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朋友不听话怎么办[穿书]》 第1页 《男朋友不听话怎么办[]》作者:重皿【完结】 文案 娇娇万人迷大美人受(渐眠)vs睚眦必报心机酷哥攻(薄奚) 坏消息:渐眠穿书了 好消息:渐眠获得ssr身份卡,亲爹是皇帝,自己还是个独苗苗 坏消息:皇帝爹再过不久就会被主角攻薄奚乱剑砍死,把独苗苗做成人彘 别人穿书都是各种感化真善美,成为攻or受成功路上的垫脚石,拔刀相助的好兄弟。渐眠不一样,他刚穿书就面临小黑屋预警,主角攻一脸阴沉地跪在他面前,主角受嘤嘤哭泣自赏巴掌,而原身,则是那个让亡国的主角攻受尽屈辱,画风清奇的炮灰反派,雪封国小太子。 他穿书的时间刚刚好,即没有办法弥补原主先前错误,又没有办法将羽翼将成的主角攻扼杀在萌芽里。 渐眠:漂亮! 众所周知,按照穿书惯例,第一件事就是洗刷自己的冤屈,成为一块合格工具砖,主角哪里需要哪里搬,势将真善美传遍人间。 渐眠与众不同,他不按套路出牌,上来直接将人得罪了个底朝天。 起先,他是这么想的,架空主角攻的权势人脉,以各种手段交涉(胁迫)成为主角攻的左膀右臂,后来,他发现成为主角攻的男朋友比成为主角攻的朋友要更容易 薄奚:微笑.jpg 男主视角: 万历十三年,薄奚发现那个草包太子变了。 他对上自己的目光里再无虚张声势的畏怯,那双狐狸一样的眼睛里噙满荡漾春光,一边说着掏心窝的话,一边在背地里搞小动作。 薄奚觉得有意思。 薄奚由着他折腾,最后发现这具美艷皮囊里换了个别的芯子。 他这样娇气,怕冷又怕热,身体像破棉絮,稍微见点风就被吹的七零八落,他冷冷叫薄奚跪在地上守夜,却又在睡得身体捂不热的时候拼命往薄奚怀里钻。 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薄奚与他无非你死我活 但后来薄奚只想好好爱他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穿书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渐眠(渐明月) ┃ 配角:薄奚 ┃ 其它:雄竞修罗场 一句话简介:给予你的,无上宠爱 立意:无论到了何种困境都要坚强 第1章 交锋 万历十三年 冬 今年的初雪来的这样急,澄澄亮亮的玻璃瓦裹覆在重重霜雪之下,黯淡的像一轮脏脏的月亮。 隔着一层素麻窗纱,外面急呲呲的风雪却半点透不进去。 小福子正了正脑袋上的太监帽,猫着腰踮脚靠过去,殿内的宫人跪了一地,藤椅上的人却睡的酣甜。 走得近些,小福子唿吸都放轻。 蜿蜒的发顺着细白长颈淌下来,像流动的海,乌浓的眼睫轻颤,覆在下面的漆黑瞳孔有些昏沉,无疑是还没睡醒。 小福子不敢惊扰,内心感慨,纵然小太子性子生成这个样子,但无论再看这张脸多少次,还是世间不能有的颜色。 像是个旖旎荡漾的美梦。 小福子膝行过去,注意到他卡在藤椅缝里的发。 乌黑柔顺,发尾微翘。 小太监胖白的手指灵活度极高,仔仔细细地摘着他卡住的头髮。 他没有注意到藤椅上的人早已睡醒。 …… 不对劲,相当不对劲。 渐眠半阖着眼装着假寐,眼珠子却在扫量着房间里的铺陈装饰。 丫鬟、太监、暗红的帷幕,满绣的衣袍。 他不着痕迹地往口袋里摸,得出的结论是什么都没有。 小太监轻柔给他捋头髮的触感如此鲜明,他什么时候留过这么长的头髮? 荒唐,如果这不是梦,那真是太荒唐了。 渐眠分明记得自己方才还在x城的公寓里,怎么一眨眼就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是谁恶趣味的玩笑么…… 不对,他回想之前发生的事,眼神愈凛了些。 不知缘由,他不敢露出一点不对。 「几时了?」渐眠装出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懒洋洋偏头,微倦的眉目轻敛,他撑身起来—— 一声极轻的,丝昂断裂的声音。 那缕卡在藤椅里还未被摘出来的头髮在渐眠支起身子的一瞬间被扯断。 他下意识发出一声痛唿,低低的喘音压在小福子心里,潋滟的眸中沁着水光。 疼 难以忍受的疼痛。 什么时候,他的身体变得如此娇气。 是疼,又不只是疼,腻白的手背绷起黛色青筋,是只单单一只手就足以窥得的夺目惊人。 忽地,藤椅上的人轻飘飘掠来一眼。 小福子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在看他,脸色唰的一下惨白,连唿吸都停滞。手里捧着的短髮就是最好的罪证,小福子都能预料到那把剐骨的长刀一下子向他噼来。 那点方才心驰荡漾的旖旎场景散了个粉碎,如今全是自己一颗项上人头和城外的老父老母。 「少、少海恕罪。」 渐眠眉头微蹙,復靠在藤椅上,声音轻的几不可闻,「都起来。」 没人敢动。 这位阴晴不定的主子向来暴戾无常,指不定叫人在站起来的当刻人头落地。 织锦暗纹的地毯泛滥晦暗的一团红,像干涸洇透的污血。渐眠失去意识前夕眼前也有这样的一团血雾,是他自己的。 第2页 他醒了有一会儿,脑子里却还像走马灯一般循环反覆着他生前的情景。漫天火光将他整个人焚烧,骨肉烂作一团,身体里的油脂化作污糟焦臭,爆炸声在耳边响起,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所以,现在? 渐眠有些不可置信的想,是穿越了么? 他耷拉着眼皮,装作睡过去的样子,脑袋里却飞速转着如今的处境。 小福子就看着他脑袋一点一点,最后歪过头去,又睡了过去。 小福子震惊地看着他,一众宫人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小福子。 就这么……就这么又睡过去了? 这样一个作天作地的混世魔王,别说旁人扯断他的头髮,就是宫人们所佩的珠花不合他的心意,就要小心脑袋分家。 长秋殿的奴才们噤了声。 一直睡到不睁眼不行的时候,渐眠才恹恹爬了起来。 肚腹灼烧,他饿的狠了。 小福子还跪在一边,渐眠在心里嘆了口气,抬脚就踹了过去,做出一副阴森森的模样来:「饿了,还不快去准备膳食。」 小福子这才如蒙大赦,爬起来的时候腿酸的不行,一瘸一拐的出去召饭了。 果然是这样 看上去他在穿越副本里的人设性格不怎么样啊。 渐眠半阖上眼,换了种说法:「看着碍眼,都滚出去。」 隐在角落里的宫人们这才鱼贯而逃。 渐眠这才得以自由活动,他撑身起来,里间有块妆镜,透过黄铜镜片,渐眠瞥见镜子里轮廓熟悉的人影,提了提唇,笑了。 虽然看上去他穿过来的原身脾气算不得太好,但脸还是他自己的,又侥倖得了条命,还有什么不满。 渐眠十分明确,自己在现世的身份,已经伴随着那场突如其来的爆炸粉身碎骨了。 小福子做事利索,没过多久便布了一大桌菜上来。 渐眠撑着下巴眺望,簌簌的雪打湿窗纸,这样冷的天,宫室里却暖如三春,花厅里的芙蓉开的这样好。 真是骄奢淫逸。 蓦地,他顿住了。 錾银的影壁上映出一道狰狞虚影,动作极大,扬手落下时,拂乱了亮堂堂映在上头的芙蓉。 「那是谁?」他问。 小福子看了一眼,有些疑惑,斟酌片刻说:「您不记得了么?」 小福子:「您不是说,要沈骄自个儿掌自个儿的嘴?」 「沈骄?」渐眠总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对。」小福子答道:「奴才听您的吩咐,捆了薄奚也看着,叫人一刻也不停的监管着沈骄自己掌嘴。」 另一个人名报出来的瞬间,渐眠脑袋嗡的一下反应过来了。 渐眠倏然睁开了眼,径直往花厅里走。 沈骄被堵了嘴,脸肿的像猪头,监督执刑的宫人见他过来,谄媚一笑:「奴才保准将他制的服服帖帖,殿下就放心吧。」 他这样说,沈骄怨毒的眼仿佛要在渐眠身上剐下层肉来,哪里是服软,分明恨不得渐眠去死。 渐眠不可置否,他走到被几人合力摁在沈骄对面的少年面前。 「薄奚」他叫他的名字。 渐眠微微低身,与他平视。 高骨,薄唇,眉眼寡淡,过往的沉疴痼疾只能叫他更坚韧,少年单薄轮廓已经抽条出矫挺痕迹,倒显得站在他面前的渐眠更伶仃些。 这就是【登极】中备受读者追捧的主角攻——薄奚。 渐眠抚过花厅里的芙蓉,漫不经心地想,深冬里开的这样好的芙蓉也不多见了。 关于这段剧情,在书中是有介绍的。 这些芙蓉被花匠们伺候主子一样的照顾,别说是守着时辰松土浇水,精心爱护,就单说那捧着茁壮根部的盆都有讲究,个个如琉璃剔透晶莹,搁外面哪个也是价值连城。 但被沈骄不小心踢碎了一个,这才有了这齣花厅罚巴掌的剧情。 渐眠重重唿出一口气。 他这哪里是穿越,他分明是穿书。 而他之所以会记得这本书,盖因其中有个与他同名同姓的炮灰太子——渐眠。 【登极】是一本大男主升级流,主角攻薄奚开局便迎来了亡国灭族主角标配大礼包,后又经过重重艰难险阻,终于为家国成功復了仇,登基即位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这位欺他辱他,将他视作猪狗的炮灰太子砍肢割舌做成人彘。 而今花厅这段,更加将事情推向无法挽回的高。潮。 沈骄作为在主角攻受尽折辱时唯一给他送过温暖的人,被亲妈粉认证的薄奚心照不宣的爱人,他的死,跟渐眠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也正因如此,书粉们才将薄奚后期的性情大变和渐眠挂上钩。 好像一个得到所有但失去挚爱的痴情人设更受书粉们的追捧和喜爱。 后世对这种人设有具名叫法:「美强惨「 如今的薄奚,美和惨是展现的淋漓尽致,但强还没有表现出半点。 他跪在地上,看着沈骄受罚,一双眼里毫无波澜,只有温驯臣服。 渐眠想,他不去拿个奥斯卡小金人真是屈才了。 只有渐眠知道,薄奚此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和他一样的疯子。 渐眠跑的着急,鞋袜都没有穿。 小福子将他的鞋靴捧过来,跪着就要往他脚上套:「少海,当心着凉。「 第3页 倏然一声惊唿 宫人们的心都跳出喉咙。 此刻谁还管被渐眠罚赏巴掌的沈骄,只暗暗恨他为何这样不长眼,踏碎了花瓶,害的那些碎片残渣扎伤了太子的脚。 渐眠垂低低的睫,碎瓷刮破脚掌,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凉丝丝的痛让他连脚踝都感到酸麻,渐眠却仿佛丝毫不察。 他径直走到薄奚面前,嘭一声 薄奚被他踹倒。 黛青色的血管暴起,珠贝罗列的脚趾碾在薄奚脸上,他温温柔柔的,声音都破碎:「你弄坏了我的花。」 平心而论,原身的确罪该万死,但现在穿过来的是渐眠。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像薄奚这样睚眦必报的人,渐眠也并不能指望他因为他现在的突然改变而选择遗忘先前原主做的事情。 那么,就只有 他眼神愈暗。 腻白的手指捡了片碎瓷,抵在薄奚颈间,隐约可见的血管蓬勃而富生命力,无疑不昭示着对手的强大。 他微眯着眼,下手毫不犹豫。 粘腻的血珠子顺着薄奚的颈子滑落,他连求饶都寡淡:「殿下恕罪。」 薄奚知道,他是奔着要自己的命去的。 上涌的血气被生生咽下,薄奚半阖着眼,看上去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沈骄被堵了嘴,却还是拼命挣扎着想阻止渐眠的动作,他被堵住了嘴,那结在他脑后打的精巧,叫他拆也拆不开,淌着泪摇头,哭的几乎昏厥。 小福子看在眼里,他虽然对沈骄这个嚣张跋扈的蠢样子看不惯,但联想起几人之间的恩怨纠葛,实在是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指不定现在殿下如何生气,到时候却要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 他膝行至渐眠面前,声音有些轻:「殿下,您忘了吗?沈公子收了薄奚做义弟。 他浅浅提了一嘴,渐眠却没有如往日一般放过薄奚。 他下手愈狠,眼见着伤处见骨,薄奚隐而待发。 背在身后的绳索都已被扽断,那片碎瓷却噹啷落了地。 渐眠重重倒在了他怀里。 第2章 结缘 他毫不怀疑渐眠在那一刻动过的杀心,但这样的发展他也是绝然没想到。 刚才还恨不得将他弄死的罪魁祸首,此刻倒在他怀里,喘息声都微弱。 猫儿一样。 宫人们将渐眠团团围住时,薄奚趁乱割断了束缚沈骄的绳结。 「我……我……「沈骄抹着眼泪,一熘烟跑出了长秋殿。 他要去找哥哥,渐眠反了天了,如今竟然连哥哥的话都不听了! 薄奚正拿巾子给伤口止血,侧眸瞥了眼躺在地上抽搐的渐眠。 啧了一声,几秒过后,他挤过人群,微佝着身子在宫人们的瞩目中将渐眠反抱了起来。 宫人们愣在原地,迟钝地看着薄奚卡着渐眠的脖子给人顺气。 「拿个净盆。「满身血污的少年淡淡发号施令。 小福子刚要转身,便被薄奚突然叫住了。 薄薄的眼皮略抬,横扫一周,「就那个吧。「 就哪个? 小福子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倒吸了一口凉气。 * 滴滴答答的痰液落进了渐眠拿来用膳的玉盏里,他虎口青筋暴起,分明跌在人怀里,还想着掐人命脉弄死薄奚,当真是半点教训都不长。 薄奚面无表情地将他摁在腿上,这次是真用力,膝盖往他胸腔顶时,似乎都能听见骨头掰断的声音。 哇的一声,渐眠吐出一口胆汁,渐眠彻底没了力气。 他倒在薄奚腿上,耷拉着眼皮,嘴唇微微颤动。 薄奚倾身凑过去,被含着血沫啐了一口,好听的话半句没有,只得了个咬牙切齿的贱种。 真会戳人肺窝子。 得,人半点情也不领。 薄奚不在乎,硬硬的指骨挤进渐眠嘴里。 舌腔热热软软,饱满的下唇被手指压下,薄薄的水红一片,硬瘦的关节触到他喉口。薄奚的声音充斥着担忧:「殿下,再张开一些。「 他赶在渐眠张嘴喊人的瞬间,屈指剐过渐眠喉咙,逼的渐眠又呕一口。 尖尖的犬牙后知后觉地报復咬下来,但他已经没了力气,酸水都已经吐出来,除了一圈沾着黏连腔液的齿痕,半点伤口都没留下。 趁人病 ,要人命。 渐眠发誓,他一定弄死薄奚。 意识远离之前,渐眠隐约听见薄奚担忧的嘆息:「殿下是被郁气呛到了,这一口吐出来,应该也就没什么事了。」 * 软红纱帐层层叠叠,渐眠靠在引枕上,乌浓的发泼了满床。 漆金暗格上落下一片片沾血的碎瓷,他眼下攒积一小片青灰,阴郁的要命。 医士哆哆嗦嗦,沾药的麻布都拿不稳。 干涸血痕像拂乱的碎花,腥腥红红落在单薄脚背上,有渐眠的,也有薄奚的。渐眠直勾勾盯着他,「放开。」 「殿下。」薄奚跪在床沿前,柔顺安静地垂着头,看不清神色,嵴背上的伤却比渐眠还要惨些。声音压的闷闷低低,好委屈:「殿下别乱动,一会儿就处理好了。」 医士侧目看他,眼中闪过一丝爱怜。 渐眠近乎咬牙切齿了。 藏在芙蓉被里的那只手,箍住渐眠的脚腕,驾轻就熟的摩挲,往上,还要往上:「殿下乱动的话,又要换好几次药呢。」 第4页 故意的,他绝对是故意的。 渐眠深切质疑,书粉口中光正伟的薄奚,和他面前的这个东西到底是不是同一类。 安息香将整个人都染透了,都不能平渐眠的怒,好在医士已经处理完了,临走时还悄摸儿往薄奚袖里塞了瓶药。 是了,当他根本看不见。 小福子猫着身子凑过来,圆白的脸上挂了笑:「少海,沈先生到了。」 渐眠略抬眼皮,看向沿下跪着的薄奚。 他神色平平,对小福子提到的沈先生半点波动也没有。 不愧是能成为主角的男人。 渐眠摆摆手,懒懒开口:「叫进来。」 说起来,薄奚能够顺利破城发动宫变,其中也少不了这位沈先生的功劳。 他眼底冰冷一闪而逝,懒懒支起下巴,看向掀帘而入的男人。 「殿下,沈先生来了,您都不起来迎么?」从沈仰后透露出张肿成猪面的脸,挟着清秀的眼睛也生了几分狰狞。 沈仰,沈骄。一个娘胎里托生出的至亲血脉,分明轮廓这样相似,怎么原主就半点儿没察觉。 他嘆了口气,顾自打量起沈仰来。 雪袍翻浪,秀挺如松,倒真生了副孤高独绝的好相貌,怪不得能将原主迷的团团转,哄的连布防图都能给他。 他站在离榻三步之外,连看一眼渐眠都嫌恶。瞥见跪在沿墀下的薄奚,才有了几分情绪波动,「殿下,如此行径,恐怕不妥。」 渐眠招了招手,满眼不解:「小福子。过来。」 「奴才在。」他觑了眼渐眠,不明白这是又弄哪出。 「他是不是叫我下去迎他?」尖尖的指甲花苞一样,半点人间疾苦都未曾领略过。 而沈骄呢,被他安排去侍候那些芙蓉,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如今手指根根粗糙红肿,他背过手去,往沈仰后头躲了躲。 小福子张着嘴这了个半天,连个所以然都说不出来。 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他惨着一张脸,就差没说出您看见沈先生都是扑着过去的,别说迎,若不是这回薄奚的事,人连咱长秋殿的门都不屑踏入。 沈骄知道,阖宫上下都知道,甚至连沈仰自己,对此都是心照不宣。 像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喔了声,指着自己问:「孤是谁?」 沈骄乐了:「殿下,您想在沈先生面前表现也不用找这么拙劣的藉口。」 渐眠深以为,原身让沈骄自掌巴掌还是十分明智的。 这么个口无遮拦,指天说地的东西,死在原身手里,不算冤。 「孤让你说话了?」渐眠顿了顿,揪掉了小福子的太监帽。 「欸呦…」小福子面色惨澹,苦着一张脸跪在地上:「您是雪封储君,东宫的主人。」 沈仰表情更冷了。 「渐眠,你又在发什么疯。」 啊,他发什么疯。 沈仰住着他堆金砌玉造出来的长乐宫,规格比照储君的寝居还要高,鲛纱做帐,狐裘为毯,他忘了,是谁将破布烂衫的沈仰堆成如今的模样。 不过一个精心设计的救命之恩,叫原身对他掏心掏肺,命都快丢了还惦记着他的沈先生,叫人护送他从密道里逃走,谁又能想到… 他趿鞋下榻,眸中氤氲淡淡微光。 见他服软,沈仰才纡尊降贵地往前走了半步:「早知…」 「啪」一声。 沈仰润白的面上浮现五个通红的指痕。 沈仰满脸不可置信。 「怎么?家里没教什么是规矩?」他歪了歪头,殷红唇角扯了扯,又是一巴掌下去。 这下连沈骄都坐不住了。 他扶着沈仰,狰狞又悽厉的吼:「你疯了,渐眠,你忘了谁把你从江里救上来的!」 渐眠略微一晃,凑到了沈骄面前,他佝着身子与沈骄平视,黯淡的眼睫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放的轻:「你要孤承你的人情么?」 沈骄瞳孔微滞,他温言软语,好可欺,说出的话却让人毛骨森竖:「你算个什么东西?」 沈骄咽了咽口水,嗓音都嘶哑:「沈…沈先生为了救你…为了救你伤了根基,这又怎么说?」 「孤让他救的?」 「那夜江水浮萍,你们出现的好巧啊。」 沈骄一悚,几乎要以为渐眠发现了那夜真相。 不,不会的,他们分明做得天衣无缝。 尽管如此,那点儿扯出的端倪却仍旧难平,他直勾勾盯着渐眠,企图从他脸上找出破绽。 渐眠拉长声调,甜腻婉转:「沈郎君呢?你要挟恩图报么?」 沈仰多骄傲的人,簪缨世胄,少年登科,要他认下这桩无头罪责简直难如登天。 果然,沈仰抿了抿唇,冷冷一笑:「少海多想了,在下从未…」似乎说出那几个字眼都令他不齿的很,拂袖错身,径直走到薄奚身前。 目光落在薄奚背后绽洇的血花,他连唿吸都放轻:「薄奚,我们走。」 「走?」渐眠眨了眨眼,沈骄重哼一声:「我们回长乐宫。」 「小福子!」渐眠病歪歪靠在蟠樑柱上,「他把孤放脚底踩。」 小福子一愣。 沈骄气急败坏:「谁踩你了?我这幅尊荣拜谁所赐?我踩你了?笑话!」 渐眠点点头,自圆其说:「你说的对!」 第5页 疾风破空,沈骄甚至都没能看清,脸上便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好疼。」他泫然欲泣,乌浓的长睫扑簌簌敛下来:「小福子,他拿脸打孤的手。」 根根葱指纤白如玉,掌心泛着薄红,就要撒娇,说手疼。 薄奚双眸微眯,朝沈仰使了个眼色。 沈骄还欲再说,却被沈仰重重摁下了头,他调息几瞬,咬牙切齿:「沈骄,道歉。」 「沈…沈先生!」他简直不可置信。 沈仰:「道歉。」 小福子缩在角落里,被渐眠三两下揪了出来。 「你听见了么?」渐眠好脾气地问。 小福子五官皱成一团,声若蚊吶:「没…没听见。」 沈骄气的脸都绿了。 沈仰冷着脸,紧紧箍着沈骄的脑袋,逼他将头低下。 「对不起。」 渐眠又问:「长乐宫是谁的?」 沈骄一涩,浑身都哆嗦:「你的。」 「我是谁?」 「少海。」沈仰上前两步,投下的阴影将渐眠整个覆住。 蓦然,他怔了怔。 渐眠他,往日有这么好看吗? 沈仰不记得了,往日渐眠总跟在他身后,半刻钟都不消停,他哪里还有心情去看渐眠长什么样子。 思绪回笼,沈仰有些复杂的看着他,「还望殿下日后,莫要再欺负薄奚和沈骄了。」 薄奚仍跪在远处,凤仪秀挺的冷肃,渐眠忽然就来了兴致,这样的人,根根傲骨都被敲碎该有多美妙。 啊,是会涕泗横流的摇尾乞怜。 还是宁折不屈的死在雪封的寒冬。 他像被迷了心智,顾自朝薄奚走去。 『渐眠』有一尾刀戟斩不断的蛇骨鞭子,他藏在枕下,谁也不知道。 渐眠一眼就喜欢上了。 他振臂一挥,破空似长啸。 果然是好东西。 倏的一声,鞭子缠上薄奚的颈,渐眠提了提唇:「给孤将他们捆了。」 沈氏兄弟被牢牢捆了起来,渐眠攥着鞭子,寸寸收紧。 薄奚的脸泛上狰狞青筋,他背着手,半点反抗都没有。 他踩上薄奚的腿骨,碾的吱嘎作响,吐息都危险:「怕么?」 渐眠声息渐重。 他蓄力勒紧,落针可闻的大殿里,薄奚的颈骨被缠的咯吱作响。 沈仰瞳目骤缩。 沈骄撇过头去,不忍再看。 变故来的这样突然。 几乎是在薄奚被绞死的当刻,渐眠…渐眠他又倒下了。 这次挑了个好位置,直接砸人怀里去了。 薄奚被绞的力竭,他这样一砸,直接将薄奚扑在了身下。 薄奚闷哼一声,再抬眼,蓦然怔住了。 第3章 威风 渐眠他,竟然再哭。 谁也未曾想到会突然生出这种变故,殿内一时岑寂。 他哭起来也漂亮,不是嚎啕大哭,也并非呜咽嘶吼。 眼泪一颗一颗在眼眶里蓄满,眨一眨眼,像盛不住的玉碗,晃晃荡盪的漾出来,沾湿乌浓的眼睫,可怜兮兮地盯着你,一颗一颗面无表情的掉下来。 砸在薄奚脸上,烫的要烙下印子。 这太尴尬了,岔开腿骑人腰上,分明是真的不能更真的始作俑者,却还要受害人给他咳痰拍背。 这算什么。 长秋殿一阵兵荒马乱,沈氏兄弟趁乱被小福子撵走了,他苦口婆心:「殿下喜欢沈先生,待他回过心神来,自会去长乐宫找沈先生的。」 他这话说得不错,是有几次,渐眠被他深夜撵走,冷了几天,又腆着脸皮凑上来了。 沈仰按捺住心里那点儿空落落的异样,艰涩开口:「我义弟…」 他挂念薄奚,薄奚此刻却全然无法脱身,抱着个快呛死的渐眠,看上去交颈鸳鸯一样的腻歪。 小福子扫了眼,扯出个笑来,敷衍极了:「薄奚他啊,沈先生自放心便是。」 沈仰无话可说,带着沈骄刚刚走出殿门,沈骄就哀怨戚戚的咒骂:「狗奴才,以后…以后有你们好看。」 「沈骄。」沈仰的声音很冷,令人不寒而慄:「闭嘴。」 殿内 渐眠杀不了他。 多次尝试斩草除根,最终得出的结论让人窒涩。 他斜在引枕上,冷冷看着低眉顺目的薄奚。 不光杀不了他,还得保住他的小命,他死了,看样子渐眠也没命活了。 这算什么? 穿进来接替原主被跋舌剁肢,做成人彘么?渐眠恨得牙根痒痒。 「少海。」 小福子:「傅相要见您。」 …… 议政殿不比东宫,阔冷广寂,踏上汉白玉阶,案桌前端坐着个眉眼胧淡的男人。 渐眠眼尾眉梢还泛着红,泛滥的一塌煳涂,裹着厚厚的狐裘,走路都虚浮。 傅疏紧皱着眉,显然是看不上他这幅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 他微微颔首,连起身都不曾。 「少海。」 殿内空无一人,渐眠揪了个蒲垫坐在傅疏对面,笑吟吟唤了声傅相。 傅疏屈指叩案,淡淡开口:「少海先看摺子。」 他推过去明黄绢册,上头艷红的允字刺痛人眼。 渐眠不必读,这段剧情他烂熟于心。 「傅相定好的事,还特意将孤拉过来作什么呢?」他托腮开口,手指在案桌上一点一点:「大雪压境,傅相不想办法,把孤推出去做替罪羔羊,说出去不怕让人笑话么?」 第6页 傅疏:「殿下身为储君,自当以…」 「自当以天下万民为己任。」他没骨头一样瘫在桌案上,凉滑的发泛着甜香,铺在傅疏批了一半的摺子上,克谨的字都旖旎。 简直荒唐。 「少海!」他脑袋隐隐作痛,「起来。」 「只是去祭台走个过场,稳稳民心罢了。」 是啊,他也做不了什么别的事了。 渐眠喔了声,掷地有声:「不去。」 「你——!」 渐眠略抬眼皮,慢吞吞地说:「若是祭祀一场也不能使雪停,届时该如何?」 傅疏梗了一瞬,渐眠倾身凑近,「傅相,眼睛真好看呀。」 接着,渐眠就看到傅疏从直襟的颈到雪玉一样的耳朵尖,蔓上点点绯红,像红梅落雪,醒目又清明。 似为傅疏这般反应,他笑的乐不开支。 傅疏此人,也算除了主角薄奚之外笔者刻画笔墨最多的人物。 与其指望那个整日沉迷修仙炼丹的皇帝和烂泥扶不上墙的渐眠,倒不如说雪封是傅疏一手扶起来的,这么个智多近妖的男人,却半点儿篡权夺位的心都没动过,当年与川齐交战,若非傅疏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此时充当马奴的就是渐眠了。 渐眠欣赏他,但这并不代表渐眠就要为了这所谓的民心去祭台祈福。 他眼神晦暗,视线下移,落在这封朝臣上奏的请愿书上。 也是这封请愿书,教渐眠在弥天亘地跪了三天三夜,跪废了一双膝。 「最多不过三天,这场雪便会停。」渐眠捡过墨条,丢在笔洗里捻了捻,投下一小片荡涤的烟影。 他捞起来,在傅疏震惊的目光中将请愿书整个染脏,墨条顺着傅疏落下的允字覆了一遍,最终浓黑到再也看不清。 他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有小太监顺着汉白玉阶走上来为渐眠撑伞,他走在议政殿外的檐角下,突然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议政殿的基柱该砸了。」 小太监心下一骇,垂首顺眉地回:「殿下,基柱砸了,议政殿不就塌了么?」 渐眠不置可否。 这样一个清风霁月的傅疏,最后竟落得个千夫所指,以死直谏的下场。 * 小福子猜的极对,渐眠从议政殿回来便直奔长乐宫。 沈骄透过窗纸看他,讥诮一笑:「果然,他就是欲擒故纵。」 沈骄回头,紧张兮兮嘱咐:「哥哥,你可千万别轻易原谅他,最好叫他吃个教训。」 他卖乖地摇了摇沈仰的手臂,又拿一张鼻青脸肿的脸去觑他。 「孤是不是来早了?」渐眠阴恻恻的声音如影随形:「沈骄,你要叫谁吃教训吶?」 连声招唿不打,便直接闯进了殿。沈仰微微蹙眉,叱责的话还未开口,便见渐眠倏然嘆息:「好风雅。」 的确风雅,渐眠穿进书里,才知原身对沈仰竟能做到这种程度。 珠绫帘,白玉床,万金玉牙做镇纸。渐眠嘆了口气,抬手一挥,一众宫人便鱼贯而入。 「给孤搜仔细,这屋子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给孤通通搬走。」 小福子领头,抄手便劳驾沈仰屈尊移位。 他撅着屁股将沈仰面前的桌案连同他手中的碧玺杯都抢了去,贱兮兮邀功:「少海,好东西,都是好东西。」 渐眠提了提唇:「搬走。」 「渐眠!」沈仰眉头直跳:「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干什么?」他轻飘飘将目光落在沈骄身上:「一个奴才,也配穿蝉翼纱么?」 沈骄直觉不好。 他冷汗森森,下意识咽了口唾沫,便见小疯子薄唇微张:「给孤把他身上的衣裳扒了。」 眼尾一扫,又落在沈仰身上,「沈先生,您是自便还是孤请人给你脱?」 沈仰甩袖冷哼,自去换衣了。 他扯着泪眼婆娑的弟弟,掀帘进了内室。 渐眠好整以暇地看着,不过半刻,自诩清白的沈仰便面色难看的出来了。 他过惯了唿奴携婢的日子,哪里还有往日旧衣。 「渐眠。」沈仰重重喘了口气:「别闹了行么…」 「沈骄都道歉了,你到底还想如何……眠眠,高抬贵手吧。」 渐眠冷冷看着他,审度的眸光近乎羞辱了:「沈仰,你不过是孤养在东宫的玩意儿,你有什么资格跟孤谈条件?」 他瘫在榻前,把玩着手里的珐瑯净彩蛊,指甲剐蹭的声音令人牙酸背凉。 他轻轻慢慢地开口:「孤喜欢你,把天捅下来给你都成。」他抬眼,含着笑:「孤不喜欢你了…」 「啪」一声,净彩盅在沈仰脚边摔了个粉碎。 「你连个玩意儿都不如。」 …… 渐眠走了,一同离开长乐宫的还有沈氏兄弟。小福子很会看菜下碟,主子没说让人搬去哪里,小福子做了主,遣人去睡马厩,瞥过来的目光含着鄙夷,再不復往日谄媚。 沈骄在背后骂他:「狗仗人势的阉货。」 小福子惯例回禀渐眠,挂着笑刚进殿,便敏锐感觉到哪里不对劲。 连瞑不昼的风雪遮掩日光,殿里也暗暗的,几盏灯烛簇簇窜烧,柔寂地落在他半张脸上,叫小福子看不清渐眠的神色。 他裹着厚厚的狐裘,尖尖下巴抵在软白的皮毛上,倦怠又散漫:「好冷啊…」 第7页 小福子一悚。 是了,他推门仍不觉得,原来屋子里的温度和外边儿竟也差不了许多了。 天杀的,他真真儿的冤枉! 谁把长秋殿的供暖给停了! 傅疏身边的一个小近侍这时推门,腆着脸说:「傅大人交代了,殿下尊为储君,应当以万民惟正之供,同悲同苦。」 大体意思就是,大雪一日不停,太子殿下您就跟着民众一块儿受冻去吧。 渐眠顺手抄起个什么东西,面无表情的把人砸了出去。 好,很好,非常好。 长风攮着嗓子小小声开口:「殿下,傅相还说,东宫的热碟也无需供了。」 不等渐眠回话,长风顺着小阶一熘烟就跑了。 报復。 这绝对是报復。 刚正不阿的傅疏原也是个人面兽心的傢伙,渐眠收回那句话,他死有余辜! 渐眠虽说贵为太子,却不掌什么实权,这一亩三分地的东宫尚且为人掣肘,就更别说什么其他的了。 晚膳果然送来了几盘冷碟,什么酸黄瓜拌白菜,连碗饱腹的白粥都吝啬。 渐眠碰都没碰,扒拉个窝去睡大觉。 他其实睡的并不安稳,只是冷,冷到浑身都打颤。 小福子刚想开口,却被薄奚抵唇示意噤声。 薄奚从怀里掏出个布包,仔细一看还冒着腾腾热气。 小福子看着他解开布包,里面是一块儿刚刚烤好的番薯。 在严寒冬日,一块热热烫烫的烤红薯不可谓解了救命之急。 薄奚手指剥开脏脏丑丑的硬壳,有软软的甜芯泛着热香,渐眠多机灵,闻着味就从刨成一个窝的被子里钻出来。 薄奚半跪在床沿,拿手指去摘滚烫的番薯芯,抿到渐眠嘴里刚好比软腔稍烫一点。 他吃了番薯,脸上才渐渐有了点儿人气儿。 薄奚也奇怪,在心底暗嘲他比女孩儿还娇,连点寒气儿都扛不住。 只面上温驯,肚子饿的咕噜,也半点儿吃食不去动。 小福子感动的热泪盈眶,觉得以前错怪了薄奚。 「福公公,端走吧。」 他手上沾了烧番薯的脏,好像碰一下长秋殿金贵的东西都是罪过。 他将彩绘托盘递给小福子,佝着身子缓慢地起来。 有人扯住了他的衣角。 薄奚回头,渐眠的表情淡淡,看不出什么来。 薄奚微微惊诧。 却见他挥挥手,让小福子赶紧走,目光连落在脏脏黑黑的番薯壳上都不愿。 薄奚懂了,他不是没醒,他只是骗自己忽略丑东西。 第4章 高热 「殿下。」薄奚很快地垂下了头。 渐眠瞥见他手指上的焦黑,明晃晃的嫌恶不加掩饰。 薄奚懂了,薄奚拿花瓣水洗了三遍,又用薰香好好的染了一遍。 渐眠满意了,他挪了挪窝,长长的头髮铺了满床,薄奚上来时小心避开,将自己卷进了被子里。 渐眠穿的厚厚的,却不让他得意,伶仃单薄的脚趾又冰又凉,踩在薄奚暖暖的肚子上,还要威胁:「赶紧暖和起来。」 好像在为薄奚不能很快的化身炭炉而感到可惜。 书中曾讲,他内力蕴厚,雪地行军都要比旁人少穿好几层束缚。 渐眠阖眸小憩,觉得甚有道理。 抛开其他不提,薄奚果然比暖炉还要好用。 挺阔高大的少年委委屈屈蜷成一小团,半点地方都不占,还要履行额加职责,稍稍降下半点儿温度都会平白招来一顿踩踏。 渐眠白的要命,像雪地里的狐狸,蓬松的尾巴摆在身后,昏聩的要失了颜色。 因此稍微热一点点,都会从头到脚蔓上氤氲的粉。 薄奚微仰着头,连犬牙都觉得燥。 床帏厚厚的被蹬落,只红红的灯烛泣着泪,汪汪地淌落烛壁上,积下一层透亮。 嶙峋的指节一寸寸往上探,渐眠看着这样骨瘦伶仃,手指触上去却是一捏一个坑,皮肉软腻的要陷进去。 白弧一闪而逝。 锋利的刀片尖端抵着渐眠细细长长的颈,微微下压,热热烫烫的血液就要喷涌出来,染得脏脏红红。 薄奚瞳孔骤缩,声音放的轻:「渐眠…?」 他低低的笑起来:「小骗子,你是渐眠么?」 渐眠胸腔下的脏器平稳跳动,似乎半点未察。 他看上去睡的相当熟稔。 薄薄的刀片藏在袖中,连搜身都不轻易能查到,薄奚清楚知道哪里能一击致命,也有把握杀了他能顺利脱身。 他居高临下,不错眼地盯着渐眠。 他似乎睡得很熟,头髮像新裁的缎子,柔顺地在被面上铺开,润润凉凉的,薄奚漫不经心地缠在手上,又松松的盖在他脸上。 原来头髮被缠死了也是会这样没脾气,软趴趴的枯竭。 渐眠垂在一侧的小指忽地动了动,像梦魇时坠下深渊,清醒着往下落。 片刻 渐眠倏地咳了起来,咳的惊天动地,身体不受控的往上迎。尖刺透薄薄皮肉,细细血线顺着润白的颈洇湿被面。 他与死神的距离仅在薄奚一念之间。 薄奚静静地看着,直到他咳嗽时身子再次弹起,尖锐的刀片马上要没入大半,他才倏然将刀片收回袖中。 第8页 归于平静。 在渐眠阖眼入睡的这段时间,看上去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殿下。」他拍拍渐眠的脸,眸如漆珠,脱口而出的话又轻又温柔:「殿下怎么了?」 渐眠不再咳了,张了张嘴,嗓音嘶哑的要命:「水…」 薄奚停顿片刻,才若无其事爬下去找水。 渐眠手指往上移,摸到枕下冰凉的蛇骨鞭,半阖的眼里哪有半分睏倦。 背后的冷汗涔涔,早已浸湿被褥。 薄奚很快回来,温热的茶水被灌进喉咙,渐眠好似毫无察觉,半点不设防的继续睡去。 薄奚趴在床头看他,没一会儿,他就发现不对了。 ——渐眠发热了。 皮肉热热烫烫,嘴唇干干的,小小声喘着气。 薄奚啧了声,转身就要去叫小福子。 他走了没多久,便折返回来,门被从里栓死了,薄奚拿了个稍大的茶壶,灌了满满一壶烫烫的水。 他不懂,但小时候阿姐就是这样给他治高热的,灌水,然后丢被子里躺半天,就能活蹦乱跳的起来。 但渐眠可能比较难伺候,一壶水灌进去小半壶,剩下的都顺着脖子流了下来。 衣裳湿湿黏黏贴在领口,这样冷的冬日,没一会儿就要嗖的干硬。 真烦人。薄奚从未见过这么麻烦的人。 他三两下将渐眠身上的直襟脱了,只敞着领的中衣未褪,大片软白泛红,他冷的瑟缩。 薄奚规规矩矩的爬上榻,还是缩在床脚,气沉丹田,也不再管他。 但渐眠就是比较神奇。 他冷,众所周知,冷就是能触发一个人最基础的本能。 热源就在身边,渐眠软烫的脸埋进被子里,以蛆虫蠕动的速度磨蹭到了薄奚腿边。 薄奚面无表情的挪远了些。 渐眠故态復萌,这下学聪明了,长臂一环,双腿一夹,完完全全将人挂在了薄奚身上。 薄奚:「……」 呵。 反覆几次,推也推不开,薄奚也倦了,裹着被子将人团起来,倒在了渐眠的玉枕上。 真是麻烦精。 只是渐眠睡觉很不老实,可能先前习惯搂姑娘,手指顺着流畅皮肉钻进去,从喉结摸到脖颈,最后寻到个舒适姿势,没安全感的小孩一样蜷在薄奚怀里,软软的脸贴在胸膛,膝骨总能顶到薄奚的痛处。 那根肋骨本也没长好,反反覆覆被顶碾,薄奚如死如生,几十次想掐死他,又见他乖乖睡着,一腔怒意竟成了哑药,叫他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 渐眠惯例是不早朝的,一众宫人端着盥盆,面巾,香膏子,在殿外垂首侍立。 小福子是听见里面有窸窣的动静才放轻唿吸进去的。 殿内处处铺了毯,走起来来静谧无声,他躬着腰进殿,打眼一瞧就愣住了。 他吞下那点儿窥见辛密的心惊,只暗暗嘀咕薄奚这样有本事。 才多大会儿功夫,昨日还被捆着踢断肋骨,今日就已登床上榻合拥而眠了。 几乎是小福子刚刚跪倒在外殿的一瞬,面前就站了个人,视线往上扫,先是一双长的惊人的腿。 「福公公,还有核桃么?」 小福子丈二摸不着头脑,大早上起来怎么还要起核桃来了呢,他也没多想,并一根小小的木槌递给了他,「薄奚啊…」 「嗳。」他应的这样痛快,澄亮的目光落在小福子脸上,叫他倒不知怎么开口了。 小福子一脸的欲言又止,眼睛从薄奚微敞的衣襟掠到丝丝冒血的胸膛,他摆摆手:「没事,快去吧。」 大雪连瞑不昼,殿内昏昏暗暗的,小福子恍惚没一会儿,就听殿下在叫他。 小福子:「少海。」 「去…」渐眠略一沉吟,指了指床沿剥好的碎核桃:「给狗东西餵上。」 狗东西是渐眠养在偏殿的一只小梨花,胖的连动都不愿意,跟主子一样德行,能躺着绝不挪窝,狗东西之前是不叫狗东西的,有个很矫情的名字,叫乌追。 把懒货说成千里马,渐眠不能忍,穿进来后的当晚就给改了名儿,只是宫人们还是不敢叫,主子的玩意儿也比他们娇贵,一日三餐还是精心伺候。 不过比起这个…小福子脸都皱成一团,心惊肉跳地看着跪在床沿的薄奚。 他只穿单衣,身形却稳的很,小木槌撂在一边,手拿手指去剥硬硬的核桃壳,腥甜浓稠顺着指缝砸在地上,洇进深深的毯子里,无事发生一样的平静。 这么缺德的事,没第二个人能干出来。 碎渣渣给狗东西,就是完整的核桃他也不吃,嫌东西上染了血,就要蹙眉丢到一边。 『真是下床就翻脸。』这话他不敢说,只敢在心里偷偷腹诽。 「渐眠」是个虚有其表的蠢货,这几乎是整个禁庭公认的事实,薄奚不光要认,还要再添一句,是个懦弱胆小的蠢货,行事这样嚣张,真闹出人命来连收场也不能,傅疏是个惨的,十天要分八天的心给他,明里暗里不知训诫过多少次,狗改不了吃屎,半点用都没有。 但分明一样的脸,薄奚却能一眼看出他的不同。 薄奚的目光落在了渐眠的颈上,长长细细的一截,几微的血点就要蔓上青紫,他自己没发觉,就是被薄奚箍住的脚腕都淤血一片,这样容易留痕,简直不像个男人。 第9页 也对,他娇气的不行,半点委屈都不肯受。 被伤害一点就要百倍还回去,没人比他更恶劣,也没人比他更会欺负人。 渐眠招了招手,小福子膝行上前。 他微微倾身,饱满的唇翘起来,又在咕哝什么坏主意。 薄奚一向听力极好,指甲盖翻飞,嫩红的肉被蹂躏的血肉模煳,他似是半点儿不查,很仔细的去抠核桃薄薄的褐膜。 敛下的眉眼不着痕迹的斜扫,他漫不经心的把玩床头小高屉上嵌的大颗夜明珠,粉白的指甲有一层浅浅的月牙,根根葱段似的漂亮,一截润白的皮肉光滑柔腻,叫薄奚想起他肉嘟嘟的小腿肚,一陷一个窝,多粘人似的。 薄奚觉得有意思。 他不是不知道,渐眠那日在芙蓉厅就对他起了杀心,动手的力道就是奔着要人命去的,只是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怨,叫他见他的第一眼就非要弄死他不可? 或者 他想到那个几乎不可能为人知道的秘密。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呢?又或者,那张美艷皮囊下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薄奚舔了舔干涩的上腭,不着痕迹的笑了起来。 已经…迫不及待想知道了呢。 第5章 刁难 又几日过去,渐眠交代给小福子的事情已经办了妥当。 他吩咐小福子去找傅疏。 那边儿的消息给的也很快,小福子辰时去的,不过正午便一脸喜色的回来了。 「朝臣们都夸赞少海呢!」小福子面色红润,好像喜事是落在他脑袋上一样荣光:「如今谁不说少海贤德俭刻,很有几分先帝年轻时的风范和做派…」 渐眠不想听这些拍马扯皮的话,只是问:「傅相收到了么?」 渐眠自问不是附庸风雅的人,长乐宫的奇珍异宝于他而言没什么作用,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没什么比吃饱穿暖睡大觉还要痛快。 「傅相实在问起…」他觑了眼渐眠:「说少海变卖多少家底才攒出来的三万万金。」 渐眠啧了声,眉眼恣肆,懒散的要命:「他管我。」 「不过…」小福子捡好听的话说,「傅相在朝臣面前说少海不错。」 仿佛能得傅疏一句不错,让渐眠脏寡的皮囊都染上几分干净。 「孤交代的话带到了?」 小福子回:「带到了。」 西北的难民一窝蜂涌进京,傅疏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雪中送炭的竟是这个肚子里连丁点儿墨水儿都摇晃不出的太子。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傅疏眼神复杂的看着面前一箱箱的金,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样的话竟能从渐眠嘴里出来。 建屋造舍的进度提上日程,一斗斗的奏摺从议政殿拉出去,再抬眼时,已近夜深了。 烧灯续昼是常态,他伏案阅卷,倏然想到些什么,问:「东宫那边…」 枢日回道:「大人放心,东宫已安置妥当。」他略微一顿,才道:「殿下请您不忙过去一趟。」 「再说吧。」傅疏想到渐眠往日作风,刚刚舒展的眉宇又皱起来。 他就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朝堂上的事这小崽子什么时候问过一回。 傅疏眼下攒积一小片青灰,他提笔落下一个允,却在收笔处又顿了顿。 笔洗清清凉凉,是断然没有哪个煳涂东西去丢墨条的。 傅疏抬眼,问:「东宫近日可曾有什么事?」 枢日思略片刻,方答:「没听到什么风声,不过…」 枢日:「殿下说只要您去,他多晚都等。」 渐眠晚膳用上了热热的锅子,眼睛被熏的氤氲,薄薄的眼睑雾粉粉的。 他眯起眼睛,终于痛快的吃了顿饱饭。 长秋殿终于又烧上地龙,只是花厅的那些芙蓉还是败了,娇贵的东西总是这样,半点严寒都受不住。 只是几天,长秋殿便不见往日的半点奢靡模样。换谁不纳闷,少海怎的突然就懂事了? 小福子不敢让他看见,生怕这小祖宗又发什么疯,只让宫人们悄悄运出去,再换新的来。 渐眠看见了,却出乎意料的没让动。 原话是这样的:「死也好,活也罢,孤不稀罕了,就留在那儿。」「渐眠」喜欢,他不喜欢,他知道这东西得来不易,远远的运来一遭,不免又要挨傅疏一顿批,何必自找不快。 他撑身起来,长长的发垂在身侧,去敲粗糙的木。 「好了么?」 薄奚拿小小的锉刀精细雕出纹路,鬓角有薄薄的汗往下渗,顺着修长的颈滑进直襟里,洇湿领口一小片。 长秋殿送了供碳,渐眠未必就找不到新的乐子。 不叫人焐被,大早上的就要说想换床。 这事不难办,只东宫空闲就有许多张。 薄奚叫住了小福子,笑的甜甜,指名道姓要薄奚做。 不光要做,还要做的尽善尽美。 什么飞龙走兽,什么翠竹贺松,说得出名的都要雕上去,就连小福子都摇着脑袋咂舌,薄奚却一脸沉静的应下来。 他做东西也这样专注,渐眠在那儿吃锅子,薄奚就细细的雕云纹,神情专注,好像做木匠比锅子还能填饱肚子。 渐眠蜷在毯子上,捡过地上的木屑欑成一个小小的团,状似不经意问:「薄奚,沈仰怎会是你的义兄?」 第10页 薄奚动作未停,接的也很快:「殿下忘了,当日殿下与奴一同落水。」他笑了笑:「是沈先生救了我们。」他着重咬在后半句,望过来的目光却这样温驯。 他在提醒渐眠,不要忘记是谁救了他。 「错了吧。」渐眠轻飘飘睨了他一眼,拍拍手心的木屑:「沈先生不是将你和沈骄一同从船上救下来的么?」 薄奚眉头一挑,很自然的应下,说自己忘了。 临近夤夜,渐眠困得都要咬桌角,傅疏才姗姗来迟。 眉眼料峭,肩头还沾着风雪。 他招了招手:「喔,傅相,过来坐。」 傅疏扫视一周,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这又是在干什么?」 整个东宫,除却渐眠呆的一亩三分地,都被厚重的梁木覆盖,木材里还坐着个少年,手指都磨得出血。 渐眠无所谓道:「玩儿。」 傅疏气不打一处来:「大晚上拉着满宫人陪你玩儿?」 渐眠扯了扯嘴角,琮深的眼珠盯着傅疏:「您早来一会儿,他们也能早歇会儿。」 傅疏不想跟他计较,长长嘆了口气,问:「叫我来干什么?」 「自然有事。」 他打了个哈切,捧着脸昏昏欲睡:「借兵。」 傅疏一怔。 紧接着,他脸色一黑:「你要兵做什么?出宫?还是又想出什么么蛾子?」 渐眠一向是个不爱捡烂摊子的,操心的事通通交给傅疏才好,他都恨不能叫傅疏长出八根臂膀,也早料到他不会同意。 渐眠:「玩儿。」 「又是玩儿?」傅疏一口气没上来,接着说:「玩儿什么?要多少?」 他伸出手指:「三千。」 这下连薄奚都顿了片刻。 哪怕渐眠拨出来三万万金,傅疏都不可能会答应。 傅疏:「你要那么多兵做什么?」 「说了你也不信,借或不借全看你。」渐眠眼皮都要合不上,强撑着意识开腔:「我做了个梦…」 噹啷—— 渐眠的脑袋往下跌,傅疏眼疾手快,手掌垫在他脸下,简直说不出什么好。 指骨磕在桌角,他脸眉头都不皱,看了眼小福子,又向薄奚招了招手。 傅疏是不得闲的,一会儿回议政殿还要再批两个时辰的摺子,守着鸿蒙放亮,朝臣们便又陆续进宫上朝。 为数不多的休息时间拿来见他,人还恹恹睡了过去,不恼是不可能的。 软软的脸颊被托在掌心,溢出点白肉都崭新。 罢,还是个孩子。 将人託付给薄奚,他撑膝起身,步子很重。 雪封的重担系在他一人身上,他的嵴柱骨架组成了禁庭的梁木,这样讲起来,似乎连国君的存在都不过是吉祥物一样的作用了。 小福子跟在后头送,打着瞌瞧脚尖都重影,讷讷的往前走,一时不察,『砰』撞上堵人墙。 傅疏蹙眉下扫,小福子嗡的清醒了,膝骨一软就往下跪。 「傅相恕罪!」 傅疏不置可否,略一沉吟,开口:「他要兵做什么?」 小福子哪儿知道殿下的心思,他张了张嘴,便被傅疏出声打断:「算了。」 傅疏:「枢日,过来。」 玄青补服的近侍拱手见礼:「大人。」 「拿我的腰令,拨二十精武卫给他…」五官都扭曲了一瞬,话到嘴边的「玩儿」开口又成了嘆息:「你留在这儿。」 枢日停顿片刻,回了句是。 到底是看着长大的孩子,庄稼看别人的好,孩子看自己的好,就算渐眠打小就是个混世魔王样打冤家,傅疏到底不能与他真正动气。 …… 长秋殿。 寒夜深重,屋里却很暖。 渐眠怕冷,女人用的汤婆子都不吝,床尾塞了好几个,一钻被窝都暖和。 他睡的沉,眼下攒积一小片青灰,蝶翼一样的眼睫压下来,瞧着很乖。 也只有这个时候才乖。 薄奚将他放在床上,自己却没有转身离去。 他看的出神,唿吸都放轻,冰凉指节触上渐眠长长落下的睫毛,似为自己的发现惊奇。 渐眠眼下有一颗极小,极凝练的泪痣。 褐红色的,不注意还以为是溅上去的什么脏东西,叫人想给他擦干净,又想死死的扣下来。 薄奚听人说过,有泪痣的人大多爱哭,眼泪是没命的掉的,一辈子都悽苦。 薄奚觉得不对,他这样凉薄,又已富贵登极,谁还能叫他苦命呢? 可脑袋里有一双湿漉漉的,泛着水光的眼睛挥之不去,抽抽搭搭的,坐在薄奚身上,分明恨不得当即就将他弄死,但薄奚诡异地瞧着他也是娇的。 比个女孩家都娇气。 薄奚的指甲翻飞,刚剥了核桃,又被指派去做木匠,狰狞泛白的指甲丑陋的要命,渐眠这样讨厌丑东西,看见了指不定要多厌恶。 他分明知道,却还是不由得想去碰碰那点儿艷艷的红。 床头的夜明珠黯淡的泛着光,透在渐眠浅浅的影子上,像被谁低低吻住。 薄奚看的出神,几乎与他面贴面,怔愣愣的凑近,脑袋里的想法要撕碎他的理智。 ——他想舔一舔那泪痣。 第6章 寻药 渐眠此人,一贯是给三分颜色就要开染坊的。 第11页 消息传到傅疏耳朵里时,手里的竹笔硬生给掰断了。 「你说什么?」 小福子低眉顺眼的赔笑,「傅相…少海,嗳奴才实在是劝不住…这——」 他哭丧着脸,头要低到胸脯里去。 原本渐眠是无令不得出的,但好端端的,谁料傅疏一时的恻隐叫他钻了空子。禁卫没见到傅相,可他身边最得脸的近侍却都面熟。枢日做了帮凶,精武卫也陪着抄家,太医署整个儿被捆了带出宫外,一行人浩浩荡荡,理直气壮的出了宫。 渐眠最吃不得苦,出行也是辒辌车辇,华服美婢的伺候。除了几个身子骨不利索的老太医被塞进了车里,余下的人都跟着精武卫在后头走着,外头的雪深到了小腿,渐眠站着说话不腰疼,还要说别人拖后腿。 此行说远不远,就在城郊的一处矮山落脚,渐眠抬抬手,薄奚便揪着枢日的后脖颈拽到跟前。 他手上把玩着一柄嵌着宝石珠子的匕首,铁卷寒芒,开了刃的锋利。渐眠倏地将匕首对准了自己,懒懒散散地开口:「枢日。」 薄奚好手段,绑人也自有一番精巧功夫,他挣脱不开,艰难地伏下了身:「枢日在。」 「我放你离开,你去找傅疏。」 枢日不语。 垂落的眼睑郁美柔婉,声音都染上些甜腻:「没听见么?」 薄奚好上道,一脚踹下去,人当场呕了血:「枢日…明白。」 他点点头:「明白就好,孤以为你哑了,还想着灌壶烫茶下去看你会不会开嗓呢?」 人是不得不自愿为他做事的,东宫的命,十个枢日也不敢拿来赌。 渐眠拉长声调,慢条斯理地开口:「你去告诉他,孤要他拨四千精兵。」 好一个雁过拔毛,好一个坐地起价! 昨日还是三千,今日就又涨一千,知道的尊一声少海,不明所以的还以为是哪家的周扒皮。 枢日:「殿…殿下,恕——」 「恕难从命是不是?」眼尾一扫,薄奚便当即会意。 人被松了绑,渐眠趿鞋下榻,走到枢日面前,提了提唇,那柄漂亮的匕首瞬息抵在了渐眠的颈上,尖端陷进皮肉里,黛青色的血管淌着热液,似乎下一瞬便会喷溅枢日满脸。 「少海恕罪!」重重磕下去,声音都颤抖:「小…小心,」 渐眠不答,只抿着笑,温腼又天真:「再说一遍。」 枢日不清楚是怎么开口的,被扔下车在雪里滚了数圈,肺腑灌了刺骨风雪,一刻都不敢耽误,他拼命往回程跑。 风雪稍停,人便被渐眠赶上了山。 他要找东西,给的描述却太模煳:绿色的,锯齿状的叶子,最后恍然清醒添上一句:「有根。」 说的好,有根。 试问长在地上的东西,哪棵绿被是没根的。 搜山找被覆积在厚雪之下的植株,无异于大海捞针,东宫上下,阖同被丢在马厩里的沈氏兄弟,尽数被扔上了山。 指骨都被冻得僵硬,这样冷的天,赤手空拳去扒拉雪堆,沈骄偷偷熘回山脚,找到薄奚,泪眼盈盈的撒娇:「表…表兄,渐眠又搞什么名堂?」 休养了几天,那张鼻青脸肿的脸才有了几分人样,薄奚不着痕迹避开他缠过来的手,摇摇头:「不清楚。」 「你怎会不清楚呢?」沈骄磕磕巴巴:「这几日你与殿下同塌而眠,他信任你,怎会连这点事都不和你说?」 他啰啰嗦嗦讲了一堆,后知后觉发现薄奚连点回应都没有。沈骄顿了顿,耸着肩头去觑他。 薄奚仍是那副表情,冷的寡淡,半点人情都不近。 沈骄不知道多说多错,一心想要挽回自己的体面:「我也是听旁人说的,说…」 薄奚浅浅一笑:「说我是殿下的脔。宠么?」 沈骄点了点头,半刻,终于觉察出不对,又拼命摇头:「不…不是,我没有这么说。」 「去找吧。」他拍拍沈骄的肩,裸出的一双翻白的手丑陋又狰狞。 沈骄说不出话来了。 《登极》这本小说篇幅不长,结构却乱,许多地方交代的不清不明,甚至写到最后更像是千古一帝的生平自传,但有一件事情却是渐眠特意留意过的。 【万历十三年,雪封大疫】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天灾如此,世道如此,坊间却流言四起,说妖相惑国,为害雪封。 渐眠不想管,但他不得不管。 傅疏不能死,最起码不能自戕撞柱,死在万历十三年的冬日。 渐眠杀不了薄奚,甚至不知道干预剧情的这只小蝴蝶会捲起怎样的风暴。但他绝不能坐以待毙,哪怕苟且于世,也绝不能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其实剧情走到后期,雪封真正的衰败就是从傅疏自戕之后开始的。 雪封没了主心骨,坍塌的速度如同白驹过隙。 …… 薄奚跪在脚边,正捧着搪瓷碗剥荔枝,浆红的软皮被剥开,他张着嘴被餵下去,含咬半刻又吐出一粒果核,薄奚伸手接住,手指在泡荔枝的水里撂了许久,边缘都晕开。 泛白的像翻肚的死鱼。 正午未至,第一批来客却相继造访。 精武卫四千骑黑压压一片,将山脚下的小院围了个彻底。 刀戟撞地,锵鸣阵阵,傅疏翻身下马,眉眼都染了郁色。 第12页 屋内晦暗,连盏灯都不掌,暖的却像是含着软肉的蚌,叫他一进去便化了满身雪。 燥的令人窒息。 渐眠藏在铺着厚皮毛的被里,穿的很薄,细条条的肩颈流畅莹白,他招招手,温言软语地好说话:「傅相,好久不见。」 「不久。」昨日才见。 渐眠靠在引枕上,吩咐薄奚看坐。 傅疏却不领情,焚膏继晷的为朝廷卖命,还要马不停蹄地给渐眠收拾烂摊子,神人也抵不住这么作践,傅疏后悔了,傅疏恨不能时间倒退到昨日,他一定半点好脸色都不给渐眠。 「你要自戕?」他开门见山。 渐眠问:「我要的四千精兵带来了么?」话音刚落,他点点头,自顾自道:「听声音,应当是带来了的。」 「那就上山吧。」渐眠笑笑:「劳烦傅相吩咐一声,要仔仔细细的搜。」 「渐眠!」傅疏暴呵:「给你脸了是不是?」 渐眠垂着长睫,扑簌簌的落下来,张合的嘴里还能看见嘬含在嘴里的软软白白的荔枝肉……,「傅相。」 啪嗒—— 眼泪砸在了裘被上,皮毛被沾的软哒哒,他也不看人,只默默掉泪,好像谁给他委屈受似的。 天知道,从早到晚,多少人被他耍的团团转,顶着风雪奔波的人受累不讨好,枢日至今还在门外跪着,罪魁祸首咬着荔枝,抽抽搭搭张着嘴,还要人餵。 娇气的不像话。 可恶的不像话。 实为傅疏平生罕见。 正当这时,却有人跌跌撞撞闯了进来,清癯自持,眉眼熟悉——正是沈仰。 他背上还趴着一个鼻青脸肿的半大少年,渐眠也认得。 张口便是问罪:「殿下,您究竟如何才能放过沈骄。」 来时好端端的少年,如今却已进气多出气少了。苍白的脸冻的青紫,身体僵硬发挺。 不用问便知是谁搞的鬼。 傅疏解下氅衣,盖在了沈骄身上:「着我的令,搜山的人尽数撤离。」 渐眠点点头,嘴里塞着东西含煳不清:「人,你带走。」从厚裘被中探出只细细白白的手,指着沈仰怀里那个半死不活的孩子:「他,给我留下。」 书中有言,啼啼山上有一味解毒清瘟的治世神药,正是这味药,救万民于水火,也将主角受的人性纯善推上了新高度。 沈骄的死期不在这儿,这味药却只能被他找到。 傅疏扬声一唤,便有人将沈氏兄弟带了下去,沈仰的表情很冷,像在看什么垃圾。 屋里人被尽数遣散,渐眠眼疾手快攥住薄奚的衣带,又被傅疏面无表情的拂去。 渐眠就是这样,有人撑腰比谁都横,没人管了又紧紧抓住最近的浮木,好像他前几日没有使尽百般折磨人家一样。 薄奚低垂着眼,瞥见他蜿蜒柔顺的长髮,凉凉搭在手上,渐眠几乎整个人扑在薄奚怀里,要靠薄奚托着他的肘腕才不至于跌下去。 傅疏眉头直跳:「少海,自重。」 「不要。」渐眠几乎是贴在他身上,热烫的口气似羽毛,连声音都酥痒:「薄奚,把人给我追回来。」 多亲密似的,越发不像话了。傅疏将人强行扒拉开,钳着他手腕将人反摁在床上。 薄奚该走,至少不该将眼睛紧紧挂在他身上,唿吸沉重,迈步都艰难。 傅疏横来一眼:「下去。」 薄奚好像方能调动自己的身体,微佝着腰,多不起眼似的退下去。 傅疏的声音含着粗重的喘:「渐明月,一天不打你上房揭瓦。」 原来他叫明月。 丝革的白袜被蹬落,珠贝柔美的脚趾瑟缩的掩在被里,他半点儿也不服:「傅疏,妈的傅疏你放开我…」 手脚并用的逃,一口咬下去,傅疏用来执笔落款的手被咬出深深的牙印,松开时还沾着晶晶亮亮的唾丝。 傅疏气极反笑,拽着人脚腕就拖了回来。 接下来却是变作哑了,含着畏怯,低低央求:「傅疏……傅相……傅大人!」 「错了、真的错了,傅疏……啊——呜…」 自小到大,从没有人敢在老虎头上动土,更何况是被压着收拾。 因为久坐的原因,他的屁股肉不少,落掌下去回弹度极佳。 但傅疏是使了真力气的,渐眠疼的泪眼汪汪,嘶嘶抽气。 外头冰天雪地,骑兵们垂手侍立,天地俱籁,唯有小屋子里怏怏凄凄的哭声透过门板传出来。 薄奚微仰着头,不受控制的在想,到底是妙年洁白的明月—— 还是被乌云覆盖,腥腥脏脏的月亮呢。 第7章 设计 渐眠整个人陷在被子里,乌浓的长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子,他半阖着眼,几乎要死过去。 傅疏衣衫整洁,面色不愠。他冷笑了一声,素帕一根根擦干净手指,随口道:「少海喜欢玩儿,宫里的东西怕是入不了少海的眼。」 渐眠小指动了动,捡鞭的手却抓不住,哆哆嗦嗦的去握,被牵着碰到了床头窄窄的梁木。傅疏顿了顿,从渐眠的头上将那根韧软的绸带勾了下来:「记吃不记打是不是,嗯?」 「唔啊…」 傅疏紧紧一勒,丝昂扽紧的声音掩盖了渐眠的呜咽。 傅疏可能并没有羞辱他的意思,捋着渐眠绷挺的颈,像顺什么东西的毛。 第13页 渐眠的手腕被压着反束在床头,挣动都困难,还要恶狠狠地啐他:「去死!」 傅疏走了,留了话给禁卫。 不准开门,不准听他撒娇,也不准餵吃的。 他是铁了心要叫渐眠吃教训,黝黑昏暗的屋子像蜗牛的壳,蠕动都困难。 薄奚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木屋年久失修,掀了混泥的顶盖和薄薄瓦片,霜雪的冷裹挟着少年身上的食物香气飘了进来。 他轻巧落地,猫儿一样的半点声都不出。 裹了糖芯的烧饼沾着白芝麻,一口咬下去又香又酥,他却没碰,从怀里掏出来,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凑到渐眠唇边,声音压的很低:「殿下,吃点。」 渐眠偏过头去,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解开。」 那实在是个很漂亮的结,末端打成一朵花,碾在渐眠脉络清晰的腕骨上,勒出鼓鼓的雪白肤肉,垂落的绸带被攥在手心,像渐眠不得不去握住什么东西。 渐眠蜷住的手指高热,洇湿软绸的丝带,手心汗渍黏腻,根根如玉的手指交叠在一起,花芯子一样的娇嫩。 薄奚却觉得可惜。 可惜什么呢…… 渐眠在催:「磨蹭什么!?」 薄奚舔了舔尖牙,开口道:「殿下,解不开。」 渐眠觉得他在睁眼说瞎话,但他看不见绳结,也看不清薄奚脸上的神情。 油乎乎的手指沾上烧饼的香,渐眠就着他的手吃完一整块才想起来嫌脏,蹙着眉往后缩,好像吃的嘴巴亮晶晶的不是他一样。 正在这时,横空伸出的指腹在他的嘴角蹭了蹭,又在渐眠即将发脾气的瞬息收回来。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黏腻的油渍在薄奚指腹附着,他却并不嫌脏,甚至想…… 他的目光落在渐眠的唇上。 他人很瘦,下巴尖尖,整个人雪里堆出来的娃娃一样,分明是个薄情寡义的长相,却偏偏生了双饱满上翘的唇瓣。不笑也似笑,得意时就更漂亮。 上翘的唇瓣像在索吻。 薄奚沾了他唇瓣温度的指腹都烫起来,油渍黏腻香甜,他的心不知为何好像被猫儿抓了一下。 也痒痒的。 …… 渐眠吃饱了,那点儿掩于散漫下的小心思又活络起来。 他垂睫下扫。 绳结说难解也不是全无办法。 薄奚跪坐在床头,硬瘦的指骨垫在渐眠细白的手腕上。他低下头,拿尖尖的犬牙去叼软软的丝绸,只是不免会碰到渐眠的皮肉,粗重唿吸热烫氤氲,很快就在渐眠的腕骨上渲出点点粉斑。 两个人难免有接触,这也是第一次,在渐眠清醒的情况下两个人离的这样近。 在这个距离下,能够看见薄奚高高挺挺的眉骨,和洗墨一样的眼睛。 在这双眼睛的攻势下,大概很少有人能够不败下阵来。 渐眠声音都在颤,语调却硬撑着如此不动声色:「薄…薄奚,你快点儿呀!」 他鲜少有这种示弱的时候,两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折腾一会儿,薄奚才装作很不容易的撕开了绸带。 渐眠下意识松了口气。 接着,他就要颐指气使的要薄奚背对着他跪下来。 门口有守卫,想要突破显然没那么容易。 最好的办法,就是按薄奚刚刚的办法。 ——哪里来的哪里出。 渐眠有苦难言,踩着薄奚的嵴背站上去,屁股疼的龇牙咧嘴。 他在心里骂傅疏一万遍。 哆哆嗦嗦的小腿站不稳,薄奚温驯的问:「殿下,您怎么了?」 他没怎么,他总不能跟主角攻说,自己十六岁还要挨人巴掌。被压着打屁股。 渐眠身上虽瘦,屁股肉却不少,一巴掌下去晃晃荡盪,手感十足好。傅疏给他体面,没给人打的三天下不来床就是敬重。 他面无表情的坐在薄奚身上,看着自由的顶棚两眼放空。 蓦地,薄奚的手指箍住了渐眠小腿。 他的话比行动要迟:「殿下,得罪了。」 现在被掌控的分明是渐眠,他却觉得薄奚比自己还要紧张,紧张到嗓音都嘶哑。 啊—— 渐眠被他颠起来,岔着腿稳稳坐在薄奚肩头。身形挺括的少年脸上一派柔和,手指上扶,没入了渐眠未束袜的小腿上。 冰冰的,叫人瑟缩。 「殿下,扶稳了。」 渐眠难堪地偏过头去,身子却低伏在他身后,多温驯似的。 连绵雪脉起伏,进山的路崎岖狭罅,薄奚将御寒的外衣都裹在他身上,盛冬了,他还穿单薄鞋袜,掩在雪下的尖锐石子儿刺破脚底,他一声不吭。 这仅是因为渐眠一句半真不假的玩笑话——他要登顶看看。 这样冷的天,这样连绵的积雪,人踩上去都能陷进半寸湿,薄奚的鞋袜都湿透,佝偻着身子,让他趴的更舒服。 倒真像个卑贱的马奴了。 书中主角攻的忍辱负重对于读者而言仅仅是一笔带过的屈辱岁月,这些经歷只会磨砺的他更加坚韧。但渐眠如今被他背着走过这段路,才有这个人是有血有肉真真切切活着的实质感。 他愣了愣神,往薄奚身上贴了贴。 真冷。 越走越陡,薄奚的脚步却始终稳的很。 第14页 啼啼山不很高,却重重成关,外壁下陷。若有人一时不察脚滑摔下去,就算一时摔不死,耗也是能耗死的。 浓雾弥散,薄奚身上染了霜露,凝在眉骨上又顺着下颌砸下来。 渐眠半眯着眼,声音又轻又黏:「薄奚。」他叫他的名字。 「放我下来。」 薄奚神色晦暗,声音却很真挚:「殿下,此处危——」 冷硬的蛇骨鞭绞缠住了他的脖子,渐眠在笑:「放我下来。」 薄奚清楚他打什么心思,只是略有些疑惑。 袖袋衣襟他都摸过,这根鞭子究竟是什么时候被他顺出来的,又藏在了哪里呢。 真是个狡猾的小狐狸。 倏然 有凉凉的指尖陷进渐眠的小腿窝,那肤肉好像很软很热的样子。他仰着头,思绪放空,全然不管那根越勒越紧的鞭子。 性命于他而言,好像根本没有那么重要。 疯子。 真是个疯子。 「薄奚…」他颤着声叫他:「放我下来好不好。」 渐眠在等他回答。 过了良久 薄奚终于点了下头。 他疏疏落落的睫毛上被白霜覆盖,将渐眠抱在怀里,多爱惜似的:「殿下冷吗?」 渐眠没有回话。 冰冷像死人一样的手捏起渐眠的尖尖下巴,仔细端详。 在这一瞬,身份地位的界限模煳,此刻的渐眠不是雪封国的小太子,此刻的薄奚也不是只配跪在他腿边的马奴。 渐眠只是渐眠。 薄奚也只是薄奚。 渐眠撒娇时是很漂亮的,软软的唇被咬的充血,眼尾略长的睫毛怯生生掩着汪水的眼,姣美的不像话。他捧着薄奚的脸,像爱抚情人一样的呵气:「薄奚。」 薄奚微眯着眼,好似没能听清,慢慢凑近,直到两个人将近面贴面。 「我想要那朵花。」指尖下滑,抿在薄奚硬凸的喉结上,他垂下头,驯柔的伸出软软的舌,热滚滚的,盯着薄奚的眼睛,嘬舔着薄奚的喉结。 他唿吸都滞涩了一瞬。 咕啾的含煳不清:「薄奚,我想要那朵花。」 没有人能拒绝他。 没有人。 可能薄奚是个例外,也可能是色令智昏。他冷眼看着跪伏在自己身上的渐眠,脚步却不受控制的往崖边走。 那朵迎风摇摆的小野花样子寻常,却生在光滑无痕的峭壁中空,想要採到,也意味着半只脚已经踏进阎王殿了。 罪魁祸首笑的色若春花,只是怎么看怎么恶意:「薄奚,你要快点儿回来呀。」 薄奚点点头,说好。 薄奚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 渐眠靠在山体上,温言软语的表情冷了下来,他慢慢地,一点一点爬在崖边,底下空空荡荡,连片衣角都没有。 他提了提唇,不受控的低低笑了起来。 渐眠摸清楚了剧情的套路,他不能亲手杀了薄奚,反噬会成倍报应在自己身上,但这并不妨碍他想到了其他办法。 薄奚不是他杀的,甚至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他只是自愿跳崖,谁也怪不到渐眠头上。 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慢吞吞的抬脚往下山的路走。 倏然—— 渐眠脑袋嗡的一声巨响,他掐着自己脖子,额角青筋暴起。 脚步却不受控制的往崖边走。 渐眠的手指死死抠着山体,五官都因极剧痛楚而变形。 你妈的—— 傻逼剧本——啊啊啊啊!!! 血肉模煳的手指深陷进去,又被无形的力量一根根掰开,他疼的眼前泛白,曦雾都成了恶意的剪影。 下一瞬 渐眠一脚踏空。 第8章 依偎 风雪料峭,卷过渐眠不断下坠的身体,似要将他千刀万剐。 他睁不开眼睛,耳鼓膜都要被撕碎。 意识却很清醒。渐眠甚至还能分心考虑,掉下去是会被荆棘洞穿身体,还是摔得粉身碎骨,失血过多而亡。 是他赌输了,他认。 他知道主角攻有光环加身,先前试图绞杀主角攻的行为被天道察觉,他死渐眠也不能独活。只是这次鬼使神差,想试试若是没有外力干扰的情况下主角攻自寻灭亡,自己还会不会受到牵连。 此刻显然已经揭晓答案。 渐眠蜷缩着身体,他慢慢阖上了眼。 走马灯一帧帧在脑中展过,有无尽铺展开的红,是谁的血已经分不清了。他恍然间,好似看见一双眼。那双眼睛寡淡苍白,眉目深邃。 渐眠自嘲,他能带着主角攻双双殒命,也算是穿书第一人了。 ——「殿下、殿下,渐眠——!!!」 渐眠猝然睁眼。 还…还活着么……? 下坠停止了,他后知后觉却咂摸出点儿痛来。 视线下扫,粗韧藤蔓紧紧缠在他的腰上,勒的连唿吸都艰难。 再往下,是积雪万里的磅礴山脉,料峭荆棘攀附生长,摔下去非死即伤。 「殿下。」 渐眠抬眼。 薄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瞳色沉静,半点风波不起。 接着,他突然就笑了起来:「我伤了手。」 啪嗒… 血珠子顺着薄奚落下的手腕滴在渐眠脸上,他仰着头,没反应的及的懵懂。 第15页 渐眠眼前一片血晕,只能看清薄奚朦胧的大概轮廓。 因此,对于薄奚接下来的话听的没有那么清,甚至反应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明白。 薄奚让他爬。 报復 这绝对是蓄意报復! 他渐眠今天就是死!从这儿跳下去!摔成一滩肉泥,也绝对不会让这个——「殿下。」薄奚声音温和,非常无辜:「您再不快点藤蔓就快断了。」 这是事实。 渐眠冷冷地打量着他,渐眠娇嫩的皮肉在藤蔓上擦出一片浆红,他艰难的,以乌龟蠕动的速度挪动。 「殿下,摇一摇屁股。」 「殿下,要用大腿缠着藤。」 「殿下,没吃饭么?」 …… 「闭嘴!」渐眠不想理会这种幸灾乐祸的小人,却诚实按照薄奚的吩咐手脚并用的动了起来。 果然是快了许多。 临近洞口,薄奚才纡尊降贵地向下伸出一只手,颇欣慰地夸奖:「殿下爬的真用力。」 渐眠恶狠狠地盯着他,尖尖的细牙磨得响。 却又不得不将手送到了薄奚掌心。 从这个视角往下,能够看见渐眠酽红濡湿的脸,和手脚并用贴紧藤蔓的身体。 用力缠在藤蔓上的大腿,是只有薄奚知道多软嘟嘟的柔嫩。 薄奚的臂力不是渐眠能比,他微微抬手,便将渐眠整个儿给提在了半空。 顿了一瞬,薄奚笑了:「殿下,真狼狈啊…」 渐眠磨刀霍霍,下一瞬,却一下白了脸。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清脆嘎嘣,渐眠的脚腕以一种十分不正常的姿势磕在了崖石上。 故意的。 他绝对是故意的。 却见薄奚脸上闪过一丝惶恐,紧接着,他反应迅速,一下将人给拽了上来。 「您真是太不小心了!」他话有嗔怪。 渐眠:「……」 去死啊! 「殿下,您还好么?」入目是薄奚那张饱含关切的脸,渐眠忍痛扯了扯嘴角,晶亮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他:「我好你大爷的!」 一巴掌扇过去,被薄奚轻飘飘避开。 他不光避开,还一下松开了手。 渐眠重重摔在了地上。 薄奚的表情很冷,事不关己的冷。他靠在石岩上,蜿蜒的血顺着眼角眉梢淌下来,触目惊心的一大片。 有一点薄奚没有说错——他的确受了伤。 伤的还不轻。 山口的风冷的咂人,渐眠蜷在原地,半边身子都冻木了。 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就要先冻成干尸。 渐眠撑着手肘,一点一点往前爬,脏兮兮的小脸实在可怜,罪魁祸首却无动于衷。 「薄奚…」他泄了力,哀哀地叫他的名字。 「薄奚、薄奚,薄奚哥哥…唔啊——!」 薄奚提着人后脖颈拽到被风的洞穴里,蹙眉冷哼:「吵什么?」 却顺势在他身侧坐了下来。 这叫什么?这叫什么! ——打瞌睡递枕头。 渐眠是谁呀?雪封国小太子,能屈能伸第一人,他可太上道了。 哼哧哼哧爬到薄奚腿边,拽着袍角仰头看:「薄奚…」 薄奚偏过头去。 下一瞬,软软的身子压在了薄奚腿上,他身上有安息香的甜腻味道。凉滑的长髮在薄奚腿上蜿蜒成海,失去靠山的艷兽不得不去寻求庇护。 垂着睫,拿滑的腻人的脸轻轻去蹭他的腿:「错了,薄奚哥哥…真错了……」 这实在是一副世所罕见的美景,眉眼痴艷的美人温驯又臣服地垂下头颅,半掩在乌髮下的雪白脖颈绷出脆弱弧度,他在向薄奚服软。 表达忠诚的办法分很多,他选择了最聪明的一种。 冰凉的指骨垂在脸侧,渐眠愣了愣,随即被捏了下脸:「继续。」 他拂开渐眠垂顺的髮丝,有什么东西,被簪在了渐眠的耳骨上。 「你想要,我便会给。」薄奚捏起他尖尖下巴,微眯着眼:「前提是你得听话。」 妈的,真当老子好欺负。 「殿下听明白了吗?」薄奚揉他通红的耳垂,又抬手摸了摸那朵素素小小的花瓣。 他当然知道这小东西怎么想,说不准还在计划着出去后怎么弄死他,只是如今受制于人,不得不作出一副依附乖巧的样子,薄奚就有些想笑。 「薄奚奚…」渐眠勉强撑着身子扑住他,手臂挂在他的肩上,唿吸都放的轻:「好痛。」 乌浓的长睫扑簌簌落下,扫在薄奚的脸上,痒痒的。 红嫣嫣的舌头从嘴巴里挤出来,含着高热的温度,去碰他冰冰的脸,从下颌,到染血的眉骨,一点一点舔干净腥浓的血,卷进嘴巴里,痴痴的笑:「好甜。」 薄奚见过春日的母猫给爱侣舔毛,舔腻腻的叫,撅着屁股寻求爱抚。 渐眠是哪一种呢? 喷出的热气扫过细小的伤口,刺刺麻麻的痒,他也在叫,只是声音很小,从咕啾的吞咽里才能找寻到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 「嘶…」渐眠轻轻的抽气,薄奚的手指摁在他腰侧的软肉上,脸上表情依旧寡淡。 好么,渐眠在心里冷笑连连,也是个假正经。 等他出去的、妈的,等他出去—— 第16页 「听…听见了。」 他凑上来,几乎是请求了:「脚好痛,薄奚,好痛啊…」 说着,他捉着薄奚的手去碰他的脚腕。 肿的高高鼓起,摁下去一个软白的小窝,又很快弹回来。 喔,在这儿等着他呢。 他知道的,渐眠这种人,一向是无利不起早。薄奚摩挲着那块软肉,惹的对方嘶嘶抽气也不敢动,漫不经心地说:「断了。」 渐眠表情一僵。 薄奚使力很有分寸,知道怎么才能让他吃教训又不伤及筋骨,其实只是脱臼,但看着渐眠一副要死不活的表情,他故意说:「拖得时间越久,可能往后……」 这话说的隐晦,渐眠却懂,他甚至神经兮兮的想,煽动剧情的这只小蝴蝶,不叫他在祭台跪废了一双腿,也要让他往后走路都一瘸一拐。 