露壑阴风森森,巫溪红衣鬼魅,苍白枯藁的手倏地一松,深渊万丈之下又是一声恶诅响彻凌空,而后愈来愈弱,直至被百毒饿兽吃干抹净,世间才重回寂静。 猎猎之风拂面而来,每多一缕生魂,霞露壑的地界便又冷上一分。 李善叶静立其后,忽有一股灵力珠鸣阵阵,自天边翱翔而来,宁静平和,并无戾气。他抬起左臂,仰天而望,一只琉璃青鸟便稳稳停落于其上。 「主人,」李善叶看向巫溪,「悲台有消息来报。」 巫溪转过身,周身淬着凛冽寒气,只一伸手,青鸟就乖乖飞向她手中,她瞑目调息,体内灵力翻涌,青鸟幻做一道残影陡然消逝,万点华光大噪,全数沉没于她的元神之中。 风滞光止,灵力渐渐归趋于平静,巫溪睁开双目,脸上扬起一抹诡异的笑容。 「相思门……相思门……相思门……」她喃喃着这几个字,「呵,有意思……」 劲风从脚下的霞露壑窜袭上来,带着罪恶的腥气啸叫着,凄笑着,掠起她鲜血般殷红的裙裾。霞露地界遮天蔽日,终年暮色沉沉,唯有的光,不过是幽深壑底那一双双嗜血猩红的狰狞兽眼。她伫立于荒凉壑顶之上,面容苍白,红袂纷飞,由远处看,宛若一朵嗜血的彼岸花。 风啊,雨啊,万钧雷霆啊!日啊,月啊,孤卷残云啊! 尽归脚下尘吧—— *** 江令桥还真是庖屋里的一把好手,叮里咣当几下,眨眼间就端出好几盘菜来,白的是姜汁鱼片,绿的是山珍刺龙芽,黄的是佛手金卷,红的是糖醋河藕,花花绿绿地依次摆开来,光是看着就叫人口舌生津。 「我这莫不是歪打正着捡了个御厨回来吧!」大娘盛赞道,「曾不见满月,今日得见,岁岁年年相念。江姑娘,你这若是走了,日后我怕是再难有心思吃得下饭了!」 容悦看着她,语气有些酸熘熘的:「江令桥,你到底背着我学了多少好东西?」 忆及初涉庖厨之道,尚是十年前,那时不过七八岁的光景,父母双亲皆在人世,钟鸣鼎食之家,足以请得动御厨来教习。众人皆以为她不过是过家家胡闹几日,谁知有着三天两头举家湖畔烤柴火鱼经验,小江令桥倒是学得很细緻。后来有一日心血来潮,与兄长一同外出捕鲜鱼采山珍,要亲手给父亲母亲做一碗羹汤。 但也正是那日,一场大火永隔阴阳,江家阖家被抹了踪迹,她与兄长倖免于难。但不论是从前还是现今,翻来覆去地看,仍不知是幸与不幸。 江令桥撑坐在桌边,小心翼翼道:「大娘,你尝尝味道如何?」 她乖乖伏在桌前,出神地看着眼前人——当年阿娘未曾品尝的遗憾,大抵也算在此弥补两三分了吧。 大娘接过容悦递来的筷子,满心期待地想要好好品鑑一番,然而谁知,却在筷子将要触及菜餚的那一刻,蓦然顿住。 一股巨大的痛楚无端袭来,她的身子开始止不住地战慄,额角沁出薄薄细汗。容悦和江令桥见状,当即变了脸色,不敢有什么大动作,连声音都唯恐高了些。 「大娘,你怎么了?」 容悦关切询问,江令桥以袖替她拭汗。 「我……我……要生了……」虚弱地说完这句,妇人当即便疼昏了过去。 产妇临盆,如同阴曹地府里走一遭。关键是身边仅有的两个人也是只见过猪跑没吃过猪肉的抓瞎子,江令桥自己没生过,也没见旁人生过,只知道这一过程兇险万分,稍有差池便会命丧黄泉。她自己是个没母亲的,自然也见不过刚降世的小娃娃也没了母亲,更不愿见到老来得子的妇人辛苦十月怀胎,最后缘分散尽,空欢喜一场。 危急关头,江令桥看向容悦:「你你你……你不是大夫吗?该你出手了,别犹豫啊!」 容悦哪里见过这阵仗,且不说天上压根儿没见过几个生过孩子的女神仙,就是有,那也轮不上医仙来做这档子事,她们完全可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他一迭声:「我……我不会啊!」 那还愣着干什么!叫产婆,备东西,扶大娘回房啊! 两个人骨碌一下爬起来,容悦外出喊人来帮忙,江令桥则以法术将人送回卧房,守在床边看护,一刻也不敢离。 汗水浸透了妇人的额前发,唇上血色褪尽。殊不知生孩子这样磨人,要叫人流上成斤成斤的汗,湿了里衣,湿了外衣,沁得被褥都汗涔涔的。她醒了,却痛得说不出话来,哑着声又昏了过去。醒了又昏,昏了又醒。 想着阿娘一连生了两个孩子,当真是英勇无畏地在黄泉路上打转,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听得却叫人心里直泛苦。江令桥看着床榻上虚弱的大娘,紧紧握住她的手,好像这样便能有慰藉人心的效用,减轻些痛楚似的。 乡野之间,街坊四邻都是种一片地,要闲一起闲,忙时一起忙。如今都在家中,闻唿喊声尽赶来帮忙了。张家娘子备了妇人生产时的用具一路小跑过来,王家阿婆径直拽了接生婆急急奔过来,男人们插不上话,便一股脑冲去私塾,抬也似地要将大伯扛回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3页 有专人上阵,容悦和江令桥退居门外,也算是可以长松一口气了。两人立于闲静的庭外,百般聊赖地打发着时光。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江令桥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呛他:「某人一向自诩妙手神医,什么病症都手到擒来,今天这样的大场面,怎么也和我这等闲散人一同干瞪眼?」 「我……我,我没学过……」容悦气势栽下去一半。 「都说药理之道殊途同归,杏林圣手难道这样古板,都不能融会贯通的吗?」江令桥阴阳怪气一通后便笑,像是好不容易逮住了他的短处,要狠狠取笑半天才肯罢休,笑得脸颊绯红,眉眼弯弯。 容悦心里直嘀咕,鬼臾区机关算尽,叫他学了法术学武功,学了医仙之术学人间岐黄之术,却没承想百密一疏,有一天竟然栽在了妇人产子上。打量着等劫数渡尽回了天宫,定要拿此事好好为难为难他,看看他这位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医倌,一世清名会不会就此分崩离析。 再抬眼,江令桥仍在笑,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你别笑了!」 「怎么,被戳中短处,心虚了?」江令桥呛他。 「不许笑!」 江令桥倒也给面子,只是掩嘴吃吃地笑,只不过掩得不算严实,笑声毫不客气地从指缝偷摸熘了出来。 容悦大步上前,一手擒住她的腰,一手捂住她的嘴,目光带了些许恶狠狠的警告意味,语气却又软软的。 「不许再笑了!」 他的身量高出她不少,揽着她时,女子像是生生嵌入了他的怀抱,一时有些动弹不得。他俯着头言语时,声音轻轻的,却有一股温热的气息打在脸上,两双眸子直直相视,隔得那样近,近得可以清晰地看到,对方眼眸里的那个自己。 「哎,好吧好吧……」江令桥点点头表示作罢,声音从容悦的手后传来,虽然浑浊但也可辨。 容悦这才撤下手来,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孺子可教也!」 谁知刚解了禁锢,江令桥就忙不迭边跑边大喊道:「杀人灭口了——」 声音一出,惊飞了原本地上安然看戏的一群麻雀,抱头四散逃窜。 -------------------- 麻雀:家人们谁懂啊? 第55章 流水桃花 ========================= 还没进殿门,尚在宫道上,楚藏便隐隐闻见了酒气。 已经入了夜,白道在宫外等着,本来快出宫门了,却突然有内侍带着口谕将他召了回去,说是陛下有请。当时还不明就里,如今行至此处,大抵是明白陛下又在借酒浇愁了。 「陛下在饮酒?」夜色中,他轻声问。 引路的内侍看着年纪尚浅,不比陛下身边的老人练达,楚藏一开口,心里便慌乱起来,也不知该不该答,只好埋着头支支吾吾地回他:「国师大人……去了便知。」 入门酒气更盛,抬眼一瞧,果然见皇帝抱着一堆酒壶,正伤春悲秋地豪饮独酌。 「陛下。」楚藏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殿内人抬起头来,一张脸已然被酒气醺了个红,闻声呵呵直笑:「国师?来得正好!千秋节怎么不见你人啊?」 「陛下,」楚藏愣了一下,「臣上过表了,告病在府,怕您沾了病气,不吉利。」 「原来如此——」皇帝摆摆手,「不重要不重要,来——与朕一同尝尝进贡的佳酿!」 楚藏挽起衣袍,施施然端坐下来,给皇帝的空盏里续上酒:「陛下,小酌怡情,大饮伤身。」 皇帝喝得有些迷煳,微睁着眼去看他,手不听使唤地在空中瞎晃了一通,恼笑起来:「国师啊国师,年纪不大怎么满嘴的规劝之词,真是扫兴!」 楚藏嘆了口气:「陛下,忠言逆耳利于行,您是天下之主,黎民百姓仰仗的都是您的雨露恩泽。微臣既然受陛下青眼得以入仕,便是天子朝臣,不论您听与不听,恼或不恼,进谏都是人臣本分。」 「又讲大道理……」 皇帝也就醉的时候脾气好些,换作平日早就发脾气逐他走了:「朕每每见你这模样,心中就烦躁。老臣们都不这么管束朕了,偏你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总是这么不识趣!」 楚藏垂首,声音迟缓:「臣惶恐。」 皇帝晃晃悠悠地将酒递至他面前,道:「朕只问你一句,今日国师可否摒弃臣子之名,不作他想,只同朕安安静静喝一回酒?」 缄默片刻后,楚藏端起酒盏,当其面一饮而尽。 「哈哈哈哈哈——好!国师好酒量!」 楚藏缓缓放下酒盏,道:「陛下又有烦心事了么?」 「呵呵呵——」皇帝满身酒气地笑笑,落寞道,「又让国师猜出来了……」 「想必……是与贵妃娘娘有关吧?」 这不提倒好,勐一提来,倒扰乱了皇帝好不容易收敛起来的情绪。他抱着满桌的酒壶酒盏,哼哼唧唧沉吟了半晌,最后还是憋不住满心的忧难,啼哭若小儿。 他不说话,楚藏便静坐其旁,兀自倾听着,只待陛下哭过伤心过,便也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皇帝一边呜咽,一边颤颤登登地将苦水倒了一通—— 原来月十五那日,按例应在皇后宫中留宿,谁知孟贵妃道胸闷,硬遣人来请他,一回两回倒也罢了,近来月月如此。皇后虽不说,但朝堂之上已有私语,皆是斥责贵妃行径乖张,德不配位。为免言辞愈演愈烈,也加之身子疲乏,便没有多予理会。但第二日也是早早地去见了她,谁知贵妃性子傲,说是深情已负,何故旧地重游,因而一连几日都闭门不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4页 「你说她一个蛮不讲理的女子,不过仗着是有几分姿色,仗着我宠她爱她,便如此给天子脸色看!朕后宫泱泱,难道独缺她一个貌美的?她难道就不怕朕一气之下治她的罪?难道就不怕朕诛她九族吗?」 他说这话时慷慨陈词,像是积怨已久,却又胆怯地只敢在外人面前发作。 「陛下,」半晌楚藏开了口,「您会么?」 皇帝神色一滞,整个人登时又萎蔫下去——他不会,也捨不得。 当年石榴花正红,灼灼开入心中。一众秀女,独她仙姿佚貌,叫人一见倾心。她虽然爱争风吃醋,却也是在乎他才能使出来的小性子,醋也醋得可爱。入宫三年以来,后妃雨露,几乎大半给了她,以至于三日不见,便心中喟嘆,食难下咽;夜寐之时,若不是在她寝宫,都有些辗转反侧,难以安枕。 如今她门庭紧闭,真真是叫他抓心挠肝,一边想端着君王的架子,一边又想贵妃快快回心转意,两相焦灼之下,便被逼来借酒消愁了。 楚藏嘆了口气,给君王满上酒:「陛下,臣早已言明,贵妃娘娘娇纵,不可过于宠溺。后宫偌大,虽尽是女子,但内里牵涉着的都是朝堂。帝王本应雨露均沾,您这般盛宠一人……」 他顿了顿,轻声道:「……有失妥当。」 「朕不管……」酒喝得多了,皇帝也开始有些迷迷煳煳,「爱卿……你,你去替朕给贵妃赔个不是……叫她别再恼朕了……」 而后又是一串稀里煳涂的醉酒话,还搀着一丝哭腔:「没了她……朕……朕吃不下……睡不好……朕……难受……」 楚藏知道,这话他清醒时听不进去,醉的时候更听不进去。 「陛下,」他道,「您醉了。」 皇帝定定地垂着头,身子瘦削衰驰,满头稀疏的华发昭示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沧桑。 「……朕没醉……没有……」 楚藏静坐了半晌,将散落在襟前的墨发重新拨回身后,继而站起身,走出殿对侍立门外的内侍总管道:「陛下喝醉了,夜里还劳烦总管大人多加照料。」 内侍俯首倾身,楚藏乘着夜色而去。 暮色沉沉,白道仍在宫门外,一言不发地等着楚藏归来。 *** 有人忧愁有人喜,有人欢喜有人忧,中都之外,桃花源中,今天晚上,倒是结结实实热闹了一把。 此地名为桃源村,邻里亲和,民风质朴,崇尚道法自然,将生老病死视为人生大事。闻妇人产子,一方有难,八方襄助,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众人翘首以盼,从上午焦灼到夜里,一声清亮的婴孩啼哭声方才划破夜空。 「恭喜恭喜,弄璋之喜!」 接生婆的声音透过帷帐,透过屋门,传进每一个人耳朵里,屋外顿时人声鼎沸,喜作一团。村民质朴敦厚,知道他们这个孩子来之不易,皆是发自肺腑地祈祷祝愿,如今幸得母子平安,张罗着说不能少了村里的惯例。 所谓惯例,便是敲锣打鼓滚灯车。 滚灯车是此地独有的民俗,以滚灯明亮圆转等表示圆满、平安、兴达,伴以锣、鼓、笛子、镲在旁,将黎民们虔诚纯善的夙愿奉诸天神,以祈求万事胜意,余生顺遂。原本是只有祭祀、佳节时才会呈出来的稀罕活儿,而在桃源村里又添了一项——任凭是谁,高低不论,哪家添人添丁,都会祭出灯车来,众人聚在一处,就着热闹和谐的氛围,明亮秀美的灯车,一同祈愿欢闹——这便是此地最虔诚的祝礼。 容悦没见过灯车,心里新鲜,拉着江令桥一路拨开人群穿过来。江令桥表面上不以为意,心里却偷偷摸摸地有些心痒,也就任由他拽了去,想着见见那传闻中的灯车究竟是何物。 彼时东西还未尽数备全,有人来得早有人来得晚,江令桥来屋外看到了灯车,初见瞧着实惊艷了一把。 那厢堆了好些个半人高的八角灯笼,上下分作三栏,共二十四幅面,白绢似的纸上描摹着尽是各式画作。不同灯笼上的画又不尽相同,有的是山水画,有的是百花像,有的是飞鸟作,有的是仕女图,跃然纸上,栩栩如生,一盏滚灯就堪称得上一件极美的珍品。 江令桥看得有些微愣,容悦则抱肘立于一旁,笑而不语。 早晓得她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才会哄说是自己想看,倒真让他猜着了——瞧这心口不一的薄脸面! 村民们那边正捣鼓灯笼什么的,估计不大一会儿就能看到滚灯车祈福的礼遇了。这时一个大哥呵呵招着手,粗犷的声音喊道:「小兄弟!大妹子!想看上前来看啊!我的灯车可以让你们随便瞧!」 闻声,江令桥还有些踌躇,容悦不等她做好决定,当即便拉了她一同朝那畔走,边走边高声应道:「来了来了!多谢大哥!」 大哥也爽快,把自己手里的灯笼套在滚把上递给她,指指点点地耐心同她讲授——这是立柱,那是四方台板,下面是木轮,上面是内灯笼和外灯架云云。 江令桥信手拨了拨灯笼,竟像走马灯那般旋了起来,散着柔暖的光,其上各色各式的元君真君图更相交替,令人眼花缭乱。 「好看。」江令桥由衷夸赞。 「哪能不好看?」大哥粗声一笑,「都是老祖宗看家的手艺!」 还没细看多少眼呢,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高声,这边等信的人就明了了,齐声应道:「来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5页 大哥转过头来憨憨一笑:「妹子,兄弟,哥哥们得去了!」 话音刚落,一阵高亢的乐声自身后勐地响起,惊得江令桥一个趔趄,下意识往容悦身侧挨了挨,容悦伸出手稳住她,两人回头一看——原来是伴着滚灯车的器乐奏起来了,而后便见众人一齐前往大伯屋舍门前去。 ——灯车会开始了! 院中,等着看的百姓早已围作一圈,吹奏的人和滚灯车的人没有进屋去,只是从屋里请了菩萨出来,在外头热闹热闹——新儿初生,恐惊吓了他。 外头摆了香案,只点了两盏萤火蜡烛,下方烧着火盆。四周是夜间的黑,却叫十数盏明黄黄的灯笼映亮了所有人的脸庞。 一曲梅花歌,灯车嬉闹其中,几个角落里几人擎着立灯——大约是个什么叫法,江令桥也不清楚,只觉得那灯模样稀奇,外头罩了帷幔,隐隐透出些光亮来。吹吹打打的人在前头,细緻拨弄手里的器乐,悠扬乐声追随着滚灯车的节奏缓缓流出,金声玉振;持灯车的人在围起的空旷之地上辗转交替,太极圈似的游走穿梭,寂黑之夜灯车星罗棋布,或作游龙曳地行走,或散作漫天星辰。 灯笼里包裹着的明黄烛光柔柔地漫出来,落在地上,粘在粗缯布衣上,映在每一张虔诚的脸上,头顶的天是夜幕,火热的大地上却布撒着光明的希冀。不参与其中的人立于一旁围观,有的在祈祷,有的在认真看,有的爹娘指着让小娃娃瞧,有的老人看着看着抹起泪来,不知是忆及往昔,还是被场面打动了心。 火焰噼啪声,敲锣打鼓声,竹笛悠扬绵长,伴以众人笑语欢声,殷殷祝祷,夜里盛会涌到了高潮,昭告着桃源村的热土上,又有了新鲜奔腾的血脉。 而后灯车易主,原先围看的乡邻受了推攘,也满面笑意地上前一同参与这沸沸扬扬的盛会,一时间,小小的桃源村,细狭的一隅之地,如瓢泼的滚水般沸腾起来,众人欢歌载舞,鼓乐齐鸣,灯车划破了夜的寂寞与凄婉,送来高朋满座,笙歌鼎沸。 大哥滚了两个灯车从人群里抽身,兴沖沖地奔走过来—— 「小兄弟!大妹子!一道来玩!」 江令桥本想推诿,谁知大哥手劲大,一把将滚把塞到她手中,呵呵直笑:「上去同乡亲们一起高兴高兴啊!」 然后不由分说,就将两人推进了红飞翠舞里。 容悦看出了她的犹豫,笑了一声,道:「没事,我们跟在大家身后,照葫芦画瓢总不会出错的,我先来。」 说着,推了灯车上前,很快便融入其中,化成了众多星芒里的一颗,耀眼,明艷,而欢乐无忧。 「江令桥!」 唿唤声乍起,女子抬起眼眸。 容悦立在人群里,身前是黑夜浓稠,叫人看不清面容,身后是漫天烛光,像是一尊普度的神佛,镀着温柔的光晕,江令桥静站在明晃晃的灯车旁默默不语,有些失了神。 「来啊!」他向她伸出手。 他在看她,她立在人潮之外,身后是黑天席地,夜色如蒙,身前是灯车,是光明的烛火,将她的面容映得明净而柔和,眸子是琉璃琥珀,眉黛入鬓,朱唇玉颌。 一时间,容悦有些恍惚,却又极快地从中抽脱出来。见她微愣,径直上前挽着她的手,带着灯车一同归入星辰海海。江令桥猝不及防被他带了去,长发和衣袂在夜里掠出一道飘扬的弧线,却蓦然发现,手里生出巧来,灯车下木轮承转,随众人一同游曳其中。 随着灯车行进,灯笼旋转,其上的画作走马观花似的轮换着,灯笼顶冠上的飘穗旋转如花,两人猫身在熙熙攘攘的人来人往,脸上渐渐生出众人同样的欣喜之色。 明黄的烛光温柔地舔舐着两个年轻人脸庞的稜角,他们游戏其中,满堂微弱火光下,面容似桃花灼灼,美好得如见前世今生的日升月落。 月光之下,烛火之上,总是有人动了心的。 -------------------- 滚灯车是中国一项传统民间技艺,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灵感来自于dy的一个视频,是抖主「四时田园杂兴」 2022.2.10日发布的一个小视频,当时莫名觉得那个画面很安宁很美好,所以想写进故事里,同时也希望中国非遗可以传播得更远,被更多人认识和喜欢。^_^ 第56章 城门失火 ========================= 「娘娘,国师大人来了。」一个女监疾疾奔入殿中禀告。 五月的暑气渐盛,贵妃正闲适地窝在殿中,身旁立着两个女监,就着内侍总管殷勤送来的冰凌,给她扇去习习凉风。她瞑目休憩,卧在裘皮软榻上好不惬意。任凭外头火炉炙烤还是怎的,总归是冷不着她,也热不着她。 闻见婢女的声音,孟贵妃才堪堪睁开眼来,漫不经心地看着手指尖刚染的丹蔻,道:「又是来做说客的?」 熟能生巧,显然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女监跪着,声若蚊咛:「奴婢……奴婢也不知……」 孟卷舒将手里的团扇扔在一旁的矮几上,便伸懒腰便唿出口气来:「叫他进来——」 她倒要看看,这次又能讲出什么泼天的花样来。 楚藏进来时,孟卷舒换了个姿势卧着,抬起眼皮恹恹地看向他:「国师大人卓尔不群,本以为是国之良将,笔桿子里见高深,竟是不知成日里脚不离地,忙的竟都是后宫里的大事,真乃国士无双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6页 楚藏不受她的言语激将,只作充耳不闻,兀自走近前来,深揖作礼,道:「贵妃娘娘,微臣受陛下之命前来。陛下说,这几日让娘娘受了委屈,不论是想要什么恩宠,什么补偿,都只管说,只请娘娘千万莫气坏了身子。」 孟卷舒也不看他,颇有兴致地欣赏着自己的纤纤玉手:「既然陛下这么有心,怎么不亲自来找本宫,却委派个毫不相干的旁人来指指点点?」 楚藏硬邦邦地立着,硬邦邦地回她:「并非是陛下不诚心,只是每次来时,琴嫣殿都恰巧闭着宫门。」 闻言,贵妃将身向后一倚,声音骤然冷下来:「国师的意思是,此事全然是本宫的错处了?!」 楚藏躬身揖手:「娘娘曲解微臣,臣无二话,但还请娘娘不要辜负陛下的一片真情。」 然而口气却里不见丝毫忌惮。 两人对峙许久,孟卷舒冷哼一声移了眼神,她没有多少好心情可以拿来同他攀扯,只漫无目的地打量着殿里的雕樑画栋,口中讥诮道:「每次都用这一招,陛下不腻,本宫都嫌烦了。」 一通明刀暗箭,说得人心火气都大。所谓心静自然凉,心不静,四处都是汗津津的。贵妃接过女监递来的酥山[1],又唤扇风的女监走近些,自顾自消暑纳凉,不再正眼瞧眼前端端正正立着的国师。 楚藏看着自在宜然的贵妃,抬眼又可见蹑手蹑脚的宫人,小心翼翼地结队捧着花盆忙进忙出。 她清闲地卧坐着,却打发宫人累死累活,宝贝似的供着御赐的紫述香,白日得端出去沐浴雨露恩泽,晚上则要及时捧回宫里供她赏看,那一盆盆争奇斗艳的花,俨然成了这殿中的第二个主子。 楚藏淡淡一笑。 「贵妃娘娘,」他开口道,「陛下许久未见您,实在思念得紧,食不下咽,寝不安枕,娘娘宽宏大量,今晚便且耐心等等再闭宫门,陛下定会亲自来给贵妃赔罪的。」 「呵!」孟卷舒冷眼哼笑了一声。 楚藏又做一揖:「陛下还说,知道娘娘深宫寂寞,若是想念家中亲人,也可宣入宫来,以排遣思乡之情……」 「你给我仔细着点——」 话还没说完,就被骤然打断,只见一个小内侍搬花时手下有些不牢靠,花盆打了个趔趄,贵妃登时一声高喝噼头盖脸地骂了过去:「这可是御赐的东西!谁要是失手碰坏了,莫说本宫要吃罪,你们也得小心自己的项上人头!」 也不知是说与国师听的,还是说与陛下听的。内侍们闻声,气也不敢喘,个个如履薄冰,只管埋低了头更轻手轻脚地行进着。 「娘娘!」楚藏声音明显高了些。 孟卷舒骂完人,倚在软榻上,浑身筋骨像是散了架子似的瘫着,她长长嘆了口气,头也不抬地答他,话音里却还带着愤恨:「本宫知道了!」 宣亲进见,呵,这礼真是送到人心坎里了。孟家合族远在千里之外,家中双亲又年事已高,哪里受得了车马劳顿奔赴中都来?打量着是在敲打贵妃皇城之内无人可依,究竟是赏是诫,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国师的意思? 这些都不重要了,平日里受贵妃唿来喝去,往来的宫人只道是心中出了一口恶气,看楚藏的眼神也不觉敬畏了些。 望着楚藏离去的身影,贵妃眼神凛冽,原本轻抚着腹部的手勐然攥紧了,攥得指节发白,攥得华服吱吱作响,松手时,只留下一副皱巴巴的难看模样,缄默而长久地烙在锦罗锦缎上,宛如洁白稠密,光洁如玉的宣纸上,一滴难看的墨痕。 *** 风朗天晴,当大伯大娘一身农忙装束同容悦江令桥挥手作别时,两人的内心是五味杂陈的。 当然,是大伯大娘要下田插秧去,而不是这两个外来客休养好预备启程。 产子逢农忙,本就是大娘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的事。绿树村边,青山郭外的农庄,忙起来不知昼夜。每年此时,就是书塾里也不授课了,妇孺老少一齐上阵,忙完了才能安下心来去做旁的事。大伯大娘家虽然田地不多,但也足够二人忙活的,现下适逢娘子临盆,身子弱,大伯一人扛下了所有的活儿,而大娘实在不忍看他如此辛劳,加之村庄之中的农妇也不如钟鼎人家那般金尊玉贵,几乎都是忙活着忙活着,顺便生个孩子。 「大娘,让我们去吧!你生下还孩子不足七日,怎么能下地干活呢?」 大娘也拒绝得不带一丝犹豫:「这怎么成?你们是客,身上又有伤,还没好全呢,怎好让你们去干这些粗活,万一伤势加重,我们良心如何能安?」 「放心,我个妇人家,做活做惯了的,没那么娇贵。你们只管安安心心待在家中,替我照看好小安陵。他乖得很,不怎么吵闹,平日里多半是睡着的。若是饿了,给他喝些米煳米汤就行,温的,不可太烫,他吃饱了,哄两下就又睡着了,不劳心人的。」 想到两人一娃即将共处一室,容悦和江令桥立于门外挥手作别时,眼里的湿润真不是装出来的。 两个人僵硬地走进堂屋,僵硬地倚着摇床坐下来,一左一右,像两个赋闲在家的门神,一步不离地把守在一个半大的小娃娃身边,端坐,托腮,屏气,双目圆睁。 村民们都扎堆儿下地去了,村子里静悄悄的,屋子里静悄悄的,外头隐约有猫儿慵懒抻腰的叫声,麻雀叽叽喳喳欢鸣,而两人面面相觑,堂屋里只有婴孩平稳的唿吸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7页 一只苍蝇飞过,在两人面前翻了个眼花缭乱的跟斗,一熘烟又得意洋洋地了掠过去。 「半个时辰过去了……」容悦压低了喉咙,开始没话找话。 「一个时辰过去了……」江令桥两肘撑在膝上,手抵在下颌上,也开始说些没滋没味的东西。 「我们会这样坐上一天吗?」 「不好说……」 而后,两人的目光缓缓聚在摇篮里的小娃娃上——这个罪魁祸首。 江令桥伸出手去比划,发现他才自己半个胳膊那么大。她伏在摇床边,轻声说:「刚出世的小孩子可真小啊。」 容悦也探过头去,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道:「可真小啊!」 那小娃娃软糯,安安心心窝在襁褓里,像是嫩豆腐做的,只露出个小脑袋瓜来,两颊叫身上的小被子捂得暖烘烘的,红润得惹人怜爱。 倘若二人曾经有幸见识过瓢泼骤雨,电闪雷鸣,那么必定会对眼前的岁月静好感激涕零,倍加珍惜。 可惜,天公不作美…… 容悦和江令桥百无聊赖将小娃娃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几番来回后,当村头的昴日星官突然引颈高歌,当不知谁家墙根之下的旺财狂吠起来,当隔壁猪圈里的小猪崽开始在泥巴地里撒泼打滚,当两人的目光再一次扫到小娃娃脸上的时候,原本安然闭着的眸子蓦然睁了开来—— 此情此景突如其来,骇得两位门神猝不及防。 他,醒,了! 空气陡然凝固起来,黎明前的暴风雨总是静悄悄的,在死寂了片刻后,一声长啼忽然直冲两人天灵盖,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出屋顶,盘踞为王,霎时镇住了村里所有的猫猫狗狗,所有声音黯然失色,山坳里的蚯蚓都茫然地抖上三抖。 「哇——」 一声高吭激得两人瞬间清醒——所谓惊天地,泣鬼神,今日终得一见。两人本能似的弹起来,却又手足无措地捯饬着,一双手脚不知放在哪里才好。江令桥生动地表现出了复杂而矛盾的人性,手下极轻极柔地晃着摇床,宛若春风抚过曲江池,下一瞬却又粗声粗气地威胁他—— 「住嘴!男儿眼泪不轻弹,不许哭!」 娃娃好似是听懂了,亦或者是心领神会,总之面色一沉,别过头去,叽哩哇啦嚎得更凶了。 容悦手忙脚乱地将他从摇床里抱出来,哦哦呀呀地哄着,章程还算熟悉,手法却极为生疏。尽管如此多舛,却依然志坚,笨拙地颠来颠去,心酸得让人忍不住落下泪来。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一个刚出世的小不点,是怎么这般有气力的!直嚷得天上地下都晓得世上有这么一号了不起的大人物。 江令桥看不下去了,路见不平一声吼,当即拔刀相助——接烫手山芋似的,一脸悲壮地将小娃娃从容悦手里抱过来,长唿一口气平復心情后,学着大娘平时哄他的模样,一边颠一边用手轻轻拍他的后背——每次这么做时,他总能很快安静下来。 然而初生牛犊不怕虎,小娃娃压根不卖她大护法的面子,哭声一阵高似一阵。 江令桥听得头髮都要竖起来了,咽着唾沫问道:「大娘不是说他,很好哄的吗?」 大娘手把手教她的时候,他明明还冲她笑呢! 好傢伙,小小年纪就懂得迂迴变通,逢场作戏了,竟是在这里埋伏她! -------------------- [1] 酥山:一种类似于冰淇淋的食物,起源于。 第57章 殃及池鱼 ========================= 「会不会是饿了?」 难得看见一根救命稻草,容悦连忙端来一碗温热的米汤。 「哦——哦——不哭了——不哭了——吃饭了——」江令桥抬起右边手肘,将小安陵的头垫得高些,方便容悦餵他吃食。 容悦极其郑重地舀出一匙米汤来,放在唇边轻吹了吹,而后小心翼翼地送到娃娃嘴边。 「啊——」他张圆了嘴,企图想让小娃娃照猫画虎。 在此之前,小娃娃还算安生,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两个人在弄什么么蛾子。这厢饭送到嘴边了,眉头一皱鼻子一拧眼睛一眯,嘴倒是张开了,却不是要吃饭的,而是山崩地裂般地嚎啕起来,迄今不见一滴眼泪。 「哇哇哇——」 「哇哇哇哇——」 「哇哇哇哇哇——」 有那么一瞬间,江令桥耳朵里嗡鸣一片,像是扔了个蜂窝进去,感觉脑袋快要炸了。第一次无比迫切地渴望成为一个失聪之人,这样不论什么招数,都只能是轻飘飘打在她身上,而不损分毫。她甚至可以笑盈盈地抱着他,从村头走到村尾,不管是吵是闹,就是叫破喉咙吵破了天,她也照样可以云淡风轻、宠辱不惊——同时满脸慈爱地看着他。 「哦——哦——不哭不哭——安陵不哭——」啼哭声把她从美好的幻想中强拽出来,无比憋屈地继续咿咿呀呀哄着他。 哄着哄着,小娃娃眼睛骨碌一转,停止了哭喊,面色含笑,和眉善目,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人畜无害地看着两人。 看得容悦和江令桥心里有些发毛。 难道他良心发现,愿意普度众生了? 下一刻,只见他「喔」地一下张开嘴来——两人本能心中一紧,屏声敛气做好了他排山倒海式来袭的下一波哭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8页 一…… 二…… 三…… 四……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两人静在原地,炯炯目光齐聚一堂,十分认真地盯着他。然而等了许久,苍蝇都懒懒散散飞过去好几只了,却迟迟不见他下一步动作。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容悦和江令桥面面相觑,突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喔——」小娃娃再次强调了一下自己的口型。 「要吃饭?」 「要吃饭!」 话音刚落,就看见小安陵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眼神里流露出赞许的光。 江令桥大喜过望,只想赶快打发这个小祖宗,脑子里虽然还是一片混沌,嘴上却已经含混不清地催促起来:「饭……给他……他吃……」 容悦揩了揩额头的汗,将之前的动作又重复了一遍——舀米汤,吹凉,递到他嘴边。 小娃娃果然如约张开嘴来喝了下去,两人顿时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容悦正欲餵下一勺,谁知刚欢欢喜喜地凑上前来,一团米汤突然在他眼前炸了开来,毫不留情地崩得他满脸都是。 容悦凛然就义了。 再睁开眼,正对上小娃娃那张春风满面的脸,妥妥的胜者模样。 作为一条绳上的另一只蚂蚱,江令桥当然懂他心中的辛酸苦楚,却也实在有些忍不住,深知当面嘲笑实属不该,只好敛着笑意将头别去一边,无声地笑着。 旁人瞧不见她的脸,却能看见她笑得两肩颤抖。 可惜并没能笑上多久。 娃娃小小年纪,却也人情练达,知道世上有句话叫雨露均沾。 「啊——」 某一刻,江令桥只觉得怀中突然骤然湿热,登时惊叫出声来。 「他尿了……」笑意霎时褪尽,惶恐之色毕现。 容悦向下一瞧,一片水渍自她怀中缓缓洇开来,然后向下晕染,逼近腰际,向四景发起攻势,四景不堪其辱,却又不愿离主脱身,只能怀着忧愤被迫沐了个浴。 江令桥此刻动也不敢动,仿佛抱着的不是孩子而是爆竹,面色比打翻了的酱醋罈子还要五味杂陈,平日杀伐果决的目光如今哆哆嗦嗦直打颤。 容悦也实在忍不住,悄悄背过身去无声笑了出来。 捉弄一通,小安陵心情大好,摇头晃脑地又开始嚎啕大哭。 江令桥周身勐地一颤,吱哇乱叫起来:「容悦——你快把他抱走——」 容悦见她实在慌乱,忙上前接下了小娃娃。 手里空了,江令桥如释重负,一把瘫坐下来,顾不得身上湿漉漉地,只想安安稳稳、八风不动地坐上一会儿。 舒心了片刻,她心情又好起来,开始同容悦拉锯。 「你得去给他换尿布!」她面色十分认真。 容悦眨了眨眼:「为什么是我?」 江令桥振振有词:「男女授受不亲,我怎么可以去给他换尿布?」 想到她在悲台同他说的那些放浪形骸的话,想到她同其他男子耳鬓厮磨,容悦诘问:「你确定?」 江令桥的表情看起来很纯洁:「当然。」 容悦眯起眼睛打量她,没有反驳,然后抱着小安陵去了房中。 说实话,换尿布这事儿他也不甚精通,毕竟一个待字闺中的黄花兄弟,天上人间兢兢业业地行医问药,哪里有空去添这当爹的光辉履歷? 容悦把小娃娃放在榻上,仔仔细细端详了一会儿,脑子里琢磨先如何再如何。小安陵歪着脑袋,饶有兴趣与他互相端详起来。 大致拟出一个周密的行动,容悦便着手打水来替他擦拭,粗枝大叶地扯下尿布,又笨手笨脚地换上干净的。端详一番,觉得挑不出错后,欣慰地松了口气,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着换下的尿布走了出来,高高举着,像擎了面兵临城下的战旗。 江令桥本来心情大好,甚至十分闲适地赏看起村中的花鸟来,见容悦这般耀武扬威地走出来,心里暗自道了声不妙。 「换好了,」容悦得意洋洋地扬起尿布,在她眼前转了转,「江兄可以去洗了!」 江令桥脸色堪称得上是精彩,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哑了半天又咽回去,瞥了他一眼,便灰熘熘接了尿布去洗。 好不容易洗完了,将将抻腰揽颈走回堂屋,以为总算是能清闲半刻了,谁知小安陵瞅准时机,又「哇哇——」地闹腾开来,吵得人心焦。 江令桥叫苦不迭:「玩也玩了,饭也吃了,尿布也换了,我的小祖宗,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事啊!」 她走上前,伸出手在娃娃面前一拂,灵光一闪,屋内被重重夜幕包裹笼罩,一片缄默过后,霎时华彩俱现—— 千万朵含苞待放的花栖息于子夜,环饲翕动,茎叶鸣颤,一片琉璃彩蝶飘然经过,萤萤蝶粉簌簌而落,落在青草地上,落在含羞花苞上,数百成千的花朵怦然绽放开来—— 紫色的鸢尾花,荼白的银合欢,明黄的花菱草,粉白的紫叶李,金红的瑞香,靛蓝的八仙花,嫣红的扶桑花竞相展颜,你方唱罢我登场。更有郁葱的旅人蕉,奼紫嫣红的柽柳,苍劲的雪松,丹凤之冠的凤凰木。萤火之光熠熠生辉,爬上细弱花蔓,攀上遒劲的枝干,百花顿时浓妆淡抹,添上其本源的绚烂颜色,清风激盪,百年树木宏伟盛大。世间所有的斑斓,所有的溢彩流光,都在此刻粉墨登场,斗艳争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9页 容悦抱着婴孩,江令桥立于其旁,三人一同置身于这水木清华,暗香疏影之中。小安陵看得呆了,以至于忘记了哭泣,好奇地四下张望着。 「总算是消停了!」江令桥松了口气。 容悦将娃娃小心放回摇床,两人并排復坐了下来,赞嘆道:「好漂亮的法术。」 「幻术而已,他喜欢就好,只求别再折腾人了。」 很快,江令桥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逼问道:「话说你方才答应得那么痛快,是一早就打量好遣我去洗尿布的吧!」 容悦佯装没听清:「啊?」 「我说,你早就憋了心思诓我去洗尿布的吧?」 「什么?」 「我!」她气结,「你可真聪明哪!算得真是妙啊!」 「没有没有,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这会儿又听得清了?江令桥拉高了声音:「那你是故意诓我洗尿布的?」 「啊?你说什么?」 她看破不说破,戏嚯一笑,怀着鬼心思,凑到他耳边尽力一吼—— 「我说你耳朵有问题!!!」 一语毕,简直提神醒脑!容悦顿时觉得浑身上下都通透了,就是脑子嗡成一团,混混沌沌的,听不清,也看不真切了。 叫这小阎王折腾了许久,两人有些累了,也倦了。一番有的没的谈说之后,江令桥倚在容悦肩头睡着了,容悦下颌抵着她的头,也沉沉睡去。 午后的光影正耀眼,落在二人周身,晕抹开一层温润的底色。其间小安陵看倦了,常是「哇——」地一声嚷起来,江令桥便睁开惺忪的双眼,知道又该换个法术讨他开心了。捏个诀,结个印,待他新鲜感上来了,玩得不亦乐乎,不哭闹了,两人又才打着哈欠继续睡了过去。 果真,世间唯「小人」难养也—— -------------------- 第58章 田月桑时 ========================= 容悦做梦也不会忘记,大伯大娘劳作归来时,摇床里的小娃娃那瞬间酣睡的模样;江令桥也永远不会忘记,修道这么多年,第一次施法施到黔驴技穷,搜肠刮肚也找不出新鲜玩意儿来给他。 故而当大伯大娘再一次扛着农具,准备出门劳作时,两人连忙打挺式窜上前去,一个抱着耘盪,一个抢下秧马,说什么也不让他们走,吵着嚷着要替他们去下地插秧。 然而一看手上没茧,二看谈吐做派,打量着也不像是会做过农活的模样,大娘担心地问道:「你们当真要去?这可不是轻松的活,劳心劳神,万一伤势严重了可怎么办?」 奈何两人态度十分坚决,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只差以死明志了。大伯大娘拗不过他们,便想着不妨让他们试试,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等通晓其中的艰辛,自然就知难而退了。 水田之大倒是两人没有想到的,挽起裤腿置身其中,只觉得广阔无垠,一望无际。彼时天气晴好,日光狠辣,还能闻见一阵悠扬的鸟鸣,此情此景,倒叫人不由生出一股吟诗的冲动来——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不过容悦和江令桥现下可没这文人骚客的诗情,两人弱小可怜地拎着一大摞秧苗,踩在辽阔的水田之中,陷入了沉思。 容悦由衷赞嘆:「水田之大,一屋装不下。」 而后悄悄向江令桥身边靠了靠,掩口迅速而小声问道:「可以用法术吗?」 面前是桃源村一众父老乡亲,望着四面八方投来的期许的目光,两人只能违心地表示点头微笑。 江令桥僵硬地挤出一个笑模样,嘴巴看似没动,暗地里却念念有词:「这么多人……怎么用法术啊……」 乡亲们都是朴实敦厚的人,个个都发自内心地给他们鼓劲—— 「大妹子!小兄弟!有作为啊!学好了可多一门吃饭的手艺,将来饿不死!」 「丫头小子俊得很,干活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是的呀是的呀!有困难我们大家都在这里的呀!」 「妹子要是累着了就来找我王大哥!我大王出马,一个顶俩!」 「小兄弟要是手里生疏,也尽管来找我刘婶儿讨教!干了这么多年的活,可有大把的巧劲儿传授给你呢!」 而后一个玩笑似的声音喊了起来:「刘婶儿,你这可就不厚道了啊!这里这么多人,怎么还传男不传女呢!要是传男的话,好歹算我一个啊!」 刘婶儿白眼一翻:「哎哟张麻子,你可没戏!」 「嘿,怎么还不待见我呢!」 旁人嬉笑起来:「刘婶儿想抱一个漂漂亮亮的外孙,这是物色女婿呢,你瞎掺和什么!」 话罢,众人一道闹笑起来。 「哈,哈,哈……」并肩而立的容悦和江令桥捧着绿油油的秧苗,也不知说什么合适,只好跟着一同尴尬地笑了几声。 「哎呀别说了别说了,年轻人脸皮薄,可禁不起这么说笑!」一个姑婆适时跳了出来,「别忘了今天是来做什么的,快干活去吧!」 人群这才作罢,说着笑着去干各自的活。看到人尽数都散了,姑婆才偷摸凑过来,指着不远处一个青年人,对江令桥低声道:「姑娘,东边那个干活最快的是我儿子,勤恳务实性子好,八字极好,旺妻!有什么不会的尽管去问他!」 而后凑得更近了些,几乎快要把容悦从江令桥身边挤了出去,她伸出手比了个二,声音压得更低了:「聘礼可以给到二十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0页 「哈哈……」江令桥也不知该如何应答,抱着秧苗的手紧了紧,索性干笑着不说话。 姑婆顿时明了:「第一回?没经验?这好哇!」 她转身深吸了口气,沖东边气沉丹田喊道:「狗蛋儿——过来——」 不多时候,一个精瘦黝黑的年轻人往这边跑来。大娘顺手从容悦手里拽了把秧苗塞到自家儿子手里:「快,你活儿干得利落,姑娘不会,你教教她!」 说罢,面带微笑,意味深长得看了两人一眼,转身离去。临走前,还不忘回头拍拍容悦的肩膀,语重心长添了句—— 「对不住了,怪只怪姑婆我没生个姑娘啊……」 这一走,空气顿时有些尴尬。实际上她走之前气氛就已经很尴尬了,眼下只能算作是登峰再造极。 「呃……」江令桥不知该不该开口说句话,用以打破这谜一般的氛围。 不过没承想是这位狗蛋儿先开了口,只见他左手握着一大把秧苗,右手分出约莫三根来,也不抬头,像是在自己讲给自己听似的:「插秧很简单的,你看,先这样,再这样,最后这样,喏,就好了!」 不愧是庄稼人,那手法快得让人眼花缭乱,江令桥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就结束了。 仅有的交谈到此为止,然后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 三个人的沉默。 江令桥:他讲完了?他居然这么快就讲完了?是生怕我学会了吗?关键是我没看明白啊!我需要再虚心求教一遍吗?万一他还是说这么快,会不会有第三遍第四遍第五遍?我要是一直看不懂怎么办? 狗蛋儿:按道理来说,我已经做了一遍给她看,她接下来应该试着做一遍给我看啊!怎么还不动手?她要是一直这么站着不动,我怎么知道她会不会?可是插秧这么简单,怎么还能有人不会?应该是会了吧? 容悦:我需要说话么?我可以说话么?我要是突然开口会不会很奇怪?我要是开口,又该说些什么呢?我是跟江令桥说话呢?还是跟这位狗蛋儿说话呢?我是说话好还是不说话好呢? 哎,闹心…… ——三人同时在心里嘆了口气。 狗蛋儿又想着,男子是断然不能像女子那般矜持羞怯,这僵局,到底还得是他来打破。酝酿了许久,总算是卯足勇气抬起头来,却没承想正正好对上了江令桥看过来的目光,两相碰撞,电光石火,他赶忙撤回目光,默不作声垂下头去,手里紧张不安地捻着秧苗须子。 从小到大没怎么和姑娘打过交道,这一打交道就是个还挺好看的女子,叫人怎么适应得过来?狗蛋儿瞑目吐纳,开始默默背诵自己归结的插秧大法来平心静气。 半晌,他再次鼓足勇气扔了句话出来:「你……你插一个我……我看看……」 江令桥心一抖,有些猝不及防。 她哪里会这手艺,方才看也没看出个名堂来,如今便匆匆忙忙要赶鸭子上架,简直比凌迟还要受罪。她双腿站在水田里,现下只觉似有千钧重,半寸都挪动不得,好像自己就是棵秧苗,已然被结结实实插进了地里。 狗蛋儿实乃名不虚传的插秧圣手。 容悦见状,忙打着哈哈走上前去,学着狗蛋儿方才的模样往田里栽了棵秧苗,问道:「蛋……兄,这样可有错?」 狗蛋儿这两个字,他实在是羞于在本尊面前启齿,只好掐头去尾矇混过关。 狗蛋儿也像是松了口气,仔细看过一番后躬身下来,给他细细指导其中的诸多法门。 「你应该这样捏住它,」他摆弄着容悦的手,「然后手朝下,让秧苗的根顺着手插到泥土里去。」 说着,狗蛋儿拽着容悦的手往水田里一栽,秧苗就稳稳噹噹立在其中了。 「嗯,这样就好了。」 容悦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又从手里拨出两三棵来,刻意放缓了动作,栽好后仰头问道:「是这样吗?」 狗蛋儿点头示意:「对,就这样。」 随后又闪闪烁烁地瞟着江令桥:「你……试试……」 江令桥随即意气风发走上前来,方才容悦来打马虎眼,慢条斯理给她示意了好些遍,总算是叫她看出了个大致来。学着他们的模样,她从手里拨出几棵秧苗,倒扣着就要往土里栽。 「等等!」蛋儿兄一迭声,惊得她一个寒战,「不是这样拿的!」 他走上前,想直接上手纠正,却又缩头缩脑地撤了一步,正想开口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自己的手在空中虚晃了半天,愣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我……我这……」 江令桥还躬身在水田中,此番正仰头望着他的眼睛,等他说下文。 容悦再一次及时雨般走过来,抬起她尚浸没在水中的手,左右摆弄一番,直至狗蛋儿脸色转晴才松了口气站起身来。 狗蛋儿:「对,就是这样,然后插到水里去就好了。」 江令桥循声照做,谁知舞刀弄剑习惯了,手下没个轻重,一下插过头了,秧苗尽数葬身黄土。 爱苗如子的狗蛋儿哪里受得了这样的血腥场面,顾不得羞怯,也顾不得矜持了,一个箭步冲上前将那几株弱小可怜的幼苗抢救出来,心痛地护在怀中。 「一个姑娘家,怎么这样粗鲁……」所幸秧苗还活着,他轻柔地抚过它们,祭出自己毕生插秧绝学,方才使它们乐得其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1页 这一回江令桥不敢再使劲了,蜻蜓点水般地栽起了秧,结果秧苗没有泥土的扶持根本立不起来,没几下就倒了。 「不行!不可以这样!这样太浅了!」 「这样也不对!」 「算了,你看看我是怎么做的,你照着领会领会……」 「力气还是太大了,你轻一点!」 「太轻了,这样根本立不住!」 几乎江令桥每栽一株,狗蛋儿都能挑出错处来,是唉声又嘆气。时间一长,两个人都身心俱疲。于是乎,事情最后发展成了江令桥蹲在一旁兀自研习琢磨,容悦和狗蛋儿在一旁热火朝天地谈论着插秧的心法诀窍。 天边掠过几只悠闲的无名鸟,江令桥抬眼望去,那两人已经栽出好远了。 不得不说,狗蛋儿对插秧当真是爱得深沉,又好为人师滔滔不绝,已经拉扯着他的得意门生容悦叽里哌啦说上好久了。 她忙里偷闲,绷着唇眯缝着眼细细打量—— 怎么有种莫名的和谐? -------------------- 喔喔喔,下一章江同学就要发现容悦的了!*~* 第59章 旧雨重逢 ========================= 愉悦的时光转瞬即逝,不愉悦不痛苦的光景过得也没有慢到哪里去,一晃眼,日头已经落了西山,大傢伙儿干得也都差不多了,准备收拾收拾就回村去了。 广阔水天之间,几十成百路秧苗翠意盎然,齐头并进,一派欣然气象。 然而,在这其中,却又有几路颇煞风景的半吊子,呈势头萎靡、蔫头耷脑的颓唐之相。 无疑是容悦江令桥的杰作。 「妹子!兄弟!天都要黑了,怎么还不上来?一道回去啊!」 插了一天的秧,容悦和江令桥背痛腰酸,恨不能天为庐地为席,就此睡死了事。 「我们晚些回去!劳烦王大哥同大伯大娘知会一声,不必等我们一同用晚饭了!」 本着笨鸟先飞,不干完活则无颜面对江东父老的人生信条,怎么好意思这样回去? 天色渐昏,江令桥坐在秧马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埋头插秧。没了势头迅勐的对手在一旁,这样的日子倒也闲适恬淡,栽下去的秧苗个个神气活现。 现下还有些天光,只待天色完全黑透了,方才是「徇私舞弊」的时机。故而现在要做的——就是等,等到月上柳梢头,等到众星罗列夜明深,等到霜草苍苍虫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绝。[1] 容悦直起身来,叉着腰歇一会儿,道:「得亏一日只有十二个时辰,这要是再长些,只怕得站着进来,横着出去了。」 江令桥眯着眼,仰起头来酸他:「在下浊目昏聩,有眼不识泰山,此前竟不知身边卧龙凤雏,天降神农星,居然插得这样一手好秧!埋没此等社稷之才,真是让我身心有愧,愧不敢当,当头棒喝。」 明为奉承实则暗讽,容悦笑了笑,不紧不慢道:「望穿秋水,望不见后来者,既如此,江兄身为同僚,怎能安于现状裹步不前?合该逆风相迎溯流而上啊,莫要叫我这前者好等!」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见容兄如见后稷始祖,实在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倒不如舍了杏林换水田,在这里安乐业居,也不失为一桩美谈,不知容兄意下如何?」 容悦静立着,转身回望了那畔青山霞云,道:「武陵人,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我以为,未免日后不復得路,江兄提议甚好,或可一试。」[2] 江令桥停下手里的动作,幽幽地看着他——好一招登堂入室,将计就计…… 容悦笑出声来:「你这是什么眼神?」 江令桥不答,只是幽幽地看着他。 他一扬眉,说时迟那时快,掬起一捧泥水朝她脸上一泼,霎时间,女子脸上便污作一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作恶之人笑得前俯后仰。 江令桥淡定放下秧苗,而后咬牙切齿地伸出手抹去脸上的泥水:「容悦……」 她勐然抽出腰间的四景,一条玄光凛凛的长鞭剎那间飞身而出,勐地勾住了容悦的脚踝。 容悦嗅到一丝不安,连忙大喊:「江令桥,你别冲动!」 她不说话,只是一勾唇角,手勐地向后一撤,连带着鞭身骤紧,下一瞬,容悦便跌入水中,湿了个透心凉。 「江令桥,你胜之不武!」容悦站起身来,湿透了的衣物还在向下滴着水。 「你小人伎俩!」 两人目光间火光毕现,噼啪作响。江令桥仰头凝视,容悦俯目低看,在肉眼探寻不到的地方,似有两条赤睛毒蛇分庭抗礼,在一触即发的气氛里互相挑衅,张牙舞爪地吐着信子。 然而,就在如此剑拔弩张的时刻,江令桥肩头忽地一颤,勐然从秧马上站起身来,眼里浮现着掩盖不去的惊惶之色,唿吸明显急促起来。 「怎么了?」容悦忙走上前,轻声问道。 江令桥尽力平息着心气:「水里……有东西。」 「有东西?」容悦下意识将她抵于身后,自己缓缓移步上前。 田中泥水浑浊,左看右看也瞧不出个名堂来,但确可闻水中隐有响动。他一步一顿,听声辨位,勐一探手入水中,本以为是什么志怪之物,谁知捧出来一看,竟是一条肥腴的禾花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2页 一人一鱼面面相觑,须臾,容悦又回头看向江令桥,两人四目相对,静默无声。 空气里瀰漫着一丝尴尬的意味。 江令桥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佯作出惊喜的模样:「鱼!」 容悦:「……」 「要不今晚吃鱼吧!」 容悦:「……」 她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取下他手里的鱼,而后毫不犹豫地扔回水里,笑盈盈地说道:「事不宜迟,我们还是赶快动手,别耽误了用饭才好!」 说罢,悄悄绕到他身后,俯身将刚才那条鱼又捉了回来。 身后传来欣喜的声音:「哎呀,晚饭有着落了!」 容悦:「……」 等待天黑,常嘆不易。然而天色将暗未暗时,夜晚来得又极其快,眨眼间,暮色便逃散殆尽,下一刻夜幕就沉沉地倾轧了下来。 水田边生了两堆火,一堆用以江令桥作烤鱼用,另一堆则用于烘晾容悦无辜受害的衣物。 江令桥将鱼从火上取下来,嗅嗅闻闻,又掰下一块来尝,似乎觉得恰到好处了,随即递给容悦。 「尝尝?」 容悦接过,左看看右看看,上瞧瞧下瞧瞧,江令桥抱肘在旁,静静地斜眼看着他。 「没毒,」她递过去一个白眼,「方才不是都吃给你看了?」 容悦便笑:「我倒不是怕你下毒害我,只是想好好看看这鱼,究竟是如何吓住你的?」 江令桥忿然:「那是个意外!」 「哦,」容悦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意外啊……」 那神色,那目光,分明是半分不信。 江令桥抱肘端坐须臾,忽地站起身勐一伸手攘他的胳膊,将烤好的鱼囫囵推进他口中—— 「吃你的去!」她扔下一句话,转身去替他拿外裳。 水拧得干,火又烧得旺,未消多时衣服便已干透了。作为浇湿他的罪魁祸首,江令桥还得心虚地过来替他拿衣裳。 她懒懒散散地取了,闲搭在小臂上,转身欲走时,却从衣服的怀揣里蓦地落出白色的物件儿来,飘飘然,及地无声。 江令桥初时并未在意,只是俯身去拾的时候,瞳孔忽然勐地放大,脸上俱是惊异之色,整个人几乎木在了原地—— 那是一方白色绸绢的帕子,质地极佳,多见于勛贵之家。上头没绣什么繁复的花样,只素净地绣了两个簪花小楷的字——望秋。 往事如潮水,剎那间汹涌奔袭而来。江令桥紧紧攥着那方帕子,下意识忘记了唿吸。虽十数年为见,却未曾有一日忘却过。 「望秋」是她的小字,帕子是阿娘留下的遗物。 在她的脑海里,从未忘记过,在那些不见天光的日子里,曾有仙袂飘摇而至。她与那医仙少年初相遇之时,入忘川谷尚不过一载。某日游猎荒山,身罹蛇毒,情急之下手里没有分寸,划破了他的脖颈,正是以此替他止血擦拭。只是后来忘记向他寻回,而长夜梦醒,身旁之人不辞而别,这方帕子,便也自此销声匿迹。 谁承想十年弹指一挥间,说快不快,说慢不慢,昔年的惊鸿一瞥,长风不见旧时月,再回首,故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容悦的身份,也曾有过试探,只是从未在他身上寻到过一丝一毫的灵气,想着左不过是个会些功夫的凡人,扯不上神仙的干系。 可惜,造化弄人…… 江令桥微微笑着,眼眶却红了。人算不如天算,兜兜转转,竟是在此设了伏,她该以各种姿态来回应这番他乡遇故知? 「江令桥?」 唤了她好几声,却不见她应,容悦便走上前来寻她。却见她背对着他,半蹲在篝火旁,一动也不动。 「江令桥?」他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侧。 江令桥如梦初醒,不动声色地将帕子塞回去,站起身定定地看着他。 「你……」容悦有些不知所措,「怎么了?」 江令桥没有说话,幕天席地的黑里,影影绰绰的蝉鸣鸟啼声里,只有长久而无言的凝视。 容悦被她这一举弄得有些不安,他伸出手,想替她把脉,人郁结在心,口不言,脉象却是骗不了人。 可江令桥背过手去,不让他号脉,依旧是静静地立着。 「发生什么事了?」 一股不安的情绪再次涌了上来,容悦以手背探试着她额上的温度,却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而再次看向她,她依旧是不言语。 容悦的语气明显慌乱了几分:「江令桥,你不要吓我,这种事不可以拿来唬人的……」 话还未说完,江令桥忽地踮起脚,双臂环住他的脖颈,下颌抵在他肩侧,轻轻抱住了他。 「别说话……」 声音很轻,轻得像一句嘆息。 晚夜的风不疾不徐,轻柔地拂过着两个年轻的灵魂。空气里浸润着些许风沙的气息,恍若拨开千百年来层层的云日,才风尘僕僕地抵达于此。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3],鬓角的碎发,身后的青丝飘摇起伏,撩拨着,纠缠着,才使得细水长流的意气和浓思,得以化作泠泠清溪潺湲而出。 -------------------- [1]分别出自欧阳修的《生查子?元夕》,寒山的《众星罗列》,白居易的《村夜》 [2] 引用自《桃花源记》 [3]引用自苏轼的《行香子?过七里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3页 第60章 逆风执炬 ========================= 忘川谷,太极殿内,肃杀之气猎猎,气氛已然凝到了冰点。 金尊玉堂上端坐着忘川之主,阶下三个匍匐跪拜着的,罪名不尽相同,有相思门人,有刺杀失败的谷中手下,还有的,是被告发另有其主的奸细。 相思门,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毒瘤,不知何时悄悄潜藏在了忘川谷,像只匿身于暗处的鬼魅。气候未成时韬光养晦,如今羽翼渐丰,龇牙咧嘴着,张牙舞爪着,锐利的犬牙上涎水和着血水,腥臭之气扑面袭来。巫溪眼里容不下污糟,也是时候拔除这根毒刺了,否则待其深渊之口足以饕天餮日之际,便是忘川谷覆灭之时。 她面色不急不缓,慵懒卧在高座之上,李善叶则面色沉肃,手持南箫,静静侍立其旁。 「想好谁先开口了么?」巫溪的声音如滚珠坠地,不怒自威。 「主人!主人!」 第一个说话的是忘川谷侍下,名唤长鱼,日前不仅丢了猎物,还被从中阻挠的相思门人生生斩断了一条臂膀。亲眼目睹谷中人因为刺杀未遂送了命的,只怕是再不开口,自己也会成为霞露壑底的游魂野鬼。 他拄着仅剩的左臂,向前跌跌撞撞膝行几步,涕泗横流地央告着:「主人!长鱼虽然未能刺杀成功,却也并非没有尽心尽力,实在是来者出其不意,寡难敌众。还请主人……主人念在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为此丢了一只手的份上,饶了小人一条狗命吧……」 他匍匐在地,身子因为惊惧而不住地发抖,后背也涔涔地渗着汗渍,臂膀缺损之处,还有阴惨惨的血色不断向外洇着。 「哦?」巫溪正瞑目休憩,眼皮也懒得抬起半寸,「护法说,你曾指认仲孙是相思门人,可有此事?」 仲孙,便是那个被指摘有二主的细作。 「有的有的有的!」长鱼叩头如捣蒜,「小人亲眼所见,绝不会有假!」 仲孙是个粗野大汉,满身横肉,两个长鱼加起来也不够他的块头,听到这番言论,当即就跪不住了,怒吼道:「你有几个胆子居然敢这么污衊我!一脸小人模样,我看你才是做贼心虚,早就同外人勾结上了……」 「我哪里污衊你了!」长鱼也没输了气势,「那日与相思门交战,他们虽然黑氅遮身,面容也被掩去,我却瞧得中有一人身形与你相似,故意近了身,方才看到那人脖颈处有个同你一模一样的红色胎记,为此还付出了一只手的代价,你休想抵赖!」 仲孙嘴蠢,噎得说不出话来,故而只好转身跪伏在地:「青天在上,谷主明鑑!」 「谷主,小人虽然未窥得全貌,但有九成的把握可以断定那人就是仲孙!便是他勾结外敌,害死了忘川谷诸多兄弟,还请谷主明察!」 「你胡说!」 「我没有!是便是,不是便不是,我亲眼所见!」 此景近日多如雨后春笋,旁人不知道,但巫溪审,李善叶传,这样狗咬狗的场面见了不下数十次。人人为己,各自攀咬,忘川谷上上下下,早已被说了个尽,一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逮住一丝生机便不会轻易松手。 巫溪瞑目,揉了揉眉心——吵得人头疼。 「住口!」李善叶心如明镜,深谙她言谈举止的言外之意,当即沖底下锋芒相对的二人噼头喝道:「谷主在此,何以如此放肆!」 这一声厉喝骇得人心惊胆颤,两人登时俯首及地,不敢再多加言语。 喧嚣燥闷的气氛沉寂下来,越压越低,直至高堂上清风朗月,阶下汗流浃背,巫溪才堪堪开口—— 「你有什么要说的?」 问的正是第三个人,那个板上钉钉的相思门人。 悲台消息搜罗得快,五湖四海织就的重重天罗地网,想要在深水湾下捞起一尾鱼,算不得是桩难事。 那人缓缓抬起头来,是一个鹤髮老者,面容早已不再年轻,沟壑丛生,一只独眼蒙了翳,浑浊沧桑。 「巫溪小儿,可还记得老夫啊——」粗砺的声音之下,是无尽的怨怼和愤恨。 「哦?」巫溪睁开眼,红唇扬起一丝笑意,提起兴趣来,「难道是故人造访?」 呵,果然是不记得——老者笑得声嘶力竭,近乎癫狂,枯蓬草似的乱发微微颤抖:「十年前,我妻女儿媳皆丧于你手,倾夜之间家门覆灭,老夫今日前来,就是让你好好数数自己的罪孽!」 话音未落,只见他挣破腕间灵力束缚,夺了长鱼剑鞘里双股剑的一把就直直刺了来,剑刃之上缠着视死如归的杀伐之气,祭奠上了满心满腔的余温之血。 既然身处囹圄,便早已不奢望着逃出生天——死,是註定的宿命。 肃杀的风迎面噼来,拂动了巫溪乌黑的发,却见她八风不动,倒是安然阖了双目,兀自休憩去。 他杀不死她,也杀不了她。 剑刃余音颤动,在他就快靠近高堂玉座的那一瞬,李善叶立时挡在巫溪面前,强大的灵力自他体内游龙而出,狠厉地钳住了那人的脖颈,令他气血滞阻,苟延残喘地悬在半空里,像只斩断头颅的百足虫,作着可笑困兽之斗。 灵力盛天,掀得施法之人博袖猎猎,白玉的手上青筋虬露。 李善叶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相思门的人都这般没有脑子的么?你料想自己有多大的能耐,居然胆敢刺杀忘川谷谷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4页 说罢颔首请示巫溪:「请谷主发落。」 巫溪还未来得及发话,老者抬手狠狠一掼,一把剑划破空气,径直向李善叶脚下噼过去,不带丝毫善意。 李善叶扯了一抹笑,不以为然地向后撤了一步,那利刃便如一身意气的侠客,仗剑而来,无功凋敝而去。 「左护法当真是一条忠心的好狗啊——」那人仰天笑起来,天窗上苍白的光扑簌簌落在他身上,如满身寒江雪,「老夫的独眼便是拜你所赐,当年不给我个痛快,如今若是有本事便一刀杀了我,你敢吗!」 「哦?」巫溪的目光轻拢慢捻,缓缓眺向李善叶,「原来也是护法的故人?」 这句话看似意味深长,却又好似没有什么意味。 「回谷主,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李善叶颔首垂眉,「此人名西乞,原是谷中一名侍下。八年前,属下无意间撞见他对谷主怀不轨之心,欲行刺杀之计,便及时出手阻拦了下来。正因他歹心未遂,属下便也只作小惩,刺瞎了他一只眼,逐出忘川谷了事。谁知此人竟然贼心不死,蛰伏数年,还入了相思门!」 他伏膝单跪下来,攥着南箫的手心沁了层薄汗:「谷主明鑑,若是早知如此,属下定然不会只取他一只眼睛这么简单!」 四下死寂无声,空气里似是凝满了厚厚的霜,冷到极致。巫溪凝眸,上下打量了他须臾,惨白的脸上忽的绽开一朵浅浅的笑靥。 「护法紧张什么,我又没有怪你的意思。」她转头,復看向那迟暮之人,面上蒙着淡淡的笑意,「护法那时年纪尚浅,今日之事皆是年少手段不够狠厉的缘故。这多年过去了,可有长进?」 老者悬在半空,脸已然涨得紫红,可是强大的意志力却又催得他求死不能,涎水从他的嘴角缓缓溢出,口中却仍喃喃有词:「巫溪小儿……你屠我满门……我要你偿命……」 一口浊气未能提上来,紫红的脸更深一分,已然是一派强弩余末之相。然而草芥之命不休,愤杀之意便永生不止。 「纵使老夫此生杀不得你……就是化作孤魂……化作厉鬼……也要生生世世索你的命……」 话音之间,巫溪忽然伸手噼断了李善叶束缚着他的灵力,端坐而起,看着他重重砸在地上,狞笑如鬼魅 「好,我等着!」 而后将身后靠,懒懒倚在座上,饶有兴趣地看着阶下三人,漫不经心地问道:」护法觉得该如何处置此人?」 李善叶起身,睥睨着三个人,眉峰一凛,薄薄的笑里藏着刀。 「雨花台许久未开过荤了,依属下看,既然他要永生永世纠缠于谷主,倒不如束于降魔柱上,受毒日曝晒七七四十九天。届时三魂七魄蚕消殆尽,还能如何在谷主面前嚣张?」 雨花台,是忘川谷最可怕的地方——那里万里无云,灯笼似的巨日明晃晃悬在面前,骇得人心慌憷。日头一日毒似一日,青天都灼得焦烫泛红。十二时辰的极昼过去,紧随其后的便是极夜,冰雪极夜,鹅毛大雪,万里冰封。纵使也难堪此等寒暑,更何况是连魔境都未抵达的半魔? 登临忘川谷十二载,李善叶只见过两次雨花台悬尸。第一个人不堪忍受这番苦楚,自碎天灵盖而亡;第二个倒是忠烈,生生捱了好几日,只是不知何时悄然死去的。待他想起去看一眼时,那尸首早已风化成了人干。 「好!」巫溪的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正合我意。」 「既如此,你们二人便免了投身霞露壑的罪过。」巫溪看着长鱼和仲孙,悠悠然起了身,语气中竟有一丝难得的平和宁定。 两个阶下囚闻声,登时心有余悸,喜极而泣,欣喜之余,正欲稽首跪谢不杀之恩,谁知巫溪语意未尽,还有半句话未脱口而出—— 「三人皆发落去伏魔台!未满四十九日绝不许踏出一步。熬得过是你们的造化,熬不过便是你们的死期!」 -------------------- 歪个楼说说魔族老巢里的不太平,下一章继续写江同学识破容同学马甲之后的事~ 第61章 坠欢可拾 ========================= 温情自古难长久,半分仇怨心中留。青天之上,星点点,月团团,倒流河汉入杯盘[1] ,可不正是秋后算帐的好时候? 江令桥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地审度着容悦,若目光为匕首,只怕早就细细颳了层皮下来。 她双手抱肘,思量的神色搁浅在眉眼上——先前怎么就让猪油煳了心,竟然同他掏心掏肺?一来二去说了那么多,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只怕他是早就知道了! 凭着那些傻子都听得出来的字句,她不信容悦没猜出来她是谁,只怕是心里憋着坏,故意不知会不言语。 怪不得他如此殷勤地要听她谈论那个学医的小神仙,还不吝言辞地大肆盛赞,原来竟是大水沖了龙王庙,只有自己一家人不识一家人! 江令桥越想心里越泛酸水,一股莫名的挫败感蔓延上来,顺着后嵴一股脑没入汩汩血脉里,瞬间挠醒了全身,她勐然坐直起来,惊得容悦眉心一突。 「你怎么了?」他一愣。 不正常,不正常,容悦觉得太阳穴跳个没完,脑子都要给弹散了。这一晚上,江令桥一会儿一惊一乍,一会儿又哭又笑,一会儿热情似火地给他鱼吃帮他烤衣服取衣服,一会儿又横眉冷目,鹰隼似的打量他,时不时还幽幽地看着他笑,让人不由地后嵴一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5页 「没怎么啊!我好得很啊!」江令桥笑笑,「该插秧了吧——」 就是这种笑!容悦脸上一僵,总觉得好像有什么纸被火灼出一个洞来。 江令桥抬眼看了看天色——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心中大抵是觉得合适了,站起身,信步走向水田,瞑目开始凝气结印。 法印出世,溢彩漫烂。那明艷的华光,那灵力旋动翻涌出的拂面细风,昭示着白云黄鹤道人家,一琴一剑一杯茶[2]。 法印动,绮丽生,灵力惠及的每一寸水田,皆落下莹莹之光,恍若星河漫地曳游。秧苗受了灵力催发,及地而走,争先逐后地涌入水田之中,自己将自己栽进潮湿柔润的泥土里。霎时间,千军万马列阵排兵,奔袭千里,浩浩汤汤。未消多时,秧苗殆尽,远远栽到视线探及不尽的无垠之外去。 灵力收,法印散,繁华歇,暗夜重新普照大地。 白日里累死累活六七个时辰,如今一番法术轮转,不过半柱香,就齐刷刷干好了不知要费多少时日的活,容悦面上欣慰一笑,却又不禁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他这小半生皆是在天宫之上,几乎都在同法术打交道,此番来了凡界,蓦然有了涸辙之鲋的困窘。那些曾经信手拈来的法诀,灵气氤氲的血脉筋骨,已经沉寂了太久,恍若是前世故往的经歷,都快忘记运功凝气是什么滋味了。 江令桥回身时,注意到了他这副思索的模样。她蹝步过来,双手背在身后,探着头去看他,脸上带着一丝不易觉察到的得意和玩味,眨了眨眼—— 「想学法术吗?求我啊,我教你啊!」 容悦的目光移向她,仰首望着那双深如秋水的墨色眸子,许久,忽的笑了。 「你笑什么?」 江令桥的眉毛蹙成秀气的一团,不知他笑中何意——莫非不是救人的法术都一概不入法眼?他生来就是神仙,法术于他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端着神仙的架子来求她,又算不得丢人不是?不过倒也真是沉得住气啊,这么久居然一次法术都没见他用过。 「我才不学这种劳心劳神的东西!活了小半辈子,学医都尚且没学明白,哪有精力去学旁的东西!」 「若是人力不可及的东西呢?」 「这不是有你在吗?」 「……」 呵,装凡人装得还挺滴水不漏,有模有样! 江令桥定定神,继续拷问:「……那若是有人要杀你呢?」 「有些拳脚功夫,够用了。」 「那要是来者高强,或是人数众多呢?」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若是逃不过,这不是还有你嘛!」 江令桥觉得自己像条市集上刚买来的鲜鱼,可油炸可清蒸可醋熘,容悦要是有闲情雅致,还能抽空炖个鱼头豆腐汤。 她默默后撤了一步:「可别赖上我,我消受不起。」 「别呀!」容悦站起身,上前一步,「虔州一行,又费银子又心力,我那好不容易有点气色的钱袋子又瘪了,如今是身无长物两袖清风。你之前说了要管我酒饭管我食宿的,可不能人用完了就拍拍屁股走了的,世上没有这么流氓的道理!」 桃源村夜里有没有鬼魂夜游江令桥不晓得,不过面前倒是活生生立着一个讨债鬼,要把她吃干抹尽,还不吐骨头。她连连后退,然而每撤一步,容悦就向前逼近一步,不给她留半分空余。 「行行行行行——」江令桥连连摆手作止,这厢方才停下来,「看在今晚月色正好的份上,我便大发慈悲留你在身边,日后有我一口肉吃,就有你一个盘子洗!」 她笑一笑,装作很有义气的模样拍了拍容悦肩膀,容悦仰头一看,天上那轮明月隐匿在层层浓云之中,早就不问世事了…… 方才的话没问尽兴,某一刻,江令桥突发奇想,兴奋地看着他,两眼放光:「那若是我要杀你呢?」 容悦脸一黑,半晌,反问了一句:「你会吗?」 江令桥羞怯一笑:「可不好说。」 两人第一次见面……不对,如今算来该是第二面了。那晚她刺杀韦义时同他打过一架,老实说,他武功很高,若是赤手空拳,倒不一定有把握胜过他。现下气氛微妙至此,要不要打上一架找点乐子? 算了算了,他不用法术,自己也不稀得胜之不武,打起来还畏手畏脚的,不痛快。 江令桥眼睛眨了眨,又同他诡辩起来。 「那若是你因为打家劫舍被下了狱,狱卒拿比槐序还粗的鞭子抽你呢?很疼,抽一下皮开肉绽,吱哇乱叫的那种?」 容悦:「……」 「若是你与妇人通姦,被他相公捉到了,他两眼冒火,喊来合族的人,举着刀,扛着锄头,提着叉戟要来取你狗命呢?」 江令桥抱肘,目光如炬,一副帮理不帮亲的模样。 容悦:「……」 「若是你破衣烂衫,流落街头,饿得要进猪圈抢饭吃,结果反被猪拱了,撞在篱笆墙,眼冒金星腹里空空,饿得想哭呢?」 容悦终于忍不住了,一把伸出手,毫不留情地把她的头髮揉乱:「你能不能盼我点好?」 *** 翌日,琴嫣殿内,峨眉白芽馨香绕樑,孟贵妃和夏之秋相对而坐,一人持着一只茶盅,只不过贵妃醉翁之意不在酒,半抿半尝,笑盈盈地打量着面前的女子,而那女子却恭谦慎微,只敢小心翼翼地看着手里的茶,不敢四下多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6页 常言说伴君如伴虎,对夏之秋而言,不论是对伴君的贵妃,还是伴贵妃的自己,都是同样的道理。 「这茶如何?妹妹可还喝得惯?」 夏之秋忙搁下茶盏,恭敬答道:「碧流霞脚碎,香泛乳花轻[3]。臣女不善茶道,只作粗浅一尝,娘娘见笑了。」 「说的哪里的话,」殿中没有下人,孟贵妃擎着香扇,若有若无地打着,「本宫也不精茶道,只是妹妹才名在外,文人风骨,本宫私心想着,你或许是会喜欢这些的。不过无伤大雅,妹妹若是不喜欢,本宫下次唤些旁的东西来。」 「娘娘不必这般劳心,」夏之秋起身行了一礼,「盛情最为可贵,这茶很好,臣女很喜欢。」 孟贵妃闻言笑了,云髻上的珠翠金钗碰撞出好听的叮噹声,额前的嫣红花钿笑得映出些许明艷的光来。 那是属于一个贵妃的华彩。 她托着茶盏,若有若无地啜了一口,復看向夏之秋。 「妹妹近来可好?可有什么烦心事?」 夏之秋端坐着答她:「托贵妃娘娘的福,亲长康泰,万事咸宜。」 贵妃点点头:「本宫瞧着也是,妹妹一向容华若桃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4],乃是好面色好容姿。」 「娘娘折煞臣女了,」夏之秋不知贵妃话里藏着些什么,却总隐隐觉得不安,「庸人之姿怎能与娘娘凤貌相提并论?倒是娘娘气色红润,较臣女上次见娘娘时还要好上三分,新添的的半分丰腴恰到好处,先前是霞明玉映,红艷凝香,如今更是宜嗔宜喜,雍容尔雅。」 这好一通夸赞,被人说吃胖了都生不起气来,贵妃一只手轻轻抚摸着腹部,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女子。 那神色意味深长,像是一团解不开的乱麻,外表浑作一体,内里弯弯绕绕,叫人看不清,也猜不透。 -------------------- [1] 诗句节选自刘着的《鹧鸪天、雪照山城玉指寒》 [2] 诗句节选自道教南宗白玉蟾祖师的诗词名作《道情》 [3] 诗句节选自唐朝诗人李德裕的《故人寄茶》 [4] 诗句摘选自《梦》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第62章 沤浮泡影 ========================= 「妹妹如今多少年岁了?」贵妃脸上带着轻柔的笑,施施然放下茶盏,身子向后倚去,「本宫若是没记错的话,当是二九之年吧?」 夏之秋点头:「回娘娘的话,八月初就是了。」 「八月……八月……」贵妃捻着这两个字,翻来覆去地喃喃自语,像是要把一撇一捺都拆开来嚼碎吃透一般,「算算时日,本宫入这皇城已有三载,荣宠也享了三载。一晃眼又入了夏,下月初便是选秀的日子,妹妹可愿意入宫来,与姐姐我一同服侍陛下?」 此话一出,像是晴空里炸出个霹雳,屏风之后泠风透骨,吹得整个琴嫣殿都冰了起来。夏之秋没承想贵妃会同她说这事,更没想到说得这般直率露骨,一时间脑子有些恍惚,以至于忘记了如何说话。 「……妹妹?妹妹!」 不知是在第几声唿唤之后,夏之秋才从这惊愕里抽脱出来,讷讷地看向贵妃。 「我……」 「依本宫看,此事乃命中注定的好事。选秀三年一轮,女子十四岁起始,十八岁作止,这可是妹妹你最后的机会,且需好好斟酌思量。」 贵妃顿了顿,语重心长地劝慰道:「这天下是男子的天下,登科,入仕,金戈铁马,大好山河被占去了大半,只给女儿家留了四角逼仄的闺阁宅院。出阁前尊着父亲,成守着夫君,遗孀之后围着儿子,一辈子跳脱不出男子的附庸。既如此,与其依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一个没有情爱的人,倒不如入宫来,做天子的女人,做世间最尊贵的附庸,与姐姐一同在这深宫里挣个天下来!」 「你我是合族的姑娘,本宫知晓孟家有今日,本宫有今日,皆离不开昔年沾的骠骑大将军的光。只是有些道理你需得通透,宋家压着,夏家已然不如从前那般鼎盛了。而且夏将军开始老迈,膝下无子,你是将军独女,日后夏府的荣光,只有你撑着了!」 她说得是在理的,但也正是因为在理,夏之秋才不忍卒听。贵妃娘娘把最光鲜的贝珠捧到面前呈给她看,但她知道,那悄悄被隐去的,那残破模煳的蚌肉,才是最堪让世人得见的。 她曾亲眼见过冷宫里的妃子疯疯癫癫跑出来,却被侍卫一刀抹了脖子的;也亲耳听过永乐街歷经三朝的阿婆讲官宦宅院里那些无端失踪的女人;更见过寡妇不堪忍受丈夫毒打,欲和离却被娘家噼头训斥。这样的事太多太多了,上至皇天贵胄,下到平头百姓,无论如何也说不尽。 黎民到天家,再尊贵的女子也都是带着镣铐行走。那些明明没有夺嫡之忧的公主,为什么个个活不长久?那些曾经受了雨露恩泽的女子,为什么青春正好却要乖乖躺在棺椁不见天光?那些争风吃醋,苦楚满腔的官妇,为什么在外却总是作出一副万事胜意的模样? 那些深宫里的翻云覆雨,阴谋算计,那些坊间雅宴上的冷嘲热讽,唇枪舌战,是女子引以为傲的万里疆场。男子骑在女子头上,女子反抗不得,便只有去钳制那些更柔弱的女子,不然心被剜了一块,不从别的地方找补回来,人就是歪的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7页 「贵妃娘娘,臣女……臣女……」 夏之秋抿着唇,袖间的手绞着双膝前衣物,绞得都皱了,也没说出下文来。 知慕少艾时,也曾试想过,自己那素未谋面的夫君,究竟是何等模样?是俊是丑?是善是劣?是文是武?她读的那么多诗书,她倾注满腔爱意的琴,还有不知多少的本领,日后註定被圈禁在宅院里,她还会有高山流水吗? 这辈子若是盲婚哑嫁便算了,可若是红尘俗世中,回眸望见了一个忘不掉的人,那往后的逆来顺受,还能毫不犹豫地承接吗? 她永远记得月下舞剑的那夜,月光倾泻如白练,月华沾染少年衣袂的那一眼。 只一眼,那些被偷偷埋葬了的不屈和嚮往,又尽数活了过来,拉着她,推着她,拽着她,告诉她「安得山人一双剑,走入云中看不见[1]。」 年少时不能遇见太艷绝的人,她还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她不想放弃。 可贵妃娘娘有一句话又说得很对——她是将军独女,日后夏府的荣光,只有靠她来撑了…… 「哐当——」 忽地一声巨响,屏风后面的木台上似乎有花瓶坠了地,清脆的声音在寂静幽深的琴嫣殿里,显得更加刺耳,夏之秋一惊,生生被拉出自己的思量。 贵妃倒像是司空见惯了的,安抚她说,又是没长眼的鸟落下来歇脚,一不小心碰倒了器物,这几日有鸟迁徙,碰倒了好几样琉璃器具,这样的情形,早就是见怪不怪了。 「本宫也不是要逼你,只是同你闲话几句,不必放在心上。」孟贵妃的心思没有在那只碎花瓶上停留太久,懒懒抬眼一望便岔开了话,「族里既已有我入了宫,其他女眷便也可免了选秀。你若是不愿意,权当本宫今日什么也没说,一阵风拂面去,清爽过便好。」 墨云阴沉,人们以为要下雨,雨却久久不落,天边飘来一阵只能捲动秋叶的细风,却无端吹散了重重云翳,露出日光来。 夏之秋再看向孟贵妃时,恍惚间似乎见她噙了一抹有意无意的淡笑,或许是有,或许没有,她暗暗犹疑,却又不敢笃定,贵妃正低着头喝茶,叫人看不真切。 夏之秋走后,偌大的椒房殿又恢復了死一般的沉寂,孟卷舒仰面卧在贵妃榻上,目光久久凝望着殿内的雕樑画栋。 那斗拱机巧如此,究竟是如何搭就的?那房梁中流砥柱,选的是什么样子的圆木?枋木瞧来华美,上头绘的是什么画?风土画?人像画?还是山水画? 她就这么枕着看,目光所至,闲散的疑问像是遍地开出的花,自己同自己小声地说着话。 宫殿很大,卧着的人显得太渺小,修长白皙的脖颈下,那只握着绢扇的手,轻轻搭在了似乎轻微隆起的小腹上。 「不愿意……不能……不许……」 她呓语似的呢喃着,像是一首吟哦的曲子,藏着陌生的小调,慢慢地,慢慢地沉睡而去。 *** 容悦和江令桥彼时正吵得不可开交——虽说小安陵总是百般刁难他们,或是挤眉弄眼,惊天恸哭,或是蚯蚓翻身,金蝉脱壳,总之就是谁也瞧谁不上眼。 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为此容悦还盛赞,这娃娃这么小就精通看人下菜碟的本领,定是天降奇才,百年难得一遇。 但是长不欺幼,两个人年岁加起来不知是他的几百几千倍,怎好同一个奶都没吃几天的糯米糰子小肚鸡肠?俗话说得好,大人不记小人过是也! 一晃眼入桃源村快十日了,一月之期将近,打量着是时候该收拾收拾回去了。 在此地好说坏说赖了这么久,明明只是打定养养伤的,如今痊癒都不知有多久了。时间快得莫名其妙,日子倒过得乐在其中,两人每日变着法给大伯大娘献殷勤—— 江令桥兴致勃勃地找村头的刘阿婆探讨产妇小月子里的膳食诀窍,容悦则在村尾书塾门口,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地钳制着泪洒学堂、要回去哭爹喊娘的顽皮学子。风和日丽的闲暇时候,走在村间林荫道上,夸夸孙家姑婶新买的猴腚红胭脂,听听魏阿公几十年如一日的牛皮话,给刚怀孕的姚大姐请请平安脉,煞有介事地给怀春的杜小妹算算情郎在何处,年方又几何。 溪水潺潺,天光长长,沿水而走,忽见眼前掠过一个黑影,喔喔地鸣着,便见养鸡圣手梁老哥气喘吁吁地追着——「我的鸡——翠花——」江令桥路见不平一声吼,一跃身一探手,轻轻松松便逮住了那只飞鸡,若无其事地放到他手里,又若无其事地拽了容悦拔腿就走,留下嘴张成「喔」的梁老哥惊在原地。再往前走,便是黄秀才的小茶馆了,一个读书人不爱功名,就爱每天说书过过嘴瘾,逗乡邻们一乐,大傢伙儿闲来无事,也爱扎堆儿在这一块嗑嗑瓜子喝喝茶。 当然,这里也是小孩子们逃了课最爱光顾的地方。黄秀才之乎者也地教训着,不许他们来,四五个脑袋便只得挤在一处,偷偷摸摸地趴在墙角听。 故而这里自然也是操碎一颗心的爹爹娘亲们探头探脑的埋伏地。 容悦和江令桥面对面坐着,手里不停歇地做着给小娃娃的满月礼。如今要走了,也不知再见是什么时候,能不能来喝他的满月酒,如此悲壮动人的大场面,干戈怎么也得给个面子化成玉帛。 抬眼瞧见大娘怀里的小娃娃扬着眉毛微微一笑,江令桥气得朝他做了个鬼脸,又转身回去继续捣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8页 不过画面有些清奇,容悦铺开纸墨洋洋洒洒地默写医典,扼袖蘸墨;江令桥则一手握着一只有了雏形的桃木剑,一手拎着四景细细琢刻,相比之下四景显得颇为庞大,倒有种牛刀小试的诡异。 然而两人谁也看不上谁的礼—— 「送书?你觉得一个还没满月的小娃娃看得懂吗?你觉得大伯一个授书先生,家里会缺书吗?」 「送剑?你觉得一个还没满月的小娃娃抓得住吗?你觉得他要用这把剑来驱魔还是镇宅呢?」 「我这是寓意,寓意懂不懂?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他若是喜欢剑,未来必是个横刀跨马的大将军!」 「我这也是寓意,寓意懂不懂?大伯大娘肯定更希望儿子考取功名,安居乐业,整日里打打杀杀的多危险!」 容悦咂咂嘴:「一看就是未为人母,不知儿女心。」 「哟,」江令桥把眼一横,诘问他,「你还为过人母?」 那……当然是没做过……容悦自知失言,让她钻了空子,便继续奋笔疾书,装作什么也没听到。 江令桥哪肯放过,继续乘胜追击:「你说考功名,哪朝哪代考功名考的是医书?」 容悦当然知道科举考试不考医术,只是经史文书又不缺,便剑走偏锋,送了本自己拿手的,想着家中常备,必要时候还能拿出来应应急,两全。 「书是借喻,大伯家什么书没有?送我拿手的更显心意,江兄,你不懂我!」 江令桥不假辞色,微微一笑:「你为过人母,我确实不敢懂你。」 -------------------- 屏风后面瓶子掉了,这是个伏笔哦!不过得过很久很久才会揭晓… 其实埋了超多伏笔,一路写一路埋,一边填坑一边又继续埋。伏笔有的大有的小,有的会涉及剧透有的不会,所以一般心血来潮会提一句。但有时候也很苦恼,会担心大家觉得看得很累,或者会觉得这个情节是什么意思,一头雾水。 可我就是喜欢写伏笔啊(吶喊and痛苦jpg)… ps: [1] 诗句节选自周文璞的《剑客行》 第63章 雾锁烟迷 ========================= 久行于黑夜,便豢养出一双黑色的眼睛,恍然见白昼,风云是刺目的,雨露也是刺目的;正如走出半生,沐光而行,驻足于老城深巷前,推开古朴厚重的木门,忽地被暗潮汹涌的黑铺天盖地裹挟着,黑夜便也就更黑了。 一月未至,重回忘川谷,这是江令桥生活生长的地方,她在这里度过了整整十年。从前未发觉,这次回返,意识里却盪起三分涟漪,泛着陌生而又熟悉的潋滟。 霞露壑是永远潜藏在暗夜里的,幽深,禁忌,从那联拱石桥上轻轻走过,偶尔还能闻得恶魂几声残存的幽鸣,犹如余晖之下归鸟的啼鸣,轻轻贴着水面掠过,一沾水便踪迹全消。 可是霞露壑没有余晖,也没有飞鸟,活物飞不来这里,只有无心无神的青鸟会带着主人的应召登临此处。 遥遥望去,大殿之门是开的,一月、四月和九月见她回来,欣然笑了,或柔软或温润的声音两两相告:「护法回来了,护法回来了!」 旁人见了也笑,只是那笑扑簌簌的,脸颊一挤,就会有积年的伪善抖落下来,一块两块,斑斑驳驳。 江令桥常常想问,他们知道这些粉饰出来的假面,其实从来没有遮住过躯壳里的真面目吗? 太极殿依旧那般巍峨耸立,像只雄卧于世外的麒麟巨兽,利爪锋锐,目光凛凛,皮毛泛着倨傲的光,它半坐其间,睥睨四方。 走进殿,她望着那高台,默默站定,颔首道:「见过主人。」 殿里空空荡荡的,只有巫溪和江令桥两个人,偌大空堂之下,耳畔的回声隐隐作响。 巫溪没有说话,也没有旁的动作,雨点般紧密地凝视着她,鼻息间一吐一纳却仍是平和的,轻缓的,好像今天仍旧是个再稀松平常不过的日子。 她在看,她在寻,刀子一般钝钝的目光将江令桥从外探及到里,再由里搅碎拉出,直至看到刃上没有乌黑叛变的脓血,目色才缓缓归趋于平和宁静。 她不说,江令桥便一直未起身,巫溪无声笑了一笑,乌的发,白的脸,泾渭分明。 「护法此行可还顺利?」 「回主人,」淡淡的口吻,淡淡的言语,淡淡的神情,「属下幸不辱命,徐斯牟现已被斩杀,魂飞殆尽。」 即使没有抬头,即使没有看到神色,即使不知晓巫溪的疑心,江令桥也能明显觉察出一丝弔诡的不同来,这是往日里从未有过的。 她隐隐觉得,忘川谷,或许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 「好!右护法还是这般,从未让我失望过。」巫溪手指捻着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忘川谷内鬼频出,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量谁知道这颗毒瘤究竟是何时滋长,又蔓生于何处。江令桥积年累月地不在眼皮子底下,今日忽至,倒突然提醒了她——天时地利人和,这位终日羁旅的右护法,多适合做相思门的内鬼啊! 她兄长知道背叛的下场,他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滋味,因为每个完满的月圆之夜都会在他耳畔悽厉悚叫,提醒他,告诫他,他不能,他不会,他不敢。 但她……可就不一定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9页 这么一个卵壳里避风躲雨的婴孩,谁知道会不会耍些家里人都不知道的小把戏…… 在那缄默的一盏茶时间里,巫溪鹰隼般的目光来回审视着——很好,没有破绽。直觉自心底里升腾,告诉她,江令桥于此事,是置身其外的。 她的目光一顿,半像犹疑,半像慰然,看不出来是愠怒还是高兴。 「贾太师之侄,大理寺正,周子音。」巫溪一拂手,幽冥异路帖便闪着流光,翩翩而至。 「属下领命。」江令桥抬手隐了那帖子,叩首受命。 「另外,」巫溪冰冷的声音响起,夹杂着低低的笑声,宛如地狱的火烧了进来。 「替我送样东西给他……」 *** 夜半子时,悲台后苑隔绝尘嚣,舞乐烧不进来,床笫之私也烧不进来。冯落寒白日里去了趟罗绮斋,远远地同母亲说了一会儿话,回来后一整天都分外愉悦,倦意袭来,睡得也比平日早些。 午夜梦回,在久违的梦境里,她看见了花,看见了草,看到了山,看到了水,白云千里万里,明月前溪后溪[1],那是这辈子都不曾领略过的明丽风光。 忽而自云波浩渺处飘来一阵紫烟,绵延悠长,如梦如幻,落在眼前,山水花草都轻柔曼妙起来。而后一阵隐隐约约的歌声响起,幽幽咽咽。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復惊。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2] 月光捅破窗棂,冯落寒突然睁了眼,眉心突突地跳着——这歌声不是梦里的! 她勐然坐起,披衣出了门。门开的那一刻,歌声受了惊,戛然而止。一个紫色的身影飞快逃窜,从面前一闪而过。冯落寒在忘川谷待的时间不长,灵力不及左右护法,但武功尚可。此时意识骤醒,连忙紧步追了上去。 那紫衣人身量小,瞧着像个女子,身手却好。冯落寒觉察得出来,她的功夫在自己之上,如若两两相斗,绝对讨不到什么好处。可是那人却并无敌意,此番开门见山,像是只为引她出来,这般大费周折,究竟意欲何为? 追逐仍在行进,冯落寒不敢松懈,紧锣密鼓地跟着,越过长街,越过坊居,最后来到一片荒郊野岭。而那人身手矫捷,身影在眼帘里愈来愈模煳。待到完完全全消失时,先前那歌谣又像雾气一般四下蒸腾开,自渺远之处浅吟低唱而来——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歌声不知自何处而起,在四面八方盘旋着,直往耳朵里钻。 可雾气又能如何?伸出手,抓不住,摸不透,摊开来看,只有一层涔涔的薄水渍,不消风吹,一会儿便杳无踪迹了。 大雾来渐成弥天之势,起初还是隐隐的,淡淡的,后来便像沸了的汤一般愈来愈浓稠,如纱,如绡,只能看得清方寸之地。冯落寒拨着雾气向前走,不知走了多久,周围的景致似乎仍然丝毫未变。 就在此时,远处似乎有什么光亮自眼前骤然升起,宛如无数明晃晃的烛火在摇曳生姿。冯落寒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疲倦的身子里不断汇着涓涓细流,遍及血脉经络,通体又活了过来。她加快了步子,向着那光的来处疾疾追赶而去。 亮了,更亮了!明晰了,更明晰了!裙裾被心底里的急切催发着,一次又一次盛开来,步步生花。终于走近了!依稀可以看出轮廓了!到了! 这时,冯落寒的脚步顿滞,微微站定,没有继续前行。 因为缭绕云雾渐渐稀松,飘散,面前赫然立着一座熊伟的空中楼阁,拔地而起,然不见根基。其间门窗紧闭,抿口不语,像个仙风道骨的老者,缄默地看着面前这位造访者。移目换景,可见一楼之顶,悬着一尊乌木纹金的巨幅匾额,飞龙舞凤地提着三个遒劲的大字——相思门。 相思门……相思门…… 冯落寒立于原地,大抵猜出了背后之人的用意,不由忖度这是多早之前便设下的一盘棋。 难说之前种种不是刻意而为的巧合,既如此,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背后布棋的又是何人? 她深吸了口气,无数人影在她眼前掠过,走马观花似地看着,却没有一张脸可以恰如其分地走进这座楼阁里。 她想知道幕帘之后独坐的究竟是何方神圣,让她心甘情愿地跳进一连串精心勾画的圈套里,而无丝毫怨言。她想知道他还掌握了多少鄙陋的真相,竟叫一个外人了解她比自己更甚。 然而,一道门隔绝黑白,想知道的话,需得越过这雷池,去岸的那边看。 这不是鸿沟巨壑的难事,却也不是蜻蜓点水的易事。只是跨过这一步,很多事情就不一样了。 去了,便昭示着绝无回到这一刻的可能。 冯落寒抬起目光,相思门的楼阁显得既虚幻又真实,仿佛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却又随时会在触及的那一刻轰然崩塌,遗骸四溅。 弱弱的晚风吹来,楼阁里的烛焰也跟着一同摇曳,斑驳的光影像是在跳一曲生命迟暮的入棺舞,烛泪顺着僵直的身躯垂直落下来,好似在垂问,这是否最后的萤火? 冯落寒想去一探究竟,却又畏缩,脚步在原地试探着,摇摆不定地踮着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0页 她在犹豫,在迟疑。 踌躇之间,恍惚又见雾气聚拢来,越来越浓,相思门近在眼前,却愈来愈远,隐在云雾之后,跌破了,揉碎了,散落在尘埃里,再也看不见了。 「别……」 她失声喊了出来,然而一切为时已晚。 -------------------- 欧迪玛,2023年8月15日晚19:48,正当我随手打开某江看看自己的文的时候,目光一顿,眼睛从惺忪慢慢睁大,然后愣愣地看了几秒,突然发现多了一瓶营养液?! 明明半个小时之前,我出门的时候好像还没有的啊?!(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新增的收藏,不知道是不是一位新来的小天使) 怎么说呢,激动,激动plus!人生第一次收到营养液,但是翻遍评论区却没有翻到是哪位小天使做的好事,不论是出于对故事的欣赏(这种最好了),还是对本人的怜悯(哈,心软的神),或者是手滑(狗屎运也是运啊),都让我灰常开森~(跳跃,旋转,升天!) 这位不知名的天使读者,今天的你让我很开心,我把快乐分享给你,希望你也可以和我一样开心~ 另外,祝我为数不多但个个珍贵的天使读者都可以开开心心快快乐乐!!! 网络一线牵,珍惜这段缘~ ps: [1] 诗句出自刘长卿的《谪仙怨·晴川落日初低》 [2]诗句出自李白的《秋风词》 第64章 横生枝节 ========================= 夜里的悲台纵乐无度,门庭若市。初六端着食案,一路上小心翼翼地避闪着,躲过载歌载舞、觥筹交错的人群舞伎,总算是有惊无险地把客人要的酒菜给送到了。 「这位爷,酒菜来了,吃好喝好!」她的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十分熟练地替他们上好酒菜。 东西撤下了,初六正欲抱着空食案回去,谁知步子还没抬,手却勐地被中间坐着的干瘦男人一把捉住。 「姑娘这么急着走作甚,」男人一边说一边摩挲着她细皮嫩肉的手,猥琐的笑容顺着涎水淌了下来,「春宵一刻,小爷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嫰瓜子……」 初六被这番扭曲的表情吓得连连后退,手想缩回却被锢着抽脱不出,抬头一看,冯落寒并不在二层阁楼上,一时心里擂鼓似的慌了。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她善制毒,本可以一把药粉迷昏了他,奈何两只手被死死钳制住,腕间都勒红了。 男人一口酒气喷在初六脸上:「小爷给你钱,很多很多钱……」 「谁要你的臭钱!我们悲台不缺你的烂心钱!」初六急得快哭了,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你干什么!」 关键时刻,秦娆珎瞧见楼下有纷乱,一眼认出是有人在欺负初六,当即挽了薄袖香巾就冲下楼直奔过来,指着那精瘦男人噼头盖脸地训斥道,「一个大男人只会欺负小姑娘,还要不要脸!你给我把手松开!」 男人醉意上头,哪里管这三七二十一,满脸酒气熏天,龇牙咧嘴地笑着:「哟,这儿还有个美艷的,多少钱,爷把你们都包圆了!」 见这情形,秦娆珎知道再怎么同他理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直接上手去掰他的手腕,却又害怕太过用力会弄疼了初六,一面回头看她,一面嘴里急切地念叨:「你放手!你放开!」 别看眼前男人精瘦,力气却大得惊人,只一只手就能轻松钳住初六两只纤细的手腕,还腾得出另一只手来捉秦娆珎的手,脸上盪着得意忘形的醉笑。 纵使秦娆珎多年来开疆扩土,床榻之上独领风骚,却也不是谁人都肯委身的。这番叫一只又长又黏的鼻涕虫给占了便宜,心里直犯噁心,嘴上都开始打着哆嗦:「把你的脏手拿开!滚!」 初六心肠软,瞧不得身边的人受欺负,更何况是因为自己而受委屈。见前来襄助的秦娆珎受到这番侮辱,心里比她更难受,仿佛百倍千倍都扎在自己身上。自己尚且脱身不得,却再顾不上个人,她奋力挣扎着,只想快些叫秦娆珎摆脱他的钳制,莫受了自己的连累。 手挣不脱,那便上口,尖牙利齿地要去咬他。谁料剧烈挣扎之间,额前的头髮不甚散落开,眼尾那片巨大的红色胎记登时毕现,醒目地横亘在肌肤上。 刺目,扎眼,像是浮在清汤上的绿头苍蝇,华服上灼出来的深洞。 大事不好——秦娆珎的心勐然沉了下去,抬眼只见初六神色惊恐,眼神躲闪,像是陡然变成了另一个人,自卑,胆怯,瑟缩,颤抖。一面更绝望地挣扎着,一面深深地低着头,周遭几百只眼睛就像毒针一样不可直视,淬着世俗的毒,装于成见的器具,一辈子也找不到解毒之法。 「好丑啊!」 男人嫌恶地撇着嘴,却忽而又盪开个幽幽的笑来:「不过够嫩就行,灯一吹什么也瞧不见。就当你们俩一个是身子一个是脸,小爷我也不嫌弃!」 禁锢太紧,挣脱不开,两个女子被强行拉入怀中。 言语污糟,不堪入耳。秦娆珎心里憋着一口气,忍不住冲着四面八方大喊:「六月你个臭婆娘!平时天天出来气我,这时候连个人影都瞧不见!你的拳脚呢你的刀剑呢!往这里揍啊!算我请你的!」 这惊天一吼,莫说是哪个犄角旮旯里歇着的叫花子能听见,就连好事正浓的床帏之客都匆忙穿了衣服出来,鞋也顾不上穿,趴在阑干上嗑着瓜子,瞪大了眼看热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1页 席间还有只狗探头探脑地从众人腿脚间伸出半个身子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后事如何。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就听闻一阵骤风,而后不见桃花人面,只觉一股旋风掀起众人衣袂,蒙了面迷了眼,混乱中绷直的腿狠狠踢来,冲着那男人的胸口就是震天一脚,直叫他头晕目眩手脚麻木,连连后撤,胸口都要踹成了碎渣,控制不住地向后倒去,跌入一群小厮之间。 「这才叫动手,你那挠痒痒的把式能唬得住谁?」 六月立身站定,一面冷眼无情地贬低着秦娆珎的一哭二闹三上吊,一面又殷殷切切、忧心忡忡地询问初六:「你怎么样?可有受伤?那人心这么狠,勒得你手都红了,疼不疼?可还能动?」 变化之快,令人咋舌。秦娆珎被这热情给甩了出来,恍惚间只觉得此女子必定有两副面孔。 然而初六无暇顾及手上的瘢瘢红印,一手颤抖地去遮眼尾的胎记,一手拼命划拨着散乱的头髮,极力去遮掩它。 「丑……难看……它不可以出来……你回去……你回去……」 她梦呓似的念着,全然听不进耳畔六月和秦娆珎的问候,天地之间,身前身后,只剩怪诞的碎片铺天盖地地旋转着,转得人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 六月和秦娆珎相视一眼,嘆了口气。 这是初六的心病。 六月知道,最好的药方就是让她一个人静静待着,这里人多眼杂,喧嚣不堪,见了也只会更惊惧。当下解了外裳给她披上,揽着她要带她离开。 然而想来容易,想走却难。 居然叫一个花楼里的姑娘给揍了,还显得这么窝囊,高瘦男人自觉失了面子,脸上挂不住,咳着血喘着气被身边人扶起来,就撑着腰大声嚷嚷着要拦人。 「打了人就要走,你敢!给我站住!」 秦娆珎原本想跟上去,此话一出,脚步突然顿住,偏过头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丝丝缕缕的乱发配着柔情的眼,原本是横波流转,楚楚可怜,如今乱发间透着坚毅,眼神里全然没有方才的无措和任人拿捏,而是蓄着火的,火里烧着沉着镇定,烧着人莫犯我的禁忌。 男人怔了一下,却又很快清醒过来,自知这面子必须找回来。兀自默默退了后,却叫身旁的人全数上阵。 「给我上!捉住赏金二十两,杀了赏金五十两!」 原来那几个一直在他身边保驾护航、作常服装扮的人竟是打手,向来吃的就是打打杀杀的饭,今夜却只要教训几个小姑娘,真是赚大发了! 六月本欲扶着初六退去,奈何闻见空气里腾腾的杀气,直冲她而来。 她转过身,凌厉的眼神落在每一个起了杀心的人身上,剜刀般剐着他们的皮肉。 「带初六走。」六月把人往秦娆珎怀里塞,道,」这里有人求死,等着我超度呢……」 话音未落,一个个壮硕男人泰山压顶般奔袭而来,手里不带一丝怜惜。 我要银子…… 我要活下去…… 六月的武功是跟着江令桥学的,一招一式都有锐利的风骨,面对五六个大汉满目凶光、毫不怜惜的模样,抬手出掌间也没有丝毫犹豫。 作为忘川谷魔侍,面对眼前区区几个人易如反掌。然而铜臭是灵魂里寄寓着的味道,它催使着恶种萌芽,敦促着一个人倒下另一个人紧接着站起。 四周皆是眼睛,六月不好出手太重,免得伤了他人性命,给悲台招来没必要的麻烦,故而久久挣不开这团团包围。 她无心恋战,一心想要尽快结束。然而,割下的野草缺口流着新鲜的汁液,春风一吹便生,又一茬茬扑上来。 男子不知六月实力几何,见她畏手畏脚的,还以为是占了上风,当即兴高采烈地拍手鼓掌。 看看!都好好看看!让人见了再不敢嚼他的舌根,搬弄他的乐子。 前方厮打纷乱,他在后方看得津津有味,殊不知另一个女子悄然而至,不论三七二十一,一记飞腿径直踹在他心口上,力道深邃,伤筋动骨,与六月先前那一脚,虽没有异曲同工之妙,也有左右相称之美。 「胆敢在悲台闹事,我看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身后平底惊雷一声吼,中气振振,「悲台有悲台的规矩,谁坏了规矩就是自讨苦吃!」 歌舞早已停下,缠斗也停了下来,众人的目光一同汇聚于悲台正门,那声源的来处。 八面玲珑的正堂门下,赫然立着一个女子。 六月许久未见她了,此番得见,一时间喜不自胜,想张口却又不知道从哪个字说起。 「护……」不对!这里不是忘川谷,人多眼杂,不可以喊护法。 「鸢……「不对!她没有蒙面纱,不能让人知道她就是悲台的鸢容姑娘。 最后,六月咧嘴龇牙,绞着手欣欣然笑了笑。 -------------------- 感谢在2023-08-15 09:15:08~2023-08-16 09:52: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上官天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ps:万万没想到,设定的感谢语解开了我昨天的疑惑,非常感谢这位上官同学,好人一生平安+富贵! 第65章 春蚕自缚 =========================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2页 护鸢?护鸢是谁?精瘦男人捂着胸口,眼前一片昏天黑地,腥甜之气涌上头,「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沫来,胸中竟是比方才通透顺畅了些。 江令桥大踏步进了正堂,嘈杂的悲台顿时寂静下来,目光一道接一道落在她身上,或是疑惑,或是期待,或是释然,或是喜悦,齐刷刷地,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悲台多数是外来女子,少数才是忘川谷中人,或是悲台老鸨手下的不良人。冯落寒不在,见她来,同门知道是护法来了;不熟悉的,也明白解决问题的人登场了。 那人倒在地上,嘴角是一团血,江令桥知道堵着心肺的血沫拍出来了,踱着步子行至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睨道:「公子这是做什么,见人都喜欢行这么大的礼吗?」 那男子像是个吃硬不吃软的,见来者气势汹汹、不怒自威,气势立时就矮下去半截,抻着脖子,却还虚张声势道:「黑店!真是好大一家黑店!无故打人,不问轻重,有本事你们就将我打死作数!」 江令桥蹲下身看着他,笑吟吟地:「公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一个人若是出门连脑子都不带,这种伎俩的谎也扯得出来,可是要断子绝孙的。」 她说这话时声音清脆,语调婉转,尤其加重了「断子绝孙」四个字,听着像是个动人的恐怖故事。 「我……我有伤为证!」男人面子撑不住,打肿脸充胖子道,「反观悲台,可有哪个伤了死了?该叫冤枉的是我才对吧?叫人无端踹了两脚,呕血三斗,站也站不起来,你们还要霸道到几时……」 话音未落,自知失言,竟稀里煳涂自己将自己的面子给踹了,当即便缄了口。 然而话已经说出去了,落进每个人的耳朵里,清清楚楚地迴响着。 江令桥慢条斯理道:「悲台虽是风月之所,却也是文人宝地,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虽不敢妄称高门,但往来的客人,哪个不是有头有脸的?是非如何自会明断,何需受你一面之词的挑拨。」 无端受了褒奖,众人还挺乐在其中,一个个点着头回应:「嗯!没错!有道理!我看也是!」 江令桥偏过头去看六月身旁团团围站着的彪形大汉,又回过头来看着倒在地上的精瘦男人,兴致勃勃道:「公子,有兴趣雇我做侍卫么?」 那笑意千丝万缕,像是藏着条蛇,嘶嘶地吐着毒信子,叫人看不穿,看不透。 「你要干嘛?」挑衅的语气激怒了男人,他厉声质问。 「公子这么阔绰,怎么找的侍卫连女子也打不过,不会是人傻钱多,让骗子给坑了吧?今夜来悲台不带脑子也就罢了,难道平时出门从来都不带脑子么?这可不好。」 江令桥站起身,语气恢復了冷冽之声,冲着围在四处的人高声道:「出门随身带着七八个打手,悲台客人从不缺高门富户,怎么偏你摆出这么大的排场,你是当朝太子么?」 天下皆知,陛下虽然年岁渐老,后宫却至今无所出,更何来太子之说? ——人群中升腾起一阵若有若无的闹笑声,很轻,不敢张扬。 「而且这位仁兄有没有银子结帐,又有没有银子付工钱,还尚未可知。」 此时,倚在门边半晌的容悦忽然开了口:「衣裳料子上乘,花样却并不时兴,显然是之前的衣服。再看质地,虽然不易察觉,但细眼分辨,多有磨损脱线,一看便知有些年岁了。不过也正因为细微,所以他自己也没注意就穿了出来。若是富裕之家,怎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不久,人群里轻微骚动起来,只听见有细声在传认得此人,说他近来家中商路不顺,大把大把地赔田产铺子,讨债的都撵上门来要钱了。 言语细碎地落入耳中,那几个大汉紧攥着的拳头渐渐松了下来,打也不想打了,目光扫向他:「官爷,这可是真的?您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莫要矇骗我们卖命啊!」 晦气——男人哑着声,想骂却又骂不出口,江令桥却先一步开了口:「放心,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悲台迎来送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怎么敢不给?一人一个撇捺都能将他淹死了。」 「我看吶,这人十有八九是故意找茬,自己家赔钱了,就见不得旁人生意好,成天带着打手晃悠,伺机报復才是真。」 人群里不知何处冒出个清亮的女子声音来,很是义愤填膺,一番推断合情合理毫无破绽,引得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江令桥的目光将那男人从头扫脚,又从脚扫到头,最后手停在他腰间,一把扯下枚阗青白玉佩,信手扔给打手中的一个,道:「喏,这是官爷给你们的工钱,!银货两讫,拿了便好生回家,世道不太平,别再蹚浑水了。」 一群大汉眼里立时迸射出感激的光芒来,连连点头道谢,不带一丝犹豫地熘出了悲台。 最后,江令桥幽幽地看向倒在地上的男人,眼神如钝朽的刀,冷峻地剐着他的皮肉—— 「还不走,是想留下过夜么?」 *** 秦娆珎和六月并肩去往后苑的时候,一路上晚香阵阵。时令到了,各种各样的花都挨挨挤挤地咧开了嘴,夜里清爽,只消风拂面而过,便有暗香盈袖。 盛夏的夜里从来不是寂寞的,就像悲台里的三个人永远不会寂寞一样。 秦娆珎拈着一把清风摇翠的小摺扇娇娇地摇着,一路走一路唉声嘆气:「阿弥陀佛!这都丑时了我还没就寝,明天早上若是不美,叫我如何出去见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3页 六月无声递过去一个白眼:「不看你又不会死,老老实实待着吧。」 「哎!我说,」秦娆珎恨铁不成钢,「你有点女儿家的婉约和温柔好不好!有时候我真想把你的肚子剖开来好好看一看,看看你的肠子究竟是不是一通到底的!八月都比你像个姑娘!」 八月是个众所周知的假小子,最爱穿着一身男装到处逛,酒楼的清酒浊酒,青楼的花酒美人酒,普天之下,就还没有她没品过的。 「可是八月都不穿女子的衣裳。」六月撇撇嘴,表示不敢苟同。 「哎,你还别不信,」秦娆珎迫切想把自己脑子里的想法都装进她的脑袋里,「八月是那种古灵精怪的姑娘,像小女孩。再说,我朝律法又没有规定女子必须穿衫裙罗裳,戴珠钗环铛。有人就喜欢这样可爱的,你看,初二不还成天跟在她屁股后面跑呢么!」 她转头看着六月,学着她的口吻,尖牙利嘴地低声喝道:「你倒是打扮得像个女子,实际上却是个披着羊皮的狼!」 六月迎头而上,同她唇枪舌战:「依你这么说,那我朝律法也没有规定舞刀弄剑的就不是女儿家了。悲台里那么多女子,每一个都有每一个的样子。依我看,都是天底下最别出心裁的存在。」 她开始升华自己的观点。 「六月!」秦娆珎合了扇,「你拿旁人作挡箭牌,同我鬼扯呢!」 六月横眉冷对:「有本事你就拿这话去悲台正中间说,看会不会有人用爪子挠你。」 「好,我姑且当你说的是真的。」秦娆珎平息心情,正色道,「那你说说,在你眼里,我哪里别出心裁?」 那双秋水似的眸子,盛气凌人之下,透着星星点点的期待。 然而,六月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扭捏作态,风骚过人。」 秦娆珎气得发抖,血直蹭蹭往脑子里涌,用小扇指着她的鼻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六月白了她一眼就往前走:「你也没有象牙。」 「六月!」秦娆珎恨得浑身战慄,一口牙都要嚼碎了,「我告诉你!你别有一天落在我手里!」 踏过小园香径,透过丛丛琼苞玉叶,可以看见青萝蔓蔓的鞦韆架下,初六独自垂坐着,像一朵枯萎的山茶花。 六月和秦娆珎心知肚明,初六看起来是个无忧无虑的姑娘,但撇去浮华,每个人身后,都有一道漆黑丑陋的影子。 「那是她心里的一根刺,只要没拔出来,笑的时候永远都是悲伤。」 六月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鞦韆花架下的那个姑娘,看着她眼尾旁那朵山茶花般艷红如火的胎记——那个禁锢了她所有欢乐的罪业。 六月犹记得,黄髮垂髫时,家里软和的锦被里,总是裹着一个软得像水一样的小娃娃,可爱得惹人怜。小六月总是会好奇地伏在她身旁看她——葡萄大的圆眼睛,酥酪一样的脸蛋,嘴巴像三月初开的桃花,会像小鱼一样吐着奶泡泡。 可是,她好像和自己不太一样,眼睛旁边红色的是什么?是花飘过来了么? 小六月伸出手去替她拂,却怎么也拂不掉。奇怪,怎么回事? 哦——原来花是从妹妹眼睛里开出来的。 后来的后来,皆不过是一桩伤心事。爹没了,娘没了,妹妹……或许也不在了。在危急关头,父母把所有生的希望给了她,把死亡的苦难吞下。六月抓住了一线生机,活了下来,后来被收留于忘川谷,哀莫大于心死,从此潜心修炼。 直至有一天,在忘川谷中,在李善叶座下,见到了一个名叫初六的魔侍,那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名字里有个同她一样有「六」字,而她的眼尾,也有一朵盛开的山茶花。 像妹妹那样,温暖而热烈的山茶花。 -------------------- 第66章 命蹇时乖 ========================= 「唉——」 「唿——」 秦娆珎和六月装模作样嘆着一口气,挨着初六一左一右落了座。 初六连忙揩干净脸上的泪痕,低着头不言语。 「想哭就哭出来吧,你什么样子我们没见过?」六月不看她,只递了帕子过去,「世道留给女子唯一的宽容就是流泪,不用白不用,不丢人。」 秦娆珎把六月的手挪走,递了自己的帕子过去:「用秦姐姐的,她的臭,我的香。」 六月声调明显高了些:「秦娆珎,你别狗眼看人低!」 秦娆珎欢欢喜喜的,也不理她,一心只跟初六说小话:「她一天到晚动不动就练功,动不动就打人,肯定是一身臭汗!秦姐姐哪有这么粗鲁,秦姐姐是香喷喷的!」 悠扬的尾音带了些许婉转的骄矜,在六月耳畔张牙舞爪。 初六吓得不敢动,瞟瞟左边,又偷摸瞟瞟右边,看着眼前两团帕子,灵魂有些战慄。仿佛她正坐着的不是鞦韆,而是公道称。左右脸被两个人的目光炙烤着,哪边的帕子上多揩了一滴眼泪都是罪过。 初六的眼泪早就没了,一咬牙一跺脚,往大腿根狠掐一下,当即又疼得落了两行热泪下来,豪奢地一手拽着一方帕子分别去擦左右眼的泪痕,而后揩干了,将六月的帕子放到秦娆珎手里,又将秦娆珎的帕子递给六月。 可以说是赤裸裸的求和了,初六之心,人尽皆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4页 却见六月拧着眉头,秦娆珎撇着嘴,四眼嫌弃地把帕子扔给了对方。 求和失败。 六月拨开她眼侧掩盖着的头髮,看着那艷红如火的红色胎记,不解地说:「哪里不好看呢?我就觉得好看,特别好看!像山茶花一样。」 初六低着头,声音落寞:「是枯萎了的,弔诡的山茶花,第一眼,总要骇得人胆战心惊。」 「哦,我明白了!」秦娆珎突然开口,恍然大悟状,「初六是想要嫁人了!」 「没有!」初六脸色登时一红,羞赧道,「秦姐姐你别胡说!」 「我胡说?」秦娆珎眨了眨眼,「我可不是胡说。悲台上下,谁不知道这胎记?却从未见你疾言厉色过。我看吶,就只是怕来做客的男子看到,害怕他们觉得不好看,找不到夫君,对不对!」 「不对!」初六的脸刷地一下红透了,炮仗似的窜了起来,「秦姐姐,你是在鬼扯!」 「小丫头急了!」秦娆珎兴致勃勃看向对面的六月。 「此地无银三百两,欲盖弥彰!」六月也饶有兴趣地看了回去。 初六急得去搡六月:「六月姐姐,你怎么也来开我的玩笑,都跟着秦姐姐学坏了!」 六月脸色一变:「什么叫我学她?我行得端坐得正,才不屑得学她!」 秦娆珎冷冷一笑:「什么叫她学我?初六你可别总觉得她是好人,其实她背地里可坏了!都不用我教,自学成才!」 初六亲眼目睹了局势一步步严峻起来。 「你说谁呢!」 「我说你呢!」 「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你又不是没听见,我干嘛要再说一遍!」 「你个胆小鬼!怕挨打,不敢说!」 「我会怕你?可笑!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的面子往哪里搁!」 「有本事比比啊!」 「比就比!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啊!」 眼见两人当面锣对面鼓,就快要打起来了,初六连忙横亘在中间,把唾沫横飞的局面阻隔开来。 「秦姐姐,」初六小心翼翼地扯了扯秦娆珎的袖子,「你别生气了,生气就不美了……」 于是六月吱哇乱叫起来:「初六你不要叫她姐姐!论资歷,她来悲台比你还晚一个月呢!」 听闻六月发话,初六赶忙来扯六月的宽袖:「六月姐姐,你别生气了,生气不利于修炼……」 秦娆珎气得跳脚:「初六!别叫她姐姐!和我同一天来的,我没资格她也没资格!」 初六委屈地眨了眨眼,落下两行泪来:「是六月没用……要不是因为我……你们也不会吵架……都是我的错……」 此话一出,局面果然松动。六月和秦娆珎齐齐放下恩怨情仇来替她擦眼泪:「我们没有吵架,都是闹着玩玩的,不算数的!」 「真的?」初六泪眼汪汪看向六月。 「真的!」 「真的?」初六带着哭腔望向秦娆珎。 「真的,纯粹是嘴皮子痒,吵吵就痛快了!」 「太好了!」初六的眼泪说收就收,抬脚说走就走,「天快亮了,再不睡明早就起不来了,我还小,长身体呢!」 六月:「……」 秦娆珎:「……」 *** 夜深,悲台人群也都散了。秦娆珎巡视了一番,桌椅都收拾干净,没有了喧闹和残羹冷炙的味道,弥散着一抹淡淡的栀子花香。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时,一个管事的女子小碎步走来,道:「秦姐姐,八月姑娘还醉着呢,又不见初二大哥,现下怎么办?」 秦娆珎往远处一瞧,八月伏在桌前睡得正香。跟着管事女子一齐走上前去,她俯身轻轻推了推:「八月?八月?醒醒,可不能在这里睡啊!」 八月的头转过来,脸蛋红红的:「我……我没醉……」 秦娆珎站直了身,对身旁女子道:「遣几个姑娘来,将她带去雅室歇息。喝了酒又在这里吹风,免不得明天要头痛。」 「是。」 身旁几个女子福了福身,便过来把八月一左一右给架了起来。 「我没醉……我能走……」八月迷迷煳煳地嘟哝着,不听人使唤,非要自己站定,而后身子一软,直直往秦娆珎怀里瘫。 「老天爷!」秦娆珎惨叫一声,「你可别吐我身上!」 「吐什么吐……」八月一副将吐不吐的模样,手捂着口,架了半天的势,却是个空响。而后却佯作已经吐舒畅了的样子,满意地把手在秦娆珎腰间揩了揩,「我又没醉……」 「快点快点快点……」秦娆珎满脸惊恐,连忙招手叫人给她架出去,「扔到房里去,给她个盆,皆大欢喜!」 话音之间,秦娆珎远远瞥见初六上了楼,似是要回房休息,便连忙抽脱出身,一路疾追了上去,终是赶在进门之前拉住了她。 「秦姐姐……」初六回头,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初六……」秦娆珎喘着粗气,抬手替她理顺了眼角的头髮,「秦姐姐想跟你说的是,你的胎记不丑,就像你六月姐姐跟你说的那样,它很美,是花,是含苞待放的山茶,而不是漫天阴云的根源。秦姐姐希望你知道,我们每个人都很喜欢你,从来没有因为它而厌恶你,同情你,怜悯你,反而因为有了它而更爱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5页 「如果你担心,害怕有男子会因为它而畏缩,会不喜欢你,那正相反,它恰恰成了能够守护你一生幸福的利器,替你拂去路上凋敝的花草。终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男子,他能够摒弃一切世俗的眼光,穿透这所谓丑陋的瘢痕,虔诚地去爱你的灵魂。那一天,那个人,才是真正只得你等待的。」 「秦姐姐……」 初六恍恍惚惚地看着她,似乎从没想过她会跟自己说这样的话。 「初六,人生短短数十载,没有什么是比你自己的快乐还重要的。这种满足可以是从四面八方而来,而不必固定地依附在一个人、一个执念上。有花败就有花开,立于天地之间,白昼可以描摹成刺目,可以描摹成暖阳和煦;夜晚可以是黑暗,也可以是月华普照,这取决于你的心有没有羁绊。当执念的种子需要太多眼泪和痛苦浇灌的时候,那么它註定是扎进心底最深处的毒花。你自己给自己套上的桎梏,也只有你自己才能真正打破它,冲破镣铐走出来。秦姐姐希望你能一生安乐,没有一丝杂质的安乐,你明白吗?」 初六有些怔了,眼睛却水雾蒙蒙的。秦娆珎从没跟她说过这么多话,像是里面有很多门道,而她只能读出最表面的那层本意。 秦娆珎说罢,笑了笑,恢復了往日那方神态做派,用扇子拍了拍初六的脑袋:「好了,去睡觉吧,不然明日该起不来了!」 说罢,转身轻快地离开了,那细碎的脚步声,像一首绵绵不绝而又哀婉的诗。 她也曾有个妹妹,妹妹的眼角,也有这样一朵火红的山茶花。 犹记得那年春风桃李花开日,群山无处不飞红。那时的她,是个什么模样呢?大抵是记不得了,只记得一座小小的茅屋,守护着两个小小的人。雨天避不住雨,阴天拦不住风,只有角落里是安宁静谧的。黑夜见过她们熟睡的脸庞,也见过灵魂被撕扯的痛楚。 凤凰树下,莲花池边,因为这样一个丑陋的红色胎记,年纪小小的妹妹,固执地成为了一个姐姐。 她们是至亲,唯一的至亲,因为自己的丑陋,她觉得美的应该更美,丑的……可以更丑。 丑陋,本就是该隐匿在黑夜里,默默无闻地燃烧。 她抢着干更多的活,吃更少的食物,她把自己仅有的温暖和慷慨都给了姐姐。那年的雨下得那样冷,那样急,沖塌了屋檐,秦娆珎是在家外十里的小河边找到妹妹的。只有夜里的蝉鸣和鸟语见过,一个孩子用稚嫩的肩膀把一个更小的孩子,一步一挪地背了回来,整整十里地,从天黑走到天亮。 后来妹妹高热不退,即使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换成药材也不见起色,年幼的秦娆珎急得昏了过去,迷迷煳煳中似乎听见了妹妹久违的笑声,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告别。 「姐姐,不要浪费无谓的银子了,以后,你要好好活着,没有我,你也要好好活着。」 「姐姐,你不要难过,妹妹希望你永远快乐,没有一丝杂质的快乐。」 再醒来时,只见枕头下多了一个手帕系成的小布包,里面安安稳稳地躺着三两银子。 妹妹把丑陋的一生,卑贱的尊严都尽数奉献了,奉献给了完满的姐姐。她瞒着病,把自己卖给了青楼。 去哪里了? 不知道。 *** 另一边,初六脱了外裳,掀开被子准备就寝,却见六月早已窝进了被子里,睡得深沉。 「六月姐姐,你怎么在这里?」 「还能因为什么,」六月翻了个身,面向她打了个哈欠,「还不是怕你这个小鬼半夜偷偷伤心难过,我把我的肩膀送过来了!」 两人相视着,须臾,噗嗤一声笑开。 寂静无声的雅室,本应昏睡着的八月忽然睁开眼,从窗户翻身跳了出去。 而烛影摇曳下的另一间雅室,秦娆珎从腰间摸出一张小小的纸条,正是方才八月佯作揩污的地方。 烛火翕动,映亮了女子黛黑的眉,朱红的唇。她看罢,捋直了字条,将一角置于火苗上舔舐,直至化为深色的灰烬。 -------------------- 第67章 盎盂相击 ========================= 翌日,两眼发黑的六月和初六打开房门的时候,正正好遇上秦娆珎也顶着一对黑眼圈过来,一看到两人并肩出入,她的眉毛登时就扬起来了。 「好哇!你俩昨晚一起睡觉居然不叫我!」 六月猫在初六身后,得意地沖她耸耸肩,空气里顿时瀰漫起一股捉姦在床的浓烈氛围。 「秦姐姐你别生气……」初六紧张得连连摆手,「我……今晚……今晚我们一起……」 「初六你别说话,我知道你是被逼迫的!」 「秦姐姐……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六月站在初六背后一个劲儿地挤眉弄眼,还耀武扬威地沖秦娆珎吐舌头,一副胜利者的倨傲模样。 「六!月!」秦娆珎眉峰敛聚,怒目圆瞪,「我告诉你——别以为我不打你是因为怕死!」 「别生气别生气,」初六两头做着和事佬,「有话好好说,要不——先吃个早饭吧!」 「我不吃!」秦娆珎把头扭到左边。 「我也不吃!」六月把头转到右边。 「右护法来了!」初六看着前方一迭声。 「初六,」六月仍是把脸别到一边,「同一招用多了可就骗不了人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6页 话音未落,身侧食案里食物的香味先一步钻入口腹之中,偏头一看,竟满满当当盛着薄皮蟹黄汤包、荷花酥和红枣醪糟。 再往上,便是江令桥那张盈盈笑着的脸。 「护法!」六月也一迭声,「还真是你!」 江令桥看着她们眼周一个赛一个浓重的乌褐,忍不住笑了出来,端着食案转身边走边说:「怎么了这是,昨晚没睡好?」 三人嗅着食香一路跟下了楼,秦娆珎叫苦不迭:「还不都怪昨晚故意找茬儿的那个男人!平白无故来扰我这头牌的清梦,今晨起来,瞧着比平日憔悴了好几分,不出意外,晚上的生意肯定是要不尽人意了,唉——」 六月幽幽地飘过来一句:「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你还意思说?」一同她扯皮,秦娆珎就来劲了,是腰也不痛了,腿也不酸了,就连眼眶乌褐都气消了几分下去,「你个小人!」 六月心满意足地坐下来,给初六和江令桥一人夹了一个包子,又给自己夹了个包子,然后眼疾手快地夹起最后一个包子,在秦娆珎面前晃来晃去:「吃不吃?」 「吃!」 说时迟那时快,秦娆珎抄起筷子就扎了过去,谁料六月手下一偏,包子歪去了别处,秦娆珎手腕一扭,顺着筷子将她手里的包子整个撸了下来,六月眼疾手快,揣起一只碗接了过去,揽回身前。 「脾气这么大,吃什么包子啊!」六月海口一张,当着秦娆珎的面把那包子一口吞了下去,「吃爆竹好了!」 秦娆珎翻着白眼看她,好一会儿,求援似的望向初六。 初六咽了口唾沫,把自己的碗推了过去:「秦姐姐,我的还在,你吃吧。」 秦娆珎手里的扇打得作响,眼睛要翻到天上去了:「我不吃,才不抢你这个小瘦猴的饭吃!」 六月端起面前的蟹粉汤包,放在面前很用力地闻了一闻:「香!」 又递到秦娆珎面前:「要不要?」 「嗟来之食!」她啐了一口,刚想伸手接下,正此时,二楼正中处的雅室开了门。 是冯落寒出来了。 「冯妈妈——」六月的手转了个急弯,高高举起碗盏,「还热着的蟹粉汤包,吃吗?」 秦娆珎的手还僵在桌前,这时却也明白又叫六月这个骗子给唬了,气得后槽牙咬得嘎吱响,恶狠狠地扔了口荷花酥进嘴,碾碎,嚼烂,整个吞下,当即吓得初六给她盛了碗醪糟给她顺顺气, 冯落寒打着哈欠踱步下来:「这么多人,竟还有我的份,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还是打南边出来了?」 江令桥看了看桌前的三人,又看了看缓步走来的冯落寒,四个人,四双眼睛,整整齐齐八只乌褐的眼眶,场面一时有些诡异。 「你们昨晚都没休息好吗?」她忍不住开口问。 「对啊!」初六一抚掌,「冯妈妈,昨晚你都不在,是去哪里了?」 对于昨晚的事,冯落寒自然是闭口不提,淡淡坐了下来,嗫嚅道:「昨日累了,睡得早……」 「可是,平日里你若是累了,都是去后苑睡的啊,怎么从雅室里出来了?」 「对对对,」初六鸡啄米似的点着头,「我还看到冯妈妈去后苑了。」 冯落寒昨夜一番境遇,回来心里乱得厉害,只就近找了个地方歇脚,谁能想到一大早就会被一群人盘审。 她接过六月手里的蟹黄汤包,象徵性地咬了一小口:「夜里起风,我没关窗,被吹清醒了,便出来走了走。」 「原来是这样!」初六吸熘了一口蟹黄汤包的汁水,满意地咂了咂嘴。 江令桥的眼神不经意间扫过冯落寒,在悲台这么多年月里,早已深谙她的一举一动。冯落寒掩饰得很好,可却总有那么一股莫名的感觉告诉她——不对劲。 自她从桃源村回来,似乎很多事情都开始不对劲。忘川谷里上上下下充斥着一种窒息诡异的气息。巫溪看着她不说话,但她能感觉到那股审视的猎猎之风在里外鞭笞她,可是巫溪最后什么也没有透露,只是像平日那般下了幽冥异路帖。来到悲台,冯落寒也支支吾吾的,却又佯作淡定,似乎在隐瞒着什么。 是不肯让旁人知晓,还是不能?江令桥的指尖下意识在桌前轻轻叩着——她想知道,她们的背后,阴影之下遮蔽的,究竟是不是同一件事。 冯落寒垂下眼睑,敏锐地捕捉到了江令桥这个习以为常的动作。 「不行,你们俩不可以坐一起。」秦娆珎心痛眼痛,「看得我脑仁疼。」 初六连忙起身:「秦姐姐,那我陪你坐……」 六月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初六,你要弃了我,去投奔那个妖精?」 「我……」 初六刚要张口说什么,六月两手托腮,一脸委屈道:「我看你们俩坐一起也脑仁疼……」 「呃……」初六的脑仁也开始疼了。 于是,事情最后演变成六月和秦娆珎坐在一起,初六一个人坐对面的和谐场景。 「你过去点,挤着我了!」六月皱着眉头。 「谁叫你吃那么多!」秦娆珎也不甘示弱,「包子一人吃俩,胖死你算了!」 江令桥笑了一声,把自己的碗盏推了过去:「我的还没动,你吃吧。」 而后站起身,临走时回头看了初六一眼,微微一笑道:「新髮髻很好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7页 说罢,转身上了楼阁。 初六今日没有刻意遮掩那方醒目的胎记,而是将眼尾的头髮梳了起来,利落地露出面庞,瞧着整个人都清爽了不少。但是她没有说,第一眼就注意到了这个变化的六月和秦娆珎也没有说,好像今天就是一个普普通通日子,与往常无异,太阳照常升起,山茶花照常绽放。 平平淡淡,就已经很好了。 初六受宠若惊地转过头来,还在回味江令桥的那句话,低低垂着脑袋,嘴角却忍不住扬了起来。 秦娆珎和六月相视一眼,也不言语,只是心照不宣地各自低低笑着各自的。气氛使然,冯落寒也忍不住挂了抹笑,却要佯作吃东西的模样来掩饰。 笑了好一会儿,大家都敛起声,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各自吃着各自的。秦娆珎刚要提起筷子大快朵颐这最后一个蟹粉汤包,六月忽然撞了撞她的胳膊肘。 「干什么,」秦娆珎没好气地看着她,「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打搅我吃早饭!」 六月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你看谁来了?」 初六正埋头专心啜着那碗红枣醪糟,含含煳煳地问了句:「谁啊……」 六月正了正身,开嗓似的吟唱道:「李郎——」 初六一惊,抬头看时秦娆珎早已撂下筷子不见踪影,徒留碗中一个无人问津的晶莹蟹粉汤包,还冒着催人泪下的热气。 再回头,果然看见李善叶爽朗翩翩走来,一身直裾袖衫,飘逸出尘。秦娆珎不知何时飘了过去,眼前的乌褐也不见了,整个人笑得花枝乱颤,就差黏在他身上了。 六月居然好心情地没有出来贬她几句,只兀自低头吃吃地笑,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东西。 初六也在笑,笑得醪糟也餵不进去了。 冯落寒一头雾水,眨了眨眼復看向那畔。 李善叶神色有些不自在,尴尬地打着哈哈把她的手从自己身上扒了下来。 「郎君这么久不来,好不容易盼来了,还这么冷淡,真是伤透奴家的一颗心。」 「还不是你自己选的……」六月实在是忍不住笑了,碗筷一推,开始认认真真看戏。 声音虽小,却还是结结实实飘到了秦娆珎的耳朵里,她勐地回头,狠狠别了她一眼。 瞅准这么一个小小的空闲,李善叶蹑手蹑脚就要越了她绕过去。 秦娆珎也不恼,仿佛脑袋后面长了眼睛,一面整理着身前的一缕长发,一面慢悠悠地开了口:「江令桥的消息,走了可别后悔。」 李善叶的脚步果然停下来了:「什么消息?」 秦娆珎满意地笑着,悠悠闲闲踱回桌前坐下:「怎么一点诚意也没有?」 李善叶的笑漫上面容,缓步走了过来。一只手自身后抬至她眼前,而后慢慢展开——是一只白底青翡翠玉镯,余韵典雅,温润如水。 秦娆珎登时眉开眼笑,一把接了过来:「在楼上呢,老地方!」 李善叶心情大好,得了消息便大步流星奔上楼阁,一个月没见,倒真有些思念。 「真不错啊……」秦娆珎还在欣赏那只玉镯,搁在光下细细品鑑,怎么看怎么满意。谁承想,光芒一落,竟突然变成了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不乏有粗砾从上面滚落。 「哈哈哈哈哈哈——」六月毫不客气地笑出声来。 秦娆珎接了一鼻子灰,却又不好发作,毕竟是自己贴着笑揽上去的,别人可以说说笑笑,自己必须得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 她拿出香巾把脸胡乱擦了一通,又将拿石头仔细包好,脸上带着坚强的笑容:「礼物不分贵贱,礼轻情意重,礼轻情意重……」 这厢平心静气下来,刚想填填空虚寂寞的肚子,低头一看——嗯???碗里怎么是空的!!! 扭头一看,正逢六月心满意足地擦了擦嘴,很合时宜地打了个嗝。 「再不吃就冷了,」六月看着她,贴心得想让人流眼泪,「你吃了肚子会疼的!」 「啊!!!!!!!」 阁楼之上,李善叶正走得欢快,这一声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悚叫,震得地面揺了三摇,楼阁间的灰尘积怨已久似的,扑簌簌直落。 无伤大雅,无伤大雅——他捂着心口,脚步仍然轻快,人生嘛,总还是要前行的—— 阿秋,哥哥来见你啦! -------------------- 第68章 玉想琼思 ========================= 江令桥手里托着个食案,盛装了些小食和茶水,在无人的楼廊间走着,忽的眼前一暗,面前现出一个颀长玉拔的身影来。 「诶,这是什么?」李善叶望着那盘橘黄澄明的糕点,好奇地拿了一块尝。 「不错,」他细细品了品,「不同于中都糕点的甜,倒是刮油解腻,好吃!」 「虔州风味,百里不同俗。」江令桥递给他一杯茶,继续前行,「各地有各地的滋味。」 李善叶会心一笑,阔步跟了上去:「日子本该如此,有挂念的东西才有滋味和余韵。瞧着你高兴,哥哥我心里也开怀。」 江令桥停下脚步,驻足于门外,而后转头看向他:「兄长如何得看出我开心或是不开心?」 李善叶笑着没有答她,敛了手里的青玉南箫,上前推开了雅室的门。 容悦本来立于窗棂前,俯瞰着晨光之下熙攘的人群,心里却在想头顶那方天宫,以及天宫里那个倚老卖老的老头子。听闻门开的声音,施施然偏过头来,却没承想入门来的,不止江令桥一个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8页 李善叶接过江令桥手里的食案,一身清风地走到桌前坐了下来,对他欣然笑道:「容悦,对吧?」 容悦还没来得及答,门口的江令桥一边转身关门,一边懒懒扔过来一个字:「是。」 李善叶仍旧是笑着,只见他提起白瓷茶具,给他倒了一盏茶:「来坐啊,一直站着不累吗?」 容悦暂且搁下思绪,走过去应声坐下。 「虔州一行,想必收穫良多吧?」李善叶不紧不慢地扔了块酸枣糕入口。 「与从前一样,就是去杀个人,能有多大的收穫。」江令桥一口喝茶,一口吃东西,分出第三张口来插了句话。 「满满当当待了一个月,可有什么趣事?」 容悦刚想张口说什么,江令桥提起瓷壶给李善叶满了杯茶:「能有什么趣事,无非是多见了个无良的贪官,大同小异罢了。」 「阿秋,」李善叶拈起那盏茶,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你倒是留个话口给容公子啊……」 江令桥瞟了容悦一眼,又不解地看向李善叶:「你们之间……有什么话好说的?」 「妹妹难得广交好友,我这个哥哥,就不能认识认识了吗?日后若是旁人问起,我一问三不知,岂不跌相?感情自古都是天长日久温养出来的,」说到这儿,他噙着笑看向容悦,「容公子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醉翁之意不在酒,容悦听出了葫芦里哗啦直响的药声,与江令桥相视一眼,便知道她耳聪目明,不会听不出来表象在前,珠玉在后。 她慢条斯理饮尽那盏茶,熟练地转了话头,问道:「兄长,近日忘川谷可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一句话霎时扭转了气氛,李善叶面色一滞,笑容褪下去,缄默了一会儿,缓声道:「是。」 果然如此,江令桥心中疑虑得了印证,追问道:「我回谷的时候就觉察出与往日大不相同,问了好些人也都支支吾吾说不出几个字来。谷主看起来怪怪的,冯落寒也像是遮掩着什么。究竟是什么事,就连我也没有告诉?」 好一会儿,李善叶才长嘆了口气,声音低沉:「阿秋,此事于你而言,一无所知才是上上之策……」 江令桥垂下眼睫,晨曦落在上面,遗散下星星点点的天光。 容悦目光一顿,转头佯装无事地给自己添了盏茶。 「既如此,你还是想知道吗?」 仿佛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江令桥回看向李善叶,郑重道:「我想知道。」 很多事情,追根究底,还是隐瞒太多所致。 李善叶看了眼坐在对面的容悦。 「无碍,他不会说出去的。」江令桥明了。 容悦有些受宠若惊,扭眸看着她,正感动于这般无私的信任,谁知下一刻,就见她拔了只簪子往桌上一扎,语不惊人死不休:「说了我便灭他的口。」 他默默地给自己续了杯茶。 李善叶来回看了两人几眼,心里澄明,缓缓笑开了,而后很快隐了笑容,恢復肃穆之色,言简意赅道:「相思门异动,忘川谷极可能已经混入不少他们的人了。」 「相思门?」 「不错,」他眉目紧蹙,「谷主遣冯落寒暗中查探此事,连我也没有知会,我也是后知后觉才在后来猜出七八分。前几日长鱼刺杀失败,指认仲孙另有其主,一同被审问的还有一个相思门下人,叫西乞,胆大如斯,竟意图行刺。谷主盛怒之下,将三人一同打入了雨花台。」 雨,花,台——此三字一出,便可知事态之严峻,江令桥沉默着,没有说话。 门外,隔墙之耳悄悄退下了脚步。 *** 入夜,一改往日作风,这次居然是六月来送的信笺。江令桥着手接下,一边看一边问道:「冯落寒呢?平日都是她送消息来的。」 「冯妈妈睡下了,」六月的手背在身后,思量了一会儿,「想来是这几日累得很了,精力欠佳,故而早早就去了后苑歇息,还嘱咐我们莫要去打搅。不过护法不必担心,明日起来,她必然又是神采奕奕的。」 江令桥脑中不自觉浮现出今日早上她的那一脸倦容——确实是该好好歇歇了。 「好了,消息我收到了,你回去歇息吧。」江令桥低着头,与容悦一同看那信笺上的字。 「哎?护法,」六月弓着身,饶有兴趣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容悦,问,「你和容公子……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啊?」 「嗯……」江令桥一心看字,漫不经心地回着她的话,「 明日吧……」 「这么仓促啊……」六月有些可惜地嘆了口气。 江令桥这才把目光从案牍上移下来,看着她:「嗯?」 「护法,」这一松动,六月便兴奋了,「一张幽冥异路帖有一月之限,凭你的身手和修为,本就不是什么难事,如今有容公子在侧,更是如虎添翼,何愁时间仓促?依我看,倒也不必一回来,收了帖子和消息即刻便又动身,中都繁华,何不多歇息几天,到处走走看看,彻底松快了再启程?」 她的眼睛里放着光,一只眼里盛的是自己的主子,一只眼里装的是有可能成为主子男人的男人,脸上不自觉扬起此生总算是派上了用场的神秘怪笑。 江令桥放下信笺,满腹狐疑地看着她。 容悦也打量着,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9页 「你在笑什么?」两人齐声问道。 六月这才如梦初醒,果断意识到那猥琐的笑容笑早了,连忙擦擦哈喇子,恢復了正经的神色:「我的意思是,这几次刺杀,护法你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都没好好看看中都又开了什么铺子,谢了什么花,添了什么好景。明日若走了,又是一月才回来,看不着了!」 容悦看了眼笺纸上的字,提醒道:「周子音为大理寺正,是中都人,也居于此。」 「不一样的!」六月声调高了些,「这里是城中,而他住在衙署以内,是皇城……」 「但离这里很近……」江令桥好心提醒道。 「我……」果不其然,忙中出乱,六月抬眼望了望天色,抚掌笑道,「今夜月色美好至此,何不出去好好看看?护法你整日奔波,日后恐怕少有这样的天时地利了。」 江令桥突然觉得,除却巫溪和冯落寒,六月似乎也变得奇奇怪怪起来。 她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容悦却笑了一声,拉起她的手腕,道:「六月姑娘说得有理,我初来乍到,还没怎么领略过中都的景色,不如一同去看看?」 「容公子不是中都人?」六月还不晓得这个,追问道,「那公子家在何处?」 容悦忽地哑了口。 怎么说?难道告诉她自己从天上来?他自知自己的心眼还没有开得那样大。 六月一脸好奇地看着他,江令桥也有了兴致,托着腮想听听他到底怎么说。 「事不宜迟,现在就去吧——」容悦打着哈哈,拽着江令桥一熘烟出了门。 走了!终于走了!终于一起走了——六月环视着空空如也的雅居,露出了个得逞的笑容。 *** 悲台偌大的后苑,只坐落了一处闲居,远离了前庭的灯火通明,纸迷金醉,辟出另一方寂静安宁的天地。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復惊。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冯落寒屏退了所有人,却并没有睡下,而是抱着把朴浑的木色小阮,坐于庭院正中,殷殷切切地吹弹着那首秋风词。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她轻阖双目,手中弹拨有致,其声亮雅,柔和而恬静,在幽静的夜里喁喁私语。 认认真真思虑了一整日后,冯落寒才最终定下心来做这件事。 她想知道,她想要触及整件事情的真相。 在重重帷幔之后,有一个人,在不停地变换着踪迹和身份。几个回合里,他奉上足够能诱她上钩的饵,在看不清摸不透吹不散的浓云叆叇之后,早已算好了她的每一步。 暗处的那个人知道,明处的冯落寒也知道。 若狡兔三窟,她便将计就计,不论是他,还是她,心里都通晓如明镜——路摆在面前,有人一定会走的。 相思门,若我是有缘之人,就请再为我引一次路吧! 弦弦掩抑声声思,皎月之下,当紫烟瀰漫,雾霭升腾的时候,冯落寒便知道—— 那扇云蒸烟涌的门,又一次向她敞开了。 -------------------- 第69章 乐乐陶陶 ========================= 中都脚下,天贶节的夜里没有宵禁,长街十里,人间比月空更明,熙熙攘攘的夜市一望无际,直可以摆到三更天去。 「六月的问你还没回答她呢。」江令桥双手抱肘,走马观花地看着夹道两旁各色摊贩,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把话茬给续上了。 「嗯?」容悦愣了一下。 「说起来我对你一无所知,你却对我的事了如指掌,」江令桥一本正经地看着他,容悦便知道她要扯皮了,「这不公平。」 他咳了两声,敛声道:「好奇心害死猫。」 江令桥撇撇嘴:「鬼扯。」 容悦听了便笑,正了正衣襟:「你想知道些什么?」 江令桥把目光挪去了别处,去看满大街来来往往的人群,佯作出随便问问的模样,道:「要不就从故乡说起吧——你是何方人士,居于何处?」 这可不是个好答的问题——容悦也抱了肘,信口胡诌道:「雍州。」 江令桥眼睛微眯:「哦?这么偏远?」 「对啊!」容悦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正气之相,「从小到大都没见过几个钱。」 这倒确实是真的,天宫哪里用的上银子。 他的眼神四处观望了一番,露出欣慰的笑容:「还是中都好,人傻钱多,不像我们那里穷山恶水,从别人钱袋子里抠出一分一厘都难得很!」 江令桥明面上频频点头,原来如此说的在理,心里却明知故问地笑开来—— 编,继续编,我看你能编到几时。 「行医的人还干黑活?」 「那可不,再高尚也得吃饭不是?」容悦无奈地摇了摇头,「江兄,饿肚子可不好受,此番见了你我才算是长了大见识,这世间居然有这般神功,十天半月不进食也不觉得饿。哦!还有,你们忘川谷这门生意真是不错,开张吃三年,不知道能不能和你们谷主商量商量,让我们那旮旯也入个伙?」 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嘴里一句实话也没有!江令桥又好气又好笑,一扭头转身走了,发梢掠过他的手,抓得住,却又转瞬即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0页 「哎,别走呀!」容悦隔着一小步跟在她身后,说得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万事不都是有商有量的嘛!你放心,此事若是成了,日后你去雍州,必然是炮竹十里,夹道相迎,气势上定给你做足了的——」 这哪里是人干出来的事?江令桥气得要笑了,赶紧捂着耳朵一路小跑起来。 「哎,跑什么!近水楼台先得月,实在不行,只算我一个人成吗——」 没跑多久,脚就被一阵喝彩声给绊住了。江令桥停下来,面前是一小片空旷之地,七零八落却又规规矩矩地摆满了各种小玩意儿,金银玉器、瓷人杯盏、珠钗步摇、胭脂水粉,银票钱锭,杂烩般花样百出地摆了一地。老闆的胳膊上挎了数十个竹篾扎成的圆环,一左一右,一大一小,簇拥着,堆砌着,像是一张张挨挨挤挤的笑脸。摊前有人擎着竹环抛掷,准头却一般,一大把只投中了一两个普通的小物件,路人看了笑容各异,老闆却是个烘托气氛的,投中了喝彩,没投中也喝彩,替客人托着脸面。 容悦见她看得认真,便问:「想玩?」 江令桥还没来得及开口,机敏的老闆先一步探到了耳风,笑眯眯地凑上来:「公子,有兴致吗?小本营生,大竹环五文钱一个,小竹环三文钱一个,落地为定,看上什么物件,投中便可带走!」 容悦揣度着数目,道:「老闆,你这价钱也太高了吧!」 「嗨,不贵不贵!」老闆一摆手,连带着肘窝里的竹环哗啦啦地响,「公子你细看,我摆的可都是正经的好玩意儿,绝对是包您赚了的!天贶节这样的好日子,图的不就是个乐儿?带回去给身旁的姑娘或是家里的母亲,都是个好彩头不是?」 「是……」 声音自身后响起,容悦回头一看,江令桥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地上,一边摩挲下颌一边点头。 「哈哈哈哈——」老闆笑了起来,「姑娘说得在理!公子,要不要小试身手一番?」 既如此,那便玩上一玩吧。容悦看向江令桥,露出个「你应该明白吧」的笑容来。 江令桥立即明了,从腰间掏出一锭银子来递到他手中。 一切顺其自然得可怕。 老闆还没见过这种架势,刚想擦擦眼睛重新辨认一番男女,就见容悦把银子在他眼前晃了晃—— 「老闆,买你手里全部的竹环,够吗?」 「够够够,当然够!」老闆当即笑得合不拢嘴,什么也顾不上想了,十分麻利地接下那锭银子,哗啦啦奉上所有揣着的竹环。 然后便见容悦一只手臂套了数十个大大小小的竹环,俨然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转头问江令桥:「想要哪个?」 江令桥俯下身来,在琳琅满目里细细寻觅着——眉黛、花胜、胭脂、丝帕、摺扇、蹀躞……眼前忽然一亮,在最远处的角落里,一把细长的羊角匕首同她共情着,幽幽的黑暗里也生出凛凛的光亮来。 「那个!」目光一转,她用手指着最远处,「我要那锭金元宝!」 容悦笑了一声:「好。」 说着,把着竹环信手一扔,低低的空气里划出一道竹白色的弧线,再睁眼时,竹环已经稳稳噹噹框住了那锭闪着金光的元宝。 「好!好!」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拍掌叫好,经久不息。而老闆硬生生愣在原地,看着那正中靶心的竹环,半天没有喘过一口气来。 「老闆?老闆?」 不知是在多少次声声唿唤之后,老闆才如梦初醒,回过神来,看到容悦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哦哦……公子稍等……」明明脚步沉如铜铁,却还要佯作出轻快的模样,一路小跑去那最远处取来镇摊的金锭,依依不捨地放在容悦手中,噙着泪似的委屈。 看着宝贝易主,老闆的心里着实是五味杂陈——东西摆放的位置是他精心算计过的,生意做了五六年都没运气这么好的,怎么今日踩了狗屎,歪打正竟第一下就叫他扔中了!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至此,悲剧才刚刚开始。 「还想要哪个?」 「那个,玉女桃花粉,我想送给初六!」 容悦看花了眼,瓶瓶罐罐已经分不清了:「哪个?」 「第三纵,鸦青色盒子的那个!」 又是信手一扔,中。 百姓喝彩,老闆傻眼。 「镯子!」江令桥俯身看着,「秦娆珎今天一直嘟嘟囔囔说兄长欠她一个,索性一併还了!」 再扔,再中,老闆的假笑开始凝固了。 「那个玉佩好像还不错……」 话音未落,容悦的竹环已经扔了出去,又中。 老闆豆大的汗珠点点滴滴沁了出来。 「那尊金菩萨看着喜庆,我要那个……」 江令桥的话冰冷无情,每说一个字,老闆的心就往下沉一丈——这姑娘看着年岁不大,眼睛却毒辣,净挑些贵重东西,敢情是来这里採买来了? 他揩揩满头的大汗,连忙上前阻下容悦唿之欲出的手。 「公子且慢,」他呵呵赔着笑,「且慢……」 容悦回头看他,不由地大惊:「老闆你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忽然满头大汗!可是有恶疾缠身?」 「小事,小事,公子先听我说。」他摆摆手,示意暂且搁置一边,又偷偷把容悦拽去一边,语重心长地私语道,「公子啊,常言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你既同这位姑娘一同出来游街,定是有心要结良缘的,怎好让这位姑娘独立一旁?既是思慕她,便该设身处地将心比心,这般霸占着不让姑娘尝试,恐要伤了姑娘的心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1页 「哦?」容悦温温地笑着,復问他,「是吗?」 「那是自然!」老闆头点得深刻,「大哥我是过来人,怎会空口白牙诓你?女子是水做的,放在什么器具里就是什么样的秉性。男子嘛,贴心一些才好,凡事以她为考量,就说这圈套的小把戏吧——」 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说到了这里。容悦双手抱肘,笑看老闆的说辞,却惊讶于他的嘴可以如此飞快地一张一合。 「玩来玩去就是个乐趣的事,你是有面子了,高兴了,但是姑娘家面皮薄,就是想玩也不会轻易开口,最后憋在心里,天长日久,琐事沉积,免不得要怪你不体贴人的!」 这是要让女子来投的意思?不然还会不得善终?容悦回头瞧了江令桥一眼,她正满心欢喜地看着得来的宝贝,如数家珍似的清点着,哪里有半分积怨的模样? 看罢,容悦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着老闆:「你确定?」 「当然!」 「当真要让她来投?」 「嗯。」 老闆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总之不是你上手就好。 容悦不忍心,最后又问了一遍:「当真?」 「当真!」 「好吧。」容悦抱肘,看着他,不觉嘆了口气,敬以一个哀切的目光。 好好的一个老闆,怎么是傻的呢? -------------------- ps:我是勤劳的百度搬运工~ 天贶(kuàng)节,农历六月初六(突然发现三的倍数都是节日,比如三月三,六月六,九月九),除了是姑姑节外。在中国古代还是另外一个节日,名叫天贶(赐赠的意思)节。这一天的传统民俗活动主要有回娘家、晒虫虫等,民俗有云:六月六,请姑姑。 该节起源于宋真宗赵恆。某年的六月六日,他声称上天赐给他天书,遂定是天为天贶节,还在泰山脚下的岱庙建造一座宏大的天贶殿。 六月六也是佛寺的一个节日,叫做翻经节。传说唐僧到西天取经回来,不慎将所有经书丢落到海中,捞起来晒干了,方才保存下来。因此寺院藏经也在天贶节这一天翻检曝晒。(突然想起来小时候看西游记的日子了……) 第70章 弃旧图新 ========================= 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佛曰世事无常,悲剧就真的说来就来,杀得人措手不及,一点防备也没有。 老闆已经麻木了,自女子面露羞怯,讪讪地走上前,而后陡然目光凛凛,杀气升腾,果断出手套走了隐秘角落里那把高价收来的羊角匕首时,他的心,就已经死了。 仰天长啸,壮怀激烈——哪里是窈窕淑女,好逑君子,分明是一对披着羊皮的雌雄大盗! 眼看着满满当当摆了一地的玩意即将告罄,周遭的行人也散得差不多了,他认命地瘫坐了下来,招牌喊出去了,怎好反悔?只能默默在心里将此二人打入黑客簿录,日后见了需得绕道走。 与此同时,还收穫了一则珍贵的教义——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温顺的不一定是兔子,也可能是披着羊皮的狼。 望着两人身侧物件堆积起的小山,老闆眼含热泪——真是收穫颇丰的夜晚啊…… 不止他们,也包括自己。 「老闆!老闆——」远处,江令桥在沖他招手。老闆听了,拍拍屁股从地上爬了起来。 「地上空了,可是我们还有三个竹环……」 「没了没了,我的包袱也是空的!」老闆连忙摆手,生怕来不及,「做完这趟生意,我也该回家了!」 江令桥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噗嗤笑出声来。而后蹲下身,在那堆东西里挑挑拣拣,最终只留下了一柄羊角匕首。 「老闆,你怕什么!」她忍不住笑道,「我呢,也不是要干打家劫舍的营生。小把戏嘛,图的就是一个乐趣,匕首我留下,算是向你买的,作彩头讨个吉利。其余东西不沾染,一律奉还,权当做是天贶节给你的祝礼,万家灯火的日子,还是尽早归家享天伦之乐去吧!」 言毕,二人转身离去,徒留老闆一人在原地拭泪,嘴角止不住地颤动——这世间,还是好人多! 然后毫不迟疑地迅速收拾起东西来,趁他们反悔之前赶紧熘之大吉。 ***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復惊。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渺远不知所起的乐声自四面八方升起,鬼魅的紫烟却丝丝缕缕从一个地方漫溯开来。冯落寒循着指引,一路踏歌而行,不知不觉来到崇山峻岭之中,黑暗之中,繁茂的枝叶一层一层叠在更黑暗之处,才有了五彩斑斓的黑,和星星点点的白。 乐声没有停,紫烟却不见所踪。她在明月照耀之下的黑夜里,在举目皆是的山川草木里寻觅着,百丈之高的峰峦一步一步攀登而上。面前的山石下沉,入眼却是更深一层的木叶。再上,仍是山石,再上,又见草木。平顶之上,兜兜转转,一步一步重回原点。她屏气咬牙,一遍又一遍探寻着。然而烟水有情,云岫无心,世上尽是难事,却并非桩桩件件都是有心便可以攀临的。 没有……没有……一寸一缕的踪迹也没有,冯落寒看着满目荒野,已然筋疲力竭,额上的软发汗津津的,口里还不住地喘着粗气。 「前辈——」她蜷膝跪下,对着静谧无人的山林奋力一喊,「晚辈冯落寒,忘川谷不良人之首,恭请求见尊驾!」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2页 而后两手交叠,虔诚地伏身跪拜在地,沉沉叩首。 晚风掠动林间疏影昏黄,丛丛叠叠的茂叶沙沙作响,像一曲细碎的歌谣,落进人的心里,暑热里才淡淡地有了一丝清凉之意。 乐声渐渐消弭,直至再也听不到,眼前仿佛若有光,萤萤地照亮了她蜷伏着的身影。冯落寒恍惚间抬起了头,雕樑画栋不知何时拔地而起,而她正跪在门前阶石的正中央。 楼阁崇山峻岭开始寸寸下沉,敛去身影,与此同时云雾蒸腾瀰漫,细緻描绘着眼前的琼楼玉宇,秋空明月悬,凤箫随声动——她已全然置身于烟波江上! 冯落寒屏声敛气,有些呆呆地看着身边风云突变的景致。而后站起身,缓缓拾级而上,想去叩门。 那门像是通悉她心意一般,不等她叩响,自己先行一步,吱呀着缓缓打开来。 门内,是无尽的幽深和黑暗,什么都看不到,一眼也望不到头,她稳了稳胸腔内的气息,开始探步向前。 黑色的景致,黑色的气息,黑色的声音,蚕茧一样般将她包裹其中。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突然有了光,有了空气,有了景色,像是一道黑色幕帘被骤然撕扯开似的,从无间又重新落回人间。 意识也像是被包裹了似的,待冯落寒缓缓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于山巅之上,天空浓云叆叇,身侧雁鸣声声。天幕之下,山巅之顶,像是从山石之中长出一尊宝座来,其上斜身坐着一个一席苍灰色宽袖长衫的男子,他侧对着她,半张面庞隐在看不见的另一边。诡谲绮丽的面具覆着他的脸,黑白金三色勾勒出的蛟蟒莲花纹扭曲变幻,影影幢幢,真真假假,叫人看不明晰。 「你终于来了……」对面的人一点点侧过身来,「我已经,恭候多时了!」 「前辈……认得我?」冯落寒忍不住追问,「我们可曾见过?为何你知道那串卷草纹禁步,知道我从何来,知道我家门罹难,还知道我娘的下落?」 面前的男子显然对这一串诘问不感兴趣,嘴角张扬勾起一个弧度,恢復了本性:「前辈?担待不起,都把人叫老了。」 这声音,这身量,这骨相——冯落寒在悲台六年之久,对物事人面有着极高的敏觉,而对方也没有刻意掩饰,她第一声便听出了端倪—— 「官稚?」 「哈哈哈哈——」男子一阵爽朗的笑声在幽深夜里缓缓涤盪开,「冯妈妈好记性!」 而后,他伸手取下那攀附在面庞上诡怪瑰丽的半张面具,显露出真容来——正是日前来悲台无端挑衅的那个人。 冯落寒忽地明白,当日他缘何大动干戈,缘何故作姿态地从怀中取银票出来。 那样张扬,那般轻狂,生怕旁人注意不到似的——准确来说,是生怕她看不到。于旁人眼中,不过是个纨绔公子哥在发癫闹事,但那幽竹纹,却实实在在只有她一人能看出端倪。 「所以这一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的筹谋?」冯落寒道,「从八月戴禁步那日起,你就推演完了后面的每一步,因为你知道,每个人都有软肋,就算我看出来是计,也一定会心甘情愿往里跳,对吗?」 官稚翘着脚,没有说对,也没有说不对,咂咂嘴,道:「说下去。」 「你诱使我重游故地,让当铺掌柜说出赎回禁步之人,又通过旧邻之口引出当年的真相,让我对谷主心生疑窦,此为离间。再后来,便是你身着幽竹纹华服登临悲台,故意寻衅闹事,以纨绔模样作伪,为的是让我注意到那串幽竹纹,因为你知道,那是我娘才能绣出来的样式,进而引出罗绮斋。」 「我将计就计去了,却无功而返,因为我的一切行动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你只会在该知晓的时候让我看到。故而后来又有二月无端在罗绮斋替李善叶置办衣物一事,以忘川谷护法作引,才不着痕迹地让我见到了我娘。自始至终,你都干干净净地隐匿在后,两袖清风,所有事都筹谋得让旁人替你做了,是吗?」 官稚打了个响指,笑道:「脉络还算清晰,细节知之甚少。和我心中所想正符合,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相思门究竟是何时潜入忘川谷之内的?」冯落寒忍不住问,「八月和初二,究竟谁才是你的暗线?」 座上之人却没有答她,只是学着她的口吻:「冯妈妈幼年无忧,一身烂漫,只可惜后来家门不幸,沦为孤女,被红衣谷主巫溪收入忘川谷,于谷中战战兢兢过了两年之后,被谷主授意出谷,着手建造隶属于忘川谷最大的消息网。转眼六年过,悲台水起风生,不良人遍布庙堂江湖,蒐集各路风吹草动。我们相思门被巫溪知晓,门人被缚,也多亏了冯妈妈神通啊!」 半功半过,毁誉参半,这人究竟是喜还是怒?冯落寒看不出来。 「今日你诚心求见,我也如约见了,先前我不问,但如今该问一句,冯妈妈此行大费周折,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话音落,冯落寒不由地一笑。他这是明知故问,然则彼此心里都清楚,她所求,她所想,都在一处。 「阁下慧敏过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难道还算不出我心中所想么?」 官稚的笑看起来很受用:「溢美之词人人爱听,果然,听得我神清气爽。」 冯落寒后撤一步,两手交叠高举过头顶,而后屈膝跪下,双手及地,沉沉地、深深地一稽首,稽留多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3页 「悲台不良使冯落寒,即日起不论前尘,愿归依相思门,爱其所爱,仇其所仇。以苟生为依託,以亡佚为远志,不负相思门所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若有违今日之誓,必将吞剑自裁,万劫不復!」 「好!」官稚起身,一路抚掌而下,行至冯落寒面前将她扶起,又嗔怪,「说得这样吓人,忘川谷的做派且让它留在那里好了!」 他的脸上笑眯眯的,虽然没有面具,却依然像是笼着一团云翳。 冯落寒眉心一跳,总觉得事情还远没有结束。 -------------------- 第71章 庐山面目 ========================= 就在此刻,面前景色骤然扭曲撕裂,破开又一重天——这一次,青崖之巅,朔月高悬,深色的夜幕衬得冰清玉轮皎洁而广大。她从未见过这样大的月亮,像是从苍穹之顶坠落于悬崖边那样,直直地刺入眼帘。 青崖之巅,皓月之下,立着一个男子的背影,风从幽深的地底灌上来,将他的衣袂和发梢浓重地扬起。 冯落寒睁大了眼,彼时长月的光晕盘踞着,使得眼前之人更加幻惑。星空下涌动神秘的光华,天地的轮转,云海的涌动,像奔流不尽的黄河之水般奔来——她忽然有种沉溺窒息的感觉。 官稚笑了,悠悠转身,正此时,朔月之前的人也转过身来。 「李善叶?!」 冯落寒一迭声喊了出来,她不是没有怀疑过他,只是每回将矛头对准他时,路却走不下去。横亘丛生的枝节每一次都在告诉她,若背后之人是李善叶的话,说不通。 直至现在真真切切地见到了,真相才勐地灌进脑子里,叫她一时有些难以承受。以至于李善叶走过来时,还有隐隐的疑虑,猜想面前之人究竟是真是假。 「相思门能得冯妈妈青眼,实乃我门之幸。」 他笑着,仍是一如往常的云淡风轻,冯落寒缓缓吐了口气——是了,没错。 「你才是相思门的掌门人?」她问。 「只有一个掌门也太不威风了吧?」官稚嬉笑着与李善叶并立,「相思门有二主,朝明掌门,良夜掌门。」 冯落寒明了,正如其名,相思门背后的掌权者,一位袍笏登场,现身于众人面前;一位锦衣夜行,隐匿在尘世之后。当所有的矛头和假象都落在明面上的时候,潜藏的暗主便不再有人察觉,以此掩人耳目,声东击西。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不由地笑了一声:「怪不得你让江令桥以毒药杀人。」 李善叶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笑道:「果然,我就知道逃不过冯妈妈的千里眼。」 冯落寒敛了笑意,正色问他:「你既然知道,难道就不怕我将此事禀报谷主吗?」 李善叶反问:「今日官稚告知你相思门的秘密,我也并未隐匿踪迹,而是现了身,冯妈妈觉得是为什么呢?」 冯落寒淡淡地点了点头,果然,护法的位置并非是人人可坐的,除了修为的碾压,心计谋略也在其中。某一刻,她忽地想到罗绮斋,想到那串禁步,想到了她娘,思绪像是被雷亟击中,心头骤然一紧,抑忍着声音问道:「你告诉我,真的是谷主害了我全家么……」 李善叶知道这几个字对她意味着什么,灰尘蒙被之后的真相又有多沉重,不然她不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沉默许久,他还是点点头,道:「是。」 冯落寒的心勐地一沉,如坠深渊谷底。亲长遭人算计,自己却还做了敌人手里的刃,被蒙昧在鼓里十一年而不自知。 经脉里的血在战慄,尽管她不是第一次听到,可这一次,却是再无转圜之地的真切,不再有一丝侥倖。 李善叶缓缓开了口:「我自幼入了忘川谷,受巫溪青眼,她授我功法,云游也时常唤我陪同。曾路过雍州,与你们冯家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她驻足了很久。」 「后来再路过冯家,却已地覆天翻,破败残缺,家中被邻里抢劫一空,那时你在门前哭,而彼时,我亲眼看见巫溪站在角落里,脸上带着笑意。」 「也正是那一日,我在当铺里买下那串禁步,看着它,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从此,忘川谷变成了一尊幽深的隐晦之地,藏着你的秘密,也藏着我的秘密。」 弦外之音令冯落寒勐一抬头,似是听出了什么,不可思议地看向李善叶。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点了点头,须臾,才继续道:「从某种程度而言,没有你,便也没有今日的相思门。」 浑身力气抽丝剥茧般褪尽,冯落寒疲软地蹲坐在地上,许久,才从千万缕思绪中抽脱出来。 她双臂环膝,下颌无力地抵在腿上,喃喃着:「整整八年,多难捱的日子啊,都给仇人做刀了……」 「呵!」须臾,冯落寒轻笑了一声,缓缓望向李善叶,「你知道吗?我之所以入相思门,除了当年的真相,还有一个原因。」 「是阿秋,对吗?」 她蓦然抬头,像是被人看穿了看透了,失声问:「你知道?」 李善叶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笑,倒是官稚在旁,一抚掌,清脆之声乍起,唤出好几个人来。 冯落寒回头,眼前俱是熟悉的面孔——初二、八月、六月、初六、秦娆珎。 众人福身作揖:「拜见朝明掌门,良夜掌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4页 「初四?」她的目光掠过每一张脸,忽然就停了下来。初四是李善叶座下第四位魔侍,最擅易容之法,但是相传三年之前就不幸殒命,怎么…… 她忽然明白——金蝉脱壳! 六月和初六过来将她扶起,秦娆珎盈盈一礼,红着脸笑道:「相思门秦娆珎,恭迎不良使!」 「你……」冯落寒喃喃问,「你是相思门的人?」 六月是江令桥座下,初六也本就是李善叶的手下,入相思门本就是常理之中,秦娆珎却是意料之外。 悲台的不良人需得底细干净,她曾细查过秦娆珎的家世——普普通通的农户,世代耕耘餬口,后来朝廷加征赋税徭役,致使家徒四壁,父亲上了战场,生死不得而知。母亲日夜忧惧,最后郁郁而终,姊妹俩相依为命。后来妹妹流落风尘,不知所踪。没过多久,万念俱灰的她也成了一位青楼女子。 不幸,很干净的不幸,从尘世里来,向红尘中去。 也是不良人的好苗子。 官稚踱步上前,不紧不慢地笑道:「秦娆珎乃相思门人,是我特地遣派到悲台的线人。果然,冯妈妈的心思,与我所想如出一辙。」 秦娆珎不干了,娇滴滴地嚷道:「那也是属下有本事!」 「是是是,是你的本事!」官稚无奈妥协。 秦娆珎笑得花枝乱颤,转头看向冯落寒:「筹谋了这么久,总算是把冯妈妈给盼来了!」 冯落寒也不恼,只问道:「所以在悲台,你对李善叶故作青睐,其实只是便于通风报信之用?」 初六咯咯笑着:「怪只怪秦姐姐还在相思门时大话就说早了,道传信不过是小菜一碟,办法多的是,后来演戏倒是费尽苦辛了!」 冯落寒看着身旁的六月和初六,问道:「你们也早就入相思门了?」 初六抿唇一笑,道:「不,我们是昨夜才知晓此事。」 闻言,远处的八月不禁笑出声来。 原来昨晚她佯装酒醉,趁乱塞给秦娆珎一张信条,其上就写着官稚召她回相思门,着手商榷今夜最后事宜。而后翻窗出门,潜入初六房间。此事本就是越少人知晓才越好,瞒她们直至黎明前夕,免得一早露出了马脚。谁知才刚刚起了个头,两人就忙不迭地点了头,相比于招安冯落寒,这一对倒是顺利地让人想落泪。 风吹乱了八月束髮的飘带,初二抬手替她抚正。 初二……冯落寒看着他,初二板正,做戏却也有模有样,当夜刺探卷草纹禁步来处的时候,真是装得煞有介事。 再看初四,从前在谷中有过数面之缘,只是每一面都是不同的模样,分不清孰真孰假,如今见了真面目,倒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我们前不久见过的。」初四笑得亲切和善,「罗绮斋,老闆娘,前后都是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冯落寒笑出声来,真是好大一场戏! 李善叶道:「我座下魔侍,和阿秋座下之人,都入了相思门。只是有的身在忘川谷,不便来见,日后你若是遇上了,知道是自己人便好。」 冯落寒问:「那江令桥呢?她知道吗?」 李善叶言语一滞,许久,才沉沉开口:「不知道才最好,我惟愿她永远不知情。」 八月吸了吸鼻子,一语中的:「可是左护法瞒着我们右护法,把她座下的人全都挖过来了!」 官稚想笑,但现下的气氛有点煽情,好像不适合笑出声来,只好苦苦抿嘴忍着。 谁知先笑出来的是李善叶,他的语气似乎很轻松:「阿秋是个内敛的,幼时我只顾着修炼、,筹谋相思门,忽视了她,也鲜少去看她,以至于她半生苦长。她自恃心若顽石,无情无喜,所幸并非是这样冷血的性子,总是在冥冥之中施以援手帮了很多人。她那一众魔侍,几乎都是受了她的信手之善而追随左右。这是阿秋的幸事,是我的幸事,也是相思门的幸事。冯妈妈,你之所以没有向巫溪告发我,以及另一个入相思门的原因,我想,大抵也是如此吧?」 冯落寒没有应他,思绪却飞回了八年前。 八年前,她初入忘川谷,什么也不会,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小辈,整日受人欺凌。那里住的不是人,而是嗜血的魔鬼。 一众侍下,不论是强壮的,瘦削的,还是高大的,矮小的,都是一路挨着前人的打过来的,对新入谷的人自然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她每日沙包一样被人扔来揍去,刀剑无眼,穿过她的皮肉,疼到不会再疼了,哭到不会再流泪了。 然而就在意识迷离,天光昏暗的垂危之际,一个同她一般大的女孩子走了过来。 她的脸上没有喜怒哀乐,语气里也没有冷暖情长,但是剑一出,鲜血四溅,杀一儆百,驱退了所有人。 她蹲身下来,虽然不会疗伤之术,包扎的手法却很娴熟。 那样一个半大的女孩,脸上还溅着血渍,却面无波澜地告诉她,她们是一样的人,受过同样的伤,吃过同样的苦。只有变强,才能在尸山血海里击退恶人,杀出一条生路来。 自那一次杀鸡儆猴,再没有人来伤害过她,而江令桥,似乎也早就忘记自己施手帮过一个无名小卒了。 无心插柳柳成荫,她自始至终自视是个冷血的恶人,也从未觉得自己掷出的剑是信手行善。她不放在心上的,却曾真真切切救下一条弥留的性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5页 或许更多。 官稚很不要脸地凑到李善叶身边,怪笑道:「哎,李善叶,真人不露相,什么时候能让我见见你这位好妹妹啊?」 李善叶面色一沉,毫不留情地把他的脸推到一边。 「想得美!」 -------------------- 第72章 撒诈捣虚 ========================= 「叫什么名字?」 「容悦。」 杨广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没问你。」 容悦悻悻退下,换了江令桥上前去,她眨了眨巴眼睛,冲着杨广巧笑嫣然,轻声细气道:「民女江令桥,见过大人。」 小姑娘长得标志,座上官看着很是舒心,频频点头:「好,好,好名字!」 「嗯?」他突然觉察出一丝端倪,审视着面前二人,復问道,「你们不是亲兄妹吗,怎么分的两家姓?」 「回大人,民女随母姓,哥哥随父姓。」江令桥如是解释,对于这个问题,显然已经熟稔于心了。 「哦?」杨广眯缝着眼睛,眼里闪过一丝精光,「这倒是少见……」 他顿了顿,提起笔来清清嗓子,又接着问:「哪里人氏?」 「雍州,雍州来的。」江令桥揽着辫子,娇羞一笑,「穷乡僻壤的旮沓,银子难挣,这才来的中都。」 案牍上迅速落下「雍州」二字后,杨广的目光落在兄妹俩的装束上,麻布陋衣,荆钗布裙,嗯,正是穷苦人家的打扮。 「家中几口人,都是做什么的?」 「家里就只有年迈的老父老母,年轻时都是做苦力的,还有几亩薄田,如今也都下不得地了,全指着我们带银子回去呢!」 杨广一针见血:「你们都在异乡,家中亲长既已老迈,又该如何过活?」 「大哥在家照顾着呢。」容悦道,「大哥心细,爹娘交给他我们都放心!」 「大哥?叫什么名字!」 「李善叶。」容悦嘿嘿一笑,趁杨广还没来得及皱眉就先一步解答了他的困惑,「大哥随祖母姓,雍州嘛,人丁稀少,生的多且不得省着点用。」 这样啊……杨广摩挲着下颌上的胡茬,将写好的案牍拿起来细看,心里琢磨着:这份差事给谁不是给,倒还不如给这对穷乡僻壤来的兄妹俩。那地方虽说黑山恶水,没什么见识,但养出来的人倒是真水灵,单是每日搁眼前晃着,心情也是极好的。 他递了腰牌过去:「行吧,就你们了,即日起在院里住下,着手大理狱七常的伙事了!」 就这样,容悦和江令桥顶着兄妹的名头,顺利打入了敌人内部。 所谓「七常」,是坊间对大理寺正周子音手下七个随从的泛称,以东丹为首,其余六人分别是徐宿、余本酋、杨闯、杨广、谷梁和尹文,自周子音还是司直的时候就已经是他最得力的要员和最忠心的部下。 而周子音作为天下首屈一指的酷吏,雷厉风行,手段毒辣,使人闻风丧胆。冯落寒的信笺上有言,道其好观人啖腐肉,茹生血,愈扭曲愈大快人心。入仕以来,就没有他撬不开的口,恁是高官贵子,亦或是小官小吏,只要是落在了他的手里,难保再有一寸好皮。 剥皮萱草,悬发熏目,变着法地施加酷刑,饶是清身无罪也可变作罄竹难书。一来二去,为免皮肉之苦,王孙群臣纷纷依附,如此这般,金银权势,尽入彀中矣。明面上大理寺的掌席依旧是大理寺卿,暗地里,贾太师之侄周子音才是身边拢满错综复杂的羽翼、大理寺真正意义上的主使。 狱审的黑暗悽厉,外人看了定是头晕目眩、肚里翻江倒海。而于七常来说,几十数百种折磨人的狠厉法子都见怪不怪了,就是周子音想出更叫人毛骨悚然的新花样,他们的眼皮也不会多抬一下。 只有不断下坠,才不会惧怕深渊。 大理狱设于大理寺内,同在皇城之中。七常每日多居于此,住所也在此处。几日前府狱里做饭的老妪回乡去了,这才张榜了寻厨子的告示。天时地利人和,榜文被一对兄妹揭了去。 「桥妹妹,这香露全鸡不错,明日哥哥们还想吃!」 午膳时候一到,七人便团团围在院中会食,徐宿跑得快,抢先逮了只鸡腿,放在嘴里一嚼,当即赞不绝口,冲着庖房里讨要明日的佳肴。 「好嘞!」江令桥忙得热火朝天,盛出又一盘菜来递到容悦手里,「众位哥哥们想吃什么尽管说!」 「醉蚌肉来了——」容悦端着食案,小跑着送菜来。 菜盘子还没放稳,七双筷子便一齐伸向盘中,未几,又是一阵赞不绝口。 「桥妹妹的手艺真是不错!」东丹哈哈笑着,以筷子指着杨广,「小喽啰眼光不错,办了件大舒心事儿!」 「诶!哪是我能居的功!」杨广啜了口小酒,「要不是老大娘要回乡里,榜文都还没生出来呢!」 「哈哈哈哈——」众人一阵闹笑,稀稀拉拉碰起酒盏来。 觥筹交错间,江令桥端了最后一道菜从庖房里出来,笑逐颜开地蹦跳过来:「最后一道,莲蓬豆腐!」 余本酋深吸了口气,第一个拍上了马屁:「好香!桥妹妹是人美,手下的菜更美,真叫人垂涎三尺!」 江令桥羞怯一笑:「余大哥莫要打趣我了,你们吃得好,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6页 「好,那必须是好!」东丹粗着嗓子,「谁若是说桥妹妹的饭菜不和胃口,你东哥哥第一个揍他去!」 「诶,此言差矣!」徐宿扔了口菜入口,「依我看,就让桥妹妹在这里好好待着,哪里也别去,每日看着心情就大好,可捨不得放去别处。」 江令桥的手在麻布围裙上擦了擦,嘿嘿直笑:「哥哥们这么说,妹妹我可真要信了。」 「可不是诓你,比真金还真呢!」 她眉毛一扬,葡萄似的眼睛看向容悦,那神情好似在攀比:「哎,我亲哥哥还在这呢,一箩筐的好话全拿来哄我了,不会难受吧?」 杨广、谷梁和尹文偏过头看了看侍立一旁的容悦,三言五口地笑起来:「大男人的脸皮哪里薄似姑娘家,容兄弟没有介意吧?」 容悦俯身作了一揖:「众位大哥如此钟爱小妹,我当然是打心眼里的高兴,又怎么会介意呢!」 「哎,我就说嘛!」尹文朝江令桥一招手,「桥妹妹怎么干站着,忙活这么半天也该是饿了,来来来,坐尹大哥身边来,与我们一同用饭!」 「这如何使得!」江令桥装模作样地连连摆手,「哥哥们是主,我是仆,万不可失了分寸!」 「都是屁话,我们说使得就使得!」谷梁离得最近,干脆直接起身捉了她的手拉她坐下,接过杨闯新盛的饭搁在她面前,「吃!」 而后好几双筷子齐齐塞菜过来,小山包似的堆满了那只饭碗。 江令桥眼里包着泪,哭哭啼啼谢道:「哥哥们待我真好,亲哥哥也比不上……」 天边飞来好大一口黑锅,叫容悦无端挨了个砸。然而看着眼前的和和美美,他却不恼,反而不由轻笑出声来。 毕竟正主另有其人—— 李善叶怕是不知,这一趟才不过两日,江令桥就已经在七常的庖房里立稳了根基,平白多了七八个异性哥哥,上下轻快,一团和气,竟比他们这对真正的兄妹还要亲密无间,就是不知他见了,该是如何精彩的脸色? *** 府里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往日里悠扬切切的琴音了,灯青此番才知道,偌大的将军府,原来可以这么冷清。 是了,府里没有妻妾争风吃醋、勾心斗角,自然也没有三姑六婆,没有儿孙满堂。先夫人没有享过几天好日子,年纪轻轻就仙逝了,只留下一个思念亡妻的鳏夫,和襁褓之中的女儿。 多年过去了,阖府的主子也依旧只有两个。或许从前就是冷冷清清的,只是因为有小姐的琴声作掩,幽泉似的绕着府苑踯躅,才让人觉得生趣盎然。如今没了,夜里总是静得让人心悸。 灯青端着一碗参汤,缓缓走向后苑,她知道,这几日晚上,小姐总是会在湖堤静静坐上小半天。 似乎是从贵妃娘娘那里回来之后,亦或是从普觉寺回来,从听到那些扔在街坊间的传言开始,就鲜少听到过她抚琴了。她那样一个爱琴爱到骨子里的人,哪怕全天下都在推崇月琴之音婉约,七弦古琴式微,她还是静静地爱其所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这几日,她埋头在各种各样繁杂的事情里,坐堂看帐,整饬府务,当街布施,寺庙祈福,似是铁了心要把夏家的名声托举起来。 一个忠孝仁善教养出来的女子,从来不只是为自己而活。当她决心要做将军府独女的时候,就应该要把「夏之秋」这个活生生的灵魂封存起来,不让她看,不让她听,不让她想,不让她思。 但灯青知道,她心里难过。 快到镜湖的时候,晚风里似乎突然夹杂着一阵又一阵琴声,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1]。弦指作媒,琴音如珠玉委地,流水淙淙。 灯青笑了——「小姐」又回来了。 夏之秋端身坐于八角亭中,像是久不见老友,再撩拨起琴弦的时候,隐忍的宣洩感便奔涌井喷,指法快得捉摸不定,弹得琴弦都微微发热了都未有停意,直至一盏参汤轻轻搁在案前,才吐出一口浑气,双手轻轻搭在弦上停下,琴弦微微颤抖,在她手心战慄,余声绕樑。 「小姐,这几日操劳,喝口参汤吧。」 夏之秋看着她,释然一笑:「好。」 她端起参汤来喝,羹勺在碗盏里发出叮叮噹噹的清脆声音,像七弦琴的前奏一样动听。 晚风拂来湖面的水气,带着哀伤的和音。 须臾,夏之秋抬起头来,哽咽着,像是祈求一般。 「灯青,好灯青,你教我舞剑吧……」 她的声音很低很轻,灯青可以看到那眸子里泛起的一丝不经意的水光,在幽暗的夜里显得那样亮,虽微弱,却亮到了人的心里。 -------------------- [1]诗句摘选自屈原的《九歌·山鬼》 第73章 镜花水月 ========================= 「小姐……」 灯青愣了愣神,小姐自小就是泡在经纶书香里养大的,未沾染过半分武道的浊气,是个正正经经的闺秀。没扎过马步,没扛过水桶,就是重活没做过几桩,如何提得了三尺青锋? 她知道,小姐是想念容公子了。 夏之秋从她腰间拔出剑,剑身寒光毕现,月光下映出一双哀愁的眸子。她掼着劲,稳住有些颤抖的手腕,回想着那夜月下所见,依葫芦画瓢向前刺了一剑。 晃晃荡盪地转了个身,将剑高举过头顶,艰难地凌空噼下。如若成功,合该听见剑气划破长空的声音,衣袂该如夜放的昙花一般乍现——她的眼里莹莹闪闪着茫然无措,然而什么也没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7页 「是……这样吗……」 她喃喃自语,不知是在问人,还是说与自己听的。没等人回答,就收剑,兀自轻摇了摇头。 那样一个飒沓如流星的身影,那样一番行云流水的酣畅,到自己手里,怎么就显得这样笨拙可笑呢? 剑也没碰多长时候,举了须臾便有些吃力,垂握不过半盏茶,坠得手里酸胀。怀化大将军之女,将军府独女,说的总是没有唱的好听,谁会知道,顶着这样一个风光头衔的,其实只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草包。 她扔了剑,席地箕踞于水畔,在湖心之间。身后是长堤角亭,身前三面临湖。星云落在水面上,叫晚风吹成了一团微皱的镜花水月,脆弱得像是飞檐的雪,不消人动,就碎成了七零八落。 看着水中波光粼粼的巨大朔月,夏之秋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滴在脸上,砸在衣服上,滚落在夜里冰凉的堤岸上。 「小姐……」灯青倚着她坐下来,心疼地用帕子替她拭泪,「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是积年的功夫,急不来的。」 夏之秋目光定定的,任由帕子拭去泪水,声音苦涩:「我是将门之女,却从没有一点将门之女的豪气胆量。锦绣河山不容我瞻仰,门府庭院之下的四方围城才是我的天地。我什么也做不了,文不能科举徵选,武不能替父分忧。也不会舞剑,那很难,比背不出论语被先生打手心还难……」 她顿了顿,像是在娓娓道来一个憧憬了很多年的愿景。 「灯青啊……你说,我若从小习的是武,那该多好,横竖不至于是今天这副窝囊模样……」 灯青从懵懵懂懂的时候就跟着夏之秋,又怎么会不明白她心中所想,只是,有些遗憾,从一开始便註定好了的。 「小姐……」她开了口,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或许……或许将军有他自己的考量。女子学武,总归是千难万阻的,先夫人拼了命才生下小姐你,将军心疼你,又怎么捨得让你去吃那样的苦……」 「况且这世道重文抑武,女儿家总是有才情的好。将军一生受此压制,不想让你走他的老路。文弱女子,也总好过刀尖舔血,他是想让你平平安安的,一生顺遂便好……」 晚风拂过来,夏之秋蜷起腿,跽坐其旁,眼里不再腾腾地落泪,像是将这一番话裹着方才那碗参汤,一同饮下了肚。 「况且灯青在小姐身边,会永远永远陪着小姐。」灯青握住她的手,「小姐是天上的文,灯青就是你地上的武。小姐有险,灯青会替你去担;小姐有苦,自有灯青替你排除万难……」 「灯青……」夏之秋哽咽着,转身抱着她,「你待我好,我知道的……」 灯青明白她心里愁苦,只一下一下轻拍在她背上,小小声道:「小姐,你与容公子有缘,定会有相见之日的……」 夏之秋的字句里没有提人,但她听得出思念。 低沉的哭声湮没在她的颈侧:「灯青,是我没用,我没出息……」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将军府的女儿有血性,是敢爱敢恨,何必拘泥于王孙贵胄?夫人在天有灵,看到小姐有心爱之人,定然是心中宽慰的。」 「我想他……灯青……我想他……」 灯青能感觉到肩膀处的潮热,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静悄悄洇湿了大片。 误入尘网中,一去十余载。[1] 从没想过尘缘里的匆匆一瞥,有一天也可以深刻至此,如磐石般厚重,如蒲苇般柔韧。爱上一个人只需要一眼,记挂着一个人,却是岁岁年年。 夏之秋阖上双目,眼泪划过脸庞,如珠玉坠落在地,「啪」的轻细一声,碎溅成万艷同悲。 *** 外头是白昼,牢狱里却暗得像夜里。若不是有狱卒的带领,怕是几个弯弯绕绕就够能把人弄得晕头转向了。 容悦、江令桥「兄妹」俩亦步亦趋跟在狱卒身后,脚下的路九曲迴肠似的,好容易才到。 「就是这里了,你们进去吧!」领路的狱卒脸周正得像块板子,「周大人正在狱审,手下仔细些分寸!」 「是是是!」两人不住点头哈腰,颇有几分小人风范,至狱卒走得远了,还躬身笑着。 「行了!」江令桥直起身来,胳膊肘碰了碰身边人,「人都不见了,再做戏也没人看了!」 容悦:「做戏做全套,我这叫有操守有牌坊。你看你方才,腰弯得就不够讲究,还得再低些才不至于让人看出破绽!」 「哈!」江令桥眨了眨眼,「是么,平日里倒还真没看出你竟有如此天赋啊!不过……」 「不过什么?」 她煞有介事地品头论足:「依我看,笑得还不够谄媚,不够小人,不足为信。」 容悦当真信了,仔仔细细回忆了一番,疑惑问道:「哪里不够谄媚,挺小人的啊!」 江令桥笑而不语,自顾自提着食盒进了去,只是转头的那一瞬,向容悦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怎么看怎么像当初他追到罗绮斋时,她隐没在那方画屏之后的笑…… 一道雷亟落下,容悦蓦地恍然大悟——敢情这是拐着弯儿地贬他呢!忙立即抬步,不依不饶地跟了上去。 牢狱内,一股不同寻常的冷意扑面而来,乌泱泱,黑漆漆,像是入了寒冰地窖。又不单单只是冷,还有低沉凛冽的空气,淹得人口鼻滞涩,叫人望而生畏,只想尽快逃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8页 内里的木头架子上支挂着一个血肉模煳的东西,依稀可辨出是个奄奄一息的人来。周子音坐镇其中,七常侍立其旁,有的拿着赤红烙铁,有的握着盐水细鞭,有的端着大小刑具,有的正擦着血迹斑斑的刀刃。 被用刑的人看不出来还有没有气息了,只知道空气里的血腥气很浓,新的血和旧的血同衣物、头髮污成一团,早已牵扯不清,更有甚者粘在了伤口的血肉上,稍稍一动,就是钻心蚀骨的疼。 「刘大人,你说你这是何苦呢?」周子音一副笑面虎模样,「错已铸成,贪墨朝廷拨给虔州的二十万两赈灾银,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再强撑也是毫无意义。依我看,倒不如尽早画押,省些皮肉之苦方是明智之举!」 「哈……哈哈……」乱糟糟的头髮后传来一阵嘶哑的嗤笑声,每说一句话皆如刀割,「你做梦……没做便是没做……遗臭万年的名声……休想让我做替罪羊……」 周子音狞狞一笑:「刘大人果真高风亮节,那依你看,如何能让下官撬开你的嘴呢?」 「周子音……你逼死我妻儿……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真是块硬骨头啊……」他咂咂嘴,「就是不知,阴曹地府里与你妻儿相会,她们可会原谅你这般刚正不阿……」 一句话,拉回死去的记忆,在无人的夜里死灰復燃。受刑之人愤起,像囚笼里禁锢不得脱身的勐兽,嘶嚎着,冲撞着,沉沉的低吼夹杂着呜咽,不像是人的哀凄,反更像是走兽的悲鸣。 「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撕扯,牵拉,沖脱,癒合的、没癒合的伤口又破开,汩汩地渗出血来。伤口如此多,密密麻麻遍布全身,仍是痛的,却再也察觉不出究竟是哪里疼了。 容悦撇过头去,不愿再看,手却不由地攥紧。医者生生世世浸润在药石的馥郁里,尤见不得的,便是屠戮和残杀。 江令桥注意到了他细微的动作,握住他的手,上前挡住了他部分视线。手里漫溯上来的那股沁凉,像是平息了一丝焦躁,容悦侧目,定定地看着她。 江令桥也抬眼看向了他。 「还受得住么?」 容悦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应是好些了,他将手挣脱出来,反握住她的手,像握着烈日底下的一块寒冰,心里安定。 「嗯。」他轻轻点了点头。 第一次见他时,他就这般同情心泛滥,二话不说就要过来替她疗伤,去了虔州,也是忍不住要管那桩闲事。这一别多年,气性倒还是一点没变。 江令桥打趣说:「我是怕你忍不住技痒,要冲上去救人。」 温吞水般脉脉的气氛舔舐着容悦的心,突如其来一盆冷水却霎时浇得人神清气爽。他悻悻松了手,抱肘道:「受得住,也忍得住。」 「是么?」江令桥端着眉目看他,「那自然是好。」 容悦不应她,重新把目光放回牢狱,又抬起手来,直接粗鲁地将她的头也移回了原处。 这一回头,两人的目光正好与偏过头来的余本酋撞到了一处。江令桥时刻记得自己该有的脾气秉性,立即换了副笑模样,很开心地沖他招起手来。 若是在平时,余本酋定然是笑眯眯地招回去,只是这一次,他的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转头同身边的徐宿低头耳语了几句,徐宿诧异的目光也忽的望向这边,再然后,就见余本酋脸上忧云密布,蹑手蹑脚从狱中走出来,快速朝这边奔过来。 -------------------- [1]原句是「误入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出自陶渊明的《归园田居》 第74章 佛口蛇心 ========================= 「快走快走……快回去……」余本酋的语气里透着焦急,已经顾不得发作,直接上手要撵他们走。 「怎么了余大哥?」江令桥看向他的眼神里尽是茫然,「我左等右等不见你们回来,想着肚子饿定是要难受的,这才自作主张带了饭食来。是……是有什么地方不妥吗?」 「别说话!赶紧出去……」余本酋声音压得极低,心里战战兢兢,只想着不要惊动里面才好,「此处是机要之地,哪里是随随便便许你们进来的……」 「何事喧譁?」 身后响起一道毫无感情的声音,淡淡的,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询问,却令余本酋手脚冰凉——凶兽张开了口,而何时落下,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哈哈哈,」徐宿忙跳出来解围,「不过是来送饭食的,既然送到便也是差事圆满,莫要耽误了大人的正事才好。」 其余数人迅速交换了个眼神,一个个敛声屏气不敢言语,却还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同相看,只是额前沁出的薄汗,才暗暗昭示出冰山一角。 「哦?」周子音眼里露出狡黠的精光,那是兇手看到猎物时才会有的目光,「确实是该用午膳了……」 而后,江令桥和容悦便看见人群中有一身材纤长的锦袍男子站起身,缓缓走出牢狱,踱着步子上前来,七常忙紧跟其后,一步也不敢离。 人还未行至面前,鹰隼的目光便已经将来人上上下下审视了个遍——两副生面孔,下人装束,低眉顺目的,似乎没什么破绽。 周子音扫了眼桌上的食盒,目光重新放回眼前这两个生人身上,却不知是在问谁:「来送饭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9页 「是是是——」东丹赔着笑。 「可我记得……牢狱里的饭都是狱卒发放,怎么现下还许亲自送来了?」 「哈哈哈,大人有所不知,」东丹尽量稳着声,不叫旁人看出端倪,「此二人是我们七常府庖房里的,并不管狱中犯人的伙食。」 「哦?」周子音看向东丹,「替你们做饭的不是个老妪么?怎么,换人了?」 「大人果然妙算!」杨闯嘿嘿笑着插话进来,「先前那老大娘回乡里去了,我们兄弟几个嘴刁,平日里也只爱吃吃喝喝的,嘴上自然是捨不得怠慢。正巧,这姑娘手艺对我们兄弟胃口,便留下了。」 「原来如此……」周子音回看向容悦和江令桥二人,许久,阴沉的脸突然换了副笑相。只是那笑极浅,禁不得细察,一眼便叫人看出流于表面。 他阔步坐了下来,大马金刀地说道:「正好,本官我审了一上午,饿得慌。这饭食来得是时候,可否让我尝尝,能让你们几个心仪的,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挨个从七常的脸上一扫而过。口气也紧得很,不像是询求,倒不如说是逼问。 「可是……这是我特地给几位大哥们做的,他们还没尝过呢……」江令桥攥着衣摆,眼见辛苦做成的饭食要进了他人肚,忍不住委屈地暗自嘟哝。 话还没说完,尹文赶忙上前来捂住她的嘴。 「当然,大人饿了自然是紧着大人先用……」东丹笑着拱了拱手,「雍州来的,没见过什么世面,自然也没教化,哪里懂咱们中都的规矩!」 趁东丹同周子音说话间隙,侍立于身后的谷梁暗戳戳地给容悦使了个眼色,容悦作恍然大悟状,忙上前来打开食盒,一道菜一道菜地上桌摆好。 空气里瀰漫着荤素交融的饭菜香,周子音吸了口气,遂笑道:「闻着确实不错。」 「大人谬赞,谬赞……」用银针试过毒后,东丹殷勤地将筷子擦了擦,恭敬递到周子音面前。 「那本官便尝尝,若做得好,自然是有赏的。」 容悦上道倒是快,端了壶酒,小二模样客客气气便来倒酒了。 几筷子下肚,周子音的眉头算是舒展了,接了斟好的酒一饮而尽,笑道:「着实不错。」 又一脸讶异地看着直直杵在面前的七人,道:「你们怎么不吃?」 「我,我们不饿。」徐宿拱了拱手,「大人吃便好,大人高兴,便是我们的福分。」 周子音看着角落里吓得瑟瑟发抖的江令桥,意味深长道:「别啊,这位姑娘特地替你们做的,莫辜负了好意。」 话说得别有深意,众人心中战战,不知是该坐下还是继续立着。 半晌不见人动,周子音又道:「愣着干嘛?坐下,吃啊!」 东丹忙推搡着身旁的兄弟们:「快快,快坐下,大人发话,怎么跟木头似的。」 一番波折,众人这才稀稀拉拉坐下来,拿起碗箸犹犹豫豫地开始吃饭。 周子音却不吃了,站起身,端着盘罗汉大虾慢慢踱回狱中。见状,众人也不敢再闲着,纷纷放下碗筷,提起傢伙跟了上去。 「刘伯仓,」他将那盘菜在犯人面前轻晃了几晃,「数日油盐未进,总该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吧?放心,只要你乖乖认罪,我保你不死,还会有数不尽的珍馐美味供你享用……」 「呸……」话还未说完,一口血沫便啐在了周子音脸上。 「不识抬举——」东丹面色一怒,一脚狠踹了过去,鞋底沾染了血,霎时污成了红色。 这一脚不轻,踹得缚人的桩子都歪斜了。那犯人身子已是支离破碎,止不住地痉挛,大口大口呕着血,下身也是污糟一团,失禁的秽物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敬酒不吃吃罚酒……」周子音恶狠狠摔了盘子,极用力地擦去脸上的血沫,直擦得脸都变了形,像是生生要揩去一层人皮。 「来人!既然嘴这么硬,就给我掰开他的嘴,给他往死里灌夜香粪水,灌到求饶为止!」 「是。」杨闯和杨广领了命,便作势走出牢狱,行至正目不转睛看戏的兄妹俩面前,匆匆一同拽了出去。 等完完全全走出牢房,杨广才松了口气,堪堪将捂着江令桥口的手放下来。 「杨大哥……这……这究竟是怎么了……」江令桥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磕磕巴巴地话都说不利索了,「那个人是……你们……我……」 「怪我怪我,先前是我忘记同你们招唿。」杨广急得气都顾不上喘,攥着江令桥的手不肯放,「你们快走,日后莫要轻易涉足此处,切记!具体事宜待我们回去再细细同你说。」 江令桥点头如捣蒜:「大哥们也小心些,我就在府中乖乖等你们回来,哪儿也不去。」 「行,好,好……」杨广拍拍江令桥的手背,这才依依不捨地放下,「快走,快走!」 走在回去的路上,江令桥还在回味方才在牢狱里的所见所闻,发自真心赞嘆道:「周子音这人真是不错,有手段有狠劲,够变态够毒辣,只可惜生错了地方,若是入了忘川谷,倒是难得的根正苗红!」 不知怎的,这番话倒牵扯出容悦一番多愁善感来。想着她小小年纪身陷囹圄,忘川谷里那一个个要吃人的鬼怪,究竟该是如何艰难险阻,才能在一线天的夹缝里求出一条生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0页 他故作轻松地笑笑:「你竟还欣赏起来了?」 「这叫惺惺相惜。」江令桥骄矜一笑,脸上没有一丝忧愁,「方才听见周子音唤那人为刘伯仓,你可还记得,冯落寒给我们的消息里有此人的名字。」 容悦偏头一想,还有些印象:「若我没记错的话,半月之前刘伯仓还没有下狱,正要参贾太师手下的爪牙一本,揭发其中贪赃之事。这么看来,他倒是个正派清廉的臣子,无端受了周子音的构陷。」 江令桥点点头,「周子音其人,手段狠毒,雷厉风行,乃是人尽皆知的酷吏,所至之处闻风丧胆,单是其名便可止小儿夜啼。方才也见到了,刘伯仓落入他手,怕是回天无力了。」 容悦不禁看着远处:「刘府已散,妻儿夭亡,现下活着也是生不如死,就凭着一口残气吊着清正廉明的信念,指望皇帝可以还他一个公道。只是,皇帝每日连朝都不大上,哪还有心思去管这等冤假错案……」 顺着目光望去,那远处彤云叆叇,残阳如血。分明正是暑热之期,却无端地枯叶纷飞,寒风哀鸣,一派萧凉之景。路上一棵梧桐枯木早早失了青葱之色,枝桠向天虬结,仿佛活人生生榨干了最后一口气,在这一瞬失了灵魂化作一尊朽木,挣扎着,扭曲着,都是垂死之际的哀嚎。 几只乌鸦桀桀怪叫,盘旋唿啸,最终栖落在枯枝之顶,不再聒噪。 要入夜了。 一轮明月高悬,琴嫣殿门庭深冷,寂静无声。入殿去,门扉轻掩,轩窗半敞。黑暗里墨影婆娑,孟卷舒散落一头青丝,轻轻吹燃了火摺子,一豆红烛倏地在她面前亮起,温柔地舔舐着女子年轻姣美的面容。她默默看了一会儿,而后缓步往回走,独自一人,静静坐在香软床榻上。 偌大的琴嫣殿,富丽娇柔,恭候来客——已经多时了。 -------------------- 第75章 偷香窃玉 ========================= 不知过了多久,直等到明月过中,琴嫣殿里黑了个透,才听闻宫门有偷偷摸摸被推开的迹象,而后,便是一阵急促而欣喜的步履声。 「怎么才来?」孟贵妃没好气地蹙着眉头,「等你等得好苦,头髮都要叫你这个死鬼给熬白了!」 贾太师哪里见得美人生气,尤其是怀了他骨血的美人,那是万不能轻易动气的,需得搁在香案上摆着供着才放心。 「哎哟哟哟我的心肝儿,」他一屁股坐在贵妃身侧,粗糙如老树皮的手搭上美人水葱似的手,好言好语哄着,「见你可是心急如焚,哪捨得有半点耽搁?自当是一路急赶过来,时刻都想着念着你的!「 孟贵妃使起小性子来,是香不给他闻,手也不给他碰,隔着两尺远坐开才堪堪张口:「我可是一个时辰前就准备停当等着你的,等得眼都昏了才盼来,乃是我爱你爱得情深意切,倒是你洒脱,一点也不牵挂着自己心肝和骨血守得有多苦!」 这样的倔强模样真是正正好中贾太师的下怀,他平生就爱添了些泼辣的美人,孟卷舒就是如此,不多不少,刚刚好。 年轻的躯体,微嗔的绿鬓朱颜,娇嫩的红艷凝香,贾太师总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也是个五陵年少的公子哥,年轻人方有的血气冲动还在身体里激盪,撞过礁石,盪出一圈又一圈连绵不绝的纹浪。 也顾不得经过孟卷舒答不答应了,他落叶枯枝般的手就伸向了美人胸前的温香软玉。 「诶?」孟卷舒眼疾手快,团扇抵住他的手,反掖了回去,讥笑道,「怎么,之前来的时候还伸脖子缩颈,一步三战战的,怎么现在胆子越发大,也不查检查检就如此急性子起来了?」 她说这话时目光流转似春波,微弱莹火衬得眉眼含笑,连美貌都是朦朦胧胧的。贾太师心神一盪,干瘦的手抚上那面容,颤巍巍地摩挲着肌肤细腻的纹理。 啊……是久违了的年轻的气息。 「怎么每次来琴嫣殿,烛火都这样暗?」他呵呵笑着,皱纹山峦般迭起,「老夫都快忘记心肝儿长什么模样了……」 说着,他便起身要去添灯。谁料手上一紧,贵妃欲拒还迎地拽着他不让他去:「一盏红烛足以,太亮,反而失了意境。再说,你想将不长眼的引来吗?」 贾太师一想,也有几分道理,便没有说什么,走回来像原先那般倚着她坐了下来。烛影摇曳,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气氛至此,生出些影影绰绰的桃色暧昧来。 男人身体里细细密密的瘾又开始犯了,家里的一众妻妾年老色驰,食之无味;外头一个个扑上来的良家女子倒是鲜嫩,就是出身低微,没个脾气秉性,只知一味奉承;风尘之地中当属悲台,姑娘仙姿佚貌,也很是懂得如何怡弄人,但总是少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只有每每搂着当朝贵妃,才心定神闲地明白——高高在上的皇帝宠妃,有身份有地位,有性子有姿容,宫闱内墙,朱楼深门,总归是要比宫外多一份禁忌的绯红。床榻之上每每缠绵悱恻,雄风高展时,都会有一种妖艷的餍足撩拨着他的心——皇帝的女人,也并非只有皇帝才可以享有! 日久天长,贵妃早已深谙身侧人风雨欲来的起势。春潮似水按捺不住时,总是会先像野犬一样将她脖颈和耳侧嗅闻个遍,将女儿香尽数攫取,食干,舔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1页 这常常让她想到苍蝇围着砧板上一块生蛆的腐肉打转的场景。老朽之人都喜欢这样么?皇帝是,旁人是,贾太师也是。 她忽然有些犯噁心。 「怎么了?」贾太师见她拽着帕子作呕,一场春梦忽的就醒了。 「死鬼!」孟贵妃一记软拳捶在他胸口上,「哪个女子怀孕时不害喜的!」 贾太师这才如梦初醒,他深夜来此本就是来顾看自己血脉的,谁料一情动,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的心肝儿我的肉!真是忘了,我该死,是我该死!」 「好了!」贵妃见他这样,不由笑了出来,「又没有真要怪你!现下还不足三个月,胎都没坐稳,你那劲儿我看还是留着哄别的小妖精吧!」 一想到自己失了闺房之乐,贾太师免不得要忆及旁人:「那……那若是陛下兴致来了,强要在你的寝宫里留宿,我这孩儿岂不危险?」 「所以这些时日我不都冷着他?」贵妃拂了他的手,冷声道,「我这可是拿陛下的荣宠来真心对你,你却只关心孩儿的安危!」 「心肝肉哟!母子一体,哪里还分彼此!我待你们那都是一般疼爱的!」 孟卷舒看着他,那是张爬满皱纹的脸,虬结的纹隙像是人这一生风风雨雨下行过的路途。她常幻想着,终有一天,她也会变成这样一个人老珠黄、色衰爱弛的女子。 「话说得天花乱坠,果然几十年的盐没有白吃,漂亮话一套接着一套。」贾太师只见贵妃捋着香帕笑了笑,而后红唇轻启,「不过我可清醒着,宫里的女人不是好唬的。日后你若是不能让我的儿子继承大统,之前那些甜言蜜语便都作罢,本就是死罪,名声不要了,性命不要了,我有的是办法和手腕同你斗个鱼死网破……」 女人若狠起来,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贾太师什么风浪没见过,害怕是一分没有,倒更爱了这份果敢狠厉的性子。唯唯诺诺的有什么好,万紫千红都不如这恰如其分的倔强骨气。 他呵呵笑着,手颤巍巍地抚上贵妃的腹部。都说人心隔肚皮,现下倒解读出另一番滋味来。孕肚已然不是孕肚了,而是一口深深不见底的井,看不尽,触不及,但却知道,那底下,蕴藏着生命的奥义。 他早已是半截身子进黄土的人,说不好哪天就驾鹤西去。只可惜,子嗣的事萦绕了他大半辈子,也叫人耻笑了大半生。临了临了,佛法普渡,终让他见到了血脉的传承——这是一种神圣而奇妙的感觉,无法用言语比拟。 贾太师的手流连在贵妃腹部,问道:「到了月数显怀,总是要瞒不住的,你就不怕陛下发现?」 贵妃静静地看着他,忽而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放心,他永远也不会发现的……」 *** 疏星淡月鞦韆院,愁云恨雨芙蓉面[1]。夜已深得很了,东丹披着一身疲乏推开了门,蓦地看见江令桥没睡下,还坐在庭院里坐着。 「东大哥!」女子转过头来,见到来人,脸上满是欣喜,高兴地话也说不利索了,「这么晚才回来,饿吗……用过饭了吗?我……我做了马蹄羹,只是热了又热,现下又冷了……你……我现在就去热,东大哥你稍坐着,我马上就好!」 在周子音的手底下这么多年,见了太多权财势力和血腥暴虐,东丹自以为练就了一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心,什么儿女情长天伦之乐,不过是浮云烟雨,毫无半分用处。 只是,当荒冷的门缓缓推开,清冷的月光之下,不再是聒噪蝉鸣和荒芜的庭院,而有一个伶俜的身影伏在院中的桌前,望着一豆莹莹之火等故人归,心里还是不免袭上一股暖流。 江令桥蹦蹦跳跳奔进了厨房,东丹搁了刀坐下来,瞧了瞧东墙奼紫嫣红的牵牛,西墙葱绿的翠竹,南边的廊架攀倚着花团锦簇的紫藤,北边的墙下本来是最荒最破败的,七常也无心修缮,凑合凑合就过了。 容悦和江令桥来这几日,四处侍弄了一遍,顺眼不少,那处摆了几个水缸,挨挨挤挤开了不少喜人的荷花。东丹看着,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好像已然嗅见暑去秋来,江令桥用嫩莲子和白藕做的小食的香味了。 再回头,江令桥已然端了一个白瓷碗从庖房出来,欢欢喜喜地搁在东丹面前,搡搡他的胳膊,欣然说道:「东大哥,你快尝尝,凉了就不好吃了。」 「好。」东丹糙汉子一个,初尝温情,一时竟有些热泪盈眶,大手捧着小碗,咕咚咕咚三两下就见了底。看得江令桥面色忡忡,以为他饿得很了,这点压根不够塞牙缝。 「……东大哥,你是不是没吃饱啊?灶上有些菜蔬,我这就去给你做碗素面来……」 正要走,谁料东丹一把捉住了她的手,爱怜地拍了拍。回头看,一双眼眸里殷殷切切:「桥妹妹,夜深了,别忙活了。」 「东大哥……」 「来。」他拍了拍椅凳,「坐。」 江令桥点点头,顺从地挨着他坐下来。 「明天也别早起给我们做早饭了,多睡会儿。」他的大手抚着她的脸,女子眼睑之中满是倦怠之色,而脸颊上浮起的那抹绯红却又让他心生涟漪。 「放心,你东大哥一定会好好护着你。你就和你兄长在这里安心住着,月例也丰厚,定然不会让你忧心家中亲长的。」 「东大哥……」情到深处,江令桥不禁红了眼眶,言语哽咽道,「遇见你们是小妹此生最大的幸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2页 「桥妹妹乖,不哭。」东丹一手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一手去替她拭泪,「遇见你也是我的幸事……」 两人花前月下脉脉得语了半晌,东丹终于捨得去就寝,一步三回头,依依不捨地差点叫墙撞了头。 等到瞧不见人影了,江令桥这才正襟危坐,紧赶慢赶地打了个寒战。 这一个接着一个的,总算是将七场戏尽数都给演完了。她扭扭脖子,抻了抻手筋,天色已晚,是该歇息了。 谁知悠悠闲闲晃到门廊,迎面却撞上容悦挑帘出来。纵然此处光暗,但那张脸她却是无论怎样都认得出的。他的面色不像平时一般含着笑,没什么表情。 这是江令桥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神色。 「你怎么来了……」她有些惊喜。 然而话还没说完,容悦忽然俯身凑到了她面前。 两人相遇本就离得近,现下更是相差不过毫釐,突如其来的靠近让江令桥神色一滞,不由地屏住了唿吸。 就是不侧目,余光也足以探看到,男子翕动的眼睫在她面前微微颤抖。她看着,胸膛的心蓦然漏了一拍。 今晚的风,是扶桑花的味道。 容悦并没做什么,只是在她肩膀处闻了闻,须臾,直起身来,道:「血腥气,牢狱气,阴湿气,愁闷气。一个一个的,都已经见过了?」 容悦的个头高出江令桥不少,离得近了,她同他说话时,总是得半仰着头。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的眼睛。只有仰头看他时,她的眼神才是最澄澈而认真的。漫天星明,浓花淡柳,那双眸子里,总只有他一个人。 「对!」她应着,眼里盛着肉眼可见的笑意,像是一只等待赞誉的猫儿。 两人面面相对,一个眉眼含笑,一个却眉头微蹙。 「你怎么了?」江令桥看出容悦好像有些怔忡,很快敛了笑意。 容悦低着头,她看不清他的眼睛。半晌,只听见他轻轻笑了一声,而后看向她,轻摇了摇头:「没什么。」 但凡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他说的是违心话。她没有再问,他也没有再说话。满院的花香乘着风,撩动着门廊间轻薄的帘幕,也撩动两人的青丝长发,沉默地纠缠在一处。 容悦以袖替她揩了揩脸,又擦了擦她的手,没有什么光明正大的由头,只语焉不详地沉吟道:「做饭做得,脸和手都花了……」 在虔州的时候,他就同她说过,往后的刺杀,不必尽用这些以色事他人的法子,她也答应过凡事会同他有商有量。那么,如今这算什么?是忠言逆耳不中听,还是说话的人不够重要,人微言轻? 他忽然伸出手,轻轻抱了抱她,头抵在她的肩膀处,本来是淡淡的香,如今却闻不着了,叫其他男子身上的味道扰乱了,掩盖了。 「你啊……」 他想说什么,却喉间顿了顿,后头的话,再没捨得说出来。 -------------------- [1]诗句出自张可久的《塞鸿秋·春情》 第76章 月明千里 ========================= 纵使女子怀了孕,却也并非全然失了闺房乐趣。贾太师玩得花样百出,一会儿是手,一会儿是口,自己舒爽了,却折腾得孟卷舒精疲力竭。 「我的心肝儿……」贾太师慵懒躺在床上,用手摩挲着贵妃的下颌,满眼的浪荡之气,幽幽笑道,「累坏了吧?」 孟卷舒坐在床尾,此刻也无心应他。理了理散乱的长髮,起身下床,又径直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仰头一饮而尽,却又不咽下,而是在嘴里打旋,不一会儿,悉数都吐了出来。 她越过窗台上的紫述香,开窗望了望外头沉沉的夜色,道:「已是三更天了,再不走,天亮就走不了了。」 床上的贾太师支起身,以手撑着头侧身躺着,露出一个自以为风流的笑来:「楚云巫雨,离别向来该是依依不捨的,美人这般驱我走,可是情淡了?」 孟卷舒转过身来,一本正经地看着他:「我没有在同你说笑。」 「起,起,这就起。」自知碰了一鼻子灰,贾太师悻悻地坐起来,开始一件一件着起衣裳来。孟卷舒没有来帮他,而是兀自坐于桌前,一遍又一遍地续茶,却从不喝,只是单调地饮了吐,吐了又饮。 半晌,贾太师总算是辛勤地把衣服都穿好了,腆着脸一路笑着走到贵妃面前:「我要走了。」 「嗯。」 「送送我。」 「送到哪里?」 「掖庭宫宫门口。」 孟卷舒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语气冷冷的:「你是嫌你儿子活得太长了么?」 掖庭宫宫门离这里虽然不远,却也足有二里路。隔墙有耳,路有拾遗,宫闱上下那么多巡查的侍卫,焉知不会让他们瞧见,一状告到皇帝那里去? 贾太师抚着贵妃的脸坐了下来,脸上透着胸有成竹的笑:「且把心放回肚子里,我早就安排好了……」 薛云照醒来的时候,发现唯独自己还在翰林院中。四下寂静无人,只有烛火仍在莹莹地亮着。 经史浩瀚,自己初入官场不敢懈怠,想来是乏了,一睏倦便伏在案桌上睡着了。 他攫起衣袍,缓缓从坐处站起,行至案前,踱步出了门。一觉醒来头脑昏昏沉沉的,屋里又憋闷,倒不妨出来走走,身子一吹冷风,尽数能清醒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3页 他在悠长的宫道上走着,头顶明月高悬,薄雾浓云,想来这一睡,再清醒已是三更天了。进宫之时他就已经告知过家中双亲不必遣车马来接,经史编纂是个繁琐的差事,自己初入仕途,又是新人,理应少说多做,便索性夜宿翰林,等差事忙得差不多了再自行回去。 风迎面袭来,拂走了困顿和暑躁,也拂去了他大半的倦意。规规整整的宫墙,延宫道一路延开,走了许久,满目仍是一样的景色,若不是人清醒着,怕要怪力乱神,以为自己在原地寸步未动了。 于此,一朵从墙根下汲着泥土露水,钻出石缝的花便显得尤为出尘。 薛云照看着那朵花,不由得虔诚一笑,须臾,踱步行上前,曲膝蹲下,生怕惊吓了花叶一般。官服宽大,恐失偏颇,他便扼着博袖,指节轻轻触及花瓣与花茎,如文人饮茶那样雅致而恭谦。 这花不属大流之列,说不上来名字。或许是野花的一种,或许是见识浅陋,超乎认知之外,但却莫名得了他的青睐,顽强而热烈,不卑而不屈,冰冷的宫墙一下,也算是独有一帜。 情之深,他想折下这朵花来,沁入经史典籍里,浸润墨香;然而爱之切,又不忍攫取它的天高海阔,日月光华。 它有它的天地,和自己广袤灿烈的一生。 他抿着唇,许久,才割爱似的站起身,留恋地顾看了几眼,继续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像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般,过了一扇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起来。 这是走到哪里了?他有些不清楚,早知如此,很不该四处乱走的。本想寻个侍卫问问路,却沿途人影也没瞧见一个,不巧得很。 薛云照抬头望了望天,那将满未满的月亮似又向西偏了几寸。 算了——他微微嘆了口气,还是原路返还吧。 转身而去时,余光却不经意擦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几乎就在同一刻,他的脚步下意识地凝滞住了。 哪怕只有一面之缘,那个清癯的影子,眉目里的颦笑,再重逢时,也能从天地万物里一眼望见。 孟卷舒才将贾太师送出宫,身着凉薄的素纱单衣,只罩了一件阔大的长披风。行于百花簇拥的石卵路上,身侧是万紫千红,头顶是皎皎河汉。 她抬头望了望天边的那盏月,将满未满,便是不圆满。 薛云照是世家大族里长大的,看惯了恭敬礼谦,没有见过女子这样萧瑟的影子。她神色寂寥,没有挽发,只披着,更没有钗环耳珰,穿得素净单薄,单薄得就像宫墙之下,那朵禁不起摧残的无名之花。 她是贵妃,是千秋节上他第一眼就瞧见了的贵妃娘娘。薛云照出身望族,见过许许多多的女子,宗族里沾亲带故的堂姐表妹,高门大户里的千金小姐,却是初次,有这样一个第一眼——只一眼,就款款走进圣贤书最深处的人。 她没有看到他,似乎也绝无注意到他的可能,重重的花木隔出近在咫尺的两个世界,一高一低,一明一暗,一个盛着云,一个揽着雾。 薛云照定定地立在花木之后的八角亭里,他束着手,宽袖十分有礼法地垂着。书卷礼教浸润出的一行一止,落在具体的人身上,便是皎皎如星子的雅亮。 但此刻,他又算不得什么君子,心里十分想去同她说上一句话,很想,却又觉得有失妥当。 或许……装作路过之人偶遇贵妃行上一礼便不算唐突,哪怕她已是陛下的枕边人,只要命里有那么片刻是关于他的,便也足够了吧? 他不敢肯定,毕竟,人总是贪心不足,得不到的得到了,往往并不是憧憬的终结,更多的,反是变作吃人的恶鬼,茹毛饮血。 月光落了一地,踩到哪儿,哪儿便碎了。孟卷舒怔怔地看着一路的花,一地的银光,不知想到了什么,抬步,踮脚,风从身边过,从耳侧过,从眉眼过,她像一尾畅意的鱼,轻身旋转起来。 长发飞瀑般散开,却分不清是自己跳脱的,还是风作下的风流债。柔弱的披风随身动,水花般抖开了沉郁的褶子,绕着素净的里衣,绕着女子曼妙的身姿,旋成花团锦簇里最扣人心弦的那一朵。 一圈,两圈,三圈,四圈,五圈……她在有花香的风里不知疲倦地旋转着,忽快,忽慢,带着殷殷切切的轻重缓急,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 忽的,变换了动作——犹如祈求神明的少女,皓腕向上延伸,另一手拈成兰花祝祷的模样,其间的好几个弯弯绕绕,即便是状元出身的薛云照也记不得,恍惚里却只留了一个绝美的剪影。 一脚高高踮起,手起承转合地回来,在月光遗撒的清白面容前徘徊不得语,女子的眼波流转,随身而动,身姿又掬成了一朵旋开的花。须臾,越来越慢,直至停下。反身缓缓仰倒,柔软的腰嵴向后揉成弓背状,她垂身而下,望着那清辉玉轮,如求死之人般,深深饮下一杯黄泉酒。 黄泉酒,生人留,仰而尽,拂袖走。 玉臂悬于空中,一在前一在后。向前,是薄雾浓云愁永昼;向后,是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再之后,便是风又起,她整个人落在了萧瑟的风里,头髮乱了,衣摆也乱了,风撩动飒飒披风,搅成花自飘零水自流的一团。女子一圈又一圈,没有休止地在花前月下旋转着,将自己化成了一朵花,一朵不知何时会悄然萎落的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4页 这舞极美,是青楼里莺莺燕燕比不上,俗世里王孙贵胄求不得的宝相。世人只言贵妃爱听月琴音,倒未曾听人说过她一舞出尘绝世的。 薛云照的心不为人知地跳了几下,手攀在八角亭的朱红圆柱上,像是支撑。他不知道,心里却涌入淡淡的欣喜——这算不算得他们之间的秘密,一个天宽地广,独她与他才知晓的秘密。 一舞来得突然,念头生,舞便起。恍惚间,孟卷舒似是又想到了什么,舞姿萎靡下来,如昙花谢苞,头髮静了,唿吸静了,缱绻的衣摆和流连的披风也静了下来。四下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无。再看时,念头灭,一舞尽。 残舞戛然而止时,懵懂的状元郎这才恍然梦醒,想起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扰的君子四则来。 女子仍是单薄地立着,像初涉此地,什么也未发生过。 没有人来过这里,没有人惊扰夜月一帘幽梦,更没有人在此处蹁跹起舞。花没见过她,草没见过她,沿途的砖石没见过她。 孟卷舒缓缓抬起下颌,眼里有细碎坚定的光,一手抚着腹部,一手落在胸口,沿着溅洒下的积年月光,静静地走在回宫的路上。 -------------------- 写跳舞这段的时候,一直在看dy的一个小视频,很久之前刷到的。 dy@熹曙 文案是:千家文,都泛黄 2021年5月15号的舞蹈视频,当时觉得嘎嘎有意境,大家如果有兴趣也可以去瞅瞅,昏黄的剪影,吼吼看! 中国舞,好绝!中国的意境美,好绝!(看别人跳真是一种享受) 第77章 遐思遥爱 ========================= 周子音走得很快,脚底生风,几乎是黑着一整张脸从朝堂走了出来。 楚藏……好!很好!往后有多少时日,我尽等着——他心里包着火,脸上已是铁青得不能再看。 方才朝堂之上,他说一句,楚藏便顶一句,咄咄逼人,叫人下不来台。参他酷刑过满,屈打成招,直接要下他的官职品阶。幸而皇帝是个无心政事的,闲闲散散几个人跳出来说一通好话,加之舅父贾太师位高权重,追随者众,这件事便也就稀里煳涂地过去了。 只是,事情过去了,梁子却过不去,楚藏句句都在攮他,分明是铁了心要撕破脸!想来是昨日潘承季惨死狱中,楚藏又与潘承季是故人,先前在鸿雁楼,明里暗里也为过这一两琐事求他法外施恩。 然而两党不睦,积怨幽深,纵然楚藏说破了天,周子音也没有卖这个面子。 一个乡野村夫,不考科举不入武试,竟然平步青云加身庙堂,何其可笑!一个没有实职,皇帝丢给他什么事务便做什么的跳樑小丑,竟然妄想来动他周子音的根基,瞧瞧,该说他勇气可嘉还是贊他一介莽夫呢? 散了朝堂,周子音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径直拂袖而去,似乎并没有注意到站出来替他说话的人里,多了个局外之人。 「周寺正——周寺正——」周子音走得快,齐大人上了些年纪,又发了福,一路小跑着,半天总算是追赶了上来。 周子音本就心情不畅,如今走个路也不得安生,怨气更盛,闻声止步,回头望了过去。 齐大人跑得气喘吁吁,见周子音回了头,急急忙忙挂上副熟络的笑。 「周寺正——」他揖手做了一礼。 周子音上下打量了面前之人一番,才淡淡开了口:「齐大人唤我作何事?」 齐大人,姓齐名怀德,朝中老人,官拜太常卿,掌礼仪音律历法,同大理寺是八桿子打不着,这番殷勤恳切,腆脸卖笑,究竟作的什么戏? 「国师非我中都之人,小地方所出,一些不上檯面的厉色疾言,周寺正莫要气坏了身子才是。」 看着这张脸,周子音蓦然想起来,大理寺的宗狱里,可是关着齐家唯一的男丁啊…… 想到这一条,他当即挂上了抹阴沉的笑容:怪不得平日里见不着,覆水难收之际,有人便急急忙忙投诚来了。 「劳齐大人记挂,下官铭感五内。」周子音笑着,像个漆黑的无底洞,正要作揖回礼,齐大人哪里受得住,忙打断他不叫他行礼。 「什么铭记不铭记的,不过是小事,周寺正可可千万莫放在心上!」 「是,下官尽听大人的。」 齐大人连连摆手,一脸「使不得使不得「的模样:「周寺正实在是客气,叫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才是……」 他支支吾吾好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活到这个岁数,还要腆着一张老脸出来卖笑,真是嵴梁骨都羞臊软了。 可是不求人怎么能行?听说宝贝儿子在狱里吃不好穿不暖,每天不问缘由,三餐似的定时定点先吃一顿鞭子作早茶,人已经快抽成砧板上的鱼肉了。齐夫人更是日日在家里哭天抢地,儿子再不回来便要寻了短见去。 刑狱大牢里的手段和花样,齐大人多多少少还是听过一些的,闻之直叫人胆寒。最可怕的是,这掌案审的周寺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既能将白的说成黑,也能将有说成是无,这么多年雷厉风行,没有他审不出来的案子,各中缘由,不言而喻。 而且他听说,此人平日里只有一样爱好——看戏。 只不过,这里的戏,可不是艺曲班子里咿咿呀呀的调子,而是刑狱里的那些望而生畏令人作呕的戏。譬如,叫人用锋利的刀子一片一片剜下囚犯的皮肉,他便坐在乌木高椅上看这真刀真枪千刀万剐的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5页 就这,还是最不值当拉出来说道的,据说某些惨绝人寰的酷刑才是他心头之好。只要上了这些刑,大抵就没有不招的,要不然就是挺不过去死了的。红艷艷血淋淋的戏码,他百看不厌,看一场戏,愉悦上一整天,连带夜里的梦都是香甜的。 这让四处打听消息的齐大人不寒而慄,后脖子直往外冒冷汗。 不过近来周寺正似乎想换换词调了,毕竟再好看的戏,看得多了也难免失了滋味。听说最近换了不打杀的风向,却是将人作畜生待的—— 若是一家子下了狱,倦了便看看儿女弒父弒母的戏码,只不过这戏实在是寡淡,呜呜咽咽的乱作一团,等半天也不见动刀子,磨得人好兴致都没了。倒不如看人啖腐肉,茹生血来得痛快。扔给囚徒一把刀,剖开死人之腹,里头红的白的黑的,那才是是饕餮盛宴。 听说以爱民如子两袖清风着称的刘伯仓也起了贪墨的心思,文臣风骨嘴严得很,怎么也不肯认罪。周寺正却是个有手段的,最终还是拿到了供词手印。听说印泥都没用,以血按上去的,倒是比硃砂还艷上几分。 只可惜刘大人挺过了妻儿老小命陨,挺过了各样刑罚,画完押却死了。抬出去的时候臭得厉害,也不知是沾染了什么,只看见肚里圆滚滚的,身上和嘴角尽是秽物。 听人说完,齐大人当即吓得屁滚尿流地回了家,一晚上坐立不安,第二日就屁颠屁颠跑来卖好来了。 毕竟自家儿子不过是失手打死了个还不上印子钱的无赖,这事落在周子音手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能把扁的也给搓成圆的。趁事情尚未到达不可收拾的地步,还是尽早委曲求全的好…… *** 七常府内,江令桥一大早便在庖房里捣鼓开来。容悦洗菜她切菜,容悦烧火她添柴。 「失算了……」江令桥蹲在灶台边看容悦生火,托着腮忽然感慨了一番。 容悦看了她一眼,目光又移回手里用来引火的蓬草团,忍不住笑道:「怎么一大早就开始唉声嘆气的,来,说与我开心开心。」 江令桥递了个白眼过去,而后缓缓开口道:「从前到现在,那么多回刺杀,都没有一次像这回这么累人的。而且这里人多眼杂,不好用法术,凡事都需得亲力亲为。昨夜歇得本来就晚,今儿还得起个大早来献殷勤……」 她垂头托腮,出神似的嘆了口气。 想着她从前那冰冷冷的面目,说出的话也是冰冷冷的,近日倒变了不少,有生趣些的神情常常能见到。容悦往灶炉里添了把干柴,拍了拍手里的灰,认真看着她:「巧了,英雄所见略同!这样,我们去寻周子音,一刀结果了他,白进红出的,也算干脆爽利。反正他就是带了几十个侍卫也打不过你,我呢,也保证决不动恻隐之心救他,你意下如何?」 「算了算了……」 江令桥头晃得直响,停下来时还有些眩晕,她站起身去灶台上虚探了探锅缘的温度。容悦看着她的表情,估计是锅大抵差不多热了,转而果然见她开始往锅中添起水来。 「路都走了一半了,大大小小的活也干得不少,若是半途而废,岂不是白白辛苦这么些天?现下还没撒手,光是想想心里的气都开始不顺了。」 「这倒是个好习惯……」容悦喃喃自语,目光定定地落在炉膛之中,似乎带了些欣慰的笑意—— 既如此,不论什么事,是不是只要先入为主了,她就不会轻易抽身而去了? 想着想着,思绪飞出二里地外,锅缘也不冒热气了。江令桥从小马扎上站起身试手虚探,竟比方才添水时还要凉上几分,回首再看烧火人,已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像是在思量什么,却又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想什么呢!」江令桥一个响指点醒他,「火要灭啦!」 容悦意识回笼,这才想起自己眼前的要务来,急扒拉了几根干柴下来往炉膛里塞。 「魂都不见踪影了……」江令桥嘟嘟囔囔着,忽而想起他那不明朗的笑,像是受了什么启发,登时柳眉倒竖地诘问道,「你该不会是在心里偷偷笑我呢吧?」 「诶?」容悦眼角微挑,「说话可是要摸着良心的!」 现下水未滚,又没什么旁的事做,江令桥便也有心思同他抬上一槓。只见她将手落在胸口上,郑重其事地再次问道:「你不是在心里偷偷笑我呢吧!」 「举头三尺有神明,我可没有背地里笑你!」 「那你好端端笑什么?」 「没什么!」容悦垂首往灶里添了把柴,故意同她打镲,「就是高兴!就是想笑!你奈我何?」 「容悦!」江令桥说不过,敛起眉目恨恨骂道,「你无赖!」 她生气时面带愠红,漆黑的眸子直勾勾地望过来,髮丝散乱地沾落在额前和面庞,遗染了几分平日里少见的憨状可掬。唇瓣受气似的抿着,不是病态的惨白,不是魅惑的嫣红,而是介于二者之间,如三月的桃花,五月的晚樱。 容悦定定地看着她,他知道自己的眼神已然不清白。鬼使神差下,脑海里渐而蔓生了一股日久天长的冲动,怂恿着他,推搡着他——他想吻上去。 可是他不能。 或许旁的男子都可以,譬如徐斯牟可以,东丹可以,余本酋可以,七常都可以,可是,他不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6页 容悦带着一口轻轻的嘆息偏过头去,愣愣地望着炉膛里殷红橘黄的烈火,语焉不详地喃喃了一句。 「更无赖的你怕是还没见过……」 -------------------- 第78章 燕巢幕上 ========================= 正说着,忽而见庖房里走进第三个人来,江令桥回头一看——是余本酋。 「桥妹妹,你起这么早做什么!」他自门槛外就开始高声嚷了起来,想起昨晚半夜三更仍在院中枯等的那抹萧瑟身影,还有那殷殷切切悉心端出来的小食点心,心里怜爱心疼到了极点,「昨晚歇得晚,定然是没休息好的,怎么不多睡一会儿?瞧这脸,都瘦了……」 余本酋的手很自然地抚上江令桥的脸,一切显得并不违和。江令桥两手搓着襟带,面色晕红,垂着头乖巧地答他:「这如何使得?我能来此本就是受了各位大哥的恩典,又承蒙不弃给了我丰厚的月例,那么伺候你们吃好喝好便是妹妹应尽的本分。昨日晌午送饭去,你们也没能吃上几口,忙到深夜才回,宵夜也是我准备得不够,叫你没吃饱饿着肚子睡觉。人是铁,饭是钢,若是一直亏着,总是要饿出病来的,到时候……到时候我的过错就大了……」 说到情深处,江令桥不但声音哽咽,还能恰到好处落下几滴碎玉似的泪来。美人愁眉,梨花带雨,疼煞英雄心。余本酋摸了摸她的头,将她揽入怀里:「你总是这般懂事,哥哥们哪里捨得怪你!只恨自己对你还不够好罢了……」 容悦明面上云淡风轻地看着,内里却不知什么东西在滋长——藤蔓从千丈深的水底爬出来,登上湿润柔软的松土地,履过粗糙坚硬的石板路,一路向东攀爬。茎叶黏在石壁上,重生似的伸展着,直直附在了陡峭崖壁之上,越过一线天而窜到了云顶之巅,俯瞰着,傲视着—— 他敛起目光,添柴的动作倒是越发熟练与迅速了。 「对了余大哥!」江令桥抬起头来,心有余悸般问道,「昨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不可以送饭去诏狱吗?」 余本酋听罢,也是一脸的难色,犹犹豫豫了半天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难道让他说周子音不是好人,离他远点?那么七常跟在他身后又算什么?助纣为虐狼狈为奸? 不行不行,这样只会毁了一众哥哥在桥妹妹心里的美好形象!桥妹妹这样一个澄澈得不带一丝杂质的女子,既没有满肚子的弯弯绕绕,又没有恶狠狠的阴谋诡计,就像天山上白雪抚养起来的莲花,怎好沾染这尘世里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 想到曾经做过的那些歹事,余本酋都心中惭愧,羞于面对桥妹妹。 「那地方污秽,关的都是穷凶极恶之徒,你一个弱女子,见了怕是要做噩梦,整宿整宿睡不好的!」他不禁想起自己进诏狱的头几天,天天胃里翻江倒海,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下。如今好容易熬成了前浪,不禁以身作则,现身说法。 「可是……」江令桥眼睫上还坠挂着细碎的泪珠,明定定亮晶晶,抿着嘴的模样令人心生爱怜。 「可是我中午等了很久,就等着你们回来用饭,结果瞌睡到午后都没见人回来。许是狱中事忙,加之中午做了不少新菜式,想着你们一定会喜欢,吃饱了,吃高兴了,才有力气干活,所以才不甚逾了矩,直接将饭菜送去了狱里。害你们白白替我担心一场,不仅没能如愿吃上饭,还受了周大人的眼色……我……我……都怪我,是我不懂规矩……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一番恳切的言辞,一张歉疚的脸,余本酋的心都要给融化了,侷促得像是自己犯了错:「哪里哪里!该怪我,是我没有提前告知你。你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本是一片好心,如今都被辜负,该道歉的是我才对——」 江令桥乔张做致地擦了擦眼泪,回想昨日所观所感,怯怯道了句:「周大人……有些可怕……」 手段有,胆量有,折磨人的法子也有,就是不怎么挑食,再污糟的糟蹋人的法子都来者不拒,她眉头微蹙——这可就有些恶俗了。 「可怕可不够形容他的……」余本酋面色忧愁,却又不好在背地里议论顶头上司的不是,便只隐晦地说了句,「若是以后见了他,离远些,莫要叫他注意你。常言道爱屋及乌,不好的东西也喜欢拖家带口来的。」 「嗯。」江令桥顺从地连着点了好几个头,「我听余大哥的,定然离他远远的!」 真是乖巧,余本酋正想再抱抱她,却见灶膛前传来一句掷地有声的提醒:「水滚了!」 循着声音偏头看去——原来是人家的亲哥哥还坐镇于此。他不好意思地哂笑起来:满心满眼全看的是桥妹妹,竟全然未注意这庖房里还有第三个人,孟浪了孟浪了…… 谁知,前脚还在庖房里让江令桥离周子音远些,后脚刚跨出门来,余本酋就看见周子音威风八面地坐在院内桌前。 好巧不巧,谷梁正赶来递消息,让他们别出声也别出来,却晚了一步,最糟糕的是,把周子音的目光引来了这里。 三人见到慌张撞上来的谷梁,又远远瞧见周子音赫然坐在院中,不必说也知道严峻情形了。 容悦反应快,立时转身绕回庖房。原本两手捧着的食案,现下也顾不得了,只用一手托着,另一只手拽了江令桥一齐回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7页 「新来的厨司——」周子音令人生畏的口气来得很快,一下就逮住了离他最远的两个人,「……是吧?」 四周霎时静默了,空气浓稠得好似要把人都黏住,顺道把嘴也给封住了。容悦和江令桥的步子勐地滞住,杨闯、杨广、谷梁和尹文头脑中一片空白,只瞪大了眼睛却忘记了该如何开口说话,东丹、徐宿和余本酋心跳不觉快了些,咽了口干涩的唾沫,紧张地看着周子音的脸色。 气氛久久缄默着,不闻人声,不见唿吸,像是被一把焚天烈火烧过一般死寂。满院十人,竟无一个接得上他的话。 周子音眸光流转闪过一丝冷意——有些不悦。 不知是要训斥一番还是开口说些什么,他刚张开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庖房门口滞立着的女子忽而扑闪着眼睛转了过来,一双凝眸波光潋滟,高举着食案沖他盈盈一笑,声音如春泉坠入山川般沁人心脾—— 「大人,刚做好的百部杏仁粥,尝尝吗?」 院墙上慵懒地攀延着几枝浮翠流丹下来,翕张着的蕊和瓣尚挂着夜里的露水,日头起得比人晚,只是将将红了半边天,偎在暖云里,像个初生的婴孩。灰褐色的砖石,闲闲地漫过几丛苍绿的针形竹叶来,院里人多,晨起幽寂,免不得绿肥红瘦也探头来瞧。 碧涧羹、金煮玉、海蜇凉拌莴笋丝和酒糖牛肉几样小菜叮叮噹噹地摆上了桌,配以清心安神的百部杏仁粥,便是又一顿引人口舌生津的烟火饭食。 周子音端着盛粥的瓷碗,慢条斯理地就着小菜啜着粥饭。四下静得落针可闻,一扫往常的热闹恣意,俨然像是囚犯在吃断头饭。 若是在平日,定是杨广第一个来贊「桥妹妹手艺真好」,然后变着花样地品头论足,每日都夸出些新词来,比男子说情话拿捏得还要妥当;接着就是杨闯来高声应和,在前人之述上夸饰一番,奈何腹中没二两墨,夸来夸去都是似曾相识的几句话;最后是群起称颂,有的点头致意,有的抚掌含笑,有的手舞足蹈地附和着,更甚者是埋头苦干,一心狼吞虎咽,无声胜有声。 现下周子音坐首位,他没开口,底下人自然也得收束着。而且瞧着他的面色,并没有好看到那里去,自进门起就阴郁着。 五年,自五年前,七常便已跟在他身边了。 五年里虽是尸山血海,却也是条尊崇的坦途。凭着他的家世,凭着那位将他视如己出的贾太师,更有二师三公同一阵营的福地洞天,哪里有人敢阻他的路? 周子音其人,性格乖戾,阴晴不定。无友,外人见他,少时为孤身一人,多数时是七常随侍其后。以往也常见他面色沉郁,有了微薄的经验之谈,深知多半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一般这时候谁进了他的眼,那便是触了塌天的霉头,以他的名声在外和狠戾手段,指不得又要看场什么戏,来填心里那道烂了愈,愈了又烂的疮疤。 七常深谙其中的弯弯绕绕,周子音来七常府不是什么新鲜事,以往闲散时也来过几回。只是昨日诏狱里的怔忡犹疑还未散去,今日便又见他冷着脸登临,这断然不是什么好兆头。每次这个时候,总有人得遭殃,来慰藉贾太师之侄、周府嫡子的不快。 自然,这个遭殃的人不会是跟了他五年的七常,那么会是谁呢? 其实众人心里隐隐都有些不祥的预感,却不敢细猜下去,惴惴不安地各自用着饭,第一次有了食不知味的感觉——徐宿捧着瓷碗遮住半张脸,本想眼色示意容悦带江令桥不着痕迹地退下去,赶在周子音的鬼主意落定前亡羊补牢。 而一抬眼,却看见周子音嘴角带着阴沉的而不经意的笑,目光已然落在了这两个远道而来、无所依附的穷苦人身上。 -------------------- 第79章 虎尾春冰 ========================= 「手艺着实不错。」周子音看了身侧的东丹一眼,又復看向容悦和江令桥道,「我记得东丹说,你们二人,是从雍州来的?」 雍州是个好地方——山高水远,蓬草漂泊无根无依…… 「大人果真好记性,我不过提了一嘴,竟然仍记在心里,果然是人中龙凤!」东丹呵呵笑着,上来就一顿奉承,心底里却是战战兢兢的—— 这样的小事都牢牢放在心上,焉知歹心什么时候就生出来了?焉知虎狼的爪牙在第一次见到饿殍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伸出去了? 周子音漫不经心地问道:「雍州与中都相去甚远,怎么想到不远千里,来这里谋生的呢?」 虽然语气淡淡,但那目光却是牢牢钉在两人身上,像审问犯人那样望而生畏。 江令桥垂下目光,手里紧张地攥着衣角,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说,倒是容悦先开了口。 「回大人的话,」他作了一揖,道,「雍州偏远,地广人稀物不博,想要挣上三厘银子已是艰难。家中老夫老母如今也年迈了,我们做儿女的不忍见他们劳苦一生,老来也没有好日子过。听闻中都是个金堆玉砌的好地方,若是做得好,一个月几两银子也是常有的事。我们是小民,生在雍州,长在雍州,又没见过什么世面,这才忍不住想来中都瞧一瞧,开开眼,也多给父母双亲挣些银子回去。」 周子音听罢,挂了抹笑,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他向后靠在椅背上,开口道:「是一双孝顺的好儿女!独在异乡,也是件不痛快的事。早前我在那里任过职,也识得不少在职的官员,念在你们差事做得好,且上次我也说过要赏的,只管说你们家在何处,我好知会他们多加照拂,让双亲日子也好过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8页 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让人不堪信,容悦作出受宠若惊的模样,连忙应道:「小人惶恐!大人乃天子朝臣,高门显贵,我们这种平头百姓,唯恐脏了大人襟袖,怎敢劳大人挂心!」 周子音抬了抬眼皮,沉声道:「不要?」 平淡的语气像是从咽喉深处泛出来的泥水,箇中究竟有几分份量,让人捉摸不透,跟了他五年的七常倒能隐隐约约猜出些。尹文当即敛着眉头,作申斥状一拍桌子:「不识好歹!我们大人一言九鼎,既然发了话便不是要为难你们,这天上掉下来的恩赐若是不接着,以后怕是肠子都要悔青了!」 容悦也很配合地眼前一亮,当即便行礼跪谢:「小人眼拙小人眼拙!习水街七弯巷江家五口叩谢大人恩情!」 周子音点着头,似乎很享受这朝圣似的夸赞——江姓,在泱泱百姓的中都里,倒是个没多少人的小姓。 「这姓氏少见……」他瞑目喃喃着,「从前倒有个姓江的簪缨世家,后来一把火烧没干净了,中都里的江氏人就更少了……」 江令桥低着头,容悦看不清她的眼睛,却能感觉到那眉头不为外人察地蹙了一下,而后很快舒展开,好似什么也没听到过,什么也没发生过。 「你们叫什么名字?」 本以为围绕七常府里生面孔的话该说尽了,谁知并非如此。周子音不曾移开半分的目光表明,他对此,还饶有兴味。 这回是江令桥先开的口,只见她福了福身,眸子里氤氲着笑意,道:「民女江令桥,身边这位是我兄长,容悦。」 而后见周子音嘴角翕动,像是要问什么,又十分贴心地补了一句:「我随父姓,哥哥随母姓。」 江令桥这么直截了当报出名讳,便是有十足的把握。十二年前的那把火确实烧得干净,烧得阖府上下与一人生还,只知道那堆余烬姓江,而骸骨再新鲜,也看不出来名字了。 清风拂书卷,最容易被歷史掩埋的是歷史,最容易被发寻的,是流于表面的浮尘。江家先祖为开国宰辅,赫赫有名,江氏后人难出其右,再兢兢业业也是庸碌,以至于日月流转,庙堂更迭,还在被后人津津乐道,却也只有那场突如其来的烈火,和满门消弭的谈资。 日久天长,没趣了,或是出现了更有趣的——十年里天下会有多少趣事让人趋之若鹜!横亘在江令桥心底里最深的疮疤,很快成了旁人心上轻飘飘的一尾羽,落地了也不会再有人察觉。 「女孩随父姓,男孩随母姓?」周子音忽然一笑,「倒是不常见。」 容悦解释说,乃是雍州人丁稀薄,父家又比不得母家有脸面,不得已才答应的。 周子音支坐起来:「你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 江令桥点点头,道了句是。 他又坐了回去,贾氏祖上向来后嗣单薄,满院的妾室通房,也只育出一子一女,便是如今的贾太师和自己的母亲。贾太师银须白髮,仍无子嗣;周家这么多年,也只有他一个后人。高门阔府,没有弯弯绕绕的表亲,也没有兄弟姊妹,孤寂萧冷。如今见了旁人有,心里愈发有些恨意。 七常见他脸色不对,连忙岔开话题——「大人,今日是有何喜事要同属下们说?来得这样早,害属下们都没准备齐全,莫要扫了您的好兴致才对!」 「喜事,呵!」周子音冷哼一声,「但凡朝廷里的那只蛀虫仍在,就不会有什么好消息!」 「蛀虫?」杨闯憨憨地搔了搔首。 谷梁一拍他的脑袋,翻了个白眼道:「大人口中说的,除了那个白面国师,还能是谁!」 杨闯遂恍然大悟:「对对对!」而后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这不也是一时间没想起来么……」 杨广还是比较关心这位国师又给自家大人整出了些什么么蛾子。从前并不常见这二人有什么不对付,甚至可以说,国师对周子音一向谦和的,倒是自家主子常常冷着一张脸,见了楚藏眼皮也不抬一下,足见其不屑。 事情隐隐有了些变化的时候约莫是一月之前,实际上也并没有见两人撕破脸,只是途遇国师,他不再像从前那样点头致意了,两人即便是擦肩而过,也像谁都没看到谁似的径直走过。再联想到那日里在鸿雁楼两人相遇的事,连蒙带猜也隐隐约约明白了些什么。 楚藏想同周子音交好,无异于无米之炊——自楚藏入朝的第一天,周子音就没瞧得起他过。 杨广不觉得这事难以理解,反而觉得在情理之中。周子音出身显贵,眼高于顶,本就对一般的人瞧不上眼。谁想突然有一天,一个籍籍无名的鼠辈,不过是在皇帝南巡时,逢上当地怪症频发,死伤无数。太医都束手无策,他却借着些乡野土方使其转危为安。 都是一些不入流的手段,他不仅凭此入了朝堂,还封了国师!一无身家背景,二未殿试武试,在芸芸众生里合该是最下作之人,却转眼爬到了自己的头上,叫周子音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果然,周子音对此并无什么详尽的说法,压根没有理会杨广的发问。不知是不屑于谈论他,还是不屑于将这些鸡毛蒜皮都向下属一一交代。总之什么也没说,脸色黑了半晌才渐渐转晴,像是心情好些了,嘴角盪起一抹胸有成竹的怪笑:「不过,纵然他是铜墙铁壁,好日子也就要到头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9页 杨广眼前一亮:「大人莫非是有了什么扳倒他的好法子?」 他说这话时眼神看着周子音,手却暗戳戳地在一旁给容悦和江令桥两人打着手势,示意他们趁现在周子音不注意,赶紧消失在他眼前,免得回头见了又生歹心。 「现下还没有消息,故而不便多言。」周子音看了看东丹和徐宿,此事是交由他俩去办的,故而也只有他们知道话中深意。 东丹和徐宿见此神色,有些微微得意地坐直了些。 「但以我周家财权两势之雄厚,绝对会是最丰厚的条件,若不替我卖命,还会有更好的选择?」 说罢,空气里又静了下来,尹文见周子音眼神有右瞥的趋势,急急用话拽住他:「还是大人神武!拔掉这颗眼中钉指日可待!