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堡》 第1章 劫粮案 风呼啸着扬起积雪,打在脸上有如针扎。不远处路中间,一只野兔蹲在那里,朝这边张望,待车队到近前,“嗖”的一下,慌里慌张窜到蒿草中,消失了影踪。 不知何时,后边四辆马车跟了上来。那些车走得轻快,似乎没拉什么东西。车老板们见了,愈加心疼自家牲口,合伙怂恿牛四: “叫替我们分担些罢,我们少要些脚钱也行。” 牛四经不住他们哀求,又见牲口确实病得不轻,真不敢指望能捱到明月堡,只好叫靠边停了,等后面的车过来。那些车到了跟前,只见那赶头车的黑脸汉子手中鞭子一挥,甩出个响亮的花儿: “借光借光,往边上靠一靠喽——” 听这一声鞭花和吆喝,便知是个把式。 大伙儿故意将车辕向旁边斜,拦着不让过。牛四迎上前去,拱个手: “这位老板,劳烦停一下。” 黑脸汉子喝停了车,上下打量牛四。后边的也停了车,聚拢过来。一个是红脸汉子,圆头圆脑、双目透着机灵;另外两个脸上捂得严实,只露两个黑眼珠子。 “几位哪里来?往哪里去?” 黑脸汉子满口绵上土话:“这位好生面熟。” 牛四看他长相,也好似在哪里见过: “我是县城斛家的总管,从清源县采办米粮,要运到明月堡,不想遇到些麻烦,走不动路了。” 黑脸汉子说:“怪不得。我们是泥潭村的,往东乡送草料回来,见你们磨磨蹭蹭,正跷蹊哩。” 红脸汉子挨个看那些牲口,见个个病态恹恹,回头责怪道:“你们这咋搞的?只让马儿使劲跑,不给马儿多吃草。畜生的命也是命,并不比人贱。就你们这样,料也不仔细喂,哪像正经赶车的!” 牛四悔恨道:“都怪我们一时大意。前边歇脚时,也不知哪个阴损,将草料里放了巴豆。看把我们折腾的,人不像个人,马不像个马的。” 黑脸汉子说:“出门在外,操多少心都不够哩。” 牛四跟黑面大汉商量,烦他跟哥几个通融通融,帮忙把这些米粮拉到明月堡。 黑面大汉摇头:“早上出来,还没休息呢。” “几位的车空着也是空着,”牛四进一步请求道:“实在是没办法了。要多少脚钱,由你们说。” 黑脸汉子跟其他人会会眼神,说:“也罢也罢。乡里乡亲的,就帮你这个忙。至于脚钱,要古陶到绵上全程的,一个子儿也不能少。” 这才是大快人心。车老板们不等牛四放话,抢着将车上粮食各卸了一些,分装妥当。 风声啸啸,车轮轧轧。黑脸汉子他们走在前,牛四他们跟在后。走着走着,牛四他们就被甩在了后边。再走一段路,连对方影子也看不见了。又走了半个时辰,到龙凤河边。桥下突然冲上来几个人,声称是警察局便衣,将牛四等拦住去路,挨个儿盘问,好有一阵才放行。再路过几个岔口,雪地上车辙印越来越少,到明月堡北门时,雪地上再也看不到有车辙的痕迹。 牛四心知不妙,追赶着大家驱车进堡。找到斛穆修,将简要经过一说,央求赶紧打发几个人顺来路返回,遇到路口有车辙的,就分头去追。穆修和牛四清点,被劫粮食计四千五百余斤。 等了一个多时辰,派出去的人都回来了。车辙去往不同方向,经过好几个村子,最后毫无例外都消失了。 穆修数说牛四: “怎么弄成这样!那客栈里下巴豆的,那帮忙捎带的,路上盘查拖延时间的,明明就是一伙。人家早盯上你们了,你们却浑然不知!以为你机敏细致,做事老成,原来也不过如此!你把他的粮食弄没了,看你咋交代!” 牛四撞墙投井的念头都有了。事已至此,除了报请官府彻查,别无他法。若不能找回粮食、严惩那伙盗贼,自己往后在斛家还怎么抬得起头!他不敢耽搁,匆忙写了报案文书和证词,叫几个车老板画了押,拜托穆修找兽医给那些牲口看病,自己心急火燎地往城里赶。 明月堡的鸡鸣声已经叫了几轮,魁星楼尖顶的天空中,启明星闪闪发亮。已是破晓时分了。 第3章 破案(2) 所谓村公所,只是三间破瓦房。没人值守,也没生炭火,只比雪地里暖和些。满鼻子都是霉潮味。等了一会儿,果然带回来几个赶车的。牛四举着火把上前一辩认,胸膛里火气就冒了出来。 “任凭你们烧成灰,我也认得出!” 赶车的众口一词,说不晓得什么粮食,更不晓得什么冒充警察之事。魏拐子响亮地赏了他们些耳光,打得他们眦牙裂嘴,不敢再狡辩。问谁是主谋,他们争先恐后,都说是自己;问粮食所在,却都害了失语症,哑口无言。牛四问巴豆之事,红脸汉子承认是他所为。牛四断定他们在有意为什么人开脱,佯装和气地问道: “马棚在前院,还是在后院?” “在后院。” “马棚在后院东边,还是西边?” “马棚挨着茅房,在西边。” “叫你胡说八道!” 牛四照着那人,挥手就是一拳头,对魏拐子说:“这是些煮不烂、捣不破的铜豌豆,只好带了进城,严刑拷打之下,看他怎么说!”跑掉和尚跑不掉庙,干脆就先带这几人回去审。魏拐子正待说话,就听得外面锣声响起,叫喊声如潮汹涌。宋家圪嘴的男女老少手持铁锹棍棒,已将村公所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高喊着要求放人。 魏局长走出屋子,朝天开了一枪,喝道: “有敢近前一步的,给老子愣打!” 村民们果然被唬住,不敢再往前,只哄吵吵要求放人。 魏拐子厉声说:“你们长了几个脑袋,竟敢妨碍执行公务!我们只问抢劫粮食一事,不相干的统统往后退,谁要不识事务瞎起哄,小心枪子儿不长眼。” 这时,人群中走出个人,冲大家一摆手,村民们顿时安静下来。魏拐子打量此人:四十几岁年纪,中等身材,面容清瘦,留着短胡须,戴顶兔皮帽,穿件破棉袄,束根布腰带,虽是土坯子打扮,精神气却不输半点。 “你是甚人?” “我是本村民选的村长。” “好你个狗不理。看你管下的些刁民!” “你把他们都放了,天大的事有我承担。” “此事谁是主谋?” “是我。” 魏局长呵斥道:“你身为村长,不知教化百姓,反而聚众抢劫财物,与土匪有何不同!” 狗不理丝毫不怯惧,激动地道:“是,我是村长!我是下了巴豆,我是冒充了警察,是抢了粮食,这都是我一手策划的,都是我做下的,那又怎样?官家今天征税,明日催捐,哪里还有穷人的活路!今年夏秋两季歉收,百姓们养家糊口都不够,政府不仅不减免,还要秋粮夏粮跟着一起收。眼看临近年关,能吃的谷糠榆皮,也都吃净光了,我这当村长的,难道眼睁睁看着全村老少都成饿死鬼?” 狗不理手指着村民们,声音哽咽:“你看这全村老少,哪个像盗贼,哪个不是老实巴脚的庄稼汉,哪个不是成年累月在田间刨生活的泥腿子。可大家辛辛苦苦一整年,有几天能吃得上顿饱饭?如果有三分能耐,谁愿意做那偷鸡摸狗的事!实话告诉你们,粮食一颗不剩,早就分下去了,全村一百零六口人,人人有份。要坐牢要砍头,我一人承担。只要不饿死一个乡亲,搭上我这条贱命,也值了!” 人群中有人哭泣起来,警察们也都放下了枪。大家本乡本土的,远远近近的,都有几家穷亲戚,听清了个中缘由,都不由得同情那狗不理,同情面前的乡亲们。 “既是这,”魏拐子道:“你敢和我进城走一遭吗?” “好汉做事好汉担,有甚不敢!” 魏拐子喝叫众人散去,众人反而将院门堵得更紧。狗不理见状,“嗵”地跪在雪地上,声泪俱下: “狗不理自小死了爹妈,要不是乡亲们拉扯,也活不到今天。这次去,大不了坐几年牢房,有吃有喝的,比在家还享福呢。求大家回吧!回吧。” 第4章 嫌犯狗不理 县城南门阳光普照。 押着首犯的队伍回城了。 踏入迎翠门之前,狗不理看了看那边的城墙。 斑驳陆离的老墙砖上,依然残留着血色。三年前,一些外乡人以洪山镇为基地,发动受尽盘剥的农民和手工业者跟为富不仁的财主东家作对。他们成立农会和各种行业协会,抱起团来要求减租减息、提高工资。说定腊月初八晚上,几十个农民和手工业者代表将在洪山镇开会,讨论暴动和建立苏维埃政权事宜。郭承琪闻报,当机立断,调动警察和驻军星夜直扑洪山镇,轻而易举瓦解了一场暴动。那些外乡人除两人落荒而逃外,其他尽数拿获,数日之后,被用钉棺材的长钉钉死在城墙之上。 狗不理是那次参会的代表之一。被钉死的人中有曾劝他入伙的好汉。当初,人家问他怕不怕死,他拍着胸脯说,我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上无老下无小,来去赤条条无牵挂,怕什么!事败之后,他被游街示众,并在悔过书上摁了手印,最终被宽大处理。尽管,这并没有让他在村民面前抬不起头来,但他仍然无法原谅自己。他常拿自己跟那些好汉们比。好汉们为让穷人过上好日子,宁肯把自己像牺牲一样贡献出去,是何等豪气!而自己却像可怜的田蛙一样,畏缩着钻到土里,在严酷的冬天苟延残喘。 或许这次,他可以和他们一样了。 经过黝黑的门洞,走在不平不整的青石路上。路人议论断断续续传到耳中。有啧啧称赞的、有唉声叹气的、有挖苦奚落的、有激愤谩骂的。狗不理心里坦荡如砥。怕什么?大不了还在这城墙上,再漆上一层红色。 “狗不理,狗不理!”不少人喊他的名字。 狗不理把头抬得更高,腰杆竖得更直,大声喊道: “我叫张振汉,张振汉!” 大队穿过十字楼,开进警署。魏局长令将人犯收监。牛四刚要离开警署,背后就传来怪声怪气的吆喝: “牛管家,不能就这样走了吧!” 牛四回头,见是魏拐子的通讯员。 “是局长还有什么嘱咐么?” “牛管家好记性!说过的话不算数了吗?” 随口说过事成之后要犒劳弟兄们,现在被人家捉住前腿不放后腿了。牛管家摸摸脑门笑道: “你看我,急着去向东家禀报,忘记交代一句!弟兄们着实累了,先养养精神,改日再宴请大家。” “你这不是将弟兄们当猴耍!” “改日、改日吧。” 东家该花的钱已花出去了,怎能再多此一举!不管人家怎样挖苦、怎样抱怨,牛四只是推辞。那人见他不肯出血,没好气地骂了句“晴天里打了声闪,人堆里响了个屁!” 这话却把牛四惹怒了:“才是放你娘的响屁!不错,人是抓回来了,可粮食不是还没追回来吗?老子都还急着呢,你着急什么!怎么,我跟你们局长大人当面说去?”那人放下纠缠,气咻咻地转身去了。 府门口西侧的车马院里,有人正在唱曲儿。唱曲儿的是常柱儿。常柱儿天生好嗓子,满肚子曲儿,舀不干的泉水似地。他又是个有眼色的,见东家不畅快,就故意唱曲儿,引东家到车马院来听。一听他的曲儿,东家不少烦心事,就像直炊烟离开烟囱,风一吹就散了。 牛四见到东家,急着就要禀报。穆羽只说不急不急,倒先安慰起他来:“咱数十年的交情,我知道你,你也知道我。况且,我们做生意的,跟带兵打仗一般无二,或赚或赔,皆是平常不过的事。听说有多赚少赔的,没听说总赚不赔的。遇事能吃一堑长一智,便是了不起的。” 穆羽带牛四进府里,叫明文领着到客房洗漱,安顿补上一觉,并让打发人到牛四家里,就说留在这里吃饭,不要等了。明文安顿好牛四,过来陪父亲说话。明文用火筷拨拨炉的木炭,说: “这回,魏拐子办事还算利索。” 穆羽问:“主犯有什么背景吗?” 明文说:“主犯是村长,名叫狗不理,倒没听说他有什么背景。听说差点和村里人干起来,还多亏这狗不理劝住,一人把事担了。” “那么粮食呢?” “赶他们去时,粮食已经发放到各家各户,要全部追回来,恐怕不容易了。” 听到事情原来如此,粮食已经分发给饥民,穆羽反倒觉得事情没那么严重了,能追回多少算多少吧。穆羽认真款待了牛四一顿。牛四吃完,放下筷子,就去找魏拐子。粮食是东家的粮食,丢了多少粒粮食,他心头就有多少个愧疚。他恨不得每一粒都找回来,如数存放到明月堡的大囤里。 第5章 县衙请愿 郭承琪同时得到了案子告破的消息。 明文要娶二房,他不好强硬阻止。斛家粮食被劫,恰好在这关节上,好似替自己出了口恶气,巴不得这案子无从查起。可怎么也没想到,魏拐子才用了一天时间,就抓到主犯,自己还真是小看了他! 郭承琪告诉魏拐子,说既是罪证确凿,不必麻烦,依律定个死罪了事。魏拐子却不肯就此罢休,表态一定要将知事亲家的粮食追回来。回到居舍,女儿颀英正在织一件深红色毛衣,眼看就要收口了。郭承琪还以为女儿孝顺自己的,就品评说样式挺新潮,只是颜色有些艳了,自己穿着显古怪,岐贤穿着又有些大,岐清穿着又有些小。 夫人说:“美的你,这哪里是给你们织的!” “不是给我们,那是给谁?” “还不是给你那没良心的。” 郭承琪心中立时升起股无名火:“没出息!” 颀英在娘家住了些日子,每日价翻来覆去地寻思,把明文对自己的好一件件翻腾出来,越想越觉得是自己对不住他家,心中怨恨已消了一多半,低声道: “女儿再没出息,也已经是斛家的人了。” 郭承琪冲着夫人发火:“你看看你看看!怪当初瞎了眼,多少个官宦富家子弟看不上,把个好好的女儿嫁给他斛家,任由他糟蹋。” 郭承琪发脾气,夫人每次都忍着,这回却忍不下去了:“你较什么真!难不成你乐意女儿守一辈子活寡?” 郭承琪怒吼道:“你生的女儿!这样低三下四的窝囊废,直要活活把人气死!” 话赶话,没好话。夫妇二人掐到一起,互相指责、埋怨,以前相干的、不相干的鸡毛蒜皮,都扯了出来。颀英见他们这样,哭着把毛衣乱扯乱撕,随便线团在地上滚来滚去,纠结着满地都是毛线。郭承琪发完脾气,一甩门到外面去了。当娘的心疼女儿,一边收拾地上乱相,一边再来相劝。母女俩泪眼对泪眼,把散乱的毛线重新盘成线团。 郭承琪在外坐了好一阵,劝得自己平和,回屋里来,说:“罢了罢了。我只为我女儿着想。我不管他娶什么二房三房,若和以往一样善待我女儿,我也不跟他计较,否则,看我怎么收拾他。” 夫人也是宽女儿心,也是劝郭承琪:“心放宽时少制气,让人一步天地宽。女儿虽是咱女儿,亲也罢疼也罢,终归是人家媳妇,气消了火泄了,迟早还得回去。再说,他家总帮衬咱,但凡有事,随叫随到,不曾半点怠慢过。岐贤、岐清能有今日,人家也花了不少钱呢。” 没想到,她这话又惹得郭承琪生起气来: “妇人之见!你光见他花几个散碎钱,哪知道咱帮他挣的钱堆成山!若非我罩着,哪有他家今日的风光!” 这话原本上不了台面,也就是当着家人说说。人人心里一杆称,称天称地称良心。你斛家不仁,就别怪我不义,咱们骑毛驴看唱本,走着瞧。 当太阳缓缓爬上树梢,鸟雀们被饥饿驱使到处觅食之时,宋家圪嘴的老老少少进了县城,一起跪倒在县衙门口硬梆梆的冰茬地面上,为他们的村长狗不理求情,恳求县太爷法外施恩。县衙门口那对石狮子,正暴怒地张着大口,似乎要把所有人连皮带骨地吞食下去。 跪在最前边的是黑脸大汉、红脸大汉和另外几个后生。他们被粗麻绳绑着,赤裸的上身冻得发紫。一位古稀老人高举着写满血字的陈情状站在他们后面。后面,众人身边放着大小不等、缀满补丁、装着粮食的袋子。所有人都眼巴巴地望着县府大门,等青天大老爷出来。 那是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一张张营养不良而呈现菜色的脸,一张张愤懑不平的脸,一张张几近绝望的脸。他们中间,也有瘦骨嶙峋、完全应该和富家子弟一样走进学堂的孩子,他们遵照大人吩咐跪在那里,眼睛却时不时瞅着身边的粮袋。那里面装着的,是只有这两天才吃得到、热腾腾香喷喷的白面大米饭呐,比他们一年四季有一顿没一顿,粗得糁牙的玉米面高梁面,比他们在野地里采摘的甜苣,树上打下的槐花、剥下的榆皮不知要好吃过多少倍啊! 路人都停了下来。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与跪在那里的人有着相同或相近的可怜的命运。他们惺惺相惜,不约而同、默契地围拢过来,用自己的身体为那些同样可怜的小人物们挡一挡刺骨的风寒。 最终打破宁静的,是婴儿的哭声。 一位母亲紧紧抱着个婴儿。她衣襟半开,将孩子贴身包在里头。泪水无声,沿着她因长期饥饿而塌陷的脸颊往下流,落在衣襟上,结成了泪冰。同样瘦骨嶙峋的婆婆拥着袖、跺着脚埋怨儿媳妇:“不让来偏要来!把俺心肝冻出个三长两短,俺也不活了。” 魏拐子带人赶来,大门口排开一字队伍。魏拐子威吓道: “狗不理抢劫财物,犯了国法。你们中间有伙同作案的,政府开恩不追究,已是仁至义尽了,竟然还敢聚众闹事,难道你们就不怕王法吗?” 举着陈情状的老人上前几步,说: “俺们宋家圪嘴老少众人进城来,不是闹事,也不是要造反,只求官爷放掉俺们村长。分到各家的粮食,俺们都带来了。村长是为俺们好,俺们就是饿死,也不能让村长替俺们顶罪啊。” 魏拐子背抄着手在人群前来回走动:“你们既肯交回粮食,足见有悔过之心,魏某人的心肠也不是铁打的,政府宽宏大量,免你们伙同和窝赃之罪。但是,狗不理身为村长,知法犯法,即便我有心饶他,国法却饶他不得。大家听我劝,放下粮食,趁早回去吧!” 人们站在原地不动。老人继续哀求道:“若是有吃的,我们也做不出这事,我们是被迫无奈呀。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们愿意为村长作保,求官爷法外施恩!如官爷不答应,或者把我们大家都抓去坐了班房,或者我们跪死在这里。” 魏拐子喝道:“你这是威胁吗?” 红脸大汉和黑脸后生站了起来:“村长受我们几个胁迫,才犯下重罪,我们才是元凶首恶。若能把村长放了,俺们几个受千刀万剐,绝无怨言!” 举陈情状的老人向四周的人拱手施礼: “众位乡亲,去年和今年天气大旱,粮食几乎绝收,可捐税摊派却照收不误。俺村长因为征收摊派赋税,得罪了全村人。老少爷们给他起个绰号,叫他狗不理。狗不理是啥?是连狗都不待见、不搭理的人。为啥?不就是因为他给官府摧款收粮吗?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俺们村长办事公道,从不谋私,当了两年村长,还和原来一样穷。粮荒,他一样吃野菜啃树皮,八月十五那天,他是被人从地里抬回来的呀!咋地啦,饿的呀!要说这次抢粮,宋家圪嘴的老少谁敢说不知不晓,那是昧了良心。俺们村长这样做,是不想让老少众人饿死在年这边啊。” 说着已是老泪纵横:“可人心都是肉长的。这几天,俺们有吃的有喝的,就是心里堵着。俺们能吃得下去吗?咱庄稼人本分,做下违背良心的事就脸红,就睡不踏实。俺们这是被逼着上的梁山啊。村长用心待大伙,俺们也不能把良心别在裤腰袋上。不就是没吃没喝吗?俺们就是饿死,也不做亏情人!现今,庄稼人还只是忍着捱着,真要都过不下去的时候,那就离官逼民反不远了呀!” 围观的人情绪越来越激愤,高喊着要郭知事出来,还有胆大的,拿冰坷垃往魏拐子身上扔。魏拐子站到高处,举着手枪,扯开嗓门朝着围观的人喊叫: “没事的人都走开!” “再瞎起哄,我把他吃饭的家伙拧下来!” 第6章 知事的恩情 此刻,郭知事和同僚们正在后堂。 既知不是赤匪闹事,郭承琪反而坦然。不就是要求放人吗?放个人算得了什么?至于粮食,斛家大囤里有的是,还在乎宋家圪嘴抢走的这点吗? “载舟覆舟,老百姓开罪不得哟!” 郭承琪说毕,迈开大步往衙门口来。来到人群前,郭承琪扫视一番,和颜悦色地说:“父老乡亲们,我是知事郭承琪。现在是民国政府,不兴跪着说话。大家都请起来,起来说话。”见众人跪着不动,接着说道: “乡亲们呐,大家这样跪着不起,是作贱我这当知事的。莫不成我也陪着大家跪下说话?”说着,双膝作势就要往下落,魏拐子赶紧上前将他挽住。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站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申诉起来。郭承琪笑道,你们这样乱说,我听不清楚,推举出代表来说。众人转头看举着陈情状的那老人。举着陈情状的老人颤巍巍走上前,双手递上请愿书,激动地说: “郭知事,俺们都晓得,你是青天大老爷,是清官。俺村的人犯了国法,理应受到处置。只求知事大人看在全村老小步行几十里送粮回来的一片心,放了俺村长吧。” 郭承琪将陈情状递给同僚,清清嗓子,大声道:“大家一片赤诚,本知事深为感动。乡亲们有难处,我作为一县之长岂能不知?今年天干少雨,全县皆然,也不独宋家圪嘴一村。但如果违法乱纪,就万万不该。你们村长虽是好意,犯下的却是重罪,如不惩治,国法何存!” “然而,”郭知事马上又说:“本知事一贯体贴民心,从不作违背民意之事。看在众位父老求情的份上,本知事宣布,狗不理虽犯国法,然念他非为一己之私,其情可悯,其罪可宥,既有全村村民作保,可依法暂押在监,待具结后,即行释放,不再追究。” 众人转悲为喜,纷纷叩头,山呼青天大老爷。 郭承琪走上前去,为那红脸和黑脸大汉松了绑,重新回到前边,站到高处,对众人说道:“至于粮食,你们有所不知,那是本县斛家所有。物归原主,天经地义,本知事不好替他作主。大家不如到斛府说些好话,求斛东家开恩赏赐。斛府家大业大,不在乎这点粮食……” 话音未落,人群中传来洪钟般的声音: “不用去!我来了!” 穆羽由赵先生陪着,走上前来。这里前前后后,穆羽看在眼里,听在耳朵里,感动在心间,他不能无动于衷。他环视众人,激动地说: “乡亲们,我是斛穆羽。斛家是生意人,这年头赚钱不容易。但,就冲大家宁肯忍饥挨饿,大老远跑来为你们村长求情,我就知道宋家圪嘴是仁义之乡,大家也都是仁义之人。粮食再贵,贵不过‘仁义’二字。你们怎么拿来的,还怎么拿回去,全当斛穆羽做买卖蚀了本啦!” 众人听了,又是一阵欢呼。 穆羽对郭承琪说:“知事大人,俗话说得好,民不举官不究。我要求撤回状子,你看如何?” 郭知事大声叫好,安排魏拐子尽快结案放人。宋家圪嘴的老老少少千恩万谢着,背上粮食,欢天喜地回去了。 第7章 探监(1) 知事让放人,魏拐子不敢不放,但啥时候放、怎么放,就是另一回事了。接下来的三天,魏拐子对此事不闻不问,好像不曾发生过似的。 这三天,魏拐子的正事,只是喝酒。有人请便喝热闹酒,没有人请便喝冷清酒;喝热闹酒有人算账,喝冷清酒没人敢要钱。喝完了回到局里,逮着谁就骂谁,直从大门口骂到办公室,人不躺倒不罢休。大家见惯了他酒后德性,避之如瘟疫,谁也不敢没事找事。 这日回到办公室,反锁了门倒头就睡,醒来晕晕悠悠蹲了会儿茅房,也不麻烦用杯盏,提起茶壶咕噜咕噜一气喝干。这回的酒场,只记得是跟南街鞋帽铺的耿景田、东街当铺的胡寅一起,中间说些什么事,酒后又去了哪里,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酒和色,向来是亲兄妹。刚清醒些,断了的片子突然跳出一帧,脑子里便有个沉鱼落雁挑逗起来。记得是去过她家的,手上还残留着些胭脂味。这印象让他兴奋,两腿搭在办公桌上,垂手敲着椅帮,期期艾艾哼唱起来: 想亲亲想得我心慌慌个乱, 半夜里把枕头当成亲圪蛋; 想亲亲害得我活计干不好, 锄豆子锄了苗倒留下满地草…… 他正哼哼着,赵先生推门进来了。 那日在衙门前,赵先生知道了狗不理这人,虽没曾谋面,却颇为好奇,有心要结识他、抬举他。他既怕郭承琪心口不一,又怕魏拐子出尔反尔,因此特地前来探望。 魏拐子见是赵先生,不敢怠慢,赶紧让坐。 “先生此来,敢是为那狗不理吗?” 先生点头,顺势说道:“此人虽有犯行,却非为一己之私,既然百姓们为之担保,局长大人何不顺水推舟,成就体恤民情之美名?” 魏局长:“我一心为公,从不图什么名利!换了别人时,先生要咋地便咋地。只是这个狗不理,却不是一般人,不敢随便放掉。” 赵先生:“莫非还有别的利害么?” 魏局长:“先生还记得东乡暴动之事吗?这个狗不理,不只参与了暴动,而且还是其中的骨干分子。” 先生闻言心中一动,想起一件事来: 三年前一个深夜,先生读厌了书刚睡下,忽听见有人轻叩窗户,低声唤自己名字。先生披衣下炕,请他进来。来人是未遂暴动的领导人车健。现在想起来,陪他来的低矮黑瘦的汉子。那汉子自称南乡人,见到赵先生,没多说一句话,转身出去望风。车健拿出一个推光漆盒递给先生说,暴动功亏一篑,只得暂避他处。落荒之时,携带此物甚为不便,思来想去,竟无一处可以放心,只好请先生代为保管。先生接过漆盒,漆盒沉甸甸的。 车健告诉先生,里面有份名单,写的都是他们的同志;还有些财物,是同志们的党费和活动经费。日后如果亲自来取便罢,若是别人来取,只要说出“娘家本无姓、只为众苍生”的,便可放心给他。他又说,钱并不重要,先生不妨救急时使用,但名单却关系着许多人的生命,紧要时候,宁肯将其毁掉,也不能落在他人之手。先生问车健,为什么是我?车健说,先生自非独善其身之人。国家到如此境地,人民到如此境地,先生岂不以为意乎? 赵先生年轻时,和历来的文人们一样,胸怀兼济天下之志。然而时世不济,无奈隐居到绵上,做了教书先生。他没有公开参与他们的活动,但心里清楚,他们所从事的正是为生民立命、为天下开太平的事业,所以一开始,他就默默地支持他们,为他们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先生想,我虽不能如他们那般果决,然而志虑相同,都是为弱势的大众、疲病的国家,迟早也会是一路的,便安慰车健道,但能包羞忍耻,奋发作为,终有卷土重来之时。 这事过去了三年多,那包东西仍静静躺在书房柜底的隔层。只要一想起来,先生就想起城墙上的斑斑血迹。那血迹经过了许多风吹雨蚀,也还是那样鲜艳。没想到,这个狗不理,居然跟当年的那事有牵连! 所幸,郭承琪并不知道狗不理参与暴动的事,否则以他对共党嫌疑的狠辣,狗不理断无被释放的可能。而魏拐子一旦将此事向郭承琪挑明,宋家疙嘴劫粮事件的性质也就彻底不是那回事了。 赵先生竭力为狗不理开脱: “依我看来,此事动机却是单纯。他只是为了乡亲们有口饭吃,这才铤而走险,若只是靠猜测就贸然以谋逆之名治他罪,只怕难以服众,搞不好又惹起别的事来。” 魏拐子道:“我也敬他是条好汉,才未在知事面前提及此事。如果两事牵扯起来,只怕知事发了狠,将他当漏网之鱼,钉死到城墙之上,也未可知。” 赵先生进一步劝说:“县衙前,众目睽睽之下,知事允诺网开一面,满县人都称道不已。局长此番破案,神机妙算路人皆知,已是享誉八面,又何苦拔草寻蛇呢?不如按下此事,成就一番美意吧。” 魏拐子说:“我与先生虽无深交,然而向来敬重先生。先生屈尊为他求情,我也不好冷了先生脸面。只是,我还有些不明之处。” 先生拱手:“但问无妨。” 魏局长问:“先生与他沾亲带故吗?” 先生答道:“素不相识。” 魏拐子又问:“先生是受人之托吗?” 先生答道:“并非受人所使。” 魏拐子不相信先生的话,面露不悦:“我十二分诚心待先生,先生却不肯说实话!” 第2章 破案(1) (作者说:不熟悉平台规则,这一章内容,放错了位置。但已经发出的东西,没法再大改,只好如此。读者读到此处,必要错愕,且勉强做补叙论。) 粮车被劫,斛穆羽似乎很淡定。听了牛四的禀报,交代明文几句,就不再过问了。在明文看来,父亲的淡定不只源自数十年商场摸爬滚打的历练,源自乱世中洞悉事理的从容,也源自对牛四的宽容和恩慈。 这种淡定,明文做不到。 谁都知道,在绵上人心里,斛家明月堡的粮仓总是囤得满满当当,比官家的“社仓”都靠得住。民国十八年以来,天旱加之兵患,从当地籴粮越来越难,不得已跑到外地收购。明文想的是,这次粮车被劫,若不能将盗贼绳之以法,以儆效尤,谁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发生同样的事呢?基于此,明文叫上牛四,一大早就来到警察局魏拐子的办公室。 魏局长之所以成为“魏拐子”,系早年串门子遭人暗算所致。直到后来凭关系当上局长,成了县里的显赫人物,这绰号还像流配犯人脸上的刺字,总也洗不掉。魏局长很是讲原则。但见有钱财处,办事雷厉风行,无人能比得上他;若无点滴利水,拖泥带水起来,也无人比得上他。 魏拐子听牛四说了案情,十分震惊。这是些什么鸟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斛家的东西!居然又假冒警察,往老子脸上抹屎,活的不耐烦了! “我把那挨千刀的。” 明文冲牛四使眼神,牛四掏出一封大洋放到桌上。魏拐子看见,连声说快拿回去。牛四说这是老东家的一点心意,明文也说,寒冬腊月的,慰劳慰劳弟兄们也是应该的。魏拐子顺势为他的弟兄们诉了会苦,笑纳了。 明文和牛四一走,魏拐子立刻调动局里精干力量,从龙凤河至明月堡沿途的村子访查。果然,当天下午就有了眉目:分散的车辙最终汇合到一路,先后进了宋家圪嘴。 宋家圪嘴村子不大,百十来口人,穷到极致,与明月堡相比,无异于天上和地下。绵上县流传着一段顺口溜,专说这村子,没有一句是好话: 男女无衣不起床,谁有活干把裤穿。 生儿娶亲用女换,人死无棺席子卷。 谁家肯娶宋村女,谁家肯嫁宋村汉? 宋家圪嘴除了叫花子多,还有个独到处。这村没一个乐意担当村长的,遇到纳锐完粮、征兵摊饷这样的事,就用抓阄的办法,临时选一个当纠首。除去痴呆弱智、聋哑残废的,逮着哪个算哪个。 是日子夜,疏星淡月,寒风袭人。魏拐子骑马,牛管家骑驴,后面跟着十几名警察。他们出了城,过了龙凤河,沿小路向东南行进。渐渐进入山区,路越来越难走。有一回,牛四的坐骑不知怎地发起了飙,跑进积雪覆盖的冬麦地,蹶屁股尥蹶子,差点把牛四掀翻在地,直到驴脾气耍完才归队。走了个把时辰,不远便是宋家圪嘴,魏局长派两名警员进村捉个人回来问话,其他人找僻风处稍事休息。正歇着,突然听得有人尖叫: “有鬼呀,有鬼呀——救命!” 众人一阵慌乱,枪栓弄得哗哗作响。警员们围上前去,却是一个夜游的傻子!那傻子见一群黑影围将上来,吓得屁滚尿流,叩头如捣蒜:“阎王爷饶命!阎王爷饶命!黑无常爷爷,白无常爷爷——”众人连推带搡地将傻子撵到魏拐子跟前。魏拐子盘问几句,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喝叫捆绑起来,塞了嘴巴扔到一边。 过了会儿,先进村的警员带着个人来了。手电筒照照,只见那人衣破裤单,身高窄瘦,弯着腰低着头,又像风干了的麻杆,又像旱坏了的向日葵。 魏拐子问,你们村长姓甚名谁多大年纪? 麻杆抹鼻涕说,俺们村长姓张,没大号,也不晓得年龄,人都叫他“狗不理”。 魏拐子又问,你们村长人品如何? 麻杆说,俺们村长好处多哩,做事还公道,就是本事累了人,为死人穿衣打墓、替绝户披麻带孝,帮寡妇担水磨面,给光棍牵线搭桥,见啥作啥。 魏局长说,是个好人,你带我们去见他。 麻杆说,他去沁源十来天,还没回来。 魏局长问今年收成怎样,家家可有余粮? 麻杆瞄了一眼魏拐子,马上又低下头:“不瞒长官,俺村都是旱地,只能靠天吃饭,交过公粮纳过税,刚够填牙缝。青黄不接时候,家家都出叫花子。俺村长怕给县里丢人,外出讨饭,不许说是本县人。” 牛四问,你村有几驾马车,平时都做些什? 麻杆愣了一下,说不多不多,闲下没事白喂着,不如宰了吃肉熬汤。魏拐子不再费口舌,立即命人进村搜查,但见有养牲口的人家,通通带到村公所。 第8章 探监(2) 先生自是胸怀坦荡:“局长误会了。易生并无半点遮掩之意,更不敢对局长不敬。我与他虽不相识,但他心地善良,能急百姓所急,敢作敢为敢担当,堪称义士,我不忍他受牢狱之灾,故此前来说情。况且,连你都敬他是条好汉,易生岂无爱惜之心!” 魏拐子口口声声所谓暴动的话,不过是托辞而已。任是他这样溺于市利之人,听了赵先生这番话,也不好意思再说别的,就此答应了先生。 先生被狱警领着来到监狱。 监狱四周高墙之上残雪未消,枯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望楼上,看守荷枪实弹;监狱门口,立着两名警察,咆哮狰狞着一条恶犬。进得黑大门,天空骤然缩为长方块,阴森森的过道里,潮湿腐霉气味扑面而来。 狗不理正在监房草铺上坐着。脚地上,放着黄澄澄的一个窝窝头、一碟发黑酸菜和一碗寡水米汤。这是监狱里最丰盛的午餐,看守私自优待狗不理的。听看守说了外面发生的一切,狗不理一口也吃不下去。百姓们要退回粮食为他脱罪,他没想到;斛穆羽甘愿捐出粮食,他更没想到。有了这些粮食,村里就不会再有人外出乞讨,就不会再有人饿死。狗不理心想,这就值了值了! 听见外面吆喝“有人探监”,听见哗啦啦钥匙开门的声音,狗不理满心疑惑地站起身,拖着沉重脚镣走出监房。眼前一阵发黑。他强让自己站定,闭上眼,然后再慢慢睁开。 谁会来探视自己呢? 脚镣声激荡着霉潮、血腥的空气,一声声撞击、回响。他再次看到狭窄却清澈的蓝天,恍惚看到了飞翔而过的雁行,听清了雷鸣般轰隆隆远去雁阵的高歌。被带进询问室,背靠墙根蹲下,再次抬起头时,他看清了对面那个慈眉善目的长者。 “赵先生?” 狗不理正是陪同车健到先生家中、自称是南乡人的那汉子。先生也认出了狗不理,微微一笑: “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 看守出去了。张振汉激动地说:“没想到会是赵先生。说起当年的事,真可惜那些被钉死在城墙上的好汉。我带人去偷尸体时,他们个个怒目圆睁,他们是死不瞑目啊。我将他们葬在山神庙背后的树林间,碑也不敢立。郭承琪,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赵先生指指门口,示意张振汉小声说话:“先不说这话题。易生目睹百姓们为你求情的场面,知道你是个正人君子。易生虽百无一用,却乐意结交你这样的朋友。我帮你找个活干,你意下如何?” 张振汉喜出望外:“不是振汉不识抬举,像我这样斗大字不识一个,又是带头抢劫财物的罪人,有谁肯收留呢?真能这样,绝不忘先生的大恩大德。” 两日后,张振汉被放了出来。他来到书院,找到赵先生。赵先生带他回到家中,叫老太太烧了水,让好好洗漱过,再拿出套整洁衣服让他换上。人凭衣裳马凭鞍。张振汉换了行头,竟如换了个人似地。他没想到,赵先生带他去见的,竟是斛家的老东家斛穆羽! 斛穆羽同意收留张振汉。明文和明义正巧在跟前。赵先生领着狗不理离开后,明文表达了自己的顾虑。穆羽问明义有啥看法。明义说: “这哪里怪得他!要怪,也只能怪这世道。现在社会,逼良为娼的事还少吗?爹爹肯收容他,是为这世间存一个好人,是件大功德哩。” 穆羽很高兴明义能有这般见识,说:“赵先生说起过曾国藩《冰鉴》,那本书专论识人,可惜没看过。就从劫粮一事看,张振汉待人以义,任事以勇,不在一般人之下。这样的人不用,还要用甚样的人?” 第9章 暗恋(1) 赵先生和张振汉出了上院,拐过照壁,刚要踏步入门洞,听得外面传来嬉笑声。那声音有如林间翠鸟交相唱、山间百灵绕枝鸣。先生不由得颔首微笑。 文淑红红火火跑进来,差点撞到先生,一吐舌头,赶紧端正姿态施礼。文君跟着进来,叫声 “先生”,羞赧地低了头。接着进来的是,明仁和明孝兄弟。先生介绍彼此认识,寒暄几句,各自别过。 兄妹四人到上房见伯父伯母。穆羽问山上情形,明仁回禀一切安好。又问及各门各户的长者,明仁回禀说也都好。明仁说,捎来些土货,还有办喜事必用的物件,先让常柱儿收了,再有别的需要,听大伯吩咐。穆羽听了甚是欢喜,让明仁回去后代转谢承。 文淑见明文腰间挂个荷包,绣得实在漂亮,要摘下来仔细看,刚伸过手去,就被明文打掉。明义一旁取笑,文淑装疼,骂明文小器,明文不跟她理会。文淑是个好热闹的,见全家人都在,独缺颀英嫂子,就问明文: “嫂子呢,怎么不在?” 明文说:“我这就让常柱儿去接。” 穆羽斜了他一眼:“你自己去接。” 明文想叫文淑陪着同去,见娘把她姊妹拽到跟前,惜亲亲得不行,拿两盒“裕合成”的贯馅糖,一个人去了。坐了会儿,明仁、明孝要去办置年货。穆羽给了明义些钱,叫他一起去,嘱咐若自家店里有时,拿上便是;自家店里没有的,再去别处买。弟兄三人勾肩搭背的相跟着去了。 随后,穆羽去找牛四说事。夫人叫张妈拿来各样小吃,摆满了炕桌,都叫尝尝。吃着吃着,文淑又想起明文的香荷包,问伯母: “那是颀英嫂子绣的,还是雪晴嫂子绣的?” “我咋晓得,你问你哥去。” “为啥要佩戴荷包呢?” 夫人说:“女孩待见哪个男的,就会送荷包给他。荷包上绣着金蟾如意、鸳鸯牡丹,里面装着醒脑清心的香料,戴在身上,又能纳福又能避邪。” 文淑说:“原来是这样。那荷包肯定是雪晴嫂子绣的。我哥也是好显摆,怕人不知道似地,怪不得老是惹颀英嫂子生气。换了我,我也生气!” 文君插话道:“生甜瓜!尽操无用心。” 文淑把醯瓜儿往姐姐嘴里塞:“你是熟甜瓜儿,再吃了醯瓜儿,回去绣荷包儿,送给心上人儿。” 文君忙躲闪,不料挥手却将醯瓜儿拨拉到地上。文淑跳下炕去拣,一边呛道:“就把你嫁给掏粪汉、赶车汉,独眼歪嘴汉、聋子哑子汉、瘸子拐子汉、五短秃头汉。” 文君气得变了脸骂:“烂嘴!烂嘴!” 夫人笑得前仰后合:“姻缘本是前生定,半点由不得人哩。将来叫你爹认认真真地给你们挑,都嫁个精干帅气、有本事的好汉子。” 明仁他们回来后,兄妹五人到明义房里坐。几个年轻人无拘无束,海阔天空地竟聊起南方战事来。 中原大战获胜,蒋介石以为北方无忧了,乃调集重兵围剿红军,仗打得越来越大。红军得到老百姓拥护,又采取毛委员的游击战术,在数千里战场上纵横驰骋,神出鬼没,打得政府军丢盔卸甲,“星星之火”竟成燎原之势。 明孝唉声叹气说:“前几年还亲兄弟,如今却打得你死我活,也不知什时候能有个了断。” 明义满腔激愤:“民国鼎革三十年,军阀混战,列强欺凌,何曾有过太平时光?老百姓何曾有过一天安宁日子!所谓三民主义,政治标榜的一句口号而已。这样的政府,还有什么指望呢?” 明孝说:“话也不能这样说。” 明义问:“那该怎样说?” 文淑不甘寂寞,抢过话头说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富哥哥坐龙廷花天酒地,穷兄弟做劳力昏天黑地,富哥哥享荣华贪得无厌,穷兄弟受饥饿度日如年。”近来多读了些书,用的词儿也新,也不知是她编的,也不知是她从哪里听来的,大家都被她逗乐了。 明仁问文淑:“那你说,咱家是穷哥哥呢,还是富哥哥?” 文淑想了想,说:“我看咱家是富哥哥。你又不是不晓得,咱明月堡缺衣少吃的人可海啦。明义哥,你说城里时常揭不开锅的人家多不多?大伯家也是富哥哥。” 文君担心道:“那不是迟早要闹起来吗?” 文淑说:“要想不闹,就看哥会不会当哥。” 明仁故意逗她:“那也要看妹会不会当妹呀!” 文淑说:“也要吃得饱才行啊!” 明仁说:“那咋办?” 文淑说:“咱家把吃不掉粮食分些出去,把不住人的房子分出些去,不就得了。” 文君耻笑道:“你净胡说。粮食是辛辛苦苦种下的,又不是刮风逮来的。” 明孝也说:“这话你去跟爹说,看他不骂你!” 明义为文淑撑腰打气:“这几年,各种主义泛滥成灾。妹子发明的这个,就叫哥哥弟弟主义吧。” 文淑有了同盟军,手舞足蹈起来:“还是四哥跟我一条心。你们几个都是守财奴、吝啬鬼。” 聊着聊着,文淑突然想起常柱儿。 常柱儿不只会唱曲儿,还会养鸽子。听说鸽子识得路途,会给人带信。他会不会驯鸽子呢?山上花园里养着鸽子,要是能帮着驯养几只该有多好啊!文淑陪哥哥们海侃得烦了,就悄悄溜了出来。 院中有棵合欢树。夏天进城来时,树上盛开着粉红的花朵,如云似雾,煞是好看,如今却干巴巴的寡然无味。冬天的城里总是少些趣味,比不得山上呢。 前天,和哥哥明仁去套野兔。哥哥捉住一只,她便抱在怀里玩一回,然后闹着让哥哥放掉;再套住一只再玩一回,然后又放掉。她只是好玩而已,才不是为吃兔子肉才和哥哥一起到垣上去的呢。 第10章 暗恋(2) “哟!发什么愣怔呢?” 文淑回头,见明文正招呼颀英从车上下来,颀英甩下明文,快步前来、拉着文淑就往府里走。 常柱儿见到文淑,眼前一亮。可那亮光只是昙花一现,常柱儿便自惭形秽地低下头。天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既盼着见她,又怕见到她。她到斛府来,他总是远远看着。她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哪怕一点点细微的动作,都叫他如醉如痴。可他根本不敢过于接近她,怕她鄙薄、嘲笑,怕被她的高傲和冷淡打击得遍体鳞伤。 已经有好几次这样了。 到马棚卸了车,把马牵进棚,槽里放了草料,回自己屋里。墙角的破木桌上,爹妈正在镜框里望着他笑。爹也是斛府的长工,在他十二岁那年,得痨病死了。不到一年,娘也跟着咽了气。他留在了斛家。老东家对他好,少爷们不欺侮他,都不把他当下人看。他铭记东家恩情,把斛家当成自己的家,当牛做马毫无怨言。工钱和年节例钱,他舍不得花,一点一点攒着。他记着娘临终前说的话,找个可心的姑娘,成家立业,为常家传下血脉,让爹娘早日安心。 可如今,他明明已经长大了,明明有了心仪的女子,却宁肯让这事烂在肚子里,也不敢对人说起。为啥偏偏是东家女儿呢?为啥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呢?他又想,就算她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又能怎样呢?会有人看上地无一垄、房无一间的穷小子吗?多少回,他义正辞严告诉自己:你看到的是镜中花,你看到的是水中月,你做的是白日梦,你是癞蛤蟆崩想吃天鹅肉。只有这般想,单相思的折磨才会轻一些,而他滚烫的心,也才会慢慢冷却下来。 渐渐地,他想清了自己往后的路:等攒够了钱,求媒人说个亲,但凡是个女的、能生儿育女便是了。婚后生儿育女,一边还伺候东家,一边过自家小日子。儿子养大了,给他熬个媳妇;女儿养大了,给他说个女婿。老了,不中用了,啥时候双腿一蹬两眼一闭,就是一辈子。可就算打定主意要坦然面对,当文淑再次出现在面前时,费尽心思构筑起来的围墙,瞬间就坍塌了! 他装模作样返回院中,拿笤帚在干干净净的青砖地上划来划去,眼睛却一刻不离盯着东厢的房门。他幻想了千万种跟她亲近的情景: 那可人儿出来,从他身边走过时,他要装作没看见,扫帚差点碰着她的裙子,使她吃惊地看自己;他故意哼唱好听的曲子,吸引她着迷、停下脚步;合欢树上的残叶不迟不早、被寒风吹落在她秀发,他给她指出来并帮她取下,赢得她一声感谢。他甚至怀有罪恶感地盼望,她路过时,地上的坑洼突然长大、将她绊倒,那他就可以紧跑上去扶,扶到她时,他故意拖延着时间…… 妄想又一次被彻底粉碎。 听见门“吱呀”一声响,看见门帘掀起,可怜的常柱儿双腿不由自已,慌里慌张就跑掉了。他回到马棚,浑身像要虚脱似地爬在炕上,泪水很快就洇湿了被面。冤家啊冤家,叫俺怎第放得下! 文淑从哥哥房里出来,见拐弯处有身影晃了下,追过去看,却什么也没看见。她去车马院,已经到了门口,犹豫着站了站,突然又转身拐回明义屋里。那里已空空如也,她又跑去上房。 穆羽见她心急火燎地,问:“你哥哥们呢?” 文淑转身又要往外跑:“我也正找呢。他们一点儿不顾伴,一忽儿就没影了。” 穆羽问:“你们不是在一起的吗?” “开始是,后来我出去了一会儿。” 夫人忍不住笑道:“还说别人,原来你不顾伴!” 文淑撒娇地一跺脚,说:“我就是想见见颀英嫂子嘛。” 穆羽问:“你嫂子回来了?” 文淑说:“回是回来了,可嫂子对大哥待理不待理的,倒把我夹在中间,不尴不尬地。” 夫人打趣道:“人家两口子在一起,你一个明光光马灯夹在中间,算什么?” 文淑急忙辩解:“哪是我赖着不走,他们死乞白赖的求我留下。” 穆羽问:“他们俩没有抬杠吧?” 文淑说:“那倒没有。嫂子看我时是阳春三月,看哥时是数九寒天,一下子冷一下子暖的。” 夫人又问:“那你哥呢?” 文淑忍着笑:“他?他就晓得赔笑脸。恓惶人!” 穆羽夫妇打心眼里喜欢文淑。眼见她一天天长大,穆羽就常说,真不知哪家男子有这福份,能娶了这灵物;夫人也常说,她心性高,一般人根本入不了她的眼,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可真说不来呢。 文淑跟颀英不是同一种人,跟雪晴不是同一种人,她跟所有女孩也都不是同一种人,她只是她自己。 第11章 雪晴的婚事 忙碌是幸福的,等待也是幸福。 雪晴喜欢雪,不唯是出生在雪霁之时,也因雪的白洁、晶莹和纯情。她觉得自己是雪花中最漂亮的一朵,生下来就是为融化,就是为扑入大地温暖的怀抱。被捧着的雪花是幸福的,被消融的雪花也是幸福的。自从和明文好上,她恨不能时时被心爱的人爱抚、拥抱,时时感受他专注的神情、强烈的冲撞和喷薄的力量,并且在这过程中,像雪花那样慢慢融化,成为他的一部分。 现在,雪晴心里也荡漾着另一般幸福。 那是腹中的神奇,梦中含苞待放的莲花。短短的懊悔和惊慌不安之后,她已习惯放任自己沉浸在无比美妙的遐想和期待中,脸上涨着红晕,感受腹中细小微末的欢喜。若不是被爹爹忙碌的响动惊醒,若不是心疼爹爹没昼没夜地操劳,若不是想到那些未完成的大小活计,若不是担心帮忙的人们快要来到,她就想在暖暖的被屋里暖暖地待着。真是好笑,自己怎么成了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 张老汉忙碌了多半个月,略轻松些了。豆腐还做,每天只做两个,很快就被买走了。为怕女儿忙得动了胎气,老汉勉励自己勤快些,再勤快些。他天不亮便起来,忙过子夜才歇。忙碌上了火,牙齿毛病又犯起,每日喝几大碗酸菜水也不败。睡着时打鼾声势浩大,轰隆隆的声音,就像拉满庄稼的马车走在明月堡古老的石头街上。 明日,是腊月十七。张老汉早早起来,捅开旺火,提来筐炭块。炭块抛进火膛,“轰”的一下冲出高高烈焰,照得张老汉心里暖哄哄地。 绵上人办宴席离不开大烩菜,做大烩菜离不开豆腐。张老汉虽不是绵上人,没甚好挨靠,只凭为人厚道,生意本分,邻里处得融洽,适逢家中有事,大家皆来相助,帮忙将猪羊肉并菜蔬、作料购置全;大厨来做了小酥肉、腐乳肉、过油肉,合了百十个碗子。豆腐一项,却是手在胳膊头,自是十二分精细。 梁二增是帮忙的人中,来得最早的。 二增与雪晴同岁,只比雪晴大一个多月。听说娘要到张家帮忙,自己拉着平板车先来了。和张老汉会了面,就去拉赁铺的东西。拉回东西,见雪晴端着小半锅水要往旺火上放,赶紧跑上去夺下,自去稳在火上。雪晴要拿盆往锅里舀水,二增提溜起水桶,直接将锅加满。 二增妈和邻家几个女人也忙上了。有择菜的、洗涮的、炸糕的、也有忙蒸笼的,说说笑笑,还不时拿张老汉逗趣。大家都不提什么二房什么小妾的,只说是张老汉有福气攀高枝,夸斛大少爷儒雅又精明,是整个绵上县打着灯笼都寻不到的好女婿。 大厨原本在老爷庙旁开小饭馆,面情软,被赊欠和吃白饭的折腾关了,现在单做酒席。只要他掌勺,非得要张家的豆腐不可,一来二去,和张老汉惯熟了,听说张老汉嫁女,他不等请就来了。来了,泡个浓浓的花茶旁边一放,撸起袖子就干。隔壁耿景田生意也不做了,关了门面跑来帮厨。 绵上人家的喜宴,通常是“八大碗”。贫富有别,同是八大碗,菜品也不尽相同。有钱人家讲究四荤四素,专拣平时稀罕的菜蔬肉类。普通人家虽说也是八大碗,但往往荤少素多。张家虽不甚宽裕,因只有这一桩婚事,不能太过寒酸,也定了四荤四素。上顿主食是馒头,下顿刀削面。大厨一揽带包,保证请三五个面厨来,随吃随削,绝不让客人吃到过水面。这般安排,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正午过后,常柱儿送来梳妆盒。礼房点验完毕,给了赏钱,回了礼品。院里女人们按捺不住,抛下手头活计跑来围观。雪晴见她们尽说些洞房的讲究,羞得躲到外边去。熬到次日清晨,张老汉在堂屋的一边设个香案,把祖上牌位摆放停当,放四小碟菜,点了香烛,烧了表纸,叩了四个头,又将亡妻牌位也放到上面,跟她说了会儿话,然后将雪晴叫来,也叩了头。 雪晴换上红装,穿上红绣鞋,盘腿坐在炕中央,由全福女人细细打扮。任由她们把辫子解开再盘起;任由她们用根红线给她开脸,用染红的熟鸡蛋清在她脸上涂抹,任由她们在自己头上插上珠花。她们让她学着说些多子多福一类的吉祥口诀,让她把缝好的、装有五谷的小荷包放在贴身衣袋里,让她把她们自己当新娘时学到的各种礼数反复温习,甚至席上吃饭的细节都讲给她听。 喜房门口有个女人把守着,遇到有人要进来,便指指墙上的斗方红纸提醒。红纸上写着犯冲的属相。化妆毕了,送戚梁二增和送亲童子进来,按全福女人们的教导,完成约定俗成的仪式。这些忙完了,全福女人再拿来红盖头,盖在新娘头上。顿时,雪晴眼前全是红艳艳的色彩,耳中全是喜洋洋的声音。 噼里叭啦的鞭炮声响起来了。 喜庆悦耳的器乐声响起来了。 第12章 雪晴的婚事(2) 斛家迎亲的队伍来了! 不过,相比于张家的热闹,迎亲队伍却故意显得冷清。前头一班响器,两边各两个捧仪仗的少年,随后是明文骑着马,四人抬着小轿,再后面是娶亲经理牛四,陪亲明义和文淑,鞭炮手春贵和明清。低调是必须的,也是提前议定的。斛家大少爷的长房是县太爷的千金,绵上人哪个不知道!斛家不事张扬,张家心领神会。 迎亲队伍被拦在了门外。孩子们向新人要拦门钱,牛四佯装不给,带着新郎往里冲,却一次次被拦下。牛四掏出喜糖满天抛洒,趁孩子们哄抢的空儿,身子一缩,人缝中钻了进来。又有人挡着要喜钱。要的想多要,给的想少给,互不相让。僵持了会儿,张家管事喜笑颜开出来,居中说合,双方折中了个吉祥数,明文这才被放了进来。 明文被领着拜了张家祖先,安顿到堂屋。屋里挤进不少孩子,胆大的上前讨要喜糖,胆小的眼巴巴等着分红。文淑给孩子们分喜糖,哄他们出去玩。不时也有些后生,手上抹了锅底黑,趁人不备,要往明文脸上抹。明义眼疾手快,及时将他们拦住。 正要认亲时,门口响了排鞭炮,说莲花络的中年人打着快板进了院门,大声念着贺喜的顺口溜。听他念了几段,张府总管拿了几个馒头、装了个小赏封,打发他去了。 认亲仪式进行得很快。轮到女婿认岳丈了,张老汉被人请出来,到红帐前椅子上坐定。背后有人偷偷过来,将他左脸抹了把红胭脂,右脸抹了把锅底黑,整得二花脸似的。明文忍俊不禁,刚要回头,也被人如法炮制。翁婿二人花脸对花脸,出尽了彩。 认完亲,接着便开流水席。姑爷正当中坐,两边是明义和文淑,再是牛四和春贵。张家安排几个惯熟的邻居陪同。席间,厨房上了两个盖了碗的空盘子。明义掀起碗,塞个红包进去。菜齐全后,上来饺子,张家陪客请明文先吃。明文的筷子长得不直,几回都夹不起来。陪客笑了一回,让重换了一双。明文挟起个饺子,绞成两半看过,才往口里送;文淑夹了一个,吃到生姜块,趁人不注意偷偷吐掉。也有碰上辣椒面的,也有碰上茴角的,都禁不住喜笑颜开。 到起身时候了。乐班重新振作,鞭炮声声震天动地,笑语阵阵不绝于耳。雪晴凤冠霞披,在众人簇拥下,由一个邻居大叔充当娘舅,抱着送上了花轿。 迎亲队伍上了街。明文骑马行走在前。雪晴端坐在轿中,如船行水上。好几次,她掀起盖头,从轿帘缝隙向外偷看,看一眼,就羞得赶紧缩回来,心跳止也止不住。 梁二增坐在彩棚车上,看着前面一颠一颠的花轿,好生妒忌。到了斛府大门,花轿落地。三五个人出来迎接。雪晴稳坐在轿中,二增上前讨下轿钱。他故意狮子大张口,比约定数额高出许多,并且使犟,任牛四砍价,就是不让步。雪晴轿中听见,生怕两人吵起来,在里面干着急。 双方争讨好一会儿,牛四见梁二增一根筋,只得依他。雪晴方欠身下轿,由明文用红绸带牵着进了大门,跨过烧得通红的炭火盆,中堂屋内站定。穆羽夫妇已在那里。司仪整点单子,向众人唱几个诺。第一拜拜了天地,第二拜拜了高堂,二人对拜了,接着便进洞房。明文将雪晴抱到炕沿上,秤竿挑了红盖头。四目相对,雪晴莞尔一笑,真个是妩媚照人,把众人看傻了眼。 之后是认亲。认亲完毕,牛四领雪晴去厢房给长房郭颀英见礼。雪晴拜过,颀英拿出个红包给雪晴,说,既成一家了人,咱以后姐妹相称吧。雪晴再施礼称谢。她早就打定主意,哪怕自矮三分,也不能让明文中间作难。 厢房出来又回上房。看看到饭时,明文叫文淑去请颀英,颀英推说身体不爽,不肯过来。饭后,雪晴被送回盛记,渐渐地客人也尽散了,明文放心不下,去看颀英。可任他怎么敲门,颀英就是不开,外面安慰得紧,里面哭得越紧。明文独自站了会儿,转身离开。 天已大黑,圆月高挂在苍穹之上,月光清冷,流云微掩,星汉隐隐约约。明文出了府门,把轿子打发了,自己步行向往盛记去。他知道,雪晴正热切地等着自己,盼着共同吹灭贴着双喜红字的大红烛,与他坦坦荡荡地共度美景良辰,然而时不时,颀英哀怨的目光总浮现眼前,让他一阵阵愧疚,一阵阵不安。 盛记的新房里灯火通明。见新郎官回来了,人们相继告辞。文淑姐妹也要走,明文和雪晴送到门口。马车渐渐远去,夜色中传来了常柱儿忧伤的情歌。 第13章 泥潭村 临近年关,算盘子“噼哩叭啦”响了三天后,牛管家心情沉重地向东家禀报。除去米粮店和药行,其它店铺盈余大幅缩水,净利不到往年的四成,而这四成之中,又有近一半还只是账面数字。若照往年惯例,将节前开销、长工例钱算上,刨干打净所剩无几了。 “馍馍不吃,在笼里放着呢。” 说是这样说,穆羽其实也很着急。看如今大势,已然不同以往,只怕再难好起来。清欠之事也够头疼,追得慢了人家不在意,操之过急又难免伤和气。为今之计,恐怕要思谋变通之途了。 近段时间以来,风传要修南同蒲铁路。穆羽想,炭业风险虽大,却是用不尽的财源。将来煤炭外运更加通畅,利市也会更大,如果能爿个现成的窑口、开个炭场,不是为斛家开了条新路、为将来多了一股活水吗? 可是隔行如隔山,想要独自开窑口,得有看地脉的好手,也得有肯吃苦、会管事的经理人。搭伙参股、坐地分红是个办法,问题是,现成的好窑口,有哪个愿意把很容易就得来的利益分给别人呢?越想越觉得不那么容易,只好边走边看,等待时机了。 明文来说清欠的事,穆羽马上想到泥潭村的侯家和那家。那家开着米粮店,侯家开着杂货铺,心想不如顺便去打听打听,看有没有要出让的窑口。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明文,并嘱咐道:“人各有难处。实在无力还的,或者先讨个期限,或者以物顶账,都行。” 自有了雪晴,明文多半时间在盛记,少一半时间陪颀英。夜来,明文恰好在府里,睡得早,起来得也早。颀英知他要下乡,拿出新毛衣让他换上,前后左右看了,又拿来棉袍,递上貂皮帽,给他系上条围巾,仔细看个够,才放他走。她比往常更加体贴明文,恨不得他哪里也不去,时时刻刻就在府里,抬脚就能找到,眨眼就能看到。她明明也知道,这不过是痴心妄想,可还是要痴心,还是要妄想。 同去的还有牛四。明义在家里腻烦了,听说去泥潭村,也要跟着。他怕哥哥假应承,也起了个大早,在门房候着。起得更早的是常柱儿。他将车厢里放了火盆,盆里燃了木炭,早将车里烧得暖渥渥地。 马车出了城,沿官道一路向西,不知不觉已到汾水边上。阳光照耀下,封冻的河面发出粼粼白光。一个老羊倌舞正弄着羊鞭和小铲子,指挥羊群踏冰过河,羊们咩咩着畏缩不前,羊倌就骂将起来。自泥潭村方向,一个车队缓慢走近来,车轮的轰隆声越来越大。明文叫车停下,几人下车站到路旁,看着炭车一辆接一辆过去。牛四拦住最后一个车老板,客气地问道: “敢问兄弟,这炭送往哪里?” “古陶。” “买卖可好?” “好个屁!也就挣几个脚钱,一家老小有碗饭吃。” “窑上生意如何?” “窑上?人家那叫才日进斗金哩。像俺们这些跑脚的,也就比窑黑子们强些。他们四块石头夹一块肉,一不留神便将小命搭上,那才不是人干的活呢。”一边上下打量明文: “面前这位好生福相,不知在哪里发财呀?” 听牛四说是城内斛家大少爷,车老板不由得肃然起敬,啧啧连声:“小人有眼不识金镶玉。前几日路过城里,看见过热闹,满街都说斛家公子娶二房,莫不就是这位?” 牛四点头:“正是。” 车老板拱手道:“公子果然好人品。恭喜恭喜!” 车老板赶车向前去了。牛四摸出个白锡酒壶,让明文兄弟喝两口祛寒。明文兄弟各啜了一口,交还牛四。牛四喝了一口,交给常柱儿。常柱儿接过酒壶,猛喝一大口,再交给牛四。牛四将酒壶摇了摇,重新揣到怀中。 不远处,就是泥潭村了。 第14章 泥潭村(2) 泥潭村位于汾水之东,西吕梁,东太行,古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汾水经绵上城北而来,入泥潭镇境时,转折南向,尔后深入百十里深谷,流向汾霍之地。这峡谷,古称调鉴谷,又称雀鼠谷。武德二年,李世民与宋金刚在此决战,奠定大唐盛世基业。这泥潭村恰在谷口、又在汾水拐弯处,雨季时,山间洪水倾泄而下,夺路入河;河水亦常溢出河堤,漫街过村,因此称作泥潭村。 车子停在一处大门前。明义细看这高墙大院,只见门脑匾上颜体大字“守古风”庄重厚朴,更兼那砖木石雕细腻讲究,不亚于明月堡的老宅气派,不由得赞道: “好殷实的人家。” 牛四上前拍打门环。过了会儿,门吱呀呀开道缝,伸出个贼眉鼠眼、圆溜溜脑袋,见是陌生人,就要关门。牛四迈步上前挤住,说是找侯财东,那门房生硬巴巴地说句“不在”,又要关门。牛四不禁火起,使劲一掌将门推开,指着他鼻子骂道:“岂有此理!方便进去,我们就进去;不方便进去,我们就在这儿等着。和尚躲了,庙不还在吗?慢待了斛家大少爷,叫你吃不了兜着走!”那门房听说是斛大少爷驾临,这才赶忙换了副嘴脸,打躬作揖起来: “东家在窑口,马踩着车呢!” 牛四说:“府上做百货,跟窑口有啥相干!” 门房瞅着明文,解释说:“少东家有所不知。三月十七庙会,俺东家打了一卦,说是土中生财、大吉大利,以为佛祖指引让开煤窑,就花钱去开窑口。刚开始,砸进去许多现大洋,不要说炭了,连炭引子也没找到,急得脑门都发紧。直到一个月前,终于挖到上等的好炭,正盼白花花的银子呢,谁曾想流年不利,一下就出了三条人命!” 明义惊得叫了出来:“三条人命!” 门房见明义年纪轻轻,有点瞧不起他:“你不晓得,这几人是写了生死状的,白纸黑字的,死生由命,不关窑主是非,谁知出了事,他们家人把契约抛在一边,反倒变了脸,张着海大的口要钱。如今,正聚在窑上闹腾呢。” 明义驳斥道:“什么生死状!皇帝的命是命,草民的命也是命,凭一张破纸,就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 明文说:“毕竟死者为大。不论花多花少,让死者入土为安也就是了。” 门房说话自然向着主子,振振有辞地道:“少东家说得轻巧,世上哪有这样便宜的事?东家已答应给副棺材、给些抚恤金,可事主狮子大张口,又要赔命的钱,又要养老送终的钱,又要抚养子女的钱。你打听打听,方圆左右开窑口的十几家,哪有无端花这种冤枉钱的?” 明义气愤不过,正要与这奴才理论,牛四劝住说:“他也不过就是个看门的,凭他说啥,又做不了东家的主。少爷何必枉费口舌!” 几人来到米面店,见到那掌柜。那掌柜五十来岁,身材微胖、面带福相,看着喜气。见斛家来人,忙不迭问寒问暖,又是端热茶,又是敬好烟,又搬来凳子请他们炉前暖和。那掌柜不只随和,且还是个健谈的。说话时眉梢下弯,眼睛眯成一条线,看上去总像在笑。明义想起刚才那位的尊容,忽悟到所谓相由心生的本意。 “我和贵府盛记药房的那纯仁沾着亲哩,”那掌柜说:“他祖上兽医出身,药用得狠,名气也大。那纯仁学到的虽只是皮毛,却也治好过不少疑难杂症,算是个能人。” 明义好奇:“他真的有这本事?” 牛四笑着说:“他再能,能不过那掌柜。” 一听此话,那掌柜立刻掉转话题,诉起苦来。他说这也不易那也困难,压货不少,周转不开,若不是斛家体谅,怕早关门歇业了。明文听了他几大筐的哭穷话、恭维话,心肠先有些软。这回就显示出牛四这老江湖的能耐了,只见他不急不慢、不温不火,连取笑带挖苦,左掐右算,直掐算得那掌柜园胖脸上只剩苦笑。 那掌柜转回隔壁,拿出几摞现洋: “不瞒大少爷,我绝不是存心要赖账。所谓好借好还,再借不难,这钱是早预备好的,之所以拖了些时日,就是要向老少东家当面致谢。如蒙大少爷恩许,留些开年进货的铺底钱,那某感激不尽。” 明文说:“斛家向来重情薄利,只是年关上,用钱的地方多,只得先委屈那掌柜。咱们是多年老主顾,正经共事的日子还在后头。我做个主张,闪过正月十五,你只管来找牛总管,准许你赊等额的货,你看如何?”那掌柜得到承诺,大喜,当即办了交割。 接着便聊起了侯掌柜。 第15章 败家子 侯老板大号叫侯有德,凭着祖上福荫,在泥潭村占着百十亩好滩地,一手做着百货生意,一手做“驴打滚”的营生,几年前还是泥潭村数一数二的大户。侯有德虽没多少善行义举,却也知性懂理,从不欺凌乡里,因此名声并不坏,毁就毁在他那败家儿子身上。 侯家几代一脉相传,到侯有德这代,家产是越积越丰实,唯独这一点还是照就。他猴急着要儿子,老婆却一气生下五个丫头片子。直到侯有德本事快耗没了,婆姨的腰快耗干了,才万幸得了个带把子的。 侯有德夫妇中年得子,对这儿子没轻没重地宠。宠子如杀子。那小子渐渐长大,正经本事没学下,只学得好吃懒做,花钱如流水。他又沾上赌博病,几年功夫就把祖上好滩地输个精光。侯有德气得干瞪眼,却拿这白眼狼没招儿。白眼狼到了成家年龄,左寻右寻,拖了个不待拖,实在没辄了,侯有德于是不顾体面,将小女儿嫁了个独眼的穷家子弟,给儿子换回来个媳妇。 刚成亲那会儿,白眼狼对他媳妇还稀罕。然而狗改不了吃屎,且还长了新本事。他逛窑子,在外快活够了,在家一不如意,就折腾自家女人,还将女人脱光了吊在梁上抽皮条。因为是换亲,娘家不敢来作主,他女人牙齿打掉肚里咽。真是可怜见!所幸那女人虽受尽摧残,不仅咬牙活了下来,肚子还争气,一下就给侯家生了两个娃,把侯有德夫妇高兴得又是佛堂烧高香,又是祠堂颂祖德,以为真的是地转天旋、时来运转了。 有一日,白眼狼似乎突然开了窍,说要跑生意。侯有德以为他终于要入正道、务正业了,就把积蓄拿出来,由他去舞弄。谁知没过多久,白眼狼的尾巴就又伸出了裤裆。他将钱哄到手后,可劲地逛窑子、吸大烟、赌彩儿,用在正事上的,不过是数得见的几个子儿。 侯有德盘得窑口后,不敢指靠他,自己花心血去经管。谢天谢地,中秋那几天,果然打到了好炭,窑口一下就火了。几十个窑工头顶麻油灯,在石缝中一刨一锹地刨挖,刨挖下的炭装到柳条筐里,再用小拖车一筐筐拖出地面。窑工们拼命地刨挖,总也供不上守在窑口、等着拉炭的贩子们。白眼狼马上就又瞄上了窑口。侯有德经不住软磨硬泡,居然将窑口交给他经营。白眼狼有了钱,烧得不知道姓甚名谁。几十号受苦人在窑底卖命,他却只管自己享受,坑木舍不得投入,工钱巧立名目地克扣,恨不得窑工们十二个时辰不歇,蒙着眼睛的骡子般给他挖银子。可怜那些窑工,迟早不是被石头夹死、被瘴气闷死,就是累也要累死。 反正要出事,什么也挡不住。昨天夜里收工时,巷道一边的煤壁突然垮塌,将走在后边的三人埋在了里面。等到窑管带人冒险挖通落石救出来时,早已呜呼哀哉了。听出了人命,白眼狼慌了神,跑得不知去向。侯有德头都要气炸了,赶紧叫上几个人,到窑口应付。 听着那掌柜说着前后经过,明义早是义愤填膺,恨不得将那白眼狼捉来剁成肉块:“天杀的!遇上我,捏也早把他给捏死了,还等他活这么大!” 那掌柜说:“可不是。儿子屙下的,老子收拾。” 明文也是感慨万端。数代累积的家业,短短几年便败落至此,真应了“创业难守业更难”这话。斛家历久而能不衰,真不知先人尝过何等的艰辛!时逢颠乱之际,倾覆之危,危在旦夕,自己只有以临渊履冰的心态,兢兢业业、鞠躬尽瘁,守好祖宗们创下的基业。 牛四想,这么一闹,侯家又得破费不少,再加上那败家子,窑口指定是开不下去了。不如趁此机会,将那窑口收归斛家所有,岂不省事!趁那掌柜如厕之际,牛四便向明文提示。明文听了,默然不语。牛四见明义正打量店里供奉的财神,走过去问道: “你可知此是哪路神仙?” “不是财神爷吗?” “这里供奉的是哪位财神呢?” 明义寻思着说:“财神有文有武。文的有自剖其腹以示忠贞的贤臣比干,武的有忠义仁勇的关羽,还有赵公明、岳飞。可是这尊神,却不像是比干。” 那掌柜恰好回来,说:“公子所言不差。我这供的是陶朱公,就是与勾践患难与共、功成身退的相国范蠡。” 明义好奇地说:“这就怪了,百姓供的是赵公明和比干,商家供的是关老爷,从来没听过还有供范蠡的。” 牛四笑着解释说:“这不奇怪。你家供奉关圣人,不仅是因为经商,还因为关老爷在明月堡显过灵。至于眼前这位范蠡,是因为勾践复国后,他归隐民间,制陶而富,但乐善好施,屡次将钱财散给穷苦人家,百姓感恩供奉他,将他当制陶行的祖师爷。看来,那掌柜祖上不是以制陶起家,便是与范姓有关。” 那掌柜笑脸绽放,说道:“哪有什么讲究!讨个心安理得而已。做买卖要多讲信义,做人要多行善事,少了这两桩,天天烧香磕头上贡品也不顶事。侯有德家里,各路财神都供着呢,你看到头来,也不过是破落衰败的结局。” 明文旁敲侧击问那掌柜: “那掌柜就没想过也开个窑口么?” 那掌柜摇摇头:“什么人吃什么饭,自有上天安排。眼见得炭窑有开了的、有关了的,有发了财腰缠万贯的,也有倒了霉倾家荡产的,不如咱做百家生意,细水长流。” 明文点头说:“是这道理。” 聊着聊着就到饭时。那掌柜不容推托,无论如何要款待一顿,叫伙计守着摊子,自己带明文等去饭馆。顺路逛了几家店铺,问这位店家,问那位伙计,都说是赔本赚吆喝。令他们眼红的生意,怕只剩棺材铺了。 第16章 败家子(2) 正走着,见前边一家店铺。齐刷刷双层盖瓦铺顶,细磨青砖、纸样薄的灰线,廊柱漆成红色,檐下画着彩画,当中挂着“亨泰号”烫金横匾,沿街商铺中,没有比它更气派的,算是鹤立鸡群了。 那掌柜说:“侯有德的店铺。” 进得店来,伙计正在丢骰子玩。架上货物杂乱不堪,蟑螂自在出没,蜘蛛择处结网,尘土遍处皆是。见那掌柜带人进来,笑眯眯地上前招呼: “您老人家要办什么年货吗?” 那掌柜冷笑道:“你这材地,倒有闲心玩耍,等见到侯掌柜,看我不替你添几句好话!” 伙计说:“您老说笑话。难不成跑街上拖人来买?薪水也不发,合家坐等着过年呢。” 明文见货架上多有空缺,便知是心懒了、勉强挨日子的主家。斜一眼那些骰子,说: “东家雇你做活,是他人手不够;你来伺候他,是为养家糊口。如今侯掌柜在难中,你正该做好当下事,为主人分忧解愁,即便不能有所开拓,当一天和尚撞得一天钟,也算尽到了本分。如此散漫不敬、郎当不忠,换了别家,谁肯用你。”那伙计臊得满脸通红,不敢再言语。 出了侯家铺子正走着,听得背后一阵混乱。六七个全副武装的警察骑马急驰而过。路人如遇瘟神、慌忙躲避。 那掌柜:“侯家的事好办了,撑腰的来了。” 明文问:“这话怎讲?” 那掌柜:“警察局长是他小舅子,胳膊肘哪有向外拧的!”原来魏拐子还有这样的亲戚。 明义恨恨地说道: “谁来了也得讲公道。” 那掌柜:“公道?有公道的话,天下早就太平了。” 进了饭馆,在窗户边空桌坐定。小二提了大铜壶先来上茶。那掌柜请明文点菜,明文推给牛四。牛四点了几样,要了两壶绵山白。那掌柜老板嫌牛四点得不丰盛,加了鸡和鱼。常柱儿进来,自顾自要碗肉丝刀削面,坐一边去吃。 邻桌两位客人也在吃饭,其中那位白发先生不时往这边看,似乎在听他们说话。过了会,白发先生过来问道: “这位东家,可是姓角斗斛的?” 明文赶忙站起施礼:“正是。不知先生有何见教?” “可是祖望朔州、世居绵上明月堡的斛姓?” 明文惊讶道:“先生如何知道?” 白发先生微微一笑,吟诵了一首散曲: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曲儿名叫《敕勒歌》,斛家老少无人不知。当初,神武大帝高欢与韦孝宽在玉壁大战,高欢中箭,军心不稳。为提振士气,高欢命斛家先祖斛律金高歌于军中,众将士同气和声,精神大作。此曲传唱开来,竟成千古之名作。 明文等人闻听此曲,早将先生视如故人,热情邀他入上坐,执长者礼,敬酒劝酒。先生又讲起斛氏故事,许多却是闻所未闻,听得兄弟二人热血沸腾。 正说话间,门帘一掀,又进来三人。 魏拐子威风十面在前,侯有德垂头丧气在后,又跟着个气定神闲的道士。魏局长看见明文,高呼着姓名上前搭话。侯有德听说已到过府上,真是黄瓜苦到圪蒂上,求明文体谅难处,再宽限些时日。明文宽慰侯有德几句,叫他且忙要紧的,欠款之事过后再说。 店小二带魏拐子诸人到后面雅座。这边重新入座。吃中间,明义声称肚子难受,要到饭馆后院茅房大解,却绕到魏拐子们吃饭的雅间外面,偷偷听里面说话。 “山人已画了几道符,教人贴到他家暗处,又叫弟子四处放风,说成是他们得罪了窑神,天降惩罚。他们若还要闹,我再叫弟子瞅准机会,给他家断条胳膊、折条腿,看谁还敢再生是非。”说话的是牛鼻子老道。 “此番叫大师来,就是要化解祸端。那些闹事的刁民,你能哄着吓着、死了讹诈之心便好。只要不再弄出人命,随便你怎么弄。”说话的是堂堂警察局长。 “还望大师看我内弟面子上,用心安顿安顿。近来囊中羞涩,先奉上这些。事成之后,另有重谢。”这是侯有德给老道好处费。 “侯老板只管放心。山人在江湖上行走数十年,从来不曾闪失,这才得了铁嘴道仙的名号。若无十足把握,也不敢胡乱应承。”老道拿了钱财,顺口自吹自擂。 “哼!你那些手段哄得别人,哄不得我。之所以不揭穿你,是因为还有用你的地方。这事办好便罢了,要是捅出漏子来,我自有办法收拾你。”魏拐子威胁牛鼻子老道。 “是是是。靠局长大人庇护,山人才有这碗饭吃。山人一定尽心,绝不敢有差点纰漏。” …… 明义在外面听着,气得心都要炸了。 明明是人祸,偏偏说成是天灾;明明是窑主草菅人命,偏偏借魑魅魍魉愚弄弱小。魏拐子手握公器,却徇私枉法;道士法衣之下却包藏恶毒害命之心,真是可恨之极。明义当即下定决心,要将此阴谋播洒出去,让死难者家属小心提防,免得中了人家圈套。 第17章 败家子(3) 吃完饭,牛管家去结账,小二说,那掌柜连同那白发先生的一并都结了。明文和白发先生连声说叨扰,那掌柜笑呵呵道:“人在世上,最难得是个‘缘’字。少东家来到泥潭镇,又遇到这样的贵人,只怕招待不周哩。” 来到门外,分头道别。明文他们登车,要往河西花豹窝去。刚走没多远,那掌柜追上来,请明文下车。 “少东家,在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掌柜客气了。但说无妨。” “斛家不如将侯家窑口收了。” “那掌柜有何见教?” “侯有德有那孽子在,做梦也别想翻身。少东家若有心,我去跟他说。除去欠账,你们余外再出些钱,说不定三不值二的就盘下了。我这不是害他,是救他出苦海哩。” 明文拱手致谢:“这事却没想过。他若真有这意思,还请那掌柜通报一声。”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明义坐车走了段路,也下了车,说自己有事要办,不再和哥哥同行。他不顾天寒地冻,独自奔波了一下午,将魏拐子诸人密谋之事告诉死者的家属。人们先是狐疑,直到按明义说的线索,在家中找到朱砂符咒,这才深信不疑。 一传十,十传百,这消息长了翅膀,很快传遍四周。方圆数十里的窑工们终于抱成团,统一罢窑。他们喊出口号,要求增加工资,减少工时,厚葬亡者,抚恤遗孤。死者亲戚中有粗通文字的,写了大量传单,将魏局长一干人的丑行在泥潭村和县城乱贴乱撒。那些受牵连的窑主们迁怒于侯有德,纷纷登门苦劝,要他与窑工和解,赶紧息事宁人。 这事,当然也惊动了郭承琪。 郭承琪将魏拐子叫来,责令他以头上乌纱担保,限期三日平息民愤,魏拐子唯有叫姐夫花钱去安抚。侯有德央求那掌柜陪着,挨门挨户抚恤死亡家属,劝说入土为安。腊月二十三深夜,那牛鼻子老道被人从道观里诳出来,捆到窑神爷庙前,先割舌头,又当胸刺了数刀。次日有人发现尸首,报告区长。区长去报案,被魏拐子大骂一顿,回来找了几个民工,就河滩边上,草草埋了了事。 侯有德经这折腾,已是心灰意冷。听说斛家有意要盘个窑口,再三地求那掌柜斡旋,说只要收回本钱,别的不敢奢望。那掌柜乐得为斛家办事,兴冲冲跑到城里来,找到明文,并由明文领着见到斛穆羽,将这事儿说了。 那掌柜最后说:“侯有德知道瞒不过,如实跟我交代了,说他这窑口,有魏局长的两成干股。” 心动毕竟是心动,真正入这行,谈何容易!穆羽问了许多关于开窑口的事,最后推说钱款紧张,心有余而力不逮,且缓缓再议吧。那掌柜见穆羽没有明确拒绝,就知道还开着扇门儿,告辞去了。 侯家的遭遇,令穆羽感慨良多。 察人观己,观己观心。多少年来,自己和穆修一个固守耕耘之本,一个筹谋商业之利,各自有成,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如今年纪不小了,身上这些担子,迟早要传给下一代。明武不成器,明义志不在此,只有靠明文了。明文忠厚仁义,然而囿于固执,不善权变,若在太平盛世,顺风顺水自然没话说,偏如今时逢乱世,他能应付得来吗?眼下这窑口,盘得还是盘不得呢? 第18章 除夕 斛穆修一家已忙着过年了。 一过腊月二十三,穆修就给长工们结了工钱,打发他们回去。大年三十,穆修跟在儿子们屁股后面,兴致勃勃看他们贴春联。春联照例是赵先生写的。穆修看先生的字,有的如龙飞凤舞,有的似栖鹤卧蚕,好自然是好,可就是有些不认得,且得放下身段,向自家的小秀才请教,于是难免又要置喙:莫非只有写得叫人认不得,才算高深,才算不俗气吗? 对联都贴上,年味突然就浓了。 穆修发现独缺马棚的对联,叫明孝去补写。明孝很快写好,拿来让父亲看。穆修看了,说字倒是像模像样地,就是意思不太得当,让重新去写。文淑正好过来,见写的是“朝食三石尚不饱,日行千里力更足”,调皮地说,哥你真笨,咱爹意思,马儿马儿少吃草,白天黑夜使劲跑。 穆修说,过大年贴春联,图的就是个吉利,上联你就写“日行千里不觉累”,下联你就写“夜奔八百赛似飞”,横批你就写“出入平安”。明孝照爹爹的意见重新写过,不再惹麻烦,直接拿去贴了。 贴完了府的,穆修提上浆糊和对联去花园。 花园里,成群鸽子在上空盘旋,麻雀们在树枝上绊嘴。松柏参天,托起团团绿荫;冬青簇簇,掩饰枯叶苍凉;腊梅迎风,展示鲜艳骨感;旱鸭憨憨,冰面漫步悠闲。 穆修从花房搬出个凳子,放在门柱旁,站上去,先粘好上端,下来站到丈把远审视,回来工工整整贴好,再用炕帚扫得平展、实在。从土地龛、园门、房门、草棚,到水神、树神、花神、鸽子屋,认认真真、规规矩矩地张贴。一顿忙完,花白头上早已是热气腾腾。 当初决定购买花园,穆修并没多想。只当它是家境富足的象征,似乎不将这园子收到名下,就枉为明月堡第一等人家。直到买下来了,穆修才意识到,这花园不仅不能生利,反而要花钱养护,委实有些不划算。因此早就心里嘀咕,寻思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 百思千虑,终得正解。穆修到盛记抓药,看了柜里无数小方格抽屉上朱笔题写着的药名,又看了后院加工药材的器具和成药,心扉突然就打开了。 “哥,要是我种下药材,你能包销吗?” “就你那三亩二分地,种不了多少。” “我选些值钱的,又能观赏的,一举两得。” 从城里回来,穆修就神神秘秘地向药农们打听,山上有哪些名贵草药。现在,坐在门房的火炕前,他又开始温习那些丰富多彩又令人愉悦的计划了。他的计划经过无数次创意、甄选、充实、完善,越来越周到、全面、细致、可行。他要将这花园打扮得既像漂亮女子般讨人喜欢,又能有许多实惠在里边。他要将那些中看不中用的花草通通地锄掉刨掉,然后种上芍药、牡丹、连翘、生地、白术、黄芪、防风、射干、桔梗,他要在水塘四周移栽枸杞、五倍子、马莲草,他要在花房前面种两架栝楼。栝楼果子能药用,洗漱又起脏,棚下又能乘凉;再种上几架葫芦,长成了摘下来,晾干、去皮、掏空,囫囵的盛酒,剖开了当瓢。池里也不空着,多种些莲藕、养些草鱼,自家吃不完,送亲戚的也有了,再多的话,拿到集市上,还愁没人要?土中生白玉,地内出黄金。他就是要让这块闲置的土地上,长出金子长出银子,长出锦上添花的好日子来。 穆修美滋滋地想着,直到在门房散尽了汗,驱走了疲累,这才走出园门。烟袋嘴一明一灭,香烟团绕着随行。正走着,对面过来村长和放羊的狗儿。狗儿拉着平板车,脖子上积垢黑油油,胸脯上油腻亮晶晶。 村长老远就叫上了: “修哥,往哪里去?” 穆修懒待理他,挖苦道:“你这村长当得省心!大年三十儿,寺门前旺火也不点着,看你也扯蛋。” “这不,正要找修哥商量哩。” “你是村长,跟我商量甚?” “谁都知道,我这村长是修哥推举的。不是修哥仗义,俺一天也没法干。好些事,都指望修哥发善心哩。” “还要咋地!彩楼是我搭的,寺庙彩幢幔帐是我换的。咱村十几亩香火地,一年四季的香火钱,白养活那几个二和尚、假居士,供桌上的土攒下一拃厚。” “刚教训过他们,这会儿正清理呢。” “人懒置不下产业,僧懒修不成正果。他们哪像是修行的人,混着吃百家饭,跟叫花子有甚区别!” 村长直往穆修心尖尖上抹槐花蜜:“修哥行善积德,诸路神仙都看在眼里呢。修哥出力出钱,合村百姓跟着沾光,接神拜庙时,谁不念叨斛家的好处!他在那里拜神仙,保不准其中一拜,拜的却是修哥哩。” 事情已做了不少,这时候再小气,前头做的也落不下好。穆修想了想,就带狗儿折回花园,盯着他装了两麻袋炭块。狗儿将麻袋拖到平板车上,嘴里流着涎水,没廉没耻地要求: “穆修叔,今年还管俺饭吧?” 穆修瞪眼:“急逑!去年你吃的是谁家的!只要火烧得旺,不会只冒烟呛人,有你吃的屎食!” 第19章 除夕(2) 穆修回到府里,提两筐炭填满炭坑,扫了遍地,将供桌上香炉擦干净,将几串鞭炮放到炕头暖着。他又到院中,掀开地窨子的木盖,踩着梯子下去,拣了筐胡萝卜、红薯、白菜和山药蛋,吆喝人出来接应。妇人和文君出来,将筐拽上来抬回屋中。 穆修问文淑去哪儿了。文君说,早上起来就没了踪影,不知道疯到哪去了。穆修就埋怨妇人,你也不数说数说她,看不见家里忙不完的事,她还魔三妖四到处跑,太不像话。妇人却怪穆修,说早叫你惯野了。 穆修问明仁在哪,不想又被妇人捉到把柄: “你们斛家啥都好,就是这点不利索。” 她指的是明仁的婚事,最操心的就是这。穆修也不是不操心,是没有合心思的。如何算合心思?穆修心中老早就有了谱:八字不能犯冲,长相不能太次,家境太差了不行,门风有瑕疵不行,子弟太多了不行,势单力薄也不行。他总要和他哥哥比个高下。哥哥和知事攀上亲家,才得以在绵上县呼风唤雨,连自己也跟着沾光哩。明仁这事宁肯晚点,也不能瞎凑合,怎么也得是个差不多的。穆修抱着这老主意,媒人登门来说一次,妇人的着急就增加一分,眼看快要突破原先的底线了。于是,她老是跟穆修说: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只怕挑来拣去的,耽搁了青春年华,到最后还得委曲将就。” 明仁知道,天下的父母,没有不这样的。他们只管按自己的意志操持这事。标准是他们定的,也是他们修改的,好像儿子或女儿怎么想都无关紧要,他们只需要按前辈走过的路,认认真真重新走上一遍就好。明白了这点,他更不将这事放在心上了。起初,有媒人来说亲,他不发表任何意见。后来见说一家不成,说两家也不成,就忍不住对爹娘说,什么时候赶集,你们随便拖回一个来,不就成了?有时候,明仁心情不好,就故意和爹娘作对,只要他们看中的,他就坚决反对,并且奚落爹娘: “又不是我要找老婆哩,是你们要找儿媳妇哩。” 但就在最近,事情突然有了令人欣喜的进展。 明月堡西南绵山根底有个冀家庄,冀家庄有个冀财主,冀财主有个女儿叫好月,这好月天生丽质,真个是山里的金凤凰,花中的俏仙子。她性格也出奇,声言不嫁等闲之辈。远近求婚之人来求婚,皆婉言谢绝。穆修打听得是这样,就想,论长相和本事,俺明仁也是百里挑一的人才,若能成就这亲事,自家脸上岂不光彩!千里姻缘一线牵,别看她眼界高,没准儿是天造地设的缘分呢。 明仁也听说过好月,听爹说要托媒,暗自高兴,嘴上却说,爹你就别出洋相了,人家书香门弟,才不会看上咱这土财主。穆修打定主意要争取这门亲事,明仁说:“这回再要是不成,往后不用爹穷操心了。” 穆修到车马院边给牲口添完草料,将劈好的柴火搬到柴房整整齐齐垒起。正垒着,突然想起闹红火用的背棍架,找了半天没找见,回来问妇人。妇人说,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前年你要送给东头那家,我不让,你说当下也没啥用,偏要给人家,现在想起来了,却又跟我要。穆修说,这些鸡毛蒜皮,你倒是记得清楚。穆修想到小时候,自己也曾被打扮成相公,双腿和腰身绑在背棍上,由父亲扛着沿街表演,又想到自己的年龄,早已经超过那时的父亲,儿女们却还没有成就一个,不由得心生感慨: “不知不觉,多少年过去了。等该娶的娶了,该嫁的嫁了,黄土就埋到咱脖子上了。” 妇人往地上唾了口:“年三十儿的,不会说几句吉利话!” 穆修猛然醒悟过来,轻轻掌了掌嘴,说: “咱生旺火,贴春联,施财物,供神仙,只盼着孩子们早日成家立业,日子过得旺旺地。” 第20章 文君 灶上的水烧开了,文君给爹妈沏了茶,等他们回屋来喝,然后,她踩着小杌子,将柜顶酿着酒枣的黑瓷瓦罐搬下,用筷子顺着边沿儿将封口的麻纸捅破,再掀开盖子,伸手进去,将酒枣掏出一大把。 如翠鸟脱了樊笼,一股甜甜的、略带些酸的酒香在屋中兴奋地游荡,顷刻之间,便充满了整个屋子。那不断涌出的酒香沁心入脾,唤醒了她心中沉睡的蛇灵。它狂嗜着清洌的酒香,扭动着身躯狂欢,它吸取着宿主鲜艳的血液,要从她身体里钻出来。 文君又被吓到了。她慌恐地抬头四顾,却看到墙上新贴的年画上,看到那戏剧里才子佳人的姻缘故事。她飞速拾起盖子,将酒枣倾倒回去,将瓦罐重新盖好,把来不及逃逸的酒香死死地堵在了里面。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听瞎眼婆婆的古经。 老婆婆说,女娲娘娘造人时,在每个女孩体内埋了个魔。女孩子长成了,那魔就要醒来。它会伴着月亮圆缺,每月一次,带走女孩子身上的许多血。老婆婆说,女孩身体里的魔醒了,女孩就到了该嫁人的时候了。老婆婆又说,女孩要嫁给什么样的男人,要由天上的月老定夺,可那老神仙眼睛昏花耳朵聋,又是个酒鬼,一不留神就搭错桥、牵错线、配错了姻缘。他将许多痴心女子拴在负心汉身上,害得那女子一辈子受尽折磨,哭干了泪,哭碎了心,哭瞎了眼。 她听了这故事,这故事就成了她的噩梦。 自从那魔第一次发作,她就变得沉默寡言,变得忧郁而敏感。她开始害怕和异性接触,甚至在哥哥们面前也拘束起来。她怕他们肆无忌惮的玩笑动作和那些带着明显暗示的荤话,怕闻到他们身上的气味,怕他们有意无意碰触到自己。她把别人无意间说错的话,当成是轻视或嘲笑;把别人无心的碰触,当成是对她的欺侮和羞辱。她努力避免与外人说话,努力避免与别的男人接触,哪怕眼神偶然交汇,她也会突然恐慌无状,连嘴唇也哆嗦起来。她怕针、怕黑、怕听鬼怪故事,怕晚上做噩梦。她不敢独自上街,走路时紧贴着路边,几乎要挤进墙里,她万般小心地深埋着头、含缩着胸,生怕别人看到她脸上少女的红晕和胸前隆起的峰峦。可她越这样,就越觉得到处是偷窥的目光,那目光尖锐洞察,仿佛是要掀掉她全部包裹的邪恶之手;就越觉得到处是不怀好意的挑逗,像无数缝衣针无序又集中地刺激她孱弱的心房;就越是觉得头上顶着不散的黑云,非要压得她窒息过去。这情形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她只要晚上睡着,就会梦到瞎眼婆婆,瞎眼婆婆都会给她讲同样的故事。那故事也是有气味的,就是这种甜甜的、略带些酸的酒香。无处可逃。 文君从小杌子跳下来,急慌慌跑回自己房中。她翻箱倒柜地寻找,把个屋子翻得杂乱无章。可是找着找着,她突然怔住了,呆着了。她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方才要找的,到底是啥东西。这样的情形,也已经好多次了。 穆修夫妇跟进来,妇人指着炕角两个包袱: “崭新的衣服,都在那儿放着呢。” 文君“砰”的一声关掉柜门:“我又不是找衣服。” 妇人责怪道:“那你瞎翻腾个啥,刚收拾得好好的。” 穆修冲女儿瞪眼。文君拖住娘的手哀求:“娘呀,人家有急事,快让爹出去。”穆修不耐烦,问你这是要咋地。妇人将穆修往外推: “去去去!你们男人家晓得甚!” 文淑刚从村南靳老头家里回来。 村南靳老头孤身一人,原是韩家长工,得了病,人家不肯养一个吃白饭的,就找个借口把他辞了。他来求穆修,穆修给了他一官斗白面、一官斗红面。吃完了,他再无办法,只好到外乡沿街乞讨。屋漏偏逢连阴雨。前几日,他又被恶狗咬了,伤口化脓出不得门,在家里苦熬。文淑见他可怜,趁家里人不注意,偷偷拿了吃的送去。 进得门来,见姐姐站在炕边双眉紧蹙、双手耷拉着,那模样就如风中弱柳、雨里芭蕉。她上前拉文君,文君挣脱开,爬到炕上一声不吭。文淑见没趣,且回上房。隔了会儿,娘也回来,一见面就问她跑哪儿去了。 “家里这多活计,没你事似地。” 文淑爬上炕,甩掉鞋子,拖出块被子暖脚,探到娘耳边低声道:“你不告诉爹,我就告诉你。”不待娘应承,把去靳老头家的事说了。 妇人高兴这孩子倒有副菩萨心肠,从柜里端出碟花生和柿饼,算奖励她。文淑想着姐姐,又去把她硬拉了来。文君坐炕上,将花生一颗一颗的剥了,将仁儿一粒一粒地抖到碟里;文淑逮个现成,也不用剥了,只管拣着吃,文君剥得再快,哪里赶得上她。 穆修回来,果然又问文淑,你跑哪儿去了。文淑眨巴着眼看爹爹,装疯卖傻道: “爹,你是问我呢?” “不问你,我问墙头!” 文淑嘻嘻哈哈:“我呀,去看生羊羔了。生下不多会儿,就能站起来走路,跌跌撞撞地怪有趣。” 穆修训斥道:“没正经!半点比不得你姐。” “我才不和姐比。姐是待嫁闺中,只等着媒人说个好人家,嫁个知冷知热好女婿呢。” 文君气得从桌上抓起把花生,向她砸去。花生洒了一地。文淑蹦起来,跑到地上拣花生,连声道:“还是姐姐心疼我,知道妹子饥得慌。” 文君气急败坏,冲着娘跺脚嚷嚷:“你看你二女。真是活气人!”当娘的只好拉偏架,狠狠教训了文淑几句,再去哄文君。文淑嗤嗤笑着,捡尽地上的花生,放回桌上,冲娘扮个鬼脸,接着剥花生,不再吭气。 妇人也可怜靳老头,故意向穆修提及这话题: “可怜的那人。等开春活计多起来,不如就雇了他吧。多个人多个帮手。” 穆修说:“哪有这么轻巧!他年纪恁地大了,又孤身一人,若在咱家有个三长两短,岂不麻烦!不如时不时关照着,既显得有人情,又不会有闲话。” 穆修正说着,看见窗外明孝的身影,就大声吆喝,让再去铡些草料。明孝早就烦气人了。他烦爹爹根本看不见他做过的那些活,好像自己是个懒惰成性之人。爹总是这样没完没了地指派,让他去做这,去做那,甚至他的一些指令,根本就是“马后炮”。明孝已经从窗前又过去了,听见爹吆喝,没好气地回身过来,隔窗回应,说已备了不少,又说,毕竟是长工的活计,该谁干就谁干。穆修一听这话就火了: “要不想日后做长工,就先要多做长工的活。” 第21章 文淑 文淑怕爹爹的火气烧到自己,抽身跑了出去。 兄妹来到车马院。文孝拖出铡刀,再从草垛上抽十来捆谷草扔在地上。文淑一把一把往刀下喂,明孝一刀一刀铡。草料被铡成寸长小段,不一会就堆起座小山。文淑故意拿话逗哥哥,边干活边说笑,倒也不觉得累。旁边,几只老母鸡滑稽地踱来踱去,这儿啄两口,那里刨几刨。骡子吃饱了,直着脖子打嗝,惊得麻雀哄吵吵飞个精光。又有两只喜鹊落在树上喳喳叫。文淑高兴得直嚷嚷:“喜鹊叫叫叫,贵客就来到;喜鹊喳喳喳,贵客入俺家。” 穆修也到车马院来了。儿子们干活,少不了有他这“监工”和“教师爷”。他不知道明孝很讨厌他这样。即便知道,他也只当不知道。从盘在树枝的玉茭垛上抽了几个扔到马槽,看那牲口细嚼慢咽。尔后又拿来几个麻袋,把铡好的草料拨拉到袋里,三下两下扎紧口子,抛到马棚最里的角落。一边又絮叨,夏备冬衣冬买伞,只图个有备无患,多干这一小会儿,捂上尺把厚雪也无大碍了。 穆修又去看祠堂,见那里里里外外纤尘不染、大小物什井井有条,心里满意,这才转身回到家中,净面漱口,换上件真丝湛蓝棉袍,穿上双千衲百层、底儿粉得雪白的棉鞋,戴上顶黑色八瓣圆顶儿帽,体体面面等山下的人来。 穆羽等来到府上,先小坐喝茶,然后一起去祠堂祭拜。常柱儿帮着将祭品送去,返回府门口,手拿个红丝带编的龙凤环抱的“福”字,眼睛不时地往门洞里瞅。果不负所望,文淑终于出来了。 “二姑娘,给你的。” 文淑稀罕那礼物,高高兴兴地收了,回去端出一大碗热茶给常柱儿。常柱儿仰着脖子、咕噜咕噜喝个爽快,好像第一次才觉得,陶醉似地说: “甜,山上的水真甜!” “柱儿哥你饿不?我给你拿点吃的?” “不饿不饿。二姑娘,我给你唱个曲儿怎样?” 文淑知道常柱儿的本事,就想听他唱呢。 “你还会唱甚曲儿?” “二姑娘想听甚曲儿,我就会唱甚曲儿。” “你甚曲儿唱得最好,你就唱甚曲儿。” “那我就唱个《打酸枣》,如何?” 文淑听了几首,见他唱的尽是些哥哥妹妹儿的,要他改唱别的,常柱儿便唱几首闹红火的秧歌。文君出来,碰到他们两个在一起,不作声转身回去。文淑见常柱儿眼睛时不时偷偷地往自己身上瞟,更加高傲地抬起头。常柱儿又唱了首《香椿树》,觉着喉咙里干,便说: “就唱这些吧,二小姐又不给赏。” “想要甚赏,我给你拿去。” 常柱儿抓耳挠腮地寻思半天,没说出啥名堂来,文淑不再问他,跑回去拿出枝沙棘来,往常柱儿嘴边送。常柱儿咬了几粒,直酸到牙根。 客人去后,穆修率子侄们将祠堂重新收拾过。是夜,明仁到武馆守夜,明孝与同年们去玩,文君、文淑陪母亲包完饺子,也回去睡了。穆修满院子转悠过,在杌子上坐着熬年,可见是太累了,片刻便打起盹来。夫人等不到穆修回屋,出来看他睡得正香,将他唤醒,回屋安歇。 临近子夜,一场西北风卷天席地而来。 大风像一支支响箭般从明月堡上空掠过,把偏院中那棵香椿树拦腰折成了两段。穆修被香椿树倒地的“咔嚓”声惊醒,披上棉袍、趿拉着鞋出去看时,却见文君披头散发,在那里发怔。穆修被惊出身冷汗,叫了一声文君。文君奇怪地看了爹爹一眼,默不作声回屋去了。 子时钟声响过,穆修在神龛前,点了两支红烛,插了三柱香,毕恭毕敬做个揖,紧闭双眼跪倒在蒲团上,虔诚地叩了三个响头。 第22章 拜年 大年三十,知事郭承琪的长子岐贤带着妻子雅娴和一岁半的孙儿回到绵上,次子岐清也告了三天假,带几个卫兵快马赶了回来。一家人难得团圆,自是其乐融融。 吃过年夜饭,魏拐子和三桂来拜年。魏局长提议玩几圈麻将,郭承琪教岐贤兄弟陪同,自己在旁观战。魏拐子老辣,连糊带杠,几圈下来,三人口袋里的钱就被掏个精光。郭承琪命夫人拿出些钱替三人押上。又看了一会,见儿子们的牌仍无起色,便挽起袖子上阵、替下岐贤。 战场形势迅速逆转,魏拐子赢下的钱先吐了出来,身上带着的,也都长了腿似的,争先恐后地跑到了郭承琪那边,刘三桂输得直说胡话。又打了一圈,魏拐子推说要给老娘熬药,不肯再战,于是散了摊子,告退。 客人走后,郭承琪问岐贤和岐清: “打了这半天,看出门道了?” 岐清说:“手气不行牌不顺,没有不输的道理。” 岐贤说:“万事都有理,打牌也是如此。父亲牌理研究得透彻,算牌算得清楚;魏拐子自以为麻坛宿将,遇着父亲,却似遇了克星,一点儿也施展不开。” 郭承琪微笑着摇摇头:“可见你们还是不懂其中奥妙。三桂原本是瞎玩,不说他。我能赢,并非因我手段有多高,而是魏拐子有盘算。他身为下属,时常有求于我,便能赢时也不敢赢,更不用说看准关口,还要故意送钱给我。若说高手,他才是真的高手。” 兄弟二人恍然大悟。郭承琪继续说: “牌理即人理,看牌也要读心。你们一个在政界,一个在军界,江湖险恶,既要学会夹着尾巴做人,有所为有所不为,也要学会当仁不让、奋力争取。要赢时,赢得痛痛快快,要输时,也知道如何输得体面。” 兄弟二人点头称是。郭承琪意犹未尽,将自己亲身经历和从政心得讲给他们,语重心长地教导他们如何与上司、同事相处,如何在尔虞我诈中保护自己: “岐贤在省府工作,遇事要多个心眼,审时度势而后行。省府派系林立,省党部代表中央,心有大志却捉襟见肘;阎公被迫下野,其势尚强,必会卷土重来;客军盘踞晋地,不肯移师离境,但强龙不压地头蛇,终归待不长久。此间盘根错节,需得韬光养晦,万不可轻言妄动。岐清身处行伍,枪炮无眼,逢战之时,切不可身先士卒。根本还是要往上走,往上多走一级,替你冲锋陷阵的人就多一批。官小了自己是炮灰,官大了别人是炮灰。一将功成万骨枯,历来如此。” 大年初一中午,郭承琪宴请岐清属下。酒过三巡,郭承琪举杯,对弟兄们说: “你们与我儿情则同手足,义则同生死,为官虽有高低,处人不论贵贱。我儿生性爽直,说话做事难免有不周到处,请大家多多担待。我先干为敬。” 一仰脖子喝尽,将杯底亮给大家看。 士兵们也都爽快地干了。其中一人斟满酒杯,捧给郭承琪:“长官的父母,便是我们的爹娘。长官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定肝脑涂地、效犬马之劳。”说毕,全体起立退到一边,齐刷刷跪倒在地,“嗵嗵嗵”磕了三个响头。 郭承琪又喝了个底朝天,忙叫大家起来,转头向夫人使个眼色。夫人起身离座,从屋里拿出一大摞现洋,每个卫兵赏了十块。卫兵们受宠若惊,谢了赏,重新入座。饭后,卫兵们去馆舍歇息。岐清问父亲: “爹爹何必破费给那些兵娃子。” 郭承琪看着岐清,叹口气,认真地说:“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懂!别小看这点钱,他日危难之时,能舍生忘死救你一命的,没准只有他们几个。” 第23章 拜年(2) 前来拜年的,先是几个年轻属下。 平时在县衙,这些人慑于知事威严,都不敢放肆;如今来到府上才发觉,原来郭知事是如此地平易近人,聊天的氛围于是慢慢热络起来。 郭承琪出身卑微,经了多少磨难与坎坷、无奈和心酸,才熬到今日。在他治下,绝不容任何人对自己构成威胁。有那觊觎之人,或被他使手段挤兑走,或抓了把柄死死摁着。这些年轻人既能在县里谋到执事,或与上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或出身当地豪门显贵,背景都不容小觑。他们此来,无非是想结交上司,以图出人头地。他们初涉江湖,已然学会了表扬上司。 “那天衙门口闹事,俺们都捏着把汗呢,没想到知事大人一出马,定海神针一般,三言两语便化解了,叫俺们这些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天在学校,知事大人的论述真是精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哩。” “劳军款数额巨大,谁都说无法完成。知事大人雷厉风行,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换了别人,怕他连知事大人的脚后跟都拾不到哩。” 聊了会,他们相互使眼色。其中一人掏出个红包,说是大家的一点心意,要给郭承琪。郭承琪不肯收,他就硬往岐贤怀里塞。推搡了阵,年轻人将东西抛在桌上,拔腿就跑。岐贤追到大门口,早不见了踪影。 岐贤站了会儿,正待回头,见对面猫腰俯首地过来个人,定晴一看,原来是胡守圆。胡守圆怀里抱着件东西正走着,抬头看见岐贤,脸上马上堆起笑容。 “啊呀岐贤世侄,过年好!啥时候回来的?” 岐贤也拱手问候:“胡叔过年好!昨日才回来,胡叔还在斛家伺候吗?” “不在了不在了。那里庙高,用不着我烧香了。” 岐贤早听说胡守圆的为人,瞧他不起,笑着挖苦道:“胡叔是本事人,到哪里没碗饭吃!” 胡守圆讪笑道:“公子只拿我开心。能有你弟兄之万一,也不用受这般窝屈了。” 郭知事听说胡守圆来拜年,将孙子交给媳妇雅娴,到客厅来。胡守圆将所带之物立在墙角,拱手施礼,说,这是祖上在江苏兴化当教谕时,同僚所赠的几幅画,知道知事有此雅好,特意拿来,供知事赏鉴。郭承琪请胡守圆入坐,说彼此都不是外人,过来聊聊便是情谊,何必带什么东西。胡守圆说,有道是好女嫁给有情郎,好货送给识货人。放在家里,迟早叫老鼠糟践了。赠予知事,才不算明珠暗投。郭承琪谦恭地说,承琪哪里承受得起!胡守圆奉承道,知事日理万机,为绵上百姓殚精竭虑,可谓劳苦功高,若比古之名相,有过之而无不及,胡某小小心意,也算为绵上百姓尽一份孝心。岐贤浅浅斟了盅茶,捧给胡守圆。胡守圆看岐贤温文尔雅,有乃父之风,趁机赞道,知事大人教导有方,两个公子文武全才,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呀。 聊着聊着,终于说起盛记之事来。 胡守圆说,若不是知事开恩,自己在牢里不知要关到猴年马月,“不是我搬弄是非,在人家岳父面前说女婿坏话。要说明文,他的人品并不差,却不知是鬼迷了心窍还是咋地,竟会粘上张家那女子。那女子风流成性,肚子里也不知道怀着哪家的种,怎见得是好好过日子的。这不,过门才几日,就想把盛记拢到自家名下了。” 郭承琪半信半疑:“竟有这等事?” 胡守圆进一步说:“按理说,明文是你家姑爷,穆羽待我也不薄,又好心收留我儿春贵,我也不该说这些浑话。只怪我这臭德行,见到不平事,就管不住这张嘴。别人倒是熨贴自在,苦了颀英少奶奶。” 郭承琪默然不语。又聊了会儿,郭承琪打了个呵欠,胡守圆遂知趣地告辞。郭承琪将他送出门,回去看那画。那布包仿佛在微笑,正向他暗送秋波。郭承琪心里也感应起些冲动,急不可耐地移去茶具,用干抹布把桌面擦净,拿起那布包,放到桌上轻轻打开。 共是四个画轴。先打开两幅水墨山水,果然是见风骨的好画;接着是幅是西洋画,杂七杂八的颜料堆砌,好似把人大卸八块,而后胡乱拼凑而成。最后一幅是工笔人物,画上的女子正拿着一柄绣花圆扇,柳眉微蹙月窗前,风扫乱了鬓发,头上几片细长的落树。郭承琪心神皆被摄着,不由自主往前凑,越看越惊讶: 这画上的女子,莫不是自己的女儿郭颀英? 第24章 回娘家 初二,回娘家的日子。 颀英端坐在楠木雕花的梳妆台前,将黄丝带束着的头发解开,头轻轻一甩,秀发便如瀑布倾泄下来。梳子是檀木的,散发着幽香。梳齿的缝隙里划过,黑发柔滑平顺,犹如玄色缎面。她正梳着,惊讶地发现了几丝白发。她放下梳子,两手并用,慢慢将白发从黑发之中分离开,猛一使力,将它揪了下来。一根,两根,三根……便欲扔时,她忽地改变了念头,将它们绾成一束,用红头绳拴了,手一松,它们连同几滴清泪,一并落入梳妆盒中。 她对着镜子发呆。至少在一年前,镜中人还是那般丰润秀美、光彩袭人,现如今却好似春旱时节勉强开放的牡丹花,虽也丽艳,却不太那么温润,不再那么灵动,不再那么骄傲,不再有那种美到令人窒息的气韵。 她坐在那里等着。她到底有些不甘心,于是重新抖起精神,认真打扮起来。她脸上施了薄粉,将头发盘起,插上那珠翠碧玉簪儿,戴一对金钏儿、两个耳坠儿,穿上大红滚金边绣金凤的新棉袍,打扮得就像刚过门的新媳妇。 明文终于回来了。后面跟着常柱儿。 颀英拿出先已先备好的行头,一件件让他换上。给他穿件藏青绸棉袍,外罩黑表貂皮衬里马甲,头戴顶八瓣儿帽,脚蹬黑布暖鞋,再围上一领鲜红的围巾。明文当自己是木偶,随她摆布来摆布去。 礼物也是精挑细选的。一盒千年党参,两瓶黑坛老窖,一盒裕合成点心,一大包普洱砖茶,是穆羽专门给亲家的;两坛龟龄集的补酒,一盒凤城文成堂的甜饼,一盒古陶兴盛雷的牛肉,一盒清源的葡萄干,是女儿女婿孝顺父母的。常柱儿先抱了礼物出去。夫妻俩各各调理好心思,一前一后出了府门。 街上皆是要回娘家的媳妇儿、要看泰山的女婿儿,要去姥姥家拜压岁钱的小孩儿;路边有卖点心、酒果、冰糖葫芦、面人儿的,吆喝得欢实。不时有鞭炮声响起,喜庆的硝烟味四处弥漫。到了郭府门口,颀英紧走两步,扫一眼明文,身子斜过来向他靠拢,将手递与他。明文接住,将颀英的手轻轻地搭在胳膊间。二人像以往那样相依着,面带笑容,款款地走向堂屋。 “爹——娘——” 夫人听见叫声,掀起门帘出来相迎。 郭承琪见他二人形容表现,略显欣慰。岐贤和妻子雅娴牵着孩子上前来见。雅娴指着颀英,让孩子叫姑姑,孩子便一口一个“嘟嘟”地叫。颀英好生待见,笑容可掬伸开双臂,孩子跌跌撞撞跑进她怀里,忸怩起来。她心里怦怦动着,抱起孩子左亲亲、右亲亲,舍不得放手。 明文提醒颀英,人家叫了你许多姑姑,该给压岁钱哩,颀英于是将孩子交给雅娴,掏出个红布包,将里面足金的观音像拿出来,挂在孩子脖子上。孩子乖巧,拱手又叫“嘟嘟嘟乎”。郭承琪笑岔了腰,叫夫人敲打脊背;颀英眼中发热,摸了一下方知是泪,背过头去擦;明文嘴里夸孩子聪明,心却一溜烟跑到雪晴那边去了。逗了会孩子,雅娴拉颀英去说私房话,郭承琪陪岐贤和明文在客厅聊。 岐清带着个卫兵自馆舍回来,看见姐夫,冷冷称道一声,进屋去见姐姐。郭承琪跟明文本没多少话,此时便找些话题,向卫兵打听部队上的事。卫兵不住地立正、坐下,又立正,又坐下。郭承琪说这是在家里,不必拘礼。卫兵说是条例规定,没有长官命令,不敢造次。 席间,明文夫妇和岐贤夫妇双双向父母敬酒。郭承琪夫妇笑颜绽放,一朵接着一朵地。酒菜上全,又端来饺子。郭承琪夫妇吃了几个,称已大饱,带孩子离席。明文与岐贤兄弟你来我往又喝了几巡,渐渐有些招架不住。颀英到底心疼明文,不忍他醉酒难受,在一旁劝少喝。只有岐清不依,换了大盅,要再与姐夫连干三盅。明文称酒力不支,岐清非要他喝,明文只得喝了。轮到第二盅,明文咬舌起来: “今日确实过量,不能再喝了。” 岐清故意要明文出丑,再三地督促。明文只是不肯,连说改日再喝。岐清生起气来,说:“我明日便要归队了。姐夫的改日,不知要等到何猴年马月呢。” 那个卫兵在一旁帮腔,说,那只是些水气东西,又不是夺命的钢刀,既是自家弟兄,多喝一盅有啥了不起。他给自己倒了一盅,也要陪明文喝。岐清站起,说句“先干为敬”,一仰脖子,喝得点滴不剩,倾着盅底朝向明文。明文依旧不肯喝。岐清压不住火气汹涌,一拍桌子: “今日这酒,你是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明文见岐清盛气凌人,又恶心那卫兵多管闲事,火气也压不住了,腾地站起来,吼道: “我就不喝,你要咋地!” 卫兵挺身上前,强将明文按到椅子上:“喝便喝,不喝便不喝,穷咋唬什么!” 颀英忍无可忍,上前给了那卫兵一巴掌,奋力将他推开,骂道:“你算什么东西!跑这里撒野。我们家宴之上,哪轮到你威风,还不滚出去!”怒向岐清道:“你不就是要逼他喝吗?你不就是要逼他喝吗?我替他喝!”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岐贤在旁想要阻拦时,颀英将第二盅也喝了下去。 岐清本意是为姐姐抱不平,替姐姐出口气,哪料姐姐竟如此维护明文,真是一片好心放错了地方,气得一脚踢倒凳子,转身出去了。那卫兵慌忙也逃了出去。岐贤安抚明文道:“姐夫消消火。弟弟脾气暴躁,姐夫莫要见他的怪。自家兄弟,为喝酒脸红,不值当得的。” 明文喉咙里的酒直往上涌:“我哪里敢见他的怪!我岂不知他所为何来!也罢也罢,一切皆因我而起,我向你家陪个不是。日后得过且过,即便就散了断了,有啥了不起!”不管不顾地也冲出去了。 颀英又气又急又恨:“好好的一顿饭吃成这样!你们再是为了我好,也不该这样对他。我都已经原谅他、不怪他了,你们还这样不依不饶,叫我怎么办?这个家若容不得他,我便委屈死了,也不敢再回这个门了。” 第25章 回娘家(2) 明文跌跌撞撞往前走,颀英一路小跑追赶。走到半路,明文突然扭身,冲向路边旮旯,手扶墙壁“哇哇”吐了一地。颀英急上前,捶打他后背,又拿香巾擦净他嘴上、脸上的污秽,用浑身力气将他搀起。搀着个醉鬼在街上,被人指指点点,颀英狼狈无状,简直无地自容。一时是恨,心想索性由他去吧,一时又是爱,怎么也不忍心。以她出身高洁,自小到大,哪受过这没体面!这回,全为他受了! 府门口遇到常柱儿。常柱儿见明文这般模样,赶紧将他架回屋,扶到炕上,跑厨里舀碗冷冰冰的酸菜汤来,硬让他喝下。明文晕晕乎乎,咕噜咕噜喝了,倒头就睡。颀英泡了大碗浓茶,一味地守着他,守到上下眼皮互殴时,毛巾浸了冷水擦把脸,就怕自己也睡着了。明文半夜醒来,四周黑洞洞地,还以为自己是在盛记,脱口叫了声“雪晴”。颀英听到,满腔委曲如暴雨样倾泄出来: “我也不怪你喝醉酒,也不怪你在我娘家出洋相,也不怪你大街上丢人现眼,谁叫你是我夫婿,你都没脸没体面了,我还要这些做什么!恨只恨,你明明待见那狐狸精,明明心里嫌弃我,却装模作样地哄我骗我。你也别为这难,明儿就写一纸休书,将我休了罢。” 明文这才清醒过来。他记得在岳父家喝酒,记得中间有过争执,其他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想到颀英平日的无数好处,想到她近些日子以来的强颜欢笑,想到她用加心刻意打扮来掩饰心中酸楚,明文悔得肠子都青了。他懊丧地坐起来,有气无力地说道: “一时的气话,何必当真呢。” 颀英猛扑上去,双拳雨点般砸在明文肩上: “我凭什么不当真,我就是当真,若不是酒,你怎会吐出心底的真话来?你还当着俺家人的面,说什么得过不得过的话,说与我家断绝关系的话。” 自成亲以来,那些经历过的、本以为早忘了的所有不愉快,突然一下子从沉睡中醒过来,一幕幕都涌上颀英心头,不尽江河,不绝如缕: “你知道我的短处,我就是不能给你家添后,就是个没用的女人,你也不用急着发毒誓,也不用给人脸色看,更不用没来由的作践人,你痛痛快快说句话,这里不容我,我去家里,家里不容我,我去庵里当尼姑,再不行,索性我了结了自己,白茫茫一片干干净去了,从此再没人在你眼前晃,没人再热脸贴人家冷屁股,没有人再低眉顺眼一心只想着贤慧端庄。我给你腾出地方来,好让你把那年轻美貌的供进府里来,熨熨贴贴地过日子。” 明文听着她的哭诉,心中也如翻江倒海一般。他无力反驳,更不敢接腔。他们之间,从没有过这样严重的争吵。烙印不只是刻在心底,而且浅浅的皮肤表层甚至每一根毛细血管上,都留下了伤痕。这伤痕岂是容易好的!有了这回争吵,他们谁也不敢断言,往后的日子还能不能过下去了。 第26章 好月 绵水从岩沟中蜿蜒而出,在山脚下徘徊一阵,滋润够了两边肥沃的土地,恋恋不舍向南而去。 离溪底不远的地方有个村子,名叫冀家庄,村子地势较高处,有处雅致的院落。主人姓冀名承德,五十上下年纪,身材不胖不瘦不高不矮,长着不疏不密不长不短、黑白相间一绺山羊胡须,时常戴副黑框儿圆圈儿眼镜,一副读书人的打扮。在冀家庄的街谈巷议中,冀承德经常被夸大成误了乡试的秀才、朱笔漏点的状元,可惜了满腹的诗书文章。 冀承德原有二子一女,长子死于时疫,次子私奔南昌杳无音讯,现膝下只剩一女。这女子年方十八,名叫好月,生得如花似玉,而且聪颖好学,琴棋书画样样出奇,又有一手好女红,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爹娘原想招个上门女婿,一则老来有个挨靠,二则生个一男半女随了本姓,为冀家续上烟火。然而这事,却不是一厢情愿的。家境好的人家不肯“倒插门”,家境差的又怕他只贪图钱财。并且这还不是关键,关键是好月这女子。这样的好女子,寻常人家子弟根本入不了她的眼。 “爹呀娘呀,女儿知你们心思。你们为的是女儿有个可意的人家,只可惜在女儿眼里,那些上门求亲的须眉男儿,不过是些酒囊饭袋、贪财好色之徒。就算爹娘想将就,女儿也不肯委曲了自家。” 因此就这样,说亲的来一个不成,来两个劝走一双,每每乘兴而来、败兴而去。时间长了,就有那些心术不正的,编造些闲言碎语传开来,弄得冀成德夫妇东也不是、西也不是,只盼婚姻能够早开,好了却这桩心事。 正月初八是冀承德老丈人的寿辰。赶车的老把式食重兼感风寒,出不了门,派儿子来当替工。冀承德怕路上耽搁,催促母女早点动身,于是好月娘提个竹篮,篮里放着蒸的寿桃;好月提着个包袱,里面包着块布料和亲手做的千层底儿鞋和刺绣头巾,母女二人双双上了车。 车子出了村,走进了广阔的山野。 冬天山野并不热闹,却也耐看。耳听着马蹄声鸾铃声伴着鸟叫声,眼看着蓝格盈盈的天上白云飘。此刻的山,虽没了缤纷的色彩,却显露峥嵘风骨;此刻的水,虽被白日下刺眼的寒冰封锁,却掩不住水下清泠泠如管如琴。山间水旁时有野兔出现,毫无惧色地向这边张望,看得人眼里爽、心都醉。翻过白脸坡,不知不觉进了松涛沟。 前边有座独立的山峰,形似傲天站立在林中的巨人。这是一座奇特的山峰,好月很早以前就认识了。她在这里欣赏过春天开得最早的迎春花和山杏花,她在这里躲过火烤似的烈日骄阳,她在这里拣过榛子和山桃的果实,她还在这里欣赏过松鼠欢快的舞蹈。每次路过这里,心里便有异乎寻常的温暖。转过山弯了,山峰不见了,她似乎还能感觉到那山在微笑着目送她,目光如影随形。 “娘,我想在这歇会儿。” “冷清清地,歇什么歇。” 好月只好噘嘴。她自嘲地安慰自己,不过就是座山,到处都是山,有什么好看的! 天气确实是冷。赶车那小子显然是老生子被惯坏了的,平日里没受过什么苦,他穿着羊皮袄、厚棉裤,却还是经受不起这天气,一会儿紧捂着耳朵,一会儿使劲跺脚,直恨自己生就了伺候人的命。又走一段,他偏偏又下急,跑到崖后小解去了。也正在这时,好月和娘坐在车内,突然觉得车子重重颠了一下,车身一歪不动了。掀帘看时,见一边车轮陷在坑中,却不见赶车人。连叫了几声,那小子才跑来。他又推又拉又打地折腾,车却陷在坑中出不来。这马性子顽劣,平日只服老主人管教,如今被胡乱驱使,早窝着一肚子气,就是不肯卖力,而那小子则恨不能马上到站,烤烤火炉、喝点烧酒、吃碗热饭,见那牲口懒惰不给面子,不由得火气上来,操起鞭子乱头没面打过去。 不曾想,这几鞭子却惹下了事。鞭子重重打在了马的耳根上。原来这马有怪僻,最见不得人打他这里。挨了打,立刻大发雷霆,起蹄子尥蹶子,硬将车从坑中拖出来,在窄窄的山路上狂奔。小子喊又喊不住,拉又拉不住,慌了手脚,抛了缰绳,追着车跑。马车被抛砖头似地摔来抛去,车身发出快要断裂的声音。 路的一边,眼见是万丈悬崖。好月吓得魂魄出窍,脸色煞白,手脚都没地儿放。冀夫人更是把佛号、道号乱念,直悔年节时分没有多烧了一柱高香。 “救命——救命呀——” 第27章 好月(2) 正在危急之时,突见一个人影自天而降。只听那人大喝一声,猛地抓住羁头,任那马拼命挣扎,却如洪钟立地、铁塔生根一般不动分毫。那马浑身蛮劲使不出来,犟了会,终于服服帖帖。好月娘下车,拉着那后生的手,感激救命之恩。好月惊魂初定,隔一角帘儿,盯了那后生看。 那后生留着寸长头发,上穿件紧身白夹袄,系根宽皮腰带,下着件束腿黑绸棉裤,一双白底黑布鞋,身材高大魁梧。偷眼往脸上看,又见面色红润,浓眉如剑,虎目生威,好一副堂堂正正英武之相。见后生转身欲去,好月心里一急,跳下车跑上前: “壮士留步——” 声如山间清泉,又如春日阳光。面前这女子柳叶弯眉,亮眸如月,娇滴滴小巧鼻子;面带桃色,红唇微启,露两行玲珑玉,走几步苗条婀娜,娇喘喘如惊风月。那壮士心里“扑通”一下,竟有些慌张。好月本要问壮士名字,双目相对,却没了话语。后生冲着母女俩笑笑,快步离去。眨眼之间,已不见了踪影。 姥姥家拜了寿,吃过饭,东岳庙烧了香,许了愿,下了布施,临要离开时,好月突然跟娘提出,自己还要再烧柱香、许个愿。又回到姥姥家,坐了不多会,好月心事重重对娘说: “娘咱回家吧!” “不是说要多住几日么?” “不想住了,还是回吧。” “吃过下午饭再走吧。亲戚们都还在呢。” “天短夜长,走得迟了,黑古隆冬地看不清楚。你看那赶车的,牲口也不听他使唤。” 夫人想想也是,遂向亲戚们告辞。回家路上,好月眼睛眨也不眨,望着窗外。路过那孤立的山峰时,她探头到车外,看着那山从身边过去,随山路弯曲变化着形体,时而直立如铁壁铜墙,时而宽厚如父亲的肩,时而如热烈拥抱的臂膀,时而有似梦里曾见的人儿。 那山峰渐渐远离,隐在苍茫暮色中。落日余辉在西天燃出红红一线,犹如瑶池女飞舞的飘带。风起,两边灌木丛发出沙沙声响,似乎有人在窃窃私语,远近不见半个人影。她看着看着,眼里悄悄泛出了泪花。 “月儿咋又哭了,不能和娘说吗?” 好月喃喃自语:“就该问清楚,改日好补报人家。” 夫人也惋惜:“想必是邻村上下的,看缘分再说罢。” 好月心里问,他到底是什么人?莫不是山神化了人形,前来解救灾难的么? 回到家中,好月没精打采回绣楼上去。她觉着累想躺会儿,却辗转反侧睡不着。她于是起身到书桌前,姑且拿本书来读。那是本《庄镜集》,是她平素喜欢的,可读不几页便放下;又坐到琴旁,纤手抚着琴弦,脑海却一片空白。她又看见那幅画了一半的寒梅图,沉思半晌,接着去画。画完了,一动不动站在桌前,胸腔内浪潮翻卷。 吃饭时,好月下去吃饭;吃过饭,一声不响回到楼上。她重将那画铺开,独自端详。画上,伴着红艳欲滴的梅花的,是个后生。后生身后,是那座孤立俊伟的山峰,白云飘渺,正从山峰背后飘向蓝天、飘向远方。 好月羞涩地笑笑。她睁开眼,面前是他的影子,闭了眼,看到的还是他的影子。一会儿看那后生是山,一会儿看山是那后生。她好生纳闷,为什么满心都是奇怪的想法?如果说无缘,又何必相见;如果说有缘,你如今又在何方;或者你是那山峰,我却为何不是攀援的青藤!或者你只是一个梦,却为何又是那样的真! 夜深了,人静了,冀承德夫妇被楼上传来的琴声惊醒。那琴声时而缓如行云,时而如环佩丁咚响,时而又如凤箫鸾管幽咽咽。听了好一阵,夫人拉拉丈夫胳膊。冀承德叹口气说: “孩大了话却少了,尽在这曲中了。” 第28章 粉笺 冀家庄凑不齐闹红火的队伍,只能等外乡社火队前来助兴。每年这时节,宽余点的人家常将社火队请进院子,热热闹闹吹打一番,以图讨个彩头。穷家小户舍不得花钱,就捧着油炸麻花和粮果等守在路边,请闹社火路过时耍闹一番,多少沾些喜气。这天,好月下楼来,见桌上放着预约社火的喜贴,落款写着“明月堡”三字,觉得新鲜。她不记得明月堡的社火队来过,可又一想,谁家也一样,都是借热闹讨些利钱而已,不看也罢。 报子前头来时,冀承德已经约定,要第一先来府上献演。因此,社火队来到冀家庄,先在村口热火朝天吹打一番,算是报信儿。冀承德听见响动,赶紧备香案,摆供品,敞开大门迎候。耳听外面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好月来到窗前,见爹就院中拖开串千响鞭点着,满院子顿时烟腾雾起、炸成一片,接着便听得喊声大作,一条巨龙自门洞里飞腾进来,蛟龙出海,盘旋上下,舞龙的十八个精壮后生时奔时跃,时隐时现,皆使出浑身绝技。观者连声叫好。龙灯舞完,龙头高举、龙身蟠成一圈,暂时停下。接着游进来副旱船,坐船的是须眉汉反串了窈窕女,与划船的老者耍眉弄眼、滑稽万端。又斜进来十二副高翘,扮着“青蛇白蛇闹许仙”和“悟空三打白骨精”两出戏,耍得亦是精彩。接着,有个老儿在众人怂恿下,表演了几段数来宝。 众人正喝彩,又见一人举着红绣球,招引着一只彩狮来到院中。那狮子摇头摆臀,起卧腾挪,跳跃翻滚,做出各种高难动作,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恰在此关节,鼓乐声却突然停下了。冀承德举着一盘子来到场地中央,向围观者展示一番,慷慨递到管事手中;管事报了赏份,大声谢赏。 好月心想,此番花样是多了。正待转身离开,忽闻锣鼓声大作,只见那导引之人将个绣球高高抛出。看着有丈把高时,那彩狮就地几个翻滚,忽地窜起,在半空中将那绣球稳稳接住。甫立定,复将绣球向前抛出。眼瞅着快要落地,彩狮身子向前一倾,腿向后伸,脚尖轻轻接了,再一挑,绣球飞起又落下,停在狮头不停地旋转。正眼花缭乱着,说时迟那时快,彩狮将头微微一仰,绣球骨碌碌从脖颈滚到后背,身子再一拧,绣球又被抛起。再次落下时,彩狮不慌不忙,就地打个旋子,双手一伸,将球抱在了怀中。 好月不由得“呀”了一声。 突然,彩狮面向阁楼猛地窜起。腾空之际,舞狮人举起狮头,露出面孔,恰与好月对视。倏忽之间,好月觉得那面孔好生熟悉,这让她既兴奋又紧张,羞涩地逃离了窗口。等她胸脯起伏一阵子,走过来到窗前,再次掀起珠帘时,社火队已向外面去了。 她往楼下跑。刚跑一截,她就站住了。 渐渐地,耳里没了喧嚣之声。