于是顿感人生无望。 薄奚慢条斯理地说:「殿下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 渐眠一愣。 洞穴窄窄小小的,两个人蜷在一处靠着都很拥挤。 薄奚:「蛇闯出来的冬眠洞穴。」他半拥着渐眠,又很快松开,睁眼说瞎话:「谁知道会不会半路冒出来只大蟒蛇。」 于是渐眠马上又抱的紧紧。 薄奚不管他,推开渐眠就往外走。 被留在原地的渐眠很快捉住了他的衣袖,觑来一眼,有些畏怯。 「去…去哪儿呀。」 他动不了,就疑心薄奚想把他扔在这儿,叫他自生自灭,或者干脆被蟒蛇吞入肚腹。 「你不饿么?」薄奚俯身,摸了摸他的肚子:「咕咕叫了呢。」 薄奚顺着藤蔓下去找吃的,把一个听到点儿风吹草动就要弹起的渐眠留在这里。 所以在答应了渐眠会很快回来的薄奚去了很久以后,沾染一身霜雪气的薄奚被渐眠踉跄扑了个满怀:「怎么…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啊。」 怀里的身躯都在抖,身上冰冰的,鼻子都冻得堵住。 于是说话就很可爱,囔囔的,像在撒娇。 薄奚身上的血腥气愈重了,来源却不是他自己。 手里的死山鸡在渐眠眼前晃了晃,鸡胸脯上还插。着一根粗糙的木箭矢。 薄奚将他推到一边,解下身后背的柴火垛,很快生好了火,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将渐眠拉进怀里,把他脏脏的袜脱下来,捧着脚丫凑到火堆前。 可能是簇簇柴薪太温暖,映的石岩都亮堂堂,不然渐眠无法解释那张寡颜薄骨上剥脱出的温柔神色。 次日一早,雪停。 比太子失踪的消息更先传进傅疏耳朵里的,是京郊安置营的暴乱。 风雨欲来。 第9章 暗涌 燎燎旧火炸着火花,脏脏的铜盆看不出本来面目,傅疏低身捡了炭块填进去,盈亮的红光打在他面上,只他低垂着眼,叫人看不清神色。 傅疏不叫人敛尸,蜿蜒血痕淌了满棚,洇透低伏的额膝,彻骨生寒。 「傅相,您是青天,百姓们敬服您,也感激您,说不出个不是来…」 为首的男人咬着后槽牙哽咽,拿皴裂的手去抹眼泪:「实在…实在是没有办法。」数众垂着眼,木讷好似虔坐的和尚。 是半个字不肯多说了。 棚里这些不算什么,厚雪攒积的官道两边,随手探下去就是冻僵的尸首。 雪难没将这些老弱带走,自己人却断送了他们的性命。 安置营暴乱,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戮。 傅疏长长嘆了口气,等一个解释。 因着纵容渐眠出宫,枢日挨了三十军棍,走路还跛着,一瘸一拐闯进来,再不復往日儒雅:「大人、大人!」 清秀一张脸上满是惊惶。 傅疏直觉不好。 就听枢日欲哭无泪: 「殿下…殿下又跑了!」 傅疏眼前一黑,唯恐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现问题。 这个……这个该天杀的冤家! 另一边。 渐眠靠在薄奚怀里睡着了。 脸小形美的一个孩子,绵软无力的漂亮着,微微张合的唇瓣高热,得以窥见里头那点儿嫩红软肉,薄奚冷眼看着,又掐一把他的屁股肉。 很软。 他轻轻哼了一声,没醒,更往热源靠了靠。 大概是被欺负狠了,无知无觉地往施暴者的怀里钻,细条条的小腿抽搭着,连违逆都不敢。 他还记得薄奚说的话呢,这洞里万一窜出来只大蟒蛇,手无缚鸡之力的渐眠只有等死的份。 施暴者变成了保护者,他只能寻求以庇护。 只有些事也不能怨薄奚。 没做饭的时候哼哼唧唧,张口闭口就是喊饿。鸡烤熟了又要嫌这嫌那,不吃四肢不吃脖子,连皮都要薄奚给摘出去,娇气的不像话,还当这里是他唿风唤雨的长秋殿。 薄奚不惯着他,粉白的圆桃替他遭殃,叫没有用,求没有用,指甲拧上去,又留一道道青紫的印,起先只是翻身疼,如今连坐都嘶嘶抽气。 可恶的人总有一个共通点,傅疏喜欢,薄奚也喜欢。 这些人对他的屁股施以重罚,他孩子时候都没有挨过的打,现在全尝了一遍。 伤痕被覆的指甲沾了一层亮晶晶的油膜,地里跑的山鸡肥美多汁,不必更多佐料便是能闻得出的鲜美。撕成条的鸡肉被塞到渐眠嘴边,薄奚凉嗖嗖的话飘进耳朵里,冻得渐眠一个激灵。 第17页 「这里不吃,就换别的地方吃。」他的眉眼掠过渐眠细细的脖子。 他彻底清醒了。 低头把鸡丝舔进去,很腥,直冲天灵盖的腥。 喜欢的人就很喜欢,但渐眠就是吃不惯这种土腥味。 他蹙着眉咽下去,又抿出一个讨好的笑,多委屈似的。 「殿下好乖。」毫无起伏的赞嘆。 手指不耐烦地在下唇叩了叩,渐眠垂着睫,哆哆嗦嗦张开嘴,那根手指毫无预兆地闯进去,软腔被剐蹭,眼泪一瞬掉下来。 「收好你的牙齿。」薄奚动作轻佻,连声音都冰冷。 渐眠打了个颤,再不敢下嘴咬他。 薄奚的打量有如实质,要把渐眠的皮肉撕下来,看到灵魂里去。 渐眠佝着腰,口水含不住,他攥着薄奚的衣角,柔顺地将那根手指吞的更深。 他玩味的目光落在渐眠身上,脸上看不出什么思绪来。 阴晴不定。 渐眠毫不怀疑,主角攻下一瞬就会掐死自己。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更何况是被渐眠白般折磨的薄奚。 悬在崖边的罅隙洞口,哪怕是现世,也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抛尸地了。 果不愧是主角攻,连上天都如此厚爱他,换做旁人摔下去,早死了八百回了。 渐眠摸不准薄奚的意思,与其说是喜欢,倒不如说是逗弄。 像那种随处可见的蚂蚁洞,施捨几粒米,看着他们如降甘霖的狂喜,又沖一泡水下去,看着密密麻麻的在水窝里挣扎,最后玩儿够了,再一脚踩死。 渐眠就是那只小蚂蚁。 「雪停了。」薄奚淡淡问「:「殿下想回去么?」 渐眠头皮发麻。 他知道他还没有忘记渐眠想将他弄死的企图。 「起来。」薄奚拍拍他的脸。 渐眠吐出那根手指,亮晶晶的口水沾在上头,又被抿在渐眠的衣服上。 「殿下哑巴了么,嗯?」 他嗫嚅着,拿手去圈薄奚的脖子,声音很小,但是足以让他听清。 渐眠半阖着眼,安静的像是睡过去。 安静了半刻。 他抽噎着:「这里好冷、腿也很疼,又很脏…还有一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醒过来的——」 渐眠的声音戛然而止。 粉白的细指攥在薄奚肩头,他推拒着往后缩,又被腿间硬硬的膝骨碾过,薄奚半拥着他,声音放的很轻:「继续。」 另一只手不见了,没在衣下,冰的叫人瑟缩。 「不行…」他的指甲在薄奚的手臂上抠出深深的痕迹。 「薄奚、薄啊——呜……」渐眠头皮发麻。 他尖锐叫起来,摇着头,鼻涕眼泪都擦人肩上,打着抖要起来。 「你这么会骗人,又很能撒娇…」薄奚将他摁下,瞳珠有漩涡深陷:「会不会想出去后要把薄奚剁手剁脚?」 「哦不,那不是我们殿下风格。」 他浅浅一笑,软软道:「让我猜猜,殿下回去后会怎么报復我?」 「妈的,滚、滚啊——!」 「殿下说什么?」和男人温柔的话截然不同的是手上的狠劲儿,「说点儿爱听的,嗯?」 渐眠失了力气,腿根一抽一抽,不止是痛。 「薄奚…好哥哥……别这样,我会死的,真的会死的!」灵艷生动的一张小脸,惨白的根纸一样,畏怯地抬着眼,显而易见的痛楚。 「不会的。」渐眠给他整理好衣裳:「那么点儿东西,哪里见得就要你的命。」 「什么……什么东西?」 不论是毒药还是些别的什么,未知让渐眠胡思乱想,他知道薄奚阴毒的手段。 他此刻后知后觉才感觉到怕。这个自小被欺辱着长大的男人,有这世间最冷硬的心肠,他不会轻易原谅渐眠的所作所为。 薄奚不答,抬手摁在了渐眠高高肿起的脚腕上:「涨么?还是痛?」 没有给渐眠反应的时间。 他啧了声,在渐眠毫无反应时一把将渐眠的脚腕往前推掰。 动作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清脆声响过后,渐眠软软瘫倒在地。 我日你妈! 他长长喘着气,怕的浑身都在抖。 薄奚:「不痛了,嗯?」 骨头正好了,渐眠脸上的惨色却仍未消退,直到薄奚将他背起来往前走,渐眠才好像恢復点儿神智。 不知是薄奚走的太稳当,还是渐眠早已没有精力抬眼,昏昏沉沉伏在薄奚背上,眼皮要抬不抬垂下。 薄奚感觉到背后人的唿吸慢慢变得平稳。 他太累了,在山洞中提心弔胆也未曾睡好,身边还有个阴晴不定的主角攻,现在是睏倦极了,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啼啼山被远远落在身后,他不知道,只是沉沉睡着。 梁不负牵了马来,瞥见薄奚身后细条条的人影,轻嗤一声:「昏过去了?」 薄奚含煳应了声,将人转移到马背上:「多谢。」 浓艷柔婉的一个孩子,叫人联想不到丁点儿干净的东西,不像薄奚钟爱的那类,只眼睑湿湿红红,显然是被狠狠欺负过了。 梁不负啧了声,意有所指地开口:「悠着点儿,别给人弄坏了。」 薄奚瞥来一眼,像在看傻子。 第18页 他还欲再谈,薄奚已经驾马走远了。 禁卫疯找了一夜,人却不声不响的回来了,早有人去知会了傅疏,人在安置营未回来,渐眠才侥倖逃过一劫。 渐眠迟迟醒来,雕樑画栋的一个大屋子,基柱上盘着云纹蟠龙。 是长秋殿。 「殿下醒了么?」 侧目望去,他温顺地跪伏在床沿,指尖泛着清冽药香,要去抿渐眠脸上的湿痕。 啪—— 手背泛起红黯,薄奚跪伏作揖:「少海恕罪。」 瞧瞧,多规矩,谁也没他委屈。 但下一瞬,薄奚脸上恭顺的狡饰便再也维持不住。 他微微倾身,渐眠便无知无查的靠过来。 酽酽两团红衬得他可怜极了,张合的嘴翕动,话却听不太清。 「殿下说什么?」他伸手揩去渐眠脸上的泪,又重复一遍:「我听不清,殿下说什么?」 他哆嗦着,牵薄奚的手去摸:「痒…」 「殿下。」薄奚半拥着他,声音低而温和:「这里是东宫。」 是了,这里是东宫,渐眠的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薄奚只是一个低贱的马奴,不要说肖想明珠,就是碰一碰他,都是被拉下去杖死的重罪。 渐眠脑袋嗡一声重鸣,他僵硬地重复薄奚的话:「东宫。」 「对,是殿下的东宫。」 他心里的旖旎念头一下散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寒意。 万历十三年,雪停。 万历十三年,雪停! 他犹见那个如霜雪清贵的男人孤身立于议政殿,梗着头挺着背,宁死不屈。 他无错。 他踉跄着扑下来,鞋袜都来不及穿,一声迎着一声高:「傅疏何在?」 「傅疏何在!」 第10章 天花 安置营远在京郊,本是傅疏为北上难民敲定的暂隅之地,只为难民能够暂避风雨,修缮迅速,条件自然算不上好。 更别提这样金质玉相的金贵人踏足此地。 渐眠眼尾烧的潋潋,从长秋殿出来时连鞋子都来不及穿,若非他央薄奚,自己是决计无法独身来此的。 长秋殿的人想拦却不敢拦,只他走后才有人偷偷去禀报圣人。 他一落地,太子殿下来安置营的消息迅速传到傅疏耳朵里。 他眉心攒动。 傅疏就知道,这小王八蛋,一日不给他找事心里就不痛快。 傅疏眉头紧蹙,强压着躁出声问:「他来做什么?」 下属还未回话,向来规矩谨慎的枢日便跌跌撞撞闯了进来,不待人问,便自请开口,神色慌的叫人生疑:「大人、大人,殿下他--」 枢日话音未落,傅疏便快步出了帐。 傅疏仁德,这些被枉顾残杀的性命多如牛毛,他自掏银两,每人拨了一口薄棺下葬,做的极为体面。 只是如今却为渐眠行了方便,他不必再去集中将这些尸体都搜罗到一起了。 他晃晃荡盪分明站不稳,细看能察觉小腿肚都在打抖,勉强靠薄奚撑着才能站起来。 硬撑着来这儿,看到一切尘埃落定才能安心。 猎猎火舌舔舐上棺材,燃起熊熊烈焰。 傅疏赶到时那些棺材已经被烧的七七八八,精武卫跪了一地,无人敢拦。 傅疏眉头直跳,「渐眠--!!」 他没有回答,满天灰烬飘浮上空,有些落在他肩上。 于是当渐眠抬起头,拿那张粉光脂艷的可怜相去看他时,罕然叫傅疏失了声。 他鼻尖通红,在傅疏怒吼出声时很轻的抖了一下肩,又讨好笑笑,唤他傅相。 很不合时宜的想法在傅疏脑袋里飘过,他顿了两秒,回身拔鞘。 「渐眠,我给你脸了是不是?」 「先是大雪搜山,现在又给臣搞这齣。」他阴森森开口:「不罚你,你要上天。」 剑尖直指渐眠,他并不害怕傅疏会对他做什么,雪封国就这么一个独苗苗,老皇帝再生不生得出来还是两说,所以,傅疏不敢拿他如何。 渐眠咬紧下唇,长长的眼睫颤颤巍巍敛下,看上去就是怕极了的样子,但唯有他自己知道,从啼啼山回来以后,这具身体就有些不对劲。 从回到长秋殿,渐眠滴水未沾,若有什么东西。 若有什么东西。 他想起来在山洞。 「殿下。」有人打断他的思路。 薄奚的声音很轻,像冰棱碎在身上,冻得人彻骨生寒。 「殿下还撑得住么?」 不远处,傅疏正往他这里走,渐眠神情恍惚,泪眼涟涟。 他知道依附谁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他一把推开薄奚,朝傅疏的方向奔去。 傅疏刚刚组织好的下半句话就在渐眠砸在他身上的一瞬尽数失语。 他扯着傅疏,指甲深深陷进男人肉里,残烬前,有渐眠刻意留下的一副棺。 嶙峋指节攀上傅疏手腕,从他手里顺走长剑。 砰-- 棺盖被他撬开,里面的尸首展露人前。 「傅疏,天降大任于斯人也。」 红斑疱疹样的东西层层叠叠生在尸首身上,有些甚至蔓延到了脸上。 这是渐眠从里面捡出最直观的一具尸首,傅疏就算没看过,也有所耳闻。 渐眠只是个平平无奇的穿书者,即没有傍身,也没有什么大开的金手指。他能做的微乎其微。 第19页 聪明人傅疏一点就透。 「是天花。」 在傅疏渐渐拧紧的眉头里,渐眠开口,声音很轻:「傅相,坚守本心。」莫要落下个以死证清白的下场。 渐眠已经站不稳,面前景象在他眼中化作昏聩深海,往前半步便会被跌进去,淹没口鼻。 难以唿吸。 「孤累了。」 他不清楚傅疏究竟有没有回答,强撑着身子往前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倒在傅疏面前。 万蚁噬心都好过此刻痛苦,他以为自己会摔在地上,但是没有,反而落入了一个极其熟悉的怀抱。 「殿下。」有人唤他。 分明眼前已经看不清什么东西,但那张极其薄情的长相还是如此清晰的映在渐眠眼底。 薄奚将他抱上马,身形很稳,将渐眠牢牢罩在怀里。 从这个角度往下看,薄奚挑剔地将他从头扫量到尾,一开始想的东西抛在脑后,只能看到渐眠发顶有个小小的旋。 真奇怪,这样阴毒无情的人,居然也能有这样圆圆翘翘可爱之处。 薄奚顶了顶上颚,没有说话。 渐眠穿的很少,体温上升却很快。 傅疏留了一队禁卫护送渐眠回宫,却被薄奚远远甩在身后。 他不再抱他,将马缰塞进渐眠怀里,声音冷酷:「能听得到吗?」 渐眠意识已经处在崩溃边缘,很艰难地分辨出薄奚的话,点点头。 「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我下马,殿下自己到雪堆里滚一圈,别的也没什么,不过就是对殿下的名誉有些微受损罢了,不过殿下自然也不在意这些。」 「只是如今严寒,若落下病根……」 他点到即止。 渐眠崩溃地哭出声:「选二。」 薄奚:「……」 「殿下知道二是什么吗?」 薄奚不抱他,渐眠只能勒住缰绳,紧紧抱住马脖子。 风很大,但他说话也很大声:「选二。」 …… 来福客栈迎进来几位很不寻常的客人,为首那位被抱进来的男人看不清面容,掌柜有一双好毒辣的眼睛,一眼就看出他身上穿的衣料不凡,这暂且不提,再看片刻后守在客栈外的禁卫,掌柜膝盖都要吓软。 他斟酌出此人身份,不敢怠慢。 薄奚将渐眠安置在房里,很费力的摆脱他。 走出客栈,朝为首的那位开口:「大人。」他先行礼,后又作一副为难相,看上去就是个好欺负的软包子:「殿下在啼啼山脚磨破了皮,暂且赶不了路了。」 禁卫是知道这位太子殿下一惯作风的,也不奇怪,又见他脖颈道道抓痕,落在苍白皮肉上,狰狞可怖,那点疑虑变为稀松见惯的信服,一开口也有些可怜他,「殿下的脾性,我们都是知道的。」无非就是怠懒耍性子,不愿意赶路。 「底下人都知道了,不用多说。」 薄奚很感激地看着禁卫,道:「殿下身边离不开人,我就不在这里久待了。」 禁卫头头摆了摆手,让他放心去。 客栈有吃有喝,半日舟车劳顿,将士们此刻也略有松懈。 薄奚是在门外呆了一盏茶的时间才进去的。 他想了许多,往日清醒的脑子此刻却犹如灌了水,没有办法清晰思考问题。 他脑袋里只装的一个念头,全系在一人身上。 他推开门,屋内的暖香瞬间薰染了来人。 天昏沉沉的,迟迟不肯放晴,屋里也暗暗的,烛影打在墙上,透出伏在被子里挣扎痉挛的身形。 很可怜的样子。 「殿下。」薄奚审视着渐眠。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嗓子干渴的几乎炸掉,开口只剩呜咽抽泣。 「刚刚是谁要推开奴。」他慢条斯理地开口,手指缠上渐眠的发,乌浓髮丝在他手中蜿蜒成海。 他说的是刚刚在安置营,渐眠推开薄奚去叫傅疏,但那是事出有因,这并不能够怪在渐眠身上。 他小气的让人梗塞。 渐眠空有一张嘴,现在更是煳涂了,连出声辩驳都艰难。 罪魁祸首反而来怪罪他了,渐眠如果不是如今身陷囹圄,定要吃他的肉,放他的血,骨头还要丢去餵狗。 于是只剩下哭。 大颗大颗的眼泪沾湿长长的眼睫,顺着下颌落下来,哭的非常大声。 薄奚本想教训他几下,没想到过了头,髮丝被眼泪沾湿,汗津津的煳在脸上,狼狈的看不出旧日影子。 薄奚顿了片刻,居然从这种情况下觉出几分诡异的兴奋。 攥疼渐眠的手指松开,落在外衫上,干脆利落的给他剥了,又拿外衫擦他的眼泪。 月上眉梢,薄奚才短暂地放过他。 渐眠缩在床里,很小声的抽噎。 薄奚微仰着头,眼尾余光落在那袭瘦骨伶仃的嵴背上。 白的晃眼。 第11章 对峙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渐眠离宫还有三十里路,街边小儿都能朗朗上口:妖相祸国,亡我雪封。 「妖相祸国」这句牢牢将傅疏钉在耻辱柱上的话,萧墙也不过就是几个不甘居于傅疏之下的大族干的,丁点儿悬念都没有,渐眠不信傅疏不知道。 其实『登极剧情进行到这里,不光读者,就连渐眠都觉得有些ooc了,前期被作者刻画的如此多智近妖的角色,怎么就看不出这些人的简单伎俩。 第20页 甚至有些傅疏的唯粉读者,群起攻之让作者改剧情,认为傅疏是被作者为主角攻这个亲儿子起势而强行写死的。 渐眠却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被不经意忽略了的东西。 薄奚:「殿下,快要进宫门了。」 渐眠恹恹握在薄奚怀里,点了点头,扯到伤处,五官都扭曲。 该死的薄奚,简直不是人。 「殿下还好么?」他问。 渐眠没有回答,手指攀上薄奚勒缰的指骨,漫不经心地开口:「我会死么?」 他回眸,眼尾还泛着湿红。 他这句话问的突然,薄奚却知晓何意。 薄奚勾了勾唇,神色如常:「奴怎么捨得让殿下死。」 宫门开合,薄奚跳下马来,引着马缰,渐眠稳稳地坐在上面。 马蹄踏在宫砖上,发出声声清脆的哒哒声,渐眠有注意到,薄奚刻意地压低了嵴背,灰扑扑的衣裳尤其不起眼,衣下,是只有渐眠知道多恐怖的爆发力。 渐眠神游天际,想到自己能让这位隔着次元壁圈粉无数的一代枭雄牵马伏膝,也是有够拉仇恨的。 他自嘲一笑。 薄奚停下脚步,精武卫在两列摆开,沉默似尊尊雕塑。 「哎呦我的祖宗,可算是回来了--!!!」 小福子远远相迎,一身肥硕的肉走起来两三颤,他怀里还抱着猫,是被渐眠报復性赐名的狗东西。 狗东西胖胖的,伙食很好,缩在小福子怀里,因他奔跑时勒痛了它,娇娇地叫。 渐眠神色扭曲片刻,迎来薄奚意味深长的一眼。 昨夜在来福客栈,也有这样一只皮肉雪白的猫儿,疲于应对被招惹的一方,不得不摆出讨好的模样,摇尾巴晃屁股,叫声也好听。 「殿下,您伤了脚。」薄奚作势要抱他下来。 用不着他,小福子早已四肢着地,深蓝补服下是软厚的背,渐眠一脚踩上去很稳地接住。 落地之后,他才从小福子怀里揪出那只猫,后脖颈被牢牢锁着,那只猫只能在空中扑腾。 渐眠蓦地松了手,那猫四肢着地,很轻的顺着屋嵴爬走了。 「殿下,奴才这就去追。」小福子叫苦不迭,面上却是一副很好招惹的老实人样。 「让他去。」渐眠抬高了下巴,饱满的唇瓣一挤,露出个笑来:「孤不稀罕。」 小福子一愣。 往日里,殿下最是喜欢这只猫,猫的命比人金贵,如今却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没有等他想明白,渐眠便出声吩咐:「孤不开心。」 小福子后嵴一悚。 他话说的不咸不淡,眼神却是看向一直将自己隐于透明人的薄奚。 「北三所的角楼最近缺人的厉害。」渐眠回头,走到精武卫面前,挑出小队掌事的将士:「傅相将你给了孤,是也不是?」 「锵」的一声,铁甲与宫砖清脆碰撞,「属下但凭少海吩咐。」 他跪下之后,身后一群也无一不应。 「既然如此。」 他点点人群中矫挺的身形:「看着他,好好干活。」 他没有看薄奚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头也不回的进了东宫。 等人影再也看不见,小福子才上前,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薄奚:「你又惹殿下不高兴了?角楼,角楼那儿……」 后半句他迟迟没有开口,白胖的手落在薄奚肩上,重重下压:「殿下就是这样,指不定过两天就又转了性子。」 薄奚知道角楼那里是净房,里面堆成山高的桶等着人去洗涮。 他敛下双眸,看上去是极温顺的模样:「奴谨记福公公教诲。」 没有哭闹,没有恳求,他转身就往角楼走。 精武卫跟在身后,薄奚走的不紧不慢,没人能看见,他的唇角,是勾起来的。 只是那模样,怎么看怎么骇人。 这个朝代的太子公服非常漂亮,红衫,白裙,腰佩双瑜。只是渐眠从不上朝,于是这身衣裳也积了灰。当渐眠神情散漫地问小福子要公服的时候,他眼里的震惊不亚于见到太阳打西边出来。 蹀躞勾勒出窄细腰身,这样收拾起来,不说话的时候,样子很能唬人。只是不消片刻,就又恢復散漫不羁。 渐眠很适合穿红,这种浓郁近血的赤色倒衬得眉眼堆郁的痴艷更重了几分,简直让人不敢直视。 这是渐眠穿书以来起的最早的一个清晨。 薄雾打在眼角眉梢,叫渐眠又清醒了几分。 「太子殿下到--!!!」 一声迎着一声高的唱喏声从恢宏殿门传至丹墀下的朝臣耳朵里,不少人怀疑耳朵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他怎么来了?」殿下殿上惊四起,却又在渐眠踏入宫的一瞬岿于沉静。 「明月来了?」殿上,佩十二冕旒的男人看不清面容,只隐约看出身形高大,自有威仪。 这就是这副身体的父亲,雪封纸煳的国君--渐晚舟。 死后谥号为灵,乱而不损,昏庸无能,便是后世对这位亡国之君的品断。 渐眠行礼作揖,先唤父皇,余光扫到几位跪朝臣,轻笑:「怎么今天这么热闹。」 几位肱骨懒得理他,继续方才被打断的议题:「殿下,臣私以为,傅相少居高位,如今尚可念少不知事,剥了朝服赐幽禁,便也足够了。」 第21页 话音刚落,便有人呛声:「太傅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 「臣等以为,如若不将傅疏严刑以待,不足以平民愤。」 紧接着便有人附议,什么凌迟,分尸,还算体面,更过分的还有建议将傅疏去衣冠,当中枭首。 去衣冠,傅疏清白一生,只怕临死也没听过这样的笑话。 这群口口声声打着为天下除妖相的朝臣,挣的脸红脖子粗,半点文人雅士的模样都不见。 傅疏官拜宰辅,却连半点结党营私的心思都没生过,渐眠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想到,若傅疏但凡有点不臣之心,龙椅上的那位也不可能是他便宜老爹,至于底下这帮,连开口的机会也不会有。 皇帝一言不发。 「殿下。」渐眠忽然被叫起。 面前是一双太监们常穿的皂靴,顺着深蓝补服上移,渐眠对上一双清泠澄澈的眼睛。 眼皮形状很特殊,层层叠叠像扇褶,堆郁了一池春光。 渐眠当即就知道,这绝不是个普通太监,因为在他将手中的笏板交由渐眠手里时,皇帝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 「鹤公公。」低眉顺眼的小太监三两步跑下来:「皇上唤你呢。」 被唤做鹤公公的太监没有多言,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渐眠,便离开了。 渐眠注意到,在背光的龙椅之后,那位鹤公公正端正跪坐在里面。 跪在皇帝的身后。 渐眠当即就想到一个词:垂帘听政。 线团越捋越乱,渐眠搜刮回忆,却始终想不起在原着中有一位鹤公公的存在。 很显然,来头还不小。 等朝臣们吵累了,渐眠才清清嗓子,捧着笏板上前:「儿臣有事要奏。」 此话一出,满堂皆默。 毕竟大家也想不出,这个废物点心口中能说出什么要事来。 皇帝此刻心情好似很好,略有好奇的问:「何事?」 渐眠做出一副相当体贴的样子:「傅疏有罪。」 朝臣赞许点头。 上道,什么时候太子殿下如此上道了。 渐眠继续说:「儿臣日夜思虑为父皇分忧,因此,儿臣--」 朝臣屏息聆听。 「儿臣派人先一步抄了傅疏的府,儿臣要将傅疏大卸八块,尤不解恨。」 朝臣宽慰劝道:「殿下有心了。」 「只是,」渐眠话锋一转,「傅疏并不在府。」 朝臣自然知道,若他在府,又怎能容忍别人给他往脑袋上扣屎盆子。 渐眠走到方才那位太傅面前,作揖行礼,对方当即回礼相托,不敢轻受。 「太傅常教学生以身作则。」他笑了笑:「傅疏精明,躲进了安置营里争功。」 太傅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 「这样好的机会,怎能让傅疏独占,不如太傅,哦对了,还有张尚书,一同去安置营解救万民于水火,如何?」 最后的尾音压的很重,重到太傅的身形都抖了三抖。 「这……阿这……」 「太傅不愿意么?」 渐眠微眯起眼,佝着腰越凑越近,近到太傅无法躲避视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可是太傅教我的为君之道。」 「如今妖相出世,百姓受难,太傅不该以身作则,亲去安置营看顾么?」 「张尚书呢,还有其他人?」渐眠突然就笑了,「剷除妖相,可不是空口白牙嘴上说说这么简单。」 几个朝臣老脸涨成猪肝色。 「哦对了。」眼尾斜扫,目光落在司天监身上,「丹大人既然卜出傅疏妖相祸国,自然也有法子解决这突来横灾了。」 「殿下,这里不是你胡作非为的东宫。」太傅沉声:「臣等议的,是国事。」 这是在暗讽渐眠是个空有头衔的废物花瓶了。 「喔」,渐眠一副受教了的样子。 紧接着,在太傅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下,猝然将刀柄对准了司天监的脑袋。 谁也不知道那么精悍的一柄长剑他是从什么时候顺进来的,又是怎么悄无声息的藏在身上。 迎着司天监不敢置信的眼神,渐眠微微一笑。 噗嗤-- 血溅朝堂,人头落地。 世人昏庸,偏拿道义礼论做遮羞布。 渐眠偏不容他。 第12章 卖乖 太子之举,震惊四座。 他桀骜不驯,拍板定论这司天监才是妖言惑众,他作为一国储君,天降大任于斯人也,自不能坐视不管。 说的铁骨铮铮,掷地有声。 唬住了满朝文武,叫人一瞬生疑,这还是那个不学无术,空有脸蛋的废物太子吗? 另一边。 疫情越来越重,安置营人心惶惶,生怕自己就是下一个被枭首烧死的祸端。 傅疏不是不知道朝廷里的小动作,只是懒得理会罢了,比起那群跳樑小丑,当务之急是安置营的疫乱。 于是当枢日再次带来消息时,傅疏罕然地流露几分诧异。 枢日低低伏下身,声音有些不可置信的扭曲,「殿下还说……」 傅疏:「说什么?」 说让大人十万火急,去为殿下讨公道。」 傅疏:「……」 他揉着额心,有些倦怠:「渐眠人呢?」 第22页 照常理说,渐眠在朝堂上当众拎刀斩了司天监的脑袋,那几个老傢伙不要他半条命就算对独苗苗的客气。 「殿下、」枢日略顿两秒,嘴角抽了抽:「殿下晕倒在朝堂上了。」 傅疏含笑,眉眼疲倦都少了几分:「他倒是聪明。」 聪不聪明还是后话,在渐眠提刀斩断司天监脑袋的一剎,被一只无形大手扼住喉咙的痛楚叫他难以支撑身体。还真不是弄虚作假。 那窒息感实在太过熟悉,熟悉的叫渐眠有些心惊。 如果说不能杀死薄奚是因为他是构建整个书中世界的关键纽点,那么藉此就可以推断出,渐眠的行为,或多或少影响了剧情的发展。 他窝在榻上,将自己蜷缩成一小团,忽然生出弥天无力来。 背面上用浅金绣线勾勒的芙蓉花开的这样好,渐眠用指尖轻轻描摹,很冷静地思考这到底是不可抗力因素的警告,亦或是,痛下杀手。 这种被剧情裹挟着往前跑的失措感实在让人不爽,渐眠嘆了口气,刚爬起来,心脏传来的疼痛叫他一下往前跌去。 砰-- 意料之中的痛楚没有传来,渐眠闭的紧的眼睛陡然睁开,对上一双含笑的眸。 是薄奚。 他身形矫健挺括,是一个非常称职的人肉垫子。 自己擦没擦伤犹未可知,还要紧张兮兮地先问渐眠,「殿下摔伤了么?」 渐眠面无表情的从他身上爬起来,掠过他身上洗的发白的粗布衣裳,有些嫌恶的抽抽鼻子。 「角楼的恭桶这么好刷么?」 薄奚不语。 反倒是在殿外偷听的小福子猫着腰闯了进来:「殿下,哎呦我的主子,可算醒了。」 渐眠挑眉,眼神在薄奚和小福子身上来回扫视。 后者心虚不已,打着哈哈笑笑:「老奴拦不住,是薄奚听闻殿下突然晕厥,这才,慌不择已……」 他含煳带过自己希望薄奚藉机復宠的心思,眼睛不住的往薄奚身上斜。 薄奚自然上道,干脆应下:「是奴痴心愚妄。」 他面色平静,眼神却毫不掩饰地将渐眠从头扫量到脚,最后落在被束的紧紧的腰上。 如有实质。 「呵,」渐眠突然就笑了起来,眉眼昳丽,色若春花。 他缓缓俯下身,尾音拉长,「痴心愚妄。」 落在薄奚颈上的手指冰凉,犹如毒舌绕颈,仔细打量着该从何处下口。 在这一瞬,渐眠有过很多疯狂的想法。 却在手指倏然收紧时被一声轻笑打断:「是奴才来的不巧了。」 渐眠顿了两秒,松开手,看向鹤柳风身后数十太监。 「鹤公公好大威风。」 小福子背他回来时,说过这位鼎鼎有名的鹤公公许多旧事。 是如何从掖庭差点被打死,又是如何成为皇上身边最受宠信的大太监,说的那叫一个跌宕起伏,惊险万分。 渐眠十分肯定,哪怕鹤柳风只是作者一笔带过的边缘人物,自己也不可能没有丁点儿印象。 更何况-- 渐眠收回视线,又作一副懒样子,尾音模煳,吊儿郎当:「怎的我这长秋殿,无需通禀就能硬闯么?」 鹤柳风唇角一勾:「殿下犯下弥天错事,奴才也只不过是--依、法、行、事。」 似是早已看出他的难缠,不待人先开口,刷啦一下展开明黄绸纸。 渐眠的屁股沾在塌上,纹丝不动。 鹤柳风抬眸,嗤的一声:「殿下要抗旨不尊么?」 渐眠从榻上起身,双腿却站的很直。 鹤柳风身后的太监都是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若是渐眠不乖乖跪旨,就要身体力行地替他将膝盖弯曲。 这些人仗着背后的靠山,根本不将这位未来储君放在眼里。 他迟迟开口,一出声就是问罪。 「鹤公公,你好大的胆子。」 渐眠踢了踢一旁充当背景板的薄奚,使唤起人来理直气壮:「鹤公公伪造圣旨,还不快将人给孤拿下!」 伪造圣旨?这怕不是天大的笑话。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是太子撒泼耍赖,小福子将头低进胸膛里,往侧一扫,薄奚竟然真的听话站起来了。 那架势…… 小福子不敢说,但是怎么觉得,殿下才更像是欺负人的那个呢。 「太子殿下,我奉圣人之名。」鹤柳风拱了拱手,他微眯起的眼中有不耐和藏的很深的尖锐。 渐眠一眼就看出,那是不易察觉的--敌意。 他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位鹤公公了? 渐眠懒得想,神色恹恹,转身就往榻上走。 主角攻有大开的金手指光环,若真那么容易被弄死,渐眠嘲弄一笑,也省的他动手。 鹤柳风身段极佳,太监服穿身上依旧风姿不减,他莞尔一笑:「我记得你。」 薄奚规矩行礼,唤了声鹤公公。 鹤柳风步步紧逼,脸上依旧是那副假人一样的完美表情:「你今日让开,我保你不受牵连。」 薄奚微微颔首,行云流水的动作叫人看不真切,再注目时已持刃立于榻前:「薄奚只听主令。」 他说,公公见谅。 鹤柳风盯着他,看了许久,眼中的深意叫人猜不透彻。 小太监们动不得渐眠,替公公教训一个小奴才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但鹤柳风拦臂一挡,摇了摇头:「你们不是他的对手。」 第23页 小太监们咋舌。 鹤公公的手段,别人不了解,他们这些贴身人再明白不过。 能被鹤公公如此严阵以待…… 锵-- 是兵刃碰撞发出的摩擦声响。 九尾环出手,薄奚脚下却纹丝不动。 细链锻出的兵器,能守能攻,边缘都是开了刃的精铁,若是被轻轻带上衣角,是决计跑不了人的。 极阴毒的兵器。 像鹤柳风喜欢的东西。 渐眠倚在小凉枕上观战,事不关己一样的,还要使唤小福子给他拿葡萄吃。 甜腻汁水顺着腕骨淌下来,是足能让人从剑拔弩张的兵械相争中分神的美景。 渐眠算着时间,若从安置营往京都赶,日夜兼程也该到了。 他承认是在赌,但总觉得,以他对傅疏的了解,不会让他赌输。 一声兵刃嗡鸣,随后是齐齐倒吸的凉气。 「鹤公公--!」这是身后的小奴才在喊。 「薄奚--!」这是小福子在喊。 渐眠抬眼一看,九尾环已经断成几半。鹤柳风半跪在地上髮丝遮挡了脸上面容。 薄奚的剑也卷了刃,他立在原地,过了一个长长的喘息,才转身往渐眠这边走。 膝骨碰上地砖,薄奚声音清朗:「殿下莫怕。」 「你弄脏了我的靴子。」渐眠声音甜腻如少女。 薄奚垂眸,他的左臂被九尾环洞穿,滴下来的血溅在了渐眠的靴子上,兔毛沾湿,软趴趴的打绺,应该是很难再洗出来了。 外间兵荒马乱,内间却一片安静,甚至安静地有些诡异。 直到柜门吱嘎一声轻响,薄奚从里头拿出了渐眠的靴子。 他半跪在地上,手指顺着裹紧小腿的靴管慢慢往下剐,温柔地宛如对待一捧棉花。 小福子惊悚地看着薄奚。 他吞了吞口水,「薄奚,让我来,你的伤口……先去处理伤口吧。」 血水蜿蜒一地,薄奚未曾答话。 雪白的罗袜包拢着渐眠的脚,是轻轻一碰,遇到腔口的高热都会紧张绷起的细白脚背,和珍珠一样软润湿热的脚趾。 渐眠微微后仰,半身隐在红纱下。 因此小福子并未看到渐眠无声做出的口语:「去死。」 薄奚看见了,他很轻地笑了一下,双唇泛白,任谁都会感到不忍。 雪白的衬裙做了帮凶,那双好心帮忙穿靴的手没在衣下,指甲剐蹭在皮肉上,有种奇异攀升的酥麻感。 砰-- 薄奚仰躺在地上,穿好的新靴碾在左臂的伤处,背光处,渐眠笑的花枝招展:「怎么,做鬼也风流?」 薄奚笑笑,压低声线,「值。」 珠帘碰撞,小福子没有拦住渐眠。 他晃晃悠悠走出去,瞧见那个狗眼看人低的鹤公公此刻已近人事不省。 渐眠是知道薄奚的手段,下手狠辣无声,俗话说得好,会咬人的狗不叫,薄奚就是这样,细看上去,鹤柳风身上的伤口并没薄奚身上的骇人。 但薄奚身上只是看上去吓人的皮肉伤,鹤柳却不是。 脚筋被挑断,是薄奚手下留情,也是为了方便他力不能扛的小殿下。 渐眠尚有余力地想,若非他与主角攻处于敌对身份,这样一个细緻入微的男人,还真是有让人不得不爱的魅力。 身份互转,鹤柳风成了沉默的小羔羊。 渐眠用那只踩过血肉的靴底碾上鹤柳风的脸,身旁的小太监无一敢拦,只跪下来不住磕头,求殿下饶过鹤公公。 渐眠喜欢这种人为鱼肉我为刀俎的感觉。 「你算什么东西?」渐眠落他脸上的目光很冷,冷的渗人。 如此境地,鹤柳风竟然还在笑。 渐眠歪了歪头,将他一把拎起来,「笑什么?」他问。 鹤柳风揖了揖手,一张脸上狼狈不已,却仍是能从眼中看出无尽恶意,「笑殿下少不更事,不知错在千秋。」 渐眠扯了扯嘴角,刚要答话,却听殿外掷地有声:「储君无错——」 第13章 靠山 渐眠抬了抬下巴,略显矜持地,「傅相说的是。」 「傅相。」鹤柳风的眼睛锐利如芒,似要看到人心里去,「朝臣怨声载道,弹劾太子的摺子堆了满满一斗车,殿下不懂事,傅相却应该明白。」他苦口婆心,唇角一丝血顺着脖颈蜿蜒而下。 更显悽惨。 不知道的人或许又会先入为主,以为渐眠怎么欺负了旁人。 傅疏一顿。 鹤公公丝毫不畏这个并无实权的太子,面子功夫都不打算做了,「莫要让事态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殿下如今仗着有您撑腰,可--」 他话未说完,便被打断。 渐眠扯着傅疏衣袖将人拽进来,指着傅疏,颇有几分狗仗人势的意味,又道:「你敢不敢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鹤柳风道:「少海不过是仗着傅相给您撑腰,只是人言可畏,殿下当真不顾日后史书上的千古清名?」 这话说的好笑,渐眠没多久都要被剁去手脚做成人彘了,还管什么狗屁的千古清名。 他眨着眼睛,扫下的一排睫毛像垂敛的蝴蝶翅膀,多情又动人,「鹤公公,有一点你说错了。」 鹤柳风蹙眉。 啪-- 劲风袭来,鹤柳风一时不查,被打的偏过头去。 第24页 牙齿松动,他顶顶上颚,双拳蓄了蓄力,却始终未曾还手。 「这才是仗着傅疏,记住了?」 这真真就是恃宠而骄,话说的如此无礼,事做的如此跋扈。踩人一脚还不忘警告旁人跪谢天恩。 恣肆又鄙夷的目光落在鹤柳风身上,叫他的狼狈无所遁形。 傅疏碾着手上珠串,没由来心头泛起一阵痒。 仗着傅疏,他心道自己没回来时他也能将禁庭搅翻天。但仔细一样,好像的确是这样,渐眠在宫里,是个残缺阉人都能欺负到头上来。 对这个自小就牵挂着的孩子,他一向是护在身后,自己惩治时觉不出什么来,旁人欺负到头上,又怜爱他可怜又无助。 他微微蹙眉,「枢日。」 「属下在。」 「将人押下去。」 渐眠却不许旁人动,话说的漫不经心,「雪封大疫,孤自是不如鹤公公忧国忧民。」 鹤柳风听着莫名嵴背发凉。 渐眠笑笑,那双多情的眼睛湿软又天真,「多听闻诚心感动上苍,不如鹤公公也在东宫跪上个几天几夜,权当为百姓祈福了。」 「毕竟孤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 他神情温柔:「公公海涵。」 …… 廊下人影清瘦又单薄,嵴柱却挺的很直,膝骨砸在冰天雪地里,不说几天几夜,有个把时辰都叫人吃尽苦头。 渐眠托腮窝在榻边,啪嗒一声,窗牖被重新关上。 天色将晚,渐眠主动留饭。 醉翁之意不在酒,傅疏等他开口。 「几日之前,孤做了个梦。」他将雪封大疫含煳说出口,只借仙人不忍亡雪封生灵,才託梦给他。 傅疏不知信没信,食箸在桌缘敲了敲,问,「照你这样说,梦中事应验大半,那仙山灵药,可曾梦见?」 「我只知在梦中,这味药是沈骄找到的,长什么样,何时找见……」他摇摇头,「不知。」 傅疏天生过目不忘,对当时在啼啼山背进来的少年也有印象,当时渐眠执拗地要他留下,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字字句句叫傅疏听了都像是为当时冤屈了他而叫屈。 傅疏从不信鬼神之说,但如今…… 他点点头,神色凝重:「人在你这儿?」 小福子姗姗来迟,苦着一张脸,道:「少海,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他道:「沈骄不见了!」 渐眠早在傅疏到前就命人去寻沈骄,只待时机合适,叫傅疏派人护送他去啼啼山寻药。 只是没成想,沈骄竟在这时出了差池。 渐眠眼神暗了暗,若有所思。 到底是他这只煽动的蝴蝶翅膀扰乱了剧情,还是天道对傅疏必死的决心? 寒夜深重,将士们整装待发,一队人马去寻沈骄,另一队则去啼啼山找药。 傅疏半身匿在光里,眼底思绪复杂。 「就待在长秋殿,哪儿也别去。」傅疏道:「宫门有重兵把守,他们不敢硬闯。」 他侧过头,犹豫片刻,指骨落在渐眠鬓角,声音很轻:「听话。」 他是真切关心这个孩子。 今夜傅疏还要回去,他眼下青灰,身姿却依旧秀挺,仿佛任何事情都不能将他挫弯嵴樑,哪怕如今被万人指摘,却仍旧奔波于灾疫前线。 渐眠看不懂他了。 这样一个人,若非是有不得已的理由,又怎会撞柱自戕。 「傅疏。」渐眠叫住他。 傅疏挑眉。 渐眠本想以做梦的由头告诉他,你的死期在三日后,话到嘴边却成了另外一句:「傅疏,等你剑斩祸端。」 傅疏笑笑,跃马而去。 时至夤夜,小福子战战兢兢将沈仰从马厩里接出来,嘱咐:「沈大人切莫招惹殿下不快,今日殿下心里窝火……」 点到即止,他不再多言。 沈仰眼里没有半点喜意,跟随小福子径直进了长秋殿。 外头跪着的那个已经撑不大住,沈仰看见了,对渐眠的厌恶更多了几分。 不过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一路货色罢了。 他向来一副不近人情的凉薄面,微微垂眸,作揖问安:「沈仰见过殿下。」 渐眠觉得他真正想说的应该是殿下去死才对。 渐眠摆摆手,下巴一抬,懒懒指了个位置:「坐。」 小福子垂着腰,颇恳切道:「薄奚受了伤,奴才,奴才想请旨去太医院找人来看看。」说完,他又补一句:「现下高热的厉害。」 渐眠还没开口,便见沈仰拧眉:「渐眠,你到底还想怎样?」 不管是折磨薄奚也好,还是对沈仰冷眼以对也罢,沈仰都觉得这不过是渐眠欲擒故纵的把戏。 他生平最厌恶这种。 渐眠只是哦了声,问:「死了吗?」 小福子愣了两秒,才道:「没,没死。」 渐眠颇古怪地重复一句,原来还没死啊。 沈仰看不下去,眉头直跳:「渐眠。」 他蹭的站起来:「你别太过分了。」 「你急什么?」渐眠好笑地看着他,「怎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说来给孤听听。」 那一刻,沈仰几乎觉得渐眠知道他们的所有事了。 正当他想着是否要再试探一下,渐眠又倦怠地趴在案桌上,屈指轻叩,发出沉闷声响,「着人看看,死不了就行。」 第25页 小福子欸了声,低着身子退下了。 「沈大人渊博。」这是又将矛头对准他。 「你可知私逃出宫是何罪名?」潋潋眸光深邃柔婉,陷在窜跃烛海中,看不分明,「学生不明白,请沈大人斟酌。」 他咬字清晰,落下时尤为暧昧,像剐蹭在皮肉上,流连一层痕迹。 沈仰闭上眼,「草民不知。」 好端端一个大活人平白在宫里消失,怎么解释都说不通。 沈仰或许已经做好赴死准备,亦或者,笃信他不会杀他。 渐眠并不关心沈骄去了哪儿,但这种事态脱离掌控的感觉,着实令人不爽。 思绪纷飞,掠过沈仰,又有些复杂。 书中刻画在沈仰身上的笔墨并不如沈骄的多,甚至有读者一度将他纳入为剧情服务的炮灰一列,认为他只是推动主角攻破城而入的工具人而已,但是真正穿到书中,却发现沈仰其实并不如作者笔下如此木讷。 作者一笔带过的,是他们或辉煌或平淡的人生。但渐眠却觉得,脱离了书中纸片人的身份,他们都是有血有肉有思想的大活人。 沈仰穿一身粗布麻衣,躬身端坐,君子如兰。倒有几分不卑不亢的风骨。 外头传来窸窣声响,渐眠起身,推开窗。 鹤柳风已经被搀扶起来,精武卫不敢拦,多半是皇帝身边人。 渐眠暗自思忖着,不由就问出口:「沈仰,你觉得这朝堂如何?」 沈仰不知为何,竟然很快回復了这句话,「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渐眠笑笑。 他又问:「傅疏呢?」 外头的流言蜚语传的满大街都是,沈仰不可能会不知道,要是寻常人,必然会逮到机会狠狠踩一脚,然而沈仰却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生不逢时。」 远处有宫人提灯小跑着往长秋殿的方向来,面生,估摸着是来兴师问罪。 渐眠唰地拉开门,刚才离得远,现下才看见,除领头的小太监外还有两个匿在他身后,捧着厚厚一卷经书,上面端肃几个字:宁心咒。 渐眠知道,这回再不接,那可就真搪不过去了。 他嘆了口气,将东西留下了。 小太监很规矩,半句话没多说,恭恭敬敬地行礼离开了。 渐眠打开其中一卷,摇摇头,觉得现下脑袋又疼起来了。 花苞一样干净的指甲翻开第一页,推在沈仰面前,半垂着眼,很天真地知道自己犯错误一样:「薄奚那边,孤会命人好生看顾。」 沈仰不为所动。 渐眠抿抿唇,说:「先前,是孤做错了。」 沈仰当即回道:「殿下无错。」眉眼却缓和几分。 渐眠这孩子,生在这泼天富贵窝里,又无人教养,脾性乖张了些,也无甚大碍。 沈仰这么想着,却瞧见渐眠费力的将堆成山高的经书推到他面前,歪头一笑,貌若少女:「那就劳烦沈大人了。」 沈仰:…… 沈仰气急败坏地走了,可能是怕渐眠将事情都怪罪在薄奚身上,又半路折返回来,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还是将那堆经书拿走了。 渐眠颓然地靠在枕上,往日好眠的软褥,如今却怎么躺都觉得硌人。 烦躁地埋进被子里,一闭眼却都是傅疏走时的样子。 怎么瞧,怎么让人觉得古怪。 第14章 嫉妒 次日一早,渐眠窝在被窝里睡得香甜,一双泛着寒气的手蹭上面颊,一个激灵将他冻醒了。 他睁开眼睛,对上一双戏嚯含笑的眼睛。没了垂落的十二旒冕,很显见地看出他与渐眠有三分相像。 ——是渐眠名义上的那个便宜爹。 雪封国的国君渐晚舟。 渐眠不动声色地扫过皇帝身后的鹤柳风,扯了扯嘴角,心道这是找上门来兴师问罪了。 渐眠开始疑心是自己表现的脾气太好,才给了别人蹬鼻子上脸的机会。 渐眠清了清嗓子,乖顺地朝侧面揖礼:「给鹤公公见安。」 他眼中有闪瞬即逝的畏怯,被众人很好的捕捉到了。 不知情的还以为鹤柳风怎么着他了,堂堂储君竟然对一个阉人行礼问安,简直就是笑话。 不光众人拿眼觑他,就连皇帝也轻轻瞥了他一眼。 那一眼,意味深长。 鹤柳风心中警铃大作,他眼里的冰碴子还没收拾好,全然是对渐眠昨日行事的怨恨,现下敛眸回道,「少海可是折煞奴才了。」 渐眠微仰着头,一截雪白泛润的脖颈上,有道指甲剐蹭出来的痕迹,红梅落雪,格外清晰。 皇帝也看见了。 他哀哀地,眼里含着汪水,黏煳煳地唤他:「耶耶。」 宫人们恨不得将脑袋垂进胸膛里。 气氛一时冷凝。 他们是知道,长秋殿的这位主子格外的跋扈嚣张,睚眦必报,但真真对上这么一双春水含情的眸子,大概还是没有人会不动容。 半刻。 那双握着念珠的手指抚过渐眠的伤口,刺痒痒地疼。 「明月,跟爹爹说,怎么弄的?」他漫不经心地开口,顺着脖颈往上,掠过耳骨,顿了顿,好似在确定什么。 渐眠垂头不语。 咚-- 鹤柳风低伏下去,那条残腿压在地板上,滑稽地像只鸭子,「奴才该死。」 第26页 啪-- 啪啪-- 自扇三个巴掌下去,鹤柳风那张脸已经不成样子。 他欲要解释,却被皇帝抬手打断。 皇帝摆摆手,自有宫人将他拖下去。 皇帝眼里含着笑,眼底却没多少感情,说,「明月变了。」 他方才是在试探眼前这个「渐眠」的真伪。 渐眠看出来了,也看出来他的这个便宜爹身上也有不少秘密。 跟『登极』上那个昏庸无能,权利架空的国君可是相去甚远。 渐眠伸手勾住念珠下的穗子,百无聊赖地打着圈晃荡,「不过一个奴才,还能叫他窜到主子头上么,耶耶说呢?」 皇帝大笑,「是朕的孩儿。」 他简单寒暄几句,好像也仅仅只是为了来关心关心他的这颗独苗苗,没呆多久就提出离开。 渐眠看着被簇拥离开的皇帝,心里却想这本书越来越不简单了。 看似敦厚可欺的傀儡皇帝比谁都要藏的深,只短短一个照面,就看出渐眠和原主的不同来。 他下意识抚上耳骨,那里有一块凸起的小疮疤,魂穿进来的渐眠没有,原主却有。 更意外的是,连他都经常忘记的小细节,皇帝却记得这样清楚。 「殿下、殿下?」是小福子在唤他。 思绪回笼,渐眠才听清小福子的话。 [灵药找到了] 事情顺利的不可思议,精武卫刚到啼啼山,就在山脚下发现了已经晕厥的沈骄,他怀里捧着一株草,样子很特殊。 渐眠问:「傅疏呢?」 小福子吞吞吐吐,心一横索性道:「殿下,您能堵住这天下万万人的嘴么?」 他不能,谁都不能。 现在的傅疏就是个万人遗臭的屎罐子,谁沾上了谁倒霉。 他跪在渐眠脚边,软软的肉堆在颈上,很像渐眠在现世买过的大肚子不倒翁。 他苦口婆心,说来也是为了渐眠好。 「殿下,您从前不是嘴厌倦傅疏管着你么?」 小福子觑了眼渐眠,心里却唏嘘:树倒猢狲散,往日怎么憧仰傅疏的人,如今也只不过随大流啐一口,触怒神颜,真是活该。 连带着沈骄寻回来的药,备受疫乱的难民都不敢服用。 安置营如今暴动四起,只是奇怪的却是傅疏至今未曾露面。 不知是被流言中伤不想见人,还是另有筹谋。 小福子正思考间,却见渐眠已经披衣起身。 「备马。」渐眠蹬上靴子,「去安置营。」 失去辖治的安置营,难民犹如渴久未饱的贪狼,蹲在角落,目光胶着在渐眠身上,恨不得吃拆入腹。 「太子殿下。」 有人突破精武卫的重重阻拦,一身恶臭,手背上疮烂流脓,他抬眼笑笑:「赏口饭吃吧。」 他身患天花,薄命一条,此刻已经无所畏惧了。 说是赏,手指已经碰到渐眠腰间的佩玉上。 他丝毫不畏,眼里有贪婪,有挑衅,还有意志崩塌之后的癫狂。 渐眠注意到,红疱疹样的东西已经蔓延到他脸上。 救不过来了了。 「想要?」 他吞了吞口水,又点点头。 渐眠顺手将佩玉从蹀躞上拆下来,慢条斯理地问:「孤给你,你敢要么?」 那人已经将双手摊开在渐眠面前。 噗嗤-- 寒铁入肉,血溅三尺。 渐眠敛下双眸,说:「再一次,好好答,敢要么?」 他惊惧地摇摇头,双眼蓄满泪珠,想出声求饶,张了张嘴,却再没醒过来。 渐眠拖着长剑,尖端与地面相触,发出令人牙酸的拖曳声。 「若有乱者,格杀勿论。」 回答他的是精武卫缄默又整齐的铁甲落地声。 守在傅疏帐前的人原本还想拦,在见到剑尖血痕后,识趣地让开了位置。 帐里洁净冰冷,渐眠没走几步,枢日便迎了上来,想拦,却被一个眼神呵退。 昨日还端然肃立的男人如今倒在榻上,双眸紧闭,身上冷的骇人。 他并没有被流言中伤而一蹶不振,也没有带着计谋另寻明主,大家都猜错了。 渐眠轻轻拨开傅疏衣袖,停顿两秒,有了计较。 「什么时候开始的?」他问。 枢日回:「昨夜离宫后,大人便发起热来。」 他抿抿唇,跪下来,为傅疏辩驳:「殿下,大人他……他不是祸国妖相。」 他怕渐眠也会因为流言厌弃傅疏。 渐眠不置可否,问他「药呢?」 枢日:「殿下……」他在犹豫。 渐眠斜他一眼:「口口声声说着主子不是妖相,却连药都不敢给他用?」 枢日无话可说。 …… 禁庭。 「他当真去了?」 跪在薄奚身前的男人看不清面容,只一条腿耷拉在地,身形歪斜。 「是。」 「皇帝呢?」 那人回:「什么也没说。」 薄奚居高临下,看不出喜怒来。 「下去吧。」 鹤柳风刚刚推开房门,薄奚眼里没什么笑意:「这段时间莫要出现在他面前了。」 握在门柄上的手紧了紧,鹤柳风沉声应下。 炉灶上的水开的咕嘟冒泡,渐眠使唤这个使唤那个,帐子却被折腾的多了几分人气。 第27页 枢日回话:「他们不肯喝。」 渐眠招了招手,唤来精武卫头头:「灌下去。」 五大三粗的男人有些为难。渐眠吔他一眼,凉凉道:「怎么,天牢里的功夫你竟不知么?」 比起砍头来说,一碗药而已,屈打成招也好,严刑以待也罢,总归是都咽进了肚子里。渐眠并不关心他们的死活,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也只能看个人的命了。 只是脑袋里的疑惑却始终都未曾得到解答。 他越来越怀疑如今的登极并非自己看过的那本书,从他穿进来直到现在,许多事根本条理不通,甚至相去甚远。 傅疏没有醒,帐子里只这么一床被子,渐眠好心把他赶下了床,自己鸠占鹊巢。 枢日看着躺在榻边身形委屈的傅疏,不免有些愤愤,大人都成这样了殿下竟然一点都不体谅! 他刚想说些什么,再一抬头,却看见二人相握的手,一下噤了声。 他凄悽惶惶,觉得自己窥探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傅疏指尖微动,便察觉有什么东西压在自己手上。侧身望去,是一双细白干净的手,死死地攥着,纹丝不动。 再往上,是一张睡得熟稔的脸。 枢日是第一个发现他醒来的,话语里有激动:「大人--!」 刚一开口,却被对方示意噤声。 他问:「殿下怎么在这儿?」 枢日轻声道:「来了有一阵儿,刚才闹腾这着呢,现在才睡着。」 傅疏点点头,刚一抽手,要给他盖被子。 渐眠却突然睁开眼,拍拍他的脸,又摸摸他的手,「热的。」 他点点头,躺倒在傅疏身边,喃喃:「你别死。我可不能叫你死。」你死了谁给我收尸。 他阖着眼睛,眉头皱的很紧。 傅疏低身贴在他耳边,「傅疏为什么不能死?」 他拿傅疏的手当长秋殿里软和的蚕丝被蹭:「傅疏清白。」 他握着傅疏的手,生怕它凉下去,自己之前做出的一切努力都白费功夫了,困的厉害,也只是趴在膝上小憩,如今见他好端端,干脆睡死过去。 傅疏却因为他这一句话,内心久久难平。 宫里来人时,傅疏正倚在枕上看书。 小福子跑的气喘吁吁,在他身后身负重伤的薄奚却很轻松,走进帐子时已经生了火,化了外头满身雾气。 「傅、傅相……」小福子莫名有些心虚。 傅疏合上书卷。 小福子才道:「圣人怕殿下给您添乱,这不要咱们给带回去呢。」 他扯扯薄奚的袖子,叫他说几句。 薄奚却像被定住一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二人十指相扣的地方,笑了笑:「是,圣人是很急呢。」 半日未见,他就上了别人的床。薄奚实在好奇,原来真有人如此记吃不记打么。 他心里生出的阴暗念头就要抑制不住,看着与渐眠同榻而眠的男人更觉碍眼。 他眼神黯了黯,就要越过傅疏将人抱走。 皇帝无非是怕这位雪封的独苗苗死在安置营,胡闹可以,但真越了界,掀起的必将是继位无主的轩然大波。 傅疏挡开薄奚要来抱他的手,说:「碍不着什么的,让他再睡一会儿。」 形容亲昵,羡煞旁人。 没由来的烦躁蚕食了薄奚的神志,他撑身起来时,牵动着臂膀上的伤口,鲜血顺着腕骨蜿蜒,滴在了渐眠脸上。 热烫惊人。 第15章 惩治 渐眠再次醒来时,傅疏已经不在营帐里面了,佝偻着身形的少年跪在暗处,声音温柔如少女低吟:「殿下,玩儿够了么?」 渐眠懒洋洋支起身子,视线扫视一周,眉头微蹙。 薄奚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很可怜他一样,「他们都去前面了,傅相也跟着去了。」 他顿了顿,补充:「沈骄找到的那株药起了效用。」 他在告诉渐眠,没有人能够看到你的付出,傅疏也不例外。 分明是你镇压的难民,分明是你灌下去的药,如今却平白为旁人做了嫁衣。 渐眠倚在引枕上,没骨头一样的懒散。听到薄奚的话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丝毫不在意的模样。 长长的发蜿蜒似海,缠在渐眠腕骨,醒目又清明的碰撞。 他脸上还有薄奚不小心滴上去的血痕,蹭在鼻尖,很惹人怜的样子。 渐眠吸了吸鼻子,嫌恶的厉害。 不知何时,薄奚已经站了起来。矫捷高大的阴影笼罩在渐眠身上,他捏起渐眠下巴,想他与傅疏一同躺在这张榻上,情景宛若歷歷在目,他恨的牙根痒痒。 双眸微眯,他慢声:「教不乖是吧?」 这着实令渐眠想起一些不太好的回忆,他嫌恶地偏过头去,张了张嘴,就要唤人。 啪嗒-- 又一滴血落到渐眠脸上。 他蓦然一抖,眼圈泛红。 这是……怎么回事。 (已河蟹) 「还记得啼啼山那次么?」 「我的血对你有着非比寻常的吸引力。」 薄奚似乎是在笑:「殿下,舔干净。」 指尖一滴血蹭在渐眠唇瓣上,他似乎是恨极,但开口却成了一声委屈到极致的呜咽。 为什么要欺负他。 薄奚无动于衷,面上表情不变:「殿下,我说没说过,只要你听话。」 第28页 他贴在渐眠耳边,呵出的热气裹挟着啐冰的音调卷进渐眠耳朵里:「你到底在怕什么?」 渐眠蓦然瑟缩了下,扑簌簌的眼睫落下,掩饰不住的慌张还是被捕捉。 渐眠想,原来他早就猜到了,不愧是登级中双商超高的主角攻。 好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薄奚就已经不屑于在他面前掩饰自己的野心和欲·望了。 或许是他从未将渐眠放在眼里,又或许他有足够的把握可以全身而退。 渐眠不知道。 他抬眼时只见朦胧一片,昏昏暗暗,叫人看不清前头的方向。 他不着痕迹地想,薄奚到底知道了些什么呢?又或者说,他已经知道到什么地步了呢。 …… 意识濒临崩塌前夕,渐眠感受到了帐外涌入的寒意。 「少海?」低沉的声音飘到耳边。 他一个激灵,清醒了。 是傅疏。 渐眠埋头在薄奚怀里,长发覆盖下的身躯还在轻轻发抖,他咬着手指,朝薄奚摇头。 他并不想让傅疏见到自己现在这个样子。 走不走?他用口型无声对渐眠讲。 渐眠点点头。 「傅相。」薄奚给渐眠裹上大氅,恭谨道:「殿下出来许久,现下想要回去了。」 薄奚身前响起一道低沉沙哑的应答声。 有些奇怪,但傅疏此刻并没有想那么多。 他沉默两秒,说:「也好,这里自然比不得禁庭,天寒地冻,殿下当心些。」 渐眠哑着嗓音,「好睏。」 薄奚顺势将渐眠抱起来,就要往外走,与傅疏擦肩而过时,大氅下,一只细白的手垂下来,小指无力地抽了抽。 回程路上。 客栈的掌柜再一次见到了那位身份非同凡响的贵客。 他的客栈位置偏僻,盖因建在安置营与京都的折中处,这些时日才多了些来客。 大多匆匆歇脚,饮过马匹之后便上路。 那位贵客是被一个年轻人抱着进来的。虽然未见面容,身上这样的好料子却再不多见。 他好像是病了,整个人蜷成虾子缩在那个年轻人怀里,只细窄润白的后颈露出来些,很漂亮。 年轻人声音温和,唤回掌柜打量的思绪,「一间上等房,多谢。」 他嗳了声,手脚麻利取出钥匙,再不去想些别的。 …… 红烛噼啪,烛芯爆出的火星像旧年与新春交替的剪影,让人只觉心暖意融。 雾气染湿了渐眠的发尾,长长铺散在床榻上,蜿蜒曲折。 ————河蟹啦 渐眠哆嗦着往他怀里靠,抱着薄奚的脖子啄吻,「我想办法好不好,我想办法可不可以……」 利器要杀人,把五脏六腑都搅烂掉。 回答他的只有男人沉默的怀抱。 来福客栈被大雾掩埋,连同在这里落脚的一只金凤凰,都不得不栖上那根梧桐枝。 雾气稍散,两人启程。 渐眠恨恨地咬上薄奚伤重的左肩,模模煳煳的开口:「薄奚,孤一定杀了你。」 他撑住马缰的手松开,懒懒地,「殿下随意。」 马儿骤然挣脱束缚,没命地撒欢,前蹄蹬起时,吓得渐眠又紧紧把手臂挂在薄奚肩上。 是依赖的姿态。 薄奚终于发现了他的软肋。 很擅长用厚重的乌龟壳保护自己,逗狠了还会用锋利尖牙狠狠咬伤一口,但若是遇到比自己还要难啃的骨头,就会化成一滩甜水,谁都没有他会撒娇。 * 回宫时已天光初霁。 朝堂的动向总是转变的这样快,昨日还是妖相傅疏,今日就成了救国功臣,渐眠托腮听着八卦,昏昏欲睡。 屁股还没有从垫子上捂热,外头一声高呵叫他打了个激灵。 唱喏的内侍高声:「皇上驾到——」 薄奚跪在地上给他揉摁着紧绷的小腿肌肉,闻言一顿,便被渐眠一脚踹开。 趿鞋下榻,想到什么,渐眠抬手一勾,鲛纱红的床帷落下,薄奚整个人只剩朦胧轮廓。 渐眠迎到外殿,俯身跪下,牵动到身后的伤口,表情无比之扭曲,连带着出声都闷闷,「儿子给父皇见礼。」 有双宽大的手托起了他的肘腕。 「怎么不叫耶耶?」来人问。 渐眠一顿,顺坡下滑:「耶耶安好。」 皇帝朝后招了招手,入目先是满卷的宁心咒,再抬眼,对上一双冰凉泛雾的眼睛。 是沈仰。 真是巧了,渐眠抬眉。 沈仰拱手作揖:「少海。」 渐眠一头雾水。 皇帝从内侍手中接过一卷已经誊写好的宁心咒,那字力透纸背,字字珠玉,实在漂亮。 与渐眠那手/狗爬字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他似乎是很轻地笑了下,问:「明月的字何时进步的这样快?」 沈仰抿唇偏过头去。 渐眠眨了眨眼睛,正准备编造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刚一抬头,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岁月不曾在皇帝脸上留下太多痕迹,那双与渐眠有着三分相像的眼睛更加柔和,眼角细纹深邃又缱绻。 他没有怪罪渐眠。 渐眠一向是比较擅长得寸进尺,他只向皇帝身后瞥了一眼,便有上道的小太监谦声开口:「殿下,鹤公公今日身子不适,不曾伴驾左右。」 第29页 渐眠:「……」 很好,蓄意找茬的计谋被拆穿了。 皇帝也不恼,撂下纸卷,很轻地将手搭在渐眠肩上。 他时常在笑,笑的清隽柔和,平易近人,只是渐眠很难从他那双眼睛里看出太多别的情绪来。 皇帝此人,绝不简单。 渐眠暗自思忖,若他真是个千年老狐狸,又怎会养虎为患,放任川齐的铁骑踏平雪封,自己也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小明月,何时同耶耶如此生分,恩?」落下的尾音意味不明,他惩罚性地捏了捏渐眠的耳朵。 圆润透白的耳珠顿时泛滥一片粉艷。 思绪回笼,渐眠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他懒洋洋地,并不正面回应:「耶耶政务繁忙,若是因儿臣耽误国事,明月未免心生惶恐。」 明着赶人的,这还是第一个。 就连定在一旁充当木头人的沈仰都不由将目光落在渐眠身上。 眼神复杂。 噹啷一声。 小婢女手捧的漆盒摔落在地。 气氛一时凝滞。 小福子率先站出来,指桑骂槐地:「你个不着心的蠢东西,若是因此惊扰圣仪,千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滚,赶紧给我拉下去——」 谁都知道,如今的圣人不过是个被架空政权的花架子,什么国事政务,平日里便是连个摺子都摸不到边。 太子如此言行,与踩在圣人的尊严上唾骂有何分别。 小福子将婢子遣散,连滚带爬地扑到圣人面前,那张白面馒头一样的胖脸滑稽地颤动:「圣,圣人,那婢子年幼,老子娘又去的早,如此才失了教养。」 他咽了咽口水,冷汗止不住地往下滑,砰地一声,小福子的脑袋实实在在地磕在青石地板上:「还望圣人,垂怜。」 宫里谁人不知,小殿下幼年失母,又性格乖戾。皇帝起先本想将他送到其他妃嫔处教养,只是渐眠性子实在与众不同,从小到大,也只这么一个小福子自他落草便相伴身侧。 感情深厚,自不可与旁人相提并论。 皇帝不知听没听出言外之意,声音淡淡,听不出什么分明:「明月,你这宫里的奴才,是该好好管教了。」 小福子抖了抖唇,颤声:「奴才御下失仪,实在罪该--」 「这长秋殿,何时有你们说话的份了?」渐眠弯了弯眼睫,打断小福子的话,眼神冷的渗人:「都给孤滚。」 小福子还欲再言,却被渐眠一脚踹中心口。 力道不大,为的什么却心知肚明。 小福子红着眼眶,跪伏在地。 渐眠: 「还不快给孤滚出去。」 小福子攥了攥拳,咬牙离去。 阖宫上下被遣散,偌大长秋殿岑寂冷清。 渐眠走到皇帝面前,轻轻地唤了一声:「耶耶。」 长秋殿的地板是很冰,渐眠的膝盖跪下去时都瑟缩一瞬,他垂眸,扑簌簌的眼睫颤着,多情又温柔。 实在很能唬人。 狸猫收起锋利爪牙,乖顺又臣服地依附在主人身边,任谁都不能狠下心来责罚。 「小明月。」皇帝终于开口,指尖挑起渐眠尖尖下巴。 他声音很冷,冷的搓冰,治的却不是渐眠御前失语:「这是怎么回事?」 渐眠看不到,稍稍歪头,自那段白皙长颈下,大片叠加蜿蜒的青紫。 不谙世事的少女看了都要脸红。 而沈仰,一眼就能看出那绝非女人的力度能够留下的痕迹。 第16章 管教 沈仰想起,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单独跟渐眠说过话了。 这些时日,渐眠好像变了许多。 心头泛起的陌生酸意蚕食着沈仰的心脏,他垂眼,目光落在渐眠潮湿的眉眼。 撞进那片氤氲的深海。 他抬手,指尖落在自己的侧颈,中衣被轻轻抚开,他笑了笑,天真的像不谙世事的孩子,脱口而出却又如此老练:「喔,耶耶说这个。」 渐眠脸上露出餍足神情:「昨夜一只偷跑进来的猫儿罢了。」 他脸上的那种大家都懂的神情太过张扬。也是,皇家的孩子本也就比寻常人家知事要早,渐眠这个年纪,身边也早已配了教习宫女,这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沈仰想到这些,再看向渐眠时,脸上的神情便很好的收敛起来。 皇帝勾了勾手,捏起渐眠的下巴,力道之大让渐眠觉得骨头都滞涩。 「明月真不乖。」 轰隆-- 白日惊雷落下,照亮皇帝脸上的神情。 那是所有物被拱手让人的阴鸷和不爽。 他在生气。 渐眠怔了怔。 一个父亲,对儿子超出了分外的关心。渐眠甚至都要怀疑皇帝也被换了芯子。 只是好在这种僵局没有持续太久,外头内侍来请,说是右相求见。 皇帝蓦然松开钳制的手,好似又退回那具温雅病弱的壳子:「告诉齐雍,孤今日身子不适,让他改日再来。」 「皇上……」小太监表情为难,跪在皇帝脚边,声音很轻:「为的是宫外安置营的事,右相说今日无论多晚,必要等到皇上。」 皇帝脸上蓦然露出那种平日里常见的犹豫,他嘆了口气:「起驾吧。」 这是一个傀儡皇帝最寻常的表现,所有人都习以为常,只有渐眠,看出皇帝眼中毫无波澜的冷漠。 第30页 他若有所思。 圣驾刚走,小福子就连滚带爬的从殿外跑了进来,经过殿门时还被绊了一跤,哎呦一声,便有数个小太监要扶他起来。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小福子刚要撑身起来的肘腕一松,又扑倒在地。 样子滑稽到像过年蒸坏的福糕娃娃。 --他在讨渐眠欢心。 下一秒屁股便挨了一脚:「起来。」 他懒洋洋发号施令,指尖指向殿内的沈仰,十足娇蛮:「孤看着烦。」 小福子心领神会。 刚要叫人将沈仰给「请」出去,便见那位从袖中「唰拉」一下抽出什么东西。 他眉眼冷淡,嵴背挺直:「圣人册草民为太子伴读,自今日起。」 渐眠直觉不好。 沈仰一字一顿:「伴、君、左、右。」 渐眠莫名从沈仰那张木头脸里看出了戏嚯。 他挑了挑眉,毫不在意:「好啊,那送沈--」他语调一转,说不出是嘲讽还是讥笑:「送沈先生下去休息,孤也累了。」 沈仰不可置否。 他顾自从帘后寻出一张书案,那案子不轻,沈仰掂量起来却宛若空无一物,十分轻松。 皇帝走前将那捲未曾誊写完全的经书留了下来,沈仰将纸张在案子上铺平,撩袍嵇坐,摆出了个请的手势。 渐眠毫不犹豫地转身往里走。 「少海。」 啪嗒一下,什么东西闪身飞了过来,渐眠止步。 乌金镇纸落在脚边,虽未砸中身体,却依然让小福子紧张地粗粗喘了口气。 「沈仰--!」小福子凑上前,摆出一副老母鸡护犊的姿态,怒目圆睁:「若是殃及尊体,你可知该当何罪?」 沈仰:「臣下替圣人代行管教之职。」 他手捧衔龙玉佩,以头指地:「见此物如面圣颜。」 其实哪里等他说完,底下宫人便已经满目惶恐地跪了下去。 渐眠冷冷看着他。 沈仰不动如钟。 半刻。 渐眠走了过去,在书案前跪下,皮笑肉不笑:「儿臣遵命。」 是个人都能看出渐眠的牵强,只是沈仰好似丝毫未察,收起玉佩,将经书翻开在渐眠面前:「殿下请。」 那根细条乌金镇纸被重新拾回到沈仰手上。 「殿下,握笔姿势不对。」 渐眠不闻不问。 「殿下,字写错了。」 渐眠不信不听。 哪怕傻逼沈仰代行代行圣命又如何,渐眠平生最讨厌这种表里不一的伪君-- 「啊--呜!」 镇纸拍在渐眠手背,瞬间浮起一条醒目红痕,落在比纸还白的皮肉上,如同被拂碎的乱花。 渐眠手指抖动一瞬,滴墨落在纸上,洇花错字。 「重来。」 沈仰头也不抬。 渐眠:「……」 去死吧,傻逼。 就算渐眠曾经将沈仰去马厩,让他和沈骄冒着大雪覆顶去啼啼山寻药,威胁沈仰给他誊写经书,但这依旧不能掩盖沈仰本身就是个记仇精的事实。 什么君子如兰,什么清正孤傲。 都不过是掩盖在皮囊之下虚有其表的华章而已。 「殿下。」沈仰抬抬眼,镇纸落在桌案上,啪嗒一声。 渐眠的身体也跟着一抖。 他把手缩回袖中。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不敢出洞的扫尾子。 沈仰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真是意想不到,疯起来不管不顾的小殿下,居然如此怕痛。 沈仰忽然觉得没那么难以忍耐了。 …… 午时一刻,渐眠才被允许休息。 同一时间,渐眠收到了沈骄被除封为翰林院孔目的消息,官职不大,但对于一个并非世袭罔替,又无功名在身的小小草民,已经算的上是天大恩德了。 引荐人正是齐雍。 「除了这些?」渐眠问。 「没、没了。」小福子斟酌开口:「殿下是觉得……」 渐眠以指抵唇,比了个「嘘」的手势。 若是说一个横空出世的鹤柳风就已经足够不同寻常,在登极原着中,沈骄从开始到下线,也从未做过什么所谓的翰林院孔目。 究竟是因为他的到来煽动的蝴蝶效应,还是…… 渐眠眉梢微敛:还是本身就内有隐情。 雪封分出的左右丞相各自执掌手中事务,只是在原着当中,除了傅疏在朝堂中一手遮天之外,并没有再对其他臣子有过过多描述。 这位举荐沈骄的右相,渐眠更是听都没听过。 主线宛若一只脱缰野马,愈加不受控制。 倏然间,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从他面前拿走了什么东西。 渐眠方才回神。 薄奚双指夹住那枚小木牌,底下坠着的铃铛发出清脆声响。 「傅相好雅致。」 安置营还有不少需要统筹善后的事,傅疏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托人送来的小玩意却也不少。 什么话本糕点,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殿下知晓这是什么东西么?」 渐眠托腮打瞌,示意他有话快讲。 「这是荆山寺求来的云妆。」 渐眠:「?」 薄奚唿吸稍顿,侧眸看向渐眠:「求取姻缘常驻。」 第31页 渐眠半睁的眼睛一下睁开。 …… 「送去了?」 枢日回:「按大人的吩咐,都送去了。」 「他……」傅疏停顿片刻,啪嗒一声合上书卷。 「大人想问?」枢日神情认真,抬眸看向傅疏,斟酌道:「殿下可还喜欢么?」 傅疏端坐案前,闻言道:「哄孩子的玩意儿而已,他见惯了金山银山,谈不上什么喜欢。」 枢日脱口而出:「怕也不是。」 傅疏看了过来。 他信誓旦旦:「属下搜罗来的东西,有一样殿下肯定没见过。」 「哦,对了,东西在这里。」 枢日从怀里将云妆掏出来,铃铛声伴随着少年人讲话的声音而响动:「大人说要在沿街给殿下买些新鲜玩意,正巧路过荆山寺,我便向大师求了一对云妆,大师说所愿皆如愿。」 他搔搔头:「我想着好兆头呢,只是不单卖,这一只是给大人留着的。」 师父大概也不知道现在还有小郎君不知晓荆山寺的,只见他独自一人前来,是为求痴求不得的姑娘,便给了他这对云妆。 傅疏拾起来那枚云妆,在看见上面的字时蓦然一顿。 他语调滞涩,一字一句读了出来:「我愿一月不买新裙?」 …… 「来换郎君回眸一顾。」 