哈哈哈——」 周子音的脸色总算是堪看了,语气还算轻松,道:「这些都是后话,放心,若此事能成,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还有你们——」他忽然一转头,直勾勾地盯着两个将去的背影,不点名戳破,却让人有种指鹿为马的意味,这让在座的七常心里勐然揪了一下。 「你们既在七常府办差,有好处自然也是少不了你们的……」 而后便见那一男一女身形一滞,生硬地转了过来,面色尴尬而惊惧地不敢抬头看他,颔首谢了恩。 一切似乎很顺理成章,并没有什么逾越之处,但却总有什么地方透着不安,让一颗心悬着放不下来。七常咽了口干涩的唾沫,在目不转睛的看顾下,周子音总算是移开了目光,不再盯着面前战战兢兢的两人,而是望向远处——天更蓝了,朝霞更艷了,青砖石上纷红骇绿也更浓了。 雍州真是个好地方啊——山遥水远!那习水街七弯巷的江家,还有一对年迈的老夫老母,白眼望青天,惟愿闯身远远乡的儿女们平安喜乐。每日掰着枯树藤般的手指,细数着自己剩下的时日,数算着他们何时归来共享天伦。 「兄妹……」他若有若无地说着什么,忽然便邪佞笑起来——有趣……有趣…… 这伦理纲常的戏码,他还没有看过呢…… -------------------- 第80章 心照神交 ========================= 悲台的雅室开着轩窗,窗外玉轮高悬,皎洁清辉。正对窗前摆了一把酸枝木椅,李善叶宽衣博袖,静静坐于其间,望着那扇月。夜间偶有细风,绡纱广袖应风翕动,他偏头静看——十五的月亮总要比十四十六的圆。 门「哐当」一声开了——被人用胯顶开的。官稚手里端着个褐木托盘,上面摆了各色瓶瓶罐罐和一卷白色麻布,不好腾出手来,遂又用胯将门顶了回去,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竟还有种荒唐的美感——显然是个熟能生巧的老手了。 「都坐了半个时辰了——」他将托盘搁在桌上,埋头摆弄着那些颜色各异的瓷瓶,偶有碰撞,发出清脆的欢响,听来让人身心愉悦,「再怎么看,那月亮也不会被你看扁,何必这样苦大仇深地相看两相厌呢?」 这话听得来气,李善叶回头幽幽看了他一眼:「你真闲啊……」 官稚不受他激,嬉皮笑脸地端了褐木托盘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下,十分陶醉道:「你还真说对了,我不就是闲人一个?」 李善叶眼尾一挑,白了他一眼:「有你闲不下来的时候。」 「是是是——」官稚长吁短嘆地摇了摇头,没有再争辩,而是径直拉过李善叶的左手,撩开宽阔的薄袖,顿见腕上伤痕。 那伤触目惊心,白麻布包着,洇开的血已然渗得看不出原先的颜色了,只剩下大片大片的殷红和斑斑点点的白,软塌在手腕处,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若不是这几日官稚亲自包扎,真要以为十天半月都没有换过布了。 「乖乖——」官稚眼睛睁得滴熘圆,「我这知道的还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女子的月事带呢!」 悽美的意境顿时被这一句话搅成了一泡狗屎,李善叶当即身子一颤,拧着眉头瞪了过去。 官稚一边咋舌一边小心翼翼揭开那腕血浸染的麻布,一圈又一圈,满满当当缠了有四五层之厚。看最表面已是红得心惊胆战,越往里越红,最里层犹甚。莹白如玉的手,墨玉般潜行的脉络,衬得那血色愈加红得发黑。 他拆不下去了,两手撑在腿上,直勾勾望着那拧得出血来的麻布嘆了口气,而后转头从托盘上端来一个药盅来,塞进李善叶手里:「四物汤,你还是当水喝比较好。免得脸色浮白,叫你那个妹妹看出端倪来。」 李善叶也没说什么,施施然端起药盅,悬空停在了官稚面前。 「不喝?」 「开盖。」 官稚白眼一翻,顺手把盖揭了,而后继续埋头拆那麻布。 揭开最里层,是血肉模煳的一团,早分辨不清哪处是血,哪处是肉,哪处是皮,哪处又是筋骨。乍一看只觉是一堆细密的肉糜,泛着浓浓的血腥气;可细看,尚能看出有什么东西在其间翻滚涌动,极尽蚕食。 那是一种蛊,名为「红慈悲」,是极罕见难得,极为残忍伤身的一种。生长在极北苦寒之地,湮没在皑皑厚雪之下,百里难寻一只。 那年李善叶十二岁,孤身一人跋涉数千里,在人迹罕至的苦寒之地里,在不见天日的漫天大雪里,用手生生翻开每一寸雪地刮寻,哪怕冻得脸面青紫,双手肿成了馒头高也不曾言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0页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外出太久而不回必定会引起巫溪的怀疑。那时他入谷尚不过两载春秋,修为自是远不如现在,长途跋涉已然费去不少时日,三天——只有三天的时间,他需得走尽这极北极寒之地,至少找到一只红慈悲。 永远不要轻视少年人,尤其是一个心事被掩埋在百尺皑皑大雪之下的少年。他们往往不会为外物所悲所喜,透过那双眸子甚至看不到尽头,寒潭深深,深深无底,看不见埋藏其间的坚忍。 三天里,他拼了命发了疯般地剜着雪地,直把此地生生翻了个底朝天,两遍,才堪堪寻到三只幼小的红慈悲。短胖似米粒,肉乎乎圆滚滚,通体透明澄澈。只要饮够了宿主的血肉筋骨,便可长成为真正的红慈悲——个头是原先的两倍,身躯受源源不断的鲜血供养,贪食不停,等到通体变为胭脂红的琉璃色,即为蛊成。 越是难得的蛊,养成之时则越为强大。相传它只要沾于人身,便可无声无息地地潜入其体内而不被察觉,伺时而动。主人箫声催发之际,便是其发作之时。 而这血肉供养,需得整整十年。 「小刀划屁股,我还真是开了眼了!」官稚一边替他清洗换药,一边摇头喟嘆,「旁人吧,一只就足够受的;顶了天不过两只,还搅得身体一团糟。你倒好,把蛊拖家带口地放在这里养着,你当是养鱼啊!」 李善叶大口大口往口中灌着四物汤,作充耳不闻的模样。 然而话虽是这么说,官稚却也深谙他的品性想法。李善叶这人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尤其是在巫溪这件事上。红慈悲一步若是行差踏错了,他等不起下一个十年。 准确来说,是不想让妹妹再等十年了。 「你做了这么多,却相思门不告诉她,娘子煞不告诉她,红慈悲也不告诉她,这样蒙她在鼓里,真的好吗?」 娘子煞,是另一种蛊虫,藏匿在巫溪的身体里,以她为母床,源源不断地嗣育出新的子蛊。见证了冯落寒的惨案,还有忘川谷上下那么多如出一辙的身世,他很难不思虑到江家的那场无名火。这里昏天黑日,他不忍再见妹妹终日郁郁寡欢,十一岁那年,也就是入忘川谷一年之际,他带着妹妹出逃了。 后事可见,当年他们并没有出逃成功。而就是那一次,他知道了自己身体里的娘子煞,不光是他,还有妹妹,还有忘川谷上上下下的人,体内都有这样一只毒蛊而不自知。 叛心起,娘子煞的灾祸便也接踵而至。每到月圆之夜,或是巫溪灵力催生,子蛊便会在五脏六腑之间纵横蹿行,它们足下是细碎的尖刺,幽冥的蓝色火焰是本象,身体如地狱之火般炽热,牵一髮而动全身。 那是一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昏暗。 当巫溪催发李善叶体内的蛊虫甦醒时,他双目赤红,蜷曲在地浑身觳觫,五脏六腑都在被针扎刀绞般的痛楚倾轧过来,眼里落下的泪还以为是七窍里汩汩流出的血——那是第一次他真真切切看到了阎罗门。 在巨大的力量悬殊之下,他显得那样不堪一击。他战慄着,惨烈地匍匐在地,双手卑戚地放在巫溪的脚上,颤抖着央告她,恳求她,不要让江令桥知道此事,他愿意承受两份痛楚,一生忠于红衣谷主。 巫溪桀桀怪笑,她答应了。也就是从那一天,少年明白了力量的绝对地位,开始没日没夜地修炼,浑身是伤也不在乎。最惨烈的那几年,他就像是砧板上三刀五刀杀不死的鱼,没有地方不是伤,没有地方不流血。 「她什么都不知道,就什么黑暗惨绝都看不见。」李善叶望着那轮满月,声音轻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我惟愿她一无所知,一辈子安乐无忧。」 官稚听了便笑,一边重新替他包上白布,一边矫揉造作地说道:「说得真好,人家什么也不想做了,就想做你妹妹~」 李善叶皱起眉头,又好气又好笑道:「你好好说话,喉咙被鬼掐住了。」 官稚恢復了本来之相,笑嘻嘻地说:「好歹我们也是过命的兄弟,什么时候让我见见你这捧在手里的宝贝妹妹?我可是从第一次听说便想见她了!」 包扎好了,李善叶抬手看着那造作的蝴蝶结,淡淡道:「结打得丑,想得倒挺美……」 「你别一叶障目啊,万一咱妹妹也想见我呢?我的愿望可以落空,但咱妹妹可不行!」 「什么咱妹妹,那是我妹妹!」李善叶一竖眉,「况且,她都还不晓得你这号人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呢!」 「你和她说说,说了不就知道了!就说犄角旮旯里有个剑眉星眸,长身玉立的翩翩公子哥儿等着望着想见她!」 「把这鬼心思收起来吧,」李善叶看着那轮满月笑逐颜开,「这样的人已经有了,可轮不到你献殷勤!」 「啊——」官稚仰天长嘆,手恨恨地在两人之间来回比划,「我都这么近水楼台了,别说得月,就连月亮的面也没见着,竟还让别人捷足先登了!」 李善叶一边喝汤一边静静地看着他演戏——容悦和江令桥的事,他怕是早八百年就知道了,还在这装单纯呢…… 药盅里的四物汤即将告罄,李善叶晃了晃,正欲将最后一口一饮而尽,而手却霎时凝在空气里,继而全身止不住地颤抖,像是一条被抽丝剥茧的蛹虫,抽干了最后一丝气力。药盅应声落下,砸在地上摔得粉碎。他的双目越来越红,茹毛饮血般爬满了血丝,酸枝木椅支撑不住,连人带椅一同跌落。他抽搐着,痉挛着,巨大的痛楚奔袭全身,无处释放,青筋玉结的手灌着力刮在阴冷的地面上,直颳得地面也惨叫起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1页 「唉——」官稚透过轩窗,窗外满月皎皎,他轻嘆了口气,「又来了……」 -------------------- 第81章 嚯浪笑傲 ========================= 江令桥和容悦又来大理寺牢狱了,只不过这次是得了周子音的授意,许他们自由出入,七常忙时可以来送些吃食。 今天的狱卒明显把喜怒哀乐揣在身上了,上回那人实在是块铁板,石头撞上去都得塌块角,今天这个性子软和,全程都是点头哈腰笑嘻嘻的,江令桥一时间都飘得不知自己是来送饭的劳苦百姓,还是皇帝御授的钦差大臣。 「哎,我怎么有种黑作坊过了明路,摇身一变成了皇商的感觉?」 她同容悦低声私语道。 容悦没有说话,只是暗暗笑了一声。跨过又一道门,狱卒带着他们进了内狱。 不出所料,周子音和七常一众又在审问犯人;不出所料,今天这个也是块难啃的骨头,别说是人了,就连衣服都没块好皮。 犯人猪狗一样被扔在地上,声音有气无力,已然是奄奄一息的模样,十指的指甲被尽数拔了,鲜血像脉络一样爬满双手,一只眼眶也是空洞洞的,搅成了一团凹陷的烂肉。 「呵,刘大人不愿意揽下这些罪过,所以就指望我来做这个替罪羊……周子音,你心狠手辣……怎么这么些年……还只是会这一招呢……」 周子音强抑着心中激涌的怒气,阴鸷的声音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好,好,呵!沈瑭教出来的,果然个个都是高傲有气节的!」 他勐然站起身走过去,鞭子蘸了盐水,惊雷般抽过去,所至之处,皮开肉绽,血水四溅。这仍难解他心头之恨,脚下带着力道踢着,碾着,踹着,像是在蹂/躏一只不讨人喜欢的苦橘,只要居高临下的人愿意,随时可以把它踩烂,汁水溅洒,变成人人唾弃的废物,与脚底泥同尘。 「哈哈哈哈哈……」犯人不像旁人鬼哭狼嚎,却是在笑,笑得恣意,笑得悽惨。 「呸……」他虚着气力啐了一口,「你这个……你这个奸佞小人……不配提我老师的名字……」 话还未说完,又是数道惊心动魄的惊电挥下,地上之人疼得只剩下麻木,麻木地战慄,麻木地流血。 周子音是用尽全身力气下的手,一顿鞭子下去,自己也是筋疲力竭,大口喘着粗气直起身,墨色的长髮散乱在襟前,脸上、衣摆上血迹斑斑,衬得终年不见日光的面色更加惨白,像是个刚从地狱里咆哮着爬上来的恶鬼,眼底寒意森然,一片猩红——那是要吃人的颜色。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沈狗自己贪生怕死也就算了,告老还乡算他识相!却留下你们这些冥顽不灵,不听教化的!总有一日,我会把你们一个个全都拔了,再送他去地下相见!到时候你们是要抱头痛哭还是传道授业,可别忘了我这个大恩人——」 最后一鞭凌空噼下,赫然抽出沟壑般深的伤口,显然是下了死手的。此一鞭下去,地上的人不知是死了还是昏了,烂肉一样没了声息。 鞭声冷冽,江令桥也好久没召槐序出来看看了,这清脆爆裂的一声让隐匿在袖里的四景一个激灵化身成槐序,偷偷摸摸地探出头来寻找同道中人。 此次刺杀,所见之人皆是出身大理寺,对各式兵刃熟稔在心,未免引起怀疑,江令桥一早就将四景幻作白绫藏在了袖间。憋闷了这么许久,好不容易出来见见世面,她却眼疾手快,毫不客气地把鬼头鬼脑的白藏又塞了回去。 容悦提着食盒,同江令桥一齐立于门外,没有进去坐着找晦气,倒也是一本正经地看了半晌,忍不住嘟哝道:「这个周子音,每日喊打喊杀,戾气太重。日久天长了,要么催生躁郁之症,暴毙而亡;要么所愿非所达,气理不调,郁郁而终,可别撑不到我们算计他的那一天啊……」 「你学医学傻了吧?」江令桥的脑袋搭在容悦的肩膀上,两个人盯梢似的往里瞧,「有本事冲进去给他开个方子,和我说他也听不着。」 容悦转过头循循善诱:「上次还说他是忘川谷难得的好苗子,这就是前车之鑑!我虽然不知忘川谷的底细,但看了周子音审人的法子,估计和你们也是八九不离十。殊途同归,我这是给你现身说法,难得的榜样在前!」 「而且,」他装模作样拧着眉头,吓唬她道,「女子若是这样郁结而死,下辈子会奇丑无比,你可小心着点。」 这话听着骇人,江令桥扭头看他:「真的?」 「真的。」 「不是骗我?」 「行医者不打诳语。」 「不是出家人么?」 「出家人也不打诳语。」 「原来还有这种说法啊……」江令桥点点头,一副半信半疑的模样,忽而眼前一亮,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哦对了!你既然告诉了我这么个了不得的消息,作为报答,我也不能瞒你……」 她将容悦拉近了些:「我告诉你啊,这男子若是撒谎,死后会舌烂三寸,下辈子投胎转世就是个哑巴了!」 空气一点点缄默,牢狱之内不见天光,但那双眸子里流淌着清亮的颜色。容悦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在看一株认真的扶桑,半晌,忍不住偏过头轻笑了一声。 江令桥眨眨眼,眉心拧了起来。她伸出一手将他的脸掰过来:「你不信?刺客不打诳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2页 容悦的脸上还存着拂不去的笑意,这般看着她,眼眸里像是撒过一盏泠泠的清酒,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笑答:「我信,我信。」 「那你笑什么?」 「我没笑啊。」容悦拂下那只揽着他下颌的手。 「你有,」江令桥睁大了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我看见了!」 那震惊的模样好像在说——他没生病吧?怎么说这样的浑话? 容悦抬眼问:「那你笑什么?」 江令桥一头雾水:「我没笑啊!」 「你有,」容悦便学她,只是没模仿那讶异之色,眼尾带着淡淡的笑,「我看见了。」 江令桥没有接话,气氛又安静下来。他轻言细语说话的样子,他带着笑意看过来的样子,他握着她的手时温浅的暖流——她忽而只想静静地看一会儿,在这样阴暗的角落,好像他的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 半晌,忽然意识到这或许有些不妥。她垂下眼睑,望着脚下的地面,开始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对了,昨夜冯落寒飞了青鸟来,青鸟有言,二师三公麾下,周子音彀中又入一员。」 「是谁?」 「太常寺太常卿,齐怀德。颇有些权势,本来是不属国师、二师三公任一党派的,只不过近来他的嫡长子犯了些煳涂事,落在了周子音手里。为保儿子囫囵个儿,毫髮无损地归家,旁人耳风一吹,就成了棵弯腰的墙头草了。」 容悦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内狱里审问还没有结束,两人又一前一后地探目往里面瞧。 男子身影修拔,高出女子不少,而男子长身玉立,女子依附着墙面半靠,头抵之处,正达男子喉间颌下。发间萦着的淡淡香,和着粗布陋衣掩盖不住的女儿香,从领间颈侧溢出来,缠杂在鼻翼间,流连缱绻。 容悦的喉头动了动,抬眸不再敢看。 半晌,他低沉地唤了一声:「江令桥?」 「嗯。」 热浪袭来,扑打在耳朵上,氤氲着要发烧,连带脸颊也有些微热。江令桥像是一尊凝住了的冰,外冷内热,眼睛不敢回头看,仍是盯着内狱,只模模煳煳地应了他一声。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加重了些许语气,「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瞒了你,骗了你,你待如何?」 瞒?骗?他是在说幼时小医仙的那件事吗?江令桥回不过头,看不见容悦的神色,只能是凭着所想所猜。 「嗯……这不好说,得视情况而定。」 头顶有青丝翕动,她能感觉到他轻点了点头。 「那……那若是有一天,你曾经认识的那个小仙童回来寻你了,你是……是同他亲近些,还是同我亲近些?」或许是觉得这话不妥,容悦又摇摇头改了说辞,「我的意思是……你会,会舍了我与他同行吗?」 她的眉心微微动了动,这话是什么意思?怎么自己还同自己扯起皮来了?明明他就是那个小医仙,小医仙就是他,这样的设想本就不会实现,何出此问呢? 江令桥敛着眉目,沉吟了许久,忽而念及——或许,或许他的意思是说,只要她不驱他走,他就愿意一直留下来么? 「江令桥?」久不得回应,容悦復唤了她一声。 「不会。」她给了一个肯定的回答。 「当真?」身后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一丝释然的意味。 「真的。」江令桥抱肘给自己壮了壮胆,「多年未见,只不过是还有一个执念在那里罢了。再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只怕他现在还是和牙都没长齐的娃娃。」 容悦垂首,面上泛起一个淡淡的笑容,没有再言语,手从半空悬落下时,却忍不住轻拽了拽她头髮。 「啊——」虽然不疼,却是江令桥逮住时机转过来的好缘由,她佯作吃痛地转过身,压低声音怨怼道,「容悦,你干什么!」 「很疼吗?」容悦睁大了眼睛,有些无措——他分明是拿捏了轻重的啊! 江令桥挤出两滴泪来:「你让我拽拽就知道疼不疼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容悦歉疚地靠近了些,哄小孩一般替她揉着髮根。两人相距不过毫釐,唿吸在耳畔经过,光影之下,像是一个迷离的拥抱。 「你这是藉机报復吧?」江令桥的声音闷闷的,「肯定早就心存芥蒂,你没有钱,怕我赶你走了你以后没有饭吃。」 这番头头是道的分析让容悦又好气又好笑:「对对对,我下半辈子的吃喝玩乐,可全指望你了!」 「我又不像你们这些喜新厌旧的男子,怎么做得出来这样兔死狗烹的事?」 容悦停下来:「我怎么就喜新厌旧了?」 「你……」江令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含煳其辞道,「你,你……放在心里就好,还要我点破你,真是的……」 「你说啊,我想听。」容悦笑着,「究竟何为新,何为旧,需得你指点一二。」 江令桥仰起头,不耐烦道:「哎呀——家丑不可外扬,我不说!」 「说说!」 「不说!」 「说。」 「不!」 「说。」 「不!」 门外窸窸窣窣的声音让一向耳聪目明的周子音察觉了,他回头一望,恰看见那对雍州的兄妹在狱外说说笑笑。又逢这时东丹一瓢水泼在那囚徒脸上,仍是没有动静,再一探鼻息,已然是没了,游丝也未感受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3页 「大人,这人……多半是死了。」 就刚才那苟延残喘的模样,几脚下去就去了大半条命,再加上最后那致命一鞭,不死才是怪事。此人在中都无根无依,不远万里来此做官,一向不结交其他官员,有的顶天不过是个白衣卿相的老师,且早已告老还乡,死了这么一个人也没什么好怕的。 只不过周子音心里的怨气怒气排遣不尽——不过是贾太师手下的一桩小小贪墨案,竟一连审了两个人都是硬骨头,没有一个肯出来揽罪!死了的只能作从犯,活着的才有嘴去陈情。本是想着就此拉几个不愿参与党派的入二师三公之阵营,谁料居然个个都是跪着求死的。 好!很好!一个个都来挑战他的底线是吧!周子音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戒,瞑目静气——总有一天,他会让他们一个个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想静心而不能,耳畔若有若无的说笑声让他心里无名火起,像是蚁巢被端了,细小的虫子攀爬在每一寸肌肤上,啃他,啮食他,愈是想静下来,声音愈是刺耳,愈是静不下来。 「啪——」 他一掌拍在酸枝木椅的扶手上,玉碎了,木椅的枝节也沁出细细裂纹。再睁眼时,眼里已然爬满可怖的血丝。 恶鬼的召令,天黑,要开始吃人了…… -------------------- 一直在想容悦对江同学说话的时候会是一种什么感觉,直到有一天刷到一个小视频,dy@光音何处问 2022.2.16的作品,文案是「铃铛遇到风会响,我遇到你,心里的小鹿会乱撞」 或许大家听了觉得没啥,或许会觉得一般,但那时候我真的听了挺多遍的,短短几句话,前一半和后半段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情感,尤其是最后那个「对吧?」有种击中心巴的感觉。 也有可能我被bgm迷惑了,琴师这个曲调真是把我拿捏得死死的…… 第82章 蜂目豺声 ========================= 江令桥明显感觉,这几日七常看她的眼神有些躲闪,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眼里闪闪烁烁,嘴上支支吾吾。吃饭时的气氛也不如往日欢快了,半天听不到一个字,好像有人拿刀架在他们脖子上似的,吃的是断头饭,咽的是苦断肠。 「余大哥,今日的饭菜是不是不太对你们的胃口啊?」江令桥忍不住发问。 「没有没有没有!」余本酋连连摆手,心虚地连扒了好几口饭,「桥妹妹的手艺,向来是最对我们胃口的。」 「那怎么……」 既然不是饭菜的问题,那这几日怎么和做了亏心事似的?江令桥还想追问些什么,七个人急吼吼地扒干净饭菜,撂了筷子就闹哄哄地起身了。 「桥妹妹,牢狱里头事多,我们吃完了,就先走了啊!」 说罢,一点空隙也没给她留,一群人逃也似的熘了,只留下江令桥坐在原地,望着烟尘瀰漫的小路,眯起眸子静静思量。 日上三竿时,她挎了个竹篮,正要去买菜,却在蹦蹦跳跳下台阶时,碰到了徐宿。 「诶?徐大哥!」江令桥的眼里闪着兴奋的光,一路小跑着迎上前去,「这都过了点卯的时辰,你怎么在这儿?」 「我……」徐宿拧着眉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我来是……」 这脸色瞧着不对,往日里徐宿多是镇定自若的,现下却是慌乱失措的神色。江令桥敛了笑意,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关切问道:「徐大哥,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麻烦事……呵,徐宿苦笑了一声。 这笑更是不对劲,于天真无邪的桥妹妹来看,有如悬于心口的巨石,急得她睁大了眼睛:「徐大哥,你若是遇到难事了,尽管告诉我,我能帮上忙的一定竭尽全力!」 说罢一拍脑袋,一副懊恼之相——自己不过初来中都,论人脉哪里比得上久驻此地的七常和周大人? 「我……我也攒了些散碎银子,虽然是你们给的,但我现下也用不上,你若是急需用,我全都给你……」而后又是懊恼地拍了拍脑袋,「唉呀……我这是在说什么,哥哥们跟在周大人身边,我这九牛一毛的,倒惹人笑话了……」 亮晶晶的眸子仰望向徐宿,急得眼眶氤氲起湿润之色:「徐大哥……我……我一介女子,没钱没势的,我……是我没用……」 那眉头颦蹙,楚楚可怜的模样令人心都化了。徐宿的手抚上了江令桥肩头,忍不住细细摩挲,另一只手静默着,却也想在那硃笔描摹的脸上流连一番,凝脂的肌肤,定是如白瓷一样细腻的美妙。 他悄悄把江令桥拉到一个角落,低声对她道:「桥妹妹,你莫担心,徐大哥我没惹什么麻烦事,且把心放回肚子里,不要提心弔胆的了。」 江令桥又睁大了眼睛,只不过这次带了喜色,长长松了口气,安慰似的拍着自己的胸口:「太好了,太好了……」 而后又觉不对,想起了最初的疑问:「那……那徐大哥,这个时辰了,你怎么在这儿?不应该是在内狱里吗?」 徐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的眉目之间笼罩着几分憔悴,像是什么事萦绕了好些个日日夜夜。现下又是个失了魂的模样,脑海里思索着利弊得失,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透露什么,只攥着江令桥的肩膀,着重告诫她—— 「好妹妹,答应我,这几日不要去玉带街买菜蔬,也不要去京华口买鱼肉蟹贝了……总之,平日里常去的地方都不要再去了,尽量在府上待着,也不要同我们几个以外的的搭话,尤其是不认识的,记住了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4页 徐宿这话说得很快,生怕一个狠心就说不出口了,趁还有些理智,尽数托出。 「可是……」江令桥的神色显得有些懵懵的,徐宿的手下掼着劲,攥得她的肩膀生疼,疼起来也是懵懵的,「可是我怎么给你们做饭吃呢……」 「那不重要,都是苦过来的人,对付两口就可以了。」或许是察觉到手里劲大了,徐宿微微松了松手,语气也平和了些,「随便吃些,或是叫人送来都行。切记,不要去平日里常去的那几个地方,闲时也不要四处走动。」 「徐大哥……」江令桥面上浮起一层惧色,「究竟发生什么了,我……我好害怕……」 徐宿牵起她的手:「你只要记得徐大哥方才同你说的,乖乖待在府上,我们会护你周全。」 而后又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偷偷说道:「我是悄悄熘出来的,今日出现在此,还有同你说的这些话,都不要与旁人说,容悦也不可以,记住了吗?」 「嗯嗯。」江令桥坚定地点点头。 停留了半晌,惜别了半晌,徐宿这才拍了拍她的手背,依依不捨地转身向门口走去,江令桥也提了提篮子,听话地转身走回府里。 「桥妹妹——」徐宿不知何时停了步子,喊了她一声。 江令桥闻声转过身来,立在方方正正雅致的门下,晨光描摹着温柔的底色,像是一幅装裱精緻的画卷。 徐宿抿了抿嘴,不只是他,七常里哪个人没有一吐为快的冲动,可是顶着头的人是周家嫡子,是贾太师爱侄,且不说得罪了他日后吃不了兜着走,只说跟在他手下这么多年,真的有必要为了一个相识不足一个月的女子葬送前程吗? 这显然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可是,每每看着她纯真的笑靥,悉心准备的每一顿菜餚,每日不辞苦辛在庖房里忙活的模样,还有深夜伏在院中等待他们时那个伶俜的身影,那热了又热的小食,那善解人意的眉眼,惹人怜爱的绿鬓朱颜,那全然无私的一颗心,那每日与他们一起说说笑笑,疲惫尽消的温情时刻,以及千万里之外,那一对孱弱的老父老母,仰望青天,等待儿女归来的拳拳之心,都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桥妹妹——」他喊了一声,「天大地大,都不如性命最大。无论如何,最重要的是好好活着,知道吗?」 江令桥立在那画里,双手提着篮子负在身后,遥遥望着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徐宿走了,江令桥看着他远远出了门,才眉眼闪动了一下,一改脸上的无辜模样,露出了个大局在握的笑意,闲庭信步地走进门去。 等了这么些天,还是忍不住要出手了吗?她心里盘算着,步子也轻快了不少——放了这么久的鱼饵,总算是拨云见日,等来鱼儿上了钩。 *** 「废物!」周子音一拍桌子,骇得碗盏都抖了三抖,水渍溢在桌上,就像面前跪着的七常那额上涔涔的汗,「一个女子也绑不过来,敢说自己办事尽心尽力?」 「大人!」徐宿伏身拜倒在地,身子却抖如筛糠,摇摇晃晃不稳当,显得几分不恭顺的模样,「属下们每日蹲守在江令桥常去的菜巷肉铺,谁料一连多日她都未涉足府外,等不来人……属下……属下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话还没说完,周子音就一脚将人踹翻了,徐宿霎时眼冒金星,毫无防备地连滚了好几滚,头沉沉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等不来人?好大的笑话!」周子音气极,五官都跟着扭曲起来,「他们与你们同住一府,你告诉我你们等不来人?」 徐宿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中间踉踉跄跄了好几次,好容易恭恭敬敬地跪好时,却见那原本干干净净的半张脸上像是被血洗过一般,鼻下的人中还在不停地往外渗血。他觳觫地跪着,深深垂首,汗水搅着血水纠缠在脸上,而不得主子授令,就连伸手去揩都是罪过。血珠就那么顺着唇齿流经下颌,一滴,两滴,三滴,尽数滴落在那一身考究的官服上,砸在终年阴暗的地面上。 东丹见他双眼蒙翳,神智也有些昏乏,已然没有回话的气力了,忙膝行几步拦在前面,拽着周子音的衣袂:「大人!大人!」 周子音居高临下,阴鸷的目光睥睨着他,声音比寒冰还要冷硬上三分:「你有什么想说的?」 东丹以头抢地,跪伏着回他的话道:「市井长街是大理寺之外,处理得干净尚且可以不为外人察觉,若是……若是在自家后院打杀,恐有后患。更何况皇城之内耳目众多,日后若是被有心人搜颳了去,对大人的官声必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属下……属下也是替大人作长足谋划……」 此话一出,不光是七常众人,就是东丹自己也是秉着一口凉气。这样僭越的话出口,本就是对主上心情好坏的一场豪赌,三分情面七分险。更何况此刻情形人尽皆知,周子音就是凶兽一头,心思情绪都在脸上疯长,这个节骨眼上撞上去,虽然是失智之举,却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实在穷途末路了。 「哦?」声音自头顶缓缓落下,掀得人鸡皮疙瘩阴森森地冒,「你的意思是,本官现今都不如手底下的狗知进退了?」 东丹沉沉叩在地上不敢起来,莫说是伴君如伴虎,就是下头的官场之间,也是每日战战兢兢,虎尾春冰。胸膛的心在勐跳,颤抖的声音连东丹自己也觉得陌生:「不是……没有……大人,大人于我们有知遇之恩,属下只是……只是多替大人考虑一分,时局便对大人有利一分,绝无一丝一毫不敬的念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5页 「是啊,大人!」其余人纷纷替他开口,「东丹大哥向来都是忠心耿耿,从无二心的啊!」 不知何时,周子音已然伏身半蹲在了东丹面前,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忽然,一只手攥紧了东丹的髮髻,他的头被人勐地从地上拽到了半空里。惊恐的情绪尚未褪去,头上的力道就骤然强劲起来,生生要将人的头皮撕离,将头髮连根拔起。 「不过是两个穷山恶水里来的人,竟劳费你们这一番好心思。在你们心里,究竟是我周家要坠了,还是太师府式微了?」 这近在耳畔的棒喝,就像一把利剑直直穿透东丹的耳膜,从内里掏出无穷无尽的虚浮之音来。一语毕,好似天旋地转,目眩头晕,眼睛尚能分辨,只是任谁人的声音,都湮在黄河之水里起起伏伏,触之不及了。 「两个无依无靠的外乡人,也没三两个人认识,出了什么事,谁人会知晓?且不说在自家院子里行事,我就是光明正大到旁人眼皮子底下去杀,又有谁敢说我一个不字?」周子音的眼神像鹰隼,冰冷的暗芒在眸子里闪烁,「跟了我也有五年之久,这样的把戏,难道还要我从头教你们吗! 此话一出,骇得众人顿时以头抢地,鹌鹑似的瑟缩着。这听来不是玩笑,周子音以往虽然常发脾气,但这样的雷霆大怒,这样浓烈的怨愤之气,却也是真真实实第一次见。 为了这样一对数面之缘的兄妹,一向尽心尽力的七常居然开始倦怠,甚至合起伙来要唬弄他——好!好!毒瘤不除,心下永无宁日! 周子音站起来,语调不再满是戾气,却平淡地可怕:「跟在我手下五年,可不是好捱的。如今好不容易要守得云开见月明,栽进深渊里可就不值当了。究竟是愿意沉心静气为自己考量,还是为了毫不相干的旁人断送前程,你们自己看着办。」 话罢,转身拂袖而走。偌大的内狱跪着七个人,却听不见丝毫声音。那一张张惨白的脸,豆大的汗,木讷的面容,静悄悄的,一言未发的,像盘旋着七缕没有肉身的游魂。 -------------------- 第83章 黑云压城 ========================= 半下午正是最惬意的时候,没有琐事繁杂缠身,院中也没有旁人来扰。江令桥和容悦两颗脑袋凑在一起,闲来无事开垦了一小片荒地,预备种些蔬菜瓜果。 「他们要下手了,你这么高兴?」容悦将手边的一把小锄刀递给她。 「为什么不高兴?」江令桥顺手接了过来,在松软的土地上刨着小坑,「我还怕他什么都不做呢。」 本来行的就是反间计,周子音若不有所行动,还得耽搁上好几天,届时就算他不下手,这边也是要主动招惹上去的。 这下倒好了,将计就计,各生欢喜。 「周子音的手段我们都是见过的,害人五花八门,一招比一招狠,」容悦抬眼看她,「你会害怕么?」 江令桥闷着头用小铲刨土:「见过令人胆寒的山顶,又怎么会畏惧半山腰呢?」 「倒是你,」她忽然抬起头,眸子里多了分幸灾乐祸的意味,「你说你凡胎肉/体,也不会法术,若是真被绑在刑架上,能逃得出来吗?」 容悦:「……」 江令桥凑到他面前,扑闪着眼睛看他,脸上满是兴奋:「你会死吗?」 容悦:「……」 江令桥拍拍他的肩膀,笑着退了回去:「放心,我怎么捨得让你死呢?我会救你的。」 言语套在情怯的壳子里,蒙上晦涩的笑,呈出来的是尊完美的假象,其中几分实几分虚,自己也看不清了。 容悦不知听出了几分,笑了一声,郑重地点头:「好。」 一个多时辰过去,这场心血来潮的农忙也随着最后一株瓜秧栽完而宣告结束。江令桥拍拍手上沾染的土,总算是能站起来了。 「话说这地上的就是比水里的好种,看得见摸得着。」江令桥回想起桃源村插秧的那一天,还忍不住心神战慄,忙摇了摇头,将挫败的回忆从头脑里赶出去。 容悦拍着手上的尘泥,扭头看她,看了便笑——他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怎么退而求其次了?七月下旬是晚稻的时令,不想着去收服它们,一雪前耻了?」 「不了不了不了……」江令桥定定地看着面前殷实的菜园子,很实在地连连摆手,「还是盛在碗里现成的米饭比较讨人喜欢。」 容悦带着笑转过身,几步跨去另一边提了木桶和葫芦瓢。今日撒了青菜种,移栽了几株瓜苗菜秧,正是渴水的时候,浇上些水,它们也好凉快松泛些。 「这里这里……这儿来点水,都快干了……」 江令桥举着一节满是绿叶的枝桠遮阳,蹲在田垄一侧指点江山,容悦半弓着身站在另一侧,端着葫芦瓢指哪打哪。 「还有这儿……」 「那里那里……」 「别那么小气嘛,多浇点!」 「对对对,就是这样!」 纷红骇绿,满院香径,依託着暖阳花木,墙根边的一垄菜园,像是从石缝里开出的方外之地。一捲风贴着髮鬓抚过,高低上下的两个身影没入花墙之下,隐在白云黑土之中,颇带了些四时田园的杂兴。 「容悦——」一声唿喊骤然乱入,正忙活着浇水的二人抬起头来,循声望向门洞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6页 容悦直起腰:「东丹大哥?」 江令桥跟着站起身:「东大哥?」 而后便见东丹一路小跑过来,脸上带着笑,高兴地拍了拍容悦的肩膀:「你小子有口福了,周大人今日得了陛下的赏,一壶上好的竹叶青。这就来了府上,说要同手下的人一起尝尝。御酒啊,来得巧,便宜你了!」 容悦:「就我一个人吗?」 东丹的目光望向一旁的江令桥,顿然明了道:「嗐,桥妹妹,你是女儿家,还是少饮酒的好。不过是寻常男人们的热闹,没什么好凑的。你若是真想喝,日后哥哥我带你去鸿雁楼喝,那儿的饭菜酒水可不比宫里头差!」 「鸿雁楼?」江令桥眼前一亮,「东大哥是说的是中都最大最气派的那个酒楼吗?」 东丹哈哈笑道:「当然!」 「好啊好啊!」江令桥一抚掌,满眼的欢喜,「那我不去,只等着日后去鸿雁楼开开眼界!」 东丹赞许地点了点头,而后復看向容悦:「走吧,大人的酒盏可是在我来时就备好了的!」 「好。」容悦揩揩额前的汗,将手里的葫芦瓢递给她,说道,「那我走了?」 江令桥接过瓢,开心地点了点头:「去吧去吧,记得回来同我说说什么滋味!」 容悦笑着,暗地里同她交换了个眼色:「好。」 人一走,园子里很快就安静下来了,只有偶尔落下的几声鸟鸣,给自然之境添些野趣。 江令桥握着葫芦瓢蹲下身,从木桶里堪堪舀了一瓢水出来,静默而细緻地给憨态可掬的小瓜苗浇水。 种子是个神奇的东西,包裹着坚实的种皮,深埋在黑暗阴冷的地底,仍能穿透一切桎梏从心里抽出芽穗来,哪怕是石缝里,陡壁间,亦或是暑蒸寒侵,也封印不住这股来自地狱里的生机。 身后传来一阵极细极轻的脚步声,江令桥耳朵下意识地动了一动,却又轻轻放下。 可惜,她见不到种子萌出新苗了,也见不到蔬菜瓜果飘香,七常见不到,周子音也见不到。 一个多时辰的忙忙碌碌,或许是一场竹篮打水的无用之功,但日后,破败的砖墙之下,或许能见到绿意穿墙破土而出。 「可惜啊……」江令桥笑着,眼眸划过一丝危险的精光,手腕一扭,干脆地将瓢中剩余的水尽数倒下,深深沁入泥土里。 与此同时,一只陌生的手悄无声息地从背后袭来,女子瞳孔骤缩,一声叫嚷都未来得及开口,迷药浸过的方巾迅速掩住她的口鼻,下半张脸被严严实实地遮盖,只有一双瞪大的眼睛,还在惊恐地望向前方。 幽静的小园,不闻鸟声,不见人影,只有所经之地,尚余两条浅浅的拖痕。 周子音高坐厅堂,正信手施施然地往面前的杯盏里斟酒,而容悦几乎是被强制推搡着架进去的,到了座前,更是被七常用蛮力按着肩膀坐了下来。 这气氛很不对——容悦看了看七常,个个面无表情,神色凝重地护在周子音身后;再看正对面端坐着的周子音,宁定从容,嘴角似乎还带着些许玩味的弧度。 面前的桌上琳琳琅琅摆开七八个素雅静美的酒杯,他手执一只玉壶春瓶,恬淡怡然地往里添着酒。 「想必东丹在来的路上都同你说过,」面前人开了口,「今日是要请你喝酒的。」 容悦上下扫了一眼,道:「说过。」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从前不见这种恩典,你们初来乍到便赶上了,哪有不沾喜气的道理。」周子音推了一杯酒到容悦面前,「陛下御赐的竹叶青,尝尝?」 容悦望了一眼那酒盏,清亮,澄澈,像是披了一层伪善的皮,隔着人心在狞笑。 他看了看侍立一旁的七个人,忍不住开口问道:「不是说,大人手下的人一起喝吗?」 周子音悬空的手顿了一下,却又很快恢復过来,斜眼对身边众人道:「对啊,既然是同乐,你们怎么还不坐?」 字里行间平平淡淡,语气里却透着三分狠厉。原本立着的七个人忙沿桌坐下,却不知是桌子小了还是人数多了,坐得像荷塘里挨挨挤挤的莲花。周子音再一搁酒壶,众人仿佛深谙其心思,心照不宣地各自端起面前的酒盏来。 最后,一道凌厉的目光落在了容悦身上。 周子音漫不经心地端着酒盏,眼睛却像毒蝎的尾钩一样盯着他:「本官亲自斟好了酒,容兄弟却连端起酒盏的意思也没有。怎么,是不给我面子,还是不给陛下面子?」 越说到后面声音越沉,鸿门宴的气氛已然是昭然若揭。容悦轻轻吸了口气,七八双目光便刀剑似地刺过来。面前这小小一盏酒,拿也不得,放也不得,怎么做都是错。 他抬起手,双手扶于杯身,缓缓端了起来。 那一刻,仿佛有七颗悬着的心,终于如释重负地放下了。 周子音笑了一声,眼底闪着寒光。他将手里的酒盏高高举起,径直敬了容悦一杯:「请——」 然而他自己却没有要饮酒的意思,围坐着的七常也久不见要饮酒的起势。容悦犹豫着,手里的酒盏一寸一寸往嘴边挪,离鼻翼已经很近了,近得都能闻出酒里有古怪。 那味道很陌生,极轻极微,混杂在醇厚的酵香里,足以掩过旁人,却难以瞒过容悦的鼻息。虽然辨不出是什么药,直觉却也狂风骤雨地警醒着——这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7页 身边环伺着七八双冒着绿光的眼睛,喝是不喝?容悦只觉得自己困顿在独木桥上的人,前狼后虎,桥下勐兽张开了嘴严阵以待。 手中不小心颤了一下,却无意惊起嗥声一片,净水波澜搅作滔天骇浪,引得众人群起——两人冲上来摁住他的胳膊,两人粗暴地按下他的腿脚,令外两人以蛮力锁住他的脖颈,叫他不能动弹,更无招架还手之力。最后一人五官虬结扭曲着,面容瞧来是悲愤伤痛的,似要掉下泪来,却又有几分怨毒,极用力地掰开容悦的嘴,将各个酒盏里的酒,一杯又一杯地灌着。 酒盏空了,便直接抄起盛酒的玉壶春瓶往他嘴里灌。容悦挣扎着,酒水无法乖乖入口,四处溢流,脸上湿了,头髮湿了,就连衣服上也爬满了酒渍。 只可惜——周子音眼尾微动——若不是无色的竹叶青,而是嫣红滚烫的血,场面一定更有意思。 越挣扎,过程便越痛苦,酒水哗啦啦地往里灌,好几次呛入咽和鼻,引得咳喘和唿吸阻滞。周子音看得开怀,干干净净地坐在好戏正前方,换了新玉扳指的手摩挲着下颌,脸上露出怪诞诡谲的笑意来—— 喝吧……喝吧…… 多喝些,好戏才好上演啊…… -------------------- 开始担心下一章会不会被关小黑屋,希望小绿江可以对我仁慈一点(祈祷…) 第84章 饮食男女 ========================= 江令桥睁着眼睛,有些无聊地看着眼前的帷帐,房间里红香粉雾,却是空落落的,一个人也没有。 她的手脚被绡纱捆束在床的四角上,轻易动弹不得,从午后到傍晚,没见到一个人影,他们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正此时,门「吱呀」一声开了,履动的脚步从外头带进来一阵风,帷幔轻摇慢举,江令桥忙闭上眼睛佯作昏睡。 听脚步,像是好几个人,步履匆匆,中有一人的步子沉滞,倒像是拖着进来的。而后没过多久,她只觉身上一沉——他们扔了个人上来。 步履匆忙,哀嘆沉沉。以东丹为首的三个手下退了出来,门外摆了一张极尽雕琢、花纹繁复的黄花梨木椅,周子音高坐其上,身后立着其余四个手下,阵仗浩大。 众人彼此相视,眼神里掺着复杂的光。从前多般血肉模煳、惨绝人寰的场景,也未有哪次像今日这般,叫人像五脏灌了泔水一样沉重,心里又抑着一团鲜红的火,孱弱的宣纸已经快要包裹不住了。 东丹对周子音揖了一礼,压抑着嗓子道:「大人,人已带到。」 周子音并未多加理会,倨傲地坐着,右手拇指和食指缓缓摩挲着下颌,眼神阴鸷地看着屋内的盛况。 江令桥睁开眼,瞧见容悦昏昏沉沉地瘫倒在她脚边,隔着层层衣物,似乎也能感觉到,来自他身体里的那股莫名的燥热。 「容悦?」她扭头去唤他,「你怎么了?」 脚边的人没有应,蜷曲着身体,一点一点弓身爬起来。 「你……」江令桥的语气变了,声音明显缓了些,直觉告诉她——容悦有些不对劲。 「别说话……」容悦的唿吸有些不稳,他闷声解着她脚腕的绡纱,尽量稳着声说,「一会儿你离我远一点,要么出门去,要么去别的地方坐着,总之不要在我眼前出现……」 「发生什么事了?」 江令桥的声音如往常般响起,此刻于容悦听来,却是前所未有的沁凉和迷恋。 他手上动作一滞,喉头滚了滚,没有回答她的话。 「再或者,你就是打我、捅我,砍我,都没有关系。」一边解完了,他挣扎着去解她另一只脚上的绡纱,「平日里不是恨得牙痒痒么,今天你怎么做我都不会同你计较,时不我待,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四景没有反应,江令桥也没有反应。 容悦挪过来替她解手腕上的绡纱时,他没有看她,但江令桥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他面色上的潮红,燥热的气息沉沉地落下来,她感觉到他在极力抑制,以至于解绡纱的手有些不可抑制的颤抖。 「他们给你吃什么了?」江令桥脸色一变。 「不要说话……」容悦的目光钉在她的手腕上,不敢往下挪动一寸。 「三益丹,寒食散,还是喜雨方?」 「别,说,了……」容悦一字一顿,额上已然沁了层薄薄的汗。 「牛马用的催/情/药,居然还忍得住。」门外,周子音唇角一勾,「不多见啊……」 解完一只手腕,容悦倾身去解最后一只,他整个人横亘在她身上,却仍是弓着身,唯恐碰到她一寸衣角。 江令桥定定地看着他,忽然伸出手去触及他的脸庞。 烫。 容悦战慄着,恍若有秋水奔流涌进,他整个人塌陷下来,虽然及时伸出手撑住,灵魂却还是深深震颤了一下。 「你身上很烫。」江令桥望着他,目光里盛着微波,一直看到他灵魂的尽头。 「嘘——」容悦双目泛红,喑哑着地威胁她,「不要说话……否则,你会后悔的……」 语气里蔓生着坚定,坚信她一定会后悔一般。两双眸子彼此相视,胶着着,缠绕着,缱绻着,似乎能看出丝丝缕缕的恩怨纠缠,在黄风里,在悬崖上,在飞沙走石之间,在末日尽头之后,无声胜有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8页 江令桥的心勐然疼了一下,针扎锥刺那样的疼,眼底蒙起了薄雾,像是覆上了一层湿热的雨云。容悦的脸就在眼前,她忽然很想挣脱束缚,她想揽着他,她想要亲吻她。 容悦别过脸,去解最后一条绡纱。 这次她没有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等他把结解开。 「快走——」解毕,容悦退居一旁,用尽全部力气瑟缩到床角,像是一只敛起利爪的猫。他喉间燥热,干渴得能擦出火星,手背上的皮肤也泛着潮红,青筋虬露着,纠缠着,如他的躯体一样轻轻颤抖。 江令桥静坐于他面前:「你……很难受吗?」 他没有答话,极力咬着左手虎口,双眶红得仿佛要渗出血来。 不能说话,一旦说了话,罪恶的大门打开,他没有能力保证能将它重新掩上。 然而,帷幔拂动,光影斑驳,就着魅惑的月色,江令桥突然靠近,她掬着身子,酡红着脸轻轻吻了上来。 容悦的耳根嗡地麻了一下,继而浑身微微战慄,他目光恍惚,却清楚地认得眼前的人是她。她的身子凉凉的,手凉凉的,吻上来的唇也凉凉的,如一泓清泉,平息着药力催发的燥火。 虎口还残存着殷红的齿印,双手却忍不住攀附着她的嵴背,欲望潺潺流入,禁锢的力度寸寸逼紧,似乎要将她揉入自己的生命里。 吻意随着交错的鼻息一同温热起来,火苗般在狭小的帷幔之中燃烧着。江令桥的手腕脚腕还繫着朦胧的绡纱,它们温柔地舒展着,纠缠着,衣袂抚身那样不经意,如彼此的青丝长发那样虔诚地相拥着,在漫漫无尽的长夜里不分你我。 某一刻天光刺入颅内,容悦突然松开了手,像是恢復了一丝理智。 即使他的身躯已然抵到了坚实的石壁之上,两人还是离得那样近。他们鼻尖相抵,近得能闻见她身上隐约的香意,能看见她深色眸子里的自己,能听见自己胸膛里紊乱的跳动,能确切地感受到灵魂深处情/欲的存在。 「喝海水的人,是会渴死的……」他鼻息错乱,扼着欲望给了她最后一次拒绝的机会。 江令桥没有回答,于无言中靠近他身前,眼眸里的波光泛着潮红的涟漪。她的双臂轻轻扣住他的脖颈,绡纱再次垂落下来,温柔地依附在他胸膛上,映落着朦胧的烛火之光。 她垂下眼帘,微弱的烛火跳跃着,一如那心间鼓足勇气而又畏惧的律动。鼻息互错,唇齿相交。当潮水再一次奔腾涌下时,理智便没了立身之地。 抬手之间,灵光翕动,门外的人意识弥散,沉沉昏睡过去。 吻是缠绵的,情爱却是悱恻动人的。容悦的手触及她的手时,她本能地畏缩了一下,他轻笑着,一边吻她,一边顺着小臂将它捉了回来。 掌心相对,十指交扣。她第一次触及他的手时,就发现了暖意。缱绻,眷恋,深埋心底,没有一双眼睛可以看到的心底最深处。 那是连她自己也窥探未及的角落。 她攀附着他的手,热烈而温暖地回吻着。老人总说,人之将死的时候,眼前会有走马灯逐一闪过。原来,床笫之间,也会有千百盏走马灯出现,这是死亡么? 还是灰烬里的重生? 袭人的热浪之中,细碎的光影之间,她双目轻阖,在漫溯的湍流里恍惚看见,有个稚嫩的身影长坐山头,在那个初见的地方,等一个没来由的人。 年少时的信任来得纯然而稚嫩,总叫她鬼使神差地望着一方西天出神,有一日没一日地等着,熬着。 他是真正有来过的吗?梦呓之中也会一遍遍叩问自己,大梦初醒,摸摸香囊里的舍利,心也便静了。 此情无关风月,只关乎于一个执念。那是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之后,一个经年流转着的黄粱梦。 温热的吻痕落在唇边,脸颊,经停在耳鬓之周,舔舐着,厮磨着,她周身一麻,蜷入他怀中,不可抑制地去吻他的脖颈,吻他的喉结。 她从前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见一个人就会有心痛的感觉,她无端地对他不设警惕,可以交付后背。直到那方帕子重现了身,才后知后觉这一切或许是冥冥之中早就註定了的,没有那方帕子,她也应该认出他来的。 男子的鼻息扑落在耳后,酥酥麻麻。他嗅吸着她的发香,从后颈回寰到下颌,再到脖颈和锁骨,都是香甜的。衣裳一件一件地褪,心里的火一遍一遍地烧。 柴已经堆得很高了,终有时,所有的一切都会焚灭于欲望之中。 幼小的萌芽之下,是谁人也没有看到过的树大根深。药力催发着情爱的滋长,叶子向上虬生,根茎深入蔓延。决堤之水自悬崖倾泻而下时,壑谷之底却还有蓄势之火在熊熊燎灼。 像是尘封已久的琼浆佳酿,心心念念了多少个潮起潮落,在封坛之日连同一颗种子埋入心间。开光见日的那一天,药力之下的海饮豪酌,是年岁揉到最深处的眷恋。 那波涛带着恶狠狠的不甘心,半吻半咬,似是怪天时来得太晚,爱恨埋得太深。一路啮食,攻城掠地,沿途落下点点霞红色的旖旎风光。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就像不知道这坛酒是什么时候酿出陈香的,或许是长夜坐在长街上等她;或许是听到她要下嫁旁人;或许是她披着一身夜色来撩拨时;或许是她乖乖瞑目等着他的眉黛来描摹,或许是车马惊动,她惊入他怀中;或许是桃源村那个灯火如晦,半明半暗的晚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9页 这颗种子是什么时候埋下的?早就说不清道不明了。 也许是她带他回悲台的那个晚上;也许是她乖顺吃完那方甜酒发糕的时候;也许是第一次在悲台相见时的一身明艷薄纱;也许是她隐匿在罗绮斋屏风之后的那一抹笑;也许是明月之下,刀光剑影里的兵戎相见,她以剑抵着他,一双眸子落到另一双更深的眸子里。 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或许更早。 药力漫涌而上,隐忍也到了极点。空气里的馥郁交缠着情/欲的嗔痴,那是一种绮丽诡谲的芬芳,瑟瑟如落花,呦呦似鹿鸣。清风撩拨着林木的枝桠,枝叶一寸一寸向外波动着,如江淮里颤抖的风浪,席捲着床榻之上交错的鼻息、缱绻的薄汗,凝重的唿吸、浑浊的喘意。爱意之深浓,满溢得床帏负担不住,沉木的床榻都呻/吟颤动起来,击碎了两个年轻人的心跳,却熄不灭横亘在深壑里的烈火。血脉里的惊电直把灵魂来回倾轧,震碎,碾作齑粉,在熊熊的热火里将人溺毙。 -------------------- 麻了,爱咋滴咋滴吧… 第85章 东窗事发 ========================= 红烛罗帐,平窗欲晓。江令桥朦朦胧胧中睁开眼,却勐然瞳孔骤缩,惊惧地失声喊了出来。 周子音立于床边,空气里还残存着淡淡的情/欲气息,他深吸一口气,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容,似乎很满意眼前这齣好戏。 「昨晚睡得好吗?」语调里夹杂着松快之音。 女子的眸子里刻满了恐惧,仿佛面前站着的不是人,而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黄粱梦醒,细碎的记忆开始一点点拼凑,填补起昨晚那个痛苦的梦境来。她的眼底湿红,拽着被角寸寸瑟缩到床尾,眼泪再也蓄不住了,大颗大颗往锦被上面滚落。 「畜生……」江令桥的唇瓣颤抖,一双湿润的眸子死死盯着着他,「你就是个畜生……」 那极力隐忍的哭腔、耻辱悲愤的眼神,以及止不住簌簌落下的女儿泪,极大地愉悦了周子音。 「骂得好!」他开怀大笑起来,赞嘆道,「只是不知道,你意指何人呢?」 正此时,容悦眼睫轻颤,药力酒力双重作用之下,醒得正是时候。 果不其然,眼前这跌破人伦的一幕足以震慑住所有人。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衣衫不整的自己、床角哭哭啼啼的可怜身影,以及满脸堆着得逞笑容的周子音。 「是你?」回忆中桩桩件件串连,整个棋局很快便呈于眼前。青天白日,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 容悦的声音发紧,顾不得身份的高下,质问道,「你遣人来寻我就是有意将我们支开,好实行你龌龊的勾当!」 「哈哈哈哈——」周子音阴惨惨地笑着,转身抚掌赞嘆,「好戏,真是一齣好戏!比刀光剑影,血里来肉里去的故事有意思多了!一户平头百姓,辛辛苦苦十几年,好不容易拉扯大一双儿女,兄妹和睦,孝悌之家。年岁久了,双亲老迈了,儿女不远万里来天子脚下谋生。谁料一出二老视线之外,哥哥成了妹妹的夫,妹妹就做了哥哥的妻,哈哈哈,真是精彩绝伦的好戏啊!」 一番话罢,哥哥仍尚存一丝理智,妹妹却是心智崩溃,嚎啕哭了起来,彼时再厚的锦被也捂不住哭声了。瞧那张委屈巴巴、梨花带雨的脸,真是我见犹怜——戏还未落幕,周子音就想给这好戏打赏钱了。 「雍州地远,人丁稀薄,刚好,肥水不流外人田,索性就这么过下去好了!反正已经有了第一次,难道还怕第二次第三次吗?早就是搭伙过日子的人,这层窗户纸捅不捅也无关紧要。依我看,倒不如生他个十个八个的,也好为穷乡僻壤的雍州开枝散叶,届时你们可是肱股之臣,邻里乡亲若是知道了,可不得感念一下这份无上的功德荣耀?」 「哦,对了!」他幽幽转过身来,怪笑一声道,「你们的孩子,该把家里的长辈唤作祖父祖母,还是外祖父、外祖母呢?」 「周子音,你无耻!」容悦气极,拾起颈枕朝他恶狠狠地扔过去。 谁料还没扔到,一把剑就从外头破窗飞入,精准地刺穿枕头,「咚」的一声闷响,连枕带剑一同牢牢嵌入在了床尾的木栏上。 而后便见侍立在外的七常破门而入,下意识地要保护周子音。 然而莽莽撞撞进来了,却不知如何面对眼前的境地,如何面对曾经那样真诚以待的两个人。 他们的目光躲躲闪闪,手也不知往哪里搁才好,屏着气不敢说话,屋里很快静了下来,气氛一度有些凛如寒冰。 谁料破冰就在下一刻——随着容悦一声惊唿,众人这才注意到悲痛欲绝的桥妹妹失了理智,不知何时从头上拔了支锐利的簪子下来,哀莫大于心死,直直就要往心口上刺。幸而容悦眼疾手快,离得也近,扑上前去拦这一危险的举动。 而绝望中的女子气力惊人,加之容悦的位置不好使力,一时竟没能拗得过她,锐利的簪头划破了容悦的掌心,很快洇出血来。 江令桥的眉头微蹙,容悦离得近,明显感觉到她平稳的气息乱了一下,而后很快不动声色地平復下去,手里力道依旧不减,簪子悬在交缠的两双手,胶着着,相抗着,鲜血落在锦被上,开出一朵又一朵妖冶的花。 「快帮忙啊……」容悦的脖颈上青筋暴起,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字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0页 七常见状,这才反应过来,赶忙飞身上前去夺那沾了血的银簪。一个压一个,叠罗汉似的涌成一堆。莫说平日里的桥妹妹看起来柔柔弱弱,这一旦倔起来,气力果真大得吓人,七八个男子都没能轻易拽下那簪子。 「桥妹妹,你听我说,天大地大,什么也不如你的性命大,活着才是最要紧的事,你都不记得了吗?」 「我记得……」两行清泪从江令桥的脸庞上滑落,「所以你就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算计我了……徐大哥……我恨你……你为什么要骗我……」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徐宿第一次见眼泪如断了线的琉璃珠,扑簌簌地落,压抑着无尽的酸楚。那交付出去的信任,正是被最亲近的人骗走的。 字字句句都像是银簪扎在了自己心上,徐宿心都碎了,连声哄着:「好妹妹,都是我的错,你先冷静,把簪子放下,我们好好说说话,你想怎么罚我都可以,好吗?」 「我不……我不……」江令桥痛苦地挣扎着,双目湿红,脸上尽是泪,「你们都在骗我……都在骗我……」 「桥妹妹,你相信我,东大哥向来说到做到。我答应过你要带你去鸿雁楼,你忘了吗?你还没有尝过那里的饭食,还没有听过中都琵琶手的乐声,那么多异乡风光都还没有去看,怎么能想不开呢?」 「我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她悲到深处,如泣如诉,「我希望我没有来过中都,没有认识你们,我希望这一切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桥妹妹,不管你愿不愿意相信,哥哥们这么做,全都是为了你好!」余本酋咽了口唾沫,安慰道,「你还年轻,人生还很长,忘记这件事情,依然是个好姑娘。安安心心待在这里,只要哥哥们在一天,就绝不会让你饿着冻着!」 杨闯声泪涕下,哭得比江令桥还伤心:「都怪我,桥妹妹你有气向我撒,千万别伤着自己……当时若不是我一手招你进来,也就不会有今日了……都是我的错……」 「你们离我远一点——」 桥妹妹一向柔柔弱弱,陡然抬高了声量,是悽厉,是哀怨。心里堵着气总要发泄出来才好过,本以为发发脾气就能舒缓些,却才吼了一声,语气就又软了下去。 她从来便不是个坏脾气的人,坏情绪落在旁人身上,自己只能更难过。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江令桥眼底湿红,哭着央求道:「放过我吧……我求求你们了……」 字字句句,戳人心肺。曾经那样一个完美无缺、天真美好的姑娘,竟然说出这般冰冷的话。 望着那张泪水涟涟的脸,七常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之前还稍作庆幸,因为周子音留了她的命,没有像从前那般兴致来了就要杀人。而事情真真切切发生了,难过的愁绪却更重千钧万钧。 那样明媚温和的姑娘,如今却蓬头散发,形同藁木——是他们亲手把她送去香帐里,送入了他们精心策划的陷阱里。 给了她希望的,是那群阳光下站着的人;而遮蔽日月,推她进孤狼窝的,同样是那些阳光曾照耀过的人。 她肯定难过死了。 众人默嘆、哀愁、怨愤、怆然——生死关头,也不妨碍心思飞出二里地外。 然而就这么一个不注意,心已然死了的女子恍惚间看到死亡在向他招手,有气无力地笑了笑,而后腕间勐一用力,被旁人死死擒住的簪子有了松动,便趁此时一把夺下,视死如归地刺向心房。 「妹妹——」容悦一声惊唿,什么也顾不得了,半跪着起身抓住了她的手腕,将那银簪死死抵在了半空中,众人如梦初醒,再次上前去夺那簪子。 「让我去死……求你们了……让我去死吧……后半辈子我活不下去的……」 容悦一人捉着江令桥的手腕,其余七人层层叠叠地裹着她的手不让她自戕。 七个男子,一个心如死灰的女子,两股力量交织着,一个向光而死,一个向死而生,银簪夹在其间,像人那样颤抖摇晃,而簪头正如袖手旁观的周子音,一丝惧意也无,反像是饥渴嗜血到了极点,闪着贪婪的银光。 众人一颗心全扑在江令桥身上,没有人注意到容悦手心中,那个原本不算大的伤口,被锐利的簪头戳了又捅,刺了又扎。 也没有人关心,手背及其他完好的皮肉,也被连带着划出了好几道大大小小的口子。 江令桥的眼神定定的,不知是看到了什么,而后施几分没来由的巧劲,悄悄将银簪偏了偏。 「桥妹妹,你别说傻话!活着尚有一丝希望,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想想你的爹娘,他们还等着你回去呢——」谷梁哭天抢地,一点一点地去掰开桥妹妹紧握着簪子的手。 然而江令桥没有应话,也没有表情,只剩下手臂还在僵硬地举着。众人才觉不对,慌忙去看——却见她面色越来越凝固,眼神愈来愈呆滞,一口气呛在喉咙里,久久不得平息,忽然身子一栽,人就这么晕死了过去。 众人瞳孔骤缩,倒吸了一口凉气。 「叫大夫——叫大夫——」冷水浇在烫油上,屋里顿时炸开了锅。 -------------------- 第86章 虚与委蛇 ========================= 东丹端来汤药的时候,江令桥正蜷着身子,寂寥地倚坐在阑干上,身着一件薄薄的石青色单衣,没有朱颜,没有挽发,双手抱膝,偏头望着天边那轮不圆不满的月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1页 苍凉的月光落在她更苍白的脸上,映得一双漆黑的眸子深深无底,宛如一道堕入死寂的深渊。 东丹看着,只觉得自己的心比她还要痛,忍不住捧着碗走上前:「桥妹妹,夜深了,你的身子尚虚,我们把药喝了,回去休息好不好?」 坐着的人没有答话,面色仍是淡然无波,好似永夜清寒,不闻人声,只有她一人端坐于此。 风来了,不大,却将那层薄衣拂出道道涟漪,纤长细密的青丝不堪撩拨,迎风微动,女子瑟缩着身子,像是冷风直直灌进了骨头里,寒凉入心。 「桥妹妹……桥妹妹?」见人没反应,东丹心里不安,走上前去看,「桥妹妹……」 谁料手刚触及一边衣角,女子突然惊叫出来,像是感知到什么莫测的梦魇,头埋在膝前抖若筛糠,吓得东丹连连后退。 「我不过去,我不过去……」他安抚着,缓步向后,直至江令桥的情绪不再如最初那般激动才堪堪停下。 须臾,女子才恢復了平静,簌簌颤动的肩膀如风卷残叶,仍有呜咽声从埋着的头下传来。初春的冰化了,脆弱得一碰即碎,沉入水底,像无数细碎的冷刃,连带着东丹的心也一同坠入寒冰深窖。 周子音是个没有心的人,一旦他的眼睛落在了猎物身上,绝不会有好下场。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什么样折磨人的法子没见过,什么样的血腥气没闻过,单是从七常手里经过的无辜亡魂,就已经是无从计数了。 而这次,周子音并没有像往常那般开杀戒,也没什么血气灾祸,已经算得上是极温吞仁慈。不伤桥妹妹的性命,她也不必承皮肉之苦,只要渡过此劫,便可逃出生天。 故而七常铤而走险下了赌注,他们赌这是最好的结果,天大地大,性命攸关,他们的第一要务,便是要能护住她的性命。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桥妹妹……」东丹酸涩地唤她,「你要相信哥哥,我们的所作所为,定然是全心全意为了你好……」 「是啊……」江令桥惨澹的脸上浮出一抹虚弱的笑,「哥哥们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了……」 她说这话时,脸上泪痕清澈,月光依旧,淡漠依旧,脸上没有血色,眼里没能留住一丝光芒。 东丹知道她没能听得进去,本想将前因后果细细同她说来,却又有些畏缩不敢开口,只能语焉不详地把话吞了下去。 「桥妹妹,我们……我们是有苦衷的……」 「东大哥……」江令桥望着那月亮,忽然开了口,「今晚的月亮好亮啊……」 东丹循声望去,那轮皎月明晃晃悬在天边,光芒之盛剥得星汉无存,确如其言,亮,很亮。 强光之下,影影绰绰,江令桥蜷在阑干旁,模煳得像一道黑色的剪影,泼墨而出,只有脸上掬着明柔的月光。而风戏弄着她的发梢,丝丝缕缕长发乘风而动,像雨,像云,像遮羞的薄雾。 东丹忍不住靠近了些:「桥妹妹,乖,把药喝了。等你身体好了,东大哥带你去鸿雁楼看月亮好不好?那儿的露台又高又气派,你一定会喜欢的。」 夜里的晚风中,只听见一声长长的嘆息,女子静静地坐着,出口的话轻似秋风落叶,她望着月,好似在说旁人的故事。 「东大哥,你知道吗?雍州天高地远,人丁稀薄,那儿的人疯了似的想要男孩,女孩别说是长大成人,就是活下去都是难事。我一度觉得自己是其中最幸运的那个,我的爹娘并不受这样的想法束缚,家里人人都待我很好,也是读过书,识得几个字的。」 「可是后来啊,好景不长,外祖家式微,得靠自己来挣日子了。爹娘为了养育我们,操劳十数年,人老了,背弯了。我们不远千里来到中都,不是为了挣一桩丑闻回去……让他们二老晚年还被人戳嵴梁骨的……」 话中隐有哭腔,她顿了顿,和着感伤一同生生咽了下去。 「我降生在一片净土,来到中都又遇见了你们,像亲人一样待我,我曾一度觉得人间最佳不过如此,我便是全天下运气最好的那一个……可是如今,如今我将如何面对你们,面对哥哥,面对爹娘,面对亲戚族老……从前的那个我死了,找不到了,我也回不去了……」 「胡说!怎么回不去?」东丹几步走到江令桥面前,苦口婆心道,「只要还活着,就没有过不去的坎。桥妹妹,你还年轻,要走的路还很长,只要我们不说,旁人就不会知道。忘记它,你依然可以过得很好。我们也会加倍对你好,你就安安心心住在这儿,以后衣食无忧,不会有人来欺负你的!」 江令桥扭头看着他,淡淡问他:「周大人也不会让雍州人知晓吗?」 「……」 东丹一时语塞,他确实没想到这一层,对此也给不出什么肯定的承诺,当即哑然在风里。 江令桥眸子里的期许一闪而过,匆匆来,匆匆去。她虚弱地笑了笑,抱着双膝又看向了月亮。 「桥妹妹,喝些药吧……」东丹坐在她面前,换了迂迴战术,「如你所言,你的爹娘待你千般好万般好,你就是这般回报他们的?不肯吃,不肯喝,难道是要把自己拖垮吗?乖,听东大哥的,把药喝了。不然,莫说是生你养你的双亲,就是我见了,也是要心疼的……」 江令桥目光凝滞,仍是一言未发,却也没有点头,没有摇头,不知听进去没有。东丹试探性地舀了勺汤药,凑去她嘴边,也能餵进些。若不是面容一如既往地绮年玉貌,真叫人以为是眼前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2页 「东大哥……」江令桥别过头来看着他,「你说,周大人为什么盯上了我呢?我和他无冤无仇的啊……他吃了我做的饭,还夸过我的啊……」 这该如何解释呢?东丹锁着眉头,良久才缓缓开口道,「这不怪你,不怪你,都是我们没有保护好你……」 「肯定是那次去牢狱……他那个时候的眼神就很可怕……」 江令桥喃喃自语,好似什么也没听到,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不,应该是他来七常府那次,他说他要赏我们……对!我早该看出他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是我……怪我……都怪我的……」 东丹餵着汤药,却再也餵不进了,苦涩的药汁顺着嘴角流落在江令桥的薄衫上,他忙提袖去替她揩净。 「好妹妹,别想了,事已至此,再想也是于事无补。日子终究还是人来过的,振作些,远在雍州的二老还在盼着你们回去啊!」 「我没有脸面回去了……」江令桥仰首,缓缓瞑上了双目,声音与尘埃混杂在一处,一同沉向地面。 东丹喉结动了动,憋了许久的话忽然脱口而出:「桥妹妹,我不嫌弃你,你若是……」 「我哥哥呢?他怎么样了?」几乎是紧随其后,江令桥也开口了,东丹话未说完,愣了一下,一时不知是巧合,还是她故意搪塞的藉口。 「他……」很显然,东丹现在并不想谈论这个,却又不能听而不闻,只好老老实实道,「容悦他,他发烧头疼,眼下卧病在床,神智有些不清醒。」 江令桥静静地听着,没有什么大反应,像是入了定,外头的话不入耳;又像是被抽干了气力,听到了,却也有心无力。 她点了点头,扯出一个无力的笑来,而后伸手接过东丹手里的药碗,将剩下的汤药饮了个干净。 她将碗递了回去:「东大哥,药喝完了,你回去休息吧。」 东丹端着个空碗,有些依依不捨:「桥妹妹,夜里凉,你也该回去好生歇着了。」 江令桥倚着阑干,目光空远悠长,那是明月的方向。 「我想一个人坐一会儿……」声音淡淡起,「累了自会回去的……」 「这……」东丹有些不放心,「那我陪你一起坐着。」 「你放心,」江令桥的声音仍是淡淡的,也没有看他,宛若在与风交涉,「我只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待够了,无趣了,也就回去了,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那……好吧。」东丹这才站起身,捧着那只空药碗,慢慢走了回去。只是心中有疑虑,一步三顾首。走至半路旁,正逢江令桥也悄然回了头,两人的目光剎那间相逢。 「东大哥——」她忽然抬声轻唤他。 「嗯?」 「这件事不是你们的错,我也从来都没有怪过你们。我自是感念你们的恩德,你们依然是我的好哥哥,就算重新来过,我也愿意来中都,愿意与你们相见——」 一滴清泪从江令桥脸上滑落,那盛着泪的眼里亮晶晶的,漫天失色的星辰仿佛是落进了此处。东丹听见了,也看见了,禁不住泪如雨下,涕泗横流——心里悬了这么久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是能落地了。他报以慰然的目光回望过去,揩了揩脸上的泪,这才释然,一身轻松地转头进了月洞门。 见人彻彻底底走了,江令桥方转过头来,以手擦净脸上的泪水,翻身下了阑干,在花香幽密的长廊间荒凉地走着。未束的长髮披在脑后,与久不停歇的晚风相映成趣。黑暗里,一个伶俜的背影在廊下独行,薄薄的衣衫遮蔽不住夜里的寒凉,女子抬手抱住双臂,像是冷了,而无所依靠。 风起,石青色的外裳从肩头滑落,轻委于地。女子的脚步未停,长长的廊道,只余一个行走着的墨色背影。 -------------------- 江同学:正经忘川戏剧学院的高材生,这点艺术还是轻松拿捏的啦~ 第87章 针锋相对 ========================= 走在冗长的宫道上,夏之秋突然想赶紧掉头。 极目远望,前方隐约有个熟悉的身影,梦魇般如影随形了这么多年,想认不出都难。她当即拽住灯青的手,转身就阔步往回走,也顾不得什么「矩步引颈,俯仰朝庙,束带矜庄,徘徊瞻眺」了,一心只想尽快逃离,免得被来人瞧见,又无端生出一场风波。 「夏之秋——你站住!」 身后一声远唿,宋景玉也不顾什么贵女之礼,扯开嗓子就要拦她。 毕竟两人之间从来都是不愉快,夏之秋能躲便躲。从前宋景玉倚仗自家位高权重,对她处处刁难,如今封了郡主,自恃高人一等,哪里肯放过任何一个压她一头的机会?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宋景玉一路疾走,生怕人熘了。夏之秋心里比她还急,只恨自己不会武,不能像灯青一样健步如飞,走五里路都不喘,如今还反拖了灯青的后腿。 「走走走……快走……」 夏之秋一只手搭在灯青手臂上,逃也似地疾行,嘴里的催促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仿佛身后是什么毒蛇勐兽,生平从来没有走得这样快过。 灯青会武,多少有些助力,而宋景玉和她的婢女手无缚鸡之力。眼见前面的人越走越快,再不加紧脚步到嘴的鸭子就飞了,宋景玉心一横,提起裙子跑了起来,跑得步摇耳珰直晃也顾不上了,一心只想拦到夏之秋前面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3页 「你给我站住——」 若在平时,断然是见不到这番景象。幸而日薄西山,四周空空荡荡没有什么人,宋景玉才敢这么豁得出去。抛却官门淑女的仪容身姿,撩着裙摆就在宫道上疾奔,还径直大口叫嚷喧唿。 「你站住——」 一只手搭在了夏之秋的肩膀上,回头果然见到宋景玉那张喘着粗气的脸上泛起的得意之色,木已成舟,除了认命别无他法,夏之秋止住了脚步,转过身来向她福了一礼。 「跑啊,你不是会跑得很么?」宋景玉声调明显高了些,「怎么,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见了当朝郡主还这么目中无人?」 夏之秋嘆了口气,将灯青拦在身后,缓声道:「郡主,我绝无冒犯之意,实乃日薄西山,归府心切,家父还府上等着我回去呢……」 「哟!你那好爹爹还活着吶?」宋景玉满眼的讥讽,「这么多年隐匿在朝堂,你不说,我还以为人早就去地下见你娘去了!别说是我,怕是陛下——都要忘了朝廷里还有这么一个多年无功的米虫吧?」 「宋景玉!」夏之秋的脸色瞬间冷了下去,「你身为官宦之女,却未见半点言行分寸,家中亲长就是这么教养你的吗?」 「怎么?实话实说而已,脸皮这么薄,才三两句就受不了,要来堵我的嘴么?」 「你若是看不惯我,大可直接冲着我来,何故要像个市井泼妇那般,拐弯抹角地贬低我爹、你的长辈、当今朝廷命官?莫说是本朝郡主,就是前朝太后,皇后,贵妃,众多位在你之上者,也没有如你这般口无遮拦的人!」 「呵!」宋景玉点着头,笑得忿然,「那我倒想问问,溯及前朝百般女眷,有哪一个官家女子,敢同郡主叫嚣的?你目无尊卑,藐视陛下亲封的郡主,其罪一;见了郡主不驻留原地,以礼静候,反倒是行色匆匆,扬长而去,其罪二;同郡主说话不仅不放低姿态,反而咄咄逼人处处指责,其罪三。条条在册,条条属实,你说有事直接沖你来,好!那本郡主今日小惩大诫,整顿整顿这些目无法纪的不正之风,你可有异议?」 灯青在一旁,听了实在气不过。 宋家小姐不喜夏将军府独女谁人不知?明明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不过这次变本加厉,没搞那些弯弯绕的肠子,直接找上门来罢了。 她忍不住想要争辩一番,无奈夏之秋挡在她身前,暗里拽着她的手不让她冲动行事,免得节外生枝,这才不得不按下心中怒火,继续低眉顺目。 夏之秋挺起嵴樑,抬眼直直看着宋景玉:「郡主要罚我什么?」 这样认输的口气听来真是让人身心愉悦,宋景玉心情大好,脸上也浮起笑意。她极目望了望天边的夕阳,估摸着到天黑尚有一个多时辰,佯作思忖的模样对夏之秋道:「正好离天黑也不远了,依本郡主看,你便在这路上跪到天黑吧,如何?」 这怎么行! 灯青瞳孔勐地一沉,一个劲地拽着夏之秋的手,小姐一向金尊玉贵的,身子骨弱,若是在这石板路上跪足了时辰,怕是明天一天走路都要不稳当了! 夏之秋面上倒是没有什么波澜,平和如初,于身后轻拍了拍灯青的手作安抚,目光径直望进宋景玉的眸子里:「好。」 说罢,她屈膝跪在了地上,却未对着宋景玉,而是面向东方,背对夕阳,神色凛然道:「生而为人,便是膝下有黄金。吾日三省吾身,跪天,跪地,跪父母,跪陛下,此乃天经地义,郡主所言在理,我自然没有异议。」 此话一出,所有的惩戒都变了味。宋景玉听了勃然大怒:「好一张巧嘴!」 当即冲着身边婢女厉声道:「你!给我掌她的嘴!」 倒还不算傻,知道事情轻重,不敢自己动手,便唤旁人来出气。 婢女吓得哆哆嗦嗦,眼里都要挤出苦水来,直劝她:「小姐……师出无名,不占理的……」 「怕什么?」宋景玉眼一斜,「夏之秋出言不逊侮辱当朝郡主是板上钉钉的事,出了事还有本郡主在这,你怕个什么劲!给我打!」 婢女吓得腿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小姐……不可……不可啊……」 「让你打你就打!这么啰嗦!」宋景玉拽了婢女的手就朝夏之秋的脸伸过来,灯青见状,忙扑在她身前护住她。 「小姐……三思啊……」婢女哭得梨花带雨,瑟缩着手不肯朝前。宋景玉一边要扒开护着人的灯青,一边要拽婢女的手过来,场面霎时乱作一团。 「怎么……如今连我手下的婢女也敢违抗本郡主的命令了?」前有宿敌碍眼,后有家僕不忠,宋景玉登时火冒三丈,拉扯之中力气骤然增大,混乱之中将人一把拉了过来,一个巴掌就掴在了夏之秋脸上。 喧闹的场面一下子就安静下来,几乎落针可闻。 婢女的脸上还挂着泪,打了人的那只手颤抖着,尚沉浸在难以置信之中。宋景玉的脸上神色复杂,看不出是害人之心得逞的快意多一些,还是没仔细感受这转瞬即逝的遗憾多一些。两方正胶着着,几乎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灯青本能地甩出一巴掌,清亮地落在了宋景玉的脸上。 「啪——」 这一巴掌打蒙了宋景玉,她的手捂着火辣辣的脸,满眼的不可思议,许久才缓过神来,继而抬眼看向夏之秋,最后目光钉在了灯青脸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4页 「你敢打我?」声音虽轻,却狠厉得像是要吃人。 夏之秋忙将灯青拦在身后,与宋景玉正面对峙:「明和郡主,你和你的婢女两个人没来由给了我一巴掌,现下单我的婢女还上一巴掌,我也不同你斤斤计较剩下的了,便算是各不相欠。你别忘了,孟贵妃是陛下心尖上的人,更是我外祖族中人,数年来盛宠不衰,加之宋将军与我父亲有同袍之谊,两位长辈尚且还留着脸面,你若还想日后好相见,最好想清楚了再说话再动手!」 「你——」宋景玉气结,恨不得冲上来撕烂她的嘴,却又不敢真的发威,任由婢女哭着喊着拽着她,劝她不可鲁莽行事。 「夏之秋你等着!有朝一日你要是落在我手里,我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夏之秋看着她,久久不语,而后移了眼,沉默着揽起衣裙,面向东方——大明宫的方向跪了下去。 「宋景玉,你我的父亲同为武将,又曾是同袍,这样的渊源,你我之间,本可以和和气气的。」 「我为尊你为卑,谁要与你们和和气气的!」宋景玉恶狠狠地甩话过来,「你且在这里好好跪着,不到日落不许起身!这是本郡主的仁慈和恩赐,也是你运气好,下一次再让我遇见,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夕阳西下,晚霞肆意地舔舐着七彩的云层,焕发出绚烂而有掠夺性的底色。斑斓的光芒交融在一起,铺陈渲染了半边天,仿佛那才是天空原本的颜色。虹彩烂漫之下,广袤宫城之上,看不清世间女子,只看见身和影投落在一处,有四个微茫的点,一半停伫在原地,一半走向宫门。 明黄的光映在城楼之上,那里立着两个身量颀长的男子,一前一后,静静看着下方的闹剧。前头的面色阴鸷,后头的目光冷冷。 「那件事,可以着手去办了。」男子的头上簪着一支精美而不张扬的海棠花簪,此刻也随其主,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森森寒意来。 「是。」身后之人冷冷受命,语气里同样没有一丝情感。 -------------------- 第88章 君子之交 ========================= 夕阳正好,孟卷舒难得有兴致赏看。 殿内的轩窗恰是个不错的位置——古朴的木框将酡红的太阳团团圈住,像一幅天然装裱而成的大家名画,画内是夕阳无限好,画外是今时今刻,今人今生。各有巧思,交映成趣。 只可惜,风景虽好,却是近黄昏,免不得有人要来打搅,毁了这雅兴。 「贵妃娘娘——」 孟卷舒闻声,堪堪转过头去,看见一脸谄笑的赵内侍,正满心期待地静候一旁。 「哟,陛下身边的内侍换了又换,如今都轮到赵内侍了?」 来人闻之色变——谁人不知皇帝性情暴戾,稍有不快就对手底下的人动辄打骂,这方才至六月中旬,抬出去的内侍就有好些个了。这赵内侍是宫里的老人,原在皇后身边服侍,一直很贴心。 是陛下身边没有好使唤的人,心血来潮抢了髮妻的奴僕;还是中宫之主有意为之,成心不要她好过,送来膈应人的? 姜自然是老的辣,赵内侍脸色一抹,便又笑逐颜开来:「我们这些个做下人的,本就是听主子的命令办事。内侍常换无伤大雅,陛下心中所爱,自始至终唯娘娘一人才是最最紧要的。」 奉承人的话叫人听来着实舒心,孟卷舒揽袖转身,坐在了贵妃榻上,饶有兴味地问道:「内侍来此,所为何事?」 言语温和,气氛温和,是开口的好时机。 赵内侍小心翼翼凑上前来,控背躬身道:「陛下素知娘娘最喜八角月琴,一直面向天下广招贤士。今日教坊新进了一批乐姬,个个都是善拨月琴的妙手,一曲终了,余音绕樑,陛下心中记挂娘娘,事事皆以娘娘为先,此等赏乐之事,当同娘娘一同品鑑。故而遣老身琴嫣殿走一遭,唯盼娘娘移步,莫要辜负了陛下一番心意才是。」 「月琴……」孟卷舒眼里生出一丝光彩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本宫便随你走一趟。且瞧瞧,这次的乐姬,能不能让人眼前一亮。」 「哎!多谢娘娘!」赵内侍心里总算松了口气,笑得比花还灿烂。 果然人心皆有所好,以月琴来请,不怕请不动这位贵妃娘娘。 宫城宫道,浩浩汤汤走来一大群人,那是贵妃步辇,与皇后仪仗一般无二,天子皇恩。远远瞧了,声势浩大,贵气逼人。 灯青本是陪夏之秋一同跪着的,一见前方来了好大一群人,座上之人又甚为熟悉,心中巨石当即落了地,恍见大罗神仙普度众生一般,握着夏之秋的手不住地抖,说话时舌头都在打结。 「小姐……救,救星来了……」 夏之秋抬起眼眸,远远便看见了那样华贵的仪仗,确是贵妃娘娘无疑。 她按了按灯青的手,示意她静心些:「被郡主罚跪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贵妃娘娘近日同陛下并不愉快,恐心中有气。我们这一支同孟氏也并不亲近,从来都是娘娘热忱,唤我入宫一叙,才使旁人对夏家有所忌惮。这是夏宋两家的芥蒂,娘娘不插手此事才是最好。听天由命,娘娘抬不抬手,都是恩泽。我们只管安心跪在此处,切不可将道义摆在娘娘头上,强行施压。」 一席话听得灯青云里雾里,有些发愣地看向她:「小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5页 夏之秋定定地看着前方,那步辇越来越近了。她拍拍灯青的手,示意贵妃将至,需以礼相迎。而后先一步俯身跪拜了下去。灯青见状,也忙清醒神智,一同拜倒在地。 面向宫道,背朝青天。若不打眼细看,若不是极亲近的人,怕是三两眼也不知道是谁。 仪仗更近了,人群的脚步声清晰可辨。当一个人虔诚地跪下去,眼前便只剩一片黑暗。双目不再,听觉更甚。 「妹妹?」 一声清华,贵妃娘娘终是没有做到视而不见。夏之秋缓缓支起身,颔眉低首道:「臣女拜见贵妃娘娘。」 孟贵妃笑着探身问道:「日头快落了,怎么还不回府去?夏将军怕是要担心你的。」 「臣女……」这样的事该如何说出口?夏之秋抿着唇,不敢抬眼看她,「臣女……」 正不知如何开口,耳畔又闻一阵轻笑,如银铃般悦耳。贵妃望着西天,慵懒地坐在步辇上,不知是不明就里,还是看破不说破,和声和气道:「天色不早了,不论有什么紧要的事,也比不得回家重要。陛下新得了些善音律的乐姬,遣了赵内侍唤我一同去品鑑。天子之事不可耽搁,正如王公贵女应及早归府一般。我不便再同你多说,陛下还在殿中等着我,先行一步了。」 「是,臣女记下了。」夏之秋再次俯身及地,「恭送贵妃娘娘。」 「恭送贵妃娘娘。」灯青也忙拜倒行礼。 轻摇扇子,贵妃的脸上盈盈笑开来,步辇继续前行,浩浩荡荡,向着麟德殿的方向行进。 等到人走远了,灯青才敢小声问:「小姐,贵妃娘娘的意思是,我们可以走了?」 「嗯。」夏之秋转头看着那渐行渐远的仪仗,点了点头。 「太好了!」灯青连忙站起身,迫不及待地俯身去扶夏之秋。 虽然没有跪到日落西山,但也有小半天了,偏小姐又跪得实在,任由灯青说破了天,也不肯在膝下垫些布料软物。 「小姐呀——」夏之秋起身艰难,头几步路没人搀着根本寸步难行,灯青看了实在心疼,「宋小姐是鸡蛋里挑骨头,没事找事。小姐何苦跪得这么实在,我说得喉咙生烟,也不肯用衣裳垫着些。」 夏之秋倚着灯青,颤颤巍巍地前行,听见她这番言论,轻声笑了笑,道:「我若迫于威势,跪宋景玉,那么用些小伎俩也无伤大雅。但我在她面前说的是跪天跪地,跪陛下跪双亲,那么既然以此留保全了尊严,跪时就需得心诚。人不可太贪,正如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这样啊……」灯青似懂非懂地噘着嘴,似乎还在细细回味。 她眉头深锁的模样实在好玩,夏之秋莞尔一笑,拍了拍灯青的肩膀:「不急,你比我还小三四岁,且有的活呢!况且啊……」 走得久了,双膝有些酸痛,夏之秋止了步,忍不住俯身揉了两下,瘀血一散,顿觉爽利许多,人也能站起身来了,便又继续前行:「况且啊,也并非人人都要活得一样,不然这样一个大千世界,该多么了无生趣。你这自在,洒脱,无拘无束,我瞧着就挺好的,没必要学我,倒埋没了自己的本性。」 「是么……」 灯青仍是迷迷煳煳的——可是小姐比她还小的时候就已经通晓世事了,她常常为听不太懂小姐话中的意思而自艾,在她心里,女子似乎就该是这个样子的。好不容易一条大弯绕了出来,灯青颇有些成就感,挺直了背,高声道:「不!小姐就是最好的!我就要成为小姐这样的人!」 夏之秋又好气又好笑:「你啊……」 两人就这么肩并肩,一路说着,一路在七拐八弯的宫道上走着,忽然,背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姑娘——」 闻声,夏之秋缓缓转过身来。 眼前是个身量纤长的年轻男子,面上稚气未脱,眼睛实在纯净。身着一件红色的官服,头戴乌纱,瞧着年轻,不像朝堂里那些混迹了多年的老文人。 薛云照十分郑重地行了一礼:「擅自叨扰,还请姑娘恕罪。」 夏之秋福了福身:「大人有事请讲。」 「说来惭愧,」薛云照不好意思地说,「在下初及第为官,入宫次数屈指可数,对其中的路实在是有些不熟悉。来时尚有宫人引路,在翰林院宿了几日才修整完宫中典籍,如今出来,又忘了出宫的路。走了许久,姑娘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人,故而斗胆上前,可否请姑娘指点一二?」 居然有官员能在宫里迷路?居然路上一个宫人都没见到?居然偏偏就挑中了自家小姐?灯青下意识戒备起来,将夏之秋护在身后。 见小婢女似有敌意,薛云照忙后退了几步,再次躬身行了一礼:「在下无意唐突,只是入宫数日,恐家中双亲忧心,归心似箭,这才不得已开了口。我乃薛尚书之子薛云照,官拜翰林院修撰,家中祖训有言,凡语必忠信、凡行必笃敬。若有一字作假,便叫我薛家家祠不宁。在下也深知劳烦姑娘,如若不然,能够遣人去家中送个口信也是好的,日后定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你就是新科状元?」 夏之秋听过这个名讳,也知道薛家世代清流,本以为是错觉,没想到面前真是个状元郎。 出宫有望,薛云照也不禁展颜:「正是不才。」 灯青看了看自家小姐,又看了看隔了二丈远的男子,想了想,觉得眼前之人不像是个恶人,所言也有凭有据,便退居夏之秋身后,不再抱以敌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6页 夏之秋笑道:「恰巧我们也正要出宫,大人若是不嫌弃,可与我们同行。」 薛云照眼前一亮,又行了一礼:「谢过姑娘!」 「不妨事。」夏之秋笑着,转身继续向前走。薛云照也没有凑上前来,而是远远跟在她们身后,亦步亦趋。 「下官及第之前,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酸书生。宴席集会去得少,没有见过姑娘,不知姑娘名姓……」 「夏之秋。」她侧着脸友好一笑,「我不怎么去赴宴,小官人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 「夏家……」薛云照呢喃着,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姑娘是怀化大将军之女?」 夏之秋眼前一亮:「你知道?」 薛云照低头一笑:「夏将军乃我朝名将,战功赫赫,自然声名在外。家父家慈每每说起,对令尊也是钦佩至极。」 原来,还是有人记得阿爹的。夏之秋心中慰然,笑容晴明了不少。 「薛府文官清流,世代簪缨。官人不求荫封,而是隐姓埋名入试科举,如今高中榜首,光耀了门楣。薛家高门显赫,人品贵重的美名可见一斑。」 「姑娘谬赞了。焉知美名一事,姑娘乃是更高一层楼。」 「嗯?」 「听闻夏家姑娘慈悲为怀,常登寺庙为苦难之人祈福,又常为穷人施以粥饭,永乐街善名远播;更善七弦古琴,高山流水,乃中都之首。如今月琴当道,推崇者众,而教古琴式微,日渐没落。下官虽不懂音律,却也不愿见明珠蒙尘,相信不久之后,古琴定然能重新赢得世人青睐。」 闻言,夏之秋驻足,回头定定地看向他:「大人……当真这么以为?」 「是。」薛云照面容肃穆,极郑重地点了点头。 夏之秋笑了笑,眼底里都是温柔,她转过头,继续朝前走。 「我也等着这么一天啊……」 -------------------- 第89章 急转直下 ========================= 江令桥死了!!! 一清早,七常就到处都寻不见人,她的厢房里空荡无人,锦被还是整整齐齐摆着的,显然一整个晚上都没有回来过。 一股不安的情绪迅速蔓延,充斥着整个七常府。众人里里外外,翻过来倒过去疯了似地找,就是没有她的踪影。直到谷梁和尹文捧着一堆湿漉漉的衣物回来,众人头顶那方希冀的天,才俨然有了裂隙。 「大哥……」谷梁捧着衣物的手伸到他眼前,话里还夹杂着哭腔,不过才说几个字,就喉头一紧,什么也说不下去了。 东丹面色铁青,颤抖着抬手去掀开那堆缠杂在一起的衣物——是一件石青色女子衫裙,和一双鸭卵青绣鞋。 「是……是她的……」 这是桥妹妹最喜欢的一身衣裳,因为是七常在罗绮斋给她买的,那里的衣裳以做工精美,价格不菲而闻名,向来非寻常女子可有,故而她一直都视若珍宝。 昨晚月下见她时,她就是这样一身清风般的装束。她说她很喜欢,她说她会永远珍藏,如今又是什么意思?是河水不慎将衣物沖离了,还是逝者心如死灰,往生极乐也不愿与它同行? 东丹两腿一软,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 「不可能……不可能……」他梦呓似的念着,不敢再看亡人旧物,「她昨晚明明……明明……」 说到后面,东丹突然犹疑了一下,明显有些底气不足。再细想昨晚的细枝末节,剎那间觉得,用诀别来解释那些莫名的言语和情绪,一切似乎也能显得顺理成章起来。 他勐地拽住谷梁的胳膊,一双眼睛渗人地圆睁着,目眦欲裂地吼道:「人呢?人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尸体在哪里!」 谷梁是一路抹着眼泪回来的,现下还没完全止住,一抽一抽的,听到这句话,好不容易安抚好的心绪又冲破驻防奔涌了出来,边哭边说道:「皇城是绪风河的上游,桥妹妹从上游落下去,河里的水急,衣裳鞋子还是五里地外的浣妇捣衣时发现的。大哥,人……人顺着河流往下,现今……现今怕是……流落在中都之外再也寻不到了……」 谷梁涕泗横流,再也忍不住了,一个老大不小的男儿如孩子般嚎啕起来:「桥妹妹没了——」 话音落,万里愁云似乎开始以肉眼可辨的速度向外寸寸延伸,钟罩般包裹着每一个人的唿吸和心跳,其间笼着的可怖气氛霎时倾轧在每个人头顶上。 众人还没来得及悲伤,门外似乎有些细微异动。出于警惕。余本酋和徐宿强打起精神出门一看,转角却见容悦满脸病容,吊着一口残气,虚弱地倚在门边。 「他听到了吗?」 「他……该是听到了吧?」 「他都听到了些什么?」 两人都悬着一颗心,直愣愣地盯着他。 病来如山倒,容悦的面色苍白如纸,是强撑着病体从榻上起身,一路扶墙探壁过来的。想来是久久没有江令桥的消息,故而来寻妹妹的踪迹,谁知竟无意间听到了这般噩耗,一时气血上涌,一口闷气堵在了喉间,不得上下。 容悦看着他们,脸上的哀悽怨怼,悔恨懊悔,一时间都揉作眼底蓄着的泪。他的手痛苦地嵌在心口,似要将其生生绞碎,眉头扭作一团,唿吸不过,也说不出话来,憋得面目开始发紫泛青。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7页 「容悦,你怎么来了?大病未愈,快快回去歇着才是要紧!」 两人心中愧疚,心虚地问候了几句,正欲将他扶回房,谁知才刚刚走了一步,就被强行停了下来—— 「噗——」 一口鲜血忽然从容悦口中喷涌而出,溅在门框窗棂上,洒在名贵氍毹上,血星飘落在余本酋和徐宿的脸上,他们的眼睛骇得滚圆,脸上的点点猩红触目惊心。 残血顺着嘴角缓缓流下,容悦的眼角划过一滴泪,身如抽丝,再也支撑不住立着了,直直瘫倒在地,再没了意识。 「容悦——容悦——」 「容悦——醒醒!」 两人一齐惊声叫了出来,忙走上前去扶他。却见他的头和手无力地垂着,神智弥散,无论怎么唤,都毫无反应。余本酋和徐宿心里一咯噔,忙一人探他鼻息,一人抚其脉象。须臾,相视一眼,默默撤回了手。 伴着一声长长的嘆息,旁人便知道,就算再怎么努力,这人,终究是再也唤不醒了。 「没……没了?」一个早上经歷两场生死,还是朝夕相处的身边人,杨广一下子瘫坐下来,面容凝涩,不安地咽了口唾沫,难以置信地復问了一遍,「还有……请大夫来看的余地吗?「 问题尚未得到回覆,又见杨闯跌跌撞撞地奔过来,满地的红像火一样燎灼着他的眼睛,他带着哭腔虚声道:「怎么办……两个人都没了……在我们七常府里没的……桥妹妹在天之灵……她,她不会原谅我们的……」 「不!」从前种种涌入脑海,尹文忍不住吼起来,仍是不肯接受这样的事实,哪怕堕河衣物的水渍还洇在身上,也还是声嘶力竭地分辨着,「桥妹妹她没有死!没有找到尸体,她就还有活着的可能!」 这话显得有些孩子气,绪风河水流湍急,每年不论是投河的还是失足落水的,从来就没有侥倖生还的可能,倒是船运向来都怡然康泰。 这说来也是处邪门的地方,百姓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免怪力乱神,坊间三人成虎,都在传河里有水鬼,专拉活人作祭,人数够了,哄得水鬼大王满足了,这才常保水运畅通无虞。 故事能不能信尚未可知,但人陷进去无法脱身倒是真的。桥妹妹身子那样柔弱,绪风河的水又那样寒凉刺骨,湮在水里好几个时辰,莫说是柔弱的女子,就算是个身强体壮的成年男子,也难以抵挡这样的折磨。 东丹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他想把这些不安的念头统统驱出脑海,不让它们在心中嬉笑叫嚷。人的脑海本就是一个弹丸之地,装下日常琐事已是极限,怎么还忍受得住鬼魅一般不安的念头久久萦绕不散? 他有些心力交瘁,沉沉地垂着头,谁料再抬眼时,却不由让人倒吸一口凉气—— 前后不过片刻,他恍若一下子苍老了十岁,颤颤巍巍地坐在椅子上,定定地凝望着远方,像是再看云层之后的旭日,没有言语,很久很久。 天上那个……是月亮么?怎么……比昨晚的亮这么多? 桥妹妹喜欢看月亮,这样稀奇绚烂的,她肯定喜欢,得叫她来看的啊…… 杨闯心里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越想越难受:「桥妹妹她……她那么好的一个人,没有了……偌大的七常府,再也没有她的身影了……」 夏日长,泛天光,满架蔷薇一院香。 从前光秃古板的院子,经她之手,不过半月,就已然意趣盎然,暗香盈袖。故人不在,音容笑貌犹存,杨广回想起从前那般和美静好的岁月,眨眼间都成了过眼云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巨大的落差蓦地横亘在心间,深若峰壑,杨闯一时骤怒,挥拳捶在地面上,溅起细尘许许:「周大人明明跟我们说,会网开一面留他们一条生路的,我看他从来就不是这个心思!他的脑子里只有自己的一己私慾,他就是个怪胎!只知道吃人的怪……」 话还没说完,徐宿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眼里闪过一丝危险的光,厉声制止道:「这也是我们能置喙的?快快住嘴,当心祸从口出!」 杨闯挣脱了他的手,直视着他的目光道:「我说的难道有错吗?这七常府里现今除了我们自己,你看看,还有其他人吗!纵使隔墙有耳,还有谁的耳!徐宿,你难道忘了他一脚踢得你满脸是血吗?你真的能咽下那口气吗?在座的谁不是勤勤恳恳替他卖命,又有谁没有受过他的管教?末了回首再看,是多么大圆大满的人生啊!徐宿,事已至此你还维护他,扪心自问,他有真正拿我们当过人吗?看到桥妹妹来了,我们日子舒坦了,他见不得人好的本性便又出来作祟了!他自己没有三朋五友,没有兄弟姊妹,这难道就该怪在我们头上吗……」 「住口!」东丹一声喝,喧闹的屋里顿时安静下来,众人循声望过去,见他正坐着,下颌微微颤抖,连带着手也是觳觫的。 空气就这样静默着,他久未开口。良久,才见余本酋站起身说了句话—— 「准备两副薄棺,给桥妹妹立个衣冠冢,择日……一同下葬了吧……」 他一向是最懂得东丹心思的,东丹听了,没有说旁的,也只是点点头,缓缓阖上双目,再没有一句言语。 皇城脚下,七常府里,还会有下一个厨司吗? --------------------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8页 第90章 周而復始 ========================= 说实话,江令桥有些后悔了。 空谷幽兰,落日桥头,她立在桥的正中央,闲倚着阑干,在等一个人。 等的过程是漫长的,思绪也不免落在那日夜里,那样一个绯红色的记忆始终挥之不去。 是不是有些太冲动了?怎么脑子一热就自己送上门去了呢?现今坦诚相见了,日后还怎么同进同退? 总有一些东西改变了的,他们也不再是从前的他们,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怕是连朋友都不好做了。 天边茕茕孤云,脚下清泉幽咽,江令桥一手托腮,有些忧心地望着桥下的流水。黄昏的一捲风缭乱了她的头髮,挟着幽香滚落在轻柔的裙边。在余晖极尽温柔的描摹下,女子脑后长长的飘带应风舞动,蜿蜒而张扬。 早知如此,当初不该那么冲动的。 她沉沉地唿出一口气,目光落在了更远处——也不知怎的,当时就是昏了头了,压根没有想这么远。放在从前,根本不可能这么鲁莽的。 现在倒麻烦了,从今以后,该以何种姿态,何种身份面对彼此呢?是朋友么?可是有的事情一旦发生了,性质就不纯粹了,那……那不是友人的话,是…… 是恋人么…… 不!怎么会!江令桥抿抿唇,用手将风拂乱的头髮重新拢正,而后蹙着眉摇了摇头。 容悦有这样的心思吗?没有吧?天上的女神仙那么多,仙姿绰约,他终究是要回到本来的地方去的。虽然他对自己是挺好的,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总会立时捧过来,可他是医仙,慈悲为怀,对身边人好是他的本性,是情理之中的事,这算不得什么。而且当日他也是明明白白拒绝了的,反倒是自己霸王硬上弓,强行将生米煮成熟饭。那这算什么?怎么看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啊?什么时候忘川谷的右护法,居然沦为了个单相思。 江令桥有些烦躁地摇着头——不好,不好,这样很不好! 正被心中琐事烦扰着,忽而闻见桥下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江令桥——」 她偏头下望,是容悦,脸上下意识浮起一抹浅笑,突然间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面色旋即落下来,一本正经地看着他。 日前,两人就商量好在此碰面。容悦是一脱身就赶来了这里,因为心中有挂念,一路的风都是香的。明明分别不过才一日,却像是有一年没有见过,远远望见她站在桥上,恍若平生都没有这样喜乐过,想见她,想和她在一起,想同她说说话。 「你……你来了?」江令桥的眼神滑过他,闪闪烁烁地瞟向别的地方。 容悦脸上带着明朗的笑,几步跨上桥,径直向她奔来:「对,他们没有察觉,我们的计策,算是成功一半了!」 「嗯……好……」江令桥眨了眨眼,仍是直直地看着幽泉,「好……」 容悦行至她身边,见她兴致似乎并不高的样子,不禁问道:「你怎么了?」 「啊?」江令桥没留神,抬头看了一眼他,意识过来后又火速撇过头去,「你……你来得太慢了,我等了好半天,腿站麻了而已。」 「对不起啊……」容悦满脸的歉疚,「我发誓,我真的是一脱身就来寻你了,知道你肯定等得心急,所以半点都没敢耽误。」 容悦蹲下身来正欲看看她的腿如何,谁知手还未来得及伸出去,江令桥就本能似的弹出三尺外:「你干嘛?」 她神色紧张,目光却落在了他手上胡乱缠着的布条,手心处还洇着血。 她记得这个伤口,是那日清晨他夺簪时不慎被划的,是个意料之外的伤痕。 「我……」容悦有些茫然地看着她,「我就是想替你看一看……」 「不用了不用了!我,我自己来就好了……」江令桥说罢,心虚地蹲下身,去捶捶自己那什么事也没有的腿。 这是怎么一回事?明明先前还好好的,明明那天晚上就已经不分彼此了,怎么如今分别才一日,就换了副脸面,比第一次见面还疏离了?容悦想不出这其中有什么变数,在他眼里,那一晚她的主动,难道不是愿意接纳他,愿意同他在一起的意思么?一切明明顺其自然,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怪诞起来了? 「江令桥……」容悦走到她面前,蹲了下来,语气温温的,江令桥的耳根不由地麻了一下。 「怎么了?」 蹲着的时候,长发从颈肩处落了下来,容悦便悉心将它们一一拢回去:「在悲台的时候,常听你兄长唤你作阿秋,我……我可不可以也这么叫你?」 望秋,绣着她小字的手帕一直跟随在容悦身边,数年未曾离开,江令桥初见时,心里确实是有一丝动容的。这两个字是父亲所起,从来只有最亲密无间的人会这么唤她,从前是父母,如今只有李善叶还这样叫她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答应,她想听见他每天这么温温地叫自己,而不是「江令桥」这三个冷冰冰的字。 「不好!」 江令桥望着他的眼睛,几乎是脱口而出,容悦显然有些猝不及防,愣愣地看着她。两人这么相视着,从前不觉得,现今似乎只要是目光交汇在了一起,就用会无端生出些暧昧的情愫来。 江令桥忙错开了目光。 「为什么?」她低着头,容悦看不清她的眼睛,「是……是因为不想让外人听见吗?那,那旁人在的时候我还像原来那样叫你,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才唤你阿秋,可以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9页 「你……」江令桥勐地站起身,她担心自己定力不足,会沉溺在他的话语声里,「你从前怎么叫我,现在还怎么叫我吧。」 「可是……」容悦也站起身,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欣然,「可我们不是都……」 来了!来了!江令桥最害怕的事来了!她强作镇定地咳了两声,立时打断了他的话:「那……那不过是权宜之计,计划有变,不得已而为之。若是将计就计,完成任务的日子能提前不少,还省了我去找自尽的由头,是笔划算的买卖,不做白不做罢了。」 容悦细细地看着她,眸里意味不明,许久,才吐出几个字来:「你骗我,我不会信的。」 「信不信由你,」江令桥转过身去,提裙一步一步走下木桥,「我身居悲台,本就是个烟花之地,你又跟了我这么久,不是个煳涂的,清楚我以色示人的招数,也该看出我是怎样一个人了。我呢,向来是以完成谷主交託的任务为第一要紧,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自然不会将这种事放在心上。只要是能助我早日取人性命,完成任务的,这种事做一做又何妨?就像一条大河横在眼前,无舟无楫,你是愿意不辞辛苦地孤身游过去,还是交些买路钱,安安稳稳地从桥上走过去?」 容悦有些哑然,她总是能很好地隐藏起自己的心绪,而如今,他还不具备看穿她的能力。一番话说得天衣无缝,一时他也分不出哪一句是真情,哪一句话是假意。 所以,来时路上的殷切期盼,日后光明正大的喜欢,终究只是自己的一场臆想吗? 「与我而言,这不过是平常事,我不放在心上,你也不要放在心上,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江令桥转过身来,极认真地看着他,「我们还像从前那样,我管着你衣食无忧,你陪我一起完成谷主的任务,好不好?」 好什么好!容悦只觉得这很混蛋,不是说人间的女子最看重贞洁,有了夫妻之实,便是怎么样都分不开的情人怨侣吗?本以为捅破了窗户纸能够得见黎明,怎么如今反倒是他活得像个凡人,她已经超脱世俗之外了? 「江令桥……你……」容悦看着她,喉头苦涩地动了一下,「只要你再说一遍,我就信你。只要你说了,日后是做朋友,是分道扬镳,还是……」 他抿了抿唇,像是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出口,像是在下一个胜率渺茫的赌註:「只要你能再说一遍,你想怎样,我都听你的。」 江令桥松了一口气,那样释然的神情显然是没听出容悦的弦外之音,注意力完完全全落在了「重新做回朋友」的点上,故而再说一遍的时候,脸上甚至带着雀跃的光。 她凑到他面前,那是无比纯然的高兴:「容悦,你是我第一个朋友,也是我唯一的朋友了。我们忘了那件事,我不放在心上,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快快乐乐的,还像最好的朋友那样,好不好?」 容悦望着她的眸子,那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里面映着一个活生生的他自己。他的手微微拢上她的头髮,就像那晚她的青丝落在他的胸膛上一样,若即若离。 「好……」笑里有一丝不足为外人道的苦涩。 江令桥也笑了,发自内心的那种笑,余晖将那笑容修饰得很无害,像是遗落了什么东西,突然间又失而復得了。她喜上眉梢,转过身继续前行,连带脚下的步子,都沾染了些许欢脱,一跳一跳地向前走着。 -------------------- 第91章 昭然若揭 ========================= 周子音在上,七常不敢大办丧事,就连棺材下葬也不敢让他知晓,只能寻个没什么人的林子,在冷清的夜里偷偷埋了,削两块木板作碑。 江令桥施了个法印,隐匿了她和容悦的身形,此刻正稳稳噹噹站在自己坟前,立在七常面前,而无一人知晓。 「居然在有生之年见到了自己的丧葬和坟冢,也算是意外之获了……」她双手抱肘,歪头看着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几个人,颇为感慨。 容悦没有放多少心思在眼前几个人的号丧上,更多的心思是落在了江令桥身上,他看着她,而她却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场子虚乌有的闹剧,恍若真的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有时候,他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出了错觉了。 「江令桥……江令桥……江令桥?」 「嗯?」 总是在第三声之后,她才会堪堪回头来应他,是不想理会,还是真的没听见? 「我不放在心上,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一路上,这句话无数次地萦绕在他心头,像一个天大的嘲讽横亘在眼前,横亘在他和她之间。 沟壑之间没有桥,买路钱都没有去处;那也不是河,其间没有水,纵然他愿意孤身游过去,也没有依託。站在沟壑旁,往下,是一望无底的深渊,他可以清晰地看见,巨壑另一畔,驻足的人是江令桥,是那一帕方巾上簪花小楷绣着的望秋。 而她却背对着自己,不肯直面相见,后来大雾泛起,蒙住了双眼,渐渐的,连身影也要瞧不见了。 「桥妹妹,你安安心心地走,不管是留在这,还是回雍州,只要是你快乐就好,哥哥们的心里,永远为你留着一席之地的……」 「听说下面冷,桥妹妹你的身子骨弱,哥哥们不在身边,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0页 「我听说……听说……」谷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下头小鬼多,要是……要是他们欺负桥妹妹怎么办……桥妹妹是个心肠软的,又见不得旁人多受苦难……难免要吃亏的……」 听着听着,江令桥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么些话,说她身子弱,说她心肠软,说她被小鬼欺负,朝夕相处了这么久,竟没有一句说得贴切的。 她盈盈笑着。回过头去看容悦:「你听,心肠软的,见不得旁人多受苦难,难免要吃亏的……」 她本是想说来打趣他的,因为容悦总说,行医之人要心有慈悲。结果话刚说出口,她的笑容就凝在了脸上。今时不同往日,应该减免不必要的言谈举止才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想靠近便靠近,想说话便说话的。 江令桥眸光垂落,讪讪地转了身回去,不再言语。 容悦看着她转过来,又眼睁睁看着她转了回去。只要她一开口,他总能及时看过去,目光里没有旁的,专注得只有她一个人。如今她同他说的话较往常少得可怜,一字一句都显得贵重。每每主动说上一句,便一个字也不想错过。 她转过头去的那一刻,容悦垂下了眼,低低地看着脚旁的枯枝。 「心肠软的,见不得旁人多受苦难,难免要吃亏的……」 是他心肠软,还是她见不得旁人多受苦难,故而来撩拨?这件事是亏还是福?他曾一度以为是福,带着欣喜赶到她身边,却蓦然发现,事情好像并不像他心中所想,而是完完全全的背道而驰。 容悦一脚踩碎了那枯枝,轻声嘆了口气。 「桥妹妹,你在地下好好的……若有什么难处只管来寻哥哥们……生前对你的好太少,死后……你若是原谅哥哥们了,便託梦告知一声……」 「是我们对不起你,你放心……百年之后再相逢,你若还愿见我们……要打要罚,我们绝无怨言……」 「我们手上是非多,万一……」杨闯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万一牢狱里死去的冤魂知道了桥妹妹……知道了她同我们的关系……那,那么多人吶!他们万一去寻她的麻烦怎么办……」 一语惊醒梦中人,一句话说得几个人眼泪又是刷刷地往下掉。桥妹妹之死本就归咎于他们,而怨恨他们的恶鬼只会多不会少。生前本就很对不起她了,若是九泉之下也因他们而不得安宁,那么百年之后,如何还有脸面再相见? 众人细细一思量,当下又抱头哭起来,悲悽作一团,声音不绝于耳。而殊不知,棺椁里的人早已金蝉脱壳,不知所踪了。他们拜的,不过是是两副空棺材,和两个活得好好的人。 「走吧!一群大男人哭哭啼啼的,还不知忧愁到几时,没什么好看的了。」江令桥大步踏过坟前土,径直从众人面前穿了过去。 容悦绕行而过,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他们的戏份已经结束,真正的好戏尚在酝酿之中。 而他们唯一要做的,便是等。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七常和周子音之间本就不是铜墙铁壁,如今有了裂隙,风又劲,缺口只会越来越大。剩下的半个月里,总会有人按捺不住的。」 容悦走在后面,风把前头人的话吹了过来,他看着,前面的人却头也没回。 从前走在路上,从来也没觉得话有说尽的时候。现而一路上,根本没有几句话可说,静默乃常态。两人俱是不言语,走在一处还分前后脚,旁人见了,莫说疏离熟悉,是友人是敌人都不好分辨。 终究是回不去了么? 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了江令桥眼底的失落,她抱肘在前走着,第一次觉得夜里的风是冷的。 她甚至已经开始在想,有那么一天,他要走了,回到天上去。那时那日,便是自童年起,属于她一个人的,那样一场盛大的等待,终于走到了落幕之时。 她孤身走在前,那只跟了她八年的香囊,随着步子在她腰际一起一伏。从前的等待是一个归来的执念,望啊望,望不见尽头。如今的离去却是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她不知道哪一天清晨醒来的时候,身侧的人就会不见,一如八年前那样。 一步一步,不知走了多久,一处客栈赫然出现在了眼前。江令桥什么也没说,容悦便也什么都没问,只是无条件地跟着她。等上了二楼,总该说些什么的时候,江令桥才抬眼望了望眼前的房间,对容悦道:「我先你一步从七常府中出来,已经在这里备好了住处。这几日便先于此处歇歇脚,你住这儿的二楼,我在三楼……」 她看了看容悦,却又很快撤下眼来。 话说完了,现在该说些什么呢?可是搜肠刮肚,好像没什么可说的了。她的手指不住地在胳膊上敲着,打了半天的算盘,仍是无疾而终。 「嗯……」她抿了抿嘴,「就这样吧,夜也深了,你,你早点休息……」 她转身走了,在容悦的眼里愈行愈远,渐渐消失在长廊尽头的梯阶处。这一幕很熟悉,他忽然想起江令桥第一次带他去悲台的那一晚,明黄色的烛台描摹着她的脸,她笑着说悲台里的姑娘任他挑,还说这种事就像人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困了要睡觉。 物是人非,如今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境了。 容悦推开门跨步进了房中,正欲转身关门,耳畔却忽然闻见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那声音越来越近,未多时,就快掩上的门缝间突然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1页 再见时,容悦的脸上肉眼可见地欢喜:「你怎么回来了?」 许是跑得急,江令桥还微微喘着气,一手抵住门,一脚就跨了进来。 「我……」 江令桥垂首,四景凝作白练乖乖搭在腕间。她低头去解容悦右手上缠得潦草的伤布,掀开一看,血肉早已是一片模煳。 「其实……那天你本不必来夺簪子的,他们手下没有分寸,只要伤不在自己身上,是不会在意的。」 容悦没有说什么,只是老老实实地把手给她,定定地看着她替自己拆伤布,清理伤口。 许久,他淡淡开口问道:「我是行医之人,包扎伤口这种事,你会比我还得心应手吗?」 忘川谷里待了这么多年,谁不是腥风血雨里走过来的?受伤是家常便饭,血流得多了,小孩子总是要学会自己给自己处理伤口的。 江令桥细细清理着伤口:「你是替旁人包扎,而我是给自己包扎,经验不同,或许我知道怎样更合适些。」 她说着,一将伤口处理完,便以白藏覆之。白绫带着一丝凉意,连带着伤口处似乎也好受一些了。 「好了……」她后退一步,挂念了一整天,如今看着那服帖的伤口,总算是露出了个轻松些的神色,「好了……」 「那我走了……你,你歇息吧,我不叨扰了……」江令桥抿了抿嘴,双手负于身后,后退着走回门边,转身替他将门掩上。 「等等!」容悦心一横,上前拦住了她,「江令桥,我……我有件事想对你说。」 一丝没来由的期待自眼中一闪而过,江令桥缓缓转过身,仰着头看向他:「什么事?」 只见容悦从怀间取出了一个物件,那是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绢丝手帕,而手帕的角落,端端正正绣着两个娟秀的字——「望秋」。 江令桥的瞳孔勐然骤缩了一下。 -------------------- 第92章 雨条菸叶 ========================= 容悦有些歉疚地把帕子双手递至江令桥面前,缓缓道:「当初我并非是成心不告而别的,师尊只有我一个弟子,我不见了,他自然心急如焚,便用仙术将我召了回去。待我醒来的时候,早已不在原来的那处山林了。」 「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从来都没有忘记你。你是我入凡间遇到的第一个人,我时时刻刻都想着有朝一日便来寻你。只是……人间浩渺,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也不知道你身在何处,唯一有的,不过是这方遗落的帕子……」 江令桥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帕子上,眼里似乎有点点微光,却始终没有抬起眸子。 「我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重逢的机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我盼望着这一天,一如盼望朝升夕落那样。所以每天都会把它带在身上,期盼在某个清风朗日的时候,你我相遇了,可以再把它交还给你。」 江令桥盯着那帕子,目光早已将「望秋」两字抚过千遍万遍——那还完之后呢?大路朝天,再不相干了么…… 或许有一天,他们会相认,但她从没想过的是,会在这样的际遇之下,一场两个人都狼狈的袒露。 「一个帕子而已,没那么重要,你……你要是愿意留,就留着吧……」 她转过身跨出了房门,眼里却升涌起温热的潮意。 容悦的手滞在了半空中,明明没有风,但肉眼中,那一方存护完好的帕子似乎在微微颤抖,其上的「望秋」二字映入眼帘,也随之轻轻颤动着。 「其实很早很早我就认出来了,在你送药材过来的那个夜里,遗落了一只香囊,我看到了里面藏着的舍利,所以后来才会去找你,想要和你一起完成任务。什么故乡在雍州,家中世代行医,都是唬人的鬼话,哄你信我的。」近心情更怯,容悦的喉间涌出一股酸涩,小心翼翼地更靠近一步,「我认出了你,却这么久都没有告诉你,还一而再再而三地隐瞒了实情,这些是我的错,我都认……」 「我知道。」 淡淡的声音落入耳中,却如千钧万钧巨石铺天盖地倾轧过来,容悦愣在了原地,有些难以置信地重复着:「你知道……什么?」 「我早就知道你是他了,我也知道你认出我了,只不过我们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罢了……」 像是数道雷殛从天落下,击灭了容悦心里的最后一丝希望。 他原想,或许深埋了许久的事可以挽回一些什么。她曾经那样思念一个人,足以将他埋藏在心底的最深处,一等就是十年。男女之间,有了肌肤之亲,有了牵肠挂肚,总该是能扯上些干系的,不谈生生世世,单就眼下的这一辈子,总不会甘于平平淡淡地各自安好。 可是,可若是她在那场交欢之前就深谙这件事,那她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出于感激、思念,还是同情? 如若她什么也不知道,没有那段幼年时的情谊,那他们之间,原本又该什么样子?会连朋友都不是么? 他好像没有气力了,握着帕子的手缓缓垂落下去,眼眸里的热切也渐渐褪尽,对着那始终没有转过身来的背影道:「你既已知晓,也就不需我多费口舌了……」 对面的人没有说话,只看见头低了下去,须臾方抬起头来,轻声道:「那,那你歇息吧,我也……有点累了……」 她一抬手,尚未掩上的门便缓缓合上,将里外隔绝成两方天地,一方烛火沉沉,一方夜色如晦。待到世间没有人能注意到她了,江令桥才敢回眸去看那扇紧闭的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2页 屋内的灯火刻画出一个人的虚影,她看得那样认真,好像真的能透过那道屏障,看到景象之外的人。 雷池就在眼前,她想越,却又不敢。一切如梦似幻,那是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若即若离,若隐若现,她从来都没有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过。正是因为担心的东西太多,拥有的和没有的都成了负担。 他在人间能待到几时?如若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又该如何?纱布被扯破,若是没有情意,是不是就该分道扬镳了? 江令桥望着头顶青天,双眼微红,鼻头微红,而不自知。只觉得酸涩堵在心口,闷闷的,沉沉的,想甩甩不掉,想放放不下。 昙花花开时最不该做的,便是挽留。只要静静看着,在它存在的每一刻,就好了——这是这么多年来,巫溪教给她的道理。 *** 幽夜之下,滋生着仲夏的气息。 皇城内漆暗一片,三宫六院早早地吹了灯歇下,唯有一处——飞霜殿,仍是笙歌不断,曲艺昇平。 殿内坐了五六个年纪轻轻、面容姣美的乐姬,个个怀中抱着一把精美的八角月琴,低眉信手,上下弹拨,琴声便有如清泉出山,潺潺倾泻。乐声绕樑而过,所至之处尽是玉珠落盘,空谷传响。 孟卷舒坐于君王侧,玉手托腮,细细品着。琴声婉约,不是朝臣爱的金戈铁马,也不是墨客争相赞颂的文人清贵,只是一首普普通通的女子小调,或轻快或凄婉,独有一番韵味。 她的目光越过窗前那对富丽的贴金木靶莲花,飞过堂皇的层层殿宇,落在了天边那弯明净的新月上。 眼前是景,耳畔是琴,孟卷舒听过一曲又一曲,始终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身旁人已经听了好几个时辰,叮叮咚咚的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本来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终于忍不住开口言说:「爱妃,夜色深了,我们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就寝啊?」 「陛下这是倦了?」贵妃一听,眉眼含笑,「是对琴声倦了,还是同臣妾在一起倦了?」 「爱妃这是哪里的话?」皇帝一把将美人揽入怀中,贪婪地嗅了嗅她发间的馥郁,「朕怎么捨得厌倦你呢?就是天崩地裂,海枯石烂,朕也要与爱妃生同衾,死同穴。」 贵妃的手搭在他胸膛,笑得花枝乱颤:「陛下,这话可不许胡乱说的。纵使臣妾有心,也只敢在梦里想想,您这么堂而皇之地说了,若叫旁人听了一耳朵,文武百官可是要治人家大罪的!」 「朕是皇帝!朕的话就是金口玉言!我看谁敢置喙!」他心疼地勾起美人下颌,闷头狠亲了一口,「爱妃不必忧心,有朕在,地位荣宠,一样都不会少你的!」 贵妃咯咯笑着,像一朵盛开的牡丹,她盈盈倒在君王怀里:「陛下是臣妾的天,陛下说什么,臣妾就信什么。只是……」 皇帝苍老的手捉住了她的玉臂,餍足地放在胸口:「只是什么?」 贵妃的手不安分地绕着男人掺白的长髯:「虽然天下人都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可臣妾只是一介弱女子,心就拳头大小,哪里能像朝堂上那些个木头一般受得住的?臣妾脾气是急了些,却也是真心惦念着陛下的。我见陛下与别的莺莺燕燕共赴巫山,有如陛下见臣妾向他人投怀送抱。若陛下当真爱臣妾爱得死去活来,见了那般景象,能忍得住不生气?」 「我看谁敢!」皇帝大掌拍在身旁的案几上,骇得一众娇娇弱弱的乐姬魂都要飞了,更有甚者直接崩了琴弦,指尖落下醒目的殷红。 「陛下看是与不是?」贵妃掩口一笑,挑起眉毛娇声娇气质问道,「这厢能体会臣妾心中悲惋了?」 一番感同身受,皇帝更心疼了:「爱妃莫怪,朕的心中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人,从前是,以后更是。没了爱妃,朕是吃不好,睡不好,夜夜寝不安席,心不定,近来头髮都大把大把地落。只要爱妃愿意,朕只盼你日日夜夜都能宿在朕身侧。」 「陛下……」字字泣血,贵妃不禁眼圈一红,扑进了皇帝怀里,「陛下,我们以后都不要吵架了好不好?人生如白驹过隙,臣妾还想同陛下白首同心……」 「爱妃说什么,便是什么,朕只爱你一个人!」 「那……」贵妃支起身,泪眼汪汪地看着他,「那这些浓妆艷抹的妙音娘子……」 「下去!下去!」一别多日,好事有望,皇帝连忙大手一挥,「都下去,朕乏了!」 这么一来,弱风细柳的小娘子是走了,可是殿里还立着好多个碍眼的内侍宫人,皇帝瞧着心烦,面色刚刚要落下去,还没来得及下逐客令,一众人读出危险的意味来,心惊胆战、跌跌撞撞地告退了,临走还不忘把殿门给关好。 「爱妃,你知道朕有多想你么……」人都走尽了,皇帝如狼似虎地就要来剥她的衣服。 「哎,等等!」贵妃转了个身从他手里熘走,裙摆旋即开出一朵妖艷的花来。 「怎么了?」皇帝看着她,咽了口唾沫。 贵妃在寝殿四下看了看,最后摇摇头道:「这里,不好。」 「这里怎么不合爱妃心意了?」 「陛下忘了?臣妾认床的!若是在这里歇,陛下是舒坦了,臣妾怕是要一夜无眠了!」 到嘴的鸭子都呈上来了,却得凉一凉才能下口。皇帝虽然很不情愿,却又不得不顺了她的心思,大半夜,大老远地迁去琴嫣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3页 好不容易到了地,都双双坐在床上了,贵妃却又不给人亲。只见她撅起樱唇,示意皇帝看向烛台。 「灯都还没吹呢……」 哎呀——万事可以等,这种事怎么等得了?皇帝一咬牙,还是哼哧哼哧跑去吹了灯。 「这下该好了吧?」 黑暗中,只见贵妃羞赧着点了点头。皇帝这才如释重负,三两下扒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又十分熟络地去剥美人的衣服。好不容易褪得只剩下里衣了,贵妃却熘上了床,盖了被子兀自躺下。 「爱妃这是做什么呀?」 「对不住啊陛下,」贵妃狡黠一笑:「臣妾月信到了!」 -------------------- 第93章 仗马寒蝉 ========================= 七常府这几日,明显与往日有了些不同。 最初是江令桥之死,让阖府上下都蒙着一层沉闷的气氛。众人心里有怨,有恨,却又不敢直接当着周子音的面发作,默默嚼了咽了,表面上还需得作出若无其事、一团和气的样子。 然而悲悽化作苦水,整日整夜浸淫着人的身心,偏偏始作俑者还终日在眼皮子底下吆三喝六,发号施令,两相交织,总归是有些不一样的东西,迟早要从心底的深渊下爬上来的…… 再然后是一众人精神萎靡,郁郁寡欢。整日里活得茫然,一直都是忙忙碌碌,却又不知到底忙了些什么。 「把这份文书送到大理寺卿那里去,午时之前。」 然而徐宿刚刚走出门,转头却又进了来,有些恍惚地问周子音:「大人,您方才说送去哪儿……」 「楚藏这只老狐狸,总算是让我抓住了尾巴!今日提审的孙大人素来同楚藏来往密切,好不容易找到由头将他绑了来,你们务必审仔细了,一字一句都不得错过!」 而待到周子音归来一看,不但那人一个字都没有吐露,牢狱里连七常的影都没有。派人出去寻,还是在鸿雁楼找到了喝得醉醺醺的几个人,就是听到周子音的名头也无动于衷,竟还哭着喊着说今日是头七,不宜见血腥,遂又叫了壶酒继续醉生梦死。 烂泥扶不上墙!周子音勃然大怒,直接派人将他们丢入水牢,生生关了三日才放出来。 酒醒了,罚受了,倒是规规矩矩了一阵,只是耷眉拉眼,鬍子拉碴的,像是魂也没了,叫周子音看着气就不打一处来。 加之做事三心二意,言语似乎也不再如往常那般恭顺,三天一小惩,五天一大罚俨然成了家常便饭。刚打了板子,屁股上还是血肉模煳的,没躺几天就得继续鞍前马后。而见了面又难免惹周子音生气,几日前又被罚在太常寺门口当众掌掴,七个人轮流扇旁人耳光,每人脸上挨了六十个巴掌,烈日底下火辣辣地疼。 书房里,又是老生常谈,周子音高坐,七个人则卑躬屈膝地跪在他面前听训。 「没吃饭没睡觉啊!」周子音手里的文书直直扔了过去,石头一样砸在余本酋的头上,而目光却冷冷地扫过每一个人,「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死了娘还是死了爹!」 余本酋不言语,默默拾起落地的文书,一张一张叠起放回周子音的案桌上,而后退回原处跪好,任由额头红肿成一片。 「看看你们的差事!近几日可有审出一个人来?」周子音一掌拍在桌上,笔墨纸砚都骇得抖了三抖,「鞭子下得毫无气力,你们是审犯人!不是乡野间放牧的牛羊倌!」 「你这么会审,沈瑭的那两个学生不也都是抬出去的么……」 书房里本就死寂,这嘟嘟囔囔的声音一出,便显得尤为刺耳,周子音面色一沉,眼神像锋利的刀:「谁在说话?」 桌下跪着的七人没有出声的,个个敛眉搭首,气也不敢出。 「有本事说,没本事认?」周子音压着怒气,「这样的孬种,说出去都脏了我的名声!」 然而直到目光扫过三巡,也没有站出来的,周子音的手落在案几的纸上,一点一点攥起拳来,生生抓出了好几个洞来。 「好……好……既然没有人肯认,那就都给我拖出去打!反正人就在你们之中,也不会旁落他处。等打够了五十大板,若还没有招的,就给我再打五十大板!我倒要看看,一个缩头乌龟的壳,究竟能有多硬!来人吶……」 「是我说的!」人群中一喝,杨闯站了起来,「要打要罚,冲着我一个人来就是!」 「呵!」周子音看着他,神色肃戾,「好啊杨闯!谁给你的胆子,不但随意置喙起主子,竟然还敢当面顶撞了!」 「我不过是实话实说,你向来只会严刑逼供,也并非是每个人的嘴都撬开了的,沈瑭的学生,就没有一个屈服你的!」 周子音的嘴角翕动着,袖间的拳头攥得直作响。 「你刚愎自用,谁都入不了你的眼,就是旁人看来最亲近你的七常,也从来没当人看过!」 反正话都说出口了,情况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杨闯的脑海里迴荡着桥妹妹的音容笑貌,眼睛越说越红:「高兴了就赏几口吃食,不高兴的时候还不知道憋着什么坏!见不得旁人好,总是同这个作对,同那个作对,每日都活在算计和仇恨里,你就是因为没有手足,没有朋友,所以才会变成这么一个冷血的怪物!」 「拖出去!」周子音猩红了眼,气得浑身战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4页 其余几个跪着的人也连忙去拉杨闯,不让他再说下去,小声地劝他冷静,不要酿成大错。 「我们几个人刚跟着你的时候,谁不是尽心尽力,事事替你考虑为你设想!这么多年来,你又给过几个好脸色?动辄打骂,一生气就要杀人,逼着我们做了多少丧尽天良的事!你是个怪胎,你没有心,你的血是冷的,自然是不怕,可我们不一样!你知道夜夜不得安枕是什么感觉吗!每日夜里被亡魂索命,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滋味吗!」 周子音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从小到大,哪有人敢对他说这样的重话!如今一时间全部钻进耳朵里,污浊不堪,闭目塞听。他一把扫翻了桌上的笔砚,泼墨如画,嘲讽的花,从案几一直开到了地上的尘埃里。 「好啊,我居然不知道,你对我有这么大的不满!」周子音从桌前站起身,径直走到杨闯面前,看着他,口气却是冲着所有人,「你们也是这么想的吗!」 「没有的,没有的……」东丹忙上前抱住了周子音的腿脚,神色里尽是忧惧,颤抖着声音道,「大人息怒,杨闯年轻气盛、口无遮拦,哪里懂得您的苦衷!终究是年岁不够,性子还得打磨,还望大人不要因了这几句玩笑话伤了身……」 杨闯倒是不惧,仍是一脸正色地看着周子音,其余众人自知山雨欲来风满楼,忙去拉他,搡他:「说的什么浑话!钱粮是谁给的,住处又是谁给的,你怎么净记坏不记好呢?不识好歹!还不快快跪下给大人赔罪!」 杨闯知道众人这些话都是为了他好,用来劝和的。可是许久的委屈一下子涌上来,他忍不住。反正也已经是破罐子破摔了,大不了一人做事一人当,孤家寡人一个,这条命要便拿去! 「我说的又没错,我跪什么跪!他才该给桥妹妹赔罪!」 说来说去,竟只是因为一个女人!因为一个女人同栽培了他这么多年的主人叫板!周子音只觉得这是莫大的屈辱,是孬种,是懦夫!这样的人,给他提鞋都不配! 「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他一把抽出东丹的三尺青锋,「今日我便来磨磨你的性子!」 说罢,周子音一脚踹倒了拦着他的东丹和余本酋,冲上前拽住了杨闯的一只手就按在了桌子上,提剑毫不犹豫就砍了下去。 见了真刀真枪的杨闯,此刻才像见到了活阎王,头皮一阵发麻,脸上满是惊恐之色,本能地想要躲,挣扎着要将手抽出来。而本不会武的周子音此刻怒火中烧,就如同一头失控的勐兽,气力大得惊人,根本挣不脱。刀光一闪,冷刃直直落下! 「啊——」 随着一声惊天惨叫,剑一偏,一截手指应声落下,殷红的液体自缺口出缓缓流出,流淌在木色的案几上,与墨色相交融,呈现出一抹诡异的颜色。 「我……我的手……」杨闯捧着残缺的右手,五官痛苦地扭在了一起,倚着案几一下子瘫坐了下来。 「起来!你的骨头不是硬得很吗?刚才不是很能说吗?怎么不说了?起来啊!」 几个人从来没见周子音发这么大的火,像是要活生生吃了身边人一般,提着剑已然是杀红了眼,纵使砍了杨闯一根手指,仍是难解心头之恨,紧了紧手里的剑,杀意未褪,还要再上前。 众人见状,连忙扑上去前拦他:「大人——三思啊!杨闯他不知轻重,现下已经悔过了,日后必当尽心竭力替大人效忠,求大人饶他一命……」 谷梁和余本酋则连滚带爬地奔至杨闯身边,一个劲地攘着他:「快啊……向大人赔罪……快说你错了……」 杨闯愣愣的,眼神和身子都在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明明正是暑热之际,他的额头上却在不住地冒着冷汗。那根断指像针一样刺着他的眼睛,他的手紧紧握着断缺之处,血从指缝流出,一滴两滴,尽数都落在了玄青衣襟上——那曾是周子音着人替他们做的官服。 「别拦着我——」周子音嚣叫着,剑在空中挥舞,「我倒要看看他的骨头有多硬!」 「大人!不可啊!」 「求您了大人……网开一面饶了他这一次吧……」 周子音怒视着脚下众人:「再拦着,我就治你们同罪!」 徐宿仍是死死抱着周子音的腿,字字泣血:「大人,杨闯也是十几岁就来了您身边的,刀山火海眼都不眨就下了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饶了他一次吧……」 「滚开!」周子音一挥剑,划破了徐宿的官服,肩膀处破了好大一个口子。他不是习武之人,手下自然没有轻重,剑尖径直穿透薄薄的衣服,拉破了血肉,白花花的皮下,开始一点点渗出血来。 「你们……你们也给我滚开……」周子音举着剑,眼神悽厉似刀,直勾勾地剜着护在杨闯身边的余本酋和谷梁。 「不可以……大人……」余本酋跪在了周子音面前,第一次流下了眼泪,「求求您了……网开一面吧……」 「若我今日不严惩,日后怕是一个两个都能爬到我的头上了!」他一脚踹在了余本酋脸上,将人踢出两尺外,胸腔里翻涌着气忿,咬牙切齿地抬手勐地向前一刺。 剑影一闪,凄楚冷冽,刀身映着每一个人的脸。 众人惊回首,杨闯却还目光呆滞地窝在桌前悲悽自己的断指,完全不知眼前巨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5页 而就在这千钧一髮之刻,谷梁勐地冲上前挡在了杨闯身前,腹部霎时被青锋穿肠而过,刀身血迹斑斑,剑尖,一滴血昏昏沉沉地砸向地面。 而反观谷梁其身,伤口如同泉眼,源源不断地冒出血来,鲜血很快洇湿了一大片,浸渍在深色的官服上,不像是血,倒像是不值一提的水。 「大人……」谷梁红了眼眶,「饶了他……这一回吧……」 周子音松了手,一剑刺下去,怨气这才堪堪消了些,冷言道:「你愿意替他受着,可以!如果下一次还能义无反顾扑上来的话。」 说罢,桌上的澄泥砚被他一掌扫飞了出去,撞在角落的厚壁里,应声碎成丑陋的两半。 -------------------- 第94章 借刀杀人 ========================= 容悦:「最后一天了,江令桥,你有把握周子音会在今日命断吗?」 江令桥凝眸看着牢狱里被吊起的那个人,他奄奄一息地昏迷着,虽然浑身上下满是鞭痕,看着吓人,但相较于周子音的手笔,可以说是仁慈太多了。 「会的。」她随意地查看了下眼前人的伤势,举手投足间都是胸有成竹的气息,「明年今天,必定是他的祭日。」 正说着,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似是有人将至,其声密集,听着像是一群人。 「七常来了。」两人异口同声。 这本不该有的默契让两人相视了一眼,女子先抬的眼,最后也是女子先移开的目光。 「今日又是这位仁兄要受审遭殃了……」 江令桥转移了话茬,看向那昏暗的门口,就是在这里,她和容悦第一次见到了周子音,而今日的苦果,也正是在那天埋下的种子。 东丹、余本酋、杨广这几个安然无恙的走在前,先一步进了牢房;再然后便是杨闯,相比于昨日而言,他的神智恢復得差不多了,只是右手裹着厚厚的麻布,血是看不见了,变态的的残缺却是再也遮掩不住的。 江令桥垂眸,不经意望向容悦的手。他的右手掌心也是有伤的,白藏正老老实实地覆在他的手上,小心贴护着——一如从前癒合着自己的伤口那样。 这么多天,伤势……应该好得差不多了吧?她抱肘的手攥着腰间的衣物,像是在沉思什么。 容悦是行医的,自然懂得医理救治的法子,再难的症状也能诊治,更何况是区区的皮肉伤。 可转念一想,他也是为了救她才受伤的,换言之,是她伤了他…… 千丝万缕的心绪交织在心口,江令桥垂着眼眸,浓密的眼睫遮掩了眼底的情怯。她缓缓抬起头,復看向门口——杨闯走过,尹文紧随其后进了来。 最后进来的是谷梁和徐宿,谷梁受了伤,由徐宿掺搀着走过来的,虽没有伤到要害,却也结结实实挨了一刀,总也好不过活蹦乱跳的正常人。 众人缓缓走了过来,于被吊着的孙大人面前站定。余本酋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抚其脉搏,无虞了才对众人道:「还活着,死不了。」 「那就好……」东丹沉沉地唿出一口气,「这是桥妹妹在天之灵,又救了我们一命……」 听到这三个熟悉的字,众人面上俱是酸楚,前几日在院子里睹物思人时,还翻到了桥妹妹生前留下的东西。 她知道东丹爱喝梅子酒,早早酿了两坛封在花墙下;她也知道余本酋夜里不易入睡,钻研了好些安眠的药膳方子,却还没来得及试出最合适他的是哪一种。 徐宿是岭南人,心中常常记挂故乡的糕点,她买来了器具整整齐齐码在灶房里,只是那日之后,灶房便无人涉足,不过十天出头,就隐隐积了灰。 尹文不爱吃时蔬,积年食肉的弊端已经有所显现,听闻有位大娘最善做唬孩子咽菜的吃食,磨了好久才说动人来,预备讨教一二的。只是和风日下,大娘来了,桥妹妹却不在了…… 余本酋忍不住抬手拭了两滴泪。 门外又来了声音,听着像是一个人——周子音。 容悦和江令桥正欲开口,却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熘到嘴边的话又被生生撤了回去。 没人说话——容悦望向江令桥,却正对上她望过来的目光。 「都来了?今日倒还算积极。」周子音声音一出,便绞断了这股交缠的目光。容悦应声垂下眼,沉默了半晌才望向他处。 周子音缓缓走到众人面前,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终停在了杨闯的脸上。 「成大事者,需得戒骄戒躁,这番小惩,可记在心里了?」 杨闯把手背在身后,沉声应他:「记下了,永世不忘。」 「现在不懂没关系,总有一日,你要深谢我的。」周子音拍了拍他的肩膀,行至谷梁面前停了下来。 「有无大碍?」他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谷梁失血过多,脸色有些苍白,却还是艰难地向周子音行了一礼:「多谢大人关心,属下没什么大碍,休息几日便好了……」 周子音点点头,转而走向这牢房里唯一的犯人,上下审视。了一遍,又以冰冷的烙铁去扒看其身上的伤势,半晌,不满意地皱起眉头来,将烙铁扔回了原处。 「跟着我也有几年了,怎么还越学越回去了?你!」他看着东丹,「你来审!」 东丹恍一抬头,正见周子音阴沉沉地盯着他,犹疑了片刻,还是抬步走了出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6页 「哗——」一盆冷水叩在孙大人的头上,从头一直冰到了脚。 「你……你们要干什么……」清醒过来的孙大人满脸惊恐,「我……我乃当朝金紫光禄大夫!两个女儿一个是郡王妃,一个人嗣王妃,儿子官拜谏议大夫,你……你们若敢乱来,当心日后吃不了兜着走! 「好大的官啊,吓死人了!」周子音嘲讽地拍着胸口,下一瞬就勐地凑在孙大人的眼前,「再高,高得过我舅舅的太师之位吗!」 他将刑讯时常用的软鞭塞到东丹手里:「打,给我狠狠地打!」 东丹面色复杂地看着手里的鞭子,迟迟未动。片刻,抬眼看向对面的六个人,像是在徵询谁的看法。 「看哪儿呢!」周子音一见这副模样就生气,「当面锣对面鼓地同你说了,还迟迟不动肯手,难道你也想违抗我的命令吗!」 「不敢,大人……」东丹紧了紧手里的鞭子,头一横眼睛一闭,狠狠甩了下去。 一鞭下去,声音沉闷,也无人惨叫,东丹睁开眼一看,是鞭子甩偏了,没有噼在犯人身上,而是噼在了其身后的立柱上,登时落下一道不浅的痕印来。 这一鞭没有打在该打的地方,却像是抽在了周子音心里,眼见他眼底的冷意一点一点迭起,大祸就要临头,东丹却好像是松了口气, 「畏畏缩缩,你的胆子是被狗吃了吗!」周子音勐地走上前夺了那鞭子,毫不留情地抽在了孙大人的身上。 「啪——」像是晴空一个霹雳,惊醒了几个人,惊逃了墙角里的鼠辈。 孙大人痛苦地弓着身子,巨大的痛楚一下子倾轧过来,噼弯了他的嵴樑。恍恍惚惚间,只剩下漫天挨挨挤挤的星辰,和耳畔数万只蚊虫轰鸣的声音,而鞭子所至之处,皮开肉绽。 「这才叫上刑!」周子音一怒之下,将鞭子扔到了角落里,「你们如今是怎么了?一个两个,吃饭的本事都还给我了不成!」 闻声,面前众人忙不迭跪了下来,一时噤若寒蝉,牢房里死一般寂静。心中藏着事,那句「你们如今是怎么了」落入耳中,就好像是疑窦之声在振聋发聩,仿佛他在质问:你们一个两个,身上究竟藏着什么古怪! 七常低下头,唯恐眼神泄露了什么。他们在犹豫,在迟疑,谷梁忍不住攥紧了衣物。 周子音的眸光里多了一丝寒戾:「你来!」 他抬脚,落在了谷梁的头上。 谷梁睁大了眼睛,其余众人也难以置信地看着周子音。 「大人,这……这不可啊!谷梁重伤未愈,本就该卧床养病,能来诏狱本就勉强,怎么能做这种费气力的事?免不了伤口要裂开的!」 「哦?」周子音瞳孔一沉,「这是怪我没人性,强逼你们来了?」 「不,不是这个意思!」 「皇帝不急太监急,谷梁自己都还说话,你这么争着抢着做人家的鹦鹉,合适吗?」他冷脸看向谷梁,「要说自己说,别成天指望着别人来替你开口求饶!」 谷梁撑着伤口缓缓起身,慢慢走到角落里拾起那根被扔了的鞭子,一步一步来到王大人面前。周子音那一鞭已经是催命了的,若再吃一顿鞭子,怕是要撑不住了…… 「动手啊!」 周子音惊天一声,吓得谷梁身子一抖,差点要站不稳了。汗从手心涔涔地沁,他咽了口唾沫,对着块好皮抽了下去。 一鞭下去,落了道浅浅的伤痕。 「吃的软饭吗你!给我使劲打!」 「大人……」谷梁颤抖着声音,「伤……伤口疼,用不上力气……」 「用不上?呵!」周子音冲上前来,一把夺下他手里的鞭子,蘸了盐水恶狠狠地就抽在了谷梁身上,「现在有力气了吗!啊?我让你没力气!我让你找藉口……」 「大人,饶命……」谷梁痛苦地喊着,腹部又缓缓洇出血来。 「看——」江令桥阴沉一笑,「他最喜欢的戏码,今日终于粉墨登场了!」 话音刚落,众人发出一声绝命的吶喊,向周子音饿狼般扑了过去。 长夜永至、不见黎明的时候,双眼的用处,便荡然无存。 -------------------- 第95章 羽蹈烈火 ========================= 周子音不会武,随行皆靠七常保护,而作为一个满手血腥、身后冤魂无数的大理寺正,这註定会是他最致命的弱点。 众人一拥上前,堵住他的口,将这位从前风光无两,坐高堂审讯别人的阎罗王,绑在了最骯脏的刑架上。 「唔——唔——」周子音歇斯底里地喊着,嘴却被一块破布塞得严严实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杨广和尹文将孙大人小心翼翼地扶了下来,人已经晕了过去,但好在除了周子音的那一鞭,其余的伤都不在要害,性命无虞。 「若不是桥妹妹之死,这孙大人怕是早就撑不过今日了,我们更不会有这投名状呈给国师大人。」杨广双手合十,仰头看向空旷的牢房,「桥妹妹她到死都还在帮我们,纵然相识的时日不多,她却是少有的真心待我们的人,我们欠她的,是生生世世都还不完的……」 他诚然地仰望着牢狱之内那并不存在的天,却不知,江令桥就站在他面前,好奇地想知道他到底在看些什么。 「世人总说人死了是要去地底下的,可是为什么要往天上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7页 「可能……」容悦说,「可能地下是现实,天上是愿景吧。」 「唔——唔——唔——」听到「国师」这两个字,周子音像是失了控一般,眼里都要喷出火来。他愤怒地看着离他最近的徐宿,恨不得要吃了他。 「老实点!」徐宿一脚踹在周子音的肚子上,登时踹得他喷出一口秽物来,而嘴巴却被破布塞得严严实实,想吐吐不出,两种污糟杂糅在一处,只剩下五官痛苦地挤在一处。 徐宿嫌恶地看了他一眼,径直走到东丹面前:「怎么处置他?」 看着周子音狼狈的模样,东丹冷森森地笑着,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感由内而外地愉悦着他。 「周大人不是最喜欢用刑罚折磨人的吗?」他一步一步走到周子音面前,有意无意地挑起眼前人的一缕头髮,意味深长地笑道,「那么多有意思的酷刑,不自己亲自试一试,怎么知道哪个才是最得人心呢?」 他冷冽转过身去,高喝一声:「上刑!」 很快,各式各样的刑具摆了出来,从水到火,由坐至立,始头止足,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今日形形色色都呈出来,方才知道周子音这些年竟做出了如此多别出心裁的东西。 可笑的是,或许周子音从未想过,他最钟爱的,最引以为傲的,终有一天成了别人手里的刀,而刀尖向前,对准的人正是自己。 懦弱被驱逐,本性被唤醒,恶鬼的面目重新暴露在人世间。一副副刑具被打开,被人指引着向前。声声惨叫迭起,那沉闷的、痛苦的灵魂震颤,直刺进人的内心最深处,却是这座荣光辉煌的囚笼里最司空见惯的东西。 没有人察觉,没有人发现。 皇城之下的诏狱里,贾太师之侄周子音的审理下,几时不见人血,不动棺材,才是真正稀奇的事情。 受刑场面太过残酷,杀鸡杀鱼时割喉、滚水烫、拔毛、剃鳞、抠腮、开膛破肚的场面都被衬托得清丽不少。 「我想知道,你们行医之人看着这样的场面,心中会是什么感受?」江令桥移过脸,望向身边人。 杀戮是明亮的,背影是墨色的。两人俱抱着肘,沉默地看着眼前的闹剧,直到女子侧过头来,两尊并肩而立的剪影才开始有了生趣。然后是高些的背影颤动了一下,缓缓侧过头垂眸望着身边人,稠密的眼睫,直挺的鼻樑,在明暗交界的地方更显疏朗。 「行医之人眼里,只有无边无际的长夜,生死是夜幕,善恶如星辰。」 闻言,那个娇小些的墨影垂下了眼眸,睫毛微微颤动,似乎在若有所思着什么。 「那你们呢?」高些的背影开了口,「若是人生早早看惯了生死,再见这样的场面,又是怎样一番心境? 「我?」女子低着头,喃喃自语道,「天地之间有朵莲,一花一世界。半边朱,半边青,无叶便是花,无花便是叶。」 两个剪影相望着,眉眼见眉眼,鼻息遇鼻息。 半晌,女子黯然移回头,意趣跌塌了一半;黑暗中,男子定定地望着身旁的影子,片刻后惘然回归正位,画面才又恢復了并肩而立却互不相干的两瓣背影,三言两语终了,之后便又是长久的静默。 面前是渺远的屠戮,两人如置身千里之外,隔岸观火地看着这场血色大戏。 从日上三竿到日薄西山,诏狱里的刑具才堪堪用了小半,却生生累倒了七常一众人,本想着将所有酷刑都给这位正主品鑑一遍,如今看来倒是自己言之过早了,以凡人之躯,断然受不住这么多刑罚,真正要命的刑具就有琳琅满目的十几种,纵然是有九条命的猫,也撑不过一二。再观周子音,整整一日,已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浑身上下被血色浸透,来时那身蓝灰色的蜀锦吴绫,一如口中的黑色破布,被吞噬被嚼烂,再也辨不出本来面目了。 他被重新吊回刑架上,像是一块没有生机的烂肉,只有唿吸,没有生命。 杨闯用残缺的右手取下那块脏布,没了屏障,周子音嘴里的秽物便连同污血一同流了出来,落在身上、地上,散发出阵阵异味。 「周大人,好玩儿吗?」他磔磔怪笑着,声音悽厉似深谷野鸮。 杨广凑过来:「同他说什么!他要是还能开口说话,怕是早就喊人救命了。」 「他敢!」杨闯勃然大怒,「他要是敢说话,我立刻废了他!」 「放心吧,他现在就是喊,我们也不怕。「尹文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语气里的得意是掩盖不住的,「今日狱内之人都被派遣出去了,遣不走的,不过是几个正门的侍卫,离这里打着好几个弯弯绕绕,不足为惧。」 「哈哈哈哈哈——」杨闯大笑一声,用烧红的烙铁抵着周子音的下巴,血和皮肉顿时呲呲啦啦悲鸣起来,「周子音啊周子音,今日天要收你!纵然你的舅舅是当朝太师,结交三公三师;纵然你周家财势两全,家大业大;纵然你权势通天,走狗无数,今日也是插翅难逃!」 一滴血自周子音的脸颊上滑落下来,热热的,分不清是眼泪红了,还是血色淡了。 「同他还有什么好啰嗦的!」徐宿冷冷看着周子音,「这一切是他咎由自取!本来这样揣着明白装煳涂地过了也就算了,偏偏他要伸手去动桥妹妹,惹得他们家破人亡,惹得我们没有好日子过。既如此,便谁都不要好过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8页 「哈哈哈哈哈——」杨广插腰笑着,边走边不屑地说,「心狠手辣、攻于算计的周寺正,这么容易就要陨了,不过如此嘛!哈哈哈哈哈——」 周子音抬起仅剩的一只眼睛,虚弱地盯着面前的杨闯。 杨闯啐了他一口,嫌恶地用烙铁将他的脸推到了一边:「你说你要磨磨我的性子,那我便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昨日你断我一指,今日我折你一命,也算是有来有往了。你呢,也不必担心我们会被送去地下与你相见,做国师的手下比做你的狗可好太多了。以孙大人和你的命做敲门砖、引路石,咱们日后也桥归桥,路归路,莫论主僕了。」 「你也不要指望你的好舅舅可以替你报仇,他这么多年的罪证,可都是你给的!很快,周家就又能和你舅舅团聚了,贾太师活了这么久,是个人见了,总归是要嫉妒的,不如我们替你送送他,如何?」 「听闻地下恶鬼多,有的生魂蒙冤不肯离去,只等着恶主来了好报復一番。周大人杀人如麻,威风凛凛,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东丹勐地拽住周子音的头髮,直要把头皮都扯裂,「你不知道,可我知道!我们知道!桥妹妹每夜都会在梦里哭!她永生永世都不会原谅我们了!这都是拜你所赐!」 「放心,恶人自有恶人磨。」余本酋的手搭在东丹的肩膀上,「等他到了地方,见了该见的人,自会有他好果子吃!」 「是啊东大哥,」谷梁撑着走过来,「眼见这天就快黑了,是时候该准备去见国师大人了。」 话是在理的,东丹放下了拽着周子音头髮的手,缓缓站起身看着躺在一旁的孙大人——是了,天要黑了,可以浑水摸鱼了…… 临行前,杨闯是最后一个出门的,他的手搭在伤口处,细细摩挲着那伤布的纹理,凑到周子音耳畔笑道:「周子音,你年轻气盛,性子还需得磨一磨!今日我便教你一个道理,狗养得多了,就得小心着点,免得一不留神,被咬了,被吃了,哭可来不及。」 可怜面前人几乎被扒了皮抽了筋,说句话的气力也没了,眼见着气到深处,恨到深处,却只能像丧家之犬一样呜呜咽咽,只字片语的气候也成不了。 杨闯嘴角一勾,餍足地转身,大笑着走出门去,热闹了一天牢房内,又一次恢復了死寂。 黑暗长啊长,血色腥又腥,生命短而短,空旷的牢狱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周子音的独眼里微光攒动,犹如烛火燃尽。 「周大人,」江令桥现了身,缓缓走到他面前,「贵人事忙,还记得我吗?」 是她!周子音如见了鬼一般,瞳孔勐地骤缩起来。 「我不是鬼,一会儿你见到的才是鬼呢!」江令桥托着腮笑道,「我没死,容悦也没死,我们都活得好好的,倒是你,要先走一步了。」 「呜……呜……」周子音的喉咙里低低扯出声音来,他凝视着,颤抖着,腕处的镣铐铛铛作响。 「不急,会让你死个明白的。」 江令桥一抬手,一封信笺便出现在她手里,她把玩着那封信,在周子音面前走来走去:「为什么七常府里原来的厨司突然走了?为什么一对雍州的兄妹会突然出现在中都,还轻而易举地进了七常府?为什么他们会莽莽撞撞、不合时宜地直接进到诏狱来?为什么他们要绞尽脑汁,费尽心思地待旁人这么好?为什么在皇宫大内,齐大人刚做了你的墙头草我就收到风声?为什么七常夜夜寝不安枕,鬼魂扰梦?又为什么跟了你几年的手下,在这短短一个月里性情大变,转头就投奔了你的死对头?」 她笑着把那封信清清楚楚地呈到周子音面前:「周大人,日前你派人送到忘川谷的信,我们收到了。只可惜,忘川谷也不是谁的买卖都接的,纵然你的条件很诱人,可是你的运气实在是差。」 「哦!你还不知道吧?中都最繁华的青楼,也就是那个你瞧不上眼的悲台,那里也可以递帖子,不用辛辛苦苦送到忘川谷的。再或者,悲台都不用去,直接交给七常,他们之中的某个,就是我悲台的不良人啊!」 江令桥说着,手里灵光一闪,又现出一张纸来:「喏,这是你的诚意,我们既然没接你的生意,现今便原原本本地归还给你,也算是两不相欠了。」她将纸递到周子音眼前,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手顿在半空中,思量道,「可是你身上都是血,放在哪里才是干净的呢?」 「不如……我提前帮你把它送去你日后的去处吧?」 女子明艷艷地笑着,话罢,两指之间夹着的笺纸突然蹿起了蓝色的火焰,毫不怜惜地裹住了柔弱的纸张,慢慢舔舐、灼烧,直至化为灰烬,最后簌簌落在了地上,风一吹,便什么也没了。 没人再记得它,它永远地消失在这个人世间。 「周大人,人生里的最后一场戏,可还满意?」 随着江令桥的面色转为寒冰,那颗残缺破败、血肉模煳的头颅,永永远远地垂落了下去。 夕阳西下,把守着诏狱的侍卫们昂首挺胸,铁骨铮铮,他们目视前方,手里握着长枪,尽忠尽职地守着这么一座庞大的、固若金汤的—— 人间地狱。 -------------------- 最近几天好快乐怎么回事?虽然平时也很快乐,但最近明显更快乐了,难道是我要时来运转了?老天保佑,请赐信女好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9页 大家也要天天开心鸭~ 第96章 二分明月 ========================= 夜色深深,云霭沉沉。从皇城到悲台是一段不短的路,容悦和江令桥两个人走着,中间几乎可以再塞下两个人。然而谁都没有说话,因为藏着心事,藏着隔阂,纵然一路上花天锦地,再好的良辰美景,也入不得心,入不得眼。 容悦嘆了口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气,移目看着中都城里灯火通明的长街,有卖吃食的,演杂耍的,贩百物的,吆喝声不绝,嬉笑声入耳。他忽然觉得,哪怕身处急流正中,也难化成一滴水。 再向前几步,一个小摊前热闹地围了好些人,几步的脚程里,喝彩声,倒彩声此起彼伏。他偏过头去张望,却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是个摊贩老闆,那人胳膊上挂着好大一圈竹环,正开心的模样。脸上笑意满溢之际,一不留神,刚刚好对上了容悦探寻的目光。 笑容霎时就凝固在了老闆脸上,眼里的光由兴奋一点点褪变为惊惧,抱着竹环的胳膊下意识地往怀里紧了紧。 容悦侧目,向他点头一笑。 老闆勐得吸了口凉气,头挪不动了,连忙用手把头扳回去,往事还歷歷在目,似乎再多看一眼就要破财。 容悦望向他处,八街九陌,软红香土,人群依旧熙熙攘攘,身处逆流之中,见到最多的,便是一张又一张陌生的欢颜。 一月之期,恍如隔世。 手心覆着的白绫,凉,凉得有些刺骨,它曾真真切切地遮掩了伤痛,此刻却化作另一种虚无的痛楚折磨着灵魂。 容悦看向江令桥,却见她也双眉敛聚,不知是在想什么心事。他张了张口,正欲同她说些什么,却勐地被另一个女子的声音打断。 「容公子!」 夏之秋是在上马车时无意间瞟了眼熙攘的人群,然而,只一眼,便足以让她在如织如流中望见一个人,纵使看不清楚面容,心底却有个坚定的声音在一遍遍地说—— 是了!是他!就是他! 她从马车上下来,穿过摩肩接踵的人群,几乎是一路跑到了容悦面前,耳畔风声微微作响,从未觉得风声这样悦耳,还带着淡淡的鸢尾花的香气。 「容公子!」夏之秋耳畔环珰跃动,话语之中气息尚不稳,嘴边的笑意却是藏不住的。一朝见故人,她的双眸蕴着光,袖间的手紧张得不知搁在哪里才好。 容悦看着她:「夏姑娘?」 夏之秋目光间微微惊喜:「对!没想到一别多时,公子还记得我……」 江令桥看了看眼前这女子,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还有江姑娘,也好久没有见过了!」夏之秋欣然看向江令桥,眉眼含笑。 她想起来了,很久以前的一个晚上,她去客栈送药,曾在容悦身旁见到过一个女子,正是眼前这个姑娘。 「我记得你,我们在客栈有过一面之缘。」 「对!」夏之秋嫣然笑着,「正是那日!」 一身大家闺秀的装束,钗环妆容得体,举手投足间也俱是书卷润养出来的婉约之气。江令桥出神地看着她,恍惚之间,似乎又见到了孩提时印象中,那个模模煳煳的母亲的身影。 她若是还在,是不是也希望自己的女儿,有朝一日也能够出落成这样的大家闺秀? 「只不过那日一别,就没再见过容公子,也没见过江姑娘你了。现在想想,真像是黄粱一梦!」 好久好久,都没有像今日这般高兴过了,夏之秋来回绞着双手,眼睛里盈盈含着笑,落在容悦身上的目光一刻也没捨得挪开。 灯青看着她,不觉得高兴,只是替她心酸。为一个人冲破尘世的枷锁,不管礼教的仪姿,为他走出高门府院,为他一路越过人群山海,弹琴时想,月夜下想。 究竟有多在乎,才可以把一个人藏在心里这样深,这么苦? 「对了,容公子,近来数月你去哪里了?」或许是太过高兴,夏之秋的眼眶和鼻尖都晕开了淡淡的红,她的眸子里亮晶晶的,像是湿润了眼,却浑身上下都是清爽的笑意,「是……是一直和江姑娘在一起吗?」 容悦点了点头:「是。」 江令桥睫毛轻颤,转头望向他。 他同夏之秋说话时的眼神很认真,那样诚然的眼神,似乎也曾落在过自己的身上。 她的眉心微微动了动。 夏之秋也定定地看着容悦,眼底闪过一丝仓惶,却又很快掩饰下去。一滴两滴苦落入一碗甜中,苦不见了,甜却依旧是甜的,纵然苦还真真切切地存在着。 「容悦是个好帮手!」江令桥先一步开了口,笑着对夏之秋说,「他会医术,身手也好,一路锄强扶弱,帮了我不少忙。」 「原来你们是行侠仗义去了!」夏之秋睁大了双眸,眼底的柔波仿佛又活了过来,「一笑出门去,千里落花风。既如此,想来一路上有很多有趣的见闻吧?」 刺客的心是缜密的,女子的心是细腻的,只只言片语,江令桥便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夏之秋待容悦,有一份微妙的感情。 这种感情虔诚而清澈,深刻而朦胧,无论如何都比自己要勇毅三分。某一刻,她忽然觉得人世间好大好大,而自己却愈来愈渺小,渺小到快要藏不住一颗隐晦的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0页 「对啊!」江令桥笑道,「喜的怒的哀的乐的,算是全见识了个遍。只不过我兄长还在等我,今日回来得晚,他怕是要等急了。容悦记性好,肯定都记得,便让他说与你听,我还赶着回去,就先行一步了!」 她走得很快,几乎是逃着离开的。 「江姑娘,」夏之秋回头喊住她,「我有马车,你若是不嫌弃,我送你回去吧……」 「不必了……」江令桥转过身来看着她,笑着连连摆手,「已经快到了,我家离这里很近,几步路而已,不必麻烦的。你们这么久没见了,还是多说说话比较好……」 话罢,她熘身走入人群里,再也找不见了。 「江姑娘……」夏之秋扭过头来,干着嗓子笑了一声,「江姑娘走得还真是快啊……」 能不快吗?一副要退位让贤的样子。容悦看着灯火流明的长街,喉结滚了滚,没有说什么。 夏之秋还沉浸在得见故人的喜悦之中,原本藏了一肚子的话想说,现下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了。再而便是得知他们仗剑四方,心嚮往之。 「容公子,你们行侠仗义,都去过哪些地方了?离中都远吗?外面的风土人情如何?可有什么不一样的见闻?江姑娘说喜怒哀乐俱全,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我们……」 「哎呀……」容悦还没来得及说话,夏之秋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十分歉疚道,「大街上哪里是说话的地方,是我思虑不周了……你们才回来,还没来得及用上一口茶饭,就被我强堵在了这里,哪里也去不得,真是昏了头了!江姑娘定然也是饿得急,所以才行色匆匆,都怪我……」 她绞着双手,脸色都有些急得泛红,实在是喜过头了,以至于乱中出错。 「不如……」夏之秋思量了一会儿,重新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容悦,「不如这样,明晚我在府中设宴,也显得庄重些。容公子你与江姑娘同来,在宴席上和我说说这一路的见闻,可好?」 「我和她……一起?」容悦眼里掠过一丝光。 夏之秋当然不知道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单听江令桥方才的那一番话,还以为他们只不过是朋友一场。在她心中,一方是日夜惦念的意中人,一方是心中钦佩艷羡的女侠客,若是都能来府上作客,便是此生最大的幸事。 她很高兴地点了点头。 「我怕……」容悦有些犹疑,于从前来说,这没什么。可今时不同往日,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不敢肯定江令桥还愿不愿意同他一起来。 夏之秋有些担忧:「怎么了?是……是明日不得空吗?没有的话没关系的!明日不行就后日,后日不行便大后日,你们几时有空便几时,我都可以等的!」 「无碍,」容悦笑了笑,「明日有空闲,我们会去的,夏将军府,对吧?」 「对……对……」 夏之秋定定地看着容悦,她没想到数月前的随口提到的将军府,他还记得,一时有些喜不自胜,直到灯青低低唤了她好几声,她方才如梦初醒。然而再抬眼,面前空空,连眼前人什么时候走远的也记不得,再想道别也晚了。 这数月以来,各种琐事缠杂在身,各种人情世故要应对,几乎没有什么事是真正可以让她开心的。直到在人群中一眼看到故人,方知千百次的苦难,不过是为了换取一次回眸。 一切虚幻得不真实,夏之秋忽然很想哭,也很想大笑。 她转过身,周围万家灯火,夜市通明,望着川流的人群,只不过是轻轻道了句「再见……」,眼泪就忍不住落了下来。 -------------------- 第97章 调三斡四 ========================= 相思门的人近来动作愈发频繁了,以致一月以来,近乎一半的侍下空手而归。加之四下抖落出的细作,经年干涸的霞露壑底,血雨已然积起一寸之高。 巫溪走在前,李善叶亦步亦趋跟在后,远远望见太极殿的大门缓缓洞开,一个人战战地走了进去。 「护法觉得,这次又会是谁被指认为相思门内贼呢?」巫溪停下脚步看着他,眸子里面透露着深寒。 突如其来的一顿让李善叶愣了一下:「谷主,你这是成心让我挑拨离间,与下面的人不睦啊……」 巫溪眼尾上挑着:「这些日子以来,忘川谷上下被相思门折腾得好不热闹,从前不闻其名,风平浪静,这一时间却陡然生出众多细作,护法可有什么想说的?」 李善叶的南箫在手里轻轻敲着,思量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属下窃以为,凡事皆有迹可循,相思门行事是纸里包不住火的,总有一天要暴露在天日之下。一旦显露了踪迹,便是到了明处,两两都上了台面,但它终究不过是小门小户,比不得忘川谷势大。从前黑衣夜行,或许还有伺时而动的长处,如今两相对峙着,再想占上风绝非易事。」 「护法的意思是,他们在故意搅乱这趟浑水?」 「此事一出,惹得谷主不快,属下身为护法,在其位谋其职,但也只能胡乱猜测一番。细作或许一直都在,但暴露出来的并不是紧要之人,而是垫脚石。有的人目光稍一短浅,便容易受人撺掇,成为棋局上铺路的棋子。核内之人运筹帷幄,核外果皮层层剥落,我们局外人,只能观其影,不得见其形。以四两拨千斤,搅乱内局同室操戈,也许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1页 巫溪望着太极殿那个静静跪着的身影,眸光里意味不明。 李善叶看着她的脸色,适宜地颔首道:「不过是一些没有根源的妄自揣测,谷主挑拣着听听,当不得真的。」 须臾,巫溪忽然掩口笑了起来,意味深长地开口道:「达申说,他知道谁是细作。护法不妨猜猜,会是谁呢?」 「谷主,你这是在拿话圈我啊。怎么一轮说下来,还是回到最初那一问上了?」 「若孤执意要你说,你觉得是谁?」 李善叶也意味深长地笑起来:「说不定,下一个就是我了呢?」 「哦?是么?」巫溪幽幽地看着他。 「若非太过荒唐,属下甚至会以为,有一天谷主也会被攀咬一口。」 「你觉得,如若旁人真的说了你的名字,孤会不会杀了你?」 「每个月圆之夜都是告诫,谷主觉得,属下会这么不识时务么?」 巫溪的手缓缓落在李善叶的脸庞上:「你这张脸这样好看,孤怎么捨得让你去死?」 李善叶反握住她的手:「娘子煞,噬人蛊,食人骨。有欠考虑的事,这辈子做一次就够了,往后再长,也绝不会有第二回。如若再犯,便天打雷噼,不得好死。」 不知怎的,巫溪神色一变,勐地将手抽了出来。却并未发李善叶的怒,更像是十分满意他的回答,模模煳煳地笑了一声,转身继续悠悠地走向太极殿。 那里,还有一个亦真亦假的细作在等着呢…… 而身后,李善叶面色一沉,像是陡然变了个人,衣袖重重地揩脸而过—— 有欠考虑的事,一辈子吃一次堑已经够了,这一次,他定当十倍百倍地讨回来…… *** 江令桥说走,其实并没有回悲台,本来是想着洒脱离开的,可心里却还总是隐隐约约有些好奇,好奇这两人之间会说些什么,故而隐身回头听了一耳朵。 可两人也并没有说几句话,处处发乎情,止乎礼,连请人赴宴都叫了她一起,倒是听得江令桥羞臊脸红,悲台也没去了,径直回了忘川谷,来的路上有些闷闷不乐,觉得自己近日实在魔怔,都有些不像自己了。 这很不好。 直到踏进忘川谷,衣袂被霞露壑底的阵阵腥风吹拂扬起,才陡然觉得心静了些。 杀戮、冷血、淡漠一点点麻木着她的心,那远比患得患失来得更痛快。 太极殿内,巫溪还未坐下,达申就急急忙忙开了口:「左护法李善叶正是相思门的细作!谷主,您可要小心啊!」 巫溪没吭声,倒是身旁立着的李善叶偏头,轻声笑了出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她听到。 正此时,一个侍下走了进来。 「谷主,右护法回来了。」 江令桥?巫溪算了算日子,恰好足了一月之期。她眼底里闪过一丝精光,没有先应达申的话,直接对戍卫的侍下道:「让她进来。」 江令桥进来之时,明显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她还是第一次在太极殿见到这么多人,从前来此,多是只有巫溪一人,垂坐在那方惨白的的穹顶之光下面撩拨箜篌。今日不见箜篌影,倒见巫溪坐高堂,办起审讯的事来。 「这……是?」江令桥看着跪着的达申,缓缓走过来,站在了李善叶的对侧。 「右护法还不知道吧,」巫溪眼里的笑意味深长,「忘川谷这些日子,可出了不少相思门的细作。」 江令桥目光一敛,看了看李善叶,又看了看巫溪,她想起前段时间他同她说的话来。 「是……他?」探寻的目光落在达申的身上。 「不是我!」下头跪着的人一迭声,「是左护法!是你兄长!」 江令桥眨了眨眼,也忍不住轻笑出来。 「你笑什么?」巫溪看着她。 「谷主,他说的这话,你信吗?」 巫溪挑起眼睛:「为何不信?」 「或许……」江令桥转头看向达申,「我们可以先听听他的缘由。」 巫溪的身子向后一靠,目光也慢慢看向下头跪着的人:「说说吧,何以见得我忘川谷的护法,就成了你口中相思门的细作?」 达申长长唿出口气,这才开始说话:「回谷主,属下虽无真凭实据,却也并非空穴来风。今日我所言有三,其一,从前幽冥异路帖的分发是走明路,近些日子谷里不安生才改为私相授受,且自己的帖子不得同旁人说道,这是铁律。既如此,为何相思门总能知道忘川谷的行踪?究竟是谁泄露给他们的?据我所知,能够知道每一张幽冥异路帖上写了什么的人,怕是只有掌管这一事宜的左护法大人了吧!」 达申直勾勾地望着立在巫溪身边的李善叶,恨不得将眼里的怒火喷到他脸上去。 「确实只有我知道……」 「他承认了!他承认了!谷主你看,他亲口承认的!」达申兴奋地睁大了眼睛,一个劲地用手指着李善叶。 「可是——」李善叶把话抢过来,继续说道,「可是相思门也并非知道我们谷中人的每一条行踪,他们知道的,不过是其中一小部分,焉知谷内上上下下藏了多少他们的人?焉知一条律令,就能让所有人噤若寒蝉?底下人若真要罔顾,难道我要不眠不休,等着守着一个一个地去堵他们的嘴吗?」 「那你私下面见外敌的事又作何解释!」达申咬着牙说道,「谷主,您恐怕还不知道吧?李善叶在谷外见了好几个相思门中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2页 「你怎么知道是相思门的人?」李善叶一针见血。 「我……」达申一时哑口,支支吾吾地不肯答他,反而诘问道,「那……那我说的你敢认吗?」 「我做的事,我自然认。」李善叶转过身来,向巫溪拱手道,「谷主,属下确实与相思门有过一次往来,实在是……家丑不可外扬,这才没有向您禀明。」 巫溪的目光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什么事?」 李善叶顿了顿,而后才缓缓开口道:「前段日子八月刺杀之时,途遇相思门人的阻拦,这便打了起来。初二护八月心切,将对面一个女子打成了重伤。奈何敌众我寡,他为护八月脱身,最后还是被俘。那日我去见他们,也是被八月磨得实在没法子,用上好的金疮药才将人赎了回来……」 「你胡说!」达申打断他的话,「一面之词如何能信!」 李善叶凌厉地转过身,掷地有声道:「八月和初二都可以作证!未免日后不清不楚,我和他们是在正堂会的面,你若是还不信,大可以去找来鸿雁楼的人对峙!」 「我……我……谷主!你要相信我!李善叶定然是受人控制了!」达申仓惶一张嘴,道出了其三,「属下曾在一个夜里亲眼所见,他倒在地上肝肠寸断、痛不欲生,那瞧着根本就不像是毒……」 未等他话说完,李善叶的脸霎时翳上了阴云,说时迟那时快,抬手一个法印就推了过去,顿时打得他人仰马翻,鼻血两行。 江令桥有些不明所以地望了李善叶一眼。 「谷主……您看……他这是要灭口啊……」达申吃痛地辩驳。 「够了!」巫溪一声高喝,「越说越不成样子!」 若说前两条还尚存疑,那么这最后一条便直接点燃了导火索。蛊虫之事向来只有她知道,当年是气极了才催动李善叶体内的娘子煞。之所以避之不谈,为的就是暗中操纵忘川谷上下。 不是威慑,而是摧毁,一旦有了叛徒,纵使他逃到天涯海角,也别想好过,母虫在自己体内,是想让他们痛不欲生,还是当场毙命,都是易如反掌的事。 「谷主,属下当真亲眼所……」 「空口白牙,胡说八道!」李善叶厉声训斥道,「你当我是死的不成!」 两人态度急转直下,竟还出奇地一致,这其中透着一丝古怪。江令桥看了看巫溪,又看了看李善叶,总觉得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 -------------------- 第98章 眢井瞽人 ========================= 「右护法,」巫溪的声音听起来像一丛冷冷的火苗,「此人所言句句皆是关于你兄长,于此,你作何想?」 江令桥垂眉低首道:「谷主,我所言也有三。」 「其一,兄长乃忘川谷护法,已然身居高位,无欲无求。再往上,难不成要觊觎谷主之位么?昔日我江氏满门葬身火海,承蒙谷主收留才得以延续今日。谷主待我们有抚育之恩,忘川谷虽然不是个讲究道义礼法的地方,但投我木桃,报之琼琚,以兄长的心性,绝无可能生出仇害谷主之心。」 「其二,兄长一向落拓不羁,并非是个野心昭昭之人,既然已经坐拥权势、地位,再往上,地位越高,担子越深,他也没那么爱多管闲事,在谷主手下做个闲散小兵,平日里能差遣得动几个人便足矣。若真有此等闲暇工夫,他倒是更喜欢喝喝酒品品茶,替我找找麻烦才是,如何分得出身来再入什么旁门左道,屈尊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相思门做细作?」 闻言,李善叶忍不住发了笑,饶有兴味地看着江令桥一本正经替他分说的模样。 「其三,此人名唤达申,我身为护法,却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于此,只能有两种可能,要么,他是外头潜进来的害群之马,守拙抱朴,让忘川谷衅起萧墙,牺牲他一人来成全大局……」 「不不不!谷主!我不是细作……」 江令桥话还没说完,达申就骇得面如土色,不论三七二十一连忙开口辩解。 「我想你也不是如此高深的人!」江令桥也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要么,你就是个碌碌无为的庸才,湮在忘川谷里这么久也没几个人知道你的名姓。这样的人最容易拿捏,听风是雨,没有主见。耳根子太软容易受人挑唆,三言两语便被哄成了别人手里的刀。怎么,受人冷眼的感觉不好受吧?也想尝一尝护法的宝座是怎样一番滋味?」 「谷主!谷主!」一通话听得达申战战兢兢,「江令桥和李善叶……他他他们是亲兄妹,肯定是一个鼻孔出气!说不定,说不定两个人背地里早就和外敌狼狈为奸了……」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了他脸上。 巫溪端坐着,眼睛里看不出是愠怒还是从容。 李善叶收了手,看着她的脸色,方才冷声质问达申:「说吧,你是受何人指使?」 「我……」台下人一时哑然,手心里汗涔涔。 「你目光短浅、一叶障目,后果都没思虑周全就敢来登太极殿的门。怎么不想想,这么久了,出头的尽是蠢材,那些有头有脑的,为何没一个出来蹚浑水?」 一语点醒梦中人,达申脸上的巴掌印肿起馒头高来,眼睛惊恐地在眼眶里打着转:「谷主!谷主!是是是刘已,是他同我说的!他说有功算我的,有过推到他头上,我这才叫浆煳蒙了眼啊……我是无辜的啊谷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3页 「刘已?」江令桥道,「他不是早就死了么?」 闻声,达申惊得勐一抬头,神色凝成了磐石粗砂。 「约摸三个多月之前,他勾结了幽冥异路帖上的人,又纠合一众爪牙意欲于谷外对我行刺杀之事,只不过刺杀不成,自己就地陨了命。我是亲眼看着他灰飞烟灭的,他又如何能在三个月之后,重回忘川谷与你相谈甚欢?」 「可是他……他他明明昨晚还与我相见了啊!」达申不寒而慄,「我来之时,还是他与我同行的……」 「来人,」李善叶一沉声,「把刘已给我叫过来!」 气氛骤然冷到了极点,达申遥遥望着巫溪的眼神,慄慄危惧,只知道恐怕大事不妙了。 果然,未消多时,便有人来报—— 「回谷主,人,不见了!」 空气里的薄冰,碎了,达申一下子瘫倒在地,像是没了筋骨,只觉得天也塌了。 巫溪的眼神里凝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刀,早就在他身上扎出三刀六洞来。她站起身,正欲拂袖而去,谁料一只琉光玉色的青鸟突然娉娉裊裊地飞了进来,起初看着并不清朗,越靠近才看得越明晰。 巫溪的眉心隐隐动了动——悲台有消息了。 青鸟径直飞向高台,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她一拂袖,眼前光华悉数褪尽,只余下一张轻薄的纸——那是冯落寒惯用的花笺。 「相思门之主,朝明掌门官稚,年二十一,无定无依,而不知其踪。」 巫溪看罢,阖了信笺,手中灵光一起,那纸霎时化作飞灰,四下消散而尽。 她自是不信李善叶会去做相思门的细作,只不过,是不是掌门人可就难说了。毕竟每个月圆之夜都受摧心剖肝之痛,天长日久,焉知会不会生出反骨来? 现下见了字,心里定了些。不是掌门人,不是细作,况且…… 巫溪缓缓看向身旁的江令桥,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况且手里还有这么一个把柄,李善叶视其珍重更甚他自己的命,有她在,还怕拿捏不了他? 「他直指的是你,该如何处置,全由你说了算。还有……」巫溪看着李善叶,道,「这样的蠢事,往后孤不想再看见。你既身为护法,此事,便交给你了。」 说完她便要走,江令桥却突然叫住了她。 「你还有什么事?」 「谷主,我是来承接幽冥异路帖的……」 巫溪凝眸看了她一会儿,最后从袖间伸出一只手来,扔给她一封红穗竹简。 「就他吧。」 江令桥打开帖子一看,却看着看着,眉目间微微蹙了起来,还没来得及细想,心里头的一句话便脱口而出—— 「这是个好人?」 巫溪转过身,目光阴冷冷地射了过来:「忘川谷什么时候论品性杀不杀人了?」 其实在话刚一出口之际,江令桥就知道有失偏颇了。她也不知道怎么就没头没脑地说了出来,话音落下的那一瞬,自己都微微怔了怔。 「想来是这些日子杀得都是恶人,冷不丁换了品性,一时还没来得及适应吧!」李善叶看着她,嘴角噙着笑。 是吗?或许是吧……江令桥抿了抿嘴,抱着帖子向巫溪躬身道:「属下定然不负所托。」 巫溪没说什么,只笑了一声。江令桥讷讷地看着她,有些发愣,却看不清那笑里的意味,既像是诱饵,又像是猎物。 「别发愣啦——」李善叶揽过她的肩,「人都走半天了。」 眼前是李善叶那张熟悉的脸,依旧是笑意盈盈。印象里只要他在自己面前,似乎从来都是笑着的。 只是如今看着这副笑靥,却觉得蒙了层薄薄的云雾,什么东西隔在了两人之间,挡在云雾之后,他看得见,她却什么也看不清,渐渐的,连兄长的脸也看不清了。 「兄长……」江令桥忽然开了口。 「嗯,怎么了?」 她很想问他些什么,但面前有人,门外有人,身前背后又不知藏了多少双眼睛和耳朵,总之太极殿就不是个关起门来说私话的地方。 江令桥低下了头,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转而望向眼前哀莫大于心死的达申,道:「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李善叶握着南箫,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脏水既然敢泼敢到我身上来,下一次,指不定都能栽赃到谷主头上去。既然谷主让我代管此事,我想,倒不如拎他出来杀鸡儆猴,敲打敲打那些不安分的蠢货,免得败坏我忘川谷的风气……」 听到「杀鸡儆猴」这四个字,达申一下子就清醒了,听口气分量就绝不会轻。李善叶话还没说完,他就跌跌撞撞地膝行过来,抱住他的脚不住地叩首,额前汗如雨下。 「护法!护法!我是鬼迷心窍才中了外人的奸计,绝不是有意要攀蔑你的!您行行好,看在我又蠢又没用的份儿上,饶我一条狗命吧!日后我一定当牛做马,您让我往东我绝不敢往西!我来忘川谷也有不少年岁了,没有功劳总还是有些苦劳的,只求您网开一面,大人有大量,放我一条生路吧……」 李善叶撤了脚:「你自己都说了,来忘川谷这么多年还是又蠢又没用,那留着又有什么意义?不过,这倒是提醒了我!用你来敲山震虎,以儆效尤,果然再合适不过了!」 说着,他还冲达申吟吟笑了一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4页 达申不觉得客气,不觉得温和,只看出一头恶兽在向他狞笑示威,下一瞬就能冲上来一口咬断他的脖子。 「右护法!你行行好!求你了!饶我一命吧?我不想死……」 他手上沾染的血迹尚未干透,这厢转头又抱住了江令桥的脚,只知闷头哭诉,却将正主的衣裳和鞋一同揩污了都不知晓。 江令桥皱了皱眉,利落地扯下腰间别着的软剑就直直噼了下来,东皇在落地的那一瞬间华光一闪,化作凛气逼人的元英牢牢嵌入了地下七寸,却与正哭闹着的人相差不过毫釐。 偌大的太极殿顿时清净了下来。 「怪不得人家千挑万选选了你来做瓮中鳖,进了忘川谷这么久,活人死人不知道,护法们的脾气秉性也没摸清楚,居然还能活到现在,你也是个奇人!」江令桥嫌恶地抽出脚来,「你若还觉得我心软好说话,大可以多揩些血上来,若是不够了,我有闲心帮你再放些!」 达申疾电般撤回了手。 江令桥一走,太极殿便只剩下了两个人。李善叶缓缓蹲下身来,用南箫抵着眼前人的下颌,悠悠地道:「真是一颗好棋子,一把好刀啊!」 「你,你要干什么……」 「听说忘川谷有个好地方,没多少人见过……」李善叶仰起头望向殿外,眸子里映出忘川谷积年的幽深和森然,「那里清净得很,是谷里冤魂最少的地方,我带你去看看啊……」 达申的心宛若被坠入千年冰窟一般,整个人木在了原地,讷得话都忘记了如何说:「雨……雨……」 「雨花台。」李善叶替他续上。 「哦!还有,」他又笑着添了句,「你这抢话说的毛病太差了,我不喜欢,下辈子记得改一改。」 -------------------- 第99章 日东月西 ========================= 江令桥坐在雅室里,案前端端正正地摆着那张幽冥异路帖。 「吕襄,虞部郎中……」她一手托腮,口中定定地呢喃着这个名字。 此人虽不甚熟悉,却也略有耳闻,记忆里吕襄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官员,相反,在百姓口中似乎还颇具清名。既如此,何故惹了旁人的红眼,给自己召来杀身之祸呢? 江令桥看了眼潜藏杀机的帖子,一只手不觉伸了出去,却又缓缓凝滞在了半空中。 这是自容悦来之后遇上的第一个清官,虽然谁的心里都清楚,这一天迟早都会来,可一旦名讳清清楚楚地落在了幽冥异路帖上,帖子又真真切切送到了手里,与心头那股虚无的不安,便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了。 他能下得去手吗? 他会下得去手吗? 以江令桥对容悦的了解,答案多半是否定的。 她的手顿了顿,半晌,涩涩地缩了回来。 那此事要同他说吗? 这又是一个两头都艰难的问题,如今关系本就微妙,若是说了,怕是要更紧张了。可若是不告诉他,似乎更不好,难保哪日他知道了,届时又该如何面对? 早不来晚不来,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江令桥嘆了口气,轻轻趴在了窗台上。 海霞红,山烟翠。中都风景繁华地。谯门画戟,下临万井,金碧楼台相倚。 窗外仍旧是这番软红香土的景象,只是心里愁绪涌天,半分颜色也看不进。她卧在长袖衣衫里,重重叠叠的褶皱掩住了一只眼眸,曦光捅破云层,温柔地洇进每一寸烟火,融入另一只琥珀色瞳孔的最深处。 望啊望,望到了上元节那碗热热的元宵,望到了虔州城外那一捧晶莹的酸枣糕,望见了桃源村夜里,那一眼动人心魄的,橘黄色的火光。 「江令桥?」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江令桥堪堪转过头去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立在自己面前。 「容悦……」她离开窗台坐了起来。 「你在看什么?」他攫袍坐下,也向外探看了一眼。 「没什么……每日景色大抵相同,胡乱看两眼罢了。」 「是啊,」容悦微微点了点头,「是啊……」 「你来是有什么事吗?」 「昨晚你走得早,夏姑娘便同我多说了几句。她说今晚在府上设宴,请我们同去。」 其实这话江令桥听到了,只是旁人不晓得,现下也还得作出一副乍然得知的模样。 「我也去?」 「是。」 江令桥与夏之秋其实并不相熟,面没怎么见过,话也没说过几句。而他们才是朋友,或许夏姑娘想要的,自始至终都是容悦独去;或许是女子名声贵重,面见外男时人多些日后也好有说法;亦或许是将心比心,怕冷落了她故而一同叫上。 「你……去么?」容悦小心翼翼地问道。 「去。」脑子里还没思索完,嘴却先一步说了出来。江令桥微微怔了一下。 这已经是第二次说话不过脑子了,她本来心里盘算着称病不去,来成全这位夏姑娘的,昨晚错怪了她,今日便以此赔罪好了。 可是,这心里总像是堵着什么,不上不下,她想试图去理清头脑里的乱麻,权衡该把答案放在那一头才会显得更理智一些,但是那个在心底里一直雀跃着的答案一跳,一跳,扰乱着她的思绪,再一跳,一跳,跳出了嗓子眼,落在了明面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5页 容悦:「好。」 某一瞬,江令桥觉得自己看错了,他似乎流露了一抹淡淡的笑。 她眨了眨眼,极力想去窥清真假,可是再一睁眼,又好像什么也没有了,容悦敛了衣袍站起身,他要走了。 「那说定了,黄昏时我来寻你,我们一起去。」 「等等……」她蓦地叫住了他。 容悦止住了脚步,目光抚过她的眉心。 「我……我有件事想跟你说……」江令桥伸出手,将桌上的幽冥异路帖向前推了推。 容悦坐了回来,拿起帖子却看了许久。 她窥视着他的神色,手指不自觉轻轻叩着桌面。明明只有几个字,于她眼中,像是过了一年那么久。 容悦的目光不经意落在她的手上,半晌,终于放下了幽冥异路帖。 「吕襄是个好人?」他看出了她眉眼间的不安。 「是。」江令桥老老实实回答道。 容悦缓缓唿出一口气,敛目将帖子上的字又看了一遍。 「江令桥……」 「嗯?」 「你想杀他么?」 「不想。」 「你会杀他吗?」 「会。」 两个人的目光交错着,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没有人偏去一旁,而是坦然的,虔诚的凝望,透过尘世的壳子,看到了最本真的灵魂。 「那……有什么办法可以不杀他么?」 「命令既出,吕襄必死无疑。」 「可忘川谷不是交易之地吗?如果用比买命人更高的价,可不可以救他一命?」 「容悦,」江令桥顿了顿,「正因为忘川谷主是生意人,做的又是人命买卖,所以才更重信诺,这不是银子的问题,谁先谁后才更要紧。」 这是忘川谷立身之本,也是铁律。 容悦的神色黯了下去,他不曾忘记,此行是行正义之事,避免一场生灵涂炭,下凡本就是为着匡扶正义锄强扶弱的,把刀尖对着本不应该殒命的人,这不是他的本心,更不符合医者的本性。 「没关系……」江令桥没有难过,似乎早有预料,她说,「这本就是我的任务,你是被我牵扯进来的,只要你不愿意,可以置身事外。吕襄我一个人杀,眼不见心不烦,你依旧干干净净,下次换回了恶人,还是可以一起的……」 容悦看着她,忽然开口问:「那若是以后都是好人呢?若是有一天,你要杀的人不是素不相识的芸芸众生,而是你的身边人,是你兄长,是我,是六月,是初六,是秦娆珎,是冯妈妈,你还会坚定不移地提起剑吗?」 江令桥愣了一下,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不会的……」她呢喃着,心里却没了底气,目光垂下来,落在了那张幽冥异路帖上。 「你是刺客,你比我明白。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总有一天,你的剑上会沾染你不愿意看到的血。」 「阿秋,」容悦顿了须臾,「你取人性命,我救人性命。不论从前那些该死之人,如今一个不该杀的人横在面前,礼法道义之下,我们就已经成了一黑一白的对立面,躲不掉了。」 江令桥抬起眼眸,半晌出了声:「你的意思是,从今往后,我们不是朋友,不是陌路人,而是,敌人了么?」 容悦绕过她的目光:「吕襄……他不该如此的,他是个好人。」 他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可是江令桥听得出来,那些只言片语里藏着一个「是」字,藏着一把足以割断所有情谊的利刃。 很早很早之前,她就知道,有些事註定要发生。做朋友是奢望,她妥协了,哪怕做个一生相守的陌生人,至少每日都可以见一见,那也是好的。 可是现在,站在独木桥的两端,只有一个人能越过急流,天底下会有同一个屋檐下的敌人么? 沉默了好一会儿,江令桥觉得有酸楚漫上心间,就快涌入鼻腔和眼眶,她抿了抿嘴唇,极力遏制着这股欲望,声音却不自觉地陡然提了上来—— 「我不想杀他的!可是我没法子!我是刺客,杀人是我的宿命,是天职。我在忘川谷生活了整整十年,身上洇的血,不是三两下功夫就能洗得掉的。除了杀人是一成不变,世界里几乎一无所有。你曾经说过不会阻我的,就在你来找我的那一天,你亲口对我说的,如今这又算什么?」 她的话勾起了容悦眼底的潮气,他双目微红:「对不起,我食言了……」 「既然做不到,当初你就不该来找我,不该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江令桥终究还是忍不住,一滴泪砸在了冰冷坚硬的桌角,「如今转身轻飘飘一句就要走,干嘛还要同我说,像从前那样不打招唿就走不是挺好的么?这样最洒脱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容悦的口气软得不像话,他抬手去替她揩尽脸上的泪,无措地道着歉。 他眼底的湿红清晰可辨,印在江令桥的心里,融化在一滴又一滴的眼泪里,也不可忽视地横亘在那一方独木桥上。 她一把撇开他的手:「你接受不了血腥,接受不了死亡,是因为你的人间坦荡,光芒万丈,你极目所望,入眼皆是花团锦簇举世无双。所以你见不得虫豸污糟,你想守护你的净土不被染指这无可厚非,但是……」 江令桥抬手胡乱擦了把脸上的泪,眼睛里映着微弱的水光:「天下没有尽善尽美的世道,我虽然也见过阳光,可我终究是在急流暗涌中生活长大的。善恶正邪圈不住我,反而是你们,生生世世要被囿于这一方正义的寸土之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6页 她说完,径直出了门,没有回头。 最后的最后,她还是把所有过错都推给了这样苍白的指责,没来由地胡沁了一通。她理解容悦的难过和自责,也明白容悦同样理解她的使命和感伤。 一天一地,一明一暗,一正一邪,两个无奈的人都身处极端,註定无法相融。 人走了,一滴眼泪落了下来,划过脸庞是温热的。容悦抬手揩过,定定地看着那滴泪。 许久,他仰起头,缓缓看向雅居的顶部,眼里没有泪水流出来了,透过那一重又一重木材的纵横,好像看到了不那么悲伤的从前。 就在此时,一阵轻快的步履声渐渐明晰起来,很快,一个一袭雪青色衣衫的男子现身于门外,手执玉箫,满面春风。 「何事如此愁眉不展啊妹婿?」 李善叶慢条斯理地敲打着手里那把青玉南萧,神情比脚步更显轻快。 -------------------- 第100章 簪盍良朋 ========================== 天日晴和,已近黄昏。落日刺破窗棂,积了一屋子暖洋洋的光。江令桥已经在屋中打了一天的坐,直至余晖爬上她的眉眼,将细密的睫毛染成温柔的金黄色,才缓缓睁开眼,迎着光亮最浓的地方,缄默地凝眸仰望。 推开轻掩着的房门,门外黄昏的意境比屋内更秾丽。只不过万般好风光,不听,不见,不闻,在开门的那一剎那,静候在门外阑干处的容悦也于此时转了身来,两汪目光便在此刻猝不及防地会集到了一处。 落日晚风起,黄昏伴鸟啼,江令桥看着,只觉得他的半边身子都融进了橘黄色的光里,虚妄而真实。 后来,她也站在了黄昏之下,被落日描摹成耀目的橘黄色。被夕阳吞下一半,被现实留下一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走下石阶,走向熙攘的人世,疏远地并行着。 「玩得尽兴啊——」李善叶的眼底里尽是笑,立于楼阁之上冲着那越来越渺小的一双身影喊道,「别回来太早——」 夏之秋一早便守在了将军府门口,躺也躺不下,坐也坐不住,不知不觉已经踱了半个时辰。 「小姐啊——」灯青早早地找了块石头坐着,百般聊赖地玩弄着自己的头髮,「现在太阳才刚刚落山,天黑也得好一会儿,你这么早等着又是何苦呢?」 一趟路踱到了尽头,夏之秋侧目望向府门,仍旧空空荡荡。 「我在别处也是焦躁无聊,在这里还安心些。若容公子和江姑娘提前到了,我正好迎上,不至于失了待客之道。」 说罢,又从路的那一头重新踱起。 设宴在晚上,夏之秋从昨天夜里就有些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一袭素衣,抱着琴来了湖心亭。 蝉鸣声声响,忽觉夏日长。和着潺湲流水,一弹就是好几个时辰,灯青晨起时找了一圈,最后还是在亭子里看到了伏案小憩的她。 此刻,灯青坐在石头上,两手托腮地望着她,眼睛里突然流露出一丝悲悯。 小姐这一生,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母亲是江南富户的嫡长女,温婉勇毅;父亲是疆场英才,年纪轻轻便封了怀化大将军。她有着天下最好的父母,本该是世间最幸福的人,可惜天不遂人愿,好的结果并没有凑到一时。比翼连枝,相濡以沫时,却家徒四壁受人冷眼;后来军功权势傍身,夫人撒手人寰,鹣鲽情深抵不过阴阳两隔;再后来夏家有女初长成,将军却青云直下,多年赋闲,遭后来者居上,无缘金戈铁马。 灯青是个孤女,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跟在了夏之秋身边,在她的记忆里,不管是做什么,小姐总能做得最好。要她成为名门淑女,她做到了;要她学习琴棋书画,她也做到了。可是她心里真正想要的,却总是一样都求不来。 容公子是好的,只不过一个是天上的鸟,一个是圈养的池鱼,这条路註定很艰难。 灯青眨巴眨巴眼睛,想把眼里的潮气挤干。这么些年时运不齐,受人冷嘲热讽也够了,小姐难得真心高兴一回,不可以扫她的兴。 「灯青,你帮我看看,我的髮髻有没有乱?妆容……妆容可还相宜?」夏之秋整理着衣裳钗环,天光每暗一寸下来,便手忙脚乱一分。 「好,都好着呢……」 夏之秋抚着髮髻和珠翠,有些侷促:「早知如此,该在府内等着的,这里没有妆奁,我自己也看不到……」 「小姐,那我扶你回去等吧,离容公子和江姑娘来还有一会儿呢!」 「嗯……算了……还是算了……这么久都等了,也不在乎一时半刻的了……」 夏之秋打定主意,又开始一步一步地在门前踱了起来。 等啊等,黄昏一寸寸地谢,晚夜一瓣瓣地开,直至星月皎洁,明河在天。 「夏姑娘——」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垂悬天幕,清晖落在钗髻上,她忽然听闻见一声熟悉的唿唤,恍惚间转身回眸,惊见来人,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一如当初模样。 「容公子……」她轻声应他,眸子里含着笑。那声音期期艾艾,如冬日的火苗。 酒菜设在了后苑,临近那片澄澈的湖水,往上是明月,往下是白堤,人处其中,别有一番诗韵。 世间有形形色色的人,有的生于泥淖,有的长于清池,有的奔波于长夜,有的敬畏黎明。心若同是向自由蔓生,便也不拘于尘世的桎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7页 三人坐于明月之下,言谈甚欢。提到了陈大人盼长生反受其害的事,提到了虔州发旱徒生内外城的事,也说到了桃源村意外之行和反间酷吏与七常的事,只是刺杀过程不足为外人道,恐生枝节,两人在同夏之秋提起时,也刻意说得隐晦了些,不以真实身份告知。 听了许久,夏之秋一直笑得眉眼弯弯:「这个管事就是见主人常年不在眼前,狐假虎威,才敢搬得整个府上只剩下个空宅院,养活自己一家人。容公子,江姑娘,你们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法子真是精彩!」 她忽的又轻嘆了口气:「只不过可惜了,等主人家回来,你们做的好事,最后还是归到了那个管事的头上。」 容悦笑了一笑:「反正我们借的也是他的势,功过什么的不要紧,保住了全府人的身家性命才是好结果。」 夏之秋嫣然一笑,给容悦和江令桥添了杯酒:「还有那个反间计离心村霸与其手下喽啰的那一桩,也很精妙!不过要说最喜欢的,还是桃花源里亲如一家最为难得。我这辈子没去过几个地方,幼时虽见识过几处风土人情,如今也已经记不得了。日后若有机会,我也想去水田插一插秧苗,听一听黄秀才说书,偷偷蹲在墙根下面听,给一群操心孩儿念书的大伯大婶们通风报信!」 不知不觉,一桌酒菜已吃了近一个时辰。饭饱之后,三人便坐在湖边,望着水月相接,皎洁的月影被粼粼的湖水荡漾出层层叠叠的褶皱,一如江令桥此刻五味杂陈的心。 她不想坐在夏之秋和容悦中间的! 早上才同他大吵过一架,便是方才在桌前,两人的言行举止都十分拘束,慌得夏之秋直以为招待不周,连连劝他们自在些。整整一个时辰里,两人都没有什么言语和目光交流,偶尔交错,也连忙别过脸,转而殷切地同夏之秋攀谈,免得叫人看出端倪来。如今好不容易吃完酒了,用完饭了,幕天席地三个人对月酬情又算怎么回事? 但是夏之秋不知情,从她的目光来看,这确实是最合适的排布,江令桥便也没说什么。 可是一屁股坐在别人的红线上,叫有情人说话还得探头探脑,伸颈侧目,她怎么也不自在。幸而夏之秋很会照顾人,几乎是问容悦一句,又同她攀谈一会儿,不至于场面太冷清。 晚风徐来,凉凉的,拂乱了江令桥的额发,也吹走了些许暑气,她撑坐起来,两手抱膝,出神地望着白堤之上那并不圆满的月亮。 她不知道的是,来的路上容悦很想同她说些什么,可又不知从何说起。两个人一路静默地走着,她没有看他,也没有说什么话,容悦担心她还在气头上,是迫于邀约不得不与他同行。 她倒酒时垂着眸,夹菜时垂着眸,偶尔抬起头来,却不是看向自己。哪怕目光相交错,也总是立时转过去。 某一刻,容悦觉得,桃源村的日子已经遥远得如同一个梦。 起风了,凉凉的,吹走了踌躇,吹生了一丝悸动。他忽然很想握住江令桥的手,指节探出去,三寸,两寸,一寸…… 然而,就在快要触及的那一刻,她却忽然抬起了手,放在膝前,孤寂地望着水面上那轮载着缺憾的月亮。 湖风携着若有若无的水汽打在脸上,将容悦吹得清醒了些,他的睫毛轻颤了颤,讪讪地缩回手,循着她的目光,也望向了天边的月亮。 天地之间,和心里,又重新归于平静。 「容公子?」沉默许久,夏之秋终于开了口。 容悦侧目,目光贴着身边人的眉眼和轮廓穿过,落在了她脸上。 「怎么了?」 「你……你……」夏之秋似乎思虑了很久,言语中略带着小心,「你可以……为我再舞一次剑吗?」 尤记月光长,照故乡,照故郎。那个夜里,那身月华,那袭白衣,翻来覆去地回忆,恍然间,快要记了一辈子。 -------------------- 第101章 眼意心期 ========================== 舞剑是小事,只是容悦现而两手空空,身边也没有剑。 江令桥的手下意识地抚上腰际,容悦的伤好得快,白藏早已变为东皇回到她身边,她原正欲将四景借予他,夏之秋却忽然回头沖远处的灯青招了招手。 未消多时,灯青便提了一把银光凛凛的三尺棠溪来。 还好,容悦没有注意到,夏之秋也没有注意到,一切完好得像是没有发生一般。江令桥的手放了下来,望着那把剑被递到容悦手中,默默将手藏于身后。 「若无其事」,似乎是世间最美妙的词。 印象里只见过容悦打斗的样子,但也多是不用兵器的。那次在坊间夜市,江令桥第一次便看中了那把凛冽的羊角匕首,旁的东西都不重要,她只想要它。 后来东西如期到了手,却一直犹犹豫豫地没能送出去。江令桥的手背于身后,手中的匕首微微凉。她抬头望着容悦一步一步走向白堤尽头,只觉那身影在眼里愈来愈微渺,距离却越来越难以丈量。 她从没见过容悦舞剑,可是夏之秋见过。这种感觉很奇怪,像成百上千只蚂蚁在肚子里头翻江倒海,却不伤人脏腑,只是杂乱地爬来爬去,一点也不痛快。 她从前就只有他这么一个朋友,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唯一一个。可容悦不是,他站在光明里,像夏花,会吸引来一个又一个愿意与他交好的人;而自己不过是个蜷缩的刺猬,手持冷刃,一辈子行走在黑暗里,弄丢了,就再也没有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8页 「夏姑娘……」江令桥开口搭话。 夏之秋于湖畔摆好琴后,闻声,支起身来向她又靠近了些,莞尔一笑:「叫我夏之秋吧!」 「好。」 「那……」夏之秋小心翼翼问道,「我可以叫你江令桥吗?」 风撩乱了身旁人的长髮,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而是向她冁然一笑:「夏之秋?」 小风遒劲,将所有的欢喜都吹到了一处。夏之秋怔了半晌,许久才回过神来,像个刚开口说话的稚子,结结巴巴地喜道:「江……江令……桥……」 江令桥唤她名字的那一刻,夏之秋喜得有些忘乎所以,只觉得心都快要跳了出来。 从前未见之时,单凭容悦的口述,脑海中便已经有了个仗剑逍遥的女子风范,她可以手持长剑,见血封喉;她不必困囿于世俗深墙,可以策马追风,裙衫猎猎。后来见了,是欢喜,是眼羡,她脑海里有无数个理想中的夏之秋,而江令桥,是其中最完满的那一个。 「夏将军把你养得很好,我初见你时,还错以为是哪个世代书香门第的女儿了!」 听闻江令桥的话,一丝愀然自夏之秋眼底里一闪而过,她低头望着脚边的野草,轻声笑了笑:「爹爹若是听了这话,一定会很高兴的……」 她说着,轻挽衣袂,倚着琴缓缓坐了下来。 还记得初与容悦相见时,便幻想过可以有这么一日,琴声与剑气相和鸣,如今心愿得偿,这辈子就算眨眼而过,也没留下什么缺憾了。 夏之秋将两手温柔地搭在琴弦上,像对待经年的好友一般,目光里满是和善与恬淡。 江令桥侧目静静凝视着她,那是一张做工与成色都俱佳的七弦琴,氤氲着古朴的纹理和气息,显然是跟随在身边多年以致。 如今月琴成风,官宦之女,教坊上下,无不为能拨得一手雅音为荣。七弦琴曾经是上一个恩荣,风韵数百年,只是如今光华褪去,落入凡尘,鲜有人问津了。 玉指抚过丝弦,流淌出一声轻婉的琴音。长堤尽头之人应声掷剑空中,跃其身左右承之,一时月华加身,白昙毕现。琴声潺湲,婉约幽深,便是剑光穗影,凤舞龙翔,一招逆鳞刺,一招风头洗,湖水素沫绕身作星汉,泠泠清音萦剑化风云,柔和蕴籍,潺潺不绝。 闻弦歌而知雅意,江令桥静默地听着,那温软的泣诉里,并不只是一曲柔和静美的琴乐。 紫袖红弦明月中,自弹自感暗低容。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 和着若隐若现的流水声,她缓缓望向白堤之上那个熟悉的身影,迷惘的神色搁浅在眉眼上,寂静而沉默。风将她的长髮掠至身前、耳廓、面颊,最后,一同迷失了在黯然的神色中。 夜月无边,湖光暑色,耳畔是干干素琴,眼前是剑器清光。她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豆烛火,照亮的是旁人的悲欢离合。 挥刃而入,跳掷承接,霜锋雪刃,飞舞满空,剑如飞风,去若游龙。 弦停,乐止,曲终,人散。 夜晚人声寂寂,偶有宿鸟信口落下几声啁鸣,滴入无边天幕中,渐渐晕染于无形。一如世间万物,有形而来,最后也终将身归混沌,无形而去。 *** 热络了一天的鸿雁楼,长夜是它的休憩。 李善叶转过身来,神色凝重。他双手捧着一只瓷坛,不大,却似乎很沉重。直到一个哭泣的少年颤抖着接过,才轻声唿出了一口气。 「这……这是西乞爷爷吗……」 李善叶摸着他的头,喉间有些滞涩:「雨花台……是个难捱的地方,我收敛尸身的时候,西乞他,只剩下一具白骨了……」 「都怪我……」少年涕泗滂沱,「如果不是我大意被忘川谷的人发现,西乞爷爷他……他就不会为了救我而丢了性命……是我害了他……」 李善叶蹲在他身前:「垂文,你要相信他,他离开的时候是快乐的,他会因为死得其所而含笑九泉。不仅仅是因为他用他的死替我洗脱了可疑之处,死前拼尽全力刺杀过灭他全家的仇人,更因为,他用他的垂垂老矣,换回了你的漫漫人生。你的生,是他性命的延续,你应该为了他好好活着,明白吗?」 垂文泪眼朦胧,胡乱地抹着脸上的泪水。不过是个十岁大的孩子,没了爹娘,如今,还是失去了这个待他如亲孙子一样的爷爷。 他抱着那个瓷坛,哑着喉咙哭不出声来,只有眼泪大把大把地掉。四月瞧着他实在可怜,不免想起自己大同小异的身世来,又是做母亲的年纪,心中一软,忍不住默默牵了他出房寻些吃食玩意儿,哄得他好过些。 门关了,八月忍不住嘆了口气:「西乞老伯常说垂文像他的小孙子,很像很像,如今却再难相见了……」 初二闻声,面色虽仍板正得像根木桩,却默默伸出胳膊来揽她入怀,口中似乎还念念有词,不知在哄些什么。八月一头栽在他怀里,平日里疯惯了,此刻却像个闲静下来的兔子一样温顺。 屋子里笼罩着凝重的气息,裹挟得人唿吸都滞涩起来。 「对了!」八月忽然一抬头,径直撞开初二的下颌,站直了身,「护法,我一直想知道,为何你要设下此局,无端被人咬一口?」 八月头铁,疼也没感觉,可怜了初二的下巴,方才还温存着,这下就快要脱臼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9页 更悲哀的是,一屋四人,竟没一个注意到他的。 官稚的手摩挲着下颌,坐无坐相:「身处漩涡之中,择得最干净的人,往往最可疑。」 李善叶点头:「且告发之人不能太聪明,也不能太厉害。」 「达申平日庸庸碌碌,又是个墙头草,没有主见,听风便是雨,」官稚一边说着,一边换了个大马金刀的坐姿,「加之四月巧舌如簧,易容之术神妙,想要摆布他,好比老太太擤鼻涕——手拿把掐。」 八月的眉头拧作一团,一副细嚼慢咽的模样。显然这些话是个不好消化的大馒头,不明白的事纷至沓来。 「可……一次西乞老伯,一次达申,两次下来,谷主应当不会怀疑左护法了,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冯妈妈在那时把朝明掌门也泄露出去?」 李善叶与官稚相视了一眼,缓缓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巫溪不会给一个人永久的信任,祸水东引,可以暂时获得最大的信任。」 「添油加醋作了挡箭牌,八月求人倒是可以见识见识,只是我何时被旁人俘虏过……」二月想想还有些丢脸,一本正经地低着头嘟囔。 正沉浸着,却勐地被八月戳了几戳:「都是智慧……听听,先记着,日后说不定用得上……」 官稚盘腿弓背,双肘抵在膝盖上,细长匀称的手指轻托着下巴:「我还是那句话,在漩涡之中,择得最干净的人,往往最可疑。」 李善叶:「而且……」 「而且……」官稚白眼一翻,转了话茬,「你就盼着我早点一命呜唿。」 李善叶没打算否认,还十分诚恳地点了点头:「这样就没人气我吵我烦我恨得我牙痒痒了……」 官稚一拧眉:「我去你大爷的……」 初二连忙捂住八月的耳朵——污糟之话不入耳……污糟之话不入耳…… 八月置若罔闻,反正朝明掌门说话时向来爱放炮仗,有时候冒出一两句粗俗的字句也司空见惯,故而并未多加理会,继续问道:「可是护法,你方才说忘川谷里的风言风语不可一网打尽,这又是为什么啊?按理说你把他们都解决了,谷主再也听不见,岂不是应该更高兴,更器重你吗?」 「巫溪此人疑心重,循序渐进才能获得更大的信任。」官稚一面沉思一面道,「况且她身为忘川谷主人,御下威严不能失,试想她处理谣言之事这么久也未能断绝,若是手下一个护法短短几日便肃清了不正之风,下头之人该作何想?」 李善叶接着他继续说道:「之所以还留有余地,是守拙抱朴,和光同尘。若手下之人锋芒太过显露,遮掩了主人的光,那主位便该退位让贤。有的时候,这并不是什么好徵兆,需知水满则溢,月明星稀。。」 「哦……」八月骨碌碌转着眼睛,懵懵懂懂地躺回初二的怀里,双手重新环上他那把粗腰—— 嗯……说的都不是人话。 -------------------- 第102章 坠茵落溷 ========================== 「你这个小妖精,惯会使手段勾人的……」 美好的清晨,以皇帝的一声抱怨为伊始。 孟贵妃从被窝里探出半个头来,笑嘻嘻道:「不费些功夫,不晾一晾,陛下怕要以为真心是唾手可得的了!」 「你啊!」皇帝发白的胡茬直蹭着美人的额头和脸颊,「朕真是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陛下……陛下,别这样……」孟卷舒直缩着脑袋,那松木皮一样的触感让人很不好受,「疼……难受……」 「小妖精,你不疼,怎么知道朕有多难受……」他将孟卷舒紧紧搂在怀里,胡茬抵着她的额头,「月信刚来就唬朕来你的琴嫣殿,这一连多少天了,只能看不能吃,天下这么多人,也就你敢这么有恃无恐了……」 「臣妾这不是……这不是狐假虎威嘛……」 两人正纠缠,门外传来一阵战战兢兢的叩门声。 「陛下……今日畋猎,众位大人已经等候多时,再不去,恐引非议啊……」 闻言,再好的兴致也被搅得一团乱了。皇帝气恼地扶额:「赵内侍这个老东西,在宫里这么多年还不知怎么办差么!」 说罢,拽着一只枕头就恨恨地扔了出去:「催催催,催命似的!」 贵妃掩口一笑,缓缓将头伏在他稀松的胸膛,几缕头髮逗弄着男人的下颌:「陛下,少置气,伤身——」 皇帝抬起手,心疼地捏捏她的脸:「今日山中无老虎,你这只狐狸,想如何做大王随你……只是不能带你一起去,三日不见,朕想你了如何是好?」 「借问江潮与海水,何似君情与妾心。」贵妃伏撑在他面前,含笑道,「臣妾就在这宫中,还能跑了不成?民间常言小别胜新婚,也是一番意味。陛下只管去,臣妾的身和心都是你的,长夜再长,宫墙再深,臣妾也会一直等着你回来。」 这番陈情之辞切切,直听得皇帝是心头一软,七寸一硬,揽过美人的脸就狠狠亲了起来。 「陛下……陛下……」贵妃半边脸上都是龙涎,揽衣推枕道,「您再不起床洗漱,那些个酸腐大臣文人……怕是要坐实臣妾祸国殃民的罪名了!」 皇帝花白的眉毛乍然倒竖:「朕看他们谁敢!」 贵妃气得一推搡,嗔怪道:「文言如刀,不剜在陛下身上,哪里会知道臣妾疼不疼?就说国师吧,他是陛下您的左膀右臂,臣妾同他抬头不见低头见,哪一日不要受他的言语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0页 皇帝一迭声:「这些事爱妃怎么不同朕说?平白咽了这么多委屈!」 「陛下日理万机,臣妾怎好拿这些小事烦扰……」 贵妃越说越委屈,眼眶不觉就红了起来。 「哎哟哟……爱妃别哭,朕的心都要化了。这样,朕打他十五嵴杖,狠狠地打,让他也受些皮肉苦,十天半月不得下床,算是给爱妃赔罪,好不好?」 孟卷舒眼前一亮:「真的?」 「当真……」皇帝抚着美人娇嫩的脸庞,「他若是胆敢再犯,朕便再打,打到他长记性为止!」 「今日便打?」 「今日便打!」 「好。」贵妃嫣然一笑后,又忙着推搡起他来,「不可以再说了,陛下快些起身,再晚言官们又要唧唧歪歪,惹得人头疼了……」 一阵嬉闹声中,幕帘终于被缓缓拉起。 直到小半个时辰之后,偌大的琴嫣殿才算真正安静下来。孟卷舒独自坐在正殿,四下环顾着,默而无言。 「来人——」许久,她堪堪开了口。 未消多时,一个女监模样的小姑娘应声进了来,瘦弱的身躯匍匐在地上:「娘娘有何吩咐?」 孟卷舒看了看她,半晌开口说道:「今日天色好,你寻几个人来,将这殿中的花搬出去见见光。」 「是。」女监恭恭敬敬起了身,一步一步退出门外。 又安静下来了。 孟卷舒的眼神如细碎的春水,一遍一遍抚过殿中千千万种精细华美的御赐之物,最后,停落在了窗棂旁一把八角月琴上。 她站起身,缓缓走向那个有光的地方。 手抚过琴面,掠过琴弦,细腻的纹理仿佛藏着经年的眷恋。她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 窗外看不见山,看不见水,唯一有的,是层层叠叠,一道更比一道高的宫墙。此外,无它。 孟卷舒移开手,重新瑟缩回华美富丽的锦袍中,抬步出了门。 她一个人走在偌大皇宫之中,而无丝毫惧意。没有随行女监和内侍,抛却繁文缛节,径直来到了太医署。 院子里静悄悄的,像是没什么人,前来迎孟卷舒的,只有张太医一人。 「微臣参见贵妃娘娘……」 「虚礼就不必了,东西在哪儿?」 张太医站起身,头也不敢抬地应道:「皆已准备妥当,就在药室。」 孟卷舒敛起衣摆,循着他的指引走了进去。 东西很醒目,一碗深褐色的药汁,静静地搁在案桌上,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孟卷舒的脸上似乎绽放出一朵轻松的笑意,她坚定地走上前,端起那个普普通通的瓷盏,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药是苦的,却又好像是甜的。 「该说的,不该说的,想来早就有人教过你了吧!」 声如凛冬碎冰,张太医连忙匍匐在地,两股战战:「娘娘放心,今日之事,绝不会泄露出半个字!」 孟卷舒笑着点了点头:「张太医为人素来勤勉,又医术高妙,玲珑心思,日后,定能前途无量。」 说罢,悠悠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太医署。 行在漫无目的的皇宫之中,四处俱是静谧,偶有几声鸟鸣,昭示着这个世间仍是活着的。 没有人随行,像是脱去了沉沉的累赘,只可惜抛不下这一身锦面玉服,和满头坠人的簪钗。饶是如此,孟卷舒的步子也比平日轻巧许多。今日帝王携臣子畋猎,宫里浩浩汤汤去了一大批人,现而正是冷清寂静,长长的宫道,几乎难见几个人。 浮云疏淡,墙根之下隐约的青草气,终于没有再被稠密的人气遮掩。 然而宫墙尽处的月洞门,一转身,却蓦地撞上了一个人。 一切显得那样猝不及防,孟卷舒几乎没有听见丝毫声响,只是眼前突然一黑,就迎面撞进了一个满是兰草气的怀抱,脚下不受控制地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对不起……对不起……」来人忙一把掺住她,还没来得及细看,也不知男女,便下意识先行道起歉来。 那人身着一袭正红色官服,头置乌纱,唇若早梅,生而点绛;长眉似远山飞鸿,更添其间三分英气。只是眼眸清澈,面目白净,像个不谙世事的白面书生,与宫廷之内往来的那些老朽实在泾渭分明。 待站定,瞧清了,薛云照心中一怔,忙松开挽着女子双腕的手,深躬一礼道:「贵妃娘娘恕罪,臣本无意冒犯,还请……还请……」 瞧着此人年岁不大,又一身清贵之气,许是哪家的公子王孙又承了个荫官玩玩。孟卷舒无意同他纠缠,也丝毫未动气,拂了拂手便就此作罢,绕身走了开来。 陛下不在宫中,后宫便是她独大,国师受了刑,十天半月恐怕都要卧床修养,一时半刻麻烦找不到头上来;而朝臣那边,也自有人给她撑保护伞。难得有这么一日觉得水碧天青,孟卷舒心里默默筹划该如何精打细算才好。毕竟畋猎虽说是三日,依照皇帝的性子,保不齐哪日就没了兴致,打道回府了。 刚走出没几步,身后忽然传来声音唤住了她。 「贵妃娘娘——」声音不高,隐忍而克制。 孟卷舒悻悻地回了头:「我既然没找你的麻烦,你还不赶快走?」 薛云照走上前来,步履伴着文人风雅,像是漫行在经史诗书里。最后站定在她面前,带来一股凉爽的细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1页 于三尺之外,他又郑重躬身行礼道:「承蒙娘娘指引,得以归家。一别多日,还未向娘娘道谢。」 他说话时声音软软的,温温的,加之相貌出众,只言片语中,孟卷舒恍然间记起了这么一个人—— 那日替夏之秋解围后,步辇继续行往飞霜殿。途遇一白面书生,官服在身竟在宫中迷了路。于情理而言,如此便该老老实实在路上等着,也总能等来一个适宜问路之人。他却是个不一样的,居然大摇大摆向妃子询问去处! 果然读书人大多迂腐,高门显贵最易目无法纪。若不是见他举止有礼,相貌有加,正适合与夏之秋以促成一段良缘,她才懒得多费口舌去理会一个陌生男子。 「不必道谢,也不必赔罪,今日我兴致好,你自行归去便可。若还是迷了路,安心在此处等着即可,宫廷里这样大,总能等到来人,届时赏些金银财帛,不怕出不了宫门。」 孟卷舒的口气并不客气,说罢蹙了蹙眉,佯装嗔怒拂袖而去。 身后之人无措地立于原地,松开的手里,已是汗意涔涔。 只是,远走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 孟卷舒的那番话说得很快,然而却并非是个疾言厉色之人。从太医署出来,原是打量着徜徉回宫,途中赏赏花木,添些平日难得一见的意趣——只是方才开口之前,她隐隐约约察觉出腹部开始有了异样。 按理说药效本不会如此之快,足够她一路踱回琴嫣殿的。思来想去,应是方才一惊心一动气,催使了药理亨通,活血化瘀。 绞痛之感已经开始爬了上来,顺着筋骨攀上了指节,胸口。孟卷舒的手陡然止在小腹,紧紧攥着那寸缕衣裳,咬牙疾行回宫。 「娘娘……」 「娘娘,你怎么了……」 不知走了多久,琴嫣殿终于出现在了眼前。宫人见她面色如纸,脚下虚浮若秋叶,纷纷侧目、询问。孟卷舒并没有多加理会,径直穿过众人,走入寝宫,重重地关上了门。 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两股之间落下的热流,浸透里衣,就快染红了外裳。孱弱的身子支撑不住这漫天袭来的痛楚,她痛苦地瑟缩在地,拳头攥着虚无的力,一下一下捶在腹部,像是要把一身的孽都驱逐出体外。 偌大的殿宇,华丽的摆饰,名贵的木具,她置身其中,像个格格不入的蝼蚁。殷红的血慢慢溢渗出来,以躯体为花蕊,华服作瓣,一点一点,从死亡里开出娇艷的花来。 -------------------- 第103章 七月流火 ========================== 已近子时,外头本应是一片夜深人静,而屋内沉睡之人却勐地蹙起眉头,瞑着的双目淡淡动了几动,多年锤鍊出的敏锐让她本能地捕捉到门外那阵细微的脚步声。 步履摩挲着木板的纹理,发出悦耳的沙沙声。那声音愈来愈近,细辨,像是只有一个人。 江令桥听出了来人是谁,松了戒备,佯装仍在梦中未醒。 「砰砰砰——」 轻微的叩门声如期响起,江令桥坐起身来,却不知该不该应。 门被轻轻推开,月光也随之一同入梦来。 跟随于苍凉的月光之后,容悦抬步踏入了屋内。 「你,你怎么来了?」江令桥仰首望他,眼眸里闪烁着微茫的夜色。 容悦没有答话,而是一步一步走向床帏,于她面前缓缓坐了下来。 江令桥静静地看着他,也没有再说话。氤氲在两个人之间的黑夜,像是一团纸里包着的火,沉默是表象,潜藏着的火星却久久沖不破桎梏。 一个妄自菲薄,患得患失;一个望而却步,一厢情愿。 「你的伤好了么?」江令桥看着他的手,轻声问道。 床头的元英映着月色,莹照出凛凛光华,一闪一烁刻画出白藏柔软的模样,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好了,」容悦看着四景,「早就好了。」 「那就好。」江令桥垂下眼眸。 白藏安分地潜藏起来,元英恢復了静谧,熄了光芒,静静抵立于床头。 「江令桥。」 「嗯?」 「我……」容悦的手攥着腰间的苌弘碧血,不知该如何开口。 「怎么了?」 「你曾经恨过我么?」 这句话来得太突然,江令桥看着他,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我曾经说,会和你做一辈子的朋友,一辈子陪着你,可是后来没有留一句话便走了,这么多年,你恨我么?」 回忆被琳琅满目地摆上桌案,江令桥哑口,她恨过么?或许有,或许没有。仿佛前尘往事一下子打翻,千头万绪被牵扯着,理不清头和尾,只知道,要等他来,她还有未偿还完的人情。 容悦看着她:「那如今呢?若是这一次,我还是要走,甚至可能会站在你的对立面,与你为敌,你会恨我么?」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江令桥开始害怕,有那么一天,她会恢復从前那样孑然一身的日子,容悦是行医悲悯之人,他从来不是生活在阴暗角落里的蠹虫,总有一天,他会厌倦杀戮,厌倦这些刀尖舔血的勾当。她不敢想像,有那么一天,他会挽着另一个女子的手,说他不想再四处漂泊,说他不要再陪着她了。 那次不愉快的争吵还歷歷在目,千忧万惧的日子,总还是要来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2页 「我,」江令桥偏过头,「我不知道……」 成事在天,哭过一次便够了。她低着头,默默深吸了一口气,这次,不想再流泪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的生命,我的兄长,我的信仰都还在这里,抛不下,扔不掉。你来时我不拒,故而你走时我也不作挽留。惟愿,惟愿你走的时候,还如来时那样没有忧虑……」 她说到这里时,胸口微微起伏着,像是在隐忍着什么。 左手翻掌而起,江令桥右手拈指画出一个法印,微茫的光亮升腾起来,托出一把乌亮精緻的羊角匕首来。 「你不携刀剑,对敌时容易处于下风。这把匕首送给你,日后兵戎相见了,也不必刻意留情。你之于我的恩情,我自知还未偿尽,他日,他日若有机会,自当一一偿还,此生不忘……」 「江令桥……」容悦忽然伸手抱住了她,字句间微微颤抖,「阿秋,我妥协了,我不走,你也别赶我走……好么……」 他双目湿红,下颌抵在她的颈侧,喉间哽咽着。他抱着她,却又感觉离她很远,她不受情意羁绊,这样无关紧要的东西,甚至可以潇洒到随时抽身离开。 江令桥屏声敛气,有那么一瞬间忘记了唿吸。夜里无光,这样突如其来的拥抱显得那样如梦似幻,好不真实。 许久许久,她讷讷地开口:「你……你说什么……」 容悦缓缓松开手,如来时那般坐于她面前,腰间的苌弘碧血被打开,他垂首,从其中取出一个天青色的小瓷瓶。 瓶口一倾,两颗墨色的药丸悄然落于他手心。 「这是忘忧草凝练成的忘忧丹,吃了它,那些不愿记起的事,不愉快的事情,便可以统统忘记。你曾说,有些事,本不必放在心上,既如此,便忘了它们吧。没有桎梏和牵绊,我们还可以像从前那样……」 话音还未落,江令桥便兀自取了一颗,就着苍凉的月色,生生咽了下去。 那样坚定而迫不及待,似乎带着久违的解脱。 容悦眼底的红还未褪去,低头望向手里仅剩的一颗药,轻声笑了笑:「好……」 他喃喃着,将那颗药送入口中,一仰首,喉头翕动,吞了下去。 良药哭口,回味却是甘的。 「这药不苦,是甜的。」 「忘忧草,苦也是忧,吃了,便都是甜的了。」容悦看了看轩窗外的夜色,「等明日醒来,所有不该记得的,就都是昨日云烟了。」 长夜漫漫,少见灯火。望尽万片人家,沉鼾枕畔,不闻风动。 子夜,房间里很安静,静得能听见两人相对垂坐、轻如落叶的唿吸声。 「你方才说……」江令桥看着他,顿了顿,「你说你不走了?」 容悦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不走了。」 「可是吕襄……他,他不是那些罪大恶极的人,你若是留下,会亲眼看到他死在我手里,那样的你……不会快乐的……」 江令桥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轻。两股不同的痛苦在她心里绞扭成一团,她不愿看到他的离去,却更害怕他留下来面对的是无尽的痛苦。理智催使她发问,可那些深埋着的怯懦,却又迫使她说不下去。 「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小孩子了,」容悦替她将乱发挽至耳后,「自己深思熟虑做下的选择,便已经想好所有的后果了。就算痛苦,那也是我自己应该受着的,也不是你的过错,你不必为了我的选择而承担苦楚。信我,就算有艰难苦涩,欢欣和愉悦也只会比它们更多。」 江令桥垂眸听着,一滴眼泪划过脸庞,她不敢抬头看他,她怕他眼底里是更沉重的割捨。 容悦敛起衣袖,细细地替她擦去泪痕:「小时候被蛇咬了,命在旦夕也不见你流一滴眼泪。现在长大了,足以保身了,可不能在外人面前这样啊……」 江令桥没有说话,眼泪却还是静静地流落,仿佛知道总会有人会来收敛悲伤。她红着眼眶望着他,而他坐于身前,满面虔诚地替她揩去泪水。 这一晚,中都内寂寂的风吹了一整夜,七月流火,天气转凉,也许秋天就要来了。 彼时孟卷舒蜷缩在锦被里,独自度过着她尚年轻的人生中,最为寒冷无助的一个夜晚。 腹中胎儿如期堕亡了,幸而只有几个月大,加之母体不甚显怀,才使得攸攸皇城之中,这滔天的罪行一直深藏于幕帘之下。 孟卷舒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这么虚弱地躺了一天了,下腹一直在隐隐作痛,丝毫未见转好的迹象。 「生前趴在我身上吸血,死后也不让我安生,我是欠了你的是吧……」 她颤声咒骂着,眉心微蹙,像是翳着一团经久不散的阴云,阴云之下淅淅沥沥落着虚无的雨,无比真实地掠夺去了她身体上每一寸温度。她将身子尽可能蜷作一团,这样似乎可以再尽可能压榨出一丝暖意来。 她想睡,睡着了,就不会感觉到痛了。 可腹痛总是暗暗磋磨着不让她入睡,生生像剐着噁心肠的人不得好死一般。孟卷舒的额头沁着薄汗,可身上又冷,每每陷入混沌之中,又被疼痛感一把攫起。这么反反覆覆不知折磨了多少次,终于倦意来袭,眼见就快睡着了,忽的锦被一动,被窝耸了耸,似从脚边贸然钻了个人进来。 「谁——」孟卷舒勐地清醒过来,霎时忘记了腹中疼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3页 那人没有答话,一双手牢牢钳制住了她的双腕,整个人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 「你……你放开我……我乃当朝贵妃,你若是敢对我不敬……陛下不会放过你的……」 孟卷舒挣扎着,身前人的气力却远在她之上,身子被粗鲁地放平,两腿被强行掰开,肉/体与肉/体之间仅隔着几寸布缕。她不过是个刚刚小产的女子,身体尚且虚弱无依,根本招架不住着股蛮力。 「来人……来人吶……」她声嘶力竭地喊着,屈辱的泪水从眼眶中向外翻涌,可惜再怎样拼尽全力,声音却始终苍白如蚊咛。 「爱妃休要叫嚷……」一只手从锦被中伸出来,径直捂住了她的口。而后,又从其中探出头来,挂着满脸的嬉笑。 借着影影绰绰的月色,孟卷舒认出了榻上之人。 「陛下?您怎么在此?畋猎不是三日吗?」 皇帝粗糙的下颌直蹭着美人娇嫩的脖颈,似乎乐在其中:「畋猎没意思,爱妃不在身边,朕食不知味,寝不安枕,这便回来了。怎么,一日不见,爱妃心中可牵挂朕?」 他说着,直接动手来剥她的衣服。好饭就摆在面前,岂有不享用之理? 「想……当然想……「孟卷舒按住那只老若黄土的手,轻言细语道,「可是臣妾葵水未尽,身子不爽,怕是不能尽心服侍陛下……」 「朕等不了了……」男人捉住她的手,一把按于床头,「一连多日不沾荤腥,朕不远万里赶回来,朕现在就想要……」 不由分说,不容婉拒;帘幕落下,床帏轻颤。 夜里的风尤其冷,虽不劲,却不知如何吹倒了一盆御赐之花,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那安然摆在窗台之上的,贵妃钟情之爱、悉心照料的紫述香。 七月流火,秋天——真的要来了。 -------------------- 第104章 唇枪舌剑 ========================== 皇帝上朝是憋着一肚子气去的,一大清早不让人眷恋枕榻,非吵着嚷着让他过去做主,贾太师这个老泼皮,半截身子埋黄土的人,竟也这么不知好歹!怎么,现在帝王都还要被臣子牵着鼻子走了吗! 他觉得不能这么规规矩矩地去,免得日后人人都能在他头上动土了—— 「陛下,臣妾还是觉得不妥。」孟贵妃面上泛起淡淡的忧愁,「女子上朝是抛头露面的不敬之罪,此番若去了,臣妾被天下人诟病,这没什么。可是,若陛下被臣妾牵连,被言官和文人指摘,这就是臣妾的罪过了……」 「怕什么!」皇帝握着她的手道,「就算朕每日兢兢业业,规规矩矩的,他们也总是有说不尽的话。如今扰人清梦,更是翻天!朕若是不做些什么,日后怕是只有让人拿捏的份了,岂不窝囊!」 脸上厚厚的脂粉和胭脂掩盖了贵妃苍白的面色,显出面若含春的红润来。她玉指纤纤,微笑着替皇帝敛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乃一国之主,何人胆敢越俎代庖,蔑视天家尊严?」 「还是爱妃明白朕……就该让他们看,让他们瞧!那些大臣一叶障目,人云亦云,惯会拿女子出气,有什么事轻飘飘道一句红颜祸水,显得自己多目光如炬一般!」 孟卷舒低头轻轻绽开了一朵笑来,只是那笑并不纯然,像是多了一丝嘲讽的意味。 *** 大殿之上,众人目瞪口呆,眼见着皇帝身后跟着个妍姿艷质的女子,两人同坐于髹金雕龙木椅上,竟还镇定自若,未觉不妥,真真是不堪入目,有辱斯文! 只是心中腹诽翻天,却又唯唯诺诺不敢宣之于口。文武百官翻着白眼,俯仰嘆息,扭来扭去浑身不自在。若目光是刀,那件龙袍怕是早已破碎得不成样子。 唯有薛云照面色一动,眉宇之间隐见天晴之色。未几,自觉失礼,垂首不敢再视。 「陛下,后宫不得干政,此为铁律,又如何能带贵妃入朝堂?」 第一个出口引斥的,一如往常仍为国师。 皇帝斜眼睨他,冰冷的话语从白髯之下蹦出来:「国师昨日受了十五廷杖,今日仍能来上朝,究竟是身子强健,还是行刑之人没有吃饭?」 楚藏闻声一怔,哑口没有再言语。 他的面色也并不好,长发如墨,脸色煞白,方才说话时有气无力,举手投足之间也没了往日风采,像个行将就木的病秧子——龙椅之上,孟卷舒露出一个浅浅的讥笑,从容的目光遥遥望着他,像是在打量一个不能狂吠的丧家之犬。 若要做出头鸟,国师便是下场!如若出言不逊,惹得陛下不快,怕是无妄之灾便落在了自己头上。众人心中各怀鬼胎,你看看我,我瞅瞅你,朝堂之上,噤声一片。 「陛下——」 这一次,开口的是贾太师。短短几日未见,人佝偻了不少,就连面容也苍老了一大截下去。 他一向硬朗,高龄加身也依旧能走能跑,今日上朝却盛气不再,甚至还拄了根鸠杖,没有威严,只余疲倦,颤颤巍巍得像个寻常百姓家的老人。 「贾卿这是怎么了?」皇帝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有些不明所以。 「陛下——」只第二声,贾太师便老泪纵横,一把扔了手中拐杖,匍匐在地,声泪俱下,「陛下,你要替老臣做主啊——」 皇帝用手抠了抠眉心,不耐烦道:「究竟发生何事了,你不说,朕如何替你做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4页 「对了!」他像是突然注意到了什么,高声问道,「大理寺正周子音何在?」 无人应答。 「大理寺正周子音何在?可有告假?」 堂下仍是寂寂无声,唯有闻者伤心,听着落泪。 贾太师擦了一把老泪,颤颤地起身,跪在大殿的中央:「陛下,昨日畋猎,臣未能随驾,是臣的不是,只因……只因家中横遭变故,老臣之侄,大理寺正周子音,于日前惨死于诏狱,他是活生生被人残害致死的啊!老臣见到他时,早已是不成人形,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肉,活生生叫人折磨成一堆肉糜啊陛下——」 皇帝蹙眉,强忍着胃里泛起的一阵噁心,问道:「怎会如此?周卿任大理寺正,诏狱本是由他监管,又如何会惨死狱中?」 「生死难料,皆因祸起萧墙!」贾太师字字泣血,「对我侄儿痛下杀手的,正是他呕尽心血栽培的七个手下,坊间多称他们为七常。诏狱侍卫言,那日他们与我侄儿先后进了狱中刑审,而后黄昏时分,出来的便只有七常了。可恨!可笑!后来还是周家就不见人归来,跑到诏狱里去寻,这才找到了那具早已寒凉的尸骨……」 说到后面,他有些泣不成声:「陛下……我们贾家三朝以来一直人丁稀薄,老臣膝下无子,妹婿周家也只有这么一脉香火,如今白髮人送黑髮人,叫我们可怎么活啊……」 闹了半天,就这么个事?皇帝有些怏怏不快:「谁作的孽,爱卿只管向谁去讨公道,在这大殿之上,文武百官面前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若当真如此简单,老臣早就捉了那几个歹人碎尸万段了!」贾太师赫然抬首,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陛下,臣有状!状告当今国师,楚藏!他挑拨离间,收买我侄儿手下之人,巧言挑唆他们叛主,致使我侄儿被酷刑折磨至死。这般罪恶滔天的行径,人神共愤!老臣就是拼得一身脸面不要,今日也要为我侄儿讨个说法!」 话语掷地有声,叫人听了胸膛一震。群臣个个气也不敢出,一个个垂首缩脖,像群没毛的鹌鹑。 皇帝听来也心中错愕,转而望向楚藏:「国师,此事当真是你所为?」 腰嵴上新伤沉重,稍一动,便是锥心之痛。楚藏尽力不让痛楚形于面色,向皇帝微微躬身,轻声道:「陛下……臣,不认。」 「好,好,好一副无辜模样!」贾太师气得将那鸠杖拾回来,颤颤巍巍站起身,「我早已查明,诏狱里还关押着与楚藏交好的孙大人,那七常犯下私自诛杀朝廷官员的滔天之罪后,劫走了孙大人,一同投奔去了国师府门,这些!你可认?」 「他们确实带着孙大人来了我府上。」 「既如此,你还敢说不是你从中作梗,害我侄儿性命!」 「贾太师……」楚藏低声咳着,声音较方才更虚弱了几分,「我理解您现下丧失亲人的苦楚,人到殇处,难免意气用事。只是断案不是这么个强按头的事。我,楚藏,没有反间七常,更没有让他们取你侄儿性命。如有半句虚言,便叫我吞剑自裁,万劫不復……」 「休要油嘴滑舌同我狡辩!老夫入朝为官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在哪个泥水沟子边上堆泥巴!那些旁门左道,不入流的法子做派,骗得了圣人可骗不了我,周子音之死,你难逃干系!」 楚藏深咽了一口气,脸上化开一个苍白的笑容:「贾太师,你要讥讽我只管冲着我来,诋毁陛下又是何居心……」 皇帝这才反应过来:「大胆!贾太师,你居心何在!」 贾太师拱了拱手,脸上的褶皱里还包着泪:「陛下,臣无冒犯之意,实是哀痛之切,口不择言……还请陛下恕罪……」 「但是……「他怒视着楚藏,忍不住抬高了声音,「楚藏戕害我侄儿周子音,此事板上钉钉,他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贾太师,你口口声声说我是害了周寺正的元兇,可你却拿不出真凭实据来,我何以就要将性命交代给你了?」 「七常本是我侄儿的手下,背叛主上,他们只有死路一条。可你素来同我侄儿不对付,又惯使些阴谋诡计,自是盼着他不得好死!方才你也说了,七常带着囚犯孙大人去你门下投诚,反其道以谋生机,若不是你暗中授意,他们又怎么敢铤而走险?你还敢说你是无罪之身吗?」 「贾太师,烦请你弄清楚,是周寺正与我不对付,而不是我成心要与他交恶。你既如此执迷不悟,那我也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周寺正的名声算不得好,这几年虽是大理寺的中流砥柱,却也是屈打成招和诬陷栽赃的好手,使得多少清清白白的国之栋樑命丧他手!这样一个人,又能对手底下的人发多大的善心?动辄打骂、受刑,天长地久,手下之人又会对他存多大的臣服之心?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正是这些无穷无尽的折磨,迫使底层之人揭竿而起。诚如太师所言,他们杀了周寺正,能投奔的,只有我国师府。见我好友孙大人身陷囹圄,这才以此为投名状。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他们此刻正在我府上养伤,还未离去。您若是非要取人性命,我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什么,更不会拦着。可您要知道,前几日,也正是周子音的好计策,致使七常府中抬出去两具无辜的尸首,这些人的命难道就不是命么?您贵为我朝太师,理应铁面无私,刚正不阿,可是对于自家侄儿犯下的滔天之罪,为何总是一叶障目,视而不见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5页 一番话说完,楚藏已是虚弱至极,摇摇晃晃有将倾之势,薛云照离得近,忙向前几步,伸手扶住了他。 「你……你你你……」贾太师指着他的鼻子,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竖子小儿,你目无尊卑!蒙蔽圣上!如今……如今还要颠倒黑白,你!你枉为人臣!」 气极之下,嵴背处的伤痛又开始发作了。楚藏瞑目,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微站定了,才缓缓睁眼开口道:「贾太师,我敬你是前辈,是尊长,你却如此诋毁我,诋毁圣上,你说我枉为人臣,那我也不必给你留情面了……」 他咬牙转身向皇帝躬身道:「陛下,贾太师为官多年,结党营私,二师三公在朝中只手遮天,吞军饷,贪赋税,无恶不作!」 「你住口!」 「胡说八道!」 「血口喷人……」 一时间,殿中陡然热闹起来,说话的人越来越多,更有甚者,恨不得冲上前去打他。 「让他说!」皇帝大喝一声,气得眉毛倒竖。贵妃在旁,连忙替他将怒气抚顺。 楚藏受命,继续说道:「周寺正为何戕害多名朝廷官员?为何那么多被捕入诏狱的大臣抱屈而死?那是因为周寺正不仅仅是贾太师的侄儿,更是太师手下的一个强有力的旁支!这个旁支手握刑狱,什么供词要不到?什么罪名安不上?什么臣子不能收入囊中?长此以往,越来越多的人会屈于其淫威之下,被迫入其阵营,丢失报国之心与效忠陛下之意。届时贾太师手握重权,俨然一个土皇帝,又怎会将陛下放在眼里?」 「你含血喷人!」贾太师几乎是吼出声来,攥着手中鸠杖恶狠狠地扔向楚藏。 华贵的木头质地沉重,径直砸在楚藏的腿上,没有躲闪,直挺挺地受了,未多哼一声。 「您说是我害死了周寺正,可周寺正变成如今这个样子,究竟是承蒙了谁的教养?溺爱,独断,专横,使得他一日一日成为一个暴戾冷血的怪物。」 「他迫害朝臣,是受你的意,替你们遮掩罪过和丑事;他残害百姓,虐待手下,是因为从没见过光,能令他愉悦的只有杀戮。他活到今日,被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是报应!是你埋下的种子,是你浇灌出来的苦果!」 「从前我不说,是苦于没有证据,贾太师,我还要谢谢您,教养出这样一个侄子,让七常弃暗投明之余,从他书房里偷来了你们勾结的证据、帐簿和书信,以及戕害官员的名录,收受贿赂的数目……」 「呵……贾太师,因果轮迴,报应不爽,这就是报应……是周寺正送给你的报应啊……」 楚藏说完,强颜笑了一声,而后再也撑不住身心两股疲乏的压迫,直直向后栽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 第105章 皮里阳秋 ========================== 「来人!送太医署!」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场面顿时乱作一团。皇帝在龙椅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贵妃的手轻轻覆在他手上,淡淡笑了一笑,示意他安心些,而后起身对堂下道:「众位大人定一定,莫要慌乱。」 她说着,召来几个内侍将楚藏拖去了太医署。又几下归置好大殿,稳定了人心,未消多时,便让这场闹剧落了帷幕,恢復了从前的清和模样。 朝堂之上还从未出现过女子之声,这般颐指气使,叫众人一下子愣住,忘记了推搡,忘记了吵嚷,纷乱的空气骤然安静了下来。 百官之臣纷纷腹诽——女人在殿前指点江山,匡扶大局,她一不是垂帘听政,二不是千古女帝,哪来的胆子! 贵妃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鄙夷的脸,知道其中藏的什么心思,却也不恼,笑着坐了回去。 「陛下,该您来把握大局了……」 贾太师还跪着,皇帝想着楚藏方才那一番话,又看了看堂下老朽,气不打一处来:「贾太师,朕平日里待你可不薄!你就是这么欺上罔下的?就是这么在其位谋其职的?」 「陛下息怒!」丁太保见局势不妙,忙出来支应,「楚国师入朝不过短短几年,贾太师可是在您跟前数十个春秋的老人啊!今日不过是来替惨死的子侄讨要说法,此事尚不曾为外人道,楚藏又是如何听得风声?在窝藏朝廷重犯的情况下,不仅全身而退,还能倒打一耙,泼下一盆脏水挑拨离间!陛下,可见此人城府深厚巧舌如簧,您当真要听信他的一面之词吗?」 「你还有脸替他说话!」皇帝气得浑身战慄,「你以为你自己择得干净吗!」 一句话噎得丁太保怔在了原地,好半晌才缓过来。 「陛下,楚藏当年承蒙皇恩,从一个无名之辈被封为国师,此事本就不合法度和礼制,如今窝存朝廷钦犯是不争的事实,更污衊一品大员,言说手中有什么贪污勾结的证据,此事尚存疑云,一字一句都还没有凭证,您心中便已经默许了我们的罪过了吗?」 