可是好月心里却燃起了堆旺火,火苗慌慌地跳窜。站了好一会儿,她轻叹口气,缓步款款走下阁楼。她见父母还在议论刚才的红火,本来想问什么,话到嘴边,却成了抱怨: “来一回乱一回,还不如不来的好。” 冀承德不理会女儿的抱怨,只要有闹红火进村,照样乐哈哈招引进来热闹一番。每到此时,好月就躲到阁楼上,掩了帘子、关了窗户,再不理问。夫人见女儿懒洋洋地,问女儿哪儿不舒服,女儿说没哪儿不舒服;问女儿有甚心事,女儿说没什么心事。 这却让冀承德夫妇的心事更重了。 几个揪心的日子过去,他们终于不再执拗于招赘一事,而开始朝着另一个方向转变了。女儿能嫁个如意郎君,有人疼惜有人爱怜,恩恩爱爱过日子,不是很好吗?!若囿于执念而误了女儿终身,当父母的于心何忍呢? 第29章 粉笺(2) 终于一日,好月正在楼上弹着《高山流水》,母亲上来告诉她,说明月堡斛家打发媒人来了。好月闻言,却如晴天响了声霹雳,眼里噙着泪花花,半晌不吭声。她不知道为何爹娘如此急着要把女儿嫁出去,她只恨前世只修得女儿身,哪里敢说爹娘的不是。 冀夫人道:“生为女儿家,迟早要嫁人。我们也不这样强求非要招赘了。明月堡斛家声势显赫,德行也有美名,想必他家的子弟,也是品行端正的青年才俊。” 好月冷冷地道:“女儿也不管什么斛家的、凳家的。只要二老看着合适,女儿遵命就是。” 冀夫人劝慰女儿道:“月儿的心思娘岂不知!娘是过来人,也经过花样水样的年华。就算有天大本事,也是一条道往下走,由不得自己性子。再说,父母哪有不疼自家女儿的?爹娘后半生的造化还都在女儿身上哩。认不准的人家,便纵有家财万贯,咱也不稀罕。好人家经得住三打听,娘隔日就叫人去打听。若是好吃懒做、窝囊无用的纨绔子弟,娘这儿就先止了他;若是确实不错,女儿就不要再挑剔了。” 好月赌气说:“早知今日,女儿也不用学什么琴呀画呀的。纵然弹得再好,画得再好,有谁能看得懂,又有谁能听得懂?既无人听得懂、看得懂,女儿要它又有何用!”将那些笔墨纸砚并朱砂赭石胭脂石青一应物什胡乱抱了,要抛到外边去。夫人连忙拦住夺下: “罢罢罢!往后你不弹琴也好,不画画也成,一辈子待在绣楼也成,却不可以这样使孩子脾气。” 好月伏在床上哭个不停,把夫人也哭乱了,下来应付走媒人,反复提醒冀承德。俗话说寒门出贵子,富家多纨绔,家境好固然是好,要紧的还是本人德行,可要打听确实了,免得挑来拣去反而挑迷了眼。这些话,焉用夫人提醒!冀承德回道,咱也有耳朵有眼睛,哪能一味地听媒人的,一味地听她的,不是吃错了药,就是过错了年。 隔了才两日,媒人就来回话。 媒人说:“你们真是多虑了。斛东家对贵府仰慕已久,巴不得早点结为秦晋之好哩。人家是难得的通情达理、难得的有见识,连以后的事也替你们想好了。东家说,孩儿们成了亲、生了娃,长子当然要姓斛,再生下次子,随这边的姓也不在话下。”冀承德好饭好菜款待一顿。 受托到明月堡打探的人也带回了消息。这些人说起斛家,所言如出一辙,皆道斛家上下和睦尊礼,他家的长子斛明仁不仅生得副好骨胳,练得身好武艺,常常赴人急难,实在是千里挑一的好后生。 冀承德夫妇喜不自禁。真是苍天不负苦心人。咱女儿喜欢舞文弄墨,寻个豪侠英俊、武艺非常的郎君,这一文一武,岂不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 好消息自然要说给女儿听。好月只道是父母拿些溢美之辞来哄自己。她想,爹娘成天价为她操心张罗,而他们操心和张罗的结果,无非是她早些嫁人,嫁给个本不相干的男人,为他洗衣做饭,为他孝敬父母,为他传宗接代,最终默默无声地老掉。母亲是这样过来的,天下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她怎么可能例外呢? 可是,那独立孤傲的山峰,那自天而降的壮士,却又在她眼前浮现,使她心有不甘。她将那梅花图铺展开,忘神地审视。她这饱尝孤独之人将一片心化入画境,化为无数花瓣,烘托在那人身旁。孤独既已在心中生根,便不是母亲安慰、纸上零乱、幽咽琴声所能排遣的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听母亲念叨得多了,好月偶也会心里发问,斛明仁啊斛明仁,你到底是怎样的人呢?有一日,好月实在忍耐不住,便有心试他一试。她写了几句诗,偷偷央求母亲,托媒人送给斛明仁。粉笺之上,数行端庄秀丽的小楷,写的是: 蚕簇逶迤路崎岖,香车辙乱惊紫衣, 谁家峨眉半掩月,谁家儿郎舞彩狮。 侧末落着款红印,印上“品荷轩主”四字小篆,疏朗有致,落落大方。 媒人果然不负所望,悄悄将此物给了明仁。明仁读过,方知那日山路所遇之人,舞狮绣楼所见之人,媒人往来说合之人,正是心仪的冀家千金,大喜过望。他确是有些得意忘形了,东西没收好,竟被弟弟明孝看到。明孝追问情由,明仁只好将前后叙述了一番。 “这叫鸿雁传书,哥须写封回信给人家。” “逼鸭子上架哩。不成不成。” 明孝笑道:“人家投诗问路,你若不回,怎知你便是那救美的英雄。待我替哥作首诗,你叫媒人送过去,好叫她知道,哥的心中只有她。”略经思索,铺开纸笺,龙飞凤舞写了一首,读给明仁听: 绵上荒岭北风寒,烈驹颠落玉人簪; 隔帘锦瑟似曾见,他日相逢月窗前。 明仁竖起大拇指,直夸弟弟才思敏捷,不亏是认真读了几年书的。但一说起要送信,便又是摇头。“我要是能时,我自己写了就好。若是把你写的随便送去,日后被发觉了,还不够人家笑话。”因将来信连同明孝代写的,一并束之高阁了。 第30章 清欠新规 正月初六,穆羽召集各店铺管事议事。 牛四通报上年各处经营情形、明文分派差事之后,穆羽说:“一年之计在于春。如今世道荒凉,买卖也还得做着,架子也还得端着。斛家虽为东家,其实也是为大家伙儿端着饭碗。俗话说,大河里有水小河满,大河没水小河干,一朝斛家败了,大家的饭碗也砸了。还望诸位恪守本分,用心做事,把各自店铺照料好,不可懈怠。” 明文跟着强调:“此番对账,看似有盈余,不过这些盈余,实际只是赊出的账款。因此即日起,各铺皆得现钱交易,不许再对外赊欠。旧账未清的,一律不再供货。应收欠款,是哪个经手办的,哪个负责追回。” 为清欠,众人已是文场唱过唱武场,使尽了浑身解数,此刻听得这话,更加压力山大,只有绸缎庄的斛明清没事儿似的,得意洋洋地左顾右盼。 前段时间,有家商户手头周转不开,以囤着的老白汾酒作价,还了绸缎庄的欠款。赶巧,聚仙楼的老板顶账顶回大量白粗布,急着要处理,明清一番讨价还价,将老白汾换成了白粗布。东乡有家染房,因进不来原布,眼瞅着要歇业,明清遂将白粗布送去,换成染好的灰布。他又托关系将灰布高价卖给永安县的驻军做冬衣,这样顶来顶去,不仅没有亏本,反而美美滴赚了一笔。 穆羽当众夸奖明清:“明清这机智,我看你们也学不来。八仙过海,各有神通。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只要将全部欠款清回,除去本钱,抽出一成作为奖赏。以寒食节为限,若还收不回,罚扣半月薪金。” 明清说:“东家,看来我清欠清得早了些。” 穆羽说:“有胡守圆经手的几笔欠款,你若能收回来,给你加倍的抽成。” 明清赶忙摆手:“快别!胡守圆的事,我可不敢瞎掺和。” 明文看众人都不接茬,遂叫牛四将誊录的赊欠明细发给大家,声明此事既已定下,就要依令而行,绝不许私通款曲。牛四也是向东家保证,也是向大家施压,说,有道是红净黑净、把力出尽,主家信得过俺,俺就要严明规矩,该当黑脸决不当红脸,更不当三花脸。 旁边张振汉听着,心想自己在盛记药行支应至今,一直没什么作为,如今又被委派到粮店管事,心中没底气,便想趁同侪都在,请大家聚餐一顿,拜托日后多多关照。见东家交代完毕,众人将要解散,便说: “中午我请诸位,大家尽兴喝几杯。” 明清说:“吃了这饭,更不晓得该不该理你了。” 振汉说:“随你理不理。” 众人去后,明文问父亲,真的要清胡守圆的欠款吗?穆羽说,让人传话给春贵,教胡守圆知道有这码事而已。 “胡守圆生性狡诈、见利忘义,用得着你时,感恩戴德、逢迎万端;一旦决裂,必是十足的小人。他在斛家时间既久,知道的也多,若逼迫他紧了,在外吵嚷起来,少不得坊间议论。聘用春贵,正是顾及于此处。” 明文说:“他去过颀英家,送了几幅字画。” 何止郭承琪家,胡守圆也曾来府里。那时,他神秘兮兮地告诉穆羽,说郭知事把查扣的烟土转手卖掉发了笔横财,又克扣了劳军款中饱私囊。穆羽原以为他就是嚼舌头,如今看来,还是把他想得简单了。 第31章 明义 明文回到厢房,闻到浓浓药香。看灶台上,药罐“嘟嘟”冒着热气。颀英在炕沿坐着,不知道想些什么。明文叹口气,拿碗盛上药汤,端给颀英。颀英默然接过,放在一旁。明文又端起递过去,要她趁热喝掉,颀英就是不肯喝。几次这样,颀英被逼急了,接过来,转身将汤药倒回到罐里。 明文忍不住埋怨道:“我不回来,你独自生闷气。我回来,你一整夜的哭吼;我多说两句你生气,我少说两句你还生气。你老是这样,谁受得了!” “咱再找个名医瞧瞧吧。” “咱们找过名医无数,便是神也求了,佛也拜了,结果能咋地,也不都一样。” 说得颀英掩面又哭。明文只好又耐着性子安慰她,说药行的那纯仁曾给人看过这样的病,改日让他试试,或许歪打正着,就看好了呢。 本来颀英对这种事,已不抱很大希望了,可自从明文有了雪晴,且雪晴居然还怀上了明文的孩子,她心中的羡慕嫉妒乃至恨意,就发了疯似的乱长起来。这情绪,在旁人跟前也还勉强藏着掖着,而和明文一起时,就没法再遮掩,忍不住就要发作起来。她偶尔也会想,自己这样放任,会不会反使明文离得更远,然而大多数时候,她的心只被委屈、恐惧和绝望占据着,她再没有别的了,她想要的只是他,哪怕不折不扣的一半也行啊。 不尴不尬时候,门帘一挑,救驾的来了。 明文问明义:“总不见个人影,野刮到哪去了?” “我能去哪?不过是街上瞎转悠,赶着看了场大戏。胡守圆家失盗了,他婆姨在骂街哩。” 明文讶异道:“怎么偏偏是他家?” 听说是胡守圆家里失盗,联想到她婆姨给明文和雪晴说媒的事,颀英竟然忘记了才刚的不愉快,问到底是咋回事儿。明义更加夸张地说: “哈哈哈,你们没亲眼见,我可是真正开了回眼。胡守圆家那婆姨好口才,上到九天告御状,下至冥府请无常,前追万代老祖宗,后及九族十重孙,骂起人来,千言万语不换气,半个时辰无重句,可谓天下奇绝,尽是些书里找不到的经典语句哩。”说得颀英笑了起来。明文忍俊不禁: “你这张嘴就够呛,又来个更厉害的。” “那母老虎下里巴人,我可学不来。” “不妨学两句,给你嫂子听听。” 明义看看嫂子,说:“学几句不打紧,只怕脏了嫂子阳春白雪的耳朵,算啦,算啦。” 颀英“哼”了声说:“人家那也算本事。他要不是舌头长,也当不上某些人的月老。” 颀英话中带着酸味,明文赶紧岔开话头问明义:“你这鬼精!猛不防的跑来,该不是有什么别的事吧?” 明义嘿嘿笑着,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冲明文伸出双手。明文问他要钱作甚,明义说要和同学们去玩。明文问又要去哪里玩,不等明义解释,颀英自己拿出些钱,递给明义,含沙射影地说: “弟弟拿去花。这是嫂子攒下的钱。花完了,只管来跟嫂子要。他的钱有正经用场,怕抽扯不过来呢。” 第32章 纸活铺 明义到东街文渊阁买了刀宣纸。这可是巧,刚出店门,恰又见胡守圆垂头丧气从对面走来。明义有心揶揄他,站在原地等着他过来。胡守圆听明义说要去书院,脸上弄出些喜色,拜托向赵先生求副开业的对联。明义一听就乐了: 没听说过,花圈铺开业还有要贴对联的! 原来,雪晴成亲后,顾虑南街只有爹爹一人,便想方设法,动员他到盛记来住。胡守圆见这边门面空下了,求明文说合,想要租了来开个纸活铺。明文不肯管这事,胡守圆便跟他婆姨轮番找张老汉游说。一来不肯那门面闲着,一来经不起他软磨硬泡,又兼那婆姨毕竟做过女儿名义上的媒人,最终还是答应了。胡守圆选好了开张的日子,着急要副对联,因此跟明义提及。 “既要求字,何不亲自去?” “原来也是这样想的。可谁知走背时运,不知哪个挨千刀的,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 明义装作不知:“咋会有这等事?” 胡守圆气鼓鼓地说:“谁晓得!” “没丢啥值钱东西吧?” “哪有什么值钱东西!猪尿泡打人,只是骚气。谁晓得是哪个没出息的蟊贼,有权有势的他不偷,高门大户的他不偷,偏偏相中我这寒门小户。正要去报案呢。” “俗话说破财免灾。俺叔这是要开始走红运哩。” “叔这里正水深火热,你帮我这一回如何?等开了业,我请你和赵先生吃饭,哪儿也不去,就去聚仙楼。” 胡守圆,胡守圆,借人银钱从不还。只有他占人家便宜的,没听说别人占到过他的便宜。明义笑着说: “只怕先生不答应,先把我臭骂一顿哩。” 明义所料未错。他将这事当玩笑告诉先生时,先生果然不屑于。先生随口说了一联,“生意好歹一把火,世风凉炎四支香。人鬼无欺。”问明义如何。明义说,先生这几句,若写出来也还不错的,只不知那胡守圆敢不敢挂出去。说归说,毕竟没有写。 有没有对联,纸活铺照样开业。 正月里,人们忌讳不吉利,无关人看也不肯多看一眼。有认识的纷纷取笑,说老胡眼窝子毒,选了个近年来最红火的行当,眼见得财源滚滚来呀。胡守圆岂不知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听见这话,就酸溜溜地回敬一句: “借你吉言,倘用得着时,我只收本钱。” 先前,胡守圆的婆姨三天两头跑来南街说媒,梁二增看在眼里、恨在心头。豆腐铺本应是阳光明媚、笑语盈盈的地方,如今却仿佛人间冥府,阴气逼人。真是看着眼前发黑、想着心头发暗,要几多不舒服,便有几多不舒服。这日送货回来,洗漱完,提了满满一桶脏水到街上,趁跟前没人,走到近前,照着门侧当招牌的花圈泼了下去。 胡守圆出来,见初时尚盛开的纸花如霜打了一般,萎靡蔫蔫。再看四周鬼也不见一个,直气得浑身哆嗦。可怜他纸活铺刚开业,就透透地被浇了盆冷水。 第33章 交锋 刚出十五,泥潭村那边就有了消息。 侯有德托那掌柜送来请柬,邀老东家斛穆羽吃饭。穆羽心中明白,交代明文和牛四届时前往。明文和牛四来到聚仙楼时,侯有德、魏拐子和那掌柜已在雅间等候多时。 酒菜上来。魏拐子邀大家喝了三盅;侯有德和那掌柜给明文和牛四满上,分别也喝了三盅;牛四代表少东家走个通关回敬,俱有些暖意发到脸上。渐渐进入正题。 魏拐子探问:“开煤窑的事,尊翁想得怎样了?” 明文说:“家父是有过这打算,后来听人说了不少别样的话,又把这事看淡了。” 魏拐子说:“年前,听说你家有心思,我就劝我姐夫,让他将窑口转让给你家。我早跟他说过,他没有挣窑口钱的命,不如老老实实地开自己店铺。结果你看,麻烦事接连不断,可惜了那么好的窑口。” 侯有德唉声叹气:“都是我那孽障不争气。” 牛四道:“不瞒侯老板,若说煤窑,我也略知一二。你那窑口虽占着好煤线,其实风水不好。何不请个高深的道士做做法,兴许能转过运来呢。” 侯有德一听这话,似被酸枣针扎到,猛地哆嗦了一下,争辩道:“哪是什么风水不好!” 魏拐子也说:“什么风水,其实都是骗人的把戏。” 牛四笑道:“魏局长原来也知道这个。” 魏拐子干笑几声。明文说: “有道是酒好不怕巷子深。若真好时,近水的楼台先得月,哪轮到我们斛家。” 侯有德说:“其实有两家中意的,只差立契便妥当,只因仰慕斛家殷实,想讨个现款现结。毕竟砸了许多银两在里边,想早点补起窟窿——” 魏拐子瞅瞅姐夫,接过话头说:“好货卖与识货家。他要与别人写字画押,是我硬拦着不让。跟那些人家办事,哪有斛家踏实和利索。斛家又最讲仁义,若能出钱盘了这窑口,也算救人于水火呢!” 牛四道:“既如此,侯老板不妨说出个谱来。” 侯有德犹豫着,伸出五个指头。牛四冷笑道:“侯老板真会捉哄行外人。我就算没吃过猪肉,也曾见过猪跑。就你那窑口,也值这个价!” 侯有德暗骂牛四好奴才,抬高声音道: “牛管家有所不知,开炭窑若容易时,家家都去开了。不先搁进万把大洋,连炭影子都见不着哩。如若不信,鼻子下边长着嘴,尽管去打听。” 那掌柜心向着斛家,插话道:“大家都不必把话说尽。俗话说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买卖嘛,本就是两情两愿的事。买卖不成仁义在呢。” 魏拐子说:“那掌柜言之有理。我也劝他悠着些,可他偏着急,抱着猪头寻不到着庙门,寻着挨砍刀哩。” 明文反感道:“侯掌柜是实诚人,只不过要价高得离谱。魏局长是眼明人,真就不知这行情?” 魏拐子说:“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斛少爷好歹还个价。” 牛四抢过话头:“顶多也就是这个价。”向侯有德伸出两个指头,朝侯有德眼前晃晃。这两指头好像戳在侯有德的穴位上,一块辣子刚入口,一半卡在喉间,呛得他连声大咳,泪水直淌;魏拐子也被惊到,身子往后一倾,椅子前腿离了地,手中竹筷一松,麻婆豆腐掉入汤盆,溅了那掌柜一脸;那掌柜急切用手抹了把,起身四处找毛巾。明文笑笑,端起酒盅,自顾自喝了一盅。 牛四站起来,略带些得意地冲侯有德拱拱手,说:“俺这不过随便说说,侯掌柜当玩笑话就好。正经要谈时,咱们找个雅静之处仔细谈。” 侯有德怎不知牛四是个刀枪不入、滴水不漏的商界老江湖,只是心存侥幸想糊弄一下,多捞些实惠,却不料刚一交锋,就被戳了个底朝天,只好撸顺花花肠子,不敢再顾里盼外了。魏拐子鄙薄地看他姐夫一眼,又看着明文: “牛管家这玩笑开大了。我们又不是出送破烂。既然今天说不妥,大家抽空再切磋。有道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回复得迟了,我们只好求上得中,转给别人家。” 菜齐之后,主食踩着脚后跟上来。此时进来个说莲花落的,说《未来十怪歌》的那个。那掌柜晓得他名叫尔旺,见他手里拿着本册子,问所为何事?尔旺说,村里要给老爷庙施彩绘,专门出来化缘。看见斛府少东家,就要送几段快板听。牛四将他推搡出去,乘机到楼下结帐。侯有德醒悟过来,追出去,却已是晚了。他和牛四一前一后上来,一迭声地埋怨牛四。明文安抚侯有德,一切都可以商量,若果然有心成就这买卖,还请隔日屈驾到府上谈。侯有德焉有不答应的道理,只有频频点头。几位就此别过。 第34章 路遇 自聚仙楼出来边走边聊。聊着聊着,就聊到胡守圆的事上来,且不知张老汉将铺面租给他,现在后悔成啥样子。正走着,牛四忽然拽拽明文,指着远处一驾马车说: “少东家,那不是雪晴他爹吗?” 张老汉穿得臃肿,斜背个青布包袱,坐在马车上,一副出远门的打扮。明文心中纳闷,转往盛记去问雪晴。 “爹爹这是要去哪儿?” “回山东老家。” “怎么突然就走?事先没说过的呀。” “他一直惦记着我那苦命的娘。如今见我也成家了,又怀了你的孩,无甚牵挂了,他就……” “这是何必呢?” 雪晴红着眼眶说:“我听爹说过,当初,因仇家伙同官府追索甚紧,我们一家外出避难。娘死在半路,棺木也没有,只好用席子卷了草草埋掉。那时我还不满一岁,连我娘长相都没记下。咱们结婚后,爹经常梦见娘诉苦,说水要淹到脖子了,说成群乌鸦在她头身盘旋、在她身上争着啄食。爹说,无论如何都要回去一趟,无论如何要找见我娘骨殖,请人重新安顿了,让她九泉之下得到安宁。” “这么远的路,好叫人放心不下。” 雪晴泪眼婆娑:“哥要是体贴,就派车把他送到省城,让他坐火车回去。千里万里的,他少受些累。” 明文于是叫来春贵,让他马上通知常柱儿,就说放下手头活计,只管套车去追。追到了将人送省城,亲眼看着上了火车再回来。春贵答应着去了。 雪晴说:“我娘早早地殁了,我一点孝心也没尽。” 明文拉着她手,安慰道:“你如今甚心也不用操,只管顺顺地把咱孩生下来。南同蒲快要修铁路了,不过三两年的事儿,将来经同蒲路北上、再由正太路往石门市,再转往山东,方便得很。到那时孩子也利索了,咱一同去祭奠祭奠,也好让娘见见她女婿,认认他外甥。” 雪晴一扭身:“哥只拿好听的哄我。” 明文说:“绝非虚言。年前泥潭镇遇到的那白发先生,就专为考察线路来的。刚才饭店谈收买窑口,也是冲着将来外运煤炭的好处呢。” 憧憬冲淡了阴翳,雪晴便不再想,转去将炕上尚未完成的小红肚兜收好,连同其它小衣服用包袱包了,放到柜格子里,轻声细语地说: “哥你坐着。我去给你烫烙饼。” “哥刚吃过,就不用了。” “哥尝尝妹子的手艺,看比得过比不过颀英嫂子。” 面是早就和现成的,只需配些油盐葱花,不一会儿就烙好一张。雪晴将烙饼切成寸宽的长条,用盘子盛了,端来放到炕桌上,让明文先去洗手,明文懒洋洋地不动。 “妹子喂我得了。” 雪晴“噗哧”笑出声,将块烙饼送他嘴里。明文闭目细细咀嚼说好香,雪晴又挟了好几块喂他。明文跳下炕,从后面抱住雪晴。雪晴挣扎着摆脱,连推带搡将他撵到炕上。 “外边有人骂哥呢。” “准是那吃了泔水的。” “你道人家骂我甚?” 雪晴双手捂住耳朵,说:“才不想听哪些污言浊语。脏了我耳朵不说,还连累肚子里的。” “人家说我娶了你,害得吃不上张家豆腐了呢。” 雪晴哭笑不得,戳明文额头:“贫嘴!” 停了听,雪晴若有所思地说:“今日我上街转了转,恁般冷清,做买卖人的货郎也不多。” “妹子想要甚,打发人去买就是。” “俺穷家寒舍出身,从来不会使唤人。” “使唤哥不算使唤。说,妹子到底想要啥?” “今年好奇怪,怎就没卖沙棘的呢?” 明文恍然大悟,高兴得手舞足蹈:“酸男辣女。你要给我生个带把子的呢!” 雪晴羞得脸颊儿粉扑扑地:“还不如不跟你说。” 第35章 路遇(2) 张老汉走到天黑,在双林客栈要了间客房住下。睡到鸡鸣时分,被一阵打斗声惊醒,接着又听外面有人跑动,又听见几声枪响。他不敢去看,睁着眼熬过后半夜,直到天快亮,听见外面掌柜的骂个不停,出来问,才知道是警察抓共党,共党没抓着,反而店里遭了殃。 付了店钱,沿官道往前走。走了一段,见前头一个中年汉子正靠着大树歇息,身边放着副豆腐挑子。张老汉顿时来了兴致,上前俯身闻闻,再揭起笼布看看,说,这豆腐是邬城冀家的。那汉子问过,知道面前这位是绵上县“豆腐张”,也不歇息了,挑起担子,跟着张老汉一起赶路。三句话不离本行,聊的尽是些红豆黄豆黑豆绿豆豌豆,尽是些豆腐磨儿豆腐皮儿豆腐脑儿豆腐干儿。张老汉心想要离开这地儿了,没啥要保留的,将做豆腐的心得说给那汉子听。那汉子无意间得了“仙方”,万分感激: “老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大叔如此舍得,真是少见的爽快人。” 苦等时长,相伴路短。不觉已是古陶城口。那汉子自去送豆腐,张老汉自去寻跑脚的马车。正走着,突然被个小乞丐撞到身上,踉跄差点跌倒。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壮汉冲上来,照着小乞丐又是脚踢,又是拳击,打得那孩子鼻子出血、跪在地上直求饶。 张老汉看那孩子可怜,挺身上前护住: “他惹下甚事了?不过是个顽童,警训警训也就是了。” 壮汉横眉立眼,手指着小乞丐喝道:“快从实招来!若有半句不实,看不打烂你嘴!” 小乞丐抹把鼻血,哭诉道:“俺娘得了要命的病,没钱抓药,我就在他柜上拿了点钱。” 张老汉一听这话,知道是他理亏,训斥道:“偷就是偷,说什么拿!小小年纪,穷死饿死,也不能做这没出息的事!你偷了人家钱,人家若把你送进监牢,你娘谁去管?还不趁早还给人家!” 小乞丐摸摸上下衣袋,又急猴猴地往四面乱瞅乱看,忽然四脚八叉往地上一躺,蹬打着双腿,“哇哇”地大哭起来。张老汉说:“你哭甚?你把钱还人家,我保你没事,要不然,我也不管这闲事,随他们怎么办你。” “刚才,跑得急,跑丢了。” 壮汉抬手又要打人,张老汉怕小乞丐又要挨揍,赶忙说:“算了算了。他拿了你多少钱?我给你便是。” 壮汉气愤难平:“三个大洋。客人临走刚放在柜上,还没咋地,转眼就让这叫花子偷了,你说可恨不可恨。” 张老汉看那小乞丐,小乞丐点头。张老汉掏出三块大洋递给壮汉,带着小乞丐离开人群。等走到没人处,张老汉正要自顾自赶路,小乞丐一改之前的狼狈样,拱手道: “今日不是张大爷,俺就栽大了。” “你认得我?” “大爷不是绵上豆腐张吗?你女婿不是斛明文吗?我可见过雪晴姐,还给你女婿送过信呢。” 张老汉定睛细看,这才认出来。他就是曾经光顾豆腐坊,鬼鬼祟祟到处转悠的那个小乞丐。张老汉问: “你给斛家送过什么信?” “他家老二的。” “你认识斛二少?他现在哪里?” 小乞丐看下周围,踮脚凑到张老汉耳边小声说:“可不敢再叫斛二少了,该叫斛二爷。二爷带着数十号人,在太岳山上扎着营寨呢。” 张老汉轻蔑地哼了声。想当初,张老汉跟着大师兄烧教堂、杀洋人,为的是“扶清灭洋”,对那些打家劫舍、杀人越货之徒,从来都是嗤之以鼻。这斛二少先是卖鸦片,现时做土匪,真是猫改不了偷腥,狗改不了吃屎。 张老汉着急着要赶路,掏出块大洋给小乞丐,让他给他娘抓药。小乞丐刚伸出手,却立即又缩了回去,说句“大爷你等着”,连蹦带跳跑向护城河。稍时回来,说饿得前心直贴后心口了,能不能给买点吃的?张老汉心想,算了,也不在这一时一刹,就带他走进一家面馆,要了两碗肉丝炒面。 小乞丐抢先坐下,举着拳头在张老汉眼前晃: “大爷,你猜俺手里是甚?” 张老汉摇头道:“我晓不得。” 小乞丐将手摊开,只听丁当几声,桌面上多了三块大洋。 “大爷,还给你。” 张老汉脸色大变:“你怎么!” 小乞丐满不在乎地说:“我诳他们的。不瞒你老,我说请医看病全是假话。我爹妈骨头都干了。” 竟然被个小毛贼骗了!张老汉气得拍桌子,指着小乞丐,要撵他走。小乞丐死乞白赖地不肯,求张老汉好人做到底,好歹等吃过肉丝炒面再走。张老汉恨他泼皮狡黠,却也心疼他是个没人管的孤儿,只盼往后他人穷志不短、好好做人,遂将他教导了一番。 肉丝面端上来,小乞丐眨眼间吃得精光,直勾勾盯着张老汉的碗,舌头来来回回舔着嘴唇。张老汉给小乞丐拨拉些过去。结了账出来,碰巧有驾马车自西面过来,说定价钱,抬脚就要上车,然而就在这时,小乞丐突然跑上前来,抓住他衣襟祈求道: “大爷,您带我走吧。我会烧水做饭,会干活挣钱,会给你装烟丝,会给你搓背搔痒痒……” 张老汉看着小乞丐,不由得想起女儿雪晴。他这一去,父女骨肉远离,空自牵挂,不一样是孤苦伶仃可怜人吗?女儿自幼没有了娘,父女相依为命到如今,难道就是为了这结果吗?自己怎么能狠心弃女儿而去呢! 张老汉一言不发,拉着小乞丐上了车。 又不知走了许多路,天色欲暗,忽又起了西北风。风刮得猛烈,闻之如虎,触之如刀,冻得小乞丐上下牙齿不依不饶直打架。张老汉脱下棉衣给小乞丐披上,自己打开包袱、拣两件夹衣套上,只说是坐着犯困,下车步行。 前面又是个客栈。打老远看见门前树下停着辆马车,跟前站着个人,走近了再看,原来是常柱儿,上前问情由。原来,常柱儿只顾赶路,没有在客栈停留,居然跑到张老汉前头了!后来觉着不对劲儿,才在这里死等,果然就等到了。张老汉听说是女婿派他来送,感动不已。三人就客栈歇了一宿,次日天麻麻亮,驱车直奔省城…… 第36章 单相思 从省城回来,真可谓人困马乏。然而一听老东家说让去明月堡接明孝,想到又能见到心仪的女子,常柱儿饿也不觉饿,渴也不觉渴了,累也不觉得累,马上就出发了。 常柱儿自幼生活在府里,文淑经常到城里来,他也经常有机会到山上去,常常一起无拘无束地玩耍。如今皆已长成,彼此反而生分。常柱儿懂事了,然而骨子里自卑,常常为着那单相思苦恼不已。掠空而过的鸟儿不会欣赏池塘里的癞蛤蟆,飘然而过的云霞不会留恋旷野里的白杨。尽管如此,常柱儿还是时时牵挂着她,想方设法与她接近、讨她欢心。偶尔的相见,会为淡黄的记忆重新着色,别时的莞尔一笑,亦会如烛光点亮深邃的黑暗。 马通人性,不用扬鞭自奋蹄。 到了明月堡府上,穆修不在家。堂屋里,文君姐妹正在帮母亲拣黄豆里的糁粒,明孝靠在炕角捧着本书看,听说山下来接,兴致勃勃自去收拾东西,文淑急急地洗了手、换了衣服也要下山。 文君讥讽道:“正要瞌睡,枕头来了。” 文淑道:“哪像你,成天不离老母十八步,守在窝窝里。” 娘问文淑:“不行你也去?” 文君对娘道:“我不去。” 穆修回来,拿出些钱给明孝。文淑看见了,伸手也跟爹爹要。穆修说: “你要钱做甚?你大伯家又不缺吃的,又不缺用的。” “爹你小气!钱在你手里就是钱,在大伯手里就不是钱了?女儿可不想当叫花子,动不动向大伯和哥哥们伸手。”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知道钱是怎样熬受来的?!” 进城来见过伯父伯母,应答会儿家常。明义说要向赵先生辞行,明孝跟着去了。文淑陪伯母做些家务,时间不知不觉中就过去了。午饭后,文淑说要到盛记陪雪晴,穆羽便叫张妈去喊常柱儿。 张妈来到车马院,叫几声不见应答,推门进去,见常柱儿和衣斜躺在炕上,睡得酣熟,过去推他几下,常柱儿“腾”地跳起,紧紧抓住张妈的手叫“二小姐别走”。张妈被唬了一跳,定神方晓得是梦话,取笑道: “你这孩,做什春秋大梦!叫你去送二小姐呢。” 梦里是她,醒来竟还是她!常柱儿央求张妈,千万莫把刚才的尴尬说与他人。张妈瞅瞅这孩子,长吁口气:“我不向别人说。我倒是有话对你说。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家是啥模样。你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哪家女子愿意跟你?让人家住露天地、喝西北风呀。”这几句话,让常柱儿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去盛记的路上,文淑时不时探出头来问这问那。常柱儿或含糊其辞,或答非所问。文淑觉得他今天怪怪地,不再搭理他。到了盛记,马车停下,文淑跳下车往里面跑。常柱儿替她拿了包袱,跟着进去。 这些天,明文时常忙得不着家,雪晴担心生产日子突然,跟前没个照应和传话的,早就想文淑姐妹过来住了,见到文淑,自是十分欢喜,拉着文淑的手问长问短。皆忘记了常柱儿在一旁。常柱儿孤独地站了会儿,问文淑: “二小姐还有甚吩咐?” 文淑随手给了他些钱,说去买两本书吧。 常柱儿问:“二小姐要甚书?” 文淑头也不回:“但是有趣的就行。” 常柱儿小心地追问:“二小姐说几个书名吧。万一买回来,二小姐不满意。” 文淑还是不回头:“你看着买。不要那些老古旧,新潮一些的就好。” 南街有个茶庄,叫做广源永。老板偏喜舞文弄墨,顺便做些字画书籍营生,没想到这茶庄竟成了雅士聚集、清谈之地,名气反而更大了。常柱儿去时,正有些人围着幅《腊梅图》鉴赏,皆夸那作画者。啧啧,这真不愧为闺里奇才,画,画得脱俗,字,字也写得秀拔。常柱儿凑近细听,原来说的是冀财主家的千金。闻知是为明月堡斛家二小姐买书,那《腊梅图》的主人冀承德更加兴奋。他帮着选了十来本民国以来的新书,说向闺阁里爱读书的女子表示敬意,坚持代付了书钱。常柱儿只道是遇着善人,再三感谢。冀承德又跟他到外面,借口受人之托,打听斛明仁的为人。常柱儿知无不言,听得冀承德满心舒坦。 路过百货铺,常柱儿买了块香帕,买了些瓜子花生。回到盛记,他将香帕在怀里捂着,只将书和那些吃耍给雪晴。文淑怀疑他倒贴了钱,要还给他。常柱儿哪里肯要!又不敢说自己平白受人小惠,推辞着赶紧跑掉。 直到第二天,送走明义和明孝之后,回盛记的路上,常柱儿才找到机会,将那香帕递向文淑。文淑接过香帕,问是多少钱买的,要连同昨天的书钱,一并给常柱儿。常柱儿不要,文淑说: “你不要钱,我就不要你的东西。” 常柱儿脸红,恨不得五脏六腑都掏出来给她看:“专为二小姐买的。” 文淑将香帕扔给常柱儿:“我用不着。” 常柱儿要把东西硬塞给文淑,文淑闪身躲避着,碰也不让他碰到。常柱儿怕她真的生起气来,不敢再强求。他重新将香帕收起,只觉得那香帕也长了颗心,在他胸口噗噗地跳,跳,跳个不停。 到了盛记,文淑不等车稳就跳下去,径自往里走。雪晴见文淑满脸不愉快,问她咋了?文淑气咻咻地说,我就见不得他那样。雪晴问你说的是谁,谁怎么你了?文淑嘟着嘴就是不说。再要问时,就听街上传来了常柱儿的歌声。那歌声带着忧伤,渐渐远去了: 春日里桃花开满枝枝红, 俺在山这边瞅山那边人。 东边里日出西边里落, 瞅不见那边人俺心里急。 夏日里芍药花开满枝枝红, 俺在山这边瞅山那边人。 东边里日出西边里落, 瞅不见那边人俺心里急。 夏日里芍药花开满枝枝红, 俺在山这边瞅那边的人。 东边里的日出西边里雨, 那边人坐花轿嫁了远门。 秋日里高梁地一片片红, 那人骑毛驴回了娘家门。 东边里割倒了西边里种, 旁边跟着罗锅是她的男人。 冬日里腊梅开满沟沟红, 那边人哭着回了娘家的门。 看不见罗锅汉他男人, 只见她怀抱着个聪明伶俐小畜牲…… 第37章 村学 近段时间,因要办村学,穆修到可罕庙的频率显着提高。在明月堡人眼里,他这举动颇有些意外。谁都知道,穆修曾是反对新学的顽固派。说句实在话,如果不是他带头抵制,村学早在国初就办起来了。天晓得他怎么突然改了主意。 将东西厢做教室,戏台两侧窑房做教工宿舍。房子前几年才修缮过,大小足够用。穆修对人讲,可罕庙是供奉先祖斛律明月之地,先祖神灵垂顾,又兼魁星高阁文昌帝君护佑,更能激发子弟们光宗耀祖之志。众人就笑,你把先前俺们劝说你的话,反用来劝说俺们了。 办村学,要有德才双全的好先生。穆羽请县教育公会帮忙物色了两个。一个是本县城南乡的耿书慎,一个是省城来的唐明。介绍唐明来的是赵先生。唐明凭一封书信找到先生,先生二话没说写了推荐信,让他去找郭知事。郭知事看过推荐信,也是二话不说,当即批示分配到明月堡。 郭承琪从政之前,乃是教育救国论的追随者。从政以来,他更加以为,国家要长治久安,不仅要让人有知识、懂廉耻、明是非,更要紧的是要统一思想和主义,以“中”的哲学处理万事万物。正经一本足矣,容不得杂草丛生。 他舍得往教育上投精力、花银子。他在全省率先成立县级教育学会,自任会长。他改组了前朝遗老创立的宗圣社,自己又兼了社长。他倡导各村办学,还亲自委派校长和教员。学校开什么课、老师讲什么内容,他都要关注。他几乎跑遍了各村学校,还时常派人督察暗访,发现教师有不轨之举,轻者辞退,重者拿问。他如此用心,以至于全县国民学校的先生后生都认得他们知事,都领教过他的谆谆教诲。 明月堡突然要办村学,郭承琪自然高兴,更欣慰斛穆修这老顽固,到底还是想通了。斛穆羽受托来说这事时,郭承琪当即承诺安排编制,更表示只要村学办起来,县里就会拨款资助,办得好时,还可以申请专项基金扶持。得这助力,穆修对办村学更表现出从没有过的热情,刚过正月十五,就张罗开学的事儿了。 去年夏天卸倒的数十棵公树风干了,又在窑里熏过,木匠父子夜以继日加班,做了三十套课桌板凳,赶着上了几道漆。泥匠粉刷了墙面,裱糊匠将教室和办公室扎“掩尘”。“掩尘”骨架扎得齐整结实,麻纸糊得均匀平展,屋里显得更整洁、更亮堂。 眼见开学日期就要到了,唐明动员来几个穷家孩子,让打扫教室和收拾院中杂物。忙活中,几个孩子追逐打闹撞翻了课桌,其中一个跌倒,额头碰起了包,哭得惊天动地。穆修过来看见,埋怨唐明“靠小姨子生娃”,将孩子们训斥一顿,轰了出去。 不知怎么地,穆修头一眼见唐明,就不放心他。孩子们一走,他就不停地叮嘱,比如搭台容易唱戏难,当老师的要长脸啦,教不严师之惰啦,再比如不要把孩子放了羊啦,里充斥着种种不信任,听着很是刺耳。唐明身在矮檐下,只好几次三番地向穆修表决心。 唐明忍受着穆修的说教,心里却暗暗在发誓。迟早一天,他会掀掉他大地主的伪善面具,让他粪土般臭不可闻。迟早有一天,他要让穷苦百姓成为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让所有人都在同一片蓝天下呼吸平等自由的空气。当面诺诺,只是策略的需要,决不是无原则的苟安。 唐明牢记着西方中世纪一位哲人的话:“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觉得自己如同十字架上的救世主,有着慈悯万物的胸怀,面对那些愚昧麻木、苦忍无争的农民,自己就是骄傲的太阳,可以照亮每个角落。 在村学当孩子王,当然不是最终的目的。但有了这个身份,他便可以更方便地与村民接触,向他们灌输革命主张,下一步,他还要仿效领袖人物办农民夜校,以明月堡为基地,把周边村里的穷苦人团结过来,物色他们中间的积极分子壮大组织,只要条件成熟,登高一呼,必然应者云集。抱着这想法,他利用动员儿童上学的机会,几乎跑遍了村里家家户户,赢得了越来越多人的尊重。 第38章 村学(2) 村学政府办,并且只收书本费,穷人们都盛赞县太爷的恩典,不用动员,许多穷孩子已开始念叨着要吃鸡心(记性)火烧了。除因家庭缺劳力,刚跑得动便被百般使唤做家务、干田活、割草拾粪的,除天生残疾或智障被穆修义正辞严明令拒收的,皆由大人领着报了名。对于后者,穆修只撂下一句话,“那些半死不活的掺进来,几块臭肉害了满锅汤,成何体统”,就把他们挡在了门外。 听说村学缺个校工,捉着前腿不放后腿找穆修求情的,有个叫靳连绶的,是个瘸子,且是个老光棍。他这孤家寡人,盼唐明和书慎给他美言,村学尚没开门哩,门坎儿已被他磨得光亮照人。这日,赶个吃饭时,他饿着肚子又来找唐明。唐明刚做好饭,还没动筷子。靳连绶也是穷得没讲究了,看着刚出锅尚腾着热气的肉炒粉条辣白菜、凉拌的芥末猪脸子,他的喉结不知翻滚了多少回,口水不知道咽下多少,巴结的话不知说了多少。 “你看,咱这窑顶建着魁星楼,咱窑里住着唐先生。唐先生人长得风流帅气,文化又深厚,待人又客气,绝非寻常之人。要俺看,咱明月堡就是那古隆中,先生就是那诸葛孔明,他日得遇明主,要官拜当朝哩。” 冷脸人经不住三句夸。唐明一高兴,额外开了瓶木瓜黄酒,招待他一起吃喝。借着这机会,唐明开始给他的听众普及“耕者有其田”的道理,从陈胜、吴广讲到王小波、李顺,讲到李自成、张献忠,讲到洪秀全、任武,又讲到国父的三民主义,“将来总有一天,咱家家有地种、人人有衣穿、顿顿有白面,天天有肉吃。” 靳连绶吃着唐明做的饭菜,想着唐明画的饼,眼里释放出满足和惬意。作为回报,他毫无保留地讲了自己的身世,极尽详细地介绍了村里情形。盘根错节的家族关系,错综复杂的房产纠葛,大户之间的勾心斗角,女人与男人的苟且乱伦,谁家的孩子乱了种,都讲得清清楚楚。 乡村豪门的发达伴随着小农的败落,即便同宗同族的,贫富也十分悬殊。过半的良田集中在斛、王两家手中,村里竟有四成人无地可种。有少量耕地,地里收成除养活全家外尚可有余,节衣缩食攒一辈子,熬得能够起房盖舍、娶妻生子,这便是了不得的人家。没地的人家租地来种,收成一半交了地租,勉强也凑合得过去。若遇大旱大涝、虫害兵祸,收成大减直至颗粒无收,或是家人罹患重病久治不愈,借贷便是唯一出路。借贷还不上时,只好典卖土地或房产,甚至卖儿卖女,则最终沦为靳连绶这样的无产者。 说起了斛家花园。 这也是唐明比较喜欢的话题。 在唐明眼里,斛家花园是明月堡最有诗意处。他只去过一次,就被那里盛开的梅花吸引住了。也是在那里,他认识了穆修家的长女斛文君。那时,斛文君来给长工送饭,她穿着一身红装,走路娉婷婀娜,亦如梅花般艳丽。 他还认识了花园最初的主人。韩财主好像永远在通往花园路旁的土堆上坐着,眼光警惕又尖锐,仿佛是在监视进入自己菜园里、手脚不稳的邻居。靳连绶说,自花园被斛穆修占了后,韩财主十天有八九天在那里盯着。他祖上是富豪,只因他不顶事,才败了偌大家业,如今,他却还想着再把祖产收回,哼,盖十八层被子梦去吧。 常来可罕庙的,还有放羊的狗儿。 可罕庙本来就是狗儿的栖息地,这里的供品几乎都要落到他肚子里。并且他还是唐明认识最早、见面次数最多、令唐明最烦的一个。为表示对狗儿尊重,唐明专门预备了个海碗,作为狗儿享用这些剩饭剩菜的专用容器。今日算计过似的,靳连绶刚走,他悉悉索索地来了。 狗儿一见唐明,就提出了个惊天动地的请求。 “俺看上个女的,求唐先生去说说。” “是哪家女的?” “就是穆修家大小姐。” “哈。”唐明强忍住笑逗他玩儿:“既有这心思,为啥不去自己跟穆修说?” “怕他打俺。” “我是外人,更怕他打我。” “你要是肯去说,我告诉你个天大的秘密。” “有甚秘密,你先告诉我。” 狗儿刚要吐口却又犹豫:“就怕你日哄俺。” 唐明要追问他那秘密是什么,又只当他是傻子说傻话,恰好耿书慎回来,就敷衍着将他打发去了。 唐明初见耿书慎,见他面貌清奇、温文尔雅,甚是喜欢。而书慎见唐明英俊潇洒、言辞恳切、见识广奥,也颇为倾心,彼此相见甚欢,因此配合也默契。唐明将事先抄好的公什单子叫书慎清点。书慎看那单子,见上面写着:教员二名,按半年聘期发放,灯二盏,油九斤六两;火柴十盒,毛笔四支,铅笔两盒,粉笔十盒,墨二瓶,麻纸一百五十张,笤帚四把等等。这便是一个学期的用度,总得厉行节俭,否则早早便用完了。书慎家境贫寒,最关心的还是薪水: “其它都不打紧,薪水能按时发放便好。” 唐明道:“用人如防贼。先给你钱时,怕你跑掉不干了呢。若是急用时,我这里尚有一些,拿去便是。” 整理了学生名册,又商量分工。唐明选了国语、常识,书慎承担了算术、手工。他们也到百姓家走访,也清理学校杂务,也替人代写书信文契,省下时间还预备了一周的讲义。他二人分工合作,在穆修和村民帮助下,很快便万事俱备,就等着开学那一天了。 第39章 祭星 正月二十八,乃是明月堡祭星之日。 此俗传承至今,不知如何久远也。“大填仓”一过,家家重贴了对联,重蒸了供食,备了祭菜,遍告了亲戚,商铺张灯结彩,复又回到除夕景象。大户出钱,村里联络了戏班子,依角儿的名气、口碑好坏分别指定在可罕王祠、关帝庙、二朗庙戏台献演。 日出之际,明月堡男女老少端着箅子从院门出来。箅子上五个大贡馍,贡馍上插着五色贡花。涓涓细流汇到巷中,再由各巷汇入主街,形成一股充满向往、坚定而暖湿的河流。河流漫过青石阶,漫过通向齐云门的台阶,归向可罕王神圣且神秘的殿堂。 主殿前平台之上,偌大个香炉。香炉后,供桌摆了两丈多长,桌上铺镶边黄布。来至殿前,每户出一个代表,将祭品整齐摆放供桌上。当日头爬上东南角的魁星楼阁顶,可罕庙殿顶的金色琉璃熠熠发光,担任纠首的穆修清清嗓子,将声音尽可能放大、拉长: “吉时已到,祭星开始——” 随之,人们依次到殿前上香、跪拜。一时间,院内香火辉煌,云天氤氲。祭拜毕,两个身穿红色滚边黄衣的彪形大汉手持水火棍带路,各庙僧道和俗家弟子六十四人唱着经文列队随行,二十八个童男挥舞五彩星旗紧跟其后,四个青壮后生抬着八仙桌,桌上放着香火、面食、碗菜,其他众人捧着祭品,肃穆虔诚,亦步亦趋。 祭星队伍自可罕王祠出发了。 队伍沿街入庙入巷,依次祭奠了各处神灵及水井、古槐、天地坛等处,落脚在中央土。二十八童男孩将星旗依序陈列于四周,东边青龙位是角、亢、氐、房、心、尾、箕七宿旗,北边玄武位是斗、牛、女、虚、危、室、壁七宿旗,南边朱雀位是井、鬼、柳、星、张、翼、轸七宿旗,西边白虎位是奎、娄、胃、昴、毕、觜、参七宿旗,彩旗临风,哗哗作响;场地中央竖起金黄伞盖,八仙桌对着伞盖、面南摆放。佛道僧众四面围合、向中而立。 执事宣读祭星文: 维中华民国二十年三月十六日,岁逢辛未吉时,我绵上县明月堡合村僧值香老、纳子信士齐聚福地,仰念皇天之大德,俯怀后土之鸿恩,蒙先祖遗训,承盛世甘饴,式循旧典,行祭祀礼。唯愿诸天诸神永佑吾民吾田,保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繁荣阜康,国泰民安。尚飨—— 众人依号令先向西、再向东、南、北、中拜了。此时阳光普照、天朗气清、风带松香、百鸟和鸣。再依前时队形回到可罕王祠,各将祭品放回供桌。村长说了几句祝辞,又推举穆修讲话。穆修沉稳地走到台前,目光俯视台下众人,心中荡漾着一堡之主的荣耀。 “这次祭星,热闹胜于往年。第明,咱村国民小学就要开学啦。这是天大的好事!书田阅世,种地和读书,在咱明月堡,说透了只这两件事重要。各家务必要约束子弟,让娃娃们好好读书,他日一个个文成武就,扬名立万,光宗耀祖。娃娃们初小读完读高小,读完高小读大学,”说着突然心血来潮,毫无预备地脱口而出:“只要是咱村的娃娃,不管是哪门哪姓的,只要考入省城大学,学费由我一人承担。”台下人听了,个个欢呼雀跃,掌声雷动。 接着分发祭品。依惯例,祭食一分为三,先一份给各寺庙僧值;再一份由各家无论贫富贵贱,平等领取;余下走亲戚的、看热闹的,也都领得一份。从头至尾,唐明和书慎都在人群中。看众人欢天喜地散去,唐明面色凝重,转身回屋。隔了会儿,书慎也回来了。唐明问书慎: “祭星这事你咋看?”书慎来不及回答,唐明接着又问:“古灵精怪之事,你信吗?” “敬神如神在。心诚则灵。” “原来你也这么认为。我看是积弊沉疴。这沉疴一日不除,社会一日难得进步。”唐明侃侃而谈道:“这些所谓民俗,实际是麻醉人心的毒药,使人消沉于当下,认为富贵贫贱俱是天命,遇到苛政也不敢奋起反抗,遇到压迫也只会忍气吞声。殊不知,神俱是人造的。” 书慎没想到他会说出这道理来,心想,本有的也罢,人造的也罢,自有其存在的道理,将不可知的命运归于上天,存个趋吉避凶的念头,存个忏悔过失的由头,把心中念想找个寄托,遇事求个心安理得,不是很好吗?明月堡祭星,仪式始于可罕王祠,终于可罕王祠,据说跟村子的始祖有关,那么这活动,就有慎终追远的本意在,这不也是很正常的吗?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肯驳唐明的兴致。 “移风易俗,谈何容易。” 唐明意识到,书慎跟自己之间,有段不小的距离,而面对这距离,他必须缩短这个距离。他有意抬高了声音说:“中华帝制数千年,一朝起灰飞烟灭。到民众真正觉醒之时,得新生的主义,当然你亦可视之为新的宗教,必如俄国革命那般摧枯拉朽,何患而不改变?民国以来,虽说是剪了辫子,禁了缠足,废了科举,办了新学,颁了约法,然而病已在骨髓,非脱胎换骨,不可以复生。” 唐明一心想要革故鼎新,此时亦深知众人唯利、民心之难附。斛家常以小利为善,得其利者心存感激,全不思量他所占有的,原本乃是靠剥削而得。革命的主张若落不到实处,充饥的画饼而已。 第40章 龙抬头 若非在十二岁时,父亲酒后坠河丧命;若非母亲被妯娌们以莫须有罪名逐出家门忧愤自尽;若非不堪忍受家里人白眼,卷了些钱物逃离家中,唐明的生活也许会是另一种景象。他出身望族却命运多舛,这使他一面对权势和财富极为仰羡,一面又对它们怀有刻骨的仇恨。他在姥爷帮助下读完高小,考上了省立国民师范学校,并因在学运中表现出色,得到组织的关注。若然不是因为一次“出格”的演讲,被学校开除,又因受到组织批评而负气出走,唐明的命运也许又不一样。流落绵上县当孩子王,无奈之下,成了一时难以改变的现实。 赵先生为他写推荐信时,曾经勉励说: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若能耐得困顿,守得住寂寞,五年之内,必有大改观。”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困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自度眼下情形,好比虎落平阳,周围没靠得住的,身边没出生入死的,纵有天大能耐,也是孤掌难鸣。大丈夫直应抱定一个信念,直面一个现实,能屈能伸,方显英雄本色。本非池中物,只待风云耳。 二月二,龙抬头。 唐明尚未起床,就听见有人敲门。门刚开半扇,理发匠贾三就随冷风一并挤了进来。贾三穿身旧棉袄旧棉裤,双手拥入袖管,胳膊间吊个油腻帆布包,脸色冻得发青,鼻唇间流着清涕。 “俺来给先生剃头。” 待唐明洗漱毕,贾三将帆布包解开在炕上,磨刀石、剪刀、剃刀、皂泥、梳子一字儿摆开,又搬来凳子,吹尽浮土,叫唐明坐好,眯眼左右看几看,施剪运刀起来。 贾三果然好手艺,把人伺弄得舒服。此时此情,唐明惬意地闭着双眼,脱口念道:“磨砺以须,问天下头颅有几?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如何?” “先生念叨的甚词儿?” “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和你同行哩。他起初开剃头铺,门上贴着的,就是这对联。” 贾三“噢”了声说:“原来是这。那行医的把人不当人,才治得病;当刽子手的把人头不当头,才下得去手。他老算计着人头,想来有些手段。” 正剃到后脖颈,斛家长工来找贾三。贾三见到长工,下手便有些粗乱,不小心在唐明后颈划了一道。血流出来,疼得唐明裂嘴眦牙。贾三连忙道歉,不敢再分神,勉强做完,跟着长工去了。 中午,村长来找唐明,劈头便质问: “你做了甚事,惹得穆修不愉快?” 唐明诧异,忙问到底咋回事。 原来,明月堡只有贾三这一个剃头匠,每年二月二,穆修非要占个头筹,已是多少年的规矩了。全村人知道穆修的脾气,都让着他。也不知贾三怎么想的,这回竟然坏了这规矩,穆修岂能愉快起来! 村长此来,未必不是穆修授意来敲打自己的!唐明又岂不知穆修生气的后果?赶忙向村长解释,自己初来乍到,并不晓得这规矩,不知者不怪罪,还请在穆修面前美言几句。村长一脸严肃地说道: “理发这算是小事。穆修是个宽宏大量的,话头子对了,啥也可以不计较。我来,是他还有别的嘱咐你。先生和村里人走得近,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要有个尺度。教你的书是正理,其它魔说妖道的话,不能再到处乱讲。先生是断文识字的,其中利害,不会不知道。” 小小的一次理发,都能惹出事来。表面上,唐明不敢开罪于穆修,而心中的恨意,比雨后林中的红蘑菇都长得快,快得令人恐惧。 这天放学后,唐明邀书慎为伴,去穆修家。穆修根本不提理发的事,只和书慎说话。他见书慎行为体面,问了许多他家的情形,却把唐明搁在一边。唐明觉得无聊,便挨个儿去看墙围上的油漆画。 书慎听说明孝在省城读书,便问可有家书。穆修说才走没几天呢,不急记他。书慎说,叔不急记是假的哩,我在省城上学时,一个月两封家书,娘都骂我吃饱了不想家。穆修说,就怕东西学不下,花钱少不下。 唐明得个空隙,插话道:“修叔这钱,花不在瞎处。” 穆修掉头看看唐明:“唐先生读书万卷、喝饱了墨汁,也不过在明月堡当孩子王。” 唐明听了,唯有苦笑。他对才认识了几天的书慎,心中也渗出些妒忌的意思来。 送走唐明和书慎不多时,媒婆拧着腰肢来了,开口要彩礼单子。文君此刻在跟前,那媒婆盯着文君看了又看,啧啧连声对妇人说: “明仁这算头一桩。这样精致的女儿!女婿包在我身上了。准保把十里八乡最俊的后生给你说来。” 妇人听着心里受用,愉快地说:“也还轮不到她。明仁之后还有明孝呢。” 媒婆花马吊嘴地说:“二公子更不用你操心。外头不比咱这穷乡僻壤,人家开化得很呢。没准哪一天,冷不防就给你带回个时髦的姐儿呢。” 妇人笑道:“看你说的。” 媒婆说:“我说你还不信,人家讲婚姻自由,自个儿对上象就成了。大人说了都不算数的。” 妇人忧心忡忡道:“那成什么体统啊。” 文君不搭言,紧皱眉头,脸一阵红一阵白。后来觉得有些头晕,回到里间去睡。不知睡了多久,恍惚之间,就见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踏着满地残花落红,要捉了她吃。她欲逃跑,脚下却绊着绳子,迈不动步。终于被那怪物捉到,捆在树上。她挣扎,那绳子却飞舞着,不住地变长变短变粗变细变长变短变粗变细。她呼叫,却无人过来解救,她绝望地哭,哭下满地的血水,将那落花漂起来,漂得到处皆是。那怪物用手一点点撕扯她的身子,在她身上挖去一块块肉,血红的舌头舔遍她全身,一边发出恐怖的狞笑…… 妇人进屋,见女儿仰面躺在炕上,浑身哆嗦,脸色通红,汗涔涔地,便妇人取块毛巾,给她擦脸上的汗。文君忽地坐起,双手抱着脑袋,盯着母亲,竟似不认识一般。又呆坐了会,她突然泪水如泉水涌出,扑到娘怀里大哭起来。 已经好几次这样了!妇人心里揪着。过了几日,文淑自城里回来,文君无论如何不让她再下山。就这样,姐妹俩相伴过段时间,文君心情这才好些。 第41章 试探 还说唐明。 唐明闲暇无事,突然想起狗儿说的天大秘密的事,怀疑那秘密与斛家有关,便欲弄个清楚。等狗儿又来时,唐明故意编造,说已与穆修提及过,只是穆修嫌弃他穷困潦倒,不肯将女儿嫁给他活受罪,说他野雀子想占凤凰窝,赖蛤蟆想吃天鹅肉。狗儿听了非常气愤,咬牙切齿道:“他有甚了不起!闹腾起来时,把他房子一把火烧了,把他田地一股脑分了,看他还有甚!” 唐明又哄他说,我认识城里一个人家,家财万贯,母女俩守着个豪华四合院,也无兄弟姐妹,也无直系亲戚,那家的女子虽长得次色点,比起这个文君来,却差不到哪里去。你要是把那什么秘密告诉我,我改日亲自登门给你提亲,若是说成了,管叫你翻身做相公,一下子成了穆修那样的财主,占着大片的良田,又雇着长工,养着车马,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美事哩。 唐明这番话比蜜糖都管用。狗儿哪里识得好歹,麻袋里倒土豆,将那山神庙之事统统地讲了。唐明听说,先吃了一惊,马上又冷静下来,说:“你无把柄在手,胡乱猜测,别人哪里肯信。万一教他知道了,不收拾你才怪。” 狗儿比划着说:“那些人来时长的枪、短的枪,去时只拿个包袱,说没有与他勾勾搭搭,鬼也不相信。” 唐明道:“没有十足的证据,我不信你。” 狗儿急得拍胸顿足:“以前是指望着他女儿。他既然门缝里看人,不把俺当回事儿,俺凭甚为他守这秘密!只盼他倒八辈子霉,心里才解恨。” 唐明依旧半信半疑,私下里再去打探,数日后,终于确信狗儿说的,并不是空穴来风。 这天,知事郭承琪在赵易生、斛穆羽陪同下来明月堡视察。事先有照会,要穆修、村长等届时村口迎候。甫一下马落轿,众人蜂拥而上、握手寒暄。唐明和书慎率领孩子们夹道欢迎,但见彩旗挥舞、欢呼山响。正待进堡时,狗儿突然从门洞里窜出。他鼻涕涎水、邋遢汰秽,脸上划着油彩,腰上系着破绸,光脚破鞋,围着众人转圈,学着孩子们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他正舞得来劲儿,穆修上前,一巴掌打得他歪歪斜斜倒在了一边。 来到可罕王祠村学,先到办公室坐。赵易生将些书本用品交给唐明。穆修指示叫回去造了册,随用随领。唐明将办学情况及教书育人之打算详细禀过;书慎早就铺好纸张,请知事和赵先生赐墨宝;穆羽将穆修叫到一边,私下拿出个信封给他,说是知事特批的经费,穆修自己收了。 随后,唐明将学生集中起来,请知事大人训话。郭承琪便讲了些“教育兴邦,百年树人”的道理,又举孔融七岁让梨、甘罗十二任上卿、车胤囊莹映雪、匡衡凿壁偷光、李密牛角挂书之类励志故事,又引用梁任公“少年强则国强,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名句,勉励孩子们发愤读书。正讲着,忽有学童发问: “学文化长了本事,就能有房住、有地种、有钱花吗?” 郭承琪说:“那是自然。” 他于是又问学生们有甚志向,孩子们便七嘴八舌的嚷嚷起来。有的将来要当知事,有的要当财主,有的要顿顿吃肉,有的要满身绸缎,有的要娶富家女,有的要嫁从军郎,说甚的也有。此时,更有一孩子语出惊人: “俺要斛穆修家的田粮房产。” 众人一听,都大笑起来。郭承琪亦是一愣,瞅瞅穆修,哈哈大笑。穆修认得是本家侄儿斛明玉的儿子欢欣,上前拧住那孩的胳膊,怒目金刚地逼问: “这是谁教你的?谁教你的?” 那孩子怒目相向,挣扎着就是不应答。 唐明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穆羽也说:“你跟个屁孩计较啥?” 郭承琪来过明月堡多次,关帝庙里也拜过几次,听说现时有五台黛螺顶的高僧驻锡,心想所谓“林泉遇隐士,古寺访高僧”,兴致勃勃要去参访。到了庙里,住持早已备好香烛,徐行几步,上前施礼: “阿弥陀佛。却才见菩萨座前霞光万道,就知必有大德之人。原来知事大驾光临。” 郭承琪双手合十:“鄙人浅陋,正要请大师开示。” 遂进了正殿,拈香叩拜。住持念了段心经,说:“知事觉悟灵通,又有伽蓝帝君加持,区区小县何足挂齿,不出一年,必是平步青云,正当造福数县之民。”郭承琪再拜,起身上了布施。众人也随喜了,一并从殿里出来。来到院心,唐明指着南面群山,神秘兮兮地对郭承琪说: “此间山中有一琉璃山神庙,十分灵验。” “却是头一次听说,”郭承琪问穆修:“可是真的?” 穆修解释说:“有是有,不过是个破庙。路又远又难走,满山枯蒿野草的,没甚意思。” 唐明含沙射影地说:“听说前些时还曾热闹过,有人半夜三更去敬过香呢。穆修叔,你说是吧?”穆修脸色陡变,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没有吭声,唐明于是更确信狗儿说过的话,认真操起穆修的心来。 该看的看了,该说的说了,郭承琪要回城,大家送至堡门口,正走着,背后传来一声长喊: “一路走好——” 众人回头看。南门楼上站着斛明玉,冲这边吹起了唢呐。唢呐声呜呜咽咽、凄凄惨惨、悲悲切切。那曲子是乡间丧葬时惯吹的曲儿,叫《孟姜女哭长城》。郭承琪听着此曲,脸色铁青拂袖而去。赵先生冷眼看看唐明,一言不发跟着去了。穆羽气冲冲走了几步,回头埋怨穆修: “你,你这是咋搞的!” 第42章 试探(2) 穆修思前想后,越发觉得不对劲。夜会钮大福,明月堡人尽皆知,迟早瞒不住,本来也没什么了不起。穆修担心的是换枪之事。是哪里走漏了风声?迷雾之中,左右看不清楚。入夜叫来明仁。父子俩将那事细细回想,亦没整出个头绪来。又过几日,穆修给了村长些钱,叫请唐明和书慎吃顿饭。村长备好了酒肉菜蔬,待下午放了学,将二人请到村公所。正吃中间,明仁过来陪喝酒。村长和明仁俱是海量,唐明哪里招架得住!喝到舌根发硬,便把不住执事,被明仁和村长三弯六绕的,把狗儿给卖了。 穆修得知原委,瞒着儿子,吩咐两个佃农在野地里截住放羊的狗儿,借口他放羊啃了青苗,乱头没面暴打一顿,直打得他血流满面,两颗红门牙飞到沟渠里。狗儿跑来找唐明,嘴里走风漏气地哭诉。唐明心知肚明,哄得他过,同时将枪支之事放下,暂时不再提起。 树欲静而风不止。偏在此时,钮大福却来了! 原来,钮大福回东乡后,做起了贩油生意,靠走村串巷、以豆油香油换粮食和干果,再去转卖挣钱。他几个生死弟兄也各自有了营生,看似不相往来,实则暗中伙同一起,做些侠义之事。这日,钮大福在朔头寨卖油,因想起穆修来,便踅摸来到明月堡,欲将卖剩余的油送给他。二人相见,分外亲切。聊着聊着,钮大福说起太岳山匪之事。 “要说这股山匪,却是不一般。” “盗便是盗,匪便是匪,有甚不一般?” “修哥不晓得,那些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专拣那些为富不仁、欺压百姓者行事,可算是义匪哩。” 穆修不齿道:“哪有什么义匪,说到底也还是匪。不是好逸恶劳之辈,就是负罪潜逃之徒,哪有什么好人!” 钮大福笑道:“修哥还是有成见。说实话,我们弟兄几个都敬仰得不行哩。尤其那个为首的,是咱县南乡人,保不准修哥认得哩。” “是哪个?” “姓口天吴,叫敏虎。” 吴敏虎?无名虎?这名字倒觉得有些怪。没听说过有这个人,更不可能有过什么交道。吃了饭,钮大福告辞,穆修送钮大福几块布料,钮大福左右推辞不掉,只好笑纳: “本来是要还修哥人情的,却又欠下了新人情。修哥的人情债,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也是合该有事,钮大福临来时,被狗儿撞见了。狗儿悄悄跟着,眼看他进了斛府,跑来告诉唐明。唐明闻言,心中暗自高兴,叫狗儿去盯着,自己匆忙写了封信,严严实实封了口,拿着往斛明玉家去。 斛明玉一家正围着炕桌吃饭。是粗糁的玉米面窝窝头、黑油油的咸菜丝、可照人影的稀米汤。不意唐先生光临,惭愧家里零乱,慌忙下炕招呼。唐明将明玉叫到院中,嘱咐一番。斛明玉二话不说,拿了信便走。 斛明玉到了警局,打听得魏拐子在署,将信递给门卫,也不报姓名,只说是知事交办的,十万火急。魏局长读过信,顿时便来了兴致,亲率若干警员,快马向明月堡驰奔。行至朔头堡大路,见前边来了贩油的,不容分说,连车马带人抓回明月堡对质。钮大福矢口否认山神庙之事,只说向来与穆修交好,来看故交,却不料白日里撞到鬼,被人讹上了。穆修硬着头皮激辩,大骂小人栽赃。魏拐子查无实据,又怕动静大了得罪斛穆羽,只得把钮大福放了。 穆修悄悄塞给魏拐子几个大洋,想知道是什么人暗中使坏。魏拐子收了钱,哪管什么是非曲直,将举报信交给了穆修。穆修得到物证,指使村长暗中查验笔迹。然而,查遍明月堡所有会写字的,包括唐明和书慎,竟无一个能对得上。这事,成了穆修的心病。他被这病缠着,被它折磨来折磨去,怎么也放不下去。 第43章 桃花劫 出了正月,文君变得更加郁郁寡欢。 她老是魂不守舍,行为怪异得不可思议。她把择好的菜当垃圾倒在粪堆上,手里拿着东西却急着四处乱找;她正和着面,手上粘着面絮去收晾晒的衣服;她抱着干草站在马棚前,却忘记了要做的事;她对意外传来的声音过敏,一受刺激,便尖叫着将手中之物满天乱抛。她患了洁癖,衣服见不得一点脏,沾上一星一点,便要换下浆洗;她反复将头发泡进皂角水搓洗,辫子刚扎上红头绳,立即又解开,刚解开却又系上。她没来由地瞎折腾。要么呆坐着,要么呆站着,要么躲在屋里昏睡。 妇人将此情形看在眼里、急在心间,晚上睡不着,悄悄和穆修说,是不是女儿身上附了什么不干净。穆修心里也嘀咕,嘴上却责怪妇人胡猜臆断: “我修过庙堂,筑过路桥,扶过贫济过困,也救过人命,也不曾为恶乡里,也不曾做过缺德之事,就有什么邪魔妖道,奈何不得我家。” 三月绿渐浓,桃花始盛开。和风轻拂霞云动,倒印清波影不重。这时间,文君突然变了个样儿。每日一有空,她梳洗穿戴整齐,独自到花园。她掰些花枝,坐在田埂之上,粉红花瓣一片一片撕下来,抛向空中,看着它们飘飘下落的姿态,脸上红艳光鲜,亦如桃花一般。她抱来块毡子铺在树下,仰面躺着,无拘地舒展着四肢,享受叶隙暖暖的、弥漫着诱人芬芳、斑驳的粉红色阳光。她隆起的胸部微微起伏,红润鲜嫩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这时节,绵上下了场小雨。雨后天晴,落了满地桃花。花瓣涵养着珍珠般水滴,晶莹剔透。天空单纯,无纤丝云彩。文君穿件对襟大红底儿碎花夹袄,穿条靛蓝色圆筒夹裤,着一双粉白底儿红绣花鞋,缓缓来到树下。 她背靠树干,脸色含烟,双目微开。桃花每落下一朵,树上便多一点嫩绿,眼前便多一点朦胧。想起桃花总有落尽之时,文君便慌张,猛地爬起来。眼前便有无数小金鱼飞舞轻扬,炫光淹没了世界。桃树消失了,一切声音也皆消失了。她意识到自己就是那树上的最后一朵桃花,轻轻飘落、颠簸,终于软绵绵伏在地上。一场大火不知从哪里烧起,身上被炙烤得出汗。她怕在不知不觉中被烧为灰烬。她努力翻身,尽可能贴近地上的潮湿。过了会儿,火渐渐灭了,只是嗓子变得干裂。她用前所未有的高音喊一声,那声音传到耳中,却成了令人恐怖、怪异的呜咽。 她发现,自己神奇地变成了水,顺着大地孔隙汩汩流入地下,找到千缠百绕的根须,自觉地被吸纳,又从无数方向汇到一起,慢慢向上攀援。她终于对桃树有了完整的印象。抖抖身子,身上便有东西碎掉,落下,轻轻地飘落、颠簸。身子越来越轻,似乎要到天上的云中去。她低头,看见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姑娘,那姑娘静静躺在那里,熟睡着一般。“她是谁?为何会在那里?”她想和她聊聊,但走了很远的路,依然无法接近,并且还是跟原来一样的距离。她只好惋惜地叹口气,怀着一种心情。 过了许久,有人走来,先是四处观望,尔后在那姑娘面前蹲下,爱怜地看她,又试探地轻触她的胳膊。他专注地抚摸姑娘的头发和脸庞。姑娘浑身燥热,睁眼盯着那人看,认得,又是不认得。姑娘抗拒地扭动身子,身上便又掉落些东西,大大小小,数不见的,桃红色的碎片。再下来,那人终于抬起了头,仰面朝天,胸中如有急风暴雨一般,脸上汗水淋漓,喉结猛烈抽动。姑娘恐惧万分,使劲摇摆双手,身子蛇一样扭动。姑娘想喊叫,想逃走,想反抗,却一样也办不到。姑娘看着自己如花瓣样被飓风托起,自树下飞到花园西北,飞到平时无人问津的木屋里,然后轻飘飘落在草堆之上。姑娘先闻到霉潮的秸秆味道,听见重重的关门声,一个硕大无比、扭曲狰狞的怪物猛扑了下来…… 第44章 桃花劫(2) 天黑了,文君回到府里。 她不知道家人为了找她,能想到的地方都寻了数回,寻得六神都快没了主。她一言不发进门,快步往自己房里,返身闩上门,拉住窗帘,颤抖着把脏兮兮的衣服换下、裹成一团、硬塞进墙柜后的缝隙之中。她摸黑找到梳子,将乱发梳理整齐。她从被阁里拖出被褥和枕头,面朝墙躺下,牙齿紧咬枕头一角,不敢弄出半点声音。 妇人推门推不开,明仁在旁急出了火气,穆修探头到窗台望里瞧,黑森森无所见,使劲敲窗棂儿,也不见反应,吆喝要撬窗户,才听见里边有气乏力的声音: “娘,我睡下了。” 次日,日上三竿,文君从屋里出来。妇人见到女儿,小脚都不知如何站才算稳,拉了手左看右看。穆修彻夜未眠,旱烟抽得满屋子呛人,见妇人拉着女儿进来,火气甫上来又摁压下去,半是心疼半是训斥道: “看把人急的,也不晓得回家!” 文君头也不抬,弱弱地对娘说:“原是在花园里玩,不知咋地靠着树干就睡着了,醒来已是天黑一片。” “花园我去过几次,咋都没见你?” “我就在那,哪儿也没去。” 再细盘问时,女儿便无话说。叫她帮忙做活,她借口要洗衣服,回房去了。妇人热了水送去,闻见有股布料烧焦的气味,以为有东西掉进灰坑里,赶紧放好穿壶,俯身去看。又往火里看时,见火上蒙了层黑乎乎的东西。 “啥东西了?呛死人。” 文君又弱弱叫了声娘。妇人心疼地看了会女儿,叹口气,把女儿拉到床边,给她扎辫子。辫子编好了,文君甩头要出门去,妇人拦住,问她要去哪儿。文君面无表情看看娘,复又走到炕边,靠着墙站下,说哪儿也不去了。妇人劝半天,文君方似回过神来,鼻子酸涩,带着哭腔哀求道: “娘,心里堵得慌。” 文君来到花园那棵桃树下。桃树长满嫩嫩的新叶,不见有半点桃花。树上如是,地上也如是。倚着树干呆望许久,被人牵着似地,走向西北角的木屋。她看见草堆中深深的凹坑,身子软得站不住,跌坐在草堆上。随手抓起几根干草。上边有暗红的血色。她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却无法将心中那些碎片串联起来。那些碎片杂乱无章地在眼前转来转去,根本没有一刻停留,转得她头晕脑胀。过了许久,她注意到木屋外有光影忽地闪了一下,担心有谁会过来,慌忙将干草抛掉,失魂落魄逃出了木屋。 池塘里,鸭子还在水上游,鱼还在水中游,蓝天白云还倒映在水中,轻风泛起微澜。池塘周边,几行脚印深深浅浅、清晰可见。水边脚印会是自己留下的吗?她顺着水塘走了一圈,一切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她蹲下看水中倒影,那倒影苍白,枯槁,竟也觉得陌生。不是她不认得,是再也找不回原来的她了。她一脸茫然地离开花园。她没有往府里去,而是一直向前,走向通往村学光滑的条石台阶。 正是放学的时间。学生们三三两两从祠院出来,见到文君,有的叫姑有的叫姐,也有叫大小姐的,文君只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书慎走出教室,见二小姐站在院心,有如荒野中一棵羸弱的小树,楚楚可怜。他邀她到屋里坐,文君犹豫了一下,随他进屋。书慎从抽屉拿出包酥皮花生: “没甚稀罕东西,小姐将就吃点吧。” 文君拣了一颗,既不吃,也不搭腔说话,恍恍惚惚坐了会,起身来到唐明办公室前,站着不动了。书慎方知她是来找唐明的,忙说: “不巧得很,一早进城去了。” “他躲得倒是快。 ” 文君恨恨说了这句话,默默离开了祠院。书慎看她神不守舍的样子,只觉得古怪,更不知是何缘由,令她说出这样没头没脑的话来。 第45章 桃花劫(3) 文君前脚走,穆修后脚就来了村学。 书慎屡见文君来村学,且表现怪异,揣测她遇到什么不如意,好心地向穆修打听。穆修忧心女儿,又向来对书慎有好感,因此并也不避讳,历数女儿在家中的种种反常。书慎听了,心情益发沉重,说: “二小姐这样,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女儿长大了,长得她老子也看不懂了。” “该不是……” “你是说……” 穆修忽又想起初夕夜大风折断香椿树之事,又想起妇人夜来说的妖祟附身的例子,再听了书慎欲言又止的半句话,心事重重回到府里,郑重其事地交代妇人: “你记住三件事。这第一,从今往后,女儿断然不得再出府门;这第二,文淑回来后,姊妹俩断然不能同屋住了;这第三,你做个桃弓柳剑挂门上,其他人都不要近前。我即刻去请黄半仙,连夜把事办了。” 说毕,穆修当即前往朱家凹。急匆匆走了个把时辰,寻到村外一小院,刚要进门,迎面一摇三摆出来个弯眉翘须尖尖嘴的中年人。那人见到穆修,上下一端详,先问道: “可是明月堡的斛穆修斛东家?” 穆修惊讶,纳闷自己从来不曾认得此人,他怎么会知道是自己,赶忙拱手:“正是在下。”双手将红包递上。黄半仙不接,直接带他进屋,来到神龛前。那神龛里供的,是药仙吕洞宾。吕洞宾且还是剑仙和酒仙,明月堡里有供奉他的小庙。黄半仙教穆修拈香拜了三拜,将红包置于供桌之上,再引他进里屋坐。 “此来是为贵千金之事吗?” 穆修更加称奇,说:“大仙果然神通了得。” 黄半仙问了文君的生辰八字,写在黄纸之上。穆修看那字,好比天书一般,半个也不认得。黄半仙又叫穆修扯下一缕头发,连那黄纸一并包了,供桌前的铁盆里烧成灰烬,再用张黄纸将那些灰烬包好,放在桌上。黄半仙坐在蒲团之上,缓摇着蒲扇,闭目掐算。 “怪哉,你家原有棵树在院里,怎地不见了?” 穆修一听这话,惊得头发根都竖直了,慌忙告诉半仙,说是有棵椿树,年三十大风吹折了。黄半仙听他这样说,更加疑惑,自言自语道: “明明是桃妖,怎么又是椿树,怪哉!”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穆修不由想起一桩事来。 文君降生之后,一到晚上便啼哭不止。穆修听人小说小道,写了数十张贴子,贴到堡内外各处路口。贴子上写着:“天惶惶、地惶惶,俺家有个夜哭郎,行人路过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以为必要灵验的,过了数日却不见效。正在合家人愁云不开,没法子时,有游方道士找来,指说偏院里的那桃树不吉利,叫赶紧砍掉。穆修早已六神无主,拎上斧头便要去砍树。那时,穆修的花园还在韩财主名下,韩财主来借撬棍,正好看见,就向穆修要了这树,移栽到花园里。桃树移去后,文君果然安静下来,夜夜睡得香甜。可谁也没有前眼后眼,这事过去了十几年,穆修买下韩家花园,那桃树复又成了斛家所有。 黄半仙听了这故事,蹙着的白眉舒展开来,蒲扇向穆修一指,自信满满地说道: “我说嘛这蹊跷。这下便对了,这下便对了。不是什么别的,无疑是那桃妖在作祟哩。” 不由得不倾倒,穆修忙求破解之法。 黄半仙说:“幸亏你来得及时,我尚有法术降得住他,再迟几日,山人也无能为力了。”收拾好家当,随穆修赶往明月堡。进到府里,四处察看一番,最后来到厢房门口。见门上挂着桃弓柳剑,笑道:“趁早拿掉吧。明明是桃妖作祟,你门上挂个桃弓,哪里镇得住!” 文淑已被明仁接了回来,听得黄半仙的话,跳起来将那桃弓柳剑扯下,远远地扔掉。半仙拿出数道符,门上、窗上都贴了,如此这般嘱咐一番。用过饭,穆修早早打发了长工,关了府门。明仁自后门出去,捉只野狗宰了,取狗血端了半盆回来,等着半仙发号施令。 夜深人静之时,在院心设了香案,备了檀香、红烛、表纸等。穆修陪黄半仙来到案前。黄半仙叫其他人旁边候着,自己定神静气端坐蒲团上作法。念过法咒,黄半仙起身,点了整把的柏香,向绵山方向举了三举,拜了三拜,再向四面依样拜过,叫穆修也拜了。尔后,黄半仙用笔蘸了朱砂,口中念念有词,在黄纸条上歪歪扭扭画了许多符咒,叫密密麻麻贴到门窗之上。旧符加新符,一条条地满眼都是。 月没西檐,河汉隐隐。黄半仙戴了个恐怖面具,坐下念念有词。念到紧要时候,只见他忽地跳起,一面叫着“四方伏魔神,急急如律令”,一面怒目双瞪,拿着木剑四处挥舞,又挑又刺又砍,如战如搏。 文君在屋里躺着。已是整日粒米滴水未进。灯油将尽,豆火渐枯,听任四周黑黝黝一片,听任黑暗涌动、将自己严严实实包围起来,不拒绝也不逃避,甚至恨不得这黑暗能够永续,使自己不必为那一时羞辱寻找苟活的理由。她使劲回想,想将心中散乱的记忆条理起来,但一动这念头,便觉得头顶要开裂一般,耳里嗡嗡作响,无数怪异的图案、丑恶的脸孔在面前幻化不定。又一时,她看见只松鼠正在溪边洗脸,却被野猪溅起的污泥弄得满身脏;又一时,她看见盛开的桃林,枝丫上却站满贪食腐肉的乌鸦,其欲逐逐;又一时,她看见一只孤雁在天上翱翔,却一头撞入火云,羽毛被烧得灰飞烟灭;又一时,她看见无力无助的金鱼,被突至的严寒无情封冻在冰层中,死不瞑目…… 第46章 桃花劫(4) “咣当”一声,屋门被踹开了。 文君在摇晃的光影中,看见哥哥擎着马灯,爹爹端着盆子进来,默默站在门两侧。随后,又进来个奇丑无比的怪物。那怪物一手持宝剑,一手拿拂尘,在屋里拿龙作虎、跳来蹦去。那怪物蹦了会儿,“噗”地朝剑尖上一吹,剑尖着了火,火苗如蛇舌一般乱窜乱舔。文君惊恐万分,叫了声爹,爹冷面不应;叫了声哥,哥也如铜铸罗汉、默不作声。那怪物舞着舞着,剑尖突然冲文君一指,一声大喝: “着!” 话音刚落,爹爹大步上前,将盆里之物兜头泼来。文君躲避不及,满头满脸都被浇得湿透。脸上摸一把,手上沾满粘稠腥臭。她翻下炕想要逃跑,却被三人围着罩着,无处可逃。她苦苦哀求,换到的却是劈头盖脸打来的笤帚、鞭子,换到的是歇斯底里的呵斥。她撕心裂肺地哭喊、在包围中左冲右突,然而凭她弱不禁风一女子,如何出得去! 妇人在外面双手合掌,盼早点完事大吉。文淑听见这边乱起来,赶过来看。她听着屋接连不断的责骂声,听着姐姐绝望的哭喊声,心如刀绞。她终于忍无可忍,冲进屋里,抢步上前,挺身护住姐姐,怒目喷火: “都打死算了!全当世上没这女儿!” 黄半仙正手舞足蹈,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心里一慌张,咒语也接不上了。他摘掉面具,一如木雕的病罗汉。穆修和明仁见文淑突然闯进来,又见她的样子,手停在空中愣住了。文淑抢了姐姐就走,黄半仙要上前阻拦。 穆修心里突然一股懊丧: “算了,由她去吧。” 明仁上来搀文君,文淑哭着将他推开: “爹老糊涂了,亏你是个精明的,跟着瞎折腾!” 明仁抱起文君,往上房去。妇人一路小跑,跟着也去了。黄半仙功亏一篑,说句“命里该教,顺其自然吧”,收了法器告辞离去。穆修垂头丧气坐在檐下,直到明仁出来叫,他才站起来,预备回屋。他心思恍惚,刚走几步,脚下一空跌倒在地。明仁将他搀回屋,摸索着找到洋火,点亮油灯。当晚不回武馆,陪爹爹睡下。 睡到天亮,穆修先醒来,欲要起身时,觉得左边身子不听使唤,便用右手推明仁。明仁睁眼,见爹爹嘴歪目斜,说话含混不清,吓了一跳,赶紧叫娘守着,自己去找先生。穆修挣扎着爬起来,叫拿过镜子来看,也吓了一跳,兀自不言不语。文君见爹爹这般模样,泪如雨下: “都是我造的缘孽,连累爹爹如此。” 先生来到府上,问前后经过。妇人说夜来忙活、出了身汗,不意早上起来,便见如此。把过脉,看了舌苔、瞳孔,又挠挠脚心,先生说: “是中风。没甚要紧,施七天针便好。” 取出银针在火上烤过,将穆修左右手中指尖各扎了一针,挤出些黑血,又在他头上、股上、脚心扎了十几针。不一会儿,穆修已如常态,嘴脸也端正了过来。穆修大喜,叫妇人多给赏钱。先生说: “先莫高兴。要连着扎七天不复发,才算治好。” 文淑说:“先生顺便给姐姐也瞅瞅吧。”拽过文君胳膊让大夫号脉。大夫把过脉,慢条斯理地说:“是气血失和、情志失调,兼受了惊吓。却没什么病。” 妇人问:“可有法子调理?” 先生笑着说:“心中无碍,自然痊愈。”又说:“也有个偏方儿,十分简单。早晚百十粒酸枣仁,连吃七七四十九天。平日里,枸杞也可多吃些。” 自此,先生每日来府上给穆修扎针。连扎了七天,果然大好。穆修摆宴席感谢。次日,叫上明仁和长工们,拿了斧头铁锹到花园,将那里所有桃树和椿树一株不留俱伐了,根也刨净。文君依言,每天将那酸枣仁和枸杞吃着,虽不见甚奇效,却也平静了许多。经过这事,家里人都迁就着她,活计想做便做,不想做便拉倒;饭想吃便吃,不想吃便不吃;觉想睡便睡,不想睡便不睡,都由着她。 她再也不去花园,只去村学。 每次她来,书慎热情的问候,并不能使她的表情有所活跃,也不能使她回答一个字。而唐明却总有做不完的事,连过来说句话的空儿也不曾有。她昏昏怔怔的,或是院子里怔怔地站着,或者树盘上呆呆地坐着,站够了坐够了,再不声不响地回去。靳连绶私底下向穆修报告。穆修除了叹气,剩下的也还是叹气了。 第47章 看拳 为了姐姐的事,文淑好几天都不理明仁。这天,闻得树上喜鹊叫,文淑忽想起件事来,终于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便去武馆找他。明仁正和弟兄们切磋武艺,问她有啥事,文淑说是天大的好事。明仁笑道: “怕是偷懒,跑来散心吧。” 文淑“哼”声说:“可真是好心做了驴肝肺!你既懒得听,我也懒得说。”作样扭身要走。走出去好几步,回头见明仁仍然打拳,不由得生起气来。 “你真的不想听?不想听,我真的走了。” 明仁这才做个收势,上前跟她说话。文淑就将那日遇到好月的事儿讲给哥哥听。 读书,已成了文淑不舍的习惯。在城里,闲余时间,常柱儿买的书很快就读完了,文淑不欲再使唤他,自己去南街找那家茶叶铺,要买几本回去看。去时,见门口冷冷清清,不似别处的热闹,正犹豫是进去呢还是不进去呢,就听得阵阵笑声从那门缝里荡漾出来。而那笑声中,却有着文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听见赵先生的声音,我就进去了。我看眼那铺子里,几个货柜放着各种茶叶,应有的尽有,这倒没啥奇怪,毕竟是个铺子么。可是里面一间,就大不一样了。” “管他有什么一样不一样,快说正经的。” “赵先生介绍我给几位认识。老板姓王,没想到,他居然知道我的大名,必是常柱儿上次乱说海道的。俺一个姑娘家,被他们夸得不好意思,请赵先生推荐选了几本书,就要告辞,可就这时候,进来个温文尔雅的老先生。老先生也没甚稀奇,屋里的这几位,除了那个小伙计,都算得上是老先生了,难得的是后边跟着的个姑娘。那姑娘一袭锦裘红衣,身材苗条,端庄雅致,瑶池下来的仙女一般。我向人一打听,才知道是……哥你说,这女子是谁?” “我怎么知道!” “你猜你猜,你猜嘛。” “我猜不见。” “哥你好没意思!”文淑白了明仁一眼:“那是你媳妇,冀家庄的好月!” 心想是她,真个是她!明仁眼睛都直了,盯着妹妹,竖着耳朵等着她说。文淑接着说道: “我一听是好月,高兴坏了,真个没想到会在那里遇见她,真个没想到她竟是那样羡慕人的漂亮。她听说我是你妹子,高兴地把我拖到一边,可劲儿打听你哩。她问我——” “她问你啥了?” “她问我,哥哥可读得书、通得文墨?” “你,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俺哥写得一手好字,诗词文章堪称一流。” “死丫头,你咋地要这样说!” “我是夸你,又不曾诋毁你。” “你瞎吹甚牛皮,日后岂不露出马脚!” “那你告诉我,我该如何回答?” “你便说粗略识得些字就好。” “看把你急的!我就是这样说的。” “叫你耍贫嘴!叫你耍贫嘴!”明仁拿指头刮她鼻子:“说,她还问什么了?” 文淑缩颈吐舌扮鬼脸:“人家还问,你是不是已有相中的姑娘?我说,我哥榆木的脑袋不开化,我哥生就的烂泥糊不上墙,见了姑娘脸都红。” “死丫头,却又这样编排人!” “你不是榆木脑袋是啥?人家怪你眼里没人呢。” 明仁立时紧张起来:“她怎么说?” “说你是心高气傲,不懂得人情世故。” 明仁听见说,就知是因为没给她回信的事,心想,我若将弟弟代写的诗送去,你万一知道了,当我是伪君子;我若勉为其难写了,半通不达地,更叫你瞧不起我。 正聊着,一年轻后生过来,冲文淑抖个架势。文淑问那后生,贾存谊你又学到甚本事,使出来看看。存谊就打了套形意拳。文淑见他动作舒展,身形敏捷,鼓掌叫了几声好。存谊又拣了绳镖,舞弄起来。那绳镖左冲右突、前缠后绕,看得人眼花缭乱。 存谊只欲在文淑前卖弄,那晓得手上一松,绳镖脱手,镖拖着长尾,直向兄妹飞来,亏得明仁手疾眼快,伸出两指稳稳接了,反抛回去。 文淑讥笑道:“看你那三脚猫功夫!” 存谊尴尬地说:“我是一时疏忽。若正经比试,大师兄都轻易赢不得我。”文淑要哥哥也耍几下,明仁便将弟兄们召拢过来,示范给他们看。 明仁缓步走到场地中间,歇意马于平畴,收万念于空灵,心神宁静,气归丹田。随即缓缓而动,也使出一套形意拳来。只见他步移影动,腾挪转形,身随心至,手肘合体,足下生旋风,指间带戾气,掌辟华山青石落,脚跺舢板巨浪生。他或动或静,或快或慢,刚中带柔,顾打顾守,攻时猛如蛇突,魄动心惊,守时似开实闭,密不透风,把众人都看呆了。整套拳打下来,脸不红气不喘,立地如松。 众人纷纷鼓掌。文淑想,哥哥虽文墨输于好月,然而武艺却这般了得,他二人郎才女貌、文武合璧,真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姑娘常常是心口不一的。她暗为哥哥高兴,嘴上却说:“手再快快不过枪子,脚再快跑不过炮弹。这些花拳绣腿,也就是看个热闹了。” 存谊讨好文淑,说:“二小姐学不学?哥教你。” “就凭你这两下,也配!我要学,起码也要等你师父回来。跟你学,岂不乱了辈份!” 文淑所说的这位师父是河南人氏,前朝武探花曲向东。庚子国变,曲向东护卫车驾西行,恰在绵上县遇到刺客、惊了銮驾,旗人诬他为内应,将他革职,永不叙用。曲向东失意南归路过明月堡,为救乡民,一人独战众山贼,被村民们苦苦挽留,做了武馆教师。前年冬天,曲向东应邀前往东北军中当武术教习。去年南北大战,张少帅挥师入关,到底他在东北,还是已移入关内,都不得而知。 师父去后,弟兄们走的走散的散,只留下少数坚持不懈的。明仁遵照嘱咐,潜心研习拳谱,苦练桩功,同时倾自己所学,教授留下来的弟兄。他常常想起师父,因此也常常叮嘱自己,不要辜负师父一片苦心。 岁月暗淡了颜色,时间磨掉记忆。才短短两年时间,曲向东这名字,已经很少有人提及了。 第48章 字辈 斛家长孙的八字,已给了赵先生。字辈顺序,作为长子的斛明文,早从族谱里摘抄出来,背了个滚瓜烂熟。这是体现家族血脉传承的三十二个字,斛姓男子无一例外地遵循着祖先给他们预订的番号,像永远不褪色的旗帜: 德树泽润,景行肇胤;克承先绪,永继燕风。 大兴昌穆,明敦建和,尚衍昭瑞,广令毓兴。 数日过去,赵先生那边没有消息。明文自是急切,午后睡了会儿,便去书院。去了个把时辰,拿着个信封回来,要请父亲定夺。恰父亲不在家,信封却被颀英看到。颀英抽出里面纸张看,见写着几个字,猜是给孩子起的备选名字,便有些醋意。到底骨子里心善,她见其中有个“质”字,叹口气,轻声吟诵道: 愚者多贵寿,贤者独贱迍。 龙亢彼无悔,蠖屈此不伸。 颀英出身门第人家,博闻强记,前些时读过这首诗,因此记得。明文不解何意,向颀英请教。颀英说,这是白居易的《哭刘敦质》。刘敦质才华横溢却英年早逝,令人惋惜。明文知她好意,继续讨教道:“我只晓得‘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敦善行而不怠’,这‘旷’字和‘行’字看着都不错。你不妨再评判评判。”正经要听她意见,她又不肯把时间打发在这事上。 “我只知这个。你问你那雪晴去吧。” “她?她要能识字倒好了。” 颀英听了更加不悦:“是你好,如今又嫌人家不识字。女人不过是男人身上衣,热了脱掉,冷了穿上,没用了晾在一边,就算把《四库》倒背如流又能咋地?” 穆修来到府上,向哥哥穆羽报喜。明文顺便请父亲和叔父参谋,并提及颀英的建议。穆修不想动这脑子,听穆羽说“行”字好些,当即附和道: “你说行就行。这孩子将来也行,很行。” 话题转到煤窑之上。 斛家已接管了侯有德的炭窑,派狗不理张振汉监工,又高薪挖了十几个熟练窑工,物色了个制火药的好手,开始试着生产。穆羽觉得自家人势单力薄,最好能加派几个去,便让穆修操心从本家子侄中选若干。穆修先是摇头,说咱堡的人世代或务耕或经商,没人肯去当窑黑子。穆羽说,又不是让去受苦,只要敢管事,令窑工们不敢怠工、当地人不敢使坏就好。反正是自家人,只要肯去的,我给份高薪,这还不行?穆修遂答应帮忙。 “你说行就行,都很行。” 饭后,穆修和明仁分头跑亲戚,送喜帖。跑了一整天,等他们回来时,穆羽早备了十几坛好酒,叫人收拾了些礼盒点心,一并放到车上。穆修不虚此行,满载而归。此时日头已落,云彩间冲出数道霞光,照得心里五彩缤纷地。 明文回到厢房,闻见屋里一股奇香。听说晚上不走了,颀英像变了个人似地,像充满渴望的灵蛇缠绕在明文身上。明文已好些时不行房事了,干柴遇着烈火,夫妻二人当即缠绵一起,激情如钱塘春潮,极尽鱼水之欢,直至酣畅淋漓,方见海晏河平。 次日早上,颀英炖好骨汤,等明文起来喝,她自己在梳妆台前仔细打扮。打扮好了,再三问明文怎样?明文贴身站在背后,看着镜子里的人说,像仙子一样漂亮。只以为她打扮得如此用心,是要回娘家呢,却不料她说: “我也去看看孩子。” 来到盛记,颀英掏出个银锁递给雪晴,说,这锁原是我娘家打的,满月时给孩子戴上,也算姥姥家的贺礼吧。雪晴接过,见是个祥云捧着如意麒麟、吊着五彩丝带编的坠儿,无比精致,频频向颀英致谢。颀英说: “有了这孩子,妹子就是咱家的功臣。” 俯身端详那孩子。见他长得白生生、胖墩墩,眉眼极像明文。她将孩子抱在怀里,孩子却不见生,咧着个小嘴,直冲着她笑。文淑进来,也要抱孩子。抱到手上,孩子便哭,交回颀英手中,孩子便笑,再接过来,孩子又哭,如此几回,把颀英和雪晴逗得前仰后合。 文淑憋着笑数落孩子: “看你这孩子,见到嫂子,不要嘟嘟了。” “你刚从外面进来,他嫌手凉呢。” 文淑嗔色道:“我不抱就是啦。哼!” 正聊着,常柱儿进来,恭恭敬敬递上包红糖。明文接了,转身抓把糖果给他。常柱儿躲闪不要,偷偷冲文淑使个眼神,跑了出去。文淑跟到院中,问常柱儿有甚事。常柱儿从怀里拿出本书递给文淑,讨好地说: “日前得了本线装古书,送给二小姐。” 文淑接过一看,原来是万历四十五乙已本《金瓶梅词话》,作者乃是兰陵笑笑生。随便翻几页,见里面尽是淫词浪语,脸色大变,将书扔地上,骂道: “你好没廉耻,拿这书来坑我!” 常柱儿不知就里,捡起书,闷闷不乐到前边。那纯仁见气色不对,问啥事惹他不开心。常柱儿将书给那纯仁看,听那纯仁说书中的故事,常柱儿羞愧难当,恨不得立时脚下开裂,跳到地缝中去。 第49章 窑口 贾存谊和斛明玉来了。 两人打扮得整洁,背着铺盖卷,提着行李,说要到窑口干活。明文想,叔叔这回是真用心了。存谊和明武向来要好,愿意伺候斛家,并不意外。意外的是明玉。明玉爹爹在世时,因为和叔叔争宅基地争不过,喝了砒霜,两家自此结仇,不相往来已多年。明文和他虽是本家兄弟,却因有这隔阂,平时鲜有共事,偶尔见面,也不过是你招招手、我点点头淡如水的交情。 “明玉哥肯来,真是喜出望外。” 明玉有明玉的苦衷。这些日子,唐明时不时找明玉,让他帮忙跑腿做事。起初,他心怀对穆修的怨恨,乐得给穆修难堪,令穆修倒大霉、坐大牢的心思也有。因此,唐明让他送告密信,让他给村里的穷苦人传话,让城头上吹丧曲,他都做了。可夜深人静时,他独自思忖,担心自己势单力薄,为唐明这个来路不明的外地人而跟穆修结下更大的怨仇,迟早会惹祸上身,因此便生了闪避之心。赶巧斛家窑口招人,略略犹豫就来了。 明玉诚恳地说:“那些旧事,哥不想再纠缠了。如今日子过得不成样子,只想多挣些钱,日后置些地,给孩子熬得成了家、立了业。熬儿熬女熬孙子,熬到黄土埋脖子。人尽气力活,也活不了多少年,还有啥放不下的呢?” 至于存谊,他的想法却简单。他知道泥潭镇这地界儿有许多地痞恶霸,觉得就算谋个守窑护场的差事,也不枉自己练就的一身本事。他说: “明文哥,兄弟别无所能,只有拳脚利索。但凡用得着之时,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明文素日就待见存谊的爽气,听他说这话,拍着他肩膀笑道:“咱是开窑口,又不是闹瓦岗寨。咱公道做事,谁吃饱了撑得,专来找晦气?” 明文亲自送他去窑口。行经泥潭镇,先到那掌柜店里。明文问侯家现在怎样了。那掌柜叹息着说: “彻底败完了,神仙也没法救了。” 明文问:“难道卖炭窑的钱,也不够填窟窿?” 那掌柜说:“那倒不是。是那败家子嫌炭窑卖贱了,成天在家里置气,甚至还出手打他老子。侯老板因此气病了,最近再没见他到街上来。” 明文苦笑:“这败家子,也算是出类拔萃了。” 那掌柜道:“可不是!只可惜侯老板精明一世,如今没了盼头,眼看着日薄西山了。” 自泥潭镇出来,跨过汾河桥,对面便是银锭山。 银锭山上有一古寺,名叫弘济寺,说是唐太宗李世民敕命所建。寺内有一塔,却叫虹霁塔。时在仲春,天空宁静,日丽风清,百木青翠,万花盛开,古塔蓝天、碧树繁华倒映在河面,微风过时,涟漪波动,惊得岸鸟纷纷振翅搏击云天、鸣叫声声不绝于耳。 过桥转向南行,随河曲弯三五里,进入大佛沟。沟因大佛而名,长不过五里,中间数百步平畴,麦苗已然青青;两侧山形削立,松柏参天。往里行至半途,北面崖间有一石窟,窟前断垣残壁、荒草丛生,却是破败景象。再往里,只可见平地之上,一支井架耸立,一堆积炭如山。狗不理张振汉正在和几个窑工攀谈,见少东家到了,迎上前来。存谊见那几个窑工身上行头古怪,好奇地打听,一位年长的窑工随即念了段数来宝: 俺住的是金銮殿,从早到晚见不着天; 俺戴着顶乌纱帽,其实是红柳条儿编; 俺系着蟒龙青玉带,其实是破麻绳子腰上拴; 俺手拿着天朝的玉笏板,其实是刮水牌子好洗脸; 俺扛着兵器上前线,其实是刨煤镢子把儿短; 俺脚蹬锦绣朝官靴,其实是烂布踏子露脚尖; 俺这样多风光,阎王见了也躲得远; 俺别无甚想头,只盼窑王爷可怜见, 能叫俺保住命、多挣钱…… 这段快板词儿,专说窑工生活。窑工们早习惯了艰困、无如奈何的境遇,一面咽下苦水,一面也学会了穷开心。张振汉叫那年长的窑工带明玉和存谊先去安顿,自己和把总陪同少东家四处参观。 井架前,有个窑工正使劲摇着辘轳。辘轳拖着粗绳、抖抖颤颤地往上提升,另一人目不转睛注视着井口,见满满一竹笼炭上来,便拽到一旁、摘了挂钩。摇辘轳的放下摇把过去,两人将炭笼抬到炭堆前,倒掉笼中的炭再回来。一人还去看辘轳,一人对着井口,手凑成喇叭状向下喊:“下笼了——”。停了片刻,挂好笼钩,手一松,竹笼便下落,拖着井绳蟒蛇一样从辘轳上窜出,钻向黑洞。辘轳高速旋转、发出轰隆隆巨响。 明文问把总:“都是这样提炭的吗?” “也有不是竖井的,比这个省事。” 明文默默看了会儿,拣根树枝蹲下来。他在地上画了个草图:一匹马拉着跟粗绳子,绳子蹦得直直的,绳子另一段缠绕在不带把的辘轳上。辘轳被四根木柱支着,下面吊着个筐子。张振汉和把总看着明文画完,恍然大悟道: “这却是省人省力的好办法!” 明文问窑下情形,叫把总也画个图。把总一边划一边介绍说:“咱这窑是新盘来的,下面还来不及改动。沿这条总路进去,左右有两条分路。分路进去,各开着六个掌子面,一人一窝在那里掏炭。掏下的炭用小拖儿拉到井底,再提上来。” “为何不多开几个掌子面呢?” 把总说:“风不够用。有几处已憋气得厉害。” 张振汉说:“石间多生瘴气,若无风吹开散去,攒积起来,会将人熏死。” 把总补充道:“岂止如此!若遇着火龙,整个窑口都报废。” 明文听了脸色凝重,问道:“可有破解之法?” 张振汉说:“已经议过。打算再开个口子。贯通之后,可保无虞。只是花销大,不敢擅自作主。” 明文叫把看炭先生唤来,问有几多把握? 看炭先生道:“有七成把握。”带明文等到山崖前,指着岩石间夹着的一层黑渣说:“这露着的便是炭头,行里称作炭引子。因年久风化,没筋没骨的不能烧。沿石线斜下去,便是上三尺炭。上三尺炭极薄,人没法进去;下三尺炭,却比别处厚了许多,炭质也是河西最好的。” 明文赞道:“欲知山里事,还问山里人。有你这大拿,可以多快好省地出炭哩。” 看炭先生指着沟深处大拐弯的弓背说:“新开的风路,谋算着在那里开凿。”明文看了看山形地势,说:“新开口子再向西移数十步,出口要顺着沟势向外。” “这却是为何?” 明文说:“弓背之处出气狭短,沟里的风直泄而去,留不住。再者,若有多年不遇的暴雨,山洪自上倾泄下来,行至此处时,因山而阻,徘徊旋转,不免灌入窑中。若再西移一段,风可足用,水患亦少。” 张振汉和把总听了,直竖大拇指。看炭先生更是惊讶不已:这世上真有无师自通的! 明文谦逊地笑笑,说:“哪里是什么无师自通!俺明月堡地下有地道,曲曲弯弯十数里,小时候上山,常跟明仁在里面钻来钻去玩,又听老人们说过挖地道的故事。细想来,竟觉得跟窑下好些相似。我这算触类旁通吧。” 第50章 窑口(2) 回到井架旁,明文提议到窑下看看。 张振汉拦不住,只好拿来套行头,帮明文换上。把总坐竹笼先下去,接着是明文,接着是张振汉。下得窑底,三人手持灯盏、依序而行。行至分路口再往里时,已不能直腰行走,于是猫着腰往前挪。 正走着,听见对面有响动,黑暗中传来“吭哧吭哧”的喘气声。渐渐看见个人影蠕动着爬过来。到了跟前,借着昏暗的灯光,略看得清楚。那窑工脱得浑身不挂线,背后拖个小车,车上固定着个柳条筐,筐里满满堆着炭。把总招呼明文往前爬几步,避到旁边硐室里。 那窑工路过硐室时,明文招呼他歇会。窑工目光好奇地看看明文,咧嘴笑笑: “不敢歇,越歇越拉不动哩。” 眼看着小拖儿远去,三人接着往里爬。爬了一段,又遇着个硐室,振汉说,里面放不下了,我就在这里等少东家。再往前一段,把总也避让到硐室里,说,前面几十步便是掌子面。少东家不必多停留,看看便请回。 明文手脚交替并用,独自向前爬去。灯被他的喘息吹熄了,四面漆黑一片。身下也处处是利刺,好似趴在尖刃之上。天与地从来没有离得这般近,仿佛巨兽的上下嘴唇,随时可以合上,看不见的牙齿随时可以将他咬成碎泥。他遵照把总嘱咐,尽量只用双肘力量,拖着整个身子向前移。他不敢随便用脚往后乱蹬,怕煤壁塌陷,将自己封在里面。甚至,他气也不敢乱出,生怕惊动了那巨兽,招致他勃然大怒,将入侵者一口吞灭。他满怀恐惧,感到无助且无奈,只盼能看到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光明。 有毛茸茸的东西碰到脸颊,明文本能地伸手去摸,却什么也没有摸到。听见“吱吱”几声叫,才知道是只老鼠!若在明间,明文见到老鼠,会厌恶到恶心,而此刻,他却觉得那生灵无比亲切。这是此刻陪伴他的唯一生命啊!他仿佛接收到某种神奇的力量,鼓足勇气、循着老鼠“吱吱”叫声向前爬去。这是他仅有的信赖和指引。 终于听见人的声音了。 终于看到微弱的光线了…… 从窑底上来,张振汉领明文到自己住处,帮他卸了行头,脱了外套。工友已烧好水,提来倒入大木盆中,兑了凉水,拭了冷暖,请明文洗漱。明文脸上滑腻腻的,似抹了层油,总也擦不净。振汉风趣道,这回,用得着那东西了。将那“玉笏板”拿来示范,教他把那些油泥刮掉。明文心里犹自狐疑,问张振汉: “窑下怎会有老鼠?” “少东家果然也遇到了。这中间却有个故事。” 话说从前有个美女,叫做梅施。一日在山中玩,遇到大虫要害她性命,亏得山下一个叫田泽的后生挺身相救。梅施父母感谢救命之恩,将女儿许他为妻。田泽为谋生,不得已下窑受苦,挣得微薄薪水换米面;梅施在山间开块薄地,种些菜蔬为生计。小两口过得虽清苦,却也快乐。每日天不亮,梅施便送田泽出门,天一黑便在门口,望眼欲穿等他回来。忽一日,梅施左等右等,不见田泽回来,直寻到窑口,始知窑底崩塌,田泽与工友俱亡身于地下。梅施喋血号泣,悲声恸于天地,七日而不见。一日,窑主梦见两只老鼠,又梦见太上老君对他说,这便是梅施和田泽,他二人已然成仙,专来保佑窑工。窑主醒来,此梦记得亲切,遍告众人。果然此后,人在窑下掏煤,常有双鼠相伴。有岩煤欲崩时,水患欲出时,瘴气突出时,双鼠即惊呼奔突于人前,似警示者。久而习之,但有鼠出没处,人皆安然从事,无所忧患。 明文听了,又是一阵感慨。 振汉叫来存谊和明玉,让他们立了生死契。明文私下嘱咐张振汉,写此文书,是沿袭程式,也是不得已而为。往后但有受伤的,皆要好好抚恤。咱们是人,窑工也是人。他们在石头缝里讨生计,真个不容易。 明文去后,张振汉行动起来。窑场边很快搭起了临时工棚,里面一溜儿排开四口大缸,每日轮班烧水,供工友们升窑后洗澡。经过改造,使用畜力替代人力的提升之法,既省下人力,又加快了出炭的速度。工友中偶有不小心受伤的,不容商量便强令休息,薪水照常。窑工们见东家如此仁义,都卖力干活,再没有偷懒磨洋工的,虽少了下窑时间,出炭反而多了几成。张振汉又与把总、看炭先生议定了风路深浅和方向,但等三月十八窑神爷庙会的那日开工。 再说明文回城,将此番到窑上的桩桩件件并窑底的经过,绘声绘色讲给颀英听,颀英听出了一身冷汗,急出了两行清泪,心疼也兼埋怨:“四块石头夹块肉,谁知哪条路直通黄泉去!你纵不顾自己安危,也要顾及父母妻室,以后再不要冒那些风险。” 明文应承说晓得了,却不以为然。东家若不清透窑口实际情形,岂不跟瞎子一般,被人当成了冤大头?说着说着打起盹来。颀英不想他就睡,找话题跟他说。她告诉他,岐清调回汾阳驻守了。他“嗷”一声算是应答。她说是在街门口碰到他的,且他听说你不在家,就没有进来。他又“嗷”一声,心说,我要是在家,他更不进来。几次三番,又说别的事,他都是一个“嗷”字。颀英终于不再没皮没脸地巴结他,他也就安然地睡去了。 第51章 车健 仲春的清晨依然有些凉。凉,也是春天的凉。空气里富含了生命复苏和新生的信息,尽是鲜嫩青翠的滋味。绿茵茵的小草从地面砖缝里奋力长出,而隔壁院子高高的杨柳毫不吝啬地将大片绿色送入眼帘。微风轻轻拂过,那绿色便轻轻浮动起来。抑扬顿挫的诵读声,和着春风,在清澈的晨光中回响。腹有诗书气自华。檐底的燕子、树上的喜鹊和家雀在日日的诵读声中被浸润、被熏陶,变得温文尔雅、秀外慧中起来。先生的诵读不停,就绝不会有突兀的叫声响起,绝不会有不和谐的音符杂糅进来。 老太太也早就起来了。先生诵读的同时,她已经悄声无息烧好了水,预备了简单的早点。忙完这些,她和往常那样坐在屋门旁,听先生诵读。她听不懂那些诗书文章,却喜欢看先生诵读时的神气。她也并不闲着,剥葱蒜,掐蒜薹,择韭菜,缝衣裳,缀扣子,纳鞋底,许多不需弄出声响而且零碎的活儿,就在这时候完成。 一切看似如常,而先生却有些心不在焉。 昨日黄昏,先生正翻阅《绵上县志》,老太太带着个茶叶贩子来到书房,说一定要见先生。先生见那人举止儒雅随和,正怀疑那人身份,却听那人说了句“娘家本无姓,只信众苍生”。闻得此言,先生眼前一亮,紧紧握着那人的手,激动得眼里泛出泪花。 年初,南方苏区面临着大兵围剿,省特委骨干召开会议,决定利用驻军之间的矛盾,在阳泉和吕梁发动兵变,建立工农武装,创建红色根据地,扩大革命声势,与中央苏区和陕西谢子长部遥相呼应。大计甫定,省特委便将骨干们撒到各地,联络地下党,恢复交通线,建立基层组织,要将星星之火,造成燎原之势。先生受暴动首领之托保管的那份名单,便是隐伏于绵上附近诸县地下党员的花名。 来人叫车健,当年未遂暴动的头领之一。他这次来找先生,此来正是要取走那份名单。 先生问其他头领的下落,车健痛苦地说,离开绵上之后,因敌人追索得紧,我们只得逃离晋地,通过关系,在陕西军阀部队里落脚。不料,我的同伴因叛徒告密,被捕入狱。在狱中,他受尽酷刑折磨,誓死不肯出卖战友。为了营救他,我买通狱卒进监探视。当时,他躺在牢房的地上,浑身是伤,满身是血,他的一只腿也被坐老虎凳压折了。当听到组织要强行营救他时,他要我发誓,坚决不让同志们冒险。我们没有听他的,依旧准备劫狱。可就在行动开始的前一天,监狱里传出消息来,说他决意一死,在敌人审讯他的时候,故意激怒敌人,壮烈牺牲。 听着车健的介绍,那些场景历历如在眼前。真义士也!先生抑制不住内心激动,对车健说,我赵易生虽处陋室之中,然而时有观瞻,早知国家之未来,其实在你们身上。能为弥坚大业略尽寸心,也算书生百无一用之用。他取来那包东西,郑重交给车健。车健接过沉甸甸的包袱,打开看时,见里面名单依旧,金条和银洋分毫未动,更加敬仰先生为人。所托完璧归赵,先生如释重负。车健又拿出张照片让先生看,问先生可认得此人。 先生看看照片说,这不是唐明吗,何止认得,前天还在一起。车健喜出望外说,这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先生问车健和唐明是何关系。车健说,他是我过去的一个学生。车健迫不及待地问,唐明还好吗,他现在怎么样。先生说,他在明月堡教书。 赵先生还想要说,唐明在明月堡教书,还是我给介绍的,可是,一想到人们对唐明的种种议论,就觉得自己的举荐有些草率了。唐明来到绵上县,凭着一封信找到先生,请先生帮忙寻个职事。信是省城一位老友写的。出于对老友的信赖,赶上明月堡急需教师,向来乐于助人的赵先生,只和唐明聊了一小会儿,就痛痛快快地答应了他。车健说唐明是他的学生,可是车健怎么会有唐明这样的学生呢? 车健见先生欲言又止,更急切地询问唐明的情况。先生便将唐明与穆修之间的种种不和,委婉地讲了一遍。车健听着听着,面露焦虑之色。先生向车健建言说,易生近日也有些自以为是的拙见。贫富悬殊,固然是当今社会的痼疾,然而也要对症下药。世间有盘剥他人而致富者,有勤劳创业累积而致富者,有为富不仁者,也有富而行善者,若不分青红皂白,一概视为仇敌,要通通共其产业,只怕是呼应者众,切责者也众啊。车健表示赞同先生的意见。接着,他们二人如同久别的朋友,邂逅的知音,无话不谈…… 先生一边诵读,相见的情景却总要在眼前闪现,就像那涌进眼帘的浓绿。这使他的诵读无法如往日那般流畅,无法如往日那样神情悠然,他根本做不到往日那般的心无旁骛。诵读终于抛弃了手中的书卷,变成了每一走神,便出现在脑海里的车健的话: “吾党之主张,乃是打击土豪劣绅、不法地主和贪官污吏,既非绿林好汉杀富济贫,也非历来的均贫富等贵贱,而是要消灭不合理制度,建立真正独立、平等、自由之国家,要让天下耕者有其田,人民皆饱食,劳苦大众不受剥削,最终复兴我泱泱中华。” 最后,先生举着双手,仰面朝天,几乎是倾尽全力的一句呼喊,结束了他的诵读。 “果能如此,天下苍生之福耳。” 第52章 车健(2) 车健如愿见到了他的学生唐明。 刚进堡门,车健便听到朗朗的读书声,循着读书声拾级而上,来到可罕庙院。参加革命之前和之后,车健的生活里很长一段时间,都伴随着读书声。读书声,于他听来,是那样的熟悉,那样亲切,令他想到了自己的那些学生(其中一部分已经成了他的同志),包括他要见的唐明。 院中,老槐树下依着个姑娘,姑娘身旁站着个后生,正小声向她讲说着什么。姑娘木木地不说话,眼里呆呆望着前头。看见有人,那后生抛下那姑娘,跑过来打招呼。那姑娘扫了车健一眼,低着头走出了庙院。车健看那情形,以为是一对闹别扭的小鸳鸯,歉意地说: “我是车健。来得不是时候,多有打搅。” 书慎见来人误解,苦笑道:“哪里的事。她在这坐着,我也是没话找话。车先生来得却正好,正好解了围呢。” 书慎介绍说,那女子是村里大户斛穆修的大闺女,大概是看上唐老师了,常来村学,只是唐老师不知道为啥,一味躲着人家。他躲着不见,人家就在这里等,害我接待也不是,不接待也不是,正在两难呢。 唐明刚走出教室,猛一抬头,就愣在了那里。 他几乎不敢相信站在面前的,竟是寻寻觅觅,找也找不到的老师和曾经的上级。这两年,他如离群之孤雁,如丧家之犬,如今总算见到了亲人!他将车健领到自己办公室,反身关门一刹那,所有痛苦、委屈、悔恨涌上心头。再转过身,已是泪流满面。 看着唐明,车健也是百感交集。 作为老师,他庆幸唐明能成为同道;作为曾经的上级,他又恨铁不成钢。当初,车健主动承担了领导责任,并极力主张保护青年的革命热情,给他改正的机会。因为他相信,一个合格的战士,正是在血与火的锤炼中,在失败与教训中成长起来的。可万万没想到,为了几句批评的话,他居然不堪忍受,赌气不辞而别。这两年来,他一直在设法找他,希望他重新回到队伍中来。现在终于找到了,他却心生忐忑,在向他介绍了中央苏区和陕北的对敌斗争现状之后,果断隐瞒了省特委即将组织暴动之事。 然而,唐明紧接着提出的要求,却使车健为难了。 “老师,你安排我离开这里吧。” “你这样急切要离开,是因为刚才的那女子么?” 唐明一阵心慌,矢口否认。 车健说:“革命者亦非苦行僧。若你二人情投意合,未必不是好姻缘。或者,如果可以做她工作,将她领到革命道路上来,岂不更好!” “她爹是明月堡的大地主;他伯父又是县城最大的资本家,还与反动知事勾结紧密,我堂堂革命战士,怎能与这种人家的女子有染!” 车健目光犀利看着唐明:“果真如此?” 唐明不敢正眼看车健:“她总是来找我,我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敢招惹她。” “除非你对人家有失礼之处,否则人家也不会死乞白赖地粘着你。” 唐明闪烁其词,只求早日离开这是非之地。 昨日赵先生说起唐明的事,来这之前,车健尚且有些不信。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如今见到唐明,方知所言不虚。他本想让唐明暂留明月堡,以教师身份暗暗发动群众,等待时机策应暴动,此刻不由得他不改变初衷了。 第53章 忍辱 文君时不时来村学,靳连绶时不时旁敲侧击,让等待中的唐明备感惶恐,焦灼不安。他故意编造情节,让靳连绶以为是文君看上了书慎。穆修听了靳连绶这“卧底”的话,以为是冥冥中给女儿的安排,自此着意关照着书慎。书慎家穷,穆修暗示村长给他派活计,照顾他挣些补助;请客吃饭,也常唤他来陪,好使他结识台面上的各种人物。种种照顾,他人看着羡慕不已。 四月初,书慎从家里捎来几瓶酒,给穆修送去两瓶,又给村长送去两瓶。靳连绶心痒痒,怂恿书慎请客,书慎遂拾掇了几个菜一起吃。哪想靳连绶喝多酒漏了口风,书慎方知阴错阳差,从此不敢再和文君接近。 这日学生休假,文君又来到村学。唐明碰巧去村公所领办公用品,忘了锁屋门,文君就进去等他。她见衣柜门开着,无意间看见一件衣服,便扯出来看。看着看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一路小跑到花园柴房,找到一块同颜色的布条。回来一比对,眼前一黑,当即晕倒在地。 唐明回来,见文君坐在地上,转头又见炕上的衣服和布条,心里慌张,掉头要走。文君抢步拦住不让,非让他说个明白。唐明见躲不过了,辩称酒后失德,求文君原谅。文君浑身哆嗦,眼里迸火,嘴唇咬出血来。 唐明哀求道:“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做出伤天害理之事。要打要骂,随小姐发落,再不解恨时,灶台上有菜刀,你将我砍了,唐明自作自受,绝无二话。”文君几步过去,拿起菜刀举着,却怎么也砍不下去。 方才,书慎听这边动静大,不放心过来看。在外面,他一切都听明白了。唐明原来披了身羊皮!可怜的文君,她生在那样的家中,不幸遭遇到这事情,要是张扬出去,她还怎样活呀!书慎用力推开门,从文君手里夺过菜刀,把那菜刀“当啷”一声扔到了地上。 书慎说:“大小姐,你压压火、消消气。毕竟不是甚好事,张扬出去,坏了自家名声。大小姐,你要如何发落他,只管说出来。有我给你做主。” 唐明跪倒在文淑面前,说:“我项上人头,迟早是小姐的,小姐随时要,随时便来取。” 书慎上前,一脚将他踹翻:“如今说这些话有屁用!” 唐明抱着文君双腿不放:“自来到明月堡,唐明心里便无时不装着小姐,小姐心里也是清楚的。为今之计,只求小姐应了我。这辈子给小姐当牛做马,赎自己罪过。”见文君不说话,从柜旁抽出根绳子,对书慎说: “小姐既下不去手,就请你将我绑了。或去她府里请罪受罚,或送去县衙按律定罪,听凭他便。” 书慎不搭理唐明,思来想去,亦没啥法子,只有再三劝文君:“就当他是鲁莽酿成大错,若小姐肯迁就时,不如就应了他,让他择个媒人到府上提亲,风风光光将小姐娶了。我是为小姐着想。小姐三思。” 文君恨恨地指着唐明:“我前世造了什么孽,轮到受你欺辱!我再生不如死,也只好苟且过此一生。我要你发下毒誓,若再负我,天打雷劈。” 唐明手指苍天赌咒:“唐明铸下大错,千悔万悔无法弥补。天地众神明鉴,我必娶文君为妻,一生善待她,若负此言,叫我死于乱枪之下、亡灵永坠地狱,永不超生。” 文君岂肯信他的话!然而她无路可走,只有含羞忍辱,得过一时且过一时了。待到天黑,唐明央书慎送文君回去。书慎安抚着送了文君回来,唐明又求他保密,还拿出块怀表给他。书慎冷笑道:“想拿这个堵我的嘴,你也太小看我了。我不配有你这样的知己。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第54章 忍辱(2) 自此,唐明便花言巧语哄着文君,文君渐渐也能好好说话。然而疑云方去,愁云又来。看看两个月过去,该来的却没有再来,文君觉得不对劲儿,又不敢跟娘说,吞吞吐吐地告诉唐明。唐明听了,立时像挨了一闷棍,两眼发直,半晌才醒神过来,只管哄着她说没事没事,再等等看。 又是讨厌的瞎眼婆婆。她不知怎么,总像幽灵一样出现在文君面前。婆婆对文君说,逢春来时,不管好地孬地,人都不想它荒芜着,总要撒下种子。不管是谁家的种子,只要撒下了,只要是块好地,种啥便长啥。苗在土里时,没人看得见,啥时候苗顶破了土,就想要藏,也藏不住了。讨厌的婆婆脸上的皱纹怪异地抖个不停,说孩呀,种子发芽了,孩呀,赶紧请大夫号一号脉吧。 文君将这话告诉唐明。唐明思谋半晌,如此这般交代一番。文君没辙,回去就学着对娘说,想下山住几天,去看小侄子。娘还以为女儿好转了,也没多想,高兴地应了下来。次日一早,文君坐着马车进城。来到城门口,她说要自己去伯父家,把车打发了回去。唐明正在城门附近的旮旯里,等到文君,拖着她拐进旁边小巷,找到个客栈,号了间房。他让文君在房间等着,自己出去找回个游方郎中。游方郎中把了脉,说:“确是有喜了。” 文君听了,直如晴天霹雳,怔了半晌,突然放声大哭,将头要往墙上撞,唐明死命拉住。 “畜生!你害得我好苦。” “咱回去跟你爹说,也不管什么三媒六聘,趁着你哥结婚,顺便连咱的事也办了。” “你做梦!我的脸丢尽了,斛家的脸还要。” “你别急,咱再从长计议。” “你放开!还是让我一头撞死罢。” 唐明死活不肯放,文君胳膊上咬他一口。唐明疼得咧嘴,奋力将她推倒在地。可怜文君虽生在大户人家,却没见过甚世面,闹也闹了,哭也哭了,听唐明说要带她远走高飞,竟以为还抓着根救命的稻草,指望他给自己个宁静的日子。 唐明把那游方郎中叫到外面,让他开了副打胎药,照着那方子抓回药来,怂恿文君喝下,文君当日便堕了胎。唐明又买回只乌鸡,让客栈后厨炖了,为文君补身。他托小二按时将饭菜送到房间,自己则还到山上去。白天,他装作没事一般,照常上课,天黑了,就借口办事,跑下来陪文君。 文君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只盼着事情早早翻过,哪曾想,他们的幽居,却被魏拐子无意中撞上了。 岐清受命回绵上县,向父亲通报共党即将暴动的消息。郭承琪闻报大惊。小疾易除、小患易平,若果处理不及时,只怕是激流溃堤、赤焰遍地。他不敢拖延,立即邀驻军封团长和魏拐子前来议事。 三人筹划良久,分头行事。 依议,封团长亲率一营兵士移驻西关,各城门增了守卫,入境各路口设了关卡,严格盘查过路人员。魏局长全局总动员,将所有警员都撒出去,到城乡的商号、学校和客栈明察暗访,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这日黄昏,忽有暗探来报,说南门客栈住着一男一女,男的乃是外地口音,行动诡秘。魏拐子闻言,即刻召集数人前往。过去之后,叫下属守住门,自己进去盘问。掌柜的不敢撒谎,说那男的姓唐,自称过路,因家眷生病,耽搁着住下了。魏拐子听了,悄悄上楼,隔窗偷窥。他这一看,好好吃了一惊: 那素面半垂、愁容惨淡,少气无力坐在桌前的,分明是穆修家的长女斛文君! 魏拐子转身来到大堂,又追问那男的到底姓甚名谁,掌柜的说,听他二人说话,好像那男的是个教员,又提及那郎中,听他一描述,下属们都说认得认得。魏拐子立刻叫人去找。果然不多时,那家伙就被捉了过来。先搜他身上,又问是不是前来接头的共党。这顶帽子天来大,那郎中恨不得跳进江海,将自己洗个清白,遂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魏拐子听罢暗笑,斛家表面光鲜显赫,家教却不过尔尔,城里刚出了个丧德败家的,乡下又出来个丢人现眼的。再盘问一顿游方郎中,不见有什么破绽,遂将他放了。 文君病怏怏地在屋里等唐明,左等右等等不到,忽听有人敲门,以为是回来了,起身去开门。门开了,面前是魏拐子,文君吓得魂魄都要散了。魏拐子肥膏重赘的身子一颠一颠进来,帽子抛在茶桌上,短枪拍在帽子上,屁股堆到凳子上,歪着脑袋,似笑非笑地看着文君。 “魏叔——”声音像闹市中蚊子嘤嘤。 魏拐子歪歪屁股,凳子被他压迫得难受,忍不住“咯吱咯吱”地表示抗议。 “你不是斛家大小姐吗?在这里做甚?” 文君低着头,一言不发。魏拐子: “你说与不说也没甚区别。你们苟且之事,我早调查得一清二楚。”问你那小白脸何时去的,何时还回来。文君泪水哗哗地,只是摇头。 魏拐子训斥道:“斛家也算绵上县一等一的人家,你个女女家,年纪轻轻的不学好,私相授受也还罢了,竟做下这样见不得人的事,待我叫人把你老子请来,看他以后有何脸面说道别人!” 文君急得跪下来,爬到魏拐子脚前,哭求道:“叔,求求你,千万不要告诉俺爹。” 魏拐子厉声道:“我岂能枉法姑息!我和你爹半辈子的交情,知道了却不告诉他,我对他不起!” 文君不住地哀求,魏拐子丝毫不为所动,咋咋呼呼地道:“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纸里能包得住火?你晓得晓不得,唐明是逃亡的共党要犯,我正要抓他法办!