云妆上的字实在很小,借着烛影微微才能隐约看清。 渐眠嘴角抽了抽,随即毫不意外地丢到一边。 「傅疏不会在这种小东西上费心思。」他嘆了口气:「八成是交代给手下人去做的。」 薄奚不语,只是捻着坠下的铃铛。 * 暮色岑寂,薄奚跪坐在渐眠身前,很温和的样子 ,并不提傅疏为何会送这样的东西给渐眠,只问:「殿下可曾去过荆山寺?」 不要说去过,渐眠自从穿书之后,连离开禁庭的日子都屈指可数。 「殿下知晓么,只求一个云妆是许不了姻缘的。」 他说:「要将云妆抛到荆山寺后山桃树上,跪拜九千九百九十九步,共饮荆山水,以诚心打动神灵。」 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只单单一个云妆,做不得数。」 渐眠并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直到几天之后,枢日带着一队禁卫来了东宫。 那张俊俏脸庞显见侷促,一瘸一拐走进来:「殿下。」 彼时渐眠还在沈仰的监管下誊写经书,满脸黑气的见到枢日后转变成十足的好脸色:「你怎么过来了?」 枢日觉得奇怪,毕竟殿下从来没有正眼瞧过他。 他边说边撂毛笔,眉眼弯弯往外走:「我们出去说。」 「殿下。」横空一只手拦住了渐眠的去路。 渐眠转过头,正要装无辜扮可怜的时候,见到沈仰指骨在桌案叩了叩。 他嘆了口气:「今日殿下还未誊写完。」 枢日轻咳两声,二人转头看向他。 他微微一揖:「大人请殿下移步荆山寺。」 渐眠愣了愣。 枢日看向沈仰,道:「沈先生也可一同前往。」 第17章 报復 荆山寺,惊蛰日。 后山绵延桃树还未开花,寺前的香客已经络绎不绝。 渐眠要从辇车上踩下来时,已经有人率先跪了下去。 嵴背延展,稳得很。 渐眠毫不犹豫地踩着人凳下去,倒是从后面出来的沈仰眼神愈加冰冷。 眼见着自己的主子给一个空有皮囊的废物当垫脚,渐眠想,沈仰大概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才能泄愤。渐眠并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渐眠才不在意 ,沈仰不开心,他就高兴的要命。 枢日在前面引路,小郎君一瘸一拐,看上去好欺负的很。 「傅疏罚的?」 枢日摇摇头,认真道:「跟大人没关系,是我自己犯的错。」 他哪里知道,这个所谓的荆山寺,居然是替人求姻缘的地方。 想想自己犯下的蠢事,枢日懊丧的要命。 等二人走远。 薄奚站起来,面上无丝毫异样。 沈仰经过时,动了动嘴,刚想说些什么,薄奚已经径直走过去了。 虬结古树下,渐眠与傅疏并肩而立。 他看上去已经等了有些时候,晨雾落在身上,轻轻洇湿肩头。 见渐眠走过来,略略垂眸,视线落在他脸上。 那张灿若艷阳的小脸上是直白的嫌恶,山里雾气大,又刚刚下过雨,松软泥土沾在靴上,将将洇透。 傅疏今日穿一身月白长袍,眉目胧淡,整个人都融进山景里。 荆山寺有名在外,不只是求姻缘灵光,周边小贩也在附近做起了连锁生意。 什么求籤问卦,占卜论道,还有摊贩推着推车兜售符纸。 硃砂绘满了整张符纸,勾勒出神秘繁复的图纹。 傅疏顿了顿,才道:「当日,多谢殿下了。」 这句迟来的道谢因为什么,二人心知肚明。傅疏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自小只会给他惹事的小麻烦精有一天竟然也能孤身站在他身前,说上一句「傅疏清白。」 他婉转的嗓音如此坚定,砸在傅疏心里,叫他坠坠不知所以。 慌了心神。 如果不是他将药餵到了自己嘴边,傅疏兴许也活不到现在,更遑论站在他面前。 第32页 渐眠无谓摆手:「谈不上。」 「傅相是国之栋樑。」他比傅疏稍矮一点,看人时还需抬眼,澄澈分明。 他是真的不在意。 「为什么。」傅疏问他。 「什么?」他的声音实在太轻,问的又这样无厘头,渐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为什么要救我?」 傅疏言之凿凿:「若是我死了,圣人……」 后半句隐没未曾出口。 但渐眠听明白了。 他点了点头:「没错,是有很多人希望你死在安置营。」 「但你死了,实权就能真正回到耶耶手上么?」 傅疏不语。 渐眠无聊抠着树干上的粗糙皱皮,那双始终美丽的眼睛眺向远方,淡声道:「傅疏,你要好好活着。」 在登极原着中,若非安排傅疏下线,男主的復国之路未必会走的这么舒坦,至少渐眠不会被那么快地割去手脚做成人彘。 只有傅疏,能够站在渐眠身前,站在雪封黎民身前。 渐眠懒洋洋地,「傅疏,你要护孤周全。」 他理直气壮,言之凿凿,就要别人心甘情愿为他付出。 如此刁蛮。 傅疏罕然失了语,目光落在他秾丽眉眼,张了张嘴,刚想开口,却被横空一句「郎君」打断。 「小郎君,卜一卦吧。」 这里早已被精武卫清了路,不知是谁误打误撞走了过来。 拦路的人看样子已近花甲,脏污的手心攥着一挂铜钱,他半眯着眼,看向的却不是傅疏。 没等别人问起那老者便朗朗开口:「这位郎君天命贵极,只是……」他一顿。 「只是什么?」傅疏问。 那老者摇了摇头,要渐眠凑近一些。 他行事实在怪异,傅疏抬手一摆,便要枢日将人驱赶到一边。 渐眠倒是起了些兴致,他问:「只是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老者招了招手。 渐眠上前两步,凑到他面前。 他微微倾身,好让老者看的更清晰。 「缘始缘终,缘聚缘散。」那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渐眠:「此非当世人,莫求当世果。」 渐眠当即怔住。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他还想问起时,傅疏拽住渐眠,摇摇头。 渐眠浅浅一笑,道:「若定逆天而行。」 老者斩钉截铁:「不得好死。」 一阵风过,漫山遍野的云妆叮噹作响。渐眠微微抬眸,没有说话。 「哪里来的混汉,竟敢冒犯我们郎君。」枢日几步上前,就要将他带走。 只是碰到老汉,才发觉他通体生寒,枢日心里犯嘀咕,却也没有多想,拽着人就要离开。 「小郎君。」 分明枢日用力拽他,那老者却纹丝不动,眼睛直勾勾看向渐眠。 倏然 谁都未曾反应过来,那老者突然暴起,掌风剐过渐眠的脸。 他反应不及,只下意识闭上眼睛。 疼痛未曾如约而至。 一双手握住了袭来的掌风。 面前男人站在渐眠身前,只一下便攥住了老者的手 ,渐眠好似听到了骨头吱嘎作响的声音。 「薄奚。」他唤道。 「放开。」 「渐明月。」傅疏牵着他往后退:「处理一下。」 渐眠这才察觉到从额头蔓延到鼻尖的微微凉意。 流血了。 刚刚薄奚虽然阻拦及时,但老者的指甲仍旧不可避免地剐蹭到了渐眠眉心。 眼前是朦胧血雾,渐眠看不太清,只是那一脸迷茫的样子还是能被轻易察觉。 他对于今天的话非常在意。 傅疏不知为何,总有这种感觉。 那白鬍子老者一只未被钳制的手还攥着那卦铜钱,他好像看出了渐眠的全部心思,浑浊眼睛里满是讥讽。 「逆天改命,必、遭、天、遣!」 他的话来不及说完,薄奚就干脆利落将他压了下去。 没人会当一个能够蓄意出手攻击人的老汉神志是清醒的,顶多就当被狗咬了一口。 「用我的吧。」沈仰从袖中抽出帕子,递给傅疏。 只是他眉心那缕血痕愈加深重,像浓艷的血,牢牢的烙在上面。 渐眠还在想,那老者到底是什么身份,能够看出他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还知道他的所思所想,疑端就像一根线头,拽住后越拉越长,越拉越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啪」的一下拽断,从而分崩离析。 他正想还是要让薄奚将人叫回来,他要问问清楚,脑袋却「嗡」的一下振响。 天旋地转,他懵懂看向四周。 「明月、明月!」耳边是傅疏焦急喊声。 渐眠张了张嘴,刚想开口,眼皮却连睁也睁不开。 意识的最后,是傅疏满脸焦急的神色。 …… 登极这本书中,主角攻薄奚一角吸粉无数,同样,相对于网上的狂热追捧,在此书最高热度之时,原着作者宣布退圈。 话是这样说的:作者很感谢能够喜欢薄奚一角的人,但是越到后期,他发现自己渐渐无法掌控自己笔下的人物。 「『是这样的。」 湘江市登极记者发布会上。 作者满脸颓丧地坐在中央台上。 第33页 底下的记者将摄像大炮对准了他,试图窥探到这位出道即巅峰,又在巅峰期隐退的作者内心想法。 他过劳的眼袋被真实记录着,能够看出严重透支身体的痕迹。 「请问您为什么放弃重启登极这本书,这算是圈钱过后的蓄意烂尾吗?」 「并没有。」那位作者言之凿凿:「登极所有盈利都将以公益形式捐出,请大家继续跟进后续发展。」 他长长喘了口气,实时跟进的电视机前,无数书迷痛骂作者。 他直勾勾盯着面前的摄像镜头:「这本书并不属于我。」 此话一出,全场譁然。 「那、这本书是抄袭作品吗?」一个脸嫩嫩的小记者怯生生开口。 她刚刚开口,便有其他记者推了推她的胳膊,叫她闭嘴。 有些话能说,但有些话,却是割了舌头都不能开口的。 登极这本书的成就早已超出了让子弹飞的地步,书粉们接受不了这本书被扣上任何帽子。 哪怕他是真的,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不、绝不是--!」 他摇着头,瞳孔紧缩成针尖大小。 「在登极开始连载之前,这本书只是我做过的一场梦,梦里是薄奚辉煌而又孤独的一生。」 他张了张嘴,在即将脱口而出时忽然痛苦地垂下了头。 他哑声嘶吼着,脖子上暴起的青筋根根分明,却像是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摄住了他的脖子,叫他将话烂在肚子里,无奈只能悽厉的拍着桌子惨叫。 不少人被这一幕已经吓坏了。 场务和经纪人还没赶到,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位小说作者无故发疯,实在是太突然了。 资方礼貌询问是否需要休息,得到否定答覆,便又退下去了。 现场乱作一团,作者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实时转播的摄像镜头。 同一时间,渐眠刚刚在结束饭局之后回家。 他并未注意到命运给予的必然联繫,打开电视机的时候,这位名声大噪的年轻画家已然被酒精麻痹神经。 「但是现在,我无法再给这场美梦续上结尾。」 那位作者长长嘆了口气,却并未注意到口鼻不断涌出的点点红斑,那是燃烧生命的透支痕迹。 「他说,蛛网已经织好了。」 伴随着那位作者殒命在中心台上造成的慌乱,同一时间,湘江市一处私密住宅发生火灾。 这里住着一位骄矜貌美的世界瑰宝,起因是电视机无端爆炸。 ……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边已近鱼肚白。 渐眠一时有些恍惚, 他好像是做了一场沉睡不醒的梦,分明如此刻骨铭心,醒来却忘记了全部记忆。 印象最深刻的,是渐眠以旁观者的姿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炸出朵朵血花,最后在弥天大火中被燃烧殆尽。 残骸不剩。 「醒了?」声音在耳边响起。 是傅疏。 渐眠眼眶中倒影出傅疏如今的样子:眼眶通红,双唇泛白。 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得到充分休息。 「两天一夜。」傅疏给他解答:「再不醒我就该考虑从宗室子里为圣人再过继个儿子了。」 他扯了扯唇角,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心里的重石却一下落下。 他松了口气。 话虽这样说,但傅疏从他昏迷到现在,一刻都未曾合过眼。 傅这件事绝对和在荆山寺遇到的那个白鬍子老汉脱不了关系,傅疏派人去寻,得到的结果却令人胆战心惊。 傅疏知道在此时此刻不该和渐眠再说更多其他的,但这件事,傅疏实在放心不下。 「你身边的那个小子。」 他语调沉缓:「换了吧。」 渐眠一瞬有些懵。 傅疏再提:「薄奚。」 他永远无法忘记当时的情景,渐眠昏迷之后,京郊所有能带过来的大夫都无一例外在安置营侯命。 所有人在问诊过后都一脸无奈地出了营帐。 话是这样说:小郎君并无外伤,五脏六腑也不曾出现问题,只是昏迷不醒,实在是怪。 傅疏连大夫最后的话都没有说完,便循着薄奚和老汉离开的轨迹疯狂搜查。 傅疏永远忘不了那一幕。 眼珠黑沉的年轻人单手扣在对方的头盖骨上,面色平静地爆发出骇人巨力,徒手捏碎了老汉的脑袋。 「人呢?」渐眠淡声问。 傅疏绝不允许这种不稳定的危险人物继续留在渐眠身边。 水牢。 傅疏本想陪着渐眠进去,只是刚出营帐便被枢日焦急叫走。 他并不担心薄奚还有能够挣脱束缚的力气。 玄铁链从膝骨往下延伸到四肢,锁链钥匙只在傅疏手里,莫说是一个空有蛮力的男人,就算是火烧锤鍊,都未必能够松动分毫。 渐眠几乎已经认不出薄奚的样子了。 他半身掩在骯脏冰水里,裸露的上半身被斑斑血迹覆盖。 渐眠知道,那不是他的血。 渐眠没有开口,但窸窣走动声仍旧引起了男人的注意。 「殿下可还安好?」他轻声开口,依旧温和腼腆。 「薄奚。」 渐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哪怕薄奚表现的如此人畜无害,但渐眠知道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第34页 只是大梦一场,渐眠忽然有了新的想法。 他天真的眼睫扑簌簌垂下,临行被傅疏嘱咐一定穿好的大氅被无情抛进水牢。 那段单薄的颈雪白细长,只是因为寒冷而轻轻的颤着。 「我好冷啊,薄奚。」 他笑了笑,像一株开到极妍濒死的花。 颓丧 美丽 诱人採撷。 他张开双臂,引诱着信徒的堕落。 那根号称千锤不断的寒铁链子被轻松扽断。 眼珠黑沉的男人直勾勾盯着渐眠,从水岸里一步步往前走来。 「殿下。」他舔了舔唇,声音嘶哑。 傅疏没有告诉渐眠的是,他在拍碎老汉脑袋的时候尤不甘心,从血柱喷涌的脖颈,直直将人撕成了两半。 恐怖如斯。 薄奚不该冲动,至少不该在隐忍蛰伏这么多年之后还会做出这种暴露自己的事情。 但他绝不后悔。 热血在胸腔里喷涌,叫嚣着让他得到他。 摘下坠在天边高悬的月亮。 薄奚抬脚迈了上来,声音很轻地,「我身上脏,殿下离远一点。」 渐眠冷漠对视。 薄奚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笑容。 好像身体的狼狈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下一瞬-- 渐眠一把拽过薄奚的头髮,他声音低缓而动听:「薄奚,你贱不贱?」 薄奚没有说话,任由渐眠不断凑近。 他轻轻笑了一声,娇娇地,「不吻我么?」 回答他的是激烈又汹涌的爱意。 兽一样的咬痕。 斗得不死不休有什么意思,他要看着薄奚痛哭流涕,跪地求饶,这才是渐眠想要的-- 报復。 第18章 立碑 渐眠明目张胆将薄奚牵出了水牢时,小腿还在抖。 眉眼薄冷的少年温驯地跟在他身后,半点看不出在两天前以血腥手段虐杀了人。 禁卫见两人一同出来大惊失色,将渐眠从上到下扫量一眼,才犹豫开口:「殿下,没有军令,您不能将此人从水牢带走。」 他奉的是谁的军令自然是不言而喻。 渐眠停在原地,向后伸出了手, 双手相握。 他微微一笑,雪肤乌髮,秀美昳丽,眉心一缕红让人移不开视线。 分明是世上独绝的美人面,却无端让禁卫嵴背发凉。 「傅疏有说不让关押的囚犯出来……」 他拉长音调,柔柔地,「但是有说不让孤的男宠出来么?」 薄奚顿了两秒,反握住了他的手。 禁卫差点一个趔趄跌到,他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现问题,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 渐眠已经拉着身后少年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了。 这一日,太子殿下带着男宠大摇大摆招摇过巷的消息迅速传遍整个安置营上下。 彼时刚刚处理完紧急军务的傅疏得知了消息,手里的狼毫笔应声掰断。 「你说--」傅疏面色扭曲,一字一顿地:「他找了男、宠?」 枢日嵴背绷紧,哆哆嗦嗦地:「殿下,殿下只是玩心重些,或许过段--」 他话还未说完,傅疏已经错身走出去了。 形色匆匆,像极了撞破夫君风流韵事,要去捉姦的妒妇。 这种想法只在脑袋里过了一瞬,便被枢日摇晃着驱赶出脑海。 怎么会将大人与妒妇混为一谈了。 不是,绝不是。 大人只是为了储君清名着想而已。 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 想明白这点,枢日随后追着傅疏出去了。 太子的行踪不算难找,傅疏到时渐眠正恹恹倚在小几上誊写经书。 这个该死的沈仰,就算是出了宫都不能放过自己。 他嘆了口气,笔触愈发散漫。 沈沈仰正要开口训斥,却被薄奚轻飘飘瞥来的一眼打断。 他端坐回去,到底没说什么。 面前三足鼎立,傅疏从至此到现在一言不发。 薄奚跪坐在渐眠身后,十足温驯。 渐眠懒懒地牵起唇角,毛笔投进笔洗里,氲开一小团乌墨。 「殿下累了吗?」 「渐明月,你不要得寸进尺!」 两句话一左一右,几乎同时问出口。 渐眠摆摆手,薄薄的眼皮微敛,先是看向傅疏,道:傅相也要管孤房中事么?」 说完,没等傅疏回话,他又瞥向薄奚:「累。」 殷红唇瓣轻启,多说一个字都欠奉。 沈仰眉头跳了跳,索性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渐眠不爱穿鞋袜,露在外面的脚趾根根如珠玉,薄奚握上去时还泛着微微凉意,像腻滑的玉。 他尽职尽责给渐眠套好鞋袜,牵着他就要起身往外走。 傅疏的忍耐已经到达极限,见他往外去,登时站了起来。 「渐眠--」 啪嗒-- 什么东西从傅疏的袖口里掉了出来。 渐眠视线下移,看见了另一枚云妆。 傅疏也看见了,分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只是他拾捡的速度过快,未免显得慌乱。 趁他踌躇措辞之时,渐眠伸手一勾抢过了那枚云妆。 铃铛清脆。 渐眠的声音不免揶揄:「傅相还相信这种东西么?」 第35页 「没有。」傅疏顿了两秒,伸手要他拿过:「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 在听到有关荆山寺的传闻时,傅疏看见云妆鬼使神差想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渐眠。 他少时一心只读圣贤书,从未想过除家国大事以外的儿女情长。 枢日送去禁庭的云妆也只是误会一场,约在荆山寺见,本就是为了将这场乌龙解释清楚而已。 只是…… 傅疏拿过云妆,收进袖中:「殿下谨记储君之责。」 渐眠不可置否的轻恩一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他先行走出去,薄奚落后几步。 傅疏还顿在原地,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薄奚在经过傅疏时轻轻开口道:「傅相这样的云妆,我在殿下寝殿也曾见过一块。」 傅疏抬眸。 薄奚温温柔道:「只是殿下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玩意,看过几眼就命人扔了。」 说完,他微微颔首,离开了。 针扎般的抽痛在瞬间贯穿心脏,傅疏愣在原地,久久未曾回神。 * 安置营与半月前的模样已是天差地别。 劳作的妇人正在江边浣洗衣裳,疫难存活的青壮劳力帮着府兵搬抬木板,在沿河边建起新家园。 这也是傅疏的意思,家乡还有旧居亲人的由朝廷出钱送人回家,若无家可归的,便落户这里,一人二亩薄田,也可温饱。 「仰月居?」 渐眠念出碑石上的字,便有人应话:「是呢,这是傅大人亲笔所提。」 说话的是个笑容腼腆的瘦弱男人,天花留下的瘢痕留在他的眼尾,男人是倖存下来的那批难民。 他观渐眠衣着长相,也知此人并非俗常百姓。 怕是上京的贵人公子,不免会冲撞,但到底还是好奇占了上风。 他怯怯问出口:「傅大人说救了我们的是当今储君,便以储君小字立了地碑。」 「这位救人水火的储君,小郎君可曾见过尊颜?」 「唔……」 渐眠乌羽扑朔,才懒懒开口:「八尺大汉,貌丑无盐。」 那男人一噎,只当他与当今储君有过节,揖了揖手,快快跑开了。 他分明知道,这位储君传的最多的不是他的荒诞行径,也不是如何的尊荣,而是天上地下独绝一份的容貌,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 这位郎君虽也生的仙人模样,心思速度这样歹毒,竟要如此诋毁储君。 …… 留在原地的渐眠笑的花枝招展。 恶趣味。 薄奚侧眸看着他,眼神微暗。 这个外来的芯子从一开始就破绽百出,戴上娇纵蛮横的面具,又装作无所畏惧的样子,其实内里柔软又敏感,就像如今,立块碑石而已,高兴的跟个什么似的。 他也高兴有人在乎他罢。 「殿下。」他忽然开口。 身姿修长的少年捏起渐眠的下巴,瞳目微眯,像一潭幽深的谭。 初看清澈,深陷则万劫不復。 眉心一抹潋红的少年挑了挑眉,丝毫不知道自己这幅样子已经惹恼了嫉妒心强烈的男人。 「明月不要再对旁人这样笑了,哦。」最后落下的尾音压抑又郑重,好像渐眠真的对别人再笑一笑,他就能像当初徒手撕开活人一样去整治接近渐眠的所有人。 这是个危险又极端的男人。 渐眠还是在笑,牵动着唇角,漫不经心又张扬的笑。 「发什么疯?」 渐眠伸手触到他的脖颈,喷涌的血液从皮下游走,渐眠摩挲着他脖颈上的突起,淡声道:「只是个玩意儿而已。」 没错,薄奚之于渐眠,只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儿而已。 男人并没有因为这句低贬的话而产生任何的情绪波动。 他的眼中毫无波澜。 只是片刻,便松开了钳制住渐眠的手。 温驯地,像寻常任何一个卑躬屈膝的奴才一样开口:「殿下说的是。」 这样的美人,合该一寸一寸嚼碎了骨头再吞进肚腹,才能叫人安心。 自小时起,薄奚就知道身为储君,喜怒不形于色,就连喜欢的吃食都不能多用一口,薄奚分明知道这个道理。 但只有渐眠。 他似乎能够轻易拨动薄奚的情绪,只要见到他,内心的骯脏欲。念疯长。 若是将他折断手脚,再装进足以匹配的漂亮盒子里。 就不会跑了吧。 回去的时候,渐眠看到几个小孩子围在一处,低着头窸窸窣窣小声讲话。 只有一个孩子,蹲在角落里,衣衫破旧,瘦弱骯脏。 没有任何一个孩子跟他一起玩儿。 他察觉到渐眠看过来,眼神警惕地回瞪过去。 很不服的样子。 恰好,渐眠专治不服。 渐眠招了招手,让他过来。 小孩子不光没有过来,还向后退了几步。 渐眠才不惯他毛病。 眼神斜乜,娇纵的要命:「薄奚,他不肯过来。」 薄奚走到小孩子面前,也不知说了什么,没有一会儿,他就真的跟着男人走过来了。 只是对渐眠仍旧畏惧,紧紧攥着薄奚的袍角,不肯松开。 渐眠轻唔了声,从一旁捡来了一根树枝。 树枝从松散土壤里游走,渐眠弯着腰,神情专注,侧脸莹润。 第36页 很漂亮。 薄奚的眼睛一刻都没能移开视线。 「跳房子,会么?」他拍拍手上的细微木屑,将树枝丢到一边,头也不抬的说。 那孩子警惕心十足,闻言只是更加抱紧了薄奚的大腿。 不肯上前。 渐眠好像毫不在意被冷落,月光色的袍角被拎起,盪出一片水波纹的褶皱。 他从第一阶开始跳,边跳边念念有词。 围在一边的小孩子们逐渐被吸引。 那个被孤立的孩子眼睛也不眨地看着渐眠,防备和警惕都顾不得。 好……好新奇的游戏啊 眉眼秾丽的美人分明是用权利和宠爱堆砌起来的,然而如今在这种情况下,竟然显现出如少女般天真的柔软情态。 「小棒子,细又长,黄土地上画瓦房,」 「小瓦片,四方方,我和伙伴来跳房……」 「去吧。」薄奚轻轻推了男孩一把:「他喜欢你。」 那男孩看了薄奚一眼,怯懦的不肯上前。 他摇摇头,声音很小:「他不会喜欢我。」 「我很--脏……啊痛痛痛!!!」 「痛就对了。哼哼。」渐眠眼角眉梢全是笑意和奚落:「臭小鬼。」 「谁是臭小鬼!」这个年纪的孩子天真又冲动,被人激怒时也忘记尊卑有别。 「连跳房子都不会的臭小鬼又能是谁?」 「谁说我不会!」 …… 这下不用薄奚硬赶鸭子上架,竖着中指挑衅的美人已经将小孩子的全部心防卸下。 彼时沈仰正好经过,恰巧看到渐眠拿小瓦片击打小孩子的小腿。 他眼皮跳了跳,一声压抑又蕴怒地,「殿下,您今日的课业还未完成。」 渐眠招招手,愈发肆意:「沈先生,来!」 眼见着沈仰的脸色由青转黑,甚至就要拿出圣人给的双龙玉佩来压人,他无奈耸了耸肩,将手里的小瓦片扔给了男孩。 「就来--!」 沈仰冷哼一声,转身走远了。 渐眠用眼尾的余光去看那群小孩子。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正是人嫌狗憎的时候,也并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恶意和孤立,刚才孑然一身的小孩子此刻俨然已经成为人群里的中心人物,大家都渴望从他嘴里得出新游戏的玩法。 而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眼看过来时,渐眠已经回头走远了。 这个恶趣味又温柔的芯子让薄奚感到十分好奇。 他到底从哪里来,又到底知道多少东西。 这些薄奚都不得而知 。 川齐的先国君为继承人培养了一批缄默又身手了得的暗卫,只效命于川齐的国君,哪怕川齐城破之时,老国君撑着最后一口气上吊自缢,也未曾将他们放出来见人。 老国君死后,新任国君自然就是这位在战乱当中遗留下来的天子血脉。 暗卫不可能不尽心,但纵然如此,对这位「假渐眠」的来歷依旧是毫无头绪。 薄奚不喜欢这种事情脱离自己掌控的感觉。 但纵然如此…… 薄奚眸如漆珠,漩涡一样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身前的少年储君。 纵然如此,那就将他困在这副皮囊里,再也不要离开好了。 第19章 歉意 沈骄近日来可谓风头无两。 不管是出入天子近侧还是各府人情往来,右相齐雍的身边都跟着个眉眼俊秀的少年郎君。 人人都知晓这位是找到治疗疫病神药的那位小郎君,如今一朝入仕,又得圣人右相如此爱重,一时间那些官职比他还要高上许多的人也上赶着巴结。 沈仰的名字一时间传遍整个朝堂。 一个小小的翰林院孔目不过一个不入流的功名,但谁都知道,右相只要在朝中一天,此子未来,不可估量。 …… 月夜岑寂,偌大丞相府肃穆清冷。 沈骄掌一盏灯,在侍女的引领下进了书房。 里面齐雍正在阅卷,沈骄小心觑了一眼,没有说话。 他吹熄了手里的灯,在齐雍身边跪坐下。 长兄沈仰教导的礼仪还没有忘,沈骄在一旁伺候笔墨,唿吸都放轻。 一老一少围着一盏灯一坐就是半夜,直到一声轻微的吧嗒声,沈骄脑袋里的瞌睡虫才被驱赶殆尽。 齐雍撂了笔,将一张写满了密密麻麻小字的纸条添进竹筒里。 「开窗吧。」他说。 沈骄点点头,推开窗牖,外头的窗框上立了只羽发浓茂的隼。 那只隼也通灵性,刚一开窗,便扑闪着翅膀飞了进来。 爪子抓在笔架上,任由齐雍将竹筒给自己绑好。 「去吧。」 两声尖锐鸣叫,那只隼又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如今朝中内外,皆对你的身份有所怀疑,你怎么看?」 倏然被点到名字,沈骄还是一副不知所云的神情,过了一会儿,他才垂眼道:「您是丞相,想提拔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沈骄以为这句话出口能够恭维到齐雍,奈何他唇角愈加绷紧,脸色更差了。 沈骄小心翼翼抬头看。 嘭-- 书案上的茶杯被顺手掷出去,颜色清亮的茶汤撒了一地。 「义父息怒!」沈骄膝盖一软,伏地跪了下来。 第37页 「若是你兄长在此,断然不会说出这种话来。」他轻哼一声,垂眸鄙夷。 「兄,兄长明月之姿,玲珑心窍,儿,」沈骄闭了闭眼,头重重磕了下去:「儿怎能同兄长比拟。」 齐雍听到这话心里才勉强舒坦了点,嘆了口气,掠过他伏在地上的单薄线条,终于还是不忍,摆了摆手让他起来。 「当年若非你父拼死相护,也没有我齐雍的今天。」 提起父亲,沈骄眼眶酸涩。 他低头,看向遍布茧子的双手。 曾几何时,川齐皇族都要给沈氏三分薄面,沈小公子备受宠爱,要星星不给月亮的养大,如今却落得个不得不寄人篱下的局面。 沈骄恨,恨身不由己,恨那些夺走自己一切的人。 见他如此,齐雍也不再提起,只说:「沈兄忠君,最后却落得个如此下场。」 当初沈氏兄弟的父亲于雪封大军压境下拼死抵抗,又令一队人马护送储君和自己的儿子们从秘道悄悄离开,自己却一把火烧了宫殿,士兵们只寻找到了几具枯骨,有一架骨头上还有川齐太子的信物。 至此,尘埃落定,人证据全。 他嘆了口气:「我川齐江山,何时才能物归原主。」 齐雍咬牙切齿:「若非当年傅疏从中作梗,我川齐子民也不会流离失所,如今死的死残的残,可怜--」 他说:「可怜我主生不逢时。」 沈骄说:「储君必不会忘记家国雠恨,雪封太子愚蠢空浅,雪封易主只是时间问题。」 「不。」齐雍眼神复杂地看向窗外,今夜云遮天幕,但唯有一颗星星始终伴随着月亮,亮的惊人。 「傅疏不除,我主长忧。」 「义父的意思……」沈骄眼波流转,想起临行前夕兄长交代:切莫不可与渐眠正面冲突,明哲保身,再寻机会。 沈骄仍记得,兄长脸上的关切不似作假,但再次提起渐眠时,却没有了先前的厌恶。 那是…… 沈骄形容不出来,只知道兄长变了,这种从未在兄长身上出现过的变化让他不安。 齐雍摇了摇头:「先寻机会,除掉傅疏。」 沈骄攥了攥袍角,眼神暗了暗,忽然道:「傅疏根基颇深,若要一时一刻拔除干净,儿子以为,不会太轻易能成功。」 齐雍终于正色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沈骄得到肯定,心里蓦然松了口气,才道:「若是储君德行有失,傅疏再想护他,也堵不住这天下子民泱泱之口。」 「你是说……」齐雍沉吟片刻。 沈骄凑近,附耳轻声。 * 几日过后便是花神祭,禁庭已经有了祭典的盛情。 腾空高挂的十二花神像美轮美奂,后宫里的娘娘争扮花神。 往前十几年都是国母一手操办花神祭典,只是自皇后大行,后宫主位空置多年,便由几个位份高的娘娘共同操办。 圣人遣人来催,到了不回宫不能行的时候了。 安置营一切妥当,这次傅疏也一同跟着回京。 内侍们小心翼翼搬置着贵重东西,渐眠坐在箱笼上,嘴里还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十足悠闲。 这段时间沈仰可谓将太子伴读的职责做到了尽心尽力,也不枉费圣人赐他天子玉佩来狐假虎威,渐眠初看自己的字连惨不忍睹都不能算,如今竟也到了尚可入眼的地步了。 只可惜沈仰这位太子伴读兼严师还是没能改了渐眠这肆意浪荡的性子,除了临帖练字以外,就是逗猫遛狗欺负孩童,简直让人烦不胜烦。 今日得知渐眠要走,溪边浣衣的嬢嬢都松了口气。 她的小孙孙终于不用再被欺负哭了。 沈仰收拾妥当掀开帘子时,却碰到个意料之外的人。 「是你?」沈仰蹙眉:「到这儿来做什么?」 他还记得这个孩子,当日被渐眠拿瓦片打中小腿,看上去瘦弱又可怜。 短短时间没见,虽然没长几两肉,但眼神明亮,与几日前简直天差地别。 沈仰比他高出太多,因此轻易看见了他背过手藏在身后的花。 沈仰记得这种花,生在不远的溪边,他手上摘的这几束,花瓣圆润,叶片上还残存着晶莹露水,一看就是精心挑选。 沈仰以为他是听到自己要走的消息来谢当日解围之事,眼神柔软了些,道:「快些回去吧,心意领了,花就不用了。」 那孩子抬头,清澈眼珠里是几分不明所以的迷茫。 他在……说什么啊? 「我找--」他梗了梗,一副相当硬气的表情:「我只是听说他今天离开,不想欠人人情。」 谁? 沈仰的疑惑还没得到解答,便听身后懒洋洋音调:「喔,那说句谢谢来听听?」 沈仰僵了僵,只觉得全身烧红,定在原地,尴尬非常。 原来不是说他。 渐眠挑了挑唇,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二人面前,他长臂一伸,拿走了男孩藏在身后的花。 「你--」 男孩显得很惊诧,显然是为他的不要脸震惊了:「说是给你吗?」 下一瞬 他止住了声音。 乌髮鸦睫的美人垂眸浅嗅,刚刚撷下的花还没有枯萎的痕迹,却半点不如他鲜艷灵动。 沈仰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追随着他而动,脑海里先入为主的想到了一句话-- 第38页 人间绝色 渐眠从前,真的有这么好看吗? 沈仰再想回忆起当初他的样子,却只能回想起他趾高气昂的卖乖神情。 狐假虎威的渐眠,桀骜不驯的渐眠,还有如今…… 他偏头,看到眼尾扫下一排阴影,神色无端温柔的渐眠。 温柔? 他不由觉得自己可笑。 「谢谢。」 男孩挣扎了许久,看上去是真的不太擅长对人撒娇低头。 红着脸,声音闷闷地, 「谢谢你给我家送的粮食,还有……」他的声音喏喏,沈仰废了很大的力气才能听清,那句话是-- 「跳房子。」 这里的孩子都不愿意跟他一起玩,如果不是渐眠,自己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沈仰愣了一瞬。 渐眠摆摆手,那孩子眼眶洇红,看样子都快哭了。 他摁了摁男孩的脑袋,很沉很稳地, 「小鬼,日子还长。」 男孩叫重华,父母叔伯都死于那场惨绝人寰的瘟疫,与他作伴的便只剩下一个古稀之年的奶奶,二人相依为命,但寡母,在这样的地方免不了被欺负。 渐眠也是偶然才知道朝廷发给他家的救济粮只有可怜的一小点到手的。 这让他想起了一些不太美好的事情。 渐眠蹲下来,直视他的眼睛:「别人欺负你,你要怎么办?」 那男孩一怔。 渐眠攥着他的胳膊,攥的很紧:「你要打回去,打不过就咬,反正不能退缩。」 他脸上的神情是连沈仰都看不懂的执拗,好像这样的经歷渐眠也曾经歷过。 他摇了摇头,心道自己荒唐。 万千宠爱养大的娇娇宝,怎么可能会和一个幼年失沽的寻常孩童有相同经歷呢。 那男孩估计是被吓到了,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直勾勾盯着渐眠。 他又问了一遍:「你懂不懂?」 「殿下。」一双嶙峋冰冷的手覆在了他的眼睛上:「我们该走了。」 渐眠身体僵硬一瞬。 薄奚感到手心一阵湿意,扑簌簌的睫毛扫在手心带来一阵别样感受。 他顿了两秒,不想叫人看见他如今的样子,将人松松笼在怀里,很轻的哄:「好了吗?」 眼眶酸涩,不知为何渐眠的声音都有些闷闷:「嗯。」 回程的马车上,沈仰一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渐眠心情已经平復,也不管他到底想说什么,吃着傅疏早就备下的果干,只觉得悠哉乐哉。 「殿下。」 终于,沈仰心情复杂的开口:「当初是我先入为主,我--」 沈仰话完没有说还,渐眠便比了个打住的手势,他舔了舔唇边的糖渍,眼睛亮晶晶的: 「耶耶交代了回京要检查我的功课。」 他笑了笑,眼底的狡黠一闪而逝:「沈仰,替我写完好不好?」 第20章 往生 渐眠湿漉漉的眼睛温柔又多情,沈仰不合时宜的想: 绝没有人能在这双眼睛下占得上风。 至少,沈仰难以做到。 辇车在宫道上停住,透过扬起的车裳,恢宏肃静的宣德门近在眼前。 还不到东宫。 车外,有双手掀开了帘子,声音温驯而低沉:「殿下,静妃娘娘有请。」 静妃? 渐眠斜眸向外看去。 透过车帘的空隙,渐眠能够清楚看见等宫道上面面生的小婢子。 渐眠轻唔了声,脑中飞快将登极里的人物关系过了一遍,结果是枉然。 不管是渐眠,还是原书中的太子,都未曾与这位静妃有过交集。 他走下车,脚步踩出轻微的吱嘎声,错身经过沈仰时,他顿了顿,那句央求的话都几不可闻。 [沈仰哥哥帮帮明月,恩?] 他满怀恶意与戏嚯的撒娇,甚至最后的尾音上扬都显得轻佻。 是戏弄么…… 沈仰不知道,却控制不住内心在这一刻掀起惊涛骇浪。 反应过来再去看时,渐眠已经在静妃身边的内侍簇拥下走远了。 沈仰哥哥。再次听到这个称唿,分明间隔时间不算长,沈仰却觉得似乎很久都未曾听见了。 以前渐眠总是缠着他,跟在他身后沈仰哥哥沈仰哥哥的叫,像只小跟屁虫,当时的沈仰是如何做的…… 他紧了紧手,从宣德门下车。 当时的沈仰对渐眠的讨好和仰慕视若无睹,甚至如果不是为了復国大计,连敷衍都吝啬。 长长的宫道通往禁庭,沈仰的背影无端寂寥。 * 存安堂。 窗窗透绿。 斑驳光线透过生命力旺盛的大叶绿植折射进殿里,打在渐眠脚边,那颗价值连城的东珠在鞋尖闪出粼粼微光。 「殿下稍后片刻,静妃娘娘半刻钟后到。」 渐眠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侍女安静退下。 渐眠在脑袋里疯狂搜寻书中剧情,终于在记忆深处找到了这个未曾在书中占有一席之地的边缘人物。 花神祭,静妃暴毙。 登极整本书都是围绕着主角攻薄奚復仇成帝来作主线,对于一个小配角之死,也仅仅只是一笔带过。 在原书剧情中,也未曾提到太子渐眠和这位帝妃的关联。 渐眠想不明白静妃为何会独独宣见他。 第39页 他双眸微眯,指尖在椅背上一点一点。 正思略时,殿外一声唱喏将他拽回现实: 「静妃娘娘到--」 …… 「妾身来迟,太子殿下莫怪。」静妃在众人的簇拥下进殿,微微低身,露出一截匀亭又纤长的脖子。 后者拱手回礼,唤了声娘娘安好。 静妃颔首示意他坐下,渐眠这才有机会打量起这位在书中一笔带过的静妃娘娘。 她生的极为秀美,鹅蛋脸白润柔软,除了笑起来时眼角轻微的细纹,几乎在她身上看不出什么岁月的痕迹。 静妃未曾得以生养子嗣,在后宫中也是极为与世无争的一位妃子。 「从宫外回来么?」她抚动髮钗间,身上宁神的佛香在存安堂四散。 渐眠应是,眼睛落在静妃身上,无端感到平静柔和。 在她身边,似乎一切都慢了下来。 静妃一哂,偏头躲过他的视线,终于进入正题:「今年的花神祭,明月有什么想法么?」 今年的花神祭圣人交给她与几位宫里到老人操持,这并不是她第一年着手操办花神祭,只是不知为何会突然将渐眠叫来存安堂。 渐眠不懂登极这本书自动补全的世界规则,自然连雪封的花神祭都说不出个一二来。 他迎合着,道:「娘娘安排就好。」 静妃点点头,说:「那今年扮往生娘娘的人选,还是抛绣球来定。」 渐眠低应一声。 静妃说:「届时请殿下来观礼。」 她不欲再说什么,渐眠应了声好,识趣的从存安堂离开了。 一路上,渐眠走的很快,除了薄奚和拼命赶上来的小福子,其他人都被远远落在身后。 渐眠觉得奇怪。 看静妃的样子,大概是早就知道他今日回来,在宣德门费尽心思的拦下渐眠,说的却只有这么几句场面话。 渐眠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 他思考的太认真,以至于竟连脚下的路都未曾注意。 「殿下小心!」 倏然间,有双长臂将他拦腰勾住。 渐眠回神,整个人被那双手臂带着往后退了半步。 一步之遥的面前,是几盆开的娇艷欲滴的芙蓉。 芙蓉无主,看样子是哪个偷懒的小太监放在这里,一熘烟自己蹿走了。 小福子气的不行,嚷嚷着, 「这群小崽子,要是让我知道是谁扔这儿的,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接着,他凑到渐眠面前,问:「殿下没事吧?」 挟在腰间的手还未松开,渐眠侧眸看向薄奚。 他好似才将将反应过来,双手在撤回之前轻抚了下那把纤细腰肢,才无辜问道:「殿下没摔吧?」 「……」 渐眠多方面打听得知,花神祭算是雪封一场重要庆典。 传闻中,雪封经年前因一场天灾寸草不生,冰封万里,云游四方的道士路过此地,为其留下了往生娘娘及十二花神像,并扬言,雪封多年战乱,冤魂难宁,这才造就雪封如此情形。 天灾也好,人祸也罢,当初没人相信这么一个疯疯癫癫的老道说的话。 直到有人开始抱着试探性的信奉这位外来神明,结果转年之后,万物兴荣,雪封破冰。 更奇是的,在第二年,气候如此不合时宜的雪封,竟同时开出十二花神所授领的花朵。 逐渐有人从狐疑开始变得坚定。 雪封的状况一年比一年好,后来国君也听闻了此事,连声道奇哉。 自此之后,由朝廷修葺花神庙,以当日老道留下花神像之日定作花神圣诞,举国同庆。 顺延至今,花神圣诞更加兴盛,公主娘娘争扮花神,于花神圣诞当日华盖游街,传为美谈。 而这位往生娘娘,掌天地轮迴,司人间善恶,传闻有缘人才可扮得往生娘娘游行示众。 渐眠没有想过,上午刚刚从静妃的存安堂回来,午时过后便有小太监来请。 …… 观礼台在禁庭的一处高塔上,从这里可以眺望京都整个地貌图。 渐眠百无聊赖的跟着小太监左转右转。 林荫斑驳,渐眠好像从来都没有走过这里,小福子不在身边,只有一个薄奚伴随左右,只他面色如常,看起来这条路没有问题。 渐眠敛眸往前走,小太监阴柔的声音带着安抚:「再往前一点,就要到了。」 渐眠知道快要到了,在这里已经能够看到观礼台的塔尖了。 再走进些,香风阵阵,妃子们喧嚣熙攘。 这里几步一处盆栽,芙蓉,水仙,牡丹……能够在同一时节集齐不同时令的花朵也是废了大功夫的,只是想到这里是架空世界,好像一切都有理可言了。 咚-- 一声悠远深沉的钟声迴响。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异常骚乱。 渐眠被一堆美人挤着往前进,他虽然高,但被这么多女人推搡着也很被动。 再一抬眼,已经不见了那个带路的小太监。 啧 渐眠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他的预感一向很准。 又一声钟响,在薄奚找到渐眠并且试图将他拽回身边时,意外发生了-- 有人在他腰后勐推一把。 渐眠一时不查,身形还维持着往前扑的姿势,怀里已经撞进来个柔软的东西。 第40页 空旷主台前,渐眠两眼懵逼。 他低头,看向撞进怀里的东西-- 啊哦 中大奖了。 小太监细长的声音如催命符:「绣球落地,花神已择--!!!」 他眯着眼睛从高台往下看,想看看今年扮往生娘娘是的哪位美人。 刚一看清,内心悚然。 貌美懵懂的太子殿下,抱着手里的绣球,正往观礼台上看。 所有人都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皇帝也在观礼台上,他眼神微眯,开口迟疑:「底下那个……」 静妃坐在皇帝下首,闻言探头一眼,眼里是毫不知情的诧异,这位平日里温柔恬静的娘娘头一次大声开口,终于将事情推向无可挽回之地: 「接到绣球的,妾身看上去,好像是太子殿下--」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 在此之前,雪封哪里有过男人扮演的往生娘娘呢? 但是…… 观礼台众朝臣看向下方的太子殿下。 惊心动魄的美貌和恣肆糅杂成一个天上地下独绝的渐眠,不要说是女人,这天下也难以找到能与其旗鼓相当的对手。 好像,也不是不行? 皇帝的视线落在静妃身上,久久未曾开口。 静妃好像终于是发现了自己失语,提裙跪了下去,规规矩矩地, 「陛下恕罪。」 这种情况下,倘若静妃真的懂事,装作什么都听不明白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奈何她不光意识到自己出口失言,还在众臣面前向皇帝告罪。 这就…… 众臣内心腹诽,都认为静妃娘娘怕不是疯了。 这不是硬逼皇帝下不来台么。 观礼台上一时凝滞。 静妃细柔的身形伏在地上,有些萧瑟。 半晌,皇帝朗笑一声:「爱妃快快请起。」 静妃蓦然松了口气,勉强笑了笑,柔柔弱弱地, :「只是这绣球,往年可再没有抛第二次的先例。」 皇帝:「……」 朝臣:「……」 众人:「……」 往常还真没发现静妃娘娘是个补刀小能手。 皇帝终于第一次正视起这个陪伴自己身边多年的女人。 只是谁也没有注意,傅疏已经信步从观礼台上下去了。 礼部尚书手捧铜盒,亦步亦趋跟在傅疏身后。 他满心忐忑的想,到时候傅相问罪太子殿下时他一定要躲远一点,真是一对活冤家。 渐眠站在原地等了许久,发现即没有人上前也没有人问罪,太子殿下不免心生疑惑。 在看到傅疏面无表情的走到跟前时,渐眠反而觉得一块大石突然落下。 他将手里的绣球递给傅疏,开口道:这球不知为何就飞--」 傅疏打断渐眠的话,朝礼部尚书招招手:「因果有序,万物合德,往生娘娘选中殿下,实乃殿下之幸,更是雪封之幸。」 后者捧着铜盒过来,正是两眼懵逼之时。 便见傅疏从他手里拿走铜盒。 里面是一对耳铛,绮丽深红,流光溢彩。 这是歷来往生娘娘的象徵。 渐眠没有耳洞,因此他自然想像不到接下来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傅疏那双遍布老茧并不漂亮的手摩挲着坠在金线下的宝石,渐眠无端从他那张疏朗清癯的脸上看出几分款款温柔。 「殿下。会很快的。」 伴随着这句话开口,有什么东西一瞬穿在了渐眠耳朵上。 后知后觉的疼痛酸麻难耐,渐眠刚想张嘴,便被捂住眼睛洞穿另一只耳朵。 「莫哭。」 傅疏的声音沉而稳, 「殿下想让人看到储君在大庭广众之下掉眼泪么?」 湿漉漉的眼睫挂着水意,渐眠的声音很轻,一字一顿,咬牙切齿:「你,给,孤,等……啊呜--」 狠话还没放完,便被轻轻拽了拽耳朵上的红宝石。牵动着强硬塞进去异物的伤口,痛的他斯哈喘气。 傻逼傅疏,我日你大爷啊! 圆嘟嘟的耳垂落下来点点血珠,傅疏指尖正要碰到,却被一双苍白冰冷的手轻轻挡住。 「不牢傅相费心。」薄奚扯了扯唇角,笑的十分不近人情。 傅疏眉头紧蹙,皱的能夹死苍蝇。 他刚要开口训斥,却见身形高大的少年微微倾身,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将那点血珠抿去。 傅疏的视线撞上那双漆如点珠的眼睛。 那是,所有物被觊觎的不悦。 第21章 阴谋 这场闹剧最终以傅疏的拍板钉钉圆满收场。 皇帝自始至终保持着良好的傀儡形象,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内侍搀扶着走下观礼台。 凉风飒飒,静妃还跪在原地。 她半眯着眼,目光所及之处与渐眠远远一个对视。 后者稍愣之际,那个将渐眠半拥在怀里的少年猝然抬眼。 凌冽淬冰。 静妃下意识偏头去看。 分明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她步步谨慎,绝不容许出错,而这少年轻巧瞥来一眼却令她后背发凉。 等她狐疑的再次抬眼扫过去时,那少年已经落后渐眠一步,低眉顺目的同主人走远了。 她怔了怔,随即回神。 只是一个普通随侍而已,她这么告诉自己。 但不知为何,内心总是隐隐不安。 第41页 静妃攥着裙角,也不要人搀扶,慢慢地撑身站了起来。 渐眠回到长秋殿时,敏锐感觉到气压比寻常要低。 他跨过门槛的脚还未落地,就要转身开熘。 「站住。」 沉稳至极的一声呵斥。 来了,到底还是来兴师问罪了。渐眠嘆了口气,捏了捏紧皱的眉心。 小福子猫着腰过来,小声切切:「傅相在殿中等候多时了,殿下快快进去,软和点认个错,也就算了。」 只是几瞬不察,这小祖宗怕不是又在外头招惹了什么事出来。 小福子内心叫苦不迭。 他看傅相走过来时,一向沉稳宁静的脸上都在隐隐冒着黑气。 「他让我进去我便进去么?」耳垂抽痛,他还没忘记是谁将锋利耳坠直接洞穿到肉里,疼的他呲牙咧嘴。 雪封小太子可是个名副其实的记仇精。 「偏不。」他牵了牵唇角,旋即回身往外走,还不忘了招唿人跟上:「薄奚,我们去跑马。」 …… 「站住!」 隐含薄怒的一声呵斥,端坐高堂的长者让他麻熘滚进去。 渐眠何许人也? 翻天搅地的雪封小太子。 他那身天生反骨都沾了邪性,渐眠听见这声呵斥脚下更快了些。 呵, 一声极轻微的嘆声,仿佛是在嘲笑幼年储君的不自量力。 「自即日起,你们主子每月的料钱也不必再发了。」慢声语调如同破冰之石,铛的将渐眠定在原地。 雪封太子宛若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尖叫鸡,狡黠的眸子大睁,不可置信四个大字在他脑中循环迴响。 谁做得主,谁能做主剋扣他的每月料钱。 这殿内的人也不再拦,甚至说完这句话后还轻呷了口茶。 风轻云淡。 渐眠嘴角抽了抽,已经迈出中亭的脚又收回来,大步流星的往回走,面无表情,咬牙切齿,那样子活像是谁挖了他家祖坟。 小福子内心惴惴,生怕这小祖宗一言不合就要与傅相对簿公堂,掀翻这长秋殿金碧辉煌的顶梁。 他一熘儿小跑跟进殿里,刚想打个圆场,那乌髮雪肤的美人已经乖顺嵇坐案桌下,别提有多听话。 薄奚:…… 小福子:…… 众人:…… 傅疏嘆了口气,瞥见他穿耳过后的一点青紫,终究还是软下心肠,从大袖中拿出一瓶药来置于案桌前,道「每日数次,用时拿水化开沖洗。」 渐眠唔了声,并不接过,细白指尖推动着珐瑯药瓶上的漂亮瓶口,一晃一晃,漫不经心。 那珐瑯瓶已然净白无瑕,细白手指竟还要更胜一筹的漂亮。 众人都被夺去了视线。 渐眠分明还在生气。 但你能说他不知好歹? 这么一个作天作地,但却偏偏生的天上有地下无的小祖宗,谁捨得真跟他生气。 小福子忙上前收起药瓶,谄笑道:「奴才记下了,奴才定会暗示嘱託少海善用。」 傅疏高傲的下颌才轻轻点了下。 只一瞬,那点堪称和善的模样又随风消散,他蹙着眉,冷声:「今日的热闹,少海实在不该凑。」 他看上去是在怪罪渐眠擅自接下绣球,冷沉目光却直直扫向薄奚。 不知名的酸涩席捲了傅疏内心,他哽了瞬,才压下心头那点不知名的晦暗阴影。 渐眠想凑这个热闹吗? 那顶绣球都扔进渐眠怀里了,他还尚未反应过来。 只是如今说这些也没什么太大用处,渐眠不欲解释那么多,声音淡淡:「有人推了我一把。」 「谁?」傅疏一顿,敏锐嗅到了其中的不同寻常。 「静妃娘娘到--!!!」一声叠一声的唱喏,从宫门飘进长秋殿。 渐眠住了嘴,回身去看。 秀美端丽的一张脸,连笑起来都是这样纯然无害,像是未曾猜到傅疏也在这里,眼中一丝快的来不及捕捉的诧异浮现,不过片刻,又被小心收好:「傅相也在这里?」 她掩面一笑:「倒是本宫来的不巧了。」 傅疏不语,以臣子礼相待。 静妃眼神斜瞥,身后的内侍大太监当即会意。 没过少时,一个浑身被拷打的血肉模煳的人被几个内侍押进殿里。 血腥气瞬间弥散开来。 大太监:「娘娘,人带来了。。」 静妃拂手,一干人等恭敬退下。 她掩面嘆道:「这件事原是本宫弄出了纰漏。」 太监抓起他的头髮,渐眠一眼便认出这个人正是引他去主台又消失不见的小太监。 渐眠微眯起眼。 静妃宫里的大太监适时接上话茬:「奴才已经狠狠教训过他了,这小子没规矩,实在顽劣,竟把少海独自扔在了看台下。」 「说话!」大太监狠狠踹了一脚。 那被押住手脚的小太监摇晃着脑袋,刚要抬头,嘴里呜呜咽咽。 不过少顷,竟是直接喷出一口血泡。 他哀戚的眼睛里含着一层水意,微张的嘴巴里已经看不见鲜红的舌头了。 那里变得空空荡荡。 静妃略微惊诧的往后退了半步,像是懊丧自己手下的人竟然出了这种差池。 「这……」为首的大太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奴才一时没看住,竟叫他咬掉了舌头。奴,奴才罪该万死!」 第42页 这意思十分简单明了。 静妃将明晃晃的人证摆在渐眠面前,问他认还是不认。 殿内一时冷凝。 傅疏凤眸微阖,再看向下面的小太监时,他以头指地,默声认下了自己的罪责。 无人指使,就是他年少贪玩,这才犯了错处。 殿内几人面面相觑,这招高啊,这招真是高。 从前怎么没发现,圣人后宫里竟还有这样一位笑里藏刀的狠辣美人。 从始至终,唯有渐眠一语未发。 静妃看向渐眠。 殿内众人齐齐看向渐眠。 …… 太子殿下扮作往生花神的消息风捲残云般传遍了整个禁庭。 沈骄自然不例外听说。 他左眼皮直跳,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他还是没变,如此的爱出风头。」 沈骄淬骂了声,那句话好像是草包废物。 齐雍却不这么认为。 如今正逢多事之秋,他们必得小心谨慎,一点儿差错也不能再出了。 那双饱经风霜的浑浊眼睛压抑晦暗,问:「宫里那位如何说?」 那只隼昼伏夜出,羽翅丰厚,日行百里不在话下,几乎是在传信后的几个时辰,便有了回音。 沈骄神色如常,从箭袖中将纸条奉于齐雍面前。 上面朱红一个允字,入木三分,也安下了齐雍的心。 火舌舔舐了纸条,燃烧后的余烬落在沈骄肩上:「他不是爱出风头,这下正好。」 沈骄「堂堂一国储君,在花神祭当日丑态百出。」 沈骄快意很的,一字一顿:「那该是何等的,好,风,光吶。」 这句话里的恶意不只是家国雠恨如此简单了,惊的齐雍都忍不住侧目。 沈骄原本清秀的眉眼在重重灯影下,竟像是从地府流窜爬出来的恶鬼一般骇人。 …… 花神祭原就没有男儿扮往生娘娘的先例。 不是不行,而是—— 「再吊高一些。」嬷嬷淡淡发号施令。 静妃眯眼笑着,软声安抚:「小明月再忍忍,就快好了。」 这实在是一副不该留存人间的美景 芙蓉帷幔层层叠叠,这个季节,殿内炉火早已熄了,黯淡的红却环绕整座大殿,壁画上的仙女都被照耀的栩栩如生,静默的垂眸低扫。 这一切的光亮来源皆出于殿中那盏数人高的宫灯。 灯若皮鼓,却隐隐透光,看上去如纸蝉薄软,最顶堪堪容纳一人踩踏。 --作灯上舞。 唯有极纤巧的女孩儿才能以足弓力量跃于灯上,创出这惊艷四海的舞蹈。 渐眠虽瘦,却也是个实打实的男孩,骨骼轮廓摆在那儿,便是想灯上起舞,那灯面也难以承担他的重量。 因此,歷届的往生娘娘,都是由极纤瘦的女孩儿来扮。 于是集思广益,司乐坊的嬷嬷们便想出了这个法子。 软绸缎从渐眠的肩下延展,隐没腰间,将他整个人凭空吊起,靠幕后人的配合来完成这场灯上舞。 那红绸隐没于裙摆消失不见,是只有少数人才知道缠勒在白肉上的旖旎情态。 「殿下。」低低若情人呢喃,少年人绕紧手上的红绸,摩挲间仿佛已经熟练千百遍:「要开始了。」 「唔哈……」 薄奚勐然发力,手背青筋暴起,渐眠被腾空吊起,唇缝中不自觉发出一声似泣的低吟。 乐师门奏起沉静平稳的前旋,伴随着少女轻声吟唱,渐眠的脚尖轻轻点在灯面上。 「咚,」 第一重恢弘悠远的鼓鸣敲响。 静妃靠在椅背上,半阖着目听鼓声。 顺着垂落的厚厚帷幔,静妃的眼皮终于在渐眠旋极开舞的剎那对视。 那鲜灵柔艷的孩子似远古尊崇的旧神,要让世人臣服于他毁天灭地的美貌中,直到被割断咽喉,放干血液,成为神座下的森森白骨,还要挣扎着去碰触那神座上的神灵。 观舞的众人一瞬都被震慑住了。 静妃一瞬感到惶恐至极。 拥有如此骇人的美貌不知是福是祸,但得以笃定是的,不管是谁,只要被他吸引,都摆脱不了被扯入地狱深渊的风险。 这是不该存于世间的美丽。 ———————— 还有吗还有吗,你们真的一滴营养液都没有了吗 第22章 异端 他跃然于灯上,宛若一团灼灼燃烧的滔天艷火,轻而易举夺去所有人的目光。 他便是恢宏肃丽的华彩本身。 静妃是皇帝宫中的旧人,自龙潜在渊时便跟随身侧,她几乎是看着小太子从糰子大的一丁点儿长成后来嚣张跋扈的模样。 只是如今,她竟有些看不懂渐眠了。 回想当日,在长秋殿她逼他认下这个结果之时,众人都在等待他的答覆,彼时渐眠是如何说的? 他平静地,超乎寻常的好脾气,轻描淡写便揭过了这场闹剧。 渐眠当真就没有察觉出其中蹊跷? 他不怪她么?不怪她粗劣的近乎直白的设计么? 静妃觉得未必。 伴随着鼓鸣的庄严余震,一舞结束,渐眠被挥手叫停。 隐在暗处的乐师个个静默寡肃,沿着墙角退了下去。 下一瞬 砰—— 第43页 薄奚被摆脱控制的渐眠一脚踹倒。 二人体力悬殊,只是这点力气还不至于叫他直不起身子来,薄奚却放任自己顺势摔在地上,直到看见他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才轻轻地笑了声。 他的报復总是来得这样突然,就是因为在半空吊久了些,就要冲人发脾气。 眉眼昳丽的美人显得有些意兴阑珊,自顾迈过面前的薄奚,推门出去了。 他恣肆跋扈的令人心惊,殿内的奴才们垂着眼,权当丁点儿没看见。 唯有被踹而顺势倒下的薄奚知晓那只猫儿如何才生了场气。红绸紧勒在肤肉上时,是不用亲自触碰就知道的腻人触感。 他舔舔尖牙,无端有些口干舌燥。 …… 长秋殿 渐眠一整天心情都恹恹,直到小福子通传右相携沈骄觐见,他才勉强提起精神。 「他来做什么?」渐眠摆摆手,视线掠过一旁神色如常的薄奚,对方垂着头,再恭顺不过。 渐眠扯了扯唇角,倒要看看他们想玩什么把戏:「叫进来吧。」 小福子应是。 沈骄如今改头换面的穿一身大红曳撒朝服,连带着嵴梁骨都好似竖起来几分,亦步亦趋跟在齐雍身后,走进殿里。 君臣见礼,渐眠并未刻意为难沈骄,只也没说给人看座,那意思明明白白: 有事说事,无事快滚。 齐雍哽了一瞬,轻咳了声。 沈骄亦步亦趋走上前来,内心内心反覆告诉自己要忍,扯出个笑来:「臣下此番前来,是为殿下献宝。」 此话一出,不光渐眠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就连薄奚的视线都掠过沈骄。 那一眼,尽是审视。 沈骄心里一虚,昨日那个伪造的信条原本就叫他惴惴不安,如今来到正主面前,做的再好的心理建设也不免被尽数击溃。 他手心湿汗几乎要滴下来,勉强稳住心神撑着,心道不慌不慌,他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 渐眠果然感了兴趣,他略微挺起身子,问:「献宝?」 什么时候,对他恨之入骨的沈骄也有宝要献了,这真是渐眠今日听到的最大的笑话了。 沈骄心里打鼓,他攥了攥拳,自觉渐眠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轻蔑。 终于下定了决心。 为何人人不同命,为何渐眠这个废物太子还能稳坐高台,为何自己却要受人轻贱至此。 事成之后,就算……就算是未经薄奚应允,他也定会感谢自己的。 怀着这样的念头,他终于挺起身板,道:「是,臣下有宝要献。」 他拍了拍手。 随后 伴随着一串清脆铃响,先是从外及内的飘进来一股香风。 那香并不刺鼻,令人闻之便觉心旷神怡,仿佛跃身林海山川。 这宝并不是什么死物。 殿门被推开,小太监们将人带进来。 来人垂身问安,操着一口蹩脚的雪封话,但却依旧难掩其声悦悦。 这是个极漂亮的异乡人。 「请殿下安。」 渐眠挑了挑眉。 他雪封话说的不好,于是便由沈骄殷勤代劳:「这人名叫晏宁,生有异香,传闻能引百鸟共舞……」 阿哦 渐眠以为过了这么长时间沈骄能够有所长进,没曾想还是如此的愚蠢可笑。 算计都写到脑门上,还当旁人看不出来么。 他身边的齐雍倒是个千年老狐狸,怎么偏偏碰见沈骄就跟降智一样。 渐眠扶额,该说这是主角受的光环魅力么? 沈骄还在不停的叨逼叨叨逼叨,丝毫没有察觉到来自王君冷沉又隐晦的视线。 送人送到了他头上,渐眠当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他很好心情的盯着晏宁,是明晃晃打量货物的眼神。 新奇。 真是新奇。 不光剧情走向越来越离谱,这从来没在书里出现的人也越来越多。 渐眠甚至都怀疑自己看了本盗版假书,不然已经无法再靠蝴蝶效应来简单解释如今发生的一切。 渐眠听他叨叨一大堆后,沈骄才终于心满意足的闭上嘴巴。 齐雍适时添话,笑眯眯问:「殿下意下如何?」 既然导购都如此尽心竭力的为他能收下这份礼物而说的口干舌燥,渐眠又有什么理由不给这份面子。 他倒要看看,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果然,在听到肯定答覆之后,沈骄藏不住的骄傲与轻视浮现出来。渐眠看在眼里,心底为他的不知死活而感到可笑非常。 大概用不着他出手。 渐眠托腮斜瞥。 那醋海翻天的男人眉眼愈冷,看着沈骄,竟是被活生生气笑了。 …… 晏宁身份成谜,按理说一个被明晃晃安插进来的棋子怎么也应该蹦跶两下。 但他却不。 他安静像一个木头花瓶。 不管旁人如何打压,甚至苛扣他的饭食,晏宁都始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激起他的兴趣。 从那日蹩脚问安能证实他还会说话,长秋殿阖宫上下都未曾再听他讲过一个字。 而渐眠,仿佛已经遗忘了这么个人,半点视线都不曾给过他。 变故发生在几日之后。 据说是右相极宠爱的那位翰林院孔目意外跌伤摔下马,断了条腿,怕是得修养大半年,花神祭之后都未必能爬的起来。 第44页 沈仰听闻此事,竟然丝毫不为所动,能够令他如此冷静处事,不必说,渐眠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这位未来将以雷霆手段血洗政权的君主,如今竟将手段用到了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上。 渐眠觉得有意思极了。 此时右相府上,正是一片鸡飞狗跳。 沈骄行动受限,一只摔断的脚被吊起,只一只好腿能蹦跶,简直像只独腿鸡。 他怒气沖沖的吩咐底下人:「哥哥呢,哥哥怎么不来见我?」 平日里,只要他受了伤,沈仰都是最紧张不过。 小厮叫苦不迭,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什么东西来。 「我问你到底请没请哥哥?!」 啪一声,床边食盏被扫落在地。 那小厮被沈骄如今的样子吓坏了,两股战战地道:「请,当然请了。」 他觑向沈骄的眼神里藏着显见的畏怯,终于原原本本的说出口:「沈大人如今正为少海誊写经文,实在,实在脱不开身。」 话音刚落,小厮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你说什么?」沈骄恨恨看着他, 「哥哥孤高清正,怎会如此行径!」 哥哥这样的人,怎会甘心为渐眠誊写经文,侍候身侧。 沈骄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眼神阴鸷,盯着小厮直勾勾问:「你也觉得渐眠比我好是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底下人都知道,沈小公子如今对雪封太子是恨透了的。 他们这些川齐的旧民,仰人鼻息的小心活着,哪个也开罪不起。 「当然……当然不是,沈公子恕罪!恕罪!」那小厮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头磕的砰砰响。 听到哥哥不来看自己是因为渐眠的缘故,沈骄的脾气蹭一下又上来了。 渐眠渐眠又是渐眠! 从他出现之后,哥哥,薄奚,所有人都实现都被轻易夺走。 更让他感到后怕的,是薄奚如今对待渐眠的态度。 曾几何时,这样的好通通都是围绕在沈骄一人身上的。 他虽然不及哥哥一半聪慧,却也知道自己伤的蹊跷。 从长秋殿回来之后就被意外绊伤摔断了腿,天下哪里有这样巧合的事情,做这样事的人也并没有背着沈骄的意思,光明正大的罚处,理所当然的教训。 是了,薄奚是君,他是臣子。 君要臣死,臣亦不得不死,更别说这样轻飘飘的处罚了。 不要说是哥哥,就算父亲如今在世,也不能说出些别的来。 但这根本不公平。少时他们一同长大,后来并肩扶持着走到今日。渐眠对薄奚多有欺辱,每每至此,他都会站在薄奚面前。 难道他也忘了他曾经对他的好么? 「还有……」小厮觑了眼他的神色,想起右相的嘱託,委婉开口:「大人惦记您伤势未愈,这段时日便待在府里好生养伤。」 沈骄动动脑子都知道,在齐雍那里传出来的原话必定比这还要难听千百倍的。 无非就是怕他惹恼了薄奚,再让自己给他收拾烂摊子罢了。 他心中怨怼,怒吼出声:「滚!都给我滚!」 小厮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 沈骄纵是想破脑袋,也不明白为何会是今时今日的结果。 他眼中又浮现出那身鲜艷如血的红衣,他轻飘飘地睇来一眼,好像自己在他面前不过只是个跳樑小丑一般的人物。 现下不光是齐雍,哥哥靠不住,薄奚也靠不住。 他们都被贱人蛊惑,一个个被迷了心智。 不过没有关系,他还有最后一张底牌没打出去。 想到这里,沈骄躁动的心才渐渐平息下来。 天命不公,他偏要逆天而行。 为何有人生下来就享尽万千宠爱,他要渐眠跌落尘埃,为世人最最下贱。 是了,来日方长。 第23章 晏宁 临近花神祭,就连渐眠也逃脱不了神前跪香的命运。 在这样的日子里,民众诚心祷告,祈求神灵上苍庇佑雪封顺遂安康,灵巧的妇人做出活灵活现的福禄果,端去花神庙里,再烧些纸钱,就已经是莫大荣光。 这本也不算是极繁琐的事,来到天家却更为重视。 渐眠换上雪白旧衣,黯淡的织锦花纹大朵大朵,晦暗又庄严。 他嵇坐在蒲团上,静妃递给他一柱香。 多日以来,渐眠对这番操作已是十分熟悉,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 静妃满意颔首。 存安堂四面通风,汪洗的洁净的地面清澈透亮,在富贵已登极的禁庭中,这样的朴素宁静却是极为难寻的。 初见静妃时,她身上浓郁的佛香像一团化不开的晦暗污糟,牢牢将她锁在里面。如今不过数日,却仿佛过眼云烟,已经淡的闻不到了。 她倚在贵妃榻上,整个人融在日光里,柔柔的,连风声都不忍喧嚣。 渐眠至今不明白,她到底为什么要算计自己。 静妃身上有太多秘密,渐眠神情复杂地从蒲团上起来,不错眼地盯着静妃,像是要从她身上找寻到片断蛛丝马迹。 察觉到渐眠的视线,静妃没有回头,只是柔和的笑看着她面前的盆栽。 那是一盆养的极好的文竹,苍翠茂葱,自有风骨。 一时间,谁也没有再开口。 第45页 正当他要自请回宫时,静妃忽然叫住他。 「明月。」她唤他的小字。 这是极亲密的人才能唤的称唿,譬如圣人,再譬如傅疏也曾这样唤过。 视线中闪过一重薄淡冷峭的眉眼,在极端隐忍时,也曾饱含深情,唤他一声明月。 渐眠回神,眼神不解地看向静妃,并不知道她为何忽然叫住自己。 她眼中有渐眠不能懂的深意。 就在渐眠以为静妃会说些什么隐藏在谜团下的内幕时,静妃才开口:「你身边的那个年轻人呢,今日怎的没跟来?」 毫无关联的事,渐眠甚至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渐眠以为她在开玩笑,但静妃却很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 她问的是薄奚。 薄奚近日总称身体抱恙,时长不见踪影,又总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渐眠床头,自以为隐晦地,描摹着渐眠的睡容。 他应该趁此机会一掌掰断渐眠的脖子才对。 很多时候,渐眠在薄奚走后睁开眼睛,总会这样想。 但他没有。 他只是克制又温柔地,生怕惊动渐眠半分。 薄奚已经不再顾忌这个冠在头上的马奴身份了。 这对于渐眠来说,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但他也不得不感嘆天道对主角攻的爱宠,在如此严苛的条件下,他硬生生踏出条路来。 有些事情,不是渐眠想拦便能拦的住的。 京都围城外的连续暴乱和骚动已然引起了傅疏的注意,他忙的焦头烂额。 沈仰最近只称是在藏书阁为渐眠誊写经书,但据小福子打探后说,十有九次都不见沈先生的踪影。 雪封的天,很快就要变了。 渐眠这个傀儡太子,不知还能高坐明堂多长时间。 渐眠嘆了口气,笑说:「一个奴才而已,也值得娘娘这般挂怀。」 静妃不可置否,眼中滚起幽幽思绪,片刻,她看着渐眠,郑重其事:「天衢大街的花神庙不错。」 她扶了扶髮髻上的钗环,水头极好的流苏在日光的反射下闪出粼粼微光,像一湖清冽的泉。 静妃的声音像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悠扬又轻柔:「有空去拜一拜吧。」 她说:「明月这样大了,也是时候该求个贤良淑德的小娘子了,很灵的。」 渐眠低低应下,她也知道自己该走了。 静妃没有留他用膳,只是让身边的宫侍送一送他。 静妃身边用久的一个太监,姓高,生的细长高挑,嵴柱却如这宫里的奴才一样,早早就已弯折下来。 他话极少,也并不谄媚。 只是在渐眠离宫之际,嘆了口气,抬头望天:「今年的花神祭不復往年,存安堂也不再热闹了。」 渐眠耳朵尖,他眼皮微动,状若不经意般问起:「公公这话怎么讲?」 高公公揖礼回话,道:「少海有所不知,往年的这时候,存安堂早早便恭迎圣驾临行,圣人定是要陪着娘娘去出宫走一遭的。」 渐眠疑惑地看着他。 高公公:「圣人与娘娘于花神祭当日相识,后才有了这段良缘佳话,所以每逢此时,圣人便要陪着娘娘再去花神庙里奉一段香,答谢当日良缘天赐。」 「咱们娘娘虽是不争圣宠,于这深宫之中,咱们圣人究竟还是对娘娘有几分不同,咱们这些做奴才的,都能看在眼里。」 他的这位便宜爹妃子不多,盖因都无子嗣,大多两相安好,与世无争。 静妃更不外乎。 「哦对了,」他突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将一样东西递给渐眠:「若是少海去了花神庙,还请帮奴才也讨个吉利。」 他笑的脸上的褶子都展开,手心里,是一支古拙的梨木簪子。 渐眠收入袖中,转身离去了。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渐眠对于静妃的御下森严有了清晰认知,他当然不会以为一个奴才能够随意跟他吐露这么多事情。 底下人的意思就是上面人的想法。 静妃借高公公的嘴来传话,无非一种可能——这些话她并不方便跟他讲。 静妃知道的东西绝对不比旁人少,她想要告诉渐眠什么呢? 他垂眸,视线落在手心。 静妃给他这支梨木簪子,用意到底何为,也就只有渐眠亲自一顾,才能得知了。 今日薄奚以身子不适告了假,因此陪在渐眠身边的换成了几个眼生的小太监。 渐眠垂头数着宫道上的砖缝,心思神游起来。 他当然知道薄奚干什么去了。 花神祭当日,万民游街穿行,是最适合给傅疏制造混乱的时候了。 薄奚又怎能错过这个机会。 只是说起花神祭,书中除了写到静妃的突然暴毙,却也并未提及别的重大事件。 联想到宫里最近隐于水面下的异常波动,渐眠忽然想,静妃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叫她非死不可。 