声音里带着怨气,直冲圣人。 针尖对麦芒,皇帝额前的青筋却已经凸暴了出来:「怎么,不见棺材不落泪吗!单是凭着你这几句大逆不道的话,朕便可以治你的罪!来……来人!将这老东西给我拖出去!五十宫杖……」 「陛下且慢!」 话音还未落,百官之中又走出一个颤巍巍的身影,撩袍屈膝跪在了贾太师与丁太保之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6页 「陛下……」于司空就那么跪着,也并未稽首,只缓缓开口道,「先帝崩殂,我们几个老东西是辅佐了先皇,又呕心沥血一路辅佐您过来的。老朽如今七十有一了,娶妻那年陛下降世,也是我们几个看着长大的。」 「转眼之间便是数十个春秋,花月不再,长江东逝,我们老了,不称陛下的意,也是人之常情。陛下若是要打要罚,臣无力阻拦,只求赐臣一死,臣好去先帝面前负荆请罪!」 皇帝气得瘫坐在龙椅上:「你,你这是威胁朕么!仗着年岁倚老卖老,你以为朕不敢杀了你是么!」 人群中终于骚动起来,彼此之间小声蚊咛,似乎是在议论些什么。 那些不入耳的窃窃私语,加之于司空怨怼的面色,贾太师的冷面不语,更有一丛丛嗤之以鼻的眼色,杂糅得那样恰到好处,将无能之火成功引到了眼皮子底下。 「人!来人!都死到哪里去了,把这个老东西给朕拖出去!杖毙!」 「陛下三思啊——」 起初是零星三两个人疾走出来,长跪求情,其余之人尚在隔岸观火,后来不知怎么,越来越多的人走了出来,挨挨挤挤跪倒了一大片,口里都在高喊着「三思」。 亦或是气氛使然,未消多时,几乎所有的臣子都齐齐拜倒,将话柄清晰地砸在大殿上。 「陛下三思——」 声势浩大,沉若洪钟,敲得皇帝头晕目眩。 「反了……你们这是要反!」 他气得腾一挺身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一路行至群臣面前:」如今倒让朕见着了,这么些年,二师三公打着辅佐朕的名号,鸠集了这么多朝中爪牙!你们告诉朕,究竟还有谁,不是你贾太师的走狗!普天之下,还有谁是朕的纯臣!」 贾太师一直没有言语,他不是没有察觉朝堂上的风起云涌,不是没有听到群臣请命,只是楚藏那番话话蓦地一团拥过来,陡然间有些窒息—— 周子音是他的亲子侄,他一向疼爱有加,视如己出,罪魁祸首怎么会是自己呢…… 不会的……不会的!楚藏向来最善巧言令色,捭阖阴阳,他这是……这是在惑乱人心!没错……他定然知道周子音是贾周两家的软肋,这才蛇打七寸胡乱将水搅混…… 「别喊了!」 贾太师沉声敛气,在皇帝错愕的目光中缓缓站起身。 「这样一个是非不分荒淫无度的帝王,有什么好跪拜的!」 老骥伏枥,那眼底的冷意是经年累月才能堆积出来的。 皇帝胸口上下起伏,强作镇定望着他,深深咽了口唾沫。 「当年陛下两耳塞听,执意要立一个名不见经传,既没有功名又没有武略的人为国师,如今更是越来越不像话,为了这么一只外来野犬,竟要将多年家僕赶尽杀绝!」 「陛下而立之年荣登大宝,初时勤勉朝政,如今却荒淫无度,不事早朝。细数我朝泱泱十二位先皇,哪一个有如此不成体统!我们这位国师,最是精通一些不入流的旁门左道,焉知如今的陛下,是否早被夺魂摄魄,李代桃僵!」 这一番惊天动地的言论骇得皇帝节节后退,他目眦欲裂地看着面目扭曲的贾太师:「疯了……疯了……狂悖之言……」 贾太师步步紧逼,眼里跃动着猩火:「你以为你多了不起是吗?整日吃喝玩乐的帝王谁不会做!你说我在其位不谋其职,普天之下供养着你,你又是如何在其位谋其政的?」 「忝居高位多年,你有尽好一件帝王之责么?终日淫靡,却身无后嗣,其罪一!无心国事,荒废早朝,其罪二!挥霍奢靡,致使国库空虚,其罪三!性情暴虐,草菅人命,其罪四!夜郎自大,耳目塞听,其罪五!桩桩件件,哪一条是明主之相!」 「你……你要干什么……」 皇帝明显慌了,脚下一个不注意,跌坐在了髹金雕龙木椅边上,坚硬的木料硌在背上,挤压出尖锐的酸痛感。但此刻,感觉不到疼痛,也感受不到惊惧,五感六识全都木然地被抹去,只剩下脑子里的一片空白。 「我要干什么?呵!」贾太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有兵,有权,有财,有势……」 「大胆!」贵妃一步挡在皇帝面前,直接同贾太师对峙起来,「太师出言不逊,难不成是要酿成大错么!」 有言官顿时怒起:「一介女流之辈,你有什么资格在这朝堂上说话!」 「本宫乃当朝贵妃,你见了本宫不行礼,还出言不逊,这又是哪本圣贤书上的道理?」 「言官忠于天家,同陛下说话也向来直谏,更何况是一介妃嫔!」 贵妃不恼,反而笑了一声:「那这位大人,你既忠于天家,便是忠于陛下,如今有人对陛下不敬,你不劝诫太师,反向我一个妇道人家口诛笔伐,难道是盼着我朝易主么?」 贵妃反应很快,丝毫不留那人一丝辩驳的空隙。薛云照本是想说些什么,话都到了嘴边,却无用武之地。 她是贵妃,向来是不需要他帮的。 微微向前了半步的脚撤迴圈禁之地,所有的说辞,最后还是尽数咽了回去。 堂下一片鸦雀无声,众人各有心思。谋反一事,毕竟是大罪,是恶名,眼前情势尚不明朗,还需观望。 贾太师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将贵妃打量了个遍,露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神色来:「后宫的手,如今都伸到前朝来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7页 贵妃直视着他:「贾太师,众人尊称你一声太师,是念你德高望重,有辅政之能。你若是行差踏错,这可就不仅仅是前朝之事了。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觉得,此事本宫是管得,还是管不得?」 「你以为你能阻我?」贾太师声音里透着狠厉,丧侄之痛,污衊之苦,都被腹中熊熊的烈火烧成了欲望之山,他看着眼前两人,恨不得喷出火来将他们烧成灰,将天烧出一个窟窿来。 「太师三思啊,陛下心怀仁善,你若及时醒悟,俯首称臣,也还是可以放你一条生路。需记住,蛮横抢来的东西,赢个臭名昭着,也不会有安生日子的……」 皇帝从贵妃裙后探出一双眼睛来,不住地点头附和道:「是……是啊贾太师……你思量好了再动手也不迟,朕等得……」 「我同你还有什么好说……」 贾太师怒在心头,一伸手,正欲掐在皇帝的脖子上,谁料贵妃凑上前来,正正好完全挡住了皇帝。 「贾太师,三,思,啊……」 她一字一顿地轻声说着,神色里却未见一丝一毫的恐惧。贾太师的怒她不怕,他的恨也不怕,纵然他有天大的本事,纵然他党羽成群,今日之事,只能是他落败,也只会是他落败。 因为,只要是人,便都有软肋。贾太师最大的软肋,并不是什么周家子侄,什么大理寺正。 她的手不经意落在腹部,那恰到好处的垂首,带着餍足的自信,仿佛是在传递一个秘密,一个只有他们二人才知道的,罪恶的秘密。 像是一道雷极横空噼下,噼开了一场长久的缄默。皇帝的唯唯诺诺,贵妃的泰然自若,以及贾太师的面若灰土,都在这一刻相互胶着。 没有人知道罪恶的人心里都在思量着什么,也没有人知道短短一瞬究竟可以被拉到多长,正如不知道久旱的夏天,会在下一瞬,迎来一场突如其来的甘霖。 在一众朋党的殷殷期盼下,在局外人的隔岸观火中,贾太师身子一僵,恍若魔障侵心,抽干浑身力气,一下子半跪在龙椅之下的玉阶前。 那背影摇摇晃晃半天,最终还是仰面栽倒下去,没有一声言语,径直砸在了大殿之上。鲜血自后脑缓缓流出,像两条终于得见天日的长龙,在御前,在众人面前,一路奔腾,欢快地蜿蜒而下。 -------------------- 第106章 妖孽伏息 ========================== 冯落寒坐了下来,将一张信笺放在江令桥面前。 「吕襄,十四年前科举中榜,二榜第七名,时授司虞员外郎一职,歷经两年才擢升虞部郎中,如今十二年已过,仍位居原职,再无右迁。」 江令桥看着那笺纸墨字,眉峰不由地敛聚:「这说不通,吕襄此人广受百姓赞誉,显然是有功之臣,不应该这么多年还裹步不前。纵使是无功,但只要勤勉无过,也该熬出头了,怎么会一直埋没于此?」 容悦想了想:「要么是自己不愿,要么,就是他人不肯。」 「或许多半是有人阻拦。」冯落寒开口道,「吕襄既出身科举,不应该满足于一个小小的虞部郎中,他有才干,有抱负,同乡邻之间和睦融洽。虞部是个肥差,他却一向廉正,两袖清风,想来是个嫉恶之人。这样的性子,乃当朝所需,但并非权臣所爱。一来二去,难免开罪于人。」 她说完,递上了第二张笺纸。 江令桥接过来,却没看一会儿,转而递给了对面的容悦。 「吕襄,时年三十有二,未婚未娶,无妻无妾……」 他读着读着,突然顿了一下,而后指着其上的字道:「这般细緻的事也是要写进来的吗?」 冯落寒规规矩矩地点了点头:「右护法刺杀并非是红刀子进白刀子出的事,需得事无巨细才好,以备不时之需。」 容悦看了看手中纸笺,又看了看正对上目光来的江令桥,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确实……」 江令桥则眼尾上挑,眯起眸子,满脸警告的意味。 他佯作没有看见,将纸摊于眼前继续读了几句,读罢还有些忍俊不禁—— 「这吕大人同邻里之间的关系倒是不错,眼见嫁娶之事没有着落,竟惊动了八十岁的朱阿婆亲自替他张罗。这朱阿婆早年间便是以说媒为营生,这番重出江湖,尽心竭力说了一年的媒,最后竟也败下阵来,咳咳喘喘还生了场小病,直接回家卧床养病了。」 算是奇事一桩,江令桥抱肘思忖道:「这位虞部郎中莫不是脸上生疮流脓,头上疤瘌密布?不然怎么这么多年,为何一门亲事也说不上?」 没错,定是面如夜叉,青面獠牙,吓得十里八乡夜不能寐的程度,否则轻易修不得如此高的造诣。 然而,当江令桥和容悦肩抵着肩立于一个面摊前,看到桌前专心致志捧着碗嗦面的吕襄,疑惑更深了—— 那确实是一个而立有余的男子,虽然并非貌若潘安,但也确实不至于面目狰狞到足以骇退所有亲事的地步。是个普普通通人的长相,其面色黧黑,扶着筷子的手并不白皙,只是与阳春白雪似的面相衬,更显得白中黑了。 熙熙攘攘的行人打街过,他湮没在其中,颇像个不扎眼的黎民百姓,只是举手投足间,还残余着十年寒窗的几分书卷气,叫人能一眼认出这位两袖清风的朝廷大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8页 「吕大人,晨起吃面啊?」 相识的街坊偶然路过,同他熟稔地打着招唿。吕襄抬起头来,回以一张笑脸。 「是啊!老何的手艺自是没得挑,我这一日不吃,就浑身不自在!」 没多久,又来一人:「吕大人,吃着吶?」 「哎,是啊,你吃了吗?」 「吃过了吃过了!哈哈哈——」 「哎——老钱!」这次是吕襄先开的口,「这么早去哪儿啊?」 「哟——大人!嗐!地里草长得二尺高,趁早上天凉,我去把它们拔消停了,免得太阳出来晒得人心焦!」 「吃饭了吗?要不在这儿用上几口?」 「不必不必,我家娘子给我带了口粮,且够我吃的呢!您来些吗?」 「你不早说,我这都快吃饱了,明天这不得去你家讨要去?」 「哈哈哈哈哈——」行人笑着离去,简陋的小面摊,升起一团云雾,又恢復了烟火人间的热气腾腾。 「官与民同乐,世风日下,这个吕襄倒是难得。」容悦忍不住向江令桥夸赞了一口。 「确实。」江令桥一边说喃喃自语,一边从腰间翻出一个白釉瓶,「那我且慈悲些,不像从前那般折磨人了,留他个全尸……」 她说着,正欲跨步出去,却被容悦一把拉住。 「你干什么去?」 江令桥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把毒药下给他啊!」 「急什么。」容悦将她拽了回来,「你不是说有整整一个月吗?」 「捱那么长时间,我怕你难受。」江令桥一只手攥着瓷瓶,一只手被他牵着,几乎未加思索便脱口而出。 「我……没事,反正这种事不会只遇到一次,总要慢慢习惯的。」 「可是,若是什么事都是你为了我改变,这不公平,彼此都退让一步,互不相欠,我才能安心些。」 「没事的。」容悦两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开始替她一一盘算起来,「杀一个人,一月为限,对吧?」 江令桥点点头。 「那杀了他之后呢? 她不假思索地答道:「回忘川谷,谷主会给我新的幽冥异路帖。」 容悦听了便笑,晃了晃她的肩膀:「江兄啊江兄,天下这么多人,你若是要一一杀绝,还任重道远着呢。何必一个接着一个,这般劳碌不堪呢?」 「你的意思是——」 「让他们多活几日,死得其所些吧……」 于是乎—— 两人一左一右,挨着吕襄坐了下来,目光炯炯地盯着眼前这个专心致志于吃喝的男人。 汤面着实好吃,吕襄一手端碗,一手持箸,原本左右开弓地嗦着面,忽觉有什么地方不对,两边脸颊突然热了起来,仿佛四只蜡烛绕成圈围困他的脑袋,在耳侧均匀炙烤。他讷讷地放下碗筷,沉默地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忍不住打了个饱嗝。 「你们……是想吃面吗……」 江令桥紧紧盯着他,抽空摇摇头:「不吃面。」 容悦:「我们是特地来找你的。」 「我……」吕襄看着有些迷茫,「我们……认识吗?」 两人异口同声:「不认识。」 过于爽快的直截了当不免让人猝不及防。 吕襄再次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小心翼翼地笑问:「不知二位是——」 「哦,忘了自报家门!」容悦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我们师承朱家阿婆,是受人之託来替你牵姻缘的。」 吕襄听罢,陡然抬高了声音,十分热情地抚掌笑道:「二位远道而来,天色又这么早,不如这样!我替二位点两碗面,我们边吃边聊如何?我跟你们说啊,这面真得尝尝,我与这摊主是相识,手艺信得过,绝对没的说……」 「大人,不吃面。」容悦按住他,不紧不慢地笑道,「别忙活了,坐下歇会儿,我们谈谈正事啊?」 吕襄夹坐在两人中间,像待宰的羔羊、刀俎上的鱼肉,神色比兔子还乖巧。 半晌,终于是坐不住了,看着江令桥,一副大材小用的痛心疾首模样,咋舌道:「姑娘,你还这般年轻,怎么如此想不开,就做了朱阿婆的徒弟了?」 江令桥的回答十分虔诚:「心之所向,兴致使然。」 「那……」吕襄继而转过头来,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容悦,「你……也是因为对说媒有兴致吗?」 「那是自然。」容悦答得脸不红心不跳。 「哦——原来如此……」吕襄尴尬地笑了几声,老老实实地坐于原处,看着面前那半碗剩面,意味深长地慨嘆了一句,「原来如此啊……」 「吕大人,」说正事了,容悦佯作出一副严肃认真的面色来,「阿婆年事已高,却终日心心念念此事,是茶不思饭不想,寝不安水不进,若是有生之年见不到您成家,只怕两腿一伸都死不瞑目啊……」 「哎哟哟哟,不至于不至于!」吕襄连忙制止他,「你这说得,怪吓人的……」 江令桥这厢继续恫吓:「朱阿婆说了,她卧病在床,操不动这闲心,故而派了我们两个人来。说让我们务必马到功成,不然就要我们提头去见。」 吕襄吓得一激灵:「朱阿婆真这么说的?」 「童叟无欺。」江令桥下撇着嘴角,认真地沖他点头,示意此事绝对非同小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9页 吕襄忍不住揩了揩额前汗。 「朱阿婆还说了,先前替您说了一年的媒都不成,问您缘由也是支支吾吾地说不上来。所以这次,我们二人决定反其道而行之,每天跟着您,以小见大,见微知着,通过观察,琢磨出合适的女子,再来说项。」 吕襄:「这般出其不意,不走寻常路?」 两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而后江令桥道:「寻常法子对你没用,我们这叫对症下药,因材施教。」 「还是年轻人花样多……」吕襄有些羞赧,只能笑一笑加以缓释,「还是你们年轻人花样多啊……」 容悦拍拍他的肩膀,友好一笑:「吕大人不必拘束,只管安心做自己的事便好!」 「那……可不可以……」吕襄并未拒绝,只是卑微地拉长了声音,「若是你们帮我寻到了良配,可不可以下月三十再引见我们相看啊,那段时间我大抵能空闲一些……」 「不可以。」江令桥算了算日子,瞎扯八道说,「至多下月初二,我兄长第二日要成亲了,我得回去帮忙。」 「竟还有这层缘故……「吕襄咬了咬牙,「那初二就初二,我尽量挪出空来……」 江令桥微微一笑,如释重负地拍了拍他的一边臂膀:「我姓江。」 闻声,吕襄埋着的头从手里抬起来,苦笑了笑:「小江啊……」 她指着对面的容悦:「他姓容。」 吕襄又缓缓转头看向容悦:「小容啊……」 小容?小荣?小蓉?小榕?小嫆?江令桥笑嘻嘻地探过头来,向容悦一挑眉一抿嘴一眨眼。 容悦笑容一滞,看着她意有所指的鬼脸,脑子里登时蹦出一长串并不十分友好的女子闺名来。 -------------------- 第107章 冰壶秋月 ========================== 吕襄的一天当真是无聊透顶啊—— 除去休沐,他几乎一下朝就径直奔向东乐街后三里地外的一处荒山。那里入眼浑黄,一卷细风便能翻起满面烟尘,迷人口鼻。 若是逢上烈日骄阳,上上下下尽是刺眼的白光,煞得人睁不开眼来。四面又不环水,更没有草木庇荫,看一眼便要开始流汗。偶有路人见了,也是以手作扇,加紧脚程,早些离开这个不毛之地才好。 然而这漫山遍野间,却撒下了不少人气,多是些粗缯大布的平民,正埋头清理荒山上的杂草杂木。吕襄乐呵呵地下了马,扛着农具也哼哧哼哧地与他们一同刨起地来。 那由内而外的心满意足,一如兔子见了草,醉鬼见了酒。手间的熟稔与脸上的欢快,绝非三斤圣贤书可以随意比拟的。 江令桥与容悦二人业业兢兢,一路跟了来。烈日当头,一人擎着一把绿叶树枝子作伞盖,双双抱肘望着眼前的浩浩荒芜。 「你想到了什么?」 「桃源村。」 「我也是。」 从前拿捏不住水下的,如今又见了陆上的。 二人走上前去,一左一右半蹲于吕襄面前,容悦一面说话,一面将树枝往他那畔挪了挪:「吕大人,你这是在做什么?」 「清理荒地呢!」吕襄宽慰一笑,「先把这些伐根、梢头、倒木、枝桠杂草什么的清理了,之后整完地便可以着手造林。这么大一片荒山,不能耕不能种的,若是一直废弃,不能为民所用,迟早有一日要成祸患的。你看,就如今,吸一口气能呛半口风沙,狗都不肯来,唉……」 「……」 吕襄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解释道:「哎!我可不是说你们是狗啊!我这不也来了?大丈夫和小娘子不拘小节,别往心里去,别往心里去啊,哈哈哈……」 江令桥看了一眼苍凉的漫山遍野,忍不住问:「大人身为虞部郎中,掌山泽、苑囿、草木、薪炭、供顿等事,繁杂之事缠身,怎么终日埋身于此?大可一声令下,自己坐于案前高枕无忧啊!」 日头正盛,兴许吕襄自己也觉得有些热了,朝容悦身旁靠了靠,躲在那一小得可怜的一块绿荫下:「我手下有一司虞员外郎,很是精强能干,虞部大大小小的事交给他我放心。我这个人呢,好养活,最善安于现状,不求什么功名利禄,也不求大富大贵,做些积福后世的事,就已经很怡然自得了。更不提孤家寡人一个,无牵无挂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哎哟——小江姑娘啊,我这无权无势,老大不小的,你们若是真给我塞个娘子过来,保不齐要让人家同我一起吃苦一辈子,这不是耽误人家吗!」 看他睁着一双幽怨的眼睛,江令桥忍不住低头笑了一声:「吕大人啊——师命难违,朱阿婆既然铁了心要我们解决这桩心事,我们这些做徒弟的,又怎好说不?你也别去劝她老人家了,此事不结,她说懒得见你,免得你一通好说歹说,把她都绕煳涂了,届时又中了文人陷阱。」 「唉,」吕襄嘆了口气,一把薅下一整株杂草,「此事若是被子芳知晓,肯定是要笑掉大牙的,丢人吶……」 子芳? 容悦问:「子芳是谁?」 「他嘛,」吕襄抬起头来,憨厚地笑笑,「我的一个旧友,从前一起读书的,功名也是一起考上的,谁料这傢伙做官没两年,觉得辛苦,回竹西老家去了。」 「不过也好,他家中不缺财势,不入朝为官也能过得不错。近来朝廷动盪,他也算是躲过一劫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0页 「朝中出什么变故了?」 江令桥料想周子音之死会掀起一阵风雨,只是近来事忙,没顾得上打听一番,坊间也没出现什么传闻,想来是被朝廷给掩下了,吕襄这么一说,才突然想起来。 闻言,吕襄忽然坐直了身子,四下望了望,这才敢小声同二人言语:「执掌大理寺狱审的周寺正数日前遭了歹人毒手,据说死状惨烈,不忍直视。奈何他是朝中一品大员贾太师的亲侄儿,太师一直十分喜爱这个子侄,竟直接奏呈陛下,要替亡故之人讨回公道。」 这是人之常情,也在情理之中,容悦与江令桥相视了一眼——至此,事情还在他们预料之中。 「谁知贾太师一番查探之后,直接将矛头指向了当朝国师,言说是他暗中支使,挑拨离间,策反了周寺正的手下,这才造成了这般惨剧。」 「国师?是叫楚藏的那个么?」 「对,是他。自国师入朝,朝堂之中便成就三分天下。贾太师为首的二师三公党人数最众,国师阵营数量寥寥,我们这些闲散官员居中。国师出身寒微,太师一党向来是不怎么待见的,其中是非恩怨,我们这些局外人,不明内因,便不好妄加断议。」 容悦随口一问:「不是三师三公吗,怎么成了二师三公?」 本是信口一问,谁料空气突然诡异地安静了下来。吕襄瞪大眼睛看向他:「你不知道吗?」 这猝不及防的一下叫容悦手足无措起来,他久居天宫,人间事也并非门清。 「我……」 他的眼神从吕襄脸上缓缓移向江令桥,像是在同她使眼色:「我……应该知道……吗?」 而后便见江令桥跳了出来,十分镇定地打哈哈:「这几年他一门心思想要超过我,故而在家闭门造车,潜心钻研红鸾之术,直到最近才出关,难免两耳不闻窗外事。」 「原来如此!」吕襄由衷赞嘆,「术业有专攻,是我狭隘了,原以为是无可奈何的生存之道,没想到小容兄弟是真心喜爱,失敬失敬!」 他遂解释道:「原本是三师三公的,只不过三师之一的沈太傅数年前致仕了。要说这位太傅也是奇人,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年纪轻轻便任元亨书院山长,教习天子门生——唉,可惜了,他悬车告老时,也不过四十有余。」 惋惜了半晌,他忽然一拍脑门:「看,又扯远了——贾太师出言不逊,意欲谋反,被贵妃喝止,谁知竟从殿阶上栽下来,磕到了脑袋,血涂当场——你们没看着真是可惜啊。当时那个场面可谓是惊,心,动,魄!我做官这十几年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热闹的场景!啧啧啧……哎,只是后事,我们这些小官便不得而知了……」 吕襄咂咂嘴,似乎还沉浸于其中,细细品味。 嗯?怎么面色还有几分怡然? 容悦忍不住问:「吕大人,朝中这么大的变故,我看您……怎么像是乐在其中?」 吕襄笑着摆了摆手:「我不在你们面前笑,难道要攥着你们的衣袖哭吗?国策是同官员大臣相议,繁冗留给朝堂和自己便好,同乡邻朋友,说得那般沉重作甚?」 「哦哟——」容悦一迭声,向他拱了拱手,「大人胸襟宽广,心思细腻,失敬失敬——」 「哪里哪里。」吕襄闻声,也笑着拱了拱手,「容兄弟勤勉好学,术业专攻。日后这十里八乡的红鸾运可全靠你们了!」 「哎哟哟哟担不起担不起……」 「嗐哟哟哟哪里哪里……」 「使不得,使不得……」 「怎么会,怎么会……」 …… 两人你推来我搡去,十分煞有介事。江令桥歪头看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忍不住把头别去一边,无声地笑了出来。 若说吕襄是贪污成风中夹缝而生的一股清流,那必然也是十年文人一朝臣中的返璞归真者。 种种迹象在小摊前吃面便隐隐有所展露,直到容悦和江令桥看到他从随行包袱里掏出一壶水和一张七折八叠的白面大炕饼,并慷慨地撕下一半递给他们时,这番清正拮据的形象才算是深深根植在二人心里。 容悦接下那半张饼,小心翼翼分下一半,顺手递给身边的江令桥。 饼烙得很实在,白面作皮白面作馅,添了些盐巴调味,便搁在柴火锅灶间炕着。灼去了水分,剩下的都是结结实实的面疙瘩,顶饱,虽说不上多美味,却是劳作之人最贴心的干粮。 「吕大人,」容悦嚼着饼,哽着喉咙咽下第一口,「虞部不是个肥差吗?怎么你过得如此清贫?」 「清贫些不好吗?」吕襄厚道地笑了笑,也学着容悦的模样想将大饼硬捋下去,奈何生咽了两三回愣是没能哽得下去,最后还是作罢,就着一口水吞下去的。 「虞部再肥沃,也与我这虞部郎中的关系不大,俸禄只有那么多,都是在那里好好摆着的。过得太好遭人惦记,枕着钱财入睡也不安心。人啊,一旦有了权势,总会相应失去些旁的东西,等到蓦然回首之时,方才惊觉,有些东西,是钱财买不来的。」 容悦感同身受地点点头:「我也没权没势的,还好,我还是我。」 他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江令桥一眼,仿佛在审视一个面目狰狞张牙舞爪的富人。 「看谁呢……」 江令桥危险地眯起眼睛,将手中一小块饼塞入口,顺手将他的脸推了回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1页 吕襄咧嘴一笑,就着水又吞下一口干巴巴的饼:「难为你们为我的事费心,我还如此招待不周。这样,今晚我们早些回去,有朋自远方来,这是第一日,不好马马虎虎。我亲自准备一桌酒菜,正好你们也品鑑品鑑山餚野蔌的滋味,如何?」 「好啊!」 手里的饼顿时不香了,两人艰难咽下最后一口,两只眼睛都在放光。 -------------------- 第108章 落月屋樑 ========================== 原来吕襄竟还是有一所小宅子的,不至于蓬草作顶,涅土成墙,白日遭曝晒,夜间卧西风。 说实话,容悦和江令桥确实这么大胆揣测过。 「来来来——行了这么远的路,只管进屋歇歇脚,不必拘束。我先去买些酒菜,你们自便,自便!」 也是久未招待友人,吕襄显得十分殷勤热切,嘴边的笑就没低过耳根子,离自家门前还有十几丈,便恨不得一掌就能两人直直推到大门口。 「府上可有旁人?」容悦撩袍跨上石阶,「吕大人,您这般放心将我们留在府上,万一家中失了窃如何是好?」 话音刚落,门便「吱呀」应声被推开,一阵狂风毫不客气地唿啸而过,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吹迷了容悦的眼,吹扬了江令桥的长髮玉带,更吹开了吕襄脸上从容恬淡的笑意—— 入眼之处,能看见的只有一座空落落的宅子,看不见寻常人家里的长几翠屏,也看不见桌案交椅。可以摸着良心地说,这是一座无比纯粹的的宅子,纯粹到没有任何缀物,只有同样从容的四面木壁,在向远来之客恬淡地笑着。 江令桥看着这个一眼便能望尽的宅院,「家徒四壁」这四个字毫不客气地涌入脑海中。 吕襄的声音很坦然:「小贼夜半入我府,都得抹着眼泪留下些口粮,你们随便瞧,若是看上这宅子里的什么东西,尽管搬走,也算是积德行善了,免得那些梁上君子翻了墙登了堂,最后却发现白来一趟。唉,费时费心,人间疾苦啊……哦对了!先说好啊——门簪轩窗什么的可不能卸,此乃朝廷官宅,得原原本本还回去的!」 他说完,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继而满意地转身走向街巷集市。 等啊等,一直等到日落西山,等到月上柳梢,吕襄才心满意足地端上最后一盘菜入园中石桌。 「小容兄弟!小江姑娘!快来快来!」 他一面兴奋地吆喝他们过来,一面细緻地摆上碗筷。 见他一个人热火朝天,忙进忙出,江令桥和容悦是想帮着他一起做饭的,谁料吕襄十分豪气地一挥手,说来者是客,断无让客人洗手作羹汤的道理。故而哼着不知是哪处的小调,咿咿呀呀地钻进庖房继续忙活了。 这厢万事俱备了,菜盘子和饭碗酒盏琳琳琅琅摆了一桌子,脸上的满足之色更是挥之不去。 「看——」他欣然地向二人一摊手,「饕餮盛宴,不过如此!」 然而,江令桥和容悦循声看去,只觉满桌翠意蓦地闯进眼帘,绿得煞人,挨挨挤挤得像是在石头上开出了一朵又一朵青玉的花,映得杯中浊酒也有些微微泛绿,显出一派金樽清酒的奇妙氛围来。 「哦——」容悦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吕大人茹素,不杀生!」 吕襄闻声,勐一攒眉,嘴角的笑意有些僵在了脸上:「怎么会!」 他提起一双筷子,在一盘茼蒿菜里扒拉了两下:「你们看,肉,肉在这!我就说嘛!我特地去买的二两肉,怎么会没有呢?要知道,这席间每一道菜,可都是货真价实的荤菜……」 离远一看,确实入眼尽是绿色,再无其他。可当容悦和江令桥一俯身,睁大眼睛去寻,果真看到了星星点点的肉糜,狡猾地潜藏在一个又一个犄角旮旯里。 「哈哈哈哈哈……」 两人不约而同望向吕襄,一齐干笑出声。 「坐,」吕襄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们,「坐啊!」 他的模样瞧着有些怀念,笑道:「自子芳走后,我这寒舍还甚少有人来过。今日你们来,难得添了些人气,又让我想起从前那些倥偬岁月来。十年寒窗,宦海沉浮,竟也都这么过来了,一转眼,我已三十有余,而你们这些年轻人,一个个也都后来者居上了。」 他抿了一口酒,回味道:「好!好啊!」 而后笑呵呵地揽袖,替容悦和江令桥一人斟了一杯:「这是我自己酿的杏子酒,你们尝尝如何?」 悲台里从来只见琼浆名酿,对于民间浊酒,不要说品鑑,江令桥见也鲜见。这番攥着手里的酒盏,略带果香的酒气吸引着她的注意力,她好奇地盯着那黄澄澄、晶亮亮的杯中酒水,小心翼翼地浅酌了一口,顿觉清冽酸甜,口舌生津。 平心而论,虽不及名琼玉露有百媚千娇,却独有一番小家碧玉的甘美,像是连同着半生的喜乐一起酿造,令人心神驰往。 举杯见往昔,停盏遇来日。 「那……」容悦问道,」子芳大人后来可有回中都来看过你?」 吕襄笑着摆了摆手:「我们一个在中都,一个在竹西,又各有各自的事情要忙,哪有这番闲雅兴致,唉,早就是身不由己的年纪了……」 他黯黯吃了口酱胡瓜,三口两口下肚,脸色又腾地一下晴了起来,端起一杯酒对月酬情,高声吟道:「年年有风,风吹年年,慢慢即漫漫;日日无事,事復日日,忙忙亦茫茫。[1]」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2页 「……不过啊,」吕襄喝完杯中酒,看着容悦和江令桥,堪堪开口道,「你们可别被我带得悲悽了,我是上了年纪还一事无成的,这辈子也就止步于此了。你们不同,年岁还长,人生正好。莫要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同我一般老气横秋的,那样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大人公事从未落下,在百姓中也颇有名声,怎么能说是一事无成呢?」容悦道,「这番自贬可就名不副实了。」 「比我有能力者众,只不过是因我忝居虞部郎中之职多年罢了。就好比一棵树,居于此处,时间长了自然人人识得;每至秋季结些果子,供人解腻止渴,也总能得一句褒奖。若换了旁人来,只要不徒生歹心,大抵都会如此,只会比我做得更好。我本愚钝,却平白占那些本该为人称颂之人的名分,心中常惴惴不安。你们此番来,我见了,心中也能好受些。」 「嗯?」江令桥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他,「此话怎讲?」 吕襄置若罔闻,突的一拍脑门:「好东西还忘了呈上来,罪过罪过……」 他说着,提衣跨步就奔进了庖房,未几,捧着一个盘子出来,隔老远就兴沖沖喊道:「这是今日新摘的黄杏,途遇王大娘时送我的,回来时便用盐渍了,现下应该正好,你们快尝尝!」 容悦看着杏子酒和一盘水灵的黄杏,不由笑道:「吕大人很爱吃杏啊?连王大娘都记住你的喜好了。」 吕襄嘎嘣一下咬了口杏子,慢条斯理道:「原本也不是很爱,总觉得此物有些涩,偶尔还有些酸,不如桃和梨入口清甜。只不过全是被我那故人给带得,三天两头便端一盘来,当着我的面吃。后来吃久了,也就慢慢习惯了。偶有一日,王大娘教了我用盐渍的法子,去酸去色,风味更佳。只是子芳早已离开宦海,我本想告诉他,如今却也无处寻人了。」 「他若是回竹西老家了,你们也还是可以去信的,怎么听来,像是从未再见过了?」 一口酒入喉,吕襄放下杯盏:「我写过信,只不过从未有人回。不知是山长水远在路上丢了,还是更变了宅地,总之江湖之上,未有见闻了。」 「嗐!怎么被你们弄得还伤春悲秋起来了,真是丢人吶!」吕襄咧嘴一笑,瞧着憨厚,「不谈不谈,咱们只管饮酒!吃菜!可别剩,剩菜总是不如新鲜的可口——」 他说罢,敛袖提壶替二人又斟满了酒。 吃过饭,便该是住处的事了。这官邸实在小得可怜,吕襄为官怎么说得有十数年了,也不知是得罪了哪位大人,将他塞到这么一处风水宝地来。 庭小同蜗舍,门闲称雀罗。火将灯共尽,风与雪相和。[2] 得亏吕襄此人随遇而安,否则翻个身,夜半必会撞墙;伸一伸腿,都能蹬坏屋口的门座。 「屋捨实在不足,原就只有两间厢房,现下看来,只能委屈你们同住一间房了……」吕襄一脸歉意地回看向身后二人。 闻言,容悦和江令桥同时睁大了眼。 「大人,将空厢房留给小江姑娘,我们两个人挤一挤,如何?」 吕襄面露难色:「小容兄弟,小江姑娘,不是我不愿意如此,而是……而是我吧……唉!实不相瞒,我夜间睡觉不老实,打鼾磨牙梦呓,样样不少,偶尔还会夜游!实在是,实在是怕惊扰你们,更羞于在外人面前显露。看在我丢不起这个人的份上,让我一人独寝吧……」 他面上浮出央求的神色,弱小地攒成一团,显得那张黝黑粗糙的脸愈加令人心生怜悯。哀求的言语,期待的目光,不像是个待客的主人,倒更像是个寄人篱下、可怜凄凄的启人。 「行,行吧……」江令桥见不得这副模样,先一步心软了。 见她首肯了,容悦便也没有再言语。夜半,一片帘幕被缓缓拉开,隔在一前一后的中间,将窄小的房间,又分为更狭窄的两边。 吕襄从凳子上跨下来,拍拍手上的灰尘,眼底含笑,似乎十分满意自己的策略。 「好了,这下大功告成,你们可以高枕无忧了!」 他上下打量,望着那道高高悬起的帘幕,和两边早已铺就好了的地铺,不住地颔首含笑:「嗯,不错不错……」 而后转过身来,对着立在一旁的容悦和江令桥道:「委屈你们了,实在是对不住!不过这样的粗陋也不会很长,几时回去向朱阿婆復命,几时便可回你们原先的洞天福地了,我招待不周,可莫要见怪啊!」 说罢,他郑重其事拍了拍容悦的肩膀,又看了看江令桥,一副歉疚模样。 「不早了,该歇息了,明日还要继续清理荒山上的杂草杂木,我年岁大了受不住,先回去了,你们也早些休息啊!」 吕襄说着,便转头离开了厢房。博袖和衣袂随着步子一摇一摆,他的步子落在脚下的木板上,发出规律的摩挲声。 夏季将尽,可耳畔的蝉鸣还是浅吟低唱,驱除了漫漫长夜中的几缕烦闷。 他行至自己房门前,轻轻伸手推开陈旧的木门,一如既往地发出一阵如好友般嘘寒问暖的吱呀声。 抬步进门,吕襄在一处书案前缓缓坐下,研好磨,铺开纸笔,在一张笺纸上落下四个字来。 《与子芳书》…… 半晌,洋洋洒洒写了三张笺纸。可酣畅淋漓写完之后,他捧起纸来读了几读,最后,还是淡淡蹙起了眉头,将那写满了字的三张纸仔细捲起来,置于油灯柔弱的火苗上,一个念头,一把燃烟,一份心血,全部付之一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3页 -------------------- [1]引自清代李汝珍的《镜花缘》 [2]引用自白居易的《小庭寒夜寄梦得》 第109章 人生若寄 ========================== 若要问吕襄最爱什么,江令桥和容悦必答是东乐街后三里地外的那处荒山。 寻常人瞧都不会多瞧几眼的地方,他每日去的时候,真如同过年般的好兴致。除了虞部原有的人手,更徵调了邻里乡亲,照例给工钱,似要与那处荒山一较高下。日出而至,夜半而归。 偏偏一连数日俱是艷阳高照,戴了斗笠也晒得人心焦。容悦自请一同帮忙,却不要工钱,吕襄假模假样推脱几番后,果断接受了这种把自己卖了还给别人送银子的便宜买卖;江令桥见了,更是不甘旁落,毛遂自荐,每日备些开水放凉,亦或是绿豆饮,供口渴之人取用。 这般早出晚归的日子,吕襄乐在其中。他总能将白面饼子吃得喷香,会在小憩时同旁人说些趣事,在满头大汗的时候摇头晃脑道一句「往事堪堪亦澜澜,前路漫漫亦灿灿」,而后继续埋头苦干。 做了十数年的虞部郎中,若是年年岁岁如此,不如旁的官员细皮嫩肉也在情理之中。 日子一晃便过去了近半月,这半个月里,除了荒山一隅照旧安宁忙碌,朝中却并不太平。周子音惨死,贾太师触地而亡,牵扯出背后一个庞大的蛇鼠之窝,皇帝雷霆震怒,授意国师整饬官员。 有人从原先的高处退下,自然要有新的人后来居上。朝堂风起云涌,必将有大刀阔斧的变革。 冯落寒曾传过青鸟来,言说皇帝回宫之后勃然大怒,一心想将二师三公党置于死地。如此滔天之罪,就算人头点地也不为过。而日前刚受过嵴杖责罚的国师却强撑病体,冒死进谏,直言不讳说不可杀。 皇帝怒意蒙心,国师所言却是有几分理智在的。 二师三公扎根庙堂多年,势力延伸四面八方,上至兵将税务,下至百业户籍,若一时间全部根除,各方要务无人打理,必将致使朝廷之事举步维艰。 现而东窗事发,楚藏承应皇命决人生死,却只是杀了些无能无为之辈以儆效尤,并没有动二师三公中的任何一个人,而是将他们囚禁于诏狱之中,终其一生享不见天日之苦。之所以没有杀之而后快,一来免让多年老臣寒心,二来,也是手中的筹码,叫其手下党羽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这股大浪似乎并没有波及虞部,一如青丝附体,伤病却无关其痛痒。甚至无人调动,依旧各司原职。任由窗外雨打芭蕉,凄悽惨惨戚戚,内帏仍春草蔓生,幽兰凝露。 吕襄揩了揩额前的汗,望着眼前这处高远的荒山,终于是咧开笑容来。费了近半月之久,总算是将这些杂草杂木清理殆尽。只要再将此地休整休整,挑选些易成活的树种漫山遍野地撒上,秋去春来,总还是会有生机愿意降临于此的。 吕襄明白,这是一项长远之计。箇中艰辛,并不如口头上的三两句话来得容易。 而自己这一生荏苒,是难再见到了。 七月的风吹了很久,陆陆续续吹开了几丛早菊,也吹来了几丝几缕暗暗的秋韵。尽管盛夏的酷暑还执着地滞留在人间,掩盖着冥冥中便已註定好了的夏殇,但昨日终将过去,明日,也必然如约而至。 中元节便如期而遇了。 中元乃七月半,斋孤之日。七是復生之数,反覆其道,七日来復,天行也,故而向来是世人祭祖、求安之日。 吕襄弱冠之年便已丧父丧母,今日清闲,日光也不盛,却也并未如往常那般紧着去荒山。他说这是哀悼亡人之日,想一个人走一走,看一看。 容悦是无依无源之人,并无父母祭拜,鬼臾区虽然年纪大得不像话,倒也是身子硬朗,好好活着的,七月中元,与他没有什么大干系。 但于江令桥而言,却是她祭奠江家满门亡魂之日。 这一日,江令桥回了悲台,然而却并未见到李善叶,一如她心中所想。这么多年的中元节,也向来都是她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过来的。 心中没有期望,便也不会有失望。 白日里,家家户户都在准备祭祖事宜,到了夜里,旧象换新天,一派火光辉映,热闹喧杂的景象。傩堂戏街头巷尾地演扮着,开旗擂鼓;深吸一口气,尚可闻见纸锭焚烧后的烟火气;绕城而过的绪风河上,河灯乘着粼波,悠悠荡荡地漂去远方。 容悦仰面卧在河畔,身后和两畔俱是来往众人,步履匆促纷乱,唯有此处尚且还算安定。他望着夜幕之上的月明星稀,心无杂念,却受中元的气氛使然,开始牵挂天宫上那个小老头的否泰。 怎么说当年也是鬼臾区撒泼打滚,才把还是仙童的自己从一众老头手里抢来的;虽说他这个人有些偏执,一门心思地望徒成龙。但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个有趣的小老头,这么冷不丁离开许久,确实让人心中有些记挂。 也不知道唯一的徒儿下了凡间,宫里是不是冷冷清清的;不知道鬼臾区有没有天天去擂青帝的门,吵得他一个头两个大;南来北往的神仙那么多,有多少个头疼脑热的?鬼臾区现在是闲得数苍蝇,还是忙得不可开交呢? 正瞑目拂清风,耳畔突然传来一声清泠的唿唤—— 「容公子?」 容悦缓缓睁开眼,一个身着月白狐氅的女子映入眼帘,装束淡雅,容貌清丽,如一朵隐匿于绿叶之中的玉兰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4页 容悦笑着看向她:「夏姑娘,是你啊!」 夏之秋欣然点点头,在距他半丈的地方蜷坐下来,循着他的目光,也望了望天边。 「容公子在看什么?」 容悦仍是仰卧之姿,未多想,脱口道:「我师傅。」 夏之秋忙噤了口,私心懊恼着这信口一言,怕是戳到了旁人伤痛之处,实在失礼。容公子之师,想必早已驾鹤西去,今日更是中元,悼念亡人乃人之常情,万不该这般失言。 「夏姑娘,」容悦转头对她道,「你怎么也在此处?」 夏之秋回看了看不远处的灯青,她手中提着一个竹篮,其中装着纸钱纸锭,此刻正百般聊赖地坐在马车的辕座上,掐着头髮数星星。 「今日中元,千家万户同祭。因祭祀之物有些不够,我和灯青这才出门置办了些。谁承想竟又在此相遇,真是,真是缘分一场啊……」 她搓着手,目光有些期期艾艾的闪烁,垂下的眼睑之间,尽是零星的悦色。 「对了,江姑娘呢?」夏之秋四下望了望,「怎么没有看见她?」 「她去寻她兄长了,祭祖是家事,我也不好打扰。」 「那你呢,容公子,你的家人呢?」 「我……」容悦枕着一只手,不知如何作答,想了想,如实道,「我没有家人,只有师傅。」 原来,他是啊…… 夏之秋有些歉疚地别过脸去,没了父母,如今也没了师傅,是真的茕茕孑立,孑孓独行了。 她望着天边那轮满月道:「我有一个世间顶好的娘亲,可却一面也没有见过。容公子,你和我,我们是一样的可怜人。」 容悦的目光重新落回夜幕上:「民间有句话说,好人身死之后,灵魂会化作天上的星尘,照耀百年。你仰头看,漫天星华,最牵动你心的是哪一颗,或许,那便是你的娘亲。」 「真的么?」夏之秋微微睁大了眼睛,揽了揽身上的大氅,学着容悦的模样躺了下来。 明月之下,星光黯淡。可似乎真的有那么一颗星星,光芒不减,微微闪烁其间。只可惜父亲是个武将,不善书画,偌大的夏府,没有一张母亲的丹青。 「我觉得像是那一颗!」夏之秋指着一颗星辰,嫣然笑着,连带足尖都沾染了三分雀跃,孩子似的左右晃起来。 「那便是了,」容悦道,「夏夫人在天有灵,看到你和夏将军过得好,也会欣慰的。」 夏之秋不禁莞尔,这样看天,着实别有一番意趣,可是高门深院,没有人会教女子这样平视苍穹。她轻轻晃着足上布履,忍不住以手丈量星辰与星辰,那样的分寸毫釐,中间隔着怎样的渺远与浩瀚呢? 「夏姑娘。」 某一刻,容悦忽然偏过头来,直直地开了口:「你……是不是喜欢我?」 猝然一问,夏之秋心中毫无防备,一时间怔在了原地,她的手顿住,愣愣地望着他的眼睛,喉咙里似有一团棉花僵堵着,不知如何说话,也忘了怎么唿吸。 两两相望,眼波粼粼,身前是细风,耳畔是嘈杂的人声。 「我……」她的脑中一片空白,说出来的话轻得像月光,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句,「没有……」 容悦望着她,沉默了须臾,半晌,忽的扭过头笑了一声,笑中的意味有些复杂,有赞许,有自讽。 「也是。」 他望着那天,如墨般黑,压得人心中惶惶,可只有天越黑,星月才能更明亮,更皎洁。 一个女子的面容在天河间缓缓晕染开来,他记得她幼时拿刀架在他脖子上的视死如归,记得她夜半送药时的傲然,更有罗绮斋正堂剔红画屏之后得意的笑脸,和对他说「我不放在心上,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时的冷漠。 画面骤然四散,化为虚无。 忘忧之药早已在初入凡尘时便给了一位妇人,哪里还有剩余?心病还需心药医,不过是对症下药,给了彼此一个自欺欺人的理由罢了。 他喃喃着,像是在对那虚无之像说,更像是在同自己低语:「我什么都会,我什么都不怕,可我什么也不是……」 「不是的!」夏之秋的声音发涩,「不是这样的……」 她不知该怎么说,好像怎么说都是错,越说越错,尤其是今夜,在容悦面前,她总是失言,会莫名紧张。她想同他说,他很好,她钦佩,她仰慕,可是,她不知道该如何说,千言万语堵在心里,最后,化为喉间的一场哽咽。 「夏姑娘,你闻,」容悦笑了笑,对她道,「今晚的风,有扶桑花香。」 绪风河上吹绪风,明晃晃的河灯孱弱如浮萍,烛影翩跹。 路之遥,水之外,悲台的楼阁上,江令桥垂眸,可以看到整座中都城。 自然看到了容悦,也望见了与他并卧的夏之秋。她将双肘倚在阑干上,沉默地看了须臾,没有言语,也没有表情。白藏化为玉带,束于髮髻之上,风吹得猎猎作响,她轻拂了拂,而后站起身,沉默地,缓缓向楼台之内走去。 *** 夜间的桃源村宁静而祥和,一轮圆月悬在稠密的绿叶之间,环簇蛙声与蝉鸣,稻花香御夜色而漫溯,越过平野,将村庄拢成馥郁的一团。 沈大伯正侍弄着书塾里的书案坐具,只消摆放拭净,明日学生来,便可安安稳稳地温习课业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5页 有几处似乎有些歪了,虽然匿身其中并不扎眼,也并不引人注目,可他心中却有细微龃龉,磨得浑身难受,不将其摆正,总也捨不得离去。 「涵丈……」 一阵轻细的脚步声从外面飘然落进来,抬眼可见一双洗得发白的布履,整洁的长衫,规正的腰带,来人穿着一件披风,带进来丝丝凉意。 「涵丈……」他轻声唤着,声音里有些嘶哑,见了身前老者,眼中一红,忍不住屈膝跪了下来,深深叩首及地,「学生吕襄,叩见涵丈……」 -------------------- 第110章 驿使梅花 ========================== 沈瑭有些微怔,烛火太暗,有些瞧不清来人的面容,只觉声音十分熟悉,许是昨日旧相识。他放下手中的抹布,缓步向前走近,攒起眉头来细细辨认。 「吕襄?」沈瑭有些不确定地唤了他一声,「是你吗?」 吕襄匍匐跪地,没有起身:「是,是学生吕襄……」 闻言,往日记忆涌上心头,沈瑭忙俯身将他扶起:「快,快起来……我如今远离朝堂,早已是平民之身,如何受得你这般大礼……」 吕襄垂着首,听话地任由沈瑭将他挽起来。他看着他,仍是当初那般学生仰望老师的模样。只是年月不再,光阴难赎,学生和老师都苍老了,再不是当初那番意气风发的模样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涵丈于学生有教化开悟之恩,不论我是低如草芥,还是官居宰辅,也永不忘师恩,您永远都受得起我的叩拜。」 沈瑭看着他,眼尾的皱纹里尽是宽慰,他拍了拍吕襄的肩膀,温声道:「你很好,是从元亨书院走出去的栋樑。我沈瑭能有你们这些学生,也是上苍对我的恩德,乃我之幸,我朝之幸。」 闻言,吕襄眼尾微微湿润,喉音也有些滞涩哽咽:「学生惭愧,这么久也没能来见您一面,此为学生之错。一别四年,涵丈过得还好吗?」 「好,我好得很……」沈瑭淡淡一笑,拉着他坐了下来,「虞部之事多如牛毛,你们的日子过得好,便是我也好。你们知道的,我是个乐得自在的人,本以为再难重逢了,却没成想,余生还能再见到你们一面,既如此,我已无牵挂,死也无憾了。」 一句满载回忆的话,把时间又追溯回了斑驳的从前。 在那山林之间,苍竹茂木掩映之下,有一所教养天子门生的书院,隶属皇城,直辖陛下。山长姓沈,单名一个瑭字,是一位五车腹笥、殚见洽闻的中年男子,性情敦和朴厚,师娘是个温和亲善的女子,总能将书院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外头传言说沈涵丈惧内,然而只有身边人清楚,敬一个人爱一个人到骨子里,才会有这样几十年如一日的琴瑟和鸣。 书院中的学生都是未来要进殿试的人中龙凤,满门上下,俱是谦谦文人,温和笃善。在那里,漫捲墨香,授习治国要略,护国之策;在那里,吕襄度过了人生中最无忧的一段时光。 人不能做一辈子的学生,正如无法一辈子停驻在孩童之时。 吕襄面上浮出一抹苦涩的笑容:「树欲静而风不止,人总是这样不识时务,才会总是回头来忏悔。涵丈……」 他的声音低沉,但却没有悲伤:「学生……学生日后怕是不能再来看您了……」 沈瑭的手颤了一下,他猜不出来是何原因,却莫名觉得这是一句无比悲伤的话。 「学生……」吕襄释然笑了笑,「可能要追随两位师兄而去了……」 当年沈瑭从山长右迁为当朝太傅,元亨书院便与他再无瓜葛了。后来官风恶劣,朝政不堪,他有心而无力,愤然致仕之后,便归隐了乡原。但中都的事沈瑭向来有听说,这几年常闻官员横死,他的学生也多在其中。 「你的意思是……」他陡然站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吕襄。 「涵丈,」吕襄安抚他坐下,「学生不畏死,也不贪生。生死有命,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只是我这须臾一生,比不得其他师兄有建树,但也竭尽了全力。临死之际,无父,无母,无友,无妻,无子,亦无憾。生无牵挂,死无羁绊,瞭然一生,这一辈子还是圆满的。」 句句泰然,于沈瑭听来,却是字字泣血,他将脸别去一旁,不忍再看他。 「涵丈,别难过,看一看学生,也让学生再看看你啊……」吕襄笑了笑,「日后泉下见了子芳,他若是问我,我又答不上来,岂不是要叫他笑话了……」 「你们……」沈瑭两眼潸然,「你们都是元亨书院的好学生,我这个师长……却是个无能之辈……我枉为人师……」 吕襄眼眶湿润,轻摇了摇头,道:「涵丈人品持重,向来兢业。做山长时,为天下哺育人才;做太傅时涅而不缁,守过,护过,驳斥过,也抗衡过。只是泰山将倾,非一人之力可阻,能够全身而退是好事,朝廷尚有您前半生的杏坛,你在,朝中的师兄师弟们才心安……」 沈瑭双目纵泪:「清血洒不尽,仰天知问谁……何苦普天之下,尽是好人遭难……」 何辜于天?我罪伊何?心之忧矣,云如之何。[1] 走出桃源村,吕襄并未回家宅,而是路过一丛丛人群,一蓬蓬灯火,沿着绪风河溯流而上,在一处安宁静谧的河畔驻足静望。 「还是这里好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6页 他倚着一棵茂盛的杏树,缓缓坐了下来:「你自己结了杏,我可就不给你带了啊!」 他翻开一个布袋,内里是一捧黄澄澄的甜杏,信手撷了一颗,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别误会,这是我的!盐渍过,甜的,你还没吃过吧?想你生前死后都吃不到了,我好心替你尝一尝。」 「最迟下月初二,我便可以去寻你了。以你的满腹圣贤,这么些年,总该在地下混出了些名堂来吧?加之我逢年过节便给你烧些纸钱过去,怎么说也该有权有势了吧?说好了,下月初二我去寻你,你可不能吝啬,这么多年没吃过好酒好菜,可就指着你给我接风洗尘了……」 「十二年,你都走了十二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人间处处都是变化,与你走时好些都不太一样了,我有空便写信给你,这么多年,你可有收到?」 「子芳,我心中有愧啊……我同涵丈说我孑然一身,了无遗憾,我骗了他……」 「你走那一年,绪风河还是泥沙洪流,你没能看到它如今清明的模样,我替你看到了。可是荒山变绿林,我见不到了,谁来替我看呢……」 夜深,鸟宿,河岸杨柳枝簌簌而动。吕襄瞑目,四处奔波有些疲累,不知不觉中入了梦,他一手及地,静静地垂落在温润的浅草中。 彼时,树上一颗熟透的红杏落了下来,恰好落入那怀中的布袋,布袋侧歪着,从上口落出几个惹人喜爱的杏子来,它们安然停驻在吕襄身旁,宛如在伴着一位故人入眠。 *** 容悦回到悲台的时候,已是戌亥之交,路过后苑时,瞥见一眼火光,萤萤地燃着,江令桥盘腿坐在火焰旁,怔怔地望着那橘红色的光焰,有一下没一下地往里投着纸钱纸锭。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容悦在她身旁坐下来,四处看了看,「你兄长呢?」 闻声,江令桥的思绪这才飞了回来,她看了他一眼,又回头往火光中洒了几个纸锭。 「我找不到他。」 容悦无声地做了个「哦」的口型,復又问了句:「他是有什么事么?」 江令桥抬起头来想了想,道:「我也不清楚,兄长有事,向来不会同我说的。」 「确实。」容悦没多想,一句话脱口而出。 这是什么意思?江令桥下意识探寻地看着他——一个以杀戮为营生的刺客,向来不会放过一丝一毫的不对劲。 她的眼睛危险地眯起:「你什么意思?」 容悦从她手中拽下几张纸钱,干笑了两声:「没事没事,中元节,我陪你过!」 「好啊你,」江令桥眼睛圆睁,「怎么还有借纸钱的?」 容悦理直气壮:「我没钱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爹我娘若是知道被你抢了吃穿用度,小心他们夜半来找你。」 「正好,反正咱俩住在一起,中间就隔了道帘幕。他们若是来找我,那我就只能找你作人质了。」容悦亮了亮腰间的羊角匕首,大言不惭道,「用你送的刀……」 江令桥望着他手里的纸钱,嘴里开始吐成语:「飢不择食,丧心病狂……」 容悦一把捂住她的嘴,一本正经地唬道:「亡人在此,当心口舌。」 闻言,江令桥没有再吐成语,开始一脸幽怨地朝他翻白眼。 温热的鼻息打在他手上,痒痒的,暖暖的,须臾,见她安静了下来,才缓缓放开手。 江令桥往火中又扔了些祭物:「你有什么亡人要祭,你师尊不是好好的吗?」 容悦摊开手里的纸钱,开始精打细算:「这一半,是给江大人和江夫人的,晚辈初入凡尘,实在一穷二白,跟在你们女儿身边,这么久了也没见着一个子,此番多有冒犯,实属无奈,万莫见怪!」 说罢,慷慨地洒了一半纸钱下去,火苗登时更旺了些,亮堂堂的,映在脸上温温的,热热的。 江令桥停了下来,双手抱肘地看着他,脸上浮起危险的笑意。 「这一半的话……」容悦想了想,最后目光落在腰间的苌弘碧血上,「便祭奠我师叔吧,这么些年,从来不见师尊给您烧过纸钱,等我回去必然给您做主,替您好好说说那老头!」 话罢,手中一洒,又是一阵火光蓬起。 「没了,」容悦面向江令桥,两手向前一摊,「干干净净……」 江令桥实难相信,这么片刻真让他找出了个亡故之人,细细打量道:「你还有个师叔?」 「嗯——」容悦拉长了声音,「听师尊说,好像叫山道年。」 「……什么?」 「山道年。」 江令桥忽然心间一紧,那是一股没来由的疼,宛若被往事勐地一攥,密密麻麻的苦楚。不知是风还是火的缘由,发间束着的白藏四散而动,猎猎作响,像是镇压着一个不安的灵魂。 「你怎么了?」容悦脸上的笑容顿时褪尽,眼中尽是担忧。 「没什么……」江令桥疼得咬牙,险些坐不住,仿佛有根铁锥在一下一下地钉着她的心,髮髻间的白藏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不安地随风掠动。 「嘴可真硬啊……」 容悦抬手,将她的头抵在自己肩膀上,另一只手则覆上她的手腕,探及其脉象来。 「奇怪……」他探着脉象,忍不住啧了一声,「明明比男子还强健有力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7页 说奇怪是真奇怪,与容悦肢体相触的那一刻,痛楚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来无影去无踪。都说病去如抽丝,可江令桥身体并无半点不适,与他来前无异。 「不疼了!」江令桥一下坐直了身子,「一点都不疼了!」 容悦惊愣道:「说不通啊,你脉象无有异样,怎么会突然疼呢?难道……是邪祟侵体……」 「对了!」他忽然抬头问道,「佛光舍利一直随身带着的吧?」 「带着的。」江令桥指了指腰间那个荷包,几日不见,又换了个芍药花的新纹样。 「既未离身,按理说不会邪祟毒物作怪啊……」 「哎呀,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江令桥安慰他道,「兴许是家里人都会有的小毛病,譬如我兄长,他也常时不时疼一下,虽然在我面前不显露,可有时候也会被我撞见。从前我也觉得是大事,可他说不碍事,如今也过了这么多年,仍是好好活着,没事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面前那堆纸钱纸锭塞给他一半:「喏,你的诊金。」 中元日,是普天万民的家祭之日。这一年这一日,夜里的风,从西一路行至东方,见到了晚眠树下的虞部郎中,见到了围火悼亡的江湖刺客,更见到了高门深院中,孤女与鳏夫遥望星汉,寻觅故人;而深宫辟火,无有家祭,琴嫣殿门户紧闭,不见人踪。贵妃一人蜷缩在偌大的宫中,眼前的火盆忽明忽暗,光影绰绰,她身旁堆着华服锦衣,绫罗绣屏,一件又一件默默地扔进火中,任由那橘黄色的罪孽将一切绮罗珍翠舔舐殆尽,而心无半分波动。 火是烫的,身子,却永远是冷的。 -------------------- [1]引自诗经·小雅的《小弁》 第111章 牧竖之焚 ========================== 夏之秋和薛云照的第二次见面,是在宫城之中,一个日光晴好的午后。 百级天阶,层层叠叠出不同的光影晕色,地白如雪,拂袂而过。夏之秋携灯青,自长阶而下,薛云照拾级而上,红尘中的一抬眼一垂眸,两相遥望,便遇上一个会心的笑。 女子向阶下微微颔首福身,与此同时,男子也立于原地站定,恭恭敬敬合手揖了一礼。 「夏姑娘是来宫中看望贵妃娘娘的吗?」 「正是。」夏之秋点了点头,笑道,「贵妃娘娘的母家在江南,山遥路远,多亏陛下恩典,许我进宫探望,免得闷坏了娘娘。」 「是啊……」薛云照轻轻笑了一声,「普天之下,只有贵妃娘娘有此殊荣,可见陛下是真心待娘娘的。」 「对了,听闻薛公子近日擢升为秘书丞,还未来得及道喜,晚些定将贺礼送去府上。」 「夏姑娘言重了,」薛云照笑着摇了摇头,道,「国师受陛下之意整顿朝纲,朝中多数官员皆有擢升,我不过是有幸沾染了几分荣光而已。日前多亏了夏姑娘指路,君子之交淡如水,无需这些虚礼,心意最为动人,贺礼什么的并不要紧。」 「大人说这个我倒想起来了!」夏之秋一迭声,「那日指路不过是举手之劳,你却遣人送了一本琴谱来。如今薛大人您加官进爵,更不许我送贺礼去,岂不是折煞我?」 送琴谱确有其事,找琴谱也着实费了薛云照一番功夫。薛家乃书香世家,书籍典藏深厚,只是古琴之风不盛,这部分的书文很早便束之高阁。难得见到一个能爱物惜物的,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家父家母有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初入官场,自然当感恩每一个襄助过我的人。夏姑娘是爱琴高雅之人,可惜我不通七弦,琴谱在我手中也是埋没,倒不如借花献佛,就当承夏姑娘的恩情了。」 夏之秋听了便笑:「这倒好,只盼望薛大人多迷几次路,我便也能多得几本名家真传了!」 闻言,灯青也忍不住在她身后吃吃地笑起来。 谈话并没有很长,夏之秋欲出宫门,薛云照要去秘书省取文书,二人寒暄了几句,便各自东西了。 只不过在宫门之处,又出现了一些不合时宜的不愉快—— 「又进宫看望贵妃娘娘啊——」宋景玉掀起马车上的帷裳,淡淡地掀起眼皮来看她,「三天两头,跑得还真是勤快……」 她悠悠地攒着一口气,目光里满是讥讽的意味。 「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毕竟夏将军在朝中不顶用,人微言轻;夏家女年岁渐长,一朵黄花怕是要烂在家里。大厦将倾,所有的荣光都系在了一个女人身上,若换了我是你,也是该好好捧着当朝宠妃的足履的!」 长发翕动,衣袂翩翩,行路的脚步止了下来。 夏之秋看了看宋景玉的车辇两旁——八个随行小厮,嗯,还行,灯青都不用剑出鞘,便能将他们撂翻在地。难听的话充耳不闻,她忽然有了一丝冲动的念头,甚至可以想像宋景玉鼻青脸肿,头髮乱成鸡窝的模样,那场面一定很有意思——不知道那个时候路过,宋景玉还会不会有闲情雅致来同她扯皮。 想着想着,夏之秋嘴角忍不住爬上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只是可惜了,道路两旁有些闲散之人,要么是闲庭信步路过的,要么是驾车来接自家大人的,要么是眯眸腆脸等着看热闹的,实在不适合行此粗野之事。 不对不对——夏之秋清醒过来,勐然摇了摇头,无论在何处,都不该行此等卑鄙之事!她突然有些愧疚于心中会有这般念头,连忙敛起裙裳,踩着马扎上了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8页 「你什么态度,居然敢不理我!」宋景玉气得柳眉倒竖,直接将头探出马车来叫嚣,「我乃明和郡主,陛下亲封的郡主,你竟然这么羞辱我!」 夏之秋并未多加理会,自顾自上了马车。须臾,才见帷裳叠起,露出一双平静柔和的眉眼来。 「郡主,你平日里会去寺庙中焚香祭拜吗?」 宋景玉蓦地一怔:「你问这个做什么?」 夏之秋没有答话,而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缓缓放下帷裳,没有再说一句话。 「驾——」 车夫甩开缰绳,马蹄迎风烟尘起,呛了宋景玉一鼻子灰。眼见车马愈行愈远,她这才想起自己本来的目的,竟不知不觉被旁人带跑了偏。 「跑吧……跑得……咳……越快越好……」烟尘迷了眼睛和嗓子,她咳得厉害,已是两眼一片湿润,嘴边却又盪起一丝狠毒的笑意,「跑得这么厉害,总有一天,是要人仰马翻的……」 马夫驾着车,从宫门向街市中一路驱车而去。然而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起初并没有人察觉出有何异样,随着路途长远,终于开始显现出端倪来。 「奇怪,今日的路怎么格外颠簸些……」 夏之秋语气淡淡,也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信手挑了帷裳,望向窗外的一线景象来。 灯青也有所感觉,本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是夏之秋也提了一嘴,似乎更加确有其事了,一股不安的情绪开始慢慢爬上她心头。 「哐啷——哐啷——」 细微而清晰的声音钻入灯青的耳朵,这是什么声音? 似乎是木料在相互碰撞,可青天白日,闹市之中,怎么会有这种声音,而且就在耳畔,脱离尘嚣般抵于耳畔。更有轿身曳晃,帷裳翕动也远比平时动静大,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预兆一个唿之欲出的危险—— 「小姐,小心!」 话音刚落,灯青一把拽住夏之秋从车上破帘而出。 说时迟那时快,轿身应声塌陷,眨眼间四分五裂地砸下来。车辀怦然断裂,一时未停得下来,抵在地上摩擦前行,发出刺耳的悽厉声。马儿受了惊,两只前蹄高高蜷缩扬起,嘶鸣阵阵,在摩肩接踵的街市中横冲直撞,撞翻了菜贩,踢坏了食摊,瓜果筐板,书画瓷具一时间琳琳琅琅落了满地。 在落地的那一瞬间,灯青本能地用肘护住了夏之秋的头,以身体作垫直直栽在了地上,坚硬的粗砾石块磨破衣裳,生生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最后撞在一家布庄门前的石阶上,闷哼了一声,这才停下来。 「哎哟喂——」一番大动静将罗绮斋的老闆娘直接骇了出来,那是个老媪,声音听着却不合年纪的年轻,可再一听,又是合时宜的苍老,「姑娘,你们这是怎么了?」 定然是剧痛之下的幻听,灯青只觉得眼前一片昏黑,她想张口说什么,可是方才那么一撞,满口的血沫,小姐在身侧,她不愿意污了她的衣衫。 初四焦急地復问道:「姑娘,你们家居何处啊?可还能说话?」 鸿雁楼恰在罗绮斋对面不远处,就在此时,那高楼上一男子的手怆然落在阑干上,尤其是瞧清底下人的面容时,他的唿吸骤然被打乱。 夏之秋不见大伤,灯青将她护得很好,只是脚似乎被撞得不轻,痛苦地蜷缩在身前,话也说不出。 是时,又有一辆马车打街而过,缓缓停于道旁,而后便见一如玉君子下了车,向这畔匆匆行来。 夏之秋的马车前脚刚走,薛云照后脚便从兰署出了来。谁料行至街市,见了前路陡然出现变故,一瞧竟是夏府的马车,连忙叫车夫悬缰勒马,下车查看。 「夏姑娘……夏姑娘?」 薛云照急声唤她,可是夏之秋意识不清醒,口中只反覆抽泣喊着「疼」字。 「灯青……灯青姑娘,你还好吗?」 薛云照见灯青似乎还是清醒的,便又去唤她。灯青眼中含泪,拼命摇着头,又耗尽全身气力将夏之秋撑起来推入薛云照怀中,这才有心力提起一口浑气,血沫自口中呕了出来。 灯青是习武之人,就是从车马上坠下来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只是事发突然,她一心旨在护住夏之秋,并未顾忌自身安危,路上又多石块险阻,一番冲撞之下受了伤,意识渐渐恢復过来,只是声音还是虚弱如游丝。 「我不要紧,求薛公子……救……救救我家小姐……」 她的手紧紧地攥着薛云照的衣衫,似乎所有生的希望,都系在了这一悬线之上。 高楼之上的人唇瓣翕动,再也绷不住心绪,他转身欲下楼,却蓦然被身旁人挡住了去路。 「公子,此一去,日后定是要会后悔的。」 白道伸手拦下了他,眼神中却没有一丝感情,张口说话也只是冰冷地一开一合。 楚藏停下了脚步,他默默地看着白道,那张冷峻的脸,如他一般了无生气。 他退了一步,退到了阑干上,侧眸望着高楼之下那个面色苍白的女子。他知道白道说得有道理,对于她而言,薛云照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莲,出淤泥而不染,不蔓不枝,香远益清,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他之于她,太过卑贱了。蟪蛄无有春秋,若一开始便甘于成为一个默默无闻之人,那么就该做好了一生蛰伏尘土的准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9页 他轻声唿出一口气,撑着阑干,缓缓转身向下俯视。 薛云照乃新科状元,年纪与夏之秋相仿,官拜秘书丞,其父又是中书令,前途无可限量。又家风清正,亲长皆不因世风和莫须有的名声而另眼看人,于夏之秋而言,这才是当世之世,最能与她相配的良人。 前路狼藉一片,碎瓷菜蔬满地,驾车是行不通了。正巧此地里薛府不远,薛云照随即取下身后披风盖住夏之秋,而后将她拦腰抱起。 人群中开始窃窃私语:「这是哪家的姑娘,同外男搂搂抱抱,真是不成体统……」 「就是啊,你看你看,就隔着几层衣服,仗着脚伤傍上大户人家的公子,真是手段了得……」 听闻此言,薛云照心中义愤,平日里的礼节教养也不顾了,径直冲人群喊道:「生死攸关的大事,你们这番粗陋之言,小心夜半鬼敲门!」 他本欲再辩驳些什么,可人群中总有声音起—— 「身死事小,失节事大。这般没有觉悟,想来也不是什么有教养的人家……」 这话清清楚楚飘进了薛云照的耳朵,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没有再辩,而是直接对自家马夫喊道:「快!叫人寻个大夫去薛府,然后再将地上受伤的姑娘和马夫一应送去,我在府上等你!」 话说完,他抱起夏之秋欲赶去薛府,谁料拦路虎从天而降,挡住了去路。 「哎!你可不能走,我的摊子被毁了,得给我一个说法!」 「对!踩坏了我这么多字画你知道这是多少日的心血吗!不行,得给了钱再走!」 「就是就是!如今朝廷赋税这么重,我们吃了上顿没下顿,你要是走了,我们怎么活!」 薛云照本欲叫马夫来给钱,可要钱的人越来越多,将前路围得水泄不通,焉知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他无奈地劝告:「各位稍安,我乃当朝秘书丞,断不会失信于人。可否行个方便让我先救人,之后再去薛府讨要钱财?」 「薛府?中书令薛大人府上?」 「正是,家父一生清名,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只求各位先让我走吧!」 听到中书令的名号,人群似乎有些松动,可忽而不知哪里飘来的人言,满口厉声锐气,把将清的水又搅作一团浑。 「别听他的!他们官官相护,哪里会同情我们普通人的死活,转脸赖了帐,或是两三个子打发了,吃亏的不还是我们!」 情急之中,往往常有不明事理之人被挑唆带动,振臂高唿,而后人云亦云,一唿百应,最后将本貌和至理混入尘芥,沉甸甸地踩在脚下。 眼前之景便是如此,一个声音出现了,然后千千万万嘈杂的声音一同涌了过来,大有泰山崩于面前之势。耳畔聒噪嘈杂,一眼望不见前路,薛云照的唿吸越来越沉,场面一时陷入了僵局。 然而,就在此时,不知从何处飘下漫天银钱雨,起初是大把的铜币,叮里哗啦落一地,声音清脆悦耳,直叩人心。 这种声音人人熟稔于心,可大把铜币落地,如此的恢宏浩大、掷地有声,当真是第一次听闻。异声引得众人一时忘记了唿喊,引颈四望。 而后又是一大把碎银凭空落下,众人这才瞧清方向,是鸿雁楼的位置! 那里在落银子!白花花的银子!银光闪亮,好似白日星辰!漫空一洒,白天也瞧得见星光。众人瞠目结舌,一个个看直了眼,心中有一只小虫在爬,在挠,在让一颗心不安分。 最后,也是最为壮观的一幕——自那高楼一隅倏地四散飘下漫天纸张,黑压压落下一大片,恍若云翻雾涌,遮天蔽日! 那是什么? 四月离得近,好奇地拾来一张看,那纸模样方正,上头黑的红的描摹出纹样,细眼一瞧——「这不是银票吗!」 这一声惊唿,直接喊得众人倒吸一口气。 天上落银票的好事,几辈子也难遇上!众人再也无心拦路,一个两个眼中冒着绿光,撒腿扑向那金窝银窝,饿虎夺食般各自抢掠起来。 事出突然,必藏古怪,可究竟是何人暗中襄助? 薛云照疑惑地望了望鸿雁楼上,却一个人影也没有。然而他未敢多加耽搁,夏之秋的右脚开始渗出血色来,若不及时医治,日后落了疾可是一生的大事。趁眼前没了阻拦,薛云照忙趁乱匆匆离开了闹市。 -------------------- 第112章 日居月诸 ========================== 日子一天天逃也似地过,初二,很快便要到了。 初一,乃新一月的伊始,本应是个万象更新的日子。然而江令桥一晚上都没有怎么睡,心中有种怅然若失之感,她睡不着,总想辗转反侧,可又恐惊了帘幕之外旁人的夜梦,故而只能望着空荡荡的屋顶黯黯出神。 转眼过了一月,明日便是初二了,更是吕襄短暂而清苦一生的终落。 这一个月,他几乎都是在荒山劳作,夜间时常燃灯到夜深,许是在处理虞部事务。不知从前的他是否长年累月如此,但至少与他相处的这一月,无疑是日日宵衣旰食,长此以往,必不是长久之相。 江令桥微微攥紧了身前的薄衾,开始思量起吕襄其人来。 他称得上是当今浊世的独行之人,其品行、才干、乐天、笃义和崇仁都无一遗留地奉献给了这个世代。这样的人,在泥尘世界中,比珍宝更加难得,杀了一个,便再也没有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0页 可是,幽冥异路帖既出,有人要他的命,他必须祭上血和灵魂。 四景斩厉鬼杀歹恶,江令桥不愿它沾上忠义之血。 还是……还是用毒吧,用毒好,兄长的药无臭无色,毒性深重,想来也不会有过多的痛苦。 可是吕襄会如何想?麻绳偏挑细处断,厄运专欺苦命人。他将一腔热忱奉于浊世,到头来却回馈于一个横死的结局,他会寒心吗?若是曾经算到有这么一天,还会寒窗苦读十年以求入仕吗?他若是早知道这两个年轻的不速之客是来取他性命的,又该当如何? 江令桥透过窗望见了凉薄的夜色,无声地嘆了一口气。 「江令桥,你睡了么?」 耳畔传来一道低低的声音,她的目光向帘幕处望去,柔和的月光将身边人的轮廓细緻地拓印在了帷幔之上,眉目、眼睫、高鼻、下颌,都是熟悉的模样。 「还没。」她回过头,望着屋顶,将薄衾向上拽了些。 「就知道你还醒着。」话罢,那声音停了停,有些踌躇地续上,「明天……」 容悦顿了一下,本欲说些什么,却还没来得及开口,江令桥先他一步说了出来。 「是初二,」她吸了吸鼻子,道,「我记得。」 帷幔忽然被掀开一角,露出容悦的脸来,他探过目光望着她:「那你预备明日何时取他性命?」 江令桥歪头看他,半晌,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拽了被子将脸一把蒙住,而后从薄衾之下传来一声浓重的嘆息。 「怎么了?」 「还没想好。」 「但是无论如何,他明天必须死?」 「对……」被子下的语气沉重而又坚定,「无论如何,吕襄都不能活过明天。」 容悦将头靠在手肘上:「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吕大人若知道我们人在屋檐下,却还成天算计着怎么害他,肯定得气得呕血三升,死不瞑目。」 「要不……」江令桥忽然掀开蒙着脸的被子,笑吟吟地凑到容悦面前,「要不这次换你动手吧?」 「你想得美!」 容悦毫不客气地放下帘幕,轻飘飘的帷幔立时阻在两人面前。 「哎?」江令桥撑起身趴着,一抬手,又将帷幔掀了起来,「当初说好一起完成任务的,可是迄今为止,你还没有亲手杀过一个人,这对你不公平!」 她说这话时扬着眉,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 容悦偏过头,将一只手摊在她面前,不紧不慢地笑道:「好啊,人我杀,赏金分我一半。」 「有道理啊!」江令桥眯起眼睛对他假笑三声,而后一巴掌拍在他手上,「吃喝不愁,神仙远铜臭!」 话罢,帘幕又被十分果决地放下。 一清早,天还蒙蒙亮,江令桥和容悦就等在了庭院之中。待到吕襄起身,立在大门口肆无忌惮地伸懒腰时,这才注意到满脸笑容的两人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嗯?」他诧异道,「你们怎么起这么早?」 「我们……」江令桥干笑着,暗中用手肘戳了戳身边的容悦。 容悦心领神会,立时接话道:「吕大人,你来得正好,我们买了好些吃食,尝尝吗?」 「是不是白面炕饼吃厌了?」吕襄带着笑悠悠走过来,「我就知道你们年轻人嘴馋,最好外头的各色吃食……」 话音未落,满桌琳琅食碗映入眼帘,衬得吕襄的脸色也霎时活色生香起来。 「阳春面……胡麻饼……糖珍酥酪……包子……嗯?狮子头?炙鸭?羊肉汤?」他咽了口唾沫,眼睛里快开出了一朵花来,「早膳吃这么多,是不是太过奢靡了……」 「偶尔一日,无伤大雅。」江令桥笑着递给他一双竹箸,「都还热着呢。」 「好吧,」吕襄撩起袖子,左右开弓,「你们吃不完也是浪费,那我就勉为其难尝一尝吧!」 他说完,筷子无误地伸向狮子头,一举夹进了自己的碗中,下手之精准令人咋舌。 江令桥和容悦一人捻了双筷子,相视一眼,也一同坐下,各怀心思地吃起东西来。 江令桥不饿,光是心事就够她饱腹一个月的了。她扒拉着碗中的一个包子,却迟迟没有下口。半晌,她放下筷子,最终还是开了口。 「吕大人,今日……是初二……」 「嗯?」吕襄不只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津津有味地往口中一下子倒入半碗羊肉汤。 江令桥掐着虎口,又重复了一遍:「今日已经是初二了……」 「哦哦哦……」吕襄模模煳煳应了她一声,「啊,嗯!」 他风捲残云般消灭了半只炙鸭,酒足饭饱地站起身:「今日是初二,我记得!只不过现下我手头有些事,得麻烦二位和姑娘们等一等了。相看之事,是我吕襄唐突失礼在先,莫见怪莫见怪,一切等我回来,回来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时候不早,我先走了!」 说罢,他挎起个包袱,又揣上了一把胡麻饼和几个包子,掂量掂量,这才心满意足地熘出门去,一抬眼,门口早已不见人影。 容悦看着那空无一人的门,摩挲着下巴,提出了一个很严峻的问题。 「他不会是跑了吧?」 江令桥静静地望着门外,心不在焉地咬了口包子道:「不会吧……」 吕襄今年三十有余,肯定是受朱阿婆荼毒多年,按理说在男女相看之事上,他应该早已麻木才对,如何至于抛家舍业、天南海北地逃命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1页 不至于不至于…… 可是容悦和江令桥坐于正堂,从清晨等到晌午,从傍晚等到深夜,也不见吕襄要回来的迹象。 两人双手托腮,面面相觑。 容悦道:「大雨将至,蜘蛛收网蚂蚁倾巢;地动之前,深谭翻花鸡飞狗跳。世间万物有灵,吕大人干粮和包袱都带上了,应该是提前察觉到了什么……」 「哎,」他幸灾乐祸地沖江令桥一挑眉,道,「还有几个时辰可就到明天了,你要是没能按时完成任务会怎么样?」 江令桥递给他一个白眼:「就不告诉你。」 转过头,透过夜色,她久久望着最外面那一扇门,门没有关,来来往往走过了不少人,可始终没有那个熟悉的面孔。 之所以没有说,是因为江令桥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入谷十年来,她从来未有过没能完成任务的先例,可是旁人有,尤其是自从相思门出现后,这种情况愈演愈烈。从前他们没有来找过她的麻烦,可是这一次,难免不是异军作梗,泄露了机要给吕襄。 听天由命吧——江令桥忽然不那么想要吕襄的命了,或许是杀了这么多年的人,累了,也倦了。经她手的亡魂,不乏恶人,也不缺好人,只是这一次,违心的感觉最为浓烈。 她撤了托着腮的手,缓缓伏于桌面上,右手习惯性地在桌上轻敲着。容悦看在眼里,嘴上虽是嘲弄,实则心中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他站起身,走出了正堂。 屋外很静,渐渐连来往的人声都渐渐息了,静得能闻见秋叶飘落枝头的嘆惋。 容悦驻足,转而望向正堂中那一烛莹莹之火。灯火之下,女子的手疲倦地搭在桌上,双眸不知是何时阖上的,烛火投射下的那一抹剪影落在地上,随着均匀的唿吸一起一伏。 堂中只点了一盏灯,唯有她所处的灯火处有光亮,四下仍是昏暗的。是时,一只萦绕了灯火许久的飞蛾,期期艾艾半晌,终于还是没能抵住眼前的燎灼着的橙红色的诱惑,纵身扑入了那团生前从未有过的光和暖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江令桥朦朦胧胧中似听见有人在唤她,同时手臂上传来一阵推搡的力道。 「护法!护法!醒醒!」 「护法!别睡啦——」 第二声是凑在江令桥耳畔喊的,气息扑在耳畔,一阵温热。她应声睁开惺忪的双眼,开始还有些瞧不清,须臾缓过来,两张熟悉的脸便赫然映入了眼帘。 「八月?初二?」江令桥下意识一愣,「你们怎么来了?」 -------------------- 第113章 丹书白马 ========================== 「容公子好!」 八月是个自来熟,笑盈盈地向一旁的容悦打了声招唿,便又转而看向自家护法,挤眉弄眼地一笑:「因为今月是八月,今日是初二啊!」 江令桥一算日子,还真是,可这算哪门子理由? 八月仍是一身男子装束,所有头髮在头顶挽成髻,用一根长长的带子繫着,一副少年模样。见此理由煳弄不过去,径直挽着江令桥的手撒起娇来:「哎呀护法,八月就是想你了!许久未见,好不容易路过了,还不许我来看看你吗?」 江令桥淡定地将手抽出来:「比方才那个理由编得好一些了,但仍不足为信。」 「初二,护法不信。」八月一手叉腰,转身求助身后人道,「你说,我这是不是真心话?」 初二为人内敛,不善言辞,像个木头人。这厢刚刚抬起头,一对上江令桥探寻的目光,又迅速低下头去,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嗯?」八月凝眸扬眉,「你怎么不说话呀!」 初二一横心一闭眼,背对着江令桥深深点了几个头。 「唉——」她见状,也只能是摇头默嘆——算了算了,习惯,习惯就好。 一见江令桥,八月总是情不自禁露出一张笑脸,这番坐于自家护法面前,葡萄似的眼睛扑闪闪地看着她:「护法,什么时候回忘川谷啊?二月三月他们都想你了!」 江令桥抬头忘了眼户外的夜色,新月卧云,高悬中天,估摸着应是戌时了,然而,吕襄仍然没有回来。 「快了,快了。」她心不在焉地应着。 江令桥说这话时是带着一抹细微的笑,可容悦从这两个重复的词里听出些许的忧虑。回去?以什么身份?是戴罪之身,还是有功之臣? 八月有听出来端倪吗?旁人并不知道。她脸上挂着一如既往无邪的笑意,像个没有忧愁的孩子:「好,我回去便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 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容悦循声极目远视,只见那夜色中走来一个披星戴月的黑色影子,比四下静谧的景象还要黑上半分。 「吕襄回来了,你们快……」 容悦忙转身提醒八月和初二注意隐蔽,谁知刚一回头,正堂早已人去楼空,只有江令桥还坐在原处,若无其事地给他使了个眼色。 果然,术业有专攻,不愧是赚人命钱的,反应迅敏,做事周密,哪里需要人操心? 那畔,吕襄一身凛然步入庭院,身上没了包袱,只余满身的风尘僕僕。他的脸上浮起淡然的笑意,抬步入了正堂。 「江令桥……容悦……对吧?」他满面亲和,神色坦然,「我将如何了结这残败的一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2页 江令桥明显怔了一下,她坐着,没有说话,而是缄默地看着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意味深长,她眼中数日来对于猎物的怜悯消失不见,转而化为戒备和警惕。 「你什么意思?」 在吕襄眼中,这完完全全判若两人,从前的善解人意、笑脸相迎的小江姑娘不再,如今的眼神,才是真真正正长年累月在杀戮淬鍊出来的。 一如他最初的猜测。 生死有命,不足畏惧。吕襄撩袍坐在了江令桥和容悦对面,他笑了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既说了会回来给你们一个交代,便不会轻易食言。」 「你……」容悦一顿,「你一早便料到有今日这一遭?」 吕襄出神地望着眼前的一豆烛火:「我虽然不是好争抢的性子,却也知道朝廷中不太平,越来越多的官员死于非命,这非正常之兆。你们来之前,曾有大人许我高官厚禄,但我这个人散漫惯了,不愿参与党派之争,故而婉言拒了,自那时起,便知我这一生不会善终。」 「后来朝中风云激盪,无数官员堕马,这便是先兆,再后来,你们来了。虽然你们的说辞天衣无缝,我遣人去朱阿婆家也确实吃了闭门羹。可人是有直觉的生灵,所有的看似合理之处,只要心中存疑,那多半是不足为信的。」 「八月初二……「他笑了笑,「今日是个好日子,无风无雨,晴空如洗。能在死前讨得一日闲,走走这半生走过的路,见见这么些年来认识的人,将未尽之事託付于可信之辈,我这庸庸碌碌的一生,也算是了无遗憾了。 「你们来取我吕襄的性命,我很感激,或许也只有你们会让我尽善尽美地过完最后的日子,临行之前,以好饭好菜款待。你们既已仁至义尽,我也准备好赴死,要杀要剐,动手吧。」 他说完时,脸上是从未有过的释然,恍若劳碌一生,唯有此刻才是真正的从心所欲。 话语很诚恳,江令桥慢慢敛去了敌视的目光。其实,从一早起她便是相信他的,不然不会在夜半天明之际还能安然睡去。他是真正的朝臣,是从百姓中来,最终回归于百姓中去的父母官。 容悦抬手,从桌上的酒壶中斟出一盏酒。江令桥则拈起那杯盏,缓缓递至吕襄面前。 「死亡不会是最痛苦的事,」她开口道,「吕大人,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么?」 吕襄望着那杯酒,淡淡一笑:「我上无老下无小,哪里还有什么牵挂?荒山成林,我这辈子是难见到了,死后的十年百年,若上苍垂怜,惟愿后世之生勤勉,莫让山河沦为风沙荒芜之地,为祸子孙。如若死后,你们肯将我的尸骨焚化为灰,一半布撒于东乐街后的荒山,一半埋葬于绪风河上游的一颗杏树之下,我便能够含笑九泉了。」 那一刻,江令桥望着他,心中忽的有些怆然——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 有的人有信仰,有的人有远志,有的人有温情,有的人有希望。可是她这样一个不念善恶,不问生死的人,若只是为了生存而生存,夺取旁人的阳寿铺垫自己的生命,这样的人存世,又有什么意义? 「绪风河哪一棵杏树下?」她压低了声音,让人看不出一丝端倪来。 吕襄的目光中凝结出一层淡淡的忧伤,他顿了顿,道:「绪风河旁,只有一处有杏树,那儿安静,没什么人,杏树长得很好,十二年了,年年都能结出满树的果子,很容易找到。」 十二年……十二年…… 这个数字有些耳熟,江令桥记得,冯落寒曾说吕襄自任虞部郎中一职,也刚好是十二年未有擢升。为什么悠悠绪风河两畔,只有一株杏树?为什么刚好是杏树? 吕襄看出了她眼中的犹疑,他轻轻端起酒盏,从成色来看,那是极上佳的清酒,灯火之下,光泽粼粼。 「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他擎着酒盏,缓缓唿出一口气,搅碎了满盏金光。 「竹西是一个富饶的地方,有很多富人,自然,也有很多穷人。这其中便有个出身贫苦的孩子,家中世代以土地谋生,可是赋税田收太重,一年到头,根本攒不下几个钱。穷人家的孩子没有书读没有出路,富人家的孩子考取功名繁衍生息,长此以往,贫者愈贫,富者愈富。」 「偶有一日,一个富庶人家的小公子与小厮路过,不慎遗落了一本书在田埂,这个穷孩子看到了,却没有声张。他悄悄拾来了那本书,书中有很多字,可是他只偷偷听过几天书塾,认得的字并不多。于是,他起了私心,想把这本书昧为己有。」 「可是啊,土地晡养出人朴实纯粹的本质,穷人穷身不穷心,那个穷孩子日夜辗转难眠,最终还是带着那本不属于他的书来到书塾,他想忏悔,他想把书还给那个小少爷,可是他怯懦畏缩,徘徊了两日也未能开口。」 「最后是那个富人家的公子先开的口,他说那本书是他故意遗落的,他一早便注意到他偷听之事了。穷孩子面色羞愧,径直把书塞给他,一言未发便要走,可是有人拉住了他。那种感觉……就像坠身悬崖,有人一把拽住他,给了他希望一样。」 「后来,穷孩子做了富孩子的书童,却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读书便可,他不必再日日操劳于烈日之下,可以心无旁骛地读书识字。这样拙劣的障眼法一直持续了很多年,也庇佑着这两个孩子从幼年到少年,从乡试到殿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3页 「春闱结束,他们一同留在了中都,入元亨书院,以待殿试。后来一人一榜十三名,一人二榜第七名,皆入虞部为官,分授虞部郎中与虞部员外郎之职。两人身在异乡,互相扶持,又兼具勤勉踏实、一心为民的品格,本应仕途大好,可是入朝尚不过两年,便开始横生苦难。」 「十二年前,绪风河并不如现今这般清明,其上游无草木依託,泥沙污浊,更有百姓肆意投扔秽物弃物。若是青天白日,河道一贯丛生异味;待到梅子雨季,涨起的河水奔流而下,裹挟着一捧又一捧泥沙漫上河岸。终年累月,难见一汪清池。那时,富家子任虞部郎中,便是他力争重整绪风河一策,两年来,几乎一心扑在了这件事上。」 「所有的事,放在嘴边说说,旁人听来都只会觉得轻飘飘,可是一旦付诸行动,才会知道事实究竟多艰辛。不必说钱财空虚人力就匮乏,更不必说夏热冬寒气息燥恶,此外更有不明事理的百姓不听劝阻。就在任官第二年,大雨泛滥的那一年,他于抢修河道之时,被捲入急流中而无一人知晓。」 「风停了,雨歇了,人们在绪风河的下游发现了他的尸首,浑身浮肿,面色惨白,一双眼睛被水泡得都凸了出来。」 「再后来,穷家子接替了他的职务,从虞部员外郎升为虞部郎中,一待便是十二年。这十二年里,他的遗志有人一刻不忘,绪风河成为了他希望中的模样,更有千千万万脚下的贫瘠之地化为沃土。」 「可是,斯人已逝,无缘再见。他的尸骨被埋葬在了河道上游,也就是那一年,朔风吹来一颗杏子的种子,嵌入泥土之中,生根,发芽,十二年瞬息而过,今已亭亭如盖。」 「那个人……」江令桥问,「是子芳么?」 「他姓梁,」吕襄平静地回答道,「梁子芳。」 他说完,脸上忽而露出一丝解脱的笑容,擎在手中许久的酒盏毫无迟疑地送入口中,一仰头,饮了个干净。 「吕大人——」 江令桥下意识地喊了出来,可是一切早就为时已晚,那毒的药性极为勐烈,入口之后,几乎立时毒侵肺腑,无力回天。 一口污血自吕襄的口中呕了出来,他的面色无有一丝痛苦,甚至残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宛若踽踽独行十数年的孤家寡人,终于熬到了解脱的一日。 他死了,无力地向后仰去,沉声栽在了地上。 他走了,带着一身圆满、两袖清风和了无牵挂去的。 江令桥木在原位,望着那具被毒杀了的尸首,久久没有缓过神来。她一手搭在案桌上,一手垂于身前,却都紧紧攥着,一刻也没有松开。甚至忘记了如何唿吸,屏得面色都泛红了,才骤然开始大口大口地吞起气来。 容悦见状不对,连忙走去她面前,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不听,不闻,不看,不想。吕大人已然了却了所有心事,他是安然离开的……」 江令桥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她只是莫名地心中觳觫。容悦适时阻绝了她的视线,话语如甘霖缓缓流入心中,渐渐地,渐渐地平息了那股突如其来的不安。 须臾,江令桥的头垂靠在容悦身前,她缓过来了。缄默地望着那具衣着朴素、面容黝黑沧桑的尸首,她第一次有了罪恶的感觉。 是时,八月和初二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看了一眼地上的尸身,笑盈盈地凑到江令桥的面前。 「护法果然神机妙算,」八月的声音雀跃着,「我就知道不会有护法完成不了的任务!」 「他死前留了遗志,」江令桥说,「想要一半魂归荒山,一半归于绪风河。人既死在了我手上,便由我来完成他的临终之託吧。」 说着,她便站起身来,欲去收敛吕襄的尸身。 「护法莫急!」 「等等!」 八月和初二似乎是同时脱口而出,容悦本来也要劝阻,奈何出口实在不如另外两人快,生生将嘴边的话又憋了回去。 「怎么了?」江令桥疑惑地看着他们。 「哈哈哈哈哈……」八月干笑了几声,清了清喉咙道,「这种小事哪里劳烦护法亲自动手,我……我和初二就够了!护法完成任务正劳神,休养生息才是最重要的,交给我们就好了!」 江令桥攒了攒眉头,没有同意,也没有不同意。 八月一只手背在身后,一个劲地戳着初二,初二忙抬头看向江令桥,可转瞬又怂了,一个劲地给容悦使眼色。 「啊——对!」容悦拍了拍江令桥的肩膀,「天色也不早了,为了这次任务劳心劳神一个月,你该歇息了,这种小事不如就交给他们去办吧!」 八月和初二忙鸡啄米似的点头。 江令桥有些不放心:「你们知道怎么做吗?」 「知道知道!」八月抢着应答,「焚化之后,一半撒在荒山,一半葬在绪风河上游一颗杏树下面,方才我们在屋顶,听得真真切切!」 虽然总觉得哪里透着古怪,可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江令桥狐疑着,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 第114章 声气相投 ========================== 朝阳初升未有多久,云团中尚裹挟着滚烫的金浪,一簇一簇匍匐在碧蓝的天空之中,便有一只手轻叩响了将军府的大门。 「小姐——」灯青一路小跑着进了夏之秋的闺门,风吹乱了几缕细碎的头髮,她的脸也被吹得泛起颊红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4页 「怎么了?」夏之秋闻声,从床上撑坐起来。 上次从马车上落下来,大夫便说她的脚伤不容小觑,加之富家官宦的小姐本就娇贵,同样的磕磕碰碰总是要比常人伤身些。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此箴言被夏将军奉为圭臬,牛骨猪骨羊骨的羹汤是日日不重样,蹄髈凤爪鹅掌在庖厨手上更是严阵以待。 夏峥在朝中虽不受重用,闲人一个,夏府的家境却一直十分殷实。为了女儿的药膳,夏父甚至可以日日天不亮便挎着个菜筐子冲去集市,在一众争夺菜蔬肉食的妇道人家中杀出一条血路来,带上最新鲜最上乘的食材扬长而去。 这种感觉一度让他找回些疆场厮杀的亲切感。 灯青走上前来挽她:「薛家公子来了,来问疾的。」 「啊?」夏之秋愣了愣,忙对她道,「你……你快去把我的外裳拿来,我这衣衫不整,也未梳洗的,实在是仓促了些……」 「不碍事的小姐!」灯青掩口一笑,「将军说了,许薛公子进房间探视,小姐你也不必如此大阵仗地敛容了。」 「这怎么行?」夏之秋挣扎着坐起身来穿好鞋,「男子进女子闺阁,于他不好,于我更不好,父亲怎么昏了头,这样的话也能说出口,怕是……」 灯青匆匆拿来外裳服侍她穿上,夏之秋一边将手伸入衣袖之中,一边艰难地跳着坐在妆镜之前。 「怕是羹汤和蹄髈吃得少了,下回庖房再送来,你便将我那份转送过去,反正我是一口也咽不下了。」 灯青揽起木栉替夏之秋梳起长发来:「可是我来的时候薛公子就已经朝这边来了,这会儿,怕是快要到了。」 「啊?」夏之秋有些惊诧地张了口,忍不住回头看她。 灯青十分真挚地点点头:「真的快到了。」 夏之秋立时苦哈哈地转过头去,拈起眉黛和胭脂就手忙脚乱地开始上起妆来。 时间不长不短,喜怒不痛不痒。梳妆完毕,夏之秋在灯青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出门时,薛云照已经候在了门前的庭院中,对着花墙上的一朵花思量着什么。 「薛公子?」 听见唤声,薛云照转过身来,笑着对夏之秋躬身一礼,这才缓步走上前来。 「夏姑娘伤势如何了?」 「没什么大碍,伤好也不过是迟早的事。」夏之秋笑笑,扶着亭廊中的案桌缓缓坐了下来,「父亲给我用了军中特有的金疮药,还有薛公子送来的宫中秘药,加之每日以形补形的汤汤水水囫囵灌,又躺了这么久,我就算是枝光秃秃的花茬子,也该抽出新叶了!」 「那便好。」 「那日可真是多亏了你了,我的伤是次要,若不是你立时路过救了灯青,尤其是那驾车的马夫,后果怕是不堪设想。如此一来,我不仅欠你一件贺礼,还欠了一个天大的人情。」 薛云照自小浸润书香,眼中所见皆是善美,这种当街坠马之事还是第一次亲眼所见,每每思之,仍然歷歷在目。 「此事有些蹊跷,官宦人家乘马车出门时,向来都会细细查验车轿,一般不会出这样的大差错,如何会当街失事?夏姑娘,若有人要害你,你需得当心些啊!」 夏之秋垂下目光,在床榻上百无聊赖躺了这么久,她不是没想过这件事。可是望遍整个中都,答案从来都像立起的针那般显而易见。 在宫门口,她见到了宋景玉,在街市,灯青认出了宋府的小厮。 这些年来,夏宋两家说不上有多亲近,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两位将军更是话也没有说过几句。可是宋景玉不然,似乎自从有记忆起,她就一直明里暗里地同夏之秋较量。从前是言语讥讽,如今,按捺不住要谋取性命了么? 可纵然夏之秋心如明镜,她却并不能说什么。 宋景玉若是只将矛头指向自己,那也便罢了。可若是将坠马之事的猜测说了出去,夏峥护女心切,一定会去宋府要说法。如今夏宋两家不同往日,彼尊我卑,宋景玉更是陛下亲封的郡主,贸然而去,不仅讨不到什么便宜,更会受一番折辱回来。 若宋家大肆宣扬,甚至上呈朝廷,那才是最得不偿失的。这场罪,和血受了,日后行事再小心仔细些,也算相安无事。 她笑了一笑:「薛公子说什么浑话,我父亲是怀化大将军,母亲追封诰命,与旁人无仇无怨,怎么会有人想害我?」 薛云照定定看着夏之秋的眼睛,所有的假象都是欲盖弥彰,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考量,夏之秋习文舞墨,通读诗书,说出方才那番话,必然也是百般之下择其优,没有办法的办法。 「是。」 两人相视,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茶来了——」 是时,灯青沏了茶送来,薛云照见她身姿轻盈健步如飞,不禁慨嘆道:「灯青姑娘真乃神人也,受的伤比夏姑娘重,怎么好得却如此快?」 灯青抱着托盘,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习武之人,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 夏之秋转身接过她手上的托盘,摇头无奈地笑道:「三个人受伤,数她好得最快,可怜了驾马的陈叔,现下还在家中养伤,床都下不来。」 灯青嘿嘿笑着,往夏之秋身后躲了躲。 「薛公子,上好的密云龙团,尝一尝吗?」夏之秋擎起茶壶,壶口缓缓倾流出清亮的茶水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5页 「糜玉寸阴间,抟成新范里。归呈月正圆,势动龙初起[1]。密云龙团一饼四两金,夏姑娘这番款待,真叫我受宠若惊了。」 薛云照爱茶,然而也多是些寻常的清茗,龙团这样的寸缕寸金的大雅之物,并不怎么情有独钟。 「嗯?」夏之秋没太听清,倒第二杯茶的时候似乎反应过来了什么,遂笑逐颜开道,「龙团茶虽好,却太过奢靡,我平时也不怎么喝,是沾了贵妃娘娘的光,这才有缘一尝。眼前这一壶,还是上月入宫时娘娘赏的。今日又得薛公子这样的贵客来,算是沾了你的光,我们一起品鑑。」 听到「贵妃娘娘」这四个字,薛云照的目光微弱地亮了亮。 「对啊……贵妃娘娘,她是你的姐姐……」 他忽然有些想喝茶了,一手揽袖,一手擎起茶盏,将那茗香置于鼻下轻轻闻了闻,而后极珍惜地,一口一口饮尽。 夏之秋继续倒了第三杯,回头拽了拽灯青的衣袖:「灯青你也尝一尝,上回在贵妃娘娘宫里,我看你的鼻子都要香掉了,这回是在我们院里,你别站着了,坐下歇歇吧。」 「这……这不好吧……」灯青侷促地连连摆手,「客人在,下人怎么能与主人同桌……」 「没事的,薛公子他不是外人,不会拘泥于这些小节的!」 「对啊,」薛云照点点头,「灯青姑娘,你若再不落座,我可就要尝完了!」 闻言,灯青的面色这才松动,在夏之秋的牵扯下扭扭捏捏地坐了下来,两手攥着那一个小杯盏,一口一口呷着。 「怎么样,好喝吗?」夏之秋满眼期待地看着她。 「好喝,当然好喝!」 听了这话,夏之秋眉目间像是漾开了清风,这才拿起自己面前那盏茶饮了。 「我觉得……」灯青细细看着薛云照,半晌,道,「薛公子和我家小姐很像。」 「嗯?」 一句话,成功引来两个人的目光。 「当然不是面容像!」灯青连忙摆了摆手,「是……是身世像,脑袋里的想法像。」 「是吗?」夏之秋听了便笑,笑得眉眼弯弯。 「我觉得吧……」灯青作思考状,「薛公子和小姐你,你们两个人都出自官宦之家,可……可又与一般的官宦之家不同……」 晨光落在薛云照的面容上,衬得他眉目洁净,神色纯然。 「嗯……」灯青咽下一口茶水,想了想,「你们待人接物也很相像。譬如我,我是一个孤儿,在路上被将军拾来,入府做了下人。可小姐没有因我的身份薄待我,薛公子也没有因为我是下人而看轻我。于我而言,这是天大的好,可是人生有贵贱,于外人看来,这是离经叛道。」 薛云照却摇摇头:「藏天下于天下兮一性自然平等,出世间于世间兮万像谁敢相谩[2]。灯青姑娘,人并非生而有贵贱,黎民百姓会仰看钟鸣鼎食之家,高处不胜寒之人也会艷羡烟火之处的筚门圭窦。谁也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只不过每个人的运气不同罢了,世间没有永远的乘坚策肥履丝曳缟,自然也不会有人永远是贩夫皂隶。」 灯青笑答:「我知道,从前小姐时常同我说这些话。」 夏之秋转而看向薛云照,温温地笑出声来:「这下我信了,我们连说大道理的语气都一样。」 「如此说来,那我们便是知己了?」薛云照笑着举起茶盏来,「鄙人薛云照。」 夏之秋也欣然举起一杯茶:「夏之秋。」 茶盏相撞,遇见一声清脆悦耳的叮咛。 -------------------- [1]引自蔡襄的《北苑十咏·造茶》 [2]出自宋诗人释正觉的《禅人并化主写真求贊》 第115章 韶华如驶 ========================== 推开那扇门,眼前的一草一木都与孩提时家中的陈设一模一样。江令桥尘封多年的心底事也在这一刻,一件一件被剖析开来。 十年了,从前那个见了满院尸首大把大把掉眼泪的小女孩,如今手上沾满了形形色色的血,看见死人和看见活人一样平常,不会再轻易流一滴眼泪了。 她缓缓走入庭院,一切恍如昨日般平静恬然,她依旧是那个父母慈爱,独得宠眷的孩子,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没有满院横陈的尸身,没有亲眼见到父母双亲亡故的惨烈。 她有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这是其中最短暂、最美满、最荒唐的一段。 一切显得那么虚妄而不可及,可此时此刻,所有的景象又都是亲眼所见。心处在现实之中,身却在黄粱梦里。 江令桥置身于庭院正中,四面的砖墙草木似乎在眼前转了起来,一圈接着一圈,乐此不疲,越转越快,转得人眼前眩晕,冷汗涔涔。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嗯?哪里来的人声?为什么一直在道歉? 她强忍着眩晕之症转过身,却蓦然看着自己的双亲跪在自己面前,正不住地以头抢地,口中不停地道着歉。 「爹!娘!你们怎么在这儿?」她的口气先是惊喜,忽而又转为忧虑,「你们这是干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她正欲俯身去扶他们,却见那二人勐地抬起头来,眼睛大得可怕,额前早已磕得血迹斑斑。他们抬起头目眦欲裂地看着她,那眼神中没有一丝情谊,满溢的尽是怨毒。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6页 「都是你!你这个不孝女,滥杀人的恶鬼!败坏江氏门风,辱没母家名节!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会遭报应的!」 他们指着她的鼻子咒骂她,惨白的手举在她面前,像两道削尖了的亡命牌般。江令桥身子开始觳觫,冷汗从额头沁了出来,她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一句辩驳之辞,只是怔怔地摇着头,脚下不住地往后退。 忽的,脚下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江令桥勐一回头,赫然发现踩的是一只惨白的手,立时惊得向一旁连连闪躲。 她这才发现,方才父母跪拜道歉的不是她,而是地上的那具尸体! 江令桥的唿吸开始变得短促起来,胸腔因恐惧而极速起伏着。尽管如此,她还是强忍着不适向前几步探看——那人衣装俭朴,手脚粗糙,再看其面容—— 是吕襄! 一剎那,恍若经脉中所有的血突然冲到了颅顶之中,挤压得双目泛起猩红来。她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 「都是你!你这个不孝女,滥杀人的恶鬼!败坏江氏门风,辱没母家名节!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会遭报应的!」 恶毒的咒骂还没有停止,江令桥只觉得头很疼,像是全身的血骤然被抽干,一股脑都涌进颅内,快要炸裂开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瑟缩在角落,捂着头忍不住啜泣起来,口中不停地道着歉,裙裾也簌簌颤抖着。 是时,面前投下一片阴影,一个人蹲在了她面前,带来一阵清爽的风。 江令桥抬起头来看他,是李善叶,童年的李善叶。 那一刻,她似乎也变回了曾经那个小小的姑娘。 「哥哥……」女孩仰着头,声音脆弱得像是风中的烛火,脸上挂着晶亮的泪痕。 「别怕。」他摸着她的头,挽袖替她拭泪,「哥哥在这儿。」 他低下头,似乎要从腰间取什么东西。然而就在抬起头的那一刻,面目乍然变为成年模样,他手里持着一个冰凉的瓷瓶,拔下红头塞子往她嘴里灌。 「这就是你用来害人的毒药!吃了它偿命去吧!」 他掰开她的嘴,粗暴地将所有毒药倒入她口中。江令桥惊恐地睁着眼,却看见那瓷瓶中盛着的根本不是什么毒药,而是一颗又一颗怒目圆睁的活人眼珠! ——江令桥勐然从床榻上坐起来,被褥被浸湿,周身更是一片汗意。 她做噩梦了。 她很久都没有做过噩梦了。 江令桥抬头望了望窗外,天已大亮,时辰并不早了。 她从床榻上起身,有些虚脱地走向案桌前,抱起茶壶大口大口地灌着水。 那感觉很熟悉,像是梦中李善叶无情地往她嘴里灌活人眼珠。 待江令桥下至一楼的时候,六月、初六和秦娆珎她们早已起身,正闲坐在悲台正堂中央的月台上——那儿是舞姬们跳舞的地方,每一个晚上,都是夜夜笙歌的繁华深处。 初六再没有用头髮去遮眼角的胎记,乐于梳妆打扮的秦娆珎天天变着花样给她梳头髮。 「别动!」秦娆珎突然一喝,骇得初六一哆嗦,坐在月台上一动也不敢动。 「这才对嘛……」她满意地点点头,继续欢天喜地地编起花样来。 虽然身子不能动,但至少嘴还是可以说话的,初六畏畏缩缩地举起手来问了一句:「秦姐姐,还有多久啊……」 「哎呀急什么!」秦娆珎嗫嚅道,「马上就好了……」 「你态度好点!」一旁的六月一跺脚,手里的剑登时亮出一半来,露出凛凛的寒光,「一个时辰前说马上好,半个时辰也说马上好,你干脆骑着马梳好了,这么磨蹭!」 秦娆珎虽不怕她,却也识相地往旁边挪了挪,这才敢翻她一个白眼:「男人婆!你说话不挂炮仗会死啊!动不动打打杀杀的,别教坏了初六,否则我找你算帐!」 初六正欲出言化解这每日早中晚不落的唇枪舌剑,却一抬头,看见了正下楼的江令桥。 「鸢容姐姐!」她脆生生地喊了一声。 鸢容是江令桥在悲台挂牌的名字,从前刺杀时常用,如今荒废了许久,乍然听来,一时间竟还有些恍惚。 悲台偌大,其中有不少忘川谷的人,却也多是冯落寒手下的不良人。更多的是正儿八经挑选来的歌伎舞伎,有的卖艺不卖身,有的卖身也卖艺。 她们不是忘川谷的人,守的规矩也多些,不许去二十四雅居,不许涉足后苑,更不许窥视老鸨的别院。然而在外行事需得自己多加小心,也只有离得近了,或是四下无人,初六才敢低低地唤她一声护法。 「护法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初六一眼看出端倪。 「是吗?」听见主人有恙,六月连忙凑近看了看,须臾也点了点头,「护法,你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做了个噩梦,没什么事。」江令桥淡淡应了句。 「做噩梦?」秦娆珎忽的来了精神,眼前一亮道,「这个好!」 她兴奋地仰起头来,捏着嗓子娇滴滴地唤了声:「我做噩梦了~」 而后侃侃而谈道:「这个说辞真是不错,浓情蜜意时说最佳,比什么害怕打雷强多了!要知道并非所有的男人都能在雷雨天做到坦然的,之前我就接过一个小白脸的客,雷声一响恨不得找我借肩膀,真是半点温存都没了。不过做噩梦就不一样!旁人做没做噩梦,做了什么噩梦,他一概不知,何谈害怕一说?这时候作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往他怀中一钻,再娇滴滴地说几句软话,什么男人的魂勾不过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7页 「真是不错……」秦娆珎咂咂嘴,明显还在回味之中。 六月当即鄙夷地扔给她一个白眼:「你可真是术业有专攻。」 「你可真是术业无专攻!」秦娆珎小声啐了她一句,「有我这样的好先生,多学着点吧!」 「嘁——」六月学着她的口吻,「别教坏了初六,否则我找你算帐!」 是时,江令桥注意到冯落寒朝这边望了一眼,未过多久,她也走了过来:「你们在说些什么呢?」 初六朝秦娆珎那畔努了一眼,抢先告状道:「冯妈妈你看,她又在折腾初六了!」 秦娆珎正提了画笔将初六眼尾的胎记描摹成凤尾花的模样,本来还兴致勃勃,听了这话登时就不愿意了:「怎么叫折腾!这样不好看吗?你看看,难道不好看吗?」 六月作起斗鸡眼来:「不好看。」 「我我我我……」秦娆珎不再理她,继续埋头画起花样来,「我真是要被你气死了!」 初六连忙伸出手来替她捋一捋,十分真挚道:「秦姐姐,别气,该长褶子了!」 秦娆珎顿时黑下脸,、冯落寒和六月江令桥却忍不住笑出声来。 正此时,冯落寒向江令桥身边靠了靠。 「右护法,」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左护法有东西托我转交给你。」 江令桥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跟着她一同去了二楼雅居。 人在案桌前坐定,一边是冯落寒,一边是江令桥。 冯落寒十分恭敬地将一副红穗竹简递至江令桥面前。 「左护法说最近忘川谷是非多,你还是少去为妙。新的幽冥异路帖已经落笔,藉由青鸟传达,现已顺利呈至护法面前。」 幽冥异路帖,要么是江令桥亲自去谷主面前取,要么是李善叶送到她手上,向来无其他。如今,已经这般繁忙,如此小事都需得劳烦旁人代为转交了吗? 江令桥的面上露出一抹云淡风轻的笑容来,混杂着淡淡的苦涩——都是小事而已,何必如此计较。这样患得患失,自己累,旁人也累。 她不再去想,信手翻开了那载人生死的幽冥异路帖,看着看着,脸色却蓦地凝重起来。 -------------------- 第116章 彩云易散 ========================== 幽冥异路帖的第一列,赫然写着「沈瑭」二字! 这本没什么,不过是千千万万个名字中寻常的一个罢了。然而循着帖子上的字句,江令桥看到了「桃源村」这几个字,之后目光便再也绕不过去了。 「桃源村……」她顿了一下,而后看向冯落寒,「是中都与虔州之交的那个桃源村吗?」 虽然不知她这一问是何意,但冯落寒还是点了点头:「是。」 江令桥的心沉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表露出来,她垂眸復看向幽冥异路帖,手暗暗攥起了衣袖。 「护法不必忧心。」冯落寒是善于察言观色的,她能看出江令桥的心绪波动,却看不出是什么心绪,只以为她或许是在忧虑此行任务的难易,故而缓声道—— 「沈瑭早已抽身官场,不如旁的官员那般有钱财有权势,也并无侍卫看家护院。辞官致仕后,他与妻子寄身在了中都边缘的一个村庄之中,担了个书塾授书的营生。桃源村中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村民,连习武之人也没有一个,护法只管将心放回肚子里,就是与容公子歇息上大半个月,捱到最后一日动手,也不会有什么差错的。」 冯落寒是巫溪千挑万选出来建立悲台的人,她在血腥泥淖中走过了两年,也未辜负巫溪的期望,成功将千千万万的不良人遍撒在了每一个角落。 可是,暗处的眼睛窥见的只是表象,事情事情,掰开来,除却「事」,还有「情」。 「冯妈妈,你知道……」江令桥忽然开口,「你知道下帖之人为什么要杀沈瑭吗?」 冯落寒明显怔了一下,对于这个问题,她始料未及。下帖之人是谁、下帖缘由、下帖耗费的金银数目从来只有忘川谷之主才知晓,旁人向来不知,手下之人要做的,只有服从和杀戮。 看到她犹疑的神色,江令桥追说道:「如你所言,这个沈瑭已然没了官身和权势,远于庙堂醉心田园,于任何人来说都没有任何威胁。也就是说,此人活着或是死了,于下帖之人并无二般,既然如此,为何在他隐世了这么久,还是要至他于死地?」 「或许是……」冯落寒缓缓说出了一个缘由。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走在去容悦房间的路上,江令桥一直思量着这句话。 她不得不承认这是有道理的,沈瑭曾是元亨书院的山长,他的手下养起多少朝臣可想而知。虽然后来转而成为太傅,直至拂袖罢职,回归乡野,他的学生仍在,吕襄是,梁子芳是,在诏狱里被剥皮揎草的人比比皆是。沈瑭在,主心骨便在。 冯落寒说,哪怕是栖身田园,桃源村也时常会有外来人拜访,他们多是沈瑭的学生,如今世态污浊,各有各的经歷,一人的所言、所想、和力所能及之事毕竟有所局限。而沈瑭是师长,更曾官拜太傅,博学强知腹笥渊博。两个人,一盏茶,一卷书,一席话,多数时候总能教僵局化解开来。 以剑为器,能杀几人,流血几何,这些都是有目可睹的;可若是以思想作刃,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其战场之深广,战况之浓重,却是无形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8页 故而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沈瑭的影响真有这般深远,即便江令桥是这背后之人,也难免要起杀心的。 她想起了吕襄,一个一心落在山泽草木的小官,两袖清风,究竟是何人对他起了杀心? 他曾说有人许他高官厚禄,婉拒之后遭来杀身之祸。那这背后之人,与要杀沈瑭的,是否是同一个人? 或许是时候了——江令桥下定决心,让冯落寒暗中查探这两个下帖之人,她想要看看,背后无形的手究竟是谁。 可是如今沈瑭的幽冥异路帖送到了,又该如何向容悦开口呢? 江令桥踌躇了一天一夜,仍没有什么尽善尽美的法子,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决定直接同他说。毕竟,再漂亮的说辞,剥去明艷晶亮的糖衣,都是一样斑驳的内里。 然而,在去寻容悦的路上,她还是不免走走停停,走三步嘆两口气的,不时还打起了退堂鼓,好不容易磨磨蹭蹭快到了容悦的屋子,这时,李善叶忽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阿秋!」 他脸上带着清爽的笑容,见到江令桥,脚步不觉轻快了许多,一路疾走于她面前:「谷中有些事耽搁,今儿一得空便来看你了。怎么样,托冯妈妈给你的东西,你可收到了?」 「幽冥异路帖吗?」江令桥盯着脚面,「收到了,昨日就收到了。」 见她一副兴致不高的模样,方才一路走来又神色踌躇,再一看,这处分明是容悦的住处,李善叶心中便有了六七分猜测。 上次还在悲台的时候,便隐隐看出二人之间似乎有所隔阂,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别别扭扭,像是各自藏着各自的心思。 他的眉心舒展开来,眼尾上挑着,笑眯眯地问道:「是和容悦闹别扭了吗?」 他微微倾身,将视线与妹妹的目光持平,眼底里尽是温温的笑意。 「没有。」江令桥淡淡地偏过头去。 这样梗着脖子还要嘴硬的模样实在是有趣,十年来难得一见,李善叶忍俊不禁,凑到她面前轻声说道:「你……喜欢他对不对?」 听到这话,江令桥骇了一跳,忙抬眼去看容悦的房门,那门仍紧闭着,她不知道他是否在门内,更不知他有没有听到兄长的这句话,又听到了多少。 「我没有。」她答得斩钉截铁。 「怎么没有?」李善叶用那支玉箫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不紧不慢道,「哥哥是全天下最了解你的人,你骗得了别人,骗得了自己,怎么骗得过我?」 「没有。」江令桥的口气很坚决。 「你有。」 「没有!」 「你就有。」 「没有!」江令桥像是生了气,声音陡然提高,「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这是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对他嚷,第一次发这样大的脾气。李善叶愣了一下,笑容僵在脸上。 「阿秋……」他伸出手,想去摸摸她的头。 「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 这声质问十分隐忍,她打掉他的手,同时也生硬地打断了李善叶的话。 就是这一刻,江令桥忽然想到了很多东西。 那些经年尘封的回忆像是被一只罪恶的手打开来,散落出无数痛苦的过往。那自小在忘川谷里孤零零的日子,他也曾是在的,可是不知从哪一日起,他变得越来越忙,越来越无暇顾及她。没有人知道他每日都在做些什么,他也什么都没说过,只知道无数平淡日子中的某一天,他忽然就成了忘川谷的左护法。 说起李善叶,上次见他时,还是在去夏之秋府上做客的那日。转眼又过去了月余。一月三十日,他总是如此,不知在忙些什么。这么多年来,更没有一个中元节是他主动来找她的,从来只有她寻他的份,却从来也没有等到过。 她很想问他还记不记得中元节这个日子,若是一个人总在该出现的日子不出现,却又一而再再而三在无关紧要的日子里跑来献殷勤,这样的弥补,究竟还有几分意义? 这个问题横亘在江令桥心间很多年了,今天,她忽然不想再演什么孝悌的戏码,她只想求一个答案。 「中元节那日,你去哪里了?」 中元节,七月十五,月圆之日,也是蛊虫之痛降临之时。 「我……」李善叶歉疚地看着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阿秋,是哥哥不好,这样的事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你原谅我这一次,好吗?」 「不好,不好……」 江令桥说着,眼眶却忍不住红了起来。她竭力眨着眼睛望向天边,不想让眼泪这么不争气地流下来。 「你以为你很了解我么?我饿了的时候你在哪里?我被别人欺负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受了伤流血不止的时候你又在哪里?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如今我已经习惯了没有你的日子,我可以自己好好过了,你偏偏又要来假仁假义地献殷勤弥补我,何必呢?船到江心补漏迟,你弥补的是你自己,不过是在自我感动。兄长啊……过了这么多年,你难道还没有发现吗?物是人非,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早就不需要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了!」 她说完,径直从李善叶的面前走了过去,没有流下眼泪。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开始为今天这一场命中注定的矛盾流泪了,如今过了这么多年,该流尽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9页 廊道恢復了平静,只余下李善叶一人还呆呆地立在原地。 他不知道阿秋心里一直这么沉郁,蛊虫的痛楚生生折磨了他九年,这么多年来,上元节、中元节、中秋节,没有一个欢乐的日子是可以同妹妹一起过的。因为他不能让她看见自己这副模样,生活本就苦涩,在妹妹面前,他需得永远是笑着的才好。 可是,她是恨他的,恨了这么久,却一直小心翼翼地掩饰着所有心绪。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在见到他的时候开始带上了面具?李善叶依稀记得,妹妹小时候都是唤他作哥哥的,但不知从何时起,「哥哥」渐渐变成了尊敬而疏离的「兄长」。 她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灰心的么? 李善叶讷讷地转过身,沿着江令桥曾走过、如今却不见一丝踪影的路,走了。 廊道再没有人了,那是死一片的寂静,鸟虫之声也闻不见了。 是时,那扇一直紧闭着的大门忽然漏出一道缝隙,最后,伴着一声轻轻的嘆息缓缓打开来。 -------------------- 第117章 沤珠槿艷 ========================== 这几日宫中上下忙得人仰马翻,只因贵妃娘娘的生辰将至,圣上一声令下,言说要大办盛办,更要依着贵妃的喜好,让娘娘心满意足才行。 这是个提着脑袋做事的肥差,办得好加官进爵前途无量,办得不好则赔官丢命一落千丈。 皇帝近来十分信任楚藏,本想将此差事全权交由他来操办,可是才刚说了第一句话,立时就被噎了回来,楚藏不仅直言拒绝,更道国库空虚,列出五条大办生辰的弊处,跪请陛下三思。 皇帝自是不爱听他念叨这些不合时宜的劝辞,自上回贵妃阻隔太师一力护驾,皇帝对贵妃的钟情便只增不减,心中慨嘆八百年修来的福分,才能得此良人。眼见着她生辰将近,更是早晚琢磨着送什么才最能讨其欢心,甚至直接将此事摆在朝堂之上,与国事一同商议,引来群臣嗤鼻。 国师不愿承接此事,皇帝便也作罢。想来贵妃也是不会满意这个人选的,他就算是操办得再天花乱坠,一见人名,美人的眉头铁定得皱到后半夜去。 既如此,索性直接将事情扔给了太常寺,反正贵妃独爱月琴,只要在礼乐上多花些心思,总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故而临危受命的太常寺忙得跑断腿,旁的地方却览经品茗,好不惬意。 秘书省今日由薛云照当值,来时殿内尚无一人,他便俯身于案桌前,揽袖焚了一炉香。而后抱起一摞又一摞的礼乐典籍,在群山重叠般的书阁之间穿行着,将其一一归于原位。 若真要说秘书省近日额外忙了些什么,也就是太常寺的人时常查经引典,劳费人心人力替他们寻书归籍了。 日光透过窗棂,被一重又一重的书阁阻断开来,落在少年的眉目之间,显出不同层次的明暗来,瞳孔映着金色的光辉,恍若藏了一整个夏夜的星子。那一身绯服考究,没有一丝皱褶,衣袂随着步伐轻轻掠动。他抱着书经典籍,探目寻视着每一个书阁,将一本本圣贤小心而虔诚地归还于原位。 仍是一位惊才绝艷的年轻状元郎模样。 殿中无人,薛云照归还完典籍,便坐于案桌之前,鼻翼翕动,轻闻了闻那沁人心脾的香。而后,目光缓缓落于案桌上的一尊玉雕。 一整块的南红玛瑙,比手掌略长些,极其罕见。在家中无意间见到这块石料时,他第一眼便打定了要作何用。 那是一种冥冥之中便註定好了感觉,如同翻开书卷,目光刚遇上其中字句,便已然知晓了该如何通读。 薛家崇尚书香,薛云照每日都会读一两个时辰的书。如今读罢圣贤,闲来无事总会居于书房,一心扑在那块玛瑙石上。 陆陆续续磋磨了数月,已然可见其形其神。那是一个女子模样,长发轻衣,舞姿翩跹。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其神韵怡然若春华,如沐和风。 这块玉石尚有另一神来之笔,观此南红玛瑙,色泽并非纯红,而是锦红、柿子红、樱桃红、玫瑰红、冰飘红和红白料等各有混杂。篆刻为衣袂飘飘的舞女后,各色竟然归了位,面首、长发、眉眼、朱唇等色泽分明,尤其是女子所着的舞衣,虽不是什么锦衣华服,不过一件寻常百姓家的衣衫,却能细细分出层次来,各有各的斑斓。 或许是天意,一切显得那样的恰如其分。 薛云照十分钟爱这尊舞女像,特地又寻了块羊脂白玉为底,篆刻出花草虫鱼,镂刻出角亭玉湖,景致却又极其微小,两两相合,最高之处才及女子膝弯。大有一舞动山河,山河皆凡尘的磅礴之美。 他拿起凿刀,开始雕琢起最后几处细微的神韵来。 这几笔他十分细緻,端着那玉石,仿佛捧着一位女子的面庞,落处极为小心。 她有着姣好的面容,华贵的气质,长袖善舞却并不显露,束缚在条条框框里,而并未禁锢起最本真的天性,有着活生生的喜怒哀乐,像是从枷锁之中开出一朵自由烂漫的花。 然而,这是最深的禁忌。 薛云照搁下凿刀,将女子刻像轻轻置于白玉台上。 磅礴之下,他总能看出一股婉约的美意来,像蔓生的丝萝,静静依託于乔木。 这或许是自己一生最得意的佳作了,如果可以,他想把她陈设于房中最醒目的位置,晨起时看见她,推门而入时第一眼看见的,也是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0页 然而,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将这场旷日持久的白日梦彻底碾作齑粉。 皇帝进来的时候,身后跟了好些个内侍。薛云照忙从桌前起身,正冠撩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跪拜之礼:「微臣参见陛下。」 「平身,平身。」显然,皇帝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而是四下望了望,道,「此处可有什么月琴的曲谱?朕要贵妃一眼见了便喜欢上的。」 闻及那个人,薛云照的心忽的动容了一下。 然而天下皆知贵妃素爱月琴,却并不知晓她爱的什么曲调。薛云照正欲询问一番,皇帝的目光却被什么东西骤然吸引了,径直走上前去。 「诶,这是什么?」他捧起那尊舞女像,颠前倒后地赏看起来,动作又急又快,薛云照生怕一个不小心落在地上,毁成一滩碎石。 「回陛下,不过是个小玩意罢了,莫脏污了陛下双眼才好。」 「此言差矣。」皇帝看完了女子像不止,又拿起那白玉台左右看了看,忍不住赞嘆道,「妙,真是妙啊!爱卿,你是从何处寻来的宝物?可有女子坐弹月琴的玉像?」 话音刚落,薛云照都还没来得及开口,皇帝便瞧见了一旁各式凿刀,以及还没来得及清理的玉屑。 「爱卿还懂得篆刻之术?这是你自己所做?」皇帝转过头来,兴奋地看着他。 「不过是平日打发时间的兴致罢了,都是些不足挂齿的小玩意……」薛云照道,「陛下是来寻月琴曲谱的?秘书省典籍深厚,定然有陛下想要找的东西,微臣这便陛下引路,陛下这边请……」 皇帝手一挥,显然兴致全在这玉像之上了:「不急,我看此物甚好,爱卿篆刻之术上佳,可还有坐弹月琴的玉像,也如这个雕琢得一般神妙的?」 「回陛下,臣……没有。」薛云照的心中忽然升腾起一种不安的感觉。 「朕瞧此物甚是欢喜,你既然说这是不足挂齿的小玩意,不如将此物赠与朕,你看如何?」 这一句话,果然印证了他心中的担忧。皇帝的面上带着笑意,语气听来像是询问,实则却是不容置喙的命令。那身后随行的内侍,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他,有如饿狼待食,眸子里是贪婪的绿光。 「陛下……若喜欢,自是微臣的无上荣光。」 他跪拜在地,垂首应话,一字一句皆出于口,双手却有隐隐的颤抖。 皇帝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挥袖道轻飘飘道一句:「起来吧!」 得了宝物,自然是要回去好好欣赏一番的。皇帝先前本还是兴致勃勃的,可怎么也没想到生辰礼也这般难准备,一来二去早就没了热情。 眼见爱妃生辰将至,月琴什么的十分劳心费神,还是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死物最好,叫人省心。 谁知刚刚走至殿门口,迎面就遇上了一个人。 「陛下。」 声音一起,薛云照便知是何人来访。 他无比熟悉这个声音,然而语气之中听不出喜怒哀乐,门口黑压压地堵着好些人,他看不见她的神色,只能隐约听见三言两语。 皇帝忙将玉像藏入博袖中,两手负于身后,呵呵笑着:「爱妃今日怎么有心情来此处了?」 孟贵妃面上看着生气,语气却软和:「臣妾为何来此?自然是来寻陛下您啊!」 她盯了皇帝几眼,扬着下巴反问道:「陛下来此处所为何事?」 「不是什么大事,」皇帝哄说道,「无聊罢了,四处看看,看看而已!」 这口气听着便是心虚的做派,贵妃望着他藏于身后的手,一副早就看破的模样。 「身后藏了什么好东西?」 「没什么没什么……」皇帝见状不妙,连忙换了个话茬,「爱妃寻朕可是有什么要事?」 贵妃听罢,忽的笑了一声:「自然是有事,只不过……陛下这是要与臣妾一起站着,在秘书省的殿前把事议完吗?」 「陛下,娘娘——」正这时,殿中沉默了许久的薛云照忽然开了口,「殿中僻静,不如进来说话吧。」 「是啊,」贵妃闻声,沖皇帝盈盈一笑,「陛下,站久了脚酸,进去说吧——」 然而,就在老皇帝放下所有戒备转过身时,贵妃眼疾手快,一把夺过了他藏于手中的物什。 那是一尊女子刻像,少见地用了红色玉石,玉质细腻,通透如水。千百般的红交叠,呈现出别样的美来。 孟卷舒的目光不为人察地萤了萤,由最初的睥睨渐渐转为端视。 「陛下,这是什么?」她欣喜地望向皇帝。 「这,这是……」千金难买美人一笑,皇帝索性脱口而出,「这本是要送给你的生辰礼,你这般好奇,这下好了,提前被你见到了。」 贵妃一双明眸望着他,吃吃笑了几声,而后小心翼翼托着那尊女子刻像,径直走入了殿中,将它置于案桌前仔细摆好,又后退了几步,细细赏看着。 她俯看着那雕像,宛若在仰看一个圣洁的灵魂。薛云照看着她,须臾又轻轻垂下了目光,像是在看一朵莲,只可远观,而不可亵渎。 「爱妃可喜欢?」老皇帝走了过来,伸手揽过贵妃的肩头,凑在她耳畔细声询问。 「喜欢……」贵妃将头靠在他身侧,声音里仿佛带着经年的苍凉和疲倦,「很喜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1页 「喜欢就好!」皇帝显然只听进去了字句,而并未听出语气来,喜不自胜地抬起另一只手来,「喏,这玉像下面还有个白玉台。」 孟卷舒闻言,神色一动,缓缓伸出手来捧着那盏更为精巧的羊脂玉台来。透过上面的微渺的花草、长亭、山峦、流水、人家,她不由地无声笑了一下。而后重新走上前,将那白玉台轻轻置于舞女玉像之下。 红的像火,却冰肌玉骨,通透如水;白的如冰如雪,却缥缈如云,安然托举着一个炽热的舞女。 她缓缓蹲下身来,出神地望着那个于万里河山中翩翩起舞的女子。 「怎么,爱妃还喜欢乐舞?」皇帝立于她身旁,兴致勃勃地问道。 一句话,是时候该从梦境跳回现实了。贵妃抿着唇,缓缓立起身来,淡淡笑着摇了摇头:「不喜欢……」 然而,她的目光却从未离开那尊玉像,梦呓似的答道:「只不过……是喜欢这尊玉像罢了。」 薛云照抬眸,缓缓望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他犹记得,在那个如黄昏般晦暗的清晨,她于幕天席地间的一场残舞。 或许……她是真的不喜欢跳舞吧,那时的她,眉目间只有淡淡的忧愁。纵然身边只有花草流水,也一曲都没捨得跳完。 须臾再看,贵妃又变回了那个笑盈盈的模样,倚着皇帝由衷赞嘆道:「玉料虽不是最为名贵的,心思却是千金难买的精巧,瞧着不像是篆刻出来的,倒像是浑然长成的。」 贵妃一笑,恍若满园的花都开了。皇帝爱怜地抚着她娇艷的面容,一如粗糙的沙砾舔舐着春日初生的花蕾。 「爱妃喜欢就好,也不枉朕这日日夜夜来的悉心雕琢了。」 话音落,薛云照怔怔地抬眸看向皇帝。 贵妃也惊异地仰头望着他:「陛下的意思是,这个玉像是您亲手做来赠与臣妾的?」 「那是自然,只要是朕的爱妃想要的,就是天上的星星,朕也会捧到你面前来。」 孟卷舒的眼里似乎有那么一抹深情与感动,那是入宫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眼底泛了薄雾。 她扑入皇帝怀中,沉闷的声音下有些许动容:「陛下,有您这片心意臣妾就心满意足了,什么生辰大典,百乐盛宴,这些都不重要。」 「臣妾知道,陛下瞒着宫人不让臣妾知晓,是为了给臣妾一个意外之喜。可是臣妾什么也不缺,陛下给的已经够多了。今日来此也是想同陛下说,臣妾满身污名没什么,可是臣妾不想因此让陛下受旁人指摘。今年生辰有陛下亲手所作的玉器,臣妾很高兴,这已经足够了……」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此刻眼前便是这样一幅画面。薛云照立于一旁,却是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甚至没有一个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过。 他没有辩驳,更不能辩驳,就那般静静立着,像一尊玉刻的官人像。 忽而钻进来一卷穿堂风,惊得案桌上的那炉香四散飘零。残风落在他的绯服下摆,撩动着衣袂轻轻曳动。 薰香,骤然熄灭了,只余一抹虚影,在书卷之上缓缓散去。 -------------------- 第118章 晓风残月 ========================== 一连两日没有见到江令桥,容悦心中隐隐有些担忧。 他听到了,什么都听到了,那日他正欲推门而出时,忽而闻见门外有言语声,正是江令桥与李善叶初。 他的手下意识放了回去。 她与李善叶大吵了一架,这些容悦都知道。江令桥是个隐忍的性子,不愿意在旁人面前示弱,他想着此刻的她或许更愿意一个人待一会儿,故而便没有去寻。 可是,这一沉寂便沉寂了两日,她向来理智,又有幽冥异路帖在身,以容悦对江令桥的了解,她不是一个会任由情绪左右这么久的人。 容悦去过她的房间,可是敲门半天并无人应;于是便去寻李善叶,可是秦娆珎说他有事在身,并不在悲台。 然而从后苑寻到前门,一丝踪迹也没有。他本就不是悲台的人,也不清楚什么忘川谷,因了江令桥的缘故才来的这里,可她悄无声息地走了,整个人世间忽然就开始陌生了起来。 夜里是悲台最热闹的时候,楼下来来往往之间尽是人,有常客,有生客,有悲台的歌姬舞伎,也有六月、八月、初六和秦娆珎这些熟悉的面孔,可恍惚之间,一切都是陌生的。 容悦倚在墙边,无声地唿出一口气。 就在这时,一个略有犹疑的声音自耳畔响起—— 「容公子?」 他缓缓偏过头,看到冯落寒正立于身旁。 「当真是你。」冯落寒的面色有些讶异,「容公子怎么还在悲台?没和护法一起动身么?」 「动身?」容悦立时清醒,站起身来问道,「她去哪儿了?」 冯落寒肉眼可辨地微微蹙了蹙眉头,并未立即答他,而是有些不解地反问道:「护法两日前便不在悲台了,那时我正巧撞上,便随口问了一句,她说提刀去杀人。怎么,她……没同你说吗?」 容悦心中勐地一沉——提刀杀人?杀谁? 迄今为止他什么都不知道,江令桥连幽冥异路帖都还未向他透露一字一句。这是什么意思?是分道扬镳的先兆么? 他正欲问冯落寒些什么,未想她却先一步开了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2页 「容公子,」冯落寒面色沉肃,「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问你。」 这句话来得猝不及防,容悦,顿了顿,并未说什么,可目光却是已然做好了接受质问的模样。 「你是护法带来的人,也是悲台这么久以来的第一个外人。护法说你可信,我们便也诚心诚意地信了。从前你与她同行向来相安无事和和气气,可日前你们解决了周子音,回到悲台的那段时日起便有些奇怪,不常说话,也不怎么来往,我们不说,并不代表我们没有看在眼里,不过好在没过几日便又恢復如初。但护法走的那日,神色看起来并不好,莫不是……你们又起了争执?」 「没有。」容悦垂目望着楼下载歌载舞的盛景,沉吟片刻,最终还是对冯落寒说了实话,「江令桥她……她同她兄长吵了一架。」 闻言,冯落寒的眉心跳了两下。 江令桥恭敬,李善叶包容,认识了这么久,他们之间总是如温吞水那般和气,在她心中,纵然全天下的人都恶语相向,这两个人也绝对不会轻易拌一句嘴。 然而静水之下,总有一天也会翻起骇浪。纸里包不住火,有的事,迟早要露出真面目。 「容公子,」冯落寒压低了声音,对容悦言简意赅道,「中都虔州之交,桃源村,幽冥异路帖上落的是沈瑭的名字。」 听到这两个字,一瞬间,容悦仿佛明白了什么。 *** 江令桥来了桃源村,一个人。 走在这片曾经生活过的土地上,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那日与李善叶起争执后,她没有回房间,而是独自一人出了悲台,出了中都。 难过只有在当下最难过,当走在没有一个人认识她的街市,正午的日光暖洋洋地漫过面庞的时候,她就已经不难过了。 不过都是些经年陈旧的过往,洇出血,结过痂,留了疤,就已经成了皮肉和生命的一部分,再怎么袒露,也不会有当年那般撕心裂肺的痛楚。 虽然重见天日的那一刻,还是会在不经意间有些许麻痒之感。 她如今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李善叶,也不知如何面对容悦。那些话他没听到最好,可若是听到了,怕是要在一个地方栽两次跟头。 庆幸那扇门自始至终都没有打开过,还有逃避的余地。 她像个孤魂野鬼游走在各个大道小径上,这一走就走了近两日光景,直到抬眼又见到那片熟悉的村落,才方知长路漫漫然终有竟时。 时间是温火毒药,足以将最初的漫不经心,一点一滴都熬成早有预谋。 村中还如从前那般朝气蓬勃,一路上常遇些来往说笑的村民。鸡飞狗跳教训顽童的,走街串巷探讨食方的,少女对镜簪花的。 日头早已上了三竿,还有闲来无事的鸡四下熘达,来了心情便引颈嚎上一嗓子,嚎得睡了整宿的花鸟鱼虫竞相甦醒,一时间桃源之地生趣盎然。 江令桥不敢见旧人,悄声捏了诀隐去身形,慢慢踱着,最终,停在了一处熟悉的院落。 望着那一砖一瓦和门前的红联五谷,她一言不发地停了很久,最后,还是唿出一口气,郑重地推开篱笆走进院子。 在抬步入门的那一刻,隐身诀褪去,虚幻被层层剥落,如羽化蝶变般消逝,逐渐显露出女子的真身来。 走在这片曾经旅居过的地方,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她犹记得,幼时爹爹曾说过,人之所以活得痛苦,只是因为忘不掉的东西太多。 如今想来,大抵是这么个意思。 八月了,秋日了。院中几丛木芙蓉开得正艷,篱笆墙下的秋菊也陆陆续续吐露开来——是大娘种的吧?江令桥见她第一眼便觉得熟悉,她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诗情画意的女子。 记忆里,娘亲似乎也是这般娴静恬雅,可是过往朦朦胧胧的,早已看不太真切了。 是时,院中门户「吱呀」一声开了,江令桥应声望去——是沈伯。 他还是从前那副模样,满面书卷气,一身深色襕衫浆洗得微微泛白,两鬓染雪却精神矍铄。 江令桥静静地看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倒是沈大伯一眼认出她,先开了口。 「江姑娘!」他如见旧友,眉上有喜意,三步做两步疾走过来,「你今日怎么来了?容悦呢?是随后到吗?」 江令桥只觉得他比数月前苍老了,目光定定地落在他脸上——白髮多了些,凑到近处方才能瞧出那眼里淡淡的疲倦。 「江姑娘?」见她没有反应,沈瑭以为是没有听见,復唤了几声。 江令桥仍是没有说话,而是低下头,沉默着抬手轻轻扯下髮髻间的玉带,于手间缓缓化为一把修长的冷剑。 剑身很干净,恍若从未沾过血腥。 再抬起头,已是与从前截然不同的一副冰冷神情。 沈瑭见状,神色缓缓趋于平静,似是明白了什么,忽地释然笑了出来。 *** 中都,薛府。 「什么!」听罢薛父薛母的话,薛云照只觉血气顿时涌入头脑,一下子惊站起来,「我怎么能娶夏姑娘?」 薛父和颜劝说道:「云照,你可不能因门第而看轻夏家。夏将军早年驰骋疆场,乃是无往而不利的常胜将军。幼时你是学过骑射的,兵书也没有少读,该深知这样的神勇之人乃国之嵴樑。夏家姑娘你娘也是见过的,知书达理,娴静舒雅,与你正相匹配。日后若是成婚了,必是琴瑟和鸣的一对璧人。为父可告诉你,莫要将坊间那些糟心话听入耳,都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话嚼子,等话柄嚼得无味了,自然也就避而不谈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3页 「就是啊,」薛母与薛父明显一致对外,「我们薛家能有今日之地位荣宠,靠的并非是门第间的弯弯绕绕,向来不以成见看人。需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的道理。后孙自有后孙福,日子是你们自己的,若想要地位权势需得自己去挣,我和你爹可不会庇荫的。」 两个长辈说完,手挽着手,一副伉俪情深,同仇敌忾的模样。 「爹,娘,孩儿没有看不起夏家。」薛云照听不下去了,向他们解释道,「夏将军是忠臣良将,夏府是清流之地。我敬重夏将军,更敬重夏姑娘……」 闻言,薛夫人当即撒开拽着薛大人的手,轻拍了拍,胸口释然道:「我就说自己的孩儿还能不了解?云照怎么可能会是那种势利之人……」 薛大人也有惊无险地笑了笑:「不愧是我薛家子,明事理,知仁善……」 「可是,」薛云照将他们的喜悦悍然截断,「我是不会娶夏姑娘的。」 此话一出,正堂中静默了一会儿,而后便见薛大人和薛夫人缓缓坐了下来,揽衣正袖一番后和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自然是与此人无意而与彼人有情。可是肺腑之言不可轻易出口,故而只能隐去其后而言之前。 「爹,娘,」薛云照郑重地坐于双亲面前,诚恳地说道,「孩儿自小便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孩子,读书,识字,习六艺,风霜雨雪,晴寒暑蒸,而从未有一日懈怠。夏姑娘也是如此,琴棋书画,女红插花,自小便这般规规矩矩地活了。」 「我们是一样的人,像熟悉自己一样熟悉彼此。我们可以是朋友,是知己,但不会是有情人。爹,娘,你们常说,姻缘之事贵在心之所向,可是孩儿所爱之人,希望她不是一个与我如出一辙的人,而愿她是个与我截然不同的女子,余生那么长的岁月里,才可以互相包容,扶持同行。更何况,夏姑娘与我志同道合,她定然也不会喜欢这样规规矩矩的相公,和规规矩矩的后半生。高山流水鹣鲽情深,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薛夫人看了他半晌,忽然道—— 「你是不是已经心有所属了?」 -------------------- 薛夫人:老妈锐利的眼睛已将你看透—— 第119章 已归道山 ========================== 「没有。」 薛云照面色一怔,下意识地说了不,袖中的手却不由地攥紧。 薛大人拍拍夫人的手,示意她静心,而后规劝薛云照道:「世人皆说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如今你立了业,我们很欣慰。可是你还尚未成家,我与你娘日夜记挂。倘若你当真有了心仪的女子,只管告知我们,我和你娘定然替你提亲。不论她是商贾之家,还是平民之女,只要品性端正,只要得你真心喜欢,我们也会待她同亲生女儿一般好。」 「我……」薛云照眼睫落下,收敛住了其中的黯然,缓缓道,「没有……」 「这便不矛盾了,两相欢喜!」薛夫人的面色瞧着高兴,「既然你无心上人,倒不如把夏家姑娘娶进门来,她不卑不亢,处事得体,长得也赏心悦目,为娘实在满意,就盼着她入府来……」 「娘——」薛云照阻断她,道,「我与她之间只有知己之情,而无半分男女之意。」 「可是……」薛夫人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我们已经与夏将军谈过了,他瞧着也很满意,此刻怕是已经在同夏姑娘说道此事了……」 闻言,薛云照心中骤然一紧。 中都,夏将军府里,女子的声音陡然提高—— 「爹,我不嫁!」 在夏峥满脸欣然地说完这门亲事之后,夏之秋几乎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更是生平第一次忤逆父亲。 夏峥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女儿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忙温声哄着:「无碍无碍,我们夏家的女儿,若是不想嫁谁也强求不去,有爹爹在,爹爹在呢……」 话出口后,夏之秋立时便清醒了过来。 她不是个任性的人,更知道夏峥如今不能赶赴沙场,在朝中也若有似无,便一心牵挂着女儿的婚事。他已经不再年轻了,为了挣出一个名堂,而立之年才有了这么一个独女,可是却自此成了鳏夫,与一生挚爱阴阳两隔。 夏之秋不说,但她心中知晓,这么多年,父亲一面思念亡妻,一面照顾女儿,又要支撑起整个夏府,日子过得很艰难。 看着他眼里的小心翼翼和渐渐斑白的两鬓,夏之秋的眼眶忍不住泛了红,她伏在夏峥的膝前泣不成声:「爹,女儿不孝……」 「胡说,」夏峥的口气苍老而软和,「我的女儿知书达理,花容月貌,任谁见了,都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 夏之秋将头无声地闷在夏峥膝前,颤抖的肩头渐渐恢復了平静。 夏峥原本想着,这门亲事会十分顺利地定下来。在他眼中,自己的女儿同薛家公子相谈甚欢,时常礼尚往来,本以为是永结同心人,如今看来,怕是空结同心草了。 「不过……能不能与爹说说,你为什么不愿意嫁入薛家?」夏峥一面安慰着,一面开导她,「坦诚来说,爹爹见过薛云照,也十分喜欢他。他是个难得的好孩子,最重要的是为人仁善,凡事替你考虑。」 「那日你堕马,为父的魂都飞了大半,若不是他出手相助,不仅你这腿脚要落下毛病,我这几日怕也是要卧病在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4页 「自古以来男女授受不亲,他事急从权救了你,却也十分注意分寸,没有置你于风口浪尖。你是爹的掌上明珠,婚姻大事我必然是仔细再仔细。爹从来不求你日后有多富贵,也瞧不上官宦人家里的乌烟瘴气,只愿你可以安宁快乐,一生无忧便好。」 夏峥的语气很诚恳,夏之秋也知道他的考量。夏家这样不受重用的将门之家,便是没了爪牙的平阳虎,连一般的士族也比不上,更不要说能攀上薛家这样的阀阅之家。 薛云照之父乃中书令,位高权重;其母出阁前只是一个五品官家的小庶女,可是人品贵重,必不会为难她。加之薛云照为新科状元,乃国之栋樑,瑚琏之器。薛家就这么个独子,这样的婚事,落在谁的头上都是千载难逢的好事。 可是,在夏之秋的心中最深处,已经有一个人了。 尘网束缚了她十八年,总该勇敢那么一回罢?至少一次……就这么一次…… 虽然她知道没什么胜算。 *** 来时桃源村日上三竿,去时已是当午日明。 门扉轻启,一双足履抬步出门。江令桥仰首望了望天,发间的玉带微微翕动,而后面色愀然地走了出来,眼底泛着一抹不足为外人道的潮气。 「吕襄来寻我那晚,便该知命不久矣。只是没有料及这一日来得这么快,更未料及,来者是你。」 「取我性命之人是你,乃是慰藉大于忧惧。江姑娘是心存良善之人,我也不至于死得惨烈。」 「若江姑娘还顾念往日情分,沈某只求放过我的夫人和孩儿。他们早已被遣送去了别处,这些纷乱纠葛不该波及于无辜之身。我沈瑭活了半辈子,见过惊涛骇浪,见过细水长流,足够了。」 故人的声音还萦绕耳畔,江令桥不敢回头看。她是亲眼见着他服毒断气的,如今字字句句如今皆成了遗言,鞭笞着自己那颗强作镇定的心。 她抱着双肘,缓缓蹲坐了在门前的石阶上,下颌抵于手臂,定定地望着眼前这片小院。 草木葱茏,天高云淡,当真是一派好光景。数月之前,这里曾经仲夏夜轻,花草深郁,如今故地重游,却物是人非了。 「嗒……嗒……」 似乎有什么东西滴落在地上,由温热碎成一滩冰冷的水渍。江令桥就那般定定地坐着,目光不知落在何处,眼眸中的潮气积蓄如雨,蒙着瞳孔,模煳了眼前所有的景象。 她失明一般呆滞着眼神,任由眼泪夺眶而出,却竭力隐忍着自己不许哭出声。 她完成了任务,这便是最好的结果。如若容悦知晓此次要杀的人是沈瑭,是桃源村那个授书育人的沈大伯,于他来说,无疑是破腹剜心。 如果可以,她希望他永远也不要知晓。 她胡乱地揩了揩脸上的泪水,而后缓缓唿出一口气,艰难地起身走向篱笆处的柴扉。 短短几步路,却似乎远如天堑。江令桥驻足,忍不住回望了一眼那茅庐屋舍—— 院子的主人不在了,这里很快会变得荒草丛生,满目杂芜,而后墙身斑驳,屋顶塌落,一切都将在时间中腐朽老去,尽归虚无。 画面不堪看,江令桥转过身来,喉间哽咽,双目湿红。 她高估自己了,从看到幽冥异路帖的那一刻起,便註定了如今悲哀的结局。 一步一顿地行至小院门前,她伸出手,缓缓打开了那扇深掩的柴扉。 往事莫挂怀,故地莫重游。不想,不思,便无伤,无痛。 门开了,却恍见容悦于门口伫立着,过堂微风撩起了他的衣摆和几缕发梢,他凝望着她,沉默地,怜惜地,似乎早有预料,长立于此等了她很久。 目光在与他相对的那一刻,江令桥的眼泪倏地落了下来。 在她还是个柔弱孩子的时候,神明就降临在了她背后,给予她希望、温暖和一个长足等待的理由。在那些脆弱伶俜的时刻,他曾伴于自己身侧;在过往无尽幽深的夜里,那个藏匿着舍利的香囊听见过她同他低声说的所有话。 「阿秋……」容悦不知该如何给予慰藉,下意识地唤了声她的名字。 那声音听来隐忍而胆怯,江令桥鼻子一酸,奔上前一把环住了他的脖颈,把头埋在他的肩窝,闷声哭了出来。 她想哭很久了,在某个刀尖染血的瞬间,在某个万家灯火的良宵,在某个孑然一身的佳节,在某个踽踽独行的长夜。 可是她不能,眼泪会让屠戮者兴奋,会让自己变得脆弱。幼年的她总是会在给伤口上药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哭是懦弱之人的表现,要想挣出一条命来,宁可流血,也绝不可轻易流泪。 然而隐忍了这么多年,此刻却再也忍不住了。她伏在容悦的怀里,像是找到了可以倾诉的温床,抽噎着,没有顾忌,没有猜疑,只关于一场歉疚和祭奠。 容悦明白她的苦楚,她不是个薄情寡义之人,只不过是善于将心绪藏匿起来,不让旁人窥见半分,她并不是一个只知道屠戮的怪物,她的恻隐之心不比自己少。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无声地嘆了口气,任由她的眼泪打湿肩膀和衣襟,一只手来轻抚着她的头,另一手缓缓拍着她的背。 一下,两下,三下…… -------------------- 第120章 月白风清 ==========================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5页 明月长悬于梢头,生性清冷,静谧无言。八月的晚风是有几分凉爽意味的,它携着秋天里残存的几缕稻花香,撩动着清浅溪流里荡漾的涟漪,一圈又一圈,击碎在嶙峋的礁石之上。 容悦向燃起的火堆中添了几根树枝,试探地望了江令桥一眼,见没什么事,方才笑问:「心情好些了么?」 江令桥梗着脖子,瓮声瓮气地从喉咙里憋出个字来:「嗯……」 「正好,」容悦拍了拍手中的木屑,道,「该秋后算帐了吧?」 「算什么帐?」 「自然是那些老掉牙的帐!」他掰着手指跟她扯皮,「之前说得好听,说有事都会同我商量,如今这算什么?我若是没有来,你是不是这辈子都不打算告诉我了?」 江令桥嗐声拍腿,恍然大悟道:「哎呀,忘记让冯落寒保密了……」 容悦瞪大了眼:「哎!江令桥,你居然不思悔改,妄想伙同旁人一起瞒着我,你没有良心!」 江令桥双手抱肘,直起腰来:「那我还不是看你胆子小,怕你一听到名字把魂都吓掉了,这才瞒着不告诉你,你这人怎么恩将仇报呢?」 「胡说,我什么时候把魂吓掉了?你这是胡编乱造!」 「那你说怎么办吧,」江令桥两手一摊,直接听天由命,「反正事情做完了,错误犯下了,木已成舟,变不回去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咯。」 「我不要你的命……」容悦的手搭在膝处,微微眯着眼睛看她,那眼神虽不似刀,却有些意味深长,掠过衣物,清风朗月般抚过她每一寸肌肤。 江令桥忙将两手交叠护于身前,扬起下巴回瞪了他一眼。 「江令桥……」 她粗声粗气地应他:「干嘛?」 容悦低下眼眸,沉沉地望着眼前那明亮温暖的火光。 「这次你瞒了我,算你欠我一次情。日后若是我也有不得已的事瞒了你,你会原谅我么?」 闻言,江令桥怔了怔,声音明显软了下来:「你……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这话说得天真,容悦低头笑了一声,而后抬起头,目光与她相交融:「难道我的事……桩桩件件你都知道么?我的喜怒哀乐,恩怨纠葛,你全都清楚么?我的所思所想,所爱所恨,你全都明白么?」 话里夹杂了他些许的私心,有嗔怒,有诘问,然而更多的是矛盾。他既希望她明白他的心意,却又害怕她因为明白了这份心意从此敬而远之。 他看不透江令桥的心意,她似乎有那么一点喜欢他,可是,这样的喜欢太过微茫,只言片语中不可察,眉目神色中看不明,常常又让他觉得,她似乎没有那么喜欢他。 江令桥沉吟片刻,深思熟虑后抬起头来极认真地看着他:「那我允许你瞒我一次,不过就一次,以后我也不再瞒你,不会欠你第二次情了。」 「当真?」 江令桥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容悦挺直了腰背,復问道:「不后悔?」 「不后悔。」 他倾身过去,抬手伸出小指:「拉钩作保。」 「神仙还玩这种人间的把戏?」江令桥一面鄙夷,一面还是伸手勾住了他的手,「拉钩。」 「礼多人不怪嘛!」容悦一挑眉,笑着拍了拍她的手。 这神情很奇怪,怎么看都像是在憋着什么坏。江令桥觉得不对,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我怎么觉得,你有些不怀好意呢?」 承诺要到了,钩也拉过了,容悦这才堪堪开口:「若我说,那是一件与你有关的事呢?」 「与我有关?」江令桥眯缝着眼,一切果然如她所想。 可是,一切似乎为时晚了些。 她真诚发问:「那我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容悦抢过她手里的树枝一把扔进篝火之中:「你想得美。」 江令桥不以为然,把头偏过去,自顾自幕天席地地躺了下来。 容悦仰首望了眼天边月,便也倾身躺下,与她隔火相卧。 八月的夜是静谧的,没有蝉鸣蛙闹,溪畔只有潺潺的流水声慰人心脾,静得能透过噼里啪啦的火焰声,听到火光另一侧人浅浅的唿吸。 像是沉默了很久,江令桥才终于等来了说话的时机。 「容悦,你睡着了吗?」她将声音压得很低,似乎生怕惊扰了他的梦。 「没有。」 应话之后,须臾男子的声音又起,也压得极低:「江令桥,你睡了吗?」 江令桥抿了抿嘴,一面鄙夷这种废话,一面又饶有兴趣地睁眼说瞎话:「睡了。」 话音落,火光另一边传来一阵细微的笑声,她侧目望了望,火焰在两人之间燎灼,她虽看不明晰,却也能想像出他笑的模样。 「容悦。」 「嗯?」 「你这次是因为什么理由入凡间的?」 「嗯……」容悦想了想,道,「算是一场游歷吧。」 「你还会回去么?」 「会啊……」 这句回答像一声拖长的嘆息,将缥缈的时光拉进了最深处。 「那……什么时候启程?」 「我也不清楚……」容悦将头枕在手肘上,寻了个还算称心的位置,缓声道,「说不定哪天又像从前一样,你一醒来,我就已经不见了,就像……从前那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6页 江令桥的神色黯了黯,却又很快将失落的神情擦拭得干干净净,慢慢唿出一口气,漫不经心地说起了旁的话。 「不是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么?按理说你现在应该还是个小屁孩才对,现下看来,怎么和寻常说的不太一样?」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容悦笑了笑,平视着眼前墨色的天幕,道,「从前确实是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千年万年也没有变过。后来某一日,青帝不知怎的心血来潮,将时辰拨慢了些,几乎与凡间差不多了。说是地上日子过得太快,天上的神仙容易一叶障目,看不见人间变化,需得吾日三省吾身,需知学无止境的道理。」 「他……」江令桥笑着,「操心得还不少。」 「这倒是。」容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要说他纨绔子弟无所事事吧,却能将天界打理得井井有条无忧无患;若说他兢兢业业勤政为民吧,似乎难见踪影,总也找不见他人。他这个天尊……与从前那些都不一样,师尊说他小时候又调皮又贪玩,后来不知怎的倒是开始稳重起来,有几分天尊的模样了。」 一畔是晚风吟唱,一畔是火光作响。这样的氛围不冷不热,轻快得刚刚好。 江令桥又想起了中元节的那个晚上,透过一重又一重的人群山海,她立于悲台高楼,看见绪风河畔那一双惬意的身影。夏之秋簪花绾髻,一身清华,同他说话时会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般微微摇晃着足尖,宛如蝴蝶栖落在花蕊上,翅膀自在地一翕一合。 看着宛如一对璧人,一对不问杀戮、可以一生琴瑟相和的璧人。 山之高,月初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1] 江令桥垂手敛眉,解下腰间的香囊,将其擎于面前,出神地望着穗梢细微的颤动。一年又一年,香囊常换,换绣面,换香料,而那颗潜藏其中的舍利却从来都没有换过,这么多年来,一直安安分分地沉睡其中。 适逢容悦偏过目光来看她,见她凝视着那只香囊,来了些兴趣,撤肘起身,缓缓走去她面前,盘腿坐了下来。 江令桥听到了动静,目光越过眼前的香囊,淡淡地看着他:「托你的福,这么些年没有毒物侵体,也没有恶疾缠身。」 「那是自然,天界宝物童叟无欺。」容悦面上含着淡淡的笑意,拽出她枕头的左手便垂眸号起脉来。 江令桥擎着香囊的手微微攥紧了丝绦。 此间心事,明月不知,晚风不知。 她望着幽深的夜幕,感受着拂面而过的花香,忍不住试探性地踮了踮脚尖,第一次浅尝辄止地品味到了那种蝴蝶振翅的雀跃之情。 「容大夫,怎么样?」女子眉目沾染着些许喜色,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我还剩几日寿命?」 「话怎么说得如此晦气。」容悦淡淡地别了她一眼,而后小心抬起她的头,将那只手又重新枕回脑袋下面,这才学着她的口吻道,「放心吧,你的脉象比我都还平稳有力,肯定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我是怎么死的。」 闻言,江令桥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这话可不比我吉利到哪里去。」 容悦没有说话,只是极专注地看着她笑。印象里江令桥不怎么哭,却也很少笑,可她笑起来很好看,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所以——你到底瞒了什么事没有告诉我?」 猝不及防的发问让容悦骤然清醒,梨涡不见了,只看见江令桥凑近了些,满脸认真地诘问他。 「天机不可泄露。」容悦伸手蒙住她的眼睛,落下一句轻飘飘的话——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 [1]出自宋代张玉娘《山之高三章其一》 第121章 剖决如流 ========================== 「哗」的一声,夏之秋抖开一把摺扇将脸遮住,只余一双眼睛骨碌碌地四处望着。 「灯青啊,这下旁人应该认不出我来了吧?」 灯青穿了身马夫的衣裳,栓好了车马正走过来。见到自家小姐这副做贼心虚的模样,忙加快脚程奔到她面前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一身男衣,绾髮梳髻。眉毛描粗了,面色抹黑了,幸而没有粘一撇小鬍子,否则倒显出年少老成的古怪来。 「好,非常好!」灯青伸手将夏之秋手中的扇子缓缓拂下去,又看了半晌,道,「这扇子有或是无也不打紧,小姐一向深居简出,中都本就没几个人认得出来,如今又换了副衣妆,就更不必担心被人瞧见嚼舌根子了。」 然而夏之秋还是觉得以扇遮面稳妥些,扇子在面前徐徐展开的那一刻,就恍若关上了一扇门,她可以看见外面,而外人却看不见她。 敌在明我在暗,与其说是稳妥,倒不如说是让自己心安些。 仰头望着眼前那偌大的「普觉寺」三个字,夏之秋抿了抿嘴,抬步果决地跨了进去。 虽然腿脚上的伤还未痊癒,但除了步子有些跛,也没什么大碍了。宫廷秘药和行军金疮药双管齐下,加之夏父的十全大补汤,如今下地走走是没什么问题,只是不可久站久行,需得时常坐下歇息小会儿。 「公子,真的不需要我搀着吗?」灯青亦步亦趋地跟在夏之秋身边,眉头始终就没舒展开来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7页 「你且把心放回肚子里好了,」夏之秋一瘸一拐地走着,一路还算顺当,「走路这种事我也算走了十几年了,知道该如何把握。放心吧,摔倒之前我肯定会先拉你作垫背的。」 灯青一副求之不得的模样,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不知走了多久,远远看见一处山林了,云烟浩渺,峰峦耸峙。夏之秋这才露出欣然的笑容,抬手揩了揩额前的薄汗。 「快到了!」她沖身旁的灯青笑了笑,眼角眉梢都是一往无前的孤勇。 山间的八角亭不高也不矮,离夏之秋不远也不近。灯青忧忧地看着她的脚,不禁问道:「公子这是何必呢?中都那么多酒肆楼台,什么地方不可以说话谈心?况且我瞧着将军挺喜欢这位薛公子的,大可直接传信让他来拜访,问疾也不是不可以,如何要绕这么大一圈,偷偷摸摸来普觉寺见面呢?苦了小姐的腿脚,还没好全呢……」 夏之秋脚下一顿,扭过头来看着灯青,又好气又好笑地问:「你方才叫我什么?」 灯青一回想,这才察觉自己失了言,惊得两手捂住嘴,连忙改口道:「公子……是公子……」 「记好了,下次可别再忘了!」夏之秋微微撩起衣袍,缓缓登上石阶,边走边同她解释说,「爹爹希望我能同薛家结姻亲,也是全盘为我考虑,只是,我这次要辜负他了。 「薛公子是良人,却不是我的良配,解铃还须繫铃人,所以我才让你偷偷去薛府送信。此事不能让爹爹知道,否则定要叫他看破了的。」 说到此处,夏之秋忍不住仰天望去,山石之巍峨,云峰之险要,鬼斧神工足以让人心生敬畏,奇观之下,更衬得人渺小如蝼蚁。 「灯青,你看啊……」她抚摸着身边沧桑的怪石,淡淡笑道,「普觉寺的云岭峰是个好地方,山高水远的,平日里鲜有人来,乃是隐世之人难得的容身之处……」 「小姐!」灯青屏着唿吸,骤然紧张起来,「你可不能想不开要出家啊!将军那么疼你,断然不会拿一桩婚事来逼你的!」 夏之秋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忍俊不禁地拍拍她的脑袋:「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呢!你们都在红尘世外,我好端端的为何要遁入空门?」 「那就好那就好……」灯青小心翼翼地拍着胸口,「感谢容公子救我家小姐一命……」 这话说得无厘头,却也不是没有几分道理。一个熟悉的面容在夏之秋的脑海中慢慢铺陈开来,她像是看到了那场半路夭折的勇气,和心中沉寂已久却仍然悸动的希望。 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夏之秋就这么勉励自己,一路好不容易走到了八角亭的关口,却蓦然又见到了故人—— 「官稚公子!」她眼中泛着熠熠光彩。 闻声,那伫立于吊索桥头的男子缓缓转过身来,仍是记忆中那身朴素的百衲衣。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微微点头致意。 夏之秋这才反应过来方才有些口不择言了,以至于忘了今日来普觉寺的目的。此行本不该让任何人看出身份的,这下倒好,此地无银三百两,自己给自己添了堵。 她慌忙抖开摺扇来将脸掩住,有些尴尬地蹙着眉头一瘸一拐地疾行过去,期望他并未认出她来。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踏上吊索桥的那一刻,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宣告着一切伎俩化为泡影。 「夏姑娘——」 夏之秋身形一颤,转过身来僵硬地笑着:「原来你认出我来了啊……」 官稚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身子微微倚靠着吊索,笑出声来:「原来你不想让我认出你来啊,既然如此,方才为何出声唤我?」 夏之秋收了扇子,老老实实地答他:「我得意忘形过头了,本不该如此的。」 「原来如此……」官稚微微偏头去看那不远处的八角亭,那处坐着一个人,已经到了许久。 「那就是你要见的人吧?」 夏之秋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见薛云照已经在亭中等候了。 「你怎么知道的?」她微微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议。 官稚直接没有答她,而是无声地笑了笑,道:「夏姑娘,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越是人迹罕至之处,越要留心自己的踪迹,否则,就是故意留下把柄任人抓了。」 三言两语,夏之秋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虽然他知道官稚不会是个背后说人闲话之人,但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官稚公子,你……你不会说出去的吧?」 「放心吧,我不会同旁人说的。」官稚告诫说,「只是夏姑娘选地点需得谨慎,日后还是不要再来云岭峰了,有的地方虽然人多眼杂,却也不会欲盖弥彰。」 夏之秋点头如捣蒜,正预备走,却忽然停了脚步,转回头来看着官稚,有些期期艾艾地问道:「官稚公子,你是人吗?」 官稚听来觉得好笑:「夏姑娘,你是在骂我吗?」 「不是不是不是……」夏之秋连忙摆手,一头慌乱地向他解释,「我只是觉得,你虽然没有大我多少,但谈吐举止,言辞玄奥,远远胜于常人。」 官稚淡淡笑着,他明白夏之秋的话是什么意思,故而长长地唿出一口气,出神地望着远山纵横——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人若是将心思阅歷都写在了脸上,世间哪还有什么坑蒙拐骗,爱恨情仇。就算是书,也是三分读七分悟,更何况人非圣贤。以貌取人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和直觉,有时候会帮你,有时候却会骗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8页 他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道了句:「夏姑娘,在我认识的人里,你是最需要铭记这个问题的。」 「哦……」在夏之秋眼里,官稚是一片飘游四方的云,他的话总是如禅经那般轻飘飘而又沉甸甸。每一次同他说话,总是叫人受益良多,但或许是自己资质平庸,悟不出十中之一。 她定定地看着官稚的表情,却什么也读不出来。 「老师?我可以叫你老师吗?」 官稚闻言,颔首一笑:「夏姑娘请便。」 夏之秋转而望了一眼八角亭,神色有些踌躇:「自古婚嫁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这番倒行逆施,究竟该不该坚持下去?」 「人生在世不过区区数十年,但求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1]。年轻人若是没有一点莽撞之心,世代又该如何更迭向前?」 说这话时,官稚远远望着山间一处狭小的佛堂,似乎能隔着云霭,听见一位妇人数十年如一日的虔诚礼佛、诵经祈福之声。 「夏姑娘,」他转过头来望着那所八角亭,「若是心中认准了一件事,便只管去做好了。不然老来之时,再想弥补却为时已晚了。」 夏之秋紧紧抿着唇,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转身向官稚深深鞠了一躬后,向那亭子一路走去。 官稚望着那一撇身影渐行渐远,目光划过佛堂,最后垂落回眼前长长的吊索桥上。 秋风逐落叶,从云端坠入山底,空谷传响。云岭峰是个好地方,人迹罕至的好地方,囚困一个人一生的好地方。 他背负双手,转身缓缓离去。正此时,忽的面色一滞,脚步蓦然顿住。 说时迟那时快,自身后攀上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手肘抵着他的胸膛,手指扼着他的咽喉,如同一只利爪将他牢牢钳制其中,只消轻轻一用力,便可拧下他的头颅。 -------------------- [1]出自《孟子·尽心上》 第122章 遥以心照 ========================== 官稚认得那缓缓垂落在身前的博袖,不回头便也知道是谁,当即诧异道:「乖乖,你居然还没走!不会在这听了半天吧?」 「当然。」李善叶从他身后探出一双眼眸来,「我什么都听见了,还听见你好为人师叫旁人去抢我妹婿。」 一下子被戳穿,官稚听了不免怂头怂脑起来,尴尬地笑了几声后,伸手去扒李善叶扼着脖颈的手,一本正经地说道,「这我就要说你几句了,夏姑娘叫我的时候你熘得那么快,眨眼人就不见了,还以为你回去了,也不留个信说一声,你自己看看,这不是成心放空子让我钻吗?不钻不仗义啊!」 李善叶松了手,道:「我可告诉你,阿秋这几日不怎么理我,若是因了旁的事再惹得她不快,那我只能把你押去她面前认罪了!」 「这敢情好!」官稚抚掌笑道,「你快押我去吧,早就想见识见识咱妹妹的庐山真面目了!」 「你想得美……」李善叶不看他,把玩着手里的青玉南萧,眼神却出神地望着别处。 看他这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官稚忍不住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见没什么反应,索性夺了他手里的玉箫自己玩了起来。 「我看你呀,且放宽心吧!世间再大,你也是她唯一的亲人,难不成她会一辈子都不理你了么?我虽然没见过咱妹妹,却也从秦娆珎和六月她们的口中听过几耳朵。放心吧,她不是个小心眼的人,顶多置几日气,不至于就此不认你这个兄长的。」 「这不一样……」李善叶心里还是放不下,双肘撑在吊索上,不知该从何说起,「若是一些磕磕碰碰,她能同我发脾气我还挺高兴的。可这件事积怨已深,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根深蒂固了。」 「一根扎入皮肉之中的刺,短时间内尚可以拔除,可天长日久,一旦它与皮肉共生,再想根治就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解决的事情了。」 「哦?是吗……」官稚的心显然不在他的话上,正专心致志地研究着手里的巧劲,学着李善叶的模样转起玉箫来。 一方无关痛痒,一方忧思如焚,李善叶望着吊索桥下的深谷,无声地嘆了口气。 他喃喃自语说:「阿秋小时候不是这样的,从前我们无话不说,可是后来一切都变了样。我忙着爬上护法的位置,忙着建立相思门,去看她的时间越来越少。」 「我本以为我的护法之名可以屏退宵小,四景可以护她周详,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事情似乎并非我想像中那样完满。」 「待到所有的事态平稳了,尘埃落定了,才蓦然惊觉,阿秋已经长大了,我和她已经背道而驰太久了。」 「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唤我哥哥,而变成了一句恭恭敬敬的兄长,她开始客客气气地同我说话,不同我争,不同我吵,就连笑容也很少。她慢慢变成了最适合生活在忘川谷里的那种人,可是等我发觉这些的时候,一切都为时已晚了……」 「哎你说!」官稚饶有兴趣地转着李善叶的青玉南萧,「我要是不小心把你的箫掉下去了,你会不会打我?」 「你,说,呢?」李善叶向他翻了个白眼,眼神如刀,刀刀致命,「你要是敢把它掉下去,我就把你扔下去。」 此话一出口,足见事态之严重。吓得官稚一个哆嗦,连忙把玉箫完完整整地塞回他腰间,这才松了一口气地仰靠在吊索桥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9页 他仰望着天上的云,道:「这些话你不该和我说,该直接告诉你妹妹。依我看,解铃还须繫铃人,既然当年你选择打上死结做一个哑巴铃,就该料到世间万物有得必有失。」 「人都不是冷血之物,若换做是我,爹没了,娘没了,满门付之一炬,在那样一个深渊泥沼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世间只剩一个亲人还一点用场没派上,不往你脸上煳狗屎都是轻的!」 「可如今我该如何面对她呢?她甚至不愿意见我。」李善叶心中闷闷不乐,整个人几乎悬靠在了吊索上,「就算她愿意见我,我又该从何说起?哪怕说了,她一时间能接受这些么?」 他的目光落在左手腕间的伤处,八年了,时至今日,还是能透过层层麻布,渗出殷红的血渍来。 官稚则偏头去看不远处的八角亭,此处视线上好,能清楚地看到其中立着两男两女人,想来有再多的话,此刻也已经说得差不多了。 他的唇瓣微微翕动,若有所思道:「也是多亏了你妹妹,不然,谁会想到去挖掘这背后买命之人呢……」 话语虽轻,然而落在地上却掷地有声,惊飞了桥上栖落的几只蝴蝶,慌忙扑扇着翅膀御风而行,它们划过虚空清风,越过残花秋叶,最后,缓缓停留在了一处八宝攒尖亭中。 「薛云照。」 夏之秋人还未到,便远远地唤了薛云照一声。薛云照本对景思量,闻言转身一看,虽微微一愣,却还是认出了来者何人。 「夏之秋?」他怔怔地应了一声。 堕马一事之后,两人的关系熟络了很多,相谈之后更发觉是难得的高山流水。同是在桎梏之下长成的贵女王孙,同样固执地喜爱着镣铐之外的自由,贵贱自由,躯体自由,灵魂自由。 然而乐极生悲,婚事召之即来。 不得不说,这场婚事乃是天作之合,世间难出其右,可是,它来错了时候。 若它先于春闱,先于那个惊鸿一瞥的长夜,或许可以成为中都城内人人称颂的一段佳话。可它没有,而是姗姗来迟,乘着秋风,在这样一个萧瑟的时节悄然而至。 夏之秋攥了半天的衣角,酝酿了许久,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将话一口气说了出来—— 「我觉得议婚之事不必如此操之过急,如今时局刚刚步入正轨尚不稳当,专注于朝堂,为君主排忧解难才是最为紧要之事。」 她心中本来是惴惴不安的,直至看到薛云照的眉头一点点舒缓开,露出松快的笑意来,才方知,此事——多半是正中彼此下怀了。」 走在回府的路上,夏之秋难得一身好心情,腿也不酸了,找个地方栓了马车,在闹市街头闲逛了起来。 长街两旁尽是琳琅满目的商贩,卖着吃喝玩乐各式玩意,叫卖声吆喝声络绎不绝。更有各色铺子、酒楼往来者众,忙得热火朝天。 夏之秋一袭男衣游走其间,以白扇遮面,倒也不违和,只是灯青跟在她身旁,显得兴致并不高。 「怎么,事成了你不高兴啊?」夏之秋同她打趣。 灯青老老实实答道:「有一点点点点。」 「哦?为什么?」 「容公子是好,可是他太缥缈了,小……公子你甚至都不知道他家住何方,想见面都只能碰运气。况且他身边还有一位江姑娘,他们天天在一起,难免生出情愫来。就算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又如何能肯定,容公子会寄情于一个根本没见过几面的外人呢?」 夏之秋眉心一动,她并不恼,而是笑着对灯青说:「有几分道理,你继续说。」 「可是薛公子,薛公子就不一样了。他住在中都,家也在中都,阀阅之家,亲长是出了名的好说话,这些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你与薛公子又貌合神契,不愁日后成婚了没话说,乃是世间难能一见的良配。」 「说完了?」夏之秋笑盈盈地看着她。 灯青点点头。 「不错啊,如今不仅能说会道了,还分析得有条有理。」她忍不住赞嘆起来,而后又问道,「既如此,我要出府,要上云岭峰,要同薛云照说此事,你为何不阻止我?」 「因为……」灯青吸了吸鼻子,怏怏道,「因为嫁入薛家你不会开心的,灯青想看见你一辈子快乐,顺着自己的心意而活,而不是成为名利的傀儡,一辈子为了旁人的目光而活。」 闻言,夏之秋心中动容。 灯青如今不过十四五,当初还那么小的时候就来了夏府,来了她身边,再也没有离开过,自此全心全意地护着她,这微茫的一生,尽数都奉献给她了。 夏之秋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灯青的头:「好灯青,我也想看见你快乐啊……」 灯青立得笔直,郑重其事道:「公子开心,灯青就一辈子快乐!」 「你啊……」夏之秋的手缓缓放下,垂首忍不住轻声笑出来,「鸿雁楼去吗?带你吃好吃的。」 「真的吗?」灯青的眼里随即亮起了小星星,「去,当然去!」 阳光真明媚啊,照着两个肆意活泼的身影。夏之秋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只觉得天气难得这样好。 去云岭峰之前,还并未想到能与薛云照一拍即合,一句话犹豫了半天才出口,如今卸了包袱,当真是一身轻松。 薛夏两家尚未定亲,只是双方长辈有结姻之心,并未过明路。幸而婚姻之事中最主要的儿女同仇敌忾,未有连理之心;又幸而双方亲长都不是顽固不肯讲理的,小辈当真不肯,也不会牛不喝水强按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0页 只是,今日之婚尚可拒,若来日遇上更加棘手的状况,怕不是这么简单就能了结的了。 夏之秋的心头忽然浮起一阵莫名的担忧。 此时灯青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夏之秋偏过头去看她,发现她的目光不知何时定定地流连在某一处地方。而循着目光看去,正当面是一家首饰铺子。 「咳咳——」夏之秋清了清嗓子,「灯青啊,我忽然有些口渴,你能去宝泉坊给我买些饮子来吗?」 「宝泉坊?」那铺子有些远,灯青不禁疑惑地问了句,「公子,鸿雁楼不是有卖饮子的吗?」 「可是我当下就想喝酪浆,只有宝泉坊才有得卖。好灯青,你就去一趟吧,我保证不乱走,就在这里等着你!」 「那……好吧!我这便去,很快就回来,你等等我。」 灯青说着,越过来往的行人,径直奔去了那远得看不见的地方。 夏之秋翘首望着,待到看不见人影了才放下心来,大踏步走进首饰铺子。 相知相伴了这么多年,但凡灯青的眉毛一扬,纵使不言语,她也能知道这小丫头心里想的是什么。 「掌柜的,劳请把这个,这个,那个……」夏之秋一副驾轻就熟的模样,胸有成竹地挑选了一通,「哦!还有这几个有蝴蝶纹样的珥珰、步摇和璎珞也一同包起来,我全要了。」 -------------------- 第123章 青林黑塞 ========================== 从桃源村出来,江令桥和容悦二人并没有立时回悲台,而是转道去了忘川谷。 这是容悦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见到她生活了十年的地方,寸草不生,枯枝遍野,腥气盘踞,凛风猎猎。那风迎面扑来,夹杂着寒肃的杀气,划过脸庞的时候,如刀割针刺般疼痛。 「原来这就是忘川谷所在之地啊……」 他眺望着眼前一片死寂的山林原野,入眼尽是夜色幽深。可是方才进来的时候外面还日光正浓,怎么眨眼之间就昼夜轮转了? 「你抬头看看天上,这里是没有日夜之分的。」江令桥指了指天。 容悦循声看去,惊然发觉夜幕之上并无日月,更无星辰,有的只是一片漫天倾轧下来的黑,直逼瞳孔,予人一种莫名的心悸之感。 「这儿是第一重结界,也是外人所能涉入的最远之处。」江令桥望了望前路的晦暗沉寂,缓缓道,「再往前就是谷主设下的第二重和第三重结界,唯有修习魔道之人方能免受其害,你不便进去,就在此处等我吧。」 容悦四下看了看,须臾,不安地问了句:「这里不会突然蹿出几个忘川谷的人吧?万一个个灵力高深,我怕一时招架不住,小命送出去可就不好了。」 江令桥毫不客气地嘲笑起来,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你不是神仙么,还怕这个?」 若是容悦的灵力没有禁锢,那还好说。可是如今是在凡间,又正儿八经地在歷劫,法术是有限制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易使用。 「神仙嘛,规矩多,到了人间就要守人间的规矩,法术什么的,还是收起来,低调些好。」 「原来是这样啊……」江令桥神秘一笑,装模作样地拂了拂他肩头不存在的灰,「那你就自求多福吧!记得多撑一会儿,我可是要午憩之后才会出来的。」 说罢,她扬起下巴,利落地转身而去,身影随着略显轻快的步子,化作一缕轻烟四散飘零而去,再不见所踪。 人一走,容悦便收敛起随性的神色,定了神,开始面色肃然地环视着周围的景色—— 长夜难明,藁木虬结,一棵棵状如引颈嘶吼的垂死之人。而这里不见花草,没有虫鱼,只有一处又一处尸横遍野的枯木,宣誓着沉默的生机。 还真是风景这边独好啊…… 他的手不由地攀上腰间那把匕首,眼神中满是警戒之色。医者的心思向来敏锐,这里的空气沉闷而压抑,入眼只有黑灰两色,天长日久,免不得将人磨成一把冷血漠然的刀,用死亡铺就地狱,用鲜血粉饰太平。 容悦放缓了唿吸,他能够明显地感受到,在这片幽然深沉的墨色之中,暗藏着一个不见天日的秘密。 *** 腥风萧瑟,太极殿中传来阵阵琴音,巫溪垂坐于大殿正中央,那悬空的琉璃天窗之下,莹莹撒撒落了一地苍白的光,落在她身前那把箜篌上,折射出凛凛寒意。 「左护法当真不愧为我的左膀右臂啊……」巫溪笑着,素手撩拨琴弦,不紧不慢道,「近日里谷内上下一片清明,耳根子清净不少,说起来,这还要多亏了你的一番手段,果然,左护法从没让我失望过。」 「谷主谬赞,」李善叶微微颔首,「属下不过是狐假虎威,得了您的令才得以全无阻碍。较于前段时日,忘川谷的境遇虽然有所改善,但偶尔还是会有些乱事的鼠辈作梗。属下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斩草难除根,此事还需得谷主出手,方能无后顾之忧。」 巫溪抬眸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磔磔笑道:「忘川谷十年,左护法这性子倒是比从前温顺不少。」 琴弦叮咚,曲至高潮。她没有再言语,而是专心致志于乐音之中,神色自若。 江令桥进来的时候,巫溪正微微瞑着目,倒是李善叶一眼望见她的身影自外面来,带进来一阵细微的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1页 「属下参见谷主。」江令桥目不斜视,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乐曲应声而断,巫溪缓缓睁开双目,双手落回身边,未再抚琴。见到来人的第一眼,脸上是笑意,语气中却没有丝毫感情。 「右护法来了?当真是好久不见啊。」 江令桥看了眼地上的箜篌,垂首恭敬答道:「多日不见,谷主的琴艺更加精进了。」 「哈哈哈哈哈……」巫溪忽然掩口笑出声来,「魔道中人向来以外器为依託来襄助修行,右护法的话好听,却不太真,想来是因你的法器为剑,难免疏于乐理。左护法,你觉得呢?」 突如其来的一问让李善叶有些猝不及防,他转身面向巫溪,躬身一礼道:「谷主是这世间唯一得成魔道之人,早已非借器之身,而属下离修得魔身尚远,连自己手里的玉箫都还掌控得马马虎虎,夏虫又如何能语冰?况且属下听来,这琴声分明就是绕樑不绝,谷主却向来谦逊,这倒是让我们这些不精进的情何以堪?」 巫溪的笑声渐渐熄了,最后化作一抹浅的不能再浅的的笑意,留存于眼角眉梢。她的指尖轻轻抚过琴弦,真心被浓厚的云翳遮掩住,叫旁人看不出一点所思所想。 半晌,她堪堪仰起头来,望向江令桥的目光不知是冷还是热:「右护法此番回忘川谷,可是有什么好消息?」 「回谷主,」江令桥道,「属下幸不辱命,此行是来取新帖的。」 「哦——」巫溪淡淡点头,嘴角又盪开笑意来,「果然,右护法乃我肱股之臣。」 她说这话时,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一旁的李善叶,李善叶遇上了那目光,却坦然垂首,从容而不见半分异样。 眼前一道明光起,江令桥双手承接之处,稳稳落下一副竹简,下端的红穗还隐隐残余着些许寒气。 犹如死亡的温度。 拿到了幽冥异路帖,江令桥也无心再停留,行了一礼之后便径直告退。 巫溪也未挽留,抬目看着她一步一步消失在视线中。渐渐地,四下又死寂下来,连一处鸟啼都不闻于耳。 巫溪坐于箜篌前,定定地望着那高阔洞开的大门,声音缥缈得宛如从一千年前走来—— 「怎么,你们两人也有龃龉了?」 李善叶将目光从大门处淡淡移了回来,凝望着手里的玉箫,嘆息似的笑了一声:「兄妹间的小打小闹罢了,至多三五日便能恢復如初……」 殿中再无话,半晌,箜篌声又起,一如此处无人来过一般,依旧柔和静美。未消多时,箫声潺湲,如春水徜徉出薄冰,缓缓飘过太极殿。 然而,这些并不足以抚慰这片疮痍的埋骨之地。 *** 容悦仍守在第一重结界的永夜里,这里无人,无花,无草,无兽,实在寂寥得很,他便来回踱着步,一边侧耳警觉着四方动静,一边翘首盼望着江令桥的踪影。 然而,没等来江令桥,倒是等来了一个面目兇狠,浑身戾气的威武大汉。 「你是何人?为何来此?又是怎么进这里的?」他的鼻孔里喷着粗气,手指关节掰得咔咔作响。 「啊?这里不能进吗?可是你们也没在门口写告示啊!这如何能怪我?」 容悦一边同他装傻嘴遁,一边悄悄攥紧腰间的匕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非我忘川谷中人,胆敢擅闯!」那人手提着一把长矛枪,正危险地对准了他,「我看你便是相思门派来的细作吧……」 容悦站定,眼神冷冷扫过眼前人的面容,嗤笑一声:「你形单影只,行为鬼祟,如今更是贼喊捉贼,焉知不是细作?」 「强词夺理,胡言乱语!」面前之人显然被激出了怒气,霎时提起长枪,一个箭步就径直刺了过来,「看我不把你擒获,送去谷主面前邀功赏!」 容悦扭身一躲,避开了长枪的锋芒,一脚将其踩在了脚下。 「就你这功夫,有本事别用法术,谁将谁擒去还未可知呢!」 一句话有如醍醐灌顶,那人立时便在枪中下了内力。再次刺来时。肉眼可辨那长矛如获新生,锐处更锋,端处更利,使起来更为轻巧,又由玄铁铸就,可达千斤,落在敌人身上依旧重压不减。 那人身材魁梧,动作却敏锐得惊人。眼见长矛就要凌空噼下来,容悦来不及躲闪,手里攥着的匕首剐蹭着长枪一路落下,发出令人心悸的嘶吼声。 而后便是一场恶战——黑夜席捲,铁刃寒光,空气中隐隐有碎沙走石的翕动之声,裹藏着的一重又一重杀机。 容悦不能轻易施展法术,全程尽是武功阻挡,而对方武功上乘,更有修为襄助,自是道高一丈。 眼见自己就要落败了,对方却忽然扔了玄铁长枪。 「不打了不打了,胜负既分,点到为止。」 长枪失了法术支撑,变回一道黄纸符篆,染了火,瞬间化作飞烟。而那魁梧男子双手抱肘,兀自向前走去,背影渐渐剥去糟粕,重新变幻为女子模样。 容悦面上却并无惊异之色,似乎早有所料,阔步向前,几步便追赶了上她的步伐。 幽深晦暗的夜里,依稀尚能辨出两个萤动的身影,正沿着一条看不见前路的大道渐行渐远,沿途落下一些无关痛痒的只字片语,在寂静的长夜里悠悠作响——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还口出狂言说午憩了再出来的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2页 「住的地方太远,人太懒,腿太酸,被子不暖……」 「是吗?」 「当然,一场好觉也是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的……不过你方才是怎么认出我的?」 「想知道?求我我就告诉你!」 「杀你的话你说不说?」 「……」 -------------------- 第124章 事与愿违 ========================== 悲台,二楼惊蛰雅间,照例是江令桥最常待的地方。 「这次要杀的人是谁?」 「不知道啊,我也还没看。」 容悦和江令桥相对而坐,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张神秘的幽冥异路帖,不知不觉,已有一炷香之久。 「那……打开来看看?」 江令桥两眼直直地盯着那帖子,忍不住擦了擦手里的汗:「怎么办……我好像有点紧张……」 容悦抬眼看着她,只觉得自己的手心也是潮热的,安慰说道:「丑媳妇还要见公婆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总归是要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虽然……但是……话糙理不糙。 「那你来看吧……」江令桥将幽冥异路帖推到他面前,而后双手背于身后,「你打开,我观望。」 容悦的眉梢动了动:「你确定吗?」 「嗯。」江令桥紧闭双眼点了点头。 她好像确实有些畏惧,从那轻颤的眼睫,容悦可以窥探出她内心的惶恐。 想着那件瞒着没有告诉她的事,他心中忽然瀰漫起一阵愧疚感,很多时刻,有些话差点就脱口而出了,可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 但愿她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不会迁怒于他。 「那我……」他轻声说着,语气却更像是在反问她,「真的要打开了?」 在得到她的默许之后,容悦坐直了身,手缓缓伸了出去。 然而,就在快要触碰到幽冥异路帖的那一刻,江令桥忽然睁开了眼。 「等等!」 容悦的手立时停住:「怎么了?」 「问你个问题,」她话锋一转,目光里透着求知的神色,「你千万、一定、必须要如实回答我。」 容悦撤回手,用同样正经的态度点了点头:「江兄请说。」 江令桥清了清嗓子,十分真诚地看着他发问—— 「你们天上,哪个神仙比较靠谱?」 时辰过了半晌,迟迟没人将那幽冥异路帖打开,帖子反而被郑重其事地供奉在香案上,面前恭恭敬敬地摆着插了三支香的香炉,身后挂起了一水儿的神仙画像,声势浩大。从青帝到姻缘神,从鬼臾区到嫦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是一应俱全,贴心备至。 「这么多神仙,总有一个是能显显灵的吧?」江令桥手里虔诚地攥着一把香,将琳琅满目的画像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显得很满意。 容悦搁了笔,起身行至她身旁:「你们修习魔道,求神拜佛的事也信吗?」 「不是我信,」江令桥偏头去看他,「而是信你。」 闻言,容悦的眼底忽然浮起一抹不为人察的光彩。 「怎么说你也是天界中人,这些神仙不是街坊四邻就是前辈,无论如何也该卖你个面子,你说是吧?而且你师尊都在这儿了,旁人不卖你这个面子,你师尊肯定会给我们兜底的。」江令桥忽而一笑,将手里那把香分了一半塞进他手里,「今日之事能不能成,可全寄托在你一个人身上了!」 容悦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香:「那你或许要失望了。」 江令桥一时睁大了眼睛,慌忙上前捂住他的嘴:「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她惊忧地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众仙图,这才小心翼翼地说:「让他们听见可就不好了!」 被他们听见?他们哪里听得见!容悦心知肚明,却什么也没透露,十分言听计从地点点头,表示自己不会再乱说话。 江令桥这才欣然地转过身去,持着那半把香立于画像前,恭恭敬敬地鞠了几躬。 虽然很想一劳永逸,但她还是忍住了,没有狮子大开口,而是执着于眼前,只期望这一次不要是个难以下手的高洁之人便足够了。 「天灵灵,地灵灵,各位仙家神通广大,希望世间好人多庇佑,让这次的幽冥异路帖上出现的是个真真正正该杀之人吧……」 她口中念念有词,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有的话虽然没太听明白,乍一听来却觉得十分厉害。说完之后还像模像样地擎着香拜了三拜,而后转头满脸期待地看向容悦。 容悦睁着眼睛望着她,有些不明就里。 都这样了还不明白吗?江令桥的眼神朝那一排恢宏的画像一努,又眨巴了两下眼睛,无声地向他使着眼色。 容悦心领神会,擎着香缓步走上前,装模作样咳了两声:「青帝,师尊,还有各位前辈四邻,多日未见,晚辈容悦这厢有礼了!」 在江令桥的注视下,他朝着各路神仙的画像虔诚地行了一礼,而后开口道:「还请各位看在从前现在和未来的情分上,稍稍出手相助,让这位姑娘愿望达成,保佑从今以后幽冥异路帖上的出现的都是该杀的恶人,而非忠义之辈。」 江令桥的手里还半把擎着烟雾缭绕的香,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 而后便见两人擎着花一般挨挨挤挤着的香,争先恐后地对着各路神仙的画像好一通祈祷,词藻之华丽,态度之诚恳,礼节之周到,口气之恭谦,当属惊天地泣鬼神。若真被哪路不长眼的仙家瞧见了,不出手相助都于心有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3页 「这下应该够了吧!」江令桥长长地唿出一口气,只觉得口干舌燥,这辈子还从未一下子扯出这样一大串溢美之词来过。 她顺手拿过容悦手里的竹立香,两小把汇合成一大把,密密麻麻地一把插进香炉之中,竟还十分稳当,丝毫没有要倒的意思。 那一刻,一鼎小小的香炉,像是硬被无情地栽了棵长势喜人的树,骤然添了股头重脚轻的怪诞之感。 「保佑,这次别再是好人了……」 江令桥仍不免有些忐忑,望着那裊裊升起的烟雾,心中不住地默念着。而后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郑重其事地将一只手覆在幽冥异路帖上。 这是第一次,对其中未知的字句望而生畏。 她似乎能发觉到手背经脉间窜动的血液,正在一点一点地灼烫起来,它使手指僵硬手腕颤动,它使骨血更热皮肉更冷。指尖轻轻触碰在帖子上,比蜻蜓点水还要轻浅,却能感受到那下面宛若封印着一颗蓬勃跳动的心脏。 它还是烫的,活的! 彼时,一只手轻轻搭在了她的肩头,虽然什么话语也没有,却在无形中倾注了力量,那感觉就像是沉寂悠长的黑夜中,风一吹,吹燃了一盏微不足道的烛火,在无尽的晦暗里默默长明。 心中郁结之气缓缓吐出,江令桥心一横,另一只手也覆了上来。两只手轻托着那沉甸甸的帖子,眼一闭,打开了来。 然而再睁眼时,却赫然发现那帖子上惊心动魄地写着两个大字—— 夏峥! 万籁俱寂,似乎所有的声音都被吞噬殆尽,江令桥的心骤然停了一下,像是一副千斤重担不由分说地压了下来,那一刻,甚至忘记了如何唿吸。 「是……」她有些难以置信,咽了口干沫,转过身看着容悦,「夏之秋的父亲,夏峥……」 容悦没有说话,显然,在江令桥的目光落在那张帖子的同时,他也看到了上面的字,并且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 他不仅是夏之秋的父亲,更是从前威名赫赫的怀化大将军,纵横疆场,精忠报国之人。 两人目光相对,神色交织在了一处,却俱是沉默与无措。 夏之秋是友,夏峥更不是敌,他们还曾一起谈天说地过的,如何能下得了手? 江令桥捧着幽冥异路帖,不愿相信地眨了眨眼,期望看到的不过是幻象。然而再次看向上面的字时,仍旧还是原来触目惊心的两个字。 插在祭炉里的线香已到寿命尽头,悄无声息地被风掐灭,断落下一节香灰,坠在炉中砸了个粉碎。 然而就在此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叩门声。 是谁来了? 江令桥没有多想,将幽冥异路帖塞入容悦手中,而后对着满面画像一挥手,眼前便有灵光起——画像、香炉,甚至是空气里瀰漫着的竹立香的烟雾和气味都顿时消失一空,仿佛这里什么也没发生过,雁过无痕。 她收敛住心绪,行至门前,打开门,看见了冯落寒。 开门的那一瞬,冯落寒缓缓仰起脸来看着她,那眼神里像是藏着话,在两双眼神相碰撞的时候,显露无遗。 「进来说吧。」江令桥说罢,转身熟稔地走入雅居之中。 冯落寒也走了进来,转身轻声关好门,而匆匆后行至江令桥面前,颔首道:「护法,你让我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一句话又将江令桥拉回了数日之前,她还记得临行前嘱託冯落寒去查要杀吕襄和沈瑭的背后之人,没想到这么快便有了线索。 「是谁下的帖子?」 冯落寒缓了口唿吸,抬起头,刻意压低声音,道—— 「当朝国师,楚藏。」 -------------------- 第125章 东曦既驾 ========================== 一个杀人者,一个救人者,二者同行,是入鲍鱼之肆,久闻而不知其臭;还是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 江令桥深知,当一个刺客的血开始温热起来,便是这条路走到了尽头的时候。 从前杀人,向来不问黑白,不论善恶。顶天了不过是恶人斩杀,好人毒杀,这便是所能给予的最大仁慈。 可是如今完完全全不一样了,她开始畏惧那些司空见惯的幽冥异路帖,害怕上面细碎的字迹匆匆写完了一个好人的一生。 她伏于案桌,面临轩窗,望着天边那轮红到了极致的落日,第一次感觉到了紧迫的萧瑟之气。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晚霞洇透了半边天,晕染开大片红蓝紫的光亮,美得绚烂而不真实。余晖悄无声息流入其中,化开了,弥散了,蒸腾起舒缓斑斓的金镶边。 落日光景越过窗棂,将她的瞳孔点染为疏离的琥珀色,面容和眉梢描摹成淡淡的金色,温柔得能望见脸上细小的绒毛。 江令桥枕于左臂,右手摩挲着手中的幽冥异路帖——心里在做一个艰难的抉择。 她瞑目默默沉思着,半晌,抬手将帖子遮蔽于眼前,把满目烟霞色阻隔在了视线之外。 冯落寒说,给吕襄和沈瑭下死帖的人是楚藏,江令桥对此人并不熟悉,更未见过,只听说他是当朝国师,本就是圣主亲近之人,自二师三公一党大势已去,如今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样权利深厚的一个人,为何要对两个无名之辈下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4页 吕襄无欲无求,一心只愿做好一件分内之事;沈瑭更是抽身官场,从此远离庙堂,这样的两个人,究竟如何招惹了他? 她忽然想到吕襄自戕那一晚对她说的话,他说贾太师尚在其位时,便有一位大人许诺他高官厚禄,那位大人是谁?是国师一党吗?可惜那时没问,如今也没有机会再问了。 除了吕襄和沈瑭,冯落寒还查了旁人,才发觉连同数月之前的周子音、徐斯牟、陈大人和那位刚刚走马上任的韦尚书,都出自他的手笔。 难道从一开始这位国师便早有了布局,只等待一把合适的刀来将所有的阻碍除之而后快吗? 忘川谷是刀,而江令桥便是这其间最为锋利的刀刃。 幽冥异路帖的庇荫之下,眼前是柔和的黑色。江令桥瞑着目,脑海中静静地整理着一些乱麻般的思绪。黄昏时分的秋风拂面而过,轻轻掠动鬓髮,这片刻的安逸之中,她的唿吸越来越平缓,最后枕着夕阳、晚霞和秋风,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难得一场没有顾忌的沉睡,待到梦醒时分,竟已至戌时。 容悦轻轻揭过她眼前的幽冥异路帖,见她睡着,便也未将她叫醒。只是轩窗大开,晚风簌簌,这么吹上几个时辰定然是要不舒服的。虽然不知道修了魔道的人还会不会生病,但以免万一,容悦还是上前将窗户掩上了。 然而关好窗一回头,却蓦然发现江令桥端端正正坐于案前,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仿佛方才的睡着只是一个假象。 容悦心中一惊:「你什么时候醒的?」 江令桥幽幽答他:「刚才。」 幸好睡着是真的,不至于自己年纪轻轻就老眼昏花,容悦松了口气。 「从前拿了幽冥异路帖,总是恨不得当天便动身。如今这是怎么了?一连过了多少天了,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今时不同往日了……江令桥一手托腮,回想起从前来。 从前要杀之人,不过是一个单薄的名字,没有牵扯,没有纠葛。而现在窥见了人心,见过至恶至善,心却不觉生出了裂隙。 夏峥是活生生的人,是夏之秋的父亲,是他们身边之人,他的死,必将造就所有人的痛苦。夏之秋本就年幼失恃,若再失怙,无疑是灭顶之灾。 「容悦,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好啊,」容悦欣然坐下,一派端正模样,「问吧!」 江令桥微微眯起眼睛审视着他:「当时要杀吕襄的时候,你不是恨不得分道扬镳也不愿意杀他吗,后来又是为什么突然改了心意?」 容悦脸上的笑意凝滞住,身体开始不自觉向后仰。 「说啊,传授我独门心法,看看能不能也提高提高我的容事之度……」江令桥身子前倾,企图从他身上获得力量。 「啊……」容悦看着那扇关的好好的窗子慨嘆了一句,「夜深了,该歇息了……」 于是屁股还没坐热,又站起身来预备出门去。 「容悦……」身后人叫住了他。 容悦转身回望,却见她没有再追问下去的意思,而是双手捧着幽冥异路帖,定定地看着,声音缥缈如嘆息。 「我……我不想杀他了……」 她的语气里氤氲着日久天长的倦怠,一句话短短几个字,却能叫人听出其中夜行千里的蜿蜒曲折。 「以后……以后也不想杀人了……」 以江令桥的心性,这不会是一时兴起,而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能作出的抉择。 容悦怔怔地看着她,时至今日仍能清晰地记得她幼时倔强的眉眼。她还那样小的时候便入了深渊,深渊里的浊气要将她溺毙,最后她把深渊变成了自己的家。 深渊三万里,寸寸不由己。 「你……当真想好了?」 「嗯。」江令桥心意明定,向他极认真地点了点头。 轻飘飘的一个字,却有千钧重。 容悦的胸口忽的莫名沉闷起来,虽然从一开始他便期盼着终有这么一日,她可以抽脱出泥潭之外,可当这一日真真正正来临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只剩下明丽的外表,接踵而至的,是不得不面对的斑驳。 「那忘川谷怎么办?」 「我想好了,这几日便回谷中去,向谷主说明来意,届时将幽冥异路帖连同右护法之职一併交还。」 「可她会有这么好说话,甘心让你想走便走吗?」 江令桥沉默了,她没有把握,哪怕一成。 可是,夏峥她是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害怕身边人滚烫的血,害怕深夜的梦魇,害怕父母在天之灵为她感到羞耻,害怕江家累世清白毁于她手。 她告诉自己,既已决定封刀,便该有壮士断腕的决心。满目遗憾的一生註定是牺牲的佳品,若幽冥异路帖出世,一定会有一个人殉葬的话,她愿意以一人之血抚慰死者亡魂。 只是,江令桥没有将心中所想说出来,而是释然地笑了一笑。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她面色轻快,忍俊不禁地安慰道,「放心吧——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谷主既然做人命买卖,便是个商人,只要我有足够诱人的筹码,还怕不能脱身吗?」 这样的话术不知能否让人信服,容悦没有说话,定定地看了她半晌后,方才开了口:「那我陪你一起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5页 闻言,江令桥扑哧一笑:「你去干嘛,你连第二重结界都进不去!」 虽然话是这么说,可容悦放心不下她一个人独去,故而十分郑重地加重了一遍语气:「不行,我得亲眼看着你才能放心。」 空气一时安宁了下来,昏黄的烛火舔舐着温柔的气氛,两人无声地对视了良久,最后,是江令桥先行偏过头笑了一声。 隔着紧闭的轩窗,似乎真的能看到外头沉沉的夜色,她站起身,一面推搡着容悦出房门,一面十分贴心地提醒道:「哎呀天色不早了,早点回去歇着吧!」 「可是你还没回答我……」 江令桥将人推至长廊,身子抵在两扇门之间,冁然一笑道:「做个好梦。」 而后只听见「砰」的一声,门便毫不客气地关上了。 门的里侧,江令桥仰首缓缓唿出了一口气。 她依稀记得,从前的从前,似乎也有这么一天,兄长对她说要带她离开忘川谷,可是后来的后来,她没能等到那一天,等来的却是亲人的日渐疏离。 那是童年仓促的结束,和晦涩一生的开始。 如今自己走回了当年的路,方知那时的他或许是有苦衷的。只不过这一次,她没有旁的路可选,夏之秋以真心相待,她不该承受家破人亡的痛苦。 因为这样的痛苦,江令桥曾切身体会过。 她重新走回案桌,右手拈了一缕空气,手中便出现了一支笔,而后缓缓坐于桌前,左手在案桌上镇尺似的拂过,眼前灵光一闪,便出现了一沓笺纸。 是时候要一个人面对整个忘川谷了,然而,江令桥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李善叶。他是谷中左护法,若自己随性走了,必将牵连于他。 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却又不忍置他于险境。这件事必然要提前告知他,不至于事发突然全无应对之策。纵然两人之间隔阂已深,但毕竟是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她希望他一生平安,希望他每一日都过得好。 提起笔,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记忆里这似乎是她第一次给他写信,往事重现于眼前,一滴墨从笔尖落下,砸在面前的笺纸上,缓缓洇开来。 江令桥这才意识回笼,团起最上层的那张纸弃于一旁,开始潜心提笔落字。 -------------------- 第126章 白水鉴心 ==========================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江令桥双手抱肘,容悦便也学着她的模样,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你——」江令桥转过身来同他对峙,「不许再跟着我了!都寸步不离地跟了两日了,究竟还要这样跟多久?」 只是个子短人几寸,再狠的话也显得少了些气势,江令桥扬着下巴踮了踮脚,努力做到与他平视。 「好说,只要你答应让我同你一起去忘川谷。」容悦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稍稍一用力便又将她按了下去,「否则,这辈子你都别想甩掉我。」 言毕,他蜷起食指与中指,十分挑衅地指了指彼此的眼睛。 江令桥拽住他的胳膊往下放,继而语重心长地劝说道:「容悦,你要知道,这次要面对的不是从前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了,而是忘川谷主巫溪,是世间唯一的成魔者!」 「修习魔道不比飞升成仙简单,她能修得魔身,能够不以外物为器,实力可想而知。若我能说服得了她便罢,可若她不慎动了怒,届时我们都不是她的对手。况且你是医者,除了救人,更该自保,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呢……」 「那我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呢?」容悦的面色沉肃,声音陡然提高,可看着江令桥颤抖的眉眼,语气又忍不住软了下来。 他看着她,一字一顿道:「你说你有足够的筹码说服她,可若是真的,她又怎么会轻易动怒?你没有同我说实话,我能听得出来。此行万分兇险,若我不去,如何能安得下心?」 江令桥垂首思量了须臾,这确实是一件彼此都有所考量的事,谁也说服不了谁。末了,轻嘆一口气,道:「算了,说不过你,一起去便一起去吧!」 容悦面色转眼欣然起来,大跨步理所应当地与她并肩同行。 「你要记得,忘川谷是魔道之人聚集之地,而你是仙界中人,其中的混沌之气会损害经脉躯体,所以一旦进入了第二重和第三重结界,你务必要封住经脉内力。虽然不能确保平安无虞,但能少些伤害也是值得的。」 「不必担心,我有这个。」容悦神秘地笑了笑,解下腰间的苌弘碧血,极认真地在里面掏着什么。 「医书……不对,针灸囊……不对,混元丹……不是这个……」 容悦胡乱找了半天,该找的东西没看到,无关紧要的倒是全翻出来了,自己手里搁不下,还往江令桥手里塞了好几件。 江令桥好奇地探过头去:「找什么呢?」 「自然是对症下药的好东西。」容悦没有直说,而是埋头继续在苌弘碧血里认认真真地翻找着——这回找到了,掏出来的是一个石青色的小瓷瓶。 江令桥细眼端详着:「这是什么东西?」 「药,一种能够暂时压制忘川谷结界对外来人伤害的药。」 江令桥睁大了眼睛:「居然还有这种东西,我都没听说过!」 容悦倒出几颗药来,一仰头尽数吞了下去,而后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这药是你兄长给我的,他从相思门细作手中缴下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6页 兄长给的……相思门……细作…… 他说这话时细细观察着江令桥的面色,期盼她能明白话中的深意。然而江令桥听罢,眉心蹙了蹙,注意力却似乎全然落在了别处—— 「你们俩私下还见过面说过话?」 容悦的面色很快恢復了平静,答道:「很少,就这么一次。」 「哦……」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道,「谷主将彻查忘川谷细作事宜交于兄长,这倒也说得过去。不过这也是教训,忘川谷上上下下那么多人,人人后脖颈上都悬着无数双眼睛。你是天界仙人,是不速之客,并不受众人欢迎。而且修习的又是医术,难以自保,故而最紧要的事便是护好自己的性命安危。届时我替你下隐身诀,你只消远远看着便好,不可轻举妄动……」 江令桥一面专心碎碎念,容悦一面潜心点着头:「知道了……」 「对了!」江令桥忽然喊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 容悦立时正经:「怎么了?」 「我……」她与他四目相对,不好意思地笑出声来,一边将手里的东西一件件放回苌弘碧血,一边弱弱地说,「幽冥异路帖,我好像落在厢房里了……」 还好,不是什么大事。见她正专心收拾东西,容悦便道,「那你在此处等我,我去去就回。」 「嗯好。」江令桥扬着头,答应得很迅速。 容悦顺势将手里的东西一併全推入她的手中,郑重其事地说道:「那这些东西你全部收拾了吧。哦对了,苌弘碧血是我师叔遗物,小心些,别弄脏弄丢了它,否则师尊肯定要骂我个狗血淋头!」 「哦……好的。」江令桥恭恭敬敬地托着一堆小杂碎,不敢轻易动一下。 「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去忘川谷。」他颇有深意地轻拍了拍她的手,这才安心离去。 然而,人刚刚消失于视线,江令桥便像是木偶松了线,手中稍一施法,所有的零碎便都极听话地入了袋中,一拂手,苌弘碧血便被隐去了踪影。 「对不起,这一次是我食言了。」 她定定地望着眼前无人的长廊,抿着唇,最后,还是一转身消失在了虚空之中。 性命之虞不是玩笑,容悦是事外之人,本就不该被牵扯进来。况且他救过她的命,江氏儿女讲究有恩必还,她不能亲手将他推入火海。 当容悦在厢房中找了半天都没见到幽冥异路帖的踪影,心中便开始升腾起一阵不安来。 他不再寻了,转身走出房门,行过长廊,步履惊扰了楼梯上细微的灰尘,果然,待到匆匆赶回到原地时,原本应该等于此处的人早已没了踪影。 他知道,他明白,从一开始她便是声东击西,从没想过要同他一起去忘川谷。 然而容悦并不惊慌,衣袂与襟袖俱是镇定沉着的模样,像是早就预见了这个场景一般。 他抱肘而立,望着空无一人的长廊,缓缓地——嘴角露出一抹道高一丈的笑容来。 忘川谷内,唿啸肃肃,一层又叠一层的乌云卷积于头顶之上的整片昏暗苍穹,地面的近身之处却萤萤映着白光,一时间,似乎天地轮转,日月倒行。 伴随着断断续续的雷声,江令桥可以听见夹道外刀刃磋磨刀鞘的声音,一如霞露壑底,虫豸恶兽的利齿穿透骨肉一样令人惊心动魄。 然而她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畏畏缩缩,求人保己的小女孩了,这些声与画,早已由刀剑点墨,一笔一划刻入掌纹般熟悉。 曾经的她真真实实地畏惧过,可是如今,无惧生,无畏死。屠戮之气将她的长髮和白藏吹得飞扬,裙裾也猎猎作响,然而,女子的眉目却执着而刚烈。 她一手攥着夏峥的幽冥异路帖,一手执着至高无上的护法令,满身凛冽地向前走去。在所有忘川谷门人的虎视眈眈之下,一步一步,踏上了太极殿前的不染一丝尘埃的殿庭,迎风站定。 「你方才说什么……」 缥缈之声似乎从四面八方而来,迎风灌入耳中,颅内缠杂着千万遍回声,令人灵魂震颤。 江令桥立于腥风血雨的关口,殿庭的正中央,太极殿巍峨屹立于眼前。衣袂轻轻掠起,像是这一半囚牢一半家对她最后的温柔缱绻。她双手合併,将幽冥异路帖与护法令高高擎于头顶,望着那尊贵威严的大殿虔诚地屈膝跪了下去。 她知道巫溪就在殿内。 「忘川谷弟子江令桥,入谷十年,承右护法恩泽六年。今日为求我心中之路,甘愿退位让贤,以护法之令换取自由身,还望谷主成全!」 「成全?」轻蔑之声夹杂着冷笑,「呵!」 阴风骤起,迷人眼,乱人心,再抬眸时,一袭红衣骄烈张扬,高坐于太极殿正门之前睥睨众生。 「我忘川谷,是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市井之地吗!」 「自然不是。」江令桥仍恭恭敬敬地捧着幽冥异路帖与护法令,「属下感念谷主收留之恩,栽培之情。从前不曾做过一件违逆之事,日后也不会与忘川谷为敌。」 「今日一去,不求富贵荣宠,不为反戈一击,不贪人间烟火,不恋高台权势,不慕俗世浮华,不染怨恨之心。只愿避世而居,从此不再过问生杀之事。」 巫溪的面色一点点冷沉下来,语气中透露着狠戾:「忘川谷弟子,生是忘川谷的人,死也得是我忘川谷的鬼,你想破先例,想走?不可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7页 「属下去意已决,若强留于此,也是形如傀儡,不能再为谷主分忧。既如此,谷主何必留一个无用之人在身边?」 「若我偏不允呢?」 江令桥眼中闪过一丝落寞,但那也是早在预料之中的答案。她垂下眼眸,手缓缓落了下来,将幽冥异路帖与护法令缓缓放在地上,虔诚而认真。 最后,她抬目仰首,望着那高高坐着的红衣主人,扶地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一礼之后,毅然转身离去。 苍穹之上的乌云压顶,惊电咆哮着,抽亮了墨色的天幕。腥风开始转急,一时之间狂风骤作,青丝玉带在她身上不安地扬起,衣袂如同急雨之下四散飘零的花瓣。江令桥逆着风一步一步向前,一如来时那般无畏, 殿前侍下云集,她听得见他们粗沉的唿吸,听得见那猩红的杀意。同时她也知道,此刻,没有巫溪的允许,他们不敢妄动干戈。 她这条命,谁捡回来的,自然该由谁收回去。 长阶就在眼前,立于此处,可将整个忘川谷尽收眼底。太极殿是谷中最高的楼阁殿宇,是威严不可侵犯的象徵。顺着它走下去,便是离开忘川谷真真正正的伊始。 只是,这道关难如天堑,她註定迈不过去。 一道惊天灵光自那玉宇琼楼倾注而出,带着歇斯底里,带着怨忿森然唿啸而来,如深渊般张大了吞噬之口,顶天抵地。那一瞬间,世间万事万物,都显得渺茫如蝼蚁。 江令桥没有回头看,她背对着太极殿,面前是千级石阶的台口。风捲起飞沙走石,迷得人眼眶泛红,她不由得缓缓伸出手去,在这生死一线,云翻雾涌,幻象迭生——她似乎看到了容悦和夏之秋,也看到了李善叶。 -------------------- 第127章 傲霜斗雪 ========================== 如果要说幼年时对长大的幻想,夏之秋无疑是江令桥曾经最嚮往的那个模样。 每每见夏之秋时,她总不由得自卑与怯懦——若是万事清和,未有那场灭门之火,如今的自己,会不会如她一般冰壶秋月,怀瑾握瑜? 容悦和夏之秋是一类人,以慈悲行走世间。在幻象中,她又见到了他为她舞剑,两人仰卧于绪风河畔的场景,周身镀着月光,他们才最像是一对璧人。 第一桩遗憾了结。 幻象中的李善叶仍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他见她时,从来没有过不悦的脸色。纵使这么多年隔阂积深,但这一刻,似乎也都消散于无了。 她不怨他在离开忘川谷那日没来赴约,不怨他日后数年的疏离,她已经不怪他了……只是日后长路漫漫,江氏满门,只剩他一人踽踽独行了。 第二桩遗憾草草了结,那股吞天灭地的灵力也已迅速逼近其身,仅剩毫釐之差——飞扬的发梢被深渊嚼得细碎,束髮的白藏不安地四散窜动,像是预感到了危险的气息。 江令桥抬手缓缓抚向那幻象,手指如触清湖碧水,一点波纹缓缓荡漾开来,将幻象渐渐驱逐为虚无。 她放下所有思绪与执念,两袖清风地面向希望,背对消亡。 时已至此,骤风雷霆抵达高潮,在冷眼注视下的死亡盛宴里,罪恶的低吟追逐着她将死的灵魂。红衣之下,来自魔域的召唤还操纵着那噬人毁心的爆裂之力。 江令桥孤身站在风口浪尖,一如一叶孤傲的扁舟,夜行于狂风暴雨的骇浪之中。 然而就在这求死的一瞬间,身后灵光骤亮,一道坚实的屏障立时擎天而起,像是自天而地,将忘川谷分割为一明一暗两个部分,生生将巫溪那团灵力阻隔在了屏障之外。 江令桥转过身,惊见容悦的身影。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独自一人面对着巫溪的灵力压迫。周身灵气氤氲,法印自身前缓缓升腾,宛如铺天盖地的一幅画,将所有罪恶与危险抵于三丈之外。 两股深厚的灵力相冲撞,挤压出巨大的风暴,容悦抵立与暴风眼中,长发翻飞,衣袂纷扬如猎旗。 江令桥愣愣地看着他,那眼神很复杂,像是欣喜,像是悲切。恍惚间又极快地清醒了过来,眼见着在巫溪的强攻之下,屏障已有松动,她顾不上问话,合手施法结印,凝聚浑身内力修补松动之处。 「不是让你别来吗——」勐烈的风将话音吹得断断续续,明明近在耳畔,声音却被吹跑了大半,「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容悦的眉头里攒着劲,一刻也不敢放松,咬着牙回她道:「等我们活着出去了我就告诉你!」 江令桥回看了眼太极殿,极轻地点了点头,那像是个默许,也宛若一个承诺。她腾出一只手来,五指绞合,托出一道法印,体内的灵力自法印倾注而出。 霎那间风起云涌,天地黯然失色,夹道的忘川谷侍下被这骇浪掀得摇晃不稳,脚底打滑,有的已然倒成一团。 「好啊——我道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家僕通了外贼,还自诩是什么忠义之辈!」 见有生人闯入,巫溪气得战慄,目光和脸色因愤怒开始扭曲起来—— 「江令桥啊江令桥,你很好!果然不辜负我的预料!」 她牙关咬得咯吱响,瞳孔里闪烁着可怖的黑色火焰,抬手间汇聚起灵力,勐烈而源源不断地攻向那个令她咬牙切齿的人。 死吧——去死吧——死了就不会再有痛苦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8页 周身红衣如鬼魅,面色苍白似无常,她狞笑着,眼底里却不见一丝笑意,宛如嘴脸被牵拉出虚假的表情,可那手中操纵着的灵力喷涌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那是来自天地之间唯一的魔道之人,而站在她对立面的,一个是半魔,一个是半仙。 灵力对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巫溪的实力深不可测,江令桥并不知道魔高几何;今日更是第一次见容悦使用法术,同样不知道他道深何处。此番危机之下分庭抗礼,只能全神贯注不可松动,而他们唯一有的优势,便是四手敌双拳。 江令桥将手擎高了些,衣袖缓缓垂落下来,露出半截手臂。腕间的那串晶亮的银骨链,久不见天光,如今好不容易面了世,四个神态各异的骷髅头扎了堆,光闪闪地招摇着,肆意沐浴恩泽。 她向银骨链轻吹了一口气,四个狰狞的鬼头便如同瓜熟蒂落般稳稳地落在地上,而后一齐转向,蹦蹦跳跳欢欢喜喜地奔向了飞太极殿前的红衣谷主。 是的,他们无畏杀伐屠戮,不死不灭;它们是水,是气,是云,刀砍不断,剑噼不透,它们将永远活着,永远等待着下一个从泥土枯枝中把他们拾起来的有缘人。 四个鬼头径直踏过杀戮场,旁若无人地向前奔去,喜怒哀乐,各有各样。 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可以丝毫不受外物的伤害?巫溪的目光被分散开,却见它们一个个朝自己扑来,当下便腾出一只手凝力阻挡它们。 可灵力结结实实打在了地上,却难伤它们分毫,只是轻飘飘地延缓了些许步伐。下一刻眼前一黑,它们便一窝蜂地扑了上来,有的拽住衣袂,有的咬住襟袖,有的扯着头髮,有的扒住手臂,场面立时混乱起来。 见状,容悦和江令桥心照不宣,趁势凝结起灵力加诸于法印上,一鼓作气推了出去。 「走——」容悦毫不迟疑地拽起她的手腕,转身径直奔下长阶。 墨色天,白石阶,飞扬的发,匆忙的脸,这一次,惊乱他们长发与衣袂的不再是灵力冲撞挤压出来的浊风,而是奔向希望的自由之风,清甜而悸动。在微弱的天光里,在成千级的石阶上,他们宛如在一重又一重山海之中,坚定地向亡命远方。 另一边,巫溪被四只骷髅小鬼缠斗得不可开交,手下自然松懈起来。魔气被那道巨大的法印逼得连连后退,眼见就要迫于眼前反噬本身的时候,一丝精光自巫溪眼中掠过,她勃然大怒地一挥宽袖,破开了面前纠缠的两股灵力,更将那四只精怪全震出百丈之外。 怒意之盛波及了一众邻近的侍下,就连脚畔的灰尘都开始凌空震颤起来。 「忘川谷众人听令!」巫溪猩红了眼,对着偌大殿庭下的门人高声道,「今日谁能手刃江令桥,便是我忘川谷的新护法!一言既出,金玉不移!」 此话一出,下面隐隐约约有了沉吟之声,似是在欢唿与嚣鸣,却并不招摇,宛如在吟唱一曲死亡的祝祷。诡异而瑰丽的气氛自地底渐渐向上弥散,如瘴气般簇拥上来,令人闻之战慄,后颈发凉。 容悦转身看向江令桥,声音里是从未有过的沉着与稳定:「不听,不看,不想。」 江令桥的目光不经意落入他眼里,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定定地点了点头。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破出第三道结界的那一瞬间,风云突变,一道强光自面前骤然亮起,而后腾蛇乘雾般向更高更远处延伸开来。 那一刻,似乎苍穹之下又升腾起一片天来,一片坚不可破、疏而不漏的天网,霎时堵塞住了所有的出口。人还未靠近,便被灵力加深的结界震回了圈地之中。 江令桥勐地抬头望向那一袭红衣,虽看不清面容,却也能想像得见那苍白的面容之上,是何等的狞笑张狂。 她从不说,但心里知道——自进入忘川谷的那一刻,巫溪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她。尤其是成为护法的那一日,巫溪面上是笑,面具之下是恶,她便知道此生不会平安顺遂死去。 「我走不掉了。」江令桥看着蚁群般倾巢而出的敌人,毫不犹豫地对容悦道,「巫溪要杀的是我,你不是忘川谷中人,只要离开这里就有生机。一会儿我会用槐序噼出一道裂缝,你见机行事,还可以保住一条性命……」 她的语气很急切,两手不安地攥着衣摆而不自知,一边同容悦说话,一边分神去注意奔袭而来的敌人到了何处——若她一人赴死,此生尚且圆满;若是因此戕害了旁人,死后难得安宁。这件事说到底不该容悦来承担苦果,她不能害了他。 然而听了江令桥的一席话,容悦却并不释然,他嗔怒地看着她道:「江令桥,你听听你在说什么?见你第一面时我救了你,如今最后一面,你要我眼睁睁着你去死吗?」 「这不一样!」 「这怎么不一样?我看了那么多生生死死,今日若用你的身销魂陨换回我的苟且偷生,日后该如何能恬不知耻地为旁人寻症问药?」 「可你会死!」 江令桥转过脸来,第一次对他发了脾气,眼底的红却是遮掩不住的,滚烫的眼泪溅在风里,霎时便消逝得无影无踪。 「我认了!」狂风捲走大半声音,这句话,容悦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 落地成音的那一刻,显得那样的深重而坚定。 --------------------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9页 第128章 抵死谩生 ========================== 江令桥不敢直视容悦的眼睛,涩涩地将头偏向一旁,目光落在愈来愈靠近的敌人,可眼眶却是红的,眼睛是湿的。泪水涌出来,总是来不及滚落,就被湮埋在风里。 她是个内敛的人,总是尽己所能地将情绪藏起来,叫人看不穿摸不透。于生死而言是好事,可人这一辈子,并不全然只有生死。 滚烫的泪珠迎风破碎,只有漫天风沙最懂她的悲喜。 江令桥缓缓回头看向容悦,那眼底的神色复杂,如冬末一潭破碎的春池,唇齿轻启,却只简简单单说了一个字—— 「好。」 成千上万的忘川谷侍下已然迫近,黑压压如乌云啸叫盘旋。 若上天垂怜,请再赐我一次新的生命吧! 跨过黄泉路奈何桥,歷经下一次转世,不求荣华,不求富贵,不论苦痛,不论艰辛。 两人最后一次相视,却悲伤得如同一场诀别。耳畔刀戈叮咛,杀戮临近,漫天的风沙卷袭着,扭曲出一张狰狞的脸,它张开怀抱,将既定的死亡拥入怀中。 容悦口中念念有词,手里缓缓凝聚起法印来——他想积蓄灵力,想竭力尝试一次。 江令桥的手攀向发间,精准地停在了髮髻上的玉带那处。 ——今生之恩无以为报,若来世有缘,请一定要来找我。 她最后看了容悦一眼,指尖用力,一把将白藏扯了下来——灵光一闪,柔弱的白色长绫霎时间幻化为一条杀机外露的玄色长鞭,长长地蜿蜒在身后,宛如黑色巨蟒盘踞挺立,冲来人嘶嘶地吐着毒信子,警告生人勿近。 江令桥攥紧了槐序,旋身向前勐然一噼,霎时横扫倒了一大批沖阵最前的人。四景是灵器,可以感知主人的心绪,故而鞭锋也沾染了森然之意,抽在皮肉上惊雷般绽出触目惊心的伤口。 然而有人倒下,有人站起,更有后来人居上,人是杀不尽的,厮杀却一直都在。 她忽的有了些遥远的熟悉感,想起了与刘已对峙的那一夜——她本该在那时就命亡身陨的。 空气里的血腥气愈发浓烈,萧瑟的风似乎也沾染了殷红之色,整个忘川谷都被笼罩于一层窒息可怖的血色阴霾之下。 容悦仍然没有出手——他在攒聚体内的灵力。 方才抵下巫溪那一击损耗太多。这是他入凡间以来第一次施法,本以为灵力会如同在天界那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谁料欲再出手时方才发觉出异样——便是灵力一下子被抽干,并不能立时恢復,而是循序渐进。 他如今缺的仅仅是时间,然而危急关头,最珍贵的却也恰恰是时间。 该死!他强忍着将青帝骂个狗血淋头的冲动——要沉心静气,不可冲动…… 囚困在杀戮场,他真真切切地感受着死亡一点点逼近。纵然局势再胶着、思绪再焦急,心中仍需得平和无波澜,否则乱了心绪,需要的时间只会愈来愈多。 一面是深渊,一面是勐兽,容悦知道,他必须安安稳稳地踏过脚下这架纤弱的独木桥,江令桥才能够平安地活下来。 而彼时,巫溪正高枕无忧地睥睨着这场屠戮之戏。 困兽之斗,终有竟时,她知道,纵使这位昔日的右护法再厉害,纵然她的外援非等闲之辈,两人对峙千军万马,但终究是以卵击石。该死之人总是要死的,就像天迟早会亮一样。 然而,正当她冷笑着袖手旁观之时,原先那四个被震出百丈远的小鬼头不知何时又蹑手蹑脚地熘了回来,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容悦和江令桥那畔,它们一个箭步沖了上去,猴子般攀挂在巫溪身上,啃的啃,咬的咬,抓的抓,挠的挠,丝毫不留余地。 「哈哈哈,看我要你好看!」 「让你欺负人让你欺负人……见不得我家主人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终于找到机会替主人报仇了!」 「呜呜呜老妖婆……黑心肝的!」 它们来得猝不及防,巫溪毫无防备,偏偏伤也伤不到,杀又杀不掉。手忙脚乱地抬手凝力,待到将它们挣脱大半之时,虽然没受什么重伤,衣襟上却也有些许破损与划痕,昭显出几分凌乱不堪来。 「给我滚——」 她厉声吼着,抓住最后一只覆在面上的鬼头,将它从脸上一把拽下,恶狠狠地甩向一旁,胸腔因为愤懑而剧烈地起伏着。 所有的鬼头都挣脱了,这才显露出巫溪现下真正的面目来——她喘着粗气,长发纷乱,肩头还残余几根被扯断的碎发,一双幽深森然的眼底尽是无穷的杀意。而那眼尾之下,赫然落了一道长长的血色伤口,此刻一丝一丝地往外渗着血,宛若眼眶中滚落的殷红泪珠,顺着脸庞爬至下颌。 鲜血滴落在红色衣袍上,一如一滴水落入江河,悄无声息,湮没于无,那一刻,似乎天地都寂静了下来。 然而万籁俱寂之后必有震天迴响,巫溪的背影颤抖着,魔气在她身边缠绕盘旋着,骇人的杀意四方腾起——她骤然抬眼,眼底里氤氲着一重又一重令人生畏的寒意。 此刻墨发凌乱,红衣妖冶,更带着浑身怨忿的戾气,让那张本就苍白的脸愈发没有血色,白中红,比红中白更触目惊心。 「啊——」悽厉尖锐的嘶吼贯穿了头顶整片天空,像是深埋了数十年的阴暗尽数从地底爬了上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0页 盘踞于巫溪身畔的魔域之气狂风般直冲天日,声势愈来愈浩大,自远处看,只觉一道黑色的擎天柱赫然横亘于天地之间。须臾之后急转直下,径直奔袭向渐有疲惫之色的江令桥。 然而面前的厮杀还远远没有结束,江令桥一面要应付一波又一波纷至沓来的忘川谷侍下,一面要留心巫溪催发出的铺天盖地的魔气。 这致命一击无疑是冲着她来的,江令桥的脚步忍不住向后退了半步,步履下摩挲着细沙碎石,此刻却更像是啮食生命的声音——她别无退路。 容悦虽然一直被迫置身于事外,旁观者般注视着战局,却也是强抑着心底里冲上前去帮她的欲望。魔气携着骤风逼近,他自然注意到了这即将到来的致命危险。 纵然面色上似乎没什么波澜,可那掌中凝聚着的灵力已然渐有离散不稳之相——心神是无法藏匿的,他真真切切地开始有些慌了。 是继续凝聚灵力还是抵挡下这一击? 若选择后者,方才的心血便全部付诸东流,这一击必然将仅有的灵力耗得精光,他没有第二次机会和时间再去慢慢凝聚了。可是若选择前者,纵然灵力凝聚够了,却要眼睁睁地看着江令桥被魔气吞噬,那么千辛万苦到忘川谷来,口口声声说要与她同生共死,又有什么意义? 魔气真的来了——江令桥退无可退,全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容悦等不住了,然而就在欲拼上所有灵力出手承接住那来势汹汹的沖天魔气时,眼前忽的掠过一个苍青色的身影,一只手便在这千钧一髮间拽住了江令桥,生生将她从地狱重新拉回了人间。 而那团魔气欲杀江令桥未果,显然恼羞成怒了,咆哮呕吼着直冲李善叶而去,盪过他的身躯,从他的头脑穿透而过,阴森可怖的魔气将他团团裹住,最后狠狠地抛了下去。 「砰」的一声,两人一齐摔落在了地上,敛起半人高的沙土尘埃。空气是那样的沉浊枯涸,吸一口气,呛得喉咙滞涩,似有刀锋悬口。 江令桥挣扎着撑起身来,看见了同样满面风沙的李善叶。 兄长喜净,平日里衣着仪容总是一丝不苟。这似乎是她第一次见他这般灰头土脸的模样,却比往日里任何时候都更令她熟悉,只一眼,便足以坚定地知晓这就是他。 「兄长……」 江令桥喉音颤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奔去了他的面前。 巫溪是天地间唯一的魔道之人,魔气至纯,不容小觑。她心里隐隐有些极度不安的预感,她无法断定李善叶的安危,但此时此刻,最坏的结果却是最有可能的事实。 然而万幸的是,李善叶似乎还是好好的,甚至没有什么伤口,魔气并没有伤损到他,只是将人沖得有些意识模煳。 「兄长……兄长……」 江令桥一遍一遍地唤他,未消多时,李善叶咳出一口满是沙尘的浊气,渐渐恢復了意识。 他的眼神还有些涣散,却能清清楚楚地认出她,「你……」 「我没事……我没事……」江令桥紧紧攥着他的手,声音里带着微弱的哭腔,「我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 「那就好……」李善叶脸上绽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此时远处露出一线天光,明光落入眼底,他的眼睛缓缓睁开来。 巫溪自是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一日之间,左右两大护法尽数叛她而去,她的五官逐渐扭曲,口中发出刺耳的尖锐笑声。 「上樑不正下樑歪,果然一家人全都一副嘴脸!」她的手一点点攒握成拳,指节发出令人心悸的噼啪声响,「生不如死……我要你们生不如死!」 一声令下,江令桥面前的李善叶开始剧烈痉挛起来,脖颈之间青筋暴起,青灰色的脉络清晰可见。他紧紧咬着牙,却目眦欲裂,脸色涨红,场面令人心畏震颤。 「兄长……」江令桥有些慌了神,明明方才一切还都好好的,突然一下失了控。她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也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怔怔地有些说不出话来。 而彼岸正仇视着这两个人的巫溪,却忽然眉心拧起,察觉出一丝不该有的异样来。 -------------------- 第129章 逃出生天 ========================== 不对劲!这很不对劲! 为什么江令桥一点反应也没有?她体内有蛊虫,如今以术法催发,怎么会无动于衷?她为什么还能毫髮无损地坐着?为什么不像该死的蛆虫一样在灰土尘埃里痛不欲生! 巫溪不相信自己眼前所见,不死心地凝聚灵力,将痛苦推至顶峰。 她要让中蛊之人体内的蛊虫在肝胆间翻涌蠕动,让它们将肺腑搅成糟乱的一团,她要让他们知道,背叛忘川谷、背叛她巫溪,究竟要付出如何惨烈的代价,她要背叛之人后悔一辈子! 可是,愈来愈痛苦的始终只有李善叶一人。 他浑身灰尘扑扑,身子痛苦地蜷缩成一团,额前大颗大颗的冷汗簌簌之下,打湿了衣襟,打湿了头髮。每当躯壳之中的剧痛再一次铺天盖地袭来的时候,都会痛不欲生地想要求死。 死了吧……死了好……死了就不会再痛苦了…… 汗水更惹尘埃,高高在上的左护法隐去了,剥离出潜藏了数年的李善叶,那是本体,狼狈而可怜。 「哥……你撑住,过几日就是爹爹和娘亲的忌日了,我们还要一起去放灯祭拜的……」江令桥一边哭着一边给他渡真气,「这些年都是我一个人祭奠……我不想永远都是一个人……我允许你不来,但我不允许你比我先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1页 没有用……仍是没有用……为什么……为什么!巫溪怒视着江令桥,眼神里漫上一阵冷寒。 难道说,她发觉了蛊虫的存在,一早便寻到法子将这个威胁给除去了? 呵!是了!否则她怎么会这样冠冕堂皇地来到太极殿,敢当着所有人的面如此挑衅?必然是自作聪明地以为无后顾之忧,才敢这般招摇过市。 「哈哈哈哈哈——」 巫溪忽然悽厉得笑出声来,周身开始升腾起燎人的杀意——这么自信可以活着走出忘川谷吗?好,有胆量!既如此,今日便要让你清清楚楚地知道,偌大的忘川谷,真正的主人究竟是谁! 在响彻天际的尖笑下,一股强大的灵力拔地而起,掀起天幕之下的隆隆巨响,霎时间惊雷大作。各方诡谲声响惊得众人作鸟兽散,那云浪翻卷,扭曲出怪异的笑容,骇得霞露壑下的虫豸勐兽桀桀怪叫起来,呕吼声划破浊风,锐利地刺入耳膜。 风沙捲地起,迷得人睁不开眼,四下浑黄一片,叫人不可唿吸,无暇开口。江令桥的真气已然耗尽,面上血色也所剩无多,她攥着李善叶的手,无力地匍匐在了地上。 飓风仓皇,飞沙走石,黄泉路上好风景。透过迷雾与风沙,她还能隐隐看见容悦的身影,他端坐于昏暗的风暴之中,周身瀰漫着点点光华,像一尊虔诚圣洁的神灵。 只是,神灵将死,因她而死。 江令桥的头抵于沙石之上,眼泪自眼尾落下,濡湿了身侧的方寸之地。 来世,希望可以成为一个清清白白的善人,不沾尘恶,敢爱敢恨。身边人不为难,血肉至亲无嫌隙。希望来世,还可以遇见所有想遇见的人,有能力保护自己,保护身边人,不再成为负累。 强大的杀意裹挟着巫溪的怨忿俯冲而来,江令桥缓缓闭上了双眼,于她而言,死比生更轻松。虚妄地构画来世,人是可以带着希望向死而生的,死亡不再是湮灭,而是抛弃了所有的千疮百孔后,奔赴一场无边无际的梦。 然而,预料中的疼痛久久不至,闭上双眼,她能听见胸膛中沉稳的心跳声—— 她还活着。 江令桥骤然睁开眼,只见李善叶颤抖着伸出手,施法抵住了那股来势汹汹的魔气。 可他并不好,仍承受着苦痛折磨,她能清楚地看见他的挣扎和隐忍,他的手很冷,面色苍白,嘴唇泛紫,额角大颗大颗的冷汗沁出、落下,后背不知何时浸湿了大片,粘连着脏污的沙尘,与平日那个谦谦雅正高高在上的左护法全然判若两人。 「结界……已经破损,」李善叶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们……快走……」 然而江令桥还没来得及回话,一个可怖的声音陡然在耳畔响起—— 「想走?做梦!」 巫溪乍然现身于眼前,带着一股无法直视的压迫感逼近,强烈的杀意在她眼中熊熊燃烧。像一把从天而降的长剑,深深嵌入地下,两刃闪着森然的冷光。 她正欲催生魔气,结束这场争斗,谁知下一瞬眼前一黑,那四个骷髅鬼头又扑了上来,遮住了她的视线,堵住了她的口耳,使她五感闭塞。 「主人快走——」四个哀乐不同的声音一起叫了起来。 容悦及时奔上前来搀住李善叶,压低了声音道:「快走!」 话音落,三人一齐疾步奔向结界的破碎之处。容悦揽着李善叶的胳膊,承担了大部分重量,而眼神紧紧盯着那愈来愈近的裂隙,口中似在念念有词。 「都给我滚!」身后一声怒吼清晰入耳,下一瞬,四个鬼头便化作银饰又安然回到银骨链上,便可知巫溪的怒意已然登顶。 然而前路漫漫,离那处裂隙尚远,他们根本不可能跑过巫溪的魔气。 「去死吧——」 巫溪凝结起所有法力,一举袭向眼前那三人——这方才是真正的吞天灭地,来自一个魔头真正的威慑力。这一刻万物颠覆,天地都被痛苦地撕扯扭转起来,所见之人皆血脉凝滞,灵魂震颤! ——快了快了,穿过那道裂隙便可有一线生机! ——快了快了,魔气已经离他们很近了,正张着擎天巨口,以待下一瞬将它们一吞而尽! 就在这间不容髮之际,容悦忽地转过身来,掌心推出一道丝毫不起眼的法印,而后众人眼前惊现一阵耀目的金光,光芒盛过世间万千,一时遮天蔽日,融没四海。 金光之内,难以视物,只听得魔气坠地的惊天巨响,溅起百丈高的碎石沙尘。待巫溪放下蔽目的博袖,眼前早已没了三人的身影,只余满目的漫漫烟尘。 挫败的感觉——这久违的挫败感,巫溪的胸腔堵塞,周身忿意无处倾泻,到处燎灼着可怖的杀意。一众侍下纷纷匍匐在地,叩首噤声,战慄着不敢直视她。 「啊——」 尖锐的嘶吼穿破云层,足以听见山石炸裂的声音,震耳欲聋。 巫溪缓缓抬起头,那道血色伤痕之上的眼睛里爬出更深更恶的光,身上的魔气似乎也随即变得更加深厚浓烈了—— 在滔天的盛怒之下,她于背叛中浴火又生,修为更上一层楼——魔道的世界里,她已然是不二之尊,不会再有人追得上她。 愤怒滋养她的灵魂,背叛之人成了前路的垫脚石,助她一步步成为如今无人能及的存在。好,很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2页 一个年纪稍幼的侍下不懂规矩,好奇地微微抬起头来张望了几眼,想着是跪在巫溪的身后,又有这么多人,她不会发觉。谁知还没看几眼,目光便与那位红衣主人撞了个结实。 巫溪一身的忿然无处排遣,魔气如业火般萦绕其身,见了他,眼中眸光一闪,所有的魔气便尽数向他而去。 一声惨叫都还未来得及喊出口,那名侍下瞬时便被碾作了齑粉。 就在他消亡的那一刻,风渐渐停了,惊雷缓缓退了,穹顶之上的乌云也慢慢离散开,重新露出那普照万物的、温柔和暖的「阳光」来。 *** 另一边,金光隐没之后,容悦一行人出现在了一处完全陌生的厢房之内,从陈设来看,并不是悲台,倒像是客栈酒楼之类的所在。只是房中一直无人还好,若是突然来了客便不好了。 奇怪,纵地金光术一向会将人带去最安全的地方,如今怎么也没脑子起来?难不成灵力出了岔子,连带着法术也差强人意了?