你沾上他,不只害了自己,把你全家也连累了,你难道没听说过城墙上钉死人的事?” 文君可怜巴巴地说:“我真的不知道他。” “生米都做成熟饭了,鬼才信你说不知道!” “我的命就在叔手里。俺爹知道了,我只有死路一条。”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文君几乎要绝望了。她不再求乞,恨恨地道:“怨只怨生来命苦,被他脏了身子又遭他欺骗。叔既不肯放过我,我死了干净。”说着又要往墙上撞,魏拐子上前拉住。文君一时站立不稳,倒向魏拐子怀里,魏局长趁势将她抱住,在她胸脯、尻蛋上搓揉了几把,掀到炕上。文君连滚带爬,还要寻死。魏拐子怕真的闹出人命,赶紧说,叔是吓唬你哩,叔不在你爹跟前提起就是。唐明只要不是共党,你们该怎样还怎样。哄了一会,文君略略平静下来。魏拐子又说,你不要在这里了,你到你伯父家里去。他拉起文君,从肩头到胳膊到指掌抚摸着她,又臭熏熏地俯到她脸上说,乖乖女,再见到叔时,要喜气些,不许这样哭丧着脸。可怜文君,即便再遭受这般屈辱,也只好委曲求全忍着。死,死是什么?她连死的勇气也找不回来了。 她哭着整理好仪容,离开客栈。从客栈到盛记,她走过了有生以来最长也最艰难的一段路。到了盛记,敲开院门,看见迎过来的妹妹文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就顺着门滑溜到了地上。 “姐,你这是咋地啦?” “哥,嫂,你们快出来。姐——” 明文和雪晴出来,慌忙将文君搀回屋里。问她是如何来到城里的,怎么不是坐车,走着就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文君好似处于万年冰洞之中,脸色雪白,嘴唇发紫,浑身哆嗦着。她的确是在说话,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听得清楚,她到底说的是些什么话。 第55章 山行 姐妹俩去睡了。雪晴反而睡不着了。 雪晴说:“今晌午,有个游方郎中来买药,向那纯仁打听文君,说见过她的面。你注意没?她身上有股药味。” “什么味?”明文愣了愣。药行里,空气中,浓浓淡淡,总有药材糅合的香气。明文说:“我这妹子自来怯懦少语、体弱多病,眼见得成人了,又变得十分古怪,前些时,叔叔疑心她中了妖邪,请方士驱鬼,弄得风言风语到处传。她这时候来,肯定是有什么事。” 雪晴说:“明天上抱腹岩,把她姐妹带上吧。” 明文说:“你不了解我这妹子。” 第二天大早,穆羽夫人带着个媳妇儿来到盛记。那媳妇儿叫王雨燕,明月堡村长家的侄女,嫁给城里一姓胡的人家。她生头胎孩子刚过百天,奶水异常丰沛,因此被夫人请来,临时照看孩子,且让饿了的时候奶着。雨燕羞涩地含着胸,与明文夫妇见礼。雪晴将孩子交给雨燕,和明文一起出门。上了车,明文将窗帘拉住,轿子里光线柔和起来。 马车出了城,沿官道向西走了一段,再拐向南,照着向绵上方向去。雪晴初次进山,心里好奇,掀起窗帘看外面,询问路过的这是甚村,长得茂盛的那是甚树,开得艳丽的那是甚花儿,叫得好听的那是甚鸟儿。明文一一答复了她,还将沿路村庄掌故讲给雪晴:这是秦王的假粮堆,那是敕修的助国圣母庙,这里是屯兵的古战场,那里是门神的金果园。前边又有两村分立两边半山腰,雪晴问: “这又是甚村?” “东边的叫东欢村,西边的叫西欢村。” “这又有甚说道?” 明文说句“有个现成的曲儿”,要常柱儿唱来听。 前头,因为送淫书遭文君责骂,常柱儿心情一直很糟糕,很没心劲,这会儿让唱曲儿,他推说嗓子痛,不肯唱。明文怎知他这心思。不想唱就不唱吧。他从来不强人所难。他只好就凭着记忆,将那段词儿说给雪晴听。他一边说一边比划,倒好似读念卷的在家居士。 想当年唐高祖起兵太原, 破介州占平阳攻下长安。 坐龙廷回头望河东大地, 一片片全都被武周侵占。 派秦王李世民挥师北伐, 雀鼠谷日八战平定江山。 得胜后访绵上把空王谢, 众百姓持壶浆跪迎路边。 见情景唐太宗圣颜大悦, 因此上赐村名东欢西欢。 云卷云舒,日影时明时暗。常柱儿听得心烦,跳下车,拥着马鞭往前走。山深处,沟对面半山腰栅栏围着个院落,院里有两间破茅屋,空地上种着些菜,有村妇正在浇水。窑洞门口拴着个孩子,孩子手里举着拨浪鼓,向着妈妈不停地摇晃;一只老母鸡带着几只小鸡,在附近悠闲地转来转去。雪晴身子挤挤明文: “你说,咱孩饿了吧?” “咱们才出来一阵阵。” “咱孩该换尿布了吧?” “没有这样快吧。” “咱孩不会闹着要娘吧?” “闹就闹吧,不然能咋地。” 雪晴捶打明文:“你能不能正经点说话!” 明文将她推开:“我咋就不正经了?” 想到自己催着明文,不管不顾地要到山上来,好有些悔意在心中。隔了一会,雪晴忍不住又嘟哝: “雨燕能哄得住咱孩吧。” “雨燕能哄得住咱孩吗?” 到了溪底村,常柱儿将车停在古寺山门外。明文和雪晴先后下车来。常柱儿说:“再往前出了村,便是直棱棱的石头甬道,没办法,只得步行了。” 雪晴看那寺院,红墙碧瓦,殿宇高大,柏荫浓郁,斗匾上沉雄浑厚,写着“回銮寺”三个大字,问明文: “为啥这寺庙叫回銮寺?” 明文就向雪晴介绍说: “刚才说到东欢村和西欢村。也是那一回,唐太宗欲上山礼佛还愿,行至此处,赶上天降大雨,只得在此回銮,这庙因此叫回銮寺。至于空王佛,就是咱明月堡空王行祠里供的主佛,他前世还是释迦牟尼的老师哩。”绘声绘色讲起田志超修炼成佛的故事来。 天上不知何时捂了大片黑云,一阵风袭来,突然下起了雨,豆大的雨滴打在地上噗噗响。三人慌忙往檐下躲。明文抬头看天,见那黑云涌动着往南移,愉快地说: “不打紧。这叫清水洒街哩。” 一个小和尚拿着几把雨伞迎出来,道声佛号,面带欢喜说:“小僧遵师父旨意,刚将雨伞掸尽了浮尘,整齐了龙骨,便有施主前来,可见是有缘。” 明文问他师父尊号。小和尚说是圆通法师。问此刻可在宝刹?小和尚伸手一指说: “已往云峰寺去了。” 第56章 山行(2) 三人继续往山上去。行不多远,果然雨停了。有抬爬山虎的壮汉揽生意,明文便雇了两抬。壮汉们将雨布揭掉,座上铺了绣花软垫,请二位坐上去,也不多话,吆喝一声,抬起就走。 果然绝壁悬崖,险峻无比。看看爬到半山腰,明文四下环顾,只见碧树青山之间,百花齐放,芳香侵沁,千峰竞秀,姿态万千,众鸟相鸣,欢悦轻灵,群羊隐现于青翠,樵夫出入于岩林,山回路转,景随步移,又兼雨初停后,轻风徐徐,薄雾腾腾,云影荡荡,好一幅雨后春山景致。雪晴从来没享受过爬山虎这待遇,心里紧张得不行行,身子总是努力往前倾,又不住低头往脚下看,越看越紧张,直到觉得不那么摇晃和倾斜了,才些稍能欣赏两边的景色。 有个羊倌正赶着一群羊往山上爬,羊背上各驮着些青瓦。见有人上来,羊倌挥舞鞭子,将羊群驱赶到紧里边,让出行道。雪晴未见过这般使唤羊的,问抬爬山虎的壮汉,这是要做啥。抬爬山虎的羡慕中带着醋意: “山上动工,砖瓦只能运到半山,再往上时,劳力也不如他利索,真不知哪个神灵指点的法子哩。” 雪晴又问:“工钱想必不少吧?” 后边的苦力说:“可不是!一样东西十番价。他又放了羊,又挣了钱,两头都赚着哩。” 前边又是一段陡坡。行到最陡时,前边那人猫腰屈膝,尽量将轿杆压低,几乎要跪在石上。后边那人双臂举过头顶,努力保持前后平衡。雪晴听他们“吭哧吭哧”喘气,又见前面那汉子古铜色的背上汗水涔涔,心中不忍,叫放下歇歇再走,就听见后面那壮汉说: “这活讲究一鼓作气。一歇下,就更提不起劲来了。少奶奶见我们艰难,到时多赏几个子儿就行啦。” 到了龙头寺,爬山虎停下不走了。常柱儿问: “没让你们歇下,怎么不走了?” 那汉子直了直腰说:“就到这里了。” 常柱儿表示不满:“此处到抱腹岩,还有不止十里路。哪有把人闪在半路的!” 前边汉子擦着汗说:“客人还要坐时,前边有的是轿子。我们素日里也只抬到这里。” 后边那人见误会了,笑着解释道:“再往里边,就是别人的生意了,俺们不能破了规矩。” 明文问:“莫非这也有人管吗?” 那汉子说:“管倒没人管。只是大家约定,我们年轻力壮的,专门走最难的路,山上平道,就让给那些年老体弱的。有钱分着挣,哪家也要有个活路。” 付了钱,三人相跟着望里走。拐过个山弯,果然又遇着几顶轿子。守在轿旁的,都是五六旬的老汉。雪晴看那几个老汉跟爹爹的年岁相当,十分心疼。再坐到云峰寺前,下了轿子,特意让另外给了些赏钱。 二人爬了百十个台阶,进入大殿,烧过香,叩过头,许过愿,上了布施。喜滋滋逛了一圈,不知不觉拐到寮房这边来。寮房门外,圆通大师正在和一个绅士模样的长者交谈。圆通大师介绍,那人名叫冀承德。冀承德结识到风度儒雅的斛府长公子,也自忻喜。几人便一同参观。明文见粉白的长墙上有新题的几行狂草,邀大家上前去看。 冲天玉阙梦,犯日成南柯。 百川寄海侧,八角满山阿。 落款:朱大鹏。明文咀嚼半天,隐隐约约,却是不解其意,向大师请教。圆通大师微笑道: “解得也是解,解不得也是解。” 冀承德看着那词儿,想了想,冲大师施个礼说:“弟子愚钝,勉为一试。”也用几句诗来解: 中原逐鹿梦,一枕觉来空。 归途山隔阻,津门孑然身。 明文再读那诗,不由得竖起大拇指,连声说“厉害”。圆通大师也赞许地点头。冀承德拱手谦虚道: “弟子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只是这八角二字,”明文说:“小侄固知茴香其性温、其味辛,用以入药,温阳散寒、理气止痛,治得寒疝腹痛、肾虚腰痛诸症。或者别有深意吧。” 大师笑道:“施主已是了不得了。” 明文将孩子生辰八字呈给大师,恳请开示。大师看了,抚髯吟道:“文质斐然,志虚忠纯。干城之选,材堪栋梁。家国之兴,有赖斯功。”向明文道贺。 明文大喜道:“仙师吉言。他日若有成,不忘今日。” 冀承德也是喜不自胜。斛家之喜,就是冀家之福!他想,女婿明仁虽没有这位明文的才气,以德行和本事而论,应该也不在明文之下。女儿与明仁喜结连理,又作他贤内助,又补他文采之缺,岂不更是他斛家之福! 与圆通大师和明文别过,冀承德启程下山。他一边走,一边默念着那几句诗,要回去考考自家女儿。 第57章 焦虑 自那次历险遇到白衣后生,那叫梦想的东西就疯狂地侵占了好月的心田,那是些带藤蔓的奇花异草,蛇一样肆意缠绕她,迷香一样惑乱她,咒语一样驱使她。梦里情景常从脑海中浮现出来,令她受尽相思煎熬之苦。她对他念念不忘,更因他一个,看淡了整个世界。 凭心说,她对斛明仁是有好感的。她没有听到一句话说他的不是,他英武爽朗、武功高强、嫉恶如仇,是数一数二的好后生。这,难道不是所有女子梦寐以求的吗?然而这好感,竟然使她产生恨意。她恨他平白无故闯入自己生活中来,隐衷无处可诉,他就是个可恶的不速之客。 更可气的是父母亲。他们居然心甘情愿当人家的帮凶。他们起早贪黑、乐呵呵地东奔西跑,动员几乎所有的乡邻,张罗这张罗那,恨不得早一天把女儿打发掉!还有,惯熟的女邻居们也旗帜鲜明地站在父母一边。须知,他们做梦都想有攀龙附凤的机会,冀家女嫁与斛家这样的人家,那么在绵上县,不就等同于享有皇亲国戚般的荣耀了吗? 媒人三天两头来,冀承德动不动就赏钱赏物,而一见媒人来,好月便拉下脸回到楼上,故意将琴弦乱拨以宣泄不满。这根本无济于事。媒婆子一走,母亲就会上楼来,不厌其烦地教导她过门后的诸多礼节。好月不肯违亲,由那些规矩左耳进、右耳出。说来说去,这些老掉牙的道理,好月能一字不落地囫囵背下来。 爹爹回来了,偏偏让破解什么诗句。这时的好月,哪有这雅兴,略看一看,胡乱说道: “不过是些闲人编造的,以为自己是再世的李淳风。冲天玉阙梦,犯日成南柯。必是哪个想要当皇帝的,恰赶上外敌侵入,好端端美梦化作了云烟。八角山林聚,百川阻于坡。必是这个叫百川的没奈何了,跑到什么地方偏安,大好河山却落入八角之手。” 说完,她跟娘要了青花瓷的篦梳上楼。她的墨竹雕花蓖梳被她摔坏了。她将那幅画着白衣后生的画折叠起,夹到书架好久不看的书中。可坐了不一会儿,她又拿出来看。她不知道是不是该将它扔进火炉里烧成一把灰,让水归河,云归雨,果归因,心归心。 日头一天天东升西落,月亮一天天起来下去,怅然和无助也在悄悄生长。山中有种叫无娘滕的野草,长得速度极快,可一旦没了可攀附的枝干,就会成为地上零乱的一堆。那些妄想,就是这般模样。 无论她有怎样多姿多彩的梦,一旦与现实碰撞,立即黯然失色。她不能总是执着于妄想。父母只她一个女儿,她得为他们着想。难道仅仅为一次偶尔的相遇,就可以弃父母的愿望于不顾吗? 想到此处,她只有灰心。 她一灰心,马上就会有新的念头滋生出来。她不得已安慰自己,众人眼里出圣人,以斛家的名望,以人们对斛明仁的种种评价,自己能嫁给这样一个实实在在的郎君,就不该再沉溺于那些虚无缥缈的妄想了。她倒希望那将要成为她男人的斛明仁是可以攀附的枝,不至于让她失望。 后天,便是出阁的日子了! 第58章 堂戏 四邻八舍很多前来帮忙打杂的,让冀承德省了不少事。趁着空儿,冀承德夫妇将陪嫁的金银细软、首饰器皿一件件收拢在新买的皮箱里,上了锁;景泰蓝的妆奁盒和其他陪嫁的绫罗绸缎、被服等分别放在炕尾,摆放得齐齐楚楚。 院里院外五色彩绸和红灯笼高高挂起,各个房间的窗帘椅垫、茶具果盘皆换了新的,前厅泥了大旺火,搭了唱堂戏的台子;当院拉起彩蓬,布了十数台席面;偏院临时做厨房,院中支了几口大锅,外面宰了两只肥猪、割杀了百十只鸡,剔剥净了送来。厨子们不惜时间、精制了数百个合碗则,放入地窨子里存放;城里送来罗王庄的豆腐、韩屯村的蜡、顺城关的陈醋、杏花村的酒。自村口到府门的路有坑坑洼洼的,也用三合土填平、石杵夯实。 运脚的骆驼队下完戏箱,班主带着戏子们也来了。班主进屋与东家叙话,其他人赶忙布置台子。男人们纷纷上去帮忙,有人便趁机起哄,撩逗那些坤角儿。坤角儿们走南闯北、经见多了,一边粉妆打扮,一边嘻嘻哈哈逢迎他们。 布置好台子,班主请冀承德点戏,冀承德勾选了两天的大戏:《樊江关》《送京娘》《闹许仙》《武家坡》四出。礼房先生写好戏报,叫人贴到街上去。晌午饭后,一阵紧锣密鼓,大戏开演。 演到樊梨花诈败,薛丁山正欲追赶之际,忽然,有几个人冲到台上,直扑向薛丁山。薛丁山大吃一惊,“哇呀呀呀”叫了声,抛了银枪、翻身跳下戏台,撒腿就跑。那薛丁山身着硬靠、脚穿虎头靴,浑身沉重,刚出门就被捉住,被七手八脚剥掉戏装,捆个结实,带了出去。只听村长大声喊: “大家别慌,是警察在抓共党。” 村长喝令班主继续唱戏。班主哆嗦着走到台前,给众人鞠躬道歉。众人不买账,要他磕头谢罪,冀承德赶紧出来打圆场。班主没法子,叫出个十二三岁的小坤角,清唱几段《赖简》。且喜那小角儿尚未出师,却是个可造就的天才,一人多面,又扮红娘,又演张生和崔莺莺,稳住了众人。那班主在后台三下五除二化好妆,重打锣鼓重开张。 戏唱到傍晚,流水席又开了。 这时候,日头已隐到西厢房背后,天上的云呈现着绛红色,正一点点地暗下去。 车健化装成茶叶贩子,再次来到绵上。 他走进南门客栈,向掌柜的推荐茶叶。掌柜嫌价格高,使劲往下杀价。车健已经让了一成,掌柜的还不满意。车健只好再让一成,但要掌柜饶他白住一晚。掌柜的心想,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就同意了。 车健说:“三个京师人斗不过一个老西儿,三个老西儿斗不过一个绵上人。我不出去,讨你一顿饭吃。” 掌柜的笑:“会买的不如会卖的。多双筷子而已。” 午后,一军官提着只烧鸡,醉醺醺进了客栈。掌柜的上前搭讪,军官将烧鸡柜台上一扔,屁股一歪坐在椅子上,声称要查房。听说住着个卖茶叶的,军官指头在桌上敲得“咚咚”响,酒气熏天: “该不是共党探子吧?须知窝藏共党是死罪。” 抬脚便往楼上去。见掌柜的小小心心跟在后面,被他看到,拔出枪来唬道:“他娘的,哪个用你跟着!”吓得老板避瘟神一样缩头下去。军官进入房间,关了门,对站在面前的车健说: “老师,我装得像不像?” “有六成像了。” “还有哪里不像?老师指点一二。” 车健缓言细语道:“身上再蹭些墙泥,便有七成像,嘴上再流些涎水,便有八成像,还有一成在眼色,揉得红些肿些,便有九成像了。” “那,还有一成呢。” 车健从筐里抽出两包茶叶放在桌上,说:“走时将这个拿上,就够十成了。” 这军官名叫齐步,是三道河驻军的一名参谋。这段时间以来,驻县的西北军一直不稳定,尤其下层军官中,不少人对时局不满,思变之心甚剧。车健传达了省委指示,要齐步尽可能扩大基本骨干,准备随时举事,同时要他通知军、地两方面主要同志,后天到神湾村开会。 齐步去后,车健躺床上闭目养神。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楼道里有动静,马上警觉起来,伏在窗前偷窥。 先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进了旁边角上客房,紧跟着又来了个身穿警服、满脸横肉的胖子。那胖子刚进去不一会儿,房间里就传来扑打撕扯和女子求饶的声音。又一会儿,楼梯上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有人向那边冲过去。一时间,那边犹如沸水滚烫,吵起来了。 原来,这天上午,魏拐子叫春贵悄悄传话给文君,要她午后到客栈来见。文君被人家捏着短处,怕得要命,却不敢不来。坐堂的那纯仁看见她出去,告诉了明文。明文不放心,远远跟着来了。他擂开房门,见开门的是魏拐子,又见文君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坐在炕上掩面哭泣,不由得怒火中烧,抓住魏拐子领口,挥拳就打: “你这衣冠禽兽!” 魏局长双手护住头:“少东家放手,放手。我,我只是叫她来询问,咋地也没咋地。” 明文问文君,文君摇头说没咋地。这时,客栈勤杂的、住店的都跑来看热闹。魏局长趁明文不备,溜之乎也。听说是警察局长欺侮良家女子,众人皆义愤填膺,鼓噪明文去县府讨要公道。车健挤上前来,向大家拱手: “家丑不可外扬。还望各位帮忙遮掩遮掩。”又向明文道:“毕竟不是长脸的事。还是回去细细再问吧。” 明文又恨又气,可又怕文君一时心短,再做出什么蠢事来,只得反复地开导她,要她想开些。文君一头扑到哥哥怀里,忍不住又泪水涟涟: “我没脸活人了,哥。” 第59章 堂戏(2) 明文将文君送到山上,穆修见女儿脸色不对,将明文叫到照壁背后,问出甚事了。明文故作轻松,说,妹妹被魏拐子局长叫去盘问什么共党案子。幸好知道得早,拦下了。 “这可不是胡扯蛋!”穆修啐口痰,说句“我打折他另一条腿”就要往外冲。明文硬拖着不让去,说,眼下弟弟的婚事要紧,不论有啥事,过后再说吧。穆修不依,非要去。明文苦劝不下,发了横,也不管什么礼数,大声说: “莫非要吵得全知道,让冀家庄的看笑话吗?” 这话似有千钧重。穆修没奈何,只好先忍了。然而自此,穆修虽然忙着儿子的婚事,可在越来越浓的喜庆氛围中,左眼跳了右眼跳,跳得心慌意乱。恍惚之中,他看见自己在花园的桃林里不停地转圈,一圈又一圈。他不知道女儿到底藏在哪棵树背后,抑或哪片树叶下面;他不知道是不是女儿故意跟他玩“捉迷藏”的游戏;到后来,到底是在找文君还是文淑,他也搞不清了。 书慎知道文君和唐明的事后,为她颜面着想,决心替她保守着这秘密。他和唐明形同陌路,然而唐明不在时,他也只好将他的课兼起来。明日又明日,靳连绶见书慎任劳任怨,益发对唐明不满。他去找村长,说唐明如此误人子弟,不如趁早辞掉。村长就跟穆修说,孩子们前程是大事,再也不能姑息迁就他了。穆修忙着儿子的婚事,懒待管这事,村长就打着穆修的旗号,将唐明训斥了一顿。 唐明的不好,倒过来恰是书慎的好。穆修变着法子抬举书慎。隐衷无处可诉,书慎心里暗暗捏着把汗。斛府办喜事,村长来借板凳。书慎顺水推舟地给学生放了三天假,让孩子们搬上板凳给斛府送去。书慎说,学生既放了假,我也要回城去看看老娘。村长提醒说穆修还指望你坐礼房呢,之前你可是应承过的。书慎说,人家最不缺的,就是人手。村长说,应人事小,误人事大。偏他只看重你,你可不要闪了他的面子。书慎没办法,只好跟着来到府里。既来之,则安之,见有人在挂彩绸,上去帮忙。红绸扎成火样绣球,彩绸扎成团花簇锦,如红日缀在彩云间,好个喜气洋洋。 明孝也是刚刚回来。衣着齐楚有致、皮肤也白了,头发油光发亮,上衣袋还别着支钢笔,两根背带提着条笔挺的裤子,如脱了俗的天外来人,说话也带上了京腔、完全不似之前的乡土后生模样,好是袭人的眼。 帮忙的皆是本村人,都没见过什么世面,更不知省城是怎样风景,纷纷来问他。明孝绘声绘色地讲,又故意甩些包袱吊他们胃口。 明孝有了到省城的经历,回头再看面前这些人,便跟以前大不相同了。他觉得他们无知少觉,只配一辈子在田间地头讨生活,跟被蒙着眼拉石磨的骡子没什么两样。甚至,他曾经无比崇拜的父亲,在他眼里,也成了一具沾满泥巴的老犁耙,使了多少年的老锄头,钝了也锈了。他不敢用可怜这样的字眼形容父亲。他绝不想再走他的老路。 年轻人的心,本来就是生机勃勃的广袤原野。无论他们朝哪个方向迈出步伐,都会有异乎寻常的发现。只是有时候,他们走得越远,就越容易忘记身后的风景,他们一旦走出去,就不想再回头了。 第60章 营盘 “可恨,实在是可恨!” 这几日,郭承琪当着下属的面,不知骂了几多回。恨,恨什么?郭承琪几乎觉得一切俱是可恨的源头,觉得力不从心,无法从容地应对所有的麻烦。 一可恨者,暴动分子蠢蠢欲动,势同利剑悬于头顶,千金系于发梢,叫人提心吊胆;二可恨者,土匪猖獗打家劫舍,来又无影去又无踪,招安不归剿杀难绝,叫人寝不安席;三可恨者,书生意气用事,没有主意妄言主义,结社鼓噪以为能事,唯恐天下不乱;四可恨者,小民无知难驯,视堂堂国法如草芥,将拳拳善心作恶意,追邪逐恶瞎起哄;五可恨者,富商土豪视财如命,叫他捐输如割肉,全然不思为政府分忧,机关算尽独为己;六可恨者,属下懒惰成性,平时养尊处优,临难畏首畏尾,聚不团的散沙,没有半点建树;七可恨者,驻军狡狯贪婪无厌,任意扰民索取财物,不体贴地方困顿,何曾有半点保家卫国之用?八可恨者,上司奸猾揽功诿过,如狼似虎横征暴敛,将下属当成摇钱树,竭穷泽而渔弱小;九可恨者,似自己这般鞠躬尽瘁、年复一年操劳出力,前途渺渺茫茫,谁知道何时是个尽头! 昨日抓到的戏子被打断两根肋骨,打得吐了血,终于招出近日共党首脑即将在南乡开会的事儿。郭承琪觉得时不我待,紧急约驻军封团长和警察局长魏拐子来县衙议事。魏拐子最先到来,甫一进门,便告发唐明和斛穆修。 “斛家处处为唐明遮掩,定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斛穆也有脱不掉的干系。他女儿和唐明在一起鬼混,难道他真的不知?说不定也被赤化了呢。” 郭承琪越听越觉得离奇:“这又是从何说起?” 魏局长道:“是我亲眼所见。两个人躲在城南客栈。文君怀了唐明的种,被打掉了。”自怀里掏出张纸,“知事请看,这是野大夫的供词。” 郭承琪仔细看了,问:“唐明现在何处?” “至今下落不明,正在四处追索。” 郭承琪满腹狐疑看着魏拐子。唐明真的是共党吗?他平日与穆修明争暗斗,怎么又成了同谋?举荐唐明的赵先生,莫非也与共党有染?唐明当教师,是自己亲批的编制,莫非还要怪到自己头上? “江湖骗子的话不足为信。依我看,这也就是个寻常的通奸案。不是那唐明色胆包天,就是那文君淫荡下贱,硬要往共党上靠,有些牵强。” 魏拐子说:“我就知道知事大人不信。知事大人早就说过,对付共党,宁肯错杀一千,也不可放过一个。将唐明抓了一审,不就水落石出了吗?” 封团长和参谋齐步也来了。几人商议,决定由警局和驻军分别派人,到明月堡和附近山中搜寻。魏拐子忙里偷闲,跑去相好的家里吃腥。正在紧要时候,突然想起自己去客栈时,曾遇到一个喝醉酒的军官。那军官长相,像极了封团长的参谋齐步。魏拐子如梦方醒,不敢耽搁,在嗲嗲的埋怨和不满足的扯拽中穿好衣服,去找郭承琪。 看似毫无关系的巧合,正是瞬间即逝的机遇。郭承琪立刻下令:“我现在去军营。你马上去客栈抓人,记住,一定要抓活的。抓到之后,立即押解到军营,叫他与齐步当面对质。”短枪压满子弹,叫上刘三桂,快马直奔营盘而去。 再说齐步。 齐步在县府见到魏拐子,立刻感到有些不妙,从县府出来,便找个借口,向封团长告了假,跑到客栈报信。等魏拐子带人来到客栈,车健早没了踪影。追问掌柜的。掌柜的说,跟个军官一起走了。魏拐子立即赶往营盘,去见郭承琪。封团长和郭承琪正在一起,闻听这情况,封团长大为光火,叫亲兵到营门口守株待兔,见到齐步且先不要声张,将他请到这里来就好,又吩咐几个警卫在隔壁房间埋伏,只要听这边摔杯子,立即过来将人拿下。 那些警卫中,有一个是齐步的人。见同志暴露,心急如焚。他从隔壁偷偷溜出来,躲在树背后观望,远远见亲兵领着齐步,齐步牵着马,从大门那边过来,朝天放了几枪,大喊“齐步快跑”。齐步听见,跨上战马,反身就要往外冲。大门已被人堵住了。齐步驱马掉头,向营盘侧门狂奔。齐步的人躲在树后,接连举枪射击,掩护他脱身。封团长和郭承琪从房间跑出来,缩在人背后,大声叫道: “先打马。人要活的!” 追兵们对准战马射击。战马中弹无数,嘶鸣着向下跌倒。齐步也中了一枪,被掀翻在地。齐步挣扎着爬起来,举枪还击。军营中还有齐步的人,此时也都冲了出来,要救齐步。齐步担心同志们一起暴露,毫不犹豫饮弹自尽。 第61章 逗趣 此时的明月堡,穆修家正忙得不可开交。 坐礼房的,是穆修的本家亲戚和书慎两人。看着书慎写了几张喜帖后,穆修叫他代裥家写贺联。书慎提笔站立,凝思片刻,然后略无停顿,一气呵成。众人纷纷夸赞书慎青年才俊,不输于前朝举子。穆修将明孝叫来,让他也写一幅。明孝早有内容,不用寻思,提笔便写。穆修看那字写得瘦骨少肉,直嫌不富态、不庄重。明孝嘟囔着,说他爹不识货。有晓得的在旁添话,说这字也了不得,是宋朝皇帝开创的字体。穆修“哼”声,说:“不就是那个丢了半壁江山,还被大金国掳去的亡国之君吗?没出息的皇帝,字写得再好,也还是没出息。干枝枯叶地,咱家不用它。” 明孝负气,三下两下将那纸揉成一团,拿出去扔到旺火里。火苗蹿出老高,墨烟冲天,那纸一半像黑蝴蝶,被火风吹得四处翻飞,一半像干树叶,佝偻卷曲在炭块上。贺联写好了,斛明清拿出去张贴。他正往纸上刷浆糊,村长心血来潮,编了几句词儿调侃他: “纸上有只鸦,画得真不差。待要上前看,飞啦。” 书慎心想这胖子好雅兴,正想编几句回敬,庙里居士们相跟着来了。村长又去取笑居士们: “木鱼道士敲,尼姑花花袄。和尚不剃头,乱套。” 明月堡庙虽多,佛道却分得不清,真正的僧人只有关帝庙那一位、其他皆是在家的居士,也说不清他们到底是信佛,还是信道。居士中也有懂得雅趣的,信口编了两句,映射唐明,暗指村长用人不当: “村学唐先生,是个可惜损。请他教娃娃,害人。” 村长心想,唐明跟我不沾亲又不带故,有赵易生的引荐,又有郭知事的批文,关我屁事!正要反驳,见放羊的狗儿进来,就随口改了词儿,指桑骂槐地道: “身上背黑豆,边走边滴漏。香味熏煞驴,好臭。” 碰巧也是一字不差的押韵。众人笑得前仰后合。狗儿抿把鼻涕,伸手向穆修要馍。穆修拿了两个给他,他接了,磨蹭着问怎么不见大小姐?穆修生气,命人将他揎到门外。狗儿气愤不平,回头喊道: “小姐斛文君,凭甚躲起来?唐明偷跑掉,俺在。” 众人又哄笑,穆修脸臊成酱紫色,要追上去揍他。众人将他拉住,依旧笑个不停。 绵上礼俗,结婚前一日夜,有“坐跻跻”的仪式。到吉时,新郎或新娘朝着喜神方向坐定,鞭炮器乐声中,对着红烛换新衣。换新衣之后,要由所谓“全福”女人摆布着,吃糖饼、喝糖水、照镜子、看“囍”字包的一根葱、两头蒜,给女的拆头、梳头,用熟鸡蛋清绞脸上的汗毛“开脸”,将姑娘家扎的辫子改梳为盘头。每一动作,都有吉祥的口诀让新人学着说。 鞭炮声响过,器乐班吹打起来。那声音高亢、喜庆,越过空林和高山,向着无垠的天河一波一波荡漾开去,于视觉和听觉之外,与冀家庄的鞭炮和喜乐声交织在一起。无比美好的想象,连同这边一个“囍”字,那边一个“禧”字,在分隔一方的两人心间相映。喜房里,女人和孩子们看明仁“坐跻跻”,听明仁应答全福女人的口诀。 “一梳天,二梳地,三梳梳得通通地,日子过得顺顺地。明仁你说顺不顺?” “顺!” “吃糖饼饼、喝糖水水,日子甜得合不拢嘴。明仁你说甜不甜?” “甜!” “葱根根,葱根根,带把儿的生下一大群。要不要?” “要!” “脚下踩着金谷斗,吃穿不愁年年有。有没有?” “有!” 看着听着,欢笑声此伏彼起…… 第62章 强颜 趁着这空儿,明文去见穆修妇人。文君在母亲逼问下,已尽将实情讲了。知女莫若母。女儿种种怪异表现,妇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间。不幸事情已经出了,可这种事,宁愿烂在肚子里,谁肯说与人听! 明文嘱咐婶子多操心叔父身体,劝他遇事往开里想,千万莫教忙中添乱。又叮嘱文淑,让她这两天一步不离地守着文君,莫要惹她生气。他又出去转了一圈,见穆修和明仁都在各自忙碌,并未表现得很异常,这才告辞下山。 回到府里,早过了子夜时分。穆羽还在心急火燎地等着他。明文心中愧疚,深悔自己未尽到兄长的责任。若不是此番上山,他哪知文君去盛记前已在城里待了两日,而她到城里来,居然是为了堕胎! 一个唐明,一个魏拐子,瞎了他们狗眼,居然敢打斛家人的主意!多少年来,斛家在绵上声名显赫,斛家人处处受人敬重和仰慕,就连看门护院的,店铺里跑腿的,人见了也高看一眼,何曾受过这般羞辱! 穆羽恨得咬牙切齿:“看我处置这两个畜生!” 夫人既是气愤,也是为侄女儿担心: “你还不知道你那弟弟!女儿给他丢了人败了兴,他火气都发泄到女儿身上,岂不是要将女儿逼到绝路去?明日上山,我接她下山天天陪着,看谁还来欺侮她!” 明义听说文君妹妹被奸人欺侮,火冒三丈,就要去找魏拐子拼命。明文劝他他不听,拉他,他反而发急,骂明文懦弱没出息:“人家都尿到脖子上了,这也忍、那也忍,世上恶人都是这样造就的。” 明文反问道:“明天甚日子,你不知道?” 穆羽也瞪了明义一眼:“像你这样冒失使气,又有何益!你们都记住,明日到了山上,谁也不许提及这事。等顺顺当当地把婚事办了,回头再理论。” 明义怒气难消,转身便去。回去想了再想,后悔自己出言不逊,来厢房给哥哥赔不是。他将一支派克钢笔给哥哥,一块提花面料给嫂子。颀英抖开面料欣赏: “他要是有你一半的细心也好了。” 明义替哥哥缓颊:“我哥体贴嫂子,大家可是看在眼里的。只是嫂子习以为常,不以为是了。” 颀英说:“你哥七成心思在外边,三成在家里,原只有我一个,我还占得三成。后来有了你小嫂子,已经少了一半,现在那边又多个孩子,又少了一成。我在他心里哪里还有什么位置呢?” 明文苦笑道:“哪有你这样计算的。” 颀英反问道:“难道不是?” 明义故意取笑道:“嫂子也太认真了。管他昨天几成、今日在一起便是十成。” 明文岔开话题说,明天早上,岳父大人也要前往明月堡赴宴。颀英对这个根本不感兴趣,可也不想冷落了明义,便向他打听省城学校的事,明义自然是有问必答。聊了会儿,见哥哥冲自己使眼色,明文调皮地撂下一句“良宵苦短”,回他的“成一统”去了。 当夜风急雨骤。 次日早起,颀英薄施了脂粉,穿了件大红的立领旗袍,披了纱巾,脚上一双红晶晶的皮鞋,当着镜子左右转身,真个玉立亭亭。明文暗自惊艳,竟觉得有些陌生。 二人去向父母请安。穆羽见颀英打扮得别致,悄悄对夫人说,这太刺眼吧。夫人说,难得她好心情,不似平日愁眉苦脸的,有什么不好!穆羽揉揉眼睛说,眼睛跳了一晚上。夫人说,可不是,跳得心都慌。 初夏早晨,红日初升,已是暖意融融。斛家在城的亲戚们从各坊各街集中到十字楼底,个个怕掉份儿似的,穿戴得新鲜整洁,连马车也擦洗得纤尘不染。穆羽家的马车最后过来,头车坐着明文和颀英,跟着是穆羽夫妇,再后是明义,明义身旁两个红漆箱子,贴着斗方的“囍”字。穆羽家的车辆过来时,其他各家的车纷纷让到路旁。明文从车里探出身,四下张望。 “既到齐了,就上路吧。” “走咧——”随着这喊声,二十几辆马车一辆接一辆,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车队来到明月堡,迎亲的队伍也已就绪了。 斛府里里外外,本村外村的,摩肩接踵,不比赶集看戏的少。外面十六抬的大轿,十六副的仪仗、十六支铁炮、三班乐器,五辆马车依序排开,直从大门口排到红石街上。穆修从头至尾查看逐个检点,反复交代新郎官明仁和伴郎明义、明孝之后,才打发他们起身。鞭炮接连不断,吹鼓手哗众取宠。人们潮水般涌到街上,聚在两旁看热闹。或站窑顶上,或坐在树杈间,孩子骑着大人,母亲抱着孩子,又有嫌看不够的,一路跟着直送出南门洞,离了堡子,上了大路。 送走迎亲队伍,这边流水席也开始了。桌前早坐满吃喜宴的街坊们。荤的素的、冷的热的,丰盛的菜肴用盘子碟子、盆子碗子挨个儿端上去,筷子勺子杯子杂乱碰撞,夹的捞的、挑的拣的、抢的占的、叫的喊的,如千军万马阵前混战,热浪滚滚,很快造就了一大片狼藉。 钮大福和他几个弟兄也来了。钮大福见面就责怪穆修:“天大喜事,咋地也不通报一声!咱们可不是一般交情。我们既撞上了,就非喝了这喜酒不可。” 穆羽阅人无数,一见钮大福等人,便知是行伍出身的。他记得穆修曾跟自己说过沙棘沟换枪之事,心想,应该就是面前这几位了,这种时候,他们在明月堡出现,若是被人认出来,岂不是麻烦! 穆修给客人敬了一圈酒,有些头晕,说突然想起来个事儿要去办,让明文代表自己给大家敬酒。穆修出去,想要找个清静处歇会儿,转了一圈,头晕得更加厉害,眼前金鱼儿、银鱼儿乱飞。不留神转到女儿房外,正犹豫要不要进去,村长寻了过来说: “修哥好大面子,郭知事贺喜来了!” 第63章 贺喜 郭知事面带笑容,大踏步走进府门。后面跟着刘三桂,手里提着个礼盒。有认得的,纷纷围上前来,谄媚地打招呼。穆修没想到知事会大驾光临,一时间,眼前只见青天,不见星宿了。他拉着知事的手,将他迎到客房。穆羽正在和亲戚们热聊,见知事光临,都起来让座。郭承琪谦让几句,在上首坐了,心情愉快地说: “亲家好快马,我一路追赶,都没赶上。”又笑呵呵地看着穆修:“风清日朗,良辰美景,可真是穆修福气。”穆修端起油糕,敬让郭承琪。郭承琪吃了一个。明文捧了茶来,双手呈上。郭承琪问明文: “颀英也来了?” “正陪着婶娘们。我去叫她来。” 郭承琪摆摆手说:“不必了。这里聊这里的,她们聊她们的。”转头叫三桂:“自家人自家地方,不必客气。你去随礼,之后到外面看看,能插手的地方,不要没眼色。”三桂起身出去。 先聊起穆修的亲家,郭承琪赞不绝口:这位承德兄,人品极好,又有学问,说起来还是老交情,连我都佩服他。你们两家喜结连理,真的是门当户对,若是在前朝,县里要赐匾表彰哩。又说起俩千金,郭承琪夸道: “既是赵易生的高足,想必是文采斐然。” 穆修说:“将就认几个字,全当耍哩。” 郭承琪说:“我更听说,穆修兄的大千金面容姣好,有靳月花的美貌,谢道蕴的才气,何不叫来见见?” 穆修托词道:“实在不巧,小女外感风寒,正养着病。” 郭承琪笑道:“不打紧,不打紧。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县衙里有的是好后生,我来当个月老如何?” 穆修正不知如何应话,郭承琪半带调侃道:“不过,穆修兄也要好好看着这闺女,莫叫别人捷足先登了啊。”穆修这才意识到郭承琪话里有话,心立刻被野蜂蜇了,一缩一紧,头上冒出细汗来。 穆羽接过话题说:“亲家用心良苦,多谢了。”将干果盘向郭承琪面前推推。聊了一阵,郭承琪站起来说:“穆修兄今日大忙,俺亲家也是举大旗的。承琪没甚事,正好出去转转,免得你们陪也不是,不陪也不是。” 穆羽问:“亲家是要到村公所视察?还是去访贫问苦?我叫个人陪同如何?” 郭承琪笑着说:“咱自家人,不必麻烦。今日专心来喝喜酒。只是这时节碧野繁华,山里景致是一年中最好的,不乘机欣赏欣赏,着实可惜。”村长陪着出去了。 兄弟二人把郭承琪送出门,回来检点认亲单子。谁家来人了,谁家没来人,攒点得一清二楚。斛明玉让人捎来份薄礼,人却没露面。穆修说,他在哥的窑口上干活,也算他识相。穆羽说,话不能如此说,凡事少计较些就好了。 堂屋的宴席一直虚着,直等郭承琪回来,穆修才呼叫开席。先请郭承琪上首坐定,再是穆羽夫妇、村长、明文夫妇,穆修又将书慎也叫来陪。席间,村长极尽逢迎,媚态尽显;书慎拘谨少语,谨言慎行,不时站起来斟酒。也有外边的人来敬酒。遇着认识的,郭承琪痛快地干上一盅;遇到不认识的,便推说不胜酒力,唇上沾一点,做个样子应付过去。 看看席近尾声,刘三桂回来,冲郭承琪使个眼色。郭承琪掏出怀表看看,说:当差不自在,自在不当差。没办法,烦气有些公事要办,就不等着见新人了。众人再三挽留,簇拥着送至门外。 第64章 内斗 路旁绿树鸟雀,野草夏花颜色。 军营门口,拒马拦在路中,掩体架着机枪,数名士兵端着枪虎视眈眈。距营门尚有百十步,为首的士官挺身立于拒马之前,喝令来人停下。刘三桂跑上前通报了,不多时,警卫出来带他们进去。见到封团长,郭承琪开口便问审讯之事。封团长满脸铁青,帽子往桌上一扔,手指着窗外,说话却冲着郭承琪: “真是岂有此理!共党有何德何能?凭甚那些个有胆有识、视死如归的英雄,都乐意为他们卖命?凭甚那些个豪气干云、舍身仗义的好汉,都乐意为他们献身?齐步随我多年,我待他亲兄弟一般。战场上,我从千军万马之中抢他出来,他也曾在枪林弹雨中救过我的命,凭甚他要私下串联造反,要把队伍拉到吕梁山里去投奔赤匪?” 封团长继续感慨道:“想当初,我们大帅雄怀天下之志,建军西北,挥师京冀,囚曹驱段,纵横四荒,是何等了得。怎奈中原一战,损兵折将,我等困于河东,寄人篱下,仰人鼻息,有志难伸,有家难归,军饷难筹,军心思变。真是时也,运也,命也!” “莫非他们没有招供?” “招供?想得美!” 齐步的同伙中,有一人受伤被抓。封团长本想趁热打铁,从那人身上撕开缺口,将潜伏的亲共分子挖出来,以绝后患,然而,无论怎样威胁利诱,那人却是吃了铁秤砣,不肯吐露半字。封团长见软的不行,便动了刑具。那人受尽酷刑,趁看守不备,以头撞墙而死。早上天不亮,十几个士兵在排长马鸿杰带领下,请求解甲归田。封团长大怒,威吓要以军法镇压。谁知那些人不仅未被吓倒,反而更加坚定。他们脱去军装,赤裸上身,露出片片枪伤刀疤;他们跪倒在地,声泪俱下,说若不放他们去,毋宁死。封团长到底念及多少年过命的感情,动了恻隐之心,放他们去了。 封团长说:“都是多少年出生入死的弟兄。他们愿意归田务农,在乱世中苟且偷生,虽然靠不住,毕竟离阎王远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算啦算啦,由他们去吧。” 郭承琪来军营,本来是想从齐步的同伙中挖出更多线索,同时催促封团长严整军纪,却万万没想到会是这结果,当下气得直冒烟,顿足道: “慈不掌兵,你怎能这样妇人心肠!” 气愤之余,一直埋在郭承琪心底的算计再次强烈起来。不管是异党分子,还是客军,都是扎进肉里的芒刺,一日不拔掉,一日便不爽快。他暗下决心,要利用此次未遂暴动事件,将这支只知索要军饷、干政扰民、如狼似虎的土匪部队“请”出绵上县。 沉默了一会儿,郭承琪说: “承琪有几句私心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封团长道:“知事但有话,只管讲来。” 郭承琪看看左右。封团长会意,叫左右回避了。 郭承琪说:“贵大帅起兵西北,麾下三军逐鹿中原,略地攻城,进无所滞,攻无不克,实赖将帅多谋,有横扫天下之志;士卒用命,有立功报效之心。年时,大帅与阎公联兵合纵,传檄天下,奋起讨蒋,眼见毕其功于一役,天下底定有望,却不料东北少帅突然易帜,挥师入关,令战局瞬变,盟军兵败山倒,一泄而北。今粮草乏继,军费糜集,士卒疲惫,将无战心,思归、思变之心日炽……” 郭承琪边斟酌用词边说:“贵军进驻绵上县以来,虽然团长爱惜民力、不忍强取豪夺,然而也有不听号令的,屡屡发生扰民害政之事,以至于闲言碎语四处流播。小民之怨倒也不怕,只是官商士绅怨声载道,不肯捐输,往后筹措军资,势若登天。贵军非比本省嫡系,他们劫也劫得,抢也抢得;而贵军没有根基,好似飞絮浮萍,怕是难以持久。” 郭承琪偷眼观察,见封团长眉间紧蹙,于是停了停,接着说: “兵败之初,阎公为守土之便,将贵军引入本省协防,如今战事已息,而贵军迟迟不去,阎公早有疑心。即以绵上县言,贵军驻扎在此,而境内又有三个团的本省部队,东面守着仙台,南面守着秦树岭,西面守着郭壁,将你部围在中间,号称协防,实则监视。贵军此番兵变,虽无大伤,但军心已乱,一旦有事,难免土崩瓦解。身为一团之长,难道让你这些生死弟兄等着作案鱼俎肉吗? “既然情势如此,何不急檄上级移师向西,与他部合兵一处,至柳林、军渡、吴堡一线驻扎。如此,则进可达并朔临洛,退可至绥宁榆关,有天险可恃,也有纵深可凭,虽然地旷人稀,其中也有塞上江南之沃野,足供滋养。于彼休养生息,修文练武,再徐图进取,岂不更好?若依然分离各处,或匪党起事或本省军方威逼,以你一人之力,首尾难顾,只怕到那时,悔之已晚矣。” 封团长表情沉重,目不转睛地盯着郭承琪,不时地点头。郭承琪以为自己一番话说得他动了,正暗暗欣喜,却不料他突然“哼”了声,冷笑道: “郭知事玩得好计策!我部驻在此地,虽是耗了你们的钱粮,也替你县办了不少力挽狂澜的大事。须知我也是大风大浪里闯荡过来的,你这雕虫小技,岂能瞒得了我!挖好这坑等人跳,你当封某是三岁的小孩吗?” 郭承琪有些尴尬,佯装生气:“承琪有私心不假,却也是为你打算。贵部若确定移往别处,本县愿竭尽全力。你若不肯,算我白说。” “移师所需的钱粮呢?” “你移师的日子呢?” “你不给钱粮,我怎么移师?” “你不移师,我凭啥再给你钱粮?” “知事的意思,我非常清楚。我即向上级呈请,一旦发兵之日,你要将全团三月的粮饷送来。到时如食言,莫怪我们这些当兵的粗鲁。” “不劳团长费心,我自有办法。” 郭承琪想的是,这次算试探,往后还要再跟他细磨,自己有省府和省军的支持,不信赶不走这些祸害。而封团长则想,既然这样,不如就以移师为借口,额外多筹些钱粮,到底移师不移师,量他一个小小知事,能奈我何!他们各有各的算计,心里想得却一样: 咱们骑毛驴看唱本,走着瞧。 第65章 遇见 在神湾设伏的魏拐子,终于等到了车健。 车健自城里逃出,得知营盘出了事,晓得暴动事实上已无可能。一场精心策划的武装暴动,却因一个不相干的意外付诸东流,令他痛心疾首。为今之计,他只有尽快赶到神湾,找到那里的交通员,火速通知同志们隐身待命,以防遭到更大的损失。 车健刚走进神湾村没几步,便觉得背后有人盯梢。他猫腰假装提鞋,见有个贼眉鼠眼、缩头缩脑的家伙不远不近地跟着,立即转身,自大街进入巷子。转入小巷那一刹那,车健飞身上墙,几跃几纵,不见了踪影。盯梢的跟丢了人,尖声叫唤。埋伏的警察大呼小叫,四处寻找。 这边找着,那边车健已换了身打扮,出现在村口。头上围条白羊肚毛巾,脸上抹着土灰,身穿对襟儿背心,系根黑布腰带,脚上顶出脚趾的破布鞋,活脱脱就是个庄稼汉。他出了村,沿着山道东去。正走着,前面猛地闪出魏拐子,手枪指着他,喝叫举起手来。车健高举双手,慢慢走到魏拐子跟前,趁他一时松懈,猛将他推倒在地,向前面桃林狂奔。魏拐子翻身爬起,背靠土垣,朝车健射击。子弹打在土塄上,溅起几团土花。 车健跑出数里地,见前边有条沟树林茂密,便钻了进去。哪知走到尽头,却是条断头沟。山崖底重荫蔽日,一股细泉汩汩涌流,旁侧开着无数靛蓝色小花。他踩着横在草甸上的枯木,轻轻走到泉眼跟前,掬着喝了几口泉水,再转身出来。将近到林边,听见两边崖上有人大声传话,抬头看又是追兵,赶紧屏声敛息蹲伏于树丛之中。又过了会儿,约莫追兵去远了,起身要走。 忽然听得山崖那边有人低声叫唤。 “卖茶叶的,你过来。” 车健循声望去,见沟边被草没了多半的洞口,有个脸上长着黑痣的后生正向他招手示意。车健认得是马鸿杰,知道是自己同志,顿时放下心来,快步走了过去。 洞里十来个人,都冲着车健笑。 由于齐步牺牲,暴动人员失去了主心骨,马鸿杰不肯让大伙白白送命,想了一出“苦情计”侥幸脱身。离开军营后,他们到河东村共商下一步动作。十七人中,除三人打定主意要回乡外,其他人一致同意就地成立红色队伍,在绵山一带打游击。车健听了大喜,当即提议成立中共绵山游击支队,由马鸿杰任队长,自己任临时指导员。支队目前只做三件事,一是夜袭神湾村,将那告密的财主家劫了,筹集钱粮和衣服;二是设法找到当地同志,选一名向导随队行动;三是全队移到绵山深处的“大胆地”学习整顿。 清风徐徐而来,日影婆娑起舞。 对面山头之上,夯土堡墙高高耸峙,半山腰上有数个黑黑的洞口,又有一处依崖小院,院里拴着头驴,崖边长着棵榆树,树上落着几只喜鹊。他们正要出发,就听沟那边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喜气洋洋的吹打声。 第66章 和合 民国二十年旧历四月二十八后晌。 明月堡斛家的迎新队伍终于出了冀家庄。 折腾多半天,吹鼓手们早就乏了,离开村子,刚拐过山弯便歇了声。无论路有多远,娶亲的花轿不可以落地。明月堡离冀家庄不过十五、六里路,因山路坡路多,再要强的汉子,也不可能走完全程。于是,又上去几个替补,将抬轿的换下几个来。那些被换下来的,趁机抽袋烟,歇歇肩,缓口气,跟着队伍往前行。 此时,队形便有些乱了。 拉陪嫁的马车跟在轿子后,稀稀拉拉拖出半里多路。手持仪仗的童子们少了约束,如炸了窝的蜂群儿,挥舞着红红绿绿的仪仗,舞龙灯一般,在队伍中前后穿梭。明孝驱马到头里,故意压着速度,不使孩子们窜到前边。 即便如此,总算是清静了许多。 明仁始终走在花轿前面。脸上春风洋溢,心里亦如这四月天,晴朗爽朗。这许多日子来,里里外外,忙这忙那,只为这一天。他时不时回头看花轿,看着那随着轿夫们行进的节奏、悠悠地晃荡着的那一片金黄、一片火红。 花轿里那女子,就是曾被他搭救过的姑娘。那次那时,那女子感激的神情,楚楚可人的仪态,临别之际的那一袭回眸,轻易便填满他心,须臾不能忘。 花轿里那女子,就是正月闹红火时,他装扮成舞龙灯的把式,意外看到的、绣楼上的女子。天下哪有如此的巧合!彼时,她与他双目相对,只一瞬间,他便认定了她。他早就盼着这一天,他恨不得早早了结了那些繁琐礼节,早早地娶她回来,成就这美满姻缘。 迎亲队伍每路过一个村子外,明孝便将队伍收拢,重新热闹起来。开道的锣,震山的鼓,十二面彩旗迎风舞,十二柄大伞摆行阵。唢呐手毫不懈怠,还当是在村里人群中,卖力演奏;吹笙人鼓腮摇臀,亦不示弱。他们把那《百鸟朝凤》《抬花轿》《娶新娘》等曲子翻来覆去吹奏。喜庆、明快、响亮的乐声翻过山梁、越过田垣、飘向远山、荡向蓝天,引得花也开笑颜、树也扭腰肢,鸟来和金曲,溪水溅珠玉。孩子们高举着金瓜黄灿灿,月斧亮晃晃,又捧着朝天镫,又擎着干支棍,左边举着肃静牌,右边举回避牌,后面紧跟着龙风扇、红罩伞,四火把,四拦旗,双提炉,双鹅笼,又有壮汉担着两坛杏花村,又有红绣球引逗着双狮舞。接着是三顶轿子,前后是娶戚、送戚的深蓝轿,中间是新娘坐的莲花石榴绣花轿,扶轿的不离步,伴嫁的紧相跟。这派头!招惹得村头聚满看景人。 新娘好月坐在花轿里,心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自从和斛家订婚,她便没有出过家门。春来春尽,无数时候站在绣楼窗前,看院中青桐开出紫色的花,叶子一天天长大;看年时燕子筑好的巢,今年又来驻,来来去去、自由地飞翔;看春雨淅沥,炊烟袅袅,嗅风中泥土和草花的芳香,听春雷远远天外响起。这是与往年同样熟悉的场景,却凭空多了无数的忧伤。 如今,妆全了凤冠霞帔金如意,盖上了红盖头,被搀着上了大花轿,就这样离开父母亲,去完全陌生的地方,与骑马走在外面的那人举案齐眉,她的名字从此改为斛门冀氏,这个世上,从此不再有多愁善感的才女好月,不再有她梦牵魂绕的白衣后生。 自信缘起情难灭,久梦似真魂魄牵,望穿秋水盼归雁,何期至是已断绝。轿帘落下、起轿的那一瞬间,心中那段情愫,久来无处可诉,此刻化作泪行,洇湿了薄施的胭脂,掉落在锦绣嫁衣。早知结局便是如此,却不能抗拒,无法回避,纵然原先有一万个不死心,终难逃这命中注定。 盖头挡住了视线,面前一片火红。轿夫们故意将轿子颠得厉害,存心要戏弄新娘。轿子颤悠悠晃悠悠,那火红便明明暗暗变换着色调,要啃食她、烘干她、烧焦她。她只得将手里捧着的如意放在一边,紧紧抓着扶手,努力保持着坐姿。充耳皆是没完没了的吹打闹唱,仿佛此刻,尽是他们的世界。 开始是燥热,后来又有些晕,难受。终于出了村,器乐声停了,轿子行进得平稳了,她得以用手绢将脸上的汗和泪迹小心地拭拭。黛粉和水画过的蛾眉,粉饼扑过的妆容略略地有点淡了乱了。她深深吸几口气,直直困倦的腰,略微觉得好受些。只是,每当花轿上坡或下坡,她便紧张得或者身子往前合,或者向后仰,双手却不敢放开扶手。每路过一个村子,她便又被“恶恶地”折腾一回,让她许久缓不过气来,刚刚压下去的酸又往上冲…… 路,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 她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又似乎突然听到什么。她将盖头掀起一半,露出了面孔,释放了视线,轻轻掀起侧帘的一角。这一瞬,她的眼里,充满了惊喜和慌乱。 眼前正是独峰山。正是在此处,她与那白衣后生邂逅;亦正是那次邂逅,她将他迎入梦中,成了俞伯牙和钟子期那样的山水知音,成了司马相如和卓文君那样的患难鸳鸯,成了梁鸿和孟光那样的恩爱夫妻。而他们的见证,便是眼前这山峰,它又常常在梦中化为那白衣后生的模样,与她在千般美好的田野上,变化多端的季节里,在白天在夜晚,享受着人间绝顶的幸福或安详。 此刻,独峰山孤傲在青碧中,痴怨地看着经过的娶亲队伍,眼光随着那绣满莲花石榴的花轿移动,风声中似乎也有着他呼唤的声音。他的头顶正巧有一朵云,云影罩在他身上,云在动,他也微微在动;他的腰间围着一条宽宽的花带,无数金黄的小花儿聚成灿烂流动的星河。花轿移动,那山也在变换着角度,呈现给好月千万个形象。痴怨如旧,哀伤如旧。 泪又盈满了眼眶。她不敢再看,将轿帘放下,胸腔里巨浪汹涌。她突然觉得父母是如此狠心,从来不问自己的心事;她又恨那斛明仁,为何天下那么多美貌如花、温柔温婉的女子他看不上,偏偏要费偌大的周折选中她、折磨她、断送她;她又恨这世道,为何女子只配是父母们相与授受的物件! 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所有的颜色都褪掉了。 第67章 和合(2) 绕过了几道弯,翻过了几道沟,经过了几个村。 娶亲队伍迈过藏凤桥,开进南堡门,踏上红石街,拐进巷子门。娶亲队伍停在了斛府大门口。那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里三层、外三层,以各种各样的站姿、手势、口型、表情汇聚着,等着这个早在传说中熟悉了的女子。 “陪嫁咋地那么书呀?”有男孩问道。 “人家是书香门第的,学富五车呢。”有男的答。 “俺看也不够五车。”有女孩子道。 “傻!以前书是刻在竹片片上的。这些书刻到竹片片上,十驾马车也拉不完,”另一人瓮声瓮气答。 “读书有甚好?”男孩又问道。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有男的答。 “俺也要读书。”又有女孩道。 “女孩子家读甚的些书!男子有德就是才,女子无才就是德。”另一人瓮声瓮气答。 好月在花轿里听见,轻轻叹气。有些后悔将那些琴棋书画当嫁妆带来。既无知音,要这些何用! 过了会儿,明仁来到花轿前。媒人将绣球一端的彩带递给明仁,一端递到好月手里。好月一手牵着绣带,一手拿着如意,被伴娘搀扶着下了花轿。新郎在前,新娘在后,沿着铺好的红布袋缓缓前行。不断有后生们递袋相传,将后面袋子揭了,再铺到前面。跨过旺旺的火盆,来到院中,一拜拜了天地,二拜拜了高堂,夫妻双方对拜。渐行至洞房门前,又跨过了马鞍。明仁踏进门,接过递来的弓箭,朝着屋之四角各射了一支红布缠头的竹箭,将弓放在斗里。 周围的人乱嚷起来:“抱新娘,抱新娘。” 明仁麻利转身要抱好月。好月欲要闪避,哪里快得过他,身子早离了地。她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她的头紧贴着他的胸膛,她挣扎了几下,反而被他抱得更紧。一片笑浪中,她被他抱进洞房,在炕沿上坐定。 周围的人又乱嚷起来:“掀盖头,掀盖头。” 明仁接过递来的秤杆,面向好月,将红盖头慢慢挑起。众人你推我搡,挤成一团,争要看新娘子娇容。看清了,看真切了!清嫩秀气瓜子脸、染黛含烟柳叶眉,玲珑小巧鼻子,白嫩如雪粉颈,双颊绯红,红唇微张,赛似画上美娇娘。人道天仙美,她比天仙美三分。 好月慢慢地睁开眼,低着的头微微上扬,看清了站在面前这个男人。面前这个人,穿着身红官服,戴顶红官帽,披着红挂着绿,身材伟岸如劲松,脸上棱角分明,丰准高鼻,剑眉浓密漆黑,眼眸透澈明亮,厚厚的嘴唇,宽宽的下巴。这,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白衣后生吗? “是你?” “是我。” “正月里舞狮的也是你?” “是我,是我。” 好月猛然抛掉金如意,扑到明仁怀里,捶打着他的胸膛,又欢喜又委屈地哭着:“为甚不早告诉我?为甚不早告诉我?”众人从没见过新娘这样的,一下子没了声音,只盯着他们看。明仁轻轻抚摸着好月的肩,凑近她耳朵,轻声说了句“这么多人”。好月听见,羞涩万端地抽身,坐回炕沿上。她低着头,用手帕遮了脸目,不敢看周围的人。 外面,戏班子和器乐俱停了表演。该是认亲的时候了。司仪先叫上穆修,然后过来请新郎、新娘,将他们引到神主桌前,面向从祠堂里请来的祖先牌位站定。穆修照着写好的单子念道: 愚嗣孙斛穆修之长子明仁、新妇冀氏吉日成婚。谨以榛松献礼,以表不匮孝思;枣粟修仪,聊致诚敬。伏冀昭鉴,俯垂荫庇。谨告。 明仁和好月行了礼,复被领到院子中间。 大红的双喜缎面为背景,中间一张四方桌,旁边两只靠背椅。司仪说了段贺词,尔后先外戚、后内亲逐个认亲。被念到名字的,喜滋滋从人群中挤进来,正襟危坐,接受新人参拜。好月面含微笑,大大方方施礼、称呼。亲戚高声应了,拿出拜礼呈给礼房。礼房大声唱了数字,好月再施一礼谢过。有故意装作耳背的,有嫌叫得不够甜的,大声要求新娘子重新来过,逗得笑声四起。 又拜了媒人,最后才是穆修夫妇。脂粉上了脸,戏装上了身,穆修手拿着铜锣和锤儿,夫人手里拿了对钹儿,被簇拥着来到中间。先教他二人演习一遍,问今日高兴不?夫妇二人齐道高兴,然后穆修敲声锣,夫人拍声钹儿。真正开始时,锣钹点儿却总是对不上。于是一遍一遍地重新问,重新答,笑得人们前仰后合。 第68章 和合(3) 认完亲,众人又“逼”明仁抱着好月回洞房。到洞房也就那么几步,却被耍笑的闹腾了许久。进入洞房,文淑端着拌汤上前,将临时学的几句词儿说给新人: 拌汤就豆则,从今有了做伴儿的; 拌汤就饼则,往后生个带把儿的。 说到最后几个字,连她自家也脸红。伺候哥嫂将拌汤喝过,赶紧跑了出去。 先前,常柱儿得罪了文淑,总想找机会剖白。此时见文淑出来,却又不敢面对,躲到旁边去。文淑再次回来,看见他,淡淡问了句:吃过了?常柱儿见文淑娇颜带笑,知道不生自己气了,满怀欣喜说已经吃过。文淑身子一拧,转身离去,留下个窈窕多姿的背影给常柱儿。常柱儿看着,忘神地嘟哝了句: “二小姐真漂亮。” 这话却被文淑听见了,回过头来问:“真的吗?” “比新娘子都漂亮。” 文淑辫子一甩,扭身跑进了洞房。之前,在城里茶叶铺,文淑和好月已经见过一面,彼此留着极好的印象。现在,好月成了她名正言顺的嫂子,真是世上最好的安排。这会儿,她无比崇拜地看着好月: “头一次见嫂子,就知道是一家人。天天价盼着跟嫂子学些文章画画弹琴的本事哩。” 好月谦虚地说:“那算什么本事!居家过日子用不着的些玩意儿。” 文淑道:“居家过日子的那些,我才不学呢。” 好月笑道:“妹子身边有现成的秀才。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你不跟他学,倒要跟我学。” 文淑知她说的是明孝,轻蔑地道:“他?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溢,才不跟他学。” 晚饭后,城里的亲戚渐渐告辞去了。钮大福他们也辞别,穆修不让,叫明孝领到花园住下。 贾存谊和武馆的后生们来闹洞房,因不见明仁,出来四处找。找到了,连拖带拽地弄回来,吵吵嚷嚷着摆布他们做游戏。叫他们面对面同时去咬吊在红绳上的苹果,却突然将苹果抽走,使他们俩的嘴碰到一起;将他们的脚用红绳拴成的连环结捆了,让他们用嘴给对方解开;将几颗花生从好月脖颈前抛下去,要明仁一颗一颗地掏出来,还要他们表演那些半荤半素的节目,语言和动作错了,便拿着炕帚威逼敲打,要他们重新表演。 绵上县祖祖辈辈传下这风俗,不过是要用这些充满性暗示的逗闹,破除素未谋面的男女之间的拘谨。之前,好月已从母亲那里预知了必有这一出好看,因此虽羞怯得面若盛开的桃花,却不愠不怒,由着他们捉弄。 眼看没什么招数了,贾存谊倒握着鸡毛掸子,说了段绕口令,要明仁和好月学着说。明仁生来嘴笨,一说就错,大腿被狠敲了几下,疼得直求饶。接着轮到好月学舌。明仁怕好月说错了吃亏,拱手作揖地求告: “若你们嫂子说错了,只管打师兄就是。” 大伙儿不吃他这一套:“三天没大小。这会儿没人认你这个师兄。”催促叫好月快说。 好月只怕武斗,却不怕这些文的,张口便道:“门旮旮放着支楠木杌则,杌则上坐着秃则,秃则头上顶着个钵则,钵则里放着三升三斗谷则,谷则上插着杆乌木尺则,乌木尺则上落了个红嘴白目鸽则;跌倒杌则,打烂钵则,洒了谷则,碰断尺子,飞了咱的红嘴白目鸽则;快扶杌则,快揉秃则,快对好钵则,快鳔好尺则,快逮住咱的红嘴白眼鸽则;扶起了杌则,揉好了秃则,对好了钵则,收起了谷则,鳔好了尺则,逮住了咱的红嘴白目鸽则。” 一句接着一句,说完了,半个字没错。 那些后生们借口说得太慢,要好月重说。 好月争辩道:“到底要有多快才行,你们事先也没说。” 存谊他们挥舞掸子要打,明仁赶忙护住: “怪你们没说清,不怪你嫂子。” 话没说完,明仁腿上又挨了一掸子把。好月赶忙答应重说。这一回速度更快,咬字更真切,后生们挑不出半点差错,终于甘拜下风、不好意思再闹了。 存谊说:“洞房头一回,都要这样闹闹的,不闹不热闹。嫂子莫怪弟兄们粗野。” 好月笑道:“都是自家人才这样的。” 下炕来给他几个倒茶续水。 存谊弟兄们自此时起,对好月十分的敬重。多年以后,好月成了这家的掌门人,他们追随好月,干了许多利国利民的好事,在绵上县留下许多传奇故事。 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第69章 虚惊 礼房先生和书慎清点出随礼的户数,将礼簿给穆修看。穆修翻到最后一页,发现邻县百草村吴敏虎下了份大礼,思来想去,想不起跟此人有过交情,便问礼房先生和书慎。书慎说,下礼的人是沁源口音,没吃饭就走了。他说吴敏虎是斛家故交,现在太岳山里做营生,因得罪了绵上人,内心愧疚,不便回来,因此托他代办。 穆修正纳闷,明孝神情紧张地回来了。 明孝说:“村西沟来了些人,兵不像兵匪不像匪的。” 穆修心里一惊:“可看真切了?” 明孝说:“我送大福叔他们去花园,因他们想要乘凉,便一起绕到沟边。在那里观景时,恰好看到沟畔山洞里不时有人出没,起码十来个,都带着枪。” 穆修问:“你大福叔呢?” 明孝道:“他们怀疑是图谋打劫的土匪,拿上猎枪,进沟看去了。” 存谊自洞房出来,穆修问他那些弟兄还在不?存谊说正在洞房闹哩,我们后生七八个,斗不过你儿媳妇一个,穆修叔好日子来咧。穆修打断他的话,要他不要惊动明仁,将弟兄们召集到花园里去。存谊答应着去了。 穆修进屋,交代妇人将礼簿及礼金收了,又拿来坛酒和两包烟丝谢酬,先生半推半就地收了。穆修又要给书慎,书慎坚辞不要,穆修说: “这两天有劳你,明日我让送些做好的肉过去,你拿回家孝敬你娘。你且在府里照应一会,帮忙打理一下。叔办个事便回。”和明孝提了几挂鞭,也往花园去。 到了花园,明孝将情况向大家介绍了。穆修说: “你们分两拨,存谊一拨带上猎枪,再带些松明火把,下沟接应。另一拨到西堡墙,咱村堡墙只那里有个缺口,人可以爬进来,你们就守在那里,发现他们靠近,就将这鞭炮点着。”众人分头去了。 花园里,连翘细长的绿叶上闪着露珠,芍药又比数日前长高了许多,正孕着许多花蕾。园里的桃树椿树被伐掉后,移栽了百十株长成的枸杞树。因是初移栽来,所以并没整枝,由它们自在生长。从枸杞林里钻出来,穆修觉着有些晕,便走进小亭子,扶着亭柱歇息。柱子湿漉漉地有些黏,穆修将手抽回,抹把汗,继续往小山上走。 头上是满天的星星,身边是透凉的夜风。突然传来猎枪的声音。那声音伴随着凄厉的山鸡和布谷的叫声,在山谷荡来荡去,飘落在幽深之中。身边,“扑棱棱”一阵乱响,几只乌鸦“哇哇”叫着飞走了。麻雀从树丛中窜起,黑影撞向不可测的夜空。堡里四处,狗叫声响成一片。 渐渐又静了下来。鞭炮声始终没响。穆修舒了口气,来到门房前,坐在木墩上等着。不多久,钮大福和存谊他们回来了。穆修问: “到底是些甚人?” 钮大福笑道:“原来是我的同类呢。” 明孝问道:“也是些逃兵?” 钮大福说:“从城里营盘跑出来的。与咱们不相干,已往南边去了。” 钮大福跟着穆羽进屋,就瓮里舀瓢凉水,咕咕地喝了。抬头看穆修时,眼睛瞪得老大,手里的瓢捉不住,“砰”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修哥,你的脸——” 穆修望镜子里一看,见自己脸上沾满血色。众人挤上前来看,也吓了一跳。穆修拿毛巾蘸满水,擦了几遍,终于擦干净,心里却又忽忽地跳起来。 第70章 哭歌 好月盘腿坐在炕上,含情脉脉看着明仁。 喜房的门虚掩着,并没有人进来打搅。明仁突然变得拘谨和羞涩起来。他不时地朝窗口看看,怀疑外面总有“不怀好意”的人在窃听;他浑身发热,内心满是冲动,却只敢握握她手,弄弄她秀发,抚摸她肩,靠靠她身子,感觉她同样炽热的温度、粗重或轻喘的呼吸以及压抑的渴望。 夜深了,门呀窗户呀,外面的树呀鸟呀,偶尔莫名其妙地发出一点点声音,就令他们马上变得本分起来,怕人看到似的分开一些距离。到最后,明仁胆子变得越来越大,终于不管不顾地将好月紧紧搂在了怀中。然而这时,却又响起了敲门声。好月慌忙将明文推开,朝门呶呶嘴。 “嫂嫂开门来。”是文淑的声音。 好月推推明仁。明仁却推推好月,说:“这门,却非得你开不行。”好月下炕,过去将门打开。 文淑端着个口上糊着莲纸的崭新便盆进来。她将便盆放进炕脚的洞洞里,笑盈盈地说着台词:嫂嫂开门门,姑姑送盆盆,侄儿侄女一群群。连说了两遍。好月知道又是个讲究,拉她坐地炕沿,剥了块糖,硬塞到她嘴里: “妹子吃糖。” 文淑俯到好月耳边说:“嫂子卸了妆更漂亮。” 明仁抓把糖塞给文淑,叫给文君捎去。文淑白了他一眼:“你腿上长着脚,要送自己去送。我和嫂子有话说。”好月也笑笑,不朝理明仁,单和文淑说话。 正说着,外面传来几声枪响。 明仁猛地跳下炕,跑出去看。院中,长工正在那里候着。长工说,沟里来了土匪,老东家带人护堡去了,临行特意嘱咐,少爷新婚之夜,不宜到处乱跑,在府里照应着就好。过了一阵,穆修和明孝回来,才知原是虚惊一场。 明仁回到洞房,反身关了门,“噗”地吹熄蜡烛,实实地将好月压在了身下。好月抱紧明仁,挣扎扭动,娇喘着轻唤他的名字,迎合他的手他的唇,满足着他粗鲁的要求。她身上的香味如此美妙,让他幸福得快要融化了! “来人呀——” 恐怖悲凄的哭叫声,把一切残忍地打成了碎片。 明仁冲进房间,见文君吊在梁上,大惊失色,慌忙抱住文君双腿向上托举,回头叫文淑快喊人来。明孝赶来,踩着凳子松开索套。明仁将妹妹抱下,放在炕上。摸她双手,早已冰凉;拭他鼻息,早已气绝。阖府大喜的日子里,可怜的文君用一根绳子,了结了自己! 文淑扑在姐姐身上,使劲摇晃她,叫唤她。她不信姐姐已经去,还当她睡着了,还当她在生她的气。明孝站在炕脚唤妹妹名字,手足无措,反反复复道:“你咋就想不开,寻短见了呢?”含泪将妹妹双目合上。 穆修夫妇跌跌撞撞过来,见女儿如此,夫人才哭出半声便哑了。穆修“哎呀”一声,遭了雷击一样,身子一挺,仰面倒地。明仁、明孝七手八脚将他抬到院中,又是捋胸膛,又是掐人中。忙乱了一会儿,穆修猛地爬起,格开众人手,喝叫明仁、明孝,要他们抬上文君,去找魏拐子拼命。 书慎最后离开斛府,走到半路,忽想起礼账上还有什么没交代清楚,折返了回来。听见这边乱,跑来一看,当下也惊呆了。本来,他为保全文君颜面,也盼唐明将错就错、给文君一个善果,因此宁肯穆修误会他,也不肯将实情说出,可是如今……他悔恨不已,“扑通”跪倒在穆修脚下,将事情前前后后,原原本本地说了。 穆修抓住书慎肩膀,眼里直喷火。明孝上前扶娘,娘却弃了穆修,转身扑进屋,抱着女儿尸体号啕大哭。明仁走到炕前,指天发誓道:“妹妹你死得冤,哥就去拿唐明,用他的人头祭妹妹的魂灵!” 好月也来了。那个还没曾见过面的妹子,竟在自己洞房花烛夜,成了阴阳两隔人。她泪眼婆娑,强忍着悲痛把明仁强拉到一边,劝道: “爹娘已经气成那样,总要有个清醒的。气也是这样了,恨也是这样了,恶人也要追讨,后事也更要紧,这时候全靠你了,你可千万莫乱了方寸。” 明仁回头,见爹爹又晕了过去,赶紧和明孝将他抬回屋。他叫明孝去请大夫,又请书慎去转告村长,让他连夜进城向穆修报告噩耗,并请出面动用官府,追讨唐明下落。 随后,明仁叫上贾存谊和武馆的弟兄们,会同钮大福等人分成数路,或向东乡,或向绵上方向,或向城里,分头去找。众人同仇敌忾,哪怕是上天入地,也要为弱女子斛文君报仇雪恨。 残月隐入云中,乱风平地而起。街上传来了瞎婆婆的哭歌声,断断续续,呜呜咽咽: 今有绵上富家女,生就美貌赛西施; 众家有心去提亲,他家门槛实不低。 二月里来桃花开,二八姑娘情窦开; 西厢春梦梦不断,梦里常伴好后生。 三月里来杏花开,花园踏青笑开怀; 恶人见了起歹心,姑娘从此失了身。 四月里来桐花开,姑娘身子又没来; 私情不敢告家人,只为打胎躲进城。 恶人始乱又终弃,丢下姑娘难活人, 香消玉殒千般恨,明月堡外一孤坟…… 第71章 哭歌(2) 穆羽得知噩耗,星夜去会郭承琪。 向来,穆羽夫妇视文君姐妹为己出,疼爱不亚于穆修,如今满园繁华枯萎了一角,想弟弟穆修大喜之日,却碰到这样的事,让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情何以堪! “怎么会这样?” 郭承琪回想,上午在明月堡,曾问起穆修的这个女儿,穆修说是病了,这才几个时辰,怎么就死了呢?他见亲家又急又气,好言安慰道:“亲家请先冷静。唐明就算长了翅膀,他也飞不出绵上地界。只是贵侄女之事,又和魏局长有何干呢?” “苍天有眼,难道我诬陷他不成!” 想起魏拐子从客栈回来报告的情形,郭承琪有些明白了。魏拐子向来贪财好色,说不定他真的占了人家便宜,可毕竟是几天前的事了呀。 “他怎么会——” “魏拐子是怎样的人,难道你真的不知道?” 魏拐子是何等样人,郭承琪岂能不知! 数年前,有人向省府联名告发郭承琪,罗列了贪污公帑、枉法纵恶、私通共党、强奸民妇等八大罪状。为此,郭承琪跑到省里打通关节,反告那些人诬蔑构陷,将为首的罚了个倾家荡产。事后知道,时任警佐魏拐子也参与了此事,然而那时,魏拐子因剿匪立功,刚被他提拔为局长,他只好展示风度,翻过了那一页。 郭承琪说:“魏拐子不是什么好东西,可眼下他正四处追捕共党分子。不如咱们先稳住,等捉到了唐明,再收拾他不迟。亲家你看如何?” 穆羽说:“他是你手下,我只能来找你。穆修要抬人到县府说理,是我暂时劝住了。这事已激起民愤,如果耽搁了,谁也不敢保证会发生别的什么事。” 郭承琪频频点头。不过,他也得提醒亲家:“亲家做得对!现在也只有你能劝得住穆修。冤有头,债有主。只要抓住唐明,一切水落石出。话说回来,穆修若是忍不下这口气,到县府来闹,国法面前不讲私情,若再有人反告他私通共党、构陷官员,谁又能说得清呢?” “私通共党?”穆羽冷笑道:“我侄女都被害死了!” 郭承琪说:“亲家想得简单了。魏局长已经查明,共党的头子叫车健,两次到明月堡找唐明。说唐明是共党,一点也不冤枉他。他在山上这么长时间,从事过多少赤化活动,难道穆修全然不知?退一步,穆修时常容留不明不白之人在他花园里,这是事实吧?若不是他纵容,她女儿会与唐明长时间苟且?乡里传闻他私藏枪支,难道也是无稽之谈?只怕是他引狼入室,倒赔了女儿性命呢。事情若再闹大了,在他府里搜起来,指不定找出什么证据。到时候,谁又能证明他不是私通共党呢?” 穆羽走后,郭承琪不敢休息,去了趟河底兵营。 河底村住着晋军一个团,团长是阎督军的嫡系爱将,一向与郭承琪交好。密商到破晓时候,郭承琪离开军营回到县衙,刚迷糊了会儿,魏拐子浑身泥土、两眼血丝,沮丧万分地禀报:朔头警务所被袭了。 郭承琪一边听,一边脑子飞快地转动。这两日之内,先是车健逃跑,齐步造反,接着又是神湾村抢劫杀人,朔头警务所被袭、武器被抢,又掺和着唐明失踪、斛家小姐悬梁自尽,真乃是纷乱如麻。莫非车健、唐明与出走的官兵已然合流?太岳山匪迟不来早不来,偏此时来凑热闹,莫非也同流合污了吗?真如此,绵上再无宁日也。 魏拐子掏出张纸条,交给郭承琪。 纸条打开,上面写着几行字:洒家不为金和银,爷们不要尔狗命,只因如今缺枪使,特来贵局借几支。却并无落款。郭承琪看了,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什么山匪!不过是个障眼法。” “这中间,莫非有甚破绽吗?”魏拐子小心地问道。 “他们这把戏,也只蒙得了你们。” “属下特意问过,说的确是土匪。那几个怂货一个响屁没放,让人捆了猪蹄扣,就差给他们放血了。” 郭承琪恨恨地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国家花了无数钱,却只养了些怂包蛋。平时不务正业、养尊处优、欺男霸女也就算了,关键时刻百无一用,要他何用!”说得魏拐子脸上灰白相参,答无以答,应无以应。 随即,郭承琪下了三道令。 头道令,将朔头村警察分局移至明月堡,原班人马发落到城防,罚三个月苦力;二道令,小害不除成大害,警察局一边暗访,一边集结大队,全力追剿车健及兵营叛逃者下落;三道令,安抚山匪,许诺既往不咎,若能配合清剿共党,立功必奖。魏拐子不敢怠慢,领命而去。 再说唐明离开县城,不敢回明月堡,跑到琉璃山神庙躲了起来。车健和马鸿杰率支队夜袭神湾村,劫杀了告密的财主,夜袭了朔头村警务所,顺沟也来到山神庙。因是晚上,唐明误以为是前来追捕的警察便衣,远远躲在树丛中不敢靠前。等这些人走远,唐明从草丛中爬起,要回洞中时,北面远处却又来了一排火把。唐明慌不择路,急忙往树丛中逃避,不料一脚踩空,掉到了陷阱里。 所幸陷阱是废弃了的,并无机关。 唐明衣服被划烂,半个袖子也被扯掉了。他尝试要爬出去,然而那陷阱足有丈把深,四壁平滑,手足皆无放处,试了几回皆不成。耳听得人越来越近了,他不敢再乱动,生怕弄出什么响动。渐渐地,听到说话声、走路声、树枝乱响声。那些人每近一步,他心中的绝望便增加一分。 “文君姑娘好可怜。” “穆修早听我话,哪会有今日!” “知人知面不知心,还当他是穷人的救星哩。” “吊死鬼,舌头是吐出来的吧?” “可不是!半尺长,红艳艳地。就像这样。”有人在做样子给其他人看。 “瘆得慌!瘆得慌!小心招来吊死鬼。” 有一刻,唐明后悔自己偶遇树下昏睡的斛文君,一时冲动侵凌了她,后悔让她怀了自己的孩子却逼着她打掉,后悔用假惺惺的承诺骗她一时,却在她心存侥幸之际弃她不顾。他蜷缩在陷阱底,听任内心卑劣的灵魂和他那些伟大的思想相互缠斗,相互讨伐。 人远去了,一只孤狼来到陷阱前。 它围着陷阱转来转去,拖着长尾,张着血盆大口,萤火样的绿光逼视着唐明;它贪婪地嚎吼,利爪愤怒地刨挖,将大块大块的土推入陷阱,一点一点将唐明掩埋。唐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时,唐明听见有羊叫声。睁眼看,天已大亮。他挣扎起来,有气无力地叫了两声: “救命——” 天井边伸出个脑袋来。放羊的狗儿鼻涕涎水老长,摆甩着几乎就要掉下来,一见困在陷阱的是唐明,骂道: “你该死!文君被你害死了,你也去死吧。”一边骂一边挥着羊铲,照着唐明头上打。唐明躲避不及挨了几下,疼得钻心。狗儿再要打时,唐明一把羊铲夺下,一面拼命在四周壁上掏坑,一面道: “她死她的,干我甚事?” 铲子被夺走,鞭子又使不上劲,狗儿拣来根木棍,没头没面地厾打唐明。唐明豁着疼痛又将棍子夺了,将棍子和羊铲插入掏好的坑洞,踩着爬出陷阱。狗儿上前推他,要将他重新推进坑里。他一把将狗儿推翻在地,转头就要跑。 “快来人哪,唐明在这里。”狗儿扯开嗓门尖叫。 唐明心里一慌,马上停住脚步,掏出块银元,换了副面孔,和颜悦色招手,要狗儿到跟前来。 “给你。” “你放在地上。” 唐明把银元放地上,退后几步等他来拿。狗儿绕着弯弯曲线靠近,一边讪笑: “唐老师给钱,我就不喊。” 趁狗儿猫腰捡钱之际,唐明猛扑上前,将他制伏。他目露凶光,卡住狗儿脖子,手上加了紧。狗儿迭连不断求饶。唐明解下狗儿的腰带将他绑了,威胁道: “你再喊,现在就弄死你。” 唐明又扯块布条,将狗儿的嘴塞住,然后自琉璃山神庙侧旁的土崖攀到垣上,顺着山脊望西北而去。他绕过沿路村庄,躲过盘问的人,跑了数十里路,辗转来到汾河岸边。 第72章 追踪 这是三十里汾河上唯一的渡口。 漫天芦苇边上,荡悠着只铁船。铁船船头,一个汉子光着上身正坐着,看见唐明,待理不待理地,只管吸烟。唐明急得上火,恨不得生出翅膀,也不用他铁船,直接飞到对岸去。叫得嗓子都干了,方见那汉子懒洋洋站起,撑着铁船向这边来。 河并不宽,只使两篙,便到了岸边。 唐明不等船靠稳便跳上去,吆喝让开船。那汉子却拽着缆绳跳到岸上,将缆绳系在铁桩上,蹲下又抽旱烟。 “乾隆爷立的规矩,不攒够五人,不得行船。” “我急着赶路,求大哥行个方便。” “略等一等,就有人来。” “你渡我过去,我给你五份的钱。” “乾隆爷立的规矩,不欺渡客,不贪财货。下来,下来。” 唐明只好上岸来。摸遍身上,找不出零钱,递上一枚大洋。那汉子生气道:“你这不是糟蹋人!没零钱,你便说没零钱的话,却拿个袁大头吓唬人。俺一天都挣不到几张毛票,如何破得开?” “就先存着,坐够了次数,再给你钱。” 汉子拍拍脑袋:“这倒是个好办法。”眉开眼笑收了钱,客客气气请唐明上船。唐明上船坐定,回头再看那汉子,见他解了缆绳,纵身一跃已到船头,再用力一撑,船离了岸,悠悠地往河心去。一篙的劲泄完,正好船到水中央。再要使力时,汉子手中的船篙不知怎的,滑掉到了水中。 唐明刚要埋怨,那汉子抱歉地道: “对不住,坐稳别动。” 一个猛子扎到水中,去追那船篙。看看游出十几步开外,那汉子奋力扑了几扑,将船篙逮住。唐明正庆幸呢,那汉子却并不往回游,踩水露出半个身子,冲着这边直笑。 也在此时,对面芦苇丛中窜出二人,一个擎着大刀,一个举着猎枪,凶神恶煞般向岸边逼近。 “狗日的,看你往哪里跑!” 这边岸上也有三人,左边那人抖着蛇形软鞭,右边那人摆弄着猎枪,那气宇轩昂大踏步走在中间的,正是斛明仁。斛明仁冲着水中那汉子拱手: “宋奇兄弟,明仁替俺死去的妹子,谢你了!” 唐明自知身逢绝境,发狠一跺脚一咬牙,纵身跳入水中,拼命向下游游去。岸上的人不急不忙沿河追赶。游出数里,唐明始终无法上岸。越往下行,河面越来越宽,眼看追不及了,斛明仁下令开枪。 猎枪对着河心开火。水面汩汩地冒着气泡。起风了,无边无际的芦苇荡如碧波般潮涌起来,数只鹳雀惊叫着掠过那里的水面,划出殷红的水花。 钮大福他们七绕八绕,来到龙凤河边。 龙凤河谷向上,有一段窄沟间道,与沙棘沟隔着道山梁,历来人迹罕至,更传说有大虫出没,号称“鬼门关”。钮大福跟大伙商议,欲沿河谷向深山去寻。有人表示反对,说鬼门关尽头通向花坡一带,是太岳山匪出没之地,若遇了土匪,凭咱这几支猎枪,如何对付得过?不如留两人在此守着,其他人还往别处寻吧。 钮大福真刀真枪地干过,哪怕什么土匪!他气愤地说:“咱们又不是押镖的马队,又不是行脚的商人,怕甚?胆小怕事的,就这里止步;是好汉的,跟我走。” 存谊更不肯服软,说:“即便有几个蟊贼,咱们十来个人,难道全是吃素的?” 大家振作起精神,吃些干粮,喝几口烧酒,直奔鬼门关而去。走到沟口,众人停步四顾。只见两边悬崖壁立千仞,沟底中间乱石嶙峋。再往里走,藤萝缠绕难解,冷风穿谷,如鬼哭狼嚎;蓝天只余一线,曲曲弯弯随势转旋;苔藓湿滑,杂木荫森,落石滚滚,飞沙扬尘,涧水鸣溅,激射似针,路有遗骨,乌鸦斗翅,赤练挡道,鸮枭悲歌。 果然是凶险之地! 来到一个三岔口,休息了会儿。一路由贾存谊带领,去往花坡方向;一路由钮大福带领,去往大胆地方向。 存谊他们沿山沟向东南行进,越往前走,林越密,沟越窄,路越险。存谊见前面有新折了的树枝和草茎,地上又有新踩踏的足迹,叫众人小心搜索着前进。 前面一道水瀑,有数丈高,水流直入潭中。潭不算大,却不知有多深,潭水如墨。潭水漫过边上石板,向下缓缓流去,隐入青碧之中。左边石壁,自上而下悬着两根胳膊粗的古藤,藤上有刚刚爬过的痕迹,石壁上有新糊的泥土,地上有几只湿湿的脚印。 定是在这上边了。存谊带头,口咬刀背,双手交替攀缘,蹬壁而上。其他人也跟着攀了上去。 上面却见宽阔,一大片草甸。阳光软软洒在草甸上,野花五颜六色缀满其间。涓涓细水自草甸下漫出来,流自崖边渐渐收窄、再收窄,然后如同脱了胎、换了骨,映带着满腔的繁华青翠,向着沟谷狂泻而下,发出阵阵轰鸣。 到底还是存谊警觉,他见不远处灌木丛中有动静,挥手甩出支飞镖。就见红缨去处,有人“啊呀”一声,碰撞着树丛飞奔而去。存谊疾步向前,弟兄们奔如扑羊之饿狼。那人脚下生风,再纵身一跃,跨过道土垣,不见了踪影。 追到土垣跟前,见那土垣后面是个水冲的孔洞。存谊等人顺着孔洞滑下去。沟底并无流水,两边缓坡上尽是翠柏苍松,中间一条小道向远通幽。朝东南追了四五里,树木也渐稀疏起,两边地势渐渐开阔。 正不知往何处寻,随着几声胡哨,两边突然冒出几十个荷枪实弹的山匪,啸叫着将他们团团围住。接着又一阵锣声,南面山坡上走来几个彪形大汉。为首那人长发披肩,圆脸阔鼻,粗眉挑稍,横目对瞳,连鬓胡须硬似松针,身穿对襟短衫,腰系三寸宽黑皮腰带,别两支红缨短枪,脚下蹬着高腰马靴,走路震得山响,一看便知是绿林中的山大王,江湖里的草莽汉。旁边那人二十来岁,头发稀少而卷曲,宽额头宽下巴,面如红铜,上穿件月白色红绣滚边马甲,下穿件黑裤打着裹腿。他左手捂着右胳膊,指缝间还渗着血,便指着存谊连声骂道: “龟孙子,敢暗算爷!” 存谊强自镇定,向那为首的抱拳道: “大当家的,多有冒犯!” 大当家的勉强还了一礼:“敢是我兄弟做错事了吗?” “对不住,实在是误会。” 受伤那人跳脚嚷道:“狗屁误会!我自走我的路,也不曾招你惹你,凭甚暗器伤我?” 大当家的盯着存谊:“看阁下也是练武之人,难道尊师没有教过你,暗器是不可以随便用的吗?” 存谊惭愧地说:“兄弟一时心急,误将好人当仇人。事已至此,愿受责罚。” 那大当家的见存谊心诚,爽快地说: “敢作敢当,是条汉子!我便给你个机会。你来接我三招。三招之内,死伤由命,过了三招,此事一笔勾销。如何?” “听大当家的吩咐。” 话音刚落,就见大当家的跃步向前,双掌带风,以排山倒海之势,照着存谊当胸拍来。存谊退后一步,马步下挫,亦使出双掌,斜向上将对方双臂隔开,再滑步进身,照着对方胸前出掌。大当家的手疾眼快,侧身让开,复以横掌扫向存谊颈项。存谊脖子向后一仰,捉住他手腕,正要用力,对方横掌忽地一旋变成双指,迎面戳来。存谊急忙松手,将身子后倾,倒地翻身,使出连环扫堂腿,直取对方下三路。大当家的惊讶地“咦”了声,一个旱地拔葱,身轻雁落,旋即移步攒进,拳掌肘膝,频如雨点,快如闪电。存谊躲避不及,当胸挨了记猛拳,“腾腾腾”退后数步,不等站稳,飞脚又至。存谊被踢倒在地,几个弟兄上前护住,扶着存谊要退去。那大当家的上前几步,将他们拦住。 存谊喘着气说:“莫非,莫非大当家的要反悔吗?” 弟兄几个摆起架式,要拼命。大当家的让自己人放下家伙什,俱往后退去。大当家的问存谊: “刚才你用的招式,是何人所授?” 存谊惭愧地说:“学艺不精,有辱师门,不说也罢。” 问是何处人氏,说是明月堡;问何故来此,说是追捕害命的仇家。大当家的抚掌大笑:“果然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 “大当家的何出此言?” 大当家的说:“此事说来话长。今日斛府有事,你们亦不便久留。兄弟若信得过,告诉我形容长相,自此向东向南,我立即派探子打听,若得恶人消息,定将他拿了,交你们发落。”存谊将唐明这如何、那如何地说了,谢过别过,率领大家顺原路向山下去。 第73章 追踪(2) 再说钮大福一路。 钮大福带人在丛林里钻了十里多路,翻过一道山梁,来到大胆地附近。大胆地处于绵山深处,原是躲避战乱、逃难之人的聚落,因地极偏僻,与外界鲜有往来。 钮大福让弟兄们在林间等候,自己和书慎进村打探。两人在村边找到户人家,假装作猎户,进去讨水喝。那家只有老两口,他们久住此地,见的野猪比人多,见有人来访,热情得很。不消多时,二人便将村里情形打听得一清二楚。 老两口说,昨夜来了自称是工农红军绵山支队的十几个人,住在一个废弃的大院里。他们四处捡拾人家丢弃的坛坛罐罐,还挨门挨户查看,看样子是要长住下来。 钮大福和书慎按照指点,偷偷接近那处院子。是个破旧的四合院,南厅院墙塌了个豁口。二人伏于豁口对面的残垣荒草之中偷窥。隔不多时,见一商人模样的中年人出来。书慎低声对钮大福说: “这人叫车健,前些时曾去过明月堡,唐明一伙的。” 接着又出来数人。钮大福见这些人举止,知是训练有素的军人,轻厾了下书慎,示意离开。书慎不留神,转身时踢翻个透底的瓦罐,瓦罐“咣啷”碎成几块。响声惊动院中人,都追了出来。跑不多远,前头又冲出数人堵截。钮大福冲书慎喊,让他翻墙逃跑。书慎跳了几次,只拨拉下些碎砖土块。钮大福急忙上前,将他推上墙头。待自己要逾墙时,追兵已到墙根底,没奈何被人抓住脚踝,拽了下去。 书慎跑到林间。弟兄们听说钮大福被抓,骂书慎不顾伴。书慎羞愧难当,也是安慰自己,也是宽大家心说:“我听唐明说过,红军不滥杀俘虏。” “唐明的话你也信!” 书慎说:“咱们人数与他们相当,若是硬拼,靠咱们这几支猎枪,怕没好果子吃。不如且下山吃饱喝足了,多招呼些人手,带足了枪弹再来,实在不行,还可以求政府发兵来救。”弟兄们到底没法,只好先下山去。 回到明月堡时,明仁、存谊他们已先回来了。得知唐明落水而亡,众人直呼报应不爽!正商量去救斛大福,明孝心急火燎地跑来说,爹爹不对了。明仁赶紧跑去看。见爹爹腿也不会迈了,话也不会说了,只会呜呜呀呀地叫,赶紧请大夫来扎了针,开了药,一步不离地守着,直忙到次日早上,这才纠集起人手,要到大胆地救人。 好月对明仁说:“文若能解,不劳兴师。依我看,他们没道理为难钮大叔,不如派个弟兄带份礼物去。或者一求情,就放回来了呢。” 弟兄们都争着要去,好月说:“明仁和存谊去就好。万一不成,脱身也容易。” 好月果然是有见识、遇事不乱的。她让明仁稍待片刻,自己回房间,很快写好一封信,出来塞到明仁衣袋里,轻声细语嘱咐道:“车健若是正人君子,读了此信,自然体谅咱家苦处。他若是小人,你也好言好语地求他,切记不要使强耍横,反而坏了事情。”明仁和存谊记在心里,提了两坛杏花酒,肩了一扇猪肉,往山上去。 来到村口,一胖一瘦两个哨兵拦住了去路。明仁自报家门:“我们是明月堡斛家的,受家父之命,来找当事的长官。” “就是日前娶亲的斛家吗?” 存谊说:“娶亲的就是这位斛公子。” 胖哨兵斜眼看看地上的酒肉,再看着明仁,调侃道:“刚娶回如花似玉美娇娘,不好好享受风流快活,却跑这深山老林里来,所为何事呀?” 明仁道:“特来犒劳弟兄们。” 掏出信递过去。哨兵猫腰搜过二人身上,带他们进村。到了门口,胖哨兵叫二人止步,自去通报。不移时,钮大福和一个中年人面带笑容、大步流星走了出来。 钮大福介绍道:“这是绵山支队的政委车健。” 车健笑着说:“说曹操,曹操就到。正聊贵府的事,没想到少爷就来了!” 明仁抱拳道:“我奉家父之命,前来拜见。” 车健叫人将礼物收了,热情延引二人进屋。车健为文君之事再三道歉:“唐明不仅是我下属,也曾是我的学生。他好高骛远,又散漫成性,前年在省城,因为他擅自行动,差点害了大家性命。我也曾晓谕以大义,也曾苛责以纪律,只期望他引以为戒。没想到……还是晚了。唉!总归是车健教导无方、管束不严。” 他再三道歉,明仁反而有些过意不去,说“妹子之事,是唐明作的孽,不能怪先生。”将好月写的信递给车健。车健读了,惊讶不已: “此信是府上何人所写?” 存谊说:“就是刚过门的媳妇写的,名叫好月,是个了不起的女秀才,琴棋书画没有她不通的。” 车健不由得啧啧称赞:“一看这信,便知出自女子之手。她这字娟秀而不娇媚,端庄而有骨感,事理明晰,言辞恳切,却又不怒不躁,不卑不亢,这样的文采,这样的胸襟,实在难得。公子得此佳丽,可喜可贺!” 又坐了一会儿,聊得既散又乱了。钮大福与车健经过彻夜长谈,决意参加绵山支队,如今见到明仁,既不说下山的话,也不说不下山的话。明仁索性直接挑明来意: “此行是受家父之命,要接钮大叔回府。” 存谊也长吁短叹,说:“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不幸事接着不幸事。老东家突然又病倒了。也不会说话,不知道能不能医治得好。” 平日里,钮大福念念不忘的,都是穆修的好处,听说他病得不轻,决意要下山去看望。车健表示同情,并请钮大福代他为文君上几炷香,烧一道纸,权当是他登门谢罪。 钮大福看过穆修,私下和几个弟兄商议。弟兄们异口同声要随他同往。钮大福大喜过望,遂带他们一起上山。车健和马鸿杰热情欢迎了他们,将他们编为一个小组,由钮大福任组长。从此,白天里,马鸿杰和钮大福带大家苦练本领,到黑夜,车健给大家讲政治理论,上文化课。半个月过去,钮大福对弟兄们说: “咱们以前当兵,是为军阀卖命,现在当兵,是为了劳苦大众。这支部队虽小,却真正是为穷人打天下的部队,咱跟对了,也跟定了。” 第74章 追踪(3) 车健他们在山里忙,郭承琪也没闲着。 派探子摸清大胆地的底细后,郭承琪写了封信,备了份厚礼,派亲信卫兵去送。这信和礼物不是送给长官恩师,不是送给亲朋故交,而是送给土匪大当家的:仝豹。 仝豹这股土匪盘踞太岳山多年,他们游走于古陶、沁源和绵上的三不管地带,行踪不定,出入无常,靠一县之力根本难以聚歼,郭承琪虽有心讨伐,却苦于找不到机会,只好先留着这块心病。 郭承琪并不怕土匪。土匪再多也难成气候,他最怕的是共党分子。他们若是一粒草籽,很快就会漫山遍野;他们若是一个火星,很快就会燃起冲天大火。土匪要的是吃香的喝辣的,要的是金钱和女人。共党要的却不是这些,他们要的是政权,要革政府的命,革他郭承琪的命! 为剿灭刚刚组建起来的小股共军,而屈尊给土匪送礼,郭承琪还没有做过这样的傻逼。这样做,会不会明珠暗投蚀了本钱,会不会张扬出去,损了自家为官的声名呢?郭承琪确实费了番脑筋。 郭承琪的盘算是,若说得动仝豹,让他与河底村驻军分别自东西两面夹击,这样既灭了车健这股共党、绝其蔓延,又对消了土匪势力,可谓一举两得。而且,他还谋划了更毒的招数,就等着他利欲熏心,自己钻进套子里来。 仝豹收到重礼,只当西边出来了红太阳。什么绵山支队!不过是刚起伙的乌合之众。有道是一山不容二虎。又俗话说,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若任由他们发展下去,有朝一日和自己争起地盘来,岂不麻烦!不如趁他们羽翼未丰,及早绝了这后患。 “大哥那边,要不要知会一声?” 被贾存谊飞镖伤到的那人叫尤昊进。他所说的“大哥”,就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吴敏虎。吴敏虎不担着头领的名号,仝豹和弟兄们却拜服他,凡事都想讨他的主意,只是这会儿急要见他,谈何容易! 这日傍晚,浓云密布,山雨欲来。约莫到子夜时分,仝豹带着弟兄们自三岔口向大胆地进发。沿路故意亮起火把,隔时便朝天放枪。到了大胆地,只在村外林间鼓噪,又朝天放了一排子弹,虚张声势。 车健闻报说有大股部队从鬼门关沟里上来,心知不能硬拼,命马鸿杰带两人殿后,自己领着其他人向村西撤离。出村不远,遇到自岩沟上来的正规部队。车健他们且战且退。紧接着,身后也响起了枪声。危急之时,老猎户带大家往旁边窄巷里跑。众人紧随其后,拐进一处破院,穿过长满蒿草的过道厅,穿过一个小门,来到后边空地。 猎户指着边上一棵大榆树说: “从那里滑下去,有采鸟粪的人常走的小道,绕过去十来里,就是铁瓦寺。攀着铁瓦寺的铁索下去,翻沟到对面山上,就出了绵上地界。他们就算再快,也追不上了。” 马鸿杰受了伤,退到这边来。已有追兵追到小巷口。车健要马鸿杰撤退,马鸿杰开枪撂倒两个敌人,强命士兵架着车健迅速离开。他奋力推开搀扶自己的战士,凭借墙体顽强抵抗。他打光了所有子弹,中了不知道多少枪,最后用自己的身躯挡在小巷中央,为战友赢得了宝贵的脱险时间。 仝豹带人自东边追来,刚进村,就遭到迎头痛击。借着火光,见对面黑压压的都是官兵,怒骂道: “瞎了你们狗眼!老子是自己人!” “老子打的就是你!” 仝豹这边骂,那边却不理会。不仅不理会,反而打得更狠,瞬间眼前就倒下一糊片。这股土匪最是要命的,见势不妙,撒腿就跑,也不管什么断后,被人家追着,这里栽一个,那里倒一个,从村西到村东,就有一半归顺了阎王爷。退到村东林间,仝豹凭借树林稳住阵脚,冲着对面骂道: “可惜损!老子是来剿共的。” 对面也骂道:“老子也剿共,也剿匪。郭知事有交代,共党分子死活都要,土匪只要死的,不留活口!” 这时,仝豹如梦方醒。郭承琪你好狠毒,搂草打兔子,你不仅要灭共党,连我也要捎带呀。他不敢恋战,带领剩下的弟兄们向沟里狂奔。 一阵狂风起来,沟里像是有千万人呼喊奔跑。电闪雷鸣过后,哗啦啦下起雨来。大雨浇熄了火把,那些逃命的落汤鸡,又有撞了树的,又有跌到坑里的,到处是鬼哭狼叫、呼爹喊娘之声。过了三岔口,山洪陡然增大,夹杂着大大小小的石头,轰隆隆冲下来,左冲右突,势不可挡。那些跑得慢的,被阻到河那边,通通成了俘虏。 仝豹等丧魂落魄跑到崖边,找个高处的山坳避雨。清点身边人,剩下不到二十个。等到雨停,等到沟水减退,仝豹带着残兵往黑龙潭方向去。到了黑龙潭,正要攀藤而上,悬瀑顶上忽地亮起几支火把,十来个人持枪指着下面,紧接着“哈哈哈”几声大笑,一个粗哑的声音叫道: “魏某人在此恭候多时了!” 魏拐子威风赫赫,义正词严:“你们这些狂徒,一贯欺压良善,残害缙绅,坏事做绝,早就该死。今天遇着老子,你们小命就留在这鬼门关罢。” 仝豹一伙刚从阎王脚下溜过,却又跑到奈何桥,真个是魂飞魄散,早聚不起真气来了。仝豹大叫一声: “快跑!” 说时迟,那时快。十来颗手榴弹乱头没面地抛下来,爆炸声响彻夜空。火光之后,沟里静了下来。魏拐子带人下了悬瀑,边走边搜索,见有受伤的匪兵,能走路的皆捉了,捆成麻花串成串;遇着伤重不能走路的,补他一枪,送他痛痛快快、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了…… 三日之后,确切消息传来了。 车健部队没有被全歼。他们经秦树原、党谷里到了泥潭镇的三清观,在那里休整两天之后,又从桑平峪渡过汾河,进入吕梁山中。 仝豹吃了大亏,率残余转回灵空山腹地老营。数日之后,派人去收拾尸骨。家里有老小、愿让归葬的,悄悄送回原籍厚葬,发给大笔抚恤金;孤身无依的,合葬在一棵大松树下,立块石碑,刻了“义士墓”三字。归葬那日,仝豹率众人披麻戴孝,跪于墓前,发毒誓定要报仇雪恨。 尤昊要进城刺杀郭承琪,仝豹坚决不让。他下了一道令:自此以后,除了吃喝睡觉、拉屎放尿,只管专心练枪法。时机到了,就在老营摆个擂台,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哪个准头好,就叫哪个去取郭承琪的狗命。 第75章 论政 事件平息下来,郭承琪亲自撰写了剿匪报告,志得意满前往省城述职。在省城,他受到亲阎派大员的接见,之后又被引荐去了趟河边村,与阎督军结了个善缘。 郭承琪向来重视教育。他倡导成立了绵上教育公会,自任会长。他还曾捐出薪俸资助办学,更亲临公学授课、训导激励后生。在他的重视和推动下,本县适龄儿童入学率省内居首,重教尊师之风蔚然。不只如此,他的视野更投向广阔的乡村,足迹走遍全县国民学校,甚至能记住山庄窝铺每个教师的名字。这样的用心,使他在勤于政事、全力剿匪之外,又得了“教育县长”的美誉。 明月堡出了唐明之事,去省城前,郭承琪就安排督学,说要在明月堡召开教师风纪整顿大会。自省城回来,处理完积压的公事,他由若干官员陪同着来到明月堡,站在村学大院可罕庙高台之上,给来自各村的教师代表训话。 他讲了通忠孝仁义,讲了通本县惠民的种种举措,接着又宣讲从河边村得来的时髦学说。他循循善诱,苦口婆心地教导教师们效法圣贤,为人师表,不妄议国家是非,要管理好自己的学生,约束学生们不受蛊惑,专心读书,将来成为党国的栋梁之材。 赵先生也在下面听演讲。郭承琪发完高论,撇下督学,快步走下高台,有些讨好似的向先生致意。 “知事大人有何指教?”赵先生问道。 “岂敢岂敢,正要向先生求教呢。” 赵先生道:“我乃一介书生,哪敢妄论。方才知事之论,甚是精妙得当。譬如民生,多一分善行,则百姓福大三分;少一点苛捐,则百姓利得三分。” 郭知事说:“依承琪看来,为政之首要,在和民心、除民怨;要和民心、除民怨,必先要讲公道。为官的能讲公道、依天理,百姓们心气顺,怨言便少。公道便是法度,若百姓们知晓法度,大家便都有怯惧之心,枉法之事便可大减。先生以为如何?” 先生说:“历来民怨,俱因不公而生。要和民心、除民怨,先要找到不公之症候对症下药。法度不公而欲使百姓无怨,只怕是缘木而求鱼啊。” 郭承琪问:“当今社会,先生以为不公之症在何处呢?” 先生答道:“耕者无田、劳者无产。” 郭承琪笑道:“先生所言,有一半对,另一半不敢苟同。那有千顷良田、万贯家财的,固然不免有巧取豪夺而来,然大多却是祖祖辈辈勤劳之积蓄;在乡为人耕田、在城为人出力的穷苦人,固然有由富败了家而穷困潦倒的,然大多却是无知无识、积贫积弱造就的。要说不公平,也只是时运不济,该怨自己命苦,怪不得政府。” 先生说道:“知事所言,也是一半对,另一半不敢苟同。穷者缺衣少食,富者锦衣玉食;穷者当牛做马,富者不劳而获;整日劳作之人,偏处于最底层,既无话语权,更无应有之保障。为官贪腐者众,清廉者寡;为富不仁者多,良善者寡。自满蒙退位,民国建制以来,战乱不休,民不聊生,义者啸聚、弱者敛言、奸者为盗,良女为娼,民怨冲天,执政者自然要概括承受,若不能痛苦反思,任由民怨累积,覆舟之乱必不远矣。” 郭承琪说:“我中华百年以来饱受列强欺凌,积疴也深,幸得民国振兴才见曙光。然如久病之人,岂能一日而治?国家之兴旺,必先要有人付出代价,忍一时之苦楚。” 先生说:“历来百姓最能忍。若国家一心为大众着想,百姓们穷也忍得,苦也忍得,罪也忍得,并无怨言,反而会众志成城,爆发巨大创造力,国家也因此生机盎然;若国家只为少数人着想,只顾维护既得利益者,而弃弱小于不顾,怕是仇富之心愈炽,求变之心愈烈,忍无可忍之时,便是翻天覆地之时。” 郭承琪说:“家无规不立,国无法不昌。国家立法,正是为保障社会秩序。对勤谨本分之良民,只要他按时完粮纳税,政府绝不会为难于他。若是暴力抗法、以种种不正当手段图利,那么国法昭昭,断然容他不得。” 先生说道:“完粮纳税,自然是百姓本分,然而政府本分又何在呢?天灾年馑,百姓流离失所,卖儿卖女甚至人人相食之时,政府又在哪里呢?今年夏征秋粮,多少人家咽榆皮、吃野菜,政府又有何惜民之举措呢?如此只取不与,百姓能无怨吗?至于警察和监狱,不过是工具。若失去正义,单单为少数人保驾护航,却处心积虑压迫多数民众之愿望,与盗贼又有何异?” 他二位的一番话,几个年轻教师都认真听了。对郭知事的宏论,或以为言之有理,或以为空洞无物,或略有领会之处,或陷入迷惘之中。知事离开后,他们向赵先生请教。 赵先生说:“他所谓中者,并非不偏不倚之中,而是在一个度上行事。然而这个度,却是他自己说了算的。趋利之时,唯恐有所不及,却故作谦和之态;避害之时,唯恐有所不及,却故作抗争之态。” 有学生问:“如此不是很稳妥吗?” 先生道:“确实稳妥。不过,于己有用就是有理,于己无用就是无理,所以永远没有固定之理。”边说边走,恰来到齐云门,先生一脚门里一脚门外,问: “你们说,我是要进呢,还是要出呢?” 第76章 炭场 这些日子,斛家窑口生意,渐渐进入正轨。 窑口出的上三尺和下三尺炭,果然是难得的好,立即成了抢手货。拉炭车一辆接一辆,在窑口排队等着。张振汉见单靠加班加点,把些窑工们受死累死也不能满足供应,便又雇了十来个窑工,轮开班次,一人一窝,昼夜不停地挖炭、出炭。 张振汉又带着把总找到穆羽,游说他将紧邻的两个窑口也收了回来。三个窑口同时生产,肥得流油的炭不停地从窑底提上来。炭块发出金子般炫目而又变幻的光泽,凑近了去看,还可以看到亿万年前清晰的叶脉甚至昆虫透明的羽翅。它们被埋没了亿万年,如今见到阳光,正蠢蠢欲动呢。 穆羽偶尔去窑口,见环境整饬得井井有条,账面上清清楚楚,窑工们勤勤恳恳,很是欣慰。狗不理不惟细致周到,时时处处为东家着想,更可贵者,他既无半点私心,又能设身处地为窑工们着想,深得窑工之心。人们干起活来,不像是伺候东家,倒像是给自己家干,用心又卖力。窑口炭一天比一天出得多,窑工们却一个也没伤到。先生没看错他,自己也没用错他! 回到府里,穆羽交代明文,将振汉的薪水比照各字号掌柜的标准涨起来。张振汉知道了,跑回城里,说东家以德报怨、破财舍粮,成全了一村老少,自己正该报答东家恩德,岂敢有非分之想,恳请东家收回成命。 振汉再三请求,穆羽只是不答应。去找明文,明文也不答应;去找牛管家,牛管家反而鼓励他多多攒钱,将来踅摸个知冷知热的女人成家,免得老来孤单。张振汉请求不成,打定了另一番主意。领到薪水,他将涨起来的钱分成几份,悄悄送到那些特殊困难的窑工家中。他不说是自己的钱,只说是老少东家体恤大家的心意。穆羽知道他这般行事,益发地器重他。 张振汉向东家提议,说该建个炭场。他这想法,又与穆羽不谋而合。于是某日,穆羽带着明文出去考察选址。围着城西关走了几遭,又向西走了段路,最后返回来,穆修指着块偏僻的场子说: “就是这里了。” 很快买下了场子。原有三间瓦房分别做管事室、账房和会客室,三合灰压实了院子,夯土补圈了围墙,又在出口旁增筑两间瓦房,一间供看场的住,一间供车夫们避风躲雨。那边在动工,这边穆羽召集明文、牛四、张振汉等商议。牛四推荐斛明清来当管事,临时兼账务;明文推荐梁二增当过秤的,又提议他母子住到炭场来,捎带看着场子。至于劳力,只要能吃得了苦的,先雇几个来使唤。 再择个吉日,招牌立起,门上挂了铜镜柏叶、桃弓柳箭、筷子酒壶、五色线、五谷包,转场子洒了一坛子老白汾,割了只银红公鸡,四处洒了鸡血,车辕、马头系了红绸,鞭炮声中,拉着满满的炭块自外边进来,热热闹闹地卸了,再摆几桌酒席,请地面上的人物大吃一顿。 斛家的炭场正儿八经地开业了。 第77章 炭场(2) 隔行不隔理,同行如宿敌。 绵上县原有的几家炭场为抢生意,平时就在明争暗斗,互相使绊子,如今见又有人来分羹,皆恨得咬牙切齿。他们几家知道,若论单个实力,任凭哪个也不是斛家对手,于是放下成见,抱团取暖,推举实力最强的胡永禄为首,合伙来对付斛家。 斛家炭场甫一开张,立即遭到他们的合力攻击。 他们时刻关注斛家炭场的进出情状。这边进炭多时,他们抢先压价,这边货缺了,他们便又联合涨价。斛明清没经过如此阵战,只晓得跟风涨落,疲于应付。他们又暗中买通马帮,半路上偷偷将斛家的好炭换成自家的劣质炭。斛家炭场经营了数日,便出现了拒付炭款的情况。折腾了几个来回,明清嘴上起了燎焦泡,说话嗓子痛,来向少东家讨教。明文面授机宜,让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斛家炭场门口贴出了告示。斛家保证以本城最低价供炭,若在别处能买到更便宜的,斛家自愿补齐差价;在斛家拉炭的,只要够一万斤,承诺奖励一成的炭价。隔了数日,斛家又贴出告示。这回,除重申前次内容外,又加上新承诺:只在斛家炭场一家拉炭的,每够一个月,价格再降一成。胡永禄将那几家聚到一起商议,咬紧牙关再战。他们跑到主顾那里,信誓旦旦地保证价格绝不会比斛家高,保证质量上乘,若发现以次充好,宁愿双倍赔偿。到这时候,实力弱些的,就已准备打退堂鼓了。 斛明清乘势发力,明令炭车从窑口拉炭,一律取样,将样品装在瓷罐里,封条封了口,货到炭场当面验看。自炭场拉出炭,送到主顾那里,也依此交割。那些赶车的即便想做鬼弄虚,一时也没有了门道。明清又在炭场开了大灶,雇个师傅做饭。按规矩出工的,白吃晌午饭;来拉炭的,除优惠炭价外,两菜一汤管饱吃。 这下,那几户终于玩不转了。平日里,他们对人严苛,干活嫌他干得少,工钱嫌他挣得多,将受苦人当牲口使。那些受苦人本来满肚子怨气,见斛家如此恩贴,更加怨声载道,不仅干活消极,还往好炭里掺土渣,故意砸他牌子。 经这几个回合,那几户黔驴技穷了,只好挂起免战牌。胡永禄将明文请到聚仙楼吃饭,当面赔情道歉,保证以后井水不犯河水,大家各自相安。穆修听说这事,将明文叫来,说,这只算医好了眼前疮,若不趁势作为,将来必定还要生事。商场如战场,得有个彻底的了断。万事只要用心,没有找不到的良方。明文冥思苦想几日,决心仿效纺织、制香、陶瓷业、商业等行业的做法,牵头成立炭业公会。 这之前,在郭承琪推动下,绵上县已先后成立了十几个行业公会。这些公会不仅约束业者有序经营,并包办代收税款、摊派等事务,省下政府许多麻烦。明文向郭承琪陈说想法,郭承琪当即给予充分肯定。 隔了几日,郭承琪亲自召集县内所有炭场和窑口的东家,合议成立绵上县炭业公会。穆羽无意外当选会长,牛四则成为管账。条约规定,所有窑口须凭公会核发的准销票对外销售,炭价也由公会统一规定,不准私自降价和涨价出售;炭厂和窑口的税款由公会代收,其中一成留公会,供摊派和会务支使,其余全部上交。 这规定显然有些草率,有人当即表示反对。于是,郭知事又召集诸东家商议,准许他们自主销售一部分到外县,但炭价不得低于本县规定,否则也要罚税。为杜绝相邻窑口争矿之弊,郭知事会同各窑找炭的好手,明定了各窑口界限。政府为中间人,众窑主立约盟誓,承诺绝不越界盗挖,否则关停处置。就这样,初入炭业不久的斛家,在政府鼎力帮助下,成了绵上县炭业的掌门人。 穆羽非常感谢郭承琪。他知道,斛家在绵上县无往不利,其实处处离不开亲家的照应。亲家如此出力,于公,是为地方的长治久安,于私,则还是为他自己。亲戚归亲戚,利益归利益,任何时候都不能忘了这一点。 公会成立刚满月,穆羽向牛四询问公会收支状况。听说还有不少积余,立即叫牛四拿出两成,交给明文处置。穆羽对牛四说:“我也不想瞒你。这笔款其实是打点官员的。没有他们照应,炭业公会的事情也不好办。” 牛四笑道:“东家何必多心。牛四伺候老爷多少年,挣的是安分守己的钱,守的是铁打的规矩。东家如何做,自然有东家的道理,不该打听的,牛四绝不打听。” 明文拿着个纸包回房,颀英看见了,问他是什么。明文说是炭业公会孝敬给知事大人的,要颀英和他一起去送。颀英有些日子未回娘家了,赶上这几天心情不错,本想要回去和娘说些体己话,可一听是这事,马上打消了这念头。她不无生气地说:“你一人去,见的是知事;我跟你去,见的是家人。我一个女人家,不想掺和你们的事。” 第78章 探病 夏收甫过,穆羽去明月堡看穆修。 穆修病后,穆羽托人四处寻访名医,郭承琪也托岐贤在省城物色。日前传回话来,说有个留洋的西医要到绵山游玩,可以顺路到明月堡瞧瞧。得病乱求医。知道弟弟不信西医,但这回穆羽自己做了主,说什么也要一试。 进门就问病情。妇人说也还是那样,时好时歹地。穆修见到哥哥,指手画脚地“说话”,穆羽根本不懂。夫人素日里猜惯了,有七八成晓得,转述给穆羽。猜对了,穆修歪着嘴笑;猜错了,穆修便急得张牙舞爪地比画。 穆修担心花园里药材的长势,怕收获后销不出去。穆羽安慰他:“咱们亲弟兄明算账。我改日叫懂行的来,看长势估摸产量,先付你一半定金,如何?” 穆修听了摇头。穆羽以为他不同意。夫人说,他不是不乐意,是在感谢哥。他这一病,点头成了不同意,摇头反倒是同意了。穆羽于是保证道: “肥水不流外人田。有哥在,不会让你吃亏。” 穆修又担心租子收不起来。穆羽说:“今年小麦的收成差,能收多少就收多少罢。” 穆修脸急得通红,抖抖颤颤地指着墙上秤杆,又指炕头账本,又模仿牛叫羊咩。夫人笑道:“他怕佃户们靠不住,要他们用牲畜或房产抵债哩。” 穆羽心想,兄弟是真的急了,劝道:“本乡本土的,这种话咱说不出口。若人家真心实意要抵债,咱们猪羊也要,但不要母的,只要公的;咱们房产也要,但不要有人住的,咱不能让人家流离失所,你说是吧?” 穆修眉开眼笑地摇头,又呜呜呀呀地。夫人翻译说,哥说得有道理,人家也可怜,不能逼人太甚。 穆羽感慨道:“我兄弟是个善人。” 穆修又担心明孝在外的安全。穆羽说:“书田阅世是咱祖宗的教诲。儿子们在家务农长见识,在外读书长见识,总归皆是阅世。要想出人头地,历练少了也不行。” 穆修又担心二女文淑。文淑听见爹爹关切,爬到爹胸前,给爹擦去嘴角白沫,流着泪道: “女不用爹操心。” 穆羽也说:“二女却不像大女,她欺侮别人还许差不多,谁敢来欺侮她!”穆修被逗得开心,歪着嘴直笑。 穆羽问明仁如何?妇人说:“外面事都靠他了。难为这孩,他爹好的时候,他只管跟后生们舞刀弄剑,如今里里外外地忙活,他爹还老嫌这也做不好,那也做不好。” 说话间,好月来问候。穆修见儿媳进来,掉转头去。好月和颜悦色地向伯父问好,又问公公病情今日可有好转。听说略好些,显得十分开心,向婆婆进言说:“我近日翻看傅青主医案,说这半身不遂的病不宜总躺着,要时常活动起来才行。书上不少病例,尽是一边用药,一边施针,一边活动,慢慢就康复了的。” 穆羽听了频频点头,笑着对弟弟说:“这些话,正是我要嘱咐你的。”趁机说西医的好处,带夸张举了许多例子,又有好月一旁帮衬,穆修终于不再固执己见。 好月问伯母、嫂子和侄儿可好,又说到伯母生日,又说到小侄女的百天之礼,都遗憾不能前往。穆羽说:“难得你记得这样清楚。啥时得空了,下去住几天,跟你伯母好好聊聊。她时常念叨着你哩。” 好月说:“多谢伯父体谅。待爹爹好些,少不得去府请安,也要见见未曾谋面的雪晴嫂子呢。” 闲坐聊了会儿,好月告退。 夫人请穆羽到外面坐。夫人叹气道: “好月真是个难得的好媳妇。偏偏是你兄弟,他不知听哪个胡说妖道,竟怀疑是好月的五行与咱家犯冲,将文君的死和他自己的病,都怪在人家身上。” 穆羽说:“俺兄弟向来迷信,不要搭理他。他的病其实以前早有征兆,只是我们大意了。现在唐明已死,侄女之仇也算报了,冥婚的又是好人家,千万不要想些没用的,更不要听信没来由的风言风语。” 妇人低头擦泪:“谁说不是!他就是曹阿瞒转世,疑心这疑心那的,害得大家都不畅快。明仁又要哄好月开心,又要照顾他爹的性体。人家好月贤淑明理,恪尽本分,真的是既任劳又任怨,天底下少有这样的。” 刚聊了一会儿,文淑跑出来说,爹又不耐烦了,二人赶紧进屋。穆修先指着文淑挥手,夫人叫文淑出去;又冲着夫人摆手,夫人冲穆羽苦笑:“这回连我也用不着了。” 穆羽对弟弟说,少了弟妹这个翻译官,我更听不懂你说甚。穆修只管双手乱舞,夫人只好出去。穆羽看穆修伸着大拇指和无名指比划半天,终于明白是说枪的事。 穆羽凑到弟弟耳边,悄声说: “哥给你说句官准话。现在是乱世,靠钱不顶事,靠政府更不顶事。那东西,总有用得着的时候。不仅要留着,还要让明仁偷偷地学,以防万一呢。” 穆修听信了哥哥的话,脸上舒缓了,眼神也温和了。穆羽叫弟妹和侄女回来,再接着聊别的。好月过来,要张罗着包猪肉大葱饺子款待伯父。穆羽笑着对侄儿媳妇说:“这饭按说该吃,迟早要验验新媳妇的厨艺,今日就先免了。我去大囤巷看看,然后就下山。” 文淑乐颠颠地陪着伯父前往大囤巷。 “俺那小侄儿会说话了没?” 怪道说隔辈亲,穆羽对孙儿亲得不得了,一听文淑提及,眼前皆是白白胖胖、憨憨嘟嘟的可爱相。 “会叫爷会叫奶奶,会叫爹爹会叫娘咧。” 文淑惊喜地追问:“也会叫姑了吧?” “叔也会叫咧,就是不会叫姑。” 文淑立即表示不满:“哼!一定是哥嫂不正经教。待我下去住几日,看她会不会叫。” 穆羽笑道:“怕你要咕咕咕咕先称道他哩。” 文淑嘴噘得老高,跑前边去了。 今年春起头,洪山镇相邻两村因浇地分水不均起了纠纷,弱势一方告到县里,郭承琪责成水长老居中调解,谁想那水长老有意偏袒一方,只管和稀泥。今夏割了麦子、种了秋粮,赶上雨水少,水长老还要按春起的法则分水,终于导致械斗。郭承琪为平息争讼,带着随从跑遍水域各村各寨,心中渐渐有了主意,决定六月二十九日在洪山源神庙召开水务大会,重定分水公约。 斛家在洪山渠上有四盘水磨,每到夏忙秋忙后,就派人拉上布匹和日用百货到乡下籴粮籴米。籴来的粮食运到磨坊磨成面粉,再由米粮店销售。天旱加上东乡水争,渠里水见少,磨出的面粉数量远不如前。见水磨靠不上,穆羽一面叫城里磨坊加紧干活,一面动用明月堡大囤巷的大磨赶活。一袋袋麦粒变成白花花的上等细面、中等面和白中带黑的下等面,分别装了袋,隔日便有几大车送进城里来。 此时,磨房院干干净净的砖台上,堆着几袋已磨好的面粉。院旁墙根的木桩拴着头驴,地上临时放个木槽,里面撒着层黄灿灿的玉米。驴歇磨不歇。那驴刚替下来,正津津有味嚼着干粮,嘴里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 明仁看见伯父,迎上前来:“伯父怎地跑来了?” 穆羽说:“去看你爹了。顺便来瞧瞧。” 磨房里,蒙着眼的骡子不停地转圈,石磨重重地转动,冲天碾轴 “吱扭吱扭”作响,甚是悦耳动听。穆羽上前,拿起小炕帚将硙边的面粉向里轻扫,跟着走了几圈,将炕帚递给文淑,拍拍明仁肩膀,示意他出来。 穆羽慈爱地看着明仁:“这些事,原本不该是你做的。” 明仁憨厚地笑道:“都是自家事,伯父快别多心。” 穆羽说:“我过来,是要嘱咐你几句。” 明仁说:“伯父有甚话,只管说。” 穆羽想了想,说:“你爹病久了,郁闷烦躁,难保有些变态,变得不晓事理,胡搅蛮缠。他若对,你便听他的;他若不对,你该怎地做便怎地做,尽量瞒着他就是了。他现在这个样子,能哄着他开心就好。” 明仁恭敬地说:“侄儿承家规的教导,从来将忠义孝悌当根本。如今成了家,只想着如何报答爹娘之恩,让他们少受些忙急。至于其他,更是伯父多虑,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侄儿怎会有怨言呢。” 穆羽接着说:“还有好月那里,也多劝导着些。你事事多让着她些,别让人家觉得咱们鼠肚鸡肠。” 明仁朗声笑起来,说:“可见伯父不知你侄媳妇儿。不用我劝导她,她反而经常开导侄儿,要我学什么娱彩戏亲的老莱子,涤亲溺器的黄修水,甚至侄儿在爹面前的脸色,她也要管,说我颜色不平顺,不够孝道呢。” 穆羽连声赞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又说些别的,看看日头,穆羽说要下山。明仁和文淑送至巷子口,穆羽笑眯眯看着文淑,跟伯父下山去?文淑挽弄着辫子稍尖、扭摆着窈窕身子,忽闪着机灵双眼,看着哥哥。见哥哥脸色正正的,既不说让去,也不说不让去。她只好悻悻地说,还是过些日子吧。 伯父和爹爹走路的姿势完全一样,连拖在地上晃动的影子,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明仁和文淑多么希望能再次看到爹爹昂首挺胸走在红石街上,看到爹爹满脸庄重走在庄稼的垅间、果树的荫下,走在晚辈们崇拜的眼神中啊。 日头已斜过西边石墙。 墙影也斜着下来,铺满了整条红石街。 第79章 争官 朔头警务所被撤点,即将移置明月堡。旧所长被查办,新所长须得尽快补缺。魏拐子本已暗示了两个家境厚实的下属,就等着人家上钩,可没想到,突然冒出的两个竞争者,把他的如意算盘一下子打碎了。 和魏拐子相好的那女人有个弟弟,在泥潭镇警务所混饭吃。他早知道魏局长和他姐之间的那些事儿,如今听说有肥缺,便央求他姐去说情。那女人等不到魏拐子上门,怕菜黄了,直接跑到警署来麻缠。魏拐子吃过那女人多少腥,如今只好拿这肥缺当定心丸,送给了那女人。 刚应了这边,自家小舅子也来求告。 当初,魏拐子升任局长没几天,就将小舅子安排在东乡警务所当勤务,勤务到现在,没有半点建树。他倒是个有自知之明的,来到姐夫面前理不直气不壮,恰如小鬼见了阎罗王。魏拐子将他狠狠训斥一顿,也打发去了。 毕竟魏拐子也怕后院起火,也怯河东狮吼。若不答应他,家里又要乌烟瘴气。暖了这厢凉了那厢,给亲小舅子办了,准小舅子那边又不知该怎样交代。你不给人家办事,以后还怎好意思登人家的门! 中午聚仙楼吃饭,酒半末了,听见楼下吵嚷得凶,魏拐子心中火起,摔下筷子下楼撒气。几个丢骰子斗酒的汉子,看见穿警服的来,马上收敛。有认得局长的,把他隆重介绍给大家,大家于是车轮似的敬酒,吹捧他审冤狱明察秋毫、破疑案神机妙断,是当代的包文拯、施仕纶。魏拐子顺手拿了个骰子装起,回到警局,将那二人请来,拉了窗帘关了门,看罢这个看那个,一本正经地说: “有道是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嫌。论公,都是为国家做事,为政府效力;论私,一个是十分信任的干将,一个是至近的亲戚,恨不得你们一齐青云直上,才不枉操心你们多年。只可惜空缺只有一个,照顾了你,就亏情了他;照顾了他,你心里也不舒坦。你们说,该如何是好?” 两人站得笔直,各自顾盼,俱不说话。 魏拐子面带悲情,将经历的生死患难,一五一十地讲给二人听,说:“警察这行道,别人看着风光,却没人知道个中的苦楚!赶上如今世道,民众怨愤,土匪横行,共党蠢蠢欲动,其实是脑袋别在裤腰上,过的是朝不保夕的日子。我干的时间久,仇家结了无数,即便想金盆洗手,已是骑虎难下了。你们呢?莫非还看不清吗?” 他这些话一半发自肺腑,一半也是吓唬。若得一人知难而退,此事就好办了!然而,他们两个谁也不肯就此退让,反而赛起豪言壮语来,说什么鞍前马后,说什么火海先跳,刀山先行。