「去议政殿。」渐眠开口。 空气一时凝滞,没有人回话。 渐眠嵴背发凉,忽然感到一阵后知后觉的冷。 他停下脚步,不动声色地向后扫去。 果然,那些紧紧跟在身后的小太监已经不见了踪影。 该来的总会来,躲不掉的。 他嘆了口气,才抬头向前看去。 第46页 一个意料当中的人出现在了面前。 他当然不会以为沈骄大费周章仅仅只是为了给他送个男宠取乐,这些时日他派人暗中观察这人,但他听话的很,始终没有动作。 这也是渐眠第一次正眼打量他。 晏宁不知已经在这儿站了多久,髮丝上已经结了浅浅的雾气。 渐眠后退半步,冷静地想现在转身逃命的机率还有多少。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又是如何不声不响地引走其他人的? 还未等渐眠做出反应,这位呆呆愣愣的木头美人便已行至身前。 他碧玺一样澄澈的眸子清亮干净,极具压迫感的身高却昭示着他并非表面上如此的无害。 「你在这里做什么?」渐眠努力放轻音调,听到自己这么问。 晏宁没有开口。 他歪了歪头,仿佛不能理解渐眠为什么还不跑。 但他也不想管那么多,那样实在是太累了。 渐眠只见他合掌一压,宽袖展开,一声犹如丝昂断裂的轻微声响-- 「嗡——」 渐眠的脸上被扽出一曾极细的血线。 他能够闻到空气中腥甜的薄香。 这与晏宁之前在濒死之人身上闻到的味道都不尽相同。 如果硬要说。 它更像是…… 手腕里的本命蛊在皮肉下不安的躁动,引诱着他说出心里那个答案。 沈骄虽蠢,但这次找的人,却非同寻常。 蛊师晏宁,一诺既出,言必随行。 他不再动摇,瞬息之间,渐眠的手脚便被细细的蛛丝制衡。 半点挣动都不能。 渐眠见识到了这种蛛丝的锋利程度,他丝毫不怀疑这东西能在瞬息之间切断他的手脚。 渐眠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在心里计算过穿进来之后最坏的结果,却也没有想过为自己选定这样的结局。 「你叫晏宁是么。」渐眠开口。 他不再挣扎,反而是竭力让自己放松下来。 「有人要买我的命么?」渐眠盯着他的眼睛。 在现世,有一位心理学家说过,若是想洞悉一个人的真实想法,那便盯着他的眼睛,从眼睛里面找出来。 渐眠没有时间了,他故作轻松的开口:「孤可以给你双倍的价钱。」 晏宁摇摇头,终于说出今日的第一句话:「不杀你。」 他碧绿的眼珠泛起奇异的光泽,渐眠注意到,在那细细的蛛丝上,有只软胖的虫子,正一点一点的朝自己挪过来。 晏宁一字一句,嗓音仍还嘶哑:「僱主说『不杀你,要毁掉你。」 渐眠都能想像出沈骄在说这句话时的神态,这也的确像是他能做出的事。 「我会怎么样。」渐眠问。 晏宁并没有奇于濒死之人还敢问出这种话,他只是单纯的,以一种平白的直述,说出令人胆颤心惊的话来:「浑身溃烂,纵\欲而亡。」 渐眠闭了闭眼,对这个结果本身毫不意外。 他垂着低低的睫,并没有吓得屁滚尿流,看着那只丑陋的胖虫子,即将舔上他的手腕。 在这一瞬间,渐眠想到的并不是前世众星捧月的展台,也并非房间爆炸身体倍炸成碎片的瞬间。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双极黑沉的眼睛,似深渊,又像是百般珍视。 嗡-- 啪嗒-- 渐眠的一只手腕忽然解脱了桎梏。 黑胖的蛊虫原本就要攀上他的手腕,却再关键时刻被断裂的蛛丝摔在地上,不甘的蠕动。 他陡然睁眼 --却见那神异的少年,十分不解的牵动着尚还完好的另一端蛛丝,似乎是不受控制的,将渐眠一点一点,拉入他的身边。 第24章 蛊虫 「别动!」这个精緻漂亮的像只瓷偶娃娃的少年,第一次露出这种懊丧的表情。他大声呵斥,为这从未有过的变故而感到心烦意乱。 针对的却并不是渐眠。 渐眠注意到--他细瘦的手腕里,有什么东西,正在不受控制地在皮下弹动,一下一下,将皮肉撑的几欲鼓胀破皮。 那样子简直不能用骇人来形容了。 渐眠看的头皮发麻。 就在这时,渐眠灵光乍现,脑中一下想起个具象的词来: [下蛊] 传闻苗疆一代的少男少女,皆会养蛊驯蛊,其行踪诡谲,从不外传。 晏宁手腕异常的蠕动和掉落在地上的肥胖虫子,已经能够说明一些事情了。 只是,还有些渐眠无法印证的猜测…… 他看着晏宁与手腕里的虫子做足斗争,不知他做了什么,那手腕里的凸起,慢慢,慢慢地平息下来。 皮肉干净平滑,仿佛渐眠方才所见只是一场谗癔幻想。 一人一蛊应当是已经达成了什么共识,渐眠看到晏宁的目光重新落回他的身上。 渐眠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你弄死了我的虫子。」晏宁突然出声,是肯定句式。 渐眠眸光斜睨,只见方才落地的虫子此刻已经不再动弹了,俨然是没了生息。 竟然如此脆弱么?渐眠暗自思忖。 不过他当然不会直说出来。 只在心里想,晏宁真的好生不讲道理,因着自己的过失弄断了蛛丝,还要怪罪到渐眠头上。 往常这样倒打一耙的事情,一向是渐眠在做,如今黑白颠倒,位置掉个,渐眠竟也一语塞。 第47页 晏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片刻,他犹豫开口:「但若是你愿意给我一点点血。」他提出交换条件。 那张漂亮的脸上浮现一层显而易见的心虚,这样的事情看来他不常做,可能晏宁也意识到了问题,几息住了嘴。 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渐眠本来就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 想明白这点。 片刻。 晏宁手起刀落,锋利蛛丝一瞬割断了渐眠的手腕。 殷红血液滴答落下,却并没有掉在地上。 砸下的朵朵血花尽数由蛛丝操控着落在了晏宁的手腕上,这俨然已经无法用科学角度来解释此刻的情形: 眼前的少年自顾割开自己的手腕,下一秒-- 一只干瘪,枯败的白色蛊虫从手腕断口处慢悠悠爬了出来,又在沾到渐眠鲜血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舔舐过去。 渐眠似乎都能听见,那大口大口,近乎贪婪的无声吞咽。 血液即将凝固之时,晏宁又操纵着蛛丝在渐眠的手腕断口处划出更深的一道。 不一会儿,那只蛊虫吸饱了鲜血,耄耋干瘪的身躯重新焕发青春,又慢悠悠地,爬回了少年的手腕里。 渐眠此刻已经因失血过多已经产生了眩晕,白昼当空,他却摇摇欲坠,因此也错过了晏宁手腕堪称神迹的癒合速度。 这该死的臭小鬼。 渐眠仍不忘极尽咒骂。 如若不是此刻正为人掣肘,他必然叫晏宁生扒一层皮下来。 只可惜晏宁不懂他的内心想法,大抵知道了也并不在意。 因着自己的虫子喝了人家的血,那点儿不想欠人的羞赧浮现出来,他挣扎片刻,决定退让半步:「作为回报,我可以不让虫子啃烂你的尸身。」 听听,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否? 渐眠真是谢谢他了,居然还考虑的这么周到。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个讽刺至极的笑来。 晏宁安抚好了蛊虫,接下来便是回归正题。 僱主只说要他痛不欲生,最好死的悽惨零落,就算那只最好的虫子已经死了,但也并非没有其他解决办法。 可供晏宁驱使的虫子自然不是只有这么一只,他不知从哪儿又摸索出来一只木头盒子,打开盖子--里面是令人头皮发麻的蛊虫。 不止一只。 密密麻麻的肥厚身躯交叠缠绕,如果不是时机不对,渐眠简直要把隔夜饭都呕出来。 只见晏宁神色如常的伸手往里拨了拨,玉做的指节莹润漂亮,蛊虫们察觉到熟悉的气息,爱抚的贴了上去。 「你选一个吧。」他看上去竟然还很不舍的样子,生怕渐眠挑中他的哪个心头好。 渐眠:…… 「……呜」 一声极低地,轻轻的泣吟。 像是什么猫科动物的幼崽,因着受到丁点儿伤害就要撒娇卖痴。 用娇娇的声音来引人注意。 他是在害怕么…… 晏宁,晏宁才不会搭理他。 晏宁顿了一瞬,继而自以为隐晦的瞧了过去。 那手腕还在淌血的美人为人掣肘,惨兮兮的手腕被蛛丝捆住勒紧,他扑簌簌的眼睫不安的颤动。 晏宁此刻甚至不合时宜的在想-- 他可真漂亮。 是的,那绮丽的,柔婉的眉眼漂亮,微微蹙紧的眉头也漂亮,甚至那浓密睫毛上挂着的水珠,也很-- 等等。 晏宁犹豫片刻: 「你是在哭么?」 晏宁疑惑的看着他。 他身量高,因此不得不低下身子,想要认真看清渐眠的表情。 渐眠低垂着头,像一只被抛弃荒郊的可怜艷兽,此刻若是换个人来,也必定会被迷了心智。 但他面前是的晏宁。 是一个自小被拔除七情六慾,无念无欲的怪物。 他近乎粗暴的,捏起渐眠的尖尖下巴,终于能够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也看清了他滴落下颌的水痕。 这是眼泪么? 原来这就是眼泪么? 「你为什么要哭呢?」他又问。 这句话问的荒唐,宛若对着一个即将被极刑以待的死刑犯提出疑问:「你为什么不逃跑呢?」 渐眠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 他偏过头去,决心不再看他。 但晏宁好像一定是要分出个是非真理来,不依不饶地:「你为什么要哭?」 「关你什么事?」他终于开口。 声音嘶哑,含着哽咽时像谁叫他受了天大委屈一样。 晏宁无法解释这个问题。 他只好讪讪地, 「痛。」 他如实告知他:「这里会痛。」 晏宁生怕渐眠不信,就要去拉他的手。 渐眠的手被蛛丝固定住,晏宁一把扯住,动作间,将碍事的蛛丝强力拧断。 他的手掌被割破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在还未癒合之时,便一把握住了渐眠的手。 他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牵着渐眠,血污洇脏了渐眠的手,他拉过他的手,摸上自己左侧的胸膛,一字一顿,认真地说; 「这里会痛。」 他像是被吓到了。 不知是为着晏宁胸膛剧烈的起伏,还是那近乎直白的冷血神态。 他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 渐眠真正意识到,什么叫无可抗力的危险。 第48页 在绝对的力量之下,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 但-- 晏宁眼中一闪而逝的思绪叫他及时捕捉到。 生物的本能叫他快跑,脚下却如暨磐纹丝不动。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为什么不呢-- 渐眠听到心里的怪兽蛊惑地诱劝他:为什么不试试呢。 成功了,这便是胜利的天秤斜向自己的又一重砝码。 巨大的触动叫他跃跃欲试,血管中流淌的疯狂因子从未停歇。 疯狂的猎人以柔弱外表做皮囊,怯怯地,却毫不犹豫牵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腰间。 那里有一把弯刀。 弧似新月,柄嵌宝石,是傅疏给他寻来的宝贝。 也只有渐眠知道,刀尖舔血,便能一击毙命。 锋利如斯。 他瞳眸半眯,显出几分身处下位的天真情态,手腕却毫不犹豫的调转位置,握着他的手,将刀尖吻在他的喉咙。 「如果一定要决定死法。」他颤动的身体,湿红的眼睛,无一例外在向晏宁透露着猎物本真的想法。 他明明不想死。 却如此凛然的将刀尖下压,慢慢,慢慢地开口:「我这一生,虽做到了一人之下的位置,却从未能够决定自己的想法,无数人前赴后继,想看我出丑,想取笑我,看我的热闹。」 「我明白,我都明白。」 「我跌跌撞撞的在这冷寂的皇庭长大,遭遇无数次的暗杀白眼,又因名不副实而被嫉妒怨憎。」 「这泼天富贵也好,皇权在握也罢,到头来也不过只是披着人皮再叫人摆布。」 「我不知是谁要害我性命,当然,人那么多,我也懒得问是谁想害我。」 他嘆了口气,睁开眼睛,半真半假地,动情直叙:「这最后的死法,请让我自己选择吧。」 晏宁没有动。 渐眠也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多少。 在这一刻,宫道上的风声似乎都停止了,天地静籁,只剩二人轻微的唿吸。 渐眠有一句话的确是真情实意,哪怕死,他也不想再大庭广众之下,以这样可笑的死法宣告下线。 他不再犹豫,手臂使力 嗡-- 那把宝刀在地上滚了半圈,刀身与青石板地面亲密相贴,最终发出啪嗒轻响。 渐眠闭了闭眼。 他赌赢了。 晏宁松开他的手,眼睛透出一种做错事的无措来。 他舔了舔干涩的唇,目光落在渐眠淌出丝微血线的脖颈,那令他口干舌燥的芬香气息诱人採撷,他废了极大的力气克制自己:「你为难我。」 他还算能保持丁点儿清醒,不至于全身心沦陷在这场为他织造的艷网里。 渐眠笑笑,似乎并不为他的话所动。 被割伤的手腕传来丝丝刺痛,渐眠低身,就想捡起那把弯刀。 噹啷-- 在渐眠捡起它之前,弯刀被人踢远了些。 「不要!」他的眼里终于露出一丝慌乱。 与此同时,一阵携枪急奔的声音引起了二人的注意。 似乎就在不远处,隐约还能听见有人唿叫太子殿下。 再不动手,留给晏宁的时间就真的不多了。 在这条路上,晏宁用同样的方法困住了那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太监,但太子殿下的行踪在禁庭几乎透明,这么长的时间没有回去,引起旁人的疑心也只是时间问题。 晏宁的眼神忽然坚定下来。 他不再犹豫,手起刀落间-- 渐眠回身,听到了那声近乎绝望的嘶吼。 第25章 爱重 等渐眠回过神来时,面前少年已经消失不见。 晏宁没有杀他。 但却也并没有束手就擒。 薄奚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在几个瞬息便冲到了渐眠面前。 「殿--」他张了张嘴,迎面一道劲风剐过侧脸。 啪-- 毫无缓力的一掌。 「你来迟了。」他黑沉的眼珠子倒映着薄奚略显慌张的脸,心下的委屈淹没了他,他几乎没有道理的责怪薄奚。 恨他来的这样迟。 他的力气不足以支撑自己再来一巴掌,如果可以的话,渐眠丝毫不介意将这张英挺薄倖的脸抽成猪头。 在昏过去的一瞬,他这样想。 …… 东宫。 层叠的帷幔外,围着一群缄默凝重的宫人,薄奚在略偏一角,不错眼地盯着里头的人,定定入神。 小福子在一旁急的团团转,傅疏晚一步知道消息,到时渐眠手腕上的伤口已经被医士处理妥当了。 他迟迟不肯醒来,那张惯常嚣张的脸蛋上显出几分瓷质净润的无害来。 傅疏恨不得这小王八蛋再活蹦乱跳的起来给他制造点麻烦,也好过这一刻的长睡不醒。 无人知道渐眠昏迷的原由。 晏宁离开的速度让人捕捉不及,连他的表情都没有看清他便已经消失不见。 太子遇刺的消息在几瞬传遍了禁庭,傅疏下令封锁消息,却仍是免不了阖宫上下的人心惶惶。 傅疏默不作声地站在床头,似樽静默悲悯的神佛,他淡淡开口:「枢日,去请医士。」 医士…… 枢日抬眼,小心觑了眼傅疏的脸色,又看了看榻下跪着的几个医士,没敢问人不是都在这儿吗? 第49页 他咽了口唾沫,还没组织好措辞,便听一声极阴沉的暴呵:「再请。」 那群医士吓得瑟瑟发抖。 傅疏和善清绝的皮囊之下,是从不轻易暴露人前的阴鸷一面,这罕见的怒意令众人吓得大气不敢喘,纷纷低着头作鹌鹑状。 因此也无人注意到,悄然退下去的薄奚。 枢日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他丝毫不敢耽搁,转身就去搜罗京都上下负有盛名的医士。 这场将长秋殿都蒙在阴翳当中的风波好似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长到傅疏已经将摺子搬来东宫,批奏完时,身边的内侍才道不过是刚过夤夜。 只是半日。 半日,半日怎的这样慢。 傅疏的目光落在榻里的人影上,久久未曾移转。 …… 接到弟弟的求救信时,沈仰风尘僕僕的从后门进了丞相府。 刚一进门,便闻到空气中经久不散的血腥气。 沈仰脚步稍顿,继续往里走。 那血腥气愈近愈重,简直叫他心惊肉跳。 直到看见中堂齐齐并摆的六具尸首,沈仰的心,愈沉了下来。 这些尸首身着宝蓝色补服,头上的太监帽都未曾摘下,刚才的血腥气便是从他们身上发散出来的。 宫里的人,宫里的奴才怎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何以这样悽惨的死状陈列于丞相府内? 沈仰定了定心神,抬脚迈进中厅。 厅内无人掌灯,晦暗月光下,投射出屋内人的隐隐啜泣声。 再走近些,才看见屏风后的一盏小小烛火,幽幽暗竟似鬼影。 沈仰被冻得一个哆嗦。 「说话,人是怎么弄来的?」漫不经心的一声训问,沈仰唰的一下,掀开了屋里的珠帘。 先回头的是沈骄,涕泗横流的一张脸,在见到沈仰时转变为浓重的委屈和欣喜。 「哥哥--」 他的脸已不能看。 俨然是被用了刑。 沈仰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他快走两步,赶在沈骄一声声怯怯唿唤的哥哥之前,轻轻将他揽在了身后。 到底是血肉骨亲,伤在他身,痛在沈仰心里。 沈仰于是抬眸,灼灼目光落在堂前--那个英挺美丽的少年,懒散地靠在椅背上,像是什么蛰伏已久的大型猫科动物,只等着一击必中,便叫人彻底失去生机。 短短时日不见,他身上已然显露出属于川齐王君的威仪气度来。 但沈仰丝毫不惧。 族人双亲死后,他便只剩这么一个弟弟,相依为命的过活,为了主子的復国大计不远万里的来到雪封。 为臣,为友,他已没什么好愧的了。 于是开口已是凛然寒意:「殿下此举,到底意欲何为?」 薄奚的目光掠过他,最终落在下面畏怯跪着的沈骄身上。 少年双眸戚戚,一股没由来的心虚随之浮现。 他也知自己太过鲁莽,露出了马脚,但-- 但这不也将事情推向对他们而言更加有利的局面么? 储君昏迷不醒,雪封无后,必会造成人心惶惶不可终日的局面。 这……这难道不是好事么? 沈骄怨毒的眼神落在薄奚衣袍下摆的图纹上,却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但他不服! 王君现在已经被渐眠这个狐狸精迷了心智,忘了自己身后万万千的子民,也忘记当初雪封的铁骑是如何踏破川齐的江山了。 他紧紧抱住沈仰,不肯说话。 恭谨站在一边的齐雍更是大气不敢喘。 容留这位义子已是仁至义尽,再做出头鸟得罪王君的事情,他是万万不能了。 「呵」 薄奚单手托腮,似乎连解释都不打算。 于是沈仰看向弟弟, 「沈骄。」 「哥,哥哥。」被叫到名字的沈骄讪讪地:「这件事情,这件事情……」 噹啷-- 有什么东西,从薄奚袖中被甩了出来,又滚落到沈骄膝边。 在沈骄慌乱扑上去时,沈仰已经先一步将东西捡了起来。 手里的东西看上去没什么特别,不过一个琥珀色的琉璃珠子而已,色泽浑浊,更像是几岁幼童丢在手里把玩的小玩意儿。 然而沈仰一眼便认出了那是什么。 --祈天令。 「你去了万噬山?」沈仰笃定道。 他捏紧了手里的珠子,眉头渐渐锁紧。 「哥哥,哥哥我……我也只是为了王君的復国大计,我……」话至唇边,他语调颠倒,更多了几分做贼心虚。 这祈天令,是母亲身陨前交给兄弟二人的保命符箓,万噬山位于川齐与雪封两国交界,毒雾常年不散,除了蛊师一脉,无人胆敢踏足。 沈母本意,是待兄弟二人走投无路之时,携祈天令投入蛊师门下,不至于落得个曝尸荒野的下场。 若非当年蛊师重伤为沈氏所救,也不会留下这枚祈天令。 拿着这枚珠子,可令蛊师一脉驱使差遣,其下族人无一不应。 「胡闹!荒唐!」沈仰气急:「你真当这是儿戏?这么重要的东西你都敢拿出来用?」 胸膛起伏间,沈仰的脸色阴沉的要命, 「说!你用来干什么了!」 沈仰聪明至极自然不会想不到门外陈列的太监尸体与自己的弟弟有关,他最不希望弟弟捲入这场风波,必要时候,他会将他送入蛊师处,等一切尘埃落定再行回来。 第50页 如今计划被全盘打散,这让沈仰如何能不生气。 「我……」 沈骄绞着手指,张了张嘴,嗫嚅片刻便被打断。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再多说些也没什么用了。」齐雍眯起眼睛,目光落在沈仰身上。 沈仰凝息一瞬,朝向齐雍的方向作揖行礼:「义父。」 齐雍点点头。 仿佛为着这句偏袒,沈骄脑袋充血,嘟囔着小声开口:「祈天令用了便用了,如今渐眠昏迷不醒,我们的目的也算是达成一半了。」话至最后,他还不忘记给自己邀功。 「呵」 一声嗤笑。 薄奚「谁告诉你,目的已经达成一半了?」 沈仰的注意力还集中在沈骄说的那句渐眠昏迷之中。他没由来的心下一紧,便听薄奚继续道:「你当傅疏真是吃素的么?储君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事,蛊师的身份当真就能瞒得住么?」 沈骄一噎。 沈仰正视起来。 沈骄想起先前种种不对劲之处,口直心快地, 「那又如何,蛊师没被捉住,逃脱于他而言再轻易不过。」 他道:「王君这段时间常伴雪封太子左右,该不会已经被他迷了心智罢!」 啪-- 沈骄被打的偏过头去。 沈骄还没看清打自己的是谁,便被压着脑袋摁在地上,一道清疏冷凝的声音响起:「沈骄,不可对王君无礼!」 先前在川齐之时,薄奚与沈氏兄弟的关系比起君臣,便更似挚友,对沈骄而言,薄奚也算是他的半个哥哥,和自己哥哥之间,有什么知己话不能讲的,他不懂,不懂为什么现在一切都变了。 哥哥不再是从前的哥哥,薄奚也不再是从前的薄奚了。 空气一时凝滞。 直到一声长长,长长的嘆息,接着是茶杯撂在桌案上清脆的声响。 「你以为,东宫离奇消失一个人,储君又是在这时受伤昏迷,傅疏就查不到你们头上么?」 薄奚屈轻叩桌案:「还是你们以为,自己真的做的天衣无缝么?」 齐雍内心一悚。 薄奚摇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沈仰。 他此刻羞愧难耐,脸上仿佛被人生生掌捆了几巴掌,扇的他无地自容。 仿佛正是应验了这句话,相府的门房在下一刻推门而入。 跌跌撞撞,神色慌乱的连规矩都顾不上:「禀相爷,外面,外面--」 他咽了口唾沫,开口声与铜门被撞开的声音重叠起来: 「傅相点了精武卫,此刻正于相府门前--」 「亲临拜……拜见。」 风雪骤降。 铁骑入府的声响很快惊动了相府一干人等,那些试图阻拦精武卫入门的小厮被尽数伏下,五花大绑捆在了厅前。 窸窣吵嚷声中,齐雍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哆哆嗦嗦地指着门房,问:「中厅那些尸……尸体--」 「未曾递贴便冒昧登门。」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走了进来:「齐大人近日,可曾安枕无忧?」 第26章 不乖 齐雍的心一下被吊了起来。 只是到底经歷过大风大浪,他迅速调整了表情,余光扫过后方,那里空空荡荡,只剩一碗凉茶。 他稍稍安下了心。 「沈先生也在这里?」傅疏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地掠了他一眼。 渐眠身边的人,傅疏一眼便认出来了。 沈仰上前揖礼:「是…臣下与沈孔目原便是旧相识,今日——」 「沈骄。」傅疏打断了沈仰的话,视线落在狼狈跪坐的沈骄身上,淡淡地:「几日前你曾向少海身边进献一人。」 他平铺直叙,说的笃定。 沈骄含煳应下。 「说起来,你也是东宫出来的人。」沈骄内心一颤,身体比意识先行一步,俯首跪叩在地:「臣下不知,不知……」 傅疏知道他与哥哥都曾在东宫待过,沈骄不知他到底了解多少,亦或者说,他们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傅疏的监视之下? 沈骄心下一沉,不敢细想。 「沈骄。」他说:「你知道我想听什么?」 沈骄面前出现一双长靴。 再往上看,他对上一张沉静端方的清癯面容。 事到如今,傅疏却仍旧宁和平缓,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内,那些急躁冲动的情绪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 沈骄第一次感受到了义父口中傅疏的「难搞」。 他就像是一座山,巍峨难越,他在一天,雪封的江山便稳稳噹噹。 僵持之间,外面砰的一声,枢日推门闯入:「大人,中堂起火了!」 中堂,中堂便是放置那几具太监尸体的地方。 齐雍隐晦地觑了眼枢日,见他眼中除了对中堂起火的疑惑之外,再无其他。 他这才放心。 看来傅疏知道的并没有多少。 认证物证俱毁,便是傅疏内心有所怀疑,也不能耐他如何。 只见傅疏神色沉稳,长身直立站在原地,连头都没回。 齐雍清了清嗓子,看着堂下混乱一幕:「小子年轻气盛犯了错,方才被我略作惩戒。」 「来人,还不快给傅相备茶——」 他踱步过来,拍了拍傅疏的肩膀:「实在让傅相见笑了,不如前厅坐坐,稍歇歇脚?」 第51页 他咳了声,遍布褶子的一张脸笑开了花:「傅相好不容易来一趟,快!去将我那坛上好的花雕酒拿过来,待我与傅相好好陈叙旧情。」 傅疏没有动作。 齐雍给沈骄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下去。 正当沈骄暗自松了口气时。 下一瞬——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疼——!」 指骨被一双长靴碾压重踩,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响声。 漫不经心的声音自上方响起,他垂眸,神色晦暗难辨:「沈骄,我耐心有限。」 …… 渐眠正于半梦半醒间,手腕传来的轻微瘙痒叫他下意识缩了缩手。 「你不要动。」说话的声音有些无措。 他牢牢扣住渐眠往回收的手,犹豫片刻,按上去的力道放轻,自说自话地:「会疼么?」 渐眠睁开眼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少年瞳孔澄澈,似乎在为他肌肤的娇敏而感到苦恼,眉头紧紧蹙着,认真地拿指腹一点一点给他揉摁舒缓。 嗯哼,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又回狼窝,这感觉不要太科幻。 他嘆了口气,习惯性地露出个笑,只是长相太过美艷,于是衬着也像是挑衅。 「你不要笑。」 少年捂住他的嘴。微凉的手心蹭过鼻翼,散出好闻的草药气。 他有些苦恼地, 「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 晏宁手腕里的那只虫子在疯狂跳动,薄薄的皮肉被撑出形状,骇人又奇诡。 晏宁说:「它好像真的很喜欢你。」 说着,晏宁舔了舔干涩的唇角,有些怀恋地回忆起什么味道。 渐眠注意到,自己手腕上的伤口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癒合,短短时间内,皮肉重新便的光滑平整,割口处只剩点点红痕,仿佛只是不小心被轻擦一下了。 试问什么还能比想要自己性命的人近在眼前还要瘆人? 答:这人竟然还要跑来给自己疗伤。 「不要再笑了。」他故作严肃。 渐眠点头应了下来。 晏宁于是放下了手。 「你的伤好了。」他嗫嚅着,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到底少年人憋不住话,残忍的蛊师心性单纯地小声窃窃「奇怪,这里怎么又开始跳了?」 渐眠:…… 渐眠正色,看着他以一种十分不解的神情抚摸着自己的心口,似乎对这件事实在疑惑。 通常情况下来讲,心悸的发生统共只有几种情况:备受惊吓,先天疾病,极端兴奋以及…… 那双柔润美丽的眼睛闪起奇异光泽,他卸下紧绷力气,左右扫视一圈,发现这里是自己的地盘。 知道他一身本领视皇宫禁卫于无物,但也没想到晏宁竟然直接找来这里。 「长秋殿里的其他人呢?」渐眠问。 晏宁有些心虚地咳了两声。 他看着渐眠的眼睛,逐渐败下阵来:「我有一种能吐丝的虫子,只要碰上人的身体,就能几息致幻。」 他翘起唇角,语调里有显见的骄傲:「他们都睡过去了。」 说话间,他似乎并不觉得叫阖宫上下的人都昏睡过去有什么奇怪。 渐眠很短地喔了一声。 接着,他问:「你是来做什么的呢?」 是来要他的命,还是放虫子咬人? 晏宁蹙起眉头,这似乎真的很难让他给出什么答案。 渐眠嘟起嘴巴,很赌气一样:「那就做你该做的事好了。」 晏宁并没有听出这几句话里的引导,他摇了摇头,极力否认:「我不是来杀你的。」 渐眠低头不语。 晏宁于是很快地说:「我来是因为——」 那双冰凉的,不知屠戮过多少人姓名的手轻轻碰了碰渐眠的手指, 「你看起来,该是我的。」 哦豁。 纯情弟弟爱上囊中猎物。 这是谁写得狗血恶俗戏码? 渐眠毫不犹豫地收回手,甚至往后缩了缩,与他拉开距离:「但是你把我弄痛了。」 他看了眼天色,又补一句:「看上去我还昏睡了很久。」 「不是的,不是!」晏宁急急说:「一开始……」他含煳待过,然后说:「后来我就没再想取你性命了,只是那蛛丝本来就有轻微致幻毒素,这才会让你忽然晕倒。」 晏宁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渐眠在他眼里已经从一个速战速决的任务目标,转而往其他不可名状的地方发展了。 「你愿意和我离开这里么?」他第一次诱哄一个人,却苦于无法找到什么可具吸引力的东西,只能干巴巴地说:「别人给我,报酬。有很漂亮的珠子和钗冠。」 他在用自己拥有的东西作为筹码,希望能够博得渐眠的欢心。 他似乎并不知道那些东西拿到人前会引起多大的骚动, 「你一定会喜欢的。」他笃定。 没有人不喜欢这些东西,就算不喜欢,他也可以找出别的东西来送给渐眠,只要他喜欢,只要他能跟他走。 「如果我说我不愿意?」 渐眠挑眉,平静地看着他。 晏宁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再开口时,神色认真地, 「你打不过我。」你打不过我,他想:所以我把你抢走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哇哦,纯情弟弟真不讲理。 第52页 渐眠面无表情的想。 他试图拖延时间,等待那些愚蠢的,无能的废物发现东宫的不对劲,进而前来查看,通禀傅疏救命。 于是他垂下眼睫,倔强地摇头:「我不跟你走,你会伤害我。」 晏宁一时有些受伤。 师父只教会了他一身杀人的本领,却并没有教他如何讨取爱人的欢心。 晏宁忽然又想起师父的话:如果你找到了一个人,将他视作你生命的爱侣,那么就不要给他以逃脱的手脚和能力。 师父意味深长地摸摸晏宁的头,在他看不懂的目光里重复道:「不计后果,不遗余力。」 晏宁喃喃地重复着,渐眠这次没有听清。 但只见晏宁再抬眼时眸中泛起奇异光泽,他抬手,在渐眠还未反应过来时后颈勐地一痛。 「唔哈…。。」后颈奇异蠕动,什么,什么东西被放进来了? 接着,晏宁咬破自己的手指,血珠泛着草药的香,他声音轻轻:「你想喝一口吗?」 渐眠张了张嘴,刚想开口,忽然忘了自己想说什么。 奇怪,我是谁? 面前这个人又是谁?脑袋……脑袋好痛。 该死的——不能,不能被他蛊惑。 「你想喝一口么?」那道声音又在问。 我,喝什么? 什么东西,好香。 「你想——」 「他不想。」在渐眠眼神涣散,即将点头之际,有人勐地扯住渐眠的头髮,将他已经要舔舐到晏宁指尖的身体往后拉。 薄奚面无表情地看着面色酡红的渐眠。 因为被暴力扯起头皮,他的一双大眼睛里氤氲起一层浅浅雾气。 他好像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的意识,一时间只想靠近那让自己觉得香甜无比的气味。 「你不乖。」薄奚手下失了分寸,眼神阴郁地, 「小明月忘了规矩了么?」 规矩? 渐眠懵懂抬眼。 渐眠眼前闪过重影,他忽然想起来,旧日里,是有一个人,以一种让他足够刻骨铭心的方式,一下一下,将规律烙在他的身体上。 「小明月?」晏宁撑起身子,咂摸着这句话的含义。 在下一瞬,一双暴起青筋的手直直往晏宁的方向而来。 「找,死——!」那道声音自牙缝挤出,字字切齿,句句挫冰。 他双目通红,像患了疯病,哪怕晏宁的蛛丝如此锋利,紧紧缠勒在他的手腕上将将见骨,薄奚都未曾松开半分。 僵持许久 砰一声,晏宁被大力掼在床上,又被扼住脖颈扔下地。 晏宁的双手无力地耷拉着。 是刚刚被薄奚强力拧断的。 盛怒下的男人仍旧能一眼看穿他的弱点,这种强大到近乎可怕的洞察力,晏宁不得不服。 薄奚低垂着眼,看着一脸青紫的晏宁。 他手下用力,几息便将骨头拧的吱嘎作响。 晏宁擅蛊,但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双手被废,谁胜谁负显然已见分晓。 他并不是薄奚的对手。 薄奚眯起眼,铁钳似的手腕渐渐收紧。 「不,不要!」 渐眠鞋袜都没穿,哒哒哒跑下床,从后面抱住薄奚的腰,哭的好像那死了夫君的小妻子:「不,你不能杀他。」 薄奚几乎要被气笑了。 他问:「你说什么?」 渐眠听出他声音里蕴含的危险,犹豫片刻,还是想要救下晏宁的想法占了上风:「你不能杀他。」 「我不能?」 渐眠点头。 薄奚嘆了口气,似乎在为他的自不量力而感到可笑:「我能。」 「你不能。」他笃定道。 紧接着,薄奚就看到他不知打哪儿掏出来一只簪子,虽是木制,但尖端锋利,他将尖端对准自己,又含情脉脉地分心觑了眼晏宁:「你不能杀他。」 薄奚:…… 二人僵持着,渐眠滴答滴答,落下大颗的眼泪,柔怨地:「我要和他同生共死。」 他小嘴叭叭,这样没良心的人,竟有一天也能说出同生共死的话。 薄奚一下被捅了肺管子,纵然他知道渐眠如今的不对劲肯定和晏宁有些关系,但他仍旧克制不住的感到妒火沖天。 他像一个嫉妒的怨妇,硬要拆散旁人的好姻缘,却苦于不能奈何心上人。 于是蓦地松了手,故作轻松地:「我放他走。」 渐眠点点头。 正在这时,晏宁忽然暴起,那被扭断的双手,以一种扭曲奇诡的姿势,不死不休地还要直抵薄奚命门。 「想清楚了吗?」薄奚垂眸,看向这只不知死活的虫子。 「你最好快点滚。」他说:「不然我真的会控制不住杀了你。」 晏宁顿了两秒,深深地看了眼渐眠,咬牙离开了。 待他走后,渐眠仍然恋恋不捨地觑着门口的方向。 「人走了。」薄奚顺过他的簪子,妒火沖天,阴阳怪气地说些胡话, 「你要殉情我就将他鞭尸扔进海里,叫你们永生永世无法见面。」 渐眠果然不再看门口。 嵴骨被一寸寸抚摸。 薄奚似乎在考虑从哪里下手能一击致命,但落下去时又化作极轻的爱抚。 「你不乖。」薄奚剐下他的衣裳。 渐眠双唇微张,露出的肌肤雪白,薄奚深深咬了下去,含煳地, 「你要给我戴绿帽子。」 第53页 ———————— 嘤嘤嘤,大脑宕机,想要喝喝白白的瓶瓶奶 话说,悄咪咪(大家都在买谁的股啊)八卦jpg 第27章 招惹 一个混杂着血腥与不甘的深吻。 薄奚将他抵在床头,眉峰紧蹙着,看他小小声,忙里忙气的在哭,好像只专心做这一件事。 「哭什么?」他略略低身,兇恶的眼睛低垂着,捡起他的头髮缠在自己指头上打圈。 渐眠摇摇头,并不看他。 薄奚心烦的要死,他冷笑着:「怎么,人都走了还要看?」 渐眠抬手擦眼泪。 他却忽然来了兴致,半真半假地, 「你要跟他一起走么?」 渐眠停下啜泣,像是被这句话吸引,在认真考虑可行性。 「想都别想。」他不耐烦地凑近,像只疯狗一样舔舐着渐眠脸上的水珠,薄薄的眼皮红红皱皱,撑开的褶像春天里的一扇桃花,渐眠想要推开他,却被强硬地挤了进来。 一下子变得狭小。 渐眠想躲,双腿试图并紧,却只是弄巧成拙的更圈紧了他的腰。 薄奚拍拍他的脸,居高临下地:「就那么喜欢他?」 渐眠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觑他一眼,然后说:「他的血好闻。」 薄奚重重啐了口什么。 他咬牙切齿地,声音又很含煳,渐眠没有听清。 薄奚不错眼地盯着他,片刻,将手腕上已经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咬开。 热血喷薄。 渐眠直勾勾地盯着薄奚的伤口,准确来说,是盯着正在滴答落下的鲜血,他的喉头不自觉滚动,瞳孔兴奋竖起。 「喜欢这个么?」他冷淡开口。 渐眠点点头,又摇摇头,犹豫地, 「我已经有喜欢,喜欢的……」最后一句话说的相当含煳,不知值得是人还是血。 如果不是他轻轻嗅动的鼻子在慢慢凑近,或许还能更具说服力。 薄奚冷笑一声,看他这幅心虚样子,不知该说他博爱还是滥情。 「好。」薄奚作势往后退。 「等--等等!」渐眠此刻已经神志不清了,他心虚地,像每一个在床上临门一脚的男人:「我们可以……可以偷偷的。」说着,他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 「偷偷的?」薄奚问。 渐眠点头,他实在是太香了,香的都让渐眠的声音找不回来,飘飘唿唿,试探性地抱住他的手臂。 在察觉到他没有抗拒之后,匆匆往自己身前拉。 「我会,会轻一点的,」他说。 薄奚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渐眠跪趴在他面前,眼睛里有难言的渴,望。 他看着那深寂一片红,舔了舔饱满唇瓣,虚弱又兇狠地扑了上去。 「等等。」 薄奚一只手扼住他的脖子,漫不经心地抚着他的后颈,问:「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渐眠点点头。 薄奚露出了一个饶有兴味的笑来。 下一秒-- 他将薄奚扑倒。 薄奚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 「你知道哪里的血最好喝么?」薄奚空出的一只手落在他的发顶,像捋什么猫科动物的毛髮。 回答他的只有难,耐的饥渴吞咽声。 他轻轻抵住渐眠的唇,将人扒拉到自己身上。 很多年以后,渐眠在清醒的时候回忆起这一幕,仍能清晰记得他此刻的眼神,他说过的话。 他像是无奈,又像纵容,已经拿怀里这个小没良心的东西没什么办法。 然而此时,渐眠只是不解又焦躁地盯着他,不知他分明已经同意,为何此刻又要反悔。 「嘘」 「不要说话。」 他仰躺着,蛊惑般的声音传进渐眠耳朵里。 他带着渐眠的手,触上自己的脖颈。 修长流畅的脖颈伤分布着黛色血管,蓬勃而香甜的血液自皮下游走。 「从这里。」他指着自己凸起的血管脉络,声音淡淡,又像是多情蛊动:「再到这里。」 他说:这里的血液是最烫,最好喝的。 渐眠忍不住吞咽口水。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的血液如此香甜诱人,他什么都不知道,嗜血的虫子缩在他的皮囊里,叫嚣着让渐眠快些摄取。 有人轻轻笑了下,说:「殿下享用吧。」 这句话像是开启潘多拉魔盒的钥匙,渐眠在他这句话刚刚落下之际,便一口咬了上去。 尖尖细细的犬牙在脖颈伤磨蹭着,寻找最好的下嘴角度。 「这里。」薄奚微微挺起脖颈,像是溺爱孩子的长者,温柔地将猎物送到他的嘴边。 渐眠不知道,所有丰腴香甜的猎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码。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惹上是的怎样慾壑难填的怪物。 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氤餍足,他好礼貌,羞赧地:「谢谢。」 薄奚很快回他:不客气。 渐眠于是爬起来,整理好衣服,对自己啃食的痕迹视若无睹。 变故是在他刚刚起身的一瞬间发生的-- 他刚要站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酸麻自尾椎向下,席捲周身。 是薄奚的血。 渐眠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薄奚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好心询问:「你怎么了?」 他双腿并的紧紧,难以启齿地坐在床上,软绸的被单与肤肉相贴,轻的像羽毛瘙。痒。 第54页 他什么也回答不了,他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长的像女孩一样的睫毛垂下来,他张了张嘴,只吐出了一个含煳的气音。 轻的像小猫在叫。 他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我问过你。」薄奚顿了顿,露出个笑来,还记得吗? 他不介意帮他回忆, 「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渐眠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渐渐睁大。 这只美丽又天真的猎物,在诸般假意提醒之下,头也不回的跳进了陷阱里。 「还记得我是谁么?」薄奚问他。 渐眠眼睛里罕然露出迷茫神色。 显然,这个答案并不是渐眠想要的。 「晏宁。」他提了个头:「还记得晏宁是谁么?」 渐眠眼皮抬了抬,脑袋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晏宁,晏宁是:「伴侣。」 「嗯。」薄奚很轻地笑了下,拍拍他的脸:「我不管你。」 外面传来一阵急切而迅速的脚步声,还夹杂宫女太监的讲话声,他迈下榻,帷裳被落下。 他好心提醒:「你知道该怎么做。」 渐眠眼泪水都快被逼出来,他想去抱薄奚,却连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他倾身贴在渐眠耳边,好心提醒:「若是被旁人发现一国储君偷偷躲在被子里做这种事情--」 渐眠有些无措。 薄奚将那个滚烫的字眼说给他听。 纵然如今神志不清,廉耻观却是刻在基因链里的本能。 薄奚居高临下,淡淡地:「我不会在别的男人躺过的床上睡·你。」 「听明白了?」 …… 推开殿门时,晨曦的第一缕朝霞吻在那张英俊冷淡的脸上,他瞳色漆深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薄奚?薄奚!」有人叫住了他。 小福子胖胖的身子像只跳鼠一样急切奔跑,他不忘正正自己的太监帽:「你从长秋殿出来,殿下呢?殿下怎么样了?」 薄奚扯了扯唇角,再回头时已然戴上那副怯懦柔弱的面具:「殿下昨日已醒了的。」 小福子长长舒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昨日不知为何,我是睡过头了么,怎么这么没记性?」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丝毫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倚着门柱睡过去的。 难道是太累了?他暗自思忖。 薄奚的目光落在小福子的衣襟上,他声音很轻:「福公公,这里脏了。」 那里有一块暗褐色的痕迹,像干涸已久的血痕,又像是泥土的痕迹。 「啊?」小福子低头,他实在是太胖了,低头都看不见衣领。 小福子摆摆手,有些奇怪地道:「昨晚守夜的宫人怎么也睡过去了,今日我起来时见他们都躺在门房偷懒。」 薄奚眼神暗了暗。 小福子摆摆手:「我先进去看看殿下。」 「福公公。」薄奚叫住他。 他微微倾身,以一个不经意的姿势让小福子看见脖颈上的伤痕。 小太子下嘴实在没有分寸,青青紫紫的痕迹蔓延脖颈一大片,再加上薄奚鲜血淋漓的手腕,已经足以说明一切。 他苦笑了声,有些为难地, 「殿下此刻心情不大好。」 小福子是知道殿下房里有些怪癖,只是……他怜悯地看了眼薄奚,叮嘱他去太医院好好瞧瞧,脚步麻熘地往反方向迈了出去。 开玩笑,谁想现在触殿下的眉头。 小福子走的急,因此也并没有看见薄奚讽刺吐出的两个字: 「蠢货。」 -- 角楼。 逼仄晦冷的偏殿,泛出一股木头腐烂的味道。 薄奚擦拭着手里的长剑,听下臣汇报: 「城外东西方向已经布好埋伏。」俯身揖首的男人神情有些凝重:「傅疏应当是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薄奚没有说话。 下臣顿了顿,继续道:「好在沈骄被沈大人一脚踹晕了过去,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下臣「中堂在傅疏看见之前就已经处理干净了,他纵然有心,也捉不住什么把柄,只是……」 「沈小公子被带走了。」 下臣是川齐旧臣,知道王君自幼便与沈家两位公子交好,他本以为薄奚会下令营救沈骄,但他未曾开口,反而是提了句毫不相关的话:「晏宁没有跑远。」 下臣一时拿不准主意,试探性地问了句:「殿下的意思?」 薄奚擦剑的速度停了下来,他抬眼,目光落在葛酉身上。 葛酉注意到,王君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改变着。 到底是什么呢? 葛酉参不透。 只看见这张继承了先王君傲慢美丽脸上,露出些许受伤的神情。 受伤? 葛酉一悚,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念头。 薄奚是谁?看见族人亲娘从他面前割掉脑袋都不会哭的怪物,世上一等一的无情。 葛酉甚至都怀疑过他天生没有七情关窍,不然根本无法解释薄奚自血脉中流淌的,近乎令人绝望的凉薄淡漠。 这样的人,也会受伤么? 他再抬眼时,正正对上那双深如漆珠的眸子,方才那些臆想仿佛都是他的幻觉。 他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葛酉,找到他。」 第55页 第28章 菩萨 他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来促使着自己说出这句话的。 舌尖抵了抵上颚,他尝到了一丝腥甜。 --是那时候薄奚自己咬开手腕伤口的血。 视线落在偏殿的那樽菩萨像上,它被置于木砌的神龛中,这里长久无人造访,更谈不上有什么奉香祭拜的善信,小小的香案上都积攒不少尘灰。 薄奚上前两步,漆黑瞳眸注视着面前丰腴温婉的菩萨。 下一瞬-- 长剑出鞘,白虹破空,那樽慈悲美丽的菩萨被一噼两半。 「王,王君,葛酉内心大骇,一下便跪倒在地:「王君息怒。」 那樽菩萨像悲悯世人的脸上,一道横亘狰狞的裂口尤其可怖,薄奚单指描摹着菩萨的伤口,淡淡声地:「葛酉,你说神佛也有欲望么?」 都说伴君如伴虎,葛酉两股战战,他虽比薄奚多吃了几十年饭,却仍旧参不透这位少年王君的心思。 略顿两秒,他斟酌开口:「佛祖普渡众生,心怀慈悲大爱,雪封多年前犯下滔天杀孽,终有一日,我川齐英魂不忿都能得以平息。」 薄奚不语,他从袖中摸出火摺子,将香案下仅剩的几支香点燃。 这里久无人居,佛香略有些潮湿,他点了很久,尖端才窜出一点小小红光。 薄奚吹灭火摺子,将那柱香按在宽口香碗中。 积灰滑腻,弄脏了他的手。 薄奚默了两秒,突然笑了起来:「葛酉,起来吧。」 「是,谢王君。」 葛酉下意识松了口气,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却听他在此时开口:「葛酉,我要见到晏宁。」 他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眼:「全须全尾。」 葛酉是知道的,沈家那位小公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请来了蛊师,刺伤了宫里那位太子殿下。葛酉无法揣测薄奚话里的深意:他到底是单纯想见见这位蛊师,还是…… 葛酉听到了一些流言,关于王君,关于那位小少海,他不敢定夺,却再这时,一双手搭在葛酉肩上, 「去吧」他说。 葛酉回神,长揖一礼,道:「王君保重,川齐上下子民,皆心系王君。」 他大着胆子开口,他在提醒薄奚,不要忘了自己在雪封蛰伏多年是为了什么。 只是话一开口,他就明显感觉到气氛凝滞。 后嵴背一凉,他忘了,这位阴晴不定的王君,最烦旁人掣肘他的事情。 葛酉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却听他此刻开口,声音落拓,极尽驯染:「劳费各位了。」 葛酉不再多说,他长揖一拜轻轻带上了门。 洒进殿里的光线瞬息落下,薄奚的脸庞隐在暗处,辩不清神色。 薄奚注视着神龛中的菩萨--她披了一层极艷的红绸布,这让薄奚想到了另一片红。 张扬的,眉眼恣肆逼人,偏偏情态又戚戚,叫人放下又不舍,攥住又不安。 那是除了川齐当年国破惨状之外,出现在他梦中的香艷绮色。 在荒芜一人的空殿中,他将内心的痴妄说给慈悲为怀的菩萨听。 只是金身被毁的菩萨自身都难保,更遑论替他授业解惑。 幼年时,薄奚冷眼观望着在神殿祈愿长跪的臣民,只觉得将希望都寄托在这种人造信仰上简直荒谬可笑。却如今-- 他摩挲着菩萨柔润的手臂,眉眼温柔,平添怪异。 「殿下。」一道黑影不知从何时落下, 「傅疏往长秋殿那边去了。」 薄奚为菩萨扫尘的手一顿,硬生生掐断了神像的手臂。 化为齑粉。 -- 长秋殿,芙蓉软褥。 傅疏带着一身刑审过后的血气叩开了殿门。 殿内冷清,却又泛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香。 香的有些腻人。 傅疏微微皱眉,堂堂太子殿下,净用些女人香,愈往深处走,那香气便更浓。 勾人心魄。 傅疏的喘息声有些重。 嘭-- 他扶栏站在床前。 隔着一层帷幔,隐隐约约看见一头蜿蜒长发,和不断抖动的细条条的一袭背。 白的失真。 「今晨东宫的人才通传你醒了。」傅疏问:「可好些了?」 里面的人身形一顿。 紧接着,一声小兽般的呜咽脱口而出。 「哭什么?」傅疏眉头一挑,敏锐察觉出他声音里的不对劲。 厚厚帷幔被轻轻挑开,那股香像一小团丸药化进水里,迅速弥散。 香的勾人。 却并不是什么香丸炉丹。 傅疏对上一双潮湿的眼。 那根雪白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往前,傅疏没有动弹,于是他更加嚣张,一下拽住了男人的曳撒。 「你…。。你是我的夫君么?」 脱口而出的话瞬间点燃了傅疏的心火。 他愣了一会儿,干涸的声音有些嘶哑:「渐明月,你发什么疯?」 「你身上……」他哀哀戚戚投来一眼,湿湿的手还挂着白霜,抿在傅疏袍角,像欲盖弥彰的信号。 傅疏竟有一剎那以为自己是陷入了什么奇异的幻梦,不然无法解释这一刻砸在他身上的热源。 他拿脸蹭蹭傅疏的胸膛,喟嘆一声,道:「你身上可真香啊。」 他在说什么胡话,分明香是自己的,还要说旁人香。 第56页 傅疏想要推开他的手顿在原处。 他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问:「渐明月,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他不知道,他当然不知道。那样一个恣肆张扬的性子,怎么会露出此刻怜妓一样的多情神态。 「我知道。」他说:「我当然知道。」 砰-- 傅疏被他压在身下。 身量极高的男人如何就能受他摆布,轻轻一扯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枢日若是在这,指定以为是活见鬼了。 「你喜欢我吗?」他吸了吸鼻子,脸蛋渐渐贴近他的。 傅疏没有说话。 那股香勐然窜进傅疏鼻息,他离得更近了。 「你不喜欢我么?」他有些委屈的话落进傅疏耳朵里,像一团烟,顺着四肢百骸蹿进血肉,将他通身都侵透。 「你的礼法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男人的声音克制而冷静,只是隐隐约约才能听出其中一丝微微的颤来: 他说,你起来。 眉眼紧闭,身体僵硬,像被土匪玷污了的员外小姐。 喷洒在脸上的热气骤然消失。 渐眠并没有什么下一步动作了。 傅疏睁开眼睛。 那小混帐刻意屏住唿吸,正歪头看着他。 他们离得很近很近,非常近。 鼻尖相蹭,傅疏似乎都能感受到那近在咫尺的热度。 他不说话时,有一双十分深情的眼睛,被这双眼睛看着的人,从来无人能侥倖逃脱。 傅疏看上去是个例外。 他克制地,稍稍往外偏了偏头,道:「你不是他。」 他不会对傅疏露出这样的情态。 「傅疏。」有人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狡黠的眼睛亮的惊人,骄傲又濡慕地看着他,仿佛在说,怎么样,我能叫出你的名字来,我知道你是谁。 但是,他真的知道么? 傅疏为他将落下来的碎发别到耳后,像亲切爱抚的长辈,动作间毫无旖旎杂念。 他说:「渐明月不会喜欢这样。」 他看着渐眠懵懂的眼,心里的一丝落空被掩藏的很好,他将渐眠摁在床上,淡淡地, 「睡吧。」 「你不陪着我吗?」他拽住傅疏的衣角,快快投去一眼, 「你真的不喜欢我么?」 「你病了。」那双宽大温柔的手落在他的发顶,一下一下,将他心头的燥郁都顺下去些:「我会查出是谁干的。」 与极尽温柔的动作截然相反的,是一双阴鸷的眼。 渐眠看不见,他折腾的太久了,也太累了。 他小口小口喘着气,像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攥着傅疏的衣角,眼睛都要睁不开。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傅疏在向他承诺。 承诺什么呢? 将加害他的人一片一片亲手剐干净血肉,群狗夺食以泄渐眠今日之辱。 他竟然觉得,是渐眠在受折辱。他要给渐眠报仇么? 潜意识里的渐眠一口否认,怎么会呢,傅疏这样清贵疏朗的君子,手刃仇敌这样的事情都只怕脏了他的眼睛。 果然,他听到一声极轻的安抚声,他说,好好睡一觉吧。 这才对嘛,渐眠昏睡过去之前想,这才是他认识的那个傅疏。 薄奚推门而入时,他臆想当中的情景并没有出现。 傅疏坐在床头,正给熟睡中的渐眠盖上被子。 薄奚像只圈占领地的独狼,不错眼地将渐眠扫视一周。 干净的锁骨,干净的颈,还有干净的--等等。 傅疏的拇指落在渐眠一侧的唇瓣上,那里有个不大不小的伤口。 伤处暧昧,分明像是被谁偷了香。 薄奚顿了一瞬,嫉妒的要发疯了。 那显而易见的敌意不能被很好的掩藏,因此他垂下头,将那双被妒火沖昏的眼睛藏起来,他听见自己平淡冷静的音调,他说:「殿下这里就交给奴才吧,傅大人政务繁忙,还请早些回吧。」 噹啷一声。 床头的搁板被撞倒。 薄奚猝然抬眼,对上傅疏居高临下掠过来的眼睛。 他怀里还抱着一个人。 赤着的手臂紧紧攥住傅疏胸前衣料,他倚在傅疏怀里,只露出形状极好的尖尖下巴。 惹人遐想。 「傅大人这是……」薄奚温驯地笑笑,起身就要将人接过来:「殿下顽劣,若是做出些什么让大人见笑的事,大人还请勿见怪。」 他在提醒傅疏,不要痴心妄想。 两个身量相仿的男人对立而站。 一个清癯雅正充耳不闻,一个眉眼狠厉嫉妒成性。 「让开。」 傅疏声音淡淡, 「他是你的主子。」 陈列在兰锜上的一把长剑被轻易抽出,他藏在文人政客下的皮子张牙舞爪的叫嚣起来。 傅疏单手抱着渐眠,三尺长剑在他手里运用自如。 他娴熟的并不像一个文臣。 那把危险的兵器此刻被吻在薄奚颈上,极具侮辱性地拍了拍他的侧颈, 「但我才是能决定你生死的人。」 薄奚舌尖抵了抵上颚,他没有说话,单手握住了那把剑。 见血封喉,是把好剑。 滴滴答答的血砸在地上,薄奚轻轻笑道:「傅相当然能定夺我的生死。」 他说「但若是带走他?」 第57页 薄奚道:「不行。」 傅疏瞳眸微眯。 却在这时,殿门被砰一声推开。 枢日急急闯了进来,在见到殿内的剑拔弩张时惊了一瞬,才垂下头,禀报正事:「大人,出事了。」 他说:「静妃娘娘薨了。」 第29章 扶棺 帝妃薨逝,此事绝对非同小可。 傅疏略顿片刻,视线落在了一旁的薄奚身上。 觉察到冷淡凝望,薄奚笑了笑,略垂了身子,从傅疏臂弯中伸手过去。 傅疏指尖紧了紧,便听他驯染十足地, 「大人慢走。」 他略一顿,便是这一顿,让薄奚顺理成章把人从怀里顺走了。 枢日侧身来迎,斟酌低声:「大人,议政店各位都等……」 傅疏抬手叫停。 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思绪来,枢日识趣后退。 傅疏掸了掸襟口的褶皱,那是被某个小混帐在睡梦中攥出来的痕迹。 傅疏侧眸审视,掠过的瞳眸简直要压弯人的嵴樑。 薄奚却抬眼一笑,谁都没有他无辜。 傅疏动了动唇, 「去议政殿。」 枢日下意识松了口气,他刚要上前引路,余光不经意斜睨,只这一眼,叫他内心升起惊涛骇浪。 傅疏何许人也? 我愿君子气,散为青松载。雪封六十郡,无人不传左相傅疏振振风骨真君子。 这样清贵舒朗的人物,竟有一天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枢日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傅疏屈指落在小太子的唇边,描摹着他黯淡氤红的伤处。 举止恣肆,竟完全不像那个高堂独坐的傅相了。 转瞬再看,两个男人周遭速起剑拔弩张,而嵴樑弯些的那个也丝毫不显弱态。 枢日一时有些恍惚。 再看去时,傅疏已经转身向外走了。 他不再考虑,连忙跟了上去。 —— 渐眠醒时已近黄昏,黯淡日光像壁画上晦涩的美人图,半边丰腴鲜艷,半边寡淡斑驳。 榻前坐了个人,拢住大半倾斜日光,高骨薄唇,眉眼矜贵。 渐眠一瞬有些恍惚,分辨不清此刻的薄奚到底是前期蛰伏隐忍的卑贱马奴,还是后期血洗雪峰封的蛇蝎王君了。 视线下移,他仿佛并没有看见渐眠醒来,手上动作没有停歇。 ——他在剥核桃。 用渐眠惯常折腾人的手法,一点一点,将核桃里的褐膜清理干净。混杂着粘稠血液的碎核桃已经攒了满盘。渐眠不知道他在这里已经坐了多长时间。 直到鼻翼传来浅淡血腥气,他才将将回神。 染血的指骨蹭在渐眠的颊侧,冻得他一个激灵。 这样冷。 「殿下醒了?」他问。 啪一声,薄奚被打的偏过头去。 他居高临下,审视着一旁的薄奚。 「孤出事时,你在哪儿?」 薄奚抵了抵牙尖,反握住他的手, 「疼不疼?」 渐眠唇角扯起讥诮弧度,他双手后拢叠在脑袋下面,如丝绒般华丽的嗓音有些嘶哑, 「我睡了多久?」他问。 「时间不长。」 放核桃的格盘被推远了些,他拿起一侧的棉巾,慢条斯理的将手上的核桃碎清理干净。 鲜红嫩肉翻飞,薄奚却仿佛失去痛觉,手上动作连顿都不曾。 渐眠看到他,便想起书中那个最后将太子渐眠砍去手脚做成人彘的暴君,深邃多情的一双眼冰冷如深渊。 在书中期,主角受沈骄因太子渐眠而死,如今渐眠穿进书里,兜兜转转竟还是躲不过与他产生冲突的境况。 渐眠觉得,沈骄死的实在不冤。 思绪回笼,有人在身侧问他: 「殿下还记得,他在你身上做了什么事吗?」 渐眠后颈下意识一痛。 他张了张嘴,正在这时,从远处传来肃穆悠远的一声钟鸣, 「嗡——」 声音迴荡在禁庭上下。 「是丧钟。」薄奚解释:「静妃薨了。」 在花神祭前夕,静妃死在自己内殿,神态安详,不似被害。 薄奚从袖中拿出那根木簪子,放在渐眠面前,那是他威胁薄奚时拿来自戕用的。 渐眠目光落在那根簪子上,一时无话。 妃子薨逝这样的事情在帝王家向来常见,只是举国上下如今都沉浸在祭典前期的预热中,静妃在此刻死去,无疑会给即将到来的盛事蒙上一层不详的疑雾。 皇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朝臣也不会。 前朝后宫的事总是这样风云诡谲,午时大臣们还在灵床前哭的情真意切,仿佛自己也死了爹妈,待夤夜刚至,一小队人马便护送着棺椁驶离了禁庭。 如此仓促。 宫里的白幡刚刚撤下去,一声惊雷起,吓得众人一个激灵。 长长宫道上,飒飒寒风无端渲染出一丝森冷意味。 「前面……前面那是谁?」随行的人里,有人颤颤巍巍发出质问。 他指着前方看不清面庞的身影,咽了口唾沫, 「前方何人,速速避让!」 瘦长脸的太监抬手叫停,从一侧取出火把,上前几步,砰一声跪了下来,长喏:「太子殿下金安——!」 「高公公免礼。」 抬棺的奴才们也要跪,被渐眠低声呵止, 「莫要扰了娘娘的安宁。」 第58页 他声音散在风里,有些萧瑟:「起灵吧。」 渐眠一身麻布孝衣,素白一张脸,眼下的灰青遮挡不住,他支微微佝偻着腰肢,支着一身病骨,来送这个在书中寥寥几笔带过的女人最后一程。 渐眠的指尖触上棺椁的一剎,高公公红了眼眶。 「启程吧,」他说。 静妃膝下无子,太子扶灵,这是何等的尊荣。 高公公无话可说,他俯身一拜,高声唱喏:「起灵——!」 静妃生前贤德节俭,存安堂宫人也并不很多,统由敬事房重新分派宫室,只一个高公公,坚持留在皇陵,为静妃祈福长祷。 渐眠离开之时,他跪地拜了三拜,尖锐嗓音里多了几分不容易察觉出的郑重:「殿下莫忘了给奴才在花神殿里讨个吉祥。」 渐眠顿了两秒,高公公又笑了笑:「娘娘也会高兴的。」 渐眠应了下来。 回宫路上,雪封上京十三条街巷都已有了节日的气氛,兜售花灯的贩车停了满街,各式花灯在街头巷尾映出淡淡微光。 天衢大街,人声鼎沸。 薄奚牵着马缰走在前头,周遭熙攘喧嚣,他的马却牵的这样稳。 「殿下,花神殿就快到了。」 他恹恹应了一声,头上的帷幕遮住了他的脸,渐眠看不清面前的路,只能听见人流交织的踢踏声。 却在这时,有双微凉的手搭在了渐眠的衣角。 渐眠一瞬警觉。 那双手长而白皙,因此浮于手背上的黛色青筋就尤其显眼,皮下的血管跳动的厉害,像百水汇入江流,奔腾不止。 渐眠认得这双手。 他略顿两秒,义无反顾地牵住了那双手。 渐眠跃下马背的一瞬,便被薄奚发觉,他回头望去时,却还是晚了半步。 人潮如织,想找一个人,也如大海捞针。 晏宁将渐眠带到一个僻静处,这才将他放下。 他略有些拘谨的站定在渐眠身前,这样一张软弱的,可以被人随时欺辱的漂亮脸蛋,却安在了如此具有压迫性的身高上。 将渐眠整个人都笼罩起来。 高高的个子如此鹤立鸡群,偏生性子又是如此的木讷天真,晏宁紧张到手指都在打抖,才问出口:「你愿意跟我走吗?」 你愿意跟我走吗?又是这样,晏宁的话刚刚问出口,渐眠的脑袋就有如被人当头敲了一棒,张了张嘴,反驳的话却怎样都说不出。 「你不讲话,我就当你同意了。」他第一次干这样的事,心虚的快快说出来,为了防止渐眠后悔,他捂住他的嘴,生怕这张很讨人喜欢的嘴里说出什么伤人的话来。 他一双清澈如潭的眼睛定定望向他:「好么?」 「如果我说不呢。」渐眠问。 后者的脸色一下阴沉下来,那张有些孩子气的脸上执拗又强硬:「带你回万噬山,你总会同意的。」 「而且……」他态度软了下来,说:「万物神明叫我们相遇相守,结合在一起,是神明的安排。」 说罢,怕渐眠不信,他将袖口往上捋起,露出单薄劲瘦的手腕内侧。 在他手指所过之处,绵延起伏的弧度一点一点浮现——是晏宁身体里那只蛊虫。 而在此刻,随着晏宁那只蛊虫的甦醒,渐眠正感受到自己身体里的某些变化。 他的手腕无知无觉的抬起,他有些恍惚,再抬眼时,喧嚣大街上,只有晏宁的神情清晰可见。 「你是……」 晏宁回答:「我是你的夫君。」 他身体里是的母蛊,渐眠身体里是的子蛊,子母蛊只要相遇,子蛊的宿主就会对母蛊产生非同寻常的依赖和渴·求,这是万物法则,亦是神明馈赠。 子母蛊会叫他们一生一世,不可分离。 哪怕渐眠现在对他仍有戒意,随着时间的推迟,他将他带回万噬山,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渐眠慢慢会忘记所有,最后只能记得晏宁一个人。 他逃不掉的。 他的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可怜巴巴的望着晏宁,强撑着还没有倒下,浑身却热的像蒸锅里滚过一回。 他凑到晏宁面前,闻他身上浅浅的药草香,他控制不住自己,他就是想靠近这个人。 他甚至毫不讲理地问他:「你为什么不抱抱我呢?」我这么难受,这么痛苦,你为什么还不来抱抱我呢。 晏宁无措地看着他,又略略生疏地将他拥进怀里。 他的身上凉凉的,让渐眠浮躁的心都慢慢安静下来。 在渐眠那个时代,有很具象的形容词,叫「皮肤饥渴症」,患病的人会非常渴望与他人产生肢体上的触碰,这是一种严重的心理问题,而今渐眠觉得自己也不过如此了。 他难以克制地贴着晏宁,湿热的喘·息喷洒在他颈间,晏宁薄薄的皮肉泛上一层粉雾。 他在害羞。 他这半生没有与旁人有过这么近的接触,在万噬山更是只有蛊虫相伴,遇见渐眠,他第一次有了作为人的渴·求和欲·望。 他想带他回万噬山,他们会住在一处,他知道委屈了渐眠,但他也会对他很好的,他的屋子,他的一切乃至生命,都将甘愿为渐眠奉上。 只要他与他在一处。 「你爱我吗?」他听见渐眠这么问。 爱? 他不知道什么是爱。他只知道他想要这个人,他发了疯的想要。 第59页 于是他点点头,老实重复:「爱。」 渐眠轻轻地笑了。 他说好。 当他回答过这句话后,仿佛是看到什么不可置信的场景,晏宁瞳孔骤缩。 第30章 风雨 插pter30 热血喷溅如注,晏宁再想去捂住伤口已经来不及。 利器扎的很深,渐眠是奔着要他的命去的。 他下意识使出蛛丝,却在片刻又卸了力道。 他捨不得杀他。即便他想将晏宁置之死地。 渐眠冷眼看着他,拔出插。在他动脉上的木簪子。 血洞骇人可怖,鲜血溅在了渐眠的脸上,又顺着尖尖下颌滑落,滴答砸在地上。 那张美神一样的脸庞此刻犹如地狱恶鬼,没有人会想到他在几息之前还依偎在晏宁怀里倾诉衷肠。 「砰——」晏宁双膝砸在地上,髮丝散落,模煳了他脸上的神情,他的声音里没有痛苦,只有复杂的不解:「为,什,么?」 渐眠告诉他:「我不愿随你而去。」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听到这里,晏宁竟然松了口气,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脸上孩子样的无辜,执拗追问:「你没有厌倦我罢。」 渐眠走上前,轻轻合上了他的眼睛。 现世里的渐眠,是世人宠爱的瑰宝画家,手中只拿画笔,从未见过人血。 而到如今,他不得不为了自己的利益拿起武器,手起刀落间,他已经记不得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感觉了。 他只知道鲜血喷在脸上的触感是如此粘稠滚烫,洗不干净的罪孽附着在他身上,渐眠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他本意是想让晏宁为他所用,但他绝接受不了有人能够影响他的心绪。 晏宁的身体倒在冰冷的砖石上,血斑填满了砖缝,而他脸上的表情却如此安详,这张精緻像木偶的脸上竟微微扬起笑容,好像被渐眠杀死都是有多荣幸的事情。 渐眠转身,再没有回头看。 * 滴答,滴答… 在并不潮湿的雪封,滴滴答答的雨水落下。 冰凉的雨水沖刷着砖石缝隙,渐眠脸上的脏污亦被洗刷殆尽,好像连上苍都要偏爱他几分,不忍心看他被血痕洇透。 他抬眼,薄奚正定定站在那里,不知已经看了多久。 他撑着一把伞,向渐眠走来。 有很好闻味道的大氅披到了渐眠肩上,上方声音如珠落玉盘,温柔动听:「殿下,莫要着凉。」 他对角落中身体已经僵硬的晏宁视若无睹,一手撑伞,另一只手牵起了渐眠。 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一样, 「殿下还好么?」 路上的行人忙着躲雨,天衢大街的路上还有一列列为了花神祭做准备的祀香,都被这场意料之外的大雨通通浇灭,余香被雨水冲进砖缝,渐眠不得不提着裙角,以防沾上点点灰烬。 他脸上是明晃晃的嫌恶,薄奚记得,有次他给他餵烤番薯,他也是这样地嫌弃他手上的脏污。 这么一个嗜洁如命的孩子,手上却沾了数条人命。 鲜血溅脏他的脸,渐眠的脸上没有半点动容。 他想剖开他的胸膛来看看,渐眠的心是不是冰雪造就的。 他侧目看着这个美丽的孩子,恶趣味地开口:「殿下知不知道,晏宁下的蛊是以他自身为禁制。」 寻常蛊虫是以被下蛊者为禁制,母蛊死,子蛊亦不能独活。但晏宁给渐眠下的蛊不同,母蛊就算身陨,子蛊依旧能独活,更不会对被下蛊者产生任何影响。 换句话说,晏宁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害他。 渐眠如何不知道,施术者已经死了,但被下蛊的人还好好活着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想看看,渐眠的心肠是不是如他的所作所为一样狠毒,哪怕脸上有过半刻的动容,都是为晏宁的真情稍稍安抚。 但是没有。 薄奚在这张可恶的脸上没有找到哪怕半分的波动。 渐眠打了个哈切,停了下来。 他看向薄奚,后者会意地蹲下来。 渐眠趴在他的背上,颐指气使地吩咐:「走快些,孤倦了。」 他细条条的手臂撑着伞,肘腕支在薄奚的后颈上,两人在雨中赶路,薄奚的步子走的这样稳。 在登极原着中,傅疏死在了瘟疫剧情线中,自此之后,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雪封分崩离析。自然也没有了关于之后花神祭典的剧情。 但此时渐眠已经知道薄奚在京都城外东西方向布下埋伏,花神祭当日,就是薄奚第一次发动兵变之时。 这一天终归还是会来。 渐眠垂下眼,他手中的簪子蓄势待发,正思考着从什么位置下手才能一击即中。 既然剧情都能因为他的煽动而改变,渐眠想试试,主角攻的光环禁制会不会被随之削弱。 「下手的话最好快一点。」薄奚的声音平稳, 「前面就是宣德门了。」 薄奚看不见他的表情,也知道那张冷漠的脸上不会有半分动容,他唯一还没有下手的理由就是在权衡现在的时机。 这只养不熟的小崽子从未停止过想要将他扼杀于萌芽中的想法,对他而言,本就没有什么真情流露,一切皆可利用,一切皆可失去。 薄奚不是晏宁,就算知道他的真正意图也不会感到被背叛的伤心难过。 第60页 他知道的,像渐眠这样的人只能被强制镇压,温柔体贴不能叫他知道害怕的。 但他到底疑惑。 究竟是什么原因,叫渐眠非杀他不可。 正思考间。 他感到背上身体紧绷的人徒然松懈了力道。 