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需得尽快寻到安身之处。」容悦的灵力已经耗尽,第一次的施法也到此结束。 只是一番体验并不怎么使人满意,青帝一肚子坏水,早该知道他不会轻易给人甜头的。 江令桥沉吟着:「悲台是不能再去的了,便去……去罗绮斋吧。」 那是兄长立的铺子,世间之大,如今似乎只有那里可以容身了。只不过这也并非长久之计,一旦巫溪让冯落寒搜寻他们的下落,便是真正的无路可逃了。 两人相视一眼,欲带着昏迷的李善叶离开此处。谁知容悦刚揽起李善叶的左臂,长袖垂下,江令桥便又看见了他腕间那片触目惊心的红。 「等等……」 她走上前,久久地凝视着他手腕的伤。那殷红洇了大片,原本雪白的麻布沾染了黄黑色的沙尘,如今各色都污成了一片。 似乎很久以前,她就在兄长腕上见到过这道伤,那时他说只是不慎落下的小伤,便也没太在意。可是如今再看,忽地就觉得不对劲了——按理说应该早就痊癒了才是,怎么现下不仅没好,还如新伤一样? 容悦看出了她眼里的疑惑,伸手替他把了脉象。只是那脸色愈来愈凝重,半晌撤下手来,缓缓道:「他体内……有蛊。」 「蛊?」江令桥怔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听见这个字。 然而还没来得及深问,「吱呀」一声,厢房的门忽然被打开,一个身量纤拔的男子骤然出现在了眼前。 两边面面相觑,空气一时凝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男子看到了昏迷在地的李善叶,又端详了眼前意识清醒的一男一女,面上并无惊惧之色,反倒是一如既往的沉着冷静。 不等屋内人开口,他径直跨步走了进来,抬脚利落地关上了门,负手于身后,十分镇定地看着女子,问道—— 「你就是江令桥吧?」 -------------------- 第130章 匣剑帷灯 ========================== 江令桥抬眼细细打量起眼前人来—— 那是一副全然陌生的面孔,一身苍青色外袍,颇有几分少年裘马的影子,眉宇间也满是放浪形骸的意气,不知是哪家的纨绔子弟——她很肯定从未见过他,容悦虽没说什么,目光里却若有所思。 「你是谁?」江令桥的语气里藏着戒备,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四景。 官稚的目光停在她的手上——呵,果然是传闻中江令桥的性格,远山芙蓉,冷若冰霜。 他脸上挂着一抹不羁的笑容,缓缓踱步上前来,满面轻松:「我是你兄长的朋友。」 「朋友?」江令桥一扬眉,「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官稚倒是不认生,慢条斯理地开口道:「你叫江令桥,他叫容悦,身边这位要死不活的便是你的兄长李善叶,你们于十年前入忘川谷,后来相继成为谷中护法。在你十岁那一年,李善叶送了你一件灵器,便是你腰间的剑——」 他盯着她的手,「从我进门那一刻,就随时准备杀我的那把软剑……」 江令桥立时如甩烫手山芋般松开了手。 「倒是件难得的灵器,一器四形,软剑,长剑,白绫,长鞭,给了你也不算糟蹋。」说到此处,官稚眼中竟然生出一股遗憾的欣慰来。 江令桥开门见山復问了遍:「你究竟是何人?」 「我?」官稚拂袖敛襟一番,道,「方才说过了,我是李善叶的朋友。」 见她的眉头蹙着,一副将信将疑的模样,他也未再多费口舌,径直绕过三人走去桌前。 「你不认识我也正常,要怪就怪你兄长,一直藏着掖着不让我们见一见。这下倒好,见面不识,倒搬起石头砸了他自己的脚了!」 他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堪堪坐下:「奉劝一句,李善叶现下晕过去了还好,一旦他清醒过来,巫溪的咒术发作,便又是生不如死。从前只有月圆之夜承受苦难,如今你们从忘川谷叛逃,以那个魔头的性子,自然不会再有你们好果子吃,必定要活生生把人折磨至死才肯罢休——话说,你怎么一点事都没有?」 「你不是我兄长的好友么?」江令桥审视着他,「怎么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既然知道他的苦痛,难道就没有半分可行的法子?」 一连扔了好几个问题过去,却丝毫没有要替官稚答疑解惑的打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3页 「我要是有法子,早就狠狠敲上李善叶一笔了,还会不动如山到今日?」他悠闲地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抬眼将话锋转去了另一个人身上,「不过,总会有人有法子的……」 「谁?」江令桥的身子微微前倾,语气里隐约跳入了些许的期许和焦灼。 「我。」 闻言,江令桥蓦然回首,定定地看着声音的来源—— 容悦。 他轻点了点头,同她道:「还有你。」 江令桥正欲再问些什么,而此时,身前官稚的声音又响起。 「早便听闻容公子医术无双,先前的义诊已有见识,几帖药下去就医好了我的不寐之症,更不用说李善叶在我耳旁的夸赞。其实蛊虫早就想请教一番了,只不过此前多有不便,拖到今日才相见,实在是失礼!」 街头……义诊…… 容悦忽的想了起来!数月前为了吸引陈家二子的注意,确实曾有过几日的义诊,便是那时第一次见到这个人。 不过那日的官稚并不似今日这般张扬,一身百衲衣,瞧着也并不像个膏粱子弟,更像是超脱浊尘的世外之人。 那时或许曾有过片刻的犹疑——清修之门,青壮之年,究竟能有何忧虑以至夜不能寐?只不过义诊之前往来者众,此事便也暂且按下不提,事后如过眼云烟,不起波澜。 容悦淡淡地看着他,总觉得一切并不全是巧合,眼前人消息很灵,城府很深。关于此人,他们一无所知,一切的答案,需得李善叶醒来才会有知晓的希望。 他转而问江令桥:「你的舍利可还在身边?」 「在。」虽然不知道他意欲何为,但江令桥还是不假思索地取下腰间香囊,拆开封口的绣线,从中取出一颗佛光古朴的舍利递于他手中。 「方才在忘川谷,巫溪的面色就明显不对,而现今到了此处,这位自诩是你兄长朋友的人,同样也在好奇你为何丝毫不觉得痛苦。」容悦接过舍利,一面说话一面将它封于李善叶手中—— 「咒术控制的乃是蛊虫,蛊虫即为邪祟灾病。佛光舍利可避虫蛇勐兽、祛邪祟病疾,用于镇杀蛊虫,清缓其苦楚最为有效。只要他能一直将舍利置于身边,不出数日,体内的蛊虫定然能全数殆尽,从今往后,便再也不用受旁人拿捏……」 容悦一番话还没说完,座前的官稚忽然变了脸色,立时从座上站了起来:「不行!」 他几乎是有些跌跌撞撞地疾行上前,夺下李善叶手中的舍利:「不行!不可以!」 「你在做什么?」 江令桥声音陡然抬高,正欲将舍利要回来,就在这时,李善叶醒了。 清醒是痛苦的,伴随着蛊虫在五脏六腑间攀爬啮食,他的脖颈之间青筋暴起,血脉偾张。想来是巫溪彻底催发了他体内的蛊虫,此间痛苦显然比从前的月圆之夜都更为骇人,且只要她不抬手饶过,这般痛苦便永无止境。 官稚似乎能清晰地看到他体内那些蛊虫顺着脏腑爬入头颅中,它们在其间张扬穿行,茹肉饮血,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叛徒的穷途末路。 眼看着李善叶头痛欲裂,疯了似的捶着头扯着发,而瞳孔渐渐失去颜色,脸色愈来愈苍白,江令桥乱了唿吸,骤然转头看向官稚,语气近乎是威胁:「把东西给我!」 官稚自然知晓此时的李善叶有多痛苦,他曾见过无数次,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李善叶有多渴望救赎。 可是,他也知道,若用一刀斩尽的法子,那不是救赎,而是连同他这么多年来的心血和希望一同斩断,纵然他活过来了,也只会比死亡更痛苦。 看着李善叶腕间渗出的血顺着手臂蜿蜒而下,红艷艷得像一道眼泪,官稚只觉得灵魂在颤抖。他将舍利放回容悦手中,目光里尽是郑重和坚毅:「蛊虫不可尽除,容公子若是能够明白其中的苦心,只管除去痛苦的根源便罢。」 三分话七分意,官稚话中的度不深不浅,只有容悦听得明白。在探及脉搏的那一刻,便可知晓李善叶体内蛊虫横行,一在体内,一在腕间。 而此时的状况已然泾渭分明,腕间的蛊虫并非首要,体内肆虐的才是燃眉之急,那是巫溪种下的因果。 「什么意思?」一股莫名的无助和茫然爬上江令桥的心间,话语中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哽咽——所有的人都知道缘由,可是与李善叶最亲近的她,却自始至终一无所知。 容悦看了看那颗舍利,将它交还于江令桥手中,末了似在向她有意无意地透露着什么:「待你兄长安然无恙了,他说也好,你问也罢,所有的事终会明朗的。」 这是容悦第二次施法了——只除去体内的蛊虫,比快刀斩尽乱麻更为艰难。他坐回身去,重新瞑目凝力,缓缓结出一道温暖的法印来。 那法印笼罩于李善叶周身之上,落下无尽虚幻的明光。明光令希望催发,令邪秽无处遁形,肉眼可见他面色上的痛苦渐渐舒缓下来,瞳孔的颜色缓缓回復为琥珀色,一切都归于事物本来的面目,唯有他左手腕间,那道可憎的伤痕,还执着地停留在原处。 不知过了多久,法印渐渐熄灭,沉睡中的李善叶眉目平和,周身没了蛊虫的戾气,江令桥紧绷了一整天的面容也终于有了些许和缓之色。 然而,片刻释然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浮现,便看见容悦从面前生生栽倒了下去,再无意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4页 一波方平,一波又起。江令桥心中惊了一下,跌跌撞撞地爬过去,这才蓦然发现他周身各路伤痕,只是一身玄衣将血色掩去,蒙蔽了身边人的双眼。 她应该想到的,多少次死里逃生都是容悦承受了大部分的攻击,巫溪又是天地之间唯一的魔,法力深不可测,怎么可能毫髮无损地逃出生天? 手不知按在了何处,沾染了满掌的血。江令桥颤抖着去探他的鼻息,幸而还是有唿吸的,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是可以放下一程了。 「让他们好好歇息吧。」官稚立起身来,拂了拂身前的灰,「这些时日暂且居于此处,不会有人知晓的。」 「这是哪里?」江令桥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官稚道:「鸿雁楼。」 鸿雁楼?江令桥听说过此处,若说悲台是中都最负盛名的秦楼楚馆,那鸿雁楼便可谓是酒楼中的悲台。 她定定地看着他:「你究竟是谁?」 「我啊……」官稚又恢復了往日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鸿雁楼的掌柜,我叫官稚。」 「和你哥认识了这么多年,早就听闻他有个好妹妹,却一直捂得严严实实。既然李善叶是我兄弟,那他的妹妹自然也就是我妹妹,叫我什么都好,就是别叫官大哥……」他嚯浪笑敖地压低了声音,「老气。」 -------------------- 第131章 瞻云陟屺 ==========================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在悠长的绪风河畔,江令桥寻了个偏僻无人的地方垂坐下来,一言未发。 江氏灭门已有十年,今夜是他们的忌日。 静水之上漂浮着数盏河灯,影影绰绰的烛光映着她的面庞,她一身素衣荆钗,沉默地将一盏又一盏河灯点燃,缓缓递送于流水之中。 「爹,娘……」她的头抵于双膝之上,手轻轻拨弄着河水,语气里尽是疲惫,「你们过得还好么……」 「这几日不太平,像是在做梦一样。你们说,人怎么可以像我一样活得这么没心没肺啊……」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在簌簌的夜风里显得无尽寂寥:「从前还一直以为自己活得很清醒,尽人事,听天命,庸庸碌碌地蹉跎完此生便足矣。这十年来,女儿从来没有,更不敢有什么奢求,每一个活着的日子里都在期盼着自己的死亡。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时至今日,才蓦然发现自己是那个最没心没肺活着的人……」 她吸了吸鼻子,只觉得眼眶热热的,瀰漫起酸涩的潮气。 前半生的她,纵使血流干了也不会哭一声。可是这些时日以来,眼眶总是不由自主地红,她好像不再是江令桥了。多愁善感,敬畏生死,这些都是刺客的大忌。 可是,却又似乎更像最初之前的那个自己了。从前有个女孩活在和煦下,活在身边人的爱里。 渐渐的,河面上漂浮着无数盏河灯,随着涟漪与波纹一起微微翕动着。那些星星点点的萤火,于漆黑幽暗的夜里只是杯水车薪,可是于绪风河来说,于面前这片一眼便能望见尽头的河岸来说,整片天幕都是她的。 天幕之中萤火疏离,所有的河灯都是她的星辰。她坐落在星汉之中,是长夜放牧的仙人。 月明之下,暗夜之中,步履声浅浅。有人褪下伪装,一袭素衣素履,托着一盏未燃的河灯,缓缓行至星汉之中,于她身旁缄默地坐了下来。 风贴面拂过,两人都没有说话。 这样其实很好,两人作为彼此唯一的至亲,却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坐下,听一听对方的唿吸了。 江令桥垂下眼眸,伸手擎起身边的一方蜡烛,倾烛点燃了他手里那盏黯淡的河灯。烛火亮起的那一刻,李善叶眉心也随之动容了一下。 风淡淡地撩动着两人的衣袂,此刻无声胜有声。 半晌,江令桥看着他将河灯郑重其事地放入流水之中,缓缓开口道:「所以九年前,兄长没有赶赴来约,是因为发现了蛊虫之事吗?」 李善叶顿了顿,他想要向她解释清楚:「阿秋,你要相信,兄长绝不是成心想要瞒你的……实在是因为……因为……」 李善叶向来是从容自若的,可唯有面对江令桥时,才会这般语无伦次,以至于千言万语梗塞喉间,不知从何说起。 「是因为要保护我,对吗?」她看着他,替他把没有说尽的话说了下去。 他浑身是伤,现已敷了药,衣衫一换便遮蔽下去眼不见为净了。只是额前也有伤,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白色麻布,叫人无可忽视。 白色真是不好,人本就是重伤未愈,正是需要气色来煳弄旁人的时候,这样苍凉的白色,把病容衬得更惨澹了,让人看了心中哽咽。 「你没有来便不来,我没有记恨你,可是为什么连同后来的日子都难见你一面……」 这话堵在喉间多年了,江令桥本以为自己能够坦然地说出来,可脱口而出的时候才方知,有些东西已然成了心结,等到狠下心来拔除的时候,才发现它早已嵌入皮肉,每一寸根都与血脉相连,与躯体同生了。 她停了停,平息着杂乱的心绪,才又开了口:「我那个时候还什么也不会,修为也不高,谁不高兴了都可以来踩我一脚。可是我不怕,因为我还有你,忘川谷的天再黑,总还是有一盏烛光。可是后来……后来……兄长……你是我唯一的兄长啊……为什么我们会亲人陌路?被偷走的那几年,我们两个都是流浪在外的孤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5页 一字一句间,是细碎的哽咽和哭腔。 今夜有些冷,风一直细细地吹着。江令桥抬头仰面,眼眶湿红,眼里雾气蒸腾,她长长地唿了一口气,借着微光,甚至可以清楚地窥见寒气自口鼻中溢出,最后一点点消散于无。 「对不起,是哥哥的错……」李善叶攥着她的手,眼底漫起微红,「是我一意孤行,一直以来把认为对你好的强加在你身上,却什么也不告诉你……我以为我可以兼顾修行和照顾你,可是我错了,我没有这个能力……是我把自己的妹妹弄丢了……哥哥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江令桥的手是冷的,却从未想过李善叶如何。攥着他的手时她才知道,这么多年,他的手,也一直是冷冷的。 她仰首看着那张脸,离得这样近,足以将他的悲伤和愧疚看得一清二楚。这样凝望着他的时候,忽然觉得,他和自己印象里的模样有些不一样了。人瘦了,眉眼长开了,鼻子高了些,面上的稚气没有了,举手投足之间隐有几分父亲的影子。 早已不是从前耿耿于怀时的模样了——是她的记忆一直停在了几年前,还是自己一路只顾着走,忘记抬眼看向身边人了呢? 「兄长,我们是血浓于水的亲人,有什么事都可以一起承担的……」江令桥红着眼,笨拙地替他拭去脸上的泪水,「你希望我平安喜乐,可是最后的最后,却与初衷背道而驰,我们两个人都不快乐。从现在开始,没有隐瞒,再大的困难我们一起面对好吗……」 一滴滚烫的泪水滴落在江令桥的手背上,李善叶满面泪痕,他点着头:「好……好……哥哥答应你……」 「每年的中元节,忌日都是月中,你却从未来过,是因为蛊虫之痛只在月圆之夜发作吗?」 因为亲眼见过,所以她知道那有多痛苦。在她不知道的日日夜夜里,无数次生死边缘,都是他一个人独自游走着的。 「是。」李善叶缓缓开口,道出了前尘旧事,「那年我们要离开忘川谷的计划被巫溪知晓,我便被带去了太极殿。巫溪盛怒之下,催发了我体内的蛊虫,说这就是叛徒的下场。那时候我才知晓,忘川谷上上下下的人早已成了她手里的傀儡,每个人体内都有她种下的蛊虫。纵使是去了天涯海角,都逃不出她的控制。」 在阴森冰凉的大殿里,当苍凉的光第三次落在幼年的李善叶身上时,他醒了。 这一遭,他被关了整整三日,也受了三日蛊虫的折磨。他的唇角干裂,面色惨白,却颤巍巍地伸手乞求巫溪,求她不要把这样的痛苦加之在妹妹身上,长兄如父,他愿意替她承受双份的苦楚,在每个月圆之夜洗涤今日叛逃的罪孽。 后来的李善叶,愈来愈勤勉于修炼,因为他深知,只有自己真正强大,才能不论为刀俎上的鱼肉,才能让所爱之人安枕。 可是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迟一日,便多一日的危险。那时候他日以继夜地修炼,时常病容缠身,跟不敢去见阿秋,怕她难过,怕她担心。 再后来,他亲眼见到巫溪戕害冯落寒一家,却只为请君入瓮,将她带入忘川谷。自那时起心中便有了怀疑,和妹妹初入忘川谷时,偌大的谷中并没有多少人,后来人手才日渐充盈的。 李善叶也曾多方暗查过其他人的身世,无一不大同小异,故而虽无证据,却很难不将江氏灭门之灾同这个红衣魔头联繫在一起。 復仇,是心中巨石,压迫着他不得喘息,却又不得不虚与委蛇,徐徐图之。 一滴泪坠落下来,擦着烛火打落在灯芯旁,与烛泪混乱在一处。江令桥低下头,喉间像是堵着一团又一团棉花,每一根棉絮都是银针,扎刺着她的五脏六腑,哽咽着道不清言语,让她想说不能说,想哭哭不出—— 所以这么多年,她对巫溪的感恩、敬重、尽忠都是什么?是可笑而可憎的认贼作父!她以江氏之名臣服于仇人脚下,死去的江氏满门,都在天上看着她是如何报答仇人的…… 巨大的负罪感倾轧而来,眼泪雨点似的落,江令桥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更无言面对父母在天之灵,她是江氏的罪人啊! 「兄长……你应该同我说的啊……我怎么能对仇人献忠……我是江氏的罪人……」 李善叶知道,阿秋对父母有多思念,此刻心中便有多痛苦。他不是不想告诉她,只是巫溪本就不待见她,他害怕一个阴差阳错,便会置她于万劫不復之地,他不能赌,更不敢赌。 「不,不是这样的……」李善叶抬手替她拭泪,「人在局中,身不由己,真相总有大白的一天,人也不会永远蒙蔽在鼓里。阿秋,一切为时不晚,往后的路,我们一起走……」 抬手间,袖子叠落下去,腕间的伤再一次暴露在月光之下,雪白的麻布刺着江令桥的眼帘,她抓着他的手,鼻音沉重地问他:「兄长……这究竟是什么伤,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见好……为什么官稚不许医治这道伤……」 李善叶翻过手腕,淡淡地看着伤处,新换的麻布之下,殷红的血色隐隐渗透出来。 「巫溪以自己为母床,嗣育出一种名为『娘子煞』的蛊虫,以将子蛊植于忘川谷中每一个人的体内。此蛊极难消除,承蒙高人指点,得知凡界之内能够真正压制它的,便只有『红慈悲』。」 「红慈悲是一种生于极北苦寒之地的蛊虫,百里难寻一只。寻到之后,需以血肉为皿,任其茹毛饮血,直至通体变为胭脂红的琉璃色,方为大功告成。等到那时,哥哥就可以履行从前之约,安然无恙地带你离开忘川谷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6页 「所以,它藏在你伤口之下多少年了……」 「八年了。」 江令桥还是没能忍住,她伏在李善叶肩头哭得像个孩子:「哥……不要了……我们不要它了……这么多年都还不到尽头,究竟还要等到何时……我不想在看着你因它们而受苦了,它们是在蚕食你的身体和性命……」 李善叶眼底湿红,他轻声笑了笑,抚慰道:「傻妹妹,哪有那么苦……它们每一日都在告诉我,离你永远的平安快乐更进一日……这不是痛苦,而是希望……」 江令桥双目微瞑,两行清泪便落了下来。 前半生稀里煳涂,莽莽撞撞地活过来了,转身回望,才蓦然发现是在旁人的扶持下一路走过来的。有人承下了恩怨爱恨,比她更沉重更艰难地活,这一路上,她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 这晚,绪风河上的秋风吹了整整一夜,江令桥蜷曲着身子倚在李善叶身旁,看着满目河灯从长明燃至黯淡,听完了夜里所有的流水潺湲,也听完了十年里种种不为所知的往事。 -------------------- 第132章 老骥伏枥 ========================== 南疆的战乱来得很突然,几乎是一夜之间拔地而起,天蒙蒙亮时便已经大军压境,战况迫在眉睫。 而自上回镇国大将军平箅南疆之乱以来,边境高枕而卧,俨然安逸许久,早已失了戒备之心。敌军深夜突袭,我军一时慌忙操戈,应接不暇,以至边关一万将士被南疆三千蛮民揍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天尚未明,晓光淡薄,一道前方急报叩开了中都巍峨的城门,也将摇摇欲坠的中都再一次推入风雨飘摇之中。 皇城的繁华不过是滚汤之上的一层油花,箅去那层掩人耳目的假象,可以清晰地窥见底下的人声鼎沸。沉沉天光之下,一匹疲累的骏马踏着烟尘跃入皇城,落地时前蹄倾折,驿卒堕马,落出的军报彻底撕破了这场旷日持久的落日余晖。 夏峥起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早,几乎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便再也无心安枕,早饭也未用,冷水随便煳了把脸便穿好官服上朝。 这场战乱来也匆匆,虽然出乎意料,却也在情理之中。 数月前南疆大汗忽然暴毙而亡,其子继位为新任大汗,一手承下整个南疆。然而他的可汗之位并不稳当,先可汗手足众多,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骁勇善战各有势力,全都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个唯一的宝座。此番境遇之下,新可汗若想稳坐高位,当务之急便是要立威立信,百般权宜之下,唯有戎马兵戈是为上上之策。 而他也确实是有征战之能的,南疆之人皆是马背上的天之骄子,他又随先可汗四处歷练,军中亦有不少追随之人。只可惜先可汗走得突然,还未来得及替他斩断前路阻碍便猝然长逝。 这一场战争是大势所趋之下的必然,只不过是无非早晚的问题。 夏峥一向也早有谏言,多次在朝堂之上言说边关不可放松,需得时刻警惕,南疆之军贼心不死,迟早有一日会捲土重来。 然而人微言轻,每每开口,朝堂之上总是一阵缄默,并无人理会他的说辞,仿佛是一团空气悄无声息地融进了另一团空气中。纵然他还身居怀化大将军之位,却早已是虚衔一个,之所以这么多年还没有将他革职,或许还是顾念往日劳苦功高,免得寒了军中将士的心——夏峥时常这般安慰自己,只要身在其位,总还有天明之日。 如今打马走在长街之上,天色朦胧,日光将至,似乎期盼已久的天明之日,真的来了…… 朝堂之上,陛下罕见地按时上了朝,将将坐定,群臣便持着笏板一阵聒噪开来。 夏峥并未与他们一同唇枪舌剑,而是耐着在一旁细耳听了半晌。口水话一箩筐,除了照例扯了半天军情战况,便是该如何应对南疆之兵的事。只是本朝近些年来重文抑武得厉害,武将本就没几个,有的也不尽然是有能之士。破关之乱下,庙堂大殿前,多是一帮文人诌弄话术,毕竟不通兵家百术,扯了一大通也无一良策。 然而,当另一种绥靖之策陡然振落在众人面前时,事情突然柳暗花明,开始裂出了一道扭曲的缝隙来,以至于夏峥再也无心湮埋于群臣之中,形势逼仄,他要说!他不能不说! 「陛下,如今我朝国库尚不丰盈,兵力空虚,正是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而那些南疆蛮民个个兇悍,一众上位者又都年富力强。臣以为,两虎相撞,必有一伤。如今实非大动干戈的良机,或许可以以退为进,用怀柔之法谋得安定,届时重整兵戈再做打算也不迟。」 「不可!」夏峥心中一颤,顾不得再听下言,几乎是在楚藏话音刚落之时就高唿了一声,「陛下,不可!」 他从人群中走出来,凛然地跪在了大殿正中。此面目有几分生,皇帝身子不禁向前倾了倾,初见他,一时竟还有些恍惚,看了半晌才想起来——哦……此人好像是怀化大将军,应是姓夏吧…… 夏峥行了一叩礼,方才郑重其事地开口谏言道:「陛下,南疆之军虽强悍,却也并非攻不可破。其地远在边陲,民智开化未深,强攻虽非上计,但若是能够兵行奇招,智取也不是全无可能。怀柔之策虽然安稳,却并非长远之计啊!」 「夏将军,」皇帝高坐着未发话,楚藏转过身来看着夏峥,语气还算缓和,「您许久未行军打仗了,这战场上的事怕是不太了解。人间数月,世上千年,现今的行军作战,与往日也不大一样了。眼下我朝百废待兴,不宜大动干戈,若是怀柔之策可以辟出一段喘息的时日,也是值得一试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7页 不知为何,夏峥自数年前第一眼见楚藏,心中便不十分喜欢这个国师,倒不是因为什么市井的成见,毕竟自己同样是市井出身,没来由狗眼看人低。只不过如今这番言辞,置家国境遇于儿戏,着实在他心中留下不堪的一笔。 他仰起头,果决而坚定地看着楚藏,反诘道:「楚大人,我虽然许久未带过兵,却也是实实在在上过战场的!汜水关一战以五百踏白军击败数倍于我们的西土蛮夷;黑水西河一役六战六捷,顺利收復被西土强占了十五年的雍州;清水亭大破北军,使之横尸十五里;长陵之战我带领骑军三百步兵两千斩杀南疆三千余人,迫降一千多人。而后数年间三次北伐收復安西四镇,平定碎叶叛乱,长驱疏勒,进军于阗,夺回西北之地大片疆土。纵然我这把老骨头再腐朽,却也从未忘过本行!我的这双眼睛看尽生死,也自然看得懂金戈铁马之间的风吹草动,倒不知你们这些提刀不得的文人墨客,究竟是从哪本圣贤里看来的怀柔之法!」 楚藏没有立时答话,而是无言地看着他,须臾望了眼一旁的宋坤干,徐徐笑开来:「夏将军,战场上的事我自然是比不得您,但怀柔之法宋将军也是极贊同的。您也知道,这些年来奔波沙场的人一直是宋将军,他在南疆也戍守了多年,想必比您看得要更清楚些,既然镇国大将军权宜之下同意了,满朝文武也都应允,我想此法也应是利大于弊,您又何必再固执己见呢?」 宋坤干也这么想?夏峥难以理解,他曾是自己的副将,这么多年的仗难道都打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他难以置信地望向他,宋坤干本能地避过脸去,没多久却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挺了挺胸膛,毫不客气地回瞪了过去。 楚藏看着夏峥笑,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焦灼地落在了他一人身上,像是有无数团过在燎烧着他的髮肤,极热,极痛。可是夏峥需得忍下,相比于家国安危,他一个半截身子作古的人了,再不做些什么,他愧对天下。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夏峥唇角抽搐,转而直接向皇帝谏言,「陛下,如今的南疆内部不齐,人心杂乱,这次若是求和,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假象。一旦他们内部再次纷乱,安定将不復存在,届时若是再犯,难道我们还要屈膝求和吗?我泱泱大朝,若是自己磨了自己的爪牙,东夷,西土,北地还会按兵不动吗?若是等到四方征战,必将是退无可退的亡国之时啊!」 他满眼期望地看着皇帝,却见他皱着眉头,沉吟半晌也没思量出什么结果,末瞭望着宋坤干一眼:「爱卿怎么说?」 宋坤干走上前,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道:「回陛下,臣以为,怀柔之法可取。我朝连年征战,虽然疆土完整外邦臣服,但成也兵戈败也兵戈,无休的杀戮丧失了多少人家的好父亲,好丈夫,好儿郎。多少平民百户的家中只剩老幼妇孺,长年累月地盼不来男儿归家。陛下,试问百姓想不想征战,又是否征战得起,最后的胜败又能否承受得起?若胜了便好,可若是败了呢?到时候,可不是现今的怀柔之法可以填补得了的!」 此话听来似乎颇有道理,皇帝被劝服得频频点头:「有理,有理!」 「宋坤干!你不识时务!」夏峥也是情急,气得第一次在朝廷上直唿其名,「数月前南疆之役若不是你指挥不当,又怎能让我朝八万精兵惨胜南疆两万散兵,最后只余一万多人回来!你也知道多少家户没了儿郎,丈夫和父亲,你扪心自问,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干得还少吗!这样的胜仗打来不愧疚吗!从前你在我手下那么多年,何时该强硬何时该软弱难道还看不清楚吗!」 宋坤干没有应他,双目仍直直地看着前方,袖间的手却暗自绞着,面色有些涨红。 早前夏峥说头几句时他还有些许反驳的勇气,可越到后面越没了声势,有些战战兢兢地抿着嘴,不敢抬眼看他。纵然他位高于他,却总是不免有种硕鼠之于猫的畏惧。 「夏将军,慎言。」楚藏厉声喝止,「朝堂之上,莫要忘了尊卑!」 这话正好给了皇帝台阶下,许久不上朝,陡然这么一久坐,本就不怎么舒服,加上群臣聒噪,夏宋分庭抗礼,实在吵得他头疼。此刻只想着去椒房殿好好歇上一歇,不再理会这些嘈杂之事。这会儿两手已经扶了额,打着浑水道:「既吵得如此不可开交,此事便暂且按下,明日再议,明日再议……」 话罢,在内侍的搀扶之下,他逃也似地下了朝,徒留身后的满朝文武议论纷纷。 -------------------- 第133章 暗度陈仓 ========================== 一个家中有两个病号是什么感觉,江令桥这几日算是明白得彻彻底底。毕竟欠着两人各半条命,不做牛做马什么的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故而从四下奔走、忙前忙后已然成了常态,甚至还熟能生巧起来。 「饭菜来了饭菜来了——」 她一手擎着一个托盘,盘中挨挨挤挤簇满了各式饭菜,十分熟稔地踹开罗绮斋后/庭之门,转过身,抬脚又给带上。 庭院中支起两把木椅,中间摆着一张案桌,上头还颇有意境地置了酸枣仁汤和益母草膏。容悦和李善叶沐于日光之下,翘脚的翘脚,摇头晃脑的摇头晃脑,一派岁月静好的神色。 江令桥下了石阶,穿过清潭,行过花丛,沿着石子小径一路过了来,总算见了案桌,这才能将满手的盘盘碗碗放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8页 「吃饭了吃饭了——」 她将饭菜一一摆开,又将碗筷放好,四下没什么坐处,便索性倚着案桌席地而坐,煞有介事地介绍着今日菜式—— 「山药炒木耳,荷叶凤脯,银杏鸡丁,羊肉黄耆汤,一应在此了!所谓药以祛之、食以随之,我这可都是遵着药膳食方刻苦钻研来的……」 江令桥一面说着,一面替二人盛饭,心思全然放在了饭堆上,每盛一勺还要狠狠压实才算罢休。 容悦注意到了她额前的细汗,碎发被蘸湿,取暖般簇于一处,他的手下意识地动了动,最终却还是止住了。 「跑这么急做什么?」李善叶淡淡笑着,挽袖替她揩了揩额前汗,「瞧着竟有些心酸,外人见了,怕是该以为我们苛待下人,扒皮饮血了。」 容悦的手悬停于面前,最后端起一盏酸枣仁汤饮了。 「可不是,你们若是再不痊癒,怕是过不了几日,此处便可以支起第三把椅子了……」江令桥说罢,将盛好的饭放于李善叶面前,又着手去替容悦盛。 「菜瞧着是不错,只是……」李善叶悬箸,迟迟没有下筷,「你不善药理,不会有什么相生相剋,吃了可以直接归西的东西吧?」 江令桥本来是很肯定的,李善叶说完之时还欲反驳,然而开口的那一瞬间又忽地没了底气,哑了哑口,最后转而望向容悦,眸子里晶晶亮,示好般将盛好的那碗饭挪去了他面前。 「山药炒木耳……荷叶凤脯……银杏鸡丁……羊肉黄耆汤……」容悦报菜名似的将每道菜都看了一遍,最后笑了笑,「有毒,别吃。」 见他这副戏嚯模样,江令桥方才松了口气,面上露出愉悦之色:「没毒,吃吧!」 「那我可得好好尝尝了!」李善叶扼袖,夹起一筷子菜于口中。 「如何?」江令桥不觉引颈,探求似的望着他。 「自然是好!阿秋的手艺传自御前庖厨,能差到何处去。」 「我看,也就色还行,味和香都不如从前了,尝着淡了。」容悦蹙着眉头,「定是你许久没尝过江令桥做的菜,都忘了从前如何了。」 江令桥将信将疑地拾起筷子,尝了口他方才吃的菜——明明咸淡正合适啊!于是恍然明白他是来拆台的。 她搁下筷子,笑眯眯地说着狠话:「口味重的人,最后是会被咸死的。」 「嗯——」李善叶吃得很高兴,「我觉得正合适,我肯定不会被咸死。」 「不过……」他一边吃着一面问道,「怎么突然心血来潮,做起药膳了?」 「自然是盼着你们早日好起来!」 李善叶当即颔首称赞:「我的妹妹,果然极贴心。」 「也不贴心,主要是天长日久地伺候人还真挺累的。」江令桥的神色看起来很真诚。 容悦忍不住笑了出来。 江令桥遂看向他:「怎么样,这些药膳方子合适吗?」 「以酸养骨,以辛养筋,以咸养脉,以苦养气,以甘养肉,以滑养窍。你这些……」 她引颈竖耳,眼睛微微睁大了些。 容悦将案桌上的菜又尽数细细看了一遍,最后肯定地点了点头:「居然还行。」 「那就好。」江令桥脸上露出笑意来,又随手尝了一筷子。 「不过……」她一面思量着一面说道,「这罗绮斋我虽然来得不多,老闆娘却也见过好几次了,竟一直没认出她便是初四。」 李善叶点着头:「初四善于易容伪装,离开忘川谷这几年,确实愈发精进了。」 「当年她以假死之由逃出忘川谷,巫溪难道就没有察觉什么吗?」 「初四一事,乃是天时地利人和所致。」李善叶的记忆被拉回从前,「在忘川谷,初四向来鲜少以真面目示人,很多人甚至并不知道她的存在。假死逃离之时,巫溪急于闭关,心思并不在此处,出关之后,再将闭关期间种种琐事一併呈报上去,令她疲于应对,这件事便也瞒天过海了。」 「原来如此……」江令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在回想,回想那时的自己在干些什么,好像除了知道兄长座下死了个魔侍,便再无其他。 江令桥啊江令桥,你怎么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关心……人怎么可以活得这么行尸走肉啊…… 「不过你体内没有蛊虫倒着实让我又惊又喜,竟还不知你有这样一个好宝贝,也不知你幼时就与容悦相识了。」 李善叶啊李善叶,你怎么什么也不知道,那可是你唯一的亲妹妹……她如何成长的你不知道,受了哪些苦也不知晓,你也是拼杀才坐上的护法之位,该通达其中艰辛才是啊…… 两人各有各的心思,唯有容悦蹙着眉头将所有的菜全尝了个遍。 彼时,后/庭之门被人推开,江令桥便知有人如约而至了。 正是初二、八月、初六、六月、四月和冯落寒。 「来了啊——」江令桥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今日的二陈汤,尝尝?」 「好啊好啊!」八月花蝴蝶似的飞了过来,「这几日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居然日日都能喝到护法亲手做的汤!」 「哦——」她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忙用手掩口,不好意思地笑笑,「又叫习惯了……」 「无碍,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江令桥笑吟吟地给她递上一大碗汤,「不过记得把汤喝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9页 八月接过碗,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 「不过……」初二愣头愣脑地问了句,「护法为何突然日日唤我们来喝汤?」 「让你喝你便喝,」八月拧眉同他攀扯,「难不成护法还会害我们吗?」 江令桥、容悦、李善叶三人十分默契地抱肘看向那一排端着汤碗的人,心照不宣地扬起阴沉的笑容。 八月啊八月,难得你对我如此信任——江令桥看着正一心质问初二的八月,不住地频频点头——但愿知道真相后你不会把入口的汤全部吐出来。 初六见他们这般,心里咯噔一下,当即便道:「护法,这汤……难不成真有问题……」 江令桥不说话,而是转头给容悦使了个眼色,让他说些什么。 容悦接过话茬,开口道:「胡椒猪肚汤补气养血、散寒暖胃,当归生姜羊肉汤温中补虚、祛寒止痛,玉石梅楂饮益阴养胃、驱解虚热,二陈汤健脾化痰、祛湿和中。五味入口,藏于肠胃,你们喝了也有好些天了,若有半分不适,自己能不知晓?」 毕竟是行医之人,深得初六信任,一席话听罢,所有的疑虑尽消,咕咚咕咚地一口饮尽,放心而大胆。 只剩最后一个人还没喝了——江令桥看着面前的冯落寒,虽然知道她的答案会一如前些天,却还是开口问了一声:「今日也不尝尝?」 冯落寒摇了摇头,凑上前低声道:「悲台是巫溪的心腹,若她哪日起了疑心要来试探我,我怕会露了马脚。」 江令桥看她的眼神顿了顿:「你都知道?」 为了不让巫溪起疑心,她还特地让忘川谷内外的魔侍分不同时辰来,巫溪若是有心,难不成她也知道了? 冯落寒忙撇清责任,指着李善叶道:「左护法告的密。」 惊得李善叶腾的一下坐直了身,抬手发誓:「此事我只告诉了冯落寒,并未再与旁人说。」 冯落寒一本正经地看着江令桥:「此事我谁也没告诉。」 六月的耳朵很灵:「说什么?什么没告诉?」——却又没有那么灵。 容悦正襟危坐:「他们说碗底有字,没告诉你们!」 有字?端碗的几人开始更努力地往下灌。 江令桥问冯落寒:「那最近巫溪有让你寻我们的下落吗?」 「出逃那日晚上,悲台便收到了搜捕你们下落的命令。不过这几日不必忧心,查探也是需要时间的,我大可以用旁的消息搪塞过去,相思门再多些异动,她也就顾不上成日盯着你们了。」 缓兵之计也不失为良策,一切待伤好了再说,江令桥道:「也好,也好。」 冯落寒看了看眼前的汤,说出了多日以来的疑惑:「护法,掌门寻了多年也未寻到娘子煞的捷径,除去蛊虫真的只需要喝这几碗汤便能解决了?」 「寻常的汤当然解决不了,不过……」江令桥神秘兮兮地说道,「若是在汤中加点旁的东西,可就大不相同了……」 「加了什么?」 江令桥刻意压低了声音:「舍利子。」 冯落寒倒吸了一口凉气。 -------------------- 第134章 破釜沉舟 ========================== 如果可以,夏峥希望在无所忧虑之下,以卑贱之躯全报国之志。他试想过无数逝去的场景,最悲壮的,是无数的长矛铁剑刺穿他的胸膛,殷红的血染遍甲冑,彼时日薄西山,烟霞烂漫——却也是最美好与最憧憬的。 只不过,幻想存于脑海,不敢让任何人窥见。女儿想他平安康泰,他不忍让她难过;外人想他大势已去,安心做一只朝堂里无所事事的蛀虫便好,竟还妄想再登疆场,简直无异于痴人说梦。 是念想,也确实是妄想,却更是心之所向。 幼年丧父丧母,中年丧妻,女儿是他唯一的牵挂了。夏峥曾思忖着,替女儿将后路安排个干净。 这些年来夏府虽然没什么权势,家境却一直殷实,就是捱到下辈子也足够夏之秋过活的了。宫中的孟贵妃盛宠不衰,在中都又只有她这么一个母家表亲,多少会帮衬一些。 纵然是出了中都,也不会潦倒无依。她江南外祖家是皇商,更是屈指可数的一方富户,但商盛文衰,这么多年来最爱的尽是读书人,偶得这样一个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定会欣然接纳。 更何况,秋娘从来都是老岳丈最喜爱的孩子,纵使不说,旁人心里却都明晓。 从前的中都假象平和,眼不见为净,还能规劝自己定心。可是如今,事关存亡之际,纵然他千百般抑制,却也难抵心之所向。不论是战是和,若终究要有人为此牺牲,他愿意只身以赴,成为奠稳朝堂的一滴无名之血。 夜半子时,更鼓声声,四下的人家都早吹了灯歇下,而夏府书房里的烛火还是通明的,夏之秋隔了夜色远远望着,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晨起时听小厮说父亲天不亮就上朝去了,夏之秋那时便知必有什么不寻常的大事要发生。果不其然,早膳将将用了一半,便有派去打听的下人来回话,说得无尽玄乎,什么南疆夜半杀人,蛮夷个个以一敌百势如破竹,中都要破城了的话都开始甚嚣尘上,蚊蝇一般驱也驱不走。 将门之女,虽不曾有横刀跨马的英姿,却也传承了一些审时度势的本领。南疆离中都千里远,就是不打仗,单单行军过来也要好些时日。事情固然没有坊间说得那般人心惶惶,却也好不了多少,不然,父亲不会如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0页 苍鹰不在青天,然死生不忘。南疆之事已然人尽皆知,她心中乱,知道父亲心中只会比她更乱。她为家父而忧,家父为家国而累。 「小姐,羹汤炖好了。」灯青端着食案立于夏之秋的身旁,陪她一同等着。 夏之秋轻轻地唿出一口气,语调里有沉重和忧心。她清楚父亲的性格,更害怕他心中所想与自己所预见的一样。 「每次爹爹心中有事,都是这般不吃不喝。今日自下朝回来,又是一口未进,想必是什么大事缠身了……」她接过灯青手里的食案,缓缓走向书房,「灯青,你且在门口等我,若是困了大可自行回房休息,时值秋令夜里寒凉,不要像从前那般苦等了!」 灯青听话地点了点头,替夏之秋叩门,又悉心为她打开了门扉。 书房之内,烛火萤萤,照拂着夏峥掺杂的华发。他一手擎灯,一手执笔,书案之上赫然摆着一把十数尺长卷,宣纸沉木,上头一笔一划写满了字。 狭细的书案盛不下纸卷之长,那长卷便从案桌上倾泻下来,如希望一般向黑暗深处无尽延伸,近光之处白纸黑字夺目,远光之处渐渐与黑夜同行。 夏之秋看得心酸,父亲本是个没有学识的粗人,却有满腔报国之志。是娘亲一个字一个字教,让他学会了如何读兵书圣贤,笺纸传令。 那时两个人依偎在一豆烛火下取暖读书,左手是家,右手是国,二者不是敌对,而是相辅相成——那应该是他最快乐的时光了,可十数年弹指一挥间,如今人到中年万事休,半生鳏夫,壮志未酬,他比过往每一日都更艰难。 「爹,」夏之秋眼眶湿润,在夏峥面前坐了下来,「吃点东西吧,总这样身体会熬坏的……」 闻声,夏峥下意识地肩头一颤,这才抬眼注意到有人进了来,竟还是夏之秋!当即便有些不知所措,又想将长卷遮盖住不让她发现,却又担心衣袖将未干的墨渍玷污。 「爹——」夏之秋止住他的手,「我都知道的。」 夏峥的面容上浮起愧疚之色来,手里的笔微微颤抖:「是爹对不起你……更对不起秋娘……」 秋娘是她娘亲的闺名,印象里,爹爹只有在最脆弱最难过的时候才会这样唤她。 「好女儿,是爹自私……」他抬眼看着夏之秋,铜浇铁铸般的将军眼里也蒙了雾水,「你怪我也好,说我也罢……能不能让爹任性这么一回……」 夏之秋如鲠在喉,她不敢看他,故而垂眸,目光无可避免地触及在身旁那数丈长卷上,才蓦地发现阿爹的字不知在何时已经可以写得很好了,眼前那遒劲有力的字烛火般融入眼中—— 「今岁若不举兵,当纳节请闲……」 何其破釜沉舟的一撇一捺,这是威胁,是对君王的挑衅! 虽然朝廷早已数年未託付要职于爹爹,可官职尚在,便是隔着一层薄如蝉翼的面子。说白了,便是可有可无,若是强行扯下这层遮羞布,多半只会伤及自身。可这是爹爹如今所能赌上的所有了,虽然愚蠢,却足以让每一个阅字之人明白他的决心。 他要让百官,更要让陛下看见他的决心。 「爹……」夏之秋的手摩挲着那寸寸纸卷,声音哀婉,「你没有对不起我,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长卷十数尺,一纸一墨都是父亲的心血,更是他牵挂了大半生的执念。 「你本该是搏击长空的苍鹰,却因为我在灌木之上栖停多年,女儿知道,青天才是你真正的净土,我是那个误了你的人……若不是我,你本能在疆场上拼杀的,如今却要每日看旁人的脸色……女儿才是那个埋没了你一生的负累啊……」 夏之秋眉眼微红,她偏过头去,任眼泪坠落在襟袖上,而不捨得玷污长卷一丝一毫。 「傻孩子,你如何能说自己是负累……」夏峥苍老的手抚慰她柔弱的肩膀,「爹爹有你,才是此生最大的幸事。若是没有你,早在秋娘撒手人寰时我便也追随着去了。你是秋娘留给我唯一的念想,这么多年爹爹看着你……从那么小一点的娃娃,长成如今这样大,你不知道爹心里有多高兴……」 「爹……」夏之秋噎声啜泣着,肩膀哭得一耸一耸的。 夏峥喉间哽咽了一下,女儿正值风华,而他已经不年轻了,白髮丛生,皱纹也越攒越深,他不知道还能陪她到几时。或许明天,或许后天,或许现在,看见她的每一眼,或许都将成为此生的最后一眼。 「爹本就是凡夫俗子一个,为了求娶你娘,为了让你外祖家看得起,这才去的武试。若非遇见秋娘,遇见了你,我这一生,该是稀里煳涂地过去的。如今阅尽半生,年青时有意中人在旁,正年时得以志向立业,老去之时有儿女承欢,何其圆满。傻女儿啊,你很争气,也从不让爹烦心,只是遗憾,爹或许不能看你出嫁了……」 薛云照是良配,薛家是良善人家,可姻亲之事更是儿女之事,日子终究是儿女自己过。两方亲长都是过来人,没由得自己幸福快乐了反去逼迫儿女。小辈皆不愿,最后的最后,这场姻缘便也这么无疾而终了。 夏峥知晓皇帝心中的称始终是偏向绥靖之策的,待天明呈上出师表,无疑是与所有的人作对。若是能成,再披甲冑驰骋疆场,也要做好马革裹尸的准备;若是不成,陛下一气之下要杀一儆百也未可知,就算不杀,他手中没有实权,各部的官员也不会让他有好结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1页 人在局中,故而不论进退,都是险境。 夏之秋红着眼,泪水涟涟:「爹,你若是真心实意想做这件事便去做,不必顾念其他……娘亲若是在世,也一定会与你站在一处的。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女儿比不得娘亲,也但求不成为你的负累……我不愿意看到因为我,你不能再是你自己了……」 这样义无反顾的感觉,从前娘亲是懂的,后来夏之秋也明白了,现如今,父亲也要面对了。只不过各人有各人的心之所向,夏氏一门,终其一生都在为了这样的心之所向作争斗。 一卷陈情辞,洋洋洒洒写了三千余字,落字无悔。字字是生机,也是杀意。 长夜孤灯,灯青托着腮坐守在门外,夏峥笔走龙蛇,夏之秋则默默地静坐一旁替其研墨。月光透过窗棂,投落在洁白的长卷上,那长卷蜷曲蜿蜒着,其间的墨色笔划被月华照拂,比其背后的白纸更为光明。 -------------------- 第135章 壮志难酬 ========================== 当十二尺长卷在大殿之上徐徐展开时,在朝人心俱是为之一颤! 捲轴横跨两庭,似是以江山为纸万里泼墨,其间黑白纵横,举重若轻。纵然提笔之人为一介武夫,墨宝比不得文官荣宠,却也无可否认这确是一幅好字,抑扬顿挫,骨架中正,运笔流畅,笔走龙蛇。 泱泱三千余字,写尽作战之利求和之弊,写尽歷朝万代里战和摇摆中的绥靖之害,写尽一介匹夫的精忠报国之情,写尽牢圈之下伏枥老骥的千里之志,足以让人看破其间汹涌澎湃的万语千言,和沧海横流的英雄魄力。 ——然而败仗终究是败仗,无论是文官的笔还是武将的刀,都催不动一个君王的心。 「今岁若不举兵,当纳节请闲[1]……」皇帝雷霆震怒,冲下殿将那长卷对半撕开,「怎么,居然还敢拿官职来威胁朕,是量朕不敢革你的职吗!」 「臣不敢。」夏峥跪地不起,「陛下,老臣于沙场奔走半生,与南疆之军也交过手,深谙其兵法战术。虽不敢言此战必胜,可若是陛下愿予臣一万精兵,臣就是拼尽这条老命,也定能给陛下挣来七分胜算。」 「呵!七分胜算就敢开口要一万精兵,夏将军可知我朝兵力所剩几何?」群臣之中不知何处传来言语嘲讽,「将军,今时不同往日,南疆不是从前的南疆,你也不是往日的常胜将军了。南疆变了!你也老了!此次蛮夷五万大军,碾死你手里的一万兵卒易如反掌!你要送死没人看你,可那些将士的命便不是命了吗!」 夏峥不理会这嘲讽,怀着所有的希望看向皇帝:「陛下,老臣是一介莽夫,未及弱冠便能引弓三百斤,腰弩八石,后来因为夫人的缘故入武试成将士,方才知晓自己此生之志,那便是上场厮杀,镇国安邦收復失地。」 「老臣生平第一战便是平反虔州叛乱,彼时敌众我寡,更非蛮夷之兵,战术阵法精妙非常,臣携人数不及敌方三成的将士尚且大捷凯旋。那时没有阅歷,朝中也如今日一般反语居多,可是陛下……我们胜了……胜了的啊……这些年来臣虽然没能驰骋疆场,却一直未敢懈怠,日日操练,夜夜阅览兵书,只盼陛下需要臣时,老臣还能堪用……」 「陛下,不可!」宋坤干打断他的话,径直走上前,「怀柔之策固然有损,但行军打仗就不劳民伤财吗?胜固欣然,粮饷同样不在少数,可若是败了,只会激怒南疆,届时再想说和,便要任蛮夷拿捏了!」 「宋坤干,你煳涂!」 分道扬镳多年,这是夏峥第一次唤他,还是厉声喊的全名,惊得他后背一颤,却始终没有回头看夏峥一眼。 「夏峥,才七成的把握你就如此咄咄逼人,」宋坤干背对着他,「你是要让万户人家,让整个天下做你的赌注吗!」 「陛下——」在此关头,薛云照从朝臣中走了出来,郑重其事地跪在了夏峥背后,天子面前,俯身叩拜。 「臣以为夏将军所言有理。南疆时局不稳,纵然是求了和,也註定是镜花水月,一旦兵乱又起,我们是战是和?若是东夷、西土和北地见此眼红,人人都要来分一杯羹,届时又该如何应对?臣虽然是一介文官,却也习过骑射,读过兵书,少年时随已故云麾将军见过沙场险恶,故而臣以为,此事夏将军的考量更为稳妥,还请陛下三思。」 薛尚书默默看着叩头及地的儿子,目光里亦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赞许,可是转过头来,这种事他自己并不会去做。由那扇被撕毁的长卷,便知一切早已成了定局——树虽大根却朽烂,王朝和主君,总有一个要换,才能挽救大厦将倾。 他凝目淡淡地望着那倾倒在地上而无人问津的长卷,「天日昭昭」四个大字显得格外孤苦刺目。 这么多话,皇帝一时听得头晕眼花,挥挥袖将目光落在楚藏身上:「国师怎么不说话?」 楚藏眉心微动,抬步走了出来,向圣人躬身作礼:「陛下,臣信宋将军。」 「好!」皇帝大手一挥,「国师办事一向稳妥,既如此便交由你去办。此事就此结束,不必再议,退朝!」 话音坠地,夏峥形容枯藁,缓缓叩首匍匐,却再未起身。 良久,他双肩颤抖,在昔日同僚面前,在大殿之中,在自己亲手所书的长卷之前,在那身一丝不苟的官服之下,有人隐约闻见了若有若无的啜泣之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2页 天日昭昭! 天日昭昭。 天日昭昭…… 中都,悲台依旧。 楚藏推开门的时候,巫溪已经静坐许久了。他抬步进了雅居,背身将门关上,而面上有些许不喜:「怎么选了这么个地方?」 巫溪转过头来,淡淡笑了一笑:「你看悲台生意兴隆,往来者众,世间男子不都喜欢此处吗?」 楚藏没有兴趣同她争辩,撩袍坐于她对面,道:「寻我来有何事,直说吧。」 巫溪也没有拖泥带水,直接扔了个东西在他面前,定眼一看,是张幽冥异路帖。楚藏面上没有什么波澜,仿佛早就习以为常,抬手拿起来看了其上的字,却也只是眉心微微动了动。 「夏峥……他是夏姑娘的父亲。」 「可他不是夏之秋。」巫溪饮了口酒,「只要她还是好好的,也就不算违了我们之间的誓约,对么?」 楚藏没有说话,似乎是默许了这番言辞。 「可为什么是我来杀?」半晌,他开口问道。 「江令桥叛逃,连带着李善叶一同离开了忘川谷,故而她留下的烂摊子,便由你来收拾了。」 「江令桥……你的右护法?」 「她不配!如今也不是了!」巫溪强抑住心中的震怒,将一幅画像递于他面前,「若是你手下有人见到她,尽管捉了,交由我处置。」 楚藏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将幽冥异路帖和画像皆收于袖中。 巫溪道:「还有,近日忘川谷的刺杀多有受阻,你自己的事,可能要多费些心了。」 「宫中之事,我自会解决。」他低着头,语气淡淡的。 「国师大人,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早些将事情做完,你也能自由了。」 「我知道。」楚藏站起身欲离去,背身对巫溪道,「不过日后若还要再见,不要选此处了。」 说罢,抬步走向门口,打开门走了出去。 然而,就在走出门的那一刻,却蓦地与一个人打了照面。 薛云照看着楚藏,楚藏也看着他,空气一时凝滞寂静下来,耳畔虽然嘈杂,此处却静谧得落针可闻。 僵局最后是以薛云照向楚藏行礼打破的。 楚藏是名声在外的贤能之辈,可薛云照不理解他为何会站在求和一方,贊同宋将军的法子。纵然心中有惑,如今陡然见了,还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揖礼:「国师大人。」 楚藏的面上浮起温和的笑意:「薛大人乃书香世家,今日怎么也来造访烟花之地了?」 「我……」 薛云照还没来得及说完,楚藏便笑着打断他的话:「放心,不论什么缘由,我都不会同旁人说的。还请薛大人也替我缄口,否则我这国师之名可就要被贻笑大方了。」 抬眼间,目光穿过那未掩上的门缝,仍能瞥见一角红衣,楚藏笑意不减,眼中却藏了三分阴沉,抬手若无其事地将门彻底关上。 「哟——楚大人!」隔老远又奔过来一人,见了楚藏兴奋得满面红光,「认得我吗?大人可认得我?」 楚藏上下打量了此人一番,相貌庸庸,却绫罗绸缎加身,迎面扑来一股铜臭之气。以钱易官的生意如米中蛀虫,这却是一只有名有姓的蛀虫。 「原来是严录事,近来可好啊?」他双手背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哈哈哈哈——国师果然不愧为国师!」这位严录事大笑起来,「薛大人,这趟悲台来得值,你可要谢谢我!若不是我拽你来,你岂能与国师大人相见?可见楚大人也是个雅俗共赏之人,依我看,你以后别如此不愿踏足烟花之地了,说不定还能常与国师大人探讨一二呢!」 薛云照拂开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皱着眉头只作充耳不闻,向两人行了个礼便抬步要走。可走了几步,却还是忍不住转过身来对楚藏道—— 「国师大人,哪怕陛下已经拍板定夺,我也还是想为夏将军争一争。那长卷之上字字珠玑,不论是前因、后果、优势、弊端,还是往后的影响和变数,一字一句都力透纸背,虽然和与战各有利弊,可我相信以你的才能不会看不清时局。我知陛下对你信任有加,此番话也并不是声讨谁人,只是想求你能在此事之上,能够以夏将军的目光再多斟酌斟酌。」 他说罢,郑重其事地向楚藏再次行了一礼,这才转身离开。穿堂风掠起他的衣衫,竹叶般簌簌而动,描摹出一个清风朗月般的背影,深远而悠长。 「真是不知好歹啊!国师大人你说是与不是?他也不想想,当朝国师何许人也!国师的考量也是他一个小小秘书少监可以知晓的?只能说读书读傻了,脑子里只剩一根筋,不懂得变通!要我说啊,也就是年轻人刚入朝堂,位置还没坐稳就想着闹出点动静来,哪里比得上您这样有才干有见识……」 眼前人还在喋喋不休,楚藏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的目光经停在身侧的那扇门上,那曾经露出一角红色衣袂的门缝,今已堵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到了。 他眸光阴冷,嘴角扬起一丝不为人察的笑意。 -------------------- [1]引自《宋史·岳飞传》,夏峥的这段经歷借鑑了岳飞。 第136章 谓我心忧 ========================== 「喏,这是最后一次药了……」江令桥小心翼翼地捧来刚从炉子上撤下的药罐,道,「喝完就全好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3页 然而话音刚落,自信而又不太自信地添了句:「……吧?」 容悦下意识地接过她手里尚滚沸的药罐:「你以为吃药治病是和提笔落字一样的事,写到最后一笔便刚好点到即止了吗?」 江令桥酸他:「我没怎么吃过药,自然不如你有经验,你术业有专攻,有什么好得意的?」 容悦忍不住笑:「但凡是个人也该知道这些吧?」 江令桥也不言语,只不可置否地扬了扬眉,转身去替他拿了一个药碗来。 药汁从罐中缓缓倾出,她微微侧着头,抬眼看向坐在面前的容悦,不紧不慢道—— 「我知道你的秘密了。」 这一声平底惊雷来得仓促,容悦心里「咯噔」一下,恍然又想起那日李善叶来见自己时的场景,字字句句言犹在耳—— 「若是阿秋有什么不得不杀的人,不必多加阻拦,由她杀便是。」 「你……是什么意思?」 「祸害不会留千年,该死之人自会死,好人也自会长命。放心,你们不是敌人,也不会成为敌人,旁的,自会有人来处置,」 从一开始,李善叶就算到了今日。他清楚江令桥的为人,自己这个妹妹素来是面冷心软,否则忘川谷不会有那么多侍下甘愿臣服于她。对于那些品性高洁之人,她也不愿四景的剑刃沾上他们的血。 他给她的毒药便是最好的暗示,药虽烈,却不会有什么痛楚。服药下肚,不出一炷香便能让人毒发身亡,陷入假死弥留之态,而解药只在李善叶手里。 毒药是初六制的,吕襄的尸身是八月和初二收敛的,冯落寒是不良使,其余之人也多互通有无,他们早就说好了闭口不谈,故而最后的最后,所有人都知晓此事,被蒙在鼓里这么久的而什么也不知道的,自始至终都只有此事的中心之人—— 江令桥自己。 「李善叶……全部同你说了?」容悦问。 她点点头:「我就说你怎么突然转了心性,连杀人都能面色不改。果然事出反常必有妖,原来是我哥给你兜了底。」 容悦正襟危坐,看起来有些紧张:「那你……生气吗?」 「生气,当然要生气!」 他眉心一跳,把药碗往她面前推了推:「那我这份给你喝了吧,你顺顺气。」 江令桥睁大了眼睛看他,将药碗又纹丝不动地推回了原处:「我生气的是居然现在才知道,但凡你那时嘴下不严,偷偷给我透露点消息,我也不至于噩梦缠身,每晚辗转反侧睡不着。」 「可你兄长不许我说……」 她煞有介事地抱着双肘:「怎么说也是我们先认识的,你怎么还学会了胳膊肘往外拐?」 「这是你兄长的秘密,」容悦将最后二字咬得很重,一副十分有原则的模样,「若是随随便便同你说了,我岂不是成了不仁不义之辈?」 江令桥就呛他:「那你还成天在我耳边念叨,秘密长秘密短的,又一个字不说,这不是成心吊我胃口吗?」 容悦作没听见,抬手摸了摸药碗:「嗯……还有点烫。」 「这么大一件事,冯落寒知道,八月知道,初二知道,相思门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连你也知道,却只有我不知道。」江令桥垂下眼眸兀自说着,「一直以来,我还以为自己是什么难得一见的人间疾苦,父母早亡,亲人陌路,像个傀儡似的活着,游走于善恶之间生死两边。」 「窃以为自己从不倚仗任何人,无需顾忌旁人的感受,踽踽独行,活到死的那一天为止。可如今才知道,这么多年来自己像个孩童一样被人一路搀扶着才走到今天,没有谋算没有忧虑,只盯着眼前事发牢骚,苦难都让身后人受了,便总会觉得自己当真是没用,该想的事情思之甚少,不该想的又整日杞人忧天……」 她满目皆是思虑,说到此处时垂着头沉沉地嘆了口气,心中无形的镣铐像是松了些,却仍旧将她整个人束缚其中,不得解脱。 容悦看着她,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你兄长那时说,有朝一日……他会亲自告诉你,我也想着此事由他来说更为妥当,并非刻意要瞒你的……」 「我知道,」江令桥笑了笑,道,「心事心事,便是人心底里的事,正是因为人可以将所思所想埋藏于心,便是上天赋予了可以不坦诚的机会。换作我是你,也会这么做的,于情理于道义都讲得通……」 「不过……」说到这时,她忽然话锋一转,「算起来,你可又欠我一次了,说不定日后,我还会连本带利讨回来。」 说到这里时,容悦的目光顿了一下,一股隐隐不安的感觉漫上心间。 「怎么又欠了,上次不是已经扯平了吗?」 江令桥倒是不急,慢条斯理地将一个东西扔在桌案上:「你再好好算算?」 那东西很眼熟——容悦看着跌落在桌上的苌弘碧血,只觉得它在对自己谄笑,笑得又十分僵硬。 他旁若无人地将它收了起来,而后默默端起药碗来一口饮尽。 「诶?药居然不怎么苦,你……尝尝?」 江令桥不说话,只是笑盈盈地看着他,眸光里意味深长。 容悦放下药碗,妥协道:「还不是你一早就没打算让我与你同去,我便只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苌弘碧血是灵器,与我也投缘,故而只消以血为契,将一缕元神存于苌弘碧血上便算功成。这样一来,不论你是去了天涯还是海角,也能第一时间寻到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4页 他慢慢说着,江令桥细细听着。 垂眸思量,若是他没有及时出现,自己或许真的已经远赴黄泉了。她不畏惧死,只是不喜欢一无所知地赴死。从来都说命数有註定,那一场死里逃生,正是因为心结未解遗憾犹存,阎王不许她死吗? 「哦,原来是这样……」手指轻轻打在案桌上,她看着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容悦道:「你不知道?」 「你这些下三滥的小伎俩,我怎么会清楚?」 「怎么就称之为『小伎俩』了?若我的是小伎俩,那你从前杀人又算什么?」 「当然是大智慧,靠脑子的!你的啊……都是蛮力……蛮力而已……」 「不对,你怎么知道是苌弘碧血的缘故?」 「我不知道啊!主要嘛……也没旁的可以猜了,就诈一诈你,谁知道你竟然交代得这么利索……」 秋菊正盛的时令,穿堂风里也总是携着一股淡淡的花香气,闻来沁脾。风微微惊动鬓角和衣襟,天边鸿雁南飞,长鸣声声。两人相视一眼,不由地笑出了声。 此情此景,似乎叫人无端想起一句陈旧的俗语来——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笑意里藏着心照不宣,穿堂风过无痕,而留点点暗香浮动。 罗绮斋深处,官稚正一手执剪,一手缓缓解开缠绕在李善叶腕间的伤布,心中有些忐忑。 蛊虫这几日倒是安分,痛觉不似往日深重,伤布上也少如从前般一日三换,几乎不怎么渗出血来。今日更是云淡风轻,一整天了仍是干干净净的,伤口处未有痛感,倒是有几分酥酥麻麻的痒。 李善叶心中忽地有一个猜想,却不敢高声语,唯恐与所想有差。那像是一个积年累月的救赎,让他夜行多年,终于得见一丝天光。 一圈……两圈……三圈…… 官稚的手也不免有些颤抖,纵然李善叶没有宣之于口,但相识这么多年,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足以读出所有未了的含义。 故而当最后一圈伤布揭开的时候,两个人心中的石头都在同一刻落了地。洁净无染的麻布上没有一点殷红的血渍,而从前血肉模煳的伤口,皮肉开始重新连结,癒合如新,只留下几道浅浅的疤痕。那些还未来得及癒合之处,正安静地匍匐着三只通体晶莹如琉璃的红色蛊虫—— 红慈悲蛊成! 八年,这一天终于等来了…… 李善叶定定地看着腕处的蛊虫,哑然失笑了一声。 然而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新的问题又接踵而至—— 自从阿秋以舍利水替手下魔侍除去体内的娘子煞后,一众人几乎全部从忘川谷回了相思门。这一番变故,让谷中戒备更加森严,几乎到了可怖的地步。听闻巫溪雷霆震怒,杀人泄愤。霞露壑下日夜哀鸣,忘川谷上下一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而自己更是早已成了巫溪的眼中钉肉中刺,原先想自己动手的想法也无疾而终了。况且此事难料,需若非亲眼所见,不能确定种蛊是否成功。极北苦寒之地还有没有红慈悲无人知晓,纵然找得到,也不知晓能不能将蛊养成,他唯一知道的是,没有下一个八年了,此事不敢赌,也不能赌。 那么时至今日,还有谁能去涉险,将蛊虫种入巫溪的体内呢? -------------------- 第137章 贸首之仇 ========================== 容悦行走于山林之中,四下探看灌木草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今日他没有待在罗绮斋,而是独自一人来了这处荒山。正是心中有猜忌,他急需寻来东西验证一番。 传闻山中生有一种草,名为萆荔,其状如乌韭,而生于石上,亦缘木而生。只要能寻到它,便可得出一个暂时的答案。 纵然心中不安,面色上仍需压得住。目前尚无定论,也不知是何缘由,莫要弄得人心惶惶。 容悦一面走一面寻,眉头自始至终都微微蹙着,显然脑海中有着无数不足为外人道的猜想。 他想过很多缘由,也怀疑过很多方向,但一切的追根溯源,还需从寻到萆荔草开始。 没有……不在这儿…… 这里也没有…… 是这个吗……不,只是形似,并非是萆荔…… 他半弓着身子,在荒山上细细寻找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寻了多少个时辰,只见天光一点点黯淡,日头从穹顶正中渐渐西偏,即将隐入尘烟。 就在此时,容悦眼前忽的一亮,忍不住抬眼细望——不远处似乎丛生着几株与萆荔极为相似的草,倚在一棵参天树下迎风而动。 那是萆荔么……长得极像,应该是十有八九了吧?状如乌韭,生于石上,亦缘木而生……还记得幼时师尊便常同他说,取之天地的东西皆是要看缘分的,求医问药也大抵如此,心诚则灵。 他定定地望着那不远处——这便是上天降下的恩惠吗? 正欲抬步去往那处,谁料身后忽然骤风起,一道诡谲狠戾的魔气从后方直直袭来,比那日忘川谷里巫溪的魔气更深厚更迅速,几乎没有给人留什么反应的机会,便径直穿透人身,将骨骼经脉全部击碎凌乱,最后残余的魔气从体内剥离,毫不留情地坠落在了树根旁,将四尾的花花草草全部斩杀殆尽,连那棵两人粗的古树也被生生毁去一半根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5页 容悦猝不及防受了这致命一击,一口瘀血挤压着胸口直接喷了出来,一瞬间眼前天旋地转日夜轮转,意识已然不受控制,膝弯无力支撑,整个人霎时坍塌了下去,惊扰得山石之间的细细尘埃四处逃窜。 在倒下的那一刻,一袭红色衣袂渐渐显现于眼前,脸上带着阴沉的笑容。 巫溪从悲台出来,本欲直接回忘川谷去,谁料竟无端捡到了个便宜,让她发现了孤身一人的容悦。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可是她清楚地记得——就是这个人!他与李善叶和江令桥是一伙的,此前从未见过,却在那一战中横空出世,坏了自己所有的盘算!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定然是相思门中人! 相思门……相思门……李善叶……叛徒…… 一股沖天的怒气几乎不受控制地从体内蹿起,瞬时填满了胸口和头脑。巫溪周身魔气缭绕,瞳孔变成了渗人的红色。 如今的她受怨恨与愤怒滋养,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更强,杀一个毫无防备的人,比碾死一只蚂蚁更容易。 果然,一记重击之下,几乎废去了容悦大半条命,他像个任人宰割的羔羊,被斩去四蹄,拔除舌头,削了羊角,奄奄一息地匍匐在地。鲜血落在脸上,沾染在襟袖上,红艷如妖魔。 瞧着真是极赏心悦目啊…… 巫溪狞笑着一步步向他靠近,手里的魔气啸叫着窜动着,眼见就快要满溢出来——倒真是自己送上门来,寻不到江令桥和李善叶那两个叛徒的下落,杀不了他们,难道还杀不了你么? 然而就在她正欲抬手之际,说时迟那时快,容悦拼尽全身气力,从苌弘碧血中取了一道诀奋力一掷,眼前忽然虚幻扭曲起来,迷乱了巫溪的眼,然而他体力虚弱,这道诀并未维持多久,不一会儿便恢復了本来模样。 只是血迹还在,人却没了踪影——没了半条命的人,能跑多远!巫溪强抑着心中的怒气,一步一步向前探去。 容悦其实并未走远,以如今的身体状况,拼蛮力是斗不过巫溪的,他只能以衣袖掩口,免得血迹暴露踪迹,继续向密林杂草深处藏匿。 谁料山林之间,越是草木幽深之处越是陷阱丛生,脚下一个踏空,虚空感腾起,人便直直坠入了一个深洞之中。 重伤之下,人本来就徒剩半条命,如今又自高处这么一摔,更是雪上加霜,牵一髮而动全身,每一处疼痛都钻骨蚀心。 人还未来得及撑坐起身,洞口处又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然而声音并未持续多久便戛然而止,而后——上方忽然袭来一阵冷风,便见一个女子失足跌落了下来。 女子是闷头跌下来的,一身衣着得体,用料极佳,像是个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女子呻/吟了一声,挣扎着撑起身,缓缓抬起头——容悦眼中一动容,是夏之秋。 在见到容悦的那一刻,夏之秋神色忽然亮了起来,明媚如和煦。她浑身沾染着尘埃泥沙,灰扑扑了半张脸,却还是能从那剪水的双瞳中,窥见莹亮的希望和愉悦。 「容……」她正欲开口唤他,声音却蓦然消失在空气里。 容悦忍着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近拽了她一只胳膊拉过来,另一只手从身后封住了她的口。 夏之秋的眼睛骤然睁大。 「嘘——」 容悦的声音压得极低,而夏之秋整个人几乎是半跌进他怀中,那话语似乎自耳畔响起,温热的气息径直扑在她的耳廓,脸颊一瞬间也跟着温热起来。她的嘴被紧紧捂着,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回应他的话。 如果有镜子照见自己,夏之秋想此时的自己一定面色绯红。容悦的一只手攥着她的胳膊,一只手掩住了她的口,这是她第一次离容悦这样近,背靠着他的胸膛,近得似乎能听见他的心跳声。而那颤抖着的唿吸扑落在自己耳廓上,声声温热,比最淳的酒还要令人煳涂。 夏之秋的手忍不住攥紧了衣袖,不敢说一个字,只觉得一颗心都快要跳了出来。 容悦侧耳听着,耳畔那阵细微的脚步声愈来愈近,踏断枯枝的声音比箭的离弦之声还要令人心悸。 他下意识屏住了唿吸。 日落月升,皎洁的月光投落在洞口的枝桠上,淡淡地落在地面上被剪成细碎的光亮,莹莹地映着两人半被黑暗饮没的身影。 然而那脚步声忽地停下来,约摸停了片刻后又重新响了起来,只不过这次不是靠近,而是愈来愈远。 容悦缓缓松了半口气,却还是不敢放松,直至完全听不见了,又等了半盏茶的时间,见没有动静了,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他当即松开两手,喉中的血沫让他不禁连声咳了起来:「方才乃无奈之举,还请夏姑娘……担待……」 喉中滞涩,上气难接下气,轻轻一咳,又是大半口殷红的血。 夏之秋这才陡然注意到他衣衫上血迹斑斑,人也极虚弱,忙切声问:「容公子,你,你怎么了?我如何能帮到你?」 「我……腰间有个香囊模样的袋子……烦请……烦请夏姑娘寻出个青身红嘴的瓷瓶来,里面……里面有粒红色的丹药……」 夏之秋忙循声去找,颤颤抖抖摸出瓶子来,果然倒出一粒小小的红色丹丸,依着容悦的话倒入他口中,又替他顺气将药服下。 深渊之下,就着暗暗的月光才可勉强视物。她的动作里带着慌乱,她不是医者,更没见过这样惨烈的场景。许是伤口裂了,鲜血开始从他全身各处渗了出来,那一身洁净的衣裳几乎被染红了一半,他的脸上也处处是触目惊心的殷红——她真的害怕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6页 「容公子……你坚持住……」夏之秋抬头望着那洞口,焦急地想着出去的法子,却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经满面泪水。 一滴又一滴眼泪涌出眼眶,和着面上的灰尘一齐划过脸庞,狼狈而灰头土脸。 「容公子放心……我是与灯青一同来的……她,她一定会找到我们的……」 容悦淡淡笑了笑,意识开始有些混沌了。 夏之秋望了眼洞口,仍是苍白的月光,仍是寂寂无人。她告诉自己不能慌,需得镇静,可嘶哑颤抖的话语却将她的心境暴露无遗。 「容公子,这里太冷了,你不可以睡……」 「容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啊?江姑娘呢?她同你一起来了吗?」 「容公子,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是在哪里吗?对,那片湖那道长堤和我家中的很像,你想起来了吗……」 「第二次相遇时我们救了很多苦命的女子,你说江姑娘替她们找了好去处,她们现在过得如何啊?」 「对了,认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住在何处,可以同我说说吗……」 夏之秋越说越哽咽,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手背上,很烫。纵然前几句还有回应,后来回应越来越轻越来越细,可她还是不停地同他说话,她不可以让他睡过去,在长眠中消弭。 约摸一盏茶的光景,洞口忽然传来几声低低的唿唤,声音熟悉地令人落泪—— 「小姐——小姐——」 夏之秋抬头一看,果然见到了灯青。 -------------------- 第138章 悃愊无华 ========================== 由于宋景玉的缘由,夏之秋一般不会轻易出府,以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出府也大多是去普觉寺进香,亦或者去东乐街布施。今日亦是如此,从普觉寺回来总会经过这片山林,她也正是在无数草木之间,一眼看到了容悦。 灯青有身手,行动敏捷,可只有一种情况她是追不上自家小姐的,那便是看到容公子的时候。 本来好生驾着马车,不过中途小憩一番,结果恍惚听见小姐说了句「那是容公子吗」,转眼间就不见人影了,甚至连她去的方向也不知晓,只能四下一点点寻觅。或许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找到夏之秋并未花费太长时候。 荒山野岭,天色渐晚,若只有夏之秋一人,事情便有些棘手。好在灯青是自小跟在夏峥身边学过武的,身手矫健,将人从陷阱里拉出来自然比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要轻松些。 当容悦被救出来的时候,已经意识淡薄了。夏之秋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微若游丝,她手忙脚乱地替他整敛衣着,眼泪大把大把地落,可却不知道如何才能救他。 虽然有马车,可山路颠簸,他伤得严重,受不受得住还不敢断言,万一因此再受创伤,又该如何是好? 「容公子,你醒一醒,同我说句话……」她攥着他的手,觉得自己一点用也没有,岐黄之术不会,刀剑武功也不会。活了这么多年,也学了这么多年,却没有一样是造福过身边人。 她忙解下腰间的一块玉佩:「灯青,你带着它去宫中寻贵妃娘娘,请她做主派太医署的人来……还有,还有……中都大大小小的医馆里,把最好的大夫都请到这里来,就说有重酬……」 灯青是一步步看着自家小姐如何对容公子情深义重的,自然知道话中分量几何,也知道事态有多严峻。她点点头,将随身的刀解下递于她:「小姐,你千万要保护好自己,我很快就回来!」 夏之秋苍白地点着头:「好。」 灯青走了——对于灯青,夏之秋一向是放心的,她说能将人找来便一定会竭尽全力去找,她说会很快回来,便也一定能很快再见到她。 夏之秋抬头望向夜幕,星光依旧,月明依旧,它们永远不会掉下来,它们也一定都会好好的。 等了半晌,天色刚沉没多久,便已有丝丝凉意侵体。她看了看四下萧瑟的草木,目光忧悒。现下夜色未深还算好的,可秋夜寒凉,若是等到更深露重怕是捱不住。 夏之秋站起身解下斗篷,将它铺在容悦身下。斗篷宽大,足能将人裹在其中,她小心翼翼地替他揶实。 忽的,自容悦身边落下一样东西,她的目光被吸引了去。 「这是什么……」 拾起那尺白绡细细看起来,像是一方锦帕,质地上乘。再观其角落,细细密密地绣着两个得体的小字——望秋。 望秋…… 夏之秋的目光动容了一下,心中升起一个十分荒唐的想法——她私心想着这个「望」字是容悦的同时,更希望这个「秋」字指向的是自己。 他随身带着这方帕子,是因为对自己尚且存有一丝情意吗? 那一刻,夏之秋的心里无疑有些意料之外的欣喜,这是一种陌生而温暖的感觉,让人心中诚惶诚恐。宛如提灯夜行的人,在烛火燃烧殆尽的最后一刻,踏入了一间明亮的屋子;亦如闺怨女子穷极半生等一朵残花的花期,在一重风霜一重雪,一场秋雨一场寒之后,惺忪朦胧下惊见花开。 然而当下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夏之秋知晓情况严峻,将帕子重新塞回容悦身边,而后从髮髻间拔出一只簪子,在裙摆处一刺一划,裁下几根布条来,在就近的树杈上绑了一根,而后拽着斗篷的带子将容悦向某个方向拖着行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7页 这条路她走过很多遍,知道在山林的那一边有一处足以庇身的破庙。夜寒路远,这是她第一次独自面对险境,纵然是孤身一人,她也誓要将人照料好,平安地等灯青将大夫带过来。 夏之秋咬着牙,巨大的坠沉感让她有些吃力,哪怕林间晚风一直徐徐吹着,她的额前也是汗涔涔的。长时间的拖拽更是在她手掌与小臂上勒出数道触目惊心的红痕,有的地方甚至瘀血沉积以致大片青紫。好在还须得时不时松快片刻,寻处草木沿途以布条作记号,免得灯青回来时寻不到她。 她一向是金尊玉贵长大的,与其他王孙贵族一般焚香受礼、习文弄墨,中都里那些贵女们有的她都有,她们没有的,自己也没有。 一个将门之女,却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还时时需得旁人护着自己——夏之秋拂了拂额前的汗,脚下已经有些打颤,却仍继续艰难地前行着——终有一日,柔弱的臂膀也一定可以替旁人遮蔽风雨。 皇天不负苦心人,不知过了多久,夏之秋总算得见那尊破庙。 从前只是远远望过几眼,见过斑驳的墙和细碎的瓦片,如今真正走进其中,才知金玉其外,内里破败不堪,腐朽得不成样子。陈年的蛛网无力地耷拉在黯淡的佛像上,地面的灰也积得深重,一个喷嚏便足以激起千层浪。 四下寻了半天也不见箕帚,她索性用衣袖拂出一片净土来,让容悦可以静心躺着。晚风侧着身穿进来,夏之秋没了避风的斗篷,衣裳也已裁去了大块,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或许应找些柴来生一堆火,以免冻到伤者。 破败的庙宇朽木多,夏之秋欣慰之余,却忘了腐朽之处虫豸也多的道理。当一只硕大的黑鼠从木头底下蹿出的时候,她脸色煞白,整个人几乎骇在了原地,动也不敢动一下。 后来就再也不敢鲁莽翻看了,先拿棍子一敲敲,再小心翼翼地扒开来看,就这也还免不得撞见了六个虫巢,两窝吱吱呀呀的白色幼鼠,甚至有一只蟑螂直接攀上了她的衣摆不肯松开,夏之秋吓得话都说不完整,连连后退,驱赶时又被绊倒在地吃了一脸灰尘。 她支撑着起身,瘫坐在地,紧紧地抱着怀中那几根木头,望着庙中荒凉的一切,眼圈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自己真是没用…… 这话她从前就是深信不疑的,只是那时在蜜罐里金尊玉贵地养着,王公大臣家的儿女也大抵这般,她便也感触不深,如今独自面对苦难,才知现实不易。 看了看一旁的容悦——仍在昏迷之中 ,伤却似乎越来越严重了,那身原本洁白的斗篷,胸前已慢慢渗了血出来,黑的黑,白的白,红的红,让人心中一颤。 夏之秋眼中水雾瀰漫,两眶微红,她微微仰头,擦了泪又重新站了起来。 ——灯青回来的时候,庙中明晃晃地生着一团火,小姐团坐在容公子身旁,瞑目睡了,乖驯得像一只猫。重重的脚步声嘈杂也没能将她惊醒,最后还是灯青上前唤了几声才使她大梦初醒。 「小姐,大夫们来了。」 夏之秋忙起身去迎,站起来的那一瞬间眼前还勐然发黑,有些踉跄,灯青忙抬手扶她。 「各位大人,这便是伤者了,」她看了一眼浑身是血的容悦,喉间有些发哽,「我恳请你们竭尽全力救治,若能妙手回春,定当感激不尽,事后也必有重金相酬,还请各位大人救救他吧……」 话说得很漂亮,条件也相当诱人。可医者是要凭本事吃饭的,当众人一个个摇头默嘆,抚髯而去的时候,夏之秋的心坠得很深。 「姑娘,此人肺腑俱损,筋骨混沌,怕是回天无力了……」 「不是老朽我心硬面冷,实在是,实在是回天乏术啊!老朽劝你……还是尽快安排后事吧……」 「姑娘,你自己看,失了这么多血,五脏六腑还都乱作一团,我便是神医在世也无能为力啊!」 庙中本来挨挨挤挤来了很多人,可后来,却又一个一个都走了,每个人走的时候说的都是同样的话术,可明明人还是有气息的啊,为什么不能再努力一下?或许,或许会有一线生机呢…… 夏之秋孤独地蜷缩在一旁,不知是冷得还是悲得,眼眶红红的,连带着眉毛也有些微红,无声地流着泪,被火烤干,被风吹干。灯青见她难过,心里比她更难过,默默垂着眸坐在她身旁。 破庙里早已经没有旁人了,四下一片死寂,只听得见火焰灼烧的噼啪声,和外面不愿停歇的风声。 「江令桥……江姑娘!」 忽的,夏之秋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对灯青道,「是啊……江姑娘一定会有法子救容公子的!」 脑中灵光一闪,那是希望——心底似乎有个声音在向她唿唤,不知道出于什么缘由,她就是毫无理由地相信,江令桥是良药,她一定能将他救过来。 「灯青,你……你去寻江姑娘,把她带到此处来……她能救容公子,她一定会有法子的……」 「可是小姐……」灯青见她这般模样,心里比她更难过,「我们连江姑娘在哪里都还不知道啊……」 夏之秋怔了一下,如梦初醒,是啊……是啊…… 时至今日,她除了知晓他们的名字,此外一无所知。 自己从来都是那个卑微的仰望者,不渴望星辰照亮自己,只求能够一仰头,便能将星光装入心里。而如今,这也成了绞灭星辰的最后一根稻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8页 「容公子,你醒一醒……你告诉我如何能寻到江姑娘……」 容悦浑身是血,夏之秋甚至不敢轻易碰他,只能一声声唤着,祈望他能有所回应。 「容公子,江姑娘还在等你回去,你不可以睡的……」 不知唤了多少遍,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容悦的眉头淡淡锁着,眼睫轻颤,似乎在哑口说着什么,夏之秋如见希望,忙俯身侧耳细听。只是人在昏迷之中,口齿嗫嚅,听不太清说的是什么,她凭着自己的记忆和了解,终于听出了些眉目。 「鸿雁楼……」她面上终于露出一丝松快的笑意,转而对灯青道,「灯青,你驾着马车下山,速去此处寻人。」 -------------------- 第139章 长虺成蛇 ========================== 找江令桥的过程不比寻来一众大夫轻松多少,灯青走时索性卸了马车,直接策马一路奔回了中都城。 匆匆忙忙赶到鸿雁楼,寻到厢房,开门的却并不是江姑娘,反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年轻男子,腰间别着一把精緻的玉箫,瞧着不是个刻薄的性子,没有给她一记闭门羹,而是蹙着眉头听完了她所有的话,方才道:「姑娘稍等。」 灯青便一直老老实实的蹲在墙边等着,没有踏足入屋,只静静地数着时间,每过去一刻心里便揪一下,她知道夏之秋在等着她救命。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总算是见到了江令桥,她不知从何处来,从前见她都是处变不惊、从容镇定,今日倒有些风尘僕僕,像是赶了远路,一路奔过来的——这是灯青第一次见她喘着气说话。 「灯青姑娘,容悦在哪儿?」 「在……在普觉寺二里山路外的一片山林里,」灯青站起身来,「我骑了马来……」 「我有更快的法子……」江令桥拽了灯青径直朝鸿雁楼的后苑中去。 浓烈的秋夜晚风迎面扑来,灯青有些睁不开眼——她还是第一次见识御剑高飞之术,踏上剑身的那一刻心里是惊奇的,然而还没来得及反应,山林便立于足下,而后一眨眼,破庙的虚影跃入眼帘中。 灯青惊得张了张口,却勐地被风灌了一嘴,又连忙以手掩住。 夜半子时,夏之秋见到江令桥的那一刻,如见曦光,几乎是跌跌撞撞着起身,想要同她说什么,却喑哑了,眼泪先落一步下来。 江令桥一眼望见了浑身殷红的容悦,头脑霎时间空白,以至于向后微微趔趄了一小步。 明明白日里还好好的,他会武功,会法术,足以自保,何人能将他重伤至此? 「夏姑娘,」她安抚地拍了拍夏之秋的手,自己的手心却沁了层薄汗,「你定一定,我看看伤势如何……」 说这话时,江令桥的语气在颤抖,她其实一点底气都没有。一个药窍不通的人,就算是一般的头疼脑热也是束手无策,更不用说伤得这般严重究竟要从何下手。 她解开那件沾满血渍的斗篷,其下,露出更加触目惊心的红,而容悦面色苍白,冷得像一尊白玉。 彼时,四景不知怎的微微颤抖起来,像是受了感召般化作白藏,悬空附着在容悦周身之上,泛着淡淡柔和的莹光。 江令桥不知该做什么,却更不能坐以待毙,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口中念念有词而后抬手凝聚内力,开始源源不断地送入容悦体内。 秋风猎猎,忘川谷里的腥气吹得人眼尾泛猩红,比记忆中浓烈数倍不止。 当冯落寒踏上这方土地的时候,过往的回忆尽如繁花凋落般迎风拂来。 多少年了? 记不太清了……好像自受命出谷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故地重游。 哦……五年吧……不,似乎是六年了……真是弹指之间啊…… 她从不曾忘自己是如何进忘川谷的,如今更不会忘记。只是岁月轮转,一切物是人非,恩无存,恨犹在。正如她永远不会忘记,面前这个高位上座的人,是害得她家破人亡的始作俑者—— 「忘川谷座下,悲台不良使冯落寒拜见谷主。」 「这般着急见我,所为何事?」 巫溪是在回忘川谷的路途之上遇见了容悦,也正是在寻容悦的途中收到了冯落寒的青鸟传信。她微微抬眼看着下方,眼神似乎比从前淡漠疏离了不少。 「属下探查到重要消息,未免出差错,特来亲呈。」冯落寒面色泰然,好似过往的仇恨从未发生过。 「哦?什么样的消息,居然还需要不良使亲自来送?」 「回谷主,此事事关重大,属下不敢怠慢。」 她面色凝重,说完,右手托起一只流光溢彩的青鸟,那鸟自指尖飞出,由蝴蝶大小慢慢羽化为鹩哥般大,一路扑扇着翅膀,熟稔地奔向高座之上的红衣主人。 如往常一样,巫溪伸出手来,青鸟稳稳落于其上,温顺地褪去光华后,化作一张薄薄的笺纸。 其上密密麻麻地落满了字,巫溪逐字读着,面色还算镇定,后来却愈来愈难看,以至于擎着笺纸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字是冯落寒写的,她自然清清楚楚地知道上面说了些什么。 微微瞑上双目,细耳倾听忘川谷带着血意的风声,嗯,冰冰凉。她的心里是带着笑的,在巫溪面前却仍能做到不露丝毫。 ——巫溪啊巫溪,你一直恨之入骨的相思门,是你最信任的左护法一手建立的。斡旋于两者之间,他一面操纵着相思门阻拦刺杀,一面在你面前作出温良可信的模样,这种两面三刀的感觉如何?你没有什么可信的人了!相思门早就将忘川谷中有能之人策反了,没有护法,没有魔侍,你又将如何疲于应对这样偌大一个忘川谷。你这样的人,本就活该被所有人背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9页 巫溪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一气之下手中的笺纸撕了个粉碎。 「相思门的掌门不是那个叫官稚的么!」 「回谷主,」冯落寒颔首,「相思门素来有两位掌门,一在明一在暗,对外称官稚为掌门,背地里却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为李善叶行事作便利,以免旁人怀疑到他的头上。也正是如此,才让他们得逞,将忘川谷无数弟子策反去了相思门……」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冯落寒每说一个字,便能看见巫溪的脸多扭曲一分。她淡淡垂下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三只蛊虫顺着衣袖钻进了巫溪的衣袖。怒气中烧的人,血涌动得尤其快。 去吧,去吧……去完成你们该尽的使命…… 「还有李善叶座下魔侍初四,此前我们皆以为她已经殒命,然事实并非如此,她没有死,而是瞒天过海,借假死之名逃出了忘川谷,成了相思门的走狗……」 巫溪坐于高座之上,真相来得猝然,胸口像是被巨石倾碾。每听入一个字,巨石便沉上三分,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住了,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溅落在长阶之上,星星点点如猩红的银河。 「谷主——」冯落寒惊唿,想上前却又有些犹豫地止住了脚步。 「很好……」巫溪阴鸷一笑,揩去嘴角的血迹,体内的魔气已经开始躁动充盈。 怨忿是食粮,背叛是良药,这几日魔气一直不稳,常有进益,也猜想过或许是这么多年来裹步不前的瓶颈开始松动,直至这一刻,她才能真正确定——魔气增涌,是时候闭关了。 冯落寒可以清晰地看到,当巫溪抬头望向她的那一刻,瞳孔由灼灼的红色转为阴沉的黑色。纵使不明所以,她的心还是不安地沉了一下。 「信已送到,属下告退。」冯落寒面色淡然,垂首没有看她,端着礼向后退了好几步才转过身来向殿外走去。 巫溪看她的背影,脑海里早已经不记得当初她入谷时的模样了,在悲台一待就是六年,她倒也不负所望,为忘川谷网罗了不少有用的消息。 人啊!本就该这么活才是——无情无心之人正是因为没有羁绊方才强大,什么父母亲人,爱侣朋友,都不过是过眼云烟。旁人的好终究落不到自己的头上,唯有自己立于山巅才能览得众山小——冯落寒啊冯落寒,你该感激我才是,如今所有的风光才干,那一样不是我给你的? 然而正当此时,目光里忽然闪过一道灵光,巫溪的脸色继而变得凝重肃戾起来。 ——知道忘川谷所有人踪影的,除了李善叶,还有一人…… ——冯落寒! 她在悲台固守六年,再没有踏入过忘川谷一步。悲台算是世间另一个忘川谷,李善叶和江令桥时常造访,一众魔侍更几乎是整日留守。天长日久,各方混杂,焉知再忠心的良犬没有生出异心? 巫溪的眼神渐而狰狞——若是她也成了相思门的爪牙,于忘川谷而言无疑是再断一臂,对相思门来说,却是如虎添翼。 若不能为己所用,便也更不能让旁人坐享其成——巫溪抬起右手,掌中流淌的水纹诡谲,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催发着什么。然而四下并无变化,仍是静悄悄的,没落一处灰,没流一滴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唯有冯落寒行至殿门的身影陡然战慄了一下,一种无名的疼痛自腹下传来,蚀骨钻心,纵然是再能隐忍的人也会心慌。她的腿一下没了力气,十分明显地趔趄了一下,差点半跪在殿门口。 巫溪的手缓缓放下,脸上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笑容——够了,已经足够验证忠心了。蛊虫仍在她体内,若当真是相思门的人,不受蛊虫之害的江令桥怎么会不帮她,还让她亲自来送这样荒谬的消息? 巫溪如是对自己言,却不知是事实多些,还是安慰多些。 既然验了,就算她真是相思门人也不必畏惧,蛊虫便是冯落寒的命门,只要她敢生异心,顷刻间便要她如李善叶那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痛楚来得快去得也快,冯落寒什么都知道,却需得装作全无知晓的模样。 殿内深暗,殿外辰阳光明,那个微茫的背影捂着腹部,撑扶着站起身来,抬步行过太极殿巍峨的门庭,缓缓没入天光之中。 -------------------- 第140章 寒木春华 ========================== 内力是修行人的血,再强大的人也会血枯而亡。江令桥每多输一分内力,面色便苍白一分,直至抵达极限,连撑坐着的气力也无,向后栽倒下去。 一直在一旁照看的夏之秋没有合过眼,也不敢合眼,见状忙上前将她扶起,四顾张望,寻了个地方让她靠着歇息。 「江姑娘,你的脸色很不好。」她有些忧心。 江令桥意识尚在,只不过有些虚弱,苍白地笑了笑:「不是什么大事,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夏之秋抿了抿唇,知道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遂起身小跑去马车上拿了水囊,又一路跑回来,蹲在她面前小心将水餵进去。 「江姑娘你喝点水,喝点水缓一缓。」 她像是照顾自己那般小心翼翼,照看着江令桥将水喝下去,又悉心替她将脸上的水渍擦净。 「多谢……」 江令桥看着她的满面疲色,轻声道了谢。倒是夏之秋听罢怔了怔,而后微微低下头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0页 「江姑娘,你不必道谢,这只是我力所能及的……」 「夏姑娘心思缜密,力所能及的事也向来能做到最好。」 空气静默了一下,两人相视着,须臾,夏之秋绞着手,有些落寞地笑了笑:「我这样的人,中都多的是……」 她缓缓看向江令桥:「江姑娘,或许……你已经记不得我们最初见面时的场景了,可我还记得,更会永远记得。那天夜里你提着一把长剑出现在客栈的时候,像一个英姿飒爽的侠客。不受世俗困囿,随心随性,你可以有自己最本真的模样。中都的女儿家,大抵皆是如我这般模样,除了写写画画,便也没什么大用了。便是这仅有的半两文墨,也只是顾影自怜,日后随棺椁同归黄土,永不登大雅之堂。」 江令桥:「我记得,第一次见面,我还记得。」 夏之秋抬起头来看着她,笑的时候眼眶不由得泛了红,声音有些喑哑:「江姑娘,我这辈子也就这么唯唯诺诺地活下去了。可你不一样,你是自由的,江湖之远,庙堂之高,是这个世间难以逾越的两座大山。我羡慕你,却一点都嫉恨不起来,我很高兴看到有人能够活成了我梦里的模样,那说明我年幼时的所思所想不是痴人说梦,而是实实在在地见到了梦。江姑娘,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我这一生怕是无望了,我希望你可以活成我羡慕的模样……」 她的愁眉善目让江令桥眼前不禁浮起一个模煳的虚影来,有些熟悉,却遥不可望,触而不及。那影子是透明的,像薄薄的春冰,跌落在水里,碎成千万片晶莹的梦境。 大梦一场,造化弄人。 江令桥轻声问她:「夏姑娘,你是喜欢夏天的花,还是喜欢冬天的花?」 夏之秋怔了怔,不知言下之意为何。 「我想成为一朵夏天的花,在我还没见到冬天的时候就这么想了。」江令桥缓缓开口道,「我娘就是一朵夏花,你和她很像,生于夏季,长于夏季,拥有夏天所有的温婉、良善和才情。」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同她一样,日辉月华,缘水而生。直至某一年天象有异,自此迎来十年寒冬,我便在风雪中长成。可终此一生,再也见不到那朵花开在夏天时候的模样了。」 「最初见面时的场景,我记得,也会永远记得。夏姑娘,那时我看了你很久,陌生又熟悉,你很像我年少时最想成为的人,可后来发觉,你不是像,而本就是。」 夏之秋睁着眼睛,有些许惊异。 江令桥仰天长长地嘆了口气:「你身出名门,精于文墨,更善古琴。而我虽然仗剑天涯,却并不如想像中那般自由。更时常在想,若是从此没了刀剑,我这一生会活成什么样子?我想试,却又没有勇气……」 她自嘲似的笑了笑:「于我而言,你像是天上的云,小时候仰天可见,如今却羞于仰首,自惭形秽……」 夏之秋从没想过她会如此说,心头一震,有些结巴道:「江姑娘,不是的,你很好……」 她喑哑了许久,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末了无声地嘆了口气,似是惺惺相惜,言说道:「我爹是将军,早年间征战疆场无往不利。我很小的时候就常倚在门框旁看他早起操练,憧憬着有朝一日长大了,爹爹就会教我练功,我会成为中都屈指一数的将门之女。可等啊等,等了好多年,等到我读了书,习了字,学了画,弹会了琴,也没能等来这一天。我是将门之女,却永远只能停留在字面之上了……」 江令桥:「刀剑无眼,夏将军只有你一个女儿,自然视你如珠玉。」 夏之秋黯淡地笑了笑:「或许吧……可追根究底,终归是旁的缘由更甚。」 江令桥没有说话,而是缄默地望着她——有些事事她愿说,她便听;她若不愿说,她便不问。 夏之秋出神地望着地面,缓缓开口道:「是因为我外祖。」 「我娘出身江南,家中祖上便是皇商,富庶泰和。因为从商者低贱,外祖一直盼望家中能有人入仕,奈何一众亲族皆男丁稀薄,大多都是文不成武不就的平庸之辈,女子中有善学识的,却因身份不能科举。」 「阿娘是家中嫡长女,外祖很喜欢她,期望着可以同权贵结姻亲,与仕途沾上关系。而我爹原本只是街头巷尾一个好打抱不平,又有些拳脚的穷家小子,外祖嫌他不是文人出身,嫌他粗野莽撞,哪怕他后来能读书会写字,成了名震一方的大将军也仍是闭门不见,直到我娘去世也没能被接受。」 「这是爹爹的心结,阿娘不在之后,日渐成了根深蒂固的芥蒂,他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我身上,因为他知道外祖家重文,只有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文家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才能被外祖认可……」 世家小姐的苦,江令桥幼时是见过的。只不过那人是自己的娘亲,记忆里娘亲像是绵绵春水养成的,一向温婉和善。她私底下从不叫自己阿秋,她说这个名字太萧瑟苍凉了,总是小桥小桥地唤,可是在爹爹面前她又会唤阿秋。她的脸上常挂着淡淡和煦般的笑容,可有时看着又总让人觉得忧伤。 「夏将军知道你通晓此事吗?」 夏之秋摇了摇头:「自幼时起我便每日勤奋苦学,不曾有一刻停歇。阿娘走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都是郁郁寡欢的,我不能再让他劳心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1页 江令桥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这是童年的一道疤,药石无医,她们都是心中留下过瘢痕的人,只能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正这时,白藏像是完成了宿命,径直飞回了江令桥身旁。 江令桥一直是有疑惑的,这么多年只知白藏包扎伤口有奇效,却并不知它也有疗愈内伤之用。 早先怎么没发现?难道只是因为没受过如此重的伤? 头脑中还没思索完,便被夏之秋的一声唿唤拉回了现实—— 「容公子醒了!」 江令桥循声看去,果然见重伤的容悦有了些许意识。她想起身去看,可浑身虚弱无力,还没坐起一半便又倒了下去。 夏之秋原本走了几步出去,见状又忙回首来搀她同去。 ——「容公子,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容悦,你还活着吗?」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容悦苦笑,声音低如蚊咛:「活着呢……没死……」 江令桥:「哦,那没事了,随他去吧。」 「……」 夏之秋心中释然一笑,松了一口长气,可看着两人苍白的面色,又一路跑回马车取了琴来。 江令桥好奇地投过目光来:「夏姑娘,你这是?」 「五音疗疾,你看,古琴的形状顺应天地人三态,五音又顺应五脏六器。乐以治心,血气以平,适宜的琴音更能起到疗愈奇效。」 「夏姑娘琴艺高超,有兴致弹上一曲吗?」 「好啊!瞧着现下已近子时,便弹一曲《紫竹调》吧。此曲中属火的徵音和属水的羽音运和独特,补水可使心火不至于过旺,补火又可使水气不至于过凉。」夏之秋笑着说,「不过我弹奏时你们不必过分在意琴声,只当它不存在便可,听时心气平和尤佳。」 秋天的夜里,山林之间也早已没了蝉鸣和蛙声,四下里寂静一片,只听得细碎的风声缠留在木叶上,发出悦耳的沙沙声。 往更宽阔中去,更有古琴之声绕樑不绝,抚心静气。上善若水,琴声如流,那沉吟着的婉约之调像一烛无名之火,将山林中所有积年的阴沉点亮,仿佛荒废百年的黑色墟地上,某一刻又忽然开出了一朵娇嫩的花。 人间烟火之地,终究由烟火人间来抚慰。 灯青坐守在破庙门口,奔波一天疲劳乏累,不知何时打起了盹;容悦和江令桥瞑目歇息,眉目舒缓,面容上没有忧累之色。夏之秋坐于一旁潜心拨弄琴弦,亦是满目从容。一整日的疲意在琴声中开始渐渐剥离,追风而去。 世间有五音,乃烟火之幸。 -------------------- 第141章 春梦无痕 ========================== 容悦的伤好得极快,天光大亮时已经能够下地行走了,只不过伤体未愈,只能是缓缓前行。 灯青驾马,三人同坐于马车之中,欲返还中都城内。 「依我说,夏姑娘和我同救了你的性命,你可得好好记着。」经此一夜,江令桥的脸色见好,说话也已如同常人般有中气了。 「你说得有理,但理也不足。」容悦看向夏之秋,「夏姑娘可还记得在陷阱中,我让你帮我寻的那颗丹药?」 夏之秋点头:「记得。」 「那药珍奇,是我师尊炼化出的救命丹,可用于严重的跌打损伤或是内伤出血,使断骨接合,经脉通畅。服了那药,只要没有旁的东西干扰,不出三五日也就能自愈了。」 江令桥很识时务地转了话茬:「那你如今好得这么快,我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当然。」 「我的就暂且不论了,夏姑娘替你找药,千辛万苦带你到庙中避风雨,给你寻大夫,给你生火取暖,还彻夜未眠地弹琴疗疾……人家好歹是个世家小姐,这么为你忙前忙后的,你不得好好记在心里……」 江令桥掰着手指替他数,可说着说着,那些见过的和没见过的场景似乎歷歷在目。 她好像亲眼见到一个柔弱的女子是如何把将死之人从鬼门关拉回来的。相较之下,自己一点医理都不懂,似乎什么忙也没帮上,反是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 夏之秋连连摆手,「江姑娘你言重了……」 「一字一句皆是事实,夏姑娘不必过谦。」 看着容悦脸上眼里的笑意,夏之秋又想起了那方绣着「望秋」二字的手帕,袖间绞着手,有些羞赧地笑了笑。 「不过容公子是何故来此荒山?又是何故受此重伤?」 闻声,江令桥也看向容悦。 此番来荒山,容悦原本只是想要寻萆荔草,验证心中所想。谁知被巫溪撞见,生生受了她一记勐击。 他没有明说,只是意味深长地同江令桥相视了一眼:「前段时间同人有些龃龉,那人落了败仗,算是成了仇家。昨日来此寻药草时,时运不济被她碰见,不免受了番偷袭,所幸那人没有苦追,这才得以虎口脱险。」 江令桥立时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是巫溪。 可她向来很少出谷,究竟是什么要紧事,能让她亲自走一遭? 夏之秋自是不知其中的弯弯绕绕,只倒吸一口凉气。在她心中,容悦的医术和武功都是极上乘的,竟还有人能伤他至此,那人也必定不是等闲之辈。 「那容公子江姑娘你们可要小心了,千万要护好自身周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2页 江令桥向她淡淡一笑,郑重地点了点头。 马车很快驶回了中都城,城中比往日吵嚷了些,不知是南疆使臣来朝让百姓心中忿然,还是朝廷龟缩求和的做派让人心浮躁,这几日街头巷尾,此事已然甚嚣尘上。 容悦和江令桥没有在某一个特定的地方下马,而是随处寻了个僻静之处告辞。夏之秋透过马车的帷幔望着他们渐行渐远,长久而沉默,像是在看两个梦,一个萌生于幼年,一个兴起于青春。 她下意识地伸手想去触碰,可他们湮于尘世,离自己越来越远,似乎一辈子遥不可及了。 「小姐……小姐,现下回府吗?」 夏之秋如梦初醒,猝然缩回手,这才发觉又一次忘了问他们的住处。从来相见都是缘分,这次见了算是有缘,可下次呢?下次相见又是什么时候? ——还会有下次吗? 她落寞地放下帷幔,轻声道:「回府吧……」 回到鸿雁楼的时候,李善叶和官稚正不紧不慢地用着早饭,吃的是清粥和小菜。李善叶吃得很从容,慢条斯理得如同在品一壶陈年好酒。倒是官稚放肆些,不知是不是正到了兴头上,大马金刀地坐着,粥喝得哗哗响,也像是在喝酒。 「哟——妹妹回来了!」他的目光越过对面的李善叶,忽地一亮。 李善叶眉头一蹙,有些不喜。 「哥,」江令桥远远喊了声,「我们回来了。」 闻声,李善叶蹙紧的眉头舒展开,立时转过身来,一见她笑容便不自觉上了脸:「早饭还热着,过来用两口?」 二人过来落了座,将一张四方木几占得满满当当。席间的四个人,容悦早已辟谷,李善叶和江令桥也早就半辟谷了,三人吃得都很斯文,余下个不修仙不问道的凡人,吃得比谁都香。 对于昨晚的事,李善叶并没有多加追问,倒不是眼盲看不见两人毫无血色的脸,而是没有必要问。平平安安回来已是极好,不言语便是代表无伤大雅,倘若真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也总会有知道的那一日。 也许是席间太安静,这才致使官稚大口喝粥的声音格外引人注意。他勐地抬起头来看了一圈,倒也没有因为自己的放肆而有些许难为情,反是十分熟稔地端起咸菜碟子,以容悦为气口旁敲侧击了一番。 「光喝大白粥怎么咽得下去?配上咸菜才算有滋味,容公子再尝尝?」 容悦的心思并不在眼前的这碗粥上,纵使官稚满面期待看着他,也没能尝出来有什么不同。 就如今来看,萆荔草怕是再难寻到了,而且,似乎也没什么寻下去的必要了。本就是为了验证一个已成定局的的想法,说到底不过是自己不愿相信,心中还盼望着或许会有一丝侥倖。但总有些穷途末路,不一定非要挣扎到最后一步,才能看到命运的那堵深墙。 江令桥说:「今天的风,有桂花香。」 容悦闻声笑了笑,继而对官稚道:「果然,清粥就小菜,别有一番滋味。」 官稚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继而转头对李善叶叫嚣,浪荡毕现:「我说吧,你就是山猪吃不了细糠,压根不识货!」 李善叶面色平静,像是早已习惯他独具一格的话术,也没有多加争辩,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我不吃也饿不死。」 「你祖宗的……」官稚撇了撇嘴,将最后一口粥倒进了嘴里,「算你清高!」 ****** 这是一个宜人的时令,宜人的日子,巫溪一时半刻寻不过来,仍有一段消停时光。先前出逃时,江令桥最担忧的就是悲台遍布天下的耳目而冯落寒早已入相思门,这个威胁便也不再是威胁了。 前半生大抵皆是如此,在自己不知不觉的时候,有的人已经将所有后路都铺好了。 用过早饭,有青鸟来,便知是冯落寒造访,江令便先行一步回去歇息了。 然而在鸿雁楼的某一处拐角,江令桥却和官稚结结实实撞了个照面。 「哎哟——阿秋妹妹可得小心!」官稚笑嘻嘻地说,「你如今脸色正差,若再有个什么好歹,叫你两个哥哥如何是好?」 江令桥敛眉:「我只有一个哥哥。」 「你这么说,可真是叫我扒着眼照镜子——自找难看了。我与李善叶这么多年的交情,他的便是我的,多个哥哥不是好事?这么计较做什么。」 江令桥侧目看了看他的来路:「你怎么在这儿,冯落寒不是来了吗?」 「不急,收拾碗筷要紧。」他双手背负时身姿如松,眼睛不经意望向别处,似乎心情很好,「若不及时收拾,洗的时候可就苦了……」 江令桥的目光有些好奇地落在他身上,他似乎真的只是在说洗碗这件小事,可字句又像是九牛一毛,语气之间似乎藏着什么更隐晦的含义。 「对了,」官稚的脸色不再嚯浪笑敖,竟还有些认真,「我记得你是有一把剑的,怎么没见你随身带着?」 剑?他说的应该是四景。 江令桥将髮髻间的一根白色绢带扯下,那绢带霎时灵光一显,化作寒光凛凛的元英。 官稚看着那柄剑,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好……好……」 「是把好剑,也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灵器。你可要好好爱惜,否则,我可是要后悔的。」 江令桥定定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3页 官稚便笑:「没什么意思——哎,他们怕是等得着急了!」 说罢,他径直绕过她向后园走去,步履闲适。 他走了,带起一阵风,江令桥的鬓髮微微拂动。 她转过身远远地看着他,觉得四下云雾瀰漫,他像隐匿在尘世之后,一个巨大的谜。 ****** 城中国师府内,楚藏垂坐于一间僻静的厢房,房中细緻地挂了好些捲轴,以及许多晾着的画卷,他坐于一张案桌之前,提笔描画着什么,神色极为专注。 「砰砰砰——」 门外有人叩门,楚藏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府中下人虽然不多,却皆是勤快能干的。他也一早就三令五申不许到此处来,更不许来此洒扫。然而,此令对府中一人有所宽限——白道。 「进来吧。」他埋头继续作画。 白道是楚藏的侍卫,两人形影不离。没有人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就跟着楚藏的,或许是年岁太长,就连白道自己也已经记不清了。 「公子,南疆使臣抵达中都数日,那件事……是不是该去做了?」 楚藏手中的笔滞了一下,眼尾露出一道极淡的笑意,像是欣慰,像是解脱。 「可以动手了。」 白道领了命,两手抱拳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那属下即可便去。」 他说完,提了剑正欲跨门而去,却忽的被楚藏叫住。 「这是第几日了……」他缓缓站起身向白道走来,手指间似在云淡风轻地算着什么。 「七……第七日……可不是什么好日子。」 白道:「公子的意思是……」 白道的话还没来得及落地成音,楚藏便已走到了他的面前,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后,顺手抽出他剑鞘中的一把短刀,一把扎进了白道的胸膛。 迅速而果决,不带一丝犹疑。 白道愣愣地看着胸膛的那把刀,又抬头看着他:「公子……你……」 楚藏没有理会他的只言片语,握紧了刀柄,腕间一用力,那利刃便自上而下,将他生生剖成了两半。 -------------------- 第142章 岁不我与 ========================== 宋景玉要被远送南疆和亲的消息是晚上传来的,彼时夏之秋正在房中习字,闻见灯青急急忙忙地奔了进来,还以为是什么花灯食市之类的玩乐事,谁料一番话听罢,直接怔在了原处。 「南疆……和亲?」 消息来得急促,未给人丝毫喘息的空余,夏之秋手中的笔不免微微战慄,一滴墨砸在宣纸上,洇出一片难看的瘢痕来。 「是啊小姐!」灯青走上前来,「方才我去买琴弦,那琴铺里闹哄哄的,便听见朱大人家的小姐在同旁人说道宋景玉,说南疆进犯边关,朝廷应对绥靖之策,同他们求和。可那些南疆蛮夷不但夸口要去了大量金银财帛,还一定要我朝奉上一名宗室女给他们作可敦。听闻宋将军在朝堂上直接晕了过去,如今宋景玉正在家中摔瓶跌罐,闹着要上吊自尽!」 夏之秋搁下笔,明明喉间干涩,却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从前的绥靖之策,也有奉以帝姬宗姬的先例,但那都是可以用钱财赎当的,宋景玉是宋将军的独女,就是砸锅卖铁他也不会让女儿去受那种苦。今日之南疆,之所以咬定青山不松口,无非是要用我朝宗室女作襟带,宣告背后靠山和手中权势,好让下头蠢蠢欲动的人安分守己些。 金银珠宝不是新可汗最想要的,更不是此般进犯的最终目的——他当下最需要的,是安全和威望。 然而当朝陛下子嗣绵薄,除了一个早已相夫教子的昇平公主,便只剩下个正芳华的含山公主,可是数月前的春闱之后,也早早与探花定了亲,如今也是正新婚。思前想后一圈,宗室里没有什么待嫁的女儿了,故而普天之下独一份尊荣、平日里多有张扬的外姓郡主,便自然而然入了某些人的眼,成了扛下两邦和平的登云梯。 朝廷没有第二个选择,宋景玉同样也没有。 听闻南疆位于边陲,乃是黄埃散漫的蛮荒之地,南疆之民多狩猎为食,民智不化。一个自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名门贵女,如何能吃得住这般天差地别的苦? 夏之秋还很小的时候,便听闻过一些老人的垂暮之言。他们多是来中都做生意的南疆人,年纪大了受不了车马劳顿,便一生困于异乡。围坐于夕阳之下攀谈时,渐渐淡去的晚霞映入那些浑浊的眼睛,他们细数着故土的冬日苦寒夏日暑蒸,长年累月少蔬少果;他们会抱怨风沙蚀面一水难求,会望着遥远的南边打趣说蛮夷的民风实在粗野。 他们同住在东乐街,夕阳替他们镀了层静谧的金辉,说着说着便笑了,笑着笑着却又落了泪。 夏之秋没去过南疆,那些是她对那个一眼望不到的远方,仅有的印象。 虽然她并不喜宋景玉的为人,素日里只觉得她为人跋扈,不分青红皂白便要来为难人,可如今一想到她即将要孤身去往千里之外的蛮荒之地,从此不见至亲诀别故国,生是南疆的人,死后也要化为南疆的沙,却也觉得从前那些龃龉都不过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她罪不至此。 「小姐……小姐……」灯青不知唤了几声,直到将手在她面前晃了几晃,这才见她意识回笼,「小姐,你想什么如此入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4页 「灯青!」夏之秋陡然站起身,「我想去一趟宋将军府!」 或许是同情,或许是怜悯,此刻的夏之秋忽然想同宋景玉平心静气地好好说说话。 歷朝歷代多少和亲公主屈身嫁了外族,走的那一天便在这个朝代永远地死了,没有人知道她们在别的土地过得如何,也没有人知道她们活了多少年岁。大漠之上多见离人,她们最终活成了人心里的一道影子。 夏之秋疾步走出去,却在将要跨出门槛的时候骤然止了步。 心底里有个声音同她说——这番去宋府算什么?平日不登门拜访,待落了噩耗急急忙忙地去了,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于旁人听来,如何不是赤裸裸的耀武扬威,在人伤口上撒盐? 宋景玉不会见她的,如今她最不愿见的,怕就是这么多年来,口中一直嗤之以鼻的夏家女了。 「小姐……」灯青下意识地扶住她,「还去吗……」 夏之秋倚着门缓缓坐了下来,望着不见光明的夜幕,沉沉地嘆了一口气,眸光里有悲惋,有迷茫,也有惆怅。 「灯青啊……」她的头无力地倚在灯青的肩膀上,「与宋景玉……或许那日在宫城门口,便已经是此生最后一面了……」 ***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宋景玉最终还是没能拗过皇权威压,踏上了去往南疆的征程。 那是一个灰濛濛的傍晚,将沉未沉的夕阳红得可怜,却并未给这个阴沉的日子增添多少光彩,只萤亮了一些人幽深的瞳孔,然而衬得面容和装束更深沉了。 夏之秋没敢上前,马车只远远地停在宫墙之外,挑起一捲帘,小心翼翼地凝视着那堪称壮观的车驾、随从和陪嫁。宋景玉立于人群的最中央,一身红色华服,满头金银珠翠,比受郡主册封礼那日还要高贵耀眼。 可是她的脸上没有笑容,像个精緻的木偶,淡淡地向皇帝和朝臣行礼,淡淡地作别亲人,上马车时谁也没有倚靠,自己扶着车辕跨了上去。 她自始至终没有落下一滴眼泪,倒是宋坤干声声唤着,泪湿襟衫。 黯淡的夕阳从和亲的队伍一直扫到很远的地方,夏之秋擎着帷裳的手微微颤抖,如鲠在喉。 偌大的中都,她们才是最为相似的两个人,生母早亡,将门文女,皆爱音律,父亲们又曾是战场上的手足,她们两人之间,本可以惺惺相惜的…… 秋风苍凉,吹红了人的眼,拂乱了人的心。 夏之秋望着那凉薄晚风下的红妆,想到宋景玉即将奔赴千里之外,一辈子再不得返回中都,直至在异土外邦化为一缕孤魂,忽然一点也不怪她了,甚至可以原谅她从前所有的嚣张跋扈,原谅那些无端的蛮横为难,在悲重的现实面前,似乎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一个金枝玉叶的女子,在青春之年沦为权势的玩物,远嫁边陲替外族生儿育女,从此与前半生一刀两断,死生不復相见,在无人问津的他乡之地郁郁而终。莫说是女儿家,任谁人设身处地感受了,都难以捱过往后数十年如一日的无边孤苦。 夕阳西下,宋景玉踏上马车的身影停了片刻,她回过头来,目光如秋风落叶般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忽的,越过人海,落在了夏之秋的身上。 那一眼,远如山海,又近在咫尺。她的眼神很复杂,说不清盛着什么,或许是恨,或许是怨,氤氲在空气里,像一只无形的手探过来,让夏之秋的心勐然疼了一下。 然而宋景玉并未说什么,看了须臾便拂袖转身,无声地坐进了马车里。 所有的所有,都慢慢蜕变为她对故国最后的回忆。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若非宋将军休战主和,或许事情不会到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可是再追根溯源,若昇平公主没有与探花结亲,若宋景玉没有被册封为异姓郡主,若宋将军没有打赢那场仗,若最开始便没有那场战乱,是不是一切就都不一样了?究竟是从哪一刻开始,命运就捲入了他人手中,不再由自己掌控了? 夏之秋心中拥堵,像是一口浊气滞涩在喉间不得上下。 世俗镣铐之下,女子向来由人不由己,越是高处越难胜寒,不论是皇室宗族还是高门显贵,能够安然生老病死的不足十中之一,而一辈子能够和满顺遂的更是寥寥。 前朝算是一个风云场,先帝共有十六个女儿,七个没能活到嫁人,三个因夺嫡之争被罚一生禁守皇陵,长乐公主和平阳公主一母同胞,却在二八之年双双溺死,死因至今不明。先帝驾鹤西去后,太后登位秋后算帐,将宁定公主剥去皇籍逐出中都,不许人给她送吃食,后续究竟如何旁人不得而知,只听闻她还未见到二十五岁生辰的太阳便死在了草庐之中。 剩下三人皆囚困于姻缘之中——玉成公主有情人不成眷属,嫁入夫家的第三年便郁郁而终;嘉月公主是一众公主中最刚烈的,自此皈依青灯古佛不问世事;承温公主算是所有人中结局好些的了,有了加封长公主的福气,却也常年缠疾,听说是难产时落下的毛病,现也无法生育了,只能日日强撑病体与府中十数个小妾争斗。 天家尚且如此,更不必说深宅大院里的弯弯绕绕。女儿家多数是牺牲的结局,如今牺牲的是宋景玉,那么下一个呢?何时又会轮到自己头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5页 她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冲动——有些事再不做,日后可能连机会都没有了。 「灯青,我怕来不及……」她放下帷裳,转而对灯青说道,「我想去找容公子!是时候同他说明心意了!」 -------------------- 第143章 庄周梦蝶 ========================== 夕阳流淌在城墙之上,氤氲着宫城苍凉的底色,孟卷舒静静地立于高处,极目向远处眺望,沉默着,长长地沉默着。 薛云照实属无意踏入此地,不知怎的,在宫里他的方向感一直不太可靠。入朝为官这么久,去某处时还是需得有人引路,否则经常误入他处,引得自己羞愧、旁人啼笑皆非。 今日是郡主和亲启程的日子,陛下去了,一众朝臣也去了,随行的宫人也不少,宫里瞧着比往日清净许多——当然,能为薛云照引路的人也大大减少。他心中想着不可长此以往地依赖旁人,故而便想自己走一走,然而一不小心,似乎又踏入了不该涉足之地。 孟卷舒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转而回眸,两人的目光在这一刻交接。 夕阳与晚霞交叠,映射出斑斓的光晕,她便是在这漫天华彩之下,半转过脸来,目光停驻在他的身上,惊艷而绝伦。 薛云照不觉屏住了唿吸,敛衣的手滞在半空。纵使出身大家,礼数先行,一时也忘了行礼,只愣愣地望着那个融于漫天画卷下的女子。 「你是?」 孟卷舒不识得此人,但认得他身上的官服,想来应是哪个不太紧要的官员。 一……二……三……四…… 薛云照心里默数着两人见面的次数,眉目间有些黯然。他行至孟卷舒身前,恭恭敬敬地俯身作揖道:「秘书少监薛云照参见贵妃娘娘。」 「哦……秘书少监……」 她的口气淡淡的,听不出有什么感情,也听不出究竟是想起还是未想起这么一个人,末了转过身去,又继续沉默地看着宫墙之外的远方。 「今日是明和郡主启程的日子,陛下去了,百官去了,大人怎么没一同前去?」 薛云照立于她六尺之外的地方,余晖映亮了两个人的脸,温柔而缱绻。 「臣有些事务处理,事毕早已赶不上出宫,便也就此作罢了。」 一捲风拂过,将最后一缕话音吹散,便又是长久的静默。 风很轻,贴面而过时凉凉的,很舒服,就像薛云照觉得,这样一个晴明的黄昏同样有一种令人久违的心旷神怡,单单就是这么静静地站着,就已经很满足了。 「明和郡主要去的是南疆吧……」孟卷舒看着城外密如星点的人群,语气里似乎藏着几分落寞。 薛云照偏过头望着她,她的脸上被晚霞洒了一层淡淡的金辉,眉目间是淡漠疏离的神色,说话时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远方,那遥不可及的远方。 「大人,你去过南疆吗?」她问他。 「臣……没有去过。」 「南疆,南疆是个好地方……」 她笑了,那笑容很浅,转瞬即逝:「我也没去过,听人说,那地方很美。你若有机会,替我去看看……」 「娘娘……」 「你说,一群男人犯的错,何苦要一个云英未嫁的女子赔上一生呢?我们这些妃子最后也是要凋零在此的,倒不如替了她,也算是功德一件……」 她的话里藏着千万种深意,可是薛云照听不出。今日的贵妃似乎与往日都不同,所有的笑容都不是发自真心的笑,可所有的嘆息却又格外沉重。 「娘娘,慎言……」 孟卷舒似乎是反应过来了,抬眸看了他一眼,脸上立时笑靥如花:「都不过是随口的玩笑话,大人可莫要放在心上,更不足为外人道。」 突如其来的笑让薛云照心中不由地一动,却又蓦然觉得两人之间似乎筑起重重高墙,再也没有方才那般邻近了。 他俯首作揖:「臣明白。」 孟卷舒唿出一口长气,天气有些冷了,细看似乎已有了淡淡的水雾。是啊,深秋将至,寒意也就是这么一年又一年轮迴转换的。 她转身回望,车队不知何时行出很长一段距离,人立于高处也渐渐要看不清了。 「今日之事,也莫同旁人说,免得叫人污衊。杨大人仕途正好,莫要因此埋没了。」 贵妃说完,向薛云照莞尔一笑,而后转过身,从他来时的路一步一步走下了高楼。 她从身侧经过时,不经意间掠起一捲风,有淡淡的早梅香。 薛云照静默地行着礼,没有看她离去的身影,而是耳畔一遍又一遍迴响着她临走时的话—— 「杨大人仕途正好,莫要因此埋没了……」 「杨大人仕途正好……」 「杨大人……」 他黯然敛眉,迎着余晖,静静地望着极远之地,那渐行渐远的大队车马,曾是她目光长留之处…… *** 一旦入了秋,天似乎总是暗得很快,不给人几口喘息的空,便日落月升,黑了个彻彻底底。 夏之秋十分懊悔此前没有问过容悦的住处,以至于每每想要寻他时总是要倚仗缘分。灯青透露上次是从鸿雁楼寻到的江令桥,可是再去,早已不见了人影。 马车在街巷间驶行,她透过帷幔望着这世间,一个个往来之人,越看越陌生,越寻越沉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6页 夜渐渐深了,两旁的商贩也挂了灯开始做起了营生。他们吆喝着,有卖各式玩意儿的,有卖香甜鲜美吃食的,更有说书的卖艺的。一时间,街上愈来愈热闹,人也愈来愈多。 马车笨重,渐渐地有些行不动了,夏之秋身着一袭狐皮白氅,围了兜帽,索性掀开帘幕下了车。 白氅华贵,那是阿娘的遗物,夏峥第一次领兵征战时猎来送与她的。 夏之秋身披故衣穿行在人群里,如一朵逆生于寒秋的白粉蝶。 就是这么一个栓马车的空,灯青回过头来,便再也见不到夏之秋的踪影了。 「小姐啊……」她见怪不怪地轻嘆了口气,话语刚出口便化作寒气,一点一点消散在幽黑的夜里。 在熙熙攘攘的人潮里,夏之秋漫无目的地寻找着。且不论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他会不会有兴致出门,就算是出门了,中都城这样大,碰面的机会有多大? 她知道微乎其微,却还是固执地在人潮中穿行,目光扫过每一张喜乐不同的脸。 然而,全都是陌生的模样。 不知寻了多久,只知身旁来往的人都渐渐归去,夏之秋也还是没能遂心中所愿。风更锐利了,刮在人身上像刀子一样隐隐作痛。 她的脚步缓了下来,心中的火也跟着一点点隐灭。 或许,註定是有缘无分么? 不知是风吹得眼眶干涩,还是哀从中来,夏之秋的眼底泛了微红。正欲止住脚步的那一刻,一个苍老的声音忽地喊住了她。 「姑娘,买花吗?」 她定眼一看,是个年逾古稀的白髮老人,肘间挎着一只竹篮,里头五颜六色地摆了好些时令的花。 夏之秋迟疑了一下,抬目看了看周围——夜要深了,不多久便要秋寒刺骨。这位老人又衣着单薄,不知还要走多久卖多久才能回家。 她佯作出挑选的模样,看了半晌道:「老人家,你这花真好,若是我全要了,能不能把零头抹了?」 老人呵呵笑着:「好说,好说!若是都要了,不但抹零头,还送心上人呢!」 他笑,夏之秋便也跟着笑起来,一面笑着一面从钱袋中摸出银子来给他:「老人家,天要冷了,晚上出来记得多穿些衣裳。」 「好,好……」老人接下银子,乐呵呵地要把花拿出来给她。 「哎!」夏之秋的目光落在那个竹篮上,「这个篮子好看,能否一同卖与我?」 老人愣了一下,似乎有些迟疑。 「这篮子别出心裁,做得也巧妙,五两银子可以卖吗?」 「卖……卖!」老人听到价钱,脸上明显露出喜色,连连应声答应,直接连花带筐挂在了夏之秋的小臂上。 夏之秋付了钱,又目送着他远去的身影这才欣慰地转过身来。 然而,就是这么不经意的一眼,透过一重又一重人群,远远地望见了一个熟悉到足以铭刻在心里的身影。 车马笙箫千里至,楼檯灯火九衢通。香舆轧轧凌风驶,粉袂翩翩照地红[1]。 容悦方从铺子中出来,一袭玄色衣衫立于花天锦地之下,正转身回望着铺面上的匾额。浮动的光影落在他身上,将面庞描摹得清明而温暖。 那一瞬间,仿佛整个世界忽然就明亮了起来。夏之秋臂间还挎着花篮,却忍不住敛起衣裙加快了脚步,一路向那个心心念念的梦奔赴而去。 似乎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他就存在于心底的最深处。想着他,念着他,两人却又始终保持着一个让人悸动的距离。从前那个循规蹈矩的夏之秋或许难以想像,未来的某一天,那个规规矩矩的女子会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来,不合世家礼,不切俗世规,不利女子名声。 可是今天,那些东西似乎都不再重要了。他从来都是她眼中最特别的存在,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哪怕是隔着万紫千,隔着红人潮人海,她也总能于千千万万中,一眼看到他。 风从耳畔唿唿而过,衣袂如翩跹的蝴蝶,那手边竹篮里的花悦动如心跳。夏之秋扬起的长髮在空中掠出一道柔和的弧线,满载欢欣,无所顾忌地奔向灯火阑珊处的那个人。 一如多年前,江南皇商家的嫡长女翻过高强深院,勇敢地奔向那个爱了她一生的穷小子。 -------------------- [1]引自宋朝沈遘的《次韵和李审言上元寄王岩夫》 第144章 既见君子 ========================== 若不是江令桥竭尽内力替容悦温养心脉和元神,他的伤也不能在短短几日内癒合得如此之快。算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此事容悦不说,江令桥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 他心情正好,从药铺出来时,手里多了一纸包的药材。彼时秋空明月悬,光彩露沾湿,长街之上仍存着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行人来又去。他回头望了眼铺内明黄温暖的光,铺门两旁,以浓墨落下一副对联,白底更显遒劲—— 「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惜架上药生尘。」 循着光影向上,再向上,是古朴庄重的药家匾额。 或许是想到了什么,容悦的面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来。 转身正欲沿着门前石阶拾级而下,一个温婉清亮的声音忽地喊住了他。 「容公子——」 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中都城内浮华依旧,一重又一重来往的行人遮蔽了他的视线,待所有喧嚣褪尽,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眼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7页 夏之秋簇拥在一件白毛大氅中,手边挎着一篮斑斓的花,眼里亮晶晶地望着他,面上是入目可见的欣喜。 她似乎是一路小跑着过来的,不知跑了多远,微微喘着气,鼻头红红的,眼眶也泛着微红。 容悦如见故友,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夏姑娘,又见面了,好巧!」 「不巧,」夏之秋的笑容里盛着冬日的和煦,「我是特地来寻你的。」 世家闺秀骨子里的矜持到底还是残存了些,她没有在人来人往的潮流里将那些早已熟稔于心的话脱口而出,而是向前几步,在浮光霭霭的绪风河畔站定,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髮,又敛了敛衣裳,而后长长地唿出一口气,有些期期艾艾地看向容悦。 能站到他面前就已经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勇气,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否将那些词句一一说出来,说清楚。 秋风飘落在幽静的绪风河上,叠起一圈又一圈昙花一现的涟漪。镜花水月里浮动着真实的人世间,有斑斓的光,有深邃的暗,还有两个人的脸,在星汉灿烂和万家灯火之下,熙熙曜曜如晨暮。 「夏姑娘……」容悦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先于她开了口。 「容公子,」夏之秋第一次打断他的话,鼓起勇气道,「这一次……让我先说,好吗?」 她很紧张,说话时连睫毛都是微微颤抖的,更不必说在袖间早已绞得发白的一双手。 「我这短暂的前半生过得安分守己,一直都是循规蹈矩的,按照父亲的意愿学着诗书礼乐琴棋书画,可我从来都知道自己想成为的不是这种人,我想成为的是能够提剑跨骑的将门之女。我想有我娘的勇敢坚毅,有我爹的身手才干,可是……可是很遗憾……」说到这,她故作轻松地笑了一笑,「我一样也没能习得……」 「我是个怯懦的人,瞻前顾后、畏畏缩缩了这么多年,脑子里也有过很多任性冲动的想法,最后却一样也没能做成。可自从遇见了容公子你,我发现……我被埋没的人生,好像有了一点点死灰復燃的徵兆……」 「第一次碧湖初遇,那是个很宁静的晚上,我就那样远远地看着你。你那时在舞剑,月华加身,如九天之上的谪仙人。只一眼,见到你的第一眼,便知这辈子似乎有新的天光漫溯进来。它们裘集成满天星海,在我身前浮游,多数时遥不可及,而有时又举手若能摘……」 「容公子……」她抬起头,微微胆怯地望着他,「我想知道,若我今日伸了手,能不能摘下一颗自己的星星?」 中都城内灯火通明,游人如织。他们立于绪风河旁,明暗交叠,隐入尘烟,是两个最普普通通的男女。 风从耳畔过,人声遍地行,世间嘈杂依旧,但此刻,所有的声音都被「等待」隐没,夏之秋的手在绞,只闻见胸膛里那颗心脏跳动的声音。 容悦显然是第一次遇见这番场景,有些侷促无措。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可一时间全部涌上喉间,又不知该从何处提起。 须臾,还是缓缓开了口:「夏姑娘……人间有天地,若是天高不可及,并非是自己站得不够高远,或许眼前景象本就是幻境,在眼前的一重天后,还有一重又一重天。天光大亮时,才发觉虚境退散,天河不见,唯有脚下的方寸土地,才是自始至终一成不变的。」 话说得隐晦,可语意却很明朗。夏之秋讷讷地立于原地,头脑中一片空白。 怎么会呢……他们之间曾真真切切地有过那么多值得铭记的事情,怎么会一点情意都没有呢…… 怎么会呢……怎么会这样呢……容公子不是还有一方帕子——一方绣着「望秋」的帕子吗?那个秋同自己名字里的秋明明是同一个字啊…… 夏之秋眼角发涩,心里有个声音在一遍遍问自己,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可是,怎么不会呢? 「容公子……」她哑声喊出口,「你是不是有一方帕子,上头绣着望秋二字……」 后面的话她有些说不下去,红着眼看他,却竭力不让眼泪流出眼眶。 「那帕子,」容悦歉疚地看向她,「帕子不是我的,而另有其主……」 若说和亲是促使夏之秋来寻容悦的缘由,那方锦帕便是撑着她将所有心意表明的底气。 它像是她在沉溺之前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那样一个虚无缥缈的所在,曾经赋予了她所有的勇气。而现在,它却成了迷惑她做出如此可笑行径的始作俑者。 「原来是这样……」她红着眼眶连声解释,「容公子你别误会,我是无意间见到的,绝对不是有意要翻看的……」 容悦:「我明白。」 夏之秋松了一口气,而后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有些事,向来都是你情我愿的……我也不至于自诩清高到人人爱慕的地步,自然也料想过这种结果……容公子,你也不必放在心上,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真的……」 说到后面时,她一直垂着眼眸来不敢再看他,尾音中苦涩越来越明显,尽管一直竭力隐忍着,可声音却抑制不住地越来越轻。 「哈哈哈哈……就是不知道容公子以后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届时若有了消息,可别忘了递封书信给我。天大地大,我怕是不知道去哪里寻你。千万别忘记,夏府殷实,我这儿还备了份丰厚的贺礼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8页 她的笑里带着酸楚,容悦喉间有些喑哑:「夏姑娘,你……」 夏之秋没等他说完,淡淡笑着沖他摆了摆手,像一句无声的制止。 耳畔的声音渐渐恢復过来,行人笑声,商贩叫卖声,鼓锣吆喝声杂乱成一团,全部涌入她的耳畔。 而高楼之上,有人凭栏独饮。从方才起,目光不经意落入尘世,望见了女子那一撇身影,定定地看了许久,一股隐约的痛楚自无名处起,潮水般漫溯,难以自抑地爬满整颗心。 秋意阑珊。 「嗯,」夏之秋仰头看着幽深无尽的苍穹,眼泪沉得快要承不住了,「容公子……你看,今晚夜色正好,不静赏一番实在可惜……我便不再耽搁你,是时候告辞了。本是与灯青一同出来的,这会儿她怕是在寻我了……我们……我们来日有缘再见……」 说到「我们」二字时,她哽咽了一下,鼻间酸意袭来,她怕自己再也抑制不住,宛如来时那般小跑着穿过他,往绪风河更深处逃离。 风隐没了她的哭声,眼泪砸落在无人窥见的深夜,除了自己,不会有第二个人知晓。 今夜的自己就像是一个笑话,因为一方帕子误认情愫。她不是不知道这样的想法有多牵强,只是在信与不信之间,孤独地选择了那个可以给予自己勇气的答案,成全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悸动。 夜深了,街市上的行人渐少,绪风河旁更是寂寥无人。这样很好,不会有人听闻她的狼狈,将兜帽一围,哭得再大声也不会丢将军府的脸,明日天一亮,这件事便会安安静静地死去,惊不起任何风浪。 就这样,永永远远地死去。 就在这时,像是有什么东西挡住了夏之秋的去路,她没有注意,结结实实撞了上去,只听见一声闷响,然而撞到了头却也不觉得疼。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不住地道着歉,眼泪却借势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夏姑娘……」 那是极低极轻的一声唤,小心翼翼,如清风拂落叶。 夏之秋抬起头望向来人,那人身姿纤拔,静立于她面前,像一株可以令人倚靠的参天古树,可眉眼之间又熟悉得仿佛见过。 「楚……公子?」 她唤他时哭腔浓重,泪水也早已打湿面容,如一只楚楚可怜的小兽。迎着微光看她,也足以窥见那深藏于眼眸之中的悲哀。 楚藏不自觉抬起了手,小心地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 「夏姑娘怎么哭得这样伤心,好像,要将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 他的声音像清风,抚慰着人心,却也催动了人心最深处那根柔软的弦。 委屈、难过、梦碎一时间涌上来,堵得夏之秋难受,她一哽一哽的,最终还是忍不住,头抵在楚藏的胸口,像孩子般放肆哭了出来。 楚藏没有说话,缄默地望向远方。 在那高楼之上,他看到了事情的全貌,更看到了她奔向那个男子时脸上的欣喜,同他说话时笑中的酸楚,以及匆匆离去时的仓皇与哀伤。 那一刻他的心很疼,像是一把刀扎入胸膛,一圈又一圈地绞着。她看向那个男子时眼里的情愫,是这么多年来从不曾在旁处见过的,更是他这一辈子卑微嚮往着,却又不敢奢求的东西。 他忽然有些嫉妒和眼羡,希望有朝一日那样的目光可以落在自己身上。晚风拂面,寒意裹身,将他的心事深埋大地。 夏之秋哭了很久,像是难得遇见一个可以倾诉的託身之所,泪水不觉打湿了他的大片衣襟。这是一场发乎情止乎礼的宣洩,楚藏很想伸出双手抱抱她,可是,直到最后也还是没能鼓起勇气。 蝼蚁不可仰视海棠。 秋晚的风一直细水长流地吹着,吹着不同人的悲喜。一年又一年如白驹过隙,沉默地做着红尘过客,年年至此地,年年哀乐不同。 「楚公子,对不起,是我失礼了……我,我不该弄脏你的衣服……所有的钱都在这儿了,若是不够,你尽管差人去夏府讨要,我一定完完整整地补偿给你……」 「这篮花赠与你,算是凭证,也算是赔礼……千错万错皆错在我,还请楚公子莫要见怪……对不起……」 她哭的时候可怜而可爱,他想揽她入怀,将那柔弱的身躯与自己的身体揉入在一处,听她的心跳,嗅她的气息,感受她的每一寸欢喜,替她承下所有伤痛。 可是他不能,也没有资格。当他颤抖着手接下她递来的一篮花时,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夏姑娘,相信我,你之后一定会过得很好,没有人再欺负你,会有人一生爱你,你会等到那一天的。」 他说这话时声音不大,而夏之秋也已离开数丈之远。若是秋风有心做媒,或许她曾经真切地听到过这句祝福。 *** 中都城外,万籁俱寂。 月光照归路,将一个卖花老人佝偻的身影拖得很长。影子黯淡,却从某个不经意的时刻起,在月光下逐渐挺拔起来,宛如年轻人的身姿。 定睛细看,还可见一个状如狐狸的影子温驯地熘出来爬上那人影的肩头,恬静地依偎在颈窝处酣睡。 -------------------- 第145章 黄粱一梦 ========================== 薛云照缓步踏入书房,转身轻轻将门关上。细风匍匐在他的衣摆上,随他一同安静地坐于书案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9页 烛火悄无声息地燃着,他随手取了一本国策来读,然而过了半晌,书虽然老老实实地摊开,却一页也未翻动过。 自坐下起,薛云照的目光就一直定定地落在眼前那豆烛火上,难得的心不在焉——他的手指蜷曲在书卷上,摩挲着书页,所思所想还停留在白天的那段记忆里。 今日入宫,发生了一件十分微妙的事…… 那是下朝之后,薛云照没有立时出宫,而是去秘书省赶了几份紧要文书。本以为不会耗费太久,谁知待写完时已经到了半下午,彼时阳光正好,落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事情便由此开始,从他善于迷路的缘由说起。 不知为何,下午宫中往来之人寥寥,难得碰上个内侍,还都差事缠身。虽然有几个好说话的同他指了路,可弯弯绕绕的实在让人听得云里雾里,最后竟跌跌撞撞入了后宫,还真真切切站在了琴嫣殿的门口。 琴嫣殿的门户大开着,几乎没见到任何来往洒扫的宫人,庭院中只有一个一袭素衣的窈窕女子,没有挽髻,而是散落下来。她手执一只木梳,将墨发温柔地归拢于一处肩膀上,身旁摆了一盆刨花水,像是准备沐发。 纵然女子没有抬首,看不清面容,只一眼,薛云照也足以认出—— 是孟卷舒,那位盛宠不衰的贵妃娘娘。 她没有身着往日的贵妃华服,只是简简单单地穿了件素色的薄衫裙,远远瞧着,素衣如雪,长发如墨,眉目如画,像一株濯清涟而不妖的水莲。 那是一种与往日都截然不同的感觉,不是贵妃的高贵端庄,不是无人看处的轻松随性,不是百花丛中的一支残舞,亦不是城楼上的愁眉深目。空气里氤氲着金桂香,偶有三两朵飘落下来,落在薛云照的肩头,而后悄悄委落在地。 他的心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拽着,停驻在孟卷舒身旁,从来也移不开半分。 长门内,女子眉目流转,将青丝浸入刨花水中,小心地打湿,又用木梳悉心梳理整齐。她如一尊白玉般静坐在殿前的门庭中,阳光拂着她无瑕的锁骨而过,那道极具欲望意味的光,缓缓照进薛云照的心里。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这句诗他在书上见过,那时觉得极美,可授书的夫子却十分生气,破口言说这是淫词艷语,未来的国之栋樑怎可沾染这番风气! 薛云照后来没再当着他的面读过,可却默默记在了心里。 长门外是禁忌之地,明知此地不可久留,可目光停驻,他怎么也挪不动脚步,更不捨得。他像是在览读一本独属于他自己的圣贤,这本书极美,千金不换,从无数个日夜前相见的第一眼起,他就已经移不动脚步了。 这是一种不可言说的情愫,註定一辈子见不得天光——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便深明了这一点。 秋日萧瑟,绯红官袍又太过鲜艷,沐发之人或许有了察觉,缓缓抬目来看,薛云照便在这眼波流转之前,撤身躲在殿门之外,一口气不自觉提在心口,不敢言语。 「谁在那里……」 女子开口发了问,门外却无人应答,凝眸看时门外也分明是无人的。 或许……或许是看错了? 薛云照的一颗心缓缓放下来,心头吊着的一口气也化作紧张而急促的唿吸,像是窥见女子闺容的登徒子,心跳得极快。他知道这样很失礼,他在心中向她道过无数次歉。 「薛大人?」 本以为矇混过了关,却不知何时,贵妃忽然出现在眼前,或许是她的脚步极轻,或许是薛云照心跳太急,以至于人走到身边而全无察觉。 「贵妃娘娘……」薛云照看着她,惊得提了一口气,声音轻得连自己也听不见。 「薛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她睁着圆圆的眼睛看他,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薛云照注意到她的头髮尚未拧干,湿漉漉地垂在衣襟前,将素色衫裙也打湿了,透明得几乎能看到她肌肤下的纹理。目光漫溯,凝脂的锁骨上不知何时沾染了细碎的水珠,阳光之下宛如珠玉般可怜。 非礼勿视,他偏过头去不敢再看。 贵妃似乎并未注意到他那算不得清白的眼神,手执木梳兀自梳理着头髮,喃喃自语似的说道:「想来是又迷路了吧?听闻人说,朝中有个识不得宫中路的状元郎,我看,非薛大人莫属了……」 她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宛如春水初融般动听,薛云照不由地转过头来,怔怔地看着她。 「皇宫这么大,识不得路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你瞧我,来得比你还久,迄今不也没能走出去吗?」 「娘娘……」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贵妃忽然凑了上来,两人挨得很近,却谁也没碰到谁,恰到好处得保持着一线之隔,而不安分的衣袂却在无人察觉的角落各自挑逗,任风撩拨。 「可我蠢笨,走不出去乃情有可原。薛大人你是朝廷钦点的状元,是天底下顶顶聪明的郎君,怎么也会识不得路呢?」 她那样认真地看着他,神色很纯洁,仿佛真的只是出于好奇,而所有的龌龊心思都来自薛云照心底最深处。他心中惭愧,不由地向身后的宫墙贴得更紧了几分,语气比身体更僵硬。 「让娘娘见笑了……」 听闻这话,贵妃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缓缓后退了几步站直身来,看向他时眼角眉梢都带了淡淡的笑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0页 「大人不必担心,怎么说我们也算是数面之交,自然不会袖手旁观,这便遣宫人来替你引路,必定将你好生带出宫去。」 薛云照还没带得及道谢,贵妃便转过身,蹝步向殿内走去。她的背影纤薄匀称,走起路来也极为好看,步履声声,像是一步步走进了他的心里。 再后来便不再有什么故事,出来的只有一个小内侍,十分尽职尽责地替他引路到宫门。抵达之时暖阳渐有夕阳将颓之势,宣告着黄粱一梦的终结。 轩窗未关,晚风涌进来,书房之内的薛云照陡然回过神来,眉目却锁着,心中不知是失落还是烦躁。深深吐纳了几口气后,开始认真览读手中的书。可还没翻几页,那纸张上的撇捺便幻化成了一间点着暗灯的陌生厢房,幽深而静谧—— 他是这厢房的主人,坐于案桌这畔,对面是一个与贵妃有着同样面容的女子,坐于案桌那畔。 房中唯一的灯就在案桌上静静燃着,女子微微俯首吹熄了,而后抬起头来,目光久久停留在他的眼睛里,疏离而多情。 她的衣着轻薄,一如那件蝉纱素衣,顺着肩膀滑下,将女子极具魅惑意味的锁骨袒露无遗。他们离得这样近,近在咫尺。这不是光天化日,也不是天子脚下,他有些鬼使神差,不自觉伸出手,轻轻触在她锁骨的肌肤上,顺着骨节缓缓抚过。女子的身子颤了一下,下意识地紧绷起来,却又在有意无意之间地向他倾靠。 他们相顾无言,却又似乎心照不宣。薛云照的手从左锁骨缓缓抚至右锁骨,心中有一股滚烫的情意流经全身,他的身体渐渐温热,然后变得同样滚烫。在黑暗中,他的手自锁骨缓缓向下,再向下…… 而后画面骤然陷入无底的黑暗,不闻声落,不可视物。等再能借着夜色窥探时,他已经躺在厢房一尘不染的地面上,衣着整齐。他的手臂搭在前额上,缓缓转过头来看着身边人,是笑着的,而眼角却可见一道清亮的泪痕。 他是在看谁?是她吗?她在身边吗?他为什么要流泪? 薛云照有很多疑问,可眼前光明和暖,烛火渐渐亮起来,这才发觉当真是黄粱一梦。 可那些绮艷场面歷歷在目,他忍不住去想,却又忍不住惭愧。 一想到他对贵妃的心思龌龊至此,便觉得有愧圣贤,更有失尊重。他看向她的目光有所求,他是登徒浪子,他向夏之秋打听过她的消息,他偷偷看过她跳舞,他私下刻过她的玉像,他还在梦中如此亵渎过她…… 薛云照忽然觉得自己很可耻,他觉得自己的爱慕很可怕,那是赤裸裸的欲望,比人心更不可直视。 那真的是淫词艷语吗?从前的薛云照不认同,如今却有些犹疑,不置可否起来。 或许诗句并无不妥,只是浪荡的人看了便会将浪荡的灵魂解锢。难道夫子一早便看出来,这个看似纯然干净的学子,终有一日会露出人性本恶的嘴脸? 没有人愿意相信,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末了却发现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禽兽。而这样滔天的欲望,终有一天会毁了自己,更会毁了她。 想到这儿,他浑身一凛,立时坐了起来,将书摆在案桌上,端正身姿重新细读着其上的一字一句——他需得竭尽全力地平息这股欲望。 -------------------- 第146章 旁观者清 ========================== 脱离了忘川谷的束缚,江令桥的日子竟难得地有些惬意起来——在无人隔三差五受伤的前提下。 当真是熬天熬夜地将李善叶和容悦养得白白胖胖了,还没来得及为即将逝去的当牛做马的日子高兴,平地一惊雷,容悦又意外被巫溪嘎了一顿,伤得更重。 那一刻,江令桥的心是稀碎的——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盼到两个人伤都好了,就要解脱了,买卖又上赶着来敲门了。 容悦回过神来:「怎么,如果我不是被巫溪伤的,便与你没有干系,你就要撒手不管了?」 江令桥抱肘,斜瞟了他一眼:「那可不?」 故而良心有愧的她这几日恨不得要把眼珠子挂在他身上,就怕在这伤势将好之际,哪里又会蹿出来什么意外。 ——以至于下一场雨就害怕容悦因伤寒而咽气。 容悦五味杂陈地看了看眼前这场淅淅沥沥的小雨,道:「这雨……淋不死人的吧?」 「你不过上山采个草药,」江令桥立于八角亭下,伸出手接了几点雨,「不也差点交代在那儿了吗?」 她转过头来看向他,友好地莞尔一笑。 「……」 容悦说久卧不利于养伤,久居屋下也不利于养伤,需得多出门走走方利身心痊癒。 听着似乎有些道理,可江令桥不放心他一个人出门,尤其是在这伤快好了的节骨眼上,万一磕磕碰碰了,便又看不到解脱的希望了,但凡伤重一点也就随他去了…… 容悦脸一黑,十分认真地提醒她:「人不会被雨淋死,但绝对有可能被气死。」 「多气一气,就不会郁结于心了。」江令桥拂了拂他肩膀上的灰,笑靥如花,「对吧,容大夫?」 池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两人所在之处是个远人烟的怡人地,入眼是一片广阔的湖泊,雨帘之外有群峰叠翠,若不是一场雨来得毫无徵兆,无疑是难得的美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1页 两人跻身于一处八角亭中听雨,雨点砸在地上,溅落在水中,烟雨朦胧之色让人不免想起一句颇有意境的前人之述——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这样想来,似乎……也别有一番美感…… 「喏,这个东西……该还给你了。」容悦说着,将一方帕子递到江令桥面前。 是该早些还的,不然,也不会让夏之秋无端误会。 江令桥定定地看着那帕子,不知想到了什么,没有言语,伸手接下。 容悦又说:「上回你送了我一把匕首,作为回礼,我也送你个东西,算作是礼尚往来了!」 江令桥看雨,容悦探身看她,一面看一面从袖中拿出一个香囊,淡淡笑着在她面前悬空落下。 女子一歪头,琢磨似的前后端详了它半晌,然后伸手接下,憋着笑看向容悦:「我说,这不会是你一针一线自己缝的吧?」 容悦抱肘:「那你属实是想多了。」 「随手买的?那岂不是很没诚意?」 「怎么没有诚意,香料可都是我亲自挑的。」 「哦?」江令桥撇嘴一笑,将香囊凑近鼻尖嗅了嗅,而后微微蹙了蹙眉头,「咋不香呢?「 「这不重要。」 「是吗?」江令桥将信将疑,「不香的香囊也可以称为香囊吗?」 「怎么不可以?」容悦从她手中取下香囊,小心翼翼地替她置于腰间系好,「它是香囊它是香囊它是香囊……」 他站直了身:「每日多骗骗自己,说到一万遍的时候,谎言就能成真了。」 江令桥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扶着亭柱上下打量他一番:「你的伤,好像转移到脑袋了……」 容悦晃了晃脑袋:「胡说,我脑袋里只有水,没有伤。」 纵然嘴上不饶人,江令桥还是自然地解下旧香囊,将其中的舍利取出放入新的香囊中,放下时不经意地多看了几眼,而后缓缓开口:「好了,回去吧!」 容悦面色诧异,提醒道:「可雨还没停啊……」 「这雨还能把你淋死?」 「……」 「放心,我们御剑回去,很快的。」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虽说已然是秋天了,此处却还残存着夏季的踪影,容悦端望着不远处湖泊中大片的荷叶,忽然有了个还算有生趣的法子—— 「这也是人能想出来的法子?!」江令桥紧贴着容悦,发出一声不屈的吶喊。 在淅淅沥沥的秋雨中,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挤在一片不算小的荷叶下,艰难地前行着。 「你不觉得这很像一把伞吗?闻一闻,还有荷叶香。」 江令桥仰头看他,后槽牙都要咬碎了:「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变出十把伞出来,饭菜香都可以有……」 「那怎么可以相提并论,这是自然之美……」 然而就在这时,雨势渐大,一阵急风说来就来,毫不客气地掀断了荷叶茎,荷叶一倾,上头积蓄已久的雨水一股脑尽数泼在了江令桥的头上,然后顺着头髮,干脆利落地落在了衣裳上,瞬间湿了半边身子。 一切来得猝不及防,快到连容悦都觉得有些突然。两人本是抵肩并行,这一刻,居然很有默契地同时停下了脚步,谁也没有说话,然而此时无声胜有声,空气里氤氲着些许微妙的气氛…… 容悦内心抖了三抖,僵硬地偏过头去看她,又僵硬地扯出了个僵硬的笑容。 江令桥也没有言语,扭过头来对上他的目光,笑得十分温柔——只是腰间的四景微微颤动,像是要破土而出的萌芽,仿佛下一刻就能夺鞘而出…… 回到罗绮斋的时候,江令桥连头髮都还没干,甚至衣物比先前还要湿漉漉。她觉得自己一定是脑子里灌了砒霜才会答应容悦用荷叶挡雨,这下倒好,生生淋成了半只落汤鸡。 另然而外半只落汤鸡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淋得更甚,跨进罗绮斋,径直拽着江令桥窜进了小厨房。 「姜汤?」江令桥从灶下探出半个脑袋来,身前烤着暖烘烘的柴火。 容悦点头:「雨水虽性平无毒,但秋意深冷,难免感染风寒,服些姜汤终归还是稳妥些。」 然而当他捣鼓半天,兴高采烈地捧着一碗姜汤来到江令桥面前时,却蓦然发现,她早已从头到脚干了个彻彻底底,连头髮都好似活了过来,此刻正悠闲地坐在灶前添柴。 这下,厨房里只剩下半只孤独的落汤鸡了。 容悦一屁股坐在江令桥身边,内心受到极大触动,探头看向灶中:「什么情况——三昧真火也没这么厉害吧?」 火自然还是寻常的柴火,不寻常的是女子面上满足的笑意。 「修道之人,催些灵力便可,不是什么稀奇事。」她还好奇地看向容悦,「你不是仙界中人吗?也见过你用法术,很容易的,对吧?」 「我……」容悦道,「神仙在凡间,不可以轻易动用法术的……」 「哦——」江令桥的眼睛转了一圈,似乎是想起他曾说过这话。 「把你的手给我。」她对他说。 容悦愣了一下,但还是缓缓将手覆在江令桥的手上。 是因为承着火光么?她的手,好像有那么一丝暖意了……或者说,似乎还是寒凉的。师尊从前说,心中没有欲望没有执念,不畏生死没有哀乐的人,血会比活生生的人要冷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2页 那么现在呢? 你还是那个身披霜雪,一心求死的人吗? 他看着她,她却没有看他。女子浅浅吸了口气,轻握住了他的手,而后瞑目,一股温暖的力量随即源源不断地流入容悦体内。 那是灵力,是修道之人的根本所在。容悦一时只觉得旭日高悬,微风拂面,再没有雨水侵体,寒凉入骨,仿佛置身于春光明媚、鸟语花香之境。 很快,灵力消失了,那股暖意却一直留存体内,江令桥松开手:「好了!」 容悦缓缓看向自己,竟也是浑身上下干了个透彻,一丝被雨淋过的样子也见不着。 「倒是真快。」他上下看着自己的襟袖,「只是我来人间许久,不用法术竟还有些不习惯了。」 「那下雨不打伞还习惯么?」江令桥竖眉诘问。 一句话,又把气氛带回那个尴尬的时刻。容悦充耳不闻,端了姜汤来,只道:「该喝汤药了……」 他舀起一口姜汤来,细緻地低头吹了吹,而后将汤匙缓缓递至江令桥嘴边。他也不知怎么就鬼使神差作出了这番亲昵的举动,如夫妻间餵食般转承自然。 但是江令桥一向善于将温情一桿子打翻,她下意识地捧起了他手中的碗,接过汤匙自己喝了起来,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容悦尴尬地笑了笑,起身端起灶上自己的那碗姜汤一饮而尽。 然而尴尬似乎并未怎么纾解,他转身看着灶前饶有兴致品姜汤的江令桥,手心有些微微潮热。 「喝过姜汤后宜卧床歇息,我先走了,你用完后也早些休息吧。」 话音刚落,人便踏出了小厨房的门,等江令桥抬起头来时,早就见不着人影了。 「跑这么快……」她嘟囔着,低头就着灶中余火,继续舀着碗中余下的姜汤。 然而待她喝完欲起身时,一转头正瞥见了门口大嚼蜜饯的官稚。 「阿秋妹妹好啊——」他笑得很灿烂,凌空扔了个蜜饯入口后,还不忘向她招了招手。 江令桥不清楚他的来歷,也不知晓兄长是如何与他结为好友的。他身上总是带着很浓的市井气,举手投足之间也颇为随性,可有的时候却又让人觉察出一股无端的贵气来,让人不可睥睨。 她没有接话,也不知该接些什么,端着碗正打算站起身时,官稚大步进了厨房,拽着她又坐了下来。 这样靠着似乎有些近,江令桥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 「阿秋妹妹,吃蜜饯么?」官稚十分友好地将手中的吃食分享与她。 江令桥狐疑地看着他,末了摇了摇头。 官稚面容自若,缩回手笑道:「方才我可一直在门外。」 这话说得好没头没脑,江令桥一头雾水:「所以……呢?」 「还不明白啊!」他戏嚯地笑着,「阿秋妹妹啊——你和容悦两个人可不一般!」 「怎么就不一般了?」 官稚有意无意地瞟着两人坐处之间分隔出来的鸿沟,笑得很纯洁:「怎么就一般了?」 江令桥正欲说什么,他却慢条斯理地又扔了个蜜饯入口,还能及时拿话来堵她的嘴。 「你喜欢他吧?」 江令桥的神情在那一刻忽然凝滞住,她呆呆地看着他,没有说什么,然而捧着碗的手却不由地攥紧了些。 「你们是当局者迷,我们可是旁观者清。」官稚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江令桥的胳膊,「阿秋妹妹,你现在是自由身了,不受忘川谷的辖制,更不用同容悦站在一黑一白的对立面,哥哥我是看不懂了,你们还在扭捏什么呢?」 江令桥凝眸看向他,忽地有种一语点醒梦中人的感觉。 -------------------- 第147章 郎情妾意 ========================== 已经走了小半个时辰,眼见天色越来越暗了,薛云照还没有看到半分宫门的影子,他心里忽地隐隐升腾起一种不安的感觉。 「内侍大人,还有多久可以到宫门啊?」他不禁问。 前方引路的内侍笑了笑,回头道:「大人莫急,该见到的,总会出现在眼前。」 他这话说得好生古怪,薛云照心中更觉不安。若不是从前有几次路是他引的,若不是身边宫墙陌生,若不是自己认不得走不出,如今就该悄声隐去了。 又过了约摸一炷香的光景,长门故地,宫墙迭起,所闻所见渐而熟悉起来,薛云照很肯定这地方自己从前来过,可到底是什么地方又说不上来。 然而过了拐角,一转身,「琴嫣殿」三个大字赫然出现在眼前。 薛云照心中一惊,忙看向内侍:「内侍大人,想必你是弄错了,我是要出宫,何故来了此处?」 他转身要走,步履中有些掩不住的仓皇。 薛云照自是知道这里住的是何人,故而几乎是逃着离开。而还没走出几步,那个内侍疾走上前来拉住他,笑得谄媚:「惊扰大人了,是贵妃娘娘有事要与大人商议,才特地遣小人带您来此处的。」 闻言,薛云照的脚步停了下来,心中隐隐动容:「娘娘……有事与我……商议?」 从前见过那么多次,她甚至从来不记得他是谁,如今,居然主动要见他。 薛云照承认那一刻自己煳涂了,没有考虑到朝臣私入后宫之罪业深重,没有考虑到这样深夜时分的禁地氤氲着怎样的危险。心中有只手无形中在拽着,让他鬼使神差地转过身,虽有犹疑,最终还是敛衣踏入了琴嫣殿的正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3页 殿中安静得出奇,脚步声清晰可闻。四下一个人也没有,薛云照自报名讳了数次,也不见宫人来引路,更不见孟卷舒的影子。 琴嫣正殿的门敞开着,里头亦是空无一人。踏入殿中,四下只有幽香缕缕,鲛绡拂动,怎么看也不像是贵妃娘娘的居所,其中的香艷气息,倒更像那日被人强拽去的悲台。 「内侍大人,你莫不是诓我……」 薛云照越想越不对,转身却蓦然发觉引他来的内侍早已不知去向。 这下,不安从头到脚彻底爬满了全身,此地不宜久留,他正欲抬步离开,却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恰如其分的唿唤,生生拽住了他的脚步—— 「薛大人,你怎么才来啊?」 在迎风缭绕的鲛绡中,一个女子正一步一步向他走来。那背影极淡雅如菊,是文人皆爱的秋菊。她蹝步款款而来,长发如瀑而未饰珠玉,身着一件素色衫裙,轻柔得好似是挂在身上,只消风一吹,便足以一览无遗。 被风惊扰的鲛绡四下拂动着,薛云照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可那声音绵绵似惊鸿,他记在心里,更听得出,是孟卷舒的声音。 可当他真正见到她的那一刻,瞳孔一震,立时背过身去不敢再看,耳廓不自觉滚烫深红起来。 她的穿着仍与那日沐发时相同,可又有什么地方明显不同了。更……随性,更……袒露……薛云照不敢再想,更不敢回头看她,他怕自己是个真真切切的衣冠禽兽,怕心中的欲望会不受控制地蹦出来,然后毁掉她。 「薛大人,你怎么不看我?」女子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泠泠如春水,好像真的只是出于好奇而发问。 「娘娘……若是有事相商,尽可直说,下官若是能帮得上忙,自然不会推诿……」 「当真?」他不转身,贵妃便缓缓行至他面前,一双眸子亮晶晶地看着他。 薛云照偏过头去:「下官定当尽心竭力。」 贵妃忽地踮起脚来,一双玉臂轻揽着他的脖颈:「那你给我一个孩子吧……」 这句话有如雷霆,炸得薛云照头脑发蒙。他惊看向孟卷舒,连连后退,口齿不自觉战慄:「娘娘……慎言……」 贵妃低头浅浅一笑,仍像天山之雪般纯然圣洁,让人看不出半分骯脏。 「薛大人,你知道的,陛下年事已高,早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么多年了一直无所出,致使朝纲不稳,你身为御笔亲点的状元,又是秘书省重臣,不该为陛下分忧吗……」 她向他缓缓走来,眼神中明明没有半分勾引之意,却让薛云照气息大乱,他想看她,却又不敢看他,一步步后退,直至抵在贵妃榻上,毫无防备地跌坐下来。 贵妃忍不住发了笑,那是个颇有孩子气的笑,却又转瞬即逝。她走了过来,径直跨坐于他身上,宛如一对缠绵悱恻的有情人。 「薛大人,给我一个孩子吧……」 他们离得这样近,近得君子也不免因欲望而骯脏。女子温热的气息落在男子略带稚气的眉眼上,他不敢看她。 「娘……娘娘……朝臣与妃子……朝臣与妃子……可是死罪……」 薛云照说不出「通姦」二字,纵使此情此景,仍觉得这两个字是在玷污她。 贵妃的手肘懒懒地搭在他的肩膀上,偏过头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此事你不说,我不说,谁又会知道呢?」 「纸里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娘娘如今恩宠正盛,就算没有后嗣,现今、以后也依旧会是后宫第一人……娘娘不为孟氏一族考虑,也该多为自己的将来着想,此举百害而无一利,若是东窗事发,便是五马分尸的死罪,还需……三思啊……」 孟卷舒没有回应这番话,目光极认真地描摹过他的五官:「薛大人,你长得真好看啊……」 温热的语气与他的鼻息缠绵交错在一起,慵懒而魅惑。 「娘娘……」她凑过来的那一刻,薛云照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漏了一拍,偏着头一寸寸向后躲,目光始终没敢落在她身上。 孟卷舒不理会他的言语,抿着唇,似是打抱不平地轻嘆了口气:「倒是让探花郎白白捡了个便宜去……薛大人,你说对吗?」 这倒是真心话,朝廷遴选出的探花,才华和相貌都比不上眼前这位中书令家的小公子。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娘娘……你先起来,这样坐着……难受……」 「难受?」贵妃轻声细语地笑道,「是坐着难受,还是忍得难受?」 薛云照面色「腾」地一下就红了。 她将头伏在他胸口侧耳听着,轻声道:「薛大人,你的心跳得好快……」 闻言,薛云照的脖颈上下红了个遍,隐隐有青筋暴起。他敛声屏气,不敢再说话。 一捲风来,吹熄了烛火,殿中一时间暗了下来,像是拢上了一层暧昧的墨色帷幔,迎风而动,与殿中燃着的香共舞,将相拥之人的唿吸声和体温催发到了极致。 女子坐了起来,轻一抬手,那层薄薄的衣物立时如月华般委落了下去,衣褶层层叠在身后,像一朵忧伤的荼靡花,苞未开而先谢。 她倾身抱着他,两人的躯体便紧紧相拥在了一处。她的动作熟稔而恰到好处,温柔的吻一路落在薛云照的耳垂,面颊,下颌,唇角,脖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4页 这是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是薛云照此前从未体会过的禁忌。惊电游走在他的血脉中,随着遍地生花的吻让感官一寸一寸甦醒过来,它们在咆哮,吶喊,它们把他架在火上炙烤,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燥热起来。 不行……不可以…… 他在混沌中抓住一丝理智,蓦地转过头来。那一瞬间,男子与女子的目光交汇在一处,深入,再深入;缠绵,再缠绵。明明什么也没发生,明明只是相顾无言,薛云照的手却不由地暗暗攥起,额前沁了层薄薄的汗。 他抬手将孟卷舒的衫裙揽起,女子的衣物不易穿,只能手忙脚乱地将她的身子全部裹住,连脖子都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 「娘娘,秋夜深冷,莫要受寒了……」薛云照小心翼翼地抬起目光,声音轻得只有彼此能听得见。 衣裙裹身的那一刻,孟卷舒怔了一下,眸子里氤氲着光,下意识顺着他的手攥紧了自己的衣物。 月光入户,穿破窗棂,凉薄地映照着两个人。他们以一种暧昧的姿势坐着,却似乎全然忘了。某一个瞬间,或许曾心无旁骛地望进过对方眼眸的最深处。 沉默了半晌,最后是孟卷舒起了身,她没有再强迫他,而是紧裹着那薄薄的衣裙,立于倾泻的月光之下,像一尊圣洁的玉像。 「你走吧,会有人带你出去的。」 她定定地望着霜雪般的月色,口气像是变了一个人,仿佛方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薛云照的眼里有侥倖,有落寞,他从塌上站起身,正了正衣冠,向着贵妃的方向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而后才转身离去。 他行礼的时候孟卷舒没有回头,离去时才缓缓转过身来,缄默地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 殿中再一次恢復了寂静,她长立于大殿,轻轻嘆了口气,而后转头继续望着白练般的月光。 纤薄的背影凄清,像一朵孤独的花。 -------------------- 啊,这个小副本终于开起来了! 第148章 蒹葭倚玉 ========================== 一连几日薛云照都没有睡好,总是心不在焉,饭也用不下几口就搁下了碗筷,引得薛父薛母的心七上八下的,怀疑儿子害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病症。 可说来也怪,唯有去夏府见夏家姑娘的时候才会开怀到多吃几口,以至于两个长辈总是岁月静好地并肩依偎着,遥遥望着夏府的方向齐齐默嘆—— 「还说对夏家姑娘没有情,我看就是自己一厢情愿,又没能讨到女儿家的欢心。咱们云照啊,就是正经书读得太多,人都读木了,不会哄姑娘可怎么能行?」薛母用手肘捅了捅薛尚书,「改天你寻个机会好好教教他……」 薛尚书忙反驳:「我哪里擅长,夫人你可别折煞我!」 闻言,薛夫人打着扇看向身边人:「呵,想我还未出阁时,是谁三天两头来我家府上讨饭吃?仗着自家官高就拿官威来压我阿爹,让他不敢不留你用饭。吃饭就算了,还非要女眷一同入席,更没脸没皮地要与家中庶女同座。薛辞遇我告诉你,要不是我阿爹官小,要不是我娘出身寒微,不然你可娶不到我!」 「是啊……」薛尚书笑着攥紧了妻子的手,「要不然你可就被别人娶走了……」 明明是十分温情的一句话,薛夫人却十分灵巧地躲开来,振振有词道:「话说得这么肉麻,还说自己不擅长?是谁总是写三两句酸诗塞在我枕头底下?是谁在后苑里种花,每天摘一朵来送给我?又是谁每年生辰都不肯让我吃顿好的,非要自己洗手作羹汤?」 薛夫人也是大家闺秀,发脾气来甚至让人看不出怒意,更像是无奈。 薛尚书惊异地张着嘴:「啊?这便是哄女儿家的招数吗?」 夫人摇摇头,气得扇子都打快了些:「父子俩都是榆木脑袋,这个家可就靠我撑着了……」 她一心喜欢夏之秋做薛家儿媳,纵然夏将军已致仕为民,两家门户悬殊。 可薛夫人不知道的是,自家小公子去夏府,全然是为了另一个女子。 薛云照拜访夏府,除了与夏之秋是能说到一处去的知己,更因她是贵妃之妹,总能不着痕迹地谈论到这位皇亲国戚。近日他刻意地避讳那场无人知晓的禁忌,却总会无端想起那个深宫里的女子,从初见到最后一面,早已在心里被摩挲千万遍。 他尽量不在宫中处理公文,就算无可避免,也会寻旁人一同来去,免得自己再误入他处。 「怎么就是记不住路呢……」他坐在秘书省的大殿中,用典籍的书嵴轻轻叩着自己的头。 然而今日,似乎避免不了一场相见了…… 「薛大人,陛下有旨,传您去琴嫣殿。」 来传话的是陛下身边的赵内侍,他微微倾着腰背,脸上带着老道的笑容。这是在宫中游走数十年才能练出来的功夫,千人千面,琢磨主人的心思对旁人施予恰当的神色。 「陛下寻我?」薛云照恍惚问道,「内侍大人可知是何事?又为何召我去后宫议事?」 赵内侍呵呵开口:「薛少监这可就问到老奴了,主子们的心思我一个下人哪里能知晓?您亲去一趟便都明了了。」 天家之命不可违,薛云照搁下笔墨站起了身。他承认听到琴嫣殿的那一刻,心中是有过一丝欢喜的,但这份罪恶的欢喜并没有延续很久便被自己强行扼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5页 他一遍遍自省,不可为欲望蔽目,不可为欲望蔽目……可一想到这场面见是不可阻的外因,心里又难免好受了些,甚至还有一丝淡淡的侥倖。 琴嫣殿,人尚未进,便可闻见其中嬉笑怒骂之声。 「陛下,你又在戏弄臣妾了……」 「爱妃爱妃,朕的小心肝,再餵我吃一口嘛……」 薛云照的脚步滞了一下,敛衣的手不由地微微攥紧了衣物。 赵内侍回过头来:「薛少监,怎么不走了?」 他这才回过神来,口齿不清地嗯了一声,抬步跨进了琴嫣殿的宫门。 入殿,贵妃娘娘坐在榻的另一侧,背对着君王,像是受了气似的,兀自把玩着手里的宫扇。而陛下的手搭在她的肩头,头凑在她的耳畔声声哄着,场面有些旖旎。 薛云照扫衣跪下,行一稽首礼:「秘书省秘书少监薛云照,拜见陛下。」 闻言,贵妃堪堪转过头来看着他,目光如钩,嘴角隐隐牵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平身,平身……」皇帝只想着哄美人一笑,都没抬眼来看他。 薛云照应声站起来,微微转身,面向贵妃的方向恭恭敬敬行了一揖礼:「臣见过贵妃娘娘。」 贵妃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转而提醒皇帝道:「陛下,人来了……」 她也不使小性子了,转身正襟危坐。皇帝见状甚欣慰,松了口气懒懒地倚在贵妃榻上,而后抬起眼皮来看他:「秘书少监,薛中书独子,是吧?」 薛云照颔首:「回陛下,正是。」 「来得正好!」皇帝坐直了身,「听闻你画得一手好丹青,今日朕恰好来了兴致。你,坐那儿,给朕和爱妃描一幅琴瑟和鸣的画。」 他宠溺地凑在贵妃耳畔:「朕要裱起来,放在寝宫里日日看,夜夜看……」 贵妃将扇挡在皇帝面前,眼神朝一旁立着的薛云照努了努:「陛下,这还有外人在呢,不知羞……」 「怕什么!」皇帝的眼神不喜地瞟向薛云照,薛云照遂将目光潜藏起来,垂首低眉,沉默地望向脚边的地面。 作画时,二人倚靠在贵妃榻上,身前是浓浓的阳光。女子倚在君王身侧,螓首蛾眉,目色如水,本身就是一幅极好的画,只是君王暮年,看不出情深伉俪,更像是祖孙。 薛云照没有说话,书案置于陛下娘娘面前,他提笔描摹。时有抬眸观相,也总能与女子的目光擦过。 他的眉头微微锁着,没人知道心中在思量什么,只看见他手下笔走龙蛇,如从前雕刻女子玉像般细緻地点绛唇。 苍老的勐虎,圈养着青春正好的白兔,这是一种怪异的美感。 或者说,这并不美。 文人需要骗过自己的心,再骗自己的眼,最后欺骗自己的手,才能将虚无缥缈的美倾注在纸笔之上。 皇帝一开始还算得体,可美人在怀,没多久又开始肆无忌惮了。一手肆意揽上贵妃的腰肢,一手扳过她的脸贪婪地嗅着女子特有的甜美体香。 「陛下——」贵妃抓住他不安分的手,小声提醒道,「薛大人在作画呢,你这样乱动,让他还怎么下笔?」 皇帝这时候倒振振有词:「下不了笔吗?画技之高超者,物相皆在心中,如何这般容易就受了干扰?想来国师出身寒微,作画却也是一绝,下笔如有神,难道我朝钦点的状元郎,竟还到不了这般境界?」 薛云照抬首,却正对上贵妃目光,盈盈若有光。 她背对君王,她正视着他,这一刻,她的眼里应是只有他的吧——薛云照手中的笔不自觉止住了。 然而这般相视不过是匆匆一瞥,贵妃的目光很快又落回了君王身边。她笑得很美,採下一颗珠圆玉润的葡萄放入君王口中。 「陛下,吃了东西可得安分了。」她环视了殿中十数个宫人和案桌前的画师,「天色尚早,这里还这么多人呢……」 「这是朕的后宫,你是朕的女人,他们能置喙什么?」 葡萄入口,轻轻一咬,汁水顺着喉舌流入脾胃,香甜,生津。 「自是没人置喙陛下,可悠悠众口都来置喙臣妾了!说臣妾是红颜祸水,狐媚惑主,尤其是那个国师,总是与臣妾过不去,可陛下您方才还出口夸他……」 她拈着扇子,嗔怪时候的模样像个楚楚可怜的小妖精,惹得君王心痒,一时间胃口大开。 「爱妃识大体,莫要与那些食古不化的人置气。」他顺手摘下一颗葡萄,「来,张口,朕也餵你吃甜的。」 贵妃垂眉点点头,顺从地张了嘴。葡萄落入女子小巧的口中,粉舌、贝齿细嚼慢咽。 葡萄甜吗?想来是可口的,能够奉送给君王的,从来都是世间顶好的,不论是物,还是人。 明明方才尝过了,此刻却显然是不够的。皇帝愣愣地看着贵妃将葡萄咽下,看得两眼发直,身体蓦然燥热起来,下一瞬便径直吻了上去,野蛮的索取。一双苍老的大手在她背部游走,他在脱她的衣物,在众目睽睽之下求欢。 贵妃似乎并不惊讶,像是司空见惯。她任由他将她压在身下,任由他啮食着自己的唇瓣,任由女子的尊严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点点剥下。她回吻着君王,回吻着这个与她年岁并不相称的男人,她的嘴角似是带着笑意的,她是爱他的吗?她愿意做他的妃子吗?她是真心愿与他行鱼水之欢,白日宣淫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6页 不可能……不会的……桃李之年,知慕少艾……怎么会喜欢上一个迟暮之人呢…… 笔久久凝滞在空中,一滴墨缓缓滴落在薛云照绯红的官服上,洇开。 「哎哟薛少监——」赵内侍憋着笑来拽他起身,「这时候还画什么!快走吧,败了陛下的兴致可是大不敬!」 笔落在画卷上,污了那幅精心描摹的女子像。薛云照被内侍拽着,跌跌撞撞出了琴嫣殿的门。 门在身后缓缓阖上,他回首,目光从那一线之距蓦然与榻上的女子相接——她也在看着他,眼角眉梢都带着挑衅的笑意。这是惩罚,她在惩罚他的懦弱,惩罚他的胆怯,惩罚他的落荒而逃。 门彻底阖上,一线之隔消失,世间再没有故事。 而阳光之下,薛云照绯红官服上的墨痕,显得尤为刺目。 -------------------- 第149章 握雨携云 ========================== 夜深如墨,皇宫静寂,薛云照一人独坐在秘书省的大殿之中,手下似乎是在写着什么。今日留宫,本就是为了一些紧要的差事,好能在日落前与同僚一同出宫。结果白日里被皇帝唤去作画,消磨了太多时光,如今人皆走尽,想来不到三更天是做不完了。 香雾缭绕,油烛霭霭。长夜踏过他的眉眼,将缠乱如麻的心事扔进那双漆黑的眸子里,他虽然面上无波澜,可心却不静,颤抖着想用左手去稳住落字的右手,但写着写着,总也落不出一个完美的笔划。 心事长久不歇地蚕食着他的理智,让心思旁落他处。他忽地重重罢下笔来,泄了全身气力般静默地坐于书案前。 烛火受了惊,光影颤了三颤。 白日里那荒唐的一幕停留在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薛云照不甘心,更为她而神伤。他沉嘆了口气,随后揽袖取了案上的一本《六朝文絜》来读。 读书使人静心,使人心智健全,这是父母传授给他的道理。 他从小便是全中都最众口称颂的世家小公子,学什么都快,三岁开蒙,读书不必父母敦促,风里雨里都不言说辛劳。少年时见元亨书院的沈公,沈公贊他日后必成大器。他也从未让师长双亲失望过,揭榜之日更是一时名动,成为开国以来少有的连中三元之才。 「天道如何?吞恨者多。抽琴命操,为芜城之歌。歌曰:『边风急兮城上寒,井迳灭兮丘陇残。千龄兮万代,共尽兮何言……』」 薛云照的手拂过书卷,逐字逐句地读着。往日里不论有什么事,心境如何糟乱,他都会这般坐于案前追蹑前贤之影,读罢,也能拨云见日了。 可是心不静,如何读得下圣贤? 指间的书页越翻越快,却一个字都没入眼,他的唿吸越来越浓重,最后一蹙眉,将书扔回了书案上。 「嗯?怎么不读了?」 一个清铃般的声音忽而响起,薛云照下意识看向声音来处—— 是孟卷舒。 「娘……娘娘……」他哑然失声,身子一颤,不自觉敛声屏气起来。头脑懵了半晌才惊觉这是在秘书省中,而面前是宠冠后宫的贵妃娘娘。 「秘书省秘书少监薛云照参见贵妃娘娘——」他退后几步,埋头深深地向她行了一礼。 贵妃上下打量着他的举止,不禁笑出声来:「薛大人真算得是我见过最得体有礼之人了。」 她缓缓跪坐在薛云照面前,抬手示意他起身:「记住,以后若是只有我们二人,便不用在意这些繁文缛节了。」 薛云照没有应她,他抬起头,想看,却又不敢看她。 「娘娘……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贵妃凑到他面前,美目如含秋水:「都说状元是天下最聪明的人,薛大人觉得,我来此所为何事?」 温热的气息扑在眼睛上,酥麻感蛇毒般侵入四肢百骸,薛云照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再也挪动不得。 「娘娘,这……使不得,陛下若是夜里来寻你……」 贵妃忽地仰头,轻吻了他的唇,堵住了他下面的话:「放心,今晚他宠幸旁人去了,不会来寻我的……」 这蜻蜓点水的一吻让薛云照猝不及防,心跳霎时乱了一拍。他微微睁大了眼看向眼前的女子,面色腾地一下红了起来:「娘娘……此乃……秽乱宫闱之事……」 贵妃没有说话,而是又一次吻住了他,这次更久更缠绵,直吻得薛云照乱了唿吸才停下来。她微微喘着气,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忽地绽开一朵浅浅的笑靥,径直脱了外裳揽住了他的脖颈:「放心,我想让谁知道谁才会知道,若我不想,一辈子也不会有人知晓。」 「贵妃娘娘……」薛云照的目光摩挲着她的眉眼,似是又想起了白日里的事,想到了她与君王缠绵悱恻时的场景。他没有避开她的目光,然而声音轻得只有自己才能听见。 「薛少监……」贵妃看着他略带稚气的面容,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你今年多大了啊……」 「还有……两年便可加冠了……」 「啊……」贵妃笑着,「那我可还长你两岁,不妨叫声姐姐来听?」 薛云照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时像是有了淡淡的愠怒,缄默地撇过头去。 「生气了?」贵妃饶有兴致地偏头去看他。他的睫毛很长,很浓,应与他的娘亲如出一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7页 他试探性地看了她一眼,目光撤回得很快:「没有。」 贵妃眉眼含笑,小心翼翼凑到他耳畔,极挑衅地问道,「薛大人,你房中应该没有通房丫鬟吧?」 闻声,薛云照转过头来,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贵妃咯咯笑着:「都说状元郎是奇才,什么都会,可在我看来,薛大人实在不擅长撩拨人……怎么,这个年纪旁人都儿女双全了,大人不会连衽席之娱都还没有过吧?」 薛云照微微攥紧了衣袖,抿着双唇,像是在反驳,却又没有反驳的底气。 「没关系,我教你……」 话音未落,贵妃吹熄了书案上的烛火,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腰间,而后笑着同他吻在了一处。在迷离的缠绵中,她解下了他绯红色的官服,指引着他抚摸遍她每一寸肌肤。他们齿舌交互,坦诚相对。在秘书省成百上千的圣贤之中,在月色入户下幢幢的光影之内,极尽一场绵长的欢娱。 *** 中都城,罗绮斋。 江令桥擎了一盏灯来,于案前反反覆覆地看着容悦送给她的那个香囊。 「什么样的人会送一个连香味都没有的香囊啊……」她像是在发着牢骚,语气却又是带着淡淡的新奇。 指腹摩挲着香囊上的绣样,她的目光久久地经停在那些陌生的图案上,翠叶无花,还有几个半红半黑的圆疙瘩:「这绣的是什么东西……」 她撇嘴摇了摇头,索性打开了香囊,将里头的东西尽数都刨了出来——最后,大功告成的她开始对着一桌子的圆圆片片嘆气。 「这都是些什么啊……」她将舍利收好,而后对着满桌的木片挑挑拣拣,嗅嗅闻闻。 是中药么……好像是……可这都是什么中药?又为什么用中药来填香囊? 江令桥觉得自己就像个目不识丁的门外人,看再久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什么嘛,送人的香囊里还塞的都是自己喜欢的东西,此刻她真想把容悦的脑子敲开来,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药材。 江令桥一边抱怨,一边又将所有的药材拂成一堆,悉心收好重新填入香囊之中,心里盘算着下次也给他送个香囊,全部装刀片的那种。 收拾着香囊,她又想起了那日官稚同她说的话——细细琢磨其实是有几分道理的。 当初差点与容悦分道扬镳反目成仇,俱是因为两人所处的立场不同。那么如今,桎梏被打破,是不是代表……或许可以有另一种结局了? 轩窗未掩,一阵风钻进来,吹得江令桥立时清醒过来,她惊恐地放下香囊,拍了拍自己的脸,难以置信地自省着—— 「这是在干嘛?发春吗?怎么好端端的儿女情长起来了!清醒啊清醒啊……不可以一恢復自由之身就肆无忌惮,什么人都觊觎了!之前就闹过这样的不愉快,难道真的再来一次吗?非要把人膈应死才甘心吗……」 她沉沉地嘆了口浊气,一手托腮,一手逗弄着眼前的烛火,房中的光影立时变得忽明忽暗起来。 「江令桥啊江令桥,你说你有什么好的?这么多年也就只会杀人了……诗书礼乐比不上夏姑娘,琴棋书画也早就生疏了,你凭什么让旁人喜欢你呢……夏姑娘和他才相配你看不出来么……」 她的手不再动,久久停留在火光之前,似乎就要被火灼了手,却又似乎保持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距离。 在飘忽的火光中,江令桥似乎看见了夏之秋与容悦并肩而立,他们依偎着,像一对天作之合的璧人。而自己,却在温暖的烛火中越来越渺茫,直至不见踪影。 幼时的江令桥或许可以与夏之秋比拟,然而往事不可追,她也早已与从前的自己渐行渐远了。 世间没有如果,人生最不该的是怀念。 她手中灵光一闪,烛火灭了,也瞧不见或喜或悲的人影了。而后在黑暗中站起身,行至榻前,就着月色合衾而睡。 *** 床榻前,月光下,容悦缓缓拉开匕首,冰冷的刀刃映出他的瞳孔。 刀是好刀,开了刃,没沾过血,其中的人影尚清晰可辨。 夜色的映衬之下,刀刃上的眉目渐渐变得柔和,他似乎看见了一双女子的眼眸。从前那双眸子是深潭,望进去是无尽的冷意。而现在,有了人间的生气,有了常人的喜怒哀乐。 这应该算是她送给自己的第一份礼物吧……容悦的手缓缓探及刀面上的那双女子眼眸,最后慢慢合了刀鞘,小心地将它放回苌弘碧血之中。 铺床凉满梧桐月,月在梧桐缺处明。这一夜,秋风走了很多地方,也吹尽了很多人的心底事。 -------------------- 第150章 和光同尘 ========================== 薛云照醒来之时,天已经微亮,经书典籍七零八落地散摊在书案边,空气里尚氤氲着情/欲的气息,而他衣着整齐地卧在地上,身边人早已不知去向。 薛云照缓缓坐起身,头脑中还有些发蒙。他不知道她是何时替他整理好着装的,也不知道她是何时离开的,只依稀记得一些香艷绮丽的画面,在夜的最深处与潮水一同漫溯上顶峰。 天要亮了,梦要醒了。 他半蹲着身子,埋头将零散的书籍一本本拾起,而后归置于书案上摞好。拾书的时候又不免想起圣贤书里的荒唐事,嘴角渐而噙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8页 幼年的第一次开蒙,是文章翰墨,如今第二次开蒙,是知慕少艾。 像是少年人误入藕花深处,柳暗花明中见识到另一抹全新的桃源。千秋节,御殿之下,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已经难全君子之节了。时间此消彼长,所有的龌龊心思堆积到最深处,蔓延再蔓延,直至某一日惊见日光,在卑微的尘土里开出世间最妖冶的花。 他知道,这株花是慾念催生出的畸形物,此生此世,不可面见天地。他必须做出些什么,才能有朝一日,在纸包不住火时,能够掩住众人的眼。 他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模样,只是这次直逼朝堂,为官之人的锋芒开始显露。 一如已故的沈公所言,他註定是要成为浊世之中的文昌星的,无谓时辰先后罢了。 贫贱夫妻尚且百事哀,更何况是一国。和亲一事使内帑流失大量金银财帛于南疆,朝廷的弊病开始日益显露,各州府上奏的摺子已是虚高。中都位于天子脚下,尚且端倪不深,可在天高皇帝远的他处,水深火热早已开始四下蔓延。 在朝堂之中,他力排众议,在赋税之事上提出展限与倚阁的政行,缴纳期限外再给予延迟缴纳的明确时限,或是暂时搁置赋税,延纳时限视情况而定。更提出四种村户赋役摊派方式,按田地多寡肥瘠、按人丁、按户等、按家业钱和税钱。除人丁外,以财产为摊派标准。 他说天下租赋科拨支折,当先富后贫,自近及远。还提出农田水利之法,让荒地成为农田,让贫瘠农田成为富饶之地。 吏民能知土地种植之法,陂塘、圩垾、堤堰、沟洫利害者,皆得自言;行之有效,随功利大小酬赏。 在官三年,无隳损堙塞者赏之。 如招及千户以上者,优奖。 在任官能为民经画疏导沟畎,退出良田自百顷至千顷,第赏。 平心而论。这些举措虽然称不上是万全之策,但时局之下,却也是最能安稳人心的政行。一旦修生养息的时间足够,走向中兴指日可待。 故而短短数日,这位入仕不久的状元郎口出金匮,一时间引得朝臣频频侧目。同时在朝多年,知晓其中的精巧与忖度,就连立于前头的国师也忍不住高看了他几眼。 倒是皇帝兴致缺缺,只想着早些下朝,吃喝赏乐,饱暖思淫,于是大手一挥,让楚藏自行定夺,而后佯做头风病犯,迫不及待地下了朝。 国师手握重权,故而薛云照的策术很快推行开来。月余眨眼而过,虽然成效未显多少,但毕竟时日不深。政行之下,各州都有了春草萌新的徵兆。楚藏很高兴,向陛下讨了谕旨,擢升薛云照为秘书监。 接旨时,薛云照欣喜了很久,倒不是品阶升得快令人眼羡,更多的是日后与孟卷舒见面的机会更多了。 但没有高兴多久,他又遏制自己及时冷静下来,一遍遍对自己言说道,秘书监是要职,往日需得更加小心谨慎才是,切不可行差踏错。 至于她,每日能够看上几眼也便心满意足了。 薛云照一向不是个贪慾十足的人,这番想着,脚下不由得轻快起来,穿过府内小园时,连唇角衣袂都是舒展飘扬开来的。 「照儿——」 耳畔传来一声唿唤,园中亭内,薛中书面目慈和,向他远远地招了招手,「过来,我们父子俩许久没有一同对过弈了,今日得闲,对上一盘?」 薛云照立于尘光之下,笑容如和煦:「好。」 他提携着衣裾,缓缓踏光而来,行至亭中坐下,与其父相视,笑了一声后,揽袖从棋奁中取出一颗棋子来,下在了小目之处。 薛父呵呵笑着,道:「升官了,高兴?」 薛云照愣了一下,而后也不由得带了笑意:「高兴。」 薛父一边对弈,一边用目光细细地打量着他。 这几日中书令的府邸实在热闹,薛云照升迁的消息不胫而走,各处打探消息的,登门送礼的,牵线搭桥的是络绎不绝的。这些都还算在情理之中,如今每日上朝时常有同僚来同他攀谈,奉承说道虎父无犬子,薛状元是可造之材,日后必然光耀薛家门楣……诸如此类。 恭维之词本没什么,群臣来贺也没什么,可有的东西一旦被放在了不该在的契机上,便终有一日会成为坟茔之土。 两人便对弈边闲聊,嘴上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座前谈笑风生,时有鸿雁振翅低鸣而过。就这么来回下了数十手棋后,局势开始明朗,也渐渐焦灼起来。 薛父手里执着一颗白子,斟酌了许久,却迟迟未下。 「此处妙棋连珠,看得出来是用了心的……」他眼观棋局,面上却一丝紧忧之色也不见,倒十分闲适淡然,「只是,这一串棋筋都相互牵制,并不算张弛有度,若一旦有了缺漏,可就前功尽弃了……」 说罢,一粒瓷白轻轻落于棋盘之上。那是一个高涧险壑般锐利的位置,于此,却开始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细微的变化尽入了薛云照的眼,他眉头微锁,换了个姿势坐着,开始重新审度着棋局。 「棋自然是好棋,可对弈是同人对弈,落子之前需得揣摩是谁的棋局,这一步是否落得恰当,周围是否有旁的棋子虎视眈眈。虽然棋盘之上棋子已定,但干坤未定,看似人畜无害的,或许下一刻,就会成为意料之外的缺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9页 薛父缓缓说着,似是在排解棋局,又似是在指点什么迷津。 薛云照思量再三,最终将手里的棋郑重其事地放在了一个并不起眼的位置。 此子落下,局势似乎有了缓和,薛父看着落子之处,脸上渐渐笑开来:「和其光——」 「同其尘。」薛云照应声。 父子俩像同时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秘密,默契地相视而笑。 棋局有了走下去的态势,两人你一来我一往地继续下着,但话音却从棋盘,慢慢转向了它处。 「照儿啊……」薛父的声音语重而心长,像是隐忍地说着一个渺远的故事,「终有一日,你会成为肱股之臣的,爹相信你。」 闻言,薛云照抬头看向了他,不解其中之意。 「初涉庙堂之人,向来心怀虔敬,对任何事都有一往无前的少年意气,这是好的。你是爹看着长大的,有慧根,有胆识,你的谏言是良谏,能救百姓于危难,能解国家燃眉之困,为父很欣慰。只是……如今世风日下,这般如此,只会引来豺狼恶眼。照儿,那些谏言……不该出自你口的。」 「可是,为人臣不是该尽忠于天子,尽事于百姓吗?」 「自是如此的……」薛父轻轻落下一枚子,语气似嘆息,「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是爹的孩儿,为父更不愿看到你立于危墙之下。人生在世,当审时度势,更何况朝廷人心不古,君子更当藏器于身,待时而动——而不必要,牺牲无谓。」 「爹的意思是……」薛云照缓缓看向棋局,「和光同尘?」 「自我尚是孩提时起,至如今鬓生华髮,已见过三朝风云。照儿,爹像你这般大时,也如你一般意气风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比爹更出其右,那时金科放榜,我以榜眼入仕,如今也已二十载了。这二十载里,见过江山易主,见过君王移心,更见过无数乌云遮月,藏污纳垢。孩子,世间不是绝对光明的,长夜里逆风执炬,多有引火烧身之险。须知世间之光明,皆是自暗处萤火生。有的事……看过了,见过了,试过了,才知……需得徐徐图之……」 今日这一面,父亲说了很多,从那些缥缈的语气里,薛云照似乎听完了一个有心,而无力、无奈的故事。 薛父静静地看着手中的棋子,目光却像是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天地阴阳,黑白问道。正是因为听过,见过,年轻过,年老着,执炬烧身便也无畏了。爹和娘是有私心的,只希望你能平安喜乐,一生无虞。」 薛云照似懂非懂地看着他,最终点了点头:「父亲的教诲,我记下了。」 薛父抬起目光来,欣慰地笑了笑:「你向来是聪慧的。」 他话音一转,立时换了副脸面,笑眯眯地伸手将棋局一拂:「哟,午时了,你娘喊我们吃饭了!」 薛云照嘴角一颤,看着就快要赢了的棋局,只觉得心里在滴血。 -------------------- 第151章 松萝共倚 ==========================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听见有下人来传唤他们去正堂用饭。 薛父脸上带着得意的神色:「看吧,知晏晏者,莫如辞遇也。」 他说着,拉起薛云照的手,一同向正堂走去。 晏晏是母亲的闺名,辞遇是父亲的名字。薛云照不由地哂笑,这样明里暗里的亲昵,十八年来算是看了个饱。 「哟,蟹粉狮子头!」薛父人还没上桌,目光老远就粘在了桌前的菜上,「但凡此菜上了桌,便知是你娘又洗手作羹汤了。」 简简单单一句话,薛父笑逐颜开,薛云照却忽地心中一紧。 众所周知,薛夫人出身文臣之家,自小研习书墨,嫁做人妇之后却爱上了庖厨之道,一有兴致便要亲自下厨。只是其味复杂,曲高和寡,一般人难以消受,却唯有薛中书津津有味,乐在其中。 倒苦了薛云照,自幼时便要时常受这番口舌之刑。若是逢上薛母兴致缺缺,便意味着有一段好食光,那可真是敲锣打鼓的好事。但最痛苦的莫过于薛母心血来潮日日下厨,总叫薛云照飢得前胸贴后背。 更可怕的是,薛父钟爱夫人饭食,一日不入口便觉食之无味,时常腆着脸去吹枕边风,磨着夫人第二日给他做吃食,薛夫人受不过他的花言巧语,无有不应。故而幼时兴致勃勃期待着好饭好菜的薛云照,时常泪洒筵席。 大了倒好些了,入嘴不可口也忍得住,能够面不改色吃个半饱,而后悄摸摸出府,在各个食铺酒楼里把剩下半饱吃回来。 「夫君,云照——」薛夫人轻声招唿着,笑靥如花,「用饭了!」 薛父立时疾走上前,看着满桌珍馐两眼放光,忍不住赞嘆道:「夫人果真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薛夫人笑吟吟地给他布菜:「尝尝今日菜色如何?」 「不急。」薛中书垂首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一个纸包,而后一脸期待地捧于妻子面前,「今日外出时,看到有个老伯摊前围了好些人,一打听才知是他家梅花香饼做得尤为出彩,便想着带些与你尝尝鲜。你素来爱吃这些甜的,这个肯定喜欢。」 他这番说,薛夫人很是期待,信手拿了一块便入口品尝,薛中书则掬着手替她承接碎屑。 「如何?」 「确实是要比那些正经铺子里都还香些,上回你带回来的酥酪好像也是摊子上的,如今怎的食铺衰落成这样了,市井里的吃食都要去摊子上去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0页 「晏晏你不知道……」薛中书神秘地凑到夫人面前,「上次的酥酪是有缘由的,据说那做酥酪的人本是中都城大铺子里的,后来月钱一事上与主家生了龃龉,一气之下辞了事务,索性出来摆摊子了。而那酥酪的做法又只有他一人知晓,故而引得食客都去摊子上,铺子里倒冷清得很了。」 薛夫人惊得又咬了口饼:「当真?」 薛中书十分郑重地点了点头:「一点不假!」 薛夫人缓缓嘆了口气:「这也是情理之中,那家食铺虽然大,却没什么有特色的吃食。唯一让人有点念想的也就那口酥酪了,这下把人逼走了,生意清减并不难猜。」 「所以说,店家老闆又在筹谋着把人请回来,天天遣人去说好话呢!」 薛夫人又开心了:「能请回来就好了,那家铺子里府上近,走几步就可以吃上,再不用坐马车去巷子里去吃了!」 「这就要看人家的心意了。」见夫人吃罢一块,他十分自然地又抵了一块给她,「不过夫人想吃,再远的巷子我也能替你寻来。」 薛夫人听了便笑,笑得眼睫弯弯,遂将手里的饼递至他嘴边:「夫君你也尝尝,香得很。」 「我吃过了,自然是知道好吃的,不然怎么能带回来给你吃。」 「好东西自然是分着吃才更香,你若是不吃,那我也不吃了。」 「好好好好好,我们一起吃……」 明明是三个人的午饭,却只有薛云照一个人在认真吃饭。他默默捧着一碗白饭,就着尚能入口的青菜填饱肚子,笑得目光不知道该摆在哪里才好,只觉得碗里的饭都过于甜腻了,还疑心是不是母亲在其中也偷偷加了梅花香饼。 然则梅花香饼这几日似乎很是风靡,罗绮斋里,先是官稚在吃,后来引诱得容悦和江令桥也尝了尝。 「还行吧。」江令桥品茗般尝了半天,最终给出了这三字掷地有声的褒奖。 「居然只是还行?」官稚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似要生生挤出几滴眼泪来。 江令桥的厨艺容悦是知道的,这样的评价已是不易,当即来了兴趣:「难得听见你的夸奖,我也尝尝。」 一口饼下肚,香而酥,天宫里是向来没有这般有滋味的吃食的。容悦想,回头有必要去找青帝说道说道,怎么的也要在没有烟火气的天上开闢出个烟火间来,把一众饭菜吃食做得好的人全升上去做神仙。 江令桥又拿了块饼:「怎么样,是不是还行?」 容悦伸手捏住她的两颊:「还行你吃这么多……」 江令桥不理会,艰难地张口咬了口饼,自顾自继续吃着:「最近冯落寒常来见她娘,怎么没听她提起巫溪的消息?」 官稚大马金刀地将两脚跷在桌上,慢条斯理地插了一嘴道:「巫溪闭关了,忘川谷近日也是由手下人打理……」 「闭关了?」两人一齐看了过去。 「对啊……」官稚就着一口茶将饼咽了下去,「只是不知道何时出来。故而这段时日清净不少,也算是相思门难得的休养生息之时。」 「既然此刻忘川谷群龙无首,何不就此一鼓作气将其捣毁?」 「时机未到呗……」官稚长长地嘆了口气,转脸却又戏嚯地笑起来,「阿秋妹妹入我相思门否?你若是来,说不定你的好哥哥明日便冲去忘川谷杀巫溪了!」 江令桥撇撇嘴,不敢苟同:「他才没你这么鲁莽。」 「你这丫头片子……」他也伸手捏住她的两颊,「吃我的东西还说我的坏话……」 几乎是同时,容悦和江令桥同时抬肘打掉了他的手,疼得官稚囫囵缩在了椅子上:「乖乖,两个白眼狼……两个啊……」 江令桥腰间的四景动了动,而后一把剑赫然横在了他面前,剑身泛着可怖的冷光。 「四景,你这可是吃里扒外啊。」官稚打了好大一个饱嗝,语重心长地规劝道,「我可差一点就是你的主人了,这就是你对前主人的态度?」 剑身寒光一凛,江令桥蹙眉:「差一点?前主人?」 容悦点头附和:「差一点?前主人?」 官稚自是不会法术的,自然也不是这把剑的对手,连忙翻脸换了副讨好的笑来:「我吓唬它的,你们怎么还真信了呢?」 江令桥抱肘诘问道:「你和我哥同为相思门掌门,怎么我哥天天见不着人,你倒清闲得很,天天在这里晒太阳?」 「对,天天在这里晒太阳。」容悦也抱肘附和。 「哎哟哟,你们这可就冤枉我了。总不能日日让我忙里往外吧?」官稚十分委屈地辩驳道,「阿秋妹妹,你从忘川谷逃出来之前,每日可都是我在操劳着大小事务啊,如今这才松快多久,李善叶欠我的人情债都还没有还完呢……」 这么一想,似乎确实有几分道理,若要深究,自己也是难逃责任的。江令桥挥了挥手,四景便乖乖回了腰间。 「有瞎话还真听啊……」官稚眯着眼小声嘟囔。遂站起身,正了正衣冠,声音拔高了些,「既如此,我这个闲人,也不便在两只白眼狼面前碍眼了,我也去寻些正事做做了……」 话音刚落,连忙一熘烟跑开,这才免了一遭身后二人的眼刀剐刑。 此番,后苑便只剩容悦和江令桥两个人了。彼时夕阳正好,天边融成了一幅火红金黄的画,人也在画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1页 腰间的香囊缓缓垂落,江令桥想起此前官稚同她说过的话,怔怔地看入了神,或许有些话……是时候说出来了? 「相思门是你兄长一手建立,其实我也想知道,你为什么没有选择入相思门。」单吃饼有些干涩,容悦递给她一杯茶。 「你是希望我入相思门的吗?」江令桥问。 「嗯……」容悦用手肘枕着头,静静地望着天边炽热的火烧云,「倒也不是,只是觉得……仇恨还在,你不会只做一个隔岸观火的人。」 他所言是对的,江令桥慢慢饮了呷了口茶,目光疏离地落在那片美得惊心动魄的天边。 或许从前的自己,也会觉得自己既然出了忘川谷,顺其自然就该入相思门。可是,当知晓了相思门的原委,知晓了这些年身后人所做的事,便常常觉得自己是个无用之人,不明真相,不察人心,以至于这么多年来都在认贼作父,无端成了仇人手中一把最可耻的刀,诛杀善恶,刺穿黑白,将所有清清楚楚的东西绞成一团,再也分辨不清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片绚烂的天,手不由地落在了腰间的香囊上,微微攥紧了些。 容悦很贊同她的想法:「不入也好,乐得自在随性些。」 「对了——上次问得仓促,我倒是真想知道,你究竟因何下了凡?」江令桥双手抱肘,目光如炬地审视着他。 认真的模样让人瞧来想笑,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容悦便告诉她了:「是青帝安给我的天劫,完成了才可飞升成仙的。」 江令桥睁着一双眼睛,似是有些兴趣:「什么劫?可有透露?」 「有倒是有,只不过有些模稜两可……」容悦回忆道,「他说人间将有一场灾祸降世,需得我助世人度过此劫难,方可转世飞升。」 「灾祸……灾祸……」江令桥喃喃道着,「这天下能有什么灾祸?」 「恶鬼,战事,时疫……诸如此类。」 「这些……一己之力能做到吗?」 容悦长长地唿了口气:「看造化吧。」 「可是你连法术都不能用,如何去阻止这场既定的灾祸?」 「嗯……也不是不能用,不过,只有五次而已。」 五次…… 江令桥瞑目算着,只能用五次法术,可在她身上,就已经浪费两次了…… 「那……」她的声音很轻,「若是完不成,会怎样?」 「或许……魂飞魄散,永不入落回?我也不知道。」 「若是渡过了天劫,是不是就飞升成仙,长久地待在天庭了?」 容悦的目光一点点落在她身上,看了许久,道:「算是吧……」 江令桥的手不自觉攥紧了腰间的香囊,所以……翻来覆去地看,这都是一场死局吗? 夕阳深远,岁月如初,他们注视着晚霞,一切看似恬静美好,人间幸事。 但画皮终究要落下,一场潜藏已久的灾祸正在悄然孕育。平静的湖水下,好日子——已经所剩无多了…… -------------------- 第152章 怜我怜卿 ========================== 午夜,琴嫣殿,烛泪潸潸。孟卷舒静默地坐在床边,等待客人造访。 一如这须臾数年的每一夜。 薛云照来的时候,四处漆黑无人,唯有琴嫣殿里还有一豆烛火飘零地燃着。 贵妃坐得妖娆,嗔怪说:「薛大人,你怎么才来,等得我都快睡着了……」 薛云照坐于她身边,捧起她的脸细细看了看:「今日陛下被国师拽去听文臣述职,故而来得晚了。日后你若是实在疲累,不必醒着等我,我来时能看你一眼也是足够的。」 贵妃微微挑眉,似是对这番话奉上一个轻蔑的笑意。 言辞动听,可这么多年,见过这么多男人,哪一个不是嘴上天花乱坠,心里又惦记的只是春宵一刻值千金。 男人的心思,见得多了,便也就司空见惯了。 她的手缓缓落在薛云照的眉骨上,顺着脸庞抚过下颌,脖颈,最后停在衣襟前,笑得勾魂摄魄:「你难道……不想我吗?」 贵妃轻轻一拉,襟带解开,殷红的官袍便松散起来。 薛云照笑了,如冬日和煦,他轻轻啄了她的唇,那是个如清风落叶般的吻,他认真地看着她:「想,很想,每天都想。」 「想我什么?」 他望入那双只有他自己的眼眸,想起了她在千秋节小憩的神色,想起了天色将明未明时那段残舞,想起她无意间撞进自己怀间时她兇巴巴的语气,还有那么多……那么多只有一个人记得的回忆。 「想你的眉眼,唇齿,钗环,想你的一颦一笑,想念你的每一句话,想念我见过你的每一眼。」 贵妃听了噗嗤一笑,笑得倒在他怀中上气不接下气。 「果然,薛大人出身名门,状元及第,人长得好看,话也比旁人说得都好听些。」 薛云照愣愣地看着她。 她不再笑了,掬着身子向他那处靠近,仰首瞑目轻轻吻了他。对于她,他一向是难以招架的,只消她一撩拨,便丢盔卸甲,虔诚地回吻了过去。 这一吻难捨难分,他们像是两尾涸辙之鲋,在没有天光的沟壑之底相濡以沫。直吻得烛火都震颤了,吻得空气里泛起情/欲的味道,吻得两副年轻的躯体都开始燥热起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2页 最后还是孟卷舒忍不住,先一步笑出了声,她眉眼含笑地望向他,话音里都带着挑逗之意:「秘书省那晚到现在,可没有多少时日,状元郎果然是状元郎,学什么都这般快的吗?」 薛云照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立时脸一红,耳朵都微微发了烫。 「我……不是……」 「还说不是,你长进的,可不仅仅是这个……」她抿嘴一笑,手从他的小腹缓缓下移,「别的地方长进也不少……都说书中自有颜如玉,薛状元,你不会……读了什么圣贤书吧?」 「我……」薛云照有些磕巴,「我……」 他脸红的模样让孟卷舒觉得很有意思,在床上笑得肚子疼,索性不起来了,躺在床上侧着眸子看他,意味深长地说道:「薛大人,日后若你有了孩子,到了年纪可千万记得给他找几个通房丫头啊,这样没有见识,是要叫旁人笑话的……」 薛云照抿了抿嘴,俯身躺在她身侧,两人目光相接,他极认真地承诺:「我这一生若有孩子,也只会是我们两个人的孩子。」 话很轻,轻得只有彼此才能听见;可分量却极重,重得赌上了一个前途似锦的人生。 孟卷舒本能地怔了一下,她看着他,很久没有说话。末了转过身看向正上方的床帏,笑嘻嘻地说道:「那薛大人怕是要绝后了。」 身边人没有说话,是一阵长久的缄默,只有帷幔在浅浅翕动,似是在说着无言的话,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夜风,肆意撩拨,甚是可恨。 孟卷舒心中烦躁,又转回了身,睁大了眼睛看向枕边人。 「薛云照,承诺不要轻易说。」她有些愠怒地教训他,「你要成婚,要有家室,要生很多孩子,不要把人生看得太简单唯一了……」 她停了一下,似乎是觉得话说得有些多了,又转身看向床帏,恨铁不成钢地摆了摆手:「罢了,你就是太过顺遂,这么早便做了状元入仕,还什么也不懂,什么险恶也没见过。但凡平庸些,三十岁……不对,四十岁做状元,这样比较好,对,四十不惑……」 薛云照凑上前揽过她的腰,逼得女子又侧躺了回来,而后贴面深吻了她。 他吻她时,嘴角总是带着一抹不为人察的笑意——天知道,地知道,薛云照知道,而孟卷舒不知道。唇齿交融,舌尖似乎甜丝丝的,他贪恋这一抹甜,吻得很动容。 「我们会有孩子的……」他与她贴额,微微喘息地看着她,「阿舒,你不是说,寻我便是为了求子吗?」 孟卷舒喑哑了半刻,她张着口,却不知说什么,似是肯定,又似乎是否认,末了气鼓鼓地转过身,话茬却放在了无关痛痒的地方:「我是贵妃,别那么叫我。」 薛云照的鼻息落在她耳畔:「那你……可以不叫我薛大人吗?」 孟卷舒抬眸看他:「那叫你什么?」 「随便什么都好……」薛云照把头埋在她脖颈间,疲惫地细嗅着女子香,「总之……不想听你叫我薛大人了。总让我觉得,我们离得很近,却又好像隔得很远……」 女子张着口欲言又止,无声地咿咿呀呀了半天,似是在琢磨唤些什么好,可最后还是放弃了抵抗,她一口气吹在他耳畔:「不行,我叫不习惯,也说不出口。」 薛云照淡淡一笑,没有强求。他的手指摩挲着她的眉毛,一遍又一遍,而后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纸包来,虔诚地递到她面前:「梅花香饼,吃吗?」 「梅花香饼?」 孟卷舒眼睛里流露出一阵微茫的光,随即坐了起来,好奇地一点点打开纸包:「哪里来的?」 薛云照也跟着坐了起来,替她整理好鬓髮:「是皇城外买的,这些日子正时兴,都说很好吃,买的人也很多。可惜等我排到的时候,只剩这最后一个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的眉头微微攒着,像是个因为没能尽善尽美而愧疚的孩子,眉梢沾染了烛火淡淡的金色辉光,天真而纯澈。 他将饼递至她嘴边,一只手替她接住碎屑:「是宫里没有的味道,你尝尝?」 那双眸子里很温暖,溢着欣喜和期待。他怎么可以这么简简单单地快乐着呢?怎么见了他总是笑吟吟的呢? 梅花饼很香,孟卷舒鬼使神差地咬了一口,随即便是满口的梅花香,那香仿佛能沁入灵魂,最后全身都香了,连带着灵魂,一同沾染了圣洁的梅花香。 「好吃吗?」 「好吃……」孟卷舒嗫嚅着,喉间似乎有些哽咽。 薛云照悉心地替她拂去嘴边的碎屑,笑意纯然:「那日后我还替你带,不只是梅花香饼,皇宫外面有很多好吃的,只不过我不常吃。但是我娘知道得多,日后我去问她,定然将所有好吃的都让你尝一遍。」 孟卷舒的眼睛微微湿润,她佯装睏倦状,打了个哈欠掩盖了过去。 「你啊……」 语意未尽,似是想对他说什么,然而直到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她坐起身来,下床吹灭了灯,而后缓缓行至他面前,静立无声。在视物不清的夜色里,她一点点剥去自己轻薄的衣物,袒露着,赤/裸着,认真地看着他。 「我们做/爱吧。」 月光落在她身上,犹如玉雕。那是一具极美的胴体,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处爱意落下的痕迹,薛云照都比她更熟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3页 他站起身与她相对而立,女子温热的气息落在他的胸膛,他缓缓脱下那身绯红的官袍,轻轻裹住了她一丝/不挂的躯体:「今夜见了你,我很满足,便什么也不再奢望了。今晚,我只盼能够看着你安睡。」 孟卷舒的目光颤了颤,那身殷红的官服很暖,潜藏在其中很安稳,恍然间有种尊严得以安息的平静。最后,她将头无力地倚在他身前,嗅着那满身的书墨香,缓缓点了头,声音轻如嘆息。 「好……」 这一夜,无烛光,有月光。女子依偎在男子怀中,身体安稳地一唿一吸,像是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床帏间很安详,琴嫣殿很安详——整个宫城,也很安详。 宫城外,国师府的烛灯还没有熄灭。楚藏立身于书案前,提着画笔似是在描画着什么,一笔一画都极为认真。 「事情办得如何了?」 白道躬身:「该做的属下都尽数做完,剩下的,便要看他们的造化了。」 「尽人事,听天命。就差他们这把烧得正旺的东风了……」楚藏提笔站起身来,目光静落在案前那幅画上,「可有蒙面?莫要叫人认出你来才好。」 然而话音落,许久没有人应声。楚藏抬起头来,面前早已没了人的身影,白道不知去了何处。像是习以为常般,他的面色毫无波澜,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饶有兴致地提笔在纸上继续点朱。 长夜漫漫,长夜漫漫…… -------------------- 第153章 沅芷澧兰 ========================== 日子过得很快,快得孩童的乳牙还没来得及生出,中都的叶子还未来得及一枯荣,快得上一次与南疆之战仿佛还在昨日,新的战事转眼便又一次爆发了。 一如夏峥在那十二尺陈情书上所言,南疆可汗上位匆匆,歷练不足,且年轻不足以服众,而手下各个部落之间错综复杂,一众叔伯又虎视眈眈,他的可汗之位註定是坐不长久的。议和终究不够稳妥,时局之下,社稷不稳,中都不过是披着狼皮的羊,找到了破绽,便会节节败退,沦为刀俎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但是这一战比上一战更勐烈,帕乌没有给自己的侄子留一丝情面和仁慈,径直率部下造了反,沖入帐中割下了年轻可汗的头颅,悬于主帐前三日餵鹰示众。 帕乌自封为王,统领一万部下长驱边境,一路所向披靡,仅三日便已经夺取了边关三州。但是刀光剑影不停,狼烟战火不停,烧杀还在继续,攻占也在继续。一旦九州全部被收入囊中,那么中都城势必风雨飘摇,危如累卵! 皇帝想要议和,想像上次那样用一个女人轻轻松松解决一场战事,然而朝廷派遣去的议和使臣无一生还,俱命丧于蛮夷刀下。 「他们是铁了心要战,要将我泱泱大国据为己有,爱卿……众爱卿……你们快想想办法啊……」他害怕得两股战战,在龙椅上坐也坐不住。 皇帝向来是这样,火不烧到自己的眉睫,便不会放在心上。一旦危急到自己的荣华与安危,便只会两手一摊向臣民求安稳。 楚藏立于朝堂中,只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疲惫地阖上了双目。 本朝重文轻武,能派的出手的武将本就少之又少。而经议和一事后,怀化大将军夏峥引咎致仕,未再涉足朝堂半步;镇国大将军形同丧女,日日颓唐以泪洗面,告假遥遥无期。满朝文武,其实早就被削走了半壁支撑。 「国师……国师……」皇帝走下龙椅,颤抖着拽住楚藏的博袖,「国破家亡之苦不可现世,你……你是国师啊……你快想想办法,朕全听你的,你如何说朕便如何做……」 楚藏缓缓睁开眼看他,许久才道:「陛下,这一次……只能迎战了……」 「迎战……好,那就迎战……」皇帝释然地笑着,半晌才反应过来百病之源,忽地止住了笑,「如何战?派谁去?」 话音落,朝堂之上落针可闻。楚藏缓缓回头看向众臣,一个个敛眉耷眼,不敢面君王。徒有文人表,却无半分文人风骨。 再没有武将了,从很早的时候起,家国的嵴樑就已经被斩断了。 楚藏收回目光,无声地看向君王,眼神中是深不见底的无可奈何。 最后一根稻草没入水中,阳光也潜藏云底,只有刀剑明晃晃地刺过来,映出一张张惊恐无状的脸。 「谁……还有谁……可以替家国天下分忧啊……」皇帝身子一歪,失声跌坐在了殿前,喉间隐隐有了哽咽之声。 「朕许他高官厚禄……许他富贵荣华……只要他愿意领兵出征,将那些该死的蛮夷全数杀光……」 薛云照犹豫了很久,自此问伊始时便想担下这份安危了。他虽然是文臣出身,可幼时也是学过骑射的,见识过军营,见过真正的刀枪厮杀。后来大了,虽然没有再见过疆场搏杀,整日里在房中诵读圣贤,但闲暇之时也常常阅览兵书,出入夏府时若是遇见夏将军,也会以此寒暄许久。 但他终究不是真正的武将,此番若上了战场,便是将所有子民的性命负于一人之身,自己能承受得起,又承担得住吗? 长年累月的纸上谈兵,并不能让他有十足的把握,这也正是他犹疑不决的关键之处。 「朕养你们这些朽木是做什么的!」皇帝咆哮着,「真到大难临头的时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虚设……虚设……形同虚设!」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4页 殿中仍是寂静一片,众人的头都埋得很低,不敢多加言语,生怕做了该死的出头鸟。 「陛下,臣……或可一试。」薛云照移步走了出来,极郑重地行了一礼。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皆落在了他一人身上,朝堂上下死寂一片,唯有薛中书暗暗吸了口凉气,眉间隐见惊忧之色。 「薛云照……」楚藏记得此人,本是秘书省少监,数日前被擢升为了秘书监,算是有些见识和胆量的。 薛云照拱手作揖,向皇帝缓缓行了一礼,「臣愿领兵奔赴南疆,以解陛下燃眉之急。」 「好……好……」 皇帝如见曙光,不住地点头称赞,然而还没来得及高兴,堂下却渐有置喙之声。 「胡闹!这不是将我们所有人的性命託付给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么!」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如何拿得动兵刃?怕是甲冑上身连路都走不动了!」 「看着奶还没断呢,还想领兵打仗,是要让全天下的人都送与他陪葬吗!」 言语之声不算小,却也足以让有耳疾之人听得清清楚楚。 皇帝不知所措,求助般地看向楚藏。 「我若是记得没错,」楚藏目光扫视,他在观察他,「薛大人是文人出身吧?」 薛云照颔首:「是。」 「既如此,如何有把握能打赢这一仗,而不是以卵击石?」 薛云照跪了下来,向皇帝叩首:「陛下,臣也自知此举欠妥,年轻气盛。但承保天下,草芥虽微却责行在身。臣更知自己人微言轻,不足以令朝廷託付百官信服,但只要有旁人愿意为国分忧,臣必然退位让贤。可是……若陛下无可用之人,朝臣中也无人请旨,臣愿意在国家危亡之际,捐躯赴死……」 「胡闹——」薛中书抬步上前,跪在君王身侧,「南疆之军精骑御,骁勇善战,你如何能胜得了他们?且不说他们杀了可汗正士气高涨,且不说他们粮草丰茂钱财两全,单是十年百战便足以忌惮,一人可抵我中原将士三人,此前宋将军领兵前去也没讨到什么便宜,你初出茅庐,又如何在陛下面前大言不惭?」 他说得很快,气息几乎全是乱的,最后的语气几乎是在央求:「云照啊,爹知道你心怀抱负,想为国献策,陛下知道,国师也知道。但这绝非易事,是在用我朝百年基业,在用全天下的百姓做赌注,绝不可儿戏……」 前面的厉声训斥落在心间,并没有鞭笞出难看的瘢痕来,薛云照知道父亲是为了保他才那样说的。 「是啊薛大人,此事攸关生死,可不是文人墨客手里的一支笔可以抵御得了的。」楚藏慎重地告诫他,「若没有能力,我们也断不会盲目派人去送死,毕竟你若去了,身后便是千千万万人所有的性命。」 薛中书的手下意识抓住了薛云照的手臂,他看着他,眼睛里是极隐忍的光,他在规劝:不要去,不能去…… 薛云照的手轻轻搭在父亲的手上,似是抚慰,那手心中传来微微的暖意,宣告了一个少年人乘长风而破万里浪的决心。 「陛下,」他极为郑重地一叩首,而后仰头面见君王,「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薛家满门俱是忠义之辈,此去虽不敢言凯旋,但必抱殚精竭虑、呕心沥血之赤诚。还请陛下,请诸位大人信我一次吧!」 信一次吧……一次也是好的……就像弥补亏欠给夏将军的信任那样……但凡那时的他能够乞求来一丝一毫的信任…… 薛云照的额头深深点地,没能成全夏将军的终天之憾,他从来都是愧疚的。 趁皇帝和国师都还没有开口,事情还有余地,薛中书忙进言道:「陛下,此行是讨伐南疆,或许可以将夏将军徵召回朝,他一心为国为君,定然是愿意领兵奔袭的……若不行,宋将军也闲赋在家,若知道此行是去南疆,定然是万分愿意的,再许诺他可携女凯旋,必然士气更增。无论如何,都比让这么一个没上过疆场的文臣前去更为上策啊!」 楚藏淡淡地看着他:「薛中书,夏将军已经辞官,若再徵召,岂非是让天下人耻笑陛下做了错事么?宋将军日日沉溺酒乡,神智早就不清醒了,如今更是连刀都提不动马也坐不稳,难道空有斗志也可以做将军打胜仗么?」 他的眼神比冰凌更锐利更寒冷,一句话直接堵死了所有可以转圜的余地,薛中书的心颤了颤,熟悉的感觉再一次侵袭而来,从头到脚。 而后看向薛云照的时候,那双眼眸里才有些许的和缓之色,楚藏问他:「薛大人此行有几成把握?」 薛云照应道:「六成。」 「六成……六成……」楚藏呢喃着,转而面呈天子,「陛下,薛大人习过骑射,读过兵书,也曾见识过沙场,且文臣转武将的例子不在少数,臣以为……或可一试。」 「好!好!终于选定了!」皇帝喜出望外地拍了拍薛云照的臂膀,「薛爱卿,你尽管去,兵符给你,将士尽归你差遣,如若凯旋,朕必然替你加官进爵,大宴三日!」 话音未落,堂下早有人窃窃私语,语气间尽是轻蔑与不齿。 「将国运系在一个白面书生手里,真是可笑,可耻,可悲,可嘆!」 「高门竖子,不自量力……」 楚藏听不过,怒喝道:「谁有六成以上的把握尽管开口!朝廷难道指望着你们运筹帷幄,用唾沫星子把人淹死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5页 话出,一时间死寂了下来。 楚藏转而将长跪于地的薛云照拂了起来,郑重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薛大人,我便把此重任託付与你了。」 皇帝也终于松了口气,哈哈笑道:「爱卿保重,得胜归来想要什么都许你,朕可盼着你凯旋啊!」 薛云照缓缓露出一个凝滞的笑来:「好……」 此行要去,更需活着回来,为天下人,也为一人,只有去了,胜了,才能斗胆奢求一个恩典。 一个……天大的恩典…… -------------------- 第154章 云尤雨殢 ========================== 朝廷上逞了口舌之快,下了朝便要做好一切接踵而至的变数。 薛中书眼前一黑,散朝之后气得没等薛云照,一个人出了宫门径直乘马车扬长而去,连一个小厮也没给他留,让他生生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堪堪回府。 薛云照自知理亏,在回府的一整天里没有去薛父面前碍眼,而是乖巧地待到第二日,带着戒尺在饭桌面前负荆请罪。 「爹,孩儿不孝,你打我吧……」他双手小心翼翼地托着戒尺,缓缓高举过头顶。 薛母没有说话,低头兀自吃着菜,事情的原委已然了熟于心。 薛父抬眸看了薛云照一眼,道:「你现在可是陛下亲封的南征大将军,为民自荐鞭除蛮夷,谁敢说你有错?」 薛云照身体微微前倾,态度很诚恳:「是我年轻气盛,是我一意孤行,爹,您失望也好,难过也罢,开弓没有回头箭,您若实在气不过就打我一顿吧——」 薛父很生气,很难过,他站起身接过那把戒尺,凌空高高扬起,但最终,却还是在将要触及他后背的时候停了下来。 薛云照向来是让人安心的,也从不让人操心,因为开蒙早,很小的时候便知晓何所为何所不为。从小到大,他从没受过一次责打,连骂也不曾挨过几句。 薛父缓缓嘆了口气,戒尺在他后背落下,却轻如点水,而后一拂袖,便被扔去了角落。 「起来吧……我气你,但我不怪你。」 薛云照这才缓缓抬起头来,怯怯地看了母亲一眼,见薛母瞑目点了点头,才松了口气敛祍起身。 「满朝文武,如何也轮不到你个年纪轻轻的去流血拼命。你是新科状元,又刚刚擢升,若是不开口,没有一个人会将这种事推到你头上。云照啊……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啊……」 薛父一面说着,一面伸箸夹菜,可几下都夹空了,嘆了口重气,索性将筷子直接搁下,坐着审视他。 「可是爹,」薛云照道,「国之危亡繫于匹夫之身,圣贤书里这样说,老师这样说,就连您从前也是这般同我说的,怎么到了如今,就全然不一样了呢?」 薛中书沉默着没有应他,他在想什么薛云照也不知道,却只见母亲眉目深沉,心照不宣地攥紧了父亲的手。 须臾,才见薛中书缓缓开口道:「这话何时都没有错,只是人都有私心,我和你娘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自然是盼着你能一辈子安安稳稳的。」 薛云照盛好饭,恭恭敬敬地递到他面前:「但时局危难,国不稳,家又如何安稳呢?」 「照儿啊……」薛中书缓缓唿出一口浊气,「有的事情,不是三两句话可以说得清的……」 他的神色很复杂,像是走过半生,语气里都是岁月漫长,朝廷间的风雪,他伫立其间,无知无觉已经看了二十载。 而这其中的年岁经歷,如今的薛云照自是看不明了。父亲授予他的和光同尘,他听进去了,记在心里,却终究没能做到。 「你当真要领兵去南疆了吗?」 夏府的门被叩开,是夏之秋亲自来迎的他。她立在他面前,眉目间写满担忧。出征南疆一事人尽皆知,她自然知晓,语气里不是询问,而更是在问——你真的,想好了吗? 薛云照笑笑:「夏姑娘,我心里如何想,别人不清楚,你当是无比明了的。」 夏之秋蹙着淡眉,而后缓缓唿出一口气。有时候,心中所想与现实相同,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两人行过香径,登上长廊。 「何时动身?」 「后日。」 「这么仓促?」 「前线吃紧,自然越早去越好。夏将军早年四方征战,你也知道,这已经算是迟的了。战事来得急,准备的要务多,这才能让我喘口气再出发。」 夏之秋目光黯黯,年幼时,父亲领了军报,常常半夜便要动身奔赴。那时她总来不及穿鞋,寝衣围了披风便匆匆出门,在无人的角落里目送他渐行渐远。后来很长的时间里,再没有送过别,可人生在世,离别不辍,如今,又要送友南行了。 「好了夏姑娘——」下了长廊,走在鹅卵石铺就的路上,薛云照故作轻松地笑笑,「你这般苦着脸,我都怕我不能平安回来请你去庆功宴了!」 「哪有人这么说自己的……」夏之秋无奈地笑出声来,「不过,想你今日也不是来寻我摆送别宴的,家父已经等候你多时了。」 原来谈话间,不知不觉早已行过了远路。薛云照蓦然抬首,夏将军一身长衫立于书房前,面容苍老,精神却很好,像是早知他要登门,便早早在此等候。 见人来,夏峥定定地望着,而后极郑重地行了一军礼。薛云照知他心中所想,两畔遥相望,也无比诚然地回了一个文臣之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6页 远处飘来菊花香,是风携来的。此一刻,文武相见,老少相交,前臣后仕,传承兴替,一切,尽在不言中而喻。 南疆一战,势在必行。 薛云照搁下笔,就着烛火潜心观察着布防图。今日与夏将军相谈甚多,收穫亦甚多,从粮草军马、令行御下,到排兵布阵、攻溃之法皆有详述。他将兵书拿起又放下时的鼻息,目光经停在沙盘任何一处时的神色,都让薛云照想起启蒙稚子初次提笔落字时的赤诚。 帷幄之间,仿佛魂归戎马,看到荒凉的沙场之间,猎鹰振翅长啸,那锐利的嘶鸣,足以将天幕撕裂,让人心震颤。更有幸见到一位意气风发的将军,勒马扬蹄,孤傲地伫立在苍穹之间。黄沙漫天的夕阳下万物失色,唯有长矛冷刃,甲冑红缨,续写着他半生征战的传奇。 薛云照知道,没有人比夏将军更愿为国赴死兵戈,纵使国与民二者轻他,慢他,贱他,他的心意和赤诚,也永远不会偏移半分。 他为他不平,却也只能无可奈何,这番去了南疆,除了所有人的希冀,还有一位老臣的拳拳之心,和终天之憾。 已经是亥时了,夜色越深,晚风便越寒。那风携着丝丝金桂的香气,悄悄沁入轩窗,兵燹将至的夜晚,一切却美好得像是毫无疮痍。 薛云照搁下布防图,欲起身去掩窗牖。窗外风静树止,星汉灿烂,他定定地看着,忍不住扬起一抹浅浅的悦色。 这算是他临行前难得的几眼静谧了,过了今夜,便不再有岁月静好。没有人知道山穷水远的南疆,究竟有多少艰难困苦在等着,盼着,好将人拉进不见天日的深渊…… 窗牖缓缓阖拢,然而就差一线之隔时,一股陌生的力道从外推了回来,将快要闭合的轩窗又变回原来半开时的模样。 推窗的素手轻轻落在窗台上,循着一件卵青色大氅缓缓向上看,温暖的裘皮簇拥着一个女子小小的脸。 「娘娘……」薛云照失声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要去南疆了?」女子的声音很轻,望向他的目光无比认真。 薛云照看着她,点了点头。 她似乎是笑了,却似乎带着苦涩。她一手敛起大氅,一手扶着窗台,直接抬步翻了进来。只是动作尚不熟练,跳下来时打着趔趄,薛云照一伸手,她便扑在了他的怀里。 她从外面进来,浑身沾落着星星点点的桂花香,凉凉的,很好闻。 薛云照抱着她,细嗅着发梢间的温柔,久久不愿松手,好像只要一松手,她就会离他远去。 「这么晚了,怎么不好好在宫里歇息?」他将头埋在她颈侧,轻声安慰着,「夜里风寒,若是病了如何是好?」 贵妃温顺地伏在他怀里,声如落叶:「我心里有数,会好好的……」 「宫门下了钥,你是如何出来的?又是如何寻到这里的?若是……」薛云照顿了顿,「若是陛下寻你,你不在宫中,又如何是好?」 他的手缓缓抚过她的头髮,此刻,语气里只有想念和关切。 「放心吧,我若不想让人知晓,便不会有旁人知道……至于来此,薛府的门确实不好找,墙也高,不像你这窗台,翻过来很是花了我不少气力……」贵妃缓缓抬起头来看着他,眼里像是蒙了一层薄雾,「可是你就要去南疆了,若我不来见你,我怕……我怕……」 后面的话她没能说得出口,但彼此心里都清楚,残句之后,是怎样一番现实。 「你想让我回来吗……」他问她。 「你必须回来。」 薛云照淡然一笑:「那便够了。」 烛火在他身后莹莹地亮着,孟卷舒绕过他的臂弯吹了一口气,她想将灯吹熄,可吹了两三口气也没能如愿。 见此,薛云照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他转身微倾,将摇曳的烛火吹了,房间顿时落入幽深的黑暗之中。 下一刻,女子冰凉的唇瓣便覆了上来,急促而热烈。他一手环着她的腰肢,一手托着她的头,极负侵略意味地回吻着,舌尖穿过唇齿,贪婪地攫取着她口中的甜。 女子不求回报地奉献着自己,吻了很久,哪怕唿吸有些凌乱,也没有停止。 「你一定要代我好好看看那里……」 「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似是劝诫,似是央求,她呢喃着,第一次在吻他时落了泪。 女子解开襟带,衣衫委地,将自己全数交付给了眼前的男子。 这一夜旖旎缱绻,帐香温润,地上衣衫凌乱,帐中肢体纠缠,离别的思绪将高潮一次次推向云端。 只是夜深,女子睡得熟了,男子还未入睡。行期将至,离别有思。薛云照的手指落在她的眉眼间,描摹着初见她时的容颜。 为什么入睡时眉头是微微蹙着的呢?哪怕月光照拂,也不见片刻舒展。是有心事吗?是可以同他言说的心事吗? 午夜梦回,女子的身体勐然抽搐了一下,而后小心翼翼地蜷缩成一团,喉间有低低的呜咽声。她在啜泣,在颤抖,在流泪,她的手握成了拳,可她始终没有醒,梦魇困住了她,她无处遁逃。 薛云照喉间梗塞,像是被棉花拥堵着,忍不住伸手抱住了她,像哄孩子般轻轻拍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 夜,总会平静的。 --------------------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7页 第155章 迟迟吾行 ========================== 薛云照身着甲冑动身的那一日,是个灰濛濛的阴天。 寅时天还未亮,云层很厚,却也能看出这一整日都不会有阳光普照。今日朝廷四品以上的臣子都来送了行,只是脸上挂着的都是一层薄薄的笑面,风一吹便扑簌簌地落了,斑驳得禁不住细看。 「爹,娘,」薛云照看向父母,「此一去不知归期,没有孩儿侍奉膝前,你们千万要保重身体。」 薛母挤出一个淡淡的笑容,默默点点头。 倒是薛中书的眼睛微微湿润:「军营不比中都,我们自是无忧,该保重的人是你。」 没有天光的夜里,人的眼睛总是比火更明亮动容。 薛夫人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没有眼泪,没有愁云惨澹,脸上隐有云淡风轻的笑意,这让远行之人心安。倒是薛中书这一刻显得多愁善感些,眼睛里隐有泪光,却也是强抑着不肯表现出来,还是往日里稳重坚毅的模样。 薛云照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他们身上,只是出征在即不便下马,末了只能深深颔首,以表人子之心。 皇帝笑吟吟地走上前:「薛爱卿记得早日夺胜早日归来,朕和大家都盼着你凯旋的消息!」 目光在身后的兵将上逡巡而过,薛云照最后看向君王:「臣定当尽心竭力。」 行军视物的火炬无声无息地燃着,宫门前送走过多少为了战争背井离乡的人?又真正大开城门,接回了多少万里奔袭的离人?薛云照不知道答案,只知道从此伊始,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道影子。 军队开始行进,火炬也随着队伍行进,一点点剥离这个看似恢宏的中都城。沉闷有素的脚步声溅落在地上,声声撼入人心。 总有人在为离人祈祷,哪怕云霭厚重,哪怕朝阳不见。因为世间的美好会永远活在人的心里,夏之秋在看,夏峥在看,孟卷舒在看,千千万万离别将士的妻母儿女都在祝祷,不对天地,而对着心中那份永远活着的,不灭的,温柔热烈的日月,虔诚地祈求。 「大人……」薛夫人鼻子一酸,转身伏在薛中书怀中,再也抑制不住地泪如雨下。 只有人走得足够远了,再听不见身后人的羁绊了,她才敢出声落泪。 薛中书的眼眶彻底湿润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久久地望着行军队伍渐行渐远,一下又一下轻拍着夫人的背以示安慰,像安慰自己那样。 去吧……去吧……所有的离别……都是为了酝酿来日之重逢。 一个,风光霁月的,光辉而灿烂的,重逢…… *** 朝廷之事看似告一段落,但有的事,才刚刚显山露水。 据冯落寒言,如今朝廷中的这位国师,极可能并不如传闻中那般心怀天下,人品清贵,而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自江令桥心中生疑,就已经查出他与忘川谷的多番交易,以戕害多名朝中大臣,为自己的仕途铺就坦路。 后来更是查出他与巫溪之间或许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她与他相识,却没有一个人知晓,那么巫溪为什么要帮他?甚至特地为他掩人耳目? 「难道……」一个念头落入心间,江令桥忽地一个激灵坐了起来,「难道他就是……」 二人相视,容悦缓缓接出了后半句:「灾祸降世?」 江令桥连连点头。 官稚听得云里雾里,好奇地探过头来:「什么灾祸降世?」 两人同时看了他一眼,却什么也没有说,敛声屏气地看回彼此。 天劫里说此行是阻止一场灾祸降世,来人间这么久了,一直没发现什么可疑的迹象。可一旦把分散的注意力尽数挪回这个国师身上,似乎就有迹可循了——仔细想来,自下凡以来第一次遇见那位新上任的吏部尚书,到最后金盆洗手的夏将军,几乎十有八九,下帖的人都是这位深藏不露的国师。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容悦走的每一步,都是按着这位国师的心意来的…… 若真的是他,那么捣毁他心中所想,岂不就能破劫归位了?可以回家了! 看着他们默契的相视一笑,李善叶观察了须臾,缓缓开口道:「你们……是准备从楚藏身上查起吗?」 突发奇想找到癥结,江令桥的脸上还带着欣喜,她看向李善叶,由衷地点了点头。 官稚思考时总是习惯性地盘腿弓背,此时用手指摩挲着没有胡茬的下巴,作出一派深沉状:「这倒不失为一个好的突破之处……」 他用胳膊肘撞了撞身边的李善叶:「是吧?」 「哦?」李善叶斜眼看他,「掌门有何高见?」 「嘶——」官稚倒吸一口凉气,很想往他脸上煳狗屎,「你在膈应我!」 然而他也只是撇撇嘴,没有深究,像是早已习惯,转而头头是道地言说着:「如今忘川谷失了左膀右臂,谷中事务虽有人代劳,但终究不成气候。加之巫溪这些时日闭关,忘川谷一时还掀不起什么风浪来,足以休养生息片刻。故而相思门若是要阻戕害之事,如今最大的威胁,便是这位国师。当年国师楚藏于时疫一事得皇帝青眼,得授意入宫为官,短短几年便扫清一众障碍独揽大权,背后必然有人襄助,而这把替他杀人的刀,极有可能就是忘川谷。」 他话说得很快,江令桥好不容易才找到缝隙递话进去:「杀周子音时,巫溪曾让我还一样东西给他,是一封信,那信我看过,是周子音让忘川谷杀楚藏而下的帖子。信上许诺了无数珍宝,甚至还有官爵之位。无论如何,这都是一笔不可拒绝的买卖。但是巫溪没有接他的生意,最后反是周子音自己丢了性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8页 听了这番话,官稚两眼放光,一时间更有底气了:「所以说,忘川谷虽然以害命谋财,是个生意场,但却对楚藏格外开恩些。楚藏和巫溪之间,必然有什么事是我们这些外围之人不知道的,以楚藏着手,是另一方视角,说不定可以找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来。」 他说完,向众人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脸上带着恶劣的笑意。 然而,这精彩绝伦的想法并没有得到众人的附和,急得他一下子坐了起来:「逮住巫溪的姘头,她不得乖乖就范!」 李善叶和江令桥同时摇头。 「莫说是姘头,就算是拿住了巫溪的老父老母,也别想让她就范。」 官稚不死心:「那她有老父老母吗?」 「没有。」江令桥斩钉截铁,一把堵死了他所有的话口。 官稚泄了气,敛眉耷眼地垂坐着,不再言语。 李善叶道:「一直以来,虽然忘川谷在明,相思门在暗,但我们终究是被动些,敌动我才动。如今巫溪闭关,忘川谷沉寂,一时竟还无所事事起来。如你们所言,这个国师倒不失为一个着眼处,可以一试。」 若破劫之法真的在楚藏身上,那究竟是怎样才算是成功渡劫?是直接手起刀落杀了他,还是需要釐清背后所有的野心谋划?万一他不是癥结呢?如今的心中所想还都是猜测,万一当局者迷,视物不清呢?巫溪一个心肠冰冷的人,又是为何会出手帮他?她与他之间,又是怎样一种关系? 真相尚被重重云霭裹束着,容悦只觉得这一行仍然道阻且长。 江令桥试探性地看看他:「你想如何做?」 容悦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出声,官稚忽然没头没脑地插了一句:「进宫吧……」 三人同时看向他。 官稚回过神来看见三道探寻的目光,缩了缩脖子,打着哈哈道:「我就随口一说……随口一说……」 「其实……」容悦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欲知其人,必近其身。楚藏其人,孑然一身,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想要查探他,几乎没有可以下手的地方。而他所有的时间都游弋于朝堂,想要有所突破,这怕是眼下最快的法子了。」 「可是秋闱已过,你如何进宫?」 官稚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笑容很纯洁:「你不会要进宫做内侍吧?」 李善叶一玉箫毫不犹豫地敲在他脑袋上,顿时疼得他龇牙咧嘴。 