魏拐子脸色铁青,从腰间扯下钥匙,拉开抽屉,抓出一卷银元,拍在桌上: “既然如此,我也不待麻烦,且看天意。” 从怀里掏出个骰子,指头熟练地一拧一弹,骰子落到桌上,陀螺样转得只剩团白光。魏拐子说: “你们就丢骰子。谁点数多谁先选。或者要官,或者拿钱,任由自便。这样不偏不倚,如何?” 二人只好听从。郑重其事捋起袖子,将那骰子合在掌中做祷告,然后吹口气,使劲往桌上拧。骰子转时,四只眼皆盯着不放,一个盼点大,一个盼点小。亲小舅子为先,抛了五个点,于是只盼对方失手。见人家居然抛出八个点,顿时傻了眼,心中万念俱成了灰。 魏拐子清清嗓子,声音略细了点:“天意如此。不过这是大事,我只管推荐,最后还得知事首肯。”先打发得意的去。留下亲小舅子,魏拐子抓起钱塞到他手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过后,我把你调城里来,弄个有经费的执事,远胜过那穷山恶水出刁民的地方。” 晚上,魏拐子又去相好的家里。这回,他不止名正言顺,且还是理直气壮。那女人自是十分高兴,备了酒席款待,还让男人作陪。他二人眉来眼去,打情骂俏,把个没出息的户主晾在一旁,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处理好这事,魏拐子自以为得意。真是活该教!他这得意劲儿还没消退,郭知事的通讯员刘三桂却又搅茅棍似的,在中间横插了一杠子。 第80章 争官(2) 刘三桂早就寻寻觅觅地谋个肥差事。听说有警务所长的职缺,当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怎肯轻易放过?他立刻主动向郭知事提出,要到乡下历练历练,要做出一番事业来,报答知事的栽培之恩。 三桂的要求,其实不过分。郭承琪想,他跟随自己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而且这么些年来,自己的事,该他知道和不该他知道的,他都知道不少。出于惯常,也该找个机会将他换掉。他既然主动提出,正好给他个人情,让先去找魏局长疏通疏通。 三桂不敢直接去见魏拐子,他与侯有德的儿子有交情,就拜托那败家子。仗着平日处交,直接递上几块大洋,将事挑明。那败家子正走否运,有人如此抬举,当即回去支使他老子。侯有德只好带着三桂,厚着脸皮来找魏拐子。魏拐子见姐夫来访,又见三桂提着礼物,问清来意,恨得七窍都变了颜色。他婆姨听了,更把不满写在脸上,虎着脸站在一旁,要看魏拐子如何应对。 魏拐子将吸了半截的“哈德门”捻得粉碎,言辞凿凿地说:“你是知事跟前的红人。知事大人时时教诲,要廉洁奉公,要克己奉公,要选贤与能,要公平公正,哪句话不是经常挂在嘴边的?你这样做,岂不是要我徇私舞弊,要我愧对知事教导、愧对民众期待、愧对国家俸禄吗?再说,这样的事,最终要知事签字画押,局里只是走走过场,哪是我做得了主的!你在知事大人鞍前马后,难道不知中间关键?” 侯有德并不知其中利害,还给三桂打圆场:“兄弟你好歹是局长,顺水做个人情,将名字报到县里就是。就算知事不用他,你也算是尽力了。” 魏拐子婆姨一听这话,脸上麻子活蹦乱跳,挥起炕帚,将缩在后锅台的懒猫打得不敢再“妙”,呜呜叫着窜出屋外去了。她心里直骂,偏你为了别人,居然跑来当说客,可真是良心让狗吃掉了! 魏拐子冲着姐夫直瞪眼:“以前遇过无数事,不管自家的还是朋友的,但在权限之内,从不曾推三阻四。他人晓不得这一点,姐夫难道也晓不得?” 侯有德说:“我当然晓得。只是话说回来,如今世道乱,妹夫成天价赴凶蹈险,身边没几个死贴活贴、舍身卖命的不行。你手下多个自家人,驱使起来岂不方便些?” “自家人,什么叫自家人。”魏拐子心想,刘三桂是知事心腹,真要用了他,不要说指不上,还得防他三分呢,恨恨地说:“有些内幕你不知道。表面上,任命个所长,我这当局长的出个委任状,到县里备个案就完事,实际根本不是这样。没有郭知事首肯,我说了也是放屁。” 刘三桂结结巴巴地要表白,魏拐子不等他结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你我好歹是多年的兄弟。你一定要干这所长,我给你指条道怎样?” 三桂精神为之一振:“局长请讲。” 魏拐子说:“你去跟郭知事说一下,请他给我打个招呼。你忠心耿耿、鞍前马后伺候了他多少年,他又是爱才惜才的好县令,不会不答应。你让他给我二指宽的条子也罢,当面明提也罢,暗示也罢,我立刻照办。” 侯有德听妹夫这话,已知事不成,又见旁边有个横眉立目的,便想趁早退堂,冲刘三桂使个眼神。三桂掏出一卷银元放在炕上,说句“请局长笑、笑纳”,转身就要走。魏局长见状,一把将他拖住: “你这是做甚?快拿回去!” 魏局长的婆姨更是反应奇快,冲上前来,抓起银元往三桂怀里塞:“你这是要害他名声。快拿回去!” 魏拐子转身训斥侯有德:“一定要这样,刚才说了的话全不算数。他愿找谁找谁去!” 侯有德只得劝三桂把钱收起。我说甚来?我说都是自家人,不让你拿这些,你偏要拿。三桂将钱收了。那钱攥在手里,像抓着把烧热的炭块。魏拐子这才放展心,和悦地假意安抚三桂,说:“我已将话说明,你还有甚不放心!等事成了,你请我吃饭喝酒,显得弟兄们有情有义,岂不更好!” 告辞出来,刘三桂去找郭承琪。 郭承琪听说如此这般,早火透了。真是没用的东西,连个礼都送不出去,还能做成什么事!不冷不热地说句“知道了”,懒得再搭理他。 第81章 争官(3) 三桂在东街上,碰到个算卦的。 算卦的认得他,却只当不认得,鼓动他摇签。心中乱麻理不出个头,三桂犹豫了下,上前摇了个签。算卦的接过签,眯眼看了一会,一拍大腿,称是好签。三桂心喜,递上几枚钱,求算卦的解签。算命的说,面前这位小哥禄星高照,正该官运亮堂,只是有些云遮雾罩的,怕是得费些周折。三桂心一动,可不是咋的!忙问该如何破解?算卦的捻指算算,手向空中画了个圈,说: 富贵乱中求,佛前添麻油。 问天通关节,掘渠到地头。 再要细问,算卦的道:“已够明白了。”将那几句话写下,让他自去琢磨。 回到家中,琢磨一晚,果然琢磨出主意来。次日,他便发动亲戚到处找关系。果然不费事,辗转问到第六人时,已是省里官员,位在郭岐贤之上。事有凑巧,碰岐贤遇到难事,紧要三关处,正好用得着人家,因此投桃报李,拍封电报回来,要求父亲设法解决。 郭承琪收到电报,略一思索,将魏拐子几件见不得人的事,伪造了份匿名举报状,叫人泄露出去,说是省里转到县里的,近日便派专员来彻查。魏拐子知道了,急来向知事打听。郭承琪让他细看那诉状,魏拐子看得满头大汗,求知事帮他遮掩。 郭承琪趁机询问警务所长之事。魏拐子说,泥潭镇警务所某某,人也实诚,办事也厚道,东山农工造反、斛家粮案、近日剿匪皆出过力。郭承琪听了频频点头,说:“有功必有赏,有过必有罚,此乃带兵要旨。必要时提拔重用些忠诚死士,理所当然。不过,我听说此人贪财好色、手脚不稳,嘴上不牢,还说你跟他姐夫沾亲带故,亲热得不行。用这种人,还是谨慎些好!” 一听“沾亲带故”这话,魏拐子顿时有些紧张。 郭承琪不紧不慢接着说:“你若有心帮衬他,让来县里做个杂役,以后看情况再设法提拔。至于警务所,你看三桂如何?我听说他找过你了。你若对他不十分反感,不如送个顺水人情给他算了。” 魏拐子说:“三桂对知事忠心耿耿,大家都看在眼里,其实早该提拔了。只是,他说话字都咬不清,让去管一大片的治安,怕他难以胜任。” 郭承琪笑道:“此言差矣。三国时候的吕蒙也是个结巴子,人家不是也当了主帅?你若不放心他,所长一职你先兼着,琐事放给他管,委任状的事以后再说。你眼下首要紧的,还是举报状的事。回去认真打听一下,看是什么人背后乱搞,赶紧让撤了告,不然的话,狗咬驴蛋不放松,谁晓得还会闹出什么事来。” 魏拐子只好听从安排,任命刘三桂为明月堡警务所所长,即日下了委任状。郭承琪也算话,次日便将他“小舅子”调到水务局,成了专管东乡水长老的片长。郭知事授意三桂再去送礼,魏拐子大方接受了。 此事圆满了结。子虚乌有的举报,没人再提起。自此之后,魏拐子长了个心眼,处处操心着郭承琪,要设法捉到他的把柄,保自己无虞。 刘三桂上任三把火,差点烧到穆修家。 警务所的办公场所,原定在兴隆寺,刘三桂见可罕庙院地势高耸、易守难攻,最利于警戒和防卫,坚持要让学校挪地方。村长不敢应承,与明仁商量。明仁聚族中长者议,众人皆不情愿。然而民不和官斗,胳膊拧不过大腿,个个有看法,人人没办法。穆修硬撑着来到可罕庙。进到大殿,吱吱哇哇地向众人示意。 明仁说:“咱向可罕爷求个说法。” “可罕又不会说话,又不会写字,如何能给说法?” 明仁说:“古时候,咱村遇到十分为难之事,常用敬香之法求可罕爷指点,都十分灵验。如今遇到难事,咱也点三炷香,若烧出功德香或祥瑞香,就是可罕爷准许;若烧出其他香,就是不准许。” 穆修坚持亲自上香,反复好几回,将三炷香安稳。众人跟随穆修跪在可罕爷前,满怀虔诚等着结果。快燃至炉灰处,众人上前看:果然是两边高、中间低的祥瑞香。 明仁说:“这便对了。给孩们放几天假,将兴隆寺偏院收拾好,往后村学就在那里。” 回到家中,明仁向好月言及此事,好月只是笑。明仁问是好月啥意思。好月被追问不过,说:“爹爹虽然病着,心里清楚得很。他用这法子,不只是为平众人之心,还惦记着向他们要些好处哩。” “怎么讲?” 好月说:“初时,村学有两位先生,如今只剩书慎一人,根本顾不过来,不如再提要求,申请增加一名教员。要是再能再多要一份薪水时,或充作办公费,或帮村里一些穷人家免掉书本费,岂不是得人心的好事?” 明仁依言与村长商议,借故意拖延着,不让村学搬迁。刘三桂侦知个中缘故,向魏拐子汇报。魏拐子因文君之事,问心有愧,欲借此与斛家修好,便去找郭承琪。他说,警务所占据可罕庙,确实是最佳之选。村学服从大局,同意搬迁,其情可嘉。县里适当资助点搬迁的花销,也在情理之中。另外,那里教员本来就缺,如今更只有一人,若能配齐补足,百姓们一定感念知事恩德。真这样,那么明月堡人心思齐,乱党无隙可钻,地方安定更有保障。 警务所搬家,费用当然该县里掏,补充教员也是合理要求。郭承琪不假思索,爽快应允,并且说,只要物色到合适的教员,立马派到这里来。魏拐子得到首肯,先从警局账上支了笔钱,拿给村长。村长不敢有私,开了收据,再来府里通报明仁。当着穆修夫妇的面,村长可劲儿夸明仁。这回既赚了面子,也赚了里子,咱明仁又是大功一件。明仁被夸得不好意思,说这是好月的主意。穆修听了,又将指头乱点,口里嗷嗷直叫。又听村长夸好月如何如何,更气得浑身乱颤。明仁见状,暗暗吩咐自己,以后无论好月做得对与不对,都不在爹爹面前提起。 警务所安营扎寨妥当,刘三桂开始清查唐明余党,很快锁定了怀疑对象。三桂将他们拘到所里,让警员轮番威逼利诱。家里人怕他们吃苦,有欠斛家地租的,赶紧交足了租子;有欠斛家钱的,拆东墙补西墙还了款子,都跑到斛府苦苦哀求,求斛家出面保释。 最先被拘的是书慎。三桂让他交代与唐明共事的细节。书慎只说个人成见,绝口不提所谓共党之事。靳连绶热心为书慎作证,说书慎一心教书育人,是个正人君子。明仁也来陈情,说他与唐明根本就是两路人,若硬羁押不放,误得课程多了,家长们大闹起来不好收拾。三桂只得将书慎放了。一边捉一边放,最后只剩下理发匠贾三。 审了几日,没审出个子丑寅卯。刘三桂白忙活一回,觉得对上对下都不好交代,于是给贾三安了个“通共”的罪名,将他投入县大牢。头天晚上,一场天火将他茅草房烧个了精光。七天后,他须发零乱、一瘸一拐回来,见此情景,坐在废墟之上又哭又骂。骂够了,他用从废墟中刨出来的剃头刀,抹了自个儿的脖子。兔死狐悲。穷人们凑了副柳木薄棺,请来阴阳先生安顿一番,也不用吹吹打打,也没有花圈纸活,抬到荒山坡上,将他草草地埋了。 隔了几日,三桂又不知从哪得到消息,说几个东乡人投奔了共党部队,为首的钮大福与穆修相交甚深。不唯如此,又有人将举报信用石子包了,乘夜投入可罕庙,说斛明仁与大胆地的共匪有染。三桂一心想要立功,以为抓到了把柄,将明仁请到警务所盘问。 明仁哪怕他穷讹瞎诈,质问刘三桂: “家父与钮大福多年处交,明月堡尽人皆知。前几日我大婚,他前来道贺,人之常情,敢问有何不妥吗?他为寻找唐明,误入大胆地,不幸落入共党之手,我不想大动干戈,拿点酒肉换他回来,敢问这也不妥吗?至于他们离开之后,贩油也罢,投共也罢,杀人放火也罢,与我家有何干系?唐明害死了家妹,难道我们放着大仇不报,反而又与他们沆瀣一气吗?”三桂没有实质证据,只好作罢。 这事刚过去,三桂又贴布告,说要筹建警民联防队,号令有各类枪支的人家三日之内报备。明仁怕刘三桂醉翁之意不在此,故意拖着不办。明月堡有猎枪的人家不在少处,斛家不动,谁家也不去报备。三桂让村长挨门动员,村长和斛家是一条心,虚与委蛇,哪肯真的出力。五六天过去了,三桂只得放下身段,请明仁做个表率。 明仁说:“自古以来,明月堡都是靠自己防卫,从来不指靠官军。但凡有事,庙里一撞钟,家家青壮老少聚集起来奋力护堡,从来不曾有过闪失。不信,你去关帝庙看看乾隆爷时候的碑文是怎么说的。如今,好好地要成立什么警民联防队,完全没必要嘛。” 三桂说:“以前守城护村,靠的是长矛大刀;现在打仗,用的是长枪短炮。堡墙再厚,吃不住三颗炮弹,以你一村之力,如何守得住?警民联起手来,岂不更好?” 他说话本来就吃力,结结巴巴,好容易凑全这几句,就被明仁怼了回去。明仁说:“你管饭?你发工钱?不管饭不发工钱,谁肯受你约束?” 三桂解释说:“也不是非要统管,只为警民合力剿匪清共。况且,这也不是我的意思,知事大人的号令谁敢不听?我只要你斛家带个头,满村人都看着你家哩。” 他们俩争论了半天,也没有结果。正在此时,县里送来明令,说太岳山匪企图袭击洪山水务大会,要警务所抽调人手前往协助。三桂遂将报备之事暂时放下。 第82章 刺客 绵上县东南有一山,名叫狐岐山。山下有一庙,名源神庙,庙内古木参天。庙前有泉水出,称作胜水。水畔有棵巨槐,树洞中空,可容数人。山因水而名,庙因水得彰。当初,郦道元周游天下来到此地,见许多小泉涌成双池,一圆一方,甚为少见;数十个大小不等的泉眼清流喷涌,好似开不败的芙蓉,甚是壮观,乃记入《水经注》中。 泉水自双池溢出,分东、西两河沿沟而下,像巨木树干样分出支脉,灌溉着全县近一半的沃土良田。大宋朝仁宗景佑元年,文太师始立石孔,分胜水为三,设水老人和渠长专司水务。又挖掘暗渠,渠水入城,经孔庙泮池穿城而过,城西之地亦得灌溉。明万历二十六年,贤县令史记事照地定水,重申“以水随地”“以粮随水”法则,并修筑石夹口,分两孔出水,四尺之孔归中河,六尺之孔归西河,铸了铁水平,盖了砖窑,门锁交由水老人掌管。当时便定下条规,擅自开启、乱动水闸者,以盗论罪。 千百年来,这股泉水或丰或欠,俱牵着三河百姓之心。泉水丰沛时,域内两季作物生长茂盛、产量稳定,赋税亦无不给;泉水欠缺时,水地复为旱地,粮食歉收,赋税亦大减。泉水欠缺之年若又叠加大旱,就不免发生恃强争水、偷水盗水之事,甚至引发大规模械斗,造成人员死伤。因此,历代为政绵上者,皆视治水为治县之要,亦因此,三河分水的规矩也变得越来越细繁,越来越严格。 去年,绵上县境内大旱。今年旱情持续,源神池出水越来越少。夏收之后,水量不及往年三成。再到七月间,只剩下细细的一股。烈日炎炎如烘似烤,大多水地成旱地,百姓们看着田间蔫绿夹着越来越多的枯黄,忧心如焚。水涝蛤蟆多,大旱谣言多。尽快召开水务大会,化解各村矛盾、遏制争水械斗,成了当务之急。 这日,郭承琪带卫兵巡查水域,来到分水闸前时,见水闸又被人动过,大为光火,当即叫来水老人问话。水老人不知是何人做的手脚,赶紧重置了。郭承琪严令: “给我传下话去。你们这些管水的,要日夜轮流不间断看护,再发现有私动水闸的,必治重罪。占着茅厕不拉屎的,枉法纵容的,罪加一等。”水长老诺诺连声。 正说着,就听身后传来个声音。那声音好似从破瓮里出来,走风漏气地,又显得苍凉无力: “不等你治人罪,自己脑袋先不保哩。” 郭承琪闻言回头,发现分水闸后老柳树下,窝着个脏兮兮的老汉。老汉爬起来,拍拍身上泥土,拾起一旁的打狗棍,跪倒叩头。 “知事不认得俺。俺却认得青天大老爷。” 这老汉是宋家圪嘴人。他无意中得知山匪仝豹欲在水务大会上行刺郭承琪,便寻机通风报信,报答他宽恕盗粮之罪、免缴救命粮的恩情。郭承琪无比感动,没想到自己暗怀私心的一时善举,竟成了自己的福报! 得知不轨之徒要暗算自己,首先闯入郭承琪脑海的念头是取消大会。然而这念头刚刚闪现,便被他断然否掉了。他发誓,偏要大大方方地赴会,偏要在大会现场将那行刺之人拿下、当众处死,再挫挫那匪徒的气焰。 人在暗处我在明处,如何才能万无一失呢?郭承琪经过缜密谋划,命魏拐子调集人手,晨时至源神庙待命。次日天未亮,郭承琪来到源神庙,又下道命令,让半数警员在外围布控,其他皆着便衣,有打扮成商贩的,有打扮成香客和出家人的,届时混杂在人群中见机行事。魏拐子也要换便装,郭承琪不许,要他全副武装在台边警戒。郭承琪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刺客出现。 仝豹派来的刺客早就到了洪山。 他们将枪支藏在山门右侧神像背后和山墙后的草丛中,再到村中隐藏起来。估摸时间差不多了,他们和看热闹的人一起,穿街过巷,轻易通过岗哨的盘查,进入源神庙区域。他们混迹于人流中,前往源神庙烧香、叩头,祈祷共工、大禹诸神保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他们趁人不备,拿到枪藏身上,若无其事地在庙前小摊上吃点豆腐脑、油条儿,然后按水长老们的指引聚到场子中间等着开会。 戏台拉着条红布横幅,写着“绵上县水务大会”几个大字。台上摆了两排长桌、两排条椅,台前立个木柱子。荷枪实弹的警察站在台两边。闻报说准备就绪,郭承琪淡定心神,率领官员、三河总渠长和水老人们登台就座。两刺客在人群中窃窃私语: “这水务大会也是为民的好事。” “说的是。就让狗日的多活一阵。” “待快结束时,我们分两头夹击,定教他一命归西。” “还有那个魏拐子,捎带也报销了罢。” “郭承琪害死咱那么多弟兄,早盼着报仇的这一天。” 随着几声锣响,三河总渠长来到台前,咳口痰,向郭承琪鞠躬致意,然后转身,捋捋灰白长须,拖着长腔,宣布大会开始。就见几名壮丁押着个赤裸上身的汉子来到台前,将他绑到木桩之上。那汉子满脸羞愧,低头不敢看人。 总渠长捧着张纸念道:“文潞公三分胜水,亲定条规:私动水闸与盗同罪。此人私自开闸放水,虽为一村之利,然而分水公正而三河俱宁,分水不公三河讼起。以一村之利害三河之平,导致两村械斗伤人,其情可原,罪不可恕!” 念毕了,总渠长走下台来,从壮丁手中接过皮鞭,狠狠地照着那人身上连打三鞭。 “服不服?”, “啊哟——服。” “该不该打?”, “啊哟啊哟——该打。” “还敢不敢?” “啊哟哟,打死也不敢了。” 台下群情激愤,连声呼应: “该打!打得好!” 总渠长将皮鞭往地上一扔,转身回去。接着,台上台下的水老人一个接一个地鞭打那厮。他们中间,除本渠管水的虚打实喝叫外,其他人俱不留情,将鞭子乱头没面地打去。到最后,那厮上身无一处完好,只口中尚余着活气,弱弱地说声“服罪”,晕了过去。 接着,水务局长宣读新订条规。文字事先已刻了石,就立在山门廊下一侧,红布包着,鲜艳无比。宣读完毕,郭承琪和总渠长迈步上台阶,揭了红布。顿时全场欢呼声起,器乐大作,震天彻地。 不管郭承琪看起来如何镇定,其实心里捏着一把汗。他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自己,也不知道哪一瞬间子弹就会穿透他脑袋。二十年前,他行刺旧巡抚被判斩,伏在行刑石上,等鬼头刀落下那一刻,就是这感觉。回到台上,他心不在焉,落座之时,差点将椅子撞翻。他掏出手绢擦擦额头冷汗,眼色严峻地注视着台下。 “下面,请知事大人训话。” 脚跟将椅子向后踢开,缓缓起身,环视全场,然后直直身子,习惯性地清清嗓子。 “各位父老乡亲,水乃生民之母,万物之源。我绵上县物阜民足,所依赖者,北有汾河环绕,南有胜水源泉,合境之地尽得灌溉之便,邻近诸县无此殊利。古往今来,邑之贤达良宦无不以治水为重。前有郭林宗遗嘱葬于河曲,逼水改道;后有文潞公三分胜水,明定水法;又有史记事厘清水量,掘井千眼,功在当下利在千秋。郭承琪莅任以来,效法前贤,邀聚汾上诸位知事借道开渠,使数千亩贫瘠之地一朝而成高产良田。近来大旱无雨,源池不沛,更须公平分水,使有限之水,足万家无限之盼。故而——” “郭承琪,拿命来!” 话音刚落,就听见两声枪响。卫兵奋不顾身,将郭承琪扑倒。台上台下,众人惊恐万状,有伏地抱头者,有四散奔命者,一片混乱。两刺客一心要为死难的弟兄们报仇,不管不顾直往台上冲。一个被躲藏树后的魏拐子打穿脑袋,血溅当场。另一个冲到台上刚要开枪,台后卫兵冲上来,死命抱着他腰,夺了他枪,将他制伏。 警卫们护着郭承琪回到庙里。魏拐子请示如何处置,郭承琪二话不说,让拉出去毙了,又命人四处搜查,看有无漏网之鱼。待到午时,郭承琪遣散警察队伍,带着亲随走出源神庙,准备回城。 “快来看,水落了——” 听见叫声,人们纷纷跑向池边。源神池里,数十个泉眼已经完全枯竭。所有人心中顿时涌起不祥的预感,他们仿佛看到广袤的田野正被迅速扩张的枯黄所吞食,失望、绝望之情迅速地蔓延开来。 第83章 失盗 这种情绪也深深地影响着郭承琪。 回城路上,郭承琪骑在马上一言不发。池水突然枯竭,绝不是什么好兆头。他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脑海里纷乱如麻,心中莫名地感到恐惧。 他也根本不会想到,正当他在源神池全力对付刺客之时,另一股土匪潜入城中,把他家给洗劫了!土匪们翻墙进入府里,将护院的打晕,将他夫人和女儿颀英捆在椅子上,塞了她们的嘴,拽走了她们的耳坠,摘走了她们的手镯,翻箱倒柜拿了许多贵重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跑掉了。 郭承琪回府,见满屋狼藉,大惊失色。丢些金银细软倒不是事儿,要命的是,盗贼居然撬开书房抽屉,拿走了他的笔记本。笔记本上,是他与省里官员和当地乡绅达人收受往来的账目。这东西落入贼人之手,一旦被他们公之于众,必将引发一场官场的大地震。那一刻,郭承琪知道自己是何等的愚蠢和荒唐了。 他将看门护院的叫来,威胁他们管住自家舌头,不许在外面乱讲;又交代知情的几个人,若别人有问起,只说是抢劫未遂;他又写了封信,派亲信快马通知次子岐清,要他火速回来。 岐清接信,带了一个排的士兵直奔绵上县。过了铁船渡,让士兵们在城北客栈等候,自己带两个卫兵进城去见父亲。县府门口,刚好碰到穆羽,便同他一起进来。郭承琪将昨日发生的大概讲了。 穆羽问亲家:“失窃之物可多么?” “唉,不过是些细软首饰。”郭承琪不肯明言:“不瞒亲家,我虽当知事多年,其实并无多少积蓄。这番可好,些少零碎的也被扫荡一空。” “面对自家人,你莫非也要打掩墙吗?” 郭承琪犹豫了下,苦笑道:“实不相瞒,确是失了份礼物清单。只怕为歹徒所用,拖起泥、带起水来。” 穆羽说:“咱们共事多少年,我岂不知你!你让岐清急着赶回来,我就知道事情不简单。” 郭承琪道:“此事非比寻常,又不能声张,因此忧心。” 穆羽说:“追索失物固然紧要,此事亦要往最坏处打算。有什么不放心之处,须得提前摆平,免得一旦发作了,里里外外牵扯一大片,局面就难以收拾了。” “亲家提醒的是。” 商量了一会儿,穆羽告辞回去。傍晚时分,明文提着个食盒来了。明文对岳父说:“家父叫我转告,先前收下的人情,有承诺而久拖未办的,赶紧将钱退还人家;若收的是东西,能还回去便还回去,东西已然脱手的,大概估个价,也回馈了人家。另外,追索失物宜急不宜缓,早点追回,少一些损失。这些钱若还不够时,府里再想办法。” 郭承琪感激道:“回去转告亲家,容亏情后补吧。” 明文道:“父亲千万莫要多心。斛家向来得这边照顾,区区这点钱,也是表达谢意的。” “好好,不说这些。” 明文问岳父还有甚嘱咐,郭承琪让先去陪颀英,之后就在这边吃晚饭。饭后,明文和颀英回府。 颀英时不时地叹气说: “做梦都想,父亲最好不当这官。他整日价劳碌无休,时常命悬一线,担惊受怕的日子也不知何日是个头。” 明文不想颀英难过,安慰道:“俗话说高处不胜寒。当官也有当官的不自在。没有八面玲珑的本事,没有左右逢源的挨靠,还不如拾炭的闲汉自在。” “谁说不是。” 明文暗自感叹,为官不易,便如岳父家;经商不易,便如自己家。你收人财物,不该收的也收了;你送人钱财,不该送也送了。何必还要留下物证呢? 穆羽让明文托几个心腹帮忙暗访。明文先找来狗不理,准他两天假,让去打探窃贼下落。又给明仁写了封信,让常柱儿连夜送往明月堡。 常柱儿喜去明月堡,只是为见文淑。受到上次的鼓励,心情就如此时的天气一样明亮,暖和,舒适。他找到明仁房里,见文淑正缠着好月教练字,向文淑使眼色,想叫她到外边去聊,文淑犹豫着瞅一眼好月,说: “有啥话,就在这里说吧。” 常柱儿热着脸红退到外面。停了会儿,文淑跟出来问: “你有甚事吗?” 常柱儿事先想好的话,却不知被什么偷了去,只好找新的话题说:“郭知事家被劫匪抢了,少爷让我送信给明仁哥。” 听说是这事,文淑拍手叫好。 常柱儿道:“府里老小都着急。二小姐却幸灾乐祸。” 文淑说:“伯父着急,是着急他生意;明文哥着急,是着急他岳父。我凭甚什么急!知事的钱,来得也是不明不白,丢得也是不明不白,才好哩。” 常柱儿若有所思:“迟早俺也发迹了。” 文淑讥笑道:“快别说这话。你先回去睡上一觉,看梦里能不能见到散碎银子。” 常柱儿道:“总有一天,要让二小姐看见。” 文淑嘲笑道:“我这里倒是有个简单的法子。你就去学梁山好汉,劫富济贫去。” 常柱儿道:“小姐就会取笑人。” 文淑说:“你要是有那本事,我也服气你。” 常柱儿低头不语。文淑以为伤到他自尊了,赶忙说:“快别当真。可没让你去干杀人越货的勾当。” 常柱儿终于想起他口袋里的那包酸梅。他觉得自己够笨,为什么刚才一见面的时候不先递给她,为什么自己一见到她,就跟丢了魂似的,她怎么会待见上这样的自己!他将那包酸梅掏出来,塞到文淑手里。文淑拣了一颗,拿到鼻尖嗅嗅,递到常柱儿嘴边让他吃。常柱儿激动地吃了一个。天!这酸梅居然比蜜枣还甜。他美滋滋地还要吃一个,文淑却将那纸包举起,做出要砸他的样子: “人心没尽,你这不是给我买的吗?” 第84章 山匪 近来,太岳匪首仝豹经常失眠,瘦得形状都变了。睡着,梦里都是血肉横飞、哀嚎哭泣的场面;醒着,眼前便是弟兄们的血糊花脸和哀怨的眼神;他经常喝醉了跑到外面场子里,一边恶毒地破口大骂,一边挥舞着钢刀乱软。他把眼前的东西当成了郭承琪,恨不得抠掉他的眼鼻耳朵,剜掉他的心肝肺,斩断他的手脚四肢,提了他脑袋到鬼门关,祭奠死去的弟兄们。 尤昊劫了郭府,兴高采烈回山复命,却见合寨死寂无声,人人皆含悲戚之色。问知是源神庙失了手,折了弟兄,大吃一惊,赶忙进去安慰: “本来应该是我去的,却让一对好弟兄送了命。大哥且莫伤悲,就饶那老贼多活几天,我再去索命。” 尤昊叫人将所获之财物提进来。仝豹看也不看,挥手叫拿到后边去。尤昊又掏出本册子递给仝豹,仝豹随手翻了几页,木然递还给尤昊。 尤昊说:“大哥,你听我说。这都是他贪赃枉法的铁证,若举报上去,叫他官位不保。到时候,我们杀死个落魄的孤家寡人,岂不是易如反掌!” 仝豹冷笑道:“举报!你还这样天真!政府早腐败到骨子里,那些为官的早就伙穿一条裤子,他们损公肥私、坑害良善,哪还晓得什么天理良知。要是有冤能伸有屈能告,我们这些弟兄也不会落草为寇。” 尤昊说:“郭承琪在绵上多少年,有死心塌地维护他的,一定也有不少冤家对头,盼他倒霉的人怕也不在少处,我们不妨唱一出好戏。” 仝豹问:“你有啥主意?” 尤昊胸有成竹回答道:“咱也不走官道,就把这东西交给他仇家,看他们狗咬狗。” 仝豹根本不信这法子能把郭承琪扳倒。可又一想,既然得了这罪证,不妨就试试,即便不能让他身败名裂,也要让世人看清郭承琪的伪善面目。这出戏,尤昊想怎么唱,就由他去唱吧。 仝豹手下有个叫樊三友的,先前在城里当探子,后来升任小头目。数年前,他还是只知种地纳粮的佃户,因婆姨被村霸欺凌羞愤自尽,一怒之下手刃仇人,避难上山投奔了仝豹。大胆地之战,他被落石砸晕,当了俘虏,关在警察局的牢房中。消息传回村里,他七十多岁的老娘听人相劝,到仇人家代子谢罪。村霸既死,一命抵了一命,村长出面说合,老人和俩孙子披麻戴孝、到死者坟前烧了纸、叩了头,死者家属终于答应不再寻仇。老人又哀求村长,让他领着三有的婆姨和俩孩子来找魏局长,想将儿子保释出来。 看着婆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劝,看着俩孩子跪在地上可怜巴巴恳求,樊三友心如刀绞。可是,要他供出城里的窝点,出卖自己弟兄,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肯。魏拐子从他嘴里掏不出干货来,假意答应既往不咎,由村长作保将他放了。 樊三友是个来去明白之人。从监狱出来,打发婆姨和孩子先回去,自己到南街鞋帽坊找耿景田。这耿景田五十上下年纪,脸上斜拉条伤疤,满脸赘肉,是仝豹安插在城里的卧底。他正在修鞋帮,听得有人敲门,将尖刀别在腰后,过去掀开道门缝往外瞅。见是樊三友,开门将他拉了进来。耿景田嗓子尖细,声音像猫抓着心似的。听樊三友说是家人请托具保,刚从监狱释放出来,耿景田心中生疑: “既已作保具结,怎还到这里来?” “我不打算干了。托你给大哥说一声。” 耿景田闻言,脸上赘肉突突直跳。他拔刀扎在桌上,怒目而视:“大哥定下的规矩,难道你忘了吗?” 樊三友激动地说:“数年前危难之中,大哥收留了我。大哥教我枪法、厚赠我钱财,又提拔重用我,对我真是恩重如山。只是,我不能让婆姨再守活寡,不能再让孩子头顶着土匪的名字长大成人。” 耿景田冷若冰霜:“你执意洗手回乡,我也不拦你。但有一样,如果你胆敢勾结官府,为害山上的弟兄们,就算大哥开恩,我也不轻饶你。” 樊三友哽咽着说:“咱们都是被逼无奈才上山的。想那死去的弟兄们,他们何尝不想跟家人团聚!可人一死了,一切也都了了。我不敢奢望别的,往后只管夹着尾巴做人,好好过日子。大哥能容我一日,我感大哥一日的恩情;大哥若肯放过一世,我感恩大哥一世的恩典。” 樊三友说完,拔出桌上尖刀,将左手覆于桌上,只见一道白光闪过,手起刀落,“咔嚓”一声,半截指头应声落地,血溅当下。他忍着剧痛,猫腰将那断指捡起,抛入茶碗之中,双目直直地盯着耿景田: “三友无颜面见大哥,就请哥转交此物。” “兄弟何必这样。” 耿景天找来药膏和布为他止血、包扎。樊三友瞅着地上斑斑血迹,默坐良久。最后,他站起身说:“实不相瞒。我这次来,既是为了辞别,也是要最后帮大哥个忙。我问你,郭承琪家里被盗,是咱们做的吗?” “是。” “所劫之物中,是有本册子吗?” “是。” 樊三友说:“这就对了。我偶听狱卒们传言,魏拐子与郭承琪面和心不和,正在千方百计寻找被盗的册子,想以此为把柄,扳倒狗日的郭承琪。在大胆地,魏拐子打死打伤咱们那么多弟兄,死有余辜,咱们何不将这东西送到他手上,让他们窝里斗,个个别想安生。” 耿景田想,这主意倒是不错,可要做成这事儿,平头百姓担不起,没有利害的使不得,正人君子又不肯,一旦弄搞不好,籴米不成,反而丢了布袋子。他问樊三友: “谁能担得起这事呢?”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樊三友手指隔壁。 耿景田一听这话,不禁拍手叫好。租了张老汉门面开纸活铺的胡守圆,出了名的见利忘义,只要给他足够好处,没有他不做的事情。况且他因蛊惑斛老二贩卖鸦片而被辞退,对斛家早就心怀不满,郭承琪和斛穆羽是亲家,扳倒郭承琪,也算报复了斛家,他何乐不为! 正商议着,外面传来吆喝卖榆皮面的声音。 知道是尤昊下山来了,耿景田出门去迎。樊三友心里又紧张起来。尤昊进来,见桌上、地上到处是血迹,又见樊三友脸色苍白,一只手上缠着布条,问是何故?耿景田将经过说了。尤昊好言安慰道: “大哥扯起大旗,原本也是为弟兄们有个落脚之处。只要你念着大哥的好处,不存害人之心,干与不干,在山与不在山,大家都还是弟兄。” 樊三友向山而拜,感激涕零地去了。 耿景田将所议之事告诉尤昊。尤昊下山,本就为了这事。既然已有合适人选,立刻便要行动起来。事常有凑巧。他们正想着去找胡守圆,胡守圆倒来找他们了。耿景田叫尤昊回避了,自己出来搭话。 “胡老板生意可好?” “不咋地,不咋地。都是些鸡零狗碎的。” “也是哈,吃屎多难挣钱就多难。” “可不是!手又稠人又刁,累死累活地,挣下的钱不够打发房东,眼见得支撑不住哩。” 耿景田玩笑道:“敢是阎王爷赴蟠桃会,黑白无常又偷懒,所以没人照顾胡老板的生意。” 闲叙了几句,耿景田称有本古书,不知甚来头,要过一下胡掌柜的法眼,帮忙鉴定鉴定。胡守圆素来有这喜好,欣然应允。耿景田拿出个包裹,小心翼翼,一层层剥脱解放出来,将本书双手递给胡守圆。胡守圆接过,略翻了一翻,立时兴味索然,交还耿景田: “还以为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光绪年翻抄的,这《送京娘》的木刻正本在赵易生那里,我亲眼见过的。” 耿景田尴尬道:“这是前些时,老家箱子底翻腾出来的。原想能换几个钱花,倒让胡掌柜笑话了。” 胡守圆笑道:“你还是留着衬鞋底吧。又不能糊金童玉女,又不能糊聚宝盆、摇钱树。” 耿景田神秘兮兮地说:“胡老板果然是带着法眼的,真让人佩服得不行。不瞒您说,我朋友手上倒是有件真正稀罕的宝贝,此刻急着出手,只是一时还找不到下家。不知斛掌柜有没有兴趣?” 恰在这时,掩尘上跑过只老鼠,吱吱地尖叫了几声。胡守圆看着耿景田的尖嘴,又看耿景田手里的书,忍住笑说:“有甚东西,快拿出来。若是真的好,我给你找个下家。若还像这种书,我忙着哩,没空跟你穷开心。” 耿景田这才将尤昊喊出来,介绍胡守圆认识。尤昊手拿着小册子在胡守圆面前晃晃,只让他看个封面,声称是垃圾堆里拣到的。胡守圆已听说郭承琪家里失盗之事,见这册子封面写着个“郭”字,眼前一亮,要拿来细看。尤昊不肯,说这册子非同寻常,要先有肯出钱的下家才可以。 胡守圆已揣测到其中奥秘,吹嘘道:“我朋友中有掌钱簿的堂叔,有当判官的连襟,有掌禁军的把兄弟,不是特别打眼的稀罕货,你便求着他,他也不接。” 耿景田和尤昊追问半晌,知道他所谓高人,乃是本县警察局局长,正中下怀,把东西交给他。胡守圆前后翻阅过,惊喜万分,当即索问卖价。尤昊并未真打算要钱,经一番讨价还价,大大方方送了个人情。 胡守圆回到纸活铺,将那册子藏好,去找魏拐子。魏拐子正攉遍天地找这册子,听说有了下落,喜出望外,当即要由胡守圆出面,联络几个靠得住的,将郭承琪贪赃枉法之事直接捅到省里。扳倒郭承琪,就等于抽掉了斛穆羽的脊梁骨,到时候设法撸掉斛穆羽的商会会长职位,由胡守圆充任,岂不是易如反掌! 第85章 善友 岐清带着警卫班,在太岳山中辗转行进。 进山路过宋家圪嘴时,岐清听从父亲嘱咐,带几个人进村,问讯着找到村长家。现任村长正是参与截粮的红脸大汉。听说是知事的公子来找向导,爽快地说: “知事对别处老百姓如何,俺们不管。俺们只记知事的好处。不要说是带路,舍身换命也不怯场。” 答应着就要跟岐贤走,张振汉从外面进来了。岐清不认得张振汉。红脸大汉介绍说,这是狗不理,俺村头一条好汉,还是俺的前任哩。他现在可算发迹了,是斛家窑口的掌柜。公子要寻向导,没有比他更胜任的了。 张振汉胸脯拍得“嗵嗵”响:“若是别的事,狗不理不敢夸这海口。若是当向导,却不是吹牛。方圆数百十里,所有山头路径,随便一棵树粗细,随便哪一颗石头硌脚,没有我不知道的。” 此时,左右邻舍听说县长公子要进山,纷纷赶过来慰问。他们拿来玉米面烤饼、银包金的花馍片、掺了榆皮的窝窝头和一些果干花生之类,让带着路上吃。 岐清从军多年,部队每至一处,百姓们避之如虎狼,视之如寇仇,哪曾想在父亲治下的穷乡僻壤,反而受到如此礼待!想到自己平时对滋扰地方的恶习视而不见,以为百姓只知自家、不知国家,打心里瞧他们不起,甚至自己也做过伤害百姓的事情,真是汗颜。 途中,为掩人耳目,岐清将大家分成数股,前后相隔数里之远,各走各的,最后再七眼全会合。岐清、张振汉和两个士兵同行。行走之间,天色渐渐亮起。有些乏了,岐清见路旁高台之上有座破庙,叫大家休息会儿。进庙去看时,只见尘埃遍处,蛛网悬织,一尊斑驳残破的坐像,方口赤面,虬髯似铁,孔武威严,像个武人打扮,问供的是哪路神仙。振汉说是山大王。岐清扫视四周,见墙脚立着块破匾,上前拂去厚土,隐约显出几个字来。 “怪哉!这里如何会有他的庙呢?” “莫非有甚说道吗?”振汉也过去看。 岐清说:“这里供奉的并非什么山大王,他叫樊哙,汉高祖刘邦的连襟,了不得的武将哩。” 张振汉恍然大悟,说:“难怪这附近三个村子,一叫刘屯,一叫张良,一叫樊王,经公子这般说,都还有些渊源。” 岐清一时浮想,樊哙虽不如韩信、张良和萧何之能谋,却也非英布之流可比,他小事不上心,大事不糊涂,屡屡于危难之时力挽狂澜。又想,自己从军以来,既不曾独当一面运筹指挥,又不曾亲率士卒斩将夺旗,身为军人,正该建当代之功、立万世之名,舍此而何!眼见丢了条腿的供桌上散着些檀香,岐清拣了三支完好的,让振汉帮他点着,将香插入香炉,默默拜了几拜。 这时,外面进来个老乞丐,看见岐清等人,也不说话,走到旮旯草铺上,身子缩作一团向里躺下。振汉上前推推他肩膀,老乞丐颇不情愿地翻身坐起,耷拉着脑袋,嘴里不知嘟囔啥。张振汉掏出几块馍片塞到他手中。老乞丐一见有馍,黑暗中看见天光一样,捧着炉烘得黄灿灿的馍片,怕人抢去似的,自顾自“咯蹦咯蹦”啃起来。他吃得太急,吃得噎住了,惊天动地地咳嗽,眼里直淌泪。岐清命士兵给老汉水喝,还将干粮匀出些来,给他留下。 老乞丐感动得不住地叩头: “善友,俺遇着吴善友了!” 张振汉笑说:“这个不是什么吴善友,是知事大人的二公子岐清。” 老乞丐听见这话,直起头来,愕然看看岐清,匪夷所思地说了句:“公子倒真是个善人。” 张振汉责怪道:“老汉,你咋这样说话?” 老乞丐更不多话,向墙脚又躺下去。岐清等人走出庙门没几步,老乞丐却又追了出来。 老乞丐问:“几位是要进山吗?” 四周望不到头的叠嶂层峦,数不见的沟壑纵横,看不清的神秘奇诡,张振汉说: “怎么是进山。这还不够山吗?” “前头有打劫的,你们还是绕向别处罢。” 张振汉哈哈大笑。老乞才注意到岐清等人腰间鼓鼓囊囊的,露出黑油亮的手枪把儿。敢情这不是什么知事公子,是打家劫舍的山大王! 过了关头岭、神光窑、翻过山梁,又走十余里,出了绵上县境。沿路,随处见枯黄夹杂着蔫绿,垣地上谷子、玉米尚未出穗,收获希望已然渺茫;沟地虽略好些,长得萎靡不振。时值午后,万里无云,更无风过,日头毒得够呛。众人尽量往沟底背阴处走,往崖间树荫里行。遇着石间渗水之处,一窝蜂冲上前去,掬来喝个够,撩湿全身凉,灌满水囊,振作精神再向前赶路。 再往前走,沟向两边缓缓叉开,中间空出宽阔的田地。岐清等人越往前走,越觉得讶异。这边田间地头,不像遭遇大旱年景,庄稼长势茂盛,树木也显精神。西边山根底有个村子,房舍掩在树林中,鸟语花香,一如画境。近村,遇着个肩扛锄头牵着牛的汉子,后面跟着女人。女人左手提着个篮儿,右手牵着个孩儿,孩手里抓着根绳儿,绳头拖着羊羔儿。羊羔挣着要吃地里的草,孩子拉不动它,女人上前,绣花的鞋儿轻轻地踹。母女俩渐渐与汉子拉开了距离。 “老乡,此村是百草村吗?” “咋地?要进山?”那汉子应道。附近数十里,原本也是绵上县属地,说的是纯粹的绵上方言,彼此见面都很亲切。 张振汉道:“去花坡看个老亲。” 那汉子上下打量张振汉,又看后面诸人,皱眉说道:“这位老乡,听我句劝,趁早回转吧。” 张振汉疑惑道:“这是咋地?” “咋地?山中有老虎,吃人哩。” 张振汉朗笑道:“青天白日的,你净瞎说!” 那汉子有些不高兴,说:“你当俺是傻子呀!你说什么探亲戚,不过是想做生熟烟土的生意。我看你是厚道人,才跟你说实话。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以前就有不听劝的,两手空空回来的也有,丢了性命的也有。” 岐清掏出香烟敬那汉子,想让他说得更清楚些。那汉子接过烟看了又看,别在耳朵上,说:“你们要真是干那营生的,听我劝,还是趁早到别处去吧。” 汉子的女人追上前来,不说话,背转身看地里披红挂绿的稻草人。孩子挣脱了娘的手,牵着山羊来凑热闹。听见大人说老虎,却并无惧意,念起歌谣来: 山上无名虎,说来真特殊。 不吃牛和羊,不逮鸡和兔。 岐清觉得有趣,猫腰逗那孩子:“你就给我说说这个山大王,说完了,叔给你糖吃。” 孩子嘴一嘟:“你先拿出来,我便给你说。” 岐清变戏法般地,果然掏出几块糖果来。孩子盯着糖果,舌头舔舔嘴唇,禁不住诱惑,于是又念道: 山上有只虎,养了一群崽, 穷人都待见,富家嘴气歪。 刚念完,趁岐清不注意,一把抢过糖果,跑到他娘那里去了。岐清想,孩子口里念的那无名虎,必是个传奇人物,将口袋里剩余的糖果都拿出来递给孩子,对那汉子说: “好聪明的个孩。编得有意思,念得也流利。” 那汉子说:“这歌谣是才传开来的,说的是吴善友,方圆数十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张振汉纳闷道:“按说这一带俺也熟悉,可从没听说有这奇人。这吴善友,敢是有三头六臂的神仙?” 那汉子道:“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是个仁义之人。这座山溪底截坝、垣上掏井,都是他出的钱。” 岐清好奇地问道:“此人到底姓甚名谁?” 那汉子道:“只晓得他姓吴,口天吴。” 岐清自言自语道:“绵上古有田善友,出家之前,也是仗义疏财的陶朱公,有求必应的及时雨,不惧权贵的伟丈夫,后来都修得了正果。如今,这里又有个吴善友……” 那汉子打断岐清的话,说:“谁说不是!有的说他是绵上的空王佛转世哩,有的说他是关老爷的化身,还有人亲眼见他拿着八十三斤重明晃晃的青龙偃月刀,砍了几个无恶不作的悍匪哩。” 听的人都在问:这个吴善友,到底是什么人呢? 第86章 善友(2) 过了百草村,山得更厉害了。 再往前走,百十亩的垣地上高高支着个木架,几个后生正绞着辘轳,一个面容清瘦、白发苍苍的老人蹲在一旁抽烟,蓝色烟雾妖娆地弥漫。辘轳上的绳子越缠越多,渐渐到了尽头,装满泥土的柳筐被提了上来。一个后生护着辘轳,一个后生摘下柳筐、提着送到土堆那边,护辘轳的后生又将个空筐挂上,拖长嗓门冲着下面吆喝,待下边应声了,手下一松,那辘轳便飞也似下转动起来,划成一个白色的圆圈。 张振汉问岐清:“掏井。公子要去看吗?” 岐清摇摇头:“还是赶路罢。” 又翻过道梁,穿过片林子,再三五里下坡,看看快到七眼泉,听得背后传来急急的马蹄声。岐清警觉地拉一把振汉,示意诸人退到路边。那马冲到几人前边,忽地仰头立住。岐清看那骑马人,见他穿件白湖绸对襟短衫,腰间牛毛红宽皮带,黑裤打裹腿,脚蹬黑马靴,一副练武人打扮。那骑马人勒缰回首,鹰眼狡黠、似笑非笑地看看岐清他们,并不搭话,腿一夹马肚,拖一路扬尘,飞也似的去了。 岐清对张振汉说:“这便是了。” 张振汉将信将疑:“果真是仝豹的人?” 岐清说:“或者是那个叫什么吴老虎的,亦或仝豹一伙的。总归是匪不是兵,是邪不是正。” 张振汉说:“说不好远近都是仝豹的地盘,我们提防着点,毕竟深山老林里,小心驶得万年船。” 七眼泉村口,先到的人已在那里迎候了。岐清他们被领到一处独院。院中,有个士兵跨坐在苹果树上,使劲摇晃树枝,未熟透的苹果和树叶不停掉下来,跑得满地都是。其他人在下边嘻嘻哈哈朝树上人起哄。 不见这家主人,一问,方知是为怕走漏风声,将人家锁到角窑了,忙叫放出来。那男主人佝偻着背,须发花白,满脸皱纹,看上去六旬老头一般。他将女人和孩子牢牢护在身后,一口一个“老爷”地求开恩。先来的举止粗鲁,后来的言语和蔼,搞不清这些人到底是兵还是匪了。 岐清半躺在碾盘上,思谋接下来的行动。 岐清想,如果判断不虚,仝豹寨子就在沟后半山腰林间,那里想必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若非鬼门关灭了他元气,要拿下寨子,绝非易事。即便如此,亦当智取为上,除非万不得已,不与他硬拼。 张振汉将男主人叫至跟前,问他田地收成、家居邻里之事。那人渐渐没了防备之心,说话也多起来。这原来是个好听说书、能说会道的!他贪婪地吸着岐清给的纸烟,又好故弄玄虚,又好哗众取宠,话匣子一打开就说个没完。 说着说着,就说起仝豹来了。 “这位仝当家的,眼见得是日头爷走下山路了。前阵子,绵上县知事带着文武诸官、抬着金银财宝,亲自上山,许下他高官做、大马骑、华堂住、美人陪,劝他接受招安。怪他没听过说书,不晓得书里就有屈死的宋公明,有气死的周公瑾,有如来佛收在掌心的孙猴子,他没识破知事大人的计策,带着大队人马兴冲冲地去剿共,结果钻进人家口袋,吃了败仗。他那些喽啰没修成的送了命,缺胳少腿的活受罪,囫囵的没剩下几个。按说受了这么大的挫折,也该消停了罢,可他又请和尚道士做法事,到底不肯善罢甘休,居然派人去源神庙行刺,又落得个损兵折将的下场。” 岐清问:“除了这里山寨,他还有别的驻地吗?” 那人说:“怎么会没有?俗话说,狡兔有三窟,这股匪徒倒是精明,他们游走于三不管地带,有时在绵上,有时在古陶,有时灵空山,官府要拿他,费不尽的周折哩。” 岐清想,到底是父亲计高一筹,问道: “时常也来村里骚扰吗?” 那人回答道:“以前杀人放火、强抢民女,坏事都做尽了。可是近一半年来,却好似脱胎换骨了一般,只与官军恶霸作对,再没听说滋扰老百姓的事。” 岐清问:“这是为啥?” 那人手拿烟屁股,深深又吸了一口:“一物降一物。最近出了个吴善友,是他的克星。也不知那吴善友会使啥法术,就将他治得服服帖帖。吴老虎处处行善积德,连仝豹也学着他,整座山上的匪气亦少了。” 岐清他们再次上路,绕过花坡村,直接往后沟潜行。远远地看见寨子了,岐清将大伙聚拢,交代一番。然后,他和振汉在先,其他人由排长率领着,隐蔽到寨子附近。岐清突发奇想,若是能见到这位吴善友,晓以利害,或许由他跟仝豹交涉,事情就好好地解决了呢? 第87章 善友(3) 尤昊飞马赶回寨中,将城内及路上所遇禀报了仝豹。仝豹听说樊三友辞归乡里,发一阵感叹,嘱咐尤昊得空送些钱物过去。对于官军进山,仝豹自度力所不及,不敢硬拼,遂带领弟兄们仍投老营而去。等岐清寻到山寨时,寨门洞开,里面早是空空如也。 转至寨后,有条羊肠小路通向山崖背后。岐清问张振义,问此沟通向何处。张振汉四面看看,说:“前头有个分岔,一边通向绵上云峰寺,一边通向灵空山。” “去向灵空山,还有更近便的路吗?” 张振汉说:“我们就此折返,到七眼泉再往南去。” 岐清便叫大家往回走。自七眼泉村南滑下道土坡,进入乱石沟。沟越发狭窄,山势越发险峻。天空止留一线,深邃莫测,两侧崖石似欲倾落,望之悚然。岐清仍教分成数拨行进,前后策应。 又路过一个村庄。村口,大槐树上吊着个人,一个身材瘦小、戴圆边眼镜的人正用蒲扇给他摇凉。旁边,一个赤着黝黑上身、拄着锄头当拐杖的老汉,一个佝偻着背、后脑勺长个红肉瘤的中年人,还有其他几人一边看热闹,一边指指点点地说话。几个孩子围着大树捉迷藏。吊在树上的,是个白白净净的胖子,一身青衫,不像是受苦人。那摇蒲扇的骂骂咧咧驱赶看热闹的人,赶也赶不走。被吊着的人身子痛苦地扭几扭,眯眼看天色,痛苦不堪地问: “管家,时辰快到了吧。” 那被称作管家的人端碗水送到东家嘴边喂他:“东家再忍忍,就差不到半个时辰了。” 东家咕噜咕噜一气喝完,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骂道:“狗娘养的,我要告他私设公堂。” “东家少说两句吧。传到他耳朵里,又要加时辰。” 这话竟有紧箍咒的奇效,东家立时不敢再骂。可没有消停多久,他突如得了寒热之症一般,浑身哆嗦起来。他可怜兮兮地看管家,说要抽烟。管家将旱烟点了一锅递到嘴边。东家做个东海透的深呼吸,使尽全力抽烟。 “这叶子不地道,苦。” 管家说:“是东家心里苦,所以吸出苦味来了。” 拄着锄头当拐杖的老汉嘲笑管家:“你东家生就的神仙活相,没受过这般罪。” 佝偻着背、后脑勺长个肉瘤的中年人挖苦说:“旱烟不抵事,不如拿点白粉来,既醒神又过瘾。” 管家气急败坏地骂道:“说的是屁话!如今谁还敢碰那玩意儿!定是你们背后日鬼,暗地里说损话,才害得俺东家受这洋罪,看以后怎么收拾你们!” 拄锄头的老汉反诘道:“人家吴老虎禁绝鸦片,你偏偏不听,还要偷偷摸摸去种,怎么反倒怪起别人来。” 长肉瘤的中年人将扁担架在木桶上,坐下来,低头抠着脚趾头,说:“他们长着哮天犬的鼻子,就算你埋在地里,也照样嗅得出来。” 其他几人哄吵吵地,都说跟自己没关系。 这时,有个穿着整洁的财主踱着方步过来,轻蔑地看看吊在树上的人,对那管家调侃道:“依我的话说,不如让你东家花些钱,召集几个村的青壮,荡平他山寨。事成之后,知事亲自送匾,还请你东家到县里领赏,这是何等的荣耀。” 管家“哼”了声,嘴里像含了刀子,反击道:“你吴金财本事大过天!现如今,偌大个村子都靠你照应,你可不能尾巴朝上,不把大家当回事。” 众人目光聚焦到吴金财身上,正要拿他开心,忽见旁边多了几个陌生人,皆满腹狐疑地噤了声,纷纷散去。吴金财踱着方步,哼着小曲儿,一摇三摆地也回村去了。 张振汉问管家:“你东家这是咋地啦?” 管家解释道:“说是不让种阿芙蓉,东家偏要种。东家本以为那块沟屁股地极偏僻,种点那东西神不知鬼不觉,极其稳妥,谁知道还是让人家发现了。说是犯了约法,不仅责令铲除尽净,还罚示众三十个时辰。” 岐清问道:“不法之事自有政府管。他们私设刑堂,难道就没人管吗?” 那胖东家看着面前这几人,担心是派来试探他的,不只不敢埋怨,还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可怜相,说:“俺吴礼恒罪有应得!往后再不敢私种禁物,再不敢克扣长工,再不敢放驴打滚,再不敢欺侮弱户女,再不敢……” 正说着,吴礼恒眼睛越过岐清,伸头探颈叫道: “葱花,葱花——!” 管家亦喊起来:“葱花姑娘,东家叫你哩。” 岐清循着他们的目光看去。 一个姑娘提着竹篮自村口出来。那姑娘身材苗条,长着瓜子脸,水盈盈眼睛,双腮边轻浅酒窝,红唇间玉齿微露。她一身亮红,两根长辫搭胸前,辫梢系着红绸带,前胸如裹了团抖动的赤焰。听见叫唤,她不情愿地向这边走几步,露出鄙夷的眼神。 吴礼恒脸上蠕动着笑容,讨好地说:“葱花姑娘,你就看在本家面子上,说几句好话罢……” 葱花变了脸,说句“活该”,转身离去。 管家追着跑了两步,大声说:“葱花,以前是东家不对,莫要放在心上。”葱花只作没听见,昂首挺胸往前边去了。 岐清问:“这位姑娘是谁?” 吴礼恒干咳了声,管家又将水递到他嘴边。吴礼恒牛饮几口,懊悔叹气道:“谁还敢沾惹她!” 管家为东家抱不平:“东家见她长得标致,有心收她为小,没承想土匪头目相中了她,眼瞅着鲜花插在牛粪上。” 岐清问:“是那个叫仝豹的吗?” 吴礼恒惊讶地看岐清:“你还知道仝豹!仝豹他算什么,不过是店小二角色。” “那么,就是那个吴善人了?” 吴礼恒浑身又哆嗦起来:“快别提他!” 此时,有士兵跑来叫岐清。岐清和张振汉随他来到山根底杏林边上。那里,几个士兵正围着个中年人。中年人坐地上,身旁躺着个鼓鼓囊囊的羊皮袋。袋子的口开着,散落出些金银器皿。不远处草地,一匹骏马若无其事啃食着野草。张振汉悄悄对岐清说,此人叫耿景田,城内南街上开鞋帽铺的。岐清“噢”了声,走上前去盘问。 耿景田偷眼看看岐清,尖着嗓子申辩道: “长官明鉴。世上没有这道理。小的是沁水县人,在绵上县经商,要回老家去。弟兄们硬说俺是土匪,拦着不让走,实在是冤枉,冤枉呀。” 岐清绕着耿景田走了两圈,指着士兵们训斥道: “好好的个生意人,怎能是土匪!” 岐清扶起耿景田,帮他将散落的东西收拾好,羊皮袋重新放到马背上,抱拳道歉:“我等奉命剿灭共匪残余。他们没眼色,差点冤枉了好人。”挥手让放人。耿景田点头哈腰,牵马走出数十步,跨蹬而上驰行而去。 第88章 陷阱 得知郭岐清带兵追而来,仝豹决心奋力一战。尤昊向仝豹献计:“力敌不如智取。我们只剩下这十几个人,惹不起人家,不如避其锋芒,佯装打不过,将这些狗日的引到天坑中,慢慢地收拾。”仝豹依计而行。 岐清等人躲在崖后,见寨门楼上出现数人。假商人耿景田旁边,站着个长发披肩的彪形大汉,威风凛凛。岐清想,这一定就是仝豹了,让士兵上前喊话。耿景田挥舞着手中短枪,尖声叫道: “你算哪棵葱!叫郭岐清出来。” 岐清自崖后出来,面带笑容走上前,向仝豹见礼。仝豹上下打量郭岐清,见他眉宇清朗,身材挺拔,虽是乡下人打扮,却浑身透着股英气,殊觉不俗。他下意识地直直腰杆,面色冷峻地问道: “你是郭岐清?” 岐清也打量仝豹,见他头扎红巾,披黑斗篷,腰束博带,脚着高靴,方脸阔口,眉梢高挑,孔武威猛,朗声说句“正是”。仝豹话中透着杀气: “郭岐清,你此来是代父领罪的吗?” 岐清镇定自若地说:“大胆地之战,原非家父本意,是当事的自作主张。家父特命我来赔个不是。” 仝豹怒火中烧:“猫哭耗子假慈悲,我用你赔什么不是!老贼郭承琪包藏祸心,诱我剿共却暗使奸计,害得我众家弟兄死的死、伤的伤,老天有眼,岂容你狡赖!” “大当家的少安毋躁,且听我说。” “你还有甚话说!” 岐清手指着耿景田,说:“大当家的,你身边这位是耿景田吧?他刚才落在我手里,而我并未为难他,就是要表明诚意,免得相见唐突,伤了和气。” 仝豹逼视耿景田。耿景田面色煞白,低头不语。 岐清向前走几步,语气和缓地说:“大当家的,我来只为拿走一样东西。至于那些金银财物,就算抚恤死伤的弟兄们。家父意思,只要拿回东西,情愿释放所有俘虏,而且保证只要在绵上为政一天,绝不会与你为敌。如何?” 仝豹冷笑道:“你当别人都是傻子吗!钱财与你索要的东西相比,粪土不如。你想花言巧语骗到手,好销毁罪证,真是痴心妄想!你身为军人,享受国家俸禄,就该想着如何报效国家,你却为了一己之私,不惜动用国家公器,你这行径,跟你老子有什么不同!” 岐清被他说得脸上发烧。然而此刻的他,却不再是党国的军人,而只是知事的儿子。他厉声喝问道: “你如此执着,难道不考虑后果吗?” “大仇不报枉为人。何必多言!” 岐清仗着人多势众底气足,威吓道:“我知你寨中,不过十数人而已。就你这些残兵败将,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难道你想让大家也跟你往黄泉路上去吗?谁的命也是命,咱们好说好商量,否则子弹不长眼,后悔就晚了。” 这话却是火上浇油,仝豹更加怒不可遏: “废话少说!今日你撞到我手里,是老天开眼。识相的自己过来,莫让其他人陪你受死。”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投,岐清大喊一声: “给我打!狠狠地打!” 顿时枪声大作,子弹呼啸着飞向寨楼。仝豹和耿景田一边还击,一边撤下寨楼,凭借寨垛防守。战不移时,仝豹打声胡哨,守众弃了寨门,撒腿向后退去。 岐清等紧随着追出数里之遥,前面忽然无路可走。看三面俱是壁立耸天,惧遭了埋伏,急招众人止步。正待退后,就听“轰隆隆”一阵巨响,霎时间天崩地裂,尘飞弥漫。待尘灰散去、身后断开丈多宽的鸿沟,阻断了退路。 第89章 陷阱(2) 众人面面相觑,就听仝豹在上面喊:“郭岐清,你既来了,就是咱的贵客。仝豹虽穷,几样小菜还拿得出手。吃饱了喝足了,去阎王殿当个饱死鬼罢。” 声音在空谷中回荡,仰头却不见人。 “上等的好茶,来喽——” 头顶顿时下起倾盆大“雨”。众人躲避不及,身上被污秽浇得半湿。岐清顾不得恶心,招呼大家躲避。士兵们气急败坏,冲上边骂道:“日死你八辈祖宗,使这肮脏手段,算什么英雄好汉!” 上面却不气恼,只管笑骂: “没家教的,好好吃喝便是,放什么狗屁。还不上菜!” “私家秘制的红烧狗肉,客官受用喽——” 紧接着,浸了麻油的成捆玉茭秆、麻秆、麦秸被点着,团团火焰自天而降。火团落在地上,四处乱滚。又是一阵烟熏火烤,士兵们呛得眼泪直流、连声咳嗽,再互相看时,一个个窑底出来的煤黑子似的。几个士兵衣裳着了火,在地上哭叫着滚来滚去。有烧伤了脸面的,有头发烧成黑灰的,有露着大腚的,狼狈不堪。 “羊肉大馅的扁食,客管请喽——” 刹那间,无数乱石抛落下来,纵横激荡,撞出电闪雷鸣。岐清他们有头上起了包的,脸上流着血的,一瘸一拐的,捂着脑袋乱跑的,也有哭爹叫娘的。渐渐地静了下来。以为折腾完了,结果没等缓过气,仝豹又叫喊起来。 “混蛋,没见过你这么小气的。羊肉饺子蘸醋蒜。不给人家醋蒜,你叫人家咋地吃!” “猪肉韭菜馅的,俺只带了辣椒来。” “来得早了,要啥有啥;来得迟了,有啥算啥。对不住各位了,只好将就些罢。” 如烟似雾,红雪儿漫天而下,长了翅膀似的专往人跟前飘。众人急忙捂鼻子,却又弄得满口臭味,手脚慌乱了一会儿,浑身又火又痒,一边抓耳挠腮,一边将身子在岩壁上蹭来蹭去。这折磨,真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天幸,土匪们终于收了手。仝豹心情大好,对弟兄们说:“且回去歇了。明天吃饱喝足,还来耍这些猴子,耍得不耐烦了,再一刀一个地结果他们。” 岐清等人被困天坑中。井口般的天空,星光熠熠,好似在嘲讽,而夜风掠过的啸叫,又像是饿鬼在狞笑。岐清从来没到过这般险境,带士兵们寻找出路。然而一切努力,皆以失败告终。无路可走。他们蜷缩在一起,不再说话,不再走动,就像将临大限的羔羊,在无助和绝望中等待着屠刀。坐着坐着,岐清突然一激灵,起来四处扫视: “张振汉。谁看到张振汉了?” (作者说:这是一部断断续续写了二十年多的长篇作品,我自认为算不上是一部成功的作品,但的的确确是一部呕心沥血的作品,一部很传统的写法创作的非典型作品,它反映山西中部特定时代、特定地域和那个时代真实的生活状态和人生百态。) 第90章 陷阱(3) 绵上县城,酷热难耐。 视野内,两只苍蝇嗡嗡乱耳。郭承琪愤然追寻着拍死一只,另一只受惊吓,伏在顶篷不敢再动。屋里待着不胜烦,郭承琪捉了把缎面题诗的折扇,到院中透风。 一整天,郭承琪都在忙着见人。或请来府里,或前去拜访。被他造访和约见的,见知事大人屈尊纡贵,态度诚恳,真如一轮红日自西出,诧异又不安。对郭承琪要退还的钱物,有心存顾虑、死活不收的,也有欲推还就、勉强收了的。郭承琪又给上下有过款曲的官员去了电话,请人家看往日的情分上,帮他度过这个坎,免得一损俱损。 忙着这些,郭承琪觉得自己颇委屈。这几年来,自己呕心沥血、鞠躬尽瘁,顺便揽些财物,不过是为了上下周旋,却不料被一场意外弄得如此不堪。这官场便是一染缸,容不下清白做人,也是一江湖,由不得人逍遥,只能随波逐流。一朝醒悟过来,想要回头,早无去路。他向亲近的人倾诉,讲所经历的那些忍让和挣扎、阴谋和杀戮、风光和孤独。一边倾诉,一边又为自己激烈地辩护。他的一切作为,无非是为了自身的良好存在,为了使既有的延续、所盼的成为现实,难道这也是错的吗? 此时的绵上县,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东走西窜之后,胡守圆成功联络到几个志同道合的。他们将小册子记录的东西,以及关于郭、斛两家相互勾结、欺行霸市的坊间传闻添油加醋整理起来,不同笔迹誊抄了数十份,准备四处张贴;他们又物色了几个愤青,让他们在学生中串联,发动学生上街以壮声势;他们又派人打通关节,将匿名信分送到省府和党部要员手里。 郭承琪并不知道,这场风暴的始作俑者,正是他最看不起的魏拐子和胡守圆。 夜深了,睡不着,郭承琪披衣来到院中。自院门到房门,又从房门到院门,往返了不知多少回。他既忧心岐清此行不能如愿,又天然地担心他的安全。他时不时地到门洞里、院墙根侧耳细听。他让自己想出各种理由,好排除那些令人恐惧和不安的念头。 终于等到了响亮的敲门声!然而他等来的,不是儿子岐清,是汾阳驻军的传命兵。传令兵告诉郭承琪,自绵上县逃出的车健残部已经与汾孝各地暴动未遂的共党分子合流,在吕梁山中建立了工农武装,大有泛滥之势,部队受命清剿。军务紧急,要郭岐清参谋收到命令后火速归队。 郭承琪陡然愣在了那里,好一阵才回过神来。他告诉传令兵,岐清应县政府之请,协助清剿土匪,现已在回来路上,明日午前保证归队,绝不会误了军机大事。传令兵去后,郭承琪没法在家里待着了,立刻前往警署。一到警署,别无二话,让值班警员火速去叫魏拐子。 魏拐子犹犹疑疑地来到警署,问郭承琪: “出什么事了?” 郭承琪半遮半掩地道:“岐清受县府之托清剿仝豹余党,至今未归。烦劳局长带人往山里接应一下。” “此刻?山里?” “是。” 听郭承琪如此说,魏拐子胆正了。他不再隐忍,开始表达心中的不满: “我和弟兄们不怕牺牲,专心保境安民,为知事大人效力。死的死了,伤的还在养伤。大伙既不居功,也不好意思邀赏。可是如今,知事有了要紧事,却刻意瞒着大伙,只怕伤了大伙的心。说句不该说的,我身为警察局长,手下也不全是酒囊饭袋,对付区区些山匪,何劳公子去冒险?” 郭承琪放下身段,再三解释。他说,原本就没想用岐清,正好他回来,看见家里凌乱,心中气愤不平,这才带兵前去清剿。可就在刚才,部队上来人,说有紧急任务,催着让归建,只好烦局长前去接应一下。 魏拐子胸脯拍得山响,立刻召集人手去了。他带着他的队伍蜗牛那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根本不去打听岐清他们现在哪里,情况怎样,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第91章 脱困 “岐清——” 突然,顶头有人轻声呼唤。声音细如蚊嘤,似是旋转着自上向下传来的。岐清正迷迷糊糊地睡着,隐隐地听见,以为是来自梦境。缓缓坐起来,仰头向上望去。上面天井样的夜空,黑色天幕布星星恍惚在动,发出幽蓝清冷的光。 “岐清公子——” 说话的是张振汉。岐清又惊又喜,低声应了一句。不一时,沿着崖壁垂下根绳子来。岐清要缘绳而上,一个士兵将他拦住,说张振汉失踪可疑,怕又是个陷阱。 “他是个义气人,不会有歹心。” 那士兵抢过绳头:“仝豹志在必得的,是你而不是我。我先上去。如果真的平安无事,长官你再上。”自己先攀了上去。果然无事。岐清及众士兵相继到了崖顶,不敢停留,摸黑走出数里之外,在一片沙棘林中休息。岐清将张振汉叫到一边,问他缘何失踪,又如何找到这里来。 张振汉说:“我岂不知公子满腹疑问!只是众人面前,不方便说。”将中间的曲折,一五一十地说了。 原来,张振汉受明文指派打听失物之外,还兼着另一份差事。明文叫他暗暗打听一个名叫吴敏虎的人,设法弄清此人到底什么来路。这一路上,见许多人说起“吴善友”,怀疑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临近仝豹寨前,张振汉跑到旁边小解,正要返回时,被一蒙面人拦住去路。张振汉以为遇着土匪了,转身要跑,蒙面人一把抓住他,示意他噤声,拉着他来到一处废弃的土窑洞。 奇怪的是,那人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知道他带人劫粮食、到泥潭镇下窑、又在炭厂里供事,还赞他是仁义之人。那人自始至终蒙着面,不过听他说话,上党话里,却带着浓浓的绵上土味。 “他就是吴敏虎。”张振汉说,“他知我此行意图,便说他与仝豹是朋友,愿居中说合。然而此时,你们已打了起来。等我们跟进寨子,你们又没了踪影。我们顺着枪声一路过来,见你们被困在天坑中,我求他设法解救。他告诉我,天坑是个封闭之所,通向里面的路乃是假的,一旦被断了,外面的人根本进不去。” 振汉接着道:“吴敏虎告诉我,那里有个暗道,非常隐蔽,自外面看与山体无异。不过对这暗道,他也只是听说,从来未曾进去过。我见断崖对面有棵白皮松,便想将那树伐倒,架在断崖处,这样你们以树为桥,正好逃出去。” 岐清点头道:“这是个好办法。” 张振汉摇摇头,接着说道:“还是吴敏虎考虑得周全。他说,仝豹和郭知事结怨深,自己去说,怕他一时转不过弯,且伐树既耗时间、响动又大,万一惊动了他,你们更不好逃脱。趁仝豹的人都在这边,他带着我偷偷潜回寨里,找到些绳子。等夜深人静了,才悄悄过来救人。我全部心思在你们身上,却没有注意他啥时候离开,转眼就不见了。” 这一路之上,无论走到哪里,似乎都有人在暗处跟着。这个吴敏虎,有人说他是蛮横无理的山大王,有人说他是为民除害的大英雄,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你刚才说,他一直蒙着面。” 张振汉说:“一点没假。他戴着个头套,面部遮得严实,只露鼻孔出气,始终没摘下来。” 他为何不肯真面目示人呢?吴敏虎,吴敏虎……岐清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这人莫非是斛家老二吗?可明明记得颀英说过,斛明武被逐出家门后远走天津卫,怎么可能在这里落草为寇呢? 张振汉也已认定吴敏虎就是斛明武,不过他说: “以我们道听途说,这个吴敏虎是土匪不假,然而也是土匪中的另类。他可能是受过斛家恩典,这才仗义施救的。无论如何,总算脱离了险地。” 回到队伍中,有个士兵说,仝豹自以为将大伙困在天坑出不来,寨中防备必然松懈,正好杀他个回马枪。若能活捉仝豹最好,若他们顽抗,就将他们一网打尽。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们去端了他老窝。” 其他人听了,喝了鸡血般亢奋。他们受了一日的劳累,又受了半日的鸟气,都恨不得将那些土匪碎尸万段。张振汉见岐清也蠢蠢欲动,急忙又拉着岐清到一旁。 “那东西根本不在仝豹手里。” 歧靖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吴敏虎说,那东西已转手到城里一个姓胡的商人手里。姓胡的拿着这东西,正要兴风作浪呢。” 若这消息是真的,在此岂不是浪费时间!欲要不信,可吴敏虎既救人于危难,又何必编这谎言呢?岐清想起寨前交涉时,仝豹曾说过要将那东西要派上大用场的话,恨恨地说,只好先便宜了这些毳贼。急匆匆进城见过父亲,岐清带着他疲惫不堪的队伍,带着十二分不愿意和满肚子不放心,赶回汾阳驻地去了。 第92章 嫌疑 “那个姓胡的商人,到底是谁呢?” 听完张振汉的介绍,明文心里过了几个来回。绵上县能上得了桌面的,也就是东街当铺的胡寅、西关隆鑫昌绸缎庄的胡镜轩,开炭场的胡永禄。这三人中,最有可能的是胡永禄。此人曾觊觎商会会长之位,也曾因为联结商户抵制劳军摊派,被郭承琪收缴过奖章,封禁过铺面。他如今遇到千载难逢的机会,怎可能轻易放过呢? 张振汉怀疑的是胡守圆。明文不以为然,说, “就算他有那贼心,也没有那贼胆。再说,斛家待他不薄,他儿子也还在盛记干活,他又租着雪晴家的铺面,总该有所顾忌吧。” “此人心术不正。比起牛管家,真是差之千里。” “没有真凭实据,切不可胡乱猜疑。” 张振汉去了,明文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不只为岳父家事,更为二弟明武。见过那个小叫花子之后,他一边谨慎地守着与弟弟的约定,一边热切期待父亲回心转意。浪子回头金不换。现在他已经知道明武禁种鸦片、助人打井、惩恶扬善,做了那么多善事,也知道他做这些不为别的,只为早一天洗清罪孽,早一日得到父亲的宽恕,只为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家人面前,成为家族的荣耀。 这一天,真不知要等到何时。 又想岳父这边。岳父行为失检以致陷入困境,虽是咎由自取,做女婿的却不能置身事外。况且,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怎知这火不会烧到自己家来!他只能尽全力周旋,好让这事早日平息下来。颀英看明文不停奔忙,又是感激又是心疼,悔只悔自己一味孝顺,不懂得劝谏责善,以至于父亲沦落到今日地步。 “父亲可曾得罪过什么人吗?”明文问。 颀英一直也在想这事,觉得越来越见眉目。明文再一次问起时,她脱口而出:“胡寅。八成就是胡寅。” “怎么会是他?” “有些事情,没准你也听说过。” 颀英给明文讲起多年前的往事来: “原先,胡寅和父亲私交甚密,彼此常有收受之事。胡寅看中当铺隔壁的院子,想要买过来。买卖本是两厢情愿的,可是人家不同意,他便怀恨在心了。东乡暴动时,父亲收到举报,说那个院子是共党的联络站,那邻居是共党。父亲一时失察,信了举报人的话,将那家男的投进大牢。哪曾想,那人经不住严刑拷打,竟认了罪。依当时处置,共党分子要在城墙上被钉死的。胡寅老谋深算,向父亲求情,父亲顾及情面应允了他,改判为两年监禁。接着,胡寅又设法保他监外执行。这事过后,胡寅跟那家说垫了许多钱才救下一条命,要人家还。那家单门独户,早败落得不成样子,又没什么亲戚可依赖,哪里还得起!最后,只得用偌大四合院换了只有三间瓦房的破院。” “如此说来,你父亲是有功于他的。他怎么会——” 几只麻雀在桂花树上吵闹,其中一只土块样掉下来,眼见要落地,翅膀倏地一振,向上飞走了。颀英接着说: “你知道,世上总有这样的人。你千般万般对他好,他不记得;但有一时一事对他不好,他便刻骨铭心地记恨。胡寅就是这样的人。说来也怪,那破院子不干净,住进去后就闹鬼。没多久,那家男的涝病死了,女的抱着孩子投了井。胡寅花钱将那一家人葬了之后,房子又落到了他手里。当时便有传闻,说前后皆是胡寅的诡计。父亲也觉得不可思议,便叫人暗暗访问。胡寅知道政府查他,怀揣根金条来找父亲,趁父亲如厕之时,偷偷将金条塞在书橱里。” 明文听着不大懂,满脸疑惑地看着颀英。 颀英叹气道:“次日,我替父亲收拾书房时,发现了金条,便去问父亲。听父亲说这两日并无别的人来,想必是胡寅留下的,便劝父亲趁早退还给人家。” 明文追问道:“后来呢?” 颀英欲言又止,转头看窗外。 明文顿时明白了:“他赔了根金条,可也白得了一处院落,一里一外赚大了。不会是他,断然不会是他。” 颀英说:“那所破院,最后还是充了公。” 明文说:“这个我知道。就是现在的‘德艺社’。那胡寅不仅捐了院子,还花钱修缮一新。为此,他不是还得到政府颁发的奖章吗?” 颀英说:“其实都是父亲的安排。是父亲查明了事情的原委,为息事宁人,强令他这样做的。” 明文还是不信,摇头道:“胡寅跟咱家一样,也是经商已久的。身为经商之人,少不得与官府、绿林打交道,像花钱铺路、破财免灾这种事,再寻常不过了。若说因为根金条便怀怀不忍,总是不值当得。难道他不明白这道理吗?” 颀英眉头紧锁,叹口气:“你还记得去年劳军那会儿,东村被洗劫的那个冀财东吗?是他过继的亲哥。” “难道,难道那些抢劫的人是——” 看颀英眉头紧锁,明文完全明白了。不过尽管如此,他最怀疑的还是胡永禄。前阵子炭场之争,斛家表面上完胜,却也种下了不少杂藜苗。若真的是他,斛家就算想置身事外,也万万不能了! 第93章 嫌疑(2) 心里念着曹操,曹操就到了。 明文刚回到盛记,梁二增就寻了过来,说胡永禄到炭场了,要见明文。明文二话不说,随二增一同前往。临出门,雪晴叫住二增,给他包点心,让他捎去孝敬老娘。到了炭厂门口,二增娘正在纳鞋底,看见少东家,放下活儿起来相迎。二增将点心给娘,说是雪晴专门让捎来的。二增娘责怪儿子太实诚,说东家越来越厚的恩情,咱将来拿啥来报答!她又手指着里面,对明文说: “少东家,你可要留神那姓胡的。那是吃个肉不吐骨头的材地。二增爹活着时,没少受他的盘剥。” 煤堆前,振汉、明清正和胡永禄交谈。胡永禄身材矮胖、修眉细目、长着两绺稀疏胡须,手里摇着把折扇。明文冲胡永禄微笑着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径自往账房里去。胡永禄将折扇插在脖后领间,跟进屋来,笑眯眯地拱手道好。寒暄几句,明文向明清要来流水翻看。翻看到末一页,明文指着其中一笔账问道: “这是咋回事?” 明清上前看了一眼,解释道:“盛记那纯仁关照的。他带着昌晋源的陈掌柜来说情,赊下了这一次。” 明文追问:“为啥没有现款交割?” 明清辩解道:“有那先生介绍,我还请示了牛管家,牛管家也同意。以月按一厘取息,咱们一点都不亏哩。” 明文问:“可有合约为凭?” 明清说:“有牛管家、那先生作保,不曾写合约。” 明文变了脸训斥道:“岂有此理!嘴上说的不如纸上写的。你难道连这道理都不懂吗?他日若是违约了,难道要打嘴上官司?你现在去找牛管家和那先生,办不妥别来见我!” 明清不知道明文为何如此大火气,不敢再说话,转身离去。胡永禄一旁坐着,脸上已是汗涔涔地。 “都是些不懂事的家伙。胡老板见笑了!” 胡永禄开了七八年炭场,原本是大赚的,自斛家进入炭行,生意被分去不少。前些时,他与几个东家联手发难,被斛家整得狼狈不堪,见始终斗不过人家,转而向斛家示好,想和斛家联合经营炭场,各持股份,得利分成。明文当自己的面训斥伙计,显然是做给自己看。 “斛家果然是法度严明,怪不得!” 明文叹气道:“炭场开了几个月,业务见了不少,入来的钱却没见几个;省心的时候不多,麻烦事惹下不少。只恨这些不长进的,任你百般地教导,他们只当是耳旁风。我这里正琢磨,得空要向胡老板讨教去哩。” 胡永禄慌得站起来:“岂敢岂敢。” 相互客气一阵,胡永禄终于拐弯抹角表明了来意。他说:“年纪大、力不从心了,子弟中也没有撑得起的。我情愿以炭厂入股,往后只打斛家的字号。至于分利多少,看东家这边的意思。” 明文敷衍道:“胡老板既有诚意,容小侄禀过家父,再行定夺,如何?” 胡永禄连连点头:“好说,好说。” 明文并不相信胡永禄,只以为他是前来探虚实。回到府里,父亲穆羽拿着张粉红色传单,让明文看。明文见上面列举着郭承琪的十大罪状,有私吞公款、滥兴冤狱、行贿受贿、欺男霸女、排斥异己等等,其中捕风捉影地,连带斛家之处也有好几条。 明文越看越气愤:“哪个混张东西!有的说没的道。” “清者自清。怕什么!”穆羽斜一眼明文:“难道你没看出什么吗?”明文仔细又看了几遍,心中一惊: “莫非是他?” 穆羽要过传单又仔细看了,说:“原定涨价之事,缓后再议吧。你去知会各铺庄,凡买粮不足斗、买布不满匹的,皆让出二成价来,普通伤风感冒到药行抓药的,只收一副的钱,保本便是。先过了这坎儿再说别的吧。” 第94章 通关 郭承琪办公桌上,堆满了五颜六色的传单。 这些传单,有魏拐子抱来的,有衙里科员收拾来的,有从书院收缴回来的。郭承琪心知魏拐子靠不住,安排心腹暗暗去查,自己装作没事一般。这日来到警署,撞见有人下棋,捋起袖子也去厮杀。他的棋艺固然不是很好,对付那几个臭橹子绰绰有余,三下两下便将对方将死。 又转悠到魏拐子办公室,问大胆地之战伤亡弟兄的抚恤金发放情况,问明月堡警察所迁址的善后,就是不问追索失物之事。郭承琪越是不问,魏拐子越是不安。为揣度郭承琪心思,反倒他自己先提起这话题来。 他既然提起这话题,郭承琪就有话说了。 郭承琪漫告诉魏拐子,他丢失的那东西,据说是在个姓胡的人手里。魏拐子假装镇定,立即就要派人去查。郭承琪摇头道:“毕竟是私事,不必大动干戈。问清楚了,大家好说好商量,何必弄得你死我活的。” 魏拐子装腔作势道:“这怎么行!知事大人的事,是天大的事,必须查个明白,我还就是要好好整治整治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压压这歪风邪气!” 郭承琪故意调转话题,问魏拐子: “你那小舅子怎样了?干得可顺心?” 魏拐子不知他问的是小舅子,还是“小舅子”,胡乱回答道:“扶不起的阿斗,懒得管他。” 郭承琪说:“谁没三个厚两个薄的?能帮衬的地方,有机会还是要尽力帮衬。” “总是他破事多。” 郭承琪笑道:“谁让你有本事!你若是平头百姓,或者连你都不如他,他哪里会惦记你!说句实在话,不结交几个死心塌地的知己,不照顾几个通情达理的亲戚,不攒几个活钱,当再大再久的官也是白当。” 出了警署,郭承琪转悠来到税务局。 税务局局长目前尚是代理,并未正式任命。他素来与魏拐子不睦,听知事说刚从警署过来,话语中便有些醋意。郭承琪知道他心思,抚其肩、执其手地宽慰道: “他不过维持维持治安,好比看门的狗。近来地面扰动,多有不放心处,故而去警察局多一些。唯你所司之责,乃是民生之根本。税务之事有你坐镇操劳,我又没甚不放心,时常跑来作甚!” 这话却说到税务局长心坎上,醋意蒸发掉了不少。郭承琪接着诚恳地说:“我无事不来光顾。是有点麻烦事了,要你策应一下。” 郭承琪掏出张传单,要他去印局调查,看是出自哪一家。税务局长问,为何不安排魏拐子去做这事。郭承琪别有深意地看着他,微笑不语。税务局长似有所悟,爽快应允:“此事不难。我只作带人查税,顺便搜查他印版。” 郭承琪叮咛道:“假如有所发现,先不必声张,只需将情形告我就好。此事办妥,我许你将那‘代理’二字去掉,堂堂正正地做国家的税务官。” 回到县衙坐定,源神池的水长老们正在那里候着。他们感念知事重申水法的功德,商议要送个金匾,特来恭请定个内容,然后选个好日子,敲锣打鼓地送到县衙来。 郭承琪闻言谦虚道: “职责所在,不敢沽名钓誉。” 为首的水长老说:“大人的功劳不亚于古人,草民们感恩戴德,略表寸心而已。最近风闻有人造谣生事,我们实在看不下去,故而更要大张声势,为咱县扬一扬正气。” 郭承琪拱手称谢:“承琪何德何能!”当即拟了几条,叫通讯员领着去请赵易生定夺、命笔。 受这事启发,郭承琪又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动员斛穆羽以商会会长名义,召集部分财东开会。穆羽授意胡永禄发言。胡永禄列举郭知事治县之功,说郭知事驱走外军,为大家省了劳军款;果断平息了动乱,安定了士绅和百姓之心,更效法前贤惩治水霸、重申水规,其功可与文潞公相比,不在史纪事之下。穆羽发言,诸位要目光放长远,切莫一味地追逐利市,如今,知事大人遭人诬陷,大家应体贴他难处,不信谣、不传谣,更不要推波助澜。有这二人带头发言,其他人见风使舵,跟着为知事大人鸣不平,纷纷谴责那些背后翻嘴舌的恶劣行径。 第二件事,安排督学动员教育公会几个前朝秀才,命他们各自操笔,将近来剿匪、平乱以及申定水法之事写成文章,亦印了千百份,交由县中各校广为散发。再从中择其优者,向省府各报刊投递。督学向县里申请了经费,亲自联系媒体界的朋友,约下版面,保证占据显眼位置刊登,专要折冲那些乌烟瘴气。 这天,郭承琪午休。似睡非睡间,听见电话铃声,翻身起来到书房接电话。 打来电话的是何汝仁,省府阎系官员。他透露说,百川先生近日潜归五台,陆续召见各处亲信,要他做好准备。何汝仁同时告诉郭承琪,省府接到举报,派他和一个叫蔡常进的督察到绵上调查,预计明日傍晚抵达,因是多年交情,事先通报一声。何汝仁说,百川先生向来最恨贪腐之人,若举报一事闹大坐实,往后之事亦堪忧矣。郭承琪恳请何汝仁,要他行经古陶县时,务必在双林客栈停上一程,好让自己尽尽心意。何汝仁爽快应允。 挂断电话,郭承琪立即要通岐贤。岐贤在省府颇攒了些人脉,不须个把时辰,便将蔡常进祖籍何处,结交何人,有甚嗜好,详细向父亲禀了回来。 次日大早,郭承琪换了便装,带几个随从到东乡微服私访。一干人自文庙出发,东出巡视石河、石屯两地,路过狐仙洞时,郭承琪进去拜了拜,又自迎远堡向北巡至张良。源神池断水,沿路水渠自然干涸,渠中藨草,其势恹恹奄奄。郭承琪打发诸人先行回衙,自己驱马直奔古陶,城门附近吃碗炒碗托儿,左拐右拐来到杨柳巷翠凤楼。 进去见到老鸨,郭承琪自称过路客商,要包头牌儿耍。老鸨见他红光满面,仪表堂堂,断定是富贵中人,如见亲人一般将带到客房。片刻,小倌儿送来茶点;又片刻,莺语香风抚槛而入,姹紫嫣红点水而来。郭承琪抬头看时,果然国色天仙、花魁之冠。心里暗恨,这般精致妖娆的,如何偏偏只出在这些地方! 他稳坐如泰山,面带微笑问:“敢问小姐芳名?” “小女子莺儿。”香茶一盏奉上。 郭承琪腹中正缺此物,礼貌接过。掀盖观之则卷舒有致,近而嗅之则氤氲香洌,轻抿入口而沁心入脾、燥热俱消,脱口道声好茶。莺儿执扇于侧,香肩轻撞,玉指摩挲: “我这名儿可中听、可待见吗?” 郭承琪伸展腰身,轻轻将她手拂开:“留恋蝶戏,自在莺啼。确是惹人怜爱。” 莺儿嘻嘻笑道:“老爷这身打扮,却不像吟诗颂词的。十年一梦,薄幸青楼,可如江畔黄四娘处?” 一听这话,郭承琪吃了一惊,当下刮目相看了: “小姐是哪里人?” “一句话却说不清。” “这话怎讲?” 莺儿苦笑,说:“小女子是辽县人。因家败之故,先被卖到绵上,后又卖到沁源,再又转卖到古陶。古陶这家欠了赌债,又一纸文书将我抵押到这里。如今也好,省得他们卖来卖去的。” 命舛的女子!郭承琪不免动了恻隐之心。 莺儿见郭承琪面色不好,抱歉说:“小女子不该用这些没趣的话扫老爷的兴。”更使出娇嗲妩媚之惯态,极尽挑逗和诱惑,令郭承琪浑身燥热一阵、冰凉一阵,强抑着心里痒痒。他强使自己扮作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又是喝茶,又是吃点心,一面揣度着如何道出实情。 莺儿从没遇过如此“正经”的主角,又见他言语风度,怀疑是一时懵了心、串错了门儿的,亦有几分好奇他,亦有几分可怜他。 撩了会儿,莺儿见他没反应,便取过琴弹起来。先弹了曲《高山流水》,又弹了曲《柳岸闻莺》,又弹了曲《广陵散》。郭承琪一边听曲儿,一面在想着自己龌龊的主意,犹豫不决。莺儿又弹了首《十面埋伏》,然后将琴收起,捋捋青丝,扣严颈下纽扣,说: “老爷趁早去吧。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郭承琪的龌龊主意到底没有说出口。他默默掏出数枚银元,塞到莺儿手里。莺儿拈出一枚,将其他的还给郭承琪,微笑着说:“小女子只收该收的。” 第95章 通关(2) 郭承琪来到双林客栈,听小二说“天字号”三间都闲着,就都包了下来,并让多选几样干果小吃,每个房间都备一份。在客房等待时,郭承琪懊恼起来,硬是觉得自己活了这么多年,脸皮也还不够厚,心地也还不够黑。傍晚时,客人来了。蔡常进意外见到郭承琪,怪何汝仁不提前说明,何汝仁只管呵呵笑。叙谈几句,蔡常进便说颠得累了,郭承琪忙带他去客房歇着。 回来,郭承琪说:“这位蔡同志有点捉摸不透。” 何汝仁笑了笑说:“初次见面,有些顾虑亦正常。有我中间周旋,承琪兄只管放心。” 郭承琪掏出根条子给何汝仁,何汝仁不要,彼此推来推去,郭承琪急得说“兄弟不肯收,就是不诚心办事”,何汝仁这才收了。 郭承琪与何汝仁合计,说这里也做不出甚好饭菜来,不如去城里吃,两人一同去请蔡常进。蔡常进推辞几句,最终也依了他们。到了饭馆,楼上挑个安静透风的雅间,蔡常进坐了主座,郭承琪和何汝仁下首坐定。点菜时,郭承琪专要稀罕的,蔡常进挑了几样滋补的,何汝仁说自己平生没本事,吃喝不让人,也点了两样。无酒不成席。郭承琪要了上好的二锅头,等着上来几个凉菜,招呼着每人先干了三杯。 初时小酌,彼此礼貌有加。喝至中场,言语多起来。蔡常进原是好这一口的,开始还故作正经,架不住郭承琪和何汝仁轮番敬酒,状态和本色渐渐出来了。而郭承琪酒量过人,只是平时不显山露水,常示人以弱,因此无人知道他的深浅。又喝了会儿,见蔡常进举止唐突,说话咬舌,头在颈上也立不稳了,向何汝仁使眼色。 何汝仁凑近蔡常进耳朵,低声试探道: “夜色深沉幽美,更兼风月无边。弟兄们出去走走?” 蔡常进被酒烧得心志颠乱,爽快叫好。三人你推我挤、相扶相挽,出了饭馆之门。 古陶之夜,夜色正浓。燕雀归檐,蝙蝠出洞;鸡羊入舍,犬獒巡街;蝼蚁同道,蝎蜥共行;劳人歇寒舍,闲汉懒卷帘;秀才夜读,浪子赛蛐;雅士抚琴,戏子登台。古陶之夜,其实有黑白明暗千百般颜色,接纳了四面八方千百般人等,且不管你是何许人、何如人,但有寻觅,便有落脚之所,安魂之所。步颠到杨柳巷,行至翠凤楼门前,蔡常进见楼上挂满红灯笼,门前站着个半老徐娘,知是神仙快活处,立即脚下沾了胶,懒得再走。 老鸨见到郭承琪,眉亦开眼也笑,拉着就往里走,一面吆喝姑娘们迎客。郭承琪原不想再进此间,此时也由不得他。不一时,只听得楼梯乱响,跑下来七八个。登时,眼里俱是花团锦簇,传情眉眼,耳里俱是娇哆燕哝,勾魂浪语。接着又下来一人果然出众:蓝旗袍镶着大朵儿芙蓉,透薄轻纱半遮着娇容,长相更是脱俗;双手持着未开的折扇,缓缓移步下来。正是莺儿。 蔡常进见最后下来的宛若天仙,怕别人抢去,跌跌撞撞揽在怀中,拥着就往楼上去。莺儿扭头看郭承琪,郭承琪不敢正视,掉头去看别处。何汝仁诡异地笑笑,挑个中意的,也往楼上去了。 余下几个不甘冷落,向郭承琪百般示好。郭承琪甩脱纠缠,只说头疼得厉害,要找个地方歇息。老鸨念他是出过钱的,把那些蜂儿、蝶儿驱走,叫伙计带到客房坐。 郭承琪独自一人躺着。恍惚间被一老道牵着手,进到一处金碧辉煌的宫院。来来往往俱是熟识的人,华冠繁服,见面皆冲他笑。黄琉璃重檐上立着只金凤凰,正在开屏献媚。天上七彩云霞,绚丽灿烂。地上忽地长出株叫不上名的奇树。那树被看得瞬间花放,五颜六色,朵朵各不相同。 郭承琪被带到殿中。殿中文武按部就班,正中坐着一人,穿着前朝的帝服,看似眼熟,却想不起是谁。正纳闷间,自屏后走出一太监,向穿帝服的人耳语数句,就听那穿帝服的哈哈大笑起来。 郭承琪斗胆抬头,皇帝却又变作城隍的坐像,再向左右看,列位文武俱成了牛鬼蛇神。郭承琪大惊,爬起要走。那些人吵吵嚷嚷地上来围住,非要将一件黑袍往他身上披。那黑袍是活物,一上身立即缩紧,且越来越紧,勒进皮肉,缠得他缓不过气来了,还在不住地收紧。郭承琪拼命挣扎,大呼“救命——”。 第96章 通关(3) 郭承琪被自己的梦惊醒,惶恐四顾,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等定下心来,“咕嘟咕嘟”喝碗冷茶醒酒,过心过脾地凉了阵,才想起睡前之事。掏出怀表看看,不过个把时辰,只得重新躺下,瞪着黑乎乎的屋顶出神。 大约寅时,何汝仁先过来,叫郭承琪去请蔡常进。郭承琪过去敲门,隔了一阵,莺儿出来,看到郭承琪,轻蔑地“哼”声,说句“原来也不过如此”,一甩头径自去了。又隔了一阵,蔡常进开了半扇门往外瞅。看见郭承琪,若无其事地请他进去,郭承琪把何汝仁也喊了来,吃些点心喝些茶,一同回客栈。 次日清晨,郭承琪招呼二人洗漱了,要来捞豆腐、小笼包子、油条和若干小菜,各喝了碗酸梅汤醒酒。何汝仁提出要绵山游玩,蔡常进爽快答应。 临上路,何汝仁说昨日不胜酒力,肚子里正闹腾着,要骑马走,让郭承琪坐车上去。郭承琪求之不得,将马交给何汝仁。坐到车上,郭承琪数番要说事,见蔡常进总是闭目昏睡,只好耐着性子,将想好的话翻来覆去地演习。见蔡常进终于睁眼看外边景致了,郭承琪小心翼翼地搭讪: “这时节,正是看风景的时候。” 蔡常进点头道:“听说绵上有尊古佛,乃是俗人修炼的金身。上去正好拜一拜。” 郭承琪兴致勃勃地介绍说:“是呢。这空王佛俗名田志超,百姓称他田善友,说他是种田人的好朋友。他出家后,曾在省城开化寺修行,与李渊父子交往颇深。李家父子起事,他聚徒凝定寺。李家得天下,也有他的功劳哩。” 蔡常进好奇道:“却是头一次听说。” 郭承琪又说:“现今,也有位大德驻锡绵山云峰寺,若机缘巧合,兴许能碰得上。” 蔡常进问:“是法号叫圆通的大师吗?” 郭承琪惊讶道:“蔡兄也知道他!” 蔡常进点头:“年前到五台玉皇顶礼佛,听他与众僧说法,真是妙不可言。当时我正好有一难题,大师寥寥数语,却叫人顿然开悟。” 郭承琪拍手道:“原来还是故交!” 蔡常进瞅瞅郭承琪,说:“绵上有这高人,郭知事不曾去问过吉凶吗?” 郭承琪惋惜:“哎呀真的不曾去过。蔡兄此番前来绵上,为承琪解难纾困,才是真正的佛陀。” 蔡常进抚着郭承琪的肩,低声说:“昨日那莺儿颇解风情,算得上是个尤物。她对郭兄钦敬不已,想必是老相识了。郭兄如此割爱,常某岂能不知!”郭承琪只有苦笑。 “好了,不说这个了。郭兄的心思我知道。”蔡常进正色问道:“那个举报你的,可知是何人?” “莫非是胡守圆?”岐清曾说过,仝豹手下有个姓耿的,就在胡守圆的纸活铺隔壁开着鞋帽铺。 “我来之前查清楚了,的确是他。”蔡常进一副教育人的口气:“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既知平日里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就该时时提防,怎地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地。” 郭承琪恨恨地说:“他曾在我亲家店里管账,时常有事求我。我看亲家面子,次次如他所愿。哪曾想,他竟如此忘恩负义,可见好人做不得。” “除他之外,还有一个。” “谁?” “你县警察局的。” 是魏拐子!郭承琪悔得肠子都青了。 蔡常进说:“有道是民不举、官不究,若想彻底了却此事,除非让他们噤口不言。还好有我,只来做个样子,若换个一根筋的,左查右查把事情弄大了,即便你再求到省长门下,也没人敢和这稀泥了。” 郭承琪越想越气愤:“一不做二不休。我就不信,死人也能告黑状。”蔡常进听得明白,默不作声。 正行进间,听得外面有锣鼓喜乐声。掀起帘子向外看,是路过村子的一支队伍,抬着块挂红绸的金匾。郭承琪看真切了,对蔡常进说: “不知是什么热闹,不妨上去看看。” 正是往县里送匾的。几个水长老带领着,已赶了十几里路,过了五六个村庄。没承想半路遇到知事大人,众人喜出望外,欢呼起来。那些人七嘴八舌地,称赞郭知事勤政爱民,是百年难得的贤县令。蔡常进看得清楚,听得明白,不由得对郭承琪刮目相看起来: “他纵算有些过失,也算难得的好官了。” 上车又聊了会儿,郭承琪趁车夫小解之时,掏出剩下的四根金条,送到蔡常进手里。蔡常进一言不发,将金条推给郭承琪,郭承琪又硬塞过去,将其死死地按在蔡常进手里,眼睛向外头一扫,蔡常进会意,终于不再推辞,将那金条草草包好,放入随身的皮包里。 郭承琪悬着的心,终于复归原位。 第97章 颀英 颀英独自回到娘家,听说父亲视察水道去了,忍不住埋怨。如今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他还惦记着那些事。后来又听说父亲单人匹马去往古陶方向,更加忧心。如今土匪横行,也不晓得带个警卫,万一学了上次,可如何是好。再后来,她见娘愁云满面、坐立不安,不忍心看她这样,遂说起公婆要雇丫鬟的事来。 “他家如何肯发这善心?” “他家好几代不曾养丫鬟。为这事也很作难,之前好几次说起,现在才算下定了决心。” “谁说不是。当初你出嫁时,我和你父亲跟他家商议,说要陪嫁个丫鬟,可他家坚决不要。” 颀英对母亲说,自明文娶雪晴为妾,他时不时去盛记那边,搁下我独守空房,说话也没有个说话的,做事也没个陪伴的,半夜惊醒都觉着害怕,真个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再加上那边又多了个开心果、有了个耍家戏,女儿这里倒成了冷宫,实在是无聊得很。 夫人安慰说,女儿现在也带了身孕,眼见的好日子快来了,咱们不要灰心。唉,说来也可气,他家手握着偌大家业,号称半个城的财富,又不见他起房盖舍,又不见他广置田产,竟不如那些小财主家会享受,你不见,好些中等人家都养着几个丫鬟哩。 “娘说重了。” “怎么说重了?” “他家这样,不见得是不好。” 颀英晓得,斛家其实没有人们所说的那样风光。蛇大窟窿粗,挣得多花得也多。两家通姻以来,县里修庙筑路、劳军捐输,但有为难处,斛家头一个出来支持,花钱无计其数。虽是他家沾父亲的光得了许多方便,毕竟也付出不少。此次出事,公公又拿出银钱帮父亲填那些窟窿,虽然……然而这样的人家,又有甚好挑剔的呢? 颀英也晓得,父亲绝不是贪财好利之人,他是不小心掉进染缸里的一块白绢,染上了洗不掉的黑。他一面努力勤政,一面又放任自己苟同别人,以使自己不被视为另类。他极力维护现有秩序、竭力修补其漏洞,不惜用极端手段对付那些不法之人。他在地方培植亲信、在省里广结善缘,为的是能应付复杂局面,使自己行稳致远。作女儿的不想看着父亲随波逐流,不想使自己卷入种种是非之中,然而面对那一潭污泥浊水,他又能有什么办法抗拒呢?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在官场,岂不是一样的吗?父亲把自己当梯子,帮两个弟弟缔结他们自己的网、深耕他们自己的田地,开创他们自己的事业。天下当父亲的,不都是这样的吗? 午后,县督学遵照吩咐,动员秀才们写好歌功颂德的文章,拿来请知事过目。知事不在,便将那些文章给夫人和颀英看。颀英挑着看了几篇,见都文绉绉地,居然还有篇《贤县治水赋》的古文,心想,这些老秀才只晓得卖弄才情,这样的东西,市井百姓有几个人能看得懂呢? “有赵易生先生的文章吗?”颀英问。 督学说:“快别说他了!我好意去找他,没想到不软不硬地碰了个钉子。他既不屑于写这种官样文章,我也就不敢劳他大驾了。” 胡乱翻阅中间,却看到一篇不一样的。这篇文章,用的是时兴的白话文,没有一点学究气,活泼俏皮,好似快板词儿,内容也都是大实话,对父亲的评价也客观,彰其功而不隐其失,颂其德而不避其非,贤者之过,白璧微瑕。颀英想,这才真正是写给街户乡党、贩夫走卒看的好文章。 “此文是何人写的呢?” “明月堡的段书慎写的。一时粗心,忘了撤掉,让夫人和小姐笑话了。” “督学大人,”颀英微笑道,“这文章虽看着下里巴人,然而浅显易懂,便如年节时说的评书,唱的小曲和秧歌,朗朗上口,远胜过那些所谓阳春白雪的东西。” 督学听了,脸上有点挂不住,说我将这些文章拿回去、再认真雕琢一番。我们这些人百无一用,只想着报答知事的知遇之恩,即便做不到尽善尽美,也要努力做到最佳,绝不能让人挑出瑕疵来。 晚上,岐清打来电话。 岐清说,部队主力已开至柳林、军渡一线沿河布防,阻止陕北共军与省内暴动的共党残部合流,指挥部亦即将移到彼处,估计近段时间跟家里联系要少,姐姐在父母身边,要多关照着些。颀英嘱咐岐清,战斗时尽量靠后些,莫要好胜逞强,唯有保护好自己,那些斩获和战功才有意义,否则要那些有何用?家里人无时无刻,都在为你担心着呢。 颀英陪着母亲,一直坐到鸡叫头遍。 第98章 贴金 送金匾的队伍进了城。 队伍过了祆神楼、林宗书院,自北街到十字过街楼,沿路吸引了大量行人和居民驻足观看。听说是给知事大人贴金的,街谈巷议分化为两极。一些人谴责郭承琪,呼吁他卷铺盖滚蛋,呼吁将他投入大牢或者城墙上钉死。另一些人则争先传颂他的政绩,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的政绩比起过失来,不是要大得多吗? 转过十字街心楼,往西不远便是县衙。 早有人将消息报了去。然而县衙里攉遍天地,就是不见知事大人。几个局长聚到一起商议,说,总不能让人家再抬回去吧,不如推举个代表替知事大人去受匾。于是,税务局长推财务局长,财务局长推农桑局长,谁也不肯担当此任。眼看热闹到了衙门口,税务局长趁魏拐子不备,将他推到前边,大声吆喝道: “请魏局长接匾!” 这一推使多了劲,魏拐子趔跄几步,差点撞到匾上。回头见税务局长冲他嘿嘿笑,恼羞成怒骂道:“日你先人,就你小子会捉弄人。”只好上前接了。 魏拐子已给省里打过电话,得到了准信儿,说省里正在整贪肃纪,很快就有专员前来调查。可偏这时候,郭承琪却在他的“监控”中消失了。这只狡猾的狐狸,他到底在搞甚名堂?听送匾之人说,路上曾遇到过他。他又往哪里去了呢?与他相随的又是什么人呢? “魏局长,还站着做甚?”督学在一旁问。 魏拐子说:“知事也不露个脸。” 督学说话酸溜溜地:“知事大人日理万机,一半时间在衙在县,一半时间上山下乡,劬劳不止,殚精竭虑,真正是百姓的父母官。我找半天,连个影儿都没看见。” “你找知事啥事?” “秀才们写的文章,请知事大人过目。” “你们这些书虫子!”魏拐子嘲笑道:“知事火烧着屁股哩,哪有空看你那些八股玩意儿!” “知事亲自嘱咐写的呢。” “是啥文章?” 督学举着那沓子纸,自鸣得意地说:“知事高风亮节,堪为人表,有人却埋汰构陷他,荒唐可恨之极!我们这些文章,就是为知事大人鸣不平的。” 魏拐子笑道:“知事大人也不是圣人。” 督学说:“谁也不是圣人。绵上县历史有名的县令,有曹魏时单步至官的崔林,有西晋时守土不屈的贾浑,若说爱民如子的,知事大人算得上史纪事第二哩。” “你们这些个书虫子,真会扯淡。” 魏拐子回到警署,刘三桂汇报警民联防的事。三桂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联防队终于搞定了。不过,他曾承诺过斛明仁当队副,因此来请局长颁个文书。 魏拐子说:“你着什么急!” 三桂说:“和知事大人说过了,他也是这意思。” “既如此,何必问我!”魏拐子一听就怒了。马上转念又想,为人一条路,惹人一堵墙,此时正在关节上,自己何必得罪他?于是换了副嘴脸说: “你初上任,没甚经验。若得来容易,他怎肯竭诚效命?一定要重用他,就让他当阵子武教官,看他表现好了再说。一下子把人情送尽了,他若再不知足,你咋办?” 三桂茅塞顿开,连声说局长英明。魏拐子想从三桂嘴里套出东西来,聊来聊去才发现,他所知道的,也不过是皮皮渣渣而已,于是不再搭理他,转身到别处去了。 第99章 约谈 郭承琪和嘉宾来到云峰寺。事不凑巧,圆通大师应资寿寺之邀去做法会,三人无缘得见,在正殿里烧了高香,献了布施,同往介公岭凭吊。 凭吊毕了,郭承琪让居士备好笔墨纸砚,请蔡常进题词,蔡常进写了首《庚午仲夏过介公岭》,又请何汝仁题,何汝仁写了首《和蔡先生松龄仲夏过介公岭》。郭承琪亮明身份,给居士两块银元,交代他找最好的刻工,将那诗刻在旁边的大岩石上,永垂后世。 下山后,郭承琪安排馆舍,蔡、何二人隐瞒身份住下。次日上午,二人来到县衙大门口,拿出介绍信,说要见知事。红彤彤大印盖得周正照明,门卫见不敢怠慢,赶紧往里请。已有望风的飞报进去,郭承琪召集僚属,风风火火出来相迎。彼此只当不认识,寒暄着来到会客室,宾主分序坐定。 蔡常进说,此番奉省长之命前来调研,其间不免要各处走动,亦有一些个别谈话,请县里拣安静处找两间办公室,并派专人协调联系,大家各安其事,出入亦不须陪同。郭承琪表态,热烈地欢迎省领导前来指导,县里一定竭力配合,提供一切方便。他简要汇报了剿匪剿共、惠顾民生、尊师重教的政绩,同时言辞恳切地做了番检讨。郭承琪最后说: “我等略备薄酒,中午为二位接风。” 蔡常进拒绝宴请。郭承琪退一步说:“那么,就在食堂。便饭。我们陪二位喝两杯罢。” 蔡常进显得很不耐烦,当众给郭承琪下马威:“我们来办正事,不是来当客人的,每人手端一碗便可。郭知事若再客气,我们只好去地摊上吃。” 魏拐子在旁看着,见来人对郭承琪不冷不热、待理不待理的样子,暗自幸灾乐祸。郭承琪啊郭承琪,这回来的,明摆着是专治你的克星,我看你怎样脱身! 蔡常进、何汝仁立即投入工作。 先约谈的,是举报信中涉及到的本县富商。蔡常进要他们实话实说,一面又说受贿是罪,行贿亦是罪,诬陷别人更是罪。一些人事先得到知事安抚,皆矢口否认有行贿之事。何汝仁做了笔录,让他们摁了手印。 也有一些被收买了的。他们按照排练好的台词揭发郭承琪,说他不仅逼索钱财,还与斛家同流合污,利用炭业公会和商会巧立名目,侵吞公私财物。蔡常进笑容可掬地保证,只要调查属实,一定秉公执法。一样做了笔录,摁了手印。 秀才们的文章也被搬到了桌上。蔡常进通过那些夸大到无节操的言辞中揣摩,并在接下来的约谈中,逐一核实。经过核实,蔡常进对郭承琪有了完整的评价。郭承琪的政绩可圈可点,而他的罪行也是垒砖叠瓦、不在少处。蔡常进感叹,能做到这样,已经是很了不得、不得了的人物了。有了这两日的“交情”,蔡常进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帮郭承琪渡过这次难关。 这期间,郭承琪从容不迫地处理公务。他只陪过客人一顿饭,之后就再不露面;蔡常进、何汝仁要外出,他指派税务局长或督学相随,从不问去了哪里、见了何人、说了甚话。穆羽打发明文来过一趟,郭承琪亦不与他细谈,只叫转告感谢关心,敬请放心。 蔡常进最后一个约谈的,才是胡守圆。 胡守圆得到魏拐子暗示,以为郭承琪已是落水狗一个,花了许多时间控诉郭承琪的罪恶。蔡常进叫他签字画押后,将笔录推到一旁,说今天到此为止,和颜悦色地请他喝茶,蔡常进漫不经心说起私贩鸦片之事。胡守圆说,那时我尚伺候着斛家,为斛明武管账,我只管记账催款,至于东家要做什么营生,当下人的不敢过问。事发之后,斛明武携款逃跑,郭承琪却将罪责归在我身上。 “这事已经了结。”胡守圆说:“并非我挟私报复,实在是看不惯他们官商勾结、枉法谋私,才冒着遭打击报复的风险,向政府举报。” 蔡常进凛然正色:“国法面前人人平等。只要有枉法之事,不管他官多高,功劳有多大,必定依法惩处。” “大人秉公办事,真乃小民之福。” “不过,”蔡常进两腿蹬直,身子后仰,伸个懒腰,缓缓说道:“但凡要告别人的状,要先将自己的屁股擦干净,否则,不小心把自己也搭进去——” 胡守圆听他弦外之音,是怀疑自己亦有不法,拍着胸脯保证道:“守圆乃是守法公民,绝不曾有违法之事。” 胡守圆将近日之事,也一五一十地说了,把郭承琪、斛穆羽说得罪恶滔天、狗彘不如,任蔡常进怎样旁敲侧击,就是不谈笔记之事。 第100章 留置 当晚,蔡常进将胡守圆留置县衙,不准与任何人接近。胡守圆想与魏拐子商议,无奈吃饭、如厕都有人跟着,无法通风报信,只好强装镇定,等待再次传唤。次日三更,何汝仁来看胡守圆。何汝仁假称白天人多嘴杂,说话不便,现在特意来给他提个醒。他表情严肃地说: “郭承琪为官多少年,省里、县里到处有他的党羽。若无铁证,省长也不能拿他怎样。实话说,他知道是你和魏局长在告他,早就有了防备。截至现在,约谈了几十个人,竟没有一人承认与他私相授受之事。你那举报信上所说的,都是一面之词,没有一样能落在实处。” 胡守圆听着脑门上汗涔涔地。他搞不清,这个姓何的,真正到底是何意图,会不会与郭承琪合穿一条裤子。若果真是这样,万一把册子交出去,他们伙同一气……因此只是听,不敢随便说话。 何汝仁继续说:“不仅如此,他也收罗到许多不利于你的证据,说你参与贩毒、私吞货款、与共匪密谋暴动。前两件也还罢了,后一件却厉害,是砍头的罪。我还告诉你,那个耿景田已被活捉,也已经招了,指证你有通匪嫌疑。只怕不等你告倒他,反而他将你给办了。至于魏局长,难道你不知道他的为人吗?” 胡守圆当然知道魏拐子是怎样的人,也清楚郭承琪是怎样的人。开弓没有回头箭。如果不将郭承琪搞臭搞倒,且不要说甚商会会长,就怕连死,也无可葬身之地了。 此时,另一房间,蔡常进正在和魏拐子谈话。 魏拐子得知胡守圆被留置,借口查土匪窝赃案,要当面盘问胡守圆。蔡常进故意给他喂料,要使他相信此番是真的要查郭承琪,还拿话激他:“你与知事大人走得近,怎保不是受他指使、前来威吓当事人的!还是避些嫌的好。” “的确是要查案。”魏拐子辩解。 蔡常进说:“省里早知郭承琪为官不检、施政残暴,搞得民生艰困,民怨沸腾,上访告状之人络绎不绝。此番是省长亲自下令,要我等一定弄个清楚明白。” “说句实在话,”魏拐子假意为郭承琪惋惜,斟词酌句地说:“若不是亲眼见满街疯传的单子,看到言之凿凿的铁证,打死我都不信知事大人会做出如此不堪的事来。知事大人经营绵上多年,剿匪清共、惩治嚣顽,竭力维护地方治安,办了许多令人称道的好事,只可惜私心太重,该收手时不收手,终至于不能自拔。更可恨的是那些市侩商人,他们贪得无厌、腐蚀拉拢,竟把个好官弄得浑身污垢。” 蔡常进一边欣赏着魏拐子的表演,一边心中有了主意。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双手掩面上下搓来搓去,似乎很疲倦的样子,长吁短叹道:“我费心耗神盘问了一天,除胡守圆之外,无人认可举报信上所言之事。传单虽说得头头是道,可惜都经不起推敲。” “据我所知,件件属实。” “据你所知?你知道什么!你身为局长,断案不在少处,莫非就是如此儿戏吗?所谓传单,说到底是街谈巷议,不足为证。凭此臆断揣测,而使一县之长获罪,岂不是天大笑话!” “难道他亲笔写的,也不承认吗?” “在哪里?凭什么!” 魏拐子被蔡常进说得心乱了,一时不知如何应答。蔡常进趁热打铁,说:“你若能劝胡守圆交出原件,助我完成此事,为国家除掉蛀虫,就是大功一件。” 魏拐子不置可否:“他若真有还好,就怕他没有。” 蔡常进语重铿锵道:“不信他没有。他若无真凭实据,胆敢胡编乱造,造谣惑众,必重重治他诬陷之罪。” 蔡常进语带双关,魏拐子也吓了一跳。他想,不如自己做个样子,假意去劝胡守圆,趁机合计合计。他先是露出一脸难色,然后果断地说: “我去试试?看能不能说得动他。” 第101章 留置(2) 胡守圆半夜不回家,急坏了他家里。 他婆姨找到南街纸活铺,听街上人说被县里叫去问话了,又跑到县衙来找。县衙大门关着,门口冷清清地,鬼也不见一个。走到侧门,敲了好一阵,门卫半睡不醒地出来,见门口站着个身着白衣、长得没形状的女人。问。听说是找胡守圆,不耐烦地说: “不在。往别处找去!” 那女人絮絮叨叨地要进去,门卫凶神恶煞地骂道:“说不在,就不在。我哄你作逑!走开!”将她推了一把,“咣”的一声关了门,到屋里边去了。 那女人大怒,跳起来骂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就是只看门狗,你算什么东西,敢挡着老娘!” 她正骂着,听见里面煤锥碰火鏊的声音,撒腿就跑。跑出数步回头看,不见有人出来,接着又骂。骂着骂着,骂起自家老汉来: “胡守圆,衙门里挺尸呀你这老不死的。” 骂街骂到盛记,胡春贵以为天塌地陷了,一问清楚,连哄带劝地将她弄回家去。次日,自己到警局打听。魏拐子乘机挑唆道:“你爹帮斛家赚足了银钱,好歹算是有功之人,哪点比牛四逊色?谁知到头来,还得为他儿子背黑锅。你年纪轻轻地,不好好谋自家出路,反而死心塌地伺候人家,真是有出息!” 胡春贵不怪自己没出息,只怪他老子没主见。与郭承琪闹翻,就等于跟斛家闹翻,就算将郭承琪逼离了绵上又能怎样呢?得罪了斛家,有啥好果子吃!胡春贵回到盛记,掸子掸了药屉,再拿抹布拂拭一遍,再去扫院子。方砖铺就、微潮的地面其实很干净,只在角落里稀疏落着树叶,叶上带着轻露,泛着青色光泽。 那纯仁满面春风地来了。他刚去斛府给颀英少奶奶把过脉,送过保胎的药。少奶奶视他为恩人,去一次就要赏一次。进入药房,那纯仁迈着方步到柜台后,在太师椅上坐定,不紧不慢打开药箱,取出张药方,自腰间抽出钥匙,从抽屉里拿出账簿,认真地记了。春贵进来泡了茶,敷了热毛巾。那纯仁接过毛巾擦了擦,将毛巾还给春贵。 “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然而,你爹做得的确是有点过了。”那纯仁看着一排排药屉,一字一板地说:“看病讲究表里寒热、虚实阴阳,用药讲究汗吐下和、温清消补,说到底是求个‘和’字。和则顺,顺则能久,就算是疑难杂症,照样医得好;若违了这‘和’字,便免不了发病。不和到了极点,病入膏肓,就算扁鹊再世也枉然。你仔细想想,世间好多事,亦都藏着这个理呢。” 明文进来,说了好多事,最后眼里才有胡春贵,问胡守圆现在何处,春贵说还县衙,彻夜未归。明文问: “单录口供,就这么长时间?莫非还有其他事?” 春贵低头看着脚尖说:“具体我也不知。” 明文指桑骂槐地说:“他们这些人,真是世上少见!既想吃肉,又怕沾了荤腥。既要告知事的状,就该拿出过硬的物证来,掖着藏着,难道是拿天大的事开玩笑?” 春贵嚅嚅地,不知说啥是好。内庭屋里,雪晴正揉搓着面团,孩子添热闹,翻了个身屙起来。她一时腾不出手,手上沾着面跑来叫明文。明文回去了一阵出来,接上先前的话说:“你爹又不是三岁小孩,怎么轻易听信别人?你也不要管,让他在那里白吃白喝算了。” “求少东家去说说。” 明文气愤地说:“跟谁说?跟知事说?还是跟省里的钦差说?先是你们往人身上泼粪,觉得不对了,又来求人,亏你开得了这口!钦差是省长派来的,我也不沾着亲,也不带着故,平白无故地怎么跟人家说!自己屙的,自家收拾去。”字字像打碎的土块瓦片,乱头没面砸向春贵。 春贵急得要哭出来:“如今也顾不了许多。只求少东家帮忙,让我见家父一面。” 明文道:“你待如何说?” 春贵道:“若真的有所谓证据,我定劝家父交给少东家。只求少东家做个中间人,当着知事大人的面,解开这疙瘩,从此大家再不提这事儿。” 那纯仁过来,比三说四地劝导起来。胡、斛两家交情深厚,出了贩卖鸦片之事,府里不仅不嫌弃,还安排你来当伙计,薪水开得也不低;为帮你爹谋生计,斛家将南街铺面租给你家;这次,斛家明知是你爹在背后操弄,人家依旧宽宏大量,并不认真计较。这些,连旁人也都看在眼里,你难道就不觉得?你如果真有心,就去劝劝你爹,让他当着知事的面,将那祸害人的东西销毁了罢。 明文说:“按理,这事我应避嫌才是。可毕竟是颀英他爹,我当女婿的岂能坐视不管?他虽有过失,然而当今官场风气如此,有几个干干净净做官的?” 明文又承诺,若是你劝得动乃父,往后南街店铺任由他家免费租用,并且还会提议胡守圆商会兼职。去内庭拿出份契约来,让春贵看。 那契约上写的,正是免租金占用南街店铺之事。契约末尾处已签了张雪晴和牛四的大名,押了鲜红的手印,只空着日期和着另一方签字的地儿。 第102章 留置(3) 胡守圆被再次叫去询问。 连日辛苦,蔡常进耐心消磨得差不多了,见胡守圆进来,也不废话,只教他看材料。胡守圆翻来翻去地看,越看脸色越白。他本身脑门宽、头发稀,汗流无碍直下,涩得眼睛直流泪,不时地用袖口去擦。材料中耿景田的证词,指他与匪首仝豹私通,要陷害知事大人。胡守圆竭力辩解,可连他自己也觉得底气不足,中气更无。蔡常进见他心神已乱,又将份材料抛过来: “不妨也看看,你同伙是什么货色。” 这份材料列举了魏拐子欺男霸女、敲诈勒索、私吞公款、私放共党等事,亦一页页押了手印。这些事,胡守圆早有所闻,见此番被抖搂出来,心想魏拐子怕是在劫难逃了,自己好似也坠入了冰窟,心惊心凉。 蔡常进耻笑道:“这可真是典型的狗咬狗、黑吃黑,你们中间没个正道东西。” “魏局长那些事,小的从来不知。”胡守圆更加坐不住了,顶门上汗水直冒,“小的实在冤枉。” 蔡常进拍桌子道:“可笑你见了棺材不掉泪,到了黄河心不死。铁证在前,岂容抵赖!知事大人虽犯了错,大不了受个惩戒,调到别处做官;魏拐子虽有罪,为他说好话的也大有人在,顶多降职使用;你若是乖乖交出物证,尚可免究诬陷官员之罪。如若仍然执迷不悟,所有重罪你一人扛,你能扛得动吗?” 正在这当头,外面进来一人,附耳对蔡常进说了什么。蔡常进鄙视地看看胡守圆,进将那些材料收起,出去了。接着,何汝仁带着胡春贵进来,说,只有一阵儿工夫,说话要拣紧要的说。说罢,何汝仁也出去了。 胡守圆听儿子说了求明文帮忙的经过,再亲眼看到那份契约,心灰意冷地说:“也罢,也罢。老子这一辈子,熬也是为你熬,攒也是为你攒,委屈也是为你委屈。你在他家做活,怕丢了那份伺候人的差使,老子还能说甚?你去跟他们说,既然斛明文为他丈人着想,我胡守圆也不是不通情理。只要斛穆羽和郭承琪不计较以往,当面金口玉牙这般保证,我就撤告。”他哪里还顾得魏拐子,只要能把自己洗脱,魏拐子便跳了井、上了吊,也跟自己没干系了。 明文听了春贵报告,去找郭承琪。听说是在钦差宿处,直接寻了过去。蔡常进见是个中等身材、周正齐整、敦实斯文的男子,问找谁。 “可是省里来的蔡先生?” 郭承琪听见说话,赶忙过来介绍。 蔡常进大笑道:“原来是贵郎婿!怪道如此英姿潇洒,失敬失敬!”请进去坐下。听明文将情况说了,蔡常进频频点头:“贵亲家如此得力,郭兄高枕无忧也。” 当下议定。明文叫上父亲来到县衙,跟郭承琪去见胡守圆。胡守圆得到庄重承诺,写个字条让找春贵。明文叫上春贵去纸活铺,按字条提示,在炕席底头掀开块砖,从里面拿出一个油纸包,回来交给胡守圆。胡守圆当着大家面,将那笔记本烧了,又写了撤告文书,与郭承琪握手言和。一场惊心动魄,终于有了结局。 魏拐子得知胡守圆反水,惶恐不安。几次去找胡守圆,胡守圆都躲着不见。郭承琪要见魏拐子,魏拐子不是在山上就是在乡里。他说话行事也难得低调起来,生怕再有甚不着调的,被抓了把柄。 原来,所谓正事就在那里。你不理它,便如没有似的;你要理它,它们便蜂拥而至。以往事再多,魏拐子挑着有用的办,如今勤谨起来了,也真够日理万机。他也不打人也不骂人,有饭局推辞不去,送礼的坚决不收。“小舅子”捎话说姐姐有事商量,他忍着心痒,推说公务繁忙,不敢再去;正配婆姨见他踩着钟点上下班,稀罕得不行,好吃好喝地待他。他心里揣着的,好像只有一本正经了。 第103章 做样 这天半大早,他姐夫侯有德来找。 原来,侯有德那败家儿子又欠了赌债,被人家逼得紧,要卖老宅抵债。侯有德管不了,跑来求妹夫出面压制。魏拐子尚没忘怀他给刘三桂求情的事,恨恨地不想再管他屌事,最后他又既碍不过情面,又怕那败家子惹出别的事来,答应了。他叫侯有德先回,将债主请到镇公所等候。 约莫时间差不多了,魏拐子带了两个随从,前往泥潭镇。镇公所见到债主,魏拐子一改往日作风,好言请求债主宽限时间。债主知道这救兵惹不得,不敢提利息、只求本钱。魏拐子担保以一个月为限,若到那时仍还不上,只管到局里来找,就算自家掏腰包,也绝不食言。债主只好答应。 回到侯府,魏拐子将侯有德全家召集到院中。 真是小鬼怕阎王,那孽子虽然作威作福惯了,却最怕魏拐子。眼见阵势不妙,转身要溜。魏拐子一把将他揪回来,手脚相加狠揍一顿。那小子被打得嘴角流血,不敢丝毫反抗,只有鬼哭狼嚎。合院亲眷,没半个替他求情的。 魏拐子让那孽子头顶把夜壶,站到太阳底。众人以为要罚站,然而正看着,魏拐子突然拔出手枪,“啪”地就是一枪。子弹擦着那小子耳边飞过,将对面影壁打出团烟花来。那孽子身子一抖,夜壶掉在地上,破成了碎片。那孽子吓得屁滚尿流,爬到魏拐子脚前,指着老天发毒誓,不住地哀告求饶。魏拐子只管玩弄手枪,看也不看他一眼。他又爬着挨个儿去求他爹娘、孩子和媳妇。 “亲老子亲娘呀,儿子死了,百年后没人披麻戴孝呀。” “亲孩呀,老子死了,你们就是没爹的儿呀。” “亲媳妇呀,我死了,你就是没汉的寡妇呀。” 他爹娘正要杀杀他气焰,背过身不搭理他。