雨停下来了,渐眠扔掉了伞。 他双手环在薄奚颈上,身上还有挥之不散的血腥气。 他平稳的唿吸喷洒在薄奚后颈。 他睡着了。 薄奚背着渐眠回去时,小福子也等在殿门外。 他的声音很轻,觑了眼薄奚背上的人:「殿下睡了?」 薄奚低应了声。 几人想将他从薄奚背上接过,他却说不要惊扰殿下休息。 他将他抱进了殿,又为他脱了鞋袜和身上沾染雨水的外衣,静静地守在榻边。 小福子屏退了一干人等,独自走进来。 他有几句话想跟薄奚讲。 小福子戳了戳他,薄奚跟着他走到屏风后。 小福子:「你与沈骄一同入宫,来了长秋殿又一同侍候殿下,他的事情,你应该知道了吧?」 沈骄带来的人蓄意刺杀太子殿下,虽说消息被以最快速度封锁,但在禁庭,本就没有什么秘密。 薄奚说知道。 小福子:「殿下如此看重你,你不要让殿下失望。」他拍拍薄奚的肩,看似关怀,实则敲打:「沈骄一切乃是他咎由自取,不可原谅。」 薄奚上道:「奴必不会叫公公失望。」 小福子自小陪在太子身边,可怜他幼年失沽,可怜巴巴长到现在,早已将渐眠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他是他的掌中珠,手心肉,决不允许殿下受到半点伤害。 薄奚得以脱身时日过已经过半。 小福子说了许多,最后拍了拍薄奚的肩,对他寄予众望。 众人早已等在角楼。 沈仰显得格外急切。平日里稳健的步伐在见到薄奚时都快了两步上前:「王君。」 他已经等不及:「我弟弟还被关在傅疏府上。他伤重未——」 话刚起了个头,就被葛酉打断:「沈大公子,如今紧要关头,还是先说正事。」 他言语点拨沈仰,劝他别触王君的霉头。 谁不知道现在这位雪封小太子是王君的心头肉,别说一个沈骄,就算现在雪封国灭,王君大概也会寻个由头将小太子带在身边。 他已经打听过了,沈骄现今被关押在傅疏的私牢,虽说人是吃了些苦头,可到底于性命无虞。 沈仰是爱弟心切,乱了头绪。 他见葛酉阻拦,该说的不该说的,情急之下俱都吐露出来:「殿下是忘了灭国之仇么?现下竟为的一个玩意儿不管不顾,失了心智了?」 —— 「砰!」 薄奚还未说什么,葛酉就将沈仰一脚踹倒。 他厉声:「沈仰!你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如果沈仰能够看明白,就知葛酉此刻冷汗频频,他生怕沈仰这张犀利的嘴里再吐出什么违逆的话来。 葛酉撩袍在薄奚身前跪了下来:「沈仰鲁莽失仪,还请王君降罪。」 薄奚略略垂眸,视线落在葛酉身后。 沈仰紧咬着唇,不肯松口。 他是沈骄的亲哥哥,父母族人死后就只有这么一个弟弟,千娇万宠的守护长大,他怎么能不担心。 「沈骄一己私慾酿成大错。」沈仰闭了闭眼:「卑下愿代他受过。」 沈仰:「还请王君营救沈骄,留他一条血脉,以慰我父在天之灵。」 沈父本可以带着沈氏兄弟逃命,却为了川齐唯一的血脉而自焚于深宫,追兵看见几人尸身,才相信川齐余孽早已在大火中死去。 他搬出沈父,无疑就是胁迫薄奚搭救沈骄。 他救也得救,不救也得救。 「出去。」 薄奚终于开口:「都出去。」 葛酉为首的几位重臣等了许久,直至夤夜,才见角楼的殿门被推开。 沈仰一人出来了。 葛酉松了口气。 他快行几步,张望着向殿内看,却早不见薄奚的踪迹。 他问:「王君怎么说?」 沈仰那张清风霁月的脸上流露出几分僵硬和尴尬, 「是我小肚鸡肠了。」 他本以为薄奚会被情爱束缚手脚,从而忘记自己身上的使命。 但他没有。 他的计划严丝合缝,层层相扣,让沈仰都为他的冰冷心肠而心惊。 他甚至有些惶恐,这样的王君,虽有治世之才,却少有度人心肠,这样的雷霆手段,对万民而言,到底是福是祸。 他已经不再怀疑薄奚是否能够登上王位,报灭国之恨。 他的羽翼已丰,哪怕当日英主,都不见得能有薄奚今日之势。 噼啪——! 京都的上空燃起绚烂烟火。 花神祭要开始了。 ———————— 大家元旦快乐 第31章 簪子 花神祭典,举国同贺。 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被赋予重任的人却意外失踪了。 「是,傅相。」小福子苦着一张脸,好像比死了亲娘还难过:「奴才一直守在殿外,根本没见小殿下出来过。」 怎么…怎么好端端的人就能丢了呢? 这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储君竟然能在宫里失踪。 第61页 殿内燃着薰香,暖洋洋的屋子里仿佛还有主人轻巧的唿吸。榻上的被子团成一团,布料的褶皱还未被掸平,在前一刻应该还有人睡在上面。 ——没有任何挣扎格斗的痕迹。 他打开薰香盖子,有宫人上前,捻起薰香吻了吻。 那宫人摇摇头。 薰香里也没有迷药。 渐眠不是被人掳走的。 这就更奇怪了。 傅疏眉心跳的厉害。 他想要不要给这小混帐腰上栓条绳子,一时看不到就背着人跑丢,实在让人脑袋都大了。 这段时间前朝动盪,虽说并不是什么大事,可四起的琐碎仍旧让傅疏处理的十分乏累,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合眼了。 更别说操办花神祭的静妃一死,这些杂乱无章的事就需要旁人再接手,傅疏找不到可用的人,就只能白日处理军务,晚上挑灯细捋。 好容易理出些头绪,他才稍稍歇息半刻,就被长秋殿的宫人告知渐眠失踪了。 他问:「那个跟在他身边的…」他耻于说出「男宠」这样的话,到嘴边就变成了:「那个跟在他身边的近侍哪里去了?」 小福子说:「已经差人叫他了,一会儿人就过来了。」 平日里这小混帐走到哪里就将薄奚带到哪里,今日竟然谁都没带,自己悄默声地熘走了。 傅疏双眸微眯,思略半刻后才道:「他没有走远,找,阖宫上下去找,任何地方都不准放过。」 小福子应喏。 「封锁宫门,任何人不得进出。」傅疏面色黑沉:「尤其注意这些太监宫人,仔细看清脸。」 枢日一层层通传下去,自己也正要去找。 「等等。」他被傅疏叫住。 男人顿了片刻,才道: 「宫女也找。」傅疏想到那小混帐满身的鬼点子,他道:「不准放过半个人影。」 * 福禄门。 层层通传,禁军刚刚接到军令。 「任何人不得进出宫门。」枪戟挡在一辆掏勺车前,坐在驴子上的小太监摇摇晃晃走下来,声音怯弱:「请大人安。」 禁军说:「这里不准出入,即刻回去。」 小太监吓得都快哭出来:「大人,您得让我过去。」 他打开掏勺车的盖子,顿时间,一阵难以言喻的恶臭铺面袭来。 小太监:「每日这个时辰,奴才们都将这里头的腌臜之物运往城外,这东西是不能在宫中过夜的。」 粪车每日在福禄门进出,看守这道城门的禁卫自然知道。 但上头有死命令,不允许任何车马人流出入,他们也不敢违背。 只说:「快点回去!」 小太监都要给他们跪下了:「大人,大人您开开恩,先让我将这一车运出去。」他难为地,怯怯道:「您知道这宫里的主子们,尤其长秋殿又最是爱洁,若是让他闻到了丁点儿味道,咱们的脑袋都不够砍的。」 这是实话。 由不得众人编排,渐眠先前恶行累累,亦并非仁主,办出什么事都不稀奇。 他扑通一声给禁军跪下来:「我上有八旬祖母,爹娘死在战乱里,下头还有个得了痨病的弟弟,都指着奴才这点例银养活。大人可怜可怜奴才,奴才必定感念大人大恩大德。」 他身形弱小,表情可怜,谁家没有个老弱妇孺,禁军见他这样,又心道太子殿下这样的人,必然也不会钻粪车里,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出了一条供车通行的小路。 他嘱託:「快点快点,我今日也没见过你。」 「欸!欸!」小太监千唿万谢的骑上驴子,快些离开了。 待出了城门外十余里,那小太监才出熘一下蹿下车。 他左右张望,迅速跳上掏勺车,将粪桶挪开,露出底下一个可供人蜷缩躺下的小洞来。 那被禁军觉得绝不可能出现在里面的人此刻就躺在里面。 气若游丝,几欲身亡。 小太监叫果子,是渐眠在角楼里威逼利诱挖出来的一个小太监。 他胆子小,太子的旨意不敢违背。只能硬着头皮干。 他迅速将渐眠拽下来,不知道这样瘦弱的身体是怎么爆发出这样的巨力,他惶恐地摇摇渐眠,生怕太子殿下会死于粪车熏扰。 「殿下,殿下,你还好吗!」 哇的一口,渐眠隔夜的酸水都吐出来了。 不要说这辈子还是上辈子,渐眠都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 若非身边没有可信之人,他又不能声张此事,也不会选择这样的方式逃出宫外。 他觉得自己好像刚从粪坑里爬出来,浑身上下仿佛都有蛆虫爬动。但此刻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他让小太监闭紧嘴巴,半个字都不许透露。 显然,没见过世面的小太监也被他的嚣张跋扈唬住了,点头如蒜捣,也不敢问殿下要去做什么。 渐眠牵走了他的驴车,双腿一夹,那驴子才慢慢悠悠地开始走。 小渐眠:「……」 小太监见他这样,两步走上去,恭恭敬敬地递过去一根小皮鞭,怯弱道; 「殿下,您用这个驱赶它,兴许会快些。」 渐眠接过来。 他挥了两下,果然,小毛驴的速度要快不少。 渐眠此番出来便衣简行,但这张脸实在太过显眼,他垂着脑袋,一进天衢大街就买了顶斗笠戴上。 第62页 那小贩连价格还没说,案摊子上就被放了一颗金花生。 哪里用得着这么多? 小贩以为是假的,拿牙咬了一口,直觉今日是撞了财神大运,不知是碰见了哪家私自出逃的富贵小少爷。 他再想仔细看看,人却已经走远了。 渐眠的月例银子都有专人看管,他身上从来不装钱,这几颗金花生,也是从先前「渐眠」的小摆台上拿的把玩玩意。 渐眠不认得路,却也知道顺着祀香燃烧的方向走。 越往前,祀香的味道愈重。 他走了没多久,一抬眼——他要找的地方到了。 花神庙。人声鼎沸。 渐眠艰难往里挤,摩肩擦踵时,旁人比他更快。 他揣着手里的梨花簪子,终于在艰难的人流中找到一个庙里的除女。 对方正在摆台善信们送来的福禄果和祀香,一下被渐眠揪住衣角拉到了一边。 小除女慌乱不已,她刚想叫人,就对上一双亮汪汪的眼睛。 他说:「我是来找人的。」 渐眠将东西递到她的手里。 那个小除女正盯着他的脸目不转睛,见到渐眠递给她的东西一下镇住,快快将他拉到了后殿。 后殿对比人声鼎沸的前殿显得冷清许多。 声音很细的小除女让他在这里等。 她快步离开,没多久两人一同回来。 另一位更加年长的女子面容肃穆,看上去层级更高,小除女对她施了一礼,关上殿门出去了。 这里只剩他们两个。 渐眠对她颔首。 对方什么也没问,将他引进一个更加窄小的闸门中。 这里比外面暗上许多,举目只能看见数列燃烧的蜡烛。 烛芯噼啪,两人的脸都陷在半面阴暗之中。 那女子从头至尾什么都没问,从黑暗的墙壁上反覆摸索,渐眠能够听见指甲剐蹭的滋滋声。 终于—— 【咔哒】 墙壁的一块砖石内陷,渐眠看着她从里面摸了摸,掏出个什么东西来。 她拿出来。 那是个被红布包裹着的盒子。 她上前几步,握住渐眠的手心,在他手心里缓缓写下一个「走」字。 渐眠这才知晓,她不是不说话,而是不能说话。 接着,她将东西递给渐眠。 渐眠双手捧住,东西有些重量,他不知道是什么。 外面噼啪传出声响。 那声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是花神祭燃放的烟花。 渐眠知道自己不能久待。 他转身想走,对方却突然拉住了他。 渐眠:「怎么了?」 那女人取出袖中的梨花簪子,凑到渐眠面前。 渐眠倏然怔住。 他看着这个不会说话的女人,知道簪子的主人对她而言大概非常重要。 他沉默片刻,到底如实相告:「她死了。」 那女人如被五雷轰顶,先是一愣,随即嘴里爆发出呵呵的声响。 那声音难听刺耳,渐眠却知道她大抵是在哭。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但既然静妃将这东西给了她,就必然想到了今日的结局。 那女人平息几瞬,擦了擦眼泪,她敲了敲盒子,又摇摇头。 是在告诉渐眠不要让旁人看见这个东西。 渐眠点头。 随即,那女人缓缓,缓缓地往更深的地方走去。 渐眠与她背道而驰,他不能在这儿久待,不知道走了有多久,他听到背后咔嚓一声轻响。 他回头。 那哑女自戕了。 他抱着手里的东西,越来越觉得这个世界好像与登极原着并不相同。 书中一笔带过的人物在这里却占据了重要的位置,先是他那个花瓶爹,再是这个看上去揣着很多秘密的静妃,他捧着手里的盒子,站定在了原地。 有太多没有笔墨的人在这个世界死去,渐眠却连事情的走向都迷茫不解。 他倚在墙上,顿了片刻,脑海里缓缓冒出静妃那张温柔娴静的脸。 她到底知道些什么,又是如何暴毙的。 一团越系越紧的迷雾犹如乱麻,让人找不到半点思绪。 而这些混乱纷飞的想法,却在渐眠打开盒子之后一切都烟消云散。 盒子里装着的,不是别的东西。 而这所有看似不合理的事情,一切都有了解释。 第32章 信号(一更) 插per32 经幡与鼓鸣齐头并进,民众的脸上洋溢着幸福与期待。 今年的花神娘娘会是谁呢? 这是大家心中不约而同的疑问。 日晷指向的时间离花神游街的时间越来越近,宫内一干人等却还急的团团转。傅疏坐在案首,枢日推门进来回话。 他附耳几句,傅疏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没有 还是没有。 渐眠就像是在禁庭凭空蒸发一样,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下头几个幕僚商量过后,有人提议:「不然还是临时再择选出个花神娘娘吧。」 其他人; 「我看也是。」 「我觉得也是…」 「附议,附议。」 …… 大家交头接耳,目光却同时看向傅疏,都在等他拍板定论。 第63页 略等一会儿,才听见案首沉稳而平和的声音: 「再等等。」 * 另一边。 将士们早已做好准备。 花神祭典开始后,掌权者会放出手中的信号弹,他们蓄势待发,时刻准备着。 川齐的将士们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他们有些面庞还稍显稚嫩,或许当年在战争中侥倖躲过一劫,但家中父兄已经死于当年战乱,或许并不记得那段歷史,但刻在骨子里的恨意未曾消散。 雪封与他们的血海深仇,只有血泪才能偿还的清。 葛酉站在瞭望塔前,尽管隔着几十余里,仍能够窥见京都内繁华盛景。 他不着痕迹地看向那个黑衣的瘦高男人,他的身形已经初具男人的稜角,分明还是个少年,却已经肩负起这样的重任。 薄奚窄窄的眼皮略抬,问:「人去哪儿了?」 葛酉说:「去了花神庙,咱们的人也跟了进去,却被拦住了。」 葛酉:「盖因紧要关头,探子们生怕打草惊蛇,没有硬闯进去。」 薄奚望向都城,脑中映出那张恣肆美艷的脸蛋。他心想,在十几年后,同样的场景发生在他的国家,他会做出什么反应呢。 会吓的涕泗横流么? 还是望向他的眼神,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意。 薄奚已经迫不及待想知道了呢。 正当这时,京都内蓦然爆发出激烈喝彩声。 葛酉说:「花神祭开始了。」 * 雪封民众是有信仰的,这种信仰在得到几乎是神迹一样的验证过后就变得愈加狂热,天衢十三街,条条人满为患,他们翘首以盼,期待花神娘娘的轿辇出来,各人手中都持花,那花支支鲜妍。 议政殿的百官已经坐不住了。 他们甚至斗胆将备用人选带了出来。 这些人都是被皇室精挑细选出来的,为的就是防止钦定的人选出来意外,好能及时替补上去。所以说,花神祭的流程她们已经熟记于心,不必担心会出笑话。 皇帝身边站着的个穿深蓝补服的太监,鹤柳风垂首在皇帝耳边私语:「圣人,时辰到了。」 太子失踪的消息是在临近花神祭没几个时辰的时候才由傅疏亲自知会给皇帝,渐晚舟勃然大怒,吩咐人将禁庭掘地三尺也得找出来,长秋殿一干人等都受了责罚,圣人更是直言长秋殿宫人都是一群废物,连个孩子也看不住。 话里话外,极尽偏爱。 鹤柳风的意思很直白,他要皇帝在这些备用人选中择出来一个,作为替补上去的花神娘娘。 渐晚舟嘆了口气,神色惶惶心不在焉,随意指了指,说:「就那个吧。」 被指到的女孩子还没跪下谢恩,就被突然一声打断:「且慢。」 大家齐刷刷将目光投向一处。 皇帝也垂眸看他。 顶着众人不悦目光的傅疏却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的泰然自若,他作揖,道:「圣人略等一等吧。」 在他说完这句话后,百官议论声顿时间此起彼伏。 有人说这怎么能行呢? 更有人指责太子殿下顽劣不堪,保不齐是故意藏起来,要皇室蒙羞出丑。 尽管如此。 傅疏依旧不动如钟。 令人语滞是的,傅疏不开口,他们还就真不敢私自做决定,跟那女孩儿说你快上轿吧。 傅疏仍有绝对的话语权。 外头的欢唿声慢慢产生了变化。 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大家都在疑心,怎么今年的花神祭这样迟,现在都不见花神娘娘开始游行。 这怎么行呢? 这是从花神祭初年至今,从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啊! 甚至有人疑心,这样的推迟会使得花神娘娘不悦,从而降下神罚,雪封又将面临更大的灾难。 民众的不安鼓动压在傅疏一人身上。 圣人连同百官的鼓动亦压在傅疏身上。 然在这样的情况下,傅疏,傅疏他仍旧没有动摇。 有人站出来,是位谏官:「傅相此举,违背天理,违背礼法,傅相是要逆天而为么?」 他郑重落下重磅炸弹:「还是说,傅相併不将圣人,将皇室颜面放在与眼里!」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 丹墀之上,鹤柳风正饶有兴致地看向傅疏。 傅疏会怎么选呢? 众目睽睽之下,却见傅疏手捧笏板,撩袍跪下。只是嵴背挺拔,不卑不亢:「傅疏,不敢,」 皇帝还未说话。 那谏官也出列,咄咄逼人:「既然不敢,何必阻拦!」 圣人言:「傅疏。」 傅疏垂首:「下官在。」 圣人:「若因你的一力阻拦,而致花神祭典礼出了问题,你可甘愿领罚?」 傅疏:「臣愿以死谢罪。」 此话一出,四座譁然。 圣人的一句好字还未落下,就见殿门被砰一声推开。 那人逆光而来,声音懒懒, 「怎么了大家,又是趁孤不在难为傅相么?」 ——是太子。 这话说的,什么难为不难为,分明是傅疏行事专横独断,这话说得,好像他们欺负了他一样。 但上次渐眠血溅朝堂的事情大家还歷歷在目,出于私心,谁也不想得罪他。 因此,众众噤声。 第64页 直到他走至跟前,众人才将他看清。 那一身祭裙鲜妍如血流动,他赋予了这条裙子生命,大批量的金玉坠在他的身上,盖因绝艷的一张脸,也并不显得喧宾夺主。 他比作灯上舞的那日更加漂亮。 不知何时就已消退不散的一缕深红烙在他的额心,为其更添了曾鬼魅色彩。 这本就不是凡人能生得的长相。 傅疏回眸,与他两两相望。 渐眠挑了挑眉, 「傅相,走吧。」 游行神轿巍峨壮丽,几十余禁卫才能抬动。 轿上悬挂珠翠琳琅,最中心有一座蒲团,为了防止无关人等登轿,如此高度的轿子并未打造阶梯。 渐眠站在轿前。 在有小太监小跑过来为他充当人凳之前,却有人率先跪了下来。 那人一身铮铮傲骨,视生死为无物,如今却在渐眠面前,做马下之臣。 他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众人听清:「请储君,踩我入轿。」 【请储君,踩我入轿】 这句话迴荡在众臣耳边,久久不散。 渐眠扫他一眼,连情怯都不曾。 踩着这个站在雪封权利中心的男人的肩,稳稳上轿。 鼓声伴随着太监们的唱喏声层层传出了禁庭:【花神游行,速速避让!】 轰的一声,宣德门的闸门打开,禁军列在两边,低垂着头,恭送花神的轿辇从宫中出行。 随着这一生唱喏,渐眠一身的懒散骨头尽数敛去。 他坐在神座上,缓缓为自己戴上了那半张黄金面具。 那面具遮住他的下半张脸后,渐眠就不再是禁庭那个恣肆荒唐的储君了。 他眉心一缕寂红,扇褶一样的眼皮下是充满悲悯与神性的眼睛,他肤白如玉,比手持的净瓶还要更胜一筹。 这是完全超脱作为人本该有的劣处。 傅疏骑马在前,禁军列队在后,两侧是手持宫灯的姣美女侍们。 两侧的民众竭力将手中的花朵扔出去,盼望那一支能够掷到花神娘娘的轿上,许下美好祈愿,日夜盼望成真。 在这众多的愿望里,只有一个,旁人看得见他,渐眠却看不见。 他身边层层叠叠的守卫将他牢牢保护在高台之上,他窥不见信徒的心思,也不知道有人将目光放到了自己身上。 在千钧一髮的关键时期。 那该下最高指令的王君却独身进了都城。 在位置极好的茶楼上,葛酉冒死追了过来。 王君却并未降罚于他。 不光如此,他的眼神连分给葛酉半分都吝啬。 葛酉顺着他的视线踮脚探去,心里更加揣揣。 那宝相华严,丰腴清净的男孩子,是王君惦记在心上的,旁人不知道,他却明白。 王君的事情,理应来说他管不着,也没那个资格管,可这样几欲毁灭般的神情他从未在谁身上看见过。 它可以是属于一个平常男人,但决不能出现在川齐王君身上。 鲜花簇拥之下的暗流涌动,是只有葛酉和川齐子民,才知道已经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他该提醒王君,按照原计划,在此刻,已经到了投放信号弹的时候了。 但理应知晓这些的王君,只是静静,静静地窥视着那个众望之处的人影。 王君在想什么,他不知道。 但众臣想什么,川齐的将士们想什么,却不容葛酉不知道。 他几乎是恳求一样地冒死出声:「郎君,我们该走了。」 除了他,这茶楼上的其他人没人知道他们在预谋什么惊天计划。 雪封此刻的花团锦簇在不过半个时辰之后,就会化为一片尸山血海。 薄奚没有说话。 葛酉心一横,抓上了薄奚的胳膊,略略用力,他目光如炬,盯着薄奚:「郎君,家中主君还等着郎君回家用饭呢,我们该走了!」 「砰——!!!」 满城烟花在此时同放,绚烂盛景叫人忍不住驻足相望。 在济济人海中,渐眠抬眸看去。 那是一个一眼万年的对视。 第33章 盛景(二更) 插pter33 你要如何形容一眼万年。 他与他之间隔着血海深仇,薄奚一度恨不得将他啖肉食骨,除之后快。 可至今日,薄奚都无法找到任何形容词来修饰他的美丽。 他就端方坐在那里。脉脉投来一眼,薄奚心中那些阴暗腌臜的想法就一下埋到心底。他要得到他,可他又怕渐眠见到自己的卑劣和不堪,眼中会生出厌恶情绪。 他是如此的卑微,在渐眠面前宛如一粒尘埃。他坐明堂,而他就如朝圣的信徒,连亲吻他的脚尖都觉得自己骯脏。 隔着人山人海 渐眠忽然笑了一下。 面具挡住他的下半张脸,然而他眉眼弯弯,满眼笑意。 薄奚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原来他没有在看自己。 茶楼的上空蔟簇升腾着烟花,他是在为这漫天烟花而笑。 他的手松了松,有些失意的目光被葛酉一下捕捉。 葛酉紧拽着他的胳膊不放,恨不得现在就把薄奚揪回去。 这里人多口杂,葛酉左右观望后,一咬牙,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附耳在薄奚耳边:「王君,时辰到了。」 信号弹在薄奚手里,万千将士们都等着他一令之下,冲锋陷阵。 第65页 在这紧要关头,王君怎能色令智昏。 他几乎眼红到要去抢薄奚内袋里的信号弹了。 「笃——」 重物落地的一声轻响。 游行神轿落下了。 渐眠身前跪了个佝偻腰肢的妇人,她怀中还抱着个孩子,只那孩子气息微弱,瘦的猫儿一样,看上去就知道是病的极厉害。 在这一日 众人都盼望能得到花神娘娘手中的净瓶恩泽,好拔除灾厄,获得新生。 虽说仅仅是个稍被神话的传说,但依旧有人死马当活马医。人到了这个时候,大夫医治不的疾病,神明就是最后的心理寄託。 渐眠知道,所以他在看见这妇人分明抱着行动不便却还是硬要跟上队伍时,他才会让人把轿子停下。 那妇人挤到了轿子前,还在为自己的幸运而开心时,殊不知禁卫已经为她让出路来。 她上前几步,大家才能看见,原来这是个坡脚妇人,完好的那只脚也因为急跟轿子被踩踏的不成样子。 她虔诚地跪在轿子前,小心翼翼地解开了孩子的包裹,露出了那个猫儿一样的小孩子。 「请……请花神娘娘,赐福!」她连话都说的踉跄,心却比山顶的泉水还要澄澈。 万众瞩目间 有只手撩开了轿帘。 大家期待地看去,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那个游行神轿上的孩子眉眼还有稚态,最多不及弱冠,然而一双眉眼悲悯澄澈,仅仅露出半个身子,如此的丰腴美丽,不似凡间人物。 大家都疑心这次怕不是花神娘娘亲临下凡了罢。 轿子有些高,渐眠稍坐起身。 他向前探,众人内心揣揣,当自疑心他会不会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 那轿子前 却蓦然伸进去一双长臂,他轻声将渐眠腾空抱起。 渐眠未穿鞋袜的双腿脚腕上,有美丽的金铃和花藤。 按制,游行未曾结束前,花神娘娘的扮者是不可以双脚落地的。 他就保持着手捧净瓶的姿势,被一个高大而挺括的男人抱在怀里。 这里有不少人都见过丞相傅疏,自然也认得他这张脸。 众人屏息。 葛酉步步紧逼:「王君,当以大局为重。」他的手已经摁到了薄奚内袋中的信号弹上。 薄奚略瞥了眼葛酉,那双颜色稍浅的眸子里全然是对葛酉插手的不悦和警告。 那一眼, 葛酉收回了手,他退回了原来的位置。 他明白,王君之心,不可撼动。 他要报仇雪恨的心不可撼动,而今,在此刻,为了雪封国小太子,而暂避战乱的心,亦不可撼动。 他为他延迟了这场本应已经到来的战事,只为博得渐眠片刻安稳。 他手持着净瓶,拿里面的柳条儿轻轻点在了孩子的额头,语调轻柔,声音柔婉:「健康平安。」 那女人感激地跪地磕头。 他又沾了沾花露,柳条儿轻轻落在了那女人的发顶,他说:「无灾无难。」 傅疏眼中一片宁静柔和。 那女人错愕抬头,眼中的感激神色还未收回,渐眠就已经被那高大男人又抱回轿辇上了。 珠翠琳琅在阳光下闪着点点亮光,女人看不清渐眠脸上的神情,只觉得他的轿子泛着一层金光,大抵真的是花神娘娘显灵赐福。 于是她幸福又知足地,抱着孩子退了出去。 游行继续。 渐眠经过茶楼时,借着轿帘的遮挡往上瞥了一眼,方才还伫立在那里的黑衣男人已经不见了。 他知道,本该在今日借着人多混乱发动突袭的薄奚本不该在这里,他应该出现在城外指挥战事。 渐眠不是不知道这场战事为何推迟至今,只是他与薄奚战立的角色本就敌对,这是渐眠穿来就无法改变的客观事实。雪封灭了他的国家,杀了他的族人,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本就无法冰释前嫌。 渐眠不得不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走到至今,他投来的那一眼,分明看见了薄奚,却也只能佯装围观烟花盛景。 别怪我。 他在心里道,你死我活,只能如此。 渐眠游行轿辇落地的那一刻,远方传来烽烟战火的信号声。 他手中的香还未奉到香碗里,就那么直愣愣断在了手中。 点点火星灼烧他的户口,小福子眼尖头一个看见,急忙上前。 渐眠却并未要他包扎,朝臣还在为外面的烽火声揣揣时,渐眠已经走远了。 雪封早些年都在打仗,民众日日提心弔胆是常态,但自与川齐一役后,雪封和平至今,不光民众松懈下来,连文臣武将们都步入了养老生活。 几个年级稍大些的老臣还稳得住心神,刚刚上任的这些年轻状元就已经吓软了腿。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战乱了?外敌怎这么快就到了京都外?!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 议论声此起彼伏。 而在此时,众人终于想起了那个平日里被他们口伐笔诛的人。 有人小声问:「傅相呢?傅相在哪里?」 「对啊,傅相呢?他一定有办法。」 …… 现在又不是他们将傅疏恨之入骨的时候了,一个个傅相傅相,叫的比亲娘还亲,然而此时,那个被他们如此惦念的傅疏却突然不见了。 第66页 众人人心惶惶。 不由得内心生疑。 吉祥物的傀儡皇帝被请上了殿,舆论一边又一边倒。 有人揣测,功高震主,这骚乱背后会不会就是傅疏指示的? 大家内心隐隐为患,却都默契地闭口不谈。 皇帝渐晚舟此时表现得如往日一般平庸胆小,眼中更是多添几分慌乱。 鹤柳风看在眼里,内心闪过一丝不屑。还是走到他身边,倾身宽慰, 「圣人莫慌,咱们雪封兵强马壮的,又有傅相坐镇,定会没事的。」 他提起傅疏,渐晚舟才像想起些什么,他小心翼翼地探望,不见傅疏,才问起自己的魂儿:「傅疏呢?傅疏去哪里了?」 他话音刚落,就有全副武装的军士小跑进殿,打眼一看,这不是傅疏常带在身边的亲信吗? 枢日果然回话:「启禀圣人,城外暴。乱,傅相已第一时间安排部署,此刻正在城外指挥作战。」 听闻此言,圣人才堪堪坐回龙椅。 朝臣们更是松了口气。 有傅疏在,想必他们不会有什么危险。 渐晚舟此刻想起来问:「可查明是哪路叛军?」 枢日早有准备,将袖中令牌交由太监呈到圣人面前。 在传阅中,已经有人看见那令牌上的符文,最后由渐晚舟惊诧出口:「这是…这是」 枢日沉重道; 「这是我们从叛军身上搜刮出来的,想必是不错了。」 这正是当年被雪封灭国的川齐士兵,他们捲土重来了。 众人喃喃:「不对啊,当日我朝将士们不是将川齐王族一网打尽么,尸体尽数被验明正身,一个都不曾少啊。」 圣人也点头附和。 但若无王君,这些川齐余孽又如何会捲土重来? 尽管众人都不想承认,但那个不再可能的可能被提上了朝堂。 【川齐仍有王族未死】 枢日说:「两军对战之时,我们见到了川齐的新主。」 急忙有人问:「是谁?!」 枢日说:「川齐当日的储君,他没有死。」 此话一出,众人心中都蒙上了一层阴翳。 名正言顺的王君,旧日就被册立的太子,怪不得被打散的川齐余孽还能汇聚一处掀起战乱。 鹤柳风此时的神情落在枢日身上,而枢日却并未察觉,他汇报完后就急匆匆牵马出了宫,他要回到大人身边,做他身边一柄得用的利剑。 鹤柳风知道,事态本不该如此。 按他们的布置,此刻傅疏应当还未反应过来。 他身边应该一时调不出这样大批量可供与川齐一战的军力才对。 他在想,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却说时间倒退到花神祭典礼一日之前。 夜深。 太子渐眠夜访丞相府。 他不从正门进,丞相府里傅疏的部下差点儿将他当做刺客抓起来,傅疏再晚来一会儿,渐眠就得被从中间一噼两半。 这让人气恼的小混帐又是个实打实的宝贝疙瘩黄金蛋,还是世间仅有的这么一枚,傅疏打不是骂不是,见到他的第一眼眉头就蹙的老高。 「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二人不约而同出口,傅疏挥挥手,让人将他松开。 渐眠身上竟然还换了件匿于躲藏的黑衣,让人不得不将他与刺客联想到一处。 笑意盈盈的小太子也不见外,一身懒骨头就散在了卧榻上,他撑着手,看着这个古板大家长: 「自然是来为傅相,分,忧,解,难。」 第34章 叛军(三更) 插pter34 「你若信孤便尽可一试,你若不信那便当孤今日只是来傅相府上一叙。」 傅疏表面纹丝不动,内心却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渐眠所说于他而言太过匪夷所思,若这件事连傅疏第一时间都收不到消息,那么渐眠这个僻于深宫的小太子又是如何得知的? 他几乎要怀疑这又是渐眠的一场恶作剧了。 但见他虽还是一副懒散扶不上墙的模样,神情中却有难掩的凝重和顾虑。 傅疏忽然就想到前些日子在安置营的天花时疫。 他说他做了个梦,却能准确说出那治病的药在何处,他当机立断地将药灌进了傅疏嘴里,没有半刻犹豫。 傅疏想,他还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那个小混帐么? 恶从胆边生,渐眠头一回看见傅疏这样神游天际的表情。他扯了扯唇角,倾身探去,与他咫尺不过豪厘之事—— 「砰——!!!」 「唔疼…。。」渐眠斯哈发出一声痛吟,他戏嚯苦笑:「怎么,傅相这是商量不成要动武力么?」 傅疏方才反应过来。 刚才渐眠接近他时,他下意识将对方撂倒钳制,那是刻在骨子里的自保本能,身体已经先于他的脑子做出反应。 傅疏身体僵硬了一瞬。 不太对。 他们这个姿势实在不太对。 渐眠被他压在身下,傅疏的膝盖牢牢顶着他的腿窝,手掌挟持着他的肘腕,让渐眠动弹不得。 ——这实在是个非常危险的姿势。 又因这人生的鬼魅艷丽,毁灭性的美貌为他铸就了一层天然的保护伞,没人会在这个时候只想将他杀死。 傅疏亦不例外。 第67页 他看的出神,却看渐眠挑了挑眉,他笑出声:「怎么,傅相还不起来么?」 傅疏蓦然松开了挟制。 「砰」一声,屋门被推开,枢日神色戚戚,大声道:「大人,大人,不好了!」 傅疏下意识觉得不好。 他撑身就要起来,枢日却先他一步看见了屋内的境况。 年轻的小孩子哪里见过这些,他瞪圆了眼。 「大…大,大人,」枢日吞咽着口水,觉得自己离被灭口不远了, 「你们先忙,你们先忙。」 他使出了毕生所有的力气,拔腿就往外跑。 「等等。」傅疏将渐眠拉起,扶额无奈道:「怎么了?」 意识到是在叫自己,枢日落荒而逃的脚步顿在原地。他夹着腿,低着头,神情不自然地往里走。 快快说道:「沈骄被劫了。」 枢日:「咱们的人都中了迷药,醒来时就发现他不见了。」 傅疏的眉头紧皱。 渐眠却一副早已料到的表情。他倚回榻上,神情松弛,手指一点一点叩在傅疏心上。 枢日单膝跪地,冷汗频频:「属下没有看好人,属下罪该万死。」 渐眠说:「你看的再好,也防备不住他被劫。」 傅疏的视线落在渐眠身上。 看样子,他是早已知道沈骄会被劫走么? 傅疏说:「你先出去吧。」 枢日应是,转身退出了房,还贴心为他们关上了门。 傅疏:「……」 渐眠:「……」 不要诽谤我啊,他真的没有对傅疏做什么嘛。 傅疏此时开口,神情凝重,问道:「沈骄与那些埋伏的叛军有关?」 渐眠点头。 傅疏又道:「他们挟持他,不是人质,而是要来救他?」 渐眠点头。 傅疏略顿了顿,说:「他与叛军首目有些关系?」 渐眠真想给傅疏发个小红花,不愧是闻名朝野的学霸丞相,这点儿蛛丝马迹都能推断出个八九不离十。 渐眠知道,如果一开始他对渐眠所说的话半信半疑,那么现在他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其他事情,就不是渐眠应该操心的了。 但渐眠很好奇的一点,也是他今日定要来问问傅疏的原因。 灯火蔟簇蹿升,渐眠隐在灯光下的神色不辨,傅疏并不能知道,他看他的目光此刻已经带上审视。 渐眠突然开口:「傅相,当年攻打川齐,也是你领兵前去的吧。」 他这话平铺直叙,分明是问,话音落下就成了肯定句式。 虽然在登极原着中,主角攻一出场就背负了血海深仇,作者对于主角攻是怎么被灭国,被谁带兵灭国的却根本没提,最多的就是一笔带出雪封与川齐的戴天之仇。 但仔细想想不会觉得奇怪么? 从古至今,横扫六合需要的必定是一个千古无二的掌权者,但文中也说,雪封皇帝渐晚舟,从登上皇位至今,就是一个懦弱无能,墨守成规的皇帝。 又怎会突然想到去招惹川齐。 渐眠在禁庭时就查阅过当年史记,他怀疑过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川齐率先发难,从而导致雪封不得不打,将其武力镇压。 但也没有。 在此之前,没有任何史料记载可以证明川齐与雪封当年视同水火。 这就相当于,两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在大街上遇见,其中一个在无冤无仇且精神状态良好的情况下突然拔刀杀了另外一个人,这可能吗?这太扯淡了。 这简直就像是为了让薄奚有理由復仇而强行做的这么一个设定。 渐眠在等傅疏回话。 却见他在听到自己的话之后突然迷茫了一瞬。 「迷茫」 是的,渐眠绝没有看错。 他好像对渐眠所提出的问题感到不解,但这怎么可能呢,还是说他猜错了,当年攻打川齐的另有其人? 但傅疏手上特定位置的茧子和身体面对突发状况的下意识反应做不了假,傅疏在做丞相之前,必定是一个手拿枪戟的武将。 不是他灭的川齐,那还能是谁? 而在此时,傅疏好像突然回神。 他定了定神,说; 「当年的确是我领兵,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不对。 一定有哪里不对。 傅疏的反应就已经说明了一切,若他当年领兵攻打川齐,将其赶尽杀绝,又如何会出现这种平平无奇的反应。 这太诡异了。 渐眠背后突然升起一股没由来的冷意。 他已经搞不明白这到底是不是登极那本书中的内容了。从他穿进来到现在,有太多浅显到让人一戳即破的疑端了。 如果硬要渐眠说的话,他会将这想成一个纸煳的过家家游戏。 会不会推翻一切后才是真实的世界。 「太晚了。我让人送你回宫。」一双温暖干燥的大手抚在渐眠发顶。 他抬眸,对上一双沉稳如渊的眼。 傅疏说:「一切有我。」 一切有他,渐眠可以放心地依靠他。 他向渐眠传递的意思实在太过安全可靠,不,或许不如说傅疏此人都太过能让人放松依赖了。 这样的人,只是作者用笔墨描摹出的一张纸片么? 渐眠不知道。 他的脑袋很乱,的确需要好好休息了。 第68页 * 为了以防万一,渐眠私自出宫去往花神庙的事情谁都没有说,甚至傅疏亦不知情。 他需要摒弃所有,靠自己去判断这个世界的真伪。 渐眠靠在大殿外的樑柱上,看着京郊方向的狼烟,小福子并手低身,不知该不该跟他讲。 他张了张嘴,用一种很怕他伤心的语气说:「殿下,沈先生和薄奚都不见了。」 他以为渐眠会有点反应。 毕竟不管怎么说他们也在渐眠身边陪了许久,薄奚更是日夜伴随侍候。 岂料渐眠只是随意地应了一声,像小福子说的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小福子以为他故作坚强,宽慰:「可能是偷跑出去哪儿躲差事了罢,奴才找到,必定狠狠惩治薄奚。」 渐眠听见这话竟然笑了。 阳光下,他的眼睛闪着灿灿星子,侧眸看着小福子,说:「他再也不会回长秋殿了。」 他不会再回长秋殿。 他看中的是雪封的江山,那个长秋殿的小马奴已经彻底死去了。 回来的是川齐的新君。 与他不共戴天的仇敌。 「笃——!」号角声响起,破阵子曲再次奏响,从京郊迴荡到天衢十三街,又传递到这重重关卡的深宫。 议政殿突然爆发出喜极而泣的喝彩。 「得胜了,我们得胜了!」 坐在龙椅上的圣人更是欣慰地点点头,他看向一侧的鹤柳风,道:「赏!待爱卿回宫復命,朕必重重有赏!」 「圣人英明!」底下人的恭维附和声传出大殿,久久不散。 渐眠想起书中对傅疏的结局判词,再看看这议政殿的樑柱,他不知道,傅疏会不会以为他守护了这么久的国家王权为傲。 他撞柱自戕的那一刻,有没有后悔这些年呕心沥血的付出呢。 大家翘首以盼,等着傅疏回朝。 那个众望所归的人影出现在议政殿而下时,众臣自发让出一条路来。 他拾阶而上。神态沉静。 他身披战甲,血染袍角,先前总是一丝不苟的髮丝如今凌乱散开,有脏污的血渍和泥淤,是与端坐高堂的左相傅疏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姿态。 渐眠从未有如今日一般更加清晰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书中单薄支撑起的角色。 众人迎他进殿,傅疏的脚步却在殿门前止住。 众人屏息。 俱不知他要干什么。 却见傅疏在众目睽睽之下,侧身朝殿外一侧走去。 众人沿着他的方向看去,那里有个懒散抱臂的红衣少年。 ——是太子渐眠。 「回朝了?」 「得胜了。」两人几乎同一时间开口。渐眠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说得胜了时的神态如那日夜会,他向渐眠许诺一切有我一样的令人安心。 他正对傅疏。 颐指气使,理所当然:「你会永远守在我身边。」 他没有称孤。 傅疏在听到这句话后,眼神蓦然柔和下来,他应声:「我会永远守在你身前,永不背叛。」 起风了 渐眠的髮丝在身后张扬飞舞,傅疏伸出手,可能是想摸摸他的脑袋,一如先前。 但却在此时。 渐眠突然感觉到一股力勐然砸在他的身上,他支撑不住,被扑倒在地。 渐眠能够感觉到突突的血腥气从傅疏身上传来,凉凉的粘稠液体滴答滴答砸在渐眠脸上。 他不知所措,他只能听见宫人兵荒马乱的脚步声,和惊慌失措地一句快传太医。 第35章 穿书 插per35 战场刀剑无眼,大家都知道只要傅疏稳坐前线,朝中便安然无恙。 却也忽略了他是个人,是个有血有肉也会受伤的凡人。 太医硬挑出傅疏右肩伤处的箭头, 『吧嗒』一声轻响,沾血的利刃落到铜盘上,大家心里都紧跟着松了口气。 枢日急的要命,他搓搓手,问:「太医,我家大人没事吧?」 太医摇摇头,说:「伤处感染,幸亏发现的及时,不然…」他嘆了口气:「所幸箭头无毒。」 枢日紧了紧手,说:「大人上阵沖在前头,他一身武功不是我等能及,更别说外人轻易近身,只是……」他动了动唇:「大人是为了救我,才被敌方将领刺中的。」 渐眠抬眼。 枢日说:「刺伤大人的那人,小殿下也认得。」 渐眠已经知道是谁了。 太医给傅疏换好了伤药,就下去开方煎药了。 殿内只有渐眠和傅疏的几个亲信,他屏退一干人等,只留下枢日。 问:「战况如何?」 枢日本不想说,但无奈渐眠问了,储君面前,怎有欺瞒,他只能实话实说。 「不太好。我们虽击退了叛军三百里,可也能看出对方仍旧留有余力。」 言外之意再直白不过。叛军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捲土重来。 对方仍有余力,雪封却失了一员大将。 尽管渐眠早已料到薄奚并非池鱼,但这样的速度,仍旧令他始料未及。 太快了。 太快了。 能够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了。 床上的傅疏仍在昏迷,他伤的很重,起码三月无法挽弓。 他知道,薄奚是故意的。 第69页 假若傅疏废了,那么雪封的颓势也是大厦将倾,板上钉钉了。 渐眠的心中愈加沉重。 枢日:「大人只让报喜,不让报忧,如今城中人心惶惶,四下漏风,咱们不能再自乱阵脚了。」 枢日:「在大人醒之前,还请殿下勿必保密。」 这样的道理,渐眠又怎会不懂。 他知道傅疏已经察觉这朝堂中有不少老鼠了,他如此聪明,在对阵战场上见到薄奚的第一眼必然就已经将所有的线索都串联起来了。 傅疏做的对。 现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按兵不动。 只是他将局势想的还是太过美好。 午时未至,小福子便跑来报信。 其一,如今朝堂四乱,已经有人打探到风声开始变卖现银,准备离京。 其二,国玺失踪了。 「你说什么?!」枢日凝神,利剑般的眼神射向小福子:「你再说一遍!」他宁愿只是听错了。 小福子哭着一张脸:「现在朝堂都乱的不可开交了,哪里还能有假。」 按理说这样的大事,就算国玺真的丢了,也不会轻易走漏风声,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小福子说:「是一个不知道从哪里跑上朝堂的小太监,张张慌慌说宫内遭贼,干清殿被翻了个底朝天。」 枢日; 「那他们怎么知道国玺失踪的?」 小福子一拍大腿:「是咱们圣人情急之下,慌乱说出的。」 枢日咋舌:「什么?!圣人自己说的?!」 他是知道皇帝胸无点墨,懦弱无能,但这样的大事,怎能向外说出去。枢日急的团团转,他恨不得当即将傅疏摇醒,问问他现在该怎么办。 在这当口上,又出了这样的乱子。 国玺的失踪必然会引起臣心不忠,民意不稳。它象徵着雪封皇帝的正统和权威,如今圣人却亲口说出国玺不在自己手上,这岂不就是明晃晃告诉众臣,这个皇帝他不想做了,谁得了国玺,谁就拿去这天下吧。 荒唐。 简直是太荒唐了。 枢日的目光指向这皇权的唯一继承人。 小福子也在等他开口。 渐眠却恍若无事发生,他搬了个小几坐在傅疏身边,语调淡淡:「让他们闹一阵儿吧,只别进来这里就行了。」 果然如枢日所料。 他们这位小太子关键时刻也做不了什么,但光指着大人醒来收拾残局,只怕是为时已晚。 枢日忧心忡忡。 另一边。 葛酉清点完伤亡人数后回营帐復命。 薄奚端坐主位。 他解了盔甲,穿一身暗纹绣鹤的黑衣,双眸黑沉,只单单坐在那里,就是众心所向。 葛酉将死伤人数报给薄奚。 他听后没什么反应,只是说,做好阵亡战士亲眷的抚恤工作。 「尸体…」薄奚顿了顿,道:「烧了吧。」 葛酉「是。」 此时有人掀开营帐,葛酉见到个蒙面的男人,只一双柳叶眼生的很是不错。 他收回探究的目光,告退出去了。 鹤柳风摘下面罩,在薄奚案前三步的地方止住,他跪下行礼:「王君,一切都办妥了。」 薄奚点点头。 鹤柳风这才敢抬头打量薄奚。 他与这些对薄奚忠心耿耿的旧臣不同,与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同。 因为他怀揣着一个不能对任何人提起的秘密。 【他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他比谁对薄奚都要了解,不光他的生平过往,甚至他后半生的功绩成就,他都能如数家珍。 这一切都要从一个寻常的冬日说起。 他当时正在家中刷「登极」这本书的评论区,他是这本书中主角攻薄奚的忠实粉丝,每天定点守在电脑前催更作者。 他已经模煳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情况了,醒来就穿到了「登极」这本书中。 是的,这种只会发生在小说中的事情,竟然真的出现在了他身上。 当时数九严寒,他身穿的身体是雪封国禁庭的一个小太监,已经被净了身的那种。 原主是自小就被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因株连之罪被净身充入禁庭,他穿过来时原主的身体都已经凉了好大一阵了,身上伤痕累累,看上去受了不少折磨。 他醒来的时候,门外熙熙攘攘,大家的话语声传进屋里,他们说:「打死他,打死这个低贱的马奴!」 他们又说:「看他连求饶都不会,大家掰开他的嘴巴看看,里面有没有舌头,啊,他会不会说话?」 「薄奚,你会不会说话?」 「薄奚,你怎么都不叫啊!」 …… 薄奚? 薄奚! 他想起来了。 那是两人的初见。鹤柳风知道自己双拳难敌四掌,等太监所的人将薄奚折磨够了,丢下他自己在这里,鹤柳风才推门出去。 他清楚知道这个现在被众人所看轻的低贱马奴,在不久的将来就会血洗雪封,将这里翻天覆地。 锦上添花算什么,雪中送炭才可贵。 他想,如果自己能够现在对薄奚伸以援手,那么未来薄奚也一定会铭记他的这份恩情。 寂寂深宫。 那个少年就那么单单薄薄地躺在雪地里,如果不是他胸腔起伏的微弱唿吸,鹤柳风甚至要以为他就这么死了。 第70页 他酝酿一阵,才一脸担忧地快跑过去:「你没事吧,需不需要——」 那句我的帮助完没说还,他就被眼前这个少年深深,深深地吸引了。 他是原着粉,对主角攻薄奚更是怀揣着别样的情愫,他崇拜这个书中一往无前,毫无弱点的男人,但都不及第一眼见到他时的惊艷。 他的想法改变了。 他不要做他的救命恩人。 他要……他要做他的爱人。 他本来三分的虚情变成满分的真心,他将自己的衣服接下来,哆哆嗦嗦披到了薄奚身上。 他伤口处流出的血被冻住,他脸色惨白,然瞳孔深寂,他看着鹤柳风,在鹤柳风期待望向他的眼中,冷冷出声:「走开。」 他在说什么? 鹤柳风没有听错吧? 他在叫自己走开? 他仍旧试图温暖他,感化他,他知道薄奚在宫中步履维艰,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就是沈仰竭尽全力也偶有不能护他周全的时候。 鹤柳风知道,现在就是自己的机会。 他倔强地咬着嘴唇,用坚定的眼神凝视他:「你受伤了,需要救治,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不忍心看着一个大活人死在自己面前。」 瞧瞧,他多高尚。 他跟哪个雪封国的暴戾太子截然不同。 但是回答鹤柳风的,只有一句轻轻的嗤笑,和一声冷漠至极的不需要。 他不需要任何人帮他。 鹤柳风是在自作多情。 薄奚并非故作坚强,而是他真的不需要。 鹤柳风灰熘熘地走了。 在之后的日子里,他一直关注着薄奚,看着他在这宫中受过无数刁难。而他鹤柳风,不知走了什么大运,在御花园被圣人看见,一跃就成为圣人面前的红人。 鹤柳风不止一次地向他伸出援手。 又不止一次地被他无情拒绝。 在这么多次的交锋中,鹤柳风的征服欲也一步步膨胀。 他想,他凭什么不行。 如果是在他的世界,他只是一个兢兢业业的打工人,但是在这里不一样,他知道所有的剧情走向,这是独属于他的金手指。 他会成为这个世界唯一的「神」,他凌驾于这些纸片人之上。 但渐渐地,他发现不管自己怎么努力,他都拿薄奚没有任何办法。 这个男人始终都没有再给过他半个眼神。 但在他分明都要放弃的时候。 变故发生了。 薄奚亲自找上他。 他的目光第一次为鹤柳风停留,他拘谨但仍自得地站在薄奚面前。原主的皮相,已经是这人间上上呈,只要给他机会,他就不信自己拿不下薄奚。 他故作矜持地朝他颔首,又对他说自己还忙,有什么事要找自己么? 他的确忙,他在御前侍候,万事都要经他的手。 如果这个人不是薄奚,想要单独见他都要排队等待。 「鹤公公」 他看着他,眼中的意味深长被鹤柳风错过,他此刻满心满眼就是薄奚来主动找他了。 他说:「我的确有事相求。」 ———————— 第36章 夜袭 插pter36 鹤柳风的心怦怦作响。 薄奚离他非常近了,近乎一个拥抱的姿势。他瘦瘦高高,薄薄的眼皮垂下,露出个有点儿可怜的表情:「鹤公公,太监所的那些人…」他点到即止,鹤柳风当即会意。 他拿出绝无仅有的耐心温和道:「我早就跟你讲过,有事自己不要硬撑。」 鹤柳风渐渐放松警惕,他脚尖轻踮,靠近心上人,声音甜腻:「这有什么的呢,只要我一句话,他们都——」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薄奚扼住他的脖颈,趁他不备强塞进他嘴里什么东西。 鹤柳风反应不及,再想吐出来已经为时已晚。 薄奚将他扔在地上。 一改先前那副温和低贱的模样。 「鹤柳风。」他叫他的名字。 「我要你做我的眼睛。」 那药在他身体里迅速起效,狰狞丑陋的红纹爬上他的身体,伴随着心脏突突的剧烈疼痛,他连站都不稳,双膝跪爬着到他身前, 「你给我吃了什么东西!」 薄奚一笑,露出个小小的梨涡,显得天真又良善:「没什么,一点儿让你听话的好东西。」 他指尖捻起一粒药丸,慢条斯理地:「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考虑考虑,嗯?」 他说着考虑,却根本不给人第二条生路。 不管是什么,都能顷刻间要了他的性命。 他没有选择。 薄奚需要他,需要一双监视皇帝的眼睛。 在后来逐渐的渗透中,鹤柳风才发现原来这前朝后宫,多有薄奚的眼线和手脚。 他也不怕鹤柳风发现,每月一次的丸药,如若鹤柳风没有及时吞服,就会面临万蚁噬心的痛楚。 原来初见那面,薄奚所说的不需要,是真的不需要。 他若是想,这宫里没人能伤他半分。 他懦弱惧事的外表下,是一颗毒蛇般的心。 火舌舔舐着铜盆中的热炭,鹤柳风回神,道:「如今朝堂上下各有异心,傅疏也重伤昏迷,雪封上下已经没有主心骨了。」 他拱手:「恭贺王君。」 第71页 薄奚轻嗤:「太早了点。」 薄奚问:「国玺的下落,可曾查明?」 鹤柳风摇摇头:「并不曾。」那国玺在花神祭前些日子就已经丢失。当时皇帝忧心重重地传他查明国玺的下落,他将整个干清宫上下都翻了个干净。 结果还是没有。 如今才放出国玺下落不明的消息不过是想趁傅疏昏迷,让雪封自乱阵脚。 虽说宫内宫外眼线甚多,但傅疏将禁庭守的固若金汤,尤其是太子的长秋殿,鹤柳风曾要进去查探,都被傅疏安排的人给一举重伤。 如今皇帝式微,太子无国玺而继位不正不顺,皇室宗亲虎视眈眈。 雪封内乱外患,才是他们现在最想看到的场景。 鹤柳风日復一日地给皇帝下毒,每日只在饮食中添加少量的一点点,于身体并不会有剧烈反应。 但时间一长,毒入骨髓,就再无救治可能。 渐晚舟如今的身体已经一日不如一日,胆子也越来越小,夜不能寐时生怕叛军杀入禁庭砍掉他的头颅。 他仅仅做了个干清宫失物的局,蛊惑皇帝说出国玺失踪,好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 渐晚舟竟就真的信了。 果真和他那个废物儿子一样的蠢货,不堪大用。 他低垂着眉,询问:「王君,这月的药…」 薄奚丢了个锦囊给他。 鹤柳风松了口气, 「多谢王君。」 「宫内四乱。」薄奚慢声开口, 「必要时候,护他周全。」 鹤柳风捏丸药的手紧了紧。 一切进展都朝着与「登极」原着中同样的剧情走向,但唯独这个太子渐眠,是他始料未及的变数。 似乎不知从何时起。 这个废物太子就变了。 他再也没有无故责打惩治宫人,也没有像从前那般奢靡无度只知挥霍。 唯一不变。 就是他那更胜从前的跋扈。 从上次见,他轻飘飘就喊自己在大雪殿前罚跪,面上的表情都无辜。如果说薄奚是一柄已经开刃的利剑,那么渐眠就是背后阴人的毒蛇。 他在想,会不会渐眠也是穿书者。 这个想法从很早之前就在他的脑中徘徊过,但最终还是被否认。 在「登极」原着中,太子渐眠的最后结局是被剁去手脚,做成人彘。如果渐眠当真是穿书而来,定会竭尽全力改变命运,将薄奚斩杀于萌芽之中。 但他没有。 不光没有,甚至在外人眼里,薄奚一度成为了太子殿下的男宠。 何其不公。 他被薄奚当做棋子,而渐眠却被他捧在掌心。 他不是看不出薄奚对他的重视,他连窥探都觉得妒火中烧。 他比谁都希望渐眠死。 而偏偏薄奚下达了这样的指令——他要他护渐眠周全。 这句话的潜意思再明白不过,渐眠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事,鹤柳风也别想独活。 他迟迟未应。 薄奚的目光淡淡落在他身上。 如炬如芒。 鹤柳风一悚,将将反应过来,垂首回道:「是,王君。」 鹤柳风刚要告退,就见这帐中的支柱上不知何时跑进来只猫儿,猫浑身雪白的一只,两只眼睛是幽幽的蓝色,见人看过来,竟也不生畏怯,娇娇地叫了声。 鹤柳风最讨厌猫了。 他一个跃起,就将那只猫抓了下来,他想要扔进铜盆中,薄奚却在此时开口:「出去。」 鹤柳风抓着猫,那猫遇到威胁,尖锐的爪子一下挠在了鹤柳风手上。 他下意识就要摔死它。 用力一掷,却被突然出现在身后的薄奚卸去力道。 他挟住他的肘腕,借力一推。 鹤柳风听见一声沉沉地「出去」。 视人命如草芥的薄奚竟会怜惜一只畜生?他感到不可思议。 营帐中。 那只猫警惕地缩在角落里,薄奚也不去管它,过了半会儿,它便放下戒心,又跑出来。 在薄奚眼前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 好像知道方才是薄奚救下自己,不会拿自己怎样。 他看着这只雪白的猫儿,自顾自地, 「我也有一只猫。」 那只猫摇着尾巴喵喵叫。 「他刁蛮又跋扈,可是我却很喜欢。」 * 宫内。 动乱比预想中要来的更早。 皇帝称病不朝,傅疏昏迷不醒,朝中无主,人心各异。 渐眠从头到尾都未曾露面。 他就守在傅疏榻前,一刻不曾离去。 枢日每每看到,都不禁感嘆,虽说这小殿下自小便给大人闯下诸多祸端,但真到了这时候,竟也是顶顶的情深义重,就是餵水餵药都不曾假手他人,比亲子还要孝顺恭敬。 这话他只敢在心里想。 若是让渐眠知道他将自己比作傅疏的儿子,指不定又在背后想些什么坏点子捉弄他。 渐眠之所以守在傅疏身边,也并不是什么所谓的情深意切能一概而论。 他深知现今傅疏就是自己的救命稻草,傅疏身死是雪封衰败的开始,他虽扭转了傅疏撞柱自戕的结局,却保不齐有什么意外发生。 他在心里隐隐觉得,不管他这只界的蝴蝶如何煽动,事件终究以不可抗力的趋势随波逐流。 第72页 傅疏昏迷了三天。 按理说并不应该。 仅是伤口感染,傅疏武将出身,不应该被一箭射中就伤重不醒。 渐眠视线落在傅疏脸上。 他几日未曾进食,双颊微凹,瘦的明显。 渐眠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端起托盘上的药碗。一口一口,餵进傅疏嘴里。 依稀傅疏说过的话还歷歷在目。 渐眠喟嘆一声,将药碗撂在一边。 傅疏,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夤夜将至。 小福子守在外殿,睡得酣畅。 许是这段时日管教不严,上下守夜的太监竟都不知熘去哪里了。 这给他们更加行了方便。 一众深衣潜行的人影熘进大殿。 推开殿门,透过帷幔纱帐,能够看见其中的起伏。 稳了。 他们势在必得。 白虹闪现,弧光映在帷幔之上。 里面的人丝毫未查。 他手起刀落—— 「噗呲」 刀身下陷,触感却有些不对。 那黑衣人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一鞭抽中脖颈勒了起来。 是谁! 他死死拽着勒在脖子上的钢鞭,那鞭子却越来越紧,叫他唿吸不能。 他欲打手势唿叫同伴,却无人回应。 他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中计了。 身后那个鬼魅般的身影将鞭子越收越紧,在他耳边轻声低语,如阎王索命,他说:「好好睡一觉吧。」 明灭的火光蔟簇燃烧,大殿唿啦一声,枢日带人復命。 他跪在渐眠身前:「殿下,俱已伏诛。」 那刺客的尸首被小福子拖下去。 渐眠倚在美人榻上,拿巾帕一根根擦拭手指。 那张饱满红润的唇瓣中吐出骇人轻语,他说:「一片片将肉刮下来餵狗,骨头……」 他想了想,笑的灿烂美满:「置于议政殿前,叫百官上朝时也看看。」 杀鸡儆猴。 手段骇人。 小福子拖着尸体走到殿门口,枢日正好看见那巨尸首。 他仿佛头一次认识这个娇气高傲的小太子般,瞳孔大睁到不可置信。 渐眠他,渐眠他竟生生绞断了那人的脖子。 或许傅疏说的对,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再是那个躲在人身后的小太子了。 今夜之前,渐眠将枢日单独叫来,让他着人在殿内埋伏,一有异动,杀无赦。 枢日问他:「是川齐叛军么?」 渐眠摇摇头,说不是。 那些对皇位虎视眈眈的宗亲族人,已经按耐不住了。 如今渐眠就是他们最大的目标。 渐眠一死,独留个懦弱病重的太上皇,谁能不为这权力之巅而动心。 今夜,只是个开始。 第37章 生路 插pter37 太子手段残忍到令人髮指。 骨架上还有碎肉残留的尸体被悬挂于议政殿的樑柱上,干涸血渍渗入宫砖缝隙。 渐眠不让人收拾,每个从议政殿门前进殿上朝的人都能看见。 他是在用行动告诉众人,就算是想让他尽快退位让贤,也要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 朝堂之上。 群臣弹劾太子荒谬暴政,难当大任。 亦有人提出国玺丢失,是否也是昭示国主不英,上天降罚。 议论声沸沸扬扬,杂乱不清。 弹劾的臣子多面熟脸孔,是在右相齐雍府上见过的门生。 小福子充当渐眠的千里眼和顺风耳,将朝堂上那些大臣所言都尽数搬回来讲给渐眠听,讲的绘声绘色,连表情都模仿生动。 渐眠饶有兴味地看他卖弄。 枢日却表现愤怒,银光一闪,他抽身拔剑,恨得牙根痒痒:「大人才昏迷几日,这些人就敢欺负到殿下头上了,我去教训教训他们!」 渐眠拦住他。 他懒懒地:「他们说的难道不对么?」 渐眠问的让枢日顿时哑口无言。他嘴巴动了动,到底说不出个什么所以来。 原身也好,还是他那个皇帝爹也罢,都并非是雪封英主,顶多充当个吉祥物一样的存在。而那些臣子们真正信服听从的,也从来不是皇帝。 而是站在他们身后的傅疏。 渐眠没骨头一样靠在藤编椅上,脚尖一点一点,椅子就跟着晃动起来。 他在思考。 按照「登极」原着剧情,现在应该已经进展到薄奚发动第一次叛乱,雪封本就散乱的一盘棋经此一役彻底崩盘,川齐叛军势如破竹。 但现如今傅疏不仅活着,还将川齐叛军击退了京都几十里外。 下一步,傅疏会如何呢? 他托腮神思,一身红衣如流动的火焰,偏偏人又生的这样美艷,那衣裳竟在他身上都失了颜色。 自上次小殿下在荆山寺突发意外,那眉心的一缕红就如清水浮浊,这样清晰明鑑。枢日总觉得,他眉心的红痕,好像愈来愈深了。 那张脸也超出寻常的迤逦动人,在这足以毁天灭地的美貌面前,他身上一切不可接受的毛病都成了可爱之处。 枢日竟也像傅疏一般,下意识地为他辩驳起来。 都说储君荒谬暴政,但他却觉得非也。 渐眠这些时日偶有暴露的表现,无不说明了他是在刻意隐藏自己的实力。 第73页 他到底有什么目的和谋划呢? 枢日看不明白。 「小枢日。」说曹操曹操到,渐眠勾了勾唇角,扬起一个十分良善的微笑,枢日看的悚然。这段时间的解,枢日知道他露出的表情愈纯良,行的事就越狠辣。 在枢日眼里无异于阎王大点兵的渐眠,天真扬起一对猫眼,对枢日说:「我们带傅疏出去转转。」 他的原话是这样讲。 兴许出去转转傅疏就会自然转醒,闷在宫里连点儿活气儿都叫那些冤魂给吸走了。 枢日觉得他是在胡闹,梗着脑袋要跟他硬刚,对上渐眠那双水润润的眸子却又哑口无言。 只能做个随行的木头人。 香车鬓影,渐眠连出行都捨不得让自己颠簸委屈。国家动乱于他而言轻飘飘不过,好像面临风暴中心的另有其人一样。 枢日驾着马护在马车一侧。 帷幕轻轻飘起,露出里面娇客尖尖的下巴颏儿。 一看就是薄薄的可怜儿长相。 丝毫看不出这人方才在宫门大开杀戒的模样。 如今京都动盪,皇帝称病不朝,各方势力盘根错杂,都想来分吃一口蛋糕,禁军认得渐眠这张脸,将他在宫门处拦下。 「殿下,您不能出去。」 渐眠丝毫不恼,问他:「谁说的?」 禁军一板正经:「冀王殿下说的。」 渐眠说好。 没人看清他的动作,一瞬之间,那禁军人头落地。 血水溅在了渐眠脸上,他润白的脸蛋更显无辜。他回眸,看向一旁的枢日,问:「如今这雪封,不姓渐么?」 枢日不答,膝盖砸在地上, 「属下不敢。」 「你们说说呢?」渐眠看向四周不敢围上来的禁军:「谁有异议,尽可直言。」 用不着渐眠出手,在他说完这句话的立时,枢日就抽刀护在渐眠身前,剑指的方向,就是太子殿下的意愿所向。 他笑的灿若莲花,如果不是脸上犹如恶鬼在世的浴血痕迹,说是在探花跑马也是有人信的。 渐眠踩着枢日踏上马车,里面委委屈屈放着一个人高马大的傅疏。 进来之后,他的脸色倏然冷了下来。 冀王。 这个名字不耳熟,仅限于在小福子的嘴里听过。 雪封皇帝是渐晚舟,他的父皇育有六子三女,公主尽数出嫁,皇子们除了年少暴毙的七皇子和吞金自杀的三皇子,还剩渐晚舟和其他兄弟三人。 这三人分别是冀王渐如意。 英王渐举成。 和成王渐颢来。 三人成年后都被尽数分封藩地,这么些年,除了节礼晋封,其他时间一直规规矩矩趴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没听说过有什么动作。 是在「登极」原着中填补背景空白的工具人。 如今那守门的禁卫却说,是冀王的吩咐。 渐眠想想,觉得头都大了。 他甚至埋怨上了傅疏,怪他该醒的时候不醒,这些烦心事全都一股脑地堆到了渐眠面前,叫他浮躁不满。 「砰!」这是渐眠踹在了什么东西上。 枢日在车厢外高声:「殿下,是出什么事了吗?」 他倒是没事。 就是枢日的主子被踹到了车厢一角,闭合的眸子疏密,肃肃寥寥的,好像只是睡着。 渐眠没再回应。 枢日顺着渐眠给的路线,越走越觉得熟悉。 走到山脚下,他才蓦然回神,这…这不是荆山寺么? 渐眠来这里散心? 枢日不明所以。 车厢里有人在叫他,枢日过去,从帷裳里伸出来一只葱白细长的手,他挑着帷裳,外面的冷气一下灌进来,冻得他指尖僵木。 他想要下车的想法瞬间就被打消了。 「你去,去叩门。」渐眠交代给枢日几句话。 对方听明白了。 他是习武之人,有时寒夜深重行军百里也不成问题,爬上荆山寺对他而言,实在是小意思。 过了没多一会儿,枢日一脸沮丧地回来了。 渐眠问他,怎么样? 枢日:「接待属下的是寺里面的一个小沙弥,说主持正在参悟佛法,近日来都闭门不见客。」 圆头圆脑的小沙弥默念阿弥陀佛,笑呵呵说:「施主请回吧。」 渐眠轻嗤一声,问:「他还说什么了?」 枢日就讲话原原本本复述给他听。 因为渐眠的交代,枢日对小沙弥好话说尽,请求他再去通传一声主持。 小沙弥去了,回来回话,说主持仍不见客。 说到最后,枢日一拍大腿:「那小和尚让属下给属下的主人带话。」 他说:「真心常驻。」 真心常驻?渐眠呢喃着这句话,转头看向里面纹丝不动的傅疏。 * 灯影惶惶,烛海漫天,金身塑就的菩萨相慈悲低眉。 小沙弥快快跑回来回话:「主持,我已经将话告诉门外的善信了。」 主持正在打坐,因此小沙弥的声音放很的轻。 他知道这个时候主持大抵是不会回话的,于是转身就要推出去。 房门『吱呀』一声,笼淡日光打进来。 主持叫住他。 「将寺门打开吧。」 小沙弥不明觉厉。 主持抬眸,满目怜悯,他道:「贵客亲访,岂有不迎的道理。」 第74页 小沙弥『咦』了声,说, 「主持讲的是刚才的那位善信么,但您不是说,谢绝见客吗?」 下一秒,他惊骇出声, 「主持!主持!您快看呀!」 那神佛殿里烛泪似海,冉冉升腾起,映出佛祖慈悲雅正的面容,而现如今,那塑金身的佛像竟然是在泣泪。 一滴一滴,是泣血泪! 这样的场景骇的小沙弥不知如何。半晌回神,正有此刻进殿的师兄看见,他急叱:「护法,快快护法,天有灾殃,佛祖泣泪,这是天有灾殃啊!」 咚 咚 咚——! 满殿是供灯长明,经声不歇。 诸佛在上 叩问其心。 那谢绝访入的寺门大开,为首的和尚就站在阶前。 他垂眸。 小沙弥顺着主持的视线看去,见到下面有个人,身上还背着一个男人,一步一步,艰难地爬上台阶。 那人细条条的肩上挑着的胆子很重,像下一秒就能将他拦腰折断。 众人看的心惊胆战。 寺下铺就的台阶有数千,那个小小的影子行动很慢,在他们看来仍是小小的点子,却步伐坚定,没有停歇的往上爬。 渐眠知道。 傅疏的存在阻碍了「登极」中主角攻的登天坦途,不光是有人觊觎着傅疏的这条命,天道也大抵不想让他醒。 但渐眠不信命。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选中穿书,也并不想眼看结局而绝望等死。 不到最后一刻,他都不会停止步伐。 「傅疏。」他轻轻地笑, 「你信不信。」 你信不信 我能在这必死之局中,给你博出一条通天生路出来。 ———————— 想要,白白,白白的东西,嘿嘿 第38章 将计 插per38 …… 「那便烦劳主持。」渐眠垂目,腰弯的低低的,揖了一礼。 主持将他扶起,平静的脸上有种岁月塑刻出的平和。 「贵人多礼了。」 二人的视线同时望向床上的傅疏。他唿吸匀称,眉眼疏落,只透着股久眠未醒的沉态。 随后 渐眠没有任何留恋的告辞离开。 小沙弥痴痴地看着那抹红越来越远,寺门「砰」的一声被重重合上。 主持说:「封门。」 几个和尚应下来,主持又说:「拿水泥砌上。」 纵然是才几岁的孩子,也知道事态不简单。 小沙弥去牵主持的袖子,在他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问:「主持,砌了门咱们就出不去化缘了。」 他说的是关怀师兄们如何出去化缘,大眼睛中流光浮现,想的却是他藏在山下的那只兔子。 雪白的被毛柔软,与投餵它的小沙弥亲昵无间。 到底是尘缘未断。 主持的步子走的这样稳,声音在渐渐低落的夕阳下也显得那么寂冷:「就是要出不去。」 回程的车程颠簸漫长,轿厢里却只剩下那么单薄的一个人影,虚虚风从他身上过,透过开合的帷幕,枢日瞧见他身上单薄的那点儿人气儿都被风颳走了。 一脸的薄命相。 这话枢日不敢说。 却听见此时车窗被叩响,枢日慢下来,贴近,问:「殿下有何吩咐?」 帘子被细条条一只手拂开,露出半个尖尖的下巴颏儿,声音也细细如抽丝:「孤病了。」 那只手冰凉游走,如阴冷的游蛇爬过,最终落在枢日的肩膀上。 他斜眼瞥去,却在分神想,原来殿下的甲床都是这样椭圆纤长,是世家娇养的女孩儿才能呈现出的色泽。同时也更说明,这双手的主人连片刻的疾苦都未曾受过。 是被枢日的主子精心养护出来的。 他正疑心在渐眠的这句病了上,那指甲尖就挑起了枢日的下巴,迫使他看见那娇娇的一对眼睛,嵌在过薄的眼皮儿里,直要望到人心里去。 「殿……」他刚刚张了张嘴,噗呲的鲜血就喷溅在枢日的脸上。 他怔住了。 这鲜血的主人正是现下居高临下望着他的渐眠。 枢日这才将将回神,瞧见他另一只手握着刀柄,尖端已经深深刺入他自己的胸膛。 枢日的腰间空空,原来是渐眠不知何时从他身上摸走的。 渐眠低低喘着气儿,看上去是活不成了,却直勾勾盯着他,一字一句,句句刻骨:「游行的路上,咱们碰见了埋伏的叛军,殊死搏斗后,丞相傅疏身亡,被推入悬崖,尸骨无存。雪封太子渐眠,重伤不醒。」 他指甲抠着枢日的肤肉,尖锐的疼痛叫他一个激灵,渐眠还在问他:「你明白没有,」 你明白没有? 渐眠的话落在枢日耳边,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这让征战沙场已久的副将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悚和胆颤,他的后背冷汗瞬下,他已不知现下如何,只能拼命将渐眠的话烙在脑子里。 噹啷—— 渐眠一头砸在窗框上,沉沉昏去。 就在这时 一骑小队从侧方出现,枢日还在用他乱成麻绳的脑子缠斗,下意识反应拔剑护在车前。 「来者何人!?」 为首的人小步跑进,枢日过目不忘,认得来人。 那是傅疏豢,养的另一队暗卫,一直不为人知。 第75页 那人同枢日耳语几句,他才知这一路有人跟随于车队之后,对方一看处于颓势,不待尽数杀尽,便个个服毒自尽,这是一队死士。 他们从这些死士身上翻不到任何证明身份的东西,如今敌暗我明,更不知是哪一方派出的势力。 他们自出城之后,一举一动都被一双双眼睛窥探监视。 枢日这才明白渐眠那番话的含义所在。 他更暗恨自己竟然未曾发现有人跟踪,想来一阵后怕。 到底是行军多年,短暂的慌促过后,枢日稳住心神,更知道渐眠是将多大的担子交在了自己身上。 他闭了闭眼,定声:「回城。」 既然做戏,那就要做足全套。 东宫性命危在旦夕,丞相傅疏被害身亡的消息如风席捲禁庭,一时间人尽皆知。 处在风口浪尖上的皇帝渐晚舟不是第一个知道,宦官对他耳语几句,这位圣人的脸上显现出无尽的惶恐和慌乱,近臣们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思各异。 现下而言是谁动的手脚已经不再重要了。 王脉濒危,现在谁都有可能成为下一个太子人选。 