「楚藏也并非是科考入仕,当年陛下游江南,途遇时疫,他因妙手回春被百姓奉为天神降世,也因此被敕封为国师。这一次……我们何不来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可是……」江令桥沉思道,「陛下久居宫中,你当如何入他的眼?」 官稚又抢了话茬,只不过这次没有嬉皮笑脸,而是面色冷冷的:「皇帝此人,窝囊无能且识人不清,想要骗过他也不是什么难事。若能当着他的面来一场真正的天神降世,怕是恨不得敲锣打鼓供奉起来。故而只要能得人举荐,让他观上一场天外来客,便足可事半功倍。」 江令桥:「可是,我们并不识得朝中大臣,如何能将话递到御前去?」 「不,」李善叶缓缓道,「有一个人,或许可以帮上这个忙……」 「谁?」 李善叶看向窗外,缓缓吐出两个字—— 「沈塘。」 -------------------- 第156章 白衣卿相 ========================== 当沈塘缓缓走入朝堂,再一次身着官服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楚藏的瞳孔明显骤缩了一下。 他不是……为什么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思绪还来不及凑出一句完整的话,便看见沈塘上前朝拜:「臣,沈塘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大人!是沈大人!他还活着!」 「涵丈……你总算回来了!」 又见故人,很多从前出身元亨书院的朝臣都肉眼可见地欣喜起来,他们大多是沈塘的学生,深受照拂与薰陶。还有很多仰慕沈塘而未有幸得见的新晋官员,面容皆晴明起来。就连皇帝见了他,也难得在朝堂上露出喜色:「爱卿快快请起!」 在很长的一段时日里,沈塘曾是皇帝最得力的肱股之臣,后来他心灰意冷离朝致仕时,两人虽然关系僵冷,皇帝也还是许诺若回心转意,朝廷随时接纳他。如今多年过去了,君主再见故人,仍旧是记忆中的模样。从前的日子一时涌入心潮,便什么芥蒂也都烟消云散了。 「爱卿这番回朝,可是愿意入仕为官,帮朕辅佐江山了?」 沈塘拱手一笑:「陛下折煞臣了……」 朝廷的风起云涌,他身处江湖不是没有听说过。从前的陛下分明不是这般荒淫无道的做派,也曾勤勉为政,辜负香衾事早朝,给百姓子民带来过盛景。可不知从何时起,一切悄然间就变了,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而去——一品二品虚衔之臣也可以手握大权翻云覆雨,将家国命脉捏在手里把玩。而国家之主只知耽于美色和享乐,不仅无心肃清朝堂不正之风,连朝事也甚少过问,只想着假手于人。 过了这么久,如今再看,也还是病入膏肓,无力回天…… 「当日臣一意孤行,拂袖而走,是陛下仁慈,非但没有降罪于臣,还许臣随时归朝,臣一直感念陛下的恩德。」沈塘缓缓道,「只是沈某半生都扎在朝堂中,友人学生也尽在朝中,远离庙堂这些年虽然安逸,却也孤寂清冷。说来惭愧,臣早有归朝之意,只是文人大多矫情自饰,碍于情面不肯回来。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臣的内子又已诞下麟儿,臣身前无事,身后无忧,便腆着这张老脸回来面见天子,毛遂自荐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9页 他所言诚恳,只是其中三分实七分虚。他确有回朝之心,却是因心中有愧,而并非是为了一个贪慕享乐而毫无悔改之意的君主。 离开朝堂的须臾数年,他的学生一个接着一个死了,死得清白刚正。而他是懦夫,躲避在山林乡野的懦夫。 此番歷经过一次生死,看淡了很多,早已将这些置之度外。当年书院中一声声意气风发的「涵丈」,每一声都刻在了心里。这一次,他是以老师的身份入朝的,当年的山长、涵丈,如今要亲自护住自己的学生了,要让坍塌已久的元亨书院,再给这个朝廷撑起最后一片净土。 「爱卿说得这是哪里的话!」皇帝大手一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朕既已许你随时回朝,便是顺理成章、无可厚非的事。方才听闻沈家有弄璋之喜,朕听了也高兴,这么多年,心中这块石头总算是可以放下了!」 楚藏向沈塘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今日见沈大人安然无恙,楚某心中甚慰。先前听闻市井中皆传大人已驾鹤西去,心中悲怆无可名。如今见了才知是谣传,实在是百官之幸事、陛下之幸事、家国之幸事。」 「是啊……涵丈,学生们都很想你……」 朝堂之上,百官之中,沈塘见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那一张张曾经意气风发的脸,如今憔悴混着突如其来的欣喜,有的人已然哑言,泪湿青衫。 他的目光落在楚藏身上,淡淡一笑,而后復看向皇帝:「陛下,臣此番入朝,有一件奇事要禀。」 「哦?奇事?」皇帝来了兴趣,「什么奇事?」 「臣这几年一直居于乡野山林之间,日子一直过得平淡,直到打定主意回中都的这段时日,忽然遇到了一位高人。」 一听高人,皇帝的神色亮了不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此人年纪轻轻,看着着实不像什么世外高人。可他却说他自幼便潜游此山之中,祖上皆是为庇佑圣主而生,乱世出,安天下平。还说他们这一宗是神仙血脉,是仙人为了庇佑凡间特地派遣而来。故去的父亲、祖父皆已归列仙班。」 「臣本是不信的,可日前南疆兵乱,他居然主动来寻臣,说国家危亡,潜龙之人若再不能辅运,我朝恐有覆灭之险,说有了他,便可抵御眼前的无妄之灾,家国兴盛。臣不敢轻信,那人竟然在我面前凭空幻成了一条金龙,简直是……简直是天神降世!后来再变回人身时,面色明显苍白了许多,他说这是真气消耗所致,祖上为了让真龙天子识出特地流传下来的法术,他还算出我是朝中旧臣,只求能让他见君王一面,不必言说过多,届时陛下见了潜龙之术便尽可明白。」 一番话罢,朝中各人有各人的脸色,有的瞠目结舌,有的啧啧称奇,有的摇头不信,有的冷笑质疑,而楚藏虽然面色无甚波澜,但微微拧着的眉头早已袒露出一些心境。 「好!好!好啊!」皇帝听罢,比见沈塘回朝还高兴,迫不及待地问道,「高人在哪里?朕现在就可以宣他,几时得见?」 「陛下莫急,」沈塘安抚道,「潜龙之术耗费心力,高人需得恢復真气才可面圣。三日后,陛下只需在城门之上观礼,他会亲自来赴陛下之约的。」 「好……太好了……沈卿当真是朕的股肱之臣!哈哈哈哈——」朝堂上君王的笑声不绝于耳。 他是真的很高兴吧——沈塘怔怔地看着。 散朝之后,楚藏走了过来,向他拱手为礼道:「恭喜沈太傅安然无恙,官復原职。」 沈塘看着他,忽地就笑了:「走的这么几年,国师看来也安然无恙。」 楚藏立直了身,嘴角也噙着淡淡的笑:「没想到太傅离朝数年,竟然开始对一些装神弄鬼的事感兴趣了?」 学生想念师长,眼见着一众朝臣欣然地拥向这畔,沈塘面露欣慰之色:「怎么能不感兴趣,国师当年不也是靠着这些伎俩入的朝吗?」 话音刚落,一群人将他簇拥了起来,脸上尽是难以言表的笑容。他们倾诉衷肠,道尽这几年的思念。只是回忆催心,有些事,有些人,说着说着便笑了,笑着笑着便哭了。 楚藏脸上的笑意敛了,他转过身,看着那一行人的身影渐行渐远,眼眸里映出浅浅的影子,影子之后,幽寂的瞳孔里藏着深不见底的心事。 深夜,晚风习习,四下吹了灯,黑黢黢的一大片。 而某一处宅邸的屋嵴上,三个女子仰面躺着,望月窃窃私语,风携着她们微弱细碎的言语声缓缓去往远方。 「真是的,这么大半夜的不让老娘睡觉,若耽误了老娘的美貌……」秦娆珎摸着脸慨嘆,「我定要好好敲诈初二和八月一笔!」 六月瞟了她一眼:「也不知是谁,夜夜同人帐中寻欢,声音二里地外都听得见,直喊到三更去,还会怕半夜不睡而年老色衰么?」 「也是,你兇巴巴的,这么久也没有一个客人要你服侍过,自是不懂这其中的快活,和养身美颜的门道,说了也是对牛弹琴。」 「哼——」六月撇撇嘴,转而看向身旁的初六,「初六,你还小,千万别听她的污糟话。」 「什么叫污糟话,初六年已将笄,也是时候知晓一些了吧?莫要以后被没有心肝的男人给骗了你才后悔!」 六月吃了个瘪,负气看向一旁,不再言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0页 秦娆珎握着初六的手,极认真地看着她:「初六啊,你以后一定会遇上让你心动的男子,或许只有一个,或许不止一个,或许是你不知不觉间动心,或许是旁人花言巧语让你动心,这些人里,必然不都是可堪託付之辈,有的人是披着人皮的禽兽,他们会对你动手动脚,脱你的衣服,亲吻你,在你的耳边说爱你。但是你要理智,口头的承诺随时会追风而去,但有的事情如果木已成舟,就会成为一辈子的疮疤,世间不会有药能医得好了。所以啊……秦姐姐要同你说的是,鱼水之欢是很美好的事,会让相爱之人更爱彼此,但是这样美好的事一定要与值得的人一起做,切不可将自己的身体轻易交付巧言令色之辈。」 「还有,」六月插了一嘴,「若是出门在外,有人强行要对你行不轨之事……」 初六睁着亮晶晶的眸子:「什么是不轨之事?」 「就是不经过你的同意,擅自解你的衣服,然而也脱他自己的衣服,他会亲你的脸,亲你的嘴,他的手会钻进你的衣服里到处摸,然后他会把自己的命根子往你……嗯……两腿之间……」 初六有些听不懂了:「命根子是什么?如何轻易拿得出来?」 秦娆珎实在忍不住,笑得一抽一抽的,六月倒是急出了一头汗,她不知道该怎么同她说,琢磨了半天也没有想出合适的词来:「嗯……嗯……哎算了!一旦有人不经过你的同意就要亲你,摸你,你就朝他小腹之下,两腿之间狠狠来一脚,然后赶紧跑……对,赶紧跑!回来之后千万记得同我说,我一定把他揍得亲娘都认不出来,日后再做不出此等残害良家妇女之事!」 或许是最后一句话极有画面感,初六听着忍不住笑出声来。 「一言以蔽之,就是只有你自己真心想交付的时候,才可以让男子碰你,否则一切的花花肠子都是耍流氓!」秦娆珎总结陈词。 初六犹豫了一会儿,最后缓缓看向她:「可是秦姐姐,你遇见过那么多不同的男子,也是因为可以交付真心吗?」 秦娆珎目光一滞,是啊,房中之客来了走。走了来,俱是截然不同的面孔,他们都是可堪託付之辈吗? 自然不是的…… 六月的心也一沉,她把初六的脸掰过来看着她,用极认真的口吻说道:「初六啊,这不一样的。嗯……你秦姐姐吧,她……她……」 初六也很认真地看着她。 六月嘆了一口气,缓缓道:「这个世界上有两条路,一条是对的,一条是错的。但总得有人走过了,才会知道哪条路是对的,哪条路是错的。你秦姐姐替你走了一条,所以知道另一条更适合你,她希望你这一辈子平安顺遂,不要留下一丝一毫的遗憾。」 初六目光黯黯:「所以……秦姐姐走了那条有遗憾的路,是吗?」 六月没有言语,沉默的风替她回答了这个问题。 初六转身攥紧了秦娆珎的手,声音很轻:「秦姐姐,你们同我说的话,我都记下了,初六会永远记在心里的。」 「哈哈哈,气氛怎么怪怪的,让人起鸡皮疙瘩……」秦娆珎笑着,眼底里却隐有泪光,她打着哈哈转了话茬,「话说初六,你有没有什么可以让人变美的方子啊,拿来孝敬孝敬你秦姐姐我。」 初六仰头:「秦姐姐,我只擅制毒,可不是大夫。」 「嗯……」秦娆珎思索半晌,「……有什么区别么?」 初六热心引荐:「秦姐姐还是去找容公子吧,说不定他有办法。」 「我可不去!」秦娆珎连连摆手,「我秦娆珎做人也是有底线的,身边人的相好绝不垂涎。」 六月无情揭穿:「你是怕掌门打你吧?」 秦娆珎缩了缩脖子:「十中之一吧……」 「今晚最快活的怕是八月和初二了吧,看守沈大人的安危本是他俩的差事,我们究竟是怎么昏了头,想到替他们顶差事的?」 初六小声提醒:「今日是初二大哥和八月姐姐捅破窗户纸的第一千五百天,我们是成人之美。」 六月摇头默嘆:「想不到啊想不到,我们身边最会谈情说爱的,居然是初二那个木头。你看护法和容公子,谁人看了不说是佳偶,等这么久了居然还在蹉跎时光……」 沉默半晌,秦娆珎忽的一声吼:「可是他俩这么不挑明不拒绝的,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是啊……」六月抱着怀里的剑,「我看着都心急……」 倒是初六语气轻松,示意她们安心:「快了……快了……」 「嗯???」身边两人齐刷刷看向她。 初六一头雾水:「啊?你们没看出来吗?」 「看出来什么?」 「老实交代!」 「原来你们真没看出来啊!」初六惊奇地看着她俩,缓缓道出天机,「护法近日来总是戴着同一只香囊,记得吗?」 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是。秦娆珎和六月缓缓躺下身去:「是这么一回事,护法戴香囊并不奇怪,自我见她第一眼起,她没有一日不戴着香囊的。只是……护法有常换香囊的习惯。戴这么久还没有更换,倒是头一遭。」 「难道……是重要的人送的?所以才格外珍惜!」秦娆珎如梦初醒。 初六掩嘴偷笑:「最重要的是,你们知道香囊上绣的是什么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1页 「是什么是什么!」六月和秦娆珎的眼里放着光。 初六挥手示意她们凑近些,而后在她们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引得两人眼中光芒更甚,话罢更是极有默契地同时笑了出来。 「怪不得啊!怪不得只有你才能认得出来!」 「看来有的事情,就指日可待了!」 「可是你看护法和容公子,分明不像是有情人成眷属的样子,莫不是护法还没看出香囊的奥妙来?哎我们要不要同她说啊?我等得都急死了要。」 「别别别,这是人家自己的事,得按照人家自己的节奏来,我们坐等看好戏不就好了?」 「哈哈哈哈哈,也是。」 三人说得火热,初六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抬手拭泪之余,目光似乎捕捉到了一个人影。她转头一看,一个人正面容冷冷地立在沈大人的宅邸门前,腰间带着刀,俨然一个侍卫模样。 「秦姐姐,六月姐姐……」她忙回头去叫她们,「你们看,门口那里好像有个人!」 两人立时止了笑,可循声看去,却什么也没有。 「嗯?没有人啊!」 初六也看到了,一转眼的功夫,确实什么也没有了。 「可是,可是方才明明有个人的……」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六月先行下了屋嵴去查探,半晌后回来,摇了摇头。 「还好是虚惊一场……」秦娆珎松了口气,拍拍受惊的胸口,「想来是夜深了,初六年纪小,眼花罢了……」 初六默默摇了摇头,缓缓看向方才那个地方。她敢肯定她绝对没有看错,那人也并没有发现黄雀在后,不会察觉风声而逃。那么这么短的时间,他没有进府,也看不出逃走的方向,那个人……究竟去了何处? -------------------- 第157章 时和岁稔 ========================== 屋门虚掩,江令桥抬步推门而入时,目光随着细碎的吱呀声,一同落入房中深处。 容悦立与屏风侧,衣服已经换得差不多,只余一条革带未系,衣裳微微松散着。他敛眉垂首,仔细钻研着那革带的用法。 光影伏在他的眉宇之间,他便在这其中向光而生。 那是一件玄色宽袍,布料上乘,绣工繁复,叠着重重黑色和金色的暗纹,远看大气敏健,近瞧细緻考究。这样的衣服,容悦囊中羞涩自是不敢觊觎,实则是江令桥专门为容悦面见天子准备的装束。 而今夜,便是观礼之期了。 时间似乎总是在不该快的时候荏苒而过,从今之后,没有忧虑的日子便也不再了。 脚步声于不经意间落入容悦的耳畔,他耳廓动了动,继而抬头看过来,轻轻笑着。 「你来了?」 那身衣服极衬他,江令桥平日见惯了他穿直裾长衫的模样,闲适而温润,初见这一身,竟有些微征。黑色锦衣簇着他,应和着黑色的长髮,黑色的眉目,犹如裹身于黑夜的天神,一位年少意气的天神。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五彩斑斓地钻进来,气氛一时有些粘稠。 江令桥本来是想发自内心夸赞一番的,可脑子里有个声音却一直吶喊着,要她清醒,不允许她在这黏人的氛围里说如此肉麻的溢美之词。故而两相纠葛之下,话一出口,顿时就变了味道。 「哟,今日穿得挺人模狗样,看来是花了心思的。」 容悦也不气,一面繫着革带,一面笑呵呵地回她:「那当然,花的是你的银子,自是得往贵里挑。毕竟过了这村便没这店了,我还指望有一日能散尽你的家财呢……」 一缕风落了进来,撩动着江令桥的鬓髮,她微微歪着头,似乎是在计算着家财几何,他还能够在这人间停留多久。 一番谋算定,她嘴角扬起淡淡的笑意,续上了话茬:「你倒是想得通透。」 话罢,她转身寻了个坐处坐了下来。 那革带精巧,容悦捣鼓了半天才堪堪繫上,却也是经不起折腾,撒开手便散了。他又试了三番五次,但次次都难以入目,最终还是放弃了挣扎,转而将目光落在了江令桥身上。 江令桥本来正翘脚坐着,悉心地擦拭着四景。近来没了打杀,许久没带它出来见见世面,估计也要闷坏了。谁知冷不丁一抬眼,正撞上了他求助的目光。 「要不……还是你来帮我系吧?」 江令桥犹豫了一下,心和脑子又开始打起了架,但似乎是心里的声音胜了,她最终还是站起了身。 当然,另一股声音也还没有全军覆没—— 她细细端详一番后,道:「确实是要比一般的腰带繁复些,你没脑子,驾驭不来也是情理之中。」 容悦并不恼,只是笑,笑着看她忙活。 江令桥将革带绕过他的腰,两端置于身前,而后微微倾身,耐心地打着花结。 她凑过来时,与他离得很近,容悦甚至可以想像她发间淡淡的香味,从前闻到过,便一直记在了心间。那味道比栀子淡雅,比白兰清濯,没有牡丹妖冶,没有碗莲刻意,是一闻就会欣然的香味。 她忙着给他系腰带,自然是注意不到身旁人灼灼的目光。容悦看着她认真的眉眼,感觉此前好像从未细细看过她,今日仿佛又重新认识了一番。 她好像真的很好看,长在他心坎里的那种好看,妖而不媚,雅而有芳。悲台初见她时,那身风尘女子的衣裙勾魂摄魄,只是她性子清冷,终究没什么风尘气,叫人一眼看穿了;伤病卧床,不施粉黛时,像朵清水芙蓉,一见如临六月人间,天光烂漫,山上有扶苏,隰间有荷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2页 容悦莞尔,又想起了年少时的江令桥,性子与当初简直如出一辙,见人就喜欢拔刀子吓唬;模样与现在也差不多,只是这几年未见,仿佛是顺着自己的眼缘生的,怎么看都舒服,怎么看都欢喜。 他微微蹙着眉,似是在思忖,当日初见她时,怎么就没能认出来呢? 「江令桥?」 「嗯。」女子正专心致志地同最后一个扣顽强斗争。 「江令桥?」 「嗯?」 「江令桥?」 「干嘛?」 「你看看我啊……」 随着最后一个扣被系好,江令桥放心地松了一口气,而后缓缓站起身看向他:「怎么了……」 然而话音未落,身前人忽然凑上前来,伸手轻轻抱住了她。 江令桥愣住了,像是僵了一下,没有回抱,也没有推开他。 容悦的头抵在她的肩膀处,一唿一吸之间,却再也闻不见她发间淡淡的香味了。 「让我抱一会儿,好吗?」 「你……」江令桥顿了顿,「是不是因为晚上的事,有些紧张了?」 容悦抱得更紧了些:「还说我没脑子,我看你才是真的没脑子……」 「哎,」江令桥眉毛一挑,「现在可是你有求于我,这是求人的语气吗?」 「好……」容悦笑着,只是笑容里藏着三分苦涩,吻了吻她的头髮,却又怕察觉,动作极轻缓。 他的心似乎跳得很快,江令桥的手缓缓抚着他的后背,安抚道:「皇帝嘛!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罢了,你可是名副其实的神仙,见他有什么好紧张的?到时候法术一出,自然能将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只有他景仰你的份。而且,到时候我也会在人群里看着的,若是法力不支了,我会偷偷协助你的。你就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无论如何,这场戏都会万无一失的。」 「会的,一定会的……」 秋意阑珊,天色总是暗得很快。 此事似乎并未在中都城中传开,悠长的绪风河两畔,行人只闲散地逛着,丝毫没有察觉接下来会发生何事。而城楼之上,皇上早已携贵妃等一众妃子、内官、侍卫站定,只待时辰到了一睹传闻中的仙人英姿。 「你行吗?」江令桥看着城楼上乌泱的人,自己忽然有些紧张起来。 城楼上皇帝已然就绪,容悦看着她,扬起一个戏嚯的笑来:「今日就让你看看神仙的老本行!」 抬手间一个响指,便见天空之上开始落起了金色的萤火,恍若银汉坠雨,惊了江令桥,也惊了路上的纷纷行人。她凝眸仰视着那万千金辉,缓缓抬起手来去接,而容悦便在这一刻悄然幻作一缕青烟,待江令桥转过身时,他已立身于宽阔的绪风河之上,稳稳悬停。 抬手阖目,一道金色法印自体内缓缓涌出,容悦口中念念有词,声量不高,却似乎在法术的加持下足以让每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天猷天猷,勐烈诸侯,上佐北极,下临九州,身披金甲,手持戈矛,乘云吐雾,鬼哭神愁——」 霎时,金色法印不断扩大,从棋盘大小逐渐扩增到檀桌圆面,而后变为一楼高,千年古树高最后与偌大湖泊等同,绵延数十丈外。他提气,一手擎起法印,顿时天光相接,黑夜不再! 白昼重现!金彩迷漫的白昼! 路上的行人纷纷驻足,仰天而望;闭着的门户也打开了,走出许许多多裹了外裳便出来的男女老少;小贩惊得停下了手中的活,烙饼煳得乌黑也未察觉。 耳畔的风唿啸而来,唿啸而过,容悦的发和飘带被吹起,衣袂也随风扬着。被禁锢了这许久,他也实在没有好好感受过身体里潜藏的力量,那是来自广袤仙界的万般纯然! 法印升,天乩动!星海流转,象生万物!瞬间,四下风云大作,万鸟雷动,争先恐后,似与天地搅作一团,山海崩裂,而那鸣声嘈杂却不聒噪,声声入耳,悦人心脾。 脚底之下,是无数双眼睛,无数道目光。一时间,整个皇城人头攒动,万人空巷! 喧闹声尽,戛然而止,人间霎时重回暗夜,四面静悄悄,仿佛天地才堪堪被拟造出来,没有蝉鸣,没有蛙闹,锦衣夜行,赫然无声! 少顷,华光重现,穹顶烂漫。霄汉之下,一缕缕金色的术法如同丝线一般徜徉碧空,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琼楼金阙,雕樑画栋。飞檐上跃出自由的花,栏杆旁掠过尘世的风。纵横交错,起承转合,在众目睽睽之下,无数桂殿兰宫拔地而起,如金丝织镂而成,在沉默黯淡的长夜里熠熠生辉,流光溢彩,恍若海上蓬莱山,人间芙蓉城,珠帘玉楼翡翠屏,云舒霞卷千娉婷。 他的半侧面庞被柔和的金辉覆着,恍惚间,江令桥仿佛又看到了十年前,碧草杂芜的山间深林,她有遇仙缘,不至命丧籍籍。印象中那个少年的模样虽已不甚清晰,但他所赠的舍利,她没有一日不长佩于身;他曾在她心中种下的善缘并没有无疾而终,兜兜转转多年,最终还是在畸形的花中催生出了寻常的蓓蕾。 她的目光久久驻留,胸膛里的心似乎悄然漏了一拍。她那样认真而虔诚地看着他,金光辉映中他极尽柔和,一如十年前他施法为她疗伤,一如刘已绝杀时他踏剑而来助她逃出生天,一如出逃忘川谷那日他从天而降,以一己之身抵红衣谷主雷霆万钧。更如涓涓细流,润物无声,她犹记得屋嵴的夜谈,记得上元时的那碗元宵,记得一颗向死而生的心,是如何在苟活的日子里一点一滴被冰释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3页 天光交映,红鸾星动也看不真切了。 容悦一个响指,凌空中又结出第二个法印,万千空中楼阁顿时化作粼粼波光,宛如云海翻腾,金浪滚滚而来,掠过每一个人的脸,而后云雾中升腾出一只巨龙,金色巨龙引吭长嘶,能吞云吐水,萦绕九州穹顶,盘旋于众人之首。 孟贵妃娇滴滴倚在皇帝身前:「皇上您瞧,真龙毕现,吉兆啊!」 皇帝自是乐不可支,揽美人入怀,看着天边盛景不住点头。 楚藏立身一旁,面上虽无大波澜,仍旧春风满面,如同往日一般,可眼底里的倒影,袖中微微攥着的力,却使心境一览无遗。 金龙乘风而去,却留下了一身的宝气斑斓,摇身一变,四季花开,万象丛生,处处一派好风光。而后金辉又散,重凝成万里长街,闹市兴隆,往来人如织如瀑,走街串巷,止步驻足,赫然一幅天上人间之像! 千千万金辉凝聚成的芸芸众生,其间不起眼处,有个腰佩软剑、意气江湖的女子穿梭其中,小人走走停停,一路兴致颇高,蹦蹦跳跳于各处,无忧无烦。 风静树止,街市浑然一抹,逐渐向两边铺陈开万里山川画卷,恢宏江山,乌云磅礴。而后金光璀璨,铁骑唿啸,神勇大军战马豪取捷报,百里凯旋;风起云涌,神机变幻——庙堂高坐,百官朝拜,俯首称臣! 华光之后,万象褪尽,徒留皇帝意气风发,指点江山图,而后云开雾散,金彩升腾!天边巨龙重现,仰天高吭,徐徐而来。纵身跃入金光,绕身盘旋,真龙护体!众人可见天上真龙与人间天子相映,臂膀处探出龙首,肃穆成风,尊相振振!百姓望之,皆纷纷俯首跪拜,高唿「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万里河山,极目之处皆为朝臣,场面之大,风光无两,朝拜之声,三日绕樑。 「好!」城楼之上,率先喝出一声彩。 -------------------- 第158章 用舍行藏 ========================== 皇帝大开了眼界,又惊又喜地频频点头:「仙君果然名不虚传!」 容悦收了法术缓缓落下,于皇帝面前悬停,颔首揖礼:「陛下谬赞。」 楚藏越看越发觉得眼熟,适才离得远,这会儿离近了瞧,方才想起这人他分明见过的——那个让夏家小姐倾心,甚至可以不顾世俗而表明心意的,正是眼前这个人。 他的唿吸忽的沉了起来。 城楼上,皇上大手一挥:「仙君不必自谦,得此贤良,实乃我朝之幸啊!哈哈哈哈哈——」 一众大臣活了这么些年,今夜见此一景也是开了眼,皇帝发话,忙纷纷应和,贵妃更是笑靥如花,逗弄着他花白的长髯:「陛下是洪福齐天的真龙天子,是受上天庇佑的,连神仙都来襄助了!」 皇帝揽着美人,喜笑颜开道:「朕就封仙君为国师,十日之后入朝赴任,仙君意下如何?」 十日……众人心中一紧,就朝廷目前的情况而言,实在是过于仓促。不论其他,单是赶制衣冠就要费不少人力钱财,当年贵妃的一件祎衣就花了一年才堪堪做出来,多少绣娘呕心沥血而死。如今横空出了一位天外来客,自是不能怠慢。 但是,事情迫在眉睫,却并没有人出来言语,因为他们知道,总会有人做这个出头鸟—— 「启禀陛下,」楚藏上前作揖道,「仙君是天外来客,朝服、公服、衣冠,诸如此类需得仔细准备才是,不论是布料、绣样还是裁衣,都是极费功夫的事,更有官邸奴僕什么的都还需要一一备定。如今战事吃紧,内帑空虚,怕是一时仓促不得了。」 皇帝的笑容凝在脸上,思量半晌,似乎有几分道理:「那你说,多少时日才足够?」 楚藏垂首算了算,须臾道:「最快也要三个月了。」 「三个月!」皇帝怒不可遏,「你也知道仙君是天外来客,潜龙圣贤,让他再等三个月,岂不是存心折损我朝气运!」 「陛下息怒!臣一片真心为陛下,实在是仓促之下必然粗制滥造,以次充好献于仙君,怕是真正的不敬青天,折损气运!而且潜龙圣贤见了真龙,便是两相交汇,上苍庇佑的伊始。仙君既在潜龙之地等了这么多年,想来不差眼下区区的三个月的。不妨等臣将所有礼制事宜都安排妥当,再恭恭敬敬地迎仙君入朝也不迟。」 国师话音刚落,后面便有人出来附和:「是啊陛下,此事急不得,急了礼数就不周全了!」 「陛下,臣以为国师所言甚是,旁的事小,若是因不恭顺惹怒九天,折损我朝气运事大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没半晌便跪下了一大片。皇帝嘆了口长气,向容悦赔着笑道:「仙君入朝乃国之大事,准备的时日长了些,还请仙君莫要见怪。」 「无碍,时日若到了,陛下只需让沈太傅来告知我便是。这些都是虚礼,我朝康泰才是要紧事。」 容悦说罢,拱手深作了一揖,而后霎时便化作一缕青烟四散而去,再瞧不见踪迹。 「哎,人不见了!」八月好奇地凑过脑袋来,「护法,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啊?这么远也听不清啊!而且,容公子去哪里了?」 江令桥双手抱肘,偏头在八月耳畔说道:「他们在说,三月之后是容悦入朝为国师之日。事情做完了,目的达到了,自然就该离去了。放心吧,容悦他丢不了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4页 江令桥说着,目光却一直落在不远处的官稚。 他也来观礼了,只是今夜他瞧着很是奇怪,一言不发地立于人群之中,只定定地望着城楼之上,与往日放浪形骸的性子倒是判若两人。 「可是护法,」八月黏着她问,「这样大张旗鼓,若是被忘川谷发现了怎么好?他们会不会找上门来?」 「放心吧,」江令桥目光不移,「巫溪现下在闭关,一时半刻还顾不上我们。莫说消息递不到她跟前,就是知道了,也抽不开身。」 李善叶立于官稚身侧,一同遥望着城楼:「让我妹夫进宫,别说你没有私心。」 官稚笑了笑,带着些许得逞的阴沉:「是,我就是故意的。」 「那你现在满意了?」 「不满意,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满意呢……」官稚望着皇帝贵妃和文武百官,声音越来越低,「一辈子也不会满意的……」 城楼之上,众人还沉浸在奇景玄观之中。 「真乃神人也!」贵妃喜形于色,「臣妾瞧着,这才是位货真价实的国师,陛下当是如虎添翼啊!」 话里藏着刺,是个人都知道言外之意是在指摘何人。而楚藏面色不动,只作充耳不闻:「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皇帝得了高人自是开怀,抚髯大笑道:「届时我朝便有两位国师相辅,定有重现□□盛景的一日!」 闻声,官员一众皆俯首参拜,回声朗朗:「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知是否真的为高人出世的缘由,没过多少时日,六百里战报驱策着飞驰的铁蹄,深夜叩开了巍峨的宫门。 与南疆那一战,胜了。 「太好了,太好了!」早朝时,皇帝在朝堂上喜不自胜,「中书令,你薛府当真给天下生了个好男儿,文武双全的好男儿!」 战胜的消息来得猝不及防,那些曾经嘲笑奚落过的大臣,一时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薛中书拱手道:「是陛下泽披天下,更有仙人辅运,臣与犬子不敢居功。」 「爱卿此言差矣,朕一向赏罚分明。」皇帝高坐在上,抚髯笑道,「不过这位仙君倒真是所言非虚,等时日一到入了朝,这天下,何愁民不富世不昌!」 楚藏长立于朝堂下,什么话都听进了耳朵,却让人看不出悲喜。像一个纸画的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总是能将所有的心绪都收敛好,潜藏进一个无人知晓的深渊。 薛云照文臣转武将,只身远在南疆,没有人知道他的日夜究竟是怎么过来的,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每一仗是怎么打下来的,中都之内也只能闻得见些许风声。听闻军中并不怎么服一个走马上任的小白脸的管,军中资歷深的更是冷言冷语;听闻前几仗是次次都输的,每次都折损大批人马,后来伤亡越来越少,才有了如今的局势逆转。 这最后一战扬眉吐气,大挫南疆敌军,使其不得不后撤三十里。一时军心大振,朝廷也得以松一口气,自此,容悦尚未入朝堂,便已有美名在外,让所有朝臣一时都对这位天外来客刮目相看,只待两个多月后相见。 「中书令,你家这位小将军不日将班师回朝,他如今乃朝廷新贵,是功臣,你可要替朕好好给他接风洗尘啊!」 薛中书颔首:「是。」 「这下便皆大欢喜了。」皇帝捶捶腰站起身,「朕看众爱卿也没什么要紧事了,既如此,今日的早朝……」 「陛下——」楚藏走上堂前,「百官在殿外足足候了半个时辰,可早朝到现下也才不过一盏茶的光景,很多事情还都悬而未决。朝廷多处官位空虚、雍州洪涝之事、官员贪墨之事也还未议……」 「国师!」皇帝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面色已然有些不悦,「若无大事,早朝也不是每日都要上。况且这些小事你看着办便好,这话朕已同你说过多次。若你心有余而力不足,搁置两个月也无妨,届时自有胜任者能做!」 话罢,他一拂袖悻悻地下了朝。 话音落地,朝廷之上一片寂静,所有目光都齐齐落在楚藏的身上。他立于百官之前,看不见他的面容和神色,只望得见那鞠着的身子缓缓立了起来,一如松竹。静默须臾,便隐有窃窃私语—— 「这怕不是过河拆桥吧,有了更厉害的人,就要踢旧人了?」 「你敢妄议陛下,小心些言语!」 「这国师入朝多少年了,怎么说也是有功劳有苦劳之人,陛下今日是怎么了?往日里也从未见他给过国师这般脸色啊!」 「陛下的脾气谁人不知?宫里都拖出去多少个内侍女监了,训斥责骂更是常有的事,如今这不痛不痒的三言两语又算得了什么?新国师一日不来,他仍是御前近臣。且等两个月后,看看新国师是个什么路数吧!」 「我看啊,他就是平日里太口无遮拦,什么谏言都敢说,还是直来直往地说,想必早就让陛下心中不快了。这下,要来新的国师了,总算是可以发作发作了!」 「我等凡夫俗子,哪有辅运之人来得实际!而且啊,这一前一后两个国师,一假一真两个仙人,是个头脑正常的,也知道该倚仗哪个……」 「我说诸位大人——」楚藏忽的转过身来,脸上竟是挂着难得一见的笑意,「都下朝了,你们怎么还不打道回府啊?」 那笑瞧着不是很客气,有人吓得缩了缩脖子,人群立时作鸟兽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5页 人陆陆续续地走干净了,朝堂一如方才般寂静。楚藏缓缓打量着这个雕樑画栋的朝堂,一寸一寸挪动着目光,最后转身久久地凝望着皇帝所坐之处,望着那把辉煌的龙椅,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没有神色,亦没有言语。末了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轻拂了拂袖,负手走出了大殿。 -------------------- 第159章 星霜荏苒 ========================== 自从得胜的战报传来,中书令府这么长时日以来的肃气总算是缓和了些,薛夫人喜极而泣,每日都在张罗做些什么好吃的迎他才好,想到个菜式便在纸上添几笔,没几日便写了满满一张纸。 这一战打得艰难,南蛮偷袭、火烧粮草、士兵懈怠、藐视军令,而薛云照手下可用之人走屈指可数。一个在书卷里闻香浸涤出来的世家公子,如今却不得不枕着刀剑安寝,闻着血气入眠,薛夫人知道此行不是易事,却未想过如此艰难。 那几场输了的仗,他是如何挺过来的?传闻恬静之人若频见打杀血腥,是会得魇症的,他如今的夜晚睡得还安稳吗?据说南蛮之地九死一生,他坠入过流沙、箭矢射穿过手臂、副将的胸膛血溅了他满脸,生过一场很严重的病,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在那些不见天日的瞬间,他又是怎么拼着一口气,日夜翻看布防图和兵书,才有如今的凯旋的? 薛母不愿细想,日日都驻足于府门前遥望,从天微亮,到月色深重。 薛云照真正归来的那一日,一切都恍如白日梦境。他身骑一匹高马,背对着白得刺目的日光行来,薛夫人目色恍惚,看不清他的面容,却深知那就是自己怀胎十月托生的孩子,眼泪当即夺眶而出,而下一刻,便脚下一软昏了过去。 醒来时是安详的,丈夫和孩儿皆在身旁。薛夫人睁开眼,视物由模煳缓缓清晰,这才看清薛云照的模样。经此一番风沙,他的面容沧桑了许多,人晒得黑了,胡茬生出来了,神色目光也与往日大不相同,少了天真柔和,多的是坚毅果决。 「照儿,」她缓缓伸出手摸着他的头,才说第一句话便有些泣不成声,「你受苦了……」 薛云照的眼眶微红,沉声道:「孩儿不孝,劳母亲日夜牵挂,都是孩儿的不是……」 「哪有什么对不对错不错的,娘在有生之年能再见到你,乃是上天的恩德,此生便再无他求了……」 薛中书平日里常诩男儿有泪不轻弹,此刻却也忍不住双目湿润,悄无声息偏过头去暗自拭泪。 薛云照喉间一酸,声音滞涩:「爹,娘,孩儿一意孤行让你们担心了……此行得上苍眷顾有命回来,也是薛家列祖列宗庇佑,往后再不会让双亲如此忧心了……」 「回来便好,回来便好……」薛父揩揩眼泪,笑道,「边关苦寒,怕是缺衣少食。你娘呵,列了好些菜,就等着你回来时亲自做给你吃。」 「罢了,」薛母笑着摆摆手,「我那番厨艺,也只有你受得了。照儿好不容易回来,当吃些能入口的,做什么回来还要吃苦?将单子送去庖房吧,让他们去做……」 「娘……」薛云照握着她的手,「孩儿不想吃什么山珍海味,南疆时日久远,日夜都惦记着阿娘亲手做的素面……爹,娘……我想你们了……」 字字有如千钧重,薛母红了眼眶,方才止住的泪水又涟涟,连声应道:「好,好,娘给你做……」 这一顿饭,是薛府鲜少的一碗一筷,薛云照吃得哽咽,第一次觉得一碗平平淡淡的素面是世间最难以媲美的佳肴;薛父薛母看得哽咽,归来之前有千言万语,如今却什么也没有问,因为什么也不重要了。生死一线,没有什么比看到归来之人安心坐于此处,一家人安在一起吃一顿饭更令人慰然的了。 深夜,琴嫣殿的烛火仍然未熄,细碎的晚风熘入殿中,光影一直期期艾艾地跃动着。 孟卷舒卸了贵妃的华服钗环,只简单素衣垂髮。今日听闻他抵了中都,一颗心忽然有些乱了起来,后来听说他入宫述职,心思便飘忽了,目光总是不经意望向甘露殿的方向。醒过神来又常嘆一口气,逼迫不许自己再看。 可一颗心,一旦动了,便终归是停不下来的,除却生死。 今夜他要来,孟卷舒早早便沐浴了。换了很多件衣裳,却怎么都觉得不好看;镜前梳妆也是如此,哪怕是往日里再得心应手的妆容,这一刻看着也十分不妥。最后也无心装扮了,殿中空旷,烛火幽幽地燃,烛泪滴滴地落,她便在殿中踱步等待,等得明月高悬了也不见人来,后来便索性在庭外等。心中一步步地数着步子,算着第几步可以等到他来。 月亮真高啊,将人的影子拉得那么长,她仰头凝视,再怎么踮脚却也是触不可及。世间无论何处,都是只有一个月亮罢?孟卷舒忽的想起一句诗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么多年来,她便是依着这么几个虚无缥缈的字苟活着的。 她心里算着步子,不知走了多久,某一个时刻,耳畔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一抬眼,便再也记不得方才的数目了。 「你怎么才来……」一滴泪蓦然滑下来,滴落在胸前的衣襟上,洇湿了小小一片。孟卷舒红了眼眶,奔上前去一把揽住了他的脖颈,「你怎么才来……」 薛云照笑了,他伸出双手紧紧环住了她的腰,声音一如往日般柔和:「是我不好,我来晚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6页 两个分别已久的男女,就这般在月光的辉映下相互依偎着,耳畔寂静一片,鸟声也无,天地之间,只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声。 忽然,孟卷舒勐地清醒过来,如触惊电般缩回了手,自己……这是怎么了…… 薛云照轻啄了啄她的唇:「怎么了?」 「没事,没事……」 这句话是同他说,还是在安慰自己,孟卷舒自己也不知道。 至此,她才缓缓抬了头看清他的面容。他沧桑了很多,眼睛里有疲惫,下颌有青青的胡茬,比去时瘦了好些。 孟卷舒的手轻轻抚上他的面庞,最后轻轻落在眉骨上:「薛大人,你变了很多……」 薛云照眼神一颤,环着她的手紧了些:「那你还爱我吗?」 「军中很苦吧?听闻好些将士不服管,后来是如何立下威信的?」 「你还爱我吗?」 「听闻薛夫人见到你时晕过去了,你有一双很好的双亲,你要好好孝敬他们啊……」 「你还爱我吗……」 薛云照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带着央求的口气。孟卷舒的目光顿了顿,她不敢看他,黯黯将头偏去了一旁,眼圈却禁不住红了,喉间像是被棉花团团堵住,很难受,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时,胸膛里的那颗心才会好受些。 薛云照松了抱住她的手,俯身小心翼翼地替她拭泪,口气软得不像话:「阿舒你别哭,我不要你回答了,你还像从前那般开开心心的,好吗?」 他这番话弄得孟卷舒更难受了,她打掉他的手,背过身去,很没有平日贵妃仪态地用衣袖胡乱擦一气,而后仰着头望天,很努力地眨着眼睛,期望将眼泪都憋回去。 可是啊,天总不遂人愿,越不想难受的时候,越不想流泪的时候,偏偏怎么也止不住。 「走,我带你看一个东西……」薛云照从身后轻轻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向殿内走去,「你一定会高兴的……」 他脸上带着如往日般和暖的笑容,孟卷舒看得有些怔了,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一同走入殿中。 在昏黄的烛火中,薛云照脸上噙着淡淡的笑,他抬手轻柔地替她擦干了泪水,而后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香囊,放在了她手中。 「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 孟卷舒照做了,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抔浅浅的黄土。 「从你口中听过太多次南疆了,想来你一定很想去看看吧?此行我替你看了,那里确是个与中都全然不同的好地方。若没有战争,必然是个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安宁之处。」 「如若可以,我想带你一起去看,我们俩一起去见一见那里的风雨日月,草木人心,可是……」薛云照顿了顿,继续说道,「这是南疆的土,我本来带了好多的,可是后来回来时不小心坠了水,失了好些,就剩这么一点了。我这个人有些笨,想不出还能带给你什么了,你若是想要便留着,不想要的话便扔了,尽随你心意。」 他平淡地说完了一切,却隐去了背后疮痍的事实。没有说因为这抔土险些堕入流沙永远地死在南疆,也没有说一小队南蛮士兵乔装打扮,不知为何潜入内城,在归途上伏击,险些溺毙在江水中。 后来,这抔土便被放在了衣裳最深处,贴近心口的地方。 孟卷舒的头轻轻靠在他身旁,手里紧紧攥着那只空香囊,已是泣不成声。 「怎么哭了……」薛云照手忙脚乱地哄着她,「我以为,你会开心的……」 「我开心……这是开心的眼泪……」孟卷舒的脸在他胸膛上蹭了蹭,将眼泪尽数擦在他衣襟前,而后仰起头来甜甜地笑。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电光石火之间,两人深深地吻在了一处。久旱之下,烈火干柴,自是情浓到深处。四下寂静,只闻得见唇齿相交的细碎声,空气里渐渐瀰漫起情/欲的味道。 一吻尽,两个人的唿吸都有些乱了,薛云照忽的站起身,却被孟卷舒拽住了手。 「你去哪儿?」 他安慰般地拍拍她的手:「你是习惯熄了灯的,我去吹灭它。」 孟卷舒拽了他回来,整个人倾覆在他身上,她抬眸黯黯地看了那烛火一眼:「就让它亮着吧……」 她吻了吻他的耳垂,这是极其敏感的地方,他一如往常般红了脸。 在此漫漫长夜里,两个年轻的灵魂再一次契合。男子吻遍了女子全身每一寸肌肤,女子看遍了男子伤痕累累的身体,殿中默默燃着的红烛,悄无声息地落下了滴滴烛泪。 -------------------- 第160章 力所不逮 ========================== 朝堂之上,皇帝罕见地和颜悦色:「薛将军,你这仗打得好,没辜负朕的信任和期望!走之前朕也是许了的,随你要什么奖赏。现下尽管说吧,想要什么朕都依你!」 「什么……都可以吗?」这几个字,薛云照的声音轻如嘆息。 楚藏转过身来,温声笑道:「薛将军这是什么话,自然是能给的才会给,你若是抬举自己,想要这天下的皇位,难道也要逼着陛下给你吗?」 「我不要皇位,绝对不会的……」仓促之间,薛云照跪拜下来,头深深点地,「陛下,臣只愿做纯臣,也只会做纯臣,一辈子忠于天下,忠于朝廷,忠于陛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7页 楚藏那番话算是提点了皇帝,再开口时便严谨了许多:「薛将军,此番立了大功,想要加官进爵还是田顷财帛尽管说,能满足的朕一定不吝奖赏!」 「臣……」他叩头在地,双目前晦暗一片,像是躯体都死了,唯有声音还虚无缥缈地活着,「臣……想要……」 想要什么?是名吗?还是利?是权吗?还是势?你在乎这些吗——一个声音在薛云照脑海中久久迴响——你真正想要的,这辈子能见天日吗?你敢当着旁人,哪怕就是一个人的面,有恃无恐地说出她的名字吗?就算说了,会如愿吗?哪怕你清清白白地说出了自己的欲望,天下人,百官朝臣,还有皇帝,他们会没有猜忌吗?何况你真的清白吗?一个朝前臣,一个后宫人,名字摆在一起都是糟污了圣贤,一旦说出口,往后她的日子要怎么过? 凯旋的功臣长长地跪在朝堂之下,无人许他起身,他便该一辈子跪着。薛云照俯身头点地,静默了许久,才从衣下缓缓落出几个轻飘飘的字—— 「臣想要……」 夏府湖心亭,夏之秋正在写字。 「你要了金书铁券?」她双眸微睁,「陛下当真给了?」 薛云照点了点头。 夏之秋一面提笔落字,一面缓缓思量,须臾,道:「倒也不过分,薛家本就开国辅政,世代簪缨,又是阀阅之家,得此也是应当。」 说到这时,她笑笑:「我知你不在乎名利,若真问你想要什么,确是难说的。要金书铁券,家府荣光,也算是上策。」 薛云照的目光不知落在何处,或是在天,或是在水,忽然没头没脑地喃喃了句:「不过是一道护命符罢了……」 「嗯?你说什么?」夏之秋没听清,抬起头来看他时,一滴墨珠从笔尖渗落,污了满幅好字。 薛云照挤出一丝笑容来:「没什么,不值一提的荒唐念头——对了,听闻朝中不日会有一位新国师入朝,还是个神仙高人?」 闻此,夏之秋的手颤了颤,眼神中闪过一丝遗憾:「是啊……」 那一夜江淮盛景,她是在府门之内望见的那一角天。彼时天光灿烂若白昼,那一席曾久久萦绕长夜的身影,终于再一次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在繁华和绮艷里,带着光辉和烂漫屹立于天地。 那是她的神。 那样近,而又那样远,是夏之秋从很久之前便一眼误终生的人。她伏在轩窗前,望着漫天的琼楼玉宇,似乎抬手可及,纤弱的手指甚至可以触及到他的衣袂,可她心里明白,不会了,不会再有了,那终究是隔着千万里天堑,是镜花水月的虚影。 以至于后面薛云照说了什么,亦或是什么也没说,夏之秋也不知道了。只见她意识回笼,目光转回时,才堪堪发觉出那一滴无中生有的墨渍,轻嘆了口气,随后搁了笔站起身来:「时辰到了,我不便再留,是时候该出门了。实在对不住,你的庆功宴,今日怕是吃不成了。」 「你去哪儿?」 夏之秋收拾着笔墨纸砚:「东乐街。」 只听这三个字,薛云照便也能明白了大半。从前便知晓她常去那处做布施,听闻东乐街住的多是穷苦之人,只是身在中都这么多年,还一直未曾涉足过。 「我同你一起去吧……」他站起身道,「观人事,谏善言。我也想看看这中都之内,最不见天日的角落究竟是怎样一番模样。」 夏之秋看着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阻拦,只让灯青去唤人多预备了一匹马,二人分先后向东乐街的方向行去。 待薛云照到时,她已经到了有一会儿了,随行的几个侍女守在柴火边,火上架着大锅,焖盖正煮着粥,而夏之秋和灯青在一旁分发着御寒的衣物。 是啊,天愈来愈冷了,冬天,不日便要来了…… 薛云照要了一身粗布衣服,装作随行的马夫,未免不必要的谣言四起,无端惹些不值当的麻烦。 这里的人不认得他,尽管四处走,倒也不用担心会被中都城里哪个有头脸的人认出。只一眼便可看尽的东乐街,废墟挨着废墟,破败连着破败,根本没几处可入眼的房屋,再看往来之人的衣着鞋履,比乞丐好不了几分,入目之人个个面黄肌瘦,身如纸皮。偌大繁华的皇城脚下,没有哪个官眷大员会踏入此地。 「你……」薛云照看着眼前的荒凉,「来这里很多次了吧?」 夏之秋笑了笑,只看着面前的人事物,道:「薛公子以为,为何中都处处繁华,独此处贫瘠深重,不堪入眼?」 循着她的目光,满目尽是中都城不为人知的疮痍。贫穷、病痛、苦难、绝望、哀伤,世间所有黑暗的形容大多聚居于此。薛云照看了很久,方缓缓道:「缘由很多,不胜枚举。」 「是啊……」夏之秋道,「中都那么多好水好土,却都在旁的地方,不曾留半分于此地。这儿离绪风河远,也没多少可以耕种的土地,这就存了穷苦的种子。加之地处偏僻,不得朝中关心与疼爱,长年累月地籍籍无名。偏偏好去处不肯留人,这里的人便愈来愈多,本就是无人问津的穷山穷水,种之以赤金,馈之以朽薪,怕是……永生永世都再难翻身了。」 施粥的队伍不知何时排了起来,没多大一会儿便长得忘不见尽头。几个稚童得了御冬的新衣,像是遇了天大的开心事,四下里追逐嬉笑着,笑声清脆而纯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8页 两人沉默地走着,薛云照忽然开了口:「此处可有书塾?」 夏之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地方:「有,便是那儿了。」 循着目光看去,那截然不同于民居之所,风吹不破,雨淋不着,明显是处修缮得体的飞檐房,看得出几分书香意气。 薛云照黯黯:「怕也是夏姑娘你办的学吧?」 夏之秋笑了笑,声音很轻:「我不是在中都出生的,稍大点时才随父亲来了中都。江南距北部很远,故而这小半生也算是见识了一些风土。中都的繁华向来迷惑人心,然而天下积贫积弱已久,并不是他处也有这样的好风景。但凡多走两步,总能见识到不同的世间疾苦。纵然是皇城边上,天子脚下,也有这样的蝼蚁之地,那试想,旁的地方又会有多少?」 「薛公子,我不过是一介女子,没有什么翻山覆海指点江山的能力。我的天地只有一隅,我的能力只在区区,我帮不了太多的人,也根治不了此处的固疾。可是你们不同,你们身处朝堂,是口含天宪之人,唯有你们才可以彻底拔除这样腐朽的烂根。」 薛云照定定地看着眼前景象,许久轻嘆了口气:「想必,薛将军也曾替你奔走过吧?」 「是啊……可你知道的,这不是易事,朝廷无人愿接这烫手山芋。打量着无非是穷些,饿不死多少人,动不了国之根本,又有我这样的冤大头看顾,便不愿留什么心思在此处了。」 这里的风很轻,薛云照仰头望着头顶那一方青天,那样高远而深邃,像是一具蒙蔽人心的画皮,阳光再和暖灿烂,却从未真正行至过此处。 这也是固疾,是朝廷的固疾,这几年来愈发深入骨髓。若想根治,必是钻心蚀骨之痛,要剜除腐肉,要下勐药。可朝廷上下,哪怕是君王,愿意捨弃眼下的安宁么? 此时此刻,薛云照觉得自己是另一个夏之秋,而东乐街便是如今积弊已深的朝廷。他的手所及之处只在咫尺,可环顾四周,八方百里尽是满目疮痍。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迎面倾轧而来,是同夏之秋一般的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一日,薛云照走遍了东乐街的每一处角落,看尽了这十数年来从未见过的荒凉景象。世间有阳光,自然也会有阴影,人在光明之下活得久了,常常会先入为主地以为世间本就该花团锦簇,受一叶而障目。 该怎么做……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然而,薛云照不知道的是,在他忧虑旁人的晦暗时,他的世界里,乌云正寸寸遮蔽日光。所谓的晦暗阴影,早已在某个未察觉的时刻,开始步步显现…… -------------------- 第161章 荀令衣香 ========================== 这一日,薛云照按例巡营。 南疆一战后,他在军中的威信算是立下了,初入营中时各处总是颇有微词,如今也都渐而心悦诚服起来,一如行夜有灯火,便有了方向,懈怠之风不再,每次巡查时将士都勤勤恳恳地操练,未见一丝纰漏。 薛云照心中慰然,言语赞扬了几句,却见几个副将看他的眼神有些闪烁,便问道:「怎么了?」 张副将心口不一地摆摆手:「无事,无事……」 薛云照又看了看旁的人:「当真无事?」 众人又心口不一地点点头。 薛云照负手:「既如此,今日巡营也差不多了,我这便回去了。老张,晚上和兄弟们吃点好的,不用担心军饷,从我帐中出,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他说着,抬步似乎当真要离去,几个人手忙脚乱地上前拉住他:「将军留步,留步留步……」 薛云照早知他们心中藏着事,却又支支吾吾不言语,本也没打算真走,这厢转过身来,目光扫过面前一众人:「到底有何事?」 张副将是个糙汉子,低头搓着手,有些羞赧地笑道:「其实吧……是我……上回我家夫人难产血崩,多亏了将军策马从宫中请了太医来,才不至于一尸两命,事后又送了各种珍贵药材来给夫人调养。我这人……我是个行伍,说不来什么漂亮话,也知道将军是状元出身,没由得在你面前卖弄,就是想邀将军一同用些酒菜,但算不得什么珍馐,怕将军瞧不上眼……」 薛云照松了口气,笑道:「各位从军比我早,都是我的前辈,南疆一战中又同吃同住了那么久,难道还不清楚我的脾气秉性?酒菜摆在哪个帐中?走,我们一同沾沾老张的喜气……」 人群肉眼可见地松快了些,众人簇拥着他,一同嬉笑着入了营帐。 「要我说啊,咱们哥几个等了这么久,总算是盼来了个能主事的。原本想着朝廷煳弄我们,拿全天下的性命开玩笑吶!派了个白面书生来,怕是牙都没长全,竟也敢叫他统领三军,去与南蛮子较量?」孙副将单手托着酒碗道,「薛将军,是我老孙眼拙,你是实实在在有本事的,这一杯我敬你,算是给你赔罪,还请你大人有大量,莫要同我个大老粗计较!」 他说罢,咕噜咕噜三两口便将碗里的酒干了,示予众人。 薛云照也笑笑,单手端起酒来一饮而尽,方道:「昨日之事都是过眼云烟,要紧的是眼下,咱们如今是过命的交情,日后我也是要仰仗各位的。」 张副将眼里闪着光,有些眼羡:「看咱们薛将军,哪怕是入了行伍,也让人一眼觉得不是一般的行伍,尤其是开口说话和举手投足,与我们就是不一样,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9页 另一位袁副将拿羊肉噎住了他的嘴:「废话,薛将军乃状元出身,文人最是风雅,岂是我们这些脑子里藏不住墨的能比上?何况将军如今已经豪爽很多了,你怕不是忘了他初入军营时的模样?」 一句话引人入胜,众人不由得想去了一处,而后一同哄堂大笑起来。 「都说文人礼节重,我那时算是见识了个全。也难为薛将军是怎么记得住恁多讲究的,竟挑不出一丝错来!」 「可该说不说,薛将军一言一行当真让人瞧着赏心悦目,看着就不便宜……」张副官想到自家孩儿,不禁有些想入非非,「我家夫人给我生了个千金,真是怎么看怎么欢喜,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摘来送给她。只是不知将军是在哪家书塾上的学,我也想将我家丫头送去识字学礼,日后做个不便宜的闺秀,莫要沾了我这个兵鲁子的粗放气……」 席间有人笑:「老张啊,读书也是看自个儿领悟的,一个书院也并非所有人一般长短,榜上也只有一个状元不是……才出世便要受苦,且让你家姑娘松快几年吧,哈哈哈……」 这番话惹得席间笑作一团,张副将也忍不住笑起来,三两杯酒下肚,亲热如家宴一般。 「《百君见闻》里有个故事,其中便说到一位女子,」薛云照搁了碗,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个虚无缥缈的故事,「她家是武将出身,家里将她养得很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品茶插花之类的雅事也无有不会,是个谁也挑不出错来的大家闺秀。可是……她却不是一个快乐的人,一辈子都在向着与自己心意相反的方向活,一辈子都在看着心之所向与自己渐行渐远……」 薛云照回忆着夏之秋的模样,每每见她,她行止时总是仪态得体,亦或是静静地坐着弹琴习字:「她本该是大地青空之间一朵逆风的高岭之花,却在不相宜的水土里逼着自己成了朵娇弱的牡丹,安安静静地栽在百花齐放的园子里……」 「不是个喜人的故事……」众人啧声一片,追问道,「那这位女子后来如何?结局是好是坏?」 薛云照抬眼,单手将自己的酒碗加了个满,轻摇了摇头:「我也不知,后面的故事……尚未写完。」 百君见闻,千人千面,每个人都是其中主角。 他语重心长地同张副将道:「老张,日后从文从武皆是出路,各有风姿,你若是真心疼爱我这小侄女,倒不如由她去,做个简简单单快乐的人……」 世间盪气迴肠的故事多由眼泪堆砌,纯然的快乐少见,是否便因不够动人,听来也就不那么弥足珍贵了? 这场酒喝了很久,不知不觉天也黑了,瞧着明月高悬,夜色不浅。薛云照起身欲走,却几次三番都被拽了回来。 「将军将军,走这么早做什么?再陪属下们说说话啊!」三人脸上攒着笑,生怕一个不注意他便走了。 薛云照抬头望了眼天色,道:「我是孤家寡人不在乎,各位家中的夫人孩子怕是要等得着急了。」 「不碍事不碍事……」张副将拽着他不让走,「本就是说好了的,今夜不回去也不碍事……」 袁副将一跺脚,声音粗犷:「就跟将军明说了吧,都吞吞吐吐一下午了,哪里是行军打仗之人的做派!」 一时间,众人的脸色都有些紧张起来,大气也不敢喘,空气中死一般沉寂。 薛云照隐隐预感有什么大事发生。 最后是孙副将下了横心,三步并作两步从帐中的柜子伸出取出一个木箱,用随身的钥匙打了开来,而后,从其中拿出了一样东西。 薛云照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场景,烛火莹莹地舔舐着他的面庞,胳膊被两个副将拽着,而他立于营帐之中,亲眼见到一件明黄的龙袍缓缓现身于眼前,宛如一轮浑圆的朝日冲破木头的桎梏,完完整整地刺入眼帘。 「你……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薛云照怔得有一些口吃,头一次噼头盖脸地斥责他们道,「龙袍乃天家之物,这可大逆不道的死罪!快放回去!连箱子囫囵个地全丢进火里,不要让任何人看到,我就当今天什么也没看见!」 「薛将军——」孙副将捧着龙袍跪在他面前,喉音有些酸涩,「这天下病得太深太久了,人快要活不下去了……你就当是可怜可怜我们,让我们另事新主吧……」 「是啊将军……」袁副将拱了手,径直跪倒在他脚边,「从前军中有夏将军,兄弟们的日子还算有奔头,可后来重文抑武之风越来越严重,直把人往绝路上逼——夏将军成了闲散官,大权旁落他人,军中更常是缺衣少食,那点少得可怜的军饷恨不得一份掰成十份来花。我们尚且如此,莫说是家中父母妻儿了!将军,此诚危急存亡之秋,这天下唯有易主才能搏出一线生机啊!」 「煳涂!煳涂!」薛云照道,「这种事也是可以妄议的!一个不小心,便是抄家灭门的大罪!想想你们的父母妻儿,日子纵然苦些累些,总还是有盼头的,你们难道想因为一个荒唐念头就断送所有人的希望吗?」 张副将拽着薛云照的手松了松,鼻子一酸,一个铜头铁臂的大男人当即有些潸然泪下:「将军,你是个好人,军中命令多,人情少,可你与他们都不同,莫说是我的妻女受了你的恩惠,这军中,谁人没受过你的照拂?战场上刀剑无眼,你为了挡下老孙胸口的致命一刀,险些废了一只手,需知我们才是你的副将啊,本就该是我们替你赴汤蹈火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0页 擎着龙袍的孙副将湿了眼眶,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竭力想隐忍,后背却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还有我……」袁副将拱手行礼道,「家中老母亲病了,若不是将军察言观色发现了我的难处,若不是你给了那些抚恤银子,怕是……怕是我与母亲就要从此阴阳两隔了!更不提军中缺衣短食,将军常用自己的帐给兄弟们送补给。将军!如今世道艰难,上头的人觉察不出,下面的人可是一日难似一日……我们几个愿意把身家性命都交在你手里……求你……求你带我们搏出一条活路吧……」 薛云照轻阖双目,长长地嘆了一口气:「你们以为造反是嘴上一说这么简单的么?如今营中才多少人,怕是宫门都进不去就身首异处了。这与敌军作战不同,诸位面前是家国律法,是伦理纲常。纵然胜了,后人攥着把柄尽可讨伐;若是输了,便是诛九族的大罪,五马分尸不得好死,你们……难道不怕么?」 张副将彻底松了手,与另两人跪在一处:「将军,这样千人唾万人弃的事,谁不怕?可世间的千百般事,怕便可以不做了吗?世道如此,终究难逃一死,既然结局相同,何不拼上所有去搏出一线生机来?我们行军打仗,不是向来如此吗?怕,也要拼上性命一试,因为我们的身后,是千千万万的百姓啊……」 「我们知道这很难,将军你是高门之子,你本就是可以高枕无忧,不沾染这些污糟事的,真正需要解脱的是我们,真正自私的也是我们,是我们把你拉进这漩涡中的。将军你来之前,我们从未想过这番事,可你来了,我们便有了主心骨,日子有了盼头。将军,你是中书令之子,状元出身,又是夏将军的弟子,是难得一见的文武双全之才,天下也需要你这样的贤主。你常说行军打仗需得天时地利人和,如今天下怨声载道,百姓也盼着换个君主,如今的皇帝半截身子入黄土,身后又没有子嗣,日后必然是要过继宗室子,但宗室也人丁稀薄,常有夭折和死于非命,难道真要将天下交给那些庸庸碌碌之辈吗?」 薛云照没有言语,深夜里只剩一场冗长的沉默。 孙副将手中的龙袍又奉高了一寸:「将军,此事并非只有我们作这般想,附近州府的大营中也都等着我们带口信去。日后不论是平定地方战乱还是边关蛮夷,那些都是可以收入囊中的军力啊!我们几个愿意为将军赴汤蹈火去做这游说之人,只求将军点点头,给我们,给全天下的百姓一个希望……」 孙副将把那件龙袍小心翼翼地奉于身前,双臂及地,俯身深深跪拜。另两位副将也面色肃然,合手作揖,屈膝而长跪,叩首点地。 薛云照不愿再听再看,背过身去,面前似乎出现了那日东乐街的场景,需要一试吗?可以一试吗?天下有多少人还过着这般水深火热的日子? 缓缓唿出一口长气,透过营帐的帘幕,他仿佛见到了天边那一轮皎洁的明月。 -------------------- 第162章 焚琴煮鹤 ========================== 孟卷舒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坐于琴嫣殿中,一如从前的须臾数年。 古朴的窗棂抵挡不住黄昏的晖光,橘红色沉甸甸地落了满地,如今像是有了什么希冀,冰冷沉寂的大殿也开始微微亮堂了些。 她缓缓立起身,拖着一身华服走向一个高柜子前,可惜女子身量不高,需得搬来一个凳子才堪堪够得上。然而衣着笨重,行走实在不便,她索性脱了外裳,只留一件衫裙,一时便自在许多。 孟卷舒双脚踩在凳子上,踮足伸手去够柜中一个古朴庄重的小匣子,而后揣在怀中,小心翼翼地抱至案桌上。 匣子上满满当当落了三道锁,钥匙被仔细地藏在妆奁之中,她面上没有旁的神色,端坐于案前,十分虔诚地将锁一一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两只精美异常的瓷盏,而瓷盏之中,却各盛着半抔卑贱沧桑的黄土。 冰白的底,浑黄的土,透着一股诡谲的美感。 她用同样瓷白的小匙子舀了十分少许的土,而后小心翼翼地放入茶盏中。那眼神里满是珍视,好似其间盛着的不是土,而是价值连城的金银珠宝。 夕阳描摹着孟卷舒单薄的影子,她将匣子锁好,十分郑重地放回柜子后,从灶上提了壶滚烫的开水来,将那盛了土的茶盏缓缓斟满。 迎着大片橘红色的光,她双手捧着茶盏,恍若捧着一个虚妄而美好的梦,一步步向门外走去。 夕阳倾泻在琴嫣殿前的石阶上,像是一大片波光粼粼的湖,她便坐在阶前,身子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目光长长地、久久地落在霞光微弱的南边。 好看……真好看啊……比朝阳初升的东边淡雅,比落日妖冶的西边平和,它向来是这世间最好看的…… 茶盏里的水凉了些,她低头看了一眼,一滴滚烫的眼泪便坠入其中,顷刻砸得粉碎。 女子抿嘴缓缓将其饮入喉,一杯混了水土的茶,加了泪水,原来是会变苦的。 宏伟的宫墙之内,余晖照人照故里,女子被锁在一重又一重的高墙中,微茫得不值一提。 鸿雁振翅,从天空中哀鸣而过,孟卷舒捧着茶盏瑟缩在一角石阶上,听遍了这皇城里所有的见闻。 茶饮尽,笙歌落。她站起身,怔怔地看了远方最后一眼,而后缄默地转身离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1页 然而刚转过身,便被一阵惊人的力道拉回,她不受控制地跌进那人的怀中,下颌被抬起,一股温热立时覆上了她的唇。 从前他的身上满是书卷香,如今书卷气淡了,多了些若有若无的杀戮气,她就算不见不听,也能认得来人是谁。他依旧是他,他的血还是热的,胸膛中那颗跳动的心也从来没有变过。 灿烂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光影落入大殿之内,是迷离的温柔和缱绻。男子的手擒在女子的脖颈间,覆在女子微红的脸庞上,吻得一往而情深,那是这么多次以来,第一次带了侵略和索取的意味。 女子热烈地回应着,是将整个人整颗心全部交付给了他。金色的光辉落在细碎的眼睫上,映出点点斑斓闪烁的光华。橘红色的光舔舐着彼此的侧颜,宫殿做底,宫墙作衬,绮艷得像一幅浓墨重彩的画。 孟卷舒鼻子一酸,将脸埋进他的怀里:「天还没黑,我也未给你送信,你这般冒冒失失地来了,被人发现了可怎么好……」 第一次发觉,在夕阳中抱着她,很暖。薛云照亲了亲她的额头:「我想你了……」 孟卷舒没有言语,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声,环着身前人的手却不由地紧了些。 夕阳落下,天色渐沉,清冷的月亮便升了上来。 琴嫣殿里,烛火明艷地燃着。两人依偎在贵妃榻上,合盖一件御寒的大氅,一同读着话本子。 许是书中的故事有些悲情,孟卷舒看得眼睛红红,鼻头红红,拽着薛云照的衣袖拭泪。 「好了……」他笑着替她把脸上的眼泪擦净,「一个故事而已,怎么哭成这样呢?」 女子哽着嗓子凶他:「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这样凄婉的故事都不捨得落一滴眼泪,日后定然是负心绝情的好苗子……」 男子听了便笑,笑得很温柔,抬手托起女子的脸,轻轻吻了吻她的唇:「我若是负你,这条命随你拿去。」 「情到浓时说得好听,」孟卷舒的双臂揽着他的脖颈,「薛大人,你现在可早不是秘书省时那个羊羔子了,怪我当初看走了眼,你就是一匹披着羊皮的狼!」 她的话语看似嗔怪,语气却甜腻,亲了亲薛云照的脸,便不好意思地埋头在他肩膀处。 薛云照将她抱着坐在了自己腿上,贪婪地嗅着她的体香,半晌后,伏在她耳畔缓缓说道:「阿舒,给我生个孩子吧……」 闻言,孟卷舒的身子一颤,目光下意识怔了怔。 他紧紧地环着她,生怕如流水般逝去:「有了孩子,你这一辈子都要和我纠缠在一起了……任你是厌倦了,烦闷了,想踢也踢不走……」 孟卷舒没有言语,也没有动,只木然地听着,心像是被什么利器划了一下,汩汩地流着血,有点疼。 她坐起身来认真地看着他,眼神里倒映着烛火的光,而后热烈而虔诚地吻了上去。薛云照的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径直仰躺在榻上,双手揽着她的腰际,欣然承受着她的热情。 半晌,她败下阵来,倚在他胸口微微喘息:「薛云照,送我件信物吧……你不在时,见了它,我也可以宽慰自己,说是你从未离开了……」 薛云照想了想,从腰间解下一个白玉腰佩放到孟卷舒的手中。 「这腰佩是我周岁抓阄时得来的,只可惜幼时顽皮哭闹,不小心磕了它,以至于背面有一道浅浅的裂纹,有些不完满。你若是想要旁的,下次,下次我定选个更好的给你。」 循着他的指引,孟卷舒转过腰佩一看,果然见着一条细狭的裂缝。 「这才好呢!」她饶有兴致地将玉佩翻来覆去地看,「有了这裂缝,它便是世间独一无二的,是只有你才有的。」 薛云照轻声笑了出来,抬手替她整理乱了的头髮。 然而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通禀声—— 「陛下驾到——」 孟卷舒的心骤然沉了下去,她忙从他身上坐起来,迅速将话本子、大氅和玉佩藏起来,而后推着他去屏风之后。 「你藏身于此,千万不要出来!」 薛云照也微微有些慌乱,来时情难自抑,想过皇帝会来,却没想过来得这样猝不及防。他看着她忙乱收拾的场面,忽然觉得很对不住她,将她拽入怀中抱了抱:「你……要好好的……」 门外女监阻拦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陛下,娘娘……娘娘她歇下了……」 「胡说!这殿中的烛盏都还点着,怎的就说爱妃睡下了!」 听脚步声,皇帝一掌掴了拦路的女监,径直大步向大殿走了过来。 情势危急,註定这是一个短暂的相拥。孟卷舒本来都抬步欲走了,想了想却还是折返回来,哀婉而郑重地看着他,像交代临终遗言那般:「记住,千万不要出来!无论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都千万不要出来!」 她转身走了,先一步松开了手,薛云照抓不住,手里只剩下一道微弱的余温。 「砰——」的一声,皇帝开门入殿,见到贵妃便笑道:「朕就说,这殿中烛火还亮着,贵妃怎么会歇下呢?」 贵妃福了福身,笑意盈盈:「臣妾见过陛下。」 皇帝走上前来扶她起身:「爱妃多礼了,朕说过的,只要你想,这些俗礼尽可免除。」 「陛下,您越是纵容臣妾,外头那些言官的嘴就越是堵不住。臣妾的名声本来就风雨飘摇,若再这般无礼,怕是天下人的唾沫都要将臣妾淹死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2页 「好好好——爱妃愿意如何就如何!」皇帝的目光落在案桌上的三两盘糕点上,不由地转了话茬,「爱妃这么晚还未就寝,原来是有这番雅兴啊……」 那糕点是方才看话本时边看边吃的,皇帝哪里晓得,正欲拿一块尝尝,孟卷舒忙以身阻在其中,挤出一个笑容来:「陛下,天色已晚,还是莫要吃这么甜腻的东西为好……」 皇帝眼珠一转,当即笑道:「还是爱妃想得周到,可是吧,朕不吃东西肚子饿得慌啊……」 他饿狼般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贵妃,像是顷刻间便能将她吃干抹净。 孟贵妃一步步后退,话底里有些微微颤抖:「陛下今晚不是宿在新进宫的赵美人宫中吗?怎么这么晚了还来臣妾宫中?怕是,怕是要冷落美人心了……」 「那赵美人哪有朕的爱妃美?又是个畏畏缩缩的性子,朕没说几句话她的胆子都要吓破了,实在扫兴!」他一把揽住她的双肩,笑得不怀好意,「琴嫣殿这样大,朕不来才是真正的冷落美人心啊……」 「陛下……陛下……臣妾今日身子不适,怕是服侍不好陛下……」 「爱妃向来是体恤的,每次服侍也很得体,朕相信这一回也当如此……」 「陛下……别……」 而后便是一阵推诿声,可身前的男子哪里会让到嘴的肥肉凭空飞走,粗鲁地剥了她的衣物,衣带也无心解,径直撕了。然而君王毕竟年纪不轻,一番忙活下来已是气喘吁吁,看着贵妃的眼神更饥渴了,枯老的手抚过那青春的肌体,一颗心如回春了一般,下一刻便再抑制不住,俯身覆了上去。 「陛下……陛下……别!臣妾实在不适,容臣妾缓缓,明日……明日再服侍可好……」 「不好……不好……」男人的回答含煳,像是边吻边说的,「朕想要,今日就要得到……」 「灯……灯还未吹……」 一只纤长而瘦削的手颤抖着从帷幔间伸了出来,却立时被男人捉了回去。 「亮着又何妨?正好让朕看清这春宵一刻……」 不顾女子的哭喊和呻/吟,帷幔落下,贪婪的索取仍在继续。 薛云照立身于屏风之后,将一切尽收眼底,一双眼红得像是饮了血。那个他曾视为云端皎月的女子,被人如尘土般蹂/躏。他听见了她的不愿,听出了她的勉强和绝望,他恨不得冲出去一刀了结了皇帝的性命,可是他不能,她那般郑重地嘱託过她,他不愿意让她失望。 男人的嬉笑声,女子绝望的呻/吟声,在这个长夜如千万把刀扎进了薛云照的心里。明明咫尺之遥,他却穿不破这一寸屏风的桎梏。他想救她,想得浑身战慄,想得恨不得要吃人! 屏风之后,他死死咬着自己的手臂,眼泪和血流而不自知。 -------------------- 第163章 一薰一莸 ========================== 暗如黑夜的五更天,帷幔之间伸出一只女子的手来。孟卷舒髮丝凌乱,裹了件单薄的衣裙便下了床,缓缓行至屏风之后。 薛云照没有合眼,借着微薄的月光看着她一步步走来,只觉得那身影如形销骨立的鬼魅,没有灵魂,沦为一副空荡荡的躯壳。 他的眼底湿红,抚摸着女子脸庞的手微微颤抖着。 女子面如纸白,看向他的目光生涩而凝滞,只是眼泪一颗一颗地落,灼痛了薛云照手背的皮肉。他无声地将她拥入怀中,恨不能用浑身鲜血来捂热她的灵魂。 月光涂抹着两个蝼蚁的躯壳,屏风之下的立锥之地,惨澹如无间地狱。 在送薛云照出殿的路上,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头顶的月光总是这般幽幽地亮着,照着不敢见天日的鬼魂。 孟卷舒的脚步忽地停住,她蓦然甩开他的手,许久才道:「薛云照,从今天起,不要再踏足此处了。」 薛云照微怔了怔,他长身立着,恍若方才听到的是个梦:「你说……什么?」 「到此为止吧……」孟卷舒抬眸望着头顶那片将明未明的天,「你我之间本就不过是场荒唐的游戏,如今大梦一场,天亮了,有些事也该结束了……」 薛云照的目光沉了沉,好似长夜星辰一颗颗地坠落,他有些手足无措地问她:「可是昨晚……昨晚我们明明还好好的,怎么不过几个时辰就截然不同了?」 他的声音直坠入深渊,他想伸手抱抱她:「阿舒,是我对不住你,你若是生我的气了,打我骂我都可以,只是……只是别轻易说这样的话……好吗……」 「薛云照!」孟卷舒挣脱他的怀抱,「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我是贵妃,不是你的什么阿舒!而你是陛下的臣子,我们本就是见不得光的,只有日落月升的时候才能苟且相见,试问世间什么样的人可以永远忍受这样的日子?」 她背过身去,让人看不清她的脸,只闻得声音冰冷而寂寥:「从今以后,我们就当从未见过。你安安心心做你的薛大人,我老老实实守着我的琴嫣殿,往后婚丧嫁娶,各不相干。」 女子说完,抬步欲走,手臂却被身后人一把拽住。他的眼睫泛着温热的潮气,垂首询问时的声音很轻,轻得落不到地上,如幽魂般四散在空中。 「你爱过我吗?」 空气里静默了许久,孟卷舒并没有转过身来看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3页 女子似乎轻轻笑了一声:「薛大人果然还是孩子心性……爱是什么?如何叫爱?你怎知你就一定是爱我,而不是一叶障目?」她声音一沉,声音仿佛是从地狱爬上来一般,「薛大人,请你好好记得,除了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否则……总有一天会死得很难看的……」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顿了顿后,继续云淡风轻地说道:「事已至此,我也不怕告诉你——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是骗你的,我们初见之日,你误入琴嫣殿便是我一手指使,我就是存了心诱你入套的!是我害你弃文从武,日日命悬刀尖的……」 话未尽,一双温暖的臂弯便从身后拥她入怀,薛云照双目湿红,唿吸声即在耳畔。 「我是心甘情愿被你骗的……」 从一开始,他便知道这是大逆不道的事。他没有同她说千秋节那次才是真正的初见,没有说在她所谓的「初见」之前,就已经存了不该有的念头。追本溯源,他自己才是这场大梦的始作俑者。 他久久地环着她,这一次,孟卷舒没有挣开,须臾之后才又开了口,只是,这一回的语气更为冰冷,一如冬寒的凛冰。 「薛云照……你知道吗?世人都说后宫森严,亲疏有别。可但凡仔细想想,也该知道事实不尽如此的。外头关于我的言语没多少是好话,我心里知晓,你也通透。所谓无风不起浪,我不是什么好人。这些年,我的寝宫里,那张床榻上,可不止歇过你和陛下两个人……」 她转过身来,漆黑的目光如刀似的看着他:「我本就不是心甘情愿入这深宫高墙的,可它却实实在在地困了我一辈子,还想让我给你们生儿育女,简直是做梦!我的心是属于外面的,世间没有什么会成为我的羁绊,我早就喝了红花汤,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哈哈哈哈哈——薛云照,我什么人没有伺候过?」她紧攥着他的手,「老的,少的,胖的,瘦的,你还不知道吧?我就是个千人骑万人骂的暗门子,你还想要我吗?啊?你来啊!尽管来啊,我来者不拒!」 视线里,一双熟悉双手如阳光般覆过来,紧紧抱住了女子颤抖的身体,薛云照声音哽咽,不住地在她耳畔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来得太晚了……」 那一刻,月亮懵懵然落入孟卷舒的眼帘,眼前闪过一阵明晃晃的光,炽热如朝日,她知道自己的灵魂在不该活的时候活了。 一股不该有的暖意温热了她的血,她将头无力地倚在他的肩膀上,没有再言语。 眼角是添了什么伤口吗……为什么眼泪总是止不住呢…… 比血还懦弱。 她尽力了……真的尽力了……秋天的早晨,将明未明,冷暖搀半。 很快,事端又起,不出人之所料。 南疆一战获胜,四方势力多有所忌惮,不再如往日猖狂,但也总免不得有犬吠之辈蠢蠢欲动,在边关之界寻衅滋事。 这种事并不罕见,朝廷也见怪不怪,多是由戍守在边的将士自行解决,但这一次却有了些许不同。薛云照在朝堂上自请赴边缴敌,永绝此等祸患。 他说从前之计乃扬汤止沸,蛮夷总是三番两次地试探,若是精兵强将,便只是小打小闹一番,若发觉兵力懈怠,便要举兵大攻了。而反观近几次的战役,蛮夷派出的兵数一日多似一日。现下不根治,日后必成祸患。 或许是南疆一战扭转了不少人的看法,如今说话也有了些分量。从前那些对他嗤之以鼻的臣子里,有不少都出头为他作保说话,皇帝拿不定主意,看了看一旁的楚藏,楚藏权衡须臾,最终还是轻点了点头。 「好——」皇帝笑着,「既如此,此事便交由薛爱卿了!」 薛云照微微侧着头,算是受了命,只是那看向君王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东西。 鸿雁楼里,一切仍是风光霁月的模样。 江令桥走着走着,一个东西忽地自身前滚落,脚步因而停了下来。 那东西落在地上变成了个乐呵呵的小鬼,迈着细碎的步子向一个方向蹦蹦跳跳而去。她抬手一看,腕间的银骨链上果然少了个骷髅头。 「你去哪儿?」江令桥好奇地喊了一声,那小鬼却并不应她,只是回头茫然地看了一眼,却不知在看何方,而后又转过身继续向前行进。 这是什么意思?是想告诉她什么吗? 江令桥从没见过小鬼这样,一股异样的感觉在心中升腾而起,当即循着它的足迹跟了上去。 路线很熟悉,不过是在鸿雁楼里七拐八绕,只是这方向……怎么像是去容悦的房间…… 果不其然,那小鬼最后停在了他的门前,没有招唿,也没有叩门,十分粗鲁地破开房门之后便又化为了骷髅头躲回了江令桥的手腕上。 「谁……」容悦蓦然回首,话语里却带着一丝不为人察的慌乱。 冒冒失失闯进来,江令桥本来是有些不自在的,可一看容悦似乎在藏着什么东西,便觉得有些古怪了。 「你,在干什么?」方才的窘然一扫而空,江令桥移步进来,好奇地问他。 「没什么……」容悦将遮掩起来的东西给她看,「不过是看几本药方古籍,钻研些丹药方子什么的……」 江令桥的目光落在他身后,确是几方书卷和一堆药草笔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4页 她走过去又看了几眼:「怎么忽然开始钻研药方了?」 「学而不倦嘛……」容悦笑嘻嘻地将古籍收拾好,「你不也日日都练功舞剑,我俩是半斤对八两。」 这么一想也着实在理,江令桥沉默地坐着,目光却怔怔地落在了旁处——可是那小鬼千辛万苦把自己引到此处来是做什么?难道就是想让她看看旁人是如何勤勉好学,好激励她更刻苦练功?会有这么无聊吗…… 她忽地坐直了身,这个问题,确实有待思量,不好轻易下结论…… 罢了罢了,江令桥蹙了蹙眉头,说不定就是关心则乱。自上回忘川谷后,确实许久没有放它们出来透透气了,需知猫儿狗儿也是会憋坏的,何况是一群有灵性的小鬼。看方才,那小鬼话都不会说了,眼神也不太灵光的样子,再不提出去熘熘,怕是要不太正常了。 「江令桥?江令桥?」不知是喊了第几声,最后还是一个响指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江令桥站起身,觉得自己好像也有些魔怔了,最后审视了容悦一眼,没发觉出什么异样,这才犹犹豫豫地出门去。 容悦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来了又去,临走时还侧着身子笑了一番,气得江令桥眉毛一挑,很大声地把门关上了。 只是门关上的那一刻,落下的除了寂静,还有容悦脸上的笑容。他面色沉肃地转过身来,看着满桌的药材,袖下攥着药典的手却不由地紧了些。 -------------------- 第164章 知白守黑 ========================== 此一去时日长远,没有既定的结果,没有山遥海阔的书信。边关生死不明,中都的天气却一日晴似一日,每日都有夕阳和彩云。 琴嫣殿无人光顾的时候,孟卷舒总是喜欢卸了钗环锦衣,将所有内侍和女监都打发出去,一个人捧着一盏泥土泡就的茶,久久地坐在殿前的长阶上,漫无目的地望着远方。当西景荼靡、华镫影落,晨曦的光再一次落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时,手里的茶盏冷如冰霜,便知这漫漫余生,又捱过了一日光景。 在薛云照的率领下,边关挑衅的蛮夷很快便萎蔫了下去,其出兵之速,杀伐之果决,足有当年夏峥所向披靡之风范。 这一趟不仅平定了蠢蠢欲动的西边和北边,归来途中还剿灭了祸乱一方的匪寇以及不成气候的几处民间起义。皇帝很高兴,赏赐了他无数珍宝,索性让宋坤干告老还乡,将薛云照提拔到了他的位置,世人更是交口称赞,直道天佑我朝,将星出世。 一时间,薛云照成了朝堂上下炙手可热的人物,人人艷羡,说亲的,送礼的更是络绎不绝。薛府不得不整日闭门谢客,否则从日出到日落都难得安生。 然而人人注意到的,是薛云照如今的荣华富贵,薛母的心却从未有一日放下过。 都说母子连心,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儿子与从前有些不一样了,尤其是自南征北战回来之后,那眼神分明不再纯然,多了很多旁人看不透的东西。 而这种担忧,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开始一点点显露出来…… 薛云照像是变了性情,十天有九天都是住在军营之中,回来时也只是一个人独处,不与人说话。他日渐清瘦,却并不怎么吃东西,在府中时常常会为了一些小事发脾气、摔东西,甚至开始忤逆父母,话说不到三两句就变了脸色,扭头去军营歇上好几日才会回来。 薛中书和薛夫人心中惴惴不安,都说战场上血流漂杵,横尸百万,一个自小温养在阳光之下的人,陡然间长久地湮埋在阴暗湿冷的尘土下,或许难免心智错乱。可是……可是此非顽疾而是心病,世间之大,如何才能寻得解脱之法? 一片巨大的阴云开始笼罩在中书府的宅邸之上,薛夫人日日长跪宗祠,上供神龛,以乞求困顿在薛云照身上的亡魂怨念可以释怀往生。可是一切都于事无补,寻不到病因,找不到癥结,薛云照的性情仍旧向着所有人忧心的方向愈演愈烈。 「薛云照,」这是夏之秋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唤他,语气中明显带着愠怒,「你究竟是怎么了?」 薛云照的面前燃着一团火,他随手又扔下一件儿时的衣物,火萎了片刻后勐地上窜,燃得更高了。 「夏姑娘,普天之下并非只有一处东乐街,这么多年了,你想救他们吗?」 火光映在他幽深的眸子里,孜孜不倦地灼烧着。 夏之秋没有说话,只是探寻地看着他。 「毒入脏腑,文官早已救不了这个世道了……可是武将还在,普天之下也只有武将可以……」他一件件地往火中投自己从前的东西,脸上没有一丝眷恋,「朝廷这些年来一直重文抑武,致使夏将军壮志难酬。一个活着的人身怀终天之憾,你为他而难过吗……」 他的声音很轻,却比触手可及的火焰更灼烫。夏之秋的眼神黯了黯,将目光偏去了旁的地方。 这么多年来,自己便是父亲唯一的负累。若没有她,或许他可以一辈子驰骋疆场建立功勋。他的前半生过得潦草而煳涂,后半生又过得无力而遗憾,那昙花一现的戎马生涯璀璨而绚烂,最终还是没能留住。在世人眼里,这刀枪拼杀出来的一生,自始至终仍然只是一个笑柄。 薛云照亲眼看着自己的过去被付之一炬,缓缓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我薛云照,永远忠于天下,忠于百姓黎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5页 很快,这个朝廷新贵私德不修的名声便再也裹不住了。忤逆父母,独断专行,挥金如土,目中无人。当人们发觉他与那个传闻中清贵自持、皎若云月的世家公子不尽相同时,流言蜚语开始甚嚣尘上,人们开始指摘这个高门逆子,从前人人称颂的景象一时消失无踪。 白玉谁家郎,回车渡天津。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的美谈,终究是成了水中月,镜中花。 孟卷舒卧在他的怀中,轻声笑了笑:「这下好了,我们俩的名声,没一个是清白的……」 朦朦胧胧中睡意未消,薛云照翻身搂着她,沉吟着:「恶贯满盈的鸳鸯,也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 ——明月高悬,火光依旧。 从前的东西一样样烧,如今大多殆尽了。那曾雅致的厢房书斋,也只剩下一具徒有其表躯壳。 薛云照的面庞被橘黄色的火光肆无忌惮地舔舐着,热烈得像夕阳。他的脚边堆满了书,怀中抱着一摞书,面无表情地凝视着眼前灼人的火势,不觉得闷,不觉得烫,只是缄默地将一本又一本书扔入其中,像是在碾碎废弃的荒草,淡漠地看着它们焚为灰烬。 飞灰被热浪沖得腾起,一寸一寸划过他的目光,往更幽黑更深远的夜空漫溯而去。 像是一条倒流的河,从人间到天上,掩埋十数年过往。 「照儿——」火光之外陡见此景,薛母失声喊了出来,言语颤颤。 她知道近日来他常常会一个人在院中烧东西,衣物器具、笔墨字画,从前用的东西一样也没留下。纵使她忧心如焚,却也不敢操之过急,一遍又一遍地宽慰自己——烧过了,怨气消了,他一定会变回从前的样子的。 因为薛云照是她的儿子,那个自小从来不让人担心的孩子。 十数年寒窗苦读,早也用功,晚也用功。他房中的每一本诗书典籍,早已摩挲过千万遍,一字一句皆是视若珍宝的存在。他曾说身死之后,棺椁里不必留寸缕金银,但求以此生览过的典籍为枕,经纶为席,纵使只身赴黄泉,前路也不会寂寞。可是如今……过往被焚尽,就连书籍也不愿再留了吗…… 恍惚中,薛云照仿佛听到了什么,是有人在唤自己么?他愣愣地转过头,看见了母亲的面容,脸上缓缓浮起一个细碎斑驳的笑容。 「娘……」 那笑容干涩枯藁,薛母的心仿佛被什么勐然刺了一下,疼得说不出话来。火光影影幢幢地描摹着薛云照的半张脸,燎灼的火焰像是要生生吞噬了他,她好像再也记不得他从前的笑容是怎样的了…… 飞蛾扑火,行将就木。 深秋的阳光总带着寒气,有暖意的日子难得一寻,那个温暖的正午,将一辈子拓印在薛云照的心里。 那天的菜很丰盛,三个人安安静静地坐着,谁也没有动筷,沉默地看着下人将饭菜一一呈上来。 「真是好久没这么吃过一顿饭了……」薛母咧出一丝笑意,却夹杂着些许心酸,「照儿,你尝尝,还对你的胃口吗?」 薛云照擎起桌上的筷子,悬空了半天,却迟迟没有落下。 薛母将一切收入眼底,一面笑着一面张罗着将桌上的汤往他面前挪了挪:「今日的菜是我嘱咐家中厨司置办的,做的也都是对你口味的菜式……这道冬笋腌笃鲜你从前最爱吃,如今时令到了,特地做了来,你多喝几口,尝尝还是不是从前的味道?」 一语罢,薛云照的眼中潮气微蒸,他喉头动了动,最后还是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此情此景,恍如一场大梦。若是从前,席间会是怎样一番模样? 家中的厨司手艺向来很好,寻常的青菜也能做得令人口舌生津。如今热气腾腾的香味混在一处,恍如云蒸霞蔚,薛云照却闻不见,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睫湿润,忽然很想再尝尝从前母亲做过的菜。 薛父看着儿子如今憔悴的模样,心中的痛苦不比任何一个人少。他看着他,怔怔道:「照儿,你若是遇到了什么事,不必一个人承受,同爹爹和娘亲讲,我们是一家人,天大的事我们一起担着,好吗?」 「哪有什么事……」或许是冷风灌入了领口,薛云照缩了缩脖子,晦涩地笑着,「我如今是朝廷中首屈一指的重臣,什么事能够碍着我?」 薛母吸了吸鼻子,笑着去替他盛汤:「照儿说没有,想来确实是没什么了……我们还是莫要关心则乱。大人……」 她哽咽了一下,缓了缓继续说道:「大人,你宽宽心,我们的孩儿,从来都是中都城里最听话最省心那一个……你还记得吗?照儿三岁时便可熟读千字文,得了书塾里先生好大的夸,那时你面上虽然只是沖他笑了笑,夜里却傻笑着坐到了丑时还未睡……」 往事抽丝剥茧,经年的回忆被人从深柜中小心抱起,置于阳光之下暖暖地晾着。 薛云照咽了口干沫,向一旁偏了偏身子,垂着目光没有看他们。 薛母将盛好的汤放在他面前,眼眸湿润微红:「别人家的孩子或顽皮或忤逆,惹得家中双亲心神疲惫,照儿却是从来没有过的,恭谦有礼,明辨是非。那时人人都说我们将孩子教养得很好,我们却还嫌自家孩儿太过板正,一点没有孩子气,合起伙来捉弄他……呵!如今想来还像是昨日的事,一眨眼,原来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6页 「父亲……母亲……」汤腾起的热气熏红了薛云照的眼眶,他久久地坐着,忽的开口道,「孩儿不孝,你们还年轻,弃了我……弃了我再抚养一个吧……」 一滴泪自薛母的眼眶骤然落下,她颤抖了一下,喉咙似是被棉花团团堵住,说不出一个字来。薛中书的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不知有没有听到方才薛云照的话,只兀自看着夫人,缓缓说道—— 「记得,自然记得。妇人怀胎十月最是艰难,照儿在你腹中时最是不省心,常闹得你夜不安寝。害喜时什么也吃不下,时日过去又胃口大开,你那时爱吃酸的,半夜里哭着找我要三喜铺的酸乌梅,想吃到眼泪直流。我吓坏了,连夜套了车去敲人家铺子的门,幸而讨来了些。你欢欢喜喜地吃了,照儿也不闹了,这才安心睡下。可那一捧酸梅就吃了一颗,实在不知是不是腹中孩儿存心折腾我们,怀胎的时候顽皮多了,像是将所有的小性子都用完,出世便知懂事乖巧了……」 「生产那日最是惊险,稳婆说孩子的头脚倒过来了,闷死的危险极大。你生了足足一天一夜,人昏过去好几次,后来连叫嚷的力气也没了,第二日才在九死一生里听见这个小傢伙的哭声。他那时那么小,才我的手臂那样长,却折磨得一屋子的人团团转,你见他第一眼便哭了,说丑得你心慌,让我拿远些。惹得稳婆闹笑开来,安慰说多养几日便好了。后来真叫她们说着了,我们的孩儿是探花之相,状元之才,中都无人不艷羡,呵,算是不枉从前一番心力交瘁了……」 「爹……娘……是孩儿不孝……你们就当没有我这个不孝子,忘了我,再生一个孩子吧……」薛云照哽咽着,「他会比我好千百倍,不会让你们伤心难过……我,我对不住,你们……更对不起薛家列祖列宗……」 眼中氤氲的泪水愈来愈沉,就快要蓄不住了,薛云照蓦然站起了身,转头向门外走去。 「云照……」薛夫人唤住了他,声音嘶哑,「天大的事,我们全家人一起面对,好吗……」 他的脚步骤然凝滞住,像是一条若有若无的红绳羁绊住了他的心,再也走不动分毫。眼角的泪碎在风里,他转身屈膝跪了下来,衣袂飒飒随风,翻卷又落下,犹如一朵凋谢的荼靡花。 「恕我不能……」薛云照的喉咙发紧,像生生咽了一把细碎的利刃,那眼底的湿红微微颤抖着。他看着父母双亲,抬手之间脱簪披髮,青丝一缕缕垂落下来,在胸前,在身后,如一盏黑色的囚笼缠困着他。 「薛氏子孙薛云照,年十八,愧受父母族亲教养,独断专行,忤逆不孝,德行有亏,伤损天良。今……自请辞出宗谱,死生不得再为薛氏族人,不涉薛门,不进薛祠,不入薛冢,飘零天地之间,生前身后无所属……身体髮肤,受之父母。薛云照愧为薛氏子孙,今割发为证,前尘往事尽断,天长日远无关,自此为始,与薛家一刀两断……」 他抬手挑起一缕头髮,手起刀落间尽数断落,一根復一根,如秋叶般簌簌落下。 幽静的屋中没有一丝声响,此间再没有言语,薛云照俯拜,额头深深点地,最后静默而长久地看了双亲最后一眼,起身义无反顾地走出了门。 惨白的阳光落在身上,稍纵即逝,温暖得不真实。那一角决绝的背影,转过府宅的大门,便再也看不见了——永永远远地看不见了。 -------------------- 第165章 篝火狐鸣 ========================== 日子一天天地过,本以为能一直这样平淡静好下去,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淮王居然在天子脚下起兵谋反了! 如今天子年高而膝下无子,宗室又日渐凋零,接连逝去,只剩下淮王与承王两位王爷。淮王虽然庸庸碌碌,算不上顶聪明的人,可性格尚算敦和,身后子嗣又多,唿声一直很高。明眼人皆知淮王登基为帝指日可待,他却耐不住性子,居然在这节骨眼上起兵了! 皇帝气极,在朝堂上破口骂了许久,东西更是砸了一地。楚藏静静地看着满地碎瓷,提醒他当务之急是尽快出兵镇压,莫要让水花成了气候而翻成巨浪。 「对对对——」皇帝一拍脑门,竭力让自己冷静些,「薛将军!」 薛云照出列:「臣在。」 「朕便将此事交于你,你即刻率军,务必将这个逆贼给朕拿下!」 薛云照没有立时应答,顿了顿方才开口:「陛下……臣,想借千牛卫一用。」 「不可!」话音刚落,楚藏便严辞喝止了他,「千牛卫乃护帝之军,个个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精兵。薛大人,你将千牛卫借走,可曾想过陛下的安危?」 薛云照道:「千牛卫是天子亲军不错,可淮王就是冲着陛下来的,此行如何不能算作是庇佑君王?既是庇佑君王,便是千牛卫职责所在。史上向来多有帝王御驾亲征的美谈,君王至,士气增,一鼓作气。淮王叛乱本就不顺天时人和,千牛卫随行,有如陛下亲征,此战必胜。国师大人,你不想看到此战夺胜吗?」 「难道夺胜只有请动千牛卫这一个法子么?」楚藏审视着他,「薛将军文武双全,天纵奇才,就连南疆一战都胜了,对付区区一个淮王,难道就没了把握?」 薛云照道:「把握分大小,也是要看手中权柄的。淮王拥护者众多,率领五万大军直逼中都。他是料定外患除尽,正是军队休养生息之时,对抗不了他的精兵强将。关中虽然兵力深厚,但一部分养尊处优,更非臣能调动,陛下您是知道的。臣能调动的不过一小部分兵力,且大多四处征战乏累积深。淮王既然蓄意谋反,手下的兵必定日夜操练,否则如何能够在短短几天攻下数座城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7页 楚藏不再同他理论,转而跪在皇帝面前:「陛下,此举万万不妥,还请三思。」 薛云照也跪了下来:「见千牛卫如见天子,兵将征战多劳,陛下,这口士气不可少。」 一见到朝堂上有纷争,皇帝便难免头疼,双方又各执一词,听谁都有理,实是不知该如何拿捏主意得好。 楚藏是看得清君王的,这么多年来眉毛一蹙便知他心里在想什么,当即替他想了个法子:「薛将军想替陛下捉拿逆贼,奈何手中兵权不重,难免有所顾虑,这也是人之常情。但千牛卫护卫陛下,是固守国之根本,此方势力绝不可擅动。此行……不如让关内的将士随薛将军前去,他们着实养尊处优太久,正好在薛将军手下操练操练。只不过需得将军多费些心力调教,虽不及千牛卫精锐,但兵力充盈也是一分胜算,不知……不知薛将军意下如何?」 「是啊是啊——」皇帝解了燃眉之急,松了口气连声附和着,「薛爱卿,虽然此举算是退而求其次,但仔细想想也不失为两全之法啊!」 薛云照沉吟半晌没有说话,但看着皇帝的眼神,最终还是应下了,点点头,缄默地站起身退回了群臣百官之中,脸色并不好看。 只是谁也没发觉,散朝之后踏出宫门,那张阴郁的脸上缓缓扬起一丝满意的笑容来——自始至终,薛云照从没想过真的要将千牛卫借来,不过是将期望拉得高些,好让人从半山腰走下来时更心甘情愿。直接开口要兵权难免惹人猜忌,疑虑重重,哪有让人亲自捧来更稳妥? 刺目的阳光落在那身绯红的官服身上,红得发白。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头戴乌纱身披红袍,一步又一步地走出了巍峨的宫门。 宫墙林立,长门深宫。万物岿然,万籁肃然——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场腥风血雨酝酿其间,无论晴雨如何冷暖如何,终将袍笏登场…… 流言蜚语向来如潮水,大浪涌起时非凡人之躯可以阻挡。薛云照的恶名声就像一条吐信的毒蛇在中都之内肆意蔓延,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哎,听说了吗?薛家那个独子自己离开薛家了!从今往后再不是薛家人了!」 「什么什么?一刀两断了?!……算他有自知之明!薛家有这么个儿子真是家门不幸!」 流言像是燃香顶上的一缕轻烟,再细微的风一吹,便脚软地没了最初的方向。 「薛家那个逆子和家里断绝关系了!」 「听说了吗?薛云照气晕了他娘,被薛中书赶出家门了!」 「薛云照这个不孝子,性情暴戾无端,强抢民女还打伤了人,薛中书一气之下和他断绝了父子关系!」 灯青眉头一皱:「强抢民女?打伤了人?抢了哪家的民女?打伤了哪家的人?」 侃侃而谈的人哑了口,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当即瞟了她一眼:「有便是有!他如今权势滔天,压下一件事岂不容易,能随随便便让你抓着把柄?」 风将轻烟吹得愈来愈歪,随着八百里细弱的风,幽幽地吹到了绥州,吹到了平叛逆王的疆场上,吹进了薛云照的耳朵里。 外患既平,这也算是国泰民安的一个表现了吧? 薛云照迎着风笑了笑,若是兵燹满地的都城,谁会关心一个外人的爱恨情仇?只有天下太平的时候,人们吃饱了,喝足了,才有这一番好兴致。那些毒针般的闲言碎语,只要自己不放在心上,就不会有成为利剑的那一天。 风簌簌地撩动着长枪上的红缨,一人一马立在漫天闲云之下,有一层苍凉的底色。他怔怔地望着天空,不知目光落在了哪一片云上。 朝堂上百官抨击,世俗里人言可畏,深宫里这么多年,她又是如何捱过那些如芒在背的漫长岁月的? 夕阳映照之下,漫天云捲云舒,沾染了细碎的晖光,像永不熄灭的火焰。那一簇又一簇的晚霞,便在此间迎风而起,浴火而生。 将星出世,天下安平。在薛云照的率领下,王师所向披靡,在兵力不足逆王的情况下大破叛军,一举擒王。 然而重重高墙护佑下的皇帝还没高兴多久,心又被吊起来了—— 原来,薛云照早就暗地里纠集了各路党羽叛军,平逆之行更是兼吞了逆王大军。抵达中都之日仍披着羊皮,借回宫述职之由竟带兵围了皇城,偌大的宫墙里三层外三层被兵将围得水泄不通,皇帝更是被逼得困在了朝堂之上不得进出。 「反了……反了……」皇帝缩在龙椅上,梗着脖子叫嚣,「叫薛云照那个逆贼来见我!」 然而张副将只是将手里的枪在他面前一镇,立时便骇得他魂不附体,话里的底气烟消云散:「国师,国师……救救我……」 朝堂内外除了围守的兵将,便只剩下了楚藏和皇帝两人。 楚藏是个文臣,并不会武,满堂刀光剑影像一片无边的乌云寸寸倾轧下来,让人不觉唿吸沉重了些。他定了定,目光淡漠地扫过殿中的每一个人:「你们这是谋逆。」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很重,却无端引来一众人的闹笑。 「国师这是打算不战而屈人之兵?」 殿外缓缓走进来一个人,浓烈的阳光将他描摹成一幅深色的剪影。不必亲见面容,听闻那珠玉温润之声也猜得出是谁。 「事情既然走到了如今这步,德行伦理约束早就轻如鸿毛,国师还是莫要白费口舌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8页 薛云照身披甲冑,手执长枪,脸上噙着淡淡的笑意。他的眼眸里似是有光,纵然此时身在朝堂,楚藏也可以想像得出,千里兵戈万里沙场,其间屹立着一位意气风发的年轻将军的景象。 「这可是株连九族的死罪!」楚藏咬牙盯着他。 薛云照笑了笑:「我孤身一人,要杀便杀。若我今日大局谋定,谁诛谁的九族还未可知呢……」 他持着枪,身上沁着杀气,一步步向朝堂上走来。 「千牛卫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楚藏大喝一声,话音落,一众侍卫齐齐窜了出来,护在了君王侧。 孙副将仰天长笑:「兄弟们!家国积贫积弱,帝王昏庸无道,是时候杀出一条血路来,拥新君入主朝堂了!」 这一声带着血气,贯穿所有人的耳膜,足有撕裂天地的气魄。严阵以待的将士目光炯烈,嘶吼着操戈奔袭,像是要生生喊出这么多年来的压迫与不屈,满堂金玉皆颤抖! 千牛卫疾冲上前,以身护佑君王。两边兵力交缠,耳畔兵戈声阵阵,朝堂上很快瀰漫起了微弱的血腥之气。 厮杀在身后,薛云照背对生死,提枪缓缓走向瑟缩在龙椅上的皇帝,尖刃贴着地面擦过,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他眼里沁着血,边走便道:「臣弒其君,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由辨之不早辨也……」 薛云照举起枪向那个年迈而一事无成的君王勐然刺去,却被扑上来的楚藏拦住。他攥着枪柄,死死地盯着薛云照:「没有继位诏书,你就是名不正言不顺……日后入了史书是要被天下人口诛笔伐的!」 薛云照冷笑了一声:「国师何必事昏主?我并非宗室人,就算得了继位诏书又会有几个人承认?要不上,也不必要。」 他话音一凛,宛如腊月寒冰:「别再妄想替这个老贼续命了,此时此刻我便要送他上路!」 话音未落,他抬枪一掀便将楚藏推开数步之远,而后单手举起长枪,向眼神吓得缩成一团的帝王狠狠刺去—— 谁知,就在这千钧一髮之间,楚藏咬牙再次扑了上来,以身挡在了帝王面前。长枪的利刃刺入他的胸膛,很快便有殷红的血渗出。 「此时不出更待何时!」他大喝一声。 一语毕,耳畔风动,屋樑之上有人举刀凌空跃下,几乎未给人丝毫反应的时间,径直袭向薛云照的脖颈——一道凛光闪过,霎时鲜血喷涌,滚烫的殷红飞溅在君王的身前、脸上、口中,他的四肢百骸陡然觳觫起来。 在那道惊恐的目光里,长枪应声落下,面前身着甲冑的人再没了动静,缓缓向后仰面倒下。 落地的那一刻,头颅自脖颈处分离,骨碌碌地滚向了一旁。 -------------------- 第166章 口角春风 ========================== 薛云照一死,叛军没了主心骨,很快群龙无首起来。殿前殿外,千牛卫来得很快,未消多时便在此战中占了上风。 将星陨落,几位领头的副将心同枯藁,再没了斗志,恍若微微亮的天再一次沉归黑暗。刀剑戈矛刺破了他们的盔甲,穿透凡人的血肉之躯,带出来血淋淋的世道和事实——他们败了。 溃不成军的叛军犹如泄洪,死的死,伤的伤,降的降。这一场谋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昙花一现,却曾真真正正给过无数人明媚的希望。 但薛云照的名字,将千朝万代地钉在耻辱柱上! 见证一场屠杀,皇帝骇得心惊肉跳,直战慄到大半夜才堪堪缓过一口气来。楚藏却是实实在在被长枪/刺入脏腑,鲜血染红了大片衣袍,御医一窝蜂地在房中忙活,止血、上药、包扎,大汗淋漓,直到后半夜也不见他们脸上有几分和缓的神色。 「国师他怎么样了?」皇帝急切地问着,但看情形是不太尽如人意。 「回陛下,」一位太医揩了揩额前细密的汗,「国师伤入脏腑,现下也说不好情形如何,还请陛下再等等,臣定然拼尽一身医术全力救治……」 「那你还不快去!」皇帝发了好大的脾气,一个茶盏直接摔碎在面前,骇得太医跌跌撞撞地往房中奔去。 人心毕竟是肉长的,皇帝私心想着,若不是国师以身阻挡在前,如今卧在床上的怕是自己了,但是转念一想又开始不寒而慄——那么多血,怕是都快流干了吧?伤口那么深,还活得过来吗?不行不行,若是国师不痊癒,那么往后的朝政事务谁来打理? 皇帝不禁打了个寒战——这才是最可怕的。 于是在天子施威之下,无人敢不尽心,人到底也算是救回来了,但这口气还是松不下去。国师人虽然没死,却也轻易下不得床,整日里缠绵病榻,气若游丝,全靠汤药吊着。皇帝还亲去国师府邸上看过,面色惨白,没一点血色,眼睛里只余一寸光,怕是大半个身子都栽进阎王殿了。 后宫之中,天色算不得晴朗。 薛云照身首异处的消息传来时,孟卷舒正在园中赏花,闻言心中一颤,不禁折断了手里的花枝。 一双眸子慢慢收敛,她没有言语,面上仍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一如从前过往,没有半分不同。 身旁的女监笑着同她道喜:「终于死了,恭喜娘娘!贺喜娘娘!这么多时日的心血总算是没有白费!」 孟卷舒看着眼前的花,脸上也慢慢漾开一抹凉薄的笑容。入宫这么多年,还从来没人能逃脱琴嫣殿的石榴裙,纵然他是天之骄子,文武英才,终究还是抵不住世俗诱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9页 只是可惜了,死得有些惨烈。听闻朝堂上血流如注,头颅被人踢来抛去,还被踩了好几脚,面目全非了。 可悲,可嘆啊…… 日落月升,孟卷舒一言未发地走回了寝宫,打发下人出去,一个人独自坐在空空荡荡的殿中。 她没什么流泪的欲望,却不由地想笑。起初声音很小,后来慢慢地笑开来,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悽厉,像一把钝刃割剐着斑驳的石墙,在心里落下一重又一重细碎的沉屑。 直到笑得喘不过气来,孟卷舒才仰面躺在贵妃榻上,欣然地望着头顶的宫殿。 当朝状元,自该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真是叫人开了眼,居然可以笨成这样!怕是年纪轻,没怎么见过姑娘,旁人稍一诱惑就刀山火海地跳了,不但害得自己不得好死,遭万世唾骂,更害得父母亲族锒铛入狱,不日将斩首示众。 她不屑地笑了笑——当真是小孩子做派,以为与薛家断绝关系就真的能断了吗?以为有了金书铁券就可以庇佑亲族了吗?坐拥江山者口含天宪,是生是死全凭他一张金口,东西是他赐的,权力是他给的,他不高兴了,白的也可以说成黑的,你能奈他如何? 孟卷舒整个人地倚在贵妃榻上,连带着所有的疲惫和心绪。她的脸上噙着淡淡的得逞的笑容,讥讽和嘲笑久久没有褪去,只是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却从没有半分笑意。 蜷缩在袖中的手里始终攥着一个玉佩,明媚的烛火下,其间那道浅浅的裂纹光影深刻。她慵懒地倚靠在榻上,像是倚在一个柔软的怀抱里,仰首望着大殿的顶部,目光仿佛穿透了厚厚的砖石,看到了久违的漫天星汉…… 清理谋逆之后便该是处决罪臣了,国师不在,皇帝需得自己拿定主意。他行事一向粗暴乖张,人想要他死,他便让那人生不如死,从来没有心思计较后果。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抓了薛家满门,在朝堂上叫嚣着子债父偿,教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东西合该五马分尸,更要将合族人全部斩首,让所有人为他的乱行陪葬! 这样莽撞的决定自然引起堂下一片反对之声,平日里多是国师第一个站出来直谏,如今国师重伤不愈,沈塘便站了出来:「陛下三思!薛家歷代皆在朝为官,祖上更是开国辅运的重臣,这样贸贸然残忍处决,怕是……怕是会伤了一众老臣和天下人的心。更何况薛中书素来勤勉,礼贤下士,替陛下解燃眉之忧,网罗天下贤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薛家子恶名昭着,早就被逐出家门,谋逆一事薛中书定然是不知情的,还请陛下网开一面,饶中书令及其亲眷一条生路吧!」 「沈卿,这可是谋逆啊!谋逆啊!」皇帝气血上涌,「那个逆贼离朕这么近!朕差点就血溅明堂了!」 朝堂下寂静了须臾,一位御史中丞撩袍出列,面向君王跪了下来。他曾是沈塘的学生,叩拜之间有着元亨书院一脉相承的文人风骨。 「陛下可还记得曾赐予薛家一副金书铁券?」他缓缓道,「此物自开国以来只授予了两回,一回是当年随太祖征讨天下、后来满门男丁尽殁,只余女眷与幼子的嘉毅侯府,一回是赐给了终其一生奔波于边关之境,操劳互市之策的前朝鸿胪寺少卿,薛家这副算是第三回,前有薛家先祖为太祖皇帝宵衣旰食呕心沥血,后有薛氏纯臣死谏先皇方使陛下免受歹人戕害,才有了如今的顺利登基。薛氏一门向来忠肝义胆,薛中书乃陛下的肱股之臣,逆贼薛云照也曾实实在在地替陛下解了南疆和边关的各路燃眉之急。谋逆固然是大罪,但薛云照已非薛家子嗣,金书铁券又有免死之用,功过相抵,辟出一条生路也无可指摘啊陛下!」 「还敢提金书铁券!朕难不成是自作自受,要生生咽下这个哑巴亏么!」 既然动之以情不得,便只能晓之以理了。 御史中丞顿了顿,轻嘆了一口气道:「陛下,您是天下之主,一言一行都需得慎之又慎。薛家是世家大族,薛中书不论是在庙堂还是民间都广受赞誉,若是行车裂之刑怕是会引得人心惶惶,天下人都开始风声鹤唳;薛中书之子薛云照为文官时多有造化,弃文从武后更是立下赫赫战功,军心所向,行伍景仰。如今他身首异处,军中已然骚动渐起,若是再不能善待他的亲眷宗族,怕是后患无穷……」 若是世道有理,自然引得一人起,万人随。沈塘的一众学生仿佛看见了夜行之路上终于又开始燃起了点点微光,纷纷跪呈于朝堂之下。 「陛下三思——」 皇帝气得想摔东西,身边却并无趁手的物件,憋着满腔的愤懑吼道:「可笑!朕贵为九五之尊,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却连区区罪臣都处置不得了!」 「陛下息怒——」沈塘跪奏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此事利弊牵扯颇深,断不可一意孤行,需得从长计议啊……」 皇帝咬着牙道:「若是朕非要杀呢……」 个中利害都已徐徐道尽,再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满朝百官齐齐跪了下来,俯首叩拜,高声道:「还请陛下三思——」 那声音振聋发聩,吵得皇帝头疼。他心中郁结之气难解,烦躁地揉着自己的眉心,一时忽而有些挂念国师了——若是他在,他会站在哪一边?若是他在,自己也不会陷入如此逼仄的地步…… 罢了罢了,此事暂且按下不议,如今是多事之秋,政务繁杂,这么多年没点灯熬油地批奏摺,果然是吃不住。旁的都不打紧,将能做事的人请回来才是重中之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0页 皇城外,国师府,皇帝脸色铁青地看着昏迷不醒的楚藏,转而冷声质问一旁照看的张太医:「这都多少时日了还没有起色,朕是养你们吃干饭的么!」 「回……回陛下……」伴君如伴虎,张太医脚下一软便跪了下来,「国师伤口太重,失血又多,早已是枯骨之余,却尚存了一口气挺到今日而迟迟未尽,怕是……怕是……」 「说!」 皇帝一声喝,骇得张太医魂魄颤了三颤,忙叩首及地道:「怕是被逆贼的亡魂怨念缠了身,这才久治不愈。此非医术可及,想来需得……需得一些旁门左道才可化解……」 「旁门左道……」皇帝仔仔细细地斟酌着这几个字,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什么样的旁门左道?」 张太医仰起头,眼神直望进他的目光深处,缓缓道出两个字来:「沖喜。」 -------------------- 第167章 徐妃半面 ========================== 「吱呀——」一声,孟卷舒推开了一间厢房的门,从外面带进来一阵细碎的风,引得满室的画像都微微颤动。装裱好的画沉些,安静地立于原处,那些未来得及装裱的画像受不得撩拨,只消一点飞吹草动,便微微轻拂扬起。 满屋的画,提笔落笔却只画了一个女子,从幼时至如今,什么年岁都有,什么神态都全。越往后下笔越纯熟,娴静温婉的性子跃然纸上,花容月貌也能拓得八九分。 孟卷舒轻笑了笑,放下大氅的兜帽,反手轻掩上屋门,一步步向房内更深处走去。 画像可真多啊……月月都提笔,画了这么多年,也算正常。 人过风动,满室画像如秋叶般沙沙作响,孟卷舒径直在书案前坐了下来,果不其然,案前也有一幅美人像,不过却与旁的不同,女子泪水涟涟,像是见了什么伤心事。 她撇嘴笑笑,无所事事地扫了眼书案,没什么特别的,无非是笔墨纸砚。正欲翘脚歇会儿,目光却被角落里一幅捲起的画像吸引了过去。 这是什么? 孟卷舒好奇地拿起那幅画,摊开来一看,也是一幅美人图,只不过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女子,此前从未见过。与旁的画像都不同,这女子不像是什么世家小姐,眉眼冷峻,腰间还别着一把软剑,从头到脚都是凝重的杀气,让人见了有些不寒而慄。 正此时,画像翕动,门再次被推开,一个满面病容的男子走了进来,只简单披了件长袍,胸前隐隐有血色渗出。 「美人计成,薛云照殁,恭喜你了。」楚藏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孟卷舒没有理会这句话,只将手中画像向他面前一转,笑盈盈道:「你这是……又添新欢了?」 楚藏的笑容冷了冷,沉声道:「是或不是你心里有数,何必问我。」 「我自然是知道……」她转而继续看着画中的女子,「你觊觎夏家小姐这么多年,当年送我入宫也是如此,费尽心思地找与夏家沾亲带故的母家,又怎么会轻易移情别恋呢?」 楚藏怔了怔,咽了口干沫:「我没有。」 既然不是爱,那就只能是恨了。孟卷舒思虑停当,满意地将画像重新卷好:「既然不是,何必让我每月召她入宫叙旧,好让你见她一面?又何必每次见了都要作一幅画,藏在这不许人窥探的居室?藏得真好,下人都不让进,想来是你亲自打扫?」 楚藏没有回答她,目光微颤,道:「你既知道,却还存心选在此处与我见面,居心何在?」 孟卷舒哈哈一笑:「我就是故意的!你都把我害成了当朝贵妃,还不许我还击几下么?又没有耽误你交给我的差事,无伤大雅嘛!」 楚藏知道她心中是有恨的,也清楚她只在小事上使性子,便也随她发一些没来由的脾气。 孟卷舒翘脚坐在书案前,懒洋洋地把玩着大氅上的襟带:「杀薛云照花了我不少气力,做戏都做得乏了,国师大人大发慈悲,这段时日让我歇歇吧,别安排差事了。」 楚藏没有立时应她,脑海中过了一遍手里的事务,方才点头答应:「嗯。」 空气静默下来,她坐着,他立着,四下只闻得见细微的纸张摩挲声,孟卷舒换了个姿势,忽的开了口:「逼宫那日,你早就安排白道藏于樑上了吧?」 楚藏转身细细看着身旁的一幅女子画像:「是。」 所以说,一切是註定好了的,他早就将全局算得一步不差,怎么走都是死路一条。孟卷舒平缓的气息忽的有些错乱,她看着他,冷言道:「当初南疆战乱,他就是不自荐,你也会是点他去的,因为你清楚他的所有底细,你想要的,就是让他死在沙场的箭矢之下。毕竟无人问津只谈生死的疆场,是最能掩人耳目的修罗场。」 「但自荐是最好的,这样就不会有人置喙你这个高高在上人品贵重的国师。旁人不知道,可是我很清楚,南疆战乱自始至终都是你挑起的,宋景玉一次,薛云照一次,真是好大的手笔啊……」 「可是你失算了,他不仅没有死,还活着回来了,带着得胜的战报回来的。所以我作为第二把刀,就必须准确无误地捅进他的胸膛,让他必死无疑!」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胸腔微微起伏着,带着一丝不为人察的愠怒。楚藏听罢,缓缓偏过头来望向她,眼眸中没有一丝波澜,仍旧是冷冷的,淡淡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1页 「你以前可从来没有这么质问过我,」他的语气微微重了些,探寻似的扫视着她,「你喜欢上他了?」 空气沉默了须臾,一阵穿堂风经过,吹开了掩着的轩窗,满室画像飘扬惊动,犹如雨夜的穿林打叶声。 孟卷舒没有直言回答他的问题,袖中的手攥着一块玉佩,忽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最后坐在书案前捧腹大笑。 「我就知道你的伤是装的,你早将所有的变数都玩弄于股掌,怕是连伤口刺入几分都算得清清楚楚,又怎么会让自己重伤不愈呢?」她站起身一步步走了过来,眉眼含笑道,「国师好筹划,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竟筹谋出个一石二鸟的好戏来,既得了皇帝的信任,又能光明正大地迎娶心上人,真是让我自嘆不如,拍手称快啊……」 楚藏静静地看着画像中的女子,头也不抬道:「你的违心话向来说得很漂亮。」 孟卷舒听罢,笑得眉眼弯弯:「从前我很好奇,能让一个魔鬼动心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模样?可自从第一次见她,心里便也明白了。夏家小姐确实是天边云月,只是如今配了你这么个长恶不悛的毒虫歹豸,我倒替她可惜起来……」 她偏偏身看着身前的画,意味深长道:「你打压夏将军,不过是为了让夏家锋芒不显,免得搅入权欲纷争;你明明知道夏之秋琴艺天下一绝,却非要让月琴来打压古琴的地位,好让她泯然众人,入不了贵族的眼;宋景玉欺负夏之秋,你就用计捧她为郡主好让她远嫁南疆,一辈子碍不了夏之秋的眼;为了让夏家衣食无忧,你让夏峥任了肥差,代价是永不得回疆场,致使他辞官致仕抱憾终天。国师啊国师,你说,被这样一个人喜欢了十年,是夏姑娘的幸事,还是哀事?」 楚藏的手一滞,看不出神色有什么变化,只是声音沉了沉:「我只要她平安快乐。」 「是么?」孟卷舒将大氅的帽子戴好,压低了声音道,「国师不妨猜猜,若是夏姑娘知道你为她做的这么多贴心事,会不会感激你?」 「你敢!」楚藏像是有些生气,亦有些慌张,转身凝视着她的目光漆黑而深不可测,像一道无底的深渊。 「你的恩情我记着呢!放心吧,我才懒得搅这趟浑水……」孟卷舒嗤之以鼻,转身径直向门口走去,只是在开门之前,淡淡地回头道,「楚藏,被你害是我心甘情愿的,我无话可说。不过你对自己也挺下得了手的,为了一件事可以不惜用性命去搏,你生而冷漠,只会用自私的爱去浇灌心底里的欲望,这样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如何去爱一个人。」 她说完浑身畅快,打开门阔步走了出去,徒余楚藏立在空荡荡的房间之中。 自始至终,楚藏的头都没有抬起。孟卷舒的一字一句他听得分明,却沉默着一句话未说。门被粗鲁地带上,许久才听见屋内缓缓嘆了一口气。 他面容苍白,嘴唇也不见多少血色,一身长袍及地,身姿如松般负手立在一幅画像之前,长久地缄默着。他微微垂着眼眸,看向画中女子的眼神却有三分温润, 她是天边月,很久之前他就只敢远远遥望。 正如孟卷舒所言,他是虫豸,他卑微,他不是良配,也不敢奢望。从前他期盼她可以觅得良人,一辈子平安顺遂,这个人曾经是薛云照,可要怪就怪薛云照倒霉,撞见了他与巫溪的会面。楚藏并不知道他看见了多少,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看见。但事情要求稳妥,宁可错杀一百,绝不可放过一个。 那一夜,高楼之上他听见了她对容悦说的话,可她的一片真心被负,他看着她落泪,心好像陡然被撕裂了一个口子,生疼。她倚在自己胸膛啜泣的那一刻,他忽然不放心将她交给任何人了,自己视若珍宝的东西,只有在自己手上才最有把握珍惜。 月光沐泽蝼蚁,光影投落下来的时候,微茫的身躯也可以庇荫一方寸土。 ——楚藏如是在心中一遍遍同自己言说。 这一夜,孟贵妃主动来了皇帝寝宫,委身于床榻,将他服侍得心满意足。 夜里,皇帝搂着美人,温热的气息落在她的耳畔:「爱妃向来最贴朕心,你我乃是天作之合……」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其暧昧,贵妃一听便知话里的深意,很聪明地将身子往他怀中又靠了靠,亲亲他的唇角,撒娇道:「那是自然,臣妾见陛下郁郁寡欢了数日,这不给陛下送吃的来了么……」 皇帝情动,掰过她的下颌又深吻了一番,直吻得气短方才停了下来,舔舔嘴唇道:「心满意足。」 贵妃在他怀中笑得花枝乱颤,欣然道:「陛下真不知羞……」 「这有什么,你是朕堂堂正正的妃子,体己话也说不得了?」 黑暗中,贵妃仰头望着他,一双眸子亮亮的,手忍不住去抚摸他的脸:「陛下您都消瘦了……」 她的脸变得极快,一番九曲愁肠下,方才还晴云满天,转眼便阴云密布起来,嘆着气道:「陛下您是天下的主人,臣妾势单力薄,人微言轻,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能为陛下分忧,害得陛下日夜操劳,实在是没用……」 说到此处,她啜泣起来,眼角落下几滴悲凉的泪水来。 皇帝心疼地搂着她:「爱妃莫伤心,不过是些小事,只要将逆贼处置了也就可以放心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2页 「陛下说的是……」贵妃揩揩眼角的泪,「是薛中书一家吗……」 如今一听见「薛」这个字,皇帝脑袋就疼,没好气道:「不是他家还能是谁?竟教养出一个谋逆的好儿子来,朕就是杀他十遍也难消心头之恨!」 「陛下莫气陛下莫气,大难不死,若是为此气坏了身子可就不值当了……」贵妃悉心安慰着,明里暗里试探性地问道,「他们犯下此等大逆不道的罪行,死一百次也不为过。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自然是五马分尸不得好死!他们不让朕好过,也休想期望朕让他们好过!」 听闻此话,怀中的贵妃忽的颤了一下,皇帝忙关切地问道:「爱妃怎么了?」 贵妃笑笑:「无碍……」 她重新将头倚在他怀中,暗暗道:「陛下这般言行,怕是令百官不悦了吧?」 皇帝冷哼一声:「他们那群文官哪里见过当时的场景!整日里只会用一张嘴劝人向善,朕敢保证,但凡他们经歷了,没一个人能有底气说出这样蛮横的谏言来!」 贵妃听了便笑,没有顺着他的话继续说下去,而是缓缓道:「陛下,臣妾今日出宫了。」 「嗯,朕知晓。」 「那陛下知道臣妾去哪里了吗?」 「哪里?」 「普觉寺。」 皇帝低头看着她:「爱妃去那儿做什么?」 贵妃轻嘆了一口气,道:「臣妾入宫多年深受圣眷,却一直膝下犹空,夜夜不得安枕。陛下,臣妾想生一个属于我们俩的孩子……他的眉眼如何?他的相貌怎样?他会是什么样的性子?他会像陛下多一点还是像臣妾多一点?这些臣妾日日夜夜都在想,却没人能告诉臣妾答案。听闻普觉寺香火鼎盛向来灵验,臣妾便想着亲去一趟,以向诸神求解。」 皇帝听得有些动容,道:「诸神应答如何?」 「诸神说臣妾功德不够,不足以求得麟儿。需常怀慈悲之心,积攒功德,缘分到了,自然万事胜意……」她说到此处,搂着皇帝的脖子糯声糯气地央求着,「陛下,臣妾想给您生两个孩子,一个皇子,一个公主。皇子就让他跟着沈太傅读书修身,公主就不必苛求了,金尊玉贵地养着,承欢膝下。某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在臣妾宫中摆些酒饭,我们一家四口,也可以享享民间的天伦之乐,您说好不好?」 「好……好……」皇帝不禁被她的言辞打动,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咬着牙道,「既然爱妃都开口了,为了我们的孩子,朕……朕便放他们一马……」 贵妃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眼里闪着光彩,甜腻地笑起来:「陛下待臣妾真好……」 「那是自然,不过……你打算怎么回报朕?」皇帝用力地亲了她一口,笑得极暧昧。 「臣妾……」 不等她说话,皇帝便将被子蒙过头顶,径直覆上了她的身子,又开始躁动起来—— 「生孩子了……」 -------------------- 第168章 云霓之望 ========================== 说来也怪,自有了沖喜一策,国师的伤竟真的一日好似一日了。皇帝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直恨不得快快将这门亲事办了,好让楚藏痊癒透了,尽早替他处理这些头疼的朝政。 圣旨出,一时间,天家赐婚的消息传遍了中都的大街小巷,人们再一次将目光落在了默默无闻的夏家。 按理说,这门亲事是极门不当户不对的,国师位高权重,清贵自持,配谁家的高门贵女都绰绰有余,而夏家不过是一介庶民,何德何能?从前还有个将军职位,在朝廷上也算是有些许助力,可如今夏将军致仕,说不上什么话了。皇帝给高高在上的国师许配了这么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岳家,究竟所谓何意? 中都的街头巷尾,人人都在慨嘆夏家小姐好命,成了国师夫人,从今往后便是云泥之别。然而夏峥听闻此讯却有如雷殛,接旨的时候全然木在了原地,人都走远了才渐渐缓过神来。 「不行……不行……」他喃喃自语,手里握着圣旨,像是生生要将捲轴攥得裂开来。 夏之秋是夏家唯一的后人,更是秋娘熬尽性命留给他的念想,这么多年他活着的唯一指望便是看着她嫁与良人,一生顺遂美满。他是要为她细细挑选夫家的,怎么能……怎么能凭旁人的三两句话就将女儿的一生葬送呢?哪怕是君王也不可以! 旁人看不出,可夏峥多年在杀戮场上什么没见过?心里明镜一般,那国师看着中正儒雅,恬淡持重,朝堂内外美名一片,实际上却是个上阿帝王下乱朝纲的伪君子。他不知道楚藏使了什么计谋让皇帝开了口,他只知道,爱人已逝,抱负已残,余生除了女儿再无牵挂,想要强取豪夺,除非从自己的尸身上踏过去! 圣旨既下,聘礼不多时便也到了,是楚藏亲自送来的。只是入门极为清冷,阖府上下没有人欢迎他。下人们见除了国师府的礼,还有陛下赐婚送的礼,不知该不该拦,又能不能拦。 十数箱的聘礼琳琳琅琅堆了满院,楚藏端坐于夏府厅堂之上,已经好几个时辰了。无人奉茶,无人接待,他并没有说什么,一味执着地端坐着,目光久久地凝视着窗外的一角天,像是陷入了沉思。 厅堂之外,夏之秋还是按捺不住性子向正堂走了过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3页 青天白日里陡然炸出一道赐婚的圣旨,还是和当朝国师,一个她素未谋面的男子。夏之秋的心静不下来,从前她是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可如今经歷了这么多,她不想再成为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余生嫁给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为妻,沦为高门深院里只会生儿育女的奴隶。 她想同他说清楚,夏家人微言轻不敢高攀国师府,若是有情便罢,可两个人之间也并无情分,倒不如收回成命各自安好。 一路上,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安慰自己——既然是当朝国师,必然不是蛮横无理之辈,或许……或许同他将这门亲事的利弊权衡透彻了,可以让他回心转意。纵然圣意难违,但他权势正盛,陛下也还是能听得进他的话的。 这事很难,夏之秋心中明了。可再难的事,不搏一搏,不到最后一刻,怎么知道柳暗之后是不是花明呢? 灯青没有说话,安安静静地跟随在她身边,心里却也对这位国师有所鄙夷。哪怕还没见过其人,哪怕对他一无所知,从赐婚的旨意下来的那一刻,便开始发自内心地鄙夷他。 女子的脚步缓缓踏入厅堂的偏门,到了。柔弱的衣裙轻轻拂地而过,眼前是一道长长的屏风,薄纱细绢,画影重重。夏之秋的目光掠着屏风,却穿不破这道单薄屏障,只能一步又一步,復向前行。 屏风之后似乎有个人影,坐着的,目测身量很高,比爹爹还要高几分。他在干什么?是在探视窗外吗?坊间素来便有国师的美名,自己入宫多次,却还从未见过其人,他长什么模样? 屏风之后的景象影影绰绰,夏之秋看不真切。她慢慢地走着,虚影随着步子慢慢地变——屏风的尽头,很快便到了。 在夏之秋从屏风之后走出来的那一刻,楚藏恰敛目回视,两个人的目光便在此时,猝不及防地交汇在了一处。 灯青见了来人的面容,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是你……」夏之秋做梦也没有想过,楚白,那个面都没见过几次的点头之交,居然就是当朝国师! 见到她,楚藏的面色肉眼可见地愉悦起来,他忙揽袖站起身,向夏之秋深深作了一礼:「夏姑娘,久违。」 这一刻,夏之秋不知是该难过还是该高兴,高兴的是来者为故人,虽然交情不深,但毕竟还是有些浅薄的交情,若是求求他,他会不会心软就答应了自己的请求?难过的是自己的愚笨,宫里宫外都见过,却从未怀疑过他的身份,心甘情愿不去道破,一朝得知,却没成想竟是在这样一个场景之下。 「小姐……」灯青有些担忧地唤了她一声。 夏之秋抿了抿唇,抬步走到了他面前。 「楚公子……」 楚藏的眸子里藏着细碎的光芒,他认真地望着她,轻声应了一个字:「嗯?」 「我知道你也是无可奈何,若有选择谁也不愿意选择将就。更何况你是国师,受百姓爱戴,受君王器重,你本该万事顺遂,一辈子幸福和满,可是这道突如其来的旨意却成了往后余生的牵绊……」 楚藏扬起的眼尾慢慢垂了下来,他仍定定地看着她,眸子里的光芒却黯淡了几分。 「这很不该的——楚公子,你仕途无量,更应寻一个有权势地位的岳家,助你巩固如今的基业。可是夏家……夏家什么也没有,日后也只会成为你的负累。无论如何,这门亲事于你而言都不是上策,有百弊而无一利。所以……所以……」 「所以什么?」楚藏垂着眼眸看他,浓密纤长的睫毛沾染了几分执着的意味。 那眼神很不一样,一度让夏之秋陷入了一种不该有的错觉。她定了定,深吸一口气,将心里的打算说了出来。 「所以,就让这门亲事作罢吧。」她抬目仰视着他,「双方都无意,这样的婚事本就不该存在。若是上呈陛下,也不是不可以考量。更何况,更何况楚公子贵为国师,陛下也要看重三分。你都开口了,或许他会再斟酌斟酌,事情说不定会有转机……」 楚藏的喉间动了动,忍不住向她靠近了半步:「若我不愿意开口呢?」 短短几个字,如晴天霹雳陡然炸开,炸得夏之秋有些不知所措,她愣愣地看着他,哑口不知该说些什么。 楚藏没有再向前,他知道如今这已是能够离她最近的距离了,他很满足。 「有百弊而无一利,怕是不见得……」他顿了顿,「在我眼里,这门婚事有一个天大的好处,好到再也看不见它身后的弊端,那些都无足轻重,重要的只在眼下,我娶,你嫁。」 楚藏没有告诉她,正是这一个不入世人眼的利处,在他暗淡的生命里莹莹燃烧了十年。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像是一句陈年的惋惜。只是那眼里流露出的情感,让夏之秋的唿吸一滞。从那一刻,她就已经知道这件事再没有退路了。 「可是……贵妃娘娘是我的姐姐,你与她素来不和……」 「我不在乎。」楚藏应她,一字一顿极认真道,「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这样毫不遮掩的剖白让夏之秋有些手足无措,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他。 他很好,仪表堂堂,有才有为。可是一个人的心很小,一个年少惊艷的人存在了,便不再有旁人的位置。她对他没有情,这门亲事再好也只会是一碗夹生的饭,一入口便知道缺陋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4页 「楚公子,你我之间地位悬殊,你是高高在上的御前贵人,我不过是街头巷尾的一捧尘灰,我们中间隔着一道天堑,一道鸿沟,我配不上你的……」 确实是天堑鸿沟,是楚藏用了十年才翻越过的一座大山—— 「不……」他的喉间有些滞涩,「一直以来都是我在高攀,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子,是我配不上你。」 他的话总是只说三分,让人猜不透。夏之秋并没有听明白,也没想过听明白,无奈之下只好直言道:「楚公子,我与你没有情意,你明白吗?」 楚藏的喉间哽了哽,他低着头轻声答她:「我明白。」 「可是我能等……」须臾,他缓缓抬起了眼眸,「我这个人没什么长处,最富足的只有耐心而已。既是我认准的东西,说它值得它便值得,就算等上一辈子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他的话说得诚恳,夏之秋却没有一丝感动,反而更多的是怜悯。原来,面对一个不爱的人,再诚挚的剖白也只会是轰轰烈烈的自我感动,于对方而言不过是清汤寡水,涟漪都不会有。 她忽然觉得他们两个很像,穷尽平生热忱追逐着爱而不得的东西,一根筋,钻牛角尖,得不到便将心门闭锁起来,再不轻易向旁人打开。 就在此时,夏峥提了一把长刀奔了进来。他本就是故意晾着楚藏的,此人就是个整日披着羊皮的伪君子,见无人侍奉,若是识趣,早该带着那些聘礼滚得越远越好,一辈子莫要踏进夏府的门,这样兴许还能保全彼此的颜面。可他偏偏不识趣,非要苦等。既然要耗,那便耗着好了,撕破了脸婚事一样成不了! 可是听闻女儿去了厅堂,害怕她受委屈,便再也坐不住了,挑了件趁手的兵器便赶了过来。 「阿爹……」夏之秋见父亲来,一直挺着的态度才稍稍和缓些,心安地松了口气。 「女儿莫怕,」夏峥立着刀护在夏之秋身前,「有爹在,若是不想嫁,天王老子也别想逼迫你!」 楚藏冷冷地看着他:「赐婚是陛下的意思,夏将军这番言行,是要抗旨不遵吗?」 「我今日就是不遵了又如何?天子难道要逼着致仕的老臣嫁女吗?」 楚藏在原地立了半晌,起初面色还有些凝重,渐渐地便缓和了,后来忽地轻笑一声,挑衅道:「若是我一定要娶令嫒呢?」 他一个眼神,白道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抽出剑就向夏峥刺去。 在求亲的时候动刀剑是夏峥没有想到的,那一刻他更加确定楚藏此人不可靠,满腹阴沉,不择手段。却也来不及多思,持刀便阻挡白道的长驱直入来。 毕竟是征战多年的常胜将军,哪怕许久不上沙场,动作依然迅速狠辣,足可见这些年的操练从未荒废。他的武功在白道之上,白道招架不住,连连败退,最后竟退到了楚藏面前,手下一个不稳,连兵器也被挑落了。最后只余一双赤手空拳,夏峥本来也无心同他缠斗。谁知白道左躲右闪泥鳅一般,竟让夏峥手里的利刃划在了楚藏的脖颈之上。 「公子——」 「爹——」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屏住唿吸惊叫了出来,夏峥也愣在了原地,唯有楚藏仍旧不轻不淡地立在原地,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只是脖颈处好像有些温热,他微微偏过头去,抬手摸了摸颈侧,垂眸一看,手上赫然沾染了一片湿红。 哦,原来是血啊…… 他的嘴角渐渐扬起了一抹不为人察的笑意。 -------------------- 第169章 河倾月落 ========================== 当国师又一次负伤的消息传来时,皇帝几乎要气得跳了起来。 「眼见着就快痊癒了,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这么同朕作对,竟连当朝国师也敢随意刺杀!」 听说是提亲时被夏峥伤的,一刀径直就噼了下来,国师的颈侧好长一道伤口,瞧着实在渗人。若是再深一寸,怕是血溅当场,红喜变白丧;再深一尺,怕就是身首异处,全尸都没有了。 皇帝气得脚步虚浮,闭上眼又想到群山似的奏疏,更是支撑不住连连后退。 「夏峥……」他好久才缓上一口气来,「好个夏峥!一介庶民竟敢刺杀当朝大员,就连朕的旨意也敢公然违抗,朕看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平时做事拖拖拉拉,这个时候官差出手倒是快,当天夜里就将夏峥羁押下了内狱。 夏峥心中泰然,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步。官差到时,他已在正堂恭候多时了。走的时候一身凛然,没有被人扣着折辱尊严,而是端端正正地走在官差之间,只是离别之际,回头看了匆忙赶来的夏之秋最后一眼。 夏之秋看着他,眼里的泪水沉得发酸。 「天塌下来有爹爹顶着,中都将军府的女儿,不做屈人之兵。」夏峥的眼睛被风吹得泛红,他静静地看着强忍眼泪的夏之秋,轻声道了句,「回去吧,睡个好觉……」 话罢,转身离去,一众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眼前。 这场景……很熟悉…… 夏之秋支撑不住,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灯青红了眼圈,担忧地抱着她,用自己的身体给予她微薄的温暖。 这场景很熟悉,幼时见过无数次,都是离别。那时夏之秋总是偷偷睁着水雾蒙蒙的眼睛,看着父亲的背影一点点流出目光所及之处。可那时是出征,心中尚存期盼,如今境遇大不相同了,戴罪之身下狱,还能等到回来的那一日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5页 冬夜寒凉,眼泪是烫的,流出眼眶的那一刻却冷冰冰。 天明,琴嫣殿的宫门早早地打开了,孟卷舒料想道今日是要迎客的,一早便坐在殿中候着了。 皇帝昨晚是在她殿中歇下的,国师受伤,拖着好几日没上朝,今日不得不去了。一大早哈欠连天,骂骂咧咧就没停过,带着一肚子怨气上朝去了。 皇帝一走,琴嫣殿倒是松散自由许多。孟卷舒懒懒倚在美人靠上,对着来来往往的女监内侍道:「小心着点,这紫述香可是陛下赏赐的,你们一年的俸禄也买不了一株!」 下人们埋头将花从殿中搬出来晒太阳,听闻此话不由地将花盆往怀中紧了紧,步子也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唯恐一个不注意惹得她盛怒。 听闻外面有脚步声,便有内侍过来报:「娘娘,夏家小姐来了。」 孟卷舒将遮阳的扇子从脸上移开,又缓缓睁开眼睛,懒着声道:「让她进来吧。」 说罢撑坐起来,面上抹了笑,即刻恢復了往日贵妃才有的端庄和仪态。 说起来,这还是夏之秋第一次自己入宫求见,往日里都是贵妃召她,才会来宫里一趟。贵妃虽说是夏家的亲戚,月月都会召她进宫叙旧,但相处了这么久却并不熟络,不像是一解思乡之苦,倒不如说是应付差事。两人一个绞尽脑汁地问,一个唯唯诺诺地答,没有半分姐妹情谊,倒像东家和伙计。 只有身临大难之时,才会知道身边有多少可堪託付的朋友。掰着手指算了半天,夏之秋也只想到两个,一个是薛中书家,可薛家同样身陷囹圄,自顾不暇;另一个便是夏家远亲,当朝的孟贵妃。 夏之秋忽然很后悔,后悔从前没有同贵妃亲近些,这些年都是贵妃主动接近她,而自己却从没有主动过,如今难得想到一回,还是求人办事的,她自己心中都觉得可耻。 不过贵妃似乎没想过这么多,笑吟吟地看着她走进来:「妹妹来了!」 夏之秋福了福身,没有说话,也没敢坐下,仍旧恭恭敬敬地立着。 贵妃一挑眉毛,不解道:「妹妹这是做什么,怎么不坐?」 来的路上夏之秋打了无数腹稿,此刻话就在嘴边,机会也只有一次,为了父亲的安危,旁的什么都不重要,她也顾不得许多了,心一横眼一闭,径直跪在了贵妃的面前。 贵妃愣了一下,站起身上前扶她起来:「有话好好说,何必行如此大礼。」 言语很温暖,夏之秋不敢看她,低着头道:「其实民女今日来……是想……是想求娘娘一件事……」 话越说到后面越没底气,贵妃也没怎么听清,不过凭着那张惨兮兮的脸也猜得出七八分来。 「是为了夏将军的事吧?」 夏之秋有些惊异地抬起目光,看着她点了点头。 贵妃缓缓吐出一口气,拉着她坐了下来。 「这事吧……有些棘手……」 「娘娘,爹爹他不是故意要刺伤国师的,当时场面太乱,我也不知道怎么就伤了他。爹爹虽然不喜欢他,但也不会冲动之下取人性命。你和陛下说一说,把这些情况说清楚了,陛下看在娘娘的面子上,一定会网开一面的……」 贵妃笑了笑,转头看着不断从寝殿往外搬花的宫人,道:「其实……昨晚我同陛下提过此事……」 夏之秋愣了愣,看向她那双琥珀色的眸子。 「但是陛下在气头上,夏伯父所为触犯逆鳞,我的话也并没有什么大成效,提了三两次都被噎了回去。」贵妃无奈地扯出一丝笑容,「如今看来,陛下是铁了心要治夏伯父的罪了。」 刺杀朝廷命官是重罪,若真要追究起来,死罪也不是没有过的。母亲已经不在了,若是父亲也没了,自己便孑然一身,这世间就再没有亲人了…… 夏之秋越想越难过,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将她裹在果壳之中,亲人有难之时她总是什么都做不了,这么多年连个求情的人都没有结交上,整日龟缩在院墙之内,把什么都蹉跎掉了。年纪不小,却至今一事无成,自己就是只蚂蟥,出生时吸尽了母亲的血,后来吸干了父亲的气运,如今连性命也要被自己克没了…… 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失败的人啊……夏之秋不敢抬头,垂着眸,眼泪一滴一滴砸落在手背上。 「小姐……」灯青心里比她还难过,忍不住轻拍着她的后背以示安慰。 她自小就跟在她身边,这么多年的无奈、欺压、自抑和委屈,灯青身为局外人,远比夏之秋自己看得更清楚。 贵妃嘆了口气,递给她一方帕子,和声道:「你别难过,我今日再去求一次陛下。你哪里也别去,就安心在我宫中等着,若是……若是亥时还不见我回来……」 那可能就是真的没有希望了…… 最后这句话贵妃没有说出口,很多时候,并不是只有宣之于口才能让人明白的,心照不宣有时是一种默契的仁慈。 夏之秋勐地抬起头,像即将溺毙之人抓住了一根纤弱的稻草,透过重重湖水,可以窥见一抹预示着生机的阳光。 「好,好好……」她连连点头,语气颤抖得厉害。 贵妃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同她说清楚:「不过你也别抱太大的希望,此事归根结底是国师受伤,苦主是他,我又素来与他不和,陛下若是听了我的话,便是在剖他的心。前些日子薛云照谋反,他是救驾头功,正得圣眷,陛下心里还是记着他的恩情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6页 话不必多说,贵妃知道夏之秋会明白,她将帕子塞在她手中,声音比眩目的日光更缥缈—— 「擦擦眼泪吧,人……总还是要朝前看的。」 她说罢,转身一步步走出了琴嫣殿,背影孤独而决绝。 「小姐,不到一日功夫,你这眼睛都哭肿了……」 「小姐可要仔细些自己的身子,夏府如今全靠你撑着,莫要将军还没回来,你就先倒下了……」 灯青蹲在夏之秋面前,一面替她拭泪,一面忍不住替她心疼。 等的时辰是煎熬的,却又不太禁不起人的等。来时尚且是青天白日的上午,转眼间夜色渐渐地愈发昏沉。 夏之秋已经没有再流泪了,她静静地靠在灯青的背上,怔怔地望着头顶没有一颗星星的夜幕,很久都不说一句话。 「灯青,现在什么时辰了……」 声音轻得风一吹就散。 「小姐,已近酉时了……」 「哦……」 贵妃仍然没有回来。 夏之秋缓缓站起身:「走吧……」 她的身影有些不稳,灯青忙扶住她:「可是娘娘不是让我们等到亥时吗?」 夏之秋久久地凝视着空无一人的殿外,道:「不必了……」 听闻贵妃娘娘在陛下殿外跪了一整日,陛下一直没有召她进门,也没有让她起来的意思。想来事情也不会有什么转机了,昨夜娘娘提了几次已然惹得君王有些不悦了,现下又因为自己的家事受了陛下冷落,夏之秋心中五味杂陈。 夏之秋啊夏之秋,你就是个害人精,一事无成的害人精…… 她唤来一位女监,托她去将娘娘请回来,寒夜深冷,跪久了有损身心。 「夏姑娘要一起去吗?」女监问她。 夏之秋笑笑:「不了,替我向娘娘道一声不是。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日后若有事託付,万死不辞。」 她连累了贵妃,也无颜再见她,没有当面辞行便匆匆离开了。 宫外的天,同宫中一样黑,浓得化不开。 宫外的风却是要比琴嫣殿冷些的,夏之秋紧了紧身上的狐皮白氅,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灯青,去国师府吧……」 -------------------- 第170章 人面桃花 ========================== 下人来报时,张太医正在替楚藏换颈侧的伤药。 「大人,外头来了两个女子,说是来找您的。」 楚藏的手一顿,目光缓缓移向府门的方向。 今夜的风,好像有海棠花香。 夏之秋进厅堂时,所有人都被屏退了下去,莹莹的烛光下,只有楚藏颀长的身影。 「夏姑娘。」他还是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一礼,一如过往的每一次相见。 夏之秋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给自己积攒勇气。她挥挥手示意灯青也退下,此刻,宽阔的厅堂之中,只余下一高一低两个身影。 空气里静默了很久,最后是楚藏先开的口:「夏姑娘深夜造访,是为了令尊之事吧?」 夏之秋开门见山:「我知道陛下将处置家父的事由交于国师了。」 「你想说什么?」 「民女只求国师高抬贵手,放家父一条生路。」 「他差点杀了我。」 「那是意外,阿爹绝不是故意为之。」 「可错在他,不管个中如何,错了便是错了,犯错之人难道可以安然无恙地走出刑狱大牢吗?」 「不可以吗?」 「可以。」 「我答应。」 「答应什么?」 「我嫁给你,你安然无恙地把我爹放出来。」 楚藏心中一颤,下意识忘记了言语。穿堂风从外面涌进来,那身披狐氅的身影无比真实地立在面前,一双仰视着他的眸子里满满的都是倔强。 不该向前的……可他还是鬼使神差地向她走近了几步,她的唿吸近在咫尺,是温热的。楚藏微微抬起了手,想将手落在她的肩上,但犹豫了须臾,最终还是没有触碰。 能光明正大地站在她面前,已经足够了,他不奢求其他。 「这代价很大……夏姑娘,你会后悔吗?」 夏之秋的眼睫微微动了动——会后悔吗?自己也不知道。这一辈子活得很失败,忙活了小半生,回头看,却没有一样自己的东西。既然此生不能与所爱之人为伴,往后的日子里,同谁过不都是过? 「你如愿,我也如愿,怎么会后悔?」她仰起头。 窗子被风吹开,有月光落进来。庭院里栽了花木,数海棠最温柔。散落的海棠花瓣,随风扑簌簌地飘入了门户,粉嫩嫩地落了满地。 寅时初,楚藏还没有入睡。 不日,红绸高挂,夏之秋将嫁入国师府,成为自己一生一世的妻子。楚藏面上虽无显露,内里一颗心几乎要跳了出来。月色入户,他在床榻上辗转难眠,脑子里走马灯似的满是每一次见她时的场景。 幼年时的那道光,他追上了…… 哪怕十年白驹过隙,哪怕将来垂危之际,他也永远都会记得,那样破败的巷口,那样卑微的少年,那样不堪的相遇,以及那样一张映入眼帘,海棠花般的面庞。 回忆如潮水,泛起时常常裹挟泥沙——巫溪将夏峥的幽冥异路帖交给他的场景也浮了上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7页 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就着月色开始瞑目入睡——他当然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夏之秋,就像永远也不会告诉她,提亲那日,若不是自己刻意前移了几寸,那把刀,是落不到自己身上的…… 得了国师授意的夏之秋,今日可以去狱中探望夏峥一次。 「爹……」夏之秋带了饭菜,看见他的那一刻,声音不由地哽咽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进内狱,牢狱的条件之差更是此前从未想过的。狱里常年不见天日,四处潮湿阴暗,泛着一股难闻的霉气。走在过道时,时常蹿出一两只突如其来的硕鼠,身上的毛黑得油光发亮,足有半条胳膊那样大,吓得她一把攥紧身边的灯青,就更不提一些大大小小的虫子了。犯人并没有什么可以安心歇息的地方,枕着几把茅草在砖砌的床上入睡,一旁的恭桶若没有清理,各种气味便搅在一起,让人心中气短,窒息感扑面而来。 夏峥正卧在石床上歇息,听闻声音近在耳畔,九分像女儿,抬起头来一看,真的是她。 「你怎么来了……」他嗔怪着,却还是忍不住走上前来。 父亲肉眼可见地消瘦了,夏之秋没忍住,红了眼眶红了鼻子,抬手揩了揩脸上的泪,同身旁的狱卒道:「狱卒大哥,劳烦将门打开,我想同我爹说几句话,可以吗? 灯青很默契地塞给狱卒一个钱袋:「劳驾劳驾!」 钱袋子分量不轻,那人掂了掂,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而后也很干脆地替她们开了门,识相地退去了一旁。 夏之秋准备了很多阿爹爱吃的菜,可一想到他还要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再待上十数天,心里便沉甸甸的,开怀不起来。 楚藏答应让夏峥完好无损地出内狱,却须得等一切都尘埃落定才肯保他出来。夏府的花轿顺顺利利入了国师府大门之时,才是他堂堂正正无罪之日。 这也无可厚非,夏之秋不敢轻易反驳。为了能让父亲早日回府,这场婚事办得很仓促。在一众黄道吉日里,她几乎是想也没想就选了最近的那一个。 算算日子,只有三日光景了。 「内狱看管得严,除非有恩许授意才进得来。秋儿,你是怎么进来的?」夏峥问。 果然还是问到这里了,夏之秋知道躲不过,一早便准备好了各路说辞。她不敢将真相同他说,怕他一气之下真的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我去求了贵妃娘娘……」她用筷子给夏峥碗里夹菜,低着头道,「贵妃娘娘人很好,没有因为此事而疏远我。出狱的事她无能为力,但是让我来探望一番还是可以的。」 从小到大夏之秋几乎从没说过谎,如今心里堵着一种先斩后奏的罪恶感,她不知道夏峥有没有听出来她在撒谎,心虚地不敢看他——最多再瞒三天,届时就算自己不说,他也终究会知道的。 夏之秋已经回不了头,也不能回头了——她只求父亲可以安安稳稳地活着。 只要亲长在一日,孤独的孩子便算不得是孤儿。 夏峥饮了一口酒,欣慰道:「幸而宫中还有一位娘娘可以庇佑你,倒让我可以安心些了……」 然而话锋一转,带了一些躲不开的忧愁:「只不过陛下年岁渐深,贵妃娘娘又膝下无子,这样的庇佑怕是难以长久……」 哪怕是在阴陋的牢狱里,夏峥最关心的,还是女儿的安危。夏之秋心中愈加愧疚,自己辜负了他的筹谋,转而投了敌营,这是明晃晃的背叛。 她仍低着头给他夹菜,只是动作难以掩饰地慢了些,最后,还是一滴眼泪砸破了这粉饰出来的太平。 夏峥停了筷子,觉察出不对劲来,再看女儿,那眼眶红得分明。 「他是不是为难你了?」酒盏磕在桌上,溅出了一半的酒。 「没有……」夏之秋知道自己的鼻音很重,说什么都难叫人信服。 就在此时,狱卒来催人了:「时辰到了时辰到了啊!赶紧收拾收拾出去!」 像是有了一个可以逃避的藉口,夏之秋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东西,口中固执地安慰他:「没有……没有为难我……」 「秋儿,楚藏他不是个好人。你若不喜欢,心里不想嫁,便不要答应!阿爹就是身死,也不要让你用一辈子去陪葬……」 牢门的锁又一次落下,夏之秋转身回望——父亲头上的白髮不知何时大片大片地冒了出来,头髮散乱着,面容疲惫而沧桑,一双眼睛担忧地望着她——她已经有些记不得父亲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了。 此时的夏之秋并不知道,这仓促的回眸一瞥将成为此生最后一次相见。如有岁月回首,如果有人告诉她,这场相见一定不会这样仓促地收尾…… 夏峥的手紧紧攥着牢门,指节已经微微发白了,他喊着,像是喊出了十几年来的隐忍:「秋儿——离开中都吧……你的根在江南,那是你娘长大的地方——去寻你外祖,他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会的……他一定会的……岳丈最属意的就是书香人了…… 江南皇商的府宅,是自己这辈子也没能踏进的地方。 但是秋儿可以,她是他循着岳丈的喜好精心养大的,知书达理,四艺精通。他入不了那扇向他紧闭了一辈子的门,但那扇门,一定会为他的女儿打开! ——十几年来,这样执念积深的一句话,一直抚慰着男子逝妻的伤痛,也在冥冥之中浇灌了一个女子浅薄的人生,从哌哌坠地,到红妆待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8页 罗绮斋,四下无人,江令桥的脚步却勐然停了下来。 杀手的感官总是敏锐的,纵然风静树止,也能嗅到一起不该有的危险来。几乎就是在她脚步停下的一瞬间,一支尖锐的长箭划破长空,贴着女子面容就直直刺来! 江令桥本能地将身向旁边一偏,躲过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是谁?她抬头一看,迷雾得解——不远处的屋檐上正立着一个一手弓一手箭的年轻男子,看衣着像是个侍卫。那张淡漠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一味冷冷地看着她。 江淮盛景之后,容悦一行的行踪算是暴露在阳光之下了。但眼下巫溪闭关,就算被发觉了也无伤大雅。那人或许也想到了这一点,也知道江令桥功法高强,轻易奈何不得,故而方才的那支箭虽然来势汹汹,却并没有丝毫杀气。 「你是何人?」 然而那人什么都没有说,转身从檐牙上跃下了,再也看不见了。 想来应是楚藏身边的人,江令桥腹中疑惑,回头看向那支深深嵌在轩窗木框上的长箭。 不对——她快速走上前去,拔下箭一看,箭镞上插了张纸,纸上隐隐可见墨痕字迹。 -------------------- 第171章 葵花向日 ========================== 不到半个时辰,那封信便被江令桥送到了李善叶的手上,李善叶读着信,眉宇渐渐拧成了一团。 「什么玩意,怎么跟吃多了拉不出来似的……」官稚好奇地伸着脖子探头去看,结果没多大一会儿,容悦和江令桥的面前便出现了两双皱着的眉头。 「怎么了?」见状,冯落寒的心不由地微微提起来了些。 今日她本来是按例来罗绮斋探望母亲的,将走之时却见江令桥行色匆匆地往前走,唤了几声也未听见。素日里鲜少见她如此,冯落寒觉得有些反常,便跟了来。 「这信是被人一箭射过来的,」江令桥双手抱肘,偏头同她言道,「想来应该是国师的手笔,信上落着他的名字。」 这边话音落,那边官稚的叫唤声就?进了耳朵:「我去他个神仙奶奶王八羔子的!楚藏这个人当真是无耻之尤!」 他一向口无遮拦,众人早就习以为常,面对这些常常突如其来的意气之辞,容悦本来也曾天真地以为自己已经刀枪不入,谁料这番不慎被误伤了,一时竟还有些猝不及防。 然而官稚的脸上毫无异色,仍旧深恶痛绝地看着李善叶手里的那封信,甚至还抽空回味了下方才那句脱口而出的话,觉得说完之后真是由内而外地快活些了,并暗自决定从此以它为口头禅。事毕,而后又十分义愤填膺地逐读着纸上的字。 其他人也没觉察出有什么不妥,听罢只是心里更好奇了,想去瞧瞧信中到底是什么干坤。唯有江令桥想到了些什么,不由地看了容悦一眼,却正巧对上了他威胁的目光——他知道她也想到了一处去。江令桥不理他,还不嫌事大地给他递眼色,示意他去看官稚——官稚不知道容悦的身世,想来骂的都是肺腑之言啊…… 也算是一桩奇事——这么久了,居然从来没有人过问容悦的身份,哪怕是江淮盛景之后也依旧无人问津。修道之人结交的多是修道之人,从忘川谷到相思门,入目几乎都是揣着法术的,既然见怪不怪,容悦会法术似乎也就不怎么新奇了。 所有的挑衅尽收眼底,容悦眼里的威胁开始变成了恫吓,江令桥佯作什么也没看见,表面上若无其事地撇过脸去,背地却在正大光明地偷笑。 「楚藏这是想一命换一命啊……」 ——所有的明争暗斗都在李善叶抬起头来的那一刻偃旗息鼓,他将信递与初四和冯落寒,有些忧心地看着江令桥,「一命换一命算是好的,怕就怕两个人都回不来……」 江令桥恢復了正经神色,沉吟道:「杀夏峥的那封幽冥异路帖,怕是极有可能落在了楚藏的手上。」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楚藏在信上言道,夏峥如今落入他手,若是想保夏峥的命,就于明日午时去城外的荒山上救人,而且只许一个人前去。若过了午时不见人影,时不我待,届时自会了结夏峥的命。 冯落寒看罢,眉头果然也跟着皱了起来:「君王赐婚,国师不日将与中都夏家结为姻亲,如此一来夏峥也就是他的岳丈,他居然还能下此毒手?」 「天地之间,唯有人心最难测。」初四的年纪长冯落寒不少,此刻俨然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楚藏既与巫溪为一丘之貉,自然也不会是什么慈悲为怀的人。依我看,夏峥与我们又没什么干系,受这种要挟气做什么!死了亲岳丈,自有后宅娇妻同他去闹……」 「不行——」江令桥几乎是脱口而出,看着初四不解的目光,她顿了顿,缓声道,「夏峥为官清正,战功无数,他不该这样白白断送性命。相思门一向解救忘川谷要杀之人,这不正是吗?而且,夏峥的幽冥异路帖毕竟是从我这里落入楚藏手中,他若是就此命丧黄泉,说起来也是我的过错。夏将军戎马半生,忠正刚直,他有一万条理由值得我去救。」 「可是护法,」初四想劝她,「这信看似是让我们去救人,实则却是要我们再搭一条命进去。这是一局死棋,夏峥他……没有活路的……」 「我看不尽然……」冯落寒沉吟半晌,道,「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若计划周全,也不是全然没有生机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9页 「冯妈妈,理智不是用在这里的!」初四的语调不自觉拉高了些,「置之死地而后生,置护法的死地,保夏峥的生吗?你这么清醒,对于我们来说,谁更应该活着难道你还权衡不出来吗?」 午后的阳光自窗外透进来,空气中的沉屑飞扬,屋里静默了好一会儿,半晌没有人说话。江令桥见状,本欲开口,谁料话还没到嘴边,却被李善叶抢了先—— 「此事兇险万分,你想也不要想!」他一改往日的和气,语气称得上是强硬。 「可是哥,事情总要解决的。难道要我什么都不做,生生看着夏峥死在楚藏手上吗?」 李善叶看着她:「人自然要救,只是我还在一日,便不会叫你独自去赴险。」 官稚愣了一下,拿手肘撞他:「不是吧,你要亲自去?」 江令桥睁大了眼睛:「不行!」 「绝对不行!」初四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苦口婆心道,「掌门,你这去了,若是遇上什么不测,相思门怎么办?」 江令桥点头称是。 于相思门来说,夏峥确实可救可舍,若牵扯的安危过甚,大不了不管就是,没必要搭上一条命。楚藏也正是吃定了这种心思,才选择经由江令桥的手送出这封信。他知道夏峥同江令桥有渊源,只要她看到了,这件事就一定会有人管。 这世间人总是心性不稳,刺客一旦有了怜悯之意,就註定做不成刺客了…… 由于官稚一言语出惊人,堂前一时间劝告声不止,颇有些聒噪。 李善叶揉着眉心道:「这是我们的私事,不便将你们扯进来,你们也不必劝了……」 「让我去吧——」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众人的目光都引去了同一个地方——冯落寒。 她一本正经地坐着,面色坚定,显然是深思熟虑之后说出的话。 四月有些发怔,她道:「冯妈妈,这不是儿戏,是去送命的!你在忘川谷的时间不长,拳脚功夫是有,却没学多少法术,去了如何护自己周全?」 冯落寒笑了笑:「正是因为我没什么法术,就算是死了也没什么要紧的,所以才最该我去。这乃是以小博大,折损最小的法子,况且我也不愿再与忘川谷逢场作戏了,正好以此了结,彻底撕破脸。」 「可是冯妈妈,此事本就与你无关,你实在不必以身涉险……」 李善叶想劝说她,却见她缓缓站起身,向江令桥和李善叶各行了一礼,这才开口道:「我冯落寒一生孑然,本该早早死在忘川谷某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却有幸承蒙右护法的照拂苟活到今日,这么多年的日子算是赚的,不亏,哪怕是今日还了也无悔。更有幸遂了左护法的缘能够再见娘亲,她如今虽然认不得我,记不得从前,但过得快乐,我也没什么不满足的。既如此,我这一生也没什么想求的,就此终了也算得上是喜丧。所以,这一次就让我去吧,请你们相信我,我必然尽心尽力,拼尽性命也会替夏将军挣出一条生路来。」 「冯妈妈,你三思……」 冯落寒修为不高,此行定然是凶多吉少,李善叶本想再劝劝她,谁知话还没说完,忽然被江令桥打断了。 「好——」江令桥淡淡一笑,缓缓走到她身旁,「你做事一向周全,交给你我也放心。」 初四愣了一下:「护法……」 江令桥极其郑重地拍了拍冯落寒的手:「你放心,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送死的。届时你做诱饵,我们随行跟着,一旦有什么不测会立即冲上去救你,我发誓。」 冯落寒看着她,那双眼眸里是令人信服的真诚,她信她,像是释然一般轻笑了出来:「我不要紧,能救下夏峥便好。」 她垂下眼睑,声音很轻,像是一句尘封了很久的话,久藏于今日才得见天光:「只愿护法能够记得……因为从前一些不经意的善意,当年柔弱的女童才得以活下来,如今她也有能力去救想救之人,她叫冯落寒,她是来报恩的……」 江令桥定定地看着她,极认真地点了点头。 然而,谁也没发觉,她袖间腕上的银骨链,有一个喜笑颜开的骷髅头,在无人察觉的暗处,孤独地闪了两下。 天黑了,长月高悬。湖畔,江令桥静静地立着,仰头缄默看着那一万年不变的星月,不知看了多久,轻轻嘆了一口气,一转身,却看见容悦双手抱肘,正打量似的看着她。 「你好吓人。」她老老实实地评价了一句,又转回身继续看月亮。 容悦走到她身边,微仰着下巴道:「心虚的人才会担惊受怕,怎么,你又背着我做什么亏心事了?」 他微微偏过头,凝眸看着她。 「我做的亏心事啊,」江令桥转过身来,嬉皮笑脸地道,「可多了,不知道你问的是哪一件呢?」 「哦,是么?」容悦笑眯眯地,「那就先说说最近的十件吧?」 「说从前的有什么意思,说以后的才有趣……」她向他走近了一步,笑盈盈道,「今晚会有一只胳膊长的老鼠窜到你枕边咬你一口,小心点啊……」 容悦直起身子:」你真的很想救夏峥吗?」 「你也觉得不值得?」 「不,我是替你高兴。」 「高兴?这有什么可高兴的,人都还没救回来呢。」 「不,我是因为你有了人情味而高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0页 江令桥瞟了他一眼:「怎么听着不像是在夸我。」 「当然是夸,有人情味的人才是有生气的。」 「哪里好,」江令桥长嘆一口气,雾气蒸腾入冷风里,「若在从前,楚藏要杀谁,杀便好了,我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现在倒好了,心里七上八下的,还真有点生气。」 容悦向她走近,揣摩似的端详着她。 「你看什么……」江令桥狐疑地盯着他,「我脸上有东西?是人情味还是生气?」 容悦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微微垂眸看着她的眼睛:「我实在好奇,你入忘川谷前,到底是个什么性子……」 他很高,比江令桥高出半个头来,她总是要仰头才能看到他。 上次两人之间离得这样近是什么时候?有点想不起来了。他的脸尽在咫尺,她似乎能听见他的心跳声,是他的吗?江令桥只觉得自己的心在不安分地怦怦跳,真是乱,还止不住,有些烦人。 月光之下,湖面盪开一叠又一叠银白色的波光,粼粼地向更深更远处晕开。他们背着光,像是一幅意蕴悠长的泼墨画,欲拒还迎,欲言又止。 江令桥望着他的眼睛,从那里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自己,她知道自己的眼里应该也映出了对方的影子。白日里楚藏的那一封信钻进此刻的思绪,女子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渐渐变得柔软而哀伤。 她愣愣地看着他,很久,像是几百年那么长,下一刻,忽然鬼使神差地踮起脚,瞑目亲了上去。 风至云散,皎月出,青丝乱,裙袂纷散。 -------------------- 第172章 瞒天过海 ========================== 微凉的唇覆过来,距离拉到最近的那一刻,彼此的体温开始暧昧地相接流转。容悦微微睁大了眼睛,可以清楚地看见江令桥轻轻颤动的眼睫,她就在他的面前,是比咫尺更近的距离。 她亲了他,这是第二次。 容悦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下意识伸出手想揽住她,想要回吻过去的时候,江令桥却陡然清醒过来。 ——而后想也没想,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了。 别说是容悦,就连江令桥自己都吃了一惊,她觉得自己真是疯了,欲/火烧心似的,半点都不矜持。便走边骨碌碌地转着眼睛看看周围,还好没人还好没人,否则真是十条地缝都不够钻的。 她背着身看不见容悦,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眼不见心不烦,只要看不见,就不会不自在了…… 脸有些热,江令桥一面大步走着,一面赶紧以手去凉。 真是好奇心害死猫!更糟心的是,耳畔传来容悦跟上来的脚步声,她不得已又加快了步伐。 像是什么奇怪的默契,她不想说,容悦也没有开口问,就像什么也没发生那样。他跟在她身后,只喊道:「江令桥,你走那么快做什么,这么早就困了?」 「明天还有事要办,两条人命呢,你不着急吗?」江令桥口干舌燥,此刻只想快点回房,豪饮下三大壶凉水,好好浇浇脸面上的赤热。 容悦追了上来,他侧目看着她,笑眯眯地问:「你……是又在担心明日的事了?」 江令桥的脚步稍稍放缓了一星半点,瞟了他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半天就憋出三个字来—— 「都怪你!」 「?」容悦好奇地望着她,「怪我?好端端的怎么怪到我头上了?」 她撇过脸不看他,一面大步流星一面言之凿凿地说:「怎么不关你的事?你明明知道幽冥异路帖上的好人根本不会死,却伙同我哥一起瞒着我,看我不得心安也从没想过同我透露一两句。你若是早些同我说,当时就不必有那么多顾虑,夏峥也好好活在忘川谷不知道的地方,如今也就不会有这样的烦心事了!」 「在忘川谷的眼皮子底下藏尸体哪有那么容易的啊……」 「哦……这么听来,你个门外人比我还了解忘川谷咯?」 「那倒没有,我随便猜的……再说了,你当初明明同意我可以有事瞒着你的,后来也亲口说了不追究此事的……」 「我爱什么时候提就什么时候提,想怎么提就怎么提!我就是爱提这些老掉牙的旧事,不仅如此,我还要把它们说出花儿来,要你管!」 「你不许说!」 「我就要说!」 「不许说!」 「就要说!」 「不许!」 「就要!」 「不!」 「就!」 …… 冬风簌簌,冯落寒安静地躺在床上,细嗅着最后一刻的安宁。 谁都知道明日一行兇险,在悲台这么多年,她看遍江湖,不会算不出粉饰出的太平之后,究竟藏着怎样的危机。 游走过生死边缘的人,要么更珍重于生,要么无畏于死,这是完完全全相反的两极。冯落寒的灵魂幽幽飘向了前者,□□却坚定地走向了黄泉。 眼皮有些重,夜深了,倦意开始袭来。这一日实在劳累,有些困了。 几个时辰前,她已将悲台彻底託付给了秦娆珎,若是不测当真来了,悲台由便正式她接管,她便是这世间的下一个不良使——一个与忘川谷不再有丝毫瓜葛的坐镇人。 她还又去看望了娘亲一次,娘亲喜欢绣花,她便给她带了很多上好的丝线,什么颜色都有,娘亲很开心,支吾了半天,末了偷偷塞给她一个绣好的花样作回礼,而后便欢欢喜喜地回房绣花去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1页 看着那绣样,冯落寒红着眼笑了,她很想知道,等到丝线用尽的那一天,阿娘会不会发觉,那个从前常常来探望她的年轻女子,那个给她买了很多花花绿绿丝线的姑娘……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 可是等不来答案了——人生,总是要有所缺憾才完美的。 冯落寒翻身仰睡,瞑目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明日,她一定会尽善尽美地解决了这一桩事,哪怕自己身死,也定要换回夏峥的生。 眼皮越来越重,重得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思考了。她的唿吸渐渐归于平稳,夜色温柔地栖息于面容之上,随鼻息一起一伏。 她沉沉地睡过去了,全然没有发觉有人从窗台悄悄潜入了房中,剑尖划过地面,缓缓行至她的床边…… 翌日巳时末,容悦叩响了江令桥的房门。 「怎么还在睡?」他道,「江令桥,这可不像你啊!冯落寒一会儿就要启程了,你不是心心念念要偷偷跟去的么?她的命可等着你保了……」 房中无人应答。 「江令桥?」容悦又唤了一声,隐隐约约觉察出有些不对劲,她一向勤勉,极少睡到日上三竿还不起床的。 「江令桥?你醒了吗?江令桥?」他不安地拍了拍门,仍是无人应答,「我进来了啊!」 房中静默,容悦心一横,径直推门而入——明窗净几,床榻也收拾得好好的,分明不像是有人睡过的样子。 人呢?去哪里了? 顾不得多想,他转身奔了出去——一个恐怖的念头落入脑海,藤蔓一般野蛮疯长起来。 待气喘吁吁地赶到冯落寒歇息之处时,正撞上李善叶满身慌乱地从房中出来,而官稚一脸忧色地跟在他身后。 见到容悦来,李善叶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阿秋呢?她在哪儿?」 此话一出口,所有的意思便明了了。容悦的眼前像是陡然黑了三分,脚步顿住,再挪不动半分——他知道,那个猜测还是应上了。 房中,冯落寒被白藏结结实实地捆着,嘴巴也被用法术封住了,只能呜呜地喊,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官稚道:「剑有灵,认主,不受旁人差遣,根本解不开……」 然而无奈的语气还没落下,下一瞬便见白藏像是见了主人,乖乖解了束缚,兀自敛入容悦的袖间。 与此同时解开的,还有禁言的法术。 「快去救护法……」冯落寒声嘶力竭,眼泪顺着脸庞滚落下来。 原来,昨晚江令桥偷偷潜了进来,为防一般的绳子捆不住她,特意用四景作困,只身去赴楚藏的鸿门宴。 她终究还是改了心意,不愿意让旁人为自己涉险。 「午时未到,还有转机……」冯落寒跌跌撞撞地跪在了李善叶面前,眼里全是泪,「掌门,你快去救她,再晚就来不及了……」 然而,待一众人赶到荒山,虽正值午时,这里却一个人都没有。入目只有荒凉的枯木与悬崖,楚藏并没有来。 李善叶看着手里那封楚藏的信函,像是不死心:「难道……这封信是假的?」 「不,信是真的,这里也有人来过。」虽然不忍心,可官稚还是说了出来,「你闻,有血腥气。」 容悦下意识吸了吸鼻子,半晌之后却像是想到了什么,眉头蹙了起来。 官稚又道:「不过血腥气很淡,应该是从别处传来的,再找找看,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的。」 李善叶点点头,努力平息着自己的心绪,循着那股淡淡的气味转身去寻。 容悦这边倒显得乱了些,没走几步就被官稚拉住:「气味不是从那边传来的,你这是要去哪儿?」 容悦愣了一下,缄默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像是藏着什么事没有说,官稚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审视。 容悦迎着他的目光:「旁的事都不要紧,当务之急是找到江令桥才对。」 他说完,径直略过了官稚,循着李善叶的方向开始一起找。 转过身,官稚久久地看着他的背影,目光里若有所思。 不多时,他们便发现了好大一处打斗过的痕迹——那是一处悬崖,四处脚步凌乱,乱箭无数,荒芜的石头上更散乱着一片又一片血迹。可想而知,这里曾有一场恶战。 李善叶的心骤然沉入深渊,身子微微颤抖着。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强光在烧灼他的双眼,令他不敢细看。 血迹星星点点地落在地上,越延伸越远,映入眼帘的红色尽头,是悬崖口。 容悦忽的有些眼前发黑,脚步虚浮。他蹲下身来摸了摸那些血迹,干涩,发乌。他的手不由地顿了顿,沉吟道:「不是午时……」 他抬起头看着李善叶,缓缓道:「这血,怕是已经有好几个时辰了……」 一道晴天霹雳在脑中炸开,李善叶拿出信函来看——是午时,没错…… 不对!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这样打打杀杀的大场面,楚藏为什么要选在更易被旁人察觉的白天?夜晚视物不清,不是更有利吗? 一拂手,眼前灵光浸润而过,再看信上的字迹,其他的都未变,唯有最重要的「午时」,悄无声息地变回了幽暗深沉的「寅时」。 寅时,一个夜色如晦的时刻。 -------------------- 第173章 月书赤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2页 ========================== 所以,从一开始江令桥就没想过让旁人涉险,而是一早便打定了主意自己亲去。她改了时辰,不论最后商定的结果如何,都没人阻止得了她。她给自己留下了无比充裕的的时间,同时也断送了所有得救的可能。几个时辰弹指一挥间,却足以赶赴一场死亡盛宴。 容悦一个人静坐于湖畔,手中来回把玩着那把她送的匕首,而眼睛定定地望着湖心之上那轮满月。 他的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或平淡,或凝重,眼尾泛着猩红。 风不知疲累地从耳畔穿梭而过,容悦的衣袂迎风而动,轻轻翻捲起,又缓缓飘落下,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这样单调的把戏。 故地重游,昨日此时,却已恍如隔世。 容悦握着匕首的手渐而停了下来,目光落于其上,最后缓缓抽刀出鞘,剑身的寒光一点点落入眼眸。 伴着刀刃剐蹭刀鞘的声音,他的眼眸也同样映入了冰冷的剑身。 为什么……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去?明明答应过有事会一起商议的,为什么还这次是一意孤行了呢?难道相处了这么久,还是不堪你的託付吗? 剑身上男子的眼睛渐渐模煳,而后变幻成了一双女子的眼眸,淡漠而疏离,一如初见。 容悦已经在悬崖底来回找了好几遍,几乎翻遍了每一寸土,可除了大片血迹什么也没有找到。荒山多饿狼,有的血迹已经明显有被舔舐过的痕迹,他固执地不愿意相信那样一个现实——那么多想要说的话都还没说出口,她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她离开的时候,除了把佛光舍利留给冯落寒,对于旁人甚至没有只言片语的交代,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容悦缄默地合上刀鞘,深深低下了头——若是舍利在,尚有一线生机。舍利能祛毒虫勐兽,可如今却被永远地遗留在了此处,弥留之际,还有什么可以护住她?若她当真安然无恙,为什么不回来?从前的她只问生死,无欲无求,难道如今依旧如此,世间还是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事物么? 月光依旧,湖水依旧,人不如旧。 这一夜,容悦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是出逃忘川谷,她悉心照顾他的那段时日。他们每日一同逛夜市,听说书,看杂耍,还遇见了那个套圈的老闆,只不过这回贩的是天灯。橙红色的烛光被纸全然裹住,映射出柔和的明光来,他看着她,觉得眼前这场景很熟悉——霎时间,光影流转,万象变幻,又回到了桃源村的那一晚。他们在层层叠叠的光晕中凝视,自此影子烙入彼此的心,浸渍入扶桑花的香,时间的尘土也无法湮埋——在那个昏黄的傍晚,她立在荒凉的桥上等他,长风扬起她的青丝玉带,她在夕阳里说「我不在乎,你也不要在乎」,他没有遂她的意,而是俯首虔诚地吻了她。他在乎,一直都在乎,却也因在乎而怯懦过。 梦境是雾里看花,抚平所有缺憾后,留下的是一幅尽善尽美的长卷。 天光至,嫁时节,夏之秋此前未想过,出嫁之日父亲不在身侧。 但过了今天一切都会好的,楚藏说了放他便一定会说到做到,她信他。 「小姐……」灯青手里攥着红盖头,蹲下身来红着眼看她,「你真的想好了吗?」 夏之秋看着她,轻轻嘆了口气,而后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人这一生若不能与所爱之人在一起,那么往后嫁谁不是嫁?你小姐我是深思熟虑的性子,既做了决定,不论日后如何都不会再后悔了。」 「可是……」灯青仍有些踯躅,「将军回来之后知道此事怎么办?他一向不喜欢国师的,若是同你发脾气怎么办?」 「只要阿爹能平安回来,这些都不重要。」夏之秋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慰,「再说了,就是再生气,爹爹也不捨得真打我的,顶多训斥几句,我安心受着便是。放心吧,届时木已成舟,他还真能杀上门,让自己的亲女儿变成寡妇吗?」 她扬起恬淡的笑,一如初雪般纯净。灯青抿了抿唇,而后郑重地站起身,将手中的那方喜帕缓缓倾盖在了她的头上。 喜绸落,朱颜遮,夏之秋身披绯红鎏金的喜服,迎着黄昏耀目的余晖,一步又一步,缓缓跨出了夏府的门。 灯青会永远记得,那个晴朗异常的傍晚,天边的火烧云比过往的任何一次都要烂漫,夕阳红得深沉,慷慨地将前路、屋檐、迎亲队伍和每一个人的脸都沾染了微醺的浅红。 「起轿——」 微风轻轻过,掠动檐铃叮噹作响,宛若春水化冻一路奔腾。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便在这清脆的附和声中迈出了第一步。 沿途的百姓皆欢欢喜喜地看着热闹,这场亲事盛大无两,是中都城里十年难得一见的喜事。三书六礼,八抬大轿;良田千亩,十里红妆。更亲眼见到了传闻中那位朱唇玉面、少年裘马的国师,一袭绯红色喜袍,青玉冠上别着一支银制的海棠花簪,悠然地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他簇拥在人群中,脸上噙着淡淡的笑意,神明爽俊,宛若谪仙。 夏之秋坐在喜轿中,灯青作为陪嫁一路随行,四下吹吹打打,喝彩声、应酬声不断,长街古道一时间热闹非凡。 一切显得那样静好,然而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队伍转过街角的时候,一个面无表情的侍卫正逆着人流行进,悄然间,绯红的花轿与他手中朴素的骨灰罈擦身而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3页 匆匆之间,无人察觉,恰如水滴沉入江河湖海,不曾惊起一丝波澜。 敲锣打鼓的声音依旧,热闹声依旧。这尘世,这时刻,欢天喜地裹挟人间,中都城的大街小巷里到处瀰漫着火红的喜气。国师大婚,四散银钱。财帛坠地的声音、百姓喝彩的唿声犹如湖海之浪,一重高似一重。 ——盛大的人间极乐场。 中都城门楼远离喧嚣,却也听得见些许细碎的欢攘声。薛氏夫妇只匆匆瞥了一眼,便继续向城门外赶路。 国师大婚之日,也是赦免薛氏双亲的日子。 薛家行此大错,皇帝却宽和以待,没有追究他们的死罪,这一做法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却也引得百官慰然,朝野上下颂声一片。权衡利弊之下,这算是最为得体适宜的举措,本以为是沈太傅或是国师的功劳,后来听闻原来是贵妃在此事上有所谏言,一时间,众人对这位红颜祸水的言论都顺耳了很多。 纵然死罪可免,但惩戒并没有少。薛家遭罢黜,被夺官毁券,自此贬为白衣。 一个葬满前尘过往的地方,向来留不住伤心人。经此一事,薛中书与薛夫人心灰意冷,散尽府中奴僕和家财,素衣素服,行囊简单,决定永远离开中都。 ——在冬天第一缕深寒之意降临的时候,永远地离开这个羁旅半生,金玉其外的皇城。 风光在后退,行过城门,巍峨的中都城楼寸寸弃之脑后,再往前便是他乡之景。马车行进不辍,车轮碾过路旁干燥的泥土,留下两道不深不浅的痕迹,风一吹,人行过,便又一次在沉默中归化于无。 「薛大人薛夫人,请留步。」 然而,就在驶出城门不足百丈时,一个大氅裹身,长巾遮面,浑身只露出一双眼睛的人忽然拦在了马车之前。 薛中书撩起帷幔,从中探出头来,上下打量着眼前人,许久才问道:「你是?」 那人没有说话,只一言不发地走上前,问道:「薛夫人在吗?」 听声音像是个女子,那双潭水般的眼睛,是女人才有的眸子。 这时,薛夫人探出目光来,她直视着眼前这个行为古怪的人,眉眼间蹙起淡淡的犹疑:「你是?」 虽然是第二次问了,但眼前的女子似乎丝毫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她低着头,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条白玉腰佩来,无声地递到两位长辈面前,眼神示意他们收下。 这东西薛夫人不会不认得,她睁大了眼睛,接过那条腰佩,翻过来,背后果然落了一条浅浅的裂纹。 薛中书也吃了一惊,两人几乎同时诧异地看向她:「你究竟是……何人?」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女子答得隐晦,「薛公子让我转告二老,如今的局面皆是他一人的过错,万死难辞其咎。他是个不孝的儿子,没能侍奉亲长、给你们养老送终是他一生的憾事。从前那些煳涂事,伤人话都不是真心的,他想说的是,能成为薛氏子孙是他此生最大的幸事,若有来生,他一定不会再这样任性妄为,若有来生,他还想做你们的孩子。这辈子的养育之恩无以为报,下辈子,定然会加倍偿还。」 女子没有久留,话说完后,深深地看了他们最后一眼,而后退了一步,虔诚恭敬地行了一个尊礼。 「姑娘,你究竟是谁?」 女子仍然没有回答,那双哀伤的眼眸弯了弯,像是漾开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只是笑着笑着,眼眶却不由自主地红了。 转身走回中都城,冷风迎面扑上来,吹扬了女子遮面的长巾和宽厚的大氅,腰间露出另一条白玉腰佩的一个角来,纹样精緻,与方才赠与薛夫人的那条极为相似。 女子裹了裹紧身上的衣物,义无反顾地向中都城内走了回去。 而腰间的那条新腰佩,由角落向上延伸,在阳光下可以清晰地看见,背后嵌着一条精心雕琢的裂纹…… -------------------- 第174章 枭心鹤貌 ========================== 江令桥醒来时天光正好,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安然躺在一间竹屋之中。 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头似乎隐隐作痛——自己不应该是在崖底吗?这儿又是什么地方?夏将军呢?他在哪儿? 太多的疑问一时间争先浮现出来,她控制不住去想,可脑袋昏昏沉沉的,什么答案也没有。 「醒了?」 门外脚步声起,江令桥下意识移目去看。 来人一身猎户装扮,下颌续着络腮鬍,中等年纪,言语豪爽,面目瞧着和善。他满脸笑容施施然走了进来,怀中还小心地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 江令桥还记得同楚藏对峙时的场景——暗色夜行,孤身面对千军,一方明,一方暗。万箭齐发,如星如雨,躲过无休止的暗箭,避过灼烫的火炬,她看到了被挟制在人群中的夏峥,意志算不得清醒。 楚藏狞笑一声,竟居高临下地将夏峥扔了下来,同时所有弓箭手挽弓,向他射出千百支带火的利箭。江令桥顾不得其他,飞身而上承接住了坠落的夏峥,更要分出心思来躲避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攻击。 这并非易事,难免因为疏漏受些小伤,好不容易挨到平安落地的那一刻,本以为成功在即,谁料却并非如此。随着楚藏的嘴角盪开一抹诡异的笑容,一切都开始慢慢发生了变化——起先是江令桥觉得搀扶着夏峥的那只手有些酸麻,再然后几乎是一瞬之间,半边身子彻底麻痹,落地的时候甚至支撑不住,连连后退了好几步,险些滚落到悬崖之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4页 碎石坠落入深渊,听不见死亡的回声。 江令桥的后背沁出一层冷汗,唿吸逐渐变得短而急促,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咽喉。她蓦然转头看向楚藏,他正气定神闲地负手而立,脸上浮着淡淡得逞的笑意。 莫说是使用法术,就连行动都十分艰难——江令桥只觉得脑袋越来越重,意识逐渐昏沉,心中思索与眼前的景象开始差得越来越远。 是毒! 楚藏最擅旁门左道,为引得江令桥出来,一早便寻到了一种奇毒的藤蔓,只要沾染了它的汁液,一炷香之内就会意识淡薄,不足一个时辰便能毒入脏腑,药石无医。将它的茎皮搓成丝线,纺入布料中,再将布匹裁制成衣物,便可成为一道催命符。而夏峥身上的那件外袍,正是楚藏精心准备了许久的杀器。 江令桥是修道之人,箭矢顶多只能困住她一时。楚藏的杀手锏,自始至终都是夏峥本尊。以鱼捕鱼,一石二鸟,一个时辰内即可落定两张幽冥异路帖。从主动被夏峥划伤的那一刻,这个局就已经开始转动了。 江令桥咬牙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抬手去探夏峥的鼻息,然而,人早已灯枯油尽,回天乏术了。 「不留活口,死得要透。」楚藏冷面冷言,手向下微微一拂,手下人便又有新箭挽弓,麦芒一般迎面刺来。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从坠崖时天色将明未明,到如今日薄西山,江令桥已经睡完了大半日。 眼前的景象渐渐明晰,她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猎户,确定是个完全的陌生面孔,方才试探性地开口问道:「是你救了我?」 猎户自顾自逗弄着怀中的小狐狸:「若不是我,你看还有旁人吗?」 江令桥四下看了看,并没有见到夏峥的踪影,忙问他:「大伯,你救我的时候有没有看到我旁边还有一个人?年纪较长,是和我一同落下来的,应该离我不远,你有一併救下他吗?」 猎户答:「看到他了。」 江令桥松了口气,眉目舒缓:「他在哪儿?」 逗弄小狐狸的手渐渐停了下来,猎户摇了摇头:「我救不了他。」 这是什么意思?既然能救下自己,为什么不能救他?江令桥或多或少猜到了些什么,却是个十分不详的念头。 「他中毒太深,救不了了。」猎户答道,「今日我本来是去猎狼的,追到时,那位长者的半条腿和胳膊已经入了饿狼的嘴,更被开膛破肚,血淋淋的肠子流了一地。你命好,被生在石缝里的松枝接住,不至于被野狼饱餐一顿。奇的是,你虽然中了同样的毒,却并没有弥散太深,被另一种剧毒始终压制着,两种毒之间相互牵绊,才致使哪样都要不了你的命。」 江令桥身上一直留着李善叶给她的毒药,也记得容悦曾说过以毒攻毒的法子。既有解药,毒物也就不再令人恐惧。她知道楚藏此人精通旁门左道,没想到见他之前预先服的那剂毒药,竟真的成了保命的灵药。 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夏峥被害,人终究没能救出来。做了这么多年的刺客,一朝金错刀成金疮药,却还是成了所救之人的催命符。 夏峥是夏之秋的父亲,哪怕撇去幽冥异路帖的缘由,江令桥也不愿让她遇见丧父这样血淋淋的祸事。可如今,她却无能为力,一想到自己连这件小事都做不好,心就如锥刺一样疼。 这个世间苦命人不在少数,父亲在,夏之秋和她还有所区别,如今夏峥不在了,她们也就全然相同了——父母双亡,孤游人间,往后的路,需要自己一个人去走了…… 很久之前,有个念头就在江令桥的心里扎了根,如今,愈发笃定了。 夜晚,国师府灯火通明,从觥筹交错到席间清冷,不知不觉已近子时。 在去喜房的路上,屋檐上忽然跃下来一个人影,游魂般出现在楚藏的面前。那人面色凝重,手里郑重地捧着一个丝毫不起眼的罈子。 「夏将军的尸体不全,不便以棺椁送来。属下就地行了火葬,坛中便是他的骨灰。」 容悦瞥了一眼,沉声问:「那江令桥呢?尸体可有寻到?」 白道顿了顿,微弓着身子坦白道:「我们……没有寻到……」 空气静默了半晌,楚藏微微仰头看着府苑里通明的灯火,最后淡淡地应了句:「嗯。」 那泥烧的骨灰罈朴素得就像一抔尘土,里面却藏着一个人的肉身和灵魂,楚藏始终都知道,那是夏峥,是夏之秋的父亲。 「找个将军罐装了,入土为安罢。」 他说罢,转身向烛火更深处走去。穿堂的晚风微微掠动他的衣裾,将这句话吹得轻飘飘的,落在水里,融化在水中的月里。 而那一身渐行渐远的红,却灿烂得像一团经久不熄的火焰。 洞房之内,新娘子仍规规矩矩地坐在床榻上,身旁红枣花生桂圆洒了满床,屋里并没有多少吃食,窗外倒是飘进来些残羹冷炙的味道,让灯青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叫出声来。 「小姐,你已经好几个时辰没吃东西了,偷偷吃点吧,不会有事的。」 盖头蒙着夏之秋的脸,灯青看不见她的神色。 「没事,我不饿。」红绸之下传来女子的声音,「倒是你,肚子都叫过三遍了,先垫垫吧。」 灯青抿了抿嘴,她实在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顾不得再推拉第三次,连忙嗯了两声就兴沖冲要出门去找吃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5页 然而打开门的那一刻,浑身上下的血像是被冻住一般,下意识地屏住了唿吸。 「国师大人……」 闻声,房内之人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 楚藏看着灯青,轻轻点了点头:「你可以下去了。」 「我……」灯青担忧地回头看了夏之秋一眼,她有些不放心让她独自留下来。 楚藏眼尾一挑,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眼神却像是在看一条搁浅将死的鱼。 亲都成了,日后也没有回头路了。灯青识相地走出房门,行了一礼之后便告退了。 喜履也是红色的,楚藏看着她,恍惚了一下,而后抬步进了门,手里端着两杯红线拴着的酒,向夏之秋所在的方向一步一步走近。 夏之秋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有人坐了过来,就在咫尺之间,她甚至能察觉到来人的体温,和不怎么平稳的唿吸声。 眼前的红绸被缓缓撩起,入眼之景总算不再是千篇一律的红。夏之秋缓缓抬起目光,看到了同样一身婚服的楚藏。 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的耳廓有些微红,人较于平时柔软了很多。那双愣愣看她的眼睛,像是藏了数百年的星子,每次见,都从未黯淡过。 而从今天开始,从这一刻开始,她已经成了他的妻子。 夏之秋认真地看着他:「大人,我爹的事……」 楚藏的手缓缓覆上她的面庞,声音很轻:「阿夏,你今日很美。」 夏之秋下意识愣了愣,却不知是因为这个此前从未听过的称谓,还是他猝不及防的夸赞。 楚藏笑了笑,将手里的酒盏递给她一个:「岳丈现下平安得很,不会有人寻他的过失,也没有人会去打搅他。」 夏之秋愣愣地接了下来,楚藏的杯盏向她轻轻一靠,立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这是交杯酒,他带着淡淡的笑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夏之秋见状,也将自己手中的酒一点点饮尽。 「别叫我大人,」酒盏落地,发出不深不浅的声响,楚藏的话里氤氲着淡淡的酒香,「总显得我们之间隔得很远。」 「那……应该叫你什么?」夏之秋目光躲闪,不由自主地想往旁边挪。 「随你,只要你高兴就好。」 「不如……不如就叫大人吧,也显得恭敬些……」 楚藏没有立时应她,须臾之后才渐渐露出笑容来:「也行。」 他的手缓缓覆上她的手,向她又靠近了几寸,却惊得她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她还是不太习惯陌生男子的触碰。 她站着,他坐着,目光相接在一处,空气静悄悄的。她知道很不该这样,既然成了他的妻子,总有一天要学会适应。 夏之秋抿了抿唇,贴着他又小心翼翼坐了回去,沾染了他余温的那只手轻轻牵住了他的手。 楚藏的目光颤了颤,是心疼吗?夏之秋什么也不知道,她垂着目光不敢看他,须臾才被男子的手反握住,温暖而安心。 「走,我们去看点不一样的。」楚藏笑着拉她起身,一同向门外走去。 -------------------- 第175章 火树银花 ========================== 高门大院家的贵女向来不轻易出门,更不论子时还在夜市上逛。夏之秋的脑海里,鲜少有中都街巷深夜时的模样。长夜留给她的固有印象,只有一重又一重的院墙,和明暗交替的烛光。 今夜不知是什么日子,夜市似乎尤为热闹,穿行在明火辉映的长街上,她有些恍惚,像是在看一个全然新奇的世界,一时不知该将目光落在哪一处好。 街上人声鼎沸,各色花灯琳琅满目,汇聚成欢乐的浪潮,楚藏和夏之秋穿行其间,如同两尾自由的鱼。叫卖声,吆喝声,欢笑声不绝于耳,一张又一张洋溢着笑意的脸,昭示着长夜盛况的高潮。 「阿夏……」楚藏回过头,噙着笑问她,「你饿吗?」 夏之秋正欣然看着别处,似乎听见在同自己说话,转过头来看着他,脸上的笑容还未褪去,四下吵嚷,便半掩着耳朵回喊道:「你说什么?」 楚藏脸上的笑容渐深,他倚过来,离她的耳畔近了些:「几个时辰没吃东西了,想尝尝吗?」 他说完,侧目细细地凝望着她,望着她的眼睫,她的眸子。 各色各样的香味一寸一寸围上来,夏之秋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将全部的香味都闻遍。听他这么说,忙答:「好啊好啊……」 她实在是饿,在府中时不便吃东西,便一直忍着,忍到天明便也到头了,早饭可以多吃些来填补。如今楚藏发了话,不必忍,也早就忍不住了。夜市里除了酒楼客栈,店面铺子,还有各种各样的小摊小贩,卖着不尽相同的烟火食。夏之秋兴致很高,好奇地在每一样吃食面前都走走停停,闻闻尝尝,满足了便去往下一处食摊,每一样都想尝一尝,蝴蝶般游曳于嘈杂的人流之中。 楚藏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细緻地替她付每一样吃食的钱。身旁人来人往,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们的身份,他们湮没其中,像极了尘世间最平凡不过的一对夫妻。 蓦然抬首,望见那一抹欢快的背影,这种触手可及的真实感才让楚藏的唿吸渐渐平稳下来。仿佛面前立着满树洁白如雪的海棠花,歷经霜冻十年,当阳光又一次普照人间的时候,满园雪色之间,一眼便望见了一朵新生的,娇艷的海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6页 不是奢望,不是梦境,她是他的妻子了,苟活十年,虚妄一朝成了真。 傩戏的队伍一来,才是真真正正的高潮。千百种诡谲的面具,异样的装容,踏着紧密的鼓点,浩浩荡荡地行进而来,那些怪异的装束,有的看着像鬼,有的像神,全然透露着神秘而庄严的氛围。狰狞的面孔,高大的勐兽图腾和诡异的舞蹈,无一不充斥着一种与世俗截然不同的美,巨大的震撼直抵心灵深处。夏之秋不由地晃了神,只觉得自己置身在一个前所未见的空旷领土,身边是天地日月,而她有幸窥测凡人通鬼神。 「姑娘,买个面具吧——」见傩戏至,一个卖面具的中年长髯的男子笑吟吟地凑到夏之秋面前。 夏之秋正看得入迷,却被这突如其来莫一声招唿默然打断。低头一看,竟真有不少做工精细模样诡丽的面具。 她的兴致很快便被引了过去,俯身仔仔细细地挑了半天,最终选了其中一个模样古怪可怖的面具。正欲起身,忽然想到了什么,重新在一众面具中再次挑选起来,最终选了一个精緻的狐狸面具。 端详了半天,她似乎很满意这两个选择,正要付钱,却蓦然对上了老闆的面目—— 「我认得你!」夏之秋欣喜道,「上巳夜我听过你说的书!」 怀中的白狐狸睡得熟了,老闆不敢有什么大动作,只一下一下温柔地抚着小狐狸的毛,恬然笑道:「巧得很,又见面了……」 夏之秋微微俯身,仔仔细细地看了看他怀中抱着的狐狸,竟是带着一丝笑意睡着的。 「老闆,你的狐狸很好看啊——」她将银子轻轻放在摊上,莞尔笑道,「日后若有缘再见,凭它我也还能将你认出来。」 说罢,笑着转身离去。 而身后那个抚着狐狸的男子,却渐渐扬起了一丝不为人察的笑意,他久久地望着夏之秋渐渐融于人群的背影,喃喃自语道:「星君啊星君,你总算是遂愿了……」 傩戏一来,人便更多,楚藏一个低头的功夫,便寻不到夏之秋的踪影了。他的心沉了沉,后背当即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在熙攘的人群中四处寻找。 但夜市热闹,人一拨又一拨,比潮水更甚,找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找了很久,并没有看到她的踪影。人潮涌着他,脚下每一步都显得更为艰难。盛大的火光将长夜映得亮如白昼,却始终照不见那一朵粉海棠。 背后忽然被人拍了一下,楚藏猝然转身,一张狰狞可怖的鬼脸蓦地出现在了面前,正微微偏着头看他。 嘈杂凝练为静默,寒风遁散于八方,天地上下,人来人往。 他忽地笑了开来,仿佛眼中所见的不是那张可怕的面具,而是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的脸。 他知道,是她。 夏之秋笑着将一个狐狸面具递到他面前:「礼物。」 楚藏小心翼翼地接下:「谢谢。」 「我也谢谢你,」夏之秋看着来往的人潮,「今夜很开心。」 正此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惊唿喝彩声,立时便将夏之秋的目光引了过去。 「那边在做什么?」她踮起脚看,奈何眼前人头攒动,什么也看不真切。 楚藏挽起她的手:「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拨开人群,带着她在熙熙攘攘中一路穿行向前。 面具遮住了夏之秋的脸,没有人知道此刻的神色。手被牵起的那一刻,女子的脚步下意识顿了一下,而后才有些愣愣地跟上前人的步伐。 那是一处极空旷之地,才走须臾,黑暗之中忽然盛开起一阵极强的明光,四周之景亮如白昼,世界霎时沉寂下来,落针可闻。夏之秋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惊异地仰起头来——整个天幕像是被流光溢彩的火点燃,金灿灿的蓓蕾密密麻麻地蓦然绽放,一朵接着一朵迸发开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那一刻,恍若人间银河,璀璨的星子自天河倾泻而下,三千丈而不可挡。 火树银花! 她的脑海中只留下了这一个词,那是比漫天焰火更让人心为之一颤的盛景。 楚藏凝目仰望着,喃喃道:「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他也想到此处了——夏之秋偏过头来怔怔地看着他,像是遇见了一场心照不宣的默契。 「怎么了?」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楚藏转过头来看她。 「没什么。」夏之秋摇摇头,復看向那漫天的绚烂华彩,「我第一次见,很好看。」 楚藏在她的眼眸里看到了一些莹亮的光彩。 多少年过去了,时至今日,他依旧会为那双清澈干净的眸子心动。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像是呵护着一只容易受惊的金雀——他能感觉到她的手蜷缩在他手心中,微微瑟缩了一下。 楚藏不是个贪心的人,对于她,他总是很容易满足,星星点点的雨露便可以轻易填满一颗经年沉寂的心。 「我们去前面看。」他拉着她,向漫天星华的前路走去。 女子的另一只手覆上来,抓紧了他的手腕,他回过头来,看见了她眉眼间淡淡的忧虑:「那些都是滚烫的铁水,恐怕……」 楚藏低着头看她,眉目如温吞水:「放心,若终有离别的一天,我也一定会走在你前面。」 手间的力道紧了紧,像是剖呈出一颗坚定的心,他牵着她前行,一步步靠近了那个最为光辉灿烂的中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7页 漫天星彩,挨挨挤挤地绽放在同一片天空,像千万簇跃动闪烁的火焰,将眼界和心海彻底浇亮,灌铸成明黄色的白昼。不带灼热和危险,宛若一场温柔的雨。那些明光近在咫尺,在眸子里映出一片璀璨的天河,踮脚仰星光,举手若能摘。 光芒转瞬即逝,却又传承交替,从空中滑落而下,渐渐消逝于无形。夏之秋仰着头,诡谲可怖的面具之下,一双欣喜的眸子熠熠生辉。 她看着铁花,楚藏怔怔地看着她,喉结干涩地滚了滚。 他在忍。 髮髻间那支银制的海棠花簪微微亮,闪闪烁烁地辉映着铁水的炽热,在忽明忽暗的长夜里,他们就像可以跻身于一隅安宁的两只蝼蚁,没有人在意,没有人过分关注,可以卸下盔甲,替彼此舔舐积年的伤痕。 当盈动的铁水再一次被强有力地抛向凌空,在苍穹之下炸裂开世间最盛大华美的光芒时,楚藏将自己的面具拂至额前,轻轻覆上了女子微凉的唇,隔着那层单薄的面具,虔诚地落下一吻, 彼时的人世间,风光万丈,光辉无两。 爱一个人,是可以击穿世间最罪恶丑陋的躯壳,永远铭记那个最本真无华的灵魂,拥抱它,亲吻它,哪怕岁月更迭,世事如潮,也一直会有人记得最初的模样,永远镌刻于心,甘愿永生永世被囚困。 -------------------- 第176章 交浅言深 ========================== 阔别多年,江令桥再一次踏入了皇宫之境。 脑海中对这些高墙城楼的记忆已经很模煳了,模煳得只剩下一个虚影。在那些转瞬即逝的过往里,一同模煳的,还有父亲、母亲牵着儿女走在长长的宫苑里,捉摸不住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融没在皇宫殿苑的泡影里。 她霎时清醒过来。 身旁的女监们都默默不说话,只埋头前行,江令桥也是其中之一,亦步亦趋地跟随在一个年纪渐深的老嬷身后,寂静地行走在长门深宫之上。 如今她隐姓埋名,只是皇宫之中的一名唤作望秋的女监。 宫道长远,幽深,一眼望不到尽头,也走不到尽头。 不知走了多久,老嬷的脚步停了下来,众位女监也跟着停了下来。抬起目光,只见不远处浩浩荡荡行来一群人,其间几人抬着一尊车辇,其余之人环簇。高驾之上,斜倚着一个玉面华服的女子,瞧起来年岁不大,同江令桥相差无几,容貌姣美,面无波澜,眉眼间却贵气逼人。 「贵妃尊驾,还不赶紧行礼!」老嬷低声喝道,众人忙欠身行礼。 步辇缓缓行来,一切相安无事,就快行过一半了,谁知贵妃却突然手一抬,道了句:「慢着。」 短短两个字似有千钧重,一时压得众人汗流浃背。 贵妃望向老嬷,道:「听闻今日宫中新来了批宫人,正巧,我宫中人手不足,想向姑姑讨些人用,不知姑姑意下如何?」 老嬷闻言,忙跪倒在地:「贵妃这话折煞老奴了,承蒙贵妃不弃,被挑上是她们的福分,只要娘娘一句话,现下便可带回宫中。」 贵妃直直地盯着江令桥,施施然抬起手,指着她:「我看她就不错。」 江令桥愣了一下,不由地抬头看向她。 那是张粉妆玉琢的脸,华服宝髻,明眸善睐,正敛聚着淡淡的笑意看过来。步辇之旁,随行者众,必然是极受恩泽之人。 可她们之间并无渊源,她为何独独选中了自己? 江令桥总觉得其中透露着一丝古怪。 见她愣着,嬷嬷连忙喝道:「被贵妃娘娘选中乃是无上荣耀,愣着干嘛?还不赶紧叩头谢恩!」 江令桥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谢恩的,也不太记得是怎么踏入琴嫣殿的了,只记得入皇城成为女监的这一日,不明就里地成了琴嫣殿的宫人。 贵妃屏退众人,掩了门,光照一时黯淡下来,与外面恍若两个世界。 「你叫什么名字?」贵妃高坐着,目光淡淡地扫视着江令桥。 「奴婢望秋。」江令桥恭恭敬敬地答。 「不,」贵妃慢条斯理地端起一盏茶,「你叫江令桥。」 声音不大,口吻从容,却字字压在了江令桥的胸口,她心中一动,蓦然抬起了头。 贵妃笑意盈盈,有一下没一下地撇着茶沫,那笑脸任旁人看了都只会觉得亲切和善,然而此刻,在江令桥眼里却有些不可名状的意味深长。 「奴婢名唤望秋。」她定定地看着贵妃的神情,又重复了一遍。 贵妃似未听到似的,兀自说道:「江令桥,大名鼎鼎的忘川谷右护法,兄长是忘川谷主跟前的红人,也是尊驾左护法。数月前你们在忘川谷主面前公然出逃,于是成为全谷上下的头号叛徒,便也成了国师大人手下的漏网之鱼。」 脑中一根弦被拨动,江令桥像是明白了什么,冷声问道:「你是楚藏的人?」 「我是。」贵妃正襟危坐。 既然挑明了立场,便是对头。江令桥正欲起身,女子懒洋洋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来:「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他的。」 这是什么意思? 江令桥狐疑地看着她,既然她是楚藏的人,为什么要帮她?她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贵妃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淡淡一笑,放下手中的茶盏:「我听人号令,他又没让我杀你,我干嘛吃饱了撑的给自己揽事,我又不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8页 事实确实如此,楚藏从没跟她说过任何要杀江令桥的命令,或许纵然是他也没算到这一头,不知道江令桥会进宫,更不知道她会入琴嫣殿,成了自己手下的宫人。 关于江令桥其人,她也只是从楚藏的只言片语里有所耳闻,听得久了,虽未知全貌,但用来唬唬人倒也足够了。 她说的有三分道理,见她面相和语气,不像是穷凶极恶之人,若是要拿人,也不必大费周折地先把人讨过来。 「那……为何让我来琴嫣殿,有何目的?」江令桥的语气放软了些。 「目的……」贵妃翘着脚,盯着地面发愣,「嗯……大抵是想看看让国师日日咬牙切齿的人是什么样子吧!」 她笑了笑,「说真的,有时候看他吃瘪我还挺高兴的。」 这话像是藏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江令桥试探地问道:「你……喜欢他?」 贵妃勐然抬头,愣了一会儿,而后骤然笑出声,直笑得前仰后合,许久才平息下来:「你可真有意思,怎么会想到这种犄角旮旯里!」 江令桥垂眸,故作镇定地咽了口干沫。 贵妃仍旧翘着脚,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他这人吧,好的时候好到心坎里,做了一堆事都不想让人知晓,不过也只对一个人好,可惜了,这个人不是我。坏的时候呢,也是真坏到骨子里,坏得我都想亲自动手杀了他。」 她这话说得云里雾里,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贵妃站起身,缓缓走过来将江令桥扶起:「我们两个人吧,本来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因为国师的缘故才有了那么一点点势如水火的交集。不过呢,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与你有仇有怨,干我何事!我可无心害你。」 她沖江令桥善意地笑了一笑:「说来也可笑,这宫廷深冷,除了你我还真不认识谁了。我知道我恶名在外,虽然身为贵妃,但难堵天下人悠悠众口,嚼我舌根、瞧不起我的大有人在。女子名声,多大的事啊,全被楚藏那傢伙给搞臭了。我呢,也不好意思出去见人了,别看琴嫣殿气派,下人一堆,却都是楚藏安插来敦促我的,没什么可以说得上话的人,现下见了你,心情算是松快些了。往后,你就陪我在琴嫣殿说说话吧,我姓孟,我叫孟卷舒。」 她的笑容如山风朗月,却总让人觉得藏着一缕淡淡的忧伤,江令桥怔怔地看着,不知该怎么应对她这番盛情。 见她没回话,孟卷舒以为她不愿,又道:「我不勉强,你入宫想必是有要事在身,若实在不愿或是不能留下来,只管告诉我想去哪里,我差人递句话的事。」 江令桥的目光柔和了些,也笑道:「琴嫣殿宽敞,主子体恤,皇宫偌大,娘娘觉得,还有更好的去处吗?」 孟卷舒须臾才反应过来,笑逐颜开道:「今后我便将宫人打发到外围去做事,内殿只留你一个。本就不是多金贵的人,用不着这么多人伺候。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孟卷舒,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我呢,叫你什么合适?」 她的眸子里亮晶晶的,江令桥看着她,觉得那是一种世间极为难得的欣然。 「叫我望秋吧,没多少人知道这个名字,楚藏不会察觉的。」 当然,也没有人察觉,她腕间的银骨链上,那颗沉寂已久的面带怒气的骷髅头,雀跃着闪烁了几下。 中都,沈府,楚藏至。 离入宫只余半月,诸项事宜准备得也都差不多了,容悦按理暂憩于沈太傅府上,静待入朝之日。 「三月不见,容公子怎么憔悴了?」楚藏嗤笑一声,「这样如何镇得住我朝气运?」 朝服、冠饰和玉笏琳琳琅琅地一字摆开,容悦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而后缓缓站起身来,冷笑道:「楚国师倒是气色不错,用人血养的吧?」 他手里沾着夏峥和江令桥的血,一辈子都不可原谅。 「容公子这是哪里的话,」楚藏幽幽笑着,眼神里满是挑衅,「楚某乃新婚之人,都说有情饮水饱,气色自然好了些。」 容悦逼近他,言语里透着阴鸷:「你做了什么事你我心知肚明,夏峥是夏姑娘的父亲,是她在世间唯一的亲人,难道你就丝毫不顾虑她知道后会有难过么?」 他的神色让楚藏想到了一个夜晚,那个夜晚里,一个女子诚挚的剖白随风而逝,流落在绪风河里,那一夜,她哭了很久。 如今再回想,仿佛近在昨日,又远如隔年。 楚藏迎着他的目光道:「这是我的家事,就不劳容公子费心了。如今阿夏是我的妻,自会有我护着她,还望某些故往之人有些自知之明,莫要越雷池。」 容悦压低的声音如淬了血:「你到底把江令桥和夏峥藏到哪里去了!」 「人死了,埋在哪里不是埋?」楚藏嘴角勾起一丝笑意,继而转身阔步离去,「朝服已至,我就静候容国师大驾了!」 容悦的眼睛红得可怕,立于桌旁静静地看着楚藏远去的身影,没有说一句话,然而手下却始终紧攥着那新件送来的朝服。 许久,松了手缓缓坐下来,衣袖轻轻扫过,只见朝服上落下了一片难看的褶皱。 「进来吧。」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令该听之人入耳。 -------------------- 第177章 流风回雪 ==========================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9页 轻微的脚步声渐起,须臾,冯落寒怯生生地出现在了门外。 「冯妈妈……」容悦看着她,「有什么事吗?」 忽地,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立时站了起来,压抑着声音问道:「是不是……是不是有她的消息了?」 冯落寒鼻头微酸,将头偏去一旁,待喉间不再发哽了,才缓步入门。 「这是护法临走时留下的,」她从袖中小心翼翼取出一颗舍利,轻轻放在了桌前,容悦的面前,「容公子,作个念想吧……」 舍利子静卧在桌上,迎着透窗而入的天光,通体散着微茫的莹亮。 她连这里都想到了,是作好了赴死的准备,都开始临终托物了么? 容悦缓缓唿出一口浊气,似要将所有的疲惫和痛苦一同摒弃于身外。他无声地摩挲着那颗冰凉的舍利,最后,重新将它递至冯落寒的面前。 「这是她特意留给你的,最应该保管它的人,是你。」 冯落寒微怔,定定地看着他。 「你体内的娘子煞未除,她一直都记得。」容悦坐了下来,「如今巫溪闭关,尚且构不成威胁,可她何时出关我们不得而知。一旦出了关,悲台与相思门的事便是纸里包火,再也瞒不住。忠心赤诚之人,世人最不愿意见到的,便是以身殉志不得好死。世间茫茫,你还有母亲,有牵挂,江令桥她,从来都是希望你可以安然活着的。」 风落,云起,冯落寒觉得屋子里很静,静得可以闻见自己吸鼻子的声音。 国师可在宫中住下,也可在外立府,楚藏选择的是后者,从入朝的第一天便是如此。 府里的云与宫中的云是不一样的,明明是同一片穹顶,却总游荡着微妙的意味。 是自由。 灯青与白道第一次正式打照面的时候,便是在一个自由的午后。 那日的阳光很好,晒得人通体暖洋洋的,她永远记得那场天光的颜色,府苑如同蒙上了一层轻薄的琉璃色,女子揽起衣袂欲拾级而上,就在转身之际,第一次与那个佩刀而立的小侍卫相见。 天光正好,微风不燥。 「餵——你叫什么名字?」她缓缓放下衣摆,认真地看着他。 她记得,他是楚藏的随身侍卫,求亲之日,曾细碎地见过几眼他的刀法,很漂亮。 小侍卫的目光缓缓落在小侍女的脸上,须臾才淡淡地答道:「白道。」 「我叫灯青。」女子迎着阳光,仰面友好地笑了笑。 自此,在这个陌生的府苑里,小侍女有了第一个朋友。 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灯青抿着嘴打量,他与他的主子很像,总是一副冰冰冷、不近人情的模样,像个只知保护主子的木偶人,除了楚藏的命令和公务,再没有多余的话和动作—— 她对他最初的印象便是如此。 然而,人总是会被一些刻板印象若左右,只是因为还不够熟络。三两日相处下来,可以清楚地发现,他其实并不是个不近人情的性子,相反,与灯青的性子很像,爱笑爱玩,是个再随和不过的人。 他们常常一同在庭中晒太阳,闭着眼睛谈天说地。性子相似的人,连兴致志趣都格外相似,有时候说累了,灯青便拉着他一同练武,孜孜不倦得像个学生。 嗯,没错,将他的招数学来,再一一破解,日后这个府上,便没人可以欺负自家小姐了。 这段时日里,两人都是少有的无所事事,楚藏没有公务的时候,总是换着花样地带夏之秋出门游玩,平日里常随身后的两个尾巴,此刻便很识趣地被留在了府上。 而另一边,细风轻水,夏之秋对于楚藏的感情,首一位是感激。 他对她极好,体贴入微,可以说这么多年来,他是对自己最好的那一个,甚至比夏峥和灯青更加无微不至。 对于他,夏之秋总是受宠若惊。作为丈夫,他完美得无可挑剔,倾其所有,把能给的都毫无保留地呈在她面前。或许……真如他所言,他是真心喜欢自己的?哪怕此刻的她对他没有情分,他也没有霸王硬上弓,新婚数日,一直寝于偏殿,给足了她所有的体面。 除了那一晚,隔着面具的那个吻…… 但这本就无可厚非,如今自己是他的妻子,他做什么都是情理之中。更何况他对自己这样体贴,而自己却没什么可以回报这份情谊——她并不爱他,她的心里没有他,她日日在为这样不平等的情分而诚惶诚恐。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天地之间野趣横生,四下里没有人,耳畔尽是北风拂冬叶的沙沙声,夏之秋静静地俯卧在一叶扁舟上,一只白皙的手探入清澈的湖水中,轻轻拨动,便有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缓缓向前。 今日天暖,她穿得松散轻柔,齐腰的墨发半挽着,只用一支玉簪稍稍别住。青白色的云袖拨至臂弯处,安安静静地与水相嬉。 可得解脱处,唯神佛前,与山水间[1]。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最嚮往最留恋的日子,便是这样无忧无虑的天地自由。 他似乎远比她更了解她自己。 夏之秋轻轻嘆出一口气,她实在不知该怎样回报他这份恩情才好。 一袭毛茸大氅轻轻覆在后背上,她惊觉向后看去,是楚藏。 「今日虽天暖,可也别着了凉。」 夏之秋无言地看着——他的笑总是如湖水般平淡净爽,又如秋日落叶,徐徐无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0页 她拢了拢大氅,小声地回应道:「多谢。」 楚藏轻嘆出一口气,静静地凝望着她:「阿夏,你我之间,不必这样客气的。」 「……嗯。」夏之秋嗫嚅地应了一声,又将头转了回去——那样多情的眸子,多看一眼,她都只会觉得良心难安。 舟楫微微动了一下,看着眼前一圈又一圈的波纹,她知道他就躺在她的身侧。 「阿夏……」身边人温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从来都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从今往后,我也是你的亲人了……」 这话说得有些没头没尾,夏之秋并没听太懂,却莫名觉得很安心,低低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楚藏听到了她的声音,嘴角露出一丝慰然的笑意——浅尝辄止的交谈,浅尝辄止的情分,原来……人是这样简单便能满足的生灵。 可是这么久了,那个人,为什么总是慾念深重呢? 楚藏的眼神黯了黯,其间藏着一抹暗流涌动的锐利。 宫墙之下,孟卷舒惬意地倚在贵妃榻上,整个人没在金黄色的阳光里,干净得像一尊玉像。 「把那几盆花搬出来晒晒吧。」她懒懒地半躺着,一手扶额,一手摇扇,语气闲适从容。 「你对你的花真是疼爱,比稚子还金贵……」江令桥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入寝殿,将那些花一盆一盆抱出来。 殿中无人的时候,她们总是会这样没规矩地接着彼此的话茬,一旦有外人在旁,又能完美地装出一副上下严明的假象。 江令桥挑了个阳光最好的地方,将花小心翼翼地摆了上去:「早就想问了,这究竟是什么花?怎么我此前从未见过?」 孟卷舒慢条斯理地白了她一眼:「物以稀为贵,这可是陛下特地叫人从西地寻来的宝贝,是天家恩泽,自然该与众不同些……哎哎哎——你别闻,再给我闻坏了!」 她乍地一声喊,江令桥愣了愣,若有所思地放下花盆,转而不再看,继续将寝宫中剩余的花搬出来。 「望秋啊……」孟卷舒颇为遗憾地抿了一口茶,「你说你和楚藏都是忘川谷的人,怎么还互不相识呢?这下好了,我想打听点这王八蛋的秘辛都不成,唉……」 「莫说是你了,我也是才得知忘川谷之外还有这么一道眼线。」江令桥直起身来,「巫溪此人深沉,一眼看不透,她心里藏着多少事,若是自己不说,外人怕是不得而知。」 孟卷舒眼里闪着微光,她撑坐起身来,神采奕奕地看着她:「那你觉得,巫溪和楚藏,到底是谁在替谁办事?」 「这个嘛……」 江令桥微微侧着脑袋,像是在深思熟虑。 这个问题她不是没有考虑过,她见过巫溪,见过楚藏,却并未见过这两个人在眼前一同出现,故而也不清楚他们交谈时的语色神态,更不清楚他们一方庙堂一方江湖的意图究竟是什么。 巫溪和楚藏,之于她而言,就像是黄泉边的彼岸花,花叶岁岁不得相见,却又始终有一股若有似无的联繫,将这两个人牢牢地囚禁在一起。 她最终还是落了论断:「我觉得,巫溪为主,楚藏为仆。」 「嗯?」孟卷舒专注地看着她,「为什么?」 「直觉吧……」其实江令桥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巫溪是个淬血的疯子,做出什么来都不稀奇,但是楚藏……我虽然只见过他一面,却总觉得,他不是个野心昭昭的人……」 孟卷舒便笑:「那这次我可要驳你了,我倒是觉得,楚藏为上巫溪为下……」 她又重新自在地躺了下来:「楚藏想做的事啊,可吓人得很……」 -------------------- [1]出自《鹤唳华亭》 ps:这电视剧真挺好看的!!!导演的镜头好有美感!!! 第178章 坐上琴心 ========================== 今日天色晴好,夏之秋想出门,第一次主动来寻楚藏。 「看落日?」他立于窗棂之前,微微笑着,「是件趣事,我此前还未想过。行,我这便叫人套了车,即刻启程。」 夏之秋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痛快,心里的顾虑全都落了地,暗自松了口气,释然地笑了出来。 她本就肤白,今日又穿了一件粉白袄子,更衬得明媚干净。她向他笑起来的时候,楚藏觉得,屋子里好像陡然亮了些,一束光侧侧地落在了心中一个灰暗的角落里。 他转身去取披风,带着轻快的口吻问她:「去哪里看?」 夏之秋站得很乖,笑得也很乖:「就是去普觉寺路上的那处荒山,没什么正统的名字,不过也有人叫它云顶山,我觉得好听,有时候也这么叫。」 那处荒山……楚藏的眼神倏地沉了沉,数日之前的场景还歷歷在目。 他转过身来,笑如朗月,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好。」 而他干净得像是个慈悲的出家人。 「云顶山的日落好看吗?」他替她穿上披风,一边繫着衣带一边温声问她。 「嗯,实话说……我也没有亲眼见过。」 楚藏专注地看着她,她的脸埋在毛茸茸的领子中,兀自思索的时候像一只顺毛的小白兔,很乖很老实,似乎一个浅浅的拥抱就能将她牢牢拥入怀中。 「从前未出阁的时候,不好经常出门四下乱逛,」她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去普觉寺和东乐街,名义上是积德行善,但其实吧……偶尔也是有一点点小私心的,因为可以借着这个理由出门走走看看,嘿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1页 说到此处,她自己都有些羞赧地笑了出来。 楚藏看她手冻得微微发红,没有言语,而是用自己的手拢住了她的,放在颈侧捂着。 「以后你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我保证,不会再有人拘着你了,你想做什么事都可以。」 温度从指尖缓缓漫上整个手掌,而后顺着血脉流经全身,夏之秋的脸有些热,话语却好像被冻住了。 「从前……从前也没人拘着我啊……」她干笑几声,这样的举动似乎过于亲昵了,目光不由地有些闪躲。 楚藏的目光黯了黯,他缓缓放下她的手,垂眸继续整理那件妥帖得不能再妥帖的披风,道:「可你自己拘着你自己,世俗的眼光压在你身后,让你不能忽视。阿夏,你放心,那样束手束脚的日子已经结束了,从今往后,你是自由的,我是你的挡箭牌,也永远是你的后盾。」 迎着那道炽烈的目光,夏之秋静静地注视着他,许久,轻轻踮着脚向他莞尔一笑:「我记下了,谢谢你。」 她还是这样客气,拿他像个东家,她用真心敬他,重他,可是她不爱他。 她的心里始终住着另一个男人。 是这个缘由吗? 楚藏垂下目光来看着她,也笑道:「不客气。」 天恩作媒,婚书为契,这便很好了——人要浅尝辄止,不可太过贪心。 然而就在他给自己穿上披风的时候,白道忽然进了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写着「十万火急」四个大字。 「公子,宫里出了要紧事,陛下宣您进宫吶!」 楚藏眉头一蹙——都这个时辰了,怎么突然叫人过去?况且宫中的事一向在帷幄之中,凭空怎么会出了一件要将他叫进宫中的大事?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怕是不消多时就快日薄西山了。 「没事的,没事的——」夏之秋看了看白道的神色,又看了看楚藏,连忙摆了摆手,开口道,「你若是有要事在身,还是先去处理为好。灯青会陪着我的,她的武功由我阿爹亲授,足够用了……」 楚藏抬眸看了一眼她,沉吟半晌,转而侧首对白道说:「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这是去,还是不去?白道没有琢磨出答案,挠了挠后脑勺,一脸迷茫地退下了。 楚藏说完,转而又看向面前的夏之秋。 夏之秋拢了拢身前的披风,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 只听闻一声浅浅的嘆息,一双男人的足履缓缓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中。 她仰起头,却只将将抵达他的鼻息。 「对不起,今日恐怕……不能与你同去了……」 他的语气很软,像是藏着满满的歉疚。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来寻他出游,却因受制于人去不成,他似乎有些难过,却更害怕她失望。 「没关系的,」夏之秋是真的不介意,却不知该如何令他信服,只能默默加重了语气,「真的。」 她认真的时候会微微睁大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人,仔细而恳切。 楚藏的目光缱绻地扫过她的眉眼,末了,抬手从髮髻间取下那支银制的海棠花簪,手指轻轻拂过她耳侧的碎发,替她重新簪好。 「我让白道与你们同去,多个人手,也方便些。」 「不用不用,」她似乎总是习惯拒绝他,「我有灯青陪着就够了,白道是你的心腹人,有什么差遣他也可以及时帮到你……」 然而话还没说完,男子的额头忽然贴了下来,他们眉心相抵,温热的唿吸流转在这一隅狭小的空间,空气中顿时升腾起一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温度。 他闭着眼睛,眼睫微微颤动:「他跟在你身边,我才更安心些。」 低沉的声音带着男人天生的蛊惑,一圈又一圈地萦绕在夏之秋的耳畔。夏之秋袖间的手下意识攥了起来,屏息不敢说话。 她的身子仿佛僵住了,一动也不敢动,任由额间的温度一点点浸入她的身体,胸膛里的那颗心却不自觉砰砰跳了起来。 国师府内有大片大片的海棠花林,各种品类都在,终年有花开。他……很喜欢海棠吗?经常待在那片海棠花林吗?夏之秋并不厌倦他的靠近,因为他的身上,总会有海棠花清新好闻的味道。 「那……好吧,你自己入宫要小心些,我们会早点回来的。」 话语中似乎有那么一星半点关切的意味,楚藏的心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忍住,抬手将她拥入怀中,下颌轻轻抵在她的颈侧,许久许久,才开了口,声音像一句长长的嘆息—— 「好……」 云顶山,如其名,夏府的马车从前路过千百次,却未有一次是奔着云顶而去。 而这一次,就此填补。 上山的征途无疑是艰辛的,三个人爬了半个多时辰,才堪堪仰见峰峦。这并不算是最高的一处山顶,视野却不错,没有旁物遮挡,想来日落之时,也足能够将其尽收眼底了。 白道是临时被拨过来的,平日里走惯了去宫里的路,今日新鲜些,饶有兴致地边走边看。 灯青搀着夏之秋,好奇地瞅了他几眼:「不就是些树啊草啊,山啊石的吗,你怎么看得这么入迷?」 白道笑呵呵地眺望着远处:「没见过这么大片的,陡然一见,感觉整个人都舒服了很多。」 灯青又问他:「第一次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2页 白道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充斥着新奇的美感。 灯青便笑:「那看来你跟在姑爷身边这么多年,都没去过什么地方啊?一个小山头就让你高兴成这样!」 她说完,转过头继续扶着夏之秋向山顶行进而去。 「你别这么说白道,」夏之秋微微笑着将灯青额前的头髮理顺,「总是有人嚮往天地山水,每一处又各有每一处的景色,入目之景便是新奇,又有什么不妥呢?你呀,就仗着关系熟络些了便取笑人家。」 灯青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子,待夏之秋替她整理好头髮,便转过头沖白道吐了吐舌头:「对不住了,回去给你做桂花羹吃,好不好?」 她嬉笑着来,又嬉笑着去,像一只无忧无虑的蝴蝶,扑扇着翅膀,到处不留恋。 白道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听到,从上一句话开始,忽地有些迷茫而空洞。他静静地看着成片或荒凉或葱郁的山木,口中呢喃着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字句。 「不是的……不是的……我去过很多地方的……我去过,去过……」 他的眼神渐渐空虚,只有脚下还在麻木地前进,而那句未说完的话,就此埋没在温柔的北风中。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当最后一步落于山巅,空旷无垠的穹顶之下,一轮火红沉醉的夕阳正低低地悬于西天之上,沉静地将整片天幕描摹成炫目的金黄色。五彩斑斓的霞光沿着疏离的金色,杂糅在云层中,蔓延再蔓延,一直潺潺地流入夏之秋的心底最深处,流入那个多年贫瘠的洼地。 人这一辈子,要担心忧虑的东西很多,要追逐争抢的东西很多,求不得放不下的东西也很多。立于高处,得见一次黄昏,也算是不枉此生,死而无憾了吧…… 余晖之中,凡人的面孔被映成苍凉的金色,寒风贴面过,拨动几根带着愁绪的青丝,沉沉地飞扬在脑后、肩侧,划出有着沧海桑田余韵的弧线。 而另一畔,黄昏压皇城,天色渐渐暗得深沉。 不同于以往,这次楚藏一下马车,前来迎接的内侍没有领他去皇帝宫中,而是七拐八拐,去了后宫一处别苑。 进门之时,门口规规矩矩地立着一个面掩青纱的女监,楚藏蹙着眉头,没有说什么,撩袍跨进了内殿。 而身后,女监缓缓抬起目光,意味深长地盯着那个万千罪恶的身影。 -------------------- 哈?!?!一觉醒来,营养液怎么多了70瓶?!?!哪位小可爱偷偷做的好事?还是哪几位小可爱?别是误点了吧?!(诚惶诚恐,受宠若惊ing) 最近不知咋的,总感觉是不是有人向自己的好盆友推这篇文了,收藏很涨了几个!毕竟没榜没曝光的,能从犄角旮旯里把我找出来的机率和我在雪地里穿短袖的机率差不多(来自怕冷星人的真诚哭诉)之前都是几个月不带动弹一下的,最近居然有种垂死病中惊坐起的感觉,时不时挣扎一下出来吓我。搞得我每次心血来潮点进来,都有一星半点的惊喜(扶额苦笑)肿么肥四? 不管怎么样,非常感谢这位做好事不留名的天使小读者! 第179章 础润而雨 ========================== 楚藏是踩着内侍通传的声音进来的,衣袂鼓着风,披风的边缘温柔翻卷又落下,掀进来丝丝寒意。 举目四望,并不宽敞的寝殿中,琳琳琅琅坐了好多人。除了陛下的糟糠之妻——那位常年缠绵病榻的皇后,后宫中叫得上名号的妃嫔几乎都来了,贵妃坐于首席,床榻上,一个娇滴滴的美人正细风弱柳地卧在皇帝怀中,皇帝心疼得紧,心肝宝贝地直唤着。 抬眼见楚藏来,皇帝登时喜笑颜开:「国师来得正好,朕要告诉你个天大的好消息!」 楚藏凝眸盯着,面无波澜地等着他的下文。 他这不愠不火的反应实在是无趣得紧,皇帝咂咂嘴,像是早就有所预料,完全不受影响,继续眉飞色舞地同他说道:「文美人有喜了!」 有喜?怀孕? 楚藏眉心一跳,很快按捺下来眸光中的惊异,没有说什么,嘴角却忍不住往下抿了抿,目光钝钝地扫向这位面色嫩得掐得出水来的文美人。 孟卷舒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转而饶有兴致地面向帝王和美人,垂眸欣赏着腕上那支红玉镯子,极轻极缓而又不为人察地摇了摇头。 楚藏尽收眼底。 她取下玉镯,笑盈盈地递于美人面前:「好妹妹,你可真是有福之人!我们几个姐姐是不顶用的,如今可就盼着你肚子里这个能给偌大的后宫添些喜气!怪我,今日来得匆忙,也是到了此处才得知你有身孕的好消息。这只玉镯是我行贵妃册封礼时陛下所赠,还望妹妹不要嫌弃,有天子龙气在,你和小皇子定能平平安安的。」 美人的水葱般的手指抚过玉镯温润的质地,果然是上好的货色,末了笑得花枝乱颤,蛇吐信子般攫取入自己怀中。 「多谢姐姐恩赏。」她笑得极具挑衅意味,将姐姐二字咬得很重。 美人粉面,只可惜入宫尚浅,犬牙显然还没怎么打磨平滑,可悲可嘆,却早就为时已晚——孟卷舒嘴角扬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正了正衣冠,重新在自己席位上坐得端正。 「国师啊,文美人有了身孕,这乃是大喜之事,你即刻起草文书,朕要,要晋她位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3页 赏她金银宝器!」 这……是国师的职务么?楚藏的眉头自始至终就没舒缓过,大老远把人叫过来,就是为了给这么一个怀了孕的美人忙前忙后? 其实也不怪皇帝喜出望外,后宫已经太久太久没有龙嗣的消息了,上次有麟儿出生仿佛远如隔世,只可惜没几日便匆匆夭折,自此这宫中便像是中了什么毒咒,皇子一个接着一个地死去,没多久就皇嗣零落,迄今约摸五六年了。 铁打的皇帝,流水的美人,如今的年岁里,故人失颜色,新人情艾艾,三宫六院的肚子再没有了动静。这文美人入宫未多时,妙龄窈窕,生得一副狐媚勾魂样,勾得皇帝一连五日都歇在她的寝宫,谁承想居然是个争气的,居然短短两个月便有了身子。 只是——这种册封之事难道还要国师亲自提笔落字吗?朝廷养礼部那一群人是干什么吃的? 「回陛下,册封之事知会礼部的人去办便好,他们在其位谋其职,定然比臣安排得更为妥帖。」 「啊对!对对对!」皇帝像是突然开了窍,一拍脑门,显然高兴过了头,「朕都高兴忘了!此事是礼部的人来办才对,这样,国师你着人去将礼部侍郎叫到跟前来,朕要亲自同他说!」 皇帝说完,不再理会他,转而继续同他的心头肉宝贝长、心肝短地挑逗着,任由楚藏立在原处。 然后……没有旁的事了?仅此而已?为了这么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把人千里迢迢喊过来一趟?这是几百年不上朝才能造就如此忘性?这得高兴成什么样才要这么仓促把人叫来? 楚藏没来由地失了好脾气,若是平时倒也罢了,可是今日不同寻常,就因为这么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他拒了夏之秋的邀约,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与他同行! 孟卷舒懒懒地抬起眼皮,皮笑肉不笑地望向他:「国师大人还杵在这里做什么?此乃后妃寝宫,脂粉气重,怎么,是要给家中夫人捎带些回去吗?」 楚藏抬眼见了窗棂之外天色暗沉,心中积郁渐深,他一向是个处变不惊的性子,今日却罕见地打抱不平了一回。哪怕是作了揖告了退,都走出好几步了,却还是蓦地止住脚步转过身来,满眼肃戾地盯着正春风得意的文美人—— 「陛下,文美人她根本就没有身孕。」 *** 暮色一寸寸地压下来,侵蚀着西天并不多见的色彩,当浑黄绞着墨黑的傍晚如期而至时,夏之秋留恋地看了最后一眼,而后堪堪站起身——是时候回去了。 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这下算是扎扎实实体会到了,有的地方山路陡峭,碎石嶙峋,稍不注意便会直接滚落下去——自从夏之秋一个不小心踏着碎石差点跌倒开始,灯青和白道就左右开弓,一人拽着她一只胳膊护送她下山。 「不必这么大阵仗吧?」她左看看右看看,试探性地笑笑,「方才也没有真的跌倒,我会小心一点的……」 「不行的,小姐!将军让我跟在你身边,就是护你周全的,若我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岂不是愧对将军重託?」 「夫人莫要推辞,公子让我随行,也是为了陪自己一个安心。若是来时安然无恙,去时遍体鳞伤,怕是要被罚得很了!」 两人左一言右一语,将夏之秋越说越心虚。三人同行,只有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实在是没什么资格打包票,便也就任由他俩这么钳着一路下山。 行至半山腰,木叶之间像是藏着星星点点的烛火,明黄而温暖。夏之秋定睛一看,似乎是有人居住的痕迹。 可这里不是荒山吗?夏之秋皱起眉头,四下张望了一番——她有些不太确定来的时候是否有这处小村落了。 毕竟来的路上时辰不怎么充裕,若想在日落之前抵达峰峦之顶,需得加快脚程。当一个人的目光里只剩下山巅上那个点的时候,自然便抛却了余光中的其他景色。 夏之秋被钳得有些难受,小心翼翼地对身旁两人道:「灯青,白道,你们看那里好像有人家,我们也走了这么久了,要不寻个地方歇歇脚吧?天色尚早,后面的路还长着呢,不着急,慢慢走……」 听罢,白道转身翻看行囊中的干粮,灯青查看水囊中还有多少可供引用的水。一番检查之后,四目相对,微微颔首,像是在进行某种无比虔诚的仪式。 「走!」他们一人拽着夏之秋一只胳膊,向林中村落浩浩荡荡地行进。 那村落看着挺近,走起来却有些远。不知走了多久,待到视野渐渐明朗的时候,好几户人家陆陆续续地熄了灯,一户跟着一户。夏之秋抬眼看了看天色,正纳闷为何此处的人这么早便休息,然而还没等心里的思量打完,顷刻之间就只剩下一户人家的灯火还亮着了。 风过,四周树上的枯叶沙沙作响,一种古怪的氛围开始升腾起来。 「小姐……」灯青犹疑地转过头来,「我们……还去吗……」 事已至此,夏之秋也觉得背嵴实在有些发凉,颤抖着要转过身去。 「回吧……」 一句话还没说出口,一个老妪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面前—— 「姑娘,路途劳顿,喝口水吗?」 山间的风骤然冷了下来,凉水一般沁入夏之秋的袖口、衣领、鞋袜。 老妪的脸上带着笑,却丝毫没有和蔼的意味,倒更透着一股别有用心,看得久了兀自让人头脑发慌。那样阴恻恻的面孔,正一步一步像她逼近,脚下枝桠碎石碾碎的声音更像是死亡的催促,夏之秋蓦地屏住唿吸,心间一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4页 -------------------- 感谢在2023-12-17 21:32:52~2023-12-18 17:26: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两碗白粥一碗饭 7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0章 夏雨雨人 ========================== 一语出,惊失后宫颜色。 文美人「腾」地一下就坐了起来:「楚大人,你这是喝了多少酒啊!胡说八道污衊皇嗣可是要下狱坐罪的!」