俩孩子将头埋在母亲怀里,不敢看他。他婆姨想起一次次的非人折磨,仰面朝天,浑身哆嗦着,紧咬着嘴唇,不说一个字。魏拐子喝令那败家子站到墙根底,不到天黑不许离开。 回到堂屋,侯有德和魏拐子商议还赌债之事。魏拐子问他姐夫:“人家看我面子才肯延期。我可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你说,这窟窿咋填?” 侯有德嗫嗫嚅嚅地道:“只好将杂货铺抵了。” 魏拐子恨恨地道:“你这老骨头,迟早毁在逆子手里。” 侯有德欲哭无泪:“怪不得天和地,只怨我命苦,黄瓜苦到圪蒂上,黄连卡在喉咙了。” 末了,侯有德求魏拐子给儿子找个收得住心的活儿,实在不行就到警局,好歹他还有个怕的。魏拐子心说,给老子舔腚都不要。当下就拒绝了。 …… 泥潭镇花豹窝窑口。 税务局长正带着几人核实产量和销量,一个怒气冲冲的老头和两个壮汉推搡着个瘦后生吵吵嚷嚷地进来了。老头一进门,便挥舞着镰刀叫嚷: “没有这样欺侮人的!就凭你斛家咋地?难不成你斛家开的是贼窑?你去看看,三番五次地,把个瓜田糟蹋成了个什!我只找你们管事的讨公道,若没个说法,豁出这条命,叫你这炭窑开不成!” 张振汉从棚子出来,不知就里,和和气气请老汉坐下,又端水来又敬烟。铁棍打到棉花上,那些人平静了些。那老汉将镰刀放下,振振有词地说道: “俺知道你是狗不理。你就是这里管事的。我只跟你说。历来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只要是开园那天,不怕你大肚汉,你就在园子里吃,随便吃多少,主家绝不收半分钱。过了这个时候,却是另一种话说。” 张振汉连连点头,耐心听他讲。 老汉接着道:“今年大旱,坐果之时没见雨,开园又晚了节令,西瓜个头又小,长相又难看。俺也不图别的,只想多少变点钱,好教全家老小挨过这年景。哪料到,时不时地遭贼惦记着,接连二三地被偷。要是不经世的娃们也就算了,偏偏是你的窑工!今日这个来作害,明日那个来作害。总算老天有眼,今日被俺们抓了个正着。要不是人赃俱获,也不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冤有头,债有主。你既是斛家的管事,我就跟你讨要公道。” 税务局长咋咋呼呼地拉偏架:“你这老汉也是!既抓了现行,就该报官府。该如何处置,那是官府的事,与东家有甚干系?难道是东家叫他偷的不成?” 老汉不吃他这一套,火气又上来了:“话说得恁地便宜!我岂不知衙门是朝哪开的!他是你窑里的人,他惹的事就该你管。你是这里的头,你说,你说咋办?”猛地便站起来,头牵着身子“腾腾地”冲向张振汉。张振汉紧退几步,又伸出双手将他扶稳,笑着劝道: “老哥,你是受苦人,他也是受苦人,我虽管着点事,也还是受苦人,咱们有甚话不能好好说!他偷你的瓜,是他的不对,该怎么赔就怎么赔。” 老汉气呼呼地说:“你说该咋赔?你说该咋赔?” 税务局长又打圆场:“你这老汉,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差不多也就是了,莫非还要靠这发家致富不成?你说个数,他若觉得可以,此事便结了。” 老汉理直气壮地道:“这前前后后丢了兀第些。不是他偷的,也是他偷的。” 瘦后生本来自知理亏,人家打他骂他奚落他,他都认了,然而要将所有损失都算在他头上,他哪里肯受!他既想抽自己好吃的嘴巴,又怕被讹诈,争辩道: “叔家,这事是俺不对。俺路过你地边,口渴得难受,一时没德行,进去拿了两个吃。我拿了你多少,给你钱就是了。你总不能把所有屎盆子都扣到俺头上吧,再说——” 老汉气呼呼地打断他,转圈儿向众人说:“你们听,你们听!他说得多美!明明偷人家的,还说什么拿!你以为是你家里院里,你想拿甚就拿甚?没天理了!” 瘦后生不服气,挺胸抬头盯着那老汉说:“就算是偷。俺吃了两个,算上地里踩烂的一个,也不过十几斤。赔你就赔你,凭甚让俺全赔?” “逮住一次,便是百次。” 旁边俩壮汉怒了,挥舞拳头,动手要打人。瘦后生不甘示弱,咬牙切齿。看看要打起来,振汉上前,将他们分开,又掉头训斥那瘦后生,不许他再说话。一旁的斛明玉忍不住,指着其中一壮汉道: “你们怎地尽说自家的理,你来窑口偷过炭,也有当初的证人在。你来得正好,大家各算各账,看谁赔得起赔不起。” 被指厾的壮汉登时脸红,气急败坏地道: “你胡说。我几曾来过你家窑口?几曾偷过你家炭?” 另一壮汉也反驳道:“捉奸在床,捉贼见赃。就凭你们瞎说海道,能把白的说成黑的?” 正在这关节,魏拐子到了。 魏拐子从侯有德家里出来,时候尚早,又没别的去处,忽想这段时间以来,与郭承琪和斛家关系绷得紧紧的,迟早得设法缓和一下,既然已来到泥潭镇,不如顺便到斛家窑口转转,表达表达关照的意思。赶得好不如赶得巧。他来到窑口,不迟不早,遇到了这事。 魏拐子喝开条道走上前来,问清缘由,要带那老汉、瘦后生和被指证的壮汉到局里。张振汉跟那老汉商量,不过是几颗西瓜的鸡毛事,何必再去对簿公堂,大家都是受苦人,也都不容易,还是私了了罢。老汉早知道魏拐子的名声,怕局子好进不好出,不敢再闹,要了二十斤西瓜的钱,带着两个壮汉去了。张振汉斥责过瘦后生,吩咐存谊带几个窑工去西瓜园,买一车西瓜回来,大伙儿愿意咋吃咋吃。 了了这事,张振汉请税务局长、魏拐子吃饭。吃完饭送走客人,张振汉回去结账,店小二却说已经结过了。这回可是日头爷从西边出来了!魏局长在这里吃过无数次,总算自己结了一回账。 第104章 报复 这段时间,谁也不知道郭承琪心里到底想着啥。 每日按时到办公室,半个时辰读报纸批公文,半个时辰召下属派活,有客便会客,无客便转悠。该训斥的还训斥,该教导的还教导。午饭后睡个把时辰,再读报纸,再批公文,再去各处视察。应酬亦如既往,蜻蜓点水喝点酒,风趣幽默讲些话,好似啥事亦未发生。 魏拐子时时关注着郭承琪的表现,以为事情已然过去,悬着的心渐渐放下来。他毕竟没有郭承琪的修为,没明没黑地勤劳了半月,耐心便彻底用光,脸上重又布满颜色,嘴里又生出蛆来,警局里又是飞沙走石。 一日黑间,魏拐子在局里值班,相好的传来话,说让过去。魏拐子早就按捺不住,跑去搂着抱着便亲热起来。没想到正难解难分之时,那家男人就带人闯进来,不由分说扯开到一旁,乱头没面暴打一顿,打断他几根肋骨,挑断了脚筋,赤条条扔回他家门前。 次日凌晨,他老婆开门,忽然见个人血糊花脸地塌倒进来。欲要往回跑,认出是自家汉子,忙和儿子抬回炕上,掫块被子盖了身子,赶紧去请先生。先生过来把了脉,剥开看了眼仁,硬灌了汤药,上下包扎好,开了几张方子。问伤情如何,先生摇头道: “命是捡回来了,脚筋断了,怕是再也不能走路了。把膏药贴上,将丸药喂上,汤药一日三次地灌下,药酒炙着,慢慢地将养吧。” 先生刚走,警局的张三来问讯一番,录了口供,让他母子和在场证人画了押,对他那婆姨说:“色是杀人的钢刀,淫是害人的毒药。捉贼见赃,捉奸在床,他这是咎由自取,怪不得人家。这下也好,省得你大海碗吃醋。” 胡守圆也来探望。看着死人亡相的魏拐子,泪眼潸潸地,反复就一句话“该咋样,就咋样罢”,不知是安慰人家,还是在安慰自家。只站了一会儿,觉得背上发冷,不敢多停留,心事重重回到纸活铺。 纸活铺里,俩伙计蹲在地上,将五颜六色的彩纸剪成各色各样的纸花,一圈一圈糊到竹篾框架上。城里总在不停地死人。胡守圆瞅着那些横七竖八的纸人纸马、花圈家什,死人一样的魏拐子总在眼前晃荡。疑心生暗鬼!他走路,光艳夺目的纸人、纸马仿佛就在身后排着队,跟着他一起走;想闭眼养养神,金童来、玉女去、仙鹤飞的,闹腾得他一时儿也安不下心主儿。 耿景田退出后,鞋帽铺租给了一位尹姓行商。尹行商是古陶人,靠卖炒碗托和栲栳栳攒起了钱,赶巧拾个便宜,租了这铺面。然而财神不眷顾,开业一个多月,门可罗雀,仅顾得开支。胡寅看上了隔壁张家的铺面,因此隔二添三就来找尹行商闲聊。他别有用心地提醒尹行商,说你在此间伺候活人,他在那边日哄死人,晦气得很。头次两次说他不信,再三再四次说他将信将疑,接下来就变得深信不疑。于是,尹行商将买卖不利迁怒于胡守圆,找着茬儿与他斗气。 胡守圆开纸活铺,初时借着笑面和气,尚迷惑得住众人,时间一长,见利忘义的胭脂脸便掉了色。众人见两家不和,只管看笑话,哪有真心向着他的!便是花钱雇来的伙计,也如外人似的,只管挣钱,不管鸟的闲事。胡守圆虽占着地头蛇的优势,几个回合下来,反而处处落在下风。好端端的心情,又被雨打风零乱。 成心跟他过不去的,还有梁二增。 二增和他娘在斛家炭场住,半个多月不曾回南街。这日回来取衣服,见纸活铺这边吵得热火,胡守圆与尹行商二人正摆着斗鸡状相互叫阵,句句含毒,字字吐鸩,新曲旧辞不绝于耳。二人推搡间,胡守圆站立不稳,腾腾腾急退几步,踩了二增一脚。二增火起,冲入纸活铺,将那些纸人纸马纸花纸轿推倒在地,踩了又踩,一边嘴里直骂: “好端端的豆腐铺,给人家弄得阴森森地,叫你再弄!” 胡守圆恼羞成怒,抛下尹行商不管,照门侧抽出煤椎,要与二增拼命。二增眼看煤椎砸来,闪身跑到门外。胡守圆追出来,却被胡寅迎面拦住。胡寅数说胡守圆,好好的生意不做,你们闹甚哩。接着又数说那俩伙计。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眼瞅着东家吃亏,东家要你们何用!好说歹说将胡守圆劝了回去。 警察局张三带人来到现场,将尹行商和梁二增训斥一顿,叫二增赔情道歉。胡守圆向梁二增索赔,梁二增将鞋一甩,跌坐在地上,手捂着脚掌喊疼,嚷嚷着要胡守圆先给看病。张三顺势做回乡原老泥匠,抹擦了一阵,自顾自去了。 胡寅便劝胡守圆,哎呀一家子,你当着大街卖纸活,毕竟有碍观瞻,大家黑间走路心里怵,晚上梦梦都是纸人纸马,这个也恨那个也嫌,不如找个偏僻又便宜的地方,省得成天价生这穷气。胡守圆将胡寅送走,吆喝伙计们收拾残局,将那践踏过的纸花竹片再整捋一番,勉强又凑成几个完整的。自此,胡寅三天两头过来,胡守圆慢慢被说动了心。 第105章 吴敏虎? 梁二增幸灾乐祸回到炭场,逢人就讲胡守圆吵架之事。消息传到明文耳中,明文告诉雪晴。雪晴说,那虽不算是祖产,毕竟住了多少年,一砖一瓦都亲切,真舍不得卖给别人,胡守圆若肯交回房子,咱便另租给别人;他若不肯,就劝他换个营生做。好好一处房子,弄成那样子,害得我看都不敢去看,爹爹知道了,不知道该多伤心。 “爹爹。真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 明文从后面搂着雪晴,头俯到她耳边宽慰道:“他和那个文瑞相互间照应着,管保没事。” 雪晴扭头看夫婿,微叹口气:“我就是担心。” 明文将胳膊紧了一紧,双手捂到她胸前,温情地说:“吉人自有天相,妹子把心放得宽宽地。” 雪晴扭扭身子:“还叫什么妹子。” 明文故意捏了她一下:“孩她娘把心放得宽宽地。” 雪晴挣开明文,嗔骂道:“贫嘴。” 张妈从府里过来,说知事大人到了府上,老爷让少爷和少奶奶抱孩子去见。雪晴听说去见郭承琪,心中因自卑而生怯意,想要推辞却说不出口,只好一起过去。自明文纳了雪晴,郭承琪还是头一次登亲家的门,合家都兴奋不已。郭承琪一到,夫人赶紧叫来颀英陪。颀英知父亲已摆脱困境,甚觉快慰。聊了一会儿,她对婆婆说: “今天这饭,就让我来做。” 郭承琪慈祥地看看女儿,说:“如今难得清闲,要与你公公喝上两盅,还要见见雪晴和小少爷呢。” 明文和雪晴很快来了。因是头一次见,雪晴行了下跪礼。郭承琪掏出两个红包给雪晴和孩子。颀英含笑瞅着雪晴。雪晴口口声声说“快不要”。郭承琪认认真真地说: “一个算作认亲礼,红包不能不收;一个算给孩子的见面礼,也没道理不收。”雪晴千恩万谢地收了。 又很快,郭承琪夫人也被接了过来。一家人从没像今天这般开心过。雪晴觉得自己此时才真正被接纳,成了斛家的一员,喜色掩不住花一样开放;颀英自怀上胎,再不是多愁善感的样子,她眼里透着温煦的阳光,如梦幻般的幸福甜蜜的感觉,没有一丝丝尘埃。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优雅,骄傲,自信,让所有人都受到感染,畅快无比。 席间,免不了又说起胡守圆。说起胡守圆,穆羽就想起儿子明武,心里便有些发堵,端起酒便喝。郭承琪笑着埋怨穆羽:“若不是你跑到县衙求情,我不治他死罪,也要判他个重刑。当初心肠再硬点,就不会有后边这些事情了。” 颀英端来最后一道菜,郭承琪命她给公公斟酒。穆羽端起又喝了。穆羽夫人忍不住鼻子发酸: “若不是胡守圆教唆,俺孩也不会有家归不得。” 明文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心里海一样翻腾。他想告诉他们,明武如今带着一帮好汉,在太岳山中做着天大的好事;他想告诉他们,明武就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义侠,就是那个百姓视为亲人、恶人闻风丧胆的吴敏虎,他时刻关注着斛家,暗中施了许多援手。可是,有弟弟恳求在先,他不能向家人说明真相,这让他在家人面前,像做了亏心事似的,只好用敬酒来掩盖自己心事。 次日,有郭承琪特别关照,给斛府装电话的来了。正值午时,天气尚有些热,穆羽一边看他们走线,一边与他们闲聊。穆羽问:“二位贵乡何处呀?” 工友回禀道:“贵字不敢当。俺二人家在花坡村。” 穆羽说:“却是个好地方,前些年曾去过。那时正是现在这个节令,数十里的花海。耐看。” 工友说:“只有东家才会说它好。那些花又不能吃,又不能喝,还不如开垦了种地,也能收些粮食哩。” 穆羽笑道:“可别小看那些花草。中间有许多名贵药材,只是你们不识货而已。” 工友说:“这话倒也是。先前,山里还种鸦片呢,满片满片地,开着天底下最漂亮的花,结着棉花核桃一样的果,散发着妙不可言的香味。人说那是白骨精变的美女,唐僧见了都要动凡心哩。” “你是说先前?难道现在没了吗?” 工友说:“如今早没人敢再种了。” 穆羽惊讶地问:“这却是为何?” “有吴老虎管着哩。”工友笑着回答。 穆羽追问:“武老虎是谁,能管得了这事?” 工友说:“怎么不能?他有三头六臂、顺风耳、千里眼,是绵上的田善友转世。” 穆羽说:“这话说得!好歹也要让人信。” 工友:“我是开玩笑哩。不瞒东家,那是个叫吴敏虎的义士。他专治那些私种鸦片的,专管那些欺侮百姓的。他还收编了山匪,仝豹都成了他属下。前些日子,知事的公子带数十人进山剿匪,反而差点让他给剿了,亏是吴敏虎出手相救,不然一个个地,早被无常锁去见阎王了。” 东山禁种鸦片之事,近来听到不少;关于武敏虎的传闻也听过不少,而这个名字,明仁结婚的礼账上似乎也出现过。想到这里,穆羽心里突然一动。 难道这个吴敏虎—— 第106章 电话 电话刚安装好,穆羽照着明义家书上的号码打了过去。稀罕悦耳的“嘟嘟”声响了几遍,那边有人说话了。穆羽大声说,找文法科的斛明义。那边回说,等着。穆修羽就回头,对守在一边的夫人和常柱儿说,让等着。夫人、张妈、常柱儿皆目不转睛盯着穆羽手中的话筒。常柱儿喃喃地道: “日怪,真的是日怪。” 张妈说:“你就晓得赶车。” 常柱说:“我才知道,婶子见过世面的。” 夫人说:“先前听街上说莲花落,有段叫什么《未来十大怪》的,稀奇得很。咱这小县城,见的是小世面。等明义回来,教把他的见识,细细跟你们说。” 正说着,穆羽表情严肃地冲他们挥手。所有人都噤了声,盯着穆羽。穆羽的脸僵住了。他报了这边的号码,放下话筒,极其失望地叹口气说:“人家不在。” 穆羽夫妇回房坐了会儿,王语燕带着两个姑娘来了。这是夫人托语燕找来的两个丫鬟。一个叫芸香,长得苗条,一个叫翠儿,长得圆润,都只有十四五岁。穆羽夫妇仔细盘问过,心下满意,当下定了,让他们大人第明过来立文书。语燕领着芸香和翠儿出来。芸香对翠儿道: “往后,咱们就按姐妹相处。” 翠儿说:“我也正想说这话哩。” 芸香说:“我属兔,比你大一岁,我是姐。” 翠儿温顺地叫声“姐”,芸香大大方方应了。王语燕“哼”了声:“八字还没一撇,倒认起亲来了。” 芸香说:“我们早认你是姐姐。这个‘八’字写全了,我们不会忘记姐姐的功劳。” 道厅看见常柱儿。翠儿指着常柱儿的背影道:“这后生我晓得。去年他捎着斛二小姐路过俺村,我就记住他了。他曲儿唱得真是好。” 芸香说:“妹妹想听,改日让他唱给你听。” 翠儿捶她一下:“要听你去听。” 次日一早,王语燕带着芸香和翠儿并两家大人来了。 男的是翠儿的爹,一看便知是老实巴交的受苦人;女的是芸香的娘,瘦得像麻秆儿,穿戴却干净整洁。简单问了几句,穆羽让去账房找牛四。到了账房,牛四将拟好的文书给他们念了一遍。中间有任凭打骂、生死由命之类的条款,亦属常例。两家大人分别画了押、摁了手印。 翠儿送爹爹,芸香送娘,送到大门外。这边,爹爹嘱咐女儿:“孩儿呀,人前人后勤谨点,腿腿快点、眼眼活点、嘴嘴巧点,咱不听人家闲话。干满两年,爹给你说个中意的人家,嫁个满意的后生。”翠儿羞红着脸点头。 那边,为娘的也在教导女儿。女人家泪多,说着说着,泪在眼眶里打转:“若不是你爹残废,娘也舍不得俺孩出来做下人。俺孩遇事要多长个心眼,人也好好地做,事也好好地做,娘隔三岔五地就来看俺孩。” 芸香反过来劝娘:“娘你歇心吧,女儿伺候人,多少也能挣几个钱,我都攒着,将来给俺哥娶媳妇。” 芸香和翠儿送走了家长,回到账房。 牛四对翠儿说:“你留在府里,服侍少奶奶。”对王语燕说:“你带芸香去盛记,交代给雪晴少奶奶。你也算过来人,看孩子的事,也好好地教导教导她。” 语燕爽快地说:“这个不劳管家说。”对芸香说:“能有这差事,是你们的福气,别人家羡慕也够不到哩。把主人伺候周到了,看老东家、少东家变着花样赏你们!”带着翠儿和芸香去了。 次日中午,明义的电话终于来了。 接通电话,穆修就问明义昨日去哪儿了,怎么不在学校。明义解释说,昨日跟同学出去,回来晚了,不敢惊扰父母大人,早上起来要打,又怕爹娘没睡好。穆羽左右问个没完,明义一一作答;明义挨个儿询问家里人,穆羽说,都好,都好。夫人看着着急,抢过话筒去说。她问来问去,问的还是穆羽的那些话。后来,她见颀英进来了,夫人嘱咐了句“俺儿要好好地”,将话筒交给颀英。颀英要明义专心念书,切莫左顾右盼,明义向嫂子贺喜,劝嫂子保重身体。明义问起常柱儿。常柱儿正眼巴巴地在旁边,见颀英招手,赶紧跑过来。他先将话筒拿反了,听得声音在另一边,马上又换过来。明义鼓励常柱儿,要克服自卑,须知光有梦是解决不了任何现实问题的,要义无反顾追求自己的幸福,即便碰得头破血流,也是好男儿的自豪。常柱儿脸红脖子粗说句“晓得了”,举着话筒就要交出去。夫人在旁边大声说: “跟前还有个翠儿呢,是新来的丫鬟。” 翠儿犹豫着不敢上前。穆羽抢过话筒又问: “明孝呢?他跟你不在一起?” “他跟同学出去吃饭了。”明义说:“他现在老师眼里的红人,每门课程都是优等,校党部要发展他入党呢。”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明义问叔叔的病怎样了?穆羽说西医也请过了,还让那纯仁也开了副药,正要让常柱儿送去。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慢是慢些,总归也是在康复,保不准你们寒假回来,就能行动自如了。 正说着,电话断了。再打过去,只听见急促的“嘟嘟”声。颀英说,聊的时间长了,那边占线了。 夫人意犹未尽,碎碎叨叨说个没完。翠儿来到斛府,已是开了眼,样样觉得新奇,她说话不紧不慢却逗人,惹得满屋子笑。穆羽饶有兴趣地听他们说话。颀英听了会儿,觉得有些乏了,向公婆告退,回去歇息。 第107章 忘形 常柱儿记着东家的安排,先到盛记拿了药,赶上车往明月堡去。不知怎么地,这一次,他觉得从县城到明月堡的路,比任何一次都短。在他还没想好怎样面对文淑时,马车已经离开尘土飞扬的古道,走在通向明月堡北门的石头路上了。离堡门越近,他的心跳得越快。他非常担心,自己现在都这样了,要是见到那骄傲的人呢? 那边是斛家花园,是头一次认识文淑的地方。初识之时,文淑是刚学会飞翔的小燕子,常柱儿是寄在人家檐下丑陋的小麻雀。小燕子出入厅堂,小麻雀却只配住在檐底。可最不幸的事,就是自那时起,小燕子就驻在常柱儿心里了,一直到现在。她在他心里已经扎下了深根。他小心呵护着她,讨好着她,心中充盈着喜悦。她是经过树梢的风,只要稍微动动翅膀,他心中就掀起浪花。她还是冬夜里的一把火,照到哪里,哪里就亮亮堂堂地,充满暖暖的希望。 渐渐地,文淑开始喜欢他唱的曲儿。小时候,它们只是曲儿,好听而已;可到后来,他只要一唱它们,就觉得脸红心跳。最近,他又惊喜地发现,这些曲儿有了特异功能,仿佛他要说的话、想的心思,尽在这曲儿里了。这些曲儿,他只愿唱给文淑听;这些曲儿,只有文淑才配听。 听他唱那些情哥哥、情妹妹的曲儿,文淑偶尔会生气。她的生气也只是假的,因为转眼间,她就把这些不愉快给忘掉了。他们一个喜欢唱曲儿,一个喜欢听曲儿,她听着听着,就记住了那旋律,记住了那些词。他专注而忧伤的眼神,姑娘怎会不懂呢?他热情而自卑的心思,姑娘怎会不懂呢? 此刻的常柱儿,觉得自己就该像明义所说的那样,勇敢地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追求自己待见的人儿;他就该把心里话说给心上人听,而不管会是怎样的结果。刚出城,马车在山路奔跑的时候,就要看到明月堡门洞顶散碎日光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想的。可是,当他几乎决定就要这样做了,耳畔却响起了另外的声音: “你是长工的儿子!” “你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是个穷光蛋!” 这些话都是张妈说过的,说过不知有多少次。这些都是实情话,是长辈对晚辈的善意劝告。每当他想入非非,这些话就会闯进脑海里,让他心念之火顿时衰减,直至痛苦地熄灭。世上最容易得到的,不是希望,而是失望。 他根本不知道,姑娘的心也随年龄在长大;姑娘的心房,绝不仅仅是盛放这些寻常之物的容器。自从结识了赵先生,自从读了赵先生的那些书,自从她心里装上那种叫“家国”的东西,这些曲儿就慢慢地失去了魔力。而他,则早就掉进水深流急的漩涡里,越挣扎,陷得就越深,就越不能自拔。是啊,一个长工的儿子,一个富家的小姐,怎么可能走到一起呢?她想着的那些东西,怎么是他可以理解的呢? 他和她的见面,有个令人兴奋的开头。听见马车的銮铃声,文淑兴冲冲跑出来。她站在台阶上,看着常柱儿将缰绳系在拴马石上。这时候,阳光正好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跟他的笑脸一起灿烂。她问他冷不冷,问他中午吃甚饭来,问他为何许久不上山来;她接过他递来的草药,问是哪个大夫开的,大夫的医道究竟如何;她让他捋起胳膊,要看上次划破的地方好得怎样,批评他做事不小心。她在前边走着,他在后面跟着,她每每回过头来看他,让他觉得那就是照进心里的、一股股暖暖的春风。 “文淑——” 走到过厅时,常柱儿轻轻唤了声。 文淑停住步回头看,见常柱儿站在那里,胳膊向她伸展着。她犹豫了下,往前走了两步,突然感觉脸上有些发烧,于是停住了,眼睛定定地望着他。 “怎么了?”她轻轻问了声。 那眼神,让常柱儿受到前所未有的鼓励。他勇敢地跨步上前,拉住了她的手。她被他突然的举动惊吓到了,但并没有将手抽回去,而是任由他握着,任由他抚摸自己光滑的手背、湿润的掌心和纤细的手指,低着头喃喃地说: “你,怎么能这样。” 常柱儿心满意足地放开文淑,快乐得像得到赏赐的小孩子。他将地上的草药捡起来,拍拍土,重新递给她。她一把接过,转身跑了回去。黑黑的辫子甩来甩去,辫梢的红丝绸跳跃着,就像两团快乐燃烧的火苗。 …… 袭人萏萏的二姑娘, 走出来到门儿外, 情哥哥出远门要到口外, 妹送哥一对千层底儿鞋。 叫一声哥哥你多担待, 妹生来做鞋是头一回, 哥要是穿着不合脚呀, 奴重新量好尺寸重做来, 哥要是穿着还合脚呀, 哥咋样样走了哥咋样样回…… 如果此时,常柱儿立即下山该多好!可他得意忘形了,居然鬼使神差地跟着进了内院。他站在当院等文淑出来,他想把剩下的话,全部说给他听。他就在那里等,等了好长时间。文淑终于出来了。可文淑不是一个人,和她一同出来的还有好月。好月认得这个纯朴的后生,问他为何不进屋坐,却在院里冷清清地站着。 常柱儿立刻紧张起来:“我等二小姐出来。” 文淑问常柱儿:“你还有什么事吗?” 常柱儿看着文淑,鼓足勇气说:“后天东岳庙赶集,请了盖叫天和小红袖,唱的是《富贵图》。府里正好没甚事,嫂子和二小姐,一起看戏去吧。” 好月瞅瞅文淑,打趣道:“常柱儿,你把话说清楚些。你是单请二小姐呢?还是连我一起请呢。” “二小姐。嫂子。要是嫂子不忙的话,也一起去。” 一听这话,文淑登时变了脸,怒气冲冲地说:“看戏!平白无故地看什么戏!堂堂斛家小姐跟着一个长工看戏,别人见了怎么说?你不要脸,我还得要脸呢。” 可怜的常柱儿,又一次被无情地打入冰窟之中。 第108章 同学 明义给家里打电话,每每要叫明孝一起。可是,明义每次叫他,他总找借口不去。他只是让明义向山上代致问候,说钱也够花,衣服也不用寄,爹的病要好好养着,哥哥嫂嫂要照顾好爹爹,文淑妹妹要多读书。起初,明义以为他真忙,后来明白了他心思,就不再叫他了。 现在,兄弟俩之间似乎隔了层东西。那东西像浓雾,虽在当面却看不清彼此,也像一堵墙,生生将人分隔两边。他们经常一块儿吃饭,一块儿逛街,一块儿参加聚会,内心里却渐行渐远。有时候,他们聊着聊着,就会突然莫名其妙地看着对方,嘟哝一句: “你咋的是这种人。” 话一出口,说话的人后悔,听话的被针刺到一般,忍不住也回敬一句:“你何尝不是这样。” 周五下午放学后,明义跟惯常一样,去操场打会儿篮球,然后到宿舍,利用饭前的时分读点课外书。他的课外书中,有大家都爱读的《沙菲女士的日记》《偶然草》,也有被判定为学生不宜的几本。这几本书,他用牛皮纸包了书皮,端端正正写上“国文”“地理”“钩沉”之类的书名,瞅无人时,偷偷地读上几页。 这时候,温软的斜阳自窗户射进来,精心裁剪过一般,有棱有形,宁静充实。他静静伏在窗台读着,书中每个字皆如活着的生命,在心里投下各不相同的影像,令他时而喜悦、时而沉郁、时而愤懑、时而释然。偶尔,他会停下来思考一番,然后在页眉和页脚认真做些批注。批注成了书的一部分,闪烁着思想的灵光。读书带来的愉悦令他满足,也令他常常为以往虚耗了的光阴懊悔和责备自己。 “四哥,四哥——” 晚饭铃声刚起,明孝跑来叫他,急不可耐地催促去吃饭。吃过饭,明孝拉着明义一路小跑,到校门口租了人力车,着着急急地,来到迎泽公园水边的亭子间。 “还好。没迟到。” 他这才告诉明义,是瑶琴约他们见面。 瑶琴是国文老师的千金,性格温婉大方,会写诗,还参加了高年级的读书会。明义一听说瑶琴,心里立刻浮现出一个少女曼妙的身影。那身影除了在教室、在操场、在树林中吸引着他的目光,也在他心里占据着特别的位置。明义心里突然有些酸涩的感觉。 “人家约会你,我来做甚!” 转身就要回去。明孝拖住不让,说:“人家特意要你也来。你走了我咋弄?”明义更加推辞,明孝急得又是一句“你咋地是这种人”。不过,他马上又说起软话来: “就算我求你了,可好?” 正拉拉扯扯的,瑶琴过来了。杨柳轻拂水面,粉红晚霞半边天。和瑶琴一起来的,是个二年级的女生,叫宁鹏宇。两人一样的装束,倒大袖袄衫配黑色长裙,白袜黑偏带的布鞋。瑶琴留着根黑油油、亮闪闪的长辫,辫梢束着翠绿丝带,秀气而端庄;宁鹏宇齐耳短发,整洁而利索。鹏宇比瑶琴个子高、又壮实些,瑶琴只及她耳鬓。鹏宇推着辆自行车,瑶琴一手抚着车座,一手拿着本书。 “你们在干吗?”瑶琴问。 明孝松开明义,迎上前去。明义也跟上来,先问候宁鹏宇,再问候瑶琴。瑶琴暖暖地看眼明义,转头对鹏宇说: “咱们进去吧。” 明义自鹏宇手中接过自行车,推到亭前靠稳。瑶琴和鹏宇来到亭间,各自拿出块手绢铺好,端端正正坐下。明孝面向瑶琴坐下,眼睛热辣辣地看着她。瑶琴注意到他的目光,羞涩地向鹏宇靠靠,顺便将落在鹏宇发间的一片柳叶摘去。鹏宇接过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含笑地看着明孝。明义进来,挨着明孝坐下。 瑶琴开门见山地说:“有事请你们帮忙。” 明孝抢着说:“有啥事,你们尽管说。” 瑶琴看看对鹏宇。鹏宇看看明孝和明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们虽然仅仅只是认识,然而,然而经瑶琴介绍,知道你们是热心肠,又是同学中之先进,因此不惧唐突,当面向你们求助。” 瑶琴双手托着下巴,明亮湿润的目光看着鹏宇。明孝本是看着瑶琴的,此时将目光移回来,静静听鹏宇说话。明义也掉转头来,面带微笑看着鹏宇。 鹏宇说:“我和几个同学筹资创办了《迎泽学报》,都是免费发放,并与外校交流学习的。可最近,因为登了篇针砭时弊、吁请改革的文章,《学报》被学校责令停刊。设备被没收了,我们社长也被开除了学籍。然而,我们并不想就此放弃,决定将刊物继续办下去。为筹备经费,已想了不少办法,只是还有不小的缺口。” 瑶琴对明义说:“我听明孝说,你们打算在校外租房住,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你们只要将租的房子腾出一间,让鹏宇姐他们用,便是帮了大忙。” 明义问明孝:“几曾说过要租房的事?” 明孝脸上一红:“哥你忘了。我们曾说过的。” 明义并不记得自己说过要租房的话,不过,他还是爽快地同意了。瑶琴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搂着鹏宇的肩说:“姐姐你看,我说得没错吧。” 鹏宇向明义和明孝鞠躬:“这真是太好了!我代表编辑部的同学,向你们表示感谢。” 瑶琴说:“姐姐急什么?谢得有点早哩。” 明孝保证说:“我们说话算话,绝不食言。” 明义说:“我看过你们的报纸,真的很喜欢。同学们也都喜欢。针砭时弊、吁请改革,让这个社会变得更好,本来就是我们青年的责任,有什么错呢?真不知道他们怕什么!你们放心,编报纸这事,我一定全力支持。不过,也要找个清静处,免得再有什么麻烦。” 宁鹏宇说:“不瞒二位,我们已物色了几处,离学校不远不近,只是房租贵些。还由你们来定吧,跟房东讨价还价的事儿,我们可做不来。” 接着,他们几个便开始筹划。明义兄弟负责租房,鹏宇和他同学预备油印机、蜡板、印油和纸张等。明孝建议他们以后选文章,不要太政治化的内容,免得再被抓了把柄。瑶琴谢了。鹏宇邀请明义参加他们学社,并请他为刊物撰写稿件。明义愉快地接受了邀请。 晚霞已褪去,公园里渐渐静下来。几个年轻人看着黛染的湖面,听湖水一波一波涌向岸石又轻轻退去的声音,心中也涌起一波一波的浪花。瑶琴时不时扫一眼明义棱角分明而清秀的脸庞,每一次,她的胸中就涌起一波浪花。这样坐了会,瑶琴突然跳起来: “怎么我就忘了呢?怎么我就忘了呢?” 明孝不安地站起来,来到瑶琴跟前,几乎要贴着她身体,问她怎么了。瑶琴却突然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公园里荡漾。她拉着鹏宇走出亭子,冲他们扮个鬼脸。接下来,明义替宁鹏宇推着车子,和明孝一起送她们回家。他们先把瑶琴送到家门口,然后送宁鹏宇。快到巷子口,宁鹏宇说: “我爸是个老封建。你们就此止步吧。” 只剩下弟兄两个了,他们彼此都不说话,各想各的心思。就要到宿舍了,明孝开口向明义借钱。他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之所以借钱,是因为不几日,就是瑶琴的生日,他想买件像样的礼物给她。明义并不知这个,只知他平时大手大脚,以为他真的缺钱了,就把自己的匀出一些给他。 次日正好是星期天。兄弟二人吃过早饭,就离开了学校。他们按鹏宇画的地图,一处一处地看房子,最后来到一个老巷子。巷子很窄,两侧高墙如堵,墙脚杂草丛生。他们要看的房子,就在巷子尽头右侧的院中。 第109章 房东 “这地方——”明孝直皱眉头。 这地方,鹏宇她们既然已经来过,并且将这里作为一个选择,一定有她们的道理。而且,鹏宇也说过,这是个完整的四合院,里面只住着母子二人,安静,宽绰,省心。更主要的是,这地方的要价最靠谱,也是最容易说下的。 “这地方怎么了?”他问明孝。 “门面就是脸面。脸面这样,里头好不到哪里去。” “不见得是你说的。否则鹏宇也不会推荐这里。” “瑶琴,她也这样认为吗?” “这也瑶琴,那也瑶琴。我怎么知道!” 走到门跟前,明孝上前,将门推开道窄缝往里看。见院里没人,直起身来拍打门环: “家里有人吗?我们来看房子。” 不一会儿,里面传来跑步声和解铁链子的声音。随即门开了一半,一个男孩探出头来,左右扫视。明义兄弟正要说话,门“咣”的一声又关住了。只听男孩在里面大声喊:“娘,不是前几日来的姐姐。” “你就记得姐姐了。”里面传来很温和的声音,拂过柳梢的春风。随着,轻轻款款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孩子说:“那个姐姐说要租的。不许娘租给别人。” “总得让人进来说话,不是吗?” 明义高声说:“嫂子,是她们说这里房子出租,我们特意过来看的。”听声音,他断定女主人年龄不是很大,因此以“嫂子”称呼。 孩子将门打开:“你们说的是真的?” 明义认真地说:“不哄你,是真的。” 孩子将信将疑放二人进去。进到院子,感觉大不一样。青砖铺的地面干干净净,檐下柴火摆放得齐齐楚楚,晾晒的衣服捋得平平展展,院心又有盛开的秋海棠拼成圆坛模样,煞是好看。女主人面色白皙,一笑两个深酒窝。她身着彩绣大襟短袖低开衩的旗袍,脚着黑圆口的布鞋,一看便知是个精致的女人。她年龄与颀英相仿,只是偏瘦些。她面带友好的微笑站在院中,等他们过去。 听说来者是商务专科学校的学生,女主人愉快地说:“可也是巧了。教国文的齐教授你们认得不?你们跟前头来过的那俩姑娘是同学吗?” 明孝回答道:“齐教授带高年级,我们听过他的国史讲座。前面来的是瑶琴和鹏宇。我们都是好朋友。” 女主人带他们到东西厢房看。桌凳椅柜,水瓮面缸,笤帚掸子,油灯茶壶,居家物件一应俱全,并且擦抹得干净,收拾得整洁。她果然早有出租的打算了。明义提出看南厅。女主人说: “门开着,你们自己去看吧。” 南厅也是三开间,中间是过道。过道对面是个小院子,种着几十株白菜。西边那间,靠墙放着副寿木,墙上并排挂着两个相框,照相上的人穿着官服,补子的颜色很是鲜亮。东边那间,靠墙摆放着几个盖着石板的大瓮,还有些做木活用的家伙什。揭开一块石板往里看,瓮里空空如也。看过了,女主人邀请他们到上房喝茶。 明孝好奇地问:“嫂子,家里就你和孩子吗?” 女主人俯首看看孩子,爱怜地抚摸着孩子的头:“他爹跑口外贩茶叶,已经两年不着家了。” 孩子立刻挣脱出来表示不满:“娘又哄我!” 明孝讶异道:“怎么会这样。” “一言难尽,”女主人惨淡一笑,接着说,“他爹是个商人,跑口外做茶叶生意。五年前遇到劫匪,连人带货被扣,只打发伙计回来索要赎金。我将值钱之物典当了,凑足钱,委托本家叔叔随伙计去柳林交涉。三个月后回来,说,等他们赶到柳林时,土匪们已转去榆林了。他们只好往回走,可怎么也没想到,坐羊皮筏子渡黄河时,装钱的包裹掉进了水里,他们的命也差一点留到那里。” 明孝问道:“那后来呢?” 孩子嚷道:“他们私吞了娘的银元!” 女主人低声训斥:“小孩子家,别胡说。”打发孩子到外面玩,然后接着说: “我托跑那边的买卖人打听,一直没消息。婆婆原本就病着,一年倒有半年躺在炕上,思儿心切,终于沉疴不治,年初撒手归西了。”女主人掩饰似的捋捋头发,微笑着说,“你看我,尽让你们听些不愉快的事。我一个女人家,坐吃山空,日子紧巴巴地,才想着将房子租出去。而且院子空落落地,住着也太冷清。” 明义一旁听着,早动了恻隐之心。安慰道: “吉人自有天相。或者有一天,大哥突然就回来了呢。” 女主人感激地笑笑,主动转移了话题,问:“你们为何要跑到校外租房呢?学校不是有宿舍吗?” 明义开诚布公地说:“同学们想办个小刊物,学校不太方便。嫂子若愿意,我们就租下来。不过,我们也是穷学生,能便宜些更好。” 女主人说:“反正你们也跑过别处了,心里自有一杆秤。租金多少,还是你们说吧。” 明孝说:“嫂子莫不好意思。你只管说个数,我们觉得合适呢,便接着谈;觉得不合适呢,我们再找别处。” 女主人说:“你们看着给就是了。” 明义见她一味谦让,知她真的心中没数,说:“我们租西厢房两间,东厢房一间,加上南厅的一间,共是四间。现在物价涨得厉害,一间按每月两块算,总共八块钱。我们先付三个月的房钱。嫂子,你看可好?” 女主人当即表示同意。 明孝向明义使眼色,心里说,事先盘算好的,一间最多一块,怎么突然涨起来了呢?她如此迫切地想要租出去,不是正好能压低价码、省点钱吗?你这不是上赶着当冤大头吗?明义不理会明文的暗示,对女主人说: “既然嫂子同意,我们就把订金先交了。” “不急。房子给你们留着就是了。” 明义笑着说:“并非我们不放心。嫂子收了定金,若还有别人来求租,正好当借口回绝哩。” 女主人见明义说话有板有眼,越发觉得可靠,当下拿出纸笔、写了收条给明义:“那就交一块钱,算个意思。” 明义把钱交给女主人,再看那收条,字迹娟秀典雅,不由得油然而生敬意,啧啧称赞道: “嫂子原来是个文化人。” 女主人谦虚道:“只不过在教会中学上过学,后来替孩他爹誊抄账本契文,哪当得起‘文化人’三字!” “教会中学!”明孝惊讶:“教嫂子敢是通晓英文的了!” 女主人微笑着说:“哪里。如今只和柴米油盐打交道,当初学了不多点,也早还给先生了。” 正在这时,孩子跑进来,说句“那个人又来了”,便要关门。女主人将他拉住,批评道:“不许这样说长辈。”向明义和明孝笑笑:“就是前头说过的,本家的叔叔。” 话音刚落,就听见两声咳嗽。一个戴礼帽、穿长袍马褂的中年人掀门帘进来了。见屋里有客人,愣怔了下。女主人鄙夷地斜了那人一眼,说,是看房子的学生。那人“噢”了声,袖手斜靠着柜子,不再说话。见这情形,明义和明孝起身告辞,女主人和孩子送他们到门口。 “你们快些搬来吧,省得别人惦记。” 第110章 房东(2) 午饭后,瑶琴和宁鹏宇带着俩同学来找明义兄弟。他们一个叫李继敏,一个叫许世农,都是办刊的骨干。继敏瘦高挑,偏分头,戴副圆眼镜,嘴角有颗小痣;世农个子略低,留着短寸平头,不胖不瘦,看起来很壮实。他们再三向明义兄弟表示感谢。明孝说,本来能便宜些,四哥看他穷家寒舍的,一时发善心,反而多花了钱。 李继敏赞道:“当仁不让,可真是侠义心肠!” 鹏宇也说:“虽是租人家房子住,力所能及的活儿,我们也帮着做。有个好房东不容易哩。” 许世农感叹道:“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头!我家住的房子就是租来的。租房子住,时时处处要看房东眼色。一不高兴,他们就威胁涨房租。他们恨不得天天涨房租才好呢。爹娘忍气吞声,不过我倒不怕。有租房契约在,我有办法跟他们理论。” 李继敏说:“就你那脾气,怪不得你们老搬家。” 许世农推了他一把:“圣人都择邻而处呢。” 鹏宇说:“无论如何,还是周到些好。再说,我们也不可能三天两头地搬家。” 瑶琴见如此快便办妥租房之事,知道是看自己面子,庆幸自己找对了人。鹏宇也非常感激。她也非常希望他们加入自己的工作中来,因此探他们口气: “你们呢,也同时搬过去吧。” 明孝扭头看瑶琴,好像是跟她讨主意。瑶琴笑着说:“看我做甚?租房子的又不是我。” 许世农说:“若只为办刊,用不着这么多房子。既租下了,空着就是浪费。反正钱是你们掏的,你们自己定吧。” 宁鹏宇也劝道:“有什么犹豫的!同学们在一起,做些有意义的事,不是很好吗?” 明孝说:“好是好,可是——” 明义知道明孝不打算在这里住,婉拒道:“依我看,西厢两间,继敏和世农各一间,东厢一间做工作间,至于剩下南厅的一间呢,我们这些人隔三岔五过来,喝茶也有个喝茶的地方,聊天也有个聊天的地方,岂不更好!” 接下来,商议着分了工。明义、明孝和瑶琴负责打扫房子,继敏、世农和宁鹏宇负责购置设备和用品。房子本来很干净,又细细清扫了一次。在等待的空档里,明义和明孝帮忙挑水,又劈了些柴火。女主人(他们已知她名叫舒兰,称她为舒兰姐了)有些过意不去,拿捂熟的柿子给他们吃。舒兰又熬了面糊,和瑶琴将窗格用纸重新糊了。 活计做完了,舒兰邀他们到上房坐。 明义再次注意到墙上的相框,问男孩子那是些谁?男孩指着照片上的人说,这个是爸爸,这个是妈妈,这个是唐叔叔,又指着穿军装的年轻人说,我最喜欢这个齐叔叔,可是好久没见到他了。 舒兰告诉明义,孩子说的齐叔叔是冯将军部队里的一个排长。明义想起明文说过,三道河兵变中,领头的军官叫齐步,便问是哪个字。听说也叫齐步,不由得想,莫非是同一个人吗?他更好奇的是,舒兰说她丈夫是茶叶贩子,可看照片,却分明是个儒雅的先生!明孝盯着孩子说的那个“姓叔叔”,认得是唐明,脸色陡然阴了下来。 李继敏他们也到了。几人将新买来的腊板、油墨、铁笔和裁好的几令纸搬到东厢房。他们按捺不住兴奋,当天就开始工作了。他们统一不再用真名,而全都用起了笔名。鹏宇起名长剑,世农起名铁流,继敏则起了个女孩的名字叫风铃。他们利用课余时间,每人先写一篇,彼此交换着反复修改。定稿后,由继敏和世农二人刻版印刷。继敏仿宋字写得好,刻腊版非他莫属;世农力气大、做事又麻利,印刷的活不在话下。没几天,复刊后的第一期小报就完成了。 看着自己汗水凝结的劳动成果,他们无比激动。瑶琴从家里拿来香槟,鹏宇从家里拿来瓶竹叶青酒,继敏和世农在街上买来几样熟肉。明义事先没准备,临时跑出去,给孩子买来几样玩具和零嘴。舒兰也为他们高兴动手炒了两个菜,凑在一起,大家好好地庆祝了一番。 明孝意外地缺席了他们的庆祝活动。 第111章 游行 接下来的任务是发送。 或通过同学暗中传递,或悄悄塞到教室和宿舍门缝里,或通过邮局邮递,用了不到两天时间。这份充满正能量的小报,以其对美好生活的真诚向往,对爱情、亲情的热情讴歌,对社会黑暗的辛辣嘲讽,在读者中产生了强烈共鸣,并很快出现了手抄本。人们都觉得不可思议,在省城文化界,怎么突然之间,就冒出这么多崭新的面孔来了呢? 复刊成功,大家信心倍增。第一期刚发送完,他们就开始筹划第二期的稿件。明义写了篇鞭笞为富不仁者的稿件,写的是一个穷汉因被大富人家的狗咬伤,愤而将狗打死,对方倚仗权势,逼迫披麻戴孝、为狗送葬的事,兴冲冲请继敏指正。继敏赞叹明义的文笔,同时指出,要改变底层人民深受剥削和压迫的现实,必须根本上消除人剥削人的制度,必须让人民觉醒起来,为自己的命运抗争。他建议明义再改改,争取下一期刊登。 就在此时,东北事变爆发,短短几天内,大片国土沦陷。消息传来,原本打算回乡的师生们自发取消假期,群起响应京津等地的爱国救亡运动。李继敏和宁鹏宇四处奔走,联络省城学界联盟,发起了声势浩大的游行示威。学生们拉着标语,高呼口号走上街头,呼吁坚决抵抗,收复失地。 明义和瑶琴作为一年级学生代表,走在队伍最前面。队伍来到省府门前时,已有省府大员在那里等着。接过学生代表递交的请愿书,省府大员义愤填膺地发表演说。他猛烈谴责日军罪恶行径,对学生们的爱国行为大加赞赏。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同学们忧国忧民之情,政府十分理解,坚决支持。同时,他也苦口婆心地教导同学们,要大家充分相信政府,千万不要听信别有用心的宣传,更不要受共党蛊惑,坏了国家大计。好好读书就是爱国,将来经世致用,为国出力,才是有志青年的本分。 李继敏和几个学生领袖分别演讲。他们激情的演说激起阵阵雷鸣般的掌声。他们所有人嗓子沙哑了,他们悲愤地流下眼泪,他们振臂高呼发下誓愿,要用自己的血肉筑成新的长城。这一刻,天地惊而鬼神泣。 演讲结束后,游行队伍离开省府,各自返校。正走着,路旁闪出一人向明义招手。明义见是岐贤,跑过去相见。岐贤不由分说,拉着他来到附近一条小巷中。 “你怎么也跑出来了?明孝呢?” “国家都这样了,我们怎么还能安然坐在教室?” “你总是冒失。你知道游行队伍中有多少便衣吗?” 明义吃了一惊:“便衣?他们做什么?” 岐贤说:“政府早有预案,安排人夹杂在学生中间,防范共党趁机捣乱。省府门里机枪都架好了呢。” “怪不得。” 游行队伍中,时不时有人说些阴阳怪气的话。人家举手,他们跟着举手,人家喊口号,他们也跟着喊,可怎么看,都觉得是在做样子。都以为是学生中的落后分子,原来是政府派出的探子!明义想,得把这消息尽快告诉继敏他们,于是赶紧去追。追到校门口,也没见他们的影子,学校里也没找到。他又跑去舒兰家,以为在那里可以见到他们。 来到老巷,明义远远看见舒兰家门外站着个穿灰布长衫的中年人。那人腰板笔挺,虽是清瘦些,浑身却透着股说不出的精神气。他脚跟前的地上,放着个牛黄色的皮箱。见明文过来,警惕地向下掩掩礼帽。 “先生是来这家的吗?”明义问。 中年人面带微笑,上下打量着明义: “你是绵上人?”声音虽低,却很有穿透力。 “你怎么知道?”明义惊讶道。 “说话太硬。不知道的,以为要吵架哩。” 明义被他的幽默逗乐了。来省城后,因为说话被人调侃,司空见惯了。这位先生既能听出他的乡音,令他意外又感到亲切。门开了。前来开门的是那个孩子。看见来人,他愣了愣,惊喜地叫声“爸”,一下扑到那人怀里。舒兰站在院中,脸上酒窝一颤一颤的,眼里泛着泪花。她先是理弄理弄本来很整齐的刘海,又抻抻旗袍上的皱褶,快步上前来。她提起皮箱,招呼明义一起进屋。 “我叫车健。” “我叫——”明义刚要开口,被车健打断了。 “你先别说,”车健冲他和舒兰神秘地笑笑,说句“让我猜猜”,连问了明义三个问题: “你叫斛明义,是吧?” “你父亲叫斛穆羽,你叔父叫斛穆修,是吧?” “你哥叫斛明文,先娶了知事的千金,又纳了豆腐张的女儿做偏房,是吧?” 早知道前段时间家乡发生的事,又想到那位叫齐步的军官,又见这位先生对自家的情况竟然如此清楚,明义断定,这就是绵上县中共地下党的那个负责人。他不甘示弱,连珠炮似的,也还了他三问: “你认识三道河就义的齐步吧?” “你是赵易生先生的朋友吧?” “贩油的钮大福去大胆地投奔的,也是你吧?” 第112章 巧遇 舒兰好奇地望着他们,他们的好情绪感染了她,两个酒窝更加生动,更加甜美。孩子蹬着双脚向上爬,拨拉着车健的胡须茬。车健掏出一块牛筋糖,咬开糖纸,送到孩子口中。孩子不满足,将爸的衣袋认作宝库,使劲往里掏。果然掏出一大把牛筋糖。他从爸的怀中挣出来,去给妈妈吃。 车健问明义怎么跑到这里了来?明义将前后事情说了。车健听说李继敏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又是一顿笑。 明义诧异:“莫非也是你的学生?” 车健听了摇头。舒兰向明义表示歉意:“之前我说他遇到匪徒是真的,赎金的事也是真的,只有身份是假的。没想到过来过去的,都是有缘人,再没这样的巧事了。” 临别,车健嘱咐明义,他的情况莫要和其他任何人说起。明义按捺不住,回到学校,就去找到李继敏。见了面啥也不说,拉着他来到操场,当胸“捶了”一拳,质问道: “你说,你有什么事瞒着大家?” 被问得突然,继敏愣愣,支支吾吾地说:“没有呀,游行结束后,鹏宇请瑶琴去她家,我和世农到海子边逛了会儿。我们可等你来,你跑哪儿去了?” “我问的不是这个!”明义继续逼问。 继敏更加摸不着头脑,想了想,只得招供: “我去拜会狼盂县的大才子,想跟他约一篇时事述评。至于你的那篇——” 明义冷笑道:“少说这些没用的。连世农都被你蒙在鼓里,你还不说实话吗?” “真的没有骗你。”继敏反复地辩白。 明义看着他的窘态,忍不住“噗嗤”一声笑起来。李继敏回过神,冲他捶了一拳,骂道: “你这家伙,怎么穷讹黑诈的。” 明义告诉李继敏,说车健正四处打听他的下落。继敏忙问是在哪见的?明义说在舒兰家。继敏问是怎么回事,明义反而追问他和车健到底是何关系? 继敏急切想见车健,然而他们的见面,只有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以规定的方式才可以。除此而外,即便是大街上遇到,也不能随便打招呼,只好敷衍说: “我们只有书信往来。” 明义索性告诉他,车健和舒兰是亲亲的两口子,他夫妻二人刚刚团聚。继敏高兴得不得了,当下约定,以后见了面,只认车健是舒兰的丈夫,称呼他为姐夫。他俩手挽手离开了操场,彼此的心从来没像今天这样亲近。 回到宿舍,明孝给明义一包月饼,说瑶琴和鹏宇来过了,参与编辑的同学人人有份。 孤月高挂,秋风瑟瑟。明义捧着圆圆的月饼望着窗外,望着绵上县的方向。月饼是圆的,正如天上月。游子心中的梦,也该是圆的。可是,自从哥哥明武远走他乡,表妹文君阴阳两隔,家已是残缺了一角;现在,日本人占了东北三省,连国也成残缺的了! “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圆的呢。” 这一夜,明义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为一些事情伤脑筋,直到起床铃声响起。学校已没法按部就班地上课了。师生们所关注的只有东北事件的消息,一大早,告示墙跟前便聚满了人。告示墙上,有号召参战的口号,有发动募捐的招帖,有声讨日寇的檄文,满目皆然。 第113章 小报 仲秋过后天渐凉。 小报编到第五期时,其影响从学生到教师、从校内到校外迅速扩散,并且扩散到了省督学的办公桌上。调查在暗中进行,重点很快锁定在几个年轻人身上。 为不被发现,他们只得暂时停下来。可就在他们为自己不够勇敢和坚强、辜负了读者期待而惭愧之际,却意外收到了新的一期小报。 小报是以邮寄方式寄来的,寄件地址是郊区。不少老师和同学也收到了这份小报。更令人奇怪的是,报纸刊登的文章仍维持着原有的风格,而作者中居然还有长剑、铁流、风铃的名字。明义跑去问鹏宇和瑶琴,她们也正纳闷,又去问世农,世农也说不知道。晚饭之后,明义独自来到车健老宅。开门的是舒兰。当他被迎进院中,看到东厢房里正在打包的车健和李继敏时,恍然大悟。他生气地责问继敏:“凭啥你们独担风险,难道我们是胆小怕事的吗?” 车健瞅着继敏笑道:“你看,我刚才怎么说的?” 李继敏也笑道:“可真是心有灵犀哩。” 继敏告诉明义,他也是刚知道,姐夫和大姐为转移警察视线,紧赶着替他们编了这期小报。他啧啧连声说,简直不可思议,连撰稿到编辑再到油印,先生和大姐只用三天就完成了。他们还特意跑到城郊邮递,故意要让校方知道,编印这份报纸的,根本不是他们的学生。 自此后,大家对车健夫妇更加敬重。车健成了他们的良师益友,经常招呼他们喝茶,为他们释疑解惑。每逢车健对同学们侃侃而谈,舒兰就说,他好为人师的臭毛病,这辈子怕是改不掉啦。 明义时常想起赵先生。车健和赵先生一样学识渊博,一样视野宽阔,一样有家国情怀。和他们交谈、相处,真可谓如饮甘泉,如沐春风。自己在绵上得赵先生教导,受益匪浅;在省城又巧遇车健,得其教诲,何其幸运! 他偶尔也想起唐明。有几回,他就想问车健,他怎么会教出那样的弟子来!可再一想,孔子弟子三千众,贤人不过七十二,余者岂能无不肖?最终还是放下了。这一放下,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 他们认定车健是坦荡君子,自觉受他影响,学他榜样,想要活成他那样的人。车健给他们讲江汉豪雨大灾中无助的百姓,讲南方反“围剿”斗争,讲东北抗战形势,讲当代青年肩负的责任和应有的担当。他们将他的话转换成自己的语言,或写成文章登到报纸上,或讲给周围的人听。他们自信所从事的,是人类前所未有的事业,他们为此付出的每一分钟,都有着极不寻常的意义。 日寇占领东三省后,挟持废帝溥仪,策划成立所谓满洲国,欲进一步将战火引向关内,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南京政府置民族危亡于不顾,反而宣称‘攘外必先安内’,继续集结重兵围剿南方红军。所幸白山黑水间义军蜂起,死士喋血,前赴后继,壮怀激烈,可歌可泣。 车健要举家迁往天津了。他此番去天津,就是要发动各方力量,配合东北义军收复失地、保家卫国。一个星期日,车健单独约明义出来。 “明义,我与你相识不久,一直在观察你。你为人豪爽、做事谨严,有正义感、有爱国心。组织上要选派若干青年骨干到平津工作,我已向组织推荐了你。毕竟,远离熟悉的地方到完全陌生的环境,又要面对极其复杂的局面,无论对于谁,都是巨大的考验。我想问问你,你是否准备去接受这样的考验?” 车健的信任让明义无比感动。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心中油然而生的崇高感使他不假犹豫地接受了车健的安排。 “除了我还有谁?继敏也去吗?” 车健说:“包括他在内,许多同志都提出了申请。不过,考虑到工作需要,他暂时还得留在这里。” 那么接下来,就要告别了。 几个月来,明义和李继敏他们,已相处得亲如兄妹,如今一下子要分开,明义十分不舍。尤其是瑶琴,他对她,她对他,彼此都很在意,若她知道自己将离她而去,会怎样想呢?他希望他们理解,也相信他们会理解,并且衷心希望,他们最终能够像战友那样,再次相聚。 第114章 回乡 只有明孝,似乎刻意与他们保持着距离。兄弟俩之间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让人觉得若不是有血缘,他们根本就是不相干的两路人。 和车健分手回到学校,明义找到明孝,说准备回家一趟,问是不是一起回去。明孝也想家,可他偏偏表现得不那么情愿,仿佛要让明义觉得,他之所以同意回去,完全是出于照顾明义的情绪。 “过段时间不行吗?课程这么紧。” “哥这几日总是想家。尽管也有电话,可电话里听到的,都是这也好、那也好的宽心话。我已经打了电话。这回说什么也要回去看看,免得老是惦记。”明义说。 “有甚可惦记的!我们只管好好读书就是了。” “那你意思是不回去?”明义有些不耐烦。 “回就回。我又没说不回去。”明孝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你咋的是这种人!” 次日早,明义兄弟知会了继敏他们,去柳巷买了些零碎礼物,提着大包小包来到汽车站。明义让明孝看着东西,自己去买票。买好车票,看时刻表,发车尚有多半个小时,出来叫上明孝,到附近小摊吃了早点。长途车正点出发,颠簸两个钟头到凤城,然后换车,沿白晋线向西南走两个多小时,来到古陶县。走出车站,正准备雇车时,就见梁二增驾着马车,风风火火赶了过来。 明义说:“说是不让接,你怎么来了!” 梁二增笑道:“就是想你们早点回家哩。” 明义问:“常柱儿呢?他忙啥去了?” 梁二增说:“原是让常柱儿来的,可攉遍天地找不见。这弟兄有些不靠谱。他连个事情都攒点不住,三天两头地,想起甚做甚,巴不得天天打发他往山上跑。他就是槽里拴不住的骡子。” 明义笑着说:“你才认识他几天。” 梁二增将带来的棉垫铺在座儿上,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听说你们要回来,高兴得不行哩。昨晚上,老东家就叫生了炭火,好逼走屋里的湿气。今天一大早,老少东家哪儿也不去,就在府里等着。婶子和颀英嫂子又是剁馅子,又是熬骨汤,要犒劳你们哩。” 从古陶出来,经双林客栈西行。正走着,马车猛地蹾了一下,车轮陷在坑洼里走不动了。明义和明孝跳下车,帮着往出推。把车推出来,明孝上车。明义想起大哥说过梁二增烧胡守圆纸活铺的事,觉得这后生也怪有趣的,便也坐到前头和他闲聊。明义问梁二增: “胡守圆没找你麻烦吧?” “我倒怕他!他被郭知事收拾了一回,如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哪还敢张牙舞爪!”梁二增得意洋洋地甩了下马鞭。鞭花响亮,树上乌鸦鼓噪着飞走了。 “你也够愣的。”明义笑道。 梁二增理直气壮地说:“这不能怪我。他占着雪晴家好好的院房,不寻思做正经生意,却在那里开纸活铺。不只我看不惯,邻居们都觉得晦气哩。” 明义又忽然又想起张振汉来。 “狗不理呢?还在炭场?” “可不能再叫他‘狗不理’了,得叫他张掌柜啦。” “这是从何说起?” “他为东家立了一大功哩,神气得很哩。” “你是说太岳山剿匪的事?” “可不是!他独闯匪巢,救了知事家公子和十几号人的性命。老东家夸他有勇有谋,降得住人,做得成事,也称他张掌柜。‘狗不理’这外号,都不好意思叫了。” “厉害!”明义忍不住赞道。 “的确是厉害。还有那个吴敏虎——”梁二增凑近明义耳朵,神秘兮兮地说:“我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要把我卖了。少东家和吴敏虎暗暗交好,也是‘狗不理’牵的线。有人说,狗不理原本就是东乡暴动的骨干,当初参与过暴动的不少人,后来都成了仝豹手下。武明虎既降伏了仝豹,这些人自然归到了他麾下,狗不理跟他们勾搭,容易得很哩。” 明义突然想起什么,大声回头问车里: “明孝,听说过吴敏虎这个人吗?” 第115章 回乡(2) “怎么了?”明孝差点没睡着,含混地问。 “记不记得明仁哥结婚时,礼账上有个叫吴敏虎的?” “什么吴敏虎,不就是斛明武吗?” “你说什么?”明义惊得跳起来:“你说什么!” 明孝从车里探出头来说,我刚才做了个梦。我梦见和瑶琴在花园里玩,恰好文君和他女婿过来了,说要找唐明致谢,要一起去城里客栈喝酒。正要出门呢,爹爹和明仁哥各提着个牛皮灯影儿过来,让我们到郭有道祠里烧化掉。我说不去了,瑶琴非要去。半路上,她拿出个镜子往天上晃晃,就见金光闪闪地落下个天将来。那天将拿着支短枪,长得跟明武哥一模一样。 “哥你说,这是咋回事?”明孝问。 “你刚才说,吴敏虎就是斛明武?” “我,我这样说了吗?” 天阴得更厉害了,冷风带着些雨丝儿飘起来,远处的太岳山陷入混沌之中,尖耸的文峰塔完全看不见了。明义回到车上坐定,脑子里一会儿是吴敏虎,一会儿是斛明武。他们轮番出现,到最后杂糅起来,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了。 闪过旧烟墩,路过蒲泉镇,跨过石河桥,过了有道祠,再往西就是绵上县城。进了城,来到十字楼,明孝急切要上山,明义便叫车停在路旁。他把自己的东西拿下来,让梁二增送明孝上山。 明孝回到明月堡,原以为父亲的病会好一些,没想到还是老样子,心里一阵难过。他将捎回的东西一件件往炕上摆,摆弄着让爹爹看。穆修高兴起来,连说带比划,当下做主分配,这个要给谁,那个要给谁,那个让放起年节用。数来数去,偏就没有好月的份。 “爹就是偏心!”文淑拿起给自己的那份往外走:“我现在就给嫂子送去。”穆修一听,将那些东西推成一团,“呜哇呜哇”着,要爬下炕去追文淑。妇人急忙挡住。 “娘,我爹这是咋了?”明孝问。 “老返了,老返了,跟你嫂子赌气哩。” “为了什么事?”明孝问。 “他现在成这样了,自己做不来事,还嫌人家做。” 原来,好月因见今年天旱,地里产量大减产,租子收不回来,就与明仁商量以工代租,动员租户们平整田地、疏通水道、筑蓄水池。好月还“怂恿”明仁以防范山匪为由,鼓动刘三桂给联防队配发了几支步枪,又花钱从黑市买来子弹,每日带着几个贴心弟兄到沟里练枪法。这本是好事,可穆修听说是好月的主意,就坚决反对。谁都知道,他反对的其实不是事,而是人。一个女人而显得太有主意,穆修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 “也是。哥怎么事事都听嫂子。” 明孝心里嘀咕着。他用热水泡了毛巾,为爹爹擦脸;他泡上浓浓的茉莉花茶,双手捧给爹爹;他拿过烟袋,装好烟丝,给爹爹点上;他将捎回来的东北榛子一颗颗剥了壳,放在小碟儿里,摆放在爹爹跟前。他像哄孩子那样哄爹开心,同时也做给家人看,让他们看到自己的孝心。 明仁正在车马院掰玉米粒,听说明孝回来了,跑过来见。他高兴得擂了弟弟两拳,扳着他肩头细细地看他。明孝略白了些,也胖了些,穿得又齐整,显得英俊潇洒。 “省城就是养人。这哪还像个乡下人!” “哥哥嫂子受累了。”明孝感激地说。 明仁说:“咱家将来都指靠俺兄弟哩。你只管好好读书就是,家里不用你操心。” 妇人说:“你哥说得对。俺儿学成了,要是能谋个一官半职,给咱家改改门风,也算是尽孝道哩。” 门帘一挑,好月进来了。穆修“哼”了声,背转头装睡。好月抓把花生给明孝,让他尝尝。这花生味道怪怪的,甜中带咸,又带着淡淡的茴香味。妇人说,好月,你去弄几个菜,咱们包羊肉饺子,再炖只鸡,去池塘里捞条鱼,正儿八经吃上顿团圆饭。好月应了,出去张罗。 聊了会,明仁还去剥玉米。 明孝跟着来到车马院。明孝问哥哥,常柱儿昨天是不是来过明月堡。明仁说,他送弹好的棉絮上来,我也没见到他,也不知道他啥时走的。 “这就怪了!梁二增说,他昨天根本没回府里。” 明仁笑道:“他又不是小孩子,自己长着腿,想跑哪儿就跑哪儿,咱们操那些心做什么!” “他该不会是冲着文淑来的吧。” “笑话!怎么会!” “防人之心不可无。要是看得紧,也不会文君被欺凌了,我们还蒙在鼓里。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心疼不已。哥你好歹操心点,咱可就这一个妹妹了。” 第116章 回乡(3) 常柱儿破天荒竟夜不归,整个府里都紧张起来。去他房里,门虚掩着,空无一人。让人到盛记、炭场和其他各个店铺都找了一遍,依然没下落。 穆羽对明义说,常柱儿自小在府里长大,又懂事又听话,从来没在外留宿过。这些日子以来,接连不断发生各种事情,让人不能不往坏处想。莫非咱得罪了什么人,人家惹不起黄瓜扯蔓子,拿他来报复? 明义却没往这方面想。宽慰父亲说,鸟儿翅膀硬了,总要自己飞,常柱儿大了,总有一天要离开府上。我们这里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说不定因缘际会,他在什么地方遇到什么人,瞒着咱闯世务去了呢。 张妈拿着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跑来,说:“屋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地上打扫得干干净净,挂在墙上的那框照片不见了,我给他做的新鞋穿走了,少奶奶给他织的毛线脖套也戴走了。老爷,你看他攒下的钱,挂在门背后的铁环上……” 穆羽沉默了会儿,问明义在学校的情况。明义略去租房办报纸并结识车健之事,只讲“东北事变”后学校的抗议活动。穆羽听了感叹道,家国家国,国家支离破碎了,小家怎得安宁,往后日子真是看不准了。明文也叹息,眨眼间东三省丢个精光,照此下去,平津危在旦夕,山西又岂能长久,咱们的生意怕不好做了呢。穆羽说,政府军不认真抵抗,一溃千里,靠你们娃娃们吆喝几声,根本无济于事。明义问牛管家怎么看?牛管家说,记得古曲中有词儿,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历来兴衰更替,都是官家的事,小民百姓只管自己生计,遇难的贪图活下去,拮据的贪图活轻松。颀英听着,抿着嘴笑,两眼笑成了月亮弯。明文问: “你笑甚?牛管家说得不对吗?” 颀英笑着说:“他说的太对了。” 明文说:“本来就是这个理么。” 明义把自己准备转学天津的事儿说了。他说,在省城结识了赵先生的一个朋友,推荐自己到天津就读。那里的繁华远胜于省城,世面大,见识也多,学校也是老牌的名校。这次回来,就是专程向父母亲大人禀报并请恩准的。 穆羽问:“你去天津卫,明孝呢?” 明义说:“他仍然在省城,坚持要修完学业。” 夫人最怕儿子走得远。现在在省城,已是好长时间见不上,将来见面就更难了。她问牛管家,你当初成天往天津卫跑,那里民风怎样?外地人在那儿受不受欺负?牛管家说,虽不比北平,到底是京畿之地,繁华所在,公子能在那里读书,是修来的福分哩。穆羽说,十年前的天津卫,谁晓得变成了啥样!牛管家说,那边还有既往的朋友,当初情分还在,东家不妨写信给他们,让他们照应一下。 晚上,穆羽果然写了几封信,让明义走时带上。爹娘的一片心,明义妥妥地收了。 第117章 常柱儿 秋雨自连绵,黄叶自飘零。 时不时可见的抗日标语,十分亮眼。通往书院的石条街上,店铺门冷清地开着,数得见的几个行人。明义先去书院,看门的说先生在家。来到先生家,先生也不在。老婆婆拿出封信和一个卷轴给明义,说是先生嘱咐让转交的。 回到府里,明义展开卷轴。 这是岳鹏举的“满江红?怒发冲冠”。这幅字,满卷狂草一气呵成,悲愤之情直达纸背,更有数处似是泪渍。长太息以掩泣兮,哀民生之多艰。那该是在夜深人静之时,烛光之下,先生思及国土残破、民众流离,深恨自己老迈体弱,无以驱寇报国,愁绪满肠而无处排遣,奋笔而就。明义感叹,这是何等的襟怀与风骨! 明义又拆开那封信。共是四页,竟有三页是画,画得很粗糙。第一页画着个姑娘走去的背影和一条马鞭,马鞭旁落着几滴泪水;第二页画的是船公划牛皮筏过大河,皮筏上站着个后生,后生指着河对面的山顶,山顶五角星放射着太阳般的光芒;第三幅是洞房,一对新人并肩而坐,新郎拿着秤杆,正要去挑新娘的盖头。 最末一页,才是赵先生的信。 信中说,倭寇犯华,辽沈沦陷,国人蒙难,百姓流离,然国府姑息养患,三军避敌千里,不思收复失地,反而冀望于国联调停。岂不知所谓国联者,皆是犯我民族、欺我百姓、裂我山河之宿敌,真缘木求鱼也,与虎谋皮也,白日做梦也。易生老迈,然而亦不愿病卧床箦,徒作悲鸣。今白山黑水之间,义师蜂起,前赴后继,奔走呼号,不绝于耳。救亡图存,匹夫有责;强我华夏,实赖后生也。闻汝省亲欲归,恐无暇相叙,拙书一轴以赠。文末数行小字,大意是说,附的三幅图,乃是常柱儿恳请转交的,图中涵义,不敢妄自揣测。读过这几行小字,再细细看那图,明义心中已然明了如镜,不免又是一阵感叹。 次日,明义要返校了。合府上下起个大早。穆羽夫妇将备冬衣服打了个包袱,又精选莲花沟的柿饼、沙堡庄的花生,张南村的大枣和裕合成的点心,装了满满一提盒。这边收拾停当不久,明仁带着明孝和文淑也到了。 一家人送明义到大门口,见那车上也是大包小包的。穆羽对夫人说,幸好没按你的主意,否则一辆车都拉不上哩,也不想想,这第多东西,孩们怎么拿得动。妇人说,这不是怕孩们在外边吃不好、穿不暖么,哪像你,什么心也不操。张妈说,历来有儿行千里母担忧,没听说过父担忧的。穆羽笑着说,当父亲的担忧,岂是你们女流之辈知道的! 明文拉明义到一边,悄悄告诉他说,你二哥有下落了。明义问就是那个吴敏虎吗?明文没有回答,然而从他眼神里,明义已看到了答案,满心欢喜向亲人们辞行。 车在路上,文淑向明义打听省城的各种事情,她根本不满足明孝之前的介绍。明义有意无意说起常柱儿,她不接茬。她又打听那个所谓赵先生的朋友是甚人?明义也推说不知道。到了古陶站,明仁将车停在路旁。明义去买票,发现文淑跟在后面,就说,哥给你也买张吧?还没等她开口,明孝就说:“走吧,去了把你卖掉!” 趁等车的时间,明义、明孝和文淑到附近集市上转悠。正好有一队学生高呼抗日口号从站前经过。文淑跟在队伍后面,依样学样走了一段,跑回来对明义说: “前几天,咱堡也去过城里的学生。” 明孝说:“我听说,哥居然还帮他们召集起全村人,包括警务所的,补充联防队的,统统集中起来,听他们演讲。文淑不识羞,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登台发表高论。” 文淑害羞地摆手:“我哪有什么高论!” 明孝说:“你站得高,嗓门高,不是高论是什么!” 来到个小广场,见前面围着一群人,里面有个耍把式卖艺的,明孝上前去看。文淑也要跟着去,被明义叫住了。明义从口袋里拿出那三页信笺让文淑看。文淑还以为小孩子们的涂鸦,看着看着,脚步停了下来。当得知是常柱儿已离开绵上,行前留下这些画表明心迹时,她被感动得一塌糊涂。她好像才刚认识了他,她的心终于为他的赤诚而打开。她平生第一次为他流下了热泪。 “他怎么是这样一个人。” 前天午后,常柱儿到明月堡送棉絮。临走,他来到文淑房间。下人未经允许,是不可以进主人房间的。文淑有些惊讶,但并没撵他出去。他几乎是如法炮制,借口递给她从绸缎庄买来的丝巾,握住了她的手。她不反对他这样,而且允许他给自己系上丝巾,允许他站在身后,只隔着拳头大的地方,一起看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自己好漂亮!她被这漂亮震撼到了,柔声表示感谢,同时也表明,反对他随便花掉辛辛苦苦挣来的零花钱。不只如此,她还允许他和自己并排坐在炕沿上,哼唱那些哥哥妹妹的曲儿。这种曲儿曾是她极厌恶的,可是现在却成了极富情趣的了。 那时候,文淑并不知道,姑娘家对后生是不能姑息纵容的。果然,坐了一会儿,犹豫了一会儿,常柱儿终于鼓足勇气,向她表白了心意。他说他待见她,待见得要命,恨不得每天眨眼就能见到她;他信誓旦旦地说,只要给他两年时间,他一定像明仁哥娶好月那样,风风光光地把她娶了。文淑才不相信他的鬼话!怎么可能呢?可问题是,她并没有打击他的狂妄和自信,而是以欣赏的目光看着他,而这对他而言,简直就是无声的鼓励。那时,常柱儿火辣辣地注视着文淑,这火也烧着文淑的耳垂,她的脸庞,她的心。他猛地抱住了她,疯子一样…… “可是,我居然打了他。”文淑痛心地说:“我把他赶了出去。我还说,除非他盖起盛记那样的大院,开着绸缎庄那样的门面,除非他挣的钱能从明月堡的堡门起,挨个儿排到府门口,否则这辈子也别再登俺家的门。是我,是我伤了他的心,逼他走上了一条不可知的路。” 文淑突然扬了扬头,咬咬嘴唇,坚定地说:“好吧,我等他就是了。我等他两年。不,我要一直等到他回来,等他风风光光地回来,哪怕等他一辈子。” 第118章 远山 明代中叶,渭南进士史记事当路绵上。他勤政爱民,捐俸设馆,亲授童蒙,崇德尚文,七年而政绩斐然,科考鼎盛,一时咸颂。时逢连年大旱,民生多艰,遂发库粮赈灾,又发动乡民穿井千眼,灾情得以缓解。一日考察灾情,来到天峻山巅向北俯瞰,但见群山连绵,汾河如带,沃野千里,稻谷田田,又想绵上县自古多贤士,传下介子推功不言禄、郭林宗褒奖清流、贾浑守土不屈,宋昌在公言公以及文彦博三分胜水之典故,真乃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天竣山雄立东南,巽地吉光,熠熠生辉,若于山巅建一塔,不只壮观山河气象,更能激荡文风,遂亲绘浮图,督工兴建,终成胜概。 民国二十年旧历菊月中旬的一天,县城东南四十里,太岳山巅,文峰塔下,斛明武(就是那传说中的吴敏虎)临崖而立,遥望着介邑山川。仝豹、尤昊一言不发站在他身后。一场秋雨过后,西风萧索,落叶缤纷,寒意阵阵袭来…… 前天,赵先生独上灵空山。来到老营,他一不入营寨,二不让通报,只将一个卷轴交给守门弟兄,让转呈吴善人。斛明武正在洗脚,闻报,问来人长相如何、说甚口音?守门的是个嘴舌娃,拉长磨短地回答说 “讲的是抝三裂四的绵上话。” “长得像是超然物外的仙人家。” “自称大当家的忘年交,书院里的老学究。” 明武听得,一脚踢翻水盆,赤脚往出狂奔。来到寨门口,只见苍山迷雾,曲径通无,早不见先生身影。 “先生——先生——” “先生——” 峰峦叠嶂路欲阻,空谷回音作和声。明武悻悻地回到厅中,打开卷轴。那是一幅血书,是先生蘸血写就的四个大字:还我河山。明武把自己关在厅里,不见任何人,只对着那幅字看。当夜无眠。次日天未亮,明武叫来仝豹、尤昊诸人,说决意要前往东北,报效国家。 明武说,当初自己铸下大错,被父亲逐出家门,蒙先生教导,本欲远走高飞,却有幸结识弟兄们。两年来,我牢记先生教诲,一心向善,只盼有朝一日,能得家父宽恕,回归故里,好好地尽孝,好好地成家立业。然而,就算百姓们称我们“义匪”,也还脱不了这个“匪”字,就算我们再怎样积善,也还背着“土匪”之名,终不为人所容。既如此,我情愿舍此而去。他日驰骋沙场,马革裹尸,成就“忠义”二字,也算死得其所,岂不快哉! 仝豹、尤昊被他赤诚感动,亦愿追随前往。 三人议定,当即发出鸡毛信,召集所有弟兄来老营。当院旗杆前设了香案,摆好了牺牲。明武率众弟兄来到院中,为历年来死去的弟兄们奉香告祭。祭毕回到大厅。大厅一侧,已经整整齐齐码了三十余摞现大洋。明武当众宣布解散武装,叫众人各取自便。 弟兄们一听说要散伙,没人去取那钱,死活要追随明武。明武劝导说,大家有家小的回去奉亲尽孝,无家可归的或结伴务商,或合伙开荒种地,无论身在何处,从事何业,绝不许欺辱良善。左劝右劝,渐渐有人上前取了份钱,拜谢而去。有提出要带武器防身的,也准许带走。到最后,除了明武、仝豹、尤昊三人,只剩下耿景田。明武问他怎么打算,耿景田“嗵”地跪倒在地,哭诉道: “景田十几年前就来到太岳山,伺候过几任寨主,早把这里当成了自己家。可如今,好好一个家,说没就没有了;好好的弟兄,说散就散了!若再年轻几岁时,我也跟大当家的鞍前马后效劳。可年纪大了,相跟着去,顶多成为累赘。就让我苟活着守在这里,守着死去的弟兄们的牌位,也为你们留一条后路。你们活着回来了,这里还是家;你们若是死了,给我托个梦,也算你们回来了。” 明武上前将他扶起。仝豹二人也不由得落泪。明武嘱咐景田,将剩余的枪支弹药埋藏起来,其他一应物件,只要是用不着的,都散发给贫苦乡民。他们连夜备了许多干粮,马儿喂得饱饱地。早上起来,景田送他们走了一程又一程,依依不舍地告别回去。 半路上,遇到吴金财和他的女儿葱花。葱花骑着毛驴,打扮得出嫁的新娘子似的,只缺块红盖头。吴金财看见明武他们,跑上前来,拽住缰绳不让走: “武善人,你走了,俺家葱花咋办?” 明武却不认得他们,惊异地跳下马,问是怎么回事。吴金财不回话,扶女儿下驴,上前给明武施礼。葱花施过礼,羞得低下了头。吴金财这才说: “聘礼都下了,名声也出去了,往后没脸活人啦。二当家的,不是我说你。你这媒人是咋当的?要不是过路的人说吴善人要走,我都蒙在鼓里呢。” 明武满腹疑惑,掉头看仝豹和尤昊然。仝豹将明武拉到一边,脸红脖子粗,轻轻掌自己嘴巴: “坏了坏了。全怪我,全怪我。” 第119章 远山(2) 原来,葱花是仝豹私自给明武找下的压寨夫人。 当初,吴礼恒觊觎美色,不顾廉耻,经常骚扰葱花。她爹吴金财惹不起人家,又不肯女儿掉入狼窝,正好仝豹前来提亲,就跟葱花商量。葱花生性高傲,仰慕威望极高和人品极好的吴善人,听说是给他提亲,庆幸有此缘分,高高兴兴地应下了。仝豹送来聘礼,吴金财毫不犹豫收了。不只如此,他还四处张扬,专意要吴礼恒难堪,要他死掉癞蛤蟆心思。这事儿,仝豹从头至尾瞒着明武,为的是等他生日之际,接到山上来圆房,好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明武听了,真是哭笑不得,指着仝豹骂道: “人家姑娘的终身大事,坏在你手里啦。你做下的损事,看你怎样跟人解释!” 尤昊却在一旁幸灾乐祸: “这下好!大当家的也不用你跟着了。既然是你下的聘礼,你就认了这丈人吧。” 仝豹好心没办成好事,心里灰塌塌地,又作揖又拍肩地赔不是,还掏出几摞银元,要给吴金财。 吴金财哪里肯要,躲闪着嚷道: “这不是钱的事么。人活脸树活皮,俺丢不起这人!” 尤昊怕事情没完,上前劝说:“你这老汉也太较真。这明显是个误会。天仙似的女儿,还愁找不到好人家吗?依你意思,是要先拜堂,再入洞房,然后让女儿跟我们四处流浪,或者只担个好名声、独守空房了?” 吴金财说:“也不是这意思。” 尤昊反问:“那你啥意思?” 吴金财说:“俺就是丢不起这人。” 尤昊又问:“丢不起人要咋地?” 吴金财急得直跺脚,气急败坏地嚷嚷:“知道咋地,知道咋地我追来做甚!” 葱花实在听不下去了,上来冲仝豹说:“你还好意思问我们要咋地,就没见过你们这样耍笑人的!”又把她爹拉向一边:“女儿再没出息,也不至于追赶着要嫁人。”来到明武跟前,仰头盯着他,不卑不亢地说: “早听说你是大善人,是除暴安良的英雄,还以为能托付终身,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既然阴差阳错没缘分,我也不怪你,但这事由你而起,你总得给我个交代,免得我们回去后,平白惹人耻笑。” 明武既恨仝豹自作主张,又觉得愧对他父女俩,不知道该怎样收场,诚恳地说: “姑娘你说,只要能办到的,我都答应。” “不管怎么说,”葱花说:“毁约的是你们,先前送去的那些糊涂彩礼,我们拿得心安理得,恕不退还;刚才你兄弟要给的,是他赔情道歉的钱,我们也受之无愧,另外,我还要你一样东西。” 明武忙问:“是什么东西?” 葱花想了想,忽然说:“我要你的一缕头发。” “你要头发!你要这个做甚?” 葱花说:“我要当着乡亲的面烧化掉,告诉大家,吴善人只管自己升仙去了,我们从此再无瓜葛。” 仝豹和尤昊一听,连声说不可。 “这有啥不可!”明武不由分说,抽出短刀,斩下一缕头发,交到葱花手里:“古有曹孟德削发代首,我把这头发给你,也算赔罪了。” 葱花用块手帕将那头发包好,揣在怀中,再看一眼明武,眼中却真有了些说不出的小情愫,蚂蚁一样在那里乱爬。吴金财拉回女儿,扶她骑上毛驴,唉声叹气地去了。仝豹看着他们离去,嘟哝道: “可惜了,我花的那些钱。” 尤昊瞅瞅明武,笑着对仝豹说:“你没注意那姑娘,她那眼神,是真的看上大当家的了。可见你这眼力,也还是不差的。”明武作势要拿马鞭抽他二人。二人相视而笑,驱马直奔前去。 …… 娘生儿,连心肉, 儿行千里母担忧。 儿想娘亲难叩首, 娘想儿来泪双流。 眼见得红日坠落在西山后, 叫一声解差把店投 …… 第120章 远山(3) 弟兄三人昼行夜宿,沿白晋线向北、上正定路,穿越巍巍太行,来到广袤的华北平原。沿路,时常见入关逃难的百姓,以及向西转进的东北军。向东经过德州,难民又多起来,要把道路都塞满的样子。又走了几天,来到个小镇投宿。这夜,下起了鹅毛大雪。弟兄三人被困客栈,直到午时,心里烦闷,便要了酒喝起来。正喝着,那边一个男孩突然叫道。 “这不是斛二少爷吗?” 明武抬头一看,原来是小乞丐成文瑞。成文瑞后边,站着南街卖豆腐的张老汉。张老汉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被亲家穆修逐出家门的斛明武,不无讥讽地道: “原来是二公子。敢情是耍得大,绵上县放不下,汾州府放不下,山西省也放不下了。” 明武听出话里有话,却并不介意,爽朗地笑笑,邀请他们一起吃。明武将仝豹和尤昊然介绍给张老汉。尤昊然冲老汉拱拱手,高兴地说: “可真是他乡遇故知。大叔不认得我,我却认得大叔。你家隔壁的耿景田是俺生死弟兄。论做豆腐,大叔在绵上县坐头一把交椅哩。” 张老汉谦虚道:“不敢当,不敢当。” 明武问张老汉:“大叔,你这是要去哪?” 成文瑞抢着回答:“爹想他女儿了,要回绵上县。” “爹?你爹?” “他是俺干爹,俺是他干儿子。” “没想到,没想到!”明武抚摸着文瑞的脑袋,为他高兴:“这样说来,我们都还沾着亲哩。” 文瑞问明武:“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去东北。”明武回答。 “人都往关里跑,你们去做甚?” 仝豹拍拍胸脯,豪言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国家有难,杀敌报国,才是男儿本色。我们弟兄就是要去东北,打狗日的小日本。” 文瑞直摇头:“就靠你们几个?还不够给人家塞牙缝。没意思没意思。” 一直以来,张老汉对斛明武没有什么好印象,尤其出了贩卖鸦片之事后,就更瞧不起,连他名字都懒得唤,背后只叫他“斛二少”。没想到他们此去东北是为了抗击倭寇,不由得刮目相看了。吃过饭,老汉把明武请到房间,问: “你们真的是去投军吗?” 明武慷慨地说道:“我犯下大错,无颜见家乡父老。此番听从赵先生教导,前往东北参战,只为能有所建树、博得家父宽恕,然后风风光光地回去。若不幸战死沙场,他日马革裹尸还,斛家也总会容我,父亲也总会容我。” 张老汉点点头,从包袱里拿出一面满是血斑的黄布旗子来,颤抖着交到明武手里。这旗子,是他当年参加“义和拳”的遗物,上面沾着的都是过命弟兄的血。张老汉说,自己小师弟龚飞正在黑虎山一带,带领义军与日寇周旋。如果能找到他,把旗子给他,就说是山东“黑老娃”推举来的,他一定另眼相看。明武做梦也想不到,这位其貌不扬的老汉,居然有这样不一般的经历! 次日早晨雪停了,大家吃过早饭,各自赶路。 不说斛明武如何到达黑虎山、找到龚飞,又如何巧遇斛明仁的师傅、当着义军首领的曲向东,也不说斛明武如何作战勇猛,成为曲司令帐下能征善战的一员虎将,令日寇闻风丧胆,这些都是后话。 只说张老汉和文瑞一路向绵上赶路。他们有汽车就坐汽车,没汽车就坐马车,没马车就靠双腿丈量,跋涉千里之远,终于来到古陶县东城口。触景生情,成文瑞想起自己遭人打骂的情景,想若不是遇到干爹,自己又不知在哪里讨吃要饭,又不知要遭遇多少白眼、吃多少苦、受多少罪。 “爹,这里算俺的福地哩。” 这日正赶上是冬至。张老汉带文瑞到路旁一个小饭馆,要了两个菜、一壶酒、一斤饺子。文瑞早走累了,听得肚子里雷声大震,咽了咽口水说: “冬至不吃饺子,真的会冻耳朵吗?” “你说呢?” “我没忖记过,不过我不信”。 “羊肉饺子蘸上蒜,好吃哩。” 旁边桌上坐着俩人,也是两个菜,一壶酒。不知说起什么,年长那人拿出卷年画来,打开给另一人看。张老汉侧目窥见,颇觉好奇,也凑过去看。只见年画上那神神,头上戴着金盔,身上披着甲胄,手操利剑,脚踏仙云,好不威武。年画脑儿上写着“山神老爷”,左边写的是“护国佑民圣居士”,右边一联写的是“除暴安良真善友”。 “这画的不是斛二少吗?”文瑞突然叫道。 张老汉闻言细看,不由得也吃了一惊。 那人瞟了一眼张老汉,说道:“什么斛二少!不说给你们,你们不知道。这是绵山空王佛转世,新近幻化真迹在太岳山、专为百姓做好事的吴善人,是真正有求必应的活神仙,如今太岳山里,人们都抢着供奉他哩。” 张老汉说:“真要这样灵验,俺也请回去供着。” 那人听见说,拿了一幅给张老汉:“我新印了一百张,是做功德哩。愿意要的,都白给。” 张老汉谢称了,将那画卷好揣起,回去继续喝酒。一会儿,热腾腾的饺子上来,文瑞挟了个到蘸碟中,筷子夹开两半,仔细审视,埋头闻闻,抬头看着张老汉说: “这也奇怪,还是茴香味的。” 张老汉将饺子向文瑞跟前推推,叫他快吃。老汉心情不错,一壶老酒喝得畅快。吃完了,付过钱,老少二人走出饭庄,雇辆马车,望绵上县而去。 第121章 官位 上边要动自己的打算,刚刚像蜻蜓那样扇了两下翅膀,郭承琪就从省城的何汝仁和儿子郭岐贤两个渠道得到了证实。赶在消息传回到绵上县之前,郭承琪借口开会,接连上了两次省城,又跑了趟河边村。他这回好比搬运工,满当当出门,空荡荡回来。宴请自然是少不了的,都选在高雅偏僻之处。他充分施展自己的口才与酒量,博得了许多同情和理解,也得到许多承诺。 “当家三年狗也嫌”,这是人家安慰他的。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这是他自慰的。 “卷土重来未可知”。反戈一击的想法,很快就变成一时牢骚,被强摁到水面以下了。他现在想要的,只是体体面面地离开绵上县。 又一日,何汝仁报来讯息,说祖籍古陶的省检察官雷某的老娘寿终正寝,省里很多人要前往吊唁。郭承琪闻言大喜,当下约定一同前去。到这天,郭承琪在古陶城口接到何汝仁一行。大家来到雷某府上,见到主人,面色沉痛,执手相看泪眼,说了“节哀顺便”,郑重其事到灵前吊过,又到礼房随了大礼,一起出门来。 郭承琪说,这古陶县有个镇国寺和双林寺,不妨去走走。到了镇国寺,由老和尚陪着走了圈,每个殿都敬了香,叩了头,上了布施。人人皆有所愿,个个虔诚庄重。逛完了去吃饭,酒都喝了不少。何汝仁和郭承琪叫了几辆黄包车,载着各位来到杨柳巷,安顿几位进了客房。 郭承琪问老鸨:“有个叫莺儿的,如今可还在?” 老鸨眼毒得很,早认出郭承琪,却只当是初见:“呀呀呀,老板居然知道她!她前生修的福气,找了个好殷实的人家,嫁出去啦。” 何汝仁笑着说:“该是让人拐跑了吧?” 老鸨赔笑道:“女大不由娘,嫁人都是迟早的事哩。” 郭承琪心思不在这上面,安顿了何汝仁,预付了逍遥款,另要了间房喝茶,喝到他几个完事,按照何汝仁事先的嘱咐,到各房间表达了心意,然后跟何汝仁商量,是不是另找个客栈住下。何汝仁说,叨扰承琪兄破费不少,够意思。这些人虽说做不了主,帮衬一下是没问题的。说罢,何汝仁纠集各位出门,彼此挥手作别。 郭承琪的去留,也牵动着斛家的心。 先是,郭承琪告诉女儿颀英,颀英告诉明文,明文告诉父亲穆羽和张雪晴,穆羽告诉赵先生,雪晴告诉爹爹。就像一棵快速生长的树,从根上长起,直到树干,树枝,树叶,很快就传遍了县城的每个角落。 知道父亲即将离任,颀英当天就回到娘家,一住就是好几天。她担心以后尽孝机会少,恨不得把能做的事统统都做了,能宽心的话统统都说了,只为博得父母开心和欣慰。 颀英问父亲:“毕竟走一处不如守一处,爹爹就不能跟上峰说说,还留在绵上县吗?爹爹在省里也有至交。爹爹不好意思说,他们也不能帮忙说说吗?” 郭承琪笑着说:“没什么不好意思。是觉得没啥意思了。哪有在同一地方干到终老的?我能绵上县干这么多年,已是破例。就算没有那事,我也打算挪挪地方了。” 颀英说:“女儿说句不中听的话。像爹爹这样辛苦地做官,真不如辞了,然后爹爹找个营生,一家人清清静静地过日子,不知道有多惬意。” 自己就是池塘里的一条鱼,官场就是这池塘。鱼靠这池水养着,大鱼靠小鱼养着。别看他们平时活蹦乱跳,一旦遭遇大旱,池里水干涸了,无论大鱼小鱼,统统会成为干尸。一条聪明的鱼,能从这个池塘跳到另一个池塘吗?郭承琪叹口气,对女儿说: “今日这官场,要莫不进来,进来了就莫想出去。把官辞了,天下再大,怕也找不到清静的地儿。善始好说,想要善终,难呐!” 颀英眼圈泛红:“实在是不想让爹娘走。” 这话一说,颀英娘的泪也挂不住了。她跟了郭承琪大半辈子,担惊受怕的日子海了,不怕有什么风吹浪打,满心只盼着儿女们好。岐贤在省城任文职,儿媳妇雅娴相夫教子,小日子和和美美,没什么可担心的。岐清身在行伍,行军作战犯凶履险乃是家常便饭,总是叫人醒梦两牵。再有就是颀英。先是她婚后不育,被人家闲言碎语的,抬不起头来;如今幸而身怀六甲,又担心她身体弱,怕人家照顾不好她,稳不住胎。她强抑着感伤安慰女儿: “我们不过是去省城,又不是去山南海北,也不是去赴汤蹈火。女儿想娘了,就打个电话;我们啥时候想回来,你们啥时想去,方便得很。将来有了外甥,你们母子时不时地来省城住,一家人其乐融融地,你说有多好!” 原是劝父母开心,没想到母亲反倒安慰起自己来,颀英于是转移话题说些别的。说着说着,一不留神,话题不由得又绕了回来。颀英问父亲: “那边也有公房吗?” “有是有,只是太窄逼,住着不方便。我让岐贤在外面买了一处,是庆成公留下的老宅院,正雇人收拾着。三两天收拾好了,岐清派车来,先把东西拉过去。” 这几日,郭承琪还照常到县衙。快刀斩乱麻似的,将累年积攒的公事、私事一件件处理掉,效率就要赶上凤雏庞统了。他挨柜子整理文件,可以留下的重新放好,要带走的单另装箱,其他的塞到火炉里统统烧为灰烬。 这期间,赵先生来找过一次。他是为一个学生求情来的。那学生将抗日传单贴到政府门匾上,被抓了现行。郭承琪也不认真计较,卖给先生个面子,只教给马王庙送二斤麻油了事。送先生到县衙门口,郭承琪问: “承琪经营绵上多年,先生以为如何?” 赵先生反问道:“知事大人以为呢?” 郭承琪指着门侧的石狮子,笑着问:“可比得此物?” 先生哑然失笑:“易生不敢妄评。当问苍生耳。” 腾出空来,郭承琪也把县衙重新走了一遍,走得心里五味杂陈。亲笔题写的“牧爱堂”匾上新落了麻雀拉肚子的杰作。新送来的金匾孤零零地在议事亭角落里斜倚着,空自鲜艳醒目,只是不好意思出阁了。他去邮局寄了十几封信,去城北看了农桑局的试验田,又去石河视察了“整理村范”先进点。刚来绵上时,亲自栽下的桐树,已经长到了碗口粗。从那里回来,他又前往慰勉前县志参编人员。 别人见到郭承琪已不那样拘谨,已有人敢于开他的玩笑,调侃他的衣着和政绩,埋怨他的办事拖沓和不尽心了。郭承琪哪里还计较这些,洒脱滴笑笑而已。不过由此可知,所谓八面威风是怎样的一回事。 郭承琪家突然又门庭若市起来。前来拜访的,一类是连着筋骨、利害相关的;一类是引为亲信、有恩于斯的;一类是撇开世故,真心敬重的。他们大多是想趁知事离去之前,求他兑现承诺或格外开恩。郭承琪不是傻子,绝不会给将要接任的那个自命不凡的家伙留下任何把柄,因此,凡能送的人情尽量送,不能送的人情坚决不送。 穆羽也来过一次。他提着坛陈年花雕,进门便说要好好喝两口。他俩有默契似的,绝口不提调任之事,两瓶酒不知不觉就下了肚。郭承琪问穆羽: “还喝?” “喝!” “那就喝!” 郭承琪去书房拿来坛“得造花香”的老白汾,又接着喝。郭承琪从来没见识过穆羽的海量,若不是夫人横加干涉,这坛酒怕也难逃倾覆之虞。吃过饭,穆羽起身告辞。出了大门走出几步,复转回头,醉眼蒙眬瞅着郭承琪: “塞翁走失马,焉知非福耶。也好也好!” 郭承琪向亲家挥手,身子一晃靠在墙头,只觉胃里一阵翻腾,咽了口酸水,半醉半醒地道: “久在河边走,谁能不湿鞋。算啦算啦——” 第122章 官位(2) 新任命从传言到桌面,从口头消息到一纸调令,摇摇晃晃来到绵上县。前来宣令和监交的是何汝仁。郭承琪隆重安排迎接事宜,以示对继任者的尊重。从东门五里的接官厅到县府大门,一路洒了清水,坑洼处垫得平展,车辙消灭得干干净净;有办丧事的,不许吹吹打打,不许把花圈、执事摆到街上。沿途重要地方,或明或暗,布置了警力,防止有人恶意闯入。明月堡警务所和刘三桂带人下来协助,安排清理了墙上的抗日标语和广告招贴,严令养犬人家,不得将狗放到街上来。城内学校各遴选了数十名品学兼优的学生,届时由校长亲自带队,在县府门口列队欢迎。教育公会、商会等各协会也指定了代表参与。 这日一大早,郭承琪召集起主要官员,在议事厅等候。议事厅里加了火炉,烧得亮堂堂地。郭承琪拿出好茶好烟,还叫人买来水果点心招待。快到晌午时分,前出打探的通讯员快马来报,说省官已过湛泉镇。郭承琪当即命财税局长前往接官厅迎接。 郭承琪带着随员,在大门口恭候。心想着、眼看着,何汝仁他们来了。浩浩荡荡、热热闹闹接进县府大门,到议事厅就座。何汝仁代表省府宣读新任命,对郭承琪治理绵上之功给予高度评价,更称其为时代典范。何汝仁又勉励新知事,要曹规箫随,力保一方平安,造福一方百姓。 场面上仪式结束,何汝仁将新、旧知事和财税局长单独留下。他要财税局长给郭承琪拨出五千元安家款。新知事熟知官场规则,爽快答应。郭承琪要请各位吃饭,新知事也赶忙争占做东的权利。 何汝仁说:“就要开腿的,理当长亭饯行;新履任的,也该接风洗尘。我忝为主持,就斗胆做主了。中午宴席,就由县府开支吧,大家吃得开心、喝得尽兴便好。” 郭承琪私下向何汝仁说,这种场合,自己还是不参加的好。何汝仁当即表示理解,让他回去收拾。回到居所,郭承琪如释重负。 郭承琪说:“什么鸟知事!不做也罢。” 夫人说:“你这不是真心话。” 郭承琪说:“我咋地不是真心话!” 夫人说:“我还不知道你!” 颀英说:“往后,父亲就在省城里当个不主事的闲职,省得成天价担惊受怕地。” 夫人说:“谁说不是!在绵上县这几年,真不知是怎样熬过来的。万幸能全身而退。” 郭承琪为官多年,曾自以为是污泥浊水中的一股清流。然而久在其中,不知其臭,长途跋涉之后,反觉这污泥浊水,倒成了生就清莲的明月潭,成了离不开的土壤和空气。不管自己是泥鳅也罢,蚯蚓也罢,浮萍也罢,总之是这链中必不可少的一环。像自己这样的,要想活下去,又要活得好,除了随波逐流、死扛硬撑,难道还有别的路可走吗?他的脑海里突然闪出了几首诗,每首诗里挑一句,恰好就是自己此刻的心情: 出师一表真名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天生我材必有用,卷土重来未可知。 …… 天阴几天后,终于下起鹅毛大雪。西风卷着雪花呼啸而来,很快缔造了一个清白世界。接官亭里,颀英凭栏站立,默默注视着渐渐远去的马车。马车的影子越来越小,直到小如蝼蚁。到后来,只见白茫茫一片。一支送葬队伍从官道上经过。唢呐呜咽,锣鼓闷声;纸钱乱飞,旌幡招展。悲声动地,哭号震天。城里传来了经久不息的鞭炮声。 第123章 娘情 从接官亭回来,颀英说头晕。明文拭她额头,烫得像烧红的炭块,赶紧将她扶到炕上,盖两床被子捂着。睡到天黑,烧略退了些,却又开始咳嗽。明文坚持请来先生,开了方子抓来药,让翠儿熬好了拿来喝。第二天早上,颀英醒来,见明文在炕沿上坐着,正红着眼圈看自己,就要起身下炕。明文赶忙把她按住,责怪道: “还没好利索,就别硬撑着了。” “没事的,人又不是纸糊的。” 翠儿熬好药,过来敲门。明文把门开了,屋子里立刻飘满了药味。翠儿把药汤倒入碗中,加把砂糖搅化了。明文接过药碗,舀一汤匙,吹吹凉,倾身送到颀英嘴边: “你看你,把人吓得不轻。” 颀英推开明文说:“晾会儿我自己喝吧。” 明文捅开火灶,加了些块炭,又插了根干柴引火。屋子里有些煤烟,明文将棉门帘掀开条缝,让烟慢慢散出去。火很快就烧旺了,炕也烧得热乎乎地。明文让翠儿到厨房,请张妈做碗葱花面,要多放碎辣椒和生姜。不一会儿,汤汤水水的一大碗端过来。明文看着颀英吃过,让她躺下休息,自己到上房找父亲。 夫人正在补一件皮马褂。许是盯得时间久了,眼涩得难受,边揉眼边告诉明文,你爹早上起来,就说心里烦得不行,不管不顾摊子上的事,独自坐车到山上去了。问牛管家在哪里?夫人说赶去绸缎庄了。 夫人拿针在头发上磨了几磨,说: “也不知什么人煽风点火,说咱家外面欠了巨债,货源被卡断,绸缎庄和茶庄都要关门歇业了;又说你岳父被调走了,咱家背靠的大树倒了。牛管家还说,几个掌柜的提出要辞职,害得伙计们心神不宁,到处乱嚷嚷。” 明文说:“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之前他们要加薪,被我回绝掉了。他们要辞,就让他们辞去!” 夫人说:“你爹已答应加薪,让牛管家去安抚了。” 明文说:“爹怎能这样!这明摆着是有人恶意作梗,想借新旧知事交接之时,给我们难堪。他们这些小人,以为我们失了势,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买卖上的事,你们该咋弄就咋弄。”夫人从身后拿出张年画来:“我现在只关心这个。” 明文心里一惊,问:“这画是从哪来的?” “昨晚上,你爹从赵先生那里拿回来的。他看这画,看了直直一晚上。画上这人,真是人们说的吴敏虎吗?” 明文知道瞒不住了,说:“是。” “人们说的吴敏虎,就是明武吗?” “是。” “你快告诉我,明武他真的去东北了?” “是。他真的去了。” 夫人终于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 “你们瞒着我。你们瞒着我。你们一直在瞒着我,你们为什么要瞒着我?我是他娘,亲娘呀。” 明武其实从来没离开过这个家。他是黑夜的影子,是白天的空气,是飘进窗口的柳絮,是撞入居舍的燕子。他时常在人眼里,却没有人知道是他!这个家,从一开始就在等他回来,等他堂堂正正地回来,而他却似乎完全不理解这个,偏偏要让人心碎地走得更远,更远。 他会像原来说的那样,好好地回来吗? 第124章 冬雪 西风吹雪纷纷落。 成文瑞来找明文。他戴顶狗皮帽站在门洞里,脸冻得通红,不停地搓手跺脚。他告诉明文,他刚去过盛记,给雪晴姐送去了新做的醋溜膏,新发的绿豆芽,还有酸梅粉和五香长生果。他说,雪晴姐让问,你甚时候过去?明文说,此刻正要过去。刚说完这话,翠儿就追了出来: “大少爷,明孝少爷来电话,说有要紧事哩。” 明文急忙转身回到客厅,从母亲手里接过话筒,“喂”了声,就听见明孝带着哭声说: “哥,你赶紧给岐贤哥打电话。瑶琴被军警抓走了。” “瑶琴?瑶琴是谁?” “瑶琴是我同学,被军警抓走了,就在刚才。” “兄弟别急,慢点说。到底咋回事?” “瑶琴。刚才,”明孝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学生们在省政府门口游行示威,党部义勇队开了枪,打死一个,打伤好几个,抓了十来个。瑶琴。我同学。我不让她去,她偏要去,还跑在队伍最前头,结果……” 明文错愕不已。事变之后,东北义军奋勇抗战,华北傅作义等五十多名将领联名通电、呼吁各方团结一致,同舟共济,连在国军包围圈中的苏维埃政权也要求停止内战、枪口对外,全国各地同仇敌忾,救亡呼声风起云涌,孰料省党部置国难不顾,竟然将枪口对准手无寸铁的学生! “哥你快打电话,让把她放出来吧。” “岐贤就在省政府,何必舍近求远呢?” 明孝心里只有瑶琴,那个他心爱的女子。他要想尽一切办法帮她脱离困境。瑶琴父亲也在四处托关系,可他更希望最终帮到她的是自己。他近乎哀求地说: “哥,我也想去求他,可我跟他没交情。你是他姐夫,说话肯定管用。哥,求你了!瑶琴不只是我的同学,也是明义的朋友呀。” 弟弟这样求乞,明文如何忍心拒绝。他立即给岐贤打了电话。等了不一会儿,岐贤回过电话来,说,哥你别着急,琴瑶只是留置,并非拘捕,已经跟省党部说好,只需做个笔录,然后就可以放人了。岐贤说: “说实在点,我不该插手这事。谁叫咱是亲戚!姐夫托付的事,弟弟打破脑袋也得办。不过,还请哥转告明孝,游行集会这种事,以后躲躲远远地,不要稀里糊涂把自己卖了,还乐颠颠地替人数钱。” 明文挂了这通电话,随即给明孝打了过去。听说关系已经疏通,明孝再三感谢。明文将岐清的话原封原转给明孝,明孝连连称是。作为回报,明孝提醒明文,和明义同去天津的那人叫车健,曾在绵上县走动,极有可能是个共党分子。明义跟他混在一起,保不准已是他同伙了。 “车健不是赵先生的朋友吗?” “哥,赵先生的朋友也有许多说不清哩。唐明是他的朋友,截粮的狗不理张振汉,军营暴动的齐步,加上这个车健,哪个是能说清楚的?” 明孝这样说,明文颇不以为然。挂了电话,明文出来还往盛记去。听说明文要来,芸香照雪晴的意思,已就做了碗羊杂,暖了俩旋饼,挟了块腐乳,等着明文吃。明文进来,一边坐炕上暖和,一边泡上旋饼吃羊杂。 “你猜我在街上碰到谁了?”雪晴问。 “碰到谁了?这么稀奇。”明文问。 “耿景田。” “耿景田是谁?”明文想不起到底是哪个。 “耿景田么,就是开过鞋帽铺的,俺们那个邻居。” 明文眼前浮现出脸上斜拉条伤疤的那家伙。 “他怎么了?” 雪晴说:“他向行人发送山神爷画像。我看见他,就上前打了个招呼。问他近来做什么?他说在太岳山上看庙,他还提到了常柱儿。” “真的?他说什么了?” “他说,前些天,吕梁山里的人去太岳山找仝豹,结果找到耿景田。那人听说耿景田在县城开过铺面,就说有个常柱儿也在吕梁山,问他认得不认得。” “他还说什么了?” 雪晴边想边说:“他说常柱儿成天念叨咱家。我问他,常柱儿在山里做甚?他说是参加了什么部队,最近要到河西那边去。常柱儿托那人给明月堡的什么人捎信。哥你说,常柱儿会给谁捎信呢?” 这信不是捎给文淑,还会是谁呢?明文逗了阵孩子,来到药房。那纯仁正在验看买回的中草药,逐个看成色、闻气味、尝药性,然后分别装填到药柜上的小抽屉。想起叔叔家种的那些,明文问那纯仁: “山上的药材,有用得上的吗?” 那纯仁从眼镜上方瞅着明文,说:“以花、以茎入药的,还算勉强;以果实入药的,今年天旱,没多少收成;以根入药的,年限长不到,药效也达不到,急着挖出来,中看不中用。咱铺里规矩,想让用也通不过哩。” 明文笑着说:“你是不知道,我叔那人,恨不得种出千年人参来。” 那纯仁说:“我咋不知道!要说算盘子,你那叔叔比东家打得都精到,牛管家更差得远哩。唉!可惜本事累了人,如今得个半身不遂,咱满柜的药,也没能医好他的。” “西洋医生也看不好?” “哼!西洋人看病,哪还叫看病?” “怎不叫看病?西洋药见效快。” “光快顶啥用?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治标不治本,治病不除根。” 明文笑着:“杀鸡杀屁眼,各有各的杀法。你别看不起人家,小心人家夺走你的饭碗。” 那纯仁说:“反正我看不惯他们那一套。” “那先生又看不惯谁了?”他们正说着,牛四提着两只野兔从外面进来。野兔被他抓着耳朵,金钟倒挂,愤怒的圆眼睛布满血丝,四脚乱蹬乱踢。 “看不惯你!”那纯仁盯着野兔说。 “有啥看不惯的!俺这六十年的老眉眼,越看越有滋味,哪像你一张草纸脸,越看揪心。” “是说西洋大夫看病。”明文解释道。 “西洋大夫好啊,”牛四见屋角有个筐子,把野兔放进筐里,盖子盖住,上面又压了个药钵,摘下皮帽挂在衣钩上,抹一把脸上的雪水说:“打针比吃药管用。前些时,教会来了个西洋游医,看病的都要踏破门槛了。” “新盖的茅厕三天香。”那纯仁气哼哼地反击道。 牛管家反驳道:“可不是你说的。明清上次发高烧,烧得直说胡话,吃了三副草药也不见效。后来试着去打了一针,当天就降了烧。贵是贵了些,到底还是管用。” “不是先吃了草药,打十针也不管用。” 明文见他二人互不相让,就问牛四: “牛叔,你这是哪里套的兔子?” 牛四说:“是明玉套下的,捎来孝敬东家。” 堂弟斛明玉在窑上干活,每月有了固定薪金,日子过得好了起来。日子既过得好了,穷发急的毛病也没了,跟穆修家的隔阂也就消了。明文非常高兴,请牛四代为致谢。 牛四说:“咱们窑口开张以来,人用得最少,炭出得最多,又没有什么短了胳膊少了腿的。方圆左右谁不羡慕!都说咱家有窑神爷罩着哩。” 明文说:“一半由天命,一半在人为。固然管事的首功,把头的功劳也不可没,还有看炭先生,都该重奖。” 那纯仁填完药格子,将剩下草药一包一包捆扎好,然后坐下来记台账。他每记一笔,就请牛四拿走一包,举到柜顶。差不多都记完了,那纯仁情绪突然低落下来,将笔往桌上一撂,没头没脑地说了句: “老了,就是老了,不中用了。” 明文听着莫名其妙。牛管家向明文使个眼色,掉头先出去了。明文也跟着出来,问那纯仁是啥意思?牛管家神秘地笑笑,低声说道: “这得怪老东家。会哭的孩有奶吃。老东家为安抚要辞职的,答应涨薪水,那些不吭不哈、只晓得干活的,却被晾在一边,他们能不吃醋吗?你偏偏又说要请客,又说要重奖,换作是我,也一样不高兴哩。” 明文恍然大悟,忙说:“父亲是情急之下考虑不周,我是兴奋之余管不住嘴。那先生做事用心,人又实诚,咱药铺离不开他这样的行家。你去宽慰宽慰他,别让他多心。这次涨薪金,少不了他的份。” 牛管家说:“这就对了。” 明文又说:“这次普涨薪水,涨多少、如何涨,要跟近三月的流水挂起钩来。若是搞成大锅饭,勤谨有为的吃了亏,投机发懒的逮了便宜,照样有人心里不平衡。” “少东家这办法好!”牛四竖大拇指赞道。 牛四想了想,接着又说:“涨薪这种事,没人不待见,不过还要稳当些。咱们量力而行,往后每年涨一次,一次不要涨太多,否则一旦涨起来,就没法减下去了。不妨先合计合计,等老东家回来,再一起定盘子。” 明文点头道:“就按你说的办。” 回到屋里,雪晴拾起刚才的话题,又问耿景田是怎样的人,为啥好端端的鞋帽铺不开,却跑到山里守什么庙。明文却惦记捎到明月堡的那封信。那信如果送到文淑手里,她高兴也罢,伤心也罢,毕竟是他们两人的事。可是,万一落到叔叔手里,想也不要想,那里又要乱成一锅粥了。 第125章 归途 穆羽来到明月堡,先去二郎庙。 走进大殿,他朝二郎神拜了几拜,拿出那幅山神画,用放在供桌的“洋取灯”点着。神像化作缕缕青烟,慢慢飘散开去,整个大殿里顿时充满了烟火气息。 然后他去府里,看望弟弟穆修。穆修见到哥哥,眼里放光,手舞足蹈,“呜呀呀”地叫唤。妇人翻译道,他这是埋怨哥,外面下着大雪,你怎么就跑来了呢。 穆羽说,今天有空,咱弟兄俩好好聊聊。 穆修听了直摇头,口张得老大,双手又在空中乱划,眼角又渗出泪来。妇人翻译:他是说,他现在啥话也说不了了,只有耳朵还听得清楚。穆羽心里一阵难过,大声说,兄弟不能说,你就只管听我说。觉得我说得对你就点头,觉得不对就摇头,好不好? 穆修就开始摇头。穆羽问: “怎么,你不愿意?” 穆修急了,身子一挺,双手变成拳头,往炕上乱砸,一面又斜过眼,满脸怒气逼视妇人。妇人苦笑,拿块手绢擦掉穆修嘴角的涎水,对穆羽说,哥你忘啦?他点头和摇头是反的。穆羽这才想上次见面的情形,苦笑说: “你看我,七记八忘地。” 穆羽摘掉貂皮帽递给弟妹,棉大衣交给明仁,脱鞋上炕。暖意融融。明仁搬来个小炕桌,妇人将花生、酒枣、瓜子、柿饼摆了几个碟子,又准备去泡茶时,说,不如再烫斛酒,哥先暖暖身子?穆羽问穆修喝不喝。穆修先是点头,接着又摇头。妇人说,以往家里人来人往,如今病成这样,来的人少,他也成了孤世人,想喝,就让少喝两口吧。 穆羽说,这次是明武的事。兄弟你别急,先听我说小子如今出息了,化名吴敏虎。就是明仁成亲时,礼账上的那个吴敏虎。你当时不是也奇怪吗?你不是说从没结交过这样一个人吗?其实,他一直暗中帮着这个家,只是我们被蒙在鼓里。他在太岳山做了一大堆善事,名气大得不得了,传来传去,传成神仙、侠客样的人物。前几天,他又东出山海关、为国效命去了。我刚在二郎庙走了走。我想,家再怎样也是家,国再怎样也是国。咱们祖上曾经官居要位、权势显赫,而一朝终遭灭门之祸,因此传下世不从军、世不为官的族规。这规矩守了千百年,可再想,咱祖先既以忠勇立身、以孝道传家,又何必定下这不参军、不当官的祖训呢?忠与孝,其实是一车之双辙啊。保国守土也是大孝,是慰藉祖先、为家族长脸的好事。因此,我想今年告祭之时,宣布破了这规矩。逆子既已弃恶从善,又挺身投军报国,咱们也恢复了他的族籍,兄弟你看怎样? 见穆修频频摇头,穆羽已知他同意,甚为欣慰。 他接着说,孩子们都大了,翅膀也硬啦,成家的成家,闯荡的闯荡,任由他们去吧。咱们就不要操那么多心了。咱祖上一代一代,不就是这样过来的吗?想当初,你不喜欢经商,偏爱守着这黄土地,怎么劝也不听;而我偏又不喜欢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我们各有所好,结果也都遂了愿,风风火火大半生。如今世道变了,咱也不要瞧得起这个,瞧不起那个,看得惯这个,看不惯那个,也不要非逼着孩们走咱们的老路,一切顺其自然就好。你说是吧? 穆修又频频摇头。妇人见了,喜笑颜开地说: “也只有哥说才管用。一样的话,我跟他说过不知道多少回,都做耳旁风,懒得跟他说了。” 听妇人数说自己,穆修急得又耸动上身,挥舞拳头砸炕,“呜呀呀”地抗议。妇人赶紧笑着给他说软话:“哥你看,比写在纸上都灵哩。好好好,我不说。我又不是揭你的短,你哥也不是外人。” 穆羽笑道:“弟妹就好好担待他吧。” 妇人说:“没办法。现在全家都让着他。好月在他面前低眉顺眼地,真难为这儿媳妇了。” 穆羽说:“这是咱家的福气呢。明文有颀英和雪晴,明仁有好月,都是明理贤惠的好女子。尤其好月,人长得出众,为妻温顺和婉,做事有礼有节,当儿媳任劳任怨,尊长惜亲,这些都不说,单是书信劝匪、以工代租、为村学求赞助这几样,就足见她的见识已不在我们之下。山上这个家,明孝咱先不说,明仁有这贤内助,兴旺的日子在后头呢。” 听他们说好月,穆修头一次没生气。他没像以往那样满脸阴霾背过身去,而是扎起耳朵听,一个字也舍不得漏掉,脸上渐渐浮起了笑容。在别人眼里,他笑起来比哭都难看,然而他真的是开心透了。 明仁遵照伯父吩咐,去村学请书慎来府里。 这段时间,书慎除回城南村看老娘,天天就在堡里。山上消息闭塞,直到前些时,城里学生结队来堡,才晓得近来发生的惊天动地的大事。他满腔热血,却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因此很苦恼。明仁来请客,又听请的还有村长和刘三桂,就要谢绝。明仁说什么也要他去,只好答应了。 明仁又去村公所找村长。刘三桂恰好也在那里,听说请客,拍手叫好:“好久没见穆羽哥了,想得不行,得跟他喝两盅。”不好意思空手去,想起警务所有几瓶酒,就回去拿。拿了酒出来到街上,他提溜着酒前面走,狗儿不远不近在后面跟着。三桂烦他,走几步就停下,回头骂几句。他站,狗儿也站;他走,狗儿也走,好似演戏的丑角儿。直到看见村长和明仁,狗儿这才掉头走掉。刘三桂尴尬地说,狗儿这人一念心,啥话都当真。村长说,你自找的,谁让你撩逗他!来到府门前,刘三桂看见梁二增从府里出来,往车马院去了,觉得眼生,问明仁,原先唱曲的常柱儿呢?听明仁说辞掉了,便耻笑道,世上哪有这样仁义的主家,真是不识抬举的东西!书慎这时也过来了,听他们说常柱儿,也问明仁: “哥,你说他真跑到吕梁山了吗?” “吕梁山?你听谁说的?” “前些天,有个收山货的来村学,他说经常见到常柱儿。听他口音,是吕梁人。” “奥,那么就是了。” “他不是参加红军了吧?” “他……不会吧。” 书慎说:“人们私下都这样说。说他跟三道河军营跑出的人到了一起。仝豹的土匪散了伙,一部分人也投靠到那里。甚至还有人说,咱明武哥也跑那边去了呢。” 大胆地那伙人包括钮大福兄弟,是去了吕梁。太岳山匪散伙后,一些人投奔过去,也有可能,然而,说明武也跑到吕梁山,却纯粹是无稽之谈!不过,明仁也纳闷,怎么最近好多人跟他提起常柱儿。常柱儿,赶车的长工,一个只会唱曲儿的后生,只是偶尔来明月堡,跟任何人都没深交,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在意他呢? 来到府里,大家闲聊了阵,一起移步往客房去。穆羽因未见好月,就问她在哪儿?明仁说,肯定是被文淑缠住了,她们两个亲热得很,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旁边有长工多嘴,说,到花园赏雪景去了。明仁说,赏什么雪景!以前是一个疯子,现在是两个疯子,疯到一起啦。 雪停了,风也小了。 花园里到处积着厚厚的雪,房顶、墙头、树冠都盖了厚厚一层,软绒似的。偶尔有树枝动一动,便有积雪无声散落,落到下面灌木球上,落在黄叶铺底、松软的银白色毡子上。雪地里有细长的枯叶抖动着。它们是远志,或是马莲,或是狗尾草的叶子,它们能感受到细微的空气流动。小径上,有两行曲曲折折、隐约走向林深处的脚印。 斜刺里也有野兔跑过的痕迹。野兔奔跑时,后腿总会带起雪来,掩盖了不少脚印,看起来就像草棍扫过一样。一簇簇秋菊好像突然被冻醒了,雪中露出的叶子舒展起来,色彩艳丽起来。雪花不能埋没忍冬的果粒,反而给它们每一粒头上都盖了新棉絮,它们脸蛋红扑扑的,比平日更好看了。透过树隙,可以看见池塘,平阔的冰面上一样是洁白无瑕。 脚印通向西北的亭子。小山丘顶的亭子旁边,好月和文淑身披红色斗篷倚靠在一起迎风站着,像极了一团燃烧的火焰。这时候,太阳恰好从云层裂缝中挣扎出来,明月堡上空出现了一道金色的光芒。 第126章 早春 早春二月,天依然寒冷,西北风依然强劲。家家户户门上的对联还鲜艳着,暖暖的喜庆色调。冷得习惯了,反而不觉得冷。二月二这天清早,明仁叫来外村的理发匠给爹爹剃头。穆修就是不肯,剃头匠笑着说: “穆修哥放心,我来明月堡剃头,还是第一次。明仁侄子去得早,我家里人都顾不上,就先跑来伺候你。你老人家也算是博得了头彩哩。” 穆修眼里流着泪,手比划着,呜呜哇哇地冲着明仁和妇人叫。妇人把明仁叫到一边悄悄说,他这是想贾三呢。村里一直有流言蜚语,将贾三的死怪罪在爹爹头上。爹爹现在这样,他想为自己辩白也不能了。明文安慰爹爹道: “他都作古的人了,想他做甚!咱只管剃头,除晦气,消灾祛病,新一年里事事遂心如意。” 书慎听说斛家请来了剃头匠,也跑过来,等着随后给他也剃一剃。他一边等,一边说起补充教员的事来。明月堡补充教员,本是郭承琪答应了的,可到他离任,也没落到实处。现在是新官不管旧事,村长说过,明仁哥也说过,连我都跑了好几回,人家周县长就是拖着不办,麻烦死了。 文淑嚷嚷道:“咱家就有现成的先生,求他们做啥?” 书慎闻言眼前一亮,说:“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真正论起来,好月嫂子的学识才能,连书慎都甘拜下风。要是嫂子能帮我应付一段时间,教国文、美术、书法、音乐这几门课,实在是求之不得。就看穆修叔同意不同意。”拿眼看穆修。穆修本来对书慎有好感,听得明白真切。以他现在的风格,这算是默认了。 明仁说:“那也要看好月答应不答应。” 文淑抢着说:“答应答应。我替嫂子答应了。” 剃完了头,书慎恳请明仁陪同去和好月说。好月最初的梦想中,本来就有当教员这一节,既是新教员一时不能到位,既是书慎忙不过来,既是怕孩子们落下功课,好月略谦逊几句,愉快地答应下来。书慎无意中成就了件好事,兴冲冲往村学去了。 明仁对好月说:“这下好啦!你那纸墨笔砚、琴棋书画的本事又有用武之处了。” 好月这时却不自信了,问明仁: “你说,我适合当教员吗?” “你说,我是不是答应得太草率了?” “你说,要是教不好,那不是误人子弟吗?” 明仁大大咧咧地说:“哪有什么适合不适合!你要是不适合,除非他们请赵先生来。我是没那能耐,他们要是开武术课,我也可以去当教员,你信不?” 好月没好气地说:“正经问你,你偏贫嘴!”接着又说:“你先前在武馆教弟兄们,其实也是教员的角色。你等着,等开了学,我跟书慎商量,不如把体育课改成武术课,移到武馆去上得了。” 明仁接着说:“这倒是个好主意。武馆现在冷冷清清地,我都好几天没去了。” 书慎来到主街上,迎面碰到一中年人和两个后生。那中年人虽是商人打扮,身材却魁梧,眉宇间透着刚烈之气,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后边那两个身材笔挺、表情严肃,一人提着个皮箱,一人背着个包袱,显然是跟班的角色。那中年人看见书慎,拱拱手迎上前来,操着一口南音,和蔼地问道: “兄弟,借光打听个事。” 书慎拱手还礼:“不敢不敢。先生请。” 那中年人问道:“闻知贵村有斛律寺,想去拜一拜,不知该向哪里走,烦劳指点指点。” 所谓斛律寺不就是可汗庙吗?书慎好奇地看看中年人,回头指指台阶,说:“这里上去就是,如今警务所驻扎着。不过无妨,我带你们进去。” 遂领着三人拾级而上,进了庙院。刘三桂不在。