吉祥物皇帝非但不对自己儿子的情况感到着急,反而自危于是否下一个刺杀的就是他。 渐晚舟抓住两个近臣在身边,命他们日夜守护,寸步不离。 京都的权力中心乱作一团,渐眠这个做太子的竟然无人问津。 枢日三请太医,将刀架人脖子上才将太医带来长秋殿。 小福子更是暗自啐骂,这些看人眼色的走狗。一看局势不对竟谁都不敢给太子医治,只是得了什么人的话还是戚戚惶于自身安危已经无从知晓。 开出来的方子小福子亲自去抓药,半点也不给假手于人的机会。 长秋殿上下一众现如今竟显得如此一心,就连外头守夜的低等小太监都牢牢把着殿门,不放进半只苍蝇。 偌大长秋殿,除了行走间轻微的脚步声,竟听不见一只鸟鸣。 在这异常的死寂中,只一人佩刀守在太子床前。 直勾勾的眼睛像恶龙看守自己最宝贵的财富,缜密到连躺着的人脸上丝微的表情都不错过。 小福子快快捧着熬好的药过来。近到床前时,被枢日拦下。 小福子看他一眼,枢日取出银针试过,才放心让小福子餵。 枢日在身后扶着,小福子一口一口喂,边餵边哭丧着一张脸:「我的殿下呦,快点儿好起来吧,咱们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平平安安的还用说什么呢。」 艰难餵下去半碗药,小福子才同枢日说:「小殿下到底命大,贼人刺伤的地方只差毫釐就危及心脉,到底阎王底下逃脱条命,虽伤的重些…」话至此处,小福子声音又低下来。 他心知肚明。 皇帝不掌权,丞相如今又身陨,这宫里还有谁肯真心对小殿下好,莫说给开什么管用的方子,就是连安神药都吝啬。这点儿伤药还是小福子跟太医百般争执才夺回来的。 照这样下去,别说伤好,也就寻常吊着条命都已是幸事。 枢日打断他的话,从袖中掏出把钥匙来,递给小福子。 「这是府里库房的钥匙,你去取银,寻京都最好的大夫,抓最好的伤药。」 末了,他郑重:「速办。」 只还没等小福子从宫外抓药回来,不速之客就已至长秋殿。 外头的唱喏声一声高过一声, 「冀王殿下到!」 冀王,枢日思忖片刻。在脑中将这个人名与脸对上号。他放下床前的帷帐,向外走去。 渐家的人都生者一张好脸,看渐眠是这样,其他也是这样。 冀王渐如意自分封后就久居藩地,寻常不常见到,可一看眉眼就知是渐家的人无疑。 他与渐眠过于鬼魅的长相不同,其实还是趋于渐晚舟那样疏朗清俊的长相,只看来人,便有一句浮现眼前。 只道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枢日屈膝行礼,冀王让他快起。 「听说我这侄儿在外遭了贼人偷袭,」他嘆了口气,急问:「现下如何了?」 枢日说:「太医已经看过了,好在未曾伤及心脉。」 冀王点点头,话锋一转,又嘆道:「可惜了傅疏,年纪轻轻,天妒英才。」 枢日只垂眸不语。 渐眠重伤回宫至今,只冀王是头一个来探望的。他看上去是真心疼爱自己这个皇兄的侄儿,大步向前就要去看。 枢日虚虚拦住他:「殿下,恐过了血气给您,还是就此——」 他话完没说还,冀王便叱道:「我自己的侄儿,我不疼爱,还有谁疼,什么血气不血气的,还是人最重要。」 随行有人拦下枢日,冀王往里迈的步子愈快,不像探病,更像迫不及待验证些什么。 那些随行将枢日团团围住。 直到不一会儿冀王出来,脸上露出惋惜哀伤的表情,他道:「可怜儿见的,竟伤的这么重。」 他平白来长秋殿,无疑就是想亲自看看渐眠伤情到底是真是假。 枢日说:「殿下久在藩地,如今为着殿下的事,千里奔波,臣下们亦心中动容。」 这话一出,冀王的脸色蓦地变了变。 枢日是在暗讽他在宫中安插眼线,不然为何能够这么快就接到消息,赶往京都。 第76页 歷来藩王访京都需提前给圣人递折禀报,圣人写了允字才能奉旨回京,不然更大的帽子就要扣在冀王头上。 不诏而来,是为何意? 随行刷的一下抽出佩剑:「大胆,竟敢质疑冀王殿下!」 明晃晃的剑身架在枢日颈上,他身形晃也不晃,直勾勾的眼神盯向冀王。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冀王嘴唇动了动,枢日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 只待他一声令下。 他身形绷的像块石头,却见冀王忽然挥了挥手。 落在枢日身上的剑迟疑退去,冀王拍了拍枢日的肩,笑的很爽朗:「月余前本王便奉诏来清除叛军,只没想到丞相的速度这么快,竟显得本王毫无用武之地了。」 他毫不隐瞒地告诉枢日,自己就是带兵来朝的。 说好听点是扫除叛军。 说难听些,谁也不知冀王现在什么想法。 事情比枢日想像的还要棘手。 ———————— 大家新年好呀,皿皿也恢復更新喽,新的一年,祝大家开心快乐,事事如意,当然,有白白的营养液给皿皿是最好的啦(贪婪一笑) 第39章 冤家 从长秋殿出来后,随行小步走到冀王跟前:「殿下,人怎么处理?」 三王之间,英王和成王式微,唯独冀王在封地豢。养家臣,兵力益精。如今京都如同一块漏风的破棉袄,缝缝补补,破绽百出,他们的人要想安插进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看守禁庭北门的随行捉到了正准备出宫的小福子,半路截下来直接扭送到了冀王面前。 视线一转,随行将小福子扔到了地上。 他衣衫暴。露,深蓝色的补服渗出丝丝血痕,是被用过刑的。 冀王不紧不慢站到他面前,腼声作温柔状:「小福子,」他唤了一声。 小太监艰难抬头。 冀王:「本王记得你,从小明月生时,你就跟前伺候着罢。」 小福子本来木讷的表情在听到渐眠的小字时微微一动,他紧了紧手,嗫嚅着:「是奴才偷懒儿想要出宫去顽,主子并不知情,其他人亦不知情,奴才该死!」 他咚地一声,将脑袋狠狠砸在地上,他这样的一条贱命,活着为一个人活,死了也只能为一个人死。他又怔怔磕头,深深吐出一口夹杂痛苦与不舍的唿吸:「奴才…罪该万死!」 这京都的天已经变了。 小福子望向禁庭最高的那处金碧辉煌的看台顶,想着在小殿下还是个稚童时,他天天抱他上去顽的。 禁庭外的风景,他怕再也不能同小殿下一起看了。 冀王擦拭干净手指,头也不曾回顾,他慢声道; 「皮就剥了制成鼓,给那孩子送去吧。」 随从应下。 冀王走在森冷的宫道上,随行们都跟在他身后不远处,他愈往里走,愈加深入这权利的最中心处。 家臣小跑两步,走到他身边说:「趁现在人多眼乱,不如……」他比了个抹脖的手势。 渐眠一死,便再无人能够威胁冀王宗亲继位的名正言顺了。 他眸色深沉,席捲一片暴风雨,斜撇看向家臣,似笑非笑:「本王不杀他便继不了位么。」 他是询问的语气,末了落下的话音却是肯定的句式。家臣一下反应过来,噗通跪在地上,豆大汗珠从额间滑落, 「殿下英明神武,荣登大宝乃是上天昭示,臣下…臣下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冀王的眼前又浮现出刚才恬静躺在榻上的那孩子。 玉骨做的身子连皮肉下的血管都清晰可鑑,因此显得那道纵膈胸腔的伤口格外狰狞。伤是真的伤,人… 冀王心尖痒痒,敛下眸中思绪。 人也是真的国色天香。 冀王不紧不慢落下句话,家臣听得清楚明白。 他说:「派最好的医士,用最好的药。」 「本王让他活。」 家臣不敢揣测其中意图,颤巍巍应了下来。 * 小福子被剥皮制鼓的噩耗一时间席捲长秋殿。 枢日死死盯着送东西的人,眼中恨意闪现。 那随从高高在上,身后还跟着几位医士,说话声傲慢不羁:「传冀王殿下的旨意,长秋殿宫人小福子,倒卖宫中珍品,被抓获后畏罪自裁,因其行为恶劣,冀王殿下特意命奴才们将他施以刑罚,以儆效尤。」 那太监眯眼一笑,将格盘上盖着的红布掀开,上面平缓缓放着一只制作精良的拨浪鼓,是哄小孩子的玩意儿。 那太监说:「副将还不快快接旨?」 枢日第一时间看向内室,而后接过那格盘。他紧了紧拳,几次忍不住将面前的阉人掐死。 平息几瞬,他告诉自己一切为了大局考虑,如今禁庭已经禁不起半点风吹草动了。 「枢日接旨。」 渐眠这个皇帝爹如今在宫中的地位形同虚设,半壁禁庭的人都被冀王换成了自己的亲卫,与其说冀王的狼子野心如今人尽皆知,倒不如说现下冀王已经将自己自诩为皇帝。 他的亲随在宫中佩剑行走,还在干清殿身前的宫中为自己打造出一把纯金制的九龙缠云纹椅,太监们对他唯首是瞻,竟将他通传的话也能够称之为旨意。 臣子们起先还有意见,直到渐如意在朝堂上连杀四位官居三品的老臣,大家也都默声不言了。 第77页 他自诩是勤王除叛,做派却比叛军还要暴虐。 城外。 渐眠受伤的消息早已传进了薄奚耳朵里。 鹤柳风柔声道:「如今他们内乱四起,正是我们下手的好时候。咱们粮草充足,将士们也士气高昂,何不一举拿下雪封。」 薄奚说:「再等等。」 鹤柳风不解,他不遗余力地劝道:「家国雠恨,此时不报,更待何时?您还在顾虑什么呢?」 薄奚瞥了他一眼。 鹤柳风刚从嗓子眼里挤出的话开了个头就吞回去。他知道不能再说了。 他掀帐出来时,恰巧遇到正要往里走的沈骄。 连日的修养,他身上的伤病已经好的七七八八,见到鹤柳风时他轻轻颔首,到底还是有些对于阉人的不屑和轻慢:「你可见王君在里面么?」 鹤柳风眯眼一笑:「小少爷还是不要挑现在这个当口进去。」 沈骄果然上钩,他拧着眉,一双杏眼灵光一转,问:「怎么了?」 鹤柳风半遮半掩,语焉不详。可沈骄一听见他话中「不小心」提及的名字就明白了。 他恨得牙根痒痒,如果不是渐眠,他先前也不会受那样的许多磋磨,如今好不容易他们逃脱渐眠的控制,他又变着法的来蛊惑薄奚。 鹤柳风见他眼神飘忽,脑袋里的转盘打的翻天响。他的目的就已经达成了。 鹤柳风最后温声好言:「宫里那位在王君心中的分量非同小可,沈小少爷也莫怪王君心思纷乱。」 重磅炸弹落在沈骄耳边,他本就对渐眠恨得牙根痒痒,鹤柳风还要在旁边煽风点火,这让沈骄直接将心中压抑的愤懑统统归咎在了渐眠身上。 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鹤柳风,细细尖尖的挤出来一句; 「王君与我,从少时便情逾骨肉,朝夕相处。自然不是一个满腹享乐的草包可比的。」 鹤柳风贊同点头。 鹤柳风告辞离开,沈骄又换上那副少年慕艾的腼腆表情,掀开营帐的门,口中的薄奚哥哥还没落下,便见帐内空空荡荡,哪里还有薄奚的半点影子。 小楼昨夜又东风 此时夤夜刚过,打更的宫人困得忍不住打哈欠,除了蝉鸣阵阵,谁都未曾看见穿梭于宫殿悬樑之上的一道黑影。 时隔多日。他再次见到他。 他瘦了许多,这个爱娇又明媚的太子殿下,平日里最爱顽劣不堪拿人寻开心,如今却薄薄一张落在床榻上,经不起半点风霜了。 枢日自诩武功高超,却料不到一招声东击西,他追出长秋殿外,此时应当被困。 薄奚隔着纱帐,居高临下俾睨着他,半刻,指尖轻轻挑起那道阻隔。 他更白了。 多日来不见阳光,让他的皮肤有种近乎于病态的苍白,薄奚能够闻到他身上浅浅的血腥气,并不难闻。 他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显得很乖巧。简直是从未有过的柔顺乖巧。 「渐眠。」他动了动,膝盖半跪在他身前,唤他的名字。 如果不是过于匀亭的唿吸,薄奚简直要以为这是个死人了。 真奇怪,他闹腾的时候薄奚烦的恨不得立刻杀了他,如今他真的安安静静躺在这里,薄奚竟然想让他恢復从前那副姿态了。 他从袖中取出些什么,用指尖抵着渐眠的唇塞进去。 那是一粒丸药。 但是昏迷中的人哪里知道吞药。 薄奚告诉他,这粒药比你雪封太子的命还要值钱。 活死人肉白骨的东西,全天下也就薄奚这儿也不寻常的独一份儿,小祖宗却迟迟不肯吞下。 薄奚慢条斯理地顺着他的脖颈游走,卡在某一处关节上,毫不犹豫地将药卡进了他的喉咙。 总算餵进去。 薄奚紧紧盯着他的眉眼,不放过渐眠脸上的半刻表情。 终于在薄奚都瞧得心烦意乱时,那张国色天香的小脸儿上有了点儿微乎其微的表情。 那是一个很轻,很轻的皱眉动作。 薄奚迟疑片刻,才轻轻伸出指尖,替他揉平了那眉宇间的忧郁。 「烦的什么呢。」他自说自话:「这天塌了也有个子高的顶着,又砸不着你,你烦的什么呢。」 说到这儿,他甚至为这个不用付出任何东西便有人前赴后继为他做垫脚石的坏种感到心烦意乱。 他恨不得现下就掐死他,好叫他再也不能影响自己的情绪。 却在触碰到渐眠的身子时动作放的更轻。 那是一个浅浅,浅浅的吻。 时隔多日它终于又映在了被爱者的额心。他明明部署赢得了他想要的一切,却在渐眠这儿做了永恆不变的败者。 他像一个深夜偷香的窃贼,只能在流亡中得到与他片刻的温存。 恍惚间 薄奚瞥见他眉宇中的那缕红好像更深了些,像艷丽的血,深深,深深烙在渐眠的眉心。 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去描摹着那缕艷色的痕。 脑海一震间,有什么东西重合。 「薄奚哥哥,我以百世轮迴起誓,许下来世祈愿。」 「薄奚哥哥下辈子一定要找到我。」 第40章 笃定 插pter40 半个唿吸间,浮起的纱帐穿过虹光,刀法利落,是奔着要人命去的。 一缕断髮落在沾染药香的绸缎被面上。 第78页 两个男人在一个对视间确定了彼此的身份。 「薄奚。」枢日准确叫出了他的名字。 这样看上去,其实是枢日更为狼狈些,身上还有与人缠斗的伤痕,顺着袍角默声滴在地毯上。暗色的地毯就被晕开了一小朵花。 那些人得了薄奚的令,于是枢日虽寡不敌众,却也并未被伤及筋骨。所见的也只是些皮外伤。 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是调虎离山之计,未曾恋战,一个闪身就抄着近路跑回长秋殿了。 推门时便见到内室有道朦胧虚影。 夜闯闺阁。 枢日此刻动了真气,他杀红了眼,招招都是要着薄奚的命去的。 几个缠斗间,薄奚也并不想引出什么其他动静来。 他快刀斩乱麻,掌风一震擒住枢日命脉,将他逼退三步。 噹啷——! 佩剑两半,枢日被薄奚踢倒在地。 他想到主子,想到这个主子一直爱护的小殿下,拼死也要护住渐眠周全。 他挣扎着起身,薄奚奉告他:「你并不是我的对手。」这是实话。 肺腑血气上涌,枢日啐出一口血来,将将扯出个笑, 「你还没有让我倒下。」 薄奚:「你知道我不想让他死。」 他干脆利落地跟枢日坦白,倒让枢日有些措不及防。 是的,这是宫中人人皆知的事实。先前的旧国王储,曾是雪封太子的断袖之宠。 薄奚回头看了一眼。 床上躺的那个雪玉堆成的人脸上已经有了些血色,此刻正在酣睡。 状态已然见好。 也不辜负这活死人肉白骨的秘药大材小用。 薄奚一步步向外走去。在枢日还想抽出暗器之前,薄奚斜眼瞥过,淡淡:「留着你这条命,在宫中护住他。」 枢日压在暗器上的手一下没了动作。 薄奚今日没有准备了结他。 就如同薄奚所说,他并不是他的对手,强行拦住他只会造成大家都不想看到的局面。 对薄奚而言,枢日是渐眠身边还可堪一用的衷心之人,为着这点,他允许他近身伺候渐眠,留他的一条命在。 * 长秋殿灯火通明,地龙烧的整个殿都暖洋洋,半点儿寒意都觉不出。 枢日怔愣愣守在渐眠床下,他手中还握着那把断成两半的佩剑。 他想,一国王储沦为他人的胯下之臣,分明应该感到羞辱,恨不得将渐眠挫骨扬灰才对。但见他冒着风险深入禁庭,对着渐眠的眼神是难得的柔意,就知道并非如此。 他料想到一个可能。起初觉得惊诧,现下想来又觉得十分合理。 就是这个在外人看来荒唐骄纵的草包太子,真的拴住了那个强大男人的心。 烛芯「哔啵」的炸开,溅出点点灯油,黏腻清亮。枢日一下惊醒。 他的内心忽然产生一股从未有过的胆寒。若是薄奚真的喜欢小太子这个人还好。若他只是爱小太子这副被上天眷顾的皮囊,那么若真有头一天薄奚赢得这场战役的成功,小太子又会被如何对待。 那个骄傲又蛮不讲理的小孩子,被当成了新皇宫中的男宠,遭受屈辱和轻视,那是比要他的性命还要难受的事。 枢日只能祈祷,祈祷大人早日醒来。才与薄奚有一战之力。 * 没过几日,冀王殿下传出旨意,帝渐晚舟倍感力不从心,将皇位传召于冀王渐如意,自己则退位自封于太上皇,隐居长清殿。 旨意是否真是的渐晚舟所写已经不重要了,现在宫中人人都知道冀王要在三日后准备荣登大宝。为此宫中上下忙碌异常,司礼处的人更是来将长秋殿的宫人借走大半。 枢日处理完宫人的事,推开殿门时却敏锐发现不对劲。 他左右扫视一眼,反手关上殿门。 白日的阳光只能透过素白的窗纱照进来,晕开淡淡朦胧的光影。 殿内响起一阵异响。 「咚,咚咚,咚咚咚…」那是什么东西被摇响的声音。 枢日感到一阵悚然。 他循声走进内殿,视线先是看向床榻,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咚,」一声响动,殿内陷入一阵死寂。 枢日走到贵妃榻前,他跪下身来, 「臣下的失职。」 他分明已经将这东西藏进了私库,又命人锁起来严加看守。谁知道渐眠这样神通广大,也能翻出来。想必他已经知道了小福子的事。 不过也对,这样的事传出来就是满宫沸沸扬扬的,他早晚都会知道。 渐眠懒洋洋倚在贵妃榻上,虚虚的阳光吻在他脸上,几忽透明的皮肤好像能够清晰看见埋藏在内的细小血管。他少穿着一身白衣,雪浪翻飞的袍角裸出未穿鞋袜的一双足。 那是小福子还在时最常干的活。 渐眠的贴身侍奉都是由他来的。纵然已经年过半百,稍稍有些力不从心,他也不愿意假手于人。 渐眠的脸蛋贴在鼓面上。 死物又有什么温度。渐眠没叫他起,枢日就一直保持着跪在地上的这个姿势。 他其实对于小福子并没有什么很深刻的印象。 他好像永远是一副弓着腰的样子,看不清脸,只知道是白窝瓜一样胖胖的,跟别人永远是一副疾言厉色的阉人做派,但是面对渐眠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永远都是欣喜和蔼的。 第79页 这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 或许他也是头一个认出渐眠身份的人,在渐眠熟睡的时候,也曾为他的性格大变而感到诧异,但是在他身上看到原太子所有的特殊印记时又放下心来,只觉得这孩子可能真的是变了。 他并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穿书这种事,更不知道那时候渐眠已经发现了他的怀疑。 久而久之, 渐眠好像也受了原身的影响,对这个一直贴身伺候的太监放下戒心。 他们都说,小福子是违反宫规才惨死冀王手中的,但长秋殿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他是殉主而死。再再忠心不过的。 枢日起先得了渐眠的令,除了他们二人之外,谁也不知渐眠的伤是自己所刺,小福子信以为真,第一个比谁都着急。 据说他死的时候,衣裳里还揣着给渐眠买的伤药。 「你是故意的。」渐眠平铺直述。 枢日涩声:「长秋殿请不来大夫,若真的没有任何行动,不免叫冀王生疑,打草惊蛇。」 「啪」的一声。凌厉掌风扫在了枢日脸上。 他被扇的偏过头去,没有动作。 渐眠尖尖的指甲好像要戳到他的肉里去,他声音没有丝毫起伏, 「冀王来过了。」 枢日点头。 渐眠扯了扯唇角,轻轻一笑:「那么宫外那个,也来过了。」 枢日说是。 或许薄奚从未相信渐眠是真的被刺伤,或者换句话说,这样的小把戏在薄奚看来其实再拙劣不过,骗得过别人骗不过他。他之所以来给渐眠餵药,不过是怕他伤重的厉害,真的会多受些罪。 他们的一举一动,恐怕早已在薄奚遍布禁庭的监视之下。 但渐眠不是小说男主,更没有天道大开的金手指。他只是一个在知道些剧情下从另一个世界穿书来的普通人。他自私多疑,对傅疏的好也不过是怕他死了影响自己,他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趋于「保命」的前提。 更何况现在有这么多人肯为他豁出命去当活靶子,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应该感到庆幸。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心脏会痛的好像要死掉。 透明的水迹滴到枢日脸上,又顺着轮廓滑落,只留下干干的泪痕。 枢日抬眼看着他,看着这个金尊玉贵的小殿下,他张了张嘴,看见他眼里的痛楚和脆弱,觉得他真的再碰一碰就要碎掉了。 他开始后悔。 原来他低估了身边人对渐眠的重要性。 但是很快,那缕闪瞬即逝脆弱情绪被他很好地藏了起来。 他重新倚回榻上,将那个拨浪鼓放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面上重新变得冷静:「说说吧,现在宫里如何。」 按照他原先的计划,太子渐眠应该伤重半月昏迷不醒,然而薄奚送来的药叫他醒来的时机提前,现在事情进展到了哪一步,他也估量不准。 枢日详细跟他说完,渐眠点点头,又问他:「冀王现下兵力有多少?」 枢日说:「在宫中安插的大约千余人,那些还不方便露面的私兵都集中在京都城外的一个小巷子里,只等时机一到,便伺机而动。」 渐眠:「现在蹲守禁庭我们的人有多少?」 枢日默了几息,才道:「百余人。」 十比一的局面,也就是说,其实他们能够翻盘的机会其实微乎其微。若是现在傅疏在宫中,能够调动所有的禁卫,那么区区一个冀王根本不在话下。 但现在是仅仅能够调动百余亲卫的副将枢日,还有一个病病殃殃手无缚鸡之力的太子。 这样的局面就很尴尬了。 渐眠一开始的猜想还是太过保守了。 瓮中捉鳖的主角可能到最后会出现反转的局面。他本意是让冀王放松警惕,从而尽快暴露出底细。但而今看来… 枢日眉头紧拧:「不论如何,臣下必然拼死护殿下周全。」 渐眠没接他的话,反而道:「冀王什么时候登基?」 枢日说:「三日后。」 渐眠说好。 他吩咐枢日打开长秋殿的殿门, 「叔父如此关心孤的伤情,孤这个做侄子的自然也不能毫无表示。」 「孤记得库房中有株血玉珊瑚,就给冀王送去,作为侄子赠予的登基贺礼。」 枢日一下摸不清头脑。 急急问:「冀王若是知道殿下已经醒了,那对于您的处境,岂不是——」 渐眠打断他的话,柔柔一笑:「不会的,他不会杀我。」 第41章 绝境 插pter41 若他真的想将渐眠置于死地,那么大可以在他一回宫的时候就动手了结他,不至于等到现在,更别说派最好的医士来为他治伤。 冀王自满于自己的实力,对渐眠这个草包太子的轻视简直都要写在脸上。他并不认为这个侄子能有与自己抗衡的能力。 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 所以即便渐眠出现在登基大典上时大家也并不觉得他能对冀王有什么威胁。 毕竟谁都知道,这个孤立无援的小太子已经四面楚歌了。 他拾阶而上,迈过白玉丹墀,迈过这本应该在未来一天所属于他的王权地位。缓缓,缓缓走到了大殿之上。 虽然,但是… 众臣面面相觑。觉得渐眠此刻出现在这儿还是有些尴尬的。 冀王居高临下,黄袍加身之时竟也有了几分不怒自威的王态。 第80页 渐眠今日未穿太子常服,一身雪白素衣显得整个人素素静静,匀亭秀丽。 甚至对比先前的嚣张跋扈,这样的渐眠格外惹人垂怜。 在众目睽睽之下,渐眠垂颈久久没有动作,人群开始响起窸窣议论声。 这时 冀王突然撑身站了起来。 他走到距离渐眠两步之内的地方。在这个位置,甚至能够见到他伶仃又纤细的脖颈曲线。 很美。 没等他唤他时,渐眠动了动稍稍僵硬的身体。 那真是谁都未曾料到的举动—— 他撩袍跪了下来,慢声:「侄儿恭贺陛下荣登大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尽管知道了这是既定的结局,但区别于先前那个嚣张跋扈的太子殿下,众臣无不感到惊诧万分。 本应属于他的一切,此刻被拱手他人。他的脸上不光看不出愤懑和不公,甚至多了几分恭敬与诚恳。 渐眠此举,无疑就是告诉众人,皇位之争,他无异议。 这恰恰也是冀王最想看到的结局。渐眠识时务,他很满意。 冀王温声问:「身体可好些了?」 渐眠回:「好些了。」 冀王点点头,走下来,宽厚大手託过渐眠的手臂,隔着一层外衣,轻轻抚摸了下他的肤肉。 除了渐眠和冀王,无人知晓。 「快起来罢。」他顺势将渐眠扶起,好像刚刚只是渐眠的错觉。 登极大典继续,丝竹管弦声交织顿挫,冀王甚至因着照顾他的身体,特意命人抬来软垫椅,让他挨着自己坐。 「那株珊瑚,朕很喜欢。」冀王笑了笑,拍拍他的肩:「你能到场,朕也很喜欢。」 渐眠扑簌簌的睫毛落下来,叫人看不清眼中思绪。 他只是抿嘴一笑,好像没什么话说。 冀王撇了眼站在他身后的枢日,提点道:「那日就是他陪你出宫的么?」 枢日被叫到名字,从一侧过来,单膝跪在渐眠身前。 他说:「是臣下。」 谁也未曾料到冀王突然发作。 「砰」一声,桌上的金杯被掷到了枢日的额角。殷红鲜血顺着脸颊直流。冀王说:「没用的东西!」 渐眠静静看着,默声不语。 冀王扫了眼身边人,随即有人将枢日带了下去。 冀王看向渐眠,轻轻声:「皇叔为小明月寻了更可靠的亲卫,以后日夜保护在小明月身边,比这个不中用的东西要强上百倍还多。」 有人应声过来。 那人几乎一见到渐眠视线就焦灼在他身上,殷殷切切,令人十分不适。 宫中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冀王身边常用的狗腿子,向来是唯他是命的。 名为保护,实为监视。 他要拔除任何可能威胁到他性命的存在。 姜还是老的辣。尽管渐眠投诚的态度如此明显,但冀王还是对他心存防备。唯有拔除他身边一切可用之力,他才能够安心留他在身边。 他看向渐眠,企图从他脸上找出些不自然的神态。 但是很遗憾。 渐眠只是温和应道:「陛下说的是。」 晚间宫中设宴款待群臣。渐眠也被留了下来。 酒过三巡,大家原本紧绷的神色也都稍稍松懈,渐如意喝的最多。 今日是他的大喜日子,渐如意根本没有想过王位能够来的如此轻松。若早知道傅疏这么轻易就会送命,他也不必在封地蛰伏这么长时间。 他将这一切都归功于自己的英明神武。 「来!喝——!」他举起酒樽,站在这至高无上的位置。 渐眠也被他拽起。斗大的酒樽被塞到渐眠手里,摇摇晃晃,他伤病刚能下床,就被硬塞着灌进去这么大一杯酒,喝完时甚至站都站不稳。 众人看在眼里。 他将将要跌到地上,冀王将他扶起,顺势将渐眠的大半重量都倚靠在自己身上。 美人微醺,眉头轻蹙,这样的情态当真是人间难见。 冀王心猿意马。 混杂着酒臭味的吐息传到渐眠耳边, 「小明月真是生的越发娇嫩了。」他鼾态稍露,讲话也越来越肆无忌惮:「小明月可知道,那军营里最好的妓子才能有这样纤细的腰,这样软和的身段。」 他开始说胡话了。 各种不堪入耳的话传入渐眠耳朵里。他静静听着,半点反抗都没有。 他来了兴致,叫自己的亲随驱赶众臣。 满殿臣子都看在眼里,此刻竟无一人敢站出来为渐眠说话。 又一想,敢站出来说话的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哗啦」一声,桌上的碗碟都被拨拉到地上。群臣都未曾走散,渐如意就已经按耐不住。 他说:「那日花神游街,朕就在酒楼里看着你。」 他说:「这样的一张脸,生来做王储干什么呢,劳心劳神,朕当时就在想,朕要铸一个金屋子,将你藏起来。日日独享。」 他丝毫不顾人伦道德,好像现在压在身下正诉着眷眷小话的不是自己的亲侄子一样。 渐眠薄薄的眼皮颤了颤,好像害怕极了。 属于男人的气息喷洒在渐眠脸上,他的眼皮晕了粉,像白瓷着彩,烧出世间难有的釉色。 这样一个伶仃娉婷的孩子,谁也不会疑心他有能够抗衡冀王的能力。 第81页 「朕久不在京时,听闻你跋扈嚣张,如今看来——」他轻轻一笑,那句好像个闺阁女孩儿的话还没说出口。 「噗呲——」难以言喻的痛楚叫冀王一时间反应不及,他震惊地看向身下的渐眠。那个被他以为毫无杀伤力的孩子正持着一把匕首,尖端正对着自己,已经入肉。 到底在沙场摸爬滚打过,短暂的惊骇过后冀王迅速反应过来。 渐眠于刺杀方面到底生手,一击未曾毙命,于是给了冀王反应的时间。他迅速擒住渐眠双手,将他「砰」一声摁倒在地。 大家面面相觑。 随后才有人反应过来:「来人啊!有人刺杀皇上!快来人啊!」 若此刻行刺渐如意的是枢日,那么还有取胜的可能,但偏偏是渐眠。他给自己来的那一刀的确不至于危及性命,但也伤筋动骨,更何况是对上体力悬殊的渐如意。 男人气急败坏。忍痛拔掉腹部的匕首,又呵止想要擒拿此刻的亲卫。 他唇角染血,仿若魔鬼:「朕原本以为你能识趣些。」 渐眠原想要起来,却被他一脚压住脸颊。 牙齿因剧痛而颤动地咯吱作响,渐如意并没有打算放过他。 他一脚一脚,踹中渐眠的力道都是往死里去的。 地上晕开一朵朵血花,有渐如意的,但更多却是渐眠的。 渐眠用手臂死死护住头颅。双唇颤动,但渐如意并不能听见他说的什么。 他气急败坏,此刻将渐眠千刀万剐的心都有。 渐眠在自己那个世界是被粉丝千娇万宠的知名画家,一朝穿书到「登极」世界,又成了王权之下的独苗苗太子,未曾吃过什么苦头。这还是第一次,被人压在脚下如此羞辱。 人挨打后最本能的反应就是护住头颅,苦声求饶。 但是渐眠没有。一脚又一脚落在他的身上,渐眠甚至都能感觉到内脏翻涌的血气和碎肉都要从喉管翻涌而出,他死死咬住唇角,一声也不吭。 渐眠从来不信命。若他在书中的结局是註定惨死,那么渐眠也要挣扎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渐如意气急败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嗡嗡隆隆,他已听不真切:「该死,该死!朕给你脸了是吧!」 渐眠没有动静了。渐如意却还不曾放过他。他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提起,渐眠在他手中脆弱的如同一个破布娃娃。 他半睁着眼,一张脸青紫红肿。 渐如意问他:「你服不服气?」 渐眠往殿下看了几眼。 那里站着惴惴不安的群臣,站着渐如意的部下,还有这宫里很面熟的小太监们。 但是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拦住渐如意的施加的暴行。 那里没有傅疏,没有枢日,更没有那个在危急关头总会出现的男人。 渐如意将他扯到自己脸前,一字一句,阴鸷暴戾:「你拿什么跟朕争?」 渐眠不甘心。 若是死在薄奚手里,他已经做到了毕生能尽到的最大努力,他死而无憾。 但是死在一个区区藩王手里,他不甘心。 渐如意到底对他有些心软,对他道:「若你肯从此之后知道悔改,朕留你一条贱命也未尝不可。」 渐如意:「若你执意不改,就别怪朕大义灭亲。」 渐眠忽然笑了笑。惨澹的脸上依旧能看出昔日的美艷迤逦。他柔声道:「你凑过来我跟你说。」 渐如意毫不疑心。 他自信于渐眠不是自己的对手。 在这一幕大家亲眼所见之前,谁都未曾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砰——」 渐如意应声倒下。 那个被众人认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在经歷了一番毒打折磨之后,分明双腿都已经站不起来,却强撑着身子,一步一步,撑身站起来。 他颤颤巍巍,惶惶措措地 走向了那个属于自己的位置上。 龙椅上沾染了鲜血,他死死握住,靠着它站在了丹墀之上。 「国玺在此,尔敢不降!」 第42章 前世 插per42 「如此好结局,半分不如意」 他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了托举国玺的那只手中。 国玺沾了人血,在烨烨灯光下有种近乎妖异的美感。 自古多少人争夺的东西,此刻正握在一个刚及弱冠的小太子手上。 那冀王已经彻底没了唿吸。狰狞暴凸的一双眼充斥着不甘怨恨。他至死也想不到,自己会死在刚刚登基的第一天。 渐眠低低喘了口气,抬起头,倪裨着下首的冀王余众。呵呵吐出口血,问:「谁有异议?」 还有人握着武器,迟疑不动。 旧主已死,他们没了主心骨,却还迟迟不肯降顺于渐眠。 就在此时 殿门被砰一声撞开。 那为首进来的,正是方才被冀王处罚调离的枢日。他与将士们浴血而来。而在那殿外,是肩拥着肩层叠的尸体。 冀王在宫中安插的眼线尽数被拔除。 远远一个对视,渐眠对着枢日轻轻笑了笑。 枢日浑身的血液都沸腾热起,他率先跪在了殿前,高声:「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剑尖嗡鸣一声,与青石地板碰撞出金石相撞的脆响。 紧接着 是一众又一众高唿殿下千岁的将士们。 第82页 他们浴血冲锋,个个如同地狱里挣扎爬出的恶鬼。 这些人,都是绝对忠心于君主,是由权臣傅疏调教出来的尖锐军队。 他应当放心。这些人至死都会听命于自己,护住渐眠周全。 渐眠又呵一声:「叛贼已死,谁还有异!」 数众面面相觑,起先还在犹豫,直到冀王的头目亲信率先跪下来。紧接着,一排排人俱都跪下,口中高唿千岁。 尽数伏诛。 风中的血腥气久久不散。渐眠瞥了眼冀王的尸体,捡起那把淬了毒的匕首。 这招虽险,胜算却大。 冀王自满,也死于自满。 他觉得渐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绝不可能逆风翻盘,却不知道人到绝路什么都能干出来。 起先枢日察觉渐眠的想法时是绝不同意的。毕竟渐眠伤重刚能下床,身子见风就倒。若是一击未成,那么即刻就会被冀王反杀。 但渐眠心意已决,谁都劝不下。 枢日能做的,也就只有守在殿外,为渐眠争取更多的时间。 虽然知道渐眠有些事情瞒着他,瞒着傅相。但枢日推门而入时,还是惊骇了一瞬。 那失踪已久的国玺,竟在渐眠手上。 但也只是一瞬,他见到遍体鳞伤的渐眠,就更加揪心起来。 他沿丹墀而上,速度越来越快,直到走到渐眠跟前,才劝道:「殿下,臣下送您回宫,来传太医为您疗伤。」 渐眠打断了他的话。 他手中把玩着那把将冀王杀死的匕首,一下一下,沿着死人的皮肤纹路轻轻划过。 冀王的尸首还未凉透。 下面的人就看着那个分明已经再也坚持不下去的小太子,手起刀落间,划开了冀王的皮肉。 他拿画笔的时候,被人推崇为神明降落人间的艺术品。阳光沐浴在他身上,那真是一副此生难见的美景。 手持匕首做杀人虐尸这件事的时候,虽然残忍暴戾,但因着那张脸,竟是惊心动魄的美感,那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艷鬼,绝不应该存于人间的绝色。 小福子如果此时在这儿,第一个关心的应该是渐眠的手有没有剥的累。 他话说的轻松又平常, 「皮就拿去缝宫门外的登闻鼓。肉嘛……」 他柔柔一笑,看向枢日, 「给孤煮了。」 他一步一步走下来,看向这些大臣和叛军,春风和煦到好像无事发生:「今日宴席我看大家也都没吃饱,稍安勿躁,御膳房的人会添道菜送来。」 大家颤颤巍巍,却半点不敢不从。 那象徵着王权威信的国玺就被他松松握在手里,一抛一抛,叫人担心下一刻就被他摔碎了。 枢日跟在他身后出了殿门。 他心中的疑虑越来越深,沿着深深,深深的宫道,他才问出口:「殿下,」 只是起了个头,渐眠就知道他想问什么。 渐眠说:「国玺是静妃藏起来的。」 枢日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这件事越来越扑朔迷离了。静妃为什么敢私藏这样的东西,又为什么非要在那个时间段自戕而死。 不,或者说。 是谁将她灭口。 渐眠抬眼。今日的月亮格外圆,照的宫里亮堂堂的,好像所有的阴私腌臜都被洗刷干净。 他轻声低语了一句什么,枢日没有听清。 他走近,还没等听见见面在说什么,怀里就被砸进来一个冰凉的身体。 「殿下,殿下!」 他听不见了。他实在太累了,需要好好睡上一觉。 宫外。 密林穿梭。 这是离京都最近的一条小路。但纵使最快的骏马也需要半个时辰才能速达。 更遑论 现在有人阻碍了薄奚的步伐。 「呦呵!郎君去哪儿?!」出声的是个身长七尺的彪形大汉。他背上背着一柄巨斧,劫在薄奚跟前,看上去应当是山匪一类。 薄奚没有打算跟他废话。 手中长剑速出,直指那大汉心脉。 他的武功不说世间翘楚,却也远超寻常武者,对付这么一个山匪,应当是绰绰有余。 但未曾想到。那山匪也迅速祭出巨斧,一边挥斧抵挡,一边还尚有闲心问他:「郎君莫要心急,怎么半句话不说就要拿老汉儿开刀呢?」 薄奚冷漠不语。一剑一剑都是冲着要他的命去的。 他无心与任何人解释。此刻只想快点斩除路障。 宫中有密探,飞鸽传书。 一句「恐有危余」便将薄奚身在曹营的心迅速拉了回来。 按他的安排,只要渐眠不出长秋殿,那么便不会有任何人能够危及他的性命。 他并不在乎现在雪封的君主到底是谁。这个偌大王国岌岌可危,到底会被川齐捲土重来的铁骑踏平。 他所要的,只是宫里那人的平安。 他只要他平安。 一招招交锋间,薄奚速度越来越快, 「让开!」 那大汉还是笑:「郎君如此着急,是赶着幽会心上人吗?」 那寒潭一双的眼睛里淬了冰。薄奚的优势在于速度与身法,但对上这么一个皮糙肉厚的大汉竟然一时间也觉得难缠。 他说:「俺老汉不是奔着要你的命去的,郎君又何必如此心狠手辣?」 那剑身的鲜血汇聚到尖端,滴答落在草地上。 第83页 薄奚盯着那大汉,一字一句, 「让开。」 那大汉忽然开口,说的云里雾里,到底是没见阳光的事,薄奚却听得懂。 「常言道人生小满胜完全。郎君命格贵极,拥有的已然登峰造极,又何苦再去寻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薄奚扯了扯唇角,没有应他的话。 很小的时候,他曾亲眼目睹国破家亡。母后抱着他,浑身的鲜血要将他泡透,她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是最重要的事情。 那时候他救不了所有人,甚至于自身都泥菩萨过河。 自那之后,薄奚就坚信,只要自己足够强大,那么所有的东西于他而言都是掌中之物。 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他的,和他不想要的,绝没有放弃这样的选项。 哪怕薄奚还有一时可活,他也一定要拖着渐眠一起跟他下地狱。 这大汉不会懂,或许他已经看出薄奚偏执不已的想法。在对上薄奚时,他招招除了防守再无其他,他并无心要薄奚的命。 那大汉嘆了口气,干脆将手中的斧子扔下。 自己一座肉山站在薄奚身前。 他一问:「小郎君,你悔不悔?」 薄奚阔步上马。 那老汉挡在他的马前,又问:「小郎君,你悔不悔?」 薄奚出鞘,半点没有迟疑。 那老汉再三:「小郎君,你悔还是不悔?!」 「不悔。」薄奚掷地有声。深深一眼落在那大汉身上:「我想要的东西从来不多,他是第一个。」 万历十三年。 薄奚发现那个草包太子变了。 他对上自己的目光里再无虚张声势的畏怯,那双狐狸一样的眼睛里噙满荡漾春光,一边说着掏心窝子的话,一边在背地里搞小动作。 薄奚觉得有意思。 他这样娇气,怕冷又怕热,身体像破棉絮,稍微见点风就被吹的七零八落。他冷冷叫薄奚跪在地上守夜,又在睡得身体捂不热的时候拼命往薄奚怀里钻。 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薄奚与他无非你死我活。 起先,薄奚只想杀了他。 但后来薄奚只想好好爱他。 那大汉虽被刀剑洞穿身体,眼里流露的却是无尽的慈悲,这样与长相极为不符的情绪出现在他身上,只显得古怪违和。 但薄奚并不在意。 阻挡他抵达他的身边的任何阻碍,都会被薄奚毫不犹豫地挥刀斩杀。 那大汉虽被薄奚刺伤,身形却站的稳稳噹噹,他伸出手,在薄奚反应过来前抚在了他的头顶。 瞬间 梵明声四起。 无尽鲜血自那大汉身上喷涌而出,将薄奚整个人浴湿。 薄奚的脑袋里瞬间多了许多陌生的记忆,那些记忆一帧一帧,犹如长河画卷淌过,分明陌生,却又那么熟悉。 「我以百世轮迴起誓,许下来世祈愿。」 那少年嗲嗲靠在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身上,娇娇媚媚,亲昵异常。 而那张脸,薄奚终于看清。 因果百世,轮迴有序。 陌生梵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薄奚终于支撑不住,他耳朵嗡鸣,已经听不清任何东西。那梵音却硬要抵达他的耳际,不允许反抗。 他跌下马,强睁着睁开眼。 哪里还有什么山匪大汉。 月光柔婉,流光落在薄奚身前的草地上。 ——那是一颗舍利子 他以手刃功德圆满的善人之血,开启了尘封的前世记忆之门。 第43章 欲来 插per43 「不跪神明跪老僧,但求人间好结局」 寺院钟声悲悯悠长。尚不知事的小沙弥都意识到不对劲,他怯怯站在大师兄腿边,歪着头去看。 「你们自遵守善慧嘱意,研习佛法,静心礼诵。」 … 那接任主持的善慧眼角湿润,声音哽咽:「知道了,师父。」 日暮将迟,那老主持缓缓抬眸,看了眼低眉慈悲的菩萨相。轻轻,轻轻闭上了眼睛。 他的使命已经结束了,剩下的,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嗡——!」 「嗡——!」 「嗡——!」 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 十世功德圆满的和尚,圆寂了。 走马灯一帧帧走过他的少年儿时,情窦初开,直到长伴青灯古佛,那抹艷色的红烙印在他心上,深邃刻骨。 那是一见少年误终生。 走马观花,他第一次跟随年长自己的殿下哥哥来寺庙礼佛,雪玉糰子一样的孩子,其实那时是分辨不清男女的。 他见寺里养的一株莲格外清秀,就偷熘出来去池子里够莲。还没有走到池边,就被青苔缠绕的石子滑了一跤。而尚是小沙弥的他恰好路过,被他吸引。 他以为那是个多大点儿的小女孩儿,红着一张小脸哄他:「你不要再哭了。」 那孩子依旧哭,一边拿水汪汪的眼珠子觑他,一边哭,抽抽搭搭,还惦记着那池子里的莲花:「我想要那个。」他指使人从来这样理直气壮。自小受念万物有灵的小沙弥犹豫片刻,一面低念罪过,一面给他够莲花。 可他只是半刻的功夫,再一回头,那孩子已经被人抱起。 那小沙弥虽然不大出门,却也听过这矫矫不群的贵人名讳。但见那被抱起的孩子袍角稍乱,露出去了鞋袜的脚腕。那脚腕红肿,上面还挂着只金锁子。 第84页 那锁子可能被去了芯,他乱动也不响。宫人们默声不语,只有这满池的莲叶轻晃,和那孩子天真的话:「大哥哥这么快找来了?」 贵人撇了眼小沙弥。他抱着莲花,浑身一抖。 「一会儿该回去了,找不见你,就知你又乱跑了。」 随即他跟那小孩子说:「走罢,太傅已在学清殿等候多时了。」 那小孩子撇了撇嘴,却将那朵莲花忘在脑后。 小沙弥并不敢提醒他,只低着头,看他越走越远。 午夜梦回,那抹身影却在他心里留了多年。 佛前受戒时,师父说他六根不净,他却支支吾吾,半句都说不出来。 而后再见,就是听闻他们姻缘已定的喜讯。 寺里供了千盏平安灯,他跪在佛前,比小时生的更加柔婉美艷,却忘记了当年为他摘莲的小沙弥。 当时的小沙弥已经变成寺院中的大师兄。正由他接待这位宫中娇客。 「师父师父,我俩的八字可合呢?」他没有变,还是跟小时一样稚气可爱。问出的话如此天真,却叫人不忍心责怪。 那位身份贵极,谁敢说出半个不字来。 和尚说:「佳期应许,姻缘天赐。」 他莞尔一笑,才安下心。 送走他时,那娇客在寺前不远停下脚步,他疑声问道:「这里…」 和尚的心怦怦跳,以为他是想起了儿时那段插曲。 「这里的莲生的真好。」 和尚闭了闭眼,默念阿弥陀佛。 他以为此时一面就是永无再见。却在几年过后,亲见那贵人抱着他来到寺庙。 他的脸苍白如雪,气息近危,已经救不活了。 贵人拽着和尚的身体,急哧的眼睛红如恶鬼,人病到了这份,药石无医的时候,就执拗地信起求神拜佛来。 「我要他活。」 贵人说:「告诉佛祖,他活不了,我砸了它的金身。」 可是贵人不知道,世人诚心祈求佛祖庇佑,也不过只是在拜自己内心的那尊欲望的佛。 「疼啊」那娇客轻轻唤, 「大哥哥,让我死吧,我好疼啊。」 只是佛祖终究救不了那註定会死的人。 和尚看着贵人一夜白头。不让僧人诵经超度,也不让那孩子下葬。 他开始迷上了求仙问道。国家民不聊生,都说君主昏庸。 可是贵人哪里会在乎他们的想法呢。对他而言,那孩子离开人世了,他也就没有什么活下去的欲望了。如今吊着一口气的,也不过是那云彩里虚妄的幻想罢了。 急景流年 竟然真的让他找到了些什么门道。 贵人来到寺庙,他说, 「我需要几个僧人。」 他哪里需要几个僧人,他是需要心甘情愿以身祭火的善心人。 众人面面相觑,内心都有自己的私妄。 他站了出来。 贵人跪在和尚面前,头磕很的响。 和尚投入火海的时候不曾回头。他只是盘腿入定,脑袋里想的,却不是什么佛法大义。 那年初见 一见就误了终生。 僧不说是缘是劫 僧说有缘。 与他有缘。 此后光阴飞逝。和尚每世都是带着前世记忆托生。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和职责,哪怕那孩子没有一世可以认得出他,他也不曾悔过。 而今 他眼睛一闭,又要开始下一世的轮转。 风声萧瑟 快马疾驰 沈氏两兄弟带人追赶王君,在密林中发现了已经昏迷的他。 他手中紧紧握着一颗舍利子,眉头紧蹙,口中念念有词。 沈骄下马,急步走到他身边。 他趴在他身边,听他轻轻呢喃,只知道他口中所唤,只有一个叠字, 「娇娇。」 沈骄愣住了。 骄骄,他竟是在叫自己么。 沈骄越想越旖旎,原来他竟然对自己有这样的心思。 沈骄的一颗心犹被烈火灼烧,烧的他不知如何是好。 他看向薄奚,脸颊微红,终于做出了决定。 「哥哥。」沈骄回头:「咱们先将王君带回去。」 他想好了。他一定要想办法将渐眠除去,渐眠在一日,就会阻碍薄奚踏平雪封的步伐,也会影响他与薄奚的感情。 军医连夜被薅来给薄奚诊脉。 奇怪的是,他脉象平稳,并无被人中伤或者下毒的痕迹。 军医思铎片刻,只能道:「还是先观察看看,应当,是没有什么大碍的。」 沈仰沈骄一众聚在营帐中,闻言也只好先这样。 灯火蔟簇,红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沈骄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其他人,提议, 「不若咱们先派出一队人马,深入打探一下京都如今情形,才好再做应对。」 葛酉说:「不妥,我看还是等王君醒来再行商议。」 鹤柳风放出重磅炸弹, 「冀王死了。」他眯着一双狐狸眼,不顾众人震惊神色,接着道:「是被渐眠设计杀死的。」 有人疑惑:「是那个草包废物?」 渐眠声名远播,谁不知道他是个身无长物的草包太子。 鹤柳风说是。 他道:「那国玺如今也在他手上。」 葛酉迅速反应过来, 「那他先前,都是在扮猪吃虎?」 第85页 窸窸声沸沸扬扬,都在说渐眠好心机。 沈骄适时插嘴; 「所以我看也是擒贼先擒王,渐眠一日不除,未免夜长梦多。」 大家都说是。 鹤柳风与沈骄一个对视,二人都明白了彼此心中的想法。 只有沈仰坚持己见。他说:「不妥,还是等王君醒来再说。」 沈仰是自小就跟随王君的肱骨,如今在军中也威信颇深,他一开口,大家也就不好再说别的。 唯独沈骄,面上不悦表露明显。 等人都走完。沈骄才一脸怨念地问他:「你是不是对渐眠心有不忍,你根本不想让他死!」 沈仰不言。 他也听说了,那孩子虽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却在刺杀冀王时身受重伤。他心情复杂,想起在禁庭时,他连抄经都觉得麻烦,如今却也能独当一面了。 沈骄问他:「难道你忘了家国雠恨,忘了父亲母亲是怎么死的!?」他目光如炬,握住哥哥的手:「你可想好了。」 沈骄背对着他,紧咬着牙,涩声:「你不会看不出,王君并不想让他死。甚至如果他活着,会成为我们最后的阻碍。」 「哥哥,只差一点了,只差一点咱们就能给父母族人报仇雪恨了!」 沈仰低哑了声音。 * 宫中。 渐眠如今虽为太子,却有实权。 太上皇渐晚舟处于一个非常尴尬的身份。渐眠那晚昏迷后,直到醒来都没有听见干清殿的半点风声。 枢日说:「太上皇一切皆安。」 枢日犹疑片刻,才道:「现在宫中上下都说,既然叛贼已死,殿下合该将国玺归还太上皇。」 其实如今渐晚舟所在的位置非常尴尬,禅位是他,如今风波平息,他自己却又不露面了。当然,这其实很符合渐晚舟一个傀儡皇帝的身份。 渐眠盘膝坐在榻上,百无聊赖地听完枢日说的这些八卦废话。末了实在听得无聊,他才道, 「给我把桌上的瓜子拿来。」 枢日说话声一顿,音调上扬, 「殿下!」 渐眠还是那副散漫浪荡的表情,嘴里边嚼干果边道:「孤又没挡着你说。」他眨着一双大眼睛,无辜看向枢日。 枢日哑了声音。 他不知道,这样一个好像万事明天安的小太子,是怎么做到手起刀落剥掉亲叔父的皮的,又是怎么威逼强迫臣子们喝掉人肉汤的。 他好像再无辜不过,又万事皆在股掌之中。 这样的性子,不光叫臣子们摸不到头脑,就连枢日有时候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不过倒真有件事需要你去办,」渐眠讨好笑笑。 枢日心中警铃大作,觉得大事不妙。 ———————— 看在我这么努力日更的份上,各位小主们可不可以给我一丢丢营养液呢,就一丢丢,求求啦 第44章 压境 插per44 夜半三更 丛影蔽日。宫道阴森寂冷,风一吹呜呜似鬼嚎哭。 今日恰逢小柱子值夜。他独自一人走在回太监所的路上。他先前是静妃宫里的人,自从静妃死后,他的地位也一落千丈,静妃宫里的人被重新分配后只有他落了个洒扫太监的累活。 免不了无人处怨声载道,直啐那些掌事太监狗眼看人低,不就是没打赏他们银子,哪里就至于如此磋磨人。 一阵风穿过他的身体,颳得骨头缝都疼。 他缩了缩脖子,加快步伐。 「三魂渺渺离阳世,无偿一道好凄凉」 「七魄茫茫赴泉台,受了多少风霜凉」 「狂风颳起阴风来,喉咙哽哽难下肠」 「世间万物有无常,我的灵位哪里藏」 … 阴森森的唱词一遍又一遍迴荡在宫道,小柱子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直到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的好像在耳朵里迴响,小柱子才「啊呀」一声叫出口。 「世间万物有无常,我的灵位哪里藏」 「我的灵位哪里藏……」 小柱子冷汗瞬下。 这句话宛若缠绕在小柱子身上的催命符一样,一遍遍,一声声,如同跗骨之蛆,不停催念。 不辨男女的声音尤在继续唱悼,小福子跌跌撞撞几乎绊倒,反应过来撒丫子就要跑, 「砰——」他撞到了什么东西上。 小福子双手捧头正了正脑袋上的太监帽。 「我的灵位…」 小福子咽了口唾沫,扑腾着往后倒退。 他低头的那一刻,看见了离他越来越近的一席青袍。 空空荡荡,如影随形。 而这宫中生前最喜穿这样洁净颜色的,就是那已经死去的静妃。 「哪里,藏?」那袍角落到他身前,凉丝丝的头髮垂下来,能听得声音,却看不清五官。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小福子的嘴张到无限大,可是此刻,叫破喉咙都没人能来救他。 他深深知道,这是静妃娘娘含冤而死,前来报復了。 他哆哆嗦嗦,嗓音颤抖, 「静,静妃娘娘,不是奴才害死您的,不是奴才啊!」 不管他口口声声说些什么求饶的话,那道影子驱之不散,长长念叨着一句话, 「我冤吶……」 眼见着那长长的,血红的指甲就要冲他的脖子而来。 第86页 小柱子以头抢地,磕的砰砰作响:「冤有头债有主,奴才知道您生前最是良善,不是奴才害死您的,您何苦来难为奴才!」 血红指甲搭在小柱子肩上。可能是风声萧瑟似鬼嚎哭,也可能是内心有鬼不敢承认,他并没有察觉出哪里不对。 那个本应该被他吞在肚子里一辈子的秘密就这样吐露出来: 「是皇上杀了您,您自该去找他,奴才可什么都不知道啊!」 尤记得那晚,夜寒风疏。那晚小柱子照常给静妃送药,刚一推门,他迅速察觉到不对。 未免太安静了。 殿内没有一个伺候的宫女儿太监,高公公也不在。 小柱子将托盘撂在外间的桌子上。垫着脚往内殿去看。 这一看不要紧。他却发现静妃脚下悬空,连挣扎的声音都喊不出。 她的脖子上被套了绳索,而那绳索的另一端, 小柱子连看都不敢看,屏住唿吸慢慢退了出去。 他害怕自己这个目击者被发现,从恭房里呆了一整夜。等到明天静妃暴毙的消息传出来他才敢出去。 怀揣着这个秘密。他甚至夜夜连觉都睡不好,一做梦就是静妃那张被勒的青紫的脸,和长长吐出的狰狞的舌头。 好在那晚应该没人发现有第三人在场。小柱子就藏着这个秘密,一直到了静妃宫中人被重新分配,而他,是最晚走的那个。 「砰——!」枢日一肘下去,小柱子昏了过去。 他扯了袍子摘了头套,同一侧走出来的渐眠一个对视,枢日难以掩盖心中的震惊,却被渐眠一个口型阻止声音。 他比了个嘘声,叫枢日赶紧离开这里。 长秋殿。 胖猫喵呜一声跳到了枢日头上。这段时间它很喜欢这个时常投餵自己的人类。 枢日虽然不知道渐眠是怎么察觉静妃当初身死有异的,但看渐眠好像对皇帝杀死静妃的事实并不感到惊讶,枢日顿了几秒,才问:「殿下是觉得,皇上有问题?」这个揣测一说出口,枢日就自觉失言。 背后妄议圣人,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渐眠不语。 枢日又说, 「宫外传来了消息,说,荆山寺的主持圆寂了。」 寺里有谁是两人心知肚明的事情,渐眠捉过胖猫,一下一下抚着,并不抬头:「人醒了吗?」 枢日眼神黯了黯:「还没有。」 渐眠将一部分暗卫留在了荆山寺守护,如今虽说傅疏已死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但未免夜长梦多,他还是留了一手。 「登极」故事线现在已经来到关键节点。川齐的大军此时正集结在京都五十里外扎营。随时都会攻入京都。 雪封常年安逸,战备资源和将士与川齐拉开了极大差距。更不要说对方还有主角攻薄奚的气运加成。 在书中 废物太子渐眠将京都布防图给了自己爱慕的沈大公子沈仰,同时为叛军攻城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渐眠穿来至今,这只蝴蝶煽动的小翅膀救了许多人的命,也让本应该死去的傅疏现在仍活着。却依旧无法阻挡主角攻报仇灭国的步伐,可见剧情走向的大势不会因为渐眠做的小手脚而偏离太多的主线。 渐眠想起书中最后这位废物太子的结局,他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更多的……渐眠长长嘆了口气。 傅疏 快些醒来吧, 虽然能够料想到剧情进展的方向,可是速度这么快是渐眠始料未及的。 一觉醒来,冲锋的号角集结,渐眠是被宫中乱糟糟的脚步和嚎哭声吵醒的。 渐眠连夜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枢日有心不让他们发出动静,但却无可奈何。 宫中变天了。 渐眠睡醒只是懵了一瞬,就迅速反应过来。 他眨巴眨巴眼睛,恢復了几分精力。使唤枢日:「将我的太子公服找来。」 小福子死后,渐眠的贴身侍候就由枢日亲自来,宫中危机重重,交给谁枢日都不放心。 好在渐眠使唤人使唤的理直气壮,适应良好。 他在枢日的服侍下穿好太子公服,纤细的身姿被衣服束的笔挺修长,这让枢日瞬间反应不及。 在他心里还是个小孩子的殿下,如今竟真真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人了。 「走吧。」渐眠阔步。 「我们去上朝。」 议政殿沸沸扬扬。 大臣们早早来到。就连那称病不出的太上皇也拖着虚弱的身子坐在了龙椅上。 渐眠走入殿中,见到皇帝时脸上并没有半分惊讶。 他拱了拱手,行礼问安:「父皇身子可好些了?」 渐晚舟说:「已经好些了。」紧接着,他又道:「清除叛贼,吾儿功不可没。」 渐晚舟的话刚刚摆出来,底下就有人站了出来。 渐眠打眼一瞧,认出这人是将沈骄进谏为翰林院孔目的右相齐雍。 被他这么直勾勾盯着,大多人都忘不了太子殿下威胁他们活吞人肉的事情,回想起来一阵胆寒。 齐雍手捧笏板,进言道:「如今冀王已除,国玺又已被太子殿下找回。按宗制礼法,殿下应当归还国玺于圣人。」 渐眠「喔」了声,原来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大家就已经将太上皇的位置恢復了,好像那个退位让贤的不是渐晚舟一样。 第87页 渐晚舟赞许一笑, 「吾儿。」 渐眠并不接他的话茬, 「如今川齐叛军压境,傅相的衣冠冢更未入土,怎么大家不关心关心正事,反倒琢磨起这些无关紧要的宗制礼法来了?」渐眠顿了顿,又说:「我知道了,怎么大家是把逃亡的路线都制定好了,如今万事具备,只差东风。」 齐雍斥道:「黄口小儿,何以污衊我等!」 渐眠也沉下脸来。 一众见他脸色阴沉,俱都抱团,没几个敢附和齐雍说话的,毕竟都知道他们这位太子殿下,连自己的亲叔父都敢虐杀。如此心性,杀他们岂不只在一念之间。 渐眠问:「城外大军压境,父皇意下如何?」 不待渐晚舟说话,齐雍便率先开口:「当然是先让那些老弱妇孺去挡挡先锋,保留精英部队,护卫圣上!」他拱了拱手; 「圣上在,江山在。」 他连话都没有说完,渐眠侧身拔了枢日的剑就刺向齐雍。 这不是他第一次血溅朝堂。也不是他第一次发疯杀人了。 但大家仍旧是吓了一跳。 他的话戳在了渐眠的雷点上。男子汉大丈夫,上战场杀敌,建功立业,报效国家,那是天经地义。 但绝没有让女人孩子出去送人头的道理。 渐眠一字一句,说:「丞相齐雍,包庇川齐叛贼沈骄,勾连通敌,致使内忧外患,孤不杀他,不足以泄民愤。」 他话锋一转,矛头直指那端坐明堂的皇帝, 「儿自叛军处将国玺夺回,儿之功绩,圣人是否有疑?」 渐晚舟眼神复杂,好像第一次暴露出他藏在这幅软弱皮囊下的真实情绪, 「你父无疑。」 渐眠说好。他单膝跪地,仰头盯着渐晚舟,看得人心里毛毛的, 「如今川齐大军压境,内忧外乱,儿自请带兵出征,圣人可允?」 渐晚舟意味深长地看着殿下跪着的渐眠,心中趣味却更深了。 他拍了拍手,笑道:「允。」 渐眠速步走出殿门,脚步是显而易见的慌乱。他自诩是个恶毒懒惰的无能之人,却无法眼看着那些无辜的生命白白送命,纵然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但仍旧有人能够看出。 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弱点。 渐晚舟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眼中的怜悯与不屑暴露无遗。 那么渐眠,你又当如何抉择呢。 第45章 被擒 插per45 「语迟迟夜不能寐」 甲冑加身,枢日一遍遍检查他衣袍里的软甲,眉头紧蹙,几度欲言又止。 他连束髮都要旁人代劳,却肯亲去那刀剑无眼的残酷战场。 枢日略略佝身,与他对视:「不要硬沖,臣下会一直在殿下身边看顾,若不能敌…」他顿了顿,末了的话就止住了。 若不能敌,他们也无退路了。 渐眠没说话,翻身上马, 「驾——!」 战鼓声咚咚咚敲在人心上,颤颤巍巍,究竟难安。 皇帝与众臣登上了瞭望台。观望这一行长得看不见头的出征队伍。 渐眠不是练家子出身,他没穿来前就是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画家,弃文从武不说,连半点学武的机会都没给过他。一路走到现在,靠的只是身上那几分凌厉的狠劲儿和血气。 这是他第一次真刀实枪感受到战争的残酷。 还没出城门,原本繁华的天衢十二街就有了战乱的光景。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还是能够看见空袭火球对建筑造成的影响。 空前寂静的街巷,唯独战马踏过的踢踏声,和那一双双躲在窗后窥探的眼睛。 断壁残垣之下,偶有妇孺抱着孩子缩在角落,孩子呜咽声又被母亲迅速捂进喉咙里。 那些被退出去做人肉墙的,正是这些最苦难最底层的民众老弱。 渐眠深刻意识到,作者在书中一笔带过的战争,在真正世界是有多惊悚残酷。 前方开路的先锋部队折返回来,队伍的末尾还带着个穿布衣的人。 那人见到渐眠的衣角,就迅速冲上来,口中高唿:「殿下,殿下!」 打眼一瞧,那人虽身量不矮,但眉眼青涩,还是个孩子。 他叫殿下,眼中的仰慕尽显。 渐眠搜寻记忆,没有将他与任何人对上号。 眼见渐眠没认出他,少年心中不免失落。 打头的将士说:「殿下,他说他曾在安置营被你救下过。」 那少年快快道:「重华,我是重华,殿下还记得吗?」 渐眠虽然很想记得,但他真的不记得,但却只能装作很记得的样子。 重华说, 「那时候您还教过我们跳房子!」 他这样一说,渐眠就想起来了。 记忆里那个瘦小的身影跟眼前的少年重合,渐眠眼中都不无震惊。 重华解释:「从您走后,我们家家户户分了耕地,吃得饱了,自然就长个子了。」 小孩子吃得多长得快,原来闹饥荒停止生长的身体得到营养,就如雨后春笋一样,迅速拔了起来。 重华说:「我也想跟着殿下上战场,为殿下出生入死。」 渐眠鸟都不鸟他, 「孤记得你还有奶奶,家中长辈需要赡养,现在还不到硬逼你们上战场的时候。」 他驾马就走。 重华在背后吼:「我奶奶说了,国安则家安,国破则家亡,殿下救了我们一家,现在是我们报答殿下的时候了!」 第88页 渐眠挥鞭,充耳不闻。 宫门打开。敌军的旌旗在空中飘荡。小前锋根本没有预料到渐眠会亲临战场。 他刚想说些什么,就被渐眠一脚踹翻在地。 他们来的还是太晚了。 那些老弱妇孺哪里有能力提刀上战场,在这里也不过只有被敌方收割人头的份。 平地被染成了红色,断肢遍地都是,有长头髮的女人,还有皮肉皴褶的老汉,下场悽惨。 对方阵营嚣张极了:「雪封是没有可用的将士吗,竟派出这么些残兵败将来扫我们的胃口!」 敌方将士们的呦呵声震天响。 渐眠的目光落在了小前锋身上。他顶住压力,冷汗频频:「这都是圣人的旨意,我们只是奉命——」他的话完没说还,就被枢日手下的将士们捆住手脚强行带下去了。 「开闸门。」渐眠说:「迎战。」 那是他此生第一次手染那么多人的鲜血。 战场硝烟四起,人命只是数字,他已记不清杀了多少人,枢日以他为中心展开保护圈,渐眠唯一的使命就是往前沖。 对方瞭望塔。 沈仰听着下属汇报,满脸复杂。 沈骄则是惊异:「他真的亲自上战场了?」 下属肯定道:「不会有错的。」 渐眠姝色人尽皆知,天底下想再找出个长成他那样子的也是比较费劲的事。 距离太远,沈仰分辨不出两军交锋中谁才是渐眠。他仅仅是想到那个骄纵跋扈的人如今真的提刀上阵,心中就说不上的复杂难言。 沈仰心中好像有人默声询问自己,你真的希望他死吗? 他死了,雪封国主无后,不管怎样于川齐而言都是一件利事。 战场刀剑无眼,他死在哪一刻都是寻常事。但沈仰只要一想起那张脸,想起他怯怯声唤沈先生的样子。 沈仰闭了闭眼,道:「传命下去,谁能活捉太子渐眠,赏金千两。」 沈骄也听见了,他急急走过来,攥住兄长的手, 「你是疯了吗哥哥,渐眠今日就算死在战场上,那也是他自找的,就算是王君来了,也断然不会说些什么。」 沈骄:「可若是他不死,王君的心便一日难安。」 薄奚至今昏迷不醒,错过此时,想要再瞒着他杀掉渐眠就难如登天了。沈骄深知这个事实,这是他断不能接受的。 「噗呲」刀剑入肉,鲜血喷溅在渐眠脸上,他已分辨不清这是对方还是自己身上的血了。 剎剎时刻,他一抬眸。 他没有看见敌方阵营的人,可沈仰却看见了他。 那一眼里面,只有坚韧决绝。 沈仰心神一颤, 或许,那才是渐眠隐藏在皮囊之下,真实的模样。 沈骄一把推开沈仰, 「马来,一队骑兵跟我走!」 渐眠本就伤重刚愈。这样带伤上战场,本没有好全的伤口撕裂扽开,渐眠的唇瓣雪白,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 长时间的作战本就使人体力透支。渐眠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了。 枢日仍在他身边左右守护,见他渐渐慢下来不免担心, 「殿下,我在前面掩护,你撤回城中去。」 渐眠充耳不闻。 敌方的兵力充足,他们打的吃力不说,两方焦灼下去,对方头阵只是小试牛刀,他们却已经损失大半。 如今情形不管怎么看他们都不占上风。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必要时刻,枢日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撤!」他发号施令的同时将渐眠掳到了自己马上, 「后面的人跟上,我们撤!」 渐眠手掌震麻,陡然失力,连刀都握不稳。 「噹啷」一声落在地上,渐眠长长喘了口粗气,紧接着「哗啦」一声吐出口血来。 他支撑不住,如若不是枢日在身后半抱着他,渐眠随时都能跌下马去。 枢日已经能够闻到他身上非常重的血腥气。 纵然是他看顾,但两军交战,渐眠身上不免受伤。 一道道刀剑的刮痕割裂他的衣裳,渗出缕缕鲜血,像被施了酷刑的刑犯,全身上下没有完好的肤肉了。 他眼睛半睁不睁,懈了力气,连反抗挣扎的意识都渐渐远去。 枢日只道不好。 他声声急切:「殿下,殿下不要睡过去!」 渐眠眼睛充血,只能看见朦朦胧的一层血雾,眼眶酸涩的他再也睁不开。 他想,原来自己终究是个普通人。 天道也好,主角攻薄奚也罢,自己的拼命挣扎到最后不过也只是做他人的垫脚石而已。 这些拼死厮杀的将士们不知道,城中期盼他们胜利凯旋的民众也不知道,有些事情,是在一开始就被写好结局的。 渐眠想,真是不公平。 旁人轻易就能取得的胜利和凯旋,是踏着这么多条被作者一笔带过的人命走出的,而他渐眠,只不过是其中一个微乎其微的小角色罢了。 逃出十余里,后面的追兵好像不知疲倦,连停歇都不曾,紧紧跟在他们后面,只要他们的马稍微慢一点,随时就能被射杀。 身后不知有谁喊, 「活捉太子,赏金千两!」 那是兴奋的唿嚎。 枢日闻言咬牙,更用力地抽了身下战马一鞭。 渐眠已经意识朦胧,枢日再叫他连回应都没有了。 第89页 沈骄与那些川齐将士们一同追逐。他知道,若是这次不能将渐眠斩尽杀绝,未免日后夜长梦多。 他抽出背后的箭矢,蓄力,瞄准。 沈骄是个半吊子弓箭手,但多发之下,射的多了也能找到一些准头。 他在前方逃窜的部队中锁定了渐眠的战马。 「嗡」长箭破空,唿啸一声后传来马儿痛苦的嘶吼。 箭矢射中了战马的后腿,马儿吃痛跪了下来,连同马上的渐眠和枢日一同摔下。 他抱着渐眠,在地上滚了几圈。 沈骄一笑,快马驾去。 渐眠在地上跌撞滚了几圈,迅速反应过来,将已经昏迷的渐眠带到一旁马上。 他将渐眠与马儿拴紧,挥鞭叫它跑起来,自己跟将士们留下拖延时间。 他只看了那托着渐眠的马儿一眼,转头,毫不犹豫地向沈骄冲去。 敌众我寡,就算枢日长出三条手臂来,也难以应对层层叠叠的攻击。 有人倒下,又有人前赴后继地向他刺来。 沈骄不见渐眠,迅速反应过来。 他知道枢日是头领,心里动了真气,一对阴毒的眼睛狠狠盯着他,唇瓣张合, 「取箭来!」 嗡 箭矢破空唿啸 枢日再也没有挣扎的空隙。 万箭射下,将他活脱脱捅成了筛子。 枢日咬牙挣扎着还想挥动手中的武器,却再也无法调动力气。 他眼睁睁看川齐的铁蹄踏过自己的尸体,追向了城中的方向。 他嘴唇动了动,那句殿下还没来的及说出口,就断了那口强撑的气。 全军覆没, 沈骄终于赶在了最后时刻追上了渐眠。 那匹马儿识途,真的将他带到了正确的方向。 只速度慢了一点。 沈骄射中那匹马。渐眠从马上滚落下来,他却不叫旁人动手擒拿。 他与渐眠之间,到底是要亲自清算。 沈骄一步步走向渐眠,这么多年的仇今日终于得报。 他能够听见胸腔垒垒的鼓动声,浑身的血液都热的沸腾。 沈骄浑身激动的抖动,连剑都几乎握不稳了。 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了。 ———————— 说爱我,就在此刻 第46章 神明 插per46 「至清至净,权臣傅疏」 渐眠在沈骄面前。第一次调换了身份角色,由施暴者变成任人宰割的小羔羊。 冰冷的剑身拍了拍渐眠的脸颊。沈骄居高临下,殷红唇瓣张合,吐出讥讽话语, 「渐眠,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也会落得今天的下场呢?」 他落魄至此,身边人都为了保护他送命,沈骄眯眼, 「渐眠,你才是最大的灾殃。」 那双桀骜恣肆的眼藏在薄薄的眼皮下,如同春水揉皱繁花,落魄至今,却仍美的惨烈。 令人嫉妒。 沈骄听见一声轻轻,轻轻地嗤笑。 那声音的源头是连眼睛都睁不开的渐眠。他近乎蛊惑地跟他说, 「你凑过来些,我告诉你。」 沈骄半信半疑地低下身。 「你想说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渐眠生生从他耳朵上咬下块肉来。 他咧着嘴笑,笑的张狂。 他这么骄傲恣肆的人,怎么会忍受旁人半分侮辱。 沈骄捂着耳朵,痛的哆嗦。 他一脚踢在渐眠身上,使得后者又喷出一口血来。 他怨毒的眼神放在渐眠身上,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 「本想赏你个全尸,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沈骄回头,指着几个士兵, 「瞧瞧他,是不是比女人还美。」 沈骄:「趁他还有点儿活气儿,我允许你们尝尝鲜。」 他们奔波军中,长久没有与女人近距离接触过,更何况是这么漂亮,这么漂亮的,管他是男人女人呢。 几人跃跃上前。 沈骄让开半步,看士兵们迫不及待地解开裤腰带。他们扒拉着渐眠的衣裳,为了不让他咬舌自尽,有人拿带子将他的嘴给勒上了。数双骯脏大手抚摸在他的身体上,这才是真正让渐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沈骄转身,面露不屑, 「快点儿吧,干完早点儿回营復命。」 沈骄似乎都能听见那贪婪的吞咽声, 「是,沈公子说的是。」 一双双脏手游走在渐眠身上,急不可耐地撕开他的衣裳,渐眠微弱的意识叫他能做出的最大挣扎在那些士兵们看来却有如小猫翻身,几乎让人可怜。 这高贵的,寻常人连为他提鞋都不配的太子殿下,此刻正被几个最低贱不过的粗野大汉压在身下,肆意凌辱。 粗硬的指头掐入渐眠的肉里,只差一点点,他就能突破那层最后防线。 那张不着粉墨就已潋滟含情的脸蛋如今惨白如雪,他连半滴泪都没有掉,只是紧紧,紧紧闭着眼睛。 渐眠是向来不信人间有神明的。 可是在此刻 他希望真的有神明显现,将他一剑刺死,再也不受人间苦楚。 风声猎猎。 渐眠的唿吸已经轻到听不见。 他倏然感到身上压着的重量消失。 天色变换,渐眠听不到也看不到。 他从夜幕里死去 又自黎明中醒来。 