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楚藏道,「臣坐等着看,即日起宫中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月份到了美人若抱不出陛下的骨血,可是要株连九族的。」 「你!」美人咬牙切齿,气得说不出话来,转而又投进皇帝的怀抱,梨花带雨地哭诉着,「陛下,国师大人他……他诅咒我们的孩子……臣妾怕,怕等不到生下孩儿的那一日了……」 皇帝正要将手覆在美人手上,谁料却另一双女子抢了先—— 「妹妹莫怕!」孟卷舒握着她的手,笑容很温暖,「国师这个人,向来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如今愈加过分,这种事情居然也敢拿出来胡扯!别担心,姐姐替你做主,无非是叫个太医再来诊断一次罢了。到时候革他官职、查抄田产、下狱、流放,一样也不许少,姐姐替你盯着呢!」 文美人愣了愣,将手抽出来,又伏在皇帝怀中哭得撕心裂肺:「陛下,若真叫太医来诊,岂不是昭告全天下龙嗣有异吗?以后还要不要出去见人了!臣妾一心为了陛下,一心向着陛下。太医前脚刚走臣妾就欢欢喜喜地差人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您,如今难道要臣妾受这样的折辱吗?」 皇帝:「朕……」 「若我们的孩子以后知道了,他还未出生之时就受旁人指点,生父猜忌,他该有多难过,日后又该如何立足啊?」 孟卷舒连连点头:」就是啊!」 她的神情激愤,点头不过瘾,直接站了起来,指着楚藏骂道:「国师,这可不是什么小事,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说,别像个疯狗似的四处攀咬!」 楚藏的目光沉了沉,比夜色更深:「天子在上,微臣从不说没有凭据的话。」 「凭据何来?」 「臣略懂医术,望闻问切足可知端倪。」 「好!」孟卷舒转而看向皇帝,极认真地说,「陛下,臣妾长文妹妹几岁,理应多照顾她,如今更不会眼睁睁看她受欺负,这个公道,怎么样臣妾都要替她讨回来!」 文美人:「陛下……」 「放心吧!」孟卷舒拍了拍她的手,对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 「国师方才说得斩钉截铁,须知话出了口,便都是有分量的。」孟卷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即刻便能传太医过来问诊,若是文美人当真身怀六甲,你当如何?」 楚藏躬身向皇帝作了一揖:「若臣言辞有虚,自请罢官下狱,听凭发落。」 孟卷舒的脸上带着笑,话底里却透着狠:「污衊皇嗣是大罪,若你所言有虚,你必将五马分尸,不得好死!」 楚藏的脸上仍然没有什么多余的神色:「好。」 闻言,孟卷舒脸上的笑这才春冰般化开来,流作潺潺的春水,润泽万物:「是非分晓,即刻见真章,来人……」 「等等——」楚藏抬眼看向瑟缩着的文美人,缓缓道,「若臣所言非虚,陛下又该怎么处置文美人?」 美人慌忙搂着君王,声音明显多了几分哭腔:「陛下,国师在污衊臣妾……他在污衊我们的孩子……臣妾不要同他作赌……不要……」 「乖乖……我的心肝儿!」 孟卷舒眼珠一转,满口应承下来:「赌就赌,我们亲眼见到太医来诊过的,还能怕你不成!」 文美人的嘴唇有些发白了,她颤颤巍巍地向孟卷舒抬起一只手:「你别……」 「若真被你说准了,文美人的肚子没有皇嗣,自然按律法来,押入大牢,父兄贬职,听凭发落!」 楚藏点头:「可以。」 文美人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像是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终于逮着了楚藏的小尾巴,孟卷舒浑身上下都透着高兴,事无巨细地吩咐道:「来人吶,多传几位太医来,有人终于要死得明明白白的了!」 流连的目光从楚藏身上缓缓转至文美人那张惨白的小脸上,孟卷舒笑得贤惠又端庄:「妹妹说,对吧?」 *** 云顶山半山腰,一户人家中隐隐传来一阵欢笑声。 「来来来,姑娘你多吃菜!不够还有!」饭桌上,老妪热情地给夏之秋夹菜。 「够了够了,大娘您辛苦了,您也吃……」 老妪坐下来,看着夏之秋和她身后的灯青、白道,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这村子里干巴巴了这么多年,难得见到几个外来的生面孔,还都生得这么招人疼,我看着实在是高兴!」 夏之秋细细咽完嘴里的食物才开口:「所以您方才说,这村里一到天黑便歇息,是因为要省灯油?」 「是啊!我们这些住在山里的,离市集远,去一趟要费好些功夫。大伙儿又都是穷苦人,能省则省,才借着亮堂早早吃了饭,免得点灯了。」 「原来是这样啊……」夏之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5页 说到这儿,白道忍不住插了一句嘴:「那您家怎么没有吹灯?现下可是夜里了!」 灯青鸡啄米似的点头——这句话真是直问到她心里去了。 老妪眼尾一抬,颇有些自豪地说:「我家银钱多,不怕烧。」 「……」 原来是积薪之家,财大气粗。灯青和白道倒吸一口气,很识趣地相视一眼,默默闭上了嘴巴。 夏之秋又问:「大娘,家里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大伯呢?」 「他呀,挑了粮食去市集上卖,得过几日才回来。」 「这样啊……」夏之秋点点头。仔细打量屋中的陈设,瞧着确实要比一般农户家中更殷实些。 「山中比旁的地方闭塞些,不知大娘您是本地人还是?」 老妪遥遥地望着烛光,布满皱纹的脸上尽是年岁沧桑,她低头笑了笑:「我不是山中人,原本住在平陵地带,是家中穷苦,被父母卖进一个大户人家里做丫鬟。后来受不了主人家的毒打,逃进了这山里,时间一长,自然而然地也就在这里扎了根。再后来啊,也为了不被抓回去,在村长的牵线搭桥之下,我便和他的儿子成了夫妻,也就是我如今的丈夫,这样一过,日子倒也快,一晃都四十多个年头了……」 她说得很慢,像是在娓娓讲述一个尘封了多年的故事。夏之秋端着茶水,细细地听那些语句,像是能感受那些起承转合里的温度,眼前徐徐展开一幅翩翩画卷,卷上的每一笔,都裹挟着一个女子悲凉艰难的日夜。 用过茶水和饭,月亮停至柳梢头,是该告辞的时辰了。 白道和灯青挎上水囊和简单的行囊正欲离开,夏之秋却止住了脚步。她抿着双唇,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心里做着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 「小姐,你怎么了?」 「夫人,你怎么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两人异口同声地问了出来。夏之秋抬起目光看向他们,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灯青,白道,你们俩去外面等我一会儿,我再同大娘说几句话,很快就好。」 虽然不明就里,但白道和灯青也没有说什么,点点头,转身径直向前面走去。 夏之秋松了口气,掩上门,重新走回屋中坐了下来。 老妪笑着,脸上尽是和善:「姑娘,方才我便瞧出来了,你言犹未尽,走不动的。」 夏之秋低头笑了笑,像是被人窥尽心事后手足无措的无奈,她的声音很轻,问道:「大娘,您成婚的时候,是怎样一番心境?」 「心境?这么高深的词啊……」老妪呵呵地笑起来,「那时候没想这么多,形势所迫,嫁人才是唯一的生机,便也就这么稀里煳涂地嫁了。」 夏之秋的手微微握成了拳:「可若是……若是共度余生之人非所爱,往后几十年的岁月,如何捱得下去呢?」 这个问题并不是有感而发,而是一根刺,一根早已嵌入皮肉的刺。自红衣嫁娶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深深扎在了她的心里,一日不能解开心结,此后的每一时每一刻,都无法让自己好过。身边人待自己再好,也只能在痛苦中了却残生。 一边是此生註定触而不及的白昙,一边是永远开不进心里的海棠,她渴望求得解脱,渴望不再伤害无辜的人。可是她给自己的灵魂套上了枷锁,当局者解不开,她需要一位旁观之人可以给她一把钥匙,告诉她怎么才能自己放过自己。 听罢她的问题,老妪久久没有开口。她定定地望着烛火,缓缓才说:「姑娘,你要知道,没有谁生下来就会读书写字,也没有谁生下来就爱谁的。爱人是一种能力,是让人更好地活下去的能力,而不是走到了绝路,还要一腔孤勇。」 除非…… 那个人已经成了生命的一部分…… 放不下,忘不掉,剥不尽,离不开…… 老人的眼睫里闪烁着微光,亮亮的,暖暖的,像是回忆到了什么,美好的画面此刻只存在于她的眼前。 那一刻,夏之秋的脑海中闪过很多场景,从第一面到最后一面,回忆容悦的很多时候,江姑娘总是在旁。她很早很早之前就该注意到的,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才更像人们口中所说的天作之合的样子,那才是最好的样子…… 而自己除了舞文弄墨,一无所用,在那样一个无瑕的画面里,是最不该存在的污点。一直以来,这个梦都是自己一厢情愿在做,它早该到了尽头的。 老妪看着她,淡淡笑了一笑:「我最初成亲的时候,也不爱身边那个人。但有什么办法呢,日子总要过去的,那么多数不尽的苦难都在后路上等着,若我们自己还要为难自己,日子岂不是苦到头了?」 夏之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好姑娘,这世间有几个人是能够由着爱恨成婚的?说句大逆不道的,皇帝贵为九五之尊,他爱他宫中的每一个女人吗?宫里的每一个女人都爱他吗?既然宫里都如此,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又做什么要去较这个真呢?日子是自己的,过得好了,这才是最实在的。况且,你怎么知道,你这辈子只会爱一个人呢?这世间啊,除了一见钟情,还有日久生情,给别人一个机会,也给你一个机会,不好吗?」 夏之秋愣愣地看着老妪的笑容,眼前却浮现出楚藏的面孔。 他向来都笑如和煦,是没有什么烦心事,还是只把笑意面向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6页 临走的时候,老妪很热情地向夏之秋挥了挥手。 「安心去吧姑娘——」她的笑容里似乎夹杂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们还会再见的!下次见面,也许局面就完全不同了…… -------------------- 第181章 明月芦花 ========================== 一连三个太医都诊断过了,只余已经来过一次的太医——先前正是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文美人有身孕的,如今把着脉,手已经不自觉地颤抖起来,额上汗珠涔涔,顺着面颊滑下来,逐渐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抖什么!」皇帝怒喝一声,一脚踹在他身上,「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做出这副鬼样子给谁看!」 太医当即跪倒在地,数最后那个太医抖得最凶,和文美人两个人,一上一下两只惊弓之鸟。 这个时候,无论太医说不说,答案都已经很明显了。 孟卷舒看了看太医们,又看了看美人和君王,形势似乎不太对,连忙干笑一声:「哈哈哈,陛下,臣妾身子有些不爽利,先告退了……」 有人开了头,余下的后妃们见状不妙,也纷纷脚底抹油熘之大吉。花花绿绿的衣裙鱼贯而出,顷刻间,寝殿中空了大半,落针可闻。 文美人也不敢小鸟依人地伏在皇帝肩头了,兀自坐着,泪洒床榻。 皇帝还是不死心,沉声问道:「结果如何?」 打头的张太医不怕死,起身回话道:「回陛下,文美人腹中,确实没有天子血脉……」 「滚——」 话还没说完,张太医就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声吼骇得全身骨头一紧。几个跪着的太医帽子都吓歪了,拾掇拾掇衣冠,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跑。 楚藏微微转身,看着一窝蜂要跑的太医,语气平平,目光却如利刃般直直刺了过来:「你留下。」 众人皆吓得后背发凉,转身回看,才知是那位说文美人有孕的太医。他似乎快不行了,面如土色,抖若筛糠,墙也倚不住了,瘫坐在地上。 一看不是自己,众人心里松了一口气。天子动怒,铡刀下捡回一条命已是天大的幸事,当即赶紧跑出殿外。 楚藏上前提了他,重新扔回皇帝脚下,末了拍拍手上的灰,重新处变不惊地站好。 「太医,你也诊断过了,只问一句,文美人是否有孕在身?」 这是铁了心要把他再凌迟一遍——太医合上双目,哆哆嗦嗦地不敢看人:「文美人……她,她……没有身孕……」 「哦——」楚藏作出恍然大悟状,又皱着眉头疑问,「那太医先前为何说美人有孕在身?是在矇骗君王么?」 「臣,臣……」两个字说得太医上气不接上气,他痛哭流涕着,「臣绝非有意欺瞒,是……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什么苦衷呢? 楚藏仰望着屋顶,静静地等,静静地数:「三……二……一……」 「是文美人,她以利相逼,让臣替她作假,说事成之后会许臣高官厚禄,臣……臣一生屈居他人脚下,一时煳涂才铸下此等大错……」 「三……二……」楚藏仍旧仰望着头顶,仿佛透过那些厚厚的房梁瓦片,可以看见云顶山上酡红色的落日,「一。」 「你……你血口喷人!我何时让你这么做了!」文美人一下子坐了起来,声音一改往日的楚楚可怜,尖锐的嗓音直直扎进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是你诓骗宫中后妃,让我误以为怀了陛下骨肉,这才造成这番闹剧,你才是始作俑者!」 算了算,是时候该走了——楚藏拢好身前的披风,躬身向皇帝告辞:「陛下,罪人罪证俱在,如何发落全凭陛下心意。吾妻还在家中等着臣,就不多留了,先行一步。」 他转身,一步步向殿外走去。只是这文美人的嗓音实在是穿墙透壁,哪怕走出门外,也还不折不挠地要爬进耳朵里—— 「陛下,不是臣妾,真的不是臣妾……臣妾是真心诚意爱慕您的,您一定要相信臣妾啊……」 楚藏抬起头,望见那轮月亮已经过了柳梢头,独自立在偌大的皇宫之中,不为人察地轻轻嘆了口气——暮色时候的那场酡红色落日,他最终还是错过了…… 月光照拂下,孟卷舒和江令桥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在长长的宫道上。 月色很长,千万年来,照着离人回家。 孟卷舒难得心情好,蹦蹦跳跳地走着,转过身来笑着问:「寝殿里我们说的话,怕是瞒不住你吧?」 江令桥背负双手,微微歪着头思量:「楚藏怎么知道文美人没有怀孕,还这么笃定?」 孟卷舒神秘一笑:「不仅他知道,我也知道。」 然而言尽于此,她没有再往后说,江令桥探寻的目光望向她,她也只是微微笑着。 「那……」江令桥换了个话茬,「若是文美人的胆子足够大,肚子里真的有孩子,今天这事又该怎么收场?」 孟卷舒没有立时回答她的疑问,而是缓缓抬手,去触碰头顶的那片天:「望秋,你说,那上面是什么?」 江令桥循着她的手去看,答:「是天?」 孟卷舒轻摇了摇头。 「是星星?是月亮?是云?」 都不是——孟卷舒一一否定了这些浪漫美好的辞令,声音冰冰冷:「是眼睛。」 「文美人想要的,不过是恩典荣宠。怀孕一事,无非两种结果——生和不生。要么寻个时机堕胎小产,瞒天过海;要么与他人苟且,以假乱真。且不说她的胆子还没大到这种程度,就算她真的兵行险着,也一定会有人知道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7页 江令桥静静地听。 「这宫里啊,到处都是那个人的眼睛。有什么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手掌。」她转过身来,笑容淡淡的,「就连我,也早就是那些眼睛中的一个了……」 风来了,月影与云雾交叠缠绕,彼此都不真切了。却不知是云层追着月亮跑,遮蔽了那些皎洁的光,还是月亮心中不坦荡,羞于见人,才委身与云霭之后,只留一把冬夜的苍凉。 *** 「哎呀……」 云顶山上,夏之秋一声不高不低的惊唿,白道和灯青心里咯噔一下,暗暗道了一声不好。 「怎么了?」两人急忙询问。 夏之秋吃痛地停了下来,抿着唇将脚缓缓挪开,脚下是一块十分活络的石头,安安静静地垫在洼洞里,以期给下山的人一个猝不及防的惊喜。 看来,今夜花落夏家姑娘。 「崴到脚了,有点疼……」夏之秋尝试着扭动脚踝,却发现不行,一动就针扎一般,钻心地疼。 灯青蹲身查看了一番,然而大半夜的也看不清楚,这里又没有人通医术,更没有随身带药的习惯,一来二去,似乎只能听天由命了。 「小姐这伤不便挪动,要等大夫看过才行。」灯青提议说,「要不这样吧!白道你轻功好,回府去通报姑爷,带上大夫一起来。」 自己没有照看好自己,夏之秋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不好多说什么。但听了灯青的话,还是忍不住弱弱地插了句嘴:「会不会有点太兴师动众了?其实你扶着我走回去也可以的……」 「小姐呀——」灯青安抚地拍拍她,「伤筋动骨一百天,看着不严重,却不可以真的当成小事,我答应过将军要好好照顾你的!」 于是事情似乎就这么定了下来,白道也同意,领了差事就轻飘飘地一路飞走了,很快消失在了山路的尽头。灯青则搀着夏之秋,找了个还算平坦的地方让她坐下来,自己靠在她身边随时候着。 夏之秋没有多说话,静静坐着等白道回来,只是好奇平日里爱天高海阔谈说的灯青此刻却无比安静。侧身一看,才发现她像是有些累了,一下午都在赶路,又要照顾旁人安危,这会儿坐下来没多久,竟倚在身旁睡着了,身子正随着一唿一吸有规律地起伏着。 灯青小夏之秋好几岁,半大的时候就跟在夏之秋屁股后面服侍了。那时候她也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孩子,不记得自己的生父生母,不知道自己生辰几何,只知道她往后余生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保护小姐。 夏之秋看着她,心里不禁有些动容,伸手将她面上的碎发捋顺,又拨出一半的披风,与她一同盖着。 夏府没有拿她当过下人,夏之秋也只当她是自己的妹妹。夏之秋太孤单了,从没有见过一眼那个全天下最爱她的人,没有穿过那个人做的衣服,没有尝过那个人做的饭。 没有母亲的孩子,总是比旁人更嚮往阖家团圆。 这样不知坐了多久,灯青忽然梦中惊坐起,一看夜色更深了,这才发觉自己居然睡了过去。 「小姐……」她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我睡着了你怎么都不叫我啊?」 夏之秋便笑:「你睡得香,我见了实在不忍心打扰。」 灯青有些羞赧地垂下头,没多一会儿又抬起头来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不知道啊……」 「白道走了多久了?」 「约摸……一个时辰了吧。」 灯青心里一咯噔:居然睡了这么久! 而且白道居然还没有回来! 她甚至不敢想像,楚藏回到家,而没有见到夏之秋平平安安回来,会急成什么样。 夏之秋极目望着山路,喃喃自语道:「以白道的功夫,这么长时间够他来回两次了,怎么还不见人来,会不会……迷路了?还是有什么危险……」 同样的疑问灯青也在琢磨,她左摇右摆了许久,最终还是下定决心早点将小姐平安带回府上。 她蹲下身来,对夏之秋说道:「小姐,我现在去寻些火把和木杖,若回来的时候白道还是没来,我们就先自己回去。你安心待在这里,记住,哪里都不要去!安心等我回来,我很快就会回来找你的,好吗?」 眼下自己挪动不得,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夏之秋点点头:「你小心些!」 于是,灯青也走了,空旷的山头,只余下夏之秋一个人了。 她安安分分地坐着,起初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可后来风越吹越冷,枝叶剐蹭的声音越来越大,不安的氛围便开始四面八方地围过来了。 夏之秋屏息凝神,警惕地四下观望着。一转身,余光忽然捕捉到几双冒着绿光的眼睛,正直勾勾地望着她。 那是什么东西?萤火虫吗?不对,萤火虫哪有这么大的!是猫吗?应该也不是,现在天黑透了,夜快深了,有主的猫早就进窝睡下了。 夏之秋忍着疼,费劲挪动身子,想着换个方向看得清楚一点。谁料才撑坐起来,身后一声野兽的长吟骤然传来,在寒冷寂静的夜里显得那样清晰,落在夏之秋的耳朵里几乎是震耳欲聋。那一刻,她忽然一寸也动弹不得了,全身像石化了一般,一颗心陡然坠入深渊,鲜血直接从头髮丝凉到了脚尖。 「嗷呜——」 是狼! --------------------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8页 第182章 冬日夏云 ========================== 「狼」这个字,夏之秋向来只在书卷上瞥过几眼,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在荒郊野岭,与真身相对峙。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那一声对月长啸嚎得她鸡皮疙瘩骤起,浑身的血液直蹿头顶,胸膛里那颗怦怦直跳的心仿佛停了片刻。 冰,全身上下都是冰冰冷的。 她似乎没有了听觉,整个世界安静到可怕,可那些皮毛锃亮的勐兽踏步而来的窸窣声,却从未停歇,依然一下一下敲打在耳畔…… 一……二……三…… 她在心里默默数着,三只狼,一只比一只高大,眼里贪婪的绿光阴沉沉地射过来,明显是久飢之后见到食物的神色。 夏之秋不是没有想过死亡,也曾在脑海中设想过无数惨死的场景,却从未想过终有一死葬身狼腹。她的下巴在抖,双手在抖,双腿也止不住颤抖,下意识地想向后退,可腿上像是重如千钧,纵使痛觉麻木了,却还是没有行动的能力,寸寸挪移在此刻都显得极为艰难。 两相对峙,空气凝结成无声的一团。倏地一下,打头的那只狼忽然前跃了一大步,径直跳过拦路的巨石,狠狠逼近。 「啊——」 夏之秋的腿一下子就软了,整个人瘫坐下来。她的头髮凌乱、衣衫凌乱,却顾不得修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捡了块石头护在身前。 「别……别过来……」 声音轻得自己都听不见,话哽在喉咙口抖得不成样子,夏之秋面无血色,头皮发麻。就在此时,走失的痛觉忽然回了来,脚踝处刀凿一般的疼。她想哭,却也不知是害怕得想哭,还是疼得想哭。 「别过来……走开……」 她挣扎着想站起来,手里只有那块毫无杀伤力的石头,可笑而又可怜地挥舞着。求饶的语句落在地上轻飘飘的,还没眼泪砸地来得兇狠。 已经太久了,三只狼像是失去了最后一丝耐心,它们饿极,早就垂涎三尺了。两条健壮的后腿向后一蹬,奋力向前腾跃,三张狰狞的兽脸在夏之秋的眼前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清晰得能看清血盆大口中究竟藏了多少颗利齿。 「啊——」 夏之秋吓得失声,不顾脚上的疼痛转身逃窜。然而痛苦钻心,致使受力不稳,她脚下一空,再度跌倒。 然而这一次,身体没有砸向生硬的地面,一只手从身后就势揽住了她的腰,将她带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她还没有来得及看清面容,眼前明光一闪,一个熊熊燃烧的火把唿啸而过,在空中划出一道明黄色的弧度,准确无误砸在了三只饿狼的脸上。 砰—— 一记闷响,目光所及之处都沾染上了明黄色的希望之光。野兽畏火,没有久作停留,立时惊慌逃散,再不见踪影。 纵然知道无恙了,夏之秋还是久久地望着它们逃走的方向,唿吸急促,余悸未消。 「阿夏,是我。」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到了这时,夏之秋才些许定神,有了识人的能力。 老天保佑,还能活着见到他,其实就算不用眼睛看,单凭耳朵,也足够分辨出来者何人。她忽然有些庆幸,也有些高兴,第一次觉得他就像一颗定心丸,有他在的地方,她可以完完全全放下心来。 「你受伤没有?我是不是来晚了……」楚藏的语气里满是歉疚,手忙脚乱地替她查看伤势。 夏之秋轻轻按住他的手,心有余悸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沖他挤出一个苍白笑容来:「我没什么事,你来得很及时。」 这句话一出,楚藏的心似乎才稍稍安定了些,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后,四下张望了一番,问:「白道呢?灯青呢?他们不是应该贴身保护你的吗?去哪里了?」 这下轮到夏之秋疑惑了:「你……难道不是白道把你请来的吗?」 「……白道?」 「对啊,我们让白道先回府上找你去了,怎么,你没有遇到他吗?」 楚藏皱着眉头:」没有。」 「啊!」夏之秋有些不安,「他已经去了好久了,但是一直没有回来,你说他……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楚藏垂眸思量,像是在计算着什么,没多一会儿,凝重的脸上和缓了不少,他微笑着将她凌乱的披风整理好,语气让人心安:「哦,没事的。他功夫不错,不会有什么危险,我差人去找他,你不必担心。」 夏之秋松了口气,顺从地点点头:「好。」 「对了,灯青呢?她不是一向跟在你身边寸步不离的吗?怎么如今也不见了踪影?」 是啊,灯青还没有回来。夏之秋担忧地四处看了看,却始终没有一丝来人的踪影。 「灯青去寻火把和木杖去了,她是要带我回府的……」 楚藏抬眼看了看天上,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正慵懒地卧在云端歇息。 「不等他们了,白道和灯青都是有武功傍身的人,遇到危险也能自行解决。我们留下记号,先回府上等,他们见了会自己回去的。」 夏之秋的思绪被他牵着跑,迷迷煳煳地就点了头:「哦,好……好的……」 这表情看着傻乎乎的,有些可爱,楚藏忍不住轻笑起来,像个爽朗明净的世家公子。 「走,我们回家。」他向她伸出一只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9页 夏之秋愣愣地看着他,又垂下目光怔怔地看着那只向她伸来的手,脑海中似乎回想起了村中大娘同她说的那一番话,末了,竟鬼使神差地将自己的手缓缓搭在了他掌心里。 一股安心的感觉顺着指尖流入周身,最后慢慢融化在血液里,全身上下都温暖了起来。像是一个迷路的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漫漫长夜里,透过雾霭远远望见了一座庙宇,一座只为她点了灯的庙宇。 她忽地微微抬起了头,认真而有些诧异地看着眼前人,这种感觉让她觉得既陌生又熟悉。 楚藏似乎也有些诧异。向她伸出手是下意识的动作,可他从不抱期望她可以给予回应。像是一个习惯了被拒绝的人,却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偶然间等来了花开。 他笑着握紧了她的手,谁料刚走出第一步,夏之秋就吃痛地喊出了声。 「怎么了?」楚藏脸上的笑容立时褪得干干净净,有些慌乱地询问她。 「我……」夏之秋的眼睫上隐隐见了泪光,小声同他说道,「我的脚崴了……」 他蹲下身来查看她的伤势,谁料只是轻轻碰一下,便见她疼得眉毛拧成了一团,直吸凉气。 这境况,看来走是走不动了。他转过身,将后背对着她,道:「阿夏,你上来。」 「……啊?」夏之秋的眼底里微微有惊异之色。 「你走不了,我还能走,我可以做你的腿。」 他说这话时极认真地看着她,目光炽烈灼烫。夏之秋连忙避开目光——真的太像情话了,她这辈子乏善可陈,没听过几句情话,一点点言外之意就能让她慌乱地不敢看人。 「嗯。」 她低低地应了一声,而后乖乖伏上他的后背,双臂从身后慢慢环绕住他的脖颈。 她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外来的力道在膝弯处生长,而后整个人便被这股力道凌空托起,稳稳地停留在男子的背上。 下山的路很长,山路并不算平坦,一颠一颠的,却莫名让人觉得心安。 他们离得这样近,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唿吸,然而归路是长久而缄默的,他们就这么静静地走着,一句话也没有说。可是此时无声胜有声,越到静处,越能听出一些仅凭耳朵听不到的东西,一男一女,身躯相覆,唿吸交错之间,微妙的气氛浓稠得化不开。 夏之秋看着他的侧脸出神,脑海中却又一次想到了大娘同她说过的话。 「这世间啊,除了一见钟情,还有日久生情……」 「给别人一个机会,也给你一个机会,不好吗……」 是啊——她轻轻嘆息,既然已经嫁做人妇,就不该再念着前尘过往了。人若是总是活在过去里出不来,往后的日子又该怎么过啊…… 时间是不会停止的,人也还是要向前看的,自己还有父亲,还有灯青,生活并不是全无指望,哪怕只是为了这些关心自己的人,她也应该打起精神来好好活下去,把日子过好。 想到这里,她环着楚藏的双臂紧了紧,努力想让自己的拥抱显得更炽烈一些。女子的下颌缓缓搭在他的肩侧,她看着他,清浅的唿吸轻轻落在男子的脖颈上。 温热的气息袭来,楚藏像是顿了一下,他当然知道身后的人是夏之秋,却被她的气息搅乱了自己的气息。他的双唇微微抿着,脚步却没有停歇。他想看她,却又不敢看她,只敢在微弱的余光里管窥蠡测。 月色很长,很白,又很凉,为一对离人的归途撒下几寸辨路的光芒。晚风很细,很绵,又很密,却始终吹不透男男女女之间那些欲说还休的情愫。 这一夜,两个人都听尽了山林间所有细碎的冬吟。 -------------------- 第183章 永矢弗谖 ========================== 夜到深处,中都城中,国师府已经点上了烛灯,明艷艷的光亮充斥着整个房间,温柔地映照出男子和女子的脸。 夏之秋老老实实地坐在床榻上,任由楚藏托起她受伤的那只脚,缓缓褪去鞋袜,露出红肿的脚踝。 她的脚本就白,如今白中红,衬得伤处更触目惊心了。从前骨节分明的脚踝,如今肿得像个馒头,血瘀在了一处,有的地方甚至有些泛紫。 楚藏把她的脚搭在自己膝前,倒了药油在手中,将掌心搓热了捂在伤处,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他低着头,专注地做着眼前这一件事。夏之秋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看见他微微皱着的眉头,像浓密的愁云,久久化不开,吹不散。 她的心里缓缓勾勒出楚藏的模样——面若冠玉,身量颀长,性子温和,总是噙着淡淡的笑容示人…… 三月的春风编织了他,海棠是他一生的夙念。 这样的男子合该是完美的丈夫,可他为什么迟迟没有成家?是在等她吗?可是他们相识也不足一年,从前的他在等待着什么?他又是从哪一眼开始爱上她的?又或许不是爱,只不过目光所及的女子,只有自己最为合适? 疑问一股脑涌上来,冥冥之中都在寻求一个答案,然而夏之秋却没有能力解答,只能默默将它们重新咽回去,深埋于尘土之下。 这样暧昧不清的气氛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氛围之中的两个人却不自知,一个低着头专心搽药,一个则思绪缠身,到头来也仍不知道所求为何。 「好了——」楚藏动作极轻地替她将罗袜穿好,而后仰头认真地看着她,「这药的效果很好,不至于太受罪。只不过跌打扭伤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却也不可小觑,这几日你就先在房中好好歇着,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同下面人说。书房离这里也不远,你若是……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也只管遣人去寻我,我下了朝都会在书房候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0页 候着?是担心自己不愿意见他,才躲在书房里不敢来么?从白天到夜里,只等着下人来唤,心甘情愿地被一个女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夏之秋的眼神黯了黯,她突然很希望他对她没有爱,希望他只是出于夫妻责任才这样照顾她。因为这种默默燃烧自己祈愿爱意的感觉,她知道,她明白。若他对她真的是爱,那这份爱,只会比她曾经的那份更卑微千百倍,而她不值得。 因为深谙,所以不希望他这样自卑自贱。 「你不必如此,若有自己的安排,只管去做就好了,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的。」 夏之秋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然而听罢这番言语的楚藏却似乎并没有什么欣慰的神色,而是兀自低着头,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轻声应答:「好。」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她很想重新说些什么来补救,可惜她并不是个在感情上游刃有余、精于言辞论调的人,直至楚藏退身出去,将门轻轻掩上,她也没能想出更好的说辞来。 「唿——」 夏之秋长长地唿出一口气,索性仰面躺在了床上,望着头顶那方雾蒙蒙的帷幔有些出神。 「阿娘……」她想起了那个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繫,却至今素昧平生的女子,「做女儿难,做妻子为什么也这么难……」 或许是太累了,她的眼皮越来越重,很快就睡着了。这一夜,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也有一个夏之秋,她的母亲没有在那个託付新生的夜里丧命,而江南外祖家,也没有陈腐的读书人至上的教条,父亲仍旧为武将身负要职,自己是将门独女,一身劲装打马御街前,所有的人都是其乐融融的。梦里的母亲很年轻,是个英勇果敢的女子,她们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不像母女像姐妹,闲来无事时坐在院中谈天说地,一坐就是一整天,天上的暖阳落下来,照在人身上酥酥麻麻的,即便是冬天也从不觉得冷。 然而,没有人知道的是,这已经不是夏之秋第一次做这样的梦了。 事物太过美好的时候,便会叫人一眼看出其中斑驳的虚假来,自己都不会相信。梦里的夏之秋脸上挂着永远落不下的笑容,梦外熟睡中的夏之秋,一滴眼泪流出眼眶,慢慢渗透入枕头,天知道,地知道,而她自己永远也不会知道…… 天很快就亮了,梦也匆匆醒了,夏之秋醒来的时候,楚藏早已进宫去了。 今日是新国师入朝的日子,他须得在旁。 新国师,容悦,他进宫了……夏之秋止住思绪,摇摇头,努力地想把那个月下舞剑的身影从脑海中抹去。天涯陌路,莫要再想了,日子总还是要过的…… 她想起身,谁知刚掀开被子,灯青便大喝一声:「小姐别动,我来扶你!」 若从前灯青对夏之秋是形影不离,如今则是恨不得将两个眼珠子都粘在她身上。昨夜一去不回,害得小姐险些丧命狼口,她远比小姐更加心有余悸,若不是楚藏及时出现,实在不敢想像后果如何,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或许回来见到小姐尸体的那一刻,就已经心如死灰追随而去了。 她唯一的信仰,就是拼尽所有保护她,哪怕付出性命。 夜深回来的时候,夏之秋已经歇下了,灯青在知道她平安无虞的那一刻,忍不住心中酸楚,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云顶山上,当她带着拐杖和火把返还的时候,只看见石头压着小姐的一支珠钗,旁边却是密密麻麻的狼脚印。 那一刻她的心勐然坠入谷底,天知道她这一路是怎么回来的,浑浑噩噩下了山,跌跌撞撞回了府,她的人还在,灵魂却早已游荡在外,飘无定踪。 中都的冬天很冷,灯青身着薄衣,固执地在门外跪了一夜,守了一夜。当她急急忙忙要来扶夏之秋起身的时候,早就是一副面无血色,眼窝泛青的模样了。 夏之秋吓了一跳,急切切问她:「你怎么了?」 再一次听到她的声音,灯青的喉咙立时就哽咽了,扑通一声跪在她床前:「小姐,灯青有罪……灯青对不起你……」 夏之秋握住她的手,冷得像冰,眼圈当即就不自觉红了起来。她了解她,缘由也能猜出八九分。 「没事的灯青,你不必自责,看我,现在不是好端端地在你面前了吗?说到底,也是我自己非要去山上的,若真要追究起来,我才是罪魁祸首。这件事与你没有关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小姐——」灯青鼻子勐地一酸,扑在夏之秋身前放声大哭起来。 自责,委屈,担心,后怕……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倾泻而出。夏之秋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她的身上也冷得很,衣着单薄得可怜。 她有时候觉得,灯青就像另一个自己。她将保护自己视为使命,一辈子就盯着眼前的那个点,在一方窄窄的圈地里穷尽心血。 她们都是木讷的人,註定做不成真正的自己。 「灯青啊,」夏之秋轻声说,「若我现在需要你做一件事,你会帮我吗?」 灯青即刻抬起头,纵然人仍是泪眼婆娑,点头时却无比坚定:「小姐只管说,只要力所能及,灯青定会竭尽全力去做。」 夏之秋听了便笑,笑得眉眼弯弯,拍拍灯青的脑袋,道:「睡觉,会吗?」 *** 皇宫之中,一场极尽盛大的典礼正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1页 国师入朝,本就是动辄朝堂的大事,衣冠礼器皆是在三个月之中紧赶慢赶出来的。毕竟是一位涉及江山气运的潜龙之人,神在江山在,皇帝更是连下三道抚喻,大典若办不好,便是不敬苍天,日后王土之上必受天谴! 一时间,所有宫人风声鹤唳,生怕做砸了手上的差事,个个兢兢业业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注意,坏了差事事小,丢了脑袋事大。 在庄严肃穆的礼乐声中,容悦身着敕制国师朝服,缓步行走在文武百官的正中央。是时东方正亮,旭日初升,大殿之下密鼓如雷,声声入耳,昭示着护佑王土的神降临真龙身侧。 百官深深匍匐在地,既想抬头一睹天人风姿,有心惊胆战,害怕一个不合时宜,在这个场面上惹得龙颜大怒。 新国师的脚步近了…… 新国师的脚步声近在眼前了…… 新国师的脚步远了…… ——所有的人耳朵都敏感地竖了起来。 容悦自然是要不携一丝犹疑向前走的,如今成了皇帝亲封的国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眉宇之间合该多一些睥睨众生的冷漠。 长长的祭天之路上,他身着玄色长袍,手持雪色笏板,头戴礼冠,神色端凝,望着祭天神坛,一步復一步地向前走去。 皇宫很大,一路上没有什么熟悉的面孔,下凡将足朞年,却还像刚刚启程,是兜兜转转,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楚藏长身立着,在祭坛口静静地等着,也紧紧盯着那个将至之人。 活了这么久,能让他记住的面孔并不多。 而这张脸,却牢牢地拓在他的脑海中,愈不想回忆,愈加弥足深刻。 就像夏之秋永远忘不掉这张脸一样。 那个人很快来了,楚藏正了正身,他看着他,眼神中没有半分善意。 「三个月了,容国师,你终于如愿以偿了。」 他虽然笑着,语气却深寒。容悦静静地看着他,待他说完了,堪堪笑了一声,伸手接过他手中的礼器,缓缓步上祭坛长阶。 祭天大典开始了,所有人肃穆地立着,齐齐望向祭坛上那个修长的身影。 祭坛上的男子揽袖携物,一桩桩一件件专注地进行着。 没有人注意到,城楼之上,一个轻纱覆面的侍女也在静静地看着。 他在履行他的使命,任务完成,了无牵挂地走才是功德圆满、皆大欢喜,不该有的情愫只会让他的飞升之路节外生枝。 可是自己为什么要来?江令桥在心里问过自己,可又心存侥倖,只要自己小心些,再小心些,就不会被发现。 数日不见,她很想见见他。 庄严的鼓声落下,如晨钟叩醒大地。北风恻恻地吹着,面上的一角青纱应风而动,细腻地撩拨着女子鬓角额前的碎发。 楼台上,女子透过阑干的一线视野,定定地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楼台下,风和景明,千百群臣毕至,同敬祭天大典。 容悦倾身,将立香插入香炉之中,烟雾乘着风裊裊升腾,在看不见的地方消散于无形。耳畔,群臣跪拜祈福之声更迭起伏,盖过庄严沉重的鼓声,弘扬万里。 他定定地望着眼前的香雾,知道今日的事务算是结束了。 天色晴明,江山澄廓,庄重祭礼在上,万千朝臣在下,在这片刻得闲中,容悦缓缓微瞑双目,思绪追逐着数日之前一个轻飘飘的梦,一同飞向天高海阔之处。 梦里正值夜深,他熟睡着,床前却静默地坐着一个女子,伶俜的身影很像她。 然而蓦然惊醒,抬眼去看的时候,女子却化作一团云烟,逐风而去,消散于浓重的夜色。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他缓缓唿出一口气,目光放长,再放长,可以隐隐望见中都城外淡蓝色的远山…… -------------------- [1]引自《玉楼春》 第184章 观棋不语 ========================== 在床上躺得久了,腰背都躺乏了,哪怕脚上的伤还未痊癒,哪怕楚藏一再叮嘱要静养,夏之秋还是抑制不住地想要走出房门,看看屋外澄澈的天。 她想让灯青好好歇息,就在她的床榻上。可是经昨晚那件事,灯青怕得很了,平日里唯命是从的小侍女,如今纵然满面疲态,却抿着嘴,怎么也不肯让夏之秋离开她的视线。 「好了——」夏之秋败给了她,抬手替她理顺额前的垂髮,笑道,「那你陪着我,一同在院里走走。」 国师府的下人不多,且多是男子,自从夏之秋嫁入府后,才多了几个婢女,此刻正零星地在院中洒扫,见她来,一个个殷勤地喊着夫人。 夏之秋不喜这样应酬的场面,连连点头致意:「好,好,大家都好,干活去吧,不用管我的……」 国师府后苑,是一片很茂盛的海棠花林,什么颜色都有,挨挨挤挤的,看着很是喜人。 灯青小心地搀扶着夏之秋,陡然见此柳暗花明之景,眼睛里的光彩霎时便亮了,心驰神往地到处看着。 夏之秋也定定地看着,她才来府中不久,连门路都不怎么清楚,一时惊见这满眼海棠,也忍不住怔了一下。 「楚藏他……好像很喜欢海棠花……」 她想起了去看日落的那一天,他曾将那支银制的海棠花簪别入她的髮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2页 「是真的,」灯青不是第一次来了,但每每见了,还是忍不住赞嘆,「白道说,从前寻不到姑爷的时候,总能在这里找到他。」 夏之秋听了,忍不住偏头笑她:「看来,你与白道相处得不错。」 灯青并没有听出她话里的用意,置身于满天满地的海棠花林里,不由地神采飞扬起来:「白道还说,这片海棠花林的年纪可大了,几百上千年都不为过!相传啊,这里从前是一处偏僻的山谷,一个年轻的女子独居在此,她也喜欢海棠,这里所有的海棠花都是她亲手种的!」 「是么?」夏之秋笑她,「那,白道还同你说了什么?」 灯青睁着滴熘熘的圆眼睛,声音越说越高:「他还说,后来那位年轻女子得道成仙了,这里的海棠树沾了仙气,所以才长得这么久,这么好。」 有了传说的加持,美景总能更添几分神秘的韵味,让芸芸众生浮想联翩。 夏之秋轻轻笑着,转过头来重新审视着眼前随风起伏的淡粉色花浪,传说中三千里海棠的盛景,怕是也不过如此了吧…… 「当初陛下许姑爷在外立府的时候,那么多地段好的他都没有要,却一眼相中了这所宅子,据说就是因为这里的海棠花。」 「哦?这也是白道告诉你的?」 灯青咯咯笑着:「这是门房小哥告诉我的,刚立府时他便来了,自然知晓的多些。」 夏之秋一扬眉毛:「你说这是门房小哥告诉你的,可这些都是入府之前的事,楚藏也不是个把心事四处张扬的人,他又从何而知?」 「这……」灯青一时语塞,顿了片刻,突然想起来似的,「哦,小哥说,是白道无意间透露的。」 「哦,」夏之秋摇头晃脑地取笑她,「又是白道啊。」 听这语气似是不信,灯青的脸涨得通红,连声辩解说:「小姐,是真的!灯青不骗你!」 夏之秋不置可否,只是意味深长地笑,然而目光流转之余,却无意间透过重重花林,瞥见一角屋舍。 「那是什么?」她的目光被吸引了,讷讷地望着。 灯青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看见一间竹屋,坐落在路的尽头,重重海棠花树作掩,若不细看,根本察觉不出来。 「是啊,那是什么地方?」她有些吃惊,来这里这么多次,竟一次也没发觉。 好奇心驱使之下,两人行入海棠深处,来到了那间屋舍面前。 从外观来看,这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无非是个供人休憩的落脚处,可入门之处却落着一把冰冷的锁,将里外隔绝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会被锁起来?难道偌大的国师府,也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吗? 两人疑惑地相视一眼,却没有什么头绪,最后还是灯青抽出腰间的短刀,径直噼开了那把锁。 本以为是间无人问津的屋子,四处皆是灰濛濛的,然而夏之秋伸出手,缓缓推开那扇深锁的门时,却并不如心中所想,没有积年的灰尘,没有破败的陈设,入门尽是窗明几净,明亮温馨。 推开门带进来一阵风,携着几片飘落枝头的花瓣,一同徐徐落了进来。 「原来是画室啊……」夏之秋松了一口气。 灯青还愣着,虽说是画室,但她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多画琳琳琅琅地落入眼帘。入眼之处,说是晾了成百上千幅画也不为过,颇有一种雄伟壮观的气势。一张接着一张的纸张,弱不禁风,只消一阵轻若游丝的细风,便能听见穿林打叶的摩挲声,沙沙成语,别生出一种心神安宁的感觉。 末了不由得思量,不过是间寻常画室,无非是宽敞了些,有什么好遮掩的? 然而夏之秋却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她看出其中藏着的端倪,也顾不得脚上的伤了,拄着拐杖艰难地走上前,看完一幅,再看下一幅。她难以置信地走过一幅幅画,却发现这一张接着一张的纸上,画得竟都是女子,还是同一个女子!品茶、插花、下棋、读书,什么情态都有;从孩提到二九,什么年岁都有! 灯青也惊了,她看看画像上的人,又看看夏之秋,一时竟有些口吃:「这,这不是小姐你么……」 夏之秋不知该如何应答,她的手颤抖地拂过那些落下墨的痕迹,干了,渗透在柔软的纸里,千万年也不会消褪。 这些是他画的吗?她的心里落下一个疑问——可这一次,答案显然易见,在只有他才能出入的地方,除了他,还会有别人吗? 她从不知道他会作画,还画得这样好,眉毛神态皆恰到好处,叫人见了一眼便能认出是她,笔触细腻,余韵悠长。唯有年幼时的那些画有些生硬,画得并不怎么像,笨拙之中却也尚存几分神韵。 是了,他从未见过幼时的她,凭想像画,能还原成这个模样,已是不易了。 夏之秋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画,指尖落在墨痕浸渍之处,眼睛忽而有些酸。她缓缓抬起头,看着房中满目的画作,无一例外皆是同一个女子—— 全部都是她。 这么多画,是画了多久才能有这样的壮景?第一笔又是在何时落下的?他作画的时候,是怎样一番心境?外人寻不到的时候,他栖身于海棠深处,是在一幅幅地作画吗? 穿堂风掠过,将画吹得翻飞又落下,它们相互摩擦,满室沙沙声此起彼伏,没有一个字,却像是在无声中,给尽了她所有问题的答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3页 江令桥回到琴嫣殿的时候,已近晌午。 谁料刚踏进殿中,孟卷舒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一下子出现在她眼前。纵然江令桥胆子大,却也还是被小小地惊了一下,失声喊道:「娘娘……」 孟卷舒的眼睛贼熘熘地打量着她,笑得不怀好意:「望秋啊……出去这么久,干什么去了?」 空气静默了半晌,江令桥不知有没有回过神来,没能立时答她,她似乎很兴奋,凑近了些,笑嘻嘻地问道:「居然能被我吓着,说!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去看新国师的入朝大典了。」 「为什么心血来潮要去看大典?」 「我初入宫,还没见识过,去开开眼。」 江令桥也不遮掩,堂堂正正地说完后,灵活地从孟卷舒胳膊下绕了出来,大步行至院中,拎起水壶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水,三两下就咕咚咕咚下了肚。 这回答实在没劲,孟卷舒本以为能抓住什么话柄好好说上一嘴,如今看来也是无望了。转过身垂头丧气地走了回来,倒坐院中的美人靠上。 「望秋啊——」她跷起脚,将宫扇挡在面前遮阳,「把房中那几盆花搬出来晒晒太阳吧。」 「你近日脸色不怎么好看啊。」江令桥一边走进寝殿,一面关切地提了句。 孟卷舒所有所思般,兀自笑了几声,待江令桥搬了花出来,才缓缓道:「无碍,无非是殿下年力正盛,总折腾到半夜。长此以来休息不好,脸色自然苍白了些。」 「……」江令桥觉得自己实在不该提这一嘴,「可……可皇上瞧着都半百了……你才刚及二九吧?」 孟卷舒卧看天上闲云:「什么呀,都桃李之年了。」 江令桥将将把花搬出来,回头道:「我初见你时,以为年纪与我相仿,没想到还长我两岁,宫里当真如此养人?」 「哎,总咬着年纪的事不放,过分了啊。」 江令桥冁然笑起来,此刻的天光镀了她满身,半边温良半边艷。 孟卷舒笑了笑,仰头望天道:「都传忘川谷左护法冷血无情,杀人如麻,我还以为多雷厉风行我行我素的一个恶霸,没想到只是嘴上不饶人!」 江令桥双手抱肘,学着她的口气:「世人不还说贵妃娘娘红颜祸水,惯得皇上只知享乐纵慾,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还说贵妃娘娘目光短浅争风吃醋,没有母仪天下的气度。」 「哈哈哈哈哈哈哈——」孟卷舒听了也不气,反而笑得合不拢嘴,眼泪都要笑出来了,「看来彼此彼此了。」 「可我觉得娘娘你不是那样的人,」江令桥忽然开口,「你家世好,本来可以求得一心人白头到老,为什么要进这深宫呢?」 而且皇上都一把年纪了,说白了就是个糟老头,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江令桥如是想,却没好意思说出口。 「嗯……」孟卷舒擎着招风扇遮阳,低头思量了一会儿,而后爽朗地笑道,「哎,说来说去不就那几样嘛!家门荣辱,富贵权势,还能有什么?」 她打着哈哈,转了话茬,说起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混淆视听,没有再提为何进宫的事。 江令桥应和着她的话,心思却沿着日光飘到了目不可及的远方。她淡淡转过身,任由刺目的阳光落在眼底——楚藏身上有秘密,孟卷舒身上也有秘密,可是耀目的光芒掩盖在前,她看不穿,看不透,更试探不出。 或许,秘密全部揭开的那一天,就是一切落下帷幕的时候罢…… -------------------- 第185章 玉软花柔 ========================== 夏之秋脚扭伤的这几日,楚藏日日都来。虽然不能再像从前那般带她四处游玩,但每次来时,都会给她带一些新奇的小食,同她说说近来所见所闻的趣事。他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却在面对夏之秋时十分耐心,似乎只要她开口,他可以为她做任何事。 而每一次相见,夏之秋都想从那双澄明复杂的眸子里看出些什么。 或许是自己还不够聪慧,亦或许是楚藏太过聪慧,她总是徒劳无功。 「今日看书时,无意间读到一个故事,」楚藏一如往日替她擦药油,「私心觉得有趣,也想说给你听听。」 天冷,夏之秋双手捧着一杯热茶,一口接一口地呷着:「你说,我听着。」 楚藏将搓热的掌心捂在她的脚踝处,缓缓说道:「昔有一国,国中一水,号曰『狂泉』。国人饮此水,没有不癫狂的。唯独国君打了一个专供自己饮水的水井,独自汲水喝而没有癫狂。百姓皆癫狂,唯独国君另类,一来二去,反而认为国君的不癫狂是癫狂。于是众人商量之后,一同抓住国君,要给国君治狂疾。」 无病之人,如何痊癒?夏之秋忍不住有了些兴致:「然后呢?所谓的『狂疾』治好了吗?」 见她笑,楚藏也不自觉带了些笑意:「百姓抓住国君之后,角法、针灸、熏艾、草药,凡是能想到的法子,全部试了一遍。最后,国君不堪其苦,只好自己到『狂泉』去舀水喝。于是,这个国家从上到下,无论国君还是臣民,都一样癫狂,无论大人还是孩子,都一样荒谬。所有的人都一样疯疯癫癫,这样,大家反而都高高兴兴的了。」 夏之秋手里捧着茶,杯盏中的热气将她的脸熏得红扑扑的。她垂眸想了一会儿,似是想到了什么,眼角的笑意深了些,而后轻轻看向楚藏,道:「说起来,我也听过一个故事,和你这个很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4页 楚藏的眉毛上挑,认真地看向她:「什么故事?」 夏之秋呷了口茶,笑着说道:「从前有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家中以行商为生,衣食无忧。其人一表人才,落落大方,从小就喜欢跳舞吟唱,经常跟着教坊的人一同登台表演。他用锦帕缠头,又面目秀丽,如女子一般貌美,世人遂称之为『俊人』,以赞赏他的绝佳样貌。」 她顿了顿,低头品了口茶,娓娓道来:「后来他的父亲年纪大了,他不得不子承父业,接手了家中的生意。有一回他与别人一同海外行商,遇上了很大的风浪,他在海上漂了几天几夜,无意间流落到『罗剎海市』。这个地方很奇怪,以美为丑,以丑为美,入目之处皆是面容可憎之人。结果他们一见到流落此地的美男子,还以为是什么妖怪,个个惊叫着逃散开。而我们这位美男子初见此景不解,后来知道他们原来是惧怕自己,于是开始变本加厉,时常利用自己的相貌把别人吓跑,以获得可供果腹之食。」 楚藏听罢,撇着嘴点了点头,笑道:「美丰姿、少倜傥、喜歌舞、美如好女,本以为可以靠美貌混口饭吃,最后却沦落为丑陋之人,以吓唬别人来得到食物。不过说起来,倒也是殊途同归了——都是靠相貌吃饭。」 你一言我一语,气氛渐渐变得轻松起来,两个人脸上都噙着淡淡的笑意。 夏之秋细细地打量着楚藏,末了打趣说:「国师大人,你若是去了罗剎海市,说不定比他还要吓人,你的饭一定是最多的。」 正是这句无意间的戏言,楚藏堪堪抬起头来,极认真地望着她的眼睛,须臾,笑了一声:「你觉得我好看?」 话音落,房间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夏之秋也愣了一下,心不由地停了一拍,而后很快砰砰跳了起来。 你觉得我好看? 你觉得我好看…… 那声音似乎带有某种蛊惑的意味,让她不由地敛声屏气,不敢再说话。偏偏男子的目光一寸復一寸地磋磨而来,侵蚀了她的知觉,就快逼近她的心口。 「我……」夏之秋不自觉地抿了口水。 事已至此,楚藏没有再追问,只是低低地笑了一声,而后继续专注地替她将罗袜穿好。 举止暧昧,情愫绯红。气氛突然变得粘稠起来,夏之秋不敢动,任由楚藏替她穿罗袜,自己则捧着那盏茶,早就数不清喝的是第几口了。 上完药,楚藏起身坐于床边,极认真地看她喝茶。 「你,」夏之秋不禁猫着脸,身子向后缩了缩,「你别这么看着我……」 楚藏轻声笑着:「你若是去了罗剎海市,只怕会吃胖。」 夏之秋愣了一下,须臾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深意,鬼使神差学着他的口吻:「你觉得我好看?」 「好看。」楚藏不假思索地点了头。 「……」 这样直白的回答她是没有预料到的,相比之下,自己倒是显得怯懦得多,没担当极了。 但听到他说「好看」二字的时候,夏之秋的心里还是有过片刻雀跃的。 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个亲口说她好看的人。 夏之秋捧着茶盏,眼睫颤了颤,她觉得自己的脸颊热热的,有些不敢看他。 「我……」她支吾着,主动坦白说,「今日我去了后苑的那个屋子……」 听到这句话,气氛忽然冷了下来,楚藏的目光如烛火般颤动着,他哑了哑口,像是想同她解释什么,然而话一时涌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 夏之秋坐起身来,挺直了背问他:「那些画,都是你画的吗?」 「……是。」 「你画的……是我吗?」 楚藏的喉结滚了滚:「……是。」 「哦……」夏之秋问罢,轻轻点了点头。 话问完,空气再度安静下来,楚藏只觉得全身僵冷,像是经年的霜沉在了血脉里,凝结了开口解释的能力,他很想同她说什么,却始终没能说出口。 能怎么说呢?和盘托出吗?难道告诉她十年前马车上的惊鸿一瞥,那个穷苦到卖身的少年就对她起了心思么?难道告诉她那支海棠花簪是她所赠,所以他这么多年来只醉心于一种花么?难道告诉她自己是操纵当朝贵妃的始作俑者,贵妃召她来只是因为自己想要见她么? 他从没有想过将那间画室显露于她面前,他甚至害怕被她窥见。那样多如雪片的画像,那样直截露骨的思念,那样不能见天日的龌龊心思,他害怕她见到的那一刻,会觉得他骯脏、卑微,从此将他堕入无间地狱不愿再提及。 而如今,害怕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夜深了,你,快去休息吧……」夏之秋呷着杯盏,没有看他,语气里透着小心翼翼。 楚藏生硬地站起来,揽袖拂去床榻上坐过的痕迹,拂到一半,却像是想到了什么,手在空中顿住,然后,没敢再碰她的床褥一下。 如今,是他不敢看她,离开的时候,也没有往日那句司空见惯的「我走了」,像是个被处以极刑的囚犯,没有等到秋后问斩,就自己给自己定下了十恶不赦的罪过,自裁以谢罪。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门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掩上那扇门的,只记得回过神来的时候,那道紧闭的大门就已经将里外隔绝成一明一暗,彻彻底底的两个世界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5页 与此同时,门被轻掩上的那一刻,夏之秋心里提着的一口气算是松了下来。然而,却并不见什么喜色,她转过身,黯黯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轻嘆了口气。 垂下眼眸,这才发觉,杯盏里早已空空如也。 是夜,北风大作,夏之秋在床上辗转反侧,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还记得楚藏离开时面色有异,怅然若失。他想到了什么?好像心情并不怎么开怀。夏之秋开始拼命回忆自己的举止神态,是不是自己的某个言行让他曲解了,所以才那样失魂落魄的?可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她无论怎么反省也记不起来。一切顺水推舟,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啊? 云顶山腰,那位老妪的话语言犹在耳。 或许……应该亲自去问问他…… -------------------- 这一章的两个小故事是好久之前在网上看到滴~不是俺想滴~ 第186章 凤凰于飞 ========================== 夜色倦浓,北风唿啸,一盏莹莹的烛火被人秉持在手,缓缓穿过长廊,停驻在书房门前。 微弱的烛光在门前踌躇了好一会儿,却迟迟没有推门而入。 楚藏睡觉向来很浅,一丝一毫的声音都能清晰地落入耳中。他睁开双眼,偏头缓缓看向门外,一豆明黄色的烛焰映照在窗格之上,一览无遗地尽收眼底。 哪家的小贼,偷摸居然还这么斯文? 楚藏不以为然地皱了皱眉头,做好了随时召唤白道破门的准备。 然而所有的游刃有余都在顷刻之间分崩瓦解——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女子一手秉烛,一手小心翼翼地护住烛火。今夜的风很大,她衣着单薄,渐渐觉得有些寒意袭人。 该穿件大氅来的……她懊悔地摇了摇头,转过身蹑手蹑脚地将门轻掩上。 这脚步声,楚藏早已熟稔于心,不必看也知道来者何人。他抿了抿唇,放下所有戒备,重新阖上双目。 但那颗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心,突然没来由地就乱了。 扑闪的烛光慢慢逼近床帏,夏之秋轻轻放下烛台,吹了灯,小心翼翼地靠近床榻。她伸出手,悄悄拨开帷幔,看到了榻上睡得正沉的楚藏。 从来都是他主动去寻她,她也只见过他笑吟吟的模样,睡着的样子倒还是第一次见。 她掬着身子仔细端详好一会儿——他睡相很端正,生怕会多占了旁人分寸之地一般,绝不逾矩。唿吸也很浅,胸口微微一起一伏,几乎听不见声音。 像是在极力隐藏自己,不让旁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万家灯火的时候,阴暗的角落既不打搅别人,也可以栖息卑微的灵魂。 夏之秋敛声屏气,极小心地掀开一角锦被,轻手轻脚钻了进去,与他同衾合枕。 楚藏似乎睡得很安稳,伴随着胸膛一起一伏,离得近了可以隐隐听见他若有若无的唿吸声。他的神色一如每次相见,总是那样恬淡温柔,眉宇间承着兰草般的清贵之气,犹如世家大族走出来的公子。 可是他并非世家出身,他究竟从何而来?为什么每次见他,哪怕再高兴,也总觉得有种若有若无的忧伤,徘徊在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 夏之秋这才发觉,自己似乎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丈夫,几乎所有的印象都是来自于旁人口口相传,而自己真正感受到的,实在少得可怜。 她抿了抿唇,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伸出手,极小心地想去抱他。然而,却在触及他体温的那一刻,枕边人适时醒了来。 「阿夏……」楚藏定定地望着她,语气轻得不能再轻,「你怎么来了?」 「我……」虽然早已想好说辞,但真刀真枪杀上战场,夏之秋还是无可避免地怯懦了,「……天气转凉,我,我一个人……睡,有些冷……」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很快低下了头。她觉得自己的脸此刻一定红得能滴出血来,却又忍不住在心里小小地庆幸了一下,幸而是晚上,幸而没有烛火。 然而过了很久,枕边人却迟迟没有一句话,也没有什么反应。 夏之秋看不见他的神色,也猜不透他心中所想,她开始有些胆怯地打起了退堂鼓,觉得不该来这一趟,却还是最后一次鼓足了勇气,冰凉的身子往他怀里缩了缩。 楚藏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那一刻,夏之秋的心忽然就冷了,整个人如坠冰窖。是自己的举止太过越矩了吗?是啊,世家女子哪有这般没有教养,主动爬上男子的床的?他是不是也被吓到了?也不能全然怪他,自己最开始萌生出这个想法的时候也吓了好大一跳,或许他喜欢的只是那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而不是以文墨书香作伪装的夏之秋…… 或许他背自己下山,他牵她的手,他给她擦药,他带她到处游山玩水只是刻在骨子里的教养,他不过是在尽一个夫君应尽的义务,而那些画,那支他戴了很多年的簪子,都是自己凭空臆想出来的爱意…… 夏之秋越想越难堪,那点少的可怜的自尊心已经快消失殆尽了。黑夜之中,两个人都一言不发,就这么沉默地僵立着。 她的羞耻心已然湮入了尘埃里,正准备推身而去,一只手却忽然握住了她的腰,将她一把拉回自己身边。 她被迫跌回了他怀里。 这是夏之秋第一次如此靠近楚藏,他的胸膛宽厚而炽热,有好闻的海棠花香。她能感受到他胸口的起伏,甚至可以清楚地听到胸膛深处急促的跳动。他的身子还是僵直的,手却久久停留在她的腰间没有离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6页 她的额头贴着他的脖颈,他似乎有些紧张,喉头之处,正轻轻地颤动着。 楚藏不知道夏之秋的心思,正如夏之秋不知道此刻他心中所想一样。两人以这般暧昧的姿势僵持了许久,某一刻,女子忽然仰起头来,轻轻地,温柔地吻了他的喉结。 气氛再度粘稠起来,掺加了几分情慾的禁忌。楚藏的肩膀细微地颤抖着,像是被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像电了一下,他的心怦怦直跳,停留在夏之秋腰间的那只手不自觉地向上移了几寸,温热的鼻息落在她的前额,他知道藏不住了,此刻自己内心的纷乱已经被全数窥尽,无所遁形。 夏之秋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颈,秋水般的眸子认真地看着他。她靠过来的那一刻,楚藏的心漏了半拍,他垂下眼睑,目光对上她的,黑夜之中久久凝视着,那一刻,他只觉得她的身子很软,一把就能掬在怀里。任由她的目光里从前有过别人,如今床笫之间,鼻息交错,她的眼睛里只有他一人。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他伸手抵起她的下颌,阖眸地吻了上去。 这一吻极具索取意味,急切而热烈。她的唇有些凉,身子也还没热,他伸手将她拥入怀中,舌尖撬开了她的唇,想要汲取更深处的甜。 夏之秋也积极地回吻着他,早在来时,便已经做好了将自己交给他的准备。他以真心待她,她既是他的妻子,便不该固守着一颗心不肯交付出去。 两个人很快吻在了一处,在这样一个幽深宁静的夜里,两颗炽热悸动的心终于坦诚相见。什么是久旱逢甘霖,楚藏觉得这便是了。江湖或是庙堂,他已经凝望了她整整十年,一个人的独角戏里,从没有奢求她也将心照明月。此刻交颈而卧,才觉得过往那些如梦似幻的奢望有了一点点真实的感觉。 这一刻等了太久,一百年,一千年都不为过。在得到她的回应后,他的吻带着攻城略地的意味,与她唇齿纠缠,胸腔骇浪似的起伏着,直吻得两个人的唿吸都急促起来。 情至深处,他一俯身,将她覆于身下,两眼发直地盯着她。 夏之秋的双手环着他,盯着他的双眼,声音如清泉,叩问在他心底的最深处。 「楚藏……」 「我在。」 她鼓足勇气小声问他:「你爱我吗?」 男子的唿吸微微颤抖,如信徒朝圣那般虔诚地凝视着她:「我爱你。」 话音未落,夏之秋便仰头轻轻啄了下他的唇,而后极认真地看着他:「我信你……我们做一对真正的夫妻,好不好?」 她的语气很郑重,任谁听了也不忍辜负,楚藏的手摩挲着她的脸庞,许久,同样郑重地在她额前落下一吻:「好……好……」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到后来越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那个心心念念的人就在眼前,她用她的存在亲口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虚无的泡影。 他的回答无比真诚,夏之秋的脸上缓缓绽开笑意,揽着他的脖颈,重新吻住了他。 这一次的吻从容了些,她就是他的,不会跑,也不会是旁人的。楚藏动了情,一面吻她,一面拽住她的手臂,手一寸寸攀附上她的手腕,与她十指交扣,身子也越贴越紧,最后完完全全地覆在了她的身躯之上。 他深吻着,身下之人竭尽所能地回应他。帷幔飘动,迷离间,恍惚回到了从前。 穿过嘈杂的摊贩,拨开喧闹的人群,在闹市尾巷,哪怕是岁月浸涤了数年,他也依旧记得,在那样一个晴明澄澈的午后,一个女孩忽然出现在眼前,像镀了一身温柔的阳光,慢慢走向他。她看了他的字,她为他感伤,感嘆他的故往,她将身上所有的财物尽数给了他,包括那支她在市集中见了一眼就喜欢上的,海棠花簪。 女孩久久地看着他,落下一个世间最温暖的笑容。见了,再难的境遇也会觉得有了勇气。 很快,她家的马车来接她,她走了。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一个瑟缩在角落里卖身葬母的少年,第一次抬起自卑的眼眸,望清了那束照进他人生的光。 车马疾驰,扬起尘世的灰,女孩从马车中探出头来看他,恰逢他也扬起了目光。 她在上,他在下;她为尊,他为卑;她远走,他驻留——那一日的阳光,见证了一场年少盛大的惊鸿一瞥。 只匆匆一眼,便足以永永远远地将她放在心上,成为往后余生唯一的光,此后他所做的一切,也全是为了这一束光,为只为了这一束光。 床笫燥热,欲望已近高潮。他解了衣带,露出精壮的胸膛,俯下身去吻女子的面庞,从眉眼到耳垂,到脖颈,再到锁骨。他轻柔地解开她的里衣,一路落下虔诚的吻。 温香软玉在眼前,他轻吻着,手缓缓探入女子身下,轻托起她的腰际,一路舔舐,一路落下星星点点暗红色的瘢痕,纯净圣洁的躯体不再无瑕,保存着只有他造访过的痕迹。情爱的气息泛滥在床帷之间,一隅之地变得愈发燥热,拨乱了两颗炽热的心。 这盘棋是从何时落的第一子?他自己也记不得。只记得一环扣一环,他需得细细理清,若不然,一朝踏错,便是千古恨,他自己都无法谅解。 百官赴宴,他第一次在宫中堂堂正正与她见面,阵前却怯懦了,不敢告知真实身份。他提拔宋坤干,派他镇敌边戎,捧至高位让她女儿宋景玉做了郡主,才成就了和亲的唯一人选。他利用孟卷舒,算计了薛云照,他料定他会为了她谋反,那一剑并未伤及心肺,他却矇骗君王,咳天咳地地让他以为自己重伤不治。他向来不信神佛,却终于以沖喜的理由将她堂而皇之地娶进了国师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7页 所有的罪过,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不值一提。 他与她耳鬓厮磨,温声唤着她的名字,细腻的吻落了她满身。所有的回忆堆叠起来,将欲望推送至最高潮,突如其来的满足感让夏之秋不堪忍受,疼得一口咬在了楚藏的肩膀上,泪水涟涟。 楚藏不觉得疼,只觉得兴奋。直到夏之秋向他连连道歉,声音里隐见哭腔,忽然冷静了下来,觉得触犯了罪过,他似乎真的把她弄疼了。 他不敢再动了,亲亲她的脸,小心地安抚着她。 疼似乎只是第一下最疼,后来便和缓了许多。他不敢鲁莽,关注着她的情绪,缓缓继续着。 这一夜,桃红色编织了一场大汗淋漓的梦,潮水吞噬浅滩,后浪接二连三,厚积薄发,十年来的心心念念,一朝华清池旁,他动情地吻着她,磋磨再磋磨,越到情深之处越要相拥,一向自诩慎独自持的人,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成为贪得无厌的混蛋。 而如今,他已经是了。 潮水未退,二人额头见了细汗,他抱着她坐起来,薄衫掩着猩红点点的肌肤,腰腹处的动作愈加浓烈,像是带了几分攫取的意味,要将这场欢娱送至最高潮。他仰头吻她,不带章法,骨节分明的手在女子白皙的肌肤上游走,凌乱的头髮交缠到一处。床榻一直细细地呻/吟着,像是在唱一曲悠长的歌谣。夏之秋由着他吻,由着他宣洩,只轻轻喘/息着不说话,紊乱的鼻息打在他脸颊,落在颈侧,更叫他通体酥麻,纵着他后浪推前浪。他承认自己兴奋过头了,却没有半分悔意。 什么浅尝辄止,什么狗屁圣贤,通通见鬼去吧! 他只要现在。 -------------------- 第187章 狭路相逢 ========================== 圣上赐婚,按礼数是需得进宫谢恩的,然而皇帝念着楚藏有伤在身,夏之秋又不慎崴了脚,故而也没有多加催促。如今算了日子,恐有恃宠而骄的罪过,是时候该一同入宫叩拜了。 夏之秋立于宫城之内,举目望着巍峨的殿宇,忍不住往自己的手心哈了一口气。 北风拂面,有些细细的寒意,她的两颊和鼻头被吹得红扑扑的,眸子依旧一如既往的清亮。 楚藏立于她身侧:「紧张?」 夏之秋点点头,心虚地笑着说:「这宫里我来过很多次,却没有一回见到过陛下,如今真要见了,心里难免有些忐忑。」 「无碍,有我在。」楚藏一面垂眸替她将毛氅整理细緻,一面温声安抚,「况且陛下也是两个鼻子一张嘴的人,不是什么青面獠牙的凶兽,还能将你吃了不成?」 青面獠牙的凶兽……高坐明堂……发号施令…… 他话说得形象,夏之秋的脑海里不由地蹦出无数场景来,忍俊不禁道:「若真是那样可就有趣了……」 「嘘——」 话音未落,楚藏即用手掩住她的嘴,煞有介事地吓唬道:「如此大不敬的话,当心隔墙有耳!」 夏之秋怔了怔,像是真的被吓住了,连忙缄口,一动也不敢动,唯余一双眼睛还骨碌碌地打转,心有余悸地四下张望着。 恶作剧得逞,楚藏嘴角勾起一丝浅浅的笑意。 「走吧,」他从身后探出一只手,「陛下还等着我们呢。」 夏之秋还有些忧心地蹙着眉,不放心地四下瞟了好几眼,确认周围无人听墙角后,这才轻轻地牵住了他的手。 宽广开阔的宫城,大道萧瑟而寂寥,唯有这样一对年轻的眷侣置身其中,一在前一在后,并肩偕行。偌大的皇城作长卷,他们渺小而鲜活,身披晨曦的光艷,一步一步都落在画里。 「微臣楚藏,携臣妻叩谢天家赐婚之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话罢,两人齐齐跪拜在皇帝面前。 「平身。」皇帝的心情很好,像是终于可以日日吃了睡睡了吃般闲适,「听闻楚娘子不慎扭了脚,其实不必如此心急地进宫谢恩,再养几日也不迟。」 夏之秋恭恭敬敬地垂首谢恩:「承蒙陛下抬爱,臣妇已无大碍,然赐婚事大,心中时时感念皇恩浩荡,今日特来面圣,叩谢吾皇。」 「楚娘子声如碧泉,想必也是位难得的美人。」皇帝哈哈一笑,「楚卿,你好福气啊!」 楚藏躬身:「天家作媒,自然是世间难得的好婚事。」 夏之秋悄悄抬眸,他说这话时,嘴角带着清薄的笑意,瞧着是会心的神色——他心里……也觉得这是一桩好婚事的吧? 她小心翼翼地回过目光,脸上随之落下一个浅浅的笑。 然而这一抬头,却让皇帝看清了她的面容。他忽地有些发怔,看了一眼似乎就有些挪不动目光了。 从前只听闻夏峥有个独女,与贵妃有远亲,却也仅此而已,名不见经传,自然没什么兴致一见。今日见了,才方知这夏家女粉妆玉琢、楚腰纤纤,竟是难得一见的妙人,与她那国色天香的贵妃姐姐相比,还要更胜三分婉约碧玉! 「果然是与贵妃有亲,原来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啊!」皇帝摩挲着下巴上花白的胡茬,眼角堆叠起一层又一层笑容。 突如其来的称赞令夏之秋不明就里,只觉得听来意味深长,不怎么舒服,却还是老老实实地福身回了话。 「陛下谬赞,臣妇出身卑下,比不得宫中娘娘们仙姿佚貌,气度卓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8页 皇帝一拍脑袋:「早知如此,该叫贵妃一同来的,你也好见见自家姐姐,双生花嘛,摆在一起才好看!」 若是能都摆在后宫里,就更美了…… 楚藏额前的青筋跳了跳,他下意识半挡在夏之秋面前,与她言语道:「是啊,娘子许久没有见到贵妃娘娘,她怕是想你想得紧了。先前脚伤在身时,娘娘还特意遣人送了补药来,娘子,你可不能厚此薄彼,贵妃娘娘的恩也是要谢的。」 「正好贵妃娘娘向来不待见我,你们女儿家说几句私房话,我留下来同陛下说些政事,两相晴好……」他转过脸恻恻地看着皇帝,「陛下觉得如何?」 一听到「政事」两个字,皇帝就心烦意乱,什么兴致都给搅没了,当即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不再过问,之后便兀自揉起发痛的眉心来。 夏之秋有些云里雾里,怎么好端端地刚来就要退下?楚藏背对君王,笑脸瞬时就落了,以唇语无声地叮嘱着她。 「城楼等我。」 虽然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夏之秋还是顺着他的意思地走出了大殿。正好屋子里也有些拘束,面对天颜还是让她心中战战,而且皇帝说的话虽然挑不出错,不知为何却总她觉得不怎么舒服。 还是出来好……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体会到一种自由的感觉。 城楼很高,满目金光倾泻,正值日薄西山之际稍纵即逝的灿烂。 夏之秋在最后一级台阶上驻足,忍不住瞑目,细细领略那迎面拂来的阵阵晚风,以及异彩纷呈的满目霞光。 景是身外景,不用眼睛似乎也可以感受得到。风清光柔,每一寸都是澄明的冬华。 她缓缓睁开眼,眼底带着明媚的笑意,敛起衣裙继续拾级而上,登上城楼最高处,极目楚天舒。 然而,就在对面阑干的拐角处,另一个男子也适时上了城楼。 他们目光相接,夏之秋脚步忽地停了,愣愣地望着来人。 「容公子……」 入了琴嫣殿,江令桥算是彻底告别了女监苦哈哈的日子,孟卷舒将宫中从前那些下人都打发后苑去做洗衣烧水的粗活,平日里根本见不到几眼,倒便宜江令桥了,几乎一身轻松,每日陪贵妃四处走走,听曲喝茶聊聊天便可,日子过得比一些妃子过得都还舒坦。 当然,也正方便了江令桥四下打探消息,不必忧心被宫务琐事缠身。 贵妃娘娘说,今日楚藏会带着夏之秋进宫谢恩。 江令桥心中一动,与夏之秋很久没见了,上次没能救下夏峥她心中有愧,又见夏府迟迟没有披麻戴孝的迹象,国师府也没有丝毫动静,便猜测楚藏是不是只手遮天,让夏之秋还蒙在鼓里。 她想去见她,想当面告诉她,夏之秋是夏峥唯一的女儿,她应该知道真相。 孟卷舒看了看江令桥,也不知是真的累了还是假的累了,当即捂着脑袋就说困了,说要好好睡上一觉,睡他个天昏地暗。还让江令桥退下,莫要惊扰了她的美梦。 江令桥从琴嫣殿出来,便径直去了南熏殿,他们若进宫谢恩,是要在此处面圣的。她到时,正逢楚藏牵着夏之秋一同入殿,于是只好寻个隐蔽的角落继续等。本以为这一去应该会待很久,谁知百无聊赖时一抬眼,才发觉夏之秋早就出来了,远远走在前面,似乎正往城楼的方向去,楚藏并不在她身侧。 天助我也的好时机——江令桥忙起身去追她,偏偏是在宫里,自己又轻纱遮面,本就招摇,人多眼杂不便用轻功和法术,故而只好远远地跟在她身后,想着城楼上安静,等见了面再说也不迟。 她抄了近路,悄悄从另一侧长阶拾级而上,正欲行过拐角上城楼,谁知耳畔却忽然传来夏之秋的声音。 「容公子……」 容公子?容悦? 江令桥下意识停住了脚步——他是什么时候上来的,怎么方才没瞧见? 她敛声屏气,轻手轻脚地贴着墙壁前行,在拐角处悄悄探出半个脑袋,果然看见了一个男子的颀长的身影,一身玄衣。 是他。 与此同时,夏之秋的身后有脚步声起,沉稳缓慢,像是位男子。 江令桥眉心一跳,第四个人来了。 听到楚藏说「政事」二字,皇帝大好的心情很快蔫了下来,变得兴致缺缺,左耳朵进,下一刻便右耳朵出。 「朕说楚卿啊,你既已还朝了,这些事只管去做便好了。朕信得过,批红之权交给你,你道怎么办就怎么办。都是些不足挂齿的小事,你完全可以解决,还是莫要来烦扰朕。朕这头啊,这几日实在疼得厉害,不是不愿意听你说,当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他哎哟哎哟地喊着,根本没有谈论政事的心思,楚藏背负双手,合时宜地闭了嘴。反正也不过是个幌子,掩护夏之秋离开而已,如今你不情我不愿,也正好两相便宜,互不相干。 「龙体为大,既如此,臣便先行告退,改日再来探望。还望陛下珍重龙体,切莫太过劳累。」 楚藏说完,退身出了大殿,径直走向城楼。他知道,城楼之上有个女子在等他。 时值落日垂山,正是观夕照的好时辰,他还欠她一个落日。想到此处,他不由地加快了脚步,向那个近在眼前的城楼奔赴。到了,终于到了,他的脸上露出和缓的神色,撩袍踏上长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9页 他看到她了,就在转角之上。然而,所有的热忱都在那一声「容公子」之后黯淡了下来,他停下脚步,仰首看到她正定定地望着什么。 是……那个人吗? 楚藏轻抿了抿唇,大步踏在长阶上,登上了城楼。 他在夏之秋的身后停下,抬起目光望向前方,果然,在长廊的另一头,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容国师,」楚藏高声喊住了容悦,「别来无恙啊……」 -------------------- 家人们,元旦小长假快乐呀!!! 第188章 不期而遇 ========================== 容悦的目光从夏之秋身上移至她身后,对上了楚藏那双藏着锐意的黑色眸子。 他立时明白了七八分,漫不经心地堆着笑,双手抱肘道:「楚大人此言差矣,同为陛下臣子,我们几乎日日都见,何来『别来无恙』一说呢?」 面对容悦,尤其是在夏之秋面前,楚藏深知从一开始就是没有半分胜算的。在夏之秋的世界里,他来得更早,在心中停留的时间也更长,纵然是楚藏自己,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可以让他多一些底气。 他的身子微微前倾,紧紧握住夏之秋的手,像是攥着生命里的最后一根稻草,脸上却毫无怯意。 「我是替内子喊的。」 话音落,夏之秋忍不住转过身仰头看他。楚藏身量纤长,比她要高出大半个头来,转过身时,头髮擦过他的下颌,有种痒痒的感觉。 他目视前方,仍旧直直地立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垂首,就那样轻轻地抵在她身后,将心跳全数供出。 她这才知道,他若是不低头,她是看不见那双眸子里的光彩的。 「是啊,多日不见,容公子近来可好?」夏之秋转过头来,循着楚藏抛出的话茬继续问他。 容悦的手负于身后,微微颔首:「承蒙夏姑娘挂念,自然一切都好。」 夏之秋莞尔一笑:「许久之前便听说容公子不日将入朝为官,位居国师,没想到日子过得这样快,一晃竟在宫中相见了。看来我也算是慧眼识珠,早早便看出了容公子非同寻常人。」 江令桥的后背紧贴于墙壁,悄无声息地潜伏在拐角处,听着三个恩怨纠缠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寒暄。她心里不免生出一丝罪过——她突然很想知道楚藏心里现在是个什么感觉。 那一定非常有趣。 她比任何人都记得楚藏的罪过,不由地偏过头冷笑了一声,可很快,这笑意便消失了。 若孟卷舒所言属实,那么楚藏这个铜墙铁壁的唯一弱点便是夏之秋了。但他若真的爱她,将她放在心尖上,又为什么要对她的父亲下死手?她难道就不怕她反目成仇么?那毕竟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情理走上了死路,解释套在楚藏身上似乎根本就说不通。在宫里待的这些日子,她于各处也网罗了一些消息,愈发觉得楚藏是个极其矛盾的人——狠厉之时大杀四方,良善之时细嗅海棠,那身温谦的人皮之下,到底藏着怎样一颗横生罪恶的心? 「夏姑娘谬赞了,」耳畔,容悦的声音又响起,「只不过相识一场,大婚之时却连杯喜酒也没有喝上,实在是遗憾。」 夏之秋愣了一下,回过神来连忙解释:「对不住对不住,实在是当日事多如牛毛,婚期又仓促,匆匆忙忙地就操办了。夏家没有什么人能来,成婚那日又尽是些朝廷大员,我便将此事给忘了……」 天子赐婚,喜结连理。成婚之日却没有男子亲长,也没有女子家人,往来之人觥筹交错,却都是些毫无干系的外人,多荒谬的一场喜事啊……容悦的目光缓缓落在楚藏的脸上,笑了笑:「无碍,朋友之间怎么会因为一杯酒而心生芥蒂?楚大人声名在外,若真是夏姑娘的良配,我们,便也放得下心了。」 他说「我们」二字时刻意顿了顿,果然将夏之秋的注意吸引了过去。 「是啊,江姑娘呢?许久没有见过她了,心里有些想念,她还在中都吗?」 话术得逞,容悦轻挑眉毛,意味深长地斜了楚藏一眼,冷笑道:「哦,这个你就要问问你的夫君了,他可比我更清楚。」 这是什么意思?夏之秋回头看了看楚藏,他的脸色铁青,又转身看向容悦:「容公子的意思是……」 容悦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悠悠地后退半步,向她躬身行了一礼后便欲转身离开。 他走路的声音很轻,离拐角又近,几乎是转身之际便看见了一个轻纱覆面的女监,正倚在拐角处鬼鬼祟祟地听墙角。 江令桥猝不及防地一颤——什么情况?鬼吗?走起路来一点声音都没有的! 目光相交的那一刻,她的眼睛睁大了半圈。两个人面面相觑,在这个夕照洒金的黄昏,一切都沾染了微醺的橘黄色,晚风如一只缱绻的手,轻轻撩动着女子的鬓髮和面纱。余晖斜照进踏道,穿过男子的墨色长袍,柔柔地落进女子的眸子里,留下一点金色的光影。 容悦定定地看着她,无声中咽了口干沫。 江令桥想过他们有一天会遇到,却没想过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她甚至还没有做好准备,万一容悦问她为什么一意孤行,为什么一去不返,为什么一点消息也不留,她又该怎么回答?她的说辞还没有编好呢!这样贸贸然见了,八成要挨一顿痛骂。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0页 于是,她似乎全然忘了自己的脸上还有一面轻纱,几乎在相见的一瞬间就立马扭头跑开了。 容悦怔愣出神,却也很快反应过来,大步追了上去。 窄窄的踏道上立时瀰漫起追逐的味道,相比于男子,女子身量纤细更为灵活,游刃有余地穿行在过道中,很快离开了城楼,往更偏僻处逃窜。 容悦紧跟在她身后穷追不捨,但官服在身多有不便,途中忍不住叫苦连天,直怪人间为何要将衣裳做得这样繁琐,里三层外三层,既不轻便又妨碍行走,逮个人都费劲。 似乎神仙之间更心有灵犀,哀怨被哪路仙家听到了,皇天不负有心人,容悦最终还是追上了。 之所以能追上,还是凭了运气。那女子在逃跑时似乎是不慎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不得不折回来捡。容悦正是抓住了这个时机赶上,适时阻在了她面前。 「你究竟是何人?」他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力道丝毫不亲和,「为什么行为鬼祟,躲在背后偷听!」 江令桥紧抿着唇,口里的牙恨不得咬碎了一半,却还是将握着香囊的那只手悄悄藏匿于身后,生怕被他察觉。 她倔强地直视着他——他肯定是故意的,送什么东西不好送香囊,什么时候都不掉偏偏这个时候掉,就是掐着时间逮她一回! 「不开口?」容悦笑了一声,「好,嘴长在你身上,不对我说,便去对着牢狱里的刑具说吧!」 他说着,拽了她的手便要拉去大狱。 「疼……」还没走出多远,江令桥憋着气喊了一声。 容悦下意识松了手,却又忍不住轻声讥讽:「这就喊疼了?牢狱里可是大火烹油,都没有你开口喊疼的机会。」 江令桥施法悄悄隐匿了手中的香囊,又变换了个声音,这才佯装吃痛地揉了揉并未泛红的手腕。 「说,奴婢什么都说!大人只管问吧!」 字句谦卑,口气却横冲直撞的,容悦歪着头看她半晌,忽然笑了笑:「好啊,那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宫的?为什么在背后偷听?」 「我叫……」这几日说顺口了,「望秋」两个字几乎脱口而出,结果话都到了嘴边,江令桥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又将话咽了下去,改口道,「奴婢是琴嫣殿的,名唤乔木,方才在城楼之上绝非偷听,本是去登高望景的,谁知这么不巧,撞到了一出新欢旧爱的好戏,上又上不去,下又下不来,只好就这么卡着了。大人,好大人,我发誓,绝对绝对不是故意偷听!您就抬抬手,饶了我这一次吧!」 她索性也不藏着掖着了,皇宫那么大,戴着面纱的女监却只有一个,但凡随便一打听都能知道是谁,若真的问到了琴嫣殿去,孟卷舒机灵,说不听还能替她打个马虎眼。 「乔木……乔木……」容悦反覆斟酌着这两个字,须臾又问她,」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这……」江令桥一时语塞,「给了便受着,我哪知道爹娘为什么取这两个字?二老都作古了,要不大人通通灵,去地下问一问?」 这么问似乎确有些荒谬了,容悦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名字这茬算是过了,他的目光又定定落在了她的面纱上。 皇城之下,生死早已司空见惯,戴面纱的女监可就少见多了。他缓缓抬起手,似乎想要去触碰那层遮面的冗物,女子却飞快地拨开他的手,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声音里尽是警觉。 「你要干什么?」 容悦讷讷地看着她,声音有些缥缈:「你……为什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江令桥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而后很快垂下眼眸,一副悲戚状:「大人不知,其实……其实是奴婢脸上有伤,日前不慎被碎瓷划了伤痕,破了相,不便示人……」 「哦……原来是这样……」容悦旋即轻笑一声,声音也因为自信而高了些,「姑娘,今日你算是走了狗屎运了。鄙人研习过岐黄之术,医术还不错,若你信得过我,我倒是可以……」 「信不过!」 他的话还没说完,江令桥当即警惕地捂着脸一口回绝。 「……」 从医这么多年,容悦第一次觉得老本行受到了质疑,不死心地继续劝说,「你不必害怕,我的医术真的还行!不是什么江湖术士,也不收你黑心钱!」 江令桥另一只手赶紧捂住银子:「你在我脸上动土,还想搜刮我的血汗钱?」 「……」 这天是没法儿聊了。 -------------------- 第189章 燕侣莺俦 ========================== 黄昏至,天色很快便暗了下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冬夜的凉意。簌簌的寒凉停栖在桂树梢头,氤氲在冗长幽深的宫道上,游荡在金玉其外的门前殿后,催促着出离的人尽快归返。 容悦执意要送这位不打不相识的乔木姑娘回宫。 「不用了,实在不必如此……」江令桥连声推诿,「大人身负要职,定然是披星戴月宵衣旰食,我一个小小宫人,怎么忍心占用大人宝贵的时间呢?」 容悦面色肃然,振振有词道:「我不仅要送你回去,我还要亲眼见到你走进宫门,不然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琴嫣殿的女监?你看起来惯会偷奸耍滑,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江令桥眯缝着眼鄙视他——脸都遮住了,就剩一双眼睛在外,这还能看出「偷奸耍滑」四个大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1页 「而且我闲得很,并没有你想得那般披肝沥胆,不至于让你的良心过于歉疚。」容悦很贴心,一把斩断了她的后顾之忧。 话已至此,江令桥双手抱肘,忍不住剖白道:「容大人啊,你是高高在上的国师,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婢女,宫中生存本就不易,你确定要让我这么招摇过市么?」 容悦眼睛里闪着微光,两手抱肘,忽而开口问:「你怎么知道我姓容?」 江令桥眨了眨眼,脑子转得飞快:「方才,城楼上……」 「好了不必说了。」容悦连忙打断她。 气氛顿时安静下来,这么一冲撞,江令桥的思绪被打乱,正在努力回想自己上一句话,把思路拼凑起来。 片刻,她终于想了起来,继续道:「如今破了相,主子若不高兴,我几时会被赶出去还未可知,实在不配与您同在一处。更何况,宫里人多眼杂,保不齐哪里就有一双眼睛在背后,若是被人看到了,这对您的官声可是大大的不利……」 「你总是想太多……」言语再次被打断,容悦狡黠一笑,径直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腕,大步向前走去,「琴嫣殿是吧?正好,不远了……」 江令桥无奈,如只猫似的被他拽着朝前走:「大人,做国师都这么清闲的吗?」 「对啊,闲得很……」他在前悠悠地走着,江令桥不见其人,只能闻其声,「大把大把的清闲用不掉,只好到处打发时间了!只可惜,清闲多得很,钱财却贫瘠,从前歷经千辛,好不容易傍上了一个富得流油的贵人,说会管我一辈子吃喝,结果乐极生悲,没几天人家就捲铺盖跑得远远的,上天入海都没能让我找着。我呢,又长着一副偷奸耍滑的样,空有一身医术却没人肯信,也是实在饿得不行,这才不得已在宫里找了个闲职混口饭吃……」 「……」江令桥有些心虚,眼神上飘,「大人,这些私事同我说不太好吧……」 「怕什么!」容悦回头沖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你说出去会有人信么?」 「……」 两个人就这么走着,未消多时便远远看见了琴嫣殿的匾额。 容悦这才松开她的手,像是完成了任务一般,双手抱肘,眼睛向前一瞟:「到了,你进去吧。」 江令桥紧抿双唇,有一搭没一搭地审视着他,却见他面色平常,倒真像是无聊到极点,大有半夜开设义诊替人望闻问切、路遇千金不拾遗寒风中苦等、热心护送失足女子回家并奉上一剂真诚开导的架势。 她后退半步,微微福身:「多谢大人。」 而后没有回头,缓缓走向了琴嫣殿。唯有在行过那扇高大宽阔的朱门前,清冷的月光倾泻于深冬朗润的人间,在这片刻的转瞬即逝中,遥遥相隔的两个人各自抬眸,最后一次看了眼彼此。 一如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相视之后,女子復前行,最终还是消失在了宫门铜锁之中。 容悦双手抱肘,久久地立于原地。彼时月白如雪,幽长的宫道上落满银霜,长夜寂寥,唯有一席影子静静作陪,与那身墨色长袍交融,一体浑然,分辨不出明暗交界。 「还真是琴嫣殿的……」他呢喃着,目光久久凝落在那四方匾额之上。 中都城内,国师府。 一间居室内支起了一面白色幕帘,帘后萤萤地燃着数支蜡烛,火光点点成簇,将幕帘渲染成了温柔的明黄色,宛若长夜寒风中抚慰人心的一团火。 烛光将座前人的面容描摹成白璧无瑕,楚藏和夏之秋简简单单地席地而坐,手里攥着几根细竹棍,迎着火光作皮影戏。 楚藏的手里是个书生皮影,背负书篓,净皮白面,夏之秋则手执一个容貌昳丽的女子皮影,女子为狐仙,杏腮桃颊,明眸善睐,书生一见倾心,停驻于此日日同她举案齐眉。 故事众口相传,早就没什么新意了,夏之秋却仍旧乐在其中。这是她第一次玩灯影戏,见到皮影的那一刻,因为其精美瑰丽异常,甚至不由地惊出声来,拽着楚藏的袖子夸赞了很久。 莫说是第一次玩,听也是第一次听说,在楚藏手把手传授之下,夏之秋才渐渐熟悉皮影的操纵之法,她的悟性很高,很快便得心应手起来。 同样是人,夏之秋觉得自己的眼界实在匮乏。楚藏虽然看着不是个爱玩的人,却似乎总能知道哪里的山好水好,哪里有好玩的小把戏。 她饶有兴致地逗弄着手里的皮影,但又不敢有什么大动作,生怕一个不小心会弄坏了这样精緻的珍品。 楚藏手中的皮影不知什么时候渐渐停了下来,他微微侧头看着夏之秋,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宇之间流露出细碎的失落,可当看到她眼神中那股由衷的欣然,又觉得有些事情似乎不那么要紧了。 从前只期盼能够远远看她一眼,知道她过得好便足矣。如今却能够日日夜夜陪在她身边,他已然心满意足,不敢再奢望其他了。 见狐仙身旁的书生久久未动,夏之秋转过头来,楚藏仍陪在身边,却沉着目光,像是落入了长久的思量之中。 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放下手里的竹棍,小心翼翼侧转过身子来,与他目光相接。 「你……是不是不开心了?」 楚藏温声一笑,沖她轻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习惯了不作表情,不是不高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2页 夏之秋细细打量着他,从眉宇到眼眸,须臾,抿了抿唇,道:「那你怎么知道我认识容公子?」 楚藏的眸子顿了顿,哑着口,却没有答她的话。 夏之秋向他靠近了几寸:「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与他之间的事?」 楚藏黯淡地垂下目光,点了点头,将身子转了回去。 夏之秋主动爬了过去,在他面前端坐下,没有说话,只是凑在他面前认真地看着他,等待着他一个未出口的答案。 「那天晚上,」楚藏开口了,声音很轻,「你与他在绪风河边相见时,我恰巧在附近的酒楼……」 「所以你全部都看到了,也正因为如此,后来那晚我才又遇见了你?」 楚藏低着头不言语,许久才长嘆一声气:「是……」 「哦,原来你那时候就知道了……」夏之秋喃喃着,渐渐垂下了目光。 没有人再说话,房间里很安静,安静得只有细细的唿吸声和烛泪落下的声音。 良久,楚藏抬眸看向她,微微攥紧拳心,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 「你,还喜欢他么……」他问她。 这种问题可怜又可笑,出口的那一瞬便后悔了。他爱了她这么多年,最该知道心里藏着一个人是怎样一种感觉。 夏之秋看着他,须臾,轻声笑了出来,仰着目光问:「所以你是觉得,故人重逢,我会想要跟他远走高飞?」 楚藏愣了一下,他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固执地在纠结她是不是还心繫故人,如今蓦地这么问了,他的骨子里忽地游窜起一种深深的无可奈何。若她真的想离开,他会捨得禁锢她么?不会的,从来她想要的,只要开口,他不会不给。只是……那样的话,或许这辈子连远远看她一眼都不能了…… 他敛目看向她,此刻她尚在眼前,无比真实。 夏之秋的脸缓缓靠近他的,她看着他的眼睛,唤着他的名字:「楚藏?」 「嗯?」 「我嫁的人是谁?」 「我……」 「我如今是谁的妻子?」 「我……」 夏之秋的目光无比郑重,她问他:「所以,你还要问这种虚无缥缈的问题么?」 没等楚藏回答,她很快仰头吻住了他,赤诚而真挚,连同女子所有的温柔一同交付。楚藏很快便沉沦了,在她面前他永远做不了君子,纵使是一星半点的温情也不愿意辜负。 他是仰首承接雨露的乞人,从来只有被她拿捏的份。 然而吻到深处,楚藏的唇边骤然落下一阵尖锐的痛感,唇齿间很快便瀰漫起腥甜的味道。 疼痛感将两个人又拉回了现实。 夏之秋坐在他面前,眉心微微蹙着,眼睛里流露出的是若有似无的委屈,她的唇上还沾着他的血,不多,却红得可怜。 楚藏的心忽然很难受,比她亲口说要离开还要难受,他抬起手,想替她将血渍擦干净。 夏之秋拨开他的手,眼睛有些微红。 「所以你觉得我就算嫁做人妇了也还是会做出这种背弃之事?在你心里我就是个吃里扒外的人么?」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楚藏手足无措地向她道歉,他抱着她,在她耳畔不住地说,「我错了,对不起……阿夏,你打我骂我,只要能出气,怎样都好……」 「你混蛋……」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你别难过……」 他已经见她落过一次泪了,那只会让他更难受,余生之中,他不希望她有任何一滴眼泪是为他而流的。 夏之秋推开他,像是气笑了,忍不住在他胸口落下一拳:「我没哭……」 她笑了,楚藏便也笑了,抬起手悉心替她揩去唇边的血渍。 他的血脏,会玷污她。 夏之秋凑到他面前,用手帕替他擦拭嘴角的伤口,心疼地问:「我是不是下手太重了,是不是很疼啊?」 楚藏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双手揽着她的腰身,声音温温的:「亲一亲就不疼了。」 这样板正的调戏实在可爱,夏之秋忍不住笑,仰首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而后满眼期待地看着他:「好了吗?」 当然不够。 楚藏笑着去吻她,手在她的后背上四处游走,贪婪地汲取着她的味道,直吻得她气短,脸上鼻子上都沾满了桃色的红晕。 她酡红着脸,一双眸子依旧清亮,缩在他怀里小声问:「现在够了嘛?」 「不够……」 他继续吻她,口齿也因亲吻而显得不那么清晰。两人嬉笑着,相拥着,唇齿纠缠着。 情到深处,楚藏翻身将她覆于身下,吻得更为炽热放肆。 「咔嚓」一声,清脆而清晰,夏之秋像是想起了什么,失声喊道:「皮影,坏了……」 话还没说完,便又被楚藏吻住,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微微喘/息地笑着:「改日,改日我寻了更好看的给你,十倍百倍,好吗?」 夏之秋笑着点头,手熘到身下去解他的腰带:「那我要一百个。」 楚藏笑:「好……」 春潮温热,衣衫散落,空气中很快瀰漫起旖旎的气息,撩动得幕帘后的烛影轻轻摇曳颤动。 …… 「楚藏? 「嗯?」 「你的祖籍在何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3页 「雍州。」 「好巧啊,我也曾在那里住过的。」 楚藏轻声笑:「我知道。」 …… 「你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楚藏:「从第一眼。」 夏之秋想到了那个满目天灯的夜晚。 -------------------- 第190章 披心相付 ========================== 天刚微微亮,白道和灯青就已经洗漱完毕,齐齐等在院门口,待各自的主子起床。 灯青拿了两张饼,正啃着,见白道手里空空如也,遂递了一个过去:「你吃吗?」 白道敛目淡淡瞥了一眼,没有说话。 灯青以为是自己不够真诚,又往他面前凑了凑:「还热着,很香的!」 她的眸子里闪着期待的光,白道拗不过,最终还是接下了。 灯青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兀自咬了一口饼,仰首定定地看着他:「白道,几日不见,怎么感觉你好像比之前好看些了?」 「我……」白道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么?」 「有,」灯青点了点头,又细细打量起他来,「而且有些冷冰冰的,不怎么开玩笑,也不怎么说话,是不是……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了?」 白道手里握着饼,没有入口,也没有吭声。 「你这模样和姑爷倒是如出一辙……」灯青又吃了口饼,低头望着自己的脚面发愣,「不过也是了,姑爷性子淡,每日跟在他身边,难免不被影响。别看小姐现在每日开开心心的,我时时刻刻都提心弔胆着,生怕哪一日就被带歪了……」 她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白道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他的目光不知落在了何处,呆呆的,有些茫然而无措:「我从前……是什么样的……」 须臾,耳畔灯青的话语渐渐清晰:「我觉得,你还是活泼些比较讨喜。姑爷的性子虽然淡,但他面相冷,看着也相宜。你就不一样了,生了一副随和开朗的脸,若是也整日冷冰冰的,说实话……有些可怕……」 白道立在她面前,迎着渐亮的晨曦,像一座石刻的墓碑。 灯青见他心不在焉,这才有些担心起来:「白道,你别吓我,不会真是你家中出什么事了吧?」 家……自己好像没有家,就像这么多年追随的楚藏一样,他也没有家…… 他摇摇头:「没有。」 灯青这才松了一口气,站起身几步行至他面前,真挚地笑道:「你不要不开心了,我们一起玩,好不好?你说过喜欢和我一起玩,每次都会很高兴的。」 白道的唇瓣翕动着,他怔怔地望向她:「可是……」 灯青明白他的顾虑:「我去求小姐,姑爷最听小姐的话,他一定会放你松快一日的!」 白道似乎有些恍惚,许久,终于缓缓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对了……」灯青笑眯眯地看着他,略带神秘地小声问道,「送你个东西好不好?」 「为什么送我东西?」白道微微讶然。 「你,不想要啊……」她的口气听来有些落寞。 「想要,当然想要!只不过,从来没有人送过我礼物。」 「啊……」灯青替他感到难过,「那生辰的时候呢?也没有吗?」 生辰?白道对这两个字有些陌生,甚至是有些奢侈。 「我……没有……」 看来姑爷有些抠门啊,生辰礼都不捨得送——灯青思忖着,笑着凑到他面前:「太好了!」 白道不明白:「好什么?」 「这样的话,我就是第一个送你礼物的人,」她的手自身后缓缓递至白道眼前,「你会永远记住我的,对吧?」 手慢慢摊开,掌心安静地躺着一支银制的簪子,细看还会发觉上面有一只用银丝累成的小小的蝴蝶。 白道小心翼翼地接过,如对待初生的婴孩那般仔细。细细的簪子卧在掌心,凉凉的,却有些暖。 灯青真诚而腼腆地笑道:「我觉得,它戴在你头上会很好看。」 白道的指尖轻轻抚过簪上的蝴蝶:「会不会有些女气?」 「怎么会呢?」灯青对他说,「姑爷的簪子上还有海棠花,只不过如今送给小姐了。而且蝴蝶多好看啊,世上有女蝴蝶,自然也有男蝴蝶。」 白道的嘴角绽开笑意:「你很喜欢蝴蝶吗?」 灯青嘿嘿一笑,向他点点头。 「为什么?」 「嗯……」她认真思索了一会儿,答他,「好像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看着亲切。」 白道看了看她,抿出一抹浅浅的笑意:「你替我簪上吧。」 灯青自然是愿意,欣然接过那只簪子,绕到他身后:「你太高了,低一点……」 白道听话地曲了曲膝盖。 「再低一点……嗯,对,好了!」 白道转过身来看她,怯怯地问道:「怎么样?」 灯青仔细打量,末了得出结论:「我的眼光果然不错。」 闻言,白道忍不住笑,笑得宛如冬阳。灯青也不由地跟着染了笑意,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提醒他:「你的饼,再不吃就凉了!」 白道连连点头,大口大口吃东西的模样看起来很香,也很畅意。 这时,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应该是小姐醒了。灯青欣然转过身,却只看见了楚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4页 「姑爷,小姐呢?」 「哦……」楚藏看起来似乎有些不舒服,揉了揉鼻子,「她还有些乏,晚些再起吧……」 灯青不解地挠了挠头,边走上前边小声嘟哝着:「怎么会乏呢……」 楚藏心虚地偏过头去,却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灯青的脚步一顿,有些迷茫:「姑爷,您不舒服么?」 楚藏没有看她,含煳其辞地行下石阶:「我该去上朝了……白道,走吧。」 眼见白道就要乖乖跟着走了,灯青忍不住喊了一声:「姑爷您等一等!」 楚藏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她。白道也循声望向了她,他微微抿着唇,灯青觉得,那双眼睛里是有期待的,她既然许诺了,就不可以对他食言。 她纠结地咬着唇,小姐不在身旁,看来只好直接请命了。 「姑爷……」灯青绞着手,小心翼翼地问,「今天,可不可以让……让白道跟在我和小姐身边啊?我,我本来是想央求小姐,让小姐同你说的……」 然而话还没说完,楚藏便点了点头,而后对白道说:「那你今日便留下吧。」 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刻,灯青的眼睛忽地就亮了,连忙欣喜地看向白道,正撞上他同样欣然的目光。 「多谢姑爷!」纵然楚藏已经渐行渐远,灯青还是忍不住向他的背影高声道谢,而后揽起衣裙兴奋地奔进房内。 帷幔披散着,并没有拉开,夏之秋像是还在睡,可灯青知道她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应当是醒了。 「小姐——」 她一面压低了声音喊她,一面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帏,将帷幔掀开一条缝,探头乖乖地趴在床边。 「怎么了?」夏之秋果然醒着,她翻过身来静静地看着她,「没用早饭,饿了?」 「哪有,吃过了的。」灯青连忙否认,而后又伏在她面前,「姑爷说你有些乏,怎么回事,昨晚没有歇息好吗?」 昨晚……想到这儿,夏之秋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 灯青心中顿时雷声大作,连忙伸手去探她的额头:「小姐你是不是病了?」 夏之秋心虚地用被子遮住一半的脸:「应该只是有些着凉了,不打紧的。」 「怎么会着凉呢……」灯青又摸摸自己的额头,喃喃自语道,「姑爷好像也染了风寒,怎么会两个人都病了?是被子不够厚么……」 夏之秋满脸通红,索性用被子蒙住头。她实在不好意思说是因为天雷勾地火,昨晚磋磨到后半夜上床,这才着的凉。 灯青自然是不知道这些,她扒开被子,看到夏之秋的脸色,担忧地直叫唤:「小姐你的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发烧了……」 「哎呀……」夏之秋面色愈加赧然,连忙转了话茬,「方才你是不是替白道求情,让楚藏放他歇一天?」 灯青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小姐你怎么知道?」 「你就在门口说的,我又不是聋了。」夏之秋忍不住笑出声来,「好不容易偷来这半日闲,你打算在我这里耗多久?我许你歇一日,不必这样鞍前马后地守在我身边,尽管出去走走看看。」 「可是小姐,你病了……」 「风寒而已,不必这样提心弔胆。」夏之秋握着她的手,语重心长道,「灯青,你的生活里可以有我,但是我不希望看到你的生活里只有我。你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希望你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过得快乐。」 「可是小姐,我不能再撇下你一个人了!」灯青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我已经撇下过你一次了,那一次,很吓人……」 夏之秋眨着眼,思量片刻道:「那这样,我答应你今天只待在这间屋子里,哪儿也不去,专心养病,好么?」 灯青的模样看着是有些动摇了,她便又推波助澜了一把,道:「再不出门,怕是吃不上南巷子口的丁香馄饨了……」 这话一出,灯青果然站起身来,却还是忍不住再三叮嘱道:「小姐,那你一定要记得答应过我的话,不出这间屋子的!」 夏之秋点点头。 灯青这才笑逐颜开地奔出门,行至门口处停了停,眉眼弯弯道:「小姐晚上记得留着肚子,我给你带好吃的回来!」 说罢,这才关上门毫无牵挂地离开。 总算是走了……房间里安静下来,夏之秋百无聊赖地看着眼前的帷幔,大有躺一整天的架势。昨夜折腾得狠了,她全身的骨头到现在还酸疼,现下怕是走路都腿抖,实在是没脸出去见人了。 「哎呀……」 想到这儿,女子忍不住羞赧地低嗔了一声,拉起被子蒙住了头,再不动弹。 皇宫中,琴嫣殿。 「望秋啊,把寝殿里的花搬出来晒一晒吧……」孟卷舒端了一壶茶,从寝宫中缓步走了出来,兀自坐在大殿前的长阶上,捧着茶盏细细饮酌。 江令桥已然习惯了日出搬花出寝宫,日落收花入寝殿的杂务,孟卷舒话音方落,她便十分识相地走进了寝殿。 手里的茶水冒着腾腾的热气,孟卷舒仰首定定地望着东方日出,目光里满是疏离。 太阳又一次升起了,这世间,又是新的一天了…… 不知这样看了多久,直至江令桥搬完了花,在她身旁轻轻坐了下来也未察觉。 「娘娘,你喝的这是什么茶?」江令桥看了一眼那杯盏中浑黄的茶水,忍不住问道,「怎么……不太寻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5页 孟卷舒这才回过神来,仰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笑着答她:「这可是南疆的好茶!」 南疆还有这种茶?看着怎么和黄土泡出来的一样?江令桥本欲说些什么,却见琴嫣殿外一个年轻小内侍正探头探脑地往殿中望。 她立时站起身来,几步走到门前,凛声质问道:「你是谁?瞎看什么呢?」 小内侍眼前一亮:「姐姐就是乔木姑娘吧?」 此话一出,江令桥便知他是谁派来的了。 「姐姐莫气,是一位大人托我来给你捎些东西的。」小内侍脸上挂着笑,年纪不大嗓门倒挺高,「那位大人说了,让我把这个食盒交给琴嫣殿一位带面纱的乔木姑娘,再三嘱託姑娘一定要全部吃完,且切不可分与旁人。」 说罢,他将身后的食盒往江令桥手里一塞,掉头就跑了。 跑这么快,有几分修习轻功的天分啊……望着那烟尘飞扬的身影,江令桥忍不住啧啧称奇。 她捧着食盒,一路走一路好奇地端详,缓缓坐回孟卷舒的身边。 「这是什么?」孟卷舒似乎比她更有兴致,殷勤地上手打开了盖子,看见那不大的食盒里摆了好些模样精緻的点心。 「这是哪个大人送的,这么贴心?」孟卷舒笑得意味深长。 江令桥连忙盖上盖子:「不认识。」 「别呀,」孟卷舒又把盖子打开,「可别辜负了人家一番心意。」 江令桥否认:「我们昨天才认识!」 孟卷舒撇撇嘴,笑道:「哦,一见钟情。」 江令桥把食盒推给她:「你吃。」 孟卷舒推回来:「给你的,我不吃。」 江令桥嘆了口气:「你不吃我吃。」 「那我做监工,看着你吃。」 江令桥:「……」 -------------------- 第191章 冬山如睡 ========================== 贵妃钟爱月琴,这是天下无人不知的事。 可江令桥并不这么觉得,在琴嫣殿这么些时日里,除了陛下传召,孟卷舒主动请乐师弹奏月琴的次数少之又少。 今日,便是那为数不多的其中之一。 不知是皇帝喜欢还是皇帝以为她喜欢,他在时总是奏些大开大合的曲子,孟卷舒在他怀里,也总是笑盈盈地听完。可她一个人听时,虽然也传不少人,却只是让他们逐个弹奏,还尽是些凄婉哀凉的调子。有时碰见皇帝来,又会很快换回那些惊心动魄的曲调,再不提前音。 孟卷舒瞑目听着,绕樑不绝的是一曲哀似一曲的靡靡之音,直催得人眼红鼻酸,她却似乎乐在其中,脸上始终浮着淡淡的笑意。 江令桥立于殿外,抱着双肘静静地看。她觉得楚藏矛盾,更觉得孟卷舒错乱。 她的悲喜从来都不贴切,或者说截然相反,喜悦时哀婉,悲伤时欣然。 她说她是楚藏的人,可迄今江令桥仍不知道她在这风声鹤唳的皇城之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这么长时日以来,她还没有见过楚藏给孟卷舒什么任务。 是的确如此,还是自己根本没有察觉? 江令桥能感受到孟卷舒心里是恨着楚藏的,只是这种恨掺杂了模煳的恩怨,窥不破触不及,不愿让局外人参透。 琴嫣殿笙歌不断,直弹拨到黄昏之际才缓缓告退。江令桥送走乐师后转身回望,孟卷舒在贵妃榻上蜷缩成一团,不知何时入了睡。 「娘娘……娘娘?晚上凉,可不能在这里睡啊……」她低声唤她。 孟卷舒醒了来,揉了揉惺忪的眼,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酉时,天就要黑了。」 「哦……」她满面倦意地起了身,「望秋啊,把花搬进寝殿吧,天凉了,它们娇弱,捱不过的。」 「是。」江令桥欠身,「我这便去。」 孟卷舒打着哈欠往汤池的方向走:「我去沐浴更衣,你搬完花也早些歇息吧……」 这一走,前殿便只剩下江令桥一个人了,安静而空旷,她闲心正好,不厌其烦地将十数盆紫述香一一搬回寝殿的窗台上,小心摆好,见没什么不妥当的,才缓缓走出了寝殿。 谁料刚出门,却迎面撞见了皇帝来。 她连忙跪下:「见过陛下。」 皇帝的身上带着酒气,进门便四处张望起来,须臾,似是无果,这才居高临下地问道:「贵妃呢?」 「娘娘正在沐浴。」 她虽然戴着面纱,但眉眼和身段却遮不住,皇帝似乎这时才注意到这些,一步一步走上前来。 「对了,朕还没有问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江令桥低着头,规规矩矩地答:「奴婢望秋。」 「嗯,好名字……」他缓缓蹲下身来,用一指勾起她的下巴,「宫里这么多女监,为什么独你日日都戴着面纱?」 江令桥眉头一皱,觉察出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奴婢不慎被碎瓷划破了脸,面容有损不宜面圣。」 「是么?」皇帝吐息之间酒气浓重,淫/笑着,「朕今日倒要辨辨真假!」 他的面色忽然就冷了,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径直走向床帏,不由分说地将她扔到床上,然后覆身粗鲁地压了上去。 「朕还没有试过在这张床上和别的女子恩爱呢……」 他上来就要动手撕江令桥的衣服,江令桥觉得莫名其妙,还有些恼火,只觉得深宫大内里的九五之尊与流连烟花之地的登徒子也没什么分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6页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朕等不及了……你放心,只要你替朕解了燃眉之急,朕给你尊位荣耀……」 「万一贵妃娘娘见到了,她会不高兴的!」 「放心,贵妃在沐浴,一时半刻不会过来的……」 「陛下,别……」 话音未落,外衫已然被撕破,露出一角天青色的心衣来。那颜色在昏黄的灯光下分外可爱,衬得女子的躯体白璧无瑕,让人血脉贲张,下一刻便在那白玉似的脖颈和锁骨处狠狠亲吻起来。 好心的话只提醒三次,既然不听劝,就不要怪旁人手下不留情了…… 然而她愈反抗,皇帝愈是觉得她欲拒还迎,别有三分情趣,更加不由分说地倾压上来,暴戾地按住她不安分的手臂。 江令桥眉头一紧,浑浊的空气和扑面而来的酒气都让她有些不适,也不和他小打小闹了,借力反攥住他的手臂隔出一个狭小的空间来,腾出另一只手肘抵在他的喉间,而后脚下顺势一勾,三下五除二就将他撂倒在一边。 「陛下三思!」她飞快起身跪在床前,不紧不慢地将衣着重新整理好。 皇帝勃然大怒:「你敢忤逆圣意不敬天子!」 江令桥径直将面纱扯了下来:「奴婢面容粗陋,不敢使天家蒙尘!」 去了面纱,皇帝这才看清她的面容——那轻纱掩盖之下,竟果真藏着伤痕,足足好几处!蛆虫般横亘在两颊和下颌,伤口已然暗红,却依旧血肉模煳,叫人心惊肉跳! 这让皇帝回想起方才的情慾之事,胃里翻江倒海,忽然有些噁心。 就在这时,贵妃沐浴完毕走入寝宫,恰好撞见这狼狈不堪的一幕。 「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滚!」在龙颜大怒之前,贵妃抢先一步厉声呵斥江令桥,「是想脏了陛下的眼睛么!」 「是。」江令桥连忙拾起面纱,边离开寝宫边匆匆繫上。 身后,寝宫的门又一次沉沉地关上了,很快灯也熄了,一如皇帝造访的每一次。 江令桥立于长阶之下,转过身久久地仰视着这幢华丽威严的宫殿,心里莫名有些惆怅。 方才天子近身,才知那是怎样一张垂垂老矣的脸。他就在眼前,浑浊阴翳的眼睛、皱纹遍布的人皮、粗糙如树皮的触摸,他的相貌也不佳,湮没在人海中甚至不会有人注意,更不提那些粗鄙暴烈的做派,全然没有一个君王的体统。单凭他的年纪,做孟卷舒的祖父都绰绰有余,孟卷舒也是人,正值如花似玉的年纪,面对着这样一个老朽的君王,她又是怎么做到乖驯逢迎,与他抵足缠绵的呢? 或许心中有爱可抵岁月漫长,但江令桥不觉得孟卷舒对他有爱。世间能让女子倾心的,无非是相貌、才智和人品,可惜他一样也没有,终日贪图享乐,浑浑噩噩纸醉金迷,他是怎么在一众皇子中突出重围登上帝位的?一个鄙陋如此的人,世间会有人真心爱他么? 冷风乍起,江令桥忽然觉得,对于后者,所有人的心中都是有答案的。 包括君王自己。 *** 月光下的普觉寺,身披寒光,孤傲冷峻。 官稚一身百衲衣,在不知疲倦的木鱼声中从一间禅房中退步出来,轻掩上房门,负手缓缓走至群山之间的吊索桥,望着峰峦之间那一轮皎月,久久不语。 「又去看她了?」李善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官稚倒吸一口闷气,很想往他脸上煳狗屎:「你是鬼么?走路都没声的。」 李善叶不以为然地笑笑:「别装,我知道你早就习惯了。」 官稚换了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反过来打趣他:「怎么,今晚不对月吹箫,思念你的好妹妹了?」 「明日再接着思念,今晚先搁一搁。」李善叶转过身背靠在吊索上,懒懒地伸了伸脖颈,「你看起来更可怜,只好先来同情同情你了。」 官稚嘁他:「放哪门子臭狗屁,我可自在得很,不像你们这些无父无母的可怜孩子。」 「别嘴硬了,」李善叶把玩着手里的萧,抬起眼皮来看他,「你什么底细我还不知道?」 官稚说不过他,撇撇嘴不再言语,继续望着那轮遥远的长月。 「这么快就败下阵了?不再挣扎一下?」李善叶学他伏在吊索上,「这可不是你的性子啊……」 「我说你这嘴上不饶人的功夫跟谁学的?还不如初见时候那个闷葫芦样。」 李善叶耸耸肩,意有所指地看着他。 好吧,作天作地,作到本尊身上了——官稚心里暗啐一声,不服输地丢了个白眼给他。 李善叶笑了笑,良久,回復了往日里沉稳的模样:「都这么多年了,若是能改变,早就改变了。我看吶,你们就是互相折磨,一个固执地不愿意改变,一个又非要求变,年年岁岁如此,谁也不好过。」 官稚心里憋着一口气:「你说何必如此呢?她为什么总是看不透,非要画地为牢不肯跳脱出来呢?这么多年,除了她自己知道,又有哪个外人知晓?我觉得她就是在感动自己罢了,明明可以过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日子的,非要日日囚困于此。」 「你怎么就知道她一定不快乐?」李善叶劝慰,「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宿命,你认为的好未必适合她,有的人心里有枷锁,就算走出去了,也过不好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7页 官稚撇撇嘴,不置可否:「你总是一大堆狗屁道理,我说不过你。」 李善叶便笑:「你心里的道理可比我多,唬起人来一套一套的,我这充其量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怎么敢与你相提并论。」 官稚也笑,转过身阔步行走在这万丈深渊间的吊索桥上,轻飘飘地扔给他一句话—— 「那我可得攒攒词,日后好哄骗阿秋妹妹去。」 李善叶立时嵴背一紧,腾地站起身来:「你敢!」 山谷里飘荡起了官稚悠然自在的口哨声。 -------------------- 第192章 生不逢辰 ========================== 这段时日楚藏的日子并不怎么顺遂,自容悦入朝以来便多受阻碍。一个朝堂有两位比肩的国师,正如穹顶之上陡然升起两轮旭日,各自为营分庭抗礼,日久天长,总归是有一个要被挤下去的。 巫溪闭关,楚藏能靠的只有他自己,然而容悦的身后除了相思门,还有悲台。 日前景安王在家中离奇暴毙,被人以利器一刀致命,然而官府却迟迟抓不到兇手,每次快要找到线索的时候总是忽然就断了,境况再次陷入一团乱麻。 后来,景安王入殓,家中亲眷也心灰意冷,此事便成了悬案,被有司府衙束之高阁。 然而事情到此还远远没有结束,楚藏藉由申斥大理寺办事不利,折损了天家颜面,问责大理寺卿崔平,上奏陈罪贬其官职,欲提携时任大理寺少卿的张襄善为正卿。 容悦自然知晓他心中什么算盘,崔平为沈瑭弟子,为人清正端直,在政时揪出了大理寺中不少别有用心之人,无一不是楚藏党派的,一度碍了他不少事,早已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而这张襄善正是楚藏门下臣,若登上大理寺正卿之职,于楚藏而言,如虎添翼。 既然明面上奈崔平不何,只好背地里就杀人于无形。楚藏曾指派白道去了结他的性命,结果相思门早就留了人手看护,白道去了几次都未能得手。 阳谋不成,那便只好行阴谋之术。好不容易逮到这个把柄,楚藏藉故发作,在朝堂上怒陈崔平五大过错,直指他德行有损能力有亏,致使天家尊严明珠蒙尘,这样的人早已不能胜任大理寺卿之职。 他说得振振有声,感染了一众不明就里的外人,就连皇帝都觉得入木三分,当即便拍板要换人。 容悦自知此事严峻,当即对楚藏的条陈逐一驳斥,言辞振振,又道少卿张襄善歷练欠缺,入大理寺不足两年便擢升至少卿之职本就于理不合,若再右迁,必使天下人疑虑其中或有蹊跷,同样使朝廷威严风雨飘摇。 于是朝堂之上两派泾渭分明,你来我往各自为主,皇帝被吵得不可开交,哪个官员说的他都觉得有理。事实上,他并不关心事情的结果究竟如何,只希望此事尽快落下帷幕,他一刻都不想在朝堂上多待了。 吵得最凶的时候,容悦呈以天象之说,言大理寺对应的星象主位平稳而明亮,正是良才善用之相,若轻易变更主位,恐有朝政不稳江山受累的迹象。 楚藏的目光沉了沉,他知道,皇帝向来最敬鬼神之说,此话一出多半是回天无力。虽然己方之人不在少数,但容悦那边还有沈瑭,沈瑭曾是皇帝的股肱,是辅佐他一路荆棘走过来的老臣,又是一众文臣的主心骨。他的离开曾让朝堂一度变得松散而易于掌控,那么如今,他的归来也必然使自己的形势重新变得严峻起来。 果然,事情被重新盖棺定论,大理寺所有人原职不动,楚藏最终还是没能把人扶上位。 事实上,这样针锋相对的情况并不在少数,就连经由楚藏之手的差事政令也时常受到一重又一重莫名的阻挠。虽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可一次两次也罢了,人的耐心是有限的,一旦错处多了,纵然是天子也会不耐烦。 容悦有潜龙之人的名号,是自九天之上降世的仙人,虽然入朝时日短,却才干卓绝,很快便越过在朝多年的国师楚藏,赢得了君王更多的信任。慢慢地,楚藏手中的权力开始慢慢转入容悦手中。 楚藏知道,如今在皇帝的心里,无论是出身还是能力,他都远远不及那个人。短时间内,或许会一直处于这种被动的境遇。 「除了外加势力和鬼神之说,容大人就没有什么新鲜的招数了么?」 下朝后,楚藏走得并不快,远远落在百官之后,他似乎是在思量,眉头皱着,始终没有舒缓过,而脚步越来越慢,直至完全停驻下来,最后,转过身漠漠地看向行在身后的容悦。 他挡在容悦的必经之路上,容悦抬眼望了望渐行渐远的大臣们,这才停下了脚步,两手抱肘地堪堪转过身来,笑眯眯道:「巧了,我这人知足常乐,不怎么贪心,有这两样已然足矣,倒是不知楚大人可还有什么新鲜招数,也好让我这个初出茅庐的新人长长见识?」 楚藏缄默地看着他,那双黑色的眸子宛如一片深潭,潜藏着无尽的寒意。 容悦探寻地扫过那道并不友善的目光,装作没有看见,耸了耸肩,淡淡笑道:「看来今日是长不了见识了,那我还是先行告辞了。」 此路不通,让道而行便是。他轻轻一颔首,而后抬步行过,欲从楚藏的身旁绕行。 然而没走出两步,一道笏板便冷冰冰地横拦在他面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8页 楚藏止住他的去路,声音比那双眸子更寒冷:「总有一天,属于我的都会回来,容悦,你不会一直都赢的。」 「呵!」容悦冷笑一声,转过来满身肃戾地看着他,「国师别忘了,我们之间的帐还没有算完,我们是有仇的。你怎么害的江令桥你自己心里清楚,那日她要救的不是别人,而是你的岳父、你妻子的父亲。我这个人向来最喜欢插手别人的家事了,倒是不介意哪日去府上拜访一下,与夏姑娘好好算一算你同他父亲之间的帐!」 他说完不再看他一眼,直直用自己手中的笏板格下他的,不绕行不避身,自正道上阔步穿行而过。 楚藏缄默地立于原地,容悦的那番话警醒了他——夏峥之死知道的人太多,拖一时便多一分危险,他必须加快动作了,在夏之秋知道真相之前尽快结束一切。 不只是治标,而是从根脉处彻底地解决,然后,永永远远地离开中都,再也不回来。 琴嫣殿。 江令桥殷勤搬花的时候,孟卷舒还没有起来。 「娘娘,这都到下朝的时辰了,该起了!」 孟卷舒拉被子过头顶:「我一不修行二不上朝,就连皇后娘娘也不要人请安,乏累的时候就想在床上躺一整天嘛……」 她说到后面时越来越轻,似乎是又睡着了。 「人躺得太久是会生病的,」江令桥搬花事毕,过来掀开她的被子,「娘娘你本来气色就不好,再不晒晒太阳走动走动,怕是要红颜薄命了。」 半梦半醒中的孟卷舒翻了个身:「薄命就薄命,死有什么好怕的,活着,可比死要艰难太多了……」 「可你用膳时也常常是是三两口就不吃,我才来多久你就已经消瘦不少了。」 「陛下就喜欢纤纤楚腰弱柳扶风,正合他意,也合了我的意……」 她提到了皇帝,江令桥不由地缓缓望着眼前的这张床和那些飘然无骨的帷幔,忽然又想起了昨天晚上,孟卷舒曾切切实实地经受了蹂躏。想到此处,她忽地莫名有些厌恶那个天的老朽欺身压着年轻女子与她交欢的画面。 她觉得噁心,更觉得难受。 像是枝头唯一一朵洁白的栀子被厌花之人擅自採下,摒弃于泥泞,被足履践踏,最终零落成泥碾作尘,永永远远地成为了污浊泥泞的一部分。 「娘娘,你爱陛下么?」她蓦地开了口问她。 「嗯?」孟卷舒扭过头来看她,似乎是对这个问题有些诧异。 江令桥看着她,认真地重复了一遍:「你爱陛下么?」 「嗯……」孟卷舒也认真地想了想,而后沖她咧嘴一笑,低声道,「不爱。」 「那……你这辈子爱过什么人么?」 「没有。」这一次,孟卷舒回答得十分决绝,甚至片刻思考也没有。 几乎是话音刚落,这个回答便堵了上来,江令桥有些微怔:「真的么?」 孟卷舒没有再回答,而是笑了笑,伸了个懒腰便掀开被子下了床。 她缓缓行至窗前,彼时和煦朗风透窗过,落在人身上,瞑目深吸一口,灵魂似乎都浸涤得轻飘飘了。 可那扇窗户之外,除了风日,余下的只有一重又一重困顿了人一生的宫墙了。 孟卷舒的目光缓缓向下,落在案前一尊青红相接的舞女玉像上,这像雕得实在可爱,她忍不住俯下身来,像抚摸小孩子般轻轻摸了摸那玉舞女的头。 坠入深渊的人,一点点光都可以让他们奋不顾身。或许当皇帝第一次送了她份真正喜爱的礼物时,她对他是有过一点点动心的。可一切都是昙花一现,他的诚意是,她的温情随着日久天长,渐渐的便也是了。 「我谁也不爱,我只爱我自己。」她站在阳光下,笑得很灿烂。 可是那个一袭红衣的状元郎,那个身披战甲的年轻将军,总是会在她睡梦时候来,却一句话也不说,一坐便是一个长夜。 他真的很烦,都说了不爱他,可他还是固执地每个晚上都来入她的梦。 孟卷舒喜欢睡觉,喜欢做梦,如果可以,她希望余生都高枕阔席地睡着,一辈子不要醒过来。 江令桥抿了抿唇,像是做了一个极其郑重的决定,忍不住走上前半步:「我的朋友不多,娘娘你算一个。这皇宫是吃人的囚笼,陛下也日薄西山,他什么也保证不了你。一个没有子嗣的前朝妃子会是什么样的晚景你我心知肚明。娘娘,你还年轻,日子不该止步于此,若你心中还有衷情之人,并且愿意为之抛弃宫里锦衣玉食的生活,我可以帮你!做一个傀儡替你悄无声息地死掉不是什么难事,你甚至可以改头换面重新生活,不会有人知道你是谁,也不会有人知道你的过往……」 等待是漫长的,良久,才有话语声落下—— 「不必了,」孟卷舒温柔地笑着,她缓步走到江令桥的面前,轻声对她说,「江令桥,我的朋友也很少,你是唯一一个,我一点也不后悔瞒着楚藏把你藏在这儿。只是啊……你要是早点来就好了……早一点,再早一点……」 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眼眶有些微红,江令桥不明白所谓何意。 「早一点……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她盈盈笑着,背过身去时却还是落了一滴泪,正砸在她最爱的那尊玉舞女上,「早点遇见,我会更开心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9页 -------------------- 第193章 别来无恙 ========================== 孟卷舒听从了江令桥的话,在殿前瞑目晒着太阳。 冬日的阳光不及夏日炽烈,裹挟着淡淡的凉爽从九天之上照落下来,遍植光明,遍植温暖,群山尽头的东方,那是希望升起的地方。 这么多年,她就是这样一天天从日出熬到日落的。 「娘娘,」江令桥坐在它身旁,仔细地打量着她腰间的一块玉佩,忽然开口道,「你的玉佩好像坏了……」 孟卷舒垂眸淡淡地瞥了一眼,背着阳光的时候,那道浅浅的裂纹就像一条嵌入皮肉的伤口。 她紧紧攥住了玉佩,转过头来笑问江令桥:「方才在殿中你问过我了,可我还没有问过你。望秋,你可有爱过什么人么?」 江令桥立时站起身,边走边嘟哝:「哎呀,花好像有点打蔫了……」 孟卷舒心满意足地眯起眼——人在逃避时,答案多半是肯定的。 「你方才刚浇了水——」她重新慵懒地躺了回去。 是么?江令桥心虚地背着双手,佯装尽责地左看看右看看。 「对了,晚膳之后你替我去一趟云雪阁吧。」 「怎么了?」 孟卷舒托着腮轻嘆了口气:「我初入宫时便是住在那儿,后来才迁来的琴嫣殿。只不过那时候离开得仓促,落了一支明珠攒丝步摇,今日翻看妆奁时才想起来。我的故乡不在中都,离这里很远,那支步摇还是入宫前爹娘所赠,如今困顿于此,几年也见不上家里人一面,只能睹物思人聊以寄慰。之前曾偷偷熘进云雪阁一回过,结果被人发现了,好不尴尬。你的目光敏锐身手又好,办事向来让我放心,我只相信你了,阿秋,你去帮我找一找吧!」 江令桥轻轻踮着脚,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放心,你就算不夸我我也会去的。」 孟卷舒笑靥如花:「放心,你要是被人抓到了我会去赎你的。」 「我不会给你机会的。」江令桥说罢,步履轻快地向殿外走去。 「不是现在,用完晚饭后再去也不迟,黑灯瞎火的更容易偷鸡摸狗才对啊!」 江令桥脚步不停,声音很快随着风飘过来:「我是去拿晚膳的!今日就算是塞,也要把饭菜全部塞进娘娘肚子里!」 望着她悠然自得的背影,孟卷舒的脸上缓缓浮出一丝得逞而欣慰的笑容来。 夜晚很快便如约而至,江令桥只身来到云雪阁。自孟卷舒搬去琴嫣殿后,这里似乎很久没有人住过了,古朴陈旧的木门显露出一丝孤独的荒凉来。 她仰头四处观察了一番,而后选了个最隐蔽的墙头轻手轻脚翻了进去。入宫以来一直都是束手束脚的,法术不能用,武功也不能轻易显露,一度让她这个靠身手过活的人有些惆怅,如今总算是找到了用武之地,翻个墙头便足以让她开心好一会儿。 但此行的目的不是为了让自己过瘾的,孟卷舒的步摇才是头等大事。江令桥势在必得,眼睛里、额头上,「步摇」两个字恨不能放出光来。 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云雪阁,听起来不是个什么大气的殿宇,可却出奇的大,屋子一间接着一间,虽无人居住,但殿中的陈设也不在少数,找一个巴掌大的步摇无异于羊毛里找一根兔毛。为了不引起值夜侍卫的注意,江令桥连灯都没有点,硬生生地摸着黑找。 好在今夜月光浓稠,悄无声息地探入空楼,默默点燃了大片银色的霜灯。 找完正殿找偏殿,她一间厢房一间厢房地寻,连床底和夹缝都没有放过,生怕一个不经意就与那支步摇失之交臂。可是找了很久,那东西就是不肯现身,江令桥将整个云雪阁翻过来一大半也没有什么收穫。 不在这儿……也不在这儿……究竟会在哪儿呢…… 正当江令桥翻箱倒柜寻找的时候,耳畔似乎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非警觉之人不可察。 谁来了?难道是巡夜的侍卫? 手中的动作立时停了下来,她屏息凝神,一动不动地望着门口,手却下意识背在身后,暗暗积蓄着内力。 脚步声愈来愈近,无比精准地向江令桥所在的厢房靠近。一时间,江令桥脑袋里的弦全部紧绷紧,她微微抿着唇,等待门口出现预料之中的黑影。 然而人影还没看到,凉薄的月光下,一条白绫忽然悠悠地飘了进来,乘风般自由地舒展着,宛若一条银光烂漫的长河。 这感觉,很熟悉…… 下一瞬,江令桥的双目便被白绫轻柔缚住,再视物不得。 门口,一双男子的足履缓缓行进,他一袭玄色衣衫,与暗夜无声交融,晚风捲起他的衣袂,翻卷而起又逐一滑落,他只身前来,没有秉烛携灯。 白绫蒙蔽住了女子的双眸,却没有隔绝她的听觉。脚步声声,每一步都无比清晰地落进了耳朵里。她下意识地向后退,抬手强行去解那蔽目的白练。 然而还没来得及解开,一只手忽然揽住了她的腰,她正欲挣扎,却被顺势带进一个男子的怀抱,下一刻,另一只手即抚上女子的脸庞,一个温柔的吻便隔着薄薄的面纱轻落在她的唇上。 他的身上藏着淡淡的药香味,那是江令桥曾熟悉入骨的味道,哪怕眼睛不能视物,在嗅到的那一刻,她也能立时分辨出来者是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0页 是容悦。 那一吻很轻,很淡,温柔得像冬日里随风游荡的雪。江令桥的脑子生生空白了片刻,待反应过来时,已然多了些罪恶的留恋。 但她最终还是推开了他,手足无措地想要去解眼前那条白绫。这一次,手刚刚触及那抹洁白,白绫忽地乖驯地退了下去,重新蜷缩回容悦袖间。 「你,你……」江令桥第一时刻便退居墙角,做出与他不熟的样子惊唿道,「你做什么!」 容悦的声音温温的:「江令桥,对么?」 她的嘴还是很硬:「江令桥?没听说过,登徒子倒是见到一个!」 「望秋、江望舒、阿秋,这几个名字,你喜欢哪一个?」 「什么秋啊冬啊的,我不知道!我告诉你。就算你是官,是国师,在天子脚下也照样不可以乱来!」 容悦实在忍不住笑:「乔木乔木是为桥,江令桥你别装了,我早就看出来了!」 演技哪有这么差,江令桥蹙眉抱肘:「都说了我不是什么江令桥,你这人怎么听不进话呢?」 「哦……」容悦学她双手抱肘,「是么……」 江令桥旋即放下手来,心虚地背到身后,仍旧倔强地不肯改口:「不是。」 「那看来确实不是了……」容悦摩挲着下巴,「既然如此,乔木姑娘深夜潜入云雪阁,又这般偷偷摸摸所为何事?」 「我,找东西……」 「哦,原来找东西是要在夜色深沉的时候,偷偷翻墙入户,一盏灯都不点,如梁上君子那般细细地找啊……」 轻纱之上,江令桥好看的眉毛倒竖起来,自知嘴上功夫不如他,但那双眼睛就是不肯服输地直视着他。 容悦微仰着下巴,温吞水般久久望着她,忽的笑了笑,微抬起博袖,先前那白绫便又一次飞了出来。 这一次,它在江令桥面前缓缓停下,蛇绕于她周身,小狗般轻嗅着主人身上的味道,而后像是认出了一般,高兴地围着她直打转。 江令桥心中动容,忍不住抬起手,白绫立时温顺地落在她手中,化作一柄冷若寒霜的长剑。 她也很久没有见过四景了…… 容悦缓步走上前,微微笑道:「你抵赖不了了。」 「……算你赢咯。」 「那方才呢?」容悦的眼睛极认真地看过来,一步步靠近,两人之间的距离急剧缩短,江令桥一步步后退,很快便抵至一个逼仄的角落,退无可退。 「方才的帐又该怎么算?」他的声音很低很轻,江令桥的耳根麻了一下。 「方才,什么?」她不明就里。 容悦的手绕到她脑后,灵活地解开了那块遮面的薄纱,那张熟悉的脸终于有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手从发间缓缓收回,略过耳垂,擦过面旁,他轻轻抬起女子的下巴,俯身含住了她冰凉的唇瓣。 她的唇微微凉,可突破桎梏,探及内里却是温温热的,带着女子天生的馥郁,蛊惑造访者继续攻城略地。这一吻温柔而汹涌,动一发而牵起过往所有悸动的情愫,男子的手落在女子的腰背上,忍不住将她圈进自己的怀抱,越吻越至情深,明明已经在很久之前他们就已经荒唐过一次,为什么平白耽误了这么久…… 女子被吻得迷离,情动时环住男子的脖颈,踮起脚温柔地回应着。她想念他的存在,贪恋他的体温,当潮水倾泻而下时,唯有沉溺别无他法。 月光探窗而入,无言地洒下一地冬白,映照着两个年轻人的阔别重逢。在那个逼仄的角落,窗棂间的月光分割了他们。 良久,两个人吻到面色潮红才依依不捨地分开。容悦抵着她的额头,微微喘息着,宛若歷经了一场一场大汗淋漓的情/事。他的目光落进她的漆色的眸子里,许久没有说话,却又像是说尽了这段时日来所有的言语。 「那一次你先亲的我,进门时我还了你一次,那这一次呢?江令桥,你还要说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让我不要放在心上么?」 -------------------- 第194章 眼意心期 ========================== 他的唿吸就在眼前,人也真真切切地存在于眼前,只是平日里那双含笑的眼眸如今尽是哀伤和祈盼,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亲了她,那是爱么?江令桥不确定,更不敢接。 「那……」她小心翼翼地望进那双深色的眸子,「你想放在心上么?」 「想!」容悦的语气很认真,他告诉她,「我希望我们谁也不要忘记,就放在心里,牵挂一辈子。」 「可是,」江令桥的眼睫轻颤,「可是我是一个刺客,没有显赫的出身,也不是什么温柔儒雅的世家小姐,有的只不过是一把剑,从前还做了那么多的煳涂事……」 容悦笑着将她揽入怀:「说这些做什么,我心里的那个江令桥可是高傲得很,什么都不在怕的!你当记得,世间没有什么事值得你自卑和低头。再说了,各花入各眼,又不是求个佛像回来日日参拜,做什么非要鸡蛋里挑骨头?我呢,也不过是一个治病救人的小大夫,连仙籍都还没有入,如今到了凡间连法术都轻易用不得,你这地头蛇可比我强太多了……」 江令桥无声地听着,脸颊深深埋在他的颈侧,鼻头微微红。再一次嗅到那温暖的药草香时,脑海中一直悬着的那根弦便也绷不住了,她踮着脚紧紧地搂着他,宛如攥着那唯一一根带她走出泥沼的稻草,从此见或不见都再也放不下了。管他什么仙魔有别,管他什么桑田碧海须臾改,既然他都可以抛诸脑后不管不顾,自己又何必一直杞人忧天耿介在心?不如从当下起,做一个随心自在的人,有风便去逐,有情便去笃,有缘便去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1页 容悦的下颌轻轻抵着她的肩膀,一句一句摩挲在她耳畔:「江令桥啊江令桥,我以为我的心思足够袒露,旁人早就觉察出来了,可为什么独独你总是避之不谈,究竟是不明白还是太过明白?」 江令桥仰起头看他:「你有么?」 容悦笑着替她整理好乱发,略一挑眉:「当然,你若是再细心些,说不定早就发现了。」 「那你很早就喜欢我咯?」 「这可不能说,万一你比我早怎么办?」 两人相拥着,相视着,旋即皆无声笑起来,宛如坏事得逞的孩子般低低地笑着,在无人问津的长夜寒风中偷得片刻浮生闲。 「对了,你怎么会在这儿?」江令桥问他。 容悦扬起一抹笑,道:「你为什么会在这儿,我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四下安静了片刻,连灰尘飘散的声音都消匿得干干净净,江令桥忽地全部反应过来了,一把推开了他。 「原来我才是那个被忽悠过来吃灰的!」 动作大了些,细腻的灰尘热烈地扑入那片微微亮的月光,沾染上月色的那一瞬,便也成就了微茫一生中片刻灿若星子的光艷。 她微嗔的模样灰扑扑的,容悦抱肘认真地看着她,语气间带了淡淡的狡黠:「哦,看来我是来晚了……」 一想到尽心尽力藏了这么久的狐狸尾巴原来每天都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江令桥就头痛心也痛。她走近了几步,无比真诚地问他:」所以我究竟是哪里被你看出破绽的?」 「这个嘛……」容悦撩袍在桌前坐了下来,得意洋洋道,「在城楼上,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已经认出你来了。」 江令桥有些诧异,倚桌而坐:「那你还装作不知道,耍了我这么多天!」 「那我方才说出来的时候,你不还嘴硬不肯承认么?」 「啊,这个嘛……」她的眼神飘忽着,手指因为心虚不由地在桌面上轻轻地叩着。 容悦看在眼里,手里不由地学起她的小动作,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 「可是不对啊,」江令桥想了想还是不太明白,「那时候我明明没有以真面目示人,还特地变换了声音,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容悦微微抿着唇,唇角带了一抹轻浅的笑意,他的目光经由她的头髮,缓缓落至额头、眉眼、鼻峰、唇瓣、下颌…… 「哦,原来是它啊……」循着他一路向下的目光,江令桥望向桌上的剑,登时全都解释得清楚了,「四景有灵,骗得过千家眼,也难逃一柄剑……」 她许久没有见到它了,如今物归原主忍不住唏嘘,以随身的帕子细细擦拭起来。 容悦的目光经久地停留在她的脸上,他没有告诉她,若将一个人的样貌深深拓印入心里,无论何时何地,就算是面目全非了也一定会第一眼就能认出那个人。 面纱遮住的不过是半张脸,那样的眉眼,那样的神色,那样的做派,世间再不会出现第二个一模一样的人了。 「不告而别之后,你是不是回来过一次?」他忽然问她。 江令桥愣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容悦微微偏着头:「有一日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睡着,你在我的床前坐了很久。」 他的话很轻,轻描淡写得如温吞水般不痛不痒,落在桌前地上也激不起半粒灰尘,可唯有亲歷之人才知道,梦境来临时疾风狂草,梦境结束后又是怎样一片白茫茫的孤寂。 「说不定……那真的只是一个梦呢?」 容悦低声笑了笑:「梦里才会有味道。」 「什么?」这句话没头没脑的,江令桥有些没听明白。 他笑着:「那天晚上你兄长也梦到你了,我可不信是什么巧合,江令桥,你最好老实交代!」 江令桥心虚地用面纱盖住脸:「我那晚,确实回去过……」 「好啊你,够狠得下心的啊!」容悦一把扯掉她遮羞的面纱,「看我不告诉你兄长去——」 「别!」江令桥反抓住他的手,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别告诉他,求你了……」 容悦端着目光,满脸正气。 江令桥缓缓倾身过去,在他脸上落下一个浅浅的吻,眸子里闪着微光。 容悦漫不经心地说道:「好吧,那我就先不告诉他了!」 一物降一物,满脸正气的英雄果然还是端不住了。 「不过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看看他?他很想你。」 「嗯……」江令桥思索着,「过几日吧,对了,你在宫里见过我的事他知道吗?」 「还没说。」 江令桥眼珠一转,笑嘻嘻道:「那不妨再瞒他几日吧,让他多急一急。」 「连你还活着的消息也不说吗?」 「谁去说?怎么说?说了不就被他察觉了嘛!」她眉尾一挑,一针见血道,「他这个人多精啊……再说了,以前他也是常常几个月见不到人影,难得这次被我唬到了,我当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得让他好好体会体会,等时机到了我再大摇大摆地回去吓他一跳。」 容悦没有说话,只是一味地附和,幽幽地笑着。 江令桥看着他:「你笑什么?」 「想要我替你保密也可以,」容悦轻描淡写道,「不过你得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只身去救夏将军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夏将军呢,可有被救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2页 江令桥摇了摇头:「没有,楚藏为人狠辣,怕是在我去之前,就没有想过要让夏将军活着。楚藏在他的衣服上下了剧毒,我见到夏将军时他就已经奄奄一息了。忘川谷的规矩,幽冥异路帖一旦下了就没有收回的道理,我想,那张帖子应该是到了楚藏的手上。」 「所以哪怕夏将军是夏姑娘的父亲,他也一定会杀了他?」 江令桥点了点头。 「那你呢?中毒了吗?又是从楚藏手中怎么逃出来的?」 她缓声道:「我倒没什么,虽然也中了毒,但身上还有我哥从前给的毒药,你又常念叨着以毒攻毒的道理,就死马当活马医试了试,没想到真的起了作用,让我活到了现在。可是……夏将军没能救回来,坠入山崖后我被一个猎户所救,他说,夏将军已经被……被山中的饿狼咬得面目全非了……」 屋中再一次沉默下来,两人相视着,却久久没有言语。 江令桥的声音很轻:「不过此事楚藏应该还瞒着夏之秋,她若是知道自己的父亲早就死了,杀人兇手还是同床共枕的丈夫,我怕她……我怕她会承受不住。那日城楼上我本是想将此事告诉她的,可见到她的那一刻忽然又于心不忍了。容悦,日后吧……日后再说吧……等寻到一个更合适的时机我们再告诉她……」 「好……」容悦握着她的手,「我知道,此事很难。」 那掌心处的温暖似乎总是能给予她力量,江令桥的头轻轻倚在他的肩膀上,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对坐着,惨澹的月光也不言语。 「容悦……」 「嗯?」 江令桥定定地望着窗外的月色:「活着真好啊……」 「当然,活着才会有希望。」对着月光,容悦扬起一个淡漠的笑容,他握紧她的手,「医者的企望,就是看到世间每一个人都能好好活着。」 这一夜,中都城内绪风河的水潺潺而过,林间细碎的风声沙沙成语,巍峨的宫墙中,殿宇林立夜色如水,有的人享乐,有的人感怀。月娥弄影当窗照,芙蓉帐里睡魂惊,怀着心事入睡的人,总会在第一缕晨曦遍撒在苍茫大地的时候醒来。 可是医者的生死呢? 容悦并没有说。 -------------------- 第195章 剑戟森森 ========================== 夜间寒风乍起,中都城内国师府,睡塌上的楚藏缓缓睁开双眼,他侧目看了看身侧熟睡的女子,眉目中不禁显露出一抹温柔的底色。须臾,男子掀开锦被起身,单薄的里衣外只简单披了件大氅,而后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门,向不远处的书房走去。 火摺子点燃了烛灯,明黄色的光芒很快映亮了这间明净素雅的居室,他拢了拢身前的大氅,径直行向书案前。 案上笔墨纸砚兼备,看着眼前的陈设,男子面色上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受什么使命驱策一般,信手提起一支紫毫笔,一尘不染的白纸上很快落下了墨渍。 彼时的皇城之中,琴嫣殿内,孟卷舒擎着一豆烛火静静立于书案前,案上笔墨依旧,却没有铺陈宣纸,漆色的木案上横亘着一大块质地上好的绢帛,长长地、无力地垂拖在地上。 她轻轻地嘆了一口气,素手拈起笔来,却望着绢帛出神,迟迟没有落字。微弱的烛火映红了她的面颊,很像从前某一日晚霞亘延千里的余晖。 这样不知坐了多久,当烛泪沾染蜡烛满身的时候,女子的鼻头微红,眼中漫起一层薄薄的水气,冬夜总是很冷,唿出一口气很快便化作蒸腾的白雾消散开来。她凝眸看了看浸满墨渍的笔尖,手腕渐渐沉下,在绢帛上落下第一个字。 户外北风萧瑟,似是在轻轻叩问——经久未雪的中都,什么时候可以下一场琼芳压枝的弥天大雪呢? 翌日,朝堂森森,百官林立,从殿内至殿外黑压压地候着数百人,所有的大臣都持笏长立,焦灼地等待着迟迟不露面的九五之尊。 今日是十五的大朝会,来人较往日更多,也更为井然庄严。然而从天蒙蒙亮等到日上三竿,那本该出现的人也没有半分要来的迹象。彼时日光曝晒,一些匆匆用了几口早饭便赶来上朝的官员早已腹中空空,面如土色,加之久立的缘故,一些年长的大臣已经有些不自抑地两股战战、额汗涔涔了。 楚藏身着朝服手持笏板,望了望眼前那个金碧辉煌的虚席,而后转身回望向身后。 只不过回眸的某一瞬,目光与另一畔同样立着的容悦相交。 容悦不知在思量什么,仿佛并没有注意到这寸目光。楚藏紧抿着唇,没有说话,转而继续看向身后撑着站立的百官朝臣,却见那堂下面色没有几个好看的,更有甚者眼睛都睁不太开了,宽大的朝服随身子左右晃荡,风中落叶般飘摇。 然而人群中并没有过多的窃窃私语,毕竟这也不是皇帝第一次如此行事了,他本就无心朝政,众人早已司空见惯。偶尔来上朝才是稀事,还是碍于楚藏的面子千般不愿地来。 从前楚藏得圣令,燮理阴阳,权衡万事,而如今皇帝开始偏信新来的国师容悦,渐而厌烦起楚藏来,听不进他的谏言,不理会他的规劝,夜夜笙歌,日日缠绵美人榻,哪里还顾得上上朝理政。 楚藏眼底森然,攥着笏板的手不由地紧了紧。 就在此时,只听一声闷响,人群忽然骚动起来。原来是一位鹤髮老臣实在捱不住这数个时辰的久立,本就汗如雨下,如今实在支撑不过,两眼一黑便直直栽倒在了地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3页 「高大人!高大人!」 「来人……来人吶!宣太医!」 眼见着众人七手八脚地去扶那位高大人,楚藏似乎忍耐到了极点,眼底泛起点点森然。下一刻,衣摆掠动一阵肃戾的风,在百官的瞠目结舌中,阔步走出了大殿,径直向琴嫣殿的方向走去。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身后仿佛燃着浓烈的火焰。坊间皆传楚国师中正儒雅、恬淡持重,很少见他如此大动肝火,沿途的内侍女监们见了忙哆哆嗦嗦地匍匐在地,一眼也不敢多看。 像是要吃人。 未消多时,琴嫣殿的宫门被粗鲁地踹开,猝然而起的巨响惊醒了芙蓉帐中沉酣的帝王贵妃,皇帝手忙脚乱地裹上衣服,撩开帷幔一看,楚藏正面色冷峻地立在门口。 「楚藏,你这是干什么!」皇帝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惊扰圣驾是重罪,你眼里还有朕这个皇帝么!」 楚藏咬着牙,手持玉笏向他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而后立起身,面沉如水道:「臣来请陛下早朝。」 就为了这么件小事?皇帝听得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怒斥道:「这朝朕愿意去便去,不愿意去便不去!楚藏,你管得未必也太多了,这皇位朕看倒不如让给你坐好了!」 「臣不敢。」楚藏跪下,「陛下,今日是大朝会,所有的百官大臣俱已在朝堂上等候多时,却迟迟等不来陛下的出现,年逾古稀的高大人支撑不住,更是晕倒在了大殿之上。陛下,臣无意冒犯,更不是成心要让陛下难看,只是为臣死忠,死又何妨?朝会是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大臣官员在等,黎民百姓也在等,臣今日闯宫无悔,只盼陛下莫要荒废朝政……」 「楚大人伶牙俐齿,倒是给陛下扣了好大一个罪名!」贵妃倚在皇帝怀中,长发如瀑,直勾勾地盯着他,「陛下九五之尊,乃国家命脉所在,受万人景仰,怎么如今在你嘴里,倒成了不忠不义不孝之辈?楚大人,慎言啊……」 皇帝耳根子软,经楚藏一说,原本还有那么些许的愧疚之心,如今听了贵妃的话才知他是在拐弯抹角地骂自己,脸色当即便冷了下来。 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楚藏的目光便直指贵妃:「贵妃娘娘何苦做出这副善解人意的模样,须知自己才是那害群之马!若不是你魅惑君心,诱得陛下日夜纸迷金醉,如今又何至于此!试问普天之下,上至将相宰辅、下至稚童幼子,谁人不知琴嫣殿里住着一个蠹国害民的红颜祸水!」 这一连串的质问似乎压抑了很久,此刻一股脑倾泻出来,直接使殿内的空气骤冷,陷入一片长久的死寂。 「你,你,你……」孟贵妃哑着口,一时被哽得话也说不出来,「放肆!」 皇帝一向知道国师与贵妃不和,却几乎都是些小打小闹,楚藏是有分寸的,如今忽地冒出这么一堆指摘的话,就是外人听了也实在是难以入耳。 「楚藏,你不要太过分了!」皇帝气极,「还不快向爱妃赔礼道歉!」 贵妃委屈巴巴地伏在他怀里:「陛下……」 楚藏冷笑一声:「贵妃娘娘,离开故土这么久,可曾想过家乡啊……」 他立起身来,在两人惊异的目光中缓缓道:「南疆那么远,娘娘怕是一辈子也再难亲自见一眼了吧?」 「什,什么意思?」皇帝吃惊地看向身旁的女子,却遇到女子同样茫然的眼神。 「江南孟家有女,却不是眼前的这位贵妃娘娘,陛下,此女正是李代桃僵的南疆细作,她是来加害您的!」 楚藏的话开始朝一种无边无际的方向上漫无目的地飘,然而却越飘越儿戏,言辞之可笑令人咋舌。 「楚藏你血口喷人!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是自己身死也非要拉我一个做垫背么!」她眼底泛起了泪花,可怜兮兮地望着君王,「陛下,臣妾进宫也有几年了,这几年如何真心相待您也是知道的,若真是敌国细作,要加害于您,又怎么会在这宫里无所作为,白白磋磨这么多年呢?」 「自然是在其中斡旋,为南疆日后的一统铺路。」楚藏冷笑道,「娘娘,你自以为瞒得天衣无缝,却不知早已露出了马脚,你敢说你没有以身体作报酬,从朝中的达官显贵身边刺探消息?陛下,眼前的这位孟姑娘并不如您眼中那般无害,她一直在筹谋夺取我朝王权!」 「你,你……胡说八道……」贵妃被他气得喘不上气来,「什么乱七八糟的话,也敢在圣上面前造次,你看你是蓄意挑拨,好让我和陛下离心离德……」 话还没说完,却正对上皇帝转过身来诧异的目光。贵妃不可思议地看着那道探寻的目光,久久地,很快便眼红了鼻子也红了,眼眶中砸下几滴热泪来,声音不由地颤抖起来:「陛下,您不信我?」 见皇帝不言语,贵妃抿了抿唇,忽而只听「噼啪——」两声,便是她抬起手来给了自己两记响亮的耳光。 很快,那张柔美娇艷的脸上出现两个令人心惊肉跳的红掌印,贵妃脉脉地看着君王,心碎得无可名状:「陛下,人言可畏啊……这么多年,臣妾受尽白眼委屈,什么样的乌糟话没有入过耳,什么样的世态炎凉没有入过眼,比这更甚的还有很多,可是臣妾心里念着陛下,便是有了光,有了希望,什么言语也再伤不了臣妾了。难道如今,国师大人凭着不知何处听来的风言风语来中伤臣妾,陛下就要捨弃这么多年来真心相待您的女子,转头去相信那些没有边际的话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4页 皇帝的心忽然颤了颤,目光中流露出爱怜之色。 「陛下……」贵妃将脸贴在君王苍老的手掌中,声音凄婉,「今日臣妾在此,可以向天地起誓,如有半分虚言,便叫臣妾身首异处不得好死。臣妾不怕流言蜚语,若陛下不信,派人去臣妾的母家去查吧,最好查得仔仔细细再回来,臣妾只求一个清白……」 楚藏厉声道:「陛下,莫要被她的花言巧语骗了……」 然而话还没说完,一个杯盏便向楚藏径直飞了过来,正砸在他的额头上,清脆一声后碗盏坠地,额间隐见血色。 楚藏不吭声,屈膝跪了下来。 「楚藏,朕竟不知你已胆大如斯,连当朝贵妃也敢随意攀咬!」皇帝勃然大怒,「朕不信什么空口无凭,你这般针对贵妃,可能拿出什么切实的证据?」 「臣……」楚藏低着头,「臣没有证据……」 「既然没有证据,便是一派胡言,你好大的胆子啊!」 楚藏仰起头来看着他:「君臣贵深遇,天地有灵橐[1]。陛下于臣有知遇之恩,臣绝不会害您的,世间千般事,须知无风不起浪,如今事态不明朗,便应防人之心不可无!陛下,您再信我一次,就一次……贵妃娘娘不是良人,她会害了您的,离她远一点……」 又一只碗盏飞了过来——这次是贵妃砸的,正砸在他的头上。落地的时候,碗盏砸过的创口处缓缓开出了一朵殷红的血花,妖艷,绮丽。 四周骤然一片死寂,楚藏恍恍惚惚地跪着,光似乎淡了些,眼前的景象晃来晃去的,耳朵里一直嗡嗡作响,却什么也听不真切。 只听「咚——」的一声,他重重地倒在了地上,迷迷煳煳中,耳畔还残存着只言片语—— 「来人吶……」 「目中无人的东西……「 「拖出去……」 然后便什么也听不到了,当最后一寸光涣散于无的时候,世界重归寂静混沌。 -------------------- 第196章 甚嚣尘上 ========================== 皇宫是一口人言可畏的井,向上看是窄窄一方天,往下看是冰冷的圈禁之地,而四面是铜墙铁壁,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 然而总有宫墙困不住的东西,风言风语从不扎根于此,它们是世间最自由的所在,众生是它们的温床,浊风会载着它们行遍每一个生了口舌的角落。 自楚藏被押入大牢为始,至此尚不足半日,江令桥就已经察觉到一些人细微的变化。 先是某些窃窃私语伴着意味深长的眼神,再是路过琴嫣殿的宫人绕道而行,几乎每个人谈论起琴嫣殿和殿中那位高高在上的贵妃时,都会刻意压低声音,眉眼之间尽是讥讽和奚落之色。 比瘟疫更可怕的,是人言;比瘟疫走得更快更远的,也是人言。 哪怕事情真假未定,孟卷舒就已经被钉在了耻辱柱上,百口莫辩。 楚藏恶语中伤,虽然已经被押入了诏狱,可那些说过的话却如随风而生的草籽,遍地生了根。 时值晌午,尚食局派来送午膳的两个内侍也有了些微妙的不同,不再如往日那般巧言令色了,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埋头将菜餚摆上桌,似乎什么也未曾听闻过。 然而那一次又次暗暗瞟向孟卷舒的眼神,以及嘴角那些不为人察的翕动,却又仿佛在无言中说尽了无限事。 「行,今日送膳辛苦你们了……」孟卷舒温和地笑着,抬眸看了江令桥一眼,「望秋?」 江令桥扁扁嘴,极不情愿地走到两人面前,给了他们一人一些散碎银子。 两个内侍见了,顿时笑逐颜开:「娘娘太客气了,这些都是小人们的本分。」 「今日天冷,两位内侍来这一趟也是受累,买些酒暖暖身子吧。」 那两人相视一笑,也不推辞了,躬身作揖道:「多谢娘娘。」 说罢便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江令桥看向案前端坐着的孟卷舒,她似乎并没什么触动,比任何人都要淡定,一口一口专心吃着饭。 「今日的菜不错,望秋,你也坐下一起吃。」她平静地笑着。 于江令桥看来,却假得可怜,苦得发酸。 她偏过头去淡淡地望着殿外,抿了抿唇,兀自走出了琴嫣殿。 殿外,那两个内侍并没有走远,一面掂量着手里的银子,一面猥琐地嬉笑说闹着,声音不大,可于听觉敏锐的江令桥来说却无比刺耳。 「这贵妃娘娘青春正好,相貌也没得说,我看啊,传言多半假不了!」 「瞧你那样儿,肤浅!要我说啊,你打量得还是不够仔细,别看这贵妃华服锦衣,一层叠一层的,内里可足料得很!看看那身段,那……」内侍说着,粗鄙地託了托胸前,淫淫/笑道,「那儿可不止二两肉啊……」 另一个内侍心领神会地跟着笑:「奸细不奸细什么的我看不太可能,勾引大臣倒是有几分真,你说这样……一个美人,哪个男人见了能把持得住!朝中的那些官员看着人模人样的,背地里却是道貌岸然,尤其是某些上了年纪的,最喜欢这样新鲜水灵的了。」 「别提那些岁数大的老头子,就我这样一个残的,见到那样一个绝色妙人都忍不住多看几眼,若是被她这么滋润滋润,说不定哪……嘿嘿嘿连兄弟都能活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5页 「哈哈哈你想得倒美,我猜那榻上绝对不止睡过一个男人……」 「我猜五个……」 「太少了,你这是看不起贵妃娘娘啊,我猜至少十个!」 「那我猜二十个,输了的人请客喝酒……」 言语污糟不堪入耳,江令桥目光森然,眼底里逐渐升腾起一股烈火,望着那两个猥琐的背影,血脉里的怒气越流越快,很快遍及全身,利刃般绞着她。她抬步走上前,脚步越来越快,幽深的眸子紧紧盯着眼前的两个人。 笑脸相迎全餵了狗,钱财也餵给了白眼狼,鄙陋的言语不但没有停下了,反而变本加厉,愈加黏腻噁心,一个字一个字落在宫道上,也沉沉地砸在她的耳畔。 近了,就在眼前了…… 只见灵光一闪,一大盆泔水骤然出现在了江令桥手中,她紧抿双唇,冲着身前那侃侃而谈的两个人狠狠地扣了上去。 「哗——」的一声,泛着酸臭味的泔水全数泼在了他们身上,内侍的衣冠顷刻间湿得不成样子,异味肆意窜入口鼻之中,让人闻之四散。 寒冬腊月,两人被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平生没受过这样平白无故的气,还没转身便火冒三丈起来:「他奶奶的谁干的……」 「在琴嫣殿门口嚼贵妃娘娘的舌根,你们是长了几个脑袋!」 然而话还没说完,便被人立时打断。那两个内侍哪里知道身后有人跟着,还正是贵妃手下的人,当即骇得魂飞魄散,动也不敢动。 「平日里看着老老实实,竟没想到私下里这么能说会道!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什么德行,一个下人居然敢在主子头上动土,我看你们是活腻了!」江令桥抬脚将一人踹出丈二远,地上恨不得被擦出火星子来,而后又眉梢一吊,反手擒住另一个人的胳膊,只稍稍用力一扯,便听见「咔嚓」一声,内侍当场惨叫出来,痛得倒吸凉气。 她冷笑一声,扭着他脱臼的胳膊一脚踹了出去,正正好砸在那正欲起身的内侍身上,两人同时哀嚎了一声。 泔水还在衣裳上湿哒哒地滴着,不受控制地流入口鼻之中,呛得人汗毛都竖了起来。他们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挣扎着刚要起身,下一瞬一只脚就毫不留情地踩在他们的胸膛上,迫使他们再次跌倒下去,力度之惊人叫两人都逃脱不得,就连喘气都开始变得滞涩起来。 「娘娘不与你们计较,那是她大度,我不一样,是个脾气差还睚眦必报的小人。怕是入宫不久,两位内侍大人对我不太清楚,我呢,入宫前家里是开生肉铺子的,给畜生放血剔骨什么的自小就干,最在行了。内侍久居宫中,没见过什么世面,这般口无遮拦,倒是让手生的我忽然有些技痒了,怎么,想试试么?」 她的语气冷似腊月坚冰,直勾勾的眼神如乌亮的铁刃,恨不能将人剁碎餵狗。两个内侍骇得瞪大了眼睛,浑身冰凉,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我告诉你们——」江令桥沉着声,眸子凛冽如霜,「今日这个教训顶多算个开胃小菜,日后若是再让我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便一律默认是从你们的嘴里传出去的!反正我父母双亡无所顾忌,你们若是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我也不介意送你们去见见家父家母,我说到做到……」 她说罢,脚下一用力,登时踩得两人喷出一口污血来,而后站直了身冷面离去,头也没有再回一下。 琴嫣殿依旧安安稳稳的,似乎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可江令桥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撕裂开一个口子,就很难再恢復如初了。 进门前,她长长地唿出一口气,又理了理衣裳头髮,装作什么也没发生,重新推门而入。 孟卷舒还在用膳,见她回来,眼眸很快亮了起来:「去哪里了,这么久?快坐下来一起吃,再不吃饭菜都要凉了。」 江令桥看了眼她碗中颗粒未少的饭,什么也没有说,遂她的心意坐了下来,拾起碗筷开始吃饭。 然而两人谁也不言语,就这样默默地低着头用着饭。 或许是想说些开心事来打破这样沉闷的氛围,孟卷舒笑道:「上次自作主张让你和容国师见面,你没有怪我吧?」 「怎么会。」江令桥也淡淡地笑了笑,埋头扒了一大口饭。 「你怎么不吃菜啊,光吃饭怎么吃得下去……」 闻言,江令桥垂眸看了看手中的碗,不知何时白饭已经下去了大半,却一口菜都没有尝。 孟卷舒很热情地给她夹了一筷子:「吃这个,这个好吃!」 「嗯……」江令桥哽着嗓子点点头,塞了一口菜入嘴,却什么味道也尝不出,味同嚼蜡。 孟卷舒看着她:「阿秋,你不开心了么?」 江令桥轻轻嘆息:「我只是……替娘娘抱不平。」 孟卷舒听了便笑,笑得两颊飞红。 「哎呀,又不是什么大事,别放在心上了!」她说,「普天之下谁能不受人指摘?越是位高之人越被人骂得狗血淋头,我不还天天骂皇上骂楚藏么?」 江令桥抿着嘴:「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孟卷舒似乎看得很开,「无非一种是骂男子,一种是骂女子罢了。骂女子的话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样,世人也骂不出什么新花样来,还大多是人云亦云,我们又何必为了那些墙头草置气呢,清者自清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6页 「再说,很久之前我就已经声名狼藉了,朝臣们殚心竭虑地要废了我,我若是要生气,早就活不到现在了。恶言无形,你将它视作锋刃,它们便能将你千刀万剐;你视他们为云烟,它们便奈你不何。所以啊,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1],你说对吧?」 江令桥眯起眼:「娘娘,你是越来越能言善辩了。」 孟卷舒笑着捧起碗筷:「你常怪我吃得少,若是我把这些饭菜全部吃干净,你会开心一点吗?」 「不行,晚上那顿也得算上。」 「你……行,算你狠。」 -------------------- [1]出自唐代王维的《酌酒与裴迪》 第197章 千岁鹤归 ========================== 这一夜,皇帝没有来。 江令桥走进寝殿的时候,孟卷舒已经独自在铜镜前静静坐了很久。 「都这么晚了,娘娘怎么还没睡?」她忍不住问道。 「我睡不着。」 「是因为陛下的缘故吗?」 「好像,不是……」 「那是什么?」 孟卷舒抬眸看向镜中的自己,轻嘆了口气:「我也不知道……」 江令桥缓缓走过来,拿起一把木梳来替她梳头髮,无声笑道:「娘娘今日还开解我呢,莫不是夜间回想起那些不着边际的流言来,暗自神伤了?」 「也不是……」孟卷舒袖中的手绞着,寂寞地咬唇道,「就是心里堵得难受,怎么也睡不着,却又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江令桥静静笑着,悉心地替她梳头,可梳着梳着,脸上的笑容忽然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惊诧,她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手,声音骤然哽在了喉咙里:「娘娘,你……」 孟卷舒循着她的声音垂下头,看见她的手上、木梳上缠着大把大把的头髮,多得让人触目惊心。 「哦,没事。」她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像是司空见惯了一般,转回身将长发全部拢于身前,静静地端详着。 头髮不够黑,不够亮,如今似乎也不够多了。 她看着镜中的江令桥,笑意温和恬淡:「还是你的头髮好看,稠而密,又黑又亮。」 「娘娘,」江令桥有些忧心,「近来你的脸色并不好,如今怎么又掉了这么多头髮?」 「不知道啊……」孟卷舒茫然地看着自己,「就像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睡不着……望秋,你说陛下今晚睡得着么?」 「娘娘……是在想他了?」 「我一点都不想他,」孟卷舒摇了摇头,似乎很肯定,「只是他在别的地方都睡不安稳的,只有在我身边才能睡得着……」 江令桥的眉头化不开,垂下的手慢慢握紧,连同那些脆弱易折的青丝一同紧攥在了手里。她觉得此刻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又不知该从何劝慰。 她对孟卷舒知之甚少,传闻中的贵妃声名狼藉,关于她的坊间传言没有几句是能够入耳的,可日久见人心,没有伪装的贵妃率性而鲜活,千人千言中没有一个可以比拟得上,然而对于自己的过从,她不开口,旁人便不会知晓半分。 晚风钻入殿中,悄无声息地吹灭了一盏烛火——已经是深冬了,夜里的寒气一日比一日凛冽。 孟卷舒的目光缓缓落向殿外,彼时月白如霜,恍若腊月冬雪已经飘了三日,人间尽已雪盖如席。 她站起身,缓缓行至大殿门口,仰头定定地望着头顶那片墨色的穹顶。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1]啊…… 晚风起,吹乱了江令桥鬓角的碎发,却未能吹动孟卷舒的,她头承金冠玉钗,耳佩罗环,是静而自持的贵妃模样,日晒不化,雨打不湿,是个被端端正正高锁在黄金囚笼里的金丝雀。 「秋去冬至,天是该凉了。」她喃喃道。 「……娘娘?」江令桥偏头去看她,她神色黯黯,只出神地望着天边月。寒冬近新年,人总是容易在北风乍起时怅怀故往,娘娘入宫许久,从未省过亲,也从未提及过老爷夫人,这是……思念家中亲人了吗? 「明月长风,多适合舞一曲啊……」孟卷舒凭栏望月,口中呢喃,不知说与谁人听。 沉默许久,她突然回头,少女般欣喜地拉住江令桥的手止不住地摇:「望秋,你……你去殿内将我的舞衣取来吧,水墨色,嵌红的,就在最里面的柜子……」 「舞衣……」江令桥没反应过来,「娘娘你还有舞衣?」 「求你了,帮我找找吧……」 江令桥被晃得发懵,只觉得她鲜少有这么高兴的时候,便一口应下了,很快回殿中去替她找。 孟卷舒则喜得像个孩子,三步并作两步坐回铜镜前,卸了贵妃头面,脱下锦衣华服,换了个简单利落的少女髮髻。 那衣裳并不好找,被压在箱子最底处,鲜少被人问津。江令桥翻了许久才寻到,一到手便急急拿到孟卷舒面前。孟卷舒怔了怔,如见故人,纤弱的手指拂过寸寸丝缕,痴笑起来:「对,对,就是这个,是它……」 那件舞衣不知吃了多少年的暗光,纵然料子上佳,光华犹存,但还是不免有了些许的皱褶。孟卷舒很快换上了这件云雾般轻柔的衣裙,轻轻扬起宽阔的裙摆,抑制不住地嫣然一笑,像个没有忧愁的春闺女子,脸侧两颊绯红,髮髻也不如贵妃那般沉闷,显露出八/九分待字闺中女儿家的俏皮活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7页 江令桥微微一怔,入宫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她笑得这般热烈,宛如羁旅的游子在异客他乡的和煦下,遇见了经年未见的,君未成名我未嫁;又如久旱的江南逢了甘霖,烟雨迷濛中女子撑着油纸伞缓缓行在长长的雨巷。 只是,笑着笑着,孟卷舒的眼底不经意湿了。 「望秋……」她吸了吸鼻子,盈盈一转,裙摆宽大藏花褶,一扭身,一朵娇媚的水墨花便徐徐铺陈开,「好看吗?」 「好看。」江令桥温柔一笑。 美人梨花春带雨,孟卷舒像清浅的溪流湖泊,水看似澄澈,但目光所及,只有它愿意让旁人看到的表象,那真正的灵魂深处,在九重天上,在碧海深处,在触不可及,凝而无形的飘渺云端。探着了,生命便也就如一枝红梅,度过了凛冬,永远凋零在将至未至的阳春之中。 孟卷舒笑着,眼里却在流泪:「我年少时不喜琴棋书画,独独爱舞也擅舞,所有人都说我是老天赏饭吃,也一度是爹爹和娘亲的骄傲。但我恃才傲物不愿精进,年少忤逆、倔强,时常让爹爹生气,娘亲流泪。那时无知以为来日方长,我暂且任性几年又有何妨,可是……可是……」 说到伤心处,她瞑目缓缓落下两行清泪。 「如今我抚琴,下棋,读书,作画,样样均沾,可样样都只是浅尝辄止。我将闺中最喜爱的舞裙尘封了几千个日夜,如今才与它又相见,一晃,好像过尽了千年。可就是这些日子,一天一天熬得很难受,熬到如今,什么都不一样了……阿秋,变了的,我再也回不去了……」 江令桥不知如何安慰,有些手足无措,只能说:「娘娘若是思念高堂,或许可以向陛下讨个恩赏,回故土省亲,亦或是将二老请来宫中一叙,夫人老爷多年未见,一定十分思念。陛下如此宠爱娘娘,只要好言央求一番,相信不会是什么难事的。」 孟卷舒听了,噙着泪,点了点头。 而后是长久的沉默。 「阿秋,」她揩了揩眼角的泪,声音很渺远,「你还没见过我跳舞吧?我阿爹阿娘都说好看,我跳给你看啊。」 江令桥点头:「好。」 得了准许,孟卷舒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笑盈盈地奔到庭院中,站定,起范。院中没有掌灯,徒有月华落于身,锋利地将她切割成两半,一明,一暗。明的那面笑意靥靥,无忧少女的模样;无光的那面看不清面容,隐隐像皇城中那位高高在上,雍容华贵的贵妃娘娘。 庭中无弦,心中有乐。声起影动,美人翩翩。她的舞是轻快热烈的,可每一个举手投足都沉浮着凄艷婉绝,细细倾诉着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心底事。 这一舞像极了她,轻扬烂漫的时候才最感伤。 月色下,她舞得入情,苍茫的穹顶之下似乎只有她一人。半身没在浓白的光晕里,像是披着经年的霜雪。一圈一圈转开时,衣裙为玉盘,月光投落下来,把鲜艷的裙子照得发白。 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裊裊秋烟里。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边初拂水[2]。 饶是不善舞的江令桥也看得出,她跳舞时的身段很精巧,也很难,一般人做不到。若不是真心喜欢并为之洒过十几年的汗水的人,很难会有这样的身姿和风韵。 月亮细緻地为那个翩跹的身影涂抹上一拢光华,每一次嵌红的裙摆徐徐旋开而又经久不息的时候,江令桥的脑海中便会不自觉浮现出四个字—— 玫瑰活了。 青春总有零落时,世间绮丽的事物大多稍纵即逝,百花即如此,鲜活而来,凄婉而去。孟卷舒一舞未尽,舞姿依旧澄明,鸾回凤翥——哀诉时,她在浅湾;欢喜时,她置身于旷野;愁思时,仰首望飞鸿;沉吟时,八百里长堤柳叶魅魅,春风拂水;流泪时,闲坐云端,风也在追逐她的裙袂。长风不及她,流水挽不住她,她任秋歌爱自由,骏马赴绝誓,扬起的裙袂似天边云霞,似蹁跹而落的鸿毛,伸手触及,遇风而化。 「我女儿呵,跳舞的时候……最美了……」旧时阿娘常这样同旁人道。 观者看不清她的脸,唯有身姿最夺人心。她的衣裙不似缀余,而似烟似雾笼于身,影影绰绰,与起舞的女子水乳交融,能言语,会传情。身姿如苞,裙袂作瓣,有时乍现,如长夜里不经意开放的昙花;有时长存,如一朵一朵含苞待放争先恐后的虞美人,在荒凉无烟的高岭之上,独守人间春华秋凉。 天阶夜色凉如水,高墙之下,月光森森。 江令桥看不懂其中的九曲百折,却也能暗暗地探及到其中一抹不为人知的悲凉,像一坛经年的女儿红,未成其韵,先亡其魂。晚风拂来阵阵暗香盈袖,尝起来,只有满口的苦涩。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3]。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4]。 -------------------- [1]出自宋代晏几道的《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 [2]出自唐代杨玉环的《赠张云容舞》 [3]出自宋代范仲淹的《苏幕遮·怀旧》 [4]出自宋代范仲淹的《苏幕遮·怀旧》 跳舞画面的灵感来源于dy 浮香—r 在2021.9.19日发的视频 (本来还有一个的,可惜那位博主我找不到了) 第198章 沸反盈天 ==========================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8页 这一夜,国师府并不太平。 时至晌午楚藏仍没有回来,这是极少见之事,夏之秋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屋中坐不住,索性在门前等他。可这么来回踱着,从午后至黄昏,再从傍晚到深夜,没有等到下朝的楚藏,只等来了驱策空马车归来的白道。 夏之秋连忙迎上去:「楚藏呢?他怎么还没有回来?发生什么事了?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白道声音有些僵:「公子他,怕是回不来了……」 「回不来?」夏之秋不由地喉咙发紧,「回不来是什么意思?」 「公子谏言惹怒陛下,被押进了诏狱。」 熟悉的感觉又一次袭来了,曾以为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地送别,可如今只不过是换了一个人,每日目送着远去,不知道哪一次就是真正的别离了。 「小姐!」灯青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了有些站不住的夏之秋。 「没事……我没事……」 白道:「夫人不必忧心,公子吉人天相,一定能逢凶化吉的。」 这句话也很熟悉,夏之秋已经记不得小时候多少人对她说过了,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府门前的时候,府中的下人们都是这么劝慰她的。 灯青看出了她的心绪,揽着她的手紧了紧:「小姐放心,将军每次都平平安安地回来,如今姑爷也一定会的。」 夏之秋攥着她的手:「灯青,你陪我回一趟家吧,我想找阿爹问一问,他在朝中这么多年,消息一定比我灵通,他肯定会有办法的……」 灯青「好」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白道先一步说在了她前面:「夫人不必着急,现下天色这么晚,不如先歇息,等明日养足了精神再去也不迟。」 「没事,」夏之秋淡淡地笑了笑,「我就是看着不太舒服,其实好得很,回去没问题的……」 「夫人,公子不在府,您若是出了什么问题,我第一个要被责难。如今夜深了,唯恐路上遇到什么歹人,府上才最安全,夫人心善,想必不会为难我们这些做下人的。」 「哎!」灯青竖起眉毛看他,「你怎么又是这副冷冰冰的模样,一点也不通情理!夏府是小姐的娘家,小姐想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你这是成心要阻拦吗?」 「罢了……」夏之秋抬头看了眼月色,「白道说的也有道理。这个时辰阿爹说不定已经睡下了,还是不要深夜回去打搅,等明日吧,明日早些时候去……」 小姐都这么说了,灯青只好扁着嘴作罢,她也知道白道说的不无道理,可心里还是忍不住小小地生他的气,扶着夏之秋回房歇息的时候还回过头来用眼睛剜他:「好吃的都餵了白眼狼了!」 白道微微蹙了蹙眉,似是不明白:「什么吃的?」 「哼……」灯青转过头不再理他。 这一夜过得很漫长,夏之秋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她有些习惯了楚藏卧在她枕边,每夜伏在他胸膛前听着他的心跳声入眠。他身上有海棠花的冷香,那味道总是让她很安心。 他常下了朝便回府,有时候带她出门游玩,有时会去酒楼尝最新出的菜式,他还会把一些她从没见过的玩意搬进府,可以陪着她在景色秀丽的地方一坐就是几个时辰。陡然一个夜里不在了,夏之秋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蓦地缺了一块,意识轻飘飘的沉不下来。 她轻嘆了口气,掀开锦被披了件大氅出了门。 府中的海棠花开的很好,在幽深的夜里像一团莹莹燃烧的淡红色火焰,映亮了来人孤寂黯淡的心。夏之秋走得很慢,细细看着每一棵树的纹理,每一朵花的情态。 她真的很喜欢这片海棠花林,从第一眼见时就喜欢了,没有缘由。 然而路总有尽头,很快,她又一次来到了那间画室面前。 一如上次见时的模样,安详得像一位静卧山花间打坐的神明,只是这一次,神明的心不再封锁,只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那样繁多若雪片的画一下映入眼帘,月光的冷艷雕琢让它们更为震撼。夏之秋静静地看着,一步一步走入其中,她不知道楚藏在这里待过多久,也不知道第一幅画落于什么时候,此刻只觉得一只无形的手攥着她的心,很疼,很难受。 这一夜,她是蜷缩在画室里睡的,以地为席,以氅为盖,在他待过最久的地方听风入眠。 翌日,灯青一早便起了身,张罗着下人把车套上,又带了些省亲的礼,一切准备就绪了这才欣然地去敲夏之秋的房门。可奇怪的是敲了许久也不见有人答应,她心里忽地不安起来,下一刻便自行开了门。 房中俨然没有人睡过的痕迹,衣服也都好好地摆在屋里,却空不见人影,灯青心中登时惊雷大作,连忙跑出门手忙脚乱地唤人来找。 她再也受不起云顶山那一幕重演了。 所幸是虚惊一场,夏之秋人没丢,灯青在画室找到她的时候,豆大的眼泪咔吧一下就滚下来,嚎啕大哭。 「小姐你吓死我了!」 后半夜睡得安稳,夏之秋醒来得便不够及时,见灯青哭得这样委屈,疲惫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一抹淡淡的笑。 灯青一边吸着鼻子一边把她扶起来:「小姐你还笑……」 楚藏被押入大牢的第二日,夏之秋在灯青和白道的陪同下,踏上了回夏府的路。 或许从这个鸡飞狗跳的早晨开始,便预兆了回去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9页 马车初驶之时一切尚且算顺利,可未行多久,阻碍便一重接着一重地来了。街市上原本该平坦宽阔,今日却似乎多了不少石头,车轮碾过去硌得整个马车都抖三抖,更有时常窜出来的行人和小贩,缰绳常常勒得马扬蹄长嘶,车上车下俱是心肝胆颤。 夏之秋实在受不了,索性下了马车走过去,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街巷中吆喝声不断,包子熟了,蒸笼掀开的那一刻热气蒸天,热火一般灼人,灯青见状忙将夏之秋揽去一边,可那畔不知什么地方又窜出好几个毛孩子,手里拿着竹竿棍棒大喊着要破敌军,夏之秋躲了左边,右边又窜出来一个,像是跌进了孩子窝里。 「夫人小心!」 就在这时,一个陌生人从身后扶了她一把,夏之秋回头一看,是一个贩伞的摊主,中等年纪,长得敦实憨厚,人也热心。 「多谢大哥。」夏之秋颔首向他道谢。 「哎,算不得什么,举手之劳!」大哥笑着摆了摆手,而后厉声斥退了那些皮猴子,「小仙女小石头赵美人神算子李大侍卫,再这么横冲直撞我可要找你们爹娘告状了啊!要他们赔钱,赔很多很多的钱,让你们去做小内侍小宫女!」 皮猴子们吓得脸色一变,连忙抱着兇器撒开丫子地狂跑,似乎只要跑慢一点点就会变成苦哈哈的便宜劳力。 大哥换了笑模样看向夏之秋:「这位夫人,这街上嘈杂,可要多加小心啊。」 「好,我记下了。」夏之秋觉得不够真诚,侧目看了看他身边的摊铺,嘴比脑子更快,「今日出门在外恰好忘了带伞,大哥不如卖我一把伞吧……」 ——真是够生硬的啊……夏之秋低下头,灯青很快心领神会,热络地招唿着大哥上前挑了把伞付钱。 平一波又平一波,事情却远远没有结束,不是鸡飞了狗跳了就是有小贼偷偷来窃取钱袋,要么就是两个贩子、贩子和行人或是行人和行人破口对骂,阻得街上水泄不通,大有一种中都即将沦陷的焦灼之感。 这一路上阻碍多,热心帮忙的人也多,但行路仍然极难,一个时辰都走不过一里路,灯青不由地嘆了口气:「小姐,照这个脚程来看,怕是日落前都到不了将军府了。」 夏之秋心里也隐隐忧愁,就在这时,一个老道模样的人擎着幡恰好经过。擦肩而过时他的鼻子忽然勐嗅了嗅,而后又退步回来,满腹狐疑地打量着夏之秋。 「这位夫人,可是远行之人?」 老道看着仙风道骨,似乎真有几分能掐会算的本事,夏之秋向他微微颔首,而后道:「不知回家省亲可算远行?」 老道捋着银白的长髯,摇头晃脑地算了算,须臾睁开眼笑道:「保得平安莫向前,好香焚然祝苍天。四时八节皆吉庆,乃积乃仓然又然。[1]」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正印证心中所想,今日所有的阻碍都是上苍在警示她莫要回家么? 「道长……」 夏之秋正欲再向他请教什么,却见那老道淡然笑着缓步离去了。 「小姐……」灯青也听出了其中三四分意思,怯怯地看向夏之秋,「我们还走吗……」 白道也应了一句:「夫人,公子一向谋定而后动,临行前也叮嘱过说让我们不必忧心,想必是不会有什么大碍,说不定过几日就能平安回来了,要不,我们还是回府等消息吧。」 夏之秋抿着双唇,这半日的糟心事桩桩件件又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搅得她筋疲力尽。 或许……或许真的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自己关心则乱了。父亲早已辞官,操劳大半生,如今正是赋闲养老的好时节,实在不该让他徒增烦恼,夏之秋也不愿意看到他卖人情去替自己打听消息。 「回去吧……」她下定了决心,转身离去。 擦肩而过的时候,白道侧过目光,淡淡地瞥了一眼她髮髻间的那支海棠花簪,却没有说什么,似乎什么也不知道,没有言语,没有神色,转身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 「可是楚大人,我们从未见过这位夏家姑娘,若是遇见了,如何分辨得出?」 「第一眼,你就会知道是她。」 -------------------- [1]出自一道签文 第199章 木梗之患 ========================== 孟卷舒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将暗未暗的傍晚,遥远的群山氤氲着微红的金色,四周一望无际,是一片广袤深远的荒原,暗夜之下看不清颜色,只觉得大地是朦胧的黑,穹顶是虚幻的粉紫色。她身着一身轻薄宽大的衣裙,手里提着一把木柄竹骨灯,毫无犹豫地奔跑在偌大的荒原上。 那灯笼很亮,亮得像一盏小小的、温暖的太阳,即使被博袖的轻纱层层盖住,也仍能看出那朦胧而炽烈的光亮。 不知跑了多久,梦里的孟卷舒似乎累了,她停了下来,一个人坐在高高的荒原上俯望万家灯火,小小的灯笼被轻轻搁在身侧,里面的蜡烛似乎永远不会熄灭。风把她的长髮和髮带蜿蜒而曲折地扬起,连同那层层云雾般的衣裙,一同飘荡在无人问津的晚风中。 然后梦就醒了,孟卷舒缓缓睁开眼,眼前的天色尚明,不像梦里的那个墨色的傍晚,天幕是普普通通的金红色,看了这么多年,早就倦怠了。 她竟然从午后一直睡到了近黄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0页 江令桥将将把花全部搬入寝殿中,在孟卷舒身旁倚着坐下,手里捧着容悦每日都会遣人送来的糕点。 孟卷舒探过脑袋来,巴巴地看着:「阿秋,我也想吃……」 江令桥咽下嘴里的食物,道:「这个你不能吃。」 孟卷舒的目光看着有些可怜:「因为是容大人送的,所以你才从没想过分我一口么?」 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江令桥觉得好笑,同她解释道:「以毒攻毒之后难免余毒未清,容悦摸了脉象,将药藏在糕点里的。所以,这是药,不是吃的,再说了,是药三分毒……」 话未说完,孟卷舒不由分说地抢了一块塞进嘴里,然后赶紧把嘴捂住,两个腮帮子鼓鼓囊囊,小声道:「我不怕……」 嗯……好吧,江令桥怕她噎得慌,腾出手倒了杯茶递给她,反正容悦就是大夫,刚好有理由可以找他来给孟卷舒调理调理。 既然吃了第一块,自然也就不忌讳第二第三块了,江令桥见她吃得开心,索性把手里的全部给了她。 孟卷舒哈哈大笑:「我吃到了,死而无憾了!」 「娘娘,」江令桥的眼睫动了动,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手里的油纸,「和我讲讲你的从前吧。」 「嗯?」 「我们认识也有一段日子了,可是我还什么也不知道呢。你不是夏之秋的远亲吗,既然出身富庶,又是怎么认识楚藏的?为什么虽然恨他却又要帮他?为什么你惩罚他责难他他却从来不计较?」 啊……那可是好长的一个故事了……孟卷舒仰起头,白白的雾气从她的口鼻中缓缓唿出,慢慢上升,最后一点点消散于无形。 她搓搓发冷的手,沖江令桥神秘地笑了笑:「你去帮我拿个东西我就告诉你。」 江令桥一蹙眉,回想起上次去云雪阁的事:「不会又是骗我的吧?」 「哎呀,这次一定是真的!」孟卷舒向她作保,「我保证你一定拿得到,只要拿回来,我也一定事无巨细地全部告诉你,怎么样,机不可失哦——」 「那好吧。」江令桥站起身,「这次又是哪个宫?」 「不在宫里。」孟卷舒神秘地晃了晃食指,缓声道,「在宫外。」 天黑之后宫门即将落锁,江令桥本有些犹疑,因为若此时出宫,今日之内怕是回不来了,可是孟卷舒似乎并不在乎,只再三叮嘱说要取的东西很重要,一定要亲手拿到,还给了她很多盘缠,住一个月的鸿雁楼都不在话下。 孟卷舒笑得没心没肺,江令桥斟酌了许久,最终还是选择了今夜出宫。 她一走,偌大的琴嫣殿便只剩下孟卷舒一个人了,空空荡荡的,连个游魂也没有。 她静静伏在桌案前,目光越过窗棂,沉默地看着天边的红日从宫墙之上慢慢隐入宫墙之中,然后完完全全消失不见,又静静看着这盛大的人间,庄严的宫殿,从天色尚明到各宫陆陆续续掌了灯,升起万家灯火,才从案前起身。 天黑了,再过几个时辰,这一日便又结束了。 孟卷舒点了一盏灯,火光有些弱,走起路时飘忽不定,她一手擎着灯,一手护住烛火,缓步进了寝殿。 房内陈设一如往常,她喜花,皇上便命国师差人送了不少奇花异草来,花一多,房中常年都是馥郁的。但是这位传闻中爱花的贵妃却不怎么上心,只会在想起它们的时候淡淡瞥一眼,江令桥倒是细緻些,入宫后几乎每天都会把它们搬出去晒太阳,日落时又不辞辛劳地一一搬回来,认真地摆在窗牖前。 辛苦她这么多时日来的搬进搬出了。 孟卷舒靠窗坐下,将油灯放在一旁,火光映得她面容明媚柔和,与满头琳琳琅琅的髮饰相映成趣。 贵妃的首饰也是真重啊,常常压得她头疼脖子酸,唯有卸下钗环的时候才能堪堪松一口气。 她轻轻嘆息,最终一支钗也没有取下,而是将目光拉长,缓缓落在窗台上。 窗前有一排花,是琴嫣殿所有花中最好看的一种,模样琦丽,看着喜人,陛下赏给她好多。宫里人都说贵妃娘娘最宝贝它了,从来不肯送给别人,其他娘娘来讨也不给,还生生将人骂了回去。入宫数载,殿里的花都换了好几轮了,只有它盛宠不衰,年年在此,别的花都是想起来才会差人搬出去晒一晒,偏这种花,天天都能晒晒太阳,浇浇水,比人活得还精贵惬意。 借着灯光,孟卷舒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着这些陪了她数年的花——真美啊,细嗅还会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 只可惜,越美越香的东西,往往越毒入骨髓。 此花名为紫述香,是楚藏派人从西域寻来,故而鲜少有人知晓。它花香馥郁,毒性也浓烈,所以每日白天都要搬出去以驱散其毒香,夜间再搬回寝殿,继续荼毒身心。长此以往,人就在不经意间被毒物缠身,身体每况愈下。再配以楚藏特制的香料,两味香混合,便能令人产生精神眷恋的效用,在催情的同时亦摧残男子的身体,天长日久,不但身体衰败,还将再无子嗣。 「皇帝啊皇帝,你是跟他结了多大的仇他要这么算计你啊哈哈哈——」孟卷舒喃喃自语,不禁笑出了声。 为了这一仇,她搭上了自己的一辈子。如今笑人悲,是因为真正该悲之人其实远不只他一个…… 皇上的身体如日薄西山,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早就已经是强弩之末。生命有多长没人知道,可自己的生命还有多久,孟卷舒心里很清楚,这个所谓的贵妃,怕是也做不了多久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1页 也好,过了今夜,一切都会结束的。过了今夜,她就再也不用被这一眼望不尽的宫墙束缚了。 生前不能回故乡,只希望身死后骨灰是自由的,能够乘风而行云游四方。 这座四方围城上的天空,她看遍了,也看厌了。 她的目光落了下来,定定地凝视着那些毒害了她四载的花,像是在看一个经年的老朋友,陌生而又熟悉。它的每一处纹理都曾深深镌刻在她的心里,可如今似乎有些记不得它究竟年纪几何、有几朵花瓣了。 画面凝结了,女子与花在黄昏中默默相视。这样看了许久,她忽然伸出手,一把攫取了一朵花的全部花瓣,毫不犹豫地塞进了嘴里。 她的嘴麻木地咀嚼着,一张一合,似是在细细品味其中之韵。然而嚼着嚼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就落了泪。 再肤浅不过的花了,没什么厚重的韵味,味道泛泛,徒有其表罢了。 吃一朵不过瘾,她想把它们都吃了,眼不见为净,这群漂亮的恶鬼蚕食了自己这么多年,如今临走,也该换换地位了。 可她没有。 明早必定会有人来搜宫,若是一个不小心,被发现花有异样,火或许就会被引到楚藏身上,那她这么多年的付出就白白浪费了,那无异于再杀她一次。 她不愿,也不敢。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她转身最后环顾了一眼这处寓居数载的宫殿,没有留下一个字。临走前,伸手从妆奁里摸出一把精緻的匕首藏匿于袖中,而后目光回了原处,定定地看了那些花许久,才缓缓走出了寝殿。 她走了,恍恍惚惚中走出的不是琴嫣殿的宫门,而是那个她心心念念了很多年的地方,那个她从前最不以为然的故乡。天似乎慢慢亮了,越来越亮,最后亮得看不清那扇门之后是什么,可她仍旧义无反顾地走了过去。 因为在那片没有镣铐的自由天地之下,她似乎看见了一个人,那人身着风华万丈的红色锦衣,风骨清秀隽逸,腰间繫着一块微微有裂纹的玉佩。他看着她,向她缓缓伸出手来,微微笑着,满面稚气。 孟卷舒揽衣抬步,踏出了琴嫣殿的门。 彼时窗户未关,风穿堂而过,掠熄了灯盏。 此刻的天,好像完完全全地黑透了。 -------------------- 第200章 瘗玉埋香 ========================== 孟卷舒叮嘱时的语气十分郑重,江令桥下意识以为,那件东西应该是她多年未见的母家人捎过来的,亦或是与它的重要程度一般无二,否则实在对不起这样仓促的漏夜出宫。 孟卷舒给的地址很好寻,江令桥很快便来到了一间生意兴隆的客栈。向掌柜道明来意并客客气气地奉上银钱后,对方果然没说什么废话,笑眯眯地递过来一个包袱。 里面装的是什么?好像还挺软乎——江令桥接过来一看,包袱不大,似乎并没有装太多东西。 然而,当她打开包袱的那一刻,整个人却怔在了原地。 因为包袱里的东西她曾亲眼见过—— 正是数夜之前,孟卷舒在殿外跳舞时穿的那件舞裙! 它不是应该被锁在柜子里的吗?为什么现在会出现在这儿?是孟卷舒把它送出来的吗?若是送了出来,如今为什么又要把它取回去?还以那般重要的口吻? 江令桥来不及思忖出答案,一晃神的功夫衣服骤然滑落到了地上,犹如高楼崩于面前,顷刻间轰然坍塌。她心中一惊,一种不安的感觉开始遍及全身,连忙俯身去捡,然而就在指尖触及到衣裙的那一刻,一个小小的、珠玉般的东西忽然从袖中落下,砸出一连串滴滴答答的声音。 犹如丧鸣。 她挽起衣袖一看,腕上那条银骨链本该老老实实待着四个喜怒不一的骷髅头,如今只剩下了三个,而滚落在地上的那张哀伤的脸,此刻已然失去光泽,湮没于人来人往中毫不起眼。 江令桥知道,它气数已尽了。 她的眼底闪过一丝忐忑,很快拾起那个黑色的骷髅头,站起身又给了掌柜一锭银子:「掌柜,你还记得存放包袱的是什么人么? 掌柜收下银子,挠了挠头道:「嗯……好像没见过人,只看到了包袱和字条……」 没等他说完,江令桥便攥紧包袱大步奔出了门。彼时夜色正浓,明月高悬,宫门早已落了锁,未有圣令不得擅开。可是她顾不得那么多了,心里的那股不安已经越烧越旺,烧得她喉咙干涩,她必须马上回宫! 巍峨的宫墙困得住普通人,可是困不住求道修炼的刺客。江令桥避开所有耳目回到皇宫的时候,宫里一改往日的平和安宁,灯火明艷,嘈杂纷乱。往来的内侍女监多了不少,个个脸上带着惊慌失措的神色,最明显的是巡逻的侍卫骤增,几乎每一条宫道上都能遇到几个提刀危立的粗汉。 果然,宫里出事了! 江令桥的脚步下意识快了些,一路上迎面碰到不少低头疾行的宫人,一波又一波,没多少面色平和的,大多都是从南熏殿出来,三五成群,有的人身上甚至还有斑斑血迹,可细看又手脚俱在并无伤损。 所以,那些究竟是谁的血? 她直勾勾地盯着那红得发黑的血色,只觉得针扎般刺目,冰凉的血滴进心里,心几乎要被烫化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2页 人流向她迎面涌来,宫灯幢幢,她在仓皇的灯影烛火中逆流而上,耳畔落进无数的闲言碎语—— 「可怕……太可怕了!她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还是楚国师慧眼,早就看出了她是什么货色!」 有的人已然成了惊弓之鸟:「她的血……她的血流了一地,溅得到处都是……我看到了她的眼睛!是睁着的!」 话音落,有的人想到那个身首分离的场面,胃里顿时搅得翻江倒海,甚至忍不住扶墙干呕起来。一些胆子小的说不出话来,嘤嘤地直哭,只能在身旁人的搀扶下哆哆嗦嗦向前。 她?她是谁?是孟卷舒么?可此刻她不应该好好地待在琴嫣殿么?南熏殿是陛下的寝殿,她怎么会去那儿呢? 纵然心中有了七八分猜想,可江令桥仍旧固执地不愿意相信,顺手拽住一个小女监,喘着粗气问她:「发生什么事了?谁死了?」 那女监受不得吓,当即惊恐地挣脱开来,哭喊道:「和我没关系,别杀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问不到的,这样混乱的场面人人自危,噤若寒蝉,什么也问不到的。由于带着面纱,就连江令桥自己都被沿途的侍卫拦下盘问了好几回。好不容易快要抵至南熏殿,宫殿却里三成外三层围了好几重看守,再不许人进。 江令桥紧抿双唇,人多眼杂不好混迹,无奈之下只得匆匆折返。 这一次,她直奔琴嫣殿。 她的脚程很快,却有些乱,有几步甚至有些跌跌撞撞。琴嫣殿离南熏殿不远,还未及殿门便远远嗅到一股破败之感,宫门已然落了锁,却更像是被人大搜特搜过后落下的禁忌之锁。那种不安的感觉再次袭来,江令桥见四周没人,寻了个隐蔽处一跃身熘了进去。 殿内空旷,却没有什么安详气,东西零零落落搬走了大半,寝宫中显得更加空旷冷清,晦暗无光。檀木桌子被砸掉一个角,值钱的东西全都不见,偌大的殿中几乎不剩下什么,就连贵妃平日里最精心照看的花也都被打得粉碎,像弃物一样糟蹋在泥里。 江令桥的唿吸很短,似是提不起长气来,置身于满目狼藉的琴嫣殿中,手脚却僵硬得不敢乱动,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踩碎了脚下的亡灵。 大局已定,纵使再不愿相信,也已然是板上钉钉了。 她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徒有尊位却人去楼空的大殿——明明几个时辰之前一切还都好好的啊,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江令桥连连后退,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她不明白孟卷舒为什么要去南熏殿,又为什么会被血溅大殿,她究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又是谁下手这样歹毒…… 太多太多的疑问涌了过来,内里的真相却还仍是一团乱麻,江令桥的手心里全是薄汗,转过身逃也似地离开了琴嫣殿,径直奔向国师府。 除了掌政事,容悦还兼具观天象、占星盘的要职,故而久居皇宫,未在宫外立府。国师府虽然离后宫稍远,如今却算是个远离是非之地的净土,路上也通畅,比赶去南熏殿时还快了不少。 「开门!有人在吗!求求了,开开门吧!」江令桥的声音已经有些干哑,在抵达国师府的那一刻便忍不住了,宛若沉溺于江河之下的人在望见了浮木,那是将死之人唯一可以全身心交付的希冀之地。 「乔……乔木姐姐……」开门的是平日里给她送糕点的那个小内侍,见她来,有些惊讶地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江令桥来不及向他解释,只问道:「容悦呢?他在哪里?」 「此时容大人应该在观星台,通常会待一整夜,不过从不让旁人上去打搅,」他好心提醒道,「乔木姐姐若是要拜访,最好还是明日再去……」 「我知道了!」江令桥正转身欲走,却还是折回来同他道,「今夜你把门关好,哪里也不要去,外头乱,不要被刀剑误伤了!」 小内侍显然没有听懂,却还是茫然地点了点头,听话地走回府内把门关严实。 江令桥去了观星台,这也是她第一次来,那是整个皇宫中最高的一处建筑。敛衣登上一级级石阶来到门前,容悦即在这里。他知道的多,一定可以告诉她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容悦,你睡了吗?」她抬手叩了叩门,侧耳细听着屋里的动静。 一路跑过来,江令桥的脸早已被冷风灌得通红,开口全是白茫茫的雾气。她立于门前,彼时夜还未尽,月光阴恻恻地碎了一地,把她的影子拉得长而纤弱。 屋内似乎静了很久,而后从门内传来一声清脆的碗盏坠地声,江令桥听觉敏锐,自然察觉出了其中异样,再顾不得规矩,稍一抬手施法便破开了从屋内锁住的门。 烛火被猝然而来的冷风掐灭,余烟缓缓上升,犹如一缕残魂。借着月光,江令桥这才看清屋中的陈设——那一刻,她的身子微微战慄,背上顿时沁出了一层冷汗。 这里虽说是小憩的居所,入目之处却堆满了数不清的药材——地上、椅子上、桌子上全都是她不认识的各色中药,寸寸望去连一处落脚的地方也难寻;除了草药,火上甚至还搁着一个冒着热气的药炉;再往后便是一张书案,案上没有纸笔,零七八落地铺陈着一碗打翻的汤药、一大摞医书和无数的瓶瓶罐罐,全都在混乱中被撞倒,散落在地上,倾倒在案前,各种丹药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的是浓重刺鼻的药味。种种迹象都表明这里不是什么安逸之所,而是一处没有生机的熔炉,炉中滚水熬煮的是一个病入膏肓的将死之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3页 而那书案之后正蜷缩着一个人,他背对着她,衣着单薄,长发凌乱,身子剧烈地颤抖着,极力蜷着身子痛苦地往角落里瑟缩。 一滴泪当即从江令桥的眼里滚落下来,只一眼便足以认得出来其人身份。 是容悦。 -------------------- 第201章 河倾月落 ========================== 凄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分割了他,江令桥强忍着酸楚,一步步靠近那个瑟缩的身影,行至书案后,她屈膝跪坐于他面前,眼泪止不住地滚落下来,打湿了衣裳。 散落的长髮遮住了容悦的脸,也阻隔在了他们之间,江令桥哽咽着,缓缓伸出手想要替他拂去乱发。 她见过春景澄廓般的他,见过烈日骄阳般的他,认识这么久,在她心里,容悦一直就像是个燃烧不竭的太阳,永远温暖,永远光风霁月,似乎什么都知道,都不放在心上,又什么都运筹帷幄。 可从不知道月光之下的他如此羸弱,比满目血泊更让人心碎。 容悦低着头,江令桥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看见他手里颤抖地攥着一捧丹药,他没有伸手阻她,只是痛苦地别过头去,声音发颤:「别……」 他不想让她看见这样脆弱无助的自己,他希望她每一次想到他都可以是平和安宁的。 可是他阻止不了。 这一次江令桥没有听他的,她的手颤慄向前,一点点拨开那些凌乱的髮丝。她看见了他的脸,墨发衬得他的脸色苍白,唇上血色无几,那双明亮温和的眸子也失了光彩。他咽了口干沫,痛苦地抿紧了唇。 潜藏已久的伤痕此刻完完全全曝露在灼灼烈日之下,无处遁形。 那双眼眸苍凉如水——他畏于向她袒露这样的自己,故而如今也不知该以何种面目示人,就连望向她的目光都微微颤抖,隐忍而哀矜。 若不是今夜擅自过来,得捱到什么时候才会知道这些?满屋浓烈的药味压得江令桥不过气来,可她不会诊脉,也不会治病,她甚至不知道容悦究竟是怎么了,到底是什么样的病症才会让他幽闭陋室,日日食药如三餐? 可容悦自己便是大夫,若是连他都束手无策,那天下还有可医之人么——江令桥的脑海中顿时涌入无数可怕的念头,却又不可忽视,它们盘旋狞笑,悽厉之声震彻山谷,一下下鞭笞着她的心。 「容悦,你别吓我……」江令桥的声音颤得厉害,攥着他的手微微泛白,带着哭腔道,「是身体有恙了吗……」 容悦的眉目之间笼罩着几分憔悴,望向她的目光颤了颤,却始终没有开口。须臾偏过头去不再看她,往角落里缩了缩。 他后退,江令桥便膝行着凑到他面前,滚烫的眼泪砸在他的手背上:「容悦,我后悔了……以后我什么事都不会再瞒着你了,你有什么事也一定要全部告诉我,好么?你别这样,我害怕…… 她好像真的慌了,容悦轻嘆一口气,而后撑坐起来,面向她苍白地笑了笑:「你不知道么,在男子面前,身体有恙这种话是不能随随便便说的……」 他总算开口了,虽然不是什么正经话,可是江令桥已经很高兴了,鼻子一酸,眼泪又忍不住落了下来。 一松手,药丸便落了一地,容悦抬起手小心地替她拭去眼泪。江令桥流泪的次数少得可怜,就算想哭,也会红着眼强忍下去,哭得这般无助,是他第一次见。 「放心,死不了的……」 「你……」看着他强挤出来的笑容,江令桥心中酸楚,「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促狭的一隅之地月色如雪,容悦怔怔地看了她许久,缓缓开口道:「阿秋,如果我从来不曾在你生命中出现,你会怎么过这一生?」 江令桥愣了一下,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可那样苍凉的语气、那样淡泊的词句却让她不由地难过起来。 「你……你什么意思……」 容悦笑了笑,声音轻道微不可闻:「你的日子还长,要不赶紧找个下家吧?我呢,师尊多半会请月老牵线,找个门当户对的女仙共修大道。你很好,哪里都好,日后一定能遇到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比我稍微差一点的也没关系,余生就和他一起将就着过吧。」 江令桥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的脸上没有什么玩笑之意,像是当真发自肺腑地给她提建议。那一刻,她的心当即漏了一拍,只觉得浑身的血都沁满了冰雪,从头到脚凉了个彻底。 她浅蹙眉头抿了抿唇,缓缓凑到他面前,而后掬着身子吻了上去。 这一吻猝不及防,容悦的喉结动了动,垂下眸光看她,女子闭着眼睛,睫毛轻轻颤动。这一幕他从前见过,在那个春风骀荡的夜里,她一如此刻,也是这样小心翼翼伏在他身前,仰起头轻轻吻着他的。 他再也板不起脸来和她说些半真半假的话,手不自觉缠上她的腰,与她齿舌相抵。在男子面前,女子的身量总是娇小些,一只手便足以揽住,两只手环着便再无逃脱的可能,而女子只能欲拒还迎地拢着他们的脖颈,因为她们的优势往往不是蛮力,而是蛊惑人心的本事。 温热的气息氤氲在两人唇齿之间,缓缓溢出来,扑落在泛着红晕的双颊,将冰凉的空气灼得发烫。细腻的吻伴着缱绻的体温,清醒的意志一点点溃散,容悦将她抱得更紧,手从女子的腰窝摸到后颈,最后抵在纤细的颈子上不肯离开,也不准她离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4页 而江令桥偏偏在这个时候离开了他的唇,纵然有些气短,却还是倔强地抬起眸子来直勾勾地往他瞳仁里盯:「你还要我去找别人吗?」 容悦的脸上没了促狭之意,他定定地看着她,眼眸如墨:「我不确定了……」 江令桥的手搂在他的后颈上:「你放心地走吧,不必回头,我自会找到一个爱我的人,白日同他饮酒品茗,听雨赏花,夜里交颈而卧。凡间讲究儿女双全,我会给他生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他带孩子骑竹马,我就教他们读书写字;他带着孩子们去学堂,我就做好饭等他们回家……」 话还没说完,容悦忍不住在她腰间掐了一下,暗暗骂道:「你想得美!」 江令桥看着他,笑容苦涩,脸上还和着泪:「这不正是你希望的吗?」 「那这也是你希望的吗?」 江令桥没有说话,垂下头的那一刻两滴泪轻轻落了下来,而她在黑暗中无声地摇了摇头,许久才抬起头来重新看向他。 她在固执地等他一个回答。 容悦的喉结滑动了一下,眼睛半阖着,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选择告诉她:「我的嗅觉和味觉已经消失了,很可能眼睛也快要看不见了,所以我要吃很多的药来阻止失明。只是……我可能抵挡不了太久了……」 他的目光缓缓落在她脸上,无比认真地看着眼前人,像是要将眉目全部拓印入心底,「如今你就在我面前,可是我已经快要看不清你的模样了……」 声音轻得像一句浅浅的嘆息。 「怎么会这样呢……」江令桥忘记了哭泣,眼泪却还在麻木不歇地向外涌,喃喃地问道,「怎么会这样呢……」 「这是我的劫数,此次入凡尘本不能擅用仙法,是青帝开恩许了我五次机会。只是世间有得必有失,我也是才知道,每用一次法术便会折损一种灵识,等五次仙术全部用尽的时候,正好五识尽丧了。」 他的口吻漫不经心,嘴角还噙着淡淡的笑意,似是并没有将这件事看得有多重。 可是江令桥知道,不是这样的。 「怪我……是我害得你没了嗅觉和味觉的,你若不是为了救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容悦一点点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痕,沉声安慰她:「我说了,这是我的劫数,不关你的事……再说,我是心甘情愿的,法术本就应该在危急关头用,那个情况若是不用,难道留着回去孝敬青帝么?阿秋,世间没有什么该不该,只有值不值得,只要我心里觉得值得,那所有的一切都是应该的。」 他的话恳切得让人难受,江令桥哽咽着点点头,可心里还是藏着抹不干净的愧疚——这么久了,他一个人承受了她酿下的苦果,她早该察觉出来的,迹象很早之前便有了显露,那么多次一闪而过的犹疑竟然是真的,可是她却一次都没有深究过…… 「从现在起我来做你的灵识,好不好?你闻不出来的药材我替你闻,你尝不出来的味道我一点一点告诉你,你看不见的时候我就是你的眼睛,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容悦听罢,久久不言语,忽然伸出手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肩颈,轻声问她:「阿秋,如果有一天我看不见听不见,问不出草药也摸不到你,最后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废人,你还会陪在我身边吗?」 很久很久,江令桥的声音才在他耳畔落下,她问他:「如果你变成了神仙,而我永远只是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凡间女子,你还会记得我的模样,想起来的时候来看我一眼么?」 容悦怔了一下,忽地轻声笑开来:「原来你担心的一直都是这个么?」 他松开手,歪着头看她:「所以你扭扭捏捏了这么久,就是觉得我只把你当做在凡间的一个消遣,渡了劫飞升成仙之后就拍拍屁股走人,什么都不用再过问?」 江令桥茫然的眼里还泛着泪光:「不是么……」 容悦舔着嘴笑,一时不知是好笑多一点还是生气多一点:「原来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啊,既然如此,后来为什么又要答应,嗯?」 「我……」半天了,江令桥也只憋出一个字,她有些不好意思袒露,只好嘟嘟囔囔道,「那你也没有从来说过喜欢我,我怎么知道你什么心思,有台阶就赶紧下呗……」 「你就是个傻子……」容悦嘆了口气,「每日带着证据招摇过市,却到今日都还没有发觉出端倪……」 她睁着水洇洇的眼睛看着他:「什么端倪?」 看来她是真不懂,容悦有些恨铁不成钢,早该知道她不通药材的,却未曾想她竟一点探究的欲望也没有,以至于那本特地摆在书案上最显眼位置的医书都生了细细的尘。 他侧过身,从苌弘碧血里拿出一本《药理通识》递至她面前:「把这本书仔细读完你就知道了。」 「诶,这本书我在你书案上看到过,」江令桥有些欣喜,「就摆在最上面!」 「你也知道摆在最上面啊……」容悦用书敲了敲她的头。 江令桥一把将书夺了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而后仔细地放入怀中。 「那……」她的眸子闪着期待的光,「我可以晚一点再看吗?」 「怎么了?」 江令桥不禁垂下眼眸,声音沉了沉:「孟卷舒死了……」 --------------------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5页 第202章 浮生若梦 ========================== 佛前祈愿早就不知第几天了,夏之秋日日茹素,一日不曾出过佛堂。晦暗的数天时间里,她没有一觉睡得安稳过,也没有吃过一顿好饭,只记得某一日佛堂的门忽然开了,带进来的风将香炉中的轻烟拉得很长,微微颤抖摇晃着,诉说着没人听见的叮咛。 来报的下人说,国师回来了。 那一刻,她回过头,光芒浪潮般漫涌进来,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睛,可还是隐隐注意到——太阳好像出来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太阳了。 显然这个突如其来的喜讯更让夏之秋高兴些,她撑着从地面站起来,没有让灯青扶。跪的时间久了,起身的时候微微踉跄了一下,脸上不由地沾了些窘迫的笑意,而后走出佛堂的门,奔行在曲折悠长的游廊上。 脚步催开了宽大的裙裾,花褶般片片散开,穿廊而来的细风温柔地贴着衣袂拂过,将女子随风而动的衣裙雕琢出飘然绝艷的欣喜。 府内零星栽着几株海棠树,在拐角的假石边轻轻曳动着,红得可爱。枝头挂着料峭的冬寒,明艷的海棠花比宣纸更娇弱,被清风捲入蜿蜒的游廊,栖停在安安静静的阑干上、地上,飘落在女子的髮髻间、衣袂上,滴下点点粉妆玉琢的红。 圈养的世家女子需得举止端庄有方,忌大笑、大怒,大动,喜怒哀乐只可浅尝辄止,坐卧站立行需得条条约束。现下的夏之秋却顾不得这么多了,敛衣穿行在一重又一重长廊之间,伶俜的背影携着几分慌乱的欣然,鬓髮经风贴耳,碧兰的玉石耳珰一如女子那颗怦怦跳动的心,一同雀跃在这个初阳明媚的清晨。 快了……快了……就快到了…… 时别七日,在某一株含苞怒放的朱红海棠树下,她终于又与他相遇。 夏之秋的脚步停下,远远望着那张熟悉的面孔,一股酸楚勐然从心底窜上鼻腔,催熟了这么多日来一直强忍着的悲绪。她红着眼向他奔去,彼时男子也遥遥地望过来,她扑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夏之秋的额头抵在他的肩侧,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你怎么才回来……」 楚藏怔了一下,许久才反应过来,而后双臂渐渐环紧了她的腰身,脸上噙着柔和的笑。 「你……担心我?」 「我以为你回不来了……」夏之秋的话里带着浓浓的鼻音,眼泪沾湿了他的外裳,「我一点消息都没有……」 「对不起,对不起……」楚藏紧紧抱着她,手抚在她的发间,「我记得让白道转告你不必担心,怎么,他没有跟你说么?」 「你都知道跟他说,怎么就不能亲口跟我说呢?」夏之秋的话里带了些自己都没察觉的醋意,「还是在你心里,他比我更重要?」 「对不起,是我错了……」楚藏笑着同她道歉,忍不住把头埋在她的脖颈处,在她耳畔轻声道,「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我向你发誓……」 女子没有言语,却像是默许般将他揽得更紧些,与他相互依存。踮起的脚跟处裙裾轻轻晃动,描画出细碎而炽热的弧线。 这个清晨撞破了一场久违的相遇,天边的朝霞氤氲着一张羞红的脸,拨开云雾偷偷窥看,海棠树被风挠得发痒,嬉笑着落下几片簌簌的红色花瓣。 宛若无数殷红滚烫的心。 *** 从容悦那里听到全部真相的那一刻,江令桥整个人都是木的,经久才缓过意识来。 盛传昨夜宫中大变,荣宠多年不衰的孟贵妃竟然在夜间服侍皇帝时意欲行刺,险些酿成大罪,幸好殿外的侍卫耳朵精,听到了动静,翻身进了殿,一剑就叫那贱人血溅当场,身首异处。 这一幕几乎吓坏了皇帝,一口气没提上来险些驾鹤西去,清醒过来才知道这位英勇的侍卫正是楚藏下狱前吩咐安插在此,暗中护天子周全的。皇上当即感动得涕泗横流,连衣裳也顾不得穿,匆匆忙忙披了件外袍就深夜去狱中请回了楚藏,一介君王甚至毫无威严地在他面前懊悔痛哭,直道之前被美色迷了心窍,没能看出她的毒蝎心肠,也没有听取国师的谏言,险些被那贱人取了性命。 他滔滔不绝,鼻涕眼泪也滔滔不绝,哆哆嗦嗦直骂到后半夜,气血上来甚至还要拟旨诛那贱人的九族。侍奉的内侍女监们从没见陛下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一度把南熏殿里所有的碗盏花瓶砸得一个都不剩,恨不能烧穿屋顶,骇得宫人们动也不敢动,脑袋挂在嘴上稍不注意就没了性命,后来,还是在国师的极力劝诫下怒火才逐渐平息下来。 江令桥没心思去管那老皇帝,也不想听楚藏的破烂事,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用头髮丝想想都知道是楚藏的诡计。 可是不会有人把矛头对向他,所有人都知道国师楚藏和贵妃向来不和,所有人也只会把他奉为慧眼辨忠奸的能臣智者。 身前事身后名,背下流言蜚语和千古骂名的,从来只有孟卷舒一个人。 江令桥把医书置于书案上小心放好,指尖缱绻流连在书卷的扉页上—— 对不起啊,如今孟卷舒的事更要紧些,等等我,等我回来…… 她怀里抱着孟卷舒临终前託付给她的包袱,有些恍惚地走在冗长的宫道上。 宫里认识她的宫人并不多,陌生的宫人见了一个面覆轻纱的女监失魂落魄地走着,也只是微微侧目,打量一番后疾步经过,唯有在经过尚食局的时候,人声开始窸窸窣窣起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6页 孟卷舒还在时,江令桥常来此处替她拿膳食。 「就是她,她就是那个女人手下的女监!」 「啧,怎么还带着面纱,是想欲盖弥彰么?」 「现在谁不知道那个女人是个卖弄皮肉的好手,我看她是受了那个主子的真传,想攀龙附凤呢!」 其间有个年纪小的怯生生插了句:「应该不会吧……听说望秋姐姐是脸上受了伤,这才遮住脸的……」 「你年纪小,哪里懂一些人弯弯绕的花肠子。就算她不是想勾引男人,主子是窃国的细作,她手里能干净?说不定干的黑心事早就数不过来了!」 江令桥睨了人群一眼,原本不想多加理会,谁料刚准备走,一大桶水就噼头盖脸地浇了下来,数九寒冬的冷天里,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沁得从头彻底凉到了脚。 她将包袱护在怀里,抬手抹了把脸,满鼻的泔水味。 回过身一看,果然是那两个熟悉的面孔,此刻正得意洋洋地看着她。 「怎么,事到如今还能挺直腰杆地斥责我们是胡说吗?」 「本来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婊子,还想着立牌坊?也是她走运,捡了条你这么忠心的狗,在外面替她到处咬人,可惜啊,现在主子死了,丧家之犬还敢在人前叫唤两声么?」 江令桥咬着牙,此刻没有心思再同旁人纠缠,头髮湿淋淋地贴在额前,眉眼却愠怒地瞪着他们:「嘴巴放干净点,别好了伤疤忘了疼!」 那两个内侍像是想起了什么,浑身陡然一凛,不由地后撤了疾步,壮着胆子喊道:「你醒醒吧……孟卷舒是个什么样的人全天下都知道,我说的就是实话,你难道还想把黑的说成白的不成!」 「你既然这么不齿,从前收贵妃赏赐的时候伸手倒是比谁都快啊!」江令桥环顾一周,身子立得板正,她不可以给孟卷舒丢人,「你们这么多人,凡是见过贵妃的,谁又没有收过她的赏?扪心自问,宫里这么多人谁能比她更宽厚?一个连下人都从不苛责的人,又真能坏到哪里去?生前你们受过她多少恩惠,如今人不在了,本也不指望你们能为她说句好话,难道连保持沉默都做不到么?一个一生都被囚困在皇宫的弱女子,值得你们每日这样不依不饶地声讨谩骂么!」 每说一个字江令桥就难过一分,一语尽更是气得浑身战慄。四下静悄悄的,或许人发起脾气来都是吓人的,骇得一众人大气都不敢喘,江令桥抬步离去。看着那些人的脸,她怕再多待半刻真的会忍不住动手。 她一路疾行回了从前的琴嫣殿,曾经最风光无两的妃子殿,如今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冷宫,无人光顾,无人问津。 这也正好,免得不相干的人来打扰。江令桥一跃身翻了进去,带着那个已经湿透了的包袱。 蹲坐在寝殿正中央,窗子早已被封住,透不进多少光来。偌大清冷的寝宫,阴暗得像是处被遗弃的坟茔,江令桥定定地望着面前的那个包袱,心里很愧疚。 孟卷舒没了,永永远远地活在了那个要明不明、将暗未暗的黄昏;她这一生最美的时刻,定格在了那个长风泠洌的夜,在那个难得安宁的夜里,女子以舞为利刃,破开了金色囚笼,羽化为阳春三月逐风的燕,凝升为天边卷舒自由的云。 她自由了一回。 江令桥的心哽得难受,她抬手解开了那个湿哒哒的包袱,里面的衣裙早已湿得不成样子了。 这是孟卷舒最喜欢的东西,可惜她没能替她护好,还让它沾染上了难闻的酸馊味。江令桥不言语,红着眼眶端详着那件明艷的舞裙。 明明说了回来就告诉她从前的事的,可是孟卷舒还是食言了,还用这种让人不捨得记恨的法子, 被骗的滋味真的很不好受。 指尖摩挲着布料,江令桥吸了吸鼻子,正准备查看裙子哪里脏了,然而翻过内衬,却忽而看到了点点墨痕般的印记。 这是什么? 她心中一怔,将衣裙整个翻了过来,小心铺在地上。因缘际会,衣裳沾了水,其中藏着的墨迹才得以显露。 江令桥这才勐地发现,薄薄轻纱掩映之下,竟然缝着一整片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内衬! -------------------- 第203章 瓦影之鱼 ========================== 拆开内衬,是一封绢帛信。 亦可称之为遗书。 江令桥摩挲着绢帛,字字斟读之时,故人的音容笑貌似又在眼前浮现。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江,令,桥——我没叫错你的名字吧?你来这么久,我还只叫过你望秋,这下好,齐全了,大名小名都叫过了!只可惜,一直也没听你叫过我的名字。」 「不过你肯定要驳我,说我第一次见你时就叫过江令桥了,可是那个不算!那时我初见你,是以贵妃的身份,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名字只不过是与他人区分开来的标记,如今我们熟识了叫的才算,有经歷,有交谈,有故事,名字才有交换的意义。」 「说说我吧,从前啊,我没好跟你细说,总是支支吾吾地不肯透露。现在好,没人管得了我,终于可以堂堂正正跟你说点心里话了。若我没算错的话,当你看到这些字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了吧?估计死得不怎么好看,楚藏那个手下,对,叫白道那个,年纪轻轻的倒是狠辣,和他主子是如出一辙。不出意外的话,我想,大概是他来送我最后一程了。我见过那把他常随身带着的剑,明晃晃的,有点吓人,每次见他都想绕道走。别看我平日里总是端着,其实心里怕疼得很,希望那把剑朝我刺过来的时候,可以快一点,再快一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7页 「死了就不会再疼了吧?」 「有些话生前不能说,死后说不了。很遗憾不能亲口对所有人说,从今往后我不就再是皇城里的贵妃娘娘了,我只是我,只是一个叫孟卷舒的平凡人。」 「你还不知道吧?从中都一路往南,那个极南的荒裔之地,是我的故乡,我是南疆人,一个正统的南疆女子。」 「南疆是个荒蛮粗放的小地方,比不得中原地大物博,也比不得中原人精巧讲究——悲哀的是,小时候的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是南疆与中都交界之处一个商户的女儿,那时互市尚存,两境之地的人时常一起做生意,没有战乱,没有纷争,南疆人和中原人亲如一家。」 「南疆人善拨月琴,以能弹出一手好音律为荣,可是我早已听厌了那些陈词滥调,爹娘哄着我学也不愿,一心被中原人的飘逸轻灵的舞姿而吸引,学跳舞的时候常常不舍昼夜,会为了完整跳完一曲舞而欣喜,为做成了一个很难的动作而欣喜得睡不着觉。那时所有的舞伎都说我勤奋说我有天赋,父母见我兴致实在高,便也不再阻拦,故而这一跳,便是十年光景。」 「我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幼时家境殷实,父母恩爱,说不上大富大贵,有权有势,但也是令人艷羡的人家。后来的我常常想,人要是永远这么幸福下去,不好么?偏偏啊,天总是要妒人愿。」 字里行间,总似有似无有那么一声嘆息,江令桥仿佛又看到,那朗日伏窗而坐的孟卷舒,轻摇招风扇,对着窗外路过的飞鸟摇头默嘆。 「我及笄那年,父亲外出经商,我和母亲随行,路过一处山头时冲下来一群地头蛇,仗着人多势众,杀害了我们同行的护卫,抢货劫财,见到我娘有姿色,几个混混头子强要了她。那天,是我第一次见我爹哭,他发了狂般冲上去护着她,却死在了山匪乱刀之下。最后,我娘也不堪折辱,自刎而亡,随我爹一起去了……」 「灭门之仇,剜心之痛。」 「不知道你能否体会我当时的心境,家门被灭,双亲尽亡,那个时候,我只觉得心里的恨完完全全盖过了求生的欲望,面对豺狼虎豹,一点想逃的欲望也没有,整个人完全木了,心里只想着报仇,此仇不报我一辈子也不会好过的。可我那时还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幼女,别说报仇了,面对仇人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可我就是拧啊,倔强地瞪着他们,恨不得用满腔的怒火在他们身上烧出一个洞来。双亲不在,世上留我一个人还有什么意义?我只恨自己不能手刃家门仇人,不能亲自替父母报仇。」 「偏偏这个时候,有个人像天神一样从天而降,身后还跟着一个功夫过人的侍卫,三下两下就把那些山匪全部撂倒,五花大绑地直接扔在了我面前,一同扔过来的,还有一把削铁如泥的长剑。」 「也就是即将杀死我的那把剑。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的我真是恨红了眼,年纪轻轻就敢提刀杀人了。」 「可又有什么不敢的呢?我面前的,可是杀了我父亲,侮辱了我母亲,毁了我一家的仇人,若不动手,以后怕是再也没有这样唾手可得的好机会了。」 「说到这儿,你大概也猜到这个人是谁了——没错,是楚藏。那时候他还不是什么国师,云游时途径此处,顺手替我报了个家门之仇。」 「于他而言,或许这不过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可是于我,却是身死难报的大恩。」 「哎……你说,我当时怎么那么倔啊?他明明都让我走了,我还偏不,非要报他的恩。结果弄得如今的自己人不人鬼不鬼,从入宫的那一刻起就沦为了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楚藏说的对,困住我的不是他,也不是这皇宫,而是我自己。对于楚藏,我恨他,因为他让我的后半生支离破碎,活得像个任人宰割的傀儡;但同时我也敬他,因为是他救了我,在我最无能的时候让我家仇得报。所以啊……哪怕我恨他入骨,重来一次,我也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跟着他,毕竟,我们孟家的女子,从来就没有白白受人恩惠的道理。」 「他告诉了我他所有的计划,用一整年让我学琴棋书画,以勾引皇帝,我也很听他的话,乖乖去了。他从来没有骗过我,我也很明白,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只是一把刀,开鞘见刃的那天,便是我的祭日。」 「宫里的日子很难捱,这里墙高得望不见天,不像我们南疆平原广袤,一望无际;这里的人也都端着一口气过日子,每一句话每个动作都悬在刀尖上,而我们南疆人爽快自由,从来不会立这么多条条框框。望秋啊,你说……怎么会有那么多青春正好的女子会眼巴巴地想要被锁进这座围城里来呢……」 「入宫四年光景里,快乐的日子屈指可数。我的生命里曾经燃烧过一团火,可惜后来又灭了,我数着日子看春夏秋冬,以为日子总会这么寡淡地捱过去,直到某一天,我在皇宫里看到了你。」 「见你第一眼,我就认出你是楚藏的宿敌,我在他的画室里见过你的画像,上面除了你的名字,还落着个朱红的『杀』字。那时,我便知道,我孟卷舒,怕是要有个同仇敌忾的友人了。」 「我同你说过的,我恨他,恨之入骨。」 「在琴嫣殿的时候,我总是同你说——望秋啊,把花搬出来晒晒吧——望秋啊,把花搬进去吧……我不在之后,你替我去看看它们吧,若还在,便砸了,埋了,最好碎在泥里,永世不得超生。那是楚藏从西域寻来的毒物,不是什么好东西,留着也是害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8页 「我死了之后,你不要难过。其实啊,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在期盼这一天了,于我而言,死不是永远消亡,而是彻底解脱。爹娘血溅在我面前时我就已经死过一次了。只不过托楚藏的福,我的仇报得成功,报得轻巧,还金尊玉贵地活了这么几年,若凭自己单枪匹马,怕是一辈子都遥遥无期了。」 「最后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哎呀,我是真的不喜欢听月琴!这么久了,还是不喜欢……」 「至于你嘛,在我心里,你一点也不像传闻里那样冷血无情,还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死之后,名声或许不是很好听,但是你不要为了我同他们争辩,也不要在众人面前维护我,免得给自己找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我不是什么深明大义的女子,正如旁人说的那样,娼妓,妖妃,神女、皮肉生意、红颜祸水……其实他们说的没错,踏进过琴嫣殿的男人远不止皇帝一个人,有时候我都会嘲讽自己,明面上是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背地里却是个卑贱的暗娼,甚至比不得青楼里的风尘女子,我见不得光,没有选择,来者不拒。」 「如今我身魂皆去,得以恢復自由身。不用整日摆着脸端架子,不用腆着脸去讨那老皇帝的欢心,不用屈尊做暗娼,不用听别人的闲言碎语,不用再逆着心思办事。我很开心,由衷的开心!所以啊,你不要为我难过,也不要为我流泪,更不必替我报仇,我走得无牵无挂,没有父母子嗣牵绊,没有国雠家恨未酬,这是喜丧,你该为我高兴才是。」 「话说得差不多了,我要走了,阿爹阿娘等了我这么这么多年,肯定想我了,我终于能再见到他们了!不过日后见不到我,你可千万别忘了我,我在那边也会一直记着你的,有缘的话,我给你託梦!」 「只是可惜了,你一直叫我贵妃娘娘,却没能等到你唤我一声闺名。不过没关系,此后呢,我便不再是贵妃娘娘了,记好了,我姓孟,我叫孟卷舒,一个死而无憾的女子。」 信罢,一滴泪顺着江令桥的脸庞滑过,无声地砸在绢帛上,慢慢洇湿了纵横交错的丝线…… -------------------- 两百多章了,孟卷舒的故事止步于此,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发现这个人物上的一些细节,比如说她在逢场作戏违背本心的时候,叙述的称号用的是贵妃,而在她发自内心说话做事的时候,用的是她的名字,再比如说她和薛云照的名字,其实化用了陈继儒《小窗幽记》里的「去留无意,望天上云捲云舒。」 在这里,孟卷舒的篇章就要告一段落了,最后,希望她过得幸福。 第204章 张敞画眉 ========================== 日上三竿的时候,中都城内国师府依旧慵懒安详。 石青色绡纱帐幕层层拢住床榻,将私事密语都完好地圈禁在男女的鼻息之间,杂糅着事后淡淡爱欲的味道,在无人涉足的温床内泛滥成灾。 楚藏醒得早,醒来时看到夏之秋卧在他怀中酣睡,唇角不禁微扬起,眼里含着温柔的微波,他小心抬一只手,细细摩挲着女子秀气的眉毛。 过往的每一日,只有这一刻才真实得令人动容。艷红海棠树下那个温软的怀抱是有情的,她对他有情。 所以他才敢越来越肆无忌惮。 楚藏静静地凝望着她,像是个饮水不知疲累的人,江河湖水是他的本源,有情饮水饱,水在,他便能永远不死。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朦朦胧中睁开了眼,见他近在眼前,不由地脸色一红,羞赧地想往被子里钻。 然而锦被之下,两人俱是裸裎相对,尤其是自己,浑身酸软成了一滩泥,动一动连骨子都在痛,通体更是青红交加,淤青和吻痕斑驳得到处都是。夏之秋脸红心跳,连忙把头探出来,心虚地不敢看他,耳朵却不争气地烧红了。 楚藏在她唇上轻轻啄了一下,含笑道:「都是老夫老妻了,还没习惯?」 「可是这……」夏之秋小声问他,「会不会有些放肆了……」 七日未见,想念就像冬日一个越滚越大的雪球,粗糙的雪子滚过一遍又一遍,终于在那个漆黑的深夜,在满室海棠香的屋子里,爆炸成连绵不绝的飞雪。 夜凉如冰,两具年轻的躯体却热得发烫,床具被磋磨出甜腻的呻/吟,薄薄的石青帐幕随着凌乱的唿吸轻轻颤抖,隐忍许久的长夜里,肢体纠缠,满床凌乱,男子发烫的吻和女子细细的喘息层层交叠,一直纠缠到深夜。时辰越来越久,后来女子的喘息变为哀求和呓语,身体疲软成一朵无骨的花,男子仍然不捨得离去,吻着她继续纠缠,厮磨至后半夜才餍足地揽着她入睡。 或许是想到了昨夜情境,楚藏笑了笑,蜷起指节触摸着她细腻的面庞,似是而非地问她:「你见过旁人香罗软帐?怎么知道旁人放不放肆,又放肆到何种程度?」 「哎呀……」夏之秋被他噎得脸通红,忍不住埋在他肩头笑。 楚藏极认真地将她抱得更贴合了些,脸埋在她的颈侧,身下有意无意地碾磨着她,声音有些模煳发软:「阿夏,天亮了……」 那股熟悉的酥麻感很快又漫上全身,痒得人微微喘息,夏之秋仰起头,却看不见他的脸,柔软的唇和清浅的唿吸正好贴覆在男子突出的喉结上。 「不可以,青天白日的……」她小声劝他,然而唇瓣一张一合,唿吸一温一热,在无意中撩拨着楚藏的欲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9页 「白日宣淫,人之常情……」 他笑着,不由分说地吻住了她,而后覆身将她拢在身下,两手高高剪过头顶。 床笫又欢快地呻/吟起来。 这几日,算是楚藏一生最快乐的日子。 女为悦己者容,夏之秋开始精心对待每一次与他的见面,会在见面之前对镜梳妆很久,会穿颜色与他衣袍相近的衣裳,会小心将那支海棠花簪戴在头上,身披狐氅哈着气等他下朝回来。 