两名警员在当院中间玩楚河汉界。问知是来烧香拜神的,警员也不多话,任由自便。进入正殿,不见有蜡烛,中年人整理整理仪容,自桌上竹筒里拈了三支香,划火柴点着,朝当中的可汗王像举了举,将香插入香炉,跪下来拜了三拜。他站起身,回头对两个后生说: “这便是鲍、张将军所说的战神。你们也拜一拜吧,让神灵保佑我们一切如愿。”两个后生也拜了。 中年人问:“听说这里还住着战神的后裔,是真的?” 书慎点头,说:“村里姓斛一大家,虽建有祠堂,却也认这可汗神是先祖。” 中年人感慨地说:“生而竭忠尽智,可以扞大患、卫国家,殁而精神永存,可以护百姓、泽苍生。像他这样的,当今世上,能有几人!” 问村里谁主事。书慎照实说,原来主事的斛东家病了,现在只有村长说了还算。又问村长人品如何。书慎说,我们村长忠厚老实,只是没啥主意,凡事只听斛东家的,要不是斛东家得病,他也就是个二村长。 中年人笑了,说:“我倒要会会这个二村长。”请书慎带路去找。见了面,中年人只说是从安徽来,路过此地,听说这里有个奇特的庙宇,因此来参拜。聊不多时,中年人让拿出两卷银元给村长,说: “鄙人自来崇拜战神,如今且结个善缘。我看那庙里神像也该重新丹青了,请贵村长操持办理,这位兄弟做个见证。日后,我自会再来拜谒。” 村长喜不自胜接了,请教客人尊姓大名,是否还有别的嘱咐。中年人说:“名字不说也罢。”背包袱的后生笑着插话说:“不出几天,你就都知道了。”又聊了会儿,三位告辞离去。 书慎喜滋滋地对村长说:“这下可好了!” 村长知道他在打钱的主意,说:“应人事小,误人事大。我看那人来头不小,这钱更不能随便花。咱明月堡人办事,向来明明白白。信用面前,不敢瞒天过海。” 书慎说:“我也没让你不讲信用。临时挪点儿,救救村学的急,不是挺好吗?而且就算是真用了,善款用在善处,也不能说是明珠暗投吧。” 村长想了想,说:“倒也是。不过,你也不要就指望这片云下雨。该向县里申请的,跑得勤快点,趁热打铁,或者就如愿办了呢?” 明仁很快知道了这喜讯,告诉了好月。好月说,难得世上有这样的善人善举,真个是及时雨雪中炭。好月又说,咱教的是咱村娃娃,受益的是咱村子弟,我这薪水不要也罢。当下打定主意,要为村学白尽这义务。 好月跟明仁商量,要是论长远,不如咱家捐些钱给村学,让开个粉笔厂,雇几个穷苦人干活,生产的粉笔卖给全县的学校,挣来的钱补充办学经费,这样细水长流,也省得老为钱的事到处化缘。 明仁瞒着爹爹,将这打算说给娘听。 妇人说,这必又是你那婆姨的主意,我看这个家迟早得她来当。明仁嬉皮笑脸道,现在是娘当家,我这不是来向娘禀报了吗?妇人笑着骂明仁,你个没出息的!她要当家还早哩,等媳妇熬成婆再说吧。 开粉笔厂,人手不是问题,厂房、原料也不是问题,只需要购置两台成型设备和制作包装盒用的硬板纸,专用订书机,还有红黑两色油墨,满共用不了多少钱。书慎放下手头活计,下城打听去了。 隔日,村长刚从县里回来,见到明仁,神秘兮兮地说,明天有个好事,你去不去?明仁说,你老人家能有什么好事,说来听听。村长说,绵山上要开誓师抗日大会,县里要每村都派几人参加,你代表咱村去。明仁说,咱平头百姓,上不得台面,不去。村长说,侄儿太低调哩,人家周县长指名道姓地让你家出代表,你可不能给我落了空。明仁趁机说要开粉笔作坊的事,村长说: “你先答应了我说的事。” “这有啥?我答应就是。” 村长说:“办粉笔厂,是好事。既然你家出钱,你就是东家;村里出场地,也该有回报。现在咱啥也不说,先弄起来。啥时候挣钱了,得分点儿汤喝哩。” 明仁说:“那是自然。” 村长怕明仁改变主意,次日一大早,就堵在了斛府门口。一同去的还有书慎。他们三人都是县里指定的参会人员,分别代表公所、乡贤和村学。所谓抗日誓师大会,到底会是怎样的场面?他们谁也不清楚。他们怀着像要到城里赶大集,像要去邻村看大戏那样的心情出发了。 第127章 誓师 这天是二月初六,再有五天就是惊蛰。 当太阳升上抱腹岩对面的山峰,云峰寺上下已经是人山人海。全副武装的国军官兵精神抖擞面向山门列队,他们两侧和后面站满了意气风发、举着五颜六色标语口号的学生和他们的先生,还有形形色色衣着打扮的士农工商各界代表。山门前台阶上,站着地方官员和军官。官员们统一都穿着正装,军官们都呈立正姿势,表情严肃地等待着会议的开始。随着悠扬的钟声响过,山门里面次第走出七八个人来,整整齐齐站在门前的平台之上。 居中的是位威风凛凛的将军。村长和书慎看见,交口说,他不就是咱见过的那位商人吗?他果然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接着听站在最靠边的一位军官介绍。每介绍到一位,被介绍的便向前一步,是军人的,敬个庄重的军礼,是官绅的,深深地鞠个躬,然后再退回去。每介绍到一位,台下便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为首的将军是方叔平。方的两边是他的下属,姓鲍和姓张的两位团长。再旁边是绵上和永安县的知事(现已经改称为县长)。再两边是赵先生和永安县的一位地方名流。会议开始,先是主持人宣布了议程,接着请方将军讲话。 和台下成千上万的军民一样,明仁听着方叔平慷慨激昂的讲话,心里翻江倒海般激动不已。方将军抱着一片抗日救国的赤诚,从遥远的南方辗转来到绵上,途中经历了许多凶险和波折,实在是太不容易了。看着他将典卖家产所得的支票交给军需官,听着他“宁为战死鬼,不为亡国奴。正义所在,不辞汤火”的铮铮誓言,看着他咬破中指,在一块白布上写下“有我无敌,有敌无我”八个殷红的大字,所有人心中都燃起了熊熊烈火。“修我刀剑,歼彼凶残,胜利为少康一旅,失败为田横之五百。”他们恨不能马上就出发,到长城边塞去,到抗日救国的最前线去。 战火还在很遥远的地方,还没有影响到当下的生活。家国的概念对于远离战场的乡下人来说,还是极其模糊的情感。明仁虽然也被方将军的演说感动,跟着大家义愤填膺地高呼抗日的口号,甚至也有过从军的念头,幻想自己凭着一身武功闯入敌阵斩将夺旗的情景,然而在脑海里转来转去的,却还是时常牵挂的几个亲人。 空王佛幻化真人无名虎(吴敏虎)在太岳山救苦救难、抑恶扬善的传说传遍了明月堡。但传说吴敏虎就是斛明武这事,却被村里人视为无稽之谈。人们根本不相信,也根本不愿意相信会有这种事。私底下广为传播的,倒是这样的说法:给斛明武恢复族籍,是他老子借“抗日”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为自己当初的假戏,找个台阶下而已。 明武参加抗联的消息,是南街豆腐张带回来的。张老汉不会说谎。人们相信张老汉的人品,因而也就对他的话深信不疑。既然斛明武的确是参加了抗联,那么冠在他名号之前的那些羞辱和恶毒的字眼,就可以不再提起了。浪子回头金不换。斛二公子终于走上了正路,无论他现在是活着,还是已经他乡丧命,都算一条好汉。明月堡历朝历代都出好汉,俗称“魁首”。于是,斛明武有了另外的名字:斛家魁首。 他的堂弟斛明义。 他对这个弟弟的了解,全部来自城里。明义去了天津之后,关于他的消息就更难得了。再也没有书信寄回来,有的只是电话。电话只能打到城里。他关切家里所有人的情况,却鲜少说到他自己。问起来,他只说是上学的同时兼职做小报编辑,生活有规律,兼职的钱可以满足生活,一切正常,不必挂念。让家里人产生怀疑和不安的,是他换电话号码太过于频繁。往往是家里要找他找不到,正急得不知所措的时候,他的电话又意外地打来了。 为这怀疑和不安雪上加霜的,是明义有一次说漏了嘴。他告诉家人,他常和车健在一起,并经常得到车健的帮助。车健是什么人,大家心知肚明。他们所做的事,大家也心知肚明。大家也冷静地管着自己的嘴,不和任何不相干的外人说起这事。明仁和车健在大胆地有一面之缘,知道他胸怀特殊使命,更是个谦谦君子,早不计较他和唐明是怎样的关系了。谁的错谁的罪,就该是谁的,他不该,也不能让车健背这口黑锅。明义和车健在一起,做他认为该做的事,他只有远远关注着他,真诚地为他祈福。 他还想起了弟弟明孝。明孝和家里保持联系的唯一方式,就是写信。信寄到城里,再转山上来。前前后后耽搁下来,家里人收到的,永远是被时间远远抛在后头的消息。前后两封信之间,殊不知有多少焦虑不安的等待。不过,如果他的来信不含水分的话,他的一切似乎都很顺利。他的学业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他加入了国民党,成为执政党的一名党员,通过从看守所捞出瑶琴的表现,他和郭承琪的长公子建立了联系,似乎已经处成了不错的朋友…… 大会还在进行着。先是方叔平宣布了组建抗日救国军的命令,并由他亲自担任总指挥。接着是鲍将军宣读《为抗日告全国民众书》,两位县长分别致辞拥护。最后,在众人屏声注视下,赵先生从旁边一位学生手中接过个卷轴,打开向众人展示。众人皆看真切了。卷轴上写着雄浑厚朴的四个大字:民族脊梁。现场再一次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掌声在群山峻岭间久久回荡…… 紧接着是捐款。两位县长依次代表属地民众将两张共十万元的捐款支票交到方叔平手里。明仁听到,在绵上县长周雨轩宣布的长长的名单中,伯父斛穆羽赫然在列。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他分明又听到了“斛穆修”三个字!接着是赵先生和那位宿儒,接着是台下的社会各界代表,一个接着一个地,走向台阶下东侧的捐款箱。他们有的拿着支票,有的拿着现洋,有的拿着钞票,先到捐款箱旁的登记席登记了,然后将钱投入箱子中。返回人群时,他们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愉快和满足的表情。 “让一让,让一让。” 这时候,人群中出现一阵骚动。一个叫花子从人群中挤了进来。那叫花子不知在哪儿崴了脚,一步一拐地来到捐款箱跟前,也不说话,胸前掏出个小布袋,将那里面东西“哗啦啦”向桌上倾倒。桌子上顿时多了一堆大大小小的铜币。全场陷入沉寂之中……打破这沉寂的,先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跟着就有人叫出了那叫花子的名字:张尔旺。 惊讶。赞赏。感动。惭愧…… 人们一次一次地叫着这个名字。开始是几个人,跟着是一群人,跟着是几百人,上千人……全场的人都叫起了这个名字。惊涛拍岸。这声音一波一波地,越来越宏大,越来越令人震撼,让整个世界都动了起来。 张尔旺。张尔旺。张尔旺…… 第128章 誓师(2) 他把身上的钱一分不留都捐了出去。他如此做,与其说是感动,不如说是冲动。大家都这样做,连说快板的叫花子尔旺都这样做了,他当然不能落后。 其实,明仁和绝大多数的明月堡人一样。他们没有接受过多少新式的教育,从来没有离开过绵上这块故土,对所谓家国情怀,他和明月堡几乎所有人一样,并没有多么深刻的理解,甚至是模糊。外敌入侵,和满清入关好像也没什么区别。抗击日寇,和岳飞抗金、杨家将守边关好像也没什么区别。战火还很遥远,还没有波及自己的家园,还没有那种感同身受,因此对遥远的抗战,他们的行为只是表现为“觉得应该”而不是“本来必须”。 明仁和书慎捐钱之时,那位方将军和赵先生走上前来,向他们致意。他们两人手握在一起,彼此对视一眼,明仁便知这位方将军是个真正懂武艺的,暗暗有些喜欢。方将军说了为战神施彩的事。赵先生表示愿意见证并协助。先生告诉方将军,这次捐款最多的,也是战神的后裔,刚才念到名字的斛穆羽,是这位斛明仁的亲伯父。 方将军说,战神的后裔虽固守祖祖辈辈不当官、不参政的遗训,然而逢国家危难之时,如此慷慨,足见血脉里英雄气犹存,令人钦佩。他叫副官拿来本书给明仁,说:“这书送给战神的后裔,也算得其所哉。”明仁接过那书看,原来是本庚子年版的《朱衣道人拳法》,再三表示感谢。方将军说:“日后闲暇,要与兄弟切磋的。”明仁拱手说不敢不敢。赵先生说:“若将军凯旋,我绵上乡亲必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方将军仰天而视,最后长长叹了口气,说:“先生的意思,叔平明白。” 明仁一直咂摸赵先生最后说的这句话,想着方将军听到这话时的神情。赵先生说“若能”,何以赵先生对此番出征显得不那么有信心?何以方将军要长长叹那口气?明仁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莫非方将军有什么难言之隐吗?莫非他要学了戏曲里的岳武穆吗?这样想着,明仁就明白了。之所以方将军要花钱修缮可汗王祠,必是动过一番心思的。明月堡人遇到难事,都会去祈求神灵。在这一点上,大人物和小民百姓没有什么不同。 在回村路上,明仁和村长商量,趁着地里活计还不太忙,赶在雨季前,将方将军托付的事办了吧。村长说,这个不急。明仁说,庙是咱村的,本来就该咱村修,索性大家各自掏一些,凑到一起,将朽掉的梁柱椽子砖瓦换掉,将墙上掉落的泥皮补起,方将军的钱只做神像金妆,算他一个人的功德。假如只施彩绘,任由那柱子椽子破着烂着,总是不美气。村长说,这话倒不假。只是这年头不比以往了,让人掏钱比割肉都难哩,除非你家愿意出钱。明仁说,我家也不开着钱庄,怎么一说事就打我家的算盘?村长说,是你想要一揽子办完,我才这样说。你要是听我的,我还有个办法。咱们把这钱放贷出去,先攒他几年利息,到时候,做什么的钱都有了,岂不更好。明仁说,方将军托付的事,还是早点办了为好。他把家产都捐了,咱们总该为他尽这个心,盼他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村长说,那咱准备粉笔厂的钱先挪过来,也算是个办法。 书慎参加这次誓师大会,被现场氛围感动得一塌糊涂,甚至连投笔从戎的想法都有了。他毅然把自己仅有的两块钱捐了出去。捐款的时候,他根本没考虑接下来的半个月,要靠什么来生活。接受方将军委托,满足方将军的愿望,也是天经地义的事。然而一听说要为修庙影响到粉笔厂,他便有些不太乐意了。他说,叔你这话不对,一码归一码。神像该彩绘就彩绘,村学的事怎能说变就变呢?村长说,早说过让你往上面跑跑,啥事都靠村里,村里能有多少办法。书慎说,叔,我要跑,也得有时间,我又不能把娃娃们撂下不管。村长说,还是你不用心真办,你要是真心去办,就算给娃娃们放几天假又咋了。书慎说,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人微言轻,在县里说话就跟放屁一样。周县长架子大得很,见他比登天都难。上次求刘三桂带我过去,他一听说是明月堡的,见都懒待见,几句话就把俺打发了。村长说,你求刘三桂顶屁用。他是前县长的人,要本事没本事,要人品没人品,人家早就要起发他了。求上他,能办的也办不成。书慎说,叔你有能耐你办去,我是没这个能耐。村长说,娃娃家怎么说话!我看你还不如人家叫花子尔旺。 看他们就要抬起杠来,明仁说,瞌睡自打眼里过。不必想那么多,该办的事总要办,该有的也都会有。我还是这句话,庙是咱村的庙,娃娃是咱村的娃娃,什么事也不能误下。村长忽然想起来似的,问明仁,听说山下府里揽到了修铁路供应木材的生意,是真的吗?明仁说,我也是听说。村长说,真是那样,我们还怕弄不到钱? 第129章 伐木 清明过后,同蒲铁路开工了。 因为铁路建设的需要,作为斛家窑口关闭的补偿,县里提出由斛家独揽供应枕木的生意。穆羽犹豫再三,在明文劝说下,最终答应了。新来的周县长来明月堡视察,吃过饭,来到村南,站在藏风桥上,指着山上郁郁葱葱的森林,对穆羽和明文说: “修铁路,是阎公定下的复兴大计。你父子可劲儿地砍。把能找到的木匠都找来,按人家的尺寸解成木料送到工地,一个月一结算,挣来的钱怎么也不比开煤窑差。” 傻子都知道,枕木生意再好,也不过是一半年的买卖,挣的也还是有数的钱,哪比得炭窑细水长流!可是,既然修铁路是政府铁板钉钉儿的事,既然修铁路必须要占窑口的位置,有谁能抗拒!失之桑榆,收之东隅。既没办法阻止,穆羽也只好忍痛割爱了。 然而消息传出去,立刻引起了山民们的不满。 平时,明月堡人建房用木料,轻易不动山上的树,平地实在买不到,非要砍伐山林时,必须先拜山神,上贡品,许诺如数补栽,并且香炉里的香燃成“如意”形才可以。不只如此,每伐一棵大树,还必须郑重其事拴上红布条,默默祷告几句,才不会招致山神责罚。大家都在暗地里议论,修铁路,每隔尺五就要一根枕木,这不得把整座山剃成光头吗!山神怎么可能答应呢? 为了消除大家疑虑,穆羽叫明文按习俗认真做准备,并且大幅抬高了工钱。高工钱的诱惑果然起了作用,附近几个村子的青壮纷纷加入砍树的队伍中来。明文不失时机地将一部分山梁分包出去,分别让贾存谊、斛明玉和张振汉等人监工,从而大大加快了砍树进度。 天还有点冷,山风依然凌厉,背阴处的积雪尚未完全消融,满山松柏刚从暗青色中透出新绿。参天大树被一棵棵锯断倒地、折裂,摔打着滑向沟谷,声音初如闪电,继而像雷鸣。群鸟不计其数,乌泱泱地。它们张皇失措,如丧考妣,哀鸣着在天空盘旋。它们一次次被巨响惊吓到,一次次落荒而逃、流离失所。 按尺寸解好的木料在赶建的熏窑里熏烤过,红漆记了编号,装上马车,一车车拉下山,拉到泥潭镇原本堆放煤炭的场子里,经过验收,码放得整整齐齐。然后,筑路士兵和民工或抬或扛,将它们运到铺了厚厚碎石的路基上,听着汾水的欢歌,望着清澈的蓝天,等待着接下来的安排。它们早就不是树,早就成了木头,进入生命的另一种轮回。 两个月过去,靠近沟边的树越来越少,砍伐运送每棵树的工作量越来越大,进度越来越慢,民工们越来越觉得出这样力气挣这样钱有些不值当的,于是,熬着发了工钱,就有不少人溜号。木料赶不上供应,铁路工地的督办隔两天就来追问,不好听的话也说上了。明文找父亲穆羽商量,力主将工钱提高了两成,这才勉强把人们稳住。但这样一来,这桩生意就变得有点像鸡肋。赚头少了,上下打点的费用也就少了,于是,不只工段督办要求更加苛刻,结款也出现了延迟。穆羽本着老主意,不肯坏了自家信用,只好自己先垫钱发工钱,委委屈屈地做着。 赶在这时节,穆修的病突然重了起来。他只要一见到外人,就揪东西捂住头脸,一个不想见人的样子,哭得浑身哆嗦,家人都不知是啥意思,妇人也猜不透。这天,从来不登门的瞎眼婆婆突然来了。文淑以为是有人牵着她来的,跑到外面去看,没见到什么人。 “婆婆,谁送你来的?” “没有谁。” 那婆婆前来,不为别的事,她听说斛家揽了伐木的工程,想为自己求一副柏木棺材。穆修病成那样,家里做主的只是明仁。明仁可怜她没人照料,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回去告诉好月,好月晦晦暗暗地说: “父亲的病眼见得不好转,有些事情也该考虑了,冲冲喜,或者还好了呢。” 冲喜,村里本就有这习俗。妇人曾也有过这想法,如今从儿子口里说出来,她便答应了。文淑不懂这些,但只要为了爹爹身体好,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明仁得了家人一致的表态,就去告诉明文。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半个月之后,连同瞎眼婆婆的事,一并完成了。妇人把辛辛苦苦做好的上老衣拿到穆修跟前让他看了,还告诉他七寸雕龙雕凤的柏木寿木都在预备了,超过村里出过的那位前朝四品大员的规格,问他满意不满意。 穆修没表示反对。不过,见到人时,遮头盖脸的这一点,还是没有彻底改过来。妇人说: “他满意这个就行。其他就不要管了。” 伐木的事进行了又一段时间。人们为了省事,开始砍伐村里的公树充数,松树、柏树砍没了,榆树和槐树,甚至无主坟地的老树也不能幸免。这天,张振汉、贾存谊、斛明玉相跟着来找明文,一致要求停止伐树。 张振汉说:“一来是可用的树材不多了,二来是砍树的工钱越来越大,三呢是上边不只不给预付款,还老是这样拖欠着,长此下去,咱们也顶添不起呀。要是发生聚众讨薪的事,该如何是好呢?还有的人昏了头,只为挣个工钱,不只砍村里的风水树,砍人家无主坟地的树,这样犯讲究的事也做出来,最后骂名都落在咱们头上。这种昧良心的钱,我们斛家宁肯不挣,也不要落下这骂名。” 贾存谊说:“要我说,我们就先停止供货,让他们把之前的工钱先结了。” 斛明玉说:“那他们要是连之前的工钱也拒付了呢?” 贾存谊说:“拒付就拒付。先是他们理亏,我们将砍下的树卖掉,不信就补不起这个亏空来。” 他们说的这些,明文早就翻来覆去想过了。可他总是心存侥幸,以为凭着斛家在地方的影响,无论县政府还是筑路公司,断然不至于失去信用,因此,除了申明不许砍伐风水树、坟头树和公树,只是让他们好生安抚那些受苦人,斛家绝对不会亏待大家。 又坚持了一段时间,上面的钱还是不到位,明文和牛四跑去跟县长诉苦。新来的县长姓周,名玉轩,是个怪人。他好像故意要显得与前任不同。只要是前任赞成的,他就竭力反对;只要是前任反对的,他就坚决赞成。他刻意与斛家保持距离,到处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明文和牛四一顿诉苦换来的,只是高谈阔论和爱莫能助。 “这个周县长,油盐不进,真拿他没办法。”牛四这个老江湖,此时开始唉声叹气了:“他到底不是自己人。要是郭知事还在就好了。” 郭承琪离开之后,还没有回来过。去永安县和古陶县调研,近在咫尺的绵上县,他都没有踏入半步。偶尔打电话回来慰问,偶尔托人捎些补品给亲家和女儿,也还记得穆修的病,介绍了两位名医来瞧病。他不屑于谈论他的继任者,称他不过是市井无赖、不可理喻的一时得势的狂妄小人而已,根本不值一提。 然而,就是这样不值一提的人,斛明文拿他没办法。不只明文,老东家斛穆羽一时也不知如何跟他相处。明文和牛四从县府回来,向他讨主意。穆羽问: “他真的那么不近人情吗?” “可不是!炭场的份子钱他也不收,说让直接上交税务局。可这钱……”明文回答道。 “新盖的茅厕三天香,找机会再说吧。”穆羽长叹口气说。 第130章 锄禾 初夏时节,天气渐热,明仁荷锄到玉米地除草。 以前,地里的活有爹爹带着长工干,除了农忙时,很少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自从结了婚、爹爹又病倒之后,家里很多事就落到了他肩上。他听从好月的主意,征得娘同意,瞒着爹爹,将大部分耕地承包给了长工,直接向他们收租子,只留下不到十亩的上好沟地自己种。这十亩地,本来也可以雇佣短工,可明仁自恃有一把子力气,不肯雇人,把自己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放在了田间地头。 天不亮就起来,先去车马院喂了牲口,再劈些柴火,半大早才下沟。这时候,草上露水已完全蒸发掉了,太阳也升到了半空。明文专拣这时候下沟。“锄禾日当午”,头顶的太阳越火热,锄过的地就越利索,地里的草就会越少,庄稼就会长得越旺。庄稼人都知道这一点,只有懒汉才怕热怕晒。 沟上紧挨着的塬地是斛明玉家的。明仁抬头时,正好见明玉站在沟沿上一边擦汗一边朝这边张望,就叫道: “明玉哥,下来歇会儿。” 明玉冲这边挥挥毛巾,喊道:“兄弟你等着。”他顺着沟边灌木丛中若隐若现、若有似无的小道三绕两绕,就来到了沟底。明仁来到地头,边擦汗边问明玉: “你不是在砍树吗?怎么不去了?” 明玉家里没其他劳力,全靠他一个人,在窑口干的时候就是两头忙,一有空就跑回村里,起早贪黑地把地里的活干完,再去窑口。他回答道: “我也想去呢,毕竟工钱不低,明文哥还让咱管着点事。可你也知道,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地里的活不能误。明文兄弟知道俺的情况,我一说,他就同意了。” 明仁知道,每到这时节,家家都一样,有多少劳力也不够。他也听说,不少伐木工辞了活,跑回去打理自家田地,山上剩下的只是那些家中无地、又没固定东家伺候的穷劳力,心想,一个萝卜一个坑,明玉不去了,明文哥免不得又得找人顶替,他那边也真不容易,问道: “存谊呢?他也回来了?” 明玉说:“他没有。他有那一帮子练武的弟兄,大家捎带着就帮他把活干完了,俺真羡慕他哩。兄弟你呢?怎么也不让弟兄们来帮忙?” 明仁笑了笑,说:“我又没其他事做,光伺候这几亩地,也不费甚事,大不了早起一会儿,迟睡一会儿,哪好意思麻烦别人。” 明玉赞道:“兄弟好样的!穆修叔病不见好,你那弟弟只管在省城读圣贤书,指靠不上,兄弟就是家里的顶梁柱哩。” 明孝还是春节期间回来过,中间在城里通过次电话,寄回来两盒丹参丸。他听说这东西顶用,就托同学买了,先寄到城里盛记,让坐堂的那纯仁看。那纯仁看了,说这东西咱药铺也有,只是没寄来的地道,反正没坏处,保不准能对症呢?托人捎上山让隔日吃。初试果然见好,穆羽就叫买了上品的丹参丸应着。连吃几个月,穆修嫌疗效不明显,将剩下的推在一边,坚决不吃了。 二人聊了一会儿,明玉不肯耽误活计,自去忙。明仁便也抓紧时间锄草。日头果然越来越毒,热得汗衫都穿不住了,明仁就将汗衫脱掉,露出晒得黢黑的上身。锄头偶尔遇到硬物。那常常是些带着绳纹的陶瓷碎片,还有刻画着鱼形条纹的红色薄陶片。这些东西,在明月堡的田间太司空见惯了,总也拣不完。明仁猫腰将它们捡起,扔到地头的塄沿。 临近中午,好月送干粮和稀饭出来。 只要明仁在地里干活,好月就会来沟里。名为送吃喝,实则也为陪明仁。 她以前不会做地里活,为了他,也学会了不少。也还弹琴,也还写字,也还读书,也还画画,但这些都成余事,不是待字闺中那会儿了。她要干地里活,明仁手把手教她,只是当玩耍开心,她要正经干活时,明仁却死活不让,只怕累着她。这慢慢成了习惯,好月有时候就会拿着本书来,明仁干活的时候,她坐在地头读。别人看见了,难免取笑明仁,说他娶了个监工的,在家里也看管着,在地里干活也看着管着。明仁乐呵呵地回敬人家几句,该怎么着也还怎么着。明仁很喜欢这样。活计不多的时候,他们会并肩坐在沟边石头上说会儿话,瞅着四处没人,甚至偷偷地亲热一阵子。 文淑有时也来,多半是自己无聊,陪嫂子来的。有时候好月教书忙走不开,她就自己到田间来。爹爹病着,不再给她念古经,她这半年多来,除了帮着娘做家务,只有一样是最勤快的,那就是读书。读嫂子陪嫁来的书,读赵先生推荐的书,读城里茶叶铺买来的书,读完的书一大摞。她也练字,是因为嫂子经常说“字是出马枪”这样的话。这话别人也说过,但还是好月说出来管用,用过的宣纸好几捆。她也学画画,是因为常柱儿给她捎回的那封信,他的画别人不懂,只有她能懂,她也要学会用画来说话。她也唱曲儿,是因为嫂子喜欢听。都是常柱儿曾经唱给她听的,她唱出来又是一种滋味。她在这边唱,好月用心把歌词记录下来,装订成个小册子给她。她把这小册子珍藏起来,心想着将来拿给常柱儿看。 和往日一样,好月在半山坡的沟边停下来,向沟底俯瞰。山风吹来阵阵花香,令她心怡。 第131章 锄禾(2) 远远看着明仁,看他埋头干活,好月既感动又心疼。自从知道自己怀孕之后,他恨不得一天干完十天的活。好月理想中的生活原本不是这样的,可就是这感动和心疼,让她更加热爱这个男人。他真的就像那座孤立的山峰,让人觉得可靠、踏实。天下女子不都希望是这样吗? 同时,明仁也不是没有情趣的男人。他有排山倒海的力量,更有细致入微的体贴。他似乎算准了她什么时候想做什么,什么时候想吃什么,总是给她意外的惊喜,让她感动得稀里哗啦;他故意装作什么都不懂,像个孩子那样问这问那,像学生崇拜无所不知的先生那样崇拜她。他知道她牵挂爹娘,每到周末,就鼓动她回去转转,他自己也动不动跑过去,送这送那,有时候连她都不知道,他就去了。一个女婿半个儿,有这样知冷知热的男人,自己还奢求什么呢? 拐过弯,坡有些陡,好月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文淑相跟着来时,文淑会大老远就吆喝起来。她的声音很清纯,会在山谷中间激出悠悠的回音。她一次也不好意思这样大声地叫喊,她只是心里叫着他的名字。不过也巧得很,好几次她这样一想,就会看到明仁抬头朝这边张望。她相信他听到了她心里的声音。 山路两边长满酸枣树,结着青绿的果实,还不到黄豆大小。一想到酸枣成熟时红彤彤挂在树梢的画面,她就觉得口舌生津,牙根也有些酸意。她突然有要作画的冲动。好久没有拿画笔了。她在绣楼画的那幅画,给明仁看过,明仁不认可那画上画的后生是自己,为此他们还争论了半天,直到明仁最后投降才罢。那首写给明仁的诗,她早就跟他要了回来,当作他们二人相处的证物保存起来。 来到地头,好月把干粮和瓦罐轻轻放好,叫明仁过来歇息。明仁擦着汗走过来,带着些埋怨说: “怎么又来了?也不怕累着!我又不饿。” 好月倒了碗稀饭,说:“可美的你!我也不是专给你送吃喝。我是家里闷,出来欣赏田园风景。” 明仁往地塄上一坐,端起碗来,“咕噜咕噜”喝了个底儿朝天。明仁好奇地问: “你那跟屁虫呢?她怎么没来?” “她又不是我牵着的风筝,我也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好月旁边坐下来,靠在明仁肩上,微微地笑着说:“她呀,没准儿又‘不患寡而患不均’去了呢。” 家里除了爹爹谁都知道,文淑经常拿东西给村里的孤寡老人,甚至放羊的狗儿也经常得她的恩惠。明仁笑道:“爹知道了,不骂她败家子才怪。” 好月认真地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善就是积德积福,全当她是给咱家积善缘吧。” 明仁点头道:“是呢。” 他们自然聊起伐木的事。好月忧心地说:“长了数百年的老树,说个砍便砍掉,着实可惜呢。” 明仁叹口气说:“政府拿这个做交换,胳膊拧不过大腿,明文哥也是没办法。好端端的窑口关停了,好端端的财路就断了,总要挽回一些损失。” 好月瞅着山上说:“这个我知道。砍掉就砍掉吧,事后也要有人补栽才好。砍掉多少棵,就要补栽多少棵,心里才坦荡些。山上没树了,也不叫个山。” 明仁想当然说:“是这道理。明文哥应该知道的。” 好月摇摇头说:“明文哥是实诚人,就怕他只想着这一头,不顾另外一头,得便时,你不妨提醒提醒他。” “嗯。”明仁点头说:“这事情,还没跟伯父聊起过,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好月寻思着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事由明文哥经管,伯父不太操心,怕也没想到这一出呢。倒是爹爹,虽然病着,心里清楚着哩,你没见他老弟兄说起要砍树的时候,爹爹难过的表情。爹明显是反对砍树的。” 明仁抚摸着好月的肩,心想真是上天恩赐,给自己这样一个有见识、心地又善良的女人。他把她半搂入怀中,感慨万分地说:“就你这个主意,他们得好好谢你哩。” 好月从他怀中挣出来,含羞带怯地说:“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我只说给你,你去说给他们。爹爹知道是我撺掇你,又要不高兴了。” 明仁为爹爹辩解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爹爹以前是这样,我们都避讳着他,现在你还这样想,就是多心了。爹爹也不再是以前的爹爹,他现在已经平和得多了。再说,我就是不说,他们猜也知道是你的主意。” 好月说:“爹的病是气来的。我们当晚辈的,还是多操心些,多哄着他些。他越是心情舒畅,病就好得越快。” 又聊了会儿,明仁去锄草,好月在沟里转了转,绕到东边,顺来时的路回去了。明仁瞅着好月的背影,直到再也瞅不见了。连着又锄完好几垄,不知不觉,东南天上升起来一片黑云。黑云翻卷着,弥漫了整个天空。云层越来越厚,越来越低。明仁正寻思着要不要早点回家,就听沟上边斛明玉喊: “明仁兄弟,要下雨哩,咱赶紧回哇。” 明仁不再犹豫,扛起锄头往回走。 这时候起风了。大风呼啸着越过山垣,感觉山都在动,走路都走不稳。时不时有树枝被折断的令人恐怖的声音。快到堡门时候,眼前电光一闪,一条银色巨龙破云而出,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霹雳炸响,轰隆隆的声音在云层中翻滚,一场大雨降临了! 第132章 山洪 明月堡的老老少少站在主街两侧的高台和窑顶上,呆若木鸡。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大的雨、如此大的山洪,甚至除了大禹治水,连祖祖辈辈的传说中都没有出现过。头上是雷鸣闪电、大雨如注,眼前脚下是怒涛奔腾、浊浪汹涌,天地之间,人仿佛成了被上苍抛弃、惶惶不可终日的可怜虫。 不知道在地里劳作的家人是不是会被洪水卷走,不知道脚下的房子是不是能够承受得住,不知道洪水几时能退去,不知道洪水退去之后的日子怎样过下去。看着那咆哮而下的洪水,人们的想法都往同一个方向聚集:完了!粮食完了,蔬菜完了,果子完了! 又一个炸雷声夹杂着闪电在头顶爆裂。近在咫尺。 “血,血水!”不知哪个惊慌地叫了起来。 洪水的颜色,像是掺进了红色的染料。一丝一丝,一缕一缕,一股一股,渐渐变得越来越红,满街上都流动着那样红那样稠的血一样的液体,红得稠得让人心惊肉跳。不安的情绪在人们中间蔓延。人们都在自己的记忆里极力搜寻着答案:我有什么地方得罪过神灵吗?我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吗?某年,某地,某时,我做过的那个事……天!难道真正的报应来了?自信,动摇。疑惑。忐忑。懊悔。忧心。恐惧。在巨大的轰鸣中,人们集体静默了。他们许多人大张着口喘气,喉咙里像是扎了长着倒刺的麦芒,疼痒,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几乎是在水头到达北门洞的同时,斛明仁踏上了空王祠的台阶。他站在钟楼下躲雨,一眼看到整条主街。洪水已经开始以可怕的速度往上涨了。水还在涨,没有稳下来的迹象。已有几堵老墙和茅屋垮掉了。明仁意识到有些不对。他跑到吕祖阁窑顶上往堡外看。堡门外的洪水浅浅的,缓缓的。洪水来得太急太猛,冲撞之间,把本来半开着的堡门合上了!明仁想,得马上打开堡门,让洪水顺畅地排出去。否则会有更多的房屋倒塌,会有更多的人家遭殃。近前无人。明仁果断卸下用来撞钟的木桩,抱着它反身走下台阶。 他一步步走进洪水中。脚在水下探着路面,走着走着,便觉得自己轻飘飘的,有只巨大的手推着托着,像是要飞起来似的。靠近堡门时,洪水在那里回旋,水的冲劲反而小得多了。他贴着墙缓慢地前挪,终于到了门板跟前。他将钟撞插入门脚与地面的空隙用力往上翘动。没有找到合适的支点,尝试了几次,都以失败而告终。他又将钟撞插入东边门桩与墙的缝隙,一下一下硬拗着。他知道这边的门桩有裂缝,如果硬翘,或许可以将门撞开。腰间被什么东西尖利地刺了一下,钻心地疼。然而他顾不得这个,翘几下,再用力撞,再翘,再撞。一下,两下……就在他满心沮丧,发狠地抛掉钟撞,用肩膀撞向大门,进行最后一次尝试时,大门突然“咔嚓”一声,猛地向外倒了下去。洪水夺路而出,明仁被狂泄的洪水卷着,向堡北深沟俯冲了下去…… 水退了,村长召集了几个年轻人,寻找被冲走的门板。走到半路,远远看见明仁浑身泥水,从北门外沟坡上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上来。没人知道他为他们做了什么,都以为是他在沟里来不及躲避洪水,才弄得如此狼狈。回到家里,家人见他这模样,又是心疼,又是觉后怕。接着,又有人从沟里的淤泥中拔出钟撞,扛了回来。看见的人都纳闷,钟撞本来是在钟楼的,怎么会跑到沟里去的呢? 雨过天晴。村里有姓斛的一老一少两个人失踪了。有人回忆说,山洪暴发的时候,曾看见祖孙二人在沟里剜野菜。怀疑是被洪水冲走,村长带人沿沟寻找了整整两天,都没有找到。又有人说,那老汉前几天也曾上山砍树,还曾用石块砸死过从树上掉下的一条灰蛇。 突然间,前往山神庙敬香的人多了起来。尤其是参加过伐树的人家,好像有什么东西驱使着一样,纷纷跑去膜拜。整个堡里都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松香、檀香味。甚至不少人跑到数里地之外的沙棘沟,给那里的琉璃山神庙去烧香。他们相信那里的山神更为灵验。他们虔诚地跪在神像脚下,为自己的愚蠢辩白、忏悔,为一时的侥幸叩谢神恩的眷顾。与此同时,一个关于血雨的谣言也在人群中弥散开来。谣言直接指向斛家,斛家成了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 第133章 山洪(2) 人们把这次洪灾归咎于砍伐山林。遍布山上的树木,是山神的须发。无节制砍伐森林,把山体作害得体无完肤,山神爷怎会不震怒!给再多的钱,也只是罪恶的证物,害人的毒药,他们再也不敢去做这种得罪神灵的事了。 没有足够的劳力,伐木的活计被迫停了下来。民工们向明文索要工钱,明文就去找督办。督办知道斛家准备打退堂鼓,故意拖着不给办。民工们是斛家雇来的,眼里只认斛家,明文走到哪里,都有人黏着追着要钱。张振汉向明文献计说,咱们做些横幅,叫上民工一起去讨,看他们给还是不给。明文厚道人,做不出那样的事来。 明文派张振汉和斛明玉去打听。这二人事情没办成,倒带了一肚子气回来。那边不仅不答应结算的期限,甚至还威胁说,要追究斛家违约的责任。明文不肯撕破脸,转着弯儿求人。他找到周县长,拜托他向筑路公司说说,争取把拖欠款要回来。毕竟,周县长莅任以来,县里这样那样的事,斛家也花过不少钱,也算支持过周县长的工作。按理说,投桃报李,即便不能如所请,他也不至于一口回绝,哪怕他公事公办去说几句场面话,事情再办起来,也会更容易些。可是没想到,周县长打了回官腔,不仅不答应去说,反而责怪斛家擅自停供枕木,影响了工程进度,害他挨了上司痛骂,要斛家无论如何,先要服从大局,赶紧地恢复供货。 明文解释道:“县长大人,不是我故意不供货,是地里的活计上紧了,实在是没有人手。” 周县长说:“这算什么理由!钱哪里有够的时候。你家多让些利给民工,我就不信雇不到。” 明文苦笑道:“都觉得我家揽了个大买卖,殊不知是跳进了个不大不小的坑。又要砍树,又要解料,又要烘烤,还得送到地头,说句实在话,蚊子脑袋样的小利,比开窑口不知道差了多少。再要涨工钱,赔得连门窗都找不见哩。” 周县长说:“当初可不是这样说的。” 明文说:“我们听县长大人的话,把好好的窑口让出去,又听县长大人的话,答应去山上砍树。这既是为了省里的大事,也是为了咱县的百姓。如今实在做不下去了,没办法才停下来。毕竟是之前的货款,没有半点含糊,筑路公司那边也没有说不认,只请县长大人通融一下。” 周县长说:“我不是不肯出头,只是这个关节点上,没法开这个口。你看这样如何?你啥时候恢复供货,我立马给你去催,催不到算我没能耐。或者你做个样子,再供应上一段时间也算。你不答应供货,大家都别着这股劲儿,就是求到神仙那里也没用。” “可是……”明文还想说,却被县长打断了。 周县长将桌上的报纸推推,站起来,戴上礼帽,又整整衣领,也不看明文,说:“我得去参加个会。这个事,你回去再想想。该怎样做,你自己拿主意吧。” 明文只好沮丧告退。这位周县长到任以来,各方面都很周到,唯独对斛家表现得不冷不热,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与他交谈他应付,请他吃饭他婉拒,送他礼物他拒收,怕沾上什么不干净似的,与当初郭承琪当路之时相比,真是应了父亲的话: “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出得门来,恰又碰到胡寅。斛寅看见明文,热情地打招呼。他打招呼时的话语和表情很是夸张,丝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本意。明文本来视他为长者,见他这样,本来该有的客气变成了一抹微笑,下意识地扬扬头,一个字也没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走出县府大门,明文放慢脚步,仔细想刚才周县长说的每一句话。周县长还像以前一样,事事处处提防着斛家。看来,与他缓和关系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他又想到胡寅。坊间已经有传闻,说这位周县长跟胡寅的娘舅家连挂着什么亲戚。现在看来,这并不是空穴来风。之前,听颀英说过胡寅的事,又想他刚才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所谓一言兴邦,一言丧邦,周县长如此对待斛家,怕是少不了他送的“黑帖”,少不了他吹的邪风。 此路不通。 第134章 催款 想了几日,明文心里还是没辙。 自去年年底,穆羽和弟弟穆修长谈过一次之后,就果断放手,轻易不再过问商号之事。打理斛家商号的重任,自然都落在明文身上。明文知道这是父亲特意的安排,丝毫不敢懈怠。他像上紧了发条的西洋钟,真可谓是呕心沥血,鞠躬尽瘁。他骨子里带着父亲那样的勤谨和坚毅,却没有父亲那样的圆通和处变不惊。他太实在而不善于权变,太认真而不善于周旋,换句话说,他还是不够老道,缺少商人应有的那种机灵和算计。之前,带着郭承琪女婿的光环,许多人不看僧面看佛面,都不敢为难。自从郭承琪外调,来了新县长,人们观风使舵,很多事便不再那么顺风顺水,就像走在长满荆棘的山路上,一不小心,就会被灌木丛的厉刺划伤,甚至,在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形下,会遇到伪装得极高超的陷阱,等你一脚踏下去,已经晚了。 盛世之下,政治清明,只要善于捕捉商机并且讲诚信本分经营,就可以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然而生逢乱世,人心的不可捉摸,事情的各种不确定性,预料之外的各种付出,时常颠覆性的政策变化,必得有外圆内方、左右逢源的应变和处事本领,而方有余圆不足,多仁义而不耐烦,恰恰是斛明文这种老实本分商人一时难以弥补的短板。在这一点上,他深知自己远不如父亲,甚至连管家牛四都不如,然而既然担起了这担子,就没有道理再放下,只有不住地勉励自己咬紧牙关扛下去。 他也轻易不向父亲诉苦,因为这样做次数多了,会显得自己没主见,会让父亲对自己失望。遇到事情,肯给他认真出主意的人并不多,牛管家、斛明清和狗不理。这几人中,牛四对父亲忠心不二,明文对他自然是极为信赖,可不知怎么,轮到要讨主意时,他恰恰是最后想到的那一位。他不想再在他面前,变成空气那样透明。斛明清不够稳重,他主意虽多,却总是喜欢到处显摆自己的高明,这边刚刚议论过,转头就被传扬得面目皆非。 最后,只剩下狗不理张振汉。张振汉是直性子,当初斛家要伐树,他就直称利弊表示反对。可事情一旦底定,他没有二话,扑倒身子就去干。现在遇到坎儿了,他给明文出主意,要他设法缓和与新县长的关系,最好通过政府出面斡旋解决。他想要带领伐木工们集体讨债的主张被明文否决后,他怀揣着干面饼,几次三番跑去工段,找管事的软磨硬泡,想凭一己之力为东家挽回损失。这当然是异想天开。他付出的努力,除了让工段上的官兵都知道绵上县有个不到黄河不死心的“狗不理”之外,什么也没得到。 尽管如此,明文很感激张振汉。张振汉忠厚仁义、从不搬弄是非,做事让人信得过、靠得住,实在难得。明文甚至想,如果张振汉也像牛四那样识文断字,会将算盘子拨拉得毫厘不差,会察言观色善解人意,那么,他将来完全可以顶替牛四在斛家的角色,成为自己倚重的心腹。其实不必到那时,明文现在已经把他当心腹了。 因为这事,明文在外面一筹莫展,回到家中,也时常抖不起精神来。他更回避回府里,既不想见父亲,更不想见颀英。和颀英在一起,他老是要想起岳父,这让他觉得所有不如意,好像都是因为没有了岳父这座靠山。颀英知道他的不顺心,也并没有伤害他的意思,可话里话外,他都觉得她是在暗示着什么。她也快要和雪晴一样成为幸福的母亲了,她虽然还是那样在意他爱着他,不过,她现在有了更值得在意的,生活起居有丫鬟翠儿料理着,明文还能不能经常回来陪她,还能不能像以前那样体贴她,似乎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只有在盛记,明文才可以略略轻松些。孩子已可以在地上跑来跑去地玩耍了,已可以清晰地叫着“爹爹”“妈妈”撒娇了。这使他一时忘掉所有的不顺心,立刻沉溺在快乐的海洋中,时间飞快地就过去了。生命成长的过程,真是奇妙无比。雪晴每时每刻都在见证奇迹的发生。明文在,她与他共享这幸福时光;明文不在,她就独自尽情地享受。她几乎全部心思和精力都花在孩子身上,看着孩子,就能想象出明文小时候的样子。他不在,他也是在了。 张老汉重新收回了南街的门面房,重开了他的豆腐生意。成文瑞成了他的弟子兼助手,豆腐坊很快就恢复了原先的热闹。张老汉并不常来盛记,每天早早地,让文瑞将热腾腾的豆腐脑和油条送过来。韭花和辣椒是单独放在小碟里拿来的,好让雪晴自己调和。现在,连孩子也可以品尝自己的手艺了,张老汉更是满心欢喜。他仿佛年轻了十几岁,累也不觉得,苦也不觉得,忘乎所以的惬意。 无论颀英还是雪晴,甚至张老汉,他们谁也不知道明文内心的焦虑不安。明文既然不指望谁能给他宽慰和指引,他也就没有得到他们的宽慰和指引。这样,一切的苦恼,他只有独自承受了。 第135章 催款(2) 这日午后,明文在街上碰到张振汉。 张振汉刚刚从筑路工段回来。他显得很是疲惫,也消瘦了一些。不意在街上见到明文,又见明文眉头不展,知道他和自己一样,又是几天的白忙乎。说起去筑路工段的经过,张老汉又是一顿唉声叹气。不过他接下来的话,却像压城的黑云中突然透出股亮光,让明文看到了一丝希望。 张振汉说:“就在我要离开之际,屋子里出来个老者,把我叫住了。那老者鹤发童颜,仙风道骨,说话甚是和蔼。他身后跟着两个穿制服的年轻人,一个手里捧着茶杯,一个抱着卷图纸。听说我在为斛家做事,那老者就向我打听你,说你们在泥潭村曾有过一面之缘,还说,他此番因公事,在绵上县待一段时间,得空要来府上拜访少东家,要你请陪着前往明月堡一趟呢。” 这位长者,不就是前年腊月在泥潭村饭馆偶遇的那位吗?记得当时,他兴致勃勃地说斛家故事,吟哦斛氏先祖的敕勒歌,他还曾经提起过南同蒲要筑路的事,莫非……他急切地问张振汉: “他,还说什么了?” 张振汉说:“他没有说别的。不过,我看他那架势,又听人家叫他什么巡视员,咱也不知道这巡视员是啥官,好歹是个官,应该是说了话能顶事的。少东家既然跟他有缘,咱们不要等他来,直接找他求情去。县官不如现管。保不准这回,咱真正遇到救星了呢。” 印象中,那位长者不止是博学鸿儒,也是位品正德高的君子。可仅凭一面之缘,为一顿饭的人情,就会帮自己这么大的忙吗?况且,现在当官的,有几个不吃荤的?周县长也不是不吃荤,不吃荤他也当不上县长。明文一边听张振汉说,一边心里踌躇。这件事,摆在明处办不成,恐怕还得私下说。既然私下说,就不能去筑路工段,最好把他约出来,或者在酒桌上,或者去明月堡。反正该进的庙也进过了,该拜的佛也拜过了,不差这一回。 “这个袁巡视员……” 回到盛记,明文写了个拜帖,让张振汉亲自送去。黄昏时候,张振汉带回话来,说,袁巡视员爽快接受了邀请,他恰好明天进城办事,一定来盛记相见。明文闻言大喜,当即叫张振汉去聚仙楼订了雅间,并让知会牛四届时陪同。明文又想,这位袁巡视乃是个高人,若有赵先生作陪,他们二人必能聊得来,岂不是锦上添花?于是,吃过饭,明文拿了两瓶鹿茸酒,去找赵先生。 赵先生屋里多了面穿衣镜。镜子挂在对面的墙上。他和明文就站在镜子前说话。想起盛记重开典礼时,大庭广众之下,镜子前赵先生的那三问,明文羞于启齿,自始至终都没有挑明,他只说是明义从天津寄来鹿茸酒,特意给先生品鉴。他没有说谎。鹿茸酒确是明义寄回来的,且明义信中,也确说过请哥哥代转先生并问候的话。 这个袁巡视肯帮忙就好了! 天上不会掉下馅饼来。明文想,萍水相逢的一面之缘,这么大的人情,任谁也得掂量掂量。按照以往与官员处交的心得,最直截了当的,自然是给钱。不是说有钱使得鬼推磨吗?不是说无利不起早吗?有了这敲门砖,或许他即便为难些,就会允诺下来呢。 也许是泥潭村那次见面的印象太好了,明文觉得这样做,简直是对这好印象的亵渎,是对这位长者的玷污。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般猥琐了?犹豫再三,明文面前只剩下这一条路可走了,于是又想,官场亦是江湖,这位袁巡视久在官场,或许也像岳父郭承琪那样,儒雅随和、正直之外,有着不肯轻易示人的另一面。如此,则在商言商,这样做,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第136章 催款(3) 自赵先生那里回到盛记,明文心里犹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那纯仁见到少东家,禀报说,适才从府里回来,新开的药已让翠儿熬了,并伺候少奶奶喝过。少奶奶身子保养得好,脸色红润有光泽,脉象也很好,必会是足月顺产的。那纯仁又说,少奶奶临产日子近了,少东家得空还是要多陪陪她。 听那纯仁这般提醒,明文忽觉得有些愧疚。又是好几日不曾见颀英了。这段时间,为追索欠款之事,明文心情一直很糟。他自知做不到喜忧不形于色,生恐带着这般情绪出现在她面前,话不投机,又惹她胡思乱想,因此尽管心里惦念着,却又有些故意躲着她不见似的。 这回见到袁巡视,虽听他口头承诺,却又因为他拒收礼仪,到底还是没个准,这让明文心慌意乱,更没心思回府了。 反倒是雪晴,时不时地,就带着孩子到府里去。她利用孩子,巧妙地替明文顶上了这个缺儿。母以子贵。她渐渐不在意自己的身份,变得理直气壮起来。不要说在府里,哪怕她现在抱着孩子走在大街上,处处也都是羡慕的目光,没有人再敢说三道四。她给斛家生下长孙,她是斛家的第一功臣。这足以让她在所有人面前扬眉吐气。 公公婆婆对雪晴的态度也越来越好。因为孙子的缘故,孙子一天天长大,给这个家族带来欢欣和希望,他们对这个出身低微的女子心生感激,甚至在她面前表现出某些讨好的样子来。这方面,穆羽更胜于夫人。他不多去盛记,只要雪晴带孩子来到府上,就哪儿也不去了,眉开眼笑地围着孩子转,想着法子逗孩子开心,有时候让人觉得,不是他逗孩子玩,倒是孩子在逗他玩似的,总之在孩子面前,他也天真得也像个孩子。 雪晴自然更乐意抱着孩子去看颀英。 她在那里往往要待很长时间,直到不得不离开之时。这时候,芸香和翠儿跑到一边说她们的体己话,雪晴便炫耀似的指挥孩子展示新学到的本事。她每每以自己做母亲的切身体会,解答她孕中的种种疑惑,疏解她内心的种种不安。她每每带着做母亲的自豪,陶醉在孩子呱呱坠地以来,日新月异的成长细节中,滔滔不绝地讲给正在怀孕的颀英听。在这方面,她已经是过来人了,而她,则还是个幼稚的学童。 雪晴和颀英出身和经历不同,体质也各有别。颀英平时喜静,怀孕让她变得谨小慎微,起坐行走都要翠儿陪着,连大声说话都怕动了胎气。这又是雪晴值得自豪的地方。她直到临产那会儿,家里活该干啥也还干啥,吃喝亦不讲究,根本没一点娇气。她当然会带着炫耀似,乐此不疲地引导颀英,嫂子,你完全不需如此紧张,应该多走多动,应该多吃多喝,顺着自己性子,高兴就好。 雪晴的经验当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听信她这教条,颀英尝试了数日,突然就腹痛起来,把家人都惊到,以为动了胎气,赶紧叫那纯仁来看。那纯仁跑掉一只鞋,顾不得穿上,拾起来还继续跑。过去号了脉,所幸只是吃错东西,并无大碍,大家虚惊一场。雪晴听说这事,怕万一有闪失,婆婆最终怪到她这里,这才收敛着,再也不敢提什么建议,也不敢再送什么稀罕吃的给她。 尽管如此,她对颀英关切却不曾少。那纯仁知道雪晴心思,每次府里回来,皆要向她禀告。得知颀英状态越来越好,她便觉欣慰。明文隔几日不回府里,她便提醒他,说颀英嫂子身子重了,须得贴心照护才好。他若找借口,推三阻四不想回去,她就给他脸色,晚上故意冷落他,直到他从府里带回颀英的消息来。 雪晴如此行事,一半是她善良的本性使然,一半也是因为明文。从明文决意娶她那日起,她便打定主意甘愿处下,认真待颀英。自始至今,她对颀英都有一种说不出口的内疚。毕竟是她横刀夺爱,硬生生插入他们中间,把一个完整的男人劈成了两半。她爱明文,她也爱明文,没有办法的事啊! 明文哪想得到这些! 商号的事情越多越不顺,他便越没心思理会她们的感受。现在,占据他心中首要位置的,乃是斛家商号的兴衰,其他皆在其次。整体萧条之大背景下,所有商业皆在萎缩,想凭一己之力,硬扛住载重的马车滑坡而下,已经快让他精疲力竭了。 第137章 催款(4) 次日,牛四和张振汉筑路工段,不到中午,两人兴高采烈地回来了。更令明文意外的,他昨日硬塞给那袁巡视员的钱,人家也退了回来。如数拿到欠款,困扰多日的难题最终得以解决,确实让明文大松了一口气。不能不说,这位袁巡视真是当今官场的一缕清流,襟怀坦荡,令人惊佩!想到自己将人家视作之前接触的那些贪心不已的官员,并且以利勾诱,明文不禁汗颜。 这件事总归是落下了帷幕。既然如此,善后事亦宜早不宜迟,明文当即安排牛四和张振汉:“咱们不能亏了受苦人。他们中许多人,是咱明月堡和附近村里的。你们随便吃点,然后就到山上去,将欠发的工钱给到大家手中。” 牛四问:“是全部结清吗?” 明文疑惑地看着牛四:“牛管家,你的意思……” 牛四回答道:“这回要回来的是交割后的钱。山上还有一些木材在那里存着,有解好的,也有没解好的,有烘烤过的,也有没经烘烤的,都还没交割结算。” 明文说:“木材存着就先存着吧。我们斛家没有欠人的习惯。况且乡里乡亲的,咱不能落下骂名。” 牛四说:“这事,不知道老东家是什么意思。” 明文说:“父亲为人,你也是知道的。” 张振汉感叹道:“斛家如此仁义,少东家如此体恤受苦人,整个绵上县真是少有。” 牛四也说:“只是这样一弄,好不容易要回来的钱,差不多又填了窟窿。也罢也罢。攒下些木材,倒也不愁处理,总比被人坑了强。那些拨弄是非的小人,总算可以闭嘴了。” 二人于是告退。牛四让张振汉先去南街豆腐铺等着,自己回府里账房拿上簿册,再去车马院叫梁二增套上车,也来豆腐铺。张老汉听张振汉说要上山,热了豆腐脑和油条,强要他们吃了再走。他又包了一大包晾干了的豆腐皮,让给穆修捎去。 “我这豆腐皮是煮熟了的,开水烫烫,入了调料,就可以吃。我那亲家,”张老汉早把穆修也当成了亲家,虽然他比穆羽隔了一层,且穆修还从没和他真正打过交道,但毫无疑问也是隔山探海的亲戚了:“我那亲家久病在床,早就想着去看望,只是你看我开着这铺子,成天价人来人往的,老是脱不得身,只好烦请代劳。” 张老汉做了榜样,牛四和张振汉便也觉得不好空手,遂去买了两份点心带着。到了山上,牛四和张振汉先去府上,看望穆修。明仁带领他二人进得堂屋,却见穆修和衣躺在炕上,脸上蒙着块枕巾,叫他也不应,推他也不理。二人看看夫人又看看明仁,不解是何意思。 妇人不好意思地说:“两个多月来,他就这样。” 牛四说:“好久没见修哥了,今天恰好办事,顺便过来看看。他这病只要稳着就不怕,慢慢会好起来。” 张振汉也说:“这种病,我亲眼见到有好了的。” 妇人淡然一笑:“好是天意,不好也是天意。都习惯他这样了。” 明仁岔开话题,问:“二位叔上山来办甚事?侄儿正好闲着,有驱使之处,侄儿当仁不让。” 牛四告诉明仁,筑路工段欠的钱已经要回来,今日上来,遵东家之命,一是给各村伐木工开支薪水,二是处置剩余木材,还要和村公所商议来年补栽松柏之事。穆修躺在那里,耳朵听得清楚,心里一阵高兴。他将那遮脸的枕巾扯掉,憋在胸口的闷气,随着一口痰“哇”地吐了出来。 牛四和张振汉回头看穆修。斛穆修,这个曾经在明月堡走路踩得地皮响的人物,如今眼窝也深陷下去,颧骨高突出来了,面色苍白,须发灰白。二人见了,暗暗叹息。坐了会儿,告辞前往村公所。 村公所里,村长和刘三桂正在下棋。三桂在明月堡当警务所长,在县长眼里,他是前任郭承琪的亲信。魏拐子倒了霉,新局长上了任,时时处处看他不顺眼。既升迁无望,他懒于做事,混吃混喝之外,乐得在楚河汉界里为帅为将。 听说是来发工钱,村长连说“早该了”,刘三桂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表功说,干活拿钱,天经地义,无数人无数次找我要求做主,牙口都磨豁了,才劝得住,否则,且不知要闹成啥样子。村长笑道,刘所长为咱村的事操心,众人皆看在眼里,真是没有话说。看是有事要忙,三桂告辞回警务所去了。村长将棋盘折起,将棋子码在棋盒里,放到炕脚,打发人敲着木铎去沿街吆喝。 久旱逢甘霖,受苦人早就指着这块云下雨,一听到这消息,赶早不赶晚的,纷纷来办理。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周边村里的很快也跑来了。原以为这钱会缩水泡汤,没想到一分一厘也不曾少,真是喜出望外。大家得了钱,晓得这钱来得辛苦,斛家亦不容易,哪里还有怨言,念叨着斛家的好处,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第138章 催款(5) 到傍晚时分,仍有过来领钱的。村长在村公所备了饭,打发人去请明仁。明仁叫上梁二增,带坛酒过来,跟他们一起吃。一边吃,一边商量处置剩余木材之事。牛四心中有数,寻思按方数作个价,委托明仁办理。 牛四对明仁说:“亲兄弟明算账。此价只是个本钱,多卖来的都归你,如何?” 明仁说:“哪有挣自家人钱的?也就是个捎带。” 张振汉笑道:“牛管家是撺掇你做生意。” 明仁也笑说:“生意我可做不来,怕赔得门都找不见呢。” 牛四说:“怕甚?送上门来的买卖,做了就做了,不过就是量个方、收个钱、记个数而已。挣了亏了,都是自家人的事,难不成还让你倒贴上?” 村长打趣明仁道:“他背后有个女秀才,就凭这点事,哪里难得住他!” 好月兼职村学教员,白日里除了中午都在村学。有了她的协助,书慎省了不少心,自是满意。放学后,她又时常被学童缠着,不能按时回府。孩子们不论贫富贵贱,她一视同仁,并且,她的课生动有趣、丰富多彩,很快赢得孩子们爱戴和家长尊重,“好月先生”的称呼不胫而走。不止如此,因为她的缘故,穆修家和明玉家完全冰释前嫌,明玉甚至打发儿子欢欣提着点心来看穆修,把穆修感动得稀里哗啦。回到家中,好月也不觉得累,又照料公公,又帮婆婆做家务。婆婆怕媳妇累着,好似有人追赶着,恨不得赶在媳妇回来前,把所有家务都办妥。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明月堡没人不羡慕。 牛四赞道:“就知道你这贤内助不简单。” 明仁说:“你们都夸她,倒显得我不如人了。” 张振汉笑道:“好媳妇跟儿子要,这可是老辈子传下来的道理。夸她,未尝不是夸你哩。” 不时有人来领钱,牛四便离席,人一离去,他再过来。几个人热热闹闹地,酒自然下了不少。牛管家跟张振汉开玩笑,说村长有个侄女儿,就是雨燕的姐姐,现时带这个娃娃寡居,你如果有心思,跟村长多喝几杯,事情就搞定了。张振汉笑道,你不喝酒还像个管家,喝了酒,你倒成拉皮条的了,我要是和他侄女儿怎么怎么,岂不要乱了辈分!你真想要当月老,不如给咱二增物色一个。梁二增不搭理他们,端着碗到外面吃去了。 正在这时,瞎眼婆婆来了。 明仁给婆婆让座。瞎眼婆婆不肯坐,躲闪着说:“你们只管喝你们的。听说城里府上来人了,俺就是过来问一问,先前说过的话还算不算?” 牛四问:“先前说过什么话?”转头看明仁。 村长说:“你这老婆子,有甚话直接说。” 瞎眼婆婆说:“之前许下俺一副寿木。俺在佛前念叨了无数次,求佛爷爷保佑大家福寿安康。” 明仁笑着解释说:“是文淑应承下的。” 又安抚瞎眼婆婆,你老人家只管放心,既然说过,就不会打了水漂。我让木匠打好寿木雕好花抬过去。啥时候用得着了,也是我们来办,保管风风光光地。瞎眼婆说,我也不是不放心,唉,毕竟没多少日子了,斛家待俺的恩情,只好来世再报答了。 老婆婆告辞离去。张振汉头次见到她,担心天黑路难走,要让梁二增去送送。村长笑道,别看她是个实瞎子,她开着天眼哩,在明月堡几十年,我没听说过她啥时候磕磕碰碰过。明仁也说,赵先生曾说过,我们走路用眼,她走路用心,她比我们强。 张振汉说,这话说得太对了。 村长对牛四说:“我这里还应承下一副柏木独幅板的,要给俺穆修哥冲冲喜。”明仁不好意思说这事,村长替他说了。牛四马上说,这还用你说,老东家亲自嘱咐,少东家在城里找了最贵的木匠漆匠,用南方产的红木,已经在做了。到时候,我亲自押车上来,让明月堡的人都见识见识,这可是咱县一等一的风光哩。 正说着,瞎眼婆婆却又返了回来。 瞎眼婆婆把明仁叫到外面,说,你抽空去看看大小姐的坟吧。明仁紧张地问,怎么了。瞎眼婆婆说,最近,我老梦见大小姐。明仁问梦见文君怎么了,瞎眼婆婆说,梦见她说了许多话,只清楚地记得她说,要跟什么人走了,其他的都记不清了。明仁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走了快一年了,难得婆婆还记得她。婆婆只管放心,寿木的事包在侄儿身上,不给谁办,也要把你老人家的办了。瞎眼婆婆说,孩呀,我弯回来,不是要说这个,你还是去看看吧。 文君死后,因没遇到合适的,冥婚之事一直不曾办理。联想到有外乡人为冥婚盗尸的传说,明仁突觉一阵不寒而栗的悸动:莫非是发生了盗墓之事?他转身回到屋里,听见村长说替方叔平将军完愿、修缮可汗庙之事,他心不在焉敷衍几句,陪着喝了杯酒,告辞回去。 第139章 义坟 次日早上天没亮,明仁就急着要出门。 平日,好月总是早于明仁起床。她先要忙上一会儿,烧水,梳洗,再来叫醒明仁。明仁没有想象中那样勤快了,老是赖着炕,纠缠着非要她百般抚慰才肯起来。这样也很好。恩爱夫妻应该就是这样的。可这回,他一反常态的表现,令她好奇又担心。 “今日蹊跷,敢是君王要早朝?” 大家都称好月为“先生”,夫妻俩独在时,明仁也跟着这样称呼。好月颇觉有趣,真的当起他的先生来。明仁从不把坏情绪带给好月。他说:“学生不敢。昨晚瞎眼婆婆说起个事,我去看看,回头再向先生禀告。” 好月说:“那便只好便劳燕分飞了。” 明仁出了堡,往村西南的义坟去。路上没遇到一个人。他也不想被谁看见自己去那里,因此远远地在路边,他便停住了脚步。义坟就在那边的山坳里。他停步之处,恰可以看到文君的坟。太远了,看不到有啥异样。他于是慢慢地往前去。此时山间的风,颇有些阴冷,此时的鸟叫声,听着颇有些惊悚和怪诞。他走着走着,似乎看到了什么,心里一惊,快步跑了过去。 和文君紧挨着的,是理发匠贾三的坟。贾三没有祖莹可去,也没有后人,他只好被埋在这里,与坟头丛生的杂草相伴。而文君这边,却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坟头有不久才添的新土,坟前有没燃尽的香烛和紧贴着黄土的黑色纸灰。明仁疑惑不已:显然是有人来过了。这,会是什么人呢? 他走出义坟,重新回到刚才站立之处。他伫望这妹妹隔世的居舍,眼眶不由得发涩。这世上,除了自家人,有谁还会记得她、祭奠她!明仁被这困惑困扰,一路走一路伤悲着,回到堡里。有早起往田间干活的,看见他心事重重的走来,带着些关切向他打招呼,他不说话,客气地笑笑算是回应。他的困惑于是也困扰了人家:平时爽朗的后生,如今这是怎么了? 拐弯进入巷子,看到自家门楼那一刻,明仁忽然改变了主意,转身向武馆去了。他还拿不准,这事要不要告诉家里人。他和好月有约定,尽量不在父母面前提起文君,为的就是怕他们伤心。尤其是爹。昨日,牛四他们来府上,所说皆是他期待之事,他精神刚好些,何必再令他伤心呢。 武馆里,只有贾存谊一人在练武。窑口停了,伐木也停了,他回村就住在馆里。前些时,明仁将师父曲向东留下的拳谱给他一本,他得空就研习苦练,进益不小。所有师兄弟中,他武艺只在明仁之下,如今且有要赶上来的势头。 见到明仁,以为他早早的也是来练武,要和他切磋。可明仁哪有这心思!他想起瞎眼婆婆说过的话。瞎眼婆婆一再提醒自己,要自己到妹妹坟上看看。难道她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莫非真的有托梦之说?如果说有,妹妹为何不给家里人托梦,却要跑到瞎眼婆婆的梦中呢?她说要跟什么人走了,那个人是谁? “明仁哥,你怎么了?” “没怎么。你信托梦的说法吗?” “你梦到啥了?兄弟给你解一解?” “没啥。我就是随便问问。” 明仁让存谊接着练,自己在场边椅子上坐下看他。他思绪乱飞,想着妹妹生前的一幕幕,直到存谊水水汗流地从场中走过来,从器械架上拿过毛巾擦汗,又从石桌上端起粗瓷海碗,咕噜咕噜地喝水,喝完了又给他递来一碗,他还在想着妹妹的事,匪夷所思地说了句: “有什么事,跟哥说就好。” 存谊怎知明仁心思,还以为是他因自己没了活计,出于弟兄之情而安慰的话。存谊说:“明仁哥,咱弟兄什么处交!真遇到过不去的坎儿,我不找你找谁?倒是你,若是有事瞒着弟兄,可就不仗义了。” 明仁终于不再想那些。他拍拍存谊肩膀,冲他爽朗地笑笑,说句“怎么会”,然后往龙神庙去。 第140章 龙神庙 龙神庙在堡外东南巽位,河滩边上。 庙小,院子却不小。这里原本无人看守,因存放了木料,明文不放心,让明仁找个看场子的。明仁想起文淑时常接济的靳老头,瞒着爹将他召来,让在这里照应。靳老头早先因病被韩家辞退,现在病虽好些,然仍不能胜任重活,一直闲着,如今,斛家照顾他这差事,令他感激万分。本来,他家就在龙神庙隔壁,顺便操心就好,可还是搬了铺盖卷,到庙里睡。反正他孤身一人,在哪里睡也是个睡。 牛四和张振汉来到龙神庙,等了会儿,明仁还未到,就叫二增去请。隔了一会儿,二增回来说,明仁一早就出门,不知去了哪里。 此时,收回的木料就在院子里。成品枕木整齐地码放在贴墙的位置,没加工过的圆木则一顺儿堆在院中,满院子都是松柏香味。他们不等明仁来,先开始点量木料之数,点过的,便在两头锯口用红漆做了记号。张振汉和二增一组,负责清点圆木,牛四和村长负责清点成品枕木。 正清点着,韩东家踱步过来。村长看见,问道:“韩东家,你不看着穆修的花园,来做甚?” 韩东家祖上的花园落到穆修手里,做梦都想再收回来。他的一只手鸡爪样不停地哆嗦着,昏黄的眼睛露着喜色,说:“不看了不看了。有的是日月,我只等着穆修兄弟跑到街上来见我哩。”里里外外溜达一圈,出去了。 村长悄悄的文牛四:“穆羽辞去商会会长,是真的?” 牛四问:“你听谁说的?” 村长微笑说:“是我家侄女雨燕回来,跟他爹娘说的话。她公公跟胡寅闲聊听来的。” 张振汉说:“胡寅?莫非他想……” 村长说:“此人我也认得。” 牛四沉默了会儿说句,“捕风捉影,哪有的事”,然而隔了一会儿,他又说:“郭知事在位时,这会长当着也风光,挣钱挣得舒服,花钱也花得不冤枉。周县长跟东家不对付,这会长当得就没意思。要我说,还是辞掉的好。胡寅跟周县长之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可要说为人处世,他也就那两下子,没人服气他。” 村长说:“这周县长真是不咋地。” 牛四说:“以老东家在咱县的威望,没谁比得上。东家偏不给他抬轿,看他能好到哪里去。” 村长说:“细想起来,当官的都一样。” 牛四说:“可不是,都是爱吃腥又怕脏了嘴,已做了婊子,还想立贞洁牌坊。” 他们二人正聊着,明仁过来了。清点完,牛四照着单子誊抄了一份,要让明仁签了字摁手印。牛总管说,没别的意思,我回去好交差。村长说,牛总管最好少记些数,多少给村里些方便。他特别提醒明仁,应人事小误人事大,方叔平将军嘱咐的事,咱不能掉在地上。人家留下钱,只是让重塑可汗王金身,剩下那破窗烂门,豁牙裂口的,看都没法看,总得修补修补。 牛四疑惑地问:“方叔平?怎么回事?” 明仁就把方叔平来堡里参访和绵山誓师的事说了。牛四笑道,这儿用点哪儿用点,剩下这些木料怕都送了人情哩。这事既然托付你,就由你做主,到时候交代清楚就好。村长笑着对明仁说,你看看,牛管家开始正经起来了,可汗庙是咱村的公庙,更是你斛家的祖庙,就算用点木料,也就是一个指头盖儿大小的事。明仁也笑道,俺村长小气了,指甲盖儿大小的事情,也跟牛管家说。 说说笑笑的又聊了会儿,牛四和张振汉告辞下山。进堡路过可汗庙,明仁敲开庙门,进去转了转。值守叫醒刘三桂。刘三桂也来陪着。他听说要维修正殿,马上就来了劲儿,结结巴巴地说,好事好事大好事,我们天天也拜战神,求他老人家保佑俺们逢凶化吉,平安无事。修庙,天大的功德,到时候,我们这些警员给你当劳力。明仁心想,好爷大大,总算有这一回,能跟他说到一块了。 看过大殿,又来到大殿后,站在跺口俯瞰堡里。整个堡子一览无余。明仁想,方将军的事,自己当面应承过,就冲着他在绵上誓师说过的那些话,无论如何,也要替他不折不扣的完成。 第141章 风声 穆羽辞商会会长,并非空穴来风。 为绵上誓师大会事,周县长召集商会诸人商量捐款。他哪里是商量!讲了通大道理,便将事先拟定的摊派数目,直接分配给大家,要求如数落实。众人听了,面面相觑,皆不出声,唯穆羽实话实说。穆羽坦言道,前年劳军捐,去年移军捐,今年筑路捐,大家已花钱不少,这回抗敌捐,不比寻常,真正是为国家出力,没有商量的余地,可毕竟已捐过一回,再捐总是吃力。县长大人再三说是自愿,那就不必非得多少多少,总之大家量力而行就是了。这话说到众人心坎上,纷纷附和,表示义不容辞为国分忧,一定全力支持县长大人工作。本来,周县长已就捐款数目向军方夸了海口,如今见大家这般表现,益发恼怒,更恨穆羽跟他唱反调。他于是放过众人,只抓住穆羽这个“牛鼻子”,逼他率先表态。穆羽当然不会因为这事,再为他和周县长之间不尴不尬的关系雪上加霜,当下做了保证。 也就是这次会后,穆羽找到周县长办公室,诉说商会日常的种种难处,为自己刚才所说的话缓颊,并且表达到适当时候,要辞去商会会长职务的意思。穆羽并非真的要辞,只是故意试探周县长。 这本是俩人私下的话,却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于是,便有觊觎者开始上下活动,要争这个位子。这中间,跑得最欢实的是胡寅,居然有省里来电话为他周旋。有和穆羽走得近的,将消息透露给穆羽,有说胡镜轩的,有说斛寅的。穆羽听了一笑置之。 正在这关节点上,胡永禄来了。 胡永禄做着炭场生意,虽贵为东家,劳力不够时,自己也上手干活。他衣着不十分讲究,好像怕人不知道他家开着炭场似的,衣领和袖口常常落着黑炭末,细长的眉角眼梢常常带着油腻,脚上的圆口布鞋从来都是乌黑的颜色。之前,因炭场之争,他被推举出来带着那几家同样开炭场的跟斛家斗,结果落败,被迫屈服于斛家。然而之后,亲味斛家父子与人为善处事公道,终于化怨恨为佩服。他于街谈巷语听说有人在打穆羽的主意,因此特地跑来询问。 “此事,永禄兄怎么看?”穆羽反而问胡永禄。 胡永禄说:“反正我是不信。” 穆羽说:“此事若是真的呢?” 胡永禄说:“怎么会!整个绵上县谁不知道斛家的仁义德望,就胡寅那势利小人,有谁服气他!” 穆羽说:“没准胡寅上来,经管得更好哩。” 胡永禄说:“除了为自己敛财,他还有甚本事。周县长瞎了眼,才会用这样的人。” 胡永禄也算是个本分商人,纵然他牵头其他炭场与斛家斗,纵然他与穆羽联手为郭承琪开脱罪责,也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他既不愿,也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他来见穆羽之前,心中便有了主意:若传言是虚便罢,若穆羽真有退意,他便要好好劝劝他,让他打消这念头,若是县里有意如此,他也要为他仗义执言。他问道: “莫非,穆羽兄真个要急流勇退吗?” 穆羽愣了一下。眼下窑口关了,伐木停了,各店铺经营久不见起色,斛家其实又到了艰困时刻。急流勇退?自己真得可以这样做吗?商会会长本身不重要,然而突然间少了这道光环,人言可畏,会不会有损斛家声誉呢?穆羽正想着,只听胡永禄又说道: “依我之见,这个会长辞不得。” 穆羽说:“承永禄兄厚爱,穆羽铭记在心。说实在的,咱小老百姓焉能扛得过政府?我干与不干,以后由谁来干,还不是他一句话!” 胡永禄说:“我看不见得。若县里非要这样做,我虽不才,也要联络同道,为穆羽兄说几句公道话。” 穆羽说:“我若是县长,倒愿意永禄兄担此重任。” 胡永禄眯着眼看看穆羽,捋了捋稀疏的胡须,又从脖颈后抽出折扇摇着,大笑道:“穆羽兄真会开玩笑!你若真是县长大人,我为你执鞭坠镫有何不可?” 穆羽说:“此一时彼一时。周某人以为我仗着和郭知事是亲家怎么怎么地,对我满满的不放心。永禄与我走得近,担心县长给你小鞋穿。” 胡永禄说:“鞋小穿不上,不穿就是。” 郭承琪在时,因着儿女亲家关系,穆羽于得于失并不计较,纳税缴费、劳军救灾、修桥补路、助学,样样走在前头,既为亲家捞个好官声,也为斛家挣得好名声,无论如何做都是值得。然而,现时情况不同了,没了这份亲谊,就只剩下纯粹的利益关系。这段时间,周县长一方面废了商会代收税务的权限,还越过商会,直接操纵行内事务,越来越把自己架空,自己何必上赶着给他脸上贴金! 第142章 荒凉 胡永禄去后,穆羽去炭场走了一圈。 炭场关张了,场里存货已经处理完毕。梁二增的娘还在这里住着。看见老东家过来,她赶紧照顾着,又是让座,又是上茶,还洗了桃子给穆羽吃。看桃子新鲜,穆羽吃了一个,问梁二增多大了,可有提亲的来。二增的娘说,俺那儿子,原本直性子犟骨头,没人看得上,自从伺候了东家,这倔驴总算戴上了笼头,俺也省下不少心。说起来也是托东家的福,最近说媒的好几家。前几日,雨燕也来说了一家,正等那边回话哩。穆羽笑着说,年轻人嘛哪有没脾气的,二增性子是倔些,可他为人实在,不惜力又肯吃苦,不愁娶不到好媳妇,你的福气跟着就来哩。 坐了会,穆羽进到场子里。 场里空无一人。围墙外面那一排杨树默默地站着,叶子重重地耷拉着。门对面,三间瓦房的门紧锁着,中间门脑儿上,开业时的铜镜柏叶和桃弓柳箭等物附着层厚厚的黑尘。窗台下歪歪斜斜,立着几把铁锹,蹲着几只柳筐,通体皆黑,不见本色。近前地上,同样是黑黑一层。踏步上去,便有炭粉呼呼扬起,直扑到鼻腔中来。向前刚走几步,鞋帮里裤腿上便也沾满炭粉。看着走着,走着看着,穆羽心里,不由得生出一股荒凉。 开炭窑,本来是不错的营生,偏偏赶上铁路占地。官家征地,说征就征,哪有商量的余地!所谓补偿,只认地上看得见的,不认地下看不见的,话说得冠冕堂皇,跟强取豪夺有什么两样!原想以伐木所得弥补不足,结果又被套住,雪上添霜。炭场从开张到关闭,满共也不到一年,中间起起落落,方方面面,虽说也挣了不少钱,毕竟时间有限,抛去各种花销,顶多算是个不赔。穆羽还没做过如此亏本买卖。可这能怪谁呢? 二增的娘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她大概是觉得,如今炭场关了,存货处理了,场子里也没啥值钱的东西了,而她还住在这里,还挣着东家的钱,心里实在不安,犹豫着要不要向东家说明,还回南街上住。穆羽仿佛洞穿了她的心思,没等她开口就先安慰她。 穆羽说:“场子眼下闲着了,不能总这么闲着,很快也要用起来,还要烦你看着些。东西咱不怕丢,只是怕人作害,弄得污七八糟,再要用的时候,又得花大力气收拾。” 二增的娘说:“东家说的是。听见咱炭场不开了,操心这里的人多着哩。场子的卖主,东街当铺的胡寅,还有俺不认识的几个,都来过这里,谁知道他们打得什么主意,没有东家的话,俺门都不给他们开。” 穆羽说:“这倒不必。他们看一眼,咱也少不掉啥。就叫他们看,看中了,愿意花钱买或者租,只要咱觉得合适,也没什么不可以。” 穆羽绕着场子走了一圈,回到门口。二增的娘拿炕帚替穆羽扫掉身上的尘灰,拉他坐杌子上,让他脱下鞋,拿去外面磕打干净。回来,她从炕脚拿出双新鞋让穆羽穿上,说这鞋和鞋垫,是俺比着东家的脚印做的,早就要给东家,今日正是时候。穆羽穿上鞋,使劲儿踩踩,果然合脚,由衷表示感谢。二增的娘满意地瞅着自己的活儿,说,东家客气了,要说谢,是该我们母子谢东家。把穆羽替下来鞋拿到外面,抽出鞋垫,一并泡在木盆里,再回来接着聊。正聊着,张妈急匆匆找来,说省城来了电话,夫人让回去接。 穆羽心想,亲家或亲家母想女儿,时常电话问询,谁接到电话去叫一声也就是了;明孝偶尔打电话来,记下事情转告山上也就是了,非得让自己赶回去接,这会是什么电话呢?问张妈,张妈也说不清楚。“莫非是明义……”穆羽心里着急起来,追着自己的影子赶路,走着走着,就把张妈远远地甩到了后面。 第143章 关切 打电话来的,居然是何汝仁! 何汝仁说的是郭承琪的事。他声音压得很低且神秘兮兮,穆羽挣着耳朵才听得清。何汝仁说,我们只是见过两面,很唐突打这个电话。你亲家虽调离了绵上县,可县里还有人不依不饶,还追着告他的状。这次,有人联合了十几家窑口的东家,说你亲家伙同你,把控行业从中渔利,贿赂官员。举报信送到我这里,被我暂时压下了。但我管得了一时,管不了长久。现在,你亲家的政治前途正在紧要时候,好好的升迁机会就卡在这事上。 穆羽语带埋怨说,我亲家这人也是,什么话不能直接说,非要隔山探海的劳你大驾。何汝仁说,这些话他怎好跟你说?是我拦着他的。送举报信的人我见过,听他话里意思,并非要拿郭承琪怎样,倒像冲着你来的,好像你碍着他们什么似的,因此我给你打个招呼,如果有什么破解的法子,及早动起来,免得到时候不好收拾。 穆羽问,我该怎么做,还请何督察赐教。 何汝仁说,赐教不敢当。他们瞄着啥地方,想必穆羽兄也清楚,全当被恶狗咬了一口,忍一忍也就是了。如此,郭知事放心,你也落得清闲,不是挺好吗? 穆羽说:“我明白。” 同时,穆羽脑子飞快地转动。这事背后,一定又是胡寅上蹿下跳的结果,胡寅背后一定也有高人指教,是身为一县之长的周某人?还是其他什么人?这何汝仁主动来电话,越俎代庖,到底唱的是红脸,还是黑脸?他这些话,真是郭承琪的本意吗?就算不是亲家本意,自己难道眼睁睁看着他惹上麻烦吗?事情既到了这地步,自己还抱着这食之无味的会长不放吗?他们这招隔山打牛,玩得好阴损! 何汝仁说:“去年在你县,我亲眼目睹百姓们送匾的场面,又侧面听到他许多政绩和许多赞誉,说心里话,我督察过许多官员,像他这样勤政用心的官员,一百个也挑不出一个来,我之所以拖着不办,亦是于心不忍哪。而且,一旦他有了麻烦,连带岐贤的仕途也要影响。” 穆羽说:“何兄如此关爱,我二人自当铭记。烦劳转告我亲家,请他把心放宽放平展。甭说是个小小的会长,就是再大在难的,绝不让亲家为难。” 何汝仁说:“穆羽到底是重情重义之人。有你这样的亲家,承琪兄修来的福报。咱们经历了这几回,也是有缘,日后相见,定要好好喝几盅。” 两人聊完正事,客套几句,何汝仁把电话挂了。穆羽终于不再纠结,决意辞掉公会会长之职。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穆羽一旦放下,顿时便觉轻松,外头天色看起来也晴朗了许多。他来到车马院,坐在藤条躺椅上,常柱儿唱过的那些小曲儿又一次在耳边萦绕。 穆羽坐到黄昏时候,也是巧,他回去刚到院中,就听到电话声。电话是郭承琪打来的。两人都不提正事,相互嘘寒问暖,拉了顿家常。郭承琪又让叫来颀英,父女俩聊了会儿。然后郭承琪的夫人接上话茬,母女二人接着再聊。最后两边的听筒复回到穆羽和郭承琪手中。 郭承琪感慨说:“天塌下来众人扛,何必一人愁断肠。如今这官场,我也算看清楚了,不想在这浑水里扑腾了。现在做个闲职挣个闲钱,干好干歹干多干少,都没人过问,每日里逍遥自在的,倒也舒服。” 穆羽说:“亲家说的是。我们也都该看开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现在才觉得这几句说得实在。” 郭承琪呵呵笑着说:“亲家是想说这诗的前几句哩。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今安在,黄塚一堆草没了。不过亲家啊,这一年来,我潜心书画,浸润其间,颇有心得,也算是失之桑榆得之东隅了。” 穆羽说:“亲家素有这雅好,重拾起来也是美事。” 郭承琪说:“离开绵上之时,我向赵易生索字。他录了茹纶常的《池鱼》给我。诗中所写,恰如我的心境。”便给穆羽背诵起来: 江湖未纵志,池沼且容身。 虽有羡鱼者,幸无垂钓人。 颂毕,笑了一会,接着说道:“何汝仁给你打电话,我是知道的。他们告状的事,岐贤也听得清楚。那些人来省城,找的就是何汝仁,并且还是那周某人牵的线。防人之心不可无。周某人劣迹斑斑,我回头给你寄份材料,他若百般刁难你,不妨时不时给他透一透,他必有所忌惮。总之,亲家啊,你甭管他人说什么,更莫要顾忌于我不利,该怎么做,自己拿主意就是了。” 郭承琪还是多虑。穆羽的主意,接何汝仁电话的时候,就已打定了。接下来怎么做,他躺在藤椅上晃悠着常柱儿的小曲时,也早想好了! 第144章 借力 隔了两天,穆羽约斛永禄来府喝茶。 胡永禄做梦也没有想到,穆羽会推举自己做商会会长。他有个弟弟在泥潭镇开着窑口,且他这弟弟在同业中有着不错的威信,但家财和实力更为雄厚的他,虽做梦也在盼着财富如不尽黄河滚滚来,却从未想过要做什么会长。他不明白穆羽的真实想法,心怀忐忑却又故作矜持地笑道: “这怎么可能!穆羽兄拿我开玩笑哩。” 穆羽认真地说:“不是开玩笑。” 胡永禄说:“这……” 穆羽问:“莫非永禄兄不乐意?” 胡永禄说:“还是我说过的,除了穆羽兄,整个绵上县,谁也不配当这会长。” 穆羽追问道:“永禄兄只管说实话,你到底愿不愿意?” 胡永禄为难地说:“胡寅那边……他最近跑得裤带都松了,前日还曾找过我,说周县长属意他。” 穆羽笑道:“永禄兄多虑了。胡寅一心冲着利益来,还不是想在叫花子身上抠鼻涕?!” 胡永禄怎不明白这道理!他暗地里早将穆羽和斛寅挂在秤杆上,称了无数遍,以胡寅吃肉不吐骨头、贪得无厌的品性,真让他做了会长,遭殃的何止自己一个!他又把自己和胡寅放在一起比。胡寅人品不堪,可他有县长撑腰,自己分量几何自己知道,若也挂在秤杆上,岂不会秤砣掉下砸了脚!穆羽如今失了势,他能拗得过县长? 穆羽看他神情,知道他心思,笑着说: “永禄兄,我因窑口关了炭场闭了,这才乐意让贤,但若是那胡寅,我宁肯继续做下去,不信谁说不让干,我就干不下去的。你若是有心撑起,不妨多联络些志同道合的,包括窑口和炭场的同道,大家众志成城,没有弄不成的。永禄兄你想,若大家都反对胡寅,周县长能牛不喝水强摁头?” 胡永禄被说得心动,从斛府回去,寻思了一晚上,就行动起来。他不说自己要当会长,只说不能让品性不端的操控公会。有他多年在商场积累的实力和人脉,有他弟弟的鼎力相助,很快聚起了共识:小人得势,鸡犬不宁。就算得罪县长,也不能让那胡寅得逞。并且,大家为表示诚意,一个个在联名书上签了字画了押,交由胡家兄弟保管。 办好了这些,胡永禄趁夜跑来斛府见穆羽。 穆羽问胡永禄:“永禄兄,你真的知道,我为何要阻拦胡寅、不让他当这个会长吗?” 胡永禄说:“穆羽兄一片公道心。” 穆羽又问:“我为何要推举你当这个会长呢?” 胡永禄冲穆羽点点头,表示理解。不管穆羽如何想,既然斛家决意退出炭场这一行,他都要借这机会搏一搏。不管能否当上这会长,只要把胡寅的路堵死,他便依然像以往一样,安稳如山,何乐而不为呢?他感激地说: “承穆羽兄厚爱。若真能如愿,穆羽兄就做那玩皮影的,我就做那手中的牛皮人儿。穆羽兄手指如何牵扯,永禄身子就如何动。穆羽啥时候缓过劲儿来了,要重出江湖,我再将这会长双手奉上。” 穆羽哈哈大笑,说:“永禄兄多虑了。”招呼胡永禄吸烟喝茶。两人聊完正事聊闲事,坐了一会儿,胡永禄起身告辞,穆羽将他直送到大门外。 明文处理完伐木善后事,过来向父亲禀告。穆羽终究是操心着这事,听说尘埃落定,甚是欣慰。他将辞职之事告诉明文,问他怎么想。明文只在别处听到过传言,却还是头一次听父亲说起。以他看来,商会会长就算是鸡肋,当着也比不当着好。然而再想,父亲既如此做,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明文说: “父亲决意要辞,儿不敢置喙。” 穆羽说:“本有心让你接手做的,只是思来想去,赶上这多事之秋,还是得先跳出这圈子来,后退一步从长计议。你把该做的先做好,低调一点,慢慢垒自己的墙,结自己的网,总有峰回路转的时候。” 明文说:“父亲思虑周全,儿谨遵教导。” 穆羽叹口气,说:“世上的事,思虑得再周全,到底也由不得自己,真是造化弄人。你看明武和明义,他们走的路,半点也不如所愿。原想你弟兄三人相互护持,然而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担子却只好落在你一人身上了。”说着说着,竟眼角湿润起来。 听父亲说起弟弟们,明文眼前也不由得模糊。 年以来,二弟明武一直没消息。他因贩卖鸦片惹出事,被逐出家门,在太岳山落草为匪,却因此做出许多利益百姓的好事,之后他又离开太岳山,前往东北抗敌,戎马倥偬中无法写信联系,尚属情有可原。可四弟明义,自转学到天津,就难得有电话回来,更是音讯皆无,销声匿迹了。 父亲明文从父亲肩上接过重担,时常感到力不从心。越是这样时候,他就越想起他们。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可到紧要关头,他们一个都指望不上。思念、期盼、担心,到最后,心中不由有些恨意。恨他们不管不顾弃家远走,恨自己独木难支能耐不够。然而无论怎样,他都得时时告诉自己,是个男人,就得扛起这责任,不能让年迈的父亲永无休止地操心下去。 第145章 药行 明文回到盛记,有个后生跟着进了大堂。 那后生忧心忡忡地说,俺媳妇头胎,怀胎八个月,胎象不稳,找郎中看过,开了方子,别处没凑全,跑来买所缺的两味。那纯仁接过方子看了看,脸色凝重,摇头说没有,又指着方子上的一味药,说不认得是啥字,让他找郎中问问清楚。后生怅然,匆匆离去。明文问那纯仁: “前些时进的货,出得这么快?” 那纯仁说:“哪有这么快!缺的那两味,药屉里还有不少,只是不能卖给他。” 明文疑惑:“这是为甚?” 那纯仁说:“凭我这半拉子本事,瞅他那方子,疑心开得有些不对。我若按方子将药卖给他,他回去熬了,他媳妇喝下去,不中用也还没啥,只怕适得其反。万一有啥麻烦,良心上过不去。我若明说,难免又坏了人家的名声,没人找他看病了,连累我挨骂。” 明文说:“原来如此。”暗赞那纯仁处事老道。 那纯仁微笑着说:“我本是家传的兽医,这点能耐,原是从傅青主那里偶学来的,所幸还用得上。”他又说起颀英来,“少奶奶的日子也近了。我已去嘱咐过,喝完这茬药,就此停下来,补品亦不需用了。是药三分毒,用得过了,对肚子里的也无益。” 不管那纯仁真的得了青主妇科精髓,还是偶然对症治好了颀英不育的遗憾,明文打心里感激那纯仁。即将诞生的孩子对斛家,尤其是对颀英,真是不可估量的重要。虽然前些时,给他又涨了些薪水,可这简直不值得一提。他是斛家和颀英的大恩人! 正说着,又有人进来。那纯仁忙着招呼顾客,明文就往后边去。文淑正拿着个五彩风车,逗着小侄子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孩子看见爹爹,转头向明文跑来。明文伸手将孩子抱起,举过头顶又放下,如此几回,逗得孩子嘎嘎笑不停。文淑被他打断了兴致,又看他父子玩得开心,过来伸出手要来抱孩子,孩子扭头过去,伏在明文肩头亲昵,文淑佯装不满地说:“哼!你看这没良心的,你不在时,粘着我森紧地,你一回来,马上就变脸哩。”又嫌明文也不搭理他,说:“哥你也一样。也不问问我啥时候下山来的。”明文就应付着问她一句。此时,雪晴已收拾好个小包袱,过来对明文说: “正要去看颀英嫂子。” 明文说:“我刚从府里过来。心里想着些事,居然没回屋里去。”说着将孩子交给雪晴,出门来叫春贵。叫了数声,不见春贵应答,到大堂去问那纯仁。那纯仁瞪圆眼,从老花镜下头好奇地看着明文,说: “难道少东家还不知道?” 明文也好奇,问:“知道什么?” 那纯仁说:“他前几天刚开了薪水,第二天就告诉我,他找到县里新差事,不再来了。” 明文愣了一下:“嗯?我怎么……” 那纯仁说:“敢是他不好意思跟少东家说?” 魏拐子出事,胡守圆被吓得不轻,门都不敢出,单怕再有啥把柄落在郭承琪手中。直到周县长莅任,他才结束了深居简出的日子。他也没心思再开什么商铺,靠吃着老本过日子。明文想,胡春贵不吭不哈地离职,一定是胡守圆听到什么风声,觉得斛家不比从前,终于要彻底摆脱斛家了。他这见利忘义的小人,才不管甚来去明白,保不准他也在背后煽风点火,故意使坏哩。 那纯仁接着说:他这一走,总得有个人补上。咱这药行,不比布庄和米粮店琐事少。” 明文点头称是。他嘱咐那纯仁尽快物色个轻快稳重的。那纯仁说,人到用时方恨少,不如就让成文瑞来顶替几天。等找到了,少东家也觉得能胜任了,再让回去伺候雪晴他爹。说到底是自家人,好使唤些。明文寻思也对,于是陪同雪晴母女和文淑走到十字路底时,让他们先去府里,自己则折向南街,往豆腐坊去。 第146章 流言 当初张老汉豆腐坊停业,给了本邑罗家庄豆腐重整旗鼓的大好时机,罗家庄的豆腐挑子在县城街头巷尾转悠,“豆腐——”的叫卖声拉得无比悠长,婉转又动听,成为绵上县城从大早起来到晌午饭前,从不缺席的声音。日复一日。等张老汉的门面重又收回来,准备重新开业时,罗家庄豆腐在县城餐桌的统治地位已然不可动摇了。 张老汉知难而退,从此除了有预订,只做早上豆腐脑儿和油条的生意。有成文瑞搭手,张老汉生意做得优哉悠哉,并不觉得累。如此这般一日一日的,他身子发起福来,肚子突出起来,脸色红润起来,脸颊也鼓了起来,连额头眼角的皱纹,也好似被抹平了些。 生意简单了,时间也宽裕了,后半晌闲着没事,张老汉便让文瑞守着门面,自己穿戴整齐,端着缸浓茶,到附近巷口大槐树下,看人杀棋。看得多了,遇到空档时,也下场搏杀一番。输赢皆不在意,只为消磨时间。历来闲人聚集地,也是闲话发源和发酵地。张老汉不多好说,顶多把年轻时闹义和拳的经历回忆一番,其他时间,就只管听人家说。他嘴闲着,耳朵却不闲着。 晚上,他在院里乘凉,饶有兴趣地把听来的趣事转述给成文瑞。文瑞听着听着累了,回屋去睡,他便独自坐在那里,瞅着天上星星,听着树上蝉鸣,把记忆中的所有碎片拾掇起来咀嚼。直到夜深了人静了天凉了,这才站起身,直直腰,恋恋不舍地结束一天的日子。 但这天,从槐树底回来,张老汉却有些反常。从外边回来,一言不发,就去准备明天的活,随便文瑞在不在跟前,活计忙完了,他坐到屋檐下抽旱烟,一锅接一锅的抽,抽得直咳嗽,略停一会儿接着又抽。 让他如此闷闷不乐的,是那些关于斛家的负面传闻。乍听说,他并不觉得稀奇。皇帝身上亦能捉到三虱子,谁还没个短处?可近几天,这种传闻甚嚣尘上,越说越走样,好像斛家发达全靠官商勾结,斛家所做善事全是给他亲家脸上贴金,他家拿九牛一毛的钱,买哄上上下下为他跑腿,为他开绿灯,哪有不兴旺之理!周县长上任,他家又要贿赂,可人家偏不吃他这套,他家眼见得就不行了。 也有为斛家惋惜的。可这些惋惜的话,听起来也是那么不顺耳。说斛家经商好好的,压根儿就不该开什么煤窑,开什么炭场,得罪了那么多财东,更不该为了挣钱,把好几道山剃成光头,惹得山神爷生气,降罚连累了无辜人。钱挣多少是个够,何必要借着亲家的威势,把代收税款的事揽在手中,你说只挣个手续费不曾贪占,有谁肯信!明月堡剃头匠贾三只不过把龙抬头的彩头给了别人,怎会被逼得剃头刀抹了脖子! 当然也有替斛家辩解的:当今世界本来如此。做买卖发了大财的,哪个不是凭着有当官的做靠山?哪个不是靠拿钱当先行官买通关节?官家修铁路把人家的窑口白占了,让人家砍树供货做补偿,你不答应,你能把钱要回来?斛家捐钱捐物,捐的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他不掏这钱,不一样要转嫁到别人身上吗?贾三跟共党嫌疑分子走得近,怎么也要赖到斛家人身上? 然而,奇怪的是,这些实实在在的道理,在那些本来经不起推敲的流言蜚语面前,显得既苍白无力,又不合时宜,根本勾不起人们的兴趣。怎么会这样?事要公道打个颠倒,人们这是咋的啦? 其实,人本性里有两样毛病改不掉。一是贪生怕死,二是见不得别人强。贪生怕死,不到紧要时候无从判断;见不得别人强,却时常要表现出来。视死如归者,是把死当做了另一种生;君子固穷,是用高尚的遮羞布掩盖自己对于追逐财富的无能和绝望。 第147章 流言(2) 成文瑞认张老汉为义父,跟着走了趟山东,懂事许多,再不似之前淘气顽劣。这日,他见义父心情不好,不想烦他,独自出来照看门面。平时这时候,鲜有顾客光临。闲着也是闲着,他将布袋里的黄豆舀出一瓢,抓一把在案板上平铺开,手轻轻一拨拉,圆滚滚的豆粒就顺着手势跑到另一边。他把完好无缺的豆粒收到瓷盆,将留下的豆萁豆荚以及土屑沙砾等残渣清扫掉,再铺开一把黄豆,再这样一次一次地,不知不觉,捡好的黄豆就满了瓷盆。 他正准备再拿个瓷盆接着干下去,明文进来了。 “姐夫,你咋舍得来了?” “药行那边,春贵辞了。知道这边不太忙,哥想让你支个临时差,你愿意不?” “春贵哥干得好好地,怎么突然辞了?” “谁晓得他哪根筋拗住了。不管他,就说你。你愿意不愿意?” “姐夫,我愿意倒是愿意,可我啥也不会,能帮上姐夫甚忙?还有这边,留下俺爹一个人……” “你爹,他在做甚?” “甚也不做。爹从外面回来,就黑着个吓人的脸,啥也不说,做了会儿活计,就只管抽烟。” 明文不再细问,到里面见张老汉。 果不其然,张老汉正坐在檐下抽烟。只见他紧闭双眼,深深而贪婪地吸入一口,然后似乎故意把握着节奏,舒缓地吐出。吞吐之间,一团青烟在他面前喷发、升腾、弥散、消逝。一锅吸完了,他喉咙里咳了一声,就着台阶石阶角棱磕掉烟灰,另一手捉起吊在烟袋竿上摇摆不住的绣花荷包,将烟袋锅从束口插进去,左右掏挖几下,拇指隔着荷包将锅里的烟丝压紧压实。他将烟袋重新举起,口噙着烟袋嘴,腾出手划着“洋取灯”,将那火焰平放在烟袋嘴上,深深抽了口。这时,他抬头看见了明文,笑一笑,要往起站。明文赶忙制止了他,自己将烟丝放在窗台上,搬个杌子坐下。 “最近忙了吧?”张老汉先开口。 他这“忙”字,说得很重。明文直觉,是老汉在责怪自己有些日子没来了,不易觉察地轻叹口气,“嗯”了声说,烦心事一件接一件,现在总算底定了。张老汉说,外面听到许多闲言碎语。明文说,都是些无聊透顶的人在搬弄是非。张老汉说,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不明就里的,听信了他们的话,有意无意也在助长谣言。明文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随便他们说去,公道自在人心。 张老汉见明文始终不问听到了啥,有些灰心,便又举起烟袋来吸烟。吸了半口,才发觉其实还没点着。明文从老汉手中接过洋火,替他点上。趁机将来意说了。 “让文瑞去。”张老汉马上接过话头。 “或者,我别处找个替工。这边活计也多,累人。” “让文瑞去。”张老汉重复说了句,又补充道:“这里活计少,还不够我一人做,我闲得都心慌哩。找外人,不得又要花钱?”大声吆喝文瑞进来。 文瑞正在那边等下音,听见吆喝,连跑带跳地过来。张老汉交代他几句,让明日便去盛记。文瑞喜滋滋应承了。明文笑说,你机灵乖巧,若真有心,就跟那先生学着些,学得好了,保不准将来把药行交给你管,你这辈子也不愁了。 文瑞欣喜地瞅着明文:“姐夫说话可算数?”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张老汉也说,你跟你姐夫在那边,天照顾,若能学得一样两样本事,不比甚强!成文瑞,一个叫花子,被张老汉收留,才有今日。他揉揉眼睛,拉着张老汉的手说: “爹,我就用心去学本事。学好本事,将来让爹吃香的喝辣的,不用雪晴姐操心。” 这时候,外面有人吆喝,张老汉赶忙出去照应。明文嘱咐几句文瑞,离开豆腐铺,往府里去看郭颀英。 第148章 相会 文淑陪雪晴和孩子回到府里,公婆处请了安,又到颀英屋里坐。文淑想起好些日子没去广源永了,又见她们聊的都是些怀孩子养孩子的话,便起身出来。她一边哼着曲儿一边走,出府门没几步,就听背后有人叫她名字,回头一看,对面站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 文淑看那货郎,见他二十几岁年龄,身材魁梧,面色黝黑,右脸长颗黑痣。她不认得,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你,叫我?” 货郎笑着点点头:“有人让我捎信给二姑娘。” “信?谁的信?” 货郎从怀里掏出封信,递给文淑:“我刚去过明月堡,说你在盛记,去了盛记,又说你在这里。还好等到了。” 文淑原猜想会是哥哥明孝的信,看见空荡荡的信封上,画着驾马车,画着条马鞭,急切地问: “他,他在哪儿?” 货郎说:“二姑娘看信就知道了。送信人说,二姑娘看到信,如果想见他,就按信里的地址找去。他城里熟人多,不方便进城来。” 文淑转身跑回府里。她跑到角落里,胸脯起伏着,喘着气打开那信。信只有一页,上面画着一只船和一驾马车。马车上挂着盏马灯,马灯正发着七条亮光。船停在水边芦苇中,船头站立个后生,正向读画的人张开着双臂…… 文淑读懂了。她跑去向梁二增打听,离城最近的汾河渡口在哪?远不远?怎么去?梁二增问,二姑娘怎么问起这个来?文淑说,你只告诉我就好。 问清楚了,文淑从车马院出来,转身进府,跟两位嫂嫂说,要出去办点事,然后回盛记,将把剪刀揣在身上,出门上街,拐过十字楼,打听着向城北的汾河渡口而去。 到了那里,果见河边停着铁船。 船头坐着那人见有客来,上下打量一番,问,姑娘是要过河?文淑反问,你是谁?那人回答,姑娘看不出来?我是使舵行船的。姑娘要过河,先交五毛钱,凑够了人才发船。文淑说,我来找人。那人笑嘻嘻地说,是找青梅竹马的小相好吧。 文淑变了脸:你胡说! 那人见文淑生气,赶忙收起坏笑,一本正经地说,二姑娘不认得我了?我是宋奇,你明仁哥的好朋友。你要找的人就在对面。来来来,你上船,我渡你过去。文淑蹑手蹑脚上了船,扶着船帮坐下。宋奇解了缆绳,立在船头打声胡哨,将篙使劲儿一撑,那船便如得了号令,划过水面,平稳地向对岸驶去。船靠了岸,宋奇招呼文淑下了船,指着不远处一草庐,说: “二姑娘,你自己过去吧。” 文淑沿着两侧长满芦苇的小径向草庐那边走去。小径曲曲弯弯,苇叶偶抚靓颜。风过云影动,鸭游水生波。她走着,那边传来了熟悉的歌声。那是一首她从来没听过的曲儿。是他自己编的曲儿。曲儿低沉舒缓,饱含深情如诉。文淑本想停下来,好好的听曲儿,可她还是加快脚步向前走。在离草庐只几步远的地方,她停下了。 草庐门口。常住儿看到了文淑。他兴奋地向前冲几步,也突然站住了。他们彼此对望,彼此眼里都闪着泪花。他个子更高肩膀更宽,眼里充满阳光和自信。她长高了也更漂亮了,浑身透着青春少女的秀丽和可人。终于,他向她缓缓地张开了双臂。她流着泪,叫了声“柱儿哥”,奋不顾身扑了过去,倒在他宽厚温暖的怀抱中…… 第149章 相会(2) …… 常柱儿不辞而别,离开明月堡,从泥潭村过了汾河,进入吕梁山中。冰天雪地,深山老林,饥寒交迫,都挺了过去。最后落脚在黄河岸边一个小山庄。前些时,钮大福被派来河东侦察,完成了任务,也落脚在山村,准备天明过河,偶然遇到常柱儿。闻是乡音心自近,老乡相见分外亲。他们与斛家皆有不解之缘,更有说不完的话题。 钮大福问常柱儿,放着那么好的东家不伺候,怎么跑出来受罪了。常住儿说,东家是个好东家,可我不想再走爹娘的老路了。钮大福问,你咋寻思的?常柱儿说,就是不想这样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下去了。钮大福说,你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有多少吗?常柱儿说,我就是要赌这口气。钮大福问,你会坑蒙拐骗吗?常柱儿说,不会。钮大福问,你会偷盗抢劫吗?常柱儿说,也不会。钮大福笑了起来,多少人想赌这口气哩,到头来,有钱的直是有钱,要饭的直是要饭;吃肉的也还吃肉,咽糠的也还是咽糠。 常柱儿的确是在赌气,但为谁赌气,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听说过走西口的故事,也听说口外千里寻亲的故事。衣锦还乡的,落魄丧命的,都听说过。他不管这些。有朝一日,他会堂堂正正站在她面前,让她折服于自己。他会置田买地,建起不亚于东家的府第,办一场县城一等一的婚礼,风风光光地将她娶回家,满足她所有愿望,让她因自己而在所有人面前骄傲、自豪。 然而,遇到钮大福,经过这一夜的长谈,他的心思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文淑是个啥样的女子?她怎么会和普通的女子那样,过那种寻常的锅碗瓢盆的生活!他要给她的,真的是她追求的那个样子吗? “下一步,你准备去哪?”钮大福问常柱儿。 “我也不知道,”常柱儿如实说。 “实在不行,你跟我走吧。”钮大福说。 “当兵?”常柱儿想都没想过,鄙夷地说。他见过各色各样的部队,说白了跟土匪没什么两样。 钮大福说:“当红军。你听说红军吗?” 常柱儿说:“怎没听说过!不就是南方那些杀人如麻、共产共妻的叛乱部队吗?咱县城墙上被钉死的,不是他们一伙的吗?” “郭承琪他们的鬼话你也信!”钮大福停了停,接着说:“说实话,过去我也信这些谣言,所以跟着国军打红军。幸亏在绵上县,在你们明月堡,赶上穆修家出事,机缘巧合,让我们几个结识了他们的人。这一年走过来,我早认定了,这是天下最好的党,天下最好的部队,是咱穷人的队伍。我们现在跟你一样穷,穷困潦倒,啥也没有,还经常被人家当野兔一样追这跑,钻山沟,饿肚子,但总有一天,我们会建立起老百姓自己的政府,让天下受苦人都过上好日子。” 见常柱儿沉默不语,钮大福再次动员道:“反正,你也没想好要去哪,就先跟我过河吧。保准用不了多久,你会喜欢上这支部队。” 就这样,常柱儿随钮大福坐船筏渡过黄河。他们昼伏夜行地向北赶路,歇脚都在老乡家。每到一处,老乡像招待自家亲戚一样,热情周到地待承他们,而钮大福也像回到自己家里,帮着做这做那,一点儿也不见外。 来到临时驻地,钮大福带常柱儿去见车健。 车健听说常柱儿曾伺候斛家,便有不少话题说。他为文君的不幸遭遇而惋惜,敬佩赵易生先生的博识和气节,称赞明文少东家少年老成、为人忠厚。他又特别提到明仁的媳妇好月,说她不愧是多才明理的女秀才。 晚上,钮大福安排常柱儿跟他那几个弟兄同室。大家离乡既久,皆有无尽牵挂在心头,难得遇到家乡人,纷纷向他打听家乡事,聊解乡愁。他们也向常柱儿介绍部队情形,说服常柱儿跟他们一起。在露着天光的破屋里,坐在铺得整齐的草铺上,闻着浓浓的劣质旱烟味,听着这些衣衫褴褛的老乡坦率而自豪的话语,常柱儿从来没有过的感动。次日清晨,他去找钮大福。见面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大福叔,我跟你干。” 第150章 相会(3) 中原大战之后,晋西游击队在阎军围剿之下,无法立足,遂渡过黄河,转至甘肃灵锦庙,与景桂将军等部合兵一处,对外称西北反帝同盟军。不久,根据上级指示,改编为陕甘游击队。车健和马鸿杰他们来到陕北之后,一直在绥德、吴堡一带,策应主力活动。 作战间隙、行军路上,常柱唱曲儿给大家听,大家越听越想家,想得吃饭睡觉都不安心,马鸿杰说,常柱儿,这不行,你琢磨些儿鼓舞士气的词儿吧,套着调儿唱。常柱儿说,俺没文化,队长你编词,我来唱。马鸿杰就依着曲调瞎填了几段,让常柱儿唱。有老乡听见了笑话道,不如俺的信天游。钮大福说,他的曲儿,俺们绵上人都待见听哩。 数月后,车健被派往天津从事学运工作,钮大福调到主力部队当副连长。新政委没派来,马鸿杰队长政委一肩挑。马鸿杰很待见常柱儿,让他给自己当通讯员兼养马。闲暇,马鸿杰教他练枪法,教他识字,待他如亲人一般。常柱儿用心,学得快,对自己愈发自信,变得越来越开朗。 部队转到山区,在那里打土豪分田地,建立红色根据地。看着那穷人分到土地和农具时,欣喜若狂和感激涕零的样子,他更加明白这支队伍何以能得到百姓们拥护和爱戴,何以有那么多穷苦后生纷纷加入队伍,何以这支队伍虽然饱经磨难,却始终如颠扑不灭的火焰。游击队配合主力作战,常柱儿在战壕里碰到钮大福。他感慨万千地对钮大福说: “大福叔,我信你的话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常柱儿终于害了思乡病。 夜晚难寐,他常常一个人跑到营地外。或坐于青石,或依着老树,或独立山崖。深林苍苍,星汉灿烂。他想在斛府的日子,想恩如慈父的老东家,情同兄弟的少东家,意气相投的明义兄弟,时常善意地贬斥自己的佣人张妈……可,他想得最多的,还是那骄傲的女子文淑。想他和她之间的一幕幕。他为自己当初的浅薄无知和笨拙,为自己无心对她造成的伤害,为自己误解她而生的埋怨,他为这些而惭愧自责。想起她纯真的笑容,曼妙的身姿,关切的眼神,还有她忧愁的模样,嗔怪的模样,接受他拥抱的模样,生气的模样……他恨不得立刻收拾起行装,翻山越岭,穿林渡河,回到绵上去,回到明月堡去。 他思谋着给她写信。他不识字,就把想说的话画成画。画好了,时刻装在身上,要等机会寄出去。寄信,要进县城才能够,可游击队成天在山沟沟里转,根本没这机会。他就揣着这信,盼望能遇到什么贵人,能把这信捎到明月堡,亲自交到她手里。心想事成。世上也还真有这巧事。有一日,部队在黄河边山庄落脚,房东家来了柳林的亲家。那人是个行商,时常往来绵上和古陶贩卖红枣。经房东说合,常柱儿遂将信交给他,再三拜托道: “必是避开别人,将信亲手交到她手里。” 那行商保证道:“有俺亲家的托付,小同志只管放心。” 马鸿杰在一旁玩笑道,这叫鸿雁传书。常柱儿给心上人的知心话,马虎不得哩。一个月后,部队路过山庄。马鸿杰命令部队就地休息,对常柱儿说: “去问问,你那小情人的信咋样了?” “是,队长。” 常柱儿跑进村,找到那户人家。人家从里屋拿出个红丝带编的“福”字给他,说,俺那亲家办事有范儿,定要她给个熟悉的物件,好让你确信无疑。常柱儿着急着问带过什么话来没有,人家说没有,只说那女子长得袭人水灵,又懂礼数,你这位同志好眼力。 夏初,青黄不接时候,部队几近断粮。马鸿杰请求兄弟部队支援,兄弟部队日子也不好过,送来一袋土豆、一袋红薯和十斤榆皮面解燃眉之急。距离新麦下场还有个把月,马鸿杰心急如焚,决定亲自带人到河东走一趟。常柱儿陪伴马鸿杰左右,最早听到这消息,怕别人抢走这机会似的,马上要求参加小分队。马鸿杰说: “知道你打的啥主意。” 常柱儿辩解说:“河东俺熟悉。” 同志们也都说:“河东俺们谁不熟悉!你每天抱着那“福”字睡,拽都拽不走,红丝带快被猪嘴啃断了。你不就是想你那女子吗?” 晋省最富有之地,莫过于汾州诸县。此回筹粮地,马鸿杰选在永安县边山。那里靠近平川,乃富庶之乡,有地下党帮助,筹粮易,带着粮食返程也较为安全。马鸿杰得空,带常柱儿到汾河渡看望宋奇。常柱儿向队长请假。马鸿杰说,这不成。你写封信我送去,让她来见你。我就委屈一下,给你当回通讯员。常柱儿琢磨着写好“信”,交给马鸿杰,眼看着他登船、过河、上岸,消失了影踪…… 第151章 相会(4) 文淑和常柱儿的见面,甚至没超过一袋烟工夫,就被匆匆赶回的马鸿杰狠心地打断了。与常柱儿依依别过,文淑沿来时路返回盛记。盛记只有那纯仁守着铺面,明文和雪晴母女尚未回来,折回府里,她们刚好从饭桌下来。 明文责怪说:“你这丫头,怎么这时才回来?” 文淑说:“街上逛去了。” 穆羽说:“亏好没刻意等你,否则大家都饿扁。” 穆羽夫人招呼侄女儿吃饭。文淑就盘子里抓了个炸鸡腿,咬了一口说:“我这就够了。” 颀英笑道:“还是二姑娘好伺候。”不经意瞅了雪晴一眼,马上又补了句:“你雪晴嫂子可惦念你哩。”又看一眼明文,说,这回坐得久了,腰有些困,然后告了公婆,由丫鬟翠儿扶着回去歇息。 又坐了会儿,雪晴也起身告辞。穆羽舍不得,要过孩子,抱起颠来颠去的逗乐。夫人眉开眼笑地看着他爷孙,伸手去够孩子的脸蛋,说: “等俺孙子断了奶,就留在这边住,俺天天抱着看着。乖乖的俺孩,亲死了个俺孩。” 雪晴眼睛不离看着孩子,愉悦地说:“那是自然。就是因为奶水足,不然也该断了。”从公公手里接过孩子,叫芸香收拾了东西,向穆羽夫妇告了安,对明文说: “你忙你的,我们这就回。” 文淑已将鸡腿进了肚子,洗了手过来,伸展双臂要抱孩子,孩子不应,将头埋在娘怀里去了。梁二增已将马车停在府门口。雪晴母女、文淑先后上车。芸香跟在车后走了几步,梁二增停下车,腾出位置,让她也上车。芸香推辞着不上,梁二增硬是把她劝了上来。轿厢里,文淑问雪晴: “嫂子,常柱儿这人咋样?” “是个好后生,可惜就是……”雪晴刚要说个“穷”字,突然好奇地问:“怎么说起他来了?” 文淑搪塞道:“之前他赶车,坐了不知多少回。” 雪晴笑着说:“他呀,除了会唱曲儿,我就记得他常惹妹子生气。” 文淑嗔怪道:“嫂子专记他不好的一面。”心里说,常柱儿有那么多好,嫂子你咋就记不得。 雪晴说:“你哥也常说起他。这一年来,也不知去了啥地方。是好是歹,信也该来一封。世道这般乱,谁晓得是不是遭了甚不测。” 文淑说:“哪会有甚不测!” 雪晴叹口气:“但愿好人天照顾。” 车到盛记时,孩子已在娘怀里睡着。几人下了车,雪晴步履儿轻轻,将孩子抱回屋里,侧卧一旁,等着孩子睡踏实。芸香提个大木盆放在檐下,舀了半盆水,屋里抱出堆赃衣服,又拿出盛烧碱的瓷罐、盛胰子的漆盒,杌子上坐下,撸起袖子浆洗。文淑上前要帮忙,芸香不让,便也搬个凳子来,坐下陪她聊。她每洗完一件,她和她分别抓住衣服的一头,两人反方向用力拧,将水拧干,然后抖开来甩一甩,平平展展搭到晾衣绳上。 天色转黑,皓月当空,院中渐有些凉爽。 芸香问文淑:“姐,你说柱儿哥还会回来吗?” 文淑回答道:“他一定会回来。” 芸香说:“他唱的曲儿真好。” 文淑说:“也就是会唱个曲儿。” 芸香说:“姐,可不是你说的。柱儿哥又轻快又憨厚,干活使不完的劲儿,还懂人的心思。” 文淑说:“你咋知道?” 芸香说:“我咋就不知道!这话也不是我一人说的,翠儿这样说,张妈这样说,老东家也这样说哩。” 文淑幽幽地说:“我怎么不觉得。” 隔了一会儿,往晾衣绳上挂床单的时候,芸香悄悄对文淑说:“姐,你可别跟人说。家里给我说媒了。说媒的是胡守圆家婆姨,被我三言两语打发掉了。”又说:“她提的那后生我知道,又懒又笨,成天瘪着嘴不吭气,三棍子擂不出个响屁来,比柱儿哥差远了。” 听她柱儿哥长柱儿哥短的,文淑终于不再搭话,借口瞌睡,回屋去了。回到屋中,关上门,拉开窗帘,放满窗格儿的月光进来。她坐炕沿上,将常柱儿的信捧在手里,像是捧着一颗跳动的心。她回想着他们久别后的重逢,仿佛又回到了汾河岸边的草庐中……激烈拥抱和深吻之后,他捧着她的脸,满含期待地请求: “跟我走吧。” 第152章 赵先生 文淑次日醒来,寻思着要买几本更加不同于以往的书读。她当然知道,公开的书店买不到她所需要的,于是想去南街的茶叶铺碰碰运气。已去过数次,不只掌柜的和小伙计,连那几位常在彼处清谈喝茶、赏字品画的老先生亦都认识了这个活泼大方又爱读书的姑娘。 文淑去时,只有王掌柜和小伙计在。王掌柜正忙着拨拉算盘子,见文淑来,颔首为应,叫小伙计招呼客人。那小伙计正蹲在角落里,目不转睛盯着个经幢看,听见叫,赶忙跑过来照应。他已知文淑兴趣所在,领她到里面,柜格子里抱出叠书刊让她选。文淑挨个翻了一遍,见还是之前常见的,顿觉无味,转头见方才柜格子里还有些油印的纸张,问小伙计是些啥报纸。小伙计将那些纸张拿来摊在桌上,说,前些天省城捎回来的,不是正规报纸。文淑随便拿起一张看,看着看着就放不下了。小伙计说,掌柜的说过,这些是不卖的。你要是待见,只管拿去就是。 王掌柜进来,手里拿着老花镜,一边擦拭一边微笑说,都是些娃娃家写的。他们文词幼稚尚需历练,文胆泼辣却可以惊骇世人。停了停又说,中间有咱绵上县后生写的文章,姑娘拿去看可以,却不可随便示人。听见这话,文淑马上想明义和明孝,忙翻来翻去地寻找。王掌柜戴上花镜,略低着头,从花镜上缘看着文淑,笑着说,你找不到的,他们担心遭文字狱,用的皆是笔名。 文淑各样取了一张,央小伙计找个装字画的大信封,将小报叠齐整装进去。因白拿人家东西,文淑不好意思,于是特别挑几本新到的杂志买了。临出门,文淑突然想起什么来,问王掌柜: “赵先生近日可曾来过?” “有些日子没来过了。”王掌柜挠头想想,说:“嗯。昨天还听人,说好像……”他的话没说完,小伙计抢过话头说:“我听杨先生说,是那个老婆婆的家人找来了,说要接人走。”杨先生是个画家,也是此处常客。 文淑说:“这是好事。” 小伙计说:“是好事,可婆婆舍不得走了。” 文淑问:“这咋回事?” 王掌柜解释说,当初老婆婆母子二人逃难途中走失,赵先生也曾四处打听他儿子的下落,没想到他儿子落荒中被抓了壮丁送到前线,多少年杳无音信。他那儿子总算命大,当了十来年兵,不仅没战死在沙场,反而一步步升了官,如今已是中央军的团副。世上的事冥冥中都有安排。他儿子不知怎么打听到娘流落在绵上县,就托省党部帮助寻找。果然打听到了,兴奋不已,带着夫人和两个儿子,由党部的人陪同来接人。他儿子带许多礼物给赵先生报答大恩。可老婆婆说什么也不答应跟儿子走,只在县府招待所住了一天,就闹嚷着回到先生家里,连他儿子面也想不见。赵先生和大家劝来劝去,说得口干舌燥,她才答应跟儿子走。 “就是么,多好的事。”文淑高兴地说,“那么,老婆婆是已走了吗?” 小伙计说:“我才说,老婆婆舍不得走哩。” 王掌柜说:“走是一定的,毕竟离散的骨肉相逢,堪称世间一幸事。可那婆婆放心不下,想让儿子带先生一起走,先生怎么会答应!”叹口气接着说:“这多年来,他二人情同母子,彼此照应,绵上县无人不称道、不赞叹。