第90页 不知过了多久,渐眠闻到了很轻很轻的檀香味。 干净清冽。 渐眠的额心一点湿意,黏煳煳的,他知道那是血。 那点湿意又被指腹很轻的剐去。 渐眠终于敢睁开眼睛。 他于绝境中祈祷的神明,真的穿透次元壁,抵达到了他的身边。 他不清楚傅疏是用多重的力量将他拥入怀中的,他只知道自己被箍的很紧,紧的让他喘不上气。 「渐眠。」他叫他。 「我的小明月,不要怕,不要怕,」哄孩子样的语气,宽厚手掌一下又一下顺着他的嵴背抚过。 渐眠的身体颤抖起来。 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害怕和痛苦,他牙关打颤,一口咬在了抱着他的那人肩上。 你怎么才来 你怎么才来! 他内心无数愤懑的话堵在喉咙里,想要争先恐后的蹦出来。他的委屈,他的苦楚,可是真正出口时,他听到自己嘶哑如打磨砂纸样的声音平静问:「傅疏,你还平安么。」 傅疏说:「平安。」 他没有问傅疏什么时候醒的,又是什么时候追出来的,他像天神一样出现在他面前,让那些乌糟腌臜的东西离得他远远的。 他知道他得救了,才沉酣酣的昏过去。 傅疏知道他一时半会儿的醒不过来,将他横抱起来。 他一只手捂住他的眼睛,好像也怕渐眠在睡梦中被这些血污阴暗惊扰。 傅疏身边的一队暗卫在打扫现场。 他们很罕见傅疏会使出这样的手段。 两军交战,你死我活都不为过,但绝没有虐杀的道理,傅疏也从不是个手段残虐的掌权者。只可惜这一次,他们动错了人。 傅疏的袍角被人轻轻拽住。 半张皮都要掉下来的男孩子眼中的怨恨几乎要化为实质,射向傅疏:「我哥哥,王君,他们都不会放过你的!」 他艰难吐字。傅疏离都没理,长靴碾过他紧攥着傅疏的手,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 他眼中掀起惊涛骇浪般的滔天怒火。他们不知道自己触怒了什么样的人,更不知道将会以怎样惨痛的代价来平息傅疏的怒火。 而沈骄 这个在「登极」中因太子渐眠而死的公认男二,到底没有躲过命运的诅咒。 这场前线交锋,万万没想到的是已经被宣告死去的傅疏重新出现。 他立于大殿之上,余威比堂上的圣人还要浓重。 有些东西,是该清算了。 渐眠被搬到了傅疏府上,与他同食同住。 傅疏自从回来之后,府里上下都觉察出他的变化。渐眠的衣食住行,大到吃饭用药,肖到被褥枕头,傅疏事无巨细,亲自过问。偶有半点不顺心,做错事的小婢子就要推翻重来。 往日大人虽说也是淡漠少言,但断到不了现今如此严苛的程度。 众人都能看出来,傅疏的心病在于太子殿下。 殿下伤病一日不好转,傅相的心绪就一日不能平。 昏迷至久才悠悠转醒的渐眠听着底下人的汇报,不由感嘆专业的事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干。 渐眠之前料理朝政料理的一塌煳涂,如今傅疏到任,就将一切都打理的井井有条。 被战乱所损的房屋有序重建,朝堂洗牌,军营集结。 西北部达松王是他母家的舅舅,傅疏修书一封借兵十万,回信只有一个允字。兵力不日则可抵达京都。 渐眠醒来的消息如风一样吹进了在禁庭中处理公务的傅疏耳朵里。 渐眠听八卦听得昏昏欲睡的时候,一双冰凉的,略带寒气的手落在了他的额间。 冰冰的,冻得他一下就清醒了。 「退烧了。」傅疏说。 那些为渐眠搜罗八卦的小婢子们鱼贯退下了。 傅疏还没有来的及换下朝服,一身暗紫仪表堂堂,君子端方。他比从前积威更甚,淡色的瞳孔冷漠无波动,他从寺庙回来后好像也沾上了世外人的慈悯静莫。跟以往到底不同了。 渐眠其实并不知道那日在战场上的最后结果,他没有见到枢日,可是还是执拗问一句,傅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刚好点儿,躺下再睡会儿吧。」 「要把他埋在一个月光能照到的空地上。」渐眠说:「黑猫拜月能成精,冲着月亮祷告是最灵验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信上了这种歪门邪说。 傅疏颔首。 两人默契地没有提起渐眠当日差点受到的凌辱,知道事情的人也被傅疏处理的干干净净,他们不会有机会能出现在渐眠眼前,那些陈伤疤痕就像一阵风来,被傅疏轻轻一吹就盖过去了。 只是慢慢,渐眠也发现傅疏变了。 起因是在他一晚夜魇惊吓过后,醒来时就发现帐子外有双眼睛不错眼的盯着他。渐眠从床上跳下来,掀开帘子才发现是傅疏。 他只是说, 「处理军务刚刚回府,正好见你梦魇,所以来看看。」 渐眠相信了这个说辞。 可是一次两次,次数多了,渐眠总起疑心。还打量他试探, 「怎么每次我梦魇你都能出现的那么及时?」 傅疏对此不可置否。 渐眠不知道,那次战场上受到的凌辱给他造成了莫大的阴影。昏迷的日子,渐眠日日淌泪,他不知道,他高烧不退时,药石无医,傅疏也发了疯,他学着那些迷信妇人从外间设了佛龛,渐眠一日不醒,他就跪在蒲团上,敲着木鱼为他诵经祈福。 第91页 谁敢说些别的呢? 都得了傅疏的令,也看出其中端倪。渐眠要是死了,傅疏也得跟着疯。大家颤颤巍巍,胆战心惊,一同跟着这府里的主子祷告。 夜晚窥探的习惯是在渐眠梦魇时养成的。 他到底是个端方君子,就是人躺在他的床上,傅疏也没想过去碰他,就是守着,满心满眼都是那个床上躺着的可怜孩子。 他找出所有写在明面暗处的阴私法子,都尚不能平他心中的怒气。 若是可以,他愿意将那些人的尸首镇压在锁魂塔下,叫人永生永世不可超生,日復一日承受挖眼截舌的痛楚。 渐眠还需要知道些什么呢? 有他在一日,那些阳光雨露众人的宠爱就能灌溉在渐眠身上,他知道自己是个千娇万宠顶尊贵的宝贝就够了。 至于旁的 刀山火海又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 天上马上要下刀刀糖了喔 痛经要死掉了,今天不一定有加更喔宝宝们,抱歉抱歉 第47章 执念 插per47 「只道是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薄奚做了一场梦。这个梦太长了,长到好像走过沧海桑田,亿万斯年。 他已经记不清逢年何时何月了。他一次次走过奈何,追溯着那根系的松松的红绳,问那卖汤的阿婆,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年轻人。」 他补充, 「一个长得女孩儿气的年轻人。」 孟婆见过太多这样心存执念的凡人了,但是到了这里,过了奈何,一切前尘往事都会烟消云散,那些都不重要了。于是她说, 「孩子,那人就在前面,快快喝了汤跟上吧。」 孟婆慈悲的眼望着他。 就这样 就算奈何的流速已经让她忘记对时间的概念,阿婆也对他混了个熟面孔。每次过河,他都会问一句,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年轻人,很漂亮的一个男孩子。」 孟婆依旧是一次次的宽慰哄劝他。 每天过河的凡人那么多,孟婆怎么会记得哪张脸孔生的美丑呢。 那根浅浅的红绳繫着的,是薄奚的另一瓣心脏,他缺失的「完整」。 每一世,渐眠都会先于薄奚投胎。 孟婆的汤对于薄奚而言没有用处,他清清楚楚记得自己的每一世。他或投胎成王公权贵,或投胎成街边乞儿,生生世世都在追随着他的脚步。 可偏偏人世难逢圆满好时节。 好像天道戏弄,每一次找到他都要让薄奚晚一步。 他或垂垂老矣已近死讯,又或幼年成疾早夭离世。甚至许多世,薄奚还未来得及与他相见,二人就已天人永隔。 这样的境况不知持续了多少世。 后来 薄奚想出了办法。 只要渐眠死在他的前面,薄奚就会在下一刻自戕追去。 他已经不祈求能与他长相厮守,只要能在同一时空默默窥探他的人生,薄奚就已经万分知足了。 这一世 薄奚穿成了他的夫子。 小少爷顽劣不堪,整日流连烟花之地。父亲为他请来了满城最知名的夫子,他却一眼就爱上了他。 「你相不相信命中注定?」他真的生了一张相当好的皮囊,只单单这么歪头瞧着人,就是春水含情,脉脉有意。 薄奚的心颤了三颤,他向上天乞怜的人就这么站在他面前,笑盈盈对他说他爱慕他。 「我总觉得上辈子好像亏欠了你,这辈子是来还你的情爱。」小少爷这一世叫思源,父亲为他取名意为饮水思源。 薄系瞧着他,他红润的唇瓣吐出那么叫人怜爱的话,叫薄奚忍不住心烧腕颤。 他为他讲了一个故事。 他不渴求他还能记得他,他甚至觉得他只要这么活脱脱站在他面前,是哭是笑,是玩是闹,他都已经知足了。 可偏偏上天硬要戏弄他。 思潼死了。 在听完他的故事之后,就那么安详地闭上眼睛,死在了他的面前。 毫无预兆,像睡着了一样倒在薄奚的怀里。 他摸着他已经没有跳动的脉搏,脑中好像有个声音告诉他,是你害死了他。 天机不可窥泄,这对于凡人而言是灭顶之灾。 因为薄奚的疏忽,那个上一秒还活脱脱站在他面前的孩子,就那么死在了面前。 薄奚发了疯。 他再一次走过奈何。 孟婆对他重复着之前每一世说过的话。 但薄奚不想再装了。 他提刀闯入了阴司,弒杀三千阴兵,走到了酆都大帝御前。 张牙舞爪的鬼面叫嚣着要吞吃了这个不知死活的凡人,酆都大帝悲悯法度,问他所求何为。 薄奚说:「我本意求一人,可偏偏天要阻挠我,叫我生生世世,与他不復相见。」 大帝曰:「苍生轮转,皆是过客,你又何苦执念于此,不得轮迴往生。」 「锵」的一声,薄奚弃了剑,伏身跪于殿前:「我心中执念一人,生为他生,死亦为他死,生生世世,不求圆满,只求长伴他身边,护佑他今生平安康健。」 酆都大帝翻开了生死簿。 半刻,他说:「这上面并没有你说的那人。」 除非他不是人。是鬼,是妖,或是什么死物成精。才不在这册之上。 第92页 大帝说:「本座念你生前世世积有余德,死后冤孽一笔勾销,赐你前尘皆忘,投胎去罢。」 薄奚磕头, 「不愿。」 他在阴司中听到过一些说法,只是如今无一人有先例成功,但他抱着那丝微的可能,将它原封不动说与大帝听; 「我愿受五百年刀山,五百年火烤,五百年镇压,赌上我生生世世投胎的机会,祈求与他再续前缘。」 「请大帝,成全。」 一字一句,拷问其心。薄奚的话语没有波澜起伏,却将阴司中的小鬼们都吓了个半死不活。 五百年刀山,五百年火烤,五百年镇压,这可是生前最恶之人都不能全尝受的刑罚。 他离去的背影是那么坚定。好像走向的不是地狱刑罚,是迫不及待与心上人的会面。 小鬼们只敢偷偷觑着大帝的案册。 上面有大帝鲜红的漆印,只有一个字: 「允」 一时间,轰动了整个阴司。 那时候尚且有小鬼们赌钱押命,都说这个年轻人大概要死在无间地狱里。 只有一个刚刚成为鬼差的年轻小鬼,赌了薄奚能从无间出来。 只是一个月的月俸,说不准那万万分之一的可能就被他押中了呢。只是瞬息之间,年轻鬼差的想法就被击破,毕竟谁都知道,这千万年间,还没有一个人,哦不,一只鬼能从无间地狱中度过一千五百年。 大多都在这难以承受的折磨中烟消云散,神魂俱亡了。 又过了几年,这件事鬼差自己甚至都不记得了。 沧海桑田,岁月流转。 又是一千五百年。 当年的那些小鬼们大多已经投胎去了,已经没有人再会记得这个模煳中打过的赌。 只记得在鬼差们的口口相传中,当年有个年轻人,去往无间地狱一千五百年。 现在? 现在大概早就化作一缕灰湮灭了吧。 还有鬼差用这样的例子来教育自己的徒弟小鬼,说做人还是不要太妄生执念才好。 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 忽然间 天地撼动 无间地狱的门,被从里面硬生生撕开了。 一千五百年了。 那道门还没有被谁推开过。 在小鬼们面面相觑之下,从里面走出来了一个人。 哦不,那不能称唿为人,也不能称唿为鬼了。 因为一般情况下来说,就算是鬼也不能把在身体残缺成那样。 小鬼们只记得从里头出来了一个人柱形状的骨架。 他的皮肉早已经在无间地狱被烧烂了,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那呵呵作响的牙齿上下咬合,听得鬼都觉得牙酸。 那物开口,要见酆都大帝。 众鬼跟着他一路,将他引去了大帝御前。 五百年刀山 五百年火烤 五百年镇压 在这一刻,他终于走到了酆都大帝御前。 他虔诚跪了下来,他已经看不清自己原本的模样,却还能记得自己的心愿, 「祈求大帝,得偿我愿。」 那是第一次有鬼能从法度无间循迹身返。就连证道大帝的他也惊了一跳。 但是御笔硃批,是出不了千的。 酆都大帝这一次,翻开了他的生死簿。 他看了良久,合上之后才说:「亿万年前,你用邪法活殉,那么想必知道,你与他,在月老庙中本就没有姻缘线。」 「此后数世,生生错过,更应知道,有人天生就是无缘际会的,这是写在命里的。」 「又后,你世世追随,钻了天道的空子,可知他对你生逢爱意,便会违逆天道而死?」 那骨架在听到这句话后,才缓缓抬头。 空空的两对眼眶,早已经看不出任何能作为人的思绪。 原来竟是这样。 他们是命中就被不容的一对么。 酆都大帝也很为难,他又没有办法撕毁自己先前做过的承诺。 在思铎良久间,他想出了一个主意。 「既然如此,便由你亲自攒出一个剧本。」酆都大帝言:「你既知你与他不为世俗所容,想必也知你二人必定不会善终。」 在这个前提下,薄奚与他之间必定要隔着血海深仇,冤孽万千。 薄奚缓缓抬头,他问:「若能呢?」 酆都大帝言:「若你二人能结于姻好,那本帝就去月老庙前,亲自为你二人求一根姻缘线。」 以得再续前缘。 身受刀山火海尤不为过,但若真的失败了,那就是在这三界之中魂飞魄散,再无投胎可能。 薄奚没有半点犹豫,在与酆都大帝的对赌中筹上了自己的所有。 这次送他去虚构世界的,恰好是当年那个赌他能从无间地狱中出来的鬼差。 其实他都已经记不清当年那个年轻人了。可是还能记得自己赌上的月俸价值几钱。 他说:「你可不知道,那次对赌让我赚的盆满钵满。」鬼生想不到就是一次阴差巧合,竟然实现了一夜暴富。 就是已经过去了一千五百年,当年那些鬼已经不剩下多少了。 虽然画押的银子都封在了当年对赌薄奚能否从无间出来的那张协议里,可这么多年过去,早已经物是人非了。 鬼差想不起当初的细节。只记得那还是自己刚成鬼的时候,不禁思忖喟嘆,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第93页 甚至连鬼差自己,都在这漫长的时间中模煳了所有的记忆。 在临到薄奚投身之前,鬼差问了他一句:「若是这一千五百年过去,你果真再能与他再续前缘,但他却记不起自己的往世记忆,你又当如何?」 薄奚回头一笑。 血肉在他的骨架上重新铸成,那张冷峻如山巅的面容倏然露出个难得的笑来, 「我既筹谋至今,他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我只盼望能与他有一世姻缘,至于我所承受的苦楚,跟他无干。 ———————— 想要一口营养液(贪婪的皿皿) 第48章 选妃 插per48 营帐围了报丧的白绸,有队列士兵抬柩返回。 灵柩落下。沈仰先前已从返程报丧的探子那儿提前知道了既定的结局。 那棺椁中装着的,是与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沈仰以为自己能够足够镇定坦然地接受结局,真正走向灵柩时,脚步却愈发沉重。 他一个踉跄,身边的部下随即扶住他,低声「大公子,节哀。」 沈仰稳了稳身子,一旁有人说节哀顺变,也有人说小公子是为川齐而死的。合该得到厚葬。 这里头有多少是阿谀讨好沈仰的不得而知,他每一步走的沉重,触碰到冰冷的棺椁时,忽然间恍惚。 这里面装着的,真正是那个浑不听话的弟弟么。 沈仰想推开棺椁看一眼。旁边有人阻拦,几番欲言又止,才道:「小公子仪容不整,大公子…」他犹豫几息,说:「还是别看了。」 他没有说的是,沈骄惨死,尸首有被凌虐的痕迹,看得出是恨透了的。没有给沈骄个好死。 部下不忍心见哥哥看到弟弟这幅样子,恐他心中无法接受。 沈仰的大半个身子都靠在棺椁上了,仿佛这棺椁就是他生命的全部重量。 他闭了闭眼, 「哗啦」一下,推开了棺椁。 沈骄紧闭着眼睛,浑身透着僵紫的青灰,尸体已经凉了。 他大半张脸有剑伤的痕迹,沈仰顺着他的轮廓抚摸,才发现他紧紧闭着的眼皮下,早已经没有了眼珠,一触碰就瘪了下去。 听说,追去的人都被挖眼截舌,无一例外。 探子还带回了消息。 傅疏没死。 不光没死,使出这样阴私手段的,也正是他。 沈仰默了良久。 终于 在一众的宽慰声中,他这个做兄长的,亲自为弟弟擦拭完身子,换上了他平日最喜爱的衣裳。 部下高唿:「封棺!」 有人来请示沈骄的遗体该停在哪里? 按理说,沈骄之父于川齐有功,在时又身居高位,如今沈骄为国殉身,不管怎样也该按宗制礼法停灵七七四十九天,再请僧人超度后将灵位移入宗祠。 可沈仰却说,烧了吧。 他说话的声音轻轻慢慢,语气温和到好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一样。 部下甚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沈骄又一遍地,低声道:「身无一物地来,干干净净地去,烧了吧。」 部下只好依命行事。 将士们架好柴薪,沈仰亲自将火把投入其中。 蔟簇火舌包围着棺椁,将其吞烧殆尽。 沈仰离得近些,灼热的火气弥散,混杂着呜呜的风声,似鬼嚎哭。 沈骄是怕疼的。 他刚会跑那会儿,因为不小心摔了一跤就赖着不走,是沈仰日日抱他,拍着他的肩哄他睡觉。 当时连双亲都说沈仰这个做哥哥的未免太娇惯弟弟,未免日后酿成大错。 没想到竟然一语成谶。 沈骄过失,是沈仰这个做哥哥的没有教好。才使得他如此心性,牵连众广。 他只愿烈火能够洗刷沈骄的罪孽,叫他来生投个好胎,剩下的,就都由沈仰这个做哥哥的来偿还罢。 余下部众俱都得到安葬,家人按制度分发了抚恤金。沈仰又从自己的俸禄中拨出许多,安抚死去将士们的妻儿。 这时,有侍者小步跑过来。 给葛酉和沈仰他们报喜, 「王君醒了!」 营帐中 医士为薄奚把脉,心下松了口气,道:「王君的身体已无大恙了,只需好好修养,相信不日就会大好了。」 医士退下。 葛酉等臣围在榻前,汇报着这几日的军情。 直到葛酉等人说完,靠在引枕上的那人才慢声道:「都这么等不及么。」 哗啦 众臣跪倒一片。 都以为雪封大势已去,谁也不曾想到半路杀出来个傅疏,不光搅乱局势,还使得他们没讨到半点好处。 他幽寂的瞳落在了沈仰身上。 后者拦下全责:「罪过一力在我,与旁人无关。」 大家轻了敌,贸然在关键节骨眼上出兵,确实做的太过鲁莽。 但当时薄奚昏迷不醒,他们…他们也是拿不定主意,又因屡战屡胜,才轻了敌。 薄奚挥了挥手, 「自去领罚吧。」 沈仰叩首。 就在他转身的时候,不经意间对上了薄奚的眼睛。 那双眼睛黑沉沉,空洞到没有半点情绪波动,对视的时候只让人感觉死亡近在身边的宁静和悚然。 沈仰多敏锐的人。 他几乎一瞬就察觉了薄奚的不对。 第94页 就算先前的薄奚情绪单薄,淡漠冷静,但绝不会用这种看死人一样的眼神看着他们。 他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沈仰想不出。 薄奚屏退了众人。 这群呜呜糟糟的众臣叽叽喳喳在薄奚耳边东一句西一句,心中怀揣着自己的小九九,面上还要高唿王君英明。 薄奚在初世做帝王时见得多了,这些小把戏他连看都懒得看。 屏退众人,他才来得及消化那份书里被他构造出的「薄奚」人设。 吸收完属于他的全部记忆,那段并不完整的薄奚与他之间的博弈,叫他回想起来都觉得生动可爱。 有多长时间,他们再没有这样平静的相处过了。 薄奚已经数不清了。 在无间地狱的一千五百年叫他麻木了对时间的感知,只有刻入骨髓的执念提醒着他支撑下去。 他仰着头,放空这个属于人类的躯壳,脑袋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那个只允许出现在梦中的人。 渐眠 渐眠 小…明月。 他在唇齿间呢喃着这个名字,连舌尖都被蜜糖化开。 我的…小明月。 在那么多世的轮迴中,渐眠被凡世取过无数名字,但唯有二人相识的初世,渐眠这个名字,是连他自己都遗忘了的,却被另一人珍藏在心上。 他将他写进了这个被构建出的世界中,叫他饱受千娇万宠,不曾沾染风霜。 他要慢慢来,他不能吓着他。 就是这样想着,薄奚才能够克制住自己想要立马飞奔到渐眠身畔的心。 他在营帐中来回踱步。他知道在这个虚拟世界中,一切都是脆弱的,一不小心整个世界都会崩塌,所谓的规则,凌驾于一切之上。 他不能叫他跑掉。 他要小心翼翼地想出办法来留住他。 烛光柔和,茶水清亮,唯独水中倒影出的那一双眼,灯笼一样红彤彤的,像要吃人。 * 渐眠如今已经能够很好的睡下。 傅疏为他寻来了极好的安神香。听说是南海那边的东西。穿越群山远洋运过来,很难得,却被傅疏点来给他安神。 一缕烟香一两金的东西。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渐眠到底能够睡得好了。 傅疏连日来焦躁的心终于能够放进肚子里。 他睡在卧房。那是傅疏原本睡的地方。 但他不知道,日日守在丫鬟住的耳房里的,是这个权倾朝野的丞相。 瘦瘦高高的一个人,蜷缩在小小的耳房里,卧房中的丁点儿动静傅疏都能听见。 时常半夜惊醒的变成了他。 有时渐眠在梦中惊惶,他的床稍稍一响,耳力极好的傅疏就爬起来,脚踩在地上,声音都不发出。 他坐在他的床头,无数次,像是长辈安抚孩子那样,拍打着他的肩膀,唱着好听的歌谣哄他安眠。 渐眠就总能睡个好觉。 傅疏白日里处理军要,夜里也不嫌烦地看顾他。忙的像陀螺,整个人没有能站住脚跟的时候,他却半点疲态都看不出。 端端正正的,连束起的发冠都一丝不苟。 渐眠总在腹诽他天生就是老闆最爱的那种工作狂,整天任劳任怨零零七还不要求涨工资的那种。 那只胖猫儿也被傅疏抱进了丞相府。 为它铲屎梳毛的从枢日变成了他的主子。 这样一个清正端方的人,对带毛的畜生好像也不嫌烦,餵得它皮毛光滑,每日打理过后才允许它跑去渐眠身边。 渐眠近日来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在窗外偷窥郎君顺猫。 他垂着低低的眼睫,手里拿着篦子,一下一下,为胖猫筛去身上的灰尘和草屑。 猫儿发出舒服的唿噜声,在窗外偷窥的渐眠却在想真是好贤惠的人妻。 偶有傅疏发现他的时候,渐眠就趴在窗户上调笑他两句:「傅相这么贤惠,要不要嫁与孤做太子妃吶?」 傅疏顿了顿。却不是羞的。 他在想,渐眠的年纪,的确也到了该纳妃的时候了。 先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早该操办的事情如今才提起来。 傅疏梳猫的速度慢下来,却还是和声问他:「殿下想寻个什么样的太子妃呢?」 当然,他在私心里已经为他做了决定。 品行要好。这样才能教导顽劣的太子早日稳重下来。 相貌也不能太差。不然跟渐眠站在一处太过磕碜。 家世也要优,堂堂太子妃必要是能配得上他的身份的人。 这样的人,傅疏将几个主要大臣家中适龄的小女都想了一遍。 「品行好,相貌美,家世优的人可不好找。」渐眠的声音在他耳边幽幽响起,不知何时,他蹿到了傅疏身边,用那种意味深长的调调说:「不过我面前不就正坐着个品行好,相貌美,家世优的贤良大小姐么。」 傅疏听完他说的话,见他把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才听明白渐眠是在取笑自己。 他稍稍愠怒,呵声, 「渐眠。」 渐眠:「呦,高兴了叫人家小甜甜,不高兴了就直唿人名,丞相,你好难哄喔」 他尾音拉长,嗲嗲音调像糖罐子里泡出来。 「还是歇了给我选妃的心思吧,毕竟你也知道,孤有断袖之癖。不能耽误人家姑娘。」殷红唇瓣一张一合,就这么坦坦荡荡说出自己是断袖之癖这种话。 第95页 傅疏本应斥责他满口胡言,荒唐可笑。 但不知为何,在听到他说出「断袖之癖」这种话时,心中竟一下颤了颤。 「duang——!」 他一个失神,那只胖猫跑了出去,还顺道撞倒了一只珐瑯彩的花瓶。 而傅疏的心,竟也似这花瓶。 被重重,重重地撞了一下。 , ———————— 好的,答应你们的加更来了 第49章 对手 插per49 月幕打了弦儿,弯弯的挂在天边,映的天地都黯淡下来。前线却传来好消息。 达松王的援军还未到,川齐的叛军却撤退了二百余里,在京都的民众们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却都高兴的不能自已。对他们来说,能过太平日子就是最好的事情了。 傅疏总是皱的紧紧的眉头好像也松了一些。 渐眠百无聊赖地挑着蜡烛里的灯芯子,看它们分叉后爆开,烧的噼啪作响。 暗暗的烛光将他的脸也照的有了些血色。 很生动。 形式由暗转明,渐眠的心里却不知为何有些不安,可能是警觉的天性,叫他觉得这倒像是风雨欲来的兆头。 他没有半点安全感。 好在靠山现在看上去一切平安,渐眠仰头觑着傅疏,那些琐碎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就都交给能干的人去干吧。 傅疏忽然问起:「那国玺在你手里?」 此话一出,傅疏就意识到自己多言了。 渐眠却并不在意,从袖子里摸了摸,找到东西丢在桌上,毫不在意的样子。 那通体莹润的国玺就那么躺在傅疏的案台上,这天下人人争抢的东西,对渐眠而言好像就是个随手可丢弃的玩意儿。 傅疏递给他,说一定要收好。 他并一张捲轴捆起来,也交给渐眠。 郑重其事:「这是京都的布防图,上面有所有我安插下的探子和暗卫,和,」傅疏顿了顿,说:「我为你留出的离开雪封的密道。」 兜兜转转,只在「登极」书中出现的东西就又回到了渐眠手中。 他交付时的神情,好像这天下的一切都没有这么一个小殿下重要。 渐眠知道自己不收傅疏的心便不能安。接过来,懒懒应了一身。 没着没调的。 不是个能担千均重担的样子。 可是这样一个人,偏偏就在孤立无援的时候,做出了那样可以称得上殉国赴死的事情。 傅疏神情复杂。 「对了。」傅疏停了笔,说:「你还记不记得在安置营有个叫重华的孩子?」 起先傅疏也不知道,下头徵兵的部下一层层传递上来,说这孩子有狠劲,又努力,是个做将帅的好苗子。 部下喟嘆,又是个肯用功努力的,旁人训练两个时辰就叫苦叫累,他除了睡觉都在军营里摔打,从来不喊叫些什么,有天赋,又肯学,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枢日的死,虽说傅疏未置一词,可部下都知道他十分在意,不光给了枢日老家极丰厚的安置费,还将这个未曾娶妻的少年将领的衣冠送入了佛院超度。这样的待遇,也就枢日头一份了。部下意将重华培养起来,为接待枢日在傅疏身边的位置事要。 傅疏却有别的想法。 「他一心建功立业,所思所想都是一个太子殿下,就全了他的心愿。」傅疏将他拔了上来,先看看渐眠喜欢不喜欢。 那孩子衣裳破旧,傅疏让人从库房中找出自己少年时的衣裳,穿在他身上,竟也相当合适。 门被吱呀一声推响,屋里的人往外看,外面的人迈进来。 脚步有些凌乱,看上去是紧张的。 时隔多日,重华又再次站在了渐眠面前。 渐眠懒洋洋将头枕在肘腕里,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家中尚有奶奶年岁颇大,不留在家中孝敬么。」 一声闷音,是重华跪在了地上。他记得这段时间学的规矩,自己练了许久,作揖行礼,太监叫他开口先说:「回殿下的话。」 接着,那质朴的少年眼眶稍稍红了些, 「奶奶已经不在了,临走前叮嘱我参军入营,建功立业。」 他说:「我这条命是太子殿下赏的,死也要为太子殿下死。」 渐眠轻轻笑了一下,仰着头,手指一点一点, 「孤才不要你的命。」 那少年听完这话,眼中有难言的无措和不安。 他怕渐眠不要他。 傅疏挥了挥手,叫他先出去。 临走时,他一只脚已经迈出来,后面有道散漫声音说:「孤早晨醒的晚,你不要叫孤起床。」 重华回头,怔怔望着他。 渐眠见他傻愣愣的站在那儿,挑了挑眉。 重华才反应过来,脸上有了笑模样,兴高采烈地, 「欸!」 等人走后。 傅疏说:「你不是不要他伺候?」 渐眠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月落乌啼 是人睡得正香的时候。 傅疏府里迴廊悠长,门庭深冷,守夜的奴才连点儿声音都不发出。整个宅子里寂静的像深深冷冷的夜。 僕从们没有察觉到,有人竟敢光明正大擅闯丞相府。 内阁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瞬白虹闪逝,削下落髮。 若是薄奚的身形再慢一些,人头就会在下一秒落地。 第96页 傅疏持剑而立,抬眼满是冰冷:「来者何人?」 深夜登门,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后者迎上他的视线,深深如黑曜石般岑寂。傅疏才看见他,心里并不惊讶,目光又落在他手边,那是一提食盒。 薄奚走进来,将食盒撂在桌上,没有提谁,二人却都心知肚明:「他睡下了?」 傅疏眼神愈加凌冽,他没有跟敌人攀谈的习惯。 薄奚在先前的记忆里,翻找出了「傅疏」这个人,他其实与他并没有过太多交集,按理来说不应该能够引起薄奚的注意。 两个身量相仿的男人四目相对,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敌意。 薄奚尤其。 他看傅疏的眼神冰冷,像在看个死人。 私藏他的人,是该死。 不清楚是谁先动的手。两个男人默契地转移到院中。 但薄奚从无间炼狱中厮杀一千五百年的身法,哪里是傅疏能比。 最后一掌,他将他击倒在地。 他的虎口挟持着傅疏,收紧时能够听到骨头吱嘎作响的声音。 傅疏却没有求饶。 他呵呵地挤压着那点儿腑脏中的空气,脸颊因急速窒息而泛上青紫。 薄奚就那么看着他。 忽然 他松了手。 傅疏骤然得到片刻喘息的空档,五脏六腑紧缩的疼。 肺像风箱一样地抽动,他不住地咳嗽起来。 薄奚看着自己的手,眼中有茫然和无措。却不是因为内疚。 他自顾自地:「杀了你,他会怪我。」 他在想渐眠明日见到傅疏的尸首,会不会像仇视敌人一样仇视他。 为了这个,他就算再看傅疏不顺眼,都不能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杀他。 他知道的,傅疏对渐眠而言不是一个随用随弃的棋子,甚至于他不得不承认,对渐眠而言,傅疏称得上一句重要。 是的,重要。 他没想到这个词能够用在其他人身上,他看向傅疏的眼睛里,也会满怀依恋和珍惜么。 那双常含春水的眼睛透过时空与旧日的浮隙,在他脑海中驱之不散。 他带了渐眠喜欢吃的兔子糕,想他今时今日是否还想尝尝呢。 可是他并不能记得他。 就像薄奚不能够将那些前世的恩怨纠缠讲给他听。 这对薄奚而言就公平么。 妒火要撕碎他的心,原来他还能觉得痛。 一千五百年,他以为自己连痛的本能都忘却了。 傅疏是能够猜到他深夜到访的目的的。 对此他只觉得滑稽可笑。 「薄奚,你若真正如此喜欢他,他被冀王踩在脚下时你在哪里?」 傅疏撑起身子,晃晃荡盪走到他面前,眼神凌冽,丝毫不惧:「他被沈骄凌。辱,被川齐的将士扒掉衣服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一字一句,句句诛心。 「他痛不痛,薄奚,你知道么?」 他甚至毫不犹豫地可以说, 「薄奚,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那么他究竟还有什么资格出现在渐眠面前,还有什么资格想要再见他一面。 薄奚怔了一瞬。 想起初世渐眠在弥留之际,抓着他的手,怯怯地,眼睛里盛的泪光晃晃荡盪,他说我好疼啊。 大哥哥,我好疼啊。 这么骄矜倨傲的男孩子,被人以最低贱不齿的手段羞辱。将全部尊严碾在地上,反覆磋磨。 他那时应该有多怕。 若非傅疏出现及时,那些后果薄奚不能想像。 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有没有仇恨过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呢。 薄奚想,他应该也是恨极了罢。 他的出现对于渐眠而言,好像大多时候都是直接导致他不幸的导火索。 就连薄奚自己都开始想,这千千万万年的执念,是否是他做错了。 这个想法只出现了一瞬,就被以强势手段抹去。 薄奚想,他那么爱他。 他恨不得将他浑身的血肉都餵给那个孩子,他生生世世追随他,可是他想要的从来都没有应现。 这样就公平么。 有人轻轻松松就能成为他的师长,他身边的可以称为「重要」的人。那么薄奚呢,薄奚又算什么呢。 这对他而言,一点都不公平。 天边寂静,已过夤夜。 傅疏重新提起剑,剑尖直指薄奚的心脏,他掷地有声:「请你离开这里。」 方才几招过后,傅疏就知道自己不是薄奚的对手。他好像比从前强了许多,让人摸不着深浅。 但他今日若是想见渐眠,傅疏也必将与他对战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在一日,便不会给薄奚再能伤害渐眠的机会。 如若不然,傅疏慢声:「那么便从我的尸首上踏过去吧。」 这场好戏俱被禁庭中的另一人窥于眼底。 那扮相虚弱的皇帝此时好像脱胎换骨,半点看不出畏缩怯弱的样子。 若是有人此刻出现在这儿,一定会惊异到不敢置信。 渐晚舟拂拂手间,丞相府的一切便尽入眼底。 如流水抖动的画面织成走马灯,一帧一帧,渐晚舟撑身看着,先是看了看傅疏,又将目光集中在薄奚身上。 他将那帧画面放大,再放大,他意识到什么,瞳孔不由得兴奋收缩。 第97页 他非常清楚「薄奚」已经换了芯子。 那个从无间地狱中归来的男人,身上背负着气运和强大的欲。念。 那是天道最垂涎的东西。 第50章 娃娃 插per50 薄奚转身,退入了如潮水般暗涌的黑暗中。 傅疏想到他留下来的那食盒。 轻轻推开门的时候,桌上的食盒却早已被掀开了。 细细的手指拿起了食盒里的兔子糕。那糕点并不精细,兔子形状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出自刚刚学徒的小工。 他白白的皮肤上,眼下那点儿青灰色就格外显眼。 傅疏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被吵醒的,也能猜到渐眠已经知晓这盒兔子糕的主人是谁。 他站在一边,看渐眠对着那兔子糕研究了一小会儿,随即餵入了自己嘴里。 他活天真,竟也不知要拿银针试毒,就相信拿来这盒糕点的人不会害他。 他鼓起的双颊软润,嚼了几下,囫囵咽下去。 拿桌上的凉茶水沖了沖,面无表情地品评:「真难吃。」 傅疏能说什么。 他淡淡地笑:「难吃就给我吧,我去扔了。」 他话没有说完,就见渐眠抽出那食格,里面的兔子每个形状都不一样,有缺耳朵的,有缺眼睛的,不尽美观。 他的身影背对着傅疏:「夜深了,傅相明日还要上朝,早些休息吧。」 自己则捧着那格兔子糕,回了卧房。 …。 「大哥哥,御膳房会做兔子糕的师傅回乡奔丧了。」宫中不许奔跑喧譁,他却迎着一胧日光「砰」地推开太子殿中的门。 逆光下,他的脸蛋紧紧皱着,像个白窝瓜。 薄奚不语。 见人不理他,他就自己跑来,眨着一双大眼珠子泫然欲泣。 「怎么办,兔子糕没有了。」 薄奚捏着他的圆脸蛋左右端详,指腹轻轻抹去了他嘴角边的糕点屑。 渐眠那时还不叫渐眠。他无名无字,是太子太傅渐晚舟的独。只因生来难养活,家里夫人怕养不住,连名字都不敢取,怕上天知道了他的名姓,就要在生死簿上将他勾回地府。 薄奚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怯怯躲在爹爹身后,却知道眨着一双眼睛滴熘熘地看他。 不,是看他案边的糕点。 他是圣人选中的太子伴读,由不得他病还是殃,小小年纪就要上班。 渐晚舟将他从身后提熘出来,叫他跪下,一字一句,宛若沉闷钟声击响:「从今往后,太子殿下就是你的主子,你要尽心尽力伺候主子,辅佐主子,不可违逆主子。」 渐晚舟站在太子案下,双手叠在身前,一丝不苟,问他:「你可明白了?」 太子好容易低就尊眼打量他,问:「可有名字?」 渐晚舟闻言顿了顿,替他答:「回殿下,犬子叫娃娃。」 太子起了兴致,托腮看着他,叫狗儿一样地, 「娃娃。」 渐晚舟神色如常, 「是。」 太子招招手,娃娃就从地上爬起来,也并不怕他,走到太子案前。 他踮脚,怯怯地,太子近看他时,才觉察出这孩子眉眼潋滟,春水含情,有惊心动魄的美貌。 日后长开,说句祸国殃民也不为过。 没曾想渐氏夫妇容貌寻常,竟能生养出这样一个孩子。 听说在家里娇贵的很,身子又弱。 太子怎么瞧着,这脸蛋如圆盘,半点病弱的影子都不曾见。 他捻起桌上的糕点,一面塞进娃娃嘴里,一面说:「见你脸胖如圆月,孤便赐你性命为明月。」 自那以后,他便有了名字。 起初太傅夫人知道时,还在家中哭了良久,只怕孩子从此取了名字就留不住,没曾想那孩子自此竟然比寻常孩子更康健些,也没有再犯过气短的毛病。 太傅夫人只感念殿下果真天子之后,给娃娃赐了名字,娃娃也就得了护佑。 彼时薄奚已有十四岁,渐眠却只有六岁。 太子已经是少年,渐眠却只是个孩子。 太傅虽木讷严谨,却仍怕娃娃哪里做的不好,触怒了殿下,每每小心观望,他家那傻儿子却觉察不出半点危机。 渐明月只知道太子殿的御膳房做的糕点比家里的小厨房要好吃太多啦,简直就是人间美味。 如果今天殿下心情好,还会额外恩赐他没有吃过的东西。 渐明月觉得,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太幸福了。 太子温书的时候他在吃东西,太子初习政务时他在吃东西,太子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大家都说他是太子的哈巴狗,但是娃娃才不在意呢。 哈巴狗又怎么了,跟着殿下有饭吃,别人想要还没有呢。 只不过,殿下唯独会在吃饭的时候不许他吃东西。 他只能眼含热泪地看着殿下吃饭,一口一口咽下肚,每一口都没有他的份! 后来 渐明月从殿下的奶嬷嬷那里才听说,说殿下有厌食癖,往日里硬吃东西饱腹,每每用膳如同用刑。 但这毛病从渐明月来了以后就好了。 他瞧着渐明月吃饭,自己竟也能用的下东西去。 奶嬷嬷以为渐明月是太子殿下的良药,因此对他也十分好。 只是渐明月的好日子过了没多久就被打破了。 第98页 那是一个冬日的午后。 白日刺眼,风过干寒。 有人告诉渐明月,说太子殿下要找他。 而那太监打扮的人将渐明月引入一个偏僻的角落,就不见了。 有人在说话; 「他就是太子身边那个备受宠爱的伴读么?」有人说话。 「听说还解了皇兄的厌食癖?」又有一人插嘴。 渐眠下意识感到不对。 他想跑,却被揪着领子拽回来。 那小太监谄媚邀功:「回三皇子,五皇子,就是他了。」 渐眠听他称唿他们皇子,那就是太子殿下的兄弟们。 他怯怯地,连眼睛都不敢抬起来。 却有人率先捏起他的脸,蛮横地摇来摇去,弄得他脸蛋很疼。 「呦呵,长得倒不错。」 「怎么,皇兄可曾给他开过苞么?」 他们虽还小,但在这吃人的深宫,有些腌臜手段却早已听过,也实践过了。 不过这两个半大孩子对渐明月倒没什么别的心思。 就是看太子日子过得舒坦,心里不爽罢了。 他们决定给他一个小小的教训。 * 渐眠被太子找到的时候,缩在角落里,像条被遗弃的小狗。 别人碰他,他却还下意识的躲。 灯笼照在他身上。 也映出了他身上的伤口。 渐明月的手指脚趾上的指甲,都被那两个孩子给拔了。 那十根鲜血淋淋的手指上,还有深深插。进去的银针。 十指连心。 不要说是个孩子,就算是个大人,也承受不住这样的折磨。 那晚 是太子殿下亲自将他抱回宫中去的。 他靠坐在案边,渐明月就跟个小狗儿一样,躺在他的身边。 薄奚将后宫上下搅了个天翻地覆。 渐明月不知道那些伤害过他的人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他只知道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是太子殿下陪在他身边,还给他餵了块兔子糕。 渐明月疼啊,他疼的哭天抢地的时候没有人来救他。 那过大的眼珠子嵌在眼眶上,轻轻一眨,就是一滴泪珠落下来。 砸在薄奚手背上,有些温度。 太子为他轻轻拂去了脸上的泪珠。 「莫哭。」 太子殿下少言寡语,并不知道怎么哄人。 他见他哭的越发厉害,就拿兔子糕塞他的嘴。渐渐的,他竟真的蠢到忘了哭。 一口一口咽着糕吃。 太子问他:「你若后悔留在孤这里,孤便求恩圣人叫你归家。」 渐明月愣住了。 他还记得父亲说过的话,哽咽咽下兔子糕,怯生生地, 「大哥哥,我做错了什么吗?」 他还是小,忘记在太子面前,是要用尊称的,也不能称唿自己为我,更不能…更不能叫他大哥哥。 太子原谅了这一次的僭越。淡淡说:「没有,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那是为什么不要我了呢?」 这是第一次,有人用这么可怜巴巴的语气说这样的话。向来,是只有人逃离他,哪里有人会心甘情愿留下来呢? 太子捉起他的手,刺麻麻的痛叫渐明月轻轻「啊」一声,就又要淌泪。 太子说:「往后你留在孤身边,这样的事情不会少。」 渐明月问:「大哥哥是说你的兄弟们么?」 太子言简意赅, 「不止。」 渐明月「喔」一声。 他不说话,薄奚以为他是怕了。这样的事情太多了,他也已经习惯了。 明日他会叫渐晚舟来接他,赐下丰厚恩赏,以慰臣心。 「可是…」渐明月扯了扯他的袖子,露出一丝讨好的笑:「可是爹爹说忠君之道本就是条难走的路。」 他童音稚嫩,背书似的:「爹爹说过的,太子殿下是我以后的主子,我要辅佐主子,伺候主子,为主子上刀山入火海,也在所不惜。」 嗯,这些话,的确像那个木头一样的臣子会说的话。 但这样的话谁都会说,却没有一个人,将这些话记在心中,真正想要做到。 他身上暖和和的,随时随刻都在散发着温暖。 薄奚第一次觉得,他虽然不能很好地养好一只猫狗,但他或许可以养好一个娃娃。 「渐明月,你知不知道主子是什么意思?」 「主子…主子就是」渐明月嘟着嘴,发动脑筋想了良久,圆圆脸蛋上绽放出一个嗲嗲的笑来: 「主子就是大哥哥么,我知道的。」 ———————— 难道辛苦加更的皿皿就没有什么奖励么(对手指) 第51章 难测 插per51 时光如梭,一晃十年 当年那个脸蛋圆润爱吃兔子糕的孩子身形抽条,像春日新发的枝芽,一朝出落,惊艷满京。 太子伴读这个身份,跟随他与太子走过数次濒死,二人风霜与共,早已模煳了君臣之分。 宫里人人都说殿下对这个伴读宠信有加,怕是不日渐明月会成为新君身边吹耳旁风的大奸佞。 「他们都这么说。」小太监抱膝蹲在地上,说话时嘴里叼着的草叶子一动一动。 渐明月「嗯」一声,脸上却看不出什么别的表情来。 小太监:「你听说了么?殿下要纳太子妃了。」 第99页 渐明月只知道殿下到了选妃的年纪,先前因为边关战事吃紧,一直耽搁下来。 小太监说:「听说这次的秀女都是世家大族的闺秀,个个柔美漂亮。」他提及时眼中不无倾羡,渐明月托腮不语。 他见渐明月不说话,于是问:「你是怕新妃来了会夺走殿下对你的宠爱么?」 渐明月当然不会因为这么而难过。 相反,他巴不得新妃赶紧娶进来。 殿下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妻子那里,大概…大概就不会这么奇怪了吧,渐明月默默这样想。 殿内有人在唤他了。渐明月小跑进去,看见里面威仪堂堂的殿下。 他是生来的天潢贵胄,尊贵不必提,通身气度更非寻常人能比。这些年历练下来,身上更多了几分凌厉气势,就这么垂首瞥来一眼,渐明月就觉得心里的主意被扒了个干干净净。 「殿下叫我。」渐明月磨蹭到案前,瞧了眼砚台,给他研墨。 在这个角度,他能够看见桌上的秀女册子,其中有两个,被臣下标註了记号。 渐明月知道,那两个秀女一个是军机大臣李记的女儿,另一个是丞相巴克寒的孙女。 不管殿下立这两个里面谁为正妃,都必然对他的帝王之途大有裨益。 那册子就在他面前这么明晃晃地展开。薄奚并不怕他窥见什么东西,倒不如说,他巴不得叫渐明月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孤要选妃,你可欢喜么?」这话问的奇怪,叫渐明月不知道该怎么回。 他张了张嘴,将要脱口而出的欢喜两个字艰难咽下去。 他要是说欢喜,好像薄奚紧蹙的眉头就会攒积更多阴郁,活脱脱要将他吃了。 这个叫他能说什么呢。 渐明月小小一个伴读,殿下想碾死他就碾死他,他什么也说不了。 薄奚又来拉他。 除了细窄的手脚,浑身都是软肉的渐明月被他扯进怀里。 又来了,渐明月在心里默念。 殿下热热的鼻息打在他的颈间,两个人靠的太近了,陌生旖旎的触感自薄奚带给他。渐明月是个大孩子了,虽未通晓人事,却也知道,他们两个人现在这样,非常奇怪。 是不应该的。 渐明月推搡他,殷红唇瓣紧紧咬着,叫他:「大哥哥,」好像这样就能唤起薄奚的那点儿理性。 可是渐明月不知道,他早已经发了疯,从早以前就发了疯。外头披着金尊玉贵的皮子,里头尽是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旁人不知道,就是知道了,又有谁敢说什么呢。 渐明月为的他这样的变化而感到无措。 爹爹教他忠君之道,却没有同他说过,他的主子变得奇怪了渐明月又该怎么办。 「娃娃。」他叫他的乳名。 这个名字被薄奚全然占下了,除了他,就是渐明月的父母都不能唤。 渐明月的脸颊软软,含一口像春夜云朵里裹着的月亮陷儿。没有人会不喜欢。 他捏着他的双颊,唇瓣吻上渐明月的嘴巴,软嘟嘟的,趁着他没有反应,一条舌头钻进去,热热的,又荒唐。 渐明月喘不上气,他身子都发软,屁股跌在薄奚腿上。 好欺负的像面团。 他又能跟谁说呢。 他的爹爹,他的娘亲,可是他们听到又能怎么办呢,殿下是天下人的主子,臣民们只有听话的份。 「啊呀」一声,薄奚不允许他分心想旁的,重重掐了他的屁股一下。 两个人不知怎的就滚到了床榻上。 他剐渐明月的衣裳,露出那锦衣华服下的雪白肤肉。 裤子被剐下,渐明月整个人凉飕飕的。 他心道不好,又不知道这种预感来源于哪里。 渐明月想回头看看,一双大手钳制着他的后颈,警告般地, 「别动。」 那声音熟悉,是太子殿下,又不像太子殿下。 渐明月以一个任人揉搓的姿势被人摆弄。 那脂膏软软的,渐明月热热的。 天下之大,总有人懂得上位者的心思,这些精巧的东西,向来是不会出现在明处的。 他们进献给殿下,殿下欢喜了,他们也就高兴了。 只渐明月一个遭了殃。 他向来是只有被欺负的份。红彤彤的脸颊,乱糟糟的头髮,连哭都要咬着被子,他不敢发出声音。 渐明月哆哆嗦嗦,他怕很的,想躲开。手却被牵着,那欺负人的东西雄赳赳气昂昂,他不敢反抗,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珠子,讨好地瞧着他。 薄奚说:「不喜欢大哥哥这样儿么?」 渐明月从没有那么想吐过,往日里吃撑了糕点,他忍着不吐出来。现在肚子凸起来,他也只能忍着。 帷帐落到地上,只有一双细条条的手指拨出来,想逃离。又被另一双青筋泛起的大手抓住,扣在床上。 那被子绣着芙蓉牡丹,花团锦簇的,谁也瞧不见丁点儿的腌臜。 上位者的一声喟嘆飘散而出,他说:「娃娃。」 「我的娃娃」 …… 马上就到了选妃的日子。 小太监瞧出来渐明月的不对劲,他总是困困的,眼皮耷拉着,整个人却透出一股由内而外的娇媚,不小心投来一眼,就是春睡含情,叫人心脏跳的砰砰。 小太监疑心他是懂得了什么,将他拉到一边,用说悄悄话那么丁点儿的声音问:「你家里给安排了教习的姑娘了么?」 第100页 渐明月起初不明白,直到小太监将话说的直白又露。骨。 他羞红了脸,一开始还是摇头,后来脸上又露出那种难以言喻地困扰。 他能说什么呢。 他什么都不能说。 渐明月日日在做不会游泳的旱鸭子,叫苦不迭,除了攀附别无他法。 他的委屈谁都不知道。 时辰到了,他不能再跟小太监攀谈了。 他得跟着太子殿下去选妃。 这些进宫的女子个个都是枝头最鲜妍的花朵。太子殿下的生母孝贤皇后故去的早,如今宫中做主的,是敬皇贵妃,他们到的时候,敬皇贵妃坐在主位上。 她负责今日太子殿下选秀的一切事宜。 敬皇贵妃的侄女也在选秀的一众臣女里面,穿桃红色衣裳的美人就是。 随着太监的一声唱喏,今日的主角,太子殿下到场。 秀女们个个含羞带怯地望去,太子殿下却面无表情,眼神冷酷。投去一眼就能将人整个给冻住。 他礼数周全,就连敬皇贵妃也挑不出什么不是来,只能皮笑肉不笑地请他入座。 多年前在宫中欺凌渐明月的那两个皇子里,有一个就是她的孩子。敬皇贵妃这么多年一直对太子殿下怀恨在心,连带着渐眠这个让三皇子受罚的罪魁祸首也带着不喜。 察觉到皇贵妃娘娘投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渐明月往太子殿下身后缩了缩。 等礼部尚书宣读完太后皇帝的懿诏,这场选秀大会才算正是开始。 太后抱恙,皇帝远在行宫,这场大会便稍显清冷。 敬皇贵妃清了清喉咙,说:「太子殿下心中可有属意人选?」 说着,她还不忘推销自己的侄女, 「圣人也说,太子宫中清冷,除了太子妃,多选几个侧妃充入宫中,姐妹们在一处也热闹,也便为殿下开枝散叶。」 太子殿下不接话。 敬皇贵妃就只能自己干笑笑。 她抬手,就有宫女捧着托盘走到太子面前。 敬皇贵妃:「殿下属意谁做太子妃,便将这朵金簪子赏给谁。」 渐明月也踮脚看那簪子。 据说那是孝贤皇后的遗物,是当时太后娘娘赏赐给还待字闺阁的皇后娘娘的。 这么珍贵的东西,兜兜转准又到了太子手里。 薄奚接过簪子,摩挲着那属于母亲的遗物。 片刻 他从上位站了起来。 秀女们个个满心期待,虽然知道太子妃的名额早已被内定,但想着,若是能做殿下的侧妃也是好的。 这天下最尊贵的男人,有最冷淡的性情,和女儿们最恋慕的容颜。 他生来,就是站于山巅,万人之上的天潢贵胄。 渐明月看见军机大臣和丞相的女儿也在里面。 她们生的虽不如敬皇贵妃的侄女貌美,可这样看去,也是十足的闺秀做派。 渐明月的眼睛滴熘熘转,他的心思简单,就写在眼睛里。 他想,殿下娶了太子妃就不会那么奇怪吧,对于择妃这件事,渐明月甚至是带着十足的欢喜的。 忽然 渐明月的身前投下一片阴影。 有什么东西,被坠在了他的发间。 沉甸甸的,叫人惶恐。 他哆哆嗦嗦一抬眼,就看见了那端方世无双的太子殿下,将簪子插。在了他的脑袋上。 轰 举世皆惊! 第52章 做戏 插per52 太子殿下要娶个男妃? 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捲了整个前朝后宫。 就连远在行宫的圣人都得了消息,当场气的摔砸一地。弹劾的摺子一本接着一本,沉甸甸压在圣人案前,请他快回宫去管管自己的儿子罢。 册立一个男孩为太子妃,东宫无后则天下乱。 众臣怀疑太子殿下怕不是疯魔了,不然怎会做出如此行径。 但是不管怎么说,前朝的事干系不着渐明月。他被好好养在东宫,半点风霜都落不到他头上,就连太傅多次求见都被殿下挡了回去,此先不提。 渐明月近日烦闷异常。 他每每闭上眼,脑中就是在那日选妃大典上,太子殿下漠无表情地将簪子插。到了他的脑袋上。他牵起渐明月的手,对着敬皇贵妃,以及数众臣子,不容置喙:「太傅之子渐明月,与孤两小无猜,情深甚笃,孤属意他为东宫正妃。」 此话一出,满殿譁然。 太子心意已决,就算群臣齐齐劝谏,都不能动摇他的心思。 在场唯一高兴的只有敬皇贵妃。太子竟然有断袖之癖,那么对她的儿子而言,就是百利而无一害。 她面上虽然一片担忧,但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只有渐明月在真正为殿下担忧。 那日过后,他有日子没见到过殿下的人影。 一是薄奚忙着舌战群儒,二是渐明月一直在想方设法躲避他。 虽然但是。渐明月还是没有办法接受自己将会成为太子妃这个事实。 这里的宫女太监知道渐明月脾气好,平日里也总与他玩笑,近日更是直接称他为东宫娘娘。 他们这么追着他叫,渐明月的脸红的像瓷砚里的胭脂,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他捧着脸,身边有人戳了下他,说殿下回来了。 殿下回来了…殿下回来了! 第101页 渐明月的脑袋瓜迟迟转过弯来,拔腿起身就想跑。 身后一道男音叫住他:「站住。」 慢条斯理,温文尔雅。 却唬的渐明月不敢动弹了。 太子肤色苍白,眼下攒积着一抹青灰,看上去有些憔悴,大概已经许久没有睡好了。 渐明月在心中默默想到,是为的封他做太子妃的事么。 两人四目相对,渐明月率先躲开视线。 太子殿下摒退一众,招招手,叫渐明月过来。 他就是这样,从来不讲道理地叫人奔向他,好像自己合就是高高在上,不染尘埃。 渐明月内心腹诽,我还不愿意呢。 脚步却很老实地往他的方向迈去。 薄奚先告诉了他一个不可扭转的事实:「七日后孤与你大婚。」 这不合宗制礼法! 就算是王爷选妃,也需半年准备,繁琐礼数多如牛毛,更别说太子大婚,区区三日怎么可能准备的完。 圣人又远在行宫,如何证过双亲呢?这是连礼数不通的渐明月都知道的问题。 不合礼法就对了。 薄奚要的就是快刀斩乱麻。 他第一次堪称柔和地哄骗渐明月。他牵着渐明月的手,将他带入殿中。余晖洒在素纱窗纸上,又斑驳落在薄奚的半张脸上。使得那张稍显薄情冷酷的面容也柔和下来。 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压抑嘴角的上扬,用极忍耐的平静与他对话:「娃娃不欢喜么。」薄奚说:「你我大婚,结为连理,你不欢喜么?」 他这么问,叫渐明月还能说的出什么来呢。 没有人问过他欢喜不欢喜,也没有人在乎他欢喜不欢喜。 薄奚要他怎么做,他就只能怎么做。 渐明月还没有了生情窍,就被人毫不客气地摘下。 他只是惶恐,没由来地惶恐。 畏怯觑他一眼,以一种很好欺负地商量地语气说:「做大哥哥不可以么?」 薄奚略略上扬的唇角拉下来,平直一条线,目光有些骇人的冷意。 渐明月在这种眼神下被打压的说不出半个字来。 他松开渐明月的手,他的声音变得毫无起伏:「你不愿么?」 他是未来的天子,好像就合该生来被人千娇万爱。这样的语气让渐明月都觉得自己该死,怎么可能会有人使他不欢愉呢。 但渐明月此刻心里乱糟糟的,他给不出一个回答。 薄奚松开他的手,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了。 他的心思叫人难以琢磨,渐明月的脑袋本来就不算很好使,再叫他去琢磨上位者的心思,他根本猜不透。 这边完没还,渐明月隔日就听到了小太监急慌慌的声音:「太子,太子不好了!」 渐明月蹭一下站起来。 他抓住小太监的胳膊,没有注意到指甲已经深入小太监的胳膊里,慌张到说话都没有力气:「怎么,怎么了?」 那小太监一擦额头上的汗珠,说:「殿下被刺客重伤,怕是情形不好!」 下一刻,渐明月使出平生最快的速度狂奔起来。 快一点 再快一点 他赶到太子寝宫的时候,伤情怎样一概不知,只见太医们聚在一处,眉头紧蹙,口中这这这个不停。 渐明月心下一紧。 他扒开人群,往里跑去看他的殿下。 薄奚靠在榻上,引枕支撑着他的身体,肤色苍白如纸,满身的血腥气。 渐明月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 他吓得哆嗦,后退间砰倒了一个花瓶。 花瓶「噹啷」一下摔到地上,炸起一片惊雷。 薄奚半阖的眉眼睁开,黑沉沉的眸子掠过一旁的渐明月。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昨天还好端端的人今儿个就伤重成这个样子,他的心里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害怕,比他自己遭了人害还要害怕。 薄奚扯了扯唇角,声音有种奇异的温和,平静的像走入沉眠的良夜:「慌什么呢。」 大家识趣的退了下去。 渐明月的脚就被定在了原地。 这个时候,薄奚却突然跟他说:「你不愿意嫁给我,我也不会为难你。」他没有用那让人十分有距离感的讳称,从无坚不摧的壳子里退出来,渐明月才意识到原来他和普通人一样,也会受伤。也有软弱的时候。 他垂着低低的睫毛,看不清神色的眼睛就覆盖在下面,渐明月很不合时宜地发现,原来太子殿下也有这样多情的一双眼睛。 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这时候,薄奚忽然咳了咳,渐明月连忙去搀扶他,他坐到他身边,给他顺气,眉头拧的很紧,手心冰冰的都是惊出的冷汗,相反,薄奚的手却很干燥温热。 他攥着渐明月的手,甚至让他觉得有些疼, 「你对我,真的只是大哥哥么,」 这句话中的含义,就是个傻子也能明白。 渐明月抿了抿唇,却不说话了。 薄奚的声音有些颤:「在这深宫,我父不慈,我母早亡,他们都欺负我。」他以一种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委屈的话:「没有人会真正关心爱护我,明刀暗箭我见了太多,接近我的人也只是为了依附于我背后的王权。」 渐明月到底太小,听到这里心就已经揪了起来。 薄奚抬眼,作出一副受伤姿态:「我不愿意再娶一个何方派来的势力,枕边之人都要日夜提防,她会不会在睡梦中暗害我。」 第102页 薄奚将渐明月的手放到自己掌心。他的手小小的,薄奚两只手合围,就能将它团团裹住,他身上的每一处,薄奚都觉得可爱。 他又声嘶力竭地咳嗽两声,渐明月就担心地不得了。薄奚:「我没什么别的想法,我的想法都成了喉头的血,你让我咽下去我就咽下去,纵然你不愿意嫁我,我也不能强迫于你。我想要是,是两心相许,不是什么忠君之道,你可明白么?」 薄奚抽出手,将他推搡一把,别过头去不再看他:「你走罢。」 渐明月的心都要碎掉了。 他哪里想到,这么一个强势冷漠的男人,原来是这样的脆弱可怜。 他绞着手指,支支吾吾。方才薄奚说,他想要的是两心相许,那么什么才是两心相许呢? 十年来的并肩与共,十年来薄奚餵给过他的糕点,他们一起走过的,那段深深长长的路,就不算两心相许么。 渐明月想明白了这点。扪心自问,他已经十六岁,母亲也问过他,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他脑袋里第一个闪过的人是谁呢? 他没接触过什么姑娘,他的感情里除了这方面的空白,剩下的,就全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 他以薄奚的喜怒为喜怒,以薄奚的图谋为图谋,他—— 渐明月想到薄奚问他的话,一下子哑了声音。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薄奚明白这一点,只在自己确定心际的那一刻。 而渐明月明白这一点,却用了整整十年。 渐明月急急地跟他辩解, 「我没有不愿做你的太子妃,也没有不愿与你相好一处,我只是一下子太突然,脑袋里没有半点反应了。」 薄奚不语。 渐明月含着那颤颤的声音,支支吾吾,紧紧闭着眼睛,脱口而出:「我对你,也是两心相许的!」 外头偷听的太监宫女们乐不开支,也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 其实哪里有什么被刺客重伤。 明明是计谋深长远,吊的就是这一只被人卖了还数钱的渐明月而已。 东宫就是为的这样的喜事,也合该挂上两个红彤彤的大红灯笼。 第53章 屠刀 插per53 池水跌宕。映出丞相府里挂出的一路红灯笼。 竹架做的灯骨外头是用米浆煳的素纱纸,上面多绘些圆满吉祥的图案文字,倒与迎亲的那些灯笼像极了。 府里原本是很难得看见这些精细玩意儿的,渐眠住进来之后,全然就不同了。吃穿用度,一应照着他在宫里的标准来。怕他夜黑走路绊倒,连最偏僻的小路都挂上了这样的灯笼。 谁若再说不用心,那就是天煞的罪过了。 寒夜深冷,有脚步声。 渐眠外头还罩着弧皮大氅。他怕冷怕的厉害,又因身体伤了元气,手脚冰凉,穿再多的衣裳都感觉不到暖。 好像是两心生做一处发,又似天赏一段巧合缘。 就是那么凑巧,渐眠的灯笼照亮了池边那人的脸。 他的衣裳是暗纹绘的黑,拢共融进这夜幕中,面目却苍白冷淡,镶嵌的一双眼睛冷酷无情,堆郁着山巅常年不散的雾气,冻得人哆嗦。 寻常人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挑灯的那人却胆大包天。 他径直走过来,一屁股坐到亭中的矮凳上,跋扈嚣张,丝毫不惧眼前这人与他有国恨家仇, 「那兔子糕手艺真差。」 听的人喉结攒动,心中砰砰。 「只是我第一次吃,味道跟寻常糕点也没什么不同。」 薄奚心头的热火被一盆凉水浇熄。 原来他并没有想起什么。 薄奚看着那被风吹的微微掀起波澜的水面,说:「那必然是做糕点的师傅不尽心,才不应你的胃口。」 那糕点虽然味道寻常,要做出两色不同来却很难。 笨手笨脚的师傅做了很多次,不知道丢了多少的材料,才将里面的软芯和外头的兔子做成两色。 就被噼头盖脸一顿指责。 他不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也没有问他为什么挑灯来见他。 可能是月色太好,也可能是情意难捱,使得薄奚的眼睛粘在渐眠身上,一寸一寸,半分都不曾挪开。 渐眠的心被什么东西轻轻,轻轻撞了一下。 他想到了这本书—— 「登极」中的主角攻,也就是他眼前这人。 如果说渐眠见到的薄奚更像书中那个隐忍蛰伏的透明马奴,那么现在的薄奚就更接近那个后期倪裨天下的帝王。 孤独,强大,独坐山巅。 不,又有些不一样。渐眠说不清是哪里不一样,如果硬要形容,应该说是眼前的薄奚更像一个完整的,有情绪的「人」。 薄奚就那么盯着他,眼神里有渐眠从未见过的东西。 到底是什么呢?他不知道。 今晚的一切都让渐眠摸不清头绪。 他咽下肚里的那盒兔子糕,好像蚀骨腐心的毒药,提醒着他一切都不太对劲。 那糕点明明那么寻常,可是又让渐眠觉得那么熟悉。 好像他之前在什么地方,经常吃过那东西。 但渐眠是个从来不吃糕点的主。 从前是,穿进来之后也是。 他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那颗种子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不知名的情愫催促着他今晚一定要见到他。 第103页 为什么呢? 为什么自己在见到薄奚时,心里会产生这样欢喜的感觉。 他愣了许久的神,久到薄奚将身上的外衣解下,还带着体温的衣服披到渐眠身上,有他很熟悉的气息。 渐眠抬头。 薄奚高高的眉骨下,是一双温柔而深邃的眼睛。 「既然想不明白那就不去想了。」 渐眠到底是个多疑心的性子,心中思绪催促他来见他,却不能撼动渐眠理性的思考,他单刀直入, 「你休战了,为什么?」 川齐叛军撤退二百余里,这是一个非常耐人寻味的举动。 按照原书剧情,薄奚现在应该进攻京都,一举夺下禁庭才对。 就算他这只小蝴蝶煽动了翅膀,致使薄奚在书中最大的威胁——傅疏在安置营疫情中活了下来,但以薄奚的性子,绝对不会因为威胁而做个缩头乌龟。 这是他蛰伏数年,等来的机会。他绝对不会放弃,哪怕赌上自己这条命。 到底出了什么差池? 渐眠不明白。 更何况现在达松王的援军还未抵达京都,只一个傅疏坐镇,但薄奚在宫中安插的眼线无处不在,又怎么会不知道京都现在尽是些窟窿,拆东墙补西墙的局面,是最合适川齐博一博的时机。 在这种时候,明明一战就可分胜负 薄奚却偏偏休战了。 渐眠不会以为因为自己这么一只小蝴蝶就能撼动薄奚的想法,一定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出了什么意外。 这个意外大到让薄奚将復仇的计划都叫停。 他的眼神中没有半点情意,尽是防备和冰冷。 薄奚的心好像在被刀子一下一下地剐,不然为什么要让他看见娃娃用这样的眼神来看他。 一千五百年。 那些酷刑不能叫薄奚觉得痛。他是从无间炼狱中没有魂飞魄散出来的男人,他的意志像雪山,不可被撼动分毫。 可是现在心上人的一个眼神,就叫他丢盔弃甲。 他是万人之上的天潢贵胄。 可是现在却比乞儿还不如。 如果现在能叫渐眠知道真相,那么薄奚必然毫不犹疑卖惨扮可怜,只要能够博得他的半分心软。 可是薄奚不能。 天律戒条森严,法度不允许凡人有半分僭越。 薄奚毫不怀疑,法度会毫不犹豫地撕碎知道真相的渐眠。 薄奚更不想重现几千年前思源的结局。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像现在这样,贪婪地,用这双能视物的眼睛看着他。 可是他的娃娃不知道,他的娃娃什么都不知道。 渐眠忽然朝他一笑 脂光粉艷 像极了初世那般。 薄奚恍惚了。 就是这么一瞬,刀尖入肉「噗呲」声自耳边响起。 那是他的身体。 虽然薄奚已经忘记了什么是疼。但因这疼是渐眠所赐,使得他也不得不垂眸瞧了那伤口一眼。 热血喷溅在渐眠脸上,他脸上的表情却如此生动。 他竟然……竟然成功了!? 渐眠一腔孤勇在崖边行走,他想着,哪怕天道让他与气运之子一同死在今日,也好过他被做成人彘的结局。 他的去留,天道说的不算。 哪怕是死,也要由渐眠亲自来结果。 可是现在,那把刀插。入了薄奚的腑脏,他自己的身体却没有半点不适。 唯有一个可能: ——渐眠不再受书中剧情的掌控了。 他几乎忍不住为此欢欣雀跃起来,犹如一个被判死刑的重症患者重见希望。 而薄奚 他没有任何反抗。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任由那把刀旋入了自己的身体。 他落在渐眠身上的眼神始终带着纵容。 他纵容渐眠在他身上所做的一切。 渐眠与他四目相对。他冰冷的目光审视着薄奚,那把刀从他身体里抽出来,沿着男人的身体起伏走过。 他在检验眼前这个薄奚的真假。 他怀疑眼前这个薄奚也跟自己一样,是个披着皮子的假货。 薄奚任他检验。 在得道自己想要的结果之后,渐眠的眼神反而迷茫起来。 难道,他真的就这么轻易地解脱了书中的桎梏? 渐眠慢声问他:「为何不抗?」 他对薄奚出手,他为什么没有半点反抗。 薄奚轻轻笑了下。那稍显寡淡的五官在对上面前这人时,也变得温柔小心, 「心甘情愿。」 他问他为何不反抗,他说他心甘情愿。 渐眠怔了一瞬。 他缓缓阖上眼睛,声音清朗若金石相撞,动听极了, 「你若想要这条命,那就拿去吧。」 渐眠不是那个单纯傻的可怜的蛊师晏宁,也不会被假面迷惑。 但薄奚松懈了全身的力气,竟就真的这么束手就擒。 他并不是夜长梦多的性子,若是比起心性,他比谁都要阴毒。 现在是下手的最好时机。 薄奚一死,渐眠的结局也会相应改变。 他所思所想,无非就是在这个必死之局中活下来。 冰冷利刃架在了薄奚的颈上,黏腻似蛇信,上面还有薄奚未干的血。 远处窥探的那人神经都紧绷。 只要现在下手,渐眠就能得到解脱了。 第104页 他甚至可以肯定,薄奚不会反抗。 那是一种近乎已经能够看见结局的直觉。 天色变换 草木都颤动。 那把达摩克里斯之剑已经在渐眠脑袋上悬了太久太久。 他握着刀的手轻轻在颤。 薄奚轻轻握住他的手,告诉他:「不要怕,不会很慢的。」连杀人这种事,他都要教他。 渐眠肘腕蓄力。 倏然 听得「噹啷」一声响。 那把沾血的匕首掉在了地上。 他卸了全身的力气,重重,重重地砸在了薄奚身上。 那是不甘,仇恨,却又有些什么别的复杂思绪,叫他恨不能啖食其肉,嚼碎其骨,可是他却松了匕首。 这天昏地暗的世界,已经乱了套了。 薄奚干燥的手轻轻落在了他的嵴骨上,慢慢顺着,似是抚慰疼爱, 「乖孩子。」 走马灯中窥探的那人却发了疯。 他用阴郁而诡秘的眼神看着画面中的两个人,几乎要发疯。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呢?! 到底有什么地方他忽略了,到底是出了什么意外,叫渐眠没有对薄奚下手?! 他的眼瞳由黑变白,仔细看,那白森森的没有瞳仁的眼睛里,有无数接近透明的复眼在急速旋转。 那是它用来监视世界的眼睛。 这可不行。 他急躁地转来转去,最后捧着那走马灯,看着那里面的画面,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可不行。」 ———————— 为了今天皿皿连更三章,给皿皿口营养液吧,求求啦 第54章 舐犊 插per54 夜幕退去,只有地上一滩鲜艷的红能够证明那一切不是黄粱一梦。 今日心慈手软,又岂料明日会是何等结局呢? 薄奚走了,他的外衣却还留在渐眠身上。 有道声音默了一瞬,开口平静淡然:「果真不悔么?」 渐眠仰头靠在亭柱上,尖尖下巴与颈骨支出优美弧线,再往上,是一双多情的眼,此时那双眼睛覆着,看不清神色:「不知道。」 为什么临门一脚要放过他,渐眠也不知道。 他起身,走到傅疏身边时,轻轻道了句谢。 丞相府固若金汤,百来米一个探子,傅疏却并没有趁薄奚伤重缉拿,为的是什么,二人心知肚明。 他错身擦过傅疏时,对对方侧眸睨他一眼。他薄唇轻启。 却又止住了。 最后只变作一句不深不浅的关心。 「早些休息吧。」 傅疏看着他的背影,懒洋洋的走路姿势,没有骨头一样的不规矩,他究竟…也对薄奚心生情爱么。 傅疏是第一次做「偷窥」这种不磊落的事情。 渐眠要杀薄奚,傅疏猜到了。 渐眠在最后手下留情,傅疏却不想揣度。 他靠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那本应是太子殿下的私事,他无权参与,更无权置喙。 可是为什么—— 傅疏宽大的手落在了自己的胸膛上,那里的脏器起伏剧烈,像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攥着,叫他不能唿吸。 为什么这里又会那么痛呢。 薄奚回到营地时已近晨曦,日光胧淡打在他身上,对面迎上来了一个人——那是原先宫中伺候御前的太监,也是薄奚安插的探子,鹤柳风。 对方嗅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气,蹙了蹙眉,声音有些紧张:「王君,您受伤了?」 说着,他就要走过来扶。 薄奚侧身一躲,黑沉沉的眼珠子没有落在他身上。不咸不淡地, 「我不喜人触碰。」 鹤柳风收回手,眼睫颤了颤, 「是。」 鹤柳风:「王君,昨日沈大公子在营帐等了您一夜。」 薄奚说知道了。 篝火氲的铁盆底下黑黢黢。沈仰是等了许久,久不见王君,在他的营帐里枯坐一夜。 等薄奚打帘进来的时候,他还维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动。 