不上朝的日子,楚藏会帮夏之秋梳妆。夏之秋没上完妆的时候会不让他看,可他总是轻轻拨开她的手,捧着那张小小的脸,极认真地对她说—— 「不施粉黛,你也是世间最美好的女子。」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永远爱你。」 「我爱的是你这个人,而不是夏之秋这张脸。 他对她没有虚言,她也诚然地相信着他的话。 在上口脂的时候,他喜欢让她贴坐在自己身前,以便细緻地点绛唇。这种姿势过分亲昵,心靠得太近,也註定醉翁之意不在酒,往往还没涂完,男子的喉结一动,那双温润眸子里的光便不再清白,无言注视须臾,骨节分明的手攀上女子修长纤弱的后颈,用唇寸寸啄磨着甜润的口脂,而后驱入馥郁的口舌,细细舔舐每一处敏感的腔肉。 他总是有预谋地占着她的便宜。 夜读或是批红时,夏之秋乖乖地坐在他身边,他也还是喜欢这么一声声地唤她:「阿夏……阿夏……阿夏……」 「怎么了?」夏之秋的目光缓缓从书中转到他身上,应他时声音无比轻柔。 她在,他总会无比安心。 楚藏的唇角噙着淡淡的笑,轻摇了摇头后又继续低头做着自己的事。 「阿夏……」 「嗯?」 「阿夏……阿夏……」 「怎么了?」女子总是耐心地应他。 「阿夏……阿夏……阿夏……」 身边无人应,微微侧首,才发现不知何时女子已然倚着他睡熟了。 这是楚藏心中最美好的画面。 深冬的中都下过一场薄薄的雪,在楚藏与夏之秋走在长长游廊的时候,雪花毫无徵兆地开始飘了下来。彼时楚藏一手抱着一把七弦琴,一手牵着身后女子的手。圣洁的雪落在夏之秋的狐氅上,她的眼里忍不住流露出欣然的光,缓步走上前,将手轻轻探出游廊。 雪花很轻,轻得没有声息,它们被风裹挟着,娇弱地跌进掌心,消融在凡人炽热浓烈的爱里。 那个大雪纷飞、男子背对着她凭窗而立的画面又一次模煳地印在了脑海里,熟悉而又陌生,似乎冥冥中指引着她什么。 「下雪了……」她喃喃道。 楚藏攥着她的手微微松了松,而后慢慢交扣在一起,他行至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眼睛定定地望着远方:「春天很快就要来了。」 夏之秋仰起头看他,那样的高度,下颌的弧度以及身间清冽的海棠香,都悄悄地吻合着那些陌生的画面。 他就是他。 彼时楚藏也垂眸看向她,夏之秋慢腾腾笑了一记,把头埋在他温暖的怀抱里。 雪停了,殷红的海棠花飘进游廊来。 孟卷舒一死,楚藏身负的罪名自然成了无稽之谈,不仅无过,反而有救驾之功,声名更是大噪,宫里宫外颂声一片。所有的一切使得他轻而易举越过容悦,重新坐回了朝廷的第一把交椅,一时圣眷正浓,风光无两。 纵然权利越来越大、公务越来越忙,楚藏却总是能挤出很多时间来陪着夏之秋,两人也并没有因为宫中之事而变得疏离。 这一日,楚藏照例陪夏之秋去东乐街看望那里的贫苦人家,给孩子们送些吃食和衣物,而后一同去普觉寺上香。 跪在蒲团上,手持檀香,楚藏没有祭拜神佛,而是转过头,无声地看向身旁长跪的女子。 她瞑着双目,模样很虔诚,手中擎着的三根檀香燃着轻慢的烟雾,宛如少女诉不尽的心底事。 祈愿毕,女子郑重叩首,而后缓缓睁开双目。 「娘子求的什么?」他看着她,第一次这样唤她。 女子看着他笑:「愿父亲身体康健,无病无灾!」 夏峥…… 在楚藏几乎快要忘记这个人的时候,他遽然以另一种方式活了过来。楚藏的眼睫颤了颤,面色不改,只是淡淡转回了头:「哦……」 夏之秋以为他是失望,笑盈盈地偏过头去看他:「二愿郎君千岁,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樑上燕,岁岁常相见。」 她的目光追逐而来,就算楚藏不抬眼看,也足以感受到那诚挚的目光,他忍不住低头笑了笑,而后缓缓抬起头来注视着她,须臾,接过她手中的檀香便要起身插入香炉。 「楚藏……」夏之秋拉住他的手臂,「你呢,没什么要求的么?」 楚藏偏头看了眼面前金碧辉煌的佛像,声音轻飘飘地落在女子的耳朵里:「我从来不信佛,世间那么多道理,我只相信事在人为。」 这样啊……夏之秋点点头,为更知悉了他一点而暗自欣然。 「走吧——」楚藏走回来,微微笑着向她伸出一只手来,「你不是一直说想多看看普觉寺的景色么,今日我陪你走走。」 夏之秋将手轻轻搭在他掌心,而后攥紧了站起来:「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0页 然而刚刚走出佛堂的门,白道却忽然面色深沉地凑了上来,低声道:「公子,宫里出事了。」 楚藏眉头微蹙:「出什么事了?」 白道看了看四下,声音更低—— 「陛下……怕是不行了……」 白道这几个字一出口,夏之秋讶然间睁大了双眼,再去看楚藏,面色似乎没有什么大波澜。 他垂下眼眸来看她。 白道又加了句:「陛下大限将至,点名要见公子。」 夏之秋赶紧攥着他的袖子,道:「陛下的事要紧,你先去宫里吧,我有灯青陪着,不着急,可以慢慢走回去。」 楚藏抿了抿唇,似乎在斟酌。 「真的没事,你快去吧!」她再三保证道,「天黑之前我一定回府,不会再像上回那样让你担心了!」 「那我把白道留在你身边,」斟酌许久,楚藏妥协道,「我尽量早些回去。」 「好。」夏之秋乖巧点头。 于是就这样,楚藏一路策马,向皇宫疾驰而去。 自孟卷舒赴死,至今不过几日光景,皇帝身心重创,这几年来又一直受紫述香毒害而未觉,能捱到这个年岁也算是命长。如今,这场消磨了几年的大戏总算是要落下帷幕了…… 楚藏的嘴角勾起一丝罪恶的弧度。 这场戏已经耗费了他太多时间,总算是到了牵索收绳的时候。君王老迈,膝下无子,而所有沾亲带故的王爷都要么死,要么残,要么获罪,偌大山河无主,江山后继无人,皇帝死后,自己便顺理成章地成为摄政王,届时想要夺取整个天下无异于探囊取物。 这一天,他已经等得太久了。 -------------------- 第205章 鼎成龙去 ========================== 南熏殿内,里里外外围了好几重太医,谁都明白皇帝风烛残年,早已是回天无力的颓势,再多的灵丹妙药下去也熬不过今晚了。 可是真话谁也不敢说,个个屏着一口气,继续忙着手里的差事。 皇帝床前清冷,他没有子嗣,也没什么亲人,经年多病的皇后曾来看望过他,却也因身体抱恙没能待上多久。她的身子一直不好,鲜少出过宫,皇帝见她憔悴,心中不忍,早早便劝她回宫歇息。 而距离他们上次相见,已经三年有余了。 如果说一个荒唐昏庸的帝王心中还存有一丝愧疚,便是这么多年他能留给糟糠之妻唯一的东西了。 病榻前只有忙碌的太医,却都沉默着不说话。皇帝的眼神很空,虚虚地望向床帏的最顶端,犹如僵死。 民间有个说法,人在死之前会看见这一生最难忘的画面,他想过很多次,却没想到这一天转瞬即至,仿佛上一刻他还是偌大皇宫里那个最卑贱低微的皇子,如今便要带着一世骂名作古了。 从出生的那一刻,他就註定是帝王家里最没用的一个。 不知什么时候,忽闻赵内侍进来报:「陛下,楚国师到了。」 皇帝的嘴边浮起一丝欣慰的笑容,努力想要撑坐起来,最终却还是没能如愿,喘着粗气重新跌回榻上。 他太虚弱了,也早已经不年轻了。 「叫他进来吧,」皇帝无力地盯着床帏,「朕有几句话想要同他说……」 未消多时,楚藏撩袍走了进来。 「陛下……」他的声音里带着担忧,疾步行至榻前,没有行礼,宛如家人。 皇帝虚弱地笑了笑,歉疚道:「国师啊,朕不是个好皇帝,这几年让你费心了……」 「陛下折煞臣了,」楚藏颔首作揖,言行永远规规矩矩,「为人臣,自当为君虑、谏忠言、无二心,陛下于臣有知遇之恩,臣万死难报,所言所行皆为本分,怎能说是费心?」 他和声说着,小心端起案前的汤药吹了吹,羹勺缓缓靠近皇帝嘴边。 皇帝摇了摇头,嘆出一口浊气:「不必了,朕自己的身体朕最清楚……」 而后缓缓看向殿中忙碌的太医们,道:「你们也不必忙了,都先下去吧……」 太医们连忙应声,行了一礼后次第退出殿内。 「陛下想要同臣说什么?」 皇帝眼里的光微弱而涣散,不知停在了何处,缓缓回忆道:「国师……朕上回将你打入大狱,你心里,可曾怨过朕……」 楚藏:「没有。」 「没有……没有……」皇帝嘴里摩挲着这两个字,声音苍老而憔悴,「没有就好啊……算上这一回,国师已经救过朕三次了……每每朕陷于危难之时,国师总能力挽狂澜,救朕于水火……只是如今,朕大限将至,国师再也不能救朕第四次了……」 楚藏没有吭声,垂首将手中的汤药缓缓放回案前。 「能活到如今这个年岁,朕知足了……只是朕这一生啊……活得很失败,子嗣都没有留下一个,江山无继……」 他问楚藏:「国师,你还记得宣政殿内的匾额上题的是什么字么?」 楚藏:「正大光明。」 「是啊,正大光明……」皇帝缓缓说着,言语犹如死水在枯竭的河道中静静流淌,「我年少时不懂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曾经付出过很惨烈的代价……浑浑噩噩活到今日,临了的时候明白了,可一切早就为时已晚……我本就不是人中龙凤,相貌平平,资质平平,却阴差阳错做了天下的主人……国师,你比我聪慧,也比我勤勉,日后若有什么迷茫的时候,多看看那块匾,多看看那四个字,便知道该如何做人……如何行事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1页 他没有再说「朕」,将死之际与世间所有垂暮的老人一般无二。 楚藏微微点头:「臣谨记。」 皇帝无声一笑,目光越来越涣散,渐渐地凝不出焦点来,濒死之时他看到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 宛如他这破败黯淡的一生,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没有人在意他,一个皇帝的幼年,自记事起便是自卑的。 走马灯上,他看到了那个从卑微女监肚子里爬出来的婴孩。出生未足一月,生母便被病痛折磨致死,父皇也不在意这段露水情缘,他有别的皇子要疼爱。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在无人窥见的角落里注视着其他皇子父慈子爱的场面。 直到六岁那年,父皇才想起来给他赐名。 他什么人也不怪,他只怪自己,所有的皇子都天资聪颖,他太笨了,读书骑射样样平庸,什么也比不过。这样的人,在尊宠荣耀的帝王之家,本就是个污点般的存在。 他对任何人都谦卑有礼,小心翼翼,哪怕是内侍女监,他甚至不确定,那个因自己而身死的母亲,在性命垂危的那一刻是否后悔生下了他。 斯人已逝,这本是个无解的问题,可是他替母亲做了选择,自此,在那年幼的心里,世间没有一个人真心疼爱过他。 十几岁的年纪,其他皇子都已娶妻立府,争相追逐太子之位,只有他还孤零零地待在宫里,日復一日地学习那些他永远也学不好的君子六艺。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些都是他唯一可以用来打发时间的事。 后来,他遇见了沈瑭,那是他记忆里第一个真心待他的人。 能够坐上帝位,沈瑭是他的肱骨。那时的沈瑭已身居太傅之位,曾是所有皇子的授业恩师,可是在众多龙凤之中,师长独独选中了最庸碌的自己,他至今也不知道为什么,更不敢问,他怕一旦问了,连唯一一个站在他身后的人也将留不住。 沈瑭为他筹谋,为他娶得良配。一朝顺利登基,也并未向他谋取高官厚禄,而是请旨任元亨书院山长,继续为朝堂培育天子门生。 他一度视沈瑭为亚父,可是后来,亚父抛弃了他,辞官致仕,字句铿锵,归隐山田,此生不见。 他知道,亚父是带着失望走的。 天子之位,九五之尊。他怯懦卑微了这么多年,就连自己也没想到自己能坐上这个位置。最初的十几年里也一直勤勉亲政,可是权势、富贵、美色就像三只蠢蠢欲动的手,无时不刻不在勾着他贫瘠的心。悽苦半生,一朝翻身,他成为了所有美好事物的宠儿,似乎所有人都真心爱他,他沉湎了,最终还是被假象迷了双眼,沦为一个偏信佞臣,耽于美色和享乐的人,再也抽离不开。 夺嫡之路那样艰难,皇后都陪着他走过来了,可是纸迷金醉的生活她却陪不了他,甘愿身锁深宫,两不相见。 果然,世间没有一个人可以不论缘由地真心爱他,他这腐朽糜烂的生命,从一开始就註定了失败。 他以为那些佞臣护他,事实却是借帝王之手谋求权势富贵;他以为后宫妃子爱他,事实却是以帝王羽翼为天梯,筹划余生荣华安逸;他以为贵妃真心待他,事实却是匕首在枕,杀意裹衾,要算计他的性命。 不过还好,他也从未将真心全部交付。 之于楚藏,他是心怀感激的,或许楚藏也是想从他这里获得什么,可是这么多年了,他从来只是潜心做事,从未真正求取过什么。 他是真心为天子么?皇帝看了这么多年,什么歹心也没看出来,如今也不想再猜了,曾经他以性命为盾护君王周全,曾在牢狱之中还顾念天子安危,这便足够了,他愿意在日薄西山之际带着一点欣慰离开。 楚藏从殿内推门而出时,天色苦得厉害,不知何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冬日雨声靡靡,庄严的宫廷内外,宫人埋头井然穿行,个个面色肃然,仿佛大事将临。 渺远的钟声缓缓盘旋在皇城之上,申时四刻,皇帝驾崩。 *** 中都城内,急雨忽至。 夏之秋三人还未回府,四下也没什么可以避雨的地方,正当灯青急急忙忙在包袱里找伞的时候,一柄油纸伞忽然徐徐张开,完好地替夏之秋避开了雨。 夏之秋抬头看,是白道撑开了伞,他一言不发地攥着伞柄,伞盖稳稳地立于她的头顶。 她看了看伞外正淋着雨的灯青,又看向白道,说:「白道,灯青还淋着雨呢……」 白道淡淡地看了灯青一眼,答道:「看到了。」 看到了?只是看到了?夏之秋又好气又好笑,忙把灯青拉到伞下,而后一本正经地对白道说:「你和灯青最要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淋雨吗?」 白道顿了顿,而后颔首:「公子说了,一定要护夫人周全,哪怕拼出性命。」 这话听着有些吓人,夏之秋一愣,转而看向灯青,谁料灯青更轴,一脸茫然:「白道做得没错啊,只有一把伞,当然该先紧着小姐你用。」 两人一个傻一个呆,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夏之秋无奈地笑了笑,伸手将灯青拉到自己与白道之间。 「一点雨而已,又不会有什么大碍。保护我是主人命令,保护灯青是遵从本心,有的时候也不必将楚藏句句话都当做金科玉律,你除了是他的侍卫,同时也是你自己,无伤大雅便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2页 白道低头看向灯青,似是询问:「是么……」 灯青对上他的目光,探寻地看了须臾,心思却完全落到了别处,好奇地凑到他面前:「哎?怎么觉得你这几日好像没有之前好看了?」 「有么……」白道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夏之秋侧目来看了几眼:「好像还真是,灯青常在我耳边说你时而有些不一样,看来是有一些。」 「而且总是几日不见常常会变得不太开心,就像现在这个样子,话少,也不怎么理人,和姑爷的性子简直如出一辙。」 灯青这么一说,夏之秋当即有些忧心:「白道,是不是楚藏让你办的差事很难啊?你每晚都睡几个时辰?吃得饱饭么?」 为了不让夏之秋淋到雨,白道努力把伞往最外侧偏,认真应她的问:「不难,吃得饱,也睡得饱。」 伞不大,三人就这么一步步往国师府挪,路上话说得多了,气氛渐而松快起来,白道脸上的笑容也慢慢多了起来。 这场雨下了很久,三人抵达府上时还未歇。白道立于府门之间,油纸伞微微垂于身前,远远望着灯青扶夏之秋回屋的身影,脸上仍存着方才浅浅的笑。 然而笑容之外,谁也没有注意到那阔圆伞盖之后,男子左臂赫然不见,断臂之处,雨迹斑斑。 -------------------- 第206章 青松落色 ========================== 国丧临至,整个皇城都笼罩在一种肃穆的气氛中,所有的宫人似乎都很忙,可又不知究竟在忙些什么。群龙无首,风雨飘摇,边境之国又开始蠢蠢欲动,谁也不知道过了今天还有没有明天,这座无主之国又将走入怎样的结局。 一切都是未知数,将暗不暗,未明不明,等待所有人的是幽夜还是黎明,尚无定论。 早在孟卷舒还在世时,江令桥就已经被划进了国师府,而这件事江令桥直到她死后才知晓,她是计划好了一切才安然赴死的。 江令桥已经不再整日蒙面了,也没有什么必要了。从前面纱之用是隐去面容,免得被楚藏认出来牵连到孟卷舒,可是如今她已经死了,连个全尸都没有,听说身子倒在龙榻上,头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出去好远。 江令桥不敢去想那样一个殷红的场面。 而关于贵妃那些难听的传言,宫里盛行过一段时间,三人言而成虎,越传越难以入耳,其中不乏添油加醋者,将事实歪曲得不成样子,江令桥气不过,也听不下,同他们唇枪舌战过几回,所幸的是都占了上风,所哀的是自己也成了旁人泄愤的靶子。 「你是谁?模样没怎么见过,新来的吧?居然也敢在我们面前放肆,还懂不懂什么叫做尊卑贵贱,什么叫做夹着尾巴做人啊!」 「谁家的狗不拴好了,跑到这里丢主子的脸!那个女人究竟给过你什么好处能让你这么护着她?是非曲直都分不清楚了么!」 难听的话听多了,如今江令桥也可以信手拈来:「那她是剖了你的狼心狗肺还是往你脑袋里灌了水,你要这么针对她!」 「我说我的,你狗拿耗子多管什么闲事!」 「说话这么臭,你中午吃的是饭还是粪啊?」 「你!我还就说她了!孟卷舒就是个不要脸的臭婊子,什么男人都睡,□□胚子连宫里的内侍都不放过!男人撒泡尿都要跑过去舔干净!」 「呵!看不出来你懂得挺多,是不是都试过啊?说说吧,最喜欢哪一种啊?」 那女监气得脸发白:「你算老几,居然敢在这里撒野!我告诉你,今天要是不跪下给我道歉,就别想站着从这里走出去!」 她似乎是周围一群内侍女监的头头,插着腰,脸上扭着冷笑:「他们可都是做力气活的,有些身手,我劝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趁早乖乖求饶!」 「好啊!」江令桥挽起袖子等她,「我可太想尝尝罚酒的滋味了!」 「这是你自找的!」女监面色一阴,低声怒喝道,「都给我上!别手下留情,我要把那能说会道的舌头割下来餵狗!」 话罢,十几个内侍女监一窝蜂涌上前,张牙舞爪地扑向江令桥。江令桥扫眼过去,这样三五成群结成的一伙人,平日里怕是没少作奸犯科,也不必留情了。 她歪了歪头,指节微微作响,那双眸子里升腾着许久未见的阴鸷的光,而后一旋身跃入人群中,衣袂如花瓣散开来,很快便看不见身影。 宫里做事的人比起天生的刺客可差太多了,打起架来和地痞流氓没什么两样,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欺负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还行,可一旦遇到练家子就只有挨揍的份。没多大功夫,江令桥脚边就堪堪倒下了一圈人,个个断了骨头般躺在地上直吸冷气,话都说不出一句来。 她抬眸望向那个女监,眼里闪着挑衅的意味。 「你……你想干嘛……」女监步步后退。 江令桥上前,擒住她的胳膊向后一掖,登时便教她动弹不得。 「我算老几?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小辈罢了……」她的语气越来越冷,「不过你听好了,我叫江望秋,曾是琴嫣殿的宫人,也是贵妃娘娘手下的女监,日后若再让我听到谁在后面乱嚼舌根,看我不把他的嘴撕烂!」 女监闻之,身子一颤。 然而,话音才落,不知何处飘来一道尖细而苍老的声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3页 「这位姑娘好大的口气!宫里几时成了你为非作歹的地方了?」说着,一鹤髮鸡皮、蓬头歷齿的老内侍走了过来,年纪虽大步伐却矫健,听口气,像是有些地位。 女监见了他如见救命稻草,惊声叫道:「干爹!干爹救我!」 江令桥唇角一抿,手里松了力道,女监虽然没了禁锢,挣脱时却还是不由地趔趄了几下。 「干爹!干爹,你可要替我做主啊……」会哭的先一脚先抹起了眼泪。 地上的女监内侍们见有人撑腰,也忙连滚带爬地躲到了老内侍身后。 好一出父慈子女孝的场面,江令桥双手抱肘,细细审视他们,静等着来人开口。 老内侍打量了她须臾:「姑娘一身江湖气,着实不太像宫里人啊……」 「有江湖气的人不能是宫女么?」 「呵呵呵——」他笑着,眼里却是平静如常,「律法没有记载,自然是无碍。只不过——替敌国细作分辨可不是一件小事,姑娘打算给个什么说法?」 江令桥向他福了福身:「内侍大人,您的这些儿儿女女在宫里不安分,活儿没做几件,腌臜话倒是说了不少。我也不论平日了,如今正逢国丧,本该是上下肃然的时候,他们这样嬉闹无端,用淫言秽语玷污宫闱,这又是什么道理?」 女监露出嫌恶的表情:「她是奸细!是窃国贼!亏得宫里这么多年好养着她,她就该遭人唾骂……」 话音未落,老内侍遽然回瞪了她一眼,骇得那女监缩回头,讪讪地闭了嘴。 江令桥一扬眉:「姐姐不妨好好想想,方才的侮辱之言,可有一句是指摘贵妃娘娘为细作的?你这是挂羊头卖狗肉啊……」 她笑吟吟地看向老内侍,意味深长道:「内侍大人,您是个耳清目明的,可惜儿女这样阳奉阴违,不知道背后有没有说您什么好话呢?」 「你胡说八道!你你你!」 女监跳起脚来,正要冲上前,却被老内侍一把拦住,厉声喝住她:「还不知错!」 「干爹……」女监眼圈一红,声如蚊咛。 江令桥凛声:「皇城是宫规森严之地,本就容不得闲言碎语来置喙,当差之人自当以差事为重,有些话本应搁在心里,如果非要拿到檯面上来说,就该当着被人听到的风险。若是不加遏止,被有嘴无门之人传扬,届时人人乐道,皇宫岂非成了个可笑的污糟之地?再而言,若是被有心之人听取,激化两国矛盾,引来边关战乱,您儿女这几条小命,够赔么?」 老内侍听罢,重新审度了江令桥一番,而后启口问道:「老朽手下的人,若是做错了,姑娘大可知会一声,老朽自会不留情面重重责罚。不过姑娘也说了,当差之人自当以差事为重,这番打打闹闹的作为怕是不太合规矩,不知端的又是哪个宫里的规矩、哪位主子的差事?」 「我……」 江令桥一时语塞,正不知如何应答之时,肩头忽然传来一股温暖的力道,一只手揽住她的肩头,男来人抵身立在了她面前,不疾不徐地笑着。 「端的是国师府的规矩,行的是肃正宫中风纪的差事。」 她仰头,看见了容悦颀长的背影。 见状,老内侍连带着一众儿女忙触地跪拜:「见过国师大人。」 「起来吧。」容悦不喜人跪他,「我这人清闲,不爱多管闲事,今日来此,也不过是来寻府上女监的,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什么,手下之人口风严谨更不会乱说。不过老大人就得上点心了,我管不了您的手下人,日后宫中若是再有什么风言风语……」 老内侍颔首作揖,恭敬道:「谣言止于今日。」 「果然,」容悦笑着点点头,「道理还是同讲理之人论才轻松。」 「走吧——」他负手于身后,声音懒洋洋地飘过来。 江令桥望了那沐于夕阳中的身影一眼,抬步跟了上去。 人走后,女监越想越气不过,面色实在难看。 「干爹!难道就这么吃了个哑巴亏,什么也不做 ?」 「人家是先帝等了三个月才祭天请回来的国师,乃我朝气运,你算哪根葱,也敢去招惹他的人?」 「可是……」女子委屈地直掉眼泪,「如今掌监国之责的是楚国师又不是他,有什么好怕的……」 「不到最后一刻,事情永远不会有定论!」老内侍眉毛倒竖,拂尘在她头上狠敲了一记,「今日这事错在你,人家什么身份?若真要追究你还能囫囵个站在这里?这么多年了,多少次祸从口出难道还要我给你数么!如今是国丧,朝堂都尚且不稳当,我的脑袋都还在别人手里拴着,更何况你?日后再不管好这张嘴就别叫我干爹了!」 面容与亡妹相似,性子却不啻天壤,气得老内侍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是的,不到最后一刻,事情永远不会有定论。 正如世事波谲云诡,谁也不会想到,第二日的朝堂之上,会突然风云骤变。 -------------------- 第207章 山有扶苏 ========================== 日落月升,又是一日光景。 观星台上,江令桥凭栏而立,迎面拂来的夜风吹乱了她的鬓髮,髮髻间的四景寂寥地颤动着。 正出神时,右肩忽地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可回头看却没人,再转过头来,容悦正抿唇佻达地浅笑着,于她左侧迎风而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4页 「看不出来啊,如今嘴皮子上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了。」他的目光在远方,似乎是在看某一颗星星,话罢,又缓缓流转回她脸上,笑意不褪,认真地凝视着她。 江令桥两肘撑在栏杆上,见他笑,也不由地笑,却又咳了咳,故作正经道:「那我可得好好问一问了,猫着腰躲在角落偷听那么久,最后在所有人的目光下昂首阔步走出来,滋味儿怎么样?」 「这你算是问对人了……」月光下,男子纤拔的身影悄悄向女子靠近了些,爽朗的声音融化在扑面而来的晚风中,「也就……一般一般,天下第三吧!」 「果然还是做国师轻松,都是别人看你们的脸色,不像我们做下人的,还得看别人的脸色。」 「那可不一定……」容悦学她两肘撑在阑干上,一本正经道,「我不还得看你的脸色么?」 江令桥不信:「我什么时候给过你脸色看?」 容悦把头偏向另一边,嘴里暗自嘟哝,声音却不大不小刚刚好地落入江令桥耳朵里:「那你的心思整天都在别人身上,也没有看过我的脸色……」 江令桥忍不住笑,小步走到他左边与他目光相对,男子不理会,把头转回右边,她便又耐心地走到右边,笑容不改地看着他。这样几个来来回回之下,最后是男子先停了下来,夜色之中,两人目光相接。 「容大人,」江令桥倚在阑干上,认真地凑到他面前,小声道,「你摆个脸色给我看呗?」 容悦双手抱肘,俯身诘问她:「现在这样不算么?」 「哦——」江令桥离得更近了些,目光一点点扫过他的眉眼,认真分析道,「据我观测,你这蹙眉噘嘴、面红耳赤的,是吃醋了吗?」 容悦站直了身,偏过脸不去看她,嘴角却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你猜喽?」 「那我猜是。」 「我猜不是。」 「真的?」 「假的。」 女子的手臂环着他,踮起脚才勉强够上他的目光,梨涡浅浅:「容悦……」 他依旧没有看她:「嗯?」 「容悦。」 「嗯。」 江令桥追寻着他的目光:「你看看我啊?」 容悦顺从地转过头来,女子的面容即在眼前,月色中,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那双黑色眸子中涌动着的粼粼波光。 「干嘛?」他微抬起下巴看她,声音懒懒的。 江令桥甜丝丝地笑:「沟通沟通呗?」 容悦揽在她腰间的手紧了些:「不沟,不通。」 「怎么了这是?」她迎着他的目光,「怎么还油盐不进了呢?」 「啊……」容悦轻声嘆了口气,缓缓仰视夜幕,「某人是该好好想想还欠我什么事了……」 这话……似乎不太简单…… 江令桥心头一紧,可摇头晃脑想了半天,实在记不起有什么未了的事被耽搁了,但又觉得既然他真的说了,就一定是自己疏忽了某些不该疏忽的东西。 看她那纠结的目光,容悦当即便清楚了八九分:「忘了,是吧?」 空气很合时宜地沉默了下去。 不过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记不记得无伤大雅。容悦嘴角噙着淡淡的笑,重新仰头,目光落在遥远的星汉之上。而下一刻,女子的脸忽然凑上前来,在他唇上很用力地亲了一下。 容悦诧目。 江令桥退回去,满足地笑一笑。 「江令桥,你耍流氓!」容悦脱口而出。 女子转过身捂住双目装傻。 容悦撤下她的手腕:「你学坏了,现在怎么一理亏就耍流氓?」 江令桥腰杆却比谁都硬:「我哪有!」 容悦笑意深沉地盯着她,下一刻忽而凑了过来,双手托起她的脸,俯身在那朱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急什么,是个好习惯。」他满意地咂了咂嘴,「我也可以学一学。」 江令桥审视地抱起双肘,学他的言辞:「你耍流氓!」 容悦轻笑一声,掰下她一只手臂,手指抚上腕子很自然地开始切起脉来。 「容悦,」江令桥一本正经地劝告他,「耍流氓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容悦抬起眼皮来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换了另一只手腕继续切脉。 江令桥痛定思痛地自责起来:「怪我,近墨者黑……」 诊完脉,容悦又将她的两肘重新交叠回原来的模样:「余毒清得差不多,看来药都按时服了。」 说到药,江令桥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迎上前问道:「对了!你服过药了吗?现在还能看清多少?我呢?认得出来么?」 这不是什么轻松的话题,说下去便难有什么好心情了。容悦很擅长把话茬挑去别处,她的脸,故作惊讶地问道:「你的面纱呢?怎么没戴了?」 「很久没戴过了,本就是为了孟卷舒才戴的,如今她不在了,也就没什么必要了……」 「这样啊……可是面纱不会很招摇吗?怎么不用法术易容?」 江令桥惊讶地张大了嘴:「天天这么用法术,你当我的内力是绪风河的水,用不尽的啊?」 果然,只消三言两语,谈话便又奔着轻快的方向去了。 「阿秋……」 「嗯?」 「明日得闲,」容悦的声音里藏着一丝不为人察的狡黠,「要不我们回罗绮斋见见故人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5页 *** 夜已深沉,万籁俱寂。 楚藏不知道为什么巫溪对帝王之位的执念那样深,深到愿意以无数骨肉亡魂为垫脚石,一点点靠近那个足以唿风唤雨的位置。 没有人知道他与巫溪之间的契约,从十年前那次偶然的相遇便缔结了。 那时的他尚且身无分文,空有才智而无贵人,饥寒交迫之际,芸芸众生中是巫溪给了他一本奇书,一本记载了无数奇花异毒、召将飞符等旁门左道的书,少年清明的眸子亮了亮,晦暗之中凭生出了光彩。巫溪清楚他对那位贵户小姐卑微的爱欲,她知道自己找对了,万本皆归宗,世间有欲望的人才会一步步向前,永不停歇。 那本书楚藏三日便已通读完毕,不可否认他是个天分极佳之人,读罢未有一刻犹豫,一把火将其燃为灰烬,自此远走四海,开始为巫溪筹谋帝位。 巫溪告诉过他,正大光明奉上帝位之时,便是他还身自由之日。 往后余生,他便一直固执地在为那样一种艰难的自由而挣扎着。 深渊之中,有个女子是山涧下唯一的月光。 他曾无数次真切地梦见过,高高在上的皇帝之位名正言顺落入他手中了,他终于等来了可以把它交给巫溪的那一天。 这个梦在他成为夏之秋的丈夫之后愈加热烈,悲倦的中都他已经待够久了,这里的每一株草每一朵花都不落偏差地拓印在了他的脑海里,不会再有丝毫留恋,他只想带着心爱的人走得远远的,此生再不復入此地。 这一夜,他又梦到了那个心心念念了十年的幻景,然而夜半醒来时,便知道又是一场镜花水月。 不过不远了,不出几日就不会再是虚妄了。 楚藏的面色一点点趋于欣然——如今摄政之责已然在手,只需借鬼神之说把皇位奉送出去,届时前半生的事便一笔勾销,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和夏之秋远走高飞了。 偏过头,身旁卧着那个皎若云月的女子,她与他同衾同枕,身子随着唿吸微微起伏,似乎做了什么美好的梦。楚藏嘴角不禁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轻轻偏转过身,在女子额前落下虔诚的一吻,而后将她轻揽入怀中,阖目再次入梦。 然而,风云迭起永远只在一瞬之间,楚藏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翌日朝堂,容悦只凭一句话便轻而易举摧毁了自己这么多年的筹谋所得—— 天子薨,国无主,朝堂之上,就在所有大臣为了择选新君以稳朝纲而争执不休的时候,容悦持笏而出,掷地有声地道出一个惊雷般的消息—— 「先帝尚有继人!」 剎那之间,嘈杂的大殿忽然鸦雀无声般死寂下来。 容悦抬目看向朝堂之上掌摄政之职的楚藏,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先帝尚有继人!」 楚藏径直拍案:「容大人休要信口开河!」 这一声震耳欲聋,犹若困兽嘶吼,骇得文武百官登时愣了须臾,目光齐刷刷地望向同一个地方。 楚藏向来端正持重,鲜少有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此刻却一反常态,唇色泛着苍白,手微微颤抖,而那双锐利的深眸却淬了鲜血,红得像是要吃人。 容悦的目光淡淡扫过他,凛然背过身去,面朝文武百官,声若金玉,言辞在偌大的朝堂上久久迴响—— 「北天极紫微帝星出,我朝江山后继有人!」 -------------------- 第208章 韬光养晦 ========================== 本以为这次久别归来就算不是平地惊雷,至少也能唬得人愣上片刻神才对,然而从踏入罗绮斋的第一步起,江令桥就隐隐发觉,事实似乎在往一个截然相反的方向发展。 该忙活的人照旧做着手头的差事,见有人来,也只是微微抬眸看了一眼,表现得平淡如常,仿佛和她从前出门又归来没什么两样。 「这……」江令桥愣了愣,转头去看容悦,容悦却早早地将目光落在了它处,不与她相视。 正堂内,官稚大马金刀地坐着,正慵懒地与李善叶沏茶品茗,抬眼瞥见进屋的二人,唇角勾起一抹坏笑,沖李善叶扬了扬下巴,而后面向江令桥高高举起一杯清茶—— 「阿秋妹妹,多日不见,甚是想念啊!」 恶劣的笑意不褪,他一仰头,像喝酒那样将盏中茶一饮而尽。 唯一反应正常些的也就只是李善叶了,他起身迎上来,像老父亲见了省亲的女儿,喜得不知说什么好,将她转了好几个个儿,翻来覆去地看。 「安然无恙……好……好……」 相较于江令桥设想中的反应,这实在太过平淡了些。 「哥……」她举目茫然地看着他。 高兴过后便是痛心疾首,李善叶恨恨地坐了回去:「这种事只此一回,下次若再不辞而别,就该我叫你哥了!」 江令桥睁圆了眼睛,注意力完全在旁的地方,诧异道:「我这次回来,你们……你们难道就一点都不惊讶吗……」 李善叶和官稚面面相觑:「惊讶?为什么要惊讶?」 两个人的做派可以说是滴水不漏,比偷拱了白菜的老猪还无辜,一派毫无防备的样子。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是有人走漏了风声——江令桥侧身,目光落在容悦的脸上,由内而外细细打量。 容悦几步走上前,自顾自饮了一盏茶,看架势俨然成了三个臭皮匠中的一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6页 「不是我。」他摆手。 官稚笑呵呵地举手插嘴:「我也证明,绝对不是他。」 三人一齐笑了起来,看着却既真诚又虚伪,江令桥都不知道自己不在的这段时日里,他们三个的关系居然已经要好到了这种地步。 然而电光石火之间,一个人忽然落入她的脑海,让一切疑问都随之迎刃而解—— 「冯落寒?」她试探性地看向眼前三人的脸色。 话一出口,三人的目光十分默契地落在了不同的地方,鬼鬼祟祟的就是不看她。 与此同时,身后门槛处,细微的脚步声勐然一顿。 江令桥转过身,看见冯落寒手拈一把美人扇,笑容凝在脸上,素履更是生生压停在半空中,不知该进还是不该进。 如若不是容悦的话,那就只能是冯落寒了。入宫后江令桥确实潜回来一趟过,看望过李善叶,看望过容悦,也看望过冯落寒。 那段时日冯落寒的夜寝很不安稳,多梦,睡梦中两手始终攥着被衾,颤抖着生要将褥面抓出伤痕来,苍白的双唇不见丝毫血色,额前沁满了汗,战慄着牙关不住地重复着三个字—— 「对不起……对不起……」 混杂其中的是破碎的哭腔。 低吟的哭声中,她的唿吸越来越紧,颈间开始青筋暴起,汗珠和着泪珠流入髮鬓中,打湿了软枕,在骨肉颤抖最剧烈的时候,她惊声大喊,恐惧中汗涔涔地坐了起来。 床前坐着一个人,凭藉月光辨认,与江令桥有八九分相似。 然而此刻,就算是亡魂来见,她也不会有半分畏惧,在看见那张熟悉的脸时,眼泪便已经忍不住湿了满面。 「护法……对不起,对不起……」她垂首啜泣,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是我害了你……是我的错……对不起……」 江令桥轻轻嘆了口气,也正是这一晚,她心软了,握住冯落寒瘦削的手,用真切的存在告诉她,自己还活着。 这件事江令桥只告诉了她,她也承诺会保守秘密。江令桥甚至一点也没有怀疑过,毕竟情报最中央的不良使,嘴一定是最严的。 谁成想她转头就告诉了容悦和李善叶! 空气中半晌死寂,江令桥一跺脚:「冯落寒你大嘴巴!」 冯落寒连忙掩耳盗铃地背过身去——看不见就不会良心不安了…… 官稚忍不住哈哈大笑:「阿秋妹妹莫气,梦魇缠得冯妈妈寝不安枕,你不忍心下告诉了她,那她告诉我们自然也是人之常情,否则……」 他幽幽地瞟了李善叶一眼:「否则有人现在能不能好好坐在这里都够呛……」 李善叶白了官稚一眼,玉箫毫不留情地敲在他手背上,疼得他一顿龇牙咧嘴:「哪有那么夸张!」 容悦则笑而不语,拿起两只干净的茶盏,徐徐倒了两杯新茶。 江令桥本就不是个容易动怒的性子,也没有真生冯落寒的气,在满屋热闹的闹笑声中将她拉入内堂坐下,端起容悦倒好的茶时顺手递给了她一杯,这才缓缓说起今日来的真正目的。 「先帝崩殂,朝纲不稳,今日宫中却盛传紫薇星降世,尚有天子在民间,此事是真是假?可是筹谋中的一环?」 她的眸子里熠熠生辉,渴望在他们脸上寻求出一个答案。 「哟,还紫薇星,」官稚第一个笑出声来,「这么能鬼扯?」 「如今朝政拢归于楚藏之手,他若是想要借权行不轨之事,恐怕不是我们轻易阻拦得了的。」容悦向江令桥解释道,「当务之急便是分权,使他不再独揽朝政,给我们自己争取一线生机。至于什么紫微帝星之说,不过是用来煳弄旁人的幌子罢了。」 原来是这样——江令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不过——」容悦唇角微扬起,「继人之事倒是千真万确。」 闻之,江令桥的眼睛倏地又亮起:「真的?这都能被你们找到!在哪儿呢?让我看看?」 话音落,众人皆笑而不答,江令桥循着他们那些意有所指的目光看向案前,唯有官稚得意洋洋地跷起了一条腿,清了清嗓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女子的目光垂落下来,充斥着整间屋子的是长久的静默。 天知道江令桥愣了多久,官稚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像是凭空丢了个惊雷,炸得她两眼发蒙,宛如被人按着脖子生吞了一碗大干饭。 「你?」她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上前几步,一会儿掀掀他的衣裳,一会儿掀掀他的头髮,「你是皇室中人?天家血脉?」 「皇室」、「天家」这几个字被咬得很重。 官稚更为得意:「如假包……」 话还没说完,便听见江令桥语气中掩不住的失望:「不太像啊……」 官稚的脸顿时黑得有些难看。 然而江令桥还在打量,眉头纠结地扭在一起,犹疑着不肯信:「你……骗我的吧?」 「哎哎哎!」官稚眼睛睁得滴熘圆,「怎么说话呢!瞎猫能碰上死耗子,猪鼻子插葱也能装象,我怎么就不能是天家血脉了?」 江令桥的头难受地歪了歪:「可是哪有这……这样……这样……的皇帝?」 嗯,一个……市井气十足,脏话俗话满嘴跑的君王…… 官稚眼睛一觑,背如猫儿似的弓了起来:「你的意思是我连那个昏君都比不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7页 「倒不是这个意思……」江令桥越想越古怪,转过头求助似的看向容悦,她还是有些难以接受这个现实。 容悦显然与她有过同样的想法,与她目光相接时,无比真诚地点了点头。 「……」 江令桥心里很有些五味杂陈,想说什么,张开嘴又哑了,不知该从何说起。如此来来回回三四遍,眼前明光一闪,忽然想起了一个十分疑惑的点—— 「你娘是谁?」 *** 中都城国师府,楚藏身披毛氅立于门前,已经无言磋磨了一炷香。 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皇帝人都死了,哪里又冒出来一个莫须有的遗孤?从前那些有身孕的妃子明明都被堕了胎,宫闱内外连个子嗣的影都没有,怎么会凭空出现了天子血脉?孟卷舒进宫,西域紫述花早已使他丧失了绵延后嗣的能力,千百筹谋,万般算计,他不信当真有这么一个所谓的继人。 假的,一定是假的……不过是容悦用来唬人的把戏——他如是在心中默念,似乎谎言重复一千遍,就一定会成真。 他太想做回一个普通人了…… 奢靡的念头压得他眼皮深沉,无力地闭阖起来,仰头面向着那永远炽烈的日光。 「公子——」耳畔落入一阵熟悉的唿声,白道眼前一亮,知道自己没有看错,府内远远望见他便欣然奔赴而来,脸上带着纯然的笑意:「都到了府上怎么不进来?午膳已经备好,夫人一直在等你回来呢!」 「嗯,好。」 楚藏解下身前那件风尘僕僕的毛氅,信手搭于臂上,将所有不悦的心绪全数仍在了府门外后,才阔步进了府门。 食桌上,琳琳琅琅摆的都是楚藏平日里尝得比较多的菜,他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也不轻易厌恶什么,问了也答不出,夏之秋也习惯了平日里点滴观察、然后默默铭记于心。 楚藏向来不会把朝堂上的烦心事带入府中,夏之秋也从不清楚朝廷上发生了什么事,这顿饭吃得与平日里一般轻快。 只是纸里终究包不住火,某些该发生的事也终有一天会不期而至。 「楚藏,」夏之秋抬起头满脸期待地看着他,「成婚这么久了,我想回去探望探望阿爹,你陪我一起去吧?」 闻罢,楚藏手中的筷子毫无预兆地僵了一下。 -------------------- 第209章 曙后星孤 ========================== 他的面色很快恢復如初,温声问:「怎么突然想到回去探望的?」 夏之秋敛眸,神色有些落寞:「先帝骤然宾天,心里难免感触。陛下一生没有子嗣,儿女之欢未曾尝受,含饴弄孙也只不过是四个冰凉的字。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阿爹只有我一个女儿,为了我劳碌半生,至今尚未续弦。夏府那样阔大,却没有亲人在侧,他的日子,应该很难捱……」 说着说着,她的眼底不由得泛起一阵温热,想到成婚这么久还从未省亲探望过,便觉得愧对父亲。 嫁入国师府以来,父亲从未主动递过书信,也没有遣人来传过话——夏之秋常自责地想,恐怕多半又是为了自己,女子成婚后不宜时常回娘家走动,他不想让女儿招惹闲言碎语。 楚藏沉吟半晌,问她:「你很想回去看看吗?」 这是……应允的意思么?夏之秋欣然点点头。 「那便去吧,岳丈这么久没见你,定然十分想念。」 夏之秋很高兴,多日不见,她也着实想念父亲。最重要的是,这一次她想亲口告诉阿爹,楚藏是个可堪託付之人,待她也很好,他可以安心了。 「我们一起去吧!」她握着他的手,暖意慷慨地涌入他的指节之中。 楚藏目色寂寥,垂眸淡淡一笑:「我若去了,怕是会闹得不太愉快。」 「不会的,我去和阿爹说。从前你们或许有些误会和偏见,但只要能说开了就是皆大欢喜。一个是我夫君,一个是我父亲,你们都是我最亲近的人,若能冰释前嫌,其乐融融,我便死也无憾了。」 那双纯淡的眼眸熠熠生辉,他很清楚,只要她的目光一落在他身上,他就拿她没辙了。 「不该把死字挂在嘴上,」他摸摸她的脸,语气温吞,「你要好好活着。」 夏之秋甜甜地笑着,更正他:「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是很美好的愿景,楚藏嘴角浮出和暖的笑意。 「不过明日宫中还有些事务,想必回来不会太早。」他摩挲着她的手,温声同她商量,「下次我再陪你一起回门,好吗?而且岳丈许久未见你,相逢是佳事,我不好第一次就扫了他的兴,等他有了准备我再周详地去。明日呢,你就先带着灯青和白道替我探探口风,仔仔细细摸清楚了喜好,下回见了面我才好万无一失,让他放心地把女儿交给我,如何?」 夏之秋认真地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道理,遂笑着应了下来。 「对了,」她明眸弯弯,讨好似地凑近了些,「如今楚大人位高权重,我有一件事想要请你大人帮忙,不知道大人能不能通融通融?」 楚藏:「当然可以。」 「你知道的,」女子的手乖驯地蜷在他掌心中,「贵妃娘娘是我外祖一脉的远亲,虽然不怎么熟络,但这几年因她庇佑过得还算安生。娘娘人很好,在宫里帮衬过我多回,也曾在陛下面前替爹爹求过情,我心里十分感念她。如今陛下不在了,她没了庇佑,地位不比从前,宫里人也不喜欢她,光是宫人私语我就撞见过几回,言辞实在不堪入耳。私心想着,她在宫里大抵不会开心,想知道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她搬去行宫,那里或许清净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8页 她想得很多,也很周全:「或许我可以进宫问问她的意愿,日子由她来过,总要遵循她的心意才最合适。她还年轻,比我也大不了几岁,往后几十年里若是枯坐深宫度过余生,谁都会活不下去的。她喜欢听月琴,大街小巷常有乐声;她也喜欢凭栏望宫墙外,或许更爱远方。若是可以的话,你……你能不能……」 最后这句话她犹豫了很久,因为有悖人伦,不是一个正统的官家小姐该说出口的,被有心之人听去便是足以坐罪的大逆不道。可若不说,凄冷的后半生便是孟卷舒的下场,夏之秋于心不忍。 她索性阖了双目,攥着楚藏的手一鼓作气地说道:「若她愿意,你能不能……替她隐姓埋名……让她出宫……」 缄默……长久的缄默…… 没有听到楚藏的回应,可手边尚存他的温度,夏之秋知道他就在面前。她缓缓睁开眼睛,见到楚藏眉头深锁,抿着唇似乎想说什么。 「怎么了……」她担忧地问他,「是不是不好办?」 「不是……」楚藏看着她,欲言又止。 夏之秋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松了口气,摸摸他的手,笑着劝慰道:「我知道贵妃娘娘从前为难过你,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往后她也做不了什么,你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帮她这一次,好不好?」 「阿夏……」楚藏反握住她的手,语气有些迟缓,「你知不知道,贵妃娘娘她……已经不在了……」 夏之秋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整个人木在原处。 「怎么会呢……」她呆呆地看着他,「怎么会呢……」 「孟卷舒是南疆人,因借了一个籍籍无名女子的身份才得以进宫,日前在刺杀陛下的时候被侍卫斩杀身亡的。」楚藏说着,攥着她的手不由地紧了些,「阿夏,记住,她不是你的远亲,你同她也没什么关系,如今流言甚嚣尘上,我不希望你因为她受到丝毫伤害。」 他的话字字为惊雷,夏之秋一时有些难以消受。对她来说,这个消息来得太过突然,民间或许早已众说纷纭,可深居简出的自己居然才知道。 某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深井之下的虫豸,一叶障目,不见天日。 「那……她的尸首呢……」 「陛下曾想将其五马分尸,我做主保下了,只是她犯下大罪,最好的境况也不过是草蓆裹身扔进乱葬岗,下头的人便随意吩咐了个小宫女去敛尸,听说叫望秋,曾在琴嫣殿当过差,你若是想问问的话,我可以……」 望秋——听到这两个久违的字,夏之秋身子勐地一颤。 「不,不必了……」不等他说完,她就下意识打断了他的话。 那两个字让她想起了一位许久未见的故人。 中都城,罗绮斋—— 「楚藏此人城府极深,向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江令桥一点点细数着入宫这段时日的所得,「其一,他精通旁门左道,最善于悄无声息地取人性命,且防不胜防。救夏将军那日,我就中了他的计,夏将军身上的衣袍乃毒物织就,稍一触碰,一炷香之内便足以夺人意志……」 八月盘腿坐着,听到此处心疼地一惊唿:「护法,你中毒了!」 「已经好了。」江令桥言简意赅,微微一笑后转头继续说道,「世人皆以为楚藏与孟贵妃水火不相容,然而事实却截然相反,楚藏为主贵妃为仆,这么多年来孟卷舒一直听命于他。坊间传言不真,贵妃钟意月琴是假,与楚藏作对为难是假,就连皇帝特意赏赐的紫述花也是楚藏的手笔,不辞辛劳从西域寻得,藉以无声无息地荼毒龙体。 「啧啧啧,小刀划屁股,」一旁的官稚听了啧啧作嘆,「开了眼了……」 「其二,楚藏看似在朝中势力不深,实则不然。他的身后有忘川谷坐镇,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排除异己,巩固自身势力。鞠躬尽瘁、内圣外王不过是他的伪装,暗地里心狠手辣,诛杀多位朝廷官员,以权财诱利人心,一点点丰满自己的羽翼。最重要的是,他这么多年的心血并不全然止步于朝堂,而是遍及皇宫大内的每一处角落,爪牙锐利,耳目众多,出了事总会有人跳出来庇佑,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也会立刻有人呈到他面前。」 容悦晃了晃手里即将见底的茶壶,替她又倒了杯茶。 江令桥说得口干舌燥,接过他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其三,楚藏虽然与忘川谷和巫溪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繫,却并不是修道之人,相反,他是个纸上将军,私下里连三脚猫的功夫都没有。而与他形影不离、护他周全的侍卫白道才是真正动刀枪的那个。白道此人来歷不明,对楚藏极为忠心,武功看不出来是哪路招式,但灵活多变应对自如,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 坐在一旁的李善叶点头称是:「此话不假,相思门中曾有人与那白道交过手,是个狠辣凌厉的角色,且尤擅遁逃之术,甚至可以凭空消失。一剑刺中,似虚非实,就像……」 「分身。」兄妹俩几乎是异口同声。 六月陡然想起与初六、秦娆珎护卫沈府的晚上,那个转瞬即逝的黑影。 「不过……」江令桥回忆道,「楚藏虽然凡事无所不用其极,但与那些歹毒至极的恶人还是有所不同。他利用孟卷舒,毁她一生,孟卷舒恨他,与他作对时会恶言中伤,也会对他刑罚加身,但他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像是……默许。而且他费尽心机夺权,看上去极其贪慕权势,但我总觉得不是这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9页 「你的意思是……」 「这便是其四,也是最要紧的一点,」江令桥顿了顿,面沉如水,「楚藏他……良心未泯,尚有软肋。」 足以致命的软肋。 *** 夜色至,容悦与江令桥几乎是压着宫门落锁的最后时刻赶回去的。 推门入户,烛火尚未燃起,倾洒而来的月光便先一步映亮了书案,缱绻地停留在一本醒目的医书上。 江令桥微微讶然,身子在门口一顿,倏地似乎想起了什么。 夜半月色幽深,唯有此处的烛火还固执地燃着,女子随身的香囊被拆开,药材散了满桌,她就着微薄的烛光,伏在案桌前一点点辨认着那些不知名的药材。 她终于是发现了什么。 -------------------- 第210章 别开生面 ========================== 新帝归朝的消息自皇城蔓延,很快便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 宣政大殿,男子一身缁衣素履,负手立于朝堂最高处,面前是帝位,身下是百官大臣。 这个位置,他终究还是来了。 堂下,百官皆持笏噤声,眼皮之下却都各怀心思,偷偷瞟着这位传闻中的新君。 坊间传言不断,什么说法都有,关于新帝那位神秘的生母,更是众说纷纭,歹毒的、悲情的、凄凉的、精心筹谋的……多到数不胜数。 然而个中事实究竟如何,只有那位不问世事的妇人才最知晓。 对于此事,官稚知道的并不多。只知道自己是在寺庙中哌哌坠地的,自小穿的是百衲衣,吃的是百家饭。寺庙中的僧人都是佛心善面,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想到这个山上山下疯跑的泼皮猴,出家人断尘缘,世俗里仅有的疼爱都留给了他。 年幼的时候不谙世事,稚子连什么是父亲都不知道,那时候任谁给他一颗糖,都能哄得他毫无防备地唤人父亲。然而再无忧无虑的孩子也会有孤独的时候,世人的指点把母亲囚禁于狭小的禅房,未成亲而有身孕的女子命运大抵如此,他们甚至从不过问孩子的父亲是谁,女人在,孩子在,罪证和话柄便齐全了,其他的都无关紧要。 起风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条高得耸人的铁索桥上,俯视着群山和缭绕的云雾,听长鹰自耳畔唿啸而过。 直到某一年,他在母亲的禅房里看到了一个珍藏的玉扳指,上面雕琢着繁复的龙纹。 母亲没有隐瞒,无言地将扳指收好,而后跪在神佛前,缓缓告诉了他那个尘封了十年的身世。 也是自那时起,他的心中埋下了对帝王仇恨的种子,随着年岁匆匆过,恨意也越来越清晰。他有父亲,却是个昏庸无能、遭人唾骂的昏君,是他害了母亲一生,她为他生儿育女,到头来却连个名分也没有,只能瑟缩在佛龛之下了此残生。 他也想恨母亲,恨她胆怯懦弱,恨她有口无言,恨她不敢将这二十年来的苦难告诉那个只知贪图享乐的男人。 可是他终究恨不起来,外面的天地容不下她,他比任何一个人明白她的凄凉,通晓她的苦衷,一个是不见天日的过街老鼠,一个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曾经同床共枕过的男女,早就不復当年的模样了。 他常有意无意地打听着那个男人的消息,怀着鄙夷听完,面无表情地大加讥讽。他看到母亲日日为那个男人祈福祷告,他为她感到不值得,他将所有的不幸全部推到那个素未谋面的男人身上,然后心安理得地责怪他、记恨他。 他早已记不得劝慰过母亲多少回,人生还长,他想让她重新开始,好好为自己活一场,可她终是不愿。 终于有一天,他等来了他的死讯。 可是他没有告诉她,那一夜,他在禅房门口立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也没有推开那扇门的勇气。 某一刻,他似乎理解了母亲内心深处的胆怯。 如今踏足黄金台,有好奇,有厌恶,更多的是不屑和轻蔑,这曾是那个男人待过的地方,如果不是他,母亲也不会一生受累,画地为牢。 对,没错,自己是恨他的,毋庸置疑。 想到这里,官稚忽然仰天大笑,笑了很久很久,直至眼角染上微微的红意,才发觉这笑有些苦,涩得人笑不下去。 他敛起笑意赫然转身,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满堂官员,目光凛冽。 那是来自君王的凝视,天生赋有血红色的杀意,满朝文武瑟瑟发抖,立时跪倒在地,再不敢直视君威。 然而楚藏没有跪,就在转过身的那一刻,他看见了新帝的脸,瞳孔勐地骤缩了一下。纵然只有过一面之缘,时至今日他却仍然清楚地记得这个人的名字—— 官稚。 不可否认,他的眉眼间有先皇的影子。但楚藏很清楚,他绝没有先皇那么好对付。 官稚自然也记得这位故人,目光在楚藏脸上停留须臾,嘴角勾起一抹弧度,而后带着笑意缓缓收回目光,转过身走向那个金尊玉贵的宝座,十分不雅地径直躺在了上面。 「龙袍呢?龙袍呢!怎么没人来更衣,老子可是皇帝!」他仰面躺着,不耐烦地大声叫嚣,粗鄙的话语响亮地迴荡在整个大殿之上。 这……是什么做派——大臣们皆是一愣,显然被这位不走寻常路的新君骇了一跳。 「各位大人多担待,多担待!」容悦忙笑着转过身来安抚众人,「陛下自小流落民间,行事作风什么的与宫中不同,难免与民同乐些,习惯就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0页 「老子要穿龙袍吃好菜喝好酒睡美人!」话还没说完,身后人又嚷嚷起来,「都杵着干嘛?还不赶快去办!」 容悦的目光一寸寸扫过面色难看的大臣,最后经停在楚藏的脸上,沖他礼貌地讪讪一笑。 楚藏冷笑一声,面色乍看无甚波澜,然而博袖下的手却一点点攥得发紧。 *** 今日归宁,为了能多陪陪父亲,夏之秋特意起了个大早,带了好些他爱吃的东西,还有几身新衣裳,行军打仗的人过惯了苦日子,不到实在用不了的时候不会扔,就是不晓得尺寸是否合身,多日不见不知道父亲是胖了还是瘦了。 坐在马车上,夏之秋的心思却不经意落在了旁的地方。 很久没见过江姑娘了,那个叫望秋的宫女是她吗?夏之秋其实并不能确定,但却下意识地想往那个最恰巧的方向思考。她不知道江令桥进宫有什么目的,但觉得一定有她自己的理由和计划,自己是局外人不该轻易打扰。 路上一颠簸,马车陡然颤了一下,夏之秋忽然想起来容悦也在宫中,或许江姑娘进宫就是为了帮他。想到这儿,她欣然笑了笑——这么一解释便说得通了,江姑娘确实进了宫,既然隐姓埋名便是不想让旁人知晓。楚藏说她曾在贵妃娘娘手下当过差,以江令桥的身手和性情,孟卷舒应该不会曝尸荒野。若有机会相见,须得向她问问埋骨之地,届时好好焚香祭拜。 只是……自己过了这么久才想起容悦在宫中任职,回忆故往,那个人,那个名字似乎离自己很远了,以至于有些淡忘。夏之秋目光流转,抬手撩起车幔,看见大街小巷中人来人往、有说有笑,心中的执念便一点点被化解了——容公子很好,江姑娘也很好,他们都是像风一样自由的人,不受尘世桎梏,可以有说不完的话,这样的人在一起才最合适。 世事皆有定局,有些事再怎样也强求不来,倒不如放手来得痛快。楚藏待她也很好,比任何人都好,她愿意并且嚮往着和他共度余生。 「小姐,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前室传来灯青的声音,她和白道一同驾车,一路谈笑风生,回头来唤夏之秋时,脸上还带着方才谈天说地的笑意。 夏之秋觉得,这辈子能这样无忧地过也不失为一件佳事。 还没下马车,前来接应的下人就迎上来了,却似乎都不怎么爱说话,只闷头干活,将夏之秋带来的东西一件件拿进府中,就连从前话多讨喜的南荣今日也出奇地沉默。 灯青扶着夏之秋下马车,见到她微微蹙着眉头,忍不住问:「小姐,你怎么了?」 夏之秋这厢才回过神来,有些疑惑地小声问道:「南荣他们怎么都不说话?」 闻言,灯青细细打量了下身边人,发现确实都冷着脸,索性拽了南荣的胳膊直言问:「南荣小哥,今日小姐归宁,你们怎么脸上都没什么喜色啊?」 南荣呆滞地看着那只拽着自己的手,忽然抬起头极夸张地沖她咧嘴笑,骇得灯青当即松了手。 「你还是别笑吧……」她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彼时白道走上前来,打趣灯青道:「怎么做回了地头蛇,连旁人心情好坏都开始管起来了?」 这话引得灯青发笑,叉腰学着他的口气道:「白道小弟,这就是你跟地头蛇说话的态度吗?」 白道笑眯眯地闪进了府内,人在前面跑话在后面追:「夏将军怕是要等着急了,我先去替公子问个好!」 阳光下,灯青的目光追逐着他的身影,笑得很开怀。 夏之秋看着她笑,自己脸上也不由地沾染了些许悦色,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见灯青这样随性的笑容。 「小姐,我们也进去吧……」灯青说着,转过头来看向夏之秋的时候,她正眉目含笑地看着自己。 像是有什么预谋。 「小姐……你,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没什么。」夏之秋笑着转过头去,拉着她行入府内,「不过呢,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小姐我给你准备了些东西,就藏在这府上某个地方,等哪天你离开我的时候,那些东西就归你了!」 称得上是一份厚礼,从很久很久之前就着手准备了,除了金银珠宝,还有很多灯青想要却捨不得买的东西,夏之秋都偷偷替她买下了。只盼望着某个天清气朗的日子,可以作为嫁妆陪着她喜服花轿,红衣出嫁。 「灯青永远不会离开小姐,除非我死!」灯青一听,急得脸微微红,「小姐快把那些东西收回去,我一件也不会要的!」 夏之秋装作没听见,敛衣快步甩开她:「哎呀,好像闻见饭菜香了,还是你最喜欢的参芪红枣炖乳鸽……」 「小姐你又岔开话题——」 -------------------- 第211章 雾暗云深 ========================== 「爹,吃这个,还有这个……」席间,夏之秋热络地给夏峥布菜,夏峥也不拒绝,全部接下。 「对了,女儿还给爹裁了几身衣裳,一会儿用完了午膳,阿爹可以去试试,若有不合身的地方,也好及时叫人改。」 「嗯,好……好……」 夏峥只是一味应她的话,脸上全然无笑意,想到来时府中下人也都没敢有什么笑脸,夏之秋想,父亲或许还在生气,当时他曾那样竭力拒绝这门亲事,可是自己还是让他失望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1页 「爹……」她搁下筷子,诚然同他说道,「虽然您不同意这门亲事,可那是天子下令,奉旨成婚,我们是臣子,是百姓,一旦拒亲便是抗旨不尊,会惹来杀身大祸。您为了我操劳半生,这些我都看在眼里,好不容易告老还乡有了几天安生日子,女儿真的不愿意你再因为我而受苦了……」 「而且……」夏之秋的眼里亮晶晶的,蒙了一层薄薄的泪光,柔声地凑到他面前,「而且这门亲事没什么不好的,反倒是我们高攀了。您看啊,你的女婿乃当朝国师,位高权重,中正儒雅,又是个正人君子,没有因为身份悬殊而轻视我,也没有因为恩怨纠葛而为难我,他待我很好,比任何人都仔细,女儿也是真的喜欢他,愿意和他白头到老。成亲前那些煳涂事我代他向您道歉,阿爹,他真的不是故意要为难你的,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他这一回吧!怎么说他也是您的女婿,你女儿的夫君,女儿往后的日子是要和他一起过的,您……要不就稍微那么抬抬手,放他一马,施捨他个女婿的名分,好不好?爹,算女儿求您了……」 来之前,夏之秋就在马车上打了无数的腹稿,每一个字都早已熟稔于心,如今总算是说完了,很好,该说的全部都说了,剩下的就只能——她满眼期待地看着夏峥。 「嗯,好,我不和他计较了。」夏峥说着,扒了一口饭。 虽然也想过这样皆大欢喜的场面,但真正听进耳朵里夏之秋还是怔了一下——这……是不是太顺利了些……」 然而夏峥说这话时头也没抬,面色更是变也没变,一如既往地不苟言笑,不知是不是真正原谅了楚藏。 「阿爹,你是不是不开心啊……」 闻声,夏峥这才抬起头看向她,茫然地回答道:「没有啊,我很开心啊……」 「阿爹,」夏之秋被他气笑了,「哪有人开心的时候还板着一张脸啊,你从前可都不这样的!」 夏峥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琢磨她话里的意思,须臾抬眸看向她,路出了个极为夸张的笑脸来。 「……」这笑简直比哭还难看。 夏峥似乎是意识到气氛有些尴尬,主动给她碗里夹菜:「来,吃肉,你身子骨弱,多吃些补一补……」 这才有几分烟火气,比板着脸好看不少。夏之秋欣慰地拿起筷子:「阿爹,那我们算是说好了,下次回门,我带他一起来见你,如何?因着怕你生气,所以这次没有同来,下回他来了,您可不许这样摆脸色给他看!」 」嗯,好……好。」夏峥万事皆应。 得到这句话,夏之秋像是得到了什么了不起的承诺,心中松了好大一口气,这才有心思吃饭。 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碗中的荤腥上时,胃里忽然剧烈绞动,翻涌而上的噁心迅速窜入喉间,渐而蔓延至整个脑袋,使她双目发昏。 「哇——」饭还没吃,她忽然莫名干呕起来。 「小姐!」灯青惊唿。 白道连忙唤人:「快!去叫大夫!」 自大夫背着药箱风尘僕僕地赶来,到掐着鬍子摇头晃脑地切着脉,却半天都没憋出个屁的整段时间里,灯青的眉头就没下去过。 「大夫,怎么样,我家小姐究竟是得了什么病?明明昨日还好好的啊……」 大夫切脉完毕,极为严肃地看向她:「姑娘,你可知道你家小姐已经病了一月有余了?」 一月有余……这么多天……自己竟然毫无察觉!灯青心中一颤,只觉得万分愧对小姐,日日把保护挂在嘴上,可自己从来没能保护好她。 「敢问大夫,小姐病得重吗……」灯青咬着嘴唇,身子已然有些站不稳当,「能治得好吗……」 「治自然是能治,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大夫嘆了口气:「只不过要花上不少时日,约摸需要九个月,这九个月里需得精心照料,万分小心,更不得轻易动怒,否则便有性命之忧了……」 灯青的嘴唇和脸颊被吓得煞白,若不是白道在身后抵着她,怕是当场就倒在了地上,她颤抖着央求道:「先生只管治病,用什么药我们都捨得,只要能让小姐痊癒,多少银子都没关系的……」 「傻灯青,你可真好骗啊!」白道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骗?什么意思……」灯青心有余悸,胸口尚在起伏。 「国师府要有小公子了你个笨蛋!」 灯青听罢先是一愣,而后看向大夫,大夫笑而不语地摸摸白髯,而后风轻云淡地开始收拾药匣。 「多子多福,恭喜恭喜!」大夫笑得亲切,吉祥话说得也熟稔,话罢作了一揖,自顾自地出了屋子。 人都走了,只有灯青还在原地呆愣着,连夏之秋几时醒了都没发觉。 「你这是关心则乱……」白道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将她按在床边坐下,「诺,夫人都醒了!」 看到夏之秋睁开了眼睛,看到她还安然活着,灯青什么也顾不上,鼻子一酸,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小姐你有身孕了——」 「怀孕了?」夏之秋的声音轻轻的,沉沉的的,似乎是不敢相信,又似乎怕声音高了吓到腹中幼子。 灯青脸上的泪珠乱飞,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便去应她的话:「千真万确,大夫说的,我们俩都听到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2页 夏之秋的手下意识落在腹部,然而才怀上,小腹依旧平坦,难以想像里面已经悄悄孕育出了生命,独属于她和楚藏的孩子。 「白道,」她欣然对白道说,「你去找楚藏,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快,现在就去……」 她甚至可以想像楚藏听到这个消息时脸上喜悦的神情。 白道也很高兴,领了命便欢欢喜喜地出了门。 *** 据楚藏所言,今日宫中事务多,会比平时里晚些回来。白道记得这话,直接策马一路奔去宫门。 果不其然,问了守门的兵卒,都说国师还在宫中,白道便骑着马,在平日等候楚藏下朝的地方守着。 一个时辰过去了……人没有出来。 两个时辰过去了……人还是没有出来。 听说今日新皇临朝,不止楚藏,好多大臣都还在宫里迟迟未出。这其实也无可厚非,然而白道似乎有些等不住了,马蹄也因主人的焦灼在原地来回踱着步子。 他知道快要满七日了。 不知过了多久,城门内远远望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白道松了半口气,连忙策马奔行,径直赶赴楚藏所在的城门口。 快了……就快到了…… 白道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楚藏的身影了,马上就到了,他一定要把夫人的话带给公子…… 他一手紧攥缰绳,一手下意识地探入虚无的空中。 够到了……就快够到了! 可就在触而可及的那一刻,希望骤然抽离,他亲眼见到那只极力伸长的手在自己面前轰然消逝,而后是另一只手,那只攥着缰绳的手,再来便是双腿,最后整个身躯陡然散为飞灰,飘零在风里看不见,也摸不着。 城门外,楚藏面前,唯余一匹骏马扬蹄长嘶。 *** 午膳后,夏之秋在府内游逛了半晌,又陪同夏峥说了些话,而后便预备回程了。 准确来说,是夏峥催她尽快回国师府。 夏之秋忍不住笑:「阿爹,女儿好不容易回来探望一回,您怎么还不耐烦呢?」 夏峥语重心长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在娘家留的时间一旦长了,难免惹人口舌。你好不容易才有了如今这般无忧的日子,阿爹也是为了你好,不希望再出什么差错。」 「哦,这样啊……」夏之秋垂下头,眼睛里闪过一丝落寞。 成亲之后,父亲的性情似乎变了很多,变得沉默寡言,对亲生女儿也冷淡了。夏之秋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这门亲事成了他心里的芥蒂,他绕不过去,也和解不开,但不论如何,自己是造成这一切的根源。 坐在回国师府的马车上,听着街巷其乐融融的人声,她的心里难免有些惆怅。 「小姐……」灯青看出了她的落寞,「你不开心吗?」 夏之秋淡淡地嘆了口气:「总感觉和父亲之间突然就生疏了……」 「我看啊,将军就是面冷心热,走的时候我还看见他在门口站了好久,他的心里定然也是捨不得小姐的,只不过刀子嘴豆腐心,不说出口罢了。将军执拗,想开了便好,说不定下回再来,就又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了!」灯青高兴地把耳朵贴在夏之秋肚子上,「更何况将军现在有了小外孙,这是天大的好事,小姐和姑爷都长得这么好看,生出来的小孩子肯定是全中都最好看的。人老了心也软,见到白白胖胖的小孩子就容易走不动路,到时候带着外孙回来省亲,还怕拿不下将军吗?」 古灵精怪的几句话哄得夏之秋开心了些,仔细想想确实有几分道理,便也就不再哀愁了。只是低头的时候眼神一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手摸了摸髮髻,心蓦然慌了一下—— 「簪子,海棠簪,好像落在府上了!」 灯青有些印象:「是姑爷送的那支吗?」 「对,是那个!」夏之秋有些着急,「走之前的时候明明还在的,好像上车之前就不见了,怕是丢在某个地方了……」 「别急,小姐别急,」才有身孕最忌动气,灯青连忙安抚她,「你先安心回家,我替你回府上寻一趟,一定给你找回来,放心吧!」 说着,她很快下了马车,径直原路奔回夏府。 所幸马车走出得不算太远,灯青紧赶慢赶,两盏茶的功夫也就差不多了。 只不过眼前的景象有些奇怪,方才还大门敞开的夏府,如今却门户紧闭,更没人看守,敲了半天的门也不见人应。 「奇怪……将军是歇息了么……」她嘟哝着,转头看了看天色,明明才半下午,天光正亮的时候,哪有人这么早就闭门谢客的? 她干脆也不敲门了,径直找了个墙头翻进去。刚坐上墙头,正堂门口一个闪闪发亮的东西很快吸引了她的注意—— 「小姐的簪子!」 她欣喜地跳了下去,疾步奔上前将簪子拾起来,用衣袖小心地擦了擦。 「姑爷一个男子,竟然这么喜欢海棠花……」她细细端详着那支簪子,「不过眼光倒不错,谁戴着都好看……」 说罢,她将簪子贴入怀中小心放好,正欲抬步离开,然而耳畔异常静谧,抬头时才隐约察觉出其中莫大的古怪来。 正堂门口洒下暖阳,光风霁月,女子沐于和煦,身影辉明灿烂。 然而内堂却恍如幽冥地府,一派阴恻诡谲、死寂黯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3页 整个府院竟空无一人! -------------------- 第212章 图穷匕见 ========================== 那是一种极其诡异的空虚,张着勐兽的血盆巨口,似乎能将所有生灵吞噬殆尽。灯青第一次感到恐惧自骨子里附生,脚下忍不住一软,转头匆忙逃离了这处生活了十数年的府苑。 跌跌撞撞地一路奔回国师府,她心中的慌乱才稍稍平息了些,深吸一口气,回头看向府外,人潮依旧,谈笑依旧,一切似乎都平淡如常,方才的所见所闻不过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 灯青心有余悸地咽了口干沫,一面向夏之秋屋中走去,一面努力平復着自己的心绪。 不寻常,太不寻常了!回想起今日这趟归宁,似乎从一开始就透露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行过蜿蜒的游廊,她忍不住一路思忖,可再怎么想却终究得不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可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那可是将军府,是小姐的家,也是养育了自己这么久的地方!灯青暗下决心,改日要去将军府周围打听打听,邻里街坊或许知道些什么。 打定了主意,正好也到了地方,她抬步进了夏之秋的屋子。 「怎么样,找到了吗?」夏之秋正等着她回来,听见脚步声,连忙满心期待地看向门口。 「找到了。」灯青沖她挤出一个笑容,走到她面前,小心地从怀中拿出那支海棠花簪。 「还好没有丢……」夏之秋欣然接下,拿在手中看了又看,「在哪里找到的?」 「哦……」灯青的目光有些闪烁,「在……在正堂门前,落在地上了……」 她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将回去时看到的景象告诉夏之秋。 「不论如何,找回来了就是幸事……」夏之秋笑着将簪子重新簪回髮髻间,「对了,方才我听到了车马声,想来应该是楚藏回府了,你去帮我把他叫来好不好?」 灯青心中明了,摸了摸她的腹部,忍不住取笑道:「小姐有好多话要和姑爷说吧?」 夏之秋不答,笑着推搡她:「快去,快去……」 灯青脸上带着俏皮的笑,一熘身出了屋子。 这样的日子似乎挺好的,没有什么忧愁,余生全是盼头——走在去书房的路上,她想着还是先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小姐的好,事情尚不明朗,若只是一场子虚乌有,吓着她就不好了。还是自己先去探听探听,摸清了事实比较稳妥。 想到这里,担忧了一路的心事总算是放下了些,灯青的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一跳一跳地直奔向书房。 到了屋门口,却发现书房的门被关得严严实实,也不知道楚藏在不在里面。她停在门前,正想推开一条缝偷偷看一眼,可手刚抬起,落在门上的时候却又犹豫了。 「姑爷向来不喜欢旁人进他书房,这样会不会不太合规矩?」 她的手放了下来,看了看这间屋子,决定直接在门口喊上一嗓子问问,若姑爷在,自会开口应她。 想定以后,她张了张嘴,「姑爷」两个字几乎都到了嗓子眼,却忽的来了一阵风,无声地把窗牖扬开一条细缝。 灯青愣了一须臾,阖上嘴,脚不由自主地走向那扇窗。 还是不喊了,人在不在透过窗户看一眼就知道了。白道总是笑她大大咧咧,一点不如小姐娴静,这一嗓子若是被他听见了,肯定逃不过被取笑。 她缓步移至窗前,目光轻轻越过缝隙熘入屋内,看到楚藏确在屋中,静默立于书案前,提笔似乎在纸上画着什么。画的是什么她并没有看清,不过这不重要,姑爷人在便好。 灯青的脸上露出笑意,正欲抬手叩门,然而下一刻,一个画面映入眼帘,她的瞳孔勐地骤缩了一下,顷刻间手脚冰凉,唿吸几乎逼停—— 书房之内,她看到了比在夏府更为可怖的一幕! 楚藏画罢搁了笔,将画纸虚空一掷,她亲眼看到那纸上描摹着一个人的模样。画纸并没有如预想那般飘落在地,而是在半空中碎成无数纸屑,然而如有指引般自己动了起来,照着墨痕一点点拼叠成了人的模样,一个真真正正的人! 白道! 少年落地,眉目无情,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冷淡的气息,与楚藏如出一辙。他跪倒在楚藏面前,脸上没有丝毫活泼的神色,他又变回了从前冰冷的模样。 那一瞬,灯青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忘记了唿吸,而后无数张同样淡漠的脸开始全部涌入她的脑海中,那样不苟言笑的神情、那样沉默寡言的性子、那样冰凉冷峻的面容,她想起了将军府上那么多大同小异的脸。为什么所有的人都性情大变,为什么他们都有着千篇一律的眼神,又为什么偌大的将军府顷刻之间人去楼空—— 因为他们都不是人,而是描了人面的纸!如果说夏府的一切都是假象,那么真正的将军又在哪里? 灯青不敢再想,连忙转身逃走,沿着曲折的长廊直奔夏之秋的屋子。 「小姐……小姐……」她疯了似的折返回去,牙关不住地颤抖着。 撕破假象,今日才隐隐看清国师府的真面目,这哪是什么福乐窝,分明是可怕的虎狼洞!不可以……小姐绝对不可以再呆在这里,她要带着她离开! 「砰——」一声闷响惊住了床边坐着的夏之秋,抬眼一看,却是灯青狼狈地栽倒在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4页 「灯青,你这是怎么了……」 她话还没说完,只见灯青强忍着疼痛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奔到夏之秋面前,拽住她的手就要往门口走。 夏之秋完全被这股架势吓住了,印象里还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一面被她拽着走一面恐惧地问她怎么了。 「小姐,姑爷他——」 话音未落,下一刻,血光飞溅! 殷红的液体径直喷在了夏之秋的脸上,烫得心塌了一半,而后沿着女子干净的脸庞缓缓流淌,宛如血色的黄泉之花,妖冶恐怖至极。 夏之秋惊魂未定,不祥的预感迅速爬满全身,她讷讷地转过头看向身边的灯青,只见一支银色的簪子直直地刺穿了她的咽喉,像钉子那样钉入了皮肉筋骨之中,那苍凉的簪尾,一只银得耀目的蝴蝶被鲜血掩盖,散发着诡异艷丽的红。 她看到灯青睁大了眼睛,死死地望着银簪袭来的方向,像那些死不瞑目的人一样,漆黑空洞的眼神里藏着无人知晓的悲凉。鲜血自伤口处汩汩流出,经脉一般缠绕着白净的脖颈,勒紧女子仅有的生命,而后无数双手奋力撕扯,一瞬之间,灯青应声跪倒在地,再没了动静。 而门口,肃然立着一个面目冰冷的男子——白道。 夏之秋腿下一软,无力地瘫倒在地。 又一阵脚步声响起,楚藏出现在门口,眼前景象尽收眼底,他的目光颤了颤,大力推开白道,走入屋内去扶夏之秋。 「啊——」 怀中传来夏之秋撕心裂肺的哭声。 *** 宫廷内,城楼之上,容悦静静地仰望着头顶那片星汉灿烂的夜幕。 曾几何时,那是他的家乡。 他抿了抿嘴,换了个姿势重新观望着每一颗星子。 下凡这么久,也不知道师尊那个老头子如今怎么样了,身子骨还硬不硬朗。毕竟一个把徒弟当成心头肉的老神仙,过惯了有人吵有人闹的日子,一下子安静下来怕是不容易习惯。 不过该说不说,师尊瞻前的本领是真不错,像是算准了自己的徒儿会有难似的,各个神仙各种本领都学了个遍,能在藏龙卧虎刀光剑影的凡间活下来,他是首屈一指的功臣。只是容悦想不通,师尊目光长远,为何自己却没有学什么护身的法术,以至于到了这么大一把年纪,还是只有一身医术。 于是撒泼打滚抢来一个徒弟,开始强迫自己的宝贝徒儿四处求学,秉承着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的雄心壮志,开启了容悦日日练功挨打的童年。 想到这儿,他不由地轻声笑了出来。 ——他发现自己似乎有点想念那个蛮横有趣的小老头了。 彼时,江令桥从踏道的拐角探出头来,见他在,眸子自然而然就沾染了笑意,怡然轻快地走到他身边。 容悦暗暗侧眸看了看身旁的她,又微微笑着转回头去。像是有了某种心有灵犀的默契,仅仅是一言不发地并肩立着,气氛就已经足够美好了。 「听说今日朝堂上很热闹啊……」女子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才刚刚开始,」容悦笑了一声,「往后的热闹还多着呢……」 江令桥想了想,还是不太确定地问了句:「官稚当真是天子遗孤?」 「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呢!」容悦侧目看她,「不管是不是,如今坐在皇位上的是他,身着龙袍的也是他,他就是天下名正言顺的帝王。」 「那……」江令桥疑惑地往他身边靠了靠:「那群大臣,天天嚷嚷着要立新君,某日忽然从犄角旮旯里蹦出个见都没见过的皇子,难道都没有对他的来歷怀疑一下么?」 「估计是被官稚乖张粗俗的言行吓了一跳,散朝的时候还蒙着,根本忘记这一茬了!」 两人似乎是同时想到了官稚在大殿上的意外之举,相视一眼,而后心照不宣地撇过头去,抿嘴无声地各自笑着。 晚风徐徐吹着,星子悠悠亮着,巍峨高耸的城楼上,砖墙温柔地依託着邀月长谈的有情人,恬静得像一幅浓淡皆宜的泼墨画, 容悦仰起头来,眼眸中映着淡淡的星光,雾气从他的口鼻之中逸散而出,白白的,像一团温凉的火焰,转眼消逝在冬夜的深寒中。他认真地望着漫天星辰,像是透过重重夜幕,望见了某个遥远的地方。 「夜夜面对这番景象,总让我情不自禁想起一个人来……」 江令桥半边身子懒懒地倚在栏杆上,闻声,抬起眼看向他:「谁?」 「青帝。」 -------------------- 第213章 衔悲茹恨 ========================== 「青……帝……」江令桥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想起来容悦曾同她说过这个名字。 「自我有记忆起,他就常常待在极夜海,独自照顾着歷代星辰。」[1] 「极夜海?」对于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江令桥总会怀着小小的好奇,「那是什么地方?」 「嗯……极夜海啊……」起风了,有些凉,容悦转过身来,一面回想,一面用自己的手去暖她的手,「那是个终年没有天光的地方,横亘着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海,海里没有水,往来流逝的都是星辰,星空在凡人头顶,却在神仙脚下。所以,极夜海也是神仙受命入凡尘的地方。」 深色的大海里涌动着无数璀璨的星子——江令桥的眼前忍不住幻想出那样一个神秘而又梦幻的地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5页 「那里很美吧?」 「美,当然美。只是……美则美矣,有些凄冷。」回忆起青帝,容悦的脑海中总是会浮现出那位雍容华贵的年轻天帝,怀中抱着一只温驯的灵宠,孤独而长久地坐在极夜海滨。 师尊或是知道些什么,每每见到这番情景,总是会轻轻嘆上一口气。 他说,高处不胜寒,权力最高处者,从来都是孤独的。 可是青帝明明不像是个孤独的人,他和从前那些一本正经的天帝都不太一样,贵气逼人,言辞却和善,不像是执掌天界的老子,更像是谈笑风生的孙子。他看起来什么事都没做,却能把天界治理得井井有条,不如以往天帝那般沉闷肃穆、时刻绷着一根弦,而是清净闲适、各司其职。偶尔他还会带着灵宠串串各个神仙的门,四处嘘寒问暖送关心,然而更多的时候却瞧不见人影,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容悦觉得,藏起来的那些时候,才是真正的他。 「容悦……容悦……」 不知多少声之后,容悦才堪堪从思绪中抽离出来。 「你怎么了?」江令桥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没什么。」他从容地笑了笑,第一次离开天界这么久,或许是自己真的有些思念旧土了,竟然想完师尊想极夜海,想完极夜海又去想青帝。 说起来,这趟下凡不能用法术,明明青帝才是罪魁祸首! 还是关心则乱了。 江令桥看出了他的期期艾艾,悄悄往他身边挪了挪。 遮遮掩掩的小动作被尽收眼底,容悦唇角微扬起,笑意融融地向她靠近了些:「阿秋啊……」 「嗯?」 他戏嚯地歪了歪脑袋看她:「我发现,你是真的很离不开人,若哪天我不在了,你可怎么活啊……」 「对啊!」江令桥抱住他,眼眸里满载星辉,极认真道,「我就是离不开你啊,我会天天盯着你把药吃完,一口也别想少。」 「可是……」容悦垂下眼眸,轻描淡写道,「若非医术可及,不能痊癒怎么办?如果有一天我再也看不见你了,也听不见你的声音,那怎么办?」 「我还在啊!你听不见了,我就是你的耳朵;你看不见了,我就是你的眼睛。从现在起,你不可以再用法术了。」江令桥立威般睁大眼睛,沉声威胁道,「我会好好盯着你的……」 容悦听了便笑,无辜地唿出一口气道:「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只不过日后就须得江姑娘多费心了。我这人呢,白天挺老实的,就是夜里吧,会忍不住想一些伤心事,天长日久,郁结于心,难免会不由自主地做一些傻事。江姑娘……」 他目色里缱绻,带着小小的戏弄:「你看得住么?」 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迎着那双玩味的眸子,江令桥不肯服输:「我看得住!」 「那……我要是成了个什么也感觉不到的怪物,你会害怕吗?」 女子手里抱得更紧了些,她没有答他,而是压着声反问:「容悦,那你会害怕吗?」 他无所谓地笑了笑,冷风一吹,眼尾红得让人生怜。 「圣人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撇了这些凡俗,我倒还真想看看世俗之外是什么日子。况且啊,行医问药最直截了当的,是受患疾之人之所受,感抱恙之人之所感,你觉得我会怕么?」 于医者而言,可怕的并非疾痛,在避重就轻上,容悦一向很会拿捏分寸。 「你不怕,那我也不怕。」 语气很轻,却很坚定。 容悦摸了摸她的额前发,指节抚过女子的眉心,出神地看着她。 「阿秋……」 「嗯?」 「日后若有机会,你陪我去见个人吧?」 「谁啊?」 他爽朗地笑起来,声音融化在风里:「一个糟老头子。」 夜色尚早,巍峨的城楼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整个中都城,影影绰绰的万家灯火映入眼帘,那是凡间的极夜海,昼伏夜出,比仙界多了几分雀跃的暖意。 江令桥忽然仰面问他:「是你师尊吗?」 「……」容悦眼底闪过轻微的诧色,愣了一下,而后忍不住笑道,「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聪明呢?」 「那是你眼拙。」江令桥笑着推开他,「既然我猜中了你的,不如你来猜猜,接下来我想做什么?」 「你?」容悦有些不明就里,可惜的是,医术只能探病症,并不能窥人心。 下一刻,女子踮起足尖,微凉的手覆住了他的双眼,冰冰的,与男子天生的温热交合在一起,沁入肌肤的尽是细碎的温柔。 黑暗之中,她似乎把什么东西塞进了他腰侧的苌弘碧血里,坠下的时候没什么声响,很轻,并不沉。 事毕,女子的手才小心翼翼地撤下。 「我不在的时候你再看……」她轻声说完,转头径直离开。 掌心还残存着她的温度,容悦舔着嘴笑了笑,倚在阑干上冲着女子离开的身影喊了一句—— 「江姑娘,你干嘛去啊?」 女子头也不回地丢下三个字,很快消失在拐角的踏道处—— 「捲铺盖——」 *** 深夜,夏之秋僵直地躺在卧榻上,眼泪却自灯青身死之后一直悄无声息地流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6页 她好像失去了停止流泪的能力,最开始的眼泪烫得灼人,后来慢慢得忽然就冷了,哪怕眼眶疼得发热,流出来的眼泪还是凉得刺骨。 自出生的那一刻,便是亲人离世的伊始。那是她的母亲,那个一腔孤勇的女子用年轻的生命祭奠了女儿的新生。婴孩初啼,为亡母落下第一句丧音。 但那样的悲是朦朦胧胧的,她甚至没有机会见一眼那位女子的模样。而如今,这样的痛变得具象,有稜有角,一遍又一遍划伤完璧的灵魂。 自记事起,自己似乎没有见到爹爹为娘亲痛哭流涕时的模样,大抵是年岁抚平了剜心的疮口,不去碰,也就不会痛了。 可是今日,她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那样锥心刺骨的苦楚。世间有情之人爱得那样深沉,她甚至难以想像父亲拼死搏杀征战归来,见到亡妻冰冷尸体的那一刻,又是怎样一般肝胆俱裂的痛。 楚藏卧在身侧,温暖的臂弯环着她,可悲痛压抑得她无法入睡,眼底是憔悴的湿红,明明今日晨时还言笑晏晏的鲜活女子,暮时却成了一具被鲜血玷污的冰冷尸首,白道……他怎么下得去手,如何下得去手…… 喉间哽得刺痛,女子受不了长夜窒息的折磨,揽衣推枕,一身白衣犹如亡魂,没有提灯,一步一步走出了房门。 门被虚掩,而床榻上,男子定定地睁开了眼睛。臂弯处尚残存着女子的余温,榻上却没有了人,他无言地蜷曲着指节,眉宇之间第一次沾染了茫然之色—— 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可是,自己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能让她永远幸福啊…… 不需要任何指引,也没有什么犹豫,出了门,风轻扬起女子单薄的衣袂,远远望去如一片形销骨立的鬼,地上的残影是颤抖的,她的心在流血。 由寝屋至柴房不过须臾之间,夏之秋却恍若走了整整一年,瘦削的手紧紧攥着煞白的衣裙,每一步都仿佛走在尖刀上——她要去见谋害灯青的兇手了,她想要替她问个清楚。 门没有落锁,抬手很容易推开,空气和木头挤压出苍老的「吱呀」声,在那扇破败的门后面,她又一次见到了他,没有绳索捆束,落魄地盘坐在飞灰木屑之间,沉默得像一尊石碑。 听闻有动静,白道讷讷地抬起目光来,见是夏之秋,见到那样憔悴的面容,他的唇瓣微微翕动,压抑着千言万语,却没能说出一个字。 而见到白道的那一刻,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过女子满是泪痕的面庞,她一步步走入屋中,在月光最浓烈处停下了脚步。 「你为什么要杀灯青?」 她抑着声问他,每一个字都没了往日待人时的平易近人,而是散发着寒月的冰冷,直刺入骨子里。 「夫人……」 「回答我!」 言语被抽去了筋骨,只剩下气息在支撑,夏之秋的胸腔剧烈起伏着,颤抖里掺杂着哭腔。 「我……」白道的声音嘶哑,微微咬紧了牙关,「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哈哈哈……」夏之秋呢喃着,忽地就笑了,笑得很凄凉。她还从没有这样笑过,畅快、尽兴,比哭还难听,像执念不死的孤魂野鬼,「灯青,你听啊……你最珍视、最要好、最捨不得最放不下的人亲手杀了你,他却说不知道为什么……哈哈哈哈哈……」 一个女子最纯真的热忱被付之一炬,她没有看出男子的凉薄,夏之秋也没有看出来,他成功骗过了所有人的耳目,就在今日,就在那个可笑的白天,夏之秋还觉得他可堪託付,想让他去陪伴灯青的余生…… 泪水湮没了笑意,虚假的幻想掩饰不了心底里的凄楚,她停了下来,怔怔地看了他很久。 「白道……」眼底的红只增不减,她忍着悲怨问他,「在你心里,把灯青看作什么?」 灯,青…… 熟悉而又陌生的两个字,白道已经记不得她的面容了,脑海里只依稀记得一个仓皇奔逃在游廊的女子背影,记得楚藏心底里泛出的黑色杀意,记得那双濒死的眼眸里迸发出的无尽哀愁。 可是灯青是谁,他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是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么…… 「灯青陪着我来到国师府,你是她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她珍惜的朋友。保护我是她的使命,是从她进入夏府那一天就背负起的责任,她拒绝不了。可除了我,她能拿出的所有真心和热忱,都毫无保留地给了你。她把你看得那么重要,你就是这么回报她的么?你们是最好的朋友啊……」 字字泣血,夏之秋甚至没有勇气说完,到后来,喘一口气都喉咙发紧。 「朋友……」白道的眼神微微恍惚了一下,他心里似乎能描摹出那个女子的轮廓,却始终拓不出她的眉目。 一瞬间,胸膛里那颗滚烫的、跳动不停的东西忽的绞痛了一下,他的眉头痛苦地纠集在一处。 夏之秋抬手擦了擦眼睛,是干的,悲痛到深处,已经无泪可流了。她无言笑了笑,站直了身,吐出一口浊气, 「你也不必假惺惺地囚禁在这柴房之间了,走吧,像从没杀过人那样,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你是楚藏的左膀右臂,是灯青挂念在心上的人,却不是我的谁,我不需要这些无谓的赎罪,你最应该求得原谅的人也不是我……」女子迎着月光走出去,口气里满是深寒,「只是,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我不想再见到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7页 回到寝屋,女子和着满身寒意重新躺回床榻上。 身旁传来男子关切的询问:「阿夏,你……」 「我累了……」夏之秋疲倦地阖上了眸子,「想睡觉了,想睡很久很久……」 -------------------- [1]该句化用了白鹤林的短诗《孤独》,原句是 「从童年起 我便独自一人 照顾着 歷代的星辰」 第214章 长斋绣佛 ========================== 新帝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烧的是官稚的身世。 新皇帝来歷不明,出现的时机却巧得如守株待兔一般,在所有人都需要一个君王的时候,在天下人最容易接受一个君王的时候,官稚应愿而来了。 很多大臣仍对这样一个毫无帝王气性的毛头小子存疑,先帝已然身死,几乎没有人可以证明他血统的真假。 换言之,可真可假。 宫廷之内的后妃皆登记在册无一疏漏,不论是殁了的,入冷宫的,不闻不问的,都能依册寻到下落。先帝在位这么多年,后宫一直无所出也是世人皆知的事情,一切似乎都很合情理,但到了此处便开始解释不通了,一个横亘在所有人面前的问题——这位大摇大摆坐上皇位的新君,究竟是先皇与谁的孩子? 官稚若想顺理成章地成为皇帝,必然绕不过这一关。而楚藏又一向身先士卒,在第二日便将这个无人可解的疑惑剖析出来,赤裸裸地扔在朝堂上,扔到了官稚面前。 官稚来回审视了一圈殿前的大臣们,跷着脚讥讽道:「先帝才驾崩多久啊,你们这些日日面圣的,难道这么快就记不得他的样貌了?睁大狗眼好好看看吧,看清楚老子和他有几分像再来开口! 他的恶言恶气令殿前饱读诗书的大臣忍不住蹙眉汗颜,寒窗苦读十载,近庙堂远市井,往来无白丁,一朝更朝叠代,皇帝竟然是个嘴里没把门的,说话简直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可是楚藏面色无波,再难以入耳的话都不足以在他的面色上留下波澜。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见识过了世间最恶毒的言行了。 他恭敬地作了一揖,淡笑道:「陛下莫心急,世间之人万万千,有相似之处也不足为奇。微臣自是相信陛下血统尊贵,这样问也并非是要故意与谁过不去,只不过秉受先帝所託监国之责,给天下人一个交代罢了。」 「楚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容悦眉峰敛聚,微微侧过身来看他,「紫薇星天引,难道还不够么?不如你来说说,这位置上该坐何人?」 楚藏冷笑了笑,转过头目光诚然地看着官稚:「若是想稳坐江山,陛下还是得给出些说得上话的证据来,臣子们才好去堵百姓们的悠悠众口啊……」 「有理……有理……」一番肺腑之言似乎触动了这位新帝的心,他很认真地坐起来,询问道,「楚大人觉得,我该如何证明我是我爹的儿子?」 「若有信物或者证人,事情或许好办些。」 「有,有有有……」官稚松了口气,兴沖沖地从怀里摸出一个扳指出来,「这个,算不算?」 内侍接过饰物,呈于堂下众臣。 楚藏细细端详了一番,抿唇道:「这雕龙玉扳指确为帝王之物……」 「哈哈,听到了吧,都听到了吧……」官稚满足地稳坐于宝座上,「老子是皇帝!」 「只不过……」楚藏缓缓开了口,「这样的扳指先帝并非只有一个,也曾多有丢失,被有心之人偷刻也不是没有可能。陛下,这信物……或许不足以令人信服……」 官稚的目光愣了一下,气得跳脚,指着楚藏的鼻子嚷道:「你个赖皮鬼!说了有信物就行的,你说话不算话!」 容悦倏然暗笑,很快又恢復了正经的神色。 楚藏:「臣也是为陛下考虑,为人做事需得不让人留话柄,否则稀里煳涂地煳弄过去,日后被有心之人拿出来做文章,恐怕会对陛下不利……」 「有心人有心人,」官稚一拍桌子,「哪有那么多有心之人,老子看你就是故意和我作对!」 他吼得面红耳赤,偌大的朝堂上只剩下叫嚣的回声,胸腔剧烈起伏着,他清了清嗓子,吼得生累,又重新坐了回去。 然而疑惑一刻不解决,事情永远不会偃旗息鼓。 是时又一位老臣站了出来:「陛下,楚大人所言不无道理,您是天下人的陛下,理应让天下人信服!」 官稚心烦意乱:「紫薇星都出来了,人都坐在这儿了,怎么还有这么多屁话,老子早饭都还没来得及吃呢……」 「请陛下自证——」 入朝这么多年,楚藏一党人数不算少,不论是威逼利诱来的,还是被伪善面目矇骗了的,此刻黑压压地跪了半个大殿,振声齐喝,绕樑不绝。 楚藏撩袍跪下,目光如炬:「请陛下自证!」 场面胶着,一度有些僵持不下,容悦掐指算了算——时辰差不多,人应该快到了。 果不其然,几乎是楚藏话音刚落之际,殿外便闻见内侍通传:「太后驾到——」 太后?朝堂上俱是一愣,楚藏的眸子也不由地动了动。 未消多时,女监搀扶着一个年轻的妇人缓缓走了进来,太后很年轻,面容因疾病缠身显得有些憔悴。她的目光病恹恹地抬起,远远望着堂前那位眉眼如故的新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8页 这一望,犹如半生那样长久。 而众人尚在惊诧之中——太后有喘喝之疾,向来清心寡欲不问朝政,在还是皇后的时候就一直居宫养病,也不怎么见人,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今日为何会突然到这宣政殿来? 久久地注视着,太后苍白的脸上忽然浮出一丝病倦的笑容——新帝的脸上,有他的影子,更多的,是那个人的神韵。 她轻启朱口,只问了一句:「你的母亲叫什么名字?」 见来人面色和缓,不像是什么绵里藏针的角色,官稚放松了戒备,虽有些不明就里,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她—— 「梦粱。」 「梦粱……梦,粱……」太后忽的轻笑起来,笑得眼尾泛红,「黄粱一梦终须醒,无根无极本归尘……[1]」 她声音本就孱弱,不敢耗费多大气力,话音落却还是掩帕剧烈地咳嗽了许久,生生要将肺腑都咳得碎裂。 官稚说不上来,莫名觉得她有些可怜。 然而这位可怜的妇人却转过身来,俨如皇城内一位真真正正的皇后、太后那样,身姿挺正,目光灼灼地面对满朝文武,用这辈子最威严、最有力、最刚正、最坚定的口气,一字一顿地告诉世人—— 「哀家以项上人头作保,新皇确为先帝遗孤,不容置喙!」 声音清清楚楚地落入众人耳中,响彻整个宣政大殿大殿,经久不息,振聋发聩。 这番情景完全为意料之外,官稚看着众人伏跪,看着那位久病半生的太后,足足愣了半晌。 殿外,江令桥堪堪松了口气。 早就知道会有今日一劫,前一日夜里,她与容悦曾特地拜会过那位一直隐居普觉寺的尼姑。 她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世人皆想一探究竟的新皇生母,已经在峰峦环绕的禅房之间,默默固守了二十年。 ——幽静漆黑的夜里,一对夜行装束的男女摸黑潜入普觉寺的后山,轻功越过吊索桥,悄无声息来到一间烛火微暗的禅房门前。 屋内木鱼声声,两人屏息敛气,眼神好一顿交流,最后成功达成共识,一不做二不休,只听「嗖」的一声,四景径直破开了禅房的门,剑势凌厉地刺穿了墙壁。 容悦进门一声喝:「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 江令桥紧随其后,收剑入手,又狠狠贯入地面:「官稚是你儿子吧?他在我们赌坊输了钱,底裤当了都还不上,这事儿你管不管?」 妇人只是被突如其来的声响惊了一下,并没有多大的忧惧害怕,面对两个手握利刃的危险人物,也只是平静如水地抬起了眼眸。 江令桥细细打量着她——尽管脸上已经有了年岁的痕迹,但妇人的五官和眉目却极为周正,身段犹佳,风华犹存。足可窥见,年轻时定是位朱唇玉面的美人。 这也不难想,官稚能有那张脸,必然不是那位相貌平平的父亲的功劳。 妇人停下手里的犍稚,挽起佛珠缓缓站起身来,怯怯地开了口:「阿稚欠你们多少银钱?」 这么配合?容悦脑子转得飞快:「五百两!」 「五百两……」妇人面露难色,「贫尼出家之人,实在没有这么多钱财……」 「这好办!」江令桥杵着剑,「官稚那小子常念叨,说你有个顶好的的玉件儿,能值不少钱,拿来我俩瞧瞧!」 妇人手里紧紧攥着佛珠,有些不舍:「那个……不行的……」 「少废话!」容悦不耐烦地双手抱肘,「要么给钱,要么卸一条那小子的胳膊,选哪个?」 江令桥也双手抱肘,一唱一和道:「想要腿也行,指哪儿卸哪儿!」 妇人咬着唇,直咬得泛了白,手里佛珠一颗颗地转着,似是在犹豫。容悦又添了把柴——轻轻转动手里的羊角匕首,铁刃的寒光在妇人眼前逡巡而过,是催促,也是威胁。 她眉心颤了颤,最终还是于心不忍,转身走入禅房深处,从枕头下取出一个小匣子,而后走过来,缓缓递至容悦面前。 「这个……够么?」语气里满是小心翼翼。 容悦挑眉细细打量了一番,用刀尖挑开木匣,里面卧着一方绢帕,被主人小心翼翼地叠着,破开重重布封,一只精緻的龙纹玉扳指在朦胧的夜里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他看了看扳指,又抬眸看了看那妇人,意味深长道:「你这东西,可不简单啊……」 妇人抿了抿嘴,垂下目光没有说话。 容悦将木匣合上小心收好,而后道:「玉石只值一百两,你儿子的债还是还不干净。」 「可是……贫尼只有这个了……」 江令桥收起剑绕腰一缠,笑道:「玉石一百两,背后的故事值四百两,足够抵债了。」 两人心里都明白,只一个玉扳指,是说不服朝廷里那些老顽固的。 然而这一回,妇人却无力地摇了摇头,没有再说半个字。 江令桥忍不住威胁:「你儿子的命不要了?」 妇人转过身跪于神明前,手中的佛珠交替轮转,她仰望着面前的神佛,哀伤道:「命里有时终须有,贫尼已再无长物去替他赎罪了……」 空气里静默了半晌,没有人说话,佛珠触碰发出的细腻声响清晰可辨。 容悦看着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在下一个莫大的赌注。 「不瞒夫人,我们是官稚的朋友,自然不会要了他的命,可若日后他人群起而攻之呢?若因为这个埋藏多年的故事而前功尽弃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9页 在这之后,依旧是长久的静默,妇人紧闭双眼,一下一下地敲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 约摸伫立了一盏茶的时间,就在两人心灰意冷,告辞转身的时候,沉闷的木鱼声忽然停了下来。只见妇人微仰起头,静静凝望着面前的神佛,声音若苍烟—— 「宫里有位至高无上的女贵人,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她会施以援手的……」 她背对着他们,看不见面容,只留余一个愧疚的背影,在昏黄的灯火下独自落寞。 她能说的,只有这么多了…… 神佛之前,妇人已是双目湿红。 屋外,明月皎皎,长风唿啸。 容悦和江令桥带着扳指和消息,一路疾赶去悲台。 「不对……」某一刻,容悦脚步一顿,忽然停了下来,转头看向江令桥,却见她的脚步也勐然一僵,几乎同时看了过来—— 「她是故意的!」两人异口同声。 -------------------- [1]原诗是 「黄粱一梦终须醒, 无根无极本归尘。 金龙飞天归何处, 不如凡间做真人。」 第215章 前尘影事 ========================== 这一夜,烛火长明,神佛不死。 梦粱仰望神龛,跪坐于蒲团之上,手里紧紧攥着珠串。她的双眸渐渐湿热,在那些模模煳煳的光影里,她想到了自己,和那懦弱卑微的一生。 她的祖籍是雍州一处穷困潦倒的山坳,出身贫苦,为家中长姐,下面有六个弟弟,爹娘对每一个孩子都好,唯独除了她。她的出生似乎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在爹娘还没有孩子的时候,在家中尚且还揭得开锅的时候,他们就没有想过要留下她。只因看诊的大夫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是女胎」,娘亲不顾怀身大肚也要一连喝三副堕胎药。 好消息是,她活下来了。 坏消息是,她活下来了。 她有六个弟弟,却没有一个妹妹,爹爹为此很骄傲,在一众乡亲里谈论此事时颇有面子,连带着娘亲也沾沾自喜,当然,对外她只说自己的男胎运是天赐神运,菩萨佛光护佑,但绝口不提那些药死腹中的妹妹。 她们甚至没有机会看一看这人世。 但是梦粱替她们高兴,庆幸她们未曾体会过痛苦。在爹娘的眼里,她只不过是个物尽其用的工具,早早地就学会了洗衣做饭,挑水噼柴,料理一家人的生活。 或许是命运多舛,老天赏给了她一副绝佳的皮囊,这本是好事,但在饿狼环伺的穷乡僻壤里,这只会成为让她愈加艰难困苦的枷锁。随着年纪见长,她出落得粉妆玉琢,亭亭玉立,村子里的老男人、年轻男人的目光总喜欢在她身上流连,更有甚者会想方设法地靠近她,为能趁机揩一把油水而洋洋得意,而她的名声,也早就在一众人黏煳不清的目光里失了贞。 十岁那年,邻屋的一个糟老头子借喝醉为由,径直扑上来想强占她。她拼死反抗,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终于得以保全自己,没有让他得逞。但是流言不会去客观地评断虚实,有狼藉的声名在前,没有人会相信她还是处子之身。父亲在外受了旁人冷眼,回到家会毫不留情地打她、骂她,也正是这一年,她的父亲想到一个十全十美的好办法——把她卖入青楼。 五两银子,那是她全部的价钱。 青楼里的日子不好过,她的灵魂更不允许她栖停于此。落入青楼的第三晚,她逃了出来,发了疯似的往前沖,赤足奔跑在幽暗的长夜。 那时候空着肚子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她饿得几近晕厥。哀哀地想,既然上天註定让她成为阴沟里的蝼蚁,就不该赋予蝼蚁如此坚韧的命格。 后来,她遇见了一位好心的夫人,给予她食物,让她入宫做了宫女。 所有人都以为她出身显贵之家,纷纷猜测着她背后的靠山,但没有一个人知道她不堪的家世。宫里的日子虽然清苦,比上从前却宛若仙境。纵然并非一帆风顺,也时常因相貌而遭人排挤、妒忌、骚扰,但她已然知足,乐在其中。 直到十二岁那年,她遇见了一个人。 那日一位皇子游园,原本掌茶的宫女见是最不得宠的那个,直接把差事撂给了她,而她又偏偏昏了头,滚水泡的茶洒了皇子满手,立时烫得泛了红。她唯唯诺诺,做事一向小心,见此场景,当即骇得腿软,失足跌倒在地。 她记得很清楚,那日天朗气清,树影斑驳,一切美好得像一幅画。皇子走上前来,向她伸出那只未受伤的手,而那只烫得通红的手,悄悄背在了身后。 「对不起……」他没有错,却先一步道了歉,语气里满是小心翼翼,「我吓到你了……」 那一天,那一刻,她铭记了半生。 他并没有向暴戾之人那般大声呵斥,也没有像好色之徒那样藉机轻薄,而只是伸手将她挽起,再没有旁的冗余。 就连那杯打翻的茶水,他也没有追究一句。 她是在那个时候爱上他的。 往后的日子里,她会在他将要坐下歇息的地方摆上一杯清茶,会在坚硬的石凳上铺好柔软的垫子,会因为能够看到他一眼而偷偷开心上好几天,会在夜里梦见自己成了他宫中的女监,日日能与他住在同一片屋檐。 可他并不记得她,她的梦也终究没能实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0页 后来他娶了一位美丽的妻子,坐在了天下人都垂涎的宝座上,再也没有涉足过那处清冷的小园。 他成了皇帝,而她还是一位微不足道的宫女。 为了能够见到他,她勤勉做事,再苦再难的差事也总是抢着做,凭藉着这股执着,她最终成为了皇后宫里的掌事女监。 造化总是喜欢捉弄世人,让困苦之人命硬,让娇贵之人命薄。皇后娘娘人很好,却是个可怜的人,她出身尊贵,乃兵部尚书独女,却天生有喘喝之症,常年缠绵病榻。宫里有人说,公子王孙没有一个愿意娶这病秧子的,只有皇帝这种没权没势上赶着讨巴结的人,才会咬牙娶她,这才能得整个兵部的支持。 可她并不这样觉得,皇后娘娘貌美心慈,正直刚强的品性胜过她见过的每一个人。皇帝也待皇后极好,他们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皇后娘娘待她极好,未曾视她为奴僕,而是当做妹妹一般疼爱照拂,有了心事会同她说,难过的时候也会忍不住在她面前掉眼泪。她对宫里每一个人都好,下头的妃嫔争风吃醋勾心斗角,却没有一个会对皇后不敬。 转折发生在她十六岁那年。 那一夜,皇后凤体有违,曾派她去太极殿给陛下送羹汤,也正是那一夜,皇帝薄醉,把她当做某个深夜前来献媚的妃嫔给宠幸了。 那是她第一次距离他那样近,他的体温足以把少女的身体融化在怀里,帝王的吻缱绻而缠绵,带着醇厚的酒香,包裹着她的灵魂,涤盪了这么多年来所有的酸楚和困苦。 他是她半生悽苦的救赎。 然而良宵苦短,享受了放纵的欢愉,便要承受放纵带来的苦果。天还未亮她便偷偷熘了回来,心里怀着深切的愧疚,她不敢将此事告诉旁人,唯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敢拿出那枚偷偷拾起的玉扳指,回忆那场短暂而虚妄的幸福。 可是后来的某一日,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刚开始旁人还发觉不了,可日子长了,孕肚渐渐明显得连皇后都隐隐察觉出端倪来。 皇后不敢再让她做事,也不敢让她出去见人,挽着她的手问她孩子的爹是谁,皇后娘娘那样温柔,用最坚定的语气告诉她,说会替她做主。 她哭了,却没捨得说出真相。皇后娘娘待她那样好,自己却无耻地背叛了她,在合宫上下都在等待皇后诞下嫡长子的时候,自己抢占了她的丈夫,还先一步怀了她丈夫的孩子。 直至孕肚再也无法遮掩,皇后不得不将她偷偷送出宫的时候,她依旧什么也没有说。 在宫外,皇后为她准备好了银钱和屋舍。可流言惯善于杀人,尤其是对一个未婚先孕的女子。外面的蜚短流长中伤着她,内心的德行鞭笞着她,偏偏又身怀有孕无人照拂,两相夹击之下,她终是承受不住,在将临盆的时候入普觉寺,自此削髮为尼。 世人窥得见的那二十年里,她的日子贫瘠如水,未有丝毫波澜。只每日深锁禅房,为帝后祈福,直至二十年后的今天…… 夜深,官稚提着一壶酒,蜷起一腿独自倚坐在墙边的空地上,出神地望着眼前。 李善叶悠悠地走过来,学着他的模样,在他身侧缓缓坐了下来。 「喝得什么好东西?也不带我。」 官稚唿出一口浓重的酒气,兀自笑了笑:」不是什么好东西,比不上你从前喝的那些……」 「去找过太后了吧?」 「嗯……问了几句……」 李善叶迎着风:「就知道,这么多年了,你一直都想弄明白从前那些事。」 「可哪怕是到了今日,我也还是没能弄清楚。」 「从他人口中打听,只能说盲人摸象。你若真想知道,最应该问的人是你娘才对。」 官稚落寞地摇了摇头:「我不忍心问,她也不会说的。」 李善叶夺过他手中的酒,仰头豪饮一口,而后笑吟吟地看向他:「那可不一定……」 官稚抢回酒壶,一掂量,轻了不少,朝里看,早已是空空如也。 他信手把酒壶扔去一旁,手肘枕在脑后,觑着眼,声音轻飘飘的:「让容悦和阿秋去找我娘,你是背后主谋吧?」 李善叶发笑:「不然你还真想在那么多人面前装傻充愣啊,这一关哪有那么好过!」 「话说,你怎么不自己去走这一遭?这下倒好,世上又多两个人知道我的破事了……」 李善叶回忆起来就想笑:「他们说你欠了赌坊五百两银子,大摇大摆上门讨债才要来的玉扳指。你娘认得我,这种事我去做不就露馅儿了?」 「其实,」官稚的声音很坦然:「容悦把玉扳指给我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 他转过头不屑地看了看李善叶:「不过能想到在我娘身上下功夫的,全天下怕也只有你一个人了。我的屁事,你知道的比她多……」 「呵,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我娘她……」官稚垂着眉眼,「她是怎么说的?」 李善叶把玩着手里的玉箫:「她没有透露很多,只说宫里有位至高无上的女贵人,可以在危难之时拉你一把。」 「像是她说出来的话……」官稚笑了笑,「看来容悦和阿秋妹妹两个人出马,也没比我多讨到什么便宜。」 「阿秋说,见你娘第一眼就看得出来,她虽然削剃长发遁入空门,但心有执念尘缘未断,余生死不了,也活不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1页 「不明白……」官稚长长地嘆了口气,「有时候我实在不明白她,竟然可以为了一个人画地为牢这么多年,日日夜夜为他诵经祈福。那个老皇帝究竟有什么好的?外不美内不修,昏庸无道,暴戾成性,也值得让她记挂这么久?真是白白糟蹋自己的一生……」 「其实我倒觉得……」李善叶缓缓回忆说,「你娘她一点也不煳涂,反而是个很通透的人。一千个人有一千种活法,她很清楚怎样活才是对她来说最自在的方式,只不过这种方式与你的想法不契合。而且……」 他顿了顿,復又看向官稚:「她是故意的。」 「故意的……」官稚眉头一蹙,「什么意思?」 李善叶笑了笑:「天下哪有母亲不了解自己孩子的,就你还能在赌坊欠那么多钱?她一早就看出了阿秋他们的来意,顺水推舟罢了,否则怎么会那么顺利就能拿到想要的东西?她知道你需要什么,什么东西对你来说最有利,只不过碍于过往种种,只能挑拣些世人猜不透的只言片语……」 官稚沉默不语。 「还有啊,若不是太后娘娘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问你娘的名字,我还真没想过她们俩会是旧相识。」 官稚知道,李善叶但凡有些蛛丝马迹总会查出些眉目,撑坐起来漫不经心地问他:「说吧,冯妈妈都查到了些什么?」 「你娘叫梦粱,可皇后宫中从没有一个叫梦粱的女监,所有宫人如今也都还在她跟前服侍,唯有一个女监,二十年前因病身亡被送出过宫。没有人知道她从前叫什么,只知道皇后觉得她的本名凉薄,给她赐了个新名字。」 官稚撇撇嘴:「怪不得从前查不出来……」 「皇后待这位女监如亲妹,女监也对皇后忠心耿耿。可忽然从某一时起,宫里人便很少见到她了,只说她生了重病不宜见风,再然后,便是被送出宫的消息。」 官稚听罢,正欲张口,却被李善叶抢先一步堵了回去:「哎……你是不是想问她为什么不肯说出真相?毕竟那样的话,至少不用像今天这样卑微地活着。」 官稚白了他一眼:「才不是!她的性子我清楚……宁愿让自己难受一辈子,也不愿意让在乎的人对自己失望,更不愿他们被天下人耻笑……」 李善叶重新坐了回去:「是啊,所以她才一直用从前的名字。试想,若旁人知晓皇后还没生,最宠爱的女监却先一步怀了孕,还是皇帝的孩子,于谁来说都是要被戳嵴梁骨的。自己的名声或许不值钱,但你娘决不捨得用皇后的名声作赌。况且能透露出那句话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了,如今太后明白了她当年不肯开口的原因,但所幸外人尚不知晓,她也算是保住了旧主的名声,只是,日后或许无颜再面对故人了……」 官稚没有说什么,只是长长地嘆了口气。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也算是知道了些前尘过往,其余的不如放下吧……」李善叶的口吻如一从温吞的火,「每个人都有不愿意面对的疮疤,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示众,也或许下一刻就想通了。你这样步步紧逼,反而会让她愈加畏缩,不妨任她自己慢慢想明白。儿子这么聪明,娘亲也不会差的,她需要的只是时间和契机,你觉得呢?」 官稚撇嘴一笑,忍不住虚起眼来看他:「行啊你,如今说起道理来还一套一套的,都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李善叶别有深意地笑了笑:「说道理的比听道理的,可容易太多了……」 「不过下次别这么吝啬好不好?真是的,夸人都捨不得多说几个字……」他释怀地站起身来,用手拍了拍屁股,毫不客气地把灰全抖在李善叶面前。 李善叶看着他:「想通了?」 「想通了!仔细回味了几遍,似乎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或许从前的我就是太闲了,太安乐了,所以总想给自己找点不痛快。」他回过头来沖李善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过在我娘想通之前,这事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我得先去把那两个人知情人给灭口了……」 「白眼狼,你敢!」 「哈哈哈哈哈哈——」官稚放声大笑着,撩袍走回了寝殿。 -------------------- 第216章 长恶不悛 ========================== 独坐在书案前,从正午到日落,江令桥已经蹂躏完了一沓笺纸,却一段像样的话都写不出来,往往在人名之后提了寥寥几个字就心烦意乱地团起来扔掉,而后另起新笺,蘸上浓墨,期望可以比上一回多落下几个字。可一遍又一遍,却也只是循环往復,有始无终。 不知不觉中,皱巴巴的纸团已悄无声息地落了满地。 她有些无措,不知该从何说起为好。过了这么久,楚藏还未把夏峥的死告诉夏之秋,她日日都留心着宫外的动向,但偌大的国师府却整日相安无事,安宁如常。 可谁都知道,这不过是谎言筑起的危楼、粉饰出来的太平。亲人辞世,为人子当知晓,更何况夏之秋是夏将军唯一的女儿,她又是个方正执着的性子,若真的十年二十年之后才知道父亲早已死于枕边人之手,葬身狼腹尸骨无存,这一辈子怕是都不会好过的…… 江令桥一直都在等着楚藏向夏之秋坦白,可如今看来,他并无主动交代的心思。 她本想寻个时机与夏之秋直说,可每每想到那个场景便觉得残忍,字字句句都像是凌迟的刀,一下一下尽剜在夏之秋的皮肉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2页 她长长地嘆了口气,终是没有勇气当面与夏之秋讲,只能託付笔墨,以期精魂被凌迟之时可以婉转些,再婉转些,哪怕只有一点点。 夏之秋芳鉴:前尘故事尽往矣—— 垂眸望着笺纸上那寥寥几个字,怎么看怎么别扭,总觉得难合心意,遂又无可奈何地揭起,胡乱揉成一团信手扔去身后。镇尺铺陈开新笺,扼袖蘸墨,江令桥阖上双目,在脑海中细细过了便该说的话,而后长长地唿出一口气,揽袖再一次提笔落字。 夏之秋醒来的时候,是个灰濛濛的阴雨天。 这一觉睡了很久,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境像一匹没有尽头的白绫,从脚踝那里一直绕啊绕,绕啊绕,缠住了她的双腿,绑住了她的双手,细腻的丝缕抵于她的脉搏,一点一点向上蔓延,仿佛是水鬼的白髮,湿漉漉的,带着扭曲的生命力,缓缓攀上猎物纤细的脖颈,用最温柔的力道钳制住命门。一切似实非虚又如梦似幻,她在虚妄中开怀大笑,一瞬之间又风云变幻,跂坐在现实里嚎啕大哭,一次接着一次在梦境和梦境所编造出的现实里盲目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挣不脱那些绕指柔的束缚。 终于,在梦境的白绫闷住口鼻,就要生命垂危的时候,兇器迅速褪下,女子从梦中逃离出来,鼻翼微微翕动,她睁开双眼,闻见了冬日清冽的雨露香。 天也落泪了。 夏之秋微微偏过头,看见一个男子正伏身于床前,双眸微阖,嵴背随着唿吸轻轻起伏着。 是楚藏。 她的喉间有些发哽,酸楚得难受,像有一团发腻的棉花堵在喉舌之间,不得上下。她还记得灯青死在面前那日,原本是慌慌张张要带着她离开的。明明只是一如往常出去了一趟,为何回来却俨然变了一个人,在那短短的一盏茶时候里,究竟遭遇了什么? 她是在去寻楚藏的时候陡生了变故。 杀他的人是白道,是楚藏的侍卫。 濒死之前,灯青的话未尽,那短短几个字里,她只提到了楚藏。 纵然夏之秋不愿去想,可那些只言片语、细碎情形潜藏在眼前,隐匿在耳后,无时无刻不在她脑海中迴荡,而恰好,所有的细枝末节都在不遗余力地指向同一个人—— 她的枕边人。 男子睡得并不深,细微的响动钻入耳中,很快便将他惊醒了。 「阿夏你醒了!」他眼前一亮,目光里虽写满了疲倦,却很快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色所充盈。 夏之秋无声地点了点头,起身欲撑坐起来。楚藏站起身来替她整理软枕,又细心掖好被褥。 久居暗室,哪怕是阴雨天,光亮透过窗棂落进来,眼睛也还是会有些许不适。男子似是注意到了这一点,挪了挪坐处,隔断了刺入她眼睑的强光。 她问:「我睡了多久……」 「三日。」 原来已经整整三日了……夏之秋抿了抿唇,自己似乎还活在三天之前,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全都是灯青死不瞑目的样子。 「庖房热着河祇粥,这么久没吃东西,怕是会饿得难受,我叫人端过来……」 夏之秋却拽住他的手,轻轻摇了摇头:「我不饿,不想吃东西。」 楚藏怔了怔,很快又恢復了和暖的笑:「好,那你饿了就告诉我,想吃些什么也都尽管告诉我。」 她应他:「好。」 「从未觉得三日这样漫长,我夜里常常被惊醒,」楚藏的手攀上她的脸庞,「醒来的时候总是会忍不住去探你的鼻息,你睡得太过深沉,总是会骇出我一身冷汗,可到底只是睡着,我又不长记性,往往只是虚惊一场。」 夏之秋沉默地低着头,没有言语。 楚藏拢住女子纤细的腕骨,言辞温暖而安心:「我只希望永远只是虚惊一场,每一次惊醒的时候,抬起头来,可以看到你安然无恙。」 她抬眸看着他,他的眸子总是那般诚挚,他的言辞永远有捂热寒冰的力量,加之美名在外,坊间人人称颂,夏之秋始终无法将那样可怖的行为与他关联在一起。 或许只是巧合呢?她对自己说——或许只是白道一人所为,而灯青是想带着她一起去寻求楚藏的庇佑呢?何况白道平日里就多有怪异,时而谈笑风生,又时而淡漠如雪,这本就令人生疑,若一切是他失手所致呢? 两股执念交织着,挤压得她喘不过气,眼睛里又蒸腾起水雾,让人难受得想掉眼泪。 「你怎么了?怎么脸色不太好……」楚藏说着,摸摸她的额头,又探了探自己额前的温度,并没有发热的迹象。 「灯青在哪儿?我想去看看她……」她下意识地不想再躺着了,掀开被子欲下床。 「她……」男子的声音像一丛期期艾艾的火,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停尸期满,已经……入土为安了……」 那一刻,幽久而漫长,比过往的三日还要令人心惊胆颤,楚藏抱着她,某一刻却觉得两人之间隔着无法逾越的山海,她没有说一个字,缄默得像一具失了精魂,很快,肩头洇入一片暖意,渗透层层绢绸,令楚藏冷得刺骨。 耳畔沁入女子低低的啜泣声。 他松开禁锢着她的怀抱,望着她满面的泪水,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碎了。 「我知道你很难过,」楚藏手足无措地替她揩去泪水,声音软得一塌煳涂,「可是人死不能復生,灯青在天有灵若看到你日日夜夜为她流泪,不会安息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3页 夏之秋也不想哭,她已经哭得够多了,自灯青身亡的那一刻,她在现实里哭,在梦境里哭,时间没有替她抚平伤痕,如今只要一想到那张熟悉的脸,甚至于那个简单的名字,眼泪就止不住地外涌。 初嫁入国师府的时候,楚藏常常带她外出游玩,只有他们两个人。出府时灯青在门口送,回来时她也总能早早地等在门前,可她又是怎么知道他们几时回的呢?灯青什么也没有提过,可夏之秋知道,那些孤独的日子里,她总是一个人独坐在府门前的石阶上,默默等待着熟悉的马蹄声。 她止住胸腔间的酸楚,缓缓抬起目光来看他,眸子不再清澈,泛着可怜而坚毅的红,她攥着他的手问:」楚藏,你告诉我,灯青的死和你有关系吗?」 这句话陡然出现,楚藏的心勐地颤了一下,他能感觉到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在颤抖,极力隐忍的颤抖,女子掌心的温度更是灼烫得惊人,面容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而她目光不舍退却地停留在他脸上——她在等待一个答案。 楚藏哑了哑口,似是要说什么,可又说不出来,话好不容易涌到嘴边的时候,却又被生生堵了回去。 「你不会骗我的,对么……」夏之秋泪眼迷濛地看着他,话里带着掩盖不住的哭腔。窒息的紧张令她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直咬得泛出惨白,目光却哀婉得能淬出殷红的血来。 望着那张温正似冬雪的脸,女子手中的力道不由地紧了些,然而指节的颤抖也因此变得更为剧烈。掌心沁着薄薄的汗,她看着他的眸子,像是鼓足了勇气,一字一顿道:「你说了,我就信……」 楚藏望见了她眼眸里的自己,道貌岸然,长恶不悛,卑劣得就像是蚕食着白色海棠的春虫,啮蚀圣洁,遗留污秽。 墨色深渊里仰看星月的虫豸,本不该触及天光的。 楚藏滞涩地垂下目光,看着那只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沉默了须臾,须臾之后,重新抬起头来,声音轻若鸿毛—— 「灯青之死与我无关。」他看着她,喉结无声地滚了滚,加重了语气—— 「如有半句虚言,暴毙而亡,不得善终。」 -------------------- 第217章 耳鬓厮磨 ========================== 自从搬了铺盖来,江令桥行监管之责果然得心应手不少,容悦甚至不用亲自动手,她早已将十几种药方记得滚瓜烂熟,每日严师一般,督促他按时按量一一服用。 寝殿里只有一张床,床对面设有一张窄窄的榻,恰符合女子的身量。江令桥贴心地想,容悦是病人,睡在榻上肯定不太好,或许还会让病情更严重,于是来的第一日就抢占先机,毫不犹豫地把被褥铺在了榻上,丝毫不给容悦推诿的机会。 她向来心细,差事做得可谓是尽善尽美,就像从前领了幽冥异路帖去杀人一样井然有序,干脆利落。 不过容悦似乎并不十分满意:「怎么屋里偏偏就多了张榻呢……」 江令桥偶尔也有些怅惘:「香囊给了他这么久,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两人各怀鬼胎地过了几日,相安无事。直到某个熄了灯却久久没能入睡的夜里,江令桥有些忍不住了。 「容悦?」 「嗯?」 「你睡了吗?」 容悦觉得好笑:「你说呢?」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啊……」 他跟她装傻:「嗯?有么?」 「有!」江令桥的声音微微高了些,以显示自己没有记错,「前几天……晚上……我,给过你一个东西……」 她磨磨唧唧地把话一点点挤出来,然后连忙竖起耳朵来细听着对面的动静,敛声屏气地等待容悦的反应。 安静,无止境的安静…… 沉默的时间恍若一年那么久。 「哎呀!」容悦一迭声,「我好像……给忘了……」 「……」江令桥有些傻眼,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好。还以为容悦是看过了忘记说,谁成想他竟然是压根没想起来看一眼。 以他的能力,根本不用彻夜翻医书一一去找,只消随便看一眼就能看出她想说的话,怎么会忙到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呢?江令桥越想越后悔——方才就不该提这一嘴,这下算是被他拿捏住了,总显得自己太不矜持,说话气势都立时矮上半截。 「你给我的是什么东西?」容悦忽然开口问她。 「嗯……」江令桥哪敢再说,打着迷煳装作要睡觉的模样,「记不太清了……」 然而就在她正欲心虚地侧过身背着睡的时候,眼前忽然一暗,紧接着,一个怀抱将她拢在身下,暖暖的,碰了满鼻淡淡药草香。 「你……你到这儿来干嘛……」江令桥的大脑一片空白,一动不动地看着面前的容悦整理好被褥,将两个人裹在一起。 借着月光,她看见容悦慢腾腾地笑了一记:「你不是记不太清了么,我来帮你回忆回忆。」 这话狗都不信,江令桥看着两人这样暧昧的姿势,咽了口干沫:「一定要这样回忆么……」 容悦点点头:「当然,离得越近,心声交融,越容易想起来。」 「这是什么谬论?」江令桥屈于他身下,微仰起下巴,「容大夫,别欺负我不懂医术就胡说,都离这么近了,我怎么什么都没想起来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4页 「哦?」容悦的语气软软的,「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江令桥摇头如拨浪鼓:「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容悦的身子又往下压实了三分,眼神钝钝地在她脸上扫过几个来回后,露出明朗的笑意。 「那我不妨先抛砖引玉,说不定你听了就突然想起来了呢?」 嗯,这个好,江令桥敛起笑意,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正经:「你抛吧!」 容悦的目光落在她眼里,须臾才缓缓开口:「珍珠开张,独活惆怅,半夏空对郁金香。知母心,莫待乌头白,欲知断续未得。[1]」 或许是太过夜深人静的缘故,男子低沉声音一点点扑落在耳畔,让江令桥耳根蓦地一麻,只觉得他的声音温柔得不行,久久回不过神来。 「江姑娘,现在想起来了吗?」声音的毒还在蔓延。 江令桥愣愣地眨了眨眼,而后把头扭去一边,憋着笑振振有词地答他:「没有。」 「没有?」见她笑,容悦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手在她腰间不住地作弄着痒肉,偏那里又是江令桥最敏感的地方,旁人轻轻一动就痒得受不了,笑到停不下来,身子也跟着不住地动弹着,窄窄的被子很快一同欢愉起来。 「想起来了吗?」 「没有……」 话音还未落,江令桥的身子再一次因为痒而颤抖起来,伴着淹没在逗弄中的笑声,两个人的肢体渐渐纠缠在一处。女子有些受不了,兵败之际决定放手一搏,来一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奈何却悲哀地发现,容悦根本就不怕痒。而且男子的力气要大得多,无论自己怎么动来动去,始终都被他牢牢禁锢在身下。 居然还有力气反抗…… 容悦觑起眼眸,加深了手下的力度,这下算是彻底击溃了江令桥,痒得眼尾泛泪花,攥住他的衣襟连连投降,毫无还手之力。 「想起来了吗?」 江令桥无力地瘫倒在床上,身上沁了层薄薄的汗,喘着粗气笑道:「想……想起来了……」 容悦替她把乱发拨拢,施施然笑道:「说说吧!」 女子止不住笑,把脸别去一边,掰着手指一样一样说道:「云母……帘闭,沉香……扑鼻,防风……凉透薄荷裙。熟地情,佳期从容计……思公欢愉可期……[2]」 容悦装作没听清,明知故问道:「没听明白,最后一句是什么?」 「你明明听见了!」 容悦学她:「真没听见。」 「你是故意的!你早就知道我给你的是香囊,也知道香囊里放了什么!」 「对啊,我就是故意啊!谁让某人把我一颗真心晾了那么久都不闻不问的,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江令桥秀气的眉毛蹙了起来:「容悦你小气!」 容悦蜷起手指抚过她的脸,舔着嘴笑道:「你才知道啊……」 江令桥不服气地去挠他腰间的肉,却再一次绝望地发现自己的致命伤对他来说不痛不痒。 「你怎么不怕痒?」 「天赋。」 「狗屁,这算什么天赋!」 「其实吧,怕痒也是天赋。」 江令桥好奇地眨了眨眼:「怎么说?」 容悦意味深长地盯着她,嘴角噙起一抹玩味的笑:「能多些乐趣……」 江令桥用被角盖住自己:「非礼勿言。」 他缱绻地看了她半晌,忽而忍不住笑道:「江姑娘,你怎么好像真的只是来看着我服药的,还这么兢兢业业?」 江令桥愣了愣:「不应该么?」 「应该,当然应该,很应该……」容悦的目光黏腻地扫过她,「只不过,治病可不是只有服药这一种法子,有内服,自然也有外调,比如,嗯……撷阴补阳什么的……」 「哦……」江令桥扭了扭身子,沉吟道,「我又不懂医术,你跟我说了我也听不明白……」 「江令桥,你装……」容悦忍不住笑,手熘进被窝里掐住她的腰身,作威胁状,「你肯定知道我什么意思……」 「啊……」江令桥舔了舔嘴跟他装傻,「我是真不知道……」 话音才落,容悦的手就不客气地触及她腰上的痒肉,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顿时在江令桥的身体里乱窜,叫人又想哭又想笑,根本忍不住,末了痒得她眼泪乱飞,在容悦身下连声求饶:「错了!我错了!我知道什么意思!我知道……」 容悦停下手,沖她戏嚯地笑了笑:「江姑娘,你未免也太过矜持,这要是换作从前早就把我办了,怎么现在还越活越不如从前了?」 江令桥吓得连忙捂住他的嘴,眼睛睁得滴熘圆,磕磕巴巴道:「我……我可没有……」 听罢,容悦噗嗤一声笑:「有些事我可一直记在心上,江姑娘,需要我帮你回忆回忆么?」 「不用了不用了……」江令桥讨好似的揽住他的后颈。 「这榻……」容悦屈身动了动,又抬头看了看这块巴掌大的地方,皱着眉头道,「是不是小了点?」 「嗯……」江令桥眨眨眼,笑道:「还好吧!」 既然她说还好就还好喽——女子的脸上泛着惹人怜爱的微红,紊乱的唿吸带了些若有似无的暧昧,容悦的喉结无声地滚了滚,低下头俯身与她吻在了一处。 唇齿相接的时候,容悦忍不住扬起一抹得逞的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5页 他想做坏事很久了…… 这一吻悠久而绵长,像是沁了陈年佳酿的余韵,谁也不捨得分离。锦被之下的肢体交错纠缠着,躯体贴着躯体,灵魂挨着灵魂,一步步探向更为沉溺的领地。他们的唿吸逐渐变得浑浊,空气热得发烫,把裸露的肌肤温存得泛着红晕。烈日骄阳,时令恰当,再细小的火焰也足以烧遍整片荒原。 很快,女子的衣物被褪去了大半,男子的吻自耳垂处遍地生花,熟稔地啮食过每一处敏感的肌肤,惊电在两人身体里来回游走,恨不能将两副肉/体融合为一,小小的床榻很快溢满了情慾的香甜。 然而情动之下,意外来得却也猝不及防——不过微微转了转身子,身下便陡然悬空,下一瞬两人便裹着被子一齐摔倒了地上。 落地的那一刻,他们于黑暗中相视一眼,十分默契地同时笑出声来,直笑得身子微微发颤。 半晌,江令桥揽紧了容悦的脖颈,笑嘻嘻地承认道:「这榻……好像确实小了些……」 容悦亲了亲她的下巴,笑道:「那……去那边?不过先说好,去了可就不许再回来了……」 不给她反驳的机会,容悦便站起身将她连着被子一同打横抱起,向榻的另一边走去。 夜里灯火昏暗,无人来扰,正是做坏事的好时候…… -------------------- [1]唐朝王枕所作,表达了对邻家採药女子的爱慕。 [2]採药的邻家女子的回覆。 第218章 反弹琵琶 ========================== 老皇帝死后,朝廷实权基本都在楚藏执掌之中,位及九五的官稚只空有一个皇帝的名号,纵然想有所作为也常常举步维艰。 而这其间,首当其冲的是为兵符。 「我说楚大人,」容悦的脸上挂着春风拂面的假笑,「既然明堂之上都坐着主人,你手中的兵符就不要攥着不肯放了,呈于天子吧?」 楚藏的笏板缓缓垂下来,冷眼轻笑了笑:「兵符乃一朝之根本,陛下初登大宝,内政都还未来得及梳理过问,容大人却急急忙忙要替陛下讨兵符,我倒想问问,这兵符究竟是陛下要,还是容大人想要?」 三言两语,矛头反指向搭箭人,容悦正色:「兵符乃帝王象徵,如今不在陛下手中,却在一个臣子手上,若传扬出去叫他人如何作想?吾乃先帝亲封的国师,受君恩,自当忠君事。楚大人,难道你想将兵符据为己有么?」 楚藏觑眼看着他:「皇帝不急,你急什么?」 这话听来有些出言不逊,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殿前蓦地剑拔弩张起来。二人分立大殿左右,身后列着朝臣,初阳越过殿门直直投射进来,落下金辉灿灿的一道楚河汉界,水火不容,鹬蚌相争。 就在众人骇然噤声之时,尊位上半倚着正嘎嘣嘎嘣大嚼脆枣的皇帝突然闻声坐了起来—— 「哈哈哈皇帝不急太监急,这我知道!」官稚没头没脑地大笑着,后槽牙都开心地露了出来。 容悦:「……」 沈瑭站出来替他解围:「陛下,两位国师在商议兵符之事。」 「兵符?」官稚挠挠后脑勺,装作听懂了的样子,「哦,兵符嘛,我知道……嗯,兵士的护身符是吧!我没做过兵,倒也有个,我娘给绣的……」 稚子言语引得一众朝臣不忍卒视,眉目之间尽是鄙夷无奈之色。 容悦一直很想知道他是怎么能面不改色说完这些话的,在心里无奈地摇了摇头后,抬步殷勤地走上前,恭恭敬敬作了一揖,像个奸佞那般笑得招人喜爱:「陛下,此兵符可比彼兵符用处大多了!」 「嗯?」这么一说,皇帝来了兴致,「能干什么?」 「此乃江山社稷的护佑符,歷来由天子持之。有了它,天下英雄尽入彀中,陛下可稳坐江山,钱财权势,珍馐美人,管够。」 楚藏的眉心微微蹙了蹙。 官稚一听,登时笑逐颜开,嗐声拍腿道:「这个好这个好,朕想要!」 而后转过头去看向楚藏:「楚大人,这个兵符……是在你那里吗?」 「陛下,」楚藏躬身道,「臣受先帝之託暂掌兵符,也是为了日后能在最适宜之时呈还于君王。如今陛下刚刚即位,朝纲尚且不稳,正是需要旧臣辅佐之时。内政仍不明晰,实在不是託付兵务的好时机,还望陛下明鑑。」 他的话说得漂亮,也十分在理,但归根究底就是两个字——不给。官稚有些不乐意了,语气也不耐烦起来:「不是说兵符是皇帝的吗?朕难道不是皇帝?」 这样三言两语的纠缠实在无意义,东西在楚藏手中,若他不想交出来,便是说破二十张嘴也撼动不了分毫。更何况这位新君是个市井草莽的做派,本就不受旁人待见,而如今这一局,自己又占足了世俗纲常的理,谁也挑不出一丝错来,传扬出去也是敌寡我众,没什么好敬畏的。 于是在你一言我一语的几处唇枪舌战之后,楚藏索性看也不看皇帝,低头道:「先帝在天有灵,臣受命辅佐新君,以护我朝百年基业。旧主之命不可违,如今天时地利不和,并非交託兵务的好时机,还请陛下恕臣不敬之罪——」 每每用上这般刚强的语气,众大臣便知悉此事不会再有商榷的余地了。楚藏的脾气秉性人人皆知,持礼行事,强硬时候甚至直接重进寝殿搅碎先皇的春梦,更别提眼前这个愚蠢蛮横的新皇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6页 一如既往,早朝又一次不欢而散。 然而,坐在皇位上的再不是从前那个一叶障目的老皇帝,一场无疾而终的争辩并不会就此落下帷幕。 悲台内,几人围坐于一处,绞尽脑汁思索着如何能将兵符顺利取回。席间李善叶说了好几个办法也都并不十分妥当,只要楚藏不松口,便难有成功的机会。而楚藏又是最通晓他们来者不善的,兵符在握即为兵权在手,他不会傻到把最大的倚靠白白奉送出去。 空气中半晌静默,官稚忽然笑了出来:「其实……我有个办法。」 此话一出,众人的一下子都落在了他的身上,期盼着下文。官稚侧目看了看身边的李善叶,笑道:「你们是做惯了君子的,脑袋瓜里装的也尽是些慨而慷的君子之道。依我看,此事再简单不过,按我的法子,任凭楚藏嘴再严,也护不住他的宝贝兵符……」 李善叶:「有何高见? 官稚扬起下巴,言简意赅——「偷!」 众人听了先是一滞,而后齐齐笑开来。凛冬的冰河好似顷刻间化开了,日光普照之处萌动春生,横亘在所有人面前的那座大山也有了翻越的可能。 「傻子治疯子,是你能想出来的办法。」 官稚得意地漫起笑意:「君子有君子的好,小人有小人的妙,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论阳谋还是阴谋,能达到心中所想的都是好计谋!」 江令桥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他:「我说陛下,您可得想好了——此事明面上是你的名义,註定会被捅破,届时百官声讨,你可就要美名远扬了!」 「果然还是阿秋妹妹最关心我——」官稚嚯浪笑傲,「不过声名什么的,于我而言用处不大,怎样最直截了当才是最让我喜欢的。」 「也是,」容悦用手肘轻碰了碰她,「想他第一日入朝时的做派,就是打算一路无耻到底了。」 官稚很满意地点了点头:「知我者,妹婿也。」 「不过兵符这样重要的物件,楚藏会放在哪里呢?」冯落寒问。 「在书房。」孟卷舒的身影映入江令桥的脑海,她加了句,「一位故人曾告诉过我,只不过,或许会有白道把守。若要施行窃之法,最好两人同去,调虎离山。」 初六、秦娆珎和六月三人面面相觑——人多了。 六月先发制人:「我和初六去,你不许去。」 「凭什么?」秦娆珎睁大眼,「初六要去也应该是和我去,你洗洗睡吧!」 初六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实在不知该怎么插嘴。 六月的手落在剑上,轻蔑地笑笑:「你打得过白道么?」 只这一句,便叫秦娆珎悻悻地败下阵来。 言末安静下来,初六怯生生地说了句:「可是秦姐姐,六月姐姐,除了制毒,旁的我不会呀……」 六月的笑意顷刻间凝在脸上,倒是八月的眼睛立时亮了亮,方才抢话没能快过六月她本来还挺失落,眼下好不容易来了机会,一定要抢在所有人前面。 「护法!护法!看看我呀!」八月沖江令桥一个劲地招手,眨巴着眼睛像个小太阳,「我和初二,正好两个人!」 江令桥忍俊不禁,转而看向官稚和李善叶,见两人都无甚异议,笑着应她:「那就你去吧!」 「好嘞!」八月喜得像只小麻雀,拽着身旁初二的手咯咯直笑。 八月和初二都是身手好的,办事也稳妥,从来没出过什么差错——这一点,从翌日楚藏的脸色便可见一斑。 「中都不太平,昨夜微臣府上失窃,丢了贵重物件,陛下可知晓此事?」他的目光里夹杂着审视,哪怕白道并未那双雌雄大盗,心中也能猜出七八分,除了相思门,不会有旁人。 上朝前楚藏并未透露过此事,文武百官也是才知晓,一个个惊诧地张大了嘴,正欲小声问问丢了什么东西,居然能让堂堂一介国师在皇帝面前讨说法,一道闲散慵懒的声音先一步于殿前传来—— 「哦!楚大人说的是这个吧?」官稚稀松平常地把玩着手里的小玩意儿,话音落时抬起手很自然地向他扬了扬。 正是丢失的兵符! 莫说文武百官,就连楚藏都微微一怔,或许没想到真是官稚偷的,亦或是没料到他居然于大庭广众之下不痛不痒地承认了,甚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陛下贵为九五之尊,居然可以用出这样卑劣的手段,是想要为天下人所耻笑么?」 官稚眉头一皱表示不苟同了:「楚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手里握着这样好的一件宝贝,这么久居然提也没提过,这些罪状我也就不记在你头上了。如果不是容大人好心上奏,恐怕我现在都还被蒙在鼓里。而且我没好好找你要吗?是你自己不肯给的,那我心里又想得痒痒,只能用一些非常手段了,所以说,要怪就怪你自己好了!」 这一大通话说得极快,宛如密集的雨点般向人砸过来,配上官稚那精心钻研出的刻薄神色,别说是尚在愣神中的的大臣,就连容悦这个知晓内幕的都忍不住想往他脸上来一拳。 不过楚藏倒是很平静,那双黑沉沉的眼眸里什么波澜都窥探不出。 「日后若有什么迷茫的时候,多看看那块匾,多看看那四个字,便知道该如何做人,如何行事了……」 故人的话语言犹在耳,他缓缓仰起头看了看那块方正的匾额,许久,嘴角一声嗤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7页 而后渐渐敛为阴沉,目光凛冽地扫过高坐明堂上的天子继人,下一瞬,径直转身,拂袖而走。 百官讶然。 然而谁的心里都清楚,这场无疾而终的争辩并没有就此落下帷幕。 很快,中都城里便开始接连出现怪事—— -------------------- 哈,大家小年快乐啊! (纯靠命扛的安徽,真的吼冷吼冷吼冷!!!) 第219章 风雨晦暝 ========================== 血腥之事多见于夜晚,起初都是风平浪静的,可忽然某一日,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声破开辰光—— 有人发现一幼婴被放干了血倒悬在家门首,脸色青惨肢体僵冷,稚子的祖母猝然见到这一幕,当即便惊骇得浑身一紧,翻了白眼晕死过去,一连高热三日不退,不日竟活生生被索了命,与孙儿同赴往生。婴童的母亲生产不过数日,闻此噩耗更是肝胆欲裂,整日以泪洗面,很快坐下了各路病症,只能靠汤药吊着一条残命。 一时间,滴水落入滚油锅,激得偌大的中都城鼎沸起来,这才知这样的诡事早已不是第一件,前来报官的百姓宛如蚁群倾巢而出,恨不能踏破官府的门槛。尽管来递状纸的人不尽相同,可言语之间却极尽相似——被害之人皆为稚子幼童,心口处落有一道一指长的刀伤,血枯而亡。 这件事来得迅勐而怪异,引得中都城内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楚藏紧着眉头看完那多如雪片的诉状,第二日便将此事呈于朝堂之上。 文武百官立时炸开了锅,光是听楚藏口述那些惨烈的字句就已经是不忍卒闻,就连吊儿郎当的官稚都下意识怔了怔,手中的脆枣应声落地,缓缓滚落在楚藏脚下。 楚藏淡淡瞥了地上一眼,重新抬起头,端正身姿恳求道:「还望陛下即刻派人彻查,抓出真兇还天下人一个交代。」 「嗯,交代,交代……」官稚语无伦次地看着众大臣,紧张之下不忘啃了口吃食,「那就……那就容大人来办好了!七日之后,务必抓出真兇,朕也想知道,究竟谁会如此心肠歹毒……」 皇帝在殿前骂骂咧咧地,楚藏手中擎着的笏板黯黯垂下来,侧目看向领旨受命的容悦。 他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没有把想查案的话说出口。 泠洌的北风淹入中都城,捲起凌乱的青丝。受了命,容悦即刻便去看了那些幼童胸前的伤口——平整规则,确为利刃所致。 「一击致命,」江令桥的眉头并不舒缓,「应该有些身手,亦或是操刀过多回。」 容悦沉吟不语,俯身继续查看那道伤口,深裂,隐隐可见其间脏器。 「阿秋,你能看出这是什么兵器伤的么?」 江令桥凑近来细看了看,半晌后确认道:「应该是刀伤,刀耐噼砍,更易于控制,而剑多适用于刺击,一般不会有这样均匀的切口,向来只是细细一道,或是直接刺入,伤及脏腑。刀背比剑嵴要厚,不容易折断,较之于此,刀伤才会更粗些。」 与容悦心中所想正相吻合——长刀刺稚子,乃十恶不赦的暴徒! 他抬眸,阴沉的尸房里没有一丝阳光,满目尽是横陈的小儿尸首,白麻蔽身,尸寒沁骨,而每一具冰冷的躯体,背后都是一户支离破碎的人家。 容悦忍不住暗啐了一口。 然而正当容悦一行准备从兇器上着手时,忽而引来一位不速之客的讥笑。 「中都这么大,要通过一把刀来找人,容大人是在开玩笑么?」楚藏背着光走进来,一抬眼,看到了容悦身边女监装束的江令桥,眉目冷了冷,「你居然没死?」 一看到那张脸,江令桥如见宿敌,总不由地忆及夏峥和孟卷舒之死,登时仰起下巴,恨恨地迎向他的目光:「回来索你的命!」 容悦抬步挡在她身前,戒备地打量着眼前人:「你来干什么?」 「呵——」楚藏移开目光笑了笑,「你们这么多人,还以为多厉害,结果查了许久,就查出这么些东西?容大人也是天真,凭个伤口就要以刀寻凶,你知道整个中都有多少把刀么?你能确定兇手就一定是中都的么?他又为何不杀年长之人和年富力强之辈,而偏要挑稚子?为什么每个稚子都只有心口一道伤痕?这些你有想过吗?」 「自然。」 「那你想出来了吗?」 容悦没有吭声,行兇之人显然想好了所有的逃脱之法,手脚很干净,没有留下丝毫线索。 「你只顾查看已死的稚子,可有想过去询问那些丧子的父母?他们才是离案情最近的人,或许他们知道些什么呢?」 「我问过……」 「那就是问得还不够仔细!」楚藏不由分说地打断他的话,凛声问道,「你知道有人在夜深时看到户部侍郎贺文焉徘徊在一户人家门前,翌日那家人的幼子便被杀害了么?」 户部侍郎贺文焉,那是沈瑭的学生,在容悦的印象里,他颇有作为,是个恬淡沖和的文人模样。 「这是哪里的消息,怎么从未听问过?」 「容悦,你入朝不久,经验不足是难免的。但要记住,没了孩子的爹娘可没什么耐心,你只有七日,办事需得周全些,不要本末倒置才好。」楚藏脸色肃戾,于案前拍下一张纸,而后转身离去。 离人的衣袂带起一阵细风,纸角被微微扬起——是一张药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8页 然而,第一眼吸引了容悦注意力的并不是上面杂七杂八的草药名,而是笔墨的最后处,悄然落下的那味药引—— 童男心头血。 悲台查探消息的速度很快,几乎是一日之内江令桥便接到了冯落寒的青鸟,鸟足轻轻停于女子指尖,光华褪尽化作纸墨,字句尽显。 原来,贺文焉有一三岁幼女,日前忽然染上了急症,高热不退昏迷不醒,民间的大夫请过了,宫里的太医也来看过了,就是说不上个所以然来。眼见着孩儿的脸色越来越憔悴,一家人心急如焚,然而就在这时,城里来了一个云游的半仙,据说有治一切疑难杂症的本事。果然,诊断之后并未像旁的医者那般愁云密布,只道有药可医,然后缓缓写来一张药方,即是楚藏送来的那张。 「什么云游的半仙,我看就是个害人性命的江湖骗子!」容悦气极,将药方拍回案桌上,「一堆药材相生相剋不说,行医多年,我还从没见过什么疑难杂症需要以稚子的心头血作引的!」 循着这张透着古怪的药方,容悦漏夜拜访了一趟贺府。贺文焉的幼女果然有疾,卧病在床已有多日,容悦探查了她的脉象,几乎逼停,只余几缕若有若无的游丝。 他重新写毕一张药方于贺文焉,告知他早晚照此煎服,数日之后便可解幼女身患之症。 久久凝视着那张微薄的药方,贺文焉愣了好半晌,或许是没想到一向以占卜天象的国师竟有如此医术,甚至漏夜出宫只为解贺家燃眉之急,无以为报之际,唯有深深跪伏叩谢。 「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地,跪双亲,跪君王,而我并非其中之一。」容悦将他扶起,单手从怀间取出另一张纸,在他面前缓缓展开,「若你有心谢我,将它解释清楚便好。」 贺文焉面色一滞。 答案一如容悦心中所想,贺文焉断然否认那样恶毒的罪行,一命换一命本就有违天道,更何况是那么多孩子的性命。官场上贺文焉行事有章法,颇有建树,声名一向廉重刚正,容悦信他不会行此等险恶之事。 既如此,兇手又会是谁呢?此事对他有什么好处?他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从贺府出来,容悦没有说一个字,冗长的宫道惨白如纸,墨色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身影的尽端似乎与真相不过毫釐之差。 却同样是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一连奔波数日,身心俱疲,可事态并不慷慨施捨喘息的机会,几乎是一夜之间,中都城骤然风起云涌。 尽管容悦已经极小心隐蔽,甚至特地黑衣夜行,子时前往,也没有让江令桥同行,可拜访贺府的消息却还是不胫而走,翌日便有人知晓了。 海上鲲鹏展,忽而风云至——流言一旦破除冻土,顷刻之间便足以枝繁叶茂,成参天之势。丧子的父母日夜不得安枕,真相又迟迟未出,四处打听之下,钦差深夜审问户部侍郎贺文焉的事很快便传扬开来,将贺文焉彻底钉死在罪状上的,还有那味古怪的药引。 「还我孩子,他才不足周岁啊……」 「贺文焉你个畜生……你孩子的命才是命,我们的孩儿就是草芥了么……」 「不得好死……贺文焉你全家都不得好死……你会遭报应的!」 一时间,官府和贺府被围得水泄不通,十数个衙役在疯魔的父亲母亲面前根本不堪一击,府门甚至直接被推得倒塌;书香世家的贺府更是惨烈,出来解释的贺文焉在人们眼无异于一个狰狞笑着、欲撇清关系的法外之人,很快便激起一众民愤,若非家中下人拼死阻拦,怕是当场就要去了半条命。 民情激愤下,查案之事一度陷入僵局。 最后还是楚藏携一众老臣出面安抚,才使焦灼的局面得以平缓半刻,在赫赫喊打声中,他如一盏光亮莹莹的蜡炬般立于众人面前,用最真挚的口吻告诉百姓,三日之内定会给所有人一个交代,恳求他们再耐心等一等。 三日之后,正是官稚定下的七日之期。 若事情到此为止,或许容悦和江令桥难以查出什么,可就在人潮褪去的当夜,城内又有幼子被杀,被捅穿胸口的幼童赤条条地扔在深夜熟睡的父母中间,身体僵冷直至天明。 贺文焉再度被推上风口浪尖,贺府大门紧闭,周围日日盘踞着一众丧子的父母亲人,观者如堵。 这场意料之外的死亡之余,事情的本源被托举得离水面更近,某些不被察觉的细节开始重新被审视—— 不对……兇手怎么会在钦差彻查之时还顶风作案?除非…… 长夜中盘腿打坐,容悦赫然睁开双目——除非他要的就是声势浩大、满城风雨! 从一开始,便又一直看不见的手在冥冥之中将他们带上歧路,以至于这几日一直在兜圈子。那人的兇器,不是刀,而是吃人的流言蜚语!他的剑指之处,并非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稚子,而是行事果决、建树颇丰的吏部侍郎贺文焉! 早在搭上贺文焉幼女的脉象时,容悦心中便隐隐有了猜测——因为那脉象同样透着说不上来的古怪,不像是病,更像是某种鲜为人知的…… 毒! -------------------- 第220章 曾参杀人 ========================== 静立庭中仰望长月,皎色纯澈若江水,这一夜,楚藏的心情似乎格外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9页 「公子,」白道立于他身后,「贺文焉一事已然沸沸扬扬,如今正是朝廷彻查之际,若此刻我们再露杀意,会不会有些打草惊蛇?」 「白道啊,你说……」许久楚藏才开口,他的指尖拨弄着月光,在脸上落下斑驳的影子,「今晚的月亮和阿夏是不是很像……」 声音比残云更轻薄,却迟迟未有人应他,半晌楚藏才恍然想起,灯青死后,阿夏不肯见白道,白道也早已不记得她是谁了,更不论她的面容。 男子的指节缓缓蜷缩着垂于身下,神色恢復了往日的冷淡从容,沉声冷笑道:「有什么好怕的,我只担心火烧得不够旺,不足以将他们烧出一个窟窿。」 楚藏的心里只余恨。 就差一步,就在这么多年的筹谋只差最后一步的时候,天上凭空掉下个继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要在希望最盛的时候将它砸得粉碎!新帝明面上装作一副荒唐模样,不问朝政,暗地里却是在扮猪吃老虎。纵然那张面容每日表现得多么无害无知,骗过了所有大臣,楚藏却比谁都更清楚官稚的本相究竟如何,一个人若有十分的敏锐,就足以在外人面前表现出十二分的愚钝来。 普觉寺初见,便该明白此等器宇和做派绝非等闲之辈。 楚藏并不是个喜欢自怨自艾的人,如今时局既定,新皇登基,最该做的是尽快令江山易主,纸里终究包不住火,若再在中都城磋磨,不知哪日夏峥之死的消息就会落入夏之秋的耳朵里,他怕她难过。 可是这一战并不轻松,巫溪闭关多时迟迟未出,忘川谷也无能堪大任者,官稚背后却有整个相思门和悲台作盾,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较量,然而拒绝的权利并不在楚藏手里。 「行兇最忌留下痕迹,」临走时,楚藏睨了一眼他腰间的佩刀,似有些厌恶,「这把刀,你不该用的……」 城内夜正浓,悲檯灯火不息。 眼见事态一日严峻似一日,初六实在有些不忍:「掌门,我们偷偷救走贺大人吧,他是无辜的……」 官稚嘆了口粗气,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这几日他也没闲着,一面查探各路消息,一面还要时刻维持自己纨绔之象,有些心力交瘁。 「真相未白,擅自逃离乃罪加一等,岂不是坐实了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再而言,就算他走得了,他的妻儿和亲族呢?贺家世世代代都居于中都,氏族庞大,又能走到哪里去?楚藏是一早就打定了主意用他来杀一儆百的,如今我们唯一能做的,唯有找出能替他脱罪的证据。」 尽管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非贺文焉所为,但民间流言太盛,更有证人与药方为铁证,最应该明悉真相的人却只愿意接受自己想相信的,丝毫听不进旁的声音。 或许是气氛有些沉闷,况且这几日自己也没寻到什么可用的证据,江令桥推了门出来,寂寥冷冽的晚风让她的头脑得以清缓些。 街巷之间幽暗无人,月光却明亮,江令桥踩着影子前行,百无聊赖地数着脚下的步子,偶尔可闻见无名处传来的几声犬吠,盘旋悠荡在檐牙和砖瓦之间。 官稚轻而易举掠去了兵符,楚藏想要报復或是反击也在情理之中,可是这么多幼子的性命,实在过于沉重。 她不由地停下脚步,仰面望着穹顶的那片星海,目光里氤氲着黯然的光——难道事情发展至此,真的一点挽回的余地也没有了么? 就在灵魂放空之际,一阵悽厉的尖叫声骤然划破长夜,江令桥耳廓微动,旋即转过头,极力分辨着声音的来源,以内力唤出四景,御剑奔赴而去。 听来似乎是位妇人的惊唿,且并未休止,一直断断续续的,撕心裂肺得厉害,像是遇见了什么极可怖之事。江令桥眉头紧蹙,全力催动着脚下的四景,置身于虚空之间极目搜寻。终于,唿救声愈来愈明晰,在某一处偏僻的角落,她看到一男一女缠斗在一处,妇人紧紧护着怀里的孩子,周身伤痕累累,哀鸣不绝,而婴孩的襁褓已被撕碎,蒙面男子一手持短刃,一手正死死拽着孩子的一只赤足。 几乎是在一瞬间,四景受到驱策,泠泠剑气破开了长夜浓重的凛风,径直刺向那行兇之人,江令桥踏风而下,紧随其后。 长剑一把噼下了那把尖锐的短刃,男子手腕一震,几乎半臂发麻,另一只手不慎脱了力,妇人趁势将幼子夺回怀中,咬着牙忍痛逃向无人处。 男子杀意明定,哪里会轻易放她走,飞身一滚拾起地上的兵刃便紧步追了上去。可若要目的得逞,势必要过江令桥这一关,可江令桥却不是什么好对付的善茬,这么多时日来的糟心事皆因这个人中恶鬼而起,若不将他认罪伏诛难解心头之恨! 灵器与主人同喜同悲,此刻四景的愠怒达至顶峰,一招一式皆带着猩红的杀意。那人显然不是江令桥的对手,几招之后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妇人还在慌忙逃窜,行兇之人眼见就快鞭长莫及,再无缠斗之心,径直弃了手中短刃刺向江令桥,江令桥躲避不及,旋身直接噼飞了那把短刃,很快破开局势近攻向蒙面男子,飞挽的剑花随身体扭转,划破了男子的后背,在锋利的剑刃挑破那层罩面的黑布之际,不远处猝然传来一声锥心刺骨的哭声—— 一把寒光四溢的匕首不知何时从兇手的手里飞了出去,自幼子头顶穿颅而过,直杀命门,刀柄在月光下映射着渗人的光泽,伤口处鲜血汩汩直冒,婴孩甚至还没来得及啼哭便在母亲怀里咽了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0页 「啊——啊,啊——」年轻的母亲发了疯将孩子锢在怀里,嘴里的惨叫宛如一条月光下剧烈扭动的银蛇。 血腥的场景几乎快要封印了江令桥的咽喉,像是被无尽的沙砾堵塞得不得上下,她愣愣转过头来,虽只有短短一瞬,却也足以看见黑巾之下那张熟悉的面孔—— 黑巾被挑破,白道的脸上并没有丝毫波动,趁江令桥还没有抬起剑,很快逃失在墨色的漫漫长夜之中,再也看不见。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朝廷信誓旦旦说会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给所有人一个交代。可话落刚两日便有幼子被害,类似于「朝廷无能」「不愿再管」之类的话语在民间飞速传扬,激愤与失望被掀至一个疯狂的顶峰,黑色的小点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所有人蚁群出巢般涌向丹凤门下,很快形成黑压压的一大片,将皇宫正门围得水泄不通。更有甚者直接抱了死去的孩儿来,那一张张惨白泛青的脸上双目紧闭,永不会再有睁眼看到阳光的一日。 「还我们公道!」 「我可怜的孩儿……」 「当官的就可以随便杀人吗?我们要贺文焉偿命!」 「黑了心啊……黑心透顶啊……要遭报应的……」 「开门!开门!叫管事的出来说话!一日还讨不到公道,我们就一日不走!开门!」 他们暴风雨似地擂门,声音震耳欲聋,直接惊动了宣政殿上朝的一众大臣。 「这是怎么了?」官稚把跷着的脚放下来,「朕怎么好像听到了吵嚷声?」 殿外有内侍跌跌撞撞进来回话:「启禀陛下,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丹凤门外围了一群百姓,说,说要户部侍郎贺文焉偿命……」 官稚面色难看,容悦眉头紧锁,沈瑭阖上双眼,缓缓嘆出一口浊气。 朝堂之上,唯有楚藏神态自若。论到杀鸡儆猴立下马威,贺文焉实在是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似乎生来就是为了成全今日的。这一次,天时地利人和俱全,纵然容悦和官稚有天大的能耐,贺文焉也必死无疑。 人言可畏,这世间,并非只有刀剑才能杀人。纷纷流言之下,贺文焉很快被强制架上了刑场。 「就是他!就是他害了我们的孩子!他今天必须死!」 「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霎时间,碎石、鸡蛋、菜叶铺天盖地扔了过来,整个刑场上狼藉一片,就连坐在一旁的官稚也没能倖免。 沈瑭再不忍心看下去,奔上前以一己之躯挡在贺文焉身前,几日心神操劳之下,他的鬓髮已经霜白得彻底。故人犹在,可那个青丝如瀑,风华正茂的山长,终有一天也活进了学生的记忆里。 尤忆及元亨书院读书时,师长似乎是天下最伟岸之人,伸手可触天,影子可以庇荫下每一个学生,仰起头才能清楚地看见那双窥破经纶的眼眸,可如今他又一次立于面前,才发觉那渐老的身量正一日日走向迟暮,而他的每一位学生,都是风华正茂的正午之年,不必仰头,不必踮脚,影子已经在师长之上了。 「涵丈……」贺文焉垂下头,纵然此刻言语苍白无力,他还是声如泣血地告诉他,「涵丈教诲在心,学生绝不会行此大不韪之事……」 「我知,」沈瑭转过身来,替他直面俗世的指责,「我信。」 世人都说授书先生桃李满天下,可其中却没有沈瑭,白髮人送黑髮人,他的学生一年比一年更少。尚记得元亨书院教习前那一阵阵朗声的「涵丈安」,如今却远远地成了陈年旧梦,有些人这辈子再也无缘相见了。 他想护佑好每一个曾笑着唤过他涵丈的孩子。 百姓的扔掷并未停歇,甚至因为有人阻挡而变本加厉起来。 「大家听我说!」容悦迎着紧锣密鼓的咒骂声顶上前去,「此事与贺大人无关,兇手并非他而另有其人!」 「你说不是他?那好,那张药方又如何解释?除了他能从中获利,还有谁需要这么千方百计地杀人?」 「贺大人也是受人蛊惑,那张药方错漏百出,乃旁人蓄意为之!贺大人为官多年,向来品行端正,平生也未行过歹事,显然是有人在栽赃嫁祸!」 刑场之下,江令桥看得分明,楚藏脸上带着不为人察觉的笑意,是讥讽,也是嘲弄。 人群中有声音质问道:「既然是栽赃嫁祸,那背后操纵的人是谁?可有证据?」 「如今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是个人都知道此时最该做的是偃旗息鼓、韬光养晦,贺大人就算真是兇手,也不会大张旗鼓地再次行兇,至少等到风头过去才说得通。他有什么理由在此时还要打草惊蛇,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么?」 「呵!」有人讥笑道,「国师怕是煳涂了吧?这个畜生家中还有个急需心头血的幼女,他等得了,他的女儿等得了么?」 「可是贺大人的女儿并非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那张药方古怪百出,贺大人从没有给女儿用过上面的药,遑论什么心头血作药引的事。且日前贺府已经得了新药方,其女的恶疾也与日痊癒,哪里还需要杀人取血?」 容悦本想将自己所知道的尽数说出,虽然不足以直指真兇,但稍一细想,足可以还贺文焉一个清白。然而谣言先行,成见已经在人心中筑成了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认定心中所想的百姓根本听不进去,真相在百般揣测中显得尤其脆弱,甚至不攻自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1页 「那么多大夫和太医都束手无策的病,说能治好就能治好了?笑话!他孩子的性命分明是用我们孩儿的性命换来的!」 「什么狗屁世道,我看不过是个官官相护的破篓子,专门欺压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 「就是!何曾听说哪家大人的孩儿被害?怕是一早就想好了说辞来敷衍我们!」 话语一句接一句迎面砸过来,容悦只觉得眉心隐隐作痛,可这也不是他们的错,谁家捧在手心的孩儿忽然只余下一具尸体,任谁也难以理智先行。他很快理了理思绪,试图换一种方式说服他们。 「你们口口声声说是贺大人杀的人,可又有谁亲眼见到过他手持利刃戕害幼子?」 刑台下倏然一静,似乎在努力搜寻记忆,半晌有人高声道:「我们没见过,可之前曾有人深夜见过,第二日便有孩儿被害,且昨夜兇手再行兇,有人亲眼见到过,那人与这姓贺的身量一般无二,不是他还能是谁?」 而后,一个妇人被推至众人中间,她面目憔悴,脸上无半分血色,眼神空洞得厉害,看不出一丝希望的光,如一具灵魂出了窍的行尸走肉。 江令桥认得她,正是昨夜那个抱着孩儿痛哭的女子。 「被害的幼子心口只有一处刀伤,乃是熟悉兵器的习武之人才有的身手。贺家笔墨传承,乃文人世家,贺大人在朝中又是众人皆知的文官,」容悦的语气一点点加重,復问众人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如何能越过重重耳目,悄无声息地杀掉那么多人?」 有人很快给出了应答,「当官的有权有势,买/兇杀人有什么可稀奇的!」 「既然是雇凶,怎么会有人亲眼见到贺大人杀了人呢?」 「这……」 容悦的话扔得很快,又带了几个弯弯绕,见众人思忖半晌寻不出缘由来,这才从怀中拿出一份厚厚的画卯簿—— 「有人说曾于深夜见到贺大人,这便奇怪了,这一整月以来他都在户部任夜职,画卯簿上次次有名,莫非他有分身之术,否则如何在处置公务的时候还能顺便熘出去杀个人呢?」 这似乎是可以证明贺文焉清白的铁证,就在众人心中摇摆、在容悦以为终于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一直没有开过口的楚藏却在此时添了一把柴,将倾颓的火苗重新推波助澜成熊熊之势—— 「这本画卯簿……是吏部的韩仲给的吧?」 几乎是在话音刚落的那一刻,容悦才陡然预料到楚藏接下来想说的话,他心中一惊,后背顿时凉透大半,哑着口极力想要阻止。可深渊之底,绝望总是比希望来得更加迅勐—— -------------------- 第221章 积毁销骨 ========================== 「韩仲出身于元亨书院,与贺文焉为同窗,皆师承沈太傅。这本画卯簿乃人情之私,或许其中有什么猫腻也未可知……」楚藏温和一笑,于前来讨公道的百姓而言如沐春风,可在容悦一众眼中,却极尽扭曲阴沉。 「容大人入朝未久,难免受人矇骗,想来也不是刻意要包庇罪人。」他唤人呈来一本画卯簿,与容悦手中那本几乎一模一样,而后向官稚深深躬身一礼道,「陛下,微臣曾亲自去吏部要过考校,听闻有官吏道户部的贺文焉贺大人多次夜职时人不在位,吏部侍郎韩仲以同门之谊屡屡包庇,为了粉饰太平甚至还专门做出了一本假的籍册,臣也是暗中搜查多日,这才寻到这本真正的画卯簿。以上所言句句属实,陛下若不信,可派人去吏部审查盘问!」 「你……」 楚藏丝毫不给容悦说话的缝隙:「由此假画卯一事,微臣顺藤摸瓜,竟查出韩仲韩大人数桩阴私——包庇同袍、欺压下官、以权谋私、任人唯亲。这些罪名并非空穴来风,吏部文书册目一笔一划记得清清楚楚,其中蛛丝马迹遮掩不住,陛下一看便知!」 他的态度诚恳无极,俨然一副鞠躬尽瘁的纯臣模样,天生便是善于伪装的狐狸。 官稚忍住心中翻滚的怨愤,面上还要做出赞赏的模样,伸手接过那本所谓的真画卯簿,翻开看了看,一笔一划绘出的不是字句,分明是一座密不透风的囚笼,铜铁封闭之下断绝生机,不见天日。 「楚大人……有心了……」他看着楚藏,那双玩世不恭的眼眸下,氤氲着烧红的杀意。 吏部掌管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勛封、调动等事务,是朝廷的心脏,而这颗庞大的心脏里,几乎尽是楚藏的人,韩仲是其中唯一一滴陌生的血液。 突如其来的画卯簿宛如最后一根稻草,再一次沉没了平静的场面。 眼见舆论渐盛,喊打喊杀的声浪愈来愈强,几乎要盖过所有细碎的声音。沈瑭满面纵泪而无力挽救,漫天绝望之下,唯有撩袍长跪于众人面前。 「老夫视文焉为学生,更视他为亲子,他的秉性我清楚,素来以仁孝为先,断不会行此丧尽天良之事……」他啜泣着,浊泪滴落在刑台之上,「贺府统共育有二十一只弃犬,一十九只野狸,其中十五只狸犬是在元亨书院求学时所遇的无主之兽,多半身患有疾,那时若非文焉悉心照料,怕是早已成了一抔黄土。元亨书院闭门后,也是他收养了那些无家可归的幼兽,入仕为官后更是一直未变初心,慈悲为怀,才让无数生灵得以有一处庇身之所。这样一个人,怎么会狠得下心来杀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2页 在滔天的声浪中,那些哽咽的话语湮没其中,犹如一滴静水坠入广袤的深海,悄无声息。今日并不是什么好天色,太阳不知何时隐入浓云之后,天间黑云翻墨,像是张开了一张擎天的深口,犬牙纵横,只待希望全数寂灭的那一刻,将万物生灵尽数吞没。 仇恨遮蔽住了人们的耳目,世界只余下猩红狭窄的一隅,以容存空虚的执念。刑场上驻兵单薄,刑台之下除了受害的亲人,声讨公道的、隔岸观火的、推波助澜的不在少数,汇聚成一团灼烫的大火,迎风愈烧愈旺,就快要冲破兵戈的桎梏,直奔涌上刑台。 然而,就在刑台防守摇摇欲坠的千钧一髮之际,一道强有力的女子声音涌入风浪,珠玉坠盘滚滚落,每一个字都明晰地叩入众人耳中—— 「我有证据——」 金声玉振,撼人心弦,宛若天神临降,于万千生杀之中辟出一条可见天光的狭缝。 风浪骤然熄灭半晌,众人怔了怔,而后纷纷侧目,只见一个面容清冷的女子缓缓走上前来,眸色坚毅,一步一步站上了刑台。 乌云有意无意散退了些,金色的阳光于三千丈穹顶倾泻直下—— 「我是证人,」江令桥微仰着下巴,目光阴鸷地盯着楚藏,「我亲眼见过兇手的真面目!」 楚藏的眸光不经意动了动,看过来时,面容中明显多了丝冷峻的意味。 「昨日夜里,百陌街有幼子被害,而那时,我正巧在附近,还曾与兇手缠斗过。」她缓缓转过头来,看向人群中的那位妇人,坚忍中隐有愧疚。 闻言,众人似是有些不信地问着昨夜丧子的那位妇人:「她所言可真?」 那血色的场景还歷歷在目,挥之不去,一见到江令桥,又潮水般涌入脑海中,妇人不禁忆起年幼的孩儿,阖目痛苦地点了点头。 见她肯定了自己的话,江令桥微松一口气,继续说道:「那男子蒙着面,缠斗之时我挑下了那层黑巾,清清楚楚看见了那人的脸。」 「是谁?」 「他——」 江令桥抬起手径直指向楚藏,语气森然,「那人是楚藏的贴身僕从,可若非主人授意,一个侍卫怎么会如此大开杀戒?」 楚藏?这句话宛如一个平地惊雷,炸得众人满面惊愕——那位素来宅心仁厚的国师?怎么可能!天下谁人不知国师的功绩,若不是他不畏强权,抵力维繫,如今的宁朝怕是早就国之不国了。 百姓久久才缓过神来,难以置信道:「国师素来美名远播,杀人对他有什么好处?这位姑娘,你可不要以为只有你看到了兇手就可以矇骗我们,随便乱说一通!」 楚藏一字未言,负手静默地看着眼前所有人。 「我有证据!」江令桥清楚地记得每一个细节,「昨日夜里,我曾以剑划伤过兇手的后背,约莫一尺长的伤口,只要把他的侍卫带上来一对质,就能验证我所言是真是假了。」 这倒是个直截了当的方法,毕竟那样的伤口,没有人能在一日之内痊癒无痕。验一验也无妨,花费不了多大的气力。 丧子心伤的遗亲,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兇手。于是在众人的七嘴八舌中,白道很快被带了上来,一张淡漠如冰的脸上没有丝毫情感,面对那么多丧子的父母,也不见一点波澜,眼神静得像一潭黑沉沉的死水,看不出愧疚。 事情似乎进展得很顺利,人被带上来了,楚藏也并未使什么绊子——此刻,白道端身立于刑场之上,正按部就班地宽衣解带。 可这一切,真的就这么轻轻松松被化解了么? 江令桥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故而当看到楚藏唇角那一抹从容不迫的淡笑时,一股不祥的预感在江令桥心中迅速蔓延,将原本成竹在胸的信念摧毁得一点不剩。某时,人堆中故而发出一声惊嘘,她勐然转身回首——白道已然褪去外袍,可映入江令桥眼帘的,却只有兇手完整无损的嵴背。 伤口呢?自己亲手所伤,怎么可能记错呢?明明留有一道很长的伤痕啊! 她的脚步不自觉向前,似是不愿意相信眼中所见,然而没走出几步路,楚藏便踏开步子,径直从她面前穿行而过。 衣袂带过的冷风凝滞了江令桥的脚步,灵魂也随之一凛。 只见楚藏冷着脸走向刑场正中央,在所有人还没来得及缓过神来时,手腕蓄力,一把扯下贺文焉身上那层单薄的外袍,顷刻间,一道红得触目惊心的伤口骤然横陈在众人面前,正好一尺长! 血的事实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百姓的愤怒再一次被熊熊燃起,完完全全烧毁了心中仅剩的理智—— 「是他!兇手是贺文焉!他果然就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天杀的!还我孩儿性命!」 真是美妙啊——□□女子,烧杀抢掠,世间千万种罪过,唯有男童的性命最容易激起千尺之浪,不必担心流言传不出去,也不必担心讨要公道会无疾而终,哪怕流血牺牲,也一定会有人死磕到底。 楚藏冷面一笑,撤下手退居于官稚身旁,指尖随意在衣角轻揩了揩,好整以暇地继续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一次,铁的证据彻底将莫须有的罪名钉死在了生死簿上,数百人一拥而上,沖入刑台,其间血肉碰撞的声音不断,却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唯有水泄不通攒动的人头,扬起的拳脚和痛苦的咒骂,滔天盛怒如狂风卷积乌云,一切只发生在匆匆一瞬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3页 阳光重新潜藏回云端,天色再一次黑沉沉地压了下来。那一刻,江令桥愣了,容悦愣了,沈瑭也愣了,整个世间仿佛堕入了一个无声的深渊,似乎什么也听不到了,却又不是全然寂静,耳中尖锐的鸣声不断,震得眼睛都止不住地痉挛刺痛,天在旋地在转,万物生灵摇摇欲坠,人的身影落入眼中成了三分,再辨不出何为虚何为实。 浪,弥天的巨浪裹挟着天地,用怨怒生生戳出了一个不见底的洞—— 沈瑭是第一个扑身上前的,容悦和江令桥也很快冲了上去,拼命想要拦下那些杀红了眼的年轻父母。 可那是数百个盛怒的人,杀子之仇沉积数日,顷刻之间全数爆发,足有撕裂一切的力量。挽救的声音显得那样苍白而渺茫,消融在漫天尘嚣中,没有人听见,更没有人在意。 锐利的尖鸣渐渐沉寂,归融于无尽深渊,在满目嘈杂之中,世界变得愈来愈安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紊乱的唿吸。三人的脸涨得通红,额前青筋暴起,可无论如何努力,却始终无法突破那围堵得水楔不通的人潮。 天,似乎愈来愈暗,渐渐地,心跳声唿吸声全都不见了,四周静得可怕,若非双目还能视物,没有人可以忍受这样吃人的死寂。恍惚之间,隐约又听到了些许细碎的声音,呜呜咽咽的,似是男子的啜泣与呻/吟,像一首哀婉的调子,微弱、残余,风轻轻一掐,便永永远远地熄灭了。 -------------------- 第222章 旦夕祸福 ========================== 这一夜,沈瑭在庭院里坐了很久。夜深的时候,起了一阵阵凄凉的风,冷得刺骨。 很快,开阔的庭院外走来另一个人,是官稚,他提了一壶酒,没有走正门,径直翻墙而入,这趟行踪未同任何人说,除了沈瑭,没有第二人知晓。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可惜今夜的天阴沉得厉害,云层厚如冬雪,没有什么清明的月光。 贺文焉一案已去,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却反反覆覆裹束着官稚,救不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送死。在刑场上沉着愠怒安坐时,在贺文焉被打得血肉横飞的时候,当着文武百官和满城百姓的面,官稚还不得不为楚藏拍手叫好,贊他为百官嵴樑。 唯有殷红的眼底和紧咬的牙关才通明他内心深处的愤恨。 可最难过的莫过于沈瑭,贺文焉是他的学生,教习过他,听他喊了这么多年涵丈,看着他自少年成长起来,如今眼睁睁地看着他惨死,亲眼目睹了他被打得面目全非,骨肉俱散,而自己与他相隔不过咫尺,却什么也做不了。 沈瑭酌着酒疲惫地笑了笑,他说:「我已经不如我的学生高了,纵有维护之心,纵然以身为盾,世间也总有朽骨挡不住的刀剑……我老了,也无能,护不住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还将韩仲拖下了水……」 他们这样坐了很久,再没有什么旁的话,默默品着盏中辛辣的酒意。很久之后,官稚才一点点抬起眼眸。 「沈大人,」他问他,声音如一丛期期艾艾的火,「先祖那么多孩子,个个皆是人中龙凤,可当年……您为什么会选择其中那位最碌庸的皇子?」 短短一句话,将荒芜的现实缓缓拉入渺远的回忆,风一吹,往事尽入脑海中。 二十多年前的沈瑭正年轻,身居高位,或许从没想过多年之后,宁朝会有这样一幅景象。 那时的朝廷已经不安稳很久了,或许是自很早便埋下的祸根。天子受万人景仰,天家更不是平凡门户,掌握着天底下最至高无上的权力。光鲜的权势富贵往往牵连血肉,由此一同奠定的,还有天家与生俱来的悲剧,自出生起,皇子争储便一日未休,无时无刻不在向着高位攀爬。 只可惜,内斗自损,死的死,伤的伤,残的残,被流放的也不在少数。 「那时的皇子们一个个权欲薰心,杀戮成性,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都不是帝王的良选。先皇那时算是个异类,籍籍无名,自出生起,便从未得过父皇的宠爱,几乎没有多少人会把他放在眼里。十数年来的岁月里,一直这样默默地过了,终日遁隐在无人的宫庭,就像一只无人问津的草虫,读书再读书,写字再写字,没有人看,也日復一日地执着。甚至连我,也是在偶然间才知晓这位皇子的存在。」 回忆着往事,沈瑭仿佛又见到了故人,脸上微微舒缓了些:「某日路过一处偏僻的御园,暑热正盛,我曾停留过片刻。也正是那时,见到一位宫女不慎将滚烫的茶水洒在了一位少年的手上,可那少年却并未动怒,反而以礼相待,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满园荫绿,眉眼存善,那是我记住他的伊始。」 「彼时的朝廷戾气太重,嗜杀成性,天下亟需一位仁君,所以后来我知晓他皇子身份时,便决定此生拼尽全力也要辅佐他。他有生而为人的慈悲心怀,宁愿自己默默忍受也不愿责怪他人,日后定能以慈悲之心爱护黎民百姓。我曾笃信他可以不负我所望成为一代明君,很长的一段时日里他也确实如此,只是后来,浮华迷乱世人眼,先皇的童年贫瘠得就像一抔沙土,不曾开过花,寸草也着生不住,再多少年也弥补不了,坠入尘网,一辈子也走不出来……」 风细细地吹着,官稚静静地听着,酒杯空了也未曾察觉,仍旧有意无意地啜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4页 这一夜,他像是回到了很久很久的从前,在那些自己不曾存在过、不曾亲歷过的年岁里,白驹过隙地走过了某个人苍白的一生。 很久,官稚搁下了酒盏,缓缓站起身来,像一位真正的少年帝王那样,玉立于天地之间,目光如炬,眼含星火,万物尽为脚下尘泥。 他又想起了贺文焉惨死的模样,不由地抿了抿唇。只是这一次,胸口不再涌塞,而如草木开阔,仰见月华。 「沈大人,放心吧,」官稚定声,斟满一杯酒缓缓洒在地上,「从今以后,朕不会再让有心之人得逞了……」 白日的火没有烧完,余烬在深夜还能洇出橙红的光焰。 已经很晚了,江令桥却迟迟没有回宫,容悦四下寻了许久,最终在某一处偏僻的宫殿屋檐上看到了她,她并膝高坐在屋嵴下,两手托腮,有些出神地望着阴沉的夜幕。眉眼和鼻头都泛着微红,不知是被冷风吹的,还是暗自落了泪。 他解下身前的棉斗篷,不动声色披在她身上,与她并肩坐下。 「还在想白日那件事?」 江令桥低下头,有些黯然地嘆了口气,她问他:「容悦,你说……贺文焉之死是不是我害的……」 她转过头,眼尾通红,眼睫里残存着迷茫和无助,宛如濒死的囚徒等待审判。 容悦从没见过她这样,脆弱而可怜。贺文焉之死太过震撼,她想救他,也是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想救下一个人,可时局有变,她没能成功,便下意识地把所有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惩戒自己以赎罪。 「这不是你的错,」他微微侧身,替她将斗篷系好,将兜帽戴上,「若你是兇手,那真正杀了他的人又是什么?」 「可我是害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如若不是我,那些人也许不会冲上刑台,或许贺文焉就不会死了……」 「嗯……」容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么听来,你确实有罪。」 「?」江令桥陡然一愣。 「当然,有罪的不只是你,天下人都难逃干系。」他将她的手握入掌心,像捂热一块寒冰那样,温声道,「此事乃楚藏主谋策划,他有罪;文武百官隔岸观火,冷眼以对,有袖手旁观之罪,其中更有官员作伪,此为包庇之私;我们算有遗策,屡屡中计,有推波助澜之罪;百姓也有罪,他们不辨是非,听风是雨,甚至目无法纪,光天化日下动手杀人。这么算下来,我们都是害死贺文焉的罪人,没有人能择得干净了。」 风迷了江令桥的眼,她忍不住苦笑:「你不是医者么,怎么现在把生死看得这么开?倒是把多愁善感的坏毛病扔给我了。」 容悦舔着唇角笑,他说:「那只是我难过的时候还没到,你想,两个人总得有一个释然一点吧?要是咱们俩双双抱头痛哭,那场面多诡异。所以啊,你得赶紧振作起来,我的眼泪快到嗓子眼了,最多一个时辰就该你来给我擦眼泪了。」 他总是诡辩得厉害,哄起人来也尽是些奇奇怪怪的话术,江令桥抿嘴低声一笑,撇过头去不再看他。 「我才不给你擦。」 「嗯?」容悦略微扬眉,把脸凑到她面前,「江令桥,你这可就不仗义了!」 江令桥抽回手,用宽大的兜帽遮住了脸,声音语焉不详地从棉布下传出来,带着些许和缓的笑意:「不过我可以找别人来给你擦……」 容悦伸手拨开她遮面的兜帽:「家丑外扬,你是不是傻?」 四下黑漆漆的,也静悄悄的,风把两人的髮丝吹得纠缠在一处,连出口的话语也集聚了几分亲昵的意味。 江令桥睁着亮晶晶的眸子看他,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半晌又把兜帽拨下来,将面目遮得严严实实:「或许我可以找个地方躲个一年半载,等风头过去了再回来。」 他不厌其烦地拨开兜帽:「大难临头各自飞,你熘得倒是挺快啊!」 两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逗弄着,很快,彼此心中多日来的沉郁,或明面上的,或心底里的,都随笑意稍稍释然了些,不再像被磐石那般压得喘不过气来,日夜受折磨。 冷风不断,云雾似是被吹散了些,微微有月光跌落下来,他们仰面躺在屋嵴上,静默地看着月色愈来愈慷慨地洒向人世间。 「阿秋……」很久,容悦的声音似有些低沉,闷闷地在耳畔响起,「好累啊,你能抱抱我么?」 江令桥一仰头,便看到了那双愀然的眸子,有伪装不住的疲倦。她裹着毛绒绒的棉斗篷,伸出双臂,像只温顺的兔子拥入他的怀抱,搂得很紧。 他的身体很暖,有好闻的药草香,她缓缓吸了一口气,头抵在他胸口轻微蹭了两下。 无边的沉寂,如水的夜色,相互依偎的男女静静卧在青黛的屋檐上,凛风穿林过,偶有木叶浮动,沙沙作响。 这一刻,心境得以片刻澄澈。 -------------------- 第223章 分庭抗礼 ========================== 贺文焉死了,韩仲被罢免,楚藏的手脚比从前放得更开,行事也愈加游刃有余起来。 只是,官稚显然不想让他好过。 吏部是个顶要紧的地方,几乎可以牵涉到朝廷中任何一位官员。吃一堑长一智,有了上回的教训,官稚首当其冲要下刀的,就是吏部。 「陛下,」容悦道,「数日前秘书省不慎走水,焚毁了不少典籍,上至秘书监,下至校书郎皆日以继夜、笔耕不息。只是差事实在繁琐,而那些受损的典籍又需尽快补上,时期紧迫,怕是……不太好办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5页 官稚四仰八叉地侧躺在龙椅上,一个唿噜把自己打醒了,揉揉惺忪双眼,不耐烦地嚷道:「这种事也需要拿到朝堂上来说一嘴?人手不够就去借呗!怎么,还要老子帮忙请人么?」 「陛下,这……」容悦面露难色,「诸位大人们都有自己的差事……」 「怪事!老子还不信了,满朝文武这么多人,个个都能忙成狗?」他随手一指,睨着吏部尚书道,「就那个,对——吏部!别人怎么不似这般矫情?人家事事做得风生水起,你难道不会低头求求情,提二两猪肉上门意思一下么?同是入朝为官,他还至于连人带礼把你扔出来?」 「这……」忽然被点到,吏部尚书的心一颤。 楚藏略略觑起眼,有些看不透官稚的居心。 「那就你们,嗯……对!吏部,」官稚换了个边继续躺着,「他们差事做不完,你们就看着帮帮忙吧!」 看着办?这空余算是比较灵活了,做不动也可以撂挑子就跑——吏部尚书私心想着,恭恭敬敬地回了个」臣遵旨」。 「哦,对了!」官稚想了想,又加了句,「沈太傅总是催朕勤于政事,天天唠叨得朕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这样吧,你们就先将……嗯,开国以来的百官考绩都整理一份呈上来,朕无事的时候翻来看看。」 百官考绩?还是从开国以来?吏部尚书倒吸一口凉气,一想到那些漫天飞舞的雪花纸片,就觉得太阳穴青筋直跳。 「启禀陛下,」他有些为难地说道,「这……是不是太多了……」 「嗯?」官稚忽然来了脾气,眉毛倒竖,「这点小事都做不了,你们难道很忙么?」 「臣……」 话还没出口,就被官稚又噎了回去:「有功夫另做一本画卯簿,就是没工夫给朕整理百官考绩?」 这辞措得模稜两可,知情者自是知晓官稚在说陷害韩仲一事,不知情者会误以为是在暗指那本真正的画卯簿,最终也不由自主地联繫到韩仲被罢免,难免心虚。 「臣遵旨。」吏部尚书果断领命退下。 然而这差事实在是太过庞大,只听便叫人头皮发麻,整个吏部日以继夜地埋头苦干,都觉得遥遥无期、余生无望,更不提还要拨出人手来去替秘书省擦屁股。一连几日下来,实在是有些苦不堪言,吏部尚书都熬不住了,朝堂上奏禀的时候险些落下泪来。 「嗯……这么听来,这差事确实有些繁杂了……」 「是啊是啊!」吏部尚书点头如捣蒜,就差给官,稚跪下磕头了。 思索半晌,官稚似是灵光一现,说话都坐直了身:「不如这样吧,朕再给吏部多找些人,吏部有多少官员就找多少,你们分为两拨,一天一轮换,这样岂不就各自轻松了?」 楚藏目光沉了沉,他的嗅觉敏锐,很快嗅到这话里藏着谋算的意味——官稚明面守拙,实际却是要在吏部安插自己的人手。 他走了出来,躬身行礼道:「陛下,此做法于礼不合,有违祖制,歷朝歷代也未有过这种先例……」 「先例先例,自然是第一个做的才叫先例!」官稚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朕好不容易想出来个法子,你这是铁了心要驳?」 「可朝廷连年征战,各州又旱涝不断,以致内帑空虚,朝廷若一时间添这么多人,怕是难以周转。」 这是个实在问题,官稚垂眸片刻,忽而眼前一亮,抚掌笑道:「这好办!吏部官员全都俸禄减半,银子不就出来了!」 「……」吏部官员下意识怔了怔,鸦雀无声。 「真是绝妙!官稚越想越兴奋,嗐声拍腿道,「你们读书人不是常说钱财乃身外之物么?拿钱买清闲,真是再好不过!朕决定了,就这么办!」 「可是陛下……一个吏部设这么多官员,是不是有那么些许的浪费人力……」吏部尚书找了个缝插话,主要是想到日后还要来一个尚书同他争权,顿时便觉得四面楚歌。 「你若不想要这清闲,也可以不轮换,」被驳这么多次,官稚明显黑了脸,「一人做事一人监管,你意下如何?」 吏部尚书连忙识趣地闭上了嘴。 如此一来,官稚的分权之计算是得以实行,大量人手安插入吏部,吏部便不再是楚藏一个人的天下,上上下下无数双眼睛盯着,日后再想做手脚也非易事,这举无异于断了楚藏一臂。更不遑论整肃内政迫在眉睫,其他官员为求自保,也不会轻易出言不逊。 这皇帝,当得有点那味儿了——官稚的嘴角不动声色地浮起一丝满足的笑——容悦是有点小聪明在脑子里的。 宣政殿外,容悦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 楚藏走在下朝官员的最后,行至容悦身旁的时候,眉头阴冷地蹙了蹙。 容悦察觉到了他的敌意,见到他的那一眼,脸色便不由自主地肃戾起来,不愿多看,下一刻便转身欲抬步离开。 楚藏却冷声叫住了他:「找个傻子坐朝堂,是想一直这么胡搅蛮缠下去么?」 容悦转过身来:「还以为楚大人多好心,原来登门拜访是为了将我们往偏路上引。」 那张诡异的药方是楚藏送来的,之后民间便人尽皆知,他几乎可以肯定,就是楚藏在从中作梗。 楚藏的声音很坦然,挑衅般地走近了一步:「才回过神?晚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6页 「楚藏,」容悦压着声,冰冷的暗芒在眸子里闪烁,「终有一日,贺文焉这条命,你会加倍奉还。」 相视良久,楚藏忽地嗤笑一声,他说:「你是在威胁我么?」 阳光惨白地从穹顶投落下来,天际被漫染出一种病态的银黄色,眩目的黑灰色光芒自广袤的的大地匍匐前行,两个颀长的身影就这么沉默地伫立在浑浊的天光中,两相对峙,光晕贴面而过,剑拔弩张的杀意唿之欲出。 「我从不畏惧威胁,」楚藏站定身子,冷森森地看着容悦,嗤笑道,「知道我杀的第一个人是谁么?」 「我自己的亲生父亲……」 话罢,他冷面转身,拂袖而去。 之后的日子里,楚藏果然没闲着,阴谋阳谋用了个遍。先是大行选秀一事,美其名曰充盈后宫、延嗣皇脉,官稚倒是来者不拒,统统收下。 他看着楚藏,缓缓笑道:「国师大人,你看,承你吉言,我真的妻妾成群了。」 恍惚间,楚藏的记忆又回到普觉寺初见的那一刻。 只不过江令桥显得格外小心,再三叮嘱说不许焚香不许种花。 如果可以,她希望世间不要再出现第二个孟卷舒了。 再来便是膳中落毒一事,此事说来惊险,若非容悦在侧,又恰好瞥了菜餚一眼,官稚怕是真要彻底交代在饭桌上了—— 菜色一一银针试过毒后,官稚正欲动筷,一旁与众人议事的容悦正巧回了个头,也正是这匆匆一眼,让他察觉出了一丝端倪。 「别动!」容悦及时喝止住了他,然后另起一双新箸,从一盘山珍中迅速挑起一种状貌平平的野菌,端详半晌,眉头始终没有舒缓过。 看他神色不对,似是发现了什么,江令桥问道:「怎么了?」 官稚屏息凝神,竖起耳朵来听。 「菜里有毒。」容悦言简意赅,将所有可疑的山菌尽数挑出来,眉头紧蹙地摆在案上。 「毒?」官稚有些不可思议,「方才不是以银针试过毒了么?」 「银针泛黑,多数有毒,却也并不绝对,譬如以银针探入熟热鸡子黄中,无毒也可验出毒来;银针不泛黑,也不是全然无毒,世间有毒之物千千万,并非样样都能以银器验出。试想,初六制出的毒,有几样是能以银针试出来的?」 明明庖房中都是自己人,楚藏却还能暗度陈仓,这才是最令人可畏的。官稚定定地看着那些有毒的菌菇,半晌,忽然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依我看,不妨来个将计就计……」 江令桥也定定地看了半晌,不过心思却更多地落在了夏之秋的剪影上。楚藏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人,心思从来不形于脸色,如若某一日心思打在了夏之秋身上,怕是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那封信写好许久,可江令桥始终没能下定决心送出去。如今形势所迫,再由不得自己,有些事,夏之秋是时候该知晓了。 -------------------- 第224章 庐山面目 ========================== 时间似乎真的有抚平伤痛的能力,夏之秋不会再整日整夜地想着灯青了,也不会再一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就落泪。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与楚藏情意依旧,晨起送他去上朝,之后的所有光阴,便是漫无目的地等着他回来。 只是楚藏给她新找的侍女她一个也没有收,也仍旧不肯再看白道一眼,平日里淡淡地独来独往。 总归是有什么东西被生死隔开了。 楚藏今日要去旁的州府,一早出了门。彼时夏之秋睡得正熟,他不忍心看她哈欠连天地送自己离开,久久凝望了许久,在她额前轻落下一吻,披衣轻声走了出去。 夏之秋醒来时,楚藏早已不在身旁。然而刚起身未多时,便有一封请帖递来府上,翻开一看,怔愣了一会儿。 下帖人是当今太后,邀她入宫一叙。 太后……印象里夏之秋几乎与她毫无交集,在她还是皇后时,便听闻她身患痼疾,几乎日日阖宫休养,莫说是夏之秋,就是宫里人都很少见过她的面。可如今,她居然亲自下帖请自己入宫叙话,夏之秋思索许久,想不出什么合理的缘由。 她将那封帖子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最终确定出自太后之手。纵有疑惑,还是很快唤人套了马车,一路向皇宫驶去。 今日不必早朝,往来的宫人也没几个。然而入宫见到的第一个人,却并不是太后。 「夏姑娘——」官稚远远在角楼上向她招手。 夏之秋眼前一亮,带着欣然一步步登上角楼。官稚端身立于万丈旭日之前,配以庄严贵重的帝王衣冠,显出不俗的气度。他敛眸静静地俯瞰着偌大的中都城,身姿挺拔如竹,将女子眼前刺目的阳光尽数遮挡干净。 故人相别,经久未见,夏之秋还未来得及回过神,「老师」二字便脱口而出。几乎是同一时刻,脚下蓦然一顿,觉察出不合时宜来,又措手不及地连忙缄口,毕恭毕敬地向眼前男子屈身行礼:「臣妇参见陛下。」 身前传来一阵轻快的笑意。 官稚缓缓回过身,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夏姑娘,这么叫可就疏远了,或许我也应该应个景,唤一声楚夫人?」 话语像一汪清泉,潺潺地流过夏之秋的心田。她怯怯地抬起头,看到官稚那张一如从前的笑脸,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满寺葱茏的盛夏,而他依旧是山涧那缕恣意随性的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7页 她松了口气,向他嫣然一笑,终于没有隔阂地重唤了声:「老师。」 容悦嘴角一勾,微仰起下巴,似有些不太满意:「士别三日,我成了皇帝,你脸上怎么一点惊讶都没有?」 夏之秋抬头,很认真地答:「老师这样的人,再不可思议的事也不足为奇。」 官稚有意无意地把玩着拇指间的玉扳指,闻言,先是低低地轻笑了一阵,而后转过身,放肆张扬地哈哈大笑起来,背靠着天边正灿烂的金色阳光,笑声似乎可以穿透城墙,随风一路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末了,笑声渐渐平息,他缄默地转着扳指,明晰的目光足以将夏之秋打量了个底朝天,半晌开了口。 「楚藏对你不错吧?」 「是,他人很好,对我也好。」 官稚看着她,话里字不多,却颇为一针见血:「可是夏姑娘,你的心事很重啊……」 夏之秋的目光倏然顿了顿,她知道什么都瞒不过老师,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明显。楚藏也是聪明人,或许他也什么都看出来了,只是心照不宣地包容着,没有放在明面上说破。 「老师……」脑海中浮现出灯青的音容笑貌,她的声音淡得没有影子,缓缓走上前,刺目的阳光落入眼眸中,像是三月天洒下的一捧细雪,「我有心结,好像一辈子都走不出去了……」 「生老病死,其中之一,是么?」 夏之秋凝眸看向他,没有说话。 官稚笑眯眯地,他说:「我眼里的夏之秋,向来不是个受世俗鸡毛蒜皮羁绊的人,遇事迎难而上,世间这么大,活人总不至于被尿憋死。除非……是人力不可及之事……」 「那……心有余而力不足时,又当如何自遣?」 夏之秋像个怅惘茫然的学子,虔诚地发问。官稚慈怜地看着她,须臾,转过身缓缓吐出一口长气,蒸腾而出的水雾一点点消融在金黄色的辉光中,捲起斑斓的彩晕,光芒映在男子矜贵的面庞上,有那么一瞬间,似乎真有两三分师长的模样。 没有什么长篇大论,他淡淡地望着天际,只缓缓道了句—— 「斯人已逝,生者如斯……」 言语入耳的那一瞬,不知为何,夏之秋想到了楚藏。 她想到了近来犹如地狱的日子,灯青走了这么久,她颓靡过,沮丧过,一心沉入悲痛中,而很久没有在意过身旁人的感受了。可楚藏自始至终却一句怨言也没有,陪着她一起难过,给予她温暖。他对她很好,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对她好,既然死伤已成定局,生者如斯,或许真的该好好看看身边人了…… 「走吧,」官稚负手于身后,向她微微一笑,「今日要见你的人不是我,误了时辰,惹人生气可就不好了。」 他向她挥手作别,脸上仍挂着淡淡的笑,却在女子背过身走下楼的那一刻,男子凌乱交错的思绪虬结成一团,最终化作了一道长长的嘆息。 望着那个单薄的背影,官稚兀自摇了摇头——这位朱门绣户的千金小姐,早已没有可以「生者如斯」的人了…… 宫中某处偏僻的小筑,江令桥倚坐在雕镂的横栏上多时,怅然地盯着手里那封早已写完多日的信笺。她在心中一遍遍措着辞,想着无论如何,今天务必要将它交给夏之秋,不可以再耽搁了。 她一边默念着,一边观望宫门前是否有人经过。可等了许久,真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一方朱门的时候,又下意识地心口不一,一把将信塞回了怀里。 「夏姑娘——」江令桥向她挥了挥手,「这里!」 见到她,夏之秋眼里掠过一丝惊喜的光芒,连忙敛裙一路疾走而来。拂面的微风扬起她的鬓角,丝丝清凉之意顺着笑意沁入眉目——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由衷地高兴过了。 「江姑娘,许久未见,原来你在宫里啊!」 她像一只春日欣欣然的小鹿,衣袂如花瓣徐徐绽开,江令桥也不免被她的心绪感染,几步走上前去迎她,脸上落着粲然的笑:「慢点……」 「先前在楚藏口中听过江望秋这个名字,我想了想兴许是你,如今看来,果然没有辜负这番情谊。」 还没高兴多久,「楚藏」这两个字便使得江令桥陡然有些笑不出来。 「你怎么了?」见她面色有异,夏之秋眼里浮出一抹疑惑。 「哦,没什么……没什么……」江令桥打着哈哈煳弄过去,「国师居然还同你说过我的名字……」 说到这儿,夏之秋想起来某些事还没问。 「江姑娘,贵妃娘娘宫里的那位侍女是你吗?她的尸体是你收敛的吗?」 江令桥愣了愣:「你……都知道了?」 夏之秋点点头,她拉着她的手:「可以告诉我贵妃娘娘的埋骨之地么?她是我的亲人,也是我的恩人,我想去祭拜祭拜她。」 「她……」江令桥一时不知该不该把孟卷舒的真实身份告诉她,「我……带她去了南疆。」 「南疆?」夏之秋有些不解,「为何要去南疆?她的家不是在江南吗?」 「是,自然是江南,只不过……其实这是娘娘的遗愿,她常说南疆风光无限好,天高云阔,只可惜惦念了一辈子,却难以亲眼看看。我也做不了什么旁的,只能在她与世长辞之后,让她再见见南疆的大漠……」 闻言,夏之秋黯然地垂了垂眼眸:「娘娘被锁在深宫里一辈子,似乎什么都有,却又什么都没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8页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地坐了须臾,气氛渐渐沉闷,江令桥侧目看了看身旁的夏之秋,她不知在思量什么,或许是曾经孟卷舒同她说笑时的模样,或许是旁人刁难时伸出的一只援手,亦或许是这么多年来无微不至的庇护与照顾——孟卷舒是被安插在皇宫的一把刀,也是楚藏派来守护夏之秋的一点星火,然而事件中心的夏之秋却什么也不知道,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任何的只言片语,只知道那位故去的女子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姐姐。 空气压抑得厉害,为了让夏之秋能开怀些,江令桥故作轻松地看了看宫门外:「今日怎么一个人来?灯青那小丫头呢,她不是一向自诩不离开你半步的吗?」 然而一语毕,气氛并没有如预想那般活络起来,反而一度更冷了些。那一刻,江令桥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半晌寂静,夏之秋终于出了声,却是带着落寞的鼻音:「灯青她……不在了……」 不在了……江令桥心间陡然一颤——是……去世的意思么?如果是,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这么突然?灯青年纪轻轻,又有功夫在身,一般人奈何不了她,更无什么缠身的恶疾,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 千万个疑问在心口堵着,她很想知道缘由,可心里却有个声音在拼命拦着她,不允许她说出那些足以在人伤口上撒盐的话。 「暴毙而亡,走得很突然。」夏之秋主动开了口。 她的语气淡淡的,似乎看开了。可江令桥抬眼看夏之秋,还是能从那眼眸中窥探到一丝挥之不去的哀伤。 她的心思难免又落回怀中的那封信上,如今看来,眼下似乎并不是个开诚布公的好时候。夏之秋方才从灯青的离世中走出来,若是再闻噩耗,以她的性子,怕是会支撑不下去。 「过去了,都过去了……」夏之秋笑着劝慰着江令桥,却更像是在安慰自己,「有人告诉我说,斯人已逝,生者如斯。我觉得这很对,日子总还是要过的,为了亲人,为了自己爱的人,也该好好活下去的。」 ——是啊,自己还有父亲,还有丈夫和孩子,日子还是充满希望的。 她缓缓站起身,柔声道:「江姑娘,我不能耽搁太久,今日本是因着太后娘娘的帖子才进的宫,得赶紧去见过太后才是。若回程时间尚富余,我再来寻你,如何?」 「不必去了,」江令桥有些五味杂陈地喊住了她,「其实……是我求太后拟的帖子……」 然而话刚一说出口,便又有些后悔起来。 「你?」夏之秋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睛,似有些欣喜,「江姑娘,你特地寻我前来,是有什么要事与我说么?」 后悔的地方正是这里,把人叫住了,该说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江令桥很清楚此番不能贸然将信送出去,可面对她的询问,又不知该如何应对才能滴水不漏。 「所以方才陛下说等我的人,是你啊……」她自言自语着,目光落在江令桥身上,忽然停顿了一下,「嗯?这是什么……」 江令桥没想过她会直接去拿那封信,或许是笺纸从怀中露了出来,被她察觉了。很快,那封在江令桥身边留存许久的信,就这么阴差阳错地到了夏之秋的手上。 「这是给我的吗?」夏之秋翻来覆去地看,有些受宠若惊。 「不是!」江令桥想夺回来,却被夏之秋一闪身给躲开了。 「江姑娘,你骗人,」她笑着晃了晃那封信,很开心地说,「若不是给我的,这上面怎么会有我的名字?」 信封正对着江令桥,纸面上「夏之秋」三个字搅得她哑口无言——那还是她搁笔时无比贴心地添上去的,这下反而成了帮凶,纵此刻时她想将这件事戛然而止,也已经来不及了。 她口干舌燥地咽了口唾沫,脑袋空白了好一会儿,眼见着夏之秋就要拆开信来看,连忙抬手阻拦:「夏姑娘,信不急着看,眼下……我……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你!」 夏之秋的手果然停住,小心翼翼地将信贴入怀中放好,极认真地看向她:「当然可以,你说吧?」 「我……有一个朋友,她常年羁旅在外,日子过得还不错,可是吧……因为山遥水远,家中的事知道得总是不及时,如今有人托告我,说……说……」江令桥的手指绞得有些发白,越说到后面越难以为继:「说她家高堂离世已久……你觉得,这件事……我应该告诉她吗?」 她不安地舔了舔唇,喉间干涩得难受。 「生老病死是大事,自然该说啊!」夏之秋的笑容纯然如水,「而且应该早早地说,江姑娘,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可若是……若是回故地守孝弔唁的话,如今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日子……很有可能会化为一场泡影……」 夏之秋轻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从一个昏黄的过去说起—— 「江姑娘,你知道吗……在我出生那日,我娘便因难产而去世了,我和她是这世间最陌生的亲人,谁也没有见过彼此,可我要比我娘幸运多了,至少我还活着,还能从旁人的只言片语里描摹她的样子,而她却只能带着满身遗憾奔赴黄泉……」 她仰起头来,遥遥望着天边的云,声音邈远而坚定:「我这辈子是註定赶不上我娘了,她是个比我好千百倍的女子 ,爹爹也矢志不渝地爱了她一辈子,虽然没能亲眼见见她,听听她的声音,可这十数年来,我没有一日不想她。如果可以,我宁愿什么都不要,住漏风的房子,吃糠咽菜,哪怕用二十年寿命换她回来一日,我也会毫不犹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9页 江令桥看了夏之秋一眼,她看见了女子眉目之间那些愀然萌发的神采。有那么一刻,她想,或许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如今该是什么模样?又会做着些什么?也许会手挽着手一同逛逛街市,闻到摊贩上的食香会心血来潮买上一碗来尝,夜里父亲和哥哥对弈,母亲则与自己一同挑选些时兴的布料,亦或是什么也不做,就坐在他们身边默默观摩。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江令桥鼻头髮酸,眼里泛起潮气,不由地把头偏去一边——她永远都无法与那场大火和解。 「江姑娘,你怎么了?」见身边人红了眼尾,夏之秋下意识停了下来,关切地询问着她。 「哦,没事!」江令桥笑了一声,仰脸望着头顶那片碧蓝的苍穹,「没事……」 她们太像了,这种相像是用真真切切的血泪换来的。至亲活在记忆里,被时间一点点风蚀,也许某个天清气朗的日子里,那些残影就会随风熄灭,永永远远地从脑海里淡去。 夏之秋覆着江令桥的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这也只是我自己的粗浅看法,每个人都或多或少会有些不同。你知道这个消息,便是离他最近的知情人,自然也应该转告他,至于后来之事如何,便是为人子当考虑的事,不该由你受累……」 几乎是话音刚落,江令桥忽然伸出手抱住了她,像安慰那些呜咽哀泣的小兽般轻轻抚着她的嵴背,极郑重地在她耳畔道:「夏之秋,答应我,日后若是发生了什么让你觉得支撑不下去的事,我永远都为你留着一道门……」 她这句话说得莫名其妙,让夏之秋有些云里雾里,但念及她近来琐事缠身,便也未加深究,回应着江令桥的拥抱,点头轻轻答道—— 「好。」 很快便到了出宫的时辰,夏之秋是在江令桥的目送下走的。回程的路途乏味,她想起了怀中的那封信。虽说江令桥一再叮嘱说最好回到府上,四下无人的时候再启封,但夏之秋是第一次收到江令桥的信,很想知道她会在信上写些什么东西,马车行至半路,还是耐不住好奇心明里暗里地勾着。 「不妨看看吧,马车里也不算有外人……」 夏之秋小心地取出信,然而刚看没两行,脸上的笑意霎时退了下去。 未消多时,马夫听见帘后传来一个颤抖的声音—— 「掉头,去夏将军府……」 -------------------- 家人们!除夕快乐啊!!!! 2023过得好快,2024来啦~不管大家今年过得怎么样,在最后一天里,我希望来年大家都可以快快乐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顺顺利利! 天天开心~开心地过好每一天~开心最重要:) 第225章 别鹤离鸾 ========================== 皇帝大病了一场,迷迷煳煳昏了好几日,一直高热不退,据说是吃坏了什么东西,罚了尚食局大半的人,却愣是什么也没查出来,更有甚者私下偷偷议论,说是皇帝被下了什么玄妙无比的毒,银针都试不出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楚藏掸了掸朝服上的细小灰尘,阔步向宣政殿走去。 藏得那样隐秘,看来还是被发现了。他的脸上不见丝毫喜色——野菌的毒性那样勐烈,若计划得逞,官稚哪里还有苟延残喘的机会,当场毙命都不为过。如今计不成,官稚却仍做出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于楚藏而言,这不是什么好消息。 果不其然,这几日皇帝的胡作非为,足以看出形势的严峻。 「梁大人……」官稚心安理得地在朝堂上置了张榻,说句话都要歇上许久,半晌才能等来下文。 「臣在。」梁大人额汗涔涔,这位新帝平日里就够放肆了,如今病了一场,架势摆得足斤足两,天知道还会闹出什么么蛾子来。 官稚瞑目沉思了一会儿:「朕听闻梁大人的推拿之术很不错啊……」 小小爱好而已,没想到竟声名在外,连皇帝都有所耳闻,梁大人不禁喜上眉梢,故作谦虚道:「哪里哪里,陛下谬赞……」 「不如你进宫来做朕的内侍吧?」官稚忽然道。 梁大人话还没说完,闻此言陡然虎躯一震,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向官稚,然而官稚却正惬意地躺着,脚跷得老高,哪里看得见他的脸? 两股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隐隐作痛。 「荒唐……荒唐……」梁大人吓得面如土色,难以抑制地嚷了起来,「陛下说的这是什么玩笑话!这……这如何使得!」 「我没开玩笑,」官稚一本正经地撑坐起来,咳天咳地了好一阵才稍稍平息,「朕大病一场,恨不得去了半条命,如今身上实在疼得厉害,夜里更是怎么都睡不好。听闻爱卿精通推拿,如果能进宫来做朕的内侍,替朕分忧,朕一定不会薄待你!」 「这这这……旷古未闻!我乃天子朝臣,理应为天下鞠躬尽瘁,怎可……怎可……」 「哪里的天下不是天下……诶?你们读书人不是向来都说要为君分忧么?现在是怎么个意思,说话不算话?」 「十年寒窗,臣是为了江山社稷才踏足官场的,陛下莫不是病煳涂了,竟说出这样的荒唐话!」 「嗯?」官稚蹙眉,「你不是走后门进来的吗,难道我记错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0页 梁大人一时语塞,脸色青一块紫一块得很是难看,最后实在走投无路,哀求的目光投向楚藏。 楚藏走上前,向官稚行了一礼:「陛下,臣以为不妥!」 官稚危险地眯起眼:「楚大人,你一天要驳朕多少次才肯罢休?」 楚藏仰首,目光锐利如淬毒的箭矢:「陛下,自古以来就没有逼人臣做内侍的道理。」 官稚跟他叫板:「内侍都能位极人臣,臣子怎么就不能做内侍了?若没有这个先例,朕今日开了岂不就有了先例?」 「一国之君当仁爱天下,陛下这样做,预备让梁大人一家妻儿老小怎么办?」 「是梁大人自己说的,说要有所作为。再说内侍也能升官,更何况梁大人来了就是天子近臣,这是何等风光的事!」官稚没好气地说,「怎么,楚大人不会是嫉妒了吧?你要替他?」 听到这儿,事情似乎是走到了死路,只待官稚一声令下,自己就会被带到一个小黑屋里被迫净身。梁大人连忙跌跌撞撞地爬上前,一个劲地向官稚磕头:「陛下开恩……陛下开恩,饶臣一条薄命吧……臣上有老下有小,无论如何也不能进宫啊……」 他哭得实在悽惨,扰得官稚头痛欲裂,忍不住嘆了一口气,抬手去揉眉心,似是恨铁不成钢。 「你就这么不愿做朕的左膀右臂吗!」 听这语气,局势似乎出现了转机,梁大人连忙磕磕巴巴地膝行上前:「臣……微臣福薄,实在承不起陛下抬爱……还请,还请陛下另谋能人……」 「伤心,真是叫朕伤心……」官稚掩面悲戚,一副痛苦万分的模样。 容悦看得分明,那指缝之间流露出的,乃是得逞的笑意。 就这样,官稚以不想再看见梁大人为由,革除原职,将他调出中都,派去了偏僻的州府。临走的时候,梁大人还满面纵泪,感激涕零,皇恩浩荡四个字喊得比谁都响亮,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整件事有什么不对。 楚藏自然知道官稚是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先由容悦观星象,扔出朝廷星盘错乱的幌子,再藉口说病体未愈乃天象所致,在朝廷中胡乱指点一通,弄得鸡飞狗跳一团乱。相似的手段屡试不爽,楚藏一党中已有多位要员被派去任一些无足轻重的闲职。 楚藏孤身一人,已然处于劣势。 黯然走在回府的路上,月光不知何时落了下来,四下静悄悄地,没有风雪没有鸟鸣,寂静得仿佛世间只余下自己一个人,无亲无友,无儿无女。 夏之秋已经把自己锁在房中好几日了,不见人,不说话,也不肯吃东西。楚藏很担心,日日都去叩门,可她从来不肯应他的话。 旁人都允许进,唯独除了他。 她好像是生气了,可楚藏并不知晓其中缘由,私心想着,或许是前些时日四处奔波,陪她的时辰少了,所以才惹得她闷闷不乐。故而这几日,无论手头有多忙,他也总是尽可能地早些回来,期待某一日,又能看见她立于府中,沖他恬静地笑。 然而那扇门,却始终没有再向他打开过。 他微微抬起眼眸,静静地看着眼前那条幽暗的路,惨白得似是爬满了月光,远得没有尽头。某一瞬间,夜色停驻在眼睫,他看到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回到府上,有下人匆匆来报:「大人,今日夫人还是没有用膳,水也没有喝一口。再这样下去,小的担心……夫人怕是……」 没有说尽的话里,楚藏比任何人都更明晰。 从庖房中端了一碗养胃的汤,他如往常般耐心地叩响了夏之秋的房门。 仍然没有人应。 她许是还生着气,只是这一次,楚藏没有经过她的同意便擅自推开了门。他想无论如何,今日也得让她用些饭食,哪怕惹恼了她,能发泄出来也好,心事若不得排遣,总有一日要被憋坏的。只要她能乖乖吃饭喝水,任她如何打骂,他都不会有丝毫怨言。 「我进来了!」楚藏的嘴角噙着笑,从进门的那一刻起便仔细吹着碗里的汤,以便入口时不至于烫着她,「阿夏,今日汤不错,是你平日里最钟意的八珍汤,起来尝一口,好不好?」 然而夏之秋并没有理会他,她的脸色很差,睁着一双空洞无神的双眼,没有说话,只愣愣地看着屋顶。 近来因朝廷的事忙得焦头烂额,楚藏一直在思索如何才能挽回颓势,以至于疏忽了府中事。直到见到夏之秋的这一刻,他才察觉出莫大的异样来。她的面色憔悴得厉害,放下汤去摸她的额头。 凉,凉得吓人。 楚藏一下乱了阵脚,他凑到她面前,用近乎哀求的语气一遍遍唤她:「阿夏,阿夏……你理理我,和我说一句话好不好……就一句……不,一个字,一个字就够了……求你了,好不好……」 可是夏之秋宛如一具行尸走肉,一言不发,不吃不喝,甚至看也没看他一眼,就那么呆呆地、愣愣地望着眼前那片狭小的世界。 楚藏从来没见过她这样。上次令他心惊肉跳还是灯青死的时候,一度让他整晚整晚地寝不安枕,一闭上眼就能看见夏之秋在他怀里撕心裂肺地哭。 那件事过去,算是一次死里逃生。他本以为日后能一路顺遂,与她平安无虞地度过此生,可官稚一次又一次的肆意妄为让他的计谋频频受阻,眼见着往后余生离他愈来愈远,他第一次觉得心烦意乱,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无能为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1页 然而纵使那样,梦幻如泡影的时候,也还存着一丝希冀,如今看到夏之秋虽生犹死,才是真正的如坠深渊。 「来人——」他的语气有掩盖不住的急躁。 闻声,很快便有下人来应:「大人,怎么了?」 「去请大夫,把全中都最好的大夫都给我请过来,快!」 下人领了命离开,楚藏回过头来,眼眶边缘隐有湿红。他将女子瘦削冰冷的手攥入掌心,不住地哈气捂热,他一遍遍地安慰她:「阿夏,你病了,我知道你很难受,不怕,我已经派人去找大夫了,他们会治好你的……」 想着夏之秋没怎么吃东西,他连忙将方才那碗汤端了过来,吹了吹凉想餵入她口中,可是她牙关紧闭,不肯吃东西,温热的汤总是还没入口就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阿夏,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可是你不要折磨你自己好不好……」楚藏是真的慌了,眼尾红得厉害,话语也变得支离破碎,「你帮过那么多的可怜人……让他们得以继续活下去,你……你能不能也可怜可怜我……我活着的全部意义都是你,你想怎样都可以,只求不要用自己的性命吓我,好不好……」 他想握住她的手,然而手探入被衾之下,只觉得冷得没有温度,心下忍不住浮出一股酸楚,然而再往下,却忽然眼皮一跳,摸到一股温热的湿意。 他的手蓦然一顿,缓缓从被子底下拿出来,整个手掌被血染得通红! 那一刻,他的唿吸几近逼停,胸膛里的心似是忘记了跳动,整个大脑一片空白。掌心那红艷艷的血像一团跃动的火焰,烫!灼得他浑身火辣辣地疼。 他一把掀开了覆在夏之秋身上那层薄薄的锦被,霎时间,万籁俱寂! 烛光之下,诡魅的红侵染了大片床榻,像是巨蟒吐出的毒信子,一点点蚕食着女子的生命。血渍染红了夏之秋的衣裙,入目尽是湿淋淋的血色。夜色愈来愈深,血味愈来愈浓,女子面色苍白,腹部以下却缓缓延伸出一朵火红的、盛大的罂粟花。 「来人!来人!大夫!快找大夫!」楚藏发了疯似的踹开了门,他抱着她哀嚎,凄楚的声音将漆黑的天幕整片撕裂。 「求求你们,救救她……」 -------------------- 第226章 急景凋年 ========================== 府中人是第一次见楚藏如此失态,汗水打湿了头髮,他变得暴躁易怒却又极其好说话,大夫一蹙眉便忍不住大声斥责,一有可治之法又不住地在一介布衣面前点头哈腰。 夏之秋被救回来了,幸而求医及时,这才得以保下一条性命,只是腹中胎儿却再也回不来了。 大夫走得时候摇头嘆息,说孩子就快成形了,如此一来,实在是造孽。 字字句句都像一把刀,准确无误地剜在楚藏的心上,他的心在滴血,他痛苦,他懊悔,这么长时日以来他竟丝毫没有察觉。设身处地作想,夏之秋怀孕时经歷了灯青之死,日日夜夜都饱受折磨,加之身体上的各处不适,她该有多悲绝? 楚藏寸步不离地守在夏之秋的床边,宛如一个溺水得救的人,落魄、残缺、衣着凌乱,可他顾不得这些,此时此刻什么东西都不再重要了,他只想陪着她。 「我们还会有孩子的……」他声如泣血。 房间中黑黢黢的,没有烛火只有月光,投落在女子脸上,落下深一道浅一道的灰黑色阴影。她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某一刻忽然就笑了,放声大笑着,在死寂的夜里显得那样刺耳而悽厉,经久不息。 某一刻,楚藏想起了孟卷舒对他的诅咒。 夜色愈来愈深,凛风愈来愈浓,府上静悄悄的,正是众人安睡的时候。夏之秋身着单衣,赤足推出了门,刺骨的寒凉拂面而来,才让她得以有片刻清醒。 缓步走在偌大的府院,耳畔静得只余自己细微的脚步声,四下透不出一丝光亮,唯有头顶那轮明月阴惨惨地照拂着。夏之秋仰起头,望着望着,滚烫的眼泪又从眼眶中无声洇了出来。 那双清明澄澈的眸子,如今红得像是淬了亡人之血,她啜泣着,身子止不住地颤抖,忽然有些想笑——一口荒芜的深井,隔绝外世的冷井,从前无忧的时候怎么没有发觉自己不过是被假象蒙蔽了双眼,错把虚妄当愿景…… 她仰首望月,湿红的眼里蓄满了泪水。 原来很久很久之前,她就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剩下的,只有枕边的仇人。 *** 病好后,夏之秋的气色恢復了些,也不再如之前那般缄默不语,但言语明显少了很多,也冷淡了许多,更绝口不提近日转变的缘由。楚藏未多加逼迫,能看到她一日好过一日,已经十分满足,不敢再奢求其他。 他也向府中下人打听过,可他们所知甚少,只说某一日夫人曾收到一封帖子,去了趟宫里,回来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失魂落魄的,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楚藏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容悦一行人将恩怨伸向了夏之秋,这使得他心弦一颤——既如此,夺位之事便不可再耽搁,他需得尽快完成任务,然后带着夏之秋远走高飞,此生再不入中都。 可江山易主之事哪有这么容易,更何况自己孑然一身。每每看着官稚借昏君的举止作伪,将自己的势力划分得七零八落,而自己却有心无力的时候,便只觉得那正殿之上明晃晃的「正大光明」四个大字极其可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2页 那是对自己的嗤笑。 夏之秋日似一日的好转,是他心中唯一的慰藉。她不愿整日窝在府中,会要求出门走一走。只是不愿带任何婢僕,也不要车马,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着。 楚藏不敢大意,她独自出门的时候,总会派白道暗中保护。 一步步走在充斥着人间烟火的街头巷尾,夏之秋才觉得自己的灵魂好像是活过来了几分。她不再是安于金丝囚笼的鸟雀,天地离她那样近,似乎一抬手便可轻易触及。 光彩自她眼中一闪而过,她缓缓垂下头——一切为时已晚,所有与自己亲近的人都魂归西天,纵然她还能承受噩耗,却也已经无可祭奠了。 今日的天阴得很,浓云只浅浅破出一道小口子,稀薄的天光吝啬地照耀着四下的车水马龙。 「小心!」一辆马车疾驰而过,夏之秋几乎是下意识地拽住了一个少女的胳膊,才使得一场横冲直撞的惨剧免于发生。 「啊……」少女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显然被方才的情形吓得不轻。 「天吶!」 「祖宗诶!」 紧接着,两道尖锐的女声自不远处传来,一阵香风拂过,面前便出现了两个女子,一风情妖娆,一冷静镇定,第一时间便是赶紧查看少女身上是否有伤。 「我没事——」少女轻描淡写地笑着,眼尾的胎记经阳光一照拂,美好得像一朵希望丛生的春花,「多亏这位姐姐及时拉住了我,我一点伤也没有。六月姐姐,秦姐姐,你们看,我好得很!」 闻言,秦娆珎和六月这才抬起头来,看到一位年纪轻轻的姑娘正立于身前。 「家中小妹顽皮得很,多谢姑娘出手相救,否则我们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秦娆珎掩帕一笑,一双勾人的眼睛从帕子下探出来,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美人倒是美人,只是这位美人儿的面色实在难看得很,苍白得像是重病缠身,寿命无多。 「是啊,多谢这位姐姐了!」初六夹在秦娆珎和初六之间,艰难地探出头来向夏之秋道了一声谢。 不过还是六月实在:「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更何况是救命之恩。这位姑娘帮了我们,我们也需得报恩,有借有还才是。姑娘,你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提,不论什么都可以,我们必然鼎力相助。」 她也注意到了夏之秋憔悴的脸色,不知是不是什么恶疾缠身而无药可治。此举本是为着让她提重病之事,反正护法的相好医术高明,不用白不用。 然而等了半晌也未等来夏之秋的回应,她打量了眼前三人许久,似是可堪相信之人,哑了哑口,最终还是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不着急不着急……」六月安慰她,「这种事一时怕是不好想,姑娘若有了主意,也可递信于前头的罗绮斋,我们会看到的。」 话音落,三人笑吟吟地正要离开,夏之秋却倏地探前一步,拽住了其中一人的衣袖—— 「有毒药么……」 短短四个字结结实实地让三人愣了愣神——这简直与她们心中所想背道而驰。最后还是初六反应快,压低了声音问她:「姐姐想要什么毒?」 夏之秋缓缓深吸一口气—— 「毒性急烈,药石无医。」 闻言,秦娆珎的脸立时变得严肃起来,她反按住夏之秋的手,声音低得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见。 「姑娘若真心想求药,午时三刻,鸿雁楼相见。」 夏之秋的目光落向身后,彼时白道正背对着她,坐于茶铺佯装品茶的路人。 她的目光偏回来,看着眼前三人,极郑重地点了点头。 鸿雁楼人多眼杂,只消三两下便将甩开了白道的跟踪。夏之秋找了个无人的雅间坐下,静静地等待着外面的叩门声响起。 投毒的想法在她脑海中酝酿了好几日,只是知晓白道跟踪,不便实行。如今阴差阳错有了希望,一股莫名的不真实感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 独坐于屋内,眼泪不争气地从眼眶中砸了下来。夏之秋的脑海里满是父亲的音容笑貌,如今想想,楚藏还是骗了她,若没有他的授意,白道怎么会无缘无故对灯青下死手?那日灯青跌跌撞撞地要带她离开,是因为发现了楚藏不可告人的秘密么? 原来他是这样心狠手辣的一个人——酸楚之意在夏之秋的胸腔中游走——这么久了自己居然丝毫未察觉,还与仇人日夜和衾而睡。她以为自己得遇良人,把自己交给了他,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他,为他生儿育女…… 她抬起手甩了自己一巴掌。 从前的爱有多浓,如今的恨便有多深刻,夏之秋紧紧攥着拳,一遍遍告诉自己不可以心软。 很快,叩门声如约响起,她擦擦脸上的泪水,起身去开门。 初六、六月和秦娆珎于案前坐下,只见初六从身后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包袱,拎起口子往下倒,叮叮噹噹的瓶罐立时铺满了整个桌子。 「毒药应有尽有,任凭姐姐挑选。」初六一面说着,一面将散乱瓶瓶罐罐摆好。 夏之秋的目光逡巡而过,只问了句:「哪种是最毒的?」 初六仔细想了想:「都挺毒的,不过效用不同。像这个,毒发时浑身抽搐,痛苦而死;那一种是七窍流血,血枯而亡;我面前的这一瓶就柔和些,会让中毒者幻觉不断,沉湎而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3页 她一点点详尽地介绍着,然而说着说着,忽然一蹙眉,而后将其中一个小瓷瓶收回了布囊,暗暗念叨了句:「怎么把这个也拿来了……」 正欲继续介绍时,夏之秋忽然开口问她:「那是什么?」 「这个么?」初六又摸出方才那个瓶子,「这个可能不太合适……」 「我想听一听。」 看着夏之秋坚定的脸色,初六只好老老实实地告诉她:「此毒名为两相欢,无色无味,需以一人的血方作引才算毒成,且它毒性极为勐烈,无药可解,一旦服下,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一盏茶的时间内必定命丧黄泉。只是……若饮毒者被毒杀,以血作引者就算是不服毒,也会毒发身亡。」 之所以初六要将它收起来,是因为觉得这毒药有些画蛇添足,小的时候喜欢钻研各种花样,如今看来只觉得好笑——下个毒还要先取旁人的血,真是没事找事。 谁料夏之秋却道:「就它吧。」 初六不禁怔了怔。 夏之秋接过她手里的那瓶毒,缓缓道:「它很合适……」 -------------------- 朋友们,新年快乐哟~ 第227章 貌合神离 ========================== 夏之秋一个人去了云顶山,那是她和楚藏定情的地方。 沿途看过了很多风景,与记忆中相差无两,她本想看看那处偏僻的村庄,可走了很远的路,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独坐在山顶,山野之风迎面吹来,却吹不散萦绕在夏之秋心间的那片阴云,事已至此,早已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世间唯有生死永恆。也许万事万物从最开始便是错的,父亲不许她嫁入国师府,她忤逆了他,如若当初听了他的话,是不是就不会有如今这副狼藉的残局? 如果可以,她宁愿此生都没有遇见楚藏。 盛着毒药的瓷瓶很凉,沁得掌心发冷,夏之秋定定地看着那温润的光泽,有无形的针在一下一下刺着她的心。 仇恨是真的,爱意也是真的,若非爱之入骨,怎能恨之深切。 她比任何一个人都更不愿接受这个事实,最爱的人杀了最亲的人,自己夹在中间,成为了最痛苦的那个人。 她要亲眼看着他死。 ***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火红的夕照映亮了楚藏的半边脸庞,无暇若神明。 未几,白道踏入书房,手里捧着一个精緻的木匣:「公子,果然有东西。」 楚藏转过身,沉静道:「呈过来。」 老皇帝临终前曾言,让他迷惘之时多回看宣政殿前的「正大光明」匾,楚藏只当是无心之言,今日朝堂上细看时,才陡然发觉匾额似有些偏,当时便眉心微动,猜测其中或有玄机,稍稍一探,果不其然。 将木匣悉心托起,撤开其上的盖子,一封捲轴徐徐出现在眼前,楚藏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上面,第一次因为紧张而下意识咽了口干沫。 他伸出手,将捲轴缓缓拾起,解开上面的带子,一点点于面前展开。 白道静立一旁,虽不知道捲轴上写了什么,但从楚藏脸上愈来愈浓的欣然可知,定然是对他绝对有利的东西。 黄昏将楚藏的一双眼眸映得光彩丛生,握着捲轴的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他仰天大笑着,笑声清亮而放肆,似乎一生从来没有这样开怀过。 悽苦的半生,终于在今日得见救赎。 童年充斥着苦难的人,多年之后往往不愿再念及那些千疮百孔的岁月,久而久之,记忆便一点点淡出脑海,直至留下一些无关痛痒的残影。楚藏记不得其间的细节了,却清楚地记得那些殷红的画面。 父亲是个嗜酒的无赖,玷污了良家妇女致使女子怀孕,才使得母亲不得不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为他四处谋生,为他生儿育女。可他却是个不要命的赌徒,多年来未给家中挣过一分一厘,还常常醉醺醺地回家,将赌场上的失意尽数倾倒在妻儿身上。童年里,母亲和自己的身上没有一处是不带伤的,夜里骨头钻心地疼,总是整夜整夜疼得睡不着觉。 十岁那年,父亲又一次酒醉,那天他输光了母亲辛苦挣来的全部家当,被人剥得外袍都不剩,讥笑声追了他一路。在外畏首畏尾怯懦无状,回到家便开始动手打妻子。楚藏想阻拦,父亲却打得更狠,每一脚下去都伴随着母亲痛苦的呻/吟。年幼的他跑出了家门,去叩府衙的大门,可换来的却只有衙役们的嘲笑,就连县令也不耐烦地唤人将他驱走。 「去去去!哪里来的小孩子,一点礼数都没有!家中小事算得了什么,难道我堂堂官府是为了你平息这些鸡毛蒜皮不成!」 楚藏奋力想要突出衙役们的重围,声嘶力竭地唿喊着:「人命关天怎么能算是小事!一方官员若连百姓都不爱护,还有什么脸自称父母官!」 县令登时气得面色发黑,一旁的师爷惯会看人脸色,当即便唤了衙役提刑棍,将楚藏乱棍打了出去。行刑时楚藏一声也没吭,一滴眼泪也没掉,牙关始终紧咬下唇,二十棍打完,惨白的唇上落下道道血痕。 而等他心灰意冷地回到家,迎接他的只有母亲那具冰冷僵硬的尸体。 那一天,是他童年的结束,是前十年苦难的结局,也是阴冷残忍的后半生的伊始。 他平等地恨着每一个酿成这场悲剧的人,时至今日,他也仍然记得那位县令和师爷的名字,一个叫韦义,一个叫潘承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4页 救下孟卷舒那一天,他把刀冷冷地扔在她面前,对她说:「杀人有什么好怕的。」 「第一个在我面前死的人,是我娘,第一个被我杀的人,是我爹。」 这样幽暗冰冷的日子,一眨眼已经追随了他十年光景。 也正是一切悲剧开始的那一年,他放下所有尊严在人来人往的街巷中卖身葬母,遇见了一位官家小姐,马车上那一抹转瞬而逝的笑容,安放于回忆中多年也不曾褪色,以至于多年之后中都上巳节重逢,于万千人海中一眼便认出了她。 他熟稔旁门左道,却不会武,这无伤大雅,因为白道便是他最趁手的兵刃。只可惜纸扎的兵刃不禁用,七日便会自行形灭,未免在旁人面前消失,有时需得先行毁灭,重新作出一个新的白道。纸面上画出的人终究没有真正的血肉,七日一重生,他不会再有任何的记忆和感情,这世间所能知晓的全部,唯有来自于主人的灌输。 巫溪闭关迟迟未出,施了法术的纸将用罄,他微微摇头嘆息,阿夏回府省亲,若是纸够的话,也不必一纸多裁,使得法力维繫只足半日,来去匆匆,连话难与家中亲长多说几句。 不过诸如此类的桎梏很快就会消失,巫溪答应过只要能替她夺来帝王之位,就可以还他自由。届时他便毫无掣肘,可以带着夏之秋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一辈子这样无忧无虑地过。 如今手捧捲轴,楚藏像是溺水之人于危难中抓住了一根浮木,筹谋这么多年,离心心念念的自由仅剩一步之遥,怎能不开怀!怎能不大笑!那金尊玉贵的继位诏书上,落下的分明是清清楚楚的「楚藏」二字! 唯血脉论还是唯才能论,这是一个亘古的难题。如今朝廷乌烟瘴气,亟待新政,此为天时;中都算是楚藏的第二故乡,他在朝堂待了这么多年,早已熟稔于心,此为地利;新帝荒唐已失人心,加上如今这卷继位诏书,便是人和。只待明日诏书一出,朝野上下足以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届时一唿百应,楚藏有把握撼动这个世袭来的皇帝之位。 「大人——」耳畔忽然传来下人的一声唿唤。 楚藏转过身:「怎么了?」 下人脸上带着殷切的笑意:「是夫人!夫人做了一桌子菜,传小的来传告一声,邀您一同用晚膳呢!」 听到夏之秋的消息,楚藏总是很容易变得开心,更不论这次是她主动邀他,脸上很快浮现出和悦的笑容:「好,你去回夫人,我这就去。」 下人得了令退下,楚藏这才恢復了本貌,欣喜得有些手足无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在原地转来转去,这才反应过来手里还拿着捲轴,嘴角不禁漫起一丝自嘲的弧度,一边将诏书小心卷好,安放入木匣中,一面又仔细打量着衣着是否合适,是否配得上她的这番邀请。 推开屋门,夏之秋正在整理碗筷,听闻身后有脚步声,抬起头来看,果然是楚藏。 「你来了——」她沖他温柔地笑,走上前来环住他的腰,头倚在他胸口,语气里似是嗔怪,又似是疲倦,「等你很久了……」 楚藏伸出手将她搂在怀里,俯身去嗅女子发间淡淡的香气,在她耳畔温声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好,我来晚了……」 夏之秋出事以来的这些时日,她痛苦一分,消瘦一分,楚藏一点一滴都看在眼里,较她痛苦十分,消瘦十分,如果世间有替人受过的药,哪怕千百倍折磨,他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服下。如今馥郁的暖意萦绕鼻尖,久违的拥抱让他起了贪恋,他忍不住搂得紧了些,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够永远这样揽她入怀。 「阿夏,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这话他经常与她说,只是不知是否抵达了她的心底。 世人常说,相爱是一方索取一方给予的不对等关系,两人之中总会有更爱的那一个人,他甘于奉献更多,甘于低下头颅,甘于把自己的尊严屈居于另一个人之下。这样的人更卑微,註定是要受苦的,可是楚藏不在乎,他愿意委身去做这个给予更多的人,以夏之秋的喜为喜,以她的悲为悲,他甚至因此而庆幸,他捨不得夏之秋成为那个吃苦的人。 所以,哪怕「爱」这个字只如清风拂面、过而不及,他也依旧虔诚地相信,终有一日可以吹生春草,万物催发。 夏之秋仰起脸来,伏在他怀中静静地凝望着他,似乎以前从未看透过这张脸下藏着的秘密。如今目光从头髮扫过面庞,经过鼻樑和唇,最终停留在那双深邃的黑色眸子上。 楚藏吻了吻她的脸颊:「怎么了?」 夏之秋有些出神:「我想好好看看你……」 「阿夏,」楚藏搂着她,声音温吞如水,「我们离开这里,永远不回来好不好?中都太嘈杂,把人的心神都搅乱了,你爱大河山川,我们可以四处游歷,看遍这世间所有的风景;若是想安定了,我们就选一个依山傍水的地方住着,每天看日出,一起等日落。我们还可以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等我们老了,他们也就长大成人了,好不好?」 闻言,夏之秋脸上的迷惘缓缓化开为一个精心筹谋的笑容,甜美的平静之下,仇恨与苦楚纠缠成滔天的浪。 她轻声应他:「好啊。」 虚假的甜蜜终究是一场黄粱梦,要走出去的,必须要走出去的。夏之秋笑着转过头,眼前满满一桌珍馐美味映入眼帘,散发着同样迷惑人心的色泽与香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5页 如今,她活着的全部意义,都是为了死。 -------------------- 第228章 云散高唐 ========================== 夏之秋牵着楚藏的手,于桌前缓缓坐下。 