如今她一走,先生又成孤家寡人,身边连照应的也没了。” 从茶叶铺出来,文淑心里也似堵着些啥,脚下不由得就拐向了通往书院的路。她寻寻思思正走着,迎面过来那位专擅画竹的杨先生,是书院的美术教师,他长袍两边袖口缀着新补丁,针脚大得令人吃惊。文淑羞涩地退步向侧让让,礼貌问候。杨先生停下脚步,冲她点点头: “二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文淑说:“我去书院。杨先生是要到茶叶铺吗?” 杨先生苦笑道:“二姑娘也知我没啥去处。”杨先生酷爱作画,对其他事皆不甚关心,见文淑看他袖口的补丁,遂下意识将手背到身后,挺挺胸膛: “二姑娘是要去看赵先生吗?” “嗯,是的。”文淑犹豫了下,立刻又明确地回答道。这已经快到书院门口了,不是去书院又是去哪?到了书院,不是去看赵先生,难道闲逛吗?可见了赵先生,自己该说些啥呢?劝他跟那老婆婆一起离开绵上县吗? “你还是别去了。早乱成一锅粥了。” “这咋回事?”文淑急切问道。 “老婆婆刚刚死了!” 第153章 赵先生(2)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 经大家苦劝,老婆婆终于答应跟儿子走,但仿佛这时才发现,尚有许多事得做,不做完不放心。给先生的棉袍刚缝了一半,鞋底和鞋帮还没连缀到一起,备用的一床被子拆洗了晾过了还没缝好,屋里屋外脏兮兮的,总得认真擦洗一番。先生那些书又落了尘土,总得好好掸一遍。在她眼里,先生不大会料理自己,不懂事的老孩子样。 她坚持不在县府招待所住,回来就没明没夜忙活。儿子见是如此,也不急着走了,派亲兵来做些苦力活。夫人贤惠,听说了赵先生多年来对婆婆的照顾,满怀感恩过来帮忙。这倒让先生尴尬起来,许多活计插不上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倒成了里边的外人。 几天下来,婆婆的儿子跟周县长处得熟了,周县长让通讯员通知,说要来看望老人,婆婆的儿子早早候着。等候了不多时,周县长带着份厚礼来了。穆羽正好也来看先生,二人聊了会儿,话不投机,穆羽告辞离去。 周县长提起穆羽欲辞商会会长之事,问先生谁可当此重任,赵先生说,我只知之前是穆羽,却不知还有谁担得起。周县长提了几个名字,赵先生皆说不甚了解,不敢妄言。周县长想要到先生书房看看,先生便带他过去。老婆婆沏了茶送来,三人便在书房里聊。 他们在这里聊,老婆婆手不得闲又去忙。她让儿媳妇在炕上缝被子,自己抱个枕头来到院中,要用剪刀于缝合处攉开个口儿,将里面的荞麦皮抖入盆中。枕头套要洗干净,荞麦皮要在太阳底晒两天再重新装进去。口子初时开小了些,荞麦皮抖不出来,她便一手提着枕头的角儿,一手拿着剪刀再去攉。不知怎地手一松,竟把剪刀掉了。她猫腰去捡那剪刀,眼看着就要够着了,整个身子却管不住,栽在了地上。儿媳妇听见响动跑出来看,见婆婆地上缩做一团,上前扶她,却似有千钧重,扶不起来,慌忙叫屋里人。周县长、赵先生和婆婆的儿子跑出来,呼她也不应拽她也不动,掐人中也无反应,已经是没了。 赶文淑去时,已经在商量着后事了。 婆婆已经被抬放在门板之上,有仵作给换了寿衣,点了寿香寿烛,也已有人去拉寿木,雇灵车。婆婆的儿子痛哭流涕,直恨自己来晚了,未尽半点为儿子的孝道。他表示,无论如何要将娘接回老家,到祖莹与父亲合葬。他拉着媳妇和孩子,对着先生长跪不起,千恩万谢先生多年来的赡养之恩。先生泪眼潸潸扶他起来,强忍悲痛安慰他。文淑站在先生旁边,为那逝去的老人心痛哀伤,也劝先生节哀顺变。她又去配合婆婆的儿媳妇给帮忙的人烧水倒茶。赶到饭时,有人买来些饼子麻花。周县长要请大家去饭馆,见除了仵作,其他人都没心思,只好作罢,回县衙去了。 文淑回到盛记,将这里的事告诉哥哥明文,明文大惊,将碗往旁边一推,立刻去帮忙。已有很多人闻讯前来吊唁,穆羽和牛四、张振汉也到了。书院的同仁和街坊,先生的同好和弟子,来来往往,直到天近黄昏,依旧是挤得满满一院子。天黑之后,灵车悄悄上了街。先生说甚也要为婆婆披麻戴孝,穆羽和明文劝不住,只好由他。大家陪着赵先生,在飞扬的纸钱中,紧随灵车出了城,在关门外烧了最后一道纸钱,眼看着灵车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补记: 数日之后,赵先生辞去教职离开绵上县。他没有通知任何人,也没向任何人道别。数年后,从牺盟会办的报纸上,人们看到他和阎督军以及波将军的合影,看到长篇累牍的报道,才知先生被聘为省府资政,周旋于各党各派之间,呼吁放下成见一致抵御外敌。抗战胜利的前一年,人们还是从报纸上见到赵先生。他在陪都大街上被一颗子弹打穿脑袋,陪都的左翼党派领袖和数千名学生参加了他的追悼会。数十年之后,先生被写入《绵上县志》,主持编撰者力排众议,坚持将先生列为当代本籍贤达之首,而未入寓贤之列。 第154章 女先生 暑假将至,好月结束了教书生涯。 前后亦不过仨月,然而作为绵上县首位乡村女教员,她却为此享誉一生。明月堡人当面呼之则为“冀先生”,背后呼之则为“女先生”,而极少有人以惯常的“明仁家的”称呼这位奇女子了。 村学既可以有女先生,当然也就可以有女学生。于是,家长们一边观望着,一边就有人将自家的女娃娃送到学校里来,接着是另外的人家。男女同校同班,成为明月堡村学的一大特色。 受此影响,周边村学很快也开始接纳女学生。甚至于,人口众多的村落还办起了女子班。女子就读,直接导致适龄儿童就学率直线上升,连只关心税收的周县长也开始关心起这进步来。他将此引为己功,向上级汇报工作时,都刻意要提起这一节。 毫无疑问,明月堡村学的负责人兼教员书慎,对好月带来的变化,着有最直接也最深切的感受。好月出自书香门第,自幼有乃父言传身教,拿一星半点来教学生,已是绰绰有余。加之,她举止优雅,性格温婉,心地慈爱,很快便受到孩子和他们父母的欢迎。只要她开始讲课,外面的风声雨声鸟鸣声等一切声音便都成了扁平的静物。而当她下了课和孩子们玩在一起的时候,那些静物便又丰盈生动起来,恢复了它们本来的样子。 更让人交口称赞的是,好月将陪嫁来的那些琴棋书画之类家当,都搬到了学校。学校办起来才一年多,还不曾分年级授课。课余时间,她刻意引导孩子们弹琴、作画、学弈,孩子们喜欢啥,她就教啥,好似没有她不会的。她教孩子们唱李叔同的“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她一边唱,一边给孩子伴奏;她教孩子们画画,用的是李笠翁的《芥子园画谱》和丰子恺插画的《启蒙教材》,还带领孩子们跑到沟里和自家的花园里,认那些《诗经》里提到的植物,让他们记住这些植物的学名。有这些当调剂,课余生活变得丰富多彩,当教师的尽心竭力,为学童的好学上进,当严肃时则严肃,当活泼时则活泼,各各行止有节,秩序井然。 这段时间,文淑也成了村学的常客,喜滋滋当起了“女先生”的助教。姑嫂二人本就投缘,在外面形影不离,回家相与唱和,常常把个明仁晾在一边。明仁占不到“女先生”的白天,便只有在夜深人静之时,与她共享鱼水之欢。而她,自知白天少做了家务,也冷落了夫婿,到晚上,便满心地服侍他,变着花样,让他尽情享受。 “女先生,来我看看。” “看吧。愿意咋看就咋看。” “你现在这样子,还像是女先生吗?” “不是了,不是了。是你的女人。” 初当教员那阵子,云雨之后悄悄话,白天想起来,都会突然地脸红一下。后来她只要来到村学,就不再分心去想家里的事,而把此时自己完整地交给村学,交给那些可爱的孩子们,让自己度过充实愉快的一天。 好月知道之前斛明玉和公公两家的矛盾,因此对明玉家的孩子格外照顾。明玉的儿子欢欣和女儿既聪明又颇有悟性,一个跟着学古琴,一个跟着学画画,很快便学得像模像样地。他们回到家里,无比自豪地将自己所学展示给爹娘看,喜得斛明玉到处张扬“冀先生”的好。他时常跑到粉笔厂转悠,这儿搭把手,那儿帮帮忙,顶得上半个劳力。他还数番跑来村学,可劲儿地感激好月。 斛家窑口关闭之前,明玉一直在那里干活。活儿不重,薪水却不少。窑口关闭,他给贾存谊当助手,管着一道山的伐木工程,也挣了些钱,家里日子比早先宽绰了许多。伐木停了,他专心侍弄他的七八亩垣地。如今,孩子又受人家悉心关照,抛却旧怨,渐渐生出感恩之心。伐木欠薪,他不止不催要,还不断安抚众人;红洪淹村,他也不人云亦云,遇人便为斛家辩解,反对将天灾当成所谓人祸。 欢欣和如意成了他安插在村学的“特工”,而他也成了靳连绶的得力助手。村学桌凳坏了,他拿着锯子刨子錾子推子来修;树上长了马蜂窝,他趁黑夜用竹竿捅掉;看书慎菜蔬不多了,他将茄子豆角西葫芦芫荽装了一竹篓送来;谁家孩子跟老师置气了,他跑到学生家里好言相劝,非得要向老师道过歉才罢休。 还不止如此。 明仁间谷田里的草,没间完进城办事,隔日再去时,谷子地里的草都长了腿似的,跑到田埂枯奄奄地堆成了小山。下大雨,斛家田里积了水,明仁拿铁锹去排。赶他去时,已经有人替他做了。回来问长工。长工满脸惭愧,说不晓得谁有这么好心肠。 晚上,跟好月说起这事。好月已从欢欣那里影影绰绰得知了。好月感慨地说,咱不能平白受人之惠,你以后对人家好些。明仁说,有你对他的好,才有他对咱的好。好月说,相公呀,与人不图报,人与报莫迟,这才是正理。说着说着,明仁便又跑了调。明仁说,女先生,我给过你多少,咋你就迟迟不报呢?好月说,相公呀,不是爹爹病着的么,不是怕娘累着的么,不是要等爹爹好些了么。 第155章 女先生(2) 女先生的教学生涯中,当然也有尴尬之时。 大多情况,这尴尬并非来自学生或他们的爹娘,偏偏是来自文淑。这段时间,文淑时常陷入沉思中。陷入沉思的她,眼前总被一片阴翳笼罩,素日里的调皮活泼完全不见了。来到村学,她时常在办公室读些书,然而读着读着,却又停下来,望着窗外的树影出神。而紧接着,当她们独处之时,她就会拿她认定的道理,跟嫂子讨论。 “嫂子,让天下耕者有其田不对吗?” “嫂子,难道佃户和长工不是被剥削的对象吗?” “嫂子,这样腐败无能的政府不该被推翻吗?” 好月知道,文淑心里已有了叛逆的种子。这叛逆,是冲着她自己这样的家族来的。说不清那播种者,是博学鸿儒赵先生,是据说已经投奔红军的常住儿,或者不是某个人,而是她读过的某本书,遇到的某些事,甚至是她做过的一个梦。这种子,正像随风飘落在老墙根或老屋顶的榆钱,在新鲜的阳光、春风、雨露的沐浴滋润下发芽、生根、拔枝,迟早会撑塌根基,扎露屋顶。翻覆不可避免,只是不知道,这令人恐怖不安的结局,会在何时降临。 好月知道,文淑说的有些道理,她不能阻止她,但也不能大张旗鼓支持她、放任她。她严肃地批评她,咱家房产丰厚田地多,你岂不知是如何来的?你岂不知祖祖辈辈先人们面朝黄土背朝天,流的汗水比雨水多,他们攒下的些田产,如何就该平白无故分给别人呢?你不是嚷着打土豪分田地吗?有钱有地的就都是土豪吗?你再看你哥,他日日在田间劳动,你见他剥削谁压迫谁了?爹爹好着的时候,他哪日不是在地里苦受?你这般想法只可跟我说,否则埋在肚子里最好,更莫在爹娘跟前提起。爹爹正在病中,他若听到你这些论调,怎么受得了。 铁船渡见过常柱儿之后,文淑的心念变得更加坚定。终于,明玉和别的几个家长悄悄来找“女先生”,善意提醒她好好约束这个不知天高地厚、胡言乱语的姑娘。斛明玉说:之前唐明就是这样说的。她别的没学到,倒把这些记得滚瓜烂熟的。听她说话,能把人吓死。好月只好再三劝导文淑,要她谨言慎行,不可再逢人贩卖她那些“半生不熟”理论。 嫂嫂一再的善意,文淑终于懂了。她还读那种书,也还冥思苦想,也还和嫂子讨论,只是不再跟外人提起。渐渐地,她不止在爹娘面前,在明月堡所有人面前,言谈举止变得愈发文雅和娴静,愈发像大家普遍认为的“大家闺秀”的样子,再不像以前那般兴之所至无拘无束。这让穆修感到惊讶和欣慰,怀疑是近朱者赤,是受到好月的影响。 暑假将近,县里派来一名新教员。文教局还传下来话,说周雨轩县长亲自批示,若女先生本人愿意,还可继续留任,薪水由局里补助。书慎兴冲冲地告诉好月。好月为这消息欢欣鼓舞,然而思来想去,还是拒绝了。 那日下午,好月留恋不舍上完最后一堂课,用粉笺给每个孩子写了一段话,鼓励他们自立自强。放学了,她请书慎帮忙收拾妥东西,正准备回家,不少家长都拖着孩子跑到村学,他们情真意切地挽留“女先生”,他们训斥自家孩子,以为是孩子们调皮捣蛋,伤了女先生的心。斛明玉怀疑是明仁之意,将他从武馆请来,让当众表态支持。还有女人情愿为斛家洗衣做饭,以换取她继续教授。明仁当然不反对好月教书,家里也没人反对。她真诚地对大家说: “这两月,我在村学教书,家务活都仰赖婆婆,爹爹又在病中,婆婆不知要操多少心。如今有了新教员,人家科班出身,学识修养远胜于我。往后我来村学,算作义工,孩子们不反感,乡亲们不责怪,已是万幸了。” 明仁和书慎一起,将好月的东西送回屋。书慎去看穆修。明仁喜不自胜地对好月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好月说,好什么好了?明仁嘻嘻笑道,今日起,俺给你当学生,你只给俺当先生就好咧,跟那些娃娃家们有啥意思。好月边收拾东西边说,娃娃们天真可爱,跟你才没意思。明仁猛地将她抱起来,跟我怎么就没意思了。好月被她抱得紧,喘不过气来,求饶道,快放开快放开,大白天的,不兴这样。明仁不依她,将她放到炕上,顺势压了上去,勾着她下巴,盯着她的眼睛说,女先生你教教俺,怎么样才有意思? 此时,已不是什么大白天了。晚霞越过西厢屋脊,照射到院中,又分出几缕,从窗户缝隙悄然进来,投射在他们激情翻滚的身上,投射在好月兴奋喘息的脸上。好月脸上流淌着比那几柱光束更灿烂的霞光。 第156章 女先生(3) 好月辞教,多半也是因为公公的病。公公的病时好时坏,但每次好转之后,便是进一步恶化。她在村学教学,早晚虽也能给家里搭把手,但毕竟有限,大多数家务仍落在婆婆身上。她心疼婆婆,觉得应尽可能当多分担一些。她可不想让家人老是迁就自己,久而生怨。 况且,自己也是有身子的了。她本不想早早地这样,可到底没挡得住。这事又怎么能挡得住呢。算算时间,虽还早的很,总归身子会越来越重,总会有需要家人体谅照顾之时。现在有了新教员,她可以及时抽身,否则村学这个忙一直帮下去,到时岂不是进退两难! 还有,因在村学帮忙,回冀家庄探亲也少了。好月心里老是惦念着爹娘,常常梦里被惊醒,恨不得马上就回去。这又没人拦着她,只是毕竟不方便说去便去。明仁倒是替她回去看望过两次,可他把家里情况描述得再好,也不如自己眼见得放心。“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爹娘若是这样想女儿,就是当女儿的罪过了。 时常有家长领着孩子来府。他们提着点心,名义是看望卧床的老东家,实则是来拜访“女先生”。穆羽在府里孤闷烦气久了,突然热闹起来,以为是大家终于想起他了,感念他平生所做的种种善事,禁不住热泪盈眶。 明玉的两个孩子,称心想继续学古琴,如意想继续学画画,明玉被缠得没法子,于是打发女人来探问。来到府里,女人先去看穆修。穆修见到那女人,喉咙里响着哭腔,硬让妇人扶着起来,非要给侄媳妇磕个头,吓得那女人红着脸,手足无措,直往一旁躲。妇人说,你大伯这是感谢你来看望,也是为之前的事赔罪,俺孩就代替你公婆和明玉,领受了这一拜吧。女人哪里肯,无奈穆修已经拜了,只好再三说,明玉早不记得这码子事儿了,大伯还提它作甚。一笔写不出两个“斛”字,咱们两家恩怨,从此勾销了吧。 书慎隔几天也来府里。之前,他和好月天天见面,现在,见面少了,总觉得缺了什么似的。每次见到书慎,穆修都显得很开心,并且每次,他都要让文淑在跟前陪着,指挥女儿又是拿吃的,又是倒茶续水。妇人知道穆修心思,私下和明仁提起。明仁素来也敬重书慎,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不过,他也善意地提醒娘: “书慎是不错。可还有个存谊哩。” 存谊和文淑,自小便在一起玩。存谊待见文淑,大家可是看在眼里的,妇人怎会不知道! “我就是说说而已。这些话可不敢说出去。” 她不让明仁说出去,明仁偏就告诉了好月。好月听了,找机会试探文淑,文淑一听,马上变了脸: “书慎是文化人,我只当他先生对待,不敢有非分之想。至于贾存谊,我也只当他是哥,好得不能再好的哥。嫂子你让俺哥告诉他,他要是胡思乱想,往后兄妹也不用做了。” 自那以后,书慎再来,穆修再叫文淑时,文淑就以各种借口躲着不见。偶尔碰到,她故意冷落他,拒他于千里之外,不给他留下任何妄想和套近乎的机会。爹爹的一厢情愿,哥哥的自以为是,真是愚蠢可笑至极。 不断有人来探望,穆修沉浸在被尊重的欣慰和满足之中,情绪大好,病似乎轻了许多。在家人面前,他变得从没有过的慈爱可亲。也是这段时间,明孝的信多起来。信上皆是令人欢欣鼓舞的消息:他已是一名执政党的党员,他以学生代表身份列席了省城国民代表大会,他爱上教授的女儿,那姑娘答应他,春节期间,要陪同回来省亲。穆修一家,好像从没有过这般的其乐融融。 鸡鸣唤醒晨曦,窗前移动着光影。回忆愈发清晰,往事伸手可及。离开大树的柳絮,被风吹扬托举,翻折着一步步向下,向下,再向下。炊烟终会散尽,光影终会消失。穆修晓得,自己这条老命,就是这飘落着的柳絮了。 第157章 冲喜 给穆修“冲喜”的寿木,从城里拉了回来。村长指挥着八个汉子抬进来,将其放在车马院当中。揭掉遮盖的红绸布,看清楚了。红木独幅七寸板材,上雕着龙凤呈祥、富贵牡丹、吉祥如意、北斗七星,清漆走过了三重,光滑如缎,照得人影。再揭开盖子看里面,亦是光洁平滑。明仁背着爹爹出来看。一家人都聚拢过来。穆修前后左右都看了。一边看,妇人一边不停地问: “老头子,你看这木料,合心思不?” “老头子,你看着厚薄,合心思不?” “老头子,再看这雕花,合心思不? “还有这寿衣鞋帽。老头子,合心思不?” 每问一句,穆修便使劲儿摇头。那送货的担心交不了差,吓得满脑门汗水直淌,明白了他是高兴,如释重负,复吹嘘起自己手艺来。路上看到的,左邻右舍知道了的,纷纷跑来欣赏,尤其那些年岁大了的,个个暗叹祖上没积下这般阴德,今生没修下这般福分,羡慕得直心疼起自家来。妇人将备好的寿衣用黄缎子包了,红绸子系了,抱出来放在寿木中,村长指挥着重新上了盖,抬进事先腾空的杂物间。妇人叫明仁送穆修回去,顺便拿出十来个红包,给村长和抬寿木的汉子们发了赏钱。汉子们得了赏,喜笑颜开地要散去,村长将他们拦住,说: “帮忙帮到底,好事做到底。明仁少爷应下的,瞎婆子的寿木也做好了,在龙神庙院里,咱们给她抬过去,省得她三天两头来催要。”领着大伙儿去了。 隔了个把时辰,瞎眼婆婆来了。她颤巍巍地刚进府门,就大声地吆喝道: “穆修兄弟,秋桂来谢你啦。” 听见吆喝,妇人、明仁夫妇和文淑出来,将她迎进屋。她坐在炕头,对穆羽千恩万谢地说: “兄弟呀,寿木送到了,俺没别的报答,就过来看看兄弟,说句谢忱话。想当初,俺刚过门不久,你和俺那老头子进山打猎,遇到土豹子围攻,俺老头子被咬了脖子,俺哭瞎了眼。兄弟你大福大贵,完好无缺躲过这一难。看看你熬受这一辈子,要啥有啥,儿子媳妇少有的孝顺,还有啥不如意的呢?”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儿,起身告辞,一边又说: “俺那老头子命苦,当初一副薄皮三寸柳木就打发了。这回托俺兄弟的福,他也能享受这六寸柏木雕龙画凤的居舍了。这可是俺给他争来的居舍,他也该满意了。兄弟你好好的,俺这就回去,俺这就回去。” 明仁和文淑送婆婆。回来走着,文淑说 “婆婆原来叫秋桂!我怎么不知道?” 明仁说:“人都说她尅夫命,年轻时长得再漂亮,都没人敢碰。男人死后,她瞎眼守寡一辈子,人们只叫她瞎子,若非她自己说出来,怕堡里没人记得这名字哩。” “难怪。”文淑叹道:“是个可怜人。” 明仁说:“谁说不是!那天她提出要幅寿木,哥没先跟爹娘说,就答应了她。” “怎么咱村尽是些苦命人。南头靳爷也是,村学的靳连绶也是,还有狗儿。还有哪些没房子的,还有哪些没地的,都是苦命人。”文淑掰着指头数了一大堆。她又想起铁船渡常柱儿说过的那些话,想起那些油印小报上鼓动穷人团结起来,推翻不平等社会的文章,嘟哝着说: “真是该被彻底推翻了。” “推翻?推翻什么?”明仁没听清楚。 “这社会……”文淑突然不往下说了。 是啊,推翻什么?推翻谁?这问题一直萦绕脑海里,挥之不去。中午吃饭,文淑给爹爹盛了拌汤,喂爹爹吃,心里酸酸的还在想。推翻什么?推翻谁?推翻躺在炕上刚刚“冲喜”过的爹爹吗?推翻自己吃着喝着享受着的这个家吗?爹爹吃好了,她默默回到桌旁,不声不响地吃过,跟娘说句要去花园,不等娘回应,掉头出去了。 明仁蹙眉看着她离去,隔会儿回到房里。听见院里树上有喜鹊叫,又看见窗台上爬着只大肚子蜘蛛,明仁拿块纸板,将那蜘蛛拾起,送出屋外,对着树站了会,回来对好月说,“冲喜”这事,不知有没有用,总之尽人事看天命,爹爹好歹可以安心些吧。好月说,咱们别的不要想,只管好好服侍老人就是了,免得哪一处想不周到,将来后悔。明仁说,不然,又有什么办法呢。 很快又说到文淑。明仁说起饭时文淑的表现。好月担心地说,她心比天大,如今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不同寻常的主意,也不晓得是福是祸。明仁说,一个女女家,总是要嫁人的。好月反驳道,女女家怎么了?都像我这般,梦也不要做,就死心塌地当人家媳妇?明仁说,这不是很好吗?好月说,好什么好?我是傻,只认得个“情”字,逃不脱个“缘”字,才跟了你。咱那妹子,才不会被这些东西所困,我且不如她哩。 第158章 武馆 村子西南的巷子叫西场。没有被称为“巷”,乃是因为自战神驻兵始,那里便是练武的校场。明月堡武馆,占着一座四合院外加一个偌大的场子。四合院门首悬挂着个金匾,红底黑字,写着“尚德”二字,落着赵易生的款,线刻着篆印,挂着幅对联,一样是红底黑字,一样是赵先生亲笔: 心怀天地浩然气, 意存江湖万顷波。 院门朝向正南,场子东西两侧是长廊,西边廊下列着十八般兵器,东边摆着只长条桌和条凳。场子中间方砖铺地,紧靠南,便是明月堡的南堡墙。堡墙根,长着棵粗如车轮的泡桐树,初夏正午烈日之下,举着柄巨大的伞盖,给了这里惬意的一片阴凉。 阴凉下面,贾存谊正躺在藤椅上。旁边石凳上放着那本打开的《朱衣道人拳谱》。叶隙透下来的光影安静地落在他身上。他并没有睡着。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眼睛眨了眨,身子动了动,依旧在藤椅上躺着。明仁进屋拿了两把蒲扇出来,递给存谊一把,将那拳谱拿起,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明仁哥,”存谊坐起,懒洋洋地说:“你来了。” “家里忙完了。我过来看看。好几天没见你,也不晓得来府里坐。”明仁说。 存谊说:“炭窑关了,伐木停了。反正闲着也没事做,正好照猫画虎练练拳哩。” 明仁翻动着那拳谱,貌似专注地看那些线描的动作和图解,心里却想着临来前,好月嘱咐的话。 知道明仁要来武馆,好月故意提起文淑。她隐晦地暗示明仁,存谊和文淑彼此都有好感,但文淑对存谊,仅仅是好感而已,最好存谊不要往那方面想,否则执着下去,只会让彼此受到伤害。明仁和存谊是至交,早看出存谊有那意思,却从不干涉,甚至乐观其成。哪怕单纯出于友情,他也愿意妹子嫁给这个朴实勤快、善良爽直的后生。在整个明月堡,无论哪方面,在年龄相仿的后生中,存谊是最出色、也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个。这样一个好后生,本村、外村登门说媒的当然不会少,只是,他隐忍的心思,成了那些热情的好事者们难以逾越的天堑。 “兄弟研习这青主拳法,可有甚心得吗?” “哪有什么心得!” “兄弟有心思。” “哈哈。哥你你说,我有啥心思?” “我岂不知道你!去你家说媒的快要踏破门槛了,漂亮姑娘排成排,站成队,你能不动心思?” “动啥心思!都是爹娘着急,生怕他们儿子活成光棍汉,求这个告那个地,来说个没完。把人烦死了!” “这有啥不好!” “好啥好?我躲他们,家都不想回哩。” “我看兄弟是挑花眼了,要么就是早有了意中人……” “明仁哥你要说啥?” 明仁突然不知该说啥好了。是存谊哪里得罪过文淑吗?是文淑自己有了意中人吗?还是她根本就不懂事!否则,好月跟她提起时,她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兄弟好歹留神着些,莫要错过了好姻缘。” “哈哈。要是哥你来说媒……” “那好那好,哥就给你操心着。到时候可别嫌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也得是明月堡的,也得跟文淑妹子一样的。” “哥你放心。要是真的遇上了,我宁愿等。她不嫁,我不娶,等到啥时算啥时。” 明仁怎会不明白存谊的心思。幸好,时间还有的是。文淑的婚事,怎么快也得在明孝结婚之后。在明月堡,除非情不得已,妹妹不能在哥哥之前出嫁。时间,或者时间就是治病的药方子。 他们正说着,村长家侄女儿雨燕来了。她找她叔没找着,寻着寻着就来到了武馆。明仁看见她正要往院中去,叫了声“雨燕姐”,说: “你来得真是时候哩。” 雨燕停住脚步,转身向他们这边走来:“兄弟你们这是聊啥?热热闹闹的。” 存谊问:“雨燕姐,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雨燕说:“俺又不是外人,怎么就不能到这里来?”她胸前鼓鼓囊囊的,说话时,上下一颤一颤地动。存谊看了一眼,赶紧转过头去。 明仁笑道:“正说存谊兄弟哩。他想让我给他说媒。雨燕姐既赶上了,就把这好事揽下吧。” 存谊说:“姐你别听他胡侃。” 雨燕说:“存谊兄弟!他这怎么叫胡侃?你看中了哪家的,姐这给你去说。”追着存谊问,存谊哪能说得出口,只说明仁瞎说海道,雨燕姐不要信他。 明仁怕存谊尴尬,将话题岔开,问雨燕何时回来的。雨燕说,昨天就回来了。问她找村长做甚。她说是家里来了客人,要约叔叔晚饭作陪。又问她些别的,她一一回答过,却依旧没忘方才的话题。 雨燕说:“俺这里还真有个般配的姑娘哩。” 明仁问:“是哪村的?” 雨燕说:“人家城里的。” 存谊说:“雨燕姐净开玩笑。” 雨燕说:“谁跟你开玩笑!人家在俺跟前,可不止一次提起过你。” 明仁问:“你说的是谁?” 存谊纳闷,差点也问出来。心想,雨燕说的这姑娘,到底是谁呢?他不说话,掉头看向泡桐树的浓枝繁叶。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正说着什么似的。 雨燕说:“翠儿。你们都认得呀。” 第159章 存谊 文淑去龙神庙看望靳爷。 靳爷腿伤已不碍事。他在龙神庙看场子,多少也有点收入,暂时不用为吃饭犯愁了。靳爷感激善良的姑娘,姑娘也为此感到欣慰和满足。 她从那里出来,不想就回府。 可是思来想去,她竟觉得无处可去了。 她本来常去武馆,可自从好月提过那事,她就将那里划成了禁地。她早将他以往对自己的好,统统当作是他别有深意的表白,因此不能再像以往那般毫无蒂介的去见他了。起码最近不能。村学也一样,也是以前常去的地方,她既怕遭人误解,又怕书慎误解她,因此也不肯再踏入半步。还有花园。那可是她最喜欢的地方啊。可一想到花园,就会想到姐姐文君的那些伤心事,她怎还有心思到那里去呢! 她从堡外进来,刚走出堡门洞,就听见有人叫: “二姑娘,等等俺。” 文淑循声望去,见王雨燕正从西场那边过来,笑着冲她挥挥手,等她。雨燕丰润的腰肢在石街上扭动,走出十分的妖娆和风韵。正走着,她身上什么东西掉落在地。她弯腰捡起,更快地向这边来。 “雨燕姐,你去武馆了?” “是啊。找俺叔没找见,就去了那里。你明仁哥和贾存谊都在。二姑娘你猜,他们在那里聊些甚?” 文淑一听存谊果然在那里,便觉自己方才一转念的决定,实在是太英明、太果断了。至于他们两个聚到一起,除了切磋武艺,还会聊些甚话题,她完全不感兴趣。不过,当听到雨燕说,哥哥居然拜托雨燕说媒,并且对象居然是颀英嫂子的丫鬟翠儿时,文淑竟觉得哥哥是有意给自己解围,不由得一阵暗喜。 “存谊哥呢?他乐意不?”文淑急切想知道这个。 雨燕说:“翠儿,咱们谁不晓得,多么良善能干又懂事的姑娘,真个是穷家里长成的金凤凰,寒门里生就的巧仙子。这婚姻若能成就,是他贾存谊前世修的福分,他做梦都会美得偷笑,怎会不乐意!” 听见这话,文淑突然又生起被戏弄的感觉。 存谊居然没有明确表示反对!那么,他之前的种种表现,就仅仅是为了讨好斛家而逢场作戏吗?而自己如此天真,居然以为他真情流露,还顾忌他误会和难堪,还时时处处刻意回避他,是多么无知,可笑,荒唐!她恨不得现在就去武馆,当面质问他: 贾存谊,你咋这么虚伪?咋这么可恨! 这话就算说出来,也只是气话。 雨燕没注意到文淑脸色,一边走,一边自顾自地说:“这回下山,我就去说。她家穷是穷了些,然而家教和为人却没得说。翠儿姑娘乖巧伶俐,人见人喜,府里没有不待见的。她和存谊又长着夫妻相,即便我不去说,天上月老迟早也要把他们撮合到一起哩。”她兴致勃勃地说着,猛一掉头,见文淑脸色冷冰冰的,眼眶也湿着,眼睛也红着,好生奇怪,问: “二姑娘,你咋了?” 文淑说:“没咋。雨燕姐不是要给他说媒吗?他那么猴急着当乘龙快婿,一刻也耽搁不得。小翠若不成,还有芸香哩,芸香不成,还有别的好姑娘。” “我还以为……” 文淑不等她说完,转身拐入旁边小巷。她并非要去啥地方,只是不想再听她说下去。她沿着窄窄的小巷走到头,又走回来。小巷很窄,小巷的天空也很窄。就是那很窄的天空,风将云吹去,越来越洁净,越来越蓝。那种纯脆的蓝,只有在好月嫂子作画的调色板上,才可以看到。 她走着,脚下渐渐轻快起来。 穿过主街,走进二郎庙山门,从写着“别有天”的垂花门拾级而上,来到庙后高台,依着城墙跺口,静静遥望着远方。她的心穿过重重云霭,越过视野之障。那边是汾河岸的铁船渡,那边是连绵起伏的吕梁山,那边是牛皮筏往来横渡的黄河水,那边是山谷中回荡着的常住儿的歌声……她久久站在那里,眼神充满向往,也充满忧愁。这向往和忧愁,务农回来的人们看不懂,他们看到的是姑娘仙女般的身姿。那身姿被明月堡明亮柔和的天光沐浴着,成了一道久看不厌的美丽风景。 第160章 合欢树 雨燕回到县城,直接就去翠儿家。 翠儿的爹正好在,听雨燕说要给女儿管媒,顿觉树上喜鹊没白叫,天上掉下好事来,忙不迭地倒茶递水,不厌繁细询问她所说的那后生家庭怎样、贵庚几何、有啥能耐、人品如何。雨燕还给他的,当然皆是拜年话,没半个字说不好。他两家本来走得近,彼此信得过,翠儿的爹问讯来问讯去,已是十分满意,当下拜托雨燕用心说合,成就这好事。一面也暗暗打算,要从他处再打听验证一番。 次日去斛府,雨燕将这消息告诉翠儿。 翠儿问,这是姐你的意思,还是贾存谊的意思。雨燕说,我可不是媒婆子,若不是贾存谊几次三番地求告,我才不管这闲事。翠儿听见这话,羞得挽着辫子梢看脚尖,说句“全凭俺爹意思”,一转身跑了回去。 姑娘家的心思藏不住,嘴上不说,脸上也要泄露出来。颀英见翠儿行为举止不似往日,逗笑着试探两句,她便老老实实交代了,且恳求颀英为她保密。颀英喜欢这丫头,也高兴她和存谊将来能喜结连理。她们虽说是主仆,使唤得惯了,明文不在这边时,颀英便要她跟自己一块儿睡,相处了多半年,习惯了有她陪着,依赖产生感情,现在,不是翠儿离不开她,反倒是她这个主人舍不得这丫鬟了。 尤其最近,她身子越来越不便,而明文又总忙着他那些所谓大事,于是翠儿更离不得左右。翠儿是个有眼色的姑娘,做事不紧不慢,却又是样样俱到,哪怕自己一个小小眼神,她都能准确无误地领会到,敏感程度甚至超过她深爱的明文,不由她不生出许多莫名其妙的感叹来。 遵照那纯仁的嘱咐,药虽然是停了,这几天也没啥不舒服,然而她总是担心甚至恐惧,怕在毫无准备之时,那一刻骤然到来。即将成为母亲的她,怀着无比神圣的心情,等待那神奇的小生命从她身体中分离出来,从而完成她作为女人给这世界的最伟大的贡献。那,是她和明文共同的杰作,是他们共同的希望和寄托啊。 “姐,你觉得……”私下里,翠儿只这样称呼颀英。她本来想问贾存谊到底怎样,临时又改了口:“我只见过他几面,他怎么就……我也不知道。” 颀英笑着说:“平日里,你不老念叨他吗?你把他念叨过来了,怎么又说不知道?” 翠儿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没想过要和他……” 颀英郑重地说:“你挑人家,人家也在挑你哩。” 翠儿说:“我也不是挑三拣四。” 颀英说:“过了这村没这店,怕你挑花眼哩。” 她这样劝说翠儿,却勾起自己心中往事。官舍院子里有两棵合欢树,长得甚是茂盛。她一家搬来之前,前头的主人用粗绳和木板搭成了个秋千。秋千踏板做得精致,有背靠也有扶手,简直就是个摇椅。她很喜欢在那里玩,休息或者读书时,也喜欢坐在那里。那时合欢树盛开的时节,明文来府里送东西,见她正在那里荡秋千,停下脚步来看她。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世上真有“一见钟情”这种事。那时,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对视了一眼,就赶紧移开眼神。他慌不择路地跑去送东西,而她则从秋千下来,躲回房间。 第二次见面,第三次,第四次,直到满眼粉红色似云似雾的合欢花被一树浓绿所替代,也都是同样的场景。都是她正荡着秋千,她正在想着什么的时候,他就来了,好像谁帮他们约定了似的。他们好像不需要语言交流。他好像只说过一句“俺家院里,也有棵合欢树”,而她,好像也只是羞涩地回应过一句“是吗,我喜欢”,好像再没有别的了。几个月后,斛家来提亲,爹娘征求她意见,她竟毫不犹豫应了下来。 他们的婚礼是绵上县最热闹最风光的,而她们的婚后生活也曾那般令人羡慕。在她记忆中,最初几年,几乎找不到有啥不愉快,有的只是美满和惬意。那时的她觉得,一个女人最美好的结局,也不过如此。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他深爱着自己,自己深爱着他,难道还不够吗? 可是后来,日子过着过着就不一样了。所幸,造成这种不一样的根源最终被拔除。随着腹中小生命的日益长大,她心中重新燃起希望之火,幸福之光,在这个家族中重新找回了原有的自尊和骄傲。面对雪晴,那个横在她和明文之间的小女人,也不再羡慕甚至嫉妒,而能有平常心甚至居高临下的感觉了。因这感觉,她愈是怀着深深的感恩对待即将离开她母体的这孩子,无论是男孩或女孩。因这感恩,她早开始溺爱他或她了。因这溺爱,她使自己常常处于过分的忐忑和焦虑之中,生怕他或她有一丝一毫的闪失。她的每一天,就是在这样的忐忑和焦虑之中度过,直到临产的那一天。 第161章 明孝 远在省城的郭承琪无时不在惦念女儿,想接她来住些时日,只顾及路远颠簸,女儿身子不适,因此打消了这念头。思念女儿的心切,夫人尤胜于郭承琪。她扳着指头数着日子,眼看生产的日子临近了,便在郭承琪面前念叨起来。她说,人家绵上县习俗,女儿坐月子,须得娘亲自伺候哩。郭承琪说,啥时该去你就去,我设法要个车送你。夫人说,这个不用你操心,贤儿已有筹划。为不惹人闲话,他还弄到了专门去绵上县出差的公事。 郭承琪现居闲职,其实用车并不怎么方便,话说出口,正寻思找个什么合适的借口,不曾想儿子已走在了前头,且事情考虑得周到,怅然之余,亦是十分的忻喜。这几日,夫人眼睛老是跳,总觉得心里慌慌七上八下地,跟郭承琪说,女人生孩子,好比走一趟鬼门关,我还是早点去吧,免得到时候脚来手不来地。 郭承琪就给岐贤打电话。不多时,岐贤的电话就打了回来。岐贤说,也已说好,明天一早车来府上接,我这几日没啥要紧事,也陪娘一起去。我还给岐清打了电话。他所在的部队又要调防,只要有空,就会快马赶到绵上县。父亲你呢?是不是也一同前往呢?郭承琪怎么不想去!然而想了想,也还是忍住了,说,又不在乎这几日,等过了百天,把她母子接来省城,一直住到年底,岂不更好! 既已定了行程,夫人便立刻张罗起来。她将平时已经缝好的童袄童裤老虎鞋帽,将之前备妥的党参红糖阿胶丸,统统攒点一起,怕被偷走似的放在眼前,大半夜也无睡意。郭承琪见她魂不守舍的模样,直笑话她,她也不理会。 次日天麻麻亮,岐贤就带着车来到了府门口。同来的年轻人是个文书,受何汝仁指派,去给周玉轩移送公文。他和岐贤惯熟,甫一下车,就随岐贤进来拜望郭承琪。郭承琪免不得摆出长者和过来人的身份,慰勉一番。 夫人又将那收拾好的包袱和箱子打开,一件一件地查看。她显得是如此不自信。屋脊上落了只喜鹊,对着院里喳喳喳叫个不停。听到这叫声,她顿时变得欢愉起来,眼也不觉得怎么跳了。给亲家公的两坛好酒,给亲家母的两包点心,由那年轻人帮着提留出去。 所有东西都装了车。正要启程,明孝左手拿着包油麻花,右手捏着个大信封赶来了。 昨天,明孝去省党部送材料,顺便去看岐贤。岐贤给父亲去电话时,他正好在跟前。放下电话,岐贤客气地问,有没有要捎带的东西。他说前几日才寄过信,过来过去就是那些话,没啥要说的了。然回到学校,他突然又有了想法。 晚上,他把几张校长签发的奖状,还有他和瑶琴以及宁鹏宇在迎泽公园划船的照片,小心地装进印有“山西文法专科学校”字样的十六开大信封。又用方格信纸写了段话,也塞进信封。浆糊封了口,封面上工工整整写了“烦转明月堡。父亲大人亲启。儿明孝叩安”几行字,准备让捎回去。他很早就起床了,担心赶不上趟儿,因此早早跑了过来。路过地摊,顺便买了包油麻花。 明孝叫声“知事大人”,向郭承琪躬身施礼。郭承琪笑道,我如今差不多就是个寓公了,哪里还是什么知事,以后不必客气,叫声“叔”就好。明孝又叫声“婶子”,向夫人施礼,夫人颔首微笑着应了。 岐贤向父亲介绍明孝在学校的表现。郭承琪听了,大加赞赏,问他家里可安好。明孝回答,谢叔父惦记,家里还是那样子,爹爹一直病着,幸好身边有哥嫂照应,略可放心些。郭承琪又问,你那个弟弟明义现在何处,明孝说,他这人薄情寡义,他去天津后,只来过一次信,之后就杳无音讯了。我写信过去,也是石沉大海一般。郭承琪说,我看你伯父家三个儿子,加上你和明武,也只有你,青年才俊又最是识时务、明大体,前途不可限量。明孝说,侄儿荣幸,有岐贤哥指点迷津,一定好好做人做事,绝不给叔丢脸。 岐贤招呼娘上车坐定,年轻文书坐了副驾驶,郭承琪将明孝拿来的油麻花递给那年轻文书,让大家路上垫补,又嘱咐过司机师傅悠着点,莫要一味地着急赶路。司机没多少话,一边答应着,一边脚下使劲,奔驰着去了。郭承琪看着车子在前头拐弯处不见了,转头问明孝: “学校离这儿不远,进家里坐坐?” 明孝赶忙说:“我看叔眼圈红着,怕是没歇息好。侄儿改日再来请益,今日就不打扰了。”遂施礼告辞。 第162章 裂痕 “斛明孝同学,你的信。” 明孝进了校门,正往里走着,门房突然追过来,将封信递到他手中。信是明义寄来的。这也是半年以来,来自明义的仅有的一封信。 接到明义来信,明孝先是一阵宽慰。毕竟兄弟亲情血浓于水,失联半年之久,此生此世从未曾有过,当哥哥的无时不在忧心弟弟的处境,牵挂弟弟的安危。然而,短短的宽慰之后,明孝马上又感到一种慌乱和不安。 明义在省城时,他们之间常常发生争执。“你怎么是这样的人”这话,彼此都不知说过多少次。明孝生性敏感,总觉得自己和明义五行不和,总觉矮他那么一截,自己样样想要跟他比,却总是样样比不过他,尤其他喜欢上瑶琴后,时时刻刻感觉到来自明义的无形压力。他几乎不敢想象,瑶琴心里装着的是明义,而不是自己。他把瑶琴对自己的忽远忽近、忽冷忽热,也归咎于明义的存在。潜意识中,他早将弟弟当成了竞争对手,甚至情敌。 明义去天津后,初时还通过几封信,但他频繁更换通讯地址,导致明孝寄给他的信,总得不到回响,他们索性不再通信了。他们的交流方式,后来只剩通电话,然而打电话的永远是明义,接电话的永远是明孝。明孝遇到事情,照着他留下的电话号码打过去,要么是查无此人,要么是空号。更可气的,听鹏宇说,明义还常打电话给瑶琴,他们一聊就是好长时间。明孝忖记着,几乎没例外,瑶琴每次接过电话,就是她对自己又一轮冷淡和若即若离的开始。 半年前,明义突然从人间蒸发掉一般,不只没来信,电话也没了。明孝托鹏宇问瑶琴,瑶琴也没任何消息。去问世农,世农一问三不知。去问继敏,继敏因有纪律约束,虽有通畅的联系渠道,却不能向他们透漏任何信息。他所能做的,只是给他们宽慰,或者干脆顾左右而言他。 既是如此,明孝也就释然了。他利用各种机会接近瑶琴。瑶琴欣然他的好意,还由鹏宇作陪,和他看过一场电影。从剧院出来,他请她们到省城仅有的一家咖啡店喝咖啡,她也很乐意地去了。连着几个周末,他邀她到迎泽公园游玩,她每次都愉快地接受,并且和宁鹏宇准时赴约。 明孝极少参与他们编辑小报的工作,只是因为瑶琴,才偶尔给予关注。和瑶琴单独在一起时,他极认真地表达对她的忧心和关切。他劝她多关注学业,莫要当众发表与政府相左的言论。瑶琴感谢他,却并不认同他。对此,明孝一点儿也不急躁、不灰心。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相信总有一天,她会认清现实,主动站到自己这边来。 上月底,继敏和宁鹏宇正在租住的小院清理杂物,几个警察突然闯进了院子。幸好继敏机灵,每次印刷完毕,都坚持要求大家清理现场,将用过的蜡纸和废纸烧掉,将油印机和油墨等藏到南厅房的棺材里。警察突查,虽发现桌上的印油痕迹,却没找到其他证据,侥幸过了这关。消息传回学校,碍于瑶琴父亲的面子,校长没有上纲上线,而只是将他们叫去训诫,责令他们下学后,该住校的住校,该回家的回家,不得再在外面乌七八糟搞事情。 车健夫妇搬走了,预交的租费被车健的堂兄讹着不退。那人早恨不得赶他们走,这回终于遂了所愿。世农怀疑是那人告的密,理论起来,人家根本不把他们这些学生娃放在眼里,反而威胁要对簿公堂,他们无奈,只好忍气吞声,吃了这哑巴亏。唯有继敏,知道明孝隔些日子就去省党部,怀疑是明孝走漏了风声。他将世农、鹏宇和瑶琴叫到一起,提醒大家留意。明孝觉察到异常,私下向瑶琴表白,说自己去省党部,只为看望大哥的妻弟岐贤。你参加游行被拘,我跑到省党部向他求助,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瑶琴听了,才知道还有这事,感动得流下了热泪。 经过这事儿,继敏和世农与身为执政党党员的明孝渐行渐远。因瑶琴坚持为明孝辩解,而鹏宇和瑶琴又是铁杆的闺蜜,这导致他们四人的友谊出现裂痕。裂痕一时难以愈合,他们只得暂时放弃了再次复刊的打算。 明孝非常乐见瑶琴回归到正常的学习生活中。虽然,她还是那么嫉世恨俗、嫉恶如仇,还是那么忧心忡忡为国家,还时常痛批当局对外御敌无能,对内枉顾民生,但在明孝看来,起码目前,她已远离了危险,从此不必再为她担心。他也乐见小报停刊,幸而如此,他和她,可以更多的时间在一起,真是大快人心! 可偏偏,讨厌的斛明义又出现了! 第163章 裂痕(2) “明孝,谁的信?” 课间休息,宁鹏宇跟着明孝出了教室,问道: “是明义的吗?他说什么了?” 明义所谓来信,其实只是一张《为抗日告全国同胞书》,跟前几天校园传抄的那份没有任何区别。这份布告,校园告示墙上也曾张贴,但很快就被校方扯掉了。校方愚蠢又可笑的做法适得其反,布告内容在学生中流传得更广,成为平静的水面之下一股涌动不息的暗流。 明孝完全明白明义的意图,但他的自以为是,反而激起明孝强烈的反感。说及爱国,谁不爱自己的国家!难道只有你,才是真正的爱国者?难道只有你们,才是真正的教师爷、救世主?他涨红着脸色指着来信,看着打扮得像个假小子的宁鹏宇,气汹汹地说: “他就这样的人,他一直就是这样的人!” 宁鹏宇被他的表情吓到了。平时,无论在班里还是课后,在老师和同学眼中,明孝的谦逊用忍是出了名的。鹏宇很喜欢他这性格,以为可以与自己互相补缺,彼此成就,然而,她知道明孝暗暗待见着瑶琴,也知瑶琴钟意的非明孝而是明义,她虽暗含情愫,也只得将自己当局外人、旁观者。默默地,她从明孝手中接过信,抽出那告示,似看非看地停了一会儿,将信塞回到明孝手中。 “不过就是个告示,值得你这么生气!” “我就是看不惯。时时摆出个悲天悯人的嘴脸,好像其他人统统是罔顾家国的酒囊饭袋!” “他这样做,没什么错呀。” “他没什么错,那是我错了!他如此薄情寡义,半年多来,一句问候的话也没有,好歹来封信,就拿张破告示让我们看,就只为向我们表明他还活在这个世上?就只为站在道德的高地,教导我们如何做?我们又不是傻子呆子瞎子,要他来指手画脚!” 明义本来一番好意,他却作这样理解。这哪里是他的本意!宁鹏宇知道他生气的真正原因,心里顿时有些委屈。她又有些心疼他,想将他从飘渺的幻想中拉回来,可说出来的话却背离了本意。 “这有啥?瑶琴收到的,也只有这告示。” 果然,她的劝导没有使明孝平静下来,反而激起了他更大的火气,这简直就是熊熊的烈焰了: “瑶琴,瑶琴,他怎么不回来把瑶琴娶了!” 这烈焰也烧到了宁鹏宇,她一下子被灼伤了。疼痛使她无法再忍受,挥舞着双手,激动地冲他喊到: “你醒醒吧,你和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你和你弟弟不是一路人,你和瑶琴不是一路人,你和继敏,和世农,你们都不是一路人。对,你说的对。你不是罔顾国家的人,你是个爱国者,但是我告诉你,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所谓的爱国家和他们根本就是两码子事。你爱的只是当局,是能给你显贵荣耀,是能给你高官厚禄,是能让你衣锦还乡的民国政府,他们爱的国家,是大好河山,是黎明百姓,他们才是真正的爱国者!现在,我总算完全明白了,你所爱的,没有别的,只有你自己!” 她气冲冲地转身,向教室走去。周围的同学们也都看着他们。她走出去好几步,突然又转过身来,眼里含着泪,冲着站在那里呆若木鸡的明孝,大声说: “我看错了你!我和你也不是一路人!” 上课的铃声响了,同学们都回到了教室,那里很快传出了朗朗的读书声,独独明孝,还在那里站着。站在那里,他感觉自己就像站在瓢泼大雨之中,浑身湿透,视野模糊,内心冰冷,手足无措。他低头看着弟弟的来信,纸张在他手中颤抖着。许久,他把那信封和告示一下一下撕成碎片,猛地抛向天空,看着那些揉碎了的花瓣飘扬而落。一时间,他的天空也成了令人眩晕的碎片。 又是许久,他长长吐了口气,咬咬牙,直直身,拢一拢被风吹乱的头发,扭头向教室而去,把那些碎片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第164章 裂痕(3) 明孝觉得必须要做出决断了。 第二天下学后,明孝约瑶琴到迎泽公园假山跟前的栾树下相见。他特别申明,希望只见她一个人。瑶琴犹豫着答应了他, 吃过晚饭,他认真打扮了一番,提前来到约定地点。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他在栾树下的长条椅坐了会,觉得这样不足以表示诚意,便站起身,朝公园入口那边去。他希望她走进公园那一刻,首先看到的就是自己。 逡巡了一会儿,他忽然又想,公园有两个出入口,万一这次,她不是从靠近她家那边的入口进来呢?万一就在他等待之时,她恰好就从那边来到栾树下呢?既然约定是在栾树下,不如就在那里等她。 这样一想,他赶忙快步往回走。正走着,他与一个戴墨镜的人擦肩而过。彼此对视的瞬间,两人都迟疑了一下。明孝急着要见瑶琴,没做多想。可当他返回栾树下,发现长条椅被一对拥抱激吻的情人所占据,而瑶琴仍未现身时,刚才那人的身影再次闪现在脑海中。 唐明!是唐明!怎么会是他? 长条椅上那对情人留意到有人过来,怕被人认出似的,埋头下去,更紧密地抱在一起。明孝知趣地退向一边,不去看他们,同时,他又非常热切地希望瑶琴马上出现,恨不得也和她如此亲密地拥抱在一起。 唐明?是唐明吗? 明孝禁不住又想刚才那个人。他细细回想,清楚地记得,当初唐明逃到汾河铁船渡,哥哥明仁和两个弟兄追及,唐明跳进河中,被猎枪打死,血流当下。明孝自嘲地笑笑,心说,那除非是个身材长相酷似的,否则就是见鬼了。 天渐渐黑了,公园里游人渐少,变得静谧、神秘。晚风吹来阵阵凉。那对情人终于觉得旁边不远处老是站着个人,多少有些不自在,起身牵手向别处去了。明孝走到长条椅坐下,两手插进衣袋,缩着肩,猫着腰,眼睛直直地盯着公园入口的方向。 清冷的月亮高过假山,倒映在微波的湖面。幽暗的树林间,偶尔传来几声水鸟的尖叫。明孝站起身,在条椅前几步远的地方走来走去。已过了约定时间。瑶琴向来守时,明孝更愿意相信,她定是被什么耽搁住了。风吹树叶沙沙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他都以为是她来了,激动地迎前几步,然后失魂落魄地再回到原地。 没等到瑶琴,明孝抱着一线希望,去向瑶琴家的路上。他走得比老牛都慢。他还想着瑶琴回心转意,会赶来见自己,他们会在半路上相遇,直至看到瑶琴家小楼的那一刻,他还这样强烈地期待着。 那是一座西式小楼,总共有两层。楼上阳台还亮着灯,照得见摆放在那里的一些盆花。其中有瑶琴最喜欢的凌霄花。这时节,正是凌霄花盛开的季节。阳台上方拉着根绳子,晾晒着洗过的衣服。瑶琴父母都有工作,洗衣这种事,只能在周末或晚上。 楼上靠东侧一间,是瑶琴的卧室兼书房,也正亮着灯。那是她私密之地。瑶琴说过,她的家庭很民主,父亲和母亲轻易都不进她的房间,也不轻易动她的东西。瑶琴破例带他们参观过一次,那仅有的一次,却给明孝留下极深刻的印象,他永远记得屋子里温馨迷人的气息,甚至连她削铅笔时不小划在笔筒上留下的刻痕都记得清楚。 他抑制着心跳,鼓足勇气走上前,摁响了门铃。隔了会儿门开了。瑶琴的父亲,也是他们学校的教授,举着手电筒走了出来,手电晃一晃,看见面前是明孝,将手电关掉,和蔼地说: “是明孝同学。你来是……” 明孝深深鞠了一躬,说:“我……找瑶琴。” “哦,”教授问道:“有什么要紧事,我可以转告吗?” 明孝说:“我……想当面跟她说。就几句话。” 教授依旧和蔼地说:“正是不巧,瑶琴有些累,已经睡下了。有什么话,不妨明天见面说吧。” 明孝扫一眼楼上东侧那窗户的灯光。黑夜里,那灯光是如此刺眼。明孝再向教授鞠个躬,道声晚安,离开了那里。这回他彻彻底底明白了。那扇门从来未曾为自己打开过,那扇门,也永远不会再为自己打开了。 第165章 前缀之一:斛明武 民国一十九年秋。 绵上县城南二十里明月堡。斛家祠堂。 管家牛四四处张罗打点,几个长工进进出出。除栖在老槐树上的乌鸦偶尔扑棱几下翅膀、冲到祠堂院上空哀嚎着盘旋外,再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声音。树叶幽灵般飘落,刚刚清扫过的青色方砖地面不知不觉又落上了一层。枯叶在秋风中瑟瑟发抖,无奈地被推来搡去。空气潮湿,充满了压抑的沉重;苍天一色,裹挟在灰色的帐幔中。 突然,打破沉寂的锣声自外面青石街上传来,沙哑苍老的声音随之响起。 “斛氏老小宗亲,开祠堂了——” 稍时,人们从自家院里出来,三三两两、扶老携幼向村西南隅的祠堂院移动、集结。没多久,祠堂院门里门外便聚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 在绵上县,斛氏人口并不多,声名却十分显赫,号称家财半县,城内粮药布行门脑儿上、挑竿子上挂着的招牌,多一半写着亮眼的“斛”字。斛家商号的大东家、族长斛穆羽,实至名归,是绵上县举足轻重的人物。 斛氏是鲜卑族后裔,谱记语焉不详。他们像草原上野花的混合香味那样散入空气中,风行万里,飘落到绵上,凝结在茂密的枝叶间,散布在黄土沟壑梁垣间。他们在绵上县这片美丽富饶的土地上繁衍生息,接纳她的基因,渗入她的血液,早就成了她的亲骨肉。 绵上县的斛氏,都以明月堡为族望地。宗祠是他们心灵栖息的圣洁之地,也是他们落尘之后的受享之所。他们迟迟早早,会和他们的祖先一样,秩序井然地立在牌位上、神只上。看着他们的后昆衣锦还乡、婚丧嫁娶、入籍除籍,恨不得手舞足蹈或者悲泣哀嚎。 斛穆羽次子斛明武私卖鸦片、开设烟馆的消息,其实老早就传开了。只是这消息长了贼眼睛,故意远远地躲着斛穆羽,直到事情发酵得快要长出白毛来,才让他知道。 导火索从相邻的永安县点燃。 这两年,永安县偏街陋巷中,陆续开了几家烟馆,生意日益火爆。当县有游手好闲之徒,染上了毒瘾,为求得毒资,经常纠集无赖为非作歹。他们杀人越货,欺行霸市,激起巨大民愤。父老们忍无可忍,聚众烧了烟馆。那些受鸦毒之害,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纷纷向县府申诉,要求彻查赃物源头、惩办首恶。这期间,更有一户事主欠下巨债的,被追讨不过,跳井自绝,他家属受高人指点,拖儿带女地来到绵上县,轮班儿在衙门前哭闹喊冤,搅得天昏地暗。 绵上县知事郭承琪和斛穆羽乃是儿女亲家,原想要帮忙开脱,不料永安县派来办案的警官与出事那家主妇有私情,唆使本县警察局长魏拐子抢先动手,在盛记药铺搜出大量鸦片。郭承琪闻报,快马赶到,可大庭广众之下不好偏袒,只得清缴了赃物,查封了药铺,并暗暗着人知会斛穆羽。明武其时正在府上,穆羽将明武狠狠训斥一顿,命人将他锁进后院柴房,严令长工值守,不许他外出,也不许见任何人,对外人只说儿子外出未归。这两日穆羽也不出门,也不会客,生意也不问,只把自己关在屋里,长吁短叹。 到第三天,斛穆羽突然命长工搬只靠椅到大门口,虎着脸,一坐就是一整天。清晨冷风侵袭,正午阳光暴晒,往来行人指指点点,他只如泥塑木雕一般。夫人、长子明文、三子明义轮番上前劝说,都被他暴怒地骂了回来。夫人回去给穆羽拿件马甲出来,放在他身边,管他穿与不穿,也回去了。她只觉得心被什么东西揪着,慌得不行。 …… 依家规处罚明武的消息,是斛穆修带回明月堡的。 消息一边在明月堡传开,一边还在不停地变异。明月堡人向来把族规和村约当成不可侵犯的天条,容不得丧德败俗之事。他们或一代或几代,或多或少或轻或重,都受过族规的制裁,如今都睁大着双眼,要看看身为族长的斛穆羽,和他自命不凡的弟弟如何秉德垂范,如何在列祖列宗面前处置他家的不肖子弟。 穆修和穆羽是孪生兄弟,性格和为人却大相径庭。他和哥哥一直都飙着劲,比高恨低地,总想处处占上风。他总跟人说,哥哥弃农务商,风光是风光些,滋润是滋润些,但再咋风光、再咋滋润,都不如自己守着祖产和祠堂踏实。 穆修拥有整道龙脉沟肥得流油的沟地,有膘肥体壮、膂力无穷的牲口,有仰赖他生活并死心塌地为他耕稼的长工、短工。他身体力行从事苦力活,知道像保持墒情、保持牲口干劲那样善待长工和短工。典地按丰瘠定价,收租按年景取值。人家遭遇不幸,他还常常给予减免。他的善行,被方圆数十里的长工佃户们津津乐道,是出了名的大善人。 他这大善人的美誉,可不是凭空来的。 他这大善人的美誉,更是不可玷污的。 哥哥要将侄儿除籍,穆修旗帜鲜明表示赞成。这样的不肖子弟,就该早早赶出去,免得族中子弟跟着学,再做出辱没门庭的事来。甚至,当他得知夜来晚上,侄儿明武从柴房逃脱的小道消息,他马上就觉得是哥哥的有意安排,不顾体面地质问起来哥哥来: “你那些个长工都是吃干饭的?” 这哪里像当弟弟、当叔叔说的话,倒该是有仇隙的外人。不止幸灾乐祸,还要落井下石似的! 穆羽岂不知弟弟心思!他不这样说,才不是他弟弟。众人真心假意的宽心话,和含沙射影的指责,五味杂陈在心,不在乎他这几句。如何怪到别人呢?要是自己早听从牛四的劝告,不让明武插手盛记,怎么会有这等事!世事皆有报,栽下什么秧长出什么瓜,要怪,只好怪自己! 也是这两日间,牛四花钱打点,加上郭承琪从中斡旋,带软带硬地哄劝,那家人总算偃旗息鼓,拿上一大笔抚慰金回去了。可穆羽心里的坎还是过不去。他是族长!以前怎么处置别家的,现在就得怎么处置自家的。他是商界领袖。盛记是百年老字号,向来以义取利,是绵上最具嘉称的药行。这块金字招牌,绝不能折损在自己手里! 忠诚的管家牛四劝东家: “行路难免沟沟坎坎,为人难免崴脚失足,咱不能一棍子打死不是?就算断绝父子关系,他要是不能改过自新,最后也还不都记在你账上,想拨拉也拨拉不掉,何苦!” 穆羽却铁着心肠:“那你说咋弄?把他送到班房,让祖宗先人受这羞辱?让全县人戳脊梁骨?斛家还没出过作奸犯科、伤风败俗的败家子!” 为这次开祠堂,自城里一回来,穆修就忙起来了。他驱赶着几个长工,又是备办果品贡享,又是清扫供桌神坛,又是准备待客酒席,大小事体,必得亲自检点才得放心。两天忙下来,累得腰酸腿疼,找茬儿责骂不情不愿的儿子明仁和明孝。兄弟俩只当是听到穿过老鸦巢的风声。穆修忙着,心中的敬畏与虔诚好似初春雨后的麦苗那样疯长,长得心里都绿油油的,长得他面对族人时正义凛然,走起路来昂首挺胸,仿佛自己也神圣了起来。 到开祠堂的时辰了。在穆修和牛四招呼下,本族辈分最大的斛老爷子由人搀扶着,斛穆羽率长子明文、三子明义,穆修率长子明仁、次子明孝,与各户家长顺次进入正堂之中。正堂并不能容纳很多人,大多数只能站在院中。起初院中哄吵吵,被穆修大咳一声,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司仪宣布告祭开始: “上享——” “上香——” “跪礼——” “呈告祭文——” 穆羽手持素表,声如闷钟:“斛氏入晋,落迹绵上,瓜瓞连绵二十余代,其谓久也。仰祖上荫泽,树繁叶茂,家兴业阜,其盛亦久也;窃察审度,书田阅世,勤谨持家,为善乡里,积德养成。赖先祖垂范,后代子孙孝悌,无犯族规者亦久也。穆羽寡德,教子无方,犬子明武不肖,私售鸦毒,伤民毁命,败坏门庭,令先人蒙羞。今聚同宗,谨以祭告,着除族籍,任其臧否,虽及黄泉,无相见也。列祖列宗,察羽之心,佑我斛氏,万世其昌——” …… 堡外山峁边,斛明武长跪于地。 遥望着明月堡,望着那高大厚实的夯土堡墙、气势雄伟的堡中之堡、直入云霄的魁星楼,望着若隐若显的祠堂院,斛明武悔恨交加。他感觉到先人们都在用鄙夷的目光看他,目光如针如电,直入骨髓乃至灵魂。他感觉血液被剥夺,正化作泪水,汩汩地往外流淌。 自懂事起,他就觉得,父亲是笼罩在头顶的厚厚云层。他想不通,为什么每次与兄弟争吵,受责罚最重的是他;每次与兄弟玩耍打碎器物,首先被猜疑的是他;家里失落了东西,率先被追问的还是他,他好像是一切罪过的渊薮。父亲最信任的是哥哥明文,最惜亲亲的是弟弟明义。父亲是沉重的车轮,他就是明月堡街上、永无翻身之日的红条石;父亲是狂风暴雨,他就是土崖边上、直不起腰的狗尾草;父亲是天上神灵,他就是无法被超度的游魂。 一天天长大了,他变得率性和叛逆。他觉得所有人都故意跟他唱反调,并且都乐于用各种方式打击他的自尊。他质疑父亲的所有见解,反感哥哥的唯唯诺诺,耻笑弟弟的自命不凡;他轻蔑店铺获得的蝇头微利,对那些老生常谈的生意经嗤之以鼻。他变得固执己见特立独行,总企图独辟蹊径,以此来证明自己。 接手盛记商行,是上天眷顾的良机。他以为,经商就是要挣钱,不偷不抢,把东西卖出去,让钱心甘情愿地从别人那里投怀送抱到自己囊中,不就完事了?只要赚得盆满钵满,只要能消除父亲的偏见,赢得信任和尊重,能让自己更加独立、自由地做事,甭管啥办法,都是好办法。就是这心思,使他听信账房胡守圆蛊惑,瞒着家人,挪用周转金,在永昌县做起了鸦片生意。 “该收手了,该收手了。” 起先,每做成一笔买卖,他就对自己这样说。然而,贩卖鸦片的惊人利润,如长期吸食者眼前浮现的美妙幻觉一样,让他欲罢不能。在胡守圆的操作下,暗账的部分钱款被分期匀入明账,药行营业额“稳步”提升,成为斛家所有商号之中,业绩最突出的一个。父亲肯定,大家刮目相看,让他沉浸在虚幻中兴奋不已,直到一切最终成为虚幻泡影。 “明武,你现在作何想?” 明武身后,一位长者正默默注视着他,悲悯而慈祥。那人银须飘逸,长衫带风,苍山晴空之下,显得儒雅卓尔。明武转身,如遇救世主一般,跪行向前: “先生,你不该让人放我出来。” “你已经铸成大错,还要陷你父亲于不义吗?” “可是现在,我该咋办?” “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也。圣人尚且不能无过,况我们平常之人乎?人不怕犯错,怕的是不自知。你既已知错,就该猛醒,就该急早回头。知错而不能改,是无勇也。” “我知道我的罪孽,可就算我向族人谢罪,结果又能怎样呢?我就是个没了家的孤魂野鬼,能到哪里去呢?” 赵先生手指远处莽莽群山:“远走高飞吧!到外面看看,你就会知道,生在当今世界,好男儿该有怎样的作为。” 先生转身,消失在茂密的丛林之中。 第166章 前缀之二:斛穆羽 穆羽兄弟和子侄们走在去祖茔的路上。 祖茔在村西北塬上,背靠绵山,沟底有泉水环绕而过,九级等高的梯田拱护,绝好的风水宝地。此时,清纯山风拂面,野鸟鸣啾此伏彼起,山花香气和快要成熟的玉米清香阵阵袭来,让人走着走着,渐渐要卸下心中块垒。 身后马蹄声急,众人赶忙闪到路旁。 “斛东家——” 说时迟那时快,已到跟前。只见骑马的一抖缰绳,那马长嘶一声,直立起来。来者是县里的刘三桂。 “抱歉,就,就不下马了,郭知事让通、通知你一声,赶快回、回去。” “他有什么事?”穆羽问。 “就是叫赶、赶快回去。”说完调转马头,双腿一夹,飞也似的去了。 这年三月,山西王阎锡山联合冯玉祥、李宗仁等组成联军,发表讨蒋通电,双方近百万大军激烈鏖战。大战前期,联军长驱直入,攻城掠地,蒋军丢盔弃甲,节节败退。阎、冯以为胜券在握,遂在北平成立国民政府,与南京政府分庭抗礼,孰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一向作壁上观的东北虎张学良突然发表拥蒋通电,挥师入关,战场形势顿时逆转,联军兵败如山倒,纷纷后撤。晋军退到黄河之北,而西北军残部被断了后路,也随之入晋。 大战之初,省财政厅“卯粮寅收”,已将“下忙”田赋纳入“上忙”,一并征收了。如今,客军潮水般涌入,粮饷俱由驻地政府强行摊派,百姓苦不堪言,士绅商贾怨声载道。一个晋军团起了军饷刚走,又来一个客军团。喊出的劳军款翻了跟头,把郭知事弄得焦头烂额。 穆修见哥哥瞅着马蹄激起的滚滚尘土发呆,从腰间抽出烟袋,装了锅烟丝,掏出洋火点上,吧嗒抽了口。 “要不,哥你先回?” “那怎么成!” …… 穆羽进城回到府里,打发明文去见郭承琪。 果然是摊派劳军!明文说了些难为情的话,郭知事心里窝着火,反倒数说起女婿来: “我在这里当个鸟知事,别人都羡慕,殊不知这活哪是人干的!干好了屁功劳没有,一旦出了岔子,官帽不要紧,命都怕保不住。是,大家各有各的难处,别人不理解也还罢了,自家人还能不理解?事先分摊数目时,已经给你家减掉不少,没法再减啦。开会时,当着大家面,我总不能过分偏袒吧?这世上,除了割肉疼,就是出钱难。自家人都不肯出头,让我指望谁去!回去告诉你父亲,这事还得顾全大局,须得帮我应付过这场面。否则,那些兵痞们急了,进城来乱抢乱砸,谁家能躲得过!” 正在这时,刘三桂进来,说东乡几个财东求见。郭承琪头也不回,恨恨地道:“这些一毛不拔的铁公鸡,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彭团长要来催命,他们自己磕头去!” 这话简直就是说给明文听的。明文听得浑身不自在,只好乘机告退。好没意思地回到府里,刚要进门,迎面碰到三弟明义。明义见哥哥忧心忡忡的样子,又听他说刚从县衙回来,打听是何事缘由。 “要起钱。”明文说。 “又起啥钱?”明义心里好奇。 “劳军。” “不是刚劳过一回吗?” “上回是晋军,这回是客军。中原前线败退下来的西北军,如今赖在城外不走了!上千人吃喝用度,都得县里筹措,真是叫人心烦。” 明义十七岁,个子比哥哥高出半个头,身材挺拔,英俊帅气。县立中学刚毕业他,受到更多新学的濡染,是个嫉恶如仇、说话做事干脆利索的性子: “都是之前立下的软门桩,这还没完没了。咱们硬气些,偏不理他,看他能咋地!” 明文心中没好气道:“你懂甚!历来这种事,何曾少过咱家?咱平时也用得着县里,如今赶上摊派,只求能少出些钱应付过去,哪能抗命不遵。” 明义抢白道:“抗命就抗命,有甚了不起!只怕是岳父大人之命,当女婿的不敢不从罢。” 明文气急败坏,冲明义挥舞拳头:“再瞎说!” 一片桐叶落在明义肩上。明义拈来,愤愤地撕扯成两半,将一半扔向墙根,又撕扯另一半,一半一半地撕。有钱布施,也还算好的。你去看那些穷家寒舍的,那才叫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呢。明文接着要说什么,见管家牛四捧着一摞账本过来,迎上前去问: “牛叔,忙活啥?” 牛四说,盛记账面上有许多蹊跷,总要理弄清楚才是。他劝明文向岳父求个情,将盛记这案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罢,不然,暂且损失事小,失落了主顾事大呀! 明文问:“账面有甚出入?” 明义抢着说道:“那些钱来得糊涂,怎敢明白记在账上!怕是让人暗地里分了罢。” 明文呵斥弟弟:“烂嘴,我钉住你这棺材盒子!” 明义见哥哥真的生气了,不敢再使强,嘟囔道:“嫌话难听,有本事找你丈人去!把查封的药铺重新开了,把劳军的钱款免了,我才服你!” “又劳军?”牛四问明文。 明文叹气道:“横竖没了这产业,倒也省心!”不再搭理弟弟,跟着牛四去上房。 …… 区区五千大洋,不至于伤筋动骨。既然人家不答应减免,只好认了。钱当然是用来花的。若是办公学、兴水利、扶贫济困也还罢了,大把的钱花在筹饷劳军这种事上,总叫人有明珠暗投之恨。 然而,穆羽更清透不与官争、不与兵争的道理。之所以在乱世之中,斛氏家族能够保持兴盛不衰,除秉承以义取利、诚信不欺之祖训外,亦有赖与官家始终保持着和气与输通。况且,现在又多了亲家这层关系,更兼明武事发,亲家郭承琪出力不少,少不得要还人家这个面子。 “既是要缴,迟不如早。” “东家,那钱……”牛四看着东家。 “就先从总账里支了吧,之后再向各店铺分摊。” 明文陪着聊了会儿,告退。牛四这才把查账情况一五一十地向穆羽禀报。账上全是正常往来,胡守圆的蝇头小楷工整清楚,厘厘分分,半点不差,看不出破绽。 “胡守圆现在哪里?” “在盛记关着。照东家吩咐,给他家里安抚了些钱。” “贩烟土的事弄清了吗?” “胡守圆交代说,获利记存在平陶县昌晋源钱庄,都是明武一手操办的。” 穆羽忿然道:“竖子可恨!” 牛四凑近东家,低声说道:“东家若要追回此钱,我却有个办法。” 穆羽不问是何妙法,只问此事还有谁知道?胡守圆回答说:“胡守圆、你和我之外,再无他人。” 穆羽正色道:“此事我自有安排。胡守圆那儿你去办,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牛四微笑道:“他那儿倒可放心。” 穆羽眉头一耸:“何以见得?” 牛管家说:“明武贩烟土,他必然得了不少好处。深追下去,似他奸猾老到,岂不知其中利害?” “话虽如此,却不可大意。” 商场的猫腻瞒不住斛穆羽。贩卖烟土的进出项,肯定有本暗账。穆羽打算亲自去见胡守圆,将那账本追回。然而还没等他前往盛记,情况却有了新变化。 东乡有个王财主吝啬得要命,视掏钱如割肉,带头抗拒劳军,终于惹来杀身之祸。子夜时分,一股劫匪摸进大院,将他劫走了。搁下话,要他家速送一千块大洋到指定地点,否则就撕票。两房老婆只惯会争风吃醋,大事临头,谁也不肯交钱,结果争来吵去误了期限。可怜王财主身首两端,死尸被扔在了村口。此时就有高人指点,说这是驻军假扮劫匪,就是冲着劳军款来的。这事唬坏了城乡大户人家,他们赶紧把摊派的钱上缴,还纷纷跑到县府,恳求郭知事体恤一方百姓,力保地方平安。 紧接着,就在次日,半夜三更,几名警察擂开盛记大门,直奔胡守圆房间,将他从被窝里拖出,绑个结实,拖着就走。守夜长工跑去告诉牛总管,牛总管赶紧跑到府里,报告穆羽。穆羽一夜未睡稳,次日早上,草草处理完手头事,就去县衙门,找他的亲家郭承琪。 第167章 前缀之三:郭知事 知事办公室门对面的墙上,当中挂着幅孙前总统画像,两边各有一联,左边“革命尚未成功”,右边“同志仍须努力”,上面悬一额匾“天下为公”。桌上纸墨笔砚,几摞文件,一部电话,摆放得整齐。桌旁靠墙摆着雕花博古书架,放些典籍,又错落些卷轴古玩,一件高山流水的小盆景;旁边又有个藤雕花架,放着盆文竹,淡雅馨香。 穆羽刚坐定不一会儿,郭承琪笑呵呵走了进来。一身笔挺灰色中山装,胸前悬金灿灿怀表链,又佩戴着青天白日胸章。手持宽檐礼帽,黑发斜分平顺,双目炯然有神,脚着发亮皮鞋,十足精神。 “亲家屈尊前来,实令蓬荜生辉呀。” “早就要来叨扰,如今才得闲暇,亲家见谅。” 刘三桂殷勤捧上茶水。穆羽掀起盏盖,闭目嗅嗅茶香,微呷一口:“好茶!” 郭承琪说:“浙江朋友送的。他家开着茶园,每次来晋都捎些过来。陈陋得很,亲家将就着吧。” 穆羽道:“自来还是当官好。” 郭承琪道:“当官焉有经商好!要说滋润,亲家你腰缠万贯,想要什么没有,我哪里比得上!” 穆羽又道:“商人赚钱卖血汗,官家聚财但凭权。亲家你掌着印把子,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么。” 郭承琪笑着回敬道:“哎呀亲家,不敢这样说。有道是,商家全靠一张嘴,为利哪管是与非,官商两条道,本来是一家。咱可是一家人,不兴说两家话。” 这次劳军摊派如期完成,亲家助力不小,郭承琪打心里满意,致谢之余,免不得又解释一番:“这种事,历来是惹人恨、招人骂。到底还是自家人,关键时刻靠得住。” 穆羽摇头道:“斛家就是再难,也不能闪了亲家脸面。况且,孽子惹祸,若不是亲家挺身周旋,真不知会是怎样的结局。要说谢,我该谢亲家才是。” 郭承琪道:“难得亲家这样想。” 穆羽叹息道:“现今兵荒马乱的,能保住身家性命,护得住祖宗产业,便是大造化了。东乡那姓王的结果怎样?还不是枉送了性命!”目光移向别处,看着博古架旁那盆文竹。窗外射进的阳光正好照到那里,光柱中飞动着细微的尘埃。穆羽放下茶盏、站起身来: “亲家,胡守圆被警局的人抓了。” 魏拐子抓胡守圆,郭承琪是点过头的。他到底有些尴尬,深深抽口烟,弹了弹烟灰,说: “咱是亲家,我就不隔着墙头说话了。明武犯了国法,还捎带命案,我四处打点,弥平了此事。孰料那魏拐子嫌我私心袒护,三番五次来逼迫,非要拿胡守圆追问赃款。亲家先不急,容我慢慢想办法。” “原来如此。” 郭承琪接着说道:“要我说,贩卖鸦片,咬死是胡守圆瞒着明武做下的。他自作自受,不算冤枉他。料他个外来小户,又没什么后台,能掀起甚风浪来!或者干脆些,判个死罪,拉到灰渣坡枪毙了。” 穆羽说:“孽子惹下的祸,不能全怪胡守圆。现在,孽子已被削除族籍,与斛家再无瓜葛。胡守圆伺候我家十几年,我不能落井下石。亲家看我面子,把他放了吧。” 郭承琪满脸惊愕:“你说什么?” “请知事开恩,把他放了。” 郭承琪有点急了:“又不是耍家家,哪能说放就放?” “我来具押作保,怎样?” 郭承琪盯着穆羽看了好一会,叹口气:“亲家是个善人,只怕你这好心用错了地方。你既执意为他求情,我也不是铁石心肠。只是,魏拐子刚捉了人,马上又让他放掉,这恐怕——” 穆羽说:“魏局长是啥人,我清楚得很!他求我办事,我有求必应;我有事求他,不信他不给我面子。” 郭知事只好写张便笺,叫刘三桂送去。 当挨过七八个时辰,被带离潮湿发霉、臭臊异味的牢房,并被告知是斛老爷亲自担保,胡守圆当下感激涕零,出狱后,他几乎是一路小跑来到斛府,跪在穆修面前,叩了好几个响头。他口口声声说,往后定要洗心革面、当牛做马,报答斛家的大恩大德。 第168章 前缀之四:斛穆修 斛穆修在明月堡村北有处花园。 花园设计独具匠心,有岭南阴柔之美又具北国阳刚之气,有工巧脱俗之构筑,又有拙朴实无华之建树。三十来亩大小,植满各式花木,西北有一土山,土山上有一亭,北侧围墙开个小门,门外有三亩来大、形如桃子的池塘,蓄着清清澈澈一汪水面。 赵先生和穆修家的缘分,多半也起于这个花园。 先生初来明月堡,花园里一站,马上就喜欢上了。先生有时来花园小住,过几天隐士一般的日子。站在花园的亭子间,先生常说些匪夷所思的话,诸如“物可展其宜,而人不能得其所,惜哉惜哉!”穆修听了,眼前云山雾罩着一般,只是嘿嘿直笑。 在穆修眼里,这花园不过是值得炫耀的产业而已。朝晖夕阴、雨雪风霜不过是日月轮常,虫鸟花鱼、落英飞絮也不过平常之物。每见先生对着新翠嫩绿、灿烂夏花、缤纷黄叶、飞雪红梅无端大发感慨,每见先生摇头晃脑、吟风咏月,他便会取笑几句,神情且有些鄙薄。 穆修两个女儿,大的叫文君,十六岁,面容姣好,只是生性胆小,言语不多,林黛玉似的弱不禁风。小的叫文淑,十四岁,长相略逊姐姐,却是乖巧伶俐,十分可人。自父亲买下这花园,文淑就成天价钻在里边,可劲儿玩。穆修偏偏待见文淑,掌上明珠一般。她有什么要求,他总是想方设法去满足,巴结女儿似的。 看到那汪清澈如镜的水面,文淑把爹爹胳膊摇得酸麻:“爹呀,要是池里养上鱼,该有多好啊!养鱼,养鱼,我要养鱼!”穆修就托人弄回鱼苗,撒到池子里,成群结队的鱼儿就在水里游来游去;看见草地上有别处飞来的鸽子悠闲自在,文淑粘得爹爹出不了门:“爹呀,要是花园里有群鸽子玩,该有多好啊!鸽子,我要喂鸽子!”穆修就叫长工在槐树枝杈筑个小木屋,喂了几只鸽子。鸽子在天上飞旋,明月堡上空便时常有了空灵如洞箫的哨音。 穆修两个儿子,都比女儿大。长子叫明仁,单好舞枪弄棒;次子叫明孝,偏爱舞文弄墨。穆修曾聘过个老秀才,教儿子们读书识字,文君和文淑沾光陪读,识得些文字、背得些诗词。先生去后,文淑初时尚拣书来读,后因遇到生涩无处请益,慢慢也就束之高阁了。 前几日,穆羽说要送明义到省城读书,问是否也让明孝同去。文孝还没说什么,文淑就开始纠缠上了。她在爹爹面前跳来跳去,就如争食的小花鸡: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大城市上学!” 穆修一摆手:“去去去,他们是去做学问,一个女子家,凑甚热闹!” 文淑听见这话,泪水唰地涌出眼眶:“爹呀,人家就是要去嘛,人家就是要去嘛。爹你偏心眼,凭什么他们能去我就不能去?人家就是要去嘛。”说完索性坐在门槛上,拦着爹爹,就是不让出去。 到省城去读书,这哪是女孩子家的事。穆修当然不会答应。女儿纠缠得不耐烦了,他就变了脸训斥: “女孩子家,识点字够用就行了,哪能满世界抛头露面,不怕人家笑话!” 文淑泪水流得哗哗地,见爹爹就是不答应,只好退而求其次,要爹爹聘个像样的先生来。穆修被缠得胡乱应承道:“好啦好啦,隔天就给你请个先生来。你这孩好没出息,泪蛋蛋这么不值钱。” “要请,就请赵先生。” 赵先生是九流三教无所不精、天文地理无所不通的大德贤儒。请得动他,才不稀罕到省城呢。 穆修敷衍着说:“好好好,就请赵先生。不过丑话说前头,我腆着老脸去说,答不答应那是人家的事。要是人家不答应,以后少在我面前念这本经!” 说来也巧,没过几天,赵先生真的就来了。 …… 先生说,想在花园暂住几天。 穆修爽快答应:“先生不嫌花园脏乱冷清,住下就是了。不用说三天五天,就是三年五年,也没话说。” 先生拱手称谢:“那就多有烦扰。不过,话说在前头,店我白住,米面我可不白吃。” 穆修笑道:“说甚歪道话!山珍海味咱没有,粗茶淡饭有的是,我还怕你吃穷不成!” 赵先生说:“我也不闲着,帮你侍弄花草。” 穆修说:“快别说这些!先生捉惯了笔杆子,如何使得开犁耙锄镰!我还怕惹人笑哩。” 穆修让长工将花房旁的屋子打扫干净,生了炭火;回去后让明仁抱来床刚拆洗过的棉被,让明孝和文淑送来蛋煎饼和两样咸菜,备先生宵夜。自己又怕不周到,跑来关照一番,这才放心回去。 次日清早,穆修带着文君和文淑来到花园。赵先生和长工正在清扫落叶。穆修上前夺下笤帚,将长工“骂”了几句,请先生回屋,让女儿们恭恭敬敬站在先生面前,郑重其事地提起教书的事儿来。 赵先生辞让道:“只恐才疏学浅,不能胜任。” 穆修说:“先生这话我可不待听。你要是不行,绵上县谁还当得起先生!” 赵先生怕穆修误会,忙解释道:“穆修兄正经要找先生,还是本村左右的方便。我在书院有职事,来此三天两后晌,断断续续地,怕尽不到心。” 先生说的是实话,穆修便也实话实说:“我也不指望他们成龙变虎,实在是文淑闹得不行,非得要跟他哥去省城读书。先生不用当成什么紧要事,隔三岔五过来指点指点就行。或者三天热劲过后,她们先没了兴致呢。” 赵先生听了,哑然失笑:“穆修兄这话,恕我不敢苟同。我早就看出来,像令爱这般兰蕙聪颖、这般悟性奇巧,若加以教导,前途不可限量啊!” 穆修说:“再有文化,迟早还不是嫁人生娃?” 文淑愤然道:“我才不!难道女孩子就那点出息?等到哪天,我也去替父从军,学花木兰给你们看。”文君在一旁,禁不住笑出声来,穆修也嘲笑: “你还穆桂英、樊梨花呢。” 就这样,每天早上,花园就成了姐妹们的学堂。 文淑求知欲望炽烈,每每求问不暇;先生则耐心予以解答。短短十来天,姐妹们不仅能通读《琼林》,还懂得了许多书本外的知识,她们还知道了火车、飞机、轮船,知道了安徒生、贞德、李清照和秋瑾,知道了太平天国、辛亥事件、“五四运动”和鲁迅。世界突然变得无穷大了。 一样的女儿,两样的性情。 文淑喜欢听巾帼英雄故事,幻想像她们那样驰骋疆场或享誉文坛;姐姐文君却大不同,一听那些刀呀枪呀的,就莫名地恐惧,白天听了,晚上就做噩梦。文淑将姐姐的表现当笑话讲给她娘,她娘又讲给穆修,穆修便来找赵先生,要他多讲些仁义伦常,别再讲那些打打杀杀的事。 穆修既这样说,赵先生只得照办。这下,又惹得文淑不高兴了。赵先生便给她两本书,让她自己读去。 先生的书给文淑打开了另一扇窗户。她常常沉浸在书的情景中,仿佛穿越在另一时空。她在那里扮演着各种幸福的、勇敢的角色,眼睛里充满欣悦,脸上洋溢着甜美。可当她猛然回过神,再看四周时,一切顿然失去了光彩。这时的她,就会怅怅叹口气,为遐思羞红了脸颊。 文君变得活泼些了,文淑变得沉稳些了。姐妹俩吃饭不再挑肥拣瘦,做事不再毛糙,衣着不再追求花里胡哨。穆修看在眼里,乐在心里:看看,赵先生就是赵先生! 赵先生要走了,最不情愿是文淑。 文淑已把先生当成忘年交了。临行那天,穆修摆酒席为先生饯行。文淑一步不离地站在爹身后,专心听先生说话,生怕漏过一字一句。饭后,她又跟着爹爹,送先生到村口。远远地望不见了,才回去。 斛氏花园又回到往日的沉寂之中。 秋天到了,花园小径上,很快又铺了层金黄。 第169章 前缀之五:赵先生 赵易生,穷秀才, 识字多了更日怪。 给他说亲他不要, 街上拉回个老乞丐。 老乞丐,能做甚? 当作老娘供起来。 赵先生的家,是书院背后的一处独院。这院子属于书院公产,半亩来地,正房三间,西房两间,院中几棵老枣树。院里只住着两个人,一个赵先生,一个老太太。 老太太本是逃难来的,病倒在街上,先生可怜她孤苦无依,将她领回家,寻医问药给她看病。老太太病好后,先生不忍她再去要饭,腾出西房让她住下,把她养了起来。老太太替先生料理家务,打扫、做饭、洗衣、缝缝补补一应活计都揽了去。慢慢习惯了,老太太把先生当亲儿般照料,先生把她当亲娘孝顺。别人看在眼里,都说老太太晚年有福,说先生有圣人德行。 这日,赵先生正看书,隔窗见老太太拿竹竿儿举着串红辣椒,要往墙上挂,忙趿拉着鞋跑出来帮忙。正好穆羽来了,先生挂好辣椒,从杌子上下来,拉着穆羽往屋里走。进到屋里,先生招呼穆羽坐下,猫腰将鞋子穿好。穆羽问: “这好些日子,先生到哪发财去了?” 先生一边收拾桌上的书札,一边回答道:“近日闲得慌,跑到山上,给你侄女当了回教书先生。” 穆羽赞道:“这却是好事。” 赵先生说:“你这两个侄女,真是冰雪聪明。文君我不敢说,若说文淑,日后必有大出息。” 穆羽笑道:“借先生吉言。” 老太太提壶热水进来,泡了茶,冲穆羽笑笑,转身出去。穆羽看那茶盒写着两行字“风流不在谈锋健,相对无语味最长”,念了一遍,又盯着白瓷壶和茶杯看。 赵先生笑道:“初雪朝露,细雨清风。我这泡茶用的水,是狐歧胜水和绵上蜂房乳泉相兑而成,算不俗了。” 穆羽听着,倒有些羡慕他: “先生真是躲了个清净。最近又是劳军闹得慌,又是征兵催人紧,好不烦人。” 先生故意逗乐似的,作态唱将起来:“我坐在碟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手扶着垛口往外看,原来是老司马统来大兵……”唱得并不周正,听着听着,穆羽便觉得板眼皆乱,高咳两声,打断了他。 “咱还是说正事吧。” 赵先生兴犹未尽:“如今城里城外,哪有什么正事,皆是戏耳,如何不容我唱几句?” 穆羽此来,当然是有正事。 日前,知事郭承琪召明文到药铺,会同警局局长魏拐子拆解了封条。为药行重新开业,经牛四介绍,另聘了老秀才那纯仁。那纯仁乃是医家之后,精通医道,又写得一手好字。又聘了胡守圆的儿子胡春贵来帮工。春贵实诚,大迥于他老子,让他来帮工,显得自家宽厚仁义。开业定在九月十五,城内后土庙古会当日。穆羽特意写了一台戏,要借机冲冲晦气。他这次过来,正是要向先生请教开业之事。 斛明文性格温和稳重,且有他岳父郭承琪左右眷顾,盛记交给他打理,确是最好的选择。不过,听穆羽想将药行更名,先生却不以为然: “盛记是百年老号,现在名声虽然受损,只要用心修补,亦可挽回。经商虽为利,其实更在德,护住此名号,便为百姓护住了求医问药的踏实。” 穆羽遂打定主意,再不提更名的事。 次日,穆羽打发明义提两饼砖茶当润笔,到书院把赵先生写好的字取了,直接拿到文缘阁。 文缘阁是个老字号,近来生意萧条,好容易接了活计,艺匠们找出块老榆木,解好了尺寸,看家本领都使出来,描影、刻字、雕边、上漆,做完后晾了数日,罩层清漆,又晾了数日,直到九月十五大早,用红绸布小小心心包了,店家亲自带着伙计拉过来,妥妥地挂好。 此时天已转冷,但不到晌午,庙底街和十字楼底赶庙会的人流已是比肩接踵,好似向岸边涌动的洪水,直要把两边房子都淹掉。叫卖声、说笑声、讨价还价声、小孩哭闹声、大人训斥声不绝于耳,水果味、酒菜味、烟熏味、胭脂味四处弥漫。人们像往年一样,街市上逛个来回,老爷庙、五岳庙各处烧香许了愿,渴了喝碗酸梅汤,饿了随便垫补些,计划好的和临时起意的,再去办置些东西,只买个针头线脑也算不虚此行。再逛到后土庙看戏,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又有听瞎子说书的,看吼干调秧歌的,瞧卖艺杂耍的,丢骰子赌彩头的,好不热闹! 十字路底西侧,盛记药行。 门面粉饰一新,大红灯笼高高挂起。 猛然炸起的鞭炮声和奔腾的硝烟,将这处热烈推向高潮。爆竹乍响,看热闹的孩子们惊叫着、捂着耳朵四处逃窜,然后不等响声落完、硝烟散尽,就又兴奋地叫喊着冲上前去,争着捡拾失爆的鞭炮。被鞭炮炸出的空场儿,眨眼间又挤满了人。 穆羽和赵先生笑容可掬站在门前,看着明文上前拽拽红头绳,扯下蒙着瓦联的红绸布。门脑儿上的横匾和两侧明柱上的对联,气气派派、大大方方亮在人们眼前。看清楚了,门脑儿上,依旧是鎏金的“盛记药行”四个大字,两侧瓦联写的是“杏坛百草四时奇香盈袖,悬壶千方九辩妙手回春”,落款“绵上紫云居易生”。这边明文不停地向来客拱手致谢,那边赵先生拉着穆羽,移步进到堂中。 按先生指点,伙计将一面正衣镜挂在药柜对面最显眼处,再叫明文进来,让他给药行祖师爷孙思邈焚香跪拜。明文满心虔诚,如仪完成。 先生请众人暂且安静,大声说道: “诚如所见,此乃普通一镜。易生现有数问,要考考他。他若答对便也罢了,若答不对,我不只要收回所题之联,且要让斛穆羽收回成命,不许他斛明文经管药行,各位觉得如何?”众人鼓掌说好。 先生问明文:“你想好了吗?” 明文看父亲,父亲目光中又是鼓励,又是期许,微笑不语;明文看先生,先生表情严肃。 思忖片刻,向先生拱手道:“先生请。” “明镜之中,你所见为何?” “镜中有我,镜中有众人。先生的意思,是要明文以人为镜,明白自己得失吗?” 先生请其他人退让一边,单留明文在镜前。 “你且再看。明镜之中,所见为何?” 明文胸有成竹,回答道:“镜前有我,镜中有我。眼前无众人,眼外有众人。先生的意思,是要明文慎独忠恕,秉持一个‘诚’字吗?” 先生让明文闭眼,然后问道: “此一刻,你所见为何?” 明文若有所思,回答道:“眼前无镜,心中有镜。眼前无一物,心中有光明。先生的意思,是要明文时时刻刻,照顾好自己的良知吗?” 先生环视众人,抚掌大笑:“孺子可教矣!” 穆羽忻然而喜。众人羡慕之余,感慨万端。 明义默默地听他们对话。先生每一问,他心里都暗暗给出了答案。他跟他的两个哥哥不一样。他是容易引起长辈们反感的好高骛远的那种人。在很多人眼里,他还是不谙世事、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他是只不过比父辈们多认得几个字、多看了几本所谓新学的书,就梦想“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的狂妄小子。 没办法,明义就是要做这样的狂妄小子。 第170章 前缀之六:张雪晴 晚上,后土庙戏台,斛家的包场戏。 台前中间围了个场子。场子里摆了八张方桌,各放了水果花生、油果子一类零食。场子外,有自带条椅板凳的,有搬砖块、木垛凑合小坐的,蹲着站着斜倚靠着的,拖儿带女扶老携幼的,也早就挤满了人。 请的是本县“禄梨园”戏班。穆羽点了出《辕门斩子》。扮演杨延昭的“盖叫天”,扮演穆桂英的“小红袖”,扮演杨宗保的“狮子红”,皆是“禄梨园”齐名的台柱子,红遍晋陕蒙的名角儿。 眼看着围场中间座无虚席,台上掀幕出来个丑角儿,念了段花腔快板儿,说了段祝福吉祥顺口溜儿,露几手抛眉逗眼杂耍儿,引得台下笑成一片。那角儿左边门进去,又捧个红巾覆盖的盘子从右边门出来,台口打个鹞子,翻两番落到台下,迤逦来到穆羽和郭知事跟前,先是躬身施礼,然后双膝跪地,盘子高举,唱了一声: “请二位爷掀帘子喽。” “掀帘子”,是包场戏开演的一个仪式。 穆羽请郭承琪“掀帘子”,郭承琪谦让着不肯。听见大家吆喝要一起掀,这才捏住红巾一角,穆羽捏住另一角,两人共同将帘子掀了。穆羽掏出个红包,“铛”的一声扔到盘中,那丑角儿立时眉开眼笑,喝唱道: “帘子掀,福禄寿三星照,承谢赏份,生旦净末丑,起场子喽——” “禄梨园”的戏果然非同凡响。三位角儿次第登场,台架子一亮,叫好声、鼓掌声就如雷鸣般响起。随着剧情发展,台下观众时而静如月下秋林,时而动如疾风掠枝,时而如醍醐灌顶大梦初醒、时而若饮甘露亦醉亦痴。 穆羽看得很投入,当看到杨宗保被押赴辕门、行将处斩时,一时竟忘了是在看戏,忘了杨六郎醉翁之意不在酒,是要逼穆桂英下山,要取那降龙木破阵。他脸色铁青,双手死死抓住桌沿,似乎要将那木头捏成齑粉。 “刀下留人!”穆羽突然挥手大喊。 台上、演得正投入的杨六郎和那些演员们顿时像着了孙悟空的“定字诀”,定在了戏台上。台下人也都吃了一惊,都朝这边看过来。穆羽意识到自己失态,赶紧站起来,冲台上挥挥手,让接着演,又抱歉地拍了拍亲家的肩,掏出手绢,坐下来擦眼泪。 郭承琪边看戏,也边想着自家心事。 前年,东乡十七村抗议苛捐杂税,村民手持棍棒铁锨,蜂拥进城示威,差点酿成暴动。郭承琪得到线人密报,抢先动手,一举摧毁了共党组织,几个匪首被砍头示众。为此,郭承琪获得一枚青天白日勋章,他在防共反共方面的政绩被阎督军屡屡夸奖。而他,从此更自认是阎督军的门生,将自己的前途命运拴在了督军的战车之上。 中原大战后,省党部发动批阎运动,派员进驻督导。郭承琪虚与委蛇,暗中使人在馆舍外打冷枪,还使人抬了具无头女尸放在门前,半夜装女鬼嚎叫索命。馆舍挪了几处,郭承琪变着法儿,一刻也不让他消停,直把那人折磨得魂不守舍、早早撤走才算了事。而眼下,最难对付的是客军。他一面为其筹集粮秣军需,一面暗暗使人投书省府,控告客军滋扰地方、殴辱官民,要求客军移师别处。郭承琪清醒得很,这块心病迟早要除去,否则县无宁日。县无宁日,他这当知事的,又怎么能安宁呢? 明文也在看戏,与警察局长魏拐子相邻而坐。戏刚开不久,有个警卒叫魏拐子出去说话。明文起身相送,正待回头时,眼睛却被人群一个女子牵住了。那女子正向这边眺望,看到明文,远远地招手。 明文佯装平静,待魏拐子走后,起身走了出去。过了好一阵,明文才回到座位。从这时起,台上表演的哪怕一句词儿,就也再没能进到他心里了。一会儿是幸福的感觉,一会儿是焦躁和不安。他不敢看父亲,更不敢岳父。熬到戏散,回到府上,在院中迟疑半晌,才推门进屋。 妻子郭颀英已睡下,听见他进来,翻个身,只把脊背留给他。明文也不点灯,摸黑上床、卸掉衣服,脱了骨似的散了下去。他这夜睡得不安稳,梦里梦到的,醒来为之辗转反侧的,只是那女子。 …… 那女子叫雪晴,南街豆腐坊张老汉的女儿。 张老汉本是山东人氏,义和拳失败后流落到绵上,磨豆腐为生。因手艺不错,又勤谨实在,累年挣得临街三间门面,站稳了脚跟。除卖豆腐外,张老汉兼做豆腐脑和炸油条生意,吃的人多了,名气大了,人送雅号“绵上豆腐张”。 张老汉膝下只有雪晴这么个女儿。雪晴二九韶华,长得水灵。她帮爹磨豆腐、卖豆腐、炸油条、卖油条,干活麻利不说,还琢磨了套心算之法,从无差错。眼瞅着女儿已到谈婚论嫁之时,张老汉早就在求人说合,好为女儿觅户殷实厚道人家,了却自己心愿。 明文经常来吃早点。因是斛家大公子,张老汉给他安排了个雅座。一来二去惯熟了,便想请他替女儿操心物色。雪晴初见明文,只把他当一般顾客待。来得多了,难免就拿他和别的男子做比较。再后来,竟觉得是冥冥中寻找了三生五世似的,不管不顾地,把心思许了他。明文一来,她便喜上眉梢,眼里没了他人,忙来忙去只为他;明文一日不来,她便打不起精神,几日不来,就丢魂失魄似的,又是长吁短叹,又是黯然落泪。有人来提亲,雪晴不是躲着不见,便是横挑鼻子竖挑眼,让人当面下不来台。张家女“心比天高,气性骄傲”的名声,很快就传开了。 张老汉听见人家私下议论,回来就免不得数说女儿。再后来,有点明白女儿心思了,就暗暗叫苦,就开始提防着明文,就时不时地开导女儿: “你娘去得早,爹把你拉扯到大,只盼你嫁个好人家,安安稳稳过日子,让你娘九泉之下合得上眼。明文虽是个厚道的君子,但毕竟有家室。爹怎忍心让你给人家做小!爹的傻女儿,可不许你任性。” 爹爹的话,雪晴只当耳旁风。 女儿不听劝,张老汉就自己做起事来。借口外面天凉,不再把雅座当成明文的专利;借口活计多,明文一来,就吆喝女儿去忙这忙那,让他们说话的空儿都没有。他还瞒着女儿找到斛家店铺恳求明文,要他不再打搅雪晴。他甚至威胁明文,如果还纠缠,他就去找老东家理论,再不行,他就去县衙,找郭知事讨要公道。 明文也怕张扬出去,于自己不利,强忍着个把月没登张家的门,自以为可以转移心念、不再作非分之想了,却不料有一天,和朋友喝了酒,一股子冲动上来,鬼使神差地,又跑到南街去找张雪晴。 也是巧。那天,张老汉送豆腐回来晚了,推开房门,见明文和雪晴两人搂抱在一起,又气又急,双目烈火喷烧,骂声“畜生”冲上前去,照明文脸上就是一巴掌。他挥手又要打女儿,可手举到半空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你们这是做甚哩,做甚哩!” 既已捅破这窗户纸,明文索性把心里话照直说了:“叔,我想把雪晴娶回去,你就成全了我们吧!” 雪晴也哀求爹爹:“女儿早就是他的人了。只要他肯娶女儿,女儿就算做偏房,也心甘情愿。” 这回,张老汉终于按捺不住火气,巴掌真的打了下去,打得雪晴捂着脸,滑坐到炕墙根,“哇”地大哭起来。女儿长这么大,疼她爱她还来不及,老汉何曾下过这样的重手!手指火辣辣地颤抖,像寒风中的枯树枝。 张老汉咆哮着:“你问他,大户人家能容下你这贫贱女子?那么多好人家,你挑三拣四不中意,野雀子琢瞎了你的眼,倒看中个有妻室的老相公,不怕招人耻笑!” 雪晴抹把眼泪,站起来。爹爹打她骂她,她死了心,也要和明文好。她打心里待见明文,又有什么法子呢? “女儿不嫌他有妻室,只要中女儿的意,只要他人品好、只要爹爹老来有依靠,女儿怎么都行。硬要让女儿嫁个不知冷不知暖的,女儿也没法活下去。” 明文再三保证,说一定好好对雪晴,他要和家里去说,他们答应也罢,不答应也罢,说啥也要把雪晴风风光光娶进家门。雪晴也帮着明文劝爹爹: “爹就不要再逼他了。女儿既打定主意跟他,也不在朝朝暮暮。就让他找机会跟家里提,往成里说罢。”她泪眼汪汪看着明文:“我不是要逼你,可我也不想这样不明不白地下去。你就跟家里好好说。啥时说成了,我跟你走;再三说不成,我只好依爹的话,随便找个什么人嫁了,到时候是死是活,算我命薄,不关你的事。” 从这之后,明文就思谋着怎样向家人挑明这事。可这太难了!最难的是结发妻颀英和岳父这一关。这事没着落,他也不敢去找雪晴。直到雪晴找到戏园子、告诉她怀孕的消息,这才感到火烧眉毛般的紧迫。这紧迫,使他终于鼓足勇气,来到豆腐坊。 豆腐坊门上挂着歇业牌子,门面拦板都没摘下,门虚掩着。明文犹豫了会儿,推门进去。雪晴披头散发,盘腿坐在炕头,一见明文,眼泪就像决堤的汾水般倾泻下来。张老汉正蹲地上,“吧嗒吧嗒”地抽旱烟,见明文进来,照地砖上使劲磕打烟杆,气咻咻地嚷: “毁了毁了,你把俺女给毁了!” …… “斛明文,你做的好事!她一个黄花闺女,你让她怎么抬头做人?你要还记得你说的话,就赶紧去办,不然,我即刻带上女儿,到你府里去理论。舍得这张老脸不要,也要看看你斛家丢不丢得起这人!” “叔,”明文低声下气道:“我这就是来商量——” 这话正如火上浇油,张老汉更火了:“商量甚?商量甚!有甚好商量的?原以为你是敢作敢为的汉子,却不料是遇事无主的孬种!原以为你断文识字是个正人君子,却原来是假仁假义假斯文!你来商量甚?” 明文被骂得无地自容。雪晴也如万箭钻心般疼,一边擦眼泪,一边也埋怨明文: “你本就不该向我们讨什么主意,我们一个受苦人,一个弱女子,能有甚主意!我只说事不宜迟,早点说妥了,免得人家起疑心。我也不计较什么尊贵卑贱,只要你们斛家认我这个儿媳,我就嫁给你。” 张老汉乱头没面发泄一通,一甩门出去了。明文攥住雪晴的手,雪晴将他掀开。明文猛然将雪晴搂在怀中,她越是挣扎,他就抱得越紧。他清清楚楚告诉她:“哥不会让你委屈。哥就去跟父亲说,他不能眼看着哥没有自己的后;郭家那里哥也去求,哪怕叩头捣蒜,也要央求得他同意。” 雪晴伏在明文肩上浑身颤抖哭泣着:“哥,我也不是要逼你,可纸里终归包不住火。怕到时候,即便眼前有九条道,妹子也没一条走得通了。” 明文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轻轻揩掉雪晴脸上泪痕,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宽慰道:“老天既让我们相识相欢,就一定会让我们长相厮守。” 雪晴把手放在明文胸口,感受到那里面通通通的心跳:“男人是女子的一层天。我要哥给我撑起避雨的伞,立起挡风的墙。哥对妹子好,妹子怎么都行,做啥都愿意。哥不要学陈世美,做了负心汉。” 明文手指上天发誓道:“我若负你,天打五雷轰;我若弃你,枪炮中做了没头的鬼。” 雪晴双手擂打明文,不让他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明文握住雪晴双手贴在自己胸前: “我要说,说出来让老天爷作个见证。腊月之前,如果我不能把张雪晴迎进斛家门,我就不配是个男人。我就是舍了富贵荣华,哪怕像二弟那样被逐出家门、削除族籍,也要和你在一起。” 雪晴挣脱明文,走到佛龛前跪下来,合掌求道:“老天爷呀,观音菩萨呀,可怜我们二人情投意合,就遂了我们的心吧。”毕了,她从被格子里翻出个香荷包给明文。那荷包是她亲自绣的,中间有个“万字符”,四周绣了金蟾、蝙蝠、如意、莲蓬等吉祥之物,小巧精美。明文拿到鼻尖闻闻,异香郁郁沁人肺腑,小心翼翼、将它放到贴身口袋里。 “哥好好地去求他们。一次不行说两次,两次不行说三次,就是千次百次也不怕,只是不要伤了和气。若惹得众叛亲离,咱们将来的日子也没法过。” 第171章 前缀之七:郭颀英 雁南去,叶尽落,天渐寒。 颀英百无聊赖坐在窗前。炕上,放着件尚未织完的毛衣,竹针一头远远牵着个线团。屋里昏暗,自鸣钟累年不变地轻轻嘀嗒着。窗外西风清冷,天色阴沉,瘦树孤立。风动处,几只麻雀缩颈缩尾地呆坐树枝间。 颀英在娘家时,颇喜毛线编织。毛线编织之法传自欧美,后有众多女校开课教授,因廉俭物美,故而传播渐广。颀英偶学得此法,细心揣摩,不消多久便能织出图案精美、样式各异之衣饰,裨益全家,成为家人心爱之物。 与明文成亲后,她渐渐习惯以编织来打发时间。眼看着一团团五颜六色的毛线经她一针针的钩挑穿插,变成明文和家人身上令人惊羡的服饰,手指因此磨得生了茧、起了血泡,她也乐此不疲。 春天,她坐在花池旁。次第开放的迎春、月季和各样花卉散发出浓郁香味,漂亮蝴蝶在周围飞舞,这让她怀念少女天真无邪的日子,让她经常幻想,自己就是花中的一朵,让她怀念刚过门那段时间,每一个美妙的日子。 夏天,她坐在树荫下,阳光透过密密匝匝的叶隙无声而落,鸟儿歌声婉转陪伴左右;知了重复着不变的台词,嬉笑着她所有的心思。她盼望,盛开的花朵之后,会有青涩的果子长出来;她盼望,雨后湿地能长出青嫩的芽苞。她在那里编织着自己的未来。 秋天,她坐在房门口,看秋风落叶飞飞,闻空气中阵阵硕果的香味,听秋雨淅淅沥沥落在房顶,落在树叶和地上的声音。还有,那挂在檐底的红辣椒、任意摆在窗台上的金瓜、咧着嘴倩笑的红石榴,任何一种成熟的果实,都让她心动,让她心里爆发出一阵阵欢呼。 冬天,她坐在热炕头,鲜活生动的窗花和纷纷扬扬的雪花入了眼中,入了心中,又变成手中织出的图案。她想像男人穿着自己千针万线织成的毛衣,在冰天雪地里不惧寒冷、东奔西走,就觉得她和男人时刻都贴在一起。他使她感到温暖,她也使他感到温暖。 然而,这已是曾经的郭颀英了! 不知自何时起,美好的感觉渐行渐远,而惆怅却慢慢滋长、蒙蔽了晴朗天空。檐下石榴树搬到了旮旯里,窗户的剪纸不再有鲤鱼莲子的图案,她的编织里也少了鸳鸯。她开始怕见人家的孩子,怕人提起生育的话题,怕看见公婆偶尔满怀疑问的目光,怕听见鱼水之欢后、明文长长的叹息。 访了几多名医,记不清了。巫神的法子,也悄悄用过了,可还是无济于事。没有谁当面抱怨过她。不只不抱怨,善良仁义的婆婆还经常宽她的心: “俺孩呀,没有就没有吧。往后他兄弟成了家、生了娃,过继一个就是了。是命里不带着,怨不得俺孩。” 可是,她心里明镜似的。瓜瓞绵延、传宗接代,是公公婆婆最最在意的大事,他们之所以表现得如此不介意,无非是因为自己有个当着知事的父亲。 明文的变化逃不过她眼睛,一记一记、刀一般在她心间刻划着,心中已是血痕斑斑。噩梦正在逼近,而强烈的负疚感使她无力阻止。她怎么能这样自私呢?她只有强使自己悉心照料公婆、用心体贴男人,在忙碌打发掉那些无聊的时间、遣散掉那些烦闷的情绪。 屋外秋风卷起尘烟,扑得窗纸唰唰响,把她思绪弄得散乱。又一阵急风推开房门,一片枯黄叶翻舞落在头上。捉去黄叶,过去将门关了回来。屋子刚觉得安静了些,却又多出几只蚊子,它们嘤嘤嗡嗡叫着,目中无人地追逐戏耍。颀英皱皱眉头,点起只蚊香。后来,她又觉有些涩眼,便把蚊香灭掉,在炕沿上枯坐。 恼人的秋天,这么快就到了。 …… 日影渐移,不觉已是黄昏。佣人张妈来问晚饭吃啥,颀英说身体不舒服,就在这边吃吧。果然到饭时,张妈提个食盒来了。一小碟醋爆花生豆、一小碟海带土豆丝、一盘麻辣豆腐、一盘汆肉片白菜炖粉条、两小碗西番柿银耳莲子汤,几个油盐花卷。张妈将它们摆在炕桌上,说少奶奶趁热吃,莫叫凉了吃坏肚子。颀英应承着,却半点没有食欲。 明文回来了,颀英先拖着他到外面,给他掸尽身上的土,回到屋里,又递上热毛巾,让他擦脸擦手。两人自顾自吃,也没吃出滋味来。颀英先停了箸,坐着不动,眼睛望着别处,等明文说话。 闷坐了许久,明文终于忍耐不住,把自己和雪晴之事拣无紧要处说了。他尽量平复自己内心,所说的每个字都经过再三斟酌。他说话声音低缓,可这些话,听在颀英耳中,都是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明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颀英还是被重重的打击震懵了。她呆坐着,眼泪无声地流淌下来,好多话都在喉咙眼堵着,一句也说不出来。 屋里空气凝滞不动了,息壤堆起的堤岸即将崩塌,洪荒之水即将迸涌而下。明文觉得自己实在闷得缓不过气,只好逃了出去。外面正下起了雨,雨中伴着雪粒。麻雀避到檐底椽间,为占据赏景的最佳位置,在那里吵吵不休。 正在房檐底头站着,明文突然听见屋里“咣当”响了两声,赶紧往屋里去。颀英拿着个包裹,正要往外走。 “你这是要去哪?” “回家。” “外面正下着雨。” “下着刀子也要回。” 明文拦住颀英,要从她手里夺下包裹;颀英拉扯着,就是不给他。明文反复地说:“你听我好好说。” 颀英甩开明文,将他推到一边: “要说,你到我家里来说。”一径往雨地里走。 明文抢步上前,强行将她拽回,他突然冒出一句“你不要使性子”,可马上意识到话有点重了,立刻改了口气: “我给你叫车去。” 颀英将包裹扔在地上,伏在门框哭起来:“你现在就动粗,不如趁早写一纸休书,把我休掉罢。” 明文:“说的是啥话!你要是能行,我也……。” 颀英近乎哀求地说:“你就放我回去吧,心里堵得慌。” 明文左劝右劝,颀英执意要回去。明文只好回屋拿出把雨伞塞给颀英,淋着雨跑去叫马车。等他看着长工常柱儿备好马车,颀英已望街上去了。 明文苦着脸返回府里。 父亲斛穆羽撑着把伞,虎着脸站在当庭。 “你们这是闹甚?” 明文嘟嘟喃喃道:“成亲几年了,爹娘日日想、天天盼地,急着要抱孙子,可她就是不开怀。我只想跟她好好说,想叫她同意我纳个二房,好给咱家传香火,话说得急了些,她就使性子跟我吵,闹着要回去。” 天底下哪有比传宗接代更重要的事!颀英不生育,到底是个缺憾。这事儿换了别人家,不要说纳二房,就是休掉的也常见。可别人家是别人家,斛家是斛家。休妻之事,尤其对颀英这样知书达理,孝顺又贤惠的好孩子,斛家实在是做不出来。穆羽说: “这种事,落在你头上,却不简单。” “爹是说我岳父?” “还能有谁!人家是县上头面人物,你媳妇是门第人家。他们那儿没这桥,你就过不了这河。” 明文赌气道:“我不管他是谁,该咋咋地。” 穆羽刚被压下的火气,马上又发作了:“混账!你想让亲家变成仇家吗?” 向来行事稳重、说话谦和的明文,如今却这般急躁,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续弦这种事情,他迟不说早不说,偏在此时挑起这是非,难道……穆羽问儿子: “你说实话,是不是有了中意之人?” 明文如实回答:“是。” “婚娶是大事,轮不到你自作主张。就算真的有了,也要遵从礼道,不能损了咱家脸面。是哪家的女儿?” “是南街豆腐张家的女儿。” “认得多长时间了?” “有半年多光景了。” 穆羽对张老汉有些印象,至于那女子,明文既然看得上,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不过,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她是相中了儿子的为人,还是贪图什么别的!穆羽不能放任儿子自作主张: “虽说未必门当户对,但也须找懂孝道、明事理的。我且叫人去打听,若是良家本分的,也还罢了,若是势利小器的,趁早了断。” 第172章 前缀之八:斛明文 爱屋及乌。 因为颀英的关系,郭承琪待明文如亲生的一般。这几年,虽处乱世之中,斛家的生意却蒸蒸日上,说穿了,也与他这层关系密不可分。明文最怕的是,假使天不作美,而他又不忍心辜负张雪晴,那便如何是好?想到雪晴的多情体贴,再想到颀英的温顺娴慧,就越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可怜、最无助的人。 次日早饭后,明文提了坛酒和点心去岳父家。慢腾腾来到郭府门口,大门却冷冷地闭着。明文敲了一通,看门的出来,懒洋洋地道: “原来是姑爷登门!” 明文就要往里走,看门的伸手拦住: “哎呀不巧,知事一早到县衙去了。临走吩咐小的,若是姑爷来找,就请衙门去见,不必进府了。” 明文试探着问道:“府里……莫非有什么事吗?” 看门的双手抱肩,大腿搅二腿,斜靠着门框,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态。 “俺只管看着这两扇门,不管其它鸟闲事。” 明文看看手中提留的东西,心想,总不能拿这累赘到县衙吧,便客气地拜托看门的,请他转递进去,自己去县府。看门的却不肯接受,连连摇头: “使不得,使不得。知事讲廉政,家中不收礼。姑爷还是拿回去吧!” 明文只得提溜着东西离开。经过听令巷口,街角围着群人听莲花落,有人看见明文,嚷着招他过去。说莲花落的,是个瘦削的中年人,衣衫不整,胸前挂个彩釉斑驳的搪瓷缸,面容却清奇,不像落魄之人。见明文停下了脚步,众人就跟着起哄,要让他说段带荤的。 说莲花落的仔细打量明文一番,拱手道:“这位爷相貌堂堂,仪表不俗,是位正人君子。荤的不雅,我就说段《未来十怪》吧。说得好时,爷随心赏两个。”清清嗓子,铿铿锵锵地说起来: 叫众位,听得真,未来事情实在奇。 大家不信且莫怨,全当今日被俺骗。 一怪点灯不用油,黑夜明亮如白昼; 二怪耕地不用牛,眨眼工夫到地头; 三怪房子入了云,清水倒流上山顶; 四怪蘼芜比天大,藏在袖中人觉怕; 五怪遍地生妖精,男男女女说不清; 六怪人人争吃草,虎熊狼狈成国宝; 七怪槐树开红花,酸枣结得比梨大; 八怪泥腿唱高调,财东扫街戴纸帽; 九怪真人上了天,月亮上边走一圈; 十怪见怪不见怪,不见怪来真见怪。 众人听了连声叫好,掌声一时雷动。又听有人叫嚷道:“说书的,还有没有更怪的?” 说莲花落的笑道:“只是不太好听,就不说了吧!”见众人大叫不依,又念了几句: 骟人也骟马,吃粮也吃草, 拆庙又修庙,老鼠追赶猫。 众人问是甚意思,他不解释,径自到明文跟前,敲着瓷缸讨赏。明文索性使个慷慨,便将酒和点心都给了他,从人堆里挤了出去。来到衙门口,明文又被看门的拦住了。明文不认得人家,人家却认得他。那门卫受了指使,专门要难为他这一回,装模作样地呵斥道: “哎我说你这人,愣头青啊还是没长眼,也不看这是甚地方,就硬往里闯!” 明文道:“我来找郭知事。” 门卫咋呼道:“好大派头!知事是你说见就能见的!” 明文报上名号,门卫还是拦住不让进,装腔作势道:“原来是知事大人的姑爷,若是换了别人,早打得屁滚尿流。”问是私事还是公事。 明文说:“是公事。” 门卫说:“女婿找老丈人 说是谈公事,日哄鬼!要谈私事,你到他家里去。咱们知事做官有官德,从来不在公所里会私客。”眼睛却直往明文衣袋里钻。 可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明文只得给些小费,烦他通报。正好刘三桂过来,这才带他进去。 三桂说知事当下腾不出空儿来,带他到隔壁办公室里等候。等了好大一会儿,三桂才让他过去。进得门来,明文站着搭讪道: “家里说您在县衙,我就过来了。” 郭承琪冷若冰霜扫了明文一眼,便拿起本书看。翻来翻去看了几页,将书拍在桌上,拾起烟盒,从中抽出一支。明文赶忙上前,从桌上拿起“洋取灯”(火柴)给岳父点烟。郭承琪又不吸了,将烟扔到一边。 “爹您知道,我和颀英成亲好几年了。”明文拐弯抹角地说道:“结婚以来,我们之间从来没有红过脸、吵过架,日子过得和和美美,里面外面没有半点闲话口舌,这您也是知道的。”见岳父一言不发,明文停了停,继续说道:“已经看过好些个先生,能想的办法也都想过了,可是都不济事。我也就是……想纳个二房,好有个传宗接代的。” 郭知事勃然大怒:“你不是打算写休书了吗?既是如此,当初你如何敲锣打鼓八抬大轿娶过去,你再敲锣打鼓八抬大轿把她送回来!自此往后,咱们两家井水不犯河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明文赔着笑脸,小心翼翼地说:“爹您息怒。俗话一日夫妻百日恩,我绝不会亏待颀英。” 这几日,郭承琪的心情本来很好,却不料满面春色雨打风吹去。向来,他们小两口恩恩爱爱、你敬我我让你,真个是淑女配佳婿,说不出的让人欣慰。及至见婚后数年不见动静,郭承琪本来也在犯嘀咕,但这种事竟然是女婿首先挑明,你让他这个当父亲的脸往哪里搁! 郭承琪咬牙切齿道:“你担心我反对是吧?我给你说,你只管去娶你的小老婆,我们绝不横加阻拦。要是因为我们颀英害得你斛家断子绝孙,我们担不起这罪责!” 明文“嗵”的一声跪下了。 郭承琪愤愤地转过身去。他点了支烟使劲地抽,抽完一支再接上一支。他心疼自己女儿。即便到这时候了,她还是念叨着斛明文的好,还总为他着想,还说“只要他保证以后对自己好就行,等人家莲蓬结了子,不转头把女儿当丫鬟使,女儿就心满意足了”。听听,这是什么话! 郭承琪终于开口说话了。 “有道是,结发之妻不可欺。你娶二房可以,但是要调教好,做妾就要有做妾的样子,礼道规矩绝不能乱;仪式可以办,但不准大操大办,不准请乐班、戏班,也不准小妾住在府里;以后生了儿子,必须由长房抚养长大,为妾的终生不许相认。这几个条件,你敢保证吗?” 敢!敢!就算提出一百个条件,明文也都答应。 郭承琪叹口气:“真应承假应承,不过是一句话。只怪我那女儿下贱,事到如今尚且全心全意对你。走路不要走断,做事不要做绝。你要是有良心,就不要做出没良心的事。”狠狠瞪眼明文,甩门离开了办公室。 两天后,颀英回到了府里。她看起来很平静,似乎已经做好准备,去接受未来不一样的日子了。而公公婆婆那边,倒好像对儿媳做下什么亏心事,处处让着她。明文对颀英充满了无以言状的感激之情。他和她都明白,以往平常的日子已经不再平常了。他和她也都清楚,这不再平常的日子,最终也会变成新的平常。 第173章 前缀之九:换枪 这些日子,明月堡穆修家过得也不平常。 不断有打山的人回来说,沙棘沟有兵匪出没。为防不测,穆修与村长商议,组织起少壮劳力,分成数组,有土枪的带了土枪,没土枪的带了刀叉棍棒,堡门和堡墙设了岗哨,每日夜里不间断巡逻。一交子时,南北两个堡门俱上了锁,任何人不准进出。 一天夜里,月淡星稀,寒风习习。穆修因酒后风寒,半夜起来拉肚子。茅房里狂泄了一通,正待逍遥起身,忽听墙外有人低声说话。风阵阵掩过,断续只听到 “枪,钱,家”数字。穆修屏息蹲在茅房里,直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消失,这才提起裤子,回厢房唤起儿子明孝,到马棚叫上长工,端上猎枪,出去查看。 南堡门旁的更窑。几个巡夜壮丁枕着干草睡得正香,人进去,他们也不觉得。穆修将他们踹醒,大骂一通,罚了他们每家二斤麻油。众人跟着穆修把几条巷子都巡遍,并没发现有啥异常。回到府里,穆修还不放心。他打发明孝去睡,自己和长工在门房守了一夜。 当夜无事。 次日天刚亮,明仁带一帮兄弟们抄着家伙赶来。大家怀疑是沙棘沟里兵匪企图盗掠,要前往清剿。穆修将明仁等喝住,一起去村公所找村长。村长不想招惹是非,主张拥堡自守。明仁他们血气方刚,挥刀舞拳地不肯罢休。 正哄吵着,给贾家放羊的狗儿来了。羊鞭肩上一搭,牧羊铲地上一扔,摸把鼻涕,烂烂缕缕的棉袄里掏出团纸,递给穆修,嘟囔地道:“二爷,人家是冲你斛家来的。羊也让人家扣下了,你得给俺要回来。” 穆修将纸团剥开整平,字迹潦草辨认不清,递给明仁。明仁看后说:“爹,他们要您今夜子时,独自一人前往沙棘沟琉璃山神庙见面。” 穆修问狗儿:“他们多少人?” 狗儿说:“有五六个。都带着枪,吓死人了。” 穆修故作镇定道:“都不要慌。人家既是为我斛家而来,就由我斛家担着,看他们能咋地。”村长也吩咐大家,要各家晚上警觉点,遇到匪情,敲打铁盆为号,彼时全村老少男子全都出来,就是吓,也要把狗日的吓跑。 去?还是不去?若去,则自家在暗处,人家在明处,说不好会有什么不测;若不去,人家不达目标不罢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穆修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如此,不如索性走他一回。 是夜,明仁和武馆七八个弟兄并十来个健壮后生,带上刀枪棍棒,趁天黑出了南堡门。他们走间道,悄悄绕到沙棘沟琉璃山神庙附近埋伏下来。约莫时间差不多了,穆修由明孝陪着,一起前往。 琉璃山神庙在沙棘沟东侧半崖间,有羊肠小道自沟底上去,原本是个天然石洞。山不在高,有神则灵。据说,早年有山神显过灵,有人供了尊琉璃烧造的山神爷,此地便称作琉璃山神庙。 穆修提着马灯在前,明孝一步不落紧跟在后。快到山神庙时,穆修停下脚步,向四周看去。一阵风呼啸而过,满山灌木林唰啦啦直响,几只猫头鹰恐怖地叫着。穆修对着山洞方向晃了几晃马灯。很快,那边亮起了火把,火光中,有几个黑影来回跑动,有人冲这边喊: “来的是斛穆修吗?” 穆修应了声:“是我。” 那边的人喝道:“你一个人过来,其他人老老实实待在原地。否则,你们谁也别想活着回去!” 穆修说道:“没别人,就俺父子两个。” 那边另一人冷笑道:“你少日哄人!老子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什么阵仗没经过!举起手,照直走过来!” 穆修将马灯交给明孝,高举双手,一边慢慢往前走,一边问:“你们叫我来有甚事?” 那边回答道:“少废话!只管过来。” 穆修隐约觉得对方并无恶意,可到底一头雾水。明孝不言不语,紧贴着父亲往前走,提马灯的手有些发抖。再往前,火光之下看清楚了,洞口站着两个士兵,一人高举火把,一人端着枪左顾右盼。 离洞口几步之遥,穆修停住脚步。持枪的士兵见果然只有两人,放松警惕,背起枪又呵气又搓手。举着火把的士兵掉转头,朝洞里喊道: “大哥!你要见的人来了!” 接着,洞里传出一个孱弱的声音:“请他进来吧!” 穆修向明孝使个眼色,低头进了山洞。 山洞里,岩壁上插了几支火把,把个山洞照得通明。山神爷供台前,草铺上躺着个人。见穆修进来,那人挣扎着要坐起,然而还没坐正,便疼得“啊呀”一声,又倒了下去。 那人抬手示意穆修到近前:“老斛,你还认得我吗?” 穆修看那人粗眉豹目、糙面阔鼻,头发乱、胡须杂、面色惨白,却想不起是何人。那人苦笑道:“也难怪,好几年没见面。你还记得那年东岳庙——” 穆修俯首再仔细一看,心里一惊: 原来是他! …… 数年前,晋军新兵在靳庄东岳庙驻扎。 彼时,附近村里常有偷鸡摸狗、奸淫民女之事发生。百姓都知是当兵的人胡作非为,然而老虎屁股摸不得,背后恨得咬牙切齿,却只有忍气吞声。 靳庄离明月堡只有几里路。有一回,一个士兵窜到穆修家偷了一坛陈酒,正准备逃之夭夭,被长工们发现,逮了个正着。穆修因先前官兵拉练糟蹋了庄稼,碰巧刚刚又丢了头骡子,心里早就窝着气,这回见捉了现行,叫人把那士兵五花大绑了,吆喝上村里老少爷们,浩浩荡荡来到东岳庙,要向驻军讨回公道。 驻军连长见犯了众怒,当着穆修和众百姓面,将那士兵责打一顿,直打得他皮开肉绽,哀嚎求饶。百姓们拍手称快,纷纷称道连长治军有方。穆修众人面前露了脸,心里颇为高兴,为显示其“大善人”的高风亮节,次日一早,穆修亲自赶着马车,将珍藏的十几坛陈酒拉到军营慰劳。他还带来郎中,给那士兵医疗创伤。 “是钮大福!你怎会在这里?” “一言难尽啊,”钮大福让士兵将自己扶起,半靠在墙上缓了缓气,说道: “那次被责打后不久,部队奉命调往保定,因我战场上舍得拼命,慢慢由班长做到了排长,又由排长当到副连长。大战时,部队随军南下,六月攻进济南。满以为胜券在握,没承想不久济南又丢了。兵败如山倒,部队一路北撤。败退途中,处处遭遇堵截埋伏,弟兄们死的死、伤的伤,连队建制也被打乱了。剩下的人与其他散兵临时混编成一个营,继续往北撤。 “这几年,我亲眼看到因为战争,百姓颠沛流离,甚至出现了人吃人的情形,亲眼看到部队无论敌方我方,一见村庄,便如狼似虎地闯进去烧杀抢掠,真是无恶不作。咱也是受苦人出身啊。我不想再稀里糊涂为军阀们卖命了,就悄悄打定主意,要离开部队。 “行伍中混了这几年,本乡本土去了的,剩下也不多了。大家经历过患难生死,心气相投,于是结伙乘乱当了逃兵。跑出来后不久,在河南遭遇了场枪战,折了几个。战斗中,我负了重伤,弟兄们硬把我从枪林弹雨中抢出来。因为怕被抓住,我们不敢白天走,只在夜里赶路,千辛万苦,终于到了这里。眼看就要进入平川地带,可吃的也吃完了,花的也花完了,我的伤口又发炎了。修哥你看,就我们这模样,处处不方便,所以请你来帮忙。” 穆修心里完全放松了:“那要看是甚事。” 钮大福说:“我想和你做个买卖。” 穆修说:“买卖!” 钮大福说:“修哥别紧张。我们只要几套平常衣服,一些治伤药和吃的,再就是要点盘缠。我们不白要你的,就用手上这些玩意儿跟你换。” “你是说用枪?”穆修大笑:“开甚玩笑!枪呀弹呀的,庄户人见了都发怵,你以为是锄头啊!” 钮大福苦笑道:“不怕修哥笑话。如果肯抢肯偷,我们也不会落到这地步。短枪我们带走,长枪六支并百十发子弹,全都留下,你看咋样?” 穆修推辞道:“枪我不要。衣服和治伤药,我给你寻来。至于钱,你我也算是故交,患难之中接济接济,也算分内之事,且当杯水车薪,多少顶点事罢。” 钮大福说:“有衣服,有钱和药,我们就感激不尽了。至于枪,就任凭修哥处置吧。你看看如今这世道,保不准啥时候,你也用得着呢。” 穆修问:“那些羊呢?” 钮大福笑笑:“在那边山坳里。也就是吓唬吓唬,怕他不肯给你送信。” 穆修叫进明孝来,交代几句。明孝到洞口,举着马灯晃了几下,就听见远近草丛树丛中,许多人喊叫着冲了过来。守洞口的士兵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报告:“大哥,不好了!好多人冲上来啦!”士兵们慌忙举枪,如临大敌。 明仁手提一柄大刀,抢步进来,威风凛凛戳在父亲身边。钮大福脸色大变,从草铺下摸出短枪,对准穆修。 “斛穆修,你要怎地?” 穆修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人命关天,我岂能不防着点。” 钮大福威胁道:“我们只是求助,并无害你之心。帮忙或者不帮都随你。你要是动粗,大不了玉石俱焚。” 穆修将情况给大伙儿说了。一听如此这般,明仁大刀往旁边一靠,抱拳施礼,连声道:“这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认不得自家人。”大伙儿也都乐了。 穆修叫众人退到洞外,只留下他和钮大福。过了一会儿,穆修出来,带大伙离开山神庙往回走。明孝趁空儿悄悄问爹爹,他那些枪,咱们要还是不要?穆修白了他一眼,既没说要,也没说不要。 次日一早,穆修亲自进山,给钮大福送去需要的东西。到深夜,家人都睡了,穆修打发明仁潜出村子,把那几支枪偷偷带进堡里。父子俩来到后院,将那枪和子弹用油纸包了,麻绳捆好。明仁挪开地上一块碾盘。碾盘下面黑乎乎的,是地窖的入口。地窖连着地道,有梯子可供上下。穆修叫明仁在上面等着,自己摸黑下去,将枪支和子弹妥妥地藏好。明仁守在上面,等爹爹出来,还用碾盘将地窖口封了。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这枪和子弹就在地窖里藏着。它们一边给穆修壮胆,一边也成了他的心病。 第174章 前缀之十:斛文淑 绵上县城正街,一色青石铺就。岁月磨砺得光滑透亮,包了浆的青玉一般。天阴了数日,尚未完全转晴。街道低凹处积水成冰,有如一块块光洁的镜面。 今秋以来,战乱频频,交通不畅,布匹和皮棉价格不断上涨,绵上县的绸布庄大多关门,只有斛家经营的“义字号”还在营业。货源紧缺了,乡下小贩们便纷纷涌到斛家绸布庄趸货,然后转手赚取小利。斛明文来到“义字号”时,临时掌柜斛明清刚刚做成了一笔买卖。 有个顾客前来买货,说是要一整卷湖绸。明清察言观色,推测是个刚入行的新手,就把库存的那卷次品推荐给他,并且喊出正品的价码。那人看中了绸布的花色,只是挑剔嫌价高,还说这布有瑕疵,要求换一卷。明清爽快应承,说句“等着”,扛起湖绸就到后面去。 到了后面,斛明清将那卷湖绸前后调个头儿,重新扛了出来。那人果然不识货,竟说比方才的好些,犹豫着问有没有更好的。斛明清装作为难说,有倒是还有一卷,是东家准备孝敬官府的上等好货,没用得上才留到现在,不过价格要高一点。那人听了,要求拿出来看。斛明清故技重施,扛着那卷湖绸到后面,再掉个头扛出来,花言巧语吹嘘一番。那人只见斛明清勤快,哪晓得其中有诈,付了钱,将湖绸扛上马车,欢欢喜喜地去了。 “哥,你晚来一步,笑得人嗨。” 明清神采飞扬,一边表演着,一边讲给明文听,自以为既处理了陈货,多赚了银两,东家定然十分满意,哪晓得却挨了一顿训斥: 君子取财,贵在有道。买卖不怕货真价虚,怕的是货假价也假。你这般坑人,是要坏咱斛家声誉吗?若被人家识破,找上门来闹事,你如何面对?此等见利忘义、耍奸使滑之事,绝不可再有。否则,莫嫌我不顾本家兄弟情分。 “人走多久了?”明文问。 “那人说是南庄的,顶多刚出城。” 明文命令道:“你立马去追赶人家!或者将多收的钱退给人家,或者如数退款、将货收回。我这里等着,办不好这事,你就别回来!” 斛明清不敢再吱声,赶紧跑去办。他这趟没白跑,人家果然只收了多掏了的钱。如此,则不仅避免了声誉上的损失,还收获了人家千万个感谢。回来向明文禀告,明文把心放下,不免又教导了明清一番。 正聊着,有顾客来买东西。明文想起雪晴,左挑右拣地选了块好面料,让记了内支账,离开绸缎庄,过十字楼,往南街豆腐坊去。又是好些日子没见雪晴,明文心里早就被什么抓挠得难受了。正低头走着,就听见有个熟悉的亮亮的女声在叫唤: “大哥——” 迎面过来一顶轿车。半个身子探出车外、满面欢欣的紫衣姑娘,正是堂妹文淑。不等马车停稳,文淑就跳下来,挥舞着手中的丝绢跑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明文问。 文淑看见明文手中拿着的面料,问: “给嫂子买的吧?” 明文装作没听见:“山上路好走吧?” 文淑回答道:“不好走不好走!又是滑又是颠的,五脏六腑都挤成一团了。” 明文问:“你一个人来的?” 话音刚落,就听见响亮的咳嗽声。文淑身后,明文才发现车上端坐着叔叔斛穆修,于是赶紧上前,恭恭敬敬施礼问好。穆修欠欠身,微笑着点点头: “你姊妹们聊,我先去府上。” 看着轿车从身旁过去了,文淑扯住明文说: “广源永茶叶铺在哪?赵先生说那里有许多好书。哥,你带我去看看嘛。” 明文伸手向北指指,说:“就在那里,几步远就到。哥还有事,你自个儿去吧。” 文淑嘟着嘴:“那就算了。”忽又瞅瞅明文手里的布料,趁他不留神,一把夺了过去,嘿嘿笑着: “我给嫂子捎回去吧。” 明文暗暗叫苦,给雪晴的话又说不出口,也只好由着她去。到了豆腐坊,明文向张老汉打过招呼,进屋找雪晴。雪晴正对着镜子发呆,见到明文,高兴得跳起来就往明文怀里钻。俩人就在镜子前卿卿我我一阵。 明文把布料子的事跟雪晴说了,抱歉道: “改天,哥给你弄块更好的。” 雪晴原是个善解人意的,哪会计较这个! “哥有这心意,妹子就满足了。哥要听妹子一句话,往后,哥不只要对妹子好,更要对嫂子好。” 明文将这些日子以来,左右斡旋的情况告诉雪晴,雪晴听得满眼泪花花。隔会儿,张老汉进来,明文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张老汉听了,也说不来是高兴,也说不来是不高兴,搁下句“该咋地,就咋地吧”,便不再吱声。明文一时没话,雪晴便找些话题来说。 “爹,该腌酸菜了。” “今年不做了。” 隔会儿,雪晴便又说: “芥菜也该做了。” “今年也不做了。” 雪晴心里一酸,蹲在爹爹脚前,扯扯他衣襟,安慰道:“爹呀,女儿又不是到山南海北,隔三岔五的,抬起脚就回来,做下这些菜,女儿回来吃。爹呀,等成了亲找个时间,咱们回趟山东老家,到俺娘坟前祭祭,让娘知道,女儿找了个合心思的郎君。” 张老汉还是沉默不语。他想好了,但等女儿过了门,他就回山东老家去。人老了,总要叶落归根。雪晴她娘正在老家孤坟里,眼巴巴地等着自己呢。 又坐了会儿,明文要走。雪晴斜倚门框,看着明文离开。明文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看雪晴。雪晴的目光就像春天明媚的阳光,穿过微风中轻拂、青嫩的柳条间隙,暖暖照进明文心里。明文看着那可人儿,心想,如果那块面料子做成旗袍,穿在雪晴身上,她该是何等的妩媚妖娆,何等的悦人呀! 可恶的文淑! …… 颀英靠着被橱,两手搭在胸前,闭目休息。 文淑带回的那块缎面料,齐齐整整地放在炕角。主人意外地成了主人,而主人并不知道它的故事,枉自心里感动了一阵。听见响动,颀英睁眼看看明文,感激地笑笑。明文拭拭女人前额,感觉有些烫,就跑去车马院,叫常柱儿去请大夫那纯仁。 明文再回来时,颀英正披着那面料,在镜子前端详。镜中人盘发松散、金簪斜插,颦蹙蛾眉未展、目含云翳难收,珠链香颈半露,弱柳不堪西风,虽披得红叶满山,掩不住秋风零落霜满天。 “颜色太艳了。” “艳了才好,显得人漂亮又生动。” “我又不漂亮,又不生动。” “反正已经买下了。改日叫裁缝来量尺寸。” “送给文淑妹妹吧。姑娘家穿着正合适。” “她姊妹两个,要给还得给双份。” “既是这样,索性给你那新人吧。” 好似突然被针尖扎到,明文的心猛地一缩,一股热浪扑到脸上,害得他赶紧去找毛巾擦脸,掩饰过去。 擦过脸,换了件衣服,明文去上房见叔父。聊到饭时,文淑跑去叫颀英。颀英先推说身体不舒服,招架不住文淑软磨硬泡,整理下仪容,相跟着过来。众人业已坐定。颀英向叔叔问了安,到明文旁边落座。文淑吵着非要挨嫂子坐,明文让开,坐到明孝旁边。 先上来两荤两素四小碟凉菜,接着上来四荤四素八大碗。辣椒都放得重,吃得众人浑身爽快。接着是盆醪糟汤,开胃消食的佳品。酒是“得造花香”古井水的陈酿,主食是花坡羊肉馅儿的饺子,“来福居”的陈醋加蒜泥为蘸料,但咬一口,唇齿生香。 看看将近尾声,颀英突然一阵恶心,捂着嘴跑到外间,哇哇吐了两口。明文赶紧过去,又是捶背又是递手巾。那纯仁背着药箱过来,说药行人多,才腾出空儿来。他和明文一同招呼颀英回厢房。文淑跟去,等那纯仁开好药方,抢过来跑去车马院,交给常柱儿,让他到盛记取药。常柱儿怂恿她同去,她踢了他一脚尖,笑嘻嘻跑了回来。 中堂,爹爹和伯父已在喝茶了。听他们说哥哥们上学的事,她满心不熨帖。尤其是爹爹,他固执地认为,读书从来就是男儿的事,女儿家只配嫁人生孩子做家务!这算什么话,我偏不认这邪理。 “孩们跑兀第远,总是不放心。” 爹的理由花花样样地,可以装满一箩筐。 “咱们眼看也老了,不能守孩们一辈子。出去历练历练,长些见识也是好的。”她待见听伯父的话,尽管他也不支持自己出去读书。 “咱家祖祖辈辈,在村的以农为根本,在城的以商为根本,历来不图求官为宦。识得几个字,算得清楚账,够用便是了。兵荒马乱的,总不如守在本乡本土叫人放心。”哼,家谱中不是记着十几位博学鸿儒吗?学问不是求学得来的,难道是刮风逮来的? “兄弟这话,显得没见识。如今天下大乱,迟迟早早,你守着那些沟地垣地,又能歇心到哪里去呢?盛世而穷为人耻,乱世而富灾祸生。满堂金玉、谁知道守得住守不住,学得本事、成为有用之人才是真理!” “就怕枉花钱,换个文不成武不就的。” 文淑在心里哼了一声,爹爹说来说去,说到底还是说钱。钱都是黄土地里刨挖出来的。种下一颗麦粒,收获一个麦穗;种下一株瓜秧,收获几只南瓜。爹的钱,只有花在明月堡的田地里,才是钱生钱的本钱! “看你,动不动就说钱。明孝就算陪读,花多花少由我出。他弟兄俩一起去,相互好有个照应。明文的小舅子不是在省府上班吗?有事只管去找他,咱们还有甚不放心的!”文淑心里嘀咕,我去陪他们不好吗?我帮他们洗衣服、买东西,我给他们做饭、打扫不好吗? “哥既然这样说,我还能有甚话。让他们去便是了。”爹爹也真是,明明是伯父大方、舍得,反倒像是他帮了伯父的忙、要伯父领他个人情的! 文淑又听他们说起娶雪晴的事,惊讶他们难得地意见一致。她为嫂子颀英叫屈,嫂子是多好的人呀,既贤惠又懂事,他们怎么忍心伤害她呢?该到要回山了。穆羽夫人想留文淑住几天,穆修却说: “家里还有个文君,得有人做伴哩。” 文淑没有争取要留下。她想,反正明文哥也快娶亲了,到时就跟姐姐一起来,美美住上些日子。她只是纳闷,张雪晴是个怎样的人?怎就把哥哥的心给掏走了呢? 第175章 山神庙 (作者说:本书以劫粮案开始,乱纷纷一直写至目前,总觉得应该停一停,对一些主要人物和背景补充作个交代,因此有了前头的十章前缀。现在书归正传。) 斛穆羽辞掉了商会会长之职,并如愿扶持胡永禄成为继任者,还了周雨轩一点颜色,顿觉一身轻松。这日,忽然心血来潮,对夫人说,要到天峻山游玩,走走一步崖,看看贤县令的文峰塔。因路不熟,想让狗不理张振汉陪同。振汉被派去明月堡点验木料,早早的就上山了。他又去找管家牛四。牛四正伏在书案上写着蝇头小楷,见东家来,马上起身相迎。听东家说起来意,牛四笑着说: “东家好雅兴!小的也想去游山玩水哩,只是你看这手头的事,那一样不要紧?”将正写着的文书给老东家看:“商会移交的账目。结余三千六百五十圆七毛二分钱,胡永禄刻意让销掉,说是感谢东家的一点心意哩。” 穆羽想了想,说:“胡永禄不是要租炭场那块地吗?你告诉明文,我的意思,就租给他,头一年租金免掉。投桃报李,咱不亏他。” 牛四说:“这样也好。” 想得见山上凉,穆羽到房间带了件马褂出来。马车已在府门候着,穆修登车坐定,梁二增鞭子一挥,车子沿县城坑洼不平的青石街向东而去。红日初升,他们路过松柏掩映的郭有道祠,暑日当空,他们已在百草村口大树下乘凉了。歇息了一会儿,抖起精神继续往前。又路过七眼泉。稍事休息,穆羽催梁二增赶路。路越来越难走,梁二增忍不住问老东家: “咱到底是要去哪儿呢?” 是啊,到底要去哪儿呢?已远远绕过了一步崖,与去文峰塔的路也早是南辕北辙。穆羽想,这次出行,本来就没打算非要到甚地方,对梁二增说: “就顺这条路往前走,没路了再说。” 正走着,前面过来个穿着道袍的中年人。梁二增一看见,就冲那人叫了声“耿掌柜”,低声告诉穆羽:“耿景田,先前在南街卖鞋帽的。”复又心生疑窦,自言自语道: “他怎是如此打扮?” 那边耿景田看见赶车的梁二增,快步趋前几步,然后侧身让到路旁,冲着马车施礼: “无量天尊。车上可是斛东家?” 穆羽听他说话,声音尖细如刺,又看他尖嘴猴腮三角眼长相,又想起有关他串通胡守圆状告郭承琪的传说,心里便有些不舒服。想要不搭理他,奈何又好奇他这打扮,于是不冷不热问道: “耿老板,你这是……” 没等穆羽说完,只见耿景田一撩道袍,倒地便拜。穆羽吃了一惊,心想,我偏不受他这一拜,欲待背过身去。已经晚了。耿景田拜了三拜,起身说道: “没想到此处遇到老东家!” 耿景田恳求穆羽下车,到一旁说话。 原来,明武弟兄走后,耿景田孤独守着老营。周边山民风传这里乃是空王转世之道场,又说这里山神爷最是灵验,因此时常有人来膜拜。耿景田索性将“聚义堂”改称“山神殿”,摆个“太岳山神”的牌位,认真做起道士来。不曾想,这里的香火越来越旺,供养的食物瓜果吃不完,耿景田就收了两个孤儿做徒弟,将他们养起来。过了段时间,有香客说只供个牌位也太寒酸了,鼓动给山神爷塑像。恰好说莲花落的张尔旺来拜神,听说有这事,自告奋勇要当募捐纠首。化缘极其顺利,几乎没出山,就筹足了款。耿景田自作主张,主像采用新流行的年画样式,左右配一文一武偏将。耿景田拜托尹行商请来古陶县名匠,春起头开始,从取土和泥,到木架立骨,到用粗泥、中泥、细泥,到压光、补缝、打磨,再到金身施彩,直至前几天,塑像终于功德圆满。耿景田说这三尊像,其实塑的不是别人,是他远在天边的几位弟兄。他为他们守着这地方。无论他们活着还是已经死掉,这里,都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塑像流光溢彩,神堂破败便显露无遗,如此则何以妥神侑、示庄严?也是在香客们怂恿下,耿景田决心将神堂重新彩绘。都快没米下锅了,耿景田只好又到处化缘。一事不烦二主。之前已赞助过的,不能再登门,耿景田于是扩大范围,攉遍天地的寻求功德主。 “老东家,”耿景田说着,自怀里拿出本册子,给穆羽看。穆羽随手翻一翻,默不作声,递还给耿景田。梁二增这时也凑过来看,见是修庙化缘。摸出几张钞票,要求把娘和自己名字填上。耿景田当下取出毛笔和砚台。他将砚台放地上,将毛笔尖用唾沫润了,拿去砚台上横竖来回抿几回,将那册子就膝盖上打开,工工整整写妥,说句“功德无量”,然后抬起头来,小眼睛放着光,盯着穆羽: “老东家,您看……” 第176章 山神庙(2) “我可没那么好说话。” 穆羽撂下一句话,黑着脸,转身就往车上去。梁二增见状,赶忙跟过去,执辔挥鞭而行。路随山转。远远见一个村庄,村头大槐树下有几人,围在石桌旁喝茶聊天,旁边有个碾盘,有个后生斜歪着歇息。穆羽说,我们过去。我们聊我们的,你不要胡乱插嘴。 树下那几个人,一个财主模样,一个管家打扮,一个衣着褴褛的汉子,一个银发飘逸、精神矍铄的长者。穆羽看这几人的衣着打扮,好奇他们这些人,居然也能无拘无束地坐到一起。车到近前停下,穆羽下车,拱手向几位打招呼。叫花子知趣,退到一边,给穆羽让出个座儿来。管家也站起来。财主仰头看看穆羽,微笑做个手势,请穆羽坐下。长髯公欠欠身,上下打量打量穆羽,回个礼笑道: “俺这穷山恶水之地,让你开眼了吧。” 穆羽也笑道:“此处风景如画,有如仙境。我看几位神仙一般自在,真有桃花源,也不过如此。” 那位财主,正是葱花的老爹吴金财。他并不知吴敏虎就是斛明武,当然也不知面前这位,就是差点成了他女婿的斛明武的爹,可瞅着瞅着,倒好似在哪里见过,试探着问道: “看着面熟。敢问阁下贵姓?” 穆羽客气道:“不敢,鄙人姓张,弓长张。” 此时,梁二增已将马车停在路边,从车里拿出一把折扇,过来递给穆羽。穆羽刚打开摇了摇,见几位都用蒲扇,便又折起放下,说:“在下路过这里,人也疲了,马也乏了,不知可否讨杯茶喝?” 管家见来者形容气度不俗,抢着说道:“没甚没甚,路过的都有缘,都是客。”将个空碗倒了半碗水,举着旋几旋涮涮,将水泼地上,再倒满满的一碗,送到穆羽跟前。 吴金财鄙夷地看着管家这一连串动作,又看着长髯公,说:“你老人家看看,茶也不是他的,水也不是他的,茶碗也不是他的,他倒是手脚麻利。怪不得吴礼恒待见他,用他用了十几年。”长髯公捋捋银须,微笑不语。 管家笑道:“哪壶不开提哪壶。俺东家得罪你一次,这辈子也翻不过身了。” 吴金财哼了声说:“没廉耻的畜牲,活该!” 管家说:“好好好。不说他,不说他。要说这世上,就是这么个道理。这倒茶晾水的,本来就是我们下人干的事,哪敢劳动你老人家!不过,茶是你老人家的,茶碗是你老人家的,说起这甜井水,是吴善友恩赐的哩。” 穆羽端起碗咂了一口,说声“好茶”。心想,茶叶,未必真的是好茶叶,水,未必是真的好水,然而赶了这么远路,身处平日难见的风景,遇到如此有趣的人,此刻这茶,却真算难得的佳品了。 衣衫褴褛的那位说:“就是喝个茶,哪来那么多讲究。俺倒是想勤快,怕嫌弃手脏哩。” 管家说:“嫌弃你?谁敢嫌弃你!谁不知道你是义丐,大名鼎鼎的张尔旺!” 张尔旺说:“什么义丐!就是个讨吃要饭的。” 穆羽早就听说有这么个人,好像在哪里也曾见过。此人擅长说莲花落,又是叫花子,他把讨来的钱物救助孤寡残疾,用于修桥补路,修铁路捐了款,绵上誓师也捐了款,算是个奇人,没想到在这里遇上,情不自禁地赞叹道: “人有多大的心,就尽多大的善。凭良心说,我们这些人,都不如你哩。” 管家也奉承道:“谁说不是。多几个吴善友,这天下也就太平了,他老人家也不用当乞丐了。” 吴金财不知想起什么,嘟哝着说了句“吴善友也不抵事”。这话被管家听见了,嘲笑道:“你老人家也好意思说这话!人家吴善友白给了你彩礼,又没咋地你家葱花,你倒念叨着没完了。小心他耳目听见,把你吊这树上数时辰,跟俺东家一样受罪。” 乞丐尔旺说:“吴善友,不是人,他是空王转世尘。这回转世不称佛,太岳山里做山神。山神不能结俗缘,愿护众生皆美满。那事俺也听说过。你吴金财明白人,从此以后,再也不要说甚婚约和彩礼的事了。” 穆羽听他们说的这些,显然都与明武有关,可到底还是云里雾里的,想要清楚,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正在这时,就听磨盘上歇息的汉子冲这边喊道: “吴东家,你家葱花来了。” 管家听见了,赶忙站起跑去相迎。张尔旺听见了,也跟去看那传说中的女子。吴金财见二人离座,站起来,走到碾盘那儿,和那汉子说话。穆羽要起身,被长髯公轻挥蒲扇制止了。长髯公给他续上水,冲他微微一笑,低声问: “是斛穆羽斛东家吧?” 第177章 山神庙(3) 穆羽吃了一惊:“你如何知道?” 长髯公摇着蒲扇,笑吟吟地说:“老朽看你这身打扮,绝非是我等乡野之人;看你那马车的装饰,必是富足且讲究的人家;方才注意到你那扇面,字是赵易生写的,内容又是敕勒歌,不由得作此猜测。” 原来如此!穆羽连声道:“佩服佩服”。 “葱花——”长髯公冲那姑娘招手。 葱花听见,提着陶罐,娉娉婷婷走过来。她穿着一身亮红,苗条的身材随脚步款款移动,秀气的瓜子脸,眼睛清澈闪亮,一对酒窝生动甜美。她不理会迎上前来的管家,冲张尔旺微微一笑,冲吴金财叫了声“爹”,来到桌前,将陶罐轻放桌上,直起身,朝长髯公深深鞠了个躬。 “爷,葱花给你送热水来了。” 长髯公慈爱地说声“好!俺孩有眼色”,向葱花介绍穆羽。这位是县城的张掌柜,进山办事路过此地。葱花大大方方也给穆羽鞠了个躬,续了茶。 管家谄媚地问葱花:“打扮得这第袭人,敢是要去山神庙许愿?” 葱花斜他一眼:“去不去关你甚事!” 张尔旺说:“姑娘要去,正好同路。” 又问吴金财,吴东家你去不?沾光坐坐你的马车。这几日跑路多,腿都跑细了。吴金财显得有些不耐烦。你自去你的,我去什么去!张尔旺说,吴东家你也太假惺惺了。我看过庙里的功德簿,你老人家捐款那么多,将来刻碑,名字指定排前头哩。吴东家想要辩解,回头瞅瞅女儿,刚说了“我还不是”四字便不吭声了。葱花见状,为爹爹打圆场,说,捐就捐了,有啥不敢说的。俺不认什么佛家的道家的,俺家捐的钱,是修寨子的钱,吴敏虎做过那么多善事,我们知恩图报,难道不应该吗? 葱花说完,向长髯公告辞,提起空陶罐回去了。穆羽问长髯公:“适才来的路上,就听说什么山神庙。莫非这庙有甚说道吗?” “说来话长。”长髯公端起碗喝了口茶,捋捋胡须,看着对面的山林,缓缓地说道: “说来话长。这深山里,原有个土匪寨子,为首的叫仝豹。前年,仝豹和他手下被一个叫吴敏虎的好汉降伏,从此不再为非作歹,反而做了许多利民的好事,被称为“义匪”,真的是应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句古话。去年秋天,突然一夜之间,土匪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个空寨子。后来不知怎地,寨子里就传出了山神爷显灵的事,大家于是就去膜拜。这山神爷又很灵验,有求必应。怎么个灵验法,老朽也是道听途说。尔旺,你给说说?” 张尔旺于是接着说道:“我这可不是道听途说。七眼泉马家,穷得埋不起老人,山神指点,让将墓穴选在山间荒地老树下,结果破土时,挖出个罐子,里面的钱不只够办事,还帮他家重盖了三间门道。一步崖李进旺一辈子行善,他家牛跑丢了,怎么也找不见,求到山神。山神说让他在家等,七天后准保能找到。果然第七天早上,李进旺听见有鞭炮声,跑出来一看,牛居然就在门口,背上还驮着一布袋,打开来,竟白花花的大米。甘草岭的曹丕显,家穷又是独苗,头上长疮,媳妇都说不下,也去求山神。山神指点,让把香灰和成泥抹到头上。三天后揭掉泥皮,居然就好了,还长出了新头发。这一来,不只治好了疮,上个月媳妇也娶到了,长得水灵灵地。晋家窝铺向来缺水,老老少少去拜山神爷。山神爷开示,让所有人在七日子时,熄火灭灯,站到院心向天祷告,任何人不许外出。到那日那时,人们听见惊天动地一声炸响,二天早上出门,街心哗哗哗成了水渠。再跑到村外看,却见高岗来裂,塌出了一个泉眼。” 穆羽正听得入神,张尔旺却停住了,只见他抹抹嘴,咽咽口水,瞅瞅长髯公。长髯公似听非听,只作闭目养神状。他端起碗,一口气喝干,要接着说,管家按捺不住,打断了他的话: “你说的这些,一点儿也不新鲜。吴东家你说说,你侄孙的命是咋救下的?” 吴金财说:“这事不假。说来也怪我那我侄儿侄媳妇不操心,孩子还不到两岁,就让独自家在院里玩,山豹子来了叼走,他们才知道。哭天吼地地追到山崖边,眼看着山豹子凌空把孩子扔下沟里,以为就完了。也是他们每天给山神爷上香,感动了山神爷。跑到沟地,孩子却在花丛中睡得香,半点伤也没有,连山豹子的牙印也没有。” “这种灵应,一时半会儿,根本说不完。”张尔旺端碗喝了口水,说:“就连俺,好几回遇到麻烦,向山神爷祷告几声,没有不灵验的哩。” 他们说这些故事之时,长髯公似在闭目养神。此时,他睁眼看看天色,冲穆羽笑笑:“他们说的这些,信与不信,都在你。若还要听,怕耽搁脚程哩。” 穆羽的确想一直听下去。他此行,不就是想听这些吗?可他们说也说了,自己听也听了,离开山村返程的一路上,他心里却由快慰变得越来越焦虑。他更加为远在白山黑水间的明武忧心了。明武现在到底怎样,是好是歹,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他一概不知。明武啊,你这不让人省心的东西,哪里知道当爹娘的这一片苦心! 第178章 豪门 张雪晴打扮齐楚,带孩子来到府里。 近来,张雪晴进府特别勤,且每次要待差不多一整天。盛记毕竟是店铺,天天闻着药味,又常有各色人等来打扰,算不上真正的家,只有府里才是。更想到颀英即将生产,她就觉得更应该多来府里,甚至幻想有一天不再回盛记,不再回那个满是药味的地方。说到底,自己是不怕药味的,可孩子呢。自己也是不在乎做偏房的,可孩子呢,他愿意永远是偏房的孩子吗? 孩子乖巧可爱,是穆羽夫妇的开心果,快乐的源泉。穆羽夫妇恨不得每天一眨眼,孙子就在跟前。她母子一来,他们就看淡了所有的事,只管围着孩子转,好似满世界只有孩子,最离不开、舍不得的。 所谓母以子贵这话,是有道理的。爱屋及乌,本也是人之常情。因孩子,穆羽对雪晴越来越亲切,对雪晴的爹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关怀。不只让给张老汉送吃的用的,还打发城里最好的裁缝登门给做了身棉袍。张老汉虽不好意思穿出去显摆,心里却十分受用。他表达对亲家情谊最好的方式,除了奉上自己精心制作的豆腐、豆皮、豆干,就是到处夸赞亲家的恩贴,就是义无反顾坚定维护亲家的声誉,容不得任何人说亲家的半个“不”字。 雪晴自从有了孩子,又有丫鬟芸香,许多家务活就不再插手。习惯了这样,偶尔芸香有事告假,自己又得看孩子,又得做家务,一旦累着了,便觉得委屈,便有些不甘心。也是这委屈,使她有了新想法,加心刻意在公婆面前展示自己能干和孝顺,讨他们的欢心。 夫人照看孩子之时,她就像转个不停的陀螺,忙所有眼见的家务活,害得张妈都担心要被主家辞掉了。她自学偶成的织毛线手艺越来越纯熟,能织各种样式,各种花纹。她给家人织的毛巾、披肩、脖套,甚至给张妈织的手套,在夫人眼里,已与颀英织的那些平分秋色了。夫人爱怜地轻揉她长了厚茧的指头,夫人递来手绢让她擦脸上的汗珠,夫人把珍藏了多少年、颀英见都没见过的和田玉手镯亲自给她戴上,夫人发自肺腑对她的许赞,无疑增加了她的自信。她不就是因为颀英擅长这个,才逼迫自己学会这手艺的吗? 雪晴给公公带来了一对护膝。护膝本来是给爹织的,可听公公最近老说膝盖疼,就先拿了来。公公不在,她让婆婆收起。雪晴问婆婆,也时常腿疼不?夫人说,人老腿先老,或轻或重,都免不了有这毛病遭这罪。你那爹呢?他腿脚还好?雪晴说,他更是老寒腿。夫人说,人这一辈子走多少路,所有罪都在脚上了。雪晴说,可不是!回去我也给他织一对。夫人才知道,原来亲家还没享受到这待遇,感动地说,俺孩可真是个有心人。雪晴说,我给娘也织一对,娘疼不疼也戴上,早防着些,总有好处。 聊着就聊起颀英。雪晴说,嫂子怀的足月了,保不准这几日就要大喜。夫人喜滋滋地说,是呢,颀英的娘明日来。俺这亲家,也有些日子没见了。雪晴瞅着自家孩子,说,不知会是公子呢还是千金。夫人说,生下男孩是个宝,生下女孩开心包,她母女平安就好。雪晴说,娘的话对着哩,前几天我和明文去后土庙拜后土娘娘,拜送子观音娘娘,也替嫂子许个愿,求菩萨保佑嫂子顺心如意。 张妈熬好银耳红枣莲子羹,给颀英送去。因雪晴在,多熬了些,给她婆媳端来。雪晴笑着说,早上来之前,刚吃过芸香做的拌汤,那丫头盐放多了,吃得我又打饱嗝又口干,我喝水就好。夫人问张妈,颀英今日怎样?也不过来坐坐。张妈说,颀英少夫人听闻娘家要来人,高兴得不得了,难得她食欲好,想要吃红烧鱼哩。夫人说,你就去聚仙楼,看着他们现杀现做,趁热拿回来给她。雪晴说,不劳张妈跑腿,让芸香去办,她闲着没事做,一准在和翠儿嘴舌。夫人对张妈说,我看那俩丫头办事不牢靠,跟前没有其他人,还是劳你跑一趟吧。张妈爽快应了,转身出去。 第179章 豪门(2) 张妈小脚碎步来到大街上,正好遇到明文。 明文身后跟着个满脸皱褶的老婆子。张妈认得是城里最让人放心的接生婆,向她打个招呼。张妈年纪大了,素日里很少被外派出府支差。听说是为了颀英的事,明文遂让张妈领着接生婆去府里,自己去聚仙楼。 颀英生产的日子近了,明文将商号之事交代给牛四和张振汉打理,自己一有空就回府里,悉心地照顾颀英。昨日又接到电话,得知岳母要来,就更不敢再去忙别的。早上起来,他与颀英商量,去杂货铺取了若干日用送回府,接着又听娘的提示,提前将接生婆请来,让她住在府里,一门心思在府里候着。这样,即便到那紧要时候,也不至于像雪晴那回显得手忙脚乱了。 此时,尚不到饭点,饭店里并没有客人,显得冷清。绵上人不多吃鱼,餐桌上的鱼都是从汾河里捞来的,有草鱼也有鲤鱼。听说要现做,老板不敢怠慢,立刻让后厨从刚送来的鱼中捞一条最大的,加心刻意去做,一边吆喝着上了热茶,陪着明文坐等。 正坐着,有筑路工段的前来订餐,老板喜笑颜开去应酬。明文一旁听着,原来是省里派员前来,要验收绵上路段的工程,为下一步通车预作准备。那人是工段计财处的管事,在城里办事,顺路来预订明日中午的包间。他认得明文,办妥了事,过来寒暄。斛家与工段之间的纠纷,他显然十分了然,谁知道他是真情还是假意,说不管怎样,修路这事上,斛家功不可没,将来典礼,少不得要披红挂绿表彰。明文听了只有苦笑。再怎样又能怎样呢? 说起曾帮过自己忙的白发先生,管事的说,那是个好人,可惜没几个人待见他,他自恃捧着阎督军的尚方宝剑,挡了许多人的发财路,人家背地里恨得咬牙切齿。现在路也快修成了,车也快通了,用不着他指手画脚了,前几天被调往南路,临走之时,没有一个人给他送行,身单影只地去了,可乐见做人还是圆融些好。说实话,当初,若不是他撕破脸争取,你家那点钱想要回来,得等到猴年马月。 这当儿,又来了订餐的。是县里的通讯员。 “少东家来订餐么?” 没等明文开口,老板先接上了话头:“少东家惜亲亲,给少夫人开大荤吃红烧的鲜鱼。” 通讯员鼻子抽一抽,说:“呀,真是怪不得呢。你老人家这里的糖醋鱼,闻着馋人,吃着爽遛,明日宴席也给上一条。不过要清蒸的,周县长不太喜欢醋溜。” 明文哼了声,不无调侃地说:“你倒是机灵得很。十个刘三桂拾不到你的脚后跟。” 通讯员说:“刘三桂算老几?他是前县长的人,现在早就吃不开了。若不是凭着有隔山探海的亲戚,周县长早就把他那所长抹掉了。” 通讯员和那管事聊起来,明日省府来人的时间、人数都对得上,怀疑他们接待的同一拨贵客,却都说不清到底是什么人物,值得工段和县府这么重视。明文暗暗也想,明日大约午时,岳母和岐贤一同回绵上,据说也有省府的陪同,莫非这几桩事都撞一起了么? 后厨做好了鱼,送到前边来。果然色泽鲜丰、香气扑鼻,令人口舌生津。明文让小二装了食盒,提着出了聚仙楼。他满脸悦色、脚步匆匆地往府上去。此时的他,心里只有颀英,只有那即将降临的生命。这个小生命,会是个男孩呢,还是个女孩?明文第一念,当然希望是个男孩,传宗接代靠的就是男孩,男孩子多才能叫人丁兴旺。他接着再一想,女孩有什么不好!女孩也好呀,儿女双全不也是最大的福气吗?父母对叔父家的两个女儿那么待见,不就是因为他们没生下个女儿吗?家有三枚女,赛过老财主,这不也是人们常常叨在口头的话吗?不过,这些都还不是明文令最兴奋的。自颀英怀胎,他心中悬着的那块就放稳当了。颀英能生育,本身就是最大的幸事。她能生一胎,就能生二胎。她能生男孩,就能生女孩,还用得着自己发愁吗? 他心中偶尔也窜出这般念头:当初,若非颀英不开怀,他也许就不会娶雪晴,也就不会委屈一个如花似玉的好姑娘做别人的偏房,或者有缘的话,他认她做义妹也是好的。后来,千人万人中,他遇到她,他喜欢上她,他毅然娶了她。这固然是因为真心喜欢和待见,可怎能排除对雪晴来说如此猥琐的理由呢?他庆幸自己生命中遇到的这两个女人,她们彼此相敬如亲姐妹,一个甘愿处下,一个从不恃强凌弱,她们一样恪尽为人妻、为儿媳的本分,人前人后没有半点闲言碎语,真是难为了她们!一切皆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街上渐已热闹起来。明文边走边想,此刻的他,仿佛突然成了这个小县城的局外人,与市井的闲散从容形成鲜明的区分。他的行走,轻快又急切,仿佛怀着无限美好的梦想,穿越在一段异样的时空。 第180章 豪门(3) 午后,天渐渐阴了下来。浓云就这样捂着,越来越厚。黄昏时候起了风,将那云层冲出个缝隙,西边露出一线橘黄色的天空。橘黄色渐渐淡去,很快又被云层布满。 穆羽从山上下来时,家人因等不到他,已吃过了。在这之前,芸香被她娘叫回去说事儿,雪晴也不说回盛记,只管一边照看孩子,一边腾出手来做些家务。听说尚未用餐,张妈自去热饭菜。饭菜热了端来,夫人交代张妈给二增送些吃的过去,说,你忙了这一天,也回去歇息吧。 明文问父亲去了甚地方。穆羽兴致勃勃说,先去看了樊王庙,要去一步崖,结果绕错了路,连文峰塔也错过了,拐到花坡看了风景,又沿途听乡民们聊些古经,颇为有趣。明文故意问,可曾去过那新建的山神庙。穆羽未直接回答,反而问明文,有个叫张尔旺的,这人靠得住靠不住?又问南街有个耿景田,是不是跟雪晴家走得近。明文一一回禀过。 明文告诉父亲,他已在县府招待所订了房间。岐贤回来,住那里更方便些。又说起在聚仙楼那档子事。穆羽说,岐贤住与不住、吃与不吃,都由他。他那些朋友知道他回来,饭局应酬少不了,你让记在咱账上,不要让人家花钱。 待公公吃过了,雪晴将那护膝取来,让公公试合适不。穆羽移步到旁边坐定,弯腰脱下一只鞋,双手捋起裤腿,再将护膝顺脚踝上拉到位,顿时觉得暖渥渥地,不由得连赞三声。他将护膝脱下来叠好,让夫人收拾起。隔了会儿,夫人端上热茶。雪晴胳膊肘碰碰明文,低声说不早了,孩子该瞌睡了,却不往起站。明文从雪晴怀里接过孩子,逗着让向爷爷奶奶施礼告退。穆羽喝了口茶,说,怕是要下雨,给孩子多穿点,别把俺孙儿着了凉。雪晴这才懒洋洋起身,回屋拿出件斗篷给孩子穿戴好,跟明文一前一后离了堂屋。走在庭院中,雪晴突然问: “咱就这样走吗?” 明文被问得突兀,愣了一愣:“你要说啥?” 雪晴问:“你不去向那边辞个别吗?我可是忙了一整天,忙得都没和她照面。” 明文说:“这么晚,她应该早睡了。” 雪晴又问:“你不在跟前,她能睡得安稳吗?” 明文说:“怎么就睡不安稳?不经常是这样吗?” 雪晴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明文反问道:“现在咋了?” 雪晴说:“现在她更尊贵了。就要给咱家添枝加叶了,你可不敢冷落了人家。” 明文越听越觉得有些怪怪的,不再搭话。雪晴平时不是这样的啊。来到大门口,上了车,走没几步,明文突然喝叫梁二增停车。他跳下车,对雪晴说句“忘了件事”,又说了句“要不你和孩子先回”,疾步往府里去。雪晴要问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她紧紧地抱着孩子,脸贴着孩子的脸,泪水不知怎么就流了下来。 车顶棚被什么叩击着,接连发出“噗,噗,”的响声。梁二增在外面提醒说下雨了。雪晴没有应答。梁二增又说了一次,雪晴依然没应声。梁二增一着急,掀起前帘往车轿里看。借着马灯摇晃的光亮,看见雪晴眼里的泪光,梁二增顿时紧张起来: “姐,你这是咋了?” “没咋。”雪晴背过头,用袖口擦擦眼,掩饰道:“迷眼了。车里怎么会有沙子。” 风来得大了,雨下得猛了。梁二增埋怨起来: “姐夫有啥要紧事,怎么还不出来?” 雪晴说:“谁晓得他。你去门厅里躲躲吧。” 梁二增气愤地说:“姐夫也是的!府里又不是住不下,这么晚了,为啥还要来回跑!” 雪晴“唰”的一下,将车帘儿拉住。她知道梁二增的脾气,知道如果再听下去,他必会说出更加难听的话来。可这时的她,心里着实委屈,着实也很气恼。他们一家人,哪怕虚情假意地挽留一下也好啊。自己在这个家里,付出多少,都只配得到这样的回报吗?她等着等着,外面的雨好似都浇在她的心上。她终于失去了耐心,赌气再次掀开前帘,冲着门洞里叫起来: “二增,不管他了。咱们先回!” 第181章 豪门(4) 马车回到盛记不一会儿,明文也回来了。他尽管撑着伞,但衣服还是让雨给淋湿。刚进院门,就听见孩子哭得恓惶,顾不得换衣服,赶忙跑进屋里看。 炕上,雪晴朝墙躺着,一动不动。孩子腰间被根红布条编成的绳子拴着,绳子另一头牵在窗台下铁环上。他一边撕心裂肺地哭着要娘,一边拉扯着娘的衣服。行急带风。油灯被吹熄了,明文摸索着在烟台上找到洋火,将油灯重新点着。雪晴腾地坐起来,解开红绳子,拍拍孩子的尻蛋儿,说句“眊你老子去”,掉头又去躺着。 明文从炕脚拿过个布老虎,递给孩子玩。自己换了衣服,坐在桌旁,点起根烟来抽。烟是中午送鱼回府路上,买来供明日应酬用的,这时却撕开来,自己先抽上了。听见雪晴被呛得咳嗽两声,他立刻把烟掐掉,可是没过一会儿,他又不甘心似地,狠了心重新点着,不管不顾地抽起来。雪晴终于忍无可忍坐起来,冲明文说: “你咋抽上烟了?要把人呛死。” “多少人抽烟,没听说有呛死的。”明文也没好气。 “掐掉吧,别抽了。” “烦气人。” “你烦气人,谁不烦气人。” “你烦气啥!你有啥烦气的?” “我烦气啥,你难道不知道?” 明文“啪”将烟盒拍在桌上,站起就往外走。他一脚刚跨出门槛,马上又回身,去桌上抓起那盒烟,气呼呼地出了居舍。他从不吸烟,独自在堂屋接连抽了几支,又是咳嗽,又是眼涩得流泪。真不知那些嗜烟的人是如何忍受了的。他抽着烟,回想刚才去见颀英的情形,想起她的焦虑不安,想起她劝自己回盛记的眼神和表情,直后悔当时居然没多想就离开了她。 雨声像千万只鼓同时擂响,交织成一片混沌。一切陷入空寂之中。屋里,孩子睡安稳了,雪晴却没法让自己安稳下来。她和明文之间,头一次这样不愉快。她知道自己让他伤心了。听着外面激烈的咳嗽声,那难受也似在自己身上。她不想他这样作践自己,她自责了许久,犹豫了许久,最终鼓足勇气下炕,穿鞋,来到堂屋,来到他身旁,轻轻叫了声: “哥——” 明文抬头看了眼雪晴,不吭声,只管抽烟。雪晴直想将那烟夺过来自己抽,可她没敢。她怕万一这样做,反倒会火上浇油,惹得他更加恼怒。看他又猛抽了几口,烟蒂快要烧到手指头了,她将身子轻轻靠在他肩上,温柔地又叫了声“哥”,从他手里接过那烟蒂。她将那烟蒂灭了,然后转过身,将头倚在他胸前,说: “哥,是俺小家子气。哥你别抽了。” 明文将女人紧紧地拥了拥,而后站起来,长叹口气说:“别管我。你自己睡去吧。我这里坐会儿。” 雪晴拉拉明文的衣襟,求乞似地说:“都怪俺。哥你把气消了吧。我其实也知道,嫂子她有多么不容易。只是……我也不想哥为难。打明儿起,你天天就去陪她,陪她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 明文不言语,掉头看向别处。雪晴怔怔,回屋给他拿出件夹袄。她让明文穿夹袄,明文接过放在桌上。她又去灶台捅开火,烧了壶水,倒了满满一杯端来。明文定定地看着杯中腾起的热气,仍是一言不发。夫妻俩就这样,一个坐着不言不语,一个站着不语不言。直到听见屋里有响动,接着传出孩子的哭声,雪晴回屋,明文才端起杯,将已经凉了的开水咕噜咕噜喝了下去。 夜如此深沉,夜如此漫长。 第182章 豪门(5) 子夜时分,浓云累积的情绪排遣完毕,呜呜咽咽的风声中,雨终于停住。静夜中,传来几声夜鸟的叫声。明文也终于结束独坐,回到居舍。这时,他才觉得满身疲惫,把自己松弛地摊在炕上,很快进入了梦乡。 ……前县长郭承琪馆舍的合欢树下,那个穿着学生装的貌美如花的姑娘正在荡秋千。姑娘青春红润的脸上洋溢着美好无邪的笑容,微微上翘的嘴角使她看起来有些调皮。当秋千荡起来,自最高处往下荡的那一刻,她微微张开樱桃小口,有些紧张地看看地面,随即又两腿并紧向前伸展,仰面朝天望向清澈如洗的湛蓝天空。她看见那里正在飞过的紫燕。又一回,她陶醉似地闭上了眼睛,不再耸动着活力四射的身子加力,任凭秋千上下,直到完全停下来。明文就在不远处看着她。姑娘走近来,对他说,直到现在,我完全不知道,那时候,为啥总是我荡秋千的时候,你就会出现。我也不知道,为啥我会毫不吝啬,把更多时间浪费在与合欢树相伴,直到你出现的那一刻。我更不知道,为啥我会变得越来越胆大,甚至发展到不闪不避,敢于和你挨近,敢于目光对视,甚至彼此问候,这到底是为啥? ……管家牛四领着明文到馆舍相亲。开明的郭知事和精明的牛管家故意给他们留下一小段共处的时间。她羞涩地低着头,偶尔抬头看他一眼,马上又去摆弄手中的香帕。她将那手帕一折一折叠起又打开,打开又叠起。他则表现得那般胆怯,预先设计的主动,都变成了滚烫的心跳和捏在手心的热汗。他勇敢地站起来几回,最后却只是从桌上拿起茶杯,掩饰似地喝一口热茶,接着再端坐而已。他在桌旁坐着,水杯伸手可及。他纯粹多余的举动惹得她掩面偷笑,他也只好尴尬地笑笑。若不是她的手绢突然掉落,他怎会上前为她捡起并送到她手中?若不是她慌乱中碰到了他的手,他怎么会那样胆大包天,竟将她的纤纤细指握在手中,说出“我待见你”那样的话来?短短的一会儿,谁能说清楚他们彼此的心遭受了怎样剧烈而幸福的撞击呢? ……婚后第四天回门,明文被劝得喝了不少酒。刚回屋里,明文就将她抱到炕上亲热起来。他醉醺醺地扯掉她的衣服,搂紧她,亲吻她,抚摸他,搓揉她,急不可耐地要做那事。她是个理性的女人,没忘记从府里辞归时,娘嘱咐的酒后不行房事的话。她迎合他,纵容他,放任他,却在最关键的那一刻,极不情愿地从他身下逃脱了。 大早醒来,他完全不记得昨晚之事。她让他看身上被咬、被抓留下的红印记,说以后莫要那样喝酒了,手重,弄得疼。他为自己酒后失态自责,连忙向她赔不是。她枕着男人的臂弯,温柔抚摸着男人健壮又光滑的胸膛,说,你让俺做成了女人,俺这辈子只做你的女人,你也只许做俺的男人。明文说,我有了你,再给我星星月亮我也不要。颀英说,我要是不信你,就不会跟了你。 ……府里合欢树下。也是合欢花盛开的时节。她坐在小凳上织着一件披风。脚旁笸箩里,毛线球被牵着不时地滚动。他斜靠在树干上,看着她专注的神情,看着无声落在她秀发间、酷似发簪的粉红花儿,若有所思地说,要是有一件合欢花织成的披风就好了。她举起手中的活儿给他看。我已经把它们织了进去,难道相公看不见吗?他比划着说,你该织件小的,这样的。她眉头一挑说,你着急啥?还怕没有吗?明文说,我不急,是爹娘急,念叨得都心慌哩。 ……冬日雪。云雨之后,她睁大眼睛盯着掩尘,看了好一会儿,猛地一下子爬到他身上,说,这回怎么不一样了?他伸展四肢,听着热血汩汩流回心房的声音,问有甚不一样?她说,你没觉得不一样吗?他捋顺着女人垂下的秀发,另一只手围在她纤细的腰肢上,调笑说,有啥不一样?咱们每次有一样。她说,不,这次不一样。过了两个月,一个晚上,还是这样的时候,她跪着为他擦干净,滚烫的身子贴上来,轻声在他耳边说,我有了…… 惊天动地的擂门声炸裂了夜空。一个失魂落魄的声音传了进来:“少东家,快,快起来!” 第183章 填仓节 眨眼到了民国二十五年。 就要出正月,黄河对岸的红军突然向晋军发起猛攻,岐清所在的防卫团仓促应战,很快败了下来,撤到兑九峪固守。渡河作战前夕,东征前指组建的先遣分队,提前过河侦察敌情,并将收集来的情报传递回去。 先遣分队成员来自原先活动在陕北的游击武装,他们中间有相当一部分是晋西暴动后退到河西的山西人,当然比那些南方来的战士更熟悉当地情况,更适合从事诸如侦察、向导甚至宣传发动的工作。马鸿杰特意将钮大福、常柱儿抽调出来,参加先遣分队。分队经过短暂休整,趁黑来到吴堡县南三十里黄河边的小山村,当夜在老乡帮助下,分乘牛皮筏偷偷过了河。 坐在牛皮筏上,常柱儿悄悄问钮大福: “大叔,选在今天出发,是有啥讲究吗?” “啥讲究?”牛大福不解何意,瞅着常柱,接着问道:“你说讲究啥?” “叔,你忘了今天是啥日子吗?” “啥日子?”钮大福还是不明白。 “填仓节呀。” 绵上习俗,正月临尾要过两个“填仓节”。正月二十称“小填仓”,正月二十五称“老填仓”或“大填仓”。钮大福顿时明白了常柱儿的意思,不由得笑出声来:“经你这一说,还真是有点意思。中央红军来之前,咱们根据地本来就缺衣少食的,如今涌进来几万人,更是雪上加霜。出发前,首长不是说,这次东征的主要任务就是宣传、扩红和——” “征粮。”常柱儿马上说:“征粮不就是要填仓吗?” 他们把正撑着船篙的老乡逗乐了。老乡说:“你这娃娃说得对着呢。咱们就是要把仓填得满满地,战士们吃得饱饱滴,狠狠打狗日的中央军。” 常柱儿问:“大叔,你们这里也兴填仓节不?” 老乡说:“咋不?就隔着这条河,祖祖辈辈靠俺们牛皮筏来来往往,习俗都差不离。” 过了河,马上有地下党的同志接应,全体在一个山庄之外的窝铺会合。马鸿杰给大家分配任务,将大伙儿分成三个小组。一组南去中阳方向,一组北去临县方向,一路向东往离石汾阳方向,建议大家预设不同身份做掩护,确保完成任务的同时,也要确保自身的安全。钮大福、常柱儿和其他两位同志为一组。钮大福向地下党的同志要了驾马车,车上装了几袋红枣,说: “以前贩过油,贩过枣。这也算是俺的老本行了。” 地下党的同志笑着说:“早知道这样,俺们装满满一车红枣,让你可劲儿去卖。卖来钱,或者换成豆油麻油送到对岸去,算俺们支援革命。” 常柱儿也说:“赶车,也是俺的老本行哩。” 同组的一位同志不甘寂寞,说:“这倒好!你们一个赶车的,一个卖枣的。我们没啥本事,只好当叫花子,跟你们一路讨吃要饭了。” 常住儿想了想说:“这样挺好呀。咱们也分成两组。我们不带枪,你们带枪。我们在明处,你们在暗处。我们给你们探路,你们给我们护驾。我们探来情报,你们负责传递。这样不是更好吗。” 另一位同志笑着说:“我是冲你会唱曲儿,路上能解闷才和你一个组的。” 有前几次的经验,钮大福他们进行得非常顺利。从军渡到离石,再翻过薛公岭到孝义、汾阳,将驻军地点、规模、火力布置、活动规律,将为非作歹的城乡官僚以及有巨大民愤的地主恶霸摸了个底儿清。按照规定,情报由两位同志分头返回向上级报告,钮大福和常柱儿留在汾河边铁船渡等候下一步的任务。 第184章 汾河渡 河面结着厚厚的冰层。像往年一样,船工宋奇在河岸两边各打几个木桩,粗绳子平铺在冰面,两头紧紧拴在木桩上,再铺上木板,木板上铺层稻草。若只是空人,许多地方都可以踏冰而过,但若带着重东西,人们便不再冒险,情愿花点小钱,还从铁船这边过。 船工宋奇和他们算老相识,知道他们不是普通老百姓,很高兴地接纳他们,安顿他们在草棚住下。 过了两天,渡口突然忙碌起来。 过河的客人中,有拖儿带女的大户人家,有跑脚行商的,也有晋军开小差的,一个个显得神情疲惫、狼狈不堪。牛大福和常柱儿故意和他们搭话,从他们那里得到消息,知道主力部队二月初一已胜利渡过黄河,在预设战场纵横驰骋,打得晋军丢盔卸甲。想到这战绩中,有他们的情报发挥的重要作用,他们感到无比荣耀。 躺在草棚里,常柱儿兴奋得彻夜不眠。 这两年,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会赶车的小长工,也不是那个只为心爱之人几句气话而远走他乡的小伙子。战斗的历练中,他已成长成为一名战士,眼界和心胸更加强大。他理解心中的那个女子,知道她心中装着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他和她之间,应该不只是男女之间的情爱,更应该是同志,是战友。再一次回到绵上县,与县城近在咫尺的地方,在他和文淑曾经相会的草棚里,手里拿着他给了她、她又送给他的红丝带编的“福”字,他如何能睡得着! 第二天早上,在经过渡口的人群中,常柱儿意外地看到了斛明玉。明玉身着到处露出棉絮的破衣裤,拄着根木棍,一瘸一拐,地走来。他头发脏乱,其间杂着些残叶草屑,脸上也是脏兮兮的,一副落寞模样。常柱儿想要躲避,犹豫了下,还是迎了上去。 “明玉哥?你这是……” “唉,可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原来,斛明玉去柳林走亲戚,回来路过兑九峪时,被声称“保境安民”的守军抓去挖战壕。饿着肚子干了两天,因进度慢挨打不说,所带的盘缠也被搜刮一空。他趁人不备跑了出来,不敢走正路,只好专挑偏僻山路走。结果,慌里慌张的他踩到雪后结成的暗冰上,一滑掉下了山崖。 斛明玉说:“幸亏走得是可汗爷走过的地方,也幸亏咱逢年过节就给可汗爷烧香上供,紧要时候,我被半崖的杂木丛挡住,才保住了这条小命。” “兑九峪那边,已经打起来了吗?”常柱儿问。 “还没有。但听一起被抓来的民工说,已经占了黄河边好大一块地盘,那边的部队打仗不要命,晋军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一碰就成了软蛋。”他突然又问常柱儿: “你咋也在这里?也是从那边逃回来的?” 常柱儿说:“是呀。那边待不下去了,没办法只好回来重新找个事做。明玉哥,你还在窑口做吗?” 斛明玉说:“那都是老黄历了。这几年你不在,发生了许多事,你东家的日子不好过哩。” “怎么了?”常柱儿不由得一阵紧张。说到底,他是在府里长大的,那里是他的家。老少东家对他有恩,张妈对他百般照顾,他不能也不会忘掉这些。老家的情况虽然零星也知道点儿,但听明玉细说了窑口被占、炭场关张、伐木被停、老东家辞了会长、颀英难产而死这些事,常柱儿心里还是揪成了一块。最后,常柱儿终于忍不住打断明玉的话,问起了自己最关心、最急切要知道的: “那么,文淑呢?她怎么样了?” 明玉叹口气说:“山上这一家,最叫人不省心的,就是文淑这女子了。” “她怎么了?到底发生了啥事?” 明玉说:“倒是没啥事。可就是这没啥事,才让人担心。你想,一个女女家,成天价看些没用的书,中了邪毒似的,老在村里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得罪了村长,不知怎么和贾存谊闹翻了脸,还差点被警务所的当成共党嫌疑犯。堡里堡外,闲言碎语满天飞,说她跟什么人私定终身,还经常跑出去幽会。穆修叔剩下半条命,指望不上管她了,婶子的话她听不进去,明仁拿她没办法。她倒是服气好月,可人家好月毕竟隔着一层,当嫂子的怎好管小姑子的事。穆修叔也是命苦,生下两个女儿,一个赛似一个地。” 常柱儿听着,心里搅翻了一锅开水似的,他算计着那两位同志返回的时间,寻寻思思想要回明月堡一趟去见那个让他牵心挂肚的女子。明玉哥怎么会这样说!难道经过了这两年,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她了吗? 第185章 那掌柜 递送情报的一位同志赶回铁船渡,向他们传达了新任务。他们没有等到另一位同志,知道已是凶多吉少。任务紧迫,他们不敢再耽搁,只好放弃前往县城的原定计划,绕道下游的泥潭镇。 民国二十三年五月初,南同蒲铁路绵上段通车。年底,省城至霍县路段通车。地处南北要冲的泥潭镇有了火车站,其经济和军事地位显得举足轻重。车站附近的白秃子山,有一个连的士兵把守着。横跨汾河的虹霁桥头,也设了关卡,守卫河桥盘查行人的同时,也向往来客商收取税费。 其实,他们刚要离开铁船渡之时,已有警察在那里“维持”秩序了。幸好天气寒冷彻骨,那俩警察还没进入状态,还在抱怨上司杞人忧天、把他们派这鬼地方来受罪,完全没理会一驾停在河阴、匆忙掉头而去的马车。 侥幸脱身,钮大福这才有些后悔。以马车和车上的红枣做掩护,假若遇到啥意外,反而是累赘,弃之不顾吧,将来老乡那里也没法交代。来到南师屯,将车停在一户人家门口,钮大福上前敲门,半天没人出来,正等着,身后院里出来个人,长得笑面佛似的。那人瞅着常柱儿侧背,愣了一下,向前走几步,问道: “你不是……常柱儿吗?” “哎呀,是那掌柜。”常柱儿也愣了一下。 那掌柜上下打量常柱儿,摇摇头说:“好小子!没啥变,闹半天,还是赶车的嘛。” 常柱儿说:“你老人家也没啥变。” 钮大福转身过来。常柱儿介绍两人认识。那掌柜早看出是卖枣的,让钮大福打开口袋,自己伸手从里面抓出几个,撕开看看,尝了尝。红枣是新货,个儿大,肉也多,也够甜,点点头,冲钮大福说: “两位是从柳林过来的吧?那边的枣出货。你咋卖?给个称心价,我全要了。” 求之不得!钮大福摆出小商贩的做派,简单讨价还价,将红枣卖给那掌柜。如此,由那掌柜领着他们进泥潭镇,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至于相随的那位同志,身为组长的钮大福趁常柱儿和那掌柜聊天的空档儿,声称要如厕,拐到一边去,如此这般交代一番。他一边系裤带一边过来,跨步坐到车上,对常柱儿说: “赶车的,你下去!” 来到桥头,不等警察盘问,那掌柜跳下车,笑呵呵上前递支烟,又凑近其中一个的耳朵说了句什么。只见警察笑着拍拍那掌柜肩膀,转头查别人去了。那掌柜回来,带着得意劲儿对常柱儿说: “走吧。” 进了镇子,来到一家杂货铺门前。常柱儿细细看这铺面,猛然想起前几年跟少东家来泥潭镇清欠之事,明明记得这铺面是侯有德家的,却见那掌柜跳下车,上前掀开半扇门帘,冲里面喊,让人出来帮忙。他心里揣测着,跟着进去,问那掌柜。那掌柜摊摊手,显得无可奈何: “没办法,前年底爿下来了。” “是吗?却没想到,侯家败落到这地步!” “不是侯掌柜。侯掌柜早死了。是他那败家子。侯掌柜死后不久,败家子的婆姨扔下孩子,跟个外地人跑了。都以为那败家子经历了好多事,也该幡然悔悟了,哪想他一条道非要走到黑,不思悔改,又去赌钱,结果被做了局,输大了。他若按时还不起赌债,人家就要砍他双手。泥潭镇谁不知道他的德行,亲戚们也避之如瘟神,谁敢借钱给他!他走投无路,来求我。我不是傻子,借给他无论多少,跟肉包子打狗没啥区别。最后,还是他哭瞎了眼的老娘再三哀告,我没办法,只好爿下这铺面。” 钮大福插话道:“你这善事不做也罢。” 那掌柜说:“我岂不知道这个。我是看那老姐姐和俩孩子活得不如叫花子,实在是可怜,这才……” 说话这当儿,伙计已将几袋子枣搬了进来,叫钮大福去过秤。过完秤,结了货款,那掌柜将伙计打发出去,接着刚才话题又说道: “二位不是外人,也不会到处张扬,我就实话实说了。那时候,我横着心故意压价,只给了那小子不到一半的钱。另外一半,暂时存在我手里,我让那老姐姐每月过来拿上点,好去过日月。她家里日用,但凡铺子里有的,都按进价卖给她。价格优惠瞒不住人,至于钱这事,我在伙计们跟前都没吐口。外人不知道这,只当我势利眼只认钱,骂我落井下石不仗义,他们哪晓得我这片苦心!” 原来如此! 之前,只知那掌柜是个精明的商人,没想到居然是个菩萨心肠,常柱儿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钮大福初识那掌柜,也被他这义举深为感动。他们不住地夸赞,弄得有些自鸣得意的那掌柜反倒惭愧,终于又说出句大实话来。 第186章 白秃子山 “其实,如此行事,并非我的主意。” 那掌柜顿了顿,继续说道: 说起来,俺那家和侯家是世交,我和侯有德也是兄弟般处交。如今侯有德一蹬腿走了,偌大产业被败得只剩这铺面。我若不买,好歹他家还有个来钱处,过寻常人家日子,也不用犯愁。然而我若买下,那败家子得了钱,指定又烧包,到头还是空空如也。明知这结果,任凭侯有德婆姨拖着俩孙子求告,我狠下心,就是不答应。恰好有一天,明文少东家泥潭镇办完事,找我闲聊。到底少东家有见识,听我说起这事,寥寥数语就让我改变了主意。 常柱儿问:“明文哥咋说的?” 那老板说:“少东家当时问我,你不买,自有别人买,结果不还一样吗?我说,天意如此,神仙也束手无策。少东家说,都说那掌柜慈眉善目,是远近有名大善人,你就做一回恶人怕啥?我说你这不是害人么?少东家说,只要存心为善,还怕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我说,你有啥办法?少东家说,这铺面价值几何,你心里有数,你只管挥舞大刀、去跟那败家子砍价,砍价省下来的,无论多少,暗地里都用在侯有德婆姨和孩子身上,做这样的恶人,不比那些招摇显摆的善人更是善人吗?” 钮大福和明文只见过一面,还是明仁结婚的时候,也不记得说过话。这几年,跟常柱儿朝夕一起,常柱儿老要说起明文,早知明文是个宽厚谦逊的君子,听着那掌柜绘声绘色的介绍,心里更加佩服,颇有些相闻不相识的遗憾。常柱儿听着,也是心里爽快。 意犹未尽之时,伙计提着铜壶进来了。那掌柜及时将话题收住,起身自柜里端出个胆瓶,揭开盖,拿个细长柄的小木勺舀出茶叶,匀点到茶杯中,又从伙计手中接过茶壶,泡了三杯。常柱儿回味过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我就说么,那掌柜不像是会玩心眼的。” 那掌柜笑嘻嘻的不接话茬。钮大福反驳说:“常柱儿,你这话,我可不待见听。明文有这好主意,也得那掌柜有副好心肠。那掌柜本身具足福相,如今又结下这善缘,将来福报大得很哩。” 那掌柜高兴得眼睛眯成条缝儿,不住地拱手:“哪里哪里。”让伙计拿来柿饼招待。又聊了一会,钮大福犹豫再三,趁着那掌掌柜兴致,提出请求,说要在河东办些事,暂时用不着马车了,拜托费些草料喂着,或者三天五天,或者十天八天,那掌柜若用得着时,就当自家的牲口使唤。 “这个……” 这咋回事?这咋回事?他钮大福是本县人,他家远不过几十里地,用得着这般麻烦吗?打破脑袋,那掌柜也猜不透钮大福葫芦里卖的啥药,不知是该答应他呢还是该拒绝他,一时语塞,直盯着钮大福。常柱儿也颇觉意外,瞪眼看着钮大福,刚要问话,见钮大福使眼神,只好一旁尬笑。只见钮大福端起水杯喝一口,抹抹嘴唇,说: “反正没枣可卖了。你看这里设卡那里盘查,总归不太方便。俺办完事回村,且要拉些块儿炭,到东乡去贩卖。咱小本生意,蚊子腿的小利也赚,有总比没有强。还要办置些零碎,回去哄婆姨孩子高兴哩。” 常柱儿听钮大福这般说,心里一动,走到柜台前打量。又过了会儿,他们向那掌柜告辞。离开商铺走着,常柱儿突然停住脚步,向钮大福借钱。钮大福不解地问,你要钱做甚,你要多少?掏出两块钱给了常柱儿。常柱儿说声“你等会儿”,跑那家的商铺,加上身上仅有的三块两毛钱,选了四瓶竹叶青黄酒,六包裕合成点心,两包云南烟丝,心情激动地对那老板说: “我离开斛府好几年,从没回去过,时常想家里人,想得不行行。这些东西,烦请那掌柜代我送到府里。就说常柱儿问老东家和夫人安好,问少东家和雪晴少奶奶安好。有两包点心给张妈,也问她老人家好。有朝一日,常柱儿回到府上,挨个儿给他们磕头。”将钱放在柜台上,不等那掌柜应承,红着眼眶跑出了商铺。 出了泥潭镇,他们先去车站侦察。车站开通不久,许多乡下人根本没见过火车,常有看稀罕的光顾这里。他们说的是道地的绵山土话,除了兵站,里里外外转悠一回,甚至假装问车次,站长室也打了个转,并没引起任何怀疑。他们随后来到河边,隐伏在废弃窑洞里,跟前头一样,一边共同回忆着,一边由常柱儿将情报画成草图。 画完了,常柱儿又想起钮大福说过的话。 常柱儿问:“叔,你婆姨和孩子是咋回事?” 钮大福反问:“好好的,你问这个做甚?” 常柱儿又问:“他们不是已经……你咋还那样说?” 钮大福脸色阴沉下来,沉吟不语。片刻,他摇摇头,像摇落杂在发间的什么东西,笑着说: “我不这样说,那掌柜会答应吗?” 常柱儿说:“咱那马通人性。有些舍不得哩。” 钮大福取笑道:“没出息。回去之后,我跟首长请示,把你调后勤处赶车运粮去算了。” 常柱儿说:“快别,快别。” 他们算计着时间,在镇里小饭馆草草吃过,带一小坛烧酒离开。天近黄昏,他们按当地百姓指厾的方向,悄悄爬上东山的三清观。三清观,据说跟河对面的虹霁寺齐名,如今空留着个名字而已。暮色之中,满眼是枯树荒草,不见曾经有建筑的痕迹。天大黑了,下弦月只剩下细细一钩,细如村妇纳鞋底的弯针。寒风凛冽,吹得肚子里有些搅痛。他们蹲在荒草中,一边观望着对面不远处的山头,一边商量下一步行动,不经意间,将那坛酒一递一口地喝了。 对面那个山头,就是白秃子山。 第187章 白秃子山(2) 他们慢慢向白秃子山靠近。 山鸟猛不防地从近前的灌木丛中蹿出,慌不择路惊叫着,扑向深邃的夜空,声如裂帛。更有山鸡,翅膀拍打得响亮,“嘎嘎嘎”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钮大福心里越发觉得不对劲儿。渐渐地酒劲也开始发作,脚下走着不稳当起来。四下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指。忽听见不远处“扑通”一声,有人“啊呀”了一声。钮大福和常柱儿屏住呼吸,直到悉悉索索的响动渐渐消失,钮大福低声说: “干不成。我们先下去再说。” 两人摸索着往山下去。走着,见前头有手电光晃动,还有小如萤火虫的一闪一闪的亮光,那是有人边走边在吸烟。两人赶忙避到一旁躲避。然就在关键时候,却发生了意外。常柱儿本就有些晕乎,此时心里一慌,被藤蔓绊了一跤,身子一歪,差点闪入旁边的深沟。碎石滚动的声音引得那边一阵混乱,哗啦啦一阵枪栓响。 “什么人,给老子出来!”有人喝问道。 随即枪声响起,子弹飕飕乱飞。钮大福左胳膊挨了一枪,手捂着伤口,伏地一动不动。常柱儿就在跟前,也不敢乱动。子弹飞了一阵。士兵们见没有动静,遂以为是遇到野猪獾子之类,嚷嚷吵吵起来。中间有个为首的,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几句,将士兵归拢,带领往山上去了。 钮大福和常柱儿下了山,来到铁路桥洞里。钮大福将棉衣里衬撕开和口子,扯出几块棉花,让常柱帮自己包扎。简单的战场止血包扎,在根据地时学过,然而也只能管个当下。包扎好了,常柱儿说: “叔,我记得街上有个诊所。” “不用。咱先回客栈。” 钮大福稍动了动胳膊,立刻疼得呲牙咧嘴。他缓了缓气,说:“只是被削了块肉,没伤到要害。当兵受个伤,是家常便饭,只要留着脑袋,胳膊腿无碍,没啥可怕的。以前受伤,是为军阀卖命,蹭破个皮都觉得不值得,现在咱参加红军,保家卫国,为穷苦人打天下,死了也值得。” 回到客栈敲门。半晌,掌柜的提着马灯出来,隔着门缝里往外瞧,见钮大福脸色难看,问出了啥事?常柱儿故意装作无辜委屈样,骂当兵的不分青红皂白,三句话不对付,就开枪伤人,只恨咱手头没枪,不然跟狗日的们拼了!掌柜的听说是这回事,义愤填膺地说, “当兵的,当警察的,还有税卡的,没一个好东西,都是些无恶不作的畜牲!咱们老百姓,哪里惹得起人家,打掉牙也只好往肚子里咽。他们时常在这里住,又吃我的,又喝我的,什么不是钱!不只如此,他们还骚扰俺闺女,害得她经常躲到亲戚家,店里也不敢来。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就因为交税晚了两天,被他们打得……”说着张开口,让看他缺了两颗门牙的豁口儿。让看,其实多此一举。下午订房时,钮大福和常柱儿早注意到了。原以为他年纪大,牙口松动掉了,却没想到是这样。 常柱儿恨得咬牙切齿说:“兔子尾巴长不了。让他们等着,早晚有人收拾他们。”若果不是被钮大福咳嗽声打断,他甚至忍不住要向掌柜的保证,不出十天,定会让他亲眼看到那些恶人的下场! 钮大福要了瓶烧酒,又要了团新棉花,回到房间。常柱儿捅开火,烧了壶热水。钮大福半脱衣服,露出受伤的胳膊,让常柱儿用蘸了烈酒的棉花擦拭过伤口,又将剩下的棉花团拉扯成片,铺在伤口上,重新包扎好。常柱儿心疼地按钮大福的要求,一步一步地做了。吹熄灯,炕上躺下,常柱儿问钮大福明天咋办。钮大福懊悔万分地说: “都怪我。本来不该晚上去。” “可白天不是更危险吗? “危险不怕,怕的是不能按时完成任务。都怪我。” “可现在,你这伤……” “都怪我。我们不该喝那么多酒。” “可天气这么冷。” “不说这些了,都怪我。” 常柱儿猛然想起山上遇到的那人,急不迭地问钮大福:“叔你说,我们遇到的那是甚人?是不是小赵同志?他不是在河西吗?怎么跑这边来了?”问了一大堆,钮大福都不再应声。常柱儿也累了,迷迷糊糊听见钮大福说了句“明月堡”。接下来,屋里除了粗重的鼾声,再没有别的声音了。 第188章 夜巡 明月堡。 正月二十八祭星,重新彩绘和修缮过的庙院里依旧是人山人海。世事混乱,生活艰困,参加祭祀活动的乡民反而更多。祭品无奈降了等次,各村的红火队来了不到往年的一半,人们脸上的表情却愈发庄重,膜拜愈发虔诚。 穆修连续几年缺席祭星。虽还有不少人提起他,然而,一个躺在炕上、灯油将枯的老财主,无论曾多么显赫,也不再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了。主持祭祀的,换成了村长。村长半辈子活在穆修阴影下,如今终于直起腰杆,名副其实成了明月堡的掌门人。 在村长面前,明仁是晚辈。年轻如他,刚成为孩子的父亲,明仁的生活里不缺阳光和欢愉,他也不像父亲那样热衷于在村中的权势和地位。既然村长乐此不疲地张罗,他也就顺其自然,将这份风光拱手相让了。 钱,自然还是要花的。明仁,也还是本门的纠首,但免去了琐事占用时间,倒底轻松些。事实上,他既要照料病中的父亲,又要和长工一起张罗农事,既要率弟兄们习练功夫,又要陪伴贤妻娇子,还要去冀家庄探望岳父母,吃饭睡觉时间也常被挤压,哪还有心劲计较别的。 祭星主场仍然在可汗王祠。 刘三桂当着警务所所长,听说又要祭星,以为能得些好处,却不料一番热闹之后,没捞到啥实惠,只舀得些汤汤水水,心里不甚熨帖,撺掇村长请弟兄们喝酒,还指定要在城里。村长不想花这钱,找借口拖着,以为他会知趣。拖了数日,知道躲不过,最后只好应下。刘三桂又说乡下饭菜土得掉渣儿,要到城里聚仙楼吃。村长心里暗骂,明着却不敢得罪刘三桂,来约明仁作陪,明仁说,摆什谱,还非要到城里!村长要慰劳,还有俺们联防队的弟兄哩。这话就像要割肉的刀子,听得村长连连摆手说,不惊动其他人,有大侄子陪着就够了。明仁说,不是有各家凑的份子钱吗,难道都花光了?村长说,涂抹星儿似的点钱,大侄子快别惦记了,那钱有那钱的用处哩。 明仁不想参与这饭局,回去和好月说起。好月正在逗孩子玩,头也不抬说,相公怕甚?喝醉了随便哪里一躺,管什么子丑寅卯、温良恭俭。明仁笑道,你相公是这样没德性的人吗?好月说,我不知道,我等着看这回是也不是。明仁说,要紧时候,我借你这个挡箭牌,高高挂起免战牌,谁还敢摁着头让喝! 说好的次日早上,事情突然生变。 还没等明仁出门,刘三桂急匆匆跑来了。他全副武装,表情严肃地说,西边起了战事,县里要各处加强戒备。相跟着来到街上,冷清清的不见有人。来到南堡门,却见已加了双岗,村长也已在那里候着了。 刘三桂原本就不是能扛大事的。他那几个警员敬佩明仁的为人和本事,时间一长,跟明仁处成了贴心兄弟,更不把刘三桂放在眼里。刘三桂倒是想得开,也不计较这些,得过且过的,一有大事,便借重明仁和村长。原先的二村长如今成了大村长,联防队副队长斛明仁,如今倒像是明月堡警务联防队真正的主事者。 他们稍事商量,当即做出决定。一是宣布进入紧急状态,所有联防队员近期不准外出,随时在堡内候命。二是不许陌生人进入堡内,走亲访友的,须本村人担保方可进入。三是警民联防队混编成四个组。一个组在堡外龙神庙值守,由明仁率领。其他三组由刘三桂和村长和另一人率领,每隔一个时辰换班,在堡内和周边不间断巡逻。过了数日,不见有啥动静,大家于是懈怠起来,变着花样找借口逃避支差。明仁私下跟村长说,刘三桂拿着鸡毛当令箭,咱们不能白白苦了自家人,家里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外面是天寒地冻冷死人,时间一长谁受得了?坚持到现在,村长也觉得没必要如此风声鹤唳,兴师动众有些不值当的。他们于是去找刘三桂。刘三桂哪里是肯吃苦的,熬了几个晚上,早就满肚子怨气。村长和明仁来请求,好似正瞌睡给了枕头,顺坡下驴,将夜巡之人挑十个青壮留下,其他的都让散了。 又过了几天,依然风平浪静。 进出堡子的人渐渐多起来。无产,所以无畏。肆无忌惮地进进出出的,仍然还是那些穷家寒舍的老少男子。他们既不怕被偷,也不怕被抢,甚至不怕遇到政府宣称的“共产又共妻,杀人如割草的匪军”。当初唐明私底下的“反动”言论,到底还是在他们心中播下了种子,留下了渺茫的希望。惶惶不安之后,这些种子终于神奇地发出了嫩芽。既然这支队伍的人曾带领穷人打土豪分田地,暴动失败后,还曾有人被钉死在城墙上,这样的军队怎会欺负受苦人呢?“人生皆平等,耕者有其田”的日子,盼星星盼月亮都盼不来哩。 就在这时候,斛明玉回到了明月堡。 第189章 纠结 天半阴着,白日云中浮动,冷风飕飕,山野萧瑟,寒鸦枯树。在门洞顶站岗的两个联防队员,老远就注意到向这边走来叫花子。眼看着那叫花子柱着根木棍,一步一步挪过来,就要到门洞跟前了,才认出是斛明玉,赶紧吆喝下面的人开门。听说他从吕梁那边回来,都向他打听起那边的战事。此时,明仁和村长正在南门楼向北眺望,见这边围起一圈人,不知出了啥事,匆忙赶过来。明仁见斛明玉衣服褴褛、脸孔乌黑,眼中布满血丝的狼狈样,也吃了一惊。 听起来,这场大仗,是离得越来越近了,也许用不了多久,战火就会蔓延到自家门口。许多年没有发生过这等事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没有过亲身经历,也没有亲眼目睹过战场血腥的场面,战争的残酷也只是耳闻。但即便只是耳闻,也足以让人们心中产生剧烈回响。怀疑。焦虑。恐惧。心存侥幸。暗自期待。各自心里都在做着盘算。 斛明仁也在一旁听着,心情复杂。 一方面,他对那些所谓的“共匪”并无恶感。在他认知中,虽也有唐明那样的恶人,但也有车健、钮大福、齐步等人那样的英雄好汉,也有被钉死在城墙上的那壮士。唐明殒命,是罪有应得。齐步自尽,则是舍生取义。通过钮大福跟父亲的交往,知他是个重情重义的好汉,而车健为人坦荡、温文尔雅,更是令人敬仰的正人君子。明仁乃是练武之人,最看重的莫过于一个“义”字。倘这些人真的出现在面前,他会与他们为敌吗? 可另一方,他又为家族的未来忧心。万一车健他们打过来,土地、粮食、房产、牲畜,这些祖祖辈辈辛辛苦苦积累的产业,会被无情夺去吗?他们会因斛家做过无数善事而网开一面,会因个人交情而放弃他们的主张吗?万一走到不可调和的境地,作为斛家未来的继承者,难道不该奋起抗争吗?如今的明月堡,除少数大户和家境相对殷实的外,其他皆是少地无地的人家。到那时候,穷苦人有了撑腰的,谁不希望趁机分一杯羹,得一些实惠?你看斛明玉,他一边诉说遭遇的不幸,一边痛斥政府军的凶残无道,嘲笑政府军的守土无能,而对与政府军作战的另一方却没半个字的恶言,话里话外甚至有些赞赏之意。真闹起来,会是甚结局?就算自己一脚能踢下星宿来,能扛到最后吗?不肯忍痛割爱,就只有玉石俱焚了吗? 明玉终于人群中抽身出来,沿红石街往南去。路过大槐树,来到一个拐弯处,明玉突然停下不走了。顿了顿,只见他转过身,冲这边招手,一边喊道: “明仁兄弟,你过来。” 明仁心中疑惑,皱皱眉头看看村长,说:“这个斛明玉。有什么话不能当大家面说。非要……”缓步向明玉走去。快到近前,明仁问道: “明玉哥,你要说啥?” 明玉下意识向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说:“明仁兄弟,我见到常柱儿了。”把在汾河渡遇到常柱儿和钮大福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明仁。 常柱儿果然参加了红军!之前的猜测终于落到实处。明仁怦然心动,忽想起街巷里坊关于妹妹文淑和常柱儿之间的传闻,表情凝重地对明玉说: “这事跟谁也不要说起,就当不知道。” “哥晓得。所以才避开众人,把你叫过来。不过,”明玉说:“我听说,红军这次过河来,明里是打着抗日的旗号,其实是要征粮筹衣,还要发动年轻人参加他们队伍。俺反正是个穷汉,穷逑捣塌炕洞洞,不怕他们咋折腾,可你家不一样。常柱儿,还有那个钮什么福,他们对你家的底细清楚得很,兄弟可得提防着些。” 明仁一瞪眼,说:“提防什么!他们要是好好说,咱们就跟他们好好商量。他们要是敢胡来,强龙不压地头蛇,咱们也不是吃素的,大不了鱼死网破。” 明玉叹口气:“话是这样说,兄弟又是何必呢。哥是好心,才特意提醒你。兄弟不要嫌哥直爽。换作是早几年,俺只盼你家倒霉,才懒得操这心哩。” 明仁说:“我岂不知哥是好意!我是想,那常柱儿自小在斛府长大,斛家对他有养育之恩,不信他能做出忘恩负义的事来。还有钮大福,虎落平川之时,我们是怎样帮衬他的,总不至于恩将仇报吧。” 明玉摇摇头,说:“兄弟想得简单了。人家红军纪律严明,比政府军不知道强过多少倍。钮大福他们在队伍里,充其量,只不过是喽啰样的角色,就算他们念旧情,不忍心,可长官的命令,他们哪敢违抗!兄弟你虽一身武艺,可就算浑身是铁,能拧成几颗钉子?大事面前,可不敢意气用事。钱粮财物,能藏的就藏起来。到紧要时候,人口牲畜,能躲的就躲起来。哥把好话说尽了,听不听在兄弟你。别到时候人财两空了,才来怪哥没提醒。” 与明玉分手后,明仁没再去巡查,心事重重回到府里。明玉提醒的话,一直在耳边萦绕。来到上房,爹爹在里屋睡着,好月母子正中堂陪娘说话,只不见文淑。问去哪儿了?妇人说,早上露了一面,就没影儿了。好月说,她这几天练字,着了魔似的,莫非是去村学了?明仁瞅着好月问,她怎么又可能去村学了?她不是赌咒发誓不去村学了吗?好月说,姑娘家的心,天上的云,此一时彼一时,怎就不能再去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好好的,她又去那里所为何事呢? 第190章 传单 好月将孩子交给娘,开始张罗做饭。熬的番薯粥,蒸的花莲卷,炒的银条菜,拌的辣芥丝。做好了饭,还不见文淑回来。妇人各样取少许,小碗小碟的盛了,拿个托盘端回堂屋。明仁跟着进去,脱鞋跳上炕,扶爹坐直,给爹后背垫了两个枕头。穆修瞅瞅碗筷,又转头瞅瞅明仁,呜呜哇哇地,就是不肯动手。明仁怔怔,明白了爹的意思,复跳下炕,一边蹬着穿鞋,一边说: “爹你先吃,我去叫妹子回来。” 这日正是周末,村学依例休假。昨天下午课后,同事就急不可耐地走了。看着最后一名孩子离校,书慎也收拾东西,准备回城南乡。然就在此时,久未谋面的文淑却突然跑来了。书慎说,二小姐稀客,有甚事,书慎乐意效劳。文淑神秘兮兮地说,你把靳连绶支走,明早不须来村学。然后你只管等着我,到时候自然有分晓。书慎非常乐意地答应了请求,文淑一走,他就去找靳连绶,许诺替他看管教室里的炭火,又给他一坨子羊板油,打发他回去了。 因这约定,书慎胡思乱想着等到天亮。他穿好衣服,先去开了校门,将门虚掩着。然后回办公室,洗漱完毕,极其细致地将屋子整理一番,直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然后他去教室,捅开火,加了细柴,用湿炭末和成的泥膏封好。如此做,炭火可保整天不熄,第二天再捅开,不需多久,教室就会暖渥渥地。然后,他又回办公室烧水。水开了,他用生铁鏊子盖了灶口,将茶壶坐在上面暖着。环视屋内,实在没啥不满意的地方了,他才坐下来,心事浮动着,等待那尊贵的客人登门。 文淑登门不为别的,是要借用办公室! 跟着书慎走进办公室,文淑跺跺脚,将红围脖解下,往炕上一扔,说句“这么冷”,掏出一张油印的传单,给书慎看。传单上面,写的是宣传抗日和号召农民团结起来、争取减租减息的口号。书慎一看,就傻眼了。 “你这是要干啥?” “写标语。” “写标语要干啥?” “贴呀。” “要往哪儿贴?” “咱村,外村,见哪儿贴哪儿。” 书慎当然不反对宣传抗日。因为出身寒苦,他对穷人的艰难困苦感同身受,早就盼着着世道能够改变。但是,文淑要做这种事,他却觉得匪夷所思。这种事,该是她这样的人做的吗?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这么冒失,想过后果吗?” 文淑满不在乎地说:“我只管做对的事,不管什么后果。若事事都先考虑后果,啥事也做不成。” “你要做成啥事?把你家毁掉吗?” “我不是要毁掉,是要解脱。” “啥叫解脱?我看是得有人来解脱你!县里牢房还空着,城墙上还留着钉死过人的钉子哩。” “你不要给俺泼冷水。” “咋叫泼冷水!你这样,不怕把你爹气死?” 书慎提起爹爹,文淑鼻子不由得酸了一下。一段时间以来,经历了内心剧烈的冲突,饱受煎熬之后,她愈发坚定了自己要走的路。她也知道,走上这条路,无论怎么做,做什么,对爹爹、对当下的这个家,都会造成“伤害”。然而她更知道,这伤害,最终却能够利益到更多的人。如果爹爹能主动接受这伤害,让更多的受苦人自食其力,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伤害”还能称之为“伤害”吗?大家都是一样的人,在明月堡,大家也都是战神的后裔,应该人人平等,要分什么高低贵贱呢。可是爹……她不敢往下想了。 “书慎你……”她将书慎往门外推:“我只占你的办公室,我也不用你写。” 推搡之间,书慎突然产生一个念头。他要设法阻止她,哪怕由自己出头,也不能让她陷入显而易见的危险之中。他看着文淑,装作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说,你既执意如此,书慎也不做绊脚石。你做为国为民的好事,书慎哪能拖你的后腿。这样,咱们做同志如何?你只管发号施令,要多少条,我来写,写好了,我负责张贴到各村各庄,大小街巷,保证让所有人都看到,如何? 文淑一听这话,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她紧紧抓住书慎的手,激动万分地说: “书慎哥,你真是太好了!我没找错人!” 他们于是开始研墨,割纸,润笔。准备就绪,书慎撸起袖子就要下手。这时候,文淑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她走上前,将毛笔夺下,说: “我来,不用你写。” “你拿过来。”书慎伸手向文淑要毛笔。他想的是,文淑平时到处散布那些不合时宜的言论,万一这些传单张贴出去,上面追查起来,必要比对笔迹,到那时,她怎么脱得身?书慎是这样想,文淑心里想的却是:书慎在明月堡两三年,代人写文书,写对联,给区里写公告,写过无数回,虽然他的字体变来变去,然而明月堡谁不认得?现在自己要做这事,万一惹出麻烦来,不是害了他吗?因此,她坚持要自己动手,只让书慎到门房守着,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书慎万般无奈,只好依她。他拿本书出了办公室,返身将文淑锁在里面,由她去忙。他来到门房,对着窗户看书,可是连一页也看不进去。他再三地对自己说,无论如何要当一回恶人,要彻底坏掉文淑的这件“好事”。 第191章 传单(2) 明仁来到村学。推门,门从里面闩着。叫靳连绶,好一会儿听不见应答,急得拿拳头擂起门来。书慎知道是明仁,不敢答应,蹑手蹑脚地到办公室门前,提醒文淑莫弄出动静,这才过来,使猛劲甩了一下屋门,装作刚睡醒的样子,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过来开校门。 “是……明仁哥。你咋来了?” “我找文淑。她在你这里吗?” “怎么会!她好久没来这里了。怎么,有啥急事吗?” “也没啥。你没回家?”明仁一边说着,一边向院里走去。四面看去,校园里冷冷清清地,教室和办公室的门都锁着,连个人影儿都不见。书慎说: “等靳叔过来,我就回。” 明仁没见到文淑,转身离开村学,到别处寻。书慎送明仁出门,眼看着他远远地拐入了西场巷,回来重新闩了门,来到办公室前,轻轻敲一敲窗户,问: “二小姐,写完了吗?” “走了?” “走了。” “没露馅儿吧?” 书慎苦笑道:“好悬!净是你害得。让我说瞎话哄人,我脸都觉得热,心都跳得呼呼地。” 写完了。他们坐等纸上的墨迹晾干。屋子里飘着浓浓的墨香。文淑抑制不住激动,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且还要请书慎点评。书慎敷衍着夸奖她几句,说: “二小姐,你赶快回去吧。剩下的交给我。” 嗯,是得赶快回家。不然,哥哥那德行,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他找自己,这里找不见,那里找不见,万一编好的借口被他戳破呢。从炕上拿起围脖,向书慎认真地鞠了个躬,愉快地说: “这回真的谢谢你,书慎哥。” 文淑回到府里,明仁却还在外面找她。 她来到桌旁,坐下来,拿起筷子就吃。好月手上敲了她一筷子,她才注意到,指甲缝还残留着墨迹,赶忙去洗干净,再回来。娘问她去哪儿了。她说,我先去武馆找存谊,想看看他练把式,存谊不在,又去了靳爷家,想看给他的炒酸菜吃完没,靳爷也不在,最后又去大囤巷碾房,鬼也不见,空转悠了半天,这不回来了嘛。好月奇怪的眼神看看文淑,没多说话,只催她赶紧的吃。 明仁回来一见文淑,火气就涌上头来。他逼问文淑到底去了哪里,文淑将刚才的说辞重演了一遍。明仁虽然不信她的话,可也听不出有啥破绽,心想爹爹病重如此,又联想到她近来的奇谈怪论,觉得作为长兄,从此以后,实在不能过于宠她迁就她,于是,当着娘和好月的面,狠狠将她训斥了一顿。文淑心中有鬼,又怯惧哥哥的脾气,哪敢火上浇油,只好装出副可怜委屈模样,乖乖儿地领受了。 吃过饭,明仁又出去巡查。好月将孩子交给婆婆照料,让文淑去檐下搬些柴火到厢房,自己回去等着她。好月是何等心细之人,方才见文淑回来,就觉得小姑子有些异常,因当着婆婆面,公公又在隔壁,没有当面点破她。此时,见她抱来柴火放在炭坑之中,不似往日那般活泼生趣,一言不发又要出去,绷着脸问道: “你瞒着我们,到底做了甚事?” 第192章 传单(3) “我……” 文淑愣了下,脸上一阵烧,回头看嫂子。与嫂子目光对视的霎那间,她仿佛被洞穿了心思,掩饰似地说句“我再拿些柴火”,跑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她说: “嫂子,我去村学了。” “你去村学做甚?” “我让书慎教我练字。嫂子你不是顾不上么。” “谁说我顾不上?我啥时顾不上了。”好月质问道。文淑盯着嫂子,不说话。好月脸色和缓下来,探询着问道:“就是练字?” “就是练字。” 文淑突然回过神,嬉笑起来:“嫂子,你咋这样问?不是练字,我还能做什么呢?” “既是练字,刚才为啥要说谎?” “我不是怕你们误解嘛。” 好月看了文淑好一会儿,然后,她轻叹口气,从书架上拿出本黄自元《间架结构摘要九十二法》和一厚沓九宫格练习纸递给文淑,说: “路虽远,行则必至;事虽难,做则必成。练字是天天的功夫,最怕一日曝十日寒。妹子也不必贪多,坚持每日早午晚各临一张就好。所谓不见所增,日有所长,只要妹子坚持写、用心揣摩,还怕没长进吗?”又说:“嫂子的字虽不怎么样,给妹子当先生,自信也还够资格,妹子临了贴拿来,我自会给妹子批,何必要舍近求远呢?” 文淑红着脸,从嫂子手里接过书和纸张。回到屋里,她长长舒了口气。她庆幸自己总算骗过了嫂子,坐了会儿,开始计划她的下一步行动。可是,她哪里晓得,一个谎言根本不可能圆过另一个谎言。她临场发挥般的解释,不只让自己,更让书慎也陷入尴尬之中。 明仁街上巡查一圈之后,回到厢房,和好月聊起西边战事。明仁问好月该如何应对。好月也有些担心,也有些主意在心头,然而拿不准事情到底会发展成啥样子,不好乱说,只用些模棱两可的话宽夫君的心。她最后说: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最不让人放心的,倒是咱那妹子。” 明仁问:“她怎让人不放心了?” 好月问:“上午你去存学,没发现啥异常吗? 明仁被问得愣了愣,回想着说:“是这样。我去时,校门从里面锁着,我叫门,开门的是书慎。书慎说替靳连绶看校门,因此没有回家。我也在校园里走了走,教室和办公室的门都锁着。” 明仁说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自己去村学之时,书慎若在门房,为何敲门那么久他才过来开?书出来时,又打呵欠又伸懒腰,仿佛是刚睡醒的样子,可那时已快晌午,一个懒觉能睡到这时候吗?若当时他在办公室里,为啥又要将办公室锁上才来开门?他疑惑地看着好月。 “莫非……” 好月说:“你去的时候,她就在那里。” 明仁问:“你怎么知道?” 好月说:“刚才她亲口对我说的。” 明仁又问:“她去哪里做甚?” 好月说:“她说是向书慎请教写字。” 写字!写字还要锁上门?写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明仁听得头皮发麻,头发都竖了起来,脑海里尽是文君和文淑。他气呼呼的就往外走,好月后面的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要再去村学,找书慎问个明白。 村学的门敞开着,门房的门也开着。明仁一步也不停,直向书慎的办公室冲去。他挥手将棉门帘掀起,抬脚就踹门。门“咣”的一声开了,他刚要进去,一股呛鼻的浓烟扑面而来,熏得他差点退了回去。他稳稳身子,一手托举着棉门帘,浓烟散去,看见书慎正拿着纸张往灶里塞,火苗呼地窜起,照亮了他清瘦的脸庞。 “书慎,你干啥?” 书慎手抖了一下。他头也不抬,怕被抢了似的,将灶台上剩余的纸张一把抓起,统统塞进火中。明仁疾步上前,自火中抢出一张正在燃烧的纸片,挥舞着将火熄灭。他看清纸片上残余的文字,再一次喝问道: “书慎,你干啥?” 第193章 传单(4) 书慎突然伸手要夺回那纸片,明仁猛地推了他一巴掌。书慎毕竟是个书生,哪里吃得住明仁练家子的力气。他差点被推倒在地,踉跄着站稳脚跟,冷冷地看着明仁说: “没干啥。就是些废纸。” 明仁双目圆瞪,大声吼道: “你以为我是傻子吗?”冲书慎脸上就是一拳。 因怕文淑一意孤行惹下麻烦,下决心将那些传单烧掉,甚至连挨文淑责骂,被她瞧不起的心理准备都有了,如今见到明仁,本想心平气和地向他解释,哪想他竟如此粗暴,一上来就动手动脚,书慎终于被激怒了。他扶着炕墙站起来。这一瞬间,他注意到灶台上的柴刀,几乎就要伸手去拿了。他抑制着要拼命的冲动,摸一把嘴角鲜血,眼里冒着怒火,冲明仁咆哮道: “斛明仁,你太过分了!你以为所有人都怕你吗?” 明仁火气依然不减:“你说!你怎么我妹子了?” 书慎激愤反驳道:“我咋你妹子了?我会咋地你妹子!你妹子做了甚,她没告你吗?你平白无故跑来,向我兴师问罪,你凭什么!” 明仁返身拉开房门,指着外面质问道: “你无辜?你把她锁办公室,偌大校园里只有你和她,你鬼鬼祟祟的半天不开门,进来了你不让我见人,现在你说啥事也没有?” 书慎理直气壮地答道:“斛明仁,你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妹子借用我的办公室,我管她做什么事!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冤枉我,你要给我道歉!” 明仁捡起那块残缺的纸块,冲书慎嚷道: “道歉?你也配!”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他看清了纸上的字,不由得一愣。那字,分明就是文淑写的!他意识到自己冒失了,顿了顿,情绪渐渐有些缓和,然而怒气转为埋怨,他将文淑的所作所为,又归咎于书慎的引诱和纵容,指责道: “耿书慎,你拍着良心想想,自你来明月堡,我们斛家是咋样待你的?论年龄,论处交,文淑是我妹子,也算是你妹子,她不懂事,不知轻重,难道你不知道?你怎可以唆使她做这种事情?” “斛明仁,我再叫你一声哥。你不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书慎指着火里的纸灰说:“我是看老东家对我好的面子,才把她写的东西烧掉,阻止她做出更荒唐的事来,难道是我错了?难道让她拿去邻村上下满街上张贴?你不感谢我也就算了。我只做我该做的事,不指望谁来感谢我,你堂堂男子汉,竟是这样不识好歹吗?” 明仁被书慎说得哑口无言。正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四周扫一眼,却见窗外有人正透过窗户纸的破洞偷窥,于是大喝一声: “靳连绶,你进来!” 声如惊雷。外面没有应声,人影倏忽不见了。明仁冲出去看,不见靳连绶,却见放羊的狗儿浑身如筛糠,双手抱头蜷缩在墙角。狗儿眼睛生怯怯地看着明仁,连声说“啥也没看见,啥也没听见”。他见明仁凶神恶煞地挥拳,还没等拳头落下,就翻身在地上打起滚来。 “耿先生救我!耿先生救我!” 书慎跟着也出来了,见状一把拉住明仁: “你干啥?有气你冲我来,欺负他做甚!” 明仁用力甩脱书慎,恶狠狠地叫狗儿滚蛋。狗儿爬起,失魂落魄似的撒腿就跑。已跑到校门口了,他又突然停下来,回头,抿着鼻涕,跳跃着叫道: “错怪耿先生,斛明仁没良心!” 他一面准备着鼠窜,一面指着明仁,神气地说: “斛明仁,我不怕你!冀承德和他老婆在外面,你要撒野,有本事当着他们的面来。” 第194章 投亲 冀承德夫妇坐着马车,来到堡门。守堡的人中有认识的,赶紧招呼着前往斛府。到了府门口,下了车,有人跑去禀报。片刻,好月匆匆出来,满脸诧异地问: “爹,娘,你们怎么来了?” “进去再说。”冀承德应了句,招呼着长工和跟来的人将几口沉沉的箱子抬进府里。好月领着路,将那箱子抬到厢房,打发走帮忙的人,还没等细聊,妇先跑了过来。亲家们寒暄了几句。冀承德夫人说: “当下情形说不好了。思来想去,还是明月堡叫人放心。俺们过来避几日,叨扰亲家了。” 妇人眉开眼笑地说:“亲家说的哪里话!咱孙子满月后,咱一面也未曾见过。好月他爹平时没有要紧事不登门,把俺这里当成三宝殿,俺们请都请不来哩。来了好来了好,俺这里攒下几车的体己话,都没机会说哩。” 冀承德笑道:“这不就来了么。” 先去上房看穆修。穆修见到亲家,亦是十分高兴,竟意外地挣扎着坐了起来。他拉着亲家的手,摇晃着好一会儿不放,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他说不成话,脸上表情却是十分丰富。妇人见男人这样,热泪都出来了,说,亲家你看,见到你他有多喜欢,我们都不晓得他居然能坐起来哩。 不一会儿,村长也跑了来。他进门也不问候,开口就打听西边战事。当着穆修面,冀承德本不想提这话题,只好轻描淡写的说说。尽管是些道听途说,却也把穆修听得目瞪口呆,头上直冒冷汗。冀承德看他比比划划地,不知他要说些什么,妇人翻译道,他是担心咱家的沟地、垣地、房产、牲口哩。冀承德苦笑道,天柱将倾,非人力可挡。鼎革之变,洪流浩荡,我等寻常人家除了未雨绸缪,预留些后手,剩下的,只有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好月已在客房备好茶水干果,进来请移步过去。又聊了会儿,村长满怀心思去了。冀承德这才认真地对穆修妇人说,风声确实紧,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咱不敢全信,也不敢不信。我们这回过来,是要有个交代。我们一辈子的积攒,除去长在地上的,搬不来扛不动的,备荒备耕的,再除去那些不值钱的鸡零狗碎,剩下就是这几个箱子里的。我们年纪也大了,无论攒下多多少少,既用不完也带不走,迟早都是女儿女婿的,今天,当着亲家的面,把这些交给他们,我们也不用怕落得个明珠暗投,也就心安了。 妇人说:“亲家说的甚话!亲家的就是亲家的。我跟穆修商量过许多回,还在西场置换了个大院,想着到时候,你们迁到这边来住,孩子们照应也方便。” 冀承德不言语。冀承德夫人说:“到底是亲家周到细致。我们先住上段时间,到时候再商议这事。毕竟是件大事,处置那边的田产地产,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好月说:“盛世而富乃为福,乱世而富恐为祸。女儿没别的见识,只盼父母大人多结善缘,多恤贫弱,不要执着于那些身外之物。总之该让的就让,该舍的就舍,该藏的就藏,保得合家安然无虞才是上策。” 穆修妇人说:“好月说的是。” 明仁赶回来见岳父母,听说要住下,立刻就去收拾西场那院子。贾存谊在街上碰到村长,知道了这边的事,特意跑来问询。转身去召集练武的弟兄同往西场帮忙。放了鞭炮,里里外外收拾干净了,生了炭火,糊了窗户,挂了门帘窗帘,铺了炕垫,搬来崭新的被褥,门房安排了长工。家具都是现成的,明仁带领俩个弟兄回府,套起马车,从府里拿来锅碗瓢盆茶烟酒,猪羊牛肉米面油,以及蔬菜佐料等等等等,居家所需的一应物什,大大小小,零零碎碎,攒点个了全套,直忙到天黑,终于搞定。 这时候文淑过来,见大家府里吃饭。明仁见到妹妹,狠狠地剜了她几眼,招呼弟兄们往府里去。 第195章 欺骗? 文淑一整天都刻意躲着哥哥,好在明仁忙着招呼岳父母,忙得手不停歇,脚不沾地,顾不上搭理她。吃过了饭,她又怕嫂子问得露出破绽,没敢去逗小侄子玩,说声累,告了退,早早地就回屋了。她心情既兴奋又紧张,亦梦亦醒到次日早上,算计着时间,跑去厨房抓几块油炸的馍馍片,边走边吃着,就去找书慎。 书慎早就备好了说辞,见跟前没人,满脸轻松地告诉她,那些传单一张不剩,昨晚就张贴到周围各村各庄了。他怕她不信,甚至还编造了些惊险的情节。另外,他还十分认真地给他解释,之所以没在明月堡张贴,是怕被追查笔迹,给文淑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文淑听书慎绘声绘色的讲完,虽说在明月堡见不到那些传单,想起来多少有些遗憾,但想到书慎能为自己这样做,还是感动不已。 “书慎哥,这回咱们是真正的同志了。” “是的。二姑娘。同志。” “以后不许叫我二姑娘,叫我文淑。” 书慎心里蛮不是滋味。他哪曾这样睁着眼睛说过瞎话!他辜负了她的信任,可在这时候,他怎么能将真相告诉她呢?这辈子的瞎话都说给她了!他应付了一会儿,说要到教室批作业,问是不是等他下课再聊。文淑说,书慎哥忙你的,我去别处转转,改天专门谢你。 她在街上走着,狗儿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嘴里叫着“烧掉啦,烘!烧掉啦,烘!”,从文淑身旁跑了过去。文淑只当他说什么浑话,不以为意。回到府里,她跟娘说,要到城里伯父家,给哥哥明孝打个电话,让他买几本书寄回来。妇人说,跑跑跑,就晓得乱跑,家里刚住下戚人,怕照顾不周到哩,你不要耽搁,办完事就回来。文淑爽快地应了,出来叫上马车就上路。 明月堡到绵上县城,两条路,一条近些,一条远些,中间分别要路过好几个村子。马车走的是龙凤河这边。路过第一个村子,文淑就要拐进村里走一遭。和明月堡一样,各村都管控着。多亏斛家在当地响当当的名号,听车上是穆修家的二千金,立刻就放行。马车在街上咯噔咯噔走着,文淑隔着车帘儿左看看、右看看,愣是一张传单标语也没看到。经过第二个村子,亦是如此。文淑心里不由得嘀咕起来。莫非这么快就被人撕掉了吗?她不死心,来到城门口,见那里士兵荷枪实弹,盘查得更严,进出之人皆要搜身,就打消了进城的念头,从另外一条路往山上来。 又经过两个村子,又沿街顾盼了一回,仍未见有新张贴的标语传单。在离明月堡最近的堡北庄,文淑见丁字街口有几个老者站着闲聊,下车过去。她转着弯儿问人家,说俺村里到处贴着抗日和减租减息的标语,你们这里怎么一张也不见?人家见是个漂亮姑娘,说俺村是模范村,甭说没张贴,就是张贴了,也早做了擦屁股纸,你一个姑娘家,操这心做甚?她说,俺只是好奇,不是说红军要打过来了吗?人家就说,谁打过来也一样。我们这些老汉怕啥?倒是姑娘你,小心被抓去当了压寨夫人哩。 看着出了村口,还是没有!文淑突然想起了狗儿。想起狗儿从她身边跑过时,疯疯癫癫吆喝着“烧掉了”的话,似乎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才有些明白。莫非,她写的东西被哥哥发现,付之一炬了吗?这个耿老师,办事咋也靠不住!她由疑惑而失望,因失望而恼火,恨书慎不坦荡,恨他伙同哥哥,一起来骗自己。若非自己走这一遭,怎知是他们从中作梗!她让赶车的驱车疾驰,她一刻也不想等。她要马上见到书慎,非得要让他说个明白! 第196章 欺骗?(2) 一进堡门,文淑跳下车,径直往村学去。靳连绶正在门口打扫,看见文淑进来,谄笑着说,二姑娘许久不见了,这回是来做甚?文淑不吭声,只管大步往前走。推开办公室门,书慎不在。她于是来到教室门口,重重敲了几下门。书慎正讲着课,思路突然被打断,以为是家长来找,带着满手粉笔面出来,却没想到是文淑,不由愣了一下。再看文淑那表情,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 “是文淑呀。我还以为……你咋来了?” 文淑面带嘲讽地问道:“我咋来了,你不知道?” “我……”书慎一时语塞。他返身将教室门掩上。教室吵吵地传出了说话声。又看看校门那边的靳连绶,朝文淑使个眼神。文淑瞪了靳连绶一眼,气鼓鼓地跟着书慎,来到校园一隅。 “我写的那些东西呢?”文淑问。 “张贴出去了呀。”书慎回答。 “张贴到哪儿了?你说。” “周边村子呀。我一晚上没合眼,跑了几十里路。天寒地冻的,幸好浆糊熬得稀,又用棉絮包着,否则不等上墙,早就冻成冰块了。为了这个,还差点被巡查的发现。”书慎接着说:“这些,我不是都告诉过你吗?” “你咋睁着眼睛说瞎话!”文淑大声说:“幸好我多了个心眼。各村我都去过了,看了个遍,也问了个遍,什么标语、传单,鬼也不见。你说,你为啥要烧掉?” “烧掉?听谁说的?” “这你别管!你为啥要烧掉?” “我……”书慎知道瞒不过了。自己一片苦心,不全是为了她吗?难道满腔赤诚换来的,竟是她的埋怨吗?他盯着文淑的眼睛,一字一板地说:“你应该知道,我本来就不想让你那样做的。你一定要那样做,对你、对你卧病在床的老爹有啥好处?我把那些东西烧掉,就是不想你做出那样的事来。” 这话却似乎火上浇油,文淑气得浑身颤抖。可,她还是不肯相信,向来一诺千金的耿书慎会这样欺骗自己,她宁肯相信他是在哥哥的威逼下,才如此行事的。 “你说,是不是我哥让你这么做的?” “跟明仁没关系。是我烧的。你听我说……” “好啦!”文淑突然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你别说啦!我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为我担心,什么你我同志,什么剩下的事交给你办,原来都是骗人的鬼话!”知道是在学校,不想让人看笑话,想竭力控制情绪,可满心委屈却使她的眼泪哗哗流淌:“是我,是我一厢情愿不是吗?是我低三下四恳求你帮忙不是吗?是我非要拉你下水、坑你害你不是吗?耿书慎,你放心,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事了。我以后再不会相信你,这辈子也不会了!” 声音惊动了整个校园。 这边教室,门拉开一半,几个孩子手扳着门框探头探脑地偷觑。那边教室,朗朗的读书声忽然停了,教员拿着根戒尺站在门口,满脸疑惑看着这边。靳连绶一瘸一拐跑来,在离他们几步远处停下脚步。他大概把事情想得龌龊,歪头看向这边,脸上露着奇怪的表情。 “文淑,你消消火气。那么多人看着……”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怕什么!” 书慎劝一句,文淑声音就高一分。连劝几次不听,书慎终于不胜尴尬,狠狠心不再搭理她,转身大步往教室去。文淑被晾在那里,要上前又不敢,正掩面抽泣着,街上却传来了急促的铜锣声。 第197章 军情 二月二十六,明月堡警务所长刘三桂在县城参加完临时紧急会议,马不停蹄赶回明月堡,集中起警察队伍,会同村长和斛明仁,一起站在北门楼,向闻声聚集在楼下的村民通报了军情。 邻县的文殊原和本邑泥潭镇都出现了红军的前头部队,情势已是十分紧急。驻军也已前出隘口和要点迎战。县里明令,各区各村务必严加防备,既要防敌方人员渗透,也要拒止小股共军抵近骚扰。刘三桂结结巴巴,将会上所听来的添枝加叶地转述给大家,说凡共军所过之处,不论富家穷家皆被洗劫一空,彼处乡民有被割喉的,有跳井自尽的,也有被抓了壮丁的,真个是鸡犬不宁。 文淑从村学出来,心情糟透了。她本不想凑这热闹,可到底还是跟着人流来到北门楼前。听着刘三桂在那里危言耸听,终于忍无可忍,大声喊了出来: “假的,全是假的!” 这声音犹如晴天霹雳。刘三桂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噎住,半句话卡在了喉咙间,吐不出来。上上下下一阵骚动,所有人的眼光纷纷投向文淑。人们几乎不敢相信,说出这话的,居然是赫赫有名的明月堡大财主家的二小姐。人们吵吵地议论起来,还有人跟着“假的,假的”地叫嚷。叫嚷声中,夹杂着笑声、骂声、嘘声、掌声。刘三桂回过神,气急败坏,指着文淑喝道: “谁、谁家的丫、丫头片子!” 他脑子却也清醒着,明明认得是文淑,碍于明仁在旁,愣是忍着没说出更难听的话来。村长与明仁并肩站着,低声抱怨道: “明仁,还不管管你妹子。这算啥嘛。” 明仁早上起来,就没照过文淑的面,只知她跟娘要了马车,说是进城办事去,却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回来,更没想到她会如此不计后果地给人难堪,黑着脸训斥道: “滚回去!你起什么哄!” 声如炸雷。然而,此时的文淑却显得毫无顾忌,听到哥哥怒喝,她不只不收敛,反而愤然挤出人群,站到路旁矮墙上,义愤填膺地演讲起来: “假的!他说的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鬼话!红军我见过,他们不长着三头六臂,也不是妖魔鬼怪,他们都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红军东征,哪是什么共产共妻,是要打小日本、救国家,是要推翻一切不合理制度,建立没有剥削、人人自食其力、平等自由的社会,要让天下所有人丰衣足食、过上幸福生活……” 说着说着,她仿佛忘掉了之前的不愉快,想象中的那些美好场景如同放西洋镜那般,一帧帧在脑海中浮现。她的眼神里渐渐没了愤怒之色,她的话语里充满憧憬和向往:孩子们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读书,工人在欢快轰鸣的机器声中劳动,农夫在绿油油的田野上耕耘,老人在环境宜人的公园里悠游,年轻男女花前月下自由地恋爱,商店里琳琅满目,饭桌上生色飘香,街头行人衣着整洁…… 她的激情演说勾起了不少人的共情。她把他们平日里的“黄粱美梦”一股脑儿摊在了阳光下,让他们的心也激动得颤栗起来。不少人都在纳闷,斛家二小姐这是咋了,谁给了她如此的胆量和勇气! 同时,她肆无忌惮的狂言也激怒了一些人。她正忘情地演说着,突然,不知从哪里飞过来个瓦片,差点砸到她头上。她本能反应低头躲避的那一瞬,看见北门楼上的刘三桂挥舞着短枪吆喝“抓人”,看见几个警察正绕过钟楼东边的垂花门,如狼似虎向这边扑来。她站直身子,定定神,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猛地甩一甩头,还要接着说。就在这紧要关头,站在不远处的贾存谊疾步上前,不由分说,一把将她从矮墙上拽下,也不顾她挣扎反抗,拖着她跑向南边,在街巷的另一边消失了。 第198章 夜会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刘三桂和村长又连说带唬地讲了一通,无非是强化治安、反共防共的那一套。众人散去之后,刘三桂邀村长和明仁到警务所合计。刘三桂怕明仁心有芥蒂,向他解释,说并非真要抓文淑,只想吓唬吓唬她,否则她真做出啥事来,再说就晚了。村长也说,文淑这丫头不知天高地厚,平时就到处胡言乱语,今天好在没县里的人,明仁你可不能再宠她迁就她。 明仁回到府里,左右寻找文淑。回到厢房,见到屋里岳母和好月。好月看明仁脸色铁青,询问是何情由。问清楚了,也颇为忧心,说,咱这妹子也太过分了。你且甭急,等她回来,我好好跟她说道说道。又说,你去西场那边看看,帮忙劈些柴火吧,爹爹腰不好。于是明仁就去西场。进到院子里,果见冀承德正挥着斧头劈柴,赶紧上前夺过斧头,自己来干。冀承德谦逊地笑笑,回屋去烧水。 劈好了一大堆,明仁将柴火认真码在檐底,打扫了地上的碎杂,回屋请岳父同去府里吃饭。冀承德推辞说,这边也十分方便,就不过去了。等好月她娘回来,我们简简单单、清清淡淡吃点就好。回到府里,明仁又挽留岳母。夫人笑着说,我不回去,你爹的嘴要吊起来哩。嘱咐小两口几句,自己回西场去了。 晚饭时,文淑悄声无息地回来了。饭桌上,好月一如既往,文淑一言不发,明仁黑着脸,看也不看文淑。正待举箸,村长却找来了,嘻嘻哈哈对穆修妇人说,嫂夫人,有个饭局,我借明仁侄儿出去应酬应酬。明仁问咋回事?村长说,如今日头从西边出来哩,刘三桂要请客。明仁鄙夷地说,好好的,他请甚客!不如就在这边,咱叔侄二人喝几盅。村长说,请客容易避客难,走走走,那边都预备好了。 刘三桂请客,自有他的用意。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他那些警员都是废物,在明月堡当差,关键时刻想要保自己无虞,万万离不开明仁和他的弟兄们,如今,多了文淑闹场这一回,更担心明仁跟自己过不去。他找来村里的厨子,就在警务所里摆了一桌酒席,招待明仁和村长。 喝过酒吃过饭,明仁告辞回家。就到府门口了,黑暗里突然闪出个人影,挡住了去路。明仁一激灵,滑步上前,一把扭住那人胳膊,要看是什么人。那人不肯就范,转身将肘击向明仁下巴,明仁抬手托住对方的臂弯用力推出,只见那人身子一斜,顺势向后跳出一步。明仁刚要上前,就听那人哈哈笑起来。 “明仁哥,是我。” 原来是贾存谊。明仁没好气地骂道:“怎么是你小子,吃饱了撑的还是咋地。你要干甚?” 存谊说:“明仁哥,我带你去见个人。” 明仁诧异地问:“见甚人?这样神神秘秘的。” 存谊说:“是钮大福。说要见你。” “钮大福?他咋来了!”明仁不由得眉头一皱。堡里防备得严密,他们是如何进来的?难道红军真的要打过来了吗?问存谊: “他们在哪儿?找我做甚?” 存谊说:“他不说,我咋知道?明仁哥只管你跟我走,见面一问不就清楚了?” 存谊带着明仁来到堡西北角一处院子门口。这院子原是贾三住过的。人们忌讳贾三凶死,大白天也没人光顾,早是一片废墟,断壁欲倒,残雪未尽,荒草戚戚。贾存谊停住脚步,轻轻拍了三下巴掌。随即,就听见里面有人走动的声音。钮大福来到近前,叫声“明仁”,轻声说,咱终于又见面了。旋又转过头去,低声呼唤道: “你们出来吧。” 第199章 夜会(2) 话音落下,一阵悉悉索索,院子角落荒草中站起来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过来。先是个年轻后生,跟着是常柱儿。常柱儿见到明仁和存谊,热情地打招呼: “明仁哥,存谊哥。” 见到昔日赶车的长工,明仁和存谊显得甚是冷淡,他们之前对他的好感因为文淑的缘故,早就荡然无存。他们只是嗯了一声,就不再有任何亲近的表示了。常柱儿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尚自关切地问穆修叔身体可好?问好月嫂子可好?问明孝哥可常有书信回来?可是,他连给穆修家赶车的长工都问到了,就是没有半个字提及文淑。这让明仁和存谊心里更加不舒服。存谊按捺不住,问常柱儿: “你咋不问问文淑现在怎样?” 常柱儿尴尬无语。钮大福对存谊说: “这回多承你帮忙。这个人情我记下了。我来见明仁,是有些私下里的话要说。还请你替他们遮掩着些。”存谊爽快地应了,告辞离去。钮大福让那后生到外面去望风,然后和明仁来到里面说话。 钮大福先是说和穆修前前后后的相处,说和明仁在大胆地的那次见面,说自己参加部队以后的经历,接着,他又向明仁介绍这段时间以来西边的战事。明仁静静听着,一边猜测钮大福到底所为何来。钮大福接着说: “你们知道的,已是昨天的事了。天亮之前,我们已拿下泥潭镇车站和白秃子山,全歼守敌一百多人。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肃清敢于抵抗的敌人,解放整个绵上县。” 明仁突然打断钮大福的话,问道:“听说你们抢了莲花沟李财东的钱粮牲口,还打死了人,是真的吗?” 钮大福说:“是有这事,但不是你说的这样。我们针对的,是那些土豪劣绅和地痞恶霸,对普通的士农工商秋毫无犯。可恨这李财东仗着权势,一贯恃强凌弱,为富不仁,不只夺人家田产、奸杀人家妻女,还掘人家祖坟、逼良人为娼,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杀他,才真正是为民除害。税卡子那家伙巧立名目、肆意盘剥,贪得无厌、徇私舞弊,往来商旅恨之入骨,我们将其处决,更是大快人心。还有……” 明仁虽不信刘三桂的危言耸听,对现在钮大福所言,同样持有怀疑。他哪方面也不敢完全相信。他迫切要知道的是,钮大福真正的动机。他再次打断钮大福的话: “钮大叔,不说这些了。你这时候找我,不是要告诉我,我们斛家在你们眼里属于哪类人吧。” “当然不是。”钮大福听出明仁的不耐烦,笑着说:“我来找你,是要帮你家积个善缘哩。” “善缘?”明仁一时被搞糊涂了。 钮大福这才告诉明仁,他此来是要赎回留在斛家的那几支枪和子弹。不过,说是赎回,他手头其实没有钱,若斛家愿意,大家商量个公道价,或者折算成小米,由他代表部队打个借条,保证将来连本带利偿还。 “明仁,你觉得怎样?” 枪是钮大福留下的,堡里除了爹爹,只有自己知道,好月面前都没提起过。他如今要拿,拿去就是了。打欠条?这可是闻所未闻。世上竟还有这样的部队!打了欠条,谁来还?啥时还?怎么还?都是未知。 “叔,你不是耍笑我们吧?” “我知道你不信,许多人也不信,许多人也都这样做了。我们现在要钱没钱,要粮没粮,将来很长时间,恐怕也只是这个样子。说实话,我也不知啥时能兑现承诺。真正到那时,我和常柱儿活着,还是已经牺牲了,都不知道。我只说一句话,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我们永远不会不认账,永远不会忘记曾经帮助过我们的人。” 钮大福的话低沉有力,饱含真诚。 这真诚打动了明仁,他打定主意,暂时瞒着爹爹,再帮钮大福这一回。他让钮大福和常柱儿在这里等着,自己去拿东西。回到府里,趁娘不注意,溜进后院,掀开磨盘,摸黑下地窨子,找到油纸包着的那些枪支弹药,拿上来放在一边,再将磨盘移归原位。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想到,提着两个帆布袋飞身跃上墙头往跳下的那一瞬间,竟被妹妹文淑无意中看在了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