郎朗如清月的沈大公子,未着战袍,反而一身素衣,袖上有白底绣的黑字,他是在为故去的弟弟守孝。 沈骄还没过头七,沈仰却已经将他的身后事都操办完了。 他拾了一捧烧棺的余烬,准备带着它向薄奚辞行。 他撩袍跪在薄奚脚下:「沈骄之失,错在臣下一人。」 薄奚踩在脚凳上,将身子靠在卧榻后的引枕上。他在平缓伤处的痛麻。 沈仰心中万般悲切,因此并未留意到薄奚受了伤。 他虽跪了,身形却丝毫不晃,笔直如青松:「臣下想回到川齐去。这些年的休养生息,不少幼儿无人教导,臣下想开个私塾,将他们都收集起来,传授学识。」 沈仰:「好为王君培养更多有为之士。」 薄奚支着肘腕,听完他的话,叫他起来坐。 沈仰面色苍白,眼下浓重疲色,从弟弟死后,他便无一日得以安眠。 沈仰去意已决,薄奚也不再留他。 最后,他深深,深深看了眼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王储,郑重道:「王君,保重。」 天地之大,如今的沈仰倒真是个孤家寡人了。 父母兄弟俱亡,沈氏一族只剩自己一人了。 临行前,葛酉找到他。给沈仰的包袱里塞了一大包银子。 第105页 「路上清苦,留些盘缠傍身,我们也好放心。」 这老者也曾与沈父一朝同做臣,严格意义上来讲,沈仰一声叔叔也叫得。 沈仰默声良久,道了声谢。 葛酉长长地嘆了口气。 他走后,收拾营帐的小兵从桌上找到了这包银子,急急跑到葛酉帐前; 「大人,沈大公子没有带走。现在他还没走远,可需我们追上去?」 「哦对了,还有这个。」小兵将沈仰的一封手信递给了葛酉。 葛酉看完才道,不必追了。 沈兄啊沈兄 他在心中暗暗感慨: 你这个孩子,倒将你的性子学了个十成十。 …… 川齐养了这么多将士,照沈仰的话来说,那包银子连给营地将士们加个餐都尚且紧张,他又怎么可能会收下。 这一路清苦,沈仰伶仃一人。 白日里只几个铜板买干粮果腹就可。晚间休息就宿在城中的庙庵。 他什么都没带,唯独带走的,只有沈骄的那捧灰。 他要带着这捧回回到故土,让沈骄安葬在父母族人身边,才不孤单。 这晚狂风急雨,沈仰将马匹牵到庙中避雨。 只不知为何,这庙中竟格外清净,偌大殿堂空无一人。 往日里他宿在这种地方,总能碰见三两成群的乞丐,对他们而言,这种地方就是安身所。 可这么整洁的殿内,积了厚厚一层灰,除此之外,没有人过留下的任何痕迹。 沈仰接了雨水沾帕子,将那被世人遗忘的菩萨像仔仔细细地擦拭一遍。 眉目慈悲的菩萨就在黑夜中注视着他。 静默无声。 彩漆掉了不少,又是这样的荒凉,倒让人联想到那书中所讲的落难泥菩萨。 沈仰轻嘆一声。 突然 「哐当」一声巨响,庙门被狂风吹开。 吱吱呀呀,混着雨水扫进来。 沈仰没有在意。 他转身,正欲关上门。忽然听得一声低低的泣音。 那声音猫儿叫一样微弱,听力极好的沈仰关门的手顿了顿。 「哥哥,」那道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一声哥哥,让沈仰的心瞬间颤动。 他恍惚听到是沈骄在耳边唤自己,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跑到了雨中。 冰凉雨水打在他的身上,也激醒了他的神志。 怎么可能呢。他苦笑一声,沈骄的棺椁是他亲自烧的。 他脚步沉重,往庙里走去。 「哥哥,你怎么浑身都湿透了?」庙门里,站着个身姿清瘦的少年。 见到沈仰神不守舍地在门外盯着自己。他轻轻一笑,努了努嘴:「怎么,你不想看见我吗?」 轰隆——! 天边一声惊雷,照亮了庙宇里那人的脸,还有角落中四分五裂的菩萨相。 无痴无妄 是乃大智慧 沈仰向来不信鬼神一说,可是此刻,面前那人眉眼愈发熟悉,最终,与时常出现在他梦中的人脸重合。 错不了的 那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沈骄! 他没有死? 他竟然没有死吗?! 沈仰满脸不可置信。 他一跃奔到庙中,看着眼前那人熟悉的眉眼。他颤抖的双手落在他的双颊。 那是皮肤温热微弹的触感。 是只有活人才会有的温度。 沈仰只当这是一场异梦。可是沈骄一下抱住了他。 「哥哥,你不在,他们都欺负我。」沈骄告状的样子与原先别无二致,沈仰从前只会训诫他不可太过娇气,可是现在,这道声音竟是沈仰朝思暮想想要听见的。 他听见自己哽塞着回答:「哥哥,哥哥日后定会好好保护你,不叫你再受一点委屈。」 沈骄忽然推开他。 红唇轻启,满脸悲戚:「不!你们只会偏袒渐眠!你也好,薄奚也罢,你们都变了!」 就在瞬间 沈骄那张脸变幻了, 原先泣泪的眼睛只剩下黑洞洞的眼眶,他的脸上,身上,俱是伤痕。 他又恢復了那副沈仰在棺中看见他的模样。 「不!不——!」沈仰目眦欲裂,想要伸手抱住他,可却只能抓到一层虚幻的雾一样的轻烟。 沈骄就在雾中朝他喊叫, 「哥哥,哥哥,我好疼啊!」 「哥哥,我好疼啊!」这张面容与幼年时跌倒跟沈仰撒娇的脸颊重叠起来。 他就那么拿空洞的眼眶瞧着沈仰,低低诉说自己的痛苦。 沈仰像个乞儿一样地跌在地上。 他试图抓住弟弟作为「人」的实体,可是不管怎样,手指穿过的,都是那一缕薄薄的轻烟。 「哥哥。」沈仰单膝跪在他身前。面容復又恢復成了原先完好无缺的目光: 「给我你的心,我好疼啊。」 他轻轻贴在沈仰的胸膛前,听着那里面平缓起伏的心跳声,眼中復现眷恋:「哥哥,这颗心好热,好热。」 眼前的东西,或许并不是沈骄。荒郊野岭,他可能会是什么野仙狐怪。 沈仰应该恢復理智,用他的袖剑将面前这个披着他弟弟皮子的东西刺死。 这么拙劣的迷惑,不会有人能相信的。 可是沈仰瞧着这张可怜的小脸,轻轻笑了笑。 第106页 随即,毫不犹豫用袖刀剖开了胸膛。 不够,还不够! 那把袖刀将伤口咧的更大。血液的迅速流失让沈仰身体的温度变得越来越低。他连脉搏跳动都几近微弱。 那么清洁疏冷的一个人,就拉着弟弟的手,让他触上自己的胸膛。 咧开的伤口里,是那颗正在活跃跳动的心脏。 「你想要的话,哥哥就都给你。」沾血的手指摸着弟弟的脸,温柔缱绻:「是哥哥没有教好你,也是哥哥让你受苦了。」 沈骄的表情没有半点动容。他一遍又一遍地在重复着那句:「哥哥,我好疼啊。」 沈仰死在了自己弟弟的肩上。 不管眼前这个人是真是假。沈仰没有半点后悔。 「哥哥把心给你,你就不疼了。」 你就不会再疼了。 … 风雨停歇。有人赶路经过。 庙宇安静如初,只除了不復存在的沈骄,和一个重新爬起来的沈仰。 皮肉癒合如初,他收拾好衣裳。 赶路人见庙中还有个人。 那人回头,是难得的公子世无双。只是眼神冰冷,倒显得骇人。 赶路人腿有些软,大着胆子攀谈:「小郎君也是在这稍稍脚么?」 沈仰嗓音粗粝,如被砂石打磨,用奇怪腔调的语气回覆:「哦,稍脚。」 他清了清嗓子,好像一个慢慢学会说话的精怪,再回话时,声音已经非常流利: 「是的,我也是在这儿躲雨稍脚。」 轰隆—— 雷光映出沈仰的面容,还有他身后那樽泣血泪的如来大佛。 第55章 中计 插per55 达松王的援军已在城外集结。 又是正值四月十三酬神庙会,百年古寺荆山寺早早将佛院打扫出来,静候贵客。 渐晚舟作为雪封皇帝,在这一天替天下臣民上香祈福,亲眷群臣同往,声势浩大。 渐眠更是一早就被从被窝提熘出来,梳洗束髮。 他打着哈欠推开门时,傅疏就等在东厢阁。他着浅色的衣裳,面如冠玉,疏朗清贵。好一个相貌堂堂的端方君子。 渐眠莫名想到,傅疏在书中年岁几何来着? 这个年纪,不说有几房美妾,也早该娶妻了。 傅疏却至今未曾婚娶,身边更连个房里人都见不到。渐眠的目光迟疑地朝他的下半。身看去: 莫非…傅疏有什么隐疾而不发? 「殿下,」如金石相撞的声色响起。傅疏道:「该出发了。」 这话打断了渐眠的臆想。他跟上去。那凤仪秀挺的丞相嵴背笔直,步伐稳健。走起路时袖摆轻轻被风拂动,又一下被后面无所事事的渐眠抓住。 这样一前一后,好似傅疏在牵着自己新婚的小妻子。 这样的想法从脑子里一出来,傅疏一瞬愣住。 他下意识想拂袖甩开渐眠。可手上动作一顿,脚下又放慢了一些。 让这段路再长一些罢。 抬着羽扇轿辇的太监们一列列看不见头。渐眠是自上次出征之后,再见自己的便宜父亲。 他穿着帝王朝服,手肘撑膝,看上去气色倒好不少。 渐眠走过时脚步一停,作揖行礼:「儿子给父皇请安。」 渐晚舟一拂手:「免礼,身子可好些了?」 这段时间渐眠都在丞相府中修养,不见皇帝派人来问候,现在倒是马后炮了。渐眠:「已大好了,多谢父皇关心。」 说完,他一拱手,起身往队伍后走。找到自己的轿辇,没骨头一样蹭上去。 一动不动了。 前方敲锣打鼓,声势浩大。渐眠就在自己的轿辇里,一路睡到了荆山寺。 还是被小太监轻声推醒的。 「殿下,咱们到了,快别睡了。」 上香祈福在大殿,如今寺里新换了主持,接待皇帝是的新的主持大庙——善慧。 他是个很年轻的和尚,行事却稳重可靠。为一行人准备了休憩的禅房,并有斋饭凉茶。 别的不说,荆山寺里的斋饭做的倒很好吃。 为渐眠安排的禅房,正是当时傅疏养伤的那件。接引他的小沙弥面熟,是那日给他开寺门的那个。 他见了不免逗上两句:「小和尚,一个冬日了,你的个子怎的还没有动静。」 男孩子发育本就要比女孩子晚些,他这话问的本来就不公平。小沙弥努了努嘴,但碍于渐眠的贵人身份,只能很委屈地回了一句:「回殿下的话,长高了的,师兄们说我长高了一指甲盖那么长呢!」 渐眠但笑不语。 小沙弥念了声阿弥陀佛,就退下了。 岂料他捧着格盘一转身,就撞到了一个冷硬的东西上。 他将将要倒,那人搀扶他一把,口中轻声:「小心。」 小沙弥抬头,欸呀,这也是个熟人。 他合掌念声佛号,见到傅疏就想起了原来的主持大庙。眼眶稍稍有些红:「施主大好了。」 傅疏也回以一礼:「先前在寺院,多亏小师父每日三餐送食斋饭,傅疏感激不尽。」 小沙弥受宠若惊,这样的人,怎么还会对自己这么一个小和尚毕恭毕敬的,他受不起。 连连摆手:「分内职务,算不得什么的。」 说起来,小沙弥提了一句:「施主还要多谢禅房那位贵人呢。」 第107页 傅疏是知道渐眠将他送来荆山寺躲难的。 小沙弥说:「那贵人走了九千阶的山路,一步一步,将您从山下背上来的呢。」他话中有些感慨:「他爬上来的时候,双腿膝盖都磕的全是血。」 傅疏的心,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紧紧捏了一把,叫他抽痛不已。 原来…他是这样被寺院收留下来的。 那个散漫懒得没骨头的人,是如何背着他走过这么长这么陡峭的山路,傅疏根本不敢想像。 他离开寺院的时候,小沙弥也在场,那时候前任主持大庙刚刚过世,谁也没有心思再对这位施主将这些闲话。傅疏又走的匆促,没有细问过。 「不过现在都好了。主持若还在世,一定也是欣慰的吧。」小沙弥向他告辞。 正午闲暇,皇帝正在歇晌。听说他自从上次病后,精神就不大好,在宫中除了上朝就是卧在寝宫,如今到荆山寺,也是一趟大远门了。身子疲累,看情形回宫也要快到日落了。 众臣子三两零落,有去大殿上香的,也有去赏山景的。 傅疏去大殿为枢日求长明灯的时候,却听善慧说:「阿弥陀佛,方才太子殿下已经点过了。」 傅疏一顿。 外头云妆碰撞,发出清脆声响。而吸引他的注意力的,是正在翻云妆赏看的渐眠。 他一袭红衣,就胜过这满殿颜色了。 善慧说:「这些云妆大多都是山下的百姓系来求姻缘的。」 一些贩子就靠卖这些东西谋生。 因着这项发展中的副业,荆山寺的香火也鼎盛绵延。除了来求平安的,最多的就是少男少女求姻缘了。 那颗百年巨树上挂满了叮叮噹噹的红绳和云妆。 傅疏怀里就放着一个。 那还是枢日在时,阴差阳错买给殿下的玩意儿里的。 一只在渐眠那儿。只他当时不经意,也不懂这个。却被薄奚丢进火中焚烧了。这点旁人自不知晓。 而另一只,就在薄奚这儿。 他曾想将这只也归还于渐眠,解释清这场乌龙。 可是现在—— 善慧那双慈悲法度的眼睛只瞧他一瞬,就已然。 他心中诵念阿弥陀佛,只道是孽缘纠缠。 善慧说:「施主与我佛有缘。」 善慧张开手,是一个索要的手势:「施主身上的东西,可交由善慧处理。」 他说的是傅疏怀里的那只云妆。 他竟说傅疏与这里有缘?缘又从何而来。 「咚——!」 寺院钟声敲响,五莲大佛坐落大殿,投向世人的眼中无悲无喜。 傅疏却说不用了。 他也听得一个说法,只单单求一个云妆是许不了姻缘的。 枢日后来向他提起过:「要将云妆抛到荆山寺后山桃树上,与心上之人共饮荆山水,以诚心打动神灵,方能如愿。」 善信在背后凝望着傅疏离去的背影,半刻后淡然一笑, 「痴儿,痴儿。」 你本一支死物,只因万年前一眼,又何必苦苦执念万年。 到底死物有心,却不知世间因果早已註定,兜兜转转,唯独痴妄罢了。 部下是在后山找到傅疏的。 瀑布百尺,飞流直下, 傅疏独立于其前,手中还握着什么东西。 部下跑的着急,满脑袋都是汗,他停下来,喘气都费劲, 「大人,大人,不好了!」 部下:「川齐叛军偷袭,太子殿下被擒了!」 傅疏勐然一惊:「你说什么!」 另一边。 渐眠禅房的门被敲响。 三下过后,里面一道懒散声音:「进来。」 面容寻常的小太监是丢进人堆里都认不出是谁的长相,他掩去眼中复杂,压低了太监帽,颤颤巍巍推门进去:「殿下,殿下不好了!」 渐眠发冠未束,乌黑长髮散下,蜿蜒肩颈。他方才殿前转了一圈,刚要歇下,就被小太监的敲门声吵醒了。 面上表情有些不愉:「怎么了?」 小太监声音惊惶:「川齐叛军来袭,丞相被他们擒住了!」 渐眠拧眉:「你说什么?!」 渐眠分明昨日还见了薄奚,今日便出了这样的事情,渐眠心中觉得奇怪。 他掠过小太监,帽子挡住他的半张脸,只能看见他紧紧抿住的唇瓣。 渐眠赶到时,没看见什么川齐大军,也没看见傅疏。 那小太监在身后蓦地推了他一把。渐眠一下不察,往前跌去,一下被人接住。 那道声音轻佻非常,却又很熟悉:「殿下怎么这么不小心?」 渐眠抬眼。 那接住他的人,正是许久未见的一位故人——沈仰。 他怎么在这儿? 渐眠欲要挣脱他的怀抱。沈仰却一钳一拽,将他抱的更紧。 沈仰的力气好像大了许多,他箍住渐眠手腕的手掌似铁钳,让他不能挣扎分毫。 渐眠起先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没过半刻却见有人带着傅疏赶到这里。 傅疏虽面上表情冷静,身形却不稳。 二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是被瓮中捉鳖了。 渐眠许会犯这样的错误,傅疏却不应该。 这是第一次,他太情急,听到渐眠的名字,他自乱了阵脚。他不能够再让他出任何事。 第108页 往日好用的脑子现在是空白的,他没有办法,他脑袋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找到他,找到渐眠。」 渐眠眼睫轻轻颤,他抬眼,与沈仰对视一眼。 他以为自己恍惚,不然为什么会看见——那瞳仁中密密麻麻的,苍蝇一样的复眼。 沈仰说话的声音似戏台唱腔,语调奇怪,声音因兴奋而微微颤抖:「渐眠,你不要怪我,这一切,都是薄奚指使的啊!」 嗡的一声轻响。 渐眠听见,那是万箭齐发的上弦声。 第56章 痴儿 插per57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髮,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弟子游戏在山门下】 【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 ——思凡《孽海记》 凡人之力怎可比肩神明。 这不对劲,这相当不对劲。 只见天地变色,整个空地仿佛被间隔出一个独立空间,天地俱籁,那些士兵们连唿吸声究竟都听不见。 不会有人能来救他们。 这本就是蓄意而为的一个圈套。 渐眠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着痕迹地扫过这个奇怪的「沈仰」,非常怀疑他哪里出了问题。 到底是哪里? 他的脑袋飞速运转,却听到背后阴恻恻地声音。沈仰漫不经心,轻声说:「专心看。」 「等等!」渐眠背后冒起一层冷汗,他试图稳住身后这个假沈仰:「别放箭,你想要什么,你说。」 沈仰表情无辜,用很无害的声音轻轻道:「怎么会是我想干什么呢?是薄奚啊,是薄奚叫我来杀了傅疏的。」 他一字一顿, 「杀了这个眼中钉,肉,中,刺。」他紧咬着字眼,声音轻慢落在渐眠耳边。格外悚然。 渐眠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了! ——身后这个「沈仰」,他根本就没有唿吸! 渐眠抬眼,与傅疏一个对视。 他不知道他能不能懂,如今也只能够赌一把了。 「沈仰」他听见自己刻意压低的甜腻嗓音响起:「你知不知道自己最大的破绽是什么?」 沈从这个角度,渐眠能看见他眼睛里那密密麻麻的复眼堆叠着急速旋转。 他故作镇定的嗓音响起:「哦?」 渐眠歪头沖他一笑。 他唇瓣张合,讲话无声。 沈仰心领神会。他按渐眠的指示,凑近了一些:「你想说——」 那道声音伴随着渐眠剪腿将他勒在膝下戛然而止。 有什么东西被傅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踢了过来。 渐眠拾起袖刀,冰凉刀刃贴在沈仰的颈骨上。他好心提醒:「刀剑不长眼,沈先生还是不要乱动了。」 在他将刀架在沈仰脖子上的一瞬,那些箭矢都改变了方向。 齐刷刷的一声弦响。 傅疏望向那些将士们,声调拔高:「不想他死,就都别放箭。」 被擒住的沈仰却老神在在,丝毫紧张都看不见。 他的唇角溢出一声轻笑,似乎是在为这群不自量力的人类而感到可笑。 他唇瓣张合,复眼急转。 就在一瞬,渐眠挟持的「沈仰」好像气球一样,一下子瘪了气,只剩下空空皮囊。 渐眠听见那一声又一声,徘徊在耳边的慢声细语:「你要记得,这一切都是因为薄奚,天命不可违。」 「天命不可违!」 已经来不及了。 万箭齐发。 天空斜下箭雨,等渐眠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紧紧,紧紧地抱住了。 他听到了箭矢破空入肉的声音,还有抱着他的那人身上冷冷的香气。 渐眠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箭雨停歇的时候,渐眠也已经站不住了。 「咚」的一声,膝盖狠狠摔在地上,抱着渐眠的那人身形晃了晃,也随即跪在地上。 以他们为中心,蔓延鲜血无边。 渐眠想要将傅疏抱起来,却根本无从下手。 傅疏整个人的背后都被捅成了筛子,渐眠只能摸到尖锐的箭矢,和满手的鲜血。 傅疏今晨起来时穿的一身洁净的素衣,如今已经被粘稠血液浸透。 渐眠浑身颤抖起来。 豆大泪珠从那眼眶中汇聚,像盛满了的瓷碗,盈盈晃晃,将落未落。 傅疏艰难地抬起眼看着他,插满箭矢的手臂动了动。 他想要为他再次抹去眼下的泪水,可是却再也没有力气了。 「我的,我的小明月。」 从额头上滑落的血流过他的眼睛,血雾之下,汇聚出渐眠的轮廓。 今日得以同生共死,鲜血染红的衣袍,倒也有几分喜庆的意思,二人如此,便也似拜过堂了。 他好像还想笑笑,有未说完的话在舌尖打转,就已经沉沉,沉沉地阖上了双眸。 傅疏死了。 那个《登极》中至清至洁的权臣傅疏,就这么死了。 渐眠让他免于撞柱自戕的死法,却依旧改变不了傅疏的命运。 他是因他而死的。 「啪嗒」一滴眼泪落下,落在了傅疏的手背上,晕开一朵小小的血花。 那个沉着镇定,洁净至极的傅疏,已经再也无法护渐眠周全了。 可他却是含着笑离世的。 第109页 万箭穿心而过的那一刻,傅疏到底是在为护住了这雪封唯一的君王血脉而感到庆幸。 还是为护住了自己的心上人而宽慰,已经无从知晓了。 四月落雪。 雪花落在傅疏已经没有生机的身体上,也落在窝在他怀里的渐眠身上。 前路迷惘看不清,有人掌灯。 一把油纸伞落在了他们两个人身上。那是荆山寺新任的主持大庙——善慧。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善慧低念佛法无边,向渐眠伸出了手。 对方逃也似的躲开了。 他就缩在傅疏那已经冰冷的尸首怀抱中,享受着此刻的安宁。 善慧那眼含智慧慈悲的眼落在渐眠身上。 一滴又一滴的眼泪将傅疏胸前的衣襟染湿。他如此执念的人,终于也为他还了场泪。对于这个执迷不悟的蠢物来说,也算是得了个好结局。 毕竟他从千万年前,执念就是被他採撷而起。 那朵蠢笨的莲,只因那么一眼,就生出了心智。 昔日主持大庙尚且弥留于世时,将这因果都说与善慧听。今日之结局,是早已被写下的。 只是如此智多近妖的人,竟也会相信那滑稽传言。 将云妆抛向后山,共饮荆山水。他又是为谁求的好姻缘呢。 他合掌念一声佛法无边,轻声劝诫:「殿下,死生有命,一切不过是轮迴再续罢了。」 傅疏往世本是佛院的一支莲,因缘际会被初世还是小沙弥的主持大庙摘下,却未得渐眠回头再看一眼。 这朵莲生生世世所求的执念,不过就是来续一段与他的缘罢了。 如今缘分已断,恩怨两清,该投胎的,就投胎去罢。 更何况—— 善慧的目光落在那张瘪瘪的皮子上,还有更棘手的事在后面。 … 那群酒囊饭袋终于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那些射箭的士兵竟像人间蒸发一般,看不见半点影子。 迟睡许久的渐晚舟终于悠悠转醒,就听到底下人汇报的噩耗。 傅疏已死。天下将乱。 渐晚舟这个做皇帝的,第一个挤出来两滴泪,绰念自己这位居功至伟的丞相。 小太监又一脸难色地看向皇帝, 「圣人…殿下他——」 渐眠不叫任何人碰他的尸首。 他面无表情地掉着泪珠子,孟姜女比他都要逊色。 天地同籁。渐眠一支一支,将傅疏尸首上插。的那些箭矢拔下,血液已经僵稠不流动,箭尖深入骨肉,拔下来也是费些力气的。 傅疏生平端方洁净,再落难也不会让自己如此狼狈。渐眠知道的。 他是知道的。 旁人想要帮忙,却被他冷冷瞪了一眼。吓退了。 待他为傅疏正衣冠时,有什么东西却从他身上掉下来了。 「啪嗒」落到渐眠手边。 他拾起来。 上面两行密密的小字,正诉着眷眷情话,只是已经沾了血,些许地方也模煳看不清了。 那枚云妆,直到傅疏死前,还揣在他怀里。 渐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人死如灯灭,再去追寻那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 等到消息传进薄奚耳朵里,他到底迟来了一步。 起先他是不让人葬他的。后来荆山寺的主持大庙单独跟渐眠说了会儿话,待出来时,善慧便道:「阿弥陀佛。一切按宗制来办吧。」 众人心下都松了口气。 渐眠只不再发疯捣乱,他们就念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了。 傅疏下葬的那一日,渐眠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伺候的奴才们胆战心惊,生怕一时不察渐眠就那么晕死过去。 他扶着傅疏的灵柩,到底找了块风水宝地将他下葬。 傅疏往日的那些同僚们一个个掩着袖子,还想为傅疏哭一场,却被渐眠提着剑拦在了一丈之外。 他平静地有些出人意料,大家都为此惴惴不安时,渐眠柔声开口:「各位大人是自己走?」 「嗡」的一声,白弧闪过朝臣的眼。他的声音甜蜜如常,说出的话却又骇人如此:「还是想陪丞相再走一段路?」 众人奔逃作鸟兽散。 只有隐在人群中的一道黑影,脚步定在原地。 渐眠给傅疏点完香,方回头看他。 只是几日不见,薄奚朝思暮想的这个孩子就已经消瘦如此。 他伶仃的身体好像再也经受不住什么挫折苦难,薄奚多想为他遮挡风雨,可是渐眠如今的每一滴泪,都不是为他流的。 两个男人交手时都知道对方各自怀揣的那腌臜心思,可是谁也没有直言道出。 可是现在。 薄奚知道他赢了。 傅疏是死了,一个死人是没法跟活人争的,可是他却永远活在了渐眠的心里。 他开始由衷地嫉妒起这个为渐眠而死的男人。如果渐眠知道一切,那么他就会记得薄奚为了他,已经尝过多少次的轮迴苦楚。 可是渐眠不记得。 他刀尖相对,用仇视的目光看着薄奚,让他寸步不能前进。 就在渐眠身形微动之间,薄奚终于看清了那墓碑上刻着的一行小字: 「傅疏吾夫」 ———————— 对小明月而言,他其实已经猜测到了傅疏的心思,云妆掉出来的那一刻,他肯定了。 第110页 墓碑上的这行字,也算全了对于这朵痴物的一个圆满。 至此,傅疏下线,鸣谢喜欢他的读者朋友们。 第57章 情海 插per57 这个被嫉妒和偏执沖昏头脑的男人,在看见深刻墓碑的字眼时,一腔热血被冷水兜头浇熄。 他由衷地爱着这个总惹他生气的小混蛋,他没有什么办法了。渐眠卸去了他的气力,教他除了痛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抬手,想将他嵌入怀里,唇瓣轻启,叫他:「娃娃。」 渐眠根本不买帐。 乌鸦低空盘旋,那晦暗骯脏的一对眼睛,有苍蝇状的复眼急速旋转。 它,或者说它们,都在窥视。 视线落在薄奚身上,又成了垂涎。 它们嗅到了死亡与新生的力量。 啊。 多么的美味。 渐眠的脸上没有表情。像泥胎塑成的菩萨像。千锤火炼过后,就只剩下那层空洞的釉色,他不能承受人间的七情六慾,喜怒哀乐。这些个东西叫他伤了心,撞了墙,知道了付诸真心就要承受掉眼泪的风险。 薄奚唤他他也不应,就那么痴呆呆地走。 走到薄奚身边,男人伸手,钳制他的力气太大,叫渐眠不得不止步。 「放开。」 那铁钳似的大掌没有松开半分。 「啪」的一声,渐眠未被钳制的那只手反手扇到了薄奚脸上,他脸上恨意毕露:「我让你闪开!」 薄奚瞳色幽深,被打了也没什么反应,一只手捏在他后颈,像丈量从哪个位置下手掐死他好,又像是极其宠溺的爱抚。 渐眠的本能让他觉得危险。 一直都像软糰子的薄奚,这下好像动了真气了。 孩子可以宠,可以捧在手心里,要什么给什么。 可是规矩就是规矩,是不能逾越半分的。 「娃娃。」似喟嘆似无奈。 随着这声落下,渐眠应声倒在他怀里。 他可以允许他恣肆妄为,但是很显然,雪封已经不再安全了。 薄奚已经不能再接受他离开自己的视线之内了。 他垂眸,瞧着这个昏在自己怀里的孩子,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显得乖顺又安静,半点看不出那混世魔王的样子。 离开荆山寺的时候,意料之内的被追出来的禁卫包围。 在他怀里的渐眠被裹着一层外衣,只露出的半张新月一样的脸蛋,能够看得清的确是小殿下。 只是失去傅疏的雪封,就像没头脑的苍蝇,并不是薄奚的对手。 再有不知好歹的,只能是沦为尸首堆里的一堆碎肉而已。 他的手段残暴骇人,仅剩的战士们围在一处,薄奚进一步,他们退一步。 直到为他让开一条供人通行的路,背后是尸首遍野,面前是春风和煦,薄奚的脸上半点看不出刚刚开了大杀戒的模样。 佛院重地,尸横遍野。善慧师父手缠菩提珠,挡在了薄奚面前。 「施主留步。」 善慧面上是不辨喜怒的平和淡然,他略略低身,道:「施主,放下屠刀罢。」 他说的是放下屠刀,眼睛看的却是薄奚怀里的那个少年。 薄奚一脸好笑地睨了他一眼,扯了扯唇角,淡声:「和尚,我不杀你,你让开罢。」 善慧:「你生来立于高山之巅,想要的东西唾手可得,世人爱你敬你,又畏惧你,你已拥有太多了。」 薄奚不停他老僧念经,穿过人群往前走。 善慧:「而你二人生来为天道不容,若顺应天命,尚可两相安好无虞,若不能——」 薄奚与他擦肩而过。 那和尚唇齿轻启,声音只有薄奚与他二人能够听见。 若不能顺应天命,恐遭天打雷噼。 一条极细的红线从善慧的脖颈间蜿蜒,而后一下暴开。 那和尚跪倒在地,脑袋骨碌碌滚了下来。 他脸上不可置信的表情甚至还没有收起,就这么丧命于薄奚的剑下。 他低估了他。 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人,这世上唯一的软肋也就只有一个渐明月而已。 这天命要他二人不容于世,那么他薄奚就偏要看看,这天命怕不怕疼。 等他的背影彻底消失。 那座屹立于山上的荆山寺,那上一秒还在落叶的常青树,那些遍地断指残骸,还有那个被薄奚亲手所杀的善慧大和尚,都统统消失于无形。 像一片片碎纸,消融于天地之间,唯独留下的,是极致的空白。 远在禁庭中的渐晚舟,如今也懒于伪装:他半张皮子好端端沾在身上,半张皮子剥脱出来,一个似人形非人形的东西就缩在这雪封皇帝的壳子里,拿自己监视世界的眼睛死死盯着另一边的薄奚。 他本以为他还能按捺性子忍一忍,没想到薄奚连装一装都不愿意了。 这可就麻烦了。 不过,他还有最后的张良计。谁能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 那东西转了转自己的复眼,忽然森森地笑了起来。 … 「咻咻咻——」 鹤柳风被林中乌鸦的叫声惊了瞬。他再回神,那个神出鬼没的王君就已经回来了。 他怀里还抱着个人。 鹤柳风小跑两步迎上去,先对薄奚道:「葛大人他们都在找您,也不知您的去向,急的团团转。」眼睛又向下撇去, 第111页 心中一惊。 行军路上条件简陋,帐子随时就拔,各方面自然算不上齐全。 最起码是比不了渐眠自己的长秋殿的。 他是被硌醒的。 身下仅铺了一层狐狸皮,下面是冰凉的木板。 他的意识还停留在薄奚轻抚他的后颈,再后来—— 他摸了摸那被薄奚触碰过的地方,那里传来一阵麻酥酥的触感。 「你醒了?」有人的说话声响起,渐眠非常熟悉。 他捂着后颈抬头,正对上一双吊起的丹凤眼。 ——那是薄奚安插在皇帝身边的太监,鹤柳风。 他怎么在这里? 不对。 渐眠眨了眨眼睛,左右打量了下自己身边的装潢。 应该是,我怎么在这里? 哦豁! 渐眠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里是薄奚的地盘。 他被薄奚给擒了。 当他想走下榻时,却一下摔在了地上,就更加验证了自己的猜测。 鹤柳风落井下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还是别挣扎了,这卸力散一碗下去,就是头牛也浑身无力,挣扎不能。」 渐眠被餵的剂量不多,仅仅是让他没有反抗的能力。 渐眠向来是个知足常乐的心态,这比他预想的什么挑断手筋脚筋的现状要好上太多。 他一时不察才跌在地上。闻言就慢吞吞爬起来,滚到榻上,趾高气扬地命令起那个阴阳太监:「去给孤加床褥子,孤知道你们穷,不要绫罗蚕被,棉被就成。」 这床榻实在是硌的人没法熟睡。 鹤柳风嘴角抽了抽。 他阴恻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渐眠,你是不是还不清楚,自己已经是那最最下贱的阶下囚了。」他紧紧咬着那些腌臜人的字眼,好像这样就能将渐眠整个埋没,将他踩到最低处。 渐眠没有恼羞成怒,反而笑问:「所以呢?」 鹤柳风哽声。 渐眠:「好了好了,快些去准备吧,倘薄奚见了孤不开心,你们也开心不了,嗯?」 鹤柳风直勾勾盯着他。 渐眠躺在榻上,一袭乌髮泼墨一样散开,雪白的肤被那黯淡的弧皮一衬,明艷似珍珠。 他笃定薄奚捨不得杀他,他也自有傲气的资本。 鹤柳风无法反驳。薄奚临走时的确吩咐过他。 原话是这样,他醒了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想要什么都打整他满意,只他不自残,哭闹随便他。 因此,鹤柳风的确是拿他没办法的。 待看了他一会儿,渐眠反而香酣地熟睡。 他太累了,为着傅疏的丧事,连着几日都没有休息,现在是沾了枕头就能着。 鹤柳风甚至想将他这样掐死。但是理智告诉他不行。薄奚生性冷淡寡情,与宽容慈爱之君相去千里,倘若他对渐眠动了什么心思,鹤柳风背后冷汗瞬起, 他一定会让自己付出承受不起的代价的。 夜幕深重了。 渐眠终于迟迟醒来。 他是被饿醒的。 肚子绞痛的咕咕响,渐眠想起来去找些吃的。 啊—— 他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不对劲。 倘若真的跟鹤柳风所说,薄奚给他餵了药,那药效应当会随着时间流逝减退,怎么会这样。 在暗暗的烛火中,有人打帐子。 渐眠闻到了羊肉味,还有甜果子的香。 那人一袭黑衣,整个人融进这晦暗的夜幕中。渐眠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他端着食物向自己走来。 送到嘴边的东西不吃白不吃。 渐眠尝试自己抬起手臂拿甜果子,结果徒劳。他干脆靠在引枕上,张着嘴享受投餵。 「我会撤兵。」薄奚开口。 渐眠吃着他撕好的羊肉条。并不回答他的话。 冷硬的指头塞进去食物,在那软腔中流连半刻,又一下抵到他的舌头上, 「说话。」 渐眠想吐吐不出,含煳回答:「知道了。」 薄奚又说:「跟我回川齐。」 渐眠好笑地瞧着他, 「我要是说不呢。」他的眼神里没有半点情绪,稍稍直起身盯着薄奚,好像瞅准机会就要咬下他的骨肉来。 薄奚太了解他了。不管是初世的娃娃,还是今日的渐眠,本性都没有丝毫分别。 薄奚看了他良久,将手臂伸到他面前,随之拿袖刀划出一道血口子。 鲜血滴答,落在了狐皮上。 渐眠起初还不明白他又是在发的什么疯,直到没过多时以后自尾椎骨开始蔓延起星星点点的酥麻,犹如蚂蚁轻轻啃咬,叫他浑身上下都痒的骇人。 渐眠终于察觉到是什么地方不对。 这样的感觉并不是第一次。上一次,是在啼啼山的溶洞里,薄奚给他身上塞的那颗药。 现在又是这样—— 在这长久的折磨中,薄奚终于肯垂怜他。 恩赏一般地伸过手,渐眠像个终于吸食到药的瘾。君子,急切地拿脸蛋贴上去。 薄奚的手冰冰的。 渐眠的身体热热的。 在这荒唐的情海孽障中,渐眠听见怜悯而慈爱的声音:「若是不愿,压的你愿即可。」 第58章 娘娘 插per58 剧情犹如脱缰野马一去不回头,渐眠怎么也料不到会出现今日境况。 第112页 虎落平阳他被犬欺,渐眠暗恨恨地想,若要让他瞅准机会,定不会再留薄奚活—— 「啊!呜……」泪光闪现,却没有人垂怜。 「专心些。」他一用力起来,渐眠吐着舌头要干哕。 他说要也不行,他说不要也不行。 渐眠变成了床榻上的欢喜佛,薄奚日日床帏礼佛,最虔诚的信徒都没有他专心。 「大哥哥这么着,你欢喜极了,是不是?」男人含着他的舌头在耳边低语,湿漉漉的气息传进他耳朵里,浑身刺。激地要起鸡皮疙瘩。 渐眠散开的头髮像砚海,覆在雪白背上,墨与白的极致反差,衬得那袭背都潋滟生光。 他身上的每一处都叫薄奚好生欢喜。 「娃娃,娃娃。」薄奚将他拥入怀里,强烈占有欲的男性气息覆盖在渐眠身上,他脑袋发昏,想不起自己的「反叛」大计了。 薄奚给他用了药。 那时在啼啼山的痛楚挣扎重现,渐眠渴望他的血,就像春日里发。情的小母猫渴望爱情。 在留住渐眠这件事上,薄奚不介意使出一切腌臜阴私的手段。 这见不得光的世界都去他妈的吧,他就是要与渐明月做一对亡命鸳鸯,抵。磨到世界尽头。 拔营队伍启程,渐眠能够听到远方传来的号角声。 他像是一个被抢回营的战利品,躲藏在这华贵宝辇里,聆听着他人的喜悦。 金银珠宝造就了这个奢靡而空洞的蛛网,渐眠是那只被蛛网束缚的小虫子,沾在上面,连挣动的力气都渐渐消失。 对于川齐的将士们而言,他们能够重返家园,与妻儿老母团聚,已经是最万幸的事情。 可对于葛酉他们这些自灭国之前就追随王君的老臣们来说,对这临门一脚却撤退的薄奚,只有恨铁不成钢。 这些老头子们无奈胳膊拧不过大腿,却私心将薄奚撤兵的帽子都扣到了渐眠头上。 薄奚外出的时候,渐眠都不止一次地听见那些老头子们喊他「狐狸精」, 「祸国殃民的妖妃!」 【妖妃】 渐眠自己都觉得可笑。 这时候,有个面生的小丫头端着饭菜走了进来,她看上去实在很小,这样估摸也就十一二岁。 她怯怯叫他:「娘娘,该用膳了。」 「砰——」 什么东西被摔到马车一脚。 小丫头肩膀一抖,还不忘记将饭菜好好放到小几上,才跪好:「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渐眠气急败坏:「不要叫我娘娘!」 小丫头:「是,娘娘!哦不,奴婢知道了,奴婢不会再叫您娘娘了。」小丫头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直到最后细若蚊喃,像从嗓子眼里冒出来。 他的眉头皱的很紧,一张艷若桃李的脸蛋恶狠狠盯着小丫头,这样一看,倒真有几分恶毒妖妃的模样了。 这另一件叫渐眠气急败坏的事,就是薄奚竟然想将他封做川齐王妃。 笑话。 简直是笑话。 渐眠一开始以为薄奚的脑袋疯癫了,从他说过「他会叫渐眠嫁给他」这样的话之后,这一路上所有的人都开始自发称他为「娘娘」。 一问起来,就是一脸惶惶然地说这都是王君吩咐,他们不敢违逆。 渐眠一只眼觑着下面的小丫头,嘴巴高的能挂油壶:「愣着干什么。」 渐眠指着桌子上的油糕饼:「孤不喜欢吃这个。」 小丫头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渐眠从身后暗格中摸了摸,摸出来个空袋子扔给她:「装起来扔了,孤说孤讨厌这个!」 小丫头看着小几上的那叠油糕,舔了舔唇角,央求询问他:「娘,哦不,」她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称唿他, 「奴婢能将这些糕点装走自己吃吗,这么好的东西,丢了太浪费了。」 这个时间她再回住处,饭菜都早已被抢光了。渐眠若能施捨给她,那她今天就能吃上顿饱饭了。 渐眠耸耸肩,说随你。 那小丫头迅速拾起袋子来装好,一脸感天谢地的样子。 随行路上的姊姊们都说娘娘是妖妃,脾气也不好,还因为他杖杀了好几个伺候的宫人,来这儿之前小丫头还以为他是什么豺狼虎豹,只是这样一看,她竟然觉得他像仙女一样人美心善。 小丫头在心里补充,长得也像仙女。 等她揣着油糕回住处时,与她相好的姊姊说:「娘娘也没那么可怕。」 姊姊觑她一眼,左右四顾,才将她拉到了没人的地方:「你可曾听过那些传闻?」 小丫头睁着大眼睛不知所以。 姊姊告诉她:「之前的侍女意图放跑他,与他相好一处,被王君发现了,杖杀的尸首至今还不叫人收敛,你不知道么?」 小丫头被吓着了。 姊姊面上不无嘲讽:「就你个笨丫头,什么事都做不好,若不是你年龄小,还没有生了情爱之欲,能叫你去伺候贵人么?」 小丫头绞着手不知所措,她怀里的油糕烫烫的。直烫的她的心也突突跳。 姊姊跟她讲:「不要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会蛊惑人心的。」 * 薄奚这段时间好像格外忙,早出晚归,通常在有星星亮起来的夜晚才会摸醒渐眠。 他身上带着厚重的霜露凉气,接触到渐眠的皮肤时,冻得他一个激灵。 第113页 清醒了。 那张冷酷薄情的面庞难得看见点儿笑意,眼睛下又有青灰的阴影,看上去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渐眠在他身上闻得到很淡的血腥味。 那是杀了太多人,刻意洗也洗不去的味道。深入到皮肤的每一寸。 渐眠被关的这些时日,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也不清楚现在外面是怎样的新天地了。 薄奚什么都不告诉他,每日里回来只是深深,深深地将他拥入怀里,好像这样才能获得一点渐眠在他身边的实质安全感。 心事是隐藏在黑夜里的阴影,虽然看不见,但总归想起来就要蚕食心脏,掀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痛。 渐眠有时候还是会想起来傅疏,那个生来干净去也干净的丞相。虽然在《登极》中他只是一个几笔落下便绘出轮廓的纸片人,可是渐眠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傅疏吾夫】 渐眠在很小的时候,曾经参加过一个意外死亡的亲戚葬礼。当时人乱糟糟的,渐眠被挤过来挤过去,到处都是铺天抢地的哭声,渐眠松开大人的手,那时的他尚且不知道死亡的概念是什么,无知地掀开了灵床一边,却看到了女人长长的头髮。 表个捂着他的嘴从后面将他抱走。 渐眠当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下意识问哥哥:「那里躺的不应该是个男人么?」 他知道,短头髮是的男人,长头髮是的女人。 表哥先是笑话他也不知道怕的,接着又说:「那是他的家人给死去的人配的阴亲。」 渐眠就问,什么叫阴亲呢? 表哥说:「未成家就死掉的人是没办法入族谱的,是孤魂野鬼。唯有娶了媳妇而后死的,或者是像这样家人给配了阴亲的,才可以入祖坟下葬。」 渐眠从那时候就懂得,为什么大家都觉得光棍可怜——因为那是不配有家的人,死了也孤孤单单在黄泉路上飘零。 虽然书中世界片面立体,渐眠也不知道傅疏下线是否只是作者在书中描摹的一卷。可在他心里,傅疏已经是一个独立的个体,甚至毫不夸张地可以称作「人」。 渐眠就自作主张在碑上刻了自己的名字,连同那枚云妆,一起埋在了他的墓里。 傅疏。 他垂低低的睫,眼神里的情绪能够汪成一池水。 若是真的有来生,那么就继续陪在我身边罢。 渐眠的心不在焉被薄奚看在眼里。 他尖尖的下巴被抬起,薄奚微微佝偻下身子,去找他的唇,利锐的眼睛擦过他的眸色,淡淡的声音里恍惚听得见几分哀伤来: 「渐眠,你在透过我的眼睛看谁呢。」 渐眠却没有像往日一样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来。 他直起身来,上前捧过薄奚的脸,眼睛里盛满了疑惑:「这是…什么东西?」 在渐眠的眼睛里,他看到了自己现如今的模样。 一层层的黑色符文缠绕在他的脸上,脖颈上,甚至裸。露出的肤肉上都被爬满小虫子一样的附着,叫人只一眼就心里发麻。 薄奚这样泰山压顶尚且不动声色的人,生平第一次慌了手脚。 他伸出手,敛住渐眠的眼睛。他长长的睫毛在他掌心扫过,留下一片涟漪。 薄奚的声音听起来好像与寻常无异,可是汗湿的掌心却出卖了他。 「如果我变了模样,娃娃还能认得出我么?」他声音轻轻落在渐眠耳边,像是情人低哑的厮。磨,可是另一只空出来的手却恰合适地捏住了渐眠的脖颈。 稍稍收紧,好像从那张讨人喜欢的嘴巴里说出来半个不中听的字眼,他就要渐眠陪他一起下地狱。 「娃娃,」一声喟嘆般的低吟。 渐眠眼前重新出现光亮时,早已经不见薄奚的人影。 不知过了多久, 窗边的帷幕被顶。开,从外面探出来一张颇青涩的脸庞。 渐眠觉得熟悉。 第59章 异变 插per59 那孩子突然开口,焦急唤:「殿下!」 重华:「殿下,快跟我走!」 渐眠终于想起来他的名字。 渐眠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重华看出来他大概被下了什么迷药。果决翻进来,背起殿下就往外跑。 渐眠伏在他的背上,眼神复杂:「你怎么找来的?」 重华说:「我从荆山寺就暗自跟着,一直找机会想要营救殿下。」 话音方落,重华的唇紧抿着:「大人说过,卑下必须寸步不离地跟着殿下。殿下生,我生。殿下死,我也不能独活。」 渐眠反应过来重华口中的大人是谁。 他能够嗅到青春少年身上躁动的汗味,没想到他穿来《登极》书中这么久,这个仅仅滴水之恩的孩子,反而能够冒着生命危险来救他。 不过, 渐眠顿了顿,平静地:「放我回去罢。」 重华的脚步一下剎住。 他不可置信:「殿下您说什么?」 渐眠说:「快放我回去吧。」他的声音很轻,落在重华耳朵里,就成了平地惊雷:「不然再晚一点,连你也走不了。」 重华急的眼泪都要冒出来了:「殿下,殿下,我不怕死,我也有把子力气,我摸清楚地形了,能将你背出去的,你不用担心!」 到底还是个孩子。 第114页 渐眠在心里嘆息一声。 重华以为他说什么丧气的话,干脆也不听他的话,背着渐眠,使出来全身的力气背着他跑。 渐眠垂着的睫颤了颤。 【三】 【二】 就在那营地急速飞驰远去到看不见的时候,一抹弧光闪过重华的眼前。 「嗖——」的一声,让他的脚步再也不能往前。 「一。」渐眠低低嘆了口气,掠过地上只差瞬息就射穿重华脚趾的箭矢,拍拍这孩子的肩:「放我下来罢。」 重华不依。 分明骇的冷汗都浸湿后背,却执拗不肯放开渐眠。 他拖着渐眠的手虽然瘦弱,可是已经有了成年男性的轮廓。 深深陷入渐眠的腿窝,紧抓得背上的人都觉得有些疼了。 「谁?!」重华低吼:「有本事放暗箭没本事出来么?!」 刻意发出的脚步声响起,重华闻着脚步声旋即转身。 他见到了一个身量高大的黑衣蒙面人。 看身形轮廓,是个男人。 若不是他刻意发出的脚步声,重华甚至不知道他跟了他们多久。 那人面庞遮掩在幕笠下,不清楚身份,气场却很强大。 开口低哑:「将他还我。」 渐眠轻声,几乎是哄了:「乖孩子,放我下来。」 重华一咬牙,背着渐眠,拔腿就往密林中跑。 密林错综复杂,只要甩开他,就不会那么轻易被找到。重华急速冲刺,唿吸急促到能够听见心脏打鼓一般的跳声。 一下 一下 重华只是低头往前跑,他连头都不敢回。 「快一些」 重华咬牙,不顾被荆棘划伤的皮肤, 「再快一点!」 「咻——」 重华的右腿被射中。他一下失力,连同渐眠,两个人一齐摔下来。 好在下面有重华垫背,渐眠毫髮无伤。 那药让渐眠使不出力气,他跌在地上,松松束起的发散落一地。 长靴踩过落叶,发出轻轻声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这声音落在重华耳朵里,与阎王索命无异。 忽然 那道声音消失。 长久的寂静之下。重华的肩上一重。 一抹新月似的弧光反射在他那张长久风吹日晒的脸上。倒映在剑身上的脸庞还很年轻,甚至说的上青涩,那是属于一个孩子的脸。 重剑挥下—— 重华勐地闭眼。 「滴答,滴答…」血水沿着剑身滴落,那却并不是重华的血。 重华一睁眼就看见横空生出来一只手,紧紧握着那削铁如泥的剑身。 鲜血蜿蜒,一部分顺着剑身落到地上,一部分沿着那润白的肤肉滑进衣裳里。 重华惊叫出口:「殿下!」 渐眠以一种十足柔弱的姿态抬起眼来,分明如此软弱无能,可薄奚的剑硬是挥动不了半分了。 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氛围下。 渐眠轻轻扬起唇角,扯出个戏嚯的笑来:「连孤女都收来做侍女的王君,竟也忍心对一个孩子下手么?」 「噹啷——」那剑应声掉在地上。 渐眠掌心的伤口深可见骨。 那弃剑的男人上前两步,单膝跪在渐眠面前。他想伸手握住渐眠受伤的那只手,却不知为何,一下顿住,怯懦一般地收回手去。 重华能够判断出,他是在畏惧。 重华方才听殿下唤他王君。 那他必定就是那曾在宫中作马奴的薄奚了。当初在安置营,他跟在殿下身后,他们还曾有过一面之缘。 这样强大到可怕的男人也会畏惧么? 他在畏惧什么呢? 重华不知道。 他方才能从薄奚的剑下活命,只亏了殿下以身相护。 他没有想到,他这样无关紧要的贱命一条,也值得这样金尊玉贵的人为他受伤么。 渐眠睨他一眼,不无嘲笑:「怎么,连抱孤都学不会了?」纵使沦落到旁人刀下俎的地步,他仍是这样的高高在上,好像世人就该奉他为珍宝,容不得半点犹疑。 他张开手,歪头露出个讨巧的笑来。 嗲嗲的,没有人能抵抗的住。 而那被渐眠讨抱的男人只是沉默地佝偻下身,他穿过渐眠的膝弯,将他打横抱起来。 对他而言,渐眠实在很轻,轻的没有重量,好像随时要飘起。 就是这么一下,让一直紧紧盯着渐眠的重华发现端倪——他从黑袍中伸出的手,竟然是被腐蚀到只剩血肉的。 那可怖的场景叫重华心里不安。 他挣扎着拖着伤腿,扯住渐眠落下的袍角:「殿下!」 他自顾扯着嗓子喊出自己看到的场景,丝毫没有察觉到那瞬起的杀意。 抱着渐眠的人身体瞬间紧绷。渐眠的手轻轻搭在了薄奚的手臂上,他声音放很的低,对这个不谙世事的小朋友:「你不知道孤与他是什么身份。」渐眠说:「其实孤是故意跟他走的,孤厌倦了禁庭里的压抑,想随他去大好河山走一走。」 重华还有话说,却在下一秒将喉咙里即将脱口而出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 那是怎样的场景: 就在那万籁俱寂的一瞬,微风吹落开男人蒙面的幕笠,露出那张被焚火燎烧到血肉模煳的面庞。 第115页 而那举世无双的美人,就那么吻在了那双冰冷黏腻的薄唇上。 犹如仙女亲吻野兽。 不! 野兽都没有此刻的薄奚面容可怖。 一吻毕。渐眠对着那双缓缓睁开的,血红的两只红眼珠。他已经不能从那对招子里辨别出薄奚昔日的影子。可他还是斩钉截铁地告诉重华; 「他是我的爱人,我唯一的爱人。」 薄奚的心神一颤。 渐眠使唤薄奚:「我们走吧。」 他復转头看向重华,不顾那孩子因震惊而大睁的瞳目,坦然笑了一下。但因生的鬼魅艷丽,再配合上那面容可怖的男人,他自己倒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一只艷鬼了: 「后会无期了,小鬼。」 他懒懒的声音落在重华耳边,待重华回过神,面前早已经没有了渐眠和那个男人的影子。 谁能说清楚这究竟是不是以身饲虎呢。 重华俯就下身,第一次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这样的殿下,这样好的殿下,怎么能同那样的怪物在一起呢。 …… 那符文无时无刻不在灼烧薄奚的皮肉。 他不知从哪儿牵来一匹马。将渐眠抱到马上,自己牵着马在一侧走。 他走过的地方,蜿蜒一片血迹。 滴滴答答,洇湿土地。 渐眠瞧见了,甚至还能分出心神去想,薄奚会不会就这样流血过多而亡。 这样的想法只是出现一瞬,就被渐眠打消。 种种迹象说明,这样的薄奚也不是一个普通人。 或许从头到尾,他所能想像的,根本就是事实真相的百分之一。 不,或许他从未摸清楚过真相。 渐眠已经对这乱七八糟的剧情,乱七八糟的世界而感到适应良好了。 一看就有鬼的雪封皇帝, 看似疯疯癫癫,却好像知道点儿什么的老疯子。 还有那个已经圆寂的和尚。 更别说现在这样好像刚从血水里捞出来的薄奚。这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他被蒙在鼓里。 他们好像都知道一个共同的真相,只有渐眠,从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甚至还真的相信了所谓「穿书」的说法。 这个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谜团,一重难过一重关,重重将渐眠困在里面,连挣扎都显得可笑,他能做的,唯独随波逐流而已。 好吧 渐眠的人生信条一向是打不赢就躺平。 现下看来,他好像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被做成人彘的风险,至于其他的 管他妈的呢。 「薄奚。」他趴在马儿上,颠簸中,听见他轻佻散漫的声音,似放空,又好似半点不在意:「我会死么?」 薄奚沙哑的嗓音刮过渐眠的耳道:「不会。」 薄奚好像一个才学会说话的哑巴。嗓子受了烈火灼烧,连唿吸里都带着血腥气。 渐眠扯了扯缰绳,迂下马儿。 也拉住那一直往前的薄奚。 渐眠声音平静,叫他转身。 迟疑片刻。一张已经掉干净皮子的脸对着渐眠。 渐眠点点头,好像已经适应良好了。 透过那空空如也的眼珠子,他好像再也找寻不到那属于「薄奚」的痕迹了。 就是这样的怪物,一直牵着渐眠在走。 但他就是知道。 知道面前的人绝不会伤害他。 那细细的手指勾住了马下人的衣襟,将他拉近了一些。 那是一副十足诡异骇人又柔情四溢的画面。 那国色天香的美人,微微倾下身,亲吻了那丑陋无比的怪物。 第60章 篡改 插per60 而他,犹如那得到的战俘,他战战兢兢,他死心塌地,他蓦然抬手,想拥住他。可他浑身沾满血水,生怕那脏污弄脏了他的娃娃。 他虔诚跪倒在他的马下。 天边倏然降下轰雷,好像要将这天道所不容的一对噼死在旷野。 薄奚早已想到过今日结局。 规则是酆都大帝与他一同制造的。他率先破坏了游戏规则,这个本就薄弱如纸张的虚假世界快要分崩离析了。 按照《登极》书中制定的剧情,他应该马踏雪封,夺得王位,将雪封皇帝,以及这个有名无实的太子殿下做成人彘。 而这一切,唯有让渐眠不带一丝恨意,义无反顾地爱上他,才能得到最后的解法。 而今一切,却都是薄奚自食恶果。 当空降下威严男声:「薄奚,为何不践诺?!」 那道声音如同巨钟敲响,将薄奚整个人扣在钟下,他耳鼻渗血,不得不听。 薄奚抬眼时,只看到了那安静如深海的夜幕。但他知道,隔着天上人间,有什么一直在窥探着他们。 在不同于人力能够扭转的力量之下,世人皆如蝼蚁。 薄奚也不例外。 身上的符文腐蚀着他的血肉,这样的触感他在无间炼狱已经尝受过几百年了,他已经连痛苦都感知不到了。他唯独怕的,只是娃娃看见他这幅模样会害怕。 会心生畏怯而远离他。 这是他最不能接受的结果。 可是他捨不得。在见到渐眠因为傅疏之死就破碎的好像要死掉的时候,他就再也没办法将这既定的结局往下走了。 他应该在爱里沐浴一生,而不是眼睁睁看着国破家亡,他所守护的东西被无情践踏。 第116页 他捨不得… 捨不得他伤心。 诸佛在上 叩问其心 有梵音高歌,似唱喏,又似喟嘆:「薄奚,这是最后一世了。」 薄奚知道,若是这一世他无法让渐眠真正爱上他,那么他与酆都大帝的对赌自然输掉。 薄奚赌上的,是自己的神魂俱灭。 跟消散于天地间相比,身上这被焚烧的痕迹和痛楚,实在是太过微不足道了。 薄奚那没有眼珠的眼眶往渐眠的方向看去。 他的唿吸匀称,大概是睡得熟了。 微风轻轻拂过身体,将渐眠身上那甜腻腻的香吹到了薄奚身上。 去他妈的世界呢。 薄奚轻轻抚着他垂落的头髮,心想:他只要睡得好就好了。 他只要能睡个好觉,就像此刻他在他身边,就已经足够了。薄奚已经不再奢求别的了。 这千万年的轮迴转世,却只有在这虚假的世界里,他们正正彼此依偎了这么长时间。 只是所有指向都在告诉薄奚: 这一切都是你偷来的。 偷来的片刻温存。 薄奚将他藏了起来,藏到了一个没人知道,绝对安全的地方。 犹如恶龙看守自己的珍宝,渐眠就是他掠来的公主,他最珍贵的财富。 薄奚时时刻刻都看护在渐眠身边,渐眠不被允许离开薄奚能够感知到的范围之内。 渐眠起先是被硌醒的。 入目一片金灿灿,让渐眠以为自己是还没睡醒。 眨了眨眼,他掐了掐一边的薄奚。 哦豁,不是假的。 抬手时才觉察出哪里不太对劲,渐眠低头,看见挂满十个手指头的宝石戒指。 那宝石比他的眼睛都大,看上去华贵的不真实。 薄奚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喜欢么?」 难得他那粗哑的嗓音还能发出如此温柔小意的声音。 他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倘若忽略那面目全非的可怖面庞,这当真也是世间最动听的情话:「这些东西漂亮,我想着你一定也喜欢。」 渐眠无语扶额。 他无奈地抬起手,那根根手指上富贵的好像暴发户,在薄奚那看不见东西的眼眶前晃了晃:「太重啦。」 听见这话,薄奚好像有几分无措。 直到渐眠补充一句:「其实还蛮漂亮。」 他的唇角才重新绽起笑容,只不过也不那么好看罢了。 渐眠好像无知无觉,并不对自己的处境而感到担忧,颐指气使地吩咐他:「孤饿了。」 这里构造奇特,好像自然形成的溶洞,却大的不像话。 除了这遍地堆砌的珠宝黄金,入目简陋又蔽塞,渐眠竟然没有找到出口的位置在哪儿。不得不说,简直是个藏宝的风水宝地。 薄奚不语,渐眠拿脚踹了踹他。 薄奚才缓缓起身,不过他并没有转身离开,反手从那些珍宝中扒拉一顿,才掏出个金灿灿的东西来。 渐眠起先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那黄金制成的链子「咔哒」,落在自己的脚腕上。 他才后知后觉——薄奚这是将他「囚。禁」起来了。 他还心存一丝侥倖:「这是哪儿?」 薄奚的声音里还带着生冷的血腥气,黏腻落在渐眠耳边,又成了温言软语的低吟:「巢。」 他说:「我们的爱巢。」 他必须保证把娃娃藏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薄奚说:「我杀不干净那些一对对看向你的眼睛,就只能把你藏起来。」 薄奚:「你不会怪我的,对不对?」, 渐眠脸上刻意扬起的笑容淡下来。 随即就是长久的沉默。 直到「啪」的一声。薄奚的头被打偏。 渐眠直勾勾盯着他,眼神是从未有过的认真:「我是一个独立的人,不是动物,也不是玩意儿,我是个人!」 「人。」他好像很久都没有听过这个字眼了。 薄奚哀哀地拿空洞的眼睛瞧他:「我还像个人么?」 渐眠哽住。 不管从东南西北哪个地方来看他,薄奚这幅尊荣,实在与「人」也不太搭边了。 与其说是人,不如说他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渐眠淡淡看着他。 薄奚说:「我也爱过一个人。」在他还是年少得意的太子殿下的时候,就已经对他一见钟情。 那个白白胖胖的娃娃渐渐抽条,变成了世人千娇万宠的模样。 唯独薄奚,一直在身后默默地看着他。 他多希望明月能真的落入他的怀里。夜里几经辗转,他发了疯的想,那是他最腌臜见不得人的欲。望。 他的嗓音粗哑到好像被刀片划过,落在耳鼓膜里,好像拿尖锐的爪子在抓挠:「可是有一天,他离开我了。」 薄奚说:「我找了很久。」 他试图拿那血污的手去为他拂去颊边的碎发,可是在下一句话脱口而出之时,碎肉混合着一滩血「哇」一口吐了出来。 无形压力让他闭嘴。 他身上的符文明灭,更深更痛地灼伤他。 可是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比现在渐眠对他的漠视还要使他痛了。 跟被囚。禁的渐眠相比,好像薄奚才更惨烈狼狈一些。 他粗粗喘着气,一字一句,执拗说道:「待我再度与他相见,可是他却记不得我了。」 第117页 长久的沉寂。 薄奚胡乱擦了擦嘴边吐出的血渍,转身给他找吃的去了。 渐眠这才发现,原来门是被紧紧嵌合在石头缝里的。 可渐眠脚腕被锁链拴住,行动受限,他尽管知道出去的方法也无济于事。 忽有一阵风过。 渐眠肩膀一重,有人的声音自耳边响起:「你看见吧,他不是人,只是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那双手沿着渐眠的嵴背线条流转,声音婉转似黄鹂。 渐眠垂眸,看见落在自己腰间细白的手腕。 他在渐眠耳边轻轻吐出一口气,蛊惑般的嗓音响起:「傅疏的死是他授意的,他见不得人跟你亲近。」 「他只是想留住你,却残害了那么多无辜的生命。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你还没有看清么?」 如果渐眠此时回头,就能看见从身后抱住他的那东西只有个人的轮廓,面容的地方被密密麻麻挤不开的复眼占据。 那双柔软似滑蛇的手攀附向上,轻轻抵开了渐眠的唇瓣。 一口轻轻的气宛若蛛丝一样,从那嫩红的唇舌里钻进去,向下,还要向下。 渐眠只能感觉到飘飘忽忽像踩在棉花上。 那该是一副多诡异的画面。 黄金珠宝,溶洞怪物,再加上一个潋滟多情的稀世美人。 很难有人能不驻足停留。 他一声又一声的劝哄钻进了渐眠的脑子里,好像大脑中的每个藏在深处的记忆片段都被仔细舔舐梳理过。 又以摧枯拉朽般的速度被填充进去新的记忆。 小福子惨死的脸,枢日被踏于马下,渐眠被万箭穿心,一桩桩,一件件。 最后是一张举起屠刀的手。 再往上。 那是一张冷酷英俊的面容。 一张属于薄奚的脸。 「对,就是这样。」身后的东西像是妇人哺育婴孩,轻轻顺着他那头黛青色的长髮:「乖孩子。」 渐眠的眼皮上翻,他挣扎着,却又不得不接受被植入脑髓的全新记忆。 那些变换多彩的场景像走马灯,一遍又一遍在渐眠的脑中循环播放。 直到他能够清晰记得那举起屠刀的人的脸。 充斥着不甘和恨意的情绪是天道最喜爱的食物。 直到那些走马灯不知播放了千万遍,渐眠终于从一开始的抵抗,挣扎,不解,再到顺从。 他被天道彻底净化了。 对于这样的变化,天道是非常欣慰的。 他终于从身后转过来,不过是整个脑袋倒吊在渐眠面前,不过这并不重要。 那苍蝇一样的复眼对视着渐眠的眼珠,直到它的眼珠与渐眠的眼珠同频转动。 从皮肤一样柔软的表层上凭空生出来一张嘴巴,它的嘴巴一张一合。 渐眠就乖顺地跟着他念: 「是他害死了我的亲人,爱人。」 「我应该恨他。」 ———————— 文章完结倒计时了喔 这本书不会很长,二十万字出头,订阅全文也就一碗泡面钱,希望小主子们支持正版,谢谢! 第61章 结局 插per61 薄奚去到了山脚。 他一身黑衣劲装,头戴斗笠,通身难掩的血腥气。 旁人见他这样,纷纷退避三舍。 薄奚好容易才从客栈里订了饭菜。他手拎提盒,身量在人群中也是鹤立鸡群的。 他走的快,没有料到会有人不要活命地拽他的袍角。 「欸呀——」有什么东西被绊倒了。 薄奚止住脚步。回头看: ——那是一个还掐着双丫簪的小娃娃。 薄奚迟疑片刻,全副武装地手掌伸出来,掐住那孩子腋下将她提了起来。 那小丫头怀里还抱着花篮,一经摔倒,花全部都被压得变形了。 她扯住薄奚的衣角,开始毫无忌惮地哭了起来。 她不仅没有卖回钱来,现在连花都被压坏了,她要是回家,一定会被爹爹骂死的。 注目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薄奚半蹲下来,问她:「你没有摔伤,哭什么?」 小丫头抽抽噎噎,一顿一顿:「爹爹说,卖不完不让我回家吃饭。」 他伸出手。 那是一双包裹着皮手套的手。 小丫头并不知道所谓的危险是什么,也瞧不清旁人避如蛇蝎的表情。 她犹豫片刻,才将花篮里的手环放到他的手里。 「大哥哥买这个送给新娘子,新娘子就高兴了。」她的声音软软的,带着眷恋的语调轻轻开口:「娘亲说,没有女孩子不喜欢花的。」 只不过说这句话的娘亲早已经故去,她已经忘记了娘亲的模样了。 薄奚抱起她来。 他轻巧的步子像猫儿,不发出一点儿声音,捂住她的嘴,将她抱到一个小巷子里。 那孩子起初还惊恐不已,直到薄奚将一粒金子放进她的手里,叮咛:「这个你自己放好。」 他又从袖中摸出来一锭碎银子, 「这个,买你的手环。」 薄奚看不见她因震惊而瞪大的双目,告诉她:「你帮我挑一条好的花环。」 他说:「我的新娘子喜爱漂亮,他不喜欢残缺的东西。」 【新娘子】 若不是薄奚身体出现的变故,他们现在大抵已经抵达川齐,快要完婚了。 第118页 薄奚拧动机关,还没待走到渐眠身边,他就已经发现了这里的不对劲。 有人来过了。 薄奚几乎是肯定。 空气中还有稀薄的安息香味,对薄奚而言,那味道和死苍蝇没什么区别。 他望向那珍宝中坐着的美人,将食盒撂下。 渐眠没有发出丁点儿声音。 就算薄奚已经走到他面前,渐眠依然呆呆地坐在那儿,空空的一对眼睛大睁着,漂亮却了无生气,的像个没有感知的傀儡娃娃。 薄奚将他抱进怀里,把玩他伶仃纤细的手腕,漫不经心地, 「怎么了呢?我出去一会儿,你怎么就不说话了。」 渐眠依旧没有反应。 那条茉莉花做成的手环戴到了渐眠的手腕上。 他摩挲着他的手指,很好把玩似的。 他像说给渐眠听,又像说给自己听:「我不会放你走的。」 渐眠呆呆愣愣,没有半点反应。 薄奚终于觉察出不对来。 他掐住渐眠的下巴,教他抬起脸来正对自己。 他还有唿吸,可是瞳孔没有焦距,空洞洞的,好像只剩一张皮囊。 薄奚以最快的速度反应过来,在自己离开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对渐眠动了手脚。 他的手隐隐在颤。 轻轻用自己的唇去找他的额头,一下一下,轻轻啄吻这个孩子。 他已经经受不起任何惊吓了。 就在这时,那安息香的味道愈加浓郁起来。 沾染了渐眠身上,连头髮的尾梢都像被那味道泡透了。 薄奚嗅到了。 「娃娃,」薄奚拍了拍他的脸颊。 那双眼睛终于重新有了焦距。 渐眠动了动唇,薄奚挟着他的下颚,脸颊贴贴近,想要听得更清楚些。 那是一个「死」字。 「咣当」一声,渐眠将他摁在地上。 他掐着薄奚的脖颈,后者却还怕他一下勐起受伤,双手在他背后轻轻回护着。 薄奚的后脑磕在看那满地珠宝上,锋利钗环刺破他的头皮,有殷红鲜血从他脑后渗出来,他像觉察不出痛来,那虚虚回护渐眠的手落在他的嵴背上:「这是又闹得什么呢?」 他的手掌一寸寸向下,在验明到他身上没有什么自残伤害自己的锐器之后,才松了口气。 渐眠的手越收越紧。 渐眠的脑子刺痛如似针扎,有道声音一直在阴魂不散地扒着他的脑子讲话,要他深深记住:「渐眠,不要忘记是谁害得你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渐眠低低喘着粗气。 他突然停手。 双手抱着头痛苦啜泣。 那盈盈晃晃的泪要落不落。他下不去手。 眉心的那缕红越发鲜艷,衬得他像个噬人心魄的艷鬼。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薄奚。」渐眠隐含痛苦压抑的声音低低吼道:「你怎么不去死?!」 千万年的轮迴转世,他的苦苦追寻,薄奚心底的那丝执念就在此刻「啪」的一声断掉了。 他失去眼珠的眼眶黑漆漆的,早已经不能食物,不过这样也好,这样眼泪就不会为人所见。 「娃娃。」他垂散的头髮落在薄奚脸上。 他拿手指绞缠着,一圈一圈绕在自己指间。 「旁人要我赴死,我即是从地狱里爬出来也要取他性命。」 薄奚说:「但你若要我赴死。」 「我心甘情愿。」 「啪嗒——」一滴眼泪从眼眶滑落,流过脸颊,最终落到薄奚那张丑陋的脸上。 渐眠脑子里的走马灯一遍又一遍在告诉他,你应当恨他,将他杀之而后快。 可渐眠脑子里一旦升起要将薄奚置之死地的想法,眼泪却先于理智掉下来。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他跪坐在薄奚身上。看自己双手的血污,感到疑惑不解。 那低低的,惹人爱怜的睫轻轻落下,似蝴蝶扑闪垂下翅膀,不可方物。 眼见渐眠的杀心顿散。 身后暗自窥探的那双眼睛格外愤怒。 他黏腻而阴冷的目光粘在薄奚身上,对他的力量的渴求也愈加露。骨直白。 临门一脚 只差这么临门一脚。 渐眠的手里突然多了把匕首。 天道知道薄奚不能视物,因此肆无忌惮地从暗处钻出来,他沾到渐眠背上,用心音对渐眠的脑子施加更深刻的控制。 渐眠的反抗微乎其微。 仅仅是一瞬,他的脑袋瞬间变得空白。 此时天道还未曾察觉到有任何端倪。 它摩拳擦掌,已经迫不及待接管这具身体,和薄奚身体里蕴含的强大力量。 数不清的复眼汇聚成一团粘连的肉团,糅杂的东西看不清具体器官,它们缠绵又黏腻地包裹在一起,像一只蠕动着的圆肉虫。 【快!】 【快杀了他——!】 渐眠应声举起了手里的匕首。 薄奚没有反抗。 弧光闪逝,一切都结束了。 渐眠这么长时间的殚精竭虑,惴惴不安,一切都伴随着屠刀落下,归于平静。 那些急速旋转的复眼开始以极快的速度凋零消失。 而那匕首的正中心,插。在了那蠕动肉团的最中心处。 ——那是天道的心脏。 第119页 【为…为什么会这样?】它以人类难以听清的分贝艰难开口,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 它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竟让渐眠将屠刀对准了自己。 它残存的意识还想逃跑,那急速消减的肉团却被渐眠紧紧攥在了手中。 那少年阴恻恻的声音似鬼魅盘旋身侧,他面无表情地说:「我渐眠,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被旁人当做棋子掌控。」 「噗嗤——!」 那刀贯穿了肉团,扎爆了它密密麻麻的复眼, 那东西流出来的并不是血,而是什么密密麻麻的粘稠液体。 它到底只是一团天地生出的意识,并不能读懂人心,更不知自己的计谋为何会被识破。 那东西最终仍是将自己的疑惑断断续续问出口:【你是。。怎么,怎么发现的?】 渐眠牵唇淡笑:「单纯看不爽你而已,想你死行不行?」 天道被渐眠丢垃圾一样丢到了一旁。 那肉团早已失去了意识,变作一片腐烂恶臭的碎肉。 渐眠支起身子晃晃荡盪地站了起来。 他一只脚踩在薄奚胸膛,顺便踹了踹他,颐指气使地:「给我把这破链子解开。」 薄奚还在为方才的一切而感到恍惚。 他摸过渐眠的脚踝,在那有青黛色血管起伏的脚背上轻轻吻了一下。 他将臣服于他,亿万斯年。 随即 他扯断了那锁在渐眠脚腕上的链子。 薄奚唇瓣轻启,似有怯声:「你要走了么。」 他偏过头去,并不愿意让渐眠看见自己这幅尊荣。 渐眠点头, 「嗯」一声。 他晃了晃那方才手里用来结果天道的匕首,呲牙吓唬他:「别拦我,拦我我也是会杀你的。」 薄奚用那双空洞的眼珠子长久地往他的方向望了望,好像这样就能欺骗自己记住最后见他的模样。 接着,他后退,转身,就要往溶洞的深处走去。 「餵。」渐眠叫住他。 薄奚不解回身, 那恶劣的孩子懒散伸出手:「背我出去。」 薄奚以为自己错听了。 渐眠不耐道:「还不快点儿!」屹然将他当做了可以随意使唤的那个马奴。 溶洞外。旷野明亮。 渐眠贪心地套着那十根手指头的戒指,它们在阳光的照映下闪闪发亮。 渐眠很好心情地摇晃着双脚,像初世那般背他背着时的欢喜神态。 薄奚就那么背着他,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每走一步,世界都在他面前更清晰了一分。 血液奔腾 骨肉重塑。 渐眠是那凡尘里的菩萨,用爱给他灌注了血肉金身。 薄奚的身体颤抖的厉害。万物在他面前重新有了颜色,他能够垂眸看见娃娃垂落在两侧的脚丫。 他哽声,为这一刻的到来,他已经不知道等了多久了。 天色变换 亿万斯年 万物在他们背后远去,化作一片片纸张样的碎屑,飞起来似舞动的落花。 对赌生效,判他赢了。 在渐明月没有前世记忆的前提下,他亦爱上了他。 渐眠好像感觉不到身后的变化,松松揽住他的脖子,声音轻慢问道:「你爱过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啊?」 薄奚回答他:「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他向上託了托渐眠的身体,脚步平稳和缓:「不过我有足够长的时间讲给你听。」 全文,完。 ———————— 本文没有番外喔,对我而言,写到这里就已经完成了我的使命,将他们塑造成一个完整的人,来到了这个世上,至于其他的,皿皿也不知道了呢。 以及,感谢大家能够看到这里,这本书经过多次被举报修订,几经辗转,但是这个故事终于还是在我的手里写完了。 最后,鸣谢:58976508小主子,感谢你第一个订阅这本书,也感谢你给过我的支持,让我们,下一本再见!