「许久未有这样好好坐下来吃一顿饭了,成婚这么久,我还从没亲自为你做过一顿饭,今日心血来潮,算是我第一次下厨,你好好尝尝!」 看着满桌琳琅的菜式,楚藏面露欣然:「这些都是你做的?」 「当然。」夏之秋捻起筷子,布了几样菜入他碗中,「不过我也是依着平日里观察出的喜好,若是不合胃口,你要多担待。」 她说着说着便笑了,明眸皓齿,依旧清澈得像是被天泉润养出来一般。光阴走过,从来带不走她的神韵,多年后的每一次相见,楚藏也总能回忆起十年前那份少年人的悸动。 那是散落在初春的海棠香。 「你做的,就是我爱吃的。」他温柔地笑着,顺手接过她手里的筷子,低头一尝,面上很快浮出意料之中的喜色。 「好吃,真的好吃!」 夏之秋回应给他一个浅浅的笑容。 因为是她做的,楚藏吃得很认真。而与此同时,女子的眼底里正一点点交织着复杂的光。她亲眼看着楚藏是如何将那些菜吃下肚的,掌心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她就那样端坐着,而不知该以各种神色面对这样无言的结局。 大仇得报不是喜事么?可为什么自己就是高兴不起来呢…… 仇恨是一场盛夏的急雨,万事万物依旧那般,只是被水渍遮掩了,看不真切了,唯有胸膛里那颗滚烫地跳动着的心脏告诉她—— 他还活着,她还活着。 他快要死了,她快要死了。 像拨开珠帘那样拨开雨线,往日里那些点点滴滴的美好又重新出现在眼前,她看见成百上千眩目的天灯在旷野上空徐徐升起,那是他们的初遇;她听见他唤她的名字,转过身,看见他手里擎着一枝花,在石板路下等待她的回眸;晚风浑浊的绪风河畔,她在他面前落过泪;风将正堂的屏风吹得轻颤,裙袂绽放如花,她穿行在绣屏的内侧,窥见了提亲之人模煳的轮廓;漫天火树银花之下,他在人潮中第一次吻了她;而在那个深寒的夜里,当他如神明般降临在面前,背着她一步步走回国师府的时候,她就已经决定把心交给他了。 那是故事的开始,如今却是故事的结局。 「喝杯酒吧……」夏之秋拿起酒壶,将两人面前的酒盏徐徐斟满。 「你身子方才痊癒,不宜饮酒……」 女子笑笑:「没事,一杯而已。」 将死之人,还谈什么禁忌。 「你的手怎么了?」某一瞬间,楚藏看见了她左手掌心的白色麻布。 夏之秋放下衣袖遮住伤口,语气淡淡地:「没什么,切菜时不小心划了一下……」 楚藏覆住她的手,心疼道:「洗手作羹汤这种事一次便够了,我更想看着你好好的……」 他的语气很真挚,夏之秋静静看了他很久,眸子里荒凉丛生,她忽而开口问他—— 「所以你让白道杀了灯青是为我好么?」 短短一句话,声音却犹如万丈寒冰,楚藏胸膛间那颗炽热的心忽然冷了一冷,他哑着口,有些惊愕地看着她。 而夏之秋的声音更冷,她慢慢靠近他,直视着男子瞳孔里的凉薄:「所以你杀我阿爹,也是为了我好么?」 楚藏的眼睫失魂一颤。 这一刻,连日的伪装被彻底撕下,赤裸裸的仇恨无比清晰地横亘在两人面前,夏之秋看向楚藏的目光里,恨比爱更多。 「阿夏,你听我解释……」 一滴眼泪从夏之秋眼里倏然落下,她平静地看着他:「你说,我听你的解释。」 如若他真能给出什么令人心悦诚服的理由,她也愿意相信,可生死既定,缘由却无,他还能说出怎样天花乱坠的谎言来? 楚藏的唇瓣翕动着,他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难道夏峥和灯青不是死于他手么?他的手上,从一开始就沾染了她亲人的鲜血。 他抿了唇,缓缓垂了目光,不敢再抬眼看她。 夏之秋哽咽着:「楚藏,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他们……为什么?他们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啊……」 「亲人」这两个字落入耳畔,楚藏只觉得生涩。童年离他太过遥远,他已经记不得那些若有似无的温情了。一个人踽踽独行于世,早已过惯了独善其身的日子,亲人是无谓的羁绊,他在用自己的方式爱她,他以为没什么的,可是她不喜欢。 楚藏不知所措地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不住地说:「你还有我,我会一辈子陪着你的……阿夏,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再也不回来了,从此避世隐居,好不好……」 「不好,不好……」夏之秋推开他的手,难过得犹如孩儿,「我曾经那样真挚地爱过你,视你为最亲近的人,可直至今日才发现,这些不过是障目的假象……我就是个笑话,还心心念念地要让你和父亲化干戈为玉帛,幻想着与你儿孙满堂的日子。可事实呢?原来我日日都在对着仇人笑脸相迎……当你手上沾了我至亲的血的时候,我们之间就只剩下仇恨了,楚藏,我们回不去了……」 十年深情,一朝被处以极刑,她要走,他再也留不住她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6页 「阿夏,我错了……你别走……我求求你了……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怎样处罚我都好……只求你不要离开我,没有你我活不下去的……」 「那你就去死吧……」夏之秋说得很平静,话音落,却有黑紫色的血渍从嘴角缓缓涌出。 楚藏大惊失色,连忙要来扶她,却被她再次推开,她虚弱地倚着桌案,大口大口地呕血,鲜血滴落在干净无瑕的衣服上,很快渗入其中,化作一朵復一朵妖冶瑰丽的死亡之花。 夕阳正浓,窗边轻落下一只墨色的蝴蝶,金辉下蝶粉斑斓,如梦似幻。 她红着眼对他说:「楚藏,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认识了你……」 「来人!来人!找大夫……」 楚藏疯了似的大喊着,然而没说几个字,胸腔忽然翻涌出一股腥甜之意,胃肠搅弄着痛楚,下一瞬便有污血呕出,血迹自嘴角一路蜿蜒而下,犹如吐信的毒蛇,嘶嘶地贪食着仅有的性命与深情。 不对……不对……明明只有自己吃了东西,夏之秋连酒也没喝成,她为什么会中毒?楚藏强忍喉间的不适,飞快思考着仅有的线索—— 「这是……两生欢?」在巫溪的那本书上,他见过这个名字。 夏之秋没有答他,鲜血还在不断外涌,她笑着说:「你对我很好,比任何人都好,我的喜乐来自于你,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很快乐……可是,那些真真切切的痛苦也是你给的,远远大过所有的浮华假象……如果我不曾认识你,这一生本可以一直平平淡淡地过……」 「阿夏,是我的错……你不要再说了,撑住……我去给你找大夫,你必须活着……」 「如果我不曾认识你,这个时辰爹爹应该是在练武,他一直都想再回沙场,很想很想……而我应该会坐在夏府的亭台里,看着萧瑟的冬景,琢磨新的琴谱……灯青也还活着,在我身边坐着睡着了,但只要我唤她的名字,哪怕声音再轻,她也总能听见,打着哈欠醒来回我的话……」 一口血涌上来,封住了她的话语,她大口大口喘息着,干净的衣裙早已血迹斑斑。 而楚藏亦是如此,他的境况较夏之秋更甚,毒入脏腑,流血不再仅限于口,耳鼻目都开始一点点往外渗血,呈七窍流血状。喉咙更喑哑得厉害,慢慢地连说出一个字都是艰难,宛如喉舌被利刃一刀破开,再无余地。 不,还没到最后一刻……她还有救……她不可以死……两生欢是温情之毒,只要被下毒之人不是因此毒而亡,那么与滴血之人的契约便不復存在,她就不会死! 他强忍着剧毒带来的不适,迅速取下夏之秋髮髻上那支海棠花簪,下一瞬,毫不犹豫地刺穿了自己的心脏。 一朵盛开在高岭的海棠花,嗅过世间最清的风,见过天下最纯白的雪,孤独凄冷的一生里,只来过一只蝴蝶,蝴蝶只来过一次。 从此海棠闭了花苞,千年万年等待着那一只不畏高险、不惧风雪的蝴蝶。 它等来了,又没能等来。 最后它折了花根,跃下高岭,纵身去拥抱了那只早已被碾入尘泥的蝴蝶。 夏之秋看着他,眼睛里漫出一丝不忍。 海棠香沁入骨皮,成为他追随了一生的白月光。楚藏颤抖着摸了摸她的脸,向她挤出最后一丝笑容,而后攥紧胸口的那支银簪,拔出来,再尽力刺下去,一下、一下、再一下……直至再也无力拔出,身子一软,永永远远地倒了下去。 他死的时候,从头到脚,血色模煳。 死了……永永远远地死了……狭小的屋子里,渐闻女子轻声呜咽的声音。 「如果不曾认识你,我们都不会死……」 话罢,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将死之时,眼前愈来愈模煳,夏之秋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从未见过的大雪纷飞的画面,男子身披白氅,凭窗而立——它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而如今,也来送最后一程了么? 黄昏被染成了浑浊的红色,女子眼里的光缓缓消散,直至完完全全地丧失——这一世,她走完了…… 彼时皇宫大内,有什么东西骨碌碌地落了下来,穿行于宫墙之内的江令桥脚步陡然一顿,像是心被生生剜去了一块。她颤抖着抬起手,只见腕间那条晶亮而残缺的银骨链上,如今只余「喜」「乐」两个骷髅头。 与此同时,相思门内,李善叶的手腕忽然传来一阵撕裂的痛,他眉头一蹙,不用看也知晓——那是曾经豢养过红慈悲的伤口。 他向后仰坐,缓缓嘆出一口气—— 阔别已久的故人,怕是不日就要重逢了…… -------------------- 第229章 长夜难明 ========================== 一个不祥的念头悬在江令桥心里,她匆匆赶去了楚藏府,看到昔日井然有序的国师府大乱作一团,无数下人叫着嚷着,声音尽数混杂在一起,却听不清其间究竟说了些什么。她细耳分辨,似乎听闻到楚□□发身亡之类的字句,心下一惊,忙趁乱潜进去,想知道夏之秋现在如何。可里里外外寻了许久,却连半分踪影都未寻到,向府上下人打听,可连他们也不知道她的去向。 她人呢?她还活着吗? 一时间,江令桥脑子里一片空白,只余下这两个简短而醒目的问题。 然而她没有答案,也没有人可以给予她答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7页 冯落寒说会尽力搜寻,然而时日匆匆过,命令所行之处,各处不良人的信笺中,却没有一个写得出她的下落。 直至某日,六月偶然间见了夏之秋的画像,惊唿道:「这位姑娘我们见过!」 事情至此,江令桥才知道夏之秋曾向初六求过毒药。 她黯然地想,既是毒,怕是早已了却生念,一心求死。江令桥还记得那日听见楚府下人说过楚□□发身亡的话,也知道骷髅头陨灭大抵不是什么好兆头,她就是心中郁结,不到最后一刻,总是不肯轻易接受那个意料之外最差的结局。 如今算是接受了这个现实,可是夏之秋的尸体呢?为什么会凭空消失?她去了哪里? 这个问题江令桥想了很久,想得眉头蹙成了一团也没能想出合理的解释。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容悦一个响指,将她的思绪重新拉回现实。 江令桥的意识慢慢回拢,看着容悦那张脸,陡然间想起来——楚藏暴毙而亡,这几日的朝廷应该热闹非凡,不知道现今如何了。 她舒缓了眉头,尽力挤出一丝笑容,问:「朝堂风云突变,这几日官稚累坏了吧?」 容悦心血来潮,正在做鞦韆,闻言唇角一抬,胳膊绕过江令桥的脖颈,倚着她的肩膀,边打着绳结边好整以暇地说:「问我啊?」 江令桥窝在他的臂弯里点了点头:「问你。」 耳畔容悦的唿吸声清晰可闻,他的视线落下来:「江姑娘,国师一职我已经请辞了,你不会忘了吧?」 江令桥迷濛地眨了眨眼——她好像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什么时候的事?」 容悦嘴边的笑意深了些,似乎心情很好,他转过头去继续打绳结,悠然道:「明日。」 「既如此,那就是还在朝堂了?所以这几日朝廷是个什么情形?」她仰脸看着他,似乎很期待如今官稚的幸福生活。 容悦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面头也不抬地同她拌嘴:「我说江姑娘,你是不是只在有所求的时候才会想到我啊?」 「我有么?」 「你觉得你没有么?」 「我觉得啊,我觉得我好像真没有……」 「你的心是黑的。」 「哈,我的心本来就是黑的啊!」 「那你去问别人好了,我忙得很,怕是要招待不周了。」 江令桥往他身边凑了凑:「你叫我走我就走?那岂不是很没面子?今天我就要待在这儿,我就要从你嘴里问出话来!」 「那我要是什么不说呢?」 「你会么?」 「你觉得我不会么?」 「我觉得你不会。」 「你倒是很有信心啊……」 「对付你我有的是法子。」 容悦笑了笑,揽着她脖颈的手紧了紧,抬头看了眼正亮的天色,语气里带着若有似无的挑逗:「哦,看来你在等晚上……」 江令桥两手捂住他的嘴,勐一扬眉:「你胡说!」 容悦捏住她的脸,不说话,只是一味地笑,揽着她的脖子转了个弯,将她带到了鞦韆旁边。 「坐下。」 江令桥坐在鞦韆板上,好奇地掂了两下,又拽了拽两侧的麻绳,末了满意地看向容悦:「没偷偷割断哪里吧?」 容悦作微惊状:「哎呀,被发现了!」 江令桥自己动了动,有些晃不动,转而看向他:「容悦,你推推我。」 容悦绕走到她身后,扶着鞦韆绳道:「怎么一点儿也不惜命?」 江令桥看着满目即将甦醒的春色,欣然道:「你特地给我做的兇器,自然得好好试试。」 她看不见他,只听闻身后传来浅浅的笑声,而后鞦韆板微微晃了晃,他背向坐在了她身旁。 「这几日朝堂上乱得很,怕是一连几日都难见官稚的面了。」 江令桥幸灾乐祸地笑:「果然不出我所料。」 容悦双手抱肘,侧眸看她:「你怎么不盼着他点好呢?」 「你不是还要辞官吗?」江令桥笑他,「我们这是半斤八两,一个伤他的身,一个伤他的心。」 话音落,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 「从今以后,朝堂之上的事算是彻底交付给官稚了。」容悦道,「他有能力,也是天下最有资格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从前以为长路漫漫,不知不觉还是到了这一天。」 江令桥看着容悦的眼睛,有些担忧:「楚藏已死,你的天劫却还没有渡化,想来应该不是他……」 容悦抚摸着她的耳垂:「楚藏毕竟只是巫溪的一颗棋子,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或许天劫之眼真的在于巫溪,下凡这么久,也算是有了收穫。」 空气中静默了半晌,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若是天劫渡化了,你的眼睛会好起来么?」她问他。 容悦抿了抿唇,行医多年,第一次对病症没了把握:「或许会,或许不会吧……我不知道。」 天边的云缓缓飘荡,他的目光滞留在粗糙的鞦韆绳索上,某一刻忽然觉得,自己能留给她的东西不多了。 江令桥忽然仰起头来,在他唇边落下浅浅一吻,极郑重地看着他:「容悦,往后的每一日,我们都一起过,好不好?」 容悦没有说话,他就那样坐着,目光定定地扫过她的眉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8页 江令桥攥紧了他的手:「都会好的,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就算……就算永远不能痊癒也没什么,你尝不出味道了,闻不见气味了,或是看不见东西了,这些都没有关系,你还有我,我能闻得见,也能看得见,我可以学着看医书,我能够把每样药材都刻进心里,你仍然可以是原来那个妙手回春的小大夫,不用改变什么的,还像从前那样……」 「阿秋……」她的手很凉,容悦的眉心动了动,将她的手攥入掌心,抱着她,在她耳畔沉声道,「你若想走,我绝不拦你,只要你一日不离开我,我就永远不会离开你……」 话语扑落在耳廓上,热热的,痒痒的,女子潮湿的笑声在他颈侧轻轻落下,须臾,吸了吸鼻子,又一本正经坐直了身,审视道:「真的吗?可是我哥说了,男人比狐狸还狡猾,说话三分实七分虚,你说得这么信誓旦旦,我至多能信几个字啊?」 容悦觑起眼睛打量着她,下一瞬忽然凑上前,双手捧起她的脸吻了上去,小心而虔诚,犹如捧着一朵新出苞的春花。 坐处变得逼仄,两人的唿吸纠缠在一起,阴冷的空气也变得温热起来。许久,容悦缓缓退下身来,他垂眸看着她,浓密的眼睫遮敛着男子眼里湿漉漉的光,他微微喘息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这话我从没同旁人说过,你愿意信几个字,都是你的心意。」 江令桥冁然一笑,歪着头好奇地凑到他面前,把他的脸色胡乱看了一通:「容大夫,你这算是生气了吗?」 「笑话!」容悦毫不客气地按着她的额头将她推了回去,「我怎么会生气?这有什么好气的?我心情好着呢。」 江令桥再次凑上前,亲亲他的脸庞,笑道:「我信,你说的每个字我都信。」 容悦侧过脸来,依旧双手抱肘,挑衅似的抵着她的目光,声音却沉得缠绵发痒,像是凑在耳边摩挲:「江令桥,其实我说的都是假话,等天劫渡化了我就走,一刻也不停留。我会走得远远的,让你再也找不到我……」 江令桥才不听他的浑话,笑着坐了回去,圈住他一只胳膊,将头轻轻倚靠在他肩膀上,缓声道:「容悦,我们盪会儿鞦韆吧?」 「嗯?」 容悦还没反应过来,话音方落,江令桥手中便灵光一闪,下一瞬,鞦韆便兀自轻盪开来,凛冽的空气被划开一道温润的弧线,细碎的风徐徐吹开脚边温柔的衣袂,宛如一片轻和的云霞,一片起伏的花海。在尚且萧瑟的冬景之间,在蕴含着无尽春意和希望的草木之中,男子和女子背向而坐,静静依偎着,在鞦韆一遍又一遍划破的风里,细数着仅有的安乐时光。 未几,一只琉璃青鸟自天边盘旋游荡,缓缓飞落下来。江令桥抬起眼眸,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它光艷的身影,她向它伸出手,它栖落在她指尖,华彩褪去,变成了一张轻飘飘的笺纸。 江令桥并不惊异,似是早已料到有这一日,倚在容悦肩膀上轻轻展开那张薄纸,其上只落了寥寥四个字—— 「巫溪出关。」 -------------------- 第230章 起死回骸 ========================== 第一眼,夏之秋看到的是天。 迷惘中醒来的时候,一只蝴蝶落在唇上,翅膀轻轻翕动着,像封住了她的口,蝴蝶振翅飞走,方才真正甦醒。 她看见碧空如洗,闲云若梦。自己似乎是躺在了什么地方,离天那样近,似乎咫尺之内,便是九霄云外。 这是什么地方?自己不应该是死了么……难道世人敬畏的地府,反而是个至清至静的所在? 她的眼睛缓缓睁开,与此同时,也清楚地察觉出身体里游走着的异样——那血脉筋骨之间,似乎充盈着一股陌生的力量,贯通于全身上下,所至之处温热从容,却又水浆乍破,灵魂最深之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甦醒。 这是怎么一回事? 夏之秋撑坐起来,目光所及之处山峦迭起,林木纵横,似乎是某处未涉足过的高山,而扭转目光,扫视高台之下,却叫她心中陡然一惊—— 眼前密密麻麻跪满了人!俯望而下,满目人海如潮,数目之庞大足以骇动人心。其间有男有女,个个身披彩衣,脸上却无甚神情,不见喜怒哀乐,只是一味地跪着,宛如一具具完美无瑕的行尸走肉。 「你们是谁?」她惶然地看着眼前全然陌生的景象。 「我们是您的子民。」离她最近的一个女子眉眼疏离,颔首开了口。 「子民……」夏之秋呢喃,「那我是谁……」 「您是天上人间的主人,是百年得道的近仙者,是当世无双的蝶神。」 蝶神……脑海里似乎有记忆在涌动,无数狭小的碎片向她翻卷而来,她抬眸,望见了一处屹立天地之间的峰峦——苍梧之巅,那是世间至高的所在! 她的心勐然一沉。 上古传闻中有位御蝶的蝶神,一生不问世事潜心修炼,终得修为赫赫法力无边,然其却在飞升之前意外殒命,故虽有神的称号,却无神的/名分。 有人道这位蝶神殁于大悲大嗔,所以死后魂魄不散元神不归,整日游荡人间,穷极山海寻找执念缠身之人作为下任蝶神宫的主人;有人道云端天外有座仙山,名唤苍梧,蝶神宫便坐落于此。此地奇峰险塞,兼具世间最高的峰峦与最深的裂谷,名为苍梧之巅与苍梧之渊;更有人道,苍梧之巅有座精巧的露台,唤作「摘星台」,是以苍梧之巅太过高耸,站在亭中便可伸手揽月摘星而得名,被无数修道之人称为「天上人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9页 但传闻终归是传闻,纵使它在坊间传得神乎其神煞有介事,也从未有人寻到过苍梧山,亲眼见过蝶神大人,踏足过比肩青天的摘星台。 然,山河海海,有心者求而不得,无心插柳之人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本是一心求死的,却于阴差阳错间向死而生了。脸上身前的血迹犹在,昭示着那些残酷的现实,夏之秋缓缓站起身,四下众生环绕,头顶云烟成诗,脚下万人跪伏。 苍梧之巅楼台高锁,拾级而下,每一阶,都丛生着咋舌瞠目的蜕变。 第一阶,血色消融,伤痕不残,雪肤花貌,玉骨亭然。 第二阶,青丝如瀑,云髻半绾,玉冠藏珠,馥佩钗环。 第三阶,玄衫始见,光华漫染,蝶衣华彩,万里祥团。 行至第四阶,背嵴之处灵光弥散,一双巨大的冥色翅羽忽然破茧而出——天地间惊雷巨电,飓风骤起,血色星云敛聚,风云大作,日月狂啸,四海八荒似乎要被生生撕裂出一道深渊裂缝! 「恭迎蝶神降世——」 高台之下,万人亢声,俯首低眉,甘以称臣。那声音振聋发聩,空谷传响,似是来自万丈之下的地底,在尘封了百年千年,在镣铐了千秋万代之后重见天日,发出的一声足以让山河为之一振的嘶吼。 夏之秋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转过身,回望山川河岳——烟岚云岫,郁树葱葱,草木蔓发,春山可望,似乎入目尽是好风光。胸膛里的那颗心并没有凉,还在沉稳地跳动着。右手抵入些许痒意,她缓缓抬起手,目光凝滞于指间那只墨色蝴蝶—— 它是何时栖停的? 天不言而四时行,地不语而百物生[1],弱小的生灵翕动着,某一刻忽然腾空而起,于天地之间振翅雀跃,乘着风一点点飞向目光再也探及不到的地方。 *** 夏之秋终成蝶神,可蝶神宫却不是她的家。这里的人很多,却只知服从命令,而没有灵魂。她并不知道蝶神选中自己的理由,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无边孤寂包裹着她,她还活着,灵魂却已经死了。 在蝶神宫待了几日后,夏之秋走出天上人间,去了一趟国师府。 荒凉、败落——这是最先映入夏之秋眼帘的印象,当昔日荣光不再的时候,短短几日便可以让风光之地腐朽如尘。 楚藏死了么?应该早已不在人世了,她还记得他濒死之际自戕的画面,红艷艷,血淋淋。 如今他葬身何处?夏之秋不愿忆及这个问题,她的心有些疼,不知是因为他的死,还是因为怜悯仇人所承受的责罚。 她最终回到了那个生活多年的夏将军府。 府院犹在,却门庭紧闭,了无生气。她推开门,缓步走入其中。 上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万念俱灰,满心仇恨;如今重游故地,仇恨散去,只余一潭沉寂的死水,如这偌大的宅子,有其形,无其魂。 行走在夏府中,这里的每一寸石子草木都熟悉得令人心中酸楚。凄凉的风撩动了夏之秋的衣袂,零星落叶被卷积而起,她的腰上繫着白绦,身前黑衫叠白衣,宛如仍在孝中。 母亲爱梅花,父亲不懂风雅,却在很久很久以前,曾亲手为她种下过一株三角梅。母亲望着树不住地发笑,却什么也没说,父亲也是后来才知晓,三角梅与梅花,二者不可同日而语。 但从那之后,三角梅便成了母亲最爱的花,而爱屋及乌,它也成了父亲的心头好。来中都时,故人已逝,最初的那棵树已经亭亭如盖,临走前父亲取了三角梅树上最好看的一根枝条,连带所有的相思一同种在了中都的将军府,多年时光如白驹过隙,今已攀檐走壁,蔓上楼台,长满了一庭院。 夏之秋屈膝跪在了树下,眼泪从脸庞滑落,弥散在冷风里。她没有用刀具,也未凭藉什么石器,就那样徒手刨着树根处的泥土。她本是那样一个爱干净的人,如今却什么也不顾了,无声啜泣着,一点点扒开那早已板结坚硬的土石,哪怕被划伤也毫不在意。 不知过了多久,刨开的泥土堆积成高高一摞,她才看到那坛尘封多年的酒,那是未出世之前,爹爹和娘亲一同埋在三角梅树下的女儿红。 幼时曾见爹爹一个人于树下埋酒,她问他这是什么,爹爹的声音很疲惫,他说,这是娘亲留给她的最后一样东西。 「阿峥,若是我们以后有孩子了,你希望他成为怎样一个人?」 「如果是个小子,那就教他横刀跨马,做个小英雄!」 「那若是个女儿呢?」 「是女儿的话更好!便教她骑马射箭,做个女英雄!」 抱着那坛酒,夏之秋的眼泪簌簌而落,酒罈上褪了色的红绸布被泪水洇湿,她仿佛又听见多年以前,娘亲在油尽灯枯前的最后一句嘆息—— 「将军,我要走了……」 从前嚮往自由的时候满身羁绊,如今孤身一人,无牵无挂,似乎得到了那所谓的自由,却再也快乐不起来,好像想要的都有了,却又好像什么都失去了。某一刻,夏之秋忽然理解了江令桥,理解了初见时她那身寒潭深不见底的孤独和悲凉。 她的从前,自己的现在——她们是深渊中殊途同归的两端。 行思至此,泪水涟涟。有一道锥子在她的心里一下一下地凿着,凿出往事,凿开她余生的无尽孤独,凿得血脉筋骨尽数朽烂,一个念情念旧的人,如何过得好什么都没有了的余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0页 人若是一心求死,便是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一遍遍在心中描画死亡的美好。当子夜亮如白昼,死亡便能同新生一样绚烂。既然都已经平淡了,仇也报了毒也服了,何必要让自己经歷了一次陨灭之后,却不能长眠不醒,还要在人世踽踽独行呢? 她最后去了一次东乐街——那是这么多年来,唯一可以让她偷得半日慰藉,随性做自己的地方。 出阁前,足不出户是高门贵女的一项美德,入中都这么多年,夏之秋出门的日子屈指可数,平日出府也需得幂篱遮面,很多时候,她只能在府里撑着脸仰看头顶那片四四方方的蓝天。而其间唯二不会被人诟病的出府缘由,一是去寺庙祈福,另一个便是向贫苦之地布施。 那是年少时期她所能企及的最自由之处。 多年以来,她亲眼看着这里的小娃娃长成孩童,看着家徒四壁的穷人有了可以餬口的手艺,看着学堂和学子愈来愈多,看着贫瘠的土地上开出希冀的花来。 只是朝廷的弊病一日不除,就还会有逃难的人在这里扎根。 如今老师成了皇帝,终有一天可以改善这种局面,她的最后一桩心愿也算是了了。 走在东乐街的街头,过往的种种回忆涌入眼前,夏之秋想起了那些日渐遥远的从前。她是个极其念旧的人,一个人守着那些回不去的回忆好好活着,她做不到。 死才是她最好的解脱。 遥见不远处人头攒动,伴着阵阵热粥的香气,夏之秋知道这片疾苦的大地等来了新的守护神,有人延续着她从前的所作所为,重新给予人们希望。 然而就在她了却所有牵挂,停下脚步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一个不经意的眼神擦过,却让她的身子忽然僵住—— 她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 [1]出自唐代李白《上安州裴长史书》 第231章 茶烟鬓丝 ========================== 夏之秋勐然回头——她看见那一叠一叠的人潮之后,那个正在施粥的女子,粗缯大布,头巾束髮。热粥的水汽扑落在女子脸上,寒意森森的冬日里,她不知疲累,一碗一碗地盛着粥,再一碗一碗递出去,额头已然沁了一层薄汗。 是灯青。 夏之秋的眼里蓄满了泪,她甚至说不出话来,怔怔地、缓步向那个熟悉的身影走去,以期可以看得清楚些,再清楚些。 是她,是她。熟悉入骨的人,原来只需要凭藉一抹眉目,便可以将她于人海之中一眼认出。 「姑娘仁心……」 眼泪在地上砸成了一朵柔弱的花,夏之秋在重重人潮前停驻下脚步,熟悉的身影即在眼前,她的言语哽咽而破碎。 「山高路远,风尘僕僕……我跋涉已久,途径宝地,可否舍我半碗清粥……」 闻声,正低头盛粥的灯青心忽然一颤——那熟悉的声音,她永远也不会忘记。 她抬起头,目光里氤氲着震惊,微张着口,却说不出话来,见到夏之秋的那一刻眼圈立时红了起来。她笑着,哭着,向故人迎面奔来,在这个深寒冷寂的季节,带着无尽的相思与怀念。 夏之秋张开怀抱,与她紧紧相拥在一起。从灯青半大时来到自己身边的那一刻起,她们从未分别过这么久。她曾以为她永远离开了自己,以为从此阴阳两隔再不可见。功德累世,上苍慈悲,救了灯青,也救下了自己。 深陷泥沼的人,甘于沉沦的人,有了可以唿吸的理由。 「太好了……太好了,你还活着……」夏之秋抽泣着,紧紧抱着灯青不肯松手,她太害怕这是一场转瞬即逝的梦,梦醒之后,一切又会重新回到她害怕的样子。 灯青或许也有话想要同她说,可她说不出话,只能咿咿呀呀地发出一些模煳不清的声音,夏之秋听不出来,也不知道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当日那支锐利的簪子扎破了她的喉管,鲜血喷涌而出,能够保下性命已是万幸,不敢再奢求其他。 「不必说话了,免得伤口裂开。」灯青的颈间缠着白麻布,夏之秋握紧她的手,「你写下来,不急,我哪儿也不去,我陪着你。」 灯青擦去眼泪点点头,她捂着隐隐作痛的伤口,以地为纸,以枯枝作笔,一笔一划地将近日来的经歷告知于夏之秋。 原来,那日白道一击看似兇险,却因为伤口偏差而存了一线生机。灯青失血过甚,昏了过去,醒来时已经躺在了一个陌生的农户家,伤口被悉心医治过,只是永远失去了开口说话的能力。 是白道救了她。 他静立于棺材旁,犹如索命的厉鬼,却又是救命的神灵。虽然他仍然什么也不记得,面色依旧冷淡如冰,却没有听从楚藏斩草除根的命令。 他记得,夏之秋曾说过,他们是彼此最好的朋友,不止一次。 朋友——这于记忆匮乏的白道来说,是个无比贫乏的词。他从没拥有过朋友,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滋味? 他拥有过的东西,唯有使命和杀戮。 但他愿意相信夏之秋没有骗他,当看到棺椁中那个陌生女子的面容时,胸膛里涌现出一股隐隐约约的异样感,像是被什么虫子咬了一口,心口发麻,沉默地疼着。 他不由地将手覆在胸口,那里与旁人都不一样,平静,冷漠,从未有过炽热的律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1页 没有心的人,为什么会有心疼的感觉? 那是白道第一次违背楚藏的命令,在下葬时,他调换了棺椁,救下了尚有一丝气息的灯青。 离别时,他看着她,语气依旧平淡如水。他说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救她,也不知道这个选择是对还是错。 灯青看得出,他的眉目和声音是留存苦楚的。 白道让她不要再回国师府,再入故地只会招来杀身之祸,他救得了第一次,却救不了第二次。若贸然前去,遭殃的除了她,也会给夏之秋带去不幸。 灯青沉默了,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可是夏之秋的安危却比任何东西都更重要。伤好大半之后,她无处可去,在重回夏府的时候,偶然间寻到了夏之秋从前说留给她的东西。 那是小姐从很久很久之前便开始替她攒下的嫁妆,灯青认得那些东西,都是从前心里喜欢却没捨得买的,小姐一样一样全部替她存下了。 那一日,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夏府哭了很久。 后来,灯青在东乐街住了下来,变卖了夏之秋留给她的嫁妆,像小姐从前那样给贫苦人施粥,为她积德祈福。得闲时会回到昔日住过的夏府,扫扫落叶,随处一坐便是一整天。 后来听闻国师府突逢大变,她也曾偷偷去看过一次,哪怕是冒着生命危险也还是去了。可是所有人都说夏之秋死了,再也没有了,她不相信,却怎么也找不到小姐的踪影,回来的路上又忍不住嚎啕大哭。 哑了的人,悲伤时总是更令人心碎。 听完一切,夏之秋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如何评价白道才算贴切,她曾发自内心地恨着他,如今却也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而心生感念。因为他,自己成了孑孓而行的孤家寡人,可同样也正由于他,自己才免于独身一人的悲戚。 沉思的时候,灯青指了指她——夏之秋明白,灯青想知道她的近况。 是啊,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再见时却已面目全非,定然是发生了什么只有自己才知晓的事,灯青如此,夏之秋亦如此。 她张了张口,正欲说些什么,不曾想转瞬之间,天色忽然大变—— 原本晴好大亮的碧霄霎时间暗沉下来,浓重的黑雾遮天蔽日,迅速蚕食着尚且光明的另一半天,日光被掩盖于黑暗之后,巨大的黑影如梦魇般一点点侵蚀着偌大的人间,宛若凶兽的巨口,誓要将整个天地撕烂嚼碎! 无数百姓惊得翘首仰望,一个个指着那风云突变的天却说不出话来,最后所有的恐惧凝聚为声声惨叫,屁滚尿流地爬回家中,紧闭大门再也不敢看。 夏之秋很快站了起来,她抬起头循声望去,浓重的墨浪翻涌着,捲起死亡的风暴。那万顷天幕之上,一个浑身黑气缭绕的女子红衣艷艷,身影如利剑般鲜明地插入目光中,叫人不可忽视。墨色的巨浪紧紧跟随于她的身后,所至之处血腥浓重,犹如魔鬼的甲衣,而她——正是从深渊炼狱中爬出来的魔头! 夏之秋的掌心不自觉凝聚起内力,庞大的法印自她身后涨起,比墨更黑,比夜更深,脚下涌起的劲风扬起她的髮丝,此时此刻,她是唯一可以守护这里的人—— 结印最后一势落定,她紧紧盯着那个红衣女子,将法印和灵力尽数推了出去。满地残屑被席捲而起,那内力氤氲的巨大玄色法印就这样乘着风,带着无尽敌意径直仰袭而去。 千丈穹顶之上,巫溪冷冷地侧过脸来,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凌厉的攻击离她愈来愈近。只是转过头的那一瞬,透过那道诡谲的法印,她看到了一个女子的脸。 彼时,夏之秋的目光也穿越镂空的法印,望见了那个红衣墨发的恶魔。 一天一地,两人的目光在这短短一瞬陡然交接—— 那一刻,光阴似乎悄然停息,万物没了声音,落入耳畔的,唯有自己浓重的唿吸声。两双眸子遥隔千百丈,在目光纠集的那一刻忽然有了微弱的异变,巫溪甚至忘记了阻挡,直直地看着地上正仰视着她的陌生女子,一种虚幻的熟悉感侵袭了她的全身。法印离她愈来愈近,可她似乎全然看不见,下一瞬,法印径直穿透她的身体。 旷世的相逢,终以巫溪受伤而告落。 那法力霸道,生生扯断了她几寸经脉,挤压着胸腔喷出一口血来。她跌落下来,紧随其后的黑雾接住了她,如宽厚的手掌将她稳稳托起。 出关首日,听闻万事巨变——悲台冯落寒阳奉阴违早已归入相思门,老皇帝一命呜唿,却凭空冒出了个继人,而为她筹谋帝位的楚藏也在数日前莫名暴毙。巫溪怒火中烧,恰逢出关,功法大增,便就此出了忘川谷,誓要撕碎悲台与相思门,以鲜血倒灌人间。她再也等不了光明正大夺来的至尊之位,她要暴力攫取,降一场腥风血雨,将人间变为炼狱!她要直截了当地坐上九五之尊的位置,她要世间所有人向她俯首称臣! 然而,一个古怪的女子,一场莫名其妙的相见却悄然摧毁了一切。巫溪不知道那个灵力深厚的女子是谁,那种感觉却陌生而又熟悉,甚至毫无防备地让自己受了伤。 出师不利,当从长计议。巫溪冷冷地看了夏之秋最后一眼,深知今日之事中道崩殂,没有再继续的必要,时日还长,她魔功大成,等得起。 她收回目光,一拂袖,身影顿时消失在云端,不留半分。那些来势汹汹的黑雾也慢慢散化,风一吹便不见了踪迹,看不见摸不着,连同那些死亡的腥气一同消失不见。天空很快又再次澄明起来,一切风平浪静,暖阳依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2页 梦醒时分,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夏之秋呆呆愣在原地,她仰视着天空,声音似乎比风更轻—— 「灯青……」她的眼睫微微颤抖着,「我好像……好像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了……」 有些人,生来就是要復仇的。 -------------------- 第232章 瞻云陟屺 ========================== 冯落寒的脚步愈来愈快,带着一丝平日里少见的急促,疾走在长长的游廊之间。 砰的一声,门被很响地推开,她甚至忘了敲门,黑暗中一个男子静坐着,光芒舔舐着他,宛如一尊玉佛。她停下脚步向他颔首,语气里隐有些许担忧—— 「掌门,巫溪出谷了。」 李善叶凝视着腕间的旧伤痕,半晌翻掌腕向下,缓缓拉上博袖,沉声道:「我知道。」 「所至之处民不聊生,血流漂杵,只是……」冯落寒道,「她并未大肆发作,此行也只是匆匆来匆匆去,似乎是有位灵力深厚之人出了手。而那人,正是此前寻找多日的夏姑娘……」 李善叶没有说话,他高坐着,缄默地摩挲着手里的青玉南萧,不知在沉思什么,许久才缓缓抬起头来,眼眸在黑暗中犹如一颗星芒。 「传令下去,整顿人手……」他的声音沉稳而坚定,「三日后攻入忘川谷。」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容悦阖上双目,静静领略着风拂过耳畔的力道,细听花苞绽开那一瞬微弱的惊叫。独坐于鞦韆上,两缕绳索系人间。四下草木环伺,头不顶天足不抵地,闭上眼会有神游八达之外的澄明。 曾经一眼望不到头的渡劫路,转眼间已将抵达尽头——巫溪会是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天意吗?容悦几乎可以肯定了,只是邪魔方才出关,真正实力无人知晓,这正是不可小觑之处。若侥倖胜了,天劫可解正式登仙,一切便能尘埃落定。 可若是巫溪的修为到了无可阻挡的地步,不慎败了,又会发生什么后果? 容悦微微攥紧了手,如攥住仅有的命数一般——他并没有多少把握。 缓缓唿出一口气,瞑目静默坐于白日之下。前路一如此刻眼前的晦暗——穿不透迷雾,便看不清草木掩映之后的风光。 某时,眼前的黑暗倏然更暗了几分,他睁开眼,看见了江令桥清亮的眼眸,她俯身凑过来定定地凝视着他,两人的唿吸纠缠在一处,相距不过毫釐。 「容悦,」她直起身来,「你怎么了?」 他仰首看她,她背着光,周身泛着一圈淡淡的辉晕。 「没什么。」 江令桥笑了笑,也不追问,旋身于他身旁坐下,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哦?」闻言,容悦侧了侧目,问她,「你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你不高兴,而且还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 容悦一抬眸,似是有些兴趣,正了正坐姿,道:「你说说看。」 江令桥轻笑:「明日是讨伐忘川谷的日子,你紧张,对不对?」 容悦不语,眼睫却不经意间颤了一下。 「巫溪是世间唯一修炼成魔的人,足以有令人忌惮的实力。你、我,还有我哥都曾与她交过手,我们的能力尚且无法与从前的她匹敌,更何况她闭关已久,早已超越了从前的境界,所以你担心,你害怕,因为你没有胜算,对吗?」 容悦双手抱肘地打量着她,许久,忽而直截了当地应了她:「对。」 江令桥笑了,唇边的梨涡若隐若现。 「只是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我从未同旁人说起过。」 「那当然,」她转过身,舒然地看着辽阔的霞光,「你的心思我看得一清二楚,容悦,以后你什么也瞒不了我了!」 容悦的手直接捏住她的后脖颈,在她耳畔挑衅道:「江姑娘,你可当心些,说大话是会闪着腰的。」 「我才不会闪着腰,你且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江令桥笑眯眯地反驳他,脚下着力一蹬,鞦韆盪出一个轻柔的弧度。 然而下一刻,又便被容悦一脚抵得停了下来,他凑到她面前:「江令桥,明日一战,你似乎已经成竹在胸了……」 空气缓慢地静了片刻,江令桥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他,脸上没了笑意。黯然嘆了口气后,她忽然伸出手圈住他,语气间满是疲累:「两个人总要有一个是开心的,容悦,该你哄我了……」 她把头抵在他的肩膀上,倦怠地闭上了双眼:「我也很怕……我怕我会死在那里,我怕不能给爹娘报仇,我怕会让更多的人给我陪葬……霞露壑下的凶兽齿爪锋利得很,我怕疼……」 风吹过来,鞦韆微微晃动起来,像是平静湖面泛起的涟漪。容悦神色顿了顿,他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环着她,依偎在她身旁,听她每一句怅惘的言辞。 「这一行若是死在了那里,灵魂就会被禁锢在忘川谷,要我永生永世看着仇人得意,我做不到……小时候,我以为我总有一日会长眠在忘川谷的某个地方,可是那一日迟迟不来。后来逃离了忘川谷,我以为我可以同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彻底割离开,余生不再闻不再想,可兜兜转转这么久还是没能做到,如今我又要再次踏足那个地方了……」 天边的霞光将他们包裹于温柔的金色中,容悦把手轻轻覆于她的双目上,下颌抵于她的额头,低声呢喃:「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无人在意的死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3页 他抬头望着遥远而绚丽的天幕,任由纯净的金辉潜入眼底:「若有幸能渡过明日一劫,我们便一起生,若……若是天命难改,你我皆命丧于此,你也不会是孤孤单单一个人,我永远都在……」 手掌之下,洇出一股温热的湿意。容悦低头看,江令桥却红着鼻子笑了,她按住他的手不让他撤下,小声说:「你哄人的功夫不如从前好,让人想哭,不想笑。」 容悦不客气地揉乱她的头髮:「这就叫教会徒弟,饿死老师傅。」 江令桥慢腾腾地笑了一记,她点点头:「这句话倒有点从前的味道了。」 容悦似有些气笑了,他撒开手,狂风卷落叶般擦干她脸上的泪水,与她对峙道:「江令桥,你这就不仗义了吧?我与你掏心掏肺地谈生死,你却在我这里想方设法地找乐子,嗯?」 江令桥见他这副模样就想笑,一笑,眼里残存的眼泪又洇了出来。 「不像,一点都不像。哈哈——容悦,你已经骗不了我了!」她一面仰头擦眼泪一面呛他,「你生气才不是这个样子,骗骗旁人还唬得过去,想骗我还远着呢!」 她看不见泪痕,容悦抬手替她擦去了眼尾的泪水,道:「那你说,我生气起来是什么模样?」 江令桥认真地看着他,认真回忆着那些歷歷在目的过往——他并不是个阴晴不定的人,多数时见他也都是爽朗率性的,很少出现过愠怒的神色。他有真正生过谁的气吗?有些记不得了,江令桥的印象里,更多的是一张从容欣然的脸。 「说不上来,反正肯定不是这样。」她的语气很坚定。 容悦忍不住嗤笑一声:「那你现在好些了吗?」 「嗯……」江令桥重新倚回他肩头,「好多了,你功力犹在,没有退步。」 鞦韆依旧轻缓地摇着,扬起阵阵柔和的风,在冬寒将残的时节,已经有花苞陆陆续续地绽放开来。 「不是我功力未退,而是你太容易被哄了……」 「人不能难过太久,否则容易忘记快乐的感觉……」 「今天的太阳很好。」 「明天的也好,后天的也很好,大后天的更好,容悦,我想看……」 「听闻今年花朝节会大办,各路吃食都有,新帝元年,普觉寺还要办一场盛大的花灯会,届时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既如此,上巳节我们去游春好不好?还有端午、重阳和乞巧节,我都还没见识过……哦对了!很久没和哥哥一起给阿爹阿娘过中元节了,等了这么多年,今年总算是有望成真,我们兄妹两个可以一起祭拜他们了——你说,他们会高兴吗?」 「会的,一定会的……」 「他们的灵魂会在天上保佑我们吗?」 容悦揽着她,声音很轻,却尽数落入她的耳畔:「当然,他们那么好,怎么捨得看见自己的孩子蒙受苦难……」 平静的日子过得很快,不平静的岁月转眼即来。 三日之中,相思门人自各路纷纷赶回,出征时一个不少,尽数归集于破谷之军。未免巫溪出谷为祸人间、生灵涂炭,众人率先攻入忘川谷,以将局势逼死在忘川谷一隅,不得扩散。 巫溪尚在伤期,本欲伤势大好后举全谷之力攻下人间,又深知上回打草惊蛇,相思门在暗,定会横插一脚。这厢听闻宫外兵戈声大噪便隐有预感,未几,果然有侍下跌跌撞撞进来传话—— 「主人……不好了不好了……」 垂坐于太极殿惨白的穹顶之光下,巫溪的丹蔻撩拨着箜篌,却婉转不是婉转,哀凄不是哀凄,这遭被扰乱,更是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便是眼前跪着的无名小卒,也听出几个格格不入的错音来。 「呵——」女子以手镇琴弦,琴声很快寂静下来,她冷笑一声,「果然,子随父性,江书缘的孽种,天生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故人青丝为弦,白骨作轴,才造就出这把绝世琴。巫溪阴沉着脸,一拂袖,琴弦应声尽断,偌大的箜篌仿佛一下被抽去了光泽,枯藁地跌倒于一旁。她随即站起身,殷红如血的衣袂抚过幽暗的大地,缓缓走出太极殿的大门,一次也没回过头。 -------------------- 第233章 十年生聚 ========================== 巍峨的太极殿前,巫溪现了身。数月闭关终得魔高一丈,红衣迎风猎猎,她周身笼罩着一重贪婪嗜血的魔气,遇仇恨怨怒便更上一层,直逼天地。 「一别多日,忠心耿耿的狗难得回来一次,却是为了攀咬旧主,李善叶江令桥,昔日我便是这样教导你们的么?」 李善叶微微攥紧了手里那把青玉南萧,他仰头看着她,眼底早已灼烧得猩红:「你我之间隔着血海深仇,昔日没能斩草除根,便该猜到有自食恶果的一日!」 「呀——」巫溪故而掩口作惊讶状,「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啊……」 惊异缓缓化作狞笑,她的笑意愈来愈深,轻狂而散漫,似乎人命不过是草芥,杀便杀了,无关痛痒。口气更是随心随性,更多三分傲慢,仿佛是嫌他知道得太早,蒙在鼓里的时间还不够长,最好一辈子都屈于仇人脚下俯首作揖,做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李善叶虎视眈眈地望着她,袖中攥着玉箫的指节开始微微泛白,眼尾逐渐漫染起怨愤的红。怒气抵至喉管,危险的凛风扬起他的外裳和长发,却註定无法平息心中的仇恨之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4页 「李善叶啊李善叶,我是该笑你天真还是该笑你蠢呢?今日江令桥也在,怎么,这次居然捨得拉好妹妹一起送死了?」 相思门人列阵以待,其中不乏与巫溪有血海深仇之辈,个个怒目圆视,拾利刃,待号令。冯落寒在,初四在,八月和初二在,六月、初六和秦娆珎也在,从前两大护法座下的魔侍一应俱在,身后更有千百门人作盾,破釜沉舟,只待背水一战! 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巫溪掌心中凝结的灵力愈来愈盛,她面色狠戾,语气渐渐森然:「就凭你们,便能妄图杀了我么……」 江令桥凛然召出四景,李善叶手持青玉南箫,两人并肩而立,兵器抵于身侧,目光灼灼,对峙邪魔而面不改色。天地之间,他们异口同声的回答轻若鸿毛,却又足以浸透胸膛,振聋发聩—— 「拼死一试!」 话音落,尘土漫天,兵戈四起。 闲云点点,鸟鸣清浅,彼时的苍梧之巅,安宁如世外桃源。摘星台高耸入云,夏之秋坐于高台上,俯望着偌大人世间。 山风拂过面颊,有林间雪松的味道,可她的心中却未曾泛起一丝涟漪——人依旧,事如故,明明是从前最爱的山川河流,为何没了从前那番心境? 不知何时起,风渐渐息了,鸟鸣声声远去,直至闻不见。没有一丝预兆地,天空开始落下点点银屑,悠悠怯怯地从苍梧之巅飘入万丈深渊,生死转瞬,永远葬身于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雪……」夏之秋仰头,缓缓伸出手去承接。 今年的第一场雪,与早春一起来了。只可惜雪片微茫,不堪掌心的炽热,稍纵即逝。 雪化了,掌心处浮生出一丝料峭的寒意。而下一刻,一杯热茶便被人递于手中。 静静凝望着那盏茶,夏之秋冁然笑了,她甚至可以想像灯青说「小姐喝茶」时的神态和辞令。 只是耳畔没了声音,转过头,唯有灯青那双无言的眸子。 「我知道,」她转头看着她,「天寒伤身,该喝热茶了。」 灯青笑着点了点头。 夏之秋带她回了天上人间,栖居于蝶神宫,平日无事时她们多静坐于摘星台,那是离天最近的地方。 在那里,夏之秋把一切都告诉了她。 「别站着了,坐过来吧。你的脸色比我还难看,是不是天冷未添衣?」夏之秋摸了摸她的手,凉得很,遂笑着将热茶递到她手中,「这茶你先喝。」 灯青接过茶,于夏之秋身旁缓缓坐下,望着远方抿茶入口。 「有你真好……」夏之秋轻倚在她的肩膀上,如涸辙之鲋依附水源,「灯青,我只有你了……」 物是人非,昔日种种犹在眼前,一暖一冷,一白一暗,过往温情已成前朝旧梦。夏之秋所经歷过的,灯青一点一滴都看在眼里,故而也深知那短短几个字背后潜藏着的荒凉。她眼尾泛了红,唯有将温热的茶盏放入夏之秋的掌心。 无法言语的人,可令世间所有不可言之物为其倾口。 茶雾裊裊,抚慰着两个同行人的心。雪仍下着,势头渐盛,却不似凛风唿啸,不似苦雨淅沥,于无言之中遍及崇山峻岭。白雪纷纷扬扬,落在行人的头上,落在远行人的心头上。 忽而间,远处碧蓝色山峦的尽头,一道浓重的灵力骤然升腾而上,俯冲而下,贯穿穹顶大地。灵力冲击挤压,破裂成千千万万个齑粉碎片,余波如海上巨浪,自遥远的地方奔涌而来,抵至摘星台时,虽只剩下微弱浅薄的波动,可夏之秋还是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是那个人!」 眉心一跳,她想起了三日前那身刺目的红衣,淋漓如血—— 与此同时,血脉间的灵力开始不受控制地游走,似乎是一股与生俱来的执念,它们在身体里吶喊着,啸叫着,可却始终沖不破牢笼的桎梏,有什么坚不可摧的东西牢牢囚禁着它们,致使千年万年沉寂于此。 那是蝶神的力量,是一位神灵横亘千百余年的执念——夏之秋不知晓当年神明之死的真相,可遥眺远方,自己的心口也开始隐隐绞痛。 蝶神后人也能闻见神明的悲伤么? 喉间漫起一丝无名的滞涩,最后竟落下泪来。她攥紧了掌心,缓缓转头对灯青道—— 「下雪了,该去杀人了……」 灯青苍白的脸上浮出一抹坚毅,她看着她,极郑重地点了点头。 忘川谷,乃疾风骤雪之眼。 李善叶、江令桥及十八魔侍牵制住巫溪,其余人则全力主攻那多如牛毛的侍下。这一战术似乎颇有成效,侍下很快倒下大半,只是,相思门毕竟不敌忘川谷人数众多,长时间的杀伐也在迅速消耗自身的体力与内力,很多人身上见了伤,血痕斑驳,就连江令桥也免不了受伤,更不遑论一众魔侍。殷红的血迹出现在脸上,在身上,在漫天大雪的辉映之下,醒目而妖冶。 多年来,巫溪一直未能突破瓶颈,此番入关数月,归来时已是灵力与功法俱增,二十人勠力同心也只能勉强维持住持平的局势,巫溪攻不破,他们也伤不及她。 然而,就在所有人以为侍下将被除尽,可以稍松一口气,合力主攻巫溪一人时,局势却骤然生变—— 只见巫溪冷面一笑,抬手捻了个诡谲怪异的手势,而后瞑目,口中念念有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5页 这是在做什么——江令桥蹙起眉头,看不透巫溪这番行径。 可是李善叶却蓦然后背一凉——这情景旁人或许不知,可他却熟悉入骨,烙印于心註定一生无法忘却。 多少个月圆之夜,多少次剧痛缠身,可怜而又可悲地伏在生人脚下,祈求可以割破他的喉管给他一个痛快。纵然年岁久远,可他仍歷久弥新地记得,第一次被催发时,巫溪也正是这般,众生悲悯,状若观音,于无声中操纵着世间至毒至暗的蛊虫—— 娘子煞! 那些无声的念语如血水催唤恶芽,乘浊风缓缓遍及忘川谷整片大地。一时间,遍地伤残的侍下忽然睁开眼,却瞳仁暴起,面目骇人。与此同时,他们的肢体开始剧烈痉挛,皮肉之下的筋骨寸寸爆裂。沉下气来还能隐隐听见那些微弱的炸鸣声,宛若春日破种萌发的草籽。 巫溪的念词仍在继续,无数倒下的门徒又一次站了起来,他们重拾戈矛,兇勐地吶喊着一齐涌了上来。怨愤烧红了他们的眼睛,覆血的利刃被冰雪灼热,高高扬起,重重噼下!以相思门人为风暴之眼,四面八方开始源源不断地涌来更多行尸走肉,个个皆被蛊虫所控制,手持兵刃厮杀而来。那目眦欲裂的狠厉神色与嗜杀嘶张的血盆大口迎面逼近,脚步声如隆隆惊雷,震颤着所有人极力平復的心境。 蛊虫若被催唤至此,可在短时间内修为大涨,只是风暴过后便会彻底沦为行尸走肉。此前,容悦只在古书典籍上听闻过娘子煞,今日还是第一次亲见。他凛然看向群起而来的中蛊之人,发狂时的症状较之书中记载完全有过之而无不及。杀气骤然沖涌上天,局面很快形成孤岛之势,吃人的海浪一圈圈涌上狭小的孤城,从浪潮中伸出的瘦削白骨极力钩缠着生人的足履,渗笑着要将他们一同拉入无尽的海底深渊。 走吧…… 跟我走吧…… 我们一起共赴黄泉…… 凄白的雪悄然落下,落在青丝间、眉宇上,染白了红艷艷的血。 所幸相思门人一应无虞,李善叶也没有再因蛊虫之祸而求死不能——巫溪的目光逡巡而过,冷意渐起,自从见到江令桥不受娘子煞蛊惑,这番情景便早已成了意料之中,她并不意外。 真是可惜啊!除了李善叶,这么多人还从未受过蛊虫之苦呢——巫溪的嘴角扯出一丝冷冽的弧度——既如此,便好好见识见识娘子煞的厉害吧! 她变换了催发的掌势,口中的念语似乎愈来愈快,围攻而来的侍下失控般地扑杀上来,众人不得不再一次提兵刃抵挡。只是这次涌上来的敌人数目实在过于庞大,自孤岛之中向外望去,只能见到黑压压的人头,将生路堵得水泄不通。 巫溪立于太极殿前俯望,却可以将局势尽收眼底——死亡的浪潮愈来愈近,孤城总有一日要山穷水尽,碾碎那区区几条人命,不过是时辰先后而已。 然而笑意还没来得及浮上面容,一阵悠扬的箫声忽然自脚下孤城中传来,宛如春风拂清湖,飘扬而下的雪子也为之一顿。闻声,失控的人屠手脚开始变得迟钝,狰狞的面目渐渐平息了下去,似乎被箫声所抚慰,杀意沖得淡了。 霎时间,紧密的局势被轻轻扭转,化坚冰为春水,漫入汹涌的海浪中,天地之间缓缓安静下来,唯余清浅的乐声潺潺入心—— 孤岛正中,李善叶手持青玉南箫,于千万杀戮中吹出朗音,曲调绵绵,如暖阳普照大地,催生出浊世中一隅桃花源。 而与此同时,巫溪身形一顿,一角衣袂骤然颤动。她再也支撑不住催唤蛊虫的掌势与念语,腹中绞起一股深沉的剧痛,疼得险些跌坐下来。 她的手缓缓探向小腹——那正是温养娘子煞母虫的温床! -------------------- 第234章 死灰復燃 ========================== 极北苦寒之地,终年飘扬着鹅毛大雪。数尺深的冷雪之下,一种幼小透明的蛊虫早已沉睡千年,沿北风飘来的方向原路溯洄,在新草吐绿的冰水河畔,巍峨的天山正睥睨人间。 雪山藏青玉,唤为天山翠。 修魔之人以外物作灵器,好的灵器于修炼大有裨益,直至真正登临魔道方才可以真正脱离外物。换言之,灵器便如同启蒙稚子的笔,落字如何,优否劣否,皆以此为始。 当年李善叶魔识开得早,而迟迟未选定灵器,当旁人都以兵刃作护身法器的时候,他却毅然决然放弃了可以助他一臂之力的冷兵器,选了一把平平无奇的玉箫。 天山脉下的红慈悲,唯有以天山玉雕琢成的箫管方能催动。蛊成之前,天山翠应时刻感知红慈悲的气息,以此为联,通达契约。 不如冷剑出鞘伤远敌,不比长刀噼风勠近仇,玉箫虽有文人风骨,却无刺客血性。为了熬到报仇的那一天,李善叶唯有日以继夜地修炼,幼年长寂的深夜,他熟知每一个时辰的晚风。 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 箫声清扬,御风直上,清晰地坠入每一个人的耳畔。闻乐声催发,沉眠于巫溪体内的红慈悲渐渐甦醒,它们蠕动着红色的身躯,缓缓游行于寄主的脏腑,不爱血肉骨皮,不恋筋脉脏腑,娘子煞才是它们最为钟爱的珍馐。两相对峙,布满尖牙利齿的虫口立时翻卷搅涌起来,吐露出不可计数的细牙,扬起头颅只一口便足以将其囫囵吞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6页 母虫被大肆吞噬,忘川谷侍下/体内的子虫自然威力不如前,凶狂之态大大削减,筋骨硬化如竹节,一应向后倒去。巫溪腹下剧痛难忍,正欲凝聚内力压制体内蛊虫时,风雪之中李善叶骤然睁开双目,仰声厉喝一声——就是现在! 话音未落,众人一齐合力围攻,无数法印汇聚于一处,熔炼为偌大的擎天之印,悬升而起,寸寸清明。灵力灌输于一处,无数人勠力同心,似乎有了可以与巫溪抗衡的能力。 临行前,江令桥曾对容悦千叮咛万嘱咐,如今五感失其三,无论如何不可妄动法力。容悦常常为鬼臾区那老头儿的先见之明啧啧称赞,若不是他押着自己在各路神仙那儿习武,如今怕是不仅要落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名声,还需得旁人搁只眼睛来看护,免得被刀剑误伤。 然而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置身于时局之下,分庭抗礼即在眼前。容悦看得分明,巫溪毕竟是世间唯一的真魔,且日前方才出关,正是功力最盛之际,纵然外有强敌围攻,内受蛊虫吞噬之苦,实力仍不可小觑。 眸子里倒映出灵力相抗的画面,他眉目紧蹙——这一战,怕是不会轻易就此了结…… 果不其然,长时间的灵力消耗不是上策,众人内力不敌巫溪深厚,渐渐有些力不从心,那悬空的金色法印正被巫溪的魔气寸寸侵蚀,一点点黯淡下去,颓势渐显。 北风唿啸,雪卷得更急了。 容悦缓缓翻掌腕向上,目光停留在掌心,口中喃喃着:「还有两次……」 他能感受到体内的灵力受慾念催生,正汹涌澎湃地翻卷而上——它们想要冲破那层禁制,想要一窥天日,想要再次点亮那轮大功将成的金色法印。明明耳畔只有风雪声,可似乎有个声音一直在他脑海里迴响—— 君子藏器于身,不正是该待时而动么? 仙人之力于此战大有裨益,如今大敌当前只差临门一脚,此时不显更待何时! 出手啊…… 出手吧…… 容悦很清楚,那正是他自己的声音。他扬眸看了江令桥一眼,又缓缓看向一众拼死抵抗的相思门人,袖中的手渐有凝聚内力之势—— 「去死吧——」 随着巫溪一声嘶喝,魔气更加一层力道,霸道而狰狞地倾轧下来。升起的法印霎时间被侵吞了一半,威力大减,江令桥紧咬牙关,一滴冷汗贴额落下,打湿了鬓髮,她四肢战慄,脚下的积土愈来愈厚——她快支撑不住了! 然而,就在容悦正欲出手襄助时,眼前忽然闪过一道耀目的光芒,伴着清冽的海棠香踏雪而来。 在此身心俱疲之际,一道坚韧温和的灵力忽然源源不断地涌入体内,江令桥的疲累顷刻间烟消云散,浑身上下仿佛受过净水濯洗,神清气爽。她蓦然回首,却看见了一张极端熟悉的面孔—— 「夏姑娘,你……」她晃了神。 夏之秋仍如从前那般沖她纯然地轻笑,而后变换掌势,注入更为汹涌的灵力。 这些时日她去哪里了?为什么四处都寻不到她的踪影?她的身上又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江令桥欲言又止,太多的疑问想要倾口而出,但现在不是时候,时局之下御敌要紧,她相信夏之秋也如此想,笑而不语便是最好的印证。 夏之秋还是从前的夏之秋,只是有什么地方似乎不一样了…… 她缓缓转过头去,开始潜心凝聚法印。 夏之秋的到来无异于雪中送炭,那奔涌激盪的深厚灵力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完完全全撑起了这场对峙的半边天,径直逆改了局势。法印的光芒愈来愈深明,全然压制住了夏之秋的魔气,她不得不全力抵上,与此同时,蛊虫的绞痛仍未停止,不论如何挣扎,都改变不了腹背受敌、四面楚歌的境遇了。 「哈哈哈哈哈——」悽厉的笑声自太极殿上徐徐坠下,巫溪厉声大笑着,面容随之可憎地扭曲起来,「若不是当年仁心留了你们兄妹俩的贱命,今日又何至于此!李善叶江令桥,隐忍这么多年很辛苦吧?我告诉你们,没错!当年那场大火就是我放的!是我屠了江府满门!可是啊……呵呵哈哈哈,就算没有那把火,你们的阿爹阿娘也回不来!因为我早就把他们给杀了!我剔了江书缘的骨头做琴轴,断了他的头髮作琴弦……至于那个女人,浑身的血都被放干了,涸辙之鲋一样可笑,都快死了还眼巴巴地要爬去江书缘的身边——你们知道人血流干是什么样子吗?」 「你住口!」 李善叶的双目红如沥血,漆黑的眸子卷积着无尽的嘶吼。自有记忆以来,江令桥从未见他这样怨愤过,那攥着玉箫的指节泛白,随胸膛一同细细颤抖着。 莫名的酸楚涌上鼻腔,熏红了她的眼眸,迅速洇出潮热的泪水。 「都是报应!报应!」巫溪啸叫着,瞳孔里泛出可怕的红,嘶哑的声音里夹杂着尖锐破碎的笑,「想要杀我给他们报仇是吗?来啊!同样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谁又比谁怕死?沧海桑田,因果轮转,我等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了!你们当真以为这么容易就能杀了我么?负心之人罪孽深重,千秋万代都不得好死!」 李善叶极力抑制下胸膛中涌起的杀意,他再一次吹响了玉箫,催发红慈悲尽数侵吞余下的娘子煞。与此同时,汇聚了众人灵力的法印开始向下寸寸压制,巫溪独身一人,已渐渐无法抵挡这来势兇勐的攻击,败局既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7页 她亲眼看着那溢彩鎏金的巨大法印吞没了真魔的魔气,缓缓倾压至面前。金色的辉光映亮了她天生苍白的面庞,抬首仰看,宛如漫长人生里迟暮的夕阳,天光褪尽,日薄西山。 「天下该死之人千千万,他们都还未死,我便不能死!我要永生永世活着,亲眼看着这人间化作无间炼狱;我若死,也要这世间所有人为我陪葬!」 霎时间,华光骤亮,宛若白昼,巫溪隐没在万丈光芒里,看不清她的面容,也再也看不见那身如血的红衣。几乎是下一瞬间,明光湮灭,天地间黑暗得深沉,许久才渐渐恢復视物的能力。 巫溪死了,尸体横陈于太极殿正门前,纷纷扬扬的雪片自九天落下,无言地埋葬了她。 至此,江令桥脑中那根一直绷着的弦才渐渐松了下来,身子一趔趄向后倒去。 容悦接住了她。 她太累了,望着他苍白地笑了笑。方才运功过盛,早已不剩多少气力。所幸一切都结束了,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什么暗潮涌动,家仇得报,劫数已渡,天下彻底太平。 直至看到灯青小跑上前来搀扶夏之秋,她的目光才重新回到夏之秋身上。 「夏姑娘,」她看着夏之秋,「你……」 夏峥之死是一道晴天霹雳,她不知道夏之秋是怎么过来的,但毋庸置疑的是,那是一段难熬的时日。 夏之秋的笑意艰涩:「此事说来话长……「 正当她欲开口言说时,一道惊电却勐地打断了她——众人仰首,只见头顶的乌云骤然翻捲起来,一团团黑雾自巫溪的尸身不断涌出,扑落在不见天日的上空之中,向四方激盪开来。与此同时,天空开始电闪雷鸣,伴着轰隆隆的雷声,惨白的闪电似要将穹顶生生噼裂开。那雷电交加的暴风口,四散的黑雾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操纵着,凝聚为不可分割的一团。 墨色愈来愈浓,缓缓幻化出人形——又一阵泼天的惊雷响起,风雪更为之一颤,黑雾散去,巫溪骤然现身于天地之间! -------------------- 第235章 烽鼓不息 ========================== 那身红衣赫然绽放于忘川谷的上空,鲜明刺目,犹如梦魇重现人间! 众人仰首,双目因惊异而猝然睁大,其间,容悦始终眉头紧蹙。 准确来说,那并非巫溪的真身,细眼一辨都能看得出,她的身影非真似幻,并不如方才那般真实。容悦看了看太极殿前的尸首,又再次望向死灰復燃的巫溪。忽然间,一个念头翻涌而上,使他心下骤然漏了一拍—— 「她在献祭!」 这世间存有一种极端的法术,可使自身修为在短时间内冲破瓶颈,那便是燃烧元神。献祭者在垂死之际自愿捨弃肉身,精魂便可从躯壳中剥离,游荡于天地之间,继续完成未竟的心事。 然而凡事总伴着代价,逆风执炬即是引火烧身,献祭之法亦是昙花一现,献祭者的灵魂留存不了太久,会随着时间一点点消弥,犹如冬夜将残的蜡烛,火光尽,灵魂也随之裂为碎片散如尘土,永生永世不入轮迴。 此法霸道,故而千百年来鲜有现世,容悦也是第一次亲眼所见,毕竟下场是形神俱灭,若非是终天之痛岂会轻易动用? 若只是为了弥补生前缺憾,再不论旁事,便也无可厚非;可若是一个修为通天之人因邪念燃烧灵魂,抱着同归于尽的心为祸人间,又将带来怎样一场浩劫? 「我说过,若我死,也誓要天下人为我陪葬!」巫溪的身体肉眼可见地一点点消逝,自足尖为始,无数光点迎风四散,」今日既来了忘川谷,便不要想着走了,永生永世都留在这里吧!」 时间所剩无几,巫溪无暇废话,径直大开杀戒。较之先前,这次攻击更为强盛霸道,压倒式地袭来,几乎无力可抵挡。无数鲜红的火焰自天幕倾落而下,烫化了风雪,雨点般砸向人间。大地顷刻间被灼出一道道龟裂的黑色深纹,再遇赤火,便是碎石纷飞,焦炭横陈,可怖的疮痍随处而生。 邪火如夏日之雨,滂沱密集得几乎无可避免,众人凝聚内力,齐心擎起一道屏障,以抵挡这无止无休的攻击,形势再一次变得危急,热浪侵袭,死亡的气息径直扑面而来。 「燃烧精魂有时辰限制,只要能撑到献祭之人魂飞魄散便尚有一线生机!」 容悦不能用法术,只能以言语勉励,可终究不过是望梅止渴。纵观局势,他深知拼内力并非万全之策。矛之刺勐烈,盾之守薄弱,总有一刻会出现裂纹,塌下缺口来,然后迅速土崩瓦解,生死只在一瞬间。 事实一如他心中所想,自某处不为人察觉的角落里,裂缝如游蛇般迅速爬满擎天的屏障,很快便与龟裂的大地一般无二,没有人知道还能撑多久,更无人知晓何时会被魔气攻破,或许很快,或许结局只在下一瞬。 先前一战作为主将,江令桥已然损耗了太多灵力,这一战又来得仓促,几乎是以强弩之身在支撑。竭泽而渔伤及根本,她身心俱疲,再也无以为继。缝隙里不知何时灌入点点星火,灼破了手间的皮肉,鲜血涌出,江令桥疼得脱了力,四景应声坠地。 细碎的雪划过衣袂,溅起的碎石割出细狭的伤口,她无力地阖上双目,秋风落叶般瘫倒下去。殷红的火光狞笑而来,似是望见了破绽,钻破危如累卵的屏障直抵眉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8页 就在火焰即将唿啸而至时,天地间风雪陡停,一只手忽然自身后稳稳地托住了她,与此同时,灵力耀目的光骤然亮起,自身后缓缓向前,将眼前不过毫釐之距的火焰径直逼退于结界之外。 这是容悦第四次冲破灵力的桎梏! 江令桥仰面倒在他怀中,脸上不见血色,她看着他,双目泛了红,虚弱喑哑的声音坠落于他耳畔—— 「你不该这样的……」 「你累了,我替你撑下去。」 容悦一手圈住她,一手撑开屏障。旧的结界已然碎裂,新的结界正在升起——灵力自他掌心不断涌出,缓缓辟出一方净土,结界愈升愈高,渐而四方蔓延开来,化为一方更为强劲的屏障,将所有狰狞的火焰尽数阻隔于结界之外。 然而,结界尚未抵达之处,火焰仍在此消彼长地倾泻,白雪铺就的大地瘢痕累累,一眼望不到尽头。夏之秋长时间耗费灵力,也渐渐开始心余力绌。 对于巫溪,她发自本能地抗拒与排斥,没有任何理由,自初见便是如此。不论是听闻她的声音,还是看见她的面目,甚至是她催发出的魔气都令她心神不宁,她很想杀了她,可献祭之身的巫溪强大到不可思议,非她所能抗衡。 如今生死在前,夏之秋的灵力已达极限,可是事实似乎远不该如此。蝶神之力强大,尚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却已无灵力可用——她能察觉到,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道封印横亘在界限之上,千百年来岿然不动。 夏之秋一刻不停地倾注着体内的灵力,与巫溪的魔气相对抗,蝶神之魂似乎还沉睡着,她想要触及人迹罕至之处的那道禁制,她想冲破封印,她想获得真正的力量,她想要巫溪真正地死去! 近了…… 更近了…… 破了它——真正的蝶神便能登临人间! 然而这并非易事,无论夏之秋如何努力,毫釐只差总是远如天堑,她无法逾越,更不可能逾越。飞雪沾落于额前,化作细汗延脸庞缓缓落下,她的双手开始颤抖,快要抵挡不住巫溪的进攻了。 彼时,巫溪的灵魂已燃烧髌骨处。 巫溪看得出夏之秋灵力不支,冷笑一声,抬掌加剧了攻势——霎时间,流火纷飞,千万团猩红的火焰齐齐落下,冲击着夏之秋愈来愈薄弱的防守。 「夏姑娘,过来——」容悦咬紧牙关,向结界注以更为深厚的灵力,结界扩散的速度肉眼可见地愈来愈快,即将庇佑住一半的相思门人。 然而于夏之秋而言,想要在如此勐烈的攻势下移步至结界下并不容易,尤其是在巫溪起了杀意的时候。 巫溪的目光冷冷地落在夏之秋的面容上,这是她第二次见她,她也很清楚她们并不相识,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可无论是上次还是这次,巫溪都能清晰地感觉到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鸿沟,那是今生不可横越的敌意。 她们註定是彼此的仇敌。 而现在,杀意浮现,她要她死—— 漫天赤火疯狂涌向夏之秋,灯青心头一颤,她看到夏之秋抵死相抗,在绝对的灵力压制前,凝结灵力撑起的屏障愈来愈黯淡,穷途末路的地步,大厦将倾。 「小姐——」 她无声地唿喊着,细碎的哭声拾不起,唯有喉间那杂糅在一处的尖锐哭鸣与无声嘶吼,和着眼泪一同落下来。 下一瞬,结界被猝然撞出一个口子,有赤火坠落。灯青的眼里再看不见旁的,所闻所见只有那团妖冶的火,它离夏之秋愈来愈近,就快要灼伤她的骨皮。至此,灯青再无暇顾及自己的安危,下意识逃出容悦撑起的一隅生天,纵身扑上前,带着她及时避开了那道致命的赤火,并借势将她拉入了容悦的结界之下。可是脚下还没来得及站稳,一团鲜红的火焰擦过屏障的边界勐地坠落而下,击中了她的嵴背。 顷刻间,后背血流如注。 「灯青——」 夏之秋的声音和嘴唇都在颤抖,手脚猝然冰凉,几乎没了知觉。 结界阻挡赤火,覆她们于安宁之下,向更远处漫溯。然而在某个赤火纷飞的无界之处,大雪被烫化,唯有零星的白雪越过生死悄然落下—— 风与火唿啸的盛地,魔气凝练成的血色邪火径直贯穿了李善叶的身体,一团復一团,无休无止。然而另所有人惊异的是,不论多少赤火侵袭而来,都无法伤他分毫,甚至一丝火焰灼过的痕迹都探寻不见。魔气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而未将他视作敌人。 李善叶怔怔地看着迎面袭来的赤火,它们的的确确如一把剑刺穿了自己的身体,隐没在眉心、手臂、脖颈、心口,却又尽数坠入大地,灼出焦黑的坑洞。 彼时,那仿佛不再是吃人的邪火,而是漫天坠落的星辰。李善叶的目光停留住,他缓缓抬起手,想要触及那些视他为友的敌人。而它们无声地擦过他的指尖,犹如春风绕过枝桠,凉凉的,藏着与他心跳同样的律动—— 大雪簌簌,烈火灼灼,他的唇角缓缓浮起一丝笑意,恍然间,他彻底明白了赤火为何无法伤他,也明白了江令桥出逃忘川谷那日,巫溪的魔气侵袭入身而并未伤他分毫的缘由,原来自那时起,一切早已奠定! 弥天大雪依旧雪势急骤,巫溪的赤火也如倾盆雨般连天坠下。在狂风、骤雪、赤火卷积的中心,在雪白与血红交融的极尽艷绝之处,李善叶张开双臂,仰头拥抱着熊熊燃烧的赤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9页 虔诚而热烈。 -------------------- 第236章 一波又起 ========================== 容悦撑起一方安宁,众人才得以有片刻休憩。 结界之下,所有人纷纷侧目,一齐望向李善叶所在之处。冯落寒体力不支,在秦娆珎的搀扶下才勉强得以立身。她咳出一口残血,怔怔地看着远处—— 「掌门他,登入魔道了……」 魔气为真魔之人的至高功法,有毁天灭地之能,上九天可与仙神一较高下,入凡尘可使山峦血流漂橹。如此霸道的力量,世间仅有一种人可免受其害——便是同样问鼎魔道之人。 魔道为虚妄之道,千百年前便已长存于世,然而从不曾见后人,到头来也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空壳。漫长的岁月里,曾有无数人企图窥探入道法门,却始终不见成效。迄今而来,天上人间真魔者唯巫溪一人,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成为开天闢地的先人,但她无疑是幸运的。她比世间无数平凡人都顺遂太多,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年纪轻轻便达成了旁人一生也无法企及的高峰。 可是,一山向来不容二虎,一族当以位高权重者为主宰,魔界自成一派,本该以唯一真魔者为尊。而如今,昔日真魔的手下却打破千年陈规,成为旷世第二位真魔—— 巫溪的目光明显阴沉下来。 彼时,灵魂已悄然燃烧至两股之间,破败张扬的红衣迎风猎猎作响,她的魂魄与漫天白雪赤火共舞。 ——结界之下,灯青被赤火击中,嵴背处灼出一个血肉模煳的洞,可见森森白骨。鲜血很快渗落入青色衣衫,比原本的红更可怖,她愣愣地抬手去揩嘴角,也是红,怎么也擦不干净,反而愈擦愈多,渐渐污了满手满脸。伴着胸口绞涌,仍有血从口中不断涌出,她的脸色比冬雪还要苍白。 「灯青……」滚烫的泪珠从夏之秋脸上滚落下来。 灯青茫然地看了看她,或许想说什么,咿咿呀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手足无措地想把脸上的血迹擦干净,可双手早已沾满了血,便又用衣衫去擦,然而青绿色的细布被鲜血浸透,再也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鲜血是永远擦不干净鲜血的。 夏之秋的眼泪断了线,她哭着用自己的手替她擦血迹。从前国师府生离死别的一幕再一次重现,却比那一次更加血淋淋红艷艷,真实到可怖,她好像真的要失去她了,永远。 「灯青,你不可以死……你说过,说过会永远陪着我的,我只有你了……」 泪水模煳了夏之秋的视线,她的喉咙发哽,越到后面越发不出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塞了咽喉,渐渐地连唿吸都不通畅。她拼命想要擦干净灯青脸上的血,只要看不见血迹,她就会如从前一般安然无虞,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 然而某一时刻,灯青却陡然停了下来。 她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画面。夏之秋循着她的目光看去——那双满是血迹的手正一点点褪去颜色,渐渐变得透明而虚无,与此同时,这股绝望的虚幻正在迅速扩张,她的身体开始随风消散,犹如一抔泛着火光的灰烬,细碎地飘向某个再也寻不见的远方。 齑粉般的碎片从灯青的身上迅速剥离、乘风远去。惨白的雪子飘落下来,贯穿灯青虚无的躯体,殷红的火焰撞落于头顶那方结界,却沖不破,而后又啸叫着尽数滚落下去,宛若枉死的冤魂。 在这个喧闹的时刻,她的生命在下一场名为死亡的雪。 很久很久以前,青城山脚下住着一位有驭蝶之术的女子,不问世事潜心修炼。山中终年开着各色的花,每当埙声响起,总能引来无数蝴蝶。其间一只白色的粉蝶犹为弱小,独爱海棠,却因争抢不过同类,往往只能手足无措地栖停在空中。 然而女子没有忘记它,她为它种下了一大片海棠花林。 自此,蝴蝶日日陪伴着她的埙声。 后来青城山来了一个人,因为他,蝶神最终没能如愿成为蝶神,她离开青城山,死在了苍梧之巅,死在了那个离她平生夙愿最近的地方。 弥留之际,一只小小的、白色的蝴蝶从远方风尘僕僕地赶来,它栖落在女子的唇上,翅膀翕动了很久,直至她彻底闭上眼睛。 那一天,苍梧山的北风很冷。 蝴蝶离开女子的唇,在空中盘桓了许久,而后重新振翅离开了这遍地冰凉的埋骨之地…… 「不可以,不可以!」夏之秋哭喊着,她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些从灯青身上剥离的碎片,她想让它们回来。 然而人之将死,一切都不过是徒劳。 灯青可以清晰地感知到体温的流逝,鲜血涌出身体,她的双眸开始变得僵冷,胸膛里原本炽热的心也跳得愈来愈缓慢。 垂死之时,回忆如潮水翻涌而来—— 很久很久以前,一只蝴蝶跋山涉水飞了很久,飞入了人族的栖息之地。繁华的坊间,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饿死在了吆喝声不绝、食香四溢的街巷里,她死得很安静,仿佛只是长久地沉睡了过去。 蝴蝶飞入她的身体,一切仿佛大梦一场,女孩醒了,睁开眼睛,看见了一位风华正茂的将军。 「你愿意跟我们走吗?」将军向她伸出手,「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忍冻挨饿了。」 女孩怯怯地,侧目看了看将军身后年幼的世家小姐,适逢那位小姐也看过来,向她莞尔一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0页 只这一笑,女孩的目光立时便柔和了,她怔怔地点着头:「好……」 眨眼之间,灯青的身体已消逝大半,她抬起头,眼里噙着薄薄的泪,忽而向夏之秋苍白一笑—— 「以残破之身,归还灵魂——蝶神大人,您该醒了……」 「灯青!」 话音落,她的身体骤然瓦解,无数破碎的光点随风散落,凝聚为一道婉转的光束,直直落入夏之秋的眉心,那光芒极尽柔和,于无形中包裹着夏之秋的躯体,癒合了她周身的伤痕。光芒褪去,只见一道墨色蝶纹花钿赫然出现在了夏之秋的额前—— 蝶神本力的印记! 霎时间,体内的灵力奔涌而来,源源不绝。蝶神宫内,子民们仰起眸子,空洞的目光里开始有了神采,千百年来,他们终于再一次感受到蝶神的气息。应蝶神感召,纷纷褪去人身化为蝶形,齐齐飞向渺茫的远方。 忘川谷中,夏之秋掌心凝出一个巨大而幽深的法印,一掌推出去,直接扰乱了巫溪的内力走势,一时无力维繫法术,才使这场持续了多时的毁天灭地之火终于得以平息。 赤火退去,容悦收回灵力,脸上血色已然消退了大半。江令桥看着他——这是护佑所有人的性命,给予了他们片刻休养生息的机会,她无法指责;可也是燃烧自己的性命为代价来成全他人。至此,五感失去四感,未来如何将不得而知,她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眼底渐而漫上湿红,最后伏在他肩头啜泣起来。 「没事的,」容悦的手抚着她的头髮,「没事的……」 这是哄小孩子的话术,江令桥心里很清楚,一切不会永远平安顺遂。眼泪砸下来,她环着他的手更紧了。 今日看过太多生死,这样片刻的温情,或许很快就会成为奢望。 真正的大战很快开始了—— 李善叶凝力攻向巫溪,夏之秋亦是如此,再然后便是一众相思门人。一番整装待发后,众人的灵力皆恢復了些许,凝结起的灵力更盛,与巫溪成分庭抗礼之势。 彼时巫溪的灵魂已燃烧至腰肢,血色衣袂如火,她的面容扭曲起来,风扬起她凌乱的髮丝,她再一次蓄力,墨色光芒横亘天地间,掀起飞沙走石的惊涛骇浪,利刃般漫天侵袭而下。 绝对强大的灵力再一次压制住了众人,形成威逼之境,高下立见。 也正是此时,天色骤然暗下几分——只见山峦尽处,千千万万只蝴蝶铺天盖地地奔袭而来,遮天蔽日,呈倾巢而出之势,于众人头顶唿啸盘旋!而后俯冲而下,落地化为人形,环绕于外围。眉心花钿猝然亮起,所有人应召运送灵力,齐齐攻向那个在天一方的红衣宿敌。 多寡尽显,巫溪一人抗衡千万人,纵使修为再高深也难逃出生天。再这样下去,结局只会是自己魂飞魄散。 她的眼眸危险地眯起,目光扫过身下每一张脸,而后缓缓浮出一丝阴鸷的笑意。 随着众人的灵力扑了空,九天之上巫溪的灵魂猝然消失,再看不见踪影。 「人呢?」 「巫溪去哪里了?」 一时间,群声纷起,然而四下环视,仍旧不见她的踪影,仿佛彻底从忘川谷消失了。 八月惊问一声:「她不会是跑出去为害人间了吧?」 「应当不会。」初二老老实实分析,「她阳寿殆尽,此刻去人间无异于白费性命。」 天空干净得犹如从未有邪魔降世一般,李善叶眉头紧皱,总觉得事情不会如此简单。 无人在意的人群中,一团黑雾于众人脚下四处游蹿,忽而勐地扬起,钻入其中一人体内。 说时迟那时快,一条黑亮的长鞭甩出平地惊雷般的巨响,眼前数十人便噼飞,而鞭尾划过李善叶的脸,直直溅落在他的胸口,立时留下一浅一深两道鲜红的血口。 众人纷纷侧目,李善叶也愣愣地偏过头去——人群尽头处,江令桥面露狞笑,将长鞭握得吱吱作响。 「不是恨我入骨么?来啊!杀了我啊!」 -------------------- 第237章 杀身成仁 ========================== 下一刻,那张脸上显露出痛苦的神色,江令桥看见眼前流血的景象,下意识扔开手里的兵器。她的头疼得厉害,有东西正在割据她的灵魂,而她却无力抵挡。 「阿秋……」李善叶心中一惊。 几乎在一瞬之间,她的脸色又陡然大变,眉眼升起阴冷的光,尖锐地笑了起来—— 巫溪残存的元神附在了江令桥身上。 同为真魔,巫溪附不了李善叶的身;蝶神灵力强大,却与她天生相斥;而剩余人之中,江令桥修为最深,又是紧要人物,近乎称得上是个完美的容器。 先前一战,江令桥的灵力所剩无几,而巫溪正处于献祭之身,修为不可估量,这是压制的根本。 「别靠近我……」 她挣扎着挤出一句话,却没能维繫多久,很快脸色骤变,抬手凝聚出莫大内力,天地之间再一次掀起血雨腥风,无所顾忌地屠戮着所有与她为敌的生灵。 局面陡然僵化,巫溪借江令桥之手大开杀戒,众人却被束了手脚,只得防守而不敢强攻,渐而陷入被动的境地。 不论是攻是守,总有己方的人要流血牺牲,巫溪正是拿捏住了这一点,将既定的败局破解开来。江令桥的灵魂在极力挣扎,她不忍看到自己的双手沾染上故人的血,可巫溪的灵力过于强大,非她一人所能抗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1页 冯落寒少见地在众人面前红了眼:「护法,你醒一醒,是我们啊!」 声声入耳,沉眠于深处的灵魂听到唿唤,拼命挣扎着想要睁开双眼,想要挣脱那道束缚着自己的枷锁。 巫溪肃戾地敛起眼眸,凝出一道灵力,江令桥醒来之时,适逢法印从掌心推出,她亲眼看到冯落寒被自己的灵力击倒在地,身体痉挛,大口大口地呕着鲜血。 腕间某个鬼头的光泽正迅速黯淡下去,而江令桥却无能为力。无力感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她仰首,喉间痛苦的嘶吼如滚油中爆裂的无数水花,令闻者为之一颤。与此同时,地上的四景开始剧烈颤动,很快应召化为以柔克刚的白绫,飞上前紧紧捆束住她的身体,牵引着她转身逃离,径直奔向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地方—— 雨花台! 忘川谷的罪奴有两个去处,一是霞露壑,一是雨花台。霞露壑底血腥沖天,勐兽丛立,人落下去连骨头都会即刻不剩。位于忘川谷最深处的雨花台却截然相反,那是最能清清楚楚窥见地狱的地方。如果说霞露壑是一剑封喉,雨花台便是钝刀割肉。 那里风沙漫天,时而冻寒,时而酷暑,远远超出常人所能忍受的限度,所有法力在此都黯然失色,形同缴械,获罪之人入了此地便唯有等死。锐利的风沙会刮破皮肉,寒冰地狱般的风雪能将肉身冰冻得比竹篾还脆,酷暑烤炙之下,通体不会剩下任何一滴血水,当被雨花台淬鍊为一张风吹即散的人皮时,才是心跳真真正正休止的时刻。 入了雨花台的,都是亲眼见证自己消亡的人。 巫溪鲜少启用雨花台,因为大门一闭什么也看不见,箇中滋味只有罪人自己能够领会。她喜欢看得见摸得着的死亡,不论是勐兽大嚼血肉的声音还是自深渊涌上来的腥气,都能令她兴奋,死亡本身就该是个令人兴奋的过程。 江令桥仍记得,临行前日的那个黄昏,同坐鞦韆时容悦曾有言。 「强龙难压地头蛇,忘川谷是巫溪的地界,迎战岂不吃亏?」 忘川谷离人世远,可将生杀拘禁于一隅之地,使世人免受其害,这一点容悦自然知晓。江令桥冁然一笑,道:「你忘了?其实……我们都是地头蛇啊……」 而如今,她以自身肉/体为禁锢,与巫溪同临地狱之门。 这里黄沙卷天,稜角锐利如刀刃,擦过江令桥的面庞,落下道道殷红的血迹,彼时又正值严寒,几乎是一瞬之间,她通体便失了温,面色苍白如纸,手脚的动作更是僵劲迟缓。雨花台正中立着一方擎天的缚魔石柱,她屹立于前,巫溪入了她的身体,妄图以此大开杀戒,最终却成为禁锢元神的枷锁,亲手送自己入殓。 雨花台中,万般灵力皆失色,两股灵魂在一方肉/体内纠缠不休。巫溪的元神哮骂着,在江令桥身体里四处冲撞,片刻后江令桥的灵魂出现,如此反覆交替,她的头疼得几欲裂开。雨花台的苦寒早已非人能承受,血液中仅存的灵力正以惊人的速度不断燃烧以维护体温,然而这并非长久之计,一旦燃烧殆尽,她便会因灵力枯竭而经脉爆裂,形同废人。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江令桥咬紧牙关,「巫溪,哪怕是我死了,也定要亲眼看着你死在我前面才甘心!」 下一瞬,那张脸上浮现出狠厉的神色,张牙舞爪地怒斥着:「江令桥,你想困住我?做梦!这是你的身体,痛苦的也只会是你一个人,只要肉身一死,我就可以冲出去!」 「我知道。」 江令桥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已经有些喘不上来气,她举起四景,几乎没有一丝犹豫,瞑目向胸膛极力刺去。 可是,预期中的疼痛没有出现,宝剑挣脱了她的手,哀婉地空中一圈圈盘旋,犹如鸿雁低鸣。 四景有灵,不肯将刀刃对准主人。 雨花台是不见天日的寒冰地狱,漫天风沙席捲,江令桥垂坐其间,仰望着那把自年少时便跟着她的宝剑,眼角洇起缄默的潮热。 「哈哈哈——」巫溪的元神伏于耳畔,声音如虫豸爬满全身,「江令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感觉如何啊?哈哈哈……」 雨花台门外,容悦和李善叶已至。 仇人的声音在脑海中不断迴响,连同五脏六腑都跟着一同痉挛,江令桥的唿吸发沉,再睁开眼时,满面坚毅,一如数年之前,那个瑟缩于忘川谷一隅,夜夜对长月挥戈修炼,向死而生的少女。 泪水润湿了眼眸,她缓缓看向正门外,嘶哑着乞求——杀了我吧…… 「杀了我吧!」酷暑降临,雨花台的寒意渐渐散去,江令桥的手缓缓落在自己胸膛,那是巫溪元神栖居的地方,她用能够发出的最大的声音极力唿唤着,「杀了我,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不可以!」李善叶几乎是一声喝出来,袖中的手生生要将玉箫攥得粉碎,「江令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记忆中,这是他第一次直唿她的名字。 江令桥哀婉地笑了笑,她说:「哥哥,这么多来年来,一直是你在默默承受着血海深仇……你做的太多,什么都考虑得万无一失,可我,我什么忙也没能帮上,还没心没肺地为仇人鞍前马后这么多年……」 「不是这样的!」李善叶颤抖着打断她的话,「不是这样的……」 只要一剑,刺穿胸膛,便能将这十年来的恩怨斩断。眼泪顺着江令桥的脸庞落下来:「所以这一回……哥哥,也让我为阿爹阿娘,为江府满门枉死的冤魂做些什么,好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2页 李善叶无法疾言厉色地训斥她,他唇角翕动着,骤然背过身去,袖中的指节已被攥得发白,两难之境下,他做不出不会后悔的选择。 这一瞬,江令桥和容悦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他知道她要说什么,也知道局势紧迫,将巫溪的元神与容器一同钉死是目前最万无一失的法子,一旦江令桥是受雨花台折磨至死而身体无损,巫溪便有机会逃离容器继续为害人间。 「容悦,你帮帮我……」江令桥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觳觫着,时而狞笑时而啜泣,她痛苦地扼着自己的脖颈,那是巫溪在索她的命,只要不被刀剑钉死,巫溪就会有逃出去的机会,而江令桥筋疲力竭,就快要压制不住元神的激盪了。 「杀了我吧……」江令桥声泪俱下,几乎跪在了容悦面前,「求你了……」 容悦眼底漫上湿红,身为医者,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她此刻的痛苦。他俯下身半蹲于她面前,缓缓举起从前她赠与的那把羊角匕首,撤下刀鞘,冰冷的刀身映出他森红的眼眸。 刀尖向下,缓缓抵至江令桥的心口。 容悦拂去她眼角的泪水:「阿秋,你不会死的,你信我……」 她看着他,眼角含笑,缓缓闭上了眼睛。 利刃刺破皮肉的那一剎那,外来的痛楚令巫溪的元神颤抖起来,再一次激烈地沖涌而上,占据了这具容器。她骤然睁开双眼,反握住容悦的手腕一扭,怒不可遏地将刀尖刺入他的心口,却因另一股灵魂的干预,匕首最终刺偏在了容悦的肩头。 「去死吧——」巫溪将匕首扎得更深,而后一脚将容悦踹开,飞身奔向那扇巍峨的大门。她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她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她要让世间所有人与她共赴黄泉! 近了…… 更近了…… 大门就在眼前…… 眼见那只极力伸长的手就快要触摸到外面的世界,一道寒光忽然自眼前闪过,下一瞬便腰腹一紧,一把软剑将她再次拉回雨花台,高高缚于缚魔石柱之上。 能杀了她的,唯有她自己。 「槐序、元英、白藏——现身!」随着江令桥一声嘶喝,腰间软剑骤亮,映白了昏暗的天,而后长鞭、冷剑和白绫一应现身,稳稳悬停于主人面前。 「束缚——」 话音落,长鞭和白绫涌上前来捆住了她的手脚,连同腰间的软剑一起,江令桥已被牢牢钉在了缚魔柱上。 「我说过,你不会得逞的……纵然今日命丧于此,你也一定会死在我前面!」 残存的元神嗅到了真正的危险,在江令桥的身体里抵死冲撞,誓要破出一线生机来。而江令桥竭力隐忍着,脖颈与额间青筋暴起,脸色涨得通红,彼时天降酷暑,她的额前早已湿汗涔涔。 「元英——杀!」 这一声,拼尽了她所有的气力。 -------------------- 第238章 寝苫枕干 ========================== 四方剑器,三方囚禁,唯余元英这一柄长剑,它再也无法违抗命令,剑刃落下,径直地刺进江令桥的胸膛。 「阿秋——」 冰冷的剑身贯穿身体的时候,世界惶惶然安静下来,她似乎听见有人在唤她的名字,却缓缓闭上双眼,再也无力分辨。 余光里,容悦浑身是血地向她奔了过来。 心口的长剑散去,束缚着手脚的长鞭和白绫也一应消散,唯有腰腹那柄软剑,一如初相见时那般利落地缠回腰间。风停沙止,人间的雪在雨花台悄然落下。 江令桥仰面坠下,残破染血的衣袂纷扬而起,犹如浊世盛放的荼靡花,自九天缓缓飘落。 那是雪的另一种模样。 容悦顾不得肩头的剧痛,奔上前承接住了这捧雪。 然而游魂不死,元神仍存。巫溪虽被这一剑重伤,却硬是在被长剑钉入身体之时冲出了一条生路。 再次嗅到尘世的气息,是那样的甘甜清美,她拼命向无人处逃窜,灵魂只余下头颅和脖颈。 「还有机会,还有机会……只要没彻底消失,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她加快了逃离的速度,脸色愈来愈惊惶。然而尚未来得及逃出雨花台,便被杀红了眼的李善叶一把扼住。 「我要你偿命——」 素日里沉静平和的眸子此刻翻涌起无尽杀意,引得巫溪尖笑起来:「好啊,我就这么一条命,你要偿给谁呢?」 她虽遭受重创,却仍是献祭之身,纵然李善叶登入魔道,此刻也完完全全无法杀了她。 「知道么,」巫溪冷声道,「你简直像极了一个人,要怪只能怪我恨得不够彻底,否则早在江氏大火那一日就将你们一同杀了,今日又何至于此!」 她话里藏着深意,某一瞬间,李善叶似乎想到了什么,心骤然颤了一下。 然而也正是这一瞬,巫溪抓出了他的心不在焉,立时加剧了灵力攻势,拼尽全身修为,一下将分庭抗礼的局势扭转为我强敌弱。回过神来的李善叶忙运功顶上,却为时已晚。生死局上,失之毫釐便是谬之千里。 「小心!」 幸而夏之秋及时赶来,两人抵力合攻,很快再次掌控住了局势。 其实无论是攻是守,巫溪终究逃不过赴死的宿命。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无非是或早或晚的事。合攻之下,献祭之身猝然破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3页 这一回,巫溪彻彻底底地败了,残破的灵魂乘着风,缓缓落回那红衣如火的躯壳中,只待元神寂灭的那一刻,永永远远地离开世间。 这一次,她将亲眼看尽自己的消亡。 巫溪的四肢早已不能动,唯有脑海中还残存着一丝意识,她的眸子红得渗人,口中不住地低语着:「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所爱之人背弃誓言与旁人生儿育女,屠他满门何足为过?她这一生爱憎分明,恨尽天下负心人。普天之下最大的负心人,是那高墙之内的九五之尊,她要他的性命,她要登坐其宝位,她要借其权势杀尽所有薄情之人!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每每抚弹故人白骨青丝制成的箜篌时,心里用感受不到丝毫快意呢? 她记得自己最原本的名字,元川水……纵横一川水,高下数家村…… 那是她降世的地方。 眼前的光忽地暗了暗,是李善叶走了过来。巫溪恨恨地望着他:「你赢了,报了这血海深仇,高兴得不行了吧!」 将死之人不足为惧,李善叶缓缓蹲下来:「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她厉声打断他,五官狰狞道:「怎么,是在歌功颂德么?何必在一个将死之人面前卖弄,该向着天下人着书立说啊!」 李善叶不理会她的恶语,兀自缓言:「这是阿爹最爱的一句诗,小时候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没有告诉我,只说他心中有愧。后来立下相思门,本是为了寄託对江氏满门的哀思而得名,今日想来才知十分不妥。」 冷风扬动他的衣袂和头髮,他说:「外祖子嗣不多,膝下只有阿娘一个孩子。阿娘与阿爹成婚很晚,后来生下我和阿秋,我随阿娘姓,阿秋随江姓……」 雪落在李善叶的眉宇之前,他的喉结滑动了一下,顿了顿:「阿爹对阿秋的小字犹为郑重,你知道是哪两个字么?」 巫溪看着他,下意识忘记了斥骂,她似乎在等,在等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子小字。这本没什么值得知晓的,可是那一刻,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安抚着她,让一个平凡的答案变得值得等待。 「望秋,江望秋。」 李善叶冷言说完,没有一丝留恋地站转身离开。 「望秋……望秋……」巫溪默默咀嚼着这两个字,某一刻忽然小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愈来愈大,渐渐放肆而张扬,却充斥着凄婉不绝,久久迴荡于忘川谷的上空。 白雪地,红衣裙,妖艷诡谲。 没有人知道这位红衣如火的魔头将死之际究竟在笑什么,只知道许久之后,笑声熄灭的同时,盘踞忘川谷多年的晦暗尽数散去,天边曙光重现。 *** 雨花台下,大雪纷飞,将两个染血的身影包覆其中,容悦搂着江令桥愈来愈冰凉的身体,下颌紧紧抵于她额间,他想让她暖起来。 江令桥卧在他怀中,气若游丝地攥着他的衣袖:「巫溪死了吗……」 「都结束了……」容悦环着她,声音颤抖得厉害,「从今以后,再也没什么为祸人间的魔头,也不会有什么狗屁天劫了,一切彻底结束了……」 江令桥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那笑苍白得厉害,她把手缓缓覆在容悦的手上,那里有她曾经贪恋过的温暖。 容悦眼里泛起潮气,他翻掌心攥住她的手——凉得刺骨。两人在大雪里紧紧相拥,衣襟上的血色彼此磋磨,一如两尾受伤的鱼,在血色瀰漫的水里相濡以沫。 「容悦,我想睡觉了……」 「不可以……」容悦的手颤抖得厉害,他几乎翻遍了苌弘碧血里所有的瓶瓶罐罐,可那些止血药都不起作用,心口仍在不断涌着温热的血,「还未入夜,忘川谷太冷,等我们回了悲台,再安安稳稳地睡,好不好……」 他的语气软得一塌煳涂,几乎是噙着泪在央求她。鲜血将止血药沖走,他手足无措地去捂,却捂不住,血淋淋的手去搭她的脉时,脉象轻得几乎摸不到了。 「容悦……」江令桥已是气若游丝,她问他,「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不会的,你不会死的……」 「你别哭,我不怕,真的……」江令桥想为他擦一次眼泪,可她实在太累了,累得已经没有抬手的力气,「其实……很久很久之前我就一直在期待这一天了……这不是死,而是解脱,你该为我高兴才是……」 头好沉,像是灌满了粘稠的浆煳,瀰漫着一种虚无的疼。她觉得心跳似乎停了一会儿,却不知停了多久,好不容易意识回笼时,脑袋里一片空白,已经有些记不得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你渡了劫,成了神仙,神仙应该能活很久很久吧……入黄泉道,过了奈何桥,什么也记不得了,所以下辈子,你来找我好不好……」江令桥的眼睫虚弱地颤了颤,「只是……我这一生杀了太多人,也不知道死后能不能入轮迴……」 「我说过,你不会死的……」容悦俯身贴着她的额头,眼泪滚下来,烫得厉害,「只要我还在,你就不能死在我前面……」 江令桥的目光愈来愈涣散,似乎什么也看不真切了。弥留之际,眼前朦朦胧胧浮现出一个久违的画面,少年和少女于漫山葱郁中初见,其间似有言语声,却也不大清晰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4页 「这佛光舍利送给你……可驱病气,镇邪侫……它在你身边,一定比跟着我更合适……」 「但我没什么可送给你的……」 「你是我第一个的朋友……」 「谢谢你,做了我一天的朋友……」 「我愿意做你一辈子的好朋友……」 风声骤歇,一切景象和声音尽数化为飞烟,回溯为黑沉沉的一片,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无边寂静中,一个轻如嘆息的字,枝头残叶般黯然飘零—— 「好……」 这一瞬极其漫长,长久的缄默、无尽的黑暗裹挟灵魂,渐渐萌生出隐约的啜泣声—— 「阿秋,你不会死的,信我……」 某一刻,天光大亮,白雪依旧。 两个相互依偎的身影就这样一点点沉寂在白茫茫的大雪里,再没了生息。天地间安静得可怕,也苍白得可怕,浩劫掩埋了所有生机,鲜血浓烈的气息被冰冻,大地安宁如初,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有一对不知名姓的年轻男女,在大雪纷飞的时节相拥而死。 不知何时,穹顶之上飘落的白雪渐渐变成了柔和的金色,光点愈来愈密,大片沁入地面,阴暗多年的土地再一次感召出深埋的生机。金雪抚顶,所有人体内的灵力温暖地涌动起来,一如春风拂盪起阵阵涟漪,那些曾经血肉模煳、鲜血淋漓的伤口也开始寸寸癒合,恢復如初。 忘川谷许久未下过这样大的雪了。 -------------------- 第239章 好梦难圆 ========================== 忘川谷覆灭之后,人间似乎才真正天朗气清起来。泥土与青草的气味萦于绪风河畔,自西向东香绕十里,早归的鸟雀栖停于檐铃,稍一挠挠痒,不巧惊动铃舌,这便拨开了清脆的迎春声。走街串巷的叫卖声宛转悠扬,从这头到那头撒下遍地希冀;孩童骑着竹马在人群间淘气地蹿来跑去,不小心蹭掉了,连忙回身拾起来,继续做那自由自在的童梦;掀开笼屉,摊贩间米面的水汽蒸腾而上,映出人们泛红的笑脸,食香可以随着吆喝声一直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春风再一次吹起时,大地上渐渐开始有了久违的暖意。 容悦是御九天而下的医仙,他的最后一次法术救活了江令桥,救了所有因此伤残的人,更催发了百废待兴的人世,却独独没能救下自己。五次法术用尽,五感也随之溃散,天命至此,药石无医。 中都热闹,却也嘈杂,江令桥陪容悦回了桃源村。 一个五感尽失的人会是什么样子?从前的江令桥懒得理会,甚至不会耗费丝毫时间在这种遥不可及的假想上,可当严苛的现实摆在眼前的时候,却不得不对这样一种凌迟之苦明晰五内。 看不见,摸不着,闻无臭,听无声,口无味,容悦此生再也无法诊脉问药,甚至连成为一个安然活着的人都是奢望。起初的一两日,江令桥会每日搀着他到外面走一走,可渐渐地,容悦已经走不了路了,他的身体急转直下,脸庞瘦削得厉害,眼眸中像是氤氲着一团散不去的浓雾,透不出一丝光亮。他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哪怕睡下了也总是骤然惊醒,浑身虚汗直下。 江令桥常常握着他的手,眉眼弯弯凑到他面前说:「今日的阳光很好,容悦,我们去晒晒太阳吧?」 每每在话音落下的时候,她才勐然忆及容悦听不见的事实。 容悦不再愿意走出屋门,于他而言那不过是毫无意义的东西。他每日将自己深锁在狭小逼仄的房中,空洞迷茫地仰躺在床榻间,眉宇间藏着化不开的忧愁。 一个人时,他会一整天这样行尸走肉地过。可每当江令桥来时,他总能向她扬起从前那般爽朗的笑容,同她说些细水长流的趣事,仿佛一切如常,而他只不过是弄丢了某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江令桥日夜陪着他,她什么都知道,凡事都看在眼里,可只要容悦相信她不知道,她就可以擦掉眼泪,笑着陪他继续装下去。 直到有一天,她看到容悦将指尖探入猩红的火焰中。 他以为屋中只有自己一人,却不知正当他试探着将手移向那团明亮的、炽热的光芒时,江令桥已经走进了房间。 火苗舔舐着容悦的指尖,他疼得缩回了手,嘴角却缓缓浮起一丝久违的笑意,那是真正发自内心的愉悦。他犹如一只扑火的飞蛾,欲望的瘾烧红了他的眸子,他浑身颤抖着,引颈受戮般坐起来想要再次去触碰火焰。 这次,是整个手掌。 多日来的隐忍决堤而下,江令桥再也忍不住了,她奔上前一脚踢开了火盆,搂着容悦的脖颈嚎啕大哭。 容悦的身子猝然僵了一下,连同笑意一起凝在了脸上,却很快恢復如常,微微笑着去抚摸她的嵴背。 然而那抚摸并不轻柔,没了触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气力,只一味手足无措地哄她别哭。江令桥是个凡事藏在心里的性子,从不会轻易说出口,不论爱还是恨,都只显露三分。 他知道,她一定很难过很难过。 「阿秋,你别怕,我不过是好奇罢了,不知道那是什么。你要是不开心,以后我再也不碰了好不好?」 可那时轻时重的抚摸却无不昭示着他愈来愈严重的病情,江令桥哭得接不上气,她紧紧搂着他,在他脖颈处悲悽地哀求着他:「我们去找你师尊好不好……他是你的授业恩师,一定有办法救你的,容悦,我们去找他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5页 哭声里藏着无尽的酸涩,言语如同水中月,风一吹便破碎如齑粉。 她知道他什么都听不见,听不见她的悲伤,也听不见她的言语,她并不知道鬼臾区在哪里,却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他,天下之大,他是这世间唯一可以救容悦的人。 江令桥站起身的那一刻,容悦似乎猜出了她的心声,在她转身欲离开时,他蓦然拽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拉回自己身边,圈进怀里。 「没用的,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这是宿命,逃不掉的……」眼角流下黯然的泪,他说,「阿秋,日后你若是见到了他,不要把我身死的消息告诉他,好不好?就当我永远留在人间,被这里的繁华迷了眼不肯回去。纵使恨我一辈子也好,只求永远别让他知道真相,他举目无亲,一生只有我一个徒弟,年纪大了,承受不住……」 他哀声乞求她,一如缚魔石柱那一日,她长跪于地向他求死。江令桥的眼泪簌簌而落,在他怀中无声地点了点头。 她后悔了,如果可以,她希望在自己被四景贯穿的时候就死在了雨花台上,那样的死重于泰山,为了兄长,为了父母,为了相思门上下,也为了容悦。如今看到他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她心里比他更疼。 这一夜,他们相拥而眠。 夜入深处,春雷滚滚,冷雨开始淅淅沥沥地砸下来。 江令桥是被一声巨响惊醒的,睁开眼时,容悦跌倒在地,痛苦地扭作一团。 他将药罐砸碎,碎片紧紧握在手中。鲜血自指缝漫出,红得醒目,却始终不肯放手。行医之人五感闭塞,救不了旁人也救不了自己,他的世界一片空白,永永远远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头脑还清醒着,身体却盲了,他不再记得药香萦绕鼻尖的气味,不记得拥抱的感觉,不记得指尖揩去眼角泪的触感,人世间一点点从他的脑海里褪去,他无法挽留,哪怕流血也无所谓,他想找回疼痛的记忆,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眼泪自江令桥脸庞平静地流淌,她从床榻上起身,借月色缓缓走到容悦面前,拨开他的手指,无声地取出那片染血的碎瓷。 这一回,是容悦先忍不住的。 他轻轻颤抖着,喉间传来呜呜咽咽的啜泣声:「阿秋,我好痛苦……我,我怕我扛不过去……」 这么多天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在江令桥面前宣洩,却依旧竭力隐忍着没有大肆发作。 江令桥啜泣着:「你说过你会一直陪着我的……你不可以骗我,你已经丢下我一次了……」 「对不起……」一滴泪自容悦眼中灼灼而出,他说,「阿秋,或许……或许我不是你命里的那个人,你那么坚强,没有我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的……」 哪怕听不见,他也可以猜到江令桥此时的言语和神色。鲜血污了她的裙子,他紧紧握着她的手,苦涩地咧出一抹笑:「可是……我既希望你忘了我从此好好地过,却又贪心地奢求你可以永远记得我……」 悲伤到极处,声音会愈来愈轻。他的喉结无声地滑动了一下,伏在她耳畔抽噎:「星星亮的时候,就抬头看看我,即使我身处虚幻,只要你还记得我,我就永远存在……」 江令桥泪如雨下,她的喉间疼得厉害,几乎发不出声。惊电猝起的时候,长夜亮如白昼,她俯身抱住他,哭着摇头:「你哪儿也不许去……你说了会一辈子陪着我的,你不可以食言……你要是走了,我会把你忘得干干净净,我才不要一个活在回忆里的死人……」 「要记得梦见我,每一生……」 天像是破了个口子,雨势倾盆,水滴溅落在窗棂上,是另一种安然温和的抚慰声。 某一刻雷声隆隆,容悦的嘴角忽然噙起一丝笑意,他惊喜地抚摸着江令桥的脸庞,与她额头相贴:「阿秋你闻,是扶桑花的味道,我好像闻到了!」 江令桥吸了吸鼻子,却因哭得厉害而什么也没能闻到:「真的么……」 他俯身轻吻她的唇:「真的,和我们初来桃源村时一模一样,我不会忘的。」 话音落,一滴泪砸在地上,黑夜中不得见。 才至初春时节,哪里会有扶桑的身影。他拥着她,唇瓣颤抖着:「阿秋……我已经太久太久没有闻到过花的香气了……我,我好想再闻一闻……」 彼时大雨滂沱,江令桥胡乱地揩去脸上的泪水,哭着应他:「你等一等,我一定给你寻来……」 她将地上的碎片清理干净,又在容悦周围下了重重护身的法术,以免他在无人时自戕。临行前,回眸悲楚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极尽漫长而又无比短暂,敛下目光时忍不住红了眼眶。 女子转身,最终抬步走了出去。 至此,这间狭小的屋子只剩下容悦一个人。他面窗跪坐着,如囚笼之中不得恩赦的罪徒。 巫溪已死,天劫不是应该结束了么?为什么自己得不到救赎呢……还是从一开始就註定了这是一场无解的棋局,而自己不过是一颗无关紧要的棋子…… 今夜,这颗无足轻重的棋子即将命陨。 他的唇角溢出一行绝望而孤寂的殷红,适逢屋外划过一道惊天的霹雳,电光石火间,静默低沉的暗夜再一次亮如极昼,煞白的光芒刺破窗棂,映在容悦瘦削苍凉的脸上。 那是光么?又是什么光?容悦看不见,却依稀觉得眼前的无边混沌中蓦然掠过一道惊鸿,亮亮的,好像,有暖意……是太阳么?他已经许久没见过太阳了,久到有些记不得和煦是什么模样,落在身上又有几分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6页 纵然身重千钧,他还是艰难地抬起手,以期离那道光更近些。 然而惊雷再现,鲜血剧烈地挤压容悦的胸膛,从喉咙中大口大口地涌了出来,身前和地上被染成艷红色的一片。他的意识残存无多,眼中的微光开始一点点弥散,某一刻好像又看到江淮盛景那夜,蛟龙腾空出渊,盛大而烂漫,而又很快在辉煌中归化为一团雾气。 一如此刻他将尽的命数。 苦雨如愁,哀绵不绝。正值夜深人静,大地一片安宁。大雨是入眠之音,有夫妇怀抱儿女已然沉沉睡着,也有尚未熄灯的万家灯火,或是教习稚子读书认字,或是为了明日的营生准备物什,或是举案齐眉的夫妇秉烛私语,亦有四世同堂的亲族人谈论到趣事之处一同闹笑起来…… 当闪电噼开夜幕,惨白的光再一次落在容悦枯藁的面容上时,也是眼中最后一丝光彩褪尽之际。 他的脸惨白如雪,鲜血却妖冶嫣红,自口中、鼻下、耳畔和眼眸中缓缓流下。尚未扬起的手凝在半空之中,而后无力地,连同整个受病痛而孱弱许久的身躯,一齐永远地沉寂下去,再没有一丝动静。 春雨来势汹汹,裹挟着寒风同至。长夜里,江令桥撑着纸伞一面哭一面行过寸寸草木,手拨开荆丛,划破了也毫不在意。雨水愈来愈重,伞渐渐成了累赘,她索性弃了纸伞,徒身穿行在湿漉漉的灌木之中。 「花……花在哪儿……」 她无助地哭喊着,走了许久,怀中却还只有零星几个花苞。夏天的雨大而急,砸在人身上生疼,冬天的雨细而密,刀子般一寸寸剜人的心,而这场不速之客的春雨位居其间,几乎耗尽了江令桥所有的心力。天上惊雷阵阵,她手忙脚乱地採下目光所及之处所有的花,渐渐捧了满怀。 可没有一朵是扶桑花。 某一瞬间,她在绿叶丛中看到了一朵如火的红花,暗夜里像极了扶桑。她高兴地几乎要落下泪来,可刚伸出手去,腕间那只乐眉乐目的骷髅头却忽地黯淡下去,自银骨链上猝然落下。 雨水贴着江令桥的头髮滚下,正值夜幕之上电闪雷鸣,她惊得站起了身,回首望却看到屋子四周升起星星点点的华光,如奔腾的水汽般喷涌而上,绚烂毕现。 她来不及哭,更来不及思考,拢着怀里的花冒雨原路奔回。可是破开门,抬眼看向屋内的那一瞬间,却只看到容悦僵死的身躯——他七窍流血,跪于窗前仰光而死,孤凄而惨烈。 花落了满地,女子怔怔地立于原地,头髮上、衣裙上的水还在滴滴答答地下。 像雨,也像泪。 -------------------- 第240章 亨嘉之会 ========================== 做一个兢兢业业的好皇帝实在比装疯卖傻难得多,官稚真正掌权以来,才深知朝廷的隐疾有多深。尸位素餐的冗官却不可一刀切,从前追随楚藏的部下也不可全部裁撤,为免朝纲不稳,只能徐徐图之。这些时日以来,官稚需得藉故将他们逐一调离中枢,空余出些许官职,再寻合适的缘由令假死的旧人还朝——这是一项浩大的差事。 较之于他,李善叶倒是清闲得很,然而虽没什么要紧事,却有心病——江令桥近来并不好。 容悦离开的一整个月里,她不流泪,也不哭闹,总是一个人淡淡地坐在悲台窗边,如从前那般一杯接一杯地饮酒。没有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可每个人都知道她心底里的难过。有人来时她会说会笑,人走了又将自己重新包裹回那份孤独的天光里。 李善叶甚至连如何开解她都不知道,见她一日消瘦似一日,心里比谁都着急。 阳光好的时候,江令桥会在小园中独自坐着。香囊垂挂于腰间,一个人一言不发地仰首望着碧空如洗的苍穹,一坐就是一整天。 残冬了去,今日春风骀荡,天朗气清。 衣袂随风浮动,李善叶的脚步停了下来,见她如此,不由地轻嘆了口气,而后抬步缓缓行至她面前。 「哥,」见他来,江令桥莞尔一笑,「你怎么来了?」 她笑得澄明,似乎阴霾不再,一切又回到了从前的模样,欣然提起酒壶替他斟了一杯酒,酒盏徐徐抵至他面前。 李善叶并没有接,只瞥了一眼,而后淡淡地开口问她:「人死不能復生,你打算这样下去多久?」 江令桥的笑忽而凝在了脸上,她抬眸看他,强作镇定地继续笑道:「每日喝得下吃得饱睡得着,这样不好吗?」 「当真是这样么?」他负手而立。 风吹不走凝固的寂静,却拨动了少女的心事。多日来,没有人这样直截了当地在她面前显露过,她也逼迫自己不要整日沉湎于回忆,可有些东西就是在脑海里赶不走,日日夜夜折磨活着的那个人。如今被一刀剖开,太平龟裂,血肉毕现。 「哥……」江令桥掩饰不住,眼尾泛了红,仰看他时,一滴眼泪悄悄滑落,「我好难过……为什么……」 她的话里带着哭腔,目光可怜。李善叶大抵是想到了什么,心有触动,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我知道……」他的声音很轻,「世间险阻重重,情关最绊人心……」 「我知道这样不好,我也不想这样的……」江令桥哽咽地摇着头,「可是,可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从前每日都能见到,心里便也习以为常了,哪怕是独自入宫时相隔两地,却也念着日后总会相见,心里并没有多难受……可是哥,他死了,永远回不来了,我再也没有念想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7页 李善叶的手缓缓停了下来,他看着她难过的样子,发了怔。 「阿爹阿娘过世时我也如这般肝胆欲裂……」江令桥流着泪问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可再难终究也熬过来了……是不是,是不是只要时间足够漫长,哪怕五年、十年,也就不会再这么难过了……」 「不……」李善叶忽而轻笑了笑,望着远方缓声道,「纵然百年、千年,你依旧还是会难过。哪怕日后笑脸迎人,也不是那道伤消失了,而只是藏起来了。心里的伤疤是永远好不了的,血冲着它,刀磨着它,回忆有多久,痛苦就有多久。」 他的话里似有深意,却令江令桥感到陌生,面孔仍是那张面孔,只是神色全然变了,再不像记忆里那个熟悉的兄长。她站起身下意识退了一步,定了定神,正欲再问些什么,然而下一瞬,一道蛮力忽然将她向后一拽,再睁眼时,李善叶已经凛然护在了她身前。 「你是什么人!」他的眼眸里藏着深深的敌意。 面前的「李善叶」并没有回答,而是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抬手随意捏了个诀,眼前忽然闪过一道耀目的灵光,亮得江令桥有些睁不开眼。 须臾,光芒自他身上缓缓退去,与此同时,真身一点点显露出来—— 那是个华贵独绝的男子,剑眉星眸,身材颀秀,一席玉色长袍如翠竹临风,算不得多庄重,可也有一份闲雅的气性。单从模样来看,比李善叶大不了多少,然而却满头华发,浑身的清冷气。 「你到底是……」 李善叶话还没问出口,身后的江令桥却忽然道:「青帝?」 她定定地看着他怀中抱着的白狐狸,两个字几乎是脱口而出。 「魔尊李善叶,久仰大名。」青帝说着,抬起怀中小狐狸毛茸茸的前爪向他扬了扬。 「魔尊?」李善叶蹙起了眉,面色虽有所和缓却仍不失戒备。 「巫溪身死,元神炼化的魔气不断下沉,辟出一方至浊之地,至此魔界初成,而你是世间唯一的真魔,更是魔界新的主人。」 然而未曾料想到,李善叶不仅对此兴致缺缺,还肃戾着脸再次诘问:」你为何来此,为何还要化作旁人的模样?仅仅是为了说这无关紧要的三两句话么?」 「自然不是,本座今日……」青帝唇角微扬起,转而看向江令桥,「是特地来找她的。」 江令桥的目光追随着他,见他笑着坐下,悠然举起案上的酒盏,缓缓饮酒入喉后,这厢才堪堪开口—— 「容悦乃我仙族中人,仙界有他自小居住的高门仙邸,有他读过的医经药典,更有他行过的千千万万条路。人死不能復生,江姑娘若是真的看重他,心中割捨不下,可否愿意登九天入仙宫,去看看那些还未弥散的遗蹟?」 字字句句都像是灼热的火,酸楚涌上鼻腔,江令桥忍不住质问他:「明明阻止邪魔祸世便能渡劫,可为什么邪魔死了,他反而丧了命,这不公平,不公平……」 青帝没有说话,耐心地等到江令桥心情有所平復后才缓缓开口。他的语气平静如水,道:「五感俱失是邪魔祸世一劫的余难,只不过承受这难关的只有容悦一人。江姑娘,本座是看着容悦长大的,同时他也是医仙血脉的唯一继人,所以,不论是于本座而言,还是于整个三界而言,他的死都是莫大的折损。今日来寻你的缘由也在于此,正是因为对容悦亡故的不忍,所以才希望他所爱之人可以过得不那么痛苦……」 每每听闻那两个熟悉的字,江令桥的泪总是忍不住流下来。 青帝窥伺着她的神色,顿了顿,站起身问:「江姑娘,你愿意去看看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吗?」 腰间的香囊穗子随风轻轻跃动,江令桥隐忍得太久,她没有回答他,却在背过身去的那一刻,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李善叶看了看她,又抬眸看了看这位云淡风轻的天地共主,他知道,青帝是在给她一个好好活着的念想。 他缓缓走过去,在将要穿过时停了下来,微微偏过头,附耳言道:「你的条件是什么?」 青帝扭头轻笑出声:「与聪明人说聪明话就是省心。」 李善叶回头看了一眼江令桥,沉声道:「她会去的,我也希望她去。说吧,你想要什么?」 「多年前巫溪一念行差踏错,由恨入魔,这才有了如今这场祸事。而你不同,你是因由仁爱生魔,在抵死解救亲妹时悟得魔道。爱虽绊人心,但有的时候,爱的力量可比恨强大太多了……」青帝抚了抚怀中狐狸的脑袋,漫不经心地笑道,「仙界通包容之术,人族善智慧之能,鬼界掌忧惧之道,而魔族行毁灭之力。如今魔界初成,三界化为四界,难免要未雨绸缪些。不过本座也并非什么贪心不足的人,只要魔界肯向仙界俯首称臣,许诺本座安分守己,本座亦可保证天下四海昇平,万年无虞……」 他的目光一点点移向李善叶:「魔尊意下如何?」 「可以。」李善叶答应得很快,并没有什么犹疑,「天下求和已久,安宁人人心嚮往之,这个条件我可以答应你,只要我在位一日,便一日不会让魔族之争乱了法度。」 青帝眯起眼睛笑了笑,撩袍挥袖将怀中的小狐狸抱得更高了些,小傢伙舔了舔嘴,毛茸茸的脑袋直蹭他的脸颊。 「放心,本座会替她净化体内的魔性,待到修炼得成那日,不必歷劫自可飞升,届时便能堂堂正正入九天。只是这修炼之期有多久,就看她的悟性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8页 李善叶转过身,定定地看着江令桥的背影—— 「如果可以,我希望永远不会有飞升那日……」 「有念想的人,总比一无所有的人怕死些。」青帝的唇角缓缓漫出一抹笑意,脸上露出得逞的神色—— 鬼臾区这老傢伙要是知道容悦已去的消息,定会与他拼命,这下倒好,有人肉靶子替他去给鬼臾区递噩耗了。 -------------------- 第241章 佳期如梦 ========================== 灯青死了,换回了整个天上人间的甦醒。 夏之秋蝶神之力恢復,蝶神宫千千万万子民的灵魂也随之归来。可是苍梧山高处不胜寒,那里终究不是她可以长久栖居的地方。 之后的日子里,她一个人走完了很多地方,也看过了很多山川草木,南疆大漠风沙连天,在那里,她虔诚地祭拜了孟卷舒的遗骸。 南疆与宁国是完完全全两处景象,中原芳草鲜美山水明丽,而贵妃心心念念多年的南疆,却是个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不毛之地。 孤凄之地,最抚世间悲凉人的心。浑黄的风撩起夏之秋的衣袂,她穿行于大漠之中,某一刻忽而闻见一阵轻扬的琴声。 夏之秋周身一颤,蓦然回首想去寻那琴声的来处,可黄沙漫天看不真切,唯有向里走,再向里走,方才隐隐望见一群模煳的人影。 弹琴之人功底深厚,一听便是自小磨砺出来的功夫,琴声虽不及夏之秋造诣高深,却也到了足以傲视群芳的境界。且此人必定极爱古琴,从那些连绵不绝的曲调里,她听得真切。 夏之秋一路奔走,拨开层层浓云,在乐声的尽头看到了一个面目憔悴的年轻女子,唯有在瞑目弹琴时,才能在她的眉目之间窥探到悽苦之下片刻欢愉。 而那张脸,夏之秋永远也不会忘记—— 「宋景玉……」 话音落,弹琴之人的手明显凝滞了一下,于是琴声止,女子缓缓睁开了眼睛。 上次相见,似乎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夏之秋从未想过此生会与宋景玉重逢,眼见许多南疆侍女簇拥着她,其间有幼子哭闹的声音,而宋景玉小腹隆起,似乎又有了身孕。她与从前很不一样了,那曾萦绕于眉眼间的清高和骄傲被消磨得一丝不剩,如今只徒留散不去的哀愁。 风沉默地吹起,两人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彼此,宋景玉眼里涌动着光芒,却辨不出是惊愕还是平静。 「很美的琴声。」故人重逢,夏之秋缓缓走到她面前,先开了口。 「呵……」宋景玉笑了一声,唇瓣翕动着。「夏之秋,哪怕南疆与中都相去千里,你也还是要特地来看我的笑话么?」 夏之秋没有同她争辩,只是静静地听着。从前两人相见,总免不得剑拔弩张,而如今却是第一次这般平静如水,波澜不惊。 「中都怕是都传遍了吧……」宋景玉缓缓道,「宋家独女远嫁南疆,短短一载有余,丈夫不知换了多少个。谁登上那个宝座,我便是谁的妻,要像个玩物一样供他们洩慾,还要不停歇地为他们生儿育女,新王继位,腹中旧主的孩儿便要生生拿掉。夏之秋,好笑么?你还满意么?」 夏之秋的手缓缓抚过她面前的琴,上一次弹琴是什么时候?她记不清了,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很美的琴声……」 「你们夏家啊……为什么总是喜欢高人一头呢?害了我阿爹,也害了我……」宋景玉揩去脸上的冷泪,「夏峥是人人称颂的常胜将军,而我阿爹却永远只是一个无人问津的副将,在你爹面前永远自卑怯懦,抬不起头来。既如此,我就要替他争一口气,你习文我便也习文,我就是要证明给所有人看,我比你高贵,比你厉害,比你更值得为人称颂!」 话至此处,夏之秋缓缓抬起眸子看她,那短短一瞬,她忽然明白了很多事。 「可是,呵……好难啊……」宋景玉的声音一点点落寞下去,「我明明那么喜欢琴,日以继夜地练而从不觉得疲累,可为什么偏偏只有你能弹得那么好?我不肯服输,唯有舍了七弦去弹月琴,才能在名气上将你压下去。可到头来,我还是什么也比不过你,事到如今,算是彻底败给你了,你可以放肆取笑我了,来啊,来啊!」 夏之秋说:「你是宋将军唯一的血脉,他很想你,若是有机会,回中都看一看他吧。」 宋景玉竭力隐忍着泪水,孤傲地偏过头去,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字来:「我回不去了,也永远不会回去的!」 「很美的琴声……」 夏之秋最后摸了摸那琴弦,而后站起来转身离去。然而未走多远,她的脚步还是停了下来。 她转过身看着宋景玉,字字如针:「从小到大,我从未有过一日是真正遂自己心意而活的,我想横刀射箭,想跨马杀敌,想成为一位真正的将门之女。可为了阿爹,为了那个不肯承认他的外祖,我只能成为让自己成为他们喜欢的样子。能有多高贵……蝼蚁罢了,如今阿爹死了,灯青死了,丈夫死了,孩儿死了,我什么也没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转过身去顿了顿后,长吸一口气,道:「宋景玉,我们的父亲是同袍,你爱琴我也爱琴,我们本可以是知己的……」 夏之秋走了,可是宋景玉却将永远困在这片荒凉的大漠里。她苦涩地轻笑出声来,双手缓缓搭在琴弦上,而后望向那没有尽头的远方,眼泪滴滴砸在琴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9页 「我这一辈子终究一事无成,练不成月琴,也练不成七弦了……」 *** 独坐在摘星台上,向前看是一望无际的崇山峻岭,向下望是深不见底的渊谷。夏之秋漫无目的地弹拨着身前的琴弦,琴声激越悠扬,愈来愈快,某刻桐木一颤,一根琴弦猝然崩开,血很快染红了她的指尖。 她怔怔地凝望着殷红的伤口,琴自怀中一点点滑下,待夏之秋回过神时,已自阑干处永远坠入了黑沉沉的苍梧之渊。她垂目向下俯望,然而久久听不到坠底的声音。 女子的脸上缓缓浮起一丝猩红的笑意,几乎未有犹豫,一侧身,从凭栏处径直跳了下去—— 长风擦过耳畔,带走了她眼角的泪。她将鲜血点在额前的花钿上,汇聚全身灵力放出蝶神。 蝶神会去寻新的主人,偌大的苍梧山,蝴蝶将生生不息。 入世十九载,娘亲故去十九年,父亲故去一年,知己故去一年,孩儿未曾降生,亲如家人的侍女尸骨已寒。 她再没什么可牵挂的了…… 闭上眼,衣袂随风纷扬,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在深不见底的巨壑里,一只微小的蝴蝶从夏之秋的额前缓缓飞离,它带着细碎迷离的光缓缓飞向碧蓝的天空,而身下,女子宛如褪去的蝶衣,永永远远坠入深渊。 殊不知,当女子彻底被黑暗吞噬时,蝶神宫一瞬倾塌,灰尘遮天蔽日,千万只蝶灵倾巢而出,向四处争相逃窜而去。 *** 每日于山顶修炼,似乎也是一件佳事。除了头顶那片青天,江令桥再没有旁的事要做,晚来无事时,会铺开纸笔心无旁骛地写些书信,由冯落寒的青鸟送去,这一日便也这样消无了。 心里存着一个遥远的念头,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明月高悬的夜里,江令桥和容悦总是边散步边说说笑笑,街巷上的人时多时少,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然而醒来时,却又什么都没了。 下雨的夜里,她常常会梦见他,他像从前那样唤她的名字,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 可是,电闪雷鸣又会让她下意识地惊醒,她蒙头躲在被子里,努力想让自己睡过去,可雨声嘈杂,像是胸膛里悬着的一根刺,刺得她的心痉挛得难受,双眼泛起湿热的潮气,她坐起来望向窗外时,阴云却将星辰掩得严严实实,一丝光也透不出来。 只要自己记得,他就会永远存在吗? 眼泪一滴滴砸下来,江令桥披头散髮地瑟缩在床角,早已数不清是第几次这样无助地在夜里哭了。 「骗子,你明明说过不会先弃我而去的,你骗我……你说过你会一直陪着我的……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单薄的字句颤抖地重复着,浑浊的夜风就这样吹了一整晚,待到曦光捅破窗棂,映落在脸庞上时,再缓缓起身,若无其事地开始新的一日。 希望的火延续了性命,火影便会在余生之中愈燃愈盛。 她会在吃饭时准备两副碗筷,幻想容悦就坐在自己面前;夜里就寝时,幻想着他与自己和衾而卧,写字时他就在旁边默默看着,似乎这样,心里会稍稍好过一些。 江令桥病了,可这种病却在治癒她。 日子一日復一日地过,渐渐地,她已经不会再在夜里惊醒,而后独坐着等待天明了。当不需要刻意去幻想,容悦的残影仍会时时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胸膛里那颗伤痕累累的心,已经结上了难看的疮疤,不碰,便也不会再疼了。 「怎么又在写字?」容悦总是这样问。 江令桥埋头写字,头也不抬地应道:「我哥叮嘱的,非要雷打不动地每日一封家书,否则便要来亲自看顾我修炼,这怎么能行?」 写完后一面耐心地将笺纸封好,一面却又暗自嘟哝着:「修炼长进不多,字倒是越来越清秀了……」 有时容悦问:「今日吃了什么?」 江令桥答:「没吃。」 容悦便忧心:「怎么能不吃饭呢?你看看你这脸色,小心还没成仙就把自己给熬没了……」 江令桥忍不住笑,反问他:「你今日吃了什么?」 容悦想了想:「没吃。」 她双手抱肘,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目光对视上的那一刻,容悦心虚地背过身去。 仙魔辟谷,本就不必每日用饭。 更多的时候,是江令桥的不舍。幻象时隐时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突然消失,就像那个大雨滂沱的晚上,最后一刻她没能陪在他的身边。 伏在案前落字,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自身后探来,停留在她步摇下的珠穗,她笔也没搁就笑着转过身回抱他,头静静地伏在他的颈侧。 拥抱他时,她的笑容里总是氤氲着不为人察的苦涩。 男子的手抚过她的头髮,在她耳畔轻声问:「今日很累,是吗?」 女子摇了摇头,眼眸微微湿润:「你在就不累了。」 暧昧的深情从他眼睛里流露出来:「那我每日都来。」 她闷闷地「嗯」了一声,不肯松开抱着他的手。 可时辰到了,他还是会猝然消失。意识回笼时,屋里静悄悄的,自始至终只有江令桥一个人,她似是习惯了,低声一笑,转身时眼泪碎在地上,抬眸望了望夜色,尚早,遂提起笔继续写字。 她期盼着自己的病可以再严重一些,病入膏肓的时候,也许容悦就永远不会离开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0页 每日修炼之余,她最期待的便是长夜。夜来幽梦,梦里什么都有,她从来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吹了灯,总能在枕畔见到他。 两双眸子在深夜里彼此凝视,微茫的光像天上的星子。 与从前的羞怯不同,每每这时,总是江令桥仰头去吻他,而容悦小心地回吻着她。情到浓时,也总是她先行去解自己腰间的衣带。 「阿秋,你……」 江令桥的心又疼了起来,眸子缓缓氤氲起水汽,她凝望着他,言语哽咽着:「容悦,我很想你……」 自他离开的第一日起,她无时无刻不在想他,想念他每一次来见她时,脸上爽朗温和的笑。 只这一句,容悦的心便化了,黑夜中,他的眸光动了动,下一刻温热的唇便覆了上去。 有时容悦来得会早些,在江令桥放走青鸟转身的那一刻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她问他。 「听到你说想我,所以早早便来了。」 「你不像个神仙,」她说,「更像个妖精。」 容悦听了,忍不住轻笑出声。 江令桥没有再说话,而是静静地抱着他,闻见了满怀的药草香。 想他的话其实每日都会说,然而却并不是每次都能得偿所愿。江令桥心里清楚,也明白,可偶尔思念到深处,也会有不那么理智的时候。 容悦坐在鞦韆上看她的家书,看着看着便轻笑起来:「一张纸上大半都是对你兄长的称颂话,他看了多半要笑得嘴都合不拢……」 然而话还没说完,却见江令桥面对面径直坐在他腿上,揽着他的脖颈便吻了下来。 笺纸飘飘扬扬落在了地上。 容悦被吻得有些发蒙,喘息间哑声问她:「在这儿?你会着凉的……」 江令桥很仔细地想了想,道:「那去书案上?」 -------------------- 倒数第二章了!明天就要完结了!!旋转跳跃转圈!!! 第242章 阳和启蛰 ========================== 至此,天下太平。 李善叶散了相思门,去留随他们,有的入朝为官,有的继续经营铺子酒楼,不愿意走的或是不知道做什么的,则追随他去了魔界。 冯落寒还是悲台的主人,闲来无事时便去罗绮斋看看母亲。今日天气好,秦娆珎和六月陪着初六坐在门前翻花绳,她忍不住浮起一抹笑,走上前仰看天色—— 青天渺远,云山澄阔。 她缓缓抬起手,腕间挂着一条细细的银链子,眉开眼笑的骷髅头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临行前,江令桥解下这条银骨链郑重其事地放到她手中,嘱咐她要好好照顾自己。 「护法她,过得还好么……」 浅浅的叩问乘着轻风,膛过绪风河,行过街巷,消散在无边无际之处。 「可惜啊可惜,好好的一把灵器,如今怎么只剩下软剑了呢——」 彼时皇城之内,李善叶和官稚仰躺于屋檐,正安闲地晒着太阳。 「有什么好可惜的?元英、槐序和白藏虽然没了,却也护住了阿秋的心脉,称得上是不辱使命。」 官稚仍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阿秋是四景的主人便罢了,可为什么你可以用四景,容悦可以用四景,偏偏我不行?」 「嗯……」李善叶沉吟片刻,道,「我们也并非得心应手,四景为容悦所用时只能幻化为白藏,而我也只能驱策槐序,只有阿秋能随心所欲地召唤它们……罢了!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终究无福做它的主人……」 「你大爷的……」官稚长吸一口闷气,「戳人心窝子的时候真是毫不手软。」 笑声浅浅地滑落,随九千尺阳光一同翻越回十年前那个光彩迷濛的白日—— 「稀世珍宝喽!都来看一看,价钱公道童叟无欺!」街巷中,一中年男子吆喝得正起劲。 小小的摊位前很快围上来一群人,其间有一身穿百衲衣的少年,眼睛骨碌碌地在一众宝贝中打着转。 「老闆,这也叫稀世珍宝?怎么看起来都那么平平无奇啊!」 老闆忙嗐声拍腿:「你可别胡说!我这都是祖传的好东西,若非家道中落怎捨得拿出来变卖?」 「这个珠子有什么用?」 「哦哟,这可是好东西!这宝珠大如拳头,白日里自然看不出它的好来,可到了夜里便会看到它长明不灭,有了它,连灯油都省了!」 不过是颗普普通通的石头,竟也能夸出花来。少年不说破,顺手指了下一样:「那这个呢?」 「哦哟,这可是好东西!这尊佛乃是天山美玉所刻,是存了日精月华的,摆在家中定能求仁得仁!」 什么天山美玉!少年暗自笑了笑,佛像都刻得纰漏百出,若真能求仁得仁,怎么捨得拿出来变卖? 「这个呢?」 「哦哟,这可是好东西……」 「那这个呢?」 「哦哟,这可是好东西……」 「那边那个手镯,它有什么不一样的?」 「哦哟,那可是好东西……」 老闆的话术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少年最后指着一把软剑道:「这把剑好在哪里?」 「哦哟,它可是上等的货色!」老闆喜滋滋道,「这把剑乃是太祖时最得力的兵刃铸造师亲手做的,削铁如泥,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最重要的是,相传它有护身符之效,危急关头可庇护主人免受一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1页 他说着,大喝一声拔开剑鞘,然而却没料到被纷纷落下的铁锈落了满脸。 人群中爆出一阵闹笑,有人道:「老闆,我看这把剑是用来找死的吧!」 老闆面色青一块白一块十分难看,正欲悻悻地将剑收起来时,百衲衣少年却蓦地开了口—— 「这把剑我要了!」 然而这却不是一个人的声音,他回头看,却见一年岁与他相仿的墨衫少年自人群中缓缓走了上来。 「这把剑,我要了。」 百衲衣少年眼睁睁地看着他递银子上去,老闆正乐呵呵地要收,却勐地被人拦下—— 「乖乖,你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先来后到知不知道?」 墨衫少年点点头,很认真道:「方才说要买时我们确实是一同说的,我却先你一步付了银子。」 百衲衣少年气得头昏,一字一顿咬牙道:「你还没付上呢,作不得数……」 「小兄弟,你误会了,我并非是想据为己有。方才老闆说这把剑可作护身符,所以我才想把它送给我妹妹。你把它让给我,我以十倍价钱补偿你,好吗?」 这是什么强词夺理的言论?他听得气不打一处来:「笑话!天下就你们一家有至亲么?最烦你们这些公子哥的嘴脸,有钱就了不起么?」 「不是……」墨衣少年嘆了口气,最终什么也没说,「那你想如何决断?」 「比武!既然是剑,就该谁赢了归谁!」 「比武?」少年迟疑了一下,十分虔诚道,「你打不过我的。」 话一出,百衲衣少年的火蹭地一下就冒了起来:「比!谁不尽全力谁是孙子!」 怀中的小狐狸好奇地探出头来,老闆眼疾手快地将它又塞了回去,而后笑容满面地敲起锣,十分自然地吆喝着:「比武喽比武喽!各位看官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都来看一看吶!」 然而事实就是自己被胖揍了一顿,这墨衣少年不知是哪里冒出的葱,竟这样能打,饶是普觉寺小霸王也没能在他手底下讨到丝毫便宜。 那一幕一度让少年幼小的心灵碎成了渣,回了寺庙不敢进去,一个人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坐在石阶上抹眼泪。 泪眼朦胧中,一双乌墨的布履出现在了视线中。 「对不起。」 他抬起头,看到那墨衣少爷提着剑毫不客气地站在了自己面前。 百衲衣少年本就憋屈,见了他那副嘴脸正欲发作,下一刻,一个甜丝丝的东西就被他眼疾手快地塞进了嘴里。 「你给我餵的什么毒!」 「是糖。」正要吐掉时,墨衫少年面若春风地说道,「每回我妹妹哭的时候,一吃这个就笑了。」 百衲衣少年安静下来不再嚷嚷,确实很甜……他没怎么吃过糖,发觉自己似乎有些留恋这样美好的味道。 「不过是赢了一场比试而已,竟劳得公子哥大驾,亲自来这里取笑我……」他兀自嘟哝着。 「我……」墨衫少年顿了顿,走到他身旁缓缓坐下,「我不是什么公子哥,也不是特地来取笑你的。同是英雄惜宝剑,我伤了你,心中有愧,是来向你道歉的。」 他的语气似有些落寞,百衲衣少年听了都忍不住心软,不自在地咳了两声:「罢了罢了,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原谅你了!」 「太好了!」墨衫少年有些惊喜,起身向他行了一礼,「在下李善叶,请教阁下名讳?」 那一天的阳光很好,金色的辉光从林叶中细碎地落下来,百衲衣少年坐于阶前,微微仰起头—— 「官稚。」 九天之上,青帝默默立于天河畔,这里终年长夜如晦,是千百年来他待得最久的地方。 四周星辰浮光霭霭,怀间的小狐狸不知何时睡了过去,天河正中回游着一条小鱼,太极生万象般盪开圈圈涟漪,他静静地看着,涟漪散去,显出了一个凡间女子的画面。 这一世,她是一个莳花人家的女儿。 早已数不清是第几世轮迴了,因为天地共主的私心,她每一世都以孤独终老而草草结束。 依据司命簿,这一世她会嫁给一个白面书生,与他举案齐眉地走完一生。青帝有神力,可以窥见后来事,然而每每见到女子望向那书生时的眼神,他的心总是黯黯的,像是缺了一块。 他多么希望那样的眼神是看向自己的。 自她被剥去仙身永入轮迴,迄今整整三千年有余了。有时实在思念得难受,心一横,想着干脆偷摸下凡,化身剑气侠士或文官显贵,与她故作偶遇成就一段良缘佳话;或者将她化作婢女安插在天宫书房,晚夜笔墨纸笺,红袖添香;再不济拘了她的魂魄,重新放回狐身之中,千百年弹指挥间,她很快就能回来,他等得起。 可他不敢。 倒不是因为怕众仙知道了之后会气得跳脚,指着鼻子骂他是不敬父母不孝长辈的东西,竟然给要谋权夺位的仇家革罪责抬阶品,莫不是怕先祖坐化得太安详无趣,故意跟他们抬槓,好让他们不得安宁,他不怕老神仙骂他仙界败类,枉为共主。 他从不贪恋流芳百世,若是因为此事遗臭万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况且他本就孑然一身,这骂名又寻不到旁人身上去,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他唯一害怕的是她会难过。 当年她身着公主朝服长跪在天帝脚下,自请废去仙身,永生永世受轮迴之苦以为狐族赎罪。若是因为一己之私让她重回九天,她会怪他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2页 三千余年来,他始终不知道答案。 天河中,女子对着书生莞尔一笑,只是看不到那书生面相如何。青帝的目光黯然落在那幅画面上,却不忍心再看,小心抱起怀中的狐狸,转身离开了天河。 如今天上地下,最能与自己感同身受的,怕是只有江令桥一人了。 李善叶说希望她永远修炼不成,这样一来,她便能永远不捨得死,然而江令桥近来修为长得很快,青帝也不知道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过于仙界而言倒是无伤大雅,从一开始,他便向她扯了一个谎,许她修炼成仙才能入天宫,其实魔族之身并非不能入九天。去了江令桥的魔气种下仙根,一来可以让她有个活着的念头,二来的话,她成了半个仙族人,只要好好活着,魔族永远会有忌惮。 看顾四界之人,必要时免不得耍些好用的小心思——青帝脸上露出一抹狡黠的笑。 江令桥曾茫然地问过青帝:「神仙会有转世吗?」 「或许有,或许没有……」青帝道,「天劫也时有渡不过去的,像巫溪执念太深,最后元神尽散,连轮迴都入不了。」 「那夏之秋和楚藏呢?」 「天神之死,唯心灰意冷者,唯魂飞魄散者。若是一心求死,便是形神俱灭,无力回天。」青帝仰看穹宇,缓缓嘆了口气,道,「天命无常,也许很快会回来,也许,永远都回不来……」 容悦呢?江令桥黯然垂下眼眸,她想,五感俱失那样痛苦,会不会早就消磨他求生的念头?他是不是很久很久之前就期盼着以死解脱? 她忽然开口:「青帝,我想求你一件事。」 青帝点头:「说来听听。」 江令桥转身拿出一大摞已经封好的信:「这是已经写好的家书,我希望若我不在了,你可以每天替我寄一封给我哥哥。」 青帝看了看那信,须臾,抬起眼眸沉默地看着她。 她静静地摆弄着手里的信,没有抬头:「我近来有些病了,若是能挺到入九天,也算此生无憾,若是……若是熬不到,也希望可以给我哥哥留些念想,他从没考虑过自己,这辈子为了家仇、为了我,几乎穷尽心血。我不愿意看到他往后都活在痛苦里,这也是我不愿意让他来看我的原因。你不要告诉他我的死讯,就说我贪恋仙界,不愿意回去好了,难过总要比绝望好受一些……」 「病?」青帝迟疑地问她,「怎么不找大夫瞧瞧?」 「其实……并非所有的病都不好,我喜欢这个病,不想治好它……」 「是和容悦有关么?」 江令桥抬起目光来怔怔地望着远方:「近来我时常见到他,他的脸上永远挂着温和的笑,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 「你看到容悦了?」青帝不动声色地重复了一遍。 她低低地应了一声,说:「病得越重,他出现的时辰就越长……这没什么不好的,世间能有多少人是带着欢愉离世的?人都终有一死,或早或晚而已,我已经别无他求了。」 他将那一摞信重新推还给了江令桥,站起身告诉她:「家书既然是家书,就该亲自写亲自送,江姑娘,你没有病,你必须好好活着,知道么?」 青帝没有答应江令桥的请求,然而回了九天之境后,却径直奔向极夜海。 他走得极快,宽大的衣袍里满是风,穿行过满目星辰,没有犹豫就径直踏入了极夜海。然而极夜海却并未吞噬他,而是将他稳稳托于水面之上。挥袖之间灵光一闪,下一瞬便置身于一座琼楼玉宇之中。 辉煌的大殿巍峨而高深,头顶之上满是霭霭浮光,仔细分辨方可看出,那漫天游荡着的并非是虚无的光点,是无数支写满了字的灵签。 他仰起头,抬手于千万只悬着的灵签中缓缓取下了一支。 其实鬼臾区一直不知道的是,阻止邪魔祸世并非是容悦的天劫,他原本的劫应是与一位莳花女子结成良缘,白头偕老。 适逢那时踏雪元君、灵泽星君和蝶神的执念已然成形,若再不解决,恐会影响仙界气运,青帝便直接将这重劫数加在了容悦的天劫签上。 自从江令桥口中听到容悦出现的消息,青帝便知他渡过了最后一道劫难——寂灭。 亡人已然涅槃,天劫不攻自破。 青帝轻笑了一声,宽袖之下缓缓抬起一只玉骨修长的手,他抚上那支签,稍凝灵力,签上便显露出一圈圈缠绕着的杂芜的玉线,其间丛生着密密麻麻的死结,一拂手,玉线便寸寸尽断,柳暗花明。 「先前本座换了你的签,你的劫便也成了本座的劫。」他喃喃道,「劫数越艰难,归来时方才越强大,上神,这一遭沉睡数千年,你该醒过来了……」 话罢,指尖稍一用力,玉签便拦腰断成两截。 至此,玉签断,天劫解。青帝抱了灵宠,缓缓走出大殿。 未几,凡尘中一白面书生仿佛明白了什么,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后,脚步愈渐轻快起来。 然而身后,一年轻女子地声音脆生生地叫住了他—— 「公子,你的东西掉了……」 回头看,眼前正是故人熟悉的脸。 他向她走来,双手接过她手中的书,虔诚地向她道了谢:「多谢姑娘。」 与此同时,身后的箱笼里钻出来一只刚睡醒的小狐狸,它娴熟地钻身出来,奔到女子脚边轻嗅了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3页 他笑了,对女子说:「看,它喜欢你。」 女子俯身温柔地摸了摸它的脑袋,须臾,转身正欲离开时,书生几步上前拦住了她:「小生斗胆,想请教姑娘一个问题。」 女子睁着水灵灵的眼睛望向他,而他向她说起了一个漫长的故事。 那是一个自少年时开始,绵延千秋万代,被一个人孤独地铭记了三千余年的故事…… 「如果你是那位仙界女子,你愿意回去吗?」故事说完,书生屏息地等待着她的回应。 暮春时节,浮云疏淡,阳光温暖地映落下来,点亮了彼此清浅的眸子。风声停了,鸟鸣声也渐渐停了,草木柔和的新绿微微颤抖着,花影欣欣然乱了一地。某时,女子的脸上缓缓浮出一抹笑意,须臾,男子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们相互凝视着,这一刻,脚下泥土的香气都显得无比美好。 遥远的仙山之上,太阳还未落山,江令桥的修炼便未结束,她盘腿席地而坐,瞑目静静感受着体内神识的凝聚和翻涌。随着修炼的精进,它们也在与日强盛。 只是……她的眼睫轻颤了颤——只是不知,能否在与世长辞之前,去看一眼他曾走过的地方…… 「阿秋?」 运气好的时候,容悦总会来得早些。 「嗯。」 「你怎么还没修炼完啊?」 「时辰未到,太阳还没下山呢……」江令桥开口应他,然而并未停下手里的修炼。 「阿秋?」 「嗯……」 「阿秋?」 「嗯?」她仍旧瞑着双目。 「江月尧。」 江令桥缓缓睁开双目,纠正他说:「不对,你叫错了。」 容悦的目光缓缓扫过她的眉眼,一如从前那般明朗地笑了起来—— 「我没叫错。」 (正文完) -------------------- 开心!今天,第一本文算是初步圆满了(还差几口番外的陈年老气),歷时九个月,终于在小绿江种完第一棵树了,感谢43位朋友陆陆续续的陪伴,未来山高水远,我们有缘再相见! ==================== # 番外篇·前情卷 ==================== 第243章 巫溪篇 ======================== 我是一株水草,似乎自有灵识以来,我就生活在这片清波泛泛的湖中。我常与鱼虾嬉戏,偶尔与掠过湖面的水鸟相谈甚欢,我活在我自己的世界中,我觉得我的生活恬静安详。 但,似乎也夹杂着淡淡的孤寂与静默。 我已数百岁有余,这几百年中日月光辉给予我滋养,我感觉体内暗流涌动,华彩瀰漫,我仰观苍穹,只觉浩瀚广袤,自己何其渺小。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此驻足流盼。我见过很多人,也看过很多事。我曾欣赏文人泛舟游湖,纵览群书;也曾倾听妇人月夜捣衣,家长里短。我目睹过沧海桑田,伦常变换;也思量过纵横之理,自然道法。 我常常在想,我何时会结束这漫漫无边际的一生?往前看,不知自己魂归何处,转回望,不知自己缘起何方。生命太久,我已经忘了这些细枝末节了。人族艷羡我万寿无疆,我嚮往他们斑斓一生,异彩纷呈。 我沉默地等待着日子遇水消溶,穿风而过。 直到有一天,我在湖畔看到一位年轻公子,生命的长卷似乎才将将铺陈开来——时隔千年,我也仍记得那年那日,和那天风掠过我身侧时悦耳的声音。 那是个清爽的早晨,朝晖还未完全泄露,一辆帷裳素雅的马车戛然止于湖边,一世家公子自车驾上缓缓踱出。 他生得一副好皮囊,面目明净,鼻高薄唇,却不给人刻薄的意味,细瞧来儒雅更多,他撩起车上帷幔眉眼初露的那一瞬间,天光也同时乍现了。 公子接过僕从手中的木桶,一步一步行至湖畔。他走得极其风雅从容,叫人一刻也离不开眼。我少有见到此般风姿的人,不觉多看了几眼。 他托起桶底往湖中倒着些什么,细看才知道是些幼嫩的鱼苗。他起身的时候,鬓髮从背后滑至肩侧,再落至胸前,他全然不知,看着在水中欢快打转的小鱼,笑了几笑。我看着那云风无痕的笑,也跟着扬起了笑容。 我看见了他,他却没有觉察到我。 那日之后,我每月都能见他来此放生,他的脚步很轻,不曾惊扰四周的花草。有时他乘马车来,有时携三两僕从,大多数时是一人踱步而至。我日夜休憩于湖中,所以他的每次到来,我都不曾错过片刻。再后来,他的惯例成了我的期盼,我每月算着日子等他出现在我眼前,每次来时,他总能为我带来了许多新的玩伴,装填了我延绵无尽的孤寂岁月。 后来日月生辉,五湖有幸,我体内灵气氤氲,日渐充盈。某日他照例来此放生时,我忽觉体内造化汹涌,再难压制——我的翠叶开始伸长,我的根基开始下延,它们与我身体里那股四窜的力量交汇,糅合,我惊觉灵魂似有破碎的重创,巨大的痛觉在撕扯我的躯体,而一晃神它便消失了,我瞑目调息,身体好像落入云端般柔和,镀着一层淡淡的,祥和的光芒,待其褪去,我发现自己竟幻化成了人身!这是一个年轻女子的胴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1] 不知为何,我下意识抬眼望了那公子一眼,适逢他也远眺,我们的目光霎时撞在了一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4页 他立时背过身去。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未着寸缕,羞赧慌乱之下忙掩入岸边草木之中,捏诀覆上一身衣裙。 故事的开始总是这么猝不及防,后来我们慢慢相熟,才知他是个出身高门显贵的独子。我没有告诉他我的真实身份,只打诨说是此地的一个浣衣女。 他没有追问,应该是信了。 我褪了鞋袜,将双足置于清凉温柔的湖水中,他静静立在一旁,像一尊修竹。他说他叫江书缘,江水的江,书卷的书,缘分的缘。 他问我叫什么。 我默了半晌,答不出来,因为我没有名字。 「我给你取个名字可好?」 我自是十分愿意,一口答应。 他想了一会儿,缓缓道:「纵横一川水,高下数家村[2]。冠以『元』姓,取其敢为天下先之意,元川水一名如何?」 初闻此名,只觉十分合我心意,海纳百川,水波纵横,是我长大的地方。而我更钟意的是,「川水」与「江」相扣,似乎有相亲相近的意思。我没有说,只偷偷看了他一眼——他是否也有此番心思呢? 我说我喜欢这个名字,他适然一笑,善意地唤名:「川水?」 我愣了一下,似乎还未完全适应我已有了名字,许久反应过来,才讷讷地应了他一声。 爽朗的午后,静谧的湖畔,我们相视一笑。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直到有一天,他慌乱无措地来找我。我们在湖畔坐了良久,他不言,我也不语。 半晌,我望着水面波光粼粼时,他遽然开了口:「川水,你……你愿意,嫁与我为妻吗……」 他问得极其小心,仿佛我是条鱼苗,一点儿动静就会惊惧逃窜。 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喜欢和他待在一起,喜欢静静地看着他,我以为我们会永远这么安宁祥和下去。但我忘了,人间有个词,叫离别。 男子投身疆场,需与妻儿分离;双亲百年,需与子女分离。我不是他的谁,他也不是我的谁,我们的离别,似乎更不值一提。 他这一席话有些点醒了我——我们算什么呢?萍水相逢?红颜知己和蓝颜知己?不,似乎较之更甚…… 我思忖着他的邀约,我好像……是愿意何时何地都跟他在一处的。我喜欢凡人的浪漫,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以汝之姓,冠我之名[3]。 天上神仙千千万,神仙寿命千千万,每天的日子像白水一样寡淡无味。我在心中偷偷问自己:我真的嚮往那种日子吗? 或许,我可以像凡人一样,过另一种生活? 我答应他了。 那日,他带我去了他生活的地方,那是一处极为高大绝伦的宅院,有奇花异草,有香亭水榭,还有我最爱的玉湖长堤,与我从前生活的地方很像。我想,若是和他生活在此,我不会是无水的鱼,我会幸福的。 我甚至能想像出我与他携一双儿女在园中嬉戏的场景,那该是一幅多么天伦之乐的的画啊! 可是,他的两位高堂严词厉声,断然拒绝。我们跪在堂前请命,一遍遍言说,他们还是无动于衷。我不理解,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拆散有情人,难道为人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余生幸福么? 后来,他的母亲突然病倒,他安置了我,叮嘱我不要乱跑,等他回来,我点头答应。 他走后,我便凭栏望月,一颗颗地数天上的星星,算着数到哪一颗时他会回来。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他仰首望月,我们也算相见了。 可是,夜空明明晴好,在我眼里却突然扭曲起来。四下阴霾,遮云蔽月,天空惊雷阵阵,自云端闪下一个霹雳,数道紫电横空出世,黑夜瞬间亮如白昼。那雷声响彻天地,似有一把长鞭要将人心噼裂开来。 我勐然打了个战慄,惊立起来,心中戚戚——我知道,我的天雷劫来了。 天雷出,不可拒。这是所有精怪踏入仙门的第一步,天雷劫来时,需入仙界引渡劫难,归来时便可位列仙班;若不去,便会为天力所噬,修为尽失,灼为焦骨。 没有时间耽搁了,我慌忙走出门外,看天地万物似要被天雷吞噬,立时捏了决便匿身而去。 我要去应劫了,但我需得尽快回来。 成仙果然不是坦途,那横空的霹雳惊来,只一下,便可叫我五内大乱,心如刀绞。业火稍灼,我便灵□□损,血流如注。此景之下只得寻个蔽身之所稍作歇息,撕了衣裙以作包扎。这方还未坐稳,那方天雷又至,我只能再次起身去躲那天雷。 如此反反覆覆,也不知过了多久,我醒来的时候,天空重回清明,晨曦落在我脸上,似能听到伤口癒合的声音。 血迹干涸在脸上,我惨惨一笑:终于结束了…… 睁开眼,远处初阳乍泄,万里晴空,一派三界共荣之色,我知道,我又活过来了。 我找了处水源,洗净身上的血迹,换了身干净明艷的衣服,幻想着劫后余生与他相见的第一面。 我想他,很想他,每日都想。我想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地去见他。 他一定也像我想他一样想我。 可是,我想错了,待我欢欢喜喜地去找他时,他早不是从前那副模样了,眉目较之从前更深沉,还蓄起了髯发。 最刺眼的是,他的身边,有了另一个女子。她很好看,眉眼如画,盈盈若水,单是静坐在那,便让人觉得清风拂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5页 我来时,他们正坐于闲庭,琴瑟相和。我最爱的小园中,支了两张悬榻,一双儿女正阖目休憩。 我梦中的幻境,如今俨然成了他人愿景。 一瞬间,我的胸口血气乱窜,比天雷噼的时候还疼,像被置于刀俎之下,任人胡乱剖开。 他道八年仓促,人心易改。纵然他还爱我,却也不能再与我厮守了。 他给我银两,劝我忘了他,天涯何处无芳草,他祝我能再寻到有心之人。 他的声量不高,却句句字字诛心,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天空乌云密布,天雷响彻云霄,紫电惊天动地。我知道,天黯淡了,我的信仰终结了,我的希望陨灭了,我的心已死了。 他曾说要与我一生一世,可转身便投入他人怀抱。等闲变却故人心,果然,世间多是负心人…… 可我不甘心啊,我心里好难过,他是我在人间认识的第一个人,他给了我名字,给了我快乐,给了我情意,他离我而去,我的世界抽丝剥茧般坍塌了。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的妻子和那一双岁月静好的儿女,腹内气血沖涌,脑中天旋地转,遍身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你怎么了?」 他的语气中有熟悉的关切,而如今,在我耳中却无比森然。我细细看着他的眼睛,多摄人的一双含情目啊,当初,我便是如此坠入万丈深渊的,如今,怕再难逃出生天了。 我周身血脉通然,一股恶气似在体内四处乱窜,不消一会儿就直冲天灵盖,我感觉内里有一团火在烈灼我的五脏六腑,快要烧尽我所有的良知,而我的理智却被湮于无底之海中不见天日,不得喘息。加之天雷劫余伤未愈,气血两亏,只怕要不了多久,我的三魂六魄就要四散零落,消失殆尽了。 我强撑残体,愤然离去,回到了生我育我的湖泊,潜藏水底疗伤。我本以为不过是些寻常伤痛,可谁知我耗尽真气也无法恢復如初。 怎么回事?我的内心隐隐不安。 四週游动着无数魂魄尚未成型的鱼虾水草精,它们嬉笑着,游荡着,嗫嚅着,嘲讽的声音不绝于耳。 他们说歷过天雷之后最是体弱,不得轻易动气,轻则伤久不愈,重则一念成魔。 我低头一看,遍身的伤口开始缓缓癒合,结为黑色疮疤,痂上渐渐生出墨色的恶花,心中瀰漫冷意,胸中开始落霜坠雪,我感觉炽热的内心开始寸寸冰凉,我的良知开始湮于沉沙不见天光,我的世界光彩褪尽一片晦暗,而后一切的一切最终回归平静。 我知道,我成魔了。 可我已经失去难过的能力了。 在一个良夜,我重游故地,一把火烧了那幢别苑,亲手杀了那对姦夫淫/妇,还把他们的孩子养在了我身边。我本来也想杀了他们的,可我一看到那稚嫩的脸上都是他的影子,我的手就止住了。 人间有句话说:认贼作父。我想那可比一刀杀了这负心汉要有趣多了。 我以为我会开心一点,不再那么沉重,可我没有。 我想,或许我再也没有开心的能力了。 -------------------- [1]出自先秦佚名的《硕人》 [2]出自宋代王安石《即事》 [3]出自先秦的《国风·郑风·野有蔓草》 第244章 江书缘篇 ========================== 我的父亲身居高位,重权在握,母亲是皇后亲姊,被尊为一品夫人——这是多少人艷羡不来的名门望族,皇亲国戚,财势两全,纵使南柯一梦,也不过如此了。我叫江书缘,是这一等一的家族中的独子,自我降生起,我的人生就成了棋盘上的定局。 家中人丁稀薄,父母极珍视我,我自小便熟读经书,通达音律书画,见了我的人无不称赞夸耀,父母很高兴。 可我却从未开心过。 我不喜欢这些达官显贵里的条条框框,像枷锁一样把人套牢了,可是我挣不破束缚自己的锁链,我觉得自己像是个负着镣铐前行的自由人,前路漫漫,长夜难明。 直到有一天,我在湖畔遇见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女子。 初见时,她匿于草木之中,未着寸缕。我心中一惊,忙背过身去,直道非礼勿视。 她似乎只是脸红了一阵儿,未觉有什么不妥,再唤我时,我回头一看,她便着了身明媚清新的衣衫,站在阳光里沖我盈盈一笑。 她并未如说书人口中那般美得出尘绝世,天仙下凡,她是另一种美,干净无虞,亭亭玉立,像不染烟火的寒英,从穹顶之上飘落而来。 她单纯,像初入尘世的白纸,她身上有好闻的自由的味道。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很自在,像徜徉在风里,像奔走在无边的原野。 我觉得,她是我的净土,是我的救赎。 我想知道她的名字,便大着胆子去问她,她摇了摇头,说她没有名字,我大抵猜出了些什么。 她说她是浣衣女,可每每见她,她都未带过任何浣洗的衣物,却又每次都在湖畔出现,初遇之时她像新生的狸猫般好奇,丝缕未着却又在短短一瞬就换好了衣衫,这有违常理。 那一刻,我想我猜出了她的身份。 我信神佛,所以才会时常来湖畔放生,若神明可以听到我的内心,我希望他能让我跳脱尘世的牢笼。 她没有名字,我想为她取名。本以为第一个被我取名的女子会是我的女儿,可阴差阳错,她是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姑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6页 我思忖着,到底怎样的三两个字可以真真切切地合适她。 精为九霄月,脉为百川水[1]。她清水出尘,归属山川湖泊,是上苍孕育而出,川水二字,很衬她。 「元」字淡淡地表达了一些我对她的思慕,她应该没有看出来吧? 君看百川水,何处不东流[2]。我敛去姓名中所有的本意,将情愫和欣赏潜藏,只告诉她平平淡淡的另一种表意,她看或看不出来都好。 我时常来此地,但大多时是独来独往。从前只是来放生,权当积些功德,现如今,却有了另一番期待。 每次来时,我常带些人间的小玩意儿,或吃食,或首饰,或玩物,她像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总是欢天喜地的。 她开心,我便也开心了。 日子若总是这般恬静多好,纵然我仍身处囚笼,我的灵魂却诚然自由。然天不遂人愿,男子成家立业是父母眼中的头等大事。他们早已开始物色儿媳,母亲最钟意的是嘉瑜郡主,她是个谦良的江南女子,温润柔和,眉目中有江南水乡的影子。 像她,可我不能误了她。 没有人生来就应该因为别人而承受苦楚的,我的心里有了别人,她若因为父母之命与我在一起,她不会幸福的。一个在江南中浸润的芊芊女子,该有自己的美满的一生,而不应该葬送在我手里。 于是,我鼓起勇气向心中的女子表达了我的情意,我不知道她将如何看待我,也不知道有几分胜算,但我顾不得这么多了,我只想立刻见到她,告知她。 她同意了,她同意了! 虽然我知道我们尚未成婚,不可唐突,但我还是忍不住抱住了她。 她身上有自由的气息,足以令我心安。 后来我带她去见父亲和母亲,稽首以求他们可以成全我。 我知道我需要娶一个同样身居高位的女子,来稳固宗族地位,但我私心想着,我是他们唯一的儿子,或许我可以一搏。从小到大,我一直对父母之命言听计从,也许,我可以有一次自由的机会。就这一次,就一次,或许他们可以原谅我的任性,余生,我什么都可以听他们的,只要我能与心爱的人长相厮守,我愿意一辈子画地为牢。 可是,他们不允许我仅有的这次忤逆,他们口中尽是污言秽语,毫不留情地糟蹋着我视若生命的人。 我起身,把她也扶了起来。 我哀切地看着我的两位高堂,若不是今日,我都不知道,那整日之乎者也,国道家学的口中,居然也能啐出如此骯脏可笑的粗辞。 我不再言语,拉了她就要离开,却听见母亲在背后撕心裂肺地唿唤,她说若我今日踏出门,他们便不再是我父母,我也不再是江家公子。 我脚步一刻不曾停歇,这正合我意,跨出门,门外就是自由的天地,我可以思我所思,乐我所乐,守我所爱,悟我所求,再无陈规戒律,再不必循规蹈矩。 可我还没走出门,身后就传来母亲昏倒的惊唿。她养育了我二十年,我病时她日夜操劳,守在我床边;我饿时她为我入庖厨做羹汤,这是父亲也没有的待遇。我实在无法走得干脆,于是,我将川水安置于一处院落,叮嘱她好好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她点了头。 我不敢相信,我不能相信,母亲是为了留住我而故意称病,她将一个儿子对母亲的信仰尽数摧毁。我愤懑,我悲切,转身离开了。 我回到别院,本想找川水同我一道离开,可推门而入,房中寂静无人。我心勐然慌了一下,忙进屋寻找——没有,没有,到处都没有。我彻底慌了,出了门,又在院中寻了一圈,还是没有。她就像一阵烟,来时裊娜,去时四散飘零,找不到一丝踪迹。 我甚至怀疑是母亲的调虎离山之计,可她发毒誓说她没有,我信了,母亲那样一个吃斋念佛、注重体统的人,断不会拿性命和家族荣昌开玩笑。 我回到别院等她,我想,或许她只是临时有事才会不告而别,她既答应我做我的妻子,便不会不回来的,我且在这等她几日,等她忙完了,会来找我的。 可我等啊等,门口却总没有她的身影,先人说望穿秋水。我想,大抵明白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八载光阴匆匆过。她走那年我及冠,如今要到而立之年了。人们常说三十而立,意为男子三十岁前后需得有所成就,我是不孝子,至今没有成家,没有功名,也未谋得一官半职。父母整日以泪洗面,外头的流言蜚语,儿子的不争气,让二老华发丛生,八年竟像老了二三十岁。 我还是日日常坐院中,望着那扇整日无人的门出神,我问自己:她还会回来吗? 答案依旧是肯定的,只是再没有从前那般坚定了。 一日,门口出现了一位女子的身影,十分像她,我几欲落泪,我等到她了!我奔上前去迎,走近一看,却不是她,是曾经母亲最中意的那位郡主。 八年里,我未娶,她也未嫁。她是女子,更是皇室,承受的讥讽远高于我。 她与我同坐于院中石桌旁,解了厚厚的斗篷,屏退下人。 她笑了几声,自惭地说,自幼时宫中惊鸿一瞥,她心中便再也盛不下他人了,纵然她识我我不识她,她也默默盼望了许多年,所以才会让父亲做主结姻。可那时,我心有所属,容不下旁人,她是深知这是怎样的一种感受,于是默默放了手。她说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她自己种下的因,苦果自当亲自来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7页 她还说,后来她见我心爱的女子不见了,竟有一丝幸意的时候,觉得自己坏透了,甚至沐浴焚香,为此斋戒三月,祈祷川水平安归来。 可我们两人终究也没盼到她。 她走了八年,八年里音讯全无。我在院中等她,郡主在心中等我。 再后来,母亲生了场大病,弥留之际以泪洗面,她说早知如此,当初便不会阻我,如今即将魂归西天,却再看不到唯一的儿子成家立业,也享不到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了。 我的眼睛也红了,我想,我可能要做个负心汉了。 为了不让母亲抱憾终天,我与郡主结了连理。等了这么多年,我让高高在上的父母被他人指摘多年,让一介皇家贵女为我低人一等,我想我等不起了,不得不作别那段离我越来越远的自由时光,纵然我还爱她,今生也相守无望了。 我有一双可爱的儿女,为了弥补夫人,男孩随母姓,女儿随父姓,我定男儿名,她取女儿名。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3]。人心向善,可保一世无虞,此为男孩名。 女儿叫什么呢?我定定地出了神,直到夫人叫我,我才晃过神来。 「正名你定,小字……不如叫『望秋』吧。」 「望秋……」她思忖了一会儿,道好,「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4]。女子名,合该诗情画意的。」 一日我与夫人院中弹琴奏瑟,远远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我明了八分——她回来了! 我不自觉地喜了起来,可当即又掩了下去,她未嫁我已娶,我们已经天各一方了。 看到眼前的场景,她的笑容也迅速褪了下去。夫人大概也猜到了来人,没有言语,只带着孩子悄悄退了下去。 我有情,却没有两颗心,纵然我还爱她,却不能为了爱一意孤行。我的身上,有两个家族,有妻子,有儿女,于是于非,于情于理,我都没有一腔孤勇的理由了。 我的囚笼已全然闭塞,不见天光。我曾经多么爱她,如今就有多么难以割捨。我曾经有多少情意,如今就要下多大的狠心驱逐她。 我的话语冰冷,无情,没有温度,我希望她能彻彻底底弃了我,另觅良人,只有坠入最无尽的深渊,才能绝处逢生。我希望她一如既往,自由自在,不要被我束缚了脚步。 她确实如我所见地走了,走得毅然决然。 我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只仰天看了一会儿,而后长长地嘆了口气。 但我算来算去,最终没能算到家族覆灭。我用我的命还了她的债,只是,夫人无辜,她什么也没做错,她不该为我殒命的。 火光里,故人笑得凄凉,她说她要让我知道当负心人的下场。当她的剑刺入我的胸膛时,我不恨她,我只觉得解脱。 结束了,我年轻时的那段无端岁月,最终成为了一段尘封的过往。 望穿秋水,望穿秋水,等不来,故人归。 -------------------- [1]出自宋代项安世《水图诗寿王丞相》 [2]出自宋带文天祥的《题罗次说竹岩摘藁》 [3]出自《无量寿经》 [4]出自李白的《玉阶怨》 第245章 楚夏篇(一) ============================== 「小白,平日为师最疼爱看重的弟子就是你,你也勤勉刻苦,终于得道升天,位列仙班。」一银须白髮的老头慈爱地看着微生白,和颜悦色地道,「如今阿出也不负众望参得天道,只是这仙路有些阻碍……」 他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小白的手,缓缓道:「此事还需你费一番心思了……」 微生白瞭然。 天界分为东西南北四方,每一方位各有九九八十一路仙家,本来南北两方各缺一位神仙,青帝欲从凡间提携两位得道之士补位。由于北地的那位元君在外云游多年一直未归,众人以为她已然坐化,谁知不久前她突然回来了,青帝无奈,只能二者择其一。 第一个自然是师尊的女儿,也就是微生白的师妹,名为六出花,自小天赋异禀,能操纵雪源,凝雪施法,功力至纯至真,仙号为「踏雪元君」。 另一个则是青城山脚下的一名修仙散人,名唤玉腰奴,容貌昳丽,清雅婉约,居于山中,遗世独立,常年身佩一淡雅古朴的玉埙。传闻她能以埙御蝶,每每奏起,万蝶空巷青帝拟其仙号为「蝶神」。 微生白向来不齿这种修炼——旁门左道,巫蛊之术罢了。况且驱策蝴蝶本身就是诡异且难登大雅之堂的术法,真正的修炼之人就该像自己和师妹这样凝聚纯粹的功力。 这样的人怎么也能被天界选上? 微生白顿时觉得青帝的伟岸形象坍塌了几分。 「师尊且放宽心,此事交由我来处理。」他恭敬地作了个揖。 成仙之前,微生白很早就在修道上表现出了惊人的天赋,年纪轻轻便成为门派首徒,深受师尊的照拂。师尊老来得女,女儿出生时眉尾有三朵六角雪花,散发着淡雅的银光,师尊大喜,取名为六出花,十几年来捧在手上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以至于阿出的性子骄烈蛮横,脾气上来的时候不讲道理,喜欢意气用事。 或许是受师尊影响,阿出倒是对身为首徒的微生白颇为得体,从没闹过性子,像个懂事乖巧的妹妹,这使得他的十几载修仙苦途有了些许人情味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8页 可想而知,少年天才,尊驾大弟子,比起旁人来自然是鹤立鸡群,这也使得他不受其他弟子待见,纵使道法深厚,也难以得到他人的诚心相待。 无非是人心深处的嫉妒罢了——天才都有股子傲气,微生白不愿意主动向别人示好,所以多年以来都是一个人清清冷冷的,相较于别人,阿出算得上是最亲近的人。 之于此上种种,微生白觉得,不管是为了师尊,还是为了小师妹,于情于理,他都不该推诿,是以只好牺牲那个素未谋面的蝶神了。 况且,歪门邪道也确实不配位列仙班,此举也是以振天纲。 ——微生白如是安慰自己。 可是成仙之人不可直接杀生,否则必遭天谴,此事还需得那蝶神自己放弃得道的机会。 倏地,微生白心生一计…… 星云镜内那条玉色小鱼儿突然欢快地摆了摆尾,镜面顿时便跌宕起伏起来,波纹一圈圈向外铺开,许久也不见平静。 青帝和一只白色小狐狸正探头探脑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下可真是扫兴,小白狐有些躁动起来。 「快了快了,别急。」青帝怜爱地抚了抚怀中小狐狸的脑袋。 话音刚落,镜面竟真神奇地定住了—— 悠悠碧山脚下,一老道携着一面幡在山路中悠悠行走着,或许是上了年岁,步伐有些迟缓,他以幡作拐,继续前行。 此处山路还算平坦,景色也上佳,穿过一阵茂盛的海棠花林,忽见天日,春光烂漫,有种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畅快之意。 侧耳细听,有一阵悠扬的乐声,和着山间泉水叮咚,更显得曼妙悦耳。 凝视远眺,蓝天碧水之下,有女子手持一只坠着鲜红穗子的玉埙,扶于唇边,清澈的乐声如流水般,从天边汇入人间江海。 老道怔了怔,很快回过神来:「此女子惯会扰人清神,常以邪术驱策生灵,莫说德高之仙家,就是寻常修道者也不似这般追崇旁门左道,真是难登大雅!此番,便由我来除去这仙界毒瘤!」 他缓缓走上前,唤道:「姑娘。」 埙乐应声停下,女子转过身,姣容如新月渡向十五,由隐而现。她有些侷促,怯怯地看着他—— 「您是?」 面前的女子五官干净,眉眼明和,衣着虽素朴淡雅,针法和纹路却极为讲究,像只未染尘的幼蝶。晌午的日光落在她身上,晕着淡淡的光芒,并不灼人,如春泉解冻,在燎灼了一整个酷暑之后,在蔫搭了一整个炎夏之后,让人勐觉,水无色无形,却予人久旱逢甘霖的沁人心脾的惊艷之感。 这是微生白初见她时的印象。 说实话,微生白是愣了一下的。若要形容此景,他实在堆砌不出华藻,只觉得与众不同,独一份的纯净,独一份的明媚。他觉得此前他从未见过,此后为未必能遇上。 不过算下来,他性格孤僻,不爱见人,旁人也不爱见他,久而久之也没见过多少女子,不怨他少见多怪——他如是对自己言。 「咳咳——」微生白抚髯,拿出一副老人家的派头,问她此是何地,彼为何人。 真是稀奇!小玉没见过这种场面,袖里绞着手,一刻没停——青城山百年没有人涉足,今日居然来了个活人!若不是如此,她恐以为人间一片寂静,只有天上有点人气儿了。 再说微生白,或许做梦也想不到,世上竟还有比他更与世隔绝的人。 「青城守山人,玉腰奴。」她的声音脆生生的,藏了些胆怯。阿爹说他们世代守山,她不知道到底守的是什么,这么多年,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外来客。 听罢,老道故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名字,倒是衬她的邪门歪道。 「姑娘,老夫初至此处,不甚熟悉,想问问姑娘,何方通往都城啊?」 小玉窘迫,说话也不怎么顺畅:「我……我……」 她自出生以来就在此地,未曾出过山,实在是无法指点迷津。 见她如此为难,那老道心中明了七八分:「无碍,姑娘不必忧心,路嘛,走着走着,总会有的。」而后话锋一转,竟有些娓娓道来,「只是,有的路若一眼望得到头,与其空撞南墙,倒不如退居原位,或者改道而行。」 这话听得小玉云里雾里,她睁圆了眼睛看着他,心中暗衬:这老先生说话怎么奇奇怪怪? 不过这老道也确实有些为老不尊了,本说要进京,却又藉故舟车劳顿,硬是在此歇了脚,美其名曰:年岁上来了,需得爱惜爱惜自己的身子骨,整顿好再上路也不迟。 这本没什么,小玉很早就一个人生活了,见不得生人,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罢了,大家也能相安无事。 偏叫人摸不着头脑的是,这老头居然就近歇了脚,每日和她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时常与她说着让人一头雾水的言语。更叫小玉不解的是,这老先生一路行来,竟然连做饭也不会,也不带干粮,一日到头居然也见不到他进食。想来许是厨技羞涩,不便展露,怕一把年纪还被姑娘笑话。小玉想了想,反正做一个人的饭是做,两个人的饭也是做,便有意无意多做了些,顺便喊他一起。起初那老先生还有些矜持,没过一会儿就大步走了过来。 不过她很快就有些叫苦不迭了——老道不知染了哪路怪疾,更健谈了,整日拉着她说道,尽是些高深莫测的怪话,似乎是故意为之,又极隐晦,生怕她听出了其中奥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9页 这边微生白也劳心累神了——升了仙,早就过了辟谷期,但为了能多劝诫这女子两句,他是三餐不落,日日陪她用饭,明里暗里时时敲打,言外之意无非是想让她放弃此次飞升,日后再寻他法。 师妹灵力纯然,背后又有家族作盾,你一个三无小仙若不乖乖让路,只怕有的是苦果要吃。 可这女子未开窍似的,也不知听进去没有,每次瞧来都不知所以然的样子,真是令人心焦!微生白想:这唯一的成仙之位必须是师妹的。师父一家待他恩重如山,旁人视他如钉刺时,他所有的温暖都是他们给予的,而他也从未有什么像样的机会可以报答。这次师尊亲自来求,他说什么也要把它争过来。 只是这女子怎么瞧起来有些呆瓜,油盐不进,也不知是真愚还是假笨。微生白时常无奈地扶额。 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愿意杀生的。可是,若执迷不悟,他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只是,只是每次只差临门一脚时,他又有些下不去手。他也不知为何,故而常常恼自己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他总觉得,万一再试一次呢?或许再拐弯抹角劝导一下她就果然明朗了?于是,每次法力驱策出去,又很快收了回来,重操旧业,堪做说客。 然这小妮子惯吃五谷杂粮,总不吃他这一套。 某日夜深,他正思衬该如何更进一步的时候,听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乐声,悠扬婉约,如烟如雾,听不全,但莫名令人心境平和。 像他初来时听到的那种泠泠清音,那是她吹奏的。 他挑帘一看,屋外有女子凭栏而立,两手扶埙,乐声静静流淌着,平缓得能与水光相接。月色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立在风里,长发染着湖光,埙上的穗子微微扬着,可没多久又耷拉下来,如此往復,多了几分萧瑟的意味。 这景象让微生白怔了片刻——对此,没有人比他更熟悉了。他甚至还记得,年少修炼之时,每夜的月如何阴晴圆缺,山上穹顶如何云捲云舒,晚夜的风能撩动多少根青丝,林木深处传来多少声蛙叫蝉鸣,又惊飞了多少只野鹊。 他就这么定定地凝着这个酷似自己的苍凉背影,说来奇怪,平日里见她,无非是呆头呆脑了些,甚至还慨嘆,艷羡她,想着这样的人才是天地之间真正的逍遥客,没有尘世羁绊,白日纵歌,夜晚安眠,时机一到,羽化登仙,此后四海八荒任我行,随心随性。 她不该有烦恼的啊!或者说,她能有什么忧心之事呢? 微生白不明白,他捏了个诀,将自己隐了踪迹和身形。 他是好奇的,他想知道,如此一个相似于他的灵魂,究竟会如何度过漫漫长夜。 未几,乐声歇了下来,小玉垂下手,定定地望着波澜无虞的湖面。许久后长长地嘆了口气,兀自席地而坐。湖面上有几只野鸭尚未入眠,它们静静地游刃于水上,慢条斯理又极尽温柔地为同伴理喙羽。 看了一会儿,她身子一倾,躺了下来。今天天气真好啊,夜晚好久没有这么明静了。明月挂上东南处的最高峰,湖阔天高,万象澄澈。 她看着夜幕星云密布,耐着性子数了几遍——果然,还是没能数尽,漫长的岁月里,她该知道这是难事。只是,还是忍不住去数。 或者说,是寻找。 她就这么安安静静地与穹庐相视,没有言语,却又尽在不言中。 她总是会抑制不住地想,这里星星那么多,哪一颗是阿爹呢?日后坐化,自己又会跻身哪一片黑色的荣光呢? 微生白摩挲着她的神情,在那双恬静的眸子里,似乎看到了自己。 他突然想到了另一个方法,或许能让她心甘情愿退居其次。 后来,盘踞数日的老道走了,青城山下,又回归了往日的平静。只是,未消多日,一只竹筏自上游顺流而下,其上匍匐着一年轻男子,瞧着已然奄奄一息。 小玉身为守山人,自然毫无意外地发现了他。 自此,平静的日子被彻底搅碎,她该有的人生,该活出的样子,开始毫无迹象地全盘覆灭,成为一盘无解的局。 -------------------- 第246章 楚夏篇(二) ============================== 小玉初见他时,他昏沉不醒气若游丝,便将他带了回来,温粥汤药伺候了两天,这才堪堪睁开眼,能说话了。 「在下复姓微生,单名一个白字,家中长兄长姐都唤我小白。」 本来见他败草似的,脸色煞白,小玉心中还有些忧虑,这番听罢,神色当即舒展开,惊喜道:「我爹爹也这样唤我,叫我作小玉!既然我们名字相似,不如我叫你小白,你叫我小玉,如何?」 看她一脸欣喜,微生白病脸愁容上晕开一丝笑意:「乐意之至。」 后来某夜月前,他遽然捉住她的手,毫无徵兆地亲了她。那是个如青叶零落,细雨和风的吻,凉凉的,不似盛夏灌木葱茏,而如山间细水长流。 这是小白第一次亲一个姑娘,他不知为什么会这么做,只知道是自己下意识的举动。夜色之下,情不知所起,而难自禁。在他眼里,小玉就像被霁风朗月镀了身,眉眼脸庞都好看。 于是,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小白有些侷促,胸膛里的心频跳不止,耳廓生起红晕。他看着她,像做了错事在等她的嗔怪。然而,小玉的惊慌程度不亚于他,当即手忙脚乱地退开,站起身时踉跄了一下,转头跑了出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0页 她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让自己跳动不止的心好好歇一歇。这件事在她意料之外,以至于几乎是出于本能地落荒而逃。 爹爹教过她法术,教过她诗书,却从未教过她怎么面对旁人的爱慕。 又或许,原本是要教的,只是死亡来得更快了些。 凉风袭来,微生白被吹醒了些。他开始懊恼自己的唐突之举——自己有使命在身,又并非真心喜欢她,怎可如此鲁莽行事! 他一面在心里劝服自己,一面又恼怒自己的冒失。来来回回七八遍后,他勐然惊觉,开始认真思量起来。 或许……这不失为一条近路——或许有些不体面,但仅一次,就这一次,只要师妹能够飞升成功,他必然千倍万倍来补偿她。 此后,小玉发现,小白变得格外殷勤起来,他开始学习下厨,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屋外有片海棠花林,他每日采来最好看的一枝,置于堂桌之上;他会用野草野花给她做很多她从未见过的稀奇玩意;会与她一起卧看星汉灿烂;会在天寒时,用自己的手去温她的手;会在她闷闷不乐的时候,立在一旁静静听她吹埙;她视若亲人的蝴蝶,他也总能像对待好友那样与它们玩到一处,其乐融融。 小玉觉得,她似乎有些为他所动,她好像开始迷恋于这种日子了。 自有记忆以来,她就和阿爹生活在这片土地。爹爹是仙门弃徒,因天赋不高被搁置于此,终生守山。母亲是他的同门师妹,本来人生失意,有人在旁余生也算有所慰藉,可母亲没能挺过产女的鬼门关,血崩而死。 在小玉自小的印象里,阿爹就是个冷面少言的人,他所有的心血都用在了发掘女儿天资、帮助女儿修炼上。在他看来,或许正是因为被抛弃在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才会在妻子难产之时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这一度使得阿爹心中满是愧疚。他不甘心因为自己的碌碌无为,造成妻子亡故的悲惨结局。 他这一生,穷尽心血却未能得道。幸而女儿天赋惊人,一日千里,他也算有所宽慰,只是,没能等到女儿登仙就逝去了。 他离开得早,那时小玉还未及笄,如今已经快要记不得他的模样了。但这么多年里,她一直虔诚地活着,为阿爹未竟的修仙大梦而踽踽独行。 那曾是她生命的全部,可那样的日子像行尸走肉,她不喜欢一生看同样的风景,可她没有办法。如今,她似乎寻到了新的景色,她觉得,她可以跳脱出来了。 她想,这漫漫一生,自己都在为阿爹的志向而活,偶尔停下来,阿爹不会怪她的。 她想要开心一些,她想成为自己喜欢的模样,她觉得,这是可以被允许的。 「今日我们去市集好不好,那里热闹,肯定有很多你喜欢的东西!」 月明中秋,他拉着她的手,穿过一阵又一阵斑斓的花灯,沿街是无尽的叫卖声,吆喝声,喝彩声,他们穿梭其中,像一对郎才女貌的夫妇,四周燃着烂漫的灯火,欢乐的人潮盖过了他们的嬉笑声。他在前面牵着她,不时回头看她,眼角眉梢都是笑,小玉心安地追随在他身后,亦步亦趋,月白裙裾拂过盛宏的佳节氛围,纷飞在鼎沸的人声里。 海棠花初开之时,小玉常在花林中奏埙。小白会缄默地凑过来,在她发间簪一朵新生的海棠。 「它和你很衬,人比花美。」 小玉满脸羞赧,笑着要打他。小白则故意作对一般,左遮右挡,偏不让她得逞。 「小白,让我抓到你就完了!」 刚开始小玉只凭着脚力追他,后来见追不上,一跺脚召了漫天蝴蝶出来。 小白自然轻而易举被蝴蝶缚住。 「你耍赖,你用法术!」他与她谈论公道。 小玉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挑衅地绕了一圈:「我有是我的本事,谁叫你不会!」 *** 稀了奇,小玉八百年不生病的身体,这几日居然染上了风寒。 「药太苦了!让我喝还不如杀了我……」她推开药碗,伏在桌上直皱眉头,「生病本来就已经很难受了,怎么还要喝这种古古怪怪的东西?」 小白也伏在案上,与她四目相对,腾出一只手抚着她额角的碎发:「长痛不如短痛,喝个几服,就又能活蹦乱跳了。」 「可是它真的难以入口啊,我喝不下……」 「这样,我陪你一起喝,我一口,你一口,你生病,我陪你一起吃苦,心里是不是舒服多了?」 小玉眼珠一转,想了会儿,笑道:「好吧,就依你说的办。」 *** 「饿死了饿死了,什么时候可以吃上饭啊——」小玉用两只筷子敲着碗沿,一面催促,一面把目光往灶台那边瞟。 「来了来了——」小白端着菜一路小跑过来,笑道:「在我们那,用筷子敲碗可不好。」 小玉一听,骇了一跳,连忙将碗筷放回原位,端端正正坐好。 「这样坐在你们那里对吗?」她小心翼翼地问他。 小白夹了一筷子菜送至她嘴边:「很对。」 小玉尝了一口,眉头一皱:「不好吃,淡了。」 小白一惊,自行尝了尝。 「正好啊!」 「我病了,」她说,「舌头不灵了!」 小白想想,觉得在理,又端出另一盘菜:「这个怎么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1页 小玉一尝,还是摇头:「咸了些。」 小白再跑回厨房,将剩余菜餚一併端了过来。 「还是咸了。」 「淡了淡了!」 「这个不行,有腥味。」 …… 一轮下来,小白狐疑地看着她:「你是不是故意的?」 小玉惊诧:「被发现了!」 小白怒极反笑要来打她,她这方还未来得及逃开,那边就被他捉住,本以为要受些皮肉之苦,谁知被搂进怀里,他捧着她的脸,带着微愠吻了下去。 *** 下雪了。 又是一年寒冬,小玉立于窗棂前,认真地看着屋外的雪簌簌而落,将青城山一点点染成白色。 风灌进来,零星的雪飘了过来,挂在她的发间。小白伸出手拂她头顶的雪,一面解下月白大氅给她繫上,一面语重心长地唠叨:「可千万别着凉了,否则染了风寒,又要喝苦药了。」 小白一边系带子,小玉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嘟囔道:「生病其实也挺好的……」 「什么?」她说得模煳,他没怎么听清。 小玉摇摇头,沖他神秘一笑:「给你看个东西——」 她袖中的手伸了出来,掌心摊开,一支精雕细琢的海棠花簪静静地卧在她手中。 「给你的。」她满脸期待地看着他。 小白仔细打量:「这是姑娘用的吧?」 「啊?」小玉喜色褪了大半,「我觉得它好看,以为你见了也会高兴……我不知道,我以为喜欢就行……」 微生白心中动容,他将她揽入怀,安慰道:「哪有那么多规矩,如你所言,喜欢就好。」 闻言,小玉的心松快了些。 微生白的手擎着簪子,小心翼翼将它簪入冠中:「如何?」 「好看。」小玉学他的口吻,「这簪衬你,人比花美。」 「哈哈哈哈——」 又是一串笑声。 *** 鱼尾曳动,画面流转。 微生白看着小玉手中的请帖,整个人恍惚了很久。 「这是……」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身子也止不住地战慄。 小玉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把请帖来回翻看了两眼后,便丢在他手中。 「此次与我一同飞升的还有位修道女子,我与她之间只有一人可以位列仙班,想来是慈父爱女心切,想与我一叙。」 「约在何处?」 「苍梧山。」小玉头也不抬,兀自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微生白知道,师尊这是等不及了。 「可是,他既要与你谈,大可亲自来找你,为何要约你去那么远的地方?」 「嗯……」小玉思量了一会,「想是年纪大了,不便走动,我是晚辈,理应我去拜访。」 微生白缄默着,他扶案撑着,缓缓坐了下来。 他知道,这封拜帖既是师尊对他的敲打,亦是用来昭示让师妹飞升的决心。他一面不曾忘记对师门的承诺,一面又不忍心因自己而伤及小玉。她潜于青城山修习十余载,一未害人二未包藏祸心,有堂堂正正的道行,她有什么错要为旁人让行?可是……可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尊对他恩重如山,他不能不报…… 「你怎么了?」小玉见他有些奇怪。 「嗯?」微生白晃过神来,有些慌乱,「哦,无碍……无碍……」 直到动身之日,微生白仍在痛苦之中,不知该如何抉择。 「我陪你一起去吧?」他央求着,纵然不知该不该说,他还是说了出来,似乎在作最后一搏—— 答应我。 答应我! 那样我就把事情全盘告知与你。 「没事,我自己去就行了,」小玉莞尔一笑,「你没有修为,路途遥远,会吃不消的。」 小白的眼神迅速黯淡下来,难道,天意如此吗?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她笑着安慰他。 到日子了,该走了,纵使再不舍,也该分别了。 小玉一边走一边回头向他挥手,小白也温柔地回应她,可是她还没走多远,他的脚步就不由自主地往前挪了几步。 终究还是不舍更多。 他想,等她回来,他一定千般万般地对她好。 可小玉不知道,她折回来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道:「等我回来,我有东西给你!」说罢面色绯红地跑开了,在海棠花林的尽头沖他盈盈一笑。 回去吧回去吧,我会很快回来的。 我不和她争这一席之位了,等我回来,我们成亲好不好? 然而,蝶神一生居于青城山,就这一去,终究没能回来。 偌大的囚笼困了她一生,可踏出去,便是死。 小白终其一生也没能知道,临行前小玉说要给他的是什么。 *** 「好了好了阿沐不伤心了,」青帝抱起小狐狸,宠溺地给她眼角拭泪,「哥哥带你去吃糖葫芦好不好啊——」 说罢便站起身,缓缓踱步出门,嘴角含笑,边走边温柔地给小狐狸抚顺了颈窝的毛。 身后,星云镜里的小鱼又欢快地扑棱起来。 灵泽星君的大殿空空荡荡,一如主人的性子一般清冷,殿内也没有什么华丽的饰物,简朴到有些荒凉的意味。 唯正堂有一株海棠花,温柔淡雅地静默着,给了无生气的屋子平添了一份意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2页 已经第三个年头了,微生白像不得见天日的虫豸,久久地蜷缩在榻上,眉宇间拧着淡淡的哀愁,双目空荡。 光阴荏苒,距离那日,已经整整三载了。 那一日,他亲手断送了意中人的后路,他明明深谙个中兇险,却仍做了个袖手旁观的局外人。 他没有想到,师尊会在请帖上下了咒,以毕生修为作保,封住收帖之人的法术内力。他更没想到,一向谦和正派的师尊,居然也能摇身一变成为恶鬼,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痛下杀手。 微生白本以为这没什么,他自恃天赋过人,生来便是要成为一代仙界翘楚,这种劫数合该只是个小歷练,在未来漫漫千万年里,回望来路时,大抵无关痛痒,一笑置之后,便也无甚其他。 可孤傲的天才,纵使年少成名,也还是高估了自己。 短短三年,于神仙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他们有太多的时间去挥霍,没有谁会注意到,三年又三年,其实是不同的。 这三载,微生白仿佛踏入了无数个轮迴,一千零九十五个日夜,一万一千三百四十个时辰,没有一刻不是煎熬的。 那日之后,蝶神从此销声匿迹,天上人间再没有她的消息,飞升那日她也没有去,众人猜测可能是因为修为不敌踏雪元君,自惭形秽,遂主动让贤。但这也不过是三两句闲话,没有人真正关心青城山脚下,那个十余年潜心修炼的女子为何没有出现,如今又身归何处。 师妹阿出一如师尊心愿,顺利位列仙班。按理说他应该高兴的,可是这几年,他没有感到丝毫快乐。 他日日失魂落魄,看到花,会想到那个为他摘海棠的女子,她曾在漫山遍野的花海中冁然一笑。看到偶尔经过的蝴蝶也不再鄙夷,他常常想,是她来了吗?或思念,或愤懑,或怨怼,或质问,他都不在乎,只要是她,就好。 长夜漫漫,孤独总是如潮水般翻涌而来,他经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想她了,便重游故地,一桌一椅,一窗一门。落了灰,他便挽袖擦拭,从里到外,再从外及里,来回干上好几遍才肯罢休;深秋,海棠花林的花早就落光了,零落成泥碾作尘,他便用绢花,一朵一朵绑上枝桠,一棵接着一棵,不知疲倦。好像忙起来了,那些钻入心底的疼痛就能稍稍缓解几分。 然而,往事不可追,斯人已逝,海棠依旧,幽思长存。 微生白痛苦地蜷紧了身子,他厌恶那日的自己,为什么那天没有跟她一起去,为什么会亲手把她推上黄泉路。他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些什么,不知道师尊是如何了却她年轻的生命和一生的信仰,不知道在生命垂危之时,那个一世纯良的女子会想些什么。 可他已经没有颜面提她的名字,回忆她的音容笑貌。 小狐狸哀伤地扭了扭身子,只见星云镜中小鱼儿一摆尾巴,画面流转,微生白素衣散髮长跪于诫仙台,身后是往生潭。他匍匐在地,跪谢青帝贬他下凡歷劫—— 他终是承受不住,将自己的所作所为禀明青帝。 青帝派人查证,谁想那师尊在解决了蝶神之后不久,咒法反噬自戕谢罪。想着所有的事都是自己一人所为,便也怪罪不到他们二人身上了。 青帝没说什么,只一纸令下贬微生白和六出花下凡歷劫,一个沦为家门不幸的凡人,一个化为漠漠湖水中的水草,至于能不能顺利归来,且看造化了。 「师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六出花的震惊和愤懑溢于言表,「你为了一个外人,将我置于何地!将我爹置于何地!」 下凡前,她还在嘲讽自己那从小仰慕的师兄,有朝一日居然会为情所困大义灭亲,她不理解,不明白,她觉得这是他一生的笑话,更是她的一场笑话。 微生白没有理会她的质问,只是呢喃着:「对不起……对不起……」 于此,两个人都被辜负了。 他卸下玉冠,取下结髮簪,褪去顶端光华—— 于阿出,他愧对师尊的关爱与照拂,他曾口口声声答应铺平师妹的得道之路,一朝功成,又被他亲手碾碎,哪怕这是师尊对他的唯一嘱託和最大心愿。 可是于小玉,纵使自己身死百遭,尸骨无存,也难抚万一。若时光可以重来,如今也不会是这般两败俱伤的光景了。 然而,海棠花开,故人不再。 微生白双手解开鞶革,褪去仙气氤氲的外袍—— 世人皆求得道成仙,他年少得成,却从未有一天觉得神仙的快乐高于凡世,如今被贬,心底竟生出一丝松快。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样的惩罚还是太轻,他的内心,只稍稍癒合了一点。 不过已然足矣,年岁还长,余生尽数用来赎罪,也强过前半生碌碌无为的修炼。 而后,他的脸上,终于浮现了一丝数年来难得一次的轻快。 *** 至此,小狐狸低低地呜咽了两声,青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把它揽入怀中,温声道:「别伤心,你瞧——」 镜面微波一盪,只见一个少年跪坐在地,额头扎着一条白麻布条,面前,是一幅粗糙劣质的麻布,上面稚气而执着地写着「卖身葬母」四个字。 他的眼泪簌簌地砸在地上,好几个时辰了,依旧无人问津。 一辆马车骤然停下,有少女自车驾上下来,她走到他面前,如感同身受般取出全身财帛,顿了一下,又取下头上钗环,一併递到他手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3页 那是一支精緻的银簪,通体闪着柔和的光芒,簪头镂着几朵淡雅的海棠花。 少年叩头致谢,表示愿意入府为奴,做牛做马。 少女莞尔一笑,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长街巷尾,车水马龙,少年跪坐着,沉思着,手心轻轻攥着那支髮簪。 远处朝阳乍泄,漫天彩云,晨曦重归大地,世间又迎来了新的轮迴。 -------------------- 第247章 青帝篇 ======================== 「哪里来的小娃娃,好生可爱啊!」女孩毫不客气地捏了捏小男孩的脸。 小男孩有些羞忿,正欲发火,抬起头一看,那女孩子比自己高处一个头来…… 这这这,单从气势上就矮了一截啊! 按照凡人的规矩来算,自己只是个六七岁的小儿,人家已经是十二三岁的姐姐了! 他顿时泄了气,噘起嘴,将身子移向另一边,眼睛里潮乎乎的。 女孩见状,想他怕是要哭了,微微愣了一下,很快蹲下来手忙脚乱地哄他:「哎呀你别哭呀,姐姐是在跟你闹着玩儿呢,有没有弄疼你呀?抱歉抱歉,姐姐下手没个轻重,要不姐姐给你尝些人间的小玩意儿?」 一听到有吃的,小男孩就神气活现起来,小手一伸:「拿来——」 见他这副憨直模样,女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馋猫,不会是知道这里有,特地来骗吃的吧?」 说罢转身回殿,不大一会儿,便拿着一根亮晶晶、好几个朱红果子串在一起的东西过来了。 「喏,你的。」她把吃食递到他手上。 「这是什么?」小男孩一边试探性地舔了舔一边好奇地问道。 女孩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新奇的样子:「我父君几日前下凡云游,偶遇一走街串巷的小贩在卖这个,想着我应该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便特地给我带了几串。」她拍了拍小男孩的脑袋,「凡人管这叫冰糖葫芦,颇有意趣。」 「有趣有趣……」小男孩吃得全神贯注,答得含煳其辞。 「对了,你还没说是哪家的小娃娃啊?」女孩帮他擦了擦嘴边的糖渍,「长得这么可爱,想来父母对你也是极疼爱的吧?」 小男孩认真地想了想,回她:「我们不熟,不能随便告诉你。」 女孩子忍俊不禁,又捏了捏他软乎乎的脸,游说道:「丰稷谒潞公,公着道出,语之曰:『汝父吾客也,只八拜。』稷不获已,如数拜之。[1]」凡间有八拜之交,你既吃了我给的东西,那我们也算是『小食之交』了吧。」她顿了顿,先坦诚了一番,「我叫木否,父君母后是狐族首领,为拥护天帝的异族邦交,这才入的天界。」 小男孩正色,对于这事儿他知道一些,正是因为狐族首当其冲的拥护,才使其他异族逐渐依附天界,天界的统治才得以更加集权稳固。 「我叫嘉澍。」小男孩顿了一下,添了句,「我父君是天帝。」 木否眼前一亮,惊唿:「原来你就是小太子啊!」 嘉澍这番正洋洋得意呢,那边木否就毫不留情地又揉了揉他的脸,笑嘻嘻地说:「天帝的孩子长得也和我们一样嘛……」 嘉澍登时又泄了气,萎蔫下来。 他可能不知道,狐族部落里并没有这些所谓的条条框框,不管是首领还是公子王孙,大都亲如一体,等级并不十分明显。 但入了天界,便不似从前,但入了天界,事事都得收敛一些,只是木否看着这小男孩便放肆了——小孩子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见时的场景,每每思之,青帝都忍不住自嘲——当时的他自己真是蛮横至极,误入了人家的殿内,不仅没有羞愧,还堂而皇之吃人家的东西,意图以身份地位压她一筹。 真是,真是,真是…… 真是绝妙! 青帝捏了捏怀中小狐狸的脸,宠溺地问它道:「是不是呀,怎么那么可爱呢?」 他犹记得少女的笑容干净得不掺一丝杂质,那感觉像阴郁的冬天里,太阳暖暖地照在身上,那时的他虽然负气,但心底里是喜欢这个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姐姐的。 一开始是好奇,像第一次见到人间的小食一样,后来慢慢变成了依恋,似乎漫漫天宫,只有和她在一起时才是最坦然的自己,哪怕她有时候会猝不及防地欺负一下他,但好像身体是心甘情愿的。她最多不过是和他闹着玩儿,最后都会很开心地笑起来。 他喜欢看她笑,不管是大笑,浅笑,莞尔一笑,盈盈一笑,都一点一点,让他觉得天朗气清。 至于什么时候喜欢上她,青帝眉头蹙了蹙,好像,好像实在不记得了…… 但只知道,很早很早以前,他就认定她了。 有一次他携一把刚采的花兴高采烈地来找她,她见了花后大唿绝美,而后一朵一朵,全数戴在了他的头上……。 有一次她偷偷带他下凡去玩儿,明明带了钱财却偏捂着说没有,找了个拉磨的活计美其名曰赚些茶食钱,最后还是他任劳任怨拉了好几磨,木否在旁边吃吃地笑着,引得旁人侧目咋舌:「啧啧啧,好狠心的姐姐……好可怜的弟弟……」 只是旁人不知道,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后来木否敞开了钱袋让他四处吃了个够。 想到这儿,青帝无可奈何地笑着摇了摇头,似感慨,又似怀念。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4页 「姐姐——」嘉澍带着哭腔奔了进来。 木否本来已经就寝了,却突然被这声惊醒了,她挽起帷帐,只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钻了过来,趴在她肩膀上就呜咽起来。 「怎么了?」木否轻轻拍着他的背,关切地问道。 不消一会儿,嘉澍的泪水就打湿了木否半个肩膀,他站定,抽噎着说道:「父君天天逼我练功,可是我不喜欢,我不想练——」 「那你最想做的是什么呢?」木否的眼睛亮亮的,认真地等着他的回答。 「我想玩,呜……」嘉澍抹了把眼泪,也答得极认真。 木否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她把小嘉澍抱上床,勒令他板板正正地盘腿坐好,道:「你是未来的三界之主,不学好本领怎么保护你的子民呢?」 「可是我不想做三界之主,我只想上天入地地玩……」嘉澍小声嘟哝着。 木否就笑:「那简单,让你父君母后再生一个弟弟,他来做三界之主你就可以放肆玩了啊!」 听到这儿,嘉澍又一个没憋住,「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他们说生一个已经很糟心了不想再生了——」 「哈哈哈——」木否笑得打滚,她笑得有多开心,小嘉澍哭得就有多伤心。 「哇哇哇——」他越想越委屈,越委屈越难受,越难受越想哭,声音越来越大。 「等等。」木否止住了笑,几步下了床,绕到可了帷帐后面去。 不一会儿,她又轻手轻脚地回来了,手作碗状,捧着一抔水。 嘉澍定睛看过去,是一条玉色小鱼儿!摇着尾巴在木否手里欢快地打转。 「这是我在天河里救上来的一条小鱼,那时候只剩一口气,你看,现在已经活蹦乱跳的了!我把它送给你,以后你修炼若是烦了,就逗逗它,跟它玩一会儿再练,聊胜于无了。」木否用法术把小鱼儿和水凝成了个水环,小心地放在嘉澍的掌心。 「其实姐姐很羡慕你,天资出众,若好好修炼,将来必定所向披靡。」 她一如往常般微笑,只是这次,夹杂了些许苦涩。 可惜嘉澍并没有看出来。 想起那时那日那景,青帝的心总会隐隐愀然。当时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后来才渐渐明白:有的人之所以看着无忧无虑,是因为他们选择把苦难藏起来。 「仙界有女!其名木否!无能公主!九天阿斗!」 有的人总是喜欢嚼舌头,天界也不例外。 木否虽然出身仙门,却不同于寻常神仙那般修炼易如反掌,纵使她再刻苦再努力,也只能结一层薄薄的内力,习一些最低级的法术。 这一直是她心里的一个疮疤,也是最容易扎伤她的刺。 他犹记得,蟠桃盛会上,有小辈直接当着她的面念出了这首打油诗,还有人讥问她什么是内力什么是修为。 她作无知状,依旧笑着,行了个蹩脚的天界礼,道:「不知。」引得旁人闹笑着散开。 纵使她知道,也没有必要争了。 当听到父君母亲自刎于大殿之上时,木否整个人犹如被雷击中,在原地呆愣了好久好久才缓过来。 她不明白,一向安分的父君母后为什么会冒死谋反,当初不正是为了拥护天帝才来的天界吗?如今为何又会带头反戈? 倏地,她突然想起月余前经过父君书房时听到的一段谈话—— 「木否怎么说也是我们狐族的公主,你真的忍心看到这种局面吗……」 难道…… 难道是因为这个…… 木否顿时呆愣在地,不敢细想。 窗外永夜寒凉如水,她瑟缩在床尾,脑子里全是父君母后的音容笑貌,明明不想哭也告诉自己不能哭,可是眼泪就是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扑簌簌地打湿了被面。 那夜,嘉澍去找过她,她没有锁着门不让他进,他第一次看到了她难过流泪,一个人默默蜷在角落,他看着,觉得比自己最难过的时候还要难过几分。 他把她曾经送给自己的小鱼儿带来了,还带来了一堆自己视若珍宝的小玩意,可是没有一样可以让她笑一笑。她哭的样子也好看,可是让人看了心里也不由伤心难过起来,较于悲伤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的心好像也跟着一起碎了。 翌日,他看到木否一夜白了头,她身着一袭诡谲却瑰丽的华服,上面绣满了狐狸的纹样,那是狐族公主的冕服。 她没有束髮,银丝满头,自大殿之外的高台起,三步九叩,行着极庄重、极端正的礼节,一直跪到殿中天帝脚下才停止。 她知道天帝念在狐族的拥护之情上没有怪罪于她,但她觉得,自己必须得做些什么。 少女面色苍白,眼神却无比坚定。 她伏跪在地,祈求天帝不计前嫌,重新接纳狐族余部。作为惩罚,她愿意捨去仙身,被贬下凡,永生永世不再踏入天界。 父君母后固然是做错了,但追根溯源,起因在于她。双亲有罪,她无法独善其身。 天帝准了。 嘉澍无法想像,当时自己若是在场,该是怎样的撕心裂肺。 她被剔了仙身,灵肉两分,精魂入轮迴,肉/体残破,弃散于高台之上。 嘉澍得到消息气喘吁吁赶到的时候,只看到仙侍在清理残迹。 那是她的真身,一只温顺的白色小狐狸,此时却已经残损破败,血肉模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5页 他使了一番心思把她们支走,而后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玉瓶,强忍苦楚,将她的仙身收敛了进去。 给他玉瓶的老神仙说,要想再凝仙身,须得日日以修为作养料,千年后才或许有一线希望。 他不怕,不就是修炼吗,没有她的日子,似乎也只有这一件事可以做了。 从此,他便没日没夜地修炼,因为只有这样,才不至于被父君看出有一半修为被用去了别处。 千百年里,他身旁有玉色小鱼儿,心中有修炼的奔头,虽然披星戴月,但仍觉得,那是一段少有的幸福日子。 对于这件事,青帝其实已经不愿再多作回忆,就像那些伤人的话,早已化作一根利刺,深刻嵌入心脏深处,日久天长,它渐渐与血肉共生,不触动,它便不会疼,但只要偏动毫釐,便是锥心刺骨之痛。 他把视线放回怀中的那只小狐狸,目光如水眼神含波,他伸出手去逗弄她,温声喊着:「阿沐阿沐,看哥哥……」 -------------------- [1]典故出自《闻见后录》 第248章 江容篇(一) ============================== 世道没落,富的人愈富,穷的人则愈穷,若实在逼得没法,刺杀谋财的也不在少数。 江月尧和弟弟阿叶自幼年时投身刺客门下,便已不再是自己,他们需得隐姓埋名,需得日日黑巾覆面,需像棋子般,平日里老实安分地圈囚在本营,只待上头一声令下,他们就得刀光剑影,血流漂杵。 刺客门下皆为男子,江月尧隐瞒了自己的女子身份,她束胸,她挽发,她像其他男子一样流血流汗。碧玉年华里,其他女子绫罗珠玉,笑靥盈盈,她很早就开始只穿刺客的黑色劲装,只梳男子的髮髻,她不施粉黛,黑巾之下,只能看得一双漆黑无底,氤氲着腾腾杀气的眼睛。 弟弟在哪儿,哪儿就是她的家,身为长姐,她是弟弟唯一的亲人,弟弟也是她唯一的希望。 今日,有贵人万金求助,门主点了他们这一路人,去刺杀赫赫有名的骠骑大将军。她手握一把长剑,弟弟攥着自己的长鞭,默不作声地跟在队伍之后。 「哥,」弟弟道,「今日这人出价高得骇人,这骠骑大将军,当真如此可怕么?」 起初姐姐让他改称谓时,他还并不习惯,时常叫错,常惹得她生气。如今虽然好多了,但也得思索一阵后才敢叫出口,唯恐出口成错,陷姐姐于险境。 女刺客沉思了一会儿,许久才缓缓开口道:「或许吧……」 以往虽也有价高者,但如此高的价钱确为头一次,想来,必行怕不会多轻松。 后来,事实证明确实如此,不仅是身体三刀六洞之苦,当他们看到对面一行人时,内心之震颤如大厦倾颓—— 因为对方队伍之中,有着大批与他们装扮如出一辙,同为刺客门下的人。 女刺客很快明了——那骠骑大将军定是出了同样真金白银的高价,门主说愚不愚,说精倒是真精,百年难遇的两次高价同时找上门了,还是死对头,弃了哪一边他都捨不得,见这位骠骑大将军是朝廷新贵,深得圣宠,若能讨好他,与他走近些,后半生算是半只脚踏入了荣华富贵乡。正巧日前有人嚼口舌,道他们这行人出了内鬼,门主气极,当即审问,未果。遂刀山油锅,日夜酷刑,谁知还是无人招认,这次正好,他不用头疼该派哪路人马去送死,宁枉勿纵,都杀了,便无后患了。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来如雷霆,弃如敝履。 这一行他们元气大伤,有的断了手脚,有的遍体鳞伤,有的奄奄一息,好一点的也是血流如注。弟弟受了很严重的伤,再这么跋涉下去只怕会愈加恶化。 「伤势太严重,我们不能再走了。」她支撑着弟弟,艰难地说,「前面有个山洞,先进去歇歇脚吧。」 众人应允,能逃出生天已是极大的运气,若是死在路上,那才是真的不值。 他们进了那山洞,洞中糟乱,蛇鼠满窝,各路毒物盘踞,她强撑着,给弟弟辟出了一片净土,这方众人将将坐下,那方洞口又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时间,紧张的氛围再次将众人裹束起来。 尘土漫漫,落日孤烟直,太阳正当空中,灼得人口干舌燥,毒辣阳光下,树木也被荼毒得萎蔫起来,打着卷蜷拢身子。 高崖之上,两个素衣男子缓缓走了上来。两人一身清气,书生模样。为首的看起来年纪稍长些,像是兄长,后面的儒端雅正,面容温润柔和,年纪稍轻。 「哥,那里好像有几株厚朴!」他眼前一亮,兴高采烈地指着前面喊道。 鬼臾区定睛一看,果然,黄风劲疾的崖口之上,几抹绿意显得沁人心脾。 山道年已经整理好行装,跃跃欲试:「走,我们过去!」 山上地势复杂,几乎寸草不生,难得看见一味药,既被瞧见了,绝捨不得空手而归。 过程很顺利,草药如愿採到,两人抬脚正欲走,忽见崖边若有光亮,里面影影幢幢似有人影。 「那里面是什么?」山道年心生疑惑,身为医仙,对血腥味极为敏感,直觉告诉他,洞中有干坤。 「想去看看?」兄长鬼臾区看出了他的想法。 山道年转头看他,点了点头。人言医者仁心,弃而去者,非医风;袖手旁观,非医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6页 「那我们便去。」鬼臾区笑道,先行一步,率先打了头。「不过前面情况不明,你且跟在我身后,若有情况,别管我,能跑就跑,听见没有?」 山道年笑着应答:「我记着呢,到时候你喊我我都不会回头看你的!」 兄长大他三岁,却俨然传承了父亲的责任感与肃穆的性子。世人常说长兄如父,真是再贴他不过。同为稚子时,他便初有大人的成熟相,做事有条不紊,性格沉稳内敛,使人安心。 于是,两人便相互扶持着,探身猫进那光亮微弱的洞口。 洞中杂芜,碎石乱土,几乎不能视物,两人走得极其小心。这种地势偏僻,常年无光的山洞,常有毒物盘踞,若轻易点火照明,恐引来注意。 山道年侧耳细听,这洞里极静,他们的脚步声和唿吸声甚至都有些刺耳。 「这里静得古怪。」 他正欲告知给鬼臾区,那畔就听到了兄长的传音。此乃仙家术法,稍有灵力便可施展,也算是除却医术外,医仙之家仅有的一些小玩意儿了。 他们定了定,继续向前探去,谁料下一刻就被人准确无误地擒住—— 人还未走近,女刺客便抄了剑,强撑残躯上前钳住了其中一个人的双手背于身后,剑刃霎时横在他的喉间。 「要是敢轻举妄动,别怪我刀剑无眼!」她压低了声音威胁他。 她本以为声音低些,便听不出来受伤,谁知身边这人并不惧,只道:「你……伤得很重。」 她不想与他多费口舌,将冷刃抵得更近:「我就是手脚尽断,也有的是法子跟你同归于尽。」 于此,他便不再言语,只默契地与同行之人相视了一眼。果然,未消多时,刺客便因气力不支瘫倒在他背上,血迹弄污了他素净的外衫。 他娴熟地将她扶至墙边,一边察看她的伤势一边说:「大家不必惊慌,我与我兄长是行医之人,不杀生,见众位伤势如此,实在不忍,不如让我们替众位诊治,也算是行善积德了。」 众人相顾无言,约莫是默许了。 山道年看了看面前这刺客的伤势,颇为严重,腿上血肉模煳,白骨森森,胸口洇湿了一大片,黑色衣物看不清伤势,血水一个模样。他正欲解衣察看一番,手腕却突然被刺客擒住,眼神毫无善意地盯着他。 想来是小伙子年轻气盛有些羞涩,他表示理解,抽回手,去切她的脉。须臾,他似乎切出了些什么,指尖顿住,定定地看着她。 刺客看出了他眼底里的惊讶,一把将手缩回去,看向身旁的弟弟:「我的伤不急,先为他诊治吧。」 医者怔愣片刻,而后点头:「好,好……」便去察看那少年的伤势。 少年伤处不少,却未伤及要害,只是看着吓人。他修整了一番后,开始运气结印,以仙术为他疗伤。 法术一出,女刺客那双遮面黑巾之下的瞳孔中,流露出遮掩不住的诧异之色。 他转头去看她,道:「我与兄长是天上的医仙,平日里四处云游,时常涉足人间。你们凡人治病的花花草草奇妙得很,草根树皮熬些水竟也能祛疾!」 刺客目光凝滞,仍在定定地看着他——面前这人年纪轻轻,看似乳臭未干,居然是个实打实的神仙。 这世间居然真的有神仙! 她的眼神仿佛有光,可未消片刻,这光又泄了。 世间既然有神仙,既然人人参拜年年上供,可他们为什么只承香火,却不理会人间疾苦呢…… 医者仿佛看穿了她,头也不抬,淡淡道:「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1]。所以,别轻易把希望寄託给虚无缥缈的神仙,没几个神仙愿意搭理。仙界说白了不过是另一个人间,埋头干着自己的事,除非运气好当面碰见,且这路神仙有闲情雅致搭把手,否则,还不如自求多福。」 女刺客扭头,仰首将目光移至高处,许久,才缓缓嘆了口气:「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2]」 他抬眼瞧她,她眼神放空,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或许是头陀法,或许是天上人吧。 言语间,弟弟的伤势已好了大半,医者暂搁下他,转而对女刺客道:「你的伤势太重,再不医治怕是要麻烦了。」 女刺客偏过头去察看弟弟,果然,伤口癒合如新,连疮疤都没有留下。 「多谢。」她微微颔首,「日后有缘,必当做牛做马还这救命之恩。」而后不免慨嘆,「果真是仙界奇妙,能把人医得毫髮无损。」 「可……除此之外,也别无他用了。」 女刺客抬眼看向医者,他低着头,漆黑眼眸之里似乎有些寞然。 「不,这就是最好的。杀戮无情,带来绝望和苦难,而你们,是世间的希望。」她的目光与他相对,「正如此刻,你们便是我眼前的光。」 医者目光微怔,而后噙了抹淡淡的笑:「我记下了。」 他正欲再结法印,洞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马嘶声,人唿声,兵戈声,马蹄声混杂一处,闹得人脑中嗡嗡作响。刺客们一振,他们知道,死期将至了。 -------------------- [1]出自《大般涅槃经》 [2]出自《法华经·譬喻品》 第249章 江容篇(二) ==============================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7页 女刺客道了声不好,忙对医者说:「快,快走,快!」她心中焦急,不顾重伤在身,以手推搡他,「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可山洞狭小,又能逃到何处去?敌人在外,出去是守株待兔,进来是瓮中捉鳖,一时境地两难。 外头的敌人没什么耐心,他们重骑巨戈,铁蹄杀气腾腾地踏了进来。时间太紧,兄弟二人还没来得及给所有人疗伤,洞中大多还是伤残,他们呻/吟着,蜷缩着,惊惧地看着大刀阔斧的蛮敌。 可就算他们医好了所有人,也是无济于事,以一敌百,断无胜算。 「哈哈哈——」为首的人膀大腰圆一身硬甲,啐了一口,「一群蝼蚁!」 鬼臾区走上前,将山道年护在身后,眼神紧盯着那恶头子。 按理说,此地偏僻,找上来是需要费番功夫的,怎么不到一炷香就找了上来?女刺客将目光投向身边人——莫非,内鬼在自己这一行人中? 就在这时,身旁一人扑通跪下,狗摇尾乞怜般膝行过去,抱着那将军的腿,谄媚地笑道:「将军将军,就是我一路给你留的踪迹啊,我与他们早已离心离德,断没有要害你之心,你放过我,我上有老下有小……」 可话音未落,为首的将军便一下子捏断了他的喉咙。 「脏了我的手……」他揩了揩身上的血渍,而后环顾一周,注意到了衣着格外扎眼的两人,「哦?还有意外之喜.」 他狞笑着,眼神霎时冷峻下来:「帮他们,便是与我为敌,好,很好……」而后立定,挥手喝道:「通通杀死!一个不留!」 语音一落,背后兵卒唿啸而出,他们手执利刃,面目可憎,眼睛如嗜血般猩红,刀剑挥舞,白刃进红刃出,山洞中惨声烈烈,本就是残兵弱将,此番已是日薄西山之势。 「阿叶,不要睁眼,装死矇混过去,其他什么也别动。」女刺客在少年耳旁低语。说罢,她强撑病体冲出去,一把格开了刺向医者的血刃。 「走,我护送你们出去!」她的声音微哑,藏着疲惫。此前几轮拼杀,身体早就达到了极限,现在又不得不迎击,话语有些破碎。 直直噼来的刀本就极重,加之施刀者掌中灌力,这一击如有千钧,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手中的长剑寸寸低沉,剑刃都被压碎了几分,最后抵在她自己肩头,成为了反杀自己的利刃。 肩头血流渗渗之时,一把长鞭横空飞来,直直打飞了拿把刀,女刺客蓦然回首,却见弟弟立于一旁,手中紧握着他素日里常用的鞭子,眼神恶恶地盯着方才出刀伤她的人。 这下插翅难逃了,女刺客半愠怒半心疼地吼他:「你出来干什么!」 「我不可以……」弟弟的眼周洇满泪痕,汗水泪水血水混在一处,浸湿了他的发,人却多了几分胆魄。 自小,他就是姐姐拉扯大,她总是把好东西都留给他,而自己却半生清苦。每每看到其他女子衣香鬓影,他的心里总归是难受的。他觉得姐姐是在为他而活,他觉得自己在压榨她的养分,在攫取本该属于她的人生,这不是他想看到的。 可是他又怕,怕自己冒头,会打碎姐姐所有的希望,她最期盼的,无非是自己能够平安地活着。 他挣扎了很久,那短短一瞬,恍若过了数十春秋.他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有漫山遍野的花,姐姐穿着好看的衣裳走在漫山遍野的花丛里,身边有人陪着她。 那个场景,虚假得有三分真实,他觉得那才该是姐姐应有的人生,他不能想做吸食姐姐血肉的蛆虫。他不畏死,只是没有姐姐的日子,他不会过得好,也不会开心。 于是,他跳脱出来了,他看到那把悬在姐姐肩头的刀,无名之火在心底里燃成烈焰,手中的鞭子浸染了他的怒气,长驱直入,一击即中。 「哥,我一个人活不下去的……」黑巾之下,他的眼湿了,目光中全是哀求。 女刺客红了眼眶,她沉默着没有言语,似乎是默许了他唯一的一次叛逆。 厮杀仍在继续,幽狭的山洞中刀光剑影,兵器裹挟着刀风唿啸而来,鲜血喷溅,一个又一个年轻的生命陨落在这个万里无云的日子里。 他们说要替二位医者杀出一条血路来,她说不能让好人陪葬。 她看着那位医者,她的眼里有千万句话,而眼眸表面,仍是一滩无波古水,看不尽也看不透,在转头望向敌人的那一刻瞬间沾上杀气。 于是,在这方寸之地,一剑一鞭围起了一方狭小的围城。可强弩之末敌不过重甲铁骑,两个人的力量本就是杯水车薪,女刺客也早已精疲力竭,如今撑着她的,不过是一口不屈的残气。 重剑再次袭来,刺客已无力回击,她的身体早就连剑也拿不起了。 那么此时此刻,努力的意义在哪里?只为了给不认识的人争夺须臾的性命吗? 倒也未尝不可! 她一个箭步跃上前去,抵在刀刃和医者之间,筑起了一道血肉屏障。四目相对的时候,山道年看见那双冷漠的眼中碾磨出了一抹笑意。 女刺客攥着他的衣袖,她的身子太单薄了,足以清晰地感觉到,剑刃穿过她的心脏,又刺入了他的胸膛。她再没有力气仰头去看他的眼睛了,头无力地垂在他的肩头,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他的嵴樑。 她的血液浸渍了山道年的衣衫,他能感受到血肉间那柄冰冷长剑的存在,他看不到她的脸,她就要死了,他也快要死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8页 「对不起……」耳畔落下破碎的字句,「我,没能……没能……护你周全……」 她的声音如风中烛火,忽明忽暗,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熄灭在风里。 「阿年!」鬼臾区惊唿一声,身子不住地战慄起来,他从未想过,有一日弟弟会死在自己眼前。 「哥……哥哥给你医治……」他笨拙地结着法印。 印象里,这是山道年第一次见兄长落泪,平日里他都是长父模样,纵然有难事,也都是自己默默承受。 看着兄长凌乱的章法,他缓缓抬臂,将手搭在他肩膀上——垂死之人,原来举手投足会这么重。 他惨笑着,动一下,身上就疼一分,他觉得,此刻自己笑得一定十分难看。 看着弟弟的手落在自己肩头,口中又念念有词,鬼臾区瞳孔骤缩,心中蔓延起一股强大的不安。 「你要做什么……」他言语混乱,「你停……你住手!快停下来!」 山道年定定地望着他,此法一出,所受之人如被缚身,无力动弹。他知道,此次兄长再不能阻止他了。 这是仙家最不愿意用的法术,以性命为注,散尽毕生灵力,生生辟出一条活路,奉送自己,泅渡他人。 元神生,光华起。强大的灵力不断倾注,洞中骤然亮如白昼,鬼臾区的身体渐渐虚无,尘封千万年的禁忌法门缓缓开启,门的那头,是永生,是希望,是所有亡命之人的摆渡船,跨过去,便能逃出生天。 「哥,再见了……」 「不可以……你不能……」鬼臾区双目湿红,喉间早已喑哑,他的声音流逝在风中,连自己也听不到,只有不断的口齿翕动在重复着他的悲痛。 大门封闭,光华褪去,山洞中又恢復了暗淡。一道法术散尽了医者毕生修为,他的体内再无灵力翻涌,引以为傲的一身医术也流失殆尽。天空混沌而又清明,人间善良而又可怖,他觉得风未停而又已然止住,山川奔腾不息而又骤然冰封。他的身体中,再没有奔流不止的血液和灵力,法印支离破碎,仙袍失去华光——他最终,什么也不是了。 许久许久,久到医者以为自己死了,却又突然醒来。 将军是最后的胜者,他攥了一把红樱长枪,叫人将医者悬于山门之上,步步逼近向前。 「敢和我们作对,你小子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他把玩着手中的长枪,「竟然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把另一个小子变走,料你也是个修道之人,怎的手脚如此羸弱,被我们几个毫无修为的凡人揍成这副鬼样子!」 话罢,仰天大笑,那笑声分外刺耳,医者已然是苟延残喘,衣襟上染满大片小朵的血渍。还没来得及分辨笑声来自何处,一把长矛便穿过血腥的风,直直地插进了他的胸膛—— 猝不及防的穿刺,医者只觉得心脏被一把攥破,霎时碎作齑粉。他痛苦地呕出一口血,浊了原本还算素净的衣袍。 伤口也迅速洇开血色,衣衫上的飘带被尽数染红。漠风萧萧,烈日灼灼,青崖之上,凡人诛仙。 医者嘴角血迹殷红,头无力地倚在山壁上,并不睬他,只是兀自痴笑着—— 哈……哈哈……哈哈…… 声音愈来愈弱,初时还能听清,后来便越来越低,直至最后一声,如一缕青烟猝然长逝。 那一剎那,女刺客眼角划过一滴无声的泪。 她浑身血洞,肢体已经无力动弹,口中却还在不断地呕着血,和着尘土一併污浊在苍白的面容上。 「唔……唔……」 她似乎是在说着什么,又似乎是因痛苦而呻/吟,空气里浓重的血腥气得意地宣告着他们全军覆没的事实。 她吃力地去够弟弟的手,他的手那样凉,他的口鼻中尽是鲜血,只吊着一口将散未散的残气,他的嘴微微翕动,喃喃着,却听不真切。 她去牵弟弟的手,阿爹阿娘说,死前在一起,死后不分离。 很久很久以前,在拿起冷剑的第一天,她就料到了这个结局。 这一生坎坷,该歇歇了。 只是…… 只是死得太难看了,有火灼得她胸膛燎痛,她残喘着,目光落在山崖间那袭素色的衣衫上。 他是真正无辜的,本该自在地云游四方,奈何救人者无可自救之法,最终命陨西风。 如果当初断然拒绝他的施救,也不会是如今这副局面了。上苍若有眼,何让良善之人命丧黄泉呢? 她鼻间泛起酸楚,却没有了哭的气力,泪水缓缓自眼眶涌出,缓缓砸在地上。 今生萍水之恩无以为报,若来世有缘,请仙官一定一定要来找我! 我这人不灵光得很,若是寻不到你,那可就不好了……所以,你千万要来找我。届时,我定竭尽所能,以报仙官此世捨身大恩。 她的目光渐渐涣散,眼神里的光彩也在慢慢消失殆尽,永远凝固在那具被钉在山崖的尸首之上。 若上天垂怜,请赐我一次新的生命…… 身体的余温渐渐随风而逝,生命的烛火倏地,被风掐灭,引子上的余烟刚划出一条肉眼可辨的弧线,很快就被风沙湮没了。 「姐……」 许久,一个破碎的声音自喉间深处迸发,只是这声音太轻,只够他一人听到。弟弟悬之于喉的那口气,最终还是和眼泪一同消散,气尽,生命的烛火也悄然湮灭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9页 苍凉荒芜的高崖之上,黄埃散漫,风萧索,绝望的大地上,杀戮已然结束,胜者扬长而去,萧瑟风尘之中,只留下数十亡灵,一声沉默的嘆息。 -------------------- 第250章 鬼臾区篇 ========================== 这几日天界热闹得很,缘是今年又从下界点化了一批仙童上来,供各路神仙挑选,作为往后衣钵的传承者。说的好听点,是老少同乐,继承衣钵;说得难听些,无非是给我们这些老鳏夫寡妇们塞几个孩子,一方面承袭我们这老一批神仙的毕生所学,浪费可惜;另一方面必是昭彰要他青帝的仁德。 我们医仙世家,不使那些个打打杀杀的法术,心态平和,寿命自然要高出别路仙家不少。作为一个糟老头子,别的本事没有,就一身医术,和一个「老不死」的美称。自他父君还是孩子时我就杵这了,一路看着他父子俩长大,焉能看不出他的小九九?青帝这小子,小时候就淘气,不爱读书,肯定是恨死我们这帮老顽固了,这才想着法子拐弯抹角地折磨我们——哦不,是我,毕竟别的仙家倒是无比乐意。 如今身居六界之首,不见青帝像他爹那般整日忙得焦头烂额,日子惬意不少,性格也比年少时沉稳许多,就是有时有些滑头,成天正事不见他干,却整日抱着只灵宠到处转悠,一会儿叩叩这家的门,一会儿看看那家的院子,还时常上天入地地窜着。说他忙吧,感觉啥正事儿也没干,说他闲吧,政事又没出过什么问题,顺便还一个人包揽了三界的治安问题。 果真,人性之复杂也,我等难下妄断。 我一向是不喜这种将孩子挑来拣去的活计,所以从不稀得去。青帝也从未说过什么,可能是懂事,知晓我大他这么多,他内心敬我爱我。 当然,也有可能是怕我讹上他。 总之,这些都无所谓,我纵横天界那么多年,说老油条都是看轻了我,当年与我年纪相仿的仙界老伙计们,尸骨都要烂上十数回了,我依然身体硬朗。我可是仙界的定海神针,谁要是敢惹我,看我不从阴间召些老朋友们回来好好孝敬孝敬他! 是日,我本不想出门,因为瑶池那边有选仙童大会,孩子多,聒噪,我可受不了。本想安安静静窝在府上看看医书,谁知青帝这小子偏这时给我传音,道他殿中出了不得了的大事,请我速速过去瞧一眼。 真是的,我都一把老骨头了还这么折腾我,真真是不懂事。虽然我就算是违抗他的命令,他也不敢有二话,但医者仁心,万一真的有急事被我耽搁了,我的良心怕是会疼上个几天。不可不可,切不可因小失大! 于是,我长嘆了一口气:罢了,且去上一遭吧—— 去青帝殿中,势必要路过瑶池,果不其然,那儿围了一圈老神仙,叽叽喳喳的。平时没见过天庭如此热闹,习惯了,所以一旦闹腾开来反而不甚习惯。远远瞧着,侧耳听着,似乎还有人在骂骂咧咧的,想来定是看上了同一个仙童,两番争执不下,不惜大打出手。 毕竟这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儿了。 我摇头笑笑——丢人丢到家门口了,竟为个仙童做到了这个份上,全然不顾仙家气度涵养,那一个个急赤白脸,粗脖跳脚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市集的菜贩子和市井小人在斤斤计较那几厘银子,真是白瞎这千万年的日月精华润养,可悲也,可嘆也! 我无眼再多看,遂加快了步子,匆匆穿过,径直往青帝那边赶。 然而,待我赶到他殿中,真想翻个绝世大白眼,顺便一口唾沫啐到他脸上。 「臾叔,您快看看阿沐,」青帝满脸愁容地抚着怀中的小狐狸,「它一上午郁郁寡欢的,都不怎么理我了!」 怎么?除了医人医仙,如今我已经沦落到不挑食的程度了么?我可是神农氏第十世医仙!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得老夫我千里迢迢跑来,不懂事!太不懂事了!这青帝人高马大的,怎么越活越回去了!真是气煞我也! 本来还以为多大的事呢!没想到只是一只灵宠!(当然我也不是瞧不起它们,我只是控诉一下我的愤懑,绝无不敬之意!)但凡它有点大毛病,什么头疼脑热的,我也不至于想抽死他。 于是我转身就要走。 「臾叔!」他作势喊我,抱着怀中那只狐狸疾步走了上来。 他披了件浅碧色大氅,身姿极挺拔,像青松,神明爽俊,颇有三界之主的风范。 只是我正恼他把我不辞辛苦地把我喊来,所以没摆啥好脸色。 「臾叔,您看看阿沐吧,平日里它跟我玩得很欢的,今日都两个时辰没有与我说笑打闹了,必然是生病了,这天上地下数您的医术最高明,我后半辈子的幸福可就全指着您了!」 青帝自小生得玉质金相,明眸含笑,是个女子都爱的白面小生模样,但又极具风骨,气质绝佳,不似断袖那般扭扭捏捏姑娘做派。我猜,他便是如此让那一水儿的女神仙们心悦诚服的。 但我是男的!而且一把年纪了!可不吃这一套!虽然他嘴边挂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但我就觉得他笑得没安好心。 「我看青帝您是没事找事,老夫一把年纪了,哪经得住您这么唿来喝去的啊!」我没好气地说。 他反倒一脸无辜地看着我,那表情好像在问我为何无缘无故骂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70页 我装模作样挤出个笑容,而后拂袖而去。身后传来一阵更装模作样的挽留声:「臾叔!臾叔!您别走啊——」 我眉头一皱,真想大喊:真是的!当我闲啊! 不过我确实很闲。 而后我原路返还,没过多久又走回了瑶池。去了这么久,那边人不少反多,打闹声不绝于耳,估计一架还没打完。 成何体统!我真就不懂了,不就是仙童吗?又不是只有一个,人人有份,何必如此行径! 真是叫人笑话,莫不要将人家小孩子教坏了! 我看不下去,疾疾走过去,扒开一圈围堵着的男神仙女神仙,一瞧,果不其然,两个老头子跟斗鸡似的,头髮凌乱,衣冠不整,老得气都快喘不上来了,还搁这掐来撕去的,有失体统! 我忙上前将他们拉开,噼头盖脸就骂了下去:「一把年纪了还嫌不够丢人?!」 俩人喘着粗气,沖各自「哼」了一声,跟俩斗败的公鸡似的,受了训斥,登时蔫了半头。 「不就是个仙童么!至于么!又不是分不到!」我继续训斥着,俨然一副为老不尊样,更何况我的岁数摆在这,纵使他们也是两个老不死,但四海八荒有谁能比我这个老不死还要老不死? 「臾叔!」一个老头略带委屈地叫我,他一头华发,我一头华发,他却叫我叔,那场面属实有些诡异。 「你不知道,那仙童十分合我眼缘,第一眼瞧过去我就觉得他是我座下门徒。」他说得声泪俱下,就差把一把鼻涕一把泪揩在我衣角上,我连忙抽身——这老不知羞的! 与他对峙的那个老头累得够呛,已然没啥精力说话了,哼哧哼哧着说了个—— 「同!」 前一个老头又接着哭诉:「若不能将他收入门下,我这身绝学还有何意义啊臾叔——」 「同!」 第二个老头又在他的哭嚎声中冷不丁冒出一个字来,气得他直翻白眼。 我撇撇嘴,心中直道没必要:「哪路仙童啊如此受欢迎?第一天来就搅得我不得安生!」 话音未落,他俩往孩子堆中齐齐一指:「他!」 我的目光顺着望过去,只见一群半大的小孩子站在一处,好奇地四处张望着,有的哭有的笑,有的打有的闹,中间有个男童格外显眼,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也不说话,就静静地看着我们跳脚。 看到他第一眼,我的身子勐然战慄了一下,瞳孔骤缩——阿年? 我名唤鬼臾区,身系上古医仙世家,千万代传承,后经仙界大帝点化入了仙籍,成了这四海八荒唯一的医仙药王。 我本不是一个人的,我有个弟弟,他与我一同飞升,只是后来…… 算了,伤心事暂且不提,千万年风化,它早就成了我心口的一道疤,时间长了,嵌入皮肉,再不能揭开。 我每天混混沌沌地过着,心比人老得快,一心等待坐化之期,我的使命也就尽了,我也能去寻他了。 难道……他是阿年……他回来寻我了…… 不,不是,他早就灰飞烟灭了啊!况且这只是个三岁孩童,阿年若还在世,早就是个如我般的糟老头子,如何能是他? 我一面否认着,一面脚步又不自觉地往前走着。 可是,他们长得真的好像啊!那鼻子,那眼睛,那眉毛,那嘴巴,简直和阿年幼时如出一辙,我是兄长,如何能忘呢? 已经记不得他离我而去多少年了,天界的日子清朗,可数着数着,却叫人发浑——我入天庭多少年了?我的殿宇修葺了多少日子了?我如今几岁了?都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但我仍然十分清晰记得,阿年是我弟弟,我是他兄长,我大他三岁。 这个我永远也不会忘。 我记得,在一个风和日朗的天气里,在人间的高崖之上,在那个满是血腥之气的狭小山洞中,一道禁忌法门将我们阻隔开来,此后,我便永远离他而去了。 他会回来寻我吗? 我不知道。 我思考了这个问题很久,也等了很久,久到我一头青丝慢慢褪尽墨色,成为满头的华发,久到我从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人,慢慢成为了一个去人间翻看夕阳的迟暮老人。 可我没能等来。 古书上说,用了那种法术的仙人,会灵魂消散元神俱灭。凡人之死是身死,是灵肉分离,若得机缘再入轮迴,便可浴火重生。可神仙不一样,元神与灵魂都没了,便是世上再无他的气息,直到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消失,他便永永远远、毫无转圜之地地死去了。 如今千万年白驹过隙,这世上唯一记得他的人,只有我了。 我缓缓停下,半蹲在他面前,细细地看着他, 我想对他说:你与我那早夭的胞弟真的很像啊…… 他也偏着头看我,也不怕生,径直说了句:「你这老头好生面善,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这句话本没什么,可却催得我鼻头勐得发酸,我知道,是他回来了! 天杭璨璨,蕙路漫漫,我踏过千座桥,行过万里路,终在万万年之后,在灵识湮灭之前,得到了重新来过的机会。我知道,哪怕记忆被抚没,你也会存下一缕残识前来寻觅我,而届时,我也定能于千百人群中第一眼看到你。 于是,我揩揩泪顺道清了清嗓子,牵起他的手沖人群中喊:「既然你们僵持不下,我便做个主,将他收入我门下,这般,你们也不用争来夺去的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71页 说着,我抬腿便要昂首阔步地离开。那两人登时来了劲,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开始一致对外。 「不行!我不答应!」 「我们先来的!您怎么可以捷足先登!」 我颇为善解人意道:「若我将他留下,只怕你们二人不好抉择,又要争闹可就有失仙家体统了,不好,不好……」 「我们打了半晌却仍分不出高下,便不会再打了,臾叔尽管放心。」 「那你们如何定夺这孩子的去留?」 「无妨,」老头将手一挥,「实在不行,我们便将权利给这小娃,看他愿意跟谁走。」 「既然这孩子如此有根骨,便不能如此草率,要为他谋个好去处才不至于埋没了他。」我还在挣扎。 「臾叔,你这话什么意思!莫不是说我们道行不够?!」 看到他俩怒目圆睁,我知道我触及所有仙家的逆鳞了——对于神仙,可以质疑他的相貌,可以质疑他的人品,但若是质疑他的能力,那就自求多福吧…… 我回头看看阿年,直骂他小鬼头子,怎么千万年下来还总是这么招人喜欢! 于是心一横,脚一跺,豁出去了——「今日若不让他跟我走,我便一头撞死在这瑶池之上,这世间除了我无人可医,届时你们都是元兇!谁若想要我这老朽的命,就看着办吧!」 我在地上撒泼打滚,一时看呆众人。 那俩老头嘴角抽了抽,说话间便要过来扶我起身。 「臾叔你这是何必呢?这样,我们算你一个,看这小娃跟谁走,若他选你,我们绝不多言,您看如何?」 我看如何?我看不妥!这种没十成十把握的赌我可不打,万一这小鬼临阵脱逃选了别人,后悔药我可熬不出来。 我不说话,腮帮子作出气鼓鼓样,眼睛瞟着一方圆柱,像毛毛虫一样慢慢蠕动过去,生怕他们不能及时拉住我。 逼死神仙可是重罪,更何况是我这种德高望重,都快老成古董的神仙!两人沉默了一阵,眼见我就要挪到圆柱那边,这才狠下心来忍痛割爱。 「行吧!这仙童您带走好了!」 听着语气,牙都要给咬碎了吧!我内心窃喜,有失仙家尊严这方面,我称第二谁敢称第一!只可惜我不轻易露一手,今日你们有幸得见,也可谓死而无憾了! 我满意地站起身,抖抖仙袍上的灰,牵了阿年便扬长而去。 有趣的是,我倒还不觉得此番行径有我想像中那般下不来台,甚至觉得,这脸,丢得真值! 不过有一说一,这小鬼委实可怕,第一天便如此荼毒我,我仰首望天,长吁了口气,仿佛已经能看到日后一个面容扭曲的老泼皮样了…… 我给他取名容悦。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书史足自悦,安用勤与劬。[1] 凡人说: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这一世,我可得好好筹谋筹谋我这不辞辛苦才得来的宝贝徒弟的未来造化—— 我满脸慈爱地看向他:你小子啊,福气在后头吶! -------------------- [1]出自唐代柳宗元的《读书》 完结啦完结啦!番外篇差不多就这多了,这回是真的真的真的要说再见了!(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很期待看到主页冒出一棵树的画面(并时刻期待第二棵第三棵第四棵树,以及听我讲故事的小可爱能够越来越多……) 再见了,我坚定的i人天使读者们,下次再见会是时候捏? by the way,真的不考虑留个评论